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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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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机》
作者:詹姆斯·冈恩

正文 主编的话

  詹姆斯·冈恩1923年诞生在密苏里州的堪萨斯城,二次大战期间曾在美国海军服役,任少尉军官。战后,他进入堪萨斯州的堪萨斯大学学习,1947年获新闻专业学士学位,1951年获英语硕士学位。毕业后,他先在母校和西北大学从事戏剧工作,又在一家平装本书籍出版社任编辑。但他大部分时间是在母校工作,先担任校友杂志的编辑,后又任大学公关部主任的助理。1970年,他开始担任教学工作,主讲小说写作和科幻小说,1974年升为教授,1993年退休。期间,他获拜伦·考德威尔·史密斯奖,表彰他在文学上的成就,获埃德华·格里尔奖,表彰他在教学上的成就。
  冈恩的科幻创作生涯始于1949年。那年,他的处女作《通讯系统》在《惊人故事》上发表,用的是笔名埃德温·詹姆斯。1952年,在发表了10篇小说之后,他才开始用真名发表作品。冈恩擅长短篇小说的创作。即使是他的长篇小说,读来也似短篇小说的组合。至今,他已发表80多则故事,出版了19本书,包括短篇、中篇和长篇。他的主要作品有《这个堡垒世界》(1955年)、《星际桥梁》(1955年)、《空间站》(1958年)、《快乐制造者》(1961年)、《长生不老的人》(1962年)、《倾听者》(1972年)、《校园》(1977年)和《危机》(1986年)等。除小说创作之外,冈恩的评论和学术专著也为他赢得了不少荣誉:1976年荣获美国科幻小说研究会颁发的“朝圣奖”,同年又因《交替世界:图文式科幻史》获特别雨果奖,1983年因《艾萨克·阿西莫夫:科幻小说的基地》获雨果奖,1992年获伊顿终身成就奖。
  作为编辑,他的主要成就是《科幻之路》四卷(1977~1982年)和《科幻小说新百科全书》(1988年)。《科幻之路》集中了科幻小说的经典之作,系统地介绍了科幻的性质、发展、演变及其名家名作,是科幻爱好者的必读之书。《科幻小说新百科全书》也是一部具有重要参考价值的工具书,尤其收集了大量的科幻电影资料。它体现了科幻界内部的观点和认识,反映了最新的时代内容。
  冈恩热心推动科幻小说的发展,参与许多科幻活动。他曾任美国科幻作家协会主席(1971~1972年)、美国科幻小说研究会主席(1980~1982年)。1979年以来,他一直担任“约翰·坎贝尔纪念奖”评奖委员会主席。该奖由专家组成评委,授给年度最佳长篇科幻小说。他经常应邀出席美国各地和世界各国的科幻小说年会,并应美国新闻署邀请,赴许多国家和地区演讲,足迹遍及瑞典、丹麦、冰岛、波兰、罗马尼亚、南斯拉夫、前苏联、日本、新加坡、中国大陆和台湾。每到一处,他总是满怀热情地介绍科幻小说。
  “科幻小说是反映变化的文学;科幻小说唤起了人们关注变化所产生的影响和人类对变化所做出的反应,并预见未来发展的方向。”冈恩对科幻小说鞭辟入里的论说,10多年来一直指导着我在科幻海洋里遨游、探索。我从1982年起就和冈恩建立了联系,成了他的朋友;而1988年我又参加堪萨斯大学科幻教学集训班,成了他的学生。作为美国科幻界的元老,冈恩对科幻小说了如指掌,听他讲学,是一种莫大的享受。我与他朝夕相处30天,对他的为人和造诣敬佩不已。在当今世界,美国的科幻小说无疑是首屈一指的,而冈恩又是美国著名的科幻小说作家、编辑、学者和评论家。所以,把冈恩介绍给中国读者,一直是我的心愿。
  今天,由我主编的《美国科幻大师詹姆斯·冈恩科幻系列》终于与国内读者见面,我多年的愿望终于实现。这套系列共5本,即《星际桥梁》、《空间站》、《快乐制造者》、《危机》和《大灾难》,基本上代表了作者1955~1997年间科幻创作的思路和风格。在这些作品的中译本出版之际,我要感谢冈恩教授的大力支持,感谢河北科学技术出版社的真诚合作,感谢方飞、顾伟勤、王恩铭、吴刚和孔斌五位译者的辛勤劳动。他们为繁荣科幻事业而无私奉献的精神,激励我为引进国外的科幻小说做更大的努力。
  吴定柏
  上海外国语大学
  1998年2月

《危机》 作者:詹姆斯·冈恩

中译本序言

  提笔写《危机》这本小说时,原本是想写一部电视连续剧。70年代中期,一部名为《六百万富翁》的电视连续剧十分走红,排列在全美最受欢迎的六大电视节目之中。这部电视连续剧在全国广播公司的电视网上播出,吸引了大批观众。为了争夺这批电视观众,另一家美国电视网——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有意播出一部科幻电视连续剧。其时我正打算前往洛杉矶,所以,我的好莱坞经纪人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可加以扩充并改编成这样一部科幻电视连续剧的想法。“当然有。”我对他说。于是,我的经纪人就为我与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决策人员安排了一次会面。在这次会面中,我向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官员们描述了我对这样一部电视连续剧的想法,其中心线索和关键人物是一个受未来委托而被派遣到我们这个世界上来的人。我们生活的时代,问题成堆,矛盾重重,如果听任它们自由发展,人类的未来将成为一个无法生活的地狱!那个受未来派遣而来到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就是为了帮助我们处理这些问题和矛盾的。但有趣的是,这个来自未来的人,每次介入进来解决好一个问题,或者介入进来帮助其他人解决了问题之后,总是忘记了自己是谁,并且还忘记了自己刚做了些什么。为此,他不得不每次为自己留下一张便条,以便及时地提醒自己。根据这样一个中心线索和关键人物的特点,我把《太阳的儿子》的情节对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官员们做了个梗概性介绍。
  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决策人员似乎喜欢我的想法,但那次谈话之后,我再也没有听到他们的回音。过了一个月左右,我想,既然我已经把情节的构思准备工作都做了,我干脆把它写成小说得了。于是,我写了《太阳的儿子》这篇小说,并把它卖给了《模拟》杂志。1977年3月,我的这篇小说在该杂志上发表。第二年,这篇小说被收入《1978年度世界最佳科幻小说集》里,我也因此收到环球电影公司属下一家制片厂的来信,询问是否可以购买这篇小说的电视和电影版权。这家制片厂后来支付了1年期限购买权的费用。我随后与制片厂通了数封信,告诉他们把这篇小说改编成电视连续剧的可能性,并罗列了近20个其他可以写成电视连续剧的重要题材。
  可事情发展的结果是,环球公司属下的那家制片厂在那一年还没有结束便宣告解体,他们的购买权也因此而自动失效。几年之后,我写好并出版了其他6本书后,决定顺着《太阳的儿子》的结局继续写下去。我当时的想法是,这篇小说之所以在电视连续剧问题上遇到障碍,是由于制片商们还不能看到其他戏剧性情节的发展。《太阳的儿子》开头部分有一张约翰逊读到的便条,上面提到了那场危机——“你刚使这个世界避免了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但是,你记不得……”现在看来,在《太阳的儿子》里写这么一句话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可在那时,我脑子里一点也不知道怎样写“使这个世界避免了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爆发”的故事。只是在自己的写作生涯中,我掌握了一条原则,即:最棘手的问题可编织成最精彩的故事。据此原则,我写了《世界的末日》这篇小说,描写这个世界是怎样避免了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世界的末日》后来发表在《模拟》杂志上。
  紧接此后,我在较短的时间里分别写出了《富豪的野心》、《智慧的较量》、《时代的女英》和《河边的鬼火》4篇小说,它们全都刊载在《模拟》杂志上。在写所有这些短篇小说的过程中,我为自己确定了一些难题,其中之一就是在写故事时,要把一切写得仿佛是由一架摄影机拍摄下来那样客观自然,不带任何主观推测的成分。这种写作方法,我早在写作《太阳的儿子》时就采纳使用了。我这样做的指导思想是:这种写作手法一定会使那些对我作品可能会感兴趣的电影、电视制作人,看到它们适宜于拍电影、拍电视的特性;再者,这种写作手法不管怎么说,也是对我写作技巧上的一种挑战。为了使这些短篇小说连贯串通起来,我在写每一篇短篇小说时,还特意为每一篇写了一个富于戏剧味道的开场景,这样一来,不管是连载性的小说,还是电视连续剧,它们每一篇,或者每一集都有一个明确说明连载或连续性质的情景。这种做法套用电视术语的话,可称做“玩笑式的引子”;在这本书里,它成了全书的《序曲:笼中人》。
  我向自己提出的第二个挑战比第一个挑战容易些,即让所有短篇小说的标题相对称。我不知道这些标题在汉语中读上去怎么样,但在英语中,它们有着相同的格式:名词+1个修饰它的of介词短语。我花了不少时间思考这些标题,尤其是最后一篇。在这一篇里,随着困难的层层叠加,挑战变得越来越大。于是,我仔细地考察了一下约翰逊的困境,并问自己,为什么约翰逊相信他看到的那些便条,为什么约翰逊在最后一部分里对那张便条和他自己的精神健全情况提出质疑,为什么约翰逊决定去找心理咨询和治疗?
  此外,我在每篇小说里还就当今人类面临的重大问题进行了描述和探索。这些问题都不容易对付。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世界被众多的问题所困扰:能源短缺、政治领导、恐怖主义活动、人口膨胀和环境污染等。小说中提及这些问题后,我都得为它们想出一些合理的解决方法,而所有这些都体现在小说主人公约翰逊身上。这并不是说,比尔·约翰逊可以靠他一个人解决这些问题,而是说,他可以说服其他人相信:处理好这些问题对他们自己有利,也对整个人类有利。当年在与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官员们探讨将我的小说改编成电视连续剧时,我就曾经对他们说,过多的电视节目似乎在传递这样一个信息:对我们所有的其他人来说,这个世界是靠了千百万富翁、詹姆斯·邦德(007)和超人之类的英雄才得到了拯救。我还告诉他们,我要创作的是一部没有任何英雄的电视连续剧,其中的主人公只是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有着美国人中最常见的姓和名。他在所有的故事里面,起着催化剂的作用,引发和促动他人做出反应,并向人们说明(包括读者以及我曾希望过的电视观众)每个人有责任去做正确的事情。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为解决人类重大问题上提出了有效的办法,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向读者传递这些信息上取得了成功。《危机》一书于1986年由美国托尔书局以小说形式出版。书评在评论这本书时,既没有提及本书照相机镜头直观拍摄式的写作手法,也没有谈到本书各节的六个标题,甚至连本书的叙述策略也未曾提到。这也许能告诉我们一些科幻小说评论的现状。
  还有,小说出版之后,从未有任何电视制片人打电话给我,询问有关购买它的电视剧版权问题,尽管任何人打开书,都可以在目录一页上清楚地看到,这本书的六个部分是以“集”的形式标示出来的
  这是一个另外需要解决的问题,不过我认为,它不该由比尔·约翰逊来解决。
  詹姆斯·冈恩
  美国堪萨斯州劳伦斯市
  1998年1月21日

《危机》 作者:詹姆斯·冈恩

序曲 笼中人

  他实在无法搞清楚,到底是记忆力使他心烦意乱,还是恶梦使他心绪不宁。
  每隔几天,他做梦时就做到一只摆轮。这只摆轮来回摆动,活像一只钟的校准器。他感觉得到摆轮的移动,也听得到响声。但这响声不是钟摆的“滴嗒”声,而是一阵“沙沙”声,像是某种东西快速穿越天空时发出的呼啸声。起初,他对这些东西仅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印象;但慢慢地,这些凌乱的细节开始变得清晰、明确起来。譬如,摆轮臂更像一条银链,链上布满了金属丝,金属丝顺着摆轮臂下绕,直抵摆轮臂底端的钟锤。
  然后,一切变得愈益明晰。摆轮、金属丝、钟、钟锤都是一种比拟,是另一庞然大物比例缩小后的形象。事实上,整个装置很大,在一个洞穴里来回摇动。洞穴宽广巨大,无边无际。装置上的金属线极粗,如同公共汽车上的拉杆;装置上的钟锤形似笼子,高大得足以使一个人在里面直立。在某个远离洞穴的地方,不愉快的事情即将发生,而在此洞穴里,只有静悄悄的期待。
  在梦中,他仅仅能看见那熠熠发光的银链和那只大笼子。笼子来回摆动,每次转到顶端,笼子就显得模糊不清,似乎是由于摆动得太快而不易看清。通常情况下,摆轮转到顶端时应放慢速度,以便做好回转的准备。
  此刻,他总是感觉到,那只笼子里有人。正是他本人在笼子里。而且,他还知道,钟摆的来回摇动并不表示时光的流逝,而是意味着穿越时间。
  他的梦总是以同样的方式结束:笼子平平稳稳地抵达身边。然而,一俟摇动停顿下来,他便即刻苏醒过来。不过,即便苏醒了,他仍有一种感觉:钟摆仍在某一个地方摇摆,他仍在笼子里,许多双眼睛朝着他看——或者也许只有一只眼睛对着他看。这只眼睛像一只照相机,向他展露可能出现的情景会是什么样子……

《危机》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一集 世界的末日

  他右侧身躺着,右腿拱弯,右臂伸展,整个左臂放在自己身体的左侧和臀部上。他的床边还有一张宽大的床,上面深绿色的床单平滑光亮,没有一丝皱纹;床上的枕头鼓鼓囊囊的,紧靠着用深色木料做成的床头板,一眼看上去就让人明白,这枕头没人枕过。这张床的后面是一张小型写字桌,桌前放着一张直背椅。写字桌的左边是一张六边形的台座式桌,它是用深色木料做的。台座式桌的两边各放着一张带轮子的扶手椅,椅子的表面由绿颜色的塑料包着。台座式桌的后面是一扇窗,厚厚的窗帘和帷布悬挂在上,把外面的亮光或黑暗与这间屋子隔绝开来。不过,在帷布和窗帘重叠得不严实之处,仍依稀可见外面的光线。这种光线呈垂直式上升,如银光般明亮。
  这个躺在床上的人坐了起来,双膝耸起。房间的角落处安放着一架电视机,它的大屏幕上一片空白。此刻,电视机大屏幕像一只没表情的大眼睛朝着他看,催促他去把它打开,让屏幕上出现图像画面。两只床的床脚处,放着一张六屉梳妆台,紧挨着墙壁而立。梳妆台上面挂着一面宽大的镜子。这是一间饭店的标准客房。房间的左端是浴室,里面配有一只浴缸,一张搁脚凳,一个宽大的洗脸盆和一面装在洗脸盆上的镜子。浴缸边上装有浴帘和塑料拉门,拉上浴帘或塑料门,就可以变成淋浴间。如果这是座超过一般水准的饭店,那么,客房浴室还应再设一个无门小隔间作为休息室。小隔间的对面应是一张调酒柜,桌上会放有一只塑料盆,里面可以装一些从宾馆大厅下面的机器里接通过来的冰水。此外,调酒柜上还会放有四只用聚乙烯包封的塑料杯。
  房间里的这个人本该对所有这一切都知道,但他却一无所知。相反,他先是坐在床边摇摆双腿,尔后把双臂高举过头。他的这些动作是一种因睡觉而肌肉绷紧之后的本能性肌肉松弛活动。他站立了起来。现在可以看出,他是个中等个,长相讨人喜欢,身材细瘦,但没什么特别英俊过人之处。他有一头棕色卷发,一双乌黑的眼睛,身上的皮肤均匀地晒成了棕褐色。带着新生婴儿天真无邪的专注目光,他朝四周注视了一番。接着,他的目光停落在粘贴在梳妆台镜子右边的一张白纸条上。他站着看那纸条,上面说:“读右边最上面抽屉里的那封信”。
  这个男人赤身裸体地站在镜子面前,低头看着那只抽屉,似乎不想把它打开。最终,他伸出手,拉了一下抽屉把手。抽屉里面斜放着一只白色的长信封,其左上角标有某一饭店的回信地址,男子伸手从抽屉里取出信封。打开信封后,他发现里面有两张饭店供应的信笺,上面写满了黑色手写体字。
  “你的名字叫比尔·约翰逊,”信笺上这样写道:“你刚使美国的太空计划避免了一场毁灭性打击,尽管你本人记不起这件事。你可以在报刊杂志上发现提及此事的有关政治决策,但你找不到任何有关你在此事上所起作用的报道。
  “之所以如此,有几种可能的解答,其中包括也许我在说谎,也许我自已被人骗了,也许我神经不正常了。但一个不容置疑的解释是,我告诉了你下列事实真相,而且你必须据此行动:你出生于未来,但未来的希望已消失殆尽;你受未来世界之托,来到我们这个世界的时空,为的是改变创造未来的事态发展。
  “我说的是真的吗?你唯一的证据是你预见事态结果的能力。你的这种能力显然是独一无二的。它给你以一种幻象,不是想像将来会是什么样子,因为未来是可以改变的;而是预示如果事态顺其自然发展的话,如果没有人采取行动的话,如果你不对事态发展进行干预的话,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不过,每次你介入干预,不管它干预的方式和程度多么微妙,你都将改变未来,使它与你来自的那个未来不一样。你存在于这个时刻,又存在于这个时刻之外,同时又存在于未来。所以,每次变化都使你无法记住。
  “我是昨晚写这封信的,把我所知道的东西告诉你。几周之前,我以类似的方式了解了我自己,现在我如法炮制,把一切告诉你,因为我就是你,你我是同一个人,我们的这种做法并不是第一次,以前早已出现过多次……”
  信笺下具名:“比尔·约翰逊”。
  房间里的这个男人在书桌上找到一支笔,然后在信笺具名处下面写下了“比尔·约翰逊”五个字。这两个签名的笔迹看上去一模一样。随后,他拿起信笺走进浴室,把它撕碎后扔进抽水马桶,用水冲掉。他在浴室里冲了一个淋浴。他没有必要刮胡子,所以,浴后他在洗脸盆上的一只小塑料袋里取了一些卫生纸,走到了梳妆台前。梳妆台的抽屉是空的,但在梳妆台边的一只架子上搁着的人造皮箱子里,他找到了洗干净的内衣、内裤、此外,在壁橱里,还挂着一件衬衫、一件夹克衫和一条裤子。壁橱地板上还有一双棕色皮鞋。他于是穿上衣服和鞋子。
  在上衣口袋里,他发现一只皮夹子,里面装有143美元,一张威世信用卡,以及一张塑封面社会保险卡。信用卡和社会保险卡上印有“比尔·约翰逊”的名字。梳妆台上放着一些硬币,一把挂在饭店红塑料纪念章上的钥匙,和一把黑色小梳子。他把所有这些都放进裤子口袋里。
  最后,他转过身来对着放在角落里的那架电视机。宽大的电视机屏幕像一只大眼睛紧紧地注视着他。他于是走过去,在几个旋钮上转转拉拉,直到找到一个有节目的频道。不一会儿,新闻播音员的一张脸占据了电视屏幕的整个画面,只是偶尔才出现些新闻报道片和地图。播音员话音里流露出一种强行克制住的歇斯底里情绪,这种歇斯底里情绪贯穿这个播音员的整个播音过程,既没有间断,也没有变化。要说间断和变化的话,那只是在电视屏幕上出现其他记者的面孔、电视声道里传出其他记者的声音时才发生。但这些记者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的面部表情和讲话声音同播音员一样看上去过于一本正经,听上去过于恐慌不安。
  约翰逊坐在床沿上看了半小时左右的电视,仔细地听着播出的消息,间或他的表情显示他所看到的东西似乎比电视屏幕所提供的画面要多。后来他把电视机关了,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他的箱子,朝房门口走去。在离开这间屋之前,他转身扫视了一下。除了那张他睡的床没整理好,另外一张床沿上留下了他身体的印迹外,这房间没留下任何他曾在这里逗留过的痕迹。而两张床上的痕迹不一会儿就会随着床单的调换而消失。
  他沿着铺有地毯的饭店走廊朝宽敞的饭店大厅走去,走路时发出的脚步声听起来如同未来一样那么遥远。阳光通过远处的玻璃门斜射进来,但大厅大部分地方照不到阳光。大厅里放着不少椅子和沙发,天花板上布设的顶灯所流泻出来的柔和灯光,使原本空无一人的大厅看上去不那么空寂。
  大厅的前台,站着一位头发乌黑的服务员。他看上去正值参军年龄,此刻正在收听一只便携式收音机的新闻广播。“前苏联部队继续在前苏联阿什巴哈德市和阿富汗赫拉特市附近的伊朗边境上调集。美国总统已命令美国军队处于全面戒备状态。航空母舰特混舰队已从其太平洋基地出发,全速驶向阿拉伯海。与此同时,地中海舰队也已从它的意大利基地出航。不断有消息说,美国总统已数次用热线电话与莫斯科交谈,然而交谈的唯一结果是威胁的不断升级,而不是双方的和解……”
  约翰逊用饭店钥匙敲了一下服务台,服务员这才注意到约翰逊,于是抱歉地朝他笑了笑。“对不起,”他说,“这些日子人们很难有干活的心思。”
  “我知道。”
  “你是要结账离开吗?”
  “比尔·约翰逊。”他回答说。
  那位男服务员匆匆地翻看了一下一只金属公文柜,从中拿出一张账单,对约翰逊说:“你的账已结了”。
  “愿未来仁慈宽容。”约翰逊说。随后,他提起箱子,穿过大厅,走进外面眩目的阳光里。
  附近的机场里挤满了人。他们像刚被拉进网里的鱼一样,不安地走来跑去。排在每一家航空公司检票台前的队伍扭来弯去,运气好的队伍朝前移动得快些,而碰到麻烦问题或者麻烦乘客的队伍则移动缓慢。焦躁不安的人们于是不断地换队,朝移动得快的队伍上挤。
  约翰逊站在一条队伍里,耐心地排着,慢慢地跟着队伍向前缓缓移动。因为人头拥挤,乘客慢慢地移动到检票台前时,已像慢慢涌起的浪潮,直冲检票台。约翰逊接近检票台时,可以听到各种各样的叫喊声汇成一片片抗议声、请求声和愤怒声。排在约翰逊前面的一对男女花了很长时间与检票员论理,坚持说他们必须赶回家,因为他们的孩子在那里,他们一定要在炸弹扔下来之前把孩子们接出那个小镇,他们有飞机票,理应乘坐这次航班。检票员长着一头金发,一张圆圆的脸,忙得浑身直冒汗。处于别的情形下,他也许是个心情开朗、富有同情心的人。但在今天人声鼎沸、人群拥挤的情况下,他也难以控制自己了。他紧锁眉头,满头大汗,一串串汗珠顺着脸上的皱纹往下淌,滴到检票台上。尽管如此,他仍以平静但略带愤怒的口吻向乘客们进行解释,说军人乘客将优先考虑上机,因为政府已发出命令,召回正在休假的军人返回部队,同时还征召预备役军人迅速报到。考虑到这一原因,航空公司决定先安排军人和预备役军人乘坐飞机。
  约翰逊排到最前面时,把他的小箱子放下,轻声地说道:“这对我倒不错——一有航班去纽约就让我走。”说着,他把自己的信用卡递了过去。约翰逊平静的行动和话语像涂抹在伤口发炎处的第一层清凉剂一样,使检票台原先怒气冲天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
  检票员先是以怀疑的神情看了他一眼,但接着他的怒气便开始慢慢消失。他大声地笑了笑:“明天早上4点也许会有一次特别航班从这里飞往纽约。不然的话,要到明天夜晚我才能安排你上别的什么班机。”
  “随你怎么想办法安排,我在这里要等多久就等多久。”
  检票员又大声地笑了。“像您这样的顾客好打交道。您是……”边说着,他边看了看约翰逊递给他的信用卡,“……约翰逊先生,您知道,我们不接受信用卡。如果核炸弹扔过来的话,那就会产生电磁脉冲。这东西将使全国的所有电脑储存记录全部被消除。”
  “如果核炸弹扔下来的话,现金和支票也好不到哪里去”,约翰逊轻声轻气平和地回答道,“你应该像往常一样,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只当灾难不会发生似的。这是我们避免灾难发生的唯一可行的做法。”
  检票员听了后沉思片刻。“对!”他说。约翰逊身后的队伍开始不安地动来动去,还有一些乘客朝自己的四周抱怨开来,说当其他人处于生死般忙乱之时,竟会有人把别人的生命当儿戏,与检票员闲聊起来。这些抱怨的人忘了,轮到他们的时候,他们也会占用自认为必要长的时间。检票员敲打了几下电脑键盘,打出了一张付款单据,然后把机票和付款单据一并递给约翰逊。“问你吸烟还是不吸烟已没什么意义了。这类舒适的选择现在顾不上了。”检票员对约翰逊说。这时约翰逊正在付款单据上签名,同时又把他的信用卡取了回来。检票员又接着说:“也许这样做违章了,可谁会来检查呢?”
  约翰逊接过机票,提起箱子,转身离开检票台。“愿未来仁慈宽容。”他对检票员说。
  “是啊。”检票员回答道。说完后,检票员转过来去为下一个满脸绝望样子的乘客服务了。
  这天剩下的时间里,约翰逊除了上饭馆、去厕所和到喷嘴式饮水器那儿喝水外,一直待在候机厅,瞪大双眼注视着宽大玻璃窗外的机场跑道。约翰逊注视跑道的神情与他人不同。别人看跑道,像美洲黑羽椋鸟似的,睁大着他们发怒的眼睛,对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天空看;约翰逊看跑道,像戏院里看戏的老观众,对帷幕什么时候落下心里知道得一清二楚。
  机场上,一架架飞机像一只只伤残的信天翁滑行到一条条跑道的顶端,等待着起飞。它们先是等了几分钟,后因无法起飞而等了数小时。天空上有更多的飞机下降。这些正在降落的飞机下降时,先是起落架上的轮胎在宽敞的混凝土跑道上轻擦一下,然后发出一声轰鸣,把飞机的速度放慢,让它们慢慢转滑到均匀倾斜的跑道。待到飞机降得差不多后,排队等待起飞的第一架飞机就可以转向驶入起飞跑道。这时,它先是加快引擎速度,做好正式排队起飞的准备;然后,它滑入跑道,逐步加快滑行速度,待速度足够后便升起它那形状奇特的机头,冲向空中。刹那间,整个机身离开地面,庞然大物般的飞机慢慢升空,穿入云层。
  机场十分繁忙。有时一架飞机进港,一架飞机出港;有时两架飞机同时抵达,一架飞机离开;也有的时候两架飞机起飞,一架飞机降落。飞机进进出出、上上下下,给人一种连续不断、没完没了的感觉,看着看着使人不免昏昏欲睡。此刻的天空晴空万里,一片瓦蓝,好像千百年来天空从来就不曾想到过什么叫乌云、什么叫烟雾、什么叫空中飞鸟似的;好像天空自它产生之日后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下雨、什么叫下冰雹、什么叫下大雪似的。
  白天,候机厅里的人群东一堆、西一堆地聚在一起。他们把各自的行李堆放在身边,看上去如同一块块巨石。起初,他们围在一起交谈时情绪激动,后来,随着怒气慢慢的消退,他们的谈话流露出痛苦和恐惧。一些关注自我的人没有介入人群的交谈,而是蜷缩在自我营造的小天地里。他们有的在收听广播,有的坐在酒吧的电视机前看电视。这些在看电视的人两眼紧盯着电视屏幕,只是当说再来一杯酒时才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候机厅里的坐椅因人流剧增而紧缺起来,人们竞相争夺有限的坐位。没有争到坐位的人,或站着,或坐在自己的包上,或坐在能靠墙的地板上。候机厅里等候的人中有不少人还睡着了。
  这时,穿着咔叽军装、穿着蓝色和绿色军装的各军兵种部队排队进入机场的检票等候室。士兵、军官们四周站着,抽着香烟,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不一会儿,有人来叫他们登机。他们于是鱼贯穿过装有金属探测器的门,径直朝等候他们的飞机走去。军人登机完毕后,普通乘客开始往登机检票口涌去。他们一只手高举着紧攥着的机票,另一只手提着手提箱。不过,除了为数不多的幸运者顺利登机外,大多数人被忙得汗流浃背的航空公司人员挡了回来。一些乘客泄气了,于是悻悻然地离开了检票口。但是,新来到机场的人总是超过离开的人,所以整个机场一直被挤得水泄不通。到了夜晚,一些乘客因放弃了那晚乘坐飞机的希望而离开机场,还有些乘客则由于劳累而打道回府或去附近的汽车旅馆投宿休息。这时,机场里的人逐渐少了一些。
  夜晚,候机大厅呈现出一种不同的景象。飞进飞出的飞机多了一份神秘,少了一份魅力。飞机来临前,只见一串照明灯打开,亮得像发怒的巨人的眼睛一样叫人无法朝它们看一眼,但飞机从哪里飞来,人们却不得而知。同样的道理,飞机升空后飞向哪里,人们也因天空一片漆黑而无法知道,唯一知道的是飞机起飞时所发出的一阵轰鸣声。白天,阳光穿过玻璃窗泻入候机厅,使大厅里面一片光明;夜晚,候机厅高高屋顶上的灯光尽管足以照亮大厅,但它们与太阳的自然光毕竟不是一回事。仍然滞留在机场里的人此刻互相走动,与不相识的人攀谈,彼此之间倾述心中的焦虑。
  人们谈论外来的进攻。尽管这种进攻尚不能确定,但谈起来不禁叫人毛骨悚然。人们互相坦言相告,为何远道而来,为何急需赶家,回到目的地后计划怎么做,怎样度过这次的核弹袭击,以及核弹袭击后如何生存下去。谈论过程中,没人提及投降的可能性,没人重复那类胆怯的言论,如说什么活着的羡慕死去的等。所有的人都确信,活着,哪怕只活几天或几小时,都是值得的。他们说所有这些好像主要是讲给那个有着一头棕色卷发的青年听的。他那一双乌黑眼睛透露出丰富的人生阅历的神色,与其年龄十分不称。他坐在那儿静静地听着。飞机起飞时的轰鸣声划破夜空,其隆隆回荡声像丛林中肉食野兽发出的吼叫声。此时此刻,这位年青人仔细地听着。机场顶部混凝土横梁上安装的灯光,下泻着微弱无力的光线。人们在这暗淡的光线下互诉衷肠,倾吐心中的秘密。此时此刻,这位年轻人听着。他坐在那儿听着,不作任何判断;他坐在那儿听着,只是偶尔发出几声同情的叹息
  ……他在听一个身穿军服的年长者叙述。这位年长者是从后备役军人中召来入伍的。他抱怨说,有人曾向他保证过,后备役军人将在其他人都应征完后才被召回服役,因为后备役军人都已受过训练,无需从头做起。不过,平静思考一阵后他又说,考虑到核战争可能导致世界性的毁灭,一个人是呆在家里还是服役入伍可能已无关紧要。说着说着,他对战争的愚蠢性摇了摇头,一副难以理解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然而,当他谈到“敌人”的残酷和野蛮时,他的声音变得粗硬起来,因为他已经经历过一次战争。但想到一切都会好的,他的心里又有了些许宽慰,因而,他脸上最后还是露出了笑容。
  ……他在听一个穿着海军陆战队绿色军装的小伙子讲话。这位小伙子头发金黄,剪得很短,只有一厘米长,连他那粉红色的头皮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刚结束海军陆战队的新兵训练。原先说好有14天的休假,可刚从新兵训练营离开回家休息三天就被召唤归队,去迎接真刀真枪的实战。谈起回家休息的三天,他喜形于色,洋洋得意,说是不止一位女友向他倾吐了爱慕之情。说起即将爆发的战争,他显得心情激动,一会儿手指抽搐,一会儿肩膀颤动。对充满未知数的前景,他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进行各种猜测,津津有味地估计着战争的情形,还说他的朋友们会给新兵做示范,该怎样去战斗。
  ……他听着一个十几岁的姑娘讲述她的情况。这姑娘刚来这里不久,是趁暑假之际来探望亲戚的。但现在她必须迅速赶回家与亲人团聚,以便一家人生死与共,不相分离。她情绪波动不断,一会儿神情沮丧,一会儿活泼欢快,一会儿谈论战争的荒唐和恐怖,一会儿又大谈特谈自己的未来计划。似乎两者可以相安无事地共处。提及凶恶的敌人,她恶语相加,满口秽语。面对身穿军装的小伙子们,她睁大眼睛,充满遐想地盯着他们看。尽管她喜欢小伙子们的挑逗,但听到他们下流、粗俗的挑逗性言语又不免一阵脸红。
  ……他听着一个年龄较大的男人叙述,这个男人约莫45岁至50岁,其双眼看上去忧郁、深沉。他是来这里找工作的,但现在必须赶回自己的家去。如果要死的话,他宁愿死在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他叙说着一些有关成功和失败的事情,并说在这节骨眼上,成功与失败也没什么多大意义了。他说,要是他再年青一些的话,他会要求参军,与那些“孬种们”去干它一仗,好像现在的战争仍停留在肉搏战水平似的。不过,他又说,也许这些都已无关紧要,因为死在城里的人与按动按钮发射武器的人的死是一回事。
  ……他听着一位老妇人唠叨她的经历。这位老妇人生在欧洲,脸上的皱纹纵横交叉,记载着丰富的人生经历。她以无可奈何的心情,谈论自己的美梦正在化为灰烬。
  ……他在听一个青年海员说话。这个海员刚强奸了一个女孩。这不是真的强奸,只是没有时间再等待而已。
  他听着听着,心里在揣摩着他们各自的内疚心情和美好的理想,脑海里在估量着他们每个人的恐惧和胆量。
  他对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内疚不安和胆怯害怕表示理解和宽容。
  他的第一天就这么结束了。
  在经历了机场里群情激昂的气氛之后——拉瓜迪亚机场里热气更加高涨——人们抵达曼哈顿时顿觉一丝凉意。首尾相衔、无头无尽的汽车队伍通过所有的桥梁、所有的隧道,有条不紊地驶离曼哈顿岛。车流朝着一个方向——离开曼哈顿,没有任何车辆驶向曼哈顿。街上的人们疲倦地走动着,谁也不与谁搭话,只是偶尔一次不小心的推搡才会引起几下尖叫声,只是偶尔一次人群的拥挤才会引出几下汽车喇叭声。但从整体上说,曼哈顿岛显得相当平静。人们仍在忙着各自的事情——有的带着明确的目的,有的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由于许多人已驶离曼哈顿,岛上的人少了不少,所以留在那里的人觉得都市的压力有所减轻。
  约翰逊住进了纽约希尔顿饭店,利用饭店人流杂的特点隐蔽地安顿了下来。那天饭店总台前没出现住客排队登记的情形,连饭店大厅里也仅有稀稀落落的二三个人。尽管时值早餐时间,饭店餐厅却空空荡荡,几乎无人用餐。
  早上10点钟左右,约翰逊走出饭店,过了三条短距离的街区,来到了设在洛克菲勒中心的美联社大楼。他坐电梯直往编辑部而去。他告诉接待员说,他要见总编辑。“她现在正忙着。”年青的接待小伙子回答说。这小伙子身材很高,皮肤黝黑,虽然长得不怎样英俊,但脸部表情相当丰富。约翰逊与他对话时,他脸上显露出怀疑的神色。“请问贵姓?能不能告诉我找她有何公干?”他问道。
  “比尔·约翰逊”,约翰逊报了自己的姓名,并朝他微微一笑。接待员这时疑惧消解了不少。约翰逊接着说,“我要找她的事是怎样制止一场战争。”
  接待员朝约翰逊看了一眼,好像在琢磨是否马上打电话告诉贝莉维伊警官,但约翰逊此刻却在茶几旁的一张椅子上平静地坐了下来。茶几上放着一只高脚台灯和一份报告。见这情形,接待员就不再盯着约翰逊看了。约翰逊顺手拿起美联社年度报告,发现总编辑的名字叫弗朗西丝·米勒。约翰逊坐在那儿翻看美联社的资产负债表。过了半小时后,约翰逊被领进一间宽大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放着一张用红木做的大书桌,从一扇面朝洛克菲勒广场的玻璃窗射入的阳光正好照在书桌上,使其反射出闪闪亮光。书桌边是一架电脑终端,它的前面放着两张棕色包皮扶手椅,紧靠右墙放着一张与扶手椅相配套的沙发。镶嵌板墙壁上挂着几张装在镜框里的相片,为办公室增添了几分雅趣。
  坐在大书桌后面的女人看上去既不像总编辑,也不像任何叫弗朗西丝的人。她长着一头金发,人很漂亮,就是有点冷峻。她上身穿着一件白衬衫,再加一件灰色夹克衫,下面穿着一条裙子。她的眼光阴郁、冷酷,好像太多的人想方设法说服她去做许多事。“就我所知,你想制止一场战争,”她对约翰逊说,边说边朝自己桌上的一只液晶时间显示器瞥了一眼,“我在努力就战争之事发一篇报道,但我比你想像的要忙得多。我只能与你谈两分钟,看看你是否能在两分钟里使我确信该做更多的事。”
  “我只有六天时间来制止这场战争,”他平和地说,并在面对书桌的那张扶手椅上面坐了下来,“并将只有两分钟的时间说服你来帮助我。”他伸出自己的双手,好像在测量他前面的什么东西似的。
  “90秒过去了。”她提醒他说。
  “再过5秒钟,你的电话铃会响,你的助理编辑将问你他是否可以发布一条最新消息——”
  此时,这女人已将目光移向桌上的时间显示器。5秒钟一过,电话铃果然响了起来,放下电话后,她说,“那是个花招。你进来时听到了人们讲话,或者是你穿过办公室时看到了人们在谈话。”
  “你的接待员马上会站在门口敲门,问你是否需要他帮助。当然,他的意思是帮你赶走我。”
  接待员离开办公室后,弗朗西丝这次没再朝她的时间显示器看。相反,她把目光投向约翰逊,好像是刚见到他似的。
  “你有什么样的本领?”
  “我并不能预见将来。”他说。她正要说话时,他举起了右手,手掌向上,一副作解释的手势。“我有看见将要发生的事情的种种幻象,如果它们顺其自然发展的话。”
  “推断能力。”
  “是的,但决不仅仅是一种猜测。”
  “你现在能看见什么?”她问道,言语间无法掩饰住怀疑的口气。
  “爆炸。火焰。人们正在死去,全世界都是如此。有的快一些,一秒钟不到就被核热量杀死。有的慢一些,苟延残喘一阵后才死去。整个世界在死去。所有一切:动物,植物。我看到的地球与金星一样贫瘠、荒芜。”
  “那正是每个人所预见的样子。”她说。
  “那是每个人所想像的样子,”他纠正她的说法,“我确实看见它。”
  他的眼神因知道这些情况而显得暗淡阴郁,他的目光因看到这些悲惨的景色而显得严峻深沉。她注视着他的双眼,但一会儿又把目光移开,好像看见一个同胞正在受难而又无能为力似的。这是她第一次因无奈而不愿面对现实。
  “我能看见每个人的种种悲剧,譬如,你的死亡。”
  她举起她那纤细、白皙的手,以略带讽刺的口吻对约翰逊说:“不,谢谢你。”“我想要听一些令人惊讶的东西。你说你有个计划,讲给我听听。”
  “我曾说过我的任务是怎样制止一场战争,不过,我确实有一个计划。”说着,他身体前倾,似乎要把她当做知心人,向她面授机宜。“你对我怀疑,我不责备你。一定有许多许多人想利用你。何况,街上任何走的人都可以轻易地搞出一个计划。”
  她原先的一些怀疑似乎开始慢慢从她脸上消失。“这正是你刚才说的。你说你看见世界在一片火焰之中。”
  “那是将要发生的情况。如果事态顺其自然发展,就将出现我刚才所说的一切。”他的说话声音低沉,但却不容置疑。“未来并不是固定不变的。我自身的经历使我了解这一点。未来是可以改变的。我希望改变它。我必须改变它。”
  他说话中流露出的痛楚使她一时不知如何做出反应。“怎么改变它?我想你以为美联社在这方面可起作用吧?”
  “你认为这一机构不应用来为其他人的目的服务?”
  “我们一直被人利用。不过,我们不会在知情的情况下被他人利用,除非这样做符合我们工作的基本准则。”
  “你们制造新闻,人们对此做出反应。”他说。
  “我们只是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所有的事情?”
  “当然是。”
  “真的是所有的事情?”
  “嗯,一切属于新闻消息的东西。”
  “如果你们不报道新闻,这本身算不算一条新闻,我只不过是一个门外汉,但在我看来,有些新闻在像现在这样的时期,你们并不报道。”
  “譬如说像些什么新闻?”
  “那些并不把敌人描绘成凶恶、好战、残忍、奸诈、无知和卑鄙的新闻,你们……”
  “住嘴!”她说,苦笑了一下,“你说的有点道理,不过,我们报道的正是人们所要看的。”
  “噢,”他说,“我还以为你们报道所有的新闻,而不只是人们所要看的新闻。”
  她重新注视起他的双眼。“你要我们做什么?”她突然间看上去疲倦不堪,像是在那张椅子上坐了太长的时间,又做出了太多的决定。
  “我可以告诉你做什么,但如果你不知道为什么的话,那就更好。也许,你自己能把它琢磨出来。”当她看上去想要说话时,约翰逊抬手示意让他先讲完,“我要你们做的事,不会让你出卖国家,也不会让你背叛你的职业。”
  “到底是什么事?”
  “要是你能够在这儿或那儿弄几条消息,使得敌人看上去富有人情味——如关于他日常生活的新闻,关于他充满爱心行为的消息,关于他慷慨大方、牺牲精神、希望、梦想以及恐惧等……”
  “把这些消息传送出去,我能做到。”她说,“但我怎能让报纸编辑把它们刊印出来,或者让新闻播音员把它们广播出来?”
  “在这类事情上我不是专家,”约翰逊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我想我可以把新闻编撰事情交给一个十分在行、能干的人。他会把这些故事编写得有趣逗人、富有戏剧性、令人振奋、妙语连篇……”
  “你想叫我们用新闻作宣传品?”
  “这叫取之新闻消息,用之新闻宣传。你们不必编造故事。这些故事一直在发生,而你们一点也不报道它们。那才叫为战争作宣传。你们要做的,就是去挖掘这些事情,并把它们报道出来。如果你一定要为它贴个标签什么的,可以叫它为和平宣传。不过,这样做倒是完整的报道。”
  她仔细地端详起他的脸。“你在给我上新闻道德课。”她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把椅子转向窗那边,朝外遥望了一阵。待她转身过来,她的脸上已呈现出主意已定的神色。
  “这样做会制止战争吗?”
  “这是一个不可缺少的环节。”
  “那么,它值得一试。”她挺直腰坐了坐,然后做了一个深呼吸。“我感到年轻了10岁。”她看上去确实年轻了不少,不再是40岁,也许只有三十几岁。“俄罗斯人怎么办?你打算怎样让他们刊印一些有关我们的好消息?”
  “这没必要。他们的新闻是受控制的,就如同他们的人民是被控制的一样。如果他们的领导要和平,那就会有和平。”
  弗朗西丝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围着书桌走了一圈。她身材苗条,风度优雅。当她走近约翰逊时,他站了起来。她拿起约翰逊的左手,翻到掌心一边,似乎要看一看手掌上的掌纹。然而,她此刻的双眼并没在看他的手掌,而是在看他的脸庞,而且,她的眼神不再有任何冷酷、怀疑的样子。她对约翰逊说:“你进来之前,我可以与任何人下个大赌注,说没人能说服我介入这种发疯的事。”
  “那你为什么决定做这事呢?”
  “也许是因为你看上去是那样的痛苦。你是谁?”
  “我的名字叫比尔·约翰逊。”他回答说。
  她做了个怪脸。“这是个最常见的名字,大多数城市里的电话号码簿上都有这个名字。”
  “我目前暂时住在纽约希尔顿饭店,”他笑着说,“因为随便在什么地方,他都是暂时性的。”
  “你到底是谁?”
  “我不清楚,”他说,“我昨天早上醒来,但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我只知道一种可怕的事情要发生,而我必须去制止它。我是个既没过去也没未来的人,只具有一种难以抵抗的冲动力。”
  “除了要我做的,你还打算做些别的什么?”
  “我需要电脑专家方面的信息,”他说,“你能在这方面帮我的忙吗?”
  “我会叫专门报道科学动态的记者帮你。如果他帮不了你的忙,你可以查阅他所收集的档案材料。”
  那天正午,约翰逊得到了他要找的那个人的名字。
  惟一的问题是,这个人现在在坐牢。
  在一所州立监狱里,一个皮肤黝黑、心情抑郁的管理员问约翰逊:“汤姆·洛根?你要找他做什么事?”
  “我需要他帮忙。”
  “他所能给你的那种帮忙只能使他重回监狱。也许,你会与他。一起进监狱。”
  “重回监狱?”
  “一周前,他释放了。他服刑已有一段时间了,所以他获得了假释。”
  “你有他的地址吗?”
  管理员摇了摇头。“有违规定,无可奉告。”
  “你能告诉我负责他假释的警官名字吗?”
  “你无权过问。俄罗斯人就要把我们给炸掉了,或者我们去炸掉他们,或者我们互相炸掉对方。事情已到这一地步,你还问这些有什么用?”
  “你希望看到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我希望俄罗斯人全部炸死,从此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管理员回答说。他的上嘴唇说话时向上翘起,露出了前面几颗尖利的犬齿,像是要大口吞食东西的样子。
  “我也是这样想的。”约翰逊轻声说道,然后转身离开了监狱。
  约翰逊乘坐轰隆隆的火车赶回都市。路上,经过哈德逊河谷时,他看到阳光仍照射在一座座山丘上,而河谷的丘陵之间则呈现出一片阴暗。约翰逊眺望着绿色的大地和翻滚的河流,似乎它们是世上最珍奇的宝贝,具有无限的价值。这辆火车朝北始发时上面挤满了人,水兵和陆军士兵占满了各节车厢。即使是火车的男厕所里也塞满了人。有的人坐在厕所里的板凳上,有的坐在水手袋上,也有的干脆坐在地板上。每当有人进来要用厕所或洗刷什么时,他们便倚墙而靠,收回双腿,为人们留出一条通道。
  现在,火车里的乘客所剩无几,零零落落地分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这些乘客本不想此时此刻乘坐火车赶路,因而很不耐心地海阔天空闲聊。他们有的带着耳塞,在收听电台广播;有的在读报,愤怒地把报纸翻弄得哗啦哗啦响,好像这样做就可以把有关战争的消息,或者有关敌人的消息从脑海中驱赶出去。偶尔之间,两个乘客会坐在一起轻声交谈,好像说话声音大一点被人听到,就会使他们的心中秘密让黑暗势力得知似的。
  约翰逊回到饭店时,夜已经很深,天空阴云密布,漆黑一团。他看到一张让他打电话给弗朗西丝·米勒的留言条。他一拨电话号码,米勒就接起了电话。
  “我在想,你会想知道这些消息,”她说,“我已经根据你的建议,向我们的海外记者发出通知。现在,许多稿件在向我们发来。我已让我社最擅长撰写人情味文章的作家在这方面动脑筋、下功夫。明天早晨,第一篇有关报道可望见报。你要知道,人们都说我疯了。”
  “你神志相当清醒。”
  她听到后笑了,但这笑声不够自然。“有时,我心里纳闷得很。”
  “只有神经不正常的人才会想发动一场战争。要制止战争的人必定是讲理智、头脑清醒的人。你工作得太辛苦了,会把自己弄垮的。”
  她听后又笑了,但这次笑声比上次要稳健自在得多了。“还好你是对我说,而不是对一个陌生人说,你掌握了什么新情况吗?”
  “明天就会知道了。”
  “如果这个世界不是先被炸毁的话。”
  “我们还有几天时间呢。”
  “多久?”
  “你不想知道。”
  “你说得对。了解那类事情是很可怕的。”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似乎她那时记起来约翰逊了解那可怕的事情,“你的声音在电话上听起来不一样。”
  “每个人都是如此。”
  “这我知道,只是你的声音听上去更……更有人性味,似乎我可以向你诉说一些个人的事情。”
  “你想告诉我些什么呢?”
  “噢,”她笑了,“没什么。也许,以后有时间再说。我们还将保持联系吗?”
  “我想会的。”
  “那现在就再见吧。”
  “再见。”
  她也许说了些什么,但由于声音太轻,约翰逊什么也没听见。过了一会儿,“喀哒”一声,她把电话挂上,约翰逊的电话筒里又传出了滴滴拨音声。
  约翰逊的第二天就这么结束了。
  早上醒来,世界看上去明亮了许多,乌云已经散去,城市的街道上空出现了一片蔚蓝色的天空。街上的紧张气氛缓解了不少,好像计温表决定着战争的可能性似的。
  约翰逊外出的第一站,是那幢设有州政府缓刑与假释管理处的大楼。他在那里得知,有关新近假释犯人的卷宗要一个月后才做好。不过,在那里,他弄到了一张几乎难以辨认的蜡纸油印纸,上面刊印着当地假释办公室的地址。他在一家折扣商店买了一枝便宜的圆珠笔,慢慢地把这张假释办公室一览表上下看了一遍,一边看一边沉思,间或在一些地方用蓝色圆珠笔打个钩形记号。他总共打了13个钩形记号。尔后,他开始井井有条地一个接一个地走访办公室。
  在他走访的所有假释办公室中,只有三分之一的办公室里正好有他想要找的假释警官。办公室的秘书们编造出了许多借口打发他走。“他过一会儿才回来。”“他在忙一个案件。”“他在度假休息。”还有的酸不溜丢地回答说:“他从不在中午前回办公室。”或者说:“你在这里蹓跶蹓跶,到时他定会给我们个惊喜。”但是,不管是谁,秘书也好,假释警官也好,只要他提起汤姆·洛根的名字,他们就一个劲地直摇头。最后,在约翰逊走访的第十二个办公室里,一个性情活泼、头发乌黑的女秘书说:“我想这个游手好闲者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不过,他也许跟我说过这事。”停顿了一会儿,这位女秘书接着说,“对啊,我记得汤姆·洛根。一星期前,他到这儿来报到的。我当时对他特别注意,因为他看上去实在太年轻了——年轻得不像是在狱中呆过的人。你知道吗?像个孩子。啊,我办公室那个傻瓜把档案给锁起来了,还把钥匙带走了。真是的,我在这里怎么做事呢?”说着,这位女秘书停顿片刻,在思考着怎么办。与此同时,她朝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男子打量了一番,看看他的身段,瞧瞧他的脸庞,不一会儿,她又飞快地说开了:“有件事我记得很清楚。他曾为一家电脑公司干过活,具体是哪一家我记不清了。”
  “但那就是他坐牢的原因?”约翰逊接过她的话说。
  “我猜是的。不过,他们从来不告诉我他坐牢的原因。”
  “不管怎么讲,我很感谢你。”约翰逊对她说,并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女秘书朝他的背影大声说,“我5点左右下班。如果我办公室那个傻瓜不回来的话,还可以更早下班。”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情况,”约翰逊回答道,“不过,我下面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
  他找到了一只夹具上仍夹着电话号码簿的电话亭。这本电话号码簿的广告页部分看上去好像被舞毒蛾咬过似的。不过,刊载电脑公司、电脑修理店、电脑零售商店和电脑服务公司一类的页码完好无损。约翰逊两眼扫了一下这些页码,然后把有关的部分撕了下来。接着,他在市公共图书馆后面的一个公园里找到一张长凳,坐下来研究这些电话簿页码。有些部分,他可以马上标出来,如电脑维修公司和电脑服务公司。对电脑零售店,他查看了较多的时间,并在此基础上标出了一些商店。此外,他还勾出了更多的电脑公司。这一切做完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小照片,沉思地端详了它一会儿,然后再看了看电脑行业的电话号码一览表,最后决定再划掉一些已打了勾的那些单位地址。
  定下要去核查的地方后,他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有意识地沿着美洲大道走了几个街区。一路上,经过放满电脑键盘和显示屏幕的橱窗时,他会停下凝视一番,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眼睛一扫而过。有时候,他还鼓起胆量走进商店,迅速地扫视一下,随后马上匆匆离开。偶尔,他甚至向当班的营业员询问些问题。沿美洲大道走了几个街区后,他折回走向第五大道的第四十二街。路经一幢幢办公大楼时,他间或会走进去,在它们的大厅休息处,浏览一下人名地址录后马上出来。后来他在麦迪逊大道也进行了类似的查寻,但结果也是毫无收获。于是,他折回到派克大道。在这条大道上,有一幢高大的办公楼。它的大理石刚擦洗过,亮得光可鉴人;它的不锈钢也刚擦过,亮得熠熠发光。在这幢办公楼里,他呆了很长的时间。他站在大厅休息处,看看人名地址录,瞧瞧照片。最后,他在大厅的报刊出售处找了个地方站着。他买了份报纸站在那儿看,一点也不引人注目。与此同时,他注视着上下来回、忙着为人们接送的电梯。这个时候,报摊附近的一只收音机被拨到一个全新闻电台,连续不停地播送着歇斯底里的新闻消息。但偶尔之间,似乎出于调节节奏的原因,这个全新闻电台还播放一则来自于社会主义国家的消息。这种消息用词巧妙,富有人情味,常常放在战前新闻连续报道的中间播送。它第一次出现时,约翰逊听到报摊小贩愤怒地咕哝了几声。第二次出现时,小贩问约翰逊,“你要听这个吗?”第三次出现时,小贩请教约翰逊道:“这方面你知道些什么吗?”
  约翰逊注视着电梯上上下下不停地运转。它一会儿为他打开一条视线,一会儿又将它关闭。有时,有人坐电梯;有时,电梯空着往上开;有时,有人走出电梯;但很多情况下,电梯门启开时,里面空无一人,随后又因楼上有人用电梯,它又空荡荡地向上开去。这个电梯有些怪异、神秘,似乎当代鬼神的幽灵常在此出没不停。终于,1小时之后的正年时刻之际,电梯上下的节奏像好莱坞哑剧似地加快了速度。顷刻之间,大楼里所有的人都涌了出来。在一拨儿人中,约翰逊瞥见一个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理得很短的红发、矮个子青年男子。看上去,他不会超过18岁。约翰逊跟随着他走出旋转门,来到人行道。走了半个街区的马路后,约翰逊赶上了他,并叫了声:“汤姆·洛根。”
  洛根快速地朝约翰逊斜看了一眼,似乎他已习惯于用谨慎的一瞥来打量他人。他皱了皱眉头说,“你不是警察。”但在他的说话声音里流露出一种疑惧,“我没做什么违法的事。”
  “我不是警察。”
  “我不想回到监狱里去。”洛根说。
  “我理解。我是一个普通公民。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知道,我只有一小时午餐时间。我必须准时回去上班。我再不做任何不诚实的事了,那种事,我已洗手不干了。”
  他俩肩并肩地在人行道上行进。约翰逊已学着洛根的样子,侧着身轻声地说话,周围人根本听不到他们在讲些什么。“他们为什么让你为电脑公司工作?”
  “你是说,他们在我把1000万美元转到我自己的账户之后还让我在电脑公司工作?”洛根边说边往右拐,走上了列克星敦大街,“那事他们根本无法觉察到。是在我把钱投资于购买艺术大师的经典作品时,不,即使那也不会引起怀疑。当时,我是用我存放在卢森堡的秘密银行账户支付那些经典艺术作品的。不,不,是在我不得不亲自去看这些作品时才出事的。所以,不是电脑使我暴露了,而是人为因素把我的事给砸了。嗯,现在还有什么工作比训练他们查破电脑犯罪更适合我的?警察碰到可疑的案件时,甚至会来向我请教。”
  他们走到了列克星敦大街上一家既小又暗的意大利餐馆。洛根走在前面,朝黑暗的餐馆里面走去,一边走一边耸动着双肩,像是表示他希望约翰逊最好沿着列克星敦大街走下去,或者在什么地方消失掉。但事实上,约翰逊跟着他进了餐馆。所以,洛根走到一张盖着红格子桌布的桌子前坐下来时,约翰逊仍然在他身后。他叹了一口气说:“好吧,告诉我你是谁,你有什么问题?”
  “我叫比尔·约翰逊。”约翰逊耐心地说。他的双手紧紧地抓着桌子边缘,似乎想以此证明他不是个招摇撞骗的人。“我想要制止一场战争。如果我们现在不为此做点什么的话,那么,这场战争再过几天就会发生。”
  “我们?”洛根重复了约翰逊所说的“我们”两字。
  “你,我,以及一切所有的其他人。”
  “我不干,”洛根说,“我可不欠这个世界任何东西。”餐馆侍者拿着玻璃杯和菜单走过来时,他置之不理。
  “给1000万美元怎么样?”
  洛根耸了耸肩膀说:“这正是我通过电脑弄到的数目。”
  “你将比大多数人失去更多的东西,”约翰逊对他开导说,“你比大多数人都年轻,你的生活长着呢。”
  “我已经活得够长的了,而且大部分时间,我并不喜欢。此外……”他以怀疑的口吻说,“我们怎能制止一场战争呢?”
  约翰逊身子略微前倾,把他的右时放在桌子上,用右手打着手势说,“你与我不行,光俩人根本不行。何况,没有你的帮助,我无能为力。但是,你、我和其他许多许多……”
  “聚集起来?”洛根讥笑道,“站起来说,‘停止你们正在做的坏事!’就像禁止大麻叶香烟那样吗?”
  “决不像那样。”
  “那像什么样子呢?”这时,那位餐馆侍者又朝他们坐着的桌子走来。可当他离洛根、约翰逊还有两张桌子的距离时,洛根就不耐烦地向他做手势,让他别过来。
  “如果你有合适的电脑设备,你能进入五角大楼的电脑系统吗?”
  “你说的可是间谍行为!”洛根说,并抽了一下背,“也许是叛国行为!”
  “战争秘密与和平秘密之间难道没有差别吗?”约翰逊反问道。
  “对安全部门的人来说是一回事,两者都是秘密。”洛根颤抖了一下。
  “苏联的军事电脑系统怎么样?在莫斯科的那台大型计算机?”
  “且慢!关于五角大楼那事我还没有跟你说完呢!”
  “你没说你不能做。”
  “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良好的设备,任何地方的电脑系统我都能悄悄地进入,而且我使用的电脑设备不必特别先进。但是,我没说过我会干此事。那样做,我们都会完蛋的。”
  “你用电脑操作资金换户时可没被任何人抓住啊。况且,此次如果我们袖手旁观的话,我们也同样会完蛋的。”
  “这话也对,”洛根承认约翰逊讲得在理,“但我怎么能知道你的计划有可能实现呢?”
  “你怎么知道它没有可能实现呢?你必须信任我。我可以跟你解释,但我们没有时间。不管怎么说,做那事总比静候世界被毁灭要好得多吧?”
  “也许是。”洛根说。约翰逊提到时间时,洛根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他的表是一只复杂的电脑模型。“我得走了。”
  “你午饭还没吃呢。”
  “我已经没胃口了。”
  “你肯帮忙吗?”
  洛根犹豫不决。“5点钟来见我。就在我下电梯时你见到我的地方见面。顺便问一下,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噢,别管这些了!到时,我讲给你听。”
  约翰逊看着洛根走出餐馆的门,他的目光紧紧盯着洛根那狭窄的双肩。现在,这副肩膀看上去不再抽搐了。
  洛根走出电梯时,一脸平静、自信的样子,不再有中午看见约翰逊时的那种惊吓、疑惧之色。现在的他与那时的他真是判若两人。他现在看上去不足15岁。“好吧,”约翰逊走到他身旁时,他说,“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
  “行。不过,先让我们弄点三明治。我饿死了。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做那事?”
  现在,他俩又来到了大街。一些从大楼里走出来的人仰望着天空,像是在看天空中是否有一颗洲际弹道导弹会帮他们摆脱困境。在此之前,传来了各种新的威胁。这些威胁像一道道划过天空的耀眼亮光,似乎紧跟其后导弹便会铺天盖地地投掷下来似的。
  “这里不行吗?”约翰逊用手指了一下他们身后的一幢摩天大楼对洛根说。
  “不行,这里的电脑系统防范措施非常严密。”洛根边说边朝那幢大楼仰望了一下,似乎从他站的地方可以看到那里电脑系统的防范措施似的,“是我教他们怎么加设防范措施的。也许,我可以打开所有的防护密码,进入电脑系统,但他们都在电脑上安装上了热量感应器,下班后打开。这样,我一用电脑就会被发觉。而我又没有家用电脑,这是我被假释的条件之一。”
  “我有个主意。”约翰逊说。
  带着一袋三明治和一纸盒咖啡,他俩走进了美联社大楼。走进接待处时,约翰逊对洛根说:“你等在这里!”这时,接待员走了,大楼里的活动节奏也慢了下来。在那间宽敞的编辑部里,记者们三三两两地坐在各自的办公桌前,米勒仍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工作。不一会儿,她与约翰逊一起来到了接待处。
  她对约翰逊说:“我有一间闲置的办公室,里面有个电脑终端。不过,我也弄不懂我怎么会让你说服我做所有这些事情的。”见到洛根时,米勒问约翰逊:“是他来做那事?”
  “电脑专家成熟得早,像数学家一样,”约翰逊回答说,“汤姆告诉我说,现在的孩子生下来就掌握电脑技术,如同以前的孩子生下来时知道怎样修理汽车一样。”
  她叹了一口气。“跟我来。”她说,并把他俩领到一间离她自己办公室不远的一间屋子,然后留下他们自己离开了。
  洛根在电脑终端前坐了下来,就像音乐会上钢琴演奏家悠然自得地坐在一架大钢琴前一样。自约翰逊见到洛根之日起,洛根第一次看上去那么舒适和自在。洛根伸出双手,放到胸前扭动了几下,像是为了表演而特意松动一下手腕、手指关节似的。
  “这台电脑终端行吗?”约翰逊问洛根。
  洛根轻轻地把手指放在键盘上,用小指击了一下开关键。“所有的终端基本上都是一样的。重要之处是看它们与什么相连接。这台电脑终端与世界上所有联网的电脑终端相连接,包括以不同的形式与那些自成一体的独立电脑终端相连接——只要这类电脑终端与其他电脑终端有电话或微波性质的连接。任何地方的任何电脑终端,只要它们与公共信息网络联网,就可以找到缺口,进入它们的信息库。”
  “你这样说的话,是不是把五角大楼的电脑系统和莫斯科的电脑系统也归入在里面?”
  “应该是的。五角大楼和莫斯科国防部的电脑都必须是体积大、技术复杂的电脑。这种体积大、技术复杂的电脑不可能与其他电脑没有联系,也不可能在网络以外用电脑信息的获取方法去寻找信息。问题是怎样设法找到这些电脑终端的薄弱环节、入径键以及它们的信息密码。”
  “找到所有这些需要多少时间?”
  “也许几个小时,也许几天。”
  “我们可没有几天时间来等。”
  “我自己也肯定没有那么多时间,”洛根说,“如果明天早上9点我赶不到工作单位的话,我最好住到医院里去,或者重新回到监狱里去。好了,你到底要我调出一些什么信息,或者输入一些什么信息?”
  “我回来以后告诉你。”
  约翰逊说着走了出去。他来到弗朗西丝·米勒的办公室前,把头探进去对米勒说:“快来,我想请你一起去吃晚饭。”
  “我有许多事情要做呢。”她表示难以接受这一邀请。不过,她满脸绷紧的倦容出现了细微的变化,同时眼窝处涂描的紫色阴影部分也在瞬间向上扬了扬。
  “没有任何借口可以成为不与我一起去吃晚饭的理由。”约翰逊说。他走进办公室,把她从坐椅上拉起,快步领着她朝门外走去。她笑着走了出去。
  到了外面后,她以较严肃的口吻问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火焰下降了一些,”他说,“但它们仍在不引人注目处熊熊燃烧。假如我们失败的话,熊熊烈火仍将烧回来。哪一家餐馆你最喜欢?”
  “拐弯处有一家法国小餐馆,晚上营业。”
  吃晚饭时,她一边吃一边向他叙述自己的身世和经历。她告诉他自己生活在堪萨斯城的早期生活,她在堪萨斯大学的读书生活,她在一家又一家报社做记者的种种经历,她的结婚和婚姻破裂的情况,她在美联社的第一份工作,以及她怎样一步一步地慢慢晋升到现在的职位——他细心专注地听她讲,只是在适当的地方才打断她问些问题。
  “我的第二次婚姻比第一次还要短,”她说,“对一个事业上春风得意的女人来说,亲密的感情很难获取……”说到这里,她突然中断,不再讲下去,“所有这些你都知道,是不是啊?”
  但是,他没有任何有关他的事可以告诉她。
  他们回到办公室时,洛根正坐在电脑终端前,两眼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双手在键盘上击来击去,绿色屏幕上显现的一行行信息折射到他的脸庞,快速地移来移去。
  “我们回来了。”约翰逊对他说。米勒朝他点了点头便回到她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洛根勉强地抬起头,向约翰逊微笑了一下。“自从我上次用电脑从花旗银行偷窃了那笔钱后,再没像现在这样尽兴地玩过电脑了,”他说,“我已经设法与五角大楼电脑系统联接上,并找到了一条进入莫斯科电脑系统的路径。我现在该做什么?”
  “我要你帮我得到的是美国外交政策能退让到何种程度。”
  “什么?”
  “我们政府为制止一场核战争而愿意做出妥协的底线在哪里——看看我们是否有一些东西可以与俄罗斯人进行交换,并从他们那儿换取什么东西。”
  “然后呢?”
  “然后把这些信息巧妙地输进俄罗斯人的电脑系统,使得它看上去像是在不经意之间进入他们电脑系统的,又醒目到引起他们的注意。作为一种最后措施,我们还要把这些信息录制在盒式磁带上,必要时把它寄到苏联驻美大使馆去。”
  “那会有什么用?”
  “你不知道的事情,如果哪一个环节出问题的话,你没办法来证实它——别担心,决不会出问题的。接着,我要你从俄罗斯人的电脑系统里搞到他们妥协方案的最坏打算——为了避免核战爆发,俄罗斯人愿意做多大的让步。然后,你把这些信息输入到五角大楼的电脑系统。”
  “如果我在输入这些信息时留下痕迹怎么办?”
  “这反而更好,”约翰逊说,“如果他们双方都得知各自的让步的极限已被泄露,那可就好了。我们不要让他们以为自己掌握了敌人的秘密,而敌人却不知道自己的秘密。那样的话,他们会认为有机可乘。”
  “我明白了,”洛根说,他的脸上露出了一阵喜色,但顷刻之间又阴沉了下来,“我想我明白了。”
  “只要你把我让你做的事办成了,你明白不明白无关紧要。”约翰逊说。于是,洛根重新在电脑屏幕前工作起来,而约翰逊则用右手托着前额,斜倚在门框边站了一会儿。
  晚上0点15分的时候,洛根喜形于色、满脸兴奋地走出办公室,手上拿着两盒磁带。他把一盒贴着绿色标签的磁带递给约翰逊说:“这盒里面是俄罗斯方面的材料。”然后,他把另一盒贴着红色标签的磁带交给约翰逊说:“这盒里面录有美国方面的立场。我想,我把标签的颜色给混淆了。”他抱歉似地对约翰逊说。
  “我会记住的,”约翰逊说,“你全部都做完了吗?”
  “全部做完,并且做得干干净净。只是留下两处假痕迹,旨在暗示信息传送时出现了意外,才误将信息输给了敌方。”“好极了,”约翰逊说,“人们对运气不佳的感觉要好受点,对刺探情报则受不了。然而,我们不能就此认为他们会自己发现电脑终端上的信息交换。我将在早上把这两盒磁带邮寄出去。洛根,你做了一件十分了不起的事。我想,世界上没有任何其他人能像你那么做。”
  “我应该谢谢你——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比尔·约翰逊。”
  “约翰逊先生,你这次给我的机会实在太有劲了——我以前出于私利,利用自己的电脑知识为己谋利;这次这么一做也算弥补了以前的过失,让我看到了自己的能力。”说完,他把双手插进口袋,哼着小调,朝电梯走去,一副哈克·费恩①奔向边疆的模样。
  【①注:哈克·费恩为马克·吐温名著《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中的男主角。】
  约翰逊转身跟着他走出办公室。到了走廊里,他看见米勒站在阴影处。“事情办好了?”她问。
  约翰逊点了点头。
  “不是世界的末日,而是战争的结束,是吧?”
  “是未来的希望,”约翰逊回答说,“在我脑海里,爆炸声一个接一个地停了下来;火焰在慢慢熄灭;喊叫声、尖叫声正在逐步消失。我把手里的这两盘磁带寄走后,也许就可以休息了。”
  “难道永远不会出现新危机吗?”
  “也许,不过我会摆脱这些危机的。”但似乎是认识到只要有人类存在,他就永远不可能摆脱危机,他苦恼地笑了笑。
  “我可以与你一起走吗?一起回你的饭店?”
  “你为什么要与我一起回饭店?”
  “在我所遇见的男子中,你比任何人都更孤独、更独来独往。何况——我也是独来独往的。也许,我们在短暂的时间里不会感到那么孤寂。”她等待着他的回答。这种等待的心情恰似等待一份她不应该得到,但又急切想要的礼物时的心情。
  “也许,我早上就不知道你是谁了。”他说。
  她笑了。“噢,我想你会的。”
  夜晚的时候,她叫了声他的名字。“比尔,”她说,“你醒着吗?”
  “是的。”
  “万一你明天真地把一切都忘了,我现在就要告诉你一件事:如果一切成功的话,那么,你所做的一切胜过世界上的任何其他东西——除了创造这个世界比你做的事情伟大之外,其余的都无法与你的功绩相比。”
  “我并没有做什么事情——只不过给予人们一次机会,让他们做出正确的决定。”
  “就像你给我机会那样吗?我是不是像你说的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大事件是由强大的力量推动而成。一般情况下,对等的强大力量可以阻止住它。但是,当对等的力量减弱、松弛后,事件依其发展趋势就会积聚冲量,快速地走向其灾难性结局。”
  “就像新闻那样,反复报道以加深人们对敌人非人性的看法吗?”
  “几乎是。除非我们先使自己确信敌人不是人,不然的话,我们似乎就没办法激发起自己去消灭他们。这就是我们必须把敌人称为‘外国佬’或者‘法西斯’之类的原因。”
  “而我白天所发送出去的专题报道则把敌人的幽默、情感和善良心肠一面做了较多的描述。这些报道迫使我们静下来思考思考对敌人的看法。唉,汤姆·洛根怎么样?他做了些什么?”
  “他给了双方领袖们一次保全面子的机会——一方知道另一方愿做出的让步程度,另一方也事先了解了对方愿做出的让步程度,因而两者都心中有底,双方会做出妥协。这样,双方就会在不失面子的情况下利用这个机会,做出让步。”
  “是什么样的让步呢?”
  “我不清楚。你也许在过后的几天里会搞清楚,也许不会。但我是不会的了,因为那时我将把它们忘得一干二净。我那时跟你说,我在早上会忘记你,那是在开玩笑,一个不好的玩笑。事实上,要等我把磁带都寄出了,我才会忘记这一切经历。不过,明天早晨……”
  他们的声音在房间里的一片漆黑中飘来荡去,而黑暗则在一瞬之间凝固不动了。过了一会,米勒开口说话了,“比尔?”
  “有什么事吗?”
  “也许,你还有其他一些事情要忘记的。”
  约翰逊的第三天就这么结束了。
  早上他醒来时,米勒已经走了。他朝房间四周看了看,发现它与三天前他醒过来时所看到的那间房间没多大差别:都是标准的饭店客房。但他注意到房间里的一个变化:书桌上放着一架小型机械装置,是米勒留下的。
  他从床上爬起来,慢慢地向它走过去。这个机械装置实际上是一架小型盒式录音机。录音机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用不很清楚的字迹写了一句话:“也许,它会帮助你记住一些事情。”这句话的笔迹让人一看就知道,它出自于常在采访本上潦草书写的记者之手。
  他在标有“放音”的键盘上按了一下。
  录音机里传出了她的声音:“我是弗朗西丝·米勒。我要你记住那个你需要帮助时帮你的那个人。我还要告诉你,你的帮助要比你自己能知道的要多……”磁带里还有内容,但他把录音机关掉了。她以为有了录音机后,记住事情就简单了,可她不知道,假如一个人的脑子像石板一样要阶段性地清洗干净的话,那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明天,她对他而言将是一个陌生人,而他则既记不起她,也记不起他俩亲热之事。对正常人来说,这是难以忍受的。而他又是那样软弱,竟然没胆量为自己找到一个改变这种状况的理由。
  他按了一下倒带键钮,在原先米勒录下的磁带部分录下了自己的声音,“你的名字叫比尔·约翰逊,你刚刚使世界避免了第三次世界大战。不过,你都记不起这些事情。你将在报纸上读到有关这个世界所经历的这场危机的报道,但你不会发现任何有关你在这场危机中所起的作用的报道。”
  “之所以如此,有几种可能的解释……”

《危机》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二集 太阳的儿子

  他睁开了双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床单和毯子乱糟糟地揉成一团,像是睡觉的时候,他在床上翻来翻去地动个不停才把它弄成这个样子的。
  他眼睛盯着天花板看。房间的天花板已年久失修,布满裂缝,活像一张他认不出的某国地图。在他的左边是一扇窗户,一缕寒冬光线透过数层灰尘泻入房间,在他的右边是这间屋的其余部分:既破烂又暗淡,没什么特别、新奇之处。屋子的中间放着一张黑白相间的早餐桌,桌于是用金属和塑料制成的。桌子的两边是两张配套的金属椅子,它们紧挨桌子放着。桌子的后面,即面朝此屋房门的方向,放着一张黑色塑料沙发。沙发前面是一张摇摇晃晃的木制咖啡桌,一盏落地台灯放在沙发的一边。紧挨着左墙放着一张木制梳妆台,它的胡桃木镶板已开始剥落。梳妆台边,是一只仿胡桃木的衣橱。右墙边还有一扇门,一看就知道是通向卫生间的。这扇门过去一点,是一堵1.2米高的隔墙,把卧室与厨房间隔离开来。厨房间里有一只煤气炉,一个水池、一个电冰箱和一些壁橱。
  这种房间报纸上登广告时称做一室公寓房。以前,它曾被称做“小厨房”。
  屋里的男子摇摆了一下腿,从床上爬了起来。他先坐直,张开双手,用它们擦拭了一下脸,试图以此方式“擦”走睡意,使头脑清醒起来。看上去,他是个英俊的年轻男人,头发褐色且卷曲,双眼乌黑明亮,皮肤呈古铜色,像是在阳光下晒了很久。他的身上洋溢着年轻人的天真无邪,一种初出茅庐的意识醒悟,和对任何事情孩子般浓厚的兴趣。他的这些讨人喜欢的特点使人们乐于与他交谈,乐于告诉他他们的个人事情,乐于告诉他那些他们也许不愿与其他别的人分享的心中秘密。
  然而,凡见过他的人,人们对他记得最深的是他那双眼睛。这双眼睛看上去比他身体的其他部分更成熟、更“年长”。它们看人也好,看物也好,都很专注用心,好像看什么就要看懂,看什么就要弄清楚怎么回事,看什么就要看出别人看不出的东西,看什么就要显示出自己见多识广、阅历丰富的样子。换一种说法讲,也许这双神色独特的眼睛只属于那些经常忘却但又竭力想记住什么事情的人。当他用双眼环顾房间四周时,其眼神所流露出的样子恰似如此,他的眼睛扫视完四周后,又回落到房子中间的桌子上。一只手掌般大小的录音机端放在桌子上。
  他站起身来,走到桌前,低头朝录音机看。录音机里有一盒磁带。他在标有“放音”的按钮处按了一下。磁带刚转动时发出了一阵“咝咝”声,但过了一会儿,就传出了一个清晰的、富有乐感的男子声音。这声音略微带有一定的外国腔调,听上去似乎是一个过了青少年时期才学英语的人在说英文,但这种人的英文比英语国家的本国人还要讲得好。
  “你的名字叫比尔·约翰逊,”录音机里传出来的声音说,“你刚刚使世界避免了第三次世界大战。不过,你都记不起这些事情。你将在报纸上读到有关这个世界所经历的这场危机的报道,但你不会发现任何有关你在这场危机中所起作用的报道。
  “之所以如此,有几种可能的解释,其中包括也许我在说谎,也许我自已被人骗了,也许我神经不正常了。但一个不容置疑的解释是,我告诉了你下列事实真相,而且你必须据此行动:你出生于未来,但未来的希望已消失殆尽;你受未来之托,来到我们这个世界的时空,为的是改变创造未来的事态发展。
  “我说的是真的吗?你惟一的证据是你预见事态结果的能力。你的这种能力显然是独一无二的。它给你一种幻象:不是想像将来会是怎么样子,因为未来是可以改变的;而是预示如果事态顺其自然发展的话,如果没有人采取行动的话,如果你不对事态发展进行干预的话,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不过,每次你介入干预,不管它的方式和程度多么微妙,你都将改变未来,使它与你来自的那个未来不一样。你存在于这个时刻,又存在于这个时刻之外,同时又存在于未来。所以,每次变化都使你无法记住。
  “我是昨晚把这些话录下来的,把我所知道的事情告诉你。几周之前,我以类似的方法,通过听录音磁带来了解我自己。现在我如法炮制,把一切告诉你,因为我就是你,你我是同一个人。我们的这种做法并不是第一次,以前早已出现过多次……”
  录音机里的声音停止后,这个名叫比尔·约翰逊的男子把放在录音机旁的皮夹子拿了起来。皮夹子旁有几枚硬币,两把穿在钥匙圈里的钥匙,以及一把黑色小梳子。在皮夹子里,他发现36美元,一张威世信用卡,以及一张用塑料包封的社会保险卡。信用卡和社会保险卡都是供他使用的。此外,他还在皮夹子里发现了一张收据,那是三星期前用于一个包裹邮寄的单据,他为此特地保了险。
  他把皮夹子扔回到桌子上,走到煤气炉前,从水池上的热水笼头里往煮茶用的茶壶里灌了些水,然后把茶壶放在煤气炉上。他打开煤气灶下面的开关,试着点燃它,但几次都没有成功。他决定放弃这一想法,于是把煤气灶开关又旋转到关闭的位置。他走进卫生间,但没过几分钟就出来了,并径直走向房门。他打开门,看到外面满是灰尘的地毯上放着一份报纸。他捡起报纸,关上房门,然后再把顶灯打开。好像是电流不足似的,顶灯灯泡发出的光相当暗淡。他用水池上热水笼头里的水冲了一杯速溶咖啡,然后把它拿过来放在桌子上,坐下来看报。
  这份报纸很薄,仅八页厚,这位男子快速地浏览了一下报纸,然后在一则新闻前停住了目光。他对这则新闻注视了良久,好像不是在读报,而是要看穿它。他把这则新闻撕了下来,然后把它折叠好放入皮夹子。他站起身来,走到梳妆台前,穿上衣服,从衣橱的顶上拿下一只满是划痕的塑料手提包。他打开手提包,把两条替换用的长裤、三件衬衫、一件夹克衫、一打袜子和一打内裤放了进去。然后,他把他的脏衣服塞入一只纸袋,把它放入手提包,接着,他又记起了那只微型录音机,也顺手把它放进手提包里。东西整理好后,他合上手提包,随后把桌上杂七杂八的东西一个个地迅速放入各个口袋,最后朝房门走去。
  走到房门时,他回头环顾了一下房间。原先,这间房间平平常常,无甚特别。现在,它看上去也毫无特别之处。一连串无足轻重的人曾在这里住过,但他们都没有在这房间里留下什么他们的印记。只有时光的流逝记载着这间房屋的经历:桌上有一个香烟烧坏的痕迹,扶手椅的座垫划开了一个口子,沙发一个地方被撕破了,咖啡桌和四周的墙壁划痕斑斑。此外,门已开进开出无数次,房间的墙角处和床底下堆积着灰尘和棉绒团,看上去像是积了一层黄土。
  约翰逊冷冷一笑,然后随手关上了门。
  下楼梯的时候,他弯了弯身,把钥匙圈穿着的几把钥匙丢进了一间房门的信箱狭槽里。这房间的门上镶着一块金属饰板,上面刻着“经理”两字。钥匙刚落地,这间屋的房门便打开了。约翰逊看见一个中年妇女模样的人站在自己面前。她灰白的头发编成辫子,盘绕在头上,她的脸因忧虑而紧皱眉头。
  “约翰逊先生,”她说,“你要离开吗?怎么这么突然?”
  “我当时就对你说,我也许会突然就走。”他讲话的声音与他录音机里听到的声音是一个声音。
  “我知道,但……”她说话吞吞吐吐,犹豫不决,“我原先以为,我女儿有难处时,你对她那么好,也许……”
  “任何人处在那种情况下都需要帮忙的。”他说。
  “我知道,但是——她以为——不,我们以为……”
  约翰逊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好像在说,他看见时间飞速流逝,而他自己又无法截住它。“对不起,我必须走了。”
  “你是个好房客,”那位中年妇女说,“对电力不足没有任何抱怨。这事我们也无能为力。只有上帝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对煤气不足也没抱怨。你很文雅,彬彬有礼。你不带女孩到你房间去。而且,你很随和,说话没架子。约翰逊先生,我真不愿看见你离开。你走了之后,我还能与谁交谈呢?”
  “只要你给人们机会,总是有人可以交谈的。再见,愿未来仁慈宽容。”他回答说。
  约翰逊只有在独自一人时,才感到自己是个人,一个能自由支配自己的人。他与其他人相处时,总感到有人盯着他看。这种时刻具有奇特的非真实性,好像他仅仅是个演员,口里一个劲地念出他人为自己写好的台词,然后自已被迫站在一边,看自己表演。
  约翰逊来到一个街区的马路拐角处。一阵阵狂风把纸片和灰尘从地上吹起,围着约翰逊的双腿打圈圈。约翰逊耐心地等待市内公共汽车的到来,看到一辆车头直冒蒸汽的公共汽车驶向他所站立的拐角处。约翰逊不安地坐在一张塑料板裹着的椅子上。塑料板裹住坐椅是防止人坐上去以后不小心被破弹簧戳刺臀部。可约翰逊坐的那张椅子,塑料板已坏了,因而他不得不小心翼翼,最后,约翰逊终于抵达州际公路的汽车终点站。这个汽车终点站的四周都是些建筑物,一些涂写着低级下流话语和路标方向的硬纸板糊在这些建筑物的窗户上。约翰逊用他的信用卡买了一张去拉斯维加斯的车票,上面的目的地是电脑自动打印上去的。然后,约翰逊坐在一张配有观看电视节目设备的椅子上等候,结果发现电视收看装置已坏得无法使用。候车室的播音设备也有毛病,服务员通知发车的声音含糊得几乎无法听清。约翰逊听到他的车子要出发时起身离开候车室。
  坐上汽车后,约翰逊所能听到的就是汽车轮胎在混凝土筑成的州际公路上疾驰时发出的“呜呜”声音。这种声音连续不断,没完没了,只是当汽车驶经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路段,以及汽车换挡降速、驶离州际公路、找地方小憩时才中断或者停止下来。汽车驶离州际高速公路往往不外乎下面几种情况:有时是让乘客上下车,有时是为车子加液化煤,或者添加锅炉水,有时是让乘客在一些肮脏的车站甚至没正式名字的小餐馆吃一顿半温半凉的饭。就这样,约翰逊在这州际长途汽车上忍受着困倦的白天和失眠的夜晚,他看着人们进进出出,上上下下,观察着观点不同、背景相异的旅客在这个车轮组成的世界里所发生的各种别有趣味的交际关系。载着这些乘客,汽车在这个世界光秃秃的边缘地带加足马力行驶。
  坐了一会儿,约翰逊感到有人在他边上坐了下来,后来那个人下去了,又有别的人坐在他边上的位置上。就这样,他边上的人换了几次。这些人各不相同。有的人一路上一声不吭,像一堆没生命的肉放在身边;有的人感情丰富,说个不停。边上人的变化像是在神奇力量召唤之下发生的令人诧异的变动,恰似把皮诺奇这个木头人变成一个真男孩,或者把美人鱼变成一个妇女一样叫人惊叹不己。
  坐在车上,约翰逊倾听着人们的谈话。这种场合下的谈话只能算是一种随意的、差强人意的交流方式。白天,人们说话时连比带划,手足齐动,面部表情丰富,以帮助彼此互相理解。夜幕降临之后,大家谁也看不清对方,只好“瞎”说一通。不过,这样一来,人们谈起来反而更加诚实,更加愿意吐露真心。
  约翰逊听着一个老人讲述自己的情况。这位老人头发雪白,身材瘦削,极富特征的脸记载着他一生的艰辛。在汽车载着他飞速奔向未来之际,他看着现在的一切都从窗外一掠而过,不禁感慨良多地回忆起自己的过去。他的余生将在一个老人之家度过,他的孩子和孙子们将因此而不必为他烦恼。
  约翰逊听着一个姑娘叙述。这个姑娘长着一头金发,一双碧蓝的眼睛,和一张光滑但尚未最终定型的脸蛋。她在憧憬着她的第一份工作,她的第一间公寓,和她首次前往的大城市,以及这座城市将带给她的各种浪漫情调、生活乐趣、物质享受和不知何种模样的情人。
  约翰逊在听一个中年男子说话。这位男子头发乌黑,眼睛黑亮。他的脸一看上去就知道他是个历经风霜,并知道怎么去迎接生活的人。他在生活中遇到了挫折和失败,因而对能否把握自己的命运心中无底。现在,他前往某地去接受一份新工作,并决定好好干一番,以弥补过去的不足。尽管如此,他仍为可能出现的又一次失败而心绪不安。
  约翰逊听着一位30岁的妇女讲她的生活。她已结婚成家,生活稳定安全,但似乎不够圆满,没有使人心满意足的感觉。她总感到她既没有品尝到幸福快乐的顶峰之味,也没有取得充实满足的踏实感觉。下意识里,她认为她失去了许多青春岁月的兴奋和激动;下意识里,她在担心将来的日子会给她带来什么;下意识里,她在琢磨着出走家庭,去追求自己理想的可能性。尽管她自己不清楚这一点,但实际上她现在正在寻求一种新奇的、富有刺激的经历。
  约翰逊认真地倾听、仔细地思考着车上每个人所叙述的生活经历之细节。然而,作为一个来自未来世界的人,他又可以预示车上这些人的未来生活,而这些他们是无法知道的。约翰逊心地善良,事实上,知道未来意味着丧失亲人、失望、理想破灭和死亡的人大多心地善良。
  再者,当今岁月的日子也艰辛,就像是没被邀请去参加洗礼而发出诅咒的巫婆在搅混这个世界似的。30年代,大萧条像死神似的肆虐全国,长达五年之久。现在的美国经济也不景气,失业率几乎达到百分之十八,而能源短缺则使美国经济大动脉的各个主干线捉襟见肘,元气大伤。在这种艰难岁月,微小的仁慈似乎可以轻而易举地施舍,但即便如此,它也并不多见。
  在听人们坐在车上谈话之间,约翰逊偶尔从自己的皮夹子里拿出一份剪报读读看看。剪报上是这样一篇报道:加州女孩被拐
  加利福尼亚死谷(美联社)——据报道,爱伦·麦克拉莉的四岁女儿今天失踪。爱伦·麦克拉莉是死谷太阳能工程的总工程师。
  麦克拉莉下午在工程处做完事后回家,发现她的女管家——弗雷德·罗丝——被绑在床后,嘴里塞着东西,而她的女儿——谢莉——则不在家。
  工程处管理当局和当地警署拒绝就可能的拐骗者发布任何消息。但据接近工程处的消息人士说,石油工业利益集团有理由希望太阳能工程失败。
  麦克拉莉近来刚与结婚七年的丈夫离婚。她前夫的名字叫史蒂芬·韦伯斯特,其住地现在不得而知。
  工程处管理当局对拐骗者是否留下一张便条,未置可否。
  约翰逊下车后快步朝死谷方向走去。他穿过一小群用塑料等压模材料建成的住宅楼房后开始攀爬一座小山。走了近200米左右的路程,约翰逊来到了山顶。俯看山谷,他发现山下的峡谷宛若一个亮光闪闪的湖。约翰逊继续沿着山路走,朝着死谷里的一座别墅走去。走着走着,山路开始慢慢向上陡起,约翰逊的视野也跟着发生了变化。原先能看见的谷底亮光消失了,出现在眼前的是从谷底反射出来的万丈光芒,这些光芒折射出落日所发出的橙红色光线。它们慢慢移动,直到移至矗立于光芒之中的一座圆柱形建筑物上。
  从沙漠吹到山丘上的风有股热气,裹挟着一种人体汗水的碱性的味道。约翰逊来到了他要去的那间别墅的门前,敲了几下。没人来开门,他又敲了几下。与此同时,他转身朝山谷回眸了一下,只见他脚下的山谷一片干燥、毫无生气,与他所预见到的未来无甚差异。
  一阵响声和一下子涌出的一袭凉风使约翰逊又回过头来。他看到自己前面的门打开了,一个中年妇女站在门口,她的脸看上去干燥得像一块盐碱地。
  “您是罗丝女士吗?”约翰逊问,“我叫比尔·约翰逊。我曾从拉斯维加斯给麦克拉莉女士打过电话,但电话传声不清。”
  “麦克拉莉女士自那事发生后每天接到许多电话,”那妇女用轻得像尘埃飘过一样的声音对约翰逊说,“但她什么人也不见。”
  “这我知道,”约翰逊说,并以很善解的样子微微一笑。“不过,她会见我的。我到这里来是帮助她寻找失踪的女儿。”
  罗丝女士并没有被约翰逊的话所打动:“许多疯子都用诸如此类的理由来打扰麦克拉莉女士。她谁也不见。”
  “对不起,我执意要见她,”约翰逊说,脸上露出些许歉意,“这很重要,我要见见她。”说完这些,约翰逊放松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姿势,试图以此来安慰那心怀疑虑的妇女。
  女管家听到这些后第一次朝约翰逊看了看,并开始犹豫不决,是不是该把门关上。正在她举棋不定时,暗淡的房子里传出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是谁啊?罗丝女士?”
  “又一个怪人,麦克拉莉女士。”女管家回答说。她边说边朝身后看了看,但她的手仍紧紧地抓着房门,好像生怕约翰逊会趁机突然闯入这所陌生人不可随意出入的房子。
  另一个妇女站到了门道上。她长得高挑、苗条、漂亮,皮肤黝黑,脸色因忧虑和失眠而显得有些憔悴。她愤怒地朝约翰逊瞪了一眼,似乎约翰逊该为过去几天发生的不幸事情受到责备。“你要干什么?”
  “我的名字叫比尔·约翰逊,”他耐心地说,“我曾从拉斯维加斯打电话给你。”
  “我告诉过你我不想见你,”麦克拉莉说,然后转身回屋,“关门,罗丝女士……”罗丝准备关门。
  “也许,我是惟一能帮你找回你女儿的人。”约翰逊说。门这时仍敞开着,似乎他已把一只手靠在门上,使得门无法关上。
  听到约翰逊的这席话,那个高个子女人停止了脚步,转身朝他又看了一眼。她竭力控制自己内心的忧虑,身体显得僵硬、不自然。约翰逊给了她一个充满信心的微笑,但没有任何傲慢之气。约翰逊的这副神情看上去一点也不像疯子、怪人或什么罪犯。
  “对我女儿你知道些什么?”麦克拉莉问道,说完,她做了个深呼吸,转过脸对罗丝女士说,“让他进来。他看上去不会伤害人。”
  “县治安官关照过,别与任何人谈,”女管家提醒麦克拉莉女士,“县治安官说,你该……”
  “罗丝女士,我知道县治安官说了些什么,”麦克拉莉打断了罗丝的话,“不过,我认为与这个人谈谈不会有什么事情。有时候,”她接着说,声音听上去冷漠、超脱,不带任何一点感情色彩,“我需要与人说说话。”这时候,她看上去像是回到了这个时空世界。“让他进来,然后站到电话机旁。如果我觉得需要的话,打电话给县治安官。”边说她边朝约翰逊看了一眼,似乎警告他说,别做傻事,逼她们叫县治安官。
  “我不会要你打电话叫县治安官的。”约翰逊顺从地说,然后移动脚步,朝暗淡的屋内走去。因为暗淡,约翰逊与其说是借助光线还不如说是凭借声音跟在麦克拉莉的身后,穿过走廊,进入客厅。借助从拉着窗帘的大玻璃观景窗透进来的光线,约翰逊走到客厅里放着的一张软椅前坐了下来。麦克拉莉在一张与此软椅相配套的沙发上直挺挺地坐了下来。这张沙发用丝绒布包着,丝绒布上面是宽度不同的橙黄、咖啡和奶白色条纹。她点燃了一支烟。室内烟雾缭绕,空气污浊。放在她面前的一张咖啡桌,上面盖着一块玻璃,玻璃上放着一只堆满烟蒂的烟灰缸。显而易见,在约翰逊来这里之前,她在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对于我女儿,你知道些什么?”她问。现在,她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首先,”他回答说,“她是一个重要的人。”边说他边举起了一只手,让她先别提问题。“她之重要,并非仅仅对你而言,尽管眼下对你来说,她的重要性胜于一切。她之重要,也并非仅仅因为她是社会一员,尽管我们社会对个人特别强调,极为珍视。她之重要,主要在于她的潜在性,因为她还年幼,而你又在负责一项重要工程。”
  “你怎么知道那些的?”她询问道,声音中已流露出一种怀疑的口吻。
  “这事很难向你解释,而实话告诉你,你肯定会以为我不是个怪人就是个傻瓜,”约翰逊说,同时又把身体朝她那个方向倾斜一下,以强调他的诚实性,“我有特殊知识,这种特殊知识源于一种幻象,一种看见未来的视觉。”
  “我明白了,”麦克拉莉说,这下子,她原先的怀疑现在变得确信无疑了,“你是一个通灵的人。”
  “不,”约翰逊否认道,“我刚才说过,很难跟你解释清楚。不过,如果你要这样认为的话……”
  “约翰逊先生,自从我女儿被拐骗之后,我收到了来自通灵人的几十封信和电话,可他们都是些假冒者,”她冷漠地说,“所有通灵者都是假冒的。我看你还是早点离开这里为好。”说着,她站起身来。
  他也同时站了起来,但不是为了顺从她,而是要抵抗她的逐客令,他盯着她的双眼看,似乎他的眼睛具有迫使她相信他的威力。“我想我能找到你的女儿。我想我知道怎样去把她找回来。假如我认为你可以在没有我帮助的情况下把你女儿找回来,我就不会到这里来了。我要你知道,我会遇到很大的困难,而且我的任务还很具危险性。”
  “我女儿在哪里?”这问话的口气不是一种信任别人的口气,而是一种对别人作最后查问的口气。
  “与你丈夫在一起。”
  “这是你猜的。”
  “不。”
  “你知道那留条的事?”
  “孩子拐走时,是留下了纸条吗?”
  “你从史蒂夫那儿来的。是他派你来的。”
  “不。不过,我感觉得到你女儿面临的危险,也许还有你丈夫面临的危险。”
  她重重地坐回到沙发上。“那么,你到底是谁?”她问约翰逊,“你是不是只是一个骗钱的人?”这次,她的问话语气里有一种请求的味道,似乎他假如承认她的猜测是正确的,她的心里就可以宽慰一些。“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别来管我好不好啊?”在这种情况下,假如她是一个更依赖于他人的女性,她很有可能会转过脸去哭泣。但她没这么做,而是直视着他。
  “我所要的一切就是帮助你。”他边说边重新坐了下来。与此同时,他向她伸去一只手,但没碰她。“我要帮你找女儿。”他说。
  “我没有钱,”她对他说,“我没能力支付给你报酬。如果你想趁我处于困境之际骗取钱财,你将一无收获。如果你想在此事上追求虚名,你终将会暴露。”
  “与你女儿的安全和未来相比,你说的这些东西都不足挂齿。况且,你已习惯于把自己的命运控制在自己手里,但以后你也许没办法控制自己生活中的许多事情,不过你也并非无人帮助。我不要任何钱。我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在这事上所做的事情,当然更不想让新闻界知道。那样的话,对我会有危险。”
  “那么,你要什么呢?”
  “我要先设法了解你。”他说。当他注意到她听到这话因紧张而身体僵硬起来时,他马上加了一句话:“这样,我就能找到你女儿了。”然后,他朝客厅四周扫视了一眼,好像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它似的。大玻璃观景窗的窗帘拉开时,可以看到这个沙漠的山谷,也可以看到她从事研究工作的那个太阳能发电工程基地。她女儿谢莉·米歇儿曾站在观景窗前,等候着她的回来。在房间的一角,是一只电子乐器,只是麦克拉莉和她女儿都不能坐在它前面弹奏乐曲了。客厅一边,是几扇通向卧室的门。客厅另一边,是几扇通向卫生间、大厅、厨房和餐厅的门。厨房和餐厅都在大厅的另一边。“我想知道你的工作情况,你女儿的情况,你丈夫的情况,以及你女儿被拐走时的具体情形……”他环顾室内四周后对麦克拉莉说。
  她叹了一口气:“你要从哪里开始呢?”
  “从留言条开始。留言条说了些什么?”
  “县治安官让我别告诉任何人留言条上写的东西。他说,知道了它,以后不是算犯有知情不报罪,就是算掌握拐骗人身份的证据。”
  “你有时候总得相信别人。”约翰逊说。
  “那么说,警察不应该相信喽?约翰逊先生?”她的言语表情之间所流露出的关注显示了她的洞察力,正是这种敏锐的洞察力使她成了一项重大研究项目的主任。
  “从警察那里,你得到警察之类的答复,”他说,“譬如,调查、监视、证据、拘押等。我想,你不仅仅就要这些东西吧——你要你女儿安全地回到身边,而且你的丈夫最好别……”
  “我的前夫。”她更正道。
  “而且你的前夫最好别受伤,或者别受惩罚。”
  “麦克拉莉女士。”大厅门道口传来了罗丝女士的声音,“县治安官来这里看你了。”
  “谢谢你,罗丝女士。”麦克拉莉说。
  “请进,先生!”约翰逊说,“我一直想见见你。”
  这房间不像监狱的牢房,只是房间很小,没有窗户。墙的四周装修了用桃心木贴面的胶合板护墙板。此外,墙上还挂着许多著名赛马的照片,它们都嵌在镜框里。屋子的中间放着一张长桌,两边各放着一排椅子。
  这间屋从未打算用做牢房。事实上,它是一间小餐厅,人们可以三五成群地在这里边吃午饭边闲聊。在它外面,是个主餐厅——一个自助餐厅。现在这个时候,约翰逊坐的桌子对面,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他沉默不语,心情紧张,心里吃不准,作为犯人看管,他的责任和权利到底是什么。
  他是太阳能发电工程处的一个年轻工程师。县治安官在为一个犯人转移到一个约64千米之外的监狱办理有关手续,所以年轻工程师被叫来帮助县治安官看管犯人。年轻人坐在椅子上烦躁不安,一会儿握紧双手,一会儿又把它们分开,然后又迟疑地朝约翰逊微笑一下。
  约翰逊朝他做了一个回笑,帮他消除紧张,树立信心。“你们的工程进展得怎么样?”他问那个年轻工程师。
  “你指的什么工程?”年轻工程师反问道。这位年轻工程师长相讨人喜欢,淡茶色的头发被太阳光照得一片花白,像是漂白过似的。因为经常在灼热的太阳下工作,他脸上的皮肤在不停地一层一层脱落。他的双手很大,上面长满了毛。坐在桌对面与约翰逊交谈,他真不知道两手往哪儿搁才好。
  “我说的是太阳能发电工程,”约翰逊说,“它进行得怎么样?”
  “对这工程,你知道些什么?”年轻工程师反问约翰逊,好像他在怀疑约翰逊究竟是不是石油利益集团雇佣来刺探情报的。
  “大家都知道太阳能发电工程之事,”约翰逊说,“这已不是什么秘密。”
  “我想是的。”年轻工程师承认说。他看了看印着木纹肌理的金属桌子,似乎在想,要是这张桌子是一块制图板就好了。“这是一项试验性工程。我们已经证明,我们能够从太阳能那里得到相当可观的电力。”
  “电力达多少?”
  “足够满足我们的需求,足够使我们有理由在丘陵上架设空中电缆塔,让这些电力输往洛杉矶。”工程师带着一种自豪与为这一工程辩理的双重心情对约翰逊说。
  “这样大的电力确实相当可观。”
  “当然,这些电都是在白天发的。”
  “那么,为什么说这一工程仍然是试验性的?”约翰逊对工程师说。
  年轻人这时终于找到了用手的机会。“这个么,”他回答说,“有一个问题我们还没有解决。”边说边用一只手摩擦自己的下巴,让一天下来长出的胡茬在他的手指之间挫来挫去。
  “是日光问题吗?”
  “不是。能量总是可以想办法储存起来的。譬如,用蓄电池或飞轮泵水,然后把它们电解,分解成氢气和氧气。这里的问题是经济因素:烧煤比较便宜,即使把环境控制和环境损害方面费用计算在内也是如此。它比太阳能电力便宜四分之一。而核电能比烧煤发电还要便宜。其他形式的太阳能电力,包括把太阳光直接转换成电力的太阳能电池等,不是效率不高,就是价格过高。”
  “要是你们的工程已经达到了既定目的,”约翰逊问,“那么它为什么还在进行?”
  工程师开始激动地舞动起双手,为自己的工程和职业进行辩护。“我们仍然希望取得些突破。譬如,通过建立综合工厂的方法来生产廉价的太阳能电池,或者想办法生产低价格的电脑驱动反光镜。如果我们能够解决能量输回地球的问题的话,我们也许可以建立太空太阳能发电厂。这样,我们二十四小时都可以得到太阳能所发出的电力了。也许,我们可以找到某种新的方法,把太阳光转变成一些有用的能源,如叶绿素和紫色染料等。一些原始性海洋动物的身上都有这类东西。”
  “用自然的方法把太阳光转换成能源可能仍然是最有效的方法。”约翰逊说完抬头看了看墙上挂着的一张赛马照片。这匹马红得发亮,正在一只白颜色栅栏里高高兴兴地啃着绿草。
  “我们也正在试验那种方法,”工程师说,“设法建立些太阳能林场和牧场,但所有这些加起来还不到世界所需能量的三分之一,而我们知道,在石油危机之前廉价的石油完全能满足世界对能源的需求。”
  “核能怎么样?”约翰逊问。
  “核电能本质上具有内在性危险——尤其是增殖反应堆。大致来说,核电能就其总体威力而言,其危险性与煤和石油能源的危险不相上下,只不过它的危险性更集中、更明显而已。因此,人们决定中止新核电站的建设,而这便使得任何旨在使核电能安全可靠的努力成为泡影。”
  “是啊,”约翰逊说,“这世界上的煤可多着呢。”
  工程师同意地点了点头。现在,工程师已把约翰逊作为同等的人来看待,而不再是一个受他看管的犯人。“你这话倒是真的,”他说,“不过,煤与石油不一样,它很脏,而且,它还必须从地下挖出来。挖煤对煤矿工人的身体有害,如果是露天煤矿的话,挖煤对土地本身也有损害。挖煤时,要使用一定的方式把硫磺弄走,以避免二氧化硫的污染。何况,煤也会用完,大约在一个世纪左右的时间里。”
  约翰逊的脸色看上去很悲伤。“那样的话,能源危机将越来越严重,直到煤全部用完。那之后,人类文明将倒退到黑暗时代。”
  工程师把双手放到身前,紧紧握住,一副祷告的样子。“除非我们想出一种切实可行的核聚变技术。”
  “把氢原子一起聚变?”
  “把氢原子聚变,然后把剩下来的一点点物质转变成能量。”工程师一边说着,一边把两只食指支成一个锥形。“那是真正的太阳能——它本身靠太阳能处理,干净,无放射性物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种能量没有副产品——只有热量。只要我们聪明的话,我们可以利用这种热量去做一些有益的事情。嗨,氢聚变搞成的话,人类就可以有足够的能量去做任何他想要做的事情——清除环境污染;种植足够的食物供全人类食用;提高全世界人民的生活水平,使他们的生活水平达到以前我们曾享受过的程度;大规模开展太空旅游计划;重新组合其他星球,把它们送到更好的轨道上去;人类上星球去……”工程师说话停下来时,语调向上提升,像是一个牧师在向人们描述快乐日子到来时的语气。
  “但所有这些我们都还没有做到呢!”约翰逊说。
  工程师低眼看了看约翰逊,双手叠起来交叉放着。“我们只是还没有掌握它的窍门。这个东西有一个诀窍,现在我们还没有发现它。就文明的命运而言,我们的时间很紧。在过去的十年里,我们经历了一场能源危机。现在,还没出现危机结束的迹象。这种局面我们还能持续多久?如果有幸不爆发一场革命,或者不发生一场大战,那么,我们也许还能坚持三四十年。如果我们到那时还没有发现热核聚变的窍门,那么,文明将下降到无法应用必要的技术使核聚变得到普遍使用的水平。在此之后,世上的人们除了思考个人生存之外,将无人有能力去思考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形势相当严峻。”约翰逊说。
  “难道不是吗?”工程师回答说,然后他又微笑了一下。“这正是我们坚持工作的原因所在。也许,我们可以赢得一些时间,缓解一下压力。也许,我们可以在什么地方找到一个突破口。如果我们找不到它,我们的孩子也许能找到它。”
  工程师是个梦想家,约翰逊是个能看见幻象的人。所以,后者知道未来是怎么一回事。这时,门口有人敲门。工程师听到敲门声,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就像他听到未来突然来到他身前似的。
  “乔治吗?”外面传来了爱伦·麦克拉莉的声音,“把门打开,我想同你看管的人说几句话。”
  室外,天色已黑。天空中布满了星星,明亮、多彩。银河系穿过巨大的苍穹,像是给天空披上了一块满是珠宝的面纱。从丘陵上吹下来的晚风,凉意习习,清新快意。这个时候,从脚下沙漠处蒸发出来的热气在阵阵微风吹拂之下也不再那么令人生畏了。
  走了一段路后,爱伦·麦克拉莉在离自助餐厅大楼数码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转过身面对约翰逊。“我猜你以为我是一个愚蠢的女人,不知道怎么动脑筋,竟然先叫人把你抓起来,然后又自己把你放了。”
  “我也许会对你的其他许多事情有想法,但我不会认为你是一个愚蠢的女人,”约翰逊说,“那场战斗已经赢了,你没有必要继续打下去了。你在这里担任此工程的主任就证明了这一点。”
  “我想到过这一点,”她说,边说边耸了耸肩膀,示意他别打断她的说话,她不看着他继续说,“我主意已定,不想放弃你可能给予我帮助的机会。假如我能重新得到谢莉的话……”她这句话没说完就停下了,然后拿出一张硬质的长方形白纸片。这是一张一次性快速成影照。
  约翰逊朝后退了几步,来到自助餐厅大楼的前窗前,借助从里面泻出的灯光,看那张照片。照片的底色黑得亮晶晶,就在这亮晶晶的底色上,写了一行红色、字体粗大、字迹脏兮兮的句子。
  “他是用我的画眉笔在卫生间里写下这些的。”她告诉约翰逊。
  约翰逊看了一下照片上的留言:
  爱伦——法庭把谢莉判给你,但我要给她你所不能给她的东西:全身心照料孩子的家长所能给孩子的一切爱。
  “这是你前夫的字迹吗?”约翰逊问。他看上去不像是在看照片,而是在解读它。
  “是他的字迹,语言也是他的语言。他是个疯子,约翰逊先生。”
  “怎么个疯法?”
  “他……”她刚开口就停了下来,似乎想要把与另一个人一起生活的遥远记忆一下子全部汇拢起来。她做了一个深呼吸后继续说,“他总认为,他在某一时刻感觉的东西是最最要紧的事情。至于他明天是不是会有不同的感觉,或者在另外一个时刻产生了另外的感觉,那都无关紧要。如果他在某一时刻感到要把自己——或者谢莉——杀掉,他就会去那么做。”说完,她缓缓地叹了口气,“我想,这就是我所害怕的地方。”
  “你确信他是个嗜杀成性的人吗?”
  “我知道,我言重了一点,他没那么疯。不过,我想要说的是,他是个很爱冲动的人,认为人们应该做他们感到是正确的事情。他既不相信过去,也不相信将来。现在是对他惟一存在的东西。他认为我冷淡,缺少感觉,而我则认为他过于孩子气。哦,我这么跟你讲,像是把你当成婚姻问题的咨询顾问了。事实上,我俩确实找过婚姻问题方面的咨询顾问。”
  他们两个在一片黑暗中行走,只听见话语,看不见脸庞,只听见声音,看不见身体。“很好,”约翰逊说,“这使我有了些感性认识。他从事什么职业?有什么才能?有工作吗?”
  她以一种轻蔑的口吻回答说:“他许多事情都会一点——懂一点绘画,懂一点写作,懂一点表演,但他主要是一个浪漫主义者。真正使我们关系破裂的是这个工程的上马。工程开始后,我被选为工程主任,负责这个项目。与此同时,他到处闲逛,无所事事,那时,一段时期里工作和生活条件都相当简单、原始。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怀上了谢莉——这像是给他的男子汉气概送上了一份讨人喜欢的礼物。但是,这份男性满足感持续得不长。谢莉一岁左右的时候,他离家出走了几个月。过后,他回家了,我们争吵开来。他再次离家出走,我于是与他离婚,并得到了谢莉的监护权。这就是我们俩人的情况。”
  “你们结婚十年了吧?好像极平常、普通嘛。”
  “是的。”她叹了口气,“谢莉是我们婚姻仅存的一切,而他却把她带走了。”
  “你们是在哪里邂逅的?”
  “在洛杉矶一个朋友家的聚会上。那时,我在加利福尼亚理工大学读研究生。他是个演员。他当时看上去既浪漫又强壮。现在想来,他当时对我感兴趣,我受宠若惊了。在情感旋风的吹拂下,我们很快结婚了。最初几个月,婚姻看上去幸福、美满,然后,事情开始慢慢变得糟糕起来。十年后回过头来看,我那时老是担心自己的职业生涯,老是与他谈论我们第二年搬到哪里去住,这使他感到恼怒。同时,他对我说的这些事情也毫无兴趣,只是一个劲地要我与他多聊聊、多关注他、多对他倾注情感,这使我感到恼怒。我那时把相当多的激情投入到其他事情,如我的工作,但他根本不能理解这一点,也不能对此表示原谅。”
  “我知道了,”约翰逊说,“你丈夫离家出走了几次,他回到洛杉矶去了吗?”
  “我想,他第一次离家时去了洛杉矶,不过,我们那时没保持什么密切的联系。事实上,那是他回来时说他去的地方。”
  “他第二次离家出走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他第二次离家后,我们一直没联系,直到要办理离婚案才重新联系上,而那也是通过双方的律师取得联系的。直到收到那照片前,我与他没联系。”她说着指了指约翰逊手中拿着的照片,黑暗中,她的一只手指影影绰绰地似乎碰到了那张长方形的照片。
  约翰逊用两个手指夹着照片,像是要掂掂它的分量似的。“我猜,警察已核查了他洛有矶朋友们的家吧。”
  “是的,还核查了他亲戚的家,但警察没发现什么东西。他是在洛杉矶出生、长大的。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准也没有看见过他,所以,谁也不知道他会与谢莉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过去曾有什么爱好吗?”
  “网球。他喜欢网球,喜欢聚会,喜欢女孩。”在说“女孩”这个词时,她的语气中流露出苦楚、怨恨来。
  “他喜欢狩猎吗?喜欢爬山吗?”约翰逊的话语是试探性的,好像他是在试验一个假设理论似的。
  麦克拉莉似乎在摇着她的头。“他不喜欢户外活动,对大自然不感兴趣。要是他喜欢搭便车远足旅游,或者喜欢打猎的话,那他也许还会呆在这里。”她唉声叹气地说,并用手朝东北和西面拔地而起的群山指了指。
  “听起来他是一个心神不定、坐立不安的人,”约翰逊说,“他能在一个地方一次呆很长时间吗?如果他开始活动的话,警察就能发现他了。”
  “他过去从来就不能静下来生活。不过,假如他觉得这是惟一能使我伤心的办法,他也许能做到这一点。”
  “罗丝女士肯定是被他绑起来的吗?”
  “她从来没看见过史蒂夫,因为我是在他离开后才雇她来帮忙的。但她从照片上认出了史蒂夫。”
  “除了他就没有其他别的什么人吗?没有任何人会让他做这种事吗?”
  “至少罗丝女士认为没有。她说,他那时心情愉快,边吹口哨边把她绑起来。他叫罗丝别担心,因为我6点会回家的。他还告诉罗丝,我做事时间精确,像石英表一样,精确到秒。他对此很是反感。”说完这些,她停顿了一下,在黑暗中等待约翰逊的提问,见约翰逊不吭声时,她便问了一句,“还有什么要问吗?”
  “他的个人东西你有吗?”
  “我都把它们给扔了。我不想要任何使我想起他的东西,也不想让任何东西使谢莉想起他。只是这个东西除外。”说着,她把另外一样长方形的白色东西递给了约翰逊。
  他拿着它走到亮光处看。这是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身穿网球服、留着一头金发的年轻小伙子,他抬头望着太阳,其身后是网球场和球网。他眼睛略微斜视,张嘴大笑,英俊潇洒,充满活力。他那精力充沛的样子,像是把时间定格在他身上不动似的,青春永驻。
  “可以把这两张照片留在我这儿吗?”
  “可以,”她回答说。从她口中传出的声音像是对他做了个点头式答复,“你能帮我找回谢莉吗?”
  “能的。”他说。这个回答既不是吹嘘,也不是允诺,而是对事实的一种陈述。“别担心,我会负责让她回到你的身边。”说这句话时,约翰逊确实在做出一种承诺。“愿未来仁慈宽容。”他对麦克拉莉说道,然后他走出刚才站着的亮光处,消失在山谷的一片黑暗之中。他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远离麦克拉莉,直到山谷的小径上不再听到任何声音。这时,麦克拉莉的周围又回到一片寂静。
  洛杉矶是个充满生机的城市,地域开阔,四处延伸。同时,洛杉矶又是一个对比鲜明的城市:富人与穷人、奢侈与贫困、大庄园与贫民窟等反差剧烈的现象比比皆是,一目了然。
  洛杉矶上空的烟雾已不复存在。烟雾之被驱散并不是因为汽车排出的废气已被消除,而是因为汽车不再被允许在马路上行驶。在洛杉矶,除了偶尔能见到一些老式的汽油发动机车辆神气地行驶在几乎空无一人的高速公路上以外,市内的主要交通工具都是以煤作燃料的蒸汽发动机公共汽车。城市住房屋顶上的大烟囱也不再冒出滚滚浓烟。也许是烟尘和烟雾清洗者们制止了烟囱的使用,也许是30年代的经济危机迫使人们停止使用烤火用的大烟囱。
  瓦茨社区看上去一片阴沉。现在的瓦茨与昔日的瓦茨大不一样。前一时期,瓦茨的少数民族感到自已被排除在美国经济繁荣的大门之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享受丰富的物质生活。现在,所有的瓦茨市民都在经历着经济萧条所带来的文明衰退。能源危机造成的经济萧条涉及面广,震荡范围大,几乎没有任何瓦茨人可以幸免,而且它所带来的痛苦与日俱增,日益严重。这一阴沉的景象似乎表明,瓦茨60年代中期爆发的反种族歧视暴乱已成为过去,人们已为新的经济问题所困扰。这种困扰会使人们产生绝望情绪,并导致暴乱。但到目前为止,瓦茨还没出现这类暴乱活动。
  一个不知道自己名字的人这个时候正在这个陌生城市里穿行。他被自己无法记住过去的经历所烦恼;同时,他又被自己无法忘记未来的景象所烦恼。他试图把一个男人的画像勾画出来,但对这个男人,每个认识他的人都说法不一,致使他无法把这些形象统一起来。他试图寻找一个幻象,让那个幻象显现出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孩可能悄悄住下来的地方。根据这个幻象,他问了许多人,但他所得到的答复总是一模一样。
  在一间粉红色、拉毛灰泥正在不断剥落的西班牙式平房前问起是否见过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小女孩时,人们告诉约翰逊:“没有,我们不认识他。”
  在一间围着围墙、屋门下垂、装有回音设备舞台的音乐制作室里,约翰逊问人们是否见到过史蒂夫,他们说:“我们已经几年没见他了。”约翰逊注意到,这间音乐制作室里的舞台外景拍摄背景已破落不堪,看上去如同它墙外的社会一样衰败腐朽。
  在一家地处山谷、橘树环抱的舒适牧场住宅前,约翰逊刚开口,人们就不耐烦地说:“警察已来过这里两次,我们已回答了所有的问题。”
  在一家仍保持一定档次,且能隐约听到网球场里网球击拍声的网球俱乐部里,约翰逊一提起史蒂夫,人们就说:“他已经几个月没来这里了。”
  在一所高中学校里,约翰逊打听史蒂夫的情况,人们告诉他:“我们只能给你看一下学校年鉴。”这些学校年鉴只有学生的照片,而没有关于学生性格的描述;这些学校年鉴只列出了学生的活动情况,而没有任何附加性说明。难怪约翰逊在这里发现,老师们对把自己也认为无多大价值的知识传授给学生,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而学生们则因社会无法为他们提供更值得去的地方而不得不坐在教室里,露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在海滩狭长地带,约翰逊无意间瞥见一间酒吧。这间酒吧活像一个浓妆后的妓女,既保有一本正经的门面,又使明眼人一看便知道里面有见不得人的“勾当”。酒吧里的老板娘告诉约翰逊说:“哦,史蒂夫吗?我两个月前看到过他。那时,他和一个戴着帽子的家伙来这儿。你知道,那种鬼帽子,帽前有窥孔和呼吸孔的面盔——对了,就叫面盔,像商船船长戴的那种帽子。对了,就是葛利高利·派克扮演阿卜船长戴的那种帽子。这也是我记住它的原因吧。当然,你知道,那家伙戴那帽子没有派克的派头。那天,史蒂夫也与平时不一样。往常,他身边总是女孩成群。他对女孩很有办法,在她们面前略施小计,女孩们便对他如痴如醉地疯狂不已。他驾驭自己魅力的能力十分老练、独到,就如同电阻器控制电流强度一样精确无误。他对男人们相当冷淡,你知道吗?好像他们怎么看待他,他一点也不在乎。但这次他对那家伙的态度大不一样,好像他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似的——不,他们在谈什么,我没听到。那晚上,我这里有六七十个顾客。那噪声你有时简直无法相信。你很幸运,我还记住看见他的情况。”
  随后,约翰逊来到码头,沿着海岸线上上下下巡视搜索,最后走到阿拉米托斯海滩国家公园附近的小船停泊池边。这个停泊池里有许多空着的锚泊地。约翰逊开口打听史蒂夫时,一个人回答说:“你说史蒂夫吗,我当然认识他。大约两星期之前,他问我借一辆快艇,用两小时——不,他没有告诉我他要驾驶快艇到哪里去。不过,我相信他。而且,他事实上把快艇还了回来。当然,我不认为他在用快艇把毒品运往境外。现在,那样做没意思,你说是吗?看看现在的新法律和其他规定,那样做不是太傻了吗,不管怎么样,他借走快艇后两小时就回来了——嗯,我是在下午1点左右时给他快艇钥匙的,他在4点之前就赶回来了——我对这个时间可以肯定。我记得当时还对他说,我那晚要在快艇上举行一个聚会,必须把快艇清洗干净,为快艇增添些燃料,并做些其他什么准备工作。事实上,我还问他是否想参加这个聚会——像史蒂夫这样的人可以给聚会增添很大的风采,女孩们会为此而光临——但他说不能来——这条快艇加大马力后可以达到每小时30海里的速度,只是以那个速度行驶时,耗油很厉害——他与谁一起来的?没有,我没看见其他人与他在一起。也许还有别的人,但我没看见任何人。你想看看那艘快艇吗?为什么不想看?我是五年前在长滩从一个人手上买下这条快艇的,那时燃料贵得吓人。现在,我几乎从不驾驶它外出游玩,更多的是把它当做一间漂动的酒吧或者一间摇摇晃晃的卧室……”
  约翰逊随着快艇主人去看了看那快艇。它确实很气派:黄铜栏杆、柚木甲板、白色油漆和把柄式驾驶盘。在阳光的照耀下,柚木甲板和白色油漆都熠熠发光,令人眩目。约翰逊走到驾驶盘前,用手摸碰了它一下,感觉一下它的反应,然后再体会体会它驾驶快艇所去过的地方以及曾经搁在它上面指挥快艇飞驰的手。随后,约翰逊走到下面的船舱,发现它小巧玲珑,布设简练。船舱里放着几张床铺和几张桌子,另外还设有一间小厨房和小厕所,整体安排几乎完美无缺。约翰逊看到这些后马上联想到:这船舱一定常有鬼神出没,一定常有人群聚集,他们欢笑、哭叫,他们喝得烂醉如泥,他们肆无忌惮,他们无法无天……
  看完快艇后,约翰逊重又回到码头。现在,他心里有底了,脑子里已看到一个水路能抵达、驾驶快艇一小时之内便可赶到的地方,它离这个小船停泊池最多30海里……
  在码头尽头,一个高挑、苗条的女人在等候着他。她长相漂亮,一头黑发,双眼乌黑,只是现在的神气显得疲倦、憔悴。“这么说,”她对约翰逊说,“他是通过水路把谢莉带走的。我可从来没想到他会有这样丰富的想像力。”
  约翰逊看了看她,过去的事情开始出现在他的脑海。“你过去把他给看扁了。”
  “你看见我好像一点也不惊讶嘛。”她说。
  “不,一点也不。”
  她站在那里犹豫不决,低头朝自己的脚看。她穿着一双红色帆布鞋,一条红便裤,两者看上去很匹配。她后来还是开口说话了:“我想,我需要向你道歉。”
  “不。”
  “我曾怀疑过你,”她接着自己原先的话说,并抬起头来看着他,让他看清楚自己内心的愧疚,“警察也曾怀疑你与史蒂夫有某种联系,怀疑你是他的密探,怀疑你至少与他相识,并且也许知道他住在哪里,或者你愿意告发他。”
  “你们有理由怀疑他人。”约翰逊说,他们的四周飘溢着鱼腥味、机油味和海水的咸味。
  “所以,我们一直派人跟着你。你为找到他在做警察该做的事。你不知道做这事对我有多难,是吗?”
  “我知道,”他说。
  “你比警察干得漂亮。你找到他了。也许,你真的就如同你自己所说的那样。”
  “那是个合理的推想。”
  “这个世界不合理,”她抱怨起来,“世界上的人不讲道理。你找到了他,是吗?告诉我,你已经找到了他。”
  “我确实找到了他,”约翰逊简单地回答说,“但我还没去他那儿,我还没有把谢莉找回来给你。”
  “我不是让你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爱伦·麦克拉莉说。此刻,她情绪有点激动,但双眼仍充满希望盯着约翰逊的脸看。“我要你带我去。”
  “假如我一个人去的话,我就可以在不伤害谢莉或者你前夫的情况下把谢莉接回来,”约翰逊说,“带你一起去的话,这种可能性就要小得多了。”
  听到这些话,麦克拉莉火气来了。“你在跟谁讲话?你自己是谁?你知道他些什么?你知道我些什么?你知道谢莉些什么?你有什么权利介入到我们的生活中来?”
  “只有事情的最后结局才能证明我们中谁是对的,”他平静地说,“善良的愿望,情感的冲动,以及权利等——这些只是我们因为缺少远见性眼光时为自己寻找出来的解脱性词语罢了。你瞧那边。”他指了指太平洋平静而又蔚蓝的海面。海波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景色迷人。“这个景色与你住的荒地迥然不同。这是孕育生命的地方,这是未来希望的所在地。我们来自大海,我们的未来存在于大海。”
  “我生活的沙漠之地并不像它看上去那样没有生命,”她说,“我们从沙漠那里得到能源,得到我们需要的能源,得到我们必不可少的能源。”
  “那是最低等级的一种能源——热量。你们必须聚集热量,再把它转换成电力。这可要浪费掉不少东西。”
  “像所有其他能量一样,我们设法提取的能量也来自太阳。”
  “并不是所有的能量都来自太阳。”他说。这时,一股清风从海面吹来,卷走了原先围绕在他们四周的臭腥味和机油废气味。“我不会让你与我一起去的。当然,你可以叫人盯着我,但我劝你别那么做。你到底要什么样的结果呢?是你沙漠的昔日回忆,还是我海洋的未来希望?”
  她缓慢地摇了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我不能答应你我会怎么做。”
  “我也不能向你作任何承诺。”说完,他迅疾地离开码头,朝公路走去。他要寻找码头附近最近的公共交通站,而她则不知所措地站在码头的尽头,望着他大步流星地远去。
  乘坐渡船对约翰逊来说是一种令人愉快的调剂。自开始寻找史蒂夫之后,约翰逊一直处于急迫的心情之中,现在渡船载着他行走,倒也为他提供了一次喘气的机会。他不能催船快马加鞭。因此,这段时间,他似乎存在于时间之外,一下子静止下来,如同照片上那个身穿网球服、满脸微笑的年轻小伙子一样,暂时“定格”在一瞬间。在从圣·彼得罗海湾到圣卡塔利娜岛的路上,约翰逊饶有兴趣地望着蓝色海水下船桨打出的弧形曲线,只见它们绕着旋转,溅出阵阵白花,像是在嬉戏玩耍。约翰逊抬头向前远眺,看见太平洋平静的蓝色海面无限地向前延伸,伸向世界的另一顶端。
  约翰逊认真地注视着大海,像是从来没看见过变幻多端的大海,或者是从来没看见过生活在大海里的海洋动物似的。小鱼飞快地游来游去,当吃它们的大鱼追逐它们时,这些小鱼即刻转身游走。刹那之间,约翰逊原先看到的黑色鱼身,突然变成一道银色,划一条弧线便不见了。向前望去,约翰逊在地平线远处看见成群鲸鱼的灰色背脊,其形状之大令约翰逊感到难以置信。这时,一阵带着海水咸味的微风扑面吹来,掀起了他的缕缕头发,也掀起了他衣服的衣角。在和风吹拂下,他望着大海微笑了。
  船只抵达阿瓦隆岛后,约翰逊见船系好缆绳便离开渡船上岸。
  渡船这类游玩性质的业务,30年代大危机时,是首当其冲被迫停业的水上运输业务。现在,它又恢复其繁忙的业务。约翰逊离开渡船时,没几个人与他一起下船。约翰逊没顾他们,只是忙着去办自己的事。他在船泊处尽头的一个小摊上租了一辆自行车,沿着茂密树林的丘陵主干道,蹬起双腿,飞快地骑起来。当丘陵过于陡峭无法骑时,他就下车,推着自行车走过去。到达丘陵的最高点时,他在那里停顿了一下。站在这个最高点上,约翰逊可以看到一座大山峰矗立在他的右边,而在他的正前方,浩瀚的太平洋尽展眼前,像是重新燃起希望之火似的。约翰逊随后从丘陵高处飞快骑车下山,骑过一个名叫“中牧场”的地方,最后沿着西岸径直一路朝下骑。西岸处树木疏密有致,从树与树之间的空隙,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碧波荡漾的蓝色洋面。
  在圣卡塔利娜港不远的地方,约翰逊停了下来,把自行车推到路边,放在几棵树的后面,然后沿着一条勉强辨认得出的小径朝山上走去。他穿过林带,一直走到一个树木渐渐稀疏的地方。在这里,他看到不远处有一块小空地,空地当中是一间小屋。约翰逊站在那儿不动,先是听到一个孩子欢快的声音,然后听到一个男人深沉的声音。接着,约翰逊吃惊地听到第三个、第四个声音。之后,便听到孩子的一串笑声和一个男人的会心欢笑。
  约翰逊慢慢向前移动,穿过最后几棵树,走到空地前一个土堆处。从这里,他可以看到小屋的门廊。一个小孩坐在门廊的边沿,她的头发短而黑,眼睛蓝而活泼。她身穿一件编织的红色贴身衣,和一条脏兮兮的牛仔裤。她光着脚,两手在膝盖之间狂喜地搓来搓去。她入神地注视着一个头发稀少的年轻小伙子手上耍弄的手指木偶玩具。
  这个年轻小伙子用沙哑的嗓子吟唱道:
  今天我酿酒,明天我烤饼;
  高高兴兴地唱歌和跳舞。
  明天宝宝就来到,
  那女人别想猜出我的名字……
  小女孩欢天喜地地接着这儿歌大声叫道:“朗姆佩尔斯蒂尔斯特金①是我的名。”

  【① 系德国民间故事中的侏儒妖怪,为救王子的新娘同意把亚麻纺成金子,条件是得到新娘的第一个孩子,除非其名字为新娘猜中。结果新娘猜中其名,妖怪就自杀了。】

  年轻小伙子跟着小女孩开怀大笑。他笑个不停,直到看见约翰逊才猛然停下。年轻人迅速把手伸到身后去拿什么东西。他手指上的一只只小木偶顺势一个个地掉了下来。小女孩也不笑了,双眼盯着约翰逊看。安静下来后,小女孩的脸蛋看上去酷似爱伦·麦克拉莉,她的眼睛和那年轻人的眼睛一样蓝,她的身上也洋溢着那年轻人的冲动性气质。
  “喂,你们好。”约翰逊边说边朝前面慢慢移动脚步。他一步一步走得很小心,像是在野兽群中走动似的,不敢有任何差错,以免使野兽受惊之后,或者群起逃跑,或者联合对他进攻。
  “别对我讲,你是到这里来抄表的,”坐在门坎上的年轻小伙子对约翰逊说,“也不要讲,你是搞错方向才走到这里来的。”
  约翰逊这时已走到空地的中央。他镇定了一下自己,慢慢坐了下来。他的身后是蓝色的海洋。蔚蓝色的洋面闪闪发亮。它的蓝色比天空还湛蓝、还鲜亮。从约翰逊坐着的地方向海面眺望,双眼穿过树林间隙仍可看到湛蓝海水的亮光。然而,约翰逊没有心思欣赏。他盘腿坐在土堆上,全然不管灰土是否弄脏他的衣服。他对年轻人说,“不,我不是毫无目的来到这里的。我到这里来是想与你谈谈,史蒂夫·韦伯斯特。”
  韦伯斯特把他的右手从身后放到前面,只见上面拿着一把左轮手枪。他把枪柄搁在膝盖上,枪口朝着约翰逊的方向。“如果你是从我妻子那儿来的话,你最好告诉她别来管我我和谢莉,不然的话,她会后悔的。”韦伯斯特的声音听上去很刺耳,叫人难受。小女孩见了这情景开始在他旁边紧张不安起来,先是瞧瞧她父亲的脸,接着低头看了看他手上的枪,然后朝约翰逊看了一眼。
  “我在来这里之前已与你前妻谈过了,”约翰逊说,“但我并不仅为她而来。我来这里既是为了她,也是为了你,但更主要的是为了谢莉。”
  “别跟我瞎扯。”韦伯斯特说,并把枪放端正。
  “你这样做把你女儿吓坏了。”约翰逊对他说。
  “你来之前,她一点也没有受惊害怕。”韦伯斯特说。
  “我现在明白了,你们父女俩呆在一起很快活。”约翰逊说。他说着把手伸展出来,像是要用手掌称一下太阳光线的重量似的。“但这种情形能持续多久?警察当局还需多久就能找到你们?”
  韦伯斯特举着那可怕的手枪在空中舞动了几下,好像已忘了手上还拿着枪。“那无关紧要。也许,他们明天就找到我们,也许永远找不到我们。我们现在很快活。我们俩人在一起。以后随便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这一点。”
  约翰逊接着他的话说:“假设这种局面永远持续下去的话,但你总不能永远让一个小女孩与她的父亲在树林里的小屋中玩游戏吧?那样的话,谢莉将无法上学读书,无法结交朋友。你要自己的女儿这样长大吗?”
  “一个男子汉必须做他认为是正确的事情,”韦伯斯特固执地说,“对我们任何人来说,现在是我们唯一拥有的东西。下个月、明年,其他的事情可能会发生,它门也许会是好的,也许会是坏的——人们总不能为这不确定的未来而生活吧。没人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此刻,约翰逊的嘴唇收紧了,但韦伯斯特似乎没注意到这一点。
  “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找到我,”韦伯斯特说,不过他很快又把双眼紧紧地盯着约翰逊,“你是个例外。”说着,他注意到了自己手上的枪,于是有意地把它朝约翰逊瞄准。“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们在这里。”他重复了他的意思。
  小女孩这时开始哭了起来。
  “那不会把事情给弄糟吗?”约翰逊问道,“你难道要让谢莉看着我被她爸爸开枪打死吗?”
  “这倒是的,”韦伯斯特说,“跑到小屋里去,谢莉。”他说,但两只眼睛仍盯着约翰逊。小女孩不动。“快,听话,跑到小屋里去。”小女孩哭得更凶了。“你看看,你在逼我做什么事情啊!”他对约翰逊抱怨说。
  约翰逊把双手放进土堆里,做出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我对你没有威胁,所以,你把我打死也帮不了你什么忙。既然我能找到你,那么,其他人也能做到这一点。不管怎么样,你不可能在这里待得很久。你会需要食品、衣服和书籍。何况,这里住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的消息终将会传出去。你到时候不得不搬家,而你一搬动住地,警察就会发现你。这是一条绝路,史蒂夫。”
  韦伯斯特举着枪在空中挥舞。“我永远可以选择另外一种结局。”
  “为你自己吗?爱伦告诉我说,你也许会那样做。”
  “是吗?”韦伯斯特瞧上去对这话颇有兴趣,“也许,爱伦这一次确实说对了。”
  “但这不是事情本该结束的方式,”约翰逊说,“你是个成年人,可以为自己做出任何决定,但你不该连累谢莉。她有权利生活下去,她有权利决定怎样度过她的一生。”
  “这话倒是真的,”韦伯斯特同意约翰逊关于谢莉方面的看法。他把枪放下,重新搁在他的膝盖上。但过了一会儿,他又举起枪,再一次瞄准约翰逊。“但是,一个小女孩知道什么叫生命?”
  “如果你给她一次机会,她就会长大,就会有能力自己做出决定。”
  “一次机会。”韦伯斯特重复一下这四个字。他把手枪举好,直接把它对准约翰逊。他用手指扣紧扳机。“这就是这个世界从未给予我的。这就是爱伦从未给予我的。”
  约翰逊坐在土堆上,一动不动,两眼死死地盯着手枪那黑洞洞的枪口。
  慢慢地,韦伯斯特放在扳机上的手指开始放松。随后,他把左轮手枪放在他身边的门廊上,好像忘记了这是一把手枪。“不过,不应该责备你。”他说。
  “我想该责备我。”空地边缘处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话音刚落,爱伦·麦克拉莉就从树林中走了出来。
  看见她突然到来,韦伯斯特既吃惊又高兴,“爱伦,”他说,“你真好,到这里来看我。”
  “妈妈,”谢莉说。她想站起来,跑到她母亲那边去,但韦伯斯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紧紧握住,不让她走。
  “不要紧的,谢莉。”爱伦说。她迈着轻盈的步子朝她前夫和女儿坐着的门廊走去。她看上去不再疲倦了,因为她已经寻找到了自己的女儿。“放谢莉走。”她对韦伯斯特说。
  “绝对不可能。”他说。
  “不是让她跟我走,”爱伦说,“让她跟这个人走。”
  韦伯斯特抬头朝约翰逊看了一眼。两个人谁也没说什么。
  “别让谢莉卷入这事当中,”爱伦说,“这是我们俩人之间的事情,你说对吗?”
  “也许是的。”韦伯斯特说。他那抓住谢莉手腕的手开始放松。
  小女孩自她母亲出现后便停止了哭泣。现在,她的双眼在自己的父母之间来回地扫来扫去,泪花挤满眼眶,但她克制着自己,不让眼泪流出来。
  “我们俩人曾互相有过过失,”爱伦说,“但不能让谢莉为此遭罪。她没做过任何错事。”
  “这话正确,”韦伯斯特说,“你和我——我们俩个人有过错。好吧,就算这样。”
  “到约翰逊先生那里去,谢莉。”爱伦说。她说话的声音很平静,但语气中透露出命令的口吻。
  韦伯斯特抓紧谢莉的手慢慢松开,然后他以亲热的感情推了女儿一把,让她到约翰逊那里去。“去吧,谢莉,”他以坚决而又温柔的语气说,“那个人会带你去散散步。”
  约翰逊伸出双臂等待小女孩的过来。她看了一眼她父亲,然后再瞧了一眼她母亲,最后转过身朝约翰逊跑去。
  “这件事做得有良心。”爱伦说。
  “噢,我可以很讲良心。”韦伯斯特说。他脸上露出了高兴的笑容。这时,约翰逊满脸慈爱,看上去很讨人喜欢。
  约翰逊此刻慢慢地在空地的土堆上站了起来。他先是半身支起,然后再全身站起。
  “问题的关键是要知道什么叫仁慈。”韦伯斯特说。
  “我想,假如你总是把自己框在现在、目前的话,那就会成问题。”
  约翰逊搀着谢莉的手,开始一步一步地走出这一空地。
  “好啦,好啦,”韦伯斯特劝告似的说,“让我们彼此多讲仁慈。我们来到这个世上理应互相友善相待。以前,我们彼此没有善待对方;现在,我们又相聚在一起,应该互相宽容友好。”
  约翰逊和谢莉这时已走到树林的阴影之下。他们在树林中穿来穿去,一步一步地远离麦克拉莉和史蒂夫。他们的四周到处洋溢着绿色植物的香味。
  “问题是,”爱伦接着史蒂夫的话题说,“我们不知道对方讲的仁慈指的是什么。你认为是仁慈的,也许对我是不仁慈的。反过来讲也一样,我认为是仁慈的,也许对你是不仁慈的。”
  约翰逊和谢莉沿着山上的小径往下走,他们边走边听到从身后传来的说话声。
  “不要一说起来就先说我。”韦伯斯特说。
  “我没有,”她说,“相信我,我没有,但是,这一切都该结束了,史蒂夫。你知道,我不是一个人来这儿的。”
  “你是说你把警察带来了。”他说。说这话时,他的声音提高了音度。
  “我自己没办法找到你,”她说,“不过,警察不是我带来的,是你自己把他们引来的。是你所做的事情把他们给引来了。别再做更傻的事情了,史蒂夫,自首去吧。”俩人后面的谈话听不清楚了。然而,其他人的说话声音开始出现,且变得越来越响,几乎像是喊叫声了。最后,这些说话人的手从小径边上的灌木丛中伸出,一把抓住了约翰逊和谢莉。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你不是韦伯斯特。”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小径的另一边传来:“不要紧的,小女孩,我们是警官。”
  就在警官们与约翰逊和谢莉交谈时,离他们约200米远的空地处响起一记枪声。刹那间,整个世界像是冻结起来了——树叶不再吹动,鸟儿不再歌唱,即使是远处的大海也停止了她原先川流不息的流动。但一转眼之间,一切又突然恢复原状,四周的声音开始响起,周围有生命的东西开始活动。警官们急切地从约翰逊身边穿过,快步奔向山上的那块空地。一阵疾跑后,空中扬起阵阵尘土,谢莉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大声哭喊起来。
  “我妈妈在哪儿?”她哭着问,“我爸爸在哪儿?”
  约翰逊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试图说些安慰的话。但不管他说什么,小女孩的情绪不见任何好转,而是越来越糟糕。
  不一会儿,约翰逊听到小径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一步一步向他们走来。
  “嗨,谢莉。”爱伦语气沉重地叫了声女儿。
  “妈妈!”小女孩见到麦克拉莉后大声叫道。约翰逊把谢莉放下,让她到她妈妈那边去。
  爱伦抱起女儿。过了一会儿,她问约翰逊:“你当时就知道会出事的,是吗?”
  “我当时想,只要发生某种情况,就会出事。”
  “要是我不来这里的话,史蒂夫也许仍可以活着,”她说,“而要是你不在这里的话,谢莉和我也许现在已经死了。”
  “人们都做他们必须做的事情——像活跃的化学品,参加所有的化学反应。有的人通过有目的的奋斗,迈向自己的生活目标,从而实现他们的生命意义;有的人无目的地在生命之路上横冲直撞,随随便便地了结自己的一生。”
  “那么你自己呢?”
  “有的人匆匆地走完人生之旅,不为别人注意。他们借助存在本身,而不是具体行动,来影响事态的进程,”约翰逊说,“我是一种催化剂,一种帮助其他东西产生反应的物质,但自己不介入进去。”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爱伦说,“但我有许多事情要感谢你。”
  “你现在打算做什么?”
  “我想先坐下来,好好思考思考。也许,史蒂夫是对的。也许,我过去确实没给谢莉以足够的关心。”
  “对待孩子,有的人溺爱,有的人放任,”约翰逊说,“有足够自爱的人知道要做什么才能做好人,所以,对孩子的爱要有分寸,要有度,使他们在适度的爱中长大,学会自立。”
  “你认为我应该重新回到我的工程中去吗?”
  “为了谢莉,你应该这么做。”
  “同时,也是为了你吗?”
  “为所有的人。不过,这只是一种推测。”
  “你是一个奇怪的人,比尔·约翰逊。我本该问你许多问题,但我有一种感觉,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答复,或者不做出答复,那都无关紧要。所以,我就问你一个问题。”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问道,“所有这一切都结束后,你会来看我吗?我、我很想让你看到我的另一面——不仅仅是一个疑虑重重、受尽困扰的母亲。”
  约翰逊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痛苦的表情,但很快又消失了。“我无法来看你,”他说。
  “我理解。”
  “不,你不理解,”他说,“但必须知道这一点——我很想了解你更多一点,但我不能。”
  他站在山边,穿过树叶的阳光,斑斑点点地落在他的身上。与此同时,从洋面上反射出的光线,也斑点状地投射在他的身上。他站在那里,看着她们母女俩沿着丘陵的小路往下走。她们将从小路踏上公路,然后再沿着公路去渡口坐船,最后回到她们原先居住的大陆上去。
  远处,一只军舰鸟在天空中独自飞行,它在海洋一块斑点处的上空兜圈飞翔,转过来转过去,一圈接一圈地盘旋不停,但结果什么也没发现。
  租用的房间,仅靠窗外一盏陈旧的霓虹灯一闪一闪来照亮。约翰逊坐在一张木桌前,上面放着一架盒式录音机。他用手按了一下这架放在他面前的录音机,然后对着它说了下面这席话:
  “你的名字叫比尔·约翰逊,”他说,“你刚使一个小女孩回到她母亲的身边。这位小女孩长大后将会使热核发电机更趋完善,但你不会记住这事。你可能会在报纸上找到一条有关小女孩已被找到的简短报道,但报纸不会提及你在寻找女孩过程中所起的作用。
  “之所以如此有几种可能的解释……”
  他讲好这些话后,静坐了几分钟,盒式录音机仍继续“嘶嘶”地走着磁带,直到他想起来,才趋身按下那个标明“停下”的键钮。

《危机》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三集 富豪的野心

  睁开双眼,他看见的第一样东西,是一盒垂悬着的盒式录音磁带。这盒磁带由一根绳子悬着,从屋顶上的一只残破灯座往下垂挂。灯座中心是一只没有灯罩的灯泡。灯没打开,但房间仍还看得清楚。窗上装着的百叶帘往他的右边遮光,外面太阳光通过百叶帘之间的缝隙,照入房间,使他能部分地看清房内的样子,此刻,他正躺在一张用熟铁制成的老式床铺上,一束阳光恰好投射在他的床上。这张床上铺着一条白色雪尼尔花线床单,但床单上的图案已不再完整,因为它的边边角角出现了许多破碎的线头和拉边,床脚下边放着一条粉红色的薄棉毯,胡乱地折叠在一起。他所睡的席梦思床垫已很陈旧,里面的弹簧断的断、松的松。
  这间房屋相当小,宽度不超过4米,长度不到5米。此外,这间房屋还很脏,脏得无法用水清洗干净,也无法用刷子擦去污渍。污垢已被踩压到塑料地板的凹陷中,四周墙壁和天花板上的墙缝里也塞满了污物。事实上,整个房间也有一股污秽之臭,像是很久以前,有人买了汉堡包、比萨饼和油煎玉米卷后,装在纸袋里,带进房间里来吃,然后把碎屑片和油腻物掉在地上。久而久之,这些东西使房间里飘溢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味道。此外,这房间还弥漫着臭汗味,一种从穷人身上发出的人体异味。这房间还相当闷热。房间的唯一一扇窗半开着,偶尔会有一阵风吹来,带进一股潮湿的空气。风吹进屋时,遮阳窗帘啪嗒啪嗒地响了几下,然后只见积着尘埃的纸牌被吹得满地板皆是,而电灯下那张污迹斑斑的木桌上放着的一只昆虫空壳则被卷了起来。
  躺在床上的这个男人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此刻,他翻动了一下身体,从仰卧变成侧卧。过了一会儿,他坐了起来,两脚平平地放在黏糊糊的地板上。他是个长相英俊的年轻小伙子,头发卷曲,呈棕色,两只眼睛乌黑明亮,身上的肌肉不很厚实,但体型很好,满身皮肤也呈棕色。他身高1.79米,既不算高也不算矮,难以引起他人注意。可以这么说,他身上没任何特别引人注目之处,他胸前没胸毛,昨晚一夜,他穿着拳击运动员短裤睡觉。
  他站立起来,试着平衡一下自己的身体,好像非得考核考核自己的平衡能力。他又摆动了一下自己的手指,伸了伸胳膊,好像要查看查看他的神经系统是否可以把信息从胳膊传递到大脑。最后,他又试验似地甩了几下自己的肩膀。身体活动停当后,他跨了两小步,走到地板中央的桌子前,伸手去拿悬挂着的磁带。他用一只手拉住磁带,另一只手把从天花板灯座上吊下来的一根线折断,然后把磁带翻过来看,只见磁带上的一张粘贴纸上写了四个绳头小字:“重要信息”。它们的每个词都是用大写字母拼写出来的。
  这个男人朝房间四周扫视了一下。他看到,桌子旁边放着两张横档靠背木椅,屋角处放着一张破旧不堪的弹簧座垫椅,它的旁边是一盏阅读用台灯,支架在一根活络金属轮杆上。这根轮杆从弹簧座垫椅子后面撑出来,样子很像一条冻僵的眼镜蛇。他还看到了三扇安装在相邻墙壁上的门。它们都已破损得不像样子,其中一扇比另外两扇窄,它的门槛离地面有15.2厘米高。打开这扇窄门,他看到里面是一间铺着方形黑白塑料地砖的卫生间,但近一半的地砖已剥落掉,不见踪影。他走出卫生间,打开另一扇门,发现这是一间小壁橱。他从壁橱里挂着的衣服中挑了些合身的穿上。与这间房屋相比,他寻到的衣服更新,也更整洁。他选的衣服包括一件淡蓝色礼服衬衫,一条灰色宽松长裤,和一件花呢上装。此外,他还找到一双不算很旧且刚擦亮的棕色皮鞋。在小壁橱的后面,他还看到一只老式手提包。
  房间的桌子上放着一小堆零碎东西:几枚硬币、一把刻有506数字的饭店房门钥匙、一把小梳子和一只皮夹子。皮夹子里放着三美元纸币、一张抵押凭据、一张威世信用卡以及一张塑料包封的社会保险卡。信用卡和社会保险卡上印有“比尔·约翰逊”的名字。信用卡上用纸夹子夹着一张留条,打印在划有直线的黄纸上,上面写着,“这张卡里的钱已提取掉。如果你试图用它取款的话,你也许会被抓起来。”这个男子把这张留条拿了下来,与纸夹子一起放入他的上装口袋里。然后,他把两张卡插入皮夹子,把三美元纸币也放了进去。最后,他拿起那盒磁带,放入另一只上装口袋。
  打开这间屋的第三扇门,眼前出现的是一道幽暗的走廊,其亮光来自走廊尽头的窗外射入的光线。走廊的本地板当中铺着一条满是灰尘的薄地毯,从走廊的一头延伸到另一头。这个男子走完一半走廊后,一眼瞥见一扇电梯门。电梯门漆成黑色,一副凋零败落的样子。他在电梯门旁按了一下电钮,但远近都听不到动静和反应。于是他转身朝附近的楼梯走去。楼梯漆黑一团。他朝下走了五段楼梯,才看到一个灰尘满地的大厅。大厅的几个拐角处放着一些垫料塞得满满的单人扶手椅。它们看上去不比他房间里的扶手椅好多少,都已向下松塌。在一个角落里的两张单人扶手椅中间,放着一张橡木桌子。这是一种图书馆里常见的桌子,只是这张桌子的镶板已有几处表面剥落。一只仿造式蒂法尼灯摆在它上面,灯的边上放着一只已撕开的信封和一本《时代周刊》旧杂志。
  这个男人看了看杂志,似乎想把它拿起来。但他还没拿起它就听到左边服务台方向传来一句轻声轻气、酸不溜丢的话:“约翰逊先生,我希望你有钱支付你那过期的账单。不然的话……”
  “我今天会弄到钱的,”这个男人回答道,“最晚明天。这里附近有没有什么商店我可以听听磁带?”
  “假如我是你的话,”服务台那边的男人从柜台后面站起来,两只瘦削的臂肘斜搁在服务台上对约翰逊说,“我会更关心去找工作,而不是去听音乐。”
  “但听一下磁带会帮我弄到一份工作。”
  柜台后面的那个男人把头朝左肩膀方向扭了扭。“出门沿街走下去,那里有一家音乐店,”他说,“至少以前是的。也许,他们现在还在营业。”他的话音听上去疑虑重重,但不再那么刺耳了。
  “谢谢。”这个男人说。
  “怎么搞的,你这次为什么不像往常那样,说一声‘愿未来对你仁慈’?”服务台的男人以近似友好的口吻问。
  “愿未来对你仁慈。”这个男人说。
  外面的马路上几乎没什么人,一阵热气的人的大风吹过街头,卷起阵阵灰尘和零星纸片。靠近人行道的马路边没有停放任何车辆,但沿路走下去,可以不时看到拆得只剩空架的车堆在路边,像是从层层垃圾和旧报纸中挖出的恐龙骨架那样庞大笨重。满是凹坑的马路上没有车辆行走。偶尔,有那么一二个人在商店和楼房沿街那块铺有木板的地方悄悄走动,但他们没有令人感到危险的鬼怪模样。这个穿着比较得体的男人在这里行走时,一个人走近他,无奈而又例行公事式地伸出手向他乞讨。他把一美元放在那只伸向他的手上。他的做法立刻产生了魔术般的效应。倏忽之间,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奔到他的面前,伸出一双双小手要他施舍。这位男人把另外两美元和他口袋里的硬币一并给了这些孩子们。然后,他让他们看他已掏空的皮夹子和口袋。小乞丐们见此便一溜烟地跑掉了。他们的出现与消失都快得叫人难以置信。
  像世界上的其他行业一样,这家音乐店也曾有过红火的日子,但它现在则不很景气。事实上,它是一个经营旧音响产品的音乐店。店里的几张桌子上面,胡乱扔着成堆成堆的唱片和磁带。这都是些听了很久的旧唱片、旧磁带,有的有塑料袋或塑料盒子,有的什么也没有。店里面充斥着一股刺鼻的草药味,缭绕于整个房间。也许是为了冲淡这股草药味,店里还点了几支香,只是香的烟味比草药味更刺鼻。店里很暗,正对店门放着一张狭小的柜台,柜台后面站着一个年纪不大但明显衰老的女人。她留着一头黑色披肩发,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睡衣。睡衣上印有蓝色和黄色的花样,肩膀一头因睡衣没盖住而露出白皙的皮肤。她双眼半睁半闭着把头摇来摇去,像是听到了来自体内的音乐旋律。
  “我可以听一下桌上的盒式磁带吗?”这位男人站在这个女人面前好一会儿后,见仍没被注意只好开口问她。
  女人缓缓地挥了挥她的右手,示意这位男人到店里面的一个光线暗淡的玻璃亭里去试听磁带。这位男人装着在柜台边的那张桌子上挑选磁带,然后装模作样地拿了一盒去试听。一到玻璃亭,他快速地从口袋里拿出从饭店里带来的那盒磁带,又迅速地把它放入一架看上去固定在台面上的录音机里。他“咔哒”一声关上盖子,然后按了一下标着“放音”的按钮,一个男人的低沉声音从机器里传了出来。他迅疾地把音量调低到自己能勉强听到的程度。
  “……名字叫比尔·约翰逊,”盒式录音机含糊不清地放出磁带里的东西,“你刚使一个小女孩回到她母亲的身边。这位小女孩长大后将会使热核发电机更趋完善,但你不会记住这事。你可能会在报纸上找到一条有关小女孩已被找到的简短报道,但报纸不会提及你在寻找女孩过程中所起的作用。
  “之所以如此,有几种可能的解释,其中包括也许我在说谎,也许我自已被人骗了,也许我神经不正常了。但一个不容置疑的解释是,我告诉了你下列事实真相,而且你必须据此行动:你出生于未来,但未来的希望已消失殆尽;你受未来之托,来到我们这个世界的时空,为的是改变创造未来的事态发展。
  “我说的是真的吗?你唯一的证据是你预见事态结果的能力。你的这种能力显然是独一无二的。”它给你一种幻象:不是想像将来会是怎么样子,因为未来是可以改变的;而是预示如果事态顺其自然发展的话,如果没有人采取行动的话,如果你不对事态发展进行干预的话,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不过,每次你介入干预,不管它的方式和程度多么微妙,你都将改变未来,使它与你来自的那个未来不一样。你存在于这个时刻,又存在于这个时刻之外,同时又存在于未来。所以,每次变化都使你无法记住。
  “我是昨晚把这些东西录下来的,把我所知道的东西告诉你。后来,我不得不把录音机拿去典当,换些钱以支付饭店的费用。如同几天前我通过听类似这样的录音知道自己一样,这次我也是通过录音了解自己的,因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俩人实际上是一个人。这样的事情我们以前做过许多次……”
  磁带里声音停下后,磁带仍继续绕着磁头“咝咝”地转动。这个名叫约翰逊的男子站在布满灰尘的玻璃亭里,两眼穿过黑洞洞的店堂,朝店前那闪闪发光的长方形门和前窗盯着看。然后,他摇了摇头,像是要把头脑里的混乱思绪摇掉似的。他接着停下录音机,取出磁带,迅速把它放入口袋,最后拿起他放在录音机旁的另外那盒磁带。随后,他打开玻璃亭门,走到店前,把手里拿着的那盒磁带放在柜台上。
  “对不起。”他说,但柜台里的女人除了满脑子的音乐,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请问,你知道我可以在哪儿找到一份工作?”他问。这个女人还是没有反应。“请问,你是否知道,一个男人可以在哪儿申请到一份工作?”约翰逊再一次问她。
  这个女人挥了挥她的左手。约翰逊张开嘴,似乎还想问问清楚,忽然,他朝那女人挥手的方向看了一眼,好像那里有了答案。马路对面的一块空地上有一块广告牌,那里的一幢楼刚被拆掉。广告上是一个男人的相片。他的头发雪白,但脸看上去充满青春活力。这是一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神情坚毅,同时又不乏严肃、关切和同情。这张脸的边上写了这样两句话:“失业了吗?我雇佣你。”它的下面用更小的字体写着:“申请地点在……”“在”字后面的具体地址用略微不同的字体书写,似乎制作这个广告牌时,原先没有地址这一部分,只是在后来才增添上去的。这张相片的下面是一个人的姓名,其字体与广告牌上的广告字体一样大:“阿瑟·金。”
  约翰逊久久地注视着广告牌,所花的时间远远超过观看和理解这一简单广告信息所需的时间。他眼睛睁得很大,但目光似乎并未集中在广告牌本身,而是广告牌后面所隐藏的东西。过了一会儿,他摇摇身子,像是一个人试图排斥掉脑子里没用的想法那样使劲地摇。“谢谢,”他说,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朝那女人看了看说,“愿未来对你仁慈。”
  她没做任何回答。
  招工办公室在一个城市的偏远地方。约翰逊后来才知道,这个城市名叫洛杉矶。他花了两个多小时才走到那儿。办公室设在一个仓库里,里面临时用移动式塑料墙板搭了间屋子,荧光灯悬挂在天花板上,顺着电路和电绳上下来,地板上电线弯弯绕绕,铺满一地。这幢楼地处小工厂和仓库密布的地区,但这里的气氛不同。吹来的风带来阵阵热气,但街道已打扫干净,小轿车和卡车沿着马路一辆接着一辆地行驶而过。这里的幢幢楼房都住着人。人们行走在人行道上,心里似乎有一个明确的方向,或者怀揣具体的意图,在设有招工办公室的这幢楼及这里大多数其他楼房上都挂有一个标记,上面写着“金国际集团”。
  在炙热、刺眼的马路上走过后,来到仓库顷刻给人一种凉爽的感觉。在仓库里没呆几秒钟,约翰逊的眼睛便睁得更大了。他看见这间大而空荡的仓库里挤满了人,起初,人们看上去像一群没组织起来的乱民,但随后不久,秩序开始慢慢恢复。这间仓库宽度大于长度,前者是后者的两倍。在离出口处12米的墙边,敞开着一扇门。人们从这里开始排队,形成一条长长的队伍,蜿蜒曲折地一路排下去,使整个人群占据了左右边墙的大部分空间。
  约翰逊站在那里排着队,但许多在他后面的人,径直穿过门,挤过他排队的位置,走到他的前面,站到队伍的前头去了。见此情景,约翰逊也跟着走到前面去排队,其他人都仿而效之地往前涌。人流不断地增加,一个劲地往前挤。约翰逊排在里面,跟着人流移动。一些穿着工作服的男男女女在人流中穿梭往来,尽力使队伍井然有序、文明体面。这些人的衣服左胸前口袋上都有一个蛋状图案,上面绣着“金国际集团”几个字。他们为这群寻找工作的人搬来折叠椅,送来咖啡、软饮料和多福饼,并热情地为他们鼓劲打气。“请耐心一些,”他们以同情的口吻对排队的人说,“别担心。每个人都可以得到一份工作,只是需要花一些时间。”
  站在约翰逊后面的一个人哼了一声。“一些时间?”一个文雅的嗓音带着蔑视的口吻说,“我已经花了五年时间在找工作。”
  约翰逊转过身来。他后面那个人身材瘦削,正值中年。他长着铁灰色头发,浓密的眉毛,冷峻的脸庞。他的脸像是从山岩山雕刻出来似的,毫无表情。但当他注意到约翰逊在注视他时,他那石雕般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讥讽式的微笑。“你好吗?朋友。”他模仿着美国中西部人的和蔼亲热腔调对约翰逊说。
  “我很好,”约翰逊回答说,“你好吗?”
  那个人听了约翰逊的口音后,不再模仿中西部人的腔调。“现在比原先要好,”他说,“最近一段时间,许多人生活得很艰苦,我也不例外。”
  他说,他叫罗伯特·司各特。社会有钱办大学、人们有钱上大学的时候,他曾是大学教授,教政治学。但在经济大萧条初期,他就被解雇了——用行话说,“终止聘用合同。”自那以后,他一直无法找到固定的工作,只是承揽一些临时性的活做做,如编辑工作和为人捉刀等。后来,替人写东西和编辑的活也找不到了,只好干校对的活。再后来索性什么活也找不到了。“我当时是通过做无线电技工来供养自己念完大学的,但最近这方面的工作也找不到。不过,金国际集团有自己的通讯部。”
  约翰逊没有谈他自己的情况,他只是问问题,使谈话持续下去。最后,他们的话题又回到司各特原先对等待那么久的疑虑。约翰逊说,“当然喽,假如金本人大作广告,说可以为每个人提供一份工作,那么,他将不得不兑现其诺言。”
  “他当然必须那么做”,司各特说,“我对此倒不怎么担心。不过,即使是世界上最大的联合大企业也难以为每个失业的人提供一份工作。这看上去不可能。假如能做到这一点的话,为什么要等那么长的时间呢?”
  约翰逊看上去充满着好奇,司各特则左边瞧瞧,右边看看,似乎在担心他刚才讲的话被他人听到,从而影响到他被录用的机会。他压低嗓音对约翰逊说,“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金国际集团是经济萧条期间为数很少的几家赢利公司之一,事实上,它在危机时期还繁荣发展了。”
  “这当然显示了该集团在经营上的良好管理。”约翰逊说。
  “我承认金在管理上的过人之处,”司各特说,“不过,我又感到纳闷,其他每个人处境都很糟糕时,为什么一个企业仍可大把大把地赚钱。金是个很精明的人,也许太精明了。”
  “他这么为人们提供工作,不是慷慨还能是什么呢?”
  队伍向前移动了几下,司各特朝周围看了看,以搞清楚他附近有没有穿公司制服的人。“金最近收购了许多低价出售的不景气行业。他买进的农场,花的是特别收购价,价格很低。此外,他还洽谈了许多许多合同。假如经济走出低谷,开始复苏,人们又重新开始购买的话,金所谈成的那些合同将给他带来巨额财富。”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消息的?”
  “它们都登在报纸上。你读报的话,可以把零碎的消息综合起来,这样就一目了然了。我失业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读不到东西了。公共图书馆每天仍开放两小时呢。”
  “这样的话,金支付给他人的工资,他仍将收回,因为人们到时将购买他生产的食品和其他物品。”
  “他们将把所赚的一切都花费掉,而且还会觉得是理所当然的。这些钱都将直接回到金的口袋里。那些他并不支付工资的人也将花钱买他生产的东西,让白花花的钱流进他的腰包。此外,随着经济的好转,物价也将上升,从而使他进一步获利。再者,他手头拥有的合同的价值将是他先前支付出去的两倍或三倍。还有,经济好转的话,一些行业要再雇佣员工。但那时,他们也许不得不从他这里才能招到所需要的人。”
  “但金现在做的事情难道不正是政府早就可以做的,或者说是早就应该做的吗?我是说,让人们重新去工作,结束经济危机?”
  “现在的政府难以运作,因为成千上万的社会力量向其施加影响,把它同时向几十个方向拉。此外,政府还受到各种法律条款和规章制度的束缚。不过,金很有办法,他已说服国会不执行有些法律规定,如最低工资规定等。”
  “如果国会可以放弃执行有关条文,它也可以重新恢复有关条文。”
  “国会议员们没有必要一定那么做,”司各特说,“在人们大声要求金提高工资前,他自己会为人们加工资的。”
  “要是政府没办法使国家走出经济危机的话,我们当然应该感激那些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即使他在此过程中发了大财,我们也应感激他。”
  “感激?”司各特反问了一句,“当然,应该感激。不过,如果金仅仅是追求利润的话,我想这个世界还能够幸存下来。亨利·福特在大萧条期间给他的工人们一天五美元的工资,而那时的标准工资还不及其一半。尽管如此,为他干活的人还是使他成了个亿万富翁。亨利·福特显然是在追逐利润,但世界并不因此而走向末日。这次情况不同。我有一种感觉,金所做的一切并非仅仅是为了利润,他还有别的意图。我想搞清楚这个‘别的意图’究竟是什么。”
  但没过多久,一天就这么匆匆过去了。约翰逊等人等候了那么长的时间,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的收获。他们仅各自得到了一张卡片,证明他们在队伍中排队的位置。
  第二天中午时分,约翰逊和司各特被点名与其他另外十个申请者一起走进队伍前头的一扇门。进门之后,他们的面前出现一条走廊,两边排列着一排小隔间。一男一女站在走廊前,向每一个申请者发送问答题、表格和铅笔。
  “再见,约翰逊,”司各特说,“祝你好运。保持联系。”他朝约翰逊冷笑了一下。
  “保持联系没那么容易做到,”约翰逊说,“不过,我有一种感觉,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我也祝你好运。无论做什么事情,不要随便放弃。”
  “我不会的,”司各特坚定地回答说,“我会坚持不懈地寻找我要找的东西的。”
  “我知道你会那样做的,”约翰逊说,“我是说在生活和交友方面不要轻易放弃。只要给他们机会,到头来都会大吉大利的。”
  “想必你相信这些东西。我希望你是对的。”说是这么说,司各特还是摇着头接过了递给他的纸和铅笔。
  这里的隔间比投票站的小隔间大不了多少,里面放了一张小桌子和一把椅子。约翰逊坐了下来,填写一张招工问答题和一张心理测试表格。他花了不少时间做这些事。有些问题,他思考了几分钟才把答案写上,还有些问题,他空着不答。他做好这一切走出小隔间时,发现司各特和其他与他一批进来的人都已不在了。穿着公司制服的那个女人接过他填写的东西,告诉他第二天来参加面试。
  “我没有钱了,”他告诉她,“过去两天里我所吃的一切就是我排队时你分发给大家的多福饼和咖啡。”
  她同情地朝他笑了笑,然后递给他一张卡片。“在这里用大写字母写下你的名字,然后再签个名。你走出去时,出纳会提前支付你十美元,到时不管你赚多少钱,都将从你的工资中扣除。”
  “如果我不回到这里来干活怎么办呢?”
  她又朝他笑了笑。“你会回来的。没有一个人想失去一次工作的机会。如果由于某种奇特的偶然因素使你来不了的话,金国际集团将把它当做一种慈善之举。这是金先生要求这样做的。”
  “愿上帝保佑金先生。”约翰逊真诚地说。
  “人们都这样祝愿他。”
  第二天早上,约翰逊被叫到一个满脸倦意的招考官面前。她坐的这间办公室是真墙搭成的。墙是用胶合板制成的,可任意移动。办公室里放着一张标准尺寸的金属书桌,上面是一台电脑终端,旁边有两把用金属与塑料制作的椅子。招考官是一个留着一头黑发的年轻女郎,穿着一件衬衫和一条棕褐色的宽松长裤。在其他场合,她也许看上去楚楚动人,但她现在从事着评估人们技术水平和处事为人的工作,所以,她看上去就不那么可爱了。何况,这种工作时间长,令人累。
  约翰逊热情地朝她笑了笑,但他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时,她只管盯着电脑屏幕看,连头都没抬一抬。
  “是比尔·约翰逊吗?”她问道。他回答说他就是比尔·约翰逊。“是比尔,不是威廉,是吗?”她又问。他回答说:“是的。”“很奇怪,你在过去经历这一栏中,留下了许多空白没填,如出生日期、父母、受教育情况等。你这些都没办法填吗?”
  “这主要是我的记忆中有一些奇怪的空白。”约翰逊说。
  “那是为什么?”
  “如同我在问答卷上提及的,我好像时常患遗忘症。”
  她第一次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为这一病情,你在接受治疗吗?”
  “好像没有任何人对这种病有办法。”约翰逊的这句话不是对她问题的回答,但她似乎没注意到这一点。
  既像是她原先那样埋头于做这类千篇一律的面试工作,又像是她突然问发现枯燥的工作中出现了一个新奇变化,她对约翰逊说:“嗯,那样看来,没有什么合适的工作可给你做。”
  “也许,与过去的事情没有牵连是一种优点吧?”约翰逊委婉地对她说。
  她看了看电脑显示屏幕,击了两下键盘,然后说:“你的心理分析图确实与众不同:同情性强、自私性弱;忠诚性高、贪婪性低;可靠性强……”
  “应当说,有工作让这样的人来做吧。”
  她以怀疑的目光快速地向他投去一瞥,然后又低头击了几下键盘。“你的笔头回答必须由集团里任职的心理学家进行核查,当然……”
  “我知道。”
  “因为你可能在回答时说谎……”
  “我在答问题时极为坦率。”
  “不过,你也许适合于,”她犹豫地说,“做一项特殊的工作。这份工作我们奉命寻找合适的人来担当。”她蔑视地看着约翰逊。慢慢地,面对约翰逊平静和关切的神态,她脸上的表情开始显得温和起来。“我们确实发现一些人在问答卷上编造谎言,”她说,“但那没用,至少骗人骗不长。对所有的一切,我们有反复核对的办法。不过,我们得到的正式信息表明,你在社会保险和信用方面的档案材料与你在表格上填写的内容没有相矛盾的地方。”
  “这方面的信息不是保密的吗?”他天真地问道。
  她傲慢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按了一下另一个开关。这时,书桌上发出一阵“滋滋”的响声。很快,她边上的一架打印机里吐出一张曲线图。她把这张曲线图撕下,放入一只打印着金国际集团回信地址的信封里,然后压封好,递给约翰逊。“任何矛盾之处,心理学家们都将一一查清。你把这交给坐在大厅入口处桌子后面的那个女士——别打开它。”
  约翰逊站起来接过这只信封。“愿未来对你仁慈。”他说。
  “祝你好运。”她说,并朝他笑了笑。这是一个热忱、真挚的微笑,她的脸也因此而看上去不一样。“别把信封打开。”她再一次叮嘱约翰逊。
  这是一种测试。当然,它只是许多测试中的一种。所有的测试,约翰逊都顺利地通过了。心理学家对他的测试也没发现问题。他与心理学家们做了长时间的交谈,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接受他们一次又一次的测试。第二天,他把自己并不多的生活用品统统塞进他从壁橱里取出的那只破旧手提箱里。然后,他用金国际集团给他的预付工资去支付所欠的房租。做完这些后,他坐上一辆前来接他的棕色小轿车。这辆小轿车看上去并不招人惹眼,载着他穿梭于洛杉矶的街头,奔驰于洛杉矶的高速公路。洛杉矶经过五年经济危机的打击,市景显得灰暗冷清,但马路街头的空气干净多了,几乎看不见昔日笼罩城市的烟雾。这主要是因为工业生产活动和汽车废气排放量慢慢地下降到了牢点。坐在车里后,约翰逊发现,车子比从外面看上去要大。这辆车的马力很大,装有一台与车型不相称的大引擎。它的后座也很宽敞,配有一间固定的小酒吧、一架电视机和一只电话机。车子由一位身穿公司制服的私人司机驾驶,但他对任何问题概不回答。
  车子在一片沉默中行驶了近一个小时,途中经过一个中产阶级住宅区。这个住宅区看上去不错,经济危机对它的影响不像对其他地区那样严重。在背靠圣加布里尔群山的山脚处,房子变得越来越稀少,路旁两边的一排排树木排列得整整齐齐。车子驶下高速公路后,树木变得更为密集,活像一个小森林。他们沿着公路行驶,朝群山方向奔驰,最后驱车来到一座中等大小的牧场式住宅。
  车子开到住宅的铁门前时,门自动向两边打开。这扇铁门的两边是两根不起眼的石柱,上面安装着小型摄像机,它们不停地拍摄,微小得几乎无法注意到。石柱间的钢丝网眼栅栏肉眼无法看见,只有手触摸到它时,才知道这是栅栏。
  这就是阿瑟·金的家。
  金的庄园简直是一个幻想世界。就像爱丽丝掉进兔子洞一样,任何进入金家庄园的人,都会为他眼前出现的宽敞景观惊叹不已,因为庄园里的每一个转弯都会给初来乍到者以惊喜。外面的世界是一个严酷、冷峻的世界,像是生活在铁蹄之下;里面的世界则一片光明,恍若世外桃园。约翰逊走进庄园时,感到亮光在眼前跳动,所以,当身穿制服的门卫精练地拍了拍他时,他眯着眼睛看也只能看到对方的身影轮廓。当聚光灯暗淡下来后,入口处的墙壁回到了它奶白色的半透明颜色。这种半透明墙壁好像隐藏着诸如金属探测器或者荧光镜之类的秘密东西。
  石板铺成的入口通向一条走廊,其正中是一口用玻璃围隔着的天井,里面种满仙人掌和其他多彩多姿的沙漠植物。此外,天井里还爬着许多蜥蜴和蛇,各种不同的鸟也在里面飞翔。一眼望去,天井上面开着个洞口,通向天空,但洞口上很有可能罩着一只精细的丝网,只是肉眼无法看清而已。约翰逊只朝这个天井观看了一会儿,就看见他左边的一扇门自动打开,示意他进去。
  走进去后,约翰逊发现这是一间图书室。除了右墙上有个开口用做一扇门外,图书室的另外三边墙上排列着一模一样版本的书。屋四周的每一个角落,各放着一张包皮扶手椅,旁边都放有一盏阅读用台灯。靠近门一面的墙那边,放着一张皮沙发,它的前面是一张桌子。不过,这房间最醒目的东西是一张硕大的木制书桌。这张书桌用红胡桃木精心雕刻而成,上面用带浅绿色的黑皮裹着,算是一种装饰,所以,它看上去像一件考究的家具。书桌如此之大,做工又如此精致,显然,它是一张特制的书桌,独一无二。也许是书桌的精美,坐在它后面办公的一位女士也因此而看上去更加漂亮、动人。这位女士举起右手,缓缓地示意他走过去。她的手指蜷曲地朝向自己的脸,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约翰逊走近桌子后才发现,这位女士个头并不像远看那样矮小,很显然这是书桌太大的缘故。
  这位女士颇有几分姿色,只是在严明纪律的约束下和发号施令的习惯下,她的脸和身段缺少一股柔性,多了一份僵硬和呆板。她留着一头黑发,当中有几缕灰白头发,她的脸平平正正、棱角分明,她的身材挺拔高大、修饰整齐。她穿着一套做工精细的黑色套服,两眼像戴上头罩训练的猎鹰一样注视着人,神情专注、目光炯炯。
  “我的名字叫杰茜嘉,”她说,好像她既没有姓也没有必要有姓,“我是这所庄园的总管。你叫约翰逊,”她继续说下去,似乎在履行她不可缺少的洗礼职能,“扣除上次给你的预付工资之后,我门将每周支付给你200美元。这200美元中,25美元是美钞,另外的175美元用金集团内通用的纸币凭证支讨。”约翰逊想张啮说话时,她马上举手示意他听她解释。“这是对所有为金国际集团工作的新雇员提供的同等安排。纸币凭证可以在金集团的所有商店里购买东西,不久,其他商店也将接受这种纸币凭证。因为你将住在这所庄园里,所以关于凭证的使用解释对你来说没有多大的实际意义。在下面的员工住宿处,我们为你安排好了一个房间,你有一个单人用的卫生间,但就餐必须到员工食堂。食堂与你的房间一样,同在楼下。你24小时里必须随叫随到,因而,你既没有机会,也没有必要花钱。都清楚了吗?”
  约翰逊点了点头。杰茜嘉用她那双阴郁的眼睛审视了一下约翰逊,然后改变了刚才那盛气凌人的腔调对他接着说:“你将做金先生本人的私人助理。”说完这句话,她用眼睛朝通向这间书房的另一扇门看了看,然后再把目光重新停留在约翰逊身上,“金先生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以后,你要学会清透金先生心思,在他还没叫你做之前,你就先去做。你的事情包括传递信息、送发邮件、拿饮料、捡起金先生随意搁在任何地方的报刊杂志。金先生任何时候要与你讲话时,你都要听他讲,但当金先生当着你的面与其他人讲话时,你绝对不要去听他在讲什么。你千万、千万不要去碰金先生放在他桌子上的任何东西,你也千万、千万不要对任何人提起金先生或他的事情。当然,你的工作不仅仅这些。”
  这次,她没有问约翰逊是否搞清楚了,但她的双眼仍盯着约翰逊的脸看,他于是自己点点头,表示听懂了。
  “金先生有过一些私人助理,但他们都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无法使人满意,最后都被解雇了。”她没有详细说明约翰逊前任们最后的命运结局到底怎么样,但从她说到这些情况时脸部表情一下子变得更加严肃这一点来看,这显然是一种应当设法避免的结局。
  约翰逊又点了点头,似乎要向她示意,将来没有必要把他开除掉。
  “我们所有人的责任是使金先生摆脱日常琐事的烦恼,让他不分心地从事他的伟大工作。”她带着敬畏的神情说。看得出来,说到金的“伟大工作”,杰茜嘉的心头就会涌动出一股宗教般的虔诚感情。
  约翰逊没有询问那伟大工作到底是什么工作。
  “金先生的太太和女儿与金先生都住在这幢住宿楼的这层楼面,金太大的卧室与金先生的相连,金小姐的卧室在你进来时看到的天井的另一边。”从她的说话语气中可以看出,杰茜嘉对金太太不怎么在乎,对金小姐更不在乎。“对她俩的称呼,一个你叫她金太太,另一个你称她为金小姐。如果她俩当中任何一个人叫你帮她们做什么事,你把她们的要求转告给家里的其他佣人,因为你必须随时准备照料金先生。”
  约翰逊点点头。
  “你会说话吗?”杰茜嘉问。
  “只有必要时才说。”
  一丝冷冷的微笑爬上杰茜嘉那僵硬的脸。那副样子像是在说,要是生活在过去那个时代该有多好,因为那时的流行做法是把私人佣人的舌头都割掉,不让他们说话。“约翰逊,我想你适合做这份工作。”
  “我将尽力而为。”他说。约翰逊的微笑扫掉了杰茜嘉脸上冰冻般的僵硬,上面开始出现春天般的笑容。
  “我想你会的。沙莉在吗?你带他去看看这里的住宿区,然后带他去他自己的房间。”
  约翰逊转身从他进来的那扇门走了出去。书房外面,被杰茜嘉唤来的沙莉已站在门口。这是个年轻姑娘,身穿女佣人黑色制服。约翰逊对这利索的管理方式感到惊奇,他回身走到书房门口,想对杰茜嘉说声谢谢。但此时,杰茜嘉早已伏案忙碌起来,全神贯注地做着手头上的事情。约翰逊只看见她坐在那张装饰精致的皮面书桌后面忙碌的身影。一刹那之间,约翰逊又看到她右边的几排书架移动起来,露出几只电视机和电脑的屏幕。它们一闪一闪地发亮,活像注视着人们的大眼睛。
  沙莉和杰茜嘉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前者温柔顺从,后者颐指气使。“这是金先生的卧室,”他们来到这幢住宅左翼的第一间关着的房门时,沙莉告诉约翰逊,“那间是金太太的卧室。”她指着第二间房门说。这两间卧室后面,是一间宽敞的临时会客室,从会客室往外面看,可以看到一座游泳池的尽头和一座海滩别墅。别墅后面有一座结构低矮的房子,沙莉说,那是一间招待客人用的别墅。
  住宅天井右边,是一间正式的餐厅,它的外面是一片绿色的草坪和树木。餐厅边的一间屋关着门,那是金小姐的卧室。再过去一间屋,是杰茜嘉的卧室。它的房门敞开着,里面整洁干净,井然有序。
  “杰茜嘉不住在雇员住宿区吗?”约翰逊问。
  “不,先生。”沙莉回答说。她的蓝眼睛此刻一下子收圆,似乎对有人把杰茜嘉当做雇员来提及感到惊讶不已。
  庄园的前走廊只有一个入口处。约翰逊进来时就是通过它来到里面的。入口处的边上留有一些空间,那是供看管人员以及放置用于监视庭园和室内活动情况的设备用的。当然,操作监视设备的人也使用这些空间。约翰逊进入这幢楼时,曾受到过看管人员的搜查。前走廊的另一端,也即越过所有关着的卧室房门和客厅的地方,是一排阶梯,它们是从山边的岩石上雕刻出来的。这些阶梯的下面是一条油漆过的混凝土走廊,再往它后面走几步,还有一条类似的走廊。这个设计模式显然是为了与这幢楼的上面一层楼面的走廊相对称。
  一间厨房和一间餐厅建造在山岩之中。厨房和餐厅都相当大,用于集体就餐。天井下面的空间没有利用,但两条走廊的两边排列着一个一个小房间,约翰逊数了数,两边各有十间。
  沙莉告诉约翰逊,他的房间在金先生注的房间下面。房间里除了其他设施之外,还有一架电梯,直通金先生的卧室。这是一架微型电梯,最多乘两个人,它的控制板上有四个按钮。
  沙莉还告诉约翰逊:“这一层下面还有一层。那是用来存放各种各样东西的,如服务设备、各种供应物品和武器枪械,以及卫兵们住的房间等。下面贮藏的食物足够吃上几个月之久。”
  约翰逊听到武器枪械感到奇怪,所以就问:“下面藏有武器枪械?”
  沙莉点点头,没有任何惊奇表情,似乎她以前为人干活的每一家里都藏有武器枪械。
  “那么,那一层下面还有楼面吗?”
  “没有了。”她说。
  约翰逊没有问沙莉,电梯控制板上的第四只按钮是派什么用场的。
  “谢谢。”约翰逊说。
  “如果你还需要什么的话,”她妩媚地笑着对他说,“可以到我房间来找我。我房间在厅的那头,六室。”她转身走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想弄清楚,他是否明白了。他朝她笑了笑,意思说都明白了。
  他现在的这间屋比他那天醒来时住的饭店客房大不了多少,但要清洁得多。房间里放着一张单人床,一把棕色塑料坐板,样子还算可以的椅子,一只阅读用的台灯,一张小型木制书桌和与之配套的椅子,一只带抽屉的衣柜,和一个壁橱,他的手提箱已送进他的房间里,且已被打开,东西也已一一放好。或许,是沙莉那双纤细的玉手做的这些事情。不过,约翰逊发现,壁橱里还挂着不少新衣服,似乎在告诉他,他应该穿这些东西:灰便裤、白衬衫和藏青色便装。
  这间屋里的卫生间小了一些,但还过得去。显然,在他之前,这里曾住过一个女人,因为卫生间镜子后面的小化妆品柜里仍放着一些固发胶、洗发剂和化妆品等东西。约翰逊没把这些东西拿走。他洗了个淋浴,换上壁橱里的新衣服。他扣好衬衫钮扣后,转身朝门口走去。可这时,门已开着。一个年轻女郎正站在门口。
  她刚过了青少年时期,已具有一个成熟女性的体形,头发和眉毛都乌黑发亮。她斜靠在门框边上,微微低着头,透过她浓密的眼睫毛盯着约翰逊看。她移动着苗条的身体,一步一步向约翰逊走去,似乎在向约翰逊暗示,他有艳福可享。
  “嗨,”她模仿着一种向异性挑逗的声音说,“我叫安琪尔。”
  “你一定是金小姐,”约翰逊说,“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她面露不悦地说,好像因约翰逊认出她来而心情不高兴,“你是我爸爸的新助手。我可以告诉你你的前任发生了什么事情。”
  “请别告诉我。”约翰逊说。
  “做你这个工作实在不容易,”她用孩子般的声音说,“总是设法与漂浮在这里的一切无头无绪的杂事较劲、争斗。”
  “我想,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约翰逊说。
  “噢,你懂的,真的,你听得懂我说的是什么。”安琪尔说,两眼傲慢无礼地反复打量着约翰逊。
  “安琪尔!”走廊里传来一声尖叫的喊声。
  安琪尔带着一种被激怒的神情,慢慢地转身朝喊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你知道,你父亲不喜欢你到雇员们住的楼层里去玩。”那声音接着说。
  “我做什么,父亲不管的。”安琪尔说,“你是唯一对我管东管西的人。况且,你又不是我的母亲。”但她仍还是耷拉着脑袋走了。她来约翰逊这里时,是以妖冶的妇人姿态出现的,现在,一气之下,无意中又显露出年轻人的幼稚特点,原先试图让约翰逊着迷的如意算盘即刻破灭。
  “谢天谢地她总算走了!”那个声音说。约翰逊走到门道口时,他看到了走廊里对金小姐喊叫的人。她是个大美人,皮肤白皙,长着一头天然金黄色头发。此刻,她拧紧着嘴巴,显而易见在尽力控制自己的脾气。不然的话,她的美色会让人迷得神魂颠倒。“你就是那个新助手,是吗?”她笑着问约翰逊,同时又迅速地改变自己的面部表情,甚至自己苗条身体的曲线。
  “我叫比尔·约翰逊。”他回答说。
  “我是伊万杰琳娜。金太太。请叫我伊万杰琳娜吧。”
  “我奉命称呼你金太太。”
  “是杰茜嘉让你这样称呼我的,肯定没错。这样吧,杰茜嘉在场的话,你可以称我为金太太,但就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你叫我伊万杰琳娜。我希望我们俩有更多的机会单独在一起。”她又朝约翰逊微笑了一下。这是一种友善的微笑,夹带着些许淫荡成分,像是在暗示约翰逊:“与人交往,我决不会考虑任何有失体统的关系——但对你,我也许会作例外处理。”
  安琪尔返回来,朝相反的方向走去,经过他俩的时候,她恶毒他说了一句话:“现在你知道我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了吧?”
  伊万杰琳娜又拧紧了嘴。“我必须替安琪尔向你道歉。她以为任何新来的男人……”
  但是,约翰逊没时间搞清安琪尔对新来的男人是怎样想的,因为伊万杰琳娜还没来得及讲完,他床上方的一只蜂鸣器突然响了起来。当约翰逊转身朝蜂鸣器走去的时候,伊万杰琳娜说。“那是主人的召唤。你会对它习惯起来的。我来给你带路。”她走过去打开电梯门,然后站在紧靠电梯入口处的地方。因为她站得太靠近入口处,约翰逊进电梯时,不得不从她的身边用力挤进去。“我最好还是不和你一起上去,”她说,“只要按一下上面那个按钮就行了。”
  约翰逊揿了一下上面那个按钮,电梯门慢慢关上,这个美丽的女人自然也从他的视线里暂时消失了。约翰逊在电梯里想:她不是安琪尔的母亲,但却是现在的金太太,这里面搞的是什么把戏还真复杂哩。
  电梯门打开时,约翰逊眼前出现了一间与一座小房子一样大小的卧室。由于卧室宽敞无比,远处墙边放着的那张定制的胡桃木雕刻出来的床显得一点也不起眼。西边的墙是一堵玻璃墙,此时窗帘正拉开着,所以从玻璃墙处往外看,可以看到一只大型游泳池。池里的水一片碧蓝,池的周围铺着光滑的瓷砖。此外,游泳池四周放着不少桌子和椅子,以及彩色阳伞。光滑的白色瓷砖外面,是一片剪修得很短的绿色草坪。从游泳池水面上反射出的阵阵涟漪在金先生卧室的天花板上一闪一闪。
  这间卧室里的地毯是用米色长毛绒制成的,十分柔软。地毯上放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如皮革扶手椅、沙发,以及与它们相配的立灯和茶几等。此外,房间里还放着一张小书桌,并设有一个小酒吧。吧台后面的酒柜里,存放着许多品牌不一的酒类。阿瑟·金穿着一条亮闪闪的黄色游泳裤站在酒吧旁,身上披着一件泰瑞布制成的夹克衫。他的身体和脸看上去很精瘦,全身被阳光晒得黝黑,一副朝气蓬勃的样子。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但这花白的头发在精瘦的体魄和红彤彤的脸的衬托下,使他看上去显得格外年轻和富有朝气。电梯门打开时,金刚好为自己倒好一杯酒。听到电梯门开了,他忙转过身来。
  “你是比尔·约翰逊,”他热情地说,并大步朝约翰逊迎上去,伸出右手与他相握,“我希望我们成为好朋友。”
  金的手握上去给人一种温暖、有力的感觉,尽管它摸上去比较干燥。“我当然希望如此,金先生。我记不清有没有朋友。”
  “你有朋友的,”金先生微笑着对约翰逊说,“我所有的朋友都叫我阿特。”
  “我不能那样做。”
  金放开了与约翰逊握着的手,转身走向小酒吧。他脸上的笑容悄然消失了。这种细微而又迅疾的变化就如同冰箱里的灯——打开冰箱时亮,关上它时暗——那样不为人注意。“别听杰茜嘉说的。她把工作要求放在高于人性的位置。你过来,”说着,金拿起一只酒杯,递给约翰逊,“你可先帮我弄一杯加冰块的苏格兰威士忌。”约翰逊接过酒杯,放入冰块,然后再倒威士忌。金一边看着约翰逊倒威士忌,一边继续问他:“你刚才说到你的记忆力,那是怎么回事?显然,你不曾忘记说话,不曾忘记吃饭,也不曾忘记做倒威士忌酒这样的事吧?”
  约翰逊端起倒好的威士忌酒递给金。“说话、吃饭、倒酒这类私人日常事情都不会忘记,但其他事情都会忘记。好像是转了个弯,进入到另一个现实世界,然后在那里就再也记不起来自己原先是谁,或者自己刚做了些什么。或者就像是我在另一个世界获得新生,一个成年人在另一个世界里获得新生命,但对自己是如何抵达那里的却没有任何记忆。”
  “这种情况以前发生过吗?”
  约翰逊笑了笑。“我记不得了。但有证据表明,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
  “那么,它还会再发生喽?”
  约翰逊点点头:“假如它确实发生的话,我希望你多多包涵。”
  “你有没有尝试过追溯自己的过去经历?”
  约翰逊摇摇头:“关于我的记忆力问题,并不是说我有那些易逝的记忆,只等待着我去把它们重新召回来,我根本就没有什么记忆。遇见我以前认识的人就如同遇见陌生人一样。我总有一种感觉,我满可以重建新生活。”
  金坐在书桌沿上,举起酒杯,像是要为约翰逊这非同寻常的情况干杯似的。“这样的话,你的记忆就像是一块空白石板一样,你要在上面写什么就写什么。”约翰逊点头表示赞同。“我喜欢这样。”金说。这时,他的脸上几乎出现了一种眷恋的神色。“有时,我希望自己能做到这一点。”但没过多久,他的脸上肌肉又重新拉紧,回到它原先常见的那种刚毅和坚决的神态。这样一来,他看上去又像是一个全世界最富有的人了。“不过,这种想法瞬间即逝。”说完这句话,他对着手中的杯子深深地呷了一口。
  “我觉得你没必要那么想,”约翰逊说,“你在从事着重要的事情。”
  金一下子抬起头来注视着约翰逊。“你说什么?噢,你是说让人们重新工作?”
  “每个人对此都很感激你。”
  金摇了摇头:“他们不久就会忘了此事。感激只是一种短暂的激情,爱才是一种长久的感情,而恨则是伴随终生的情结。”他双眼盯着约翰逊,心里在估摸、判断自己的这位新助手。“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年头,谁有办法帮助他人,他就应该去那么做。”
  “并不是每个人都是这样想的。”
  “他们应该这么想,”金说,“他们真的应该这么想。但不管怎么说,这事只是个开头。我们俩互相了解更多之后,也许,我会把我的其余想法讲给你听。你知道,找人来聊聊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几乎每一个人都想从他人那里得到些东西,或者要他人帮他做些什么事情。”
  通向走廊的门这时打开了,安琪尔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白色游泳衣,上下镶着花边。同时,她的手上还拿着一件泰瑞布料制成的白色睡衣。现在,她走路的样子像个小女孩了,说话的声音也是一种小女孩的嗓音。“爸爸,你好。游泳去,准备好了吗?”
  “游泳的时间已经到了吗?安琪尔,这是比尔·约翰逊。”
  安琪尔卖弄风情般地朝约翰逊笑了笑:“我们早已见过面了。”
  “我敢打赌你俩已见过面,”金说,然后像是安琪尔不在场似的对约翰逊说,“我女儿像许多因离婚或病故或事业上过于繁忙而失去父亲的关怀的姑娘们一样。”
  “爸爸!”安琪尔面露不悦。
  金继续说下去:“她见到任何男人,都想引起他们的注意,而且愿意做任何事情去赢得那份注意。任何事情。”
  “爸爸!”安琪尔又叫了声,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我的朋友和同事们都知道这一点,”金说,并伸出手把他的女儿拉到自己的身旁,“所以,他们都不叫她付出代价便给予她所渴望的那份注意。”
  约翰逊点点头,像是在说,这些话都听明白了,但不一定同意。
  这时,与金卧室相通的另一间卧室的门打开了,伊万杰琳娜出现在门口。她身穿一袭淡绿色的夏季套装,美丽动人,孤傲冷漠。
  金对约翰逊说:“这是我的太太。她与我女儿恰恰相反。她知道,随便走到哪里,她立刻会成为那里的目光焦点。她喜欢看到她自己对男人们所产生的效应,以及男人们对她注意后在我身上所起的反应。更重要的是,她想要向安琪尔证明,在吸引男性注意力方面,安琪尔青少年式的勾引根本无法与她成熟女性的魅力相抗衡。”
  “哦,爸爸!”安琪尔绝望似地叫喊起来,她的双手更紧紧地抱住她父亲的腰。
  金转过身,以一种粗率的亲热口吻对女儿说:“好啦,好啦,安琪尔。”并在她的屁股上轻轻地拍打了一下,说完,他拉着安琪尔朝通向户外的那扇门走去,“让我们游泳去。”
  看着他俩走向室外,伊万杰琳娜的美丽嘴唇上露出了一丝微笑。“欢迎你来到我们这幸福的家庭,约翰逊先生。”她说。
  过后的几天里,事情大致相同,重复着约翰逊第一天在金先生家里看到的情况。约翰逊在这几天里,像一只精密磨制的齿轮,慢慢地跟着金家这架大机器运转,适应新的环境,与每个人和谐相处,使这个家庭正常生活。安琪尔与伊万杰琳娜为了赢得金的欢心,无节制地明争暗斗。她俩以各自的方式,试图把约翰逊拉到自己的一边,加入到这场无规无则、不受制约的争斗中去。但是,约翰逊对此聊无兴趣。他向她俩表明,他在这场争斗中保持中立,不偏向任何一方。而且,他还进一步向这两位女性解释,他作为一个男性,对两者的好感也一样,决没有厚此薄彼的倾向。金对两个女人的争斗饶有兴趣,好像玩这个游戏可以使他从其他更重要的游戏中解脱出来似的,脑子因而可以得到调整、休息。为此,他会有意挑动、怂恿俩人使出更大的劲来进行争斗。至于约翰逊,金的态度大为不同。他总是对约翰逊表现出一种领袖的迷人魅力。好像约翰逊不介入此事,他的意见就更为重要。
  但与杰茜嘉说话时,金采取截然不同的方式。他总是使用一些简短的句子,快速地讲完,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好像同他讲话的人不是一位女性,而是一个积累了巨大财富的男商人。每天早晨,金先生在游泳池里游一会儿泳,然后坐在池边边吃早饭边读报。随后,他与杰茜嘉俩人在书房里呆两个小时。约翰逊这时从不去书房,只是偶尔之间,他会看见他俩坐在书桌后面,有时一起研究电脑上的信息材料,有时参加一个电视转播会议,有时压低着嗓音讨论重要事情。
  金走出书房时,往往一脸阴森、严峻的样子。有时,他从书房出来后与他女儿或妻子共进午餐;有时,他与她俩一起吃午饭。他常常叫约翰逊参加他们的午餐,而这时,约翰逊总是像观众那样坐在那里,观看他们之间的互相逗弄、嘲笑。对金一家人来说,逗弄和嘲笑是他们互相谈话交流的主要方式。下午,金先生是读读疑案小说或者惊险侦探故事,然后游半小时的泳,接着回到房里躺在自己的大床上睡个午觉。午觉醒来后,他精神大振。他会在晚餐之前,到客厅里去喝几杯威士忌,并同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开开玩笑。逗逗乐趣或者与约翰逊聊聊天。这一切之后,金正儿八经地与全家人及杰茜嘉在家里的一间大餐厅里一起吃晚餐。约翰逊从不被邀请去参加他们的晚餐,但晚餐之后,金总要在书房里看一部电影。这时候,任何要看电影的人都在受邀之列,包括约翰逊。书房里的放映设备平时都看不见,放电影时,一边护墙板放下,露出一块屏幕,打开另一边的护墙板后,出现一架放映机。金在晚上与家人一起欣赏好电影后,11点钟前上床睡觉。
  自约翰逊进入金家工作后,金的这种生活规律仅两次被打乱。它们都是因为一位年轻人的到来而造成的。有趣的是,两次来的都是年轻小伙子,但不是同一个人。俩人都是在下午较晚的时候到来的,而且俩人分别在书房里与金和杰茜嘉呆了一个多小时。从书房里出来后,一个人立刻急匆匆地离开了,另一个人则呆到较晚,参加了家里下午的社交活动及其之后的全家晚餐。
  金把这个呆得较晚的人介绍给大家时说,他的名字叫道格·弗朗斯。
  “而这位,”道格举起酒杯,指着金,接过话说,“将是下任美国总统。”
  “够了,别多说了!”杰茜嘉以她那极为盛气凌人的架势命令道。
  金咧嘴笑着说:“好啦,别提它了,道格。你知道,我打算拒绝做总统。”他这时看上去孩子般似的谦虚,但同时又不失男子汉的明智和成熟的判断能力。
  “那也是一回事,”道格固执地说,“反正您是这个国家所需要的领导人,同时也是这个世界所需要的领导人。”
  约翰逊转过头问金:“金先生,你在考虑竞选总统吗?”
  “这事与你无关!”杰茜嘉厉声对约翰逊呵斥道。
  “唉,杰茜嘉,”金不以为然地说,“比尔是我们家庭的一员嘛。”
  “你肯定没在看电视,”伊万杰琳娜以十分轻巧的语气对约翰逊说,“电视新闻里一直在报道这件事。两大政党的党代会将在两星期后召开,两党领袖都在谈论要推选阿特做他们那一党的候选人。”
  金听到这话不由得笑了起来。显然,他很喜欢这样的讨论。“那是因为我做事一向聪明,从不卷入政治。而且,我在向候选人捐款时,总是给两党候选人以同样多的赠款。”
  “嘿,爸爸,”安琪尔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历史上第一位同时被两党提名的候选人?”
  “假如艾森豪威尔没在党代会前就明确自己的党派身份的话,他也许会被两党同时推举为总统候选人,”金对安琪尔说,“不过,艾森豪威尔与我不一样。他是个战争英雄。”
  “做一个和平英雄更难能可贵,亲爱的。”伊万杰琳娜接过话头说。
  “但在仆人的眼里,没有一个男子称得上英雄,”金挖苦似的说,同时又笑着看了约翰逊一眼,“男人在妻子眼里也成不了英雄,”金紧接着又说,并对伊万杰琳娜瞧了瞧。“同样的道理,父亲在女儿眼里也算不上英雄。”金继续说道,而且把自己的目光从伊万杰琳娜转向安琪尔。
  三个人看上去都有些受委屈的样子,但都不愿意用否认对金钦慕的方式来承认自己受委屈的心情。在他们看来,好像克制住自己的自然情绪冲动,他们就可以自然而然地否认他伤害他们的能力。
  “不管怎么讲,”金继续说道,“这些都是说说而已。我这人不适宜从政。竞选活动、做出允诺、向别人让步,还有与对手达成妥协……”
  “那就为过去的好日子干杯吧!”道格又一次举起杯子对金说。
  “过去什么好日子?”约翰逊不解地问。
  “你知道——当事情都恰当地干成的时候……”道格开始向约翰逊解释。
  “住嘴,道格!”杰茜嘉说。
  “比尔记不得过去的那段好日子了,”金说,“事实上,过去的任何日子,他都记不得了。这是他的迷人之处……”
  有一次,约翰逊被邀去参加金一家人的晚餐。那次道格也在,所以约翰逊认为,他之所以被邀请,也许是为了使餐桌上的人数凑成一个双数。餐桌上的交谈是个奇怪的混合体。有的时候,弦外之音强烈明显;有的时候,表述含蓄,暗示巧妙。金在谈论政治问题时,总喜欢习惯性地逗乐自己的妻子与女儿,使得政治话题与这些玩笑混为一体。金对妻子与女儿的冷酷同他对约翰逊的和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同样的道理,金对杰茜嘉的谨慎小心和直截了当也使他对妻女的态度形成了一种反差。至于道格,金只是把他作为下属对待,任意对他指东指西。金与其他人进行的政治讨论,约翰逊无法听懂,因为他们看上去在对各候选人评头论足,但他们的话语之间常常蕴含着含沙射影之意,所以约翰逊听了也不知所措。
  有那么一次,当其他人都在聚精会神地进行交谈时,坐在约翰逊旁边的伊万杰琳娜斜过身子轻声地对他说:“你知道,阿特真的很想做总统。”
  “为什么?”
  她朝看坐在桌子另一端的丈夫看了一眼,目光中夹杂着骄傲、爱慕和迷惑的神色。“他能给予那么多的东西,而这个世界又如此需要这些东西,如领导、方向……”说到这里,她的话音逐渐轻了下来。
  “什么方向?”
  “我不知道,”她说,“他不同我谈论这些问题。”
  “亲爱的,”金随意地从桌子的另一端对自己的妻子说,“试图勾引约翰逊是无济于事的。他早已证明,你的美貌对他不起作用。”
  伊万杰琳娜看上去心情痛苦,但她紧缩下巴,像是在克制自己,不作回应。
  “不管怎么讲,”金继续说,“你在向一个事情过后就记不得你的人调情、求爱。想想看,这对你的自尊心该是多么残酷的打击。”说完,金咯咯地笑了起来,而餐桌上的其他人也跟着他笑,似乎想要用这笑声来冲散金的话语中所表露出的尖刻嘲讽。
  之后,大家都离开了餐厅。约翰逊来到金的卧室,帮他做就寝准备工作。当他拉上窗帘,用它把夜幕和卧室隔离开时,金转过身对约翰逊说:“这个世界处在一片可悲的混乱之中。”边说边丁当摇了摇手中杯子里的冰块。
  “是的,先生,”约翰逊回答说,“我想,这个世界上许多事情都不对劲。”
  “不仅仅是经济上有问题,”金继续说,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经济只不过是一种症状而已。问题很多,如政治、失去信仰、价值观混乱,以及各种各样的悲观论调等。”他还引用他人的话语说:“美国‘社会处在分崩离析的状态’。”
  “‘社会中心已支撑不起这样散了架的社会’。”约翰逊接过金的引用语,也跟着引用了一句他人的话。
  “你记得那些话了?”金问。
  “近来,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了一些东西,”约翰逊说,“我从你的图书室里借了一些书。我希望你对此不介意。”
  金挥了挥手,好像早已把那事给忘了。“有的情况下,软弱的政府可以使世界受益,因为那样的话,领袖们会自然而然的产生,并根据自己的能力不断发展壮大。同时,软弱的政府执行放任自由的政策,使经济得以增长,使百姓得以富裕。但有的时候,譬如当互为争执的历史理论试图沿着这一或那一发展途径,把世界引入未来时,坚强的领导就显得至关重要。”
  “但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我们需要这样一个领袖:他愿意以更强大的暴力对付暴力,愿意号召人民为高于自己私利的事业服务效劳,愿意以坚定、坚强、自信和大胆的姿态出现在民众之前。然而,现在的领导人心地狭窄,鼠目寸光,胸无大志。他们只知道为自己或选民们获取蝇头小利,而对重大的问题却熟视无睹,任其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溜过去。”
  “你来做领袖怎么样,先生?”约翰逊问。
  金耸了耸肩膀。“一个人能做什么?”
  “但你有被提名去做总统的机会。做了总统,你肯定可以把你的理论付诸于行动。”
  金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手上拿着的那只酒杯及酒杯里的冰块。“你想过没有,推动政府这一庞然大物有多大困难?我们的国会、我们那些根基牢固的官僚机构,以及司法部门,都很难推动。你知道这些吗?在它们面前,很少有人能把任何东西付诸于行动。对政府这一庞然大物,一个人所能做的,只能是以这种或那种方式,一点一点地去推动它工作。”
  “应该有避开繁文缛节的办法吧?绕开政府这一庞然大物怎么样?”约翰逊像是自问似的说。
  金朝约翰逊瞥了一眼:“你能保密吗?”
  约翰逊笑着说:“这是我最擅长的方面。”
  “是的,当然是的,”金说,然后又朝手中的威士忌酒杯底部看了看,好像这酒杯是一只透明的水晶球似的,“是有一个办法。这个办法将使我们的统治方式发生根本的变化,至少是在危机时期如此。具体来说,暂时把权力授予行政部门,并暂时限制司法部门的权力。”
  约翰逊沉思地看着金说:“那样做不危险吗?”
  “是危险的。”金同意约翰逊的看法。随后,金向后斜靠在书桌上继续说下去,“但是,不采取行动也是危险的,也许更危险。你必须相信总统:相信他治理政府就如同管理一家企业那样治理有方、能力非凡;相信他从上至下的统治方式,相信他能做出正确的决策,相信他能妥善地授权给有关方面,相信他会负责设法使他的命令得以贯彻执行,相信他会让那些愿意执行他的命令的人取代那些愚蠢和无能的人。事实上,这样的情况有先例可寻。你知道,战争时期就是这样的,而我们现在的情形也类似于战争。也许,我们现在的情形比战争更急迫地需要做出这种权力安排。”
  “假如你说的这种方法不行怎么办?”约翰逊问,“假如最高行政长官失败了怎么办?”
  “那样的话我们会糟糕到哪里去呢?不过,最高行政长官不会失败。如果他是个聪明的人,知道必须做什么,又知道怎样去做,那么,他就不会失败。”讲到这里,金的脸上平添一股生气,他的声音也听上去格外兴奋。
  “假如他取得了成功,”约翰逊又问道,“但他看到了一个又一个新问题,而这些新问题又需要他非凡的能力和特别的权力,那该怎么办?当事情朝着正确的方向发展时,他会放弃控制局势的权力吗?我们还会有民主政体吗?”
  在这间宽大、舒适的卧室里,俩人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压低着嗓子说话。
  “人们必须对他们的领导人具有信心,”金说,“乔治·华盛顿原可以做国王,但他连做官服用的服饰都不要。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民主并不存在于体制之中,而存在于民众之中。只要人民相信民主,它就会继续存在下去。危险的是人民失去信念。假如证明是信念不足的话……”他的声音轻了下来,直到停止说话。最后,他加了一句:“这些都是假设性的。”
  “明天你打算拒绝接受总统提名,是吗?”
  金诡秘地笑了笑。“以后你就知道了,就像所有的其他人一样。比尔,你是我的私人助手,我在与你开玩笑。我喜欢你。与你交谈很轻松,我敢打赌,人们都喜欢向你倾述。”
  “我想是的。”
  “就像与牧师谈话一样。”金轻声地说。他然后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约翰逊的脸。“人们喜欢与你交谈,因为你不把这些东西说出去,况且,你把这些东西忘记的可能性又很大。”
  “‘长得多么粗野的畜生,它的时刻终于到来了。’”约翰逊又在引用书上读到的句子。“‘它无精打采地朝伯利恒爬去,是不是为了获得生命?’”
  “你那些也记得?”
  “是的,先生,还有什么事情要做吗?”
  “今晚没有了,”金疲倦不堪地说,他看上去很累,“‘多么粗野的畜生’,”他低声地自语道,并把自己的手掌向上翻转,仔细地端详了一阵,似乎要在自己的手掌上找到神圣的伤痕一样。
  图书室里挤满了人,堆满了电视设备。除了那张大书桌和它后面的那张椅子,屋里的所有其他家具都被搬了出去。通向大厅的门,以及通向金卧室的门都敞开着,人们在大厅和图书室之间穿梭往来,进进出出,但没有一个人跨过另一扇门的门坎,进入金的卧室。金和杰茜嘉此刻正坐在里面密谋商讨着什么。
  电视工作人员中,有一个名叫罗伯特·司各特的人。他身穿金国际集团的工作服,灰色领口的工作服上面,显露着一张冷峻、僵硬、毫无表情的脸。他正在摆弄着控制板,抬起头来时,他看到了约翰逊。约翰逊正要朝司各特走去时,金走了出来,站在卧室门口,对约翰逊说:“比尔,帮这些电视工作人员弄些啤酒和软饮料。干这活很热。”
  “好的,先生。”约翰逊回答说,电视工作人员们交头接耳地说了几句,对金的周到考虑表示赞赏。
  走过司各特身边时,约翰逊向他示意,让他跟他走。约翰逊走在前面,穿过过道,来到楼梯口,随后走下楼梯,进入厨房。他向厨房工作人员重复了一下上面需要饮料的指令,然后快步沿着走廊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当他走进房间时,他示意司各特别出声。随后,他走向电梯,打开门,并用手势叫司各特与他一起乘电梯。司各特通常情况下冷漠的脸部表情现在看上去充满好奇心。他用劲挤进电梯,站在约翰逊的旁边。约翰逊揿了一下朝下的电梯按钮。
  他俩坐了不少时间电梯才停下来。电梯门开启后,他们眼前出现了一间宽大的混凝土房间。在房间的尽头,是一条走廊,其两边是一扇扇打开着的门。这个地方使人感到像是一座远离地面的地堡,只是它保护得不错,不同于一般的地堡。它的地面铺着地砖,一尘不染。它的天花板上安置着通风槽,空气“咝咝”不停地吹进房间。靠墙摆放着的自动步枪擦得干干净净。地板上成排地排列着的机关枪和迫击炮,油光光的闪闪发亮。房间的四面墙壁边,整整齐齐地堆放着成箱成箱的炸药和手榴弹。
  “这可是个该死的武器库啊!”司各特惊叫了一声。
  “这里的武器还只是一部分,”约翰逊说,“小型武器都放在上面一层的房间里。不过,我带你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武器这事。”
  “你在这里做什么事?”司各特走出电梯间约翰逊,但显然,这问题只是他兴趣的一部分,因为他的另一半兴趣已被眼前的武器紧紧地吸引住了。
  “这也不是重要的事情。不过,告诉你也无妨。你在金的电讯部门工作,我在这里做他的私人助手。”
  “可你处在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位置啊,要做——你是怎么知道那个的?”
  “关于你的工作?那不是明摆着的吗?”
  他们的说话声音从坚固的墙壁上折射回来。
  “我想我们该谈点什么。”
  “说得快些。这里没有摄像机,也没有窃听器,但我们不能让他们注意到我俩不在上面的图书室里了。”
  “你知道金在搞什么名堂,是吗?”
  “想做总统。”
  “在即将召开的共和党党代会上,金将受到提名,作为该党的总统候选人。如果他不被共和党提名的话,他将会受到民主党的提名。”他似乎没办法把他的眼睛从铺在地板上的碎蓝灰沙岩上离开。
  “或许两党都提名他作为候选人。”
  “两党?”司各特快速地朝约翰逊看了一眼,“是的,一定是的。我为什么没想到这一点?必须制止他。”
  “为什么?”约翰逊天真无邪地问道。
  “人们早已开始称呼他为阿瑟王,”司各特说,“他的经济力量,现在无人可与他匹敌。他再掌握政治权力的话,那会出现怎样的局面?”
  “也许,他会成为一位好总统。”
  “他的计划是什么?他的原则是什么?他代表什么价值观念?”
  “使每个人重新工作?结束经济萧条?”
  “建立起自己的政治基础?成为广受欢迎、无懈可击的统治者?”
  “如果照你说的那样把他制止,那会不会使经济复苏的步伐停止下来?那不又要使千百万人重新失业?那是不是要把欢乐和希望变成悲惨和绝望?”
  “假如你失去自由的话,有工作又有什么用处呢?”司各特问约翰逊。
  “没有工作,自由有什么用处?”
  “这是自由企业经济与马克思主义经济之争的老难题。”司各特两眼直视着约翰逊,“我不知道将来会给我们带来什么,但我知道这一点:金并不是一个如他表面看上去的那样一个人。表面上看来,他是个有眼光的人,是一个关心同胞胜于聚敛财富的慈善家,是一个既具有好心肠、又擅长管理的超级经营者——所有这些优点正是人们希望总统应该具备的。金也是靠着这些变得实力强大起来。但你看看所有这些!”司各特挥动着手,指着房间里的武器和箱子说。“这些东西不是慈善家存放在贮藏室里的宝货,只有相信暴力的人才会拥有这类东西。”
  “或者说相信防卫的人才会拥有这类东西,”约翰逊说,“对一个追求卓越完美、时刻准备最糟糕事情发生的人,我们不应求全责备。”
  “墨索里尼使得意大利的火车准点行驶,希特勒使得德国走出经济萧条,但他们俩人却使我们卷入了一场毁灭数千万人的战争。”
  “有的时候,先忍受小灾难以避免来日的大灾难是个好办法。”
  “现在先做一些小灾难的事情以避免将来的大灾难有什么不好呢?”
  “那种做法从来行不通。你不可能知道你将避免大灾难,你只有通过做些好事情来使自己受益。”
  “假如有人在1922年枪杀了墨索里尼,或者有人在1933年暗杀了希特勒,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情况呢?”
  “你到底是一个政治学家。但当时的社会条件会不会产生其他类似的人?也许,暗杀之类的戏剧性事件发生之后,更坏的人会出来替代他们?”
  “谁能知道这些事情呢?”司各特问。约翰逊叹了口气,但司各特仍继续说下去,“金现在是权力的主宰。我认为没有人能取代他。”
  “你打算怎么办?”
  司各特拍了拍自己身上工作服下面的一根腰带。
  “你是怎样通过门口的卫兵和金属测量器,把它带到这住宅里来的?”约翰逊问。
  “我把它藏在控制板里面,”司各待说,“进来的时候乱哄哄的,没人仔细搜查。”
  “你不该那么做,他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你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约翰逊信心十足地回答说。
  司各特把这话题撇在一边。“如果你帮不了忙,只要别碍我的事就可以了。而且,假如我失败了,你成功的机会就大一点了。”
  “要是我告诉你,他将让人们不提名他当候选人呢?”
  司各特看着约翰逊,一下子傻了眼。“这就是他打算做的吗?我的天哪!我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那倒像是恺撒了,不过恺撒曾三次拒绝接受皇冠。对金来说,一次就足够了。他们将让他接受提名,这都是精心安排好的。现在所需要做的,是一颗能击中其要害部位的子弹。”
  “还有更好的办法。”约翰逊急切地说。
  “什么?”
  “总会有更好的办法。”
  “噢,是的。”
  “唯一能真正制止金的办法,”约翰逊说,“是让他自己制止自己。那就是说,他必须有机会暴露出自己的真实意图。”
  “我们怎样来做到这一点呢?”
  “你能做,”约翰逊说,“你必须去做。难道以前不是有许多场合使人们在不经意间把自己给毁了吗?”他说完退了几步,回到电梯里。司各特也挤了进来,站在他旁边。约翰逊按了下从上数下来的第二个电钮。“你会想出些办法的。”他对司各特说。
  约翰逊走在前头,出了电梯,穿过他的房间,走过走廊,来到通向底层的楼梯口。司各特这时突然停下来,摸摸他的腰部。然后,他开始跟在约翰逊后面小跑着赶上来。“我的……”他想说什么,“你必须……”
  约翰逊转过头叫了他一声,“你会想出些办法的。”
  金来到了图书室。他穿着一套深灰色的便服,配一件淡蓝色的衬衫和一条深蓝色的领带。这身衣服看上去有点像金国际集团的工作服,但显而易见要昂贵得多。在他那梳理得整齐光滑的白发映照下,他的脸呈古铜色。“早晨好,孩子们!”他向电视工作人员们打了声招呼。然后,他走到那张大书桌后面,轻声地与杰茜嘉说了起来。其间,偶尔对着照相机、摄像机做做手势。
  “你准备向大家宣布吗,金先生?”一个摄影记者问。
  金抬头看了看,并做了个微笑,随后又与杰茜嘉低声交谈起来。约翰逊这时站在金卧室的门口。从那里,他看到司各特像是突然做出一个决定,从控制板安放处离开,走到照相机和摄像机堆放的地方,开始检查其中的一只摄像机。
  此刻,金与杰茜嘉的谈话已经结束。他走到摄像机的跟前,对着灯光眨了几下眼睛。“先生们,我准备好了。你们准备好了吗?”
  工作人员中的那个导演是个高个儿中年男子,他的头上夹着一只耳机和一只笔形话筒。他对金说:“都准备好了,金先生。”
  “这是实况转播,是吗?”金问。
  “是的,先生。我给你信号时,我们使用的那只摄像机下面的红灯马上就亮。届时,这里是早上11点,纽约时间下午2点。到时,设在纽约的那些电视网络将录下我们的节目,晚上新闻节目时播出。不过至少有两家电视网将中断它们的正常节目,以便把你的声明实况传播给它们的观众。你将讲多少时间,金先生?”
  “就5分钟。”
  听到这个答复,电视摄像师们互相瞧来瞧去,似乎在相互发问,为了这5分钟发言,他们忙碌了大半天架设、摆弄、调试这些摄像、录音设备是不是值得。
  “开始时,你坐在书桌边。这样做好吗,金先生?”导演问。
  “我开始时先坐着讲,然后站起来,走到书桌前,坐在书桌的桌沿边上讲。这样讲,看上去随便一点。”
  “都明白了吗,伙计们?”导演问摄像师们,“我们将开启中间的那只摄像机,左右两边的其他摄像机都是摆样子的。看着红灯就是了,还有……”
  “所有这些,我都知道,”金不耐烦地说。
  “明白了,先生。现在是10点59分,你可以准备开始了。11点差15秒时,我将开始倒计数。”
  金在书桌后坐下,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他看上去严肃、关切,且富有同情心。这张脸就是金国际集团在外面竖着的广告牌上的脸。
  “还剩最后15秒了,”导演告诉金,“10、9、8,7、6、5、4、3。你上电视了,金先生。”
  金的双眼看着当中的那只摄像机。“朋友们,大家好,”他说,“我叫阿瑟·金,今天从洛杉矶附近我的家中向大家讲话。”他说着站了起来,绕过桌子,走到书桌的正前方。他做这一系列动作,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演员那样轻松自如,看上去一点也不费力且极为自然得体。“在这个动荡不安的时代,需要做出努力,为国家寻找领袖人物。为此,一些人在错误思想指导下,把我的名字提了出来,让我成为美国总统的候选人。在这里,我要让大家知道,我不是候选人。”
  司各特从控制板后抬起头来,朝约翰逊望去。
  “我不是一个搞政治的人,”金继续说道,“尽管我的商务活动经常使我涉足于一些不仅与政治进程相关的事务和决策,而且卷入到类似于立法工作中普遍行使的公平交易和行政工作中必须对付的怎样有效利用资源的问题。”
  他斜靠着桌子,脸上带着微笑。“我出身于工人家庭,通过自己一生的努力和奋斗,现在成了实业家。承蒙上帝保佑,我一直很幸运,没有一个人像我一样,仅仅依靠自己的才能,取得我现在这样的成就。现在,通过我领导的企业分布在全球范围内的分公司,我时常与各种各样的总理和国家元首进行谈判。与这些重要人物交谈和谈判,就如同我以前与公司总监、车间领班和食品杂货商雇员交谈那样随便和司空见惯。而且……”他像是要掏出知心话似的把身子向前略微倾斜,更靠近摄像机笑着对观众们说:“我可以告诉你们,就我而言,同国家元首谈话与同我的部下谈话没什么区别。”
  说完这些,他自我谦逊似地咯咯笑了几声。
  “我既不是共和党人,也不是民主党人。我从来没有担任过公职,也不想要任何公职。我现在的手头事务够忙的了,必须管理好自己领导的企业。我的企业雇员人数已超过1000万,我有责任让他们从事有益的工作,并确保他们准时拿到薪水。”
  金慈祥地笑了笑。
  “一位著名将军曾说,‘假如我被提名,我将不会去竞选;假如被选上,我将不会去上任。’我既不会虚荣到这样的程度,也不会对其他人的意见冷漠到如此严重的地步,以至去重复那位将军的话。我想,两党都不会提名我作为候选人;同时,对那些推选我做候选人的人,我想敦促他们别那么做。我希望他们去推选更合适的人,那些在社会地位、个人性格和工作经验上都比我更合适的人。”
  他接着坐在书桌上,把一只脚搁放在另一只脚上面。
  “我想,在一定的情况下,我要对一种真实诚挚的召唤做出反应。但现在的情况一点也不像会出现这种召唤。因此,即使提及这种情况也不啻于做出像谢尔曼将军那样高傲的举动。我提及这件事,仅仅是让你们都知道,我决不会把自己凌驾于这个国家或者这个世界的责任和需求之上。我只是无法想像,我是唯一个能做那些必须做的事情的人;我也无法想像,任何人会相信这一点,哪怕这种相信仅持续片刻的时间。”
  说完,他的双眼长时间地凝视着摄像机镜头,一脸真诚的神色。然后,他说:“谢谢大家,愿上帝与你们同在。”
  摄像机下面的一只红灯暗了之后,金才把他的目光从镜头方向移开。他随后转过脸,面对迈着敏捷、得意的步伐朝他蹦跳过来的杰茜嘉。这时,金的脸部表情已经变化,显露出一副近乎狡诈、诡秘的样子:“如果他们相信我刚才说的话,那他们什么都可以相信了。”
  金的这句话讲得很轻,意在仅让杰茜嘉听见,可它看上去已通过扩音设备传了出去。房间里紧接着出现了一阵尴尬的沉静。大家你看我,我看你。
  “那个红灯那时已熄了!”金说。
  导演的脸这时变得煞白。“肯定发生了故障。”
  “摄像机那时还在工作。”司各特说。
  “你是说,我最后那句话通过电波传出去了?”金问导演,心里像是很痛苦。
  “恐怕是的,”导演说,“等一等,让我来查一下。”
  “别查了。”金说。他的脸在古铜色皮肤的映衬下,现在已变得铁板一块,灰蒙蒙的没有生气。他转过身,朝自己的卧室门走去。他的走路步子摇摇晃晃,像是喝醉了酒,或者像是一下子老了20年。杰茜嘉跟在他后面快步跑着,试图抓住他的手臂,但金把她的手从手臂上撸开,并不让她跟进卧室。
  约翰逊从门口走到小酒吧旁,快速地为金倒了一杯酒。他把酒杯递给金时,这个原先傲气十足的风云人物自言自语道:“完了,一切都完了。一切发生在一秒钟之间。”讲完,他仰起脖子,一口气把杯里的酒喝了个底朝天。
  伊万杰琳娜穿过门口,走到他旁边停了下来。她的脸上充满着同情心和爱心,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金伸出一只手臂,把她拉近自己的身边。这是一种无意识的动作,显示他此刻需要亲人的支持。“万姬,”他说,“感谢上帝,你在这里。”
  过后,他看见自己的女儿站在跟前。他伸出另一只手臂,也把她紧紧地抱在自己的身旁。“安琪尔,”他用嘶哑的嗓音说,“我们相互之间应该更多地了解对方。我说的是我们三个人。”
  “愿未来对你们仁慈。”约翰逊说。
  约翰逊朝他的小房间四周看了看,似乎想要寻找什么似的。然后,他摇了摇头,径直朝卫生间走去。他打开装有镜子的化妆品柜门。柜里的一只架子上,放着固发胶、洗发剂、眼睑膏和其他化妆品。除此以外,架子上还有一支口红。约翰逊拿下盖子,拧了几下它的底部,直到一种红色的蜡烛样东西从顶部伸出头来。他关上柜子的门,着手用清晰的小字体在镜子上面写起东西来。
  “你的名字叫比尔·约翰逊,”他写道,“你制止了一个想当独裁的人,使得他结束伟大的民主试验的企图成为泡影。但你不会记住这些事情。你可能会发现报纸上充斥着所发生的有关事情的报道,但你不会找到任何有关你在这件事情中所起作用的报道。
  “之所以如此,有几种可能的解释……”
  他写完之后,把口红扔进废纸篓里,然后关上电灯,上床睡觉。他仰躺在床上,双手垫在头下,双眼凝视着天花板,静静地等待着夜晚的到来。

《危机》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四集 智慧的较量

  白砖块铺成的卫生间门开着,室外微弱的光线穿过夜幕,通过卫生间,进入房间。房间里,一个男人静静地仰躺着,他的手臂伸出被窝,舒展地放在身边。这个男人睁着双眼,茫然地看着天花板。忽然,他眨了一下眼睛,随后又快速地眨了一下。不一会儿,他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他睡的这张床比较窄。在下床前,他把两条腿搁在床沿上,摇摆了几下,然后又抬起双手,把自己的脸埋入两只手之中。
  这是一张英俊的脸,长得有棱有角,且晒得又恰到好处。但现在,这张脸看上去毫无表情,似乎由一生的危机和抉择塑造成的性格特征已被抹去。这位男人放下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站立起来,走到有着微弱亮光的卫生间,打开电灯,试图对着洗手盆上面的镜子看看自己的脸。那样子就像一个度过了一个糟糕夜晚的人想通过镜子来证实自己的身份似的。然而,这面镜子上面写满了字迹清晰的红色蝇头小字。这位男人重新眯起双眼,仔细地查看镜子上写着的东西。
  “你的名字叫比尔·约翰逊,”镜子上面的字这样写道,“你制止了一个想当独裁者的人,使他结束伟大的民主试验的企图成为泡影,但你不会记住这些事情。你可能会发现报纸上充斥着所发生的有关事情的报道,但你不会找到任何有关你在这件事情中所起作用的报道。
  “之所以如此,有几种可能的解释,其中包括也许我在说谎,也许我自已被人骗了,也许我神经不正常了。但一个不容置疑的解释是,我告诉了你下列事实真相,而且你必须据此行动:你出生于未来,但未来的希望已消失殆尽;你受未来之托,来到我们这个世界的时空,为的是改变创造未来的事态发展。
  “我说的是真的吗?你唯一的证据是你预见事态结果的能力。你的这种能力显然是独一无二的。它给你一种幻象:不是想像将来会是什么样子,因为未来是可以改变的,而是预示如果事态顺其自然发展的话,如果没有人采取行动的话,如果你不对事态发展进行干预的话,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不过,每次你介入干预,不管它的方式和程度多么微妙,你都将改变未来,使它与你来自的那个未来不一样。你存在于这个时刻,又存在于这个时刻之外,同时又存在于未来。所以,每次变化都使你无法记住。
  “我是昨晚写下这些东西的,把我所知道的东西告诉你,就如同我自己是几天前在一家卖旧唱片、旧磁带的音乐店里通过听一盘磁带才知道自己了一样。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俩实际上是一个人。这样的事情我们已经做过多次了。”
  这位男人对着镜子上的留言凝视了几分钟,他的面部表情慢慢地从担心到理解,到接受。然后,他从洗手盆边上的架子上拿起一块洗脸巾,打开热水笼头,把洗脸巾沾湿,再用它把镜子擦干净。擦完后,他低头对着洗脸巾上的污渍注视了一会儿,似乎在说,假如我能把其他东西也如此轻易地抹掉,那就好了。随后,他把这条洗脸中扔进了角落里那只盛放洗涤衣物的篮子里。
  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在它的壁橱里,这位男人找到了一些很旧很旧的衣服。他到卫生间洗了个淋浴,穿上这些老式衣服,再从一只小衣柜最上面的抽屉里拿了一小堆东西放入他的衣服口袋里。这些东西包括几枚硬币、一把黑色小木梳和一只皮夹子。皮夹子里放着一张威世信用卡、三张1美元的钞票、一张5美元的纸币和七张25美元的钞票。这些25美元的钞票印得花花绿绿,红、黄、黑三色交织在一起,上面标着“金国际集团购物纸币”。购物纸币的中央是一个男人的彩色标准像。他头发花白,但长着一张刚毅、黝黑、活力充沛的脸。头像下面,镌刻着三个字:“阿瑟·金”。
  这位男人在壁橱里还找到了一些别的东西,并拣了几件放进一只旧手提箱里。壁橱里的一件海军蓝男式便装和一条看上去与它相配套的灰色便裤,他没拿,仍让它们挂在那里。他走出房间,沿着灰色的混凝土走廊朝外面走去。走廊的一边,排列着一排排的门,但都关着;走廊的另一边,是一堵坚固厚实的墙。这位男人走过繁忙的餐厅和厨房——餐厅和厨房看上去像是从岩石中凿刻出来的,走上一层阶梯,来到这幢楼接待客人的场所。这里光线充足,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用玻璃围隔着的天井,它的两边各有一条宽敞的通道。早晨的阳光把天井照得分外明亮,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天井里各种各样的东西,有沙、仙人掌、蛇、蜥蝎、鸟和一些沙漠植物。
  这位男人停了下来,好像他早就想要停下来,看看这里的天井景色似的。但此时,在大厅的远处,他没看见原本该看见的前门,却看见一群男人在忙着建造什么东西。于是,他抬起脚朝那边走去。当他经过一间摆满书的房间时,他看见这间书房开着门,通过开着的门,这个男人看见一个女人坐在里面,她的脸看上去像是用凿子和铁钻敲打出来的那样刻板。她从那张大书桌后面抬起头,看见这位男人从门前走过。“约翰逊,”她喊了一声那个人的名字,“你想偷偷摸摸地到哪儿去?”
  约翰逊把他的手提箱放在门边,抬脚跨进书房。“我在这里所做的一切现在结束了,”他用温和的语气、压低着的嗓音回答说,“我属于别的地方。”
  “你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得由我们告诉你——”她刚说了一句话,就被她左边一扇门的开启声给打断了。
  一个身材高大、头发花白的男人站在门口。他穿的蓝色睡袍价格昂贵。他的脸就是印在金国际集团购物纸币上的那张脸,但在实际生活中,这张脸要比纸币上的脸更和蔼,与现实生活更和谐,也更少一些受命于天和不可一世的样子。他朝屋内的两个人迅速地看了一眼,心里推测着发生了什么事。“约翰逊,”他问道,“你要离开这里吗?”
  “他想离开这里。”那个女人说。
  “假如比尔要走的话,那是他的权利,”那个白发男子说,“不过,我希望他别走。”那个女人摆出一副轻蔑的样子。“噢,杰茜嘉,我知道,你仍然认为是比尔毁了我们的总统梦,但那是愚蠢的看法。那天,比尔离摄影、摄像器材很远。不是比尔,是我自己的愚蠢行为毁了我们的总统梦。我害了我自己。我为自己在这一过程中同时又害了你表示歉意。这太糟糕了。不然的话,我们可以携手做一个好总统,你与我。”
  那短暂的依依不舍的表情很快从金的脸上消失不见了。他转身对约翰逊说:“你那遗忘的毛病又发了吗?”
  “是的,金先生。”
  “但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嘛。”
  “因为你的名字印在购物纸币上面。”
  “那倒是的,”金说,“你知道,我们欢迎你留下来,欢迎你恢复你对这里一切的记忆。”
  “这样做的话,对那些记得我们之间关系的人,或者对那些必须重新指示我如何去做那些我本该记得如何去做的人来说,那就有欠公平了。对我来说,与陌生人相处要更合适一些。”
  “在外面的世界生活很艰难,”金说,“一个人需要朋友和壁垒来得到保护。世界上有许多人充满着激情,有许多人充满着憎恨,也有许多愤怒的人手拿着炸弹和武器,我曾想,我对这个世界也许能有所作为,但不能如愿以偿。”
  “‘最能干的缺乏信念’,”约翰逊引用一位诗人的名句,“‘而最无能的却充满强烈的激情。’”
  “你记得叶慈的诗句?”金问。
  “我所忘记的仅仅是约翰逊。”
  “我知道,没什么能阻止你离开这里了。”
  “总是有办法的。”杰茜嘉说。
  “我以前也是这样想的,”金说,“现在,我不敢那样确信了。我想,有些事情我们必须接受它们的存在方式。也许,这是最好的办法。这样,我们就可以轻轻松松地享受生活。安琪尔和伊万杰琳娜会想念你的,约翰逊。我知道,你不记得她们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伊万杰琳娜是我的妻子,安琪尔是我的女儿。她们俩人都很喜欢你。”
  “请代我向她们道别。”约翰逊说。说完,约翰逊转身走向门口。他拿起放在门口的那只破旧的手提箱,沿着走廊往外走。走出这所庄园的前门时,他看见工人们正在门的外面那一边安装用仿木材料裹着的装甲钢板。再走过去一点,其他工人正在建造一条金属通道。
  “那是干什么用的?”约翰逊问。
  金从他身后的门口处回答说:“那是一种新式的反炸弹装置。无线电波可以引爆任何化学炸药。当世界上所有的地方都安装好这些装置之后,恐怖主义分子就无计可施了。”
  约翰逊看了看这个厚金属通道,发现它厚实得几乎像一条隧道。他看它的样子,似乎能一眼看到远处的另一出口,直至见到世界末日的远景。“但愿如此,”他说,“文明取决于信任。没有信任,就没有未来。”
  金朝正在建造的东西瞧了一眼,笑着说:“只要人们保持强大,就不会没有未来。”
  “或者说,只要人们保持理智的头脑,就不会丧失未来,”约翰逊说,“愿未来对你仁慈。”
  洛杉矶机场构筑了加固设施。整个机场地区围着一圈有刺的铁丝网,任何有可能让轿车或卡车接近机场跑道或者机场建筑物的地方都布设了坦克。所有进入机场的车辆都必须停靠在机场的终点站,然后乘客们乘坐电动汽车从终点站“摆渡”到他们要乘的飞机的停靠处。机场里行驶的电动汽车很特别。它们不是在露天里跑,而是在金属隧道里穿行——这种金属隧道与约翰逊在金庄园入口处看见的金属隧道一模一样,只是机场的路更宽、更长。机场里的电动运载车和卡车也在类似的装置里穿梭往来个不停。
  约翰逊先是乘车,尔后步行到一个服务台。在那里,他买了一张机票,并在一张表格上签了名,发誓他已经阅读了表格上列出的有关爆炸材料,自己身上或者自己的行李中没有任何这类东西,而且对由这类东西爆炸所造成的对身体和财物的损伤放弃追究责任。他有机会购买防止上述事件的临时意外保险,但他把这份保险申请单扔掉了。
  他和他的随身行李包顺利地通过了一系列检查。不久,他坐上了飞机。他的坐位在飞机过道右边的中座。坐在他右边的,是一个头发乌黑、漂亮的姑娘。她看上去对飞机即将起飞感到惊恐不安。坐在他左边的,是一个男青年。他的脸是棕色的,头发是黑色的。他看上去心情紧张,但并不是对飞机起飞感到惊慌,而是出于其他方面的原因。
  这时,飞机开始加大它的发动机油门,并慢慢地在跑道上加速,准备起飞升空。约翰逊转过头问他右边的那位姑娘:“是第一次坐飞机吗?”她点了点头,看上去似乎不愿意说话,或者是太紧张讲不了话。“别担心,”他对她说,“一切都会好的。”
  “我害怕的不是飞机本身,”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害怕的是飞机上的人。”
  “他们都被检查过了,”他说,“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些日子,总有事情要担心,”她说,“每次你离开家的时候,你总要担心,那些神经不正常的狂热分子,是否会把你炸死在外面,永远回不了家。狂热分子把你炸死,并不是因为他恨你。他把你炸死,仅仅是因为你正好在场。而假如你呆在家里不外出,你仍然要担心。譬如说,你晚上躺在床上睡觉,一辆小轿车在你的房子附近停了下来,说不定那车上就有一颗炸弹等着爆炸呢。”
  “这样说来,坐在飞机里,你可以感到更安全些。”约翰逊说。
  “那些家伙可聪明了,”她说,“他们看上去总能找到对付多种防范措施的办法。”
  她说的话好像是个信号似的,约翰逊左边的那个棕色皮肤的男青年,一下子从坐位上跳起来,威胁性地把他的右手举到空中。“一个人也不许动!”他用中东人的口音说,“我有炸弹,如果这架飞机不去德黑兰,它就起爆。”他说德黑兰这个词时,阿拉伯口音重得几乎使人无法听懂。
  一位空中小姐从前舱走了过来,一步一步朝那个年轻人走去。“哎哟,”她用安抚的语调对他说,“你自己明白,你没有炸弹,坐下来好了,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抵达华盛顿,你可以在那儿换机去德黑兰。”
  “我有枪。”那个皮肤棕黑色的男青年说。
  “哎哟,你自己明白,你没有手枪,”这位空姐用职业人员的平静口吻对他说,“你不可能携带手枪通过金属测器的检查。”
  这时,一个男乘务员快速地走到了这个劫机者的身后,但没有试图去抓住他。
  “我有一种新型炸弹,”劫机者绝望地大声叫道,“它不用引爆。”
  “你知道,这不是实话。”劫机者面前的空姐对他说。她边说边伸出一只手,把他轻轻地推向他的坐位上。看到自己企图劫机的计划完全落空了,这个冒牌劫机者只好转过身,任由他身后的男乘务员帮他在约翰逊身边重新坐了下来。
  “我失败了。”这个棕黑色皮肤的男青年闷闷不乐地说,并用外语快速地说了一席话。随后,他低头朝放在自己大腿上的两只手看——两只紧握拳头但又无能为力的手。
  “什么样的人会试图做劫机这样的事情呢?”坐在靠窗的那个姑娘问约翰逊,声调显露出她的心情相当紧张不安。
  “他一定处于很大的心理压力之下。”约翰逊回答说。
  “那也构不成做那种事的理由啊!”姑娘气愤地说。
  “我失败了,”那个试图劫机的男青年又说了一遍这句话,“我不想活了。”
  约翰逊轻声地与这个男青年说起话来。这使坐在靠窗位的那位姑娘感到愤怒;或许,任何听得到他对那男青年说话的人,都对约翰逊的举动感到愤慨。从他周围人的坐立不安的神情上,可以明显地看出这一点。飞机越过一座又一座山,很快又飞过大沙漠。这段时间里,约翰逊一个劲地问那位劫机者,但他就是一声不吭。过了相当长的时间,他才最终开口,用他那支离破碎的英语与约翰逊交谈起来。他的悲惨生活经历也因此被约翰逊所了解。
  他是出生于异国他乡的巴勒斯坦人,在黎巴嫩肮脏的营地里长大。他的母亲被以色列的炸弹炸死了,他的父亲和兄弟在他12岁的时候死于恐怖活动。失去双亲的他,自那时候起便与他姐姐相依为命。为此,他参加了一个矢志为原教旨主义而战的伊朗宗教组织,但长期以来,他心里一直相当胆怯。他对他姐姐的安全也十分担忧。在这个原教旨主义宗教组织的帮助下,他凭借伪造证件偷偷地进入了这个国家。他被派遣到这个国家的任务,是等候指令去炸毁重要机构的设施或者政府部门的大楼。但就他本人而言,他一直在真心诚意地寻找工作,以便赚点钱,寄给他生活在黎巴嫩的姐姐。
  但他找不到什么好工作,而身边的钱已所剩无几。这样,当指令传来时,他不由得害怕起来——他要约翰逊理解,他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他姐姐。没有钱的话,为了生存他姐姐会做出些什么事情呢?
  终于,除了想办法回去之外,他已无什可施,但他又没有钱买飞机票。何况,没有完成任务就回去,他的恐怖主义分子伙伴们也不会给他好眼色看。于是,他铤而走险,想出了劫机这个办法:假如他能从这个大恶魔的国度里,劫持一架飞机回德黑兰,也许这一行动会被认为是值得赞誉的壮举;而假如他在这次行动中丧生了,他所参加的原教旨主义组织也许会照顾好他的姐姐。
  “那么,谋杀不就会没完没了了吗?”约翰逊问。
  “在这个世界上有公正之前,恐怕只能如此。”
  “你指的是什么方面的公正呢?”
  “夺回我们自己的土地。”
  “对一个人是公正的事情也许对另一个人就是不公正的。”
  “那就让其他人去受罪吧。”
  “他们受罪只会引起他们采取类似你们那样的绝望性行为,从而造成更多的暴力事件,引发更多的恐怖主义活动。只是那时是他们针对你们展开恐怖活动,而不是你们针对他们。”
  “那样一来,即使有了公正,恐怖活动。暴力事件和杀人流血倒确实是没完没了了。”这个巴勒斯坦人以宿命论的态度接受了这样一个结论,好像世上的一切都将以鲜血和毁灭而告终,而他对此也毫无怨言。
  “假如巴勒斯坦人能得到其他的土地呢?”
  “哪里还有什么土地可以给巴勒斯坦人?何况,不是巴勒斯坦人的土地也没什么用。”
  “要是让巴勒斯坦人得到更好的土地,那会怎么样呢?譬如说,像越南人一样,巴勒斯坦人可以到这个国家来,在这里工作,在这里重新开始他们的生活。”
  “但这块土地不是巴勒斯坦人的。对我,这样做也许是好的。对我姐姐也是好的。但对其他人,还有许多仇恨。他们不会来。要么他们的愤怒被这个恶魔国家稀释掉,要么他们被这个恶魔国家玷污腐化掉,要么就是他们来到这里,把这个国家给毁灭掉。”
  约翰逊抬头朝右边的窗外望去。他与那个巴勒斯坦人的谈话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占据了他们整个午饭时间。此刻,约翰逊注意到,飞机正在慢慢下降,朝杜勒斯机场飞去。窗外的绿色山丘已历历在目,而南边的远处,层层乌云聚集上升,形成雷暴雨云团。
  约翰逊睁大眼睛看外面的时候,坐在靠窗坐位的那位姑娘双眼盯着他看。她此刻正紧紧地皱着眉头。“你看见了吗?”她说,“同他们这种人谈这些事情是没有用的。”
  约翰逊还没来得及做出答复,飞机已进入平飞,并做了个右转弯。各个坐位上头的扬声器里传出一声奇特的嘘嘘声——这种声音在使用话筒宣布什么消息时总能听到,然后出现了一个威严的声音。“各位乘客,我是布雷德利机长。我们将不得不延迟几分钟降落到杜勒斯机场,用等待航线的飞行方式,与其他准备降落的飞机一起在机场上空环绕飞行。这次飞行出现了一些事情,但我们没有必要为任何事情感到恐慌。航天飞机原先预定在佛罗里达东部的卡纳维拉尔角航天基地降落,但佛罗里达海岸突然出现了一场意想不到的雷暴雨。这样,航天飞机不得不改变降落地点。航天飞机已经决定改在杜勒斯机场降落。为此,所有在杜勒斯机场降落的飞机都将延迟它们的降落时间,等到航天飞机降落后才可依次降落。那些坐在飞机左边的乘客们如果朝南方的远处眺望,可以看到那里的雷暴雨。但亲眼目睹航天飞机在我们身边飞过将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也许,我们可以在它到来时看上一眼——啊!它从那边飞过来了!”机长的说话声一下子激动起来,过了一会儿,才重新恢复到原先那种正常的平静音调。“坐在飞机右边的乘客们可以看到航天飞机了——它的形状看上去像钟表走到二点钟时的样子,只是现在仅露出一个白点。坐在左边的乘客们也许过一会儿也能看到它……”
  正如机长所说的,那架庞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三角形白色飞行物降落几分钟之后,盘旋在杜勒斯机场上空的一架架飞机很快依次降落下来。坐在飞机里的乘客们高兴得欢呼起来,并开始鼓掌,好像在这短暂的激动、兴奋时刻,他们已经忘记了笼罩整个航程的恐怖气氛。即使是坐在约翰逊边上的那个巴勒斯坦小伙子也伸长了脖子,非要看一眼航天飞机的雄姿不可。
  然而,恐怖并没有结束。就在乘客们被集中起来,登上几辆前来把他们从飞机停靠地转送到机场出站口的大巴士时,一场新的恐怖活动又拉开了序幕。那辆载着约翰逊和他旁坐的两位乘客,以及其他约50名乘客的车子开到半路时,做了个小弧度转弯。所有的人都没注意到这一点,直到一名乘客从他右边的窗口看到了机场出站口,并大声叫喊道:“我们走错方向了。”大家才一下子明白过来,车子在不该拐弯的地方拐了个弯。
  杂七杂八的声音马上在车厢里响起,音量节节上升,牢骚越来越大,许多人开始大声质问起来。人们在椅子上转来转去,眼睛朝着窗外观看。有的人索性站立起来,朝车厢的前面看。两个穿着制服的人半隐蔽地藏在车子隔开的驾驶室里。
  随着吵闹声的增大,两个穿制服的人中的一个,打开间隔驾驶室的玻璃门,来到了乘客车厢。“全都安静下来。”这个人叫喊道。从声音上听,这像是个女人的声音,但又很难确定,一方面因为声音听上去大粗哑,另一方面外国腔调太浓重。这个人在他的腰带上摸来摸去,随后抽出一件刀一样的黑色东西,高举着用威胁的口吻警告大家:“肃静!”
  一位空中小姐朝这个人走了过去,她就是那个在飞机上顺利地安抚了那个巴勒斯坦人的空姐。“用那家伙来吓唬我们是没有用的。你不可能靠它来阻挡住我们这么多人。”吵闹声这时已大为减弱,所以这位空姐所说的话每个人都听见了。
  “我要杀死许多人。”这个恐怖分子轻声地说。由于这些话并不是杀气腾腾地说出来的,因而它们听上去反而更令人可怕。这下子清楚无疑了——这是个女人的声音,而这又使可怕的程度增加了不少。那个空姐又向前挪动了一步,一些胆大的乘客也跟在她后面朝前涌动。“你,我先杀了你。”这个女恐怖分子对她面前的空姐说。空姐试图向后退缩几步,但由于她身后挤满了人,所以,她只能向后退了一步。
  女恐怖分子开始朝人群挥舞手中的匕首。“如果你们不怕死的话就上来,我的伙伴会撞毁这辆车。一旦车子加速撞击,车里的人不死即伤。”就像是对她的话做出反应似的,车子一下子跑得快起来了。车子一快,车身的平衡变得难以控制,一会儿左边,一会儿右边,就好像随时要翻车似的。乘客们这时都退回到自己的坐位上,以使车子稳定地行驶。那位空姐这时也后撤到车尾的坐位上,似乎愿意把对付恐怖分子的责任让给其他人承担。
  约翰逊走了上去。“没有人会鲁莽行事的……”
  “他是个同情恐怖分子的人,”飞机上坐在约翰逊边上的那位姑娘说……“一个崇尚恐怖分子的人。”
  那个女恐怖分子对着这个姑娘晃了一下手中的匕首。“你给我过来!”她示意那姑娘走到她跟前去。
  “不。”年轻姑娘低声地回答说,并试图钻到坐位角落里躲藏起来。
  “你!”女恐怖分子敲击了一下她身后的玻璃门。车辆这时快速转弯,朝一边倾斜,随后又快速转弯,朝另一边倾斜。乘客们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并在车辆迅速转弯时立即移动重心位置,让一部分人快速站到车子的另一边,以保持车身的平稳,不让它倾翻过来。“你!”女恐怖分子再一次吼叫起来,“过来!”
  年轻姑娘朝后退缩,但她周围的乘客们都把她往前推,一直把她推到约翰逊的身边。她站在那里,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往回退缩。“别怕,”约翰逊对她说,并拉起她的手臂,以让她心里感到安全一些,“你不会受到伤害的。”
  “你不会受到伤害的,”女恐怖分子用她那粗哑的嗓子说道,“只要你照我说的去做——只要所有的人都照我说的去做。你俩——做人质。你和你,”说着她用手指了指约翰逊和那个年轻姑娘,“任何人乱动的话,这两个人先死。”她说着提起自己的左手,把她戴着的军帽拿了下来。乌黑的长发从她头上垂下,披落在她的肩上。现在,有关她的性别变得一目了然了。她长得很美,尽管她现在看上去一脸粗暴,凶相毕露。
  “法蒂玛!”乘客中有人用外国口音叫了一声。只见与约翰逊交谈了很长时间的那个巴勒斯坦人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朝女恐怖分子走去。他半举着双手,像是在注视着一个幽灵似的。
  “法蒂玛!”那个巴勒斯坦人又叫了她一声。
  突然听到有人呼唤她的名字,这个女人有些惊慌,并迅速举起她的匕首。“你知道我的名字?是怎么……”但很快,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了,“是穆罕默德吗?真的是你吗?”
  两个人互相走近时,快速地说了一通他们的母语,一连串复杂表情掠过他们的脸庞。当那个名叫穆罕默德的巴勒斯坦人准备拥抱他称做法蒂玛的女人时,她朝后退了退,用手中的匕首指着乘客们说:“我时刻戒备着,别轻举妄动。”说完,她向前走了一步,张开双臂拥抱穆罕默德。
  “这个男人已被捕了,”那位空姐说,“他企图把我们的飞机劫持到德黑兰。”
  法蒂玛的脸上露出了喜色,“啊,穆罕默德!你敢做这样的大事?”
  穆罕默德看上去一脸沮丧的样子。“我没成功。”
  “他已被捕,还没释放。”空姐对法蒂玛说。
  “他现在再也不存在被捕不被捕的问题了,”法蒂玛骄傲地说,“我弟弟和我一起走。他像我一样,是一个自由战士。”
  车子这时放慢了行驶速度,她从她弟弟站的地方往后退了几步。车子拐弯时,车厢又突然倾斜了一下。在车的前半部转到了航天飞机的左边时,车停了下来。通过前面的玻璃窗,约翰逊可以看到航天飞机这一白色庞然大物。当车子经过航天飞机的机尾时,坐在车子右边的乘客们一饱眼福,看清了近在咫尺的航天飞机。有的人看了后惊讶不已,也有的人看了后激动得谈论起来。
  “你和你!”法蒂玛对约翰逊和那位年轻姑娘说,“出去!”她朝车子的前方指了指。他们两个人从她身边走过后,她弯下身,从皮靴里抽出一把塑料手柄的匕首。她把它交给穆罕默德,说:“你跟在他俩后面!看住他们!”然后她转过身,面对其他乘客,“都给我离远一点。谁动一动,那两个人就会被杀掉,而你们将成为凶手。”
  航天飞机停靠在一条白色跑道的尽头,它的机身因刚穿越大气层而还在发热。那条白色跑道上留有许许多多的黑色滑行印记,表明这个机场自启用之后,已有无数个飞机轮子在这条跑道上降落、滑行。约翰逊和那位年轻姑娘站在平台上,脸与闪闪发光的航天飞机的金属机身相距很近。眼前的航天飞机比他们在空中看到的要庞大得多。
  一个身穿军服的黑皮肤年轻人从他们旁边的平台车驾驶室里走了出来。他走过去,快捷地在航天飞机侧面敲了几下。机身前部先是出现了一条缝,然后慢慢变宽,显露出一个椭圆洞口。从外面看,里面漆黑一团。这时,一个身穿宇航服的中年男子走出这个看似洞口的出口。在耀眼的阳光照射下,他不停地眨着眼睛。当他跨步踏上平台车搭在航天飞机侧边的平台时,那个刚才敲航天飞机出门的年轻人回身跑到平台车的驾驶室,按了一下什么东西,平台车的平台随即开始往下降。
  “出了什么事情?”宇航员问。
  “那可是亨利·克利斯曼。”约翰逊旁边的那位姑娘几乎在这同时脱口而出他说道。
  宇航员和那姑娘的话声还没落地,那个名叫法蒂玛的女人已经走到了宇航员的边上,并把匕首的刀尖搁在他的下巴处,用她的左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别反抗!走得慢一些,这样谁也不会受到伤害。”
  平台车的升降平台降落到了地面。“快过来!”法蒂玛命令道,领着克利斯曼朝前走。同时,法蒂玛示意穆罕默德把约翰逊他们带下平台,让约翰逊和其他人也跟在后面一起向前走。黑色皮肤的年轻人在驾驶室里把平台与航天飞机分离开4米左右,然后再把它升上空中。这一切停当之后,黑色皮肤的年轻人轻巧地走出驾驶室,纵身跳到地面。
  当他们听到航天飞机的舱梯口有人呼唤克利斯曼的名字,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法蒂玛带着他门绕过航天飞机的机头,来到航天飞机的右边。这里,他们看到一辆拖车正在慢慢停下来,同时,又有一辆电动车正朝这个方向驶近。
  穆罕默德用只有他们自己听得懂的母语与法蒂玛快速地讲了一阵,后者对此做了简短的答复。这时,一个穿着工作服的人从拖车副驾驶坐上下了车。“平台车停在那里干什么?里面有人……”这个人一眼看见了克利斯曼,于是他话还没讲完就马上打住了。
  与此同时,那辆电动车也开到了这里,停在拖车后面。电动车司机跳下车问:“出了什么事……”他话也没讲完就闭上了嘴。
  “你们所有的人——还有拖车司机,”法蒂玛边说边用架在克利斯曼下巴下的匕首往他松软的肉里顶,好像要用这种方法来突出她对眼下局面的控制,“都到航天飞机的左边去。呆在那里别动。照我说的做,这样,克利斯曼就不会受到伤害,人质也不会受到伤害,就不会发生流血事件。”
  拖车司机走下车子。克利斯曼对这些司机说:“照他们说的办,尽可能别让更多的人卷入这件事。”
  这三个人慢慢地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这里,绕过航天飞机的机头,朝航天飞机的左边走去。
  “快到车里去——坐后座,”法蒂玛对约翰逊和那位姑娘说,“你也进去,”她对穆罕默德说,“准备好刀。谁乱动就杀谁。”穆罕默德勉强地听从了她的话,跟着他们进了电动车。
  穿军服的那个年轻人则领着克利斯曼朝电动车的驾驶室走去。到了车门旁,他把克利斯曼推到副驾驶坐上。法蒂玛跳上去,坐在司机坐上。“这辆电动汽车,”她说,“只要握住方向盘,然后推推什么就可以行驶了。我的右手拿着刀,穆罕默德也有刀,你动一动的话,就没命了。”
  “别担心,”克利斯曼平静地说,“我不会做任何鲁莽的事情,而且坐在后面的那些人也不会做任何鲁莽的事情。”
  那个年轻姑娘轻声地说了些什么,听上去像是表示同意宇航员的说法。约翰逊也附和着说:“我们都会理智的。”
  在他们的前面,拖车开始启动,他们的车跟在后面也开始移动。两辆车慢慢地离开跑道,然后加快速度,朝围着整个机场的栅栏疾驰而去。没过一会儿,拖车冲过栅栏,电动车则紧随其后,从那个被冲垮的栅栏缺口冲了出去,两辆车飞快地穿过一片草地,一前一后地驶抵高速公路的边上。这时,开在前面的拖车停了下来。开车人从车上跳下来,走到随后跟着停下的电动车跟前。他打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示意克利斯曼往里面挪动一下,然后手上拿着刀,在克利斯曼旁边坐了下来。电动车接着驶上高速公路,并在第一个出口处拐弯驶离高速公路。开了一阵后,电动车在一辆停靠在一条岔路旁的普通轿车后面停了下来。他们一个一个地钻进那辆轿车,然后风驰电掣般地朝弗吉尼亚的山丘地带开去。
  这幢房屋是一间旧农舍。他们是在山丘地带行驶了半个小时后,经过一条泥路才抵达这间旧农舍的。这是一间孤零零的房子。他们到达这里之前,足足有15分钟时间,没见到任何一间房子。它地处山谷,周围长着高大的树木。在其他情形之下,这地方原可以是一个理想的游玩之地,作为人质带到这里来的人,没看到房子里面的模样。但就他们的目光所及,这房子看来有一段时间没人住过了。房顶上长满了苔藓,屋顶的许多地方看上去非常潮湿,有的地方颜色都褪光了,房间四周的木板墙也已经多少年没有油漆过了。
  人质们被带到一间谷仓。这谷仓看上去比房子还要陈旧,还要破败。因为要把人质们关在里面,这个谷仓已被改建成监狱式的房间。除了在谷仓大门处留有一个供人进出的门外,所有其他的门都给牢牢地钉死了。似乎还嫌钉得不牢,谷仓的所有洞口,包括贮放干草的顶阁,都加钉了一条条新本板。这些新木板与被它们覆盖着的风雨侵蚀的旧木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瞧上去给人一种突兀的感觉。人质们一个个被带到谷仓的那个唯一小门口,然后又被一个个地推进谷仓。现在,这些人质们关进了谷仓。他们可以看到,这间谷仓安装上了一个新的大插销。
  那个年轻姑娘心情紧张极了,看上去有些歇斯底里。克利斯曼保持着平静,思索着眼前的局面。约翰逊不声不响,好像他知道一些其他人不知道的事情似的。穆罕默德神经紧张得不得了,尤其是当他姐姐告诉他,他必须与人质们呆在这间谷仓改建的临时监狱里时,他紧张得几乎难以自己。
  “让我们把这件事谈谈清楚,”克利斯曼在谷仓里转了一圈,从仍开着的门口看着把他们关起来的人说,“当然,我们……”
  “不谈,”法蒂玛说,“只同领导人谈。他们照我们的要求做的话,就放你们走。”
  “那你们的要求是什么呢?”
  “不谈!”她凶狠地重复了一句。
  听到她凶狠的声音,她那穿军服的同伙举起从汽车驾驶室贮物箱里拿出的一把左轮手枪,威胁性地舞动了几下。克利斯曼张开嘴又要说些什么,约翰逊碰了碰他的手臂,让他小心为妙。
  法蒂玛从穆罕默德颤抖的手上拿回了那把塑料手柄刀,然后用他们的母语说了几句。穆罕默德表示不同意她的安排,她随即改口用英语说:“你没必要害怕,我们就在外面看守。如果他们袭击你,你就叫喊。听好!如果他们不老实的话,你就赶紧告诉我们。现在我们去弄点吃的来。”说完,她轻轻地把他推进谷仓,又在他身后关上了门。
  人质们站在谷仓半暗半明的里间。夜幕还没降临,但在这个山谷之地,只有几束阳光穿过高大的树木照到这里,而在这几束阳光中,只有其中的一小部分能透过谷仓墙壁的裂缝,进入谷仓里面。尽管光线不足,但他们借着微弱的光线,还是能互相看清对方,也能看清谷仓里面的情形。在谷仓的水泥地板上,几条破旧的毯子扔在几个干草垛上。这些干草放在谷仓里已有很长时间了,它们与水泥地板、潮湿发霉的杂物以及腐烂的植物一起,使谷仓里飘溢着一股难闻的味道。谷仓的左边放着一个梯子,直通贮放干草的顶阁。克利斯曼用猫一样灵巧的动作,爬上梯子,在顶阁里转了一圈后,又轻盈地下了梯子。
  “哦,”那位年轻姑娘说,“有什么逃出去的办法?”听她说话的声音,她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紧张情绪了。
  克利斯曼朝穆罕默德瞥了一眼。
  “你是个大科学家!”姑娘又说,“你当然能够为我们找到一个办法,是吗?”
  “所有的问题都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克利斯曼平和地说,“只是我们不想在我们的看守面前讨论它。”
  “他什么也做不了,”姑娘蔑视地说,“他连劫机也做不成。”
  “但我尝试了,”穆罕默德说,“不过,假如你们企图逃走的话,我一定会告诉他们的。我不想看到伤害你们的事发生,也不想看到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但我必须做我被吩咐做的这些事情。”
  “任何解决方案都应考虑到穆罕默德,”约翰逊理智地说,“方案必须对他也有好处。”
  “有的时候,不可能让每个人都成赢家。”克利斯曼说。
  “但有的时候,只能一齐赢或一齐输。”约翰逊说,“最近,我们大家都有这方面的经历。不过,也许我们首先应当先作个自我介绍。我叫比尔·约翰逊,那位是穆罕默德。”
  “我猜,你们中的一些人早已知道我是谁了,”克利斯曼说,“我的名字叫亨利·克利斯曼。”
  “你发明了许多东西,其中之一是炸弹中和器,”那个年轻姑娘说,“那个发明几乎解决了恐怖活动问题。”
  穆罕默德了解到这一点后,脸上也露出了喜色。“啊,确实是这样的。”
  “不完全是,”克利斯曼苦恼地笑着说,“你是……?”
  “珍·达拉妮,”她说,“我是个无名之辈。我原打算去看我在华盛顿的姐姐,后来,发生了这一切。这可是我第一次去华盛顿,实际上,是我首次坐飞机外出游玩。真没想到,这一切让我给碰上了!我是个电脑程序员,在洛杉矶……”
  “我也是个无名之辈,”约翰逊说,“不过,如果我们尽力而为,也许,我们能想出对付这一问题的方法。”
  “把我从杜勒斯机场拦截下来,对他们来说一定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克利斯曼沉思着自言自语道,“他们一定事先派人呆在杜勒斯机场,寻找动手的机会,而我呢,恰好撞进他们的怀里了。”然后,他改了一种声音说:“我妻子可要担心死了。”
  “我们这边的人已经学会了忍耐。”穆罕默德自豪地说。
  “我希望他们还能学会些其他方面的东西。”约翰逊说。
  “我们随时能够打开一条路,离开这里,”克利斯曼说,并朝穆罕默德瞧了一眼,“这间谷仓,只要朝它靠一靠,它都会随时倒下,只是这样一来会发出响音。关键的问题是:准会受到伤害?”
  “我们不能让任何人受到伤害。”约翰逊马上接着说。
  “约翰逊先生在这里不仅是一个崇尚恐怖主义者,”达拉妮以鄙视的口吻说,“而且还是个胆小鬼。”
  “假如有人受伤害的话,”约翰逊说,“那将不仅是一个人的悲剧,而且也将使每个人面临更糟糕的局面。”
  “问题是,他们的要求是什么?”克利斯曼说,并把自己的身体斜靠在一根柱子上。柱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克利斯曼只好马上站直身体。
  “不管他们提出什么样的要求,我们都无法就这些要求做什么事情,”约翰逊说,“而且,不管官方对这些要求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也不会使我们的处境有任何改善。”
  “那是为什么呢?”克利斯曼问。说着,他把两条毯子铺在干草上,然后在一条毯子上坐了下来。“对不起,”他对达拉妮说,“我今天很累。”
  “我也是的。”她说,并在另一条毯子上坐了下来。她离他不远,好像要把自己的命运与这位著名科学家的命运拴在一起似的。假如他们三人要用投票方式决定什么事情的话,那不用说,肯定是他们两票反对约翰逊的一票。
  “他们所提出的都是那些会提高他们恐吓能力的东西:释放关押的恐怖分子、撤销反恐怖主义活动的安全措施、金钱、武器、飞机……”约翰逊以平静的语气一口气说完,“他们心里明白,把我们当人质并不能帮他们夺回巴勒斯坦。”他看了看克利斯曼,笑着说,“他们要的是你,我们俩算不了什么。”
  “在这类事情面前,”克利斯曼说,“谁都变得无足轻重了。与巴勒斯坦人要求解决的问题相比,我们都很渺小。”
  “这就是我们必须解决的问题。”约翰逊说。
  达拉妮摆出一副蔑视的样子。“世界上最富有智慧的人在过去25年里没办法解决的恐怖主义问题,你以为你在这个谷仓里花几小时就能解决吗?”
  “也许,这是我们最后的一次好机会。”约翰逊说。
  “如果你有什么想法,也许,我们不应该在我们这位朋友面前讨论它。”克利斯曼说,并朝穆罕默德点了点头。
  “我到那儿去,”穆罕默德自尊地说,用手指了指谷仓的一个黑暗角落。这时,太阳的最后几束光线已经消失,只是越来越暗的暮色才没有把谷仓变得一片漆黑。
  “任何解决方法部必须把你考虑进来。”约翰逊对穆罕默德说。
  “又来这一套了!”达拉妮对约翰逊的话嗤之以鼻。
  “让他说,”克利斯曼说,“我喜欢这位先生的思维方式。”然后他用肘部撑着半躺下身来,像是要洗耳恭听的样子。可正在此刻,谷仓的门打开了。
  “一切都好吗,穆罕默德?”法蒂玛站在外面问。
  穆罕默德点了点头,但他马上意识到她看不见他,于是立即用颤抖的声音说:“好的。”
  另外一个他们先前没看到过的中东人,手上拿着手枪,从门口走了进来。法蒂玛跟在他身后走了进来,一只手上端着装有三明治的纸盒子,另一只手上拿着一只水罐。“你们都不饿吗?”她说,“我们中的许多人可饿死了。”她把纸盒和水罐放在谷仓的水泥地板上,接着在转身往门口走去时,向穆罕默德点了点头,示意他跟她出去一会儿。
  穆罕默德带着一脸羞愧的样子,跟着他姐姐走出门口,边走边尽量避开人质们的注视目光。没过几分钟,他又回到了谷仓。另外一个中东人仔细地朝他打量了一下,然后转身走出去了。他随手关上了门,并插上了插销。
  “我什么也没告诉我姐姐,”穆罕默德说,“我不知道她信不信我。”
  “决不可能,”达拉妮说,“我不相信你。”
  “本来就没有什么可告诉她的,”克利斯曼说,“哎,你有什么主意?”他问约翰逊。
  似乎在估计和衡量他们理解和应变的能力,约翰逊朝他周围的几个人一个个地做了细致观察:科学家伸开四肢仰躺在毯子上;年轻姑娘紧张地坐在毯子上,两手贴胸抱着双膝;巴勒斯坦小伙子神情紧张地站在不远的地方,一脸歉意。“也许,趁这些食物还新鲜,我们应该先吃些东西再说,”他笑着说,“肚子里有了东西后,我们或许可以想出好办法。”
  达拉妮原先不让穆罕默德吃任何三明治。后来,克利斯曼一边咬着干面包和奶酪,一边扮起怪脸评论说,也许他们吃的东西里已投放了毒药。这样一来,达拉妮改变了主意,非要穆罕默德吃,而且还要看到这些食物在穆罕默德的身上有什么反应后自己才肯吃。为此,克利斯曼在达拉妮决定吃之前,还向她道了声歉,说是开玩笑,并且还向她指出,恐怖分子可以轻而易举地使用其他方式处置他们,根本没必要采用在食物中投放毒药的方式来谋害他们。何况,吃这些东西的人当中,还有一位是他们自己人哩,他们不会冒这样的风险。达拉妮的担忧显然经不起逻辑推理。所以,他们都吃了三明治,还把那没放冰块、味道怪异的凉水给喝了。唯一例外的又是达拉妮。当克利斯曼说“当然,这水里面可能放了药,以便让我们都失去知觉……”时,达拉妮立刻把刚喝进嘴的一口水全都吐了出来。克利斯曼马上对达拉妮说:“对不起,我只是想说,这水一定是从一口老井里抽上来的。”
  吃饱喝足之后,他们全都坐在毯子上,而这时谷仓里已暗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把他们关起来的人没为他们提供一盏灯。因此,坐在谷仓里说话,大家都无法看见对方的脸,就像小孩子晚上讲鬼故事一样。“当然,我们现在能够从这里逃出去,”克利斯曼轻声地说,“在这漆黑的夜晚,难以相信他们会有足够的看守把我们捉回来。当然喽,在这满是树木丛林的地方,我们跑起来会跌跌撞撞。他们手中也许有自动武器,而且,恐怖分子中也许有人会失去理智,向我们开枪。我们在黑暗中跑也没办法辨别方向,但我们决不能跑到那条泥路上去,不然,他们肯定可以把我们重新抓回来。今晚晚些时候会出现满月,这对我们会有帮助,但同样地,这对他们也会有帮助。还有我们这里的一位朋友。”
  “你想怎么办?”约翰逊问穆罕默德。
  “我——我……”穆罕默德张口结舌,好像不能回答似的。
  “这足以说明一些问题。”约翰逊说。
  “当然,假如我们决定突围出去的话,我们必须在一小时过后天暗下来时马上行动。”克利斯曼说。
  “我必须去一下厕所,”达拉妮突然说道,“我实在憋不住了。”
  “太暗了,”克利斯曼说,“而且,这里有许多碍手碍脚的东西,你也许会绊倒或碰伤。”
  “也许还会有老鼠和蜘蛛呢。”她自己跟着说。
  “或许还得加上蛇。”克利斯曼说。他似乎很喜欢逗她玩。
  “我也许还可以忍耐一下。”
  “我们还有一小时,”约翰逊说,“不管怎么说,我们得给他们足够的时间,使他们感到厌倦、昏睡。我们可以互相交谈。”
  “让我们大家谈谈。”克利斯曼说。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是幸运的。”约翰逊说,“我们这一组人员很有代表性:一个被吓掉了魂的人;两个富有理智的人,其中一个能提出一个也许会被政府当局认真考虑的解决方案。”
  “我们确实是够幸运的了。”达拉妮说。她说话的声音变了调子,使得她话语中的讽刺味达不到预期的效果,她在这方面的微薄努力也就随之不起任何作用。
  “是的。”约翰逊说。
  “你有什么主意,约翰逊?”克利斯曼慢条斯理地问。
  “与恐怖活动相关的大多数问题似乎都涉及土地拥有问题,”约翰逊说,“尤其是祖国的领土。这种情况在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民族共同居住在一小块领土上时更是如此。”
  “宗教似乎在这当中也起着一定的作用。”克利斯曼说。
  “是的。不过,通常情况下,宗教往往与民族主义运动相联系。更主要的问题看来还是土地问题。”
  “确实是的。威尔·罗杰斯也曾经这么说过,”克利斯曼说,“只是人们再也造不出土地了。”
  “问题就在这里,”约翰逊说,“如果我是正确的话,我们差不多已谈到怎样开辟更多土地的问题了。”
  克利斯曼在黑暗中坐了起来,毯子底下的干草因他身体的活动而发出依稀可辨的“吱吱”响声。“正是如此。”
  “我想,这正是你现在从事的工作,”约翰逊说,“你并不是一个正式的宇航员,是你所从事的工作把你带到了太空。”
  “开辟土地,”克利斯曼说,“也许能行。”
  “我不知道你们俩人在谈些什么东西!”达拉妮不悦地责怪他俩。
  “我也听不懂。”穆罕默德无可奈何地说。
  “我们在说太空居住地,”克利斯曼说,“这就是我目前的研究工作。在太空寻找和开辟人们可以居住的地方,把地球上建造的材料运到太空上去,在那里造厂房和实验室以及生活住宅区。这些都是第一步要做的事情。随后,我们要设法从月球上提取原材料。再过一段较长的时间之后,我们人类要把大行星转入地球运行轨道,从它们上面提取矿产资源,如铁矿石和其他材料,然后再把大行星挖空,将它们改建成人类居住地。这些新的居住地可以是一种移动性的住地,里面包容着自己的引力、空气、空气更新系统、农场、工厂以及推进装置。最终,这些行星将设法自给自足,或许还能把居住在上面的人带到太阳系内的任何地方去,也许是银河系里的任何一个地方。”
  他的热情之高是显而易见的,即使在这漆黑一团的谷仓里也能感觉到这一点。很明显,对这些问题,他已思考了很长时间,甚至已作过不少演讲。
  “我不明白这样做对我们有什么好处,”达拉妮说,“即使我们活着离开这里,我也不愿到那样的地方去生活。”
  “没有人叫你去,达拉妮,”克利斯曼说,“我们要问的是穆罕默德愿不愿去。”
  “我?”穆罕默德不解地问。在黑暗中,他脸上的表情只能靠想像来猜测了。
  “住在那个绕着地球轨道运行的世界里,你会喜欢吗?”克利斯曼问他。
  “我会吓死的,”穆罕默德说,“我怎么生活?我怎么呼吸?”
  “这些问题都会帮你解决的,”克利斯曼说,“有人会教你这些东西,何况,那里还会有其他人,比如你的姐姐,以及你们民族的其他所有人。最终,你们的人都去那里。当然,任何其他要去的人也可以去。”
  “那有数百万的人,”穆罕默德说,“你们把我们都送上太空居住?”
  “不,那些要去的人,我们把他们送上太空。那些打定主意要去的,那些恐怖主义分子,还有那些喜欢冒险的人。有些人会拒绝去那里,不过,我要你想想:巴勒斯坦人一直抗议说,别的人把他们民族的遗产和未来都给骗走了。假如他们到太空居住地去生活,未来就是他们的了。”
  “就他们住在太空吗?”
  “当然还有其他人,”克利斯曼说,“首先,其他持不同政见的群体就要到那里去。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这计划开始后,许多民族的年轻人会要求得到去太空的机会。”
  “我们的人不知道太空——你怎么说的——居住地这类事情。”
  “巴勒斯坦人既聪明又受过良好的教育。任何能够秘密从事爆炸活动而又不把自己炸死的人都能够学会采取怎样的措施在太空中生活。在那里生活需要做事先的筹划,而这又是你们巴勒斯坦人很擅长的。爱尔兰人呢?他们也许可以学。”
  “你是说,我们将花那么多的钱,把居住设施送到太空中,以便让恐怖分子到那里去生活?”达拉妮对此想法表示难以相信。
  “这正是此举的魅力所在,你不理解吗?”克利斯曼反问道,“人类的未来在于太空。谁先去太空并不重要,因为任何去的人都是人类的一部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足够多的人看清这一点,所以,这方面的投资仍很欠缺。事实上,如果我们把它用于下面两个目的话,也许就可以得到足够的支持:我们在开始实施太空居住计划的同时,又解决了恐怖主义问题。”
  “但这样做等于奖励恐怖分子的杀人行为。”达拉妮不同意地说。
  “我们不能这样思考问题。”约翰逊说。
  “这样做把问题给解决了嘛。”克利斯曼不耐烦地说道。他似乎已把自己看做是这一主意的始作俑者。“你还不知道,为对付恐怖活动,我们要花费多少钱财和资源。你或许也未曾意识到,假如不合适的人得到核武器,或者假如有人做出错误的判断,恐怖活动是有可能在一场核战争中把我们大家都毁灭掉的,我们可能会失去一切。”
  “也许,我们的人不会去,”穆罕默德说,“这个太空居住计划不是巴勒斯坦人的事情。”
  “有许多理由可以证明,你们的人应当接受这样一个慷慨的提议,其中最起码的一条是你们的自豪感。这个计划有危险,有些人会死于事故,也有些人会为国捐躯,成为烈士,但它将是一块比巴勒斯坦更光明、更富庶的土地。”
  “那样的话,犹太人也会要求得到一块太空土地。”达拉妮说。
  “那就让他们得到一块吧,”克利斯曼说,“只要他们有钱去做,或者有办法在什么地方募集到捐款,让每个想到太空居住地去的人都在那儿拥有自己的土地。那个时候,人们在太空将会忙于生活、做事、安排生活,根本没时间和精力来担心他们过去的对抗性冲突,就像美国早期阶段一样,拓荒者们忙于在新环境下生存,无暇去顾及昔日的怨恨。也许,如果我们大家在这方面齐心协力的话,我们就能够把我们的竞争本能用于我们的星系环境开发工作,而不是用来进行互相争斗。”
  “即使这样的话,也还会有问题。”约翰逊说。
  “噢,那当然,”克利斯曼说,“我们讲的太空居住计划并不是乌托邦世界。它只是给了我们大家一个喘气、呼吸的空间而已。还有,它把人类的种子分得这么散,这样,即使出现某一个灾难性事故,人类也不会就此而从星球上消失。如果我们能做到这一点的话,那就意味着人类将会永远生存下去,人类将与宇宙一样长存。”
  “但愿如此。”穆罕默德说。这是他第一次说了些抱有希望的话。
  “你认为你姐姐会赞同这个计划吗?”达拉妮问穆罕默德。她也是第一次对这一想法表示了希望。
  “也许会的。”他现在的心情似乎激动起来了。他移动起脚步,朝谷仓门走去。黑暗中,他绊了一跤,并重重地摔倒在门上。
  寂静的夜晚中,他摔倒在门上的声音听上去让人心惊肉跳。谷仓外,一个人用外语大声地喊叫起来,声音听上去很刺耳。穆罕默德用同样的外国语做了答复。关在谷仓里的人可以听出穆罕默德说的“法蒂玛”这三个字。事实上,穆罕默德把他姐姐的名字说了好几次。
  “都已经准备行动了吗?”克利斯曼问,“就在夜晚的这个时候吗?”
  “为什么不呢?”达拉妮说,她这时已站了起来,“约翰逊,你在那里吗?”
  “是的。”约翰逊感到有一只手碰到了他的手,而且还在刹那间握了它一下。
  “对不起。”达拉妮说,并立即就把他的手放开了。尽管发生在一瞬间,但那已足够了。它说明,她也有改变自己的能力,为此,她自己也笑了。“趁现在还有时间,让我赶紧去一下卫生间。”
  这时门打开了。满月的亮光通过谷仓的门泻了进来。穆罕默德的姐姐站立在门口,黑色的树林和明亮的月光把她的身影鲜明地衬托了出来,越过她身体的月光还在谷仓门上投下了一长道柔和的银光。
  “法蒂玛,”穆罕默德信心十足地走上前去对他姐姐说,“我有个好主意……”
  人质们在华盛顿特区的一个街角处被穆罕默德他们释放了。这个街角距国会山只有六个街区,离它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电话亭。穆罕默德在与他姐姐的谈话中进行了有力的劝说工作,并且取得了一定的成功,当然,那种与生俱来的多疑、偏执心理不是一下子能解除的,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它需要时间,也许要花几年的时间。
  “你认为这行吗,约翰逊?”在等待达拉妮打电话的时候,克利斯曼问。
  “我心里有数,它会成功的。”约翰逊回答说。他的眼睛里有着一种看到遥远未来景象的神色。
  “你这里有熟人或者亲戚朋友吗?”克利斯曼说,“你需要搭车上哪儿去吗?”
  “别为我担心,”约翰逊说,“不过,你身上有没有一张纸什么的?”
  克利斯曼低头看了看他的宇航服,笑着说,“恐怕没有。事实上,我还想从你那儿或者达拉妮那儿借二十五美分打个投币电话哩。”
  约翰逊摸遍了他的所有口袋,终于找到了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币。“给。”他说。克利斯曼转身朝电话亭走去时,约翰逊疾步离开了那个街角。
  在办公大楼之间的一条街巷里,约翰逊发现那里有一处地方围着一圈垃圾箱和大尺寸纸板箱,上面堆满了垃圾。他拉出了几个垃圾箱,翻来翻去地寻找,最后终于找到了一只小纸箱。他取出这只小纸箱,把上面的盖撕下来,再把它放在一个大纸箱上面,然后拿出一支笔,借着远处的街灯,写下了下面这段话:
  “你的名字叫比尔·约翰逊。你刚帮助解决了一个政治恐怖活动问题,还帮助发起了一场把人类送往星球的运动,但对这些你都记不得了。你可能会发现报纸上充斥着所发生的相关事情的报道,但你不会找到任何有关你在这起事件中所起作用的报道。
  “之所以如此,有几种可能的解释……”
  写好这些之后,他把这只纸箱盖竖着靠在附近一只垃圾箱的边上,这样,他醒来之后就可以看见它了。随后,他拉紧身上的夹克衫,紧紧地裹住自己,以抵御夜晚的凉气。最后,他背靠垃圾箱躺下,等待新的一天的来临。

《危机》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五集 时代的女英

  在一条街巷里,大纸板箱和垃圾箱围成一圈,垃圾箱上堆满了垃圾,一个躺在这些箱子后面的男人这时睁开了双眼。他看见六张脸一字排开围在他身边,他们的身后是一片蔚蓝色的天空。六张脸当中,有一张看上去比较老,也比较严厉。从这张脸往下移,这位男人的目光触及到了一件蓝色制服。“你不能睡在这里,先生。”长着严厉的脸、穿着蓝色制服的人对他说。
  这位男人把身上穿着的灰色旧花呢夹克衫往自己的身上稍许裹裹紧,并就势坐了起来。“我没睡多少时间,我向你保证。”他咧嘴笑着说。
  这位男人笑得很可爱。他的脸也长得讨人喜欢,尽管在那一时刻,这张脸看上去有点茫然,似乎一夜之间,它已被时间老人擦洗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过去的痕迹。这张脸呈棕色,棕得发亮,煞是俊美。它不是被太阳光晒成这样的,而是一种天生的肤色,脸看上去很光滑,像是刚修过面似的,尽管事实很清楚,他根本没有机会刮胡子。他有一头卷毛黑发。当他站起身来时,可以看出,他是个中等个儿。事实上,他是个长相比大多数男子都英俊的男人,但由于他初看上去很一般,所以,那些在他旁边不经意走过的人,很容易把他忽视。
  “我们不允许流浪汉在这里睡觉,”那个长相严厉的警察对他说,“国会山和白宫离这里都不远,你这样做不雅观。”
  这位男人现在看清了,站在他眼前的是一名警察和五个孩子。孩子们围着警察,他们有大有小,有白人孩子,也有黑人孩子,还有其他有色人种的孩子。这些孩子有的穿着整洁,有的破破烂烂,有的干干净净,有的满身污秽。好像受什么魔力指挥似的,他们一下子聚集起来,围看他们中间的一个稀奇人物。根据他们的衣服及手上拿着的书本,可以看出,他们中的一些人是在去上学的路上。另外一些人也许只是在闲逛,寻找有刺激的事。有一个年龄较小的女孩吐了吐舌头,像是做怪相。这位英俊男人朝她笑了笑。一个年龄较大的男孩,身穿一条破破烂烂的牛仔裤,和一件肮脏不堪的夹克衫。他把右手放在身后,大拇指钩吊在裤子的后腰带上,好像是手上拿着一个护身符似的。他眯着眼看着那个刚才睡在肮脏街巷里的男人,心里在打算着下一步怎么办。“你在这里到底要做什么?”他问道。
  那位英俊的男人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衣裤口袋,然后从身后的一只口袋里掏出一只皮夹子。他打开皮夹子让警察检查。“我有钱,还有信用卡。”他对警察说。皮夹子里有一些纸币,还有两张塑料卡。“我昨晚在这里困住了,找不到一辆出租车,所以就决定在这里过夜了。这里还相当冷呢。”
  “好吧,你叫什么名字?”警察问他,并从身上拿出一本记事簿和一枝铅笔。
  那个男人看了看两张塑料卡中的一张后说:“比尔·约翰逊。”
  “你不知道你自己的名字?”
  “习惯问题,警官先生,”那个男人回答说,“不过,我倒希望你别把我在这里的情况记载下来,因为我毕竟没有违反什么法律呀。”
  “你以为在这个城市里睡在马路上是合法的吗?”警察问他。
  “我想,他一定是个疯子。”那个年岁较大的男孩说。他的两眼紧盯着约翰逊手上的皮夹子。
  “你有什么事的话,去忙你自己的,汤米。”警察对他说道。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警官先生?”一位女士的声音从一群孩子的身后传了过来。
  警察转过身来,像是要准备劈开红海似地使劲驱赶他周围的孩子们。“走开,走开。去上学,或者到任何你们该去的地方。弗兰克林女士,就是这里的这位先生引来了这么多孩子。”警察对那位女士说。孩子们挪动脚步让开了路,一个女人于是来到了警察和约翰逊跟前。“我发现他睡在这些箱子后面,所以我在想法搞清楚是怎么回事。”警察接着对那位女士说。
  “感觉还好吗?”那个名叫弗兰克林的女士问。她是个中等身材的妇女,长得十分苗条,留着一头浅浅的金黄色头发。她那张妩媚动人的脸和匀称的身段,以及那双蓝色的眼睛,使她看上去宛若天仙下凡。年龄较小的孩子围在她四周,年龄较大的男孩则往旁边挪,一边用眼角打量她,一边下意识地伸直腰背、撩开挡在眼前的头发。
  “很好,夫人。”约翰逊说,并朝她微笑了一下。
  “他说,他的名字叫约翰逊,比尔·约翰逊。”警察告诉那位女士,同时把他的记事簿和铅笔收了起来。
  “约翰逊先生由我来负责,”那位女士说,“我将负责让他去任何他要去的地方。”
  “我对此没意见,弗兰克林女士,”警察说,“你们这些孩子,赶快上学去!现在就走,快!”
  孩子们移动了几下脚步,但没散开。警察不悦地离开了,似乎要去寻找令他更满意的情景。
  “谢谢你。”约翰逊对那位女士表示感谢。
  “如果你喜欢的话,你现在就可以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她继续说道,“我要去工作了,不过,我可以帮你找一辆出租车,或找一个旅馆。”她说话的声音可爱动听,音质低沉,优美悦耳。
  “你心地真善良。”约翰逊说。
  她耸耸肩膀说:“这只是普通的礼貌行为。”
  “我以为远非如此。”他拍打了一下身上的灰,又把衣服拉了拉直。“我好了。”
  他们俩人走出街巷,来到大街上,身后跟着那群围观的孩子,其中一个似乎在扮演着花衣魔笛手的角色。“就是说,你的名字叫比尔·约翰逊?”她问。
  “我想是的。”他回答说。
  他们走了半条马路的时候,约翰逊突然停住脚步,问她:“你能等我一会儿吗?我忘了一些东西。”他转过身,朝他们走过来的路快步跑去,然后快速转弯,拐进那条臭味十足的街巷,最后奔向他那晚躺下睡觉的地方。他在那里扫视了一眼,看到了那块上面写了一些东西的纸板。他对它瞧了一眼,又把它折了起来,让写了东西的那一面朝里,然后他手上拿着这块纸板,快步往回跑,追赶走在他前面的那群人。孩子们围着那位年轻女士,这个时候可以看清他们当中谁是“花衣魔笛手”了。她对这些孩子很关心,这从她与他们说话的样子中可以一目了然。约翰逊趁其与孩子们讲话时,对她进行了仔细的观察。
  “好了。”他走上前去说。
  她抬起头,微笑地朝他看了看。“赶快去上学吧,孩子们。”她对围着她的孩子们说。警察叫孩子们去上学时,他们都不听,现在她让他们去上学,孩子们马上照办了。他们朝她挥挥手,叽叽喳喳地说着走开了。“我叫莎莉·弗兰克林,”她向约翰逊自我介绍说,“我在马路那边一幢名为‘限制人口组织’的大楼里工作。如果你与我一起去那里的话,我们可以安排你在什么地方住一下。你是属于什么地方的人?”
  “假如我对你说我自己也不知道,你会相信吗?”他问。
  她把头往后仰了仰,一边与他一起走,一边又朝他看了看。“我的工作就是相信别人。”
  “你很擅长这方面的工作,”约翰逊说,“这是因为你喜欢别人,而别人又喜欢你。”他说完转头朝她看了一眼,好像他正在看的不仅仅是一个眼前的她,而且还包括所有她帮助过的人,以及她以后可能要帮助的人。
  过了两个街区后,马路变得更加繁忙,人行道看上去更加干净。那里的建筑物都很高大,且都是些办事机构,它们的外面用锯开的花岗岩铺着。街头拐角处都有擦得精光锃亮的马路标识镶在建筑物上。大楼前面或旁边的草坪上也都有整洁的标牌,注明该地方的单位名字。就在这个地方,他们看到了一块标牌,上面写着“限制人口组织”。
  “这就是我工作的地方。”她告诉约翰逊,并随即在门口转身走了进去。她手上拿着的女式皮夹子已经打开,只见她把一张身份证往一扇平板玻璃门旁边的一个小孔里一插,门就自动打开了。她示意约翰逊跟她进去。
  他俩进入大楼的时候,一个坐在门里面的年轻妇女抬头看了看他们。这是个长相迷人的姑娘,留着一头黑发,端坐在一张写字台后面。“早上好,弗兰克林女士。”她说,又同时好奇地看了看约翰逊。不过,她没说什么其他的话,似乎已习惯于看见弗兰克林女士与陌生人在一起。
  “杰茜,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约翰逊先生,”莎莉说,“我是在一条街巷里找到他的。”她边说边朝约翰逊笑了笑,好像在说,这是他们俩人之间的一个玩笑。“你看一下,能不能帮他找个地方住下,或者帮他提供交通,或者任何他需要的东西。”
  “弄一份工作怎么样?”约翰逊问。
  “你没有工作吗?”弗兰克林反问道。
  “我想没有。”
  “关于你自己,你有许多事情都不知道嘛,”她评论道,并朝他投去不带任何指责意思的一瞥,“不过,那与我无关。我们总是不停地寻找志愿者,因为我们没有许多支付工资的职位。不过,你为什么不先填写一张申请表呢?你把你的资格条件罗列出来;如果以前工作过的话,把你的工作简历也一一列出。假如我们无法在这里为你找到什么事情做的话,也许我们可以在其他地方为你找到工作。”
  “你真善良。”他说,并伸出手表示感激之意。
  她接过他的手,稍许使了点劲握了一下。“我似乎一直在与那些无家可归或者没有未来希望的人打交道。”她笑着对约翰逊说。尔后,她转身走向几米外的电梯。
  “你说的是流浪者吗?”约翰逊问。
  “是的,是流浪者。”她做了个肯定的回答。
  “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他对她说。
  她走进电梯,向他挥了挥手,然后乘电梯上去了,“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约翰逊转过身对那个坐在写字桌边的年轻姑娘说。
  “这个组织要是没有她的话,将一事无成。”她表示赞同地答应道。
  “这组织里她担任什么职务?”约翰逊问。
  “她就是这个组织的一切。她的职务是执行主任。”那年轻姑娘简短地做了答复,好像对约翰逊呆在那儿问问题感到不耐烦了。
  “她这么年轻就担负着这样重大的责任。再说,她又长得那么美丽动人。”
  “那有什么不可以啦?”坐在写字桌边的姑娘提高了嗓音质问约翰逊,“她还很聪明哩。”
  “我能看出这一点,”约翰逊说,“从她的外表和她与孩子相处的样子来看,她看上去应该为人类增加人口,而不是试图去减少它。”
  “那都是你们男人的看法。”那姑娘反唇相讥道,但忍着没说出难听的骂人话,“嗯,她还有其他更重要的雄心壮志哩!你应该对她的雄心壮志表示感激才是。人口过多是当今世界最重要的问题。”她的谈话清楚地表明,计划生育是她生活的注意焦点,而她在这个话题上还仅仅是开了个头。
  约翰逊举起双手,表示“认输”。“我已经改变了看法。”他说。
  “人们常常利用莎莉。”那位姑娘说,几乎好像是在与自己说话似的,从她说话的语气上听,她无疑把约翰逊也包括在那一群人里面。“除非有什么神明护佑着她,总有一天,她会遇上麻烦,我心里总是担心她会发生什么事情。”
  “这倒是的,”约翰逊说,他停顿了一会儿说,“我很想出力帮忙,我很想来照看她。”
  “你?”姑娘怀疑地问道。
  “也许,我现在看上去难以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约翰逊说,“但对这位女士现在所从事的工作,我有一种责任感和义务感。这是一项极为重要的工作。而我感到,她好像面临着什么危险,她的事业好像潜伏着什么危险。所以,我想我也许能帮她一些忙。我愿意廉价工作——只要能保持基本生活,不要报酬也行。”
  那姑娘朝约翰逊看了看,好像不由自主地被他打动了。“你要申请这样一份工作吗?”
  “首先可不可以说说住的地方?不要离这里太远,也许,最好也不要太贵。”
  几个电话打好之后,又过了几分钟,约翰逊离开了办公大楼。怀里揣着一张写有地址和方向的纸条,他重新回到这一街区的人行道上,去寻找他要去的地方。他的手上还拿着那张纸板,走到第一个拐角处时,他停住脚步,打开那纸板,开始阅读起来:
  “你的名字叫比尔·约翰逊。你刚帮助解决了一个政治恐怖活动问题,还帮助发起了一场把人类送往星球的运动,但对这些你都记不得了。你可能会发现报纸上充斥着所发生的相关事情的报道,但你不会找到任何有关你在这事情中所起作用的报道。
  “之所以如此,有几种可能的解释,其中包括也许我在说谎,也许我自已被人骗了,也许我神经不正常了。但一个不容置疑的解释是,我告诉了你下列事实真相,而且你必须据此行动:你出生于未来,但未来的希望已消失殆尽;你受未来之托,来到我们这个世界的时空,为的是改变创造未来的事态发展。
  “我说的是真的吗?你唯一的证据是你预见事态结果的能力。你的这种能力显然是独一无二的。它给你一种幻象:不是想像将来会是什么样子,因为未来是可以改变的,而是预示如果事态顺其自然发生的话,如果没有人采取行动的话,如果你不对事态发展进行干预的话,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不过,每次你介入干预,不管它的方式和程度多么微妙,你都将改变未来,使它与你来自的那个未来不一样。你存在于这个时刻,又存在于这个时刻之外,同时又存在于未来。所以,每次变化都使你无法记住。
  “我是昨晚写下这些东西的,把我所知道的东西告诉你,就如同我自己是今天早晨看了卫生间镜子上用口红写下的一条留言才了解了自己一样。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俩人实际上是一个人。这样的事情我们已经做过多次了。”
  这个名叫比尔·约翰逊的男人茫然地注视着长长的街道,直到他身体抖动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自己站在街上已有一段时间了。他把那张纸板撕成碎片,然后把它们塞进一个垃圾箱里。抬起头时,他一眼又看见了那个年龄较大、身穿破旧牛仔裤和肮脏夹克衫的男孩,他还是把他的大拇指钩挂在他的腰带上。不过,他并不是在盯着约翰逊看,而是在注视着“限制人口组织”大楼的大门。
  约翰逊去的那个旅馆与“限制人口组织”大楼相距六个街区,位于一个新旧街区的交界处。它的一边是大石砖建造的政府大楼,如白宫、草地广场和国会大厦等;它的另一边是衰败破落的贫民窟,孩子满街乱跑,犯罪活动猖獗,贫穷困扰着每个家庭。这个交界处不停地移动位置,就如同有着宿怨的两支军队经常不断地改变它们的战线一样。老地区败落到被人遗弃,或者索性被拆掉,以便在那里建造新的楼房。这些新的建筑中,有的像是为了纪念已故的和已经离开的居住者,也有的像是为了帮助在世的和未来的居住者实现他们的种种理想。
  地处这样一个交界地带,旅馆的服务设施和水准对约翰逊来说还是一个谜。但是,看看曾经是熙熙攘攘、光彩照人的旅馆大厅,现在却积满了灰尘,而且只有一个老头照看着,其破落情形不啻意味着它经营的失败。约翰逊被领进的那间客房比旅馆大厅要稍许干净一些,但它也有不少深陷于墙壁或地板里的污迹,以及一种驱赶不走的味道。这些污迹和味道不可能被清除掉,除非对这个房间重新进行装修。约翰逊朝屋子扫视了一眼,看见房间里放着一张旧床,两张破损的扶手椅,一个落地台灯,一部电话和一个上面放着台灯的床头柜。约翰逊再往里走,看了看卫生间,发现里面的瓷浴盆凹凸不平,洗脸盆四处裂缝,抽水马桶污迹斑斑。卫生间里仅有一条浴巾,没有洗脸巾,而那块半个手掌大的象牙香皂显然已存放很久,因为约翰逊刚把它的外面一层纸剥开,它就断裂了。
  房间里唯一的一件新东西是一架彩色电视机。这显然是旅馆企图改进客房设备的一大举措,只是其他的一切都过于差劲,所以,这一新举措对改进旅馆的形象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走出卫生间后,约翰逊对着这台彩电注视了一会儿,然后把它打开。荧屏上出现了《我所有的孩子》这一肥皂剧节目。约翰逊没去看这个节目,而是开始搜索自己的各个口袋。那个他早已看过一眼的皮夹子几乎是空的,里面只有一张威世信用卡和一张用塑料包封的社会保险卡。他还在口袋里摸到了一些硬币和纸币,其中的一些纸币颜色奇特,且上面还标有“金纸币凭证”。他把这些“凭证”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篓。接着,他又在另一只口袋里发现了一把小梳子和一张从洛杉矶至华盛顿特区、降落在杜勒斯机场的单程飞机票收据。这张收据上还订着一张行李认领单据。
  约翰逊查了一下他所乘坐的飞机的航空公司的电话号码,拎起电话打了过去,问接电话的服务小姐,她是否可以安排人把他的行李运送到他现在下榻的旅馆。这位服务小姐态度冷漠,起初不肯答应,只是当他再三强调,他没有交通工具时,她才改变了态度。她这时一定记起了什么东西,因为她突然问约翰逊,他是不是乘坐了那架旅客刚下飞机乘上班车就遭到恐怖分子劫持的飞机。
  “我所需要的是我的包,”约翰逊没理她的问题,“我身边没有任何替换衣服。”
  “不过,假如你确实是……”
  “那无关紧要,”他说,“请帮个忙。你把帮我送行李的费用计入公共关系开支不就行啦。要是我不在的话,我会把我的行李认领单据放在服务台工作人员那里。”
  他转过身再去看电视机时,那个肥皂剧节目已经播放完了。屏幕上出现的是一则广告画面:人数众多的孩子们拥抱着地球仪。这些孩子们代表着世界上所有的种族,所有的肤色,有的穿着漂亮,有的衣衫褴褛,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看上去饥饿、不幸和悲伤。孩子们在屏幕上朝观众们走来,他们的身影离观众越来越近,形象变得越来越大。在他们的身后,更多的孩子跟着出现、走近、变大、涌来,孩子的人流无穷无尽,源源不断,直到把整个电视画面全部塞满。
  随后,电视屏幕出现一片黑暗,一位女士的声音从电视机里传了出来。“孩子们给人类带来幸福和欢乐。但是,当一个家庭里的孩子多得没办法为他们提供食物,没办法照顾他们,没办法给他们爱心时,那时,孩子们带来的就不再是幸福和欢乐。相反,他们带来呵责、悲剧和罪恶。最近以来,人类家庭里都出现了孩子过多的情况。”电视屏幕这时变得逐渐清晰,莎莉出现在画面上。她穿着一套整洁干净、淡蓝色的西服,站在一张从太空看地球的彩色画面前说话。“1950年,世界总人口是25亿;1970年上升到37.5亿;而1980年则达到了45亿左右。”她的话音刚落,电视屏幕上的彩色画面开始变化:原先的地球景色是阳光明媚,海水湛蓝,天空中飘游着片片云朵;现在,阳光暗淡下来,海水污浊起来,天空一片朦胧。莎莉继续说道:“地球的末日已经临近,而结局如何取决于你们——你们中的每一个人。在你们生育更多的孩子之前,务必好好想想。不仅要考虑生下孩子之后,你是否有能力照顾他们,而且要考虑一下我们这个世界是否有足够的空间让他们生存。与其生三个或四个孩子,却又无法为他们提供足够的生存空间和应有的照顾,还不如生一个或两个孩子,让他们幸福地生活。同样的道理,与其让这个世界的人口膨胀到80亿或者180亿,致使大家都没有未来可言,还不如把地球上的人口维持在20亿之内,使大家都有一个好的未来。能否做到这一点,将由我们自己来做出决定——我们所有的人。人口膨胀问题,不是居住在地球其他地方的人的问题,尽管他们属于不同的种族,且有着与我们不同的肤色。人口膨胀问题,是全人类的问题。不然的话……”她的话还没说完,电视屏幕上的地球一下子完全变黑,随后一刹那之间,整个电视屏幕也变得一片漆黑。在人们还没回过神来之前,漆黑的屏幕上迅速跳出四个字“限制人口”,并伴有一个男声解说词:“上面的讲话由本台作为一种公益服务向大家播出。这次广播被同时译成多种语言,所以,世界上任何有电视机的地方都可以收看它。没有电视机的地方则可以通过电影或其他方式收看它。”
  约翰逊看完这个节目后,弯下身子,关掉了电视机,随后拿起一件夹克衫,离开了这间屋子。
  “限制人口组织”里的一位接待员看了约翰逊的工作申请表后,抬起头对他说:“我对此能做什么呢?表上除了你的姓名,其他内容什么都没有。”
  约翰逊笑了笑。“如果我要骗人的话,我就会编造出一些东西来了。问题是我的记忆力不行,有过去的经历也记不住。假如我过去有工作,我记不住它们是些什么样的工作;假如我受过教育,我同样记不住我是在哪里接受教育的;假如我有技术,我也记不清是些什么技术。”女接待员想问他一些问题,但约翰逊只顾一个劲地继续说下去:“但我有决心致力于这个组织和弗兰克林女士所从事的这项工作,我也愿意做任何有意义的事情,帮助这个组织和组织里的人取得成功。”
  她皱了皱眉,然后叹口气说:“我能做什么呢?我们人事部门的人是不会接受这种申请表的。”
  “那我可以做志愿者,”约翰逊说,“只要能让我有机会保护弗兰克林女士免遭伤害,我可以做任何事情。”
  在这个地板擦洗得闪闪发亮、灯光照得一片通明的大厅里,约翰逊站在接待员办公桌前,衣着整洁,态度和蔼,两眼径直望着一头乌发的接待员的眼睛。
  “你将怎样生活呢?”她问。
  “那不要紧。”
  她又叹了口气说:“我将把你放在临时工名单上,那样的话,人事部门的人至少在一周内没必要做出是否录用你的决定。也许一周之后,你将能证明自己的一些价值。”
  “噢,我会的。”约翰逊回答说。
  “这份工作仅给你最低的工资,每天工作结束时,你到我这里来,告诉我工作了几个小时……”
  “别担心,”约翰逊说,“我的目标和你的一样。”
  “但愿如此。”她说。
  电梯门这时打开了,莎莉从里面走了出来。一男一女跟在她后面,快速地在跟她说些什么。莎莉手上拿着一只公文包,一边听,一边断断续续地与他们讲话。这时,她看见了约翰逊,于是,她停住脚步问约翰逊:“你还在这里?”
  “我刚回来,”他说,“来做你的保镖,你的私人助手,帮你提东西,帮你做杂务……”
  弗兰克林不悦地朝接待员看了一眼后说:“我可不需要这样的人啊。”
  女接待员看上去很窘迫,但又无可奈何:“他——我……”
  约翰逊耸耸肩膀,然后把双手一摊说:“我好像其他事情也做不好。”
  弗兰克林转身看了看约翰逊,摇摇头说:“噢,好吧。不过,我们还得为你找些其他事情做做。”说完,她又转身对另外两个人说:“我想,我已经想好该做什么了。约翰逊同我一起去参加新闻发布会,你们俩人留在这里,准备德里会议的东西。”
  走上大街后,约翰逊伸手去拿弗兰克林的公文包,弗兰克林起初不让,但争持了一会儿后,她把包给了他。“这样,我就有些事情可做了。”约翰逊自我安慰似的说。
  “好吧,就这样吧。要去的地方离这儿不远,不过,我不知道怎么样对待你。”
  “什么也不要做,”约翰逊说,“一点也不要。你有的时候甚至不会知道,我就在你活动地点的周围。”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这个城市,这个地区?”她问。
  “我不清楚。”约翰逊回答说,“我只知道我在这里要做和正在做的事情。”
  “那是什么事情呢?”
  “设法保护你,以及你所从事的事业。”
  她摇摇头。“什么使你认为你能做到这一点?”
  约翰逊开怀大笑。“你要我向你罗列一下我的资格条件吗?”他问她。
  他们走在一条大街上,朝东前行,弗兰克林边走边侧面看约翰逊,好像非要把他看透搞懂似的。“一般情况下,我可以感觉出人们大约怎么样,”她对约翰逊说,“但对你,我实在一点也弄不懂。你得告诉我关于你自己的一些事情——你说了许多使人感到迷惑不解的话,什么不知道自己原先住哪里,什么不清楚自己是否有工作,什么搞不懂自己怎么来到这里的。这些话听了让我摸不着头脑,你说给我听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会要你讲这些事情,如果你还是个……”
  “流浪汉?”约翰逊插上去说。
  “是的,流浪汉。但是,假如你想要做……”
  “你的忠诚的帮手?”
  “……我有必要对你有更多的了解。”她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地把这句话讲完,“你为什么使我感到那么难以理解?”
  “因为我的记忆力很奇特,它只是以一种方式工作。”
  “每个人的记忆力都是这样的。”
  “我的记忆力只朝前工作,不往后工作。”他第一次这么犹豫了一会儿,“我不愿意再告诉你更多的了。那样的话,你会为我感到同情和难过的,而我却不需要这些同情和难过。结果嘛……”
  “先别说结果,”她有些生气地对约翰逊说,“你不能就这样拒绝谈你自己的情况。”
  “我只记得将来,”他告诉弗兰克林说,“但我不记得过去。我每过一段时间醒来时,似乎总记不得自己过去做的事情,但对将来会是怎么样,我总能预示些什么。”
  她斜视了他一眼:“那一定让人感到很恼火吧?”
  “我知道,那听起来难以叫人相信,但我不要求你去相信它。我只要求你相信,我希望做些好事;我也要求你相信,我决不会伤害你。”
  “你能看到我的未来吗?”她问。
  “你在与我开玩笑吗?”
  “你看不出来吗?不,那不公平。我不会叫你帮我预示未来。”
  “我不想告诉你。相信我,它是个累赘。”
  “告诉我,”她命令他,“我的未来里有些什么?”
  “我看到的只是闪闪亮光。”他不情愿地慢慢对她说。
  “这是我看未来时常见的情景——一种幻象,不是唯一的未来,因为有许多未来,都是一连串情形、事态发生之后的自然结果。还有,这种幻象如同万花筒里的镜像一样,瞬息之间变幻图像,因为每个人的行动和决定都可以改变幻象的形象。一个人对它看得时间过久,就会感到头晕。”
  “你能在看到它的时候把它中断吗?”
  “只能部分地把它中断。它如同看其他的东西一样,突然不看它后,你知道,它还在那儿;就像任何东西的背景那样不会立刻消失。”
  “你还没有告诉我我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呢。”她提醒他说。
  “有些人比其他人对未来更重要——这重要性并不是指作为人本身,而是指他们的行为和选择在决定未来的发展方向上有更大的影响力。我的感觉是,他们的行为和选择像一种联结纽带,一个把未来串结起来的接触点。在我的幻象中,他们的行为和选择使得这些个人和紧密围住这些个人的地方看上去更形象生动、更丰富多彩、更——真实可信。”
  “那种幻象对你很有吸引力吗?”
  “就像飞蛾扑向火光那样,我被它吸引住了,”他笑着回答说,“不过,严肃的答复是:有的时候确实被吸引了。”
  “是什么决定你被吸引了呢?”
  “未来。”约翰逊做了个简洁的回答,“有的时候,我会忍不住看这种未来的幻象,所以,我必须找些事情做做。”
  “为的是把未来变得更美好?”
  “帮助他人把未来变得更美好。当然,我现在是从理论上说这一套东西,因为我对发生的事情记不住——假如它确确实实是发生过的话。但我并不是生活在一个大错觉之中。只有当我的行为与其他人相关联时,我才能看到我的行为会产生的结果,不然,我无法觉察。就好像是我有个盲点,什么人都看得见,就是看不到自己。因此,假如我做了什么事的话,我无法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情,而只有其他人做了一些事情时,我才能知道它们的结果。”
  “你还没有告诉我任何有关我自己的未来的事情。”
  “你开始相信我了。”
  “难道不应该吗?”
  “从我身上看出了些东西?”
  “你是个好人。你考虑周到、温和、仁慈……”
  “心绪烦恼、悲伤、离群索居……”他脸上露出微笑,“你看,我说过,我们俩人当中有一个人会在最后同情、可怜对方。”
  “你说我会的,而你又恰恰说对了。你以前与我讲话,从来没告诉我那么多东西,显然,你把我看做你所谈论的那些人中的一个。”
  “你真地想知道你自己是多么重要吗?”
  她思索了一会儿说:“我不想知道。”说完,她朝他笑了笑。她这一笑,似乎使她周围的气氛增加了许多生气和活力。“再说,我们已经到了。”
  所谓“到了”,指的是他们已来到一幢大型公共建筑物的门边。他们跨进门后,绕过一座小礼堂的后台,来到它的侧面。那里,一个有点秃发的小个子男人正愁眉不展地等待着他们。“莎莉,”他说,“他们在等着你呢。这些人不好对付,而且,他们聚在了一起,就更难对付了。我一直在听他们说话,厉害着呢。我看,他们这次要难为你了。”
  弗兰克林拍了拍他的肩膀,朝他眨眨眼说:“别担心,弗瑞德,等几分钟对他们有好处,有几个善于挑剔挖苦的记者在场,我并不担心。”然后,她转过身从约翰逊手中拿回她的公文包。“我会做得怎么样?”她轻声地问他。
  “肯定很棒。”约翰逊回答说。
  她朝他微微一笑后,走向舞台中央。那里放着一张硕大无比的木制演讲桌,像是与礼堂建筑连成一体似的,而不是为舞台单独设计的。这个礼堂并不大,下面的听众也仅仅坐了几排。舞台上面的吊灯全部打开,无情地照射在弗兰克林的身上。她站在演讲桌后,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沓纸,然后站在那里朝台下一张张充满疑虑的脸看了一会儿。她看上去不知从何说起,但没过一会儿便槁子也不看,滔滔不绝讲开了:“我叫莎莉·弗兰克林,是‘限制人口组织’的执行主任。我应邀到这里来,回答诸位对我们人口控制新计划的有关问题。我说‘我们’,因为人口控制不仅仅是‘限制人口组织’所关心的问题,而且也是‘零人口增长’、‘计划生育’和其他六个致力于解决人口过剩问题的组织所关注的问题。我们这些组织都有自己的纲领计划,但在控制人口的宣传教育活动上,我们互相协调,积极配合。
  “即将到来的一年已被命名为‘国际人口年’。每一个合作开展这一计划的国家都将进行一次人口普查,并有望做出比现存资料更精确的人口统计。除了人口统计之外,每个合作国家还将收集人口增长、资源和资源展望情况等方面的数据和信息。所有这些资料将存放在数据库里,供以后参考和进一步研究之用。分派给‘限制人口组织’和其他一些关注人口过剩问题的私人资助团体的任务,是向人们宣传和介绍计划生育的必要性、方式和方法。我们准备开展广泛的宣传教育活动,也许,大家最近已在电视上看到了这方面的广告宣传。这是‘限制人口组织’的第一步宣传活动,现在我们正在准备其他方面的宣传活动,包括我们称做的‘通俗猜题赛’。大家有没有问题?坐在第一排的那位先生请先提问。”
  那个站起来说话的男子又瘦又黑,神色郁抑。他艰难地把字一个个地从口中吐出来,像是在咬子弹似的。“我叫雷·马埃纳,来自合众社的记者。你刚才把你们的计划纲领称做教育宣传性的,这意味着对现在的形势有总体上的认同。我就此有两个问题要问:第一,你们这样做事实上是不是在为某一观点做宣传工作?第二,有些社会团体,尤其是那些宗教团体,并不认为人口出现了过剩,而且认为节育措施是一种罪恶行为。你对这些社会团体准备怎么办?”
  弗兰克林朝那位合众社记者甜甜地一笑:“你总是提很难回答的问题,马埃纳先生。一个人说教育,另一个认为是宣传,确实有这样的情况。但是,我们有事实根据来支持我们的信念。对待事实的适当方法永远是一个合适的讨论话题。但是,在那些反对我们限制人口措施的人提供与我们手中的事实相矛盾,且又可靠无疑的数据之前,或者至少在他们证明我们的数据材料不够精确之前,我们认为有理由把我们的纲领计划称做教育计划,对你第二个问题的答复是,我们既要同宗教组织讨论,又要同公众讨论,引起世界痛苦和悲哀的道德不是真正的道德。不管怎么说,他们真正反对的并不是我们的目标,而是反对我们的手段,而在手段问题上,我们并不是固定不变的。”
  第一排坐位上站起来一个丰满的女士,问道:“你说的讨论,包括教皇吗?”
  “当然,尽管这种讨论并非一定要通过个人商讨的途径。我们并没暗示说教皇或者罗马教会需要接受教育。我们只是说,有讨论的余地。不过,我可以告诉大家,梵蒂冈正在考虑指派一个研究小组。”
  一个年岁较大、头发正在变得灰白的高个子女士在靠近礼堂后面的坐位上站起来说:“我叫威尔玛·布兰查德,是《科学评论》杂志的记者。我想问,你是不是预想到或者看到了技术突破的必要性?”
  “技术突破永远是受欢迎的,譬如完善男性避孕药。但我们不能等,何况,我们已经有了一定的技术。现在需要的是意志。”
  一个肩膀宽阔、头发金黄的男子从第三排坐位上站起来说:“我叫布鲁斯·肯普贝尔,为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工作。我的问题是,现在的问题是什么?然后你希望怎样去对付它?”
  “《圣经》命令我们多产多育,不断繁衍,使这个地球到处住满人,以便把它征服。不管你相信《圣经》是真的,还是达尔文是正确的,或者两者都相信,人类生存过程中,有一段相当长的时期,他们作为种类或者部落或者家族的生存,取决于自身的高比例繁殖。当地球上挤满了人,当地球被人类征服之后,这种为人类生存起了那么长时间作用的繁衍现在给我们带来了麻烦。科学帮助人类降低了死亡率;科学还为人类提供了降低出生率的方法。早在60年代时期,国家科学院的一份报告就做出了这样一个结论:‘要么是世界人口出生率降下来,要么是世界人口死亡率重新上升。’关于这个结论,我们是怎样想的呢?没有什么轻松的解决方法;事实上,唯一的解决方法是由个人做出选择,不让本能控制自己,而要让理智指挥自己。而要做到这一点,意味着教育必不可少。”
  那个原先提过问题的丰满女士又一次从前排坐位上向弗兰克林提问:“那是不是说,这个问题解决不了了?”
  弗兰克林沉着冷静地回答说:“这意味着解决这个问题难度很大。任何时候,当我们必须说服人类中的大多数人理智地行事时,我们必须对困难、灰心丧气、失望和失败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但是,我们不能因为有困难而放弃努力,因为放弃努力等于死亡。”
  那位女士似乎没在听弗兰克林讲话似的,继续问道:“你刚才说的话是不是表示,你不同意印度政府的强迫绝育政策,也不同意中国政府的监督和施加社会压力的方法?”
  “不同的文化传统也许需要不同的方法,”弗兰克林回答说,“我不清楚强迫绝育是不是曾经是印度的官方政策,如果是的话,我不清楚它能否为人口控制提供最终的解决方法。同样的道理,我也不能确信,中国的计划生育方法为我们提供了最终的解决方法。我知道,印度和中国的方法在这个国家和大多数其他国家行不通,因为我们传统上强调个人自由。我相当确信的一点是,从长远来看,个人责任感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唯一方法。至于怎样为个人提供必要的信息,帮助他们做出这样一个负责任的决定,以及怎样为人们提供实施这一决定的手段,每个国家都因文化差异而采取不同的做法。但是,每种文化首先必须把限制家庭人数的必要性看做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不然,没有什么方法会奏效。压制最终将失效,而社会对人类本能的压制只会导致压制人类本能的社会的毁灭。”
  这时,一个坐在第五排的矮胖男士站起来说:“我叫哈里·豪珀,是合众社的记者。我想问你,这样说是不是正确,即人口过剩主要是发展中国家的问题?如果确实如此的话,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你们对那些早已不再多生孩子的人进行教育宣传,不是在浪费精力吗?”
  “就人口控制而言,你是对的。发达国家已经达到了人口零增长的目标,甚至还低于零增长。一些斯堪的那维亚国家对他们人口生育下降之大深表担忧,害怕他们的国家面临绝种消亡的危险。现在的事实是,人口增长得到有效控制的那些地方,都是些已经取得高水平生活标准的工业化国家。为此,一些观察家做出了这样的推断:取得人口增长下降的唯一方法,是设法提高人们的生活水平;当人们的生活水平达到一定程度后,每个人都会认识到,尽管大家庭在农业社会里有用处,但在工业化的社会里,它将是一个经济上的不利因素。应该说,在世界范围内提高人们的生活水平是一个值得为之努力的目标,但我们认为,在这方面继续努力的同时,我们不能无所事事,坐等它来产生所需的效果。”
  一群记者站立起来,要求发言提问,但弗兰克林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当然,人口控制仅仅是问题的一面,问题的另一面是资源。在资源无限的情况下,不会存在人口过剩问题,但不幸的事实是,发达国家,尤其是我们这个国家,在人均资源消耗上,比发展中国家要多得多。事实上,已有人做出估算,一个美国婴孩对环境和世界资源的影响,要比印度或中国婴儿的影响大数百倍。因此,我们不仅要限制我们的人口增长,而且还必须在我们的生活中,学会减少浪费,更有效地利用资源。同时,我们还要寻找和开发新资源,以及使用这些新资源而又不污染环境的办法。”
  坐在前排的那位丰满女士大声叫喊,其声音之响,压倒所有其他人的声音。她喊道:“你是不是准备把刚才说的话带到发展中国家去,告诉他们你的看法?你认为他们对来自富裕的美国的人提出这种观点会怎样看吗?”
  “我们的观点将由当地领导人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向他们的人民传达,而我们则将给予他们所能提供的任何帮助。”
  “你们的资金从哪里来呢?”有人大声问道。
  “捐款,大大小小都有,”弗兰克林回答说,“有关我们资金的情况,我们已准备了一份简短的资料,会议结束时可以来取。任何希望核查我们资金账目的人,欢迎在任何时候到我们‘限制人口组织’总部来。”
  “你结婚了吗?你有孩子吗?”
  “对这两个问题的答复都是‘没有’。我们的总部也备有我的简历,我不能承诺,对这些有关私人情况问题的答复一直是否定的。不过,假如我的良知告诉我,我不能继续领导这场斗争时,我将主动退让,由他人接替我的工作。但是,我个人在这方面到底是坚持信念还是改变主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类本身:如果我们不能控制住人口的增长,人口的增长将会控制住我们。我想,今天的会议该到此结束了。谢谢大家听我讲话,并感谢大家所提出的那些有思想深度的问题。世界将会赞赏你们在解决我们这个时代最重大的问题上所给予的帮助。”
  听众这时都站立起来,齐声向她鼓掌。弗兰克林拿起她的演讲稿子和公文包,在听众们的一片掌声中走下舞台。
  走到大楼外面后,弗兰克林把公文包递给约翰逊,问:“演讲得好吗?”
  “我原先说的是对的,”约翰逊回答说,“你的演讲棒极了。”
  她的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晕,但从她说话的口气上听,她预料到了这样的好结果,也预料到了这样的赞赏之词。“演讲确实很好,可不是吗?”
  “好得没话说了。事实上,没有其他人能做得这么好。”
  “啊,哪有那么好?”她大声笑着说。此时正值下午,太阳挂在天空,照在身上给人一种暖洋洋的感觉。看得出来,弗兰克林顺利地做完演讲之后心里松了口气,很是高兴,而约翰逊在她的身旁又使她感到更加欣喜。
  那天下午的后面那段时间主要是处理一些日常事务,所不同的是,人们对他们的活动做出了非同寻常的反应。弗兰克林拜访了几个潜在的捐款者。为此,他俩在华盛顿市区的马路上穿梭往来,走访一个又一个对象。进出大楼、乘坐电梯、坐在接待室等候、向慈善家和公司董事长们请求捐款等,构成了他俩的主要活动。莎莉·弗兰克林很擅长“化缘”。她简单地把募捐请求说一下,不做任何辩述,好像接受他人的捐资是对捐款者们的一种恩惠。此外,这一天下午,除了出色而又严肃的募款活动之外,弗兰克林还让人感到一种强忍着的快活激情,而这种快活激情使她从那些捐款者中得到了非常慷慨的捐助。
  约翰逊在这些活动中只是听,他的在场一点也没有减弱弗兰克林对她的捐助者所产生的影响力。这些人似乎观察着他听他们谈话的方式,并因此而提高了他们对弗兰克林说话的注意力。有的时候,约翰逊和弗兰克林也交谈几句,但在大多数情况下,约翰逊只是听,而由弗兰克林一个人说。约翰逊是个注意倾听他人讲话的人,他听弗兰克林说话时,全神贯注,心无旁鹜。也许,这是因为他没有别的事情分心,没有任何他自己担心的事情,也没有任何过去的记忆来打扰现时的重要时刻。
  她告诉他有关她在明尼阿波利斯的孩提生活,告诉他有关她父母亲的情况,告诉他有关她以前的男朋友的情况,还告诉他有关她一生中的难忘时刻——一个人口专家到她所在的大学里讲座,谈到了全球未来的人口危机状况,从此,她的生活发生了重大改变。几个月之后,她在人口过剩、住房拥挤的墨西哥城度过了一个暑假,并因此而更坚定了她的新的生活航标。一年之后她毕业了,到华盛顿特区的贫民区从事社会福利工作。在那里,她明白了自己一生将从事什么样的事业——限制人口增长。“如果孩子们不包括在内的话,”她对约翰逊说,“贫穷还不至于那么糟糕。一个没有食物和住房或者得不到爱心,缺少希望和机会的孩子,足以使整个世界为此而伤心不已。”
  约翰逊脸上的表情像是在说,他也为此感到伤心。
  “这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一天,”她对约翰逊兴高采烈地说,“我想,这应归功于你。”
  “别瞎扯了,”他说,“所有的事情都是你自己做的。”
  “今晚,我必须动身去印度。我的行李都准备好了。杰茜会负责把行李送到飞机场去的。我太激动了,不想就这么回家坐着。我们一起吃晚饭吧。我想在与你分别之前多和你呆一会儿。”她笑着加了一句话:“根据你以前的经历,现在毕竟难说我们还会不会再见面,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没有朝她的眼睛看,仅仅说了声:“那当然。”
  他们在一座老房子的一个西班牙餐馆里,吃了一顿西班牙式饭菜,并喝了点西班牙加冰汽酒。这座老房子离国会大厦不远,但它的周围都是些老房子,狭窄、破旧、拥挤。贫困像疾病一样在这些破旧的房子里从一家流传到另一家,腐烂的臭气像瘟疫一样快速地从一户飘进另一户。在这家餐馆吃饭的人,分坐在许多大大小小的房间里,歌手们身背吉他,舞女们手摇响板、足蹬铁钉后跟鞋,穿梭于大小餐厅,为食客们表演助兴,用餐的大部分时间里,弗兰克林和约翰逊对周围的一切置之不理。当他们没办法听清楚对方在讲什么的时候,他们就等周围的吵闹声降低下来再说话。当他们交谈时,基本上总是弗兰克林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好像在这偌大的餐馆里,只有他们俩人在此用餐。她向他描述她的计划,向他征求意见,并要他告诉她他脑子里所能看到的未来情形。“这里不是吉卜赛人的茶室,”她兴高采烈地说,“所以,我也没有茶叶渣让你占卜命运。不过,我们可以假装……”从她的谈话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假装做些什么事,暂时摆脱真实世界的种种压力,对她今天晚上来说很重要。
  “假如你小心谨慎的话,”约翰逊说,“你将可以做所有你计划做的事。”
  “小心谨慎?”
  “许多事情会使一个人不去做他想要做的事情。有些事情发生后会使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或者改变一个人对生活中的世界的认识。还有的情况下,原先看上去似乎一清二楚的东西,因为有了其他可供选择的视角或者方法而变得含糊不清,甚至一片混浊。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一直没结婚吗?”
  “我曾经有过不少机会。”她说。
  “这我相信。”
  “但我年轻的时候,那些男朋友我一个也不爱,”她沉思着说,“或者说,爱得不够。自那以后,我爱我的工作胜过我对任何男朋友的爱。”她说完抬头朝他看着问道:“你是不是想告诉我,婚姻可能把我改变?”
  “你是怎么看的呢?”
  “只要我没有孩子,”她刚开始说就马上停住了,“你是说,如果我确实爱上了一个人,我就会帮他生孩子?这倒还不至于把我置于死地。”
  “不会把你置于死地,但条件是,你必须是那种能够把自己生活严格区分开来,不让家庭生活把你从事业上引开的人。”
  “那么,我是那种类型的人吗?”她问约翰逊。
  “你像吗?”
  “不,我想我不像。”
  “对那个试图劝妇女节制生育的人,这个世界会允许她生几个孩子。但这样的话也许会引起一些令人难堪的场面,怀疑论者因此可能会穷追不舍地刨根问底,但这个世界可以忽略这类不一致性,而它不可原谅的则是领导的失败。”
  “我可不是世界上唯一能做这件事的人,我甚至算不上最好的一个人,当然更不是最重要的一个人。假如我真的结了婚,并操起生儿育女等家务事情的话,会有人出来接替我,把限制人口增长的工作继续下去。”
  “别自欺欺人了。你很重要,没有你,这场战斗赢不了。”
  “别瞎说,”她说,同时脸上出现了喜气洋洋的笑容,“噢,我明白了,你现在是在给我做预测。”
  “我可不想那么做,”约翰逊轻声柔和地说,“因为知道这样的预测——假如你相信的话——也会改变一个人。不过,你是一个很特殊的人,特殊得让我感到害怕。”
  “为什么是我呢?”她迷惑地问,听起来似乎她自己也被这样一个预测给吓坏了。
  “我也曾这样问过我自己,”约翰逊说,“还有,哈姆雷特也这样问过他自己。‘时间错位,那该诅咒的怨恨,竟要让我来将它了结’。但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的一生对未来的潜在影响力要大于其他人。他们拥有伟大的思想,总是关注那些高于自己生命的重大使命。这些人当中,宗教派别的创立者居多,但也有不少征服者、国王、政治领袖和反叛者。有些情况下,哲学家也属于这类人,甚至还会有发明家或者发现者加入这一群人。这些发明家或者发现者并没有改变世界的意图,但他们所做的事情却使世界发生了变化。”
  “但我不属于那一类人。”她辩解说。
  “这类人中,大多数都很了不起。他们干劲十足,富有紧迫感。当然,他们中的有些人对他人抱有怨恨,难以与别人相处,有的甚至欲望极大、思想单一、性情固执……你当然不属于那类人。但你也很不寻常:你像那些了不起的人一样有思想,且具有把这种思想传输给别人的能力。你的——原谅我这么表述——你的出众美貌和你对传统价值观的摒弃,都是你对未来产生影响的一部分。但更重要的是你对他人的关心,你与各阶层人们的交流能力,你聪明绝顶的智慧和你的献身精神。当然,最重要的是你的气质和风度,由于你的这些品质和立场,你有能力使你的生命光辉灿烂,照耀他人;你只要保持你现在的品质、气质和奉献精神,你就能够感动人们,改变这个世界。”
  她叹了一口气说:“我过去不需要这些东西,我现在也不想要。”
  “没有一个人提出过要求得到这些东西,而你也不必固守它们,”约翰逊对弗兰克林说,“不过,我必须告诉你,如果你放弃现在担负的责任,未来的世界将不会是一个令人向往的幸福世界。”他停顿了一会又加了一句:“知道未来并非是通向幸福之路。”
  弗兰克林把手伸过桌子,握了握约翰逊的手:“噢,比尔,你一定比我更难过。你看,我只知道想自己。”
  “那么,你相信我这奇怪的故事?”他问。
  “不相信的话,我还能怎么样呢?”她回答说,“看看你的脸、你的眼睛,还有你的智慧……”
  “那样的话,你还得相信下面一点。世界上还有许多其他各种各样的危险。这些危险不只是对你而言——尽管它们对你来说已经够糟糕了,而且还牵涉你所能完成的重要业绩。我知道,你相信人们——这也是你成功的理由之一,但你必须学会谨慎行事,没必要的话,别把自己暴露在危险环境之中。你要有人在你身边,专门照看、保护你。”
  “我还以为你专门为自己找了一个这样的工作哩。”她随意地说道,但从她说话的表情看,她似乎开始慢慢喜欢这个想法了。
  “我是确实把它当做自己的工作,但问题是,我不一定一直在这里。”
  “千万别那么说!”她说,“我知道,这听上去很可笑。今天上午,我在一个弄堂里发现了你;中午的时候,我很不情愿地接受了你为我做事;而现在,你对我来说已变得不可缺少了。到了明天,也许我会要你来娶我了。”她当然是在说着玩,但其中又不无些许实话。正是因为这些真实感情的流露,约翰逊听了之后,脸上迅速闪过一阵痛苦的表情。弗兰克林轻轻地拍了拍约翰逊的手说:“别担心,比尔,我刚才说的不是在向你求婚。”
  她马上又变得兴高采烈、精神焕发起来。账单早已付好,所以她快速地从椅子上站起,对约翰逊说:“我要和你赛跑,跑到‘限制人口组织’大楼。如果你追上我,也许你可以得到一份奖品。”
  “莎莉,别……”他想劝她别这样做,并马上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这里是这座城市的危险地区。要……”
  但这时,弗兰克林早已穿过餐厅里的一排排桌子,走向餐馆的前门。他于是不得不立刻跟上,设法赶上她,当他走到前门时,他迅速地朝门前这条既狭窄又暗淡的马路两边张望,但哪儿也看不到她的影子。他沿着餐馆门前那破损不堪的石阶往下走去,但到了人行道上后又犹豫起来。他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好像他的双眼能看到附近街灯所照不到的地方似的,或者说,好像他的双眼能穿越阴暗的现在,瞥见光明的未来似的。他迅疾地向左边跑去,脚下的鹅卵石路飞快地向后推移,街上的团团黑影从他的身边一闪一闪地掠过。
  “莎莉!”他边跑边叫,“莎莉!”
  他听到一个口被蒙住的人发出的声音,于是拔腿朝那个方向奔去。“莎莉!”他叫了一声,并在一群破旧房子之间的弄堂入口处停住了脚步。弄堂里面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清楚。但约翰逊却说:“是汤姆吗?我知道你在那里,而且我也知道,你把弗兰克林女士抓了起来。”
  影影绰绰的弄堂里传出了一个男孩的声音:“你这家伙是怎么知道的?”
  “我具有非同寻常的视觉。”约翰逊说。
  “那看吧,你看我的一把刀正架在她的脖子上,要是你移动一下你的脚步,我就会往下刺。”距离约翰逊约4米的地方,一个含糊不清、吐字混浊的声音对约翰逊说道。之后,这个声音又对弗兰克林说:“女士,你给我放老实一点,不然现在就叫你吃刀子。”
  “放了她,汤姆,”约翰逊说,“这样做没什么好结果的——只有坏结果,全部都是坏结果。”
  “我可以把她杀了,然后再把你干掉。没有人会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今天早上,一群孩子在这个弄堂里发现了我,你当时正和他们在一起。”
  “可你现在并不能看见我。”他的说话声音变得粗声粗气,而且听上去对约翰逊疑心重重。每说一次话,他的声音就少一份男孩的稚气,而多一份成年人的老气。
  “我知道许多许多的事情,汤姆,”约翰逊诚恳地对他开导起来,“我知道你来自于一个大家庭,你的父亲去世了,你的母亲病倒了,你的兄弟姐妹们没什么可吃的了。”“你是警察吗?”黑暗中,那个声音用怀疑的口吻问道,“你一直在跟踪我吗?”
  “我不会对你说谎,汤姆。不,我现在就一个人。我这个人很特别,有一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的本领。所以,我要告诉你,不论你对弗兰克林女士做出任何你计谋要做的事,你的未来都会极其糟糕。”
  “她有的东西,我都没法得到,”男孩说,“我要得到一些东西,我应该得到一些东西。”
  “但不能用这种方法,汤姆,”约翰逊说,“这可是一种暴力行为,不是性行为。你最终将得到的是生命的终结,而对她来说,那将是一次痛苦、糟糕的经历。为此,不仅她的生活将发生变化,而且许许多多人的生活也将发生变化。这样做,你还会把你母亲逼死,因为她知道你所做的这件事情之后,会悲伤而又痛苦地死去。还有你的兄弟姐妹们——他们生活中的幸福机会已经少得可怜,你闯下大祸之后,这些微小的机会也将随风飘逝。”
  “啊—啊—呵!”这个男孩的声音变成了吼叫,但在这吼叫声中隐约地显露出他的怀疑,“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不是告诉你说,我有一种奇特的本领吗?”约翰逊平和地对他说,“我来为你提供一种未来的安排。你现在放了弗兰克林女士,明天你到她工作的那个地方去——你知道它在哪里,汤姆,因为我今天早上看见你在盯着她工作的那幢大楼看——,申请一份工作做做。”
  “我做了这事之后,他们怎么会给我一份工作做呢?”
  “汤姆,你还没有做出任何坏事。弗兰克林女士现在是受惊了,但你还没有伤害她。她理解你的那种艰难困苦的生活,她知道你胸中积压的愤怒,她也明白你为什么要对每个人发泄心中的怨恨。你以前看见过她。她在这个城市里专门为贫穷和挣扎在生命线上的人而工作,她努力使许多事情得到改善。”
  “他们为什么要雇佣我呢?”
  “因为我要让他们那么做,而且弗兰克林女士也会让他们那么做。”
  “要是我在那里露面的话,也许他们会把我扔进监狱。”
  “为什么要那样做呢?你还没有做什么坏事。再说,还有什么会使你比现在更糟呢?”
  “他们雇我的话,我做什么事?”
  “我的想法是,你做保卫弗兰克林女士的工作,让她别遭受伤害。这方面的事你会做好的,因为你知道它会怎样发生,你也知道需要留意些什么东西。”
  “我可不像你,老兄。”
  “你还有其他方面的才能,你可以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把事情做得更好,而不是弄得更糟。”
  “啊,老兄,你说得太多了。”那个声音对约翰逊说。这次,他的说话声听上去又像个大男孩的声音。不一会儿,弗兰克林从黑暗的弄堂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她那样子像是被人猛推了一下似的,怎么也站不稳。她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脖子。
  约翰逊把她拥抱在自己的怀里。“你明天到那里去。”约翰逊听到脚步的跑动声后,对着那脚步跑去的方向叫了一声。然后,他对在自己怀里颤抖不停的女人问道:“你没事吧?”
  她紧紧地拉住他。“没事,”她说,“没事,真该好好地谢谢你。”
  “他也许不会对你施暴。”
  “我先前也以为他不会做这事的。我在这里时常看见他,一直以为他不是一个危险的人。”
  “也许,他确实不是。”
  “恐怕他是个危险的人,他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的时候绝对是个危险的人。”
  “我想他只是受了惊吓才这样的。”约翰逊带着弗兰克林走回到那条灯光暗淡的马路,然后再从那里朝与它交叉的那条繁华的大街走去。
  “他明天会来吗?”
  “很有可能。”
  “你真的要我雇佣他吗?”
  “那样的话也许会救了他,而他也许会救你。”
  “比尔,”她颤抖着做了一个深呼吸后说,“我不要他救我,我宁愿救我的是你,一直是你。”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来到了灯光明亮的大街,从那里,他们又朝灯光更为明亮的国会大厦和他们要去的‘人口限制组织’大楼方向走去。约翰逊挽着弗兰克林手臂的手使劲挽了一下后对她说:“不管我是多么喜欢这么做,但那是不可能的。”
  弗兰克林的手紧紧地抓着约翰逊的腰。“你这是什么意思?就因为你刚才做的事情?那是一次——一次危机吗?”
  “也许是的。”
  “你也许会忘记?”
  “可能是的。”
  “它就那么重要吗?”
  “是的。”
  “你不来救我的话,结局将会怎样呢?”
  “它将使你发生变化。你不会失去你的献身精神,但你将失去你的锋芒和干劲。你将增加一点怨气,增加一点铁石心肠,增加一点怀疑……同时,你又将失去你天真无邪的秉性。”
  “还将失去你,”她说,“这可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他们在明亮的灯火照耀下一步一步地走着,弗兰克林紧紧地把约翰逊往自己的身边贴近靠拢。“你可以呆在这里。你可以与我一起去印度。如果你忘记的话,我可以帮助你回忆。我想,我已经爱上你了,比尔。我知道,我不能失去你。”
  “你千万不能错把宽慰和感激当做爱情。”
  “那么你的心情怎么样呢?你自己也不仅仅为解决世界上的问题提供方法和途径,你也有感情,你也有权利享受一点人间快乐。”
  “与你呆在一起会使我很幸福的,”约翰逊说,“而且,我想要你知道,不然我也是可以爱上你的。”
  “‘不然也是可以的’?”
  “在我看来,爱情不可能在一天内发生,而这也正是我这样生活的原因。但我们俩人的情况又不仅仅是这些。如果我和你在一起,我们坠入爱河的可能性很大,你会爱我爱得胜过其他一切东西,而我也会爱你爱得愿意放弃世界上的一切东西。”
  “人们还能从生活中期待得到什么更多的东西呢?”
  “如果人们不知道,他们的幸福使世界付出了一定的代价的话,他们确实不能期待从生活中得到更多的东西。你看,娶你为妻,并为我生养孩子”——“噢,那当然。”莎莉插话说……“我心里明白,那将使人类失去一次把其人口限制在世界资源能够支撑、忍受程度的极好机会。我怎么可以明知这一点而心安理得地生活呢?你又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地生活呢?”
  “我们会把这些忘记的。”她语气强烈地回答说。
  他们这时已抵达“限制人口组织”大楼的门口。“不,我们决不会把这些给忘记的。我们会是幸福的——一种违心和内疚感无法驱散下的幸福,但我们决不会忘记。而且,我还会看到各种各样的罪恶横行于世。原先,我或许还能做些事情来制止它们的发生,事实上,我会毫不手软地采取行动。但是,我对你的爱会使我的手脚被束缚起来,以至于什么事情也做不了。”
  “噢,比尔。”她柔情万分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并把自己的头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口上。
  “到印度去,”他对她说,“成功在那里等待着你。你将从事一些伟大的事业,并将在献身伟大事业的工作中找到你的幸福。你这样生活将使未来变成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不过,你要记住——随便你走到哪里,也不管你在做什么事情,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地方,有一个男人在爱着你。只要他知道这一点,他就会一直爱着你。”
  太平洋上空的某一个地方,一架飞机正开足马力,朝印度飞去。远离太平洋的一块陆地上,一辆公共汽车正慢慢地在丘陵中行驶,朝远处的大平原开去。公共汽车上坐着一位男士。借着头顶行李架底座上的一盏小灯泡的灯光,他正在用一枝铅笔,在一只车票封套上,简练地写着一些字。
  “你的名字叫比尔·约翰逊,”他写道,“你刚救了一位女士的命,她将在拯救人类免遭人口过剩灾难上起着最重要的作用。但对此事,你记不住。你也许会在报纸上看到有关她的成就的报道,但你不会发现任何提及你在这次事件中所起作用的消息。
  “之所以如此,有几种可能的解释……”
  写完这些之后,他把车票封套放进自己夹克衫里面的口袋里,然后关了自己头顶上的那盏小灯。现在,公共汽车里一片漆黑,只有驾驶员坐位边上闪现出点点微光。这个男乘客向窗外的夜色注视了很久,发现车子开很长一段时间,才会在黑暗中看见一线亮光——一座农舍或孤寂的农村十字路口处闪现的亮光,然后,这些亮光一闪而过,留下一片漆黑与汽车做伴。就这样,公共汽车在这空旷的大地上飞快地滚动着它的轮子,迅疾向前奔驰。

《危机》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六集 河边的鬼火

  太阳从远处群山后面喷薄而出,像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辆飞速奔驰的公共汽车。黎明时分本该把车子飞驰而过的一片农村景象——肥沃的农场和放牧的牛羊——清晰地展现在人们的眼前。可是,平原大地上弥漫着一片雾气,使人们无法看清周围的田野景色。公共汽车在雾气中疾驰,像是在尽力躲避大蚕蛾追赶似的。
  在一张靠窗的坐位上,一个没有名字的男人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他在坐位上挪动了一下身子,睁开双眼朝四处张望。他的眼珠乌黑,茫然,令人奇怪。他那茫然的眼神像是那种刚从梦中醒来,但又不记得自己是谁或者自己在哪里的人的眼神。他长着一张蜜黄色的脸,英俊、讨人喜欢,但没有什么会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特别之处。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但他的皮肤十分光洁柔滑,时间没在他皮肤上留下印记,经历也没在他皮肤上刻下痕迹。
  他在位子上坐直起来,理了理身上穿着的那件灰色粗呢上装。一阵抽筋般的疼痛在他脸上一闪而过,像是他的身体在提醒他:一个晚上本该平躺着睡觉,可睡的地方却是一只坐椅略微向后倾斜几度的汽车坐位。
  这个男人环顾四周,看了看车上其他乘客的头。他发现大部分的乘客还在睡觉,或者在闭目养神,只有小部分的乘客神色木然地盯着前坐的后背看,或者以视而不见的目光朝车窗外看。
  汽车轮子在州际高速公路上滚动,坐在车上的乘客只觉得周围世界仅存下两样东西了:一是一刻不停的车轮转动声,另一个是车辆没完没了的震动和摇晃。此外,封闭式的车厢里还飘溢着大小便排泄物的污秽味,使空气变得十分混浊。这位男子转身看了一眼车身的后座部分,瞥见一只关着的小隔间。他发现,小隔间里的一只便桶已用完了它的储备冲洗水。
  这个男人重新在坐位上坐好,然后侧身朝窗外眺望。车子经过之处,只见迷雾袅袅向上升起。偶尔雾气消失的地方,他可以瞥见农村的一些景致。整个旷野看上去像是埋葬所有战士之后的荒凉战场。
  收割已经完毕,晒干的田野里仍可看到一些玉米秸秆竖在那里。不过,仅从零零落落的玉米秸秆来看,不难推测,今年的收成情况不妙。间或离公路不远的地方,可以看到一座样子令人沮丧的农舍和一些破落不堪的附属建筑物。锈迹斑斑的器械和破旧汽车的残骸乱七八糟地丢放在谷仓旁的场地上或者田野的角落处。一些牲畜——骨瘦如柴的牛和马、满脸愁苦的绵羊,以及充满希望的山羊——试图在干枯的草地上寻找食物,或者用嘴舔舔干涸池塘底下的泥土。
  朝着窗外看的这个男人看上去神色痛苦,好像他在注视的不是一晃而过的景色,而是景色背后的一幅恐怖景象。即使是当雾气团团围住车子的时候,他明知什么都看不清,还是注视着窗外。最后,好像已看够似的,他终于把头扭过来,开始在口袋里寻找起什么东西。
  摸遍了全身,他终于在夹克衫里面的口袋找到了一只车票封套。他朝封套瞧了一眼,发现上面用铅笔简练地写了一行行字迹清晰的字。
  “你的名字叫比尔·约翰逊。”他开始读起来,“你刚救了一位女士的命,她将在拯救人类免遭人口过剩灾难上起着最重要的作用。但对此事,你记不住。你也许会在报纸上看到有关她的成就报道,但你不会发现任何提及你在这件事中所起作用的消息。
  “之所以如此,有几种可能的解释,其中包括也许我在说谎,也许我自已被人骗了,也许我神经不正常了。但一个不容置疑的解释是,我告诉了你下列事实真相,而且你必须据此行动:你出生于未来,但未来的希望已消失殆尽;你受未来之托,来到我们这个世界的时空,为的是改变创造未来的事态发展。
  “我说的是真的吗?你唯一的证据是你预见事态结果的能力。你的这种能力显然是独一无二的。它给你一种幻象:不是想像将来会是什么样子,因为将来是可以改变的,而是预示如果事态顺其自然发展的话,如果没有人采取行动的话,如果你不对事态发展进行干预的话,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不过,每次你介入干预,不管它的方式和程度多么微妙,你都将改变未来,使它与你来自的那个未来不一样。你存在于这个时刻,又存在于这个时刻之外,同时又存在于未来。所以,每次变化使你无法记住。”
  “我是昨晚写下这些东西的,把我所知道的东西告诉你,就如同我自己是今天早晨看了一只纸箱封口上的留言条才了解了自己一样。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俩人实际上是一个人。这样的事情我们已经做过多次了。”
  这个现在有了比尔·约翰逊名字的男人低头注视了一下那只车票封套,好像是要否认它的存在似的,然后,一阵厌恶之感涌上心头,他把封套撕成碎片,扔进车厢地板上的一堆废弃物之中。他接着转过身向窗外望去,只见雾气瞬时间消失了。
  车子沿着高速公路行进途中,经过了一条宽阔的河流,里面泛着泥浆色的河水,好像一千个农场的泥土被冲灌进了这条河流。由于这个原因,河面上浮着一层灰绿色,但河面上和河底下都没有任何移动的东西。这一带已看不到农村的景色,进入眼帘的是一排排简陋的小木屋,它们像伞菌一样,沿着河边的一片平坦之地站立在那里。脸色悲伤的小孩子们,身穿破旧的衣服,挺着肚子,站在简陋木屋周围。他们睁大着眼睛,看着公路上行驶的汽车,心里弄不明白车子来自哪里,又开往什么地方。生活在世界的这一角落,看汽车成了孩子们的一大乐趣。
  车子再往前面行驶,简陋木屋逐渐不见了,视野中出现的是一幢幢固定的住宅。这些住宅曾经是像模像样的建筑,但时过境迁,这些年久失修的房子外观已破旧不堪,不再风光。房子的墙壁看上去像是没油漆过似的,因为原先的油漆已剥落得精精光光;房子四周的土地一片光秃,到处堆放着被扔掉了的废旧杂物,如旧箱子和过期的报纸。沿河岸一带,一些工厂搭建了混凝土和金属薄板组成的栅栏,并通过许多粗大的管道,把臭气熏天的工业污水排入流水滞缓的河中。
  约翰逊望着这一切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这条河开始燃烧起来。火焰吞卷着河面,像是红绿妖精在河面上跳舞一般。这像是一种迹象,被逐出天堂的天使不知从哪里突然下降,要统治这一地区。吞卷河面的火焰从远处观望,煞是壮观,但当汽车沿着高速公路驶近这条河时,约翰逊却看到了另一幅情景:油味十足的浓烟升上空中,穿入头顶之上的云雾之中。约翰逊想看个清楚,可是一阵浓雾扑面而来,使他眼前模糊得什么也看不见。
  约翰逊闭上双眼,把头斜靠在坐椅上,好像要尽力把刚才看到的东西都忘却似的。但是,他感到车速放慢了,于是又睁开了眼睛。这时,车子停了下来,与乘客们相伴很长时间的车辆运转声和车厢震动声也突然之间一下子消失了。人们开始活跃起来,发出阵阵的恼怒声音,要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们到了吗?”一位年长妇女问道。
  “停车吃早饭,25分钟。”汽车司机语气生硬地对大家说。
  “这时间洗手、上厕所什么的都不够,”坐在约翰逊身后的一位男乘客抱怨说,“更别说赶走这车上的那股臭味,以便让大家有个好胃口来吃早饭。”
  “25分钟。”汽车司机又重复了一遍。说完,他打开车门,一股恶臭从外面涌入车内。这股臭味不是弥漫于空中的雾气,而是工业废气形成的烟雾,既有看得见的烟尘,又有看不见的其他刺激眼鼻的物质。
  “反正我不饿。”约翰逊身后的那位男士说。
  但约翰逊移动了一下身体,从坐位上站了起来。他沿着车厢通道往外走,可走了没几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又转身走回到自己的坐位处,从头顶上的行李架上取下了一只手提箱。
  “我们就在这里停一会儿,先生,”司机见约翰逊提着手提箱往外走就提高嗓门喊了一声。
  正在燃烧的河边,有一条与高速公路平行的辅助道路,那里有一间路边小餐馆。约翰逊下车后朝那小餐馆看了看,发现它与车子一路上经过时看到的简陋木屋和破损房子一样年久失修,破落不堪。小餐馆的前门上面有一个“吃”的标牌,而它那满是蝇屎斑迹的窗户里,放着一块霓虹灯不再闪亮的招牌,上面写着“美食”。不管这间餐馆里以前曾提供过什么样的“美食”,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现在它里面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一堆废墟。
  在公共汽车停下的地方,是一个混凝土建成的汽车站台,它的两边各放着一排加油泵。这个站台很陈旧,整个建筑到处都是裂缝。站台边上有一间小房子,里面坐着一个睡眼惺松的工作人员;他的房间边上,还有两间洗手间,外面分别挂着“男士”、“女士”的标牌。“我想,我也许该把男厕所打扫一下,”约翰逊说,“也许甚至把它改造一下。”
  “35个人要用这个厕所呢。”公共汽车司机大声向他吼叫一声。
  “我马上就好。”约翰逊回答说,然后从司机身边擦过,径直朝门上标有“男士”的洗手间走去。但有趣的是,他没有拐进男厕所,而是一个劲地走,直到走到河岸边。在这里,他发现杂草树丛中有一条小径。在他的左边,熊熊烈火仍在河面上燃烧;在他的右边,是一片看不见尽头的矮树丛林。
  那天中午的时候,他来到了河边的一个垃圾场。他环顾四周,发现每个方向都可以看到这座城市。他现在心里明白,自己处在城市的包围之中。远处的摩天高楼仍依稀可见,但河对面的建筑物,以及他从这边河岸上可看见的大楼看上去比远处的摩天高楼更高大、更坚固。他现在站在那里的垃圾场地处河岸较宽的一带,或者是河岸被掘宽的地方。载着垃圾的大卡车开到这里后,把车停在路边,然后把一车车垃圾倾倒下来,扬起阵阵灰尘。客货两用车和小轿车也到这里来,把那些不该扔放在这里的塑料垃圾袋一古脑儿地倾倒在这个垃圾场。约翰逊觉得这里散发着一股腐烂、潮湿、发霉的臭气,不同于工业废水和汽车废气的味道。事实上,垃圾场的臭味无孔不入地弥漫于四周,身临其境者在它的“熏陶”下会以为世界本来就散发着这股气味,以至于搞不清世界上应该有新鲜空气和恶臭空气之分。
  约翰逊放下他的手提箱,用手摩擦了一下他的肘部。他刚要在手提箱上坐下时,身后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
  “欢迎你来到地狱!”一个男人轻松地说。
  约翰逊转过身,看见身后站着一个矮个子男人,穿着一套破旧得已难以辨认出其原样的灰色衣服,破损的白衬衫领口上没有系领带。他的这身套装向下低垂,破破烂烂,没有线条和样子可言。他头发花白,手上拿着一只购物袋,脸上的胡子也已有好几天没刮了。唯一给人留下好印象的是,他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碧绿眼睛,让人觉得他是个矮小机灵的人。
  “谢谢。”约翰逊回答说,并对他笑了笑。
  “你是放弃希望呢,”那个矮个子男人问他,“还是仅仅来过贫民生活?”
  “我不清楚。”约翰逊说。
  “在这个地方,稍许有些犹豫不决不会使任何人受到伤害,”那个人说,“不过,大多数到这里来的人不带手提箱,”他继续说下去,“一些人带着帆布背包或者铺盖到这里来,但没手提箱。能告诉我,你手提箱里都放着些什么吗?是打算与我分享里面的东西呢,还是准备把它藏起来?”
  “我不知道,”约翰逊说,“我是说,我不知道手提箱里到底放了些什么东西。”他在手提箱旁蹲下身子,一下子把它打开了。“我将高兴地与他人分享。”
  矮小个子男人奇怪地朝约翰逊看了一眼。“你这家伙很奇特,”他说,“比大多数人都奇特。”说完,他注意起约翰逊手提箱里面的一件件东西:几件衬衫、几双袜子和几条内裤所有这些东西穿穿还可以,但都相当破旧了。“谢谢,”他对约翰逊说,“不过,我还是穿自己身上的衣服好,它们更合身。尽管这里的人比外面世界的人更诚实,他们中的一些人还是有可能要偷你这些东西的,所以,最好当心一点你的东西。”
  约翰逊关上箱子,把它平放在地上。接着,他把口袋里的东西尽数掏出,全部放在手提箱上:数枚硬币、一把小梳子、一张去堪萨斯城的车票和一只皮夹子。皮夹子里有五张纸币:两张两元的、两张五元的和一张十元的。此外,他还有两张上面写着他的名字的塑料卡,一张是社会保险卡,另一张是威世信用卡。
  “你要的话,请随便拿。”约翰逊指了指手提箱上面堆着的东西对那小个子男人说,好像他根本不知道财产所有权是怎么回事。
  小个子男人斜过身子,轻轻地从那堆东西中抽出了一张一元的纸币。“一张就够了,更多一点的话,会使我搞错方向的,”他高兴地说,“我过后会要其他东西的,所以,你最好把所有其他的东西都放到不容易被人看见的地方,尤其是那个。”他用脚趾头指了指那张信用卡,“这个东西弄不好会使一个人受到很大的损失。”
  约翰逊把这些东西收拾起来之后,小个子男人说:“刚才我们看了看你手提箱和口袋里的东西,也许我们现在该互相介绍一下了。我叫小谢尔凡斯特·哈丁·范恩斯,但这里的人都称我‘公爵’。”
  “比尔·约翰逊。”约翰逊自我介绍说。
  随后,俩人正式地握了握手。
  “你以前做什么的?”约翰逊环顾了一下垃圾场后问小个子男人。
  公爵举起一只白白的小手。“在这个地方,你拿走许多东西都不要紧,但有一个问题这里的人都不问,那就是你以前做什么的,或者你为什么在这里。所有来这里的人都是有原因的,有的感到内疚,有的感到痛苦,也有在这里寻找东西的人被认为是反对社会的人。”
  约翰逊听了后什么话也没说。
  “说给你听这些之后,”公爵兴高采烈地继续说,“我必须马上加一句话,‘你看上去有点迷惑的样子。你有什么事情要帮忙吗?’”
  约翰逊做了一个深呼吸,像是要准备说话的样子,但过后又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如果你需要……”公爵轻松自如地说了半句话,“现在,你也许想吃点东西吧。”说着,他在自己的购物袋里翻来翻去地找东西,终于从里面找到两只苹果。“这两只苹果上有一二处碰伤的斑痕,”他对约翰逊说,“不过,要是你讲究的话,你可以绕开斑痕吃。”
  约翰逊拿起他的手提箱,俩人朝着约翰逊原先要去的方向,一步一步地向城市走去。他们边走边大口咬着苹果吃,约翰逊指着河面上的火焰问小个子公爵:“这火烧了有多长时间了?”
  “断断续续已烧了10年了。它往往是烧几小时后自己熄灭,但后来,污染物质重新聚集起来,于是又会燃烧几小时。好像没人对此关心,只是现在看上去,河面上的火燃烧得更频繁了。”
  “没人想办法对此做些什么吗?”
  小个子男人耸耸肩膀:“解决污染问题比许多其他事情都重要。哦,曾经有消防艇开到这里来,试图用化学物质把火熄灭,或者其他诸如此类的办法,但这样做似乎比任其燃烧还要糟糕。怎么,它使你感到烦恼吗?”
  “我看着火,像是看到整个世界在这种浪费、毁坏中慢慢走向死亡。”约翰逊面无表情地说道,好像他与这个世界相距一百万公里之遥似的。
  “世界上还有许多其他事情与这一样糟糕,”公爵说,“不过,我可以理解,对一个关注未来、对未来寄予希望的人来说,这种局面是会使他感到沮丧的。你有什么锦绣前程吗?”
  “我不知道。”约翰逊说。
  “好多事情你都不知道,”公爵说,并向他斜看了一眼,“不过,那是你的事情。跟我来,我要把你介绍给这里的一些朋友。”
  他们坐在离河边不远的地方,背靠着一堵陡峭的河岸。由于河面上经常有火,这堵河岸已被熏得又黑又硬。站在那里,人们仍然可以闻到以前的大火在河岸边留下的余味。公爵说的朋友们此刻已在这个河岸处煮好了晚饭,而他们用来煮饭的火与河面上燃烧的火似乎没明显区别。事实上,煮饭的火离河岸只有5米,与河很近。火堆上方支着一只临时性的金属架子,上面悬挂着一只烧得乌黑的大锅,有人告诉约翰逊说,这只大锅是几个月前从垃圾堆中翻捡到的。告诉他的人是一个名叫史密特的男人,高大、精瘦,年龄无法确定,有人说,史密特是拾荒者中最幸运的一个。坐在这里的拾荒者们用旧罐头盒作盛器,或者把其他不同的金属器敲打成碟子和杯子的形状作盛器,约翰逊可以看出,这些人刚用他们的盛器吃了饭,但在那只大锅里,还剩下一些他们的晚餐食物——一种用蔬菜、鱼和肉放在一起炖的大杂烩。
  对这顿晚餐,几乎每个坐在这个陡峭的河岸边的人都贡献了一份东西,只有约翰逊是个例外。有的拿出了一些土豆,有的拿来了两个萝卜和芜菁,也有的提供一棵大葱和一瓣大蒜。此外,其他人还弄来了一块肉、一听罐头盒已被压坏了的西红柿、一些盐和胡椒粉,以及其他各种调料。他们对肉是什么地方弄来的,以及它的新鲜程度,一概不闻不问;他们开启罐头食品的工具是一把猎刀;他们的调料品来自一家贮藏商店。
  “这饭好吃!”约翰逊用一片变味的法式面包刮干净他碟子里的剩菜,满意地评论道。
  “在露天吃饭味道都好,其他事情也一样。”公爵附和着说。
  约翰逊在吃饭之前已与这批逃避社会现实的人中的一部分见了面。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是中年或中年以上的男子,只有一二个年轻人,年轻人在这里,是因为他们看不到社会能给他们带来光明的前程;中年人在这里,是因为他们已经对未来不抱任何幻想,一切希冀都已统统放弃。但不管是对年轻人来说,还是对中年人来说,未来仅仅是眼前几分钟里的事情,而不是以年份来计算的。不过,这些逃避社会现实的人,对眼前几分钟相当重视,总是设法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从事一些“有价值”的活动。
  他们中的许多人,在大卡车倒下的垃圾堆中寻找一些仍可以使用的东西。找到这些东西之后,他们尽力把它们擦洗干净,然后卖给二手货商店,换取一些小钱。也有些东西,他们捡到后修理一下自己用。他们的修理技术相当高明,常叫人惊诧不已。有一个长相粗鲁的老人,从垃圾堆里捡到东西后,会花上几天的工夫,把它们雕刻成奇特的艺术品。他然后把这些艺术作品放在河岸边,直到顽皮、淘气的男孩,或者水位上涨的河流把它们毁坏为止。他只管自己乐此不疲地进行这些艺术创作,对它们是否遭到毁坏似乎并不在意。他对团体性质的“大锅饭”贡献很少,甚至一点也没有,但大家仍让他一起吃饭。
  他们中的有些人到附近超市和饭店的垃圾桶里寻找可食之物。这些食物往往是由于时间存放过长或者损坏过于严重以致难以出售才被扔掉的。捡到这些食物的人,会像圣诞老人那样,高高兴兴地背着满袋食品回到垃圾场。女拾荒者在这方面做得很在行。她们年岁大多比较大,浑身关节浮肿,走起路来因为关节炎而四肢疼痛,但除此之外,似乎都很健康。
  除了在药品和烟草上花钱之外,这些拾荒者都不在任何其他方面花钱。当食品短缺时,他们只好勉强地到施食处和其他慈善机构去填饱一下肚子。
  他们中的其他一些人现在已经分头到垃圾场的另一些地方去了。据公爵向约翰逊解释,事实上,那些人去的地方在垃圾场的另一边,因为公爵他们现在坐着的这一边已经堆满了垃圾,场地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脏物。将来某个时候,考古学家也许可以在满山垃圾的下面挖掘到一些宝藏。
  河面上的火这时已经停止燃烧,然而约翰逊仍在盯着这条河看,好像它提供了他正在寻找的一个答案。
  “这就是你在寻找的东西吗?”公爵问。
  约翰逊挪动了一下身体说:“不是的,不过,也许它比我想像中要好一点。”
  “世界上有比这更糟糕的东西,那是确定无疑的。”远处的火光在约翰逊的脸上泛映出一片红润。他看上去好像在思考,世界上还有哪一个地方比这里更糟糕。
  “你们这里的人冬天做什么?”
  “一些人像候鸟一样,冬天去南方;一些人想办法在破旧的老房子里找一个地方蛰居;还有更多的人仍在这里逗留。冬天时,这里的住处坏了,大家都不再修理,也不搭建新的,因为这年头折旧翻新都很花钱。这里也有个别人冬天就用箱子搭成个简陋小屋,硬挺过来,一些人由于受寒受冻而丢了性命。但这里对死并不感到新奇,原先的人死了,还会有新的拾荒者来,何况,每个人迟早都会死去。”
  “没有人到这里来看看帮忙什么的?”
  “有时,社会工作者会来这里兜一下;有时,慈善工作者会想起我们这些被遗忘的人,并设法把我们救出苦难;还有的时候,教会组织会派人来这里,想办法拯救我们的灵魂。但更多的情况下,警察会来这里。他们用棍棒打我们的头,试图赶走我们。但不管他们怎样做,我们总是回到这里,因为它就是我们的家。这里也是你的家吗?”
  “我真希望它是的。”约翰逊回答说。
  “我们这里总有你呆的地方。如果你不过分讲究的话,你可以靠社会扔掉的东西过日子。”
  “我能够理解这一点,”约翰逊说,“而且,呆在这里很有吸引力。不过,我认为自己有点不对头。”
  “这里所有的人都有点不对头,至少在我们以外的世界看来是这么一回事,我们都放弃了在那个世界生活的希望,而这给人感觉不错。”
  “不,我是说,照这里的人看待事物的方法,我有点不对头。”约翰逊没法解释清楚。然后,像是要改变话题似的,问公爵道:“你能朝那个世界望一下,看看那里的事情将会怎么样吗?”
  “假如我不想往那里看的话,我就看不见那里的事态发展情况,”公爵说,“可我偏偏不想往那里看,这也是我在这里的原因。我早已没心思来担心事情将会怎么样了:孩子怎么啦,婚姻怎么啦,事业怎么啦,股票市场怎么啦,经济怎么啦,国家怎么啦,世界怎么啦……一旦开始担心起什么事情,就没有停止下来的地方,除非你彻底不去想它们。”
  “这我能够理解,”约翰逊回答说,“也许,就我不一样。”
  “你真的能看到将来事情的发展?”
  约翰逊把他的右手放在他的双眼前面:“我望着那边,看到了一个连气都透不过来的世界:人们感到窒息,喘着大气寻找空气,而每做一次呼吸,他们的肺都被烧得越来越焦。此外,那里的食物有毒,那里的水被污染,整个世界在燃烧着,没有任何解决的办法。”
  “你确确实实看见了这些,不是在想像吧?”
  “我真的看见了,”约翰逊告诉公爵,“而且,我内心里有一种急切的使命感,想为那个世界做些什么。”
  “你真的有毛病,朋友,”公爵对约翰逊说,“你听我给你慢慢说:在过去的岁月里,我曾做过医生,但我从来医不好自己的病。不过,我有一些相识的朋友,他们仍在行医,其中一个是欠我一些友情的精神科医生。明天早上,假如你能借给我25美分的话,我会打个电话给他,看看他是否可以帮帮你。”
  他俩就这么在那儿坐了一会儿,好像在思考刚才谈话的内容。这时,夜色变得越来越黑,油污的河水则不停地把污渍泼溅到河岸边上。突然,在远处的垃圾堆上,出现了一团蓝火,然后,它像要把垃圾变成宝藏的小精灵一样,从一个地方跳到另一个地方去了。
  “那是什么?”约翰逊问,“是不是这条河又开始燃烧起来了?”
  “不,那是垃圾堆引起的火,一种鬼火,有人称此为圣·爱尔默火。以前,人们曾经在草木腐烂的沼泽地常看见这种鬼火;现在,在这个垃圾场,当垃圾、报纸和其他蔬菜食品发生化学反应,转化成今天所说的沼气时,我们也能常常看见这种鬼火。”
  “什么叫沼气?”
  “就是甲烷,它的化学符号是CH4。如果在矿里形成的话,它被称做沼气。它是天然气里面的主要成分。有些地方,人们正在旧垃圾堆场挖气井,以获取可利用的甲烷。”
  “鬼火。”约翰逊若有所思地重复了这个词。
  “它还指一种难以捉摸、容易让人上当的东西。根据传说,过去的人们曾紧追过它,在沼泽地一带奔跑,直到陷入泥浆淹死为止。”
  “是的。”约翰逊说,好像他同意公爵的说法。鬼火是很容易使人上当受骗的。“你认为你的那个朋友肯帮我忙吗?”
  “嗯,在这年头,我对‘帮忙’已失去信念。问题是你有没有信念。你有吗?”
  公爵的朋友是一位女性,一位长得十分迷人的女性。她的年龄在25~29岁之间,一头黑头发中有几缕过早出现的灰白色头发。她的眉毛弯曲、又黑又粗;她的眼睛呈咖啡色,深陷在眼窝里;她的脸颊和嘴唇上涂抹着鲜艳的化妆品。如果她头上系上一根扎染印花大手帕的话,坐在吉卜赛人的大篷车里,人们一定会把她当做吉卜赛姑娘。她的办公室全是她一个人的天下。墙壁四周挂的全是她的相片,所以,病人到她这里来看病时,与其说是进入她的诊所,还不如说是进入她的个人天地。
  她的名字叫罗杰洛。她说话时,喜欢使用意思深奥、语义双关、容易引起人们联想的句子,同时,她又常常做些意味深长、叫病人左猜右想的停顿。所以,病人听她说话时,必须根据自己的领悟能力,快速地填补她说话之间的空白。“范恩斯医生是个了不起的人,”她用她那吉卜赛人的声音说,“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他年龄并不大,这你知道吗?他最多五十八九岁,他喜欢让别人以为他是个年岁很大的人,主要是因为这个世界对老人不再有什么期望了。事实上,社会对老人们一点也不关心。但就我而言,他比我所有相识的人都好。”
  “他以前是一个个人影响力很大的人。他不仅仅是一个医生。他当然可以替人看病,但更重要的是,他塑造了人们的生活,决定了他们的人生方向。此外,他还帮助确立了政府和工业的发展方向,帮助决定了这个城市的发展方向。我们这幢综合楼之建成,与他所起的作用是分不开的。他努力工作,以便使生活更加美好。他还总是帮助别人。我在这里工作就是靠他的帮助。我父母在一次事故中去世后,我被一个贫苦人家收养。他们有一次带我到范恩斯医生那里看病,他注意到我心中的怒恨,于是决定让我上学、接受技术培训。因此,他是个懂得怎样把那种愤怒转化成帮助他人的动力的人。他一生中有不少悲惨不幸的事。他之所以成为今天这个样子,那完全是他个人决定的结果,而且只能让他自己说才最合适。要是我准备帮助你的话,你应该明白,为了他,我什么事情都可以做。随便什么事情。”
  “我们曾经是情人。你能想像到这一点吗?一个是矮小、头发花白的男人,另一个是年轻、强壮、激情狂热的女人?啊,你不知道他这个人。事实上,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他,即使我也不真正完全了解他。还有,没有人知道,男人与女人相处时,男人是什么样子的。但不管怎么讲,我是最了解他的人了。所以,我会帮你忙的。范恩斯医生让我帮助你——他为什么要我帮你,我不清楚,也不想知道。我们之间今天的事不谈钱。”
  “如果这样的谈话持续时间过长的话,你会爱上我的。那是很自然的事。也许,我们会成为情人,但这不应该让你感到紧张和不安。这些事情必须在正式交谈之前就说清楚。正如我必须学着了解你一样,你也应该了解我。好吧,告诉我你的麻烦。”
  面对眼前这样一个善于倾听他人心思的人,约翰逊似乎从她的那张脸上就得到了极大的信任感,于是便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心中的烦恼讲给她听。她的办公室是在一幢地处市中心的高楼里,从里往外看,都市风景可以尽收眼底。他们俩人就在这里投机地谈开了。她坐在一张放有垫子的椅子上,前面是一张发出黑色亮光的书桌。除了一本印有平行线的黄色拍纸簿和一技金色蘸水钢笔以外,书桌上没有其他什么东西了。约翰逊坐在书桌边的一张包皮扶手椅上,用低沉但清晰的声音向她叙述自己现在所能记住的经历:在前一天早晨,他坐在一辆公共汽车上醒了过来,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只是双眼盯着车窗外荒凉的乡野看,直到后来找到了一张留条。
  “你随身带着那张纸条吗?”她问约翰逊。
  “我把它撕碎后给扔了。”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那纸条好像一下子让我觉得受不了。”
  “从哪一点说它让你受不了?”
  “我不能相信它似乎想要告诉我的东西。”
  “告诉你些什么东西呢?”
  “说我来自于未来;说我卷入到现在的问题,把它们解决处理好,以便使未来更加美好;说我任何时候把事情改变之后,就忘了自己是谁;还说正因为我一直忘记自己是谁,所以,我总是为自己留言;最后说,这样的事情已经在过去发生好多次了。”
  “假如你看看周围的世界,你看不到如你描述的那种人存在这个世界上的证据。”
  “是的,这很荒唐。”
  “但从另外一面来说,”她说,“这个世界确实情况不妙。像你说的那种人真的来到这个世界的话,那可真是个天赐之物了。”
  “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认为他能够在这个世界上存在。”
  “是的,”她说,“这也是问题的难解之处。不过,一个人观望一下这个世界的话,很可能感到有必要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事情。这一点很可以理解。”
  “是的。”
  “而且,还可能感到自己某种程度上是被挑选出来,承担这一重要使命的。”
  “你是在说,我的这种幻觉是很自然的想法。”
  “没有任何幻觉是自然的想法,它们只有在不能认识和不能对付现实世界后才可能产生。有的时候,当形势糟糕,且没有解决问题的办法时,幻觉是一种能够理解的反应。有幻觉系统的人常常心情高兴。而且,只要他们的幻觉与社会现实不发生冲突,他们还能在社会中正常地生活和工作。你感到烦恼,因为你的信仰系统与你认为的现实世界发生了冲突。”
  “我认为的现实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现实有各种各样的形态。假如说只有一种现实形态的话,没有一个人可以确信,人们会同意它到底是哪一种。但目前为止,我们尚无法确定你有幻觉问题。”
  “那它可能还会是什么呢?”
  “这正是我们医治它之前必须确定的东西。但我想,你一定有一些证据来支持那张留言条告诉你的东西,不然的话,你就不会理睬它了。”
  “我有——幻象,”约翰逊无可奈何地摊开他的手掌,对她说,“这实际上也是那张留言条说的东西,而它读上去似乎证实了我的自我感觉。”
  “你的幻象是什么样的?”
  “我在看一样东西或人的时候,往往能瞥见它的另一种情景,只是它更暗淡一些、更模糊一些。好像它就是未来,或者未来的样子就是那样,除非有人出来做些事来改变它。看见这种情形后,使人感到很迷惘。刚出现时,它让你感到目眩,很像你在看电影看到一半时,银幕上短暂地出现一个同一镜头但从不同角度拍摄出来的场景,叫人眼睛一下子发花。只是过了一会儿,你的眼睛才适应它——或者说,至少我后来适应它了。从实际情况考虑,人们对这种幻象不予理会,但这种幻象试图要告诉你的信息,让你感到心神不安、烦恼不止。”
  “你的幻象在向你暗示些什么呢?”
  “起初,我以为每个人都看到那样的幻象,但我问了许多人,没有一个承认看到过。”
  “你认为他们在说谎吗?”
  约翰逊慢慢地摇了摇头。“我希望他们没在说谎。你是否看见过这类幻象?”
  “对不起,我不曾看到过,你现在眼睛里看见幻象吗?”约翰逊点点头,“你看见什么了?”
  约翰逊把他的眼睛从她的身上移开,并站起身来。他走到窗前,低头注视大楼下面的大街。昨天的大雾已经消失,但天空仍曚曚昽昽,而且夹带着一股黄色成分。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像一只只色彩鲜艳的甲壳虫在公路上移动;它们的车尾处,废气不停地排放出来,使污染的总体程度不断严重、恶化。
  “工业烟雾变得越来越浓,”约翰逊用单调的语气说,“汽车越来越少,像恐龙一样不断死去,直到消失。废料和垃圾堆满街头,没人把它们从街上清除掉。孩子和老人们死于街头。他们倒下去了,急切地喘着大气,最后停止了呼吸。人们遭到了抢劫、强奸和谋杀。瘟疫爆发蔓延,人们开始四处逃离,但即使逃避到乡村,情形也只是稍许好一点点。最终,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不动了。”
  罗杰洛医生听了约翰逊讲述他眼中看到的幻象情景后沉默不语了几分钟。“你想不再看到这些幻象情景,是吗?你想从强迫自己为这些可怕的情形做些什么的心境中解脱出来,是吗?”
  约翰逊转过身来对她说:“喔,是的,很想。”
  罗杰洛医生的办公大楼是围着一个广场的一群建筑物中的一幢。这群建筑物包括一座戏院、一个会议中心、一家旅馆和数家商店。所有这些建筑物由一个地下停车场为工作人员和来来往往的人提供车辆停泊处。建筑群的中央是一个喷水池,一根根水柱喷向高空,煞是好看。有的时候,当风力较大时,从喷水池里喷出的水,会零零落落地飘洒到旁边的坐椅上或者那些路经池旁的路人身上。
  这个广场很干净。身穿制服的勤杂工在坐椅和石头垃圾桶之间穿来穿去,手上拿着扫帚、橡皮管、上光布和塑料袋。广场像是沙漠中的绿洲,给人一种愉悦、舒畅的感觉,但即便如此,由于大街上的团团废气从这里穿过,再加上从经常燃烧的那条河方向飘过来的烟和雾,广场上空的空气很不尽如人意,污浊的空气弥漫空中。
  约翰逊在办公大楼入口处的外面停了下来,好像是在适应一下从空调世界进入现实世界的差别。空调世界是一个想像的世界,他已经把它置之脑后;现实世界是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世界,他正在朝它一步步迈进。约翰逊现在看上去很整洁。在他来这里之前,范恩斯医生,即那个称为公爵的人,告诉了他怎样用公共厕所,以便让他在公众眼里不丢人现眼。范恩斯对约翰逊不需要刮胡子修面羡慕不已。“罗杰洛不会对此介意,”公爵对约翰逊说,“但那些穿制服的广场工作人员,如电梯工人和接待员,也许会找你麻烦。所以,千万注意那些穿制服的人,因为他们总以为手中的权力很大。”
  约翰逊正要穿越广场,朝垃圾场边的那条河方向走去的时候,一个女性的声音穿过建筑物的混凝土和石头的屏障,清脆响亮地传到了约翰逊的耳边。“比尔,”这个声音叫喊道,“约翰逊!”
  约翰逊转过身,看见一位女士从会议大楼那边急匆匆地穿过广场,朝他奔来。这是个漂亮美丽的金发女郎,身穿一套灰色的夏装,一眼看上去就知道她是个沉着、冷静的女人。她的一只手臂下夹着文件夹子,另一只手臂上挂着一只灰色皮包。她长着一双灰色的眼睛,走近约翰逊后,双眼仔细地打量起他来。
  “比尔,”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远看见你时,我就知道是你,只是我不能确信。”
  约翰逊彬彬有礼地看了看她,但没办法认出她来。“我们互相认识吗?”他问。
  几乎在这同时,她也问道:“你认不出我了,是吗?”
  听了约翰逊说的那句话后,她带着一丝尴尬之情大声笑了起来,过后马上停住,再朝约翰逊看了看。“你没有变,”她说,“也许,变得比以前悲伤了一些。”
  “对不起,”约翰逊抱歉地对她说,“我本该知道你是谁,但我似乎把好多东西都忘了。这是我的神经问题,因此,我正在寻求治疗。”
  她把一只手放在他夹克衫的袖口上。“唉,比尔,”她说,“你曾经告诉我,说你会忘记我,而我当时不相信。我没办法相信你说的话。我们之间的关系一度很密切。我还留给你一台盒式录音机和一盒磁带,磁带上录了我的一段留言。你记起来了吗?当然,你记不得了。”
  “你看,我又在喋喋不休地讲个没完,我知道这一点。一般情况下,我可不是这样的。我并不是有意装着心神不安,茫然不知所措,但我确实从未想到过会再次看见你。上次我们一起做了那事之后,我感到自己受了伤害,先是愤恨,继而悲伤,而你现在竟然认不出我来了。这一切对我来说实在叫人受不了。”
  “我理解。”他说。
  “对你来说,这肯定要更糟糕。”她同情地说道。这时,人们开始在他们附近停住脚步,怀着好奇的心情,注视这两个非同寻常的人。“噢,不,并不是更糟糕,只是不同而已。”她用牙齿紧紧地咬住下嘴唇,好像是要用这种方法,不让话从自己嘴里蹦出来似的,“你不知道,我好多次以为看见了你,于是就对着一个男人叫、跟在一个男人后面跑,直到打了照面才发现自己搞错了,人家都是陌生人。假如我们俩人一起呆上几分钟的话——不过,现在也没什么用处了。我的心绪太烦乱了,我……”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要振作一下精神,平静地与约翰逊交谈交谈。“你是比尔·约翰逊,是吗?”
  “是的。”
  “我接受你不认识我这个事实。我的名字叫弗朗西丝·米勒,是美联社的总编辑。我在这里参加一个会议。会议的主题包括什么?对了,包括污染问题。现在,我住在希尔顿宾馆。想起希尔顿宾馆了吗?在纽约的那个希尔顿宾馆?……不,你当然记不起来了。好了,我得去休息了。不过,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今晚我一个人的时候,你得来看我。尽管你记不起来了,但为了纪念我俩一起做过的事情,你要来看我。”
  “我会想办法来的。”他说。
  “啊,上帝!”她失望地说,并转过身来不再看约翰逊,“我知道你会想办法来的。但这样一句话就够了吗?”说完,她几乎是跑着朝宾馆的入口处走去。
  约翰逊和公爵俩人又一次背靠河岸坐在一起了,观望着河面上燃烧着的火。有时,彩色的幽灵越过河面,蔓延到岸上;有时,鬼火似乎慢悠悠地荡到河边,但像是它们的魔力到了岸边就不起作用似的,鬼火在岸边犹豫了一阵,然后才蹦跳出来,与幽灵携起“手”来。
  “罗杰洛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公爵说,“有的时候,激情过于火热,也许,激情强烈得叫人难以忍受,但我对女人身上的这种激情不介意。有的人也许会对此介意。”
  “我喜欢她。”约翰逊说。
  “她准备帮助你吗?”
  “她说她打算帮助我。”
  “她是个自信的女人,也许太自信了一点。但问题是,她目前为止还没有必要正视任何失败的事情。不过,假如你要在接受别人帮助的事情上取得成功,你必须有自信心。”
  “我能理解这一点,”约翰逊说,“假如我真的相信自己在幻觉中看到的东西,假如我真的认为自己需要别人的帮助,那么,我必须看上去有自信心,即使自己实际上并非如此。信念是这一切的关键。”
  “确实如此。”
  “那还有污染问题,这是个大问题。”
  “要是你看到它将以怎样的方式而告终,也就是你在幻象中看到的那种结局,那确实是个大问题,”公爵同意约翰逊的看法,“但世界上有些事情你对它们没办法,这样的情况下,你不要去多想它们。实际上,世界上的大多数事情都属这一类。”
  “但假如你能对一些事情做点什么的,那该怎么办?”
  “那将会是一种困难的局面,你说是吗?”公爵说,“但污染不像是属于这类情况的,它是工业化的自然结果。污染刚开始时,规模不大,因而似乎不要紧。人们以为海洋和大气层是‘存放’废料和废气的‘污水池’、‘污气桶’,容量无限。只是后来才发现,‘污水池’和‘污气桶’里的东西不断增加,直至它们再也无法容纳。”
  “难道人们不可以停止他们开始的方式吗?”约翰逊问道,“人们不要死,人们不要把水、空气和食物都用完、耗尽,人们也不要把鸟、鱼和动物都斩尽杀绝。”
  “但只要人们能从这些事情中得到乐趣,或者能从中赢利。那么,他们还会照样子一直做下去。问题在于,从事污染活动可以赚钱,而停止污染行为则要花钱——花好多好多的钱。任何一个人停止污染活动并不解决问题,他只会使自己破产。这就是那个名叫格雷特·哈丁所说的‘平民百姓的悲剧’。”
  “以人们分享一个牧草地为例吧。在牧草地里,每个人原先要放牧多少牲畜就可放牧多少。但假如把太多的牛放到这片牧草地上,牧草地就不能提供足够的草给牲畜吃,这样一来,牧草地遭到毁坏,没有一个人可以在它上面放牧。在牧草地上增加一两头或者三头牲畜不会损坏牧草地本身,但个人的赢利却得到了增加。因此,每个放牧人的理性行为选择就是增加他的放牧牲畜,因为在他看来,他个人这样做对牧草地的影响十分微小,而同时他个人的收益却得到了可观的长进。我们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
  “政府怎么办呢?难道政府不应该想想群体的利益吗?”
  “政府当然应该。60年代和70年代的一段时间里,政府确实为此做了一些事情,情况因而得到了改善。但政府和人民并不是一回事。政府更关注的是各行各业的经济、大公司的效益,和它属下的政府机构。相比之下,主张全社会利益的人,无论在阐述他们的观点上,还是在财力资源上,都难以与特殊利益集团相抗衡。何况,长期以来,人们并不愿意为了将来的好处而暂时推迟现在的享受。要知道,全社会利益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且没有突出的中心;相对而言,赚取利润或者避免损失则是更具体、更明确的目标。”
  “不,”公爵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还大声笑了笑,“我想起著名不可知论者赖尔夫·G·英格索尔对原教旨主义牧师的一次答复。牧师巧妙地问不可知论者,假如他是上帝的话,他将怎样改进这个世界。‘这个嘛,’英格索尔回答说,‘我要让大家身体健康起来,而不是去染上疾病。’因此我在想,我们要等到能够从污染消除方面赢利的时候,才可能解决污染这个问题。”
  他们俩人把目光从河面上的火光,移到那老头儿做的一个雕塑身上。这个雕塑作品是用漂流木和汽车部件等材料拼制而成的。它站立在河边,活像一个上了十字架的机器人。
  他们俩人又一次坐在罗杰洛医生的办公室里。她像个女神,坐在她办公桌做成的圣坛边,主持着这次“神圣”的谈话;他像个女神崇拜者,虔诚地坐在桌边的一张椅子上。
  她手上一边转弄着一只细长的信封开启刀,一边仔细地察看他的脸。她对约翰逊说:“林德纳医生报告了一个病例,在处理一个病人时,他通过先进入病人幻觉,然后再说服病人逻辑有谬误的方法,医治好了那位病人。这个病例后来在医学界不胫而走,广为人知。”
  “但我早已知道自己幻觉的谬误了。”约翰逊说。
  “确实是这样,而且,你仅仅是想要摆脱这些幻觉。假如我就这样告诉你:忘了它们,继续你的生活,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你有轻度的幻觉症,它不会对你有多大的伤害,那你会怎么样?”
  “这一点我能做到,”约翰逊说,“但我怎么对待我的幻象呢?更要紧的是,我怎么处理我的内疚感呢?”
  “你为什么要感到内疚呢?你心里明白,你并不来自未来。”
  “当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约翰逊说。
  “但这仍然是一种可能?”
  “可不是吗?”
  “当然是的。但是,其他各种幻觉的基础也是建立在这种很小很小的可能性上的。问题是,当我们据此行动时,我们就会遇到不少不一致的地方。”
  “我的幻觉不存在不一致的地方。这是不可能的。一个人面临那么多的问题,他能做些什么呢?污染问题无处不存在,一个人能起什么重要的作用?”
  “假如每个人都这样想的话,那么什么也做不成了。”
  “一切与个人无关的谬论对‘平民百姓的悲剧’的理论做了很好的补充,”约翰逊说,“但我听说过一种叫做催化剂的东西,那是一种使化学反应变成可能但自己又不参加反应的物质。当催化剂在场时,反应便能进行;当没有它时,什么也不发生。也许,人们生活中也存在着相类似的情况。也许,许多情况下,只需要一个人来带个头,来推动一下,来产生一定的作用。当然,认为我自己是那种人是很可笑的,但是,知道事情将变得多么糟糕,或者说存在着我知道它们未来结局的可能,便意味着假如我不采取什么行动的话,我肯定会感到内疚。”
  “你知道,你的情形使我想起了什么吗?‘上帝如此厚爱这个世界,所以他献出了他唯一的一个儿子……’”
  “你认为,我有基督救世主的心理情结?”
  “你在为人类的罪恶而忍受痛苦。”她冷淡地回答说。
  “不是有意识的,”约翰逊说,“我并没有把自己看成基督。我只是个深受煎熬的可怜虫,陷入在并非自己造成的心理困境之中。而且,我极想从中解脱出来。”
  “‘啊,上帝,如果这是你的意愿,就让这些东西离开我吧’。”她说。
  “我决没有任何特殊的感觉,”约翰逊说,“除非是我有一种幻象的感觉,但我没什么神圣的感觉。我并不感到自己像是上帝的儿子,或者是人类的儿子。但是,一个人看到这个世界现在这种糟糕的情况,怎么可以不感到内疚不安呢?”
  “一定程度的内疚是心理健康的表现,”罗杰洛医生对约翰逊说,“因为它会防止我们去犯罪。这是社会教我们怎样做好公民的方式,也是我们父母教我们怎样做好人的方式。一个没有内疚感的人是一个丧失人性的人。只有当我们没必要地感到内疚,或者过分地感到内疚时,这时才会发生神经官能症。对那些并非由你造成的糟糕情形,而且又对它们无能为力时,一个人感到内疚的话,那就是没有必要的,或者说是多余的。”
  “谢谢你的解释,”约翰逊说,“只是它还不够。”
  “我不喜欢推荐过激的措施,”罗杰洛医生说,“不过这是一个很特殊的病例。你很焦急,而我又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来投入到这个病例之中。这类病例本该需要更多的时间进行讨论和分析,但我俩都做不到这一点。不过,有报道说,采取电休克或者化学休克等无知觉性手段可以成功地治疗你这种病。”
  “这些方法有效吗?”约翰逊轻声地问。
  “有效的可能性较大。”她说,并仔细地察看了他的脸。约翰逊做了一个深呼吸后说:“我想就照你的建议进行治疗。”
  “你必须在这些纸上签字,授权书,也许还有委托书。”
  “我会签的。”
  “你要理解这一点,治疗之后,你也许不再是原先那个你了。”
  “表现在什么地方呢?”
  “通常情况下,我们不是这样说的,但简单说来,现在这样的你以后将不再存在。”
  “我将是怎样的一种人呢?”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仿佛她现在眼中的他不是病人,而是一个普通人。“你是一个善良、爱思考的人,富有理智,责任性强,又善于倾听别人的意见。你是一个大好人,也许只是过于想做好事而已,这实际上是一种很好的现象。假如世界上多一点像你这样的人,这个世界就会变得更好了。传说查理·卓别林去找一个精神病专家治疗他的心理毛病,但那个精神病医生拒绝为卓别林治疗,因为他担心,治疗好了卓别林的神经官能症后,这位著名演员的艺术潜在创作动力将受到损伤和破坏。你知道吗,如果我帮你治好了你的病,我也许会感到内疚?”
  “如果我是你所描写的那种人的话,”约翰逊慢慢地说,“我也许有能力对付污染问题。假如我真的能就污染问题做些什么的话……”
  “你怎么知道你不能?”
  “它看上去是那么……”他叹了口气,“……难以解决。”
  “还有另一种可能。”她似乎有点犹豫,仿佛不想要给他任何虚假的希望,“在你失去记忆力之前,肯定有知道你的人。此外,肯定还存在着许多记录:社会保险记录、信用卡记录、出生记录、学校成绩记录。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生活,总是在纸上留下我们的踪迹,就如同蜗牛爬行时留下……假如你能够发现一些东西,肯定或者否定你口袋里那张留言条上写的东西……”
  “对啊,”约翰逊说,并抬起了头,“我能做这事,假如我知道的话,那就会有帮助的,可不是吗。”他说着突然站起身来,仿佛他一下子想起了什么事情,“医生,我现在必须走了,去找一个人。你能跟公爵,就是范恩斯医生联系上吗?叫他到你这办公室里来——你午餐的时候有空吗?”
  “是的,但我不知道……”
  “午餐时间离现在还有两小时。如果你找不到他,我会想办法把他找到的——谢谢你的耐心!”
  她抬头朝他看了看,显然感到很惊讶。这个办公室里的谈话,原先是由她主持负责的,但现在,这个控制权完全被夺走了。所以,面对这改变了的局面,她点了点头,表示接受约翰逊独立自主的行动。
  约翰逊回到罗杰洛办公室时,他的身边跟着一位女士。这位女士穿着一套讲究的服装,头发金黄,脸色冷漠,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罗杰洛医生坐在办公桌旁,但她的双眼则注视着墙边的一张长沙发,因为沙发上坐着公爵。公爵今天的模样大不一样。他修了面、梳了头、穿上了一套干净的西装,看上去极像他以前做医生时的那副样子。他带着歉意朝约翰逊做了个鬼脸。“我不能让罗杰洛看见我那流浪乞丐汉的模样。但我注意到,你身边有一位女士……”
  “这是弗朗西丝·米勒,她说她曾经认识我。”
  “这是在搞些什么啊?”米勒大声问道。然后,她转过身对约翰逊说:“昨晚你没来看我。”
  “我想,来看你只会给你带来痛苦。此外,昨晚我全给自己的问题困扰了,所以就无暇顾及到你的问题了。”
  “所以,我走出会议厅时,你就一把抓住我。然后,就这样……把我拉上楼梯。”她继续说道。
  “他需要你。”罗杰洛医生说。
  听到这句话后,米勒脸上的表情开始从愤怒转成关注。
  “他是个心绪很烦恼的人。”精神分析医生说。
  “发生了什么事情?”米勒转身问约翰逊。
  “我自己也需要把它搞清楚,”约翰逊口气坚定地说,“我们俩人一起做了什么事?”
  米勒看了看坐在办公桌后面那位充满活力的女人,然后又朝那位坐在沙发上的白发小个子男人瞧了一眼。男人向她点头作笑,女人双眼盯着她看。“你要他们都知道我们一起做的事吗?”米勒问约翰逊。
  “我们昨天在楼下外面的广场上见面时,你说,‘为了纪念我们一起做的事情。’这可不是你描述个人经历的方式吧?”
  “不是,”她回答说,并朝他的脸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那样会给你造成许多问题和麻烦的。”
  “这种问题和麻烦肯定要比我现在的困扰要好,”约翰逊说,“我想,我是发疯了。”
  “噢,没有,”米勒说,“你没有发疯。你只是……”她又停了下来。
  “我们一起做了什么?”
  “我们制止了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她说,“是你,我,和一个名叫汤姆·洛根的人一起干的。”
  罗杰洛医生的办公室里曾有许多病人说出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事情,其中许多是内心秘密的事情,但米勒说的事情之意义重大,使罗杰洛医生听后不知如何反应为好。显然,米勒说的事情在内涵和外延上超过罗杰洛医生以前从病人中听到的任何其他事情。因此,她的办公室里一下子静无声息。
  公爵打破了沉静。“约翰逊,我的老朋友,你没有发疯,但你也许有更严重的问题。”
  约翰逊撇撇嘴笑了笑,好像他辨析出了公爵话里的真实意思。“我要做什么样的堂吉诃德?是发疯的那个,还是有理智的那个?”
  “你准备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给我听吗?”米勒质问般地问约翰逊。
  “过几分钟后告诉你,”约翰逊回答说,“我将与你一起去一个安静的地方,我们在那里好好谈谈。我会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实际上,也没有多少东西,因为我所能记住的只是两三天之内的事情。我们之间的关系决不可能像以前曾经有过的那种关系。假如我们曾经很亲密过”——她听到这句话先是低下头看地板,然后再抬起头深情地望着他的双眼——“我对这种关系不敢抱任何希望。事实上,我连想像一下这种关系都觉得困难。不过,就如你已经回答并可能还将回答我的许多问题一样,我也可以回答你的问题。”
  “我们能够把我们的关系变成以前的那种程度。”她以强硬而又坚信的口气说。
  “我喜欢你,”他以赞赏的口吻对她说,“你是一个有信念又有才华和成就的女人。但我现在必须做一些事情,恐怕这些事情将把我们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来的有限关系给破坏掉。”
  “不,不会的。”她说。
  约翰逊没有同米勒再说下去,而是转过身对公爵说:“罗杰洛医生提及解决污染问题时,我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幻象,看见这个世界不再胡乱地浪费东西了。我看见的东西和你说的东西都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什么样的东西?”公爵问,“我当然没有想做殉道者的打算,我也不是那种为人们提供帮助的人。”
  “噢,你是的,”约翰逊说,“你只是装作不是罢了,可你就是你,假装不是是行不通的。”
  “这正是我一直在对你说的,谢尔维,”罗杰洛医生对公爵说,“世界上任何假装的东西,对一个刚认识你几天的人也不起作用。”
  “你曾经帮过我,你也曾经帮过罗杰洛医生。你帮助过成千上万的人。你还帮助那些生活在垃圾场的流浪汉们。现在该是你正式重新回到帮助人民的事业中来的时候了。”
  公爵的脸一下子板了起来:“不,决不!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叫我做什么。我生活中的许多事情……”
  “你愿意把你的生活与我的生活对调一下吗?”约翰逊问他,“你愿意每隔几天就把事情都忘了吗?”
  公爵哑口无言了。
  “鬼火,”约翰逊继续说下去,“是污染的象征。但你告诉我,有些地方,人们用沼气做有益的事情。想想生活在垃圾场那边的流浪汉们,他们通过把废料变成可用材料而生存,他们的生活来源是社会扔掉的垃圾。让我们把他们转变成一种可以利用的资源。”
  “你这是什么意思?”公爵问。他对约翰逊的想法持怀疑态度,但仍在认真听着。
  “让我们把人们扔掉的垃圾改变成一种资源,”约翰逊说,“所谓废料,指的是人们还没为它找到用处的一种材料。让我们建立起切实可行的商业性行动计划,为废料找到用处。你曾说过,只有当它变得有利可图时,污染才会得到清除。现在,让我们寻找方法,使它变得有利可图。”
  “那可是个大工程啊!”公爵说。
  “那主要是拾荒者们的事情。你可以给他们那些人所从事的事情以一种意义和目的。也许,拾荒者只是一个还没有找到自己人生价值的一种人。给他们的生活以某种目的和意义,给他们一定的社会地位,给他们一份工作做:清除污染。”
  “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部可以用那种方法来清除的。”公爵说。
  “我知道它不能,”约翰逊说,“你深信,赚钱的动机比做好事的动机更值得可信。好吧,就按你的观点做,寻找一个赚钱的方法。当然,它并不一定非赚大钱不可,何况,赚钱动机本身还有另外一面:把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的需求。谈到这个问题时,我们就需要弗朗西丝·米勒来出主意、来帮忙了。”
  “我?”她说。
  “我确信,你们在这里举行的会议讨论了联邦立法问题。而且,这些讨论主要集中在以不同的方式和不同的程度来禁止污染。大多数情况下,污染者们总是想方设法钻立法上的空子,或者寻求不严格执法的途径。”
  “这倒是的,”米勒同意这种说法,“不过,我还不明白什么……”
  “污染者要污染,就让他们污染,”约翰逊解释说,“但我们要让他们对这一权利付钱。”
  “这样的钱怎么能够补偿所有人的生存环境之被糟蹋?”罗杰洛医生问道。
  “等一下!”米勒插上来说,“让他说下去。”
  “在收费时,你要不断调整,这样,到了最后,不污染反而更合算。这样做比绝对废除污染更好,因为第一,它执行起来更简便易行;第二,它把反对污染措施的决定留给污染者自己;第三,污染者最清楚对污染该做什么和怎样去做它。”
  “那公爵的那批人怎么办呢?”罗杰洛医生问。
  “噢,这个做法,所有其他人都会喜欢它的,”约翰逊说,“因为这个方法不仅使废物重新得到利用,而且还能够使废物发挥新的作用。从污染者手中收到的钱,可用来补助公爵行动计划生产的产品,直到他们能够经费自立为止。”
  “你认为它能行吗?”公爵问。
  “假如有人设法使它有效地运作的话。”约翰逊说。
  “它也许行,”米勒说,“我将很乐意帮忙,而且还可以说服其他新闻媒介在公共意识和政治行动方面做些宣传报道工作。”
  “你可以做这事。”罗杰洛医生对公爵说。
  “‘我们靠你扔掉的东西来发财’,”公爵自言自语地说,“这样一来会促使人们思考他们所扔掉的东西。‘你的副产品是我们的原材料。’这倒会是很有趣的。”
  “那你会做这事喽?”约翰逊问。
  公爵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了一句:“你自己做不做呢?这可是你的主意,你能做好它。”
  “如果事情照我两个月前看到的一份消息所说的那样顺利发展的话,”约翰逊说,“我将在明天开始新的生活。那将是一种新的挑战,同时,又将是一种新的危机。更具体地说,它是对将来可能会是什么样子,或者应该成为什么样子,进行一种新的幻想和构思。”
  “不。”米勒轻声轻气地说,并把手伸出来去碰他。
  “对那些生活上与我有关联的人来说,这肯定是一件难于接受的事,”约翰逊说,“但我的经历只是在局外人看来才是痛苦的。就我而言,我从来没办法从外面来看自己的这种生活方式。每过几天,我就得到遗忘一切的慰藉:烦恼、欢乐、忧愁、喜悦,一概忘得干干净净。只是当我怀疑的时候……”
  “我能帮你医治这个健忘毛病。”米勒说。
  约翰逊回到了他三天前下车的那个路边小餐馆。在这家破破烂烂的餐馆边,他放下了他的手提箱,坐下歇一会儿。从餐馆处,他朝那条河望去。它现在不再燃烧,但毫无疑问,它肯定还会燃烧。然而,当范恩斯医生的行动计划和反污染收费制度开始生效后,或许这条河不会再经常燃烧。约翰逊环顾了一下周围,看见丢弃的废物仍满处都是,而且附近一带的空气里仍挟带着一股腐烂味道。当然,大雾早已驱散,一切都可以看得比较清楚。无疑,这纯属一种巧合。但它似乎在说,空气已经变得更清晰了,因而也更适宜于呼吸了。
  约翰逊收回远眺的目光,低头看了看手指上的一枚戒指。这只戒指是一位珠宝商根据弗朗西丝·米勒的具体要求而特制的。它是一只纯金戒指。在它扁平的表面上刻着“危机”两个字,而在戒指的里面,则刻着“由你决定”四个字。
  约翰逊十分悠闲地等待着重新开始他那中断了的旅程,只是他的目的地在何方,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不再记得了。

《危机》 作者:詹姆斯·冈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