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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忧果与长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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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忧果与长矛》
作者:迈克·雷斯尼克

正文 忘忧果与长矛

  小盆 译
  本文发表在1992年第八期的阿西莫夫科幻小说杂志上,1993年的雨果奖提名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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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前,在亘古之时,一头大象爬上了基里尼亚加山,人们管那座山叫肯尼亚之山,当他到达山顶时,恩迦正端坐于黄金宝座之上,掌控着宇宙万物.
  "找我来有何事?"恩迦问道.
  "我是来求您把我变成其他什么动物的."大象回答道.

  "你已经是我所创造的最强壮的动物了."恩迦说,"无论是狮子,猎豹还是土狼,你都无须害怕.走到哪里,哪里的动物都四散开来,给你让路.你是为什么不希望做象了呢?"

  "因为尽管我再强壮,也还有比我更强壮的同类."大象这样说."他们霸占了母象,这样我的精血就只能随我逝去,他们还把我从水源,果木草地那里赶开了."
  "你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恩迦问他.
  "我也拿不准."大象说,"我希望能像长颈鹿一样,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吃到树冠顶上的嫩叶,或者能像野猪一样,不管在哪儿,都不愁挖不出树根来吃.要么像鱼鹰一样,鱼鹰的目光很敏锐,他一生只有一个伴侣,当他的力量不足了,打不过那些要夺走他的所爱的同类时,他就可以远远地发现那些靠近的家伙,带上她远走高飞."他最后这样说,"一切听您的吧,我相信您的智慧."

  "那就这样吧."恩迦这样回答道,"从今往后,你将拥有长长的鼻子,即使是合欢树顶上的果实也将在你触手可及的范围里;你将拥有长牙,在我的世界里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用它来挖掘树根或者找寻水源.鱼鹰不过有一种独特的感觉器官,而我,给你两样独特的感官,灵敏的嗅觉和听觉,它们将远远胜过其他任何的动物."

  "我到底该怎样感激您呢?"当恩迦开始施法变化时,大象欢天喜地地问道.
  "你恐怕不会愿意谢我."恩迦这样答道.
  "怎么会呢?"大象迷惑不解.
  "因为就算我说的全部都实现了."恩迦接着说,"你照样还是一头象."

  #####


  有些日子,在咱们基里尼亚加大地上,做个巫医--就是巫师性质的医生,很轻松.那些日子里,我对庄稼地里的稻草人祈福,给患病者散布祝福,敷上药膏,给小孩子讲故事,在长老会(Council of Elders)上提出自己的一,教会我的助手,恩迪米一些吉库尤民族的传统--一个巫医,不管是个创造祝福和诅咒的,最多不过是再在长老会上有点发言权--只因为一个巫医就是所有民俗传统的活字典,没有了他,吉库尤民族将不成为吉库尤.

  有些日子,对于一个巫医来说,却很难过.当我解决争端时,总有一方要对我吹胡子瞪眼;或者有我没法治的疾病时,我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得知,病人要被家属遗弃在野外,留给那些土狼;或者当恩迪米,未来的巫医,他的种种迹象表明将无法肩负起我的责任时;当我的身体已经衰老,不堪重负,总是出问题的时候.
  有些日子,对于一个巫医简直糟糕透了.我面临的问题,与风雨飘摇的吉库尤族本身多年来积累的智慧却背道而驰.
  这样的日子,和寻常的日子的到来没什么两样.从睡梦中苏醒过来,我走出小屋,来到屋子里,这时太阳的温度尚未驱散空气中的寒气,我把毛毯裹在肩膀上,火堆点燃后,在一旁坐下,我就开始等恩迪米到来.他是绝对会迟到的.有的时候我简直佩服他的想象力,迟到的理由总是花样翻新,从无雷同.

  因为老了,每天早上,我都要咀嚼上一片夸特叶来活活血,而恩迪米就要来关心我。因为他学过,夸特叶是做药的,吃多了要上瘾的.我就还得给他解释清楚,假如我不吃那玩艺,身子骨就要一直疼到日头上中天.人老了,关节肌肉都不听使唤了,还经常让你一肚子的火气.他呢,就会肩膀耸耸,脑袋点点,表示听明白了,然后第二天早上忘光光.
  我的小助手,他人终究还是到了.在给我解释完了迟到的原因后,他就要拿上我的葫芦,去河边取水,给我的屋子捡柴火.然后,日常的攻克开始了,比如我会教他怎么从金合欢树的豆荚里提炼药膏,而他呢,先是尽力坐得安安稳稳地,绝不来回折腾来显示他的自制能力,保持上十几分钟后,他就开始问我,什么时候才教他把敌人变成小虫子的法术,这样他就可以再踏上一只脚.
  最后呢,我会把他带进小屋,教会他我的电脑的使用方法,因为我一旦归天,就轮到恩迪米来用它和维护飞船联系,发出指令调整轨道,以此来操控天气,让干旱的大地得到雨露,让白昼延长或者缩短,给人季节更迭的感觉.

  假如在平常的一天,往口袋里装满符咒后,我就要到地里去,为庄稼驱除那里的邪魔和诅咒,保证它们能产出来我们赖以生存的粮食.如果大雨降临,大地转绿的话,我或许就该宰杀一头山羊来感谢恩迦的恩赐.

  如果这天不太寻常,我提前就能发觉,屋子 附近也许会出现土狼的粪便,那绝对是邪魔的征兆;风也许会从西边吹来,而通常情况下,都是从东边来的.

  出事的那一天,却既没有风,夜里也没有土狼游荡在屋子旁,还是如平常一样到来了.恩迪米照例迟到了,这次他说是一条大曼巴蛇拦在了上山的路上,他等了好久,它才钻进了草丛里.我刚刚教了他健康长寿的祈祷词,他得要在婴儿出生的时候背诵的.那时,柯依内,一村之长,迈步进了我的屋子.

  "您好,柯依内."我向他问候,身上的毯子滑落到了地上,因为这时的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天气已经够暖和的了.
  "您好,柯利巴."他开口了,一脸的忧虑,我很期待地注视着他,因为对于他,上山来找我可真不多见.
  "又发生了一起."他很严肃,"已经是雨季后的第三起了."
  "发生什么了?"我满腹的疑惑.
  "恩格拉死了."柯依内接着说,"他什么也没穿,什么也没带就进了土狼群里,就给吃掉了."
  "什么也没有穿,什么也没有带?"我反复念叨着,"你当真?"
  "当真."

  在已经奄奄一息的火堆旁边坐下,我陷入了沉思.柯奴是我们失去的第一个青年,当时他绊倒了,摔在了自己的长矛上,当时我们都觉得不过是场意外.下来是恩久普,他的小屋着火了,他在里面给活活烧死.
  同那些未成婚的年轻人一样,柯奴和恩久普一样住在森林边上,那地方和村子相去几公里.两起这样的事件也许是巧合,但是目前第三起已经发生,这让我们意识到,那前两起也许并不是我们想像的那样.现在很明显,在短短几个月里,已经有三个青年选择了自杀,结束了他们在基里尼亚加生活的时光.
  "我们应该怎么做呢,柯利巴?"柯依内问起,"我的儿子,也住在森林边上.他,也许就是下一个!"
  我从颈上挂的口袋里,拣出来一块圆圆的,擦亮了的石子,然后站起身子交给了他.
  "把这个放在你儿子睡觉的褥子下."我告诉他,"它能够保护你的儿子,使他免受危害青年的那个邪魔的影响."
  "真谢谢你了,柯利巴."他感激地回答,"不过你能给这些年轻人都进行祝福吗?"

  "那不行."我的脑子里还回荡着刚刚听见的事情,"那块石子仅仅能保佑首领之子.世界上祝福有很多类,诅咒同样种类繁多.我得要确定,是谁,又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给年轻人们下了咒.那样,也只有那样,我才能创造出足够的法力来抵消它的作用."我停顿了一下,"要不要叫恩迪米给你拿点酒来喝?"

  他摇摇头:"我还得赶回村子去.女人们还在葬礼上哭呢,要做的事儿还真不少,得烧掉恩格拉的小屋,再把那地方清理干净;还得增加防卫,土狼最近猎食太轻松了,我们可不能叫它们回来再伤人."

  他转身就离开了.向村子的方向走了几步后,他突然停了下来.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柯利巴?"他问我,两只眼睛里满是困惑不解,"究竟是邪魔仅仅危害年轻人呢,还是我们这些人受得住它?"

  我无言以对,而他还是继续沿小路向村子走去了.

  在火堆旁边坐下,我静静地盯着田地和草原,直到恩迪米在我身边坐下来.

  "是什么样的邪魔让恩格拉,柯奴还有恩久普要自杀呢,柯利巴?"他向我问起,从他的声音里,我听得出来,他害怕了.

  "现在还不清楚."我回答说,"柯奴当时和马乌拉深深相爱,但是老家伙斯波卡却在他之前支付了彩礼钱娶走了她,柯奴非常地痛苦,就他而言,我可以说是因为他得不到她,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是现在又有两个人也去了,我得查清楚为什么."

  "他们都是住在森林边上年轻人住的小村子里."恩迪米说,"也许那里给下了诅咒了."

  我摇了摇头:"可他们并没有都去寻死."
  "你知道的!"恩迪米说,"两个雨季前,那时恩伯卡在河里淹死的时候,我们还都以为是个意外.但是他也是住在那里的,没准他也是自杀!"
  很长时间都我都已经想不起来恩伯卡了,现在终于想起来了,而且我觉得他也很有可能是自杀,这还是有道理的,因为在大家心目中,他是公认的游泳好手.

  "我想你可能是对的."我勉勉强强地告诉他.

  恩迪米的胸脯,因为骄傲而一鼓一鼓地,我表扬他的时候可不多.

  "你准备要作什么样的法术,柯利巴?"他问我,要是用得上皇冠鹤或者是秃鹳的羽毛的话,我都给你去弄,我可是一直在练习我的长矛哦."

  "我还没想好该施什么法术呢,恩迪米."我对他说,"但是不管要施什么法,最需要的都是头脑,而不是长矛."

  "太糟糕了."因为突然的一阵暖风带来了尘土,他遮住了眼睛,"我还以为找到了这玩艺的用处呢!"

  "什么的用处?"

  "我的长矛啊."他说,"我早就没有在爸爸的地里给他放牛了,因为我来给你当助手了,所以我就用不上它了."他耸耸肩,"也许从今开始我该把它放家里了."

  "不行,你得一直拿上."我开口了,"作为吉库尤的男人,带长矛是传统的习俗."

  看上去他出现了一些不太寻常的骄傲,因为我刚刚称他为男人,而实际上,他只是个孩子,一个未经割礼的男孩,而他又皱了皱眉头.

  "我们带长矛是为了什么呢,柯利巴?"他发问了.

  "保护我们免遭敌人袭击."

  "但是马萨族和乌卡巴族还有其他的部族,甚至是欧洲人,他们都住在肯尼亚."他接着说,"我们还有什么敌人呢?"

  "还有土狼,胡狼,还有鳄鱼呢."我这样回答了他,心里想着,还有一个敌人,不许在还有青年死去之前把他揪出来.因为没有年轻人,就没有未来,没有年轻人,最后基里尼亚加也将不复存在.

  "人们用长矛来防御土狼已经有好久好久了."他接下去,"而土狼已经开始害怕我们,躲着我们了."他说家畜现在已经在那些家伙出没的地方放牧了,"而它们简直都不会去找牛啊羊啊的麻烦了."

  "难道它们没有去找恩格拉的麻烦吗?"

  "他是自己给土狼吃的."恩迪米说,"那可不一样."

  "不过你还是得把长矛给我随时带上."我说,"这是你身为吉库尤人的一部分."

  "我有个想法!"他叫了起来,"假如必须要把它带上,也许我可以给它弄个金属的枪头,这样它就不会断了或者是坏掉了."

  我还是摇头:"那你就是住在肯尼亚以南的祖鲁族人了,祖鲁族人就是用金属枪头的,他们管它叫标枪(assagais)."

  恩迪米看上去很灰心:"我还以为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呢."他说.

  "别灰心."我告诉他说,"一个想法,对于你来说是新的,但对于别人来说就不一定了."

  "是吗?"

  我点点头:"就拿这些自杀的年轻人来说,对于自杀.这个想法,对于他们而言是新的,但是他们肯定不会是第一个想到自杀的人.我们,在某个时候都想到过自杀.而我要知道的是,并不是他们为什么最终会想到自杀,而是最终他们没有拒绝折中想法.是什么力量在吸引他们走出了那一步."

  "而你就要用法术来让那种力量消失么?"恩迪米问我.

  "对."

  "你要在锅里煮些毒蛇,再加上些刚杀的斑马血么?"他急切地问起来.

  "你这孩子真嗜血啊."我说.

  "能夺去四个年轻人性命的邪魔,当然要强大的法力啊."他应道.

  "有的时候,一句话就是一个魔法."

  "但也许你要更强......"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如果要更强的魔法的话,我当然要告诉你该宰杀什么动物给我."

  他一跃而起,抓起细长的木质长矛,往空中直刺了几下:"我要成为最出名的猎手喽!"他欢天喜地地叫嚷着:"我儿子孙子会给我高唱赞歌,地里的动物也会在我靠近的时候发抖的!"

  "但是在你那个荣耀到来之前."我打断了他,"你还是得给我打水捡柴火."

  "遵命,柯利巴!" 他回答着,拿起来我的葫芦就冲下山去了.我知道,在想像里,他的对面是正冲过来的野牛,而他正在对准目标,用力投掷出手中的长矛.

  给恩迪米交代了早上的功课--为亡者祈祷,看上去还差不多.接下来我就下山去安慰恩格拉的父母.他的母亲里莎瓦依然悲痛不已,她的第一个孩子去了,而我没法等她停止哭泣,再表示我的悲哀.

  基班嘉,恩格拉的父亲,一个人站得远远地,仿佛不相信似的不住地摇头.

  "他,怎么会这样呢,柯利巴?"当走近前去时,他开口问我.

  "我也不知道."我只能这么说.

  "他是最勇敢的男孩子."他继续说下去,"连你都吓不到他."他突然顿住了,感觉自己说错了话.

  "他是很勇敢."我表示同意,"也很机灵."

  "是啊."基班嘉说下去,"日头最烈的时候,其他小孩子都躲到树阴下躺着,可就他还能找到其他的花样玩,找到其他的事儿做."那双饱受苦痛煎熬的眼睛望着我,"现在我唯一的儿子去了,可我连为什么都不知道."

  "我会给查清楚的."我向他保证.

  "这不应该啊,柯利巴."他接着说下去,"这是背逆了天理啊,我才是那个应该先去的啊,然后我的一切--屋子啊,牛啊,羊啊,都该是他的啊."他在尽力不让泪花溢出,吉库尤人虽然不像马萨族人那样自负,但是也不愿意在人前表达感情,但是,泪水还是溢了出来,泪痕在他枯槁而满是灰尘的脸上纵横着,"他还没有娶妻子,还没有生孩子,但一切都随他去了.他到底是犯了什么错,才招来
  了邪魔啊? 为什么不让我去死,换他活下来啊?"

  在他身旁呆了一会儿,我向他保证我会向恩迦祈求,收留他的灵魂.然后,我向年轻人住的那片地方走过去,在一片密密麻麻的森林后,离村子大概三公里的样子,南边是一条小河.小河蜿蜒着穿过村子,经过小山的时候,河面就加宽了.

  一个小村子,不过二十来个年轻人住这里,都已经接受过了割礼,步入了成年,从父亲的屋子里搬出来后,同其他没结婚的年轻男子一样,都在这里住下.这里,计划司个过渡性质的住处.最后所有的人还是要结婚,继承家里屋子和地,就把这里留给了下一拨年轻人.

  听到了葬礼的消息,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去了村子里.仅有少数人留下来,烧掉了恩格拉的小屋,驱散盘踞在那里的邪灵.似乎为了配合气氛,他们问候我的语气都很沉重,他们求我念一段祷告来除掉这里的邪魔,这样以后就不用绕开走了.(They greeted me gravely,as befitted the occasion and asked .......)

  祈祷结束了,我在灰烬的中央留下了祝福咒语,年轻人开始四散而去,只有穆儒比,N最亲密的好友,留了下来.

  "能跟我聊聊这事吗,穆儒比?"只剩下我们两个的时候,我向他问起来.

  "他是我的好朋友."他回答道,"我们过去经常在一起,我会怀念他的。"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自杀吗?"

  "他没自杀."穆儒比说,"他是叫土狼给吃了的."

  "什么也不穿什么也不带就进了土狼群里,就是自杀."我说.

  他眼睛一直盯在那堆灰上:"寻死是个笨主意."他恨恨地说,"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

  "你觉得他是想解决什么问题呢?"我问他.

  "他不开心."穆儒比这样回答.

  "柯奴和恩久普也都不开心吗?"

  他看上去有点吃惊:"你都知道?"

  "我难道不是个巫医吗?"我回答他.

  "但他们死的时候,你却什么也没有说."

  "可你觉得我该说些什么呢?"我问他.

  穆儒比耸耸肩:"我不知道."稍稍停顿下后,"对,你也说不了什么."

  "那你呢,穆儒比?"我问他.

  "我?柯利巴"

  "你也不开心吗?"

  "如你所说,你是个巫医.既然已经知道为什么了,那何必还来问我呢?"

  "我希望听你们亲口说出来."我说.

  "对,我也不开心."

  "其他人呢?"我接着问,"也不开心吗?"

  "大多数还是挺开心的."穆儒比说,从他的语调里,我能听出来那么一点点的不屑,"他们干吗不开心?都是成年了,天天在那里闲聊,把脸上身上画上,夜里去村子里喝喝酒,跳跳舞.不多久就是该结婚,生小孩,盖自己屋子了,再就是老了进长老会去."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就是,他们哪有什么理由不开心啊,有吗?"

  "是没有."我回答.

  他有些傲慢地看着我.

  "也许你该来告诉我你不开心的原因了?"我问他.

  "你不是个巫医吗?"他有些讥讽地回答道.

  "不管我是什么人,总不是你的敌人吧."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体内了火气似乎渐渐消散,变成了无奈.

  "我知道你不是,柯利巴."他回答说,"有些时候,我真感觉这个世界都在与我为敌."

  "怎么会那样呢?"我问他,"你有的吃,也有酒喝,有屋子住.这里是吉库尤的天下.你也经过了割礼,已经是个男人了.你生活的世界多么富足......你怎么会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你的敌人呢?"

  他指了指几码外,一头正在安安稳稳吃草的黑色母山羊.
  "看见那头羊了吗,柯利巴?"他问我,"她的一生,可有比我的一生有意义多了."

  "别犯傻."我说.

  "我是认真的."他回答道,"每天,她都在为村子里提供羊奶;每年,他都产下一个小崽;当她死的时候,就是给恩迦的一场献祭.她的生活有自己的目的."

  "我们都有."

  他摇摇头:"那不一样,柯利巴."

  "你对生活厌倦了吗?"我问他.

  "假如可以把生命之旅比做渡过一条大河的话,那么我就感觉好像在河上漂流,却看不见彼岸."

  "但是你看的见你的目标啊."我说,"你将会娶妻,开垦自己那片土地,假如你干得不赖的话,你就会有很多牛羊,生上很多儿女,这又有什么不好的."

  "没什么."他说,"假如我还同这一切有什么关系的话.但是事实是,我老婆会把从养育孩子到下地种田的活都负担起来,我儿子会管家里的牲口,女儿能给我织衣服,帮她妈做饭."他顿了顿,"而我,会和其他男人坐一起,聊聊天气,喝喝小酒.直到哪天,如果我还活得够长的话,就进长老会,而这时,唯一改变的就是,和朋友聊天不用再在自己的屋子里,而是到柯依内那里.然后哪天我就该翘辫子了.而这,就是我必须为之期盼的生活,柯利巴."
  他用脚踹了几下地,扫起一阵灰土:"我得要假装,我的人生要比那头母羊更有意义."他接着说,"当我老婆去捡柴火时,我要走先头,我得提醒自己,这样是为了要保护她,不叫马萨族和乌卡巴的人来袭击她.我要盖起比人头高的屋子,在顶上弄上荆棘,在告诉自己没,这样做是为了让我的牲口免受豺狼虎豹的危害,再让自己忘掉,在基里尼亚加已经早就没有狮子豹子了.长矛要寸步不离我身,尽管我根本不知道拿它来干什么,只是在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靠在上头.我会跟自己说,没这玩艺的话,我早叫坏人或是野兽撕成碎片了.我就让自己相信这些,柯利巴......但其实我知道,这些都是假话."

  "那么恩格拉,柯奴还有恩久普都是这么想的喽?" 我问.

  "没错."

  "那他们为什么要自杀?"我问他,"我们的律法早就规定了,谁想离开基里尼亚加,谁就可以走.他们只要去港口,飞船会带他们去任何想到的地方."

  "你还是不明白,对不对?"他问我.

  "是,我不明白."我承认,"明说吧."

  "人们已经可以飞达星星了,柯利巴."他说,"他们这样那样的药啊,还有武器啊,都早已超出了咱们的想象.他们住在比我们村子小的城市里."他再次停顿下来,"但是在基里尼亚加,我们还在过着欧洲人到来以前,带来新东西之前的那种生活.我们还一直过着吉库尤族人以往的生活,就是你所谓我们的生活.我们,还怎么可能回得了肯尼亚?我们能做什么?还怎么去弄吃的住下来? 欧洲人改变了我们,把我们从吉库尤人变成了肯尼亚人 , 但还要花上很多年,很多代我们才能彻底改变. 你们这些基里尼亚加的缔造者,本身没有恶意,你只是做了,你认为正确的事情. 但是你已经看见了,我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肯尼亚人,我已经不小了,我已经给远远落在后头了."

  "那其他的人怎样?"我问他,"他们是怎么想的?"

  "大多数的人都还很满足,就是我说的,他们怎么会不满足呢?要求他们干的活里,最重的也不过就是伺候他妈(to nurse at their mother's breast)."他盯着我的眼睛,"你给了他们一个梦,他们就收下了."

  "你的梦是什么,穆儒比"

  他耸耸肩膀:"我早就不做梦了."

  "我无法相信!"我说,"人人都有自己的梦,让你心满意足的东西是什么?"

  "说心里话?"

  "心里话."

  "那就叫马萨族,要么叫乌卡巴族或者是洛族来基里尼亚加."他说,"我可是个受过训练的战士,这样我就有了拿起长矛的理由.老婆弯腰干活的时候,我也有了大步走在前面的理由.咱们去抄了他们的屋子,抢他们的女人,抢他们的牲口,也叫他们来这抢抢.等我们老了,也别分什么地给我们.让咱们和其他部族较量下."

  "你想要的就是打仗."我下了结论.

  "不."穆儒比说,"我希望的是一个意义.你刚说了我老婆和小孩,而我付不起娶老婆的彩礼钱,除非我父亲去世把牲口都留给我,或者是他喊我住回他的地上去."他用厌恶的眼神盯着我看,"你还不明白吗?我的结果不过是乞求他可怜我,要么就是盼他早死了.这样还不如去马萨族抢个女人来."

  "那就不是我们的话题了."我说,"基里尼亚加是为了吉库尤而创造的,它起源于肯尼亚."

  "我知道那是我们的信仰.就好像马萨族人相信,乞力马扎罗(Kilimanjaro)是为他们创造的一样."穆儒比说,"但就这个我已经思考了好几天了.你知道我现在相信什么吗?我相信吉库尤和马萨族是彼此共存的,我们两族都住在肯尼亚,彼此给了对方存在的目的."

  "那是因为你还不了解肯尼亚的历史."我说,"马萨族族是早于欧洲人一个世纪前,从北方南下来此的.他们是牧民,是流浪者,驱赶着牛羊追逐着水草.而吉库尤是种田人,我们一直居住在圣山附近,和马萨族人住在一起不过短短的几年."

  "那就叫乌卡巴族来,叫洛族的人来,叫欧洲人来!"他极力在控制内心的失望,"你还是不懂我想说的, 我要的不是马萨族族来,我要的是挑战!"

  "那么这也是柯奴,恩久普还有恩伯卡要的吗?"

  "没错."

  "那么你也会像他们一样他们一样选择自杀,选择那个挑战而不是现实吗?"

  "我不清楚,不过乏味透顶的生活,我可一点也不想再过下去了."

  "那么年轻人的村里有多少抱有你这样的想法?"

  "现在?"穆儒比叫了起来,"就我一个."他停了停,然后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不过以前既然有过,以后也会有."

  "我信你的."一声沉重的叹息,我答到,"现在我终于知道问题的本质了,我要回屋子去考虑下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了."

  "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你的能力范围了,大巫医."他嚷嚷道,"这个问题可是你辛辛苦苦支撑着的这个民族本身问题的一部分哦."

  "没有什么问题解决不了的."我回应他.

  "这个可就是."他信心十足.

  他立在那堆灰前,我转身离去,心里已经不在那么肯定他是错的了.

  ######

  三天以来,我一直一个人呆在山上,既不去村里,也不和长老们商议.当老斯波卡要药膏来止疼的时候,我就差恩迪米去;该给稻草人施加祝福了,我还是叫恩迪米去.因为现在的我,正在同一个更为棘手的问题在角力.

  我了解,在某些文化里,解决一些问题比较荣耀的方式就是自杀,但吉库尤并不属于这类文化.

  再者,我们在这里已经建立了一个乌托邦.而接连发生的自杀事件,却否定了这是所有人的乐园,换个意思说,这儿压根就不是个乌托邦.

  但是沿用着吉库尤的社会传统,我们建立了自己的乌托邦. 吉库尤早在欧洲人的到来前就已经存在,然后是欧洲人而不是吉库尤带来了社会的改变.因而,我也不能允许叫穆儒比来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

  显而易见的答案已经在刺激着他,要离开肯尼亚,而其他人都崇拜他.这个看上去超出了问题之外.我在美国和英国都获得过高等学位.但大多数在基里尼亚加的吉库尤人(考虑到肯尼亚政府的狂热拥护分子也许并不期望被算在其中)还在坚持着来基里尼亚加前的生活方式.这就意味着,他们既无法应付日益渗透进肯尼亚社会的科学技术,也无法掌握住学习的工具--他们不会读也不会写.

  因而,穆儒比还有他忠实的追随者,他们就不可能离开基里尼亚加去肯尼亚或者别的地方,他们必须留下.

  如果他们必须留下,那我所知道的就只有三条路了,而没有一条是他们所愿意的.

  第一条,最终,他们在绝望中放弃了自己的生命(就像那四个战友一样),这个结局我可不愿意.

  第二条,他们最终像吉库尤其他年轻人一样,适应舒适闲散的生活,像村里人一样和这种想法高高兴兴地说再见.这样的结果我觉得不可能.

  第三条,我会听从穆儒比的建议,开放通向马萨族和乌卡巴族的北方平原.但这样就是对基里尼亚加是为吉库尤人而建立的世界这种说法一个莫大的讽刺.这个我想都不能想,我可不能为他心目中的乌托邦而让战火毁了我们的乐园.

  三天三夜,我读在冥思苦想新的方法.第四天早上,我走出小屋,毯子依旧紧紧地裹在肩上,抵御着清晨的寒气,然后我生起了火堆.

  如同往常一样,恩迪米还是迟到,到的时候他一直在揉自己的右脚.他跟我说,上山的时候,他把脚给扭了.但我毫不惊讶地看见的是他下山给我葫芦打水时,左脚却是一拐一拐的.

  回来后,我看着他进行着日常的工作,给屋子捡柴火,扫除落叶.他是我选的助手,也是将接替巫医一职的人.因为他是村里小孩子里最勇敢最机灵的.恩迪米是经常想出新花样玩,也经常带头玩的人.我到他们中间去,也是他第一个要我给他们讲故事,第一个领会隐藏在内的含义.总之,几年后他也最有可能去自杀,为了防止那种可能我也要鼓励他来做我的助手.(In short,he was a perfect candidate to commit suicide in a few more years ,had I averted that possibility by encourging him to become my assistant.)

  "坐下,恩迪米."清扫了最后一片落叶,然后尽数倒进即将熄灭的火堆后,我告诉他坐下.

  他在我的身旁坐下来:"今天我们学些什么,柯利巴?"他问道.

  "今天我们就聊聊."我说.他的脸沉了下来,然后我说:"有个问题,我希望你能够帮助我找到答案."

  他一下子来劲了:"这个问题就是那些自杀的人,对吧?"

  "正确."我回答他,""你觉得他们为什么要那样?"

  他耸耸皮包骨头的肩膀:"不知道,柯利巴.也许他们人都疯掉了."

  "你果真这么想?"

  他再次耸耸肩膀:"不,不完全这样想的.也许有敌人给他们下了诅咒."

  "也许是."

  "一定是这样的!"他坚定地回答,"难道基里尼亚加不是天堂吗?难道就没有人也想在这里住下来吗?"(Why else would anyone not wish to live here?)

  "我觉得你应该望近处想想,恩迪米.在你还每天来我屋子的之前的日子."

  "记得."他回答到,"是不久以前."

  "不错."我说,"那么,你还记得你从前想以后干什么吗?"

  他笑了:"想玩,还想去打猎."

  我摇了摇头:"我不是说你想干什么,还记得你想长大后干什么吗?"

  他眉头皱了皱:"娶老婆,我想,还要盖房子."

  "干吗要皱眉头呢,恩迪米?"我问他.

  "因为其实我并不想要这样."他回答道,"只是我能想的到说这个啦."

  "再想想."我告诉他,"想多久都无所谓,这一点很关键,我会等你的答案的."

  沉默不语了一会儿后,他把头扭了回来.
  "不知道,但我不想活得跟我爸爸我哥一样."

  "那你想要的是怎么样呢?"

  他无可奈何地再次耸耸肩膀:"要不太一样吧."

  "什么地方要不一样呢?"

  "不知道."还是这一句,"还要什么......"他在考虑该怎么说,"更刺激的!"

  他斟酌了自己的话,头点点,很满意的样子,"即使是头黑羚羊,在地头吃草的时候也够刺激的,因为他要时刻提防土狼来."



  "不过难道羚羊不可能觉得可能没有土狼吗?"(But wouldn't the impala rather than there were no hyennas?)我问道.

  "那是一定的要想到的."恩迪米说,"那样他才不会给吃了."由于思考他的眉头皱起,"但如果没有土狼了,也就用不上他的腿了.那他也就不是黑羚羊了."

  要是那样的话,我开始摸到那把钥匙了.

  "所以,是有了土狼,黑羚羊才成为黑羚羊."我说,"因而,有些看上去不怎么好的,甚至危险的东西对黑羚羊也是不可缺少的."

  他注视着我:"我不懂,柯利巴."

  "我想我应该变成一只土狼了."我一边想着一边喃喃自语.

  "马上么?"恩迪米兴奋了起来,"我能看看吗?"

  我摇头:"不是马上,但是快了."

  有了土狼的威胁,黑羚羊才是黑羚羊.而我也要想出一个办法,让这些不愿意做吉库尤人的年轻人留在基里尼亚加.

  "如果变成了土狼,你会有斑点,狼腿还有尾巴吗?"恩迪米急切地问着.

  "没有."我回答他,"但照样还是一条土狼."

  "我不懂."恩迪米说.

  "我就没指望你能懂."我说,"但穆儒比会懂."

  因为我知道,他所求的挑战,在基里尼亚加只有一个人可以给他.

  而那个人就是我.

  ######



  把恩迪米送回村子,我给柯依内说,我要跟长老会说点事情.那天稍候,我穿上的祭祀的行头,画好了吓人的脸饰,望口袋里塞了不同的符咒,就去了村子.

  在柯依内家里,长老们已经到齐.在他向大家宣布我将有事相商时,我耐心地等着.因为即使是巫医也不能抢村长的话.随后我就走上前去.

  "骨头已经看过."我开始了,"羊肠子已经读过,新死的蜥蜴身上那些苍蝇我也已经研究过.现在我已经知晓.为何恩格拉会那样进了狼群.为何柯奴和恩久普要死去."我有意停下片刻,要确保大家都全神贯注.

  "告诉我们是谁下了邪咒."柯依内说,"我们就去杀了谁."

  "这个没那么简单."我答道,"听我一言,邪咒停留在穆儒比的身上."

  "我要杀了他!"基班嘉大吼道,他是恩格拉的父亲,"他是我儿子死的罪魁祸首."

  "不可."我说,"你万万不可去杀他,他并非邪咒的根源,仅仅是携带着邪咒."

  "假如奶牛喝了毒水,她就是产坏奶的根源了,我们还不得杀了她."基班嘉还在坚持.

  "这并非穆儒比的缘故."我坚定地说,"他像你的儿子一样纯洁无辜,决不可杀他."

  "那谁该来为这个邪咒负责?"基班嘉大叫道,"我要血债血偿!"

  "此乃一个很古老的邪咒.在我们居住在肯尼亚时由马萨族族所施."我继续接下去,"他现已死,但也是个厉害的巫医,邪咒在死后仍可长留."我稍微停顿下来,"在灵魂的世界里我和他搏斗不止,我总是胜者.但偶尔我法力弱小时,邪咒就会抓住时机侵害青年."

  "我们怎么知道哪些青年能抵御这个邪咒呢?"柯依内问我,"是不是要等到还有人死去,我们才能知道谁给下了诅咒?"

  "办法很多."我回答他,"但只有我才知晓.告诉你们要做的事情后,我还要走去其他村落的青年住处,看看哪些人能不受邪咒所害."

  "那就告诉我们该做的吧."老斯波卡开口问了,即使是关节疼痛他还是来了.

  "你不可去杀穆儒比."我重复着,"带着邪咒并非他的错.但也不可任他伤到其他人.因而即日起,他要被逐出村子.他要离开小屋,不准回来.谁要为他提供饮食住处,邪咒就降临谁家.从明天早上务必回避开他.派送信的下去,要让在三天里,基里尼亚加的村子无人收留他."

  "这样的惩罚真是太可怕了."柯依内说,吉库尤族一向都很有同情心,"如果邪咒不是因他而起,那么我们可以在村子边上给他留点吃的吗?也许夜里他回来的时候,没人看见他,没人跟他讲话,邪咒也就不会害到别人了."

  我还是摇着头:"一定要按照我说的去做.否则我将无法保证邪咒不伤及你们."

  "在田里如果看见他,也不能和他打招呼吗?"柯依内还在坚持着.
  "如若看见他,你必用长矛赶他走."我这样回答.
  柯依内一声叹息:"那就按照你说的办吧.从今天开始赶他走,永远不让他回来."

  "就这样了."我说,容纳后离开这里回山上去了.

  都结束了,穆儒比.我在心里说着.现在你有自己的挑战了.你的长矛已经举起,而你只能吃到长矛下猎杀的野兽.你已经学过教你的女人盖小屋,只有在你自己的小屋里,你才拥有安全.你在安逸的生活里长大,现在却只有通过自己的智慧和力量才能生存.无人会向你伸出援手.无人会给你提供饮食住宿.而我的命令不可更改.这并非完美的解决方法啊,但也是在这种状况下我能想出的最好的了.你要挑战,你要敌人,现在我都给你了.

  下来的几个月里,我去了基里尼亚加的每一个村子,花了好些时间和年轻人交流,还发现了两个并把他们丢在了野外.目前除去其他的事务,这个已经成为我职责的一部分.

  青年里,将不会再有自杀出现了,不会有无法解释的死亡发生了.但是,不时我总要情不自禁地怀疑,即使是如基里尼亚加这样的人间乐园,一个社会会变成什么样子.(But from time to time i cannot help wondering what must become of a society,even a Utopia such as Kirinyaga....)而我们最聪明,最优秀的青年却不得不被丢弃在荒野,只剩下那些人,沉醉在忘忧果的美味里,不知归路.

  THE END 翻译于2007.5.1-5.3

《忘忧果与长矛》 作者:迈克·雷斯尼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