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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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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击》
作者:陈楸帆

正文 双击

  《科幻世界》2009年1期

  叶伟生被妻子的声音唤起,事实上,他一直没睡着。

  这是一个阴郁的星期五清晨,本周的最后一个工作日,九月还没过,秋意已然有点肃杀了。

  妻子温柔的呼唤渐渐变成佯怒,夹杂着嬉闹的口吻,大声数落着叶伟生的各种不雅外号。他静静躺着,看着天花板,等着那声音越来越大,然后戛然而止。

  他起床,关掉手机闹铃,改成正常模式。那是妻子为他录制的闹铃声,怕他因为自己出差而睡过头。

  妻子就是这样的人,知道每一条领带的确切位置。

  今天本应是两人的结婚周年纪念,早在四个月前,就等候在叶伟生的日程表上,他精心布置了许多惊喜。

  除了他自己都没预料到的那一个。

  叶伟生缓慢而有节奏地刷着牙,看着镜中的男人,眼神却如思绪般漫无边际地漂浮开去,水龙头哗哗流着,仿佛色彩斑斓的湄南河声。他不会阻止自己的回忆,至少今天不会。

  三周前,他和妻子乘坐散发着柚木芳香的游船,溯着夕照下的湄南河北上,享受迟到了快一年的蜜月旅行。河面舟楫如梭,集市人声熙攘,两岸初上的灯火揉碎在舷边的水波里,随着晚霞的金光缓缓漾开,妇女摇着满载着水莲花的舢舨,从船侧荡过,清香扑面。妻子赞叹着河岸边不断变幻的景致,忽而是现代繁华的高楼大厦,忽而是庄严肃穆的寺庙白塔,才转了个角,纹饰繁复的金顶皇宫就变成了低矮破旧的泰式木屋,水果气息掺杂着不知名的香料,伴着热辣的鼓点,在空气中蔓延开来。两人相互依偎,迷醉在这神秘而浮夸的东方情调中,不觉忘情深吻,表演着椰子舞的船员们,却同时静默,向着路过的一座寺庙,双手合十,心中默祈。

  锅铲抖了一下,半熟鸡蛋失败地翻了个身,乳黄色的浆液溅成一朵花,滋滋地冒着白烟。

  手腕也开始了,在遥远的那个下午,还只是右手食指。

  也就一个月,记忆的魔术却让它恍惚仿佛经年,并且放大强化了其中的许多细节。叶伟生犹豫了许久,敲响了老板的门。进来。老板说。

  他坐下,空调发出单调的蜂鸣声,让人烦躁不安。老板把视线挪出屏幕边缘,什么事。叶伟生朝他举起了食指,幸好不是中指,当时他想。

  我没法双击了。叶伟生说。什么?老板摘下了眼镜。

  事后回忆,他觉得老板的表情中充满了戏剧性,一种用讶异来极力掩盖惊慌的成熟表演,其实他早就知道了。

  叶伟生用老板的鼠标演示,无论他把双击的速度调得多慢,右手食指就是无法足够快地点击,让弹簧小丑蹦出测试盒子。就像在水里捉一条滑溜的泥鳅,无论他多么努力,鱼儿总会在最后的几微妙逃脱。鼠标在他左右手间来回调换,他的脑子在跟他的身体联合表演一出诡异而拙劣的魔术。

  其他手指呢?老板问。还行……不过我担心这只是个徵兆。

  看过医生了?上个月刚体检完,一切正常。他似乎听到老板松了口气。

  小叶,我相信你不会跟我开这么无聊的玩笑,我也知道这半年来你一直很辛苦,压力很大,现在是公司发展的关键时期,创业艰难百战多,只要挺过去,我刘某人一定不会亏待你。这样吧。老板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你结婚之后还没休过假吧,这里是一份七天五夜泰国双人豪华游的礼券,上次送客户剩下的,带上你老婆,去玩一个礼拜,好好放松放松。

  叶伟生犹豫了片刻,用略带颤抖的手接过了信封,不是因为感激,而是疲惫。

  火腿煎蛋,黄油吐司,牛奶加一个橙。叶伟生细嚼慢咽着例牌早餐,蛋散了,吐司焦了,他仍不紧不慢地嚼着,咽着。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的菜,水果沙拉,彩椒炒肉末,红烧鸡翅,牛尾汤。当他告诉妻子去旅行的事情时,妻子愣了好久,似乎欲言又止,以至于鸡翅错过了最佳的出炉时间。

  从认识的那天起,他就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女孩,虽然是独生女,却没有一点大小姐脾气,约会时总是主动挑选一些物美价廉的小馆子,还善解人意地给叶伟生找台阶下。因此,当叶伟生面临着职业选择时,他犹豫了,一边是薪资稳定按部就班的大企业,另一边是存在一夜暴富机遇的创业公司,此时关系稳定的两人已经买了一套小房子,每月交完房供日子总是紧巴巴的,何况还有迫在眉睫的婚礼。姑娘看出了他的顾虑,顶住父母亲戚的压力,婚事一切从简,只是两边亲戚吃了个饭,给同事发了些喜糖,连蜜月旅行都省了。为了这事,叶伟生自觉在丈人家抬不起头来,于是愈加努力地投入工作,希望能够用改善经济状况给妻子以回报。

  当把幸福寄托于对未来的预期上时,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性。

  旅行的前两天很完美。美景、美食加上略带距离感的生活,让这对小夫妻把现实的压力暂时抛诸脑后,尽情享受着难得的闲暇,导游老张,是个在泰国生活多年的中国人,对他们很是照顾,当然一路上小费也没少给。妻子总会好奇地问着各种问题,为什么五星级大酒店和贫民窟挨着,为什么拜四面佛时还要放飞麻雀等等诸如此类,原籍云南的老张总会不厌其烦地一一作答。叶伟生对这些兴趣不大,他更想看看传说中的人妖和色情表演,当然,这得等到合适的时机。右手食指似乎完全正常,但缺乏鼠标的检验,叶伟生也只能稍稍放宽心。尽管听不懂泰语,但他还是敏锐地觉察到各频道插播紧急新闻的频率越来越高,他问老张,老张也只是含糊地表示,这也许不是旅游的最佳季节。


  第三晚,叶伟生终于等到机会,怂恿妻子跟同团的师奶们去Suanlum Night Bazzar逛街购物,然后伙同其他男游客,急切地让老张带路去香艳场所。老张看惯了这种嘴脸,说不急不急,那可是泰国政府第一指定的夜市,有4000多户商家呢,有得她们逛的,另外,记得带足小费哦。
  他们来到Silom,曼谷最有名的A-Go-Go酒吧区,粉红色的马路边,三两站着分不清性别的妖艳美人,撩拨着来往的游客,只要5泰铢,就可以合影留念,而且动作尺度绝对超出你的想象范围。他们随着老张进了一家名为Rome的舞厅,正如其名,装饰充满了古罗马式的淫奢与浮夸,在迷乱的频闪激光中,被划分成若干个超现实的空间,一群衣着入时的男女正随着震耳欲聋的电音疯狂扭动。老张解释,现在还没到点儿,一会儿入夜会有人妖表演,再晚些会有级别更高的性技秀。叶伟生心中暗涌交织,既有血脉贲张的期待,又略微对妻子有些愧疚。

  240 铢换来两杯饮料,颜色和味道同样怪异,下肚之后竟是火烧火燎,眼前的一切天旋地转起来,叶伟生好不容易撑到临近十二点,终于在一片尖叫声中迎来了人妖舞团。一群乳房高耸近乎全裸比女人还美艳的男人堂皇亮相,他们已然是这个国家经济体所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成熟的产业链带动着每年数以十亿计的外汇收入,一切都源于人类畸形的审美。他们展示了一番妖娆的舞姿和修长的大腿后,分散着步入人群。叶伟生有些紧张地看着那个高头大马的人妖朝自己款款走来,他不知道,越是表现得拘谨羞涩,便越有可能被人妖挑中,这种滑稽的戏剧效果有助于 ** 现场气氛。

  只觉得大腿一沉,那大块头已经坐了上来,面前一阵浓烈的香气和晃眼的肉色,叶伟生尴尬地扭着头,四周一片口哨和起哄声。人妖不停地扭动着腰肢,摩擦着他的大腿,摆出各种风骚撩人的姿势,同行的中国游客掏出相机不迭地按快门,灯光混合酒精,激发肾上腺素,叶伟生竟然在晕眩中抱住了人妖,配合地扭动着,尖叫声和掌声像浪一般涌动,把他俩淹没。

  10分钟,便是潮水涨落的周期,还没缓过神来的叶伟生,呆呆地看着站在他面前摊开手掌的人妖,老张提醒他,小费,他才慌乱地抽出两张钞票塞过去,然后满脸通红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裤。

  已经快1点了,他开始清醒过来,妻子肯定已经回酒店了,再不走不好交代。他跟老张说要先撤,老张说好戏还在后头呢,你门票钱都白花了,还故作神秘地凑到他耳朵边说,那些姑娘可都是能开啤酒瓶盖的哟。

  他最终还是没看到开瓶盖的姑娘们,事后据看客们说,不仅能开瓶盖,还能抽烟、掰香蕉皮、抽彩带,最离谱的是还能吐飞镖打气球,当然,不是用嘴。叶伟生暗地好奇地问老张,她们是怎么练出来的,老张吐了口烟,一副看破世事的嘴脸,说那么大个娃娃都能生出来,开个瓶盖算啥,把自己想成个起子呗,工作嘛,人要是被逼到那份上,让你用眼睛吃饭你都得吃。

  把自己想成个起子。

  嗞。叶伟生打开了一瓶啤酒,灌下一大口。通常来说,在周五早上喝酒并不是一个特别好的选择,这会让你的周末从一种混沌无序的状态开始,并且走向更加的混沌无序。但既然这不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周五早上,叶伟生也并不介意用酒精混合回忆,让它变得更糟糕些。

  叶伟生很后悔,他并不是后悔那天晚上早走,而是后悔走得不够早,这种后悔随着时间的推移日积月累,深入骨髓,他总是无法自拔地去假设,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去看艳舞,会不会一切都是另外的样子。于是悔就变成了恨。

  回到酒店时,妻子正独自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泰语节目,对他置若罔闻。他知道妻子的脾气,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都不说,洗澡睡觉,把今晚过过去就没事了。于是他脱了衣服冲进浴室,去洗掉一身的酒气和香水味。可当他出来时,却看见妻子愤怒而通红的双眼,一张立拍得照片甩到他脸上,那是他和人妖的亲密合影,不知是谁趁乱塞进他口袋里,又被翻了出来。他知道完了,这一场蜜月旅行注定要以彻底失败告终,可在那一瞬间,他居然只是想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

  或许那是他最后一次安稳地睡着。

  半夜里下起暴雨,泰国的雨季终于展露狰狞,雷电大作,风声凄厉,似乎在预示着什么。

  叶伟生醒来的时候,发现妻子并不在房间里,他紧张地起身检查物件,妻子钱包不见了,但护照和手提包都还在。他松了一口气,也许只是去附近买什么东西了。如果在平时,她理应会留下一张纸条,但鉴于昨晚的紧张局势,不辞而别已经算是十分得体的行为了。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叶伟生以为是妻子忘带房间钥匙,结果却是惊慌的老张。老张说,政变了,差信下台了。

  实行君主立宪制的泰国,自二战后,国王普蓬·阿德便形同虚设,只顾敛财,四十多年的军人专政结束后,各路政党交替频仍,不时解散个议会,不时来个政变,竟比娱乐圈的八卦更平常。差信是第五代华裔,以电信业起家,在他出任总理期间,华裔家族控制了国民经济的80%,因此引起了占人口绝大多数的纯正泰裔的强烈不满,坊间早有传言国王授意军队暗中谋事,但直到风暴来临的那一刹那,雨点才真正落地。

  老张之所以紧张,是因为每次伴随着政变,总会有一小撮反华势力借助军队的靠山,趁机煽风点火,为非作歹,而他的职责,便是在期限之前,保证旅行团里的人安全离港。

  叶伟生顿时紧张起来,他看了一眼窗外,果然有大批军警戒严,妻子会去哪呢。他猛然想起一次在酒店附近的贫民窟边缘,妻子看到当地妇女摆摊,卖一些暹罗风格的锡器和木雕,兴致颇高,只是由于时间有限,才在叶伟生的催促下悻悻离开。他告诉老张自己要去找妻子,老张脸色凝重地掏出一把警用点38左轮手枪,递给叶伟生,简单讲解了使用方法后,他强调,如果真的要开枪,一定要开两枪,一枪在这里,一枪在这里,老张指指自己的胸口和脑袋,因为死人不会说话,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叶伟生穿过警戒线,在瓢泼大雨中步上曼谷街头。这座城市失去了往日的颜色,商家怕遭打砸抢都关门停业,霓虹不再闪亮,到处停站着军车军警,在雨中俨然成了一座不祥的黑色之城。叶伟生拉了拉雨衣帽,加快了步伐。

  摊档倒还开着,这些城市最底层的居民似乎已经习惯了风风雨雨,反正再差也差不到哪去,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店主看了看叶伟生递过的照片,用泰语说了几句,又朝街道深处指去,那边还零星散布着一些店铺,但行人已很稀少。叶伟生沿街走去,一种强烈的直觉引领着他,从水果店、干货店、皮革店和手工艺品店门前掠过,他似乎能体会到妻子经过时的心情,一丝不安,几分失落。

  突然,叶伟生眼角瞥见一丝绿光,在街道通往某条巷口的角落里,不起眼地卧着一只墨绿色的平底鞋。他心头一紧,上前拾起,是他妻子最爱的FIN。他扯下雨衣帽,环视一周,雨点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脸,视线最后落在那条幽深肮脏的小巷。

  巷子的地势向下倾斜,全是泥石路,要想走得快很是艰难,特别在雨天。叶伟生滑了几跤,身上已全是泥水。密密麻麻的木屋经过长年的雨打日晒,渍出一种黯青色,在阴沉的天空下,散发出腐烂到内核的感觉,他急躁地小步跑着,还得留意每一条狭仄的过道,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像出荒诞而冷漠的独角戏。

  他听见了什么。他确信自己听见了什么。雨点密集地砸在木板上,像一场宏大的敲击乐演出,可他还是听见了。

  那是他所熟悉的某把声音,尽管微弱而扭曲。

  叶伟生疯了似的朝声音的方向奔去,那是在一排棚屋的背后,他脚下一滑,猛地撞在铁皮和木板围成的墙上,又以超常的速度爬起,冲过那狭窄的巷道,同时拔出了老张给他的点38。

  阴暗的拐角后,是两个在雨水中模糊晃动的人影,叶伟生一眼瞥见那只苍白的裸脚,脑子轰地炸响,他举起枪,一声怒吼。

  一张惊慌的脸亮了起来,那是典型的泰国面孔,黝黑、消瘦、充满了暴戾之气,还没等叶伟生反应过来,那个人猛地把衣衫残破的女人往身前一挡,那把雪亮的砍刀瞬间便贴在苍白的脖颈上。

  妻子已经失去了知觉,嘴角淌着血迹,脸上有淤肿的痕迹,她胸前裸露着,只有那微微的起伏还显示出生命的迹象。

  叶伟生眼中燃烧着怒火,紧紧地将枪口对准着歹徒的脑袋,不让半步,此刻,他所有的想法,便是把这狗娘养的脑袋打开花。歹徒用泰语喊了一句什么,同时把刀紧了紧,锋利的刃在妻子细嫩的皮肤上压出一道阴影。叶伟生吼了一句操你妈快放了她,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两个人竟就这般对骂起来,那泰国人语速越来越快,脸上的表情也愈发扭曲而暴戾,雨水顺着头发,洗刷着叶伟生的脸庞,他的双眼因极度愤怒而变形,他不停地骂着,也不知道骂的是什么,就像一个引信滋滋冒烟的火药桶,一切都在毫厘之间。

  刀刃的边缘淌出一线红光。终于,叶伟生的弦绷断了。

  砰。泰国人身子一抖,右肩绽开朵血花,他的手不由自主一松,刀刃稍稍离开了妻子的脖子。

  趁现在!叶伟生稳住手腕,瞄准了泰国人的眉心,右手食指发力扣动扳机。一切都将在瞬间结束。

  但,他却不能!

  他的食指像冻僵般无法动弹,空气凝固了。受伤的泰国人缓过劲来,眼中闪过一丝野兽般的寒光,他面无表情地挥起手,砍刀在空中划出道弧线,像破开水面般在妻子的脖颈上顺滑地运行。鲜红的液体喷泉般洒向黑色的雨夜。

  不!——

  叶伟生咆哮着,整个世界猛烈地旋转起来,而他却像在梦中奔跑,用尽全身力气却只能无比迟缓地挪动脚步,扑向那具颓然落地的躯体。那个泰国人像个十足的胜利者,毫不在意地转身,消失在瓢泼大雨中。

  然后世界分崩离析,隐没在一片黑雨中。

  叶伟生仔细地调整着领结的位置,今天他选了一条黑色哑光的领带。他还记得,有那么一个多星期,他没日没夜地做着同一个梦,每次都会在同样的情境中惊醒,他不吃不喝,体重掉了十公斤,形容槁枯,悲痛欲绝,多次自杀未遂。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泰国回来的,也不知道如何去处理妻子过身后的各种事务,他纠缠不放的,只是那一场黑雨,以及那颗没有射出的子弹。

  直到陈医生的出现。

  陈医生是叶伟生的死党刘丹介绍的,如果没有刘丹,恐怕叶伟生已经死在刀片、药片、暖气片下多次。刘丹说,陈医生的心理疗法很有一套,许多寻死的人都是经她的开导而重获新生。事实上,陈医生是一个相当性感而有韵味的成熟女性,尤其穿上那套紧身职业装后,足以让世间任何绝望的男人重新燃起对生活的欲望。

  叶伟生原本只是想敷衍一下刘丹,但陈医生的一个小小伎俩,却让他刮目相看。她拿出一根黑色领带,飞快地打了一个结,留出两头,递给叶伟生,让他解开。叶伟生冷笑了一下,便用蛮力去扯,谁知越扯越紧,竟缠成了死结,他摇摇头,漠无神色地还给陈医生,陈医生却轻描淡写地一抖,死结便又舒展成领带一根。

  她说,这就像你的心结,你越是用力,越纠结得紧,因为你的力气用错了地方,你的恨,找错了对象。

  叶伟生心头一震,这简单的三两句,竟直击他的内心。他于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尝试着去配合陈医生的深度催眠疗法,但每次总是无功而返,从录音记录中他听到自己内心无尽的悔恨,最终总是以情绪的全面失控而告失败。第四次接受治疗时,陈医生倚近自觉躺上催眠椅的叶伟生,开敞的领口露出淡紫色的胸衣,她朱唇轻启,说,催眠疗程已结束,现在开始休克疗程。

  尽管叶伟生仍是一副萎靡不振的神情,但无可否认,这个神秘的女人间接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减轻了他的痛苦。

  如果我告诉你,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会怎么想。陈医生神情暧昧地说。

  叶伟生摇了摇头,陈词滥调而已。

  如果我告诉你,你的老板早就知道你的病,以及可能导致的更为严重的后果,你会怎么想。

  叶伟生拧起了眉头,不置可否。

  如果我告诉你,跟我签署一份合约,我为你提供确凿的证据,你会把对自己的恨,转移到那些真正该负责的人渣身上吗?

  叶伟生表情十分复杂,似乎陷入了迷惘的回忆中,他沉默了片刻,斩钉截铁地吐出一个字。会。

  这是一份奇怪的合约,本身的法律约束效力几乎为零,只是确定了陈医生作为叶伟生的唯一私人心理医生的资格,在某些特殊场合下,她将可以不受法律禁令的约束,保持与叶伟生的联系与沟通。还有一个更奇怪的条款,如果叶伟生死亡,遗体将无条件捐献给陈医生所属的医疗机构。

  三天之后,一份盖着绝密印章的牛皮公文袋放到叶伟生的手里。看着他一脸的疑惑,陈医生依旧暧昧地笑笑说,蛇有蛇路,鳖有鳖路,你别管我是怎么弄到的,马上看完还给我。

  袋子里装着叶伟生三年来所有的医疗记录,包括每年的例行体检结果。叶伟生身体一直还算健康,基本没生过什么大病,记录很少,唯一不同的是每份体检报告都多了一张纸,而这张纸是他从来没看到过的。纸的抬头写着“OD鉴定报告”。

  OD 就是Occupational Diseases的缩写,也就是职业病。陈医生解释道。新劳动法颁布以后,对职业病有了更加明晰的界定,这对资方其实相当不利,因为目前职业病的成因还很复杂,很难判断到底是不是由于工作,或者是由哪份特定的工作所导致的,而一旦被判断为职业病之后,用人单位必将面临着劳动力损失及巨额索赔的双重风险。当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漏洞,有利益的地方就有勾结。企业和医疗机构结成攻守同盟,当出现职业病诊断时,信息并不会直接告知病患本人,而是通过另一份单独的 OD鉴定报告送交相关企业管理者,默认由他们来决定是否告知雇员,这其实是钻了知情权的空子,其结果也可想而知。

  叶伟生读着那三张OD鉴定结果,脸色变得煞白,手开始不住地颤抖,他看着自己由“疑似”变为“初期”再变为“建议送院观察”,短短三年时间,一个原本健康活泼的生命在官僚和资本的摧残下,慢慢走向衰亡,甚至殃及亲人。他突然觉得死亡并不是一件那么可怕的事情,更可怕的是愚蠢。

  冷静。陈医生握住他颤抖的手。听我说。

  从柔软的指尖上传来阵阵暖意,让血脉贲张的叶伟生平静了下来。

  我这里有一份名单,里面包括所有看过你OD报告又隐瞒下来的人,你的老板,老板秘书以及同事。

  叶伟生瞄了一眼,大概有七八个人,其中不乏被他当作推心置腹的哥们儿或者宅心仁厚的前辈。他攥紧了拳头。

  为什么你要这样帮我,我为什么要信你,除非你想借刀杀人。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首先,你要相信我。

  你所得的不是一般的职业病,它跟某个隐形基因的点位缺损有关,具体的诱发机制我们还不清楚,或许是由于长期的电脑网络化工作。这种稀有病症的发展呈加速状态,一般会经过三个阶段,我们管它叫3R,也就是背叛(Rebel)——重组(Reform)——重生(Revolution),你现在处于第一阶段,身体背叛了大脑,矛盾无法调和,大部分患者都会死于这一阶段,这也是我帮你的原因。

  等等。我的OD鉴定报告上写的是“由于压力诱发的早期亚洲型多发性硬化症”。

  表面症状十分相似,但本质却是相反的。多发性硬化症是神经纤维和脊髓受损导致的退化现象,而3R现象则是借由神经系统的重构,实现身体更富效率与操控性的协同进化。打个比方说,机器人是机器对人的模仿,现在反过来,人也开始模仿机器,模仿对能量的高效利用,模仿对身体的精准操控,模仿多线程任务及协同作战的能力。

  叶伟生摇了摇头。我听不懂,我只知道,你要我去杀人。他们是人渣,是骗子,我恨他们,可还没到杀掉他们的程度。

  陈医生突然显出一副疲乏的模样,像是突然受了寒,她望着虚空,沉默了良久,低声说道。

  有一件事,他们一直瞒着你,其实,你妻子死时已经有了46天的身孕。

  像最柔软的心窝肉被捅了一刀,叶伟生的眼神一下变了,仿佛非人。你到底是谁?



  你会知道的。陈医生仍是暧昧笑笑。

  叶伟生蹬了蹬擦得锃亮的皮鞋,打开橱柜,拿下那套双立人波格斯系列西式插刀架套装,市价1598元,这是他辛辛苦苦加班九个月所换来的优秀员工奖,可他从来没机会用,今天终于等到机会了。

  他挑出其中的蔬果刀、切片刀、面包刀和厨师刀,仔细地擦了擦,亮堂堂的刀面照出他一丝不苟的发型,他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插入电脑包,想了想,又挑出一把厨房多用剪,在剪硬骨头的时候特别好使。

  杀了他们,然后自首。陈医生说。

  叶伟生关好门窗,掐断总闸,检查过所有的水龙头,就像要去长途旅行。

  我会去看你,教给你一些东西。陈医生说。

  他打开门,关上,反锁好,再推一把试试。

  你会被枪决,吃一颗子弹,死掉,然后再活过来。陈医生说。

  隔壁的周太太上完早市,提着菜篮子回来,满腹狐疑地打量着叶伟生,哟,今天难得这么精神啊。

  是啊,最后一天,善始善终嘛,总要重新做人的。

  九月的第三个星期五,叶伟生把自己想成一台绞肉机。

《双击》 作者:陈楸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