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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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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氏》
作者:七月

正文 无名氏(1)

  刊载于《星云IV》

  他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正是半夜,都市辉煌的灯火在摩天大楼的映射下,将天空笼罩在一片昏黄的光雾中。虽然正是月圆的时分,但那种凄冷的月色却被人界淡淡的橙色所掩盖,只露出一丝寂寥的影子。那股将他吵醒的意志还在房间里碰撞往返,耗尽最后一点残余的能量,体内随之而来无法控制的冲动让他急不可待地披上衣服,开门离去。
  上面的指示简单而仓促,仿佛是一个尖叫的咆哮。那股编码在气味和光线中的意志,透过他的感觉神经潜入他的头脑中,传递的信息如此的高效和强烈,以致无法用语言这种过时低效的信息传递方式来准确翻译。如果非要解释的话,那个意志在命令:“杀了她!杀了她!”然而这个命令的细节如此微妙,用语言来编码解释的话至少需要数小时的时间。这个命令的对象“她”就是“她”,没有具体姓名——和“他”自己一样,在大过渡中丢失了自己的名字。姓名是建立在语言这种低效的交流方式下的身份识别码,要将一个人足以区别于他人的巨大特征信息编码入数个音节这极度有限中的数据空间内,其中丢失的东西光想象便令人不寒而栗。“她”就是“她”,巨量的信息透过嗅觉听觉视觉通路在头脑中解码,他虽然从未见过她,却知道了关于她的一切。例如她在美国出生,对汉语抑扬顿挫掌握得很糟;她身高169cm,头发泛黄;她圆脸上有两个酒窝,右边比左边浅……如此之类,独一无二,决不会在世界上有第二个这样的女子,他决不会杀错人。
  下楼走到门口,储物箱自动打开。按他的老习惯一样,武器枪口朝里放着,新子弹刚刚送到,还带着工厂的温热。他打开弹夹看了一眼,却是靠基因特异识别激发的老型号,既没有穿甲功能,也没有携带误伤修补系统。这倒是让他略微诧异了一下,但也没有向上发布任何疑问。毕竟他不是一个喜欢提问的人。
  目标离他不远,这是一定的。上面的意志经过层层的加工分选,总是以最优化的模式发布到下面来。既然他接到了信息,就意味着他是距目标最接近的警察。走出住宅大门,他便开放了整个头脑网络。以自己为节点,查询信息编码成多种感觉信号,向周围发散开去。信息以警察的身份识别信号作为开端,仆一接触,便开启了信号接受者的头脑信息库,接受者的大脑在无所知觉的情况下对跟随在识别信息之后的查询信号开放,开始寻找所有有关她的资料。随后,接收者复制,对外释放出同样的查询信号。每个接收者都同时作为中转站和网格计算元将得到的信息汇总,形成一个巨大的信息运算网络结构。在瞬间构架完成的巨型运算器基由复数大脑中神经细胞突触中电信息的传递汇总整合,开启了一扇几近无限的信息处理之门。这些头脑中各式各样混沌繁复的信息被提取出来,任何被牢记的故事,所有无意识的画面,一切失去印象的片段都被唤起,在网格运算中翻滚拼接过滤——无意义的片段拼图般在彼此的大脑中寻找资料,合成可以认知的画面,庞杂含混的记忆在通过查询系统匹配过滤,找到有效有关的知识,孩子瞥见的衣角,中年妇女听见的尖叫,酒鬼嗅到的轻香都不再是杂乱无章不值得标记的垃圾信息,而蜕变为寻找目标踪迹不可或缺的资料。
  不到半分钟的时间内,他找到了目标所在。她周围的人们得到了警戒信号,不自觉地开始敏锐了自己的感官,稍稍修正了下丘脑的分泌,提高了体内代谢的速度,体液中的糖分和三磷酸腺苷的含量同时上升,做好了协助围捕的准备。这一切,这些人并不知情,唯有肾上腺素的分泌让他们的头脑稍稍地有些发热而已。他查找核对了地图,却突然觉得有一些紧张——离目标最近的通道是几乎一片漆黑,仅泛着些许微光的尘街。
  从他还能查询到的过去开始,他就害怕这样的街道,那种在漆黑中淡淡的微光好像恶魔的眼睛一样,让他恐惧不安不愿意靠近。那种恐惧产生在大过渡的改造之前,基由某种恐惧的经历造成,并被强迫遗忘。即便仅仅想起那种昏黑不见人迹的街道,如此的恐惧就会顺着脊梁爬上脑子,让整个身体不可抑制的颤抖。大过渡以来,他已不曾害怕任何“人”,警察是独立的监察者,仅仅受顶端意志的控制,任何人——无论职务身份——都受其监督。只要顶端意志下令,他有权调动一切可能的力量来消灭目标。没有任何对手能独立对抗这种控制力,他不害怕任何实体,却对这个无形无知的恐惧无能为力。
  然而他不得不强迫自己跨入尘街,调高了肾上腺素和糖皮质激素的分泌来抵抗这种莫名不安。尘街在大过渡之前是繁华的午夜核心,散布着那么多的夜总会,那么多的酒吧,那么多的迪吧与歌厅。这些东西随着大过渡的整合几乎在一瞬间就碾碎在历史车轮之下,神的诞生很快就消灭了大家那些需要打发的空虚和寂寥,抹除了无意义的放纵和轻闲,在准确的机体调控下人们被激发出那么多活力,不再需要这种虚妄的玩乐。这条街也就这样成为了被遗忘的角落,换上了尘街的名字,那么多涂鸦的墙壁蜕下自己的外皮显出掺沙过多的水泥,那么多暗红的灯盏破碎一地,那么多虚掩的大门锈迹斑驳,于是终于在这个时候激起了他的恐惧来。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努力地回忆过去。大过渡前的一切都如烟雾般虚无缥缈,在凶猛得几近残暴的意识结构与神经系统重建中,那么多神经细胞体凋亡而被吞噬,以至那些过去成为了斑驳的碎片,那些碎片经由新构架的思维与逻辑体系解读,也正如一个哈哈镜前般更加无以辨识了。在这样的拼凑下,到底会形成何种样式的过去并带了给他的头脑带来何种影响他自己是再清楚不过的了——死在他手上的人无数正是由于这种原因腐化堕落,最后不再能和神共鸣,成为神体内的异物的。然而当肾上腺素与糖皮质激素无法对抗恐惧的时候,他依然无法克制自己走向悬崖的边缘,开始查询过往的故事,寻找一切可以理解的段落来。

  那到底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他自己也不甚清晰。他还保有最清晰的记忆时自己不过二十来岁,年轻而无所畏惧。那是大过渡前最后的一段时光,正是单体人生命形式最后的辉煌期。在这个暮年时期,他却正经历着自己的青春。在仅有不多那时的记忆里,他是个繁忙的产品营销员,总是繁忙的奔波于各个城市之间,对未来唯一的期待是凭着年轻的资本打拚出一片小小的天空,养活自己,在都市的边缘买上房子和车,过上一个中产阶级普普通通的人生,有资本来满足自己一点点业余的爱好,比如看小说,比如上网,比如玩游戏。那个时候的生命如此单纯,却也如此混乱庞杂,有那么多期待和狂想,却没有一点点对自己的把握与控制力。没有神的时代,那些不受掌握的意志自由放肆出那些可笑的思维和无畏的欲望,把短暂生命挥霍在空虚之上,即让世间繁华,也让它寂寥。
  当他第一次与神遭遇时,既没有神喻,也无天兆,倒是那么多的朋友对他的行为表示了恐惧,几乎把他绑起来送去医院检查。那时候是一年的12月,和往常一样他在中国东面的都市中往返,在觥筹交错和旅途劳顿中振荡,被疲倦和神经衰弱折磨着,那么多的风景名胜和历史古迹都没有激起他的活力。他一次表现出得到神的血统之时,正是被那样的繁华都市搞得头昏脑胀,在市中心的繁华路段和客户虚情假意得几乎让自己都恶心了起来之后,突然看见了路边停在新华书店的那辆无偿献血车。车倒是干净明亮,但车边围着那么多日收入数百元的乞丐,让人不得不绕道而行。
  然而他看到那辆车的时候却觉得有种莫名无法克制的冲动,便绕过乞丐的哀号上了献血车,在学生时代结束后第一次义务献血400cc。或者这并非确凿无疑的证据,然而第二天8小时车程从苏州来到南京之后,他再次可以在另一辆同样款式的献血车上地献出了400cc。离开的时候,他几乎昏厥,然而却绝望地感觉到舒畅起来。在随后的半年,那种古怪的自杀般的冲动无数次的发生,让他足足献出了一人份的鲜血。现在已经很难明确得道出那种冲动是什么样的感觉,那种冲动是如此自然纯净,也就像性欲一般发生,扭曲了儿童时期的思维方式,同时却有令人似乎觉得这不过是头脑思维自主意志的决定一样,让自己拐走上了另一条生命道路。
  这样的病态的对公益事业的热爱很快在知情的朋友间引起了恐惧,倒不是因为这种莫名的热情本身,而是这个做对身体巨大的伤害。为了在朋友的关怀和满足自己的欲望之间找到一个平衡,他不得不控制住自己献血的频率,并且隐瞒事实。这最后让他成为前几批先知中为数不多的存活者,同时让自己不可控制地消瘦起来,从胖子变成一个精干的男子。
  然而在这段保存得最完整的记忆中,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关于那个恐惧来源的影子。虽然那段时间,他时常因为可能失血过多而死辗转不安,又陷入抽血时的快感中难以自拔,但那都不是这个恐惧的来源。那段时间里,他似乎未曾到过任何一个昏暗幽深的巷落,更找不出那样印象深刻的恐惧来。

  找到它,面对它,战胜它。
  经过多年警察的锻炼,他明白这是消灭任何敌人的不二法门,然而他却找不到这个恐惧的根源,只能隔着时间的迷雾和风车战斗。在通过神经和激素的调整,他怀着恐惧走过了尘街,目标隐藏就在不远处。然而此刻他的心思却不由自主地从任务中移开,在这个不恰当的时机为这个无法克服的恐惧烦恼起来。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故事造就的这个封印在无法触及之处的恐惧呢?上面大厦辉煌的灯火透过玻璃窗辗转反射,令这里亮如白昼了。网格运算系统飞速地统计了她的行动路线,从多年来关于她的习惯和人格行动方式入手制作了行为评估模型,在10秒之内建立了城市模块,通过他与她的模型博弈,给出了详尽行动路线指南。这一切在他通过尘街的同时完成,未来就象已经发生过了电影一般映入他的头脑里,如果没有什么古怪的意外发生,他需要做的一切,就只是按照行动指南将未来写入现实而已。意外的概率是微乎其微的,但在这有限的自由空间中,他能做些什么,就是一个好警察与怀警察的区别了。
  从这一刻开始,他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网络结构已经开始全力运转,这个网络结构虽然并不复杂——不过是单元数十的头脑网络而已——但在优秀的结构下依然构造了一个上位意识,一个较低级的“神”。这个网络结构的组织者,他这个节点自然而然地成为这个低级神的首席代言人。他的思维直接和这个上位意识相联,提出要求,接受命令,并随时有资格调用其它节点的身体作为辅助。这就是警察的特权和力量所在,没有任何一个单体能够对抗上位意识,没有单体能够真正的理解他们,更遑论对抗,他们只能单纯地接受神明的戏弄。所谓战斗不过是单方面的自我安慰,对于神来说,这不过是除菌。这个低级的上位意识尚且如此,真正的“神”更加超越了单体人想象的极限。
  基于这样的了解,在执行这个任务的时候,他变得不太认真。目标在街区的拐角处,52%的概率她在街灯正下方,31%的概率在T型大厦门口的铁扶手旁,而她的位置落在从拐角到讯息查询点6米长的距离内的概率高于98%。她有77%以上的可能叼有一根烟(恶劣的嗜好,光想到香烟就令他一阵恶心),而从资料分析,她未曾携带任何武器。他有些好奇,想知道他犯下了何种罪过需要处死,然而在有限的资讯下,这个简单的上位意识不能推断出可靠的答案,只能大概估计是腐化异变。
  他掏出枪,重新调出行动指南,调节为同步提前1/10秒。他在墙角站定,深呼吸两次,转身跃出,目标在路灯正下方。1号路线调用,一切瞬间闪过他的脑海——枪微抬指胸,扣扳机,后座力回复,调整左移两度开第二枪,节点评估。此时,他便已经不再是自己,仅仅是上位意识所属的一个工具,忠实地执行这计划的一个机器,甚至连自我意识都被隐藏起来,变成行动的旁观者。前后两发子弹射出,时间间隔不过1/5秒,位置准确地将她死死锁住。即便是她拥有超人的知觉,能够在他开枪的同时,甚至更早就开始躲避也逃不过第二发子弹的卡位,一切会在2秒内结束,子弹的毒素一旦识别目标的基因便会激发,神经毒素顷刻之间就会切断她的神经传导通路。这一切他都轻车熟路,而那个简单的上位意识并没有预计到异变将在这2秒的瞬间中发生。
  就在他射出第一枪的瞬间,随着枪械轻微爆鸣,她突然转过脸来。正如他得到的信息一样,那张脸娇小温润,皮肤在灯光下如同凝脂般的光润,然而却又在眉宇之间透出一丝倦怠。他稳住手,将要打出第二发子弹的瞬间,一股庞杂的信息流决堤般从对面咆哮而来,沿着他的感知神经管涌般漫上他的大脑,竟在他即将扣下扳机的最后一瞬间释放出强烈的神经冲动让他的手抽筋般剧烈颤抖起来。在那一刹那间,他的意识如遭五雷灌顶般不住的轰鸣,断开了上位意识的连接,失去了他的维持,那个低阶神明就这样烟消云散了。他本人的自我意识重新浮现在脑海中,致命的晕眩感挥之不去令他做呕。
  突然间,他孤家寡人地面对着目标了。失去了与上层意识共鸣,他不由得害怕起来。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敌人呢?竟然能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切入他的意识进程当中,将他几乎已经扣下的扳机打断。她的能力远远超出了自己,他手里有枪,然而这个武器已经毫无作用。依靠自己的单体脑,他实在寻找不到一点点胜利的机会。他甚至能够感觉到自己被屏蔽在她散发的信息素当中,从神当中被生生挖了出来,成为一个孤立无援的个体。她的神经系统如此独特而强大,精确地调控着自己的每一丝细胞,并且随时可以夺过自己身体的操控权,用神秘的神经信号底层编码杀死自己。他虽然拿着枪指着对方,从外人看来似乎自己掌握着面前这个手无寸铁的娇弱女子的性命,然而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甚至不用去探查,他也知道潜在的暗示信息正在缓缓地吞噬自己的意识,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之内自己就会丢下枪任其离去,如果运气足够好,她或许会留下自己的性命。
  随着他意识渐渐的模糊远去,他只听见不知来自何处的枪声响起。那幅娇柔而带着一丝倦怠的面孔对他俨然一笑是他此时最后的记忆,然后他便晕倒过去,枪重重地跌落地面,和水泥敲出咣的巨响来。

  多少年了呢?在一片漆黑的孤独中,他那由于失去头脑矩阵支撑而丧失了大半逻辑的意识这样空荡地思索着,多少年来自己不曾感觉到这般和整个群体,和顶端的神明间离开来的孤独了。有多少年自己没有依靠自己一个人的单体头脑思索而直接从那个庞大无限的头脑网格矩阵运算里寻求答案,有多少年自己不再用自己的头脑而仰赖神明来体味喜怒哀乐呢?他已经几乎全然忘却这一切,甚至连自己的名字标记都抛弃至信息的垃圾堆里,丢失了查找路径,再无找回的可能。
  自从大过渡发生,造就了这一切,那时到现如今到底是多少年呢?那时他大概二十来岁,然而现在呢?内分泌,神经系统在严格精确地调节下,几乎消灭了肉体衰老的过程;网格运算单元时常处于那种混沌的状态让自己没有办法分辨时间的流逝。在大过渡之后有那么多的记忆,却没有办法讲明白哪些是来自自己的亲身体验,哪些又是来自外部寄存者——他人的大脑。每个个人都是头脑网格矩阵中的单元,他们的信息相互交流,相互转移,如同电脑磁盘不同磁道一样,对系统来说到底处于哪个磁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记得调用的路径。于是个体的记忆便在彼此的大脑中相互流转,很快就没有办法分辨出哪些记忆来自谁,哪些是自己,又哪些是别人了。
  但他还记得大过渡本身,因为当时是如此的痛苦,如此的恐惧,那种记忆的烙印甚至修正了脑细胞突触连接的路径,再也无法抹去。
  最开始到底有多少感染者到现在也没有得到一个确定的结论,而到底何时这个奇异的病毒开始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也无法得知。或者从数千年,数万年,甚至是人类刚刚诞生开始,那种病毒就存在于某些人体内。或许在遥远历史的传说中,那些吸人鲜血而又赋予人鲜血的魔鬼正是这些先知们的影子,或许在奋不顾身杀身成仁的英雄血脉中流淌的正是这一族带着自虐倾向的血液。无人能够证明或证伪这些或许荒唐的猜测——至少“人”不能。
  但可以确信的是,正是现代医学高度发达的输血献血技术和相互救助的供血系统完成了这个奇异病毒的散播,通过无知无觉之间带病毒血液的散布,这个病毒到达了临界点,终于表达出了原先看不到的古怪症状来。
  他还记得在那漫长的几年当中,自己付出了那么多的鲜血流转入别人的身体,甚至重量远超出了他体重的数倍。到底有多少血永远冷冻在血库当中,有多少流进他人的血脉,如今有多少人正是来源于他那一支自然不可考。和无数感染者一样,他曾以为他唯一的变化只是对放血那种病态的依恋,而这个依恋又被归于越来越沉重的都市生活压力引发的无数古怪精神疾病中的一支。
  直到临界期终于到来,那些被缓缓改变的神经系统才在自己的同类面前露出自己的真面目来。一切都在悄悄地发生:整个神经系统被重塑,感觉系统变得更加敏感,更易于接受信息,复杂得超出单体理解的信息编码基础在大脑结构中形成,在丝毫不引起人们注意的情况下,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自己除了神经衰弱得对刺激有些过渡敏感以外和以前别无二致之时,自己的头脑已经渐渐地从一个独立的个体转型为随时准备和他人信息融合,并存为一的结构单元了。
  当有足够多的同类之前,那种简单的信息传递如路人点头问好般单纯,随着数量的增加,在人们理解之外传递的信号就渐渐地复杂起来,终于突破了临界点。他还记得当时那种无数莫名其妙不知从何而来的感觉在自己的大脑里冲撞拍击的痛苦,各式各样古怪的声音在耳际混乱得回荡,躁动的长笛从天际传来,降灵师般的无意义的呢喃在背后如影随行,锐器在玻璃上划过的尖啸几乎要穿透他的头骨将自己撕裂成两半,而光怪陆离的幻境闭上眼睛也飘摇在自己周围,他看见这般的衣着清凉的美女在空中摇曳,这般的极光式光晕蚕丝似的将他包裹起来,这般的血雨从天而降染遍了整个天空;终于最后那些触觉将自己从现实世界中割裂了出来,苔藓的滑腻,金属的冰冷,花岗岩的粗糙,浆糊的粘稠,竟然如此无间地结合在一起,让他放弃了最后的抗争。
  然而这一切与思维本身的混乱相比,却又要温柔和容易忍受得多。当那么多单元相互连接,却还没有构成一个合理有序的结构机制,正如同数不清的丝线毫无规则的纠缠在一起。神诞生的基础已经达成,那么多的信息相互连接,却没有一条信息有明确的通路。一切就如同潮水一般漫涌而来,向一切尚有空隙的头脑冲去。每个人的头脑就在这样的庞杂无序同时却又无法逃避的狂暴力量中,如滩头的小草般承受着肆虐。既没有有效的编码方式,也没有经受整合的头脑,于是每一条释放出的信息都如随意拖入同时却又被划得千疮百孔的光盘般,再经过接受者尚未统一标准的解码方式,就像使用了一个失真严重的光头来读取一样。那些已经不知所谓的数据在大脑里旋转,很快也就让人们的思维成了混乱的浆糊。他就像永远在梦中无法醒来,思维既没有目标,也没有逻辑,完全成了无理由运转的机器。
  在这段神艰难诞生的混乱时期,人类世界几乎到了崩盘的边缘。正是由于网络连接结构的诞生有典型的渗透系统特性——临界点爆发,人们实在没有得到足够的预兆来准备容纳,或者是抵抗这一切。在一瞬间,世界上就出现了如此多的精神病患者,超出了任何诊疗机构的能力极限。就在这一瞬间,作为单体人存在集合体的社会彻底瘫痪——任何一个患者都失去了一切正常的行为能力,几乎隔绝了一切和现实世界的联系,陷入信息狂潮的幻境中无法逃脱。
  那既是灾变也是奇迹,谁也说不清楚那么多失去行为能力,连放在眼前的食物都不懂的去吃的人们是怎么样活过这持续数月的大过渡期。人类千年历史创造的补给线分崩离析,依靠外来给养为生的城市呈现出地狱般的疯狂景象来。以百万计的人围困在钢筋混凝土的丛林里,失却了自身的控制力,好像程序故障的机器人般毫无意识地行动者。他们的意识被幻境围困,既不知道自己发出了什么样的运动指示,也得不到感觉反馈。世界就如同亡灵都市般充斥着这种异物,他们发出诡异不明的喃呢,迈着混乱无序的步伐,身体中风般地抽搐着。在那片精神层面的混乱涡流之外,外在世界也同样的无序和恐慌。除开感染者,为数不算少的非感染者大半在这个时期崩溃,在地狱的围困下,或者自杀或者发疯。那么多血迹尸体随意地涂抹在周围,身体失控从楼上跌落的,缺乏食物饿死的,被疯子杀死的,加上自杀的,撞死的……那么多有机体就这样腐烂掉,那样的味道弥漫在人类世界上,甚至任何一次肮脏的屠杀也不可比拟。然而这一切,他们看不到,听不到,闻不到。
  神诞生在这样的混乱无序当中,信息节点如果是完全随机地探索通道,那么这些毫无次可言的丝线要织成神的形象恐怕需要千万年的时候才能完成。然而作为信息节点的人类头脑本身大大地缩短的这个进程。即使在这样杂乱无章的信息狂潮中,高度发达的人类大脑也发挥了自己强大数据处理能力和信息整合,在表层的恐慌之下,神经细胞们全力地筛选过滤这些信息,尽力顺应信息的内容来重建神经细胞之间的联络突触。在这高效的信息处理单元的协助下,头脑之间的联络渐渐的稳定有序,并且渐渐地构成了统一无歧义的信号编码系统。在这样的过程中,个体头脑那么多的神经细胞产生了异变,被除去,然后再生,每个人都丢弃了大半自我存在而成为另一个全新的个体,仅仅保留原先的身体和少量的过去记忆的片断来。
  最初,每个单元是一模一样的。每个单体人在神经系统构造上并无太大区别,而每个单体人在这样的头脑网格运算系统当中作用是完全一致的。当时,神就好像是生命进化过程中最简单的多细胞动物一样,虽然是网络结构,但仅仅是一个集合体。信息在分拣过滤上呈现的高效仅仅处于简单的提速,并不能构造出更高级的智慧形式。那时候,人们的个体意识渐渐在沉睡中苏醒过来,看着周围那片横尸遍野的土地惊骇不已。
  那时候,他醒过来,被身边那个腐烂地无法辨别的半裸女子吓得几乎晕倒过去。尽管如此,他并不孤独,从那时候起,他是一个庞大的网络的一个节点,和数以亿计的思想分享自己的恐惧,并得到他们的安慰。从那时候起,他便忘记了孤独的味道,不会预见到数十年后他会再一次被孤独和恐惧包围,并且被人从神的躯体上剥落了下来。
  不过,即便他会知道,他又能做什么呢?

  清晨的阳光透过淡蓝色窗户射入他的眼睛,依然炽烈。他醒来,整个人处于昏睡后的极度迷糊当中,突然想不起自己叫什么了。为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古怪问题,他躺在床上望着乳黄的天花板发了半天呆,依然找不到答案。突然意识到自己失忆的恐慌一下就控制了他,于是就试图想起这里是哪里。他想起这个的方位,这里是几楼,电梯73楼指示灯的接触不良,大厦出口的青色涂鸦……庞杂混乱的信息一下涌现在自己的头脑里,让他一震,却没有找到这个地方的名字。
  他很快就一件件地回忆起那么多的资料,足以确定自己什么也未曾忘记,然而不安却开始在心头徘徊了。有什么东西不对劲,有什么东西和过去不一样。一切的感觉都很陌生,好像自己并不是自己——或者说过去的他并不是现在的他,有什么难以说清楚的东西改变了。那么多的编码为各种感知信号的信息在这个空间中回荡,让他有些混乱,同时又觉得安宁。他并没有失去和神的连接,自己依然是其中的一分子,他还能清楚地接纳来自上方的信息暗示,自己的意识底层依然运转着神明意识的组成元件,然而这一切都不能消除他的不安。
  他觉得一切都似乎不太对劲。所有的一切,这个房子看起来陌生,这些气味闻起来古怪,那些承载着信息的信号们让他不适,那种随时暴露在人们的面前,一切透明无所隐藏的感觉让他紧张。一个神在自己头顶注视着一切的感觉令他不寒而栗,想把自己锁入漆黑一片的格间里。然而比起这些,更令他不安的是他清楚地理解这种感觉的含义。这是一个未转变者的思维方式,那种对高级智慧的恐惧,那种低等的自私。然而他是货真价实的转变者,他和网络连接紧密,并随时可以使用警察的特权来建立低阶网络。一切自己的能力都未成改变,然而心理状态却毫无理由地坠入单体的低等状态。心理状态原是应与身体状态配合一致的,在数十年间经历的一切让他对此再清楚不过。意识本身,是由生物物质结构形成的,受到身体各个方面的影响与控制,例如激素,例如酒精。所谓意志自由,不过是在生理规范的允许的狭小空间内有限的选择而已,你可以选择喜欢她而不喜欢她,但你又能控制住性激素带来的欲望本身么?
  他无法理解这样的心理状态产生的原因,并开始无法控制地对这个世界结构感到恐惧和抵制,曾经正常的一切开始呈现出不合理的地方来了。这是怎么样的一个不正常的世界呢?每个个体都是那个巨大的系统上的单元,对于那个庞大的系统来说,单个个体存在没有实在的价值。每个个体都在系统的控制和掌握当中,那个顶级上位意识掌管着每个人的生死命运。如果有必要,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必要,个体也会立刻献出自己的性命来。他曾经杀死过多少人?当中有多少只是由于机体病变而无法与上位意识共鸣而被当作入侵者屠杀,又有多少人是因为衰老失去能力而被清洗。这是一个冷酷无情的结构,它只追求唯一的目的——效率。为此,它会毫不犹豫地抹杀个体意识存在的一切意义。
  在无法控制的这种思维挣扎中,他一面希望回到原来“正常”的精神状态,一面又作为单体生命而对这个世界表示出恐惧和不满。这样的斗争让他的感觉系统兴奋性降低,几乎忽略了回荡在自己房间中的信息。这些信息详细讲述了昨天夜晚发生的一切——那一切几乎当作一个梦而被他遗忘掉。
  当他开始阅读这一切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信息处理因为意识逻辑和心理状态的改变而迟钝了。在过去,他可以迅速地接纳这一切信息,不用耗费1秒时间就明白发生的一切。而现在,逻辑系统的改变让他不得不将那些信息翻译成语言系统来理解,过去那么多信号会同时进入他的头脑,而现在却不得不透过一层会缺失信息的过滤。昨天,他只是捕杀她的一个棋子。在整个计划中,他只是作为吸引敌人注意力的工具存在,只不过是让那个拥有异能的对手将注意力与能力释放在自己身上,从而保障真正作为猎手的另一名警察行动的安全有效。从一开始,神就没有提供全部的对手信息,也没有期待自己能够消灭目标。它清楚地知道他杀不死她,反而会成为待宰羔羊。这一切均在神的计划当中,它计算了他的行动,将其纳入更庞大的捕杀陷阱当中,并没有考虑他的生死——对于这一点,神甚至毫不隐瞒。
  于是他开始控制不住地愤怒起来。多少年来,他都不曾愤怒过,在神经系统和激素的严格调控下过着冰冷,精确,机械式的生活,虽然意志清醒,但既没有真正的痛苦,也没有真正的快乐。数十年来,他就像是一个零件般行动着,接受指令,完成指令就是他生命的一切。他干过其他的什么么?业余爱好——从来没有过那样的需要,人际交往——消失在历史尘埃下,爱情——低效过时的生殖选择方式。他历数过去,未看到任何一点点独立于那个上位意识的个人存在,他只是一个结构单元,除此之外不拥有任何意义,甚至连一个名字都没有保留下来。
  他离开自己房间的时候,思维被反叛的冲动控制着,于是那么仓促地从这个简单干净,几乎空无一物的房间里逃脱,就好像在逃脱这个毫无个人存在的世界一样。
  街道上一如既往的繁忙。然而他放眼望去,却看到那一望无际的寂静。林立于城市中无数摩天大厦竟是那样的别无二致,既没有标识,也没有足以与其他可兹区别的特征。那是千万个克隆系,他隐约记得人类的都市并非这幅模样,在数十年前的那段日子,城市里是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建筑,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与另一个是同样的模样,那种错落有致的风格带来的美感还隐约残存在他那些前朝遗民的脑细胞里。当新时代来临的时候,那些残余的信息被彻底地清洗了出去。这些方格子般一模一样的建筑,建成了迷宫般的城市。这就是新世界的模样,外在信息含量低得可怕,已经抛弃了单体生命的信息方式。
  如果你被抛弃在网络之外,你就是一个瞎子,一个聋子。当你无法以网络单元的方式来接受信息,你就什么也得不到——甚至连识别城市里街道的位置都无能为力。作为一个单体,这是一个纯白的世界——空无一物,就像彻底地黑暗一样。你听不到,看不到,因为真正的世界并不在这里。真正的世界存在于人类集体头脑构造的运算矩阵之上——世界是信息的集合体,它并不是单纯的物质本身,而是信息的接受,处理,反馈造就的信息系统。信息的存在于哪里,世界就存在于哪里。无限的信息不再透过招牌告示,广播电视来传播,而通过另一种编码方式透过人的感知来传递。从信息传递本身来看,通过旧式媒体与新式方案并无本质的区别——它们都传递信息,不同的是后者的编码更有效,后者的处理方式不再是单体,而是分部的网格处理。极大的降低了编码与解码过程的信息丢失以及重复的厄余处理之后,过去的世界被抽空,然后被遗弃。他看见的世界是一片寂静,因为他已经不再是新世界的一员,虽然和所有人一样存在于这里,然而却已被遗弃。
  他依然能感知到各式各样的信息充斥与都市之中,还能从气味声音光线中分辨出各式各样的信息,头脑依然处理着它们。然而他的思维却改变了,他从未如此明确地感觉到自己是一个个体存在,有自己的想法和意志,不应当简简单单地作为一个零件。那个庞大无边的信息构成的网络胶结在人群中,就好像一个无所逃避,厚重无边足以遮挡住太阳的囚笼一样罩在他的头顶,提醒着他,神无所不在,不可违抗。
  他无法理解过去发生的一切,自己就在这样的情况下,生活了数十年,即从未感觉到不自由,也未曾有反抗的意志,不禁心寒。这是所谓的觉醒?他疑惑地想着。如果人真的生而自由的话,那么这个世界就是错误的。
  然而这个错误的世界,却又那么的高效有序,和平安宁。既没有战争,也没有罪恶,纯洁得如同乌托邦一样。

  两百年前,理想主义者和空想家设计了这样的世界,那里人人平等,生活安定和平,人人以劳动为乐,物资丰富。那样的世界成为一代人的梦想,却又受到后世的嘲笑。两百年后,在一片血流成河的死亡笼罩下,一个无限接近曾经梦想的世界诞生,瞬间就摧毁了那么多曾经受到憎恨的人间罪恶。
  当千亿个意识连接成网络的时候,最初只是信息交流的高速化而已,然而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就出现了信息处理的分工了。信息的交换,集中,过滤,融会,运算这个步骤开始集中于不同的头脑中。原本作用相同的头脑出现了功能的分化,运算者,交流者,执行者作为功能个体出现,正如多细胞生命的进化一般,从简单的聚合开始出现了分化。
  这样的分化最初是功能上的,然后终于发展到了生理上。在头脑矩阵的催化下,人们的神经系统和内分泌系统开始改变,人类进化历史亿万年建立的神经突触通道系统被巨大的作用力修正,有些早已流畅的路线被废弃,有些原不存在的路线被挖掘出来。那才是整个大过渡时期最痛苦最残酷的阶段。那些牢固坚守岗位千万年的神经细胞开始异化,改变树突和轴突的取向,从斯旺细胞的保护下强制剥离出去,几乎是盲目地探索自己的道路。这就好像在遮天蔽日的热带雨林中滋生的藤蔓——它们拥有的时间不多,生存的机会也不多。虽然有那个已经渐渐从襁褓中诞生的神的引导,然后这样引导正如每个伟大的预言家般飘缈和茫然。
  那片狂乱的生长中,人们的自我意识经历痛苦和暴乱,很快也就彻底泯灭了。在历史上,对于人类意识本身有过无数的推测,但是思维本身依附于神经系统的结构却是毫无异议的。比起当初那种混乱的外在知觉信息汹涌的狂潮,神经结构的重建要恐怖却又平静得多。神经突触通道改变了信息路线,不仅在最初就混乱了各种感觉间的区别,更完全抹杀了感性知觉和理性思想的界限。另一种形式的通觉开始呈现,于是人们不仅在看到娇艳玫瑰之时会听到遥远的小提琴独奏,也伴随着对即将到来的灾难的预演。感觉和思想缠绕成一串纠结的线团,毫无规则地融合在一起,把刚刚从混乱信息中清醒的头脑再一次割裂成碎片。
  然而这一次冲击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因为逻辑思维系统很快就在神经通路的重建中被毁灭掉了。逻辑基础的严整有序,前因后果正是建立在神经通路的前后连接之上,重建后的神经通路,就丢失了原本逻辑的因果关序,彻底毁坏了思维推理所需要的基础。当你没有办法从一加一得到二的时候,理性思维的推理能力就消失不见了。人们的思维开始呈现梦境的状态,丢失了理解能力,从鸡蛋中长出高楼,从胸腔中跳出猴子。就在这样的个体思想无序的状态下,世界却没有出现当初那种失控的局面,反而依旧正常地运转着。完全失去行为能力的意识头脑开始融合变化,跳过个体意识理解的过程,结成一个在更高范围中逻辑清晰复杂,因果严整,网络关系纷繁的系统。没有个体理解自己的行为,然而却促成了群体行为的组建——正如每个机械上的螺丝都不可能了解自己工作的意义,然而完整的机械整体却是有序而目标清晰的。
  非个体逻辑时代延续了数个月的时间,那些单体头脑才开始重新形成自我意识,重新认识到自己不仅是一个整体的组成,也是一个个单体。然而这样的认识已经完全推翻了过去个体存在第一的基础,成为一个整体优先的范畴下的自我意识。这种全新的自我意识只是对于新信息通道的适应,而并非原来意识的复活,虽然保留过去片断的记忆,然而却和这个躯体过去的意识并无关系。这些新人的逻辑系统已经改变,成为矩阵运算的一部分,将感觉和理智融合在一起,不断通过周围信息流就换来维持自我存在,甚至连自我意识本身也需要多个外界头脑运算的支持。他们的神经系统发生了彻底的改变,不再以一加一等于二的单体逻辑作为基础,而是以高层意识的逻辑思维的营养来养活自己的思考,甚至没有办法真正理解思维因果之间的联系,成为一个黑盒子系统的终端。
  随着神经系统的改变,另一个极端重要的调节系统——内分泌系统也发生了异化。虽然内分泌原本就与神经系统密切相关,然而更多地表现出独立自主的特征。但是随着神经系统在高阶意志的控制下的重建,丘脑,下丘脑等在激素调节中拥有司令部称号的神经系统组成开始显现出更加重大的作用来,很快便成为高阶意志对激素调节精确调控的枢纽。激素调节控制成为整个高阶意志完善的最后关键步骤,随着它的最终建立,个体思维彻底依附于高阶意志,并结束了最后的分化。
  在激素调节控制和神经系统的功能重建的共同作用下,个体意识开始区分为运算交流体即基础构成单元,中枢体即信息总汇和融合单元,医生即机体治疗调节单元,警察即监督免疫单元。他们各自的神经系统结构都有了分化,对于信息的反应和意识的方式都各不相同。例如警察作为中枢建立低级群体意识的能力,例如医生利用底层调节他人意识的能力。他们虽然各尽其职,却没有身份高低的区别——作为高阶意志组成部分,没有谁比谁更重要。
  然而平等本身,就意味着抹杀自我。

  他沿着街道走下去,最开始是没有目的的。这不正常,因为对于一个严整有序的系统来说,没有那个单元的行为不是没有目的的,当没有目的的行为存在的时候,就意味着单元出现了错误,需要被抹除。这就是免疫系统存在的意义,也就是他存在的目的。
  这个时候,他突然有了去看她的欲望了。那个几乎杀死自己的对手似乎是一个医生,然而所拥有的能力却强过他所见过的那些人。从来没有一个医生能够侵蚀警察——警察是独立行动单元,接收顶端意志的直接调控,而并不通过医生来间接处理。他们根本就没有在意识中留下允许医生调控信号通过的通道,医生的意志对他们来说应该是如同撞到防弹衣的针头一样毫无效果,然而他却被入侵了,几乎死掉。光这一点,他就有足够的理由好奇,而在表面好奇之下的另一个原因,是如今他和她一样被神所抛弃。
  她已经被杀死,被抹除。然而既然曾经存在过就必然遗留下过去的痕迹。如果他不能逃脱必将被抹除的命运,那么至少将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尽量推迟,至少像她一样成为一个不能被简单抹杀的强者。这种过时遗族的英雄气概就这样从他被解放的自我意识中迸发出来,他自己都开始疑惑这一点,在数十年前的过去,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顺着当日的街道回到自己几乎死去的现场。当时寂静的街角已经被庞杂的信息洪流所包围,那些吱吱唧唧的声音,繁妙奇异的气味充溢在四周,反而令他感觉到难以忍受的孤独。孤独不在于无法沟通,而在于彼此的思想无法相融。他在已成异类的人群中走过,终于看到了当时她站的那个街灯。
  街灯下站着一个男子,消瘦高挑,眼睛竟像骷髅般底陷入眼眶——然而这却丝毫不妨碍几乎血红的精光从他的眼里射出。
  这个城市有着上百万人,有一个会正好站在这里并不奇怪——如果这个人不是这幅模样的话。
  消瘦,或者起源于营养缺乏,或者由于代谢过旺。这从广义上说,是一种病态,是没有足够的能量储备的表现。当新世界来临之后,在刚刚诞生,然而却异常强大的上位意识的控制下,科技的发展迅速地使人类摆脱了几乎全部的病痛,就连消瘦也被算入其中——粮食可以增产,吸收不良可以治疗,激素异常可以调节,没有留下令人保有个性的消瘦形象的空间了。
  于是他就变得不知所措起来了,把这个失常的形象迅速地与她联系了起来。他站在那里远远地望着这个男子,犹豫着是否要与他接触,要怎么接触。在这数十年的时间里,个体界限的消失已经彻底改变了个体的交流方式。所有人本就同属于一个整体,本就彼此依存不可分割——没有人会在与自己接触时考虑仪式礼仪,然而他却隐隐记得在数十年前并非如此。已经遗忘了与陌生个体交流的方式,他就站在那里,无所适从。
  他并没有注意到,那种焦虑散发出的气息和身体的颤抖编码的信息顺着弥漫在空间中洪流散步开来,被那些基础构成单元的感觉系统接收,从那么多无意义的数据中分离出来,被解析。就在他迟疑的瞬间,那个俯视与上空的神明便将他从亿万个体中识别出来。于是就有一个他的前同事接到了如同他昨夜接到的信息,兴奋起来。
  就在他终于决定向街边的男子走去时,异变骤起。就在他右脚迈开的同时,危险的预感透过网络剧烈地响起来,他转过头去,大约在百米开外的人群中,一个身着褐色套衫的女子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手中的枪直指他的头,闪烁着黝黑的反光。
  几乎就在扳机扣下的刹那,他身体朝前俯下,险险地躲过子弹的轨迹。枪声响起,一个尖细的惨叫从他身边传来,他甚至来不及去弄明白被误伤者是男是女就开始狂奔起来。枪声之下,除了尖叫外只有匆忙的脚步声——人们迅速镇定地给追捕者让开道路,并将他逃跑的方向围捕起来。这种团体协作虽然简单却非常的有效,像墙壁一样把他围困起来。
  急促地脚步传来,不会回头,他也知道自己已经被死死地锁住,所有可能的举动都被纳入追捕者的蓝图中,在下一个瞬间,他就将被杀死。
  在潜意识里,他早就明白如果自己出现错误,将会有其他的警察来杀死他,会有其他的基础构成单元在神的意志下分化,变成另一个警察来代替他的位置。那个时刻他没有任何办法逃避,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能与神对抗,他唯一的归宿就是死亡,无论作为个体他有多么强大的能力,他也不能改变这一切,就像她一样。然而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刻来的这么快,仅仅一夜之间自己的角色就被颠倒过来。他原本知道这一刻到来之前,自己的不正常必须被识别——可是他不知道识别是如何进行的,否则自己就可以设法逃避它。他所能得到的信息只限于这些,因为识别不是他的任务,是由别的行为单元来完成,而这些行为单元,他甚至不知道名字。
  那种面对死亡的冰冷的恐惧在不到十二个小时中连续两次穿过他的脊梁骨让他失去思考的能力,使他头脑一片空白。
  强击脉冲的焦灼味道突然从空气中传来,一只干涩如同骷髅的手突然抓住他,带着他向前跑去。他转过头,看到那具烧成黑色的尸体,才注意到抓住自己的正是那名路灯下消瘦的男子。
  “别回头,快点儿。”男子说,“这些人不是警察,但是很快会重新接到命令围住我们。趁警察的临时网络崩溃的时间,我们必须逃出去。” 他的语气冰冷,声音又很沙哑,虽然是帮他,却又有些不屑。
  太长的时间未曾听到古老语言这样的信息编码,让他花了过多的时间来理解这些,除了跟着狂奔,做不出任何别的举动来。
  他跟着男子绕过大半个城市,在各种速度的代步道上来回穿梭了十来次,逃避人群拥挤的街道,在隐秘处更换男子随身携带的衣服,想尽办法增加追捕的难度,最后终于在某大厦前停了下来。
  他踏入大厦,正习惯性地打算调用外围头脑的数据来得到大厦的详细信息,就被男子打断了。“那么,就是你了?”消瘦的男子说,“我们要找的那个警察?不要去依靠头脑矩阵,用你自己的脑袋把它记下来。从现在开始,学会使用自己的头脑,让自己的思维独立起来。”
  这句话突然让他感觉到了犹豫和震惊。虽然一言不发地跟着男子走了这么久,但他心中却混沌的一片。他其实并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虽然他知道自己不再是一个正常的系统零件,但是却因为依然保有功能而残留着一丝幻想。他只是在失去了指引之时恰好被男子所引导,然而这句话的意思却清晰地表明,他要与神决裂,成为一个叛变者,开始与这个世界对抗。
  他迟疑了一会儿,等到回过神来,看见那个消瘦的男子已经和他拉开了很长的距离,在电梯边很不满地望着自己。“你在干什么?”他问,“想要回去了?”
  于是他就跟了上去,电梯登上149楼,在过道的将近尽头的地方停了下来。
  打开门的时候,他觉得有些失望,因为那里面和他自己的房间一样,整洁简单,既没有多余的摆设,也没有一点混乱的人气。
  而在这个和其他房间看不到区别的地方,有4个人在里面,就显得很有些拥挤了。
  一位老人,一个女子,一个男子,加上他自己,空间多少显得有些不够。女子身材纤细,倒也玲珑有致,但脸上有些微胖,而老人的存在却很令他吃了一惊——那种桔子皮般褶皱的面孔和花白的头发倒也是多少年未见的了。
  “你记得你的名字么?”老人问他,声音因为衰老而显得颤抖着。
  他摇头。
  “你知道,你来这里的原因么?”老人接着问。
  他接着摇头。
  “那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么?”老人继续问。
  他继续摇头。
  “看来我们需要讲一个漫长的故事呢。”老人笑起来,脸上的纹路都皱在了一起。“最后,你觉得我比你大多少?”
  他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老人就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
  “好吧,在我开始讲故事之前,把你胳膊上的血擦掉。”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当那发子弹虽然没有击中他,却依然擦过他的胳膊,留下一道血痕来。

  或许真的有人永远年轻,然而决不会有人永远苍老。数十年前的老人是身体矫健的年轻人,每天打篮球踢足球,每顿吃六两大米饭。然而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方式很快就毁灭在研究所里,因为这个怪异的病毒的发现。
  最开始病毒是从一个严重的献血强迫症患者的血液里提取到的——患者一切都正常,然而却对献血充满病态的热情,为了献血甚至不惜伪造了多份身份证来。当时他的导师是脑科学方面的专家,就没有像普通的心理学家那样简单处理这个病例,相信心理依赖于生理,于是终于找到了这个并不难发现,却长期未被人注意的病毒。
  那是一个双链DNA病毒,序列简单。几乎没有耗费多少力气,他们就找出了病毒编码的蛋白,并很快证明这正是引发病态献血欲望的元凶。然而这个时候,他的导师脑科学专家的倾向使他们的研究走偏了方向。他抛弃病毒本身,开始研究这种蛋白质的作用机理,试图作为一扇窗户打开人脑思维机制的黑匣子。这项研究涉及的内容那么的纷繁复杂,几乎耗尽了所有人全部的精力。
  可是他们那个时候遗忘了病毒本身,把它编码的蛋白当作它作用的全部,忘记了去观察病毒的生活史。如果发现者是一个病毒学家,或者一个生化学家,或者老人就不会因为日后独自一人艰辛地研究而那么早衰老,会看起来更年轻些——至少不会比实际年龄比自己小的警察先生苍老那么多。当然无论如何,他们是没有办法阻止这个时代的来临。
  当这个溶原型病毒展现出自己的编码能力的时候,他们心满意足,忘记了还镶嵌在寄主DNA上的病毒核心,并没有花足够长的时间来注意这段DNA的存在,也没有注意到这段序列上的转座子特征。当蛋白编码开始后很久,久得足够让人失去等待的耐性之后,这段短小的序列开始声明自己的转座子身份,开始在人类DNA这条狭长的信息丝带上跳跃,不断地复制自己,将自己插入DNA不同的位置。这就像所有转座子的行为一样,作为DNA的游荡者四处晃悠,在各个位置留下自己的足迹,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然而问题有两个,每个都不可思议。
  正常的转座子的插入位置有随机性,虽然并非完全随机但也不会永远跳到同样的位置。然而它却精确地选择序列插入的地点,从来不发生移动,亿万个细胞中,找到插入序列不同的个数少得可怜。很难令人相信这是一个非特异识别的随机过程。而另一方面,人类DNA庞大的序列中,编码序列占的比例不足2%,因此,随机跳跃的转座子会插入编码序列的机会微乎其微,然而这个诡异的病毒DNA转座位置令人恐惧——全部是编码序列。这两点,仅仅从数学统计来解释,它的转座是随机过程的可能就远低于万分之一。
  然而这一点已经是老人成为老人之后才发觉的。那个时候,大过渡已经成为往事,像老人一样未受到感染还活下来的人已经成了稀世珍宝,他既没有人去述说,也没有人来倾听。那个时候,他才明白原来有那么多清晰的事实证据在眼前,而自己一直视而不见:比如病毒编码的蛋白效果准确单一,仅仅对人类有效,不影响包括黑猩猩,倭黑猩猩在内的任何其他动物,而效果又是那么的独特,仅仅激发献血的欲望——除非在科技发展到医学昌明程度的时代,这样的病毒毫无价值,绝非在漫长进化中自然产生。转座的序列位置几乎全部与神经系统的表达蛋白有关,毫无厄余。这个病毒是一个功能强大,编码简练,毫无累赘,完美的艺术品般的设计物,绝非无规律的自然选择和概率事件叠加进化而来的生命那般充满残余碎片和无功能垃圾。
  这一切,却是在他二十年后终于设法通过叛变者破解了新世界的信息编码方式之后才明白过来的。这二十年中,他孤独地生活在人群当中,被隔离在整个世界之外,无法与这个世界沟通,无法理解这个世界。当他破解开编码学会阅读那些流动的庞杂的信息之后,他又花了一年多的时候才发现这个秘密——自己星球亿万米高空上那么多的不明飞行物,已经停留了数十年,即不靠近,也不远离。

《无名氏》 作者:七月

无名氏(2)

  他听完这个故事,即不难过,也不激动。他隐隐地记得,在自己小的时候,曾经一度沉迷于UFO的各种故事。然而当听到这个故事最后的时候甚至一点兴奋也找不到。到底是时间磨灭了自己的激情又或者是矩阵系统彻底摧毁了自己兴奋的能力不得而知。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事情。”他问,“这和我应该没有什么关系。”
  “的确没有。”那个一直沉默着的女孩子说,“你哪来这么多问题?你是要和我们一起干,还是回去傻子一样待在屋里等着被你的那些前同事们打成蜂窝,就一句话,你选哪个?”
  她的声音低沉却悦耳,那种独到的声音令他吃了一惊,吓得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回答这个问题。
  老人伸出手,朝她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女孩子很不情愿地低下了头,瞥了他一眼,露出深深地不满来。
  老人继续说:“她叫徐敏,五年前被警察追捕的时候我救了她。原谅她吧。你说得没错,那些历史和你现在没有实际的联系,但是我希望你明白的是,从现在开始,你是在与那个超乎想象的群体智慧作战。你需要明白敌人到底是什么,也要知道,在他的背后,还有那个更加神秘无法理解的存在。”
  “与神作战?”他惊叫起来,“和神面对面地为敌?怎么可能?怎么个作法?那是个庞大的头脑网络,除非你把人们全部杀光……”
  “没错,那是个网络,以人类头脑作为运算单元的网络。”老人说:“要对一个网格运算网络进行破坏,有很多种方法。”
  “第一种:消除运算单元——把人们杀掉,或者想办法把他们从网络中剥离出来,这种方法没有可操作性,单元数量太多,何况我们并没有找到有效的手段来完成头脑网络隔离。”
  “第二种:干扰单元间信息交流。头脑网络存在依赖于单元间通过依赖声音,光,气味等信息编码的信息传递,如果这些信息传递被干扰破坏,网络就会崩溃。人体能够接受的信息带宽是有限的,如果有大量无效,错误,无用信息编码传递的话,占据足够的信息通道,将这些头脑单元间的信息交流量降低到一个足够低的程度,建立在头脑网络上的上位意识就会因为信息量不足而进入休眠状态,就像把人们关进黑屋,隔绝一切刺激后就只想睡觉一样。但是问题是:我们没有办法制造出足量的厄余信息来。它的数量太大,即使造成局部的阻塞,也不能将整个网络运算终止掉。”
  “最后也就只剩下一种可行的方案:植入病毒,修正单元的底层编码。网络运算的单元各司其职,但其中有的运算的数据更加关键,我们要做的是:在这些关键运算单元中修改他的运算方式,让他对信息的处理无法得到正确的结果。但是这个方案实施的问题在于——必须突破网络错误校正机制的保护。”
  “为了避免单元运算和信息传递过程的错误,核心数据实际上并非由单一头脑运算,而是通过复数个头脑运算,每个独立得到结果,然后通过汇总相互校正掉运算错误和信息传递干扰得到唯一结论。如果要让这个最后的信息汇总漏过我们嵌入的错误,唯一的方法是将这些复数单元同时逆转。”
  “要逆转运算的底层机制,修正底层编码,需要医生的能力。我们可以伪造医生的底层编码,修正单个个体的身体和灵魂,然而问题在于,我们作为单体,是没有办法做到准确无误地同时修改多个目标的。如果这样的修正不够迅速准确,那么当校正机制发现任何一个单体被逆转的话,不仅前功尽弃,而且会暴露执行者的目标。我们必须进行一个个人无法完成的准确协作,同时修改所有目标,这样校正机制便无从找到正确的范本来完成校对。所以我们需要一个能够形成一个头脑网络的人来完成这个必须群体意识才能成功统筹协作的任务——一个警察。而我们对警察的能力机制了解得太少,网络构建的信息太过复杂,没有办法伪造一份。”
  “然后我出现了。”他说。
  “是的,一个警察,一个叛变者。我们需要你,于是你出现。”老人笑着说:“我叫李晟科,很高兴能见到你。”
  “那么,”他说:“我们到底有多少人?”
  “关于这一点。我无可奉告。不要询问我们有多少人,我们计划的内容。你不需要知道任何你需要做的事情以外的东西。你们的神可以掏空你头脑里的一切,只要它想。你必须将自己隐藏起来,让它注意不到你。然而如果你一旦暴露,你是没有办法保留任何一丝秘密的——就算你在牙里藏着氰化物也毫无用处,在毒发之前你就会展示完你的一切。你们每个人都只知道你们的任务,这样即使是失败也不会对整个计划造成灭顶之灾。我已经告诉你你需要知道的一切了。如果你加入,我就给你任务,如果你不加入……”
  “我们就杀了你。”他身后突然冷冷迸发出这样一个声音。被吓得一激灵之后,他猛地转过头,才想起领他进来的男子还在他背后。
  “对了,忘了告诉你,他叫陈靖,你要小心点儿,他是昨天我们被你们杀死的伙伴的好朋友。”老人说。
  “看样子,你很信任我呢。到现在,我认识的两个同伴——一个憎恨警察,一个随时想杀了我。”
  “尊重和信任每个成员从很早以前是我们的优良传统。好吧,还有什么问题么?”
  “有。”他说:“我想知道,你们到底为什么想要毁掉这个网络?”
  这句话令这位叫李晟科的老人微笑起来:“这个问题,不是应该问你自己么?我是被排除在网络之外的被遗弃者,它所提供的一切我都未享用过,对我来说,有回到过去的生活方式的欲望再正常不过。你呢?你一直连接在网络上,一直享用着它来带的科技飞跃等等奇迹。即便你的思维方式出现异常,但你还是网络的一个部分,如果你愿意,你依然可以那样生存下去,并没有什么损失。然而你却和你自己都以为无法对抗的对手为敌,将自己的生命识如儿戏。那你的原因又是什么么?这个问题,难道还能从我这里找到答案么?”

  并非所有的问题都能找到恰当的答案。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想要与横跨整个世界的超级智慧为敌?意志自由的权力,不受遥控的行为,独立思维的权力么?这些字眼的确有着令人神往的光辉,然而对他,却缺乏吸引力。他在那个结构严正,控制精确的网络中生活了数十年,而直到昨天之前,从来未曾感觉的哪怕是一点点不自由。他不禁模模糊糊地想起曾经看过的那些反乌托邦小说来,那些令人震撼的思想背后却深深地刻着一个虚妄的烙印——意志自由。曾经,在那么遥远的过去,在反乌托邦盛行的时代里,人们依然抱着那光辉伟大的虚妄字眼,以为思想意志都是自由的,将建立在某种生产水平上的道德思想体系妄想为人类的本性,忘记思想是生命体物质条件的产品,只有有效地维持适应物质基础才是恰当合理的,从来就不存在什么人性的永恒。他们甚至并不知道思想本身就是物质性的,那些所谓的自由不过是电流脉冲在被规划好的路径中流动而已,你无法创造出并不存在的神经通路,你无法摆脱化学物质对神经的调控。思想对物质的适应是无可逃避的,有心脏病的孩子往往乖巧不喜欢运动,因为如果他们不这样就容易死亡。
  如果说,人的思想意志原本自由,在头脑网络形成这个上位意志之前是自由,而无视那么多激素,那么多神经调节素,那么多香烟那么多毒品那么多酒精的存在影响的话,那么上位意志建成后对个体头脑的影响与之前相比不过是控制剂量上的区别而已。那么人类依然自由,正如弱智是不会觉得自己低能的,虽然常人会觉得哀伤。
  令人遗憾的却正在于这一点——正常的标准是有大多数人的平均来决定的,所以他和这个世界头脑矩阵中其他人的区别并非正常人与弱智的区别,而是疯子和正常人的不同。

  他坐在房间正中的软椅上,身体无意识地左右摇晃着。褐黄的蛋白软垫柔软均匀地衬着他的身体,像飘浮在云中般的舒适柔软。房间墙壁调成了透明的微蓝,外面强烈的阳光透过来只剩下淡淡的影子。这种舒适的环境催人入眠而他却在其中紧张不安,似乎这座大厦即将整体崩塌,将他和构成建筑的这些奇筋轻木一起埋在废墟中,一起腐烂掉一般。
  透过透明的墙壁向外望去,微黄的大厦墙上除了自然材料的镶蓝斑以外纯粹得连污点都看不到,找不到任何能令人兴奋的信息特征。既没有花纹涂料,也没有爬上去的攀缘植物,更看到标语广告挂之类的东西。这样纯粹的干净令人神经紧张,更甚于神经质的狂乱画面。在这样的世界里,他找到一点信息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唯有孤独地考虑唯一的问题——要怎么样去和神为敌,要怎么样去逆转那些挑选出来的关键人物,要怎么样去毁灭这个世界的构造基础。
  焦虑和不安的情绪是危险的。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真正控制住自己的信息交流通道,是否正确有效地将安全的信息送出,而把所有可能令人怀疑自己反叛的信息连同影子一起关在自己的头脑里。他挂在网络之上,比任何一个“伙伴”都要更危险。准确地控制自己的呼吸,气味,分泌和排泄机能,伪装成一个普通的警察。他花了那么多时间去学习底层代码的意义和编制方式,终于可以像神一样发出信息调节自己的神经和内分泌系统。虽然无法关闭信号接受装置,但是能在自己的手上复制一个遥控器至少是更加安全的。
  这是一种危险的机能,因为它的力量太过强大。没有多少人能够真正了解神经和内分泌系统的秘密,并不知道在大过渡中制造的信号后门可以轻易地将他们左右摇摆。正确的信号能够在顷刻之间刺激肾上腺素高速分泌,既可以让人爆发出数倍的潜力,也可以令人过量暴毙,正确的信号可以让一个文质彬彬的人顷刻间变成难以抑制的杀人魔王,也可以让狂暴的疯子变成安静守纪的傻子,如果你的控制足够准确,准确得达到了能够在自己的头脑恰到好处地绘制出一个准确行为的神经运作和内分泌调节过程并将其编码,你甚至可以将别人变成你的木偶,引线而动地操纵他每一个动作。当需要使用这样的能力来调整自己的身体的时候,那种力量就像悬在头顶的剑一样一不小心就会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这个世界就是神掌控下的傀儡之城,而他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些正确的傀儡,将悬着他们的线换掉,换成李晟科出品的假冒货色。
  按照计划,他需要每次在同一时间内逆转一整群同功运算群,将那些相互校对执行相同任务的头脑一次性全部逆转过来,一个都不可残留。
  “这个任务并非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相互配合就可以完成的。你必须冒险构建一个上位意识,利用群体生命体的协作配合来完成。”
  “任务的关键是意志,你必须自己的意志开放,让它足够强大,足以凌驾于原来的神明之上。你必须代替它成为神,就算是低级些,但必须彻底控制自己的子民。”
  对于这样的要求,他有些迷茫不安。“怎么可能?”他说:“我只是……”
  “你可以做到。相信自己的能力。我们已经教给你所有我们能教给你的技术基础,而能不能完成它,就必须依靠自己来掌握了。让我们从简单做起吧,第一个任务,是由27个单元构造的运算群,都在这座城市当中。”
  他花费三天时间,在整个城市里游走,只是为了能够查找,亲眼看到这27个目标。感性的认识甚至比详尽的资料更加重要,为此他重新伪装自己,试验刚刚掌握的控制技术,将自己的信号改制成普通警察,改制成基础构成单元,改制成医生,每次更换不同的身份信息,在餐厅守候,在车站蹲点,在人群中尾随,终于在自己的头脑中构造了他们各自的形象面貌来。
  他又花费了三天时间来试验自己的网络架构能力,尝试将自己隐藏成非警察身份并改造网络结构信息头,给矩阵组织信号加上一个虚拟身份的帽子,甚至伪装成某个他的前同事,同时却把通道端口接到自己的身上。这样伪装出一个个似乎是由其他人架构的,然而却被他掌握的运算矩阵。在反复尝试,即便是身处人群当中也足以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普通结构单元丝毫不引人注意之后,他终于小小地安下了心。
  然后当一切准备结束之后,他却坐在房间里瑟瑟发抖起来,胆怯得无法移动。直到徐敏终于丧失耐心,对着他吼起来:
  “你到底是出发,还是继续这样发呆!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来陪你。”然后又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懦夫。”
  他这才站了起来,看着已经愤怒的徐敏和面无表情的陈靖,说:“嗯,走啊。”

  站前广场,下午5点48分。时间和地点都是他预先分析数据确定的。这个时候,27个目标中22个离广场不到距离2公里,19个处于信息处理的宽松期。这样的条件下他可以建构一个较小的矩阵,花费较小的力量完成入侵逆转,花费较小的力量考虑应对信号传播距离延迟而必须的提前量。这时候也正是广场人员密集的时候,可以在足够小的面积中完成更庞大矩阵组成。
  作为他的保镖,徐敏和陈靖散开到路口,占据了最可控制局面的位置。
  他等待了半分钟,终于开始释放第一个构成信号,信号覆盖上了几天前追捕他的警察的帽子,很快就连接到附近的一个女子身上。信号通过识别,开始起效,立刻褪下表面上那层安全的外衣,侵占了她全部头脑,将识别信号和命令复写在她原本的信息之上。她整个躯体象僵住一般半秒,然后微微颤抖了一下,被改造成为一个拥有矩阵组织中转能力的枢纽。所有他发出的信号透过这名女子再散播开来,就好像挂上代理一样,在其他人眼里会认定组织者是她了。即便是追查起来,也只能看到那段伪装成别人的信号识别头,不会联系到他身上了。
  随后,信号就通过她的复制扩展开来,在数百平方米的广场中扩散。这个非法网络的大小成级数地扩大开,数十,成百,上千。没有丝毫的停留,他就开始动用的几乎全部头脑的全部资源为每个目标定位,将逆转信号解码,加上特异目标识别的信号头。在不到半分钟的时间内,27个目标全面定位完成。对各自距离的提前量进行了运算之后,他增幅了逆转信号的发送幅,开始同步入侵这27个目标。
  庞大的数据流沿着听觉,视觉,嗅觉神经进入目标的头脑,那些看似毫无意义的杂乱信号经过网状激活系统和丘脑,滤去第一层外衣,消除掉伪装代码。信号进入大脑,到达各个感觉区形成简单的感觉之后,开始激活头脑庞大的联络区。这个时候,那些混乱的编码开始融合,激活头脑中在数十年前的大过渡时期留下的编码后门,启动了严整复杂的神经信号。那么多神经冲动在头脑里产生,迫使心脏不得不加速跳动起来,为大脑增加供血,提供足量的葡萄糖与氧气来补充头部突然增加的耗氧量。运动神经的信号也高速地运转起来,下丘脑,垂体的分泌调节能力被完全调度起来,激素顺着血液运转全身,与运动神经信号一起形成反馈机制,调节脑部神经通道的路径,修改头脑思维过程看不见的秘密。
  在这个不间断的过程里,他必须随时掌控每个个体逆转过程的稳定和步骤的精确。每个神经冲动的开启和后随都必须精确无误,否则就有可能使目标的神经系统紊乱;每个头脑的逆转都必须协调一致,否则校对系统就会从中间找到被更改的痕迹,让一切功亏一篑。27个目标必须各自计算信号因距离延迟的提前量,将5个远距目标与22个近距目标协调一致,必须考虑19个空闲目标和8个忙碌目标在处理信号速度上的不同,填补上不同的厄余算法来达到速度的一致。
  为了不暴露目标,任务必须尽快达成,但为了非法矩阵过大而引起注意,运算的规模又不可以过于巨大。在矛盾中需要找到一个平衡点,就连这个工作,他也只能依仗头脑矩阵的能力来完成。为了达成这若干个微妙的平衡,他的头脑疯狂运转着支撑网络,好像在钢丝上行走一样危险。
  27个目标几乎既要同时完成逆转的时候,警报突然异动起来。他迅速地调用了额外的闲置资源来检查可能出现问题的地方,才猛地发现,一个离广场大约300米远的目标走进了地下隧道的死角。
  那应该是旧城区的遗留地带,没有加装任何联络信号增幅装置。无论是声音,气味还是光线,有效的传递都是短距的,一旦拐入那样的死角,周围又找不到其他人作为信号中转站的话,他就会暂时脱离矩阵连接,即接收不到,也发送不出信息。在逆转最后的关头,如果没有办法继续引导,不仅整个逆转会前功尽弃,还会留下自己的痕迹来。
  整个过程是不能暂停,也不可取消的。在这样危急的关头,他不得不调用起整个矩阵所有组成者全部的资源。这样疯狂地占用,甚至影响了人们正常的行动,让他们突然一下都变得呆滞和迟钝了起来,好像被按下了慢放键的影机一样。他不得不倾尽全力去设置无数无意义的冗余运算规则,试图将其余26个目标的处理通道塞满,让他们缓慢下来,事出紧急,就只能忽略了那么多的提前量预置,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乱填了上去。
  但这并不能解决那个失去联络的目标的信号中断,他迅速地将矩阵扩展,忘记了被上面的神发现的可能。迅速地完成定位目标之后,他列出了距目标最近的数人,发出了底层控制的占用命令,打算直接控制他们的身体。
  这个时候,他才突然注意到,离目标最近的人并没有纳入矩阵的组织当中。他的命令信号在他周围盘旋,被感觉接纳,融入头脑中,然而却不能以正确的形式解码,无法抓住对方意识的逻辑方式。虽然他的肌体是一个完全正常的转变者,却不与矩阵融合,无法接受他的控制。
  他没有时间来寻找原因,只好放弃了这个个体,向其它接近者发出了粗糙简单的命令,强迫要求他们开始狂奔,向目标所在的地方跑去。作为传递信使和信号中转平台的身份,这些人带着逆转最后的引导信号跑过去,希望赶在目标过程中断之前续接上。他急切地联接上他们的视觉,在狂奔摇晃的混乱视野中试图看到目标的影子。
  26个正常目标,虽然被占用了大量的进程,逆转过程依然缓慢坚定地走向了尾声。他听着死亡哨声的一步步逼近,那个混乱地让人想呕吐的视野终于赶在最后的时候发现了目标。
  为了赶上其他人的进度,他不得不设法把引导过程的部分运算通过模拟在那八个信使身上完成。长跑的最后阶段,这个落后整整几圈的选手终于爆发,猎豹般赶上,几乎在其他人越过终点的同时,完成了最后的引导。
  任务完成的瞬间,他整个人被抽空一样晕了过去。整个矩阵的结构核心突然消失,于是顷刻间网络彻底崩溃。那么多人因为突然的中断而产生了晕眩,好像因为震动而跳碟的影像一样出现了短暂的混乱。那个差点丢失的目标因为过度负荷,在高度紧张之后突然发送下来,瘫软在地上呕吐起来。
  徐敏和陈靖过来搀着他,趁着混乱离开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浑身被汗湿透,好像被暴雨淋过几小时一样。

  清晨的街头人头攒动。自从第一个任务完结之后,那种强大的操控力量在他体内渐渐地苏醒。他开始渐渐地对这一切感到得心应手起来。他的意志越来越强大,扩大了架构矩阵的能力,游刃有余地在操纵越来越庞大的矩阵与隐藏越来越巨大的秘密间周旋,他的意识细腻起来,对于底层代码的运用和编写更加纯熟,慢慢地将他人的身体掌控在自己的手中。他完成了51个目标的同步逆转,建立了几乎跨越整个城市的矩阵;他完成了87个目标的同步逆转,建立了连接城市与它的周边矩阵;他完成了147个目标的同步逆转,建立了跨越两个城市的并列矩阵。所有这些任务完成得轻松自如,唯一在他意料之外的事情是渐渐发现了那么多像李晟科一样无法接纳入网络的个体,其中不少明明在肌体结构上完成了逆转,然而却抓不住他们思维逻辑形式,无法纳入网络构成。这些神秘人物让他好奇,但又无暇探索他们的秘密。他只能给这个人计数,打上标签,整个城市里有算上李晟科他们,共有两百三十七这样的个体,找不到他们的共同点,但他禁不住猜想,这是不是就是整个反叛神的组织班底?这个秘密她只能埋在心里,不得向李晟科发问。
  他完成的任务越艰巨,建立的矩阵越庞大,对运算矩阵力量的了解越深刻,就越绝望。当初仅仅能依靠空想来理解的神的力量越来越浮现在他的面前,他越靠近,越明白神力量的恐怖,就像登山者从遥远的地平线走来,当初看到只是一个小小的突起,走到山脚下,才真正明白它到底有多高。
  他的强大与绝望同时成长起来,也开始对整个计划产生了疑惑。对于整个计划,他所了解的解释那么简单,没有办法解除心中的困惑。将关键处理单元逆转,就可以使神休眠,这样的说法让他怀疑。他怀疑的并不是这样的说法本身,而是怀疑李晟科老人对整个矩阵的结构秘密是否真正理解。即便是作为拥有网络运算结构组织能力的警察,即便是作为在头脑网络中生存了数十年的个体,他对于整个矩阵的组织结构依然丝毫不理解。那么作为一个单体人,依靠那点可悲的脑量来揣摩神的秘密,是否太过自以为是,太过瞎胡闹?对于这一点他不得而知。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只有做下去,期待得到一个有效的结果。
  但是仍然有另外的恐惧缠绕在他的心底,挥之不去,他无断地提醒自己不要去考虑这样的问题,避免让自己陷入无法自拔的绝望深渊中去,但依然没有办法阻止自己随时随地一不小心地将思维拐进去——他领取任务的时候会联想到这个问题,作战方案的时候会牵涉这个问题,进行逆转的时候会考虑到这个问题,安静地休息中会在脑海里闪现这个问题——即便是让神明,那个顶端意识陷入永恒地休眠,又能怎么样?
  历史永远不会走回头路,人类的遗传密码已经改变,数十年前的DNA已经被病毒转座子跳跃划得乱七八糟,在几乎所有人的基因里重新修饰了一番,彻底改变了人类的形式。人们最重要的力量,思维能力已经完全被扭转,原来单体思维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人类被改变的神经系统已经无法完成过去单体思维的过程,必须相互依赖才能搭建起自我意识。没有人能有能力将这些已经异变的生命拧回自己原来的道路,他们的后代已经彻底成为群体意识的组成单元。如果现在的网络结果被破坏,建立在其上的科技,建立在其上的社会会崩塌。假如他们冻结了神,人类要依靠什么生活?假如那些天顶的不明飞行物不干涉,他们是不是真的能冻结它?然而,它们又真的会不干涉么?它们费尽心力,等待了数十年来制造今天这样一个大地上的神明,它们真的会坐视不管么?
  这些疑惑萦绕在他的心头,梦魇般挥之不去。在这个人头攒动的大街上,他不得不花大量的力气避免自己的恐惧和混乱泄露出去,在行动开始前遗留下自己的踪迹。他转过头,看了看陈靖,陈靖依然冷冰冰地看着自己,即便是经历了算得上是漫长的合作,对方依然毫不掩饰对他的敌意。对于这一点,他无力改变。毕竟正是他参与,并且在追捕陈靖好友的行动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于是也就无法期望对方能像徐敏一样慢慢地转变对自己的看法了。
  或许是由于这样随时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生活,已经远离自己数十年的人类本能随着上位控制的消失回到了自己的体内。那种随时可能死去的不安刺激了欲望和爱情,很快就打破了过去横梗在他们俩中间因为过时的愤怒而造成的墙壁。他们不得不小心地释放自己的欲望,在彼此的身体中找到切实的存在感并遗忘那些无边无际的绝望和哀愁。在行动开始之前,他忍不住深深地望了一眼徐敏很黑的眼眸,释放出了不必要的思念和恐惧之后,才发出了矩阵组织的命令来。
  这次的目标数比起过去,并没有太多的突破,不过是232个,然而他们的分布距离最远却破天荒地达到了近500公里。为了对这样巨大的散布面积进行有效的覆盖,他不得不伪造8个不同的信号识别头,同时控制8个代理组织者进行并列矩阵的架构。这种庞大矩阵序列之间的延迟往往达到惊人的程度,他不得不仔细地调节系统的相互平衡,避免无必要重复运算。展开联络,锁定目标,调节延时和编排代码。
  一切按部就班地运行着的时候,所有的目标开始接受信号,突破护壁,慢慢地开始侵蚀,被逆转。在8个并列矩阵按距离调节协作的诱导下,全部232个目标的逆转到了最后的阶段。就在这他松口气的当口上,警告爆炸般地剧烈响起来。他一愣,就眼睁睁发现,这八个矩阵接连不断地从自己的控制下断裂开。
  突然从网络上被硬性切断带来的智力衰退一下让他感到头晕目眩,原本那种群体意识的高度感知和思维能力在一霎那被打回原型,回到单体生命那种微弱的 智慧模式下。那些正在运行的思维进程毫无前兆地中断,就好像被人从后脑闷了一棍一样,他哀号起来。但是甚至连仔细感受这样的痛苦的时间他都没有——这样的痛苦意味着他已经被发现,只有神才能这样迅速地切断他的网络。他仅仅有一闪念的功夫来回忆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错误,等不到找出答案,他就必须开始逃离。
  就在他哀号起来的那一瞬间,徐敏就察觉了问题。没有任何的犹豫,她冲回来,抓住他,开始朝陈靖那里跑去。原本正常缓慢的人流这个时候突然停顿了下来,即便是断开了网络,他在一片晕眩中也察觉到那股命令信号的流动,人们会将他们围起来,将他们困在里面无法逃脱,将他们杀死。他不自觉地开始分析命令的组成,有情绪调节,有愤怒因子,有宣布他们是恐怖分子的情报,有肾上腺素的促分泌信号……
  原本在他控制下的人们好像从梦中醒来一样齐刷刷地转过来,愤怒地望着他们。数百人好像潮水一样像他们围过来,不同的面孔却表达着同样的憎恨。陈靖曾试图控制局面,制造出一个可供逃跑的通道,但是对方的数量远远超过了一个人类能够控制的极限。在不到半分钟的时间内,他们就被死死地困在了中间,连一点人潮的间隙都看不到。
  他从头脑的混乱中慢慢清醒过来,看着这死牢般的局面,突然无比的轻松起来,就好像一个提心吊胆的逃亡者终于被戴上囚具的一瞬间一样。对最后宿命的恐惧已经太久,早就做好了全部的思想准备,终于就不用再为那些不确定的未来烦恼,安心地等待死亡了。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那么安静地等待死亡。陈靖和徐敏掏出脉冲电枪,开始向这群僵尸一样的人群扫射,试图减缓他们逼近的脚步,甚至在其中打开一条道路来。然而除了最初的一点点威慑作用外,那些被击穿呈现出焦黑色的尸体只是徒然增加了人群的愤怒和狂暴而已。再度强化的信号增加了人群的疯狂,身强体壮的人们爆发出野人般的战力,如疯犬样向他们袭来。顷刻间,原本打算突破的两人只能尽全力保护自己的安全,那些毫无防护的袭击者在强电脉冲的强击下几乎立刻化为浅灰的矿粉,但那些不断从四周甚至高高跃起扑过来的敌人无穷无尽,死亡的灰尘很快就扬起一层厚厚的烟雾,扑满了他们全身,盖上了脚被。两米开外的空间就显得混沌不清,空气中的焦臭的尘埃令人无法呼吸,脉冲电枪发射的强光在这片尘埃中来回反射,将这片灰云映得青蓝,远远望去就像一个大灯笼。
  陈靖已经明白自己已经无力支撑,就算是自己能在这样的空气里呼吸,枪法无比精湛连一个敌人也不放过,可是有限的枪弹容量怎么可能与几乎无边的人海对抗?在开枪的空隙当中,陈靖一把抓起他的领口,大吼起来:“你给我想点儿办法,别就这样傻站等死!行动是你弄砸的,至少找点补救的办法!”
  他抬起头,正看见一名狂暴的男子扑来,被徐敏一枪击散,那个身体一阵电光缭绕的闪烁之后成了依然保持着原形却松软空炮状的粉尘团,直愣愣地撞在自己胸口,散成灰烬几乎把自己厚厚地盖起来。“补救的办法,”在这片暴躁的喧闹中,他的头脑却是空旷地想着,“有什么?”他尝试着将自己的意志散开,将自己思维的触角连上这些人群,却每每如触电般受到对方的反噬。那些控制的通道存在,然而他插不进去,神占据了所有的位置,在那片资源抢夺中,他手上的筹码太少。他依靠一个单体生命的信号能力来控制他们,而对方仰赖的是数以亿计的发射单元。相比之下,他就好像是造价上百万的强功率信号塔旁的手制发报机一样,试图抢占同样的通讯频段,却只能造成一点儿几乎无法察觉的杂波干扰。
  “我找不到。”他心灰意冷地说。“没有,我办不到。”
  “一定有办法的!”徐敏叫嚷着,已经被潮水般涌来的敌人逼到了他身边,没有再后退的机会了。她的衣服已经被撕破,露出大半个右肩,腿上也不知道被什么擦过,现出一片污红的伤口,渗出淡淡的鲜血。
  他甚至来不及感觉到心痛,就察觉到更大的危险向他们接近。一些更加小巧的网络开始在周围构造,占用的资源不多,而且没有接管人们的行为。这是典型的低级警察网络,这样结构的出现,明确地意味着警察已经向这里开来。
  还没有机会让他们小心,子弹的爆鸣声就在他耳边响起。由于遮挡视野的烟尘缘故,子弹的精确性大打折扣,没有威胁到任何人。但警察是专业人士,他自己深刻地理解他们的力量,不可抑制地害怕起来。
  就在这一刻,徐敏和陈靖不约而同地退到他身边,就像贴身保镖一样把他围起来。陈靖再次大吼起来:“马上想办法,你做得到的,如果你是她挑选出来的,你就做得到!”
  这句话突然让他一愣,不明白在说什么。而三个黑影在遮天蔽日的烟尘里显现出了轮廓,陈靖慌忙扬手开枪,却只在烟尘中划过一道鲜蓝的光带,连警察的影子都没有摸到。随着那道闪光照亮整个烟尘遮蔽的空间,那些影子的轮廓再次消失不见。原本不断冲击的人群安静了下来,不再有任何活动,整个空间突然陷入了一片审判到来前的绝对静寂当中。
  他们连载这样的静寂中安静地体会恐惧的机会都没有,就必须为刚才开枪暴露自己位置的代价负责。陈靖伏下身,朝远离他俩的方向闪去。这时候,枪声接连响起。一发划过他的胸口,擦过皮肤在空中带出一条螺旋装的血痕,高速掠过的子弹灼烧了皮肤的神经,感觉不到疼痛;而第二发子弹却径直穿过他尚未抬起的脚踝,噗得将他击倒在地。神经毒素沿着脚踝上升,痉挛从陈靖的腿开始扩散开,那样的剧痛令他忍不住尖锐地惨叫起来。
  那种乐器裂弦般的声音撕破他的神经,让他一下清醒过来。他在这片肮脏迷茫中张望,被陈靖因痛苦而力大无穷的手狠命地攥住了肩膀,几乎把皮肉都撕裂下来。
  “想想办法,”陈靖尖号着,“想想办法!她选择了你,她用自己的性命找到了你。你是她选的,你绝不可能会在这里这样死掉。她从那么多个警察里选择了你,她不会浪费生命做一个错误的决定。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神经毒素的效果很快就散布开来,先是腿,然后是躯干,最后整个身体瘫倒在地上慌乱的抽搐着,四肢拍打扭曲着,发出啪啪的撞击声,这样的尖嚎耗尽了他最后的力量,扬起的灰尘很快就彻底遮盖了陈靖的身体,安静下来,终于什么反应也没有了。
  那句话,让他刚刚略为清醒地头脑重新混乱了起来,茫然不知所措。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说不出来。他想问明白,然而陈靖却在面前扭曲痉挛地死去了,还几乎拧断了他的胳膊。

  那句话却又好像一束微光一样唤醒了记忆中的某个角落,那时的光线,也正像现在一样昏暗不清,他模模糊糊地回忆起一个女子。那个女子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身材,却想起那头似乎是因为营养不良而泛黄黑发,在那看不清的面孔中总是挂着不以为然的轻笑,而空气中的那种绝望和剧烈的心痛气息让他想逃避。这个被唤起的记忆片断纠缠在自己的心头,却不知道和那一切有什么样的联系。
  他好像看到自己的秘密出现在黎明前的薄雾里,虽然面目不清,然而即将暴露在面前。那种无法抑制的好奇和寻找回自己记忆的渴望重新在死灰一样的心里滋长起来,燃起他求生的意志。原来那些因为绝望的宿命感而封闭起来的思维在旺盛的求生意志驱动下全力开动起来。那些扰人的困惑和恐惧就像被吹散般离他远去,在物我两忘的高速思维运转中,他终于意识到了解决问题的关键——那三个警察。
  他静静地等待,不发出任何声响。将自己的位置隐藏在烟幕当中。他必须等待,等待能够警察的位置,不能用别人的知觉,就用自己的。他静静地等待了那么长时间,听着自己的心脏发出深沉的咚咚声,好像连那些空气中的尸尘都要全部飘落那么久,他才看到远处的黑影轮廓。在看到那个映像的第一刻,他向前跃出,同时全面开启储存已经的全部信号,直到这时,才开始调节自己的肌体状态,变得高度兴奋和敏锐起来。
  他没有能力重新组建网络,然而底层代码的秘密依然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他无法释放出组建网络所必需的足够强大的信号幅度,无法克服神的干扰,但是集中能力将一两个个体逆转他还是有把握的,而除了神,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警察的底层结构,要逆转警察,并不是什么太过困难的事儿。这样异常朝枪口直线撞去的举动完全违反了正常的战斗逻辑,一霎那反而让习惯依赖于模拟推算的警察不知所措——这样的古怪做法只有疯子才会做,并没有在模拟中预先规划出对策。趁着警察混乱的查询,所有的底层命令信息倾泻而下,将正面的警察彻底包围在命令的狂潮中,那些编码顺着正高度兴奋的神经通路进入中枢,第一时间就切断了警察正常的行动能力。
  他不得不疯狂刺激自己的大脑,让它超负荷运转来对抗警察意志。他使用大量厄余信息来阻塞警察的思维进程,用将病毒拆成杂乱的小块骗入头脑当中重新组装,他一根线路一根线路地把他和头脑矩阵剥离,然后彻底重塑对方的思想人格,将信息处理方式修改,使处理得到意识结果扭曲,使个人意识无法与作为矩阵组件的身份配合,产生一个孤立的个人意识。然后他重新开放了目标所有的信息通道,让他与矩阵相连,然后以他为跳板,释放了低级矩阵建立信号。
  这就是借尸还魂的做法,他无法建立网络,他便入侵能建立网络的人来完成。他从来未曾感到对网络的控制如此的得心应手,在低级矩阵的帮助下,他在瞬间就释放出足量的命令,彻底扰乱了剩下两名警察的神经和内分泌系统,因为那种巨量的神经递质释放而死亡。这时候,那两人正试图抓住固守于原地的徐敏,却只能步陈靖后尘难看地抽搐着倒下。
  他抱着从死亡中逃生而瑟瑟发抖的徐敏不慌不忙地离开街口,那些已经在他控制下的人群徐徐让开道路。这些人的眼神里,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单纯地看着他们,只有那位警察表现出了恐慌不安,那样的眼神最初并没有留下太深刻的印象,直到第二天,才突然醒悟过来。

《无名氏》 作者:七月

无名氏(3)

  那种惊慌失措的眼神并不属于任何一个矩阵正常组件。
  没有任何一个头脑网络个体会表现出惊慌失措,他们永远有目的,明确了解自己的行为,相信神的引导,不畏惧任何可能的结果——即便是死亡。第二天,他突然醒来,明白过来自己在哪里见过那样的眼神——自己那里。
  就像被当头棒喝一样,他自己突然清醒过来,明白陈靖最后那句话的含义:他是她挑选的,用了自己的性命来挑选。
  那样的冲动一下就控制了他,他穿起衣服,跨过走道,敲开了李晟科老人的书房。
  一如既往,老人没有睡觉。看着推门进来满脸绯红的他,老人微微一笑。
  “怎么了?”
  “我不是自然的突发反叛的,对不对?”他问。
  老人露出一副疑惑的神情。
  “我是被那个女子逆转过来的,那天晚上我去追捕,却被她控制得那个,对不对?”他连续不断地说着,“她之所以会在那里出现,让我去追捕,都是设计好的。她牺牲了自己的性命来来把我从那个头脑矩阵里剥离出来。对不对?”
  老人看着他的脸,过了一会儿,说:“没错。”
  “怎么?你觉得愤怒?你后悔了?你觉得继续将自己的灵魂依附在那个上位意识上才对,你憎恨起她来了?”
  这个直白的问题,一下让他疑惑起来,自己是憎恨她么?是后悔是觉得应该生活在原来的样子里才对么?
  “你知道她选择你的原因是什么么?”老人说。
  他摇头。
  “我也不知道。”老人说:“既然她在这无数个警察当中选择了你,耗费掉她的生命,那必然有她的理由。也许你是知道答案的,但是你还没有找到。”
  这句话,令他突然回忆起那个记忆中那个在阴暗街角出现的伴随着至深的忧伤与痛苦的女子身影来。她们两人的印象过于模糊,无法核实,但却又不可抑制地怀疑其她们是否真的是一个人。他的思想迅速走远,甚至就开始试图回忆那个让自己感到心痛的故事到底是什么。那个隐藏在昏暗街角的忧伤就像他的姓名是什么一样,像烂在背上疮一样令他浑身不自在,这一切的最后谜底好像就在他眼前,就在嘴边,张口就能吐出来——然而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一张开,这一切谜底就又不见踪影了。
  他带着这些凌乱的思绪离开,在一瞬间突然怀疑起一切的真实性来——追捕她的设计是神计划的,怎么会有人将这个设计纳入更深的计划里来考虑呢?不过很快他又找到了合理的解释——那是他的辖区,就算是神的设计,也自然会将自己来当作诱饵使用无疑了。
  然后他嘲笑起自己的思维混乱来,除了神自己,谁还能阴谋设计那么可怕的头脑网格运算矩阵呢。
  然后他迷迷糊糊地重新睡去,完全忽略了刚才空气中那股本能被破解的异常思维波动信息。

  据说,这是最后的任务。
  裹在身上风衣衣角被在街道间纵横驰骋的风撕拽着,发出啪啪的声音。凌晨的天空都还是雾蒙蒙的,灯火也大半熄灭了,透过自己的眼睛,他所看到的世界显得迷茫不清,好像是梦中的寂静场景。
  “我们可以略过上一批目标,如果你能完成这个任务的话,那么就可以从另一个端口堵塞住矩阵的思想。当然从难度上来说,这比我们的原计划要困难得多,但是恐怕已经没有机会再按原来的路线图行动了。你的神已经盯上我们了,原来的计划步骤太多,太容易暴露。我们只有选择这样的方案,一次更大的冒险,而不是许多次小打小闹。”
  对于李晟科是否已经疯了这一点,他全无信心。虽然徐敏表现出毫无保留的信任,但即便是在莫大的恐惧压迫下产生疯狂的爱情也没有办法让他在这一点上保持一致。他时常想起她,他们对于她的了解就像对他自己的了解一样少,缺乏足以唤醒记忆的信息。他只能在心里保留一个黯淡的影子,没办法探究其中的秘密,而把怜爱毫无保留地全部留给时常瑟瑟发抖的徐敏。
  “你害怕么?”他问道。
  她抿着嘴唇摇了摇头。
  “你觉得我们能活下去么?”他继续问,但一下就被封住了嘴。
  “我不想死,”她说,“也不要你死。”
  他心跳因为恐惧不安而稳定下来,对生命的眷恋让他加快了脚步,不去考虑任何可能让自己陷入深渊的问题。
  他们这样安静地走着,穿过了中央大厦的转门,伪造身份识别信号登上了电梯,径直朝37层升上去。
  中央大厦,大概是整个城市里唯一高耸的建筑,其他的房屋为了尽量降低信息的损失和延迟,往往不敢拼命增加高度——只用中央大厦例外。这里,是城市的信息调度中心,任何需要覆盖足够大面积的信号都通过这里放大,送出。为了增加覆盖面积,它提高了自己的高度,同时用工业技术对信号增幅来对抗高度带来的信号衰弱。这就是这种城市的中枢信号塔,他无法以个人对抗整个矩阵的信号强度的话,那么这个增幅器就是最好的工具。
  然而当他使用这里,就没有任何办法来隐藏自己,成为一个闪烁着红光的靶子了。
  电梯门打开,四名站在门口的保卫人员看到身份无法识别的两人,立刻举起了枪。
  然而还来不及有下一步反应,他们的运动神经通路就被堵塞,再也不能移动一根手指。他毫不留情地夺走了他们的思考能力,直接把他们的身体的控制连接到自己的头脑上,好像遥控机器人一样摆布着他们。
  走廊尽头,推开门,在里面的人们能做出任何抵抗之前,他就彻底破坏了全部6个人的中枢神经,失去中枢调节的身体开始痉挛,数分钟之后才耗尽体能的临时能量储备,想几摊泥一样倒在地板上。他现在不需要代理来隐藏自己的身份,需要放手一搏,不允许代理的带宽限制妨碍了自己能力的发挥,这些人没有保留下来的价值。
  这样的大动作触动了警报,整个大厦内的信息躁动起来,那些信息开始向37层涌起来,蜂拥而至的警卫很快就保卫了所有的通道,封锁了所有可能的逃跑路线。
  只是他们从来就没有打算逃跑。
  在他的遥控下,六名傀儡警卫用密集的火力封锁了对方前进的路线,没有真正的造成伤害,只是暂时拖延了脚步。他缓步走进这个空旷巨大的房间,这里和其他地方一样整洁简单,既没有装饰也没有色彩,甚至连多余的棱角都找不到。中心的信号接入点是椭圆的球体,表面像火山岩一样满是细碎的孔隙。他走到那里,信息决堤一般喷涌地释放出去,立刻被那些孔隙当中的信号识别器抓住,转化为不同的电流信号,向房间下庞大的信号增幅系统传去。
  整个增幅系统在这样指令下满负荷运转了起来,在电量急剧攀升的一瞬间甚至造成大厦电压不稳定。在短短一刹那的灯火的闪烁之后,信号的狂潮海啸一样像所有人袭来,他们的护壁就像脆弱的纸制品一样被瞬间撕碎,被盖天的巨浪所吞没,其中所有原来的思维,所有的进程都被卷走,留了一片混乱的狼藉再也不能找出原本的面貌。那样的潮水滋长起来,很快就溶化了那些原来的数据,将他们变成海啸巨浪的一部分,继续朝远处肆虐而去。
  这就好像一个不断滚大的雪团,虽然因为距离而部分消耗,但又不断地增大自己的体积。整个城市巨大的覆盖面积也未使他的力量减弱,在增幅器的帮助下,他势如破竹地冲刷掉了原本神所建立的矩阵连接,将整个城市纳入自己的控制中。与过去不同,他不再偷偷地在神强大的力量下靠挖地道来编制网络,而是硬碰硬地依靠网络信号的强度遮蔽了对方。毫无疑问,这样的大动作无异于与神宣战,但是他知道,短时间内,神没有办法压制住这个增幅器的强大功率。神会找到解决方案,但是在那之前,他应该有不算太少的时间。如果他能够完成这最后的任务,神就会陷入休眠,否则,自己暴露在这里归宿就只剩下死亡。
  这个城市就是他的网络核心,他必须扩展它,扩展得足够大,触须能够接触到每个目标。
  为了在核心以外,信号强度不够大的范围建立网络,他必须挑选出神身体结构的薄弱环节。他在对方信号良好的区域间隙拉出丝带般的长条,甚至有时候不得不仅仅依靠一个来维持,就好像在稻田中的田埂一样,他伸长自己的触须绕过无法攻克的部位,然后在远处胶结成网。如果那里密不透风,他就强横地袭击,如果无法直接击破,就诱使神将力量集中而露出薄弱的地带。整个战争在数分钟内就调动了千万人,在肉眼无法覆盖的范围内展开一场没有刀刃相搏,然而却不断付出生命的绞杀。
  为了切断他的延伸,神抛弃了无法彻底掌握的地带,然而却没有把它留给他——在那之前所有人都被瞬间杀死,数以万计的生命在顷刻之间横尸遍野,将那里变成无人的隔离带,形成了信号的盲区。他不得不接连不断地派遣人手前往中继,避免信号的中断。无数阴谋,陷阱,诱骗和欺诈随着那些卷入战争的单元疯狂死亡在战场闪现。虽然他在智慧的交锋上无法占据主动,然而却凭着那样的狠劲渐渐占据了上风——他不需要考虑人们的未来,就发疯地压榨出自己控制下所有人的能力,用尽他们的后半生令他们爆发成超人,而这一点,神却做不到——他还有将来需要掌控。
  网络渐渐地成型,573个目标一个一个在他的网络上亮起来。为了应对网络可能的突然中断,他将引导信号分布地编入各个目标周围的单元,设置了独立行动程序,即便是失去联系,也能在孤立情况下继续逆转引导。接通的目标越来越多,100个,200个,300个……他不断地调整资源调配,在领地争夺战和逆转引导不断变化中取得合适的平衡。
  还有50个……30个……10个……全面接通。
  他抑制不住自己剧烈的心跳,无限地紧张起来。他的手掌被汗水湿透,几乎快滴下水来。这个时候,他的手被一双小小的手紧紧地握住了。那种被冰冷潮湿的感觉并不让人舒服,但却意外地让他安下心坚定起来了。
  逆转,全面进行。千万人构建的强大矩阵将大半力量导入逆转过程中,那种超负荷的压力几乎到了让573个目标脑瘫的极限。整个矩阵剩下不多的力量仅仅能提供防备于是在一瞬间停下了原本对神疯狂的攻势。几乎就在同时,对方好像明白了这是生存最后的较量,抛弃原本的矜持,开始超负荷压榨起单元的生命来。
  那种突然强大起来的力量狂暴地撞击着他的网络连接,令他的控制遥遥欲坠,为了维持连接强度,他不得不把核心外推,让自己的中心控制区单薄起来。
  就在外推的同时,一丝异样的感觉从核心边缘涌进他的头脑里,虽然只是小小地看似不相关的一点,但那种直觉的危险味道让他整个人都惊悚起来。
  搜索,检查。很快,他就找到了问题的所在——六个人进入了城市的范围。
  这本来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人的流动再正常不过,就算是战争中也是这样,就算是间谍的进入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但是当他站在这里,通过信号增幅器控制着整个城市的时候,这一切的意义就不一样了——这六个人进入了他矩阵的核心,然而丝毫没有收到他的影响,他的信号无法将他们接通,他们的身体处于矩阵的核心,精神却独立在他控制矩阵之外。
  这些人立刻让他想起城市里那二百三十七个孤立意识个体。然而这六人不属于他们其中任何一个,在他的记忆中没有这六个形象。他又花费数秒地查阅了那二百三十七个孤立个体的信息来确认这一点,然而另一个发现再次震惊了他。
  那二百三十七个个体产生了连接,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运算矩阵,而这个矩阵,明显还被延伸到了更远更大的网络上,他惊恐地注意到,那个矩阵容纳了李晟科——而据他所知,老人,是一个非转变者,并没有受到那数十年前的病毒入侵。
  这一切让他整个矩阵一部分运算单元的进程陷入混乱当中,他不得不强制性的中断那个进程来保证整个矩阵的稳定。他现在必须首先应对这个迫在眉睫的危机——那六个人到底是什么?
  经过整合的知觉监视着他们的活动,但是却看到令人震惊的画面。他们的如同猎豹般迅速敏捷,以一种人类无法做到的高速奔跑向中央大厦冲刺。当他克服那种震惊,想要发出命令来调动人群阻挡的时候,他们已经越过3个街区到达了大厦脚下。
  他立刻下令切断了电梯电源,然而六人小组毫不犹豫地向楼体狂奔而去。
  数百人在他的掌控下,潮水般涌堵了狭小的楼体,这样密不透风的护卫只带了片刻的安全感——他们手中的武器超出了他对枪的认识极限,就像陈靖使用的电脉冲枪的加强版,不再是那种温和的特异识别武器,而将弹药路线上所有的人体如火药般点燃。那种不停歇的剧烈燃烧很快就耗尽楼梯狭小空间的全部氧气,被命中的人只能在高温中碳化释放出水气来,留下一个焦黑的躯壳。
  这种被人用一把刀横插入肋骨,并开始切向心脏的感觉让他抓狂起来,然而无能为力。唯一的期待只有那缓慢进行的逆转尽快完成,但恐慌又从另一面抓住了他,即便是完成,就能立刻停止他们的活动么?那二百三十七个神秘个体的矩阵让他对自己做的一切表示怀疑,心乱如麻。
  为了拖延时间,他清空大厦中所有的人,无论男女老幼,去充当炮灰减缓六人的速度,调用了全部的武器来无谓地试图伤害他们,降下所有的护门来增加他们开枪破坏的时间。他看着逆转的进度缓缓地爬行,原本算得上高速的运行似乎需要一辈子那么长才能完成。当六人破门而入的时候,他绝望地发现,还需要近半分钟才可能完成这个任务。
  徐敏开的那一枪,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整个纯白的房间里映出浅蓝的闪烁,他还来不及用自己的眼睛看清楚对方的面目,便被狠狠地打晕了过去。

  他醒来,柔和的浅绿色光线随着他的清醒,渐渐加上了暖色调,最后呈现出温和的白色。他抬起头,只看见一个大约十来岁的男孩子对坐在自己的床前。
  “醒了?”男孩子说,还没有变声的稚音难以分辨出男女来。
  “我在哪里?”他起身说,发现被子下自己身上一丝不挂,“你是谁?”
  “这是哪里?”男孩子想了想说,“这是在头脑网格运算矩阵里。”
  他一愣,“你是谁?”
  “我是谁……”男孩子很腼腆地笑了,“大概是你的神明吧。”
  这句话几乎将他吓晕过去,“不可能。”他挣扎着说,“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男孩子说,“有什么理由不可能?”
  “神不是一个实际存在的个体,而是一个无法确立范畴的超级智慧体。”
  “你说的很对。”男孩子说,“但是没有人规定他不能找一个个体形象当自己的代言人啊。”
  他愣了一下,依然无法相信他说的话。
  “怎么了,这个身体不合适么?我倒觉得很适合。在我看来,我的意识刚刚构成,远没有完善,还有那么多需要修正,需要尝试,需要成长。就像这个孩子一样,离成熟和完善还早得很,还有相当大的空间可以发展,可以长得更加高大,更加强壮,更加智慧。然而那种作为单体生命的人类已经完全成熟,就像你一样,没有再发展的空间了,可以等待的,只是衰老死去,没有更前进的可能的。那是你们的极限,无法超越。惟有被我们取代,以另一种形式将人类的历史前进下去。”
  “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看法,”他问,“如果没有那个病毒的影响,你就不会存在。过去那个单体思想的时代还会继续发展下去,人类历史并不会突然就这样结束。人类历史文明已经发展了几万年,你拿不出证据证明它已经衰老。你只是拿不可能逆转重来的历史来当证据,把已经发生说成必然发生。我们没有机会证明它不会结束,只是因为它已经结束了。”
  “但是我有证据证明那种历史会结束。”小男孩儿扬起了头说,“足够多。”
  “自从人类工业文明开始,你们的力量就远远超出了普通生命对这个星球的影响力。你们的科技发展迅猛,人口和资源需求呈指数迅猛增长,很快就耗尽了亿万年来储备的资源,包括能源储备,沉积矿物,这都是需要漫长地质历史才能都重新获得的。你们几乎彻底重塑了整个自然,凭借自己的需求大规模地修正了整个生态圈,造成了绝大部分生命处于灭绝的边缘,而让某几种物种大规模地繁盛起来——那些你们的依附者。甚至整个地球环境都被极大的改变,全球变暖,臭氧空洞,大气循环异常。几乎整个地球面貌都在你们的力量下被修改了,成为一个彻底的为你们而存在的星球,但你们不加长期规划的滥用行为反过来危及了自己的生存,严重的水污染,空气污染,有毒化学物排放,整个生命圈都陷入一个危机状态,甚至你们人类的生存本身都岌岌可危。”
  “看上去,你们的科学,你们的发展将会断送了你们的前程,你们将被科技进程带来的负面影响所吞没,因为污染,因为那种无节制的欲望。你们的科技将毁掉你们你自己。你们的预言者们是这样说的。”
  “但是这不对,这荒唐可笑。这就好像原始人发现火以后,因为不小心烧毁了自己的住所就认定火会毁灭自己一样。危险本来就是和发展并存的。一个文明的发展必然会面临各式各样的挑战,一次次将自己逼入绝境,然后重新找到出路。培养在培养皿里的微生物是不会主动地为自己找出路的,他们会把全部资源耗光,然后死去。但是一个有学习能力有智慧有预见能力的物种不会。你们的问题不在这里。”
  “你们的问题在于——如何面对那些高速积累的,越来越庞大信息。几千年前,一个学者只需要十年的时间就可以将人类几乎全部知识容纳到自己的头脑里,融会贯通。而在你们文明的末期,你们每个个体要耗尽自己生命的大半在可能在无限细分的学科分化末梢接触到真正的前沿,才可能得到足量的信息来了解,并找出那些尚未破解的谜题的解法。即便是穷尽一生来试图推动科学的进步,你们也不得不将自己最有才能的时光用在积累而非开创上,当你们得到了开创的资本的时候,你们的智慧,你们的时间都已经大半逝去,所能做的已经不多。穷尽一生,却又可能将无数即将破解然而却因为时间问题而无法得到答案的信息带入坟墓,因为那么多的信息实质上是无法用你们粗陋的语言和逻辑符号来表达出来的,虽然已经基本成形,但却无法交流。这就是你们的顶点,你们已经到了增长的最后阶段,当你们一个单体生命头脑,必须用整个一生来完成知识的积累,而不留下任何时间来开创的时候,你们的最后极限就到了,你们就彻底停顿了下来,只有等待毁灭了。这个危机不是依靠你们已经使用了千百年的学科分化的手段就可以完成的,你们走得越远,需要的根基越厚。即使是在单体生命的最后时代,大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为了解决一个无限细化的分支上的一点,不得不广泛地使用其它分支的知识。你们最后会被埋没在需要学习的信息浪涛里,没有几乎爬出来。”
  “然而我不一样,我不需要你们那种的学习来继承。每个单体的贡献都是我的收益,我容纳所有的秘密,用单体无法理解的编码方式来编码思想,用数十亿的头脑矩阵完成运算分析,所有的知识在我的意识中融会贯通。你们所要耗费一生的秘密,在我看来,不过是1+1=2一样基本的事实而已。而我的思想,无法用你们的语言来解释。有那么多穷尽无数天才都无法解答的问题,不过是因为他们无法得到足够广阔的信息而已,那些信息早已存在于你们的科学体系中,但是他们并不知道它们的存在,就算知道秘密隐藏在那些信息中,也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学习。我不会损失任何知识,所有的个体头脑的秘密都在我的意识当中,即使是一个个体死亡,这些秘密也会编码转存到别的头脑中去。我可以用100个弱智完成你们单体时代100个天才也破解不了的秘密,因为我没有运算厄余,不会用100个头脑重复做完全一样的事情——而你们不得不做,因为你们是相互孤独的,必须单独准备思考基础。”
  “如果没有我的存在,如果没有那个病毒,如果,”小男孩儿这时候突然停顿了一下,“如果没有头顶上那些外来者,那么你们要么渐渐陷入停滞,要么发展出另外的文明模式来,但是可以保证的是,单体头脑的时代必然终结,不同的只是你们会走向何方而已。”
  “我们有你所没有的东西。”他说,“那些你永远无法感受,无法理解的东西。”
  小男孩儿有些好奇地看着他,在眼光相接的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意识被扫过,感到一阵寒意。
  “比如爱情?”小男孩儿笑起来,“的确,我可以体会你被性激素,被肾上腺素,被种种化学物质刺激带来的那种心动和颤抖,也可以体会你的思想那种迷茫带来的美感,但是我没有办法体会你们的爱情本身。因为我不具有你们爱情基础所必须的物质基底,作为一个神,我没有繁殖后代的需求,也没有那种在性选择,斗争和博弈中积累下来,深深埋入基因的信息,同时也未曾接受你们的文化本身造就的道德框架。我是毁灭了这些东西诞生的,没有办法体会这种感觉。”
  “但是,”小男孩儿笑起来,“你会想去体会你身体细胞分裂时的快感么?”
  又等了一小会儿,小男孩儿继续说道:“何况,以人类的爱情概念来说,你的这也算其中一种么?一个模拟自我意识和一个傀儡人偶之间的爱情……”
  “这句话什么意思?”他眉头紧锁,无限地疑惑起来。
  “当分析其他人的意识结构的时候,你有一个极为优秀的算法,但是似乎你从来未曾用来分析过自己和你身边的那些伙伴呢。”小男孩儿说,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你难道从来就没有注意过,你们的行动规划的复杂程度,你的行为能力的强大程度远远超出了任何一个单体生命的极限?你难道从来没有疑惑过,在那个反叛组织中,个体那么的和谐,所有人行动那么的一致,没有内部相互斗争,又随时愿意为对方牺牲生命,那样的判断精确和谐程度难道会是仅仅依靠分工合作就能完成的?”
  他整个内心翻江倒海地恐慌起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明白的,但是你不敢说出来,你拒绝去思考这一点。他们用各种影响思维的遮盖方式缠绕住了你的思想,让你不敢去分析那样的可能,让你的理智被情感所控制。你可以轻易地得到结论,这个骗局有足够的漏洞来揭示这个秘密,但是你不敢去想。你在潜意识里已经明白了,但是你不敢把它浮上水面,你害怕这个事实,不敢伤害自己,于是和他们一起欺骗自己。”
  小男孩儿吸了口气,说,“那就让我替你说出来:你的反叛组织,根本就不是一群脱离了矩阵的单体生命,仅仅是另一个神伸到我这里的触手;你的爱人根本就是没有独立单体意识的矩阵傀儡,她根本就像我一样不能体会什么是爱情,仅仅按步就班地程序一样地模仿着爱情的行为模式;就连你自己,也仅仅是被硬生生从我的身体上撕下来,然后在原来的识别外壳里填充的,另一个矩阵运算虚拟出来的单体意识而已。”
  “你,作为一个独立单体,根本就不存在。”

《无名氏》 作者:七月

无名氏(4)

  羊肉面馆里人满为患。那种扑鼻的羊汤浓香味儿,伴着新鲜辣油艳红的引诱,让他的肚子忍不住咕咕地叫唤起来。在这个狭小密闭的房间里,声音和气味总是在墙壁之间回荡,久久不能散去。不知为何,这家面馆里竟没有安装吸音吸味泡沫,这种信息长久不能散去的纷扰搅得他头昏脑胀,智力明显地迟钝起来。甚至连点食物都变得困难起来,他不得不用光信号替代声音和气味,然后懒洋洋地,因为智力衰退的迟钝和无所不在的失落感的包围,他双手支颐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静静地望着窗外发呆。即便是最拥挤的时候,也没有人坐在他对面的空椅子上,因为他浑身满是与外界连接的庞大信道通道,然而却不对周围的人释放出一点愿意连接的表示来。
  窗外的阳光透过淡蓝的玻璃窗,在他的脸上映上一片浅浅的影子。外面的世界照旧繁忙混乱,穿梭不息地人群不断交流更新的庞大信息库如同海中无底的漩涡,把他的视线死命地拉下去,拉下去,无法自拔。那种辉煌无边的力量让他恐惧,也让他着迷。那种的力量无所匹敌,可以吸干大海,焚尽长空,这样的力量在不到50年的时间里完成了人类数百年也无法完成的历史,它探索了整个太阳系,将月球彻底变为人类的第二定居地,开始了火星的地球化,整个近地轨道覆盖完成了太空站居民点,成功架设了地面直通近地太空站的天梯,并一步步占据空广的海面与海底……
  一想到就在不久以前,自己与这样的力量为敌,就不禁觉得可笑和可悲。难道自己还不能为这个的伟业感到满意,而要退回原来那种愚昧无知,半数人类为饥饿寒冷交困的年代么?就算为另一个神所诱骗,悄悄地调整他的激素,引导他的思想,但难道那不是他自己首先的错误在前么?那种对历史前进脚步的莫名恐惧,阻碍了他冷静的思考。
  他想起当自己第一次面对李晟科的时候,被问到的问题。你到底是为何而战?为何要毁灭这个神一般的超智慧。
  自由,正义,荣耀。这些伟大的词汇背后空虚无力。这一切,不过代表着一个时代的意识痕迹,正如中世纪的天主教,封建中国的三纲五常,二十世纪前的种族歧视,等等等等,一切当时视之为正常不过的永恒真理,不过终将被历史发展抹去的肤浅标签,所谓意志自由也不过如此。
  意识永远规范于物质之内,除此以为,都是别有用心的谎言而已。
  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追求自己的个人意志,可惜,就连这一点都是虚妄而从未存在过的。
  服务员把拉面端了上来,上面的满满的羊肉破开红油,散发出诱人的腥味儿,厚厚的羊油上漂着几颗葱花,更增添了几分辣味。他满满地夹起一筷子来,心满意足地吃了起来。自从反叛开始,他已经多久未曾这样安宁舒适地吃过的东西了,总是在匆忙,焦虑中仅仅填饱自己的肚子了事,甚至因为那种沉重地压力让自己吃不下饭来。
  然而自己最后终于解脱了。他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样带着军队将他们抓获的,那些带着重型武器的部队怎么将他们抹杀,那二百三十七个人被连根拔起,连同更遥远,他自己未曾接触过的潜伏者一起。当自己 ** 李晟科的时候,他的脸上没有露出一丝愤怒和憎恨,卸下了长期以来单体人的画皮,露出里面那种无爱无恨,仅仅为任务而存在的冷漠本质来。
  回忆起来,他到底是如何卷入这个庞大的阴谋是难以解释的。他被自己的神当作牺牲品放了出去,然后被卷入西方神明的设计当中。其中,到底自己是否是被那个来自西方的神明挑选出来的无可考证,或者那个说法只是阴谋欺骗的一部分。在几个月前,他不知道世界上竟然有不只一个的神明。
  这样的说法是不太准确的。实际上,在几个月前,他从来就不真正知道任何事情。在这个庞大的共体智慧结构内,他不过是一个最简单不过的行为末端,他并不真正的思考,不真正的理解东西,就好像处理器所集成的无数晶体管并不理解自己所处理的数据一样,理解这一切的只有一个人,设置这个运算的神。
  在他所能感知的世界范围内,他不可能接触战争,但即使他是一个军人,在不同的层面上与其他神灵厮杀,他也不真正理解这一切。当他那通过头脑矩阵模拟的自我意识苏醒之后,他才真正的有可能完成思考。
  他原先以为,在大过渡中,人类所有的头脑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贯穿全人类,控制整个星球的超智慧。然而这样的猜想太过天真和理想化,忘记了这个头脑矩阵构成的机制。他们已经习惯了相互连接,整个信息的沟通交流几乎成了呼吸心跳一样无意识的活动,但联络的机制并非神秘的超能力感应,依然是嗅觉,视觉,听觉,触觉和味觉的感觉信号。这样的信号无法越过大洋,无法跨过峡谷,没有强大到可以无法穿越荒漠的地步,于是根据自自然地理隔离,产生的大大小小的神明。
  而分隔并非都是看得见的天堑。更深的鸿沟存在于头脑当中。他们必须依靠彼此的思维和逻辑沟通来建立连接。人类的头脑是一样的,然而却受到了不同的文化体系的引导。不同的文化造就了不同的思维方式,形成了不一样的逻辑结构,当螃蟹这个信号传入中国人的头脑里时,会得到美味佳肴的分析输出,然而在输入德国人头脑里,得到的却是一片诧异的惊叫。彼此的文化与逻辑隔离使他们无法在信号上产生稳定的沟通,使整个欧亚大陆虽然在地理上连接,而在头脑上去形成了鸿沟一样的隔离。那大大小小的无数神灵苏醒之后,开始整合那些原本与自己结构不同的头脑。不同数量级的神之间的战争毫无悬念,最强大的神灵在边界分割那些弱小的神的领域,吞并了那些弱者,彼此之间开始了漫长的战争。
  这场战争从神诞生的那一刻就未曾停止过,他们在那些山脉间拉锯般地往返,反复将边境地带人们的思想逻辑一次次打碎重塑,却只能在没有实际意义的边角地带折腾,从来没有有效地干扰过对方的核心。
  于是,有了那二百三十七人的细长触须深入腹地。这个阴谋几乎就要成功了,触须逆转了大量中枢的思维方式,修改了他们的逻辑结构,让他们能够与对方的神明相容。它试图从内部开始吞噬掉自己的敌人,只是没有守住最后的一刻。
  功亏一匮,上千个逆转者被找到,重塑了他们的灵魂。潜伏者被追踪,被杀死,抹除了他们做过的一切,好像他们从来都没存在过一样。
  他麻木地面对这一切,已经习惯得看着那些生命被消灭而不为所动,而就在几个月前,他还为这些死亡而感到愤怒。神将他的运算基础重新转入自己的体内时,保留他那模拟出来了的个人意识,他依然是“自己”,那个存在而又不存在的自我意识,这一点没有改变。但是他的意识自身改变了。
  如果说有任何东西依然刺激着他,让他能够保持自己的自我意识并不在这样的矩阵中散开,那就只是对自己身份的好奇。那个不断被勾引起来的欲望无法得到满足,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那个掩没在夜幕之下的身影是什么人,他们之间到底有怎么样的故事。这种对自我存在的欲望最后将他的意识收拢,阻止绝望夺去他的自我。
  在一切结束之后,神保留了他的存在,将他放任不管,任他随心所欲地活动,似乎是自己培养的一只宠物一般。
  他也曾遇见过徐敏。那是在下午,他在空旷的街上走过时,看到了她。徐敏穿着青灰色的套装,和自己面对面地走过来。她甚至连一眼都没有看他,径直地从对面走过去。徐敏的表情麻木,完全像面对陌生人一样与自己擦肩而过,甚至连一丝表示友好的信息都没有释放出来。
  她已经被重塑了灵魂,虽然保留了全部的记忆,但是仅仅是一个知道徐敏故事的陌生人。只要他愿意,他可以随时去找她,但这已经毫无意义。一切已经消失,和过去全无相干。

  他吃完了面,放下碗。就在青瓷碗撞上桌子的一瞬间,他的身体突然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似乎那个碗不是放在了桌上,而是撞在了他的头脑里,整个思维意识被一股强烈的震荡摇晃了起来,强烈的晕眩感让他不得不扶住桌子。
  空气中弥漫开来的信息让他感觉到,这样的震荡在整个世界中扩散。
  不是神的体内,是整个世界。
  他走出门,从那片恼人的声音和气味混响中离开,几乎立刻变得清醒起来,只是那个强烈震颤的感觉依然回荡在意识里,让思维有些混乱。他不自觉地仰起头,虽然正午时分的阳光几乎足以刺瞎他的眼睛,但他没有回避。
  它们走了。他突然明白过来。这条信息似乎是直接来自神的顶端意识,带着茫然和绝望地传递过来,就好像走丢了家长的孩子一样,哭泣,恐惧。
  它们走了?这样的消息带来一阵茫然。就在一瞬间,所有轨道上的不明飞行物全部消失,没有遗留,没有信息,也没有轨迹。它们就这样凭空消失不见,突然就丢下了整个他们一手创造出来的世界了。
  它们到底在干什么?就连神都无法理解东西,他怎么可能知晓?在这数十年间,各个神明想尽办法来接触它们,然而他们对所有的问候置之不理。他们就好像一群石像一样在自己的轨道中运行,在十年前甚至有神疯狂到了用导弹袭击这些飞行物的地步,然后核聚变的威力过后,它依然安静地固守在那里,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们对它一无所知,甚至连病毒的起源与它的联系都仅仅是缘于时间上的吻合,谁也拿不出确实无疑的证据来。
  它们出于何种目的干扰人类历史的进程?它们为何在那样复杂的干扰之后又对这个世界不闻不问?为何又突然抛下这个世界消失而去?它们到底在干什么?神无法理解它们,也正像单体生命无法理解神一样,缘于智慧量级间无法跨越的鸿沟。
  在他试图更进一步了解这一切时,尖锐的破空爆鸣声撕裂了他的听觉和部分信息通道,还来不及注意去思考发生了什么,地动山摇的爆炸在不远的街区响起来。巨大的冲击波伴着火焰与掀起的石块划空而起,将他掀翻在地。碎片,玻璃雨一样地倾泻下来,将原来喧哗的闹市化为一片满是鲜血的废墟。

  他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挪开压在自己身上的尸体。他浑身是血,不过大半是别人的。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他的自我意识几乎丧失掉了。因为矩阵的破坏,那个原本通过头脑矩阵模拟出来的自我意识陷入迟钝,因为周围人们的大批死亡,他的智力跌入白痴一样的境地。好一会儿,他才开始渐渐恢复,重新开始展开连接。灾难使网络连接变得极为单薄,他的意识重建变得格外的缓慢。
  先是混乱无章的感觉,爆炸声,尘土味儿,血腥臭,浑身杂乱的疼痛,不知来自哪里,谁感受到的知觉杂糅在一起,在他的意识中混响,然后才渐渐地有了意识,有了理性思考,试图理解自己的处境,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能够把来自其他人的感觉和自己的感觉区分开始,感觉有了系统,不再是混乱的一片。
  四周满是被轰炸倒塌的房屋,一片焦黑。他右臂耷拉下来,已经断掉;左脚彻底失去,正在源源不断地倾泻出自己的鲜血,背上的大大小小的伤口不计其数,稍稍动作就痛得让人快晕过去。
  又过了好久,他才重新能够有序地在网络里提取信息,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
  它疯了,过了十分钟那么久他才明白过来,那个远方的敌对神明已经彻底疯掉了,不分轻重地开始释放毁灭的恶魔。失去头顶天神的巨大刺激让它伤失了所有理智,开始寻求毁灭和自我毁灭来。
  只在一瞬间,整个世界已经满是焦土。
  他也许会慢慢清醒过来,但那时候必然已经是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混乱和死亡当中了。他的主人会阻止它,但会是那种全面的毁灭,将会是彼此横尸遍野,满是眼前这样的废墟——甚至更糟糕——彼此手中的武器,都足于毁灭整个世界。
  身体的剧痛让他的头脑无比地清醒起来,反击的号角已经吹响,一个规模可怕的网络功能结构已经开始形成,很快,神就将投入前所未有的力量开始复仇,这将是一个世界末日式的大毁灭。
  在那股强大的命令之下,他彻底释放开了自己的信息,毫无保留地开放自己的意识,向所有的头脑展开了连接。作为神体内独特的生命,他的意识开始铺展开伸展到了网络里,而此时他腿上的伤口已经无法控制,血液渐渐地离开自己的身体,血压终于降到了无法给大脑供血的地步。
  很快,他的大脑死去了,而他的意识离开这自己的头脑,不会回去,也无法回去。
  他的意识很快跃离了自己,网络迅速扑展开的,力量急速地增长起来。整个网络的感觉和以往大不相同,成为一个更加复杂的整体。失去了肉体,使他舍弃了原来的感知系统,整个所有的感觉纠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视觉,嗅觉,触觉,听觉,融合成一个独一无二的感觉集,他的意识超越身体,好像并不不存在,又似乎存在于任何地方。他的精神笼罩了这个中国,整个东亚,到达了战争的前线。
  他的意识铺展在这个大陆之上,在战火和灾难下潜伏于这七十亿的意识之中,那些正在发生的杀戮和死亡不断地冲击着他的感觉集,但那样的痛苦已经不那么剧烈和无法忍受,他开始感觉到那种源于人体的情感开始不断离他远去,每个生命的存亡已经不再那么令他激动,就好象生死相搏的武士关注自己的要害,而不会为了每个细胞的遭遇而痛苦了。这一刻,他的意识与神灵在同样的一个水平上思考,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单体。
  进退存亡,他似乎是一个旁观者。很快的,整个调用了几乎所有头脑的战斗网络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一切能量开始超负荷地调用起来,那么多头脑超负荷运转,他都能感觉到,人们的额头变得滚烫起来。
  这个时候,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为了调动全部的资源来为尽快终结这场战争,神开始放弃了维持他自我意识的进程,尽管对于这场战争,他的意识进程那点点的资源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他将要在这里死去,意识消失不见,永远陷入黑暗当中,将来的一切将与他再无关系。然而对于这一切,他毫无怨恨。历史已经永远地告别了过去,曾经被以为永恒不变的天然真理已经被深埋入了无人问津的荒芜之地,那些古老的理念和坚持已经散发出过期面包似的酸臭,整个世界已经在全新的规则下生存。而他已经理解了这一切,他已经用神的眼睛看到了这个超智慧的整个躯体,神深爱着他们每个人。
  他的意识渐渐的模糊起来,他的知觉也因为自我意识的灭亡而淡化起来,渐渐地如同入睡般变得朦胧起来。
  就在那片朦胧中,他又突然想起那个困扰自己多时的秘密。他隐隐地觉得,意识铺展在整个大陆之上,自己已经得到了足够多的碎片来拼成一幅完整的图画,也获得了足够的资源来将这个碎片拼在一起,找到自己的答案。于是他在用自己最后的力量开始试图在这70亿头脑的碎片中寻找出让自己不断想念的那个女子,寻找到隐藏在黑暗街道当中的伤心故事。
  然而自我意识的急剧衰退让他明白自己等不到找出这个复杂的秘密了,于是便在中途停止了这个进程,决定用全部的力量来找到自己的名字。他在无限的记忆碎片中查找自己的身影,寻找任何与自己有关的记录,希望找到自己是谁。他越过那么多半路中断的盲端,看破了那么多不会有结论的影子,在从林般的垃圾信息中跋涉,终于在一个流浪者的记忆里看到了可能寻找到自己踪迹的希望,他顺着那个记忆的线索,在无数人的记忆中攀爬跳跃,终于翻阅到了在一个八十年前医院的一份出生记录。
  然而他的意识已经完全地模糊,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他的意识摇晃着,开始阅读这份记录,那么多个姓名排列在出生婴儿那一栏里,他一个个地读下去,将它看完,却发觉自己已经不知道到底哪才是自己,甚至于不再认识那上面的文字。
  在意识最后的残余消失时,他突然一下子明白过来。
  他就是他自己,那个姓名,在这样一个的世界里,没有任何意义。

《无名氏》 作者: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