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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花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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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花号》
作者:王晋康

正文 五月花号(1)

  近7亿公里的120天航程就要结束了。每年一次到木星采运液氢,在抵达前照例有一次庆祝,就像地球上海员们经过赤道时的狂欢。今年是五月花号处女航20年,船长马修?沃福威茨准备好好庆祝一下。庆祝会定在飞船的减速阶段,因为——有重力时开香槟才够味! 为了大伙玩得尽意,船长特意把飞船的减速度调大了一点,0.6g,而正常减速是0.2g。
  我和马特(注一:马修的爱称)赶到飞船的活动厅,其它四名船员已经等候在那里,他们今天都是水兵打扮,带飘带的水兵帽,海魂衫,每人笑嘻嘻地抱着一个超大的香槟酒瓶。有中国人陈大富,埃及人艾哈默德?马希尔,俄罗斯人德米特里??雷博诺夫列夫,南非人瓦杜,都是马特的老伙伴,跟着他干了三十年,现在全都两鬓微霜了。再加上52岁的船长、美国人沃福威茨,这就是五月花机组的全部成员。
  也许还要加上我,35岁的宇宙生命学家黄小艺。我每年免费搭乘五月花号,到木星的第二个卫星欧罗巴考察生命,就像达尔文搭乘“贝格尔”号巡洋舰环球考察。欧罗巴卫星上有液态海洋(是水的海洋,而非木星上的液氢海洋),是科学界认为最有可能存在地外生命的星球。十年来我已经搭乘了十次,算得上机组的编外人员了。四位船员都成了我的“铁哥儿们”,至于马特,则比“铁哥儿们”还要更亲密一些。
  四个伙伴见我俩走近,同时猛摇香槟。四条酒柱像消防水枪一样向我们射来。马特一手搂着我的腰,一手护着我的脑袋,在水箭中穿行。他的保护毫无用处,很快我就被浇得“花容失色”,伙伴们笑成一片。

  第一次见到五月花号,我认为它是天下最丑的飞船。时间长了,才体会到它在设计上力求简约的匠心。五月花由三大部分组成,左右是两个圆柱形的货舱区,可容纳20万吨的液氢,形状完全像呆头呆脑的汽油桶,因为——按马特的话,没有空气的太空中不需要流线型,更不需要照顾局外人的美感。两个货舱区之间用金属圆管相连,而生活区就吊在这根圆管上,可以绕着枢轴自由转动。这样的设计,一则是为了尽量隔绝生活区与货舱区的热传递(货舱应保持低温,至少在130K以下,以免液氢气化),二则不管是加速阶段还是减速阶段,都可以随着重力方向的改变,让生活区的“地板”永远自动保持在“下方”,这样便于乘员的生活,在无重力阶段则可保持在任意角度。生活区中包括活动大厅、指挥舱和六间单独的卧室,还有一个健身房,一个负压厕所,一个负压淋浴室,一个简易厨房。这样的宽敞是早年的飞船无法想象的。
  两个货舱上对称趴着四只昵称“小蜜蜂”的飞艇,它们是飞船的动力之源,配有最先进的氢聚变发动机,使用氢离子作工质,配备180度可变矢量喷管。行进途中,靠它们之中的两个来对整艘飞船加速或减速。等抵达木星时,飞船悬停在木星的引力区域之外,小蜜蜂脱离飞船到木星上“采蜜”。它的动力十分强劲,足以背负着1000吨液氢,在2.3g的木星赤道重力下,使飞船达到59.56公里每秒的脱离速度。这样的设计还很好地符合了“冗余原则”,即使一半飞艇发生故障,余下两只也能完成采蜜,并轻轻松松把母船送回地球。
  用四只小蜜蜂把20万吨货舱装满,需要在木星起落50次,每次按16个小时计(包括睡眠,机组中没人可以换班),共需800小时,也就是33天。至于回地球时的卸货则有专门的卸货飞船,只用三天时间就行。33天的采蜜时间是长了一点,但五月花号花得起这个时间。它每年只需往返一次,运回的液氢就足够地球一年之用了。
  香槟喷射结束,伙伴们安静下来,等着船长致辞。沃福威茨今天同样是水兵打扮,被浇湿的海魂衫凸显出强壮的胸肌。虽然这20年间他大半生活在太空失重环境,但他一向坚持锻炼,所以肌肉萎缩症完全与他扯不上。他喜气洋洋地大声说:
  “老伙计们,五月花号已经在这条路上奔波20年了,算上制造飞船的时间,咱们搭伙计已经有30年了。这30年可不容易呀。咱走过的路,各位都没忘吧?”
  伙伴们笑着说:忘不了!
  “你们没忘,我也要重说一遍。别忘了年轻的密斯黄也是咱们的船员,前辈们有责任让后辈了解飞船的历史,对不对?”
  “对!”
  我笑着捅他一下。马特回过头问我:“黄,你还记得35年前,地球上的氢盛世是如何开始的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那年我已经零岁大了。”
  伙伴们大笑,马特倚老卖老地说:“年轻人啊,可惜你错过了那段重墨浓彩的历史。那时地球上的石油已经基本枯竭,油价飙升到3000美元一桶,但替代能源一直没能真正解决,世界经济严重萎缩,人类都快绝望了。忽然,几乎是一夜之间,冷聚变技术取得重大突破,而且是使用普通氢作原料,而不是氘和氚!”
  我插话说:“科学家们说,这是人类历史上能源技术最伟大的突破,前无古人,后边也不会有来者。因为,从宇宙大爆炸到今天,宇宙中所有能量实际都储存在氢核中,其它能量形式像太阳能、化石能、甚至重金属的裂变能,归根结底都来自于氢。只有引力能除外,但引力能人类很难应用,不必提它。所以,氢聚变技术的成功,已经刨到了宇宙能量最老最老的根儿。而且它非常干净,连它产生的废品,氦,也是次级能源。”
  “对。从此氢盛世开始了。地球上再没有穷人,没有环境污染,没有资源战争,没有捉襟见肘的艰难日子。再不必担心能源枯竭,因为氢资源基本是无限的。人类就像是一个忽然得到亿万遗产的乞丐,不知道该怎么花钱了。要知道,依那时的经济水平,全人类每年所需的总能量,只需几百吨氢就可以满足。”
  “咱们的五月花号一次就可运回20万吨。”
  “其实,开始时科学家没打算‘向木星要氢’。在我最先提出这个想法时,几乎被人当成傻子。因为,从水中制氢的技术,像交换制氢法啦,生物制氢法啦,阳光制氢法啦,都已经十分成熟,也十分廉价,何必迢迢万里到木星上去呢。但是,我,稍后再加上他们四位,仍坚定不移地推行自己的想法。我们这样做基于三个理由。一,尽管依当时的全球能耗水平,每年只需几百吨氢,但我们相信,尝到廉价能源甜头的人类绝不会满足于这个水平。果不其然,30年后,这个数字已经激升到十万吨以上。”
  我感叹地说:“是的,在氢盛世长大的年轻人大手大脚惯了,很难想象此前的窘迫日子是怎样过的。”
  “第二个原因:氢聚变不比普通的化学燃烧,它将永久性地降低地球中氢元素的比率。虽然目前说微不足道,从长远上说仍会破坏地球环境。第三条、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费用。那时人们由于思维惯性,把太空运输看作昂贵的同义词。其实呢,木星运输几乎是免费的,比在地球上人工制氢还要廉价,因为太空航行所需燃料可以从木星上免费获得! 我们要花的钱,仅仅是飞船的建造费用,还有五个船员的工资。”
  “不过,飞船的建造费用一定是个天文数字吧。”
  “当然是笔巨款,但比人们想象得要少得多。关键是,按我们的设计,飞船的主体部分永远在无重力条件下使用,组装也是在太空进行,不需要经受起飞降落时的恶劣条件。这种使用条件甚至远比地面上还优越,有人开玩笑,用纸糊一个飞船都能满足。只有四只小飞艇需要在高重力的木星上反复起落,必须有强壮的骨架和强劲的动力,但它们毕竟个头小,建造费用相对较低。”
  雷博诺夫列夫插话说:“飞船设计中曾遇到一个难题:尽管太空航行途中环境温度很低,只有3K,但免不了日光照射,特别是接近地球时阳光较强。阳光将使货舱急剧升温,使液氢气化。为了防止气化,就要对货舱隔热,建一套致冷系统,这会使建造费用大大增加。但咱们的老大来了一次‘非常规思维’,很利索地把它解决了。方法是在货舱上覆盖一层热管,把光照热量迅速传到货舱的头尾部,在那里对液氢加热,让气化的氢气带走热量,顺便提供飞船的辅助动力。当然,这是把宝贵的核燃料当成普通工质用了。”
  马特笑着说:“这个办法非常简单,但我敢说没有哪个工程师能想出来。关键是:在所有工科学生的圣经里,都把降低能耗放在最神圣的位置。他们的思维全都定型了,忘了一条:木星的氢不必节约。”
  我沉默了。在我与马特的亲密关系中免不了一些小的争吵,这便是其中之一。我总觉得这个方法太奢侈,甚至近乎霸道。即使木星上的氢储量近乎无限,也不能这样随意抛撒吧。这有点类似于食肉动物的“过杀”行为。马特对我的观点不以为然,反问我:
  “我只不过把木星上的一点氢转移到太空了,总有一天它们还会沉聚到某个星体上。换句话说,我并没有浪费上帝的总资产。那么,我的作法有什么害处?”
  他的反驳很雄辩,我无法驳倒他。但他也改变不了我的观点。不过,总的说我对这个男人非常佩服,可以说是崇拜。30年前他第一个提出“向木星要氢”的目标,凭一已之力把它实现,这需要何等的勇气和毅力!现在,就靠这么一个微型私人公司(包括地球上的职员,不超过50人),就提供了全地球的能源。这样的功绩确实前无古人。地球政府倒是建了两艘备用飞船,但明确规定,在“五月花”报废之前不得启用。世界政府是用这样的方式向马特表示敬意。
  这是一个粗犷坚毅、带几分野性的男人,我喜欢他。
  马特扼要回顾了五月花号的历史,完成了对我的“革命传统教育”。他笑着说:
  “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我为四位老弟兄准备了一份小礼物。喏,就是它。”他从口袋里掏出四个银色的金属胸牌,有硬币的两倍大小,上面的花饰是一朵五瓣花,也即五月花号飞船的船徽。胸牌上穿着银白色的项练,做工精细。“知道这是什么材质吗?白银?白金?锇铱合金?不,说出底细后你们可别失望。它们是用铁结核做的,就是木星液氢中的铁结核。”
  早在第一船木星液氢运回地球后,人们就发现其中杂有细小的颗粒,大小如芝麻,形状不一,上面有微孔,材质主要是铁和硅,也有锂、碳、氧等微量杂质。矿物学家们比照地球深海中锰结核的名称,把它称作铁结核。液氢中杂有这样的铁结核并不奇怪,因为人们早就知道,木星星核就是铁硅质的。奇怪的是它们的比重远比液氢大,为什么能悬浮在海洋表面?否则小蜜蜂采不到它们。可能是因为,狂暴的木星风暴一直在搅着海洋吧。
  液氢用于聚变发电前必须滤去这些杂质,虽然它们的含量不高,但20年下来,每个氢聚变电厂都积了大大的一堆。这种铁结核有一个有趣的特点:不会生锈,20年来一直银光闪闪,所以常有人拿去打“白金首饰”。有一段时间,来自木星的首饰曾经成为时尚,不过现在已经不时髦了,毕竟铁太廉价。
  我微笑地看着马特。今天这个特殊日子里,他当然不会送这样廉价的礼物,应该还有什么讲究吧。马特笑着揭了谜底:
  “它们的后盖可以打开,里面有一张纸,记着一串密码。凭着各自的密码,每人可以在地球任何银行支取两亿世界币。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
  四个伙伴欢呼起来。瓦杜笑着说:“老大,这趟结束后我立马辞职! 我要陪我的四个妻子和十四个孩子,快点把这两个亿花完。”
  瓦杜是一位黑人酋长的后裔,那儿还保留着一夫多妻制,18个家人的花销是他片刻不能卸下的担子。马特哼了一声:
  “是吗?那你先把钱退还我。”
  “到手的肥肉我能再给你?没门儿!”
  “那你就在五月花号上老实呆着,等我什么时候先辞职,才能轮上你。”
  陈大富是个细心人,看到我一人被晾在圈外,便大声提议:“喂,静一静,听我说句话! 按照中国一些狩猎民族的习俗,打到猎物时见者有份,不管他是不是猎人。小艺和咱们在一块儿搅了十年,说得上生死与共。我提个建议,每人分出1000万给她。”
  其它三位一向都是一掷千金的主儿,何况是送给他们的“小艺妹妹”,都豪爽地当即同意。
  我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别别! 我怎么会要你们的养家钱! 这些年我一直免费乘船,已经感恩不尽了。“
  马特也笑着摆手:“用不着你们瞎豪爽,你们想把我置于何地?就我一个是夏洛克或葛朗台?我早给她另外准备了礼物。”他掏出一个精致的首饰盒,打开,取出一枚银色戒指。“黄,它也是铁结核打造的。不要嫌这个礼物菲薄,这是我的求婚戒指。”
  他深情地看着我。这个突如其来的礼物让我吃惊,心中漫过带着苦味的喜悦。十年来,我已经爱上这个比我大17岁的、宽肩膀的男人。我俩一直没有谈婚论嫁,但我在默默等着这一天。他是世人心目中的英雄,但家庭生活却很不幸。因为长年在太空,分多聚少,他妻子另有所爱,十几年前就离开了他。他的儿女已经成年,似乎对他也比较冷淡。平时他是一位叱咤风云的太空船长,只有一个女人的眼睛能看透他深埋心底的苦楚,我知道他渴望着一个温暖的怀抱……但我看见了戒指上的花饰,心中突然涌出强烈的不快。
  戒指的花饰和胸牌一样,也是五月花号的船徽。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五月花号这个名字。1620年,以布雷德福为首的102名英国新教徒,乘着一艘名叫“五月花号”的木制帆船冒死出海,历经66天的苦难终于抵达美洲。他们虔诚祈祷,感谢上帝赐予他们的肥美之地。这是一个很经典的关于奋斗和成功的故事,只可惜大背景上带着血光和肮脏。白人上帝赐予的美洲并非无主之地,而五月花号的名字也就与其后一场历史上最血腥的种族屠杀密不可分。这都是历史了,屠杀者的后代是无辜的。我并非多事,非要苛责他们;但我总觉得,美国白人更应该小心避免碰着被害民族的伤口——比如,不要大张旗鼓地重提五月花号或哥伦布的名字(那位白人的英雄同样是一个杀人恶魔)。
  马特曾骄傲地说,他的直系祖先就是五月花号的一位船员,所以把太空船命名为五月花号,他认为那是一种精神上的维系。我曾委婉地表达过我的意见,但马特不以为然。他说他不会为历史上的罪恶辩护,问题是有些罪恶是不能避免的。作为种族而言,最重要的是生存,是拓展生存空间。所以,如果他,或者我,处于那个时代,也许会做同样的事。
  我没有同他认真争论。我不想让世界观的分歧影响爱情。所以,平时我很注意回避类似分歧。但这样的善良意愿应该是双向的,他既然知道我的观点,那么在婚戒这样重要的事情上,总该照顾我的感受吧! ……马特正等着我伸出右手的无名指,四个伙伴兴高采烈地围观,他们早就祝福我俩有这一天了。我不想扫伙伴们的兴头,更不想伤马特的心,但同样不想太委屈自己。于是我玩个了小花招,从马特手里接过戒指,放在首饰盒里,关上盒盖,笑着说:
  “谢谢你的求婚戒指,我太高兴啦。可是——你这个粗心男人,难道不知道我一向不喜欢这种花饰吗?随后你必须给我换一个。”
  尽管我用笑容包装了我的拒绝,还是扫了马特的兴头,他的表情变冷了。
  陈大富看出端倪,忙问我:“小艺,听船长说。这次你不去欧罗巴考察了?”
  我很高兴他把话头扯开,就顺着说下去:
  “对,不去了。十年考察,我基本确定欧罗巴上没有生命。”
  雷博诺夫列夫说:“真可惜,这么说,人类还是上帝的独子,没有一个兄弟姊妹,太孤单了。”
  我忙说:“这只是阶段性结论,不一定正确。你们别把‘宇宙生命学家’看得多神秘,其实我和你们一样,迄今为止只见过一种生命,即地球生命,视野太窄,标准的井中之蛙。也许此刻有某种外星生命摆到面前,我也认不出来呢。上个世纪,太平洋深海热泉中发现了靠化学能生存的细菌,南非金矿中发现了靠放射能生存的细菌。在此之前,谁敢想象生物能离开光合作用,仅靠化学能和放射能为生?我们一直在寻找外星生命,找了200年了,但其实连生命最基本的定义是什么,还没能取得共识。”
  陈大富说:“我知道一般说法是:生命的特征是能自我繁衍。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我说的对不对?”
  我摇摇头:“但广义的繁衍到处都是:宇宙大爆炸中生出夸克、生出氢氦原子,星云中诞生星体、电脑病毒自我复制,甚至岩浆中析出晶体、云中诞生雪花等,都说得上是‘自我繁衍’。这个定义不确切。”
  雷博诺夫列夫说:“还有一种最普遍的说法:生命即负熵过程,是利用外界能流来维持一个小系统里的有序状态。忘了是哪位著名物理学家提的。”
  “这个定义同样不全面。因为像在恒星熔炉中聚合出重金属原子、电脑病毒的复制等,也都是‘利用外界能量来维持自身的有序状态’。”我笑着说,“其实,我对生命倒有一个独特的定义,是我自己提出来的。”
  “什么定义?说说看。”艾哈默德性急地说。
  “上面说的例子都属于自组织过程。地球生命从无到有,其实也是一种自组织。但它与广义的自组织不同,它必须先诞生一个特殊的模板——DNA。这种模板来自于特殊的机遇,是上帝的妙手偶得,在其它星球上没有可重复性。这才是‘生命’与‘自组织’的本质区别。我相信,今后发现的外星生命,不一定有双螺旋的DNA,但一定有另外一种独特的模板。”
  这个观点是教科书中没有的。我并非心血来潮贸然提出,而是考虑好久了,不过没有绝对把握之前我不会捅到学术杂志上。
  和大伙儿闲扯时,我也悄悄瞄着马特。他的表情很平和,有时插几句话。如果他心中受了伤,至少没有表现在外面。这时广播中说:
  “各位,减速阶段即将结束,请做好失重的准备。”
  几个香槟酒瓶开始浮起来,大伙儿赶忙把它们收到箱里。至于刚才喷出的香槟已经由电脑自动处理了(失重环境下,空中飘浮的液体微粒可能危及生命)。我们的身体也变轻了。四个伙伴同我俩告别,分头去各自的小蜜蜂,耗时33天的“采蜜”工作即将开始,这是飞船上最忙碌的时刻,就像地球上的收麦天。马特要到指挥舱,我亲热地挎上他的臂弯。等与其它人分开,我歉然说:
  “马特,刚才我……”
  他截断我的话:“不必解释,今天是我的错,是我疏忽了。你把戒指给我吧,等回到地球,咱们去蒂凡妮或卡迪亚挑一个你满意的戒指。”
  我想了想,说:“也不要用铁结核,因为这牵涉到我的一个忌讳,以后我会告诉你。白银或白金都行。”
  “一切随你。”
  我笑着说:“谢谢啦,我这么挑剔,你还这么宽容。”
  “等我下次当着大伙儿送你时——不会再让我难堪吧。”
  “哪能呢。告你一句悄悄话——其实我早就盼着它啦。”

  减速结束后飞船做最后一次姿态调整,此后将以20公里每秒的速度、30万公里的半径绕木星公转,公转周期大约是木星自转周期的三倍。这儿重力很小,生活区可以停留在任何位置,马特调整了生活区的角度,让观察窗正对着木星。这颗太阳系中最大的行星以迫人的气势占据了整个观察窗,甚至是整个天空。飞船此刻处在黑夜区,面对着木星背面几万公里的极光。极光在太空中摇曳变形,如梦如幻,以它的映照下,木星暗半球的轮廓清晰可见。两极的极光更为明亮,就像带着两只紫色的夜光帽。木星自转极快,带动其大气层顶端的云层,以每小时约3.5万公里的速度旋转。云层被拉成条状云带,与赤道平行,明暗交替分布。云带的结构十分复杂,而且激烈翻卷着,犹如炼狱之火。至于著名的木星大红斑则更为狰狞,犹如撒旦之目。它的颜色鲜红中略带淡玫瑰色,云团激烈翻滚,形成强大的涡旋。
  观察窗中能看到众多木卫星,黯淡的木星环也隐约可见。我看见了脾气狂暴的伊奥(木卫一),颜色鲜红得有些妖冶。它是太阳系火山活动最强烈的星体,此刻正好有一次火山喷射,火山烟云高达数百千米,拖在起伏的山脉和极长极宽的峡谷上。也看到了我曾去过多次的欧罗巴,它明亮的冰表面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冰裂,有些冰裂甚至贯穿厚达5千米的冰层,我就是通过这些冰裂来考察欧罗巴海洋中的生命,可惜没有任何发现。
  自打我第一次在近处观察木星之后,就对它有一种特殊的敬畏。在我看来,木星不应该是朱庇特的宫殿(注二:木星的西方名字是朱庇特,即罗马神话中的万神之王),倒更像是撒旦的巢穴。
  飞船的状态已经稳定,半个小时后就要开始采蜜了。正在这当口儿,通话器中传来陈大富的声音,让我去他那儿一趟。马特有些不乐意,嘟囔着:
  “你这家伙,什么话不能在通话器上说?马上就要采蜜了,还要黄去你那儿。”
  我能猜到陈哥要说什么,怕马特拒绝,忙说:“肯定是什么个人隐私,我去一趟吧。”
  我拉着纵贯通道的扶手,飘到货舱,通过气密门进入蜜蜂一号,来到位于飞艇前中部的驾驶舱里。这种飞艇确实像蜜蜂,长着两对大大的翅膀,虽然不能扑动但能调节角度。飞艇离开母船后要飞行两个小时到达木星,然后对准木星赤道,即天文学家说的赤道明带,顺着木星旋转方向下降,两对翅膀随时调节仰角,把递增的坠落速度转变为向斜下方。飞艇的四只大翅膀,再加上赤道明带上时速为150米每秒的稳定西风,还有木星赤道与飞艇同向的旋转速度,这些因素共同保证飞艇能平安溅落在液氢海洋上。溅落之后飞艇打开进液口,液氢因冲力自动涌入舱内。等液氢充满,飞艇启动氢动力机,在液面上加速,升入大气层,然后在大气层里加速。加速进行得比较缓慢,因为木星大气十分稠密,速度过快飞艇要烧毁的,只有到比较稀薄的上部大气层中才能完成最后加速。
  母船和小蜜蜂的速度比率经过优选匹配,等九小时后,当木星差不多转过一周、飞艇的动态位置正好快赶上母船的动态位置时,飞艇也正好达到60公里每秒的脱离速度。它冲出大气层,脱离木星引力后再飞行两个小时,与母船接合。这样的方法能充分利用木星快速自转的特点,利用高达13公里每秒的赤道自转速度,大大有助于飞艇克服木星的高重力,只是一个工作流程的时间稍长一些。
  由于木星大气中强烈的畸变磁场和带电粒子流,小蜜蜂和母船之间的通讯不大可靠,所以小蜜蜂采蜜时一向讲究独立作战,不能依赖母船的指令。不过采蜜过程其实是相当安全的,它是在赤道区域进行,这儿的大气活动相对平稳,虽然不是地球赤道上的无风带,但只有稳定的纬向风,没有横风和涡旋。再说木星上海阔天空,绝对不用担心撞上飞鸟、建筑或礁石,用四个采蜜人的话,他们对采蜜程序早就熟透了,可以闭着眼睛开船。
  我挤到驾驶位后边,陈大富回头看看我,显然有点难为情的样子。他掏出刚才得到的胸牌递给我,又特意关了同指挥舱的通话器,这才笑着说:
  “小艺我让你来,是想让你帮我收着这玩意儿——可别让船长知道,我怕他笑话我。你也不能笑话我,说我迷信——我是说,万一我有什么好歹,麻烦你转给我老伴。”
  “呸呸,你这乌鸦嘴,临上阵时说这些晦气话!是不是担心上次你说的鬼火?”
  他难为情地嘿嘿地笑着:“对。”
  “那次你确实看清了,是海面上的闪光,不是空气中的闪电?”我知道木星大气中常有闪电。
  陈哥摇摇头:“我哪能连闪电都分不清。不是的,是海洋表面一大串闪光,全都沿着船的尾迹,闪光时间也是先远后近,紧追着飞艇。就像坟场中的鬼火会随着人的走动在后边追。”
  “你还说有海中魅影?”
  “对,我相信没看错。那些鬼影出现在航道前方,半透明,样子……怎么说呢,就像是一群蠓虫聚在一起,影子的边界浮动不定,说不出来它像什么,大小有一只河马那样大吧。可惜飞艇上没有设置录相系统,没法把它照下来。”
  如果不算木星上的狂风巨浪,这儿是一个绝对的死亡世界。20年来在大伙儿在木星上起起落落,没发现任何新鲜事。陈大富说的情况是他最后一次采蜜时发现的,当时他是最后一艘。其它三人没发现异常。
  听陈大富说了这两桩见闻后,马特和另外三名船员没放在心上。即使他所说属实,也不过是某种未知的物理现象,比如液氢受激发光之类,不值得大惊小怪。但陈哥此后在我这儿絮叨过多次,引起了我的警觉。我熟知陈哥也一向是大块儿吃肉大碗喝酒的主儿,性格豪爽,心细胆更大,是个无神论者。单为这两件小事忧心忡忡,不符合他的性格。这会儿我把胸牌先收下,说:
  “这样吧。前十次我只顾去欧罗巴考察,还没到木星上去过呢。马特已经答应这次让我去一趟,他原说采蜜结束后亲自送我下去的。干脆我这会儿就去,跟你一块儿,我要亲眼看看你说的鬼火和幽灵。”
  陈哥脸都白了:“不,你不能去,至少这一趟不能去。”
  他的过度反应让我更生疑窦:“为什么?你确实认为有危险?”
  “反正你不要去。还是等我们采完,让老大送你吧。”
  我把他的脑袋搬过来,让两双目光正面相对:“陈哥,你老实告诉我,还有什么情况瞒着我?我知道你的性格,单是闪光和黑影什么的吓不住你,肯定别有隐情。你一定得告诉我,否则这会儿我就向船长通报,说你心理不健全,让他停你的飞。”
  陈哥犹豫很久,叹了口气:“是有一点情况,我一直没对别人说,怕说了也没人信。其实,连我自个也不大信哩。去年来木星,在最后一趟采蜜中,我脑袋里似乎一直嗡嗡作响,就像是电视中的白噪音,嗡得我脑瓜疼。我想是不是脑袋瓜得什么病了?就在我离开木星洋面升入空中之前,脑子里的杂音变规则了,零零星星蹦出几句话:食物和身体。不许残害。警告。最后一次!”他使劲摇头,“你甭问我听到的是英语、汉语还是世界语,嘛也不是。就连是不是有人对我说话,我都拿不准,但我分明听懂了类似的意思,它就那么忽拉一下子冒到我脑袋里。老实说,当时我吓得心脏都停跳了。可是事情过去后,我又逐渐开始怀疑。在木星上有人对我说话?而且是钻到脑袋里说话?明显是不可能的事嘛,肯定是我产生幻觉了,神经失常了。”
  “可是,你这种解释显然没解开自己的心病。”
  陈哥顿了一下,苦笑着承认:“是的,没解开。”
  上一次木星之旅后,在陈哥说了闪光和黑影的情况之后,恐怕唯有我一人认真对待了。我曾思索了很久,还做过必要的试验。现在听他进一步透露隐情,我更觉得应该认真对待。我想了想,坚决地说:
  “陈哥我要跟你一块儿去,你甭拦阻。”我开玩笑,“那个给你传话的天使,或撒旦,说不定很有骑士风度,看见船上有女士会客气一点。”我没等他反应过来,迅速打开通话器,对马特说,“船长,我提前下去了,坐陈哥的一号。”
  马特没当回事,随便说一句:“这么性急?好,你下去吧。”
  事已至此,大富哥无法再阻拦了,无奈地摇摇头,打开保险,关闭气密门,松开对货舱的抱持器,又打开氢动力。小飞艇轻轻晃动一下,离开母船。此时它已经具有母船的20公里每秒的速度,随后将加速到40公里每秒,以便在2小时内走完这30万公里的距离。

  十年来,我一直在母船上观察四只飞艇的起起落落。每当看着小如蜉蝣的飞艇飘飘摇摇,沉入色彩怪异的木星大气中时,我总是很紧张。实际上,坐在蜜蜂一号的船舱里,反而没有那么担心了。
  两个小时后,飞艇接近木星,经过反喷制动,速度降了一半。它顺着赤道的旋转方向,把机头对准木星大气露出曦光的地方飞过去。这个过程与地球上航天飞机再入大气层是一样的,如果角度过大,飞艇会在大气中烧毁;过小,则会像打水漂一样从大气层上弹走。不过,由于木星大气旋转速度很高,而且与飞艇速度同向,飞艇又可以在必要时使用反喷制动,所以再入大气层比在地球上容易得多。
  我们潜入大气层,感觉就像在山顶乘车从上面进入云层。远看起来十分浓密的云层随着飞艇的进入而逐渐变得稀薄,颜色也淡多了。太阳在云层外闪耀,光线晦暗,个头小如苹果,在木星的淫威下失去了往日的帝王气势。随着飞艇的下降,空气的颜色逐渐变化,从红色变为棕色,变为白色,再变为蓝色。向上看,晦暗的太阳已经淹没在浓密的大气中。
  这儿的昼夜交替真快,木星的快速自转再加上飞艇的同向速度,三个小时后,飞艇就进入了黑暗半球。浓密的大气遮蔽了星光,64颗木卫星中,只有伊奥和欧罗巴在夜空中撒下微弱的光亮。飞艇没有开灯,陈哥说他们已经习惯了不开灯,空无一物的木星上没有什么可避让的。我一直等着飞艇在海面上的溅落,结果根本没有感觉到。木星大气层和海洋的成份都是氢,其气态相和液态相是逐渐过渡的,没有一个清晰的海面。一直到飞艇明显受阻,陈哥才说:
  “已经进入液氢了。你注意观察吧。”
  飞艇的比重比液氢大,但两对大翅膀起了水翼的作用,使它一直保持在液氢海洋的上层。小艇没有太大的颠簸,赤道海面上风浪不大。我盯着艇后黑沉沉的夜空,小声说:
  “陈哥,没有闪光呀。”
  “依上次的经验,恐怕要等到飞艇开始采氢后才有闪光。你稍等一下。”
  艇身忽然明显一顿,是进液口打开了。液氢在小艇的冲力作用下快速涌进舱内,脚下传来嘶嘶的液流声,小艇的速度也明显减慢。陈哥说:
  “小艺你看!”
  艇后果然很及时地出现了闪光。沿着船的尾迹,从远到近依次闪亮,确实像鬼火在身后追赶。陈哥小声说:
  “比我上次见到的还亮。”
  我默默观察着,小声问:“但是没有黑影?”
  “这会儿有也看不见。等太阳出来再观察吧。”
  液氢很快充满了,陈哥关闭了进液口。小蜜蜂开始在海面上加速。加速进行得很舒缓,因为要等待“起飞窗口”,即赶在离母船距离最近的地方跃出大气层,时间很充裕。三个小时后,前边出现了浅薄的晨曦,飞艇也准备离开水面了,在这段时间里,飞艇后边的闪光一直没有中断。陈哥忽然指着前边说:
  “快看!”
  在飞艇一掠而过的刹那间,我看到透明的液氢中有一个硕大的黑影。黑影并不是严格的实体,呈半透明,边界模糊不清,所以也说不上它是什么形状。陈哥上次的描述很准确,它们就像一群蠓虫或南极磷虾,因群聚性而临时聚在一起。小艇掠过后我疾速回头向后看,那个黑影并没有被冲散,可能其位置距海面有一定距离。就在这时,我的脑中忽然响起嗡嗡的噪音,但什么也听不清,就像电视中的白噪。强烈的噪音弄得我头痛欲裂,我皱着眉头,用力捶捶脑袋,抬头看看陈哥。陈哥这会儿脸色煞白,说:
  “我又听见了!比上次更清晰。还是那句话:最后一次警告,最后一次警告!”
  飞艇跃到空中,向上爬升。我回过头,盯着刚才有黑影的地方。飞艇升到几百米高的时候,那儿忽然爆出一团极强烈的白光! 我失口喊了一声,眼睛被暂时致盲了。接着,冲击波席卷而来,猛烈地颠着飞艇。陈哥仓促喊一声:坐好!把飞艇换成手控,迅速向上爬升。加速度大约有六七个g,我的视力还没从闪光中恢复,又产生“黑视”现象。一直等飞艇降低加速,恢复平稳飞行,我的视力才恢复正常。再向后看,一团火球正向空中扩展。不过火球不算大,再加上大气浓密,可见度差,它很快就在我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陈哥扭头问我:“刚才你看见那团白光了?”
  “嗯,非常强烈,我的眼睛被短暂致盲了。”
  “很像是一场微型核爆。”
  “显然是那团黑影引起的。”
  “我想也是。”
  我沉思了几分钟。刚才的见闻坚定了我原来的想法。我说:“赶快和母船联系,看能不能联系上。”
  很幸运地联系上了。马特带有磁性的声音:
  “这会儿在哪儿?采氢顺利吧。”
  “马特,请立即尽可能与其它三只飞艇联系,命令他们放弃采氢,返回母船。”
  马特显然非常吃惊,静默片刻后说:“请重复你的话。”
  “让其它飞船放弃采氢返回母船! 我们马上返回,我会当面解释的。请务必按我说的做!”
  尽管我的要求非夷所思,马特还是同意了,果断地说:“好。我这就通知。”

《五月花号》 作者:王晋康

五月花号(2)

  母船的公转速度相对较慢,小蜜蜂很快追上它,经过反喷制动,将速度降到与母船同步,轻轻降落在货舱上,液氢管路自动打开,飞艇肚子里的液氢被泵入货舱。马特在通话器中告诉我,其它三个飞艇都联系上了,很快会返回。虽然他这会儿一定急于听到我的解释,但我没有先去指挥舱,而是回自己的卧室里,打开个人电脑作了一些计算,把我的想法再度梳理一遍。马特没有催促我。
  现在,其它三艘飞艇也都归位了。我们六人集中在活动厅,用皮带把失重的身体固定在座椅上。其它三位船员颇为惊疑,因为像这样突然中断采氢是没有先例的。陈哥先讲述了那串闪光和最后的爆炸,又在我的逼迫下,很难为情地讲了出现在他脑中的声音。这段“白日撞鬼”的经历弄得其它三个船员也寒凛凛的,眼中也有显然的怀疑。然后大家都把目光对准我。马特说:
  “黄,你讲吧。你突然要求中断采氢,一定有特殊的想法。”
  我清清嗓子:“说起来话长,你们得耐心听下去。去年我偶然发现,如果把氢聚变发电厂堆放的废物,那些木星铁结核,放在130K以下的低温液氢里,液氢的温度会有极缓慢地升高,但最多升到134K就中止了。这个现象让我十分迷惑,我曾以为是实验中的误差,但反复验证仍然如此。我联想到木星上一个未解之谜。根据科学家对木星光照的计算,阳光最多让木星表面保持105K的温度,但实际上它保持在134K。这说明木星内部会放出热量。木星上并没有核聚变,能量从何而来?过去的解释是木星形成时期积存了引力势能,经由大规模的液氢对流逐渐传到表面。这种假说曾被广泛认可,其实有一个困难——木星液氢层之下有一个4万多公里厚的金属氢层,那儿只能有传导,不可能有对流,而传导达不到目前的热流量。而且,如果我的实验是准确的,引力势能的假设就更站不住脚了。”
  马特反应很快,皱着眉头问:“你是说,木星液氢中有缓慢的冷聚变?而那些有微孔的铁结核其实是催化剂?”他笑着摇摇头,“这个设想太胆大了,坦率说,我不相信。众所周知,氢聚变需要克服很高的势垒,想想地球上的冷聚变技术经历了多么艰苦的历程!现在,虽然氢聚变主机已经小型化,可以装在我们的小蜜蜂上,但它仍是非常非常复杂的技术。我不相信,几粒铁结核就能完成这个过程。”
  “但今天的氢聚变技术在一百年也会被看成神话!而且你不要忘了,生物方法常常比物理化学方法更有效。它是上帝妙手偶得的产物,又经过亿万年的进化。这样的例子在地球上举不胜举,比如高效的生物光合作用、最经济的生物制氢法、超强度的蛛丝、高效的蝙蝠声纳定位等。”
  马特有点好笑:“怎么扯到生物上啦,铁结核又不是生物……”他忽然顿住,震惊地瞪着我,从我的表情中猜到了答案,“你是说——这些铁结核是生物?是木星上的生命?”
  “对,这正是我的设想!”我激动地说。“首先,它们符合我说的生命定义。它们依靠一种特殊的模板来自我繁衍。这种模板同时能够有效催化氢核的聚变,是在原子水平上的缓慢聚变。它们靠这个来获得负熵,就像地球生活依靠光合作用来吸收能量。氢聚变能量在维持生命活动后变成热量,使木星维持在表面134K的温度水平。我在地球上研究‘铁结核’时曾观察到的一次分裂,一个身体较大的铁结核分为相同的两个,这应该是它们的繁衍方式。但这次观察只是孤例,我还不敢确定。它们之中看来没有‘收割者’,即肉食性动物,怎么控制繁殖速度不致失控呢?可能是基于一个极简单的机理:液氢温度只要高于134K,氢聚变就会中止。”我补充道,“我甚至有一个更惊人的假设,还没来得及证实——也许,这种模板不仅能够催化从氢到氦的聚变,甚至可能一直聚变到锂、碳、氧、硅和铁,后续生成物正好用来使它们的身体长大,以便进行分裂生殖。”
  我的假设太惊人,五个人都惊呆了。
  我对马特说:“知道不,我为什么坚决拒绝那枚戒指?花饰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 我不想我的婚戒是由木星生命的尸骸所构成。”
  其它四人都不由自主地摸摸胸牌。很久,陈哥小心地问:
  “你是说,那些闪光和最后的爆炸,是木星生命的反抗?”他大摇其头。尽管他是事件的第一发现人,也不相信我的解释。 “小艺,不是陈哥不信你,但这么简单的小不点儿,咋能会是生命?我在氢聚变发电厂那儿看过成堆的铁结核,一二十年了,就那么堆在那儿,和一堆石英砂没嘛区别。退一万步说,就算它们是生命,怕也没有大脑吧,更不会组织什么自杀爆炸。”
  我摇摇头:“你别忘了地球上的例子。个体蚂蚁也是非常简单的生命,但集合为蚁群之后,就会自动出现复杂的建筑蓝图和复杂的社会礼仪。有一种粘菌更绝,它们平时是分散的个体,互不来往,但食物匮乏时,它们会自动集合成一个大生物,甚至有头尾的分工。这个大生物蠕动着向前爬,等到了食物丰富的地方,再分散成个体。这种智力上和生物结构上的飞跃,是怎么出现的?科学家至今不能破解。这是一个叫做‘整体论’的黑箱,科学家只是确认了其输入和输出,但对内部机理毫无所知,无法做出任何理性解释。但事实如此,我们只能承认。而且这儿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木星生命的个体数量极大,我初步估算为数百万亿只,是地球上任何种群规模都无法相比的。这么庞大数量的集合,必然会根据上述黑箱原理产生智力,甚至智慧。对于这一点不必怀疑!”
  马特仍摇头:“即便它们是超智慧,怎么做到和陈大富在脑子里对话?那是神力,是巫术,不是技术。”
  我叹息一声:“充分发展的技术就是魔法,这是克拉克说过的话。至于它们如何做到这一点,我暂时无法解释,可能是一种思维发射吧。但既然事实确凿,只有先承认它再说。马特你别忘了,木星采氢已经干了20年,也就是说,它们悄悄研究咱们,已经20年了。他们的忍耐也有20年了。”
  最后这句话让大家有点不寒而栗,都静下来,认真思考着。飞船进入了木星的黑夜区,灯光自动亮了,照着大伙儿痴迷的表情。这当儿我浮想连翩,对这种小不点儿的木星生命充满了敬畏。我动情地说:
  “这种木星生命,我暂且命名为木星蚁吧。此前我是用宝盖头的‘它’来称呼,从现在我要改用人字旁的‘他’了。他们是宇宙中最简约、高效、干净的生命,因为它们使用的是最本元的能量方式,自给自足,不需要恒星提供能量,也不向外排泄废物;他们也是宇宙中最高尚的生命,无欲无求,没有地球生物中的生存竞争,没有弱肉强食和自相残杀。套一句宗教的阐释:他们没有背负原罪;他们非常自侓,用和平方式控制着种群的数量;几十亿年来,他们安静地生活在液氢里,用我们尚不知道的方法建立族群的精神联系,冥思着宇宙及生命之大道。老实说吧,如果某一天发现他们有远远高于地球人类的哲学和文学艺术,我绝不会怀疑。”我看看大家,“而且他们也富有血性,虽然几十亿年来过惯了和平生活,但既然有外来者闯到他们的伊甸园,危及种群的生存,他们也会用血肉之躯奋起反抗。”
  四个船员对我的解释似乎已经信服,至少是半信半疑,唯有马特不以为然。他问我:“依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中断采氢,空船返回。至于以后怎么办,回到地球后再从长计议。如果对他们的一再警告置若罔闻,恐怕……下一次的闪光就是氢弹爆炸的规模了。”
  陈哥他们四个明显打了个寒颤。马特有点不耐烦,肯定是嫌我“败坏士气”,沉着脸问:“怎么从长计议?”
  我不想惹恼他,尽量小心地说:“当然,最妥当的方案是从此取消到木星的采氢,仍使用地球上的人工制氢法。如果……那只有先和木星蚁沟通,事先求得他们的许可。我想,既然他们能向陈哥在大脑中传话,应该能实现双向沟通的。”
  “然后乞求他们的善心和施舍?”
  “对,乞求他们的善心和施舍。马特,”我加重语气说,“说到底,他们才是木星的主人。我们是理亏的一方。”
  马特冷淡地说:“你说得对,理论上很对。同样,古欧洲人不该消灭尼安德特人,雅利安人不该入侵印度达罗毗荼人的地盘,炎帝黄帝不该赶走蚩尤,白人不该强夺印第安人的土地。但那都是已经存在的历史,存在即合理。如果把这些你认为不高尚的历史删去,人类历史还能剩下什么?”
  我苦笑着,不想同他继续争论。平时在我俩的亲密关系中就埋着一些小裂隙,今天裂隙不幸被扩大了。我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到了,便沉默下来,四位船员也沉默下来,等着马特做出最后决定,毕竟他是一船之长。马特沉思一会儿,冷静地说:
  “黄,你说的木星生命可能是真的,但在返航之前,我必须有确凿的证据,不能糊里糊涂就空船返回,否则我这个船长就太颟顸了。这次我亲自去验证。”
  艾哈迈德他们面面厮觑,都把目光转向我。我很了解马特,他一旦做出决定,别人是无法劝阻的,想了想,我说:
  “好的,我同你一块儿去。”
  马特摇摇头,坚决地说:“不,你不是正式船员,你没有义务去冒险。”
  “我有义务,我是你的求婚妻!”
  “不是。你还没有接受我的求婚戒指。”
  “我接受了!我只是让你换一个花饰。要不干脆不换了,你现在就给我戴上。”
  这两句恋人之间的小叮当让四个船员都禁不住笑了,但他们随即想起当前的处境——船长此行将冒着生命危险――马上冻结了笑容。马特厉声说:
  “不要扯闲话了,我决定一个人下去!陈,我开蜜蜂一号下去,你去检查一下。”
  我的泪水忽然盈满了眼眶。马特看见了,显然也很动情,但没让感情外露。他掏出那个首饰盒,递给我。“给,既然你说不用换了,那就收着吧。”
  这是在向我赠送遗物了。情势不允许我放纵感情,我擦擦泪,向他叮咛应该注意的事项。我说刚才木星蚁向陈哥传话时,我也感觉到了大脑中的白噪。估计这种思维交流,对每个特定个体来说都需要先期调谐。所以你这一趟不要太匆忙,如果感觉到脑中有白噪,就多待一会儿,也许过一会儿就听懂了。再者,从此前的情况看,木星蚁出手应该很谨慎的,即便飞船溅落到海面上,只要没有实施采氢行为,他们大概也不会采取行动。马特,你在实施采氢前一定要慎重!
  马特耐心地听完,说:“放心吧。”
  他要走了,我上前搂住他,给了一个长久的热吻:“马特,别忘了,我在等你回来!”
  马特点点头,径自离开。

  我们用望远镜盯着蜜蜂一号,看它背负着阳光,飘飘摇摇地沉到五彩的木星大气中。现在,我们和船长的联系就只有无线电波了,而且这个联系也不可靠。我们围在通话器前,不间断地呼叫蜜蜂一号。今天还算顺利,很长时间联系没有中断,尽管噪音很大,声音时断时续,勉强还能通话。马特以沉静的语气报着他的位置:
  “到达……海面之上400公里处。”
  “平安溅落……海面。”
  “……看到……串闪光,光度……很强。”
  “脑中……白噪音……不懂。”
  通讯中断,我们屏住气息等着,也不停地呼唤着:“船长?船长?马特?”通讯中断了很久,按时间计算,此时蜜蜂一号应该是处在木星背面。我们心急如焚。足足近四个小时后,通讯忽然恢复了,马特的声音:
  “五月花号……五月花号……请回答……”
  我惊喜地喊:“我们听见了,请讲!”
  “仍然……白噪。我决定……进液口。”
  我嘶声喊:“马特,你一定要慎重!”
  过了三秒的电波迟滞后,听见马特说:“总要……试试吧。”他似乎在笑,“小艺……戒指……不算……回去……换新的。”
  之后通讯又中断了,我们一直苦等了近一个小时,再怎么呼唤也没回音。这会儿蜜蜂一号肯定在朝向母船的木星半球,通讯怎么会完全中断呢。忽然我感觉到异常:通话器中的噪音背景中,似乎能听到液氢充入那咱熟悉的嘶嘶声。偶而还能听见笃笃的响声,似乎是敲击桌子的声音?我忽然明白了——我熟知马特的习惯,在情绪紧张时,会下意识地用左手中指敲击桌子。看来此刻通讯并未中断,他只是有意保持沉默,不想把真相告诉我。实际情况很可能是:此刻他已经明明白白听到了木星蚁的警告,但他不甘心无功而返,仍然决定冒险采氢,来试探对方的底线。他是在玩火,一场危险的玩火。我努力镇静自己,保持语调的平和,对通话器说:
  “马特,我猜你能听到母船的通话,我猜你已经听懂了对方的警告,是不是?请千万慎重,暂时放弃这次采氢。请你立刻打开排液口,把已经采到的液氢倒入大海。我想,只要你中止行动,对方也会中止行动的。”
  没有回答。
  糁人的沉默。
  沉默中我努力想象着下面发生的事。木星蚁,那种高尚、沉静、与世无争的生命,一定在耐心地向入侵者重复着:最后一次警告,最后一次警告,最后一次警告。而马修·沃福威茨船长此刻面色如铁,右手已经悬在排液按钮上。却始终按不下去。关键是,这一次退却也许就意味着人类永远放弃木星的氢能源!作为他毕生的成就,他不甘心。也许此刻他正在同木星蚁斗智,他极其突然地变换小艇的航线,以躲开在前方群聚的蚁群。他认为已经甩开了敌人,咬咬牙,突然向上推操纵杆,小飞艇喷出无色高温的氢离子流,脱离液面向上飞去……
  这都是我的想象,正确与否永远不可能知道了。马特一直没有同我们通话,浓密的大气也完全遮断了视线。我们无法知道30万公里之外,1000公里大气之下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用望远镜提心吊胆地观察下面有没有闪光,一直没有发现。但半个小时之后,母船斜下方的大气层突然冒出一个泡,泡破裂了,一团颜色偏蓝的气团从那儿喷出来,慢慢消散在木星大气层的边缘。在巨大的天文尺度下,这个小喷泉显得十分渺小。
  木星的自转角速度比母船快,那个类似喷泉的地方缓缓超过我们,进入观察窗的死角,看不到了。通话器中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很久之后我们不得不痛苦地承认,刚才看到的应该是一次巨型核爆,它的力量之大,足以推开1000公里厚的大气层,把蘑菇云的顶端显示给我们。而马特,还有蜜蜂一号,已经融化在一团白光中,永远消失了。
  我默默流泪,四个伙伴也十分悲愤,但我们无能为力。我在指挥舱的便签薄上发现了马特留给我的信,字迹十分了草:

  小艺:

  如果我没能回来,那就证明你的猜想对了。但我不后悔。我尽力了。
  我已把这儿的情况报告世界政府,他们会有办法的。廉价的液氢是60亿地球人的生命线,绝不能轻言放弃。即使为此不得不踩死一些蝼蚁,上帝也会原谅的。你是一只仁爱善良的小绵羊,可惜近乎迂腐。人类要想生存就不能不保留狼性。
  那只戒指留你做记念吧,来不及为你更换了,抱歉。
  没时间给其它老弟兄们留言了,代我问候他们。永别了!

  马修  于即日

  这个纸条让我心中发冷。马特太顽固,临死前也没有丝毫忏悔。不过,他并不是为了个人私利,甚至不是为了某个国家某个民族的私利,而是为了人类,我不愿苛责他,苛责一位殉道者。我把纸条给四个人传看,看完后,他们眼中都闷燃着怒火。瓦杜突然起身说:
  “我再去试试。我不甘心就这么离开。老大不能白死!”
  他起身去蜜蜂四号。德米特里和艾哈迈德看看我,也想离去。瓦杜已经到了通道口,我厉声喝道:
  “站住!”
  瓦杜不情愿地停住了,我讥讽地说:“我知道你们都有勇气,视死如归,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对不对?但死必须有价值,否则就只能算是愚蠢。”我放缓声音说:“马特死了,我比你们更悲伤,但他……太鲁莽了。咱们返航吧,这次只能空船返航了,回地球后从长计议。”

  120天后回到地球。五月花号照例留在近地轨道,由地球上来顶班的保罗照看,我们五人乘地球货运飞船下去。与往日不同,今天的货运飞船几乎是空的,只有蜜蜂一号第一趟运回的1000吨液氢。120天的时间并未纾解失去亲人的悲伤,大家都佩着黑纱,表情沉重,默默无语。
  货运飞船降落在肯尼迪航天中心。第一眼看见的是马特的遗像,几乎有半个航站楼高,他用平静的、略带苦味的目光盯着我们,看见这双目光,我的眼泪不由得滚出来。
  夜空突然一亮,激光在空中打出巨大的横幅:

  魂兮归来

  四个仪伏队员表情肃穆,步伐整齐地走上货运飞船,然后抬着灵棺缓步走出来。棺上覆盖着美国国旗,棺前雕着五月花号的船徽。当然棺中没有马特的遗体,只有他的衣物。哀乐低回,迎接英魂的公众们泪飞如雨,胸前都抱着马特的遗像。
  联合国本届主席、美国现任总统戴维斯亲自欢迎我们。氢时代使地球变成了地球村,联合国秘书长更名为联合国主席。这并不是名义上的变化而是实质上的变化,因为联合国实际上已经成了世界政府,而联合国主席则由五个常任理事国的元首轮流担任。满头银发的戴维斯主席依次同船员拥抱,同我拥抱的时间最长。他低声说:
  “孩子,务请节哀。你的未婚夫沃福威茨先生是人类的英雄,是21世纪的普罗米修斯。他的牺牲精神将永远为人类所铭记,为历史所铭记。”他回头对记者们说,“女士们,先生们,你们都知道,今天这艘货运飞船几乎是空的,但在我的眼里它仍是满载而归。载的什么?是人类的探险精神、进取精神和牺牲精神。正是靠这些精神,才有了今天的人类文明,而沃福威茨,还有五月花,这两个高贵的名字,就是这种精神的象征!马特走了,活着的人应该想想,怎样才能使他的慷慨赴死更有价值!”
  他的演讲向全世界同步转播。镁光灯闪成一片。记者们也采访我们五位,尤其是人类英雄的求亡人。我简短地说:
  “主席阁下说得不错,我们要做的,是让马特的死变得更有价值一些。再见。”
  迎灵仪式之后,戴维斯主席领我们到会客室,记者们都被关在门外了。戴维斯主席亲切地招呼我们坐下,把我的座位安排在紧靠他的右手,看来他要同我们来一番亲切的交谈。我直截了当地说:
  “主席阁下,什么时候同木星蚁宣战?”众人都一愣,包括我的四个伙伴。我不客气地说,“一到地面,我就嗅到了战争的烟火味。您今天又加添了这么多悲痛作燃料,我相信战火很快就会爆燃的。”
  戴维斯没有料到我会这样直率,先是愕然,然后是强烈的不快。他冷淡地说:“黄小姐,沃福威茨先生的英灵在天上看着我们呢。我们说话行事,都不能亵渎他的英灵。”
  我的伙伴们也不快地看着我,只有陈哥低着头,回避了我的目光。同伴们的隔阂让我心里作疼,但我仍直率地说:“马特死了,我非常悲痛。但这并不能掩盖一个事实:木星是木星蚁的家园,是属于他们的。”
  “但木星的廉价液氢已经成了地球人类的生命线。有了它,地球上才消灭了环境污染、血汗工厂、资源战争,才有了今天的氢盛世。你愿意让地球回到苦难的过去吗?”
  “既然如此,那就别拿我们的悲痛作文章。你可以在战争檄文中明白写上:同木星蚁开战,就是为了拓展人类的生存空间,就像当年白人到新大陆去拓展空间一样。”
  戴维斯主席不耐烦地说:“今天显然不是争辩历史观点的时候。”他转向其它四人,“我想,你们四位是马特的老伙伴,应该……”
  我打断他的话:“还是让我把惹人生厌的角色扮演到底吧。为了替我的地球负责,我不得不打碎一些人的幻想,他们认为小不点儿的、未脱蒙昧的木星蚁对付不了地球的强大军力,这场战争一定以地球的胜利告终。这种观点从眼前看也许是对的,但最终将会铸成大错。确实,木星蚁很渺小、安静、懒散、无欲无求,但他们手里可不是只有印第安人的弓箭,而是有宇宙中最高效的能源使用方式,一旦他们被惊醒,被激怒,极渺小的个体聚合起来,就能变成一串闪光,或者一次核爆,甚至……”我直盯着主席的眼睛,“把整个木星点燃。阁下,你不妨去请教天文物理学家,看看当木星变成一颗超新星时,地球会有什么样的命运。”
  戴维斯面色变了,不屑地说:“过甚其辞。”
  “120天前,当我对马特说,一串闪光有可能变成一次核爆时,他也认为我是过甚其辞。”
  戴维斯沉默了,全场都沉默了。我知道战争在即,今天我有意抛弃外交语言,把真相赤裸裸地展现出来,但愿能来得及制止它。这样做其实是基于对戴维斯的信任,他毕竟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会对局势进行冷静全面的思考,不会让战争歇斯底里冲昏头脑。长时间的静思之后,他的脸色和缓了,问:
  “黄小姐,你说该怎么办?”
  “最好的办法,是人类彻底放弃木星上的液氢,改用人工方法在地球上制氢。当然,这会大大降低人们的生活水平。我理解人类本性中的贪婪,如果逼他们放弃已经享用的便利,他们一定会坚决抵制的,没有哪个政治家敢得罪大众,就像在100多年前,与温室效应斗争时,没有那个西方总统敢让国人放弃大排量汽车。”戴维斯一直认真听我讲下去。“那么我说一个折衷的办法,如果按我的办法做,也许事情能和平解决。”
  戴维斯很有兴趣:“请讲。”
  “第一条,把所有从木星上运回来的‘铁结核’,也就是木星生命,全部运回去,撒放在大海里。据我研究,虽然它们在地球上长期脱离液氢,但并没有死亡,回到液氢海洋后仍会恢复活力。我们以此向木星生命做出忏悔。此后采氢时要加过滤,避免再把木星蚁带走。”
  “这一条毫无问题。往下讲。”
  “地球人类首先要自律。改变对液氢的过量使用,比如,五月花号要加致冷系统,禁绝再浪费液氢。地球上使用液氢更要手紧一点。据我估计,每年八万吨液氢就够用了。我们把它定为每年向木星索取的最大数额。”
  戴维斯考虑一会儿:“这一条也可以行得通。”
  “第三条,所有地球人在使用木星液氢时,要做感恩祈祷。就像原始民族在分食野牛或猛犸象之前要举行仪式,感谢野兽允许人们猎食它;或者像西方人的饭前祈祷,感谢主赐予今天的饭食。这样做,既是我们的心声——我们确实应该永远对木星生命的慷慨感恩,对大自然感恩;也有实用的考虑——既然木星蚁能把他们的思维传给我们,应该也能听到人类无声的祈求吧。但愿他们会俯允我们的请求。”
  戴维斯的脸色完全和缓了,微微一笑:“黄小姐是中国人,无神论的中国人不大习惯这种感恩祈祷吧。”
  我不知道他的话中有没有暗藏的骨头,不管怎样,我很干脆地说:“你不必担心,我们能学会。”
  到这会儿,屋里的气氛显然变轻松了。戴维斯说:
  “谢谢黄小姐的诤言,更感谢你的建议。我一定和同事们认真讨论。”

  五月花号经过改制,加装了隔热层和致冷系统;新配置了一只飞艇,仍命名为蜜蜂一号;四只飞艇在进液口前都加了滤网。五月花公司董事会任命我为新船长。一年后,五月花号再次飞抵木星。
  我照例让母船停在木星30万公里之外,坐上陈哥开的蜜蜂一号,向木星降落。飞艇接近液氢海面时,我打开排液口,把从地球运回的“铁结核”撒到海里。离开地球前我还向公众征集了所有用铁结核制成的首饰,包括马特赠给我们的胸牌或戒指。它们经过熔炼,当然不可能恢复生命力了,但我也全部投入海里,以表达我们的诚意。然后,我和陈哥,还有母船上的船员,还有七八亿公里之外的60亿地球人,同步开始了我们的感恩祈祷:
  “高贵的木星生命:
  谨把你们尊贵的同伴送还。地球人曾因无知而误伤了木星生命的一些个体,我们诚惶诚恐地乞求你们的饶恕。以后我们永不会重蹈昔日的错误。
  我们曾从木星上运走了十船液氢,那已经成为地球人类的生命线。如能蒙木星主人的恩准,让我们以后每年取走半船液氢,我们将感恩不尽。地球上也许有你们需要的东西,如果你们提出索取,我们会把它看作无尚的荣幸。
  如果恩准我们继续采集液氢,我们会小心避免误伤或带走你们的个体。
  如果你们拒绝,我们会欣然照办并空船返回。
  愿我们永远是和睦的邻居。”
  蜜蜂一号在液氢海面上静静滑行,我不语不动,尽力进入冥思状态,聆听木星生命的回答。我的大脑中一直没有回音,也没有白噪音。我睁眼看看陈哥,从表情看,似乎也没有得到明确的回答。但是很奇怪的,我分明感到了欣喜的情绪,那是数以亿计的曾被中断生命的木星蚁返回故园后的欣喜,它在液氢海洋上弥漫回旋,组成了无声的喜之歌,也漫到我的大脑里;我也感受到一种博大的静谧,这种静谧是木星生命与生俱来的本性,曾被人类的入侵所短暂中断,现在又迅速恢复了,并让我受到同化。虽然我们一直没有接到“准许采氢”的回答,但我对陈哥说:
  “打开进液口吧。”
  陈哥稍带疑问地看看我,我微笑着点点头。进液口打开了,飞艇腹部响起熟悉的嘶嘶声。因为在进液口加装了细目滤网,所以液氢充入的时间要长一些。采氢过程中,陈哥一直担心地看着后方,看那儿是否出现警告闪光。我也在向后看,但实际上我(没什么理由地)已经知道:不会有警告和攻击的。他们已经回归了宁静祥和的本性。
  蜜蜂一号顺利地采足了氢,回到母船,没有受到任何惊扰。我在起飞前联系上了母船,对正待命的三个船员说:
  “没问题了,你们都可以开始采蜜了。”
  之后的几个星期里一直非常平静。陈哥心中总有些不踏实,吃工作餐时对我嘟囔着:
  “他们同意咱们采氢,总该说一声同意吧。”
  我笑着说:“你放心吧,他们本质上是非常安静懒散的种族,每天只愿意躺在绿茵地上晒太阳。如果有强盗闯进屋里杀人,他们当然会奋起抵抗的;如果是邻家小孩进来拾几颗杏子,哪怕每年都要来,他们会认为是不值得关注的小事,连起身招呼一声都懒得做,更不会向对方提出什么补偿要求。”
  18天后,两个货舱里已经充入八万吨液氢,我说停止吧。瓦杜说,空着大半个货舱回去太浪费了,要不咱们装够16万吨,明年就不用来了。我立时沉下脸,冷厉地斜他一眼,我少见的严厉让他打了一个寒颤,连忙赔笑说:
  “我的小艺妹妹船长,别生气嘛,我只是开玩笑。”
  我冷冷地说:“有些玩笑是不能开的。”
  瓦杜嘻笑着:“妹妹船长别生气。拍拍你的马屁吧。你在谈笑之间让人类度过了一次大危机,联合国应该颁予你‘人类英雄’的称号。”
  我叹息一声:“从长远看,恐怕危机并没过去。”
  艾哈迈德几位都奇怪地问:“为什么?你说木星蚁以后会反悔?”
  “危机不会出在这儿,是在人类社会。已经奢侈惯了的人们恐怕不会满足于每年八万吨液氢。也许有一天,我,甚至加上戴维斯主席,都会遭千夫所指,被骂为‘丧权辱球’的罪人。”
  伙伴们沉默了。陈哥安慰我:“哪能呢,不会有这么操蛋的人。”
  我不想说下去,疲倦地说:“但愿吧。”
  采氢完成后,我让陈哥在母船上值班,其余人驾着飞艇再次去木星,做最后一次感恩告别。我的驾驶技术已经过关,自己也驾着一艘。四只飞艇排成一排,整齐地在海面上滑行。我让所有人都在心里默默祈祷,感谢木星主人赐予我们的宝贵礼物。我想他们肯定听到了我们的心声,但仍然保持着缄默。飞艇就要升空了,通话器中忽然传来德米特里震惊的声音:
  “船长你往前看,一大团黑影!”
  我,还有其它两位都看见了,就在飞艇前方聚着一大团黑影,比我第一次采氢时所看到的还大得多。那次,黑影变成了一团强烈的闪光,那是木星生命所做的一次“实弹射击”式的警告。德米特里说:
  “船长,是陷阱?最后的清算?”
  他是说木星蚁在最后一刻为我们准备了毁灭,我从直觉上不相信。飞艇离那团黑影越来越近,忽然我失声喊:
  “是马特!”
  的确是马特。当然不是他本人,不是他的实体。这个马特仍是亿万只木星蚁聚成的,呈半透明状,很像激光立体全息像。我们能毫无困难地辨认出他的形貌,但也能透过他的身体看到后面的波涛。马特随着飞艇旋转着身体,始终保持面向我,平静地凝视着,无悲也无喜。我不知道木星蚁如何做到这一点——在用氢爆把飞艇一号化为乌有时,却完整保存了马特的信息。但我知道,木星蚁是以此来抚平我的伤痛,他们通过某种我们未知的途径,知道了新船长与死者的特殊关系。
  我喃喃地说:“谢谢你们,木星主人。永别了,我的马特,但愿你在这个伊甸园里得到永生。”
  我们围着马特转了几圈,马特的身体逐渐变淡,最后如轻烟般飞散。我朝那儿看了最后一眼,开始加速离开液面,三只飞艇依次跟在后面。

《五月花号》 作者:王晋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