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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星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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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星期天》
作者:阿卡迪·斯特鲁加茨基兄弟

第一个故事 神秘的沙发 第一章

  老师:孩子们,把下面这句话记下来:“鱼正站在树上。”
  学生:可是,鱼能站在树土吗?
  老师:这个……这是条发疯的鱼。

    ——《校园笑话》

  我快要到达目的地了。四周的绿色森林一直涌到了路的边缘,间或还能看见一片长满黄色蓑衣草的草坪。太阳低低地悬挂在地平线上。汽车继续向前开着,嘎吱嘎吱地碾过一条石子路。我握住方向盘,左右躲闪着那些较大的石块,每次都使行李箱里的罐子砰砰直响。
  有两个人从右边的树林里走出来,在路口停下,朝我看着。其中一个举起手,向我打招呼。
  我松开脚下的油门,上上下下地把他们打量了一番。他们像是打猎的,很年轻,或许比我年纪稍大些。我看他们的模样蛮不错,便停下了车。
  刚才举手的那位把黑黝黝、长着鹰钩鼻子的脸探进窗口笑着问道:“能不能把我们带到索洛维斯去?”
  另一个人蓄着有点泛红的络腮胡子,在一旁看着,也是面带微笑。他们肯定是好人。
  “当然可以,上来吧”我说,“一个坐前面,一个坐后面,我的后座上有些零碎的东西。”
  “你是个真正的慈善家。”鹰钩鼻子高兴地说,他把枪从肩膀上取下来,在我旁边坐下了。
  络腮胡子朝后座上看了看,有点犹豫地说道:“喂,你能不能把这些东西挪开点?”
  我倚在座位的靠背上,把睡袋和卷起的帐篷拿开,给他腾出了一块地方。他小心地坐下,把枪夹在腿中间。
  “把门关紧点。”我说。
  一切停当。我发动了汽车。
  鹰钩鼻子转过身来,打开了话匣,说乘汽车比徒步走舒服多了。他的话一下子活跃了气氛。
  络腮胡子一边咕哝着表示赞同,一边不住地砰砰关门。
  “把雨披拿出来,”我通过后望镜看着他,提醒说,“你把它夹在门里了”。
  5分钟以后,一切终于妥当了。
  我问:“离索洛维斯大概还有10公里路吧?”
  “对,”鹰钩鼻子答道,“或者10公里多点。不过,路不怎么好走,大多是走卡车的。”
  “还可以嘛。”我不同意他的话,“别人还说我根本就没法通过这条路呢。”
  “即使在秋天,你也可以走这条路。”
  “从这儿起,或者说从科罗贝茨起,一直都是平坦的烂泥路。”
  “今年夏天雨少。干旱使得什么东西都干透了。”
  “听说,扎托列耶那边下过几阵雨。”络腮胡子在后座上插话说。
  “你听谁说的?”鹰钩鼻子问。
  “听默林说的。”
  他们俩都会意地笑了。
  我摸出烟,点着后,给他们每人递了一支。
  “Clare Tsetkin 牌的。”鹰钩鼻子说,他仔细地看了看烟盒,“你是从列宁格勒来的吗?”
  “是的。”
  “来旅游吗?”
  “对。”我说,“你——你们就住在附近吗?”
  “我是当地人。”鹰钩鼻子说。
  “我是摩尔曼斯克人。”络腮胡子插话道。
  “对于从列宁格勒来的人来说都是一样——都是北方,无论是摩尔曼斯克还是索洛维斯。”鹰钩鼻子说。
  “噢,那倒不全是。”我话说得很礼貌。
  “你准备在索洛维斯玩几天吗?”鹰钩鼻子问。
  “当然,”我回答说,“我就是要去索洛维斯。”
  “你那儿有亲戚朋友吗?”
  “没有,”我说,“就是等几个一起到那儿去的朋友。他们沿海旅行,约好在索洛维斯会面。”
  我看见一堆石头横在前面,急忙刹车,喊道:“坐稳了!”
  接着汽车一阵狂颠。鹰钩鼻子的鼻子撞在了枪管上。发动机轰隆轰隆地响着,汽车底盘下面石块飞溅。
  “可怜的破车。”鹰钩鼻子说
  “没办法。”我说。
  “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让自己的车在这种路上行驶的。”
  “我愿意。”我说。
  刚刚铺好石子的那段路走完了。
  “噢,原来这不是你的车。”鹰钩鼻子猜测说。我看出他的语气有点失望,因此很生气。
  “如果买了汽车仅仅在大路上开,又有什么意思?有大路的地方,一定不会有什么乐趣,有乐趣的地方——一定没有大路。”
  ‘那当然,那当然。”鹰钩鼻附和地随声应道。
  “把车子当神一样供起来,是再蠢也没有的了。”我继续说。
  “是的,”络腮胡子说。“但不是每个人都这样想的。”
  我们开始谈论汽车。最后大家一致认为,如果买汽车,最好买GAZ-69型的,可惜这种车不对公众出售。
  过了一会儿,鹰钩鼻子问道:“嘿,你在哪儿工作?”
  我回答:“在科罗索工作。”
  鹰钩鼻子惊喜地叫道:“原来是位程序编制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听我说,离开你的研究所,跟我们一起干吧。”
  “有什么优越条件可以提供吗?”
  “我们有什么?”鹰钩鼻子转过脸问道。
  “我们有第兰代‘奥登’。”络腮胡子说。
  “这种机器是不错,”我说。“它一直工作得很好吗?”
  “那,我该怎么说呢……”
  “我明白了。”我说
  “其实,我们还在给它排除故障。”络腮胡子说,“呆在我们这儿吧,让我们合作把它修好。”
  “你的调动,我们很快会安排好的”鹰钩鼻子补充说。
  “你们在搞什么项目?”我问。
  “科研项目——研究人类幸福的源泉。”
  “原来如此。”我说,“是和太空有关的什么东西吧?”
  “这我们也搞。”鹰钩鼻子说。
  “你知道别人提供些什么——棒极了!”我说。
  “大城市,高薪水吧。”络腮胡子压低声音说道,不过我还是听到了。
  “别,”我说,“别以钱论事。”
  “没有,真的没有,我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络腮胡子连忙说。
  “这是他开玩笑的方式。”鹰钩鼻子过来打圆场,“没有什么地方比和我们在一起工作更开心了。”
  “何以见得?”
  “我敢肯定。”
  “我可没法肯定。”
  鹰钩鼻子咯咯地笑了,“好了,这一点我们以后再谈,”他说,“你准备在索洛维斯呆很长时间吗,沙沙?”
  “最多两天。”
  “那么我们在最后一天再谈。”
  络腮胡子说道:“我个人认为这是老天有意安排的。我们走在树林里,刚好碰到一个程序编制员。我想我们一定有缘。”
  “你们真的这么需要程序编制员吗?”我问道。
  “需要极了。”
  “那么,我和我们那伙人谈谈。”我说,“我知道他们有些人对现在的工作很不满意。”
  “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程序编制员,”鹰钩鼻子说。“眼下很缺程序编制员,所以他们也给宠坏了,但我们不需要不听指挥的编制员。”
  “那就更难了。”我说。
  鹰钩鼻子掰着手指头说:“我们需要这样一个编制员:第一,不能娇生惯养;第二,要自愿;第三,愿意住公寓。”
  “第四,”络腮胡子接着说,“可以拿120卢布的薪水。”
  “有没有补贴?”我问,“或者,荣誉什么的?你们要知道你们这是千里挑一啊!”
  “我们就需要那一个。”鹰钩鼻子说。
  “如果有900个这样的呢?”
  “那我们都要。”
  两边的森林迅速地向后面倒去。我们过了一座桥,继续往前开。现在路的两边是长着土豆的农田。
  “现在已经9点了,”鹰钩鼻子说,“你打算今晚在哪儿过夜。”
  “就睡在车上。商店晚上开门吗?”
  “商店都关门了,”鹰钩鼻子说。
  “你可以睡在我们的公寓里,”络腮胡子说。“我房间有张空床”
  “不过,你不能把车停在公寓附近。”鹰钩鼻子说。
  “是的,我想是的。”络腮胡子一边说,一边私下咯咯笑着。
  “我们可以把车停在那边警察局附近。”鹰钩鼻子说。
  “还是废话少说吧。”络腮胡子说,“我是说着玩儿的,你也那么跟着。怎么把他带进公寓呢?”
  “对,对。真该死!”鹰钩鼻子说,“这的确是个问题。工作了一整天,总是丢三落四的。”
  “怎么把他带进去呢?”
  “就是有些事情你不能做。”鹰钩鼻子说,“记住,不要碰沙发。还有你不是克里斯托瓦尔组织的成员,我也不是……”
  “别操心了,”我说,“我在汽车里过夜也不是头一回了。”
  突然,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极想舒舒服服地在床上睡一夜,因为我在睡袋里已经整整睡了四夜了。
  “有了!”鹰钩鼻子说:“嗬嗬,鸡腿小木屋①。”
  【① 苏联民间故事中的小屋。】
  “对!”络腮胡子也大声叫道,“和他到卢霍莫里耶去一趟。”
  “真的,我能在车上过夜。”我说。
  “你一定要睡在房间里,”鹰钩鼻子说,“睡在比较干净的床单上。我们总得报答报答你吧……”
  “你总不至于让我们塞给你一块卢布。”络腮胡子说。

  我们进入城里。街道两旁随处可见古代坚固的栅栏,还有很大的木头房子。房子木头已经发黑,窗户很狭窄,正面镶有金丝饰品,屋顶一律雕刻着木头公鸡。偶尔还看到一些砖砌的建筑,肮脏不堪,使人想起“粮仓”这个差不多快给人忘记的字眼。大街笔直宽敞,命名为“和平希望街”。前面是市中心,可以看到一些两层楼的房子,中间有个露天广场。
  “到前面一条巷子向右拐。”鹰钩鼻子说。
  我发出转弯的信号,刹住车,然后右转弯。这条路上杂草丛生,有一辆崭新的乌克兰汽车安详地停在一扇大门前。门牌号码都挂在门边上。号码数字印在生锈的马口铁上,模糊不清。巷子的名字很别致,叫卢霍莫里耶街②,巷子很窄,挤在坚固的栅栏中间。这些栅栏一定是瑞典和挪威海盗人侵本土时建起来的。
  【② 苏联文学中一个神秘的地方。】
  “停车。”鹰钩鼻子说。
  我连忙刹车,他的鼻子又撞在了枪管上。
  “好了,”他边揉着鼻子边说。“你在这等我,我去安排一下。”
  “真的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我最后一次坚持道。
  “别再争了。沃罗迪亚,别让他跑了。”
  鹰钩鼻子钻出汽车。他弯下腰,挤进一扇低矮的门。

  房子隐在灰色的高大栅栏的后面,一点也看不见。边门倒是出奇的大,足够一个火车机头通过的。边门是用生锈的铰链固定的,每个铰链都有石块那么重。我读着招牌上的字,越发感到惊奇。一共有三块招牌。左边那扇门上有一块蓝色的银字招牌,样子很庄重,招牌上厚厚的玻璃闪着阴森森的光。上面写着:

  斯里茨
  鸡腿小木屋
  索洛维斯文物陈列馆

  右边那扇门上挂着一块生锈的铁皮招牌,上面写着:卢霍莫里耶街13号,N·K·戈旦尼希①。
  【① 苏联民间故事里喷火的龙。】
  这下面还有一块胶合板,上面用墨水写着:

  疯猫
  管理委员会

  “是什么样的猫?”我问道。“这是不是个高新技术委员会?”
  络腮胡子又吃吃地笑了。“关键问题是——别操心这些。”他说。“和我们在一起刚开始都有点新奇,时间一长就适应了。”
  我下了车,去擦挡风玻璃。我突然感到头顶上有东西在走动。我抬起头来,看见一只高大的雄猫正惬意地站在前门上面,这么大的猫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它舒舒服服地蹲好后,黄黄的眼睛冷漠而又厌恶地看着我。
  “咪一咪一咪”我生硬地唤了几声。
  它出于礼貌冷冰冰地张了张多齿的大嘴,喉咙里发出一阵沉闷的嗥嗥声。接着,它转过身去向院子里看了看。
  这时,我听到鹰钩鼻子在叫:“巴西尔,老伙计,帮帮忙怎么样?”
  门门哗啦啦地响了。那猫站起身来,悄无声息地跳进了院里。门很笨重,摇摇晃晃,发出的声音很刺耳,甚至有点可怕。
  鹰钩鼻子绷紧的脸涨得通红,他推着门,左边的那扇门缓慢地打开了。
  “慈善家!”他叫道,“把车开进来吧!”
  我又坐到车上,慢慢地将汽车开进了院子。
  院子很开阔,最里面有间木头房子。房子前面长着一棵粗壮的橡树,树冠枝叶茂密,挡住了屋顶。一条石板小径绕过橡树通向这间房子。小径的右边是个菜园,左边是个草坪,中间有个井棚,还有辘轳,年长月久变得黑乎乎的,长满了青苔。
  我把车停在边上,关掉发动机走下车来。
  络腮胡子沃罗迪亚也从车里钻出来,把枪靠在车旁边,抖了抖身上的帆布背包。
  “好了,没事了。”他说。
  鹰钩鼻子哼哧哼哧地关着门,门又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我一时有点不知所措,觉得很不自在。
  “嘿!老板娘来了!”络腮胡子叫道。
  “你好,娜依娜大娘,亲爱的基耶芙娜!”
  老板娘离我们还很远。她缓缓地向我们走来,拄着一根拐杖,上面有许多节巴。她脚上穿着一双用毡做的长统靴。她脸上爬满了皱纹,像一张黑色的网。鼻子凸起,像一把镰刀,尖尖的,弯弯的,一双眼睛暗淡无光,犹如患了白内障。
  “欢迎,欢迎,年轻人。”她说话声音低沉,却非常洪亮。“是新来的程序编制员吗?你好,朋友。欢迎你,请随便!”
  我欠了欠身子,觉得还是不说话的好。老巫婆脖子上围着一条黑围巾,头上裹着尼龙头巾,上面绣着一个古怪的图案,并且用好几种语言写着:布鲁塞尔世界市场。她嘴上面和下巴上还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撮胡子;身上穿着件黑色细平布做的衣服和一件碎布东拼西凑而成的马甲。
  “事情是这样的,娜依娜·基耶芙娜。”鹰钩鼻子说,一边擦着手上的铁锈。“这位新伙伴要在我们这儿住两夜,让我介绍一下……嗯……”
  “免了。”这个瘦老婆子一下子把话打断了。她用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我,说:“我自己会看。普里瓦诺夫·亚历山大·伊凡诺维奇。生于1938年,男,俄罗斯人,共青团员,不对,不对,现在还没有加入,一直没有加入。不过将来一定会对政治感兴趣的。宝贝,这是条漫漫长路。好宝贝,有个红头发用心歹毒的人是你的对头,你要尽量避开他。你不想和我握握手吗?亲爱的……”
  “哼!’鹰钩鼻子大喝一声,瘦老婆子连忙闭上了嘴。
  “就叫我沙沙吧……”我从牙缝里挤出早已想好的话。
  “他睡哪儿?”瘦老婆子问。
  “当然是那间空房间。”鹰钩鼻子有点恼火地说道。
  “出了事,谁负责?”
  “娜依娜·基耶芙娜!”鹰钩鼻子大声吼道,声音很像地方上演悲剧的演员,极富感情色彩。他把瘦老婆子一把夹在腋下,拖着她向那间房间走去。他们边走边吵着。
  “我们都同意了。”
  “如果他把东西偷走了怎么办?”
  “你安静点好不好!他是个程序编制员,你明白吗?受过良好的教育!”
  “他要是咂嘴怎么办?”
  我感到很尴尬,便转过身来,朝着沃罗迪亚。沃罗迪亚在一旁咯咯地笑着。
  “真有点不好意思。”我说。
  “没关系,很快就会好的……”他还想说点什么,这时瘦老婆子叫开了:“还有那张沙发——沙发怎么办?”
  我开始感到有点紧张,说道:“你说该怎么办?我想我还是走的好。”
  “别再说这些废话了!”沃罗迪亚不容置疑地说。“一切都会好的。老婆子只不过是想要点钱,罗曼和我正好手头上没有。”
  “我来付吧。”我说。我真想立刻离开这个地方。我没法容忍这些所谓的日常冲突。
  沃罗迪亚摇摇头说:“没有的事。他来了,一切都妥了。”
  鹰钩鼻子罗曼走到我们跟前,抓住我的胳膊说:“好,一切都解决了,走吧。”
  “听着,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我说。“不管怎么样,她没有义务……”
  可是我们已经朝房间走了。
  “她有义务——她有义务。”罗曼重复着说。
  我们绕过橡树,走到门口。罗曼推开门,门上还钉着一层皮革。一条宽敞、干净的过道呈现在我们眼前,不过灯光很暗。
  瘦老婆子双唇紧闭,两手抱在腹前,正等着我们呢。
  她一看到我们,便报复似地大声说道:“声明——我们现在就把声明写好!这样写:从某某人那里,收到某某东西;某某人已经将上述东西交给签名的人……”
  罗曼轻轻哼了一声,没答理她。我们走进了那间空房间。房间里凉阴阴的,有一扇窗子和印花布的窗帘。
  罗曼说:“请随便。”声音有点不自然。
  老婆子在过道上愤懑地问:“他真的不会咂嘴吗?”
  罗曼头也不回地大叫道:“不会,他不会!我告诉你别瞎操心!”
  “那么我们把声明写下来。”
  罗曼扬了扬眉头,翻了翻眼珠,摇摇头,还是走出了房间。
  我看了看房间,没有多少家具。窗口放看一张大桌子,土面盖着皱皱巴巴的灰色台布,旁边还有一张摇晃的凳子。一张大沙发靠着光光的木板墙,还有一个衣橱靠在另一面墙上,墙上贴着花花绿绿的墙纸。衣橱里塞满了破破烂烂的东西——用毡制的长统靴、脱了毛的皮衣、破了的帽子和耳套。一个很大的俄罗斯式的火炉,在房间里显得很突出。房间刚粉刷不久,亮堂堂的另一个角落里还有一面深色的大镜子,镜框已经剥落了。地板擦得干干净净,上面铺着地毯。隔壁两个人仍在喋喋
  不休地吵着,好像在唱二重唱。老婆子的声音始终不变;罗曼的声音或高或低。
  “台布,第245件……”
  “你是不是打算把每块地板都登记上去?”
  “桌子,吃饭的……”
  “把火炉也写上。”
  “你得写清楚一点……沙发……”
  我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外面是那棵橡树,其它什么也看不见。一看就知道这是棵真正的古树。树皮发白,有点枯死的样子,树根扭扭曲曲地从地上凸起,上面长满了半红半白的苔藓。
  “把橡树也写上!”隔壁的罗曼不耐烦地吼道。
  窗台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书,上面油迹斑斑。我心不在焉地随手翻了翻,便从窗口走开,坐到了沙发上。立刻我感到昏昏欲睡。想起那天我整整开了14个小时的车,心里觉着这样匆匆忙忙也许根本没必要。我腰酸背痛,头脑一片混乱。此时此刻我也顾不得那个讨厌的老太婆了,只希望一切安顿停当,美美地睡上一觉。
  “好了,”罗曼在门口说道。“手续办好了。”他挥了挥手臂,舒展着墨水斑斑的手指。“我的手指都麻了,我不停地写啊写啊……你上床睡吧。我们走了,你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一觉。明天打算干什么?”
  “等那些朋友。”我有气无力地说。
  “在哪儿等?”
  “就在邮局那儿。”
  “你明天不会走吧?”
  ‘可能不走,大概要到后天才走。”
  “那就再见了。我们的合作还在后头呢。”他走了出去,一边挥了挥手。
  我该送送他,并和沃罗迪亚说声再见,我这样昏昏沉沉地想着,一边往下一躺。
  这时,老婆子又到房间里来了,我站起身。她恶狠狠地盯着我。过了好长时间她说:“老朋友,我恐怕你会咂嘴的。”
  “不,不会。”我说,我感到精疲力竭,“我就想睡觉。”
  “那么就躺下去睡吧……只要你付钱就行,还可以来睡午觉。”
  我伸手到身后的门袋里掏出钱包。“你要多少?”
  瘦老婆子抬起眼睛看着屋顶。“让我算算,房屋一卢布,床单五十戈比——床单是我自己的。睡两夜一共三卢布……如果你大方的话,还可以给一些小费——你看我费了不少麻烦,——我不能说……”
  我给了她一张5卢布的票子。
  “这里面有我现在给你的一卢布小费,”我说,“剩下的以后再说。”
  干瘪的老太婆一把抓过钱,便往外走,一边叽里咕噜地算着找头。
  她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差不多快忘了找钱和床单的事了,可她又回来了,将一把脏兮兮的硬币放在桌上。
  “这是找你的钱,先生。”她说。‘刚好一卢布;你就甭数了。”
  “我不会数的,”我说。“床单呢?”
  “我这就给你铺床。你到院子里去散散步,我一会儿就好。”
  我拿起烟盒,走了出去。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山了,夜幕正悄悄地降临。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狗的叫声。我在橡树旁的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椅子深陷在土里。我点起烟凝视着苍青的夜空。那只猫悄无声息地不知又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它用深邃的目光盯着我,然后又迅速地爬上橡树,消失在绿叶丛中。一会儿,我便将它忘了。突然它又在我头顶上蹿来蹿去,我立刻站起身来。一堆脏东西落到了我的头上。
  “你这个该死……”我大声吼道,抖了抖身子。想睡觉的欲望又袭上身来。
  老婆子出来了,朝那口井走去。她没看见我在这儿,我想准是床铺好了,便回到房间。
  这个古里古怪的老婆子竟然把被褥铺在了地板上。我心想:噢,你不该这样。
  我插上门闩,把铺好的被褥拖到沙发上,开始脱衣服。
  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房间里。猫还在树上跳来跳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我甩了甩头,抖掉头上的脏东西,出乎意料的是,那竟是些很大的干鱼鳞。我心想要是头枕在这上面,准会把人给扎死。
  我倒在枕头上,立刻便呼呼入睡了。

《消失的星期天》 作者:阿卡迪·斯特鲁加茨基兄弟

第二章

  没人居住的房屋早已成了狐狸和狗猫的栖息之地,因此神秘的精灵和会变形的东西现在都在这里出笼了。

    ——A·韦达

  半夜里我突然醒来,因为房间里有两个人在说话,声音很低,几乎听不清。两人声音很相似,只是其中一个压低了嗓门,声音有点沙哑,另一个说话的语气好像十分恼火。
  “别呼哧呼哧了。”恼火的那位小声说道,“难道你不呼哧呼哧就不行吗?”
  “当然可以。”声音沙哑的那位回答说一边开始干咳起来。
  “安静点!”恼火的那位嘘了一声。
  “我在喘气。”声音沙哑的那位解释道,“抽烟的人早上都要咳嗽……”他又干咳了起来。
  “快离开这里!”恼火的那位说道。
  “他睡着了,如果……”
  “他是谁?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怎么知道?”
  “怎么会这样,见鬼……真倒霉。”
  我迷迷糊糊,心想,这回邻居们又睡不着了。
  恍惚中我仿佛回到了家里。我家有个邻居,弟兄两个都是物理学家,喜欢开夜车,到早上两点钟他们的烟抽完的时候,他们便闯入我的房间。到处摸来摸去找烟。每当他们撞在家具上,便互相责骂开来。
  于是,我抓起枕头胡乱地扔了过去。什么东西轰隆一声倒下了,接着便是一片寂静。
  “把枕头还我,”我说,“快走开,香烟在桌上。”

  我被自己的喊声完全惊醒了。我坐直了身子。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狗的有气无力的叫声。
  老婆子在隔壁打着鼾,有点吓人。
  我猛然意识到我现在呆的地方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借着模糊的月光,我看见地上躺着枕头,还有从衣橱里掉下来的脏东西。我想这样老婆子准会要我的命,便连忙站起身来。地板上冷冰冰的。
  鼾声停了。我感到一阵寒冷。地板嘎吱嘎吱直响;角落里发出劈劈啪啪和沙沙的响声。老婆子一声尖叫,震耳欲聋,接着又打起鼾来。
  我捡起枕头,扔在沙发上,掉下来的脏东西散发着狗身上的气味。挂衣服的架子一边耷拉下来了。我把它重新放好后,开始捡地下的旧衣服。我刚要挂最后一件,架子又掉下来,沿着墙滑了下去,只有钉着钉子的那头还挂着。
  老巫婆的鼾声又停了,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不远处,有公鸡在大声啼鸣。真该死,我心里恶狠狠地想,隔壁的老婆子翻了个身,床上的弹簧劈劈啪啪直响。
  我蹑着脚,静静地听着。
  院子里有人在说话,声音很轻,“该睡了,今晚我们熬夜时间够长了。”说话的是个年轻的女人。
  “好,那就睡吧。”另一个人随声应道,接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今天要不要洗澡?”
  “天太冷了,明天再说吧。”
  四周又归于沉寂。这时老巫婆大吼了一声,接着又叽里咕噜了几句。
  我小心翼翼地回到沙发上,心想我明天要起早点,把所有的东西整理好。
  我侧过身来,把毛毯拉上来蒙住耳朵。我突然感到我压根就不瞌睡——而是很饿。

  我掀开毛毯,坐了起来。或许汽车里还有些吃的?不会的——车上的东西我都拿出来了。只有一本菜谱还放在那儿,是给瓦里亚的母亲买的,她住在里茨内夫。
  让我们看看该怎么做这道菜?辣酱油……半杯醋、两个洋葱、微量胡椒,和肉类一起上……我可以看见这些东西和小牛排一起上来了。该死,我心想,不是老牛排而是小牛排。
  我跳起来,跑到窗口。我得分散一下注意力,我心想,便拿起放在窗台上的那本书,是亚历克斯·陀斯托陀写的《阴暗的早晨》。
  “马克罗弄断了开沙丁鱼罐头的刀后,拔出开珍珠贝的刀,共有50把刀片。他一直不停地开着罐头,旁边有菠萝(我想我已经把这些菠萝吃下肚了)、法国馅饼、还有龙虾,房间里到处是辣味。”
  我小心地把书放好,在桌子旁边的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一阵十分诱人的香味立刻弥漫了整个房间。这一定是龙虾的香味。我开始感到奇怪,我怎么从前一直没有尝过龙虾或者牡蛎之类呢?在狄更斯笔下,人人都吃牡蛎。他们用折迭刀把面包一片片切得很大,上面涂一层黄油……我紧张地摸了摸桌布,上面斑斑油迹看得清清楚楚。我想,在这张桌子上一定摆过许多丰盛的佳肴。很可能还有牡蛎或者辣酱油烧小牛排,当然也有大排和中排。吃饭的人酒足饭饱之后,一定是叹着气,心满意足地咂咂嘴。我没有理由叹气,于是我便开始咂起嘴来。
  我咂嘴的时候一定显得很贪婪,而且声音很响,因为隔壁老巫婆的床又嘎吱嘎吱地响起来了。
  她生气地嘟哝着,把什么东西弄得格格地响,不一会就来到了我的房间。她穿着一件灰色的男式长睡衣,手里拿着一只盘子。房间里闻到了真正的饭香,一点也不虚幻了。
  她脸上挂着笑,把盘子一直送到我的面前,亲切地说:“吃吧,亲爱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这是上帝让他的奴仆给你送来的,你就尽情享用吧!”
  “真是,真是,娜依娜·基耶芙娜,”我结结巴巴地说道。“我真不该这么打扰你……”
  这时我已经把角柄叉子拿在了手里,叉子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我开始吃了起来。
  老太婆站在一旁不住地点头说道:“吃吧,朋友,吃了身体才会健康……”
  我把盘子里的东西一扫而光。菜是稀黄油烤土豆。
  “娜依娜·基耶芙娜,”我急切地说,“要不是你,我差点饿死了。”
  “吃好了?”娜依娜·基耶芙娜声音突然变得很冷漠。
  “是的,吃得很好。真是万分感谢,你没法想像——”
  “有什么好想像的。”她打断了我的话,一脸的不高兴。“我说,填饱了?那么把盘子递给我……盘子,你听见没有?”
  “嗯,请。”我结巴地说
  “请,请。我喂饱你们这帮人就是为了一个‘请’字吗?”
  “我可以付钱。”我生气地说。
  “付钱,付钱。”她走到门口。“如果这些东西根本不用付钱呢?还有你没必要说谎……”
  “说谎?什么意思?”
  “说谎就是说谎。你说过你不会咂嘴的!”
  她闭上嘴,一会儿便在门口消失了。
  我心想,她这是怎么啦?真是个古怪的老太婆……莫非她看到衣服架了?她躺倒在床上的时候,弹簧又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响声。她唠叨抱怨了半天,又轻轻地哼起了歌,调子很粗俗。

  寒冷的夜风从窗口刮了进来。我打了个寒颤,站起来,回到沙发上。我猛然想起我睡觉前是闩好门的。我懵懵懂懂地朝门口走去,伸手想摸摸门闩,手还没有触到冰冷的铁门,我立刻感到一阵眼花缭乱。原来我已经躺在沙发上了,脸枕着枕头,手指摸着冰冷的木板。
  我躺在那儿,很长时间不省人事。后来我慢慢清醒过来,听到了不远处老巫婆的鼾声以及房间里说话的声音。
  有人好像在上课,说话声音很低。
  “大象是地上最大的动物,它脸上挂着一大堆肉,叫象鼻,因为它和管子一样是空的。它伸屈自如,有手一样的功能……”
  我打了个激灵,同时也感到很好奇。我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来,侧向右边。屋子同先前一样,空无一人。那个声音还在继续说话,这次像是在说教。
  “适当地饮酒,对胃特别有益;但酗酒的话,便会产生郁气,使人成为愚蠢的动物。你也见到过几个醉鬼,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你是如何义愤填膺……”
  我猛地坐了起来,肌肉一阵痉挛。我把脚放在地板上。声音没有了。找觉得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屋里的每一样东西又恢复了原样,甚至衣架也在原来的地方挂好了,这使我感到吃惊。更让我吃惊的是,我又很饿了。
  “简直不可救药了。”那个声音又开口了,并继续大声说道:“不久,这些眼睛,尽管没有瞎,将再也看不见太阳。但在这之前,我要让他们知道我的宽恕和拯救……一这是著名的心理学家荣格的精神或者说道德思想,摘自他的《夜的沉思》。圣·彼得堡和里高尔斯有卖的,精装本两卢布就可以买到了。”
  有人在哭。
  “又在胡闹了,”那个声音说,接着高声朗诵道:

  “地位、财富和美貌,
  都是生活的附属品,
  他们如过眼烟云,
  消失得无影无踪。
  噢,灰飞烟灭!
  幸福是虚幻的,
  社会流言会使你心碎,
  荣誉不会持久。”

  现在我明白他们说话的地点了,声音是从挂着那面黑色镜子的墙角传来的。
  “现在,”那个声音说,“让我们看看下面这句话:任何东西都是一个统一的‘我’。这个‘我’是宇宙的我。统一代替分离是人类的进步。这个‘我’随着精神的富有而升华。”
  “这句话是从哪来的?”我问。
  我根本没指望回答。我肯定自己是睡着了。
  “是《奥义书》上的。”那个声音立刻回答说。
  “《奥义书》是什么?”
  我再也不敢肯定自己真的睡着了。
  “不知道。”那个声音说。
  我走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镜子跟前。镜子里根本看不到我自己,里面模模糊糊地映着窗帘、火炉的一角,还有其它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没有我。
  “怎么回事?”那个声音问道。“还有问题吗?”
  “是谁在说话?”我问道,接着朝镜子背面瞧了瞧。
  后面满是灰尘,还有许多死蜘蛛。然后我用食指按了按左眼。这是古老的识破幻觉的方法。我是从B·B·比特纳写的《信不信由你》这本书上看来的。书写得很有趣。只要按一下眼球,所有的真东西都会成双像,而虚幻的东西就不会,镜子立刻变成了两面,我的困惑而又睡意朦胧的脸在里面出现了。我的脚有点累。我活动了一下脚腕,便走到窗口,望着院里。
  那里一个人也没有,橡树也不见了。我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看。长满青苔的井和辘轳,我的汽车和院子的门都清清楚楚地出现在我眼前。我一定是还没有睡醒呢,我想这样让自己镇静下来。我的视线落到了窗台上那本被翻得皱皱巴巴的书上。
  在上一个梦中,这本书是《烈士的生平》第三卷;现在书名变成了:P·I·卡波夫的《伊利诺斯人的精神创造及其对科学、艺术和技术的发展的影响》。
  我忽然觉得冷飕飕的,直打战。
  我随便翻了翻,看了看上面的彩色插图。接着,我读了“第二首诗”:

  高高的云层里,
  一个黑翅膀的麻雀,
  孤孤单单,浑身打颤。
  它在高空飞翔,快如利箭。
  它飞过夜空,
  借着朦胧的月光,
  勇敢地任意遨游,
  俯视万物。
  不可一世的老鹰,怒不可遏,
  像影子一样无声地跟随着,
  急得眼里冒火。

  地板突然嘎嘎吱吱地摇动了起来,声音很刺耳,然后传来一阵好像来自远处的地震的隆隆声,房子左右摇晃,宛如大浪中的一条船。
  窗外的院子滑向了一边,从底下伸出只很大的鸡腿,爪子深陷在泥土里,在草中耙出一条深沟,便消失了。地板倾斜得很厉害,我感到我正往下倒。我抓住一个软软的东西,头和身子撞在一个很硬的东西上。我从沙发上摔了下来。我躺在地板上,紧紧抓住和我一起摔下来的枕头。
  房间里很亮堂。窗子外面有人在清喉咙。
  “那么……”一个男人的声音很从容地说道,“在某个王国,就是古代的沙皇帝国,有一个沙皇名叫……呣……哎,名字并不重要。那就随便说一个吧……普洛克特。他有三个儿子,三个皇太子。第一个儿子……嗯……第三个儿子是个傻瓜,但是第一个儿子……”
  我弯下身子,像士兵一样偷偷地匍匐到窗口,朝外面看了看。
  橡树又回到了老地方。
  雄猫巴西尔背朝橡树,两条后腿直立,在深深地思索着什么。它嘴里咬着一支百合花,眼睛看着脚下,发出长长的“咪-咪-咪”的声音。然后它摇了摇头,把前腿往后一背,弓着腰,俨然一副学者教授的模样,从橡树底下走开了。
  “好,”它又开口了,“所以,从前有个沙皇和皇后,他们有一个儿子……嗯……当然是个傻瓜儿子……”
  它懊恼地吐出百合花,深皱着眉头,又挠了挠前额。
  “糟透了,”它说。“但这些我都是记得的!”
  它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又朝橡树走去。它开始唱起歌来,“乖一乖一乖,我的小宝贝!乖一乖一乖,我的小鸽子!我……咪咪咪……我用眼睛的露珠,消除你的干渴……”
  它又叹了口气,默默地踱着步子。
  它的爪子间突然出现了一把很大的索尔特里琴,我根本就没有看到琴是怎么到它爪子那儿的。它拼命地用爪子敲击看琴,拨弄着琴弦。但它唱歌的声音更大,像是要把琴声淹没。
  它停止了歌唱,踱了会儿步,静静地敲着琴弦,然后,又低声吟唱起来,声音有点颤抖。
  它回到橡树下面,把琴靠在橡树上,用后腿挠了挠耳朵。
  “工作,工作,工作,”它说,“除了工作,还是工作!”
  它又将腿背在后面,走到橡树左边,咕哝道:“我想起来了,伟大的沙皇,在巴格达这座伟大的城市里,住着一个裁缝,名叫……”他放下前腿。弓了弓腰,气恼地说道:“名字真是特别讨厌!阿布……阿里……有个叫阿布里的什么人,不对……好,就叫普罗克特吧。普罗克特·阿布里,嗯嗯一普罗克特维奇……可无论如何我想不起来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去他的,换一个吧。”
  我靠在窗台上,神情恍惚地望着可怜的巴西尔绕着橡树前后左右地走来走去,时而喃喃自语,时而咳嗽,时而又喵喵地叫个不停。
  它竭力支撑着身子——总之,它极度痛苦。它学识渊博。尽管它对故事、歌曲也只是一知半解,但它能讲俄语、乌克兰语、斯拉夫语、德语、英语一我想还包括日语、汉语和非洲语的神话故事。传说、教义、民谣、歌曲、爱情故事、小曲儿、副歌,这些它无所不知,无所不会。这就足以弥补它的缺陷了。记忆的欠缺有时候使它狂怒不已。好几次它向大树猛扑过去,用爪子扯下树皮,嘴里不住发出嘶嘶的声音。它的眼睛像凶神恶煞一般闪着光,毛茸茸的尾巴粗得像根木桩。尾巴有时直指天空;有时抽搐个不停;有时又抽打着自己的身体。
  它唯一能从头到尾唱完的歌是一首儿歌,唯一能连贯讲完的故事是《杰克盖的房子》。渐渐地它惑到疲惫不堪,声音也越来越像猫了。“啊,在田野里,在草地上,”它唱道,“铁犁走过田地,咪……啊……喵……是耕犁的主人在后面跟,还是铁犁在前面引路?”
  最后,它实在精疲力竭了,便抱起琴,三条腿一瘸一拐地从湿漉漉的草地上走开了。
  我从窗台上爬下来时,书掉在了地上。在刚才的梦中,我清楚地记得书名是《伊利诺斯人的精神创造》,并且就是这本刚才掉下来的书。  我捡起书,放在窗台上,现在书却变成了A·斯旺森和O·温德尔合著的《案例解答》。
  我木然地打开书,草草地浏览了几个案例。我突然产生一个直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吊在橡树上。我胆战心惊地抬起头,下面的树枝上吊着一条银光闪闪的鲨鱼尾巴,还是湿的,在晨风中剧烈地摇摆着。
  我吓得直往后退,头撞在了什么硬东西上。
  电话铃响了,声音很大。
  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横躺在沙发上,毯子滑到了地板上。
  早晨的阳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橡树叶,照进了窗户。

《消失的星期天》 作者:阿卡迪·斯特鲁加茨基兄弟

第三章

  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通过对科学的探索,我们就可以成功地让人和魔鬼或巫士正常交往。

    ——H·G·威尔斯

  电话铃还在响着。我揉了揉眼睛,看看窗外(橡树还在老地方),然后我又看了看衣架(也是在老地方)。
  电话一直响个不停。隔壁老婆子的房间里静悄悄的。
  我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打开门,门是闩着的了。我来到走廊。
  电话铃继续响着。电话放在一个架子上面,下面有一个大的木头水桶。电话的式样很时髦,是乳白色塑料的,我在电影上和董事长的办公室里看到过这样的电话。我拿起电话。
  “喂。”
  “你是谁?”一个很刺耳的女人的声音问道。
  “你找谁?”
  “是鸡腿小木屋吗?”
  “什么?”
  “我说——是不是鸡-腿-小-木-屋?你是谁?”
  “是的,”我说,“是小木屋。你找谁?”
  “哦,见鬼。”那个声音说,“好吧,把下面这个传真电话记录下来。”
  “好的。”
  “开始。”
  “请等一下,”我说。“我去拿纸和笔。”
  我拿来一本笔记本和一支铅笔。
  “说吧。”
  “给公民娜依娜·基耶芙娜。第26号传真电话,”那个女人说。
  “慢点……基耶芙娜……好,说下去。”
  “请你今天……也就是今年7月28日午夜时分……出席全苏飞行年会……写好了没有?”
  “写好了。”
  “第一次会议在秃山举行。要穿礼服。交通费用自理。好,把记录重复一遍。”
  我重复了一遍记录。
  “奥诺基娜发。记录人是谁?”
  “普里瓦诺夫。”
  “你好,普里瓦诺夫!在这效劳多长时间了?”
  “狗才效劳呢!”我生气地说,“我是工作。”
  “好,好继续工作吧。再见。”
  接着电话里响起了“嘟嘟”的忙音。
  我挂掉电话,回到我自已的房间里,早晨有点凉飕飕的。我匆匆地做了几节起床操,便穿上衣服。

  这里发生的一切在我看来似乎特别有趣。在潜意识里,我不由自主地把这个传真电话和夜间发生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尽管我不十分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怎么样发生的。不管怎么样,好多想法开始在我脑子里面转来转去,我的思维异常活跃。
  我在这里所看到的一切,对我来说,并不是完全陌生的。我以前也曾听说过,有些人曾碰到过同样的情形,但他们表现得特别惊慌失措,真让人失望。对于呈现在他们眼前的迷人景象,他们不是充分利用而是吓得胆战心惊,挣扎着让自己重新恢复原来单调乏味的生活。事实上,这种行为只会怂恿人们不要去揭那块把我们这个现实世界和未来世界隔开的面纱。因为它会给我们带来精神上和肉体上的创伤。尽管我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但我已经准备好全身心地投入进去。
  我一边寻思着,一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找个杯子。我想,那些胆小鬼就像那些科学实验家——很勤奋,很执著,但想像力十分贫乏,因而过于谨小慎微。他们一旦得到非同寻常的结果,便马上躲开,并且草率地下结论说这可能是实验污染。实际上他们错过了发明创造的机会,因为他们太守旧,死抱着权威理论的条条框框不放。我设想着用会变形的书做些实验——书正放在窗台上,但现在变成了奥尔德布里奇写的《最后的放逐》。我想知道那面镜子和咂嘴是怎么回事,还有那只雄猫巴西尔、树上的鱼鳞又是怎么回事。
  我在电话旁的水桶里找到了一把长柄勺子,但桶是空的。于是我朝那口井走去。
  太阳已经高高升起。远处有汽车嗡嗡的声音和警笛的声音。直升飞机轰鸣着从头上飞过。
  我走到井口,欣喜地发现链子上挂着一只破旧的铁桶。我开始放辘轳。桶在井壁上碰来碰去,一直下到很深的地方。一会儿响起了井水四溅的声音,链子绷得紧紧的。我开始卷吊桶,一边看了看我的车。车子破旧不堪,挡风玻璃盖了一层厚厚的尘土。我想现在应该把水箱加满。

  水桶显得特别重。我把桶放在井边上。这时,一个很大的娃娃鱼从桶里探出头来,它浑身长满了青苔。我吓了一跳。
  “是不是又要把我拖到市场上去卖啦?”娃娃鱼打着嗝儿问道。
  我一时不知所措,只好默不作声。
  “你能不能让我安静点?你有没有完的时候?这样谁也忍受不了。我才安静下来,放松下,打打盹,你就把我拉上来。毕竟我年纪不小了——也许比你还大……呼吸也困难了……”
  它说话的神态很滑稽,就像个木偶。它费力地张合着嘴,和发出的音不是很协调。它说完最后一句话,咬紧牙关,肌肉一阵痉挛。
  “我又呼吸不惯上面的空气,”她继续说道。“我这样发牢骚,你打算怎么处置吧?都是你们这帮爱财如命的女人,愚蠢透顶……你们攒钱,攒钱,连为什么都不知道……上次革命的时候,你们攒的钱不都成了废纸了吗?——没错吧?叶卡捷琳娜女皇的票子到哪去了?满满一箱子啊!还有克伦斯基的卢布——你们难道不都是放到火炉里当木材烧掉了吗?”
  “你看——”我说,现在有点恢复镇静了。
  “噢——你是谁?’’娃娃色疑惑地问道
  “我……我碰巧想到这儿来洗洗脸。”
  “洗脸!我以为又是那个老太婆呢。我老啦,眼睛也不好使了。还有,空气的折射系数也大不一样了,我配了副眼镜,可惜丢了,再也没找到。你来这地方有何贵干?”
  “我是来旅游的。”我简单地回答道。
  “噢,是个旅游者……我以为又是那个老巫婆呢。你想像不出她是怎样虐待我的。起先她把我抓住,拖到市场去卖,说拿我炖出的汤又鲜又嫩。我该怎么办呢?我只好对买主说事情是如此这般,你让我回到我的孩子们身边去吧——我记不清是哪些孩子了,因为他们现在都是祖父祖母了。如果你能让我回去,我将好好地报答你。你只要说,‘这是娃娃鱼的命令,我的愿望是……’就行了。他们放了我,有些人是因为害怕;有些人是心地善良;有些人是因为贪婪。后来我被放到河里,游历了许多地方。因为我有风湿病,所以又回到井里来了,这里很暖和。跟着那个老婆子拿着水桶也来了。”娃娃鱼潜到水里,水里冒了几个泡泡,她又浮了上来。“好,你想要什么,我的好人?不过最好简单些,不要像有些人,要新式电视机或半导体什么的……有个家伙是个十足的笨蛋,居然说‘为我完成锯木厂一年的任务!’让我这样上年纪的人去砍木头!”
  “啊,”我说。“你真的能变出电视来吗?”
  “不能,”娃娃鱼很爽快地说。“我一个电视机也变不出来,收音机我也变不出来,我才不信这些东西呢。要些简单的东西吧,比如万把尺长的靴子或隐身斗篷怎么样?”
  现在,我想冲洗汽车的愿望渐渐消失了。
  “别担心,夫人,”我说,“我真的什么都不要,我马上就会放你走的。”
  “那好啊,”娃娃鱼平静地说。“我喜欢像你这样的人。几天前我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有个小伙子在市场上把我买下了,我只好许诺将沙皇的女儿嫁给他。后来,我游到河里,羞愧得无地自容。因为我心神不定,没看清路,又钻进了鱼网。他们把我拉上来。我心想这回我又要说谎才能逃脱了。有人一把捏住了我的嘴,我无法张口说话。这下完了,我想,这回可得炖鱼汤了。可是没有。他在我的鱼尾上夹了个什么东西,又把我放回了水里,想不想看看?”
  娃娃鱼跳出水面,把鱼尾放在桶边上,上面确实有个铁夹子,写着:“这条鱼于1854年放到索洛维河中。H·I·M·科研所。”
  “不要告诉老婆子,”娃娃鱼提醒说。“她会把它连同我的鱼尾巴一同拔下来的,她是个贪婪鬼。”
  我向她要些什么呢?我好奇地想。
  “你是怎么施展你的法术的?”
  “什么法术?”
  “你知道——就是你实现别人心愿的法术。”
  “噢,原来是这个。我怎么施展的?从小学的呗。我想其实我也不知道……金鱼的本领比我好,可惜它死了。没有人能够逃过这个命运。”
  它好像叹了口气。
  “是生老病死的吗?”我问。
  “什么老死的!它很年轻而且很活泼。他们在它身上扔了颗深水炸弹,我可怜的朋友便一命呜呼了。附近刚好有条船沉没了,它本来是可以换回自己的性命的,但他们连问也不问就……经过就是这样的。”它停了一会儿又说‘好了,你是不是打算放我走?天有点闷,暴风雨快来了。”
  “当然放你,当然放你。”我说,好像刚从梦幻中惊醒似的。“我怎么放你呢?是直接把你扔到井里呢,还是用桶放到井里?”
  “直接扔到井里。我的好心人,直接扔到井里。”
  我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到桶里,把娃娃鱼捞出来——它一定有8公斤那么重。
  它还不住地问:“要不要自动餐桌布或者飞行地毯什么的——我就呆在井里,我保证你……”
  “再见吧。”我说,把她放到了井里,井水四溅,响声很大。

  我在那儿呆站了好一会儿,看着沾满绿色黏液的双手。这时,我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过了一会儿,如同一阵凉风吹过,我清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正坐在房间的沙发上。
  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来到井边。刚才那种异样的感觉消失了。我用冰凉的清水洗了洗脸,装满了水箱,然后又回到房间刮了刮胡子。
  老婆子还没有回来。我的肚子叽叽咕咕地叫开了。我现在该到邮局去一趟,我的朋友们很可能已经在等我了。我锁好车子,走出了大门口。

  我把手插在灰色GRD牌甲克的兜里,在卢霍莫里耶大街上悠闲地逛着,眼睛不时地看着脚下我很爱穿的牛仔裤。后面的口袋是用拉链拉着的,老婆子找给我的硬币在里面叮叮当当直响。
  我一边走一边想,“znanie”协会发的那本薄薄的小册子向我们灌输的是动物没有讲话能力,而童年时代听的神话故事告诉我们的却是另外一回事。当然我相信那本小册子,因为我生平从未看到过会说话的动物,甚至没看到过会讲话的鹦鹉。我曾听说有个鹦鹉会像老虎一样吼叫,至于人类语言,它一点也说不来。但现在——娃娃鱼、雄猫巴西尔甚至那面镜子都说话了。猫会说话,还能够说得过去。但娃娃鱼呢?鱼没有肺,这是事实。但它们确实有气囊,据我所知,它的功能还不为鱼类学家所了解。我有个朋友是鱼类学家,名叫吉恩·斯科罗马霍夫。他认为人们对气囊的作用还完全不清楚。当我用那本小册子上的观点和他争辩时,老吉恩暴跳如雷,不屑一顾地连吐唾沫,好像完全丧失了天生的说话能力。
  我觉得我们对动物的潜能还了解不多。只是近年来,人们才清楚鱼和海生动物在水下可以交流信息。有些关于海豚的报道写得十分有趣。  让我们看看猿猴拉裴尔。这是我亲眼所见。它的确不能说话。但它养成了某种条件反射功能:绿灯——香蕉;红灯——电击。拉裴尔通常一切正常,但如果你同时打开红灯和绿灯,它的行为就像老吉恩,显得特别暴躁。它纵身冲向窗户,因为窗户后面坐着做试验的人。它大喊大叫,朝玻璃上吐唾沫,样子十分可怕。接着猿猴中间便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你知道什么是条件反射吗:条件反射就是铃响以后,那些穿着白大褂的准猿猴们拿着香蕉和糖果向我们跑过来。”
  当然,事情不会就那么简单。有些专门的术语到现在还没有研究出来。
  在目前条件下,想要解决有关动物潜能和心理活动的问题,会让你感到灰心丧气。但是,另一方面,当你求解量统计中未知函数的积分方程时,你同样也会感到一筹莫展。这就是为什么最重要的事情是——思考。正如帕斯卡所说,“让我们学会善于思考—这是基本的道德原则”。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到了和平希望街。我停下脚步,眼前奇特的情景吸引了我。
  人行道中间有一个人两只手拿着好多面旗子。在他后面十步左右,一辆白色的大卡车拖着一辆巨大的银色拖车,样子像只水箱,拖车上冒着浓烟。水箱上而写满了火灾危险的字样。装备着灭火器的救火车在其左右紧紧跟随。发动机不断地轰鸣着,不时地还传出一种特别的声音,使得人们感到不寒而栗。水箱的水门喷着黄火舌。消防人员帽子压得低低的,表情十分严峻。
  一群孩子围着车队,尖声喊叫着:“天皇皇,地皇皇,火龙运光光。”
  过路的成年人则惊慌地抱着栏杆,脸上的表情好像唯恐别人弄坏了自己的衣服。
  “他们终于走了。”一个熟悉的沙哑的声音低声说道。
  我转过身,原来身后站着娜依娜·基耶芙娜,样子很可怜。手里拿着一只买东西的包,里面装满了盛白沙糖的袋子。
  “把他运走了。”她又重复说。“他们每星期五都要把他运走的。”
  “运到哪儿去?”我问。
  “运到发射实验场去,老朋友,他们一直在做实验,其它什么也不干!”
  “运走的是谁啊?娜依娜·基耶芙娜。”
  “你这是什么意思——谁?你自己没长眼睛吗?”
  她转身便走,我连忙赶了上去。
  “娜依娜·基耶芙娜,有你的传真电话。”
  “什么事?”
  “请你去参加飞行年会,”我看着她说,“在秃山上,要穿礼服去。”
  老太婆显然很高兴。
  “真的吗?”她说,“太妙了!传真电话在哪儿?”
  “放在过道的电话机旁边了。”
  “关于参加人员有没有什么条件?”她压低声音问道。
  “你是指哪方面呢?”
  “比如,‘要求你还清从17世纪起所欠的款项……’”她的声音越来越轻。
  ‘没有,”我说,“没有提到这类事情。”
  “太好了。交通怎么样?有没有车来接我?”
  “让我帮你提包吧。”我说。
  她把手往后一缩。
  “你想干什么?”她用怀疑的口气问道,“你打断我的话。我不喜欢这样。你是不是从小就这副德行?”
  我没法喜欢这个老太婆,我心想。
  “说说,交通怎么样?”她又问了一遍。
  “交通费用自理。”我幸灾乐祸地说。
  “噢,小气鬼!”她气愤地说道。“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花钱,还要我们交5卢布的捐款,可是到秃山去却要我们自己掏腰包。这次花费一定不少。朋友,那么就让他等着吧……”
  她一边咳嗽一边叽咕,转过身去走开了,我搓了搓手也走开了。
  我的推测现在果然得到了证明,这一连串古怪的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了。但在我看来,这似乎更加令人兴奋,甚至比发明条件反射程序更加令人兴奋。

  现在和平希望街上空无一人。一群孩子在另一条交叉的街道上闲荡着,显然他们在玩棒击木片的游戏。他们一看到我,便停下了手中的游戏,向我走来。我感到事情不妙,便很快从他们身边走过,朝市中心走去。在我身后,一个沙哑而又兴奋的声音高声叫道:“假洋鬼子!”我加快了步伐。“假洋鬼子!”几个小孩齐声喊道。我几乎是在小跑了,后面的喊声还是紧追不放:“假洋鬼子!细长腿!……”过路的人们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
  遇到这种事情,最好是躲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我看到旁边有扇门,便钻了进去,原来是个食品店。我从一个柜台走到另一个柜台,看到有许多沙糖,但香肠和糖果的品种却不多。不过,各种各样的鱼产品多得让人不敢相信。我喝了一杯苏打水,掠了一眼街上,小鬼们已经走了。于是我从商店出来,继续往前走。
  不一会儿,街道两边的粮仓和木屋到头儿了,接着是很时髦的两层楼的房子,几幢楼中间还有一些小花园。小孩子们在花园里互相追逐着;年老的妇女在织过冬的衣服;年老的男人在玩骨牌赌钱。市中心有一个很开阔的广场,四周有一些两三层的楼房。广场是用沥青铺的,中间有个郁郁葱葱的大花园。花园上面竖着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第一流压路机。旁边还有几个小广告牌,上面画着各种线条和图案。我发现邮局就在广场附近。我和我的同伴们约好第一个到达的人在这儿留条子的。我没有看到便条,便留了一封信写了我的地址并告诉他们去鸡腿小木屋的路线。然后,我决定先去吃早饭。
  我绕广场转了一圈,看到有一家电影院在放电影;有一家关门盘点的书店;市政大厅前面停着几辆满是灰尘的汽车;寒海宾馆同往常一样已经客满;有两个卖苏打水和冰淇淋的摊子、第二食品商店和一个农产品商店;第十一饮食店到中午才开门;还有一个自助餐厅关着门,没有说明原因。
  接着我看到了警察局,并且在门口和一个年轻的警察聊了一会儿。
  我问他加油站在什么地方,到塞斯涅夫去的路好不好走。
  “可你的车在哪儿呢?”那个警察间道一边朝广场四周看了看。
  “停在一个熟人家里了。”我答道。
  “啊哈!原来是和朋友在一起……”他意味深长地说。
  我感到他注意上了我,便低着头怯生生地走开了。

  在一家三层楼的渔业公司旁边,我终于找到了一个茶室,虽然小点,倒也很清洁,这个地方确实惬意,顾客不多。
  坐在那里的人一边喝茶,一边谈天,比如克罗贝茨附近有座小桥倒塌了,人们不得不蹚水过河啦;在限速15公里的路标附近设立的机动车辆监察站已经撤销一个星期啦等等。茶室里有股汽油和烤鱼的味道。那些没有加入谈话的人都用眼睛盯着我的牛仔裤看,所幸的是我的裤子后面有一块油迹,这足以说明我的职业,——是前天我坐在压油机上时沾上的。
  我要了满满一盘子烤鱼、三杯茶、三块三明治,用老婆婆找我的一把硬币付了帐。我找了个舒适的角落坐下来,一边吃一边看着那些高喉咙大嗓门、一支接一支抽烟的人们。看着他们被烈日晒得黑黝黝的刚毅不屈的面孔以及什么都不在乎的表情真是种享受。他们吃得津津有味,抽得津津有味,谈得津津有味。他们充分利用空闲时间,一点一滴也不浪费。享受完了再坐到他们闷热的驾驶室里,在骄阳下,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颠簸劳顿,长途跋涉。如果我不做计算机程序编制员,我一定当个驾驶员,当然不是开轻型卡车,更不是小汽车,面是驾驶室旁边搭个梯子才能上去的大型货车,还配有换轮子用的小型起重机。
  我旁边的桌子坐着两个年轻人,他们看上去不像司机,因此刚开始我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他们。同样,他们也没有注意到我。但当我快要喝完第二杯茶时,无意中听到“沙发”这两个字。
  接着,他们中的一个说:“……如果这样的话,鸡腿小木屋的存在还有什么用?”
  因此,我便开始留神听着。很遗憾,他们说话声音很轻,我又是背靠他们,所以听得不很清楚,但声音好像很耳熟。
  “……没有论文……沙发只能……”
  “……给那个耳朵上长毛的家伙?……”
  “……做个转换器模型要容易得多……”
  “……没有沙发我们什么事也干不成……”
  这时,其中一个人清了清嗓门。声音如此熟悉,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昨天晚上那一幕。
  我转过身想看看,他们两个已经站起来准备离开——两个人身材高大,肩膀很宽。
  我透过窗户看见他们穿过广场,绕过花园,在广告牌后面消失了。
  我吃完茶和三明治,也走出了茶室。
  奇怪,他们对娃娃鱼不感兴趣,对会说话的猫也没有多大兴趣,就是少不了沙发——我想了想沙发的样子,觉得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一张普普通通的沙发,坐起来很舒适。不过有一件事情让人觉得很奇怪:人睡在上面,总是梦见稀奇古怪的事情。
  此时此刻我真想回去,把沙发的秘密弄个水落石出,研究一下那本会变的书,和雄猫巴西尔开诚布公地交淡交淡,再查探一下鸡腿小木屋,看看还有没有其它有趣的东西。但那辆汽车也在等着决给它做日常护理和技术保养呢。日常护理还受得了,只要抖抖汽车里面的垫子,用高压水龙头冲冲车身就可以了。有时候提个水桶,用手洗洗也行。但技术保养……天气这么热,一个身上穿得干干净净的人肯定害怕干这种活儿。技术保养意味着我得躺在车身底下,拿着注油枪,慢慢地把油压到需要油的零件里,每次我都是弄得满身是油才出来。车底下又闷又热,底架上面总沾着一层厚厚的泥巴……总之,我并不急着回去。

《消失的星期天》 作者:阿卡迪·斯特鲁加茨基兄弟

第四章

  谁会开这种恶毒的玩笑?抓住他,撕下他的面具,第二天早上我们就可以知道谁将被吊死在城堡的墙上

    ——E·波

  我买了一份前两天的《真理报》,又喝了一杯苏打水,然后走到花园里,坐在第一流压路机广告牌阴凉处的一张椅子上。
  已经11点了。我先认真地浏览了一遍这份报纸,花了7分钟时间,然后读了其中的几篇文章,一篇是关于培养溶液的;还有一篇是关于肯斯克事件的特写;另外我还读了一个在化学工厂工作的工人给编辑写的一封信。一共整整花了20分钟。
  也许我应该去看一场电影,我心想可现在放的电影我已经看过了,一次是在电影院看的,一次是在电视上看的。所以我决定去喝点什么。  我卷起报纸站起身来。老太婆找我的所有硬币,现在只剩下一个5戈比的了。我想,干脆用完算了。
  我喝了一杯苏打果汁,还找回一戈比。我又在隔壁的小亭子里买了一盒火柴。我在市中心也没有别的事可干,便随便地逛来逛去——逛进了第二食品店和第十一饮食店中间的一条窄窄的街道。
  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一辆满是尘土的大型卡车拖着一辆哗啦啦响的拖车从我身边开过。司机把头和胳膊肘探出窗外,无精打采地看着前面比利时移民区的街道。道路在下坡的时候突然向右拐,有一根用铁铸成的古代大炮的炮管深深地陷在地里,炮管已经锈蚀不堪。路一直延伸到河边的悬崖。我坐在悬崖边上欣赏了一会儿美丽的风景,然后回过头来,又朝市中心走去。
  奇怪,卡车开到哪儿去了呢?我想,悬崖下面可没有路啊!
  我四下里转了转,看有没有大门什么的,结果只看到一幢小楼房,样子很古怪,挤在阴森森的砖头砌的仓库中间。
  一楼的窗户是用铁条钉着的,窗户的下半部分被漆成了白色。至于门,根本就没有。这一点我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因为通常挂在门旁边的招牌,在这里挂在了两个窗户之间。
  招牌上面写着:苏联斯里茨科学院。
  我又走到路中间看了看,显然这是一幢两层楼的楼房,每层楼有十扇窗户,就是没有一个门。楼的前后左右都是仓库。我心里琢磨,这会是个什么样的科学院呢?我突然想起鸡腿小木屋是斯里茨科学院的陈列馆。那两个搭我车的人可能是这儿的,还有茶室里的那两个……
  一群乌鸦从屋顶上飞了起来,一边在空中盘旋,一边呱呱地高声叫个不息,我转过身朝广场走去。
  我从这条街出来,又回到了广场,在一个卖饮料的亭子边停了下来。我想起来我已经没有零钱了,得把大票子破开。
  卖饮料的女孩子们没有一个找得开的,我只好笑笑作罢。这时,我在牛仔裤的口袋里摸到了一个5戈比的硬币。我又惊又喜,不过还是喜多惊少。我把一杯苏打果汁喝得干干净净,伸手接过找给我的一枚湿漉漉的硬币,和姑娘们聊了一会儿。接着我便打算回去,下决心一定要完成汽车的日常护理和技术保养工作,空下来后去解开我心中的那些疑团。
  我把那个硬币塞进口袋,发现口袋里还有一枚5戈比的硬币。我拿出来仔细看了看,有点潮湿,上面印着“5戈比,1961年”的字样,“6”字上面有一个孔,所以看不很清楚,即使这时候,这件事可能也不会引起我太大的重视。但是我突然又产生了那种我早已熟悉的感觉。我感到我同时既站在和平希望街上,又坐在沙发上看着衣橱。和先前一样,我摇了摇头,这种感觉就消失了。
  我继续往前走,一边心不在焉地抛着硬币,(硬币落在我手拿上时,总是正面朝上)想定定神。过了一会儿我又看到了那家商店,早上我就是在这儿把那些小鬼给甩掉的。我走了进去。我用两个手指夹着那枚硬币走到柜台前,喝了一杯淡淡的矿泉水,这回并不是为了解渴。我手里握住找的零钱,走到一边摸了摸口袋。
  这一回我心里一点也没感到震惊。假如那枚硬币不在我的口袋里,我倒是会感到吃惊的。可是那枚硬币恰恰还在里面——潮湿,1961年,“6”字上面有一个洞。
  有人撞到我身上,问我是不是睡着了。显然我是在排队等营业员。
  我说没有,然后开了一张买三盒火柴的票。我在队伍里面等着。
  我进一步证实了那枚硬币确实又回到我的口袋里后,我仍然很镇定自若。接过三盒火柴,我回到广场,又继续试验下去。
  我总共试了一个多小时。在这一个多小时里,我绕广场走了10周,肚子里胀满了矿泉水,买了一大堆火柴和报纸,和男男女女的营业员们都成了老熟人。同时我还得出一些有趣的结论。
  如果你用这枚5戈比的硬币付账,它会回到你的口袋里;如果你干脆把它扔得远远的,或者把它丢在地上,它便原地不动地停在那里。如果你把手一直放在一只口袋里,它便跑到另一只口袋里;如果拉上口袋,它就进不去了。如果你把两只手分别放在两个口袋里,用胳膊肘接找的钱,硬币便在你身上的其他地方出现(我在鞋子里面发现过);当它和其它铜币一起放在盒子里的时候,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在一堆铜币里它转眼即逝,回到口袋里的时候也是神不知鬼不觉。
  所以,摆在我面前的是一枚永远花不完的5戈比硬币。我对钱花不完这个事实本身倒不感兴趣,但物体的超空间转移却使我着了迷。可我现在什么设备也没有。一支实验室用的普普通通的温度计可以告诉我们许多东西,甚至连这个我都没有。我只能靠感官来观察。
  我开始沿广场绕最后一周,并给自己定了一个任务:把这枚硬币放在盛零钱的盒子旁边,在接过我的零钱之前,尽最大可能,不让营业员将它和其它硬币混在一起,这样便可以看到它在空间转移的轨迹,伺时可以观察转移轨道附近气温的变化。
  可是,试验没有开始就被打断了。

  当我刚要走近我的第一个卖主曼亚,我刚才遇到过的那个警官早有所料地走了过来。
  “你好。”他出于职业的需要向我打着招呼。
  我打量着他,心里有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
  “公民,让我看看你的证件。”他边说边向我敬礼,朝我身后看了看。
  “出什么事了吗?”我问,拿出我的通行证。
  “还要看看你的那枚硬币。”譬察接过通行证说道。
  我一声不响地将那枚5戈比的硬币交给他。曼亚用责备的眼光审视着我。
  那个警察认真地看着硬币,然后得意地叫了一声“啊哈”,接着,他打开通行证。他检查通行证的神情极像一个藏书家在研究一本绝版的古书。
  我耐心地等着。我们周围渐渐地圈了一群人。人们对我议论纷纷。
  “跟我走一趟吧。”警察终于开口了。
  我们一起走了。我们走的时候,尾随在后面的人对我的背景作了各种各样的猜测,但没有一个说我是好人的。在他们的眼中,好像我肯定是要受审的,所以为我准备好了各种履历。
  在警察局里,那个警察把通行证和5戈比的硬币交给了当班的警官。
  他检查了硬币,然后给我一张椅子让我坐下。我坐下后,他用居高临下的口吻对我说:“把找的零钱都交出来。”说完,聚精会神地研究起我的通行证。
  我把所有的硬币都掏了出来。
  “数一数有多少,科瓦列夫。”警官说,眼睛紧盯看我。
  “是不是买了许多东西?”他问。
  ‘是的。”我回答说。
  “也拿出来。”警官说。
  我拿出四期两天前的《真理报》、三期当地的《打渔人报》、两期《文艺报》、八盒火柴、六块获金奖的太妃糖和一把清理煤油炉用的廉价钢丝刷。
  “喝的饮料我可交不出来。”我冷冷地说道,“四杯苏打水,五杯苏打果汁。”
  我开始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一想到得找个借口才能让自己解脱出来,我便感到特别恶心。
  “一共74戈比,警官同志。”年轻的科瓦列夫报告说。
  警官沉思地看着这堆报纸和火柴。
  “你是在寻开心呢,还是有别的什么目的?”他问道。
  “别的什么目的呢?”我阴沉着脸说道。
  “严肃点。”警官说,“严肃点,公民,老实说吧。”
  我如实地讲了事情的前前后后。快讲完的时候,我恳求警官不要以为我是为了捞钱买汽车。我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
  警官嘿嘿地笑了两声。
  “为什么不可以这样认为呢?”他问道,“证据确凿嘛。”
  我只好耸耸肩。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绝不可能产生这种想法……我胡说些什么,事实上不是不可能而是根本就没有这种想法!”
  警官沉默了一会儿。年轻的科瓦列夫拿起通行证,又开始研究起来。
  “如果认为……真是太荒唐了。”我有点激动地说。“如果指望一戈比一戈比地能把钱攒起来,那简直是蠢透了。”我又耸了耸肩。“那你还不如到教堂门口去乞讨呢。”
  “我们正要和乞讨行为作斗争呢。”警官意味深长地说。
  “那是对的,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只是不明白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又忍不住耸了耸肩,心里还暗下决心下一次再不耸肩了。
  警官又是一阵长时间令人难堪的沉默,他仔细地研究着硬币。
  “我们得写个报告。”他最后说。
  “请听我说,当然……尽管……”我不知道“尽管”后面该说些什么。
  警官看着我,想听我继续说下去。但我忙于琢磨我的行为犯了哪项条款,也就没有说下去。于是他便拿出一张纸开始写了起来。
  年轻的科瓦列夫又去值班了。警官咯吱咯吱地用钢笔写着,并不时地将笔很响地蘸到墨水瓶里。
  我坐在那里,眼睛木然地盯着墙上的标语,茫然地想像着洛莫诺夫处于我目前的情况下会抢过通行证,跳窗逃跑的悄景。他为什么要逃跑呢?因为他不承认自己有罪。我也不承认我有罪。但罪过好像既可以是客观的,又可以是主观的。事实毕竟是事实:所有这74戈比的铜币,从法律的观点来看,都是偷来的,只不过偷的手段高明一些,是靠了一枚花不完的硬币。
  “请读一遍,然后签个字。”警官说。
  我拿起来读了一遍。
  根据这份报告,我,很明显也就是下面签名人普里瓦诺夫·A·E,在无意中得到一枚花不完的5戈比硬币,并且故意使用数次。我,也就是下面签名人普里瓦诺夫·A·E,声称自己这样做完全是为了进行科学试验,并无骗人的企图。我愿意用1卢布55戈比来赔偿因此给国家造成的损失;最后根据1959年5月22日索洛维斯市政委员会的决议,我已将上述花不完的5戈比硬币交给当班警官萨金科·U·U。同时收到补偿的5戈比苏联政府法定货币。
  我签了名。
  警官核对了一下我的签名是否和通行证上的签名一致,又认认真真地数了一遍硬币,然后又打电话证实了那几块太妃糖和那把钢丝刷。接着他开了一张收据,把它连同5戈比的法定货币一起递给了我。
  他把报纸、火柴、糖果和钢丝刷还给我后,说:“连同那些你承认喝过的饮料,你总共欠81戈比。”
  我付了钱,心里如释重负。
  警官又翻了翻通行证,然后递给我。
  “你可以走了,公民普里瓦诺夫。”他说,“不过从现在起你得小心一点儿。你在索洛维斯要呆很久吗?”
  “我明天就走。”我说。
  “好吧,那就小心到明天吧。”
  “是的,我一定小心。”我说一边把通行证放起来。然后我一时兴起,低声问道,“警官同志,你没有发现索洛维斯这个地方有点奇怪吗?”
  可是警官已经在专心致志地看他的文件了。
  “我呆在这几年数多了,”他心不在焉地说,“习惯了。”

《消失的星期天》 作者:阿卡迪·斯特鲁加茨基兄弟

第五章

  “你相信鬼神吗?”听众中有人问。
  “当然不相信,”演讲的人说,转眼便在空中消失了。

    ——一个真实的故事

  从这以后,我特别地小心谨慎,直到晚上我才放松了一些。
  我从警察局出来后,沿着卢霍莫里耶街,径直回到家里,然后就钻到车底下去了。天气很热,西边一片乌云滚滚而来我躺在汽车底下,满身是油。
  老娜依娜·基耶芙娜今天显得特别殷勤,两次走到我跟前,请我把她送到秃山去。
  “先生,别人说老让汽车停在那儿不动,汽车会坏的。”她用沙哑的声音轻柔地说。她蹲在减速器那儿向下看着。“别人说让汽车兜兜风,对汽车有好处。放心吧,我会付钱的……”
  我不想开车到秃山去。第一,我的朋友们随时随地都可能来;第二,老太婆装腔作势,没完没了的纠缠更使我感到害怕;还有,后来听老太婆说到秃山去有5470多里路,我向她路好不好走,她轻松地对我说别担心—路面十分平坦,还说如果出现什么麻烦的话,她会下来推的。(“先生,不要以为我老掉牙了,我精力充沛着呢。”)
  第一次努力没有成功,老太婆便暂时偃旗息鼓,回到小屋去了。
  这时那只雄猫巴西尔钻到汽车底下,来到我旁边。它在一旁看着,过了好久才对我说:“我觉得这样不好,公民……我觉得这样不好。你会被吃掉的。”
  声音虽然轻,却很清晰,说完便匆匆忙忙地走了。尾巴一抖一抖的。
  我更加小心谨慎了。当老太婆第二次来发动语言攻势的时候,我便向她要了50卢布,心想要不然,就没完的时候。
  立刻她便什么也不再说了,看我的时候也多了几分尊重。
  我做完汽车的日常护理和技术保养后,十分小心地把车开到加油站加了油,然后到第十一饮食店去吃晚饭。
  这时警惕性很高的科瓦列夫又来检查了我的证件。为了消除他的疑虑,我问他到秃山去的公路怎么样。
  年轻的警察看着我,好像根本就没有听懂我说的话,接着他回答说:“公路?你在说什么?公民,什么公路?这儿根本就没有公路。”

  我回到家的时候,天下起了倾盆大雨。
  老太婆出去了。猫也不见踪影。井里有人在唱二重唱,声音既如泣如诉又有点令人胆战心惊。
  过了一会,暴雨变成了绵绵细雨,天也渐渐暗了下来。
  我回到我自己的房间里,想再试一试那本会变的书。可这回它不变了。也许我做错什么了,要么是书受到了天气的影响。不管我使什么法子,它总是保持原样不变,一直是同一本书F·F·库斯明的《句法和标点的实用练习》。读这种书我一点兴致都没有。
  于是我又试了试镜子,想碰碰运气。这回所有的东西都印在里面,它也不开口说话了。
  我只好无可奈何地往沙发上一躺。
  窗外雨声滴滴答答地响个不停。我感到索然无味,有点瞌睡。

  电话铃响的时候,我差点睡着了。我走到走廊里,拿起话筒。
  “喂。”
  对方一点声音都没有。
  “喂!”我喊道,又吹了吹话筒。
  还是没有人回答。
  我敲敲电话,仍然没有声音。我又吹了吹话筒,拉了拉电话线,说:“换一部电话再打来。”
  这时有人开口了,声音很粗鲁。
  “是亚历山大吗?”
  “是的。”我感到吃惊。
  “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回话?”
  “我在回话。你是谁?”
  ‘是佩德罗夫斯在打扰你,到酱菜店去叫那儿的主人给我打个电话。”
  “什么主人?”
  “噢,今天谁在那儿?”
  “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究竟是不是亚历山大?”
  “请注意,公民,”我说,“你在打哪个电话号码?”
  “72号……你那儿是不是72号?”
  我答不上来。
  “当然不是。”我说。
  “那你为什么说你是亚历山大?”
  “因为我真的叫亚历山大。”
  “见鬼……你那儿是不是办事处?”
  “不是,”我说。“这里是陈列馆。”
  “噢……原来是这样,真抱歉。那你是叫不到主人的。”

  我挂掉电话,站在那儿四下看了看。过道共有5扇门:我房间有一扇门,通向院子有一扇门,老太婆房间有一扇门,厕所有一扇门,还有一扇门是用铁皮包着的,门上有一把巨大的挂锁。
  过道冷冷清清,灯泡上面满是灰尘,灯光很暗……我拖着双脚无精打采地回到我的房间,站在门口。
  沙发不见了。
  但其他东西都原封未动。桌子、火炉、镜子、衣橱和小凳子。那本书还摊在窗台上。地板上原来放沙发的地方,只留下一个长方形的灰尘的痕迹。然后我又发现床单已经整整齐齐地放在衣橱里了。
  “沙发刚才还在这儿的,”我大声喊道。“我就躺在上面的。”
  木屋有了某种变化。房间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声音:有说话声,有音乐声还有不知从什么地方发出的笑声、咳嗽声,还有抓脚的声音。模模糊糊的黑影不时地将灯光遮住,地板也是嘎吱嘎吱地响。接着一阵药味弥漫了整个房间。
话一阵冷风迎面吹来。我不由地往后退了几步。就在这时,外面的门上响起了清晰的敲门声,敲得很急促。房间里的声音立刻消失了。我看了看原来放沙发的地方,又走进过道,打开了门。

  毛毛细雨中有一个人站在我眼前,他身材不高,可是气度不凡,穿着乳白色的雨披,上面纤尘不染,领子是竖着的。
话他摘下帽子,很礼貌地说道:“对不起,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我能不能占用您5分钟时间,和您说几句话?”
  “当然可以。”我茫然地说,“请进。”
  我生平从未见过这个人,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可能是警察局派来的。
话那个陌生人走进过道,一直朝我的房间走去。
话我连忙挡住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挡住他,很可能是因为怕地板上的那些垃圾和尘土会让我难堪。
  “对不起,”我含含糊糊地说,“也许我们在这儿谈会更好些……房间里乱糟糟的,而且也没有地方坐。”
  他立刻转过身来。
  “怎么会这样?——什么坐的东西都没有吗?”他语气平静地说,“沙发呢?”
  我们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
  “嗯……什么——沙发?”我问道,也不知何故,声音很低很轻。
  那个陌生人低下头来。
  “噢,原来如此,”他慢条斯理地说。“条件太糟糕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
  他很有礼貌地点点头,带上帽子,径直朝厕所走去。
  “你到哪儿去?”我大声说道,“你走错地方了。”
  那个陌生人头也不回地低声说道:“噢,那没关系。”说着便走了进去。
  我立刻打开灯,等了一会听听没动静,便连忙把门打开。厕所里连一个人影都没有。我慢慢地抽出一支烟点着了。

  那张沙发,我想那张沙发会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我从未听说过沙发有什么传奇故事。有会飞的地毯、神奇的餐桌布、隐身的帽子、20里长的靴子、会弹琴的猫、还有魔镜。而沙发是给人坐或者睡觉用的,是既体面又普通的家具。沙发会让人产生什么奇异的想法呢?
  一回到我的房间,我就看到那个小矮人坐在火炉顶上弯着身子,头快碰到天花板上,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他满脸皱纹,胡子拉碴,耳朵长着白毛。
  “噢,原来你在这儿。”我有气无力地说。
  那个小矮人咧了咧他的大嘴巴,愁眉苦脸,一副备受折磨的样子。
  “晚上好。”他说,“请原谅。我不知怎么被抛到这里来了。刚才我们谈到沙发。”
  “现在谈沙发已经晚啦。”我说,然后往桌子旁边一坐。
  “我明白。”小矮人低声说。然后笨手笨脚地挪了挪位子,上面掉下许多泥土。
  我抽着烟,一边审视着他。
  小矮人往下看着地板,有点犹豫不决。
  “你要不要帮忙?”我说,一边向他走去。
  “谢谢,不用。”小矮人干巴巴地说道。“我还是自己来吧。”
  他走到搁板的边缘笨拙地往前一跳。刚开始是头朝下,我心里一阵紧张,但他在空中停住了,然后慢慢下落。他张开手臂,像只老鹰似的,手臂一扇一扇的动作虽然不美观,倒也很有趣。他趴着落到地下,然后站直身子,用袖子擦了擦满是汗水的脸。
  “真是上了年纪啦,”他沮丧地说。“100年以前,要是我现在这么个下法,准被轰出校门,肯定拿不到毕业证书,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
  “什么毕业证书?”我问道,一边点上第二支烟。
  他根本没听我说话。他在小凳上坐下后,又继续唉声叹气地说道:
  “从前,我在空中飘浮得和泽克斯一样漂亮。——可是岁月不饶人,这是最糟糕的。许多人在年纪大的时候栽了跟头。当然伟人是永远不会栽跟头的比如像詹·贾科姆、克里斯托巴·琼塔、朱赛普·鲍尔萨姆、还有费奥多·谢苗诺维奇·基文同志……没有一点儿老的迹象!”他得意地望着我说:“没有一点儿迹象!皮肤光滑,动作潇洒灵活……”
  “对不起,”我说。“你刚才说——朱赛普·鲍尔萨姆,……那就是卡格里奥托公爵啊。托尔斯泰的书上说,这位公爵又胖又丑……”
  小矮人神情黯然地看着我,然后迁就地笑了笑。
  “那不过是你阅历不深而已,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他说。“卡格里奥托公爵和朱赛普·鲍尔萨姆完全是两回事。只是,我怎么说呢……这个替身造得不成功。鲍尔萨姆年轻时造了一个替身。他才华横溢,可这对年轻人来说也许并不是件好事……总之,不要再说鲍尔萨姆和卡格里奥托是同一个人了。这样会让你难堪的。”
  我确实感到有点难堪。
  “是的。”我说,“当然,我是个外行。可是我想冒昧地问一句,这和沙发有什么关系呢?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小矮人吃了一惊。
  “如此傲慢无礼,简直不可原谅!”他站起身来,大声说道,“我犯了个错误,我得坦白承认这一点。当这些伟人……这些不懂礼貌的年轻人居然……”他把苍白的双手放在胸前,鞠着躬说,“请原谅,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我这样强你所难……让我再次向你表示诚挚的歉意。我这就离开这里。”他向俄罗斯式的火护走去,又心有余悸地抬头看了看。
  “我老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真的老了……”
  “也许从……出去更适合你……嗯……在你来之前,有一个人就是从这儿进来的,他还用了……”
  “噢。不,朋友,那是克里斯托巴·琼塔!对他来说,在自来水管道里走上十来里路又算得了什么呢?”小矮人痛苦地挥了挥手。“我吗,只好走容易一些的路了……他有没有带着沙发走,或者说他有没有把沙发变走?”
  “不知道,”我说。“事实上,他也是来得太晚了。”
  小矮人痛苦不堪,扯着右耳上的毛发。
  ‘晚了?他?绝不可能!不过,谁又能料到呢。再见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请你宽大为怀,原谅我。”
  他费了很大劲,才穿墙而去。
  我把烟蒂扔到地板上的垃圾堆里。又是沙发!这回可比会说话的猫复杂多了,内容也更丰富——真像一出戏一样。也许是一出改变人们思维方式的戏。可能更多的戏还在后面呢……肯定会有更多的好戏。我看着那堆垃圾。我在什么地方好像看到过一把扫帚。
  扫帚放在电话下面的水桶旁边。我开始清扫那堆灰尘和垃圾,突然扫帚碰到一个很重的东西,那东西一直滚到房屋的中间。我眼睛盯着它。原来是个闪亮的拉长的气缸,和我的大拇指一般大。我用扫帚戳了戳,气缸摇晃着,发出劈劈啪啪清脆的声响。屋里顿时迷漫着臭氧的气味。我把扫帚扔到一边,捡起那个气缸。气缸磨得很光滑,手摸上去有些热。我用指甲弹了弹,它又劈劈啪啪地响了起来。我把它转过来,想看看另一头,这时我感到脚下的地板摇晃起来,所有的东西也在我眼前旋转起来。我的脚后跟被碰了一下,钻心地疼,然后我的肩膀和后脑勺也被碰了一下,我扔掉气缸,倒在地板上,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也不知道我正躺在墙和火炉的夹缝之间。灯在头顶上晃着。我抬头看了看,意外地发现天花板上有许多我的鞋印子。我呻吟着爬出夹缝。我看看鞋底,满是墙粉。
  “怎么会这样?”我竭力地思索着。“下次没准会钻自来水管道。”
  我用眼睛寻找着气缸。它竖在那儿,扁平的一端朝着地板,这是所有平衡规律都没法解释的现象。我小心地向它走去,蹲在它旁边。它前后摇晃着,发出轻轻的劈啪声。我看了好一会,然后伸长了脖子,对着它吹了口气。小不点的气缸摇晃得更厉害了,接着便倒了下来。这时,我身后起了一阵风,还有一阵嘶哑的咯咯声。我转过身来一看,便重重地坐在了地板上。
  在火炉上面蹲着一只巨大的鹰头狮身带有翅膀的怪鹰。它的脖子上面一点毛也没有,喙弯得有点吓人。
  “你好。”我开口说。我想这个怪鹰也是会说话的。
  它看着我时,一只眼睛睁一只眼睛闭,看上去很像一只母鸡。我挥手和它打招呼,它张张口,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它撑开翅膀,开始用喙在腋下啄着,像在找什么似的。
  气缸继续摇晃着,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我竭力不回头看它。
  我打扫完后,将垃圾倒在门外。外边下着雨,漆黑一片。
  怪鹰睡着了,臭气也消失了。我看了看表:已经是半夜12点了。
  我站在那儿低头看着气缸,思考着物质和能量守恒的问题。最好别碰它,我想。最好用东西罩住它,别让它跑掉。
  我从大厅里拿来一把有柄的勺子,认真地瞄准后,屏住气,对着气缸罩了下去。然后我便坐在凳子上,等着看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
  怪兽打起鼾来,声音特别响。在灯光的照耀下,它的翅膀闪着紫铜色的光泽,一股腐烂的臭味从它身边蔓延开来。

  “你不应该这样做,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声音很悦耳。
  “做什么?”我说,转过身来看着镜子。
  “我在说那根魔杆。”
  镜子没有说话,是另外一个人在说话。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我说。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开始有点恼火。
  “我在说魔杆。”那个声音说,“你用铁勺罩住是完全错误的。处理魔杆的时候要特别小心。”
  “所以我把它罩上了……同志,你为什么不进来呢?现在这种谈话方式真是太不方便了。”
  “谢谢。”那个声音说道。
  就在我面前,一个穿着特别考究的人渐渐现出身影。他脸色苍白,身穿一套裁剪得非常合体的灰色上衣。他的头微微向旁边偏着,他彬彬有礼地说:“我希望我没有唐突地打扰您的工作。”
  “没有,没有。”我连忙站起身来说,“请坐,不要拘束,要不要来点茶?”
  “谢谢。”陌生人说,然后在我对面坐下来,很有教养地拉了拉裤腿。“茶吗,就不劳驾您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因为我刚用过晚饭。”
  我们互相对视了一会儿。他面带微笑,我也是笑脸相迎。
  “你是来找沙发的,对吗?”我说,“可惜,沙发不在这儿。我很抱歉,我甚至不知道……”
  那个陌生人抬了抬手。
  “这些琐碎的小事!”他说。“为了一桩鸡毛蒜皮的事,竟如此大动干戈,简直让人难以相信……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你自己想想看——整天醉心于故弄玄虚,追求一些令人作呕的虚幻的东西,为了传说中的什么白色论文,搞得人们不得安宁……有些人居然说这个沙发是全能的转换器,尽管造型大了点,可质量不错,性能稳定。那些谈论白色论文的笨蛋们更是荒唐可笑。我不,我甚至连谈论沙发的想法都没有。”
  “先生,你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我用上层社会最礼貌的口吻说道,“那就谈谈别的好了……”
  ‘愚昧……固执……”他心不在焉地咕哝道,“思想懒惰,还嫉妒别人,彻头彻尾的嫉妒……”他突然停住没再继续说下去。“请原谅,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我冒昧地请您允许我将这个勺子拿开。超磁场穿不透钢铁,在一定空间内超磁场强度的增加会……”
  “当然可以,你要拿什么就拿什么!可以把勺子拿走……甚至可以把魔杆拿走……”说到这里我停住了,吃惊地发现那把勺子已经不翼而飞。小气缸竖在一汪液体中,液体很像闪光的水银,迅速地蒸发着。
  “我劝你最好还是别碰它。”那个陌生人说。“至于你让我把魔杆拿走的高尚的建议,我是万万不能采纳的。这涉及到道德伦理问题,或者说名声问题也可以……传统的力量很强大!允许我再奉劝你一遍,不要碰这个魔杆。我看得出来,你一定感到不舒服,还有那只怪鹰……我猜你一定是闻到什么气味了。”
  “千真万确,”我冲动地说道。“臭不可闻,简直像猴子呆的地方。”
  我们都看了看鹰,怪鹰睡得很沉,羽毛松开着。
  “适当地使用魔杆是一门复杂而又精深的艺术,”陌生人说。“你千万不要因此而自责或者感到懊恼。学会使用魔杆要学完八个学期的课程,要完全掌握量子炼丹术的知识。作为一个软件行家,你不需费多大力气,就能掌握电子层魔杆的操作……但是量子层魔杆……超磁场……物质转换……诺莫诺索夫的绝对理论……”他遗憾地摊了摊手。
  “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我贸然说道,“我甚至不想称自己是……当然,我是一无所知。”
  我控制住了自己,没再继续说下去,然后给他递了一支烟。
  “非常感谢。”陌生人说。“我不吸烟,这将是我终身的遗憾。”
  为了表示礼貌,我弯了弯手指,然后询问道,“见到你我万分荣幸,不过我想知道我们是怎么到一起来的?”
  陌生人低下头,好像有点尴尬。
  “我这样说可能显得有点自高自大,”他说“不过,我还是要实话实说。我到这儿来已经很久了。我不愿意指名道姓,但我想尽管你——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跟此事没有多大关系,也一定看出来了。沙发已经生出了一些事端,还可能酿成一件丑闻,气氛越来越紧张。在这样的环境中过失和错误是难免的……不久就会见分晓的。某一个人——我再说一遍我不愿意指名道姓,特别是在说我的同事的时候。他理应得到各方面的尊重。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个无私的天才,就是有点鲁葬粗暴——某一个人由于一时紧张,匆忙间将魔杆丢在这儿了,这个魔杆成了人们一系列活动的中心,有人尽管和这些活动没有一点儿关系也被拉了进来……”他朝我鞠了个躬。“在这种情况下,就完全需要做一些事情来抵消由此而产生的副作用……”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天花板上的靴印。“我不是个空谈的利他主义者。作为一个专家和行政管理人员,我对所有这些事情都有着浓厚的兴趣……不过,我不想再为难你了,因为你已经向我保证过你不再拿这根魔杆做试脸。我这就告辞了。”
  他站起身来。
  “再坐一会儿!”我大声说道。“别急着走嘛——和你谈话真是人生一大快事。我还有许多问题要请教你呢。”
  ‘我很欣赏你的敏锐,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可是你累了,该休息了……”
  “我一点也不累!”我急切地争辩道,“我感到很轻松愉快。”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陌生人说,一边微笑着紧盯着我的眼睛,“可是你确实累了,确实需要休息了。”
  我立刻感到自己昏昏欲睡。我的眼皮好像被什么东西粘在了一起,谈话的兴致也随之消失了。我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只有一种强烈的想睡觉的欲望。
  “认识你是件特别愉快的事情。”陌生人轻轻地说。
  我看到他越来越模糊,最后慢慢地消失在空中,留下一股昂贵的科隆香水的气味。
  我不由自主地把被褥铺在了地板上,头往枕头上一靠便沉沉地睡着了。

  一阵翅膀扇动的声音和鸟喙刺耳的啄食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整个房间里泛着紫光。火炉上,怪鹰在到处觅食,扇动翅膀不断地拍打着屋顶,并且发出尖厉的叫声。
  我坐起来,朝四下里看了看。就在房间的正中央,一个粗壮的小伙子正飘悬在空中。他下身穿着工作裤,上身穿一件花哨的运动衫。他不偏不倚正好悬在魔杆的上面,但没有碰着它,一双纤细的大手做着游泳时划水的动作。
  “怎么回事?”我问道。
  那个乡巴佬从腋下扫了我一眼,又转过脸去。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我气愤地说。这时我仍然是迷迷糊糊的。
  “别嚷嚷,你这个凡夫俗子。”乡巴佬声音沙哑地说道。他不再转来转去,而且把气缸从地板上捡了起来。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耳熟。
  “喂,朋友!”我威吓道,“把那玩意放回原地,快离开这儿。”
  那乡巴佬绷着脸看着我。
  我掀开毯子,站起身来。
  乡巴佬慢慢降落下来,双脚牢牢地站在地板上。房间忽然亮了许多,尽管没有开灯。
  “孩子,”乡巴佬说,“夜晚应该睡觉,你最好还是躺下吧。”
  显然小伙子没有把刚才的不愉快放在心上,我也一祥。
  “我们是不是到院子里走走?”我一本正经地说,一边穿上鞋子。
  突然有人大声说道:“如果我能够一心向着人生的顶峰攀登,我就可以摆脱欲望和自私,改掉自高自大的毛病。继续奋斗吧,英雄阿朱那!”
  我大吃一惊,那个像乡巴佬似的小伙子也吃了一惊。
  “福者之歌,”那个声音继续说道,‘第三首,第三行。”
  “是镜子在说话!”我脱口而出。
  “我也知道是镜子在说话。”乡巴佬说。
  “把魔杆放下!”我说。
  “你怎么啦?像得了什么毛病似地大喊大叫。”那人说,“这又不是你的,对吗?”
  “难道是你的吗?”
  “是的,是我的。”
  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便问道:“沙发也是你拖走的吗?”
  “别管闲事!”他劝我说。
  “把沙发拿回来,”我说,“有人已经立了收据。”
  ”让收据见鬼去吧!”乡巴佬说,一边朝身后看了看。
  这时,又有两个人出现在房间里:一胖一瘦,两人都穿着有条纹的睡衣,活像新新监狱关在同一牢房的犯人。
  “科列夫!”胖子大声嚷道,“是你偷了那张沙发?真不害臊!”
  “你们都该滚到——”小伙子说。
  ‘你这个满口脏话的流氓!”胖子大叫道,“应该把你驱逐出去!我一定要告你一状!”
  “去告吧,”科列夫说,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这是你们的拿手好戏。”
  “你怎么敢这样和我说话!你只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竟如此不懂礼貌。你把魔杆忘在这儿了,差点伤了这位年轻人。”
  “我已经受到了伤害。”我插嘴道,“沙发不见了,我只好像狗一样睡在地板上,每天都是吵吵闹闹的。还有那只臭不可闻的怪鹰……”
  胖子转过身来看着我。
  ‘如此目无纪律,是前所未有的。”他大声说道,“你可以上告……至于你,你应该感到羞愧!”他又转过身去对科列夫说。
  这时,那个瘦子突然开口说话了,声音很轻,但是有点幸灾乐祸。
  “你把那本论文拿走了吗?科列夫。”
  那个小伙子愁眉苦脸地咧了咧嘴。
  “根本就没有什么论文。”他说,“你们怎么还傻乎乎地唠叨个没完?如果你们不让我偷这个沙发,那么给我另外一个转换器……”
  “难道你没有读过那条法令?这儿保存的所有东西一概不能拿走!”瘦子严厉地说。
  科列夫把手插在口袋里,抬头望着天花板。
  “你有没有听到学术委员会的决定?”那个瘦子问道。
  “听到了,星期一从星期六开始,达明同志。”
  “所以,不要做扰乱他人的工作,”瘦子说,“立刻把沙发还回来,不许你再踏进这儿一步。”
  “沙发我不还,”科列夫说。“等试验做完了再还。”
  胖子怒不可遏。“简直目无纪律!”他大声嚷道。“完全是流氓行为!”
  这时那只怪鹰又躁动不安地呱呱叫了起来。
  科列夫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双手仍然插在口袋里,一转眼便穿墙而去。
  胖子紧跟其后,大声喊道“喂,不!你必须把沙发还回来!”
  瘦子对我说:“这都是些误会。我将采取措施,保证类似情况不再发生。”他点了点头,也朝墙那边走去。
  “等一等,”我大声喊道。“那只鹰!把那只鹰带走!还有它的臭味!”
  瘦子半个身子已进到墙里了。他转过身来,手指向鹰招了招。
  怪鹰扇动翅膀,从火炉上飞起,被收进了瘦子的指甲里。
  转眼间瘦子不见了,刚才的紫光也越来越暗。
  外面天黑了下来,雨又开始敲打着窗玻璃。
  我打开灯,仔细检查了一下房间。一切都原样未动,只是多了怪鹰的利爪在火炉上刨出的深槽和天花板上乱七八糟的鞋印。
  “牛奶制成的清纯的黄油,”那面镜子开口说道,听上去有点傻乎乎的,却颇有道理。“并没有增加什么营养,不过如果加工得当的话,却是最可口的食品。”
  我关掉电灯,躺下来,心想明天老太婆肯定会唠叨抱怨个没完。

《消失的星期天》 作者:阿卡迪·斯特鲁加茨基兄弟

第六章

  我用眼光质问他。
  “不,”他回答说。“我不是俱乐部成员,我是个鬼魂。”
  “很好,即使这样你也没有权利在俱乐部里游来荡去。”

    ——H·G·威尔斯

  早晨醒来,我发现沙发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了。
  我并没有感到吃惊。我只是想老婆子终于达到她不让我睡在沙发上的目的了,沙发在那边角落里,而我却睡在这边角落里。
  我收拾好被褥,开始做起床操,心想人到了一定程度上,可能就见怪不怪了。显然我已经远远地超过这个程度了。事实上,我对现在经历的事情已经感到厌倦了。
  我试图想一件现在能让我感到吃惊的事,可惜一件也想不出来。这使我大为失望,因为我无法忍受人没有惊奇感。当然,我还远远没有达到“不管什么,我以前都见识过”的地步。我目前的处境和艾丽丝漫游幻境时差不多。我好像在睡梦中一样,能够接受或者准备接受任何奇迹的发生。我希望这种奇迹不仅能使人目瞪口呆。而且需要他作出各种各样的反应。
  我还在做着起床操,突然外面的大门砰的一声打开了,接着是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咳嗽声,什么东西“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一个人用命令的口气大声喊道:“娜依娜·基耶芙娜同志!”
  没有听到老婆子的回答。门口传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那是扇什么门?——噢,我明白了。还有,这扇呢?”
  “这是通向陈列室的门。”
  “还有这里?这是什么?”
  “她是个把什么东西都管理得井井有条的女人,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这是电话。”
  “那张赫赫有名的沙发在哪儿?在陈列室吗?”
  “不,沙发应该放在这儿。”
  “是在这儿。”一个忧郁的声音说道,听起来很耳熟。
  我房间的门被打开了,门口站着一个老头儿,细高个,一头漂亮的白发,可眉毛和胡子是黑的,长着一双深邃的眼睛。我站在那儿,只穿一条短裤,双臂下垂,两脚叉开着和肩膀一样宽。他一看到我便停住脚步,大声说道:“你好!”
  在他的左右又出现了几张脸朝房间里探望。
  我边说“对不起”,边去拿我的牛仔裤。可是,根本就没有人注意我。
  四个人走进了房间,站在沙发周围。其中两个人我认识:一个是整天愁眉不展的科列夫,胡子拉碴眼睛通红,还是穿着那件邋遢的夏威夷运动衫;另一个是皮肤黝黑的鹰钩鼻子罗曼,他向我眨了眨眼,跟着便转过身去;白头发的那位,我不认识;还有身材高大结实的那位,我也不认识。他穿着一套黑衣服,衣服后面已经磨得发亮,他的举止俨然是这里的主人。
  “是这个沙发吗?”穿黑衣服的那位说道。
  “这不是沙发,”科列夫阴沉着脸说。“这是台转换器。”
  “对我来说,这只是张沙发。”穿黑衣服的那位大声说道,一边翻开着记事本。“沙发,超大号,第123号。”他弯下腰,摸了摸沙发。“科列夫,你把它弄湿了,你一直在雨中拖着它到处走。看看,里面的弹簧生锈了,上面的垫子也乌七八糟。”
  “这件东西的价值,”鹰钩鼻子罗曼用嘲讽的口吻说道,(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根本就不在什么垫子和弹簧上,其实里面根本就没有弹簧。”
  “请你少说两句,罗曼·彼得诺维奇。”穿黑衣服时那位威严地说,“不要袒护你的科列夫。沙发是陈列馆登记了的,因此我们必须负责,沙发必须放在这里。”
  “这是件机械设备,”科列夫无可奈何地说,“一个很重要的项目正需要它……”
  ‘我对此一无所知,”穿黑衣服的那位说。“不知道用沙发的项目会是个什么样的项目。”
  “但我们有人是知道的。”罗曼轻声说道。
  “请你闭嘴。”穿黑衣服的转过身来对他说。“这儿不是酒吧,这儿是工作的地方。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不是沙发’这个事实。”罗曼说。“或者用一句更能让你接受的话来说,就是这不仅仅是沙发。这是件机械设备,只不过外表像沙发而已。”
  “我叫你少说些阴阳怪气的话,”穿黑衣服的那位不容违抗地说。“诸如‘更能让你接受’之类的。还是让我们各干各的工作。我的工作就是制止这种滥用公物的行为——我现在做的就是我的工作。”
  ‘好了。”白头发的那位声音很洪亮,整个房间一下子安静下来。“我和克里斯托巴·约塞维奇和费奥多·谢苗诺维奇讨论过了,他们说这张沙发纯粹是一件文物,曾经被鲁道夫二世用过,因此它的历史价值是毋庸置疑的。另外,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们两年前曾经买过一架转换器。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你记得是谁去买的吗?”
  “请等一等。”穿黑衣服的莫迪斯特说,一边开始迅速地翻着他的记事本。“很快就会查到的……转换器,功力加倍,TDX-8-OE型,凯特格勒工厂生产……是巴尔萨姆同志提出来买的。”
  “巴尔萨姆每天都要用的。”罗曼说。
  “这台TDX一文不值,”科列夫插嘴说,“因为它的选择性能才达到分子层。”
  “是的,是的。”白头发那位说。“现在我记起来了。关于这台TDX型转换器的检测有个报告。选择性曲线上下起伏确实很大……对。那么这个…嗯…沙发怎么样?”
  “这是手工制作的,”罗曼连忙说,“无可挑剔,是利奥·本·贝克扎莱尔的手艺。他拆了又装装了又拆,一共花了300年时间。”
  “你这就说对了。”穿黑衣服的莫迪斯特说,“他这才是工作的样子。尽管他年纪大了,但什么事他都是自己动手。”
  突然镜子咳嗽了一声,随后说道:“他们在水里呆了一个小时以后,都变得年轻了。他们从水里出来的时候,一个个满面红光,英俊潇洒,充满活力,像20来岁的年轻小伙子。”
  “一点没错。”莫迪斯特说。
  镜子说话的声音和那位白头发的声音一模一样。
  白头发的那位厌恶地翻了翻眼珠。
  “现在我们暂时不讨论这个问题。”他说。
  “那么什么时间讨论?”科列夫急不可待地问道。
  “星期五,拿到学术委员会上讨论吧。”
  “我们绝不能破坏文物。”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说。
  “好了,”白头发的那位说,“你们这些人的问题留到学术委员会上解决。至于你——”从他的脸部表情可以看出,他已经把科列夫的名字给忘记了。“从现在起。……嗯……禁止再到陈列馆来。”
  他说完这些话,便离开了房间,是从门口出去的。
  “这下你如愿以偿了吧?”科列夫咬着牙说,一边盯着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
  “滥用公物是绝对不允许的!”他不耐烦地说。
  “滥用公物!”科列夫说。“你才不在乎什么滥用不滥用呢。你只知道打小算盘,多一笔账也不肯登记。”
  “请你闭嘴!”莫迪斯特口气强硬地说,“我们要命令一个委员会调查一下,看看文物是否被损坏了……”
  “编号是第1123。”罗曼小声插话道。
  “你不接受也得接受,”莫迪斯特神气地说。然后他转过身看见了我。“你是来干什么的?”他问道,“你怎么会睡在这儿?”
  “我——”我嗫嚅道。
  “你睡过沙发?”莫迪斯特冷冷地说,他的眼睛死盯着我,好像我是间谍似的,“你知道这是台机械设备吗?”
  “不知道。”我说,“当然,我现在知道了。”
  “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鹰钩鼻子大声叫道。“他是我们新来的电脑专家,沙沙·普里瓦诺夫。”
  “那么,他为什么睡在这儿?为什么不睡到公寓去?”
  “他还没有注册登记。”罗曼说,一边揽住了我的腰。
  “强词夺理!”
  “你的意思是让他睡大街吗?”罗曼气愤地说。
  “你不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莫迪斯特说,“有公寓,有旅馆,可这里是陈列馆,是国家机构。如果每个人都到这儿来睡觉……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是从列宁格勒来的。”我沮丧地回答说。
  “如果我到列宁格勒去,睡在爱尔米塔博物馆的床上,那行吗?”
  “当然可以。”我耸耸肩说道。
  罗曼一直把我搂得紧紧的。
  “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你说得对,这样会乱套的。今晚他将睡在我的床上。”
  “那就对了,就照你说的办吧。”莫迪斯特宽宏大量地答应了。接着他又以主人的姿态将房间上下打量了一番,看见了天花板上的脚印,又立刻看了看我的脚。正巧我当时光着脚。“你得照着办。”他说。然后弹了弹挂钩上的脏东西,便走出了房间。
  “十足的笨蛋!”科列夫咬着牙说,“白痴!”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头。“都去他妈的,今晚我还要把它拖走。”
  “别担心,”罗曼轻声安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怪我们运气不好。你有没有看到是哪个杰勒斯?”
  “是哪一个?”科列夫无精打采地问道。
  “是杰勒斯-A。”
  科列夫抬起头。“那还不是一样。”
  “区别大着呢!”罗曼说,一边眨了眨眼睛。
  “因为杰勒斯-U已经乘飞机到莫斯科去了,这一点对于这张沙发特别重要。还不明白吗?你这个偷陈列馆珍宝的盗贼。”
  “啊,你真是我的救星!”科列夫说,我第一次看见他脸上露出笑容。
  ‘你看见了,沙沙,”罗曼对我说。“我们有一位理想的领导。他有两个化身。其中一个是杰勒斯-A·波留克托维奇,另一个是杰勒斯-U·波留克托维奇。杰勒斯-U是世界上著名的科学家。而杰勒斯-A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行政管理人员。
  “是双胞胎吗?”我好奇地问。
  “当然不是,他是一个人,只不过是作为两个人存在。”
  “原来如此。”我一边说,一边开始穿鞋子。
  ‘好了,沙沙,不久你一切都会明白的。”罗曼鼓励我说。
  我抬起头来问:“什么意思?”
  “我们得有一位电脑专家。”罗曼诚恳地说。
  “我特别需要。”科列夫有点兴奋地说。
  “人人都需要程序编制员,”我说,一边又忙着穿鞋子。“还有,请不要再施催眠术或者魔术什么的。”
  “他开始有点明白了。”罗曼说。
  科列夫还想说些什么,突然窗子外面传来一阵吵吵闹闹的声音。
  “那不是我们的5戈比硬币!”莫迪斯待大声嚷道。
  “那么是谁的?”
  “我不知道:那不是我的事!那是你们的事—抓住那些伪造者,警察同志!”
  “这枚5戈比硬币是从一个叫普里瓦诺夫的人身上搜来的,他在鸡腿小木屋,和你们住在一起。”
  “啊哈,是从普里瓦诺夫身上搜来的?我早就知道他是个贼。”
  杰勒斯-A用责备的口吻说道:“可恶,可恶,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
  “噢——对不起,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我们绝不会听之任之的!警察同志,我们进去!他就在里面……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你守住窗口,别让他跳窗逃跑了。我将为此事作证!我绝不允许娜依娜·基耶芙娜的名声受到玷污!”
  我感到一阵恶心,浑身发冷,罗曼已经预感到事态的严重。他从挂钩上拿起一顶油腻腻的帽子,扣在我的头上。
  我立刻便消失了。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除了我自己以外,所有的东西都还是老样子。可惜罗曼不让我深切体会这种新感觉。
  “这是顶隐身帽,”他轻声说道。“快走到一边去,别吭声。”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角落里,蹲在镜子底下,就在这时,莫迪斯特拉着年轻警察科瓦列夫的衣袖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他在哪儿?”莫迪斯特大声嚷嚷道,四下寻找着。
  “在那儿。”罗曼指着沙发说。
  “别担心,它是不会跑掉的。”科列夫插话道。
  “我在问——他在哪儿?你们的那个程序编制员。”
  “什么程序编制员?”罗曼假装不知道。
  “你别再演戏了!”莫迪斯特说。“刚才那个程序编制员还在这儿的,他穿着短裤,光着脚。”
  “噢,那是你异想天开,”罗曼说。“我们刚才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程序编制员!那是个——”他做了个手势,一个男子穿着牛仔裤和运动衬衫出现在房子中间。我只看见他的后背,其它什么都看不见,但年轻的科瓦列夫摇了摇头说:“不,不是他。”
  莫迪斯特围着这个奇怪的身影转了一圈,嘴里喃喃自语道:“运动衬衫……短裤……光脚……是他,就是他。”
  那个奇怪的身影一转眼便消失了。
  “不,不是他。”警察科瓦列夫说。
  “那个人要年轻些,没有留络腮胡子……”
  “没留络腮胡子?”莫迪斯特问,他显出一副难堪的样子。
  “没有络腮胡子。”科瓦列夫进一步证实道。
  “呣——是吗?”莫迪斯特说。“不过,我刚才看见他留着络腮胡子的。”
  “我现在把通知书交给你,”警察科瓦列夫说,把一份官方文件交给了莫迪斯特。“调查你的普里瓦诺夫和你的娜依娜·基耶芙娜的关系是你们的事……”
  “但我告诉你,这不是我们的那枚5戈币硬币!”莫迪斯特大声说道。“关于普里瓦诺夫我什么也没说。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普里瓦诺夫……可基耶芙娜是我们的一个同事!”
  年轻的科瓦列夫把双手放在胸前握了握,还想说点什么。
  “我要求你们必须立刻澄清此事!”莫迪斯特继续大声嚷道,“你先别急着送通知,警察同志!这份通知会给我们整个集体的脸上抹黑的!我认为你们应该先把事情弄清楚!”
  “我只是执行命令——”科瓦列夫开门说道。
  但莫迪斯特立刻大声打断了他。“我要求你们停止这样做!”他冲向科瓦列夫,把他拖出了房间。
  “他们到陈列馆去了。”罗曼说。“沙沙,你在哪儿?把帽子摘下来,让我们去看看……”
  “也许我带着帽子更安全些。”我说。
  “把帽子摘了,把帽子摘了!”罗曼说,“你现在成了有名无实的人了。没有人会相信你的存在,行政部门和警察局都不会相信。”
  科列夫说:“我去休息一会,沙沙,吃过晚饭过来,让你看看我们的机器,总的来说……”
  我摘下帽子。
  “别说了,”我打断他的话说,“我在休假。”
  “我们走,我们走。”罗曼说。

  大厅里,莫迪斯特一只手开着巨大的挂锁,一只手抓着科瓦列夫。
  “我要让你看看!”他大叫着。“每一样东西都是登记了的……每一样东西都在原地未动。”
  “我没有说什么啊。”科瓦列夫无力地为自己辩解着。“我只是说可能不止一枚硬币……”
  莫迪斯特一把将大门推开,我们一起走进了一间宽敞的房间。
  这是个名副其实的陈列馆,有讲台、图表、橱窗、大小模型和印模。不过,它的总的外观给人的感觉到更像是个研究犯罪的陈列馆:有许多照片和索然无味的展品。莫迪斯特立刻把科瓦列夫拖到讲台后面,他们又开始争吵起宋,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好像他们是呆在一个空桶里讲话似的。
  “我们的硬币在这儿……”
  “我没有说过——”
  “基耶芙娜同志是——”
  “我只是执行命令!”
  “别拿命令吓唬人!”
  “沙沙,别管闲事,别管闲事。”罗曼说,一边拼命地做着手势,然后在门口的一张安乐椅上坐下了。
  我沿着墙往前走,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只是感到特别有趣。展出的有生命之水,(水是用古代的方瓶装的,瓶塞是用彩色的蜡封住的)制造生命之水过程的图表、发动机自动转换容量模型。
  讲台上挂着一块牌子。上写:活性化学试剂。1218世纪。
  还有许多小瓶子、小罐子、蒸馏器以及提取、蒸馏、浓缩的操作和非操作模型。我继续往前走。
  魔剑(锈得很厉害的双柄剑,剑锋卷曲,一根铁链将它锁在一张铁桌上,橱窗封得很牢)、德拉丘拉公爵右上鄂犬牙(我虽然不是动物学家居维叶,但根据那颗牙齿可以断定,德拉丘拉公爵肯定是个不同寻常、难讨人喜欢的人)、正常脚印和经过论证的脚印(在我看来,他们一模一样,只是其中一个中间有一道裂缝)、发射台和臼炮(六世纪)、火龙、骷髅,原来长度的1/25的21英里长的靴子(很大的橡胶靴子)、飞毯等等。
  我来到点金石发展过程的橱窗跟前时,警察科瓦列夫和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又在走廊上出现了。所有迹象表明,他们还没有打破僵局。
  “你现在明白了吧。”莫迪斯特不厌其烦地说。
  “我必须执行命令。”科瓦列夫也是同样地不厌其烦。
  “我们的硬币在这里……”
  “让那个老太婆进来作个证……”
  “那么,你是说她是伪造者?”
  “我没有说过。”
  “我们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科瓦列夫没有注意到我,但莫迪斯特停了下来,木然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然后闭上眼睛,沮丧地大声说道:“侏儒,实验模型,普通类型。”接着便继续往前走去。
  我跟在他们后面,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罗曼正站在门口等着我们。
  “怎么样?”他问。
  “可耻!”莫迪斯特说,口气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官僚主义。”
  “我有令在身。”科瓦列夫在门口执拗地重复着。
  罗曼走了出去。我也紧跟着他往外走,莫迪斯特挡住了我。
  “对不起,”他说,“你到哪儿去?”
  “到哪儿去?什么意思?”我的声音一下子低了许多。
  “到你的岗位上去,到你的岗位上去。”
  “哪个岗位?”
  “到你工作的岗位。请问,你是个侏儒吗?如果是的话,请你到你应该在的地方去。”
  我自己一下子不知所措。罗曼好像也失去了主张。
  但就在这时,娜依娜·基耶芙娜蹒跚着走进陈列馆。她踢踢踏踏地跺着脚,手里牵着一头肥胖的黑山羊。
  那只山羊一见到警察,便咩咩直叫,拔腿就跑。
  娜依娜·基耶芙娜跌倒在地。
  莫迪斯特连忙向门口跑去,接着陈列馆里一片混乱。有一只空缸从架子上滚了下来,发出一声巨响。
  罗曼抓住我的手,小声说道:“走,快走!”便飞奔进我的房间。
  我们关上门,气喘嘘嘘地倚在门上,外面入口处不断传来叫嚷声。
  “拿出你的证件!”
  “对不起,先生。为什么?”
  “山羊怎么跑到木屋来了?”
  “别这么嚷嚷,这不是酒吧。”
  ‘我不知道你的5戈比硬币是怎么回事,这不关我的事。”
  “咩——咩——咩!”
  “公民,把山羊赶走!”
  “别动!山羊是登记了的!”
  “登记了的?怎么回事?”
  “这不是山羊!他是我们的同事!”
  “那么让他拿出——”
  “从窗子爬出去,钻到汽车里去!”罗曼命令道。
  我抓起我的皮夹克,跳出了窗口。
  巴西尔突然从我的脚下冒了出来,喵喵地叫着。
  我猫着腰,跑到汽车边,打开车门,跳上了车。
  罗曼已经把大门打开了。发动机起动不了。我死命地起动着,鸡腿小木屋的门打开了,那只山羊窜了出来。
  发动机终于轰隆轰隆地响起来了。我连忙将车急转弯,掉了个头,向街道驶去。栎木制的大门又嘎嘎地关上了。
  罗曼从门后跳了出来,冲进车里,在我身边坐下。
  “走!”他大声说道。“开到城里去!”
  我们刚要转弯驶向和平希望街的时候,他突然问:“你觉得和我们在一起怎么样?”
  “很有趣,”我说,“只是太热闹了点。”
  “娜依娜家里总是这么热闹。”罗曼说,“她是个古里古怪的老太婆,她没有占你的便宜吗?”
  “没有,”我说。“我们基本上没打什么交道。”
  “等一等,”罗曼说,“慢点。”
  “怎么啦?”
  “沃罗迪亚在前面,你不记得他了?”
  我刹住车,大胡子沃罗迪亚钻进车坐在后面的座位上。他满脸微笑地握了握我们的手。
  “太巧了!”他说,“我正要到小木屋去呢。”
  “我们现在正需要你。”罗曼说。
  “这一切怎么收场呢?”
  “不知道。”罗曼说。
  “你们现在到哪儿去?”
  “到科学院去。”罗曼说。
  “干什么去?”我问。
  “工作。”罗曼说。
  “我在度假。”
  “那是小事。”罗曼说。“这次是星期一从星期六开始,八月将在七月里开始。”
  “可我的朋友们在等我。”我恳切地说。
  “这一点我们会考虑的。”罗曼说,“你的朋友们绝对看不出任何痕迹。”
  “你这样快把人给逼疯了。”
  我们开进了第二食品商店和第十一饮食店中间的那条道路。
  “他已经知道怎么走了。”沃罗迪亚说。
  “真棒,”罗曼说。“好小伙子!”
  “我从一开始就喜欢上他了。”沃罗迪亚说。
  “显然,你们急需一个程序编制员。”我说。
  “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程序编制员。”罗曼纠正说。
  在两个窗户之间写着斯里茨研究院招牌的那所古怪房子旁边,我把车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我问道,“你们说了这么多,可连我工作的地点都不让我知道。”
  “当然要让你知道,”罗曼说,“现在一切对你开放。这是巫术和符咒科学研究院……怎么还停在这里?开进去!”
  “开到哪儿?”我问。
  “别装糊涂,难道说你没看见!”
  我定神一看。
  但那已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了。

《消失的星期天》 作者:阿卡迪·斯特鲁加茨基兄弟

第二个故事 巫师的实验 第一章

  所有的主人公中,只有一两个是中心人物,其余的都是些陪衬。

    ——《文学教学法》

  约下午两点的时候,输入系统的开关又烧断了。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是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打来的,他是管理工厂和行政部门的副院长。
  “普里瓦诺夫,”他严肃地说,“你为什么又擅离岗位?”
  “我擅离岗位?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感到自己受了委屈。“我的工作忙得不可开交,我把其它事情都抛在脑后了。”
  “你擅离岗位,要给你记下这一笔。”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说。“你本应该在5分钟之前来我这儿接受命令的。”
  “我马上就到。”我说,一边挂掉电话。
  我关掉机器,脱下试验室工作服,提醒女助手们不要忘了关电源。
  宽敞的走廊上空荡荡的;窗外,暴风雪在肆虐,窗子上面结起了冰凌。我一边跑一边穿夹克衫,急急忙忙赶到厂部办公室。
  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穿着磨得发亮的衣服,在他自己的接待室里神情庄重地等着我。在他后面,有一个小侏儒,长着毛茸茸的耳朵,手里不断翻着一本巨大的记账薄,看上去既勤劳又压抑。
  “你,普里瓦诺夫,也像个侏儒似的,”莫迪斯特训斥道,“从来都不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这儿的每个人都想和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保持良好关系,因为他既有权,又固执而且特别无知。
  所以我大声说道:“是的,先生。”一边咔嚓一声立正敬礼。
  “任何人都不能擅离岗位。”莫迪斯特继续说,“永远不能。你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戴着眼镜,长着胡子,可是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我一定引以为戒!”我说,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会注意的。”莫迪斯·马特维维奇说,语气缓和了一些。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看了一会儿。
  “普里瓦诺夫,”他终于开口说道,“今天你就要接替负责人的岗位。在放假期间,你值班看护科学院,责任重大,绝不是按按电钮就完事的。第一,要采取防火措施,这是最重要的。严禁使用自动燃料。你要保证你所管辖的生产区的电源必须全部切断。你得自己亲自去检查。一看到起火的苗头,就立刻打01号分机,并且你要立即采取措施,防止火灾蔓延。遇到这种紧急情况,吹这个报警口哨,请消防队来救急……”
  他将一只白金制成的哨子递给我,上而印着登记号码。
  “另外,任何人不得入内,这是一份晚上可以使用实验室的人的名单,但因为现在是放假,所以他们也不能进来。科学院里一个人都不应该有。至于出入口处的守护精灵,我们要给他们上好符咒。你明白了吗?人不让进去,其他东西不让出来。因为有前车之鉴。曾经有一个精灵溜出去后,偷走了月亮。这件事影响很大,甚至上了电影。”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突然要我出示证件。
  我掏出证件递给他。他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还给我说:“一切正常。其实我刚才还怀疑你是个替身呢。好了,根据劳动法,在下午3点的时候,工作日全部结束,每个人都必须把生产区的钥匙交给你。这以后,你就得每三小时对自动燃料机检查一次。在你值班期间,你至少还要到人工动物园去看两次。如果管理人员在喝茶,你要记下来,那儿有块牌子上面写着:他不得在此喝茶。请记住我所说的所有事项。你在院长接待室里值班,可以睡在长沙发椅上。明天下午4点,就由奥埃拉·奥埃拉同志实验室的波希金·沃罗迪亚接替你,清楚了吗?”
  “完全清楚了。”我回答道。
  “我会在夜里或者明天随时给你打电话。工业关系部的主任也可能会来检查的。”
  “明白了。”我说,一边看那份名单。
  第一位是科学院院长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名字旁边用铅笔注着出去两次。接下来是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第三个是工业关系部主任塞伯·罗弗洛维奇·达明。再下面的我一个都不认识。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问,他看我读那份名单这么仔细,感到很不高兴。
  “这儿,”我用手指找着名单上的名字结结巴巴地解释说。“名单上第……21号同志,我自己不认识。我想跟你一起把名单再过一遍,”我眼睛看着他。硬着头皮又加了一句:“以防万一。”
  “名单是完全正确的,”他居高临下地说道。“只是你不了解情况,普里瓦诺夫。列在名单上的人,从4号到25号,他们是死后才被允许进行夜间工作的,以表彰他们过去所作的贡献。现在你明白了吗?”
  我仍然觉得有点茫然。对我来说,要适应这一切确实有点困难。
  “准备履行你的职责吧。”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趾高气扬地说。“当然,我也代表领导,祝你新年快乐工作、生活顺利。”
  我也向他道了贺,然后便走出大厅。昨天当我知道我被安排值班看护科学院时,我暗地里还感到一阵欣喜,因为我想把罗曼·奥埃拉—奥埃拉交给我的数学计算完成。但现在我感到事情一点也不像我想像的那么简单。在科学院住一夜突然变得作同一般。前些时候,我工作得晚了些,留下值班的人很有经济头脑地把大厅里的5盏灯关了4盏,我只好摸着黑,经过一个个受了惊吓的毛茸茸的东西走出去。起初,这类事情对我的影响还不小,后来我慢慢地习惯了。有一次我又感到不习惯了,因为我走过大厅的时候,听到身后木头地板上响起了爪子啪哒啪哒的声音,而且很有节奏,我转过身来一看,原来是一只浑身闪闪发光的动物正沿着我走过的脚印跟在我后面。当他们把我从檐板上接下来以后,我才明白这是同事家的一只普普通通的狗。那位同事连忙来道歉,为此奥埃拉·奥埃拉还严厉地批评了我,说我疑神疑鬼的。可是阴影仍然残留在我心里。第一件事情,我想,首先要给精灵们上好符咒。
  在院长接待室门口,我碰到了整天闷闷不乐的维克多·科列夫。他阴郁地朝我点了点头,便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怎么了?”鲁莽的科列夫停下来问道。
  “今天我值班。”我告诉他说。
  “那对你来说可太不幸了。”科列夫说。
  “维克多,你真是个不懂感情的乡巴佬。”我说,“这样我们就得说再见了。”
  他用手拉了拉毛衣的高领,饶有兴味地看着我。
  “那么你打算干些什么呢?”他问。
  “总要找点事干干。”我说,感到有点意外。
  他突然来了精神。
  “等一等,”他说。“这是你第一次值班吗?”
  “是的。”
  “啊哈”,维克多说。“你准备怎么个值法?”
  “当然是按照规定了。”我回答说,“先给精灵们上好符咒,然后睡上一觉,当然也要留心自动燃烧事件的发生,你放假到哪儿去?”
  “噢,薇拉家里有个聚会。”维克多含含糊糊地说。“这是什么?”他拿过我手上的名单。“噢,是死人灵魂的名单……”
  “我不会让任何人进去的,”我说,“不管是死人,还是活人。”
  “对,”维克多说。“对极了,但要留意一下我的实验室。我要让我的替身在那儿工作。”
  “谁的替身?”
  “当然是我自己的了。谁会把他的替身让给我用呢?我把他锁在里面了。这是我的钥匙,交给你,因为你值班。”
  我接过了钥匙。
  “听着,维克多,他可以工作到四点左右,然后我就要把所有的灯关掉,这是规定。”
  “好了,再说吧。有份有看到埃迪?”
  “没有,”我说。“你别想耍花招,10点钟——所有电源全部切断。”
  “我说过反对了吗?关掉电源,关吧。切断整个城市的电都与我无关。”
  这时接待室的门打开了,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走进了大厅。
  “你们好。”他说,一边看着我们。
  我恭敬地欠了欠身子。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已经把我的名字给忘了。
  “给你,”他说着把一串钥匙交给了我。“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该轮到你值班了……另外。他犹豫了一会说道,“我昨天有没有和你谈过话?”
  “谈过。”我说,“昨天你恰好路过电子部门。”
  他点了点头。“不错,不错……我们谈了关于培训人员的问题……”
  “不是的。”我礼貌地纠正说。“不完全是,我们谈了你寄到森特卡丹普鲁夫去的那封信,还谈了电脑硬件的问题。”
  “噢,对,对。”他说。“好了……我祝你值班顺利……维克多·帕夫诺维奇,我可以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他拉着维克多的手臂把他领出了大厅。
  我走进院长接待室。第二个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正在那儿锁保险箱。他一看到我,说了声,“你好”。便又继续去锁保险箱。
  原来他是杰勒斯-A,我已经知道怎么区分他们了。
  杰勒斯-A稍许年轻些,显得有点冷漠,但总是很正直,说话从不拖泥带水。人们都说他工作勤奋,认为这位平庸的行政管理者一定会慢慢成为一名杰出的科学家。而杰勒斯-U却总是和蔼可亲,体贴入微,他有个奇怪的习惯,见到你总是问:“我昨天有没有和你谈过话?”没有一次例外的。据说最近他开始在学术上走下坡路了,但他仍然是世界上著名的科学家。杰勒斯-A和杰勒斯-U是同一个人,这是我怎么也想不通的,简直有点胡说八道。
  杰勒斯-A上完最后一把锁,将其中一些钥匙交给我,冷冰冰地说了声“再见”便走开了。
  我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将名单放在面前,然后给电子部门打了个电话。没有人接。显然那些姑娘们已经走了。这时是2点30分。

  2点31分的时候,著名的费奥多·谢苗诺维奇气喘嘘嘘地跑了进来。
  他是个伟大的巫师和占星家,是线性快乐研究所的主任。他特别乐观,对美好的未来充满了信心,因此而声名显赫,他过去曾经历过大风大浪。在伊凡·瓦塞列维奇的恐怖统治时期,马留特·斯丘拉托夫的家臣们认为他是巫士,将他放在一个木头蒸汽盆里要把他烫死;在亚历克斯·米哈依诺维奇的和平统治时期,他们对他棍棒相加严刑拷打,乘他卧床不起的时候,将他的所有手稿付之一炬;在彼得大帝统治时期,起先他作为博学的化学家和矿业专家而崭露头角,但后来不知怎么得罪了罗莫丹诺夫斯基王子,被判到图拉的兵工厂服苦役。他从那儿逃了出去,跋山涉水,遭过毒蛇咬鳄鱼吞,来到了印度。他轻而易举地超越了瑜伽先哲。在布加乔夫起义轰轰烈烈的时候,他回到俄罗斯。后来被控告给暴乱者治病,被削去了鼻子,终身流放到索洛维斯。到了索洛维斯后,他仍然多灾多难,直到斯里茨科学院收留了他。后来他成了科学院一个部门的主任。
  “你好!”他说话的声音响得有点震耳,他把实验室的钥匙放在我面前说:“可怜的家伙,他们怎么能把你……你困在这个地方?在这样美好的夜晚,你应该去娱乐娱乐。我要给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打个电话,还是我自己值班算了。简直乱……乱弹琴。”
  显然他是刚想到这个主意的,他为自己的这个主意感到兴奋不已。
  “好,他的电话号码是多少?真该……该死,连电话号码都记不清……115还是511?”
  “不,不,费奥多·谢苗诺维奇,谢谢你。”我连忙喊道,“没这个必要,我正好乘这个时间做些事情。”
  “啊,工作!那就另当别论了!那很好,那很好,你真是个好……好青年!我……我——我对电子可是一窍不通……我应……应该学习!不然的话,所有这些巫…巫术只不过是些文字游戏,老……老一套,念念咒……咒语,既原始又落后……跟着祖先后面依样画葫芦……”
  他站在那儿一步未动,接着变出了两个很大的黄澄澄的苹果,给了我一只,将另一只一口咬了一半,然后津津有味地嚼着。
  “真该……该死,又变了一只虫蛀过的苹果……你的怎么样——好的?那太好……好了……我还会来看……看你的,沙沙。我对我们这套管理体制还没有弄懂……不过,给我些时间,我去弄点伏……伏特加来……我要给你讲个侦探故事——加德纳的。你懂英语吗?好……好极了,暴徒的儿子写的东西真棒!他塑造了一个坚强的律师佩里梅森。然后我再给你讲几个科幻故事,阿……阿西莫夫或者布……布雷德伯的作品……”
  他走到窗前,极度兴奋地说:“暴风雪太棒了!我就是喜……喜欢暴风雪!”
  这时,克里斯托巴·约塞维奇·琼塔走了进来,他身材细长,风度翩翩,穿一件貂皮外套。费奥多·谢苗诺维奇转过身来。
  “阿,原来是克里斯托巴!”他大声说道,“你看……看莫迪斯特这个白痴,居然在除夕之夜,把一个小伙子关……关在这里值班。我们是不是应该把他解放出来?我们两个呆在这儿值班,回……回忆回忆往事,再喝上两盅怎么样?为……为什么要让他在这儿受罪?他该出去和姑娘们呆在一起开心开心……”
  琼塔把钥匙往桌上一丢,不紧不慢地说道:“只有克服了千难万险,和姑娘团聚在一起时才有乐趣……”
  “你这一套又来了!”费奥多·谢苗诺维奇大声嚷道。“为迷人的夫人们流血啦唱歌啦……最后呢?……只有那些无所畏惧的人才能达到目的,是不是?”
  “对极了。”琼塔说。“还有——我不喜欢怜悯。”
  “他不喜欢怜悯!是谁……谁骗走了我的实验室技术员奥德曼蒂夫?现在你得去弄一瓶香槟来,不……不不,听着,不是香槟,是白葡萄酒!你从托莱多那儿弄来的白葡萄酒还有一些,是不是?”
  “他们还在等我们呢,费奥多!”琼塔提醒他说。
  “是的……是的……我还得找一条领带……和一双毡制的靴子……出租车肯定叫不到了。我们走了,沙沙,别感到寂寞……”
  “除夕之夜,在科学院里值班是不会感到寂寞的,”琼塔神秘地低声说道。“特别是新年那一天。”
  他们朝门口走去;琼塔让费奥多·谢苗诺维奇走在前头。在他快出门的时候,他用眼角扫了我一眼。突然他用手指在墙上画了一颗所罗门星,这颗星亮了一下,接着便黯然失色了,很像示波器上的扫描。
  克里斯托巴·约塞维奇·琼塔是人生意义研究所的主任。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显然绝对冷酷无情。很久以前,还是在他年轻的时候,他曾长期担任宗教法庭的审判长,至今谈吐仍保留着一些当年的风度。他在自己身上以及和他一起工作的人身上做一些莫名其妙的实验,这在工会大会上遭到了很多非议,当时我也在场。他专门从事人生意义的研究,但没有取得什么大的进展。他从理论上证明了死并不是生活的本质属性,这的确是个有趣的结论。这一独到的见解在哲学研讨会上也同样遭到了猛烈的抨击。他几乎从不让任何人进他的办公室,科学院对此议论纷纷;说他办公室里有许多让人迷惑不解的东西。墙角放着一尊克里斯托巴·约塞维奇的老朋友的塑像,他是纳悴党的一个头领,穿着宽大的制服,带着单眼镜,佩着一柄装饰用的短剑,胸前挂着铁十字架以及其他的装饰品。琼塔还是个出色的动物标本剥制者。但他干什么事情都是欲速而不达,而且他是个怀疑主义者。他的实验室里挂着这徉一块大招牌:我们需要我们自己吗?他的确是个非同寻常的人物。
  正好3点整的时候,理学博士安布罗西·安布曼罗索维奇·维贝盖罗拿着钥匙走了进来。他脚上穿着一双毡制的靴子,是用皮带系着的,身上穿着一件马车夫穿的那种风雪大衣,灰白的蓬乱的胡须从大衣领子里面露了出来。他的头发好像从未剪过似的,所以没有人看到过他的耳朵。
  “考虑到……”他走到我跟前说。“令天我可能有些东西要孵出来,当然是在实验室里。你应该……嗯……照看着点。我已经给它准备好了干粮——5块面包,两桶蒸好的糠麸。它吃完这些后,会到处乱跑的。那时,亲爱的,你要给我打个电话。”
  他把一串仓库钥匙放在桌上,大张着嘴看着我,内心似乎极度矛盾。他的混浊不清的眼睛长得很怪,胡子上还残留着一些鸟食。
  “我打电话到哪儿找你呢?”我问.
  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人,玩世不恭,而且是个白痴。他做的工作大致可称为是优生学,但没有人这么叫——因为大家都不愿意过问此事。这位维贝盖罗坚持认为得不到满足的欲念是所有罪恶之源。如果人有了一切,比如足够的面包和馒头,那时人就会变成天使。他不厌其烦地论证这个并不复杂的观点。许多经典著作被他翻阅得皱皱巴巴。一看到有用的东西,他便照搬不误。他大肆宣传这个观点,大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之意。有一次学术委员会不得已只好将维贝盖罗的理论也纳入了研究计划。
  他不折不扣地严格按计划进行工作,认真地用百分比计算着自己的工作进度。根据价格、生产能力以及实际运用,他设计了三种试验模型:完全不满足的人的模型、食欲不满足的人的模型、完全满足的人的模型。完全不满足的类人猿模型是第一个成熟的——是他两星期前孵出来的。这个可怜的家伙身上长满了疖子,溃烂不堪,像个多灾多难的约伯,受着各种各样叫得上名字和叫不上名字的疾病的折磨,一会儿高烧,一会儿低烧。当他摇摇晃晃走进大厅的时候,整个科学院里都能听得见他怎么也说不清楚的抱怨声,接着便一命呜呼了。维贝盖罗胜利了。现在人们可以将这件事看作例证,如果人不吃不喝,有病得不到医治,那么他就是不幸福的——甚至会死去,就像这个模型的遭遇。
  学术委员会很震惊。维贝盖罗的研究结果有着很阴暗的一面。所以他们成立了一个专门委员会检查他的工作。但他镇定自若,拿出两份证明,原来他的实验室技术员中有三个人每年都要请假到当地的国营农场工作。另外维贝盖罗自己曾经是沙皇的一个囚犯,现在经常在城市和郊区的礼堂里作一些热门话题的演讲。正当被弄得晕头转向的委员会想要从这些材料中理出个头绪的时候,他又从容不迫地从鱼肉加工厂
  运来四卡车鲱鱼的鱼头,准备培育食欲不满足的人的模型。检查委员会正在起草调查报告,科学院也在恐惧中住视着事态的发展。和维贝盖罗在同一层楼上工作的邻居们不惜自己掏腰包,纷纷请假离去。
  “我往哪儿打电话找你呢?”我又问。
  “到哪儿找我?当然是在家里!除夕之夜还能到哪儿去呢?我们应该遵守道德规范,我的朋友.我们应该呆在家里庆贺除夕之夜。这是我们的为人之道—不是吗?”
  “我知道你呆在家里。可我不知道你家的电话号码。”
  “到电话簿上去查,你识字吗?那就去查一下,到电话簿上查。我和其他人一样,没有什么秘密,绝对没有。”
  “好吧,”我说,“我打电话给你。”
  “亲爱的,一定要打电话给我。如果他咬人的话,你就用钳子夹住他的嘴,别不好意思,这就是生活。”
  我吃了一惊,咕哝了一句:“我们还没有熟悉到这地步呢。”
  “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随便说说。”我说。
  他那混浊的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眼睛里没有丝毫表情。然后他说:“好,没事就好。祝你新年快乐,再见。”他戴上防寒帽,走了出去。
  我连忙打开排气风扇。
  罗曼·奥埃拉·奥埃拉跑进了接待室。他穿着一件带羊毛翻领的军大衣。他揉了揉隆起的鼻子,问道:“维贝盖罗手续办完了?”
  “完了。”我说。
  “呣,好。”他说。“保管好钥匙。那些鲱鱼!你知道他把一车鲱鱼倒在哪里了?就倒在詹·贾科姆办公室的窗户底下。好一件新年礼物!来支烟吧。”
  他一屁股坐在那张皮的大扶手椅上,解开扣子,点起香烟。
  “听着,”他说。“如果腌泡的鲱鱼气味的强度是16P·P·M,体积——”他目测了一下房间的体积。“这个你可以自己算。今年是跃迁年,土星在天秤宫……看看你能不能把房间的空气给净化了。”
  我挠了挠耳朵。
  “土星……为什么给我土星这个条件呢?那向量元素呢?”
  “朋友,”奥埃拉说.“那得靠你自己啦。”
  我又挠了挠另外一只耳朵,计算着向量元素,然后结结巴巴地念着咒语。奥埃拉·奥埃拉拧了拧鼻子。我拔出两根眉毛(很疼),将向量极化.
  气味反而增大了一些。
  “糟透了,”奥埃拉·奥埃拉大声训斥道。“你看看,排风扇还开着呢.”
  “啊,”我说,“是的.”
  我把发散和旋转其因素考虑在内,想用心算把这个斯托克斯方程解出来,结果脑子里一片混乱。我又拔了两根眉毛,嘴里吐着气,鼻子闻着空气中的气味,口中念着奥尼咒语。我正准备再拔一根眉毛的时候,突然接待室空气变得新鲜自然了。罗曼叫我把排风扇关上,让我别再浪费眉毛了。
  “进步不大,”他说,“我们再试试物质成形。”
  我又练了一会儿物质成形,我变了一些梨子。罗曼坚持让我吃掉,我不肯吃。
  他又命令我再变一些。“你就这样变下去,直到你变的东西能吃为止。”他说。
  最后,我终于变出个货真价实的大梨子,黄澄澄的,手感很软。我把它吃了,罗曼才让我休息。

  这时,巫术学士马格努斯·费奥多诺维奇·雷德金拿着他的钥匙进来了。
  他看上去有点肥胖,总是心事重重,好像受了伤害似的。他300年前发明了隐身长袜,因而获得了学位。从那时起,他就不断对这种袜子进行改进:长统袜改成了女用裙裤,然后又改成短裤,现在被称为“裤子”,可还是有点运转不灵。在最后一次巫术研讨会上,他作了一系列讲演,题目是“关于红色隐身裤的若干新发现”,这次他又是惨遭失败。在展示他的最新模型的时候,模型内部失灵,隐身裤变成了隐形裤,这使得他难堪之极。但马格努斯·费奥多诺维奇的主要工作是写一篇论文,题目好像是“纯理论的物质化和线性自然化过程——一种代表无法想像的人类幸福的随机函数理论”。
  他在这方面取得了重大成果。他的成果告诉我们,只要我们发现了这种白色论文,更确切地说,只要我们能够明白什么是白色论文,并且知道在哪儿能找到这本论文,人类就将遨游于无法想像的幸福之中。
  只有本·贝克扎莱尔在他的日记中提到过这本论文。他声称是他把这本论文提炼出来的,不过是作为炼丹反应的副产品提炼出来的。因为当时没有时间顾及这些琐事,他便把它放到他的辅助子系统的设备里了。在监狱写的最后一篇回忆录中,他这样写道:“你能想像得到吗?那本白色论文的出现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当我考虑怎么利用它的时候,我是指怎么利用它来造福人类的时候,我已经忘记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了。”
  科学院标了7件曾经属于本·贝克扎莱尔的设备。雷德金拆了其中的6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第七件设备就是那张沙发转换器。可是维克多·科列夫也想得到这张沙发,这引起了心胸狭窄的雷德金的极度猜疑。他开始暗中监视维克多。维克多发现后勃然大怒。他们大吵了一架,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
  马格努斯·费奥多诺维奇是研究硬科学的,所以对我很友好,但他批评我不该和那些“剽窃者”交朋友。
  总的来说,雷德金人并不坏,工作勤奋,持之以恒,从未产生过乘机捞一把的念头。他收集了五花八门的有关幸福的资料。从中我们可以找到幸福最简单的否定定义(“金钱不是幸福”)、最简单的肯定定义〔“最大的幸福是绝对的富有、成功和得到承认,”)、诡辩的定义(“幸福就是没有不幸福”)、自相矛盾的定义(“最幸福的人是傻瓜、白痴、哑巴和瞎子,因为他们不知道良心会受到谴责,不怕妖魔鬼怪;他们也不会为虚幻的未来幸福所诱惑”)。
  马格努斯·费奥多诺维奇把一个小盒子和他的钥匙放在桌上,皱着眉头看着我们,然后胆快地说:“我又发现了一个定义。”
  “怎么说的?”我问。
  “像一首诗,可没有韵。你想不想听?”
  “当然想听。”罗曼说。
  马格努斯·费奥多诺维奇掏出笔记本,一字一顿地念道:

  “你问我,
  什么是世界上最幸福的?”
  两件事情:
  能够转变我的情绪,
  像先令化成便士一样容易。
  还有,
  聆听少女的歌喉,
  不是在我懵懵懂懂的时候,
  而是在她向我问清
  自己走的路以后。

  “一点也听不懂。”罗曼说。“让我自己看.”
  雷德金把笔记本递给他,解释说:“是克里斯托弗·洛格写的英文诗.”
  “绝妙的好诗。”罗曼说。
  马格努斯·费奥多诺维奇叹了口气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啊。”
  “是很难判断。”我同情地说。
  “那当然。你怎么理解这首诗呢?听一个少女唱歌……不是一般的歌。那女的必须是年轻的,歌也不是在路上随便听到的歌,而是少女向他问路后,情绪高昂时唱的歌……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呢?要想搞清楚,又有什么规则可循呢?”
  “很难。”我说,“这事儿我可不愿意干。”
  “当然该由你来做!”马格努斯·费奥多诺维奇说,“你是我们电脑设备的主管,你不干谁干?”
  “如果这种东西纯粹是无稽之谈,那又怎么办呢?”罗曼说,口气像电影上的侦探。
  “什么东西?”
  “幸福。”
  马格努斯·费奥多诺维奇立刻露出不悦之色。
  “幸福怎么会没有呢?”他气愤地说,“我自己就有过好几次。”
  “是不是一便士换成了一先令?”罗曼嘲笑说。
  马格努斯·费奥多诺维奇怒不可遏,一把夺过笔记本。
  “你还太年轻——”他说。
  这时,一阵火光呼啸而至,劈啪作响,跟着是一股硫磺的臭味。默林出现在接待室中间。
  “天哪!”奥埃拉·奥埃拉用英语说道,一边揉了揉眼睛。“难道你就不能像个正派人一样,大大方方地进来吗?先生……”
  “请原谅。”默林很神气地说,一边沾沾自喜地看着我。当时我脸色一定很苍白,因为我极担心会发生自动燃烧事件。
  默林整了整被虫蛀坏的风衣,将一串钥匙扔在桌上,说道:“先生们,有没有注意最近的天气?”
  “和预报的一样。”罗曼说.
  “丝毫不差,奥埃拉—奥埃拉先生!和预报的丝毫不差。”
  “收音机的确管用。”罗曼说.
  “我从不听收音机,”默林说。“我有自己的方法,他抖了抖风衣的衣边,地板上立刻竖起一支长长的计量表。”
  “注意吊灯,”我着急地说,“小心。”
  默林看了看吊灯,根本没把我的话当回事,继续说道:“亲爱的先生们,我忘不了去年我和当地的苏维埃主席佩雷亚斯拉夫斯基同志是怎么……”
  奥埃拉·奥埃拉痛苦地打了个哈欠,我也很反感。
  由于某人的一时疏忽,默林成功地坐上了预言和顶报研究所主任的交椅,因为他写了各种体裁的关于同美帝国主义作不懈斗争的文章,并且从马克·吐温的著作中引经据典,后来他被调到气象局当局长。现在他又干起了1000年以前的老本行——用巫术或根据塔兰图拉毒蛛的行动变化、风湿病痛的增减、索诺维斯的猪是喜欢躺倒在泥地里,还是喜欢从泥地里爬起来这些方法来研究大气现象的预测。其实,他所预报的基本上是从收音机预报上侦听来的。他有一个探测接收器,据说是他在20岁左右时从索诺维斯年轻技术人员成果展览会上偷来的。他是娜依娜·墓耶芙娜的好朋友,两人共同合作,收集并传播谣言,说森林里有个浑身长毛的女巨人,埃尔布鲁斯的雪人抓走了一个女学生什么的;也有人说他和H·M·布鲁斯特等一群恶棍经常到秃山去守夜。
  罗曼和我默不作声,等着他快点走。可他裹着风衣,舒舒服服地站在吊灯底下,唠唠叨叨地讲着他和佩雷亚斯拉夫斯基视察的经历。这个早已让人感到厌烦的故事完全是马克·吐温小说粗制滥造的模仿。他用第三人称把自己描述成故事中的主人公。头脑混乱的时候,称那位主席是阿瑟王。
  “当地苏维埃主席和默林上路了,不久遇到了养蜂人奥特谢尔尼科夫爵士。他是个劳动英雄,著名的蜂蜜收藏家。奥特谢尔尼科夫爵士汇报了他的劳动成果,并且用蜜蜂的毒液给阿瑟爵士治关节炎。主席爵士就这样在那儿呆了三天,他的关节炎治好了。他们又继续赶路,在路上阿瑟爵士……不,不……是主席爵士,说:‘我没有剑。’”
  “‘没关系,’默林说。‘我给你弄柄剑来。’他们来到湖边,阿瑟看到一只手臂伸出湖面……”
  这时,电话铃响了,我高兴地抓起电话.电话听不清楚,因为默林还在嗡嗡地咕哝着。“在莱兹列夫湖边,他们遇到了佩尼能爵士.可是默林施了个法术,没让佩尼能爵士看到主席……”
  “公民默林爵士,”我说。“你能不能声音小点!我什么也听不见。”
  “喂?”我又对着话筒说道。
  “你是谁?”
  “你找谁?”我习惯地问道。
  “我要给你记一笔,你不是在穿插表演节目!”
  “是我的过错,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普里瓦诺夫在值班,随时听候您的吩咐.”
  “好,那就汇报情况吧。”
  “汇报什么?”
  “听着,普里瓦诺夫,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在和谁说话?你的岗位上怎么会有其他人在?工作时间结束后,科学院里应该没有人!”
  “是默林在这里。”我说。
  “给我把他轰出去!”
  “乐意为您效劳。”我说。(默林显然在偷听我们的讲话,他脸上立刻红一阵紫一阵,说了声。“呸,呸”,便偷偷溜走了)
  “乐不乐意,是你的事。但我这里收到了信息,说交给你的钥匙你都堆在桌上,没有锁到保险箱里.”
  一定是维贝盖罗告的状,我心想。
  “为什么不说话?”
  “我立刻就把钥匙锁起来。”
  “一定要高度警惕,能保证做到吗?”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说。
  “保证做到。”
  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说:“我的话完了。”便挂掉了电话。
  “好了,”奥埃罗—奥埃罗说,一边扣上衣扣。“我去开几听罐头和几瓶酒。保重,沙沙。过会儿,我还会来的。”

《消失的星期天》 作者:阿卡迪·斯特鲁加茨基兄弟

第二章

  我走进一个高低不平的漆黑走廊,走廊里就我一个人。我大叫了一声,但没有人回答。
  迷宫一般弯弯曲曲的大房子里,只有我孤单单的一个人。

    ——盖伊·德·莫泊桑

  我把钥匙放在夹克衫的口袋里,便开始我的头一次巡逻.我顺着樱梯走下去,进了宽大无比的前厅。我记得这个楼梯只用过一次,当时是个非洲来的要人到这里参观。几个世纪以来,人们不断地东砌一块,西砌一块,使得前厅显得很拥挤。我探头看了看门房的窗户,两个巨大的迈克韦氏牌守护精灵在阴森森的光线下东摇西摆地玩着一种随机游戏——抛硬币。他们一有空就玩这种游戏取乐。他们身材高大,懒懒散散,笨手笨脚,穿着破破烂烂的号衣。他们是经验丰富、训练有素的样品,整个一生就是关门、开门。但其中负责出口的那位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他的年龄可以和银河相提并论。有时候他突然返老还童,结果运转失常,这使他脸上很不光彩.这时负责机械保养的人便穿上工作服进入满是氩气的门房,将老者带回到现实中来。
  我按照命令在他们身上上了符咒,也就是关闭信息渠道,关掉输入—输出硬件.精灵们在聚精会神地玩游戏,所以没有任何反应。我关上百叶窗,绕前厅走了一圈。这里阴暗潮湿,回音缭绕.一看就知道科学院很古老,前厅是整个建筑的开端。散发着霉味的角落里套着枷锁的骷髅已经发了白。不知什么地方不断传来有节奏的滴水声。穿着生锈盔甲的塑像姿态别扭地立在璧盒里。古代神像的碎片堆在右边的入口处,其中有两条套着靴子的石膏腿。天花板上悬挂着几幅令人肃然起敬的老人的画像,画像已经发黑。它们看上去很像费奥多·谢苗诺维奇、贾科姆同志以及其他一些大师们。所有这些陈旧的破烂早该扔到垃圾堆里了,但是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却要亲自将它们登记起来,编成目录,严禁卖掉。墙上也应该开个窗子,让阳光透进来.蝙蝠和飞狗在柱子和从发黑的天花板上悬挂下来的吊灯之间穿梭来往。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和它们作了不懈的斗争。他往它们身上浇松脂油和杂酚油,撒泥土,喷六氯粉。它们成千成百地死去,又成千上万地繁殖。它们不断变异,竟然出现了会说会唱的变种,而那些比较原始种类的后代现在还靠吃除虫菊和叶绿素维持生命。科学院里的电影摄制员桑亚·德罗兹迪发誓说,他在这里看到过一个吸血鬼,和院里的人事部主任长得一模一样。
  有人呻吟,并在很深的壁龛里把锁链弄得哗啦啦直响,发出一股刺鼻的臭味。
  “请你安稳点。”我严肃地说。
  “怎么回事——是不是想搞点什么名堂?你应该感到惭愧!”
  壁龛里立刻静了下来。我整了整皱皱巴巴的地毯,摆出一副领导的派头,然后我又上了楼。

  表面上看科学院只有两层楼,其实,里面至少有12层,12层以上我还没有去过,因为电梯经常失灵,我又没有学会飞。
  楼的正面有10扇窗子,这是为了造成视觉上的错觉。科学院在前厅的左右至少各延伸了一公里,但所有的窗户都一致朝着同一条弯弯曲曲的街道和同一个粮仓。这使我惊讶不已,起先我缠着奥埃拉—奥埃拉要他告诉我这是怎么和古典的、至少是相对的空间概念协调起来的。他的解释我一点都不懂,但我逐渐对一切都适应了,也就不再感到好奇。现在我充分相信,10至15年之后,任何一个中学生理解起相对论来都要比当代的专家们容易得多。达到这个目的,并不需要了解时空的曲度是怎样产生的,只要从孩提时代起,向他们灌输这个概念,让他们人人都习以为常就行了。
  线性幸福研究所占据了整个第一层楼面。这里飘散着苹果和树松的香味,是费奥多·谢苗诺维奇的王国。全院最漂亮的姑娘和最英俊的小伙子都在这里工作。这里没有人郁郁寡欢对巫术走火入魔,也没有这方面的专家学者;这里没有人因为悲伤而扯头发,或因为痛若而长嘘短叹,愁眉苦脸;没有人说过骂街一般的粗话;没有人在月明星稀的约翰洗礼日的夜晚煮活的癞蛤蟆和乌鸦吃。他们在这里抱着乐观的信念工作,在原子、次神经和天神的范围内研究巫术,尽其所能使得每个人以及整个社会都保持精神饱满的状态。在这里他们将最开心的笑声浓缩起来,然后再传播到世界的各个角落。他们开发、试验和生产了种种旨在能够加强友谊、消除争端的行为和思维模型;他们还提炼精制出了减痛剂,里面没有一点酒精成分或者其它麻醉药品。目前他们止在准备手提式驱魔器的野外试验,并在设计友好的有思维能力的稀有合金的新品种。
  我打开中间房间的门,站在门口饶有兴味地看着巨大的儿童笑声蒸馏器工作。这和范德格拉夫的发电机的工作过程差不多,不同的是它运转时没有一点声响,还散发着诱人的气味。
  根据命令,我必须关掉操纵盘上的两个大开关,让房间里金色的光线渐渐暗下来,直到房间漆黑一片。简单地说,就是命令让我关掉这个生产区的所有电源。我毫不犹豫地关掉电源后,退回到走廊上,将门锁好。
  切断费奥多·谢苗诺维奇实验室的电源使我好像有种犯罪感。
  我在走廊里慢慢地走着,一边仔细看着实验室门上的素描。在转弯的地方,碰到了装饰房间的小棕仙蒂孔。他白天画上去,晚上修改。我们握了握手。蒂孔是个讨人喜欢的小棕仙。他是因为违反了规定才被放逐到索洛维斯来的。好像不是他和人打招呼不合礼法,就是他拒绝吃煮熟的毒蛇什么的……费奥多·谢苗诺维奇热情地接待了他,帮他洗干净身子,给他治好了慢性酒精中毒——他也就在这第一层楼上安了身。他绘画的技法精湛,并且头脑清醒,举止庄重,在当地的同行中颇具盛名。
  我刚准备上二楼,突然想起了人工动物园,便朝地下室走去。动物园的管理员是个被解放出来的中年吸血鬼,名叫艾尔弗雷德。他正在喝茶,一看到我便把茶壶往桌子底下藏。结果壶掉到地上打碎了。他羞得满脸通红,眼睛总躲着我。可怜的家伙。
  “祝你新年快乐。”我说,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他咳嗽着,一边用手捂着嘴,声音沙哑地回答道:“谢谢,祝你也同样快乐。”
  “是不是一切正常?”我问,挨个地看了看笼子和动物栏。
  “百手神布里亚诺斯伤了一个手指。”艾尔弗雷德说。
  “怎么回事?”
  “伤的是右边第18只手。他掏鼻子时笨手笨脚——弄断了。养这些百手神真是得不偿失。”
  “我们得请一个兽医来。”我说。
  “他很快会好的,也不是第一次了。”
  “不,我们不能坐视不管。去看看。”

  我们走到动物园里面。鸟身女妖睡眼惺忪;九头蛇闷闷不乐,沉默不语,他每年到这时候都是如此……那些百手神都是些双胞胎,有100条手臂,50个脑袋,是天地结合后的第一胎。他们都被关在巨大的水泥洞里,洞门是用重型铁条封住的。布里亚诺斯前后摇晃着。他一只手垫在屁股底下,7只手支撑着身体往走廊上探;其他的92只手抓住铁条。并且支撑着那些头,有些头睡得正香。
  “怎么样了?”我同情地说。“伤得重不重?”
  醒着的头发出一阵喧闹声,说的都是希腊语,把一个懂俄语的头吵醒了。
  “太可怕了,疼得要命。”懂俄语的头说。其他的头都不再叽叽喳喳了,只是盯着我。
  我检查了一下他的手指,脏兮兮的手指红肿着,但没有断,只是扭伤了。在健身房里这种外伤都是我们自己处理的,根本不用劳驾医生。我抓住那个手指,使劲往我这边一拉,百手神50副喉咙同时大叫一声,倒了下去。
  “好了,好了,”我说,用手帕擦了擦手。“一切都好了……”
  百手神翕动着所有的鼻子啜泣着,一边看着自己的手指。附近的头焦急地伸长脖子,不耐烦地咬挡在前面的头的耳朵,让它们别挡住视线。艾尔弗雷德咧嘴笑着。
  “给他放放血,他会好些的。”他说,一脸被遗忘在一边不服气的表情。
  布里亚诺斯站了起来,50个头都开心地笑了。我向他招了招手,开始往回走。
  我在不死神科斯丘被关的地方放慢了脚步。这个干尽坏事的家伙单独住一个房子,很舒服,还有地毯和书架。墙上挂着许多伟人的肖像。科斯丘坐在讲经台前面,读着一本手抄的《巫术之宫》,同时用细长的手指比划着一个不详的图案。他的罪行数不胜数,人们正在对这些罪行进行旷日持久的调查。在调查结束之前,他将被无限期关押。在科学院,他还常常得到赞誉,因为他经常被雇用参加一些奇
  特的实验,同时也是火龙戈里尼奇的翻译(后者被关在锅炉房里,鼾声如雷)我站在那儿不禁想到,如果遥远的将来有一天他被判刑的话,不论哪一个法官都会感到左右为难。死刑对他根本无可奈何,判他监禁的话一他已经服刑很久了。
  突然有人抓住了我的裤腿,亲昵地说道:“兄弟,是谁在和我们三个作对?”
  我拼命挣脱开来。三个吸血鬼在隔壁的动物栏里贪婪地盯着我,猪肝色的脸紧贴着充了200伏电压的金属栏。
  “你这个粗鲁的家伙,你弄断了我的手指。”其中一个说道。
  “别乱抓,”我说。“是不是找打?”
  艾尔费雷德跑过来,打了个响鞭,吸血鬼们赶紧缩到笼子里看不见的地方去了。接着便听到一阵互相谩骂的声音,简直不堪入耳。
  我对艾尔弗雷德说:“很好,似乎一切正常,我走了。”
  “您慢走。”艾尔弗雷德随口答道。
  上楼梯的时候,我听到他倒茶时茶壶叮叮当当的声音。

  我又巡视了机械车间,检查了发电机的运转情况。科学院不靠当地供电,而是在修改了宿命论原理之后,利用大家熟悉的命运转盘提供的无偿能源来发电。磨得发亮的转盘只有一小部分边缘落在水泥地板外面的可以看得见。它的转轴无处不在,因此转盘的边缘像个传送带,从一堵墙壁出来,又进入另一堵墙壁。有一段时间,人们很热衷写关于转盘曲度的论文,但因为所有论文对这个问题的研究都很不精确,基本上要相差百万分之一上下。科学院学术委员会通过一个决定,不再审阅这类论文,直到发明了跨银河的通讯系统,能够大幅度地提高精确度。
  植物研究所的几个小精灵正在转盘上玩耍——他们跳上转盘,乘到一堵墙里面后,从上面跳下,又飞速跑回来再乘。我厉声命令他们遵守纪律。“你们这样会把转盘弄出故障来的。”我说。“又没让你们表演杂耍。”他们连忙都躲到变压器后面,向我扔吐过唾沫的纸团。
  我没理会这些小家伙,直接朝操纵盘走去,看到一切正常,便上了二楼。

  这里黑漆漆,静悄悄,满是灰尘。在一扇半开半掩的矮门旁边,一个老弱的士兵倚在长管燧发机上打瞌睡。
  国防巫术研究所就在这里。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名单中,已经很久没有一个活的灵魂了。科学院所有的元老,除了费奥多·谢苗诺维奇,都曾经在不同的时候醉心于这项工作。
  历代战争都曾有许多巫师提议动用吸血鬼(用其夜间侦察敌情)、蛇怪(用其打击敌人,其猛烈程度会把敌人吓得变成石头)、活的剑(用其弥补兵力不足)和其它一些武器。但第一次世界大战动用了贝尔萨远程大炮、毒气和坦克以后,巫术在国防上的运用日益减少。该所人员纷纷要求辞职,只剩下一个叫皮帖里姆·斯瓦茨的从前的和尚。他曾发明过双叉步枪架。他不为个人着想,进行了精灵炸弹的试验。这种炸弹其实是个瓶子,里面装着3000多年前被囚禁的精灵。大家知道,精灵在自由的时候唯一能干的就是毁灭城市、建造宫殿。斯瓦茨认为一个老态龙钟的神灵如果不去建造宫殿,那么敌人就要遭殃了。要让这种想法付诸实施,唯一的障碍就是找不到那么多装着精灵的瓶子。斯瓦茨决定克服这个困难,他到红海和地中海去打捞这种瓶子。据说当他听到使用氢弹和细菌后,这位老人精神失去了平衡,便将所有他收集来的装精灵的瓶子送给了其他部门,隐居起来和克里斯托巴·琼塔一起研究生命的意义。从那以后,没有人再见过他。
  我在门口停下脚步,那个士兵斜睨了我一眼,声音嘶哑地说道:“不能再往前走了。”便又睡着了。
  我往里面瞧了瞧,房间里堆着一些破破烂烂的东西,其中有一些怪模型的残骸和一些蹩脚的油画的碎片。这里没有要切断的电源,至于那些自动燃料,在多年前已经燃烧完了。我继续往前走。

  这一层楼上还有一个书籍档案库。和前厅一徉,这是块令人感到压抑的地方,但要比前厅大得多。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有多大,有人说从门口进去500米处,有一条铺设得很好的高速公路,沿着书架延伸开去,柱子上面还标着里程。奥埃拉·奥埃拉曾经走了19公里,雄心勃勃的维克多·科列夫为了查找有关沙发转换器的资料,穿了一双7英里长的靴子,走了124公里。他还想继续往前走,被达那伊得斯①姐妹们挡住了。她们穿着背心,手里拿着挖路的铁锹,在满脸流油的该隐的监督下,正挖开路面铺设管道。学术委员会三番五次地提出要沿着高速公路架设一条高压线,可以通过电缆传递资料,但因为资金短缺,每次提议都被否决了。
  【① 达那伊得斯:希腊神。】
  书库里藏着世界上所有语种的最神奇的书,现在的、过去的都有。但最令我感兴趣的是大部头的《命运之书》。
  《命运之书》是用上好的宣纸和三点活字法印刷而成的,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囊括了73,619,021,511个聪明人的资料。
  第一卷是从皮特肯斯洛普斯·阿约克开始的(他生于公元前965543年8月2日,死于公元前96523年l月13日。其父母:拉马皮特克斯;其妻子:拉马皮特克斯;其孩子:儿子亚当;女儿夏娃。他终年和拉马皮特克斯部落一起在阿拉拉特草原上流浪,贪吃、贪喝、贪睡,他是第一个在石头上打出洞的人。在一次打猎中被熊吞吃。)最后一个名字出现在不定期出版的最后一卷里,这是去年刚出版的。
  从编辑资料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命运之书》只印刷一本范本。这最后一本是蒙戈尔菲埃兄弟时代印刷的。为了满足当代读者的需要,编辑委员会不定期地发行一些增刊,上面只记载聪明人生死的年月。在这些增刊里,我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肯定是由于忙中出错,我惊奇地看到我应该死于1611年。增刊里面错误百出,在第八张勘误表上还没有出现我的名字。
  有一个预言预报特别小组是编辑《命运之书》的顾问。默林爵士曾短期领导过预言预报研究所,他的影响使得该部门长期以来一直萎靡不振,得不到重视。科学院好几次组织竞选这个所的领导空缺,但每次候选人都只有默林自己一个人。
  学术委员会慎重地讨论了默林的申请,最后以绝对多数否决了申请——43票反对,1票赞成(根据传统,默林是学术委员会的成员之一)。

  预言预报研究所占了整个第三层楼。
  我慢慢地从一扇扇门前走过,门上分别写着:咖啡渣研究室、预言家研究室、皮提亚研究室、气象研究室、隐士研究室、索诺维斯神谕研究室,这个所用蜡烛照明,没有电源要切断。
  在气象预报研究室的门上,已经出现了用粉笔写的通知:阴有雨。每天早上,默林总是用潮湿的布擦掉这个通知,一边咒骂做恶作剧的人,但一到晚上这个通知又出现了。我一点也弄不懂这个研究所靠什么维持自己的声誉。有时候里面的工作人员会发布一些莫名其妙的通知,如“从预言家眼睛的表情可以预言”或者“根据上等咖啡渣和1926年葡萄的收成可以预言”。
  皮提亚研究室有时碰巧也正确地预测到一些东西,但每次他们都被自己的成功吓坏了,别人也就更不相信他们。生性特别敏感的杰勒斯-U每次出席皮特亚研究室和预言家研究室研究会的时候,他都会忍不住惨淡地一笑。

  到了四楼,我才发现一些要做的事情:青春永驻研究所的电灯还亮着。这里没有一个年轻人,都是些上千岁的老人,患着硬化症,他们离开房间时经常忘记关灯。但我觉得这件事不单单是患了硬化症的问题,他们有许多人至今仍然害怕电击,他们一直称电是“炮弹”。
  实验室里,一个长生不老模型手插在口袋里,打着哈欠,没精打采地在长桌子中间荡来荡去。两米长的花白胡子在地上拖着,不时地被椅子夹住。
  一切正常。我把一瓶放在凳子上的王水放到橱里后,便朝我自己工作的地方电子部走去。

  这里有我的“奥登”。我很喜欢这台计算机。它体积小,外形美观,光亮柔和,透着神秘感,科学院对我们的反应各不相同。比如,会计部对我是双手欢迎,他们的主任笑逐颜开地将一堆枯燥乏味的工资表和生产效率计算表放在我面前。詹·贾科姆,万能转换研究所的主任起先是欣喜若狂,但当他确信“奥登”连将铅试管转换成金试管这种最基本的转换都不能计算时,心一下子凉了半截,以后便很少找我们帮忙。但他的得意门徒兼助手维克多·科列夫还是经常光顾这里.奥埃拉—奥埃拉也常常带着他的想炸了脑袋也算不出答案的无理数学来请我帮忙。一向急强好胜的克里斯托巴·琼塔晚上总是把他的中枢神经系统接到这台机器上,这样第二天就会听到他的脑子里有东西嗡嗡地响,而运转超常的“奥登”便从二元系统进入了六元系统,其中的奥妙我说不清楚,最严重的时候,“奥登”逻辑次序一片混乱,完全违反了排三律原则。费奥多·谢苗诺维奇把“奥登”当成了玩具他和它玩“画连城”游戏,开心得像个孩子似的,一玩就是几个小时。他还教它下围棋。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我记不清是杰勒斯-A,还是杰勒斯-U了)只用过这台机器一次。他拿来一个半透明的小盒子,将它接在“奥登”上面。大约才操作了10秒钟,所有的断路器便短路了。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连忙道歉,拿起盒子便走了。
  尽管有这些琐事的干扰,尽管“奥登”有时候在屏幕上会显出,“我在思考,请勿打扰”的字幕,尽管零部件时常短缺,尽管有时在需要它对某个难题进行逻辑分析时会使我感到痛心疾首,尽管有这些令人不快的事情,我还是特别喜欢在这儿工作。
  这儿需要我,为此我感到自豪。
  我完成了奥埃拉·奥埃拉研究双体侏儒的遗传机制中的所有计算问题;我设计出了第九维空间中沙发转换器周围M场潜能的图表;我为当地鱼产品加工厂做日常的会计工作,我计算出了输送儿童笑声最节省的方法;我甚至计算出解决单火纸牌游戏中“大象”、“政府大楼”和“拿破仑坟墓”问题的可能性。我还算出了克里斯托巴·约塞维奇数字求解法中的所有积分求解。为此他教我怎样达到涅槃的境界。我感到心满意足,时光短暂,因为我的生活非常充实。
  时间还早,才刚过6点。我打开“奥登”,想工作一会儿再走。可一直工作到9点。我才醒悟过来连忙后悔地关掉电源,向五楼走去。
  暴风雪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来。这是一场真正的除夕风暴。在遗弃不用的旧烟囱里,风嗷嗷怒号,窗前堆了一层厚厚的积雪,风疯狂地摇晃着几盏稀疏的路灯。

  我来到工厂和行政区。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接待室的门是被两根6英寸长的带子交叉封住的,旁边放着两个守护巨神。他们头戴方巾,身穿战袍,手里拿着出鞘的长剑,鼻子冻得又红又肿,身上散发着被硫磺烧焦的皮毛和抗菌素的气味。
  我停下脚步,仔细地看了看他们,因为在我工作的地方,很少看到这样的巨神。但右边那位胡子拉碴,一只眼睛用黑布蒙着,另一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他名声很臭,据说从前吃过人。我连忙离开,听见他在身后不停地咂嘴。

  绝对知识研究所里所有的通风器都是开着的,因为维贝盖罗弄来的鲱鱼头的臭味还在往里面钻。窗台上已经堆起了雪,散热器下面积着一个个小水塘。我关掉通风器,走过工作人员从来不用的办公桌。新的书写用具上面一点儿墨迹都没有,倒是堆了不少烟头。
  这是个奇怪的部门。他们的座右铭是:“理解无限的知识需要无限的时间。”
  这句话对不对我们暂且不论,但紧接着他们得出的结论是:“因此工作与否,根本没有区别”。
  为了不再增加全球的信息知识,他们从不工作,至少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这样,实际上,他们研究的问题归根结底就是在获得绝对真理的渐近方法领域内分析相对知识的曲线。因此,我的这些同事们有的忙于用台式计算机演算零除以零的结果;有的正在申请计算无穷大数字的任务。他们从所里回来总是精神饱满,面色红润。稍感身体不适,他们便立刻请假休息。一有空闲,他们就叼着香烟,从这个所窜到另一个所,也不管其他人在不在工作,便往别人办公桌旁一坐,海阔天空地乱侃一阵。从他们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们很空虚。由于他们经常刮耳朵,所以耳朵上伤痕累累,使人感到他们的耳朵很特别。这些特点让人很容易将他们从人群里辨认出来。我在科学院里任职快半年了,他们才送来一个需要“奥登”解决的问题,就是那个零除以零的老问题。或许他们中有人确实做过一些有益的事情,只是我从未听说过。

  10点半的时候,我来到了安布罗西·安布曼罗索维奇·维贝盖罗的实验室楼层。
  我用手帕捂住鼻子,尽量用嘴呼吸,一直朝大家称为“妇产科病房”的实验室走去。
  维贝盖罗对这个称呼极为不满。他反驳说,这里是最完美的人的模型诞生的地方。其实不是诞生,是孵出来。
  实验室里空气混浊,漆黑一片。我打开电灯,借着光亮,可以看到光滑雪白的墙上挂着医神埃斯科拉庇俄斯、炼丹家帕拉切尔苏斯和安布罗西·安布罗曼索维奇自己的画像。画像上他带着一顶小黑帽,一枚小得看不清楚的勋章在胸前闪闪发亮.
  地板中间放着一个高压锅,还有一个大一些的放在角落里。中间的高压锅四周的地板上摊着一片片面包。好几个通电的桶里面盛着淡蓝色的牛奶。一个大盆里装着蒸好的糠麸。从房间的气味可以闻出,附近还放着鲱鱼头,但我弄不清楚这些鲱鱼头究竟放在什么地方。除了高压锅里面“卡哒,卡哒”的有节奏的响声外,周围一片寂静。
  我好奇地踮着脚走近高压锅,朝观望孔里望了望。本来鲱鱼的气味已经够让我恶心了,现在我直想吐,尽管我也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里面有一个白乎乎看不清形状的东西在黑暗中慢慢蠕动着。
  我关掉所有的电灯,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地锁上门。我被一种模模糊糊的预感困扰着。现在我才看到一根很粗的魔线在门槛上交织出许多神秘的图案,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对付俄鬼盖基用的法术。

  我离开维贝盖罗的领地,心里一阵轻松,开始往六楼上爬。这里是詹·贾科姆和他的助手们研究万能转换理论与实践的地方。
  楼梯上挂着一幅彩色标语,上面写着一首号召大家捐助公共图书馆的诗,主意是地方委员会出的,诗是我写的:

  搜寻你阁楼的每个角落,
  请翻一下你的书架和书柜,
  把书和杂志带到我们这儿来,
  多多益善。

  我脸一红,继续往前走去。一踏上六楼,我就看见维克多实验室的门半开着,刺耳的歌声直往耳朵里灌。

《消失的星期天》 作者:阿卡迪·斯特鲁加茨基兄弟

第三章

  你就是我的诗歌
  你顶着猛力的风暴,甚至现在也是如此。
  大雪、冬天渐渐地远去,你身穿甲胄,你的心颤动着跳个不停。

    ——W·惠特曼

  刚才在办公室的时候,维克多说他要去参加一个晚会,留了个替身在实验室继续工作。
  替身——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名字。一般说来替身跟制造他的人外貌基本相似。假如有人人手不够——他就制造个替身,这个替身没有脑袋思维,不会说话,他只知道怎样焊接、拉重物和接受命令,也知道怎么把事情办好。或者有人需要这样一个类人模型,希望它不会思考,不会说话,但能够在屋顶上行走或者会取心灵感应图,并且能把这些事做得尽善尽美。让我们再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比如有人要去领工资,但又不希望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所以他就造一个替身代替自已去领。这个替身只知道不让别人插自己的队,在登记簿上签名,在离开会计之前把钱点清楚。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制造替身的,比如我就不能。到目前为止,不管我怎么装配,造出来的东西就是什么也干不了——甚至连走路也不会。在领工资的队伍里,你和外表看上去就是维克多、罗曼和沃罗迪亚的三个人站在一起,但你没法和他们说话。他们站在那儿就像一块石碑,身体僵直,不用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如果你想向他们要支烟,没人会理睬你。
  真正的大师们能够造出结构复杂、功能多种多样、自教自学的替身。超级替身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去年夏天罗曼造了个我的替身坐在汽车里代替我开车。我的朋友们没有一个人怀疑那不是我。他开车技术绝了,一边开车一边嘴里还高兴地哼着歌,蚊子咬他的时候,他还骂个不停。到了列宁格勒后。他把他们一个个送到家,自己交还了汽车,刚付完钱便消失了,使得租赁汽车处的工作人员大吃一惊。
  有时候,我想杰勒斯-A和杰勒斯-U:一个是原型,一个是替身。但事实上不可能。第一,两个领导都有护照、文凭、通行证和其它一些必需的证明。最复杂的替身也不可能有个人身分证明。如果有人想要看看他们照片上的政府章印,他们立刻勃然大怒,把身份证撕个粉碎。马格努斯·雷德金花了很长时间研究这个奇怪的性格特点,但是毫无结果,显然这是他力所不能及的。
  另外,两个杰勒斯的身体都是蛋白质的。哲学家和控制论学者曾经就替身究竟有没有生命这个问题进行过争论,但至今仍没没有结果。大多数替身的身体是有机硅构成的,有些是锗构成的,近来用铝合物构成的替身很是时髦。
  最后,没有人用人工制造过杰勒斯-A或杰勒斯-U。这一点是至关重要的。他们俩不是原型和复制品的关系,也不是兄弟或双胞胎,他们是一个人——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内夫斯特洛夫。科学院没人能够理解这一点,但他们早已经习以为常了,根本不想去理解。

  维克多的替身站在那里,双手撑在桌面上,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一个小同生体的运转,一边哼着缠绵的流行歌曲,来排遣寂寞。

  “我们不是苏格拉底,也不是牛顿。
  科学对于我们就像漆黑的森林,
  充满了神奇。
  但我们是普通的天文学家——名副其实!
  我们要从天空中摘下星星。”

  以前我还从来没有听过替身唱歌。但维克多的替身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我想起他的一个替身曾经大胆地和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争论过度消耗神经能量的问题。但同样是这个替身,我做了个没胳膊没腿的稻草人却把它吓得半死。
  在替身右边的角落里放着TDX-80E型双速转换器,上面盖着块帆布。这是凯茨格勒巫术工厂的不合格产品。靠近桌子的地方放着我的老朋友的沙发,沙发又重新缝补好了,在三盏聚光灯的照耀下闪闪发亮。沙发上面放着一个婴儿的洗澡盆,里面装满了水,有一条死鲈鱼肚皮翻着漂在水上。实验室里还有一些架子,上面放着仪器,靠近门口的地方有一个满是灰尘的绿色大瓶子。瓶子里装着个精灵,瓶口是封住的,可以看见他在里面走动,小眼睛闪闪发亮。
  维克多的替身观察完了同生体的运动,紧挨着洗澡盆往沙发上一坐,同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死鱼,一边唱着歌。
  那条鲈鱼一动不动地躺在水上。突然,那个替身将手臂深深地插到沙发里面,开始翻弄着什么,一边拼命地吹气。

  沙发是个转换器。它在自己周围形成一个M-磁场。简单地说,这个磁场将正常的现实转换成想像的现实。这一点我自己在那个难忘的夜晚已经领教过了。当时我睡在娜依娜·基耶芙娜的那间小木屋里,这张沙发正以其1/4的输出功率运转着,这可救了我,要不然我早就变成侏儒或者类似的什么东西了。
  马格努斯·雷德金认为这张沙发里可能有那本白色论文。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把它看成是陈列馆的展品,登记号是1123,严禁买卖。而对维克多来说这是一种装置,因此他每夜都去偷。马格努斯·雷德金因为嫉妒将此事报告给了人事部主任达明。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采取的措施还是老一套:“把这些都给我记下来”。维克多仍然照偷不误。后来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插手了——和费奥多·谢苗诺维奇紧密合作,在詹·贾科姆的大力支持下——仰仗一封由四名院士亲笔签名的学术委员会的官方文件,他们终于成功地让雷德金保持中立,让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的坚定立场稍作退让。后来,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宣布说他作为负责此事的政府官员不想再听到有关此事的争议,并且要求把这张登记号是1123的沙发放回原地,否则,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说,每个人,包括那些院士都将负有责任。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承认自己有责任,费奥多·谢苗诺维奇也承认了。维克多乘机把沙发拖到了自己的实验室。

  洗澡盆里的鲈鱼动了,而且还翻了个身。那个替身把手从沙发里抽了出来。鲈鱼机械地晃了几下,打了个哈欠好像要睡觉似的,往旁边一倒,肚皮又朝下了。
  “狗杂种!”替身气恼地骂道.
  我立刻全神贯注。替身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带有感情的。实验室的替身从不这样说话。那个替身把手擂在口袋里,缓缓地站起来,看见了我,我们互相对视了一会儿。
  接着我用嘲讽的口气问道:“在工作?”
  那个替身神情呆滞地看了看我。
  “停止工作。”我说。“都停下。”
  那个替身一声不吭。他站在那儿像个木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听着,”我说,“现在已经10点半了。我给你10分钟时间,把一切都收拾干净,把臭鱼扔出去,然后去跳舞,电源我自己来关。”
  那个替身噘着嘴,开始往后退。他沿沙发十分小心地退着,退到沙发那边的时候,才停下脚步。
  我不悦地看了看表。
  他念了句咒语,接着桌子上面出现了一个计算器,一支笔,一叠白纸。那个替身弯下腿,悬空蹲着,一边开始写着什么,不时胆怯地看我一眼。它和人做的一模一样,我不禁怀疑起来。当然,我自有办法判断其真假。一般说来,替身是不怕疼的。我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把小钳子,向那个替身走去,并且意味深长地将它弄得啪啦啪啦响。他停下笔。
  我盯着他的眼睛,把一根冒出桌面的钉子的头夹了下来,说道:“怎么样?”
  “你为什么要跟我纠缠个没完没了?”维克多问,“难道你没有看到我在工作吗?”
  “可你是替身,”我说。“竟敢和我顶嘴。”
  “把钳子放下来。”他说。
  “别装模作样了,”我说。“你这个替身。”
  维克多坐在桌边上,疲惫地抓了抓耳朵。
  “我今天什么都不顺利,”他对我说,“我真是个笨蛋,造了个替身,结果是个白痴,把什么东西都丢在地上,还坐在魔杆上……这个畜生……我打了他一巴掌,却打痛了我的手……鲈鱼也是故意咕咕叫个不停。”
  我走到沙发边,朝盆里望去。
  “它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
  “它是从哪儿弄来的?”
  “在市场上。”
  我抓起鲈鱼的尾巴。
  “你以为这是什么?这不过是条普普通通的死鱼。”
  “笨蛋,”维克多说,“那里面自然就是生命之水了!”
  “什么?”我一边说一边想该怎么说服他离开。我对生命之水的机制只略知一二。我所知道的基本上是从《伊凡大公和大灰狼》那个著名的神话故事中得来的。
  瓶子里的精灵还在不停地来回走动着,不时地用手擦擦瓶子玻璃,瓶子外面落满了灰尘。
  “你可以擦擦瓶子了。”我说,到现在我还没有想出要说的话。
  “什么?”
  “把瓶子上面的灰尘擦干净,他在里面呆得不耐烦了。”
  “见他的鬼!让他不耐烦好了!”维克多心不在焉地说道。他把手伸进沙发又在里面搅来搅去。那条鲈鱼又活了过来.
  “看到了没有?”维克多说。“当我给鱼加了最大的动力后——一切便运转起来了。”
  “这样挑选样本是不恰当的。”我说,其实我是在瞎猜。
  “不恰当……”他说。“样本……”他的眼神看上去很像替身。
  “还有,它可能是被冻僵的。”我壮着胆子说.
  维克多没有听我说话。
  “我得到哪儿去弄鱼呢?”他说,一边朝四周看了看,又拍了拍口袋。“就只有这么一条小鱼……”
  “为什么?”我问。
  “对,”维克多说。“如果没有其它鱼的话,”他沉思着说。“为什么不可以用其它水的样本呢?对不对?”
  “嗯——不对。”我反驳说。“这不行。”
  “又怎么啦?”维克多焦急地问道。
  “快从这儿滚出去,”我说,“离开这幢大楼。”
  “到哪儿去?”
  “随你的便。”
  他爬上沙发,抱住我的肩膀。
  “你听我说,听见没有?”他威胁地说.
  “世界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东西。每样东西都要遵守高斯分布规律。一种水和另一种不同……但这个老家伙没有考虑到特征的分布。”
  “嘿,朋友,”我向他大声喊道,“新年就要到了,别走火入魔了!”
  他放开我,又开始忙碌起来。
  “我把它放在哪儿去了?……真蠢——啊,找到了!——”他朝一张小凳子跑去,上面直立着一根魔杆,还是那根魔杆。
  我走到他身边哀求地说:“别发疯了!现在快12点了。他们在等你!你的宝贝薇拉也在等你!”
  “我不去,”他回答说。“我派个替身去。一个很强壮的替身。一会说笑话,会倒立,跳起舞来就像一头牛一样不知疲倦。”
  他在手上转动着那根魔杆,眯着一只眼睛,思考着,观察着,计算着。
  “出去——我叫你出去!”我绝望地大声喊道。
  维克多掠了我一眼,接着我便倒了下去。
  维克多是个巫师,对自己的工作着魔的时候,会把任何干扰他工作的人变成蜘蛛、小虫子、蜥蜴或者其它一些不会说话的动物。
  我蹲在装着精灵的瓶子旁边,瞪眼看着。
  维克多做出念咒语变东西出来的标准姿态,僵直地站立着。一会儿工夫,桌子上飘起一阵粉红色的雾,像蝙蝠一样的影子在房间里飞来飞去。计算器不见了,纸也不见了。突然整个桌面上摆满了装着透明液体的器皿。维克多随手把魔杆竖在凳子上,抓起一只器皿,聚精会神地研究起来。很显然他根本不打算离开这儿。他迅速地把洗澡盆从沙发上搬走,一跃便上了阁板,从上面拖出一个很笨重的铜的生命之水计量器朝桌子跟前走。
  我自我调节了一下,舒服了许多,然后把瓶子擦干净,让精灵在里面看得清楚一点。
  突然走廊上传来乱哄哄的急促的脚步声和开门关门的声音。我一跃而起,冲出了实验室。

  大楼里夜晚的那种空空荡荡、寂静无声的气氛已经消失了,走廊上灯火通明,人们匆匆忙忙地在楼梯上跑着。
  有人大声嚷道:“瓦尔卡,电压不足!快到蓄电房去!”
  有人在楼梯的阳台上挥舞着外套,向四面八方扔着雪团。
  詹·贾科姆很有风度地一边低头沉思,一边向前走,和我打了个照面。他身后跟着一个快步疾走的侏儒,胳膊下面夹着一个大公文包.嘴里咬着一根拐杖。我们互相打了个招呼。这个伟大的巫师身上散发着美酒和香水的味道。我不敢拦他。他穿过锁着的门,进了他的办公室。那个侏儒把公文包和拐杖递了进去,自己从散热器钻进了办公室。
  “乱套了!”我大声叫道,连忙往楼梯上跑.
  科学院里挤满了人,好像比平时来的人还要多。所有办公室和实验室的灯都打开了,门也是大开着。一派往常上班工作时的气氛:有放电时劈劈啪啪的声音.高高低低报数字或者念咒语的声音;还有打字机和计算器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声音。但费奥多·谢苗诺维奇充满胜利喜悦的吼叫声盖过了所有这些声音:“太好了!太棒了!伙计,你真够意思。是哪个白痴把发电机的电源给插上的?”
  我的后背被一个尖尖的东西撞了一下,我连忙抓住楼梯的扶手。
  我恼火地回头一看,原来是沃罗迪亚·波希金和埃迪·安普里安,他们抬着半吨重的同位测量仪。
  “哦,这不是沙沙吗?”埃迪尽量客气地说。“你好,沙沙。”
  “沙沙,让开路!”沃罗迪亚喊叫道,一边往后退着。“掉头,掉头!”
  我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你到科学院来干什么?怎么进来的?”
  “从门口进来的,从门口进来的!放开手!……”沃罗迪亚说,“埃迪,朝右边来一点。你没有看见过不去吗?”
  我放开他,朝前厅飞跑过去。管理这么松散,我肺都气炸了。“我要让你们瞧瞧,”我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道,一步跨四个台阶。“我要让你们瞧瞧怎么个混日子。我要让你们瞧瞧怎么个不检查便让人进来!”
  里外两个守护巨神都没有坚守岗位,而是在玩转盘赌博,他们带着赌徒的疯狂前仰后合,兴奋地闪着磷光。我一眼认出那只转盘是我的,是我为一次聚会做的。我把它藏在电子部的柜子里,只有维克多·科列夫一个人知道。我断定这是个阴谋,我要把他们砸个稀巴烂。那些兴高采烈、红光满面的同事们还在不断地从前厅往里面拥。
  “简直透不过气来!我的耳朵都快给震聋了……”
  “所以你也离开了?”
  “太无聊了……每个人都狂喊乱叫,我想最好还是来做些工作,所以我在那儿留了个替身,便走了。”
  “你看,我在那儿和这位姑娘跳舞,我感到好像浑身在长毛,喝了些伏特加,根本不管用。”
  “用电子射线试试怎么样?没有?那么就用激光……”
  “亚历克西斯,你有没有多余的激光?气体的也可以,……”
  “高尔卡,你把丈夫丢在哪儿了?”
  “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我告诉你我一小时前就离开那儿了。当时外面雪堆得很厚,快齐耳朵了,差点把我埋了。”
  我突然想起我没让这两个守护神守夜,即使把转盘从它们手上夺回来也没有什么意思。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和奸细维克多大吵一架。我朝它们挥了挥拳头,跳上楼梯,心想要是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现在在科学院里看到这幕情景,一定会火冒三丈。

  在去院长接待室的路上,我在电击和震动大厅里停住了。他们正在这里驯化一个刚被释放出来的精灵。
  这个精灵很高大,因为发怒而满脸通红。它在露天的笼子里面四处乱撞,笼子是用詹·本·詹的盾牌围起来的上面,用巨大的磁场封住了。高压电流一刺激,他便嗷嗷大叫,用好几种古老的语言咒骂着,还到处乱蹦乱跳,嘴里喷着火舌。由于极度兴奋,他造了一个宫殿,立刻又把它毁了。最终他瘫倒在地板上屈服了。再次电击的时候,他浑身直打颤,可怜地呻吟着说:“够了,住手吧!我下次再不这样了……哎哟,哎哟……我现在老老实实了……”
  那些丝毫不为所动、眼睛一眨都不眨的年轻人都是替身。
  他们坐在电流控制盘旁,而那些真身都围着震动台,一边看表,一边开酒瓶。
  我走到他们跟前。
  “啊,是沙沙!”
  “沙沙,听说你今天值班……我下次要调到你们部门去了……”
  “歪,给他倒一杯,我手上正忙着呢……”
  我吃了一惊,没有注意到杯子已经到了我的手上。瓶塞被扔向了盾牌,冰镇的香槟泡沫四溢开来,嘶嘶作响.
  放电结束了,精灵不再呜呜哀鸣,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就在这时,克里姆林宫的钟声响了十二下。
  “朋友们,星期一万岁!”
  大家当当碰杯互相道贺。过了一会,有人看了看酒瓶问:“酒是谁弄来的?”
  “我。”
  “别忘记明天付钱。”
  “再来一瓶怎么样?”
  “够了,喝多了会着凉的。”
  “这个精灵很听话,可能有点胆怯。”
  “别吹毛求疵了……”
  “对。他像玩具一样会飞,还会表演40种特技动作,到那时候他便可以吹嘘自己的勇敢了。”
  “喂,小伙子们,”我有点怯生生地说。“时间很晚了,今天又是节假日,你们可以回家了,怎么样?”
  他们看了看我,拍拍我的后背,说:“好的,我们就结束。”
  接着他们一齐向笼子走去。那些替身将一块盾牌滚开,真身们井然有序地把那个精灵围了起来。他们用力抓住它的手和脚,把它往震动台上抬。
  精灵吓得直哆嗦,不断地求饶,诚惶诚恐地许愿,保证把沙皇所有的财富都给他们。
  我一个人站在旁边,看着他们把一个个微型传感器放在他身上的各个部位。
  我摸了摸其中的一块盾牌,上面被电击得凹凸不平,还有几处被烧焦了。
  詹·本·詹盾牌很大很重,是用一个杀父者的胆汁将九条龙的龙皮粘合在一起而制成的。它能抵挡得住电击。每个盾牌上用装潢钉子钉着一块铁的登记牌。从理论上说,盾牌的外层是用来形象地记录过去的重大战役的,里层是用来描绘未来战役的。但实际上,我仔细地看了一下,它的表面却更像摩托纵队被喷气式飞机轰炸后留下的痕迹,而里面是一圈圈稀奇古怪的漩涡,使人联想到一幅抽象派绘画。
  他们开始在震动台上摇晃那个精灵。它一会儿格格地笑,一会儿叫“痒死了!……哎哟,我受不了了!”

  我回到走廊上,空中弥漫着孟加拉鞭炮的火药味。旋转火焰在屋顶下面转得飞快,撞在了墙上。火箭在头顶飞驰而过,留下一条彩色的烟雾。
  我一路走过去,看到沃罗迪亚·波希金的替身扛着一本用铜条装订的巨大的古书;罗曼·奥埃拉·奥埃拉的两个替身弯腰拾着一根很重的木头,后面跟着罗曼本人,手里捧着从疑难问题研究所档案里拿出来的一堆深蓝色的文件夹。
  一个怒气冲冲的实验室的技术员押送一队骂骂咧咧、头上带着十字军斗篷的鬼魂,到凉塔那儿去受审。每个人都忙得不亦乐乎。
  劳动纪律正在公然遭到破坏,但我自己感到我已经失去了和这种违法行为斗争的欲望,因为都除夕12点了,他们还顶着暴风雪赶到这里,这些人愿意到这里来干些有益事情,而不愿意喝醉了后乱踢乱蹬一阵或嬉皮笑脸地调情。他们宁愿到这里来和大家呆在一起,开始新的一年的工作或者结束过去的工作,而不愿到其它地方去。不管什么样的星期天他们都觉得无法忍受,因为星期天让他们感到无聊乏味。他们是巫术家,是大写的“人”。他们的座右铭是“星期六以后是星期一”。诚然,他们会一两句咒语,知道怎样把水变成酒。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能轻而易举地用5块面包让1000人吃饱。但他们不是这种意义上的巫师。这不过是些雕虫小技,并不是什么真本事。说他们是巫师,是因为他们有广博的知识。他们丰富的知识从本质上改变了他们自己。他们同世界的关系已经不同于常人。他们所工作的科学院首先是致力于解决人类半福和生命意义问题的科学院。尽管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准确地知道何为幸福,何为生命的意义。因此,他们大胆假设,幸福存在于不断地从未知领域获得新知识,生命的意义就在这个过程之中,并将这个假设付诸实施。本质上来说,每个人都是巫师,但只有当他少想到自已,多关心他人的时候,当他从工作中比从享受中得到更多乐趣的时候,他才会成为巫师。他们付诸实践的假设基本上已经接近真理,因为正如工作使猿变成了人,不工作也会在更短的时间内使人变成猿,有时候甚至变成比猿还不如的东西。日常生活中这种情况屡见不鲜。
  但是,科学院里也有退化现象,这是无法掩盖的事实。这里尽管提供无数机会让人们变成巫师,但对退化者也毫不留情,将他们无一遗漏地公布于众。如果某个同事自私自利,只顾满足自己(有时只要有这种想法),他就会惶恐不安地看到自己耳朵上的毛发越来越多。这是一种警告方式,就像警察吹哨警告别人要罚款,或疼痛警告人受了伤一样。然后事情就由你自己决定。很多时候一个人往往战胜不了自己的腐臭思想,这就是他只能是人的原因——这是从古人到巫师的过渡阶段。但如果他能够不照这些思想去做,他仍然还有机会。如果他屈服了,向这种思想投降了,那么他只有一种选择:尽快离开科学院。在科学院外面,他至少仍然是个正派的公民,靠诚实的劳动挣得一些工资。但是要决定离开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科学院里舒服自在,工作干净又受人尊重,工资也不低。所以他们这些人只好四处徘徊,眼睛可怜兮兮地东张西望,漫无目的地逛到这个大厅或那个实验室。他们耳朵上长着一层白毛,一看到别人的眼光,便手足无措。但你仍然应该同情他们,帮助他们恢复人性善的一面。

  我又回到院长接待室自己的岗位上,把没用的钥匙都倒进了盒子里,然后读了几页J·P·内夫斯特洛夫的经典著作《巫术中的数学方程》。这本书读起来像一部侦探小说,里面尽是些悬而未决的问题。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工作欲望,恨不得拔腿就走,回到我的“奥登”身边去工作。
  这时,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打来电话。
  他一边嘎嘎地嚼着什么东西,一边问道:“普里瓦诺夫,你跑到哪儿去了?我这是第三次给你打电话了。这是件可耻的事情!”
  “新年好,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我说。
  他不再嚼东西了,低声回答道,“也祝你新年好。值班的情况怎么样?”
  “我刚巡逻回来。”我说,“一切正常。”
  “没有东西自动燃烧吗?”
  “没有。”
  “电源都切断了?”
  “是的。百手神布里亚诺斯伤了一个手指。”我说。
  他焦急地说:“布里亚诺斯?等一等……啊,登记号是14809……怎么回事?”
  我解释了原因。
  “这样处理很好,”莫迪斯待·马特维维奇说。“继续值好班。就这样。”
  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刚挂上电话,线性幸福研究所的埃迪·安普里安打来了电话。他客气地请我计算一下不用为在负有责任的岗位上工作的人担心的最优系数。我同意了,然后约好在电子部见面的时间。
  接着,奥埃拉·奥埃拉的替身进来了,干巴巴地向我要保险柜的钥匙。
  我没给它。它还想继续缠下去,我把它赶了出去。
  过了一会,罗曼自己跑了进来。
  “把钥匙给我。”
  我摇了摇头说:“不给。”
  “把钥匙给我!”
  “你快洗澡去吧。我在这儿是要负责任的。”
  “沙沙,我要自己动手了。”
  罗曼看着沙发,浑身透着精疲力竭的样子,但是沙发不是上了魔咒,就是被吊上了天花板。
  “不过,你要钥匙干什么?”我问。
  “想看一下有关Ru-16的资料,”罗曼说,“怎么样?给我钥匙吧!”
  我笑了,伸手到盒子里拿出钥匙。就在这时,上面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叫声。
  我吓了一跳。

《消失的星期天》 作者:阿卡迪·斯特鲁加茨基兄弟

第四章

  咳!我不是机器人
  吸血鬼们会把我一口吞下的……

    ——A·S·普希金

  “孵出来了。”罗曼平静地看着屋顶说。
  “什么孵出来了?”我心里感到很不安,因为刚才是个女人的声音。
  “维贝盖罗的怪物。”罗曼说。“更确切一点,是怪人。”
  “为什么是女人的叫声?”
  “等一会你就明白了。”罗曼说。
  他抓住我的手,往上一跳,我们便腾空而起。我们像刀子插进黄油一样轻而易举地穿进了天花板,然后一边前进,一边咂嘴,最后冲出了楼板。接着又开始向第二层楼冲去。天花板和楼板之间黑魆魆的,我们经过的时候,有些小的妖魔鬼怪和老鼠吓得四处逃窜。在穿过实验室的时候,同事们都担心地朝上面看着。
  我们挤过一群出于好奇、早就拥到“妇产科病房”的人,看到赤身裸体的维贝盖罗教授正坐在桌旁。他的皮肤白里透蓝,油光闪亮,浑身汗津津。他的胡子向上卷起,像个圆锥。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前额上面,前额像个火山喷着火焰。他那空洞混浊的眼睛,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东张西望,不时地眨巴眨巴。
  维贝盖罗正在吃东西。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个摄影用的大托盘,里而盛着热气腾腾的糠麸。他看见我们进来连招呼也不打,用手抓起一把糠麸,捏成一团,塞进嘴里。胡子上沾满了碎屑。他毫不在意。他嘎吱嘎吱嚼得津津有味,顺着嘴,咕哝着,摇头晃脑,眯着眼,好像幸福到了极点。有时候他会突然变得焦虑不安,一把抓过放在他身旁地板上的盛糠麸的盆子和盛牛奶的桶,嘴里还不停地嚼咽着。
  在桌子的另一头坐着斯特拉,一个年轻的学巫术的女大学生。她红润的耳朵干干净净,但脸色苍白,泪痕斑斑。她把面包切成一块一块的,侧着脸伸手递给维贝盖罗。放在中间的那只高压锅盖子开着,翻倒在地,淡绿色的水从周围渗了出来。
  维贝盖罗突然咕哝着说:“歪,小姑娘……来点牛奶!我是说把它倒在糠麸里。我是说请你……”
  斯特拉连忙拿起牛奶桶,把牛奶倒进了托盘。
  “嘿!”维贝盖罗教授嚷嚷道,“盘子太小了!你,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把牛奶就倒在盆里。我的意思是我就在盆里吃……”
  斯特拉开始把一桶一桶的牛奶往盆里倒,教授抓起托盘当匙子,舀了一盘往嘴里塞,这张嘴转眼间大得令人难以相信。
  “请你们给他打个电话!”斯特拉可怜巴巴地说道。“他很快就会把这些一扫而光的。”
  “我们已经打了,”人群中有人说,“你最好还是离开他,到这边来。”
  “他会来吗?会吗?”
  “他说他就来。我是说他已经穿上套鞋出门了。我们叫你——从他身边走开。”
  我终于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那不是维贝盖罗教授。这是个刚出世的怪人,是食欲不满足的人的模型。谢天谢地!教授由于工作过度,得了中风。
  斯特拉轻手轻脚走开了。他们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推进了人群。她正好躲在我的身后,抓住我的胳膊。我立刻勇敢地站直了身子,但我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害怕。
  那个怪人狼吞虎咽地吃着。挤满了人群的实验室一下子静了下来,安静得有点让人害怕,唯一的声音是从他那儿传出来的,他咂着嘴,像马一样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边还用托盘刮着盆壁。我们继续看着。他从椅子上滑下来,把头埋进了盆里。妇女们厌恶地把目光移向别处。利利亚·内夫斯科娃当场病倒,他们把她送到了大厅。
  接着响起了埃迪·安普里安清脆的声音:“好吧,让我们分析一下。不一会儿他就要把这些糠麸吃完了,然后他吃面包,再然后呢?”
  前面人群一阵骚动,纷纷向门口退去。
  我开始有点明白了。
  斯特拉轻声说道:“还有些鲱鱼头在那儿。”
  “多吗?”
  “有两吨。”
  “嗯,好。”埃迪说,“在哪儿?”
  “本来是应该用输送机送的。我试过了,输送机早已坏了。”斯特拉说。
  “还有,”罗曼大声说。“我一直在设法让他安静下来,足足有两分钟了,可一点效果都没有。”
  “我也是。”埃迪说。
  “因此,”罗曼说,“得有恶心得轻一点的人赶快把输送机修好。这儿有没有这方面的专家?我知道埃迪是内行,还有其他人吗?科列夫,他在吗?”
  “他不在。他可能去找费奥多·谢苗诺维奇了。”
  “我想现在我们不该打扰他。我们总会想出办法的。埃迪,我们大家把法力集中到一起。”
  “用什么方法?”
  “约束摄生法。伙计们!有法力的人都加入进来。”
  “等等,”埃迪说。“要是我们把他毁了怎么办?”
  “对!对!”我说,“最好还是别这么干,宁愿我自己给他吃了。”
  “别担心,别担心。我们会小心的。埃迪,就让我们试试接触法吧。”
  “好吧。”埃迪说。
  此时房间里静得如同凝固了一般。怪物舔着盆子。
  自愿参加修理输送机的人在墙外面一边交换着意见,一边咔哒咔哒地修着输送机。
  怪物从盆里爬了出来,擦了擦胡子,昏昏沉沉地看着我们。突然他伸出手臂,手臂长得让人不敢相信,灵巧地抓起最后一块面包。接着他打了一连串的饱嗝,躺在椅子上,双手交叉着放在胀得已经隆起但仍然未饱的肚子上。他脸上神情恍惚。他用鼻子嗅着,茫然地露出了笑容。显然他感到非常幸福,好像一个疲惫不堪的人最终能够躺在渴望已久的床上一样。
  “好像他已经塞饱了。”人群中有人说。
  罗曼怀疑地抿了抿嘴。
  “我认为没有这么简单。”埃迪礼貌地说。
  “他的弹簧可能坏了。”我满怀希望地说。
  斯特拉哀声告诉大家:“他只是休息片刻……是突发性的过饱症状。过一会儿他就饿了。”
  “你们这些大师们法力不够。”一个男的说道。“我去叫费奥多·谢苗诺维奇。”
  我们大家互相看了看,脸上露出了笑容,但心里还是没有把握。
  罗曼心情沉重地摆弄着魔杆,把它在手掌上滚来滚去。
  斯特拉哆嗦着小声问:“会怎么样,沙沙?我害怕!”
  此时,我挺着胸膛,紧锁双眉,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斗争,既想给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打电话,又不愿意。我极想从我的责任中摆脱出来,因为在责任面前我感到无能为力。此时此刻,我对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产生了完全不同的看法,我敢肯定只要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出现在这儿,对着这怪物大声吼道:“维贝盖罗同志,停止试验这个怪物!”一切就会风平浪静了。
  “罗曼,”我脱口而出。“我担心在紧急关头,你会将它毁了。”
  罗曼笑着拍了拍我的后背。“不用怕,”他说。“这不过是个玩具,我可不想和维贝盖罗吵架……别担心这个魔杆,要注意那个。”他指着在角落里放着的咔哒咔哒作响的第二只高压锅说。
  这时,怪物开始骚动不安了。斯特拉轻轻地尖叫了一声,靠我更近了。
  怪物双目圆睁。他先弯腰看了看盆子,把那些空桶四处乱扔一气。然后他僵直地在椅子上坐了一会,脸上心满意足的神情消失了,露出了严重受到伤害的神色。他站起身子,闻了闻,鼻子剧烈地抽动着,然后伸出又红又长的舌头,舔着桌上的碎屑。
  “快看……”人群叽叽喳喳地说道。
  怪物伸手到盆子里面,拿出托盘,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细地看了看,没有发现什么可吃的,便开始咬起托盘来。他的眉毛痛苦地竖了起来。他咬下一块,嘎吱嘎吱地嚼着。他的脸色渐渐发灰,好像非常愤怒。他眼里流出了泪水,但他还是不停地咬着,最后把整个一只托盘都吃光了。他坐在那儿想着什么,手指掏着牙齿,然后把目光慢慢地转向鸦雀无声的人群。他的眼光阴险可怕,好像在估量和挑选着什么。
  沃罗迪亚·波希金不由自主地说道:“好了,好了,别紧张,你……”
  他那空虚混浊的眼光落到了斯特拉身上。
  她尖叫了一声,就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叫声,几乎达到了超频的程度,同罗曼和我刚才在四层楼下面院长接待室里听到的一模一样。我打了个冷战。
  怪物也吓了一跳。他低下头,紧张地在桌上敲着手指。
  这时门口一阵混乱,人们纷纷让开,安布罗西·安布罗塞维奇·维贝盖罗用胳膊肘推着那些站在门口好奇的人,挤了进来,他的手还在扯着冻在胡子上面的冰凌。他穿着大衣,上面积着雪,身上散发着伏特加的味道。
  “天哪!”他嚷嚷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么乱七八糟!斯特拉,你呆站在那儿干什么?鲱鱼呢?他饿了!饿坏了!你早应该读读我的论文!”
  他朝怪物走去,怪物立刻在他身上贪婪地闻来闻去。维贝盖罗把自己的大衣披在怪物身上。
  “一定要给他弄些吃的!”他一边说,一边迅速打开输送机控制盘上的开关:“为什么不立刻把鲱鱼送给他吃?哦,这些娘儿们,谁说输送机坏了?根本就没有坏,只不过是上了符咒。”
  墙上的一扇窗户打开了,输送机咔哒咔哒地响了起来,大量的臭鲱鱼头直接被送到地板上。
  怪物的眼睛立刻一亮。他趴在地板上,敏捷地爬到窗前,开始吃起来。
  维贝盖罗站在一旁,拍着手,兴奋地欢呼着,心情异常激动,还不时地给怪物挠挠耳朵。
  大伙儿都如释重负般地出了口气。

  维贝盖罗还带来两个当地报纸的记者。
  两个记者我都认识——一个是G·波斯皮卡希沃夫,另一个是B·普皮诺夫。他们也是满身伏特加味儿。他们打开闪光灯,开始拍照和记录。这两人是专门写科学报道的。
  G·波斯皮卡希沃夫因为写了下面这句话而名闻遐迩:“奥尔特是第一个观察繁星密布的天空和银河运转的人。”他是写默林和当地苏维埃主席游历传奇的作者。另外,他还写了采访奥埃拉·奥埃拉替身的报道(采访的时候,他压根不知道这是替身)。报道的题目是“一个大写的人”。开头是这样的:“和每个有真才实学的科学家一样,他不善言谈……”
  B·普皮诺夫一直对维贝盖罗进行跟踪报道。他写了许多关于自动播种,自动收获、自动装卸的胡萝卜的报道,还写关于维贝盖罗其它科研项目的报道,而且写得非常大胆,这使他在这个地区小有名气。他的文章《来自索洛维斯的巫师》甚至被登在一本国家级的杂志上。
  当怪物又一次因突发性过饱而睡着的时候,刚刚进来的维贝盖罗实验室的两个技术员给怪物穿上用两片布做成的衣服,把他抬到椅子上。他们被粗鲁地从新年宴会上叫出来,有点闷闷不乐。
  那两名记者要维贝盖罗站在怪物的旁边,手搭在怪物的肩上,镜头对着他们,让他继续说下去。
  “那么,什么是最重要的?”维贝盖罗欣然听命。“最重要的是人应该幸福。幸福是人类独有的概念。从哲学意义上来说,什么是人类?先生们,人类就是有欲望以及有实现这种欲望能力的人。可以这么说,他想得到,他想得到他力所能及的一切。是不是,先生们?如果他,也就是人——想得到他能够得的,能够拥有他想拿得到的,那么他便是真正幸福的。这是我们给‘人’下的定义。先生们现在看到的是什么?这是个人的模型。这个模型有欲望,这没有什么不好,应该说好极了。另外,先生们,它有能力,这就更好了,因为只有这样,它,或者他才是幸福的。这是个抽象的转变过程,从不幸福转变到幸福,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因为人不是生来就幸福的,但我想说他们变得幸福了。看,它醒了……它想得到,这是暂时的不幸福状态。但它有能力,‘有能力’,就会出现质的飞跃。快,快,快看!你们有没有看到它是多么有能力。哦,我的宝贝儿!瞧,瞧!它是多么有能耐!它能够获得1015分钟的幸福……咳!你,普皮诺夫同志,怎么还不把你的照相机扔在一边,要用你的摄像机,因为这是个动态过程,这里的一切都是运动的,静止不过是相对的,运动才是绝对的。你们看,根据辩证法的观点,它现在已经进入了幸福的境界,也就是绝对心满意足的境界。你们看它闭上了眼睛,怡然自得,飘飘欲仙。老实告诉你们,从科学的角度来说,我愿意和他交换位置,当然就是现在这个时刻……波斯皮卡希沃夫同志,请记下我说的每一句话,然后让我看一下,我要润色润色,再把参考书目加上去……现在它睡了,但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我们的需要应该更加深入更加广泛。这是唯一正确的过程。有人说维贝盖罗公开反对提倡精神生活。那,同志们,不过是别人给我贴的标签。在进行科学探讨的时候,我们应该将这类标签扔在一边。大家都知道物质领先,精神殿后。有这么个至理名言:肚皮饱了不想学。这句话适用于现在的情形。我们不妨将它翻译成:饥饿的人总想着面包。”
  “胡说八道!”奥埃拉·奥埃拉说。
  维贝盖罗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又继续说:“同志们,观众的评论不受欢迎,因为这些评论是不成熟的。我们不要岔开主题——要从实际看问题。我们继续讲试验的第二个阶段。为了报道方便,我将尽量把我的话阐述得清楚一点。根据唯物主义的观点,只有准物质的需求得到满足以后,我们才能追求精神的需要,比如看电影啦、看电视啦、听乡村歌曲啦、甚至读书、看报啦等等。同志们,请不要忘记追求精神的满足,需要也必须具备能力。相对来说,追求物质的满足就不需要什么特别的超常技能,因为听从自然的召唤是和唯物主义的观点相一致的。到目前为止,我们还说不上这个模型有什么精神生活方面的能力,因为它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对付饥饿这个问题上了。但下面我们可以看一下它精神生活方面的能力了。”
  两个满脸不悦的技术员拿来一台录音机,一台收音机,一台电影放映机和一个小型手提式图书馆放在桌上。
  那个怪物看了看这些文化用具,一点兴趣都没有,而是抓起磁带放到了嘴里。显然这个怪物没有遵从维贝盖罗的命令,发展自己精神生活方面的能力。因此维贝盖罗下令强行给它灌输文化习惯,这是他自己的说法。
  录音机里放着优伤的歌曲:“亲爱的,我们就要分离,我们发誓彼此永远相爱。”
  收音机里播放着口哨声,放映机放着动画片《一只狼和七只羊》。
  两个技术员一边一个地站在怪物旁边,开始大声朗诵……
  正如人们所预料的,就像对牛弹琴,它根本无动于衷。当它渴望填饱肚皮的时候,它倒是不能忽视自已的精神世界,因为要填饱肚皮就必须想方设法。当它吃饱不再挨饿的时候,它便把精神世界的那一半抛在了一边,变得无精打采,因为它暂时不需要任何东西。
  不管怎么说,眼尖的维贝盖罗终于观察到收音机里播放的击鼓声和怪物小腿抖动的节奏是协调一致的。怪物的痉挛使得他欣喜若狂。
  “看它的腿!”他大叫道,一把抓住B·波斯皮卡希沃夫的衣袖。“把腿拍下来!用特写镜头!它的左小腿的抖动是一个重要标志。这条腿将把所有的流言蜚语一扫而光,把贴在我身上的标签撕得粉碎。毫无疑问,有些外行一定会奇怪,为什么我对这条腿如此感兴趣。但是,同志们,所有的伟大都见诸渺小之中。我要提醒大家,这个模型的需要是有限的——具体地说,就一个需要,别拐弯抹角了,反正就我们这些人,这是个只有饮食需要的人的模型。所以它的精神需要也是有限的。我们认为多种多样的物质需要才会产生多种多样的精神需要。为了报道方便,我将用你们能够理解的术语举一个例子来阐明这个问题。比如,假如它产生了强烈的要得到价值150卢布录音机的欲望——它就会开录音机,因为得到它,没有其它用途。如果它开了录音机,就会有音乐,它就得听,或者跟着音乐跳。同志们,什么是听音乐?且不论跳不跳舞。听音乐就是满足精神生活。你们听明白了吗?”
  我已经注意了好一会儿,怪物的行为举止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不知是它出了毛病,还是这是正常现象。它休息的时间越来越短了。维贝盖罗演讲快结束的时候,它一刻也不离开输送机了,尽管它行动越来越困难。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埃迪礼貌地说。“你怎么解释它短暂性满足的消失?”
  维贝盖罗没有吭声。他看了看吃得正香的怪物,又望了望埃迪说:“我来回答你的问题!”他洋洋得意地说。“同志们,这个问题问得好。我要说这是个聪明的问题。同志们,我们面前的这个模型,它的物质欲望永远不断增加。表面上看,它的阵发性满足停止了,实际上,从辩证法的角度来分析,这种阵发性的满足已经起了质的变化。同志们,它已经渗透到欲望满足的过程中去了。对于这个模型来说,现在仅仅让它吃饱已经远远不够了,因为它的需要增加了。现在它需要一刻不停地吃,现在它明白了咀嚼是件美好的事情。你明白了吗?安普里安同志。”
  我看见埃迪只是礼貌地笑了笑,在他旁边站着费奥多·谢苗诺维奇和克里斯托巴·约塞维奇的替身。他们手挽着手。他们的头像飞机场的雷达天线慢慢地来回转动着,两只耳朵很大。
  “我想再问一个问题。”罗曼说。
  “请吧,”维贝盖罗不耐烦地说,一副屈尊俯就的样子。
  “安布罗西·安布罗塞维奇,”罗曼说。“如果他把这些都吃光了,该是怎样的局面?”
  维贝盖罗气愤地朝四周看了看。
  “我要求在场的诸位注意这个富有挑衅性的问题,这个问题带有马尔萨斯主义、新马尔萨主义、实用主义、存在主义的臭味,因为人类的力量是无穷无尽的。奥埃拉·奥埃拉同志,你问这个问题想说明什么呢?是不是想说明当未来我们的消费者没有足够消费品的时候,我们的科研机构将会出现危机或者倒退。奥埃拉·奥埃拉同志,这种观点是错误的!你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我们绝不允许任何人给我们的工作投下任何阴影,贴上任何标签。同志们,我们绝不允许这种现象发生!”
  他掏出手帕擦了擦胡子。G·波斯皮卡希沃夫由干思想过分集中,脸都变了形。他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当然,我不是专家。但这个模型的未来怎么样呢?我知道试验进行得很顺利,但它的消耗也是非常惊人的。”
  维贝盖罗苦笑了一下。
  “奥埃拉同志,你看到了吧,”他说“那些不健康的谣言就是这么散布开来的。你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随便问问题,立刻就有外行被引入歧途,他根本不考虑正确的观点。波斯皮卡西沃夫同志,你把考虑的对象弄错了。”他面对着记者说:“这个模型只是过渡产品,你们应该考察的是它。”
  他走到第二只高压锅跟前,把长着红毛的手放在锃亮的锅边上。他的胡子翘了上去。
  “这才是我们的理想产品!”他大声说道。“或者更确切地说,这是我们共同的理想模型。我们这儿有一个万能的消费者,他想得到所有东西,并且能够得到这些东西。世界上存在的欲望他都有。他有能力使得这些欲望得到满足,当然是借助于科学。我正要向新闻界阐明,这个高压锅里的万能消费者模型欲望无边。我们的欲望,相形之下是多么微乎其微,因为它想要得到的有些东西,我们甚至连想都想不出来。它从不指望自然的赐予,它是从自然中攫取能够使它获得幸福的所有东西,也就是满足它的欲望。巫术的力量和唯物主义的力量将帮助它从周围环境中获得它所需要的一切。这个模型的幸福将是难以形容的。它从不感到饥饿、口渴、牙痛,也没有个人问题,因为它所有的欲望一出现便会立刻得到满足。”
  “打断一下,”埃迪礼貌地插话说,“他的需要是物质的需要吗?”
  “当然!”维贝盖罗喊道。“精神需要也将同步产生。我已经说过了,物质需求越多,精神需求也会越多。它将是精神上的巨人和超级艺术家。”
  我扫视了一下在场的人。好多人都听得目瞪口呆。
  两名记者拼命地迅速记着。
  还有一些人的眼睛在第二只高压锅和怪物之间不停地转来转去。
  怪物还在不断地吃着。
  斯特拉把头伏在我的肩上,啜泣着小声说道:“我要离开这儿,我受不了,我要走……”
  我想我也开始意识到奥埃拉·奥埃拉所担心的事情将会发生。我想像着所有的动物、人、城市、大陆、星球、太阳都源源不断地流进了这张巨嘴。
  B·普皮诺夫开口问维贝盖罗:“全能模型何时与公众见面?”
  “答案是,”维贝盖罗说。“它将在我的实验室里与公众见面。至于时间,我将另行通知新闻界。”
  “会不会就在最近几天?”
  “也许就在几小时之内。因此记者同志最好呆在这儿等着。”
  这时,费奥多·谢苗诺维奇和克里斯托巴·约塞维奇的替身好像接到了命令似的转身走开了。
  奥埃拉·奥埃拉说:“安布罗西·安布罗塞维奇,在城市中心的一幢大楼里做这样的试验,你不觉得危险吗?”
  “没有什么可怕的。”维贝盖罗提高嗓门说道,“我们的敌人才会害怕。”
  “别忘了,我提醒过你这不可能——”
  “奥埃拉·奥埃拉同志,你还是没有深思熟虑过。同志,你应该把可能性和现实性、偶然性和必然性、理论和实践区分开来,总的来说——”
  “不管怎么说,在空旷的地带试验不是更安全些吗?”
  “我不是做炸弹试验。”维贝盖罗神气活现地说。“我是做完美的人的模型试验。还有其它问题吗?”
  绝对知识研究所的人开始询问高压锅的操作情况。
  维贝盖罗神采飞扬地大吹特吹起来。满脸不悦之色的技术员在收集满足精神需要方面的资料,怪物还在继续吃着,它身上穿的黑衣服缝线的地方开始裂开来。
  奥埃拉·奥埃拉审视着怪物,突然大声说道:“我有个建议,所有无关的人全部离开房间。”
  每个人都把目光转向他。
  “用不了多久,这个地区就会变得很臭,”他解释说,“臭不可闻。”
  “这是谣言惑众!”维贝盖罗气急败坏地说。
  罗曼抓住我的衣袖,让我快到门口去。我拖住斯特拉一块儿朝门口走去。其他的旁观者也跟着我们鱼贯而出。没有参加维贝盖罗项目的人中,只有两名记者留下来没走。
  我们都拥进了大厅。
  “怎么回事?”他们问罗曼。“会发生什么事情?为什么发臭?”
  “他一点时间也不会放过的,”他回答道,眼睛仍然朝门那边看着。
  “谁不会放过?是维贝盖罗吗?”
  “我真为那两名记者担心。”埃迪说,“我说,沙沙,今天第二只怪物会出来吗?”
  实验室的门开了,两名技术员拖着盆子和空桶走了出来。另一名技术员一边胆战心惊地朝后看着,一边跑上去小声说:“让我帮你们一把,伙计们,你们两个太吃力了……”
  “把门关上。”罗曼说。
  刚出来的那位技术员迅速把门关上,走到我们跟前,掏出一包香烟。他的眼睛很大,透着机灵。
  “就要发生了。”他说,“波斯皮卡希沃夫是个笨蛋。我不停地给他使眼色!怪物现在的吃法会把你们吓疯的……”
  “现在是2点25分——”罗曼说。
  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接着是玻璃被打破的声音。嘎吱一声,门的铰链脱开了,一架照相机和一条领带从裂缝处被甩了出来。
  我们都赶紧往旁边闪。斯特拉又尖叫了一声。
  “镇静一点。”罗曼说,“好了,世界上又少了一个破坏者。”
  那个技术员脸色苍白得就像他穿的衣服,他一刻不停地吸着烟。
  实验室里传来了咳嗽声、喊叫声和咒骂声。一阵难闻的气味飘了出来。
  我吞吞吐吐地说:“我们是不是去看一下。”
  没有人应声。大家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斯特拉抓住我的夹克,轻声吸泣着。
  有一个人小声对另一个人解释说:“今天是他值班,明白了吗?没有人帮他承担这个责任……”
  我试探着朝门口走了几步,这时维贝盖罗和两名记者互相搀着,跌跌绊绊地走了出来。
  我立刻醒过神来,掏出那只白金口哨,吹了一声,打扫房间的小棕仙卫生队将那些同事推到一边向我跑来。

《消失的星期天》 作者:阿卡迪·斯特鲁加茨基兄弟

第五章

  请相信我,这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一幕。

    ——F·拉伯雷

  最让我感到吃惊的是维贝盖罗一点也不为挫败所动。小棕仙给他清洗,往他身上喷吸收剂和除臭剂的时候,他还在大言不惭地演说,尽管声音都变了调。“奥埃拉·奥埃拉同志,安普里安同志,你们一直担心发生的事现在终于发生了。说什么这也会发生,那也会发生,我们怎么对付他……不客气地说,你们身上有一种不健康的怀疑主义的倾向,对自然和人类的潜能缺乏信心。现在你们的怀疑到哪去了?被炸毁了!同志们,那些怀疑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炸得粉碎,溅得我和我们的记者同志满身都是。”
  两名记者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温顺地听任吸收剂嘶嘶地喷到身上,G·波斯皮卡希沃夫体似筛糠,抖个不停,B·普皮洛夫不断地摇着头,还不由自主地用舌头在干燥的嘴唇上舔来舔去。
  小棕仙们把实验室基本打扫干净后,我朝里面望了一下。应急小分队正在有条不紊地工作着。他们换掉打碎的玻璃,在排烟炉里焚烧模型的残骸,幸好残骸不多:一堆绅士牌纽扣、一只夹克衫袖子、一副特长的吊裤带、一只下巴,其余的无疑早已经成了灰烬。这情景使人想起了中世纪尼安德特人的考古展览。
  维贝盖罗检查了一下那只高压锅,宣布说一切正常。“请记者同志随我来,”他说。“我建议其余的人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
  记者们掏出笔记本,他们三个在桌子旁坐下来,开始润色那篇报道——《一个新发现的诞生》,小标题是:“维贝盖罗教授的现身说法”。
  旁观者们纷纷离去,奥埃拉·奥埃拉从我这儿拿到保险柜的钥匙后也走了。
  斯特拉绝望地走掉了,因为维贝盖罗不准许她到别的部门去。
  那几个如释重负的技术员也走了。
  还有埃迪也离开了,和他一起走的一群理论家们悠闲地计算着撑破怪物肚子的最小压力。
  我弄清了第二只怪物的试验不会在早晨以前进行后,也回到我自己的岗位上去了。

  刚才的试验使我感到很压抑。躺在接待室的大扶手椅上,我想,维贝盖罗究竟是傻瓜,还是聪明的煽动者,或者是受雇的巫师?他研究的怪物显然没有任何科学价值。根据原型制造模型,科学院里人人都会,只要他学完两年的非线性超越的专业课程,顺利地通过论文答辩。让模型具有魔力只不过是雕虫小技,因为需要用的资料、图表、课表,每个巫术专业的大学生都伸手可得。从科学的角度来看,这些模型本身并不能证明任何东西,和用纸牌变把戏以及吞剑差不多。这些可怜的记者们紧很着他不走也是可以理解的,就像苍蝇喜欢绕着粪便飞一样,因为在外行人的眼中,这一切是多么惊心动魄,他们不由地肃然起敬,期待着某种神奇的东西的出现。但是维贝盖罗却对如同马戏一般的表演和在公共场合下大吹大擂有着近乎病态的疯狂,这就很难让人理解了。他还极力迎合那些没有看到欲望探索问题本质的人。除了一两个绝对主义者热衷于被采访谈论无穷大研究的现状以外,科学院里没有人喜欢利用新闻界来大肆吹嘘自己。大家一致认为这样做俗不可耐,而且这样认为的理由十分充足。
  最令人惊奇、最高尚的科学成果常常是宝贵的,同时也是那些门外汉们所不能理解的。今天,那些远离科学的人们一心只盼望科学奇迹的出现,却不能识别什么是真正的奇迹,什么只不过是把戏或者智力游戏。许多人能够在电影放映室里组织一次由名人的灵魂出席的会议,或者能够用眼光在水泥墙上打出一个一英寸半深的洞。尽管没有人需要这些,但它们可以使那些不明真相的人神魂颠倒,因为他们无力识别科学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使神话变成现实。他们不去努力发现能够打洞的眼光和水泥这两个词的哲学意义之间的深层关系,而是试图解决一些细枝末节的具体问题。奥埃拉—奥埃拉从本质上解决了这个问题,并且发明了幻想的大众的理论,并且为一个全新的领域——数学巫术定好了框架。但是几乎没有人听说过奥埃拉·奥埃拉这个名字,而维贝盖罗教授却是人人知晓。(“噢,你在斯里茨工作吗?维贝盖罗教授怎么样?他最近有没有什么新发明?”)情况之所以如此,因为在整个地球上,只有二三百人能够理解奥埃拉—奥埃拉的理论。
  时间已经很晚了。我十分疲倦,不知不觉地便睡着了。梦中出现了各种各样让人恶心的东西:长着好多条腿的大蚊子,胡须和维贝盖罗的一模一样;会讲话的、盛着酸牛奶的桶;长着短腿的盆子楼上楼下地跑着。有些不小心的小棕仙,偶尔也闯人我的梦中,看到这可怕的一幕,立刻慌慌张张地跑开了。
  最后,一阵疼痛使我从梦中惊醒,一个满脸怒气、长着胡子的蚊子正站在我旁边,想咬我的小腿,它的个头和一支自来水笔差不多。
  “咳!”我大叫一声,在它鼓起的眼睛上狠狠地击了一下。
  它失望地嗡嗡地叫着逃开了。它浑身通红、有许多斑点。
  显然我在睡梦中念了物质成形的咒语,这个龌龊怪物才出现的。但我没有能力消灭它,因此我翻了几页《数学巫术方程》,打开通风扇,将这个怪物赶到森林里,暴风雪立刻将它卷走,消失在纷乱的夜幕里。我想,有害的幻觉就是这样产生的。

  现在是早晨6点。我侧耳听了听,科学院里一片寂静。他们要么是在拼命工作,要么是回家去了。
  我该再去转一趟,但此时此刻我什么地方都不想去,只想做一件事,就是找点东西吃,因为我上一顿饭还是18小时以前吃的。
  我决定派个替身去巡逻。
  总的来说,我还是个很不成熟的巫师,没有经验。如果有人在场的话,我是绝不敢现丑的。但现在就我一个人,因此想利用这个机会练习练习。我在《数学巫术方程》里找到了公式,把我自己的项数替换上去,完成了所有必需的操作程序,用古代迦勒底语言念了规定的咒语。人们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我真的造出了一个像模像样的替身,这在我还是生平第一次。他身上每个部分都长得恰到好处,甚至模样都有点像我,可不知怎么搞的,他的眼睛就是睁不开,而且每只手上都长了六个手指头。我给他布置了任务,他点了点头,鞠了个躬,倒退着走了出去,路走得不是很稳。
  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或许他走迷了路,或许踏上了命运之轮的轮圈,开始永无止境的旅程……
  事实上,我很快就把他给忘了,因为我决定先给自已做早餐。
  我不是个过分讲究的人。我所需要的是一块普普通通的三明治和一杯咖啡。可能的话,三明治里来一根所谓的“医生的大红肠”。
  可不知怎么搞的,桌子上先出现了一件医生的白大褂,上面厚厚地涂着一层黄油。我感到一阵惊讶,然后仔细地看了看,黄油是用奶油做的,而不是用蔬菜做的。现在我只好先把这件衣服变回去,然后再重新开始。我一时感到很不服气,变得非常固执,把自己想像成了造物神,接着便使用了连续转换法。一个装着黑色液体的瓶子紧靠着白大褂出现在桌子上,白大褂的边有点烧焦了。我连忙校正我的想像,把注意力集中在杯子和牛肉上。瓶子变成了杯子,液体仍然没变。有一只袖子变得又细又长,成了棕色,并且开始抽动起来。我沮丧得浑身冒汗,我意识到这只袖子正在变成牛尾巴。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角落里。尽管牛尾巴出现后没有再继续变下去,但此情此景却令人胆战心惊。我又试了一次,尾巴变大了。我立刻守住意念,闭上眼睛,开始想像一块普通的黑面包,上面涂着天然黄油,还有一根大红肠,去他的“医生的大红肠”,什么样的都行……那就简单的熏红肠吧。咖啡嘛,等等再说。我慢慢地睁开眼睛。白大褂上放着一块很大的水晶,有一个黑黑的东西在里面动着。我抓起那块水晶,白大褂也跟着起来了。莫名其妙,它们是连在一起的。
  我看到水晶里面的黑东西正是我渴望已久的三明治。我叹了口气,想在意念里将水晶裂开来。结果水晶上面覆盖了一层纵横交错密密麻麻的裂缝,三明治几乎看不清了。
  “笨蛋,”我自言自语道。“你吃了上千块面包,竟然不能准确地想像出一块来。别着急,这儿没有人没有人会看见你。这不是测验,不是论文答辩,也不是考试,再试一试。”
  我又试了一次,这次更糟糕。我的意念变得一发而不可收,许多奇怪的联想涌现在脑海里,但我仍然没有停下来。
  结果接待室里不断出现稀奇古怪的东西,很多东西显然是潜意识的产物,还有的是原始的恐惧或者是长期高等教育压抑的产物。这些东西有手有脚,不断地来回走动;它们粗俗不堪,发出让人厌恶的声音;它们好斗,常常打得不可开交。我像个被困的动物千方百计地寻找着解决的方法。最让人讨厌的是一只长着蜘蛛腿的椭圆形的碟子,碟子边上稀疏地盖着一层笔直的软毛。我想不出它要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它远远地退到一个角落里,然后向我的膝盖冲来,想把我弄倒。它好像不达目的不罢休似的,我只好用椅子把它挤到墙边。
  最后我终于成功地摧毁了一部分乱七八糟的东西,其余的都躲到角落去了,剩下的就是白大褂,白大褂上面的水晶以及盛着液体的杯子。杯子变得和大水罐一般大小。我用双手把它捧起来,闻了闻,里面好像装着黑墨水,椅子后面的椭圆形的碟子在花花绿绿的油毡上面蠕动着,蹬着腿,怪叫个不停。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我听到大厅里有脚步声,接着听到有人说话。
  门打开了,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出现在门口,同往常一样说了声:“你好。”
  我心里一阵乱跳。
  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走进了他的办公室。他一边走一边随便地扬了扬眉毛,房间里那些令人恐惧的东西便立刻烟消云散了。他后面跟着费奥多·谢苗诺维奇、嘴角叼着黑雪茄的克里斯托巴·琼塔、怒气冲冲的维贝盖罗,还有目光坚定的奥埃拉·奥埃拉。他们全都是匆匆忙忙,心事重重,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
  办公室的门还开着。我在原来的位置上坐下来,轻松地嘘了一口气,这时我发现一大搪瓷杯咖啡、一盘三明治正放在桌上等着我呢。有个大师已经暗中帮助了我。
  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一边侧耳听着办公室里说话的声音。

  “让我们先听听事情前前后后的经过吧。”克里斯托巴·约塞维奇·琼塔用冷漠蔑视的口气说道。“你的产房就在我的实验室底下。你已经进行过一次爆炸试验,结果我不得不浪费十分钟时间让他们换好办公室里被炸毁的玻璃,我知道你对公众的问题不感兴趣,那么你就完全从自我的角度来谈论这个问题吧。”
  “亲爱的同志,我在我的岗位干什么,这是我自己的事。”维贝盖罗嘶哑着嗓门开口了。“尽管你的生命之水不断滴下来,弄湿了我的天花板,还导致了臭虫的滋生,我都没有找上楼去。既然我没有干扰你,也希望你不要干扰我!”
  “我……我亲爱的朋友,”费奥多·谢苗诺维奇轻声说,“安布罗西·安布罗塞维奇,事情是非常复杂的,你应该考虑到……不管怎么说,没有人在这幢大楼里进行过火龙试验,尽管这里有防火盾牌,还有……”
  “我没有火龙,我只有一个幸福的人,一个精神上的巨人!塞文同志,你的思维不合逻辑,这个类比简直莫名其妙!竟把一个完美的人的模型和一个不伦不类的火龙相提并论。”
  “亲爱的朋友,问题的关键不是他可不可以分类,而是他能够引起火灾……”
  “你说什么?一个完美的人会喷火?费奥多·谢苗诺维奇同志,我真的听不明白。”
  “我……我在谈论火龙……”
  “我在谈论你的错误思维方法!费奥多·谢苗诺维奇,你把一切弄得混淆不清,你在尽你所能浪淆视听!当然我们正在努力消灭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差别……城乡差别……还有男女之间的差别。但我们绝不允许你掩盖错误,费奥多·谢苗诺维奇!”
  “什么错误?他这是中了什么魔了?罗……罗曼,你说……说几句吧!你不是因为我在场不想说吧。我一告诉你安布罗西·安布罗塞维奇,你的试验是危险的,你……你明白吗?”
  “我完全明白。我不能让一个完美的人在露天里孵出来,在北风呼啸的露天!”
  “安布罗西·安布罗塞维奇,”罗曼说。“我可以再声明一遍我的观点,试验是危险的,因为……”
  “罗曼·彼得诺维奇,我已经盯着你看了很久了,我不明白你怎么会把这个词用在一个完美的人身上。请大家注意!这个完美的人对他竟然是危险!”
  说到这里,罗曼毕竟年轻气盛,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勃然大怒。
  “这不是什么完美的人,”他怒吼道,“只不过是个永不满足的吞噬者。”
  接着一片鸦雀无声,空气十分紧张。
  “你说什么?”维贝盖罗威胁着说。“请你再说一遍!你怎么称呼这个完美的人?”
  “杰……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费奥多·谢苗诺维奇说。“无论如何,这样不行……”
  “不行!”维贝盖罗大声说道,“你说得很对,基文同志,这样不行!我们进行的是国际水平的科学试验!精神上的巨人一定要在科学院里诞生!这样才会意义深远!奥埃拉—奥埃拉同志一向爱管闲事,在这个问题上想搞分裂活动。琼塔同志也是目光短浅。你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琼塔同志!沙皇吓唬不了我,你也别想吓唬我!同志们,害怕试验难道是我们应有的精神吗?当然琼塔同志曾经当过教堂和洋鬼子的卫兵,他的判断出现偏差是可以理解的,而你们,奥埃拉·奥埃拉同志和费奥多·谢苗诺维奇同志是头脑简单的俄罗斯人!”
  “住嘴,别再蛊惑人心了!”费奥多·谢苗诺维奇终于怒不可遏。“简……简直是胡言乱语!你的良心让……让给狗吃了!我……我怎么个简单法?‘头脑简单’这个词能随便用吗?我们的替……替身才头脑简单呢!”
  “我可以告诉你,”琼塔漠然地说。“我是个头脑简单的从前宗教法庭的审判长。我将关闭你的高压锅,直到我得到保证,试验将在多边形地带进行。”
  “离……离开市中心不得小于5……5公里,”费奥多·谢菌诺维奇插嘴说,“甚至10公里。”
  显然维贝盖罗极不情愿把他的仪器拖到多边形地带去,那里大雪纷飞,光线昏暗。
  “好,”他说。“我明白了。你希望把科学同我们的大众分隔开来。那么,仅仅10公里还不够,应该远离城市一万公里才行!到另外一个半球去怎么样?到阿拉斯加去,克里斯托巴·约塞维奇……或者到你来的地方去,你就直截了当地说吧。我们一定照办。”
  又是一片寂静,费奥多·谢苗诺维奇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要是在300年前,”琼塔冷冷地说,“我就会把你请到外面去,听你说这些话,请你到城外去散散步,我要用言辞洗去你耳朵的尘垢,让你永不忘记。”
  “容易,那容易,”维贝盖罗说。“那对你来说还不是易如反掌吗?你无法容忍别人对你的批评。不过,要是在300年前,我们也会对你不客气的,我的逃犯主教。”
  我的脸都气歪了。为什么杰勒斯还默不作声?他怎么能够忍耐得住?
  “好了,维……维贝盖罗,好像应该把你从这儿轰出去了。”费奥多·谢苗诺维奇说,声音出奇地平静。“看来你是个不受欢迎的人。”
  “你就是不能接受批评意见。”维贝盖罗气呼呼地说。
  这时,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很轻,但威严不可抗拒。
  “根据安布罗希·安布罗塞维奇的请求,试验将在今天10点进行。鉴于试验会造成巨大的破坏,包括人员伤亡这个事实,我指定离城市15公里的多边形地带的边远地方作为这次试验的地点。借此机会,我想提前感谢罗曼·彼得诺维奇的勇气和首创精神。”
  显然,所有的人都在琢磨这个决定。毫无疑问,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表达自已意思的方法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大家都承认他的意见是最正确的。这种情形已经不止一次了。
  “我去叫一辆卡车来。”罗曼突然说,接着便消失了,很可能是穿墙走掉的,因为在接待室里我没有看见他从我身边经过。
  费奥多·谢苗诺维奇和琼塔都点头同意,维贝盖罗缓过神来后,大声叫道:“这是个英明的决定,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你及时提醒了我们,让我们不要忘记提高警惕。更重要的是。对,更重要的是让我们不受外界干扰。不过有件事情,我需要些搬运工人。我的高压锅很重,足足有5吨重……”
  “当然可以。”杰勒斯说。“你只管吩咐下去好了。”
  接着办公室里传来一阵搬动椅子的声音,我很快喝完了咖啡。

  在随后的一小时里,还有些人留在科学院里没走。我在大门口走来走去,监视他们抬高压锅、立体望远镜、盾牌和一些应急设备。暴风雪停了。清晨,天空晴朗,大地一片雪白。
  罗曼开来辆卡车。吸血鬼艾尔弗雷德领着一班百手神搬运工人也来了。考特斯和盖斯欣然来到这里,一百个头兴高采烈地叽叽喳喳交谈着。布里亚诺斯慢腾腾地跟在后面,一边将受伤的手指给人看,边抱怨说他的好几个头都是晕乎乎的,还说手指受伤后,昨天一晚上没睡好。考特斯搬起高压锅,盖斯抱着其他东西。
  布里亚诺斯看到自己没有什么事可做,便开始指挥起来,吆喝这,吆喝那。他跑到最前头,打开门,用手把住。他不时地蹲下来,看着货物底下,大声叫道:“稳住!”有时又喊:“往右边一点,东西给绊住了!”后来,他的手给压住了,身子被高压锅撞到了墙上,他又禁不住哭了起来,艾尔弗雷德把他送回了动物园。
  好多人上了卡车。维贝盖罗坐进驾驶室。他显得烦躁不安,不断地问其他人现在几点了。卡车开走了,但5分钟后又回来了,原来他们把记者们给忘了。别人在寻找记者的时候,考特斯和盖斯为了取暖,彼此打起雪仗,结果打破了两块玻璃。后来盖斯和一个大清早喝醉酒的人吵了起来。醉汉大声叫喊:“怎么着,以多欺少?”人们把盖斯拉回来,推上了卡车。他翻着眼珠,不住地用古希腊语骂着。
  G·波斯皮卡希沃夫和B·普皮诺夫终于被找了回来,他们哆嗦着,还没有完全从睡梦中醒过来。卡车终于起动了。

  科学院里的人都走空了。才8点半钟,整个城市都还沉浸在睡梦中。
  我很想和其他人一起到多边地带去看看,但责任在身没法离开,我叹了口气,又去巡逻。
  我打着哈欠,楼上楼下地走着,把亮着的灯全都关掉,后来我走进了维克多·科列夫的实验室。
  维克多对维贝盖罗的试验不感兴趣。他一直认为对维贝盖罗这班家伙应该毫不留情,把他们当作试验动物交给琼塔,看看他们是不是神经错乱。所以维克多哪儿都没有去,只是坐在沙发转换器上,一边抽烟,一边慢吞吞地和埃迪·安普里安交谈着。
  安普里安坐在他旁边,靠在沙发上,嘴里含着一块硬糖,心情沉重地看着天花板。
  鲈鱼在盆里游得很欢。
  “新年好。”我说。
  “新年好。”埃迪高兴地回答道。
  “听听沙沙的意见,”科列夫说,“沙沙,有没有非蛋白质的生命存在?”
  “不知道。”我说,“没有见过,怎么啦?”
  “你没有看到过,是什么意思?你也没有看到过M-磁场,但你却算出了它的强度。”
  “那又怎么样呢?”我说,我看着盆里的鲈鱼。它游了一圈又一圈,转弯时身子倾斜得很厉害,它的腹部显然是掏空的。
  “维克多,”我继续说道,“这样能行吗?”
  “沙沙不愿意谈论非蛋白质生命,”埃迪说,“是有道理的。”
  “没有蛋白质可能可以活,”我说,“但没有内脏也能活,就奇怪了。”
  “但安普里安同志说没有蛋白质主命就无法存在。”维克多说着,吐了个烟圈,在房间里绕着实验设备转来转去。
  “我的原话是生命是蛋白质的。”埃迪争辩说。
  “我看不出这和你说没有蛋白质就没有生命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
  “区别在哪里呢?”维克多问。他轻轻地挥了挥手。
  在桌上紧靠着洗澡盆的地方出现了两个令人作呕的怪物,既像刺猬又像蜘蛛。埃迪站起身来,看着桌子。
  他“啊!”地叫了一声,往沙发上一坐。“那不是生命,那是非生命。科列夫,这难道不是个半死不活的非蛋白质生命吗?”
  “你还要什么呢?”科列夫问。“它能动吗?它能动。它会吃吗?它会吃。它还能繁衍。你想不想看它现在繁衍?”
  埃迪又站起身来,看一眼桌子。那只怪物笨拙地拖着脚步,它好像在同时朝四个方向走。
  “非生命就不是生命,”埃迪说,“非生命只有依靠有生命的人的智慧才能存在。更准确地说——只有依靠巫师才能存在。非生命是他们活动的副产品。”
  “好吧。”维克多说。
  那只怪物突然不见了。在原来的位置上出现了一个缩小了的维克多·科列夫,和他本人一模一样,和手臂一样大小。他打了个响指,造了个更小的微型替身。这个微型替身继续变下去,先是一个圆珠笔一样大的替身,然后是一个跟火柴盒一样大的,最后是一个跟拇指一样大的。
  “够了吗?”维克多问。“他们每个人都是巫师。但没有一个人身上有一个蛋白质分子。”
  “这个例证不恰当,”埃迪委婉地争辩说。“第一,从本质上来说,他们和程序车床没有区别。第二,他们不是正常发育的产物,而是具有蛋白质生命的你施展巫术的产物。至于自然进化是否能产生自我繁衍的程序车床,这是个无需争辩的问题。”
  “你对进化论倒是了解得不少,”科列夫粗鲁地说。“简直是达尔文第二!化学过程和心理过程之间有什么区别呢?你的祖先们也并非都是蛋白质生命。我敢肯定,你的曾曾曾祖母不是由蛋白质构成的。也许我们所说的意识活动也是一种进化形式。何以见得大自然的目的是为了创造出一个安普里安同志呢?或许大自然的目的正是通过安普里安的手创造非生命。很有这种可能。”
  “不错,不错,先有抗毒素,再有蛋白质,然后有安普里安同志,最后整个地球都是些非生命。”
  “对极了!”维克多说。
  “我们都成了死人,没有一点用场。”
  “为什么不是呢?”维克多说。
  “我有个朋友,”埃迪说,“他断言人不过是大自然创造出来的中间纽带,大自然的最终目的是创造一杯加有柠檬片的法国白兰地。”
  “从总体上看,为什么不是这样呢?”
  “不过,我不是这样,”埃迪说,“大自然有她的目的,我有我的。”
  “彻头彻尾的人类中心论。”维克多反感地说。
  “是又怎么样?”埃迪骄傲地说。
  “我不想和人类中心主义者争论。”
  “那么,我们就随便聊聊好了。”埃迪心平气和地说,又往嘴里塞了一颗硬糖。
  维克多的替身们还在桌子上面继续变着,现在最小的一个只有蚂蚁大了。
  在他们争论人类中心和宇宙中心的时候,我想出了一个主意。
  “喂,朋友们,”我假装高兴地说。“你们干吗不到多边地带去?”
  “我们为什么要去?”埃迪说。
  “不过,那还是蛮有趣的……”
  “我从不看马戏。”埃迪说。“另外,不是你所能,就不要希望有所成。”
  “你是指自己吗?”维克多问。
  “不,是指维贝盖罗。”
  “朋友们,”我说,“我很喜欢看马戏。你们在哪儿聊天不都是一样吗?”
  “什么意思?”维克多问。
  “替我值班,我想到多边地带去看看。”
  “天这么冷,”维克多提醒说,“结冰了,去看维贝盖罗?”
  “我感到很神秘。”我说。
  “我们让这孩子去吗?”维克多问埃迪。
  埃迪点了点头。
  “去吧,普里瓦诺夫。”维克多说,“不过,你得为我花4小时的计算时间。”
  “两个小时。”我脱口而出,因为我早有所料。
  “5个小时。”维克多毫不客气地说。
  “那么3个小时吧,”我讨价还价说,“你看我一直在为你工作。”
  “6个小时。”维克多冷冷地说。
  “维克多,”埃迪说,“你的耳朵上要长毛了。”
  “红的。”我幸灾乐祸地说,“也许还会长出绿的来呢。”
  “好吧。”维克多说,“去吧,我两小时足够了。”
  我们一起走到门口。在路上,两位大师又为循环运转的问题争论了起来。我不得不打断他们,让他们把我超度到多边地带去。他们对我也感到不耐烦了,急于想打发我,所以超度我的时候用力过猛,我还没来得及准备,便被抛到了围观的人群里。

  在多边地带,一切准备就绪。人们都躲在盾牌后面。
  维贝盖罗从刚刚挖好的壕沟里探出头来,洋洋得意地通过立体潜望镜看着。
  费奥多·谢苗诺维奇手里拿着放大40倍的望远镜,正在用拉丁语和人交谈着。
  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穿着一件厚厚的皮外套,在旁边站着,用手杖在雪里挑来挑去。
  B·普里诺夫蹲在壕沟旁,手上拿着笔记本和钢笔,准备随时记录。
  G·彼斯皮卡希沃夫拿着照相机和摄像机走来走去,不时地揉揉冻僵的面颊,跺跺脚上的雪。
  天上一丝云彩都没有,圆圆的月亮正往西沉。北边灯塔的塔尖模糊不清,在星光中时隐时现。大地白雪皑皑,高压锅的圆气阀在100来远处清晰可见。
  维贝盖罗终于从潜望镜旁走开,咳嗽着说:“同志们,同……同志们!我们在潜望镜里看到了什么?太令人激动了,果然不出所料,我们看到保护锁正在自动将自己打开……”他对B·普皮诺夫说:“写下,快写下,更确切地说,是正在自动打开。再过几分钟,我们就会看到一个完美的人——一个无所畏惧、坦坦荡荡的骑士。”
  我用肉眼也能看到,锁开了,落到雪地里,没有一点响声。一条长长的蒸汽流从高压锅里腾空而起,冲向天空。
  “现在我开始向新闻界说明——”维贝盖罗开口了。这时一声可怕的怒吼划破天空。
  顿时天旋地转,大雪纷飞。所有的人都前仰后合,撞在一起。
  我被抛出老远,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吼声越来越大。我扶住卡车的轮胎,挣扎着站起来,惊得目瞪口呆。我看见远处的地平线正在向上卷起,形状像个碗边不断地向我们卷来。装甲盾牌令人担心地摇来晃去。
  人们开始四处逃跑,跌倒了,又爬起来,满身是雪。
  我看见彩虹色圆顶的防护盾牌摇摇欲倒,几乎将费奥多·谢苗诺维奇和克里斯托巴·琼塔罩在底下。席卷而起的风雪使得他们连连后退。他们想竖起盾牌来保护其他的人。
  呼啸的风雪将盾牌撕得粉碎,碎片就像一个个大肥皂泡在满是星辰的天空中被吹得纷纷扬扬。
  我看见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竖起衣领,背对狂风,手杖深陷在雪里,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着手表。
  那边,在放高压锅的地方,罩着厚厚的蒸汽层,还泛着红光。蒸汽像螺旋一样飞旋着。地平线越卷越高,我们好像正站在一个大水罐的罐底。这时罗曼突然出现在那边,他的绿色外套成了一条条碎片,在肩膀上飞扬。他振臂一挥,划出一道弧线,将一个很大的、闪闪发亮的、像瓶子一样的东西投进了咆哮的蒸汽里,随后便卧倒在地,用双手抱着头。
  只见一个满脸烟尘、怒容满面的精灵从蒸汽顶端探出头来,眼珠愤怒地转来转去。他大张着嘴,无声地笑着,用手拍着自己毛茸茸的大耳朵。
  一阵烧焦的臭味迷漫在暴风雪中,然后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城墙竖了起来,接着又轰然倒下,而精灵自己变成了橙黄色的火舌,消失在空中。
  霎时间一切重又归于宁静,地平线也隆隆地倒退下去。
  我被高高地抛起,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坐在离卡车不远的地方,双手撑在地上。
  地上的雪被吹得干干净净。原来放高压锅的地方,成了一个大火山口,一缕缕灰烟缭绕升起,空中飘散着火药味。
  围观的人开始站起身来,一张张满是灰尘的脸都扭曲变了形,许多人张口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们咳嗽着,吐着唾沫,轻声呻吟着。他们掸掸身上的尘土,结果好几个人发现他们的衣服被剥得只剩下内衣内裤。他们先是嘟哝,继而大叫:“我的裤子到哪儿去了?我的裤子怎么会没有了?我是穿着裤子的!”
  “同志们,有没有人看见我的手表?”
  “我的金牙也丢了!我今年夏天刚装上的。”
  “哦,不!我的耳环不见了……还有手镯。”
  “维贝盖罗呢?真不害臊,这哪儿还像个同事。”
  “先别提手表和金牙,有没有人受伤?刚才一共有多少人?”
  “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好像是爆炸……那个精灵……那个精神巨人到哪儿去了?”
  “那个吞噬者到哪里去了?”
  “还有该死的维贝盖罗。”
  “你有没有看到地平线?那是怎么回事?”
  “这叫空间上卷。我知道这玩意儿……”
  “我穿一件衬衫太冷了,谁能借我件衣服?”
  “维……维贝盖罗到哪……哪里去了?那……那头蠢猪到哪……哪儿去了?”
  大地起伏着,维贝盖罗光着脚从壕沟里爬了出来。
  “我要向新闻界说明……”他沙哑着嗓门说道。但没有人再听他说话了。
  马格努斯·费奥多诺维奇·雷德金是专门来了解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的。他走到维贝盖罗跟前,挥着拳头大叫道:“骗子!你要对这一切负责!简直是在玩杂耍!我的帽子呢,我的皮大衣呢?我要上告你的所作所为!我在问你,我的帽子呢?”
  “完全和设计的一模一样。”维贝盖罗咕哝着,朝四周扫了一眼,“我们亲爱的巨人……”
  费奥多·谢苗诺维奇冲过来说:“我亲爱的朋友,你把自己的才能给埋没了。你应该去加强国际巫术研究所的力量。你的完美的人应该被投放……放到敌人的阵地上去,把侵侵略者们吓个屁滚尿流。”
  维贝盖罗后退几步,用大衣袖子遮住自己。
  克里斯托巴·约塞维奇一言不发地向他走来,用眼睛审视着他,把一双脏手套往他脚下一扔,转身便走。
  詹·贾科姆想给自己塑造个良好形象,便在远处大声嚷道:“这真是糟糕透了,先生们。我一直就对他抱有反感,但我绝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
  现在G·波斯皮卡希沃夫和B·普皮诺夫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在这以前,他们满以为一定会有所收获的。
  G·波斯皮卡希沃夫迈着大步,走到维贝盖罗跟前,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冷冷地说:“教授同志,我到哪里去找回我的相机?三架照相机、一架摄像机。”
  “还有我的结婚戒指。”B·普皮诺夫插进来说。
  “请原谅。”维贝盖罗说起话来仍然威风凛凛。“需要你们的时候,我会请你们,等着我向你们解释吧。”
  记者们又给蒙住了,维贝盖罗转过身,朝火山口走去。罗曼早已站在那儿了。

  火山口没有吞噬巨人,但所有其他的东西都在,而且还多了许多,有摄像机、照相机、皮夹子、大衣、耳环、手镯、裤子和一只金牙。还有维贝盖罗的毛毡靴和费多诺维奇的帽子,我的用来召唤急救小组用的金哨子也出来了;另外,我还看见两辆莫斯科维奇牌轿车和三辆伏尔加牌轿车、一只铁的保险箱(上面盖着地方储蓄所的印章)、一箱朱古力啤酒、一张上面有许多镀镍旋钮的铁床。
  维贝盖罗穿好靴子,洋洋得意地笑着说:“现在讨论可以开始了。你们有什么问题?”
  但讨论并没有开始。年轻的警察科瓦列夫坐着警车急驰而来。我们都作为证人被记录了下来。
  科瓦列夫绕着火山口走来走去,想发现一些犯罪线索。他找到了一只很大的下颌,仔细地检查着。
  两名记者拿回他们丢失的东西之后,又来了精神。
  维贝盖罗又开始大吹特吹起无穷无尽的各种需要,他们听得津津有味。
  事情变得越来越乏味了,我感到冷飕飕的。
  “我们回去吧。”罗曼说。
  “好吧。”我赞同道。“那个精灵是哪儿弄来的?”
  “昨天从仓库里拿出来的,原来打算用在别的地方。”
  “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是不是又撑炸了肚皮?”
  “不,只是维贝盖罗是个白痴。”罗曼说。
  “那是显而易见的,”我说。“但那场惊天动地的灾难又是怎么回事?”
  “我反复对他讲:‘你设计的是一个标准的超级自私自利者。他将收集所有能够得到的珍贵的东西,把空间折叠成蚕茧状,把自已裹在里面,让时间停止流动……’但维贝盖罗永远都不会理解,真正的精神巨人是不会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的。”
  “完全是一堆垃圾!”在我们飞回科学院的途中,他继续说。“这是再清楚不过了。但杰勒斯-U怎么知道事情会是这样而不是那样呢?他肯定把这一切都预见到了,预见到了那场巨大的灾难以及我会想办法把那个胚胎中的巨人置于死地。”
  “那是显然的事实,”我说,“因为他事先就对你表示了感谢。”
  “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罗曼说。“所有这些都值得重新认真考虑。”
  我们真的认真地研究了这件事,并且花了很长时间,直到春天的时候我们才偶然发现其中的奥秘。
  但那是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消失的星期天》 作者:阿卡迪·斯特鲁加茨基兄弟

第三个故事 纷繁复杂的事端 第一章

  爱尔兰人说,上帝创造时间的时候,把时间创造得十分充足。

    ——H·博尔

  一年中83%的日子都是以同一种方式开始的:闹钟叮叮叮的响声。其它打破梦境的吵闹声,有时是剪纸铗疯狂的咔哒咔哒声;有时是费奥多·谢苗诺维奇男低音的怒吼声;或者是蛇怪在恒温器里戏嬉时爪子抓来抓去的声音。
  在那个特别的日子里,我梦见了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当上了计算机中心的主任,正在教怎么样操作“奥登”。
  “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我说。“你在胡说八道。”
  他吓了一跳,“你给我把它记下来!你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破烂货,便宜货!”
  最后,我惊醒过来,原来我听到的不是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的说话声,而是我的友谊牌闹钟的声音,闹钟上面镶着十一颗宝石,有一个鼻子上翘的大象图案。
  我嚷嚷道:“听见了,听见了!”我用手在放钟的桌上敲了敲。
  窗户大开四敞,外面一派春天的气息,蔚蓝的天空阳光灿烂。天气还是有点寒冷。鸽子在雪檐上大摇大摆地走着,啄着。三只飞累的苍蝇绕着吊灯的玻璃罩嗡嗡地叫个不停,显然它们是今年头批出现的苍蝇。它们突然狂怒不已,拚命往灯罩上撞。我在蒙胧中产生了这样一个奇妙的想法:它们肯定是在设法逃脱在这个星球上的存在,我十分同情它们徒劳的努力。有两只苍蝇仍然息在灯罩上,另外一只飞走了,这时我才完全清醒过来。
  我掀开毯子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床上练习做飞翔动作。同往常一样,我又是一头栽到床垫上,使得下面的弹簧嘣嘣地抱怨个不停。接着,我想起前一天晚上的事情,感到很懊恼,因为今天一整天我都将无事可做。
  昨天夜里11点钟的时候,克里斯托巴·约塞维奇来到电子部,和平时一样,他把自己接在“奥登”上面,准备解决生命意义中的第二个问题。5分钟后,“奥登”着火了,我不知道里面什么东西会烧起来,但“奥登”是彻底被毁坏了。因此我只能像个耳朵上长毛的游手好闲的人,漫无目的地在各个办公室串来串去。
  我做了个鬼脸,在床上坐好,开始做深呼吸。我按照规定,心中想着一些令人愉快的事情,一直到心调气顺。然后又做早晨的静心功,他们告诉我,瑜珈功在老学校里是规定课程,但瑜珈功和现在几乎被人遗忘的空境功每天需要花15到20小时练习。后来新的苏联科学院院长上任了,老学校取消了这门课程。斯里茨科学院的学生听到这个消息,高兴极了。
  我的舍友维克多·科列夫蹦蹦跳跳地走进房间。他早上总是精神饱满,朝气蓬勃,甚至脾气也会好一些。他用湿毛巾在我的光背上拍了一下,接着便在房间里飞来飞去,手臂和腿做着俯泳动作。他一边飞,一边告诉我他做的梦,同时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解释着梦。
  我去洗了个澡,接着我们一起打扫了房间,然后到餐厅去吃早饭。
  我们在餐厅里一张最喜欢的桌子旁坐下来,打开酸乳酪开始吃起来,一边侧耳听别人聊天,谈新闻。

  前一天夜里,在秃山举行了传统的春季飞行年会。参加者的表现让人恶心到了极点。维夷和荷马·布鲁特斯手挽着手夜里醉醺醺地在大街上游来荡去,满嘴污言秽语地和来来往往的行人打招呼。接着布鲁特斯发了疯一样突然翻脸不认人。他和维夷打了起来,打翻了一个售报亭,他们被带到警察局,因流氓罪各被拘留15天。
  雄猫巴西尔利用春假度蜜月去了。不用多久,一群群会说话的小猫会使得索洛维斯远近闻名
  路易丝·塞德洛夫发明了一种时间机器,将在研讨会上作汇报。
  维贝盖罗又在科学院露面了。他到处吹嘘自己有一个伟大的发现。许多猿人的声音和在录音机上快速倒放的人的讲话声很相像。因此他到自然保护区,录下狒狒们对话的声音,然后慢速倒放着仔细地听了一遍。他宣布他发现了一种神奇的现象,具体是什么,他没有说。
  计算机中心的“奥登”又被烧毁了,但不是沙沙·普里瓦诺夫的过失,是琼塔弄的,他最近只对那些被证明没法解决的问题感兴趣。
  在青春永驻研究所里,那个长生不老的人的模型在患了一场大病之后,终于一命呜呼。
  科学院拨来一大笔钱,要改造工作环境。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打算用它来造一个豪华的铸铁栅栏,柱子上面雕上神话装饰和花盆,在后院的变电所和燃料堆之间造一个能喷40英尺高水柱的喷泉。体育部门申请造一个网球场,但遭到了莫迪斯特的拒绝,说造喷泉是为了激发科学思维,打网球只不过是踢踢腿,挥挥手臂而已。

  吃完早饭后,人们纷纷朝实验室走去。我也到我的实验室看了看。
  机械保养部门的几个机械师把“奥登”拆开了,线路露在外面,我惋惜地摇了摇头。他们没有心思和我说话,满脸不乐地让我到别处干活去。我只好没精打采地到朋友那儿转转。
  维克多·科列夫把我轰了出来,因为我打断了他的思路。
  罗曼正在给学生上课。
  沃罗迪亚·波希金正和一个记者谈话。一看到我,他便高兴地嚷道:“啊,他来了,快来见见我的计算机中心的头儿,他会告诉你怎么……”但我灵机一动,假装是个替身,把记者吓了一跳,然后我便乘机溜掉了。
  在埃迪·安普里安的实验室里,我吃了几根新鲜的黄瓜。他们正在争论吃喝生活观的好处。突然他们的蒸馏器皿破了,我便被忘在了一边。
  我完全绝望地离开那里,走进了大厅,正好碰上杰勒斯-U,他说了声“你好”,然后犹豫了一会儿问:“我们昨天有没有谈过话?”
  “没有,”我说,“很可惜我们没有谈话。”
  他又继续问下去,还是那些老问题。

  最后,我荡到了绝对主义者那里,他们正准备开一个研讨会。同事们坐在小会议室里面打着呵欠,小心地掏着耳朵。
  巫术、白巫术和灰巫术研究所的主任,行政管理院士莫里斯·约翰·拉维伦蒂·波普考夫·拉加德坐在主席台上,他的手指自然地交叉着,神态安详地看着忙忙碌碌的演说者。他和两个造得很蹩脚的、耳朵上长着毛的替身正在演讲台上安装带有座鞍和脚踏板的装置,这个装置很像减肥运动器械。
  我在角落里坐了下来,尽量离其他听众远点,拿出笔和笔记本,装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现在,”行政管理院士开口说,“你一切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莫里斯·约诺维奇,”塞得洛夫回答说。“一切准备完毕。”
  “那么,我们现在可以开始了?我好像没有见到斯莫古力……”
  “他出差了。”听众席上有人说。
  “噢,是的,我想起来了,是不是进行指数调查去了?好,好,我们的路易丝·伊万诺维奇将做一个简短的报告,是关于某种可能的时间机器的……对吗,路易丝·伊万诺维奇?”
  “嗯……事实上……事实上,我将给我的报告起这样一个名字,那就是——”
  “啊,很好,那就叫这个名字吧。”
  “谢谢,嗯……我的报告的题目是:穿越时间维度的时间机器的人工制造的可能性。”
  “很有趣。”行政管理院士说。“但我想起我们似乎已经有过一次尝试,当时我们的……”
  “是的,我就要讲到这一点。”
  “噢,对。那么,请开始吧。”

  起先我听得聚精会神,甚至开始有点感兴趣了。
  这些家伙好像在研究一个非常复杂的项目,他们一直试图攻克在有形的时间里运动的难题,尽管没有取得成功,但有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巫师,他的名字我忘记了,证明了将物体转换到想像世界中的可能性。除了我们这个已经习惯了的世界以外,显然还存在另外一个世界,它们具有很强的现实性。在人类历史中,这个世界是由人的创造性的想像力构成的。比如有关于宇宙结构的想像世界;画家创造的绘画世界;还有历代作家创造的触摸不到的半抽象世界。
  几年前,这位老人的学生发明了一台机器。他乘着这台机器,开始了到宇宙结构世界的航行。有一段时间,我们还和他保持着通讯联系,他还有时间传送信息,说他到了一个平扁的星球的边缘,能够看到下面的亚特勒斯大象举起的鼻子,还说他就要降落到一只海龟的身上。从此就再也没有收到他的任何消息。
  演讲者路易丝·伊万诺维奇·塞德洛夫显然是个不错的科学家和老师,但老是摆脱不了旧石器时代返祖意识的影响,因此也不得不定期刮刮耳朵上的毛。他发明了一种在想像的时间里遨游的机器。照他的话来说,确实存在一个安娜·卡列利娜、堂吉·诃德、夏洛克、格里戈里·梅力科夫在其中活动、生活的世界。这个世界有自己的特点和规则,居住在里面的人们性格特征更加鲜明,更加真实,更有个性。他们是作者凭着自己的才华、激情和虔诚在他们的作品中创造出来的。
  所有这些都深深地吸引了我,因为对这个课题着了魔的塞德洛夫在作报告时,将这个世界描绘得形象生动栩栩如生。可是他突然停住了,说这样讲法不够科学,然后在讲台上挂起许多图表,开始用专业性特别强的术语枯澡乏味地讲解什么变速时间传动啦、穿越空间驾驶啦等等问题。
  我很快就不知所云了,于是便把注意力转向听众。
  行政管理院士睡态雍容大方,间或条件反射似地挑挑右眉梢,好像对演讲者的某个字表示疑问。在后排座位上一场模拟超空间海军大战游戏正打得不可开交。两名白天听课当学生的实验室技术员手忙脚乱地记着所有的东西。有人偷偷地点了根香烟,把烟吐到桌子底下。前排的老师和学生们习惯性地专心听着,一边准备提问题和意见。还有的人不以为然地冷笑着,另外一些人则是满脸疑惑。塞德洛夫的科学顾问听完演讲者的每句话后都赞赏地点点头。
  我想看看窗外,但除了那间老仓库和偶尔打此经过的几个小男孩以外,什么东西都没有。
  当演讲者宣布他的报告的第一部分到此为止,下面开始让听众看看那台运转中的机器时。我的注意力才又集中了起来。
  “有趣,有趣,”从梦中醒过来的行政管理院士说,“现在,你是不是自已乘一趟呢?”
  “你看,”塞德洛失说。“我想留在这儿,给旅行过程作一些讲解。也许在座的哪位会愿意去旅游一趟。”
  在座的好像都现出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他们一定是想起了那位到了世界边缘的远航者神秘失踪的命运。
  有一个老师愿意送一个替身上去。塞留洛夫说这样就会索然无味,因为替身对外部刺激不敏感,因此好多信息就不会传送回来。
  会有什么样的外部刺激呢?后排有人问。
  塞德洛夫回答说跟通常一样,有视觉的、听觉的、触觉的。
  后排又有人问哪一个感官的刺激最强烈?
  塞翻洛夫摊开双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那要看航行者的位置和他的行动。
  “啊哈……”他们在后排叫道,没有再问下去。
  演讲者绝望地把头转来转去,听众席上的每个人的目光也都前后左右转着。
  行政管理院士很耐心地重复着:“怎么样?有没有人?年轻人!有谁敢试试?”
  我站了起来,走到机器跟前。我只是受不了演讲者那种痛苦的表情,这样的场面真让人害臊、痛心。
  后排的人哄了起来:“沙沙!你到哪儿去?别傻冒!”
  塞德洛夫眼睛顿时一亮。
  “请让我去。”我说。
  “好,太好了!”塞德洛夫激动地说。他拉着我的手朝机器走去。
  “等一等,”我脱开手礼貌地说,“需要很长时间吗?”
  “你喜欢长就长,喜欢短就短!”塞德洛夫大声说道。“你照我的吩咐去做——但要靠你自己驾驶。很简单,”他又抓住我,把我朝机器那边拉。“这是轮子。这是踏板,用来联系现实世界的。这是制动器。这是油门。你会开车,对吗?好极了!这是电钮……你想到哪里去?过去还是未来?”
  “未来。”我说。
  “啊,”他看上去很失望地说道。“到描写中的未来去……也就是到那些幻想小说和乌托邦去。当然,那也是很有趣的。但未来可能是断断续续的,中间或许有很大的间隙,没有任何作者写过。不过,去看看也好……好吧,这个电钮你将要按两次。第一次是出发时按,第二次是你想返航的时候按。明白了吗?”
  “明白了。”我说。“如果有零件出故障了怎么办?”
  “绝对保险!”他挥挥手说,“一有什么差错,哪怕只是接触器上沾了一点灰尘,你就会立即返回来。”
  “勇敢一点,年轻人。”行政管理院士说道,“你要把发生在未来的所有事情告诉我们。”
  我笨手笨脚地爬上座鞍,尽量不去看别人的眼神,觉得自己愚蠢到了极点。
  “按电钮!按电钮!”演讲者激动地说。
  我按了一下电钮。电钮和发动机差不多,接着机器便震动起来,扑哧扑哧喷着气。
  “轴轮有点弯,”塞德洛夫失望地小声说道,“不过又好了,没关系……现在加大油门,再打……”
  我加大了油门,同时一松离合器。世界渐渐地暗了下来。我从观众席上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们怎么跟踪他呢?”
  随后,一切都消失了。

《消失的星期天》 作者:阿卡迪·斯特鲁加茨基兄弟

第二章

  时间和任何一维空间的惟一区别就是我们的意识在时间中运动。

    ——H·G·威尔斯

  开始时,时间机器上下颠簸,我坐在上面感到很不舒服。我双腿使劲夹住机器,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我从眼角隐约瞥见一些模模糊糊的雄伟建筑物和绿油油的泥泞的平原,还看见天顶附近一颗冰冷的星体笼罩在薄雾之中。后来我发现是我的脚离开了加速器以及能源供应不足,机器才颠簸摇晃不停。机器波浪起伏地前进着,不时地撞到古代和中世纪乌托邦的废墟上。我给它加了一些“汽油”,航行立刻平稳了。这样我便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面,前后左右地观望了。
  我完全沉浸在一个幽灵般的世界里。色彩斑斓的大理石建成的高横大厦雕梁画栋,俯视着低矮的乡村小屋。周围的麦子在田里静静地摇动着,一点声响都没有。肥胖的牛浑身透明,在草地上悠闲地吃着草。金发碧眼的放牛人坐在山岩上,每个人都在读书或古代经文,没有一个例外的。
  过了一会儿,附近出现了两个半透明的人。他们交谈了起来。两个人都光着脚,身穿长袍,头戴花环。其中一个左手握着一把铁锹,右手拿着一本羊皮纸抄的书。另一个靠在鹤嘴锄上。他们轮流一人说一句,刚开始我以为他们是在彼此交谈。后来,我很快发现他们是在对我说话。我吃力地听着。拿铁锹的那位乏味冗长地解释着他的国家是多么美好以及他们国家的政治基础。这里政治民主得让人难以相信,对公民根本没有任何限制,(他反复强调这一点)。人人生活富裕,无忧无虑,甚至连最低微的农民也有三个奴隶。在他停下来喘口气,舔舔嘴唇的时候,那位拿锄头的接了上来。他洋洋得意地告诉我他刚刚做了3个小时的摆渡工作,一分钱也没有收,因为他不知道钱是什么东西,现在是休息和娱乐。
  他们说了很长时间——从里程表上看,有好几年时间——然后便突然消失不见了,一切又变得空空荡荡。静止不动的太阳照耀着透明的建筑。忽然,一些笨重的飞行器,张着飞龙的翅膀在低空处飞来飞去,起先我以为它们是着火了,后来发现烟是从一个很大的锥形漏斗里面喷出来的。它们就在我的头顶上飞着,笨拙地扇着翅膀,一些灰坐飘落下来,其中一个扔下一根多节的木头……
  我周围的那些建筑开始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柱子没有减少,建筑仍然同以前一样雄伟奇特,但换了新的颜色,大理石好像也换成了比较现代的材料,屋顶上的塑像不见了,出现了一些类似无线电和无线电接收器一样的东西。
  街上的行人和车辆越来越多,牛群和放牛的人消失了,但麦子仍在田里摇动,和先前一样一点声响也没有。

  我按了一下制动器,机器停了下来。
  我四下一看,原来机器停在会移动的人行道上,前前后后都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可是大多数人都是虚幻的,比那些几乎没有一点响声的大马力的机器还不真实。机器撞到人的时候,一点碰撞声都没有。
  看看行人倒是蛮有趣的,我看见一些大小伙子穿着同样的衣服,手挽着手,口中哼着走了调的歌曲,在人行道上闲荡。不断有儿乎赤身裸体的古里古怪的人出现。有的戴着绿帽子,穿着红夹克,其它什么也不穿。有的穿着黄鞋子,打着颜色花哨的领带(但没有裤子和衬衫,甚至内衣也没有);其他人对此根本视而不见,但我感到很窘迫。然后我想到有些作者喜欢描写诸如此类的东西:“……门打开了,一个身材魁梧腰杆挺直的男人穿着皮鞋,带着一副墨镜站在门槛上。”
  穿戴整齐的人也有,但衣服裁剪得怪模怪样。脸晒得黝黑,留着胡子的男人从人群中挤出来。他们穿着界白的马颈领衣服,一只手拿着工具,另一手拿着调色板和铅笔盒,一副茫然的神情。他们躲闪着各种各样的机器,不停地左顾右盼,像被围猎的动物一样。除了那些发明家们喋喋不休的声音,城市还算比较清静,大多数人都沉默寡言。
  在角落里,两个年轻人正在努力设计一种机械装置。
  “开拓者的思想不能永远停滞不前。这是社会进化的规律,我们一定要把它发明出来,尽管有官僚主义和保守派的存在。”
  另外一个年轻人自管自地说道:“我现在知道这里怎么装上永不磨损型轮胎了,但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用再生性潜热中子。米沙·米肖克,电抗器怎么办?”
  我仔细地看了一下这个装置,原来是个自行车。
  人行道把我带到了一个大广场,广场上人头攒动,到处停放着各种类型的宇宙飞船。我拖着时间机器走下人行道。刚开始我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人奏乐,有人演讲,到处有满脸红光的卷发青年深情地朗诵着诗歌。那些诗歌要么老掉牙,要么蹩脚透顶,但听众一个个都潸然泪下:男人的泪是刚强的泪;女人的泪是痛苦的泪;小孩的泪是天真无邪的泪。神情严肃的男人互相拥抱着拍着对方的后背,脸上的肌肉颤动不停。因为好多人没有穿衣服,拍后背的声音如同拍手的声音。两名精瘦的军官拖着一个花花公子从我身边走过。那人手臂反剪在背后,挣扎着用不标准的英语大声嚷嚷。我想他是在交代他是为了谁的钱和怎么样把炸弹放到宇宙飞船的发电舱里的。有几个手里拿着莎士比亚剧本的年轻人偷偷地东张西望着,溜到靠得最近的一艘宇宙飞船的排气舷窗处,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们。
  过了一会儿我明白了,是人群中的一半人在向另一半人道别,刚才是在进行总动员。听到人们的交谈,才知道男人们正在准备出发去宇宙空间——有些到金星,有些到火星,有些人满脸无可奈何的神情,正整装待发到其它星球上去,甚至到银河的中心去。妇女们留下来等下次再走,好多人排成队走进一座很难看的大楼里,有人称它是万神殿,有人称它是冷藏室。
  我来得恰是时候,如果晚来一小时,城中就只剩下妇女了,并且她们要冷冻1000年才出来。
  接着一堵灰色的高墙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灰墙在广场西边,墙后浓烟滚滚。
  “那边是怎么回事?”我向一位正无精打采地朝万神殿——冷藏室走的漂亮妇女打听。
  “这是铁幕。”她一边走一边回答说。
  我对这一切越来越不耐烦,所有的人都哭哭啼啼,演讲的人们已经声嘶力竭。
  在我旁边,一个披着一片淡蓝色布片的男青年正和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道别。女孩干巴巴地说:“我希望我能变成一片星云,那么我就能拥抱你的飞船……”
  男青年倾听着,这时人群中突然奏起了管弦乐曲,我的神经一分钟也受不了,我跳上机器,加了些“油”。
  我在没有被描写的时间里飞行着。在这种地方,天空是漆黑的,只是灰墙后面偶尔的爆炸,使得天空出现一片火光。
  现在那座城市又出现了,每次建筑变得比以往高,建筑上的圆顶比以往更透明,停泊的宇宙飞船也越来越少,但墙后的浓烟仍一刻不停地冒着。
  当最后一个准备去太空的人从广场上消失的时候,我又停下了机器。

  人行道仍然移动着,吵吵闹闹的、穿着连衫裤、身材高大的人不见了。一些萎靡不振的人胆怯地在街上荡来荡去。他们三三两两,穿得要么古怪,要么寒酸。据我所知,他们在谈论科学,研究如何将死人救活。一名医学教授——一名喜欢运动的知识分子,看上去特别显眼,因为就他一个人穿着背心。他正向一位巨人生理物理学家解释整个过程。据他介绍,这位生理物理学家是这个项目的设计者和主要的实施者。他们打算在地球的某个地方钻个洞。这个项目就这样在大街上被讨论来讨论去。周围围满了人,人行道和墙上画着各种各样的图案。我想偷听一会儿,但讨论的东西实在无聊,他们还对一位说不上名字的稳健派人士大肆攻击。我扛起机器便走开了。果然不出所料,讨论不一会儿就结束了,人们各自去干活儿。但我刚一停下来,有一个不知道是什么职业的人就开始演讲起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他便滔滔不绝地讲起音乐来了。听众从四面八方拥来,他们听得专心致志,还提出一些愚昧无知的问题。突然有个男的大叫着从街那边跑过来,一个像蜘蛛一样的机器正追赶着他。从被追赶者的喊叫可以判断,这是从这样一篇小说中来的:这是自动编排程序、自动控制的机器人,还有自动反馈功能,不过这个功能现在失灵了。“……哎哟,他要把我四分五裂……”
  可是那些人丝毫不为所动,显然他们不相信机器会造反。
  又有两个小得像蜘蛛一样的机器突然从巷子里跳了出来,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其中一个已经迅速地给我擦亮了皮鞋,另一个已经帮我洗好熨好手帕。一个白色的大罐子踩着鼓点走了过来,给我喷了一身的香水。
  我正准备离开,这时广场突然传来剧烈的轰隆声,原来是一枚生了锈的巨大火箭从空中落了下来。
  人群立刻议论纷纷:
  “这是希望之星。”
  “是的,没错。”
  “当然没错,这是218年发射的,已经早给忘了。但根据爱因斯坦的次光速造成时间浓缩的理论,火箭上的机组人员才过了两年!”
  “什么理论?噢,爱因斯坦……是的,我想起来了,这是我上二年级的时候学的。”
  一个独眼男人,没了右腿和左臂,从火箭里挣扎着爬出来。
  “这是地球吗?”他愤怒地问。
  “是的,是地球!”人群回答道。
  他的脸上开始绽出笑容。
  “感谢上帝。”那人说。
  这时所有的人都茫然地互相看了看,他们要么没听懂他的话,要么假装没听懂他的话。
  四肢不全的宇航员摆好架势后,便开始演讲。他号召每个人都发扬人道主义精神,到风神星系的强行留人行星去救出他的弟兄们。他们在凶狠的自动控制的独裁者的奴役下,正在痛苦地呻吟着(他还特别强调“呻吟”这两个字眼)。
  一阵排气时发出的轰鸣声将他的声音淹没了,又有两枚生了锈的火箭,降落到广场,冻在万神殿——冷藏室的妇女们都跑了出来。接着又是一阵轰隆声。我知道我正赶上那些宇航员返航的年代,连忙踩了踩油门。

  城市消失了,好长时间都没有再出现,墙后面耀眼的火花还是不断地在升腾,把天空照得雪亮。最后,整个世界变得如同白昼一般,我便立刻停了下来。
  我眼前出现了一个鲜花盛开、无人居住的仙境。麦子在田里摇摆着,牛群吃着草,但看不到放牛人。那些早已熟悉的透明的圆屋顶、高架桥、螺旋形坡道在地平线上闪着光亮。
  在西边不远的地方,那堵墙仍然高高地耸立着。
  有人碰了碰我的膝盖,我吓了一跳。一个眼窝深陷的小男孩站在我面前。
  “怎么回事,小孩?”我问。
  “机器完蛋了?”他问道,声音很悦耳。
  “你对长辈说话要礼貌点。”我教训他说。
  他吃了一惊,接着眼睛一亮。
  “啊,是的,我记起来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是不得不讲礼貌时代的习俗。如果我这样对你讲话,你觉得不舒服的话,我愿意用任何使你觉得心平气和的方式和你交谈。”
  我一时无言以对。
  他在我的机器旁蹲下来,摸摸这,摸摸那,用我根本不熟悉的术语评论着。
  我心想这是个很不错的小家伙,身体健康,穿戴得十净利落,就是有点过于老成持重,和年龄不相称。
  “听着,年轻人,”我说,“那是什么墙?”
  他把专注羞怯的眼光转向我。
  “这叫铁幕。”他回答说,“可惜,我对这两个词的来历不了解,听说这铁幕将世界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人类想像的世界,一个是可怕的未来世界。”他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可怕’这个词的来历我也不情楚。”
  “真有意思,”我说,“可以去看看吗?可怕的未来世界是个什么样子呢?”
  “当然可以。那儿有个中转站,你可以去看看。”
  中转站的外表像个低矮的拱形门,门是用铁建造的。我走了过去,手抓住门闩时,心怦怦直跳。
  小男孩跟过来说道:“我忍不住要提醒你,如果你在那边遇到什么灾难的话,你就得到由140个世界组成的联合理事会去一趟。”

  我打开门。劈啪!砰砰!呜呜!嘟-嘟-嘟!我的五官一阵疼痛。我看见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身上刺着粗俗的文身,两腿细长,浑身一丝不挂。她正把两台自动仪器射向一个黑女人,黑女人满身流着红色的液体。接着是一阵爆炸的巨响和撕心裂肺的怪叫。一阵腐烂烧焦的非蛋白质尸体的臭味扑鼻而来,一股像原子弹爆炸的热浪把我的脸烧伤了。我的舌头尝到了迷漫在空中的被炸碎的人的细胞的味道。我感到一阵恶心,连忙往回逃,急急忙忙地关上门。由于用力过猛,门差点打在我的头上。
  这边空气清新,世界一片美好,小男孩不见了。
  我的神智慢慢恢复过来,开始担心这个害人的小家伙是不是到联合理事会告状去了,于是我便向我的机器奔去。
  无边无际的时间的夜幕又一次将我罩住了。但我的眼睛还是一刻不停地看那堵灰墙,因为我的好奇心被激发起来了。
  为了不浪费时间,我一跃便向未来跨了100万年。铁幕那边原子弹爆炸形成的蘑菇云团布满了天空。我欣喜若狂,但这时这边又出现了亮光。我刹住机器,失望地叹了口气。
  巨大的万神殿——冷藏库还在不远处耸立着,一艘生锈的球形宇宙飞船正从天空降落下来。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小麦在田里摇摆着。
  宇宙飞船着陆了,从里面走出一个穿着蓝衣服的飞行员,一个穿粉红衣服的女孩出现在万神殿的门口,她身上长满了红红的褥疮。他们相对奔来,然后紧握着对方的手。我转过身去,感到很不自在。穿蓝衣服的飞行员和穿粉红衣服的女孩开始乏味地交谈起来。
  我跳下机器,想活动活动腿,这时我才注意到铁幕后面碧空如洗,一尘不染。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爆炸声没有了,射击的声音也没有了,我壮着胆子朝中转站走去。

  铁幕那边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中间有一条深沟,将两边分开,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
  沟的左边一个活的生命都没有,上空完全被一个个低矮的铁的圆顶覆盖着,很像锅炉口凸起的盖子。
  沟的右边有人神气活现地骑马溜达着。这时我看到一个黑脸矮胖的男人,穿着盔甲,双脚悬在沟边上,坐在那里,胸前挂着一支很像自动步枪的东西,枪管很粗。他慢慢地咀嚼着,每隔一分钟就吐一口唾沫,看见我的时候,也没有特别感兴趣。我把门打开,看着他,但一句话也不敢说。他的相貌太古怪了,满脸杀气。谁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瞧了瞧自己的烟斗,伸手到盔甲底下,掏出一个扁瓶子,用牙齿拔掉瓶塞,猛喝了一口,又吐到沟里、声音嘶哑地用英语说道:“喂,你是从那边过来的吗?”
  “是的。”我说。
  “那边情况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我说,一边关上门,“这边怎么样?”
  “还好。”他冷淡地说,接着又默不作声了。
  过了一会儿,我问他坐在那儿干什么。
  起先他很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但后来他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我这才明白,沟的左边,人类在残暴的机器人的铁蹄之下已经大祸临头了。那里的机器变得比人还聪明,攫取了权力,现在正在享受着人的种种乐趣,并且把人赶到地下去操作运输机。在沟的右边,由他看护的这块领地上,人们被从隔壁星球上来的游历者奴役着。外星人攫取了权力,采取封建统治,正在充分享受初夜权。这些游历者生活极为奢侈(每个人处在他们的地位都会这样)。沿沟下去20公里远的地方,人们被从天鹰星座来的征服者们统治着。他们是侵犯人类的有灵性的病毒,随心所欲地迫使人类听从他们的意志。再往西边一点有一个银河联邦的殖民地。那里的人也被奴役着,但他们的命运要稍好些,因为总督殿下让他们吃饱,招募他们给自己以及银河的皇帝E-U3562世做私人卫队。还有的地方被有灵性的寄生虫、有灵性的植物和有灵性的矿石统治着。最后,在山的那边有的地方被其他东西奴役着,关于这些地方有许多神话故事,但一本正经的人不会相信。
  这时我们的谈话被打断了,好几个球形飞行机器在平原上空低低地飞着,炸弹在空中翻滚着从机器上落下来。
  “又开始了。”那人大声叫道。他躺倒在地,脚对着爆炸的地方,并且向在地平线上溜达的骑手开枪。
  我跳出大门,砰的一声把门关了起来,背靠在门上侧耳听着炮弹呼啸、爆炸的声音。
  在万神殿的台阶上,穿蓝衣服的飞行员和穿粉红衣服的女孩还没有结束他们的长谈。我又偷偷地朝门后面看了一眼。
  平原上空,火球不断升腾,那些覆盖的圆顶接二连三地被打开,一群脸色灰白、衣衫褴褛的男人拥了出来,一个个凶神恶煞一般,挥舞着铁棒。
  骑马的人冲到刚才和我说话的人面前,想用长剑把他砍成碎片,而他一边大喊一边用自动步枪抵挡着他们的进攻。
  我关上门,小心翼翼地把门闩上。
  我回到我的机器旁,跨上座鞍,我还想再向前飞越一百万年,看看威尔斯描写的那个垂死的地球,但就在这时机器第一饮出了故障,好像是离合器坏了。我压了一次又一次,又使劲踩了踩踏板,有东西劈劈啪啪叮叮当当直响。起伏的麦田不见了。

  这时我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原来我正坐在我们科学院小礼堂的现众席上,每个人都敬畏地看着我。
  “信息传送得怎么样?”我问,一边用眼睛四下寻找着那台机器,但没找着。我是独自一个人回来的。
  “那并不重要!”塞德洛夫大声说道,“太谢谢你了!你可真帮了大忙了……现在真正有趣的问题是:这是不是事实,同志们?”
  整个礼堂异口同声地喊道:“是的,太有趣了!”
  “但这些我好像都读到过。”前排的一位老师疑惑地说道。
  “那又怎么样呢?那又怎么样呢?”塞德洛夫大声说道,“他曾经在描述过的未来世界里呆过,难道不是真的吗?”
  “没有多少惊险的地方,”在后排玩模拟海上战争游戏的人说,“都是些对话,没完没了的对话……”
  “那,那我也没办法。”塞德洛夫语气坚定地说。
  “我喜欢。”我走出观众席说,“对话又怎么样?”我想起那位和我说话的黑脸男子被砍的情景,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那么,”波普考夫·拉加德说,“好像我们已经开始讨论了,是不是有人有问题要问演讲的人?”
  一个乏味的大学生提了一个关于变速信息传递的问题。我悄悄地退出了礼堂。
  我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周围所有的东西在我看来都是有形的,都是那么真实。来来往往的人们从我身边走过,我能听到他们鞋子吱吱的声音,能够感觉到他们行走时带起的微风。他们都非常干练,他们不停地工作、思考,没有人空谈、读诗,也没有人做夸夸其谈的演讲。人人都知道实验室是一回事,工会会议的讲台是另外一回事,而放假时大家聚在一起又是一回事。当维贝盖罗滑动着他的皮底毡靴从我身边走过时,我几乎对他产生了一点怜悯之心。他的胡子上总是粘着些谷物,他还不停地用细长的指甲掏牙齿,并且从不打招呼。他是个精力充沛、没有多少城府的乡巴偌,他从不挥舞手臂或摆出一副知识分子的臭架子。

  我走进罗曼的实验室,因为我很想对某个人讲述我的历险过程。
  罗曼正伏在实验室的一张桌子上,眼睛盯着放在岩石盘里的一只绿色鹦鹉,鹦鹉已经死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不知道。”罗曼说,“死了,你也看见了。”
  “你从哪儿弄来的?”
  “我自己也不清楚。”罗曼说。
  “或许是只人造的假鹦鹉。”我说。
  “不是,这是只货真价实的鹦鹉。”
  我们弯腰看着这只鹦鹉,一边认真地检查着,它的僵直的黑爪子上有一个环。
  “是光子。”罗曼说,“还有些数字——190573。”
  “是的。”我们身后传来个熟悉的声音。
  我们转过身来,立刻恭敬地站直了身子。
  “你们好。”杰勒斯说,一边朝桌子走去。他是从房间的后面走进来的,他看上去有一点情绪低落。
  “你好,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我们恭恭敬敬地齐声说道。
  杰勒斯看了看鹦鹉,把它捧在手上,轻柔地拍着它头上的红冠,轻声地说:“怎么啦,小光子。”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看了我们一眼后,就没有再说下去。我们看着他步履蹒跚地走到房间那边的角落里,打开火炉的门,将绿色的小鹦鹉的尸体扔了进去。
  “罗曼·彼得诺维奇,”他说,“请把闸刀推上。”
  罗曼满睑疑惑地推上了闸刀。
  杰勒斯低着头,在火炉旁边站了一会儿,然后把还在发热的骨灰认认真真地扒出来,打开排气窗,将骨灰撒了出去。
  他站在窗口,眺望了好一会儿,然后对罗曼说,希望他半小时后到他办公室去一趟,说完便走了。
  “奇怪。”罗曼看着杰勒斯的背影说。
  “什么东西奇怪?”我问。
  “整个事情都奇怪。”罗曼说。
  我也觉得奇怪。这只显然是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非常熟悉的绿色鹦鹉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有给一只鸟举行这样的葬礼是根本不可能的。但我急不可耐地想讲述我在作家描写的未来世界里遨游的情景,便把鹦鹉的事情放在一边,开始讲了起来。
  罗曼心不在焉地听着,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在不该点头的地方点点头,然后突然说:“讲下去,讲下去,我听着呢。”
  他爬到床底下,拿出一个废纸篓,在一堆皱皱巴巴的废纸和磁带里扒来扒去。
  我把故事讲完时,他问:“这个塞德洛夫没有想到在描写的现实中旅行吗?我看那会更加有趣……”
  我正在琢磨他的建议,并且佩服他敏锐的智慧的时候,他翻过废纸篓,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了地上。
  “怎么啦,”我问,“论文丢了?”
  “沙沙,”他说,“这件事情真奇怪,昨天我打扫火炉的时候,看见里面有一根烧焦的绿色羽毛,我把它扔进了废纸篓,但今天不见了。”
  “什么羽毛?”我问。
  “你很清楚,是在我们这个地方很少看见的绿色鹦鹉的羽毛。我们刚才烧掉的那只鹦鹉是绿色的。”
  “这有什么关系呢?”我说,“羽毛你不是昨天发现的嘛?”
  “正是这一点让人觉得奇怪。”罗曼说,他把垃圾又放回了废纸篓里。

《消失的星期天》 作者:阿卡迪·斯特鲁加茨基兄弟

第三章

  诗歌语言矫揉造作,没有人用诗歌说话……我的孩子,别再谈论诗歌了。

    ——查尔斯·狄更斯

  他们一晚上都在忙着修理“奥登”。当我第二天到电子部的时候,那些机械师们既困乏又恼怒,坐在地板上破口大骂克里斯托巴·约塞维奇,骂他是个野蛮人,根本不会使用计算机。他们绝望到了顶点。
  有一会儿他们听了我的劝告,并且准备照我说的去做,但这时他们的主任,一个叫什么萨瓦奥夫·巴诺维奇的人来了。
  我立刻从机器旁边走开,我坐在我的办公桌上,看着萨瓦奥夫·巴诺维奇是怎么样凭借神力推测故障的。
  他虽然年事已高,但体格健壮,皮肤黝黑,光秃秃的脑袋油光闪亮,面颊剃得光光的,穿一身白得刺眼的蚕丝做的衣服。每个人都对他敬重万分。有一次我自己亲眼看到他用柔和的声音训斥莫迪斯特,而一向颐指气使的莫迪斯特·马特维维奇只是不住地点头重复:“我明白了,是我的错,下次再不会发生了……”一股巨大的能量从萨瓦奥夫·巴诺维奇身上散发出来。有人观察到他在场的时候,手表的时间增加了,被磁场弯曲的基本粒子的运行轨道伸直了。但他一直不是巫师,至少不是实践的巫师。他从来不穿墙而过、超度他人到其他地方去,也没有造过自已的替身,但他工作起来却毫无节制。他是机械保养部门的主任,科学院里所有的工业技术他无所不知。另外,他还参加了最让人感到意外的项目,因为这个项目和他的专业毫不相关。
  直到最近我才对他的过去有所了解。在远古时候,萨瓦诺夫·巴诺维奇是地球上巫师的领袖,克里斯托巴·琼塔和詹·贾科姆都是他的学生的学生。他的名字能够镇住妖魔鬼怪,装精灵的瓶子就是用他的名字封口的。所罗门王给他写了一封热情洋滋的颂扬信,并为他建造了许多庙宇。他似乎无所不能。到了16世纪中期的时候,他真的变得无所不能了。在成功地解出由希腊神泰坦在冰川世纪前提出的尽善尽美微积分方程以后,他获得了创造任何奇迹的能力。每个巫师都有他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但萨瓦诺夫·巴诺维奇没有办不到的事情。他什么都能做,但又什么都不能做,因为尽善尽美方程的先决条件就是所创造的奇迹不能伤害任何人、任何有思维能力的生命,不论他是地球上的,还是宇宙中其它地方的。这种奇迹人们想不出来,甚至萨瓦诺夫自己也想不出来。因此,萨瓦诺夫从此便放弃了巫术这一行当,当上了斯里茨科学院机械保养部门的主任。
  他一来,那帮机械师们很快就找到了头绪,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变得有的放矢,也听不到他们说脏话了。

  我正要开始工作,这时斯特洛奇卡来了,就是维贝盖罗实验室的那个长得甜甜的,有着一双蓝眼睛、翘鼻子的女大学生。
  她请我和她一起到编辑科学院的院报去一趟。
  我和斯特拉都是编辑部的工作人员,我们负责写些讽刺诗、神话故事和插图的解说词。负责报纸美术工作的和我同姓,名叫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德罗兹迪。他是院里的摄影师,院里每个角落他都去过,他还是我们标题的设计专家。学报的总编是罗曼·奥埃拉·奥埃拉,沃罗迪亚是他的助手。
  “沙沙,”斯特洛奇卡说,一双纯洁无邪的蓝眼睛紧看着我。“我们走吧。”
  “到哪儿去?”我问道,其实我是明知故问。
  “把这期院报编出来。”
  “为什么?”
  “是罗曼要的,而且催得很紧,因为罗弗洛维奇一直唠叨个没完,说只剩两天时间了,什么东西都还没有准备好。”
  塞伯·罗弗洛维奇·达明是人事部门的主任,他负责审查、督促我们的编辑工作。
  “听着,”我说。“我们明天再编,怎么样?”
  “明天我不行,”斯特洛奇卡说,“明天我要乘飞机到苏库密去给狒狒们录音。维贝盖罗说,我们应该录下它们头头的音,怎么样沙沙,我们走吧。”
  我叹了口气,把工作单收起来。跟着斯特洛奇卡走出来,因为我自己一个人写不出诗。我需要她。她总是给我提供第一行诗和诗的基本思想,在我看来这些是诗歌的精髓。
  “我们在哪儿编呢?”我在路上问道,“在当地委员会的房间里吗?”
  “那间房子已经被占了,他们正在训斥艾尔弗雷德,因为他喝了茶,罗曼让我们到他的实验室去编。”
  “我们这次写些什么呢?又写蒸汽浴吗?”
  “蒸汽浴也写。写蒸汽浴,写秃山,还要讽刺荷马·布鲁特斯。”
  “荷马·布鲁特斯——你让我们备受折磨。”
  “你——布鲁特斯。”斯特拉说。
  “这是个好题目。”我说,“我们就写它。”
  罗曼实验室的桌子上放着纸——一张一尘不染的大草稿纸。在一堆水彩画、颜料缸、喷雾枪和评论文章中间,我们的艺术家兼摄影师亚历山大·德罗兹迪嘴里叼着烟,正伏在纸旁边。和往常一样,他的漂亮的衬衫是敞开的,毛茸茸的大肚子露在外面。
  “你们好。”他说。
  “你好。”我说
  房间里音乐声很大——桑亚·德罗兹迪正在试用他的手提式收录机。
  “你这里有些什么文章?”我说,一边整理着桌上的评论文章。
  文章不多,有一篇社论《节日即将来临》;有塞伯·罗弗洛维奇写的《关于从第一季度结束到第二季度开始执行劳动管理制度现状的调查结果》;有维贝盖罗写的《我们的责任——就是辅助城乡的经济》;有沃罗迪亚·波希金写的《全苏电子巫术代表大会》;还有雇人代写的短文《四楼上的蒸汽管道何时才能冲干净?》;有群众委员会主席写的《非驴非马》——6页纸的打字文章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开头的一句话是:“磷和空气一样对人类至关重要”,有罗曼写的一篇关于疑难问题研究所工作的短文。在“我们的老兵”这一栏目中,有克里斯托巴·琼塔写的《1547年从塞尔维亚到格格纳达》;还有一些评论的小文章,如《苏联的信贷账目缺乏条理性》、《自愿消防人员组织松散的状况》、《允许动物园赌博存在的现象》。还有许多漫画,其中有一幅把荷马·布鲁特斯画成了长着红鼻子,穿着又脏又湿的裙子的女人。还有一幅讽刺蒸汽浴的画——一个一丝不挂的男人在冰冷的淋浴室里冻得浑身发紫。
  “真烦人!”我说,“你说什么,我们不需要诗歌?”
  “我们没有诗歌不行。”斯特洛奇卡唉声叹气地说。“我一直在设计版面,可不管怎么编排,总有一些篇幅空着。”
  “让桑亚随便画些什么好了,画一束麦子啦或者盛开的紫罗兰什么的。桑亚,怎么样?”
  “快去写诗吧。”德罗迪兹说。“我正忙着画头号标题呢。”
  “那还不简单,”我说,“就几个字的事情。”
  “背景是满夭星辰的夜晚。”德罗迪兹煞有介事地说道,“再来一枚火箭。我还要画出每篇文章的标题,我忙得晚饭还没有吃呢,晚饭还是早饭我都搞不清楚了。”
  “去吃吧。”我气愤地说。
  “我买了一台录音机,在代理商店买的。你在这儿闲荡,还不如给我变一两块三明治,再来点黄油和果酱。”
  我掏出一个卢布,站得远远地给他看。
  “你画完头号标题,我就给你变。”
  “不用还,是吗?”桑亚来了精神。
  “不,只是借给你。”
  “那还不是一样。”他说‘假如我马上就死了呢,你看我已经开始痉挛了,四肢发冷。”
  “一派胡言。”斯特拉说,“沙沙,我们坐到那边的桌子旁吧,把这些诗写完算了。”
  我们在另外一张桌子边坐下,把那些漫画摊在我们面前。我们坐下后互相对视着,希望能够冒出点灵感来。
  “布鲁特斯是个人面兽,他什么东西都想偷。”
  “偷?”我说,“他是个盗贼?”
  “不,”斯特拉说,“他和人打架,是个流氓,我这样说只是为了押韵。”
  我们这样坐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让我们从逻辑的角度来分析一下。有一个荷马·布鲁特斯,他狂喝滥饮。他打了架,他还干了些什么?”
  “他调戏那些女孩子,”斯特拉说,“打碎了几个杯子。”
  “很好,”我说,“还有呢?”
  “他还说……”
  “那就怪了,”桑亚·德罗兹迪尖声说道,“我和布鲁特斯一起在放映室里工作过,他可是个规矩的小伙子啊!”
  “还有呢?”我问。
  “没有了,就这些。”
  “你能不能找一个和布鲁特斯押韵的字。”
  “鞭子。”
  斯特拉有表情地念道:

  “同志,不要学布鲁特斯。
  “毫不怀疑地拿起你们的鞭子,
  将他揍个半死。”

  “不好。”德罗兹迪说,“这好像是在鼓动宣传体罚似的。”
  “还没完呢,朋友。”斯特拉说。
  “他说的脏话足以让苍蝇羞愧于世。”
  “把苍蝇羞死的是你们的诗。”德罗兹迪说。
  “你的头号标题写好没有?”我问。
  “还没有呢。”德罗兹迪假装娇滴滴地说。
  “那就快点写。”
  “他让我们骄傲的科学院蒙辱受耻。”斯特拉说,“这个醉鬼就是布鲁特斯。”
  “好,”我说,“我们就用这句话做结尾,快写下来,这是首颇具新意的诗。”
  “新在何处?”笨头笨脑的德罗兹迪问。
  我懒得答理他。
  “现在我们得描述一下他的流氓行径了。”我说,“比如说……这个无耻的小丑/……喝醉后像只猴/……污秽的话语不堪入耳……生下来是人,却成了恶棍。”
  “太差劲了。”斯特拉不高兴地说。
  我双手撑着脑袋,继续目不转睛地看着漫画。
  德罗兹迪撅着屁股,画笔不停地在纸上画着,裹在紧身牛仔裤里面的腿向外弯曲着,几乎成了一条转弯的曲线,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膝盖向后!”我说,“一首流行歌曲。”
  “小蚱蜢坐着,膝盖向后。”斯特拉说。
  “没错,”德罗兹迪头也不回地说。“我也知道,‘所有的客人都散开了,膝盖向后’。”他唱道。
  “这个主意不错.”斯特拉说。
  这时,响起了轻轻的沙沙声。我们都转过脸来,看看是什么东西。
  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实验室的门慢慢地打开了。
  “快看!”德罗兹迪惊叫了一声,手里握着画笔,人僵在那儿。
  一个长着鲜红冠羽的绿色鹦鹉从门缝里爬了出来。
  “多么可爱的鹦鹉,”他赞叹道,“过来,鹦鹉,”他嘴里发出唤鸡的声音,手指装模作样地好像在把面包弄成细屑。
  鹦鹉用一只眼睛看着他,接着黑嘴一张。声音嘶哑地大声喊道:“诱感!诱惑!”
  “多么可爱!”斯特拉大声说道,“桑亚,抓住它……”
  德罗兹迪开始朝鹦鹉走过去,又突然停下来。“它可能会咬人的。”他说,一脸犹豫不决的样子,“看看它那张嘴。”
  鹦鹉从地板上飞了起来,扇动着翅膀,在房间里飞来飞去,但是动作有点不协调。我吃惊地看着,它很像我昨天看到的那只鹦鹉,一对一模一样的双胞胎。
  德罗兹迪拿着画笔准备自卫,“我知道,他会咬我的。”他说。
  鹦鹉停在实验室的天平上,保持平衡的时候身子抽动了一下。
  它站稳后,耷拉着羽毛,缩着头,眼睛上蒙了一层膜,它好像浑身在颤抖。
  斯特拉连忙变了一块果酱面包,掐掉外面的硬皮,放在它的嘴边。
  鹦鹉没有一点反应。它发烧似地哆嗦着,羽毛不断地颤动。
  “我想它是病了。”德罗兹迪说。他随手拿过斯特拉手上的面包,开始吃起来。
  “朋友们,”我说,“你们先前在科学院有没有看到过鹦鹉?”
  斯特拉摇摇头,德罗兹迪耸耸肩。
  “但最近却突然多了起来,”我说,“昨天也……”
  “杰勒斯可能在拿它们做试验。”斯特拉说,“研究反地球引力或者类似的什么东西……”
  大厅的门打开了,罗曼·奥埃拉—奥埃拉、维克多·科列夫、埃迪·安普里安、沃罗迪亚·波希金蜂拥而至,房间里立刻变得吵吵嚷嚷。科列夫看来休息得不错,他显得异常活跃。他翻阅着一篇篇文章,大声嘲笑这些文章的风格。力大无比的沃罗迪亚·波希金是管内勤的副主编,他一把抓住德罗兹迪肥胖的后脖颈,往下一按,德罗兹迪的鼻子戳到了纸上。
  “头号标题呢?头号标题在哪儿,德罗兹迪先生?”
  罗曼向我们要写好的诗歌。埃迪和院报没有直接关系。他走进了一间小房间,开始搬里面的仪器装置,响声很大。
  突然那只鹦鹉大声叫道:“oversan oversan!”——接着房间一片寂静,每个人都大吃了一惊。
  罗曼盯着它,脸上又现出了那种习惯表情,好像他刚刚产生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想法。
  沃罗迪亚放开德罗兹迪,说道:“怎么回事?——一只鹦鹉。”
  粗鲁的科列夫立刻伸手抓住了它的身子,但它挣脱了,科列夫只抓到了它的尾巴。
  “放开它。维克多!”斯特拉愤怒地喊道:“你这是什么行为?——虐待动物!”
  鹦鹉叫得更响了。所有的人都围了过来。科列夫像抱鸽子一样轻轻地抱着它,斯特拉抚摩着它的冠羽,德罗兹迪轻柔地梳理着它的尾巴上的羽毛,罗曼看着我。
  “很奇怪,”他说,“不是吗?”
  “它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沙沙?”埃迪礼貌地问道。
  我把头转向杰勒斯的实验室,点了点。
  “杰勒斯弄个鹦鹉来干什么呢?”埃迪问道。
  “你是问我吗?”我说。
  “不是,这是个不需回答的问题。”埃迪神情严肃地说。
  “他为什么要用两只鹦鹉呢?”我说。
  “或者三只。”罗曼轻声插话道。
  科列夫转过脸来对着我们。
  “其它几只在哪儿呢?”他问道,一面四下看了看。
  鹦鹉在他手里无力地扑腾着,试图咬他的手指。
  “为什么不放了它?”我说,“你看到了,它很痛苦。”
  科列夫推开德罗兹迪,又把鹦鹉放到了天平上,它竖起羽毛,展开翅膀。
  “别碰它。”罗曼说,“等以后再说。诗歌呢?”
  斯特拉连忙拿出我们刚才匆忙写好的诗。罗曼挠了挠面颊;沃罗迪亚·波希金不自然地怪叫了一声;科列夫发表了评论。
  “你们只配开枪打仗,哪能舞文弄墨,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写诗?”
  “你可以自己写嘛!”我气愤地说。
  “诗,我是写不来,”科列夫说,“我天生不是普希金,我是别林斯基。”
  “你天生什么都不是。”斯特拉说。
  “普希金又怎么样?”我说,“他不是也写过蹩脚诗吗?在教科书上,他的诗不也只是选用了一部分吗?”
  “是的,那我也知道。”德罗兹迪说。
  罗曼转过脸来朝着他说:“今天头号标题能画好吗?”
  “当然能!”德罗兹迪说,“我已经把一个‘到’字写好了。”
  “什么‘到’字,哪儿有‘到’字?”
  “难道我们不用这个字吗?”
  “第一篇文章的标题是《致前进中的巫术事业》,指给我看看哪儿有‘到’字。”
  德罗兹迪瞪眼看着墙,不时地动动嘴唇。“怎么会这样?”他终于开口说道,“‘到’字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
  罗曼大发雷霆,命令波希金把我们赶回各自的位置上去,斯特拉和我听从科列夫的指摔。德罗兹迪吃力地修改着“到”字,埃迪·安普里安拿着心理静电器想溜之大吉,被抓回来修理创作满天星空用的喷枪。然后轮到波希金了。罗曼命令他把所有的文章排出来,同时修改其中的文字和风格。而他自己的任务,就是在实验室里走来走去,看看我们每个人的工作进度。
  有一会儿工夫大家工作干得热火朝天。我们对蒸汽浴那首诗作了反复修改,“我们没有热烘烘的蒸汽房,只有淋浴室的冰冰凉;我们200位同仁,齐声来把热水唤。”如此等等。
  科列夫真把自己当成了文学批评家,继续对我们进行谩骂攻击。“向普希金学习!”他向我们唠叨着。“或者至少向波希金学。一位天才就坐在你们身边,你们连他也模仿不像……”
  我们巧妙地反唇相讥。桑亚·德罗兹迪的头号标题已经写到了“巫”字。沃罗迪亚正在字盘上找“致”字。埃迪修好喷枪后,在罗曼的天花板上试了试,一切进行得很顺利。这时罗曼突然对我说:“沙沙,你看看这边。”
  我朝那边看去,那只鹦鹉躺在天平底下,两腿蜷缩,眼睛上盖着一层白膜,头耷拉着。
  “死了。”德罗兹迪可怜地说。
  我们又朝鹦鹉围拢来,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即使有的话,也只是下意识的。但我还是伸出手捡起鹦鹉的尸体,仔细地看了看它的腿。
  罗曼立刻问道:“在吗?”
  “在。”我说。
  在它缩起的黑色的脚上有一个白色的金属环,上面刻着“光子”,还有号码“19-05-73”,我茫然地看着罗曼。
  当时我们俩人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特别,因为科列夫说道:“好了,让我们听听你们有什么有趣的故事。”
  “说不说?”罗曼问我。
  “这是一场噩梦,”我说,“很可能只是一场把戏,它们很可能是替身。”
  “不,”他说。“问题就在这儿。这不是替身,绝对是原型。”
  罗曼又认真仔细地看了看瘦小的尸体。
  “让我看看。”科列夫说。
  他们四个人,包括沃罗迪亚·波希金和埃迪又最最彻底地检查了一遍鹦鹉,一致认为这不是替身,并且说他们不明白我们对它何以如此大费周折。
  “就拿我来说吧,”科列夫说,“我也不是替身,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罗曼挨个地看了看满怀好奇的斯特拉,张着嘴巴的沃罗迪亚和面带讥笑的维克多。然后告诉他们前天他看到一根烧焦的羽毛,他把它扔到了废纸篓里,昨天废纸篓里的羽毛不见了,但在同一张桌子上出现了一只死鹦鹉,那也不是替身,而是和这只一模一样的鹦鹉,后来杰勒斯认出了这只死鹦鹉,悲痛之极,将它在火炉里火葬后,不知何故又将它的骨灰撒向空中。
  大家沉默了片刻。德罗兹迪对罗曼的故事并不怎么特别感兴趣,他只是耸了耸肩。他脸上的表情显然在说他不明白别人何以如此大惊小怪,在他看来,科学院里更奇怪的事多着呢。斯特拉也觉得没有什么新鲜,但三位当老师的都觉得此事很蹊跷,似乎不大可能。
  科列夫明确地说:“你们在编故事,只是编得不太像。”
  “这两只肯定不是同一只鹦鹉,”一向温文尔雅的埃迪说,“你们一定是搞错了。”
  “是同一只,”我说,“绿色的,还有一只环。”
  “光子?”科列夫问道,口气像是在审犯人。
  “光子,杰勒斯称它‘我的小光子’。”
  “有没有号码?”沃罗迪亚问。
  “有号码!”
  “号码一样吗?”科列夫问,好像抓住了什么把柄似的。
  “我想是一样的。”我说,心中没有把握地看了看罗曼。
  “让我们再具体点,”科列夫说,一边用他通红的手掌捂住那只鹦鹉。“你能不能把那只的号码重复一遍?”
  “19……”我说“嗯……02是吗?63。”
  科列夫看了看鹦鹉的腿,“你说谎,”他说,“你呢?”他又转向罗曼。
  “我不记得了,”罗曼平静地说,“好像是05,而不是03。”
  “不,”我说,“我想应该是06。”
  科列夫把手插进口袋里说:“我不相信你们会说谎,你们只是搞糊涂了。这里所有的鹦鹉都是绿色的,许多都贴了标签,这一对是“光子”系列中的两只,你们的记忆漏洞百出,和所有写打油诗的人以及那些破烂新闻报纸的编辑一样。”
  “漏洞百出?”罗曼问。
  “就像筛子。”
  “像筛子?”罗曼重复说,笑起来有点怪。
  “像一只破旧的筛子。”科列夫又补充说明道,“像一张网。上面有许多大网眼。”
  罗曼仍然这样奇怪地笑着,从衬衫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很快地翻着。
  “好,”他说,“大的,有网眼的,破旧的,让我们看看事实吧……19,05,73。”他读道。
  几个老师都连忙伸头去看那只鹦鹉,只听“嘭”一声脆响,几颗头颅撞到了一起。
  “19,05,73。”科列夫失望地读着环上的数字。
“这太让人感到惊奇了,斯特拉立刻欣喜地尖叫了一声。
  “太妙了!”德罗兹迪说,一边继续画着。“有一次我的彩票号码和中奖彩票的号码一模一样,我跑到银行出口处去取得奖车。结果——”
  “你当时为什么要把号码写下来呢?”科列夫眯眼看着罗曼说,“这是你的习惯吗?你是不是把所有的号码都记下来呢?也许笔记本上还有你的手表的号码吧?”
  “太妙了!”波希金说,“维克多,你真伟大,你击中了要害。罗曼,真不害臊!你为什么把鹦鹉毒死?太残忍了!”
  “笨蛋!”罗曼说,“我在你眼中成什么了,维贝盖罗?”
  科列夫跑到罗曼跟前,盯着他的耳朵看。
  “滚开!”罗曼气愤地说,“沙沙,看看他们,他们可笑不可笑。”
  “得啦,伙计们”我说,“谁会开这样的玩笑?你们把我们当什么了?”
  “我们还能怎么做呢?”科列夫说,“有人在说谎,要么是你们说谎,要么是自然规律不正确。我相信其他东西可以变,自然规律不变。”
  可他还是很快地退到了一边,在旁边坐下后,开始沉思起来。
“桑亚·德罗兹迪静静地画着他的头号标题,斯特拉睁大了惊恐的眼睛,不停地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看来看去;沃罗迪亚飞速地写着,一边删掉一些套话。
“埃迪第一个开口说道:“即使自然规律变了,”他的话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在同一间房子里。意外地出现大量的鹦鹉,而且品行都是那么高,这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我并不是没有感到过分惊讶,因为我没有忘记在这里和我们打交道的是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难道你们不觉得杰勒斯本人是个非常耐人寻味的人物吗?”
  “好像是这样。”我说。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埃迪说。“罗曼,他究竟是研究哪个领域的?”
  “这要看你说的是哪个杰勒斯。杰勒斯-U是研究平行空间交流的。”
  “嗯,”埃迪说,“那对我们没有任何帮助。”
  “不幸的是,”罗曼说,“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我们怎么把这些鹦鹉和杰勒斯联系起来呢?我想不出有任何道理。”
  “但是,他是个怪人,对吗?”埃迪问。
  “当然是”,罗曼说。“两个杰勒斯是他一个人这一点值得怀疑。我们对此都已经习以为常,也没有多加考虑……”
  “这正是我想要说的,我们很少谈论杰勒斯,因为我们对他特别尊重,可是,我们每个人至少都发现过他的一个怪癖。”
  “第一个怪癖,”我说,“喜欢死鹦鹉。”
  “这算一个吧。”埃迪说,“还有呢?”
  “爱说闲话。”德罗兹迪一本正经地说,“有一次我向他借钱,……”
  “怎么呢?”埃迪说。
  “他给了我,”德罗兹迪说,“但后来我忘了他借给我多少,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埃迪等他继续讲下去,见他没开口便说道:“你们知道吗,每次我和他晚上一起工作时,他都要在准12点时跑出去,5分钟后再回来,每次我都感到他总是想方设法从我这儿知道在他离开之前,我们在干些什么。”
  “确实如此,”罗曼说,“我很清楚这一点。我早就注意到了,在正好午夜的时候,他的记忆总是一片空白,他自己对这个缺点也了解得一清二楚,好几次他为自己开脱说,这是反射综合症,是一次严重的撞伤引起的后遗症。”
  “他的记忆是很糟糕,”沃罗迪亚说着把一张计算稿纸揉成一团,扔到了桌了底下。“他不断地问你他昨天有没有看见过你。”
  “如果他看到过,就问你们谈了些什么。”我补充说。
  “记忆,记忆,”科列夫不耐烦地咕峨道,“记忆和这有什么关系呢?好多人记忆都有问题……但问题的关键不在这儿。关于平行空间他在做些什么呢?”
  “首先我们得收集一些资料。”埃迪说。
  “鹦鹉,鹦鹉,鹦鹉……”维克多又说道,“可能不可能他们都是替身?”
  “不可能,”沃罗迪亚·波希金说,“我算过了,所有的标准都证明它不是替身。”
  “每个午夜,”罗曼说,“他都要到自己的实验室去一趟,把自己锁在里面几分钟,有一次他去得很仓促,匆忙之间忘了关门。”
  “发生了什么事情?”斯特拉轻声问道。
  “没什么。他坐在椅子上,在那儿呆了几分钟,又回来了。回来后,他立刻问我们有没有谈过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走了。”科列夫站起身来说。
  “我也走。”埃迪说,“我们有个研讨会。”
  “我也走。”沃罗迪亚说。
  “不,”罗曼说,“你坐在这儿,排字,我任命你为编这份报纸的头头。你——斯特洛奇卡,和沙沙一起写诗。我走了,我晚上来的时候,你们最好把报纸编好了。”
  他们都走了,我们留下来的继续编报纸。
  起先我们还想对此事想出点名堂来,但很快就想得疲倦了,只好承认我们无能为力。因此我们写了一首关于死鹦鹉的小诗。
  罗曼回来的时候,报纸已经编完了。德罗兹迪躺在桌子上面,吃着三明治,波留希金向斯特拉和我解释,为什么绝对不能把鹦鹉事件写进报纸里。
  “好小伙子,”罗曼说,“多棒的报纸,多漂亮的头号标题!多么广阔无垠的星空!多么漂亮的排版!鹦鹉呢?”
  鹦鹉躺在岩石盘子里,罗曼和我昨天也是在这个地方的这个盘子里看见的。这就足以让我感到惊讶不已。
  “谁放在那儿的?”罗曼问。
  “我,”德罗兹迪说,“怎么了?”
  “不。没什么。”罗曼说,“就让它躺在那儿吧,好不好,沙沙?”
  我点点头。
  “让我们看看明天会发生什么奇迹。”罗曼说。

《消失的星期天》 作者:阿卡迪·斯特鲁加茨基兄弟

第四章

  这个无辜的可怜的老鸟咒骂起来抵得上一千个恶魔,但它对自己说的话一个字也不懂。

    ——R·斯蒂文森

  第二天早晨,我便开始正常工作。“奥登”已经修好并做好了进行繁忙工作的准备。我吃完早饭来到电子部的时候,已经有一小队替身拿着要我解决的问题的单子在门口等着了。出于报复,我先在克里斯托巴·琼塔替身的单于上写上我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便把他打发走了(琼塔的手迹确实不容易认,是用俄文的哥特体写的)。费奥多·谢苗诺维奇的替身拿来一份谢苗维奇自己设计的程序。这是他头一回不用我给他指导、提示,自己设计的程序,我认认真真地把程序看了一遍,确信这个程序编得既简洁又充分,而且很有新意,我感到很高兴。我纠正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错误,把它交给了我的女助手们。这时我看到肉类加工厂的一个会计因为来迟了,在队伍里显得十分痛苦。他脸色苍白,心烦意乱,我看到他这副样子,便立刻接待了他。
  他用眼角恐慌地看了看那些替身,咕哝道:“看到这么多同志等在这儿,他们都排在我前面,我感到有点不自在……”
  “没关系,这些不是同志。”我安慰他说。
  “那,他们是公民……”
  “也不是公民。”
  那个会计立刻脸色煞白朝我弯下身子,低声耳语道:“难怪,我看他们的时候,他们的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那边一位,穿蓝衣服的……我想他甚至没在呼吸……”
  队伍已经接待到一半的时候,罗曼打来了电话。
  “是沙沙吗?”
  “是的。”
  “鹦鹉不见了。”
  “不见了,什么意思?”’
  “就是不见了。”
  “是不是打杂的女工把它扔了?”
  “我问了,她不但没有扔,而且根本就没看到过。”
  “也许是小棕仙们搞的鬼。”
  “在领导的实验室里?不可能。”
  “嗯,是的。”我说。“或许是杰勒斯本人?”
  “杰勒斯没进来过。无论如何,我想他还没有从莫斯科回来呢?”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我问。
  “不知道,看看再说。”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你打电话给我好吗?”我说,“如果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当然,没问题。再见,老朋友。”
  我强迫自己不去想鹦鹉的事情,因为不管怎么样,这和我没有多大关系。我接待完了所有的替身,检查了所有的程序,然后开始解决一个已经缠了我很久的棘手的小问题。这是那些绝对论者交给我的。起先我告诉他们,这个问题既没有意义,又没有答案。但后来我去请教了琼塔,他对此倒颇有见地,给我提了些宝贵的建议。好几次我又重新回到这个问题上来,但每次都以失败而告终,但现在我有能力完成它了,而且结果证明答案非常圆满。我完成后,靠在椅背上得意地回味着这个答案。这时琼塔气势汹汹,怒容满面地来了,他低头看着我的脚,威胁地问我是什么时候开始看不懂他的字迹的。他口气冰冷,告诉我这强烈地提醒了他毁坏公物的事。
  我看着他,开始有点同情他了。
  “克里斯托巴·约塞维奇,”我连忙将话题岔开,“我终于找到答案了,你完全正确,巫术空间确实可以沿任意四边折叠起来。”
  最后他终于抬起头来看着我,我当时一定是特别地和颜悦色,因为他的语气缓和了许多,并且问道:“我可以看看吗?”
  我递给他几张纸,他在我旁边坐了下来。我们又从头至尾把问题看了一遍,对两个绝妙的转换都感到很自豪,一个是他提示给我的,另一个是我自己发现的。
  “我们俩都不笨,亚历山大。”琼塔开口说:“我们有一定的思维细胞,你说呢?”
  “我认为我们都很不错。”我诚恳地说。
  “我提议,”他说,“我们把它发表出来,我觉得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这和自动套靴、隐形裤不是一回事。”
  我们谈得很投机,重归于好后开始分析他的新问题。但他马上又接着说,他觉得自己不适应再工作了,并且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断定我不是块研究数学的料儿。我热烈地表示同意,并且说人们早想到他要退休拿养老金了。关于我,我说,应该被逐出科学院去扛木头,因为在这里我什么工作都干不来。他不同意我的说法,他说根本不存在什么退休金,他退休后要被加工成肥料,而我则不能呆在距离一个锯木厂1000里以内的地方,因为我的智力还没有达到这个标准。我应该作为低级培训生被派到霍乱营房去当污水池的司泵员。我们坐在那儿,用手支着下巴思考着,不再相互贬低对方,这时费奥多·谢苗诺维奇来了,老远我就看出来了,他急于想听到我对他的程序的看法。
  “程序!”琼塔说,不屑一顾地咧了咧嘴,“我没有看过你的程序,费奥多,但我敢保证和这一份相比,你的程序一定是天才之作。”他厌恶地用两根手指头捻着上面写着问题的纸,把它递给了费奥多·谢苗诺维奇,“这是智力贫乏平庸的典范。”
  “但……但是我亲爱的朋……朋友,”费奥多·谢苗诺维奇认真地鉴别了字迹以后说,“这是本……本,贝……贝克扎莱尔的问题,卡格里斯托不是已经证明了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吗?”
  “我们也知道没有答案,”琼塔说,立刻又准备开始舌战,“但我们希望能够学会解决这个问题。”
  “你的逻辑真是有点荒……荒唐,没有答案的问题你怎么解决呢?简直是一派胡言……”
  “对不起,费奥多。荒唐的是你的逻辑。如果答案已经有了,你再去寻找答案,这才是胡说八道呢。我们现在讨论怎样解决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这是个很深奥的理论问题。我看得出来,这不在你的研究范围之内,因为你是搞应用研究的。显然我和你谈论这个问题肯定一无所获。”
  克里斯托巴·约塞维奇的口气欺人太甚。费奥多·谢苗诺维奇怒不可遏。
  ‘我要告……告诉你,我的老朋友,”他说,“在目前情形下,我不想和你争辩,因为有年轻人在场。你……你太让我吃惊了,这不是学……学者的风度,如果你想继续争辩的话,让我们到外面大厅去。”
  “悉听尊便。”他像个弹簧一样噌地站了起来,还一本正经伸手到屁股后面去拿根本不存在的剑柄。
  他们昂首阔步地朝外面走去,彼此不瞧一眼,那些女助手们都咯咯地笑了。我也没有特别把这当回事。我坐下来,双手抱头,研究着刚才留下来的那张纸上的问题,一边听着大厅外边传来费奥多·谢苗诺维奇男低音的隆隆声和克里斯托巴·约塞维奇嘶哑愤怒的喊叫声。
  最后,费奥多·谢苗诺维奇喊道:“请你跟我到我的办公室去!”
  “非常荣幸!”琼塔咬牙切齿地说,他们现在已经开始用正儿八经的“你”字来称呼对方了。他们的声音渐渐地远去。
  “决斗了!决斗了!”那些女助手叽叽喳喳地说道。
  琼塔是出了名的决斗士,而且喜欢与人争吵。他们说他会把他的对手领到他的实验室里,让他挑选轻剑、重剑或戟,然后跳上桌子,把柜子统统推倒准备决斗。至于费奥多·谢苗诺维奇,就不用担心了。很明显,他们到了他的办公室以后,会面对面一言不发沉闷地坐上半小时,然后费奥多·谢苗诺维奇重重地叹口气,打开酒柜,倒上两杯香槟酒,琼塔会眼睛一亮,肠胃一阵蠕动,接着便一饮而尽。费奥多·谢苗诺维奇会马上再把酒斟满,并且朝实验室里大喊一声:“来些新鲜酱菜!”
  这时罗曼打来电话,声音异样地叫我立刻到他那儿去。我连忙上楼。

  罗曼、维克多、埃迪都在他的实验室里,除他们以外,还有一只绿色鹦鹉,活的。它和昨天一样站在天平上,用一只眼睛挨个地看着我们,嘴在羽毛里不停地啄着,它看上去很健康,而那些科学家们正好相反,脸色并不怎么好。罗曼弯腰看着鸟儿,叹气的时候会一阵阵痉挛;脸色苍白的埃迪轻轻地揉着太阳穴,像个偏头痛患者,表情极为痛苦;维克多两脚分开跨坐在椅子上,像个小孩似地目瞪口呆地前后摇着椅子,口齿不清地低声咕哝着。
  “还是那只?”我轻声问道。
  “还是那只。”罗曼说。
  “光子?”我也开始感到不舒服了,“号码也是一样吗?”
  罗曼没开口。
  埃迪阴郁地说:“如果我们知道昨天那只鹦鹉的尾巴上有多少羽毛,我们把现在这只数一遍,就可以知道是不是昨天那只了。”
  “是不是要我把自动点数器拿来?”我问。
  “尸体在哪儿呢?”罗曼问,“这是我们应该下手的地方!听着,各位——尸体在哪儿呢?”
  “尸体,”那只鹦鹉叫道,“仪式!尸体下水!铷!”
  “鬼知道它在胡说些什么。”罗曼感叹地说。
  “尸体下水是典型的海盗黑话。”埃迪解释说。
  “那么‘铷’呢?”
  “铷……铷!储……储存!巨……巨大!”鹦鹉说。
  “铷的储存量很大。”埃迪翻译给我们说,“知道在哪儿就有趣了。”
  我弯下身子,仔细看了看金属环。
  “可不可能不是同一只?”
  “那一只到哪去了呢?”罗曼问。
  “不是同一只的话,问题的性质就不一样了,”我说,“解释起来也容易些。”
  “说说看。”罗曼说。
  “等等,”我说,“让我们先明确一下这个问题,是同一只还是不是。”
  “我想是同一只。”埃迪说。
  “但我认为这不是同一只。”我说。“这只金属环上有一道划痕,上面的‘3’字——”
  “3!”鹦鹉说道,“3!坚固的右舷!发芽!浇水发芽!”
  维克多突然精神一振,“我有一个主意。”他说。
  “什么主意?”
  “文字联想测试。”
  “怎么个测法?”
  “等等!大家坐下来,别出声,也别打扰。罗曼,你有没有录音机?”
  “有。”
  “拿来,但大家都不要说话,我将揭穿他的鬼把戏,这个混蛋,他会把一切都说出来的。”
  维克多拿过一把椅子,手里捧着录音机在鹦鹉对面坐下来,趾高气扬地用一只眼睛盯着鹦鹉,大声喊道:“铷!”
  鹦鹉吃了一惊,差点从天平上掉下来,扇了几下翅膀才站稳,回答说:“储存!里奇火山口!”
  我们互相看了看。
  “储存!”维克多大声喊道。
  “很大!很丰富!很丰富!里奇火山口是对的!里奇火山口是对的!机器人!机器人!”
  “机器人!”
  “碰坏烧掉了!空气燃烧了!走开!撤退!走开!德拉姆巴快撤退!”
  “德拉姆巴!”
  “铷!储存!”
  “铷!”
  “储存!火山口!里奇!”
  “又重复了。”罗曼说。
  “等等,”维克多继续说道,“过一会儿……”
  “试试别的东西。”埃迪建议说。
  “杰勒斯!”维克多说
  鹦鹉张开嘴,打了个喷嚏。
  “杰——勒——斯!”维克多又大声重复了一遍。
  鹦鹉忧郁地看了看窗外。
  “没有字母‘R’在里面。”我提醒说。
  “可能是,”维克多说,“让我试试……内夫斯特洛夫!”
  “刻苦工作!”鹦鹉说,“男巫!男巫!”
  “这不是海盗的鹦鹉。”埃迪说。
  “问问尸体。”我说。
  “尸体。”维克多不情愿地说。
  “埋葬仪式!短暂的限制!演说!演说!谎言!工作!工作!”
  “他的主人一定很奇特。”罗曼说,“我们现在怎么办?”
  “维克多,”埃迪说,“我想它在使用太空术语,试一些简单的日常用语。”
  “氢弹,”维克多说。
  鹦鹉用爪子抹了抹嘴。
  “卡车。”维克多说。
  鹦鹉还是不开口。
  “这些不行。”罗曼说。
  “见鬼!”维克多说。“带字母‘R’的日常生活用语我一个也想不出来了。桌子,凳子,天花板……沙发……噢,想起来了——转换器!”
  鹦鹉用一只眼睛看着维克多,“科列夫,要的东西!”
  “什么?”维克多问,我生平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科列夫粗鲁!粗鲁!工作狂!少有的乡巴佬!滑稽可笑!”
  我们都咯咯地笑了,维克多看着我们,报复地说了声:“奥埃拉·奥埃拉!”
  “年长一些!年长一些!”鹦鹉随口答道,“乐观!一心向上。”
  “有些不对。”罗曼说。
  “为什么不对?”维克多说,“正是说到了点子上……普里瓦诺夫!”
  “朴实憨厚!工作勤奋!”
  “朋友们,他都认识我们。”埃迪说。
  “工人!”鹦鹉继续说,“谷物胡椒!零!零!引力!”
  “安普里安!”维克多连忙插进去说。
  “火葬!过早丧命!”鹦鹉说,想了一会,又继续说,“电流器。”
  “乱弹琴。”埃迪说。
  “肯定不会乱说。”罗曼阴郁地说。
  维克多啪地关掉录音机。“磁带完了,”他说,“真糟糕。”
  “你们也明白,”我说,“我想只要去问问杰勒斯,一切就简单了。问他这是什么鹦鹉,从哪儿来的,总的说来……”
  “谁去问呢?”罗曼问。
  没有人回答。维克多建议再听一遍磁带。
  录音机刚放的时候,鹦鹉飞到维克多的肩膀上,坐在那儿蛮有兴致地听着,不时地还评论几句。
  “德拉姆巴瞧不起铀。”
  “对。”
  “科列夫粗鲁!”
  录音放完的时候,埃迪说:“一般情况下,我们可以造个词汇表,进行机器分析。”
  “但现在这已经是多余的了。第一,它认识我们所有的人,这件事本身就让人感到惊奇,这意味着它不止一次地听过我们的名字。第二,它知道机器人和铷元素。顺便问一下,什么地方用铷?”
  “我们科学院用。”罗曼说,“但肯定现在还一点没有用呢。”
  “和钠差不多的东西。”科列夫说。
  “关于铷的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我说,“那么它又是怎么知道月亮上的火山口的呢?”
  “为什么非是月亮上的呢?”
  “在地球上我们称山是火山口吗?”
  “那么,亚里松勒山就该称亚里松勒火山口了,而且火山口不是山,只是一个词。”
  “暂……时的裂……缝。”鹦鹉说。
  “它用的术语特别怪,”埃迪说,“我没法根据通常的用法将它们分类。”
  “是的,”维克多赞同说。“如果这只鹦鹉一直是和杰勒斯在一起的,那么杰勒斯一定在忙于什么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轨……道转……换!”鹦鹉说。
  “杰勒斯不搞空间研究。”罗曼说,“我知道。”
  “可能从前研究过。”
  “从前也没有。”
  “某种机器人,”维克多悲伤地说,“火山口……为什么是火山口呢?”
  “或许杰勒斯在读科幻小说。”我说。
  “大声读?读给鹦鹉听?”
  “嗯,是的……”
  罗曼站起身来,在实验室里来回踱着步子。
  埃迪把脸靠在桌子上,闭着眼睛。
  “它怎么出现在这儿的?”我问。
  “和昨天一样,”罗曼说,“从杰勒斯的实验室里出来的。”
  “你亲眼看见的?”
  “嗯。”
  “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我说,“那只鹦鹉究竟有没有死?”
  “我们怎么知道呢?”罗曼说,“我又不是兽医,维克多也不是鸟类学家,甚至那可能不是只鹦鹉。”
  “那又会是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
  “这可能是非常复杂的幻觉感应。”埃迪继续闭着眼说道。
  “怎么个感应法?”
  “现在我正在想这个问题。”埃迪说
  我用一只手指按了按眼球,然后看着鹦鹉,它的图像立刻分成了两个。
  “它成了两个图像,”我说,“不是幻觉。”
  “我说了——是复杂的幻觉。”埃迪提醒说。
  我又同时按了按两只眼睛,有一会儿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听着,”科列夫说,“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不符合因果规律。因此,只能有一个结论——这完全是幻觉,我们都应该站起来,排成队,唱着歌到心理医生那儿去。站队!”
  “我不去。”埃迪说,“我还有另外的想法。”
  “什么想法?”
  “我不说。”
  “为什么?”
  “你们会揍我的。”
  “你不说我们就揍你。”
  “那就揍吧。”
  “你没有任何想法。”维克多说,“你只是胡思乱想,走,找心理医生去。”
  这时门吱吱嘎嘎地响了,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从大厅里走了进来。
  “你们好。”他说。
  我们站起身来。他走过来和我们一一握手。
  “亲爱的光子,”他看到鹦鹉后说道,“它没有打扰你吧,罗曼·彼得诺维奇?”
  “打扰?”罗曼说,“我?它为什么要打扰我呢?它没有打扰,正相反……”
  “每天都是——”杰勒斯想说些什么,又突然停住了,“我们昨天讨论什么了?”他问,一边摸了摸前额。
  “昨天你在莫斯科。”罗曼说,声音谦和得让人感到诧异。
  “啊……是的,是的,好吧,光子……过来。”
  鹦鹉飞过来落在杰勒斯的肩上,在他耳边说道。“谷……物,谷……物!糖!”
  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温柔地笑了笑,走进了他的实验室。
  我们傻乎乎地相互看着。
  “我们也走吧。”罗曼说。
  “找心理医生去,找心理医生去。”科列夫闷闷不乐地嘀咕道,而事实上我们却沿着走廊,朝他的沙发走去。“到里奇火山口去!德拉姆巴!糖!”他叫道。

《消失的星期天》 作者:阿卡迪·斯特鲁加茨基兄弟

第五章

  事实总是大量存在的——我们缺乏的是想像。

    ——D·布洛金采夫

  维克多把盛生命之水的容器放在地板上,我们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弹起很高。
  过了一会儿,罗曼问:“维克多,你把沙发的电源关了吗?”
  “关了。”
  “怎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总在我脑子里闪来闪去。”
  “我已经把关掉的电源封起来了。”维克多说。
  “不,我的朋友,”埃迪说,“会不会是幻觉?”
  “谁说这不是幻觉?”维克多问,“难道我没有说过去看心理医生吗?”
  “我向梅卡求爱的时候,”埃迪说,“产生的幻觉连我自己都感到害怕。”
  “为什么?”维克多问。
  埃迪想了一会儿。“我真的说不清楚,”他说,“可能是心情太激动的缘故。”
  “我提个问题。首先,为什么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让我们产生幻觉呢?”维克多说,“第二,这儿又没有梅卡。我们,感谢上帝,是巫师,谁又能胜过我们,让我们产生幻觉呢?也许是杰勒斯、基文或琼塔可以。或许还有贾科姆。”
  “但我们的亚历山大法力比较薄弱。”埃迪不同意他的说法。
  “怎么呢?”我问,“看见这些现象的就我一个人吗?”
  “要么,我们可以测验一下,”维克多沉思着说,“看看我们是否可以让沙沙在这儿……你知道——”
  “不,不,”我说,“别再说给我测验的事了,有没有其它办法?按眼球或者把录音给一个与此事无关的人,让他听听,看看里面有没有录下的声音。”
  他们同情地笑了笑。
  “你是个很好的程序编制员,沙沙。但……”埃迪说。
  “乳臭未干!”科列夫说,“黄毛小子!”
  “是的,亲爱的沙沙,”罗曼叹着气说,“我知道,你甚至还想像不出具体的完全因诱惑而产生的幻觉是个什么样子?”
  “不过,”罗曼说,“幻觉是个不适于讨论的题目,太简单,我们既不是孩子,又不是老年妇女。埃迪,你刚才有什么想法?”
  “我的?啊,是的,是有一个,也是个很简单的想法。同体。”
  “嗯?”罗曼表示怀疑。
  “同体是怎么回事?”我问,埃迪很不情愿地解释说,除了我熟悉的替身以外,还有同体——人和物体绝对丝毫无误的复制。和替身不同的是,同体和原型在外观、细节上一模一样,普通方法根本不可能将它们区分开来。需要用专门的设备。总而言之,区分它们非常复杂、非常困难。巴尔萨姆在世的时候获得了巫术院士的称号,因为他证明了众所周知的“铁面人”菲利浦·波蓬是同体。路易十六的这个同体是在杰苏伊特的秘密实验室里制造的,目的是想攫取法国王位。现在同体是根据理查德·塞居尔的生物体视图解法制成的。
  当时我也不知道谁是理查德·塞居尔,但我马上想到,同体的想法只能解释这些鹦鹉为什么特别相似这一点,昨天那只死鹦鹉到哪儿去了,仍然是一个谜。
  “你是对的。”埃迪说,“我也没有坚持这种说法,特别是因为杰勒斯和生物体视图解没有任何关系。”
  “这样的话,”我大着胆子说,“我们最好还是到描写中的未来世界去一趟,你们知道吗?这是路易斯·塞德洛夫发明的。”
  “又怎么样呢?”科列夫说,并不怎么特别感兴趣。
  “杰勒斯准是飞进了一本科幻小说里,从那儿拿走一只鹦鹉,带到这儿来,当这只鹦鹉死了以后,他又飞回到那本书中,如此往复……这样,这些鹦鹉一模一样就可以理解了,因为它们都是同一只鹦鹉。我们也可以明白它为什么会说这些科幻词汇了。另外,”我继续说道,觉得自己讲得蛮有道理,“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杰勒斯总是问同样的问题:因为他每次都害怕自己回来的日期不对……我想我已经把此事解释得相当完美了,是不是?”
  “有没有这样的科幻小说呢?”埃迪有点好奇地问,“里面有鹦鹉的科幻小说?”
  “不知道,”我实话实说,“不过那些星球上有各种各样的动物,猫啦,狗啦,还有小孩子……不管怎么样,西方有大量的科幻文学,你不可能全部读完……”
  “嗯,第一,西方科幻中的鹦鹉不会说俄语。”罗曼说,“但主要的问题是这些宇宙中的鹦鹉——即使是苏联的,怎么会认识科列夫、普里瓦诺夫和奥埃拉·奥埃拉……呢?”
  “显而易见,”维克多懒洋样地说,“把一个真正的物质实体转换到主观世界中去是一回事,但把主观世界的实体转换到真实世界中来又是一回事。”
  我无言以对。
  “但是无论如何,”维克多宽厚地说,“我们的沙沙在这里表现出了他是大有作为的,他的想法中有某种可贵的疯狂劲。”
  “杰勒斯不会给一个虚构的鹦鹉举行火葬。”埃迪十分肯定地说,“虚构的鹦鹉也不会被烧焦。”
  “为什么,”罗曼突然说,“为什么我们的意见如此不一致呢?为什么杰勒斯要重复塞德洛夫的做法呢?他有他的研究方法和研究领域。杰勒斯是研究平行空间的。这个问题我们就谈到这儿吧。”
  “好的。”我说。
  “你们认为杰勒斯在和外界平行空间建立通讯方面是不是取得了成功?”埃迪问。
  “通讯——他很久以前就建立了。为什么不能假设他又取得新进展了呢?为什么不能假设他现在开始研究物体转换了呢?埃迪的想法是对的。它们肯定是同体,因为保证完全相同是绝对必要的,转移条件依赖实验的环境,头两次转换没有成功,两只鹦鹉都死了,今天的这次实验显然是成功的……”
  “它们怎么会说俄语?”埃迪问,“为什么它们的词汇这么怪?”
  “这意味着外层空间也有一个俄罗斯,”罗曼说,“他们已经在里奇火山口开采到了铷。”
  “这太牵强了。”维克多说,“为什么一定是鹦鹉呢?为什么不是狗或者猪呢?还有,这些鹦鹉是怎么知道奥埃拉—奥埃拉年轻较大,科列夫工作出色的呢?”
  “还有粗鲁。”我提醒说。
  “粗鲁,但很出色。那只死鹦鹉又到哪儿去了呢?”
  “你有什么看法吗?”埃迪说,“我觉得这样讨论下去不行,我们像一群半瓶醋的业余爱好者在研究问题,我们得有一个系统的方法。维克多,你的纸呢?我们立刻把它写下来。”
  埃迪用漂亮的字体记录着。
  首先让我们假设正在发生的事情不是幻觉,否则所有的一切就变得毫无意义了。接着我们列出了一些问题,问题分为两组:“鹦鹉”组和“杰勒斯”组。后一组是在罗曼和埃迪的一再坚持下才写下来的,他灯断定他们凭直觉感觉到鹦鹉和杰勒斯的怪癖之间有一定的联系。
  为什么在11日、12日、13日分别看到的鹦鹉1号,2号、3号如此相像?起先我们还以为是同一只鹦鹉。为什么杰勒斯烧了1号(很可能还烧了1号前面的0号),只有一根羽毛还残留着?那根羽毛到哪儿去了呢?2号死鹦鹉到哪儿去了?如何解释2号,3号鹦鹉稀奇古怪的词汇?怎么解释3号鹦鹉认识我们所有的人?尽管我们是头一次见到它。
  杰勒斯和鹦鹉有什么相同之处?为什么杰勒斯记不清前一天他和谁谈论了什么问题?每天午夜杰勒斯都干些什么?为什么杰勒斯-U习惯用将来时说话,而杰勒斯-A则没有这种习惯?最后,如果他们是两个人,那么为什么大家都相信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是一个人的两个化身?
  写完后,我们苦思冥想了一阵,不时地看着列出的单子。我一直希望那种可贵的疯狂劲能够再次降临,但我的思路是一盘散沙。我越想,越是赞同桑亚·德罗兹迪的观点。在这所科学院里,无论什么情况,哪怕再玄乎,都会时常发生。我知道我这种廉价的怀疑主义是对与变化了的世界相联系的思维模式无知的产物,但我又只能抱这种态度。我想只有人们把那三四只鹦鹉看成同一只时,所发生的一切才是令人惊奇的。事实上,它们也是极为相似的。起先我也误人了歧途,那是正常的。我是数学家,我尊重数字,这些数字的吻合,特别是有6位数,自然使我想起标有这些数字的物体的吻合。显然这些鹦鹉不可能是同一只,如果是同一只的话,因果规律就被破坏了,我绝不会因为几只微不足道的鹦鹉就放弃相信这个规律。如果这些鹦鹉不是同一只的话,所有的问题就简单多了。数字只不过是巧合而已,肯定有人把尸体扔到了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还有什么问题呢?词汇?对,词汇问题怎么解决呢?……当然,这个问题的答案一定很简单。
  我正准备就此作一番演讲,维克多突然开口说:“朋友们,我想我开始有点明白了!”
  我们没出声,只是同时迅速地把脸转向他。维克多站起身来。
  “很简单,”维克多说,“没多大意思,甚至不值一谈。”
  我们都慢慢地站起身来,我当时的感觉就好像是在读一本扣人心弦的侦探小说的结尾。我的怀疑主义也开始烟消云散了。
  “反向运动!”维克多说。
  “反向运动?”罗曼说。“让我们看看……啊嗬……”他弯了弯手指,“这样……唔哼……如果这样,它为什么认识我们所有的人就可以理解了……”罗曼做了个非常兴奋的动作。“这意味着它们是从哪儿来的。”
  “他总是问他昨天谈过什么也可以得到解释了。”维克多接过来说,“还有那些科幻词汇!”
  “慢着点!”我大声喊道,侦探故事的结尾是用阿拉伯语写的。“住嘴!什么是反向运动?”
  “不,”罗曼说,好像后悔自己刚才说错了嘴,从维克多脸上的表情你也能立刻看出来,反向运动还是解决不了问题。
  “还是不行。”罗曼说,“反向运动就像电影,想像一下电影……”
  “什么电影?”我大声叫道,“说清楚点!”
  “倒放的电影,”罗曼解释说,“明白了吗?”
  “胡扯!”维克多像只泄了气的皮球,然后脸朝下往沙发上一躺。
  “确实不行。”埃迪也沮丧地说,“别激动,沙沙,反正它不解决问题。反向运动就是时间的反方向运动。但问题是,如果鹦鹉是反向运动者,它该飞向过去,不会死亡,应该复活才对……但,总之,这是个很好的想法,一只反向运动的鹦鹉的确知道些有关空间的词汇,因为它的生活轨迹是从将来到过去。作反向运动的杰勒斯当然不知道我们昨天谈论了些什么,因为我们的昨天是他的明天。”
  “对。”维克多说,“我所想的是为什么鹦鹉知道奥埃拉—奥埃拉?杰勒斯怎么如此聪明,能够详细地说出第二天会发生什么事情。罗曼,你还记得发生在多边地带的那件事吗?所有这一切都充分说明他们来自未来……”
  “告诉我,反向运动真的可能吗?”我问。
  “理论上说是可能的。”埃迪说,“毕竟宇宙中有一半东西是按照反向时间运动的。但实际上还没有人在这方面做过研究。”
  “研究了有什么用呢?谁愿意接受呢?”维克多阴郁地说。
  “就当作是一次精彩的试验。”罗曼说。
  “不是试验面是自我牺牲。”维克多大声吼道。“不管你们怎么想,我觉得所有这些和反向运动有关……”
  我们大家都不说话了。

  趁看他们沉默不语的时候,我的脑子又开始兴奋地转动起来,如果反向运动在理论是可能的,那么因果规律的暂时终止在理论也是可能的。事实上,规律并没有被破坏,因为上帝世界和反向运动者的世界井不是一回事——这意味着三四只鹦鹉都是同一只的假设是对的,结果又怎么样呢?10日早晨,它躺在岩石盘子里死了,然后被烧成灰烬,撒向风中。但是11日早上,它又活了,不但没有被烧成灰烬,而且是完完整整的,没有受到一点伤害。当然,在中午的时候它又死了,而且又蜷缩在那个盘子里,这一点非常重要!我觉得那个岩石盘子非常重要……地方很特别……12日鹦鹉又活了,要糖吃……这不是反向运动,这不是倒放的电影,但其中包含着反向运动的因素……维克多是正确的……对于反向运动者来说,如果事件的前后次序是鹦鹉生,死,被焚烧,那么,如果不考虑细节,在我们的眼里,次序正好相反:鹦鹉被焚烧,死,生——这好像是一部被分成三段的电影,第三段先放,然后是第二段,最后是第一段——中间有一些中断不连贯的地方。
  “朋友们,”我说,声音很小,“反向运动一定是连续不断的吗?”
  好一会儿,他们都没有回答。埃迪抽了口烟,又将烟雾吹向天花板;维克多反身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罗曼茫然地看着我,接着他的眼睛一亮。
  “午夜。”他说道,声音有点吓人。
  他们都跳了起来。
  好像我在足球锦标赛上刚刚踢进了关键的一球似的。他们将我围起来。摸摸我的脸颊,拍拍我的脖颈和肩膀。他们把我扔到沙发上,一起向我拥了过来。
  “天才!”埃迪大声说道。
  “多么聪明的脑袋!”罗曼高声叫道。
  “我们和你相比简直是白痴!”粗鲁的科列夫接过来说道。
  然后我们安静下来,一切都顺利地进行着。
  首先罗曼出人意料她宣布,他现在明白腾格斯陨星的秘密了。(注:通用的译法似乎是通古斯。就是所谓的通古斯大爆炸,发生于苏联境内,摧毁了大面积的森林并在地上留下巨大的深坑,四周树木呈辐射状倒下。遗憾的是,却没有任何陨石碎片或是其他残骸。这一直是一个未解之谜。——译者)他想立刻把这个秘密告诉我们,我们欣然同意,因为这话听起来不怎么让人相信。我们也就没有着急去讨论那个最让人丢不下的问题。不,我们一点也没有着急。我们是美食家,我们留着最精美的菜,不去动它。我们闻着它的芳香,睁大了眼睛,咂着嘴,我们搓着手,我们巡视着,我们期待着。
  “我们最终能够揭示腾格斯之谜了。”罗曼说,“在我们之前,研究这个问题的都是些毫无想像力的人。什么彗星啦、反物质的陨星啦、自动爆炸的核飞船啦、各种各样的星云啦、量子发生器啦,所有这些都是些陈词滥调,因此和事实真相差距十万八千里。我一直认为腾格斯陨星是太空漫游者的飞船,我们在爆炸地点一直找不到它的残骸,是因为它早就飞走了。直到今天之前,我还以为腾格斯陨星的坠落消失不是飞船的着陆,而是它的离去。现在,不连续的反向运动的想法,使得我们一下子就解决了这个问题。”

  1908年6月30日在波德卡梅尼亚·腾格斯地区发生了什么?在同年的7月中旬,载着几个外星人的飞船进入靠近太阳的空间,但他们不是科幻小说上那种朴实天真的外星人,他们是反向运动者。我的朋友,他们从另外一个宇宙到达我们这个世界。在他们那里时间的流动方向正好和我们柑反。反向运动者看我们的宇宙就像倒放的电影。由于对流时间的相互作用,他们已经从正常的反向运动者变成了间断性的反向运动者,我们现在暂且不讨论这种间断性。有意思的是事情的另外一面,我们这个宇宙的生活,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有规律的循环。

  为了简单起见,让我们假设他们的循环单位是地球上的一天,那么他们的存在在我们眼里应该是这样的。比如说,7月1日白天,他们生活、工作吃饭,和我们没有什么两样。但在晚上12点整的时候,和我们正常人不同的是,他们的各个器官进人不了7月2日,而是进入6月30日。从我们的角度来看,我们进一天,他们退两天。同样,6月30日结束的时候,他们不是进入7月1日,而是开始了6月29日的生活。如此往复。
  “等他们快靠近地球的时候,我们的这些反向运动者们吃惊地发现,假设他们先前没有察觉,地球在其运动的轨道上奇怪地跳跃着,这种跳跃使得飞船航行特别困难。根据我们的年历,7月1日他们发现自己正好在地球的上空,他们看到在欧亚大陆的中心有一团巨火,这团火他们早就看到了——在地球时间的7月2日、3日……这场突变本身就让他们很感兴趣,但点燃他们科学好奇心的是6月30日早晨——按照我们的时间模式,他们发现一点火灾的痕迹都没有了,在他们下面纵横延伸着一片绿荫荫的泰加森林的海洋。兴趣盎然的船长命令在他前天看到的那块地方着陆——根据他的时间模式,用他的眼睛看——也就是火灾的中心点着陆。从那以后,事情的发生正如人们所预料的,继动器咔哒咔哒响,荧光屏跳动不停。行星齿轮发动机轰鸣着。”
  “然后呢?”维克多问。
  “飞船坠入泰加森林的熊熊烈火之中,自然也就被烧毁了。卡里林斯克的农民看到的正是这一幕。这些农民后来成了历史的见证人。那场火灾大得吓人。那些反向运动者们试着向外面看,结果被吓得胆战心惊,他们决定躲到防火的荧光屏和铝合金后面等大火灭了,一直到午夜他们都在战战兢兢地听着外而烈火的呼呼声和劈劈啪啪的响声。正好到午夜的时候,一切变得风平浪静。这一点毫不奇怪,那些反向运动者们进入了他们新的一天——我们日历的6月29日。勇敢的船长经过反复考虑,两小时后决定离开飞船。他看到一大片雄伟的针叶松在他的耀眼的探照灯下静静地摇动着。他立刻遭到一群吸血虫的进攻,就是我们所说的蚊子和蠓。”
  罗曼停下来喘了一口气,看了看我们。我们听得兴致勃勃。我们期待着我们怎样才能以同样的方法解开鹦鹉之谜。
  “这些反向运动漫游者以后的命运,”罗曼继续说。“对于我们来说并没有意义。或许他们在6月15日左右想方设法离开了这个独特的星球回去了;或许他们都死了,是被蚊子的唾液毒死的,他们的飞船还陷在我们的星球上,沉没到时间的长河里了;也有可能在1908年或者1941年的某个时间里,某个泰加森林的猎人碰到过飞船的残骸,过了很久他将此事告诉他的朋友们,他们根本就不相信。”
  “在结束我的不成熟的演讲之前,请允许我向勇敢的探险者表示深切的同情,他们企图在波德卡梅尼亚·腾格斯地区发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罗曼咳嗽着清了清嗓门,喝了一杯生命之水。
  “有人有问题问演讲者吗?”埃迪问,“没有问题!好!让我们重新回到鹦鹉的问题上来,现在谁想发言?”
  大家都争着发言。每个人都跃跃欲试,甚至声音有点嘶哑的罗曼也不例外。
  我们从别人的手里抢过列着问题的单子,一个接一个地将问题划掉。
  不到半个小时,一幅关于所发生的事件的完整详细的图画呈现了出来。

  1941年在一家中产阶级的地主家庭里,出生了一个男孩。这个地主还是后备役军的上尉,名叫波留达·克里萨诺维奇·内夫斯特洛夫。他给孩子取名为杰勒斯,为了表示对一位名叫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内夫斯特洛夫的远房亲戚的敬意,因为他准确无误地预测出了出生婴儿的性别,日期甚至时辰。这位亲戚是位心情恬静的退休老人,拿破仑入侵俄国后不久就搬到后备役军上尉这儿来了。他住在给客人睡的房间里,潜心从事科学研究。他有点古怪并且有许多怪癖,这对一位科学家来说,是无可厚非的。他特别喜欢他的教子,一步也不离开,并且不断教他数学、化学和其它科学知识。在小杰勒斯的一生中,老杰勒斯可以说一天都没有离开过他。可能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没有注意到别人感到好奇的现象:这位老人不但没有变老,而且明显地比以前强壮了,精力也比以前旺盛了。到了19世纪末,老杰勒斯将小杰勒斯引入了分析巫术、相对巫术和普通巫术这最后一座神秘的殿堂。他们继续在一起生活、工作,参加了所有的战争和革命,坚强地忍受了由于复辟而遭致的各种各样的折磨。最后他们来到了巫术和符咒科学研究院。
  老实说,这一段介绍纯粹是虚构的。关于两个杰勒斯的过去我们只知道一个事实:J·P·内夫斯特洛夫生于1841年3月7日,他是怎么样又是何时担任科学院院长的,我们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是谁第一个传出杰勒斯-U和杰勒斯-A是同一个人的两个化身的。我是从奥埃拉·奥埃拉那儿听来的,并且相信了,因为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奥埃拉一奥埃拉是听贾科姆说的,并且也相信了,因为他年轻有为,备受推崇。将此事告诉科列夫的是一位打杂女工,科列夫认为这是区区小事,不值得深究。而埃迪是听到萨瓦奥夫·巴诺维奇和费奥多·谢苗诺维奇谈论此事时得知的。当时他还是个年轻的技术员,除了上帝以外,对什么都深信不疑。
  因此两个杰勒斯的过去对于我们来说简直是一团迷雾,但他们的未来,我们知道得一清二楚。现在在科学院里更多忙于行政事务而不是科学研究的杰勒斯-A,不久的将来将沉浸于反向运动的实践研究,并且为此贡献其毕生精力。他将有一个朋友——一个叫光子的绿色小鹦鹉,这是苏联的一个著名宇航员送给他的礼物。这只鹦鹉将在1973年或者2073年的5月19日出现。这是精明的埃迪对金属环上的神秘数字190573的解释。在这以后不久,杰勒斯很可能会取得成功,将他自己和那只鹦鹉转化成反向运动者。如果我们对反向运动的理解是正确的话,在人类的将来,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将不复存在,而过去则有两个杰勒斯,因为杰勒斯-A终将变成杰勒斯-U,并且在时问的轴线上滑向过去,他们每天见面,但杰勒斯-A不会觉得奇怪,因为他自幼就习惯了他的亲戚兼老师的那张慈祥的满是皱纹的脸。每天晚上午夜当地时间0点0分0秒的时候,杰勒斯-A和我们大家一样,从今天晚上跨入了明天早晨,而杰勒斯-U和他的鹦鹉,与此同时一秒不差地从现在跨入了我们昨天的早晨。
  鹦鹉1号、2号、3号之所以如此相似,因为它们其实就是同一只,可怜的老光子,也许是由于年老体弱,或许是受寒着了凉,飞到它喜欢呆的地方——罗曼实验室的天平上终其一生。它死后,它的悲伤之极的主人给它举行了葬礼,将骨灰撒向风中。他这样做的原因是他不知道反向运动者死后的行为如何,或许正因为他知道才这样做的。当然,他们要将这些看成倒放的电影的几个部分。
  9日,罗曼在火炉里发现了残存的羽毛。光子的尸体早已不见了;它明天被烧掉了。
  翌日,也就是10日,罗曼在岩石盘里发现了它的尸体。杰勒斯-U找到尸体后,当场在火炉里把它烧了。没被烧掉的羽毛直留在火炉里到这一大的结束。
  到午夜的时候羽毛跨入了9日。
  11日清晨,光子活了,但已经生了病。我们亲眼看见鹦鹉死在天平盘底下,笨头笨脑的桑亚·德罗兹迪把尸体放在盘子里。
  一直到午夜,它跨入了10日的早晨,杰勒斯在那儿发现了它,将它焚烧后,将灰撒向风中,但它的羽毛留下来被罗曼发现了。
  到了12日早晨,光子健康地活着,看见了科列夫,向他要糖吃。
  但午夜的时候,这只鹦鹉将跨入到11日早晨,并且生病死去,又被放到岩石盘里;但到了午夜它将跨入10日的早晨,被焚烧,被撒向风中,有一根羽毛留了下来,这根羽毛在午夜的时候将跨入9日的早晨,被罗曼发现后扔到了废纸篓里。
  到了13日、14日、15日……
  令我们开心的是光子将能说会道、非常调皮,我们将很宠爱它,喂它糖和胡椒种,而杰勒斯-U将跑过来问光子有没有打扰我们的工作。通过文字联想,我们当然能够从光子那儿了解到许多有关人类向空间发展的新奇的事实以及我们每个人的许多特点。
  我们讨论到这儿的时候,埃迪突然变得闷闷不乐,并且说他对光子说他会过早死亡很担忧。一向没有同情心的科列夫说任何死亡都是过早的,死无可避免,我们大家迟早都要有这一天。但罗曼说可能鹦鹉最喜欢他,所以记住了他的死亡的日子,埃迪听说他会死得比我们都晚,心情才开朗了起来。
  但是,一谈到死,我们的心思就变得沉重了。
  我们所有的人,当然除了科列夫,都开始为杰勒斯-U感到难过。人们只要想一想就知道他的处境是多么可怕。
  第一,他是为科学献身的崇高典范,因为实际上他不可能享受他获得的劳动成果。
  第二,他根本没有什么光明的前途。我们在向一个充满理想和友情的世界前进,而他随着岁月一天天流逝,则走向尼占拉斯的残暴统治、农奴制、塞勒亚广场的枪杀——谁知道呢——或许走向各种各样的专制制度,遭受各种各样的折磨。
  在悠悠岁月的某一天,在圣·波得堡科学院光滑的镶木地板的大厅里,他会遇到一位带假发的同事——这个同事用奇怪的眼光仔细打量他已经整整一个星期了,现在他瞪着惊恐的眼睛,吃惊地咕哝道:“内夫斯特洛夫在这儿!这……这……这怎么可能呢?他们不是贴出布告,说你患中风去世了吗?”他只好说那是他的双胞胎兄弟,别人弄错了,但他心里完全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别说了,”科列夫说,“你们也太伤感了,他也有所得,他知道将来,他曾经在那儿生活过,而我们却要等很久才能到达那儿。他也许还能准确知道我会什么时候死。”
  “那完全是两码事。”埃迪悲伤地说。
  “这对于老人来说太难了。”罗曼说,“听着,大家将来待他要更热情,更亲切。特别是你,维克多,你总是很鲁莽。”
  “但他为什么老是缠着我?”维克多反击说。
  “是不是因为我们谈过什么?你是否记得我们什么时候见过面?”
  “现在你知道他为何缠你了,你该表现得礼貌点。”
  维克多沉着脸,又开始专心致志地研究那些问题去了。
  “我们得把一切都详详细细地解释给他,”我说,“我们知道的一切,我们得及时地把将要发生在他身上的事预告给他。”
  “对!”罗曼说,“今年冬天他的腿在冰上摔坏了。”
  “一定得阻止它的发生。”我果断地说。
  “什么?”罗曼说。“你是不是在说胡话,伤口早就愈合了……”
  “但对他来说这还没有发生呢!”埃迪提出异议。
  好一会儿,他都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维克多突然说:“等一会儿!亲爱的伙计们,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被划掉呢。”
  “哪一个?”
  “羽毛到哪里去了?”
  “到哪里去了,什么意思?”罗曼说。“它跨入了8日,8日的时候,我恰好要用火炉熔解合金……”
  “那是什么意思呢?”
  “但我真的把它扔到废纸篓里了……8日、7日、6日我都没有见到它……嗯……到哪儿去了呢?”
  “是打杂女工把它扔了吧?”我说。
  “其实,认真研究一下这个问题倒是蛮有趣的。”埃迪说,“假定它没有被烧掉,在未来数百年的岁月里,它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还有一些更有趣的问题。”维克多说,“比如,当杰勒斯穿的鞋子到了这双鞋子在鞋厂制造的那一天了,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他吃的晚饭又会怎么样呢?如此等等……”
  但我们实在疲倦,讨论不下去了。我们又争论了一会儿,这时德罗兹迪走过来,把我们从沙发上赶起来,打开他的收音机,还向我们收两卢布钱。
  “我需要些面包。”他没精打采地说。
  “我们没有。”我们回答说。
  “你们当然没有,能不能让我有一些?”
  没法再继续讨论了,我们决定去吃饭。
  “说了做了这么多,”埃迪说,“但我们的推测想像力还不够丰富。或许杰勒斯的命运比我们想像的还要离奇。”
  那是很可能的,我们一边想一边朝餐厅走去。

  我跑到电子部想告诉他们一下,我去吃饭了。
  在大厅里,我碰到了杰勒斯-U,他打量着我,神秘地笑着问我,我们昨天有没有见面。
  “没有,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我说,“我们昨天没有见面。昨天你不在科学院,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昨天早晨头一件事是你飞往莫斯科。”
  “噢。对,”他说,“我已经把它给忘了。”
  他十分慈祥地对我笑着,于是我暗自下了决心。当然我决心做的事情有点冒昧,但我很清楚近来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一直对我很友好,这意味着现在我们双方不会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我仔细地四下看了看,轻声问道,“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他扬了扬眉毛,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接着显然是记起了什么事情,说道:“别客气。就一个问题?”
  我知道他是对的。一个问题根本解答不了我心中的疑惑。将来战争会不会发生?我将来能不能有所作为?人类大同的灵丹妙药能不能找到?……
  我说:“我可不可以明天早上去看你?”
  他摇了摇头,回答说:“不行,绝对不行。明天早上,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凯茨格勒巫术工厂要请你去,我只好同意你去。”
  我感到自己很蠢,这种宿命论思想让人觉得惭愧,我是一个具有自由意志的独立的人,竟然完全要由身外的力晕去控制我的每一个行动。问题不是我想不想去凯茨格勒巫术厂,而是我不得不去。我不能自由地死,不能自由地生病,不能调皮捣蛋,我是由命运决定的。我头一次领悟到了这个词的可怕含义。以前我只知道命中注定要被处死、要变成瞎子是悲惨的。但是命中注定要被世上最美的女子爱上、注定要周游世界、注定要到凯茨勒格去也同样不是件好事,我对未来的看法完全不一样了。
  “一本好书如果从尾部开始读并没有趣,是不是?”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坦诚地看着我说。“至于你的问题,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要明白这一点,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一个人的未来不是只有一个,有许多,你的每个行动都在创造你的未来。你会明白这一点的。”他十分肯定地说。“毫无疑问,你会明白的。”

  后来我果然明白了。
  但那的确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全书完-】

《消失的星期天》 作者:阿卡迪·斯特鲁加茨基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