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穷无尽的大地

《无穷无尽的大地》
作者：迟卉

正文 无穷无尽的大地

　　《科幻世界》08年3期

　　在我被海盗团虏获之前，我曾经是一个语言学家。

　　我不愿意回忆黑日海盗团对我所在的太空站作了些什么，我只记得斯沃德·黑日提起我的头发，凶狠地问道：“娘们，你能干什么？”
　　我透过眼泪看着这个男人瘦削仿佛野兽的脸：“语言学家，我是语言学家，我能给通用翻译机编程！也会修理！”
　　“妈的。”他一把把我甩给另一个海盗：“带这个女人上船！”
　　事实证明，我赌对了。几个小时之后，我在黑日海盗团的旗舰“牙刃号”上，透过舷窗看到我工作了四年的太空站被炸成一团火焰。
　　从那一天起，我就成了黑日的语言学家、黑日的翻译、给黑日的翻译机编程的人。我的身边都是凶狠冷酷的男人或者女人，他们是新时代的海盗、群星间的劫掠者，他们用激光炮逼迫商船交出金钱，强迫太空站和他们对接，将受害者劫掠一空，而后在太空警备队飞船赶来之前逃之夭夭。
　　他们狼一样残忍，刀刃一样冷酷，光一样迅捷。他们逼迫我为他们翻译那些不同种族不同语言的通讯，他们利用仪器截获这些通讯电波，并依此来选择受害者。
　　每一次当牙刃号在星门警备队的炮火中穿梭的时候，我都祈祷有一发粒子炮把我和这些畜生一同化为灰烬。
　　然而从没有神明回应我的请求。

　　在长达三个太阳年的飘泊之后，黑日海盗团终于点燃了星门管理委员会的怒火，他们派出大量舰队搜索围剿这个海盗团，牙刃号被迫至穷途末路，不得不带着另外三艘飞船一口气跃过十九个星门，降落在卡洛尼克星球上。
　　这是斯沃德为自己选择的藏身之地，他告诉我：我们将在这颗星球上藏匿大约四千八百小时，等风头过了再度出山。
　　“你认为原住民会欢迎我们么？”我讽刺地问。
　　他轻蔑地大笑起来：“当然，因为他们是卡伦人！”

　　我当然知道卡伦人，银河系里没有哪个种族不知道卡伦人，在他们被联盟发现后，长达六千四百七十太阳年——折合五千七百万银河标准时——的时间里，他们先后被几百个种族上千个势力统治过。其中不乏暴君或者愚蠢的总统。
　　但是他们从来没有作出任何反抗。
　　“像卡伦人一样软弱”几乎已经成为一句约定俗成的讽刺语。据说他们真正是毫不反抗，予取予求。而且也从未表现出想要加入银河系通讯网的意愿，因此这个种族就这样默默地生存在银河系一角的这颗小小星球上，任他们头上的统治者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而他们沉默依旧。
　　牙刃号降落在一个大型卡伦人聚居点附近，很快这些卡伦人就被驱赶来，为黑日海盗团修建一个基地。斯沃德毫不留情地驱使着他们，而这些矮小的种族却从来没有流露出丝毫不满。
　　我突然感到了强烈的好奇。征得斯沃德的同意之后，我开始接触这些卡伦人。
　　严格来说，卡伦人和太阳系人的模样差不多，有人曾经分析过卡伦人的生命密码并解剖过他们（卡伦人对这一残忍的做法同样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得出的数据表明他们属于“隔离时代”的一个人类分支，但是和太阳系人相比，这些住在简陋的聚落里、以狩猎和简单农耕为生、并且丝毫没有反抗意识的卡伦人明显已经严重退化了。
　　基地一个月便修建好了，高强度的劳作导致聚居点里三分之一的壮年卡伦人死去，然而斯沃德毫不留情地继续驱赶他们聚敛这个星球上的财富。与此同时，我开始尝试着不用翻译机和这些卡伦人交谈。
　　“斯沃德取走了卡伦人的东西。”我对一名瘦小的卡伦人说。卡伦人的语言里不存在“我”“我们”“你”“你们”这些第一、第二人称代词，他们全部用第三人称来指代。因此我也尝试着学习这种语言方式。
　　“亚里泰克知道。”卡伦人回答我——亚里泰克是他的名字。他朝着忙忙碌碌搬运东西的卡伦人队伍点了点头：“斯沃德拿走，斯沃德索取。卡伦即是大地。”
　　“安娜想阅读亚里泰克的书。”我尝试着提出了一个要求。
　　“亚里泰克不明白什么是书。”
　　“书，把故事、用文字、表达、写在书上。”我小心地拆解着词语，寻找那些卡伦人能够明白的语句。
　　“安娜想看什么样的故事？”
　　“安娜想看历史。”我说：“过去的故事。”
　　卡伦人点了点头：“亚里泰克知道了，安娜在这里等待，很快。”
　　他瘦小的身子消失在营帐里，我坐在木凳上，饶有兴趣地思索着语言的奇妙之处。当我称自己为“我”的时候，这个“我”仿佛无限膨胀起来，充斥着天地和一切，只有一个特立独行的“我”在其间。
　　但是当我称自己为“安娜”的时候，“我”便消失了，缩小了，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安娜”，语言学家安娜，海盗的帮凶安娜，可怜的安娜，渺小的安娜……世界在语言里浩浩然展开，而“安娜”不过是一粒渺小的沙，敬畏地眺望无边无际的苍穹。

　　正在我出神的时候，亚里泰克从他的帐篷里出来了，拿着一本折叠的“书”，看起来是用某种植物纤维压扁作成的。他把书放到我的手里。
　　“安娜拿走亚里泰克的书了。”我说。
　　“安娜索取。”他点点头，“卡伦即是大地。”

　　回到牙刃号我那小小的舱房里，我翻看着这本粗劣的手抄书，里面都是些零散的故事，从卡伦人的先祖离开太阳系开始讲起，很散乱，无非就是说他们在此定居，皈依大地宗教等等诸如此类的故事。
　　我猜，他们对大地的崇拜应该是这个种族缺乏反抗性的主要原因。“卡伦即是大地”是这些卡伦人平时挂在口头上的话，每当海盗团从他们那里掠夺的时候，他们都会这样说。从某种程度上来看，这些卡伦人崇拜大地，乃至于把自己视为大地。
　　你从大地上取走东西的时候，大地何曾有过半点怨言？
　　我读完那本书之后，将它还给亚里泰克。本以为相对于“掠夺”，他会对“归还”有所反应，但是他那灰扑扑的脸上仍旧一如既往地木然。
　　“安娜归还，亚里泰克接受。卡伦即是大地。”他说。

　　四千个银河标准时倏忽而过，这颗星球即将进入冬季，而斯沃德也已经开始着手准备起飞。附近的几个卡伦人聚居点全部被他掠夺一空。
　　“卡伦人没法度过这个冬天了。”亚里泰克在一次交谈中对我这样说。
　　我曾经对斯沃德说过这件事，但是只换来一记响亮的耳光，他只关心自己的飞船能否按时起飞，才不管这些可怜的卡伦人死活。
　　“安娜告诉过斯沃德。但是斯沃德拒绝。”我无奈地说。
　　卡伦人木然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个类似于惊讶的表情：“安娜不是斯沃德？”
　　我愣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卡伦人一个聚落就被视为一个整体，因此他也顺理成章地把我、斯沃德、黑日海盗团视为一个整体——这也是卡伦人没有第一第二人称代词的原因。
　　“安娜不是斯沃德。”我回答：“安娜不是亚里泰克，安娜不是斯沃德，安娜是——”我迟疑了一下，记起了阔别已久的家乡的名字：“安娜是辛多亚，辛多亚在很远很远的天空里。”
　　亚里泰克点了点头：“亚里泰克明白了，亚里泰克是卡伦，斯沃德是黑日，安娜是辛多亚。斯沃德索取、安娜归还、卡伦即是大地。”
　　他似乎很愉快地向我告别，转身一跳一跳地走了。

　　在这次对话后的第三天，我一觉醒来，发现所有的卡伦人都消失了。
　　斯沃德咆哮着，提着针弹枪闯进每一个卡伦人的营帐，又气极败坏地冲出来。最后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说！这些狗娘养的都跑哪儿去了？”
　　“我告诉过你，他们过冬的资源不足，我猜他们可能迁徙了。”
　　“迁徙个屁！”他一把把我甩在地上，派了几个人开着悬浮车出去四处找，附近的几个定居点全部空空如也，没有足迹，没有难民——卡伦人仿佛凭空蒸发了一般。
　　那天晚上斯沃德把所有的定居点付之一炬，火光映红了整个天空，他发誓要把这些逃走的卡伦人统统找出来杀掉。
　　如果他明智的话，他应该立刻就起飞的。
　　当然，我没有警告他。

　　翌日清晨，我被斯沃德的怒吼声吵醒，翻身披上衣服跑出营帐的时候，我看到停在空地上的半个“牙刃号”。
　　是的，半个，这艘巨型飞船的下半部分已经被吞入了大地里，斯沃德把手下一个个踹醒，让他们去把飞船挖出来。然而就在我们的注视之下，整个飞船缓缓下沉，仿佛下方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柔软的流沙。
　　当地面仿佛一张巨口在飞船上方缓缓闭合的时候，斯沃德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带着手下、拖着我跳上飞车去寻找另外三艘飞船，但是当他们冲入丛林的时候，那一大片柔软的绿色的林地朝着我们翻覆过来。飞车被打落下来，地面裂开巨口，把斯沃德和所有人统统吞了进去，我们落入无穷无尽的黑暗深处，我听到斯沃德的惨叫声戛然而止。
　　然后大地把我吐了出来。
　　我躺着柔软的枯草地上颤抖了好一会儿，这里现在看起来只是一片平静的树林，斯沃德、几十名海盗、六辆飞车和三艘飞船，什么都没剩下。我又冷又饿、浑身上下都是脏兮兮的泥土，但是一点儿也不害怕。
　　就好像我早已经料到了这个结局。

　　“安娜向大地请求一艘飞船。”我的脸颊贴着地面，低声说。
　　过了好一会儿，我感到地面深处传来柔和的颤动，当我抬起头的时候，一艘小型单人飞船已经出现在我的面前。它并非黑日海盗团被吞下去的那些船中间的一艘，事实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奇妙的流线型船体构造。
　　“安娜索取，卡伦给予，卡伦即是大地。”
　　当我进入空无一人的飞船控制室的时候，我听到了那个低沉的声音，像是亚里泰克的，也像是其他卡伦人的。
　　说到底，他们是谁并不重要，他们就是卡伦，卡伦即是大地。这里的人类并非以大地为信仰，那句话与其说是祈祷，不如说是陈述。卡伦人作为“我”的个体早已不复存在。他们已经和这个星球同化，他们就是大地本身。

　　如今，我驾驶着我的飞船周游银河系，我是语言学家安娜·卡伦。我每隔一段时间会回到卡洛尼克星，把我在群星间的见闻讲给或者播放给卡伦人。这里曾经有过很多统治者，如今这里仍旧有统治者，日后还会有更多的统治者。而卡伦人一如既往，从不反抗。
　　我衷心希望那些统治者能够控制自己的欲望，否则总有一天他们会被地震或者别的什么灾难从这个星球上彻底抹去。因为当你向大地索取的时候，大地予取予求。但是当大地向你索取的时候，你同样无法拒绝。
　　取之于兹，归还于兹。

　　End

《无穷无尽的大地》 作者：迟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