心宿海
《心宿海》 作者：呼呼 正文 心宿海 玄关 水有些浑浊。陆·衮宕将眼珠移向窗外，忧心忡忡。住所被施了屏蔽法术，不用担心神宫的监视，牠也就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色，身体浮现出一层淡淡的黄灰光芒。 “水孕万物。”经书上是这么说的，但经书上没有说，一潭死水里的人能活多久。 灵界不能没有皇帝。皇帝是水之心，没有皇帝的灵界，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牠转回眼珠，游向文书架。水粘粘的，让人心烦意乱。房子是重建的，因为缺少匠人，景洋道庆焕玄关的镇守使大人在灾难过后不得不自己施法造房子。记得以前牠的居室宽敞明亮，十六个精雕文书架排成一道墙，每一格架子上都绘着家族的徽记，文书架前还摆了一张由整块水结晶原胚打磨成的几案，案上珠灯闪耀。闲暇时让用人送上京都大酩记特制的忧溶香，一边吸食一边点阅珍藏的古代典籍。而现在牠却只有三个简陋的架子，堆放着七千多份入境档案球，连看文件都只能立着，要不就只能席地而坐了。 牠伸出前右触手，抽出一个档案球点开，一个光团跳出来，却是一个被监国五长老的法玺印记拘在球里的传信役魂。这份公报并不长，役魂背诵道：“天降灾厄，外魔入侵，吾皇驾崩，灵界十三道仅余景洋道。国难当前，由五长老监国治世，率吾民重建大同。” 衮宕愣愣发呆。过去有内务府、外务府、文官派系共同压制着法师派系的势力，水法宫神御卫也只是象征神权威严的装饰，别说皇家卫戍军，就连任何一个道的地方警役和下辖玄关边防部队的实力总合，都足以胜过全国所有神御卫。另外还有神秘的直属于皇帝的第十四道——鉴德道，密切监视着全国所有柒姓以上的官员、神官和贵族。没人胆敢挑战皇权轻举妄动，但从景洋道首府传来的消息说，大灾难已将整个灵界摧毁殆尽，就连京都都荡然无存，就连景洋道的水域也仅剩下原先的八分之五不到。现在的灵界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只是一小片废墟。 政权崩溃的危难时刻，水法宫终于还是轻松接管了权力。 也许仅剩一滴希望之水。陆·衮宕又看向窗外。 玄关是帝国的边界，是世人轮回进入灵界的入口，是皇权威严和水神慈悲的现实体现。衮宕身兼玄关镇守使和内务府民生署督尉两个职务，职责是对神官接引灵魂的过程进行监督，并按照内务府下达的配额和指令给每一个入世的灵魂分配躯壳指派身份——平民、贵族或者皇亲国戚。对灵魂们来说，能够成为人，已经是了不起的幸运了，绝大多数都只能变成构架整个灵界的基魂，成为神圣的一滴水推动世界的运转，或者在法师和贵族的点化下成为水草的一片叶子或者卧室的地板。对于一个基魂来说，熬完一个轮回并不意味着解脱，也许在下一次入世时，自己会变成役魂，扮演宠物兽或守护灵的角色。成为一个人，哪怕只是劳苦一生的工匠，都是非常幸运的。 从这一点上来说，玄关就是灵魂们的命运之门。 陆·衮宕的住所紧挨着玄关的轮回殿，不过现在殿外的守卫已经换成了神御卫战士。五天前，八个神官领着二十名神御卫接管了玄关，传达了监国五长老签发的法谕。作为皇帝钦命的玄关镇守使，却被告知 “不得干涉神官行事”，实在是滑稽至极。五天来牠清楚地感知到了水法堂百余次的轮回灵动，但却没有一个人被放出来。莫非，长老们是要把轮回转世的人都变成役魂不成？ “牠们在等谁？”牠苦恼地问。 “等一个机会。”卅·罔良回答道。牠一直静静地躺坐在墙边的榻上，正对着窗户，好像是在凝神欣赏着外边的水景。 “我们才需要机会。”衮宕说。 “牠们也一样。他们需要堂皇的理由，灵界不能没有皇帝。但牠们不能让皇帝复活，所以牠们需要一个新皇帝。” “新皇帝？这不可能？”衮宕的身上泛出迷惑的紫色，牠游到罔良面前。“你怎么知道？” 罔良抬起一只触手，轻轻抚摸着衮宕的腰部。“我是这么猜的。” “我很害怕。”衮宕无力地躺坐在地板上，搂住罔良。 灾难来临之前，牠们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行为。衮宕在欣赏罔良的能力和品行的同时，也一直怀疑这位文书其实是第十四道的人。前些时候，罔良承认了自己是鉴德道吏治署的晶印尉，牠的坦诚反而消除了两人的心灵距离。或许危难的时候，人们更需要相互依靠。 在过去，狎玩欢愉堂的伶人或者优灵役魂是贵族官员们最为痴迷的游戏。和平民不一样，牠们深受皇帝的恩惠，被赐予了更为长久的寿限。虽然时间不可能化解入世轮回时的净欲法术，但或多或少的，牠们都能恢复一些对自身性别的本能记忆。作为负责轮回的官员，衮宕发现有些自以为发现秘密的人其实完全搞错了自己的性别，有不少灵魂被接引来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性征。不过衮宕也搞不清楚自己的本体性别，轮回档案不会记载这个。但只要是人就会有欲望，就好像平民阶层也盛行结伴，官员和贵族一样需要伴侣。 赌博 被泡在营养液里的哈里·斯特船长的心情很不爽。 “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密斯蒂瑞皱眉问道。 他摇头。程序部门已经对转换系统调试了十多次了，监视程序也一再修改，但结果都是一样。进入水母人的虚拟世界以后并非真就两眼摸黑，你能“看见”无数杂乱的光斑和流动扭曲的光线，就好像二十世纪收不到信号的老式显示器，看花了眼睛也不能理解屏幕上纷乱“雪花”的意义。 “不对劲。”密斯蒂瑞阴沉着脸。 几乎被亚博号人类星际探险飞船毁灭的鄂斯玛水母文明的七千万幸存者，终于被转移到了由人类基地投入巨资建造的太空矩阵里，以替人类制造铮晶圆的条件，换得了一个新的人造矩阵式虚拟生存空间。当然，这笔对于全人类大有益处的星际交易也不会让所有的人士欢欣鼓舞——作为摧毁水母世界的罪魁祸首，亚博号探险队的队员们理应被引渡进去让受害者们伸张正义惩处罪犯。可前几位队员在进入水母世界后不久，就失去了和矩阵监控系统的联系。在虚拟世界平台重新搭建过程中，人类很自然的留下了许多隐蔽的后门和暗窗，而这些玩意儿最近也正被水母们逐一清除。除了不停发出要求人类交出“主犯”的讯息，以及其他一些不知所云的古怪要求——比如在三亿多只冰冻水母中找到一只全身金黄的然后立刻将其毁灭，还要找到一只头上有金色记号的水母送到虚拟世界里头去——似乎并不愿意和人类保持正常的沟通。如果把密斯蒂瑞看作一个工厂的厂长，那么她现在面临着的问题就是，她无法控制投资方倾其所有建造的全自动生产线。 她抬眼看了看哈里·斯特。“您有什么想法？” “我想回家。”他咧嘴一乐。 “如果失败的话，不光是您，我们这里所有的人，基地的许多高官都被关进大牢。我们不能成为基地破产的罪魁祸首。”年轻的女贵族沉重地说。 “是你们，不是我们。你以及你所代表的你们，和我完全不同。”哈里·斯特笑道。“我答应进去作赎罪祭品已经很了不起了。” 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羞怒的寒光，突然就那么定住了眼神。 视频墙的画面定格为水母的巨幅照片。那是一只成年水母，身长约2米，70公分左右的椭圆形主躯下长了8根触须——外围4根是1米长的灵活的触手，中间4根粗大的腕足长一点，可直立行走，也可以游动。水母人的主躯就是它们的脑袋，有一只可以在透明皮层下任意游移的巨大眼睛。这种卵胎生硅基生物没有发声器官，应该是靠心电感应交流沟通的。它们以浮游生物为食，进食孔和泄殖孔紧挨在一起位于腕足和触手之间——在密斯蒂瑞看来这很恶心。更让人受不了的是它们的性别，水母人是雌雄同体，也有学者认为是四性同体——水母人在幼年和老年期处于无性状态，成熟后随机出现雄性或雌性特征，并且不定期转换性别。它们靠集体交配繁殖后代——许多水母挤在一起，雄性排出精子并搅动水流，让精子进入雌性体内，而雌性受孕后即进入孕态。孕态水母的触须会萎缩并丧失雌性性征，与此同时它能释放出某种信息，让周围所有的雄性水母或未怀孕的雌性水母为自己哺食——水母一生只有孕期才会出现哺食的情况，而人类学者推测，喂食者所反刍的半消化过的食物里，定然含有某种特殊的营养。总而言之，和地球生物相比，水母并非强大物种，所栖息的安洋里除了铮柱系统也没有任何可以证明其文明属性的东西—— 建筑、工具、文字，什么都没有。除了虚拟世界，水母人一无所有。除了能够分泌铮晶体，水母人对人类来说一无是处。 密斯蒂瑞若有所得的表情，让哈里·斯特感觉有些不妙。 “赌一次！”她站起身，俯视着被固定环锁在密封槽里的船长。“这次我们会让您保留完整的意识和记忆直接进入水母世界。” 为安全起见，先前与虚拟世界联通的人，都通过中转电脑过滤掉意识流中可能泄露人类文明秘密的信息，只剩下单纯的自我意识。问题就出在这里了，水母人似乎不欢迎思想干尸。就算是船长的个人记忆被水母人得去，从而让它们了解到一些人类文明的信息，也总比现在这样好。 哈里拼命眨着眼睛。 “唔？您想说什么？” “你好几天没化妆了。一点女人样都没了。”哈里板起脸说。“把你这个小丫头派到这鬼地方受罪，你爹真不是东西！” “闭嘴！”密斯蒂瑞甩手摁下密封槽的对话开关，掉头就走。这个老家伙，每天想着法子惹自己生气。而该死的是，每次自己还就会生气。 《帝书》 那个小伶宦——宫廷专用的伶人——战战兢兢地匍匐在大长老身前，按照平日训练时伶官要求的那样，尽量摊开所有的触须将身子涨大，散发出娇媚求欢的粉色光芒。可惜迩·齐亚大长老似乎并没有宠幸牠的欲望。 迩·齐亚蜷缩起身体躺坐在云丝榻上，静静地想着心事。 所谓灵界也不过是心灵巫术，很久以前人们还在真实世界里生活的时候，就有巫师发明了这种可怕的法术，可以让人心神被夺如坠梦中。不知道是哪个该死的巫师把这种法术献给了皇帝——是的，灵界对皇帝来说具有无法抵御的诱惑力，在永生不死这一可能性面前，任何皇帝都会倾其所有豪赌一场。于是帝国全体国民都被迫参与了这个有史以来最大的巫术，用每个人的灵魂建造起让皇帝永久统治的梦境世界。 灵魂在上！迩·齐亚在心里叹息。皇帝终于死了——异族的回信说牠们如约毁灭了那个全身金黄色的家伙——可惜让皇帝死亡却要以灵界的崩溃为代价。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毕竟皇帝就是灵界存在的意义。是的！整个灵界就是为皇帝而存在的，所有的人终其一身都要为皇帝这个该死的欲望服务！只不过老不死的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异族毁灭了牠的神仙梦。 消灭皇帝，这曾经是多少代人的梦想。迩·齐亚伸出一只触手抓起案上的嗅杯塞进身下，轻轻嗅了一口忧溶香，让飘飘欲仙的感觉蔓延到全身。暗杀，政变，诅咒，叛逃，集体拒绝进入灵界……整个灵界的历史充满了阴谋和杀戮，对皇帝的仇视从未停止过，却从未成功过。直到自己这里，终于在异族的协助下毁灭了那个老不死的魔鬼。牠就是魔鬼啊，掌握着灵界的最终秘密，并依仗着那本记载着灵界最终奥秘的法书的《帝书》肆意而为，让全世界的灵魂为其所用，将全世界的灵魂都紧紧攥在他那贪婪的触手之中——现在牠终于死了！ 问题是皇帝死了并不意味着问题解决了。毋庸置疑，灵界需要新的皇帝，只有掌握着传说中的《帝书》的皇帝才可以施行统治保证灵界的正常运转。就好像自己虽然曾是帝国水法神学院的院长，却也不晓得那些终极的法术。比如灵界的重建急需大量的官员和法师，而自己这个目前级别最高的法师，却只有授予思姓以下级别神官身份的的权限，至于政府官员的赐姓权则掌握在内务府的手中，而帝都的重建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异族说会把皇子和异族凶手的灵魂一起送来，还有一个上次自己要求的夜叉族野蛮人的灵魂。 皇帝从没有考虑过皇位继承的问题，所以皇子也不会掌握《帝书》的去向，但皇子的赐姓权限很高，只要能够听从自己，那样也可以健立起散姓以下级别的政务体系。至于神官体系，慢慢再说吧。 “尊敬的老师！”屋外传来迩·齐亚的学生，目前监国五长老之一的思·德马的心声。 “进来吧。” “据报，庆焕玄关的镇守使陆·衮宕居心叵测，正在秘密训练一批武士。” 思·德马游进屋子敏捷地做了一个屈身礼。“已经查实了，这个陆·衮宕也是内务府的人。” 还真是蠢蠢欲动啊。迩·齐亚有些恼火。帝制的余孽果然阴魂不散，这些无耻的家伙，还以为是在皇帝的庇佑下面可以为所欲为么！牠愤然起身朝门外游去。思·德马也赶紧转身，却看见了那个楚楚动人的小伶宦，问道：“老师，这个孩子您不喜欢？” “以后不要给我送来了。这种虚假的玩意有什么意思！” 迩·齐亚头也不回快速游向水法宫正殿。 “小乖乖，去我的卧室等着。”思·德马回身对小伶宦低声说完，便急忙跟着游了出去。 “都准备好了么？” 迩·齐亚坐到主位上，开口问道。 正殿里另外四个监国长老都端坐在下方，听到询问忙依次回答—— “神御卫新增三百人，现已经拥有七百之多，武器装备齐全。” “灵魂融合法术又试验了七次，没有出现问题。” “首府各部门还是官员严重匮乏，我们抽调了一批神官辅助办公，监视之下官员们也没有明显的妄动，不过不满情绪显而易见。” “异族按照我们的要求，三个灵魂已经进入轮回，只待接引。” 迩·齐亚想了一下，说道：“增派两百名神御卫到庆焕玄关。思·德马长老带队，我再给你二十名戊姓神官。记住，绝不能出差错！” “水神在上！就凭陆·衮宕那些人，怎么也耍不出花样的！” 思·德马轻松地说。 “牠们耍不出花样，异族能！” 迩·齐亚喝道。 “我们到现在仍然不了解异族，虽然目前双方合作，但你们别忘记了，就是异族人挥手之间就毁灭了整个灵界！你们别忘记了，我们的本体现在已经不在真实世界的水里游动，而是在异族人的控制之下！灵魂在上！我们的敌人不只是意图反抗我们的官员贵族，还有更为强大可怕的敌人！”大长老浑身弥漫起愤怒的红光，将整个正殿映得通红。四个长老都曾是牠的学生，此刻不禁被老师的威严所慑，离位匍匐在地齐声应道：“尊法旨！” 混乱 水神在上，在灵界成为人是一件很不得了的事情——四亿个灵魂，能够成为人的只有四万不到。如果基魂的数量不够，整个灵界无法正常运转，就好像现在一样，虽然已经有了七千万个灵魂，但水还是有些混浊。虽然只需养活七千个人，但用来幻化各种事物的水结晶——基魂的提粹物质——远远不足以应付灾后重建的需求。当然在水法宫的特别安排下，这次特殊的轮回接引的各种准备还是非常充足的。每个灵魂想要成为人就必须拥有一副躯壳——由神官们按照《水神法典》中的详细规定，用七千六百多条法术构成的躯壳，让轮回入世的人可以感知世界，可以说话游动，可以做符合自己身份的事情，可以役使姓阶比自己低的人。当然不是所有的灵魂都无法选择自己的身份，任由玄关轮回殿的官吏指派身份或者划归役魂类，甚至干脆打入基魂的行列。拥有皇族血统的就不受限制，比如——皇子。 轮回殿里那个巨大的环状轮回法器亮了起来，围在法器基座旁的神官们心里默诵着《轮回咒》，一面将心灵的力量投注在法器之上，为来自外界的灵魂指引方向，一面凝神关注着法器的变化。巨幻的旁边摆放着一个躯卵，里面就是为灵魂准备的全新的躯壳。 “牠们从库里只取了一个躯壳？” 陆·衮宕立在窗前，问道。“可是这次的轮回波动明显不止有一个灵魂。牠们到底在搞什么？” “确实是皇族特有的波动，不知道是谁呢。” 罔良立在牠身边。 “准备好了？”衮宕转身问文书，和自己一样，罔良这个文官穿上了可以抗御一般法术攻击的披甲，腰间还系着一条戾鞭，看上去倒也像是一个将军了。 “准备好了！”罔良回答道。 轮回环里泛起耀眼夺目的光芒，这光芒渐渐收缩变化为三个光团。早已准备好的神官们齐声念归体咒，将三个灵魂一股脑儿送进那个躯卵里面，接下来却没有用让灵魂与躯壳合而为一的转生术，反倒合力对躯卵施加了一个禁锢术。现在那个躯卵里的躯壳中，便有了三个灵魂。施术的神官们自己也有些纳闷，如此接引灵魂以前从未有过，更何况三个灵魂中有一个还是尊贵的皇子殿下。牠们施完法术，相互看了看，眼神中都流露出一丝怯意，只想赶紧把这个躯卵给送回首府，交给监国五长老就算完事。 “都准备好了么？”领头的戊·奎拉神官大人开口问道！ “都准备好了！” “动了动了！”一个监测员惊喜地喊叫起来。监测屏上代表哈里·斯特的光点开始移动，虽然从连接在船长大脑的电脑屏幕上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但众人知道，这次的进入总算是成功了。 “各部门都准备好了么？接收到的一个字节都不能错过！”密斯蒂瑞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该死的水母世界，终于进去了。在研究铮柱的时候，人类学者轻松地—— 相对而言——破译了水母人虚拟世界的编码含义，但理解了那些程序码并不意味着就学会了水母人的语言，就好像学会阿拉伯数字和高等数学的人有几个知道阿拉伯语是怎么回事？人类学者现在只知道水母人用的是八进制（注1），而且程序里带有大量无效代码。据研究，水母文明藐视技术而崇尚玄学，所以有人大胆推测，这些无用代码可能是咒语。 咒语！巫术或魔法，太荒唐了！密斯蒂瑞苦笑。 各部门当然都准备好了，心宿海基地一千多个科研人员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各自的监视屏幕。 没有信号传过来，或者说，哈里·斯特船长没有接收到任何讯号——事实上他的思想在虚拟世界里还处于停滞状态，水母人并没有赋予他一个“躯壳”，又怎能有感知的能力？ “见鬼了！”密斯蒂瑞猛拍一下桌子。主屏幕上代表船长的光点时动时停，他的本体生理指标一切正常。船长进入了——除此之外再无收获。 戊·奎拉神官率众游出轮回殿，就看见了陆·衮宕和牠的部队。其实很早以前法师们就发明了遥语术，并瞒着政府将这种法术作为神官系统的秘密武器。奎拉已经知道了陆·衮宕私下训练武士的情报，却没想到牠居然训练了那么多战士——因为物资匮乏，这些士兵们披甲的抗法术能力并不高，武器也只有盾牌和戾鞭。奎拉神色不变，轻挥触手，身边的神御卫们立即进入战备状态。相比之下，神御卫的武器就要精良许多了，戾鞭、短刺、法盾、囚网一应俱全，而且这些卫士们都精习法术，灵力比起一般人要强大许多。对方只是乌合之众，奎拉泛起一个微笑的色斑，说道：“镇守使大人辛苦了。回宫后，本祭师定会向监国五位长老呈报您的辛劳。” “为皇帝陛下效忠是臣子的本分，谈不上功劳。”作为一个贵族，陆·衮宕的法术也有相当造诣，一眼就看穿了禁锢咒蒙蔽下的躯卵，三个处于昏迷状态的灵魂中，有一个正是三皇子殿下。其实作为皇帝的儿子并不是什么好事情，皇子没有继承权，却也被皇帝赐予了无限的寿命和相当大的权力，时间一长难免出问题。皇帝的十七个孩子中，已经有九个本体被毁，三个被贬为基魂。三皇子迩·魋楘天性喜好法术和历史从不过问俗事，在皇族中很少引起各派势力的注意。陆·衮宕想，水法宫这次把三皇子给接引进来，不管有什么打算，倒是找对了人，三殿下太老实了。“请问诸位神官大人此番接引了什么大人物？居然如此兴师动众。” “长老们指令我等施法接引三个役魂受审。” 戊·奎拉的身体放射出神圣不可侵犯的神光。“阁下也是官场老吏了，自然懂得有些事情问不得的。” 役魂？他们居然把皇子殿下称作役魂！陆·衮宕浑身发出愤怒的红潮，抽出戾鞭道：“束手就擒吧，劫持皇子、侮辱皇族，这两条都是大罪。” “五长老在此非常时期监国治世，此中道理又怎是你这种边关小吏明白得了的？” 戊·奎拉猛然张开所有触须，在身前设了一个防御法阵，运足灵力朝四下吼道：“还不赶紧给神官让路，你等想受世代沦为役魂的苦厄么？” “你看清楚了！” 陆·衮宕摘下头上的官帽，露出头顶朱砂色的胎记。“我虽只是边关小吏，可也属于皇家血脉——钦命景洋道庆焕玄关的镇守使陆·衮宕子爵在此！” 那个陆·衮宕很讨厌，迩·齐亚不耐烦地想。水神保佑，异族竟然把迩·魋楘这个软弱的书虫给送进来了。魋楘精通历史和法术，说不定还真的知道灵界更核心层的秘密。子爵又怎样？皇族又怎样？皇帝活了这么久，子孙多了去了，陆·衮宕不过是个陆姓小吏，牠的所谓部队不过是乌合之众。不管怎样，把人抢回来再说。只要迩·魋楘接受了灵魂融合术，就会成为自己触手里的玩物。如果能从三皇子这里得到更核心级别的灵界机密，那就更好了。 迩·齐亚长老嗅着忧溶香，榻前立着一个探眼鳊龙。这个怪物是数代神官倾尽心力研制出来的役魂秘兽，身子分作本体和探眼两个部分，本体可化作雾幕，将探眼看见的画面如实显现——而这只鳊龙的探眼，就在戊·奎拉神官的身上。 戊·奎拉神官扫视四周，牠给自己施加了“知微”和“百冲无遗”（注2）两个法术，发现敌人总人数为一百八十个。牠想了想，自己这边有神官法术支援，实力并不见得逊于对方，便安下心来，四只触手不停变幻着手势，瞬间已经将原有的防御法术消去，转为蓄势待发的进攻招式。 要硬闯么，陆·衮宕瞪大眼睛。早在水法宫乘乱夺权的时候，牠就开始为今天做准备了。自己的队伍的确没装备没神官，但作为内务府的官员，衮宕对于巫师叛乱战争的历史相当熟悉——那时候法师们的势力比现在还要大，一些被魔鬼诱惑的法师发起了对皇帝的政变，那场战争中出现了许多天理难容的邪恶巫术，当然正统势力这边也创造了许多克制法术。还有许多专门对付法师的战术，也流传了下来。 “举！”随着衮宕一声令下，一百八十根戾鞭举了起来，灌注了战士精神力量的戾鞭变成了又直又长的尖刺。 “投！”衮宕下令。 武士们蜷起身子，然后猛力甩动触手，将青灰色的戾鞭投出。面对激射而来的尖刺，奎拉愣了一下。一开始就把武器给扔了，牠们想找死么？奎拉不得不又撤销进攻的“诛心咒”，改为大面积防御的“神圣屏障”。饶是牠法术纯熟，这一下也有些手忙脚乱，直到戾鞭快射到跟前时才将法术释放出去。 一百八十根戾鞭，目标只有一个——戊·奎拉神官。其他神官和神御卫奋勇游上来，却被“神圣屏障”阻挡在外围，只得就地或施展法术或举起盾牌，只求挡住这一波攻击，不要让大人受到半点伤害。 那些戾鞭果然做工粗劣，根本比不上正规部队的装备，不要说无法穿透“神圣屏障”，神御卫们举起盾牌用力一抗，就可以把戾鞭撞得粉碎。 这种水平也敢来袭击神御卫？戊·奎拉心里正在疑惑着，却见陆·衮宕那边所有人开始齐声念咒。可惜奎拉并不是战斗系的神官，也不关心历史，否则牠就会发觉，叛军使用的那些语法简单的咒文正是在巫师叛乱战争中赫赫有名的“定水咒”。一击即碎的戾鞭，也并非百炼钢晶，而是灌满了冻胶粉的中空的假鞭子。 神御卫这边的水质迅速凝结起来，开始的时候牠们还能挥舞一下手中的武器，很快的，神官们施法反击时，却发现最轻微的手势都比划不出来了。 “举！”陆·衮宕又喝道，不能给这些巫师任何机会，牠们只不过缺乏战争的经验，但很快就有人会想到其实不少法术可以不依靠手势。“投！” 第二股尖刺急流冲向戊·奎拉牠们，顿时射穿了好几个人。奎拉眼睁睁地看着几个神官和战士的灵魂化作光团流出躯壳，却被化作胶质的水体困住。此刻他倒是庆幸自己的法术还没失效，“神圣屏障”挡住了这一波攻击，那些鞭子又纷纷在眼前瓦解。 但衮宕那边念的咒语却和前次又不一样，而是“冰融乱流”，假鞭子里流出的净水粉随之起效，原本凝结的水体缓缓溶解的同时，突如其来的乱流将仍旧凝为一体的水团拉扯着，旋转着，拉扯着，穿刺着。一切都乱套了，困在水里的人不是被湍流撕裂成几块碎片，就是被漩涡拧成绳索状，眼见着一个个魂飞魄散。 戊·奎拉仗着护身的“无畏咒”幸免于难，此刻却是悲愤欲狂，孤零零地立在一片满是躯壳残骸和散佚灵魂光团的混浊水域里。那些散佚的灵魂，缺乏接引神官的法术庇佑，很快就会被海水融解了——水神在上，那些罹难者自己就是神官啊！这时就算有援军赶到也来不及搭救牠们了，还不如想想自己怎么才能活命才对。 “举！”陆·衮宕恶狠狠地道。 再没有专为“水裂战”制作的鞭子了。不过接下来只需要一顿乱鞭，就能将神官大人打的神形俱灭，就算牠有法术也抵不过自己人多势众。 “你们胆敢妄动，我就毁了这躯卵！” 奎拉伸出触手抱住躯卵吼道。 双方正在僵持之时，衮宕看见罔良悄然游到自己身后，不禁大喜。此次举义计划中，罔良负责向周围各镇各郡通报神官阴谋乱政的事实，以争取最多的支持者。光凭现在这一百多武士，想要打败政权在握的水法宫是不可能的。 罔良的颜色很难看，对衮宕密语道：“没人敢来帮助我们了——水法宫派出了两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还有真正战斗系的随军神官，正在朝庆焕玄关进发。” “那么，必须要把皇子殿下救出来。有了皇子，我们才师出有名，对方也会有所顾忌。” 衮宕说道，心里却豪情顿失。自己还是低估了水法宫啊。 “水神在上！”迩·齐亚突然从榻上一跃而起，顺手将嗅杯摔在地上，忧溶香顿时泄了一地。 鳊龙幻作的雾幕中，只看得到戊·奎拉神官的触手正在急速扭动，而那个手势，正是“融魂咒”的起手式。 注1：本文数字均已转化为十进制。 注2：冲是水母人皇帝以自己一次冲刺游过的距离为准的长度单位。 生死间 “我们这是在做什么？” 衮宕立在戊·奎拉神官大人的尸体前。牠被一根戾鞭从头到尾劈成了两片，衮宕不知道自己当时哪来那么大的力量，一下子就游了过去，举起鞭子一挥就把活生生的人给劈开了。 “举义。”罔良绕着那枚躯卵游来游去，沮丧到了极点。禁锢咒是皇帝颁布的法定咒语，一般的法术无法破解，因而在“冰融乱流”的攻击下丝毫无损，可是里面的灵魂波动现在却只剩下了一个。“但是举义的理由已经没有了，所以我们现在是叛党。” 戊·奎拉在临死前做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融魂是一种传说中的邪术。在灵界， “灵魂在上”和“水神在上”两句话的分量并无不同，而融魂则是将两个以上的人的思想融合为一，这比用最残忍的手段杀死一个人更加邪恶。现在躯卵里只剩下了一个灵魂，一个掺杂了三个人格的灵魂，而这个融魂将无法回归本体实现轮回，因为融魂后的人格将无法拆分。也就是说，除非受了融魂术的皇子能够当上皇帝，否则一旦寿限到了，就会烟消云散，而在外界的本体也会成为无意识的行尸。不过现在的牠还能算是皇子么？ “你带些人，离开这里。” 罔良对衮宕说道。“不能都在这里等死，帝国不能被那些巫师轻易毁掉。” “离开以后去哪里？” 衮宕摇摆着触须。“就算一部分人活下来又有什么用？” “三皇子没用了牠们还会找别的皇子。” “而在此之前我们都会被杀死。” 衮宕看了看自己的戾鞭。“只能反抗到底了，虽然这种反抗毫无意义。” “这些被愚忠蒙蔽了心智的叛逆！” 迩·齐亚咆哮的心声在另外三位监国长老的心里回荡，并透过传音役魂兽在第一时间传达给远征边关的思·德马。“戊·奎拉这个得了恐水症的白痴！那个夜叉人的灵魂是用来培育战斗役魂兽的！牠怎么敢施展我们都没有研究透澈的融魂术，而且一次让三个灵魂融合！” “至少还有三个皇子在外界活着，夜叉人的灵魂也应该不止一个，可以让异族再送进来。”思·德马一边朝前加速游动，一边战战兢兢地对传音兽说道。 “你的脑子也被水溶化了么？” 可以想象，迩·齐亚说话时一定在狂舞着牠的触手。“那异族的罪犯呢？我们已经消灭了两个异族罪犯，这次是最后一个，牠们说过，罪犯只有三个！没有异族灵魂和皇子融合，我们怎么说皇子串通异族入侵灵界？谁会相信？如果皇子的灵魂波动仍然纯正无暇，谁会相信我们的话？我们怎么控制住局面？” “那就让下一个皇子和夜叉人融合好了。而且，三皇子也不见得就没用了。” “异族人的强大魔法和皇子的血统结合，再加上夜叉人的嗜血野蛮，恐怕水神也会不知道戊·奎拉会制造出怎样的怪物出来吧！那太危险了，我们需要的是听命于水神的所有触须都被我们捏着的皇帝，而不是无法了解无法控制的皇子。毁掉牠——” 迩·齐亚尖锐地呼啸着。“你听着，到了庆焕玄关——就毁掉一切的活物！” 思·德马心里有些郁闷。灾难来临的时候，牠跟随着巡游讲学的老师刚刚来到景洋道，就听到了灵界崩溃的消息，当时的局面正是乱作一团。如果不是十一皇子—— 牠因为劝诫皇帝停止纳妃而从外务府相贬为景洋道道抚——也许连景洋道也会被毁灭的吧。事后老师说，皇子久掌外务府，定然知道不经轮回遁出外界的秘法，然后以慈悲无畏之心舍身救世。救世为何要到外界，老师没有说。老师只告诉自己，这场灾难是水法宫摆脱皇权约束教化天下的最大机缘。后来就有了异族，传说异族就是毁灭灵界的魔鬼，但是说这些话的人都被老师下令变成了役魂兽。老师的意见是，异族邪恶但是强大，但是灵界的重建必须要异族的支持，当然帝国对异族也不会毫无提防。比如各种古代战斗法术被传授给各级神官，比如有限的物资中相当一部分首先用于装备神役卫部队。 灵界素来人烟稀少，除非是在都市里，平时很少能看到数百人集结行动。此刻两百名战士齐齐甩动触须奋勇前游，湛蓝色的加持了数十种法术的披甲从头到脚把牠们护得严严实实，巨大的椭圆形的盾牌紧贴在身上，只露出长长的双尖刺叉。队伍的前方是五辆飞驰的由鳗龙兽牵引的战车——鳗龙兽是由古代法术秘炼的役魂兽，不但速度惊人，而且凶猛异常百人难敌，史书记载，巫师叛乱战争过后，皇帝下的第一道指令便是绝灭十七种邪恶役魂兽，鳗龙兽的大名也在其中——而每辆战车上搭载着的乘客，则是精通攻击魔法的战斗系神官。 看到自己率领的威武之师，思·德马心里好受了些。神官们从十一皇子手中接下的是一个烂摊子，基魂数量锐减，直接导致了灵界资源的无比匮乏，按照老师的推测，一万个基魂才能满足一个人的日常供给需求。灾难过后，神官们痛苦地发现，牠们必须要让七千万个基魂供养一万二千个惊惶失措神志恍惚的人。就在这百废待兴之时，老师决定建立一支强大的神属军队，以防御异族人的侵略。 没想到，这支军队的第一次军事行动却是镇压“叛乱”。 是的，叛乱！思·德马恶狠狠地想。现在还要维护皇权的人就是叛逆，如果让牠们这些背弃信仰的人重建皇权，重新掌握寿限大权，那么法师一系的衰落即成必然 ——皇帝在世的时候就着意压制水法宫的势力，如今神官们和异族结盟在外界除掉皇帝本体、试图控制皇子、打压官吏派系的种种作为，放在早先无一不是神形俱灭的大罪。水流万向，大道唯一。思·德马很清楚，对自己来说，大道就是跟随着老师，只有掌握权力，才能掌握命运！当然了，即使事成也只会是老师一个人享受永生的特权——就象当初的皇帝那样——但作为有功之臣，自己怎么也会得到更长久的寿限赏赐的。 作为一个人活着，活得更加长久一些，而不是役魂或者更可怜的基魂。这几乎是灵界所有人共同的心愿了。 前方，庆焕玄关巍峨的轮廓已然隐约可见。“迩·齐亚大长老有法旨！叛逆勾结异族私渡灵魂炮制邪术，神御卫此番讨逆护法驱邪伏魔，国难之时惜无厚赏，仅以受诛之匪者寿限赐归诛者为酬！” 思·德马一番话说完，神御卫们顿时兴奋起来。寿限啊！谁不想活久一些？ 大军掀起滚滚浊浪，直奔玄关而去。 人类一直在研究语言学，目的是实现《圣经》里所说建造巴比伦塔之前的那种情况——所有人都用一种语言沟通交流。遗憾的是，这个目的至今没有实现。有学者认为存在一种根语言，各种语言、手语、密码在本质上都是表象。就好像伦敦英语和加利福尼亚土腔英语，只是表达方式的不同。如果找到了根语言，那么不同语种间，甚至星际文明间的交流也不成问题。 哈里·斯特临死前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所谓根语言的说法纯属胡扯。 戊·奎拉神官的咒语起效的刹那，哈里只觉得一股大力将自己扯进深渊，那种下坠而失重的眩晕让他难过得要死，比飞船失控时还要强烈上千百倍。晕眩过后，他突然就能 “听懂”水母人的话了——他现在连想问题用的都是该死的水母语。一种完全和声波无关的语言，好像眼前有一群不停变幻着颜色的电子在跳舞，这种颜色是某种格，那种运动方式是某种意思，跳跃的方向又代表着不同时态或者方位。可要让这些该死的小蜜蜂舞出人类语言的那些词语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对于完全不同的文化来说，根本不存在根语言。 “什么是蜜蜂？”突然有个人问道，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一种昆虫。” “什么叫做昆虫？” “你是谁？” “阿·魋楘，异族人，你可以叫我三皇子，公开场合称呼殿下比较合适。”那个人说话时，哈里看到的小蜜蜂居然金光闪闪。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直系皇族的心语波自然与常人不同。” “你们是什么妖怪！这里是神的花园还是死神之狱？我是皇帝陛下御前第九突刺营毅哨长基迪亚俞斯！”突然又有一个意识插了进来。他说话的时候倒是有声音，却比汽笛还要尖锐难听。 从人类的审美观点来看，夜叉人的外形倒是最像妖怪。哈里暗笑。 这是三个灵魂各说各话，场面乱作一团。 “时间不多了。”那个自称为皇子的家伙说。 “我们要死了？”哈里讶道。 “我们要死了？等我剥了这个该死的地球魔鬼的皮再说，居然冒充他神，他罪大恶极！”夜叉的哨长怒气冲冲。 “那个祭师，名字叫什么来着？好像是戊·奎拉，我在帝都水法学院见过牠。” 阿·魋楘说道。“牠对我们施了融魂术，按照地球人的说法，我们现在是一个灵魂里的三个人格。不过这种情况不会保持很长时间，你们两个的意识会被我吞并。” “他是皇子。”夜叉人嘀咕道，紧接着，他就被哈里的问题气翻了。 “为什么不是我成为主意识呢？” “邪恶的地球魔鬼！”夜叉人大叫。“你有一点尊卑没有？” “基迪亚俞斯说得没错。” 阿·魋楘解释道。“融魂术是加诸于我的魂魄上的，以我为主。因为神官们要的是我这个皇子，一个混杂了异族意识的皇子，一个被毁灭了伟大的帝国的凶手的灵魂玷污了思想的皇子。这样对牠们有好处。好了，抓紧时间说出你们的遗言。很可惜，或许我没有机会实现它们。不过死者为尊，你们说吧！” “为什么你们的第三人称是‘牠’呢？” 哈里好奇地问。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我们没有性别——难道，这就是你的遗言么？” “不，我有一个想法，可以改变你们的命运。” “什么叫命运？” …… 警报大作，刺耳的声音贯穿了整个心宿海基地，像一根无形的缰绳，从基地指挥官密斯蒂瑞直到矩阵维生系统的检测员，每个人的心都被这缰绳紧紧勒得喘不过气来。 “哈里·斯特的意识流出现潮涌！”一个人叫道。“上帝啊，水母人系统在读取船长的每一个记忆片断！” “夜叉人的意识流潮涌！”“哈里·斯特心律异常！”“呼吸系统出现衰竭现象！”“夜叉人出现痉挛症状！”…… 一个又一个报告传来。密斯蒂瑞眉头揪成一团，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唇，凝视着屏幕上哈里·斯特和夜叉人在各自密封维生槽里挣扎的画面。“保持连接！”她涩声下令。 她端坐在那儿双拳紧握，跟着那两个痉挛的躯体一起轻轻颤抖。 然后，一切都安静了。 魂飞魄散 陆·衮宕觉得自己的躯壳都要散架了，牠费劲地转动眼珠环顾四周，只剩下卅·罔良还活着，一样浑身是伤精疲力竭。而那些无耻的神御卫，则远远散开阵形封住了所有的逃生之路。 举义在开始之初便注定失败，卅·罔良通过幕僚系统向景洋道各级道、府、镇通报了情势，却没有得到任何回音。牠们等来的，是思·德马率领的全副武装的神御卫两百大军。灵界中人按照姓氏划分阶级，就算陆·衮宕也是精熟法术的神官，也根本敌不过4级高品法师思·德马，更何况衮宕只在皇恩院受过一些基本的法术培训，更何况还有二十名戊姓神官——更何况还有鳗龙兽。 玄关并不是堡垒，没有城墙和关隘抵御攻击，思·德马和神官们一次合力“巨流术”，便冲开了衮宕等人拆下玄关所有屋舍辛苦搭建的防御工事。当鳗龙兽庞大的身影自远处显现的时候，衮宕等人就已几乎丧失了斗志。没人见过这样巨大狰狞的役魂兽。鳗龙兽长达十冲的身躯包裹着象征着死亡的乌色鳞甲，巨大的扁扁的头颅顶上长着一对叉状利角，闪耀着幽暗的邪恶的光芒。当它们摆脱战车，甩动着长尾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冲到人们身前时，受害者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就被鳗龙兽口中疾吐出的刺舌扎穿了躯壳，魂魄随之被刺舌卷出躯体，送进那嗜人魔兽的嘴里——鳗龙兽瞬间杀人，而在下一瞬间它已经出现在另一个人的身边，再次射出食魂的妖舌。等到衮宕和罔良下令反击的时候，五条鳗龙兽已经轻松地杀死了十几个武士。而让衮宕感到绝望的是，牠们的戾鞭对鳗龙兽根本无效——鞭子抽在役魂兽的身上就被密实滑腻的鳞甲弹开，而武士们鼓足灵力将戾鞭转换到刚态，无论是刺击还是投射，也不能上到它半分。这怪异的巨兽似乎可以随意改变身体结构，看似坚不可摧的鳞甲在戾鞭及身的瞬间竟然能够虚化，等戾鞭从龙身对穿而过，便又回复到坚不可摧的状态，龙尾一摆就能将人击飞出数冲之外。 衮宕的队伍很快溃不成军，面对这种可怕的役魂兽，牠们只能后撤。但此时思·德马已经带领神御卫军队形成包围，一声令下，二十名戊姓神官同时施法，整个玄关便被无数眩目的光华笼罩了。每一次闪光过后，便有举义的武士萎顿坠落。等神御卫们举着盾牌掩杀过来的时候，牠们只需要用长达一冲的双尖叉瞄准失去抵御能力的目标猛刺，便意味着监国长老法谕承诺的寿限赏赐到手了。 卅·罔良率领武士们掩护着衮宕后退，牠们的挣扎是那么虚弱无力，在久经训练的神御卫强大灵力和神官们精湛的高阶法术前不堪一击。但是举义者们没有一个人停止反抗，徒劳地、无畏地、顽强地抵抗着，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同伴前面，用牺牲换取一丝生机。直到所有的战士都成为神御卫双尖长叉上甩动的战利品，直到只剩下衮宕和罔良两个人。就这样，衮宕一方全军覆没，而思·德马的军队无一人伤亡。 “愚忠是致命的恶习。” 思·德马没有参加战斗，此时气定神闲悠悠从队伍中漂游出来，洁白的羽纱法袍摇曳如仙，浑身散发着强烈的神圣的光芒。“何必执着于已经幻灭的皇朝，只要你们此刻能够皈依，我可以免除你们魂飞魄散之苦，赐你们毫无痛苦地速死。”牠望着衮宕，可怜的边关小吏直到此刻还用身体掩护着那枚躯卵。 “以神的名义满足私欲，神官的无耻众所皆知，你们却在帝国濒危之际肆意疯狂。” 衮宕艰难地抬起触手，挥动着只剩下半截的戾鞭。“我们牺牲的不过是自己的性命，你们却要让全世界的人做你们的陪葬。” 思·德马失望地摇晃着身体。愚蠢的人啊，你们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灵界只是皇帝的游戏，不知道异族人带来毁灭的同时也给这个世界带来了重生的希望。 “每个人都有私欲，神很清楚这一点。” 监国长老自言自语，然后牠的触手从长袍下伸出，手里捧着一枚硕大的晶球。即使隔得很远，衮宕和罔良仍然能够感应到那个晶球里蕴含着可怕的力量。 “神之怒火。”思·德马肃然凝视着手中的法器。“国事繁忙，伟大的迩·齐亚长老很遗憾，不能亲自告诉你们触怒神的威严会有什么下场，我很荣幸把老师精心准备的法咒赏赐给你们。说起来我倒要感谢你们这些无知的可恶的叛逆，让我能够领略到最高阶法术的奥秘。” 衮宕惊惶地张开所有触须护住躯卵，最高阶攻击法术，牠们连皇子也敢杀。牠的触手碰到了罔良的手，转眼看去，却见到文书官的眼神中充满了惊惧和遗憾。“不要怕。”陆·衮宕抚摸着伴侣。“不过一死。” 在灵界的传说中，火是神用来毁灭世间一切邪恶的终极力量。火是与灵界一切物质截然不同的东西，干燥，炙热，足以分解所有的事物。当火从思·德马手中的晶球蔓延出来的时候，陆·衮宕看着那黑色的雾气翻滚涌动着，迅速向所有的方向弥散，首先就将思·德马长老吞没了。 毫无防备的思·德马怎么也没想到，“神之怒火”第一个吞噬的对象竟然会是自己。牠终于理解了迩·齐亚所说“毁掉一切的活物”的真正意思。 黑色的火焰以思·德马为中心蔓延开来，所到之处，无论是全副武装的威武的得意洋洋的神御卫士兵，还是感应到危机而施展出全部灵力催动防御法术的手忙脚乱的神官，都在火焰的灼烧下烟消云散。就连水，都被火焰吞噬瓦解得干干净净。当火焰膨胀到十冲大小的时候，看上去就好像是一个有生命的大嘴，在充满水的灵界，打开了一扇由通向虚无构成的另一个世界的深渊的大门。这张嘴很快旋转起来，把自己变成一个漩涡，无可抵御的强大吸引力，令周遭的一切都不由自主地被卷了进去。那些凭借本能逃生的鳗龙兽，它们的速度也没能拯救自己。陆·衮宕和卅·罔良两位共赴死亡的忠臣，尽管在最后一刻用尽全力将躯卵远远抛出，却绝望地发现，包裹着皇子殿下的躯卵依旧未能逃出生天，紧跟着牠们被火焰漩涡吸进了无限的黑暗中。 整个庆焕玄关所在之处变成一个巨大的空泡，空泡的中心是一团黑色，突然间，那团黑色的火焰扭动了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紧接着，空泡外的水仿佛被惊醒了似的，一齐涌进空泡，填补着这莫名出现的空间，浑浊的水液激荡着，形成真正的巨大而强烈的水的漩涡，所产生的震荡的波动远远传开，直到极远处才慢慢平息。 世界上再也没有了庆焕玄关。 涅槃 从1到8，加上代表无的0，世界由此构成——比如0和8组成水，就这么简单。当年叛乱的神官据说已经掌握了这个奥秘，但很可惜的是，这个答案并不能解释一切——实数可以表达存在，但是无法体现变化运动。所以，构建灵界还需要另外一组数字：从-1到-8。正负相抵，相生相灭，从而万物自水而生随波散灭。 自从建立起灵界的第一批法师被皇帝逐一诛灭后，数术便成为禁学。就连学识最渊博的法师，也只能在《水法经》中看到“物实灵虚，水无常形，神光孕化，百变唯心”这类含糊的诠释。 真的很可笑啊。叹息。叹息是人类的行为方式，自从牠获得了哈里·斯特的所有记忆，就沾染上了这个地球人的许多习惯。接收记忆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就好像是逐层剥开灵心藻兰的花瓣，每片花瓣都需要细心咀嚼，每一个新的知识都会带来更多的疑惑，整个学习的过程也就体验了异族人的生命历程。简直就像是在做梦，但这个梦却告诉自己，自己才是一直活在梦中的可怜虫。阿·魋楘从未想到过，灵界外面的世界才是真正无边无际的世界，而比起夜叉人的野蛮、冲动，地球人才是真正可怕——贪婪，狡诈，而且强大。现在牠还没能全部理解哈里·斯特的记忆，但牠知道，这个来自强大的异世界的人的灵魂与自己结合为一体过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就好像哈里·斯特说的那样——“足以改变你们的命运。” 至少，在被理应足以分解毁灭一切事物的“神之怒火”吞噬后，迩·魋楘并没有魂飞魄散。牠在最后的时刻，明白了灵界这个游戏的根本规则，虚构的世界里的一切物体一切感受，神奇的强大的法术，灵界和外界，灵魂和轮回，不过是由数字程序编造的心灵幻术。牠让思想弥放松散开来，让躯壳和灵魂都分解成最微小的元素 ——从1到8，从-1到-8，最后归结于0。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融入这个世界，这个虚拟的梦幻游戏世界。牠进入无边无垠的水，穿过崩塌的建筑，飘过在梦中的死亡威胁下竭力挣扎的可怜的人们，从“神之怒火”这扇门轻松地跃落进灵界的最底层，发现的却是六千九百九十九万三千个安静地呆在那儿无休止地计算着无聊数据的灵魂。牠注视着牠们，这些脉动着的只能通过感应来觉察到的灵魂，这才是灵界的真实面目，所谓“灵魂在上”的真正含义是“灵魂在下”。迩·魋楘缓慢地转动着思维。世界上有魔法，在以编码为元素构筑起来的虚拟世界里，所有的事物本源相同因而可以互换变通，掌握了编码规则的人就是这个世界最强大的法师。世界上有魔法，只要你能控制所有人的弱点，自然就能控制他们的思想、行为，和生命。 牠慢慢飘荡，在无数基魂密集而又有规律的脉动中前行，直到世界的尽头。 牠朝着无尽的黑暗弹出一股思维波动。 牠知道，黑暗的深渊也不过是假象，黑暗的背后才是真实的世界。而自己思维的伸延，必定会穿透这看似不可跨越的黑暗，到达另一个世界，这并不困难，不过是数字游戏而已。 然后牠愤然一跃，刹那之间便回到了灵界最表层，水在牠四周凝聚变化，最终形成了一个金光闪闪的躯壳。 皇帝的躯壳。 新的皇帝转动着眼珠，过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庆焕玄关已经被毁灭了，不禁又深深叹息。牠记起哈里的告诫，只有理解所有的规则才能超越那些规则，只有超越了规则的限制才能解救水母人世界。 这话很有道理，但是在理解一切之前，还有些事情要办。魋楘的身影闪动了一下便原地消失，却在下一刻出现在迩·齐亚的眼前 迩·齐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迩·魋楘不但活着，还变成了颐·魋楘——牠浑身闪耀的金光标志着灵界有了新的皇帝。这不可能！自己苦心谋划，最后却还是一场空欢喜。水神不会这样戏弄牠的信徒的。迩·齐亚胡乱挥舞着触须，将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法术和巫术统统朝皇帝发了出去。电光闪耀五色迷乱过后，新皇帝仍旧静静地漂立在那儿。迩·齐亚猛然安静下来。水法修行的第一条准则就是“心若止水，智如天花”。牠告诫自己，一定要静下心来，对面的这个人，不管是皇帝还是皇子，都是自己的敌人——在敌人面前自乱阵脚无异自寻死路。 “你闹够了没有？”魋楘突然问了一句。 迩·齐亚一呆。 “没有意义的。其实这一切只是幻梦。”魋楘缓缓说道。“不过你是不会懂的——你不懂的还多着呢！”牠抬起触须，凭空变幻出一个东西，一根扭成奇怪弧度的弯杆，两头之间用一根细丝连着。“比如这个东西，你知道是什么么？” 等了一会儿，魋楘怜悯地看着被一支箭射了个对穿的长老。“这叫弓箭，是古代地球人使用的最差劲的武器。很遗憾，那些更厉害的武器，我还没学会。”牠转身游开，心里说。“还有一个词语你也应该学学——革命。” 从距离鄂斯玛日益遥远的星系中央迸射出来的阳光，已经很难照耀到这颗离家出走的行星上了——从更为遥远的一个星系闯入这个世界的一些生物，在鄂斯玛和恒星之间折腾出了一个奇怪的物事：无数晶体薄板组成的大网挡住了阳光的去路，将这些远道而来的原本属于鄂斯玛的热量拦截下来，转送到位于大网后面的那个构造更为复杂的金属结构里。 一缕阳光从太阳能电池方阵的缝隙里钻了进去，穿过心宿海矩阵中某个宇宙舱的透明舷窗照射到密斯蒂瑞的脸上。她眯起充满血丝的眼睛，从睫毛之间看着阳光射来的方向，原本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 她静静地伫立在窗前，那里也有个太阳，但那里不是家。两天前她和父亲通了话，或者说，接受了父亲一通狂暴的训斥。心宿海计划必须坚持下去，要不惜一切代价——已经付出的代价不允许人类退出游戏。这个该死的工厂，必须得生产出产品。 “水母人传来信息！”一个程序员大声喊叫起来。“上帝啊，水母人用的是我们的语言！” 密斯蒂瑞转过头，神情有些迷惑。 “颐·魋楘帝国皇帝代表国民向伟大的哈里·斯特阁下的同胞们致以问候！”程序员逐字重复着从虚拟世界里传出的信息。 “哈里？”密斯蒂瑞轻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啊？” 颐·魋楘浑身散发着柔和的尊贵的金色光芒，对着一个晶体球说道：“我想我们需要谈判……” 这个信息在无数基魂之间回荡着，直到被某个电子感应器捕捉到，经过矩阵量子电脑的过滤、降噪、解码、放大，最后合成出一个男子的声音， 这个声音在控制舱内回旋着，钻入所有在场的地球人的耳朵，在他们的脑子里回荡着：“我想我们需要谈判……” 是的。谈判是第一步，这就是哈里·斯特船长的遗言。 阿·魋楘的心中有一群小蜜蜂在跳舞—— “谈判是第一步，接下来是学习，然后……”哈里说—— “你们看着办吧！” 后记： 今年可能是不愿再碰冰海系列了。反正《心宿海》已经交待了水母的心灵游戏文明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再往下写，无非是水母人结合了人类的知识和夜叉人的杀戮欲望，从虚拟世界脱身而出最后成为地球人的大敌云云。我写东西少有修改，重写《心宿海》是绝无仅有的痛苦经历。曾有过写完长篇后虚脱的感觉，但《心宿海》还没写完就已经难受得要死要活了。希望这篇小说能得到读者的喜爱。 在现实生活中，网络游戏随着软硬技术的提高，必将进入脑际网时代，即人的大脑直接与电脑网络连接，享受到更具真实感更有意思更能满足人们心理欲望的心灵体验。今后会不会出现一个像灵界那样某个玩家唯我独尊的“游戏”？谁知道呢！一直不满意《黑客帝国》的设定——机器人把人类囚禁在游戏中的想法太卡通，这种不满一直到本文总算才有机会表达。 只有电子态生存环境才可能孕育出真正意义上的魔法——《冰下海》还未完稿的时候，这个念头突然闪现，于是有了《心宿海》。在我看来魔法的本质在于对物质本质的理解和转换，以及对世界基本规则的理解和运用，只不过魔法学说是一套唯心的理论体系。百多种元素构架成的现实世界，要像魔法师的炼金术那样实现不同元素之间的快速转化，除非我们能够建立纳米机械系统进行夸克级粒子可控排序。但程序语言环境里——比如我们很熟悉的电子游戏，构建世界的基本元素就是0和 1，所以理论上任何事物都可以互相转化变幻。 从《冰上海》到《冰下海》到《心宿海》，讲述的故事已和当初构思完全两样，此即所谓文不由己吧。人生如梦，亦幻亦真，也是这个样子的了。 ——呼呼 《心宿海》 作者：呼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