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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星,我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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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星,我的归宿》
作者:阿尔弗雷德·贝斯特

前言 重建文学的幻想传统

                《科幻世界》杂志社总编辑阿来

  前些日子,有报纸记者采访,谈科幻出版问题。出版界的人有兴趣谈,媒体也有兴趣推波助澜,这说明,科幻作为一种出版资源,至少已经开始引起了业界的关注,这是好事情。其间,记者转述一个观点:中国科幻出版的不景气是因为中国文学中向来缺少幻想的传统。
  这说法让人吃惊不小。一种以武断与无知让人吃惊的说法。
  关于中国文学,我们要讨论的不是有没有幻想传统,而是我们为何丢掉了这一传统,今天又该如何来接续并光大这个传统。从任何一本简明至极的文学史中,都会出现富于幻想性的作品的名字:《山海经》、《西游记》、《聊斋志异》和《镜花缘》等。甚至“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鲁迅的《故事新编》,也是一部充满了奇丽幻想的伟大作品。只是,在刚刚过去的那个世纪中期,中国文学宽阔河床上浩荡的水流一下被紧紧收束进高高的堤坝之中,众多的支流消失了,这条人工收束的河道以被曲解的“现实主义”来命名。
  从此,我们有整整两三代人的双眼中,再难从文学中看到幻想炫目的光芒,我们的两耳再也听不到想像力优美的吟唱。所以,现在才会有人站在正在重新开阔、重新恢复想像力的文学之河的岸边说:中国文学没有幻想的传统。这妄自菲薄时的大胆确实令人非常吃惊。而事实仅仅是,我们只是在短短的几十年中丢掉了优美的幻想传统。而新时期文学开始的二十多年来,文学与出版界最有意义的努力之一就是:在与我们整个文化传统接续上中断的联系,同时,恢复与整个世界的对话与交流能力。而科幻这个舶来的文学品种,之所以在这些年内获得长足进展,就是因为这不但符合科技时代的审美潮流,更暗合了人们对接续幻想文学传统的一种渴望。科幻是幻想文学在现代的变身。只不过,时代前进了,幻想重新上路时,除了渴望超越现实的心灵需求依旧之外,更重要的是站在了坚实的科学知识与科学眼光的基石之上。
  常常有这样一种现象,当讨论到世界文化的绝大多数成就时,我们都能从本国古人的成就中找到佐证,证明吾国的创造与发明远比洋人们要早很多很多。这固然有一定的事实基础,就比如幻想性吧,《庄子》就以丰沛无边的想像来说明哲理,后起的希腊哲人则不是这样的方式。
  霍金的新书叫《果壳中的宇宙》,指出了宇宙在一个巨大尺度上的封闭性,历史在这封闭的宇宙中转了一个圈,拥有光荣历史的我们却开始忘记智慧的祖先创下的伟大遗产。
  “记忆中的形象一旦被词语固定住,就给抹掉了。”在富于幻想的卡尔维诺笔下,马可·波罗对天朝上国的可汗这样说。因为这样一个原因,他不愿意向可汗讲述记忆中的威尼斯,怕因此“一下子失去了她”。我想,那种认为中国没有幻想文学传统的说法,并不是要像马可·波罗一样,要把这伟大的遗产珍藏起来,任其尘封,在世界面前作出一副从未受过幻想恩赐的僵死的表情。其实,文学幻想传统的中断,只是文学被暂时工具化的结果。这样的结果是,文学以单一的面目,细菌一样快速自我复制,还有一些更加聪明的则学会了相互仿造,最后,以庄严现实的名义扼杀了幻想。恍惚记得塞利纳的小说《茫茫黑夜漫游》中,写非洲大河两岸的丛林中有一种带菌的蚊子,浪游河上的主人公被叮咬感染后,眼前便出现种种可怕的幻象。看来,在文学上也是一样,一旦被某种病毒感染,也会出现幻视:使局部的放大遮蔽了整体面貌。
  今天,文学生态的多样性正在恢复,在主流文学中,想像力复活了,像汹涌的春水冲破了堤坝。遗憾的是,科幻文学却只是在文学主流视野之外悄然崛起,文学界还没有意识到,科幻文学的兴起,正是另一种意义上,对幻想文学传统的有力接续。所以如此的原因,是因为,在幻想前面有了一个限制词:科学。也正由于此,我在前面袭用了一个大概是来自佛经的词:变身。也就是说,当幻想在文学中重新出现时,如果说在主流文学中,大致还能看到原来的模样的话,那么,当幻想出现在科幻文学当中时,完全是一副很当代很时尚的样子了。特别是因为,科幻文学这一特别的样式,首先是从欧美兴起,转而进入中国,我们因而难以确认科幻文学与中国文学中的幻想传统有无一种传承的关系。现在,大批的青少年刚开始文学阅读,便把兴趣投向了科幻文学;更多想在文学上一试身手的青少年一开始便从科幻小说创作起步,而且进步神速,这样一种现象,很难完全归功于欧风美雨的吹沐。在我更愿意看成是,幻想传统在新的时代条件下以一种新的姿态的复苏与重建。所以,这种“变身”是值得学界重视的,也是值得我们为之欢呼的。
  为一套域外的科幻小说丛书中文版写序,却谈的是中国文学中幻想传统的复苏与重建,也许,读者,甚至丛书的编辑会责我文不对题。但我想,我们所以译介这些作品,并计划把这样一项现在推进得还比较艰难的工作长期进行下去,其目的,是想了解幻想性的文学在另外一些文化中,是怎样一种面貌,达到了怎样的标高。恢复并重建我们的幻想传统,不可能只是一个简单的接续,而是具有全新时代特征的大幅进步。特别是考虑到,这个传统曾经有过相当长时期的中断与遗忘,那么,引进这样的他山之石,以资借鉴,以资开阔我们的视野,就是一件有特别意义的事情了:文学之河上束缚自由想像的堤坝有时实在是太坚固了,要冲决这样顽固的存在,有时需要引进另外一股有活力的水流,与堤坝之内渴望自由的力量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合力。
  因此,这套丛书的出版,有着一种特别的意义。它提醒我们,中国文学幻想传统的重建,除了纵向的接续,还有大量的横向的比较,只有站在与世界对话的意义上,这种重建才是一种真正的重建。

《群星,我的归宿》 作者:阿尔弗雷德·贝斯特

智慧与想像的盛宴

                姚海军

  阿尔弗雷德·贝斯特(1913一1987)是继阿瑟·克拉克、罗伯特·海因莱因、艾萨克·阿西莫夫等科幻大师之后,美国科幻小说协会评选出的第九位科幻大师,对美国科幻的走向产生过深远影响。科幻史上有两件大事与贝斯特密切相关:1942年,他加入DC动画公司,参与了“超人”和“蝙蝠侠”两大超级动画英雄的创造;1953年,他以一部《被毁灭的人》见证了“雨果奖”——这一世界科幻大奖的诞生。
  如果我们建一座科幻荣誉宫,将最优秀的科幻作品陈列其中,那贝斯特会有两部作品荣登殿堂。一部是荣获首届雨果奖的《被毁灭的人》,另一部就是虽然未获“雨果奖”,却同样已经成为科幻小说经典名著的《群星,我的归宿》。作为一代科幻大师,贝斯特虽然在短篇上也成绩不俗,但他对科幻文学的贡献主要体现在这两部长篇杰作上。
  科幻小说比较容易过时。岁月的光轮构成了对科幻作家最无情的考验,然而一流的作家却能够用超越性的想像让时光女神蒙羞。《群星,我的归宿》就是这样一部充满了超越性想像——其程度可以用“奢华”来形容——的经典之作。
  在这本书中,贝斯特精心描绘的是一个人人都可以自由“思动”的未来世界。思动者仅仅依靠自身的潜能,就可以完成在世界各地的思动站之间的瞬间传输。“神奇与震撼”将是当你读完详细描述这一技术突破如何实现的“序幕”后的惟一感受。
  同样在“序幕”中,贝斯特对他打算讲述的那个时代做了概括性描述,其关键词可以归纳为“冒险精神”、“文明与堕落”、“异想天开”,而所有这一切都与小说的幻想核心紧密相连,闪耀出夺目的智慧之光。从整个太阳系的角度而言,思动的普及所引发的交通工具的价值丧失彻底动摇了包括三颗行星和八颗卫星在内的政治联盟的经济平衡,于是战争之神粉墨登场,一场旨在争夺由精神控制的超级能量物质的阴谋与厮杀拉开了序幕;思动同样给地球社会造成了变革式的影响——为防范危险分子的侵入,达官显贵的居所设置了重重的迷宫,而女性则被重新“囚禁”于闺房;既然犯罪现象仍然存在,监狱也就必不可少——只不过,为防止罪犯利用思动潜逃,那时的监狱被建在了暗无天日的地缝深处(真正的地狱),而精神崩溃的罪犯,则因在方位感丧失的情况下盲目进行“蓝色思动”而形神俱灭,在黑暗世界里爆出“砰砰”的闷响;神经加速改造技术也应运而生,为仇恨所左右的主人公佛雷因此而成为一个超速行动者,施展“魔力”迫近他的一个又一个目标,而同时,由神经加速改造者组成的思动防卫队则成了他的极大障碍;以禁欲为根本的宗教也在那个时代走向了可怕的极端,信徒们阉割了自己身上的全部快感与痛苦的神经,成了一具具真正的行尸走肉。
  与核心技术“思动”无关(并非与主题无关),却同样具有超凡价值的想像在这部作品中也不时显现,绽放华彩,最突出的两处便是小行星上“科学人”的生活和火星上的植物崇拜。“科学人”本是一群太空迷途科学家的后裔,他们自闭于文明世界之外,多年后当人们再次发现他们时,他们竟然建立了自己的文化,并将生命的意义定位于重现祖先的原始科学;而在火星上,行星改造初期对植物的珍惜竟然演化为对植物的宗教式崇拜,任何损伤植物的行为所带来的惩处都严酷得令人震惊。
  有人说“科幻小说是‘点子文学”,尽管这种观点隐含着对科幻小说的轻视,但在一定程度上却道出了科幻小说的特质。没有好点子的科幻小说,很难成为经典科幻小说。因而,大多数作家都惜“点”如金,但贝斯特却毫不吝啬,在《群星,我的归宿》中,珠玉般的想像层出不穷,哪一“点”都可以演绎出一篇新颖别致的故事。正因如此,贝斯特赢得了众多注重想像的读者的尊重,以致五十年来,《群星,我的归宿》一直稳居美国十大必读科幻小说之列。
  贝斯特的想像力令人惊叹,即使当今最优秀的科幻作家也对他的想像力折服不已。然而,贝斯特并不是那种仅仅拥有无数华丽想像的幻想家,他同时也是一位值得称道的小说家,他的小说技法圆熟,韵味十足。细腻的心理描写、旁征博引的叙述方式、意识流手法的运用与开创性的想像、惊险的故事等一同构成了《群星,我的归宿》长久生命力的保证。尤其是那个指引佛雷走完复仇之旅的熊熊燃烧的幻象,那种由精神力量控制的能量金属,以及佛雷那张被科学人“加工”而随时可将愤怒化为可怖的猛虎斑纹的脸,更是充满了耐人回味的象征意味,进而使这部小说上升为人性的预言。
  《群星,我的归宿》,不愧是人类想像力的丰碑。

《群星,我的归宿》 作者:阿尔弗雷德·贝斯特

第一部 序幕

                老虎!老虎!黑夜的森林中
                燃烧着的煌煌的火光,
                是怎样的神手或天眼
                造出了你这样的威武堂堂?
                  ——布莱克①

  【① 引自英国诗人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的名诗《虎》,布莱克的诗歌以富于哲思而著称,后期诗歌充满神秘感。译诗引自郭沫若的译本。】

  序幕

  这是一个黄金时代,人们生活富足,生命力旺盛,充满了冒险精神——但是没有人意识到它的美好。这是一个充满财富与劫掠、文明与堕落的时代——但是没有人愿意承认。这是一个狂热的时代,一个迷人的异想天开的世纪——但是没有人爱它。
  太阳系所有可以居住的地域都已经被占领了。三颗行星和八颗卫星上拥挤地生活着十一万亿人,在这有史以来最令人兴奋的年代里,人们却一直怀念着往昔。太阳系中各种活动喧闹不止……战争,繁衍,迫不及待地学习,昨天的知识还来不及掌握就开始追逐明天的技术,这个时代正在为首次探索深邃宇宙中的遥远星辰做准备;但是——
  “哪里是新的处女地?”浪漫主义者叫嚷着,他们没有注意到,在24世纪就要结束的时候,在克里斯托①的实验室里,人类大脑的新疆界被打开了。事情的起因是一场小事故:研究员斯东②的工作台偶然失火,连他身上也着了火。他大叫一声,向周围求救,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找灭火器。可是他立刻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距离他的实验台七十英尺之遥的灭火器旁边,这时斯东和他的同事都非常惊讶。
  【① 木卫四。本书中对经常出现的星球都用其正名。】
  【② 原文中这个名字叫JAUNTE,直译为强特,而后就作为全书中“瞬间移动”的代名词。但是这个名字可能是双关词,和JAUNT(意为快乐的短途旅行)有一定的联系;如直译为在中文里没有意思的“强特”,就失去了它的意义。因此译者先把JAUNTE就其事实意义译为“思动”,然后反译思动创始人名为“斯东”。】
  人们带走了斯东,对他神奇的七十英尺瞬间移动进行研究。远距离瞬间移动(物质转变为能,到达目的地后再转变为物质)就是通过个人心灵的力量移动自己的身体。长时间以来这种方式还一直停留在理论上,虽然过去关于此类事件有过几百例文件记载,但是它们的可信度都很低。在专业的见证人面前发生这样的事情还是第一次。
  他们用非常残酷的方式来分析斯东效应。这个事件是如此惊世骇俗,用小儿科的办法来研究显然不够,而且斯东也急于想让自己的名字流芳百世,所以无论什么方法他都愿意配合。他立下了遗嘱,和他的朋友们诀别。斯东对死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因为他的同行研究者们如有需要,肯定不惜把他牺牲掉。关于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心理学家、超自然心理学家和异化机体的神经科学研究专家,一共十二个人被召来作观察员。实验人员把斯东关在一个无法打破的水晶棺里。他们打开水阀,往水槽里注水,当着斯东的面敲坏了控制水阀的把手。无法打开水晶棺,也无法停止让水灌入封闭的棺材。
  理论上讲,如果大脑需要感受到死亡的威胁才能刺激斯东移动自己的身体,实验员们就应该再次用死亡威胁他。水槽很快被盛满了。观察员用一组精密照相机拍摄照片作为记录。斯东开始有溺水反应。随后他出现在水槽外,浑身湿淋淋的,一阵阵地猛烈咳嗽。他再次思动了。
  专家诊查了他的身体状况,询问了他很多问题。他们研究了图表和X光、他的神经模式和身体的化学成分。他们开始对斯东如何进行瞬间转移有了一个很模糊的概念。他们通过专门的路线传递口头信息(这件事必须保密),放出风声:需要志愿的自杀者来帮助研究。“瞬间移动”的研究还处于初始阶段,死亡是他们知道的惟一激发方法。
  百分之八十的志愿者牺牲了,他们的谋杀者们所背负的痛苦和悔恨可以作为另一个有趣且可怕的研究项目,但是除非是要特别强调这个时代有多么畸形,该项研究在这段历史中无关紧要。百分之八十的志愿者死了,但是百分之二十的人成功地“思动”了。(斯东——“思动”几乎立刻成了一个特殊名词。)
  “把浪漫主义时代还给我们吧,”浪漫主义者恳求,“让我们在充满危险和机遇的年代里历险吧。”
  相关知识体系成长很快。在25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中,思动的原理被发现了,而查理斯·佛特·斯东本人开办了第一所思动学校。在他五十七岁那一年,他已经名垂青史,虽然他羞于承认,事实上在那以后他再也不敢思动了。研究思动术的初级阶段已经过去,现在已经不必再用死亡的威胁来刺激人们思动了。他们发现了如何教一个人去认识、训练,以及开发他无限大脑财富的另一项资源的方法。
  人到底如何才能思动呢?最满意的解释之一是由斯宾塞·汤普森——思动学校的法人代表在一次记者招待会上提出的。
  汤普森:思动就像看东西一样,这就如同每一种人类感官的自然天性,它们的能力只有通过训练和积累了一定经验之后才能被开发。
  记者:你的意思是,不经过练习我们就看不见东西?
  汤普森:显然,你要么是还没结婚,要么是还没有孩子……看来两者都对。
  (笑)
  记者:我不明白。
  汤普森:任何一个留意到这个过程的人都会明白——婴儿是如何学习使用他的眼睛的①。
  【① 正常婴儿刚出生的时候也是看不见东西的,虽然他的眼睛具有视物的潜能,但是没有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和摸索,他还不能正常视物。汤普森以此对比人类的思动能力。】

  记者:但什么是思动?
  汤普森:单纯依靠心灵的力量将自己的身体从一个地点移动到另一个地点。
  记者: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比如说——从纽约思动到芝加哥?
  汤普森:非常正确。
  记者:我们到的时候会一丝不挂吗?
  汤普森:如果你出发的时候一丝不挂的话。
  (笑)
  记者:我的意思是,我们的衣服也会和我们一起思动吗?
  汤普森:当人们思动的时候,他们会连同身上的衣服,以及他们拿得动的任何东西一起思动过去。我很不想让你失望,但是确实连女士们的衣服也会和她们一起抵达。
  (笑)
  记者:但我们是怎么做到的呢?
  汤普森:我们是如何思考的呢?
  记者:用我们的大脑。
  汤普森:而大脑又是怎么思考的呢?思想的过程是怎样的?我们如何回忆、想像、推论和创造?大脑细胞如何具体进行工作?
  记者: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汤普森:那么也没有人确切地知道我们如何思动,但我们知道我们能够那样做——就像我们知道自己能思考一样。你听说过笛卡尔吗?他说:“我思,故我在。”我们则说:“我思,故我动。”
  倘使你觉得汤普森的解释令人气愤,那么来瞧瞧这个——约翰·科尔文爵士在社交界为上流人士解释思动基本原理的报告:我们发现思动的能力和神经细胞里的尼西机体或者悌歌罗德成分①有关。最简单的说明悌歌罗德成分的方法是通过尼西程序,用3.75克的亚甲蓝和1.75克威尼斯肥皂溶解在1000毫升的水中。一旦没有悌歌罗德成分,思动就不可能发生。思动是一种悌歌罗德作用。(鼓掌)
  【① “尼西机体”和“悌哥罗德成分”有可能都是专业人士用来唬人的名词。】
  任何一个具有思动能力的人必须具备两种能力:想像力和集中思想的能力。他不得不完整而且精确地想像出他要思动的目的地;而且他必须把自己大脑潜在的力量集中到单一的点上,通过一种穿透性的能量,来使自己到达彼方。他必须有信心——那种查理斯·福特·斯东再也没能找回来的信心。他必须相信他能够思动。哪怕是最轻微的怀疑也将阻塞思动所需的那种大脑的穿透力。
  每个人天生的局限性必然限制思动的能力。有的人想像力丰富,可以在想像中准确地描绘出他们的目的地,但是却没有抵达那里的能量。其他人有那样的能量但是却无法看到一一也就是说,在大脑中形象地勾勒出他们要思动的目的地。而空间设置了终极的界限,因为没有人能够成功思动超过一千英里。他可以通过思动术成功跨越陆地和水域,从阿拉斯加到墨西哥,但是没有一次跳跃可以超越一千英里。
  到了25世纪的第二个十年,这样的空白求职表格已经随处可见:
  这个空格留给做身份识别用的视网膜照片

  姓名(大写):………………
     姓名   中间名
  居住地(法律上的):………………
     洲   国   州
  思动课程(官方等级,至少填一项):
  M(l,000英里):……    L(50英里):……
  D(500英里):……     X(10英里):……
  C(100英里):……     V(5英里):……

  原来管理汽车的机关接手了新工作,定时测试思动申请者,为他们评级,原来的“美国机动车协会”,改名为“美国思动协会”。
  不管付出多少努力,也没有人能够借助思动术穿越宇宙真空,虽然很多专家和傻瓜都曾经做过这种尝试。比如赫尔穆特·格兰特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把从时代广场到开普勒城①二十四万英里的对应抛射轨道的所有细节全都硬生生记了下来。他思动了,然后失踪了。他们再也没有找到他。他们也没有找到恩齐奥·丹德里奇,一个寻找天堂的旧金山复古主义者;雅各布·玛丽亚·弗瑞德里奇,一个超自然心理学家,他理应知道有比思动到深层宇宙更好的办法去寻找亚空间;西普瑞克·科根,一个追寻恶徒的专业追踪者;还有几百个形形色色的人:处于神经崩溃边缘的人、神经病人、逃避现实的人和自杀者。太空对思动关闭了大门。思动被限制在太阳系各个星球的大气层内。
  【① 月球上的地名。】
  三代之内,整个太阳系的居民都开始思动,这个转变比五个世纪之前从马车到汽车的变化还要伟大。在三大行星和八大卫星之上,当一个思动的宇宙需要的新习俗和新法律在这片土地上蜂拥而起时,社会、法律和经济的基础都被冲垮了。
  被社会抛弃的贫民借助思动术非法占有平原和森林,掠夺那里的牲畜和野生动物,暴乱随之接连不断地发生。无论是家庭住宅还是办公楼里都发生了革命:人们使用迷宫和掩护设施来阻止思动者的非法进入。随着前思动时代工业的衰落,到处是失业、恐慌、罢工和饥荒。
  思动的流浪者把疾病和害虫带入不设防的城市,使得瘟疫和流行病蔓延开来。疟疾、麻风病和登革热的魔爪向北直伸到格陵兰岛;狂犬病在它消失三百年后又回到了英格兰;日本甲虫病、柑橘鳞病、枯栗病和榆树虫孔病蔓延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在婆罗洲的一个传染病高发区,被认为是绝迹了很久的麻风病又再度出现了。
  当行星和卫星的下层世界昼夜不停地思动时,犯罪的浪潮席卷了这些星球,警察每时每刻都在和他们战斗,其中充满了残忍的兽行。当社会用条约和禁忌同思动带来的性与道德的危机战斗时,一种维多利亚时期曾有过的、最糟糕的假道学又可耻地回归了。在太阳系内部行星中爆发了一场残酷的非正义的战争―金星、塔拉①和火星由于思动带来的政治和经济的双重压力,同外部卫星开始了战争。
  【① 地球的别名。】
  在思动时代正式开始之前,三颗内部行星(包括月亮)和七颗外部卫星之间达成了一种微妙的经济平衡,这七颗卫星是:木星的卫星依娥、欧罗巴、盖里米德和克里斯托①,土星的卫星尼亚和泰坦②,海王星的卫星拉塞尔③。外部卫星联盟为内部行星的制造业提供原材料,并为他们的成品提供市场。不到十年,这种平衡就被彻底打破了。
  【① 即“木卫一”、“木卫二”、“木卫三”、“木卫四”。】
  【② 即“土卫五”和“土卫六”。】
  【③ 严格地说拉塞尔不能算是卫星,它是海王星的拉维瑞拉环向外延伸的部分。】
  外部卫星——建设中的原始的年轻世界,为内部行星输送了百分之七十的交通运输器材产品。思动结束了这个现实。外部卫星还为内部行星供应百分之九十的通讯产品。思动同样终结了这种产品的市场。外部卫星向内部行星出口原材料的贸易由此败落了。随着贸易活动被摧毁,经济战争将无可避免地升级成一场热战(真枪实弹的战争)。内部行星的企业联盟拒绝向外部卫星出口制造设备,以免对自己的企业构成竞争威胁。外部卫星则没收了正常出售中的内部行星植物,他们还撕毁专利协议,漠视版税条约……于是战争开始了。
  这是一个充满畸形人、恶棍和怪异事物的时代。全世界既欢欣鼓舞,又幸灾乐祸。憎恨它的古典主义者和浪漫主义者们没有意识到25世纪潜在的伟大。他们忽视了进化过程中一个冷酷的事实——一切进步正是起源于极端对立的双方相互对撞,是登峰造极的不同怪杰结合诞下的产儿。古典主义者和浪漫主义者一样都没有意识到,一次人类的飞跃即将来临,它将改变人类,使之成为宇宙的主宰,而整个太阳系都在这次爆发的前夕震颤。正是在25世纪这火热沸腾的历史背景下,开始了格列佛①·佛雷的复仇史。
  【① 英国作家斯威夫特的名著《格列佛游记》的主人公,他漫游了四个想像中的国家:大人国,小人国,飞岛国和马人国。此处为文中主人公、一个宇宙漫游者的名字。】

《群星,我的归宿》 作者:阿尔弗雷德·贝斯特

第一章

  他垂死挣扎了一百七十天,却还没有断气。他带着困兽般的绝望冲动来为生存战斗。他精神错乱,越来越衰弱,但是他的神智时不时地脱离燃烧的求生梦魇,回复到某种接近正常的状态。那时他便会抬起他沉默的脸向着永恒发牢骚:“我这是怎么了?救我,你这他妈的上帝!”
  亵渎的言语此时轻易地冒了出来:在他的整个一生中,他说的有一半都是这种话。他是在25世纪下层阶级的学校里长大的,除了下等人的阴沟语言什么也不会说。在世上所有下层社会的人中间,他是最没有价值但却又最可能生存下来的人之一。他在亵渎的言辞中挣扎、祈祷,但是时不时地,他纠缠不清的思绪跳过他三十年的生涯,回到他的童年时代,想起一个护士唱的儿歌:

  格列佛·佛雷是我名,
  塔拉是我的母星。
  深深的宇宙是我的居所,
  死亡是我的归宿。

  他是格列佛·佛雷,三等技工,三十岁,骨骼粗大,性情粗暴……这是他飘游在宇宙中的第一百七十天。他是格列佛·佛雷,加油工、擦洗工、仓房管理员,太粗疏简单以至于常惹麻烦;太迟钝以至于感觉不到快乐;太愚蠢以至于没有朋友;太懒惰以至于没有爱情。他的软弱无能在官方的“宇航商业记录”中就能看出个大概:

  格列佛·佛雷……AS——128/127:006
  教育:无
  技能:无
  获奖记录:无
  推荐:无
  (人事评语)
  该人具有极强体力及心智潜力,但缺乏雄心壮志,所以智力发展受到阻碍,即旧式说法中的普通人。突如其来的意外打击可能唤醒其潜力,单纯的心理疗法却不可能起到这种作用,目前能力已发挥到顶点,不推荐晋升。

  他已经走到了死胡同。他对于随时从一处流浪到另一处的生活很满意,三十年来他和一些有沉重甲壳的动物一样,行动迟缓,对周围漠不关心。格列佛·佛雷,旧式说法中的普通人,但是现在他漂游在太空中已经是第一百七十天了,唤醒他的钥匙已经插进了锁孔。很快钥匙将被转动,打开通向大屠杀的门。
  宇宙飞船诺玛德号在火星和木星之间漂游。它由光滑的钢板制成,但却在战争的大灾难中遭到了破坏,船身长两百码,宽一百码,断裂的骨架上残存着船舱、货舱、甲板和货舱头部的残骸。船体的一侧有光照,映照着熊熊的光焰;另一侧只有黯淡的星星投下的大块深色阴影,两侧的强烈对比让它们的分界线看上去就像船身上一条巨大的裂口。S.S.诺玛德号是炫目的阳光和深黑色的阴影中的一片失重的虚空,冰冷而寂静。
  这艘遇难船只的残骸中充满了飘浮的冷冻凝聚物,它们悬在这艘被毁掉的船只里,就像爆炸瞬间的一张照片。这些碎片的重力之间产生的吸引力缓慢地把它们会聚成团,而在失事船中惟一的幸存者,格列佛·佛雷,AS——128/l27:006,从飞船中走过的时候,这些凝聚物的团状组织就被撕扯开去。
  他住在失事船只中惟一完好无损的不透气密封舱里,那是位于主机舱通道下的工具舱。这个冷冻室有四英尺宽,四英尺深,九英尺高。这个尺码的棺材可以装下一个巨人。但若一个男人被关在一个如此大小的笼子里长达几周,那就堪称东方刑法中最残酷的折磨了。而佛雷已经在这个不见光的棺材中生存了五个月二十天零四小时。
  “你是谁?”
  “格列佛·佛雷是我的名字。”
  “你从哪里来?”
  “塔拉是我的母星。”
  “你现在在哪里?”
  “深深的宇宙是我的居所。”
  “你要去向哪里?”
  “死亡是我归宿。”
  在他为生存战斗的一百七十天里,佛雷回答了这些问题,然后醒来了。他的心脏在重重地锤击着胸腔,他的喉咙在燃烧。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和他分享了棺内窄小空间的氧气罐,并做了检查。它已空了。必须立刻再搬一个进来。于是这一天一开始他就要额外地和死亡做一次小小的斗争,佛雷以沉默的忍耐姿态接受了。
  他摸索着穿过工具舱,找到一件穿破的太空服。它是诺玛德号上惟一的一件了,而且佛雷不记得他最初是在哪里找到或又是如何找到它的。他用应急喷枪补好了破损的地方,但对于如何重新灌满或者替换衣服背上的氧气容器,他却无计可施。佛雷钻进了这套太空服。从工具室的空间灌入太空服的空气可以让他在舱外的真空中支持五分钟……没法再多了。
  佛雷打开工具舱的门,陷入了宇宙的黑色严寒之中。工具舱的空气随着他一起喷了出去,空气中的湿气冻结成微小的雪片,向下飘入破裂的主舱板的通道里。佛雷在用完的空氧气罐前叹了口气,把它从工具室里抛出去,丢弃了。
  他转身推动自己的身体穿过飘浮的碎片朝着货舱的舱门移动。他没有奔跑,他的步态是独特的失重状态下自由落体的移动——用脚和手肘插进,抵靠着舱板、墙壁和角落,他缓缓飘行,就像一只在水下飞翔的蝙蝠。佛雷穿过舱门,进入位于飞船黑暗一侧的货舱。已经用去了两分钟。
  就像所有的太空船一样,在迷宫般的管道系统边上,诺玛德号长长的龙骨下面装着氧气罐,就像一条长长的木制的救生筏拍打着船侧,使得船体变得又重又笨拙。佛雷用一分钟时间卸下了一个氧气罐。此刻他无法获知罐子是满还是空;也许他努力把它带回自己的储藏室,结果却发现它是空的——那他的生命也就完结了。每一周,他都要忍耐这个太空轮盘赌的游戏。
  在他的耳中有一个声音在叫喊,太空服里容纳的空气飞快地消耗着。他使劲拖着这个巨大的罐子朝货舱的舱门移动,飞快地低下头,把罐子从他头顶上方推了出去,然后推动自己的身体,跟随着它。他操纵气罐穿过舱门。四分钟过去了,他正在颤抖,眼前发黑。他拉着罐子向下方的主舱走廊移动,把它推进了工具舱。
  他重重关上了工具舱的门,闩上它,在架子上找到一把榔头,几次重重地挥舞榔头打向冰冻的罐子,击松了气罐的阀门。佛雷狠狠地拧动把手。他用自己最后的气力揭开了他太空服的头盔,以免自己在工具室已经充满空气的时候却在太空服中窒息——如果这个罐子中有氧气的话。他晕了过去,就像他以前经常晕过去一样,永远不知道这一次是否就是死亡。
  “你是谁?”
  “格列佛·佛雷。”
  “你从哪里来?”
  “塔拉。”
  “你现在在哪里?”
  “宇宙。”
  “你要去哪里?”
  他醒了。他还活着。他没有浪费时间来对命运感恩而是继续他求生的工作。在黑暗中他探寻着工具舱内存放口粮的架子。那里只剩下几袋粮食了。因为他还穿着补好的太空服,他也许还需要再次进入真空去为自己补充装备。
  他把罐子里的氧气倒进他的太空服,再次封起了他的头盔,飞身投进霜与光的领地。他在主舱板的走廊里蠕动着向后方移动,升上一具残存的楼梯,到了控制舱——它这会儿不过是通向太空的一个走廊罢了。大部分的墙壁已经被毁坏了。
  右边是阳光,左上方是星星,佛雷向飞船后方的储藏室移动。在通过走廊的途中,他穿过一个依然牢牢地卡在甲板和飞船顶部之间的门框。弹簧金属片仍挂在它的铰链上,半开着,这是一扇不知通向何方的门。在它后面,是整个宇宙和它恒久的星辰。
  当佛雷穿过那扇门的时候,他在折叠门磨光的铬钢上扫了一眼自己的影子——格列佛·佛雷,一个大块头黑家伙,留着胡子,到处是血和脏东西留下的污垢,憔悴,有一双病人的眼睛——身后总是跟着一股飘浮的垃圾,他穿过的时候带动了一根浮在空中的绳子,它跟着他穿过空间,就像是彗星恼人的尾巴。
  佛雷转身进入飞船厨房的储藏室,开始有条不紊地抢夺食物,五个月来他已经习惯了这种速度。大多数罐装货物被冻成硬块之后已经爆炸了。因为锡在太空的绝对零度中变成粉末,罐子里的货物全出来了。佛雷收集了装着口粮的袋子、浓缩汁、破裂的水槽里的一大块冰。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放进一口铜质汽锅,转身扑入贮藏室,搬走了那个汽锅。
  在那个无处可通的门边上,佛雷又瞅了一眼自己的样子,在铬钢的折叠门中又出现了行星投射的影子。然后他迷惑地停止了动作。他直盯着那扇门后的星星,那些五个月来已经成了熟人的星星。在它们中间有一个入侵者:一颗彗星,它似乎有个看不见的头和短短的喷溅而出的尾巴。然后佛雷意识到他是在望着一艘宇宙飞船,船尾后的火箭在闪烁,看情形它似乎正加速朝着太阳飞行,而且会路过诺玛德号旁边。
  “不,”他低声说,“不,老兄。不。”
  他之前一直持续地受着幻想的折磨。他转身要继续回他的棺材,然后他又望了一眼。那还是一艘宇宙飞船,船尾后的火箭在闪烁,看情形它似乎正加速朝着太阳飞行,而且会路过诺玛德号旁边。
  他用他粗鄙的口音说:“现在就是了么?你听我说,你他妈的上帝。我和你谈个交易。好了。我再看一看,我亲爱的赐福者。如果这是一艘飞船,我就是你的了。我就归你了。但是如果它是一个冒牌货,伙计……如果它不是飞船……我这就开膛,把我自己的肠子炸了。我们都是靠得住的,我们俩。现在给我说一声,说‘是’或‘不是’就行。”
  他又看了第三次。第三次他看到了一艘宇宙飞船,船尾后的火箭在闪烁,看情形它似乎正加速朝着太阳飞行,而且会路讨诺玛德号旁边。这是一个暗示。他得救了。
  佛雷推挤着向下移动,迅速穿过主控甲板的走廊,向着舰桥前进。但是在甲板扶梯口他又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他如果不能再次用氧气灌满自己的太空服,就无法长久保持正常状态。他恳求地望了一眼正在靠近的太空船,然后向着工具舱扑去,把自己的太空服灌满了氧气。
  他向上拱到飞船的舰桥里。透过观测窗,他看到了那艘飞船,船尾上的火箭依然在闪烁,但显然调整了飞行路线,因为它正在缓慢地转向他的方向。
  在一个标志着“闪光”的操纵台上,佛雷按下了“求救”的按钮。他忍受了三秒钟痛苦的停顿。信号器发出三道雪亮的光——SOS,短时间内连闪三次,九个字母,就是九次祈盼的呼号,耀眼的白光让他几乎失明。佛雷又按了两次这个按钮,那亮光又在宇宙中闪了两次,任何接受者的任何光波波段上还会同时留下放射性记录,就如同那求救光痛苦的咆哮。
  陌生来客的尾部喷射停止了。他被发现了。他将被拯救。他重生了。他狂喜。
  佛雷飞身扑进自己的船舱,重新灌满了他的太空服。他开始哭泣。他开始收拾他所有的财产―一只没有了钟面的钟,他收集它只是为了要听听那滴答声;一个铜扳手,把手的形状像一只手,他在孤单的时候就会握握它;一台鸡蛋切片机,他可以用它的电线拨拉出几个主要的音符来……他因为过于兴奋脱手把它们掉了,然后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寻找它们,一边嘲笑自己的手足无措。
  他再一次为自己的太空服充了氧,跳回到舰桥上去。他猛地按下一个闪亮的标着“援助”的按钮。从诺玛德号的船体中发射出一道亮光,在空中炸裂,它悬在空中,使很多英里的太空中泛滥着刺眼的白光。
  “来啊,宝贝儿你啊,”佛雷轻哼,“快点,伙计。来吧,宝贝,宝贝你啊。”
  陌生来客就像一枚幽灵鱼雷似的悄悄滑入那片白光的最远边缘,缓慢地前进,观察着他。有那么片刻的光景,佛雷的心收紧了;这艘船表现得太小心谨慎了,他怕那是外部卫星联盟派来的敌舰。然后他看到船侧那枚有名的红蓝徽章,这是强大的工业集团普瑞斯特恩的贸易标志,塔拉的普瑞斯特恩,权威、宽大、仁爱。而且这是一艘姐妹舰,因为诺玛德号也是普瑞斯特恩企业集团所有的。他知道这是一个来自太空的天使,它在他头顶盘旋。“甜姐儿,”佛雷低唱着,“宝贝天使,和我一起飞回家吧。”
  那艘飞船赶上了佛雷,飞船边上亮着灯的舷窗闪着友善的光芒,它的名字和注册号码清晰地用荧光数字写在船体上“伏尔加——T:1339”。有那么一个瞬间那艘飞船和他并行,第二个瞬间内就超越了他,第三个瞬间就消失了。
  那姐妹踢开了他,那天使抛弃了他。
  佛雷停止了跳舞和轻唱。他在幻灭中凝视着。他倾身扑向闪亮的操纵台,用力拍击按钮。“求救”、“着陆”、“降落”,被隔离的闪光冲破诺玛德的船体,化成一片疯狂的白、红、绿色夹杂的光。光跳动着,乞求着……而伏尔加——T:1339无声地、无可挽回地飞了过去,船尾后的火箭在闪烁,看情形它似乎正加速朝着太阳飞行。
  在五秒之内,他重生了,他活转来,然后他又被杀害了。在平庸地活了三十年和忍受了六个月的折磨之后,格列佛·佛雷,旧式说法中的普通人,转变了。那把钥匙插入他灵魂中的匙孔,门被打开了,从中显露出来的东西永远抹去了那个“普通人”的印记。
  “你从我身边扬长而去,”他以一种不断上涨的愤怒说,“你把我扔在这里腐烂,像条狗似的。你丢下我由我去死,伏尔加……伏尔加——T:1339。不,老子我要从这里出去。我要跟着你。伏尔加。我要找到你,伏尔加。我要报复你。我宰了你,伏尔加。我他妈要宰了你!”
  愤怒的酸味穿透了他,吞没了使格列佛·佛雷成为一个废物的牲畜般的忍耐和懒惰,它启动的一连串连锁反应会将格列佛·佛雷变成一个恶魔般的机器。
  “伏尔加,我他妈要宰了你!”
  他做出了以前那个废物做不出的事情:他拯救了他自己。两天里,他不断彻底搜查残舰,每次五分钟。他为他自己的肩膀加上了一副护甲。他把一个气罐接上自己的护甲,用一个临时找来的胶皮管把气罐接到他太空服的头盔上。他在太空中蠕动,像一只蚂蚁在拖一块木头,但这却是他第一次拥有在诺玛德号上的自主权。
  他是这么认为的。
  在舰桥上,他自学使用还没有损坏的航天工具,学习在航天舱里散得到处都是的标准操作手册。在从事太空服务工作的十年间,如果没有提拔和报酬作为回报的话,他从未梦想过会尝试这样一件事;但现在他有伏尔加——T:1339来回报自己。
  他察看了一下。诺玛德号正在黄道的天空中漂流,距太阳三亿英里。在他面前展开的是英仙座、仙女座和双鱼座。一个灰橘黄色的斑点几乎就悬在前方最显眼的位置,那是木星,肉眼都很容易辨认出那是个外围有圆环的行星。运气够好的话他可以设置一个飞行程序去木星,从而得到拯救。
  木星不可能,而且永不可能适宜生存。就像所有在小行星轨道之外的行星一样,它上面是大面积冰冻的甲烷和氨气;但是它的四个最大的卫星上已经布满了城市和人口,这些人现在正和内部行星战斗。他可能成为一个战争俘虏,而他必须活下去才能和伏尔加——T:1339算账。
  佛雷检察了诺玛德号的发动机控制舱。罐子里还存有高推进力的燃料,船尾的四个火箭中有一个还能用。佛雷找到发动机房间的操作手册然后开始自学。他修理了燃料罐和那个火箭舱之间的连接口。燃料罐位于遇难船有阳光的那一侧,因此温度在冰点以上。高推进力燃料仍然是液体,但是不会流动。在真空状况下,没有重力可以使燃料沿着管子流下来。
  佛雷研究了一本太空操作手册,学习了一些关于重力学的理论知识。如果他能让诺玛德号进入高速旋转状态,离心力就可以产生出足够的重力给飞船,使燃料可以被吸入火箭的燃料舱。如果他可以点燃这个燃料舱,单个火箭带来的不平衡的冲击力将使诺玛德号发生旋转。
  但是如果无法先让飞船旋转,他就不能点燃火箭;而如果没有点燃火箭,他就无法让飞船旋转。
  他想出了摆脱僵局的方法;是伏尔加号激励了他。佛雷打开了火箭燃料舱的排污管的小旋塞,然后艰苦地手动操作,把燃料灌满了燃料舱。气泵他早已整理好了。现在,如果他点燃燃料,它的燃烧时间足以推动飞船旋转,然后带来重力。随后,就可以产生来自气罐的推动力,而火箭将得以继续运动下去。
  他试了试火柴。
  火柴在真空中无法燃烧。
  他试了试火石和钢铁。
  在接近绝对零度的太空中,是打不出火花的。
  他考虑了红热状态下的电热丝。
  在诺玛德号上没有任何种类的电能可以让他来使电热丝红热。他找了课本来读。虽然他时不时地发生短暂的昏厥而且几近彻底崩溃,他依然不停地思考、计划着。伏尔加号给了他巨大的鼓励。
  佛雷从冰冻的厨房中取来冰块,用自己的体温将它融化,然后把水加入火箭燃烧舱。燃料和水是不易混合的,它们没有混合。薄薄的一层水飘浮在燃料上。
  佛雷从化学仓库取来了一点银色细线,这也是金属,钠。纯钠铁。他将这根银线穿进打开的旋塞。当纯钠铁接触到水的时候就着火了,从小型旋塞那里闪出针尖那么大的火焰。佛雷一扭,关上小型旋塞。燃料舱里起火了,火箭猛地喷出火苗,无声的振动震撼着飞船。
  从中心部分传向下方的推进力扭转了诺玛德号,让它缓慢地旋转起来。力矩分离出轻微的重力。物质的重量回来了。散乱地飘浮在船体中的残骸落到甲板上、墙上和天花板上,而重力使得燃料从槽里注入到燃料舱里。
  佛雷没有浪费任何时间来为成功欢呼。他离开机械舱,以一种绝望的匆忙挣扎着向前突进,去舰桥上作最后的、生死攸关的一次观测。这次观测的结果将告诉他诺玛德是迈上了疯狂投入深邃宇宙的不归路,还是进入了通向木星——通向被拯救的路程。轻微的重力使他几乎无法拖动气罐。突然发生的向前加速度震松了大量残骸碎片,它们从诺玛德的船舱穿过,向后方飞去。当佛雷努力从甲板通向船舱的梯路爬到控制台的时候,来自控制桥的一块大橡胶垫撞向了他。他在空中被这团风滚草①撞个正着,滚回了空空的走廊,这一阵冲击力粉碎了他竭力要保持清醒的努力,并把他撞回了船底的隔板上。他躺在半吨重的残骸中心无助地旋转,几乎失去了生命,但是复仇的狂热依然燃烧不止。
  【① 植物名,多长于北美沙漠地带,秋季叶片会脱离根部掉落;风吹时会滚动。】
  “你是谁?”
  “你从哪里来?”
  “你现在在哪里?”
  “你要去向何方?”

《群星,我的归宿》 作者:阿尔弗雷德·贝斯特

第二章

  在火星和木星之间铺展着一个宽阔的小行星带。在这个奇异的世纪里,成千个已知和未知的小行星中间最独特的就是海藻小行星,它的居民在两百年间依靠打捞宇宙中的自然岩石和飞行物的残骸制造了这个极小的行星。
  他们是野蛮人,25世纪仅有的野蛮人,一个科学家组成的研究小组两百年前在小行星带迷了路,他们的飞船失事了,被孤独地困在这里,而这些人就是他们的后裔。在这些后人被重新发现的时候,他们已经建立了自己的世界和特有的文化。他们自称是“科学人”,宁愿留在太空中,野蛮而堕落地生活,继续试验和挽救他们的祖先留给他们的原始科学。这个世界迅速地将他们忘记了。
  S·S·诺玛德号翻着筋斗穿过太空,既没有走上去木星的轨道,也没有去向遥远的星辰,只是漂流着穿过小行星带,动作迟缓,跌跌撞撞,像一只将死的蠓虫。它在通过海藻小行星一英里以内的区域时立刻被科学人俘获了,被并入了他们小小的行星。他们发现了佛雷。
  这个拾荒者的星球上,天然和人工的过道里都充满了垃圾,他被当成战利品抬着穿过这样的走廊时曾经醒来过一次。走廊是用陨石铁、岩石和船舱的金属板建造起来的。有的金属板上还留着那些在太空旅行史上早已经被遗忘了的名字:英达斯·奎因号,地球;塞提斯·瑞布拉号,火星;三圈马戏团号,土星。这个走廊通向宽敞的大厅、储藏室、公寓房和家庭住宅,所有这些都是用打捞到这个小行星上的飞船残骸焊结起来的。
  佛雷被他们抬着,飞快地接连穿过一艘古代的盖里米德的太空驳船、一个拉塞尔的钻冰机、一艘舰队指挥官的座舰、一艘克里斯托的重型巡洋舰、一艘二十二世纪的燃料运输船,船上的玻璃槽箱里还装着冒烟的火箭燃料。两个世纪的打捞物在这个热闹场所里被集中起来:武器制造厂、纸质书的图书馆、服装博物馆、机械仓库、工具、口粮、饮料、化学制品、化学合成品和代用品。
  围在这些垃圾周围的人群在得意洋洋地大声嚷嚷:“足量!”他们大喊。由一个女人的领唱开始了一轮激昂兴奋的声浪:

  溴化氨…………………………1.5克
  溴化钾…………………………3克
  溴化钠…………………………2克
  柠檬酸…………………………足量

  “足量!”科学人们吼叫着,“足量!
  佛雷昏了过去。
  他又醒了过来。他已经被人从自己的太空服里剥了出来。他在这个小行星的温室里,这里的新鲜氧气使植物得以生长。房间是由一艘一百码长的旧矿砂运输船的船舱改造的,一整面墙上都装上了打捞来的窗户——圆形的舷窗、方形的舷窗、钻石形的、六角形的……任何形状和任何时代的舷窗都被装在这里,直到巨大的墙面成了玻璃和光线疯狂的缝合体。
  遥远的太阳的光焰从屋中穿过,空气又热又潮湿,佛雷迷茫地环视四周。一张魔鬼的面孔正凝视着他,面颊、下巴、鼻子和眼睑部位都文着可恶的刺青,就像一张古老的毛利人①的面具。在双眉之间刺着“J♂SEPH”(乔瑟夫)。在乔瑟夫名字中的那个○有一个箭头,把它变成火星的标志,这是科学人用来表明男性的②记号。
  【① 毛利人:新西兰的土著人。】
  【② ♂是科学符号中男性的代表:乔瑟夫名字的拼写中的O被加上一个指向上方的箭头后就变成了这个表示男性的符号。这是“科学人”姓名的特点;脸上刺着名字,而名字中字母○加上不同箭头指向来表明自己的性别。】
  “我们是‘科学人’。”乔瑟夫说,“我是乔瑟夫,这些是我的人民。”
  他耸了耸肩膀。佛雷注视着围在他身处的垃圾堆四周的这群咧嘴笑的人。所有的面孔都被画成了魔鬼的面具,所有人的双眉间都刺着他们的名字。
  “你漂流了多久了?”乔瑟夫问。
  “伏尔加。”佛雷答非所问,他的神智仍不太清楚。
  “你是五十年来第一个活着来到这里的人。你是一个强有力的男人,非常强悍。按圣达尔文的‘适者生存’理论,你应该算是个伟人了。”
  “足量!”人群大声吼叫。
  乔瑟夫用一种科学家特有的准确手势拽过佛雷的手肘来为他把脉。他魔鬼般的嘴庄严地数到了九十八。
  “你的脉搏。九十八点六,”乔瑟夫说。他找了一个温度计,虔诚地甩着它,“最最科学了。”
  “足量!”异口同声的合唱。
  乔瑟夫拿出一只锥形烧瓶。它的标签上写着:肺,猫,C.S,苏木精,曙光红①。“维生素?”乔瑟夫询问。
  【① 一种淡红色染料。】
  佛雷没有回答,乔瑟夫从长颈瓶里倒出一大把药片,把它放在一支烟斗的前端,点燃了它。他喷了一口烟,然后做了个手势。三个女孩出现在佛雷的面前。她们的面孔上有令人恶心的刺青。每一对眉毛中间都刺着一个名字:简(J♀AN),莫瑞亚(M♀IRA)和坡丽(P♀LLY)。
  “选吧。”乔瑟夫说,“科学人实行自然选择。在你的选择中要坚持科学。基因学。”
  佛雷再次昏倒的时候,他的臂膀从周围的垃圾上滑落,擦过莫瑞亚的身体。
  “足量!”
  他在一间圆顶环形大厅里。大厅里摆满了生锈的古董机器:一部离心机、一台手术床、一台已损坏的X光检查仪器、一些高压消毒锅和逐渐腐朽的外科手术器械。
  佛雷嚷嚷着到处乱跑,他们用皮带把佛雷绑在手术台上。他们把他喂饱了。他们为他剃胡子,洗澡。两个男人开始用手转动古老的离心机。它发出一种有韵律的叮当声,像战鼓的敲击声。那些聚集起来的人开始一起踏步走,一起叫喊。
  他们开动了古老的高压消毒锅。它烧滚了,喷射出热的水蒸气,使大厅里充满了咆哮的蒸汽。他们打开了古旧的X光检查仪器。它发生了短路,雨点般溅出高热的电光,那电光穿越了充满蒸汽的大厅。
  一个十英尺的人影隐约出现在台上。那是踩着高跷的乔瑟夫。他戴着一顶外科手术帽、一个外科手术面具,穿着一件外科手术袍,袍子从他的肩膀一直拖到地板上。袍子用大量红黑两色的线绣着身体各个部分的解剖图。
  乔瑟夫就如同一个来自外科教科书上的阴森可怕的绣帷。
  “我命名你为诺玛德。”乔瑟夫长声吟唱。
  骚动声渐弱。乔瑟夫把一个生锈的铁罐倾倒在佛雷的身体上。那里装着醚的蒸汽。
  佛雷残破的意识碎片流走了,他被包裹在黑暗中。在那黑暗的外面伏尔加——T:1339连续猛冲,在通向太阳的航路上加速前进,它爆炸着冲破了佛雷的血液和大脑意识,直到他不停地从心底里发出复仇的尖叫声,这种感觉才得以平息。
  他很模糊地感到身体被人洗刷、灌食、虐待和赞美。最后他在中场时完全清醒了。一片寂静。他正躺在一张床上。那个女孩,莫瑞亚,躺在他身边。
  “你是谁呀?”佛雷嘀咕。
  “你的妻子,诺玛德。”
  “什么?”
  “你的妻子。你选择了我,诺玛德。我们是一对伴儿。”
  “什么?
  “科学搭配的,”莫瑞亚自豪地说。她卷起睡袍的袖子给他看她的手臂。上面四个丑陋的裂口让它变得非常难看。“瞧,新娘子该有的都注射进去了,一点新,一点旧,一点借来一点蓝①。”
  【① 西方婚俗:新娘的装束中必有这几样东西。】
  佛雷挣扎着下了床。
  “我们现在在哪儿?”
  “在我们家里。”
  “谁的家?”
  “你的。你是我们的一员,诺玛德。你必须每个月结一次婚而且生很多孩子。那将是科学的。不过我是第一个。”
  佛雷不理会她,自顾自查看这个地方。他身在一间24世纪早期的小火箭发射舱的主舱室里——它曾经是一艘私人太空船。这个主舱室已经被改装成一间卧室了。
  他蹒跚着走到舷窗处向外望去。发射舱被封闭在这个小行星杂乱的整体中,走廊把它和主体相连。他向尾部走去。两间更小的船舱里摆满了正在生长的植物,用来提供氧气。发动机房被改装成了厨房。在燃料罐里有高能燃料,而它现在被用来给火箭顶端的小火炉加热。佛雷朝前走。主控室现在是一间客厅,但是控制仪器都还可以工作。
  他在思考。
  他走到后方的厨房,拆除了炉灶。他重新把燃料罐和原来的发动机接上了。
  “你在干什么,诺玛德?”
  “离开这儿,丫头。”佛雷咕哝着,“我和一艘叫伏尔加号的船还有一笔账没了结呢。你懂我意思吗,丫头?把这艘船摆弄出来就行。”
  莫瑞亚警惕地后退。佛雷看到她眼中的表情,向她扑过去。他是如此虚弱无力,她很容易就摆脱了他。她张开嘴,发出一声尖利刺耳的叫声。就在这时,传来一声巨响,响彻发射舱,那是乔瑟夫和外头那些有着魔鬼面孔的“科学人”,他们刚才在猛力地重击舱壳,进行为新婚者举办的“科学”仪式闹洞房。莫瑞亚尖叫着,当佛雷耐心地去抓她的时候她不断闪躲。他把她堵在一个角落里,撕下她的睡袍,用睡袍捆住她,堵住她的嘴。莫瑞亚发出了足以撕裂小行星的噪音,但是“科学的闹洞房”的声音更响亮。
  佛雷捣鼓着引擎室,很快便完工了,到现在他几乎已经是一个专家了。他抱起被绑着的姑娘,把她带到主舱。
  “离开,”他对着莫瑞亚的耳朵大吼,“起飞。就在这个小行星上空爆炸。一个粉碎的地狱,丫头。你们也许都会死。每一件东西都炸飞了,炸开了。想想会发生什么。没有空气了。没有小行星了。去告诉他们。警告他们。去吧,丫头。”
  他打开主舱室,把莫瑞亚猛推出去,重重地关上门,闩上。喧闹声立刻停止了。
  佛雷开动控制台的点火装置。自动起飞的号笛重新鸣响,发出一声沉寂多年的咆哮。火箭舱笨重地振动,点火了。佛雷等待着温度到达起火点。等待的时间非常难熬。发射舱被牢牢焊结在小行星上。它被石头和铁围绕着。火箭尾焰喷在嵌在下面巨大的星体中另一艘飞船的船壳上。他不知道当自己的飞船开始突进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但是伏尔加号驱使他去赌博一场。
  他点燃了火箭。高能燃料在船尾燃起的那一刻伴随着沉重的爆炸。发射舱战栗,打哈欠,然后变热了。金属开始发出尖锐的叫声,然后发射舱猛烈地摩擦包裹着它的石头,向前冲去。金属、岩石和玻璃被穿透,随后炸裂开来,飞船炸开了小行星,冲入太空。
  内部行星的海军在火星轨道以外九万英里处捉到了他。在七个月的战争之后,内部行星的巡逻兵非常警惕,决不鲁莽从事。当飞船没有回答询问并且给出识别口令时,它本应该被炸成齑粉,随后再来研究它的残骸。但是这个火箭非常小,而且巡洋舰上的水手们又很想得一笔赏金。
  他们在发射舱里找到了佛雷,他在一堆厚厚的太空服里像一个没有脑袋的蠕虫一样蜷曲着身体。他又一次流血了,因为腐烂发出恶臭,头部的一侧像烂泥。他们把他放进巡洋舰上的病人隔离室。仔细地将他的船舱盖了起来。佛雷甚至没有机会瞧见下等舱工作人员的大肚子。
  他们把他遍布疮痍的身体随便修补一番,再往羊水槽里一扔,继续自己的航程。在返回塔拉的飞船上,佛雷恢复了知觉,嘴里念叨着一个开头是V(伏尔加)的词。他知道自己已经得救了。他知道复仇仅仅是一个时间问题。隔离室的勤务员听到他在他的槽里欢腾着,就拉开他的遮蔽物。佛雷的眼睛睁开了。勤务员无法压抑他的好奇。
  “你听到我了,伙计?”他耳语。
  佛雷咕咕着。勤务员低下身子。
  “出了什么事。到底是谁对你那样做?”
  “什么?”佛雷嘶哑地嘀咕。
  “你不知道吗?”
  “什么?什么事啊?”
  “等等,就好。”
  勤务员消失了,他思动到一个储备舱,五秒钟后又在羊水槽边出现了。佛雷挣扎着从液体中坐起来。他两眼放光。“这感觉又回来了,伙计。有那么一点感觉了。思动。我在诺玛德上无法思动呢我。”
  “什么?”
  “我那时候昏了头。”
  “伙计,你简直没长脑袋。”
  “我那时不会思动。我忘了该怎么做,就是这样。我那时候什么都忘了呢我。现在记起来的也不多。我——”
  当勤务员把一张丑陋的有刺青的面孔猛推到他面前时,他在恐怖中退缩了。这是一张毛利人的面具。面颊、下巴、鼻子和眼睑都被文上了可怕的条纹和旋涡。在双眉之间刺着“N♂MAD”(诺玛德)。
  佛雷瞪大了眼,然后痛苦地大叫起来。这图画是一面镜子。这张脸是他自己的。

《群星,我的归宿》 作者:阿尔弗雷德·贝斯特

第三章

  “好极了,哈瑞斯先生!干得好!L一E一S,先生们。永远不要忘了。位置,高度,环境,那是记住你们的思动对等站惟一的办法。Etreentre lemarteaue一tl‘enclume.①法语。英语的译文就不接着想了。彼得先生还没思动过呢。等着你的机会吧。要耐心,你迟早可以到C等的。有人见过佛雷先生吗?他消失了。
  “噢,看看那只迷人的棕色鸟儿。听听它。飞翔的莫扎特。我好好想想这个地方……或者我一直都在说话吗,先生们?”②
  【① 法语成语,“在榔头和铁砧之间”。意为腹背受敌,被两面夹击。罗宾此处使用这个成语的意义不详。】
  【② 罗宾是个单向传心术士,在这一段中既有她开口说出的话,也夹杂着她没有说出口的心理活动,后者就用楷体字区别,以后类似情况,心理活动都用楷体字标明。】
  “一半一半,女士。”
  “这似乎是不大公平。单向传心术是桩讨厌的事。我为我用自己的思想来干扰你们表示歉意。”
  “我们喜欢这个,女士。你想得很棒。”
  “乔格丝先生你多会说话呀。好吧,全班同学们,全都回到学校去,我们重新开始。佛雷先生已经能思动了么?我从来都跟不上他。”
  罗宾·威南斯布莉正在教她的“思动技术恢复班”学员们如何使用思动术穿越纽约市。而这项尝试同她教授初级班的孩子一样令人兴奋。她像对待孩子那样对待这些成年人。而他们甚至喜欢这样。
  在过去的一个月中,他们正在回忆如何在交叉路口运用思动术,单调地说:“L一E一S,(Location.Elevation.Situation),女士,位置,高度,环境。”
  她是个可爱的高个子黑人姑娘,又聪明又有文化,但她是个有精神感应力的人,一个单向传心术士——这是她的不利条件。她可以把自己的思想广播给这个世界,但是什么都无法回收。这个缺点拖累了她,使得她无法赢得更辉煌的前程,不过倒是适合她教师的工作。倘使不考虑她暴烈的性格,罗宾·威南斯布莉是一个完全合格而且很有方法的思动教师。
  这些人是从大众战争医院里转移到思动学校来的,哈德逊桥42号整整一栋大楼都属于这家学校。他们从这所学校开始,列成一队,就像一条平静的鳄鱼,他们思动到宽阔的时代广场思动站,这是他们殷切回忆起来的地方。然后他们都思动回学校,再回到时代广场。鳄鱼形的队列重新组合,他们列队进入了哥伦布转盘广场①,回忆它的对等站。随之经由时代广场思动回学校,之后通过同样的路线转到哥伦布转盘广场。队伍再一次重组,他们去大军广场②,重复记忆过程和心动过程。
  【① 现代主义设计师埃德沃德·斯通于1963年设计了这个广场。当初建成时,这个广场被称作是“现代艺术的画廊”,但是现在却有越来越多的纽约人称之为“浪费金钱的多余品”。】
  【② 建于1912年,左为南北战争谢尔曼将军的骑马英姿,右为北军领军的胜利女神塑像。】
  罗宾正在对病人们(全都是头脑受伤而失去思动力量的人)进行恢复式教学,教他们如何思动到快运站,也就是公共思动码头。过一会儿他们就会记起当地道路交叉口的思动站。当他们的视野扩展了(而且他们的力量回归了),他们就可以回忆起更大范围内的思动站,这一点既受能力的限制,也受收入的限制。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你必须确切地看到过一个地方才能回忆它,而那意味着你必须先付交通费去当地。即使是3D的照片也无法替代亲身到达的感受。这种长途旅行的必要性使得金钱有了新的重要性。
  “位置。高度。环境。”罗宾·威南斯布莉提示,于是全班人以初级学员四分之一英里的跳跃距离从这个华盛顿高地上的快运站思动到哈德逊桥然后又返回,殷勤地跟随着他们可爱的黑人老师。
  那个因头部受伤而换成铂制头盖骨的小个子技术警官突然用不规范的语言说:“但是不(没)有高度,女司(女士)。我们在地上,咱们。”
  “不是的,色格特·罗根。应该说‘没有’。你说什么。我这么教已经成习惯了,而且我今天控制自己的思想有点困难。战争的消息太糟糕了。当我们开始回忆摩天大楼顶端的站点时就和高度有关系了,色格特·罗根。”
  那个装着重塑的头盖骨的男人琢磨了一下那句话,然后问:“你想的时候我们听到了,和你有关系?”
  “没错。”
  “但是你听不到我们想的。”
  “永不。我是一个单向传心术士。”
  “我们都听得到你的,或者就只有我?”
  “那要看情况,色格特·罗根。当我集中精力的时候,我可以只把思想传送给一个人;如果我失控了,任何人和每个人……可怜的人。原谅我。”罗宾转身叫喊,“思动之前不要犹豫,哈瑞斯长官。那会引起怀疑,而一怀疑,思动就完了。只要迈出步子,直接去吧。”
  “我有时候担心,女司(女士),”一位矮小的、脑袋紧紧包着绷带的高级官员回答。他显然是被困在进入思动的边缘而无法突破。
  “担心?担心什么?”
  “也许会有人正好站在我到的地方。那么那个地方就将发生一次要命的撞车了,女司。原谅我。”
  “我都己经解释过一百遍了。内行人能准确评估世界上每一个思动站点的交通流量。那就是为什么私人的思动站很小,而时代广场的站点有两百码宽。这些都是精确计算出来的,两人同时抵达同一个点的意外几率不到一千万分之一。那比你赶上飞机失事的几率还要小。”
  包着绷带的高级官员犹疑地点点头,迈步走上高出地面的站点。它是白色混凝土制造的,圆形,表面装饰着鲜亮的黑色和白色图案作为帮助记忆的手段。在中心是一个荧光的徽章,上面标明它的名字和思动时的对等纬度、经度和高度。
  当扎绷带的男人正在为自己的第一次思动鼓起勇气的时候,这个站点轻快地振动着,人们疾风般突然到来又突然离去。身影思动而入的时候会短暂地出现,他们检查了四周环境并设置新的对等站点时会犹豫片刻,然后他们思动到下一处去了,他们的身影又消失了。每一次的消失都会发出轻轻的一声“砰”,那是替换的空气涌入刚才一个人的身体所占据的位置时发出的声响。
  “等等,同学们,”罗宾叫喊,“有点拥挤。请每个人都下台。”
  穿着沉重工作服的劳动者们从这里路过,雪花还从他们身上往下掉,他们在去过北方森林后正往南回他们的家。五十个白衣牛奶工正朝西边的圣路易斯赶去。他们追随着从东方时区到太平洋时区的早晨。格陵兰岛以东,已经是中午了,一大群白领办公室工作人员在午饭时间拥入纽约。
  过了一会儿,高峰期过去了。“好了,同学们。”罗宾喊,“我们继续吧。哦,天哪,佛雷先生在哪儿?他好像总不在。”
  “有他那么一张脸,你没法怪他要藏起来,女司。在精神病房里我们叫他鬼怪。”
  “他看上去并不可怕,是吗,色格特·罗根。他们不能把那些印记弄下来吗?”
  “他们正在努力,罗宾小姐,但是他们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该怎么做。那叫‘刺青’,它是一种已经被忘记的货色,就这么回事儿。”
  “那么佛雷先生是怎么弄到这么一张脸的呢?”
  “没人知道,罗宾小姐。他在精神病房就是因为他失去了记忆。他呀,什么都记不得了。就我看,如果我有那样一张脸我也什么都莫(不)想记得了。”
  “那是桩可怜的事。他看上去很恐怖。色格特·罗根,你是否认为我这么想佛雷先生的时候,思想曾经失控,漏到他那里,而且伤害了他的感情?”
  那个装着铂头颅的小个子男人判断:“不,女司(士)。你不会伤害任何人的感情,你呀。而且佛雷无(不)会受什么伤害,他呀。他只不过是个大号的迟钝的公牛,就这样。”
  “我必须要这样小心,色格特·罗根。你瞧,没有人真的想知道另一个人对他真实的想法。我们以为我们愿意,但我们并不。我的这种传心术让我仄恶。还有孤独。我——请不要听我的思想。现在我控制思维有困难。啊,你在哪儿,佛雷先生。你一直在这个世界上的什么地方漫游呀?”
  佛雷思动而来,出现在站点上,然后静悄悄地走下来,他可怕的面孔转到一侧。“一直在练习呢我。”他低声含含糊糊地说。
  罗宾压抑着她反感的颤抖,同情地走向他。她拉住他的胳膊,“你真的应该多和我们在一起。我们都是朋友,而且过得很愉快。加入我们吧。”
  佛雷拒绝接触她的目光。他闷闷不乐地从她那里抽回手臂时,罗宾突然发现他的袖子湿透了。他的整件住院服都吃透了水。
  “湿的?他在什么地方淋了雨。但是我看过今天早上的天气预报。圣路易斯没有雨。那么他肯定思动到更远的地方去了。但是他应该没有那个能力。他应该已经失去了所有记忆和思动的能力。他在诈病。”
  佛雷倾身转向她。“住嘴,你!”他的面孔凶残骇人。
  “那么你确实在诈病。”
  “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你是个笨蛋。停止装模作样吧。”
  “他们听到你了?”
  “我不知道。放过我。”罗宾从佛雷这里转回来。“好了,同学们。我们今天已经结束了。都上医院的车回学校去吧。你第一个思动,色格特·罗根。记住:地点,高度,环境,……”
  “你想要什么?”佛雷恼怒地说,“想敲一笔吗,你?”
  “安静。停止装模作样吧。现在别犹豫了,哈瑞斯长官。走上去然后思动。”
  “我想和你谈谈。”
  “当然不行。等轮到你再开始,彼得先生。别那么着急。”
  “你要向医院告发我?”
  “自然。”
  “我想和你谈谈。”
  “不。”
  “他们都走了,全部。我们有时间。我们在你的公寓见。”
  “我的公寓?”罗宾确实被吓住了。
  “在绿海湾,威斯康辛州。”
  “这太荒谬了。关于这个我没有什么可以谈论的——”
  “你有很多可谈的,罗宾小姐。你可以谈你的家庭。”
  佛雷看到她惊骇的反应时咧嘴笑了,“在你的公寓里见。”他重复道。
  “你不可能知道它在哪里。”她胆怯了。
  “刚告诉过你了,不是吗?”
  “你——你不可能思动到那么远。你——”
  “不能?”那面具咧嘴笑了,“你刚刚告诉我我是诈——那个词。你说出了事实,你呀。我们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在那儿见你。”
  罗宾·威南斯布莉的公寓在绿海湾的海岸边上一栋孤零零的巨型大厦中。这公寓房看上去就像是魔术师从一个城市的居民区里挪过来然后把它丢弃在威斯康辛州的松林里一般。在思动世界里这样的大厦很平常。借助全套的自体供热设施和照明植物,加之思动可以解决交通问题,单栋和多栋的大厦被建造在沙漠、森林和荒野中。
  公寓本身是一个四房套间,厚厚的隔离层使罗宾的传心术不会影响到邻居。房间里塞满了书本、音乐片、油画和照片……所有的证据都表明了这个不幸的传心术士过着一种很有文化但却孤独的生活。
  在佛雷之后几秒钟,罗宾思动到公寓的起居室,佛雷带着一种粗野的不耐烦神情在等着她。
  “现在你肯定地知道了,”他开门见山,紧紧拽住她的手臂,让她很疼,“但是你不能把我的事告诉医院里的人,罗宾小姐。谁都不能说。”
  “放开我!”罗宾抽了他一个耳光。“畜生!野蛮人!你怎么敢碰我!”
  佛雷放开她,退回去。她的反感刺激了他,他生气地别转头,遮住自己的脸。
  “你一直在诈病。你知道如何思动。就我所知,你假装在初级班学习的时候一直在思动……用大幅度的跳跃环游这个国家,环游这个世界。”
  “是。我从时代广场思动到哥伦布转盘广场,一路经过……几乎是什么地方都去了,罗宾小姐。”
  “而那就是你总是失踪的原因。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一种沉着的狡猾表情出现在这张丑恶的面孔上。“我被困在大众医院呢我。这是我开始工作的基础,明白?我在算一笔账,罗宾小姐。我还有一笔债要讨还呢我。我必须找到某一艘船在哪里。现在我得报复它。现在我要让你腐臭,伏尔加,我宰了你!伏尔加,我要干死你!”
  他停止叫喊,带着狂热的胜利感对着她怒目而视。罗宾警惕地退回去了。
  “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在讲些什么?”
  “伏尔加。伏尔加—T:1339。听说过它吗,罗宾小姐?我在波纳斯厄格的飞船登记本上找到了它的所在。波纳斯厄格在三藩市外。我去过那里呢我,当你教我们穿过小镇的思动站点的时候。去了三藩市呢我。找到了伏尔加呢我。它在范科瓦的船坞里。它是普瑞斯特恩·普瑞斯特恩所有的。听到过他吗,罗宾小姐?普瑞斯特恩是全塔拉最大牌的人物了。但是他不能阻止我。我会干死伏尔加。而你也不能阻止我,罗宾小姐。”
  佛雷把自己的脸猛然凑到她面前。“因为我能掩护自己,罗宾小姐,我找到了这一条线索上的每一个弱点。每一个可能在我宰了伏尔加之前阻止我的人我都拿到了把柄……包括你,罗宾小姐。”
  “不?”
  “是的。我找到了你的住处。医院那方面是知道的。我到这里四处看了看。我读了你的日记,罗宾小姐。你在克里斯托有个家,有母亲和两个姐妹。”
  “看在上帝份上!”
  “那使得你变成了外星交战方的人。当这场战争开始的时候,你和所有没有被法律判定为间谍的人只有一个月时间离开内部行星回家。”  佛雷张开了他的手,“我可在这儿逮住你了,丫头。”他握紧拳头。
  “我母亲和姐妹一年半以来一直努力要离开克里斯托。我们属于这里。我们——”
  “我可在这儿逮住你了,”佛雷重复,“你知道他们怎么对待间谍吗?他们从他们那里‘切’下信息。他们把你切开来,罗宾小姐。他们把你肢解,一片一片地……”
  罗宾尖叫起来。佛雷快乐地点点头,用双手抓住她战抖的肩膀:“我逮住你了,就这么回事,丫头。你甚至没办法从我这里逃走,我要是报告情报局,你会在哪儿呢?没有人可以做任何事来阻止我。医院不行,甚至伟大的普瑞斯特恩·普瑞斯特恩先生也不行。”
  “滚开,你这肮脏的,可怕的……东西。滚开!”
  “你不喜欢我的面孔,罗宾小姐?关于这一点你也一样无能为力。”
  他突然把她抱起来,扛到一个宽大的长沙发上。他把她扔在沙发上。
  “你啥办法也没有。”他说。
  献身于作为全社会基础的鲜明的浪费主义,普瑞斯特恩家族的普瑞斯特恩把他的维多利亚大厦安置在中央公园,设置了电梯、房间电话、沉默的服务员和所有其他因为思动已经没有用处了的节省劳力的设施。在这个华而不实的巨大城堡里,侍者尽职地从一间屋走到另一间屋,开门,关门,走上楼梯。
  普瑞斯特恩·普瑞斯特恩起身了,在他的侍从和理发师的帮助下打理完毕,乘坐电梯下楼到晨室,在司膳者、随从和女侍应生的服务下进了早餐。他离开晨室进入书房。在这个年代里,直接思动到别人的办公室去和他讨论要容易得多,而普瑞斯特恩依旧保留了过时的电话总机,在他书房里有接线员。
  “给我接达根汉姆。”他说。
  接线员通过努力,终于接通了达根汉姆快递情报公司。这是一个上亿资产的组织,思动者的联合体,保证为任何要人做公开或机密的服务。他们的服务费是一英里一琶①。达根汉姆保证旗下的快递者在80分钟内能环游地球一周。
  【① 作者杜撰的一种内部行星流通货币名称。】
  在普瑞斯特恩的电话接通80秒之后,一个达根汉姆的快递员出现在普瑞斯特恩家门外的私人思动站上,证明身份后被允许通过入口后面的防思动迷宫。就像每一个达根汉姆组织的成员一样,他是一个中等等级的思动者,有能力以每次跳跃一千英里左右的速度瞬间移动,而且熟悉几千个思动对应站。他是蒙骗和谄媚的高级专家,经过训练获得了达根汉姆快递情报公司职员的共同特质:鲜明的效率主义和勇敢精神,从中体现出公司创立者的冷酷无情。
  “普瑞斯特恩?”他不浪费任何口舌跟人客套。
  “我想雇达根汉姆。”

  “准备好了,普瑞斯特恩。”
  “不是你,我要萨尔·达根汉姆本人。”
  “达根汉姆先生本人不为十万琶以下的任务服务。”
  “我的出价是这个数目的五倍。”
  “成交。任务是?”
  “派尔①。”
  【① 与pyre(柴堆)同音的一个作者自造词,所以后来普瑞斯特恩经常解释说“葬礼柴堆的那个词”。】
  “请您拼出来。”
  “这个名字对你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吗?”
  “没有。”
  “好。这将被递交给达根汉姆。‘派尔’,大写的P,YR,大写E。发音为‘派尔’,葬礼用的柴堆的那个‘派尔’。告诉达根汉姆我们已经找到了派尔的位置。我雇他去那儿……不惜任何代价,找到一个叫佛雷的男人。格列佛·佛雷。”
  快递员取出一粒微小的银珍珠——一粒备忘珠,对着它重复了普瑞斯特恩的指示,然后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就离开了。普瑞斯特恩转向他的电话接线员,“给我接瑞格斯·夏菲尔德。”他命令。
  在和瑞格斯·夏菲尔德的法律办公室通话十分钟后,一个年轻的法律助理员出现在普瑞斯特恩的私人思动站,被确认身份后被允许穿过迷宫。他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一张洗得干干净净的脸上挂着高兴的兔子似的表情。
  “原谅我的延误,普瑞斯特恩,”他说,“我们在芝加哥接到你的电话,而我还只是一个每次只能思动跳跃五百英里的D级思动者。我赶到这儿费了些时间。”
  “你的头儿在芝加哥办一桩案子?”
  “芝加哥、纽约和华盛顿。他一个早上都从一个法庭思动到另一个法庭。当他在另一个法庭的时候我们为他填表格。”
  “我要聘请他。
  “很荣幸,普瑞斯特恩,但是夏菲尔德先生很忙。”
  “对于派尔来说不算忙。”
  “对不起,先生,我不怎么……”
  “不,先生,你不知道,但是夏菲尔德会明白。只要告诉他:派尔,葬礼柴堆的那个词,以及他报酬的数量。”
  “多少?”
  “五十万。”
  “要求夏菲尔德先生做什么?”
  “准备好已知的法律手段和程序,可以绑架一个人并且不让陆军、海军和警察把他夺回去。”
  “明白了。那个人是?”
  “格列佛·佛雷。”
  那个法律助理员低声对着一粒备忘珠记了下来,把珠子塞进耳朵,听一听,点点头,然后离开了。普瑞斯特恩离开书房,走上铺着丝绒地毯的楼梯到他女儿的套房里去问早安。
  在富有的家庭里,女性成员的房间是封死的,没有窗户和门,只让亲近的家庭成员思动进入。因此得以维护她们的德行,保护她们的贞操。但是因为奥丽维娅看不到正常的风景,她无法思动。因此她的套房是通过门进入的,那扇门由普瑞斯特恩家仆中的老家臣严密把守。
  奥丽维娅·普瑞斯特恩是个光彩照人的白化病人,她的头发是银白色的,她的皮肤是白色的缎子,她的指甲、嘴唇和眼睛都是桃红色的。她的美丽令人惊讶,她的天生失明也一样奇特,因为她只能通过红外线探测仪的方式来“看”,从7500埃①到1毫米的波长。她能看到热力波、磁场、无线电波、雷达、声纳和电磁场。
  【① 光线或辐射波长的单位。】
  她正在她套房的画室里举行高级招待会。她坐在一张锦缎的椅子上,吮着茶,她的家庭教师保卫着她,她接受着别人奉承,和站在屋里的一群男女说话。她看上去像一尊大理石和红珊瑚的精美雕塑,她的盲眼睛在“看”着(虽然看不到正常的景象)的时候闪烁着光芒。
  她眼中的画室就像从最明亮的热点到寒冷的阴影之间波动的热辐射流。她看到了钟表、电话、灯光和锁的灿烂的磁波方式。她通过热能模式来看,并且辨认出人们的面孔和身体。她看到,在每一个脑袋周围,有一圈微弱的大脑电磁图放射的辉光。她看到每一具身体的热辐射,每一块肌肉和每一根神经变化时进出的火花。
  普瑞斯特恩并不在乎艺术家、音乐家和奥丽维娅周围的那些花花公子,但是他很高兴看到,今天早上这里到处是社会名流。那儿有西尔斯·若巴克①和吉列②的代理人,以及年轻的西德尼·柯达——未来柯达家族的首领。还有霍比格特③和别克④家族的代理人,以及RH玛西16世⑤和强大的撒克斯·金贝尔⑥家族的首领。
  【① 全美最大的百货连锁店,全球五百强之一,如果能坚持到故事发生的年代它已经是一个六百多年历史的家族了。】
  【② 现列全球五百强的公司,吉列剃须用品在中国随处可见。】
  【③ 也译乌比岗,现在的公司生产世界知名男用香水。】
  【④ 别克汽车公司。】
  【⑤ 梅西公司。美国资格最老、最著名的百货公司,总部设在纽约。】
  【⑥ 疑指现纽约吉博百货公司的家族后人。】
  普瑞斯特恩问候过他女儿后就离开了房间。他乘坐马车出发去华尔街99号他的家族控制中心,四匹马拉的车,由一个车夫和一个侍从伴行,他们的服装上都有普瑞斯特恩红黑蓝色的贸易商标。那黑色的P印在深红的底色上,是社会上最著名的注册商标,可以和亨氏①家族的“57”以及古代的劳斯莱斯集团的“RR”相媲美。
  【① 亨氏公司,美国婴儿食品生产商。“57”曾是它们的商标。】
  普瑞斯特恩家族的首脑对于纽约的思动者来说很熟悉。他有着铁灰色皮肤,英俊,强大,穿着无可挑剔,像老派人那样彬彬有礼。普瑞斯特恩家族的普瑞斯特恩是这个社会选择的典型,因为他的地位是那么高贵,所以他雇用了车夫、侍从、马夫、马房小童和马匹来完成一种普通人通过思动就能完成的表演。
  当人们登上社会等级的高层,他们便用拒绝思动来体现他们的身份。一个伟大商业家族的新进人员骑一辆昂贵的自行车;一个地位在上升的家族成员则开一辆小型赛车;一个家族的首领乘坐一辆由专职司机驾驶的老爷车,比如一个制葡萄酒的本特雷家族的人、凯迪拉克家族或者顶尖的拉贡达①家族的人;一个家族企业长期一脉相承的直系继承人则配备一辆游艇或者飞机。普瑞斯特恩·普瑞斯特恩一一普瑞斯特恩家族的首脑,拥有马车、汽车、游艇、飞机和火车。他的社会地位如此之高,以至于他在五十年内从未思动过。私底下他瞧不起那些忙忙碌碌的暴发户,比如达根汉姆和夏菲尔德,那些很有钱却依旧思动而且不以为耻的人。
  【① 英国阿斯顿·马丁·拉贡达公司,以生产豪华轿车著称,现已被福特汽车公司收购。】
  普瑞斯特恩进入了华尔街99号普瑞斯特恩城堡的雉堞形的据点。它由他有名的思动监视队伍保护着,他们都穿着家族制服。普瑞斯特恩以一个首领的庄重步伐进入那里的时候,一个急切的政府官员正面对等待着他的听众束手无策。那个不幸的男人在普瑞斯特恩走过的时候从等待的请愿群众那里向他冲过来。“普瑞斯特恩先生,”他开始了,“我来自国税局,今早我必须见你——”普瑞斯特恩用一道冰冷的目光截断了他的话头。
  “有几千个姓普瑞斯特恩的,”他宣告,“都叫先生。但是我叫普瑞斯特恩·普瑞斯特恩,这房子和家族的首领,家族的头号人物,家族的族长。我的称号是普瑞斯特恩。不是‘先生’。普瑞斯特恩·普瑞斯特恩。”
  他转身进入他的办公室,在那里,他的职员异口同声地轻声迎接他:“早上好,普瑞斯特恩。”
  普瑞斯特恩点点头,露出他蛇怪①似的微笑,在代表权威的桌子后面入座,同时思动监视队尖锐地吹响了他们的笛子,击打他们的鼓。普瑞斯特恩通知观众们开始了。家庭侍从队踏步上前。普瑞斯特恩瞧不起备忘珠和所有机械化的办公用品。
  【① 神话传说中的怪物,一瞪眼或者一吐气就能置人于死地。】
  “普瑞斯特恩家族企业报告,”侍从开始了,“普通股:最高价……201.5,最低价……201.25。平均报价。纽约,巴黎,锡兰①,东京——”
  【① 亚洲岛国斯里兰卡的旧称。】
  普瑞斯特恩肝火十足地挥挥手。侍卫队退下,换上了布莱克·罗德。
  “又一位普瑞斯托先生要上任了,普瑞斯特恩。”
  普瑞斯特恩控制住自己的不耐烦来熬过乏味的仪式——这个家族特权阶级的第四百九十七位普瑞斯托先生就任普瑞斯特恩家族零售商店分店经理的宣誓就职仪式。在不久以前,这个男人还有一张属于自己的面孔、一个属于自己的身体。现在,在多年的谨慎练习和小心的教导之后,他入选加入普瑞斯托的队伍。
  经过六个月的外科手术和心理调整,他和其他四百九十六位普瑞斯托以及高挂在普瑞斯特恩的讲台后的普瑞斯特恩理想画像一模一样——―位仁慈、诚实得像亚伯拉罕·林肯①的男人,一个会立刻激起感情和信任的男人。在世界各地,顾客走进任意一家完全相同的普瑞斯特恩商店,就会被一位标准模样的经理欢迎——普瑞斯托先生。他有势均力敌的竞争对手——柯达家族的克威克先生和蒙哥马利·沃德②的叔叔蒙特,但是他们都还没能超越他。
  【① 美国第22任总统。以诚实仁爱著称。】
  【② 此名对应的有几家公司,但根据上下文,所指应为曾是美国零售业上的超级品牌、自1872年以来闻名遐迩的沃特公司,该公司已于近年倒闭,不过在作者成书的50年代,这还是一个响当当的牌子。】
  当仪式完成的时候,普瑞斯特恩突兀地站起身,这就是授意公开授权仪式结束了,除了高级官员,其他人都退出了办公室。普瑞斯特恩在踱步,显然在强压着他的沸腾的急躁情绪。他从不诅咒垢骂。但是他的克制比亵渎的语言还要吓人。
  “佛雷,”他用一种呼吸困难的声音说,“一个普通的海员。垃圾。渣滓。水沟里的沫子。但是那个人挡在我和……”
  “容我禀告,普瑞斯特恩,”布莱克·罗德胆怯地说,“现在是东部时间11点,太平洋时间8点。”
  “什么?”
  “容我禀告,普瑞斯特恩,我斗胆提醒您在9点,太平洋时间,有一个发射典礼。您要在范科瓦船坞主持这个仪式。”
  “发射?”
  “我们的新托运客户,普瑞斯特恩公主号。和船坞建立三维立体图像的无线电通讯要花一些时间,所以我们最好……”
  “我将以个人身份参加。”
  “个人身份?”布莱克·罗德支吾了,“但是我们不可能在一个小时之内飞到范科瓦船坞,普瑞斯特恩。我们……”
  “我要思动。”普瑞斯特恩·普瑞斯特恩厉声说。他异常激动不安。
  被震惊的部下们立刻匆匆准备起来。传信员思动穿越全国前去普瑞斯特恩家族的办公室预先通告,私人的思动站点都被清理出来了。普瑞斯特恩被引导到他纽约办公室内的思动站点。这是一个环形的台子,在一间没有窗户的黑色房间里——这是为了避免未经批准的人发现并记住这个对等站而作出的掩饰。出于同样的理由,所有的家庭住房和办公室只有单向的窗户,在门后面都有着令人混乱的迷宫。
  一个人要思动就有必要知道他确切的所在并且对要去的地方有确切的了解,否则是没有什么指望活着到达任何地方的。要从一个不确定的起点开始思动和要去一个未知的目的地都是不可能的。就像用一把手枪射击时,一个人必须知道要瞄准何处以及要握着枪托的哪一个部分。但是从一扇窗户或者门外头扫一眼也许就能够让一个人记住对应站点的L—E一S了。
  普瑞斯特恩站上了台子,设想他的目的地——在费城办公室里的对等站,仔细地看到了那个图景和准确的位置。他放松了一下,然后把意志力集中在一点上,把他的意愿和信念都推向那个目标。他思动了。在双眼朦胧的瞬间他感到头晕目眩。纽约的站点从注意力中消失了,费城的站点朦胧地进入焦点。有一种下坠的感觉,然后又上去了。他到了。布莱克·罗德和他的全体职员有礼貌地在片刻之后才跟上来。
  于是,以每次思动一两百英里的速度,普瑞斯特恩穿越了大洋洲,太平洋时间早晨9点,普瑞斯特恩准时到达了范科瓦船坞外。他是上午11点离开纽约的,他赢得了两个小时的白昼时间。这,也是思动世界里常见的事情。
  这片混凝土广场没有栅栏,(有什么栅栏可以限制思动者呢?)看上去就像白色的桌子上覆盖着黑色的便士①,而这些硬币整齐地排成同心圆。但是更接近一些,这些便士就放大成一张张陷入土地深处的嘴巴,那都是些直径一百英尺的黑色洞穴。水泥大楼、办公室、检查室、小卖部和兑换室环绕在每一个圆形的“嘴巴”边缘。
  【① 英国货币,按作者成书时旧制,12便士等于1先令,12先令为1英镑。便士为硬币。】
  这些是发射和着陆的坑洞。太空船就像航海的船只一样,它如果没有外部的帮助是承受不了它们自身的重力的。正常的地球重力会像磕破一只鸡蛋的蛋壳一样压碎飞船的船骨。这些飞船是在深洞里建成的,垂直立在狭窄通道构成的建筑网络中,由反重力屏障物支持着。它们从相似的地洞里起飞,乘着反重力粒子流向上升起,就像尘埃随着垂直的探照灯光向上升,直到它们最终到达了洛希极限①,就可以靠它们自己的火箭来推动前进。着陆的太空船没有动力火箭,它们乘着同样的粒子流下坠到这些坑洞里。
  【① 法国天文学家洛希(Edouard Roche,1820一1883)在十九世纪末叶首先计算得出的。当行星与一个物体之间的距离等于其洛希极限时,行星作用在物体的潮汐力与凝聚物体的万有引力大小相等。当卫星进入洛希极限内,它承受的潮汐力比凝聚本身的万有引力要强,如果卫星的结构不够强韧,便会被潮汐力瓦解,产生的碎片形成光环。】
  当普瑞斯特恩的随行人员进入范科瓦的院子里时,他们可以看到那些坑洞中有哪些是在使用的。从一些发射坑中传出太空船的噪音,船体也已挤出身来,地坑下面的工人用反重力流把船体从地面上托举起四分之一或者一半,这样就能对它们的船尾进行相应操作。三艘普瑞斯特恩的V等飞船;维加、维斯多和伏尔加,在靠近场地中心的地方被部分托起,伏尔加四周那些喷枪射出的电火花表明,这些飞船正在被除去氧化并进行金属堆焊。
  在混凝土大厦上标着:入口。普瑞斯特恩的随行人员在一个告示前停下:
  未经许可擅自闯入者,格杀勿论。你已经得到了警告!
  来访者的专用徽章被分发给这些参与者,就连普瑞斯特恩·普瑞斯特恩都收到了一个。他服从地把它别上,因为他很明白如果没有这样一个保护性的徽章就进入船坞的话会有什么样的后果。队伍继续行进,穿过地洞蜿蜒地前进,他们到了0—3路口,那个坑洞口装饰着普瑞斯特恩企业标志色彩的旗帜,并且搭了一个小看台。
  普瑞斯特恩受到了欢迎,然后,他的多个职员也按顺序得到了欢迎。普瑞斯特恩乐队奏起家族歌曲,欢快而喧闹,但是其中的一个乐器像发了疯一样。它死咬住一个吵闹的音符,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它把整个乐队和惊讶的惊叹声都掩盖了,普瑞斯特恩这才意识到它不是某个乐器的声响,而是船坞的警报声。
  船坞里有一个入侵者,一个没有佩戴身份证明或者访客徽章的人。保安系统的雷达发现了问题,警报响了。穿过警报刺耳的吼叫声,普瑞斯特恩可以听到许多的“璞璞”声,那是站在看台场地上的警卫,他们思动到广场一英里见方的水泥场地周围的各处站位。他的个人思动监视队靠近他,围绕在他身边,敏捷而机警地观望着。
  一个声音开始在普瑞斯特恩保安部的对应防御区高声鸣响。“未知者出现在工场。未知者在工场的E部。E代表爱德华九。E代表爱德华九。步行西向。”
  “肯定有人冲进来了。”布莱克·罗德大叫。
  “我已经觉察到了。”普瑞斯特恩冷静地回答。
  “如果他没有思动到这里来,他一定是一个陌生人。”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
  “未知者接近D。代表大卫五。D代表大卫五。依旧步行。D代表大卫五。警戒。”
  “上帝啊,他到底想干什么?”布莱克·罗德惊叫。
  “你熟知我的规矩,先生,”普瑞斯特恩冷冷地说,“没有任何普瑞斯特恩家族的伙伴可以徒劳地使用上帝的名讳。你失态了。”
  “未知者现在接近C一一查理五。现在正在接近C,查理五。”
  布莱克·罗德拉着普瑞斯特恩的手臂,“他向这边来了,普瑞斯特恩。请您使用掩体好吗?”
  “我不用。”
  “普瑞斯特恩,以前曾有三个刺客试图行刺。三个!如果……”
  “我怎样才能到这个台子的顶上去?”
  “普瑞斯特恩!”
  “帮我上去。”
  布莱克·罗德仍然歇斯底里地反对,不过在他的帮助下,普瑞斯特恩爬到了正面看台,去检阅普瑞斯特恩家族在面对危险时表现出来的行动能力。他可以看到:底下穿着白色长背心的工人从各个发射坑里蜂拥出来看热闹。保安正在出现,他们是从远处的站点朝着行动的中心思动来的。
  “未知者向南行进,朝向B,贝克三。B代表贝克三。”
  普瑞斯特恩望着B—3号坑。一个身影出现了,他飞快而敏捷地向那个发射坑突进,转向、躲闪、猛力向前推进。出现的是一个穿着蓝色住院服的大个子,有着一头浓密而纷乱的黑头发,扭曲的面孔,从这个距离看来,脸上涂抹着青黑色。当保安系统的电磁感应防护系统烤炙他的时候,他的衣服像夏夜的闪电一样闪烁着。
  “B代表贝克。第三次警报。B代表贝克。接近了。”
  叫喊声、枪声在遥远的地方响着,远程枪破空的爆响。六个穿白衣的工人向着入侵者扑过去。他就像玩九柱戏①一样驱散了他们,然后继续向前,朝伏尔加号飞船冒出顶端的B—3洞穴而去。他像一道闪电,穿过工人和守卫,旋转,痛击,推开众人,不可阻挡地向前冲去。
  【① 游戏名。起源于公元3—4世纪德国的“九柱戏”,被认为是现代保龄球运动的前身。】
  突然之间他停住了,伸手探进他着火的夹克衫掏出一个黑色的金属罐。他像一只在濒死的剧痛中挣扎的动物一样痉挛着,咬下了金属罐的一头,然后把它掷了出去,高高的弧形抛物线直飞向伏尔加号。在下一个瞬间,他被打倒了。
  “爆炸。使用掩体。爆炸。使用掩体。爆炸。使用掩体。”
  “普瑞斯特恩!”布莱克·罗德大声提醒。
  普瑞斯特恩被他扑倒了,看着那个金属罐划出一道向上的抛物线、向着伏尔加号的鼻子直落而下,金属罐在冷冷的阳光下旋转着、闪烁着。反重力粒子束在发射坑的边缘将它反弹升空。它闪烁着升向空中,就像被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大拇指盖往上推着。向上,向上,它旋转着向上,一百,五百,一千英尺。然后是刺眼的亮光,刹那之后,一声雷鸣般的巨响震耳欲聋,甚至震动了人们的牙齿和骨头。
  普瑞斯特恩爬起来,然后把看台降到起飞台上。他把他的食指放到普瑞斯特恩公主号的起飞按钮上。
  “把那个人给我带来,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他对布莱克·罗德说,他按下按钮,“我命名你为——‘普瑞斯特恩·力量’号。”他胜利地叫喊。

《群星,我的归宿》 作者:阿尔弗雷德·贝斯特

第四章

  普瑞斯特恩城堡里的星球会所是一间椭圆形的屋子,象牙柱子后面衬着黄金、高高的镜子和彩色玻璃窗。屋里有一架黄金制成的风琴和一个蒂凡尼①制造的机器人风琴手;有间图书馆,那里所有的陈设和器械都是金的,在图书馆的梯子上站着一个机器人图书馆管理员;一张路易十六风格的桌子,一个机器人秘书站在手动的备忘珠录制仪前面;一间美式酒吧和一个机器人吧台服务员。普瑞斯特恩更愿意选人类的服务员,但是机器人能保守秘密。
  【① 世界知名珠宝公司,这个机器人是黄金制成的,而蒂凡尼的黄金制品以精美高贵著称。】
  “入座吧,佑威,”他客气地说,“这位是瑞吉斯·夏菲尔德,他是我这个案件的代理人。那位年轻人是夏菲尔德先生的助手。”
  “邦尼是我随身携带的法律图书馆。”夏菲尔德咕哦着说。
  普瑞斯特恩触到了一个开关。星球会所里静止的生命活了过来。风琴手开始演奏,图书管理员整理图书,秘书打字,吧台服务员摇晃饮料。这种变化非常惊人,为普瑞斯特恩建立这个控制系统的工业心理学家精密计算过这种变化的心理冲击力,它可以使来访者在心理上处于下风。
  “杨上校,你提到了一个叫佛雷的男人?”普瑞斯特恩提醒。
  中央情报局的彼得·杨佑威上校是知名的孟子的直系子孙①,属于内部行星武装部的中央情报局“唐组”,二百年来,内部行星武装部信任地把自己的情报工作交托给中国人,他们身后五千年的文化起着微妙的作用,产生了奇迹,杨佑威上校是可怕的“纸人帮”中的一员,也是天津皮影的专家、一位神秘学的大师,能熟练地使用玄虚奥妙的语言。不过他长得不像中国人。
  【① 由于西方人对中国缺乏了解,作者在小说中关于杨佑威的家世以及相关中国背景的描述在中国读者看来一定错漏百出,翻译者按原文译出,读者可自行辨别。】
  杨佑威犹像了一下,充分感觉到了对方施与他的心理压力。他观察普瑞斯特恩那禁欲主义者的蛇怪似的面容,夏菲尔德生硬、挑衅的表情,还有那个名叫邦尼的殷勤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兔子般的容貌有着鲜明的东方特色。杨佑威有必要重新确立自己对局面的控制,或者至少拉成平手。
  他从侧面开始行动了。“我们在十五代以内有任何亲戚关系吗?”他用标准普通话问邦尼,“我是有名的孟家的后人,就是那些野蛮人叫做‘MENCLUS①’的。”
  【① 英文中“孟子”为“MENCLUS ”。】
  “那么我们是世仇,”邦尼用支支吾吾的普通话回答,“因为我这一系庄严的祖先是公元前342在山东被那混球孟子免职的官员。”
  “我毕恭毕敬地剃掉你恶形恶状的眉毛③。”杨佑威说。
  【③ 这一句和邦尼回答的下一句疑有中文出典,但是经过作者的英文转述(或者他也是从其它蹩脚中式英语的转译中得来的信息)已面目全非,而难找到对应的中文典故,只能直译。】
  “我无比谦恭地烧焦你参差不齐的牙齿。”邦尼大笑。
  “对不起,先生们。”普瑞斯特恩表示抗议。
  “我们在重申三千年的家族世仇,”杨佑威对普瑞斯特恩解释,而对方看上去对这段难以理解的谈话和大笑感到很不安。他尝试直接切入:“你和佛雷什么时候了结?”他问。
  “哪个佛雷?”夏菲尔德插话。
  “你们捉到的是哪个佛雷?”
  “在普瑞斯特恩家族有13个人叫这个名字。”
  “一个有意思的数字。你不知道我是一个神秘学的大师吗?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向你展示‘窥镜听音’术的秘密。我是指据报今早企图行刺普瑞斯特恩先生的那个佛雷。”
  “普瑞斯特恩。”普瑞斯特恩更正,“我不是‘先生’。我是普瑞斯特恩家族的普瑞斯特恩。”
  “他曾经三次企图刺杀普瑞斯特恩。”夏菲尔德说,“你应该更具体些。”
  “今早就有三次?普瑞斯特恩一定很忙碌。”杨佑威感叹。夏菲尔德正在证明自己是一个不屈不挠的对手。情报局的人于是尝试换一种方法:“我确实希望我们的普瑞斯托先生能够更具体一些。”
  “你们的普瑞斯托先生!”普瑞斯特恩大叫。
  “啊,是的。你不知道你的五百个普瑞斯托先生中有一个我们的人吗?那就怪了。我们想当然地以为你已经发现了这一点,而且进一步做了一些工作来混淆视听。”
  普瑞斯特恩表现得非常震惊。杨佑威交叉着他的双腿继续轻松地谈话。
  “那就是情报局常规手段最基本的短处:你必须未雨绸缪地耍些手段。”
  “他在撒谎,”普瑞斯特恩冲口而出,“没有任何一个我们的普瑞斯托可能对格列佛·佛雷有任何了解。”
  “谢谢你。”杨佑威微笑,“那就是我想要的佛雷。你什么时候能把他交给我们?”
  夏菲尔德蹙着眉头看看普瑞斯特恩然后转向杨佑威。“谁是‘我们’?”他追问。
  “中央情报局。”
  “你们要他干什么?”
  “你做爱的时候是事先脱衣服还是事后脱衣服?”
  “这真他妈的是个无礼的问题。”
  “你的也一样。你什么时候能把佛雷交给我们?”
  “当你说明理由的时候。”
  “向谁?”
  “向我。”夏菲尔德说,“这是一个和民法有关的民事事件。除非有关战争物资、战争全体人员或者即将开始的战争的战略,民法的司法权应该是普遍有效的。”
  “地球诉讼法303号191条。”邦尼喃喃。
  “诺玛德号运载的是战争物资。”
  “诺玛德是运输铂金去火星银行的,”普瑞斯特恩突然爆出声来,“如果金钱是一种……”
  “是我在引导这次讨论,”夏菲尔德打断他的话。他在杨佑威身边绕来绕去,“说出那种战争物资的名字。”
  这个直截了当的挑战使杨佑威不知所措。他知道诺玛德号案件的关键是当时在船上的20磅派尔,那是全世界的派尔贮藏量,而且现在很可能无法再次生产了,因为它的发明者已经失踪。他知道夏菲尔德宁愿这个名字不要被说出来。而现在,他面临的挑战就是说出这个禁忌的名字。
  他尝试着以直率还击直率。“好吧,先生们,我现在就说出它的名字。诺玛德号当时运输了20磅重的一种叫派尔的物质。”
  普瑞斯特恩受惊了,夏菲尔德示意他安静。“什么派尔?”
  “根据我们的报告……”
  “来自普瑞斯特恩先生的普瑞斯托先生的报告?”
  “哦,那是虚张声势,”杨佑威笑出声来,他片刻后就恢复了对事态的控制力,“根据情报局的资料,派尔是一个已经失踪的男人为普瑞斯特恩生产的。派尔是稀土金属合金,一种撞燃的引火物。那是我们知道的所有事实。但是关于它,我们的报告很含糊……一位信誉很好的调查人员交出这样的报告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如果我们的推论部分属实的话,派尔是可以决定战争胜败的关键。”
  “胡说八道。没有任何战争物资能起这样大的作用。”
    “没有?我引1945年的核弹爆炸为例,我引2022年的零—G反重力装置为例,我引2194年塔拉的全频带自动雷达点阵为例。物质经常可以起到关键作用,尤其是当敌人有机会先得到它的时候。”
  “现在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感谢你承认派尔的重要性。”
  “我没有承认任何事,我否认了每一件事。”
  “中央情报局准备提供一笔交易。一人换一人。派尔的发明者换格列佛·佛雷。”
  “你们得到了他?”夏菲尔德追问,“那为什么还纠缠我们要佛雷?”
  “因为我们得到的是一具尸体!”杨佑威目光大盛,“外部行星司令官在拉塞尔上用六个月时间尝试从他身体里刨出信息来。我们发动了一场突袭,以行动人员总数79%的牺牲把他拖了出来,但我们只不过救回了一具尸体。我们为回收一具躯壳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不知道外部卫星的人是不是还在嘲笑呢。我们依旧不知道他们从他那里刨出了多少东西。”
  普瑞斯特恩听到这里突然坐直了身子。他无情的手指缓慢而锐利地敲打着。
  “妈的,”杨佑威怒吼,“你没看出这是场危机吗,夏菲尔德?我们正在走钢丝。你到底是撞了什么鬼,居然在这桩卑鄙的交易里支持普瑞斯特恩?你是自由党的领袖……塔拉的头号爱国者。你是普瑞斯特恩的主要政敌。出卖他吧,你这个傻瓜,在他把我们都卖了之前。”
  “杨上校,”普瑞斯特恩以冰冷的恨意打断他的话,“这些话可不能令人赞同。”
  “我们想要,而且需要派尔。”杨佑威继续说,“我们将不得不去调查那20磅的派尔,重新发现它的合成方法,学习将它做为战争能源……而这些都要在外部卫星把我们打垮之前完成,如果他们没有先完成的话。但是普瑞斯特恩拒绝合作。为什么?因为他反对一个有力量的党。他不希望自由主义者们取得任何军事上的胜利。为了政治上的原因他宁可我们输掉这场战争,因为像普瑞斯特恩这样的阔佬永远也不会输。恢复理智吧,夏菲尔德。我们被一个叛徒雇用了。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到底要做什么?”
  夏菲尔德还来不及回答,星球会所的大门上响起一声谨慎的敲击声,萨尔·达根汉姆被带了进来。达根汉姆曾经是内部行星的科学天才之一,一个有着傲人直觉能力、完整的记忆能力和相当于第六代计算机①的大脑的物理学家。但是在沙漠中发生了一场原子弹爆炸的事故,原本应该会杀死他,却没能让他毙命。但是事故使他变成了一个非常危险的、具有高放射性的人;它使他“火热”,它把他转化成一个25世纪的“伤寒玛利②”。
  【① 在作者成书的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第六代计算机显然是非常了不起的东西。而今天的我们看到这一点一定忍俊不禁,倒是颇添了一些趣味。】
  【② 玛利·玛龙的诨名儿,193年的爱尔兰裔美国厨子,被发现是个伤寒携带者。后用来称呼因环境压迫形成的某种不祥的事物的传播中心。】
  内部行星政府相信他可以自行解决这个问题,并为此一年支付他25,000琶。他每天都避免和任何人做五分钟以上的身体接触。除了自己的房间,他不能在任何别的房间里停留30分钟以上。既然内部行星政府命令他隔离生活还付了费用,达根汉姆便放弃了他的科学研究,转而创立了达根汉姆快递情报公司这个企业。当杨佑威看到这具铁青皮肤、短短的亚麻色头发、带着骷髅般微笑的死尸进入星球会馆的时候,他知道这次交手自己肯定失败了。
  “我给佛雷带来了海军总部的命令,”他说,“就情报系统而言,一切谈判都结束了。从现在起战争开始了。”
  杨佑威上校等到这位警官从自己身边走过的时候才鞠了躬。然后,当那个人礼貌地向着门的方向移动时,杨佑威直接看着普瑞斯特恩,讽刺地笑了笑,然后在微弱的噗噗声中消失了。“普瑞斯特恩!”邦尼惊呼,“他思动了。这间屋子对于他来说不是不可见的。他……”
  “显然如此。”普瑞斯特恩冷冰冰地说,“通知管家,”他命令惊讶的监控官,“星球会馆的对等站已经不再是秘密了。他们必须在24小时内更换。而现在,达根汉姆先生……”
  “一分钟。”达根汉姆说,“有个海军总部的命令要处理。”
  他既没有解释也未告退就消失了。普瑞斯特恩抬了抬他的眉毛。“另一个星球会所的秘密聚会,”他喃喃,“但至少他会圆滑地保守他知道的一切,直到秘密消失。”
  达根汉姆又出现了。“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去变换迷宫了,”他说,“我已经在华盛顿下了命令。他们会把佑威拖住一会儿,至少保证两小时的时间,也许三四个小时也是可能的。”
  “他们怎么扣留他?”邦尼问。
  达根汉姆回以一个骷髅头般的微笑。“达根汉姆快递队的FFCC标准化行动。快乐(FUN),幻想(FANTASY),迷惑(CONFUSION),灾难(CATASTROPHE)……我们需要整整四个小时。妈的!我把你的玩具娃娃弄得一塌糊涂,普瑞斯特恩……”当达根汉姆的强烈辐射穿透那些机器人的电子系统的时候,它们突然间疯狂地跳跃起来。“没事,我上路了。”
  “佛雷?”普瑞斯特恩问。
  “还什么都没说呢。”达根汉姆咧嘴露出他的骷髅式微笑,“他真是独一无二。我在他身上试过了所有标准药物和正常程序……什么都没说。外表上看,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太空人……如果你忘记他脸上的刺青的话……但是他的体内却有钢铁般的勇气。有个念头抓住他不放,他不会松口。”
  “是个念头抓住了他?”夏菲尔德问。
  “我希望去找出来。”
  “怎样做?”
  “别问,不然你就是从犯了。你准备好飞船了吗,普瑞斯特恩?”
  普瑞斯特恩点点头。
  “我并没有保证我们可以找到诺玛德号,因为它也许已经不存在了,但是如果它还在,我们必须绕过海军立刻行动。相关法律程序准备好了吗,夏菲尔德?”
  “准备好了。我希望我们不需要被迫使用它。”
  “我也那样希望,但是我再一次声明,我没有保证不用。好吧。站在一边,必要时为我讲解。我要去撬开佛雷的嘴。”
  “你在哪里捉到他的?”
  达根汉姆摇头说:“这间房间并不安全。”他消失了。
  他从辛辛那提思动到新奥尔良、蒙特雷①,最后抵达墨西哥城,出现在宏伟的塔拉联合大学医院下属的精神病科。“科”这个词对于这个分部来说远远不够,在这家大都市一般的医院里,这个科可以说是包容了一整座城。达根汉姆思动到治疗部的43楼,向那个独立的槽箱中望去,箱子里飘浮着毫无知觉的佛雷。他一眼瞥见了那位看护在一边的高贵的长胡子绅士。
  【① 墨西哥城市名。】
  “你好,弗瑞兹。”
  “你好,萨尔。”
  “多妙啊。精神科的头头亲自替我照顾病人。”
  “我想我们欠你的人情,萨尔。”
  “你还在为塔其①沙漠的事耿耿于怀吗?我早忘了。我身上的辐射波妨碍你部门的工作了?”
  【① 此处的塔其沙漠应指前文提到的达根汉姆出事的实验地。】
  “没有。我给每一样东西都加了防护罩。”
  “准备好做这桩肮脏的工作了吗?”
  “我希望我能知道你想得到什么。”
  “情报。”
  “而你为了得到它不得不把我的治疗部变成审讯室?”
  “就是那样。”
  “为什么不用普通的药物?”
  “那些已经试过了,没用。他不是个普通人。”
  “你知道这是犯法的。”
  “我知道。改变主意了?想退出了?我可以把你25万的报酬增加一倍。”
  “不是为钱,萨尔,我们一直欠你的情。”
  “那么让我们开始吧。先使用‘梦魇剧院’。”
  他们费力地把槽箱推下走廊,推进一间铺着地毯的100英尺见方的房间。这是精神病科走偏门的实验之一。“梦魇剧院”是一种早期的尝试,通过把幻想世界转化成让人逃避、无法停留的世界来唤醒精神分裂者,让他们回到现实。但是病人们感情被粉碎、被撕裂的痛苦证明这种治疗方法过于残酷,也不可靠。
  为了达根汉姆的交情,精神病科的主任掸掉三维视效造影机上的灰尘,给所有高级造影器重新接上了线。他们把佛雷从他的槽箱里倒了出来,给了他一针苏醒剂,然后把他留在地板正中。他们把槽箱移开,关了灯,然后进入隐蔽起来的控制亭。
  世界上每一个孩子都以为自己的幻想世界是独一无二的。而精神学家知道,个人幻想的欢乐与恐惧是全人类共同分享的遗产。忧虑、内疚、恐惧和羞耻可能交叉作用,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没有什么不一样的。联合医院的精神科记录了几千例的感情类型并把它们浓缩成一个无所不包、无比骇人的“梦魇剧院”演出。
  佛雷醒了,气喘吁吁,汗流不止,却不知道自己已经醒了。他被血红眼睛、满头蛇发的尤门那德兹①握在掌中。他被追赶,落入陷阱,从高处被推下来,被火烧,被剥皮,被绞杀,毒虫爬满全身,被吞食。他尖叫。他奔跑。剧院里的雷达阻碍系统阻挡着他的步伐,使之变成梦魇中慢得可怕的动作。那折磨人的刺耳声音、尖锐的叫声、呻吟声、追赶者的声音围绕着他的耳朵,有一道细丝般的声音钻过声幕,一直持续不断地在那里喃喃不止。
  【① 希腊神话中用残酷手段折磨对手的神。】
  “诺玛德在哪里诺玛德在哪里诺玛德在哪里诺玛德在哪里诺玛德在哪里……”
  “伏尔加,”佛雷嘶哑地喊,“伏尔加。”
  他本身的遭遇给他打了预防针。他自己的梦魇使他可以不受这里的影响。
  “诺玛德在哪里?你把诺玛德丢在哪里了?诺玛德出了什么事?诺玛德在哪里?”
  “伏尔加,”佛雷大叫。“伏尔加。伏尔加。伏尔加。”
  在控制间,达根汉姆骂骂咧咧。精神科主任操纵着仪器,扫了一眼时钟。“1分45秒,萨尔。他再也忍受不了更长时间了。”
  “他就要垮了。给他最后来一次。”
  他们把佛雷生生地在火上烧,缓慢地、无情地、可怕地烧着。他被带到一个黑暗的地方,被埋入发臭的黏土中,与光线和空气隔绝了。他缓慢地被窒息,同时一个遥远的声音低沉地隆隆作响:“诺玛德在哪里?你把诺玛德丢在哪里了?如果你找到诺玛德你就能逃出去。诺玛德在哪里?”
  但是佛雷却又回到了诺玛德的甲板上,在他那没有光、没有空气的棺材里,舒服地在甲板和舱顶之间飘浮。他会逃出去。他会找到伏尔加。
  “无动于衷的杂种!”达根汉姆咒骂,“以前有什么人曾经抵制住过梦魇剧院吗,弗瑞兹?”
  “很少。你是对的。这是个非同一般的人,萨尔。”
  “他必须被撕开来。好吧,让所有这种类似的玩意儿都一起见鬼去吧。下一场我们将尝试妄想模式。演员们准备好了吗?”
  “好了。”
  “那我们开始吧。”
  自大的妄想有六种可能的发展方向,“妄想(妄想自大狂的简称)模式”是一种戏剧化的精神诊断术,可以制造出特殊的妄想自大狂的程序。
  佛雷在一张豪华的四柱床上醒来。他正在一间悬挂着织锦的卧室里,墙面上贴着天鹅绒。他好奇地环视四周。温和的阳光穿过格子窗透进来。一个侍从正静静地穿过房间,收拾衣物。
  “嘿……”佛雷咕哝着说。
  那侍从转过身来。“早上好,佛麦雷先生。”他低声说。
  “什么?”
  “是个可爱的早晨,先生。我已经把那件棕色的斜纹布衣服和哥多华皮革制的软靴准备好了,先生。”
  “怎么回事啊你?”
  “我……”那侍从好奇地凝视着佛雷,“出什么问题了吗,佛麦雷先生?”
  “你叫我什么,伙计?”
  “您的名字,先生。”
  “我的名字是佛麦雷?”佛雷在床上挣扎着起来,“不,不是。我的名字是佛雷。格列·佛雷,那是我的名字呢我。”
  那侍从咬了咬他的嘴唇。“等一会儿,先生……”他走到外面呼叫,然后喃喃自语。一位可爱的白衣女郎跑进了卧房,在床沿上坐下。她拉起佛雷的双手,凝视着他的双眼。他脸上的表情很痛苦。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她耳语,“你不会又开始这一套了吧,你会吗?医生发誓你已经好了。”
  “又开始什么?”
  “所有那些关于你只是一个叫格列·佛雷的普通宇航员的那堆废话,还有——”
  “我是格列·佛雷。那是我的名字,格列·佛雷。”
  “爱人,你不是。那只是你几星期来一直产生的幻觉。你工作过度了,而且喝得太多了。”
  “一辈子都叫格列·佛雷呢我。”
  “是的,我明白,亲爱的。对你来说事情似乎是这样的。但是你不是的。你是杰弗瑞·佛麦雷。杰弗瑞·佛麦雷。你是……你的感觉是怎么告诉你的?穿好衣服,我的爱。你得下楼了。你的公司都乱作一团了。”
  佛雷任由侍从给他穿好衣服,然后一头雾水地下了楼。那位显然很喜欢他的可爱姑娘引着他穿过一个巨型工作大厅,厅里摆满了桌子、档案柜、股票行情自动收录器,到处是职员、秘书、办公室人员。他们进入一个巍峨的实验室,里面散乱地摆着玻璃和铬钢。瓦斯炉的喷嘴闪烁着火光,吱吱作响;色泽明亮的液体被搅拌着,冒着泡泡;空气中有一种令人愉快的气味,那是用有趣的化学品做的古怪实验的气味。
  “这都是些什么?”佛雷问。
  那女孩让佛雷在一张丝绒扶手椅上坐下,扶椅旁边的巨型桌子上草草丢着一些有意思的纸张,上面潦草地写着迷人的符号。在其中一些纸张上,佛雷看到了杰弗瑞·佛麦雷这个名字——使人印象深刻的、很有权威感的潦草签名。
  “发生了某种疯狂的错误,就这样。”佛雷开始说话。
  那女孩使他安静下来,“这位是瑞根医生。他会解释的。”
  一位给人印象深刻的,很有活力和亲和力的绅士走向佛雷,给他把脉,检查他的双眼,然后满意地点点头。
  “不错,”他说,“很好。你已经接近完全康复了,佛麦雷先生。现在你会听我说一会儿,嗯?”
  佛雷点点头。
  “你对过去毫无记忆。你只有一段虚假的记忆。你工作过度了。你是一位重要人物,有很多事要指靠着你。你一个月前开始严重酗酒一一不,不,否认是没有用的。你醉了。你迷失了自己。”
  “我……”
  “你变了,很肯定地认为自己不是有名的杰弗瑞·佛麦雷。为了逃避责任的幼稚尝试。你想像自己是一个普通的太空人,格列佛。格列佛·佛雷,对吗?还有一个古怪的号码……”
  “格列佛·佛雷AS:128/127:006,但那是我。我……”
  “它不是你。这才是你。”瑞根医生挥手展示那间可以通过透明玻璃墙看到的有趣的办公室。
  “你只有放弃旧的回忆才能重新找回你真实的记忆。所有这些辉煌的真实都属于你,倘使我们能帮助你抛弃那个太空人的梦的话。”瑞根医生倾身向前,他抛光的眼镜片闪烁的微光具有催眠作用,“重新构架你这个虚假记忆的所有细节,然后我就可以把它撕开。在你想像中你把诺玛德号太空船留在哪儿了?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在你想像中诺玛德号现在在哪儿?”
  浪漫的魔力似乎就在他的掌握之中,佛雷在这种魔力面前摇摆不定。
  “我觉得,我把诺玛德留在——”他简短地停住了。从瑞根医生的眼镜反射的强烈光线中有一张魔鬼般的面孔在凝视着他……一张可怕的老虎面具,在扭曲的眉毛上横跨着诺玛德(N♂MAD)的徽章。佛雷站起来。
  “骗子!”他怒吼,“那是真的呢我。这里的这个是假货。我身上发生的事是真的。我是真的呢我。”
  萨尔·达根汉姆走进了实验室。“好吧,”他叫,“停。失败了。”
  实验室、办公室和工作室里忙忙碌碌的景象结束了。演员们没有多看佛雷一眼就静悄悄地消失了。达根汉姆给了佛雷一个骷髅般的微笑。“厉害呀你,不是吗?你是真的很独特。我的名字是萨尔·达根汉姆。我们有五分钟时间谈一谈。到花园里来。”
  在精神科大楼楼顶有镇静神经功能的花园是一次治疗规划的胜利。每一个视角,每一种颜色,每一个轮廓都经过设计,可以抚慰敌意,缓和抗拒情绪,融化愤怒,蒸发歇斯底里,使忧郁症和消沉被同化。
  “坐下,”达根汉姆说,指向湖水叮当作响的水晶湖边的一条长椅,“别尝试思动——你被下了药。我得先在周围走一走。不能离你太近。我很‘热’。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佛雷闷闷不乐地摇摇头。达根汉姆把双手围在一朵热情盛放的兰花旁边,把手在那个位置保持了片刻。“看着那朵花。”他说,“你会看到的。”
  他踱步上了一条小道,突然回头。“你是对的,当然。你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只是到底发生了什么?”
  “见鬼去吧!”佛雷怒吼。
  “你知道,佛雷,我钦佩你。”
  “见鬼去吧!”
  “你以非常原始的方式获得了聪明和勇气。你真是个克罗马农人①,佛雷。我一直在调查你。你扔进普瑞斯特恩船坞的炸弹很可爱,而且你既偷钱又偷东西,几乎毁了大众医院。”达根汉姆数着手指,“你从上锁的抽屉里偷东西,在盲人病区偷盗,从药房偷药,从实验室的库房偷设备。”
  【① 1868年发现于法国多尔多涅省的克罗马农岩棚中。广义上克人代表一个人群,分布于德国、英国、意大利、捷克等国和非洲的一些地方。生存年代为晚更新世,属晚期智人。】
  “你见鬼去吧。”
  “但是是什么让你和普瑞斯特恩作对呢?为什么你努力要炸他的船坞?他们告诉我你冲了进去,像个野蛮人一样一路杀进发射坑里去。那时你到底想干什么,佛雷?”
  “你见鬼去吧。”
  达根汉姆微笑。“如果我们要聊,”他说,“你必须要收敛一下。你的话变得太单调了。诺玛德号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诺玛德号的事,什么都不知道。”
  “这艘飞船最后一次报告是在七个月前。然后……spurlos versenkt①。你是惟一的幸存者吗?你那些时候一直在干什么?去做面部刺青?”
  【① 德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不知道诺玛德号的事,什么都不知道。”
  “不,不,佛雷,那没用。你脸上横着刺着‘诺玛德’呢。新刺上的。经情报局调查,确认诺玛德号出航的时候你在船上。格列佛·佛雷AS:128/127:006,机械工的三级助手。好像这还不能让情报局发狂,你又回到一个已经隐蔽十五年的私人发射场里。你是在核子反应炉里烤着呢。情报局需要所有问题的答案。而你一定知道中央情报局的屠夫们是如何从人们那里得到答案的吧。”
  佛雷受惊了。看到自己的目的达到了,达根汉姆点点头。“那也是我认为你会讲道理的缘故。我们需要情报,佛雷。我试着想从你这里榨出来。我承认。我失败了,因为你太厉害了,我承认。现在我和你做一个公平交易。如果你合作我们就会保护你。如果你不,你未来的五年都会待在情报局的实验室里,他们会劈开你的脑袋把情报找出来。”
  吓住佛雷的并不是屠宰厂的前景而是想到会失去自由。一个人必须是自由的才能去报仇,去赚钱,去重新找到伏尔加,去把伏尔加割开、撕开、掏出它的肠子。
  “什么样的交易?”他问。
  “告诉我们诺玛德号出了什么事以及你把它丢在哪儿了。”
  “为什么,伙计?”
  “为什么?为了打捞船上的财物,伙计。”
  “没有什么可以打捞的财物了。它成了一堆残骸,完了。”
  “即使是残骸也是可以打捞的。”
  “你的意思是你会飞一百万英里去捡碎片?别耍我了,伙计。”
  “好吧。”达根汉姆恼怒地说,“那里有货物。”
  “它被开膛了。没有货物剩下了。”
  “那是一件你不知道的货物。”达根汉姆确信地说,“诺玛德号当时正为火星银行运送铂金。银行时不时必须核对账目。正常情况下,行星之间进行了足够的交易所以账面上可以收支平衡。但战争毁掉了正常贸易,火星银行发现普瑞斯特恩欠他们两千多万贷款,如果不通过飞船运输没有其他任何办法得到这些钱。普瑞斯特恩用诺玛德号运送铂金条。它被锁在飞船事务长的保险箱里。”
  “两千万。”佛雷轻声喃喃。
  “说出来就可以给你赏钱。这艘船是保了险的,但是那只意味着保险公司,波尼斯·尤格公司,有打捞的权利,而他们甚至比普瑞斯特恩还难对付。无论如何,都会给你奖励。大概……两万的奖金吧。”
  “两千万。”佛雷再次轻声喃喃。
  “我们确信是一艘外部卫星的攻击机在诺玛德号航线上的某处追上了它并且发动了袭击。但他们无法登上船也不能抢劫,不然你就不可能留下这条命。这意味着飞船事务长的保险箱依然……你在听吗,佛雷?”
  但是佛雷没有在听。他在想着两千万——并不仅仅是两千万——而是价值两千万的铂金条铺成的通向伏尔加号的高速公路。不再需要从上锁的抽屉里和实验室猥琐地偷东西了,可以搞到两千万然后毁掉伏尔加号。
  “佛雷!”
  佛雷清醒了。他看着达根汉姆。“我不知道诺玛德号,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说。
  “你脑子里钻进了什么见鬼的念头?你为什么又装哑巴了?”
  “我不知道诺玛德号的事,什么都不知道。”
  “我提供了一个公平的奖励。一个太空人为了两万能下地狱……奔波一年的工钱啊。你还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诺玛德号的事,什么都不知道。”
  “不是我们就是情报局,佛雷,你想清楚!”
  “你并不急于让他们得到我,不然你就不会这样转变态度了。但无论如何,那对我啥用也没有。我不知道诺玛德号的事,什么都不知道。”
  “你这狗……”达根汉姆努力抑制住他的愤怒。他泄露得有点太多了,“你是对的,”他说,“我们并不急于让情报局得到你。但是我们也有自己的准备。”他的声音变得冷酷无情,“你以为你可以装聋作哑,避开我们。你以为你可以扔下我们,巴巴地想着诺玛德号。你甚至以为你可以打败我们得到那笔财物?”
  “不。”佛雷说。
  “现在听听这个吧。我们有个律师等在纽约呢。他接到了一个犯罪检举,控告你在太空抢劫,在太空抢劫、谋杀和偷窃。我们要用那个罪名控告你。普瑞斯特恩24小时以内就得到了宣判结果。如果你有任何一种犯罪记录,那就意味着一次外科脑叶切除手术。他们会打开你的头盖骨然后烧掉你一半的大脑让你从此以后再也无法思动了。”
  达根汉姆打住话头,冷酷地看着佛雷。当佛雷再次摇头的时候,达根汉姆继续说下去。
  “如果你没有犯罪记录,他们会给你十年医学治疗。我们不在我们这样开明的年代里惩罚罪犯,我们治疗他们,而治疗比惩罚还要糟糕。他们会把你藏在一个洞穴医院的黑洞里。你将被囚禁在永恒的黑暗和孤独中,所以你无法思动出去。他们会不断给你注射和治疗,但是你将在黑暗中腐烂。你会留在那里腐烂直到你决定说话为止。我们会把你永远留在那儿。下决心吧。”
  “诺玛德的事我啥都不知道。不知道!”佛雷说。
  “好吧。”达根汉姆回应道。突然,他指向他曾经用双手捧过的兰花——它卷了起来,枯萎腐烂了:“那就是将在你身上发生的事。”

《群星,我的归宿》 作者:阿尔弗雷德·贝斯特

第五章

  靠近西班牙和法国边界的圣吉龙①以南地区是世界最深邃的深渊——高弗瑞·马特尔。它巨大的洞穴在比利牛斯山底蜿蜒数英里。它是塔拉最牢固的洞穴医院,从来没有一个病人能从它的黑暗中思动出去。没有一个病人能成功地获知它的方位或者了解这黑暗医院的思动对等站的相应深度。
  【① 法国地名。】
  如果不使用脑叶神经纤维切断术,只有三种方式可以阻止思动行为:足以造成脑震荡的头部重击、阻止大脑集中注意力的镇静剂以及完全隐蔽的思动对等站。在这三者当中,隐蔽术是思动时代最现实的方法。
  沿着高弗瑞·马特尔曲折的走廊排列的密室是从现有的岩体中挖出来的。它们从来没有被照亮过。走廊也从未被照亮过。红外线灯淹没了黑暗。它黑暗的光线只有戴着侦察眼镜的保安和管理员才看得到,那种眼镜装着经特殊处理的镜片。对于病人而言,在那里只有高弗瑞·马特尔漆黑一片的寂静,惟有遥远的地下水的冲击声会打破这寂静。
  对于佛雷来说,那里只有寂静、冲击声和医院生活的日常规程。八点他被铃声唤醒(也可能是其他时间,在这个深渊里没有时间可言)。他起身接收他的早餐,那是通过气体力学管道从密室的缝隙里送进来的,必须立刻吃掉,因为杯子和盘子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15分钟后就会融化。8点30分密室的门打开了,佛雷和其他几百人拖着脚盲目地在曲折的通道里摸索着去卫生间。
  在这里,依然在黑暗中,他们像屠宰场里的菜牛一样被放在流水线上:清洗、刮胡子、照射、消毒、服药,还有预防接种。他们的纸质病员服被换了下来,然后送回店里打成纸浆。新的病员服被派发下来。然后他们又拖着脚回到他们的密室,他们在卫生间的时候,房间已经被自动擦洗过了。在早晨剩下的时间里,佛雷在他的密室里听着冗长的治疗谈话、讲座、伦理指导。然后又是寂静,除了遥远的水的拍击声和走廊里戴护目镜的保安静悄悄的脚步声之外,什么声音都没有。
  下午的职业疗法开始了。在每个密室中的电视屏幕亮起来了,病人把他的双手插进屏幕的阴影中。他看到的物体都是二维的,而且他可以触摸到播放中的物体和工具。他剪开病员制服,把它们缝起来,用机器制造厨房的器皿,准备食物。虽然事实上他什么都没有接触到,但他的动作被传送到店铺里,通过远程控制,那里的工作确实也被完成了。这样的安慰只能持续短短一个小时,之后一切又重归于黑暗和寂静。
  但是时常的……一周一次或两次(也许是一年一次到两次,他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感觉),会传来一声模糊的爆炸的闷响。巨大的冲撞是如此震撼,使佛雷从他在静寂中越燃越烈的复仇熔炉中警醒。他对卫生间里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看不见的影子轻声问:
  “那些爆炸声是啥?”
  “爆炸声?”
  “炸开了。老远就听到了呢我。”
  “它们是蓝色思动。”
  “什么?”
  “蓝色思动。每过一段时间就有一个家伙被喂了老杰弗瑞①。再干不了那事儿了他。思动到荒凉的蓝色远方去了。”
  【① 此处指高弗瑞·马特尔,说话的人口音不正,因此把高弗瑞说成杰弗瑞。】
  “上帝啊。”
  “是呀。不知道他们在哪儿啊他们。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蓝色思动到黑暗中……我们听见他们在山里爆炸了。砰!蓝色的思动。”
  他被骇住了,但是他能理解。黑暗、寂静、单调毁掉了感觉和意识,带来了绝望。孤独是无法容忍的。在高弗瑞·马特尔监狱医院被活埋的病人们殷切期待早晨去卫生间的那一段时间,可以有机会轻声说上一句,也听上一句。但是仅有这些零星的碎片是不够的,绝望来临了。然后就会有另一次遥远的爆炸。有时候受折磨的人会把矛头转向彼此,于是一场野蛮的战斗就在卫生间里点燃了。这些争执立刻被身边戴防护镜的保安们制止了,而早晨的训诫会转为竭力鼓吹忍耐美德的录音。
  佛雷用心学习这些记录,研究录音中的每一个词、磁带里的每一次滴答声和噼啪声。他学会去憎恶演讲者的嗓音:那种善解人意的男中音、欢快的男高音、那种男人对男人说话时用的低音。他学会让自己对那种单调的训诫治疗装聋作哑,机械性地完成职业治疗,但是他对没有尽头的孤寂完全无法抗拒。仅仅是狂暴和愤怒远不能让他坚持下去。
  他已经记不清时日、三餐和训诫。他不再在卫生间里说悄悄话了。他的大脑变得失常,他开始迷失。他想像着自己回到了诺玛德号飞船上,体验他为生存进行的战斗。然后他连这样微弱的幻想的努力都失去了,越来越深地陷入紧张性神经分裂症的壕沟——坟墓般的寂静,坟墓般的黑暗和坟墓般的睡眠。
  飞驰而过的短暂梦境出现了。他曾经听到一个天使对他低唱。还有一次她在轻轻地唱歌。第三次他听到她说:“哦,上帝……”、“见鬼的上帝!”和“哦……”——她用一种令人心碎的声调说。
  他沉入自己的深渊,倾听她的声音。
  “有一个办法能出去,”他的天使在他耳边甜蜜地呢喃,令人安慰。她的声音柔和而温暖,即使它被愤怒燃烧着。这是一个狂怒的天使发出的声音。“有一个办法能出去。”
  那声音在他的耳中轻诉,突然间,因为绝望产生的疯狂逻辑,使他想起有一个办法可以从高弗瑞·马特尔出去。他以前没有发现这一点可真是个傻瓜。
  “是的,”他嘀咕,“有一个办法能出去。”
  一声轻柔的喘息后是轻柔的问话:“谁在那儿?”
  “我,没别的,”佛雷说,“你知道我。”
  “你在哪儿?”
  “这儿。一直都在这儿呢我。”
  “但是那里没有人。”
  “要谢谢你帮我。”
  “听到声音是件坏事,”那狂暴的天使喃喃,“通向结束的第一步。我必须停止。”
  “你向我揭示了出去的办法:蓝色思动。”
  “蓝色思动!我的上帝,这一定是真的。你说的是阴沟式的低级用语。你一定是真实的。你是谁?”
  “格列·佛雷。”
  “但是你不在我的密室里。你甚至离得很远。男人们在高弗瑞·马特尔的北区。女人们在南区。我在南900号。你在哪儿?”
  “北111号。”
  “你在四分之一英里之外。我们怎么能——当然!这是悄悄话线路。我一直以为那是一个传说,但它是真的。它正在起作用。”
  “我这就走了吧我,”佛雷悄声说,“蓝色思动。”
  “佛雷,听我说。忘记蓝色思动。不要放弃这个线路。它是奇迹。”
  “什么是奇迹?”
  “高弗瑞·马特尔有一个异常的声音现象……它们发生在地下的洞穴……回声的遁走造成的声音通道、悄悄话的走廊,老叫法是悄悄话线路。他们这么说的时候我从不相信。没有谁曾经这样做过,但是它是真实的。我们正在通过悄悄话线路和对方说话。除了我们俩没有别人听得到。我们可以谈话。佛雷。我们可以计划。也许我们可以逃出去。”
  她的名字叫杰丝贝拉·麦克昆。她脾气暴烈、独立、聪慧,她因为盗窃罪在高弗瑞·马特尔接受治疗已经有五年了。杰丝贝拉愉快地为佛雷讲述了她充满火药味的反社会经历。
  “你不明白思动时代对女性意味着什么,格列。它把我们锁了起来,把我们送回了土耳其的后宫。”
  “什么是土耳其的后宫,丫头?”
  “一个回教徒的闺房。一个把女性用冰冷藏起来的地方。在一千年的文明之后,我们依然只是财产。思动对于我们的贞操、我们的价值、我们纯洁的状态是如此之大的威胁,所以我们像被锁在保险箱里的金盘子那样被锁了起来。我们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事情可做……没有职业,没有前途。没有办法可以出去,格列佛,除非你冲出去,把所有的教条撕个粉碎。”
  “你不得不那样做吗,杰丝?”
  .“我必须要独立,格列佛。我必须过我自己的生活,那是社会允许我做的惟一选择。所以我从家里逃出来,做了贼。”杰丝继续描述她反抗社会的恐怖细节:悠意的放荡生活,仙人跳、放白鸽,种种美人计。
  佛雷给她讲诺玛德号和伏尔加号,讲他的仇恨和他的计划。不过他没有告诉杰丝贝拉有关他的面孔和那等在小行星外的两千万铂金的事。
  “诺玛德号出了什么事?”杰丝贝拉问,“它是否像那个男人达根汉姆所说的一样?它是被外部卫星的攻击机轰炸的吗?”
  “我不知道了我。不记得了,丫头。”
  “爆炸可能抹去了你的记忆。震惊。还有孤立无援地生活了六个月。你注意到诺玛德号上面有任何值得抢救的东西吗?”
  “没有。”
  “达根汉姆提到过什么吗?”
  “没有。”佛雷撒谎说。
  “那他追捕你,把你扔进高弗瑞·马特尔就一定是另有原因了。他一定想从诺曼德号上得到别的什么东西。”
  “对,杰丝。”
  “但你想尝试用那种办法炸掉伏尔加号可真是愚蠢。你就像一个野兽要惩罚让他受伤的陷阱。钢铁是没有生命的,它不会思考,你无法惩罚伏尔加。”
  “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丫头。是伏尔加号甩下我不管呀。”
  “你得惩罚那首脑,格列佛。设置那个陷阱的人。找到那时在伏尔加号上的人。找到是谁下命令丢下你不管的。惩罚他。”
  “对。怎么做呢?”
  “学会思考,格列佛。一个可以想出如何控制诺曼德号、如何制造炸弹的脑袋一定能想出来的。但是不要再用炸弹了,换用头脑吧。确定一张伏尔加号上的人员名单。它会告诉你谁当时在飞船上。一路追下去,找出下命令的人,然后惩罚他。但是这得花不少时间,格列佛……时间和金钱,比你现有的多。”
  “我有整整一生的时间呢我。”
  他们通过悄悄话线路低声说了几个钟头,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很微弱但却离耳朵很近。在每一个密室只有一个特殊的点可以听到对方的声音,这就是为什么这么久以后他们才发现了这个奇迹的原因。但是现在他们弥补了失去的时间,而且杰丝贝拉对佛雷进行了培养和教育。
  “如果我们要从高弗瑞·马特尔逃出去,格列佛,我们必须一起行动,而我不会让自己信任一个文盲拍档。”
  “谁是文盲?”
  “你是。”杰丝贝拉坚决地说,“一半的时间我都得和你说土话呢我①。”
  “我能读会写。”
  “而这就是全部了……这意味着除了野蛮的力气你什么用处都没有。”
  “说话要讲道理啊你。”他生气地说。
  “我正是在讲道理呢我②。即使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凿子,如果它的钻头没有棱角又有什么用处呢?我要让你变机灵,格列佛。要教育你,伙计。”
  【①、② 这里杰丝在模仿佛雷常用的不规范说法。】

  他屈服了。他认识到她是正确的。他需要训练,不仅为了出去,还为了寻找伏尔加。杰丝贝拉是一个建筑师的女儿,受过教育。她把自己受的教育灌给佛雷,带着五年愤世嫉俗的地下生活经验的影响。他偶尔会反抗辛苦的作业,随后他们就会轻声争吵,但是在最后他会道歉,再次屈服。有的时候,杰丝贝拉对教授的工作感到厌倦,然后他们会闲聊,分享黑暗中的梦。
  “我想我们是在恋爱,格列。”
  “我也这么想,杰丝。”
  “我是个丑老太婆,格列佛。一百零五岁了。你长什么样?”
  “糟透了。”
  “怎么个糟法?”
  “我的脸。”
  “你这么说似乎你很罗曼蒂克。是那种让男人看上去很有吸引力的伤疤吗?”
  “不是。当我们相遇的时候你会看到的呢我们。那是错误的,不是吗,杰丝。只要说‘你会看到的’就行了。”
  “好孩子。”
  “我们会相遇的,不是吗,杰丝?”
  “我希望很快,格列佛。”杰丝贝拉遥远的声音变得活泼而理性,“但是我们应该停止希望,转到工作上来。我们应该计划和准备。”
  杰丝贝拉通过底层社会的口耳相承,积攒了一大堆有关高弗瑞·马特尔的情报。没有一个人曾经从洞穴医院里思动出去,但是几十年来,底层社会一直在收集和查对关于洞穴医院的各种信息。正是通过这个记录,杰丝贝拉才迅速认定了把他们联系起来的就是悄悄话线路。正是在这些信息的基础上,她开始讨论出逃的事宜。
  “我们能够成功,格列佛。一分钟也别怀疑。在他们的安全系统里肯定有很多漏洞。”
  “没有任何人找到过它们。”
  “没有任何人曾经和一个拍档共同努力寻找。我们将把我们的信息汇总,然后我们就可以干成。”
  他不再拖着脚来去卫生间。他触摸和感觉走廊的墙壁,留意门户,注意它们的结构,数数,倾听,推论,然后汇报。他把通向卫生间的每一步都做了记号然后把它们报告给杰丝。在淋浴房和擦洗间的时候,他轻声传递给身边男人们的问题是有目的的。佛雷和杰丝贝拉两人联手,对整个高弗瑞·马特尔常规生活的图景和它的保安系统建立了一个整体的印象。
  一个早晨,从卫生间回来的路上,他在就要走回自己密室的时候停住了。
  “留在队伍里,佛雷。”
  “这是北—111。现在我已经知道在那里该离队了。”
  “继续走。”
  “但是——”
  他被吓住了。“你们要给我换房?”
  “有客人要见你。”
  他被拖到北走廊的尽头,在那里北走廊和另外三条主要通道相遇,构成了医院的巨型十字。在十字中间是管理部门、维护工厂、医疗中心和植物区。佛雷被扔进了一间屋,屋里就像他的密室一样黑。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他开始感到黑暗中有个闪着微弱光芒的轮廓,就像一个幽灵的形象:一个闪光的身体和一个骷髅的头。在骷髅头部的两个黑色的圆盘状的东西,也许是眼窝,也许是红外线眼镜。
  “早上好。”萨尔·达根汉姆说。
  “你?”佛雷大喊。
  “我。我有五分钟时间。坐下。你身后有椅子。”
  佛雷摸到了椅子然后慢慢坐下。
  “过得愉快吗?”达根汉姆问候。
  “你想干什么,达根汉姆?”
  “有变化了,”达根汉姆冷淡地说,“上次我们谈话的时候你的言辞中充斥着‘见鬼去吧’。”
  “见鬼去吧,达根汉姆,如果这么说会让你舒服一点的话。”
  “你的应对有进步,你的语言也是。你被改变了。”达根汉姆说,“见鬼,这情形改变太大也太快了。我不喜欢这样。你出了什么事?”
  “我一直在上夜校①。”
  【① 此处是讽刺的说法,因为洞穴医院里不仅要强迫病人接受各种心理课程,而且完全不见光,所以戏称为夜校。】
  “你在这所夜校里待了十个月。”
  “十个月!”佛雷惊讶地重复,“有那么久了?”
  “十个月里看不见也听不到。在孤独中待了十个月。你应该崩溃了。”
  “哦,我已经崩溃了,好吧。”
  “你应该求饶。我是对的。你很不寻常。就你这个水准来说要治疗很长时间才能奏效。我们等不起了。我愿意提供一桩新交易。”
  “提吧。”
  “诺玛德号上金条的十分之一。两百万。”
  “两百万!”佛雷大声叫出来了,“为什么你没有一开始就提出来?”
  “因为我以前不知道你的能力。成交了吗?”
  “差不多。还没完。”
  “还有什么?”
  “我要从高弗瑞·马特尔出去。”
  “自然。”
  “还有别的人。”
  “可以安排。”达根汉姆的声音变得尖锐了,“还有什么吗?”
  “我要使用普瑞斯特恩的文件。”
  “免谈。你疯了吗?理智点吧。”
  “他的太空航运档案。”
  “为了什么?”
  “他的某一条飞船上的船员名单。”
  “哦,”达根汉姆又变得热心起来,“那个,我可以安排。还有什么吗?”
  “没有了。”
  “那么成交了。”达根汉姆很高兴。朦胧的幽灵般的光团从椅子上升起来,“我们将在六小时内把你弄出去。我们会立刻开始为你的朋友做安排。很遗憾我们浪费了时间,不过确实没人琢磨得透你,佛雷。”
  “你为什么不派一个传心术士在我身上下下功夫?”
  “一个传心术士?理智些吧,佛雷。在整个内部行星的双向传心术士还不到十个。他们的时间已经被预定到了下个十年。即使用金钱或者爱情诱惑他们,也无法说服其中任何一人打乱他的安排。”
  “我道歉,达根汉姆。我原以为你不懂行。”

  “你简直近于伤害我的感情了。”
  “现在我知道你只是在撒谎。”
  “你在糊弄我。”
  “你本可以雇用一个双向传心术士。从两百万里拿出一部分,你就很容易就能雇上一个。”
  “政府永远不会——”
  “他们并不都为政府工作。不。你有些太紧要的情报不能让传心术士靠近。”
  朦胧的光团穿过房间猛冲向前,拽住了佛雷。“你知道多少,佛雷?你在掩饰什么?你在为谁工作?”达根汉姆的双手在晃动,“老天!我太傻了。当然你是与众不同的。你不是一般的太空人。我问你:你在为谁工作?”
  佛雷把达根汉姆的双手从自己身上扯下来。“没谁。”他说,“没谁,除了我自己。”
  “没谁,啊?包括那位你那么急切想拯救的在高弗瑞·马特尔的朋友?上帝,你几乎就骗了我,佛雷。告诉杨佑威上校我祝贺他。他有一个比我想像得还要好的下属。”
  “我从没有听说过什么杨佑威。”
  “你和你的同事会在这里腐烂。没有什么交易了。你们会在这里流脓。我会把你转移到医院里最可怕的密室。我会把你沉到高弗瑞·马特尔的地底。我会——保安,到这儿来!保——”
  佛雷抓紧达根汉姆的喉咙,把他拖到地上,将他的脑袋往大石板上猛撞。达根汉姆扭了一下就不动了。佛雷从他的脸上扯下红外线眼镜然后把它戴上。视觉又回来了,浅红和玫瑰色的光同阴影一起构成了图像。
  他是在一间小接待间里,屋里有一把桌子两张椅子。佛雷把达根汉姆的茄克衫剥下来,迅速猛拉了两下穿在肩上。达根汉姆那顶路匪式的帽檐上翘的帽子就躺在桌子上。佛雷急忙把它盖在头上,然后把帽檐拉下来遮住自己的脸。
  在对面的墙上有两扇门。佛雷把其中一扇打开一条缝。它外通北走廊。他关上它,跃过房间,试开了另一扇门。它通向一个防护思动的迷宫。佛雷闪过门,进入了迷宫。没有向导领着他穿过迷宫,他立刻迷路了。他开始跑着绕过迂回和转弯处,然后发现自己回到了接待室。达根汉姆正挣扎着要站起来。
  佛雷又转身进入了迷宫。他跑了。他冲到一扇关着的门前然后把它撞开了。门后露出一间用正常灯光照明的大工场。两个正在机床上工作的技师惊讶地抬头看。
  佛雷抢了一把大锤子,像一个野蛮人一样向他们扑上去,把他们打翻了。他听到达根汉姆在自己身后很远的地方叫喊。他疯狂地四顾,害怕地发现他被困在一个死胡同里了。这工场是L字形的。佛雷狂奔绕过了角落,冲进了另一个反思动迷宫的入口,然后又迷路了。佛雷用大锤子打碎了迷宫的墙壁,薄塑料屏挡物裂成了碎片,他发现自己正站在红外线光照下的女性分区南走廊。
  两个女保安奔上走廊,奋力冲他跑来。佛雷挥舞大锤把她们打倒。他已经接近走廊的起始点。在他面前伸展着长排的密室,每一间都标有一个发光的红色数字。一串发光的红球照亮了走廊的顶部。佛雷踮着脚尖,把他头顶的红球打了下来。他砸开插座猛击带电的电缆。整个走廊黑了……甚至戴着眼镜也看不见了。
  “我们公平了;现在都在黑暗里了,”佛雷屏住气,狂奔下走廊,他奔跑的时候触摸着墙壁数着密室的门。杰丝贝拉用准确的语言给他描绘过南区的图景。他正在数着数走向南—900室。他跌跌撞撞地碰上了一个身影,另一个保安。佛雷用他的锤子给她来了一下。她尖叫着倒下了。女病人们开始尖声发笑。佛雷忘记数到了多少,继续跑,停住了。
  “杰丝!”他咆哮。
  他听到了她的声音。他遇到了另一个保安,把她处理了,奔跑,找到杰丝贝拉的密室的位置。
  “格列,看在上帝的份上……”她的话说一半就吞掉了。
  “回来,丫头!回来。”他第三次用他的大锤子砸门,它向前冲破了门。他踉跄着扑进去,倒在一个身体上。
  “杰丝?”他喘息着,“原谅我……正路过。想到可以顺便拜访。”
  “格列,看在……”
  “是的。糟透了的相遇方式,嗯?来吧。出去,丫头。出去!”他把她拖出密室,“我们不能穿过办公室。他们不喜欢我回那儿去。哪条路通向你的卫生圈?”
  “格列,你疯了。”
  “整个分区都是黑的。我把电缆打断了。我们有一半机会。走,丫头。走。”
  他用力地推了她一把,她带着他下走廊,进入女性卫生圈的流水线。机械手臂脱去他们的制服,打肥皂、浸泡、喷水冲洗、消毒。同时佛雷去摸医疗观察室的窗户玻璃。他找到了它,挥舞大锤重重砸上去。
  “进去,杰丝。”
  佛雷悄悄地走着,穿过黑暗寻找通向医疗中心入口的那一扇门。他把她推进窗户里,然后跟了上去。他们都光着身子,身上粘满湿答答的肥皂液而且被割破了,在流血。佛雷滑倒了,“找不到门,杰丝。去治疗区的门。我……”
  “嘘!”
  “可是——”
  “别出声,格列。”
  在洞穴中的喧闹声响里有近处的脚步噼啪声。一只带肥皂的手找到了他的嘴,捂在上面。她如此用力地抓紧他的肩膀,以至于她的指甲扎进了他的皮肤。保安们在卫生圈舍里盲目地跑过。红外线灯还没有被修好。
  “他们也许不会注意到这窗户,”杰丝贝拉发出嘘声,“安静。”
  他们蹲伏在地板上。脚步的踩踏声穿过圈舍,连续而混乱。然后消失了。
  “现在都走光了,”杰丝贝拉耳语,“但是他们随时都可能使用探照灯的。来吧,格列。出去。”
  “可是去医疗中心的门,杰丝。我想——”
  “没有门。他们使用旋转楼梯然后把它拉上去。他们也想到了这种逃跑方式。我们只能试一下洗衣电梯。上帝才知道它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哦!格列,你这个笨蛋!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笨蛋!”
  他们向上爬过观察室的窗户回到了圈舍。他们在黑暗中寻找电梯,脏制服通过这个电梯被移送,新衣服也从这里发送。在黑暗中,自动手臂再一次给他们上了肥皂,喷水冲洗,然后消毒。他们什么都找不到。
  警报器猫叫一般的警报声突然间在洞穴中回响,盖过了所有其他声音。然后是一片寂静,像黑暗一样令人窒息。
  “他们在使用地震仪跟踪我们,格列。”
  “那是什么?”
  “地震检波器。它可以穿过坚固的岩石追踪到半英里以外的一声耳语。那就是为什么他们发出警报来噤声的缘故。”
  “洗衣房的电梯?”
  “找不到。”
  “那么继续吧。”
  “哪儿”
  “我们在奔跑。”
  “哪儿?”
  “我不知道,但我不想坐以待毙。来吧。运动对你会有好处的。”
  他又一次把杰丝贝拉推向前去,他们跑了,喘息着,跌跌绊绊地穿过了黑暗,向下进入了南区的最深的触角。杰丝贝拉摔倒了两次,撞上了走廊的转弯处。佛雷跑着领路,手里握着20磅重的大锤子,把手探在身前就像一个触须。然后他们撞到了一面墙,意识到他们抵达了走廊的尽头。他们被困住了,进了陷阱。
  “现在怎么办?”
  “不知道。看上去我的主意也到头了。当然我们不能回去。我在办公室里把达根汉姆给痛打了一顿。我恨那个家伙。看上去他就像个毒药标签。你有好主意吗,丫头?”
  “哦,格列……格列……”杰丝贝拉哽咽了。
  “就指望你出主意了。‘别再用炸弹了’,你说。我现在有一个就好了。能的——等一分钟。”他触摸他们依靠的这面渗水的墙壁。他感觉到了灰泥挡板的接缝缺口。“格列·佛雷快报:这不是一面自然的洞穴墙壁。它是人工的。砖和石头。摸摸看。”

  杰丝贝拉摸了一下墙壁。“怎么?”
  “这意味着这条走廊并不是在这里结束的,还通向前面。他们把它封住了。怪了。”
  铁锤砸到那面墙上,那种冲击就像是在水下砸石头一样笨重。他把杰丝贝拉推上走廊,把他的双手在地上摩擦以擦干手掌上的肥皂液,然后开始挥舞大锤砸向墙壁。他用固定的节奏捶打,嘴里咕哝着,上气不接下气。
  “他们来了,”杰丝说,“我听到他们了。”
  这吃力的击打产生了一种粉碎性的、压倒性的伴音。那里发出一声轻响,然后灰泥松动后的碎块倒了下来。佛雷加强了他的努力。突然轰隆一声,随后一阵冰凉的空气吹到他们的脸上。
  “通了。”佛雷喃喃。
  他击打这个洞的边缘,凶猛地穿透了墙壁。砖头、石块和陈旧的灰泥飘扬起来。佛雷停住了,招呼杰丝贝拉。
  “试一试。”
  他扔下锤子,抓住她,把她举到胸口那么高的那个开口处。当她扭动着身体努力通过墙壁尖锐的边缘时,疼得叫出声来。佛雷毫不留情地把她向外挤压,直到她的肩膀和臀部都过去了,他才松开了她的腿,听到她落在了另一边。
  佛雷自己也攀上去,穿过墙上那个齿状的裂口。在他重重跌落到一堆碎砖头和水泥上的时候,他感到杰丝贝拉的双手努力接住了他。他们都穿进了冰冷的黑暗中,那是未被高弗瑞·马特尔医院占据的洞穴——蜿蜒许多英里的未经开发的岩穴和洞窟。
  “上帝保佑,我们还能成功。”佛雷喃喃。
  “我不知道是否有路可以出去,格列。”杰丝贝拉冻得发抖,“也许这根本就是一个死胡同,和医院之间用墙隔开的。”
  “一定有出去的路。”
  “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能找着。”
  “我们必须找到它。我们走吧,丫头。”
  他们跌跌撞撞地在黑暗中前进。佛雷把那副无用的眼镜从他的眼睛上扯下来。他们在岩架、角落、低矮的岩顶上碰撞过,他们在斜坡和陡峭的阶梯上摔倒过。他们爬过尖峭的山脊到了一个平坦处。两人都重重地摔到一面玻璃似的地板上。佛雷摸了摸,还用自己的舌头舔了舔。
  “冰,”他喃喃,“好迹象。我们在一个冰洞里,杰丝。地下冰川。”
  他们颤抖着起身,拖着腿在高弗瑞·马特尔深渊里的千年冰层中找出一条路来。他们爬进一个石头小树林,石笋和钟乳石从参差不齐的地面上戳出来,从头顶的岩体向下穿刺。他们的每一步都震动了巨大的石钟乳,沉重的石矛在头顶上轰响。在这个森林的边缘,佛雷停住了,向外伸出手去用力拽。只听一声清脆刺耳的声音。他牵起杰丝贝拉的手,把一支石笋逐渐变细的锥形部位放在她手里。
  “棍子,”他咕哝着说,“像一个盲人那样使用它。”
  他折断另一支拿在手上,然后他们开始敲击着地面探路前行,在黑暗中探知绊脚的障碍物。那里没有声音,只有恐慌在飞速上涨……只有他们喘息的呼吸和狂跳的脉搏、他们石杖的敲击声、无数水滴的浙沥声、高弗瑞·马特尔地下河遥远的拍击声。
  “不是那条道,丫头,”佛雷轻碰她的肩膀,“还要再向左。”
  “我们在向哪里去,你连一丁点儿概念都没有吗,格列?”
  “向下,杰丝。跟着某一条通向下方的斜坡走。”
  “你有主意了?”
  “对。意外,意外!头脑取代了炸弹。”
  “头脑取代了——”杰丝贝拉歇斯底里地尖声大笑,“你用一把大锤子杀进了南区,而那——那就是你的所谓头——头脑取代了炸——炸——炸——”她用沙哑的声音高声嘶叫,失去控制地大声嘲骂,直到佛雷紧紧抓住她的身体摇晃。
  “住嘴,杰丝。如果他们正在用地震波探测仪跟踪我们,那么他们从火星上都能听到你的声音。”
  “抱……抱歉,格列。抱歉。我……”她吸了口气,“为什么朝下走?”
  “那条河,我们一直听到的那条。它一定在附近。它很可能是我们路过的那个冰川融化以后形成的。”
  “那条河?”
  “唯一肯定的出路。它一定从某个方位冲出了山体。我们将要游泳了。”
  “格列,你疯了!”
  “有什么问题,是你吗?你不能游泳?”
  “我能游泳,但——”
  “那么我们就得试一试。必须,杰丝。来吧。”
  当他们的体力开始下降的时候,河流的冲击声变大了。终于,杰丝贝拉骤然止步,上气不接下气。
  “格列,我一定要休息一下。”
  “太冷了。保持运动。”
  “我不能。”
  “保持运动。”他去摸索她的手臂。
  “把你的手从我身上拿开。”她狂怒地喊。刹那间她变得特别暴躁。他惊讶地安抚她。
  “你怎么了?别昏头了,杰丝。我可指望着你呢。”
  “为了什么?我告诉过你我们必须要计划……完成出逃……现在你让我们陷入这个境地。”
  “我本人遇到了困境,达根汉姆要给我换房间,我们就没有悄悄话线路可用了,杰丝……而且我们出来了,不是吗?”
  “出哪儿了?在高弗瑞·马特尔里迷路了。寻找一条见鬼的河去淹死在里头。你是个傻瓜,格列,而我是个白痴才让你把我弄到这样的境地。去你妈的!去你妈的!你把每件事都降到你那低能的水准而且你也把我变傻了。奔跑。战斗。攻击。这就是你所知的全部。输了。完了。糟了。完蛋了——格列!”
  杰丝贝拉尖叫着。黑暗中响起一串石头松动的噼啪声,她在下方消失了,然后响起一声沉重的溅水声。佛雷听到了她身体落水的击水声。他朝前行进,叫喊:“杰丝!”然后趔趄地越过峭壁的边缘。
  他摔了下去,以令人震惊的冲击力平平地摔在水面上。冰冷的河水把他淹没了,而他无法知道河面在哪里。他挣扎着,窒息了,感到轻捷的水流拖着他撞到岩石表面冰凉的黏土上,然后他冒着气泡被推挤到水面上。他咳嗽,叫喊。他听到杰丝贝拉的回答,声音微弱,而且被咆哮的洪流压了下去。他在急流中游泳,尝试赶上她。
  他喊叫着,听到她回答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那吼叫声变得越来越低了,突然他被大片流动的嘶嘶响的瀑布击倒。他骤然被投入了一个深潭的底部,又一次挣扎到表面。旋转的水流中有一个冰冷的身体和他纠缠,那身体正努力要拽住一块光滑的岩石。
  “杰丝!”
  “格列!感谢上帝!”
  当水流在撕扯他们的时候,他们拥抱了片刻。
  “格列……”杰丝贝拉咳嗽着道,“它从这里穿出去了。”
  “这条河?”
  “不错。”
  他蠕动着越过她,紧紧抵住墙壁,摸到一个水下隧道的口子。水流正要把他们吸进那个口子里去。
  “坚持住,”佛雷喘着气。他探查了左边和右边。水潭底的壁很光滑,没有可以着手处。
  “我们爬不上去。必须过去。”
  “那里头没有空气,格列,没有水面。”
  “不会永远那样的。我们要屏住气。”
  “我们的气憋不了那么长。”
  “只能赌一赌。”
  “我做不了。”
  “你必须。没别的路。给你的肺充足气。抓住我。”
  他们在水中互相支持,深呼吸,充满他们的肺。佛雷轻推着杰丝贝拉朝地下水的隧道前去。“你先走。我就在你后面……如果你遇到麻烦可以帮你。”
  “麻烦!”杰丝贝拉用颤抖的声音大叫。她被淹没了,任由急流把她吸入了隧道的嘴里。佛雷跟了上去。凶猛的水流拖着他们下降,下降,下降,身体在管道的四壁中被撞来撞去。佛雷游近杰丝贝拉身后,感到她翻动的腿在踢打他的头部和双肩。
  他们飞射着穿过管道,终于他们的肺炸开了,他们看不见东西的眼睛开始有感觉了。又有了咆哮声和水面,而且他们可以呼吸了。那玻璃般的隧道被凹凸不平的岩石所代替。佛雷抓住杰丝贝拉的腿,拽住河边一块突出的石头。
  “一定要从这里爬出去。”他大叫。
  “什么?”
  “得爬出去。你听到前头的轰鸣声了吗?大瀑布。急流。会被撕成碎片。出去,杰丝。”
  她太虚弱,无法爬出水面。他把她的身体向上推举到岩石上,然后跟着爬上去。他们躺在滴水的岩石上,筋疲力尽,说不出话来。最后佛雷疲倦地站了起来。
  “必须继续下去,”他说,“跟着这条河。好了吗?”
  她没法回答。她无力抗议。他把她拉起来,他们跌跌撞撞地继续在黑暗中行进,努力沿着湍流的岸边前进。他们经过的巨型圆石块像史前坟墓的遗迹一样矗立着,一堆一堆地垒着,到处散乱着如同迷宫。他们可以在黑暗中听到河流的声音;但是他们无法回去了。他们哪儿也去不了。
  “迷路了……”佛雷厌恶地咕咕,“我们又迷路了。这次是真的走丢了。我们要怎么办?”
  杰丝贝拉开始哭。她发出无助而愤怒的声音。佛雷急停,坐下,拉着她坐在他身边。
  “也许你是对的,丫头,”他疲倦地说,“也许我是个他妈的笨蛋。我让我俩陷入这个没法思动的僵局,我们被打败了。”
  她没有回答。
  “脑力劳动过度。你给了我什么见鬼的教育。”他迟疑道,“你认为我们应该试着一路找回医院去?”
  “我们永远不会那么做。”
  “我猜也是。只是在练习我的头脑。我们又要开始吵了吗?制造噪音让他们可以用地震仪来追踪我们?”
  “他们永远不会听到我们……再也来不及找到我们了。”
  “我们可以制造足够的噪音……你可以撞我一下。对于我们俩都是个乐子。”
  “闭嘴!”
  “一团糟!”他向后躺下,他的头枕上了一丛松软的青草。“至少我在诺玛德号上得到了一次机会。那里有食物,而我能看到努力的方向。我能——”
  “别那么多话。”
  他感觉到自己身体下的地面,抓了一把地上的草皮,上面带着一簇草。他把它们插到她脸上。
  “闻这个,”他大笑,“尝尝它。它是草,杰丝。泥土和草。我们一定已经在高弗瑞·马特尔外头了。”
  “什么?”
  “外头是晚上,漆黑一片。所以我们从洞里出来都一直没发现。我们出来了,杰丝!我们成功了。”
  他们跳了起来,凝视,倾听,用力嗅气味。这黑夜是不可测的,但是他们听到了晚风温柔的叹息,绿色生长物的甜蜜气味冲进他们的鼻孔。在远远的地方,有一只狗在叫唤。
  “我的上帝,格列,”杰丝贝拉不敢置信地低语,“你是对的。我们从高弗瑞·马特尔出来了。我们需要做的仅仅是等待黎明。”
  她大笑。她张开双臂围绕着他,亲吻他,他也搂住她。他们兴奋地说着胡话。他们又一次下沉到柔软的草地上,疲惫,但是却睡不着。他们热切、焦急,在他们面前有整个人生。“你好,格列,亲爱的格列。你好,格列,终于可以这样说了。”
  “你好,杰丝。”
  “我告诉过你我们有一天会相遇的……很快就会相遇的。我告诉过你,亲爱的。而这就是那一天了。”
  “这一晚。”
  “这一晚,就是它。但是晚上不再有通过悄悄话线路的窃窃私语了。那样的夜晚不会再有了,格列,爱人。”
  突然之间他们意识到他们是赤裸的,睡得很近,不再是分开的了。杰丝贝拉安静了下来,但还是没有动弹。他紧紧抱住她,几乎带着愤怒,用一种不亚于她的强烈的欲望把她包围起来。
  当黎明到来的时候,他发现她长得很可爱:纤长的身体,烟红色的头发,饱满的嘴唇。
  但是当黎明来临的时候,她看到了他的脸。

《群星,我的归宿》 作者:阿尔弗雷德·贝斯特

第六章

  哈雷·贝克,医学博士,他在蒙大拿①和俄勒冈②地区有正当的小产业,钱赚得非常少,只够支付他每周末在老式拖拉机车比赛上花的汽油费,这种比赛在沙漠地带蔚然成风。他的真正收入来自于他在特伦顿③的畸形儿工厂,每周一、三、五的晚上他都会思动到那里去。在那里,贝克为娱乐业制造出异形和怪物以获取数额庞大的酬金,他还为下层社会的人制造改造过的皮肤、肌肉和骨骼,而且没有人来查问他。
  【① 美国州名。州内有大面积的沙漠、山谷和河流区域,美国黄石国家公园就在这个州。】
  【② 美国州名。】
  【③ 美国新泽西州下属一市名。】
  贝克坐在他的斯波堪大厦冰凉的阳台上,听杰丝贝拉·麦克昆说完了她出逃的故事,他看上去像一个男助产士。
  “一旦我们到了高弗瑞·马特尔外面开放的乡间,事情就变得容易了。我们发现了一个猎场的寄宿间,破门而入,得到了一些衣物。那里还有一些枪支……可爱的古老钢铁制品,用炸药的能量喷射弹丸杀人。我们把它们拿出去卖给了一些当地人。然后我们旅行去了我们能够记起的最接近的思动站。”
  “哪一个?”
  “比阿瑞兹①。”
  【① 法国地名。】
  “夜间旅行,嗯?”
  “自然。”
  “佛雷的脸做处理了吗?”
  “我们努力化妆但无济于事。那该死的刺青透过化妆显露出来。后来我买了黑色的皮肤替代品,把它喷上去了。”
  “那有用吗?”
  “不,”杰丝贝拉气呼呼地说,“你必须让面部一动不动,不然代用品就会破裂,然后剥离下来。佛雷不能控制他自己。他永远不能。那痛苦得要命。”
  “他现在在哪儿?”
  “萨姆·昆特在照管他。”
  “我以为萨姆已经洗手不干黑道生意了。”
  “他是不干了,”杰丝贝拉阴郁地说,“但是他欠我一个人情。他现在正在照顾佛雷。他们通过思动游走,总能赶在警察前头。”
  “有意思,”贝克喃喃,“在我一生中都没有见过一个刺青的人。我以为那是一种已经消亡的艺术。我乐意把他加入我的收藏。你知道我收藏古玩,杰丝?”
  “每个人都知道你在淳安顿的动物园,贝克。那太可怕了。”
  “上个月我弄到了一个真正的连体胚胎。”贝克狂热地说。
  “我不想听相关话题,”杰丝迅速打断,“而且我不想佛雷进你的动物园。你能把他脸上的记号弄下来吗?把它擦干净?他说大众医院的人对它一筹莫展。”
  “他们没有我的经验,亲爱的。嗯。我好像有一次读过什么……在某处……我把它放在哪儿……等一下。”贝克站起来,在模糊的一声“噗”之后就消失了。杰丝贝拉怒气冲冲地在阳台上踱步,直到20分钟后他再次出现。他手里拿着一本破破烂烂的书,脸上露着得意洋洋的表情。
  “找到了,”贝克说,“三年前我在加州理工大学那个书架上看到过它。你不得不佩服我的记忆力。”
  “按你记得的讲吧。他的脸怎样?”
  “它能处理,”贝克翻阅着发脆的书页沉思,“是的,它能治好。靛青二磺酸。我也许必须要合成这种酸,但是……”贝克合上课本,肯定地点点头,“我能做出来。只是,如果那张脸真像你描绘的那样独特的话,要涂改它似乎有点可惜。”
  “你就不能把你的爱好搁一搁,”杰丝贝拉恼怒地大叫,“我们很急,明白吗?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人能从高弗瑞·马特尔闯出来。警察不把我们抓回去是不会罢休的。这对于他们来说很特殊。”
  “可是——”
  “你认为让佛雷带着这么一张刺青的面孔跑来跑去的话,我们在高弗瑞·马特尔外头还能待多久?”
  “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我没有生气。我在解释。”
  “他在动物园里会快乐的,”贝克很有说服力地讲,“而且他在那里可以得到掩护。我会把他放在那个独眼女孩隔壁——”
  “动物园免谈。那是一定的。”
  “好吧,亲爱的。但是你为什么担心佛雷再次被捕呢?那和你不会有任何关系的。”
  “你为什么要为我的苦恼担心?我正在要求你干个活儿。我为这个活儿付钱给你。”
  “那会很贵的,亲爱的,而我喜欢你。我正在尝试为你省钱。”
  “不,你没有。”
  “那就算我好奇好了。”
  “那么我告诉你我很感激他。他帮助过我;现在我在帮助他。”
  贝克讥讽地微笑。“那么让我们来帮助他吧,给他一张崭新的面孔。”
  “不。”
  “我也这么想。你想把他的脸洗干净是因为你对他的脸感兴趣。”
  “真他妈的,贝克,你到底干不干这活儿?”
  “这得要五千。”
  “降下来。”
  “合成那种酸要一千。外科手术三千。还有一千是……”
  “为你的好奇心?”
  “不,亲爱的。”贝克又一次微笑,“还有一千是麻醉剂。”
  “为什么要麻醉剂?”
  贝克又打开那本古代课本。“它看上去是一场痛苦的手术。你知道他们是如何刺青的?他们用一根针,把它蘸上颜料,然后把它刺进皮肤里。要把染料漂白,我必须要用一根针走遍他的脸,一个毛孔一个毛孔地,把靛青二磺酸刺进去。那会疼的。”
  杰丝贝拉的目光一闪。“你能不用麻醉做那个吗?”
  “我能,亲爱的,但是佛雷——”
  “让佛雷见鬼去吧。我付四千。不麻醉。贝克。让佛雷痛去吧。”
  “杰丝!你不知道你要让他陷入什么样的境地。”
  “我知道。让他遭罪去吧。”她的大笑声是那么狂暴,让贝克大吃一惊,“让那张脸也折磨折磨他。”
  贝克的畸形儿工厂占据了整整一栋三层高的圆形砖楼,在思动让郊区火车失去用武之地前,那里曾是郊区火车的机车库。覆盖着常春藤的古老机车库靠近淳安顿的火箭发射坑,从后窗望出去,可以看到那些坑洞的嘴巴,反重力光子流从那里冲天而起,而贝克的病人们可以观看飞船无声地乘着光子流上下的情形,以此取乐。飞船的舷窗闪耀着,船身上闪烁着特许的标记,当空气夺走外部空间的静电电荷时,它们的船体就会在圣爱尔默的火焰上起伏。
  工厂的地下室就是贝克的解剖学珍品动物园,里头是他购买、雇佣、绑架、诱拐的天生畸形儿和怪物。贝克,就像他那个世界里的其他人一样,对这些家伙非常着迷,他长时间地和他们待在一起,一边欣赏他们扭曲变形的外形一边饮酒,就像其他人沉浸于艺术之美时一样。圆楼的中间一层包括手术后病人的卧房、实验室、材料库房和厨房,顶楼那一层是手术大厅。在手术大厅中有一个小间常用来做视网膜实验,贝克正在处理佛雷的脸。在刺眼的组灯下面,他弯腰趴在手术台上,用一只小钢锤和一根铂针细心地工作。贝克跟随着佛雷脸上旧有的刺青的模式,找出皮肤上每一个微小的疤痕,然后运针而入。佛雷的头被钳子夹住了,但是他的身体没有绑上。他的肌肉在锤子的每次敲击下都会极度痛苦地扭曲,但是他一次也没有移动身体。他紧紧抠住手术台的两边。
  “控制,”他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想让我学习控制,杰丝。我正在练习。”他畏缩了一下。
  “别动。”贝克命令。
  “我是闹着玩的。”
  “你做得不错,孩子,”萨姆·昆特在一旁鼓励说,他看上去很虚弱。他斜扫了一眼杰丝贝拉狂暴的脸,“你说什么,杰丝?”
  “他在学习。”
  贝克继续扎针,然后用锤子把针敲进去。
  “听着,萨姆,”佛雷喃喃,简直轻得听不见,“杰丝告诉我你有一艘私人飞船。犯罪这一行的报酬还不错嘛,对吗?”
  “是呀,还不错。船上有一个能坐四人的小舱位。一对火箭。它叫作土星周末旅行者号。”
  “为什么叫土星周末旅行者?”
  “因为土星上的一个周末要持续九十天。而它可以运输三个月的食物和燃料。”
  “对我正合适,”佛雷喃喃。他痛苦地蠕动,然后控制住自己,“萨姆,我想租你的船。”
  “为了什么?”
  “某些热门的东西。”
  “合法的?”
  ‘不。”
  “那就不是适合我的活儿了,孩子。我已经失去勇气了。和你一起思动了一大圈,就只比警察早了一步——这告诉了我这个事实。我退休了,只求生计而已。我只想要平静的生活。”
  “我会付五万。你不想要五万吗?你可以把周末都用来数钱。”
  针被残忍地锤打进去。佛雷的身体在每一次打击下都会痉挛。
  “我已经有五万了。我在维也纳的一家银行的存款是这个数目的十倍。”昆特伸手到他的衣袋里掏出一个闪烁的放射性钥匙圈。“这是银行的钥匙。这是我在约堡①的地产的钥匙。二十间屋,二十公顷地。这是我在蒙托克的度假处的钥匙。你诱惑不了我,孩子。我见好就收。我要思动回约堡快乐地度过我的余生。”
  【① 是Johannesburg(约翰内斯堡)的简称。】
  “把旅行者号让给我。你可以安全地在约堡收钱。”
  “什么时候收?”
  “我回来的时候。”
  “你靠着一个希望和付钱的许诺就要我的飞船?”
  “一个保证。”
  昆特嗤之以鼻。“什么保证?”
  “是在小行星上的打捞任务。飞船的名字叫诺玛德。”
  “诺玛德号上有什么?有什么能保证打捞的东西足够还清费用?”
  “我不知道。”
  “你在撒谎。”
  “我不知道,”佛雷固执地嘟哝,“但是那儿一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问杰丝。”
  “听着,”昆特说,“我想教会你一件事。我们做合法生意,明白了?我们不会乱砍乱杀剥头皮。我知道你在烦恼什么。你弄到了什么很有油水的东西,想独吞,不想和别人分。这就是你为什么乞求帮助的原因……”
  佛雷在针下抽搐了一下,但是,他占有的情报依然紧紧抓住他,强迫着他重复:“我不知道,萨姆。问杰丝。”
  “如果你要做一桩诚实的买卖,就做一个诚实的提议,”昆特生气地说,“别像一只该死的条纹老虎徘徊着盘算如何突袭。我们是你拥有的惟一的朋友。别努力要砍砍杀杀的……”
  昆特被一声撕裂佛雷嘴唇的叫声打断了。
  “别动,”贝克心不在焉地说,“你的脸一扭动我就无法控制我的针。”他长久而严厉地望着杰丝贝拉。她的嘴唇在颤抖。突然她打开她的钱包,取出2张500琶面值的钞票。她让它们落在装着酸的倾口烧杯旁边。
  “我们在外头等。”她说。
  她在走道里昏厥了。昆特把她拖到一把椅子上,找来一个护士用芳香氨把她熏醒。她开始哭泣,哭得那样剧烈,把昆特都吓住了。他遣走了那个护士,守在她旁边直到她停止呜咽。
  “这到底是见鬼的怎么一回事?”他查问,“那笔钱到底是什么意思?”
  “它是血腥的钱。”
  “为了什么?”
  “我不想说那个。”
  “你没事吗?”
  “不舒服。”
  “我能帮点什么忙?”
  “不用。”
  一个长长的停顿之后,杰丝贝拉用疲倦的声音问:“你会和格列做那桩交易吗?”
  “我?不。那听上去就像一千对一的赌注。”
  “诺玛德号上一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然达根汉姆不会追捕格列。”
  “我还是不感兴趣。你呢?”
  “我?也不感兴趣。我不想再和格列·佛雷掺和在一块儿了。”
  在另一个停顿之后,昆特问:“我现在能回家了吗?”
  “这一段过得很难,是不是,萨姆?”
  “我想,照看那只圈里的老虎已经让我死了一千次了。”
  “我很抱歉,萨姆。”
  “你在孟菲斯①被抓的时候我做的那件事,我后来总是不停地想起它来。”
  【① 埃及古城。此处作者交代非常隐晦。联系上下文,昆特原来是杰丝贝拉的同伙,在孟菲斯被警察追捕时逃走,导致她被捕。答应照顾佛雷正是他对杰丝贝拉的补偿。】
  “丢下我逃跑也是很自然的,萨姆。”
  “我们总是做自然的事情,只有某些时候我们不应该那么做。”
  “我明白,萨姆。我明白。”
  “而你得用你的余生试着去赎罪。我想我很幸运,杰丝。我今晚就做了一个了结。我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回到约堡过你的快活日子?”
  “啊哈。”
  “别留下我一个人,萨姆。我会难过的。”
  “为什么?”
  “对笨拙动物的冷酷①。”
  【① 指杰丝不付钱给佛雷上麻药的举动。】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别在意。有点偏题了。给我讲你的快乐人生。快乐在哪儿?”
  “好吧,”昆特说。“快乐就是得到你孩提时想要的一切。当你五十岁的时候拥有十五岁的你想要的一切,那你就是快乐的。当我十五岁时……”然后昆特继续不停地描绘他男孩时代的信条、野心和挫败,而这些现在都已经得到了满足,他不停地说着,直到贝克从手术大厅里走了出来。
  “结束了?”杰丝贝拉殷切地问。
  “结束了。在我让他老实了以后我就可以工作得快些了。他们正在给他的脸包纱布。他几分钟后就会出来。”
  “虚弱?”
  “自然。”
  “绷带要多久才能拆下来?”
  “六到七天。”
  “他的脸会干净了?”
  “我原来以为你不会对他的脸感兴趣呢,亲爱的。它一定会干净的。我认为我没有遗漏一个涂料的斑点。你会景仰我的技术,杰丝贝拉……还有我的明智。我要去参加佛雷的打捞旅行了。”
  “什么?”昆特大笑,“你要下一次一千赔一的赌注,贝克?我原以为你挺聪明呢。”
  “我是的。那痛苦对于他来说是过于难受了,他在麻醉状态下说得太多了。诺玛德号上有价值两千万的铂金。”
  .“两千万!”萨姆·昆特把脸转向杰丝贝拉的时候脸色阴沉下来。但是她也一样愤怒。
  “别看我,萨姆。我不知道。他也瞒着我,发誓说他从不知道达根汉姆为什么要追捕他。”
  “那就是达根汉姆告诉的,”贝克说,“他把这一点也隐瞒了。”
  “我要杀了他,”杰丝贝拉说,“我要亲手把他撕成两半,而在他的尸体里除了黑暗的腐烂之物你什么都找不到。他将成为你动物园里的一个稀罕物,贝克。我对上帝发誓我会让你得到他。”
  手术大厅的门打开了,两个杂役推出了躺在手推车上的佛雷,他正在轻微地抽动着身体。他的整个头部都包裹在一个绷带的球里。
  “他有知觉吗?”昆特问贝克。
  “我会处理这件事,”杰丝贝拉发作了,“我来和他说,这个王八蛋——佛雷!”
  佛雷在绷带的面具后面微弱地应声。正当杰丝贝拉愤怒地猛吸一口气准备攻击的时候,医院的一整面墙壁消失了,一声雷鸣般的轰响把他们震倒在地上。整个大厦被反复的爆炸震动着,穿着制服的男人们从外面的街道上思动进来,穿过墙壁的缝隙,就像乌鸦一般成群扑到战斗后的尸堆上。
  “突袭!”贝克大叫,“突袭!”
  “耶稣基督啊!”昆特震惊了。
  穿制服的男人们蜂拥而入,充满了整个楼房,大叫着:“佛雷!佛雷!佛雷!佛雷!”贝克“噗”的一声消失了。护理员也思动了,扔下推车不管,任由佛雷衰弱地挥动着自己的手臂和腿,发出微弱的声音。
  “这次突袭可真要命!”昆特摇晃着杰丝贝拉,“走,丫头!走!”
  “我们不能离开佛雷!”杰丝贝拉叫嚷。
  “醒醒吧,丫头!走吧!”
  “我们不能丢下他逃跑。”
  杰丝贝拉抓住推车,推着它跑下走廊。昆特通通通在她身边跑着。医院里的吼叫变得更响了:“佛雷!佛雷!佛雷!”
  “离开他,看在上帝的份上!”昆特催促他,“让他们捉住他吧。”
  “不。”
  “如果他们捉住我们,丫头,就会给我们来一次脑叶切除手术。”
  “我们不能丢下他逃跑。”
  他们飞快地绕过一个角落,进入一群尖叫着的乌合之众中间,那些全都是手术后的病人,有拍动翅膀的鸟人、在地板上像海豹一样拖行的美人鱼、阴阳人、巨人、侏儒、两头连体儿、人头马身者,还有一个低声哭泣的斯芬克斯①。他们恐惧地围住杰丝贝拉和昆特。
  【① 这里指狮身人面的怪物。】
  “把他从推车上弄下来。”杰丝贝拉呼喊。
  昆特把佛雷从推车上猛拉下来。佛雷双脚刚落地就倒了下来。杰丝贝拉抓住他的手臂,萨姆和杰丝在两边拖着他穿过门户,进入贝克的一个临时的畸形人病房……病人们以加速的时态,蜂鸟般闪电一样迅疾地急冲过病房,像蝙蝠一样发出充满穿透力的长声尖叫。
  “思动把他带走,萨姆。”
  “在他那样欺诈愚弄我们之后?”
  “我们不能丢下他逃跑,萨姆。事到如今你该明白这一点。思动把他带走!”
  杰丝贝拉帮助昆特把佛雷扛到他肩膀上。畸形儿们仿佛要用尖叫声填满病房。病房的门被冲开了。一打气体力学枪的子弹哀鸣着穿过病房,把旋涡般打转的病人们击倒了。昆特被打中,撞上一面墙壁,佛雷掉了下来。一个黑蓝的淤伤出现在他的太阳穴上。
  “快离开这个鬼地方!”昆特吼叫,“我完蛋了。”
  “萨姆!”
  “我完蛋了。思动不了了。走,丫头!”
  昆特试着摆脱那妨碍他思动的冲击,他挺身向前攻击,和拥进病区的穿制服的男人们遭遇了。杰丝贝拉拽住佛雷的手臂把他拖出病区后部,穿过食品储藏室、外科病房、洗衣房的储物间,飞快地跑下弯曲变形的古老楼梯,他们通过时扬起大群灰尘般的白蚁。
  他们进入了一个食品地窖。混乱中贝克的动物园被打破了,怪物们冲出牢笼,就像一群扑进蜂蜜中饱食的蜜蜂一样突然席卷了这个地窖。一个独眼女孩①正把从管子里挤出一捧捧黄油狼吞虎咽地塞了满嘴。她鼻梁上方的独眼瞟着他们。
  【① 此处应指天生独眼的怪物,惟一的单眼生在鼻梁正上方的额头上。】
  杰丝贝拉拖着佛雷穿过了食品地窖,找到了一扇上了插销的木门,把它踢开。在头顶上方的震荡和吼叫听起来低沉而空洞。地窖一边的一道狭槽被一扇加了铁夹板的铁门把守着。杰丝贝拉把佛雷的双手放在铁夹板上。两人一起把它们打开,通过运煤的狭槽爬出了地窖。
  他们已经在畸形工厂外头了,在后墙处挤作一团。在他们身前就是特瑞顿火箭坑。在他们喘息着大口吸气的时候,杰丝看到一艘运输机在反重力光柱上悄悄下降,进入等待的坑道。它的舷窗闪烁着,它的标记闪着光,那是一个阴森的氖光灯记号,照亮了医院的后墙。
  一个身影从医院的屋顶跳了出来。那是萨姆·昆特,尝试着一次绝望的航程。他飞了出去,进入空间,双臂和双腿挥动着,努力要够到离他最近的火箭坑洞里向上冲起的反重力光柱,如果他在摔下的半途中可以和光柱相遇就可以缓冲他的下坠之势。他的计划是完美的。他从七十英尺的空中落下,直截了当地落进了光柱。但是那光柱并没有起到丝毫作用,于是他落了下来,重重地撞上了坑洞的边缘。
  杰丝贝拉呜咽了。她跑过有裂缝的石灰地,冲到萨姆·昆特的尸体旁边,一路上她的手还机械地紧抓着佛雷的手臂。到那里她松开了佛雷,轻柔地触摸昆特的头。她的手指沾上了血。佛雷把他眼前的绷带撕开一些,从纱布中弄出两个可以让目光通过的洞来。他自言自语,听着杰丝贝拉的抽泣,听着来自他身后的、贝克的工厂的喊叫声。他的双手在昆特的尸身上摸索,然后他站起身,努力把杰丝贝拉拽起来。
  “必须得走了,”他嘶哑地说,“一定得走。他们已经看到我们了。”
  杰丝贝拉一动不动。佛雷用他所有的气力把她拉起来。“时代广场,”他喃喃,“思动,丫头!”
  他们周围出现了很多穿制服的身影。佛雷抓住杰丝贝拉的手臂思动去了时代广场,巨型思动站上的大批思动者诧异地注视这个头上顶着一个绷带缠成的球体的巨人的男人。这个站点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佛雷透过绷带朦胧地凝视。没有杰丝贝拉的迹象,不过她可能在任何地方。他提高嗓子,大声喊叫起来。
  “蒙托克①,杰丝!蒙托克!古怪建筑站!”
  【① 美国罗德岛地名,此处有一著名灯塔。】

  佛雷用最后的冲击力思动出去,同时祷告。从布劳克岛刮来一阵东北风,带着脆生生的冰晶横扫过这个位于某中世纪遗迹内的站点,那个站被人们称为渔夫的古怪建筑。在站点上还有另一个身影。佛雷在风雪中蹒跚着向它迎上去。那是杰丝贝拉,她看上去冻僵了,而且不知所措。
  “感谢上帝。”佛雷喃喃,“感谢上帝。萨姆把他的周末旅行者号藏在哪儿?”他摇晃着杰丝贝拉的手肘,“萨姆把他的周末旅行者号藏在哪儿?”
  “萨姆死了。”
  “他把‘土星周末旅行者’号藏在哪儿?”
  “他已经退休了,萨姆退休了。他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那艘船在哪儿,杰丝?”
  “在灯塔下面的院子里。”
  “来吧。”
  “哪儿”
  “到萨姆的飞船上去。”佛雷把他的大手猛然放到杰丝贝拉的眼前;他的手掌上躺着一串荧光钥匙。“我拿了他的钥匙。来吧。”
  “他把它们给你了?”
  “我从他尸体上取下来的。”
  “盗尸鬼!”她开始大笑,“骗子……色狼……暴徒……盗尸鬼。会走路的癌症……格列·佛雷。”
  尽管如此,她还是跟着他穿过雪暴去蒙托克灯塔了。
  萨尔·达根汉姆正面对着三个顶着干粉状假发的杂技演员,四个穿着华丽、带着蟒蛇的女人,一个有着金色鬓发和一张愤世嫉俗的嘴巴的孩子,一个穿着中世纪盔甲的专业决斗者和一个有一条中空玻璃腿、腿里还游着金鱼的男人,他说:“好吧,行动结束了。命令剩下的人走吧,告诉他们要打报告回快递中心。”
  这班玩杂耍的家伙思动消失了。瑞格斯·夏菲尔德擦擦双眼问:“达根汉姆,那个疯狂的举动到底是要干什么?”
  “把你讲逻辑的脑袋难住了,嗯?那是我们FFCC行动的一部分。快乐(FUN),幻想(FANTASY),迷惑(CONFUSION)和悲剧(CATASTROPHE)。”达根汉姆转向普瑞斯特恩,露出他那种骷髅头式的微笑,“如果你想要的话,我会退回你的酬金,普瑞斯特恩。”
  “你要退出了?”
  “不,我在享受这个行动的过程。我要免费工作。我从来没和佛雷这个段位的人纠缠过。他是独一无二的。”
  “如何?”夏菲尔德追问。
  “我为他做了安排,好让他逃出高弗瑞·马特尔。他逃走了,好吧,可用的不是我那招。我混淆视听,制造灾难,努力不让他落入警察的手中。他逃过了警察的追捕,但用的也不是我那招……他自己的招数。我说说笑笑,编造美梦,不让他落入中央情报局的手里。他毫无困难地留了下来……又一次用他自己的招数。我努力想兜圈子把他弄进一艘飞船,那样他就可以自己试着去找诺玛德号了。他不绕弯子,他弄到了他自己的飞船。现在他用自己的方式逃脱了。”
  “你跟着他吗?”
  “自然。”达根汉姆迟疑了,“但是那时他在贝克的工厂做什么?”
  “假面外科手术?”夏菲尔德建议,“一张新面孔?”
  “不可能。贝克是很有能耐,但是这么短的时间他没法做出一个假面来。那是比较小的外科手术。当时佛雷顶着一个打绷带的脑袋站着。”
  “那刺青。”普瑞斯特恩说。
  达根汉姆点点头,微笑离开了他的双唇。“那正是让我着急的。你明白吧,普瑞斯特恩,如果贝克清除了那个刺青,我们将永远无法认出佛雷。”
  “我亲爱的达根汉姆,他的面孔不会被改变的。”
  “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脸……只有那张面具。”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那个人,”夏菲尔德说,“那张面具什么样子?”
  “就像只老虎。我和佛雷见过两次,时间挺长。我本应记得他的面孔,但是我没有。我记得的只有那刺青。”
  “荒谬。”夏菲尔德直率地说。
  “不。看到佛雷你就会相信的。无论如何,那无关紧要。他将带着我们去诺玛德号。他将带着我们到你的金条和派尔那里去,普瑞斯特恩。事情要结束了,我都有些遗憾了。或者是近似遗憾的感觉。就像我说的,我很享受这个过程。他真的很不寻常。”

《群星,我的归宿》 作者:阿尔弗雷德·贝斯特

第七章

  “土星周末旅行者号”建造得像一艘游艇,它足以容纳四个人,对于两个人来说就很宽敞了,但是对于佛雷和杰丝贝拉·麦克昆却还不够大。佛雷睡在主舱,杰丝则一个人独占了特别舱房。
  在第七天就要过去的时候,杰丝贝拉第二次和佛雷说话:“让我们把这些绷带拆掉吧,盗尸鬼。”
  那时佛雷正闷闷不乐地在厨房里煮咖啡,他跟着杰丝贝拉飘浮着进了浴室,把自己的身体挤进洗脸槽镜前的凹处。杰丝贝拉把自己绑在洗脸槽旁边,打开醚胶囊,开始生硬而充满仇恨地用双手浸泡并拆卸他头部的绷带。纱布一条条被缓慢地拆下来。佛雷因为紧张而受着折磨。“你觉得贝克把活儿干好了吗?”他问。
  没有回答。
  “他可能漏掉什么地方吗?”
  拆绷带的动作在继续。
  “两天前它就不疼了。”
  没有回答。
  “看在卜帝份上,杰丝!我们还在打仗么?”
  杰丝贝拉的双手停住了。她憎恶地看着佛雷包纱布的脸。“你怎么认为呢?”
  “我在问你。”
  “回答是‘对’”
  “为什么?”
  “你永远不会理解。”
  “你让我明白吧。”
  “闭嘴。”
  “如果这是战争,为什么你和我一起来了?”
  “为了得到萨姆和我撞上的那笔货色。”
  “钱吗?”
  “闭嘴。”
  “你不必这个样子。你可以信任我的。”
  “信任你?你?”杰丝贝拉大笑起来,笑声里却没有一点愉快的意思,她重新开始拆绷带。佛雷打落她的双手。
  “我自己来。”
  她冲着他缠着纱布的脸扇了一巴掌。“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老实点儿,盗尸鬼!”
  她继续拆解绷带。某一条绷带拉开的时候佛雷的双眼露了出来。它们直瞪着杰丝贝拉,黑色的深思的眼睛。眉毛是干净的,鼻梁是干净的。绷带从佛雷的下领拉开。它是青黑色的。佛雷专注地望着镜子,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漏了下巴!”他惊叫,“贝克那个蠢——”
  “闭嘴,”杰丝简短地回答,“那是胡子。”
  最内层的绷带很快拆完了,露出了双颊、嘴和额头。额头是干净的。双眼下方的两颊是干净的。其他部分被七天没刮的青黑色胡子掩盖着。
  “剃了。”杰丝命令。
  佛雷放水,打湿自己的脸,涂了剃须膏刮胡子,冲掉剃下的胡须。然后他靠近镜子审视自己,没有意识到杰丝贝拉同时也在注视着镜子,她的头靠他很近。刺青的痕迹一道都没剩下。两个人都叹了口气。
  “它干净了,”佛雷说,“干净。他干成了。”突然他向前贴得更近,更精密地检查他自己。他自己的脸对他来说挺新鲜,就如同它对于杰丝贝拉一样。“我改变了。我不记得这个模样。他还给我做了外科手术吗?”
  “不,”杰丝贝拉说,“是你的内在改变了。那是你看到的盗尸鬼,连带还是说谎者和骗子。”
  “看在上帝的份上!省省吧,别管我!”
  “盗尸鬼,”杰丝贝拉重复,她闪亮的眼睛直望着佛雷的脸,“撒谎者。骗子。”
  他握住她的肩膀,把她向外推进船舱间的走廊。她飞快冲向主休息室,抓住一根引路的横栏让自己能扭转身。“盗尸鬼!”她大叫,“撒谎者!骗子!盗尸鬼!色鬼!野兽!”
  佛雷追上她,又一次抓住她,粗暴地摇晃她的身体。她的红发从她后颈处的发夹中冲了出来,就像人鱼的鬈发一样在空中飘浮起来。她脸上那燃烧的表情把佛雷的怒火转为热情。他环住她的身体,把自己新生的面孔埋进她的胸脯。
  “色狼,”杰丝低声说,“畜生……”
  “哦,杰丝……”
  “灯。”杰丝轻声哼哼。佛雷头也不回地摸到墙上的开关,按下按钮,“土星周末旅行者号”向着小行星带飞去,舷窗黑漆漆的。
  他们一起飘浮在船舱里,昏昏欲睡,接连几小时一直喃喃着温柔地互相抚摩。
  “可怜的格列,”杰丝贝拉轻声耳语,“可怜的亲爱的格列……”

  “我不穷①,”他说,“发财……马上。”
  【① 此处杰丝用的说法是“POOR”,意为“可怜”,而佛雷理解为该词的另一个含义“贫穷”。】

  “是,富有而空虚。你内心空无一物。格列,亲爱的……除了仇恨和报复心什么都没有。”
  “那就够了。”
  “现在是够了。但是以后呢?”
  “以后?那得到时候看了。”
  “那得看你自己了,格列,看你掌握了什么。”
  “不。我的未来在于我逃离了什么。”
  “格列……为什么你在高弗瑞·马特尔的时候要对我隐瞒呢?为什么在那里你不告诉我诺玛德号上有一笔钱呢?”
  “我不能够。”
  “你不信任我?”
  “不是那样的。我无法控制我自己。那是在我内心的东西……我必须摆脱的。”
  “又被控制了,格列?你是被它驱使的。”
  “是的,我被它驱使。我无法学会控制,杰丝。我想的,但是我不能。”
  “你努力了吗?”
  “我努力了。上帝知道我努力了。但是之后发生了一件事,然后……”
  “然后你就像一头老虎一样猛扑上去。‘嗜血、好色的混蛋!狠心、奸诈、淫邪、悖逆的恶贼!①’”
  【① “Remorseless,lecherous,treacherous,kindlesvillain……”这是莎翁名剧《哈姆莱特》第二幕第二场中哈姆菜特时他叔叔的描述。】
  “那是什么意思?”
  “一个叫莎士比亚的家伙写的。它描绘出了你、格列……当你失控时的情形。”
  “如果我能把你放在我的口袋里带走,杰丝……警告我……给我提个醒……”
  “没有人可以为你那样做,格列。你必须自己学习。”他用了很长时间来想明白这一点,然后犹豫地说:“杰丝……关于那钱……”
  “和你的钱去见鬼吧。”
  “在这件事上我能信任你吗?”
  “哦,格列。”
  “我不是为了那个……才想隐瞒你。如果不是为了伏尔加,我会给你所有你想要的。所有!当我犯穷的时候都会把剩下的每一分钱都给你,杰丝。伏尔加很难对付……还有普瑞斯特恩、达根汉姆和那个律师夏菲尔德。我必须隐瞒每一分钱,杰丝。我害怕如果我让你带走一份财产,那就会在伏尔加和咱①的力量对比中造成差别。”
  【① 格列佛说的是“make the difference between Vorga and I”,按语法,此处的“I”应为“me”。后来的两次“我”则是修正的“I”。】
  “我。”
  “我。”他等待着,“那么?”
  “你完全被它占据了,”她谨慎地说,“并不仅仅是你的一部分,而是你的全部。”
  “不。”
  “是的,格列。全部的你。和我做爱的不过是你的皮肤。剩下的都在喂养伏尔加。”
  刹那间前进控制舱的雷达报警器在他们上方爆响,虽然不受欢迎,但却是一个警告。
  “目的地零。”佛雷喃喃,不再放松,又一次进入被它驱使的状态。他向前冲进了控制舱。
  佛雷在突然爆发的愤怒中,用恶意破坏的突袭方式逼近小行星。他疾风般冲破太空,通过推动火箭喷出的泡沫般的火焰,使“周末旅行者号”围绕着大垃圾堆①紧密地螺旋转动。他们急转了一圈,越过天色已晚的港口、乔瑟夫和他的科学人们现身来收集太空飘流残骸的那个舱门、佛雷回塔拉的第一次猛冲在小行星一侧撕开的新裂口。他们快速移动着飞越过小行星那拼凑起来的巨大温室天窗,看到好几百张面孔从那里向外窥探他们——那些面孔看上去就像小小的、刺青斑驳的白圆点子。
  【① 此处指科学人所在的海藻小行星。】
  “那么我没有杀掉他们,”佛雷嘟哝着说,“他们被拽回了小行星……很可能在他们修理剩余部分的时候住到地底更深处去了。”
  “你会帮助他们吗,格列?”
  “为什么?”
  “破坏是你造成的。”
  “让他们去见鬼吧。我有自己的难题。不过那总是个解脱。他们不会打搅我们的。”
  他再次环绕小行星一周,让“周末旅行者号”在火山口的边缘着陆。
  “我们将从这里开始工作,”他说,“钻进太空服里去,杰丝。让我们走!让我们走!”
  他赶着她走,不耐烦得都快发疯了,他也是身不由己。他们把自己封进了各自的太空服里,离开了“周末旅行者号”,然后爬过裂口处的残骸,进入了荒凉的小行星内部,就像蠕动身体穿过巨型蠕虫弯弯曲曲的地穴一样。佛雷拧开他太空服的微波设置和杰丝通话。
  “这里很容易迷路。和我在一起。靠近点。”
  “我们正向哪里去,格列?”
  “寻找诺玛德号。我记得当我离开的时候他们用水泥把它固定在小行星上了。忘了在哪里,要找到它。”
  通道里没有空气,所以他们前行时没有发出声音,但金属和岩石发生了振动。他们暂停了一次,在一艘古老飞船坑坑洼洼的船体旁边呼吸。当他们把身子靠在它上面的时候,他们感觉到从内部传来的震动信号,一种有节奏的敲击。
  佛雷狰狞地微笑。“那是乔瑟夫和里头的那些科学人。”他说,“是几个请求的词。我将给他们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他在船体上重击了两下,“现在给我的妻子一个私人的口信。”他的面孔阴沉下来,他愤怒地打了一下船体,随后转身离开,“来吧。我们走。”
  但是当他们继续搜索的时候,那些信号一直跟随着他们。显然小行星的外围都被遗弃了,这个种族收缩到了中心地带。然后,在一口用废旧铝造的井穴深处,一扇舱门打开了,光从那里扑出来,乔瑟夫身着一套古老太空服式样的玻璃衣服出现了。他站在粗陋庞大的袋子上,魔鬼般的面孔正怒目而视,他的双手乞求地握在一起,他魔鬼般的嘴在动。
  佛雷瞪着老头,向他迈了一步,然后停住了,双拳紧握,喉咙“咯咯”作响,怒火正从他身体内部升腾起来。杰丝贝拉望着佛雷恐惧地叫出声来。原来的刺青回到了他脸上,苍白的皮肤上现出了血红色,现在是鲜红的而不是黑色的了,无论颜色还是样子都是一张真正的老虎面具。
  “格列!”她叫嚷,“我的上帝!你的脸!”
  佛雷没去注意她,站着和乔瑟夫怒目对视,而那个老人对着他们做出恳求的动作和表情,求他们进入小行星的内部,然后他消失了。直到这时佛雷才回转身问杰丝贝拉:“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透过头盔清亮的球体她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脸。当佛雷体内的狂暴消退时,杰丝贝拉看到那血红色的刺青褪去了、消失了。
  “你没看到刚才那个讨厌鬼吗?”佛雷追问,“那是乔瑟夫。你没有看到他对我做了那种事之后还对我乞求哀告吗?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你的脸,格列。我知道你的脸是怎么回事了。”
  “你在说什么?”
  “格列,你曾想要一种东西,使你能够自我控制。你已经得到了。你的脸。它——”杰丝贝拉开始歇斯底里地大笑,“你现在必须学习控制了,格列。你永远不能让感情控制你……任何感情……因为……”
  但是他的目光越过她向后方直视,突然他大叫一声冲出铝造井穴。他在一扇打开的门前急停下来,开始发出胜利的欢呼。那扇门通向一间工具舱,4×4×9①。舱内有架子、一堆乱糟糟的废旧食品和被弃用的容器。那正是佛雷在诺玛德号上的棺材。在佛雷的逃离造成浩劫之前,乔瑟夫和他的人就成功地将诺玛德号的残骸封入了他们的小行星,同时也因为那次浩劫使进一步的工作无法进行。实际上飞船的内部原封未动。佛雷抓住杰丝贝拉的胳膊,拖着她飞快地穿过飞船,最后来到了事务长的储物柜边,他拨开废墟和瓦砾堆,结果发现下面是一大块铁,冷漠无情,坚不可摧。
  【① 此处应指工具舱的体积。各数字单位应为米。】
  “我们有一个机会,”他气喘吁吁地说,“要么我们把保险柜从船舱里拆下来,把它带回塔拉去,在那里处理它;要么我们就在这里打开。我赞成在这里。也许达根汉姆撒了谎。无论如何,全看萨姆在‘周末旅行者号’里有什么样的工具了。回飞船上去,杰丝。”
  他们回到“周末旅行者”号飞船上,无论他怎样迫切地找寻萨姆留在飞船上的工具,还是什么都找不到,这时他才留意到杰丝贝拉的沉默和专注。
  “什么都没有!”他不耐烦地大叫,“船上连一把锤子一个凿子都没有。除了开瓶盖和包装食品的小玩意,什么都没有。”
  杰丝贝拉没有回答。她一直没有把目光从他的脸上挪开。
  “你为什么像这样盯着我?”佛雷追问。
  “我觉得很有趣。”杰丝贝拉缓慢地回答。
  “因为什么?”
  “我要给你看一件东西,格列。”
  “什么?”
  “我有多么藐视你啊。”
  杰丝贝拉给了他三个耳光。佛雷被这几个耳光激怒了,他开始变狂暴了。杰丝贝拉举起一面小圆镜,把它举在他的面前。
  “看看你自己吧,格列,”她平静地说,“看看你的脸。”
  他在瞧着。他看到旧的刺青的印痕在皮肤下面沸腾成血红色,把他的面孔变成了一张深红和白色相间的老虎面具。他被这毛骨悚然的景象吓得战栗了,于是他的火气立刻消退了,同时面具也消失了。
  “我的上帝……”他低语,“哦,我的上帝……”
  “我必须让你失去控制才能让你看到。”杰丝贝拉说。
  “它意味着什么,杰丝?贝克把活儿搞糟了?”
  “我不那么认为。我想在你的皮肤下面还留着疤痕,格列……原来刺青的时候留下的,在清除的时候又加深一次。针痕。一般它们不会出现,但是它们会变成血红色,当你感情失控、你的心脏开始喷压血液的时候……当你暴怒或恐惧或热情或疯狂的时候……你明白吗?”
  他摇摇头,依旧盯着自己的脸,昏乱而迷惑地触摸它。“你说过你希望能把我装在你的口袋里,在你失去控制的时候提醒你。现在你有了比那更好的,格列,或者是更糟的,可怜的爱人。你有了你的面孔。”
  “不!”他说,“不!”
  “你完全不能失去控制,格列。你永远不能过量饮酒、暴食、太爱、太恨……你必须紧紧控制住你自己。”
  “不!”他绝望地坚持,“它能治好的。贝克可以的,或者别的什么人可以。我不能四处走动却害怕感受一切,因为它会使我成为一个畸形人!”
  “我认为这治不好了,格列。”
  “植皮……”
  “不。伤痕太深,无法植皮。你将永远无法摆脱这个烙印,格列。你必须学会和它一起生活。”
  佛雷在突然的怒火中从面前推开了镜子,血红色的面具再度在他的皮肤下面亮了起来。他从主舱冲到舱门口,在那里取下他的太空服开始扭动着把身子套进去。
  “格列!你去哪里?你要做什么?”
  “拿工具,”他大叫,“开保险箱的工具。”
  “哪里?”
  “在小行星上。他们有成打的工具屋,塞满了从失事飞船上收集来的工具。那里肯定有凿子,我需要的每一样东西都有。别跟着我。那里可能有麻烦。我这他妈的见鬼的脸现在怎么样了?正在现出来?基督在上,我希望那里有麻烦!”
  他扣上他的太空服,走入小行星,找到了一扇分隔中心居住区和外部真空的舱门。他“砰砰”地重击那扇门。他等了等,然后又继续重击,直到舱门被打开,他才停止这专横的召唤。几条突然伸出的手臂把他猛拉进去,舱门在他身后关上,那里不是密封舱。
  他在光线下眨眼,蹙眉对着乔瑟夫和在他前面聚集着的天真的民众,他们的面孔都被装饰得丑陋而可怕。他知道自己的面孔一定燃起了那张红白两色构成的面具,因为他看到乔瑟夫被吓了一跳,而且他看到那魔鬼的嘴巴作出了发“诺玛德”这几个音节的形状。
  佛雷大踏步穿过人群,突兀地分开他们。他用他套在太空服里的拳头反手一抽打翻了乔瑟夫。他穿过住人的走廊寻找,模糊地认出它们来。最后他走到了那间卧室,一半是天然的洞穴,一半是古代的船体,那是储存工具的地方。
  他翻找,仔细搜索,收集了凿子、钻石钻头、酸、热离子器、结晶、胶状炸药、熔丝。在引力很小的小行星上,这些装备的总重量被消减到不到一百磅。他把它们堆在一起,粗略地用电缆捆起来,然后开始往这仓库洞外走。
  乔瑟夫和他的科学人在等着他,就像跳蚤在等待一匹狼。他们向他急冲过来,他从人群中一路冲杀出去,匆忙、愉快而野蛮地折磨他们。太空服的防护外甲保护他不受他们的攻击。他下了走廊,寻找一扇可以通向真空的舱门。
  杰丝贝拉的声音来到他耳边,在受话器里听来细弱无力但很激动:“格列,你能听到吗?我是杰丝。格列,听我说。”
  “说下去。”
  “另一艘飞船两分钟前来了。它飘浮在小行星另一侧的上空。”
  “什么!”
  “它有黄色和黑色的记号,就像一只大黄蜂。”
  “达根汉姆的颜色!”
  “那么我们被跟踪了。”
  “还有什么?达根汉姆大概自从我们闯出高弗瑞·马特尔起就开始跟踪我们了。我是个傻瓜才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怎么能跟踪我,杰丝?通过你?”
  “格列!”
  “忘了它。只是开个玩笑。”他毫无快意地大笑,“我们得干快点,杰丝。套进一件太空服然后在诺玛德号上和我会面。事务长的房间。去吧,丫头。”
  “但是格列……”
  “关闭信号。他们可能监听我们的波段。去!”
  他努力穿过小行星,抵达了那个加了门的舱门,打翻了守在它面前的守卫,把它猛地撞开,进入了外部走廊的真空中。科学人要想关上舱门阻止他已是无望。但是他知道他们会跟着他的,他们已经被激怒了。
  他拖着他的一大堆装备穿过迂回路段和转弯口,赶到诺玛德号的残骸上。杰丝贝拉正在事务长的房间里等着他。她挪动身体要去打开她的微波通话设备,佛雷制止了她。他把自己的头盔靠着她的大叫:“别用短波。他们会监听,然后就可以确定我们的位置。你可以这样听到我说话,听不到吗?”
  她点点头。
  “这就好。在达根汉姆确定我们的位置之前我们大约还有一个钟头的时间。在乔瑟夫和他的暴徒们追上我们之前我们大约还有一个小时。我们可真是紧张得要命。我们必须快点干。”
  她又点点头。
  “没有时间打开保险箱运出金条了。”
  “如果它在那里的话。”
  “达根汉姆在这里,不是吗?那就是它在里面的一个证明。我们不得不把整个保险柜从诺玛德上切下来然后把它搬上‘周末旅行者号’。然后我们就开溜。”
  “但是……”
  “听我的,按我说的做就行。回到‘周末旅行者’号上去。把它腾空。抛弃每一件我们不需要的东西……除了救急口粮以外的所有补给。”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这保险箱有多少磅重,当我们回到重力地带的时候那艘船不一定吃得消。我们必须提前腾出富余的载重量来。那意味着回程将很艰苦,但是那值得。卸空飞船。快!去,丫头。去!”
  他把她推出去,不再向她的方向多看一眼,开始攻击那个保险柜。它是一大块大约4英尺直径的钢球,建造时被弄进船体的钢壳里。它有十二个不同的地方焊接在诺玛德飞船的骨架上。佛雷轮流攻击每一个焊接点,用上了酸、凿子和冷冻剂。他依照结构张力的理论工作……加热、冷冻,然后蚀刻那块钢,直到它的晶体结构被扭曲并且毁灭其物理抗力。他使金属变疲劳。
  杰丝贝拉回来了,佛雷意识到45分钟已经过去了。他汗水滴答,战抖着,但是保险箱仍被十二个坚硬的突出表面的瘤固定着悬在船体中。佛雷急忙移向杰丝贝拉,她和他一起拉保险箱。他们无法移动那整块金属。他们虚脱而绝望地跌倒时,一个飞快移动的阴影遮蔽了从诺玛德船体的裂口处倾泻而进的日光。他们向上注视。一艘正在环绕小行星的太空船只有不到四分之一英里远了。
  佛需把他的头盔靠着杰丝贝拉的。“达根汉姆,”他喘息着说,“……正在找我们。很可能还有一群人下到这里来严密搜索我们。他们和乔瑟夫谈过之后立刻就会到这里来。”
  “哦,格列……”
  “我们还有一个机会。也许他们绕上好几圈才能发现萨姆的‘周末旅行者’号。它藏在那个火山口里。也许我们回去的时候可以把保险柜带上船去。”
  “怎么做,格列?”
  “我不知道,他妈的!我不知道。”他垂头丧气地重重捶着他的双拳,“我完了。”
  “我们不能把它炸开吗?”
  “炸弹……什么,炸弹代替了头脑吗?这是有头脑的麦克昆说的话吗?”
  “听着。用某种能爆炸的东西把它炸开。就像是一个火箭喷射发动机的作用……给它一个推动力。”
  “是的,我有那个。但之后呢?我们怎么能把它弄到飞船上去,丫头?不能不停地爆炸呀。没时间了。”
  “不,我们把飞船带到保险柜这里来。”
  “什么?”
  “把保险柜直接炸到天空中去,然后带着飞船过来,使保险柜直接飞进主舱门。就像用你的帽子来捕一只球一样。明白?”
  他明白了。“上帝,杰丝,我们可以做成。”佛雷扑进那堆装备中,开始分类找出胶状炸药、熔丝和雷管。
  “我们不得不使用短波。我们留一个和保险柜在一起;另一个去驾驶飞船。保险柜这边的人和飞船上的人通话以便确定一致方位。对吗?”
  “对。最好是你去驾驶,格列。我会和你通话的。”
  他点点头,把炸药固定在面对保险柜的方向,连上雷管和熔丝。然后他把自己的头盔靠在她的旁边:“真空熔丝,杰丝。定时两分钟。当我通过短波发出命令时,只要拉下雷管帽然后把这见鬼的东西弄出来,做得到吗?”
  “做得到。”
  “和保险柜待在一起。一旦你发话把它送上飞船,立刻跟着它来。无论什么理由也不要拖延。门会关上的。”
  他重重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然后回到了“周末旅行者”号。他把外部的舱门和内部真空锁都打开。飞船里的空气立刻跑光了。因为被杰丝贝拉提前卸空,还失去了空气,飞船看上去阴沉而不幸。
  佛雷直接进了控制室,坐下来按开他的微波通讯设备。“站开,”他喃喃,“我现在出来了。”
  他点燃火箭,侧面的火箭喷射了二秒钟后前方的火箭也开始喷射。“周末旅行者”号震落了船体上的残骸瓦砾轻松地升起,就像一条鲸鱼浮出水面。当它悄悄向后上方滑动时,佛雷大叫:“爆炸,杰丝!现在!”
  没有巨响,没有闪光。在他下方的小行星里,一个新的坑洞打开了,向上喷涌的碎石瓦砾迅速绽放出一朵花,一个灰暗的钢铁球体从容地跟随而出,无力地旋转着。
  “举手之劳。”杰丝贝拉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冰冷而有力,“你回撤得太快了。顺便说一句,麻烦来了。”
  他用后部的火箭来减速,警惕地俯视下方。小行星的表面仿佛被大黄蜂掩盖了。那是达根汉姆的人,身穿黄白相间的太空服。他们嗡嗡飞舞着,环绕着一个白色的身影,她机灵地躲闪着、旋转着,飞快地穿行。那是杰丝贝拉。
  “照常飞行不变。”杰丝平静地说,虽然他可以听到她呼吸有多么困难,“再稍稍费点事……来个四分之一弧度的转角。”
  他几乎是机械地遵照她的指示去做,仍然看着下面的战斗。他仍然可以看到杰丝贝拉和达根汉姆的人。她点燃了她太空服上的小火箭……他可以看到从她背后冒出来的小小的火焰……然后从小行星表面向上掠过。一连串火焰从达根汉姆的人背后喷射出来,跟着她。其中有六个放弃追逐杰丝贝拉而直接冲着“周末旅行者号”来了。
  “门要关上了,格列,”杰丝贝拉正在喘息但是声音依然很镇定,“达根汉姆的飞船停在另一边,但是他们刚才很可能已经给他发了信号,他就要上路了。保持你的位置不变,格列。现在起大约过十秒钟……”
  大黄蜂们接近了,吞噬了那小小的白色太空服。
  “佛雷!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佛雷!”达根汉姆的声音先是很模糊然后变清晰了,“这是达根汉姆在用你的波段呼叫。进来,佛雷!”
  “杰丝!杰丝!你能甩掉他们吗?”
  “保持你的位置不变,格列……就来!有个漏洞,小子!”
  一次力足千钧的震动让“周末旅行者”号猛摇起来,那是保险柜缓慢而沉重地撞进了主舱。在同一个刹那,那穿白色太空服的身影突破了黄蜂群。她向上发动,直接扑上了“周末旅行者”,热切地追随着它。
  “上啊,杰丝!上啊!”佛雷咆哮,“来,丫头!来!”
  当杰丝贝拉在“周末旅行者”号飞船一侧消失的时候,佛雷设置了驾驶程序,准备采用最高的加速度。
  “佛雷!你能回答我吗?我是达根汉姆。”
  “下地狱去吧,达根汉姆,”佛雷大喊,“你着陆了以后和我说一声,杰丝,还有,坚持住。”
  “我做不到,格列。”
  “上啊,丫头!”
  “我无法着陆。保险箱封住了舱门。它塞在了半路上……”
  “杰丝!”
  “没有路可以进来,我告诉你,”她绝望地大喊,“我被堵在外面了。”
  他疯狂地环视。达根汉姆的人在“周末旅行者”号的船体上着陆了,怀着职业杀手慑人的目的和腾腾杀气。达根汉姆的飞船从小行星短短的地平线上升起,开始了航程,这对佛雷来说就意味着死神正在逼近。他的头开始晕眩。
  “佛雷,你完了。你和你的姑娘。但是我会提供一次交易……”
  “格列,救救我。做点什么,格列。我失败了。”
  “伏尔加……”他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说。他闭上他的双眼,发动了引擎。飞船尾部的火箭吼叫起来。“周末旅行者”号开始摇晃,震动着向前冲。它的冲刺甩掉了达根汉姆那些登陆在船体上的人,也甩掉了杰丝贝拉,甩掉了警告和哀求。10G的加速度把佛雷按回了飞行员的椅子上,而现在驾驭着佛雷的那种激情,却比它更急切,更痛苦,更不安全。
  当他从战场中消失的时候,脸上又腾起了他特有的永远也难以消除的血红色烙印。

《群星,我的归宿》 作者:阿尔弗雷德·贝斯特

第二部 第八章

                充满狂野想像的灵魂啊
                我是你的指挥
                火焰之矛和天空之马
                伴我在荒野徘徊
                鬼魂和阴影的骑士
                我召唤他来比武
                辽阔世界尽头的十里格①
                是我的不归之途
                  ——汤姆·A·拜德拉姆②

  【① 旧的距离单位,等于3公里或4.8公里。】
  【② 引自英国都铎王朝(公元1485~1603)时代佚名作者的诗歌《汤姆·A·拜德拉姆之歌》。】

  第八章

  瘟疫在整个星球上肆虐,逝去的年月沉积着悲哀。遥远太空中冒险的突袭和小规模战斗不断积累发展,一场酝酿中的浩劫已蓄势待发。有一个事实越来越明晰:最后一场世界规模的大战已经完结,第一场太阳系战争开始了。
  交战国为了这场大破坏,将人力和物资慢慢集中起来。外部卫星开始在宇宙内征兵,而内部行星也迫不得已地跟风。工业、商业、科学、技术,各个行业的人都被征募入伍;法令和压迫跟随而至。陆军和海军征用一切,指挥一切。
  贸易服从备战工作,因为这场战争和所有战争一样,同时也是经济斗争。但是人民进行了反抗,为应付征兵和劳役发生的思动成了紧要问题。间谍恐慌和入侵恐慌四处蔓延。患上歇斯底里症的人们有的成了告密者,有的滥用私刑。不祥的预感使从巴芬岛①到福克兰岛②的每一个家庭都失掉了勇气。只有“四英里马戏团”的到来,才能给这垂死的年月带来活力。
  【① 在格陵兰岛和哈德森海湾之间的岛屿,属于加拿大。】
  【② 位于南大西洋,靠近阿根廷,属于英联邦殖民地。】
  “四英里马戏团”是一个广为流传的绰号,用来称呼自西瑞斯家族的杰弗瑞·佛麦雷那古怪的一行人,佛麦雷是一个富有的青年滑稽演员,来自小行星带中最大的一颗行星。他极为富有,还非常逗乐。他是传统的Bourgeois Gentihomme①,一直上升的Nouveau-riche②。他那一行人的架势介乎“乡村马戏团”和“保加利亚的弄臣朝廷”之间,看看他们是怎么到威斯康辛③的绿湾来的吧。
  【① 中产阶级(法语)。】
  【② 法语中的文学词汇,意为新贵。】
  【③ 美国州名。】
  这天一大早,一个律师,头顶法律事务员的大礼帽,带着一张关于营地场所的名单,口袋里揣着一小笔财产出现了。他停在面对密歇根湖①的一块四英亩②的草地上,付了一个离谱的价钱把它租了下来。紧随其后的是一队来自梅森和迪克森家族的测量员。20分钟后,测量员们布置好了扎营的位置。四英里马戏团到来的消息很快传了开去。威斯康辛、密歇根和明尼苏达③当地的人都赶来看这场娱乐表演。二十位杂工思动而来,每人都背着一个帐篷背包。指挥的咆哮、喊叫、咒骂和空气被挤压的怪叫,构成了一个宏大的序幕。二十顶铺在地上的巨形帐篷被充起来,它们那乳胶和天然胶质混合制成的外皮被冬天的阳光灼烤着,微光闪烁。观众们发出欢呼声。
  【① 美国密歇根州的著名风景区。】
  【② 一英亩约合0.4公项。】
  【③ 美国州名。】
  一架六个马达的直升机飘飘悠悠地下降,在巨型跳床上方盘旋。它的机腹被打开,家具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仆人、侍从、厨师和服务生思动而入。他们为帐篷放置家具,布置装饰品。厨房开始冒烟,油煎、烤炙、蒸煮的气味弥漫在营帐中。佛麦雷的私人警察队已经开始工作,在这四英亩的范围里巡逻,为庞大的观众群维持秩序。
  然后,佛麦雷的随行队伍借助飞机、汽车、公共汽车、大卡车、自行车或者思动赶到了:图书管理员和书籍,科学家和实验室,哲学家、诗人、运动员。插满剑和军刀的架子被支了起来;柔道席和拳击场铺好了;地面上被掘出一个五十英尺的池塘,装满了从密歇根湖里抽起来的水。两个强壮的运动员之间展开了一场有趣的争论,争议这一池水到底应该被加温来游泳还是冰冻来滑冰。
  音乐家、男演员、变戏法的和杂技演员到了。喧嚣声升高了,震耳欲聋。一群机械师融化了一个油脂坑,开始发动柴油驱动的葡萄收割机的引擎,那部机器是佛麦雷的收藏。营地的追随者也终于到了:妻子、女儿、情妇、娟妓、乞丐、骗子和贪污犯。上午十点左右马戏团的喧嚣声远在四英里外都可以听到了,所以才叫它四英里马戏团。
  中午,西瑞斯家族的佛麦雷驾到,他引人注目的表演是如此异想天开,可以让七年病龄的神经忧郁症病患都哈哈大笑。一架巨大的水上飞机从南面飞来,停在湖面上。一只驳船出现在飞机上,嗡嗡叫着穿过湖水靠上岸。它的前壁落下来变成一架浮桥,从中开出一辆20世纪的卡车。高兴的观众们期待值不断攀升,因为卡车上还载着一个二十码①的玩意儿,车开向营地中央,然后停了下来。
  【① 码,英美长度单位,1码=0.914米。】
  “下一步可能是什么?自行车?”
  “不,滚轴溜冰。”
  “他将踩着高跷出来。”
  佛麦雷超越了他们最狂野的猜测。马戏团大炮的炮口从车上戳了出来。随着炸药爆炸的一声巨响,佛麦雷射出了炮口,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落在他帐篷的门口,被一张由四个侍从张开的网接个正着。欢迎他的掌声响彻方圆六英里。佛麦雷爬上他侍从的肩膀,做手势示意大家安静。
  “哦,上帝!那东西要演讲了。”
  “那东西?你的意思是‘那人’,不是吗?”
  “不。那东西。它不可能是人类。”
  “各位朋友、各位罗马人、各位同胞,”佛麦雷诚恳地开始致辞,“请你们听我说,莎士比亚说的,1564年到1616年①。妈的!”四只白鸽抖动翅膀从佛麦雷的衣袖里落下来,然后鼓翼飞走了。他惊讶地和它们打了一声招呼,然后继续说:“朋友们,欢迎,行礼,早安,澡堂,糟糕,枣核,灶——见鬼?②”佛麦雷的口袋着了火,罗马焰火筒③喷放出烟花。他努力要把它们扑灭。彩色纸带和五彩的纸屑从他身上迸射出来。“朋友们……停止!我要开门见山地说。安静!朋友们……”佛麦雷沮丧地低头看自己。他的衣服正在融化,露出火红的深色内衣。“克雷马尼!”他狂暴地吼叫,“克雷马尼!你该死的催眠训练出了什么问题?”
  【① 这一句话引自英国作家莎士比亚(1564-1616)名剧《裘里斯·凯撒》第三场第二幕,凯撒死后,马克·安东尼在面对被凶手博姆托斯蛊惑的群众时做了一段非常精彩的演讲,成为后世演说的典范,这是该演说的第一句。】
  【② 原文为:“Friends,greetings,salutations,bonjour,bonton,bonvivant,bonvoyage,bon-Whatthehell?”其中bonjour、bonton、bonvivant、bonvoyage分别为法语的“早安”、“时髦”、“讲究吃喝的人”、“一路平安”。这几个词没有连续意义,只是取相同的头韵拿来逗乐,所以译者把它们换成一组首字发音相同的中文词语。】
  【③ 圆形的焰火筒,一般在舞会间歇发射。】
  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从一顶帐篷里戳了出来。“你昨万上脸习过则个盐说了吗,佛马雷?①”
  【① 克雷马尼的发音和语法错误连篇,后面的几处也是同样的情况。】
  “对极了。我‘连’了两个小时。一直把我的脑袋搁在催眠灶上。变戏法的克雷马尼。”
  “不,不,不!”那个多毛的男人大叫,“我还要告诉你多少次?变戏法不是做烟讲。司魔法。蠢鱼!你用错了催眠术!”
  深红色的内衣开始融化。佛麦雷从侍从们摇晃的肩头摔了下去,然后消失在他的帐篷里。四英里马戏团里大笑和欢呼声猛然加到最高挡。厨房里发出嘶嘶的响声,冒出炊烟。吃喝永无休止。音乐绵绵不绝。杂耍表演永不停歇。

  在他自己的帐篷里,佛麦雷换了装,但他改变了主意,又换了一次,脱掉衣服,踢他的侍从,装模作样地用粗俗的法语混杂着上流的伦敦英语召唤他的裁缝。新衣服穿了一半,他记起自己忘了洗澡。他扇了自己的裁缝一巴掌,下令把十加仑香水倒入池塘,这时他被突如其来的诗的灵感击中。他召见了他的随行诗人。
  “把这个句子续下去,”佛麦雷命令,“Leroiestmort,le①—等等。月押什么韵?”
  【① ……国王死了……(法语)。】
  “雪,”他的诗人建议,“雀,觉,学,压,掠,缺,虐,靴……②”
  【② 原文为“whatrhymestomoon?”June, “hispoetsuggested,”Croon,soon,dune,loon,noon,rune,tune,boon……佛麦雷想以“国王死了”起头,编一段打油诗,但忽然想起要先有一些韵脚,所以问“月”押什么韵,回答是一组moon(月亮)压韵的词,但是没有连续意义,所以译者替换为一组与“月”押韵的词。】
  “我把我的实验给忘了!”佛麦雷大嚷,“波混博士!波混博士!”
  他半裸着,仓促地冲进实验室,半路撞上了他的随行化学家波混博士。化学家试图从地板上爬起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被人用最痛苦最尴尬的姿势给勒住了。
  “必杀技,”佛麦雷大叫,“嘿!我刚刚发明了一种新的柔道动作。”
  佛麦雷站起身,把窒息的化学家提起来,思动到柔道垫上。那里的小日本检查了他这个动作,摇摇头。
  “不,请你。”他礼貌地轻声发嘘,“唿。在气管施压并不永远都是致命的。唿。请让我给你演示。”他把惊呆了的化学家抓了过来,把这个身体扭结后死扣在垫子上,“请你注意观察,佛麦雷?”
  但是此刻佛麦雷已经不在了,他正在图书馆里用布洛赫的《我们生活中的性》①(八磅九盎司)一书敲他图书管理员的脑袋,因为那个不快乐的男人无法交出制造永动机的方案。他冲回自己的物理实验室,毁掉了一个做实验用的昂贵的精密齿轮计时器;他思动到舞台上,抢了一根指挥棒,把乐队搞得一团糟;他穿上溜冰鞋摔进香气芬芳的游泳池,被拖出来,电闪雷鸣般地诟骂池塘里为什么没有冰;然后人们听到他叫嚷着想要一个人待着。
  【① Bloch,Iwan:布洛赫,德国性学专家。原文在这里提到的“Das,SexalLeben”应指《Das Sexuallebenunserer Zeit(我们这个时代的性生活)》一书,八磅九盎司指书的重量,相当于3636.927克。】
  “我想要独来独往,”佛麦雷一边说,一边踢他周围的侍从们。等他们中的最后一个都趔趄着进了各自的门,在他身后关上门后,他开始打鼾。
  鼾声停了,佛雷起来了。“那些够让他们折腾一天了。”他喃喃,走进他的穿衣间。他站在一面镜子前面,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的同时审视着自己的脸。一分钟到了,脸上还是没有斑点。他继续屏住自己的呼吸,坚持严格控制肌肉和脉搏,用铁一般的冷静控制着紧张感。两分二十秒之后烙印出现了,血红的。佛雷放松了呼吸。老虎的面具消失了。
  “好些了,”他喃喃,“好多了。那个老苦行僧是对的。瑜伽正是对策。控制。脉搏,呼吸,内脏,大脑。”
  他脱光了衣服,检查自己的身体。他的身体健壮优美,但是他的皮肤上依然露出细致的银色裂纹,裂纹从脖子延续到脚踝,构成一张网。看上去就像有人在佛雷的肉身上镂刻出了一张神经系统轮廓图。银色的裂纹是尚未消褪的手术痕迹。
  这个手术花了佛雷二十万琶,他用这笔钱贿赂火星突击军团最高级的外科医生,让医生把他转变成一个超级的战斗机器。每一个神经网状组织都被重新装配了,显微镜晶体管和变压器被埋藏在肌肉和骨头里,脊柱下端则是一个微型铂质输出孔。他的身体中已经建立了一个几乎能完全自动运行的内部电子感应系统。
  “与其说我是人,不如说我是部机器。”他想。他穿上衣服,不是合乎他身份的那种服饰——西瑞斯家族的佛麦雷那夸张华丽的服饰,而是适宜行动的毫无特色的连身工作服。
  他思动到威斯康辛州松树林中一栋孤零零的大厦里一一罗宾·威南斯布莉的公寓。那是四英里马戏团在绿湾出现的真正原因。他思动到黑暗中,那是一个无可依傍的空间,他立刻飞速下坠。“错误的对等站!”他想,“思动错误?”他被一根断椽打伤,沉重地坠落到破碎的地板上,掉到一具腐烂的尸体遗骸上面。
  佛雷让自己变冷静,他猛跳起来,狠狠地把自己的舌头按在他的右上牙床的第一颗大牙上。这个操作打开了藏在他牙齿里的交换器,使他的一半身体转化成了电子机器。佛雷又用自己的舌头按了某一颗牙齿,他的视网膜的周边细胞被刺激后放射出柔和的光线。他借助这两道苍白的光线俯视,望见了一具男尸。尸体躺在罗宾·威南斯布莉公寓下一层的套房里。它的内脏已经毁损了。佛雷朝上看。在他上方是一个十英尺的洞,那里曾经是罗宾·威南斯布莉的起居室地板。整个大楼因为火灾、烟雾和腐烂的气味变得臭烘烘的。
  “被洗劫了,”佛雷轻声说,“这个地方已经被洗劫了。出了什么事?”
  思动的时代把世界上的无业游民、流浪汉和流氓明确地变成一种新的阶级。他们跟随着夜晚从东部到西部,总是在黑暗中,总是在寻找着赃物、灾难后的遗留物和腐肉。如果地震把一座仓库震碎了,他们在当天晚上就会把它洗劫一空。如果火灾破坏了一栋宅邸,或者爆炸炸毁了某家商店的保安系统,他们就会思动进去,搜寻有用的东西。他们把自己叫做思动猎人。他们是“豺狼”。
  佛雷爬上破败的残骸,到了上一层地板的走廊。思动猎人在那里张了一顶帐篷。帐篷的整面小牛皮被火焰炙烤着,火焰穿过屋顶的一道裂缝向着天空闪耀。火边围着一打男人和三个女人,粗俗,危险,用“豺狼”那种有韵律的伦敦俚语迅速而含糊地交谈着。他们穿着搭配得很糟糕的衣服,用香槟色的玻璃杯喝着土豆啤酒。
  佛雷的出现引来一片又惊又怒的威吓声,因为这个大块头黑衣人穿过碎砖块走过来的时候,他热切的双眼放射出苍白的光束。他大踏步穿过罗宾·威南斯布莉的公寓入口那些纷纷起身的暴徒们,他钢铁一般的控制力赋予他一种超然独立的气度。“如果她已经死了,”他想,“我就完了。我需要利用她。如果她已经死了……”
  罗宾的公寓和大楼其他部分一样已经被掏空了。围绕着中心锯齿状的洞的椭圆形地板就是起居室的所在。佛雷寻找着一具尸体。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躺在卧室的床上。男人在咒骂。女人为这个幽灵的出现而尖声大叫。那两个男人猛冲向佛雷。他倒退一步,把他的舌头按在自己的上门牙上。神经环路运作起来,他身体里的每一个感官和反应的速度都快了五倍。
  这种效应同时把外部世界的动态变得极度缓慢。声音成了一片深邃混乱的杂音。色彩的光谱降变为红色。两个攻击者似乎浮在梦一般的倦怠上向他飘来。而相对于其他人和物体,佛雷成了一个因为高速运动而变得模糊不清的影子。他向侧面避开了缓慢袭向他的打击,绕过了那个男人,把他举起来,向着起居室的弹坑扔过去。他跟着把第二个人也扔了出去。对于佛雷加速的感官而言,他们的身体似乎仍在缓漫地飘浮,依然在跨越的中途:拳头缓慢地向前伸,张开的嘴巴发出深重、凝滞的声音。
  佛雷急走向在床上畏缩着的那个女人。
  “威斯拉布笛?①”那个模糊不清的身影问。
  【① wsthrabdy:wasthereabody?(那儿有具尸体吗?)因为此时佛雷的身体速度比周围世界快几倍,发音混淆了。】

  那女人尖叫。
  佛雷再次按了一下他的上门牙,终止了加速过程。周围的世界从慢动作晃回了正常值。声音和色彩窜回了原来的幅度,而两个豺狼消失在洞里,撞上了下层的公寓地板。
  “这里有一具尸体吗?”佛雷礼貌地重复,“一个黑人女孩?”那个女人莫名其妙。他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抓过来,摇晃她的身体,然后把她塞进起居室地板上的大洞里。
  他关于罗宾命运线索的搜寻被拥进门厅的暴徒们打断了。他们举着火把和临时的代用武器。思动猎人不是职业杀手。他们只能杀害不能自卫的牺牲者。“别烦我。”佛雷平静地警告,专心地搜索各个壁橱和推倒的家具底下的空档。
  他们缓缓移近了,一个穿貂皮外套、戴三角帽的流氓指挥着他们,从地板下层传来的咒骂声刺激了他们。那个戴三角帽的男人向佛雷扔过一个火把。它烧着他了。佛雷再次加速,而这些思动猎人被转化成了活塑像。佛雷抄起一把剩下一半的破椅子冷静地击打那些慢动作的身影。他们依然站立着。他把戴三角帽的家伙猛推在地上,跪在他身上。然后佛雷减速了。
  外部世界再一次活了过来。狗腿子们都当场倒下,是被砍倒的。戴三角帽和貂皮衣的男人咆哮着。
  “这里有一具尸体吗?”佛雷问,“黑人女孩。非常高。非常美丽。”
  那个男人扭动身体,想挖出佛雷的眼珠。
  “你们追逐尸体。”佛雷温和地说,“你们有的猎者更喜欢死掉的姑娘。你在这里找到她的尸体了吗?”
  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他就检起一个火把把“貂皮外套”点着了。他跟着那个思动猎人进了起居室,怀着一种与己无关的超然兴致看着他。这个男人吼叫着,从大洞边缘倒下去,燃烧着落入下面的黑暗中。
  “那有一具尸体吗?”佛雷平静地向下面喊。他听到回答后摇摇头,“不很熟练。”他喃喃,“我得学着怎样逼供。达根汉姆可以教上我一两手。”
  他出现在绿湾,头发和皮肤的焦灼味道非常糟糕,他于是进入当地的普瑞斯特恩商店(那里出售珠宝、香水、化妆品和代用品)去买除臭剂。但是当地的普瑞斯托先生显然目击了四英里马戏团的到来,而且认出了他。佛雷立刻从自己的狂热情绪中剥离出来,又变成了有外国气派的西瑞斯家族的佛麦雷先生。他扮成小丑,蹦蹦跳跳,买了一个12盎司容积的酒壶,装满每盎司100琶的“依果5号”香水,细致地用香水轻拍自己的身体。经普瑞斯托先生的建议,也为了逗他高兴,佛雷把瓶子扔在了街上。
  县记录办公室的记录员对佛雷的身份并无所知,固执而且决不妥协。
  “不,先生。没有充足的理由和合适的法院决议,郡里的记录是不能看的。没什么可说的了。”
  佛雷仔细观察他,丝毫不带怨恨。“是那种虚弱的人。”他得出了答案,“瘦弱,骨架细长,没有力气。有癫痫症状的特性。自我中心,迁腐,钻牛角尖,狭隘。无法收买,过分受压抑,太固执。但是受压抑正是他盔甲的裂缝。”
  一个小时以后,六个来自四英里马戏团的跟踪者拦住了那个记录员。她们深具女性独有的说服力,充满引人堕落的诱惑力。两小时以后,那被肉体和魔鬼弄得昏了头的记录员交代了他的信息。两周以前发生的一起煤气爆炸使那栋公寓大楼对思动狩猎打开了大门。所有的住户被迫搬迁。罗宾·威南斯布莉正在靠近铁山实验场地附近的慈善医院接受保护性监管。
  “保护性监管?”佛雷奇怪了,“为什么?她做了什么?”
  只用了30分钟四英里马戏团就组织了一次圣诞派对。参加的人员有音乐家、歌手、演员和贱民,那些人了解铁山的对等站。在他们头号小丑①的带领下,他们带着音乐、烟火、烈酒和礼物思动了。他们列队游行穿过市镇,分发赠品,大笑声四处飞扬。他们在实验场地防护系统的雷达区域绊倒了,被人哄笑着赶了出去。西瑞斯家族的佛麦雷穿得像圣诞老人,肩上的大袋子里背着一袋钞票,他正四处散发这些钞票。进入区域的防护系统时他的屁股被烧着了,极度痛苦地跳起身来,这场面令人狂笑。其他人们跟在他身后冲进了慈善医院。这个吼叫着蹦来跳去的圣诞老人心里却异常冷静。他吻护士们,灌醉了随从,用礼物纠缠病人们,用钱币撒满了楼梯。这场庆祝活动过于狂热,甚至招来了警察,那时他却突然消失了。过了好久人们才发现有一个病人也失踪了,她事先接受过镇静治疗,而且没有能力思动。事实上,她是藏在圣诞老人的大口袋里离开医院的。
  【① 指佛麦雷。】
  佛雷把她扛在肩上思动到医院的空地上。在那里,在雾蒙蒙的天空下、宁静的小松树林里,他帮她从口袋里钻出来。她穿着白色的医院病人制服,看上去很美丽。他脱掉了自己的戏服,热切地望着这个姑娘,等着看她是否能认出他,记起他。
  她警觉了,糊涂了,她的思维波动就像闪电:“我的上帝!他是谁?出了什么事?又来强盗了?这次是谋杀?那些音乐。那些叫喊。可为什么被装在一只口袋里绑架?醉鬼在吹长号,吹得一团糟:‘是的,维吉尼亚,是有一个圣诞老人。’AdesteFidelis①。放焰火了。Feudejoi:orfeud′enfer?②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是谁?”
  【① 18世纪末开始在法国和英国流行的圣诞颂歌。常翻译为:《普天大欢庆》。“是的,维吉尼亚,是有一个圣诞老人”是其中一句歌词。】
  【② 欢乐之火,还是地狱之火?(法语)】
  “我是西瑞斯家族的佛麦雷。”佛雷说。
  “什么?谁?佛麦雷?是的,当然了。那个小丑。那个中产阶级的绅士。鄙俗。愚笨。猥亵。那四英里马戏团。我的上帝!我在用传心术吗?你能听到我?”
  “我听到你了,威南斯布莉小姐。”佛雷平静地说。
  “你做了什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要你看着我。”
   “Bonjour③,夫人。在我的口袋里。ECCO④!看看我。我在看着呢,”罗宾说,试着要控制她混乱的思想。她向上注视他的脸却没有认出来。“我见过太多像这样的面孔了。男人的面孔,哦上帝!那些男性的特征,每个发情的男人都那样。上帝永不能把我们从野蛮的欲望中拯救出来吗?”
  【③ 你好。(法语)】
  【④ 拉丁文,中世纪进行学术辩论时的常用语,意指:已阐述明确。】
  “我的发情期已经结束了,威南斯布莉小姐。”
  “太对不起了,你听到了那个。我吓坏了,很自然的。我——你认识我?”
  “我认识你。”
  “我们以前见过面吗?”她凑上去仔细看他,但还是没有认出来。在佛雷的身体深处涌起一阵胜利的澎湃。在所有女人中如果连这个女人都没有认出他来,那么他就安全了,只要他控制自己的血液、大脑和面孔。
  “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他说,“我听说过你。我想从你这里得到一些东西。那就是我们为什么在这里的原因,要谈谈这个。如果你不喜欢我的建议你可以回到医院去。”
  “你想要一些东西?但是我什么都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剩下,除了羞耻和——哦上帝!为什么自杀会失败?我为什么不能……”
  “那就是原因?”佛雷打断她的话,“你尝试自杀,嗯?所以那栋大楼因为煤气爆炸被打开了……还有对你的保护性监管。尝试自杀。你怎么没有在爆炸中受伤呢?”
  “太多人受了伤。太多人死去了。但是我没有。我想那是因为我很倒霉。我一辈子都很倒霉。”
  “为什么自杀?”
  “我累了。我完了。我失去了一切……我在军方的灰色名单上……被怀疑、监视、定期汇报。没有工作。没有家庭。没有——为什么自杀?亲爱的上帝,除了自杀还能怎么样?”
  “你可以为我工作。”
  “我可以——你说什么?”
  “我想要你为我工作,威南斯布莉小姐。”
  她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为你?另一个帐篷的跟随者。另一个巴比伦马戏团中的娼妓?为你工作,佛麦雷?”
  “你总是忘不掉性的问题,”他有礼貌地说,“我并不去寻找妓女。总是她们来找我,一向如此。”
  “对不起。那个毁掉我的畜生让我很困扰。我——我会尝试使用正常思维。”罗宾让自己冷静下来,“让我搞清你的意思。你把我从医院里弄出来是为了给我一份工作。你听说过我。那意味着你想要某种特殊的东西。我的特质是传心术。”
  “还有优雅。”
  “什么?”
  “我想购买你的优雅,威南斯布莉小姐。”
  “我不明白。”
  “为什么?”佛雷温和地说,“对于你这应该很简单。我是小丑。我鄙俗,蠢笨,猥亵。而那应该结束了。我想要你做我的公关秘书。”
  “你指望我相信那个吗?你可以雇用一百个公关秘书……一千个,用你的钱。你指望我相信自己是你惟一合适的人选吗?以至于让你必须把我从受保护的监管中绑架出来?”
  佛雷点点头。“没错,有上千个,但是只有一个可以用传心术。”
  “那和这个工作有什么关联?”
  “你将作为双簧里在背后说话的那个人,而我将成为你的傀儡。我不了解上流社会;你了解。他们有他们自己的语言方式,他们自己的笑话,他们自己的礼节……如果一个男人想被他们接受,他必须用他们的语言说话。我不能,但是你可以。你可以替我说话,通过我的嘴巴……”
  “但是你可以学习。”
  “不。那太费时间了。而且优雅无法学习。我想购买你的优雅,威南斯布莉小姐。现在,关于报酬。我将付给你一千的月薪。”
  她的眼睛睁大了。“你很慷慨,佛麦雷。”
  “我将为你抹掉这次自杀行为的责任。”
  “您真仁慈。”
  “而且我将保证把你从军方的名单上取消掉。你为我做的工作结束后将回到白色的名单上。你可以带着一份清白的记录和一份社会保险重新开始。你可以重新开始生活。”
  罗宾的嘴唇颤抖,然后她哭开了。她呜咽着,身子发抖,佛雷不得不让她镇定下来。“好吧,”他问,“你干吗?”
  她点点头。“您太仁慈了……这是……我对仁慈都不习惯了。”
  一声遥远的沉闷的爆炸声让佛雷的身体变僵硬了。“基督!”他在突如其来的恐慌中惊叫出声,“另一次蓝色思动。我……”
  “不,”罗宾说,“我不知道什么是蓝色思动,但是那是实验场地。他们……”她仰面看着佛雷的面孔尖叫。意料之外的爆炸带来的震撼和一连串鲜明的联想扭曲了他自己钢铁般的自我控制。血红的刺青伤痕在他的皮肤下面显现出来。她惊恐地瞪着他,不住地尖叫。
  他触碰了一下自己的脸,然后跳上前去塞住她的嘴巴。他再次控制住了自己。
  “它出现了,哎?”他带着可怕的笑容低声说,“失控了一分钟。以为我回到了高弗瑞·马特尔,正在听一声蓝色思动。是的,我是佛雷。那个毁了你的畜生。你必须知道,或迟或早,但是我希望那可以迟一些。我是佛雷,又回来了。你能安静下来听我讲吗?”
  她狂乱地摇晃她的头,试着要挣脱他的掌握。他以超然的冷静狠狠打她的下巴。罗宾瘫倒了。佛雷把她拉起来,用他的外套把她裹起来,用他的双臂把她抱住,等待她恢复意识。当他看到她颤动眼帘的时候他又说话了。
  “别动,不然你就要生病了。也许我刚才那一下打得还不够重。”
  “畜生……野兽……”
  “我可以用错误的方法来达到这个目的,”他说,“我可以告你的黑状。我知道你的母亲和姐妹在克里斯托,协会把你这样的人定性为交战国的异类。你将被写入黑名单,ipso facto,没错吧?ipso facto‘因为这个事实’。拉丁语。你可以相信催眠学习的效果。请让我指出这个事实:我只要给中央情报局寄去匿名的情报,那你就不仅仅是被怀疑这么简单了。12小时以内他们就会把你的身体撕开来找情报……”
  他感到了她的战栗。“但是我不会用那种方式。我将告诉你实情,因为我想把你变成一个伙伴。你的母亲在内部行星。”他重复说,“她也许在塔拉。”
  “平安吗?”她低语。
  “我不知道。”
  “把我放下。”
  “你很冷。”
  “把我放下。”
  他让她落地站住。
  “你已经毁了我一次,”她用厌烦的语调说,“你想再毁我一次吗?”
  “不。你会听吗?”
  她点头。
  “我在太空中迷失了。我在衰弱的垂死状态弥留了六个月。一艘飞船本可以救我。它从我身边扬长而去。它任由我去死。一艘叫伏尔加的飞船。伏尔加—T:1339。这个名字对于你来说有意义吗?”
  “没有。”
  “杰丝·麦克昆……我的朋友,现在已经死了——曾经告诉我,应该去找出我为什么被扔在那里腐烂的原因。那就可以知道是谁下的命令。所以我开始购买关于伏尔加的一切情报。”
  “那和……我母亲有什么关系?”
  “先听着。购买情报很困难。伏尔加号的记录都被从波纳斯·尤格保险公司的档案里移走了。我设法确定了三个名字……从四位长官和十二个太空人的标准成员名单中挑出了三个。没有人知道任何事,或者没有人会说。而我找到了这个。”佛雷从他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只小银盒子,把它递给罗宾,“这是一个从伏尔加号下来的太空人典当的。这是我能找到的全部了。”
  罗宾哭出声来,用颤抖的手指打开盒子。里面装着她的照片还有其他两个姐妹的照片。打开盒子的时候,3D照片上的人微笑起来,轻声说:“妈妈,罗宾爱你……妈妈,荷莉爱你……妈妈……”
  “它是我母亲的,”罗宾流泪了,“它……她……发发慈悲吧,她在那里?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佛雷坚定地说,“但是我可以猜。我想你母亲不管是用什么方法,反正是从那个集中营出来了……”
  “还有我的姐妹。她绝不会丢下她们的。”
  “也许你的姐妹们也是。我想伏尔加号当时正从克里斯托运送难民。你的家人付了钱和珠宝上船,被带到了内部行星。那就是一个从伏尔加号下来的太空人为什么要典当这个盒子的缘故。”
  “那么她们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也许她们被卖到火星或者金星上去了。最大的可能是她们被卖到月球上的劳役营去了,那就是她们为什么不能和你联系的原因。我不知道她们现在在哪儿,但是伏尔加号可以告诉我们。”
  “你在撒谎吗?你骗我?”
  “那个盒子是个谎话吗?我讲的是事实……我知道的一切事实。我想找出他们为什么把我扔在那里等死的原因,还有是谁下的命令。下命令的人会知道你的母亲和姐妹在哪里。他会告诉你……在我杀掉他之前。他会有足够的时间。他会有很长的时间求死不能。”
  罗宾恐慌地看着他。控制住他的激动又一次让他脸上显出深红色的烙印。他看去像一只不断靠近、准备进行一次致命猛扑的老虎。
  “我有一大笔财产可以使用……别管我是怎么搞来的。我有三个月的时间来结束这个工作。我学习了足够的数学知识来用电脑估算可能性。三个月是在他们发现西瑞斯家的佛麦雷就是格列佛·佛雷的最快时限。90天。从元旦到愚人节。你会加入我吗?”
  “你?”罗宾厌恶地大叫。“加入你?”
  “所有这个四英里马戏团都是伪装。从来没有人怀疑一个小丑。但是我一直在研究、学习,为结束做准备。现在我需要的只有你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这个捕猎行动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上流社会或者贫民窟。我两方面都得做准备。贫民窟我一个人就能解决。我还没有忘记黑话,但是要进入上流社会我就需要你。你会和我一起去吗?”
  “你弄疼我了。”罗宾把她的手臂从佛雷的怀抱里猛地拔了出来。
  “抱歉。我一想到伏尔加就失控了。你会帮我寻找伏尔加和你的家人吗?”
  “我恨你,”罗宾爆发了,“我看不起你。你坏透了。你把你碰到的一切都毁了。总有一天我会报复你的。”
  “但是我们从元旦到愚人节都一起干,是吗?”
  “我们一起干。”

《群星,我的归宿》 作者:阿尔弗雷德·贝斯特

第九章

  在新年前夜,西瑞斯家族的杰弗瑞·佛麦雷对上流社会发动了猛烈的攻势。他于午夜前半小时首先出现在堪培拉政府大厅的舞会中。这场活动华丽多彩,非常隆重,因为根据传统,人们在正式社交活动中要穿所属家族建立,或是公司名牌注册专利的那个时代流行的晚礼服出场。
  因此,莫尔斯公司的人(电话和电传业务公司)穿着19世纪的罩袍,他们的女人们穿着维多利亚时代的大摆裙;斯考达斯家族成员(主要出售火药和枪支的军火商)的装束则回复到18世纪英国摄政统治时期的传统:紧身衣和硬布裙;皮尼穆德斯家族(公司经营范围主要包括火箭和核反应堆)建立于20世纪20年代,这勇敢的一家人男士们身穿无尾礼服,女人们则穿着符合古代审美的袒胸露肩的华兹①和梅波切②礼服,不知羞耻地露出大腿、手臂和脖子。
  【① 在法英两国享有盛誉的时装设计师Worth Charles Frederick(1825~1895),他建立了巴黎和伦敦的梅森·华兹公司,开创了现代时装的先河。他创办的服装企业王国一直延续到20世纪70年代。】
  【② 美国时装设计师MAINBOCHER::Main Rousseau Bocher(1891~1976),1929年创办梅波切服装公司,引入了无肩晚礼服的设计理念。曾为著名的温莎公爵夫人(即辛普森夫人)和公爵的结婚仪式设计礼服。】
  西瑞斯家族的佛麦雷穿着一套非常时髦的晚礼服,全黑的礼服、肩上有一枚嵌宝石的旭日形饰针,搭配得相得益彰,那是西瑞斯家族的徽章。和他在一起的是罗宾·威南斯布莉,她身着闪亮的自色长袍,纤腰被鲸鱼骨紧紧系住,礼服的裙撑更衬出她修长挺直的后背和优雅的步态。
  黑白的反差太引人注目了,以至于人们差了一个杂役到贵族和名牌的年历里去查找那个嵌宝石的旭日形饰针。他带回消息说,那是西瑞斯矿产家族,创建于公元2250年,致力于开发西瑞斯、帕拉斯和威斯塔星上的矿产资源,但那些资源从未证明它们自己的价值,西瑞斯从此没落了,然而它从来没有消亡。显然现在它复兴了。
  “佛麦雷?那个小丑?”
  “是的。四英里马戏团。每个人都在谈论他。”
  “那是同一个人吗?”
  “不可能。他看上去还挺像个人样儿。”
  上流社会的人们好奇而小心地蜂拥到佛麦雷身边。
  “他们来了,”佛雷对罗宾耳语。
  “放松。他们想要轻松愉快的接触。他们会接受任何逗乐的事情。照我说的做。”
  “你就是那个可怕的马戏团里的男人吗,佛麦雷?”
  “当然你是。微笑。”
  “我是,夫人。不信你可以摸摸我。”
  “你好像真的很骄傲,为什么?你很为自己糟糕的品位自豪吗?”
  “在今天这个时代,不管好坏,能有一点品位就不容易了。”
  “在今天这个时代,不管好坏,能有一点品位就不容易了。我想我已经很走运了。”
  “走运,但是下流得可怕。”
  “下流但是并不无趣。”
  “糟糕却讨人喜欢。你现在为什么不蹦蹦跳跳的?”
  “我受了感化,夫人。”
  “哦,亲爱的。你喝醉了吗?我是莎普农女士。什么时候你才会清醒一些呢?”
  “我受了你的感化,莎普农女士。”
  “你这缺德的年轻人。查理斯!查理斯,到这里来救救佛麦雷吧。我正在毁他呢。”
  “那是RCA维克多公司的维克多。”
  “佛麦雷,是这么叫吗?很高兴认识你。你为那个马戏团花了多少钱?”
  “告诉他实情。”
  “四万,维克多。”
  “好主人!一周?”
  “一天。”
  “一天!你花那样一笔钱到底是想干什么呀?”
  “说真话!”
  “为了要臭名远扬,维克多。”
  “哈!你是认真的吗?”
  “我告诉过你他很邪恶,查理斯。”
  “真他妈让人爽快。克洛斯!你来一下。这个厚颜无耻的年轻人花上四万一天……为了要臭名远扬,请你过来好吗?”
  “斯考达家族的克洛斯。”
  “晚安,佛麦雷。我对这个复兴的名字更感兴趣。你……也许是最早的那家西瑞斯有限公司第一届董事会成员的后裔?”
  “告诉他实情。”
  “不,克洛斯。这是个买来的头衔。我买下了那个公司。我是个新贵。”
  “好。Toujours I‘audance!①”
  【① 法语:保持放肆的言行。】

  “我说,佛麦雷!你很坦白。”
  “我告诉过你他厚颜无耻。让人耳目一新。周围有一大群他妈的暴发户,年轻人,但是他们不会承认。伊丽莎白,过来见见西瑞斯家的佛麦雷先生。”
  “佛麦雷!我一直想结识您。”
  “伊丽莎白·斯特里恩小姐。”
  “你真的带着一整间大学跟随你旅行吗?”
  “这里用轻松的风格。”
  “一间随行的高中,伊丽莎白小姐。”
  “为什么,佛麦雷?”
  “夫人,这年头要花钱太不容易了。能发明全新奢侈方法的人太少了,我们必须找出最愚蠢的借口来花钱。”
  “你应该带着一个随行的发明家旅行,佛麦雷。”
  “我有一个了。不是吗,罗宾?但是他把他的时间都浪费在永动机上了。我需要的是一个挥金如土的人在这儿长驻。随便哪一个家族,有谁愿意把你们的小儿子借给我吗?”
  “上帝在上,欢迎之至。有很多家族愿意为摆脱负担付钱①。”
  【① 家族产业常由长子继承,英国早年甚至有关于长子继承权的专门法律条款,而没有继承权的小儿子往往成了家族的累赞,所以此处有摆脱负担一说。本书成于五十多年前,现在的情况其实已不尽相同。】
  “永动机对你来说还不足够奢侈糜烂吗,佛麦雷?”
  “不。那是一笔惊人的浪费。奢侈的整个目的是表现得像个傻瓜而且还乐在其中。在永动机里头有什么快乐?在熵①里有什么可浪费的吗?为贵而无用的东西花上几百万也不能为熵花一个子儿。我的口号。”
  【① 热力体系中不能再被转化作功的能量的测定单位。佛雷的意思是他不愿意为空虚飘渺的东西花钱。】
  他们大笑,围绕在佛麦雷周围的人群壮大了。他们被逗笑了,他是个新玩具。然后午夜到了,当大钟敲响了新年的钟声,聚集在这里的人准备思动到世界各地的午夜聚会上去。
  “和我们一起去爪哇吧,佛麦雷。瑞吉斯·夏菲尔德举办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法律派对。我们要去玩‘让法官清醒’的游戏。”
  “香港,佛麦雷。”
  “东京,佛麦雷。香港正在下雨。去东京吧,再带上你的马戏团。”
  “谢谢,不了。我去上海。我许诺过,要给第一个发现我戏服底下的花招的家伙一份大奖。那么大家两小时后再见。准备好了,罗宾?”
  “别思动。低级行为。走出去。慢慢的。慵懒才别有情趣。问候州长……理事……他们的女眷……Bien①,别忘了给随从付小费。不是他,白痴!那是管理场地租赁的官员。对了。你成功了。你被接受了。现在呢?”
  【① 法语:好。】
  “我们为什么到堪培拉来?”
  “我本以为我们是为舞会来的。”
  “为这个舞会,还有一个叫佛瑞斯特的男人。”
  “那是谁?”
  “本·佛瑞斯特,从伏尔加号上下来的太空人。我有三条线索指向那个下命令让我等死的人。三个名字。一个叫坡格的厨师,在罗马;一个叫奥瑞尔的江湖医生,在上海;还有这个男人,佛瑞斯特。这是一次双重行动——进入上流社会,同时暗中搜索。明白了?”
  “我明白。”
  “我们有两小时来把佛瑞斯特撬开。你知道奥西罐头工厂的对等站吗?公司镇?”
  “我不想参与你对伏尔加复仇的任何一部分。我在寻找我的家人。”
  “这是一次联合行动……哪一方面都是。”他用如此孤绝的口气残忍地说。她退缩了,立刻思动。当佛雷回到他自己在四英里马戏团的帐篷时,她已经在换旅行装了。佛雷望着她。虽然他为了安全理由强迫她住在自己的帐篷里,但他再也没有碰过她。罗宾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停止换衣,等在那里。
  他摇摇头。“那些都结束了。”
  “多么有趣呀。你不再强奸了?”
  “穿好,”他说,控制着自己,“告诉他们用两小时把营帐弄到上海去。”
  当佛雷和罗宾到达奥西罐头公司镇前面的办公室时,时间已经是12点30分了。他们申请了身份牌,市长本人亲自欢迎了他们。
  “新年快乐。”他欢唱,“快乐!快乐!快乐!参观吗?很高兴能带着你游上一圈儿。”他匆忙把他们塞进一架奢华的直升机然后起飞了,“今晚有很多访客。我们是一个友好的镇。全世界最友好的公司镇。”飞机环绕着巨大的大厦,“那是我们的冰宫……游泳浴室在左边……大圆顶是玩空中跳跃的。四周终年积雪……那个玻璃屋顶下面是热带花园。棕榈树、鹦鹉、兰花和水果。那是我们的市场……剧院……也有我们自己的放映公司。三维五面的立体图像。看一看足球馆。我们的两个男孩参加了今年的全美循环赛。”
  “看得出来。”佛雷喃喃。
  “是的先生,我们什么都有。什么都有。你无需思动去世界各地寻找快乐。奥西罐头公司把世界带给了你。我们的镇是一个小天地。世界上最快乐的一个小天地。”
  “问题是会有工人逃工,我知道。”
  那市长拒绝停止他叫卖式的高音。“看看下面的街道。看到那些自行车了吗?摩托车?小轿车?我们可以比世界上任何一个镇子的人承担更多奢侈的交通工具。看看那些人家。公寓。我们的人民富裕而快乐。我们让他们保持富裕和快乐。”
  “但是你能留住他们吗?”
  “你是什么意思?当然我们——”
  “你可以跟我们说实话,我们不是来找工作的。你能留住他们?”
  “我们无法让他们待到半年以上,”市长叹息,“这是个头疼得要命的问题。我们给了他们每一样东西,但我们无法留住他们。他们染上流浪癖就思动了。人员流失把我们的产量减少了12%。我们无法保持稳定的劳工源。”
  “没有人可以保持住。”
  “必须有一条法律。你说佛瑞斯特?就在这里。”他在一亩花园里的一间瑞士山中小屋前把他们放下,一边起飞,一边喃喃自语。佛雷和罗宾在屋门前踱步,等着监视器发现他们然后代为通报,但是它没有。门亮起红色,浮现出一整具白色骷髅的图像。一个录音的声音说:“警告。这个住宅被人为设置了斯威登公司的致命陷阱。77—23号。你已经收到合法的通知。”
  “这是什么鬼玩意儿?”佛雷抱怨,“在新年前夜?友好的家伙。让我们试试后面。”
  他们绕到小屋后面,被那闪亮的骷髅画和录音里的声音一路追随着。在屋子的一边,他们看到地下室的窗户顶有光亮,听到一个萦绕不去的声音在咏唱:“上帝是我的牧羊人,我必不……①”
  【① 出自《圣经·诗篇》第三十三章《上帝是我的牧羊人》:“上帝是我的牧羊人,我必不至匮乏。”】
  “地窖基督徒!”佛雷大喊。他和罗宾透过那扇窗户向里凝视。三十个有不同信仰的祈祷者正在举行一次非法的联合仪式来庆祝新年。25世纪还没有取缔对上帝的信仰,但是它取缔了有组织的宗教活动。
  “怪不得这屋子被设置了障碍,”佛雷说,“像那样邪恶的仪式只能如此。看,他们有一个牧师和一个祭司,他们后面的那个东西是个十字架。”
  “你有没有想过那些粗话是什么意思?”罗宾平静地问,“你说‘上帝’和‘耶稣’。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不过是粗话,没别的。就像‘哎哟’和‘娘的’”
  “不,那是信仰。你不知道它,但是在那样的词后面有两千年的意义。”
  “没时间和你讨论脏话,”佛雷不耐烦地说,“留到以后说吧。来吧。”
  小屋背后是一面坚实的玻璃墙,它是起居室的配景窗——幽暗的灯光下,房间里空空如也。
  “卧倒,”佛雷命令,“我要进去了。”
  罗宾倾身趴在大理石的露台上。佛雷触动了他身体的机关,加速为一个闪电般的模糊身影,在玻璃墙上撞出一个洞。他大幅度降低了可以接收的声谱波段,他听到模糊的震荡。那些是枪声。枪弹迅速飞向他的方向。佛雷落到地板上,转换他的双耳,从低声部扫到超声波波段,直到他最后分辨出了捕捉侵入者的陷阱机器那控制主机的嗡嗡声。他和缓地转动他的脑袋,以双耳确定了那个方位,在弹流中迁回行进,毁坏了那个机器。他减速了。
  “进来,快!”
  罗宾和他一起进了起居室,她战抖着。地窖里的基督徒们潮水般拥进宅子的某处,发出烈士般的声音。
  “在这儿等着,”佛雷咕哝着说。他加速了,变成一个模糊的身影穿过宅子,确定了地窖基督徒的位置,他们都是一些停滞的微光。他回到罗宾那里。
  “他们中间没有一个是佛瑞斯特,”他描述,“也许他在楼上。当他们从前面出来的时候,他到后面去了。来啊!”
  他们快步走上后面的楼梯。到达的时候他们暂停了一下以事休息。
  “必须快点工作,”佛雷低声抱怨,“又是枪响,又是宗教暴乱,人们会思动到这附近来提问……”他发动了。从走廊头上的一扇门里穿出低沉的呜呜的哭声。佛雷用力嗅。
  “模拟剂!”他大喊,“一定是佛瑞斯特。怎么样?地窖里是宗教仪式,楼上却在搞吸毒活动。”
  “你在讲些什么?”
  “迟一点我会解释。他在这里,我只希望他没有迷上‘猩猩跳’。”
  佛雷就像一部柴油拖拉机一样撞穿那扇门。他们进到一间空荡荡的大房间里。一根沉重的绳索从天花板上挂下来。一个裸体的男人被绳索缠绕着,吊在半空中。他扭动着身体挂在绳子上上下滑动,发出呜呜的哭声,身体散发着麝香味。
  “大蟒蛇,”佛雷说,“那是个坏兆头。别靠近他。如果他碰到你会捣碎你的骨头。”
  下方的声音开始叫唤:“佛瑞斯特!那些枪响是怎么回事?新年快乐,佛瑞斯特!庆祝活动到底在什么见鬼的地方?”
  “他们来了,”佛雷嘟哝,“得思动把他带离这里。在海滩后面和你碰头。走!”
  他从自己的衣袋里飞快地抽出一把匕首,割断绳索,把那扭动的男人摆到自己身后,背上他思动了。罗宾比他早一刻到达空荡荡的海滩。佛雷带着那个像一条蟒蛇般蠕动着的男人到来了,那人可怕的拥抱快要把佛雷挤碎了。红色的烙印突然之间从佛雷的面孔上迸现。
  “辛巴达,”他用一种窒息的声音说,“海老人①。麻利的姑娘!右边口袋。过去三个。下去两个。扎人的针筒。让他来一下吧,好歹——”他的声音被阻塞了。
  【① 阿拉伯文学经典《辛巴达历险记》中,辛巴达在第五次遇险时,遇到了海老人,老人骑在辛巴达的肩上,几乎用双脚把他绞死。这里佛雷指佛瑞斯特病态地抱着他,差点让他窒息。】

  罗宾依着他的指挥找到那口袋,打开后找到了一包玻璃珠,把它们拿出来。每一粒珠子上都有一个蜜蜂刺似的尾巴。她拿了一个扎进那个男人的脖子。他瘫倒了。佛雷把他扔下来,从沙滩上站起来。
  “我的天,好险啊!”他一边揉动自己的喉咙,一边喃喃。他深吸了一口气。“血和内脏。控制。”他说,恢复了那种超然的冷静。深红色的刺青从他的脸上褪去了。
  “那些恐怖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罗宾问。
  “模拟剂。给精神病患者的精神麻醉。非法的。抽搐一次多少可以让他放松一些,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他会模拟某种动物……大猩猩、灰熊、公牛、狼……他们吸毒后就变成了自己崇拜的动物。佛瑞斯特很古怪,他喜欢蛇,好像是这样。”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告诉过你我一直在研究……为伏尔加的事做准备。这是我学到的知识之一。如果你不是那么胆怯,我可以再告诉你一点我学到的东西。如何让沉浸在模拟幻觉中的‘动物’痛苦地抽搐。”
  佛雷打开他战斗服上的另一只口袋然后去对付佛瑞斯特。罗宾看了一会儿,发出一声被吓坏了的叫声,转身走到水边。她站在那里,看着拍岸的海浪和星辰,直到那低低的哭声和扭动停止了,佛雷才叫她。
  “你现在可以回来了。”
  罗宾回身时看到一个散了架的家伙被笔直插在海滩上,用阴沉、清醒的眼睛注视着佛雷。
  “你是佛瑞斯特?”
  “你见什么鬼?”
  “你是本·佛瑞斯特,优秀的太空人,曾经在普瑞斯特恩家的飞船伏尔加号上工作过。”
  佛瑞斯特恐怖地大叫出声。
  “2436年9月5日你上了伏尔加号。”
  那人呜咽了,摇摇头。
  “9月16日你们路过了一艘遇难的船只。在小行星带外围的近处。诺玛德号失事飞船。你们的姐妹船。它发出求救信号。伏尔加号路过它扬长而去。把它扔在那里任它飘流、死去。伏尔加号为什么丢下它不管?”
  佛瑞斯特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
  “谁下命令把它扔下不管的?”
  “基督,不!不!不!”
  “波纳斯·尤格保险公司档案里的记录不翼而飞。有人在我之前得到了它们。那是谁?是谁在指挥伏尔加号?谁和你们一起?我要长官和下属人员的名单。是谁在发号施令?”
  “不,”佛瑞斯特尖叫,“不!”
  佛雷拿着一把钞票放在那歇斯底里的男人面孔前。“我会为情报付钱的。五万。你的余生都可以吸毒了。谁下命令任由我去死的,佛瑞斯特?谁?”
  那男人一把夺过佛雷手里的钞票,纵身一跃,跑下海滩。佛雷在海浪边上扭倒了他。佛瑞斯特头朝前倒下了。他的脸浸在水里。佛雷把他按在那个位置。
  “谁在指挥伏尔加号,佛瑞斯特?谁下的命令?”
  “你这是要淹死他!”罗宾大喊。
  “让他难受一会儿。水可比真空好受多了。我遭了六个月的罪。谁下的命令,佛瑞斯特?”
  那男人吐着气泡,他窒息了。佛雷把他的头从水中提起来。“你这是什么?忠诚吗?疯狂?吓坏了?你这样的家伙为了五千就能背叛。我出五万。五万换你的情报,你这狗娘养的,不然就让你慢慢地痛苦地死。”佛雷的脸上又出现了那个刺青。他把佛瑞斯特的头硬按回水里,夹住那个挣扎的男人。罗宾努力想把他拖开。
  “你在谋杀他!”
  佛雷把他那张吓人的脸转向罗宾。“把你的手从我身上拿开,婊子!谁和你一起在船上,佛瑞斯特?谁下的命令?为什么?”
  佛瑞斯特自己把头从水里挣扎出来。“我们船上有12个人,”他尖叫,“基督救我!那里有我和堪普——”
  他突然猛烈地痉挛,然后头垂了下来。佛雷把他的身体从海浪中拖出来。
  “继续。你和谁?堪普?还有谁?说话。”
  没有回答。佛雷检查了那尸体。
  “死了!”他嚎叫。
  “哦,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一个提示就把他送进了地狱。正当他开始坦白的时候。真是个他妈的傻瓜。”他深吸了一口气,冷静如同一件铁甲衣把他罩住了。刺青从他脸上消失。他把自己手表的经度向东调整了120度,“上海就要到午夜了。我们走。也许在那里我们的运气能好一点,那里有一位从伏尔加号下来的药剂师的伙伴。别显得那么害怕。这只是开始。走,姑娘,思动!”
  罗宾喘息着。佛雷看到她正用一种不能置信的表情瞪着他肩头上方。佛雷转过身。一个火焰灼灼的身影隐约出现在海滩上,一个极其高大的男人,穿着燃烧的衣服,有着一张可怕的刺青的面孔。那是他本人。
  “基督!”佛雷大喊。他向着自己燃烧的身影走了一步,突然之间它消失了。
  他转向罗宾,面色惨白,颤抖着。“你看到那个了?”
  “是的。”
  “那是什么?”
  “你。”
  “看在上帝份上!我?那怎么可能呢?如何……”
  “那是你。”
  “但是……”他支支吾吾的,身体里的力量和狂暴顿时流干了, “那是幻觉吗?我的幻想?”
  “我不知道。我也看到它了。”
  “万能的主啊!看到你自己……面对面地……衣服在燃烧。你看到那个了吗?以上帝之名那是什么?”
  “它是格列佛·佛雷,”罗宾说,“在地狱里燃烧。”
  “好吧,”佛雷愤怒地发作了,“它是在地狱里的我,但是我要完成这个任务。如果我在地狱里燃烧,伏尔加也会和我一起烧。”他双掌猛地一拍,强迫自己回复力量和理智。“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正干着呢!下一站上海。思动!”

《群星,我的归宿》 作者:阿尔弗雷德·贝斯特

第十章

  在上海的化装舞会上,西瑞斯家的佛麦雷以丢勒①《死神和少女》②中的死神形象出场,带来一位金发耀眼、挂着透明薄纱的伙伴③,他们的出现震惊了上流社会。在一个回复了闺禁森严的维多利亚风格的上流社会里,连皮尼穆德斯家族那20世纪20年代流行的长裙都被视为过分大胆,虽然陪伴着这一对人的罗宾·威南斯布莉穿着合体,大家还是被吓住了。不过,当佛麦雷揭密说那只是一个华丽的机器人时,大家又开始喜欢他了。这些上流人被这个小小的诡计逗乐了。那个裸露的身体作为人类会唤起人们猥亵的欲念,作为机器人就只能招引单纯的无性别的好奇心。午夜时分,佛麦雷把那个机器人拍卖给了舞会上的一位绅士。
  【① 德国画家,文艺复兴画派的重要画家,代表作《四使徒》。】
  【② 德国文艺复兴画派画家汉斯·派尔顿(Hans Baldung—Grien:1484~1545)的名作,作者此处犯了一个错误,把它当成同时期画家丢勒的作品。该画中一个骷髅死神身边站着一个全身赤裸的少女,少女拳曲的金发垂腰,死神手中的一条轻纱松松地绕在少女的胯部。】
  【③ 根据《死神与少女》中的图示,少女几乎是完全赤裸的,绕过胯部的一条透明薄纱并没有遮盖作用,估计此刻佛雷身边的少女也是这样出场的,因此才会震惊四座。】
  “这笔钱会捐给慈善机构吗,佛麦雷?”
  “当然不。你知道我的口号:不为熵花一个子儿。我听到有人为这个昂贵可爱的东西叫价一百琶了?一百,先生们?她是个绝妙的美人,而且适应能力很强。两百?谢谢。三百五?谢谢。我请……五百?八百?谢了。这是四英里马戏团的天才制造的出色产品,还有人出个更好的价吗?她能走路。她能说话。她的功能可以改良。可以根据最高的投标作出调整(价钱越高,功能越好)。有人出九百?有更高的叫价吗?你们都叫完了吗?你们都叫完了?卖了,900块给耶鲁老爷。”
  纷乱的掌声响起的同时,人们为一个简单计算的结果惊骇不已:“一个像那样的机器人得值9万!他怎么赔得起?”
  “你能把钱交给那个机器人吗,耶鲁老爷?她会用合适的方式报答您的。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罗马见……午夜在波哥塞宫①。新年快乐。”
  【① 疑指原罗马波哥塞美术馆。位于罗马波哥塞公园中,有诸多珍贵的艺术藏品。】
  当耶鲁老爷发现真相的时候,佛麦雷已经走了,这个发现让他和其他单身汉很是高兴:那“机器人”事实上是一个活人,人类,美丽而且适应力强,这是一个连环计。她用非常动人的方式回应了那900琶的报酬,这个小花招成了当年度流行的吸烟室故事。没带舞伴的男客们热切地等待佛麦雷归来,好祝贺他的成功。
  而佛雷和罗宾·威南斯布莉此刻正从告示牌下方穿过,牌子上用七种文字写着:“思动能力加倍”。他们进入了“奥瑞尔医生——完美的大脑容量增扩师”的商店。
  休息室装饰着骇人的大脑医疗图,图上显示奥瑞尔医生如何为大脑敷药、拔火罐、上香膏、用电解疗法来把大脑的容量增加一倍的图示。他还用滋补的强壮剂为你提神,用奥瑞尔式的治疗调整所有精神痛苦的灵魂。
  候诊室的屋子是空的。佛雷冒险地打开一扇门。他和罗宾对门后长排的病房扫了一眼。佛雷厌恶地咕哝着。
  “一个瘾鬼窟。也许我早该想到他也会追求毒品的。”
  这个兽穴是为“疾病收藏家”服务的,他们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的瘾癖神经病患。他们躺在自己的病床上,疯狂地为非法诱发的异常麻疹、异常感冒、异常疟疾而痛苦,一心一意地让穿着浆硬的白色制服的护士们照料自己,而且贪婪地享受着自己的病症和疾病带来的他人的关注。
  “看看他们,”佛雷轻蔑地说,“恶心。如果说还有什么比一个宗教吸毒者更肮脏的,那就是一只病鸟。”
  “晚上好。”一个声音在他们身后说。
  佛雷关门回身。瑟杰·奥瑞尔医生向他鞠了个躬。这个优秀的医生利落地穿着经典的白帽子和白大褂,戴着医务人员的外科手术口罩,清新无菌。他个子很矮,肤色黝黑,只有从他的名字才能知道他是俄国人。一百多年的思动混淆了世界的人口,种族正在消失。
  “我没想到你在新年前夜还开门营业。”佛雷说。
  “我们俄历的新年要两周以后才到。”奥瑞尔医生回答,“请这边走。”他指了指一扇门,然后“噗”的一声消失了。那门口露出一条长长的阶梯。当佛雷和罗宾开始上楼梯的时候,奥瑞尔医生在他们上方出现。“请往这边。哦……等一下。”他消失了片刻,然后又在他们身后出现了。“你们忘记关门了。”他关上门,再次思动。这次他高高地在阶梯头上出现了。“进这里,请。”
  “表现一下吧,”佛雷咕哝着说,“加倍思动能力,他倒是挺快的,我也得快点儿。”
  他们进入了诊查室。这是一间玻璃顶的耳房。墙壁上排放着很有排场但是却很古老的仪器:一部镇静浴机器、一把为神经分裂病人作电击治疗的电子椅、一台追踪精神病患者病理状况的心电图分析器、一架老式光电子显微镜。
  那江湖医生在他的桌子后面等着他们。他思动到门前,关上它,思动回他自己的桌后,鞠躬,思动到罗宾的椅子背后为她拉开椅子,思动到窗前,调整阴影,思动到灯光开关处调整了灯光,最后,他又出现在他的桌子背后。
  “一年前,”他微笑,“我完全不会思动。然后我发现了那个秘密,保健性的清洁……”
  佛雷把自己的舌头碰到安装在自己牙齿神经末梢的交换机。他加速了。他不慌不忙地起身,迈向那个正在缓慢移动的身影,那个在桌子背后发着“布鲁―呼―发―吗文因①”的家伙。他鼓足力气,很有技巧地重击奥瑞尔的眉心部位。这个冲击震荡了前脑叶,使脑部掌管思动的中心停止了工作。他把那个庸医的身体提起来,把他绑上了电椅。所有这一切大约只用了五秒钟。对于罗宾·威南斯布莉来说,那只是一串模糊不清的动作。佛雷减速了。那江湖医生睁开自己的双眼,开始活动,他发现了自己的所在,又愤怒又困惑。
  【① 佛雷加速后,耳中捕捉到的医生的话语被拉拖变形成无意义的声音。】
  “你是从伏尔加号飞船上下来的药剂师的伴侣,”佛雷平静地说,“2436年9月16日,你在伏尔加号飞船上。”
  愤怒和困惑转为恐惧。
  “在9月16日你们路过一艘失事飞船。在小行星带外部不远处,那是诺玛德号的残骸。它发出了求救信号,而伏尔加号从它身边扬长而过。你们把它扔在那里由它飘浮,死去。为什么?”
  奥瑞尔转动双眼但是没有回答。
  “谁下命令从我身边开走?谁想让我死亡腐烂?”
  奥瑞尔开始飞快地说一些听不懂的话。
  “那时谁在伏尔加号上面?谁和你们一起飞走了?谁是指挥者?我要得到一个答案。别以为我不能,”佛雷用冷静残暴的语气说,“我会用钱来买,或者从你身体里把它挖出来。为什么我被扔下来等死?谁告诉你要让我去死?”
  奥瑞尔尖叫:“我不能说……等一下我会说……”
  他瘫倒了。
  佛雷检查了那身体。
  “死了。”他喃喃,“当他正准备开口的时候。就像佛瑞斯特一样。”
  “被谋杀了。”
  “不。我根本没有碰他。那是自杀。”佛雷毫无兴致地呵呵笑。
  “你疯了。”
  “不,我被逗乐了。我没有杀他们。我强迫他们杀了自己。”
  “这废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被设置了交感塞。你知道吗,姑娘?情报局把它们用在间谍成员身上。他们把情报的信息和间谍身上相应的神经系统连接在一起。那个系统会自动控制呼吸和心跳。一旦间谍要揭露出那个信息,交感塞就发生了作用,心脏停止工作,那个人就死了,你的秘密被保住了。一个情报员不必费心要自杀来逃避拷问的折磨。他们已经为他预先做好了设置。”
  “这些男人都被加了这个设置?”
  “显然。”
  “但是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运送难民不是什么非常可怕的大罪。伏尔加号一定在进行更加糟糕的非法买卖,所以才要如此谨慎。但是我们有一个难题。我们的最后一个线索是罗马的坡格。安杰罗·坡格,从伏尔加号飞船回来的厨师助理。我们如何才能够从他这里得到情报而又不……”他停住了。
  他的影子站在他面前,一言不发,面目狰狞,脸上燃烧着鲜血般的红艳,衣服在火焰中燃烧着。
  佛雷被惊吓得动弹不得。他深呼吸了一口然后用战抖的声音说:“你是谁?你为什么——”
  那个身影消失了。
  佛雷转向罗宾,润了润自己的双唇。“你看到那个了吗?”她的表情回答了他,“那是真实的吗?”
  她指向瑟杰·奥瑞尔的桌子,刚才那个影像就站在旁边。桌上的纸张着了火而且正在燃烧。佛雷退了回去,依旧没有从受惊和迷惑中恢复过来。他用一只手在脸上一拂,拿开的手上沾满了泪水。
  罗宾冲到桌子旁边努力要把火扑灭。她捡起一叠纸张和信笺无望地拿它猛击火源。佛雷没有动弹。
  “我扑不灭它。”她终于喘着气说,“我们必须从这里出去。”
  佛雷点点头,然后重新恢复了力量和决心,恢复了自控能力。“罗马。”他用嘶哑的声音说。“我们思动去罗马。在那里一定能解释发生的一切。我会找到答案的,看在上帝份上!我还没有放弃呢。罗马。走,姑娘。思动!”
  从中世纪起,西班牙台阶①就一直是罗马腐化堕落的中心。从宝剑广场开始上升的台阶一直连接到中产阶级的采邑,在这条宽广的、漫长的曲线上,西班牙台阶从来、一直、而且将永远充斥着堕落与罪恶。
  【① 西班牙台阶位于西班牙广场中心,西班牙广场在市中心偏北,广场中心有巨大鱼身雕饰的喷泉,是著名艺术家彼得罗·贝尔尼尼的佳作。喷泉与广场正北侧高丘的三一教堂中间,由一百三十八级石阶贯通,这条风格独特的大台阶建成于1723年,由建筑师德·桑蒂斯和斯佩基设计。西班牙广场从十七世纪到十八世纪以来一直是罗马文化和旅游的中心地带,它也是最繁荣的商业中心,靠近艺术家集中的地段。】

  拉皮条的长椅,娼妓,变态者,女同性恋,娈童。他们粗野傲慢地展现出他们的本色,并且嘲笑一些偶尔路过那里的体面人。
  西班牙台阶在20世纪晚期的分裂战争中被毁。重建后,它又一次毁于21世纪的恢复战争。再一次重建后的大台阶被防爆水晶完全覆盖,使这段台阶变为一个玻璃圆顶下的散步区。这个散步区的玻璃圆顶切断了济慈①临死时所在的卧房的视野。现在的访客从狭窄的玻璃窗户望出去,再也无法看到垂死的诗人双眼中最后的画面。如今他们看到的是西班牙台阶冒烟的圆顶,并且透过它,看到下面腐化堕落的扭曲形象。
  【① 1821年英国诗人济慈(1795~1821)逝世时的住宅就在这条著名的西班牙台阶起点东侧,人称“小红房”。】
  台阶的圆顶散步厅在夜晚被照亮了,这个新年前夜是混乱无序的。一千年来罗马欢迎新年的方式是鸣炮……爆竹、火箭、水雷、开枪、瓶子、鞋子、旧铁锅。当午夜来临时,罗马人把多月来攒下的垃圾货色拿出来,从顶楼的窗户里扔出去。佛雷和罗宾·威南斯布莉从波哥塞宫的嘉年华会的会场往下走时,台阶上焰火的吼叫声和碎片撞到圆顶散步厅顶篷上的喀哒声震耳欲聋。
  他们依然穿着戏服:佛雷身着铅色、深红与黑交间的紧身衣,外罩十五世纪风格的西泽尔·波吉亚式①马甲;罗宾穿着克蕾齐亚·波吉亚②式的镶银长袍。他们都戴着风格怪诞的天鹅绒面具。在他们身上既裹着文艺复兴时代的戏服又搭配着摩登的现代衣服,两者的鲜明对比招来了观者的嘲弄和大声的抗议呼喊。甚至连在西班牙广场时常出入的“切断者”,那些大脑中有一个部分被“额叶切断术”毁掉了的不幸的惯犯,都从他们事事冷漠不关心的沉闷中被唤醒,瞪大了眼睛。两人走下弯顶散步大厅的时候,这种情形让他们的周围沸腾起来。
  【① 文艺复兴时期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私生子。曾权倾一时,马基雅维利以西泽尔为原型完成了其代表作《君主论》】
  【②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私生女鲁克蕾齐亚?波吉亚,西泽尔的妹妹。】
  “坡格,”佛雷平静地喊,“安杰罗·坡格?”
  一个鸨母向他大声提出生理学意义上的请求。
  “坡格?安杰罗·坡格?”佛雷很冷淡,“我听说晚上可以在台阶这儿找到他。安杰罗·坡格?”
  一个娼妓咒骂他的母亲。
  “安杰罗·坡格?谁带我去见他就可以得到十块钱。”佛雷被无数双伸长的双手包围住,有的肮脏,有的洒过香水,都是贪婪的。他摇头。
  “先让我看到他。”
  罗马式的狂怒在他周围劈啪响着。
  “坡格?安杰罗·坡格?”
  在西班牙广场游逛了六个星期后,彼得·杨佑威上校终于听到了他想听的词儿。在六个月冗长乏味的工作之后——假冒安杰罗·坡格、一个过世已久的从伏尔加号飞船上下来的助理厨师,他终于得到了回报。这一直是一项赌博,当情报局通知杨佑威,有人在小心地调查普瑞斯特恩,伏尔加号上的船员名单,而且为情报付出高额的代价时,他为这项赌博进行的冒险就开始了。
  “这是很冒险的尝试,成功希望很小,”杨佑威曾经说过,“但是格列佛·佛雷,编号AS—128/127:006,曾经丧心病狂地尝试要炸毁伏尔加号。再说,就算为了20磅的派尔也值得冒个险。”
  现在他摇摇摆摆地走上台阶,朝那个罩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戏服和面具下的男人走去。他通过腺体注射增加了50磅的体重。他通过饮食处理把自己的肤色变黑了。他的外形特点本来就不像东方人,更像面如鹰鹜的美洲印第安人,再稍稍鼓起肌肉,看上去就很容易让人觉得:这是个不大可靠的人。
  情报局的男人摇摆着走上了西班牙台阶,这是一个粗野的厨师,长着一张盗贼的面孔。他把一个装满脏信封的袋子递给佛雷。
  “低级图片,先生?地窖基督徒,跪着、祈祷、歌唱、吻十字架的照片。非常下流。非常猥亵,先生。让你的朋友们拿它们找点乐子……逗逗女士们。”
  “不,”佛雷把这黄色读物扫到一边,“我在找安杰罗·坡格。”
  杨佑威小心地发出暗号。他那些潜伏在台阶上的伙计们一边拉皮条、卖淫,一边拍照、做记录。内部行星武装力量的情报局“唐组”成员的秘密语言以隐秘信号的方式环绕着佛雷和罗宾:打招呼时面部的微小抽动、吸气、手势、姿势、动作。那是古老的中国式的用眼帘、眉毛、指尖和非常细微的身体动作发出的信号语言。
  “那么先生?”杨佑威喘息着说。
  “安杰罗·坡格?”
  “是,先生。我是安杰罗·坡格。”
  “从伏尔加号上下来的助理厨师?”佛雷以为坡格会像佛瑞斯特和奥瑞尔那样开始显露出恐惧——那种他已经理解的表情,他突然探出手抓住杨佑威的手肘。“是吗?”
  “是,先生。”杨佑威宁静地回答,“我该如何满足您的愿望呢?”
  “也许这一个可以成功,”佛雷对罗宾喃喃,“他没有被吓住。也许他有办法绕过那个障碍。我想从你这里得到情报,坡格。”
  “什么性质的情报,先生,用什么样的价钱?”
  “我想买你知道的一切。你知道的任何事。你开个价。”
  “但是先生!我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经历丰富。我不想整筐批发。我必须一桩一桩地和你交易。作出你的选择,然后我会报价。你想要什么?”
  “你在2436年的9月16日那天在伏尔加号上吗?”
  “这个问题的回答是10琶。”
  佛雷阴森地微笑,付了钱。
  “我在那儿,先生。”
  “我想知道你们在小行星带外围不远处路过的飞船的有关情况。遇难的诺玛德号飞船。你们在9月16日从它身边扬长而去。诺玛德号发出了求救信号但是伏尔加号从它旁边过去了。谁下达了那个命令?”
  “啊,先生。”
  “谁给你们下的命令,还有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问呢,先生?”
  “别管我为什么问。开价钱然后说话。”
  “在回答之前我必须知道发问的理由,先生。”杨佑威微笑,“而我也会为自己的小心付出的代价,我会降低回答的报酬。你为什么对伏尔加号和诺玛德号以及这个惊人的太空遗弃事件感兴趣呢?也许,你就是那个被冷酷对待的倒霉蛋吗?”
  “他不是意大利人!他的发音很完美,但是语态都错了。没有意大利人会这样组织句子的。”
  佛雷警醒地僵直了身体。杨佑威的眼睛变锐利了,他侦察细节,得出推论,发现了佛雷态度的变化。他立刻明白自己无论如何已经暴露了。他急迫地给他的全体同事发出了暗号。
  在西班牙广场上爆发了一次白热化的争吵。佛雷和罗宾被一群尖叫着、奋力战斗的暴徒捉住了。情报局的唐组过去是这类行动的大师,他们的专长就是胜过思动高手。他们在瞬间捕捉时机的能力可以破坏任何人的平衡,把他剥光进行身份认证。他们的成功基于一个简单的事实:人遭遇意外的突袭时,需要一段滞缓的时间才能作出自卫的反应。在这段延误中,情报局唐组保证可以阻止任何人的自救行为。
  五分之三秒中佛雷就被制服了,被压着跪在地上,前额被重锤,摔倒在台阶上,手脚被拉展开了。面具从他的脸上被拽了下来,他的衣服有一部分被撕掉了,一切俱备,他无助地等待着身份证明照相机的核验。然后,在唐组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他们的预定计划被打断了。
  一个男人出现了,观望着佛雷……一个巨大的有着可怕的刺青面孔的男人,衣服冒着烟,燃着火苗。这个特异的幽灵太过惊人,让组员们都呆住了,他们目不转睛地瞪着他。面对这可怕的景象,台阶上的人群中升起惊恐的呼啸。
  “燃烧的男人!看!燃烧的男人!”
  “但那是佛雷呀!”杨佑威轻悄悄地说。
  那个幽灵大约站了十五秒,静静地,燃烧着,用昏暗的双眼凝视着这一切。然后它消失了。那个被“大”字形压倒在地的男人也消失了。他变成了一道闪电般的模糊身影,从唐组的情报员中间穿过,找到并摧毁了录像机、记录仪、所有的证明身份的仪器。然后那个模糊不清的身影夺走了那个穿着文艺复兴时期长裙的女孩,和她一起消失了。
  西班牙广场重新恢复了生气,痛苦地从梦魇中挣扎出来。不知所措的情报局成员蜂拥到杨佑威身边。
  “看在上帝份上……那是什么,佑威?”
  “我想那是我们要的男人。格列佛·佛雷。你们看到那张刺青的脸了。”
  “还有那燃烧的衣服!万能的主啊!”
  “看上去就像一个生命垂危的巫师。”
  “但如果那个燃烧的男人是佛雷,我们到底是在哪个见鬼的人身上浪费时间呢?”
  “我不知道。突击队军团里有我们不知道的情报组织吗?”
  “和突击队有什么关系,佑威?”
  “你看到他加速的方式了,不是吗?他打破了我们的所有纪录。”
  “我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连你的眼睛没看到的都尽管相信好了,好吧。那是突击队技术的最高机密。他们把自己拆开,连线,然后发动起来。我必须和火星高级部门联系,找出突击队军团是否在进行同样的调查。”
  “陆军通知海军了吗?”
  “他们会告诉情报局,”杨佑威生气地说,“这个案子没有司法权的争论也已经够麻烦的了。另外还有一件事,没有必要粗暴对待那个被人控制的姑娘。那是没有修养的行为,而且也没有必要。”杨佑威暂停了一下,一度没有意识到在他周围传递的意味深长的眼光。“我一定要弄明白她是谁。”他用做梦般的口气加上一句。
  “如果她也被重新装配过,事情可就有趣了,佑威,”一个声音殷切地说,随后接上的这句话显然和上句毫无关联,“兄弟们去会会突击队。”
  杨佑威立时红了脸。“好吧,”他不假思索地说,“我是单向传心术士。”
  “只不过是唠叨一下,佑威。你的罗曼史都是以同一种方式开始的。‘没有必要粗暴对待那个姑娘……’然后——多利·夸克,洁英·韦伯斯特,格温尼·罗杰特,马瑞恩-——”
  “请别提那些名字!”佑威立即打断了他的话。
  “你们明天都去公共厕所执行任务,”杨佑威说,“如果我会忍受这种下流的反抗我就见了鬼了。不,不是明天,这件案子一结束就去。”他鹰一般的面孔暗了下来,“我的上帝,真是一团糟!你们能忘记佛雷像一枚燃烧的勋章一样站在那里的情形吗?但是他在哪儿?他要干什么?那一切是怎么回事?”

《群星,我的归宿》 作者:阿尔弗雷德·贝斯特

第十一章

  中央公园的普瑞斯特恩·普瑞斯特恩大楼为迎接新年而灯火通明。有着可爱的Z字形灯丝的尖头老式电灯泡放射出黄色的光。防思动的迷宫被移开,巨型大门为这特殊的时刻敞开了。进门处竖着一面用钻石装饰的屏幕,把大厦内部同外人的注视目光隔离开来。
  当那些或声名卓著、或薄有名望的家族宗氏成员们乘坐小轿车、马车、轿子和各种奢侈的交通工具纷纷抵达时,围观者中便发出或高或低的声浪。普瑞斯特恩家族的普瑞斯特恩亲自站在门前,欢迎上流社会的人士到他对外开放的家里来,他铁灰色的面孔很是英俊,展示着他美杜莎式的微笑。不过那些名人多半没有进屋,倘使他们看到另一个比自己名声还要响亮的人物正乘坐某种更令人难以置信的交通工具热热闹闹地开过来,便总会在隔离屏前留步观看。
  可口可乐公司的人是坐一部乐队马车来的。埃索①家族(六个儿子和三个女儿)衣着华丽地坐在一辆玻璃顶盖的“灰狗②”长途汽车里。“灰狗”(乘坐爱迪生时代的电力轻便小汽车)抵达的时候重重地颠了一下,于是门口的观众群中逗趣的话语和笑声顿起。而当西屋③的爱迪生走下他那使用埃索汽油的小轿车时,就完成了这个循环④,台阶上的大笑汇成了一片。
  【① 世界著名石油公司,埃索公司前身为始创于1888年的英美石油公司(Anglo—American Oil);1951年以埃索的名字登上世界石油舞台。作者写作本书的年代正是其蓬勃的上升期。1999年,其母公司爱克森石油公司和美孚公司合并,至此,埃索被纳入美孚一爱克森(Exxon Mobil)旗下。】
  【② 全美最大的长途汽车公司,除承办长途客运外,也生产同一商标的长途汽车;后文提到的“灰狗”是指灰狗公司的人员。】
  【③ 西屋电气公司,又译威斯汀豪斯公司。世界著名电工设备制造企业,1886年1月8日创立。总部设在宾夕法尼亚州匹兹堡市。】
  【④ 此处的循环指三个家族(公司)分别使用了另一家的产品作为交通工具或燃料,环环相扣,正好构成一个循环。】
  正当成群的客人们打算绕进普瑞斯特恩家的正室时,远处的骚动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那是一声隆隆的低响,猛烈的空气冲击声,暴虐的金属轰鸣。那声音飞快地靠近了。参观者从外围打开了一条宽宽的跑道。一辆沉重的卡车从那跑道隆隆行驶而下,六个男人正在卡车的底部滚动滚木。他们后面跟随着二十人的团队,任务是把滚木整齐地排成行。
  普瑞斯特恩和他的客人们饶有兴味地观看着。一台巨大的机器,脚步沉重,低声轰鸣,在枕木上爬行着,越来越近了。在它身后是焊接的钢铁连成的平行铁轨。全体工作人员都乘着雪橇,使用气压钻孔机,重重地用道钉把铁轨固定在枕木上。轨道被铺设成一个巨大的弧形,这个弧形恰好在普瑞斯特恩门口处弯曲,然后就抛离开去。那轰鸣着的机器和工作人员消失在黑暗中。“我的天!”听这话普瑞斯特恩显然要留下来。客人们拥到宅子外面去观看。
  一声尖锐的呼哨从远处响起。一个骑着白马的男人沿铁轨而下,拿着一面大红旗。他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火车头,火车头拖着一部观赏小轿车。火车在普瑞斯特恩的门前停下。从小轿车上大摇大摆地走下一位列车员,身后跟着一个客车搬运工。搬运工铺好垫子。下来了一对穿着夜礼服的女士和先生。
  “不能耽搁太久,”那位先生告诉列车员,“一小时内回来接我。”
  “我的天!”普瑞斯特恩再次叫出声来。
  火车喷着气开走了。那一对人儿登上了台阶。
  “晚上好,普瑞斯特恩,”那先生说,“非常抱歉那匹马把你的草地弄乱了,但是老纽约公民始终坚持在火车前要用红旗开道。”
  “佛麦雷!”客人们喊。
  “西瑞斯的佛麦雷!”观光者们欢呼。
  普瑞斯特恩的派对现在肯定会成功了。
  在天鹅绒与丝绒布置的宏伟接待大厅里,普瑞斯特恩好奇地观察佛麦雷。佛雷沉着镇定地忍受那锐利的铁灰色的凝视,同时对着他从堪培拉至纽约的热情崇拜者们点头微笑。
  “控制,”他想,“血液,内脏和大脑。在我尝试对伏尔加做出那种疯狂的行为之后,他在他的办公室里拷问过我。他会认出我来吗?你挺面善,普瑞斯特恩,”他说,“我们以前见过吗?”
  “在今晚之前,我还没有得幸能遇见一位佛麦雷,”普瑞斯特恩回答。佛雷曾经训练自己来读懂人们的表情,但是普瑞斯特恩那严肃而英俊的面孔高深莫测。面对面站着的两个人,一个超然出尘而咄咄逼人,另一个缄默且不屈不挠。他们看上去像一对白热的、位于熔化边缘的铜像。
  “有人告诉我你对自己是一个暴发户很自豪,佛麦雷。”
  “是的。我把第一位普瑞斯特恩先生引为榜样。”
  “当真?”
  “你应当记得,他曾经为自己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血浆黑市上发家而自夸过。”
  “那是二战,佛麦雷。但是我们家族的伪君子们从不提起他。于是那个人的名字就成了派尼。”
  “我以前不知道。”
  “而你改名佛麦雷之前那令你不愉快的名字是什么呢?”
  “是普瑞斯特恩。”
  “当真?”那蛇怪般的微笑承认他受了打击,“你声称和我们的家族有关系?”
  “我会及时作出声明的。”
  “在什么程度上?”
  “可以说,……一种血缘的关系。”
  “多有趣呀。我在你身上发现了一种特殊的嗜血性,佛麦雷。”
  “无疑是一个家族的弱点,普瑞斯特恩。”
  “你对愤世嫉俗是乐在其中呀。”普瑞斯特恩说,话里多少有点讽刺的意味,“在血和金钱方面,我们一直有个致命的弱点。它是我们的恶习。我承认这一点。”
  “而且我也分享了这一点。”
  “对血和金钱的狂热?”
  “我绝对是这样的,强烈渴望着血和金钱。”
  “毫无怜悯,决不宽恕,没有伪善?”
  “毫无怜悯,决不宽恕,没有伪善。”
  “佛麦雷,你是一个最合我心意的青年人。即使你没有声称和我们家族有关系,我也必然会接受你的。”
  “你太迟了,普瑞斯特恩。我已经先接受了你。”
  普瑞斯特恩拉住佛雷的手臂:“你应该被介绍给我的女儿,奥丽维亚小姐。你不介意吗?”
  他们横穿过接待大厅。胜利感在佛雷体内奔涌。他没发现。他永远不会发现。然后疑惑跟着出现了:但是我永远不会知道他是否发现了。他是块身经百炼的钢。在自我控制的问题上,他可以教我一两手。
  熟人们向佛麦雷打招呼:
  “你在上海设计的花招很出色。”
  “在罗马的嘉年华会也很成功,不是吗?你听说过在西班牙广场上出现的燃烧的男人吗?”
  “我们在伦敦找过你。”
  “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入场式啊,”哈利·舍文·威廉姆斯叫着,“把我们全盖过去了,佛麦雷。让我们看上去就像一帮他妈的小气鬼。”
  “你忘形了,哈利,”普瑞斯特恩冷冷地说,“你知道我不允许在我家里使用亵渎的语言。”
  “抱歉,普瑞斯特恩。那个马戏团现在在哪里,佛麦雷?”
  “我不知道,”佛雷说,“稍等片刻。”
  人群聚集了起来,为小丑佛麦雷最新的把戏咧嘴大笑。他掏出一只白金手表,然后咬开了表盖。表上出现一张蒙着面纱的脸。
  “啊——不管你的名字叫什么……我们现在这会儿在什么地方啊?”
  回答的声音非常轻,而且越来越低:“你曾下令把纽约作为你永久的居所,佛麦雷。”
  “哦?真的吗?还有呢?”
  “我们买下了圣帕克的大教堂,佛麦雷。”
  “那是在什么地方?”
  “老圣帕克,佛麦雷。在第五大道上,以前是第五十街。我们曾经在那里面安营扎寨。”
  “谢谢你,”佛麦雷关上了白金搜索仪。“我的地址是纽约的老圣帕克。有一件事要告诉那些非法的宗教团体……他们造的教堂倒是够大,足够安置一个马戏团。”
  奥丽维亚·普瑞斯特恩坐在一个讲台上,四周包围着她的崇拜者。
  她是一位白雪公主,一个有着珊瑚色眼睛和珊瑚色嘴唇,傲慢、神秘的冰公主,难以得到。佛雷看了她一次,在她那仅只能把他看成电磁波和远红外光的盲目的凝视面前混乱地垂下双眼。他的心跳开始加速。
  “别犯傻了!”他绝望地想,“控制你自己。停止做梦。这会很危险……”
  他被介绍给她,一个银铃般清亮的声音向他致意,一只凉爽纤细的手伸给他,但是那只手在他的手掌里似乎触电一样让他的手爆炸了。那几乎就是相互承认的开始……几乎就是感情冲击的开始。
  “这是发疯。她是个象征。梦中的公主……无法得到的……自制!”
  他斗争得如此激烈,几乎没有意识到人家已经冷淡而彬彬有礼地请他退下了。他无法相信这一点。他站着,像个小丑一样张着嘴。
  “怎么?你还在这儿吗,佛麦雷?”
  “我无法相信我已经被打发了,奥丽维亚小姐。”
  “那倒说不上,但是我恐怕你挡了我朋友们的路。”
  “我还不习惯被人打发走。(不。不,全错了!)至少不习惯被一个我愿意当作朋友的人打发。”
  “别讨人嫌,佛麦雷。下去吧。”
  “我怎么得罪你了?”
  “得罪我?现在你变得荒谬可笑了。”
  “奥丽维亚小姐……(基督!我就不能说些得体的话吗?罗宾在哪里?)求您了,我们能重新来一次吗?”
  “如果你要尝试变得笨拙的话,佛麦雷,你一直令人景仰地成功。”
  “再次请您伸出手来。谢谢。我是西瑞斯家族的佛麦雷。”
  “行了。”她大笑,“我对你的小丑做派让步了。现在下去吧。我肯定你可以找到什么人去为他逗乐。”
  “这一回又出了什么问题?”
  “说真的,先生,你是在尝试要让我生气吗?”
  “不。(是的,我是的。尝试要用什么办法接触你……打开包裹着你的那层。)我们的第一次握手是……剧烈的。现在完全没有感觉。出了什么事?”
  “佛麦雷,”奥丽维亚厌倦地说,“我承认你很逗乐,很有创造力,机智,迷人,什么都行,只要你能走开就好。”
  他从讲台上失足绊倒。“婊子。婊子。婊子。不。她就像我在梦里梦到的她那样。上面盖着冰峰,等待着袭取和掠夺。去围攻……侵犯……强奸……迫使她屈服……”
  他突然和萨尔·达根汉姆打了个照面。
  “啊,佛麦雷,”普瑞斯特恩说,“这位是萨尔·达根汉姆。他只能和我们一起待30分钟,但他坚持要把这宝贵的时间花一部分在你身上。”
  “他知道了吗?他把达根汉姆派来就是为了证实?攻击。Toujoursaudace①。你的面孔是怎么了,达根汉姆?”佛麦雷冷静地装出好奇的样子问。
  【① 一直大胆冒进,总是冒险(法语)。】
  那骷髅头微笑了。“我原本还以为我挺有名。放射性毒害。我是带放射性的。曾经一度人们说‘比一把手枪还烫手’。现在他们说,比达根汉姆还烫。”那死神般的眼睛扫射着佛雷,“你那马戏团是为了什么?”
  “对坏名声的热情。”
  “我本人在伪装方面也是个老手了。我看得出来事出有因。你犯过什么事?”
  “狄林格告诉卡邦①了吗?”佛雷用微笑回敬,他开始放松,抑制着自己的胜利感。我让他们两个都丢了面子。“你看上去快活些了,达根汉姆。”他立刻发现自己说漏嘴了。
  【① 狄林格,美国30年代著名银行大盗;卡邦,美国著名盗匪,黑社会头子,曾被芝加哥列为“头号社会敌人”。两人都在芝加哥活动频繁。在美国关于两人的戏剧、影视节目长盛不衰。这里佛雷的意思是,即使大家是黑对黑,但是也没有必要互相交底,其实是拒绝透露自己底细的委婉说法。】
  达根汉姆一闪念就捉住了它:“比什么时候快活?我们以前在哪里遇见过?”
  “不是比什么时候更快活,只是比我更快活。”佛雷转向普瑞斯特恩,“我绝望地爱上了奥丽维亚小姐。”
  “萨尔,你的半小时到点了。”
  站在佛雷两边的达根汉姆和普瑞斯特恩一起同转身。一个高个子女人向他们走来,她身着庄严的翡翠色晚裙,红色的头发微光闪烁,那是杰丝贝拉·麦克昆。他们的视线相遇了。在震惊让他的脸沸腾之前,佛雷转过身去,向他此时看到的第一扇门跑了六步,打开它,猛冲进去。
  门在他身后重重地合上了。他在一段短短的封死的回廊里。一声喀哒响,短暂的停顿后跟着一个录音的声音礼貌地说:“你已经侵入了这个住宅拒绝对外开放的部分。请退出。”
  佛雷深呼吸,和自己斗争。
  “你已经侵入了这个住宅拒绝对外开放的部分。请退出。”
  “我从来不知道……以为她在那里被杀了……她把我认出来了……”
  “你已经侵入了这个住宅拒绝对外开放的部分。请退出。”
  “我完蛋了……她永远也不会原谅我……现在一定正在告诉达根汉姆和普瑞斯特恩呢。”
  接待大厅的门打开了,有那么一会儿佛雷以为他看到了自己燃烧的形象。然后他意识到他看到的是杰丝贝拉燃烧的头发。她一动不动,只是站着,带着热烈的胜利感对他微笑。他的身体僵直了。
  “老天在上,我不打算抱怨。”
  佛雷毫不迟疑地从那走廊里漫步而出,挽着杰丝贝拉的手臂,领着她回到接待大厅。他根本没有费神向四周寻找达根汉姆或者普瑞斯特恩。他们会在合适的时间自己出现的,带着警卫和武器。他对着杰丝贝拉微笑,她回敬,仍然带着胜利感。
  “谢谢你逃掉了,格列。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事情可以那么令人满意。”
  “逃掉?我亲爱的杰丝!”
  “那么?”
  “今晚你看上去太可爱了,简直无以言述。我们从高弗瑞·马特尔出来以后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了,不是吗?”佛雷向舞厅走去,“跳舞吗?”
  她惊讶于他的镇静,瞪大了双眼。她允许他把自己带进舞池,用双臂搂着她。
  “顺便问一句,杰丝,你怎么能让自己不被送回高弗瑞·马特尔去呢?”
  “达根汉姆安排的。你现在跳舞,格列?”
  “我跳舞,艰苦地说四种语言,学习自然科学和物理学,创作糟糕的诗集,用白痴实验把自己炸了,被像个傻瓜一样关起来,像个小丑一样拳击……简而言之,我是声名狼藉的西瑞斯的佛麦雷。”
  “不再是格列·佛雷了。”
  “只有对于你,亲爱的,还有每一个你告诉的人。”
  “只有达根汉姆。你是不是遗憾我泄露了秘密?”
  “你自控的本事不比我好多少。”
  “不,我不能的。你的名字只是从我嘴里冒出来了。你要给我什么让我关紧我的嘴?”
  “别傻了,杰丝。这个意外会给你带来1798万琶。”
  “你是什么意思?”
  “我告诉过你,在我了结了伏尔加之后剩下的一切我都会给你。”
  “你把伏尔加了结了?”她惊奇地说。
  “不,亲爱的,你已经了结了我。但是我将信守我的诺言。”
  她大笑。“慷慨的格列·佛雷。真正的慷慨,格列。那就快点跑吧。娱乐我一下。”
  “像耗子一样吱吱叫?我不知道如何做,杰丝。我是训练来搜索追猎的,而不是为别的。”
  “我杀了那老虎。让我满足一下吧,格列。说你已经接近伏尔加,而我在你接近结束的半路上把你毁了。是吗?”
  “我希望我可以,杰丝,但是我不能。我完全没有方向。我今晚正试着要找到另一条线索。”
  “可怜的格列。也许我可以帮助你脱离这个困境。我可以说……呃……我犯了一个错误……或者开了一个玩笑……你并不真的是格列·佛雷。我知道如何让萨尔犯迷糊。我可以那么做,格列……如果你还爱我。”
  他低下头看着她,然后摇头。“我们之间从来没有爱情,杰丝。你知道那个。我头脑太简单了,除了是一个猎人,其他什么都不是。”
  “头脑太简单,什么都不是,除了是个笨蛋!”
  “你刚才是什么意思,杰丝……达根汉姆设法让你不用回高弗瑞·马特尔。你知道如何让萨尔·达根汉姆犯迷糊?你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为他工作。我是他的一个情报员。”
  “你的意思是他威胁你?要挟着要把你送回去,如果你不……”
  “不。我们相遇的第一秒钟就处得很好。他开始要征服我,结果我征服了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能猜吗?”
  他瞪着她。她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透露,但是他明白了。“杰丝!和他?”
  “对。”
  “但是如何?他……”
  “有一些预防措施。那……我不想说那个,格列。”
  “抱歉。他回来得真够慢的。”
  “回来?”
  “达根汉姆。和他的军队。”
  “哦。是的,当然。”杰丝贝拉又一次大笑,然后用低低的、狂怒的语调说,“你不知道你一直走在一根什么样的钢丝上面,格列。如果你乞求我或者收买我,或者努力要追求我……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就会毁了你的。我就会向这个世界宣告你的身份……在屋顶上尖叫出来……”
  “你在说什么?”
  “萨尔没有在往回赶。他不知道。你想下地狱可以自己去。”
  “我不相信你。”
  “你真以为他抓你要花这么长时间吗?萨尔·达根汉姆?”
  “但是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在我那样甩下你逃跑之后……”
  “因为我不想让他和你一起下地狱。我不是在说伏尔加。我的意思是别的。那是他们为什么要追捕你的原因。那是他们在找的东西。20磅的派尔。”
  “那是什么?”
  “你打开保险柜的时候,里头是不是有一个小盒子?用ILI—惰性铅的同位素做的盒子?”
  “是的。”
  “那ILI盒子里有什么?”
  “20个金属小块,看上去就像被压扁的碘水晶。”
  “你把那些金属小块怎样了?”
  “寄了两块出去研究。没人能弄明白它们是什么。我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尝试拿第二块做个研究……当我不为大众当小丑的时候。”
  “哦,你有吗,真的吗?为什么?”
  “我成熟了,杰丝,”佛雷温柔地说,“不用费思量就能明白那才是普瑞斯特恩和达根汉姆在追寻的东西。”
  “你把剩下的金属块弄到哪里去了?”
  “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它们不安全。它们从来不会安全。我不知道派尔是什么,但是我知道那是通向地狱的道路,而我不想让萨尔·达根汉姆走上那条路。”
  “你那么爱他?”
  “我那么敬重他。他是第一个使我有了双重标准的人。”
  “杰丝,派尔是什么?你知道的。”
  “我猜的。我把我听到过的提示都拼起来,我得到了一个构想。我本可以告诉你,格列,但是我不会的。”她脸上因愤怒而发光,“我正在把你甩下逃跑,这一次。我要把你无助地丢在黑暗里。看看这是什么感觉,伙计!享受吧!”
  她从他这里挣脱出去,横穿着跑过舞厅的地板。在那一刻,第一颗炸弹掉了下来。
  它们像流星雨一般涌进来,并不很多,但是远比流星雨更致命。它们来自晨区,即处于从午夜到黎明那段时间的外部卫星上的那个地段,经过了四亿英里的漫长跋涉,一头撞在绕太阳公转的地球上。
  塔拉的自卫电脑防御系统迅速追上了它们极端迅捷的速度,并且拦截了这些来自外部卫星的新年礼物。大多数狂热的新星戳入天空消失了,自卫导弹侦察到它们的位置,将它们在目的地上方500英里的高处引爆。
  但是尽管在防卫速度和进攻速度之间的间隙是如此狭窄,很多炸弹还是被漏过了。它们穿过极光层、大气层、过渡层、同温层,然后落到地球上。看不见的轨道结束在巨大无比的爆炸点上。
  摧毁纽瓦克市①的第一次原子弹爆炸以不可思议的震荡摇撼了普瑞斯特恩的公馆。地板和墙壁战栗着,客人们和家具、装饰品一起被扔作一堆。当这突如其来的骤雨在纽约周围下降的时候,地震一次接着一次。他们的耳朵被震聋了,他们被惊呆了,不停地战栗。那些声响、那种震荡是如此巨大,地平线上火红的闪光是如此耀眼,人们被剥夺了判断力,剩下的只能算是动物,尖叫、抖缩,奔逃。在五秒钟内,普瑞斯特恩高贵典雅的新年派对就陷入了无序的混乱。
  【① 上纽约湾的西部延伸部分。】
  佛雷从地板上跳起来。他望着那些在舞厅的拼花地板上挣扎的身体,看到杰丝贝拉正努力要让自己挣脱出来,他向她走了一步,又停住了。他晕眩地回转头,觉得脑袋似乎已经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了。那雷声永不止息。他看到了接待大厅里的罗宾·威南斯布利,她旋转着,被击打着。他向她走出了一步,然后又停住了。他知道自己必须去哪里。
  他加速了。雷鸣和闪电因为他在高速运动而使他感觉亮度减弱了,成为吱吱的声响和微弱的闪光。震撼的地震转为起伏的波动。佛雷变成一团快速移动的模糊身影穿过了巨大的宅子,寻找着,直到他最后找到了她。她正站在公园里,在大理石长椅上踮着脚站着,以他加速时的感觉看去就像大理石的雕塑……一尊欣喜的雕像。
  他减速了。感觉作用又使闪电显得亮了起来,他再一次被极度强劲的爆炸冲击感折磨。
  “奥丽维亚小姐。”他叫唤。
  “那是谁?”
  “小丑。”
  “佛麦雷?”
  “是。”
  “你来找我吗?我被感动了,真的感动了。”
  “你像这样站在外面真是疯了。我求你让我——”
  “不,不,不。这很美……壮观极了!”
  “让我和你一起思动到什么安全的地方去吧。”
  “啊,你把自己看成是一个穿盔甲的骑士了?以骑士精神来拯救我了。这不像你,我亲爱的。你没有那种资质。你最好还是走吧。”
  “我会留下。”
  “作为一个美的爱好者?”
  “作为一个爱人。”
  “你还是很烦人,佛麦雷。来,找点灵感吧。这是世界末日善恶决斗的战场。成熟的怪人,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他回答,“地平线上方充满了光。还有飞快腾起的云朵。在上方,有一种……有一种闪光作用。就像圣诞节的光在一闪一闪的。”
  “哦,你的双眼看到的太少了。听听我看到了什么吧!在天空中有一个穹顶,一个彩虹的穹顶。色彩从深唐色到明亮的本色一一那是我给自己看到的颜色起的名字。那个穹顶会是什么呢?”
  “雷达显示器荧光屏。”佛雷喃喃道。
  “然后,那里还有巨大的穿空而起的火光的轴,动荡,摇摆,跳舞,清扫一切。它们是什么?”
  “拦截器的光柱。你正在观看整个电子防御系统。”
  “我也能看到掉下来的炸弹……飞快的红色条纹,你们也有红色。但是不是你们看到的那种红,我的。我为什么能看到它们?”
  “它们经过大气摩擦被加热了,但是我们看不到惰性铅外壳的颜色。”
  “看看你像伽里略而不是加拉哈特①那样做的时候要好多少吧。哦!有一个从东边掉下来了。看着它!它来了,来了,来了,现在!”
  【① 加拉哈特,英国亚瑟王时代的圆桌骑士,曾寻找圣杯。】
  西边地平线的一道闪光证明那并不仅仅是她的想像。“又有一个向着北方去了。非常近。非常。现在!”一次震荡从北方滚落。
  “然后是爆炸,佛麦雷……他们并不仅仅是光云。他们是纤维,网状结构,色彩编织的织锦。太美丽了。就像精致的寿衣。”
  “它们是谁的寿衣,奥丽维亚小姐。”
  “你害怕了吗?”
  “是。”
  “那么跑吧。”
  “不。”
  “啊,你的胆子可真大。”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我被吓坏了,但是我不会逃跑。”
  “现在你是厚颜无耻了。展示一下骑士般的勇气吧。”那略带沙哑的声音听上去是被逗乐了,“想想看,佛麦雷。思动要花多少时间呢?你只要几秒钟就可以安全了……在墨西哥,加拿大,阿拉斯加。多么安全呀。现在那里肯定已经有多少百万人了。我们可能是这个城市最后剩下的人了。”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思动这么快这么远的。”
  “那么我们就是最后剩下的人中算得上的。你为什么不离开我去安全的地方?我很快就会被杀了。没有人会知道你逃跑了。”
  “婊子!”
  “啊,你生气了。多吓人的语言啊。这是心虚的第一个迹象。你为什么不动点脑子,干脆把我掳走?那将会是第二个迹象。”
  “去你妈的!”
  他走近她身边,在盛怒中握紧双拳。她用一只冰凉、宁静的手碰了碰他的脸颊,而触电的感觉再一次出现了。
  “不,已经太迟了,我亲爱的,”她平静地说,“现在来了一整个红色光带群……下来了,下来了,下来了……正对着我们。这次没得可逃了。快,就现在!跑!思动!带我和你一起走。快!快!”
  “婊子!别想!”
  他搂住她,找到她柔软的珊瑚色嘴唇,吻她;用自己的双唇摩擦她的,等待着最后的灯光熄灭。
  那震荡再也没有到来。
  “被耍了!”他大喊。她大笑。他再次吻她,最后强迫自己放了她。她大口呼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放声大笑,她珊瑚色的双眼闪耀着。
  “结束了。”她说。
  “可它还没有开始过呢。”
  “你是什么意思?”
  “我们之间的战争。”
  “让它成为一场人性的战争,”她凶狠地说,“你是第一个不被我的外表欺骗的人。哦,上帝!让人厌烦的侠义骑士和他们对童话公主的牛奶般温吞吞的热情。但是我不是那样的……在内心。我不是的。我不是的。永不!让它成为你我之间一场野蛮的战争吧。别赢我……毁灭我!”
  突然她又成了奥丽维亚小姐,优雅的白雪公主:“恐怕轰炸已经结束了,我亲爱的佛麦雷。阵雨结束了。对于新年来说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兴奋的序幕啊。晚安。”
  “晚安?”他难以置信地重复。
  “晚安,”她重复了一遍,“真的,我亲爱的佛麦雷,你真的那么笨拙,永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经被打发了吗?你现在可以走了。晚安。”
  他犹豫了,不知道该说什么,终于扭转身,东倒西歪地从宅子里出去了。他激动又迷惑地发着抖。他头脑发昏地走着,几乎没有留意到他周围的混乱无序和灾难状况。地平线现在被红色的火焰的光芒照亮了。突袭的震波那样剧烈地搅动了大气,以至于古怪的阵风还在空中嘘嘘响着。爆炸的震动如此剧烈地撼动了这个城市,砖头、飞檐、玻璃和金属正在倒塌、坠落。虽然事实上纽约并没有受到直接的攻击。
  街道空荡荡的,这城市荒废了。整个纽约的人口,每个市的居民,都绝望地为安全而思动了……尽他们能力的极限……五英里,五十英里,五百英里。有的人思动到一个被轰炸的中心地带。几千人死于思动爆炸,因为公共思动站点设计时从未想到让它们能适应大批离去的人群。
  佛雷开始注意到街头出现了穿着白色盔甲的那些以灾难为生的人。他的大脑中响起紧急信号,提醒自己要立刻对灾难工作有点计划。这个思动的难题不是要怎么样把人口从城市里弄出去,而是要强迫他们回来,恢复秩序。佛雷不打算花一周时间与大火和强盗们打交道。他加速了,避开了这些趁火打劫的人。他在第五大道减速了。加速对他的能量消耗是如此之剧,所以他一般仅在很短的时限内维持加速状态。长时间的加速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
  打劫的和思动盗匪已经开始在这条街上行动了,单独的、一群一群的,秘密的但也是野蛮的;豺狼们活生生地劈开一个无助的动物的身体。他们攻击佛雷。今晚任何东西都是他们掠夺的对象。
  “我没那情绪,”他告诉他们,“和别的什么人去玩吧。”
  他从两个衣袋里倒空了钱,扔给他们。他们哄抢一空但仍未满足。他们渴望娱乐,而他显然是个无助的绅士。六个人围住了佛雷,收紧了圈子,要折磨他。
  “大方的先生,”他们微笑,“我们想来个派对。”
  佛雷曾经一度见过参加他们“派对”的客人的残尸。他叹了口气,把他的思绪从奥丽维亚·普瑞斯特恩那里拉出来。
  “好吧,狗腿子们,”他说,“让我们来举行一个派对。”
  他们准备让他来一个尖叫的舞蹈。佛雷点了点自己嘴里的转换台,之后的12秒钟他成了有史以来最致命的杀人机器——突击队杀人者。对方几乎没有来得及思考或者反抗,一切就完成了。他们的身体几乎只是简单地做了点条件反射,然后就成为了六具尸体横陈街头。
  古老的圣帕克大教堂依然屹立在那里,完好无缺,永恒不变,在它屋檐的绿铜条上遥远的火焰摇曳着忽隐忽现。它的内部已经荒废了。中庭扎满了四英里团的营帐,营帐里头点着灯、布置了家具,但是马戏团的人员都不在了。仆人、厨师、侍从、运动员、哲学家、帐篷的跟随者和小偷都逃走了。
  “但是他们会回来的。”佛雷喃喃说。
  他进了自己的营帐。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穿白衣的身影,蜷曲的身体裹着小地毯,快活地低声哼唱着。那是罗宾·威南斯布莉,她的长袍被扯烂了,她的意识也被扯烂了。
  “罗宾!”
  她继续轻声哼着柔美的没有歌词的曲调。他把她拖起来,摇晃她,打她耳光。她眉开眼笑地低唱着。他吸满一管皮下注射器,给她注射了一份极大剂量的烟碱酸。那药品让她从对现实的逃避中清醒时,她那猛烈的挣扎非常可怕。她缎子般的皮肤变成灰白色。美丽的面孔扭曲了。她认出了佛雷。想起了她努力要忘记的事情,她尖叫着,双膝跪倒。她开始哭泣。
  “好多了,”他告诉她,“你是个逃跑的高手,不是吗?先是自杀。现在又是这个。下一次是什么?”
  “滚蛋!”
  “很可能是宗教。我都可以想到你参加了一个地窖教派,使用Pax Vobiscum①之类的暗号。为了真理偷运《圣经》和殉教。任何事你都无法面对吗?”
  【① 祝您平安(拉丁文),疑出自最早的拉丁文版《圣经》。】
  “你从来没有逃走过吗?”
  “从不。没用的人才会逃跑。神经过敏的人。”
  “神经过敏的人。暴发户最喜欢用的词。你可太有教养了,不是吗?太泰然自若了。太安定了。你的一生一直都在逃跑。”
  “我?从不。我的一生都在追逐。”
  “你一直在逃跑。你从来没有听说过进攻式逃跑吗?用攻击现实的方法来逃避它……否定它……毁灭它?那就是你一直在做的事情。”
  “进攻式逃跑?”佛雷被震动了,“你的意思是我一直在逃避什么?”
  “显然是这样。”
  “逃避什么?”
  “逃避现实。你无法接受生活的本来面目。你拒绝。你攻击它……努力要强迫它进入你自己的样式。你攻击然后毁灭任何你那精神不正常的模式的道路上挡着的每一件东西。”她抬起眼泪打湿的面孔,“我再也不能忍受这个了。我要你让我走。”
  “走?去哪里?”
  “去过我自己的生活。”
  “那你的家人呢?”
  “用我自己的方式去找到他们。”
  “为什么?这回又怎么了?”
  “太过分了……你和这场战争……因为你和这场战争一样糟糕。更坏。今天晚上我身上发生的事情是我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在发生的事情。我可以忍受一边或者另一边;但不是两者。”
  “不,”他说,“我需要你。”
  “我准备做一桩交易。”
  “怎么做?”
  “你失去了一切伏尔加号的指向,不是吗?”
  “还有呢?”
  “我找到了另一个。”
  “哪里?”
  “别在意是在哪里。如果我把它交给你你是否会同意让我走?”
  “我可以把它从你这里拿走。”
  “继续吧。来拿吧,”她的双眼闪光,“如果你知道它是什么,你不会遇到任何麻烦。”
  “我可以使你把它交给我。”
  “能吗?在今晚的轰炸之后?试试。”
  她的蔑视让他缩了回去,“我如何知道你不是在虚张声势?”
  “我给你一个提示。记得在澳大利亚的那个男人吗?”
  “佛瑞斯特?”
  “是的。他试着要告诉你成员的名单。你记得惟一一个他说出口的名字吗?”
  “堪普。”
  “他还没能说完就死了。那个名字是堪普西。”
  “那就是你的指向?”
  “是的。堪普西。名字和地址。交换条件是你答应让我走。”
  “成交了,”他说,“你可以走。把它给我。”
  她立刻走向她在上海时穿的旅行衣裙。她从衣袋里拿出一张烧掉了部分的纸。
  “当我在尝试扑灭大火的时候,我在瑟杰·奥瑞尔的桌子上看到了这个……那个燃烧的男人点着的火……”
  她把那张纸递给他。那是一封请求信的碎片。上面说:
  ……想方设法离开这个细菌地带。为什么一个男人仅仅因为不会思动就被像条狗一样对待?请帮帮我,瑟杰。帮助一个我们不愿提的飞船上下来的老船友。你可以抽出100琶。记得我给你帮的忙吗?寄100琶给我,甚至50琶也行。别让我失望。
  罗杰·堪普西3号临时军营
  细菌有限公司
  玛瑞·纽比姆
  月球
  “上帝!”佛雷大喊,“就是这个了。我们这一次不会再失败了。我们会知道该怎么做。他会把每一件事都泄露出来……每一件。”他冲着罗宾咧嘴而笑,“明天晚上我们出发去月球。预先定下航程,不,因为这次袭击的缘故我们会碰到麻烦。买一艘船。无论怎样他们会用便宜的价格把飞船抛售的。”
  “我们?”罗宾说,“你意思是你……”
  “我的意思是我们,”佛雷回答,“我们要去月球。我们两个。”
  “我要走了。”
  “你不能走。你得和我待在一起。”
  “但是你刚才发誓你会——”
  “成熟点吧,姑娘。为了这个我发什么誓都可以。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你。不是为了伏尔加。我会自己摆平伏尔加的。是为了更加重要的事。”
  他望着她难以相信的表情怜悯地微笑。“太糟了,姑娘。如果你两小时前给了我这封信我会信守诺言。但是现在已经太迟。我需要一个恋爱顾问。我爱上了奥丽维亚·普瑞斯特恩。”
  她在一阵狂怒之火的汹涌中跳起身来。“你爱上了她?奥丽维亚·普瑞斯特恩?爱上了那具苍白的尸体?”她因传心术流露出的怀恨和愤怒向他揭示的事实把他吓住了。“现在你已经失去我了。永远。现在我将毁掉你!”
  她消失了。

《群星,我的归宿》 作者:阿尔弗雷德·贝斯特

第十二章

  杨佑威上校正在伦敦的中央情报局总部以每分钟六件的速度处理文件。情报通过电话、电报、光缆和思动进出的人员不断送到。整个轰炸的图景迅速显露出来。
  攻击密布于美国西经60度至120度……北部从拉布拉多到阿拉斯加……南至厄瓜多尔……估计百分之十的导弹穿过了防御系统……估计的死亡人数:一千万至一千两百万……
  “谢天谢地如今是思动时代,”杨佑威说,“不然死亡人数将是它的五倍。不过都一样,战争已经到了做出最后一击的关头。再来一两记那样的重拳塔拉就完蛋了。”
  他把这个讲给思动进出他办公室的助手们听,他们出现又消失了,把报告丢在他桌上,然后用白色粉笔将结果和方程式写在覆盖了整个墙面的玻璃黑板上。省略礼节是惯例,所以当一个助手敲敲他的门,以如此复杂的正式礼仪进入办公室的时候,杨佑威很是惊疑。
  “现在又出了什么盗窃案?”他问。
  “有位女士要见你,阿佑。”
  “现在还是开玩笑的时候吗?”杨佑威用恼怒的语调说,他指向透明黑板上用白粉笔计算的灾难的方程式,“看看那个然后一路哭出去吧。”
  “非常特殊的女士,阿佑。你西班牙广场的维纳斯。”
  “谁?什么维纳斯?”
  “你的刚果维纳斯①。”
  【① 这里指罗宾的肤色很黑。】
  “哦?那个?”杨佑威犹豫了,“让她进来。”
  “当然,你要单独会见她。”
  “当然什么都不会有。现在正在发生战争。报告还是要一直送进来,但是如果有人不得不和我说话那就转换成秘密发言方式。”
  罗宾·威南斯布莉进入办公室,仍然穿着撕烂的白色晚裙。她连装都不换就直接从纽约思动到伦敦。她的表情很不自然,但依旧动人。杨佑威飞快地观察了她一眼,立刻发觉自己对她的第一印象没有错。罗宾也在观察他,她的双眼瞪大了。“你是西班牙广场上的厨子!”
  作为一个情报官员,杨佑威已经准备好应对这个关键时刻。“不是厨子,女士。我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变回那个正常的迷人的自我。请在这儿坐,贵姓……”
  “威南斯布莉。罗宾·威南斯布莉。”
  “很荣幸。我是杨佑威上校。你能来看我真是太好了,威南斯布莉小姐。你让我不必去做漫长艰苦的寻找。”
  “但,但我不理解。你当时在西班牙广场干什么?你为什么追捕——”
  杨佑威看到她的嘴唇没有移动。“啊,你是传心者,威南斯布莉小姐?那怎么可能呢?我以为我知道系统里每一个传心术士。”
  “我不是一个完整的传心术士,我是单向传送的,我只能传送思想……无法接收。”
  “而这一点,当然,让你对世界没有用处了。我明白了。”杨佑威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一个多么大的恶作剧啊,威南斯布莉小姐……负担了传心术士所有的缺点,但是却被剥夺了全部的好处。我很抱歉。相信我。”
  “感谢他!他是第一个我不用告诉他就自己了解的人。”
  “当心,威南斯布莉小姐,我在接收你的思想。现在,关于西班牙广场?”
  他暂停说话,专心听取她的激动的思想传送:“他当时要追捕谁?我?好战的外星人——哦上帝!他们会伤害我吗?切开脑袋然后——情报。我——”
  “我亲爱的姑娘,”杨佑威温柔地说。他抓住她的双手,体谅地握住它们。“听我说一会儿。你在为无中生有的事情警惕。显然你是一个交战国的异星人。是吗?”
  她点点头。
  “那很不幸,但是我们现在不必为那个担心了。关于情报局切开人们的脑袋剥出情报的事……那都是宣传。”
  “宣传?”
  “我们不是笨蛋。罗宾·威南斯布莉小姐。无需使用中古时代的手段,我们就能压榨出需要的情报。但是我们宣扬那个传说,预先让人们软化。”
  “那是真的吗?他在说谎。这是一个陷阱。”
  “这是真的,威南斯布莉小姐。我平时也设局,但是现在没有必要。你显然是出于自己的主观意愿,主动来提供情报的。”
  “他太敏捷了……太迅速……他——”
  “听上去你好像最近被恶毒地陷害了,威南斯布莉小姐……被糟糕地欺诈了。”
  “是的。上帝,是的。主要是被我自己。我是一个笨蛋。一个可恨的笨蛋。”
  “你绝不是傻瓜,罗宾·威南斯布莉小姐,而且绝对说不上可恨。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毁掉了你对自己的信心,但是我希望能重新恢复它……你被欺骗了,不是吗?主要是被你自己?我们都那样。但是有人帮助了你。是谁?”
  “我正想出卖他。”
  “那么告诉我。”
  “可我得找到我的母亲和姐妹……我再也不能信任他了……我必须自己行动。”罗宾做了个深呼吸,“我想告诉你关于一个叫格列佛·佛雷的男人的事。”
  杨佑威立刻进入公事角色开始工作。
  “他真的是坐火车来的吗?”奥丽维亚·普瑞斯特恩问,“在一个火车头带动的观光小轿车里?这样胆大妄为可真是了不起。”
  “是的,他是个出色的年轻人,”普瑞斯特恩回答。他站在他家的接待大厅里,单独和他女儿在一起,脸色铁青,像铁一样坚硬。仆人和工作人员在恐慌之下思动逃生去了,在等待他们回来的时候,他仍一直维护着自己的荣誉和原来的生活方式。他和奥丽维亚沉着地闲谈,一点也没有让她发现他们正处于重大的危险之中。
  “父亲,我疲惫极了。”
  “这是个累人的晚上,我亲爱的。但是现在请你先不要休息。”
  “为什么不?”
  普瑞斯特恩强忍住没有告诉她:和自己在一起她会安全一点。“我很孤单,奥丽维亚。我们再待那么几分钟。”
  “我做了一件大胆的事情,父亲。我在花园里观看了这场袭击。”
  “我的天!一个人吗?”
  “不。和佛麦雷一起。”
  一次沉重的猛击开始摇撼普瑞斯特恩关好的大门。“那是什么?”
  “强盗,”普瑞斯特恩冷静地回答,“别害怕,奥丽维亚。他们不会进来的。”他迈步走向一张他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武器的桌子,武器摆得如此整齐,好像是在玩一个考验耐心的游戏,“没有危险,我的爱。”他努力想转移她的注意力,“你刚才正在和我说佛麦雷……”
  “啊,是的。我们一起观看……彼此向对方描绘那场轰炸。”
  “没有别人陪同?那可不谨慎,奥丽维亚。”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举止不够检点。他似乎是那么高大,那么自信,所以我像‘傲慢小姐’一样对待他。你知道坡斯特小姐,我的家庭教师,她是如此高傲、冷淡,所以我叫她傲慢小姐。我表现得像坡斯特小姐一样。他气急败坏了,父亲。那就是为什么他到花园里来找我的原因。”
  “而你允许他留在那里?我震惊了,亲爱的。”
  “我也是。我想自己因为兴奋有些没有头脑了。他长什么样子,父亲?告诉我。对于你来说他是什么样子的?”
  “他个子很大。高,很黑,有点高深莫测。像一个波吉亚①。他似乎在自信和野蛮之间转换变化。”
  【① 西泽尔·波吉亚(1476一1507)此处用来代指野心家。】
  “啊,他很野蛮,还有呢?我可以自己看出这一点。他放射着危险的光。大多数人仅仅是闪烁……他看上去像一道闪电。那有趣得可怕。”
  “我亲爱的,”普瑞斯特恩温和地告诫,“未婚女性要羞涩,不能像那样说话。那会让我不愉快,我的爱,如果你想和一个像西瑞斯家族的佛麦雷那样的暴发户组成一种浪漫的关系。”
  普瑞斯特恩的工作人员陆续思动进入接待大厅,厨师、女招待、随从、随仆、车夫、侍从、使女。所有人在他们的逃命之旅后都心绪不宁,自觉有罪。
  “你们抛下了你们的岗位。这会被记下来的,”普瑞斯特恩冷冷地说,“我的安全和荣誉现在又掌握在你们手里了。防御他们。奥丽维亚小姐和我要休息了。”
  他挽着他女儿的手臂,带着她上了楼梯,像个野蛮人一样保护着他冰一样纯洁的公主。“血和金钱。”普瑞斯特恩喃喃自语。
  “什么,父亲?”
  “我在想一种家族恶习,奥丽维亚。我感谢神没有让你继承它。”
  “那是什么恶习?”
  “你不需要知道。那是佛麦雷也有的一种恶习。”
  “啊,他很邪恶?我早知道了。就像邪恶的波吉亚,有一双黑眼睛,脸上还有伤疤。那一定就是那个图案的原因。”
  “图案,我亲爱的?”
  “是的。我可以看到他脸上有一个特殊的图案……不是正常的神经和肌肉的电子图像。在那上面还有些什么。它从一开始就让我着迷。”
  “你的意思是什么样的图案?”
  “很稀奇……邪恶得不可思议。我无法描述它。给我样东西让我画下来。我会展示给你看。”
  他们在一个有六百年历史的奇蓬代尔①橱柜前停住。普瑞斯特恩取出一块镶银的水晶板,把它递给奥丽维亚。她用她的指尖碰了它一下;水晶板上出现了一个黑点。她移动手指,那个点就拉长成了一条线。她飞快地画着,完成了一张有着丑恶的弯曲线条的魔鬼面具和它的纹章②的素描。
  【① 18世纪英国家具,线条优雅,一般装饰有洛可可式的装饰物。】
  【② 此处的纹章指佛雷面具额头部分的“诺玛德”字样。】
  萨尔·达根汉姆离开了变暗的卧房。片刻之后,在一面墙壁被照亮的同时,房间里溢满了光。那面墙壁看上去是一面巨大的镜子,里面映照出杰丝贝拉的卧房,靠镜子处有一道深槽。杰丝贝拉正独自躺在床上。然而在镜像中的卧房里,却是达根汉姆一个人坐在床边。这面镜子,事实上,是一片铅玻璃,把两间完全相同的屋子分隔开来。达根汉姆刚刚点亮了自己这间屋的照明灯。
  “按钟点恋爱,”达根汉姆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传出来,“讨厌。”
  “不,萨尔。从来没有。”
  “让人泄气。”
  “那也不是。”
  “但是不愉快。”
  “不。你太贪心了。对你得到的知足吧。”
  “上帝知道,这比我曾经得到的要多得多厂。你真高贵。”
  “你真奢侈。现在睡吧,宝贝。我们明天要去滑雪。”
  “不,计划有了改变。我必须工作。”
  “噢,萨尔……你答应过我的。不再工作、烦躁、奔跑。你会信守你的诺言吗?”
  “开战的时候我不能够了。”
  “让战争见鬼去吧。你在塔其沙漠已经受够罪了。他们不能再要求你更多了。”
  “我有一个工作要了结。”
  “我会帮助你了结它。”
  “不。你最好不要参与这个,杰丝。”
  “你不信任我。”
  “我不想让你受伤。”
  “没有什么可以伤害我们。”
  “佛雷可以。”
  “什——什么?”
  “佛麦雷就是佛雷。你知道那个。我晓得你知道。”
  “但是我从来没有——”
  “对,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你很高贵。同样对我也保持忠诚吧,杰丝贝拉,”
  “那么你又是怎么发现的?”
  “佛雷漏出来的。”
  “怎么回事?”
  “那个名字。”
  “西瑞斯的佛麦雷?他买下了西瑞斯公司。”
  “杰弗瑞·佛麦雷?”
  “他自己取了这个名字。”
  “他以为是自己取了这么个名字,其实他只是记起了这个名字。杰弗瑞·佛麦雷是我们在墨西哥城的联合大学医院使用‘梦魇剧院’实验中用的名字。当我尝试想让佛雷开口的时候我使用了‘妄想模式’。那个名字一定深深镂刻在他的记忆里了。他把它发掘出来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想出来的。那名字给了我一个暗示。”
  “可怜的格列。”
  达根汉姆微笑。“是的,不管我们是如何抵御外部世界来保护自己,我们总是被内心的什么东西欺骗。没有防御可以抵抗背叛,而我们都背叛了我们自己。”
  “你要怎么做,萨尔?”
  “做?当然是杀了他。”
  “为了20磅的派尔?”
  “不。为了赢回一场输掉的战争。”
  “什么?”杰丝贝拉走到隔离两个房间的玻璃墙边。“你,萨尔?爱国?”
  他点点头,几乎有点内疚。“这是荒谬的。怪异。但是我是的。你完全改变了我。我又是一个心智健全的男人了。”他也把自己的面孔贴到那墙壁上,然后他们隔着三英寸厚的铅玻璃亲吻对方。
  玛瑞·纽比姆特别适合培育厌氧微生物细菌、土壤的有机体、噬菌体、稀有的样本和所有那些要求无氧培育的对医药和工业生产必不可少的微生物。“细菌有限公司”的构造如同一个培养基田组成的巨型镶嵌图,从临时工房、办公室和植物的集中区发射出去的狭窄通道横跨在培养基田的上方。培养基田其实是一个个巨大的玻璃缸,直径一百英尺,十二英寸高,厚度小于两个分子。
  在日出线蹑手蹑脚地爬过月球的脸,抵达玛瑞·纽比姆的前一天,这些大缸里就被装满了培养基。当太阳突然跃出地平线,令人眼花缭乱的时候,在没有空气的月球上,培养缸里开始萌芽,在之后的十四天持续太阳光照的日子里,它们被照料、遮蔽、管理、培植……培养田的工人穿着太空服跋涉在狭窄的通道中上上下下。当日落线悄悄爬行到了玛瑞·纽比姆,培养基田就开始了收获,它们在随后两周月球夜的严寒里被冷冻消毒。思动在这种沉闷的一步一步的劳作中毫无用处。于是细菌有限公司雇用了不幸的思动无能者,支付他们奴隶般的工钱。这是最低等的劳动,太阳系的渣滓和最低层。而细菌有限公司的临时工房在那两周放假的阶段就像一个地狱。佛雷进入第三临时工房时就领略了这一点。
  他撞见一幕惊人的景象。巨大的房间里有两百个男人,还有妓女和她们目光冷酷的淫媒,有职业赌棍和他们的轻便赌桌,有卖毒品的小贩,还有放贷的。屋里弥漫着一片模糊的酸烟雾,到处是酒精饮料和麻醉毒品的恶臭。家具、床、衣物、没有知觉的身体、空瓶子,地板上散布着正在腐烂的食物。
  佛雷的出现引来一声挑战的咆哮,但是他有足够的能力掌控这个局面。他对第一个猛冲向他的毛茸茸的脸说话了。
  “堪普西?”他平静地问。对方用侮辱回应。尽管如此,他露齿一笑递给那男人一张100琶的纸币。“堪普西?”他问另一个人。他再次被无礼对待。他又一次付了钱然后继续漫步走下临时工营,冷静地散发100琶纸币,对各种侮辱和恶言谩骂道谢。在工营正中,他找到了他的关键人物。那人显然是工营的土霸王,一个男性怪物,裸着身体,没有毛发,正一边玩弄两个妓女,一边从阿谀奉承的人手里喝着威士忌。
  “堪普西?”佛雷用他以前的阴沟式语言问,“我正在找罗杰·堪普西。”
  “可我找到了你,你得破财了,”那男人回答,戳出一只爪子抓向佛雷的钱,“给我。”
  人群里响起一声快乐的呼啸。佛雷微笑,冲他的眼睛吐了一口痰。一阵凄惨的沉默。突然,光头男人撂倒两个妓女冲上去要干掉佛雷。五秒钟后他趴在地板上,佛雷的脚踏在他的脖子上。
  “还是找堪普西,”佛雷礼貌地说,“使劲找,伙计。你最好把他指出来,伙计,不然你就完了,没别的。”
  “洗漱间!”光头男人怒号,“上面的。洗漱间。”
  “现在你让我破产了,”佛雷说。他把自己剩下的钱倒在地板上,光头男人的面前。他飞快地向洗漱间走去。
  堪普西在一只淋浴龙头的一角蜷着身体,脸贴在墙上,沉闷地呜咽着,看情形他保持这个状态已有几个小时了。
  “堪普西?”
  呜咽声回答了他。
  “出啥事了,你?”
  “衣服,”堪普西哭泣,“衣服。都完了,衣服。就像垃圾,就像呕吐物,就像灰尘。都完了,衣服。”
  “起来,伙计。爬起来。”
  “衣服。都完了,衣服。就像垃圾,就像呕吐物,就像灰尘。都完了,衣服。”
  “堪普西,听我说,伙计。瑟杰·奥瑞尔派我来的。”
  堪普西停止抽泣,把他湿漉漉的脸转向佛雷:“谁?谁?”
  “瑟杰·奥瑞尔派我来的。我给你赎了身。你自由了。我们可以走了。”
  “什么时候?”
  “现在。”
  “哦,上帝!上帝保佑他。保佑他!”堪普西在令人厌烦的极度狂喜中蹦蹦跳跳。受伤、肿胀的面孔横拉开来,堆出一个大笑的表情。他大笑、雀跃,佛雷领着他从洗漱间里出去。但是路过棚屋的时候他尖叫起来,又开始抽泣。当佛雷带着他走下长长的房间时,一个光身子的妓女挥动一捧肮脏的衣服,在他眼前摇晃它们。堪普西大发脾气,喋喋不休。
  “出啥事了,他?”佛雷用阴沟黑话询问了解这种行话的光头男人。
  光头男人现在即使不算朋友但也是个懂得尊重人的中立者了。“猜是遭抢了,”他回答,“总是像那样,他。一看到旧衣服就发作。伙计!”
  “为啥子?”
  “为啥子?疯了,没别的。”
  在主办公室的密封舱出口,佛雷把堪普西和自己封进太空服,然后带他出去,到了火箭场。在那里,从反射坑中升起二十道反重力光柱,把它们苍白的手指指向上方夜空中凸圆的地球。他们进入一个发射坑,进入佛雷的小艇,然后打开太空服。佛雷从壁橱里拿出一只瓶子和一安培容量的注射器。他倒了一份饮料,把它递给堪普西。他把注射针管塞进自己的掌中,微笑着。
  堪普西喝了那份威士忌,仍然在发昏,仍然兴高采烈。“自由了,”他喃喃,“上帝保佑他!自由。主啊,我都经历了些什么呀。”他再喝了一口,“我还是没法相信。这是个梦。你为什么不起飞,伙计?我——”堪普西噎住了,扔下玻璃杯,恐慌地瞪着佛雷。“你的脸!”他大叫,“我的上帝,你的脸!它出了什么事?”
  “这是你自找的,你这婊子养的!”佛雷大叫。他蹿起来,他的老虎面孔燃烧着,他挥动针管就像在挥动一把匕首。它扎进了堪普西的脖子,悬在那里颤抖着。堪普西摇摇欲坠。
  佛雷加速了,他模糊的身影冲到那个身体旁边,在他摔倒的中途把他扛起来,向船尾方向急走,把他背到右舷的特别舱房。在小艇里有两个主要的特别舱房,佛雷事先把它们都准备好了。右舷的房间里装了皮带,被搞成一间外科手术室。佛雷把这身体捆绑在手术台上,打开了一只外科手术器械箱,开始了早晨他通过催眠学习法学到的精密手术……一种仅仅只有在他把正常速度加速五倍时才可能完成的手术。
  他切开皮肤和筋膜,穿过肋骨围成的笼望进去,把心脏暴露出来,把它切下来然后把动脉和静脉连在手术台边复杂的血泵上。他开始抽吸。20秒的客观时间过去了。他把一只氧气面罩放在堪普西的脸上,拧开了氧气泵,机器开始交替抽吸和呼送工作。
  佛雷减速,检查了堪普西的体温,向他的血管进行一系列起镇静作用的注射,然后等待。血液汩汩流过气泵和堪普西的身体。五分钟以后,佛雷移开氧气面罩。呼吸的反射继续了。堪普西没有心脏,虽然还活着。佛雷在手术台一边坐下等着。烙印依旧爬在他的脸上。
  堪普西仍然没有知觉。
  佛雷等待着。
  堪普西醒了,尖叫。
  佛雷一跃而起,把皮带捆紧,倾身朝向那没有生气的男人。“哈罗,堪普西。”他说。
  堪普西尖叫。
  “看看你自己吧,堪普西。你已经死了。”
  堪普西昏倒了。佛雷给他戴上氧气面罩。
  “让我死,看在上帝的份上!”
  “发生了什么事?那很痛苦吗?我死了六个月,而我都没有抱怨。”
  “让我死!”
  “会的,堪普西。你的交感塞已经被绕过去了,但是我会让你死的,如果你表现得好。2436年9月16日你在伏尔加号飞船上?”
  “看在基督的面上,让我死!”
  “你当时在伏尔加号上?”
  “是的。”
  “你们在外太空路过了一艘遇难的飞船。诺玛德号的残骸。它发出了求救信号,而你从它身边扬长而去。对吗?”
  “是的。”
  “为什么?”
  “主啊!哦,主啊,救救我!”
  “为什么?”
  “哦,耶稣!”
  “我那时在诺玛德号上,堪普西。你们为什么扔下我在那里腐烂?”
  “仁慈的主啊,救救我!天主,让我解脱吧!”
  “我会让你解脱的,堪普西,如果你回答问题。你们为什么扔下我在那里腐烂?”
  “不能把你救上来。”
  “为什么不?”
  “难民在船上。”
  “哦?那么我猜对了。你们当时正从克里斯托往外偷渡难民?”
  “是的。”
  “多少人?”
  “六百。”
  “那可不少,但是你们还是可以多腾出一个空位来。你们为什么不我救上去?”
  “我们正在劫杀难民。”
  “什么!”佛雷大叫。
  群星。
  “从船上扔下去……他们所有人……六百个……把他们捆了……抢走他们的衣服、钱财、珠宝、行李……把他们一捆一捆地从空气密闭口扔出去。基督!船上到处都是衣物……那些尖叫和——耶稣!如果我能忘记!那些裸体的女人……蓝色的……大大地爆裂开来……在我们周围旋转……船上到处都是衣物……六百个……丢掉了!”
  “你这婊子养的!那还算是一艘飞船吗?你们收他们钱却从来没有打算要把他们带到地球上?”
  “那是一艘飞船。”
  “而那就是你们为什么不搭救我的原因?”
  “反正也要把你扔了的。”
  “谁下的命令?”
  “船长。”
  “姓名?”
  “乔依斯。林德西·乔依斯。”
  “地址?”
  “火星,斯考布思殖民地。”
  “什么!”佛雷如雷轰顶。“他是个斯考布思?你的意思是在花费一年时间追猎他之后,我无法碰他……伤害他……让他感受到我曾经有过的感受?”他转身离开那个手术台上受折磨的男人,这个人同样用挫败感折磨着他。“一个斯考布思!我从来没有认为……在为他准备了那个港口的特殊室之后……我要怎么做呢?我,以上帝的名义,应该怎么办?”他狂怒地吼叫,在他的脸上那烙印显现出铁青色来。
  他被堪普西发出的一声绝望的呻吟唤回神来。他回到了桌边,对那具被解剖了的身体弯下腰:“让我们最后一次把它弄明白。这个斯考布思,下达命令抛下了难民?”
  “是。”
  “还有让我腐烂?”
  “是。是。是。看在上帝的面上,那已经够了。让我死吧。”
  “活下去,你这个猪脑袋……肮脏的没有心肝的恶棍!没心肝地活着吧。活着受罪吧。我会让你永远活下去的,你……”
  一道火红的闪光照上佛雷的眼睛。他抬起头。他的燃烧的形象正透过特别舱房的方形大舷窗凝视着他。当他跃到舷窗去时,那燃烧的男人消失了。
  佛雷离开了特别舱房,向前急冲到主控室,那里观察泡向他展现出270度的图像。燃烧的男人根本不在视野中。
  “那不是真的,”他抱怨地说,“那不可能是真的。那是一个迹象,一个好的幸运的迹象……一个守卫天使。它在西班牙广场上救了我。它在告诉我应该前进,找到林德西·乔依斯。”
  他把自己绑在驾驶员的椅子上,点燃了小艇的喷气发动机,小艇砰然全力加速。
  “林德西·乔依斯,斯考布思殖民地,火星,”他向后伸身进入充气椅的同时想,“一个斯考布思……没有感觉,没有快乐,没有痛苦。极端的斯多葛式①的逃避。我如何才能惩罚他呢?折磨他?把他放进港口的特殊舱房让他体会我在诺玛德号上的感受?真他妈的见鬼!那就好像他已经死了一样。他已经死了。而我得想出该如何打败一个死人的身体而且让它感觉到痛苦。已经如此接近尾声了,门却在你的面前狠狠地关上了……这该死的复仇。复仇是梦想……永远不是现实。”
  【① 斯多葛派,公元前四世纪创立于稚典的哲学派别,倡导禁欲主义。】
  一个小时以后他停止了加速,放松下来,把自己从椅子上解开,而且记起了堪普西。他走向后方的外科手术室。起飞时极端的加速度阻塞了血泵,杀掉了堪普西。突然之间,一种新奇而强烈的自我厌恶感冲击着佛雷的心。他无助地和这种感觉战斗。
  “咋啦,你?”他低声念叨,“想一想那六百个难民,被抛掉了……想想你自己……你正在变成一个懦弱的地窖基督徒,把另一边脸颊转过去哀怨地说宽恕吗?奥丽维亚,你对我做了什么?给我力量吧,而不是怯懦……”即便如此,当他把堪普西的尸体抛出舱外时,他还是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群星,我的归宿》 作者:阿尔弗雷德·贝斯特

第十三章

  拘捕并讯问所有已知西瑞斯家族佛麦雷的手下雇员或者和他有任何联系的任意职位者。Y—Y:中央情报局。
  所有本公司成员都应对西瑞斯家族的佛麦雷保持高度警觉,如有发现,立刻汇报给当地所在的普瑞斯托·普瑞斯特恩先生。
  所有快递员放弃现有的任务,重新汇报佛雷一案。达根汉姆。
  立即宣布银行临时放假,以便在战争危机名下冻结佛麦雷的全部资金。Y—Y :中央情报局。
  所有调查员将S.S.伏尔加的情况汇报给卡斯托·普瑞斯特恩以为检查之用。普瑞斯特恩。
  内部行星所有港口和场地全面警惕佛麦雷并检查所有准备出行的人。Y—Y:中央情报局。
  搜查老圣帕克大教堂,并对其进行监视。达根汉姆。
  以公司名义检查波尼斯·尤格档案中伏尔加号官员和船员的名单以备佛雷下一次可能的行动。普瑞斯特恩。
  战争罪行委员会将佛雷列为头号公众敌人。Y—Y:中央情报局。
  悬赏一千万琶,征求线索逮捕西瑞斯的佛麦雷,此人又名格列佛·佛雷,格列·佛雷,现在内部行星逍遥法外。优先!紧急!危险!
  在开拓殖民地两个世纪后,火星上的大气问题依然非常艰巨,以至于V—L法律——“植物私刑”依然生效。对火星大气中二氧化碳转化为氧气的过程必不可少的每一种植物都受到高度保护,任何伤害或者损毁它们的行为都会被判死罪。甚至连青草都是稀罕的,无须再竖什么“草地,绕行”之类的告示了。任何漫步走下小径进入草坪的男人都将被当场击毙。一个女人只要采了一朵花就会被毫无怜悯地杀掉。两个世纪间的突然死亡①燃起了人们对绿色植物的敬意,甚至上升为一种宗教信仰。
  【① 此处有歧义,文中未做说明。可能指火星殖民者由于大气环境恶劣而猝死。】
  当佛雷跑上通向火星圣迈克尔教堂的石子路中心时,他记起了这一点。他是直接从西瑞提斯机场思动到圣迈克尔教堂站点的,这个站点位于一条横贯绿地四分之一英里长、通向火星圣迈克尔教堂的绿野的石子路上。剩下的距离必须靠步行完成。与它的原型:法国海滨的蒙特·圣迈克尔教堂①一样,火星圣迈克尔教堂是一个宏伟庄严的大教堂,尖顶和拱壁突兀地矗立在一座山丘上,渴慕地朝向天空。地球上的蒙特·圣迈克尔教堂被海潮环抱,而火星上的圣迈克尔教堂被绿草的浪潮包围。两家教堂都是堡垒。在有组织的宗教信仰被取缔之前,蒙特·圣迈克尔教堂一直是一个信仰的堡垒。而火星圣迈克尔教堂是传心术的堡垒。这里住着火星上惟一的双向心灵感应者,西格德·马格斯曼。
  【① 该教堂位于法国西北部、诺曼底一布列塔尼地区的一个岛屿上,该群落的宗教建筑始于公元708年建造的礼拜堂,而后修道院等建筑纷纷在此建成,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曾多次被毁,多次重建,是法国重要的旅游名胜和宗教圣地。】
  “这些都是保护西格德·马格斯曼的防御设施,”佛雷半似歇斯底里,半似唱祈祷诗一般叨叨,“第一,太阳系;第二,军事战争法;第三,达根汉姆和普瑞斯特恩的公司;第四,要塞本身;第五,穿制服的守卫、侍从、仆人、还有那个我们熟知的胡须男西格德·马格斯曼的崇拜者们,用吓人的价钱出卖他令人敬畏的能力……”
  佛雷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但是我还知道第六条:西格德·马格斯曼的阿基里斯脚踵①……因为我付了一百万给西格德三代……或者他是第四代?”
  【① 典出于希腊神话,也见于《荷马史诗》。阿基里斯是著名勇士,传说他出生后被其母倒提着在冥河水中浸过,除未浸到水的脚踵外,浑身刀枪不入;特洛伊战争中他被射中脚踵而死。后用此比喻惟一致命的弱点。】
  他用伪造的身份资格穿过了火星圣迈克尔教堂的外部迷宫。他倒是很想虚张声势地玩一玩,直接以那个伟大男人本人的身份下达命令给一个接收者,但是时间紧迫,他的敌人正在逼近,他没有时间去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了。于是他加速了,闪烁着,找到围墙包围的花园中一间粗陋的小屋。它那黄褐色的窗户和茅草覆盖的屋顶,可能会被错当成一间马棚。佛雷滑了进去。小屋是一间托儿所。三个可亲的保姆一动不动地坐在石头椅子中,用她们冰冻的双手编织着什么。那个佛雷加速后的模糊身影从她们身后贴近,悄悄地用针管扎了她们一下。然后他减速了。他瞧着这古老的孩子——这干枯的、皱成一团的男孩,他正坐在地板上玩电动火车。
  “你好,西格德。”佛雷说。
  那孩子开始哭。
  “好哭鬼!你在害怕什么?我不会伤害你的。”
  “你是个一脸恶相的坏人。”
  “我是你的朋友,西格德。”
  “不,你不是。你想要我做坏——坏事。”
  “我是你的朋友。看,所有那些假装是你的大个子长毛男人,他们的底细我全知道,但是我不会讲出来的。读读我的想法就知道了。”
  “你想伤害他,而且你想让我告诉他。”
  “谁?”
  “那个船长。那斯考——斯考突——”那孩子结巴着说不清这个词,哭得更响亮了。“滚。你坏。坏水在你的脑袋里和燃烧的男人们和——”
  “到这儿来,西格德。”
  “不。奶妈!奶——妈——妈!”
  “住嘴吧,你这小恶棍!”
  佛雷把这七十岁的孩子抓起来,摇晃他。“这对你来说将是一次全新的体验,西格德。你有生以来将第一次摧毁一样东西。明白吗?”
  这老孩儿读懂了他的心思后啼哭起来。
  “住嘴!我们要去殖民地走一趟。如果你乖乖地听话,照我说的去做,我会安全地把你带回来,给你一块硬糖或者无论什么他们拿来贿赂你的鬼玩意。如果你不听话,我会打得你没有活气。”
  “不,你不会的……你不会的。我是西格德·马格斯曼。我是传心术大师西格德。你不敢的。”
  “宝宝,我是格列佛·佛雷,太阳系头号敌人。我距离长达整年的追捕活动尾声只有一步之遥……我拿我自己的脑袋冒险就是因为我需要你清算一个婊子养的,那个一一宝宝,我是格列佛·佛雷。没有什么是我不敢的。”
  那传心术士开始以极端的剧烈的骚动把自己的惊骇广播出去,警报响彻了整个火星圣迈克尔教堂。佛雷坚定地抓牢那老孩儿,加速,把他带出了堡垒。然后他思动了。
  十万火急:西格德·马格斯曼被一个假定为格列佛·佛雷的男人绑架,也称西瑞斯家族的佛麦雷,太阳系头号敌人。目的地暂时不确定。突击军团警报。汇报中央情报局。特急!特急!特急!
  古代的白俄罗斯斯考布思教派相信性是万恶之源,采用残酷的阉割术彻底拔除罪恶的根源。现代的斯考布思教相信感觉是万恶之源,实行一种甚至更野蛮残忍的风俗。进入斯考布思殖民地,为特权支付费用。新加入的人快乐地服从于一种手术,切除感官神经系统,在他们的余生里没有视觉,没有听觉,没有语言,没有嗅觉,没有味觉和触觉地生活。
  当他们第一次进入这个苦修院的时候。新进者被带去参观高雅素静的象牙色的小房间,暗示他们将在那里被钟爱地照料着,在全神贯注的沉思中度过他们的余生。事实上,这些没有感觉的家伙被塞在地下墓穴里,在那里他们躺在坚硬的厚石板上,每天被喂食并被检查一遍。在24小时中的其他23小时里,他们独自坐在黑暗中,没有人照料,没有人保护,没有人爱。
  “活死人。”佛雷喃喃。他减速了,把西格德·马格斯曼放下来,转换机制点开了他双眼的视网膜灯,试着要看清整个墓地。地面上此时已经是午夜。而在地下墓穴里是永恒的夜。西格德·马格斯曼用音调极度高昂而沙哑的传心波广播出他的恐怖和痛苦,佛雷被迫再次摇撼那个孩子。
  “住嘴!”他轻声说。“你不能吵醒这些死人。现在给我把林德西·乔依斯找出来。”
  “他们病了……都病了……就像蠕虫一样……蠕虫而且病了而且——”
  “停止吧,我难道不知道这个吗。来吧,让我们把它干完。还有更糟糕的事情。”
  他们走下曲折的地下墓穴迷宫。靠墙的石板从地面一直架设到墓穴顶部,斯考布思教徒们,像蛞蝓一样苍白,像尸体一样沉默,像菩萨一样一动不动,让墓穴里充满了活死人的气息。传心术孩子哭哭啼啼地发着抖,佛雷依然残忍地紧握住他,毫不放松;他从来没有放松这次捕猎。
  “约翰森、瑞埃特、科依列、格拉夫、那斯托、恩德伍德……上帝,这里有几千个呢。”佛雷读出石板上的身份铜牌,“接近了。西格德,为我找出林德西·乔依斯来。我们不能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找他们。瑞杰尔、考恩、布兰蒂、文森特、什么在里——?”
  佛雷受惊后退,一个苍白得像骨头一样的家伙正在拧着他的眉头。他在摇晃,在痛苦地挣扎,他的面孔在扭曲。所有白色的蛞蝓在他们的架子上扭动挣扎着。西格德·马格斯曼持续不断的传心术广播把痛苦和恐惧的感受传给了他们,折磨着他们。“住嘴!”佛雷突然暴烈地打断他,“停止!找到林德西·乔依斯!然后我们就从这里出去。向外探测,然后找到他。”“在那边下面,”西格德抽泣着,“笔直从那边下去。七、八、九个架子下面。我想回家。我不舒服。我——”
  佛雷带着西格德急忙走下地下墓穴,读着身份牌子往后走,直到他读到了“林德西·乔依斯。波海因威尔。金星。”
  这是他的敌人,他的苦难和六百个克里斯托难民的死亡的唆使者。
  这是他计划复仇然后追猎了很久的敌人。这是他为之在小艇上准备了特殊舱房用来痛苦折磨的敌人。这是伏尔加。这是一个女人。
  佛雷如遭雷殛。在那双重标准的时代里,女人被藏在深闺之中,有很多已汇报的个案中提到,有的女人伪装成男人进入那个已经对她们关闭的世界,但是他从来没有听说过在商业航运中有女人……乔装打扮,最后竟获得了头等军衔。
  “这个?”他狂怒地大叫,“这就是林德西·乔依斯?从伏尔加号上下来的林德西·乔依斯?问她。”
  “我不知道伏尔加是什么。”
  “问她!”
  “但是我不——她以前是……她喜欢下命令。”
  “船长?”
  “我不喜欢她心里的东西。都是邪恶黑暗的。它让人痛苦。我想回家。”
  “问她。她那时是伏尔加号上的船长吗?”
  “她是的。求你了,求你,求你不要让我再进入她的思想了。那又曲折又让人痛苦。我不喜欢她。”
  “告诉她我是2436年9月她没有救起来的那个人。告诉她我花了很长时间但我终于来和她算总账了。告诉她我会全回报给她。”
  “我不,我不明白。不明白。”
  “告诉她我要杀了她,慢慢地、残酷地杀死她。告诉她我在自己的小艇上为她预备好了一间特殊舱房,装备得就像我在诺玛德号上的冷冻室,我在那里枯朽了六个月……她命令伏尔加把我扔下等死。告诉她她会像我一样腐烂死去。告诉她!”佛雷狂暴地晃动着那个凋谢的孩子,“让她感觉到那个。别让她用转成斯考布思的方法逃避了。告诉她我要杀她。读读我的思想然后告诉她!”
  “她——她、她没有下那个命令。”
  “什么!”
  “我、我没法明白她的意思。”
  “她没有下命令抛下我?”
  “我害怕进去。”
  “进去,你这小兔崽子,不然我就把你劈开。她是什么意思?”
  那孩子放声哭嚎起来,那女人极端痛苦地挣扎起来。佛雷异常忐忑:“进去!进去!从她那里弄出来。耶稣基督,为什么火星上惟一的一个传心术士是个小孩呢?小家伙,听我说。问她:她下命令抛下那些难民了吗?”
  “不。不!”
  “是她没有还是你不能进去?”
  “她没有。”
  “是她下命令不救诺玛德号吗?”
  “她又阴险又恶毒。啊,求求你!奶妈——妈!我想回家。想离开。”
  “是她下命令不救诺玛德号吗?”
  “不是。”
  “她没有?”
  “没有。带我回家。”
  “问她是谁下的命令。”
  “我要我的奶妈。”
  “问她谁可以给她下命令。她是她自己船上的船长。谁能指挥她?问她!”
  “我要我的奶妈。”
  “问她!”
  “不。不。不。我害怕。她太坏了。她又黑暗又恶毒。她很坏。我不想理解她。我要我的奶妈。我想回家。”
  那孩子在扭曲摇晃,佛雷在吼叫。回声如雷般回响。当佛雷怒火中烧地去碰那个孩子的时候,他的双眼被突然出现的光亮照得暂时失明了。整个地下墓穴都被那个燃烧的男人照亮了。佛雷的身影站在他自己身前,面孔凶恶,衣服着火,闪光的眼睛落在那个以前曾经是林德西·乔依斯的抽搐的斯考布思教徒身上。
  燃烧的男人睁开他的虎口。一个刺耳的声音发了出来。那就像是火焰的大笑。
  “她痛苦了。”他说。
  “你是谁?”佛雷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燃烧的男人退缩了。“太亮了,”他说,“少点光。”
  佛雷上前一步。燃烧的男人精神激动地飞快把双手放在自己的双耳上。“太大声了,”他喊,“别动得响声那么大。”
  “你是我的守护天使吗?”
  “你让我瞎掉了。嘘!”突然他又大笑起来,“听她。她在尖叫。企求。她不想死。她不想受痛苦。听听她。”
  佛雷发抖了。
  “她在告诉我们谁下的命令。你听不见吗?用你的眼睛来听。”燃烧的男人用爪子的一根指头指向扭曲着的斯考布思。“她说奥丽维亚。”
  “什么!”
  “她说奥丽维亚。奥丽维亚·普瑞斯特恩。奥丽维亚·普瑞斯特恩。”
  燃烧的男人消失了。地下墓穴又恢复了黑暗。
  彩色的灯光和不和谐的怪声围绕着佛雷旋转。他喘着粗气,身体摇晃。“蓝色思动。”他喃喃,“奥丽维亚。不。不。决不会。奥丽维亚,我——”
  他感到有一只手在摸索他的手。“杰丝?”他嘶哑地说。
  他恢复了知觉,感到是西格德·马格斯曼握住他的手哭泣。他把那个男孩子抱起来。
  “我痛苦。”西格德呜咽。
  “我也痛苦,孩子。”
  “想回家。”
  “我会带你回家。”
  他依然把男孩抱在怀里,跌跌撞撞地穿过地下墓穴。
  “活着的死人。”他喃喃。
  然后是:“我也已经加入了。”
  他找到了从深处朝上通向地面的修道院石阶。他吃力地向上走台阶,同时品味着死亡和孤寂。在他上方充满明亮的光线,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黎明已经来到了。然后他意识到修道院正被人工灯光照得通明。穿鞋的脚的踩踏声和低沉的命令的吼声在回荡。正在楼梯半腰的佛雷站住了,让自己振作精神。
  “西格德,”他悄悄说,“谁在我们上面?弄明白。”
  “士兵。”那孩子回答。
  “士兵?什么士兵?”
  “突击队士兵,”西格德皱巴巴的脸亮了起来,“他们是为我来的。要带我回家去找奶妈。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叫嚣的脑波式噪音引来头顶方向的一声呼喊。佛雷加速了,急闪过通向修道院台阶的剩余路程。这是一个罗马式建筑风格的矗立着拱门的广场,周围环绕着绿色草坪。在草坪中央是一棵巨大的黎巴嫩香柏。突击队的搜索组蜂拥到铺着石板的走道处。佛雷面对面地遭遇了他的对手们;他们看到他从地下墓穴闪烁着突进的片刻之后也加速了,而且都是统一模式的。
  但是那个男孩在佛雷手里。不可能开枪。他臂膀里抱着西格德,就像一个冲出起跑线的田径选手向着终点冲刺那样穿过修道院。没有人敢阻挡他,因为在五倍加速情况下迎面猛烈碰撞,无疑双方都将迅速致死。客观地说,这个非常危险的小规模的遭遇战看上去就像一道持续五秒的Z形闪电。
  佛雷从修道院里突围而出,穿过中央大厅,穿出迷宫,抵达了在大门外的公共思动站。他在那里停下来,减速,然后思动到半英里远处的修道院机场。机场也闪耀着灯光,挤满了突击队员。每个反重力坑道里都被一艘突击军团的飞船占据了。他自己的小艇已经被监管了。
  佛雷抵达机场的五分之一秒后,来自修道院的追逐者思动赶到。他绝望地环顾四周。他被半个团的突击队员包围着,他们都加速了,这些特种战士都为致命行动重新组装过,都是和他一样甚至更好。双方进行力量对比是不可能的。
  随后外部卫星的介入转换了双方的战势。在对地球发动突袭以后刚一个星期,他们闪电进攻火星。
  导弹又一次在午夜到拂晓的那一刻落下来。天空又一次因为雷达拦截和爆炸而闪烁着,地平线迸放出一阵阵巨大的光,地面摇撼。但是这一次有很大的变化,因为一颗明亮的新星在头顶上方爆炸,行星的夜面被绚丽的光淹没了。一群热核弹头打中了火星的小卫星福波斯①,立刻把它蒸发为一道阳光。
  【① 火卫一,运行轨道:距火星地心9378千米,直径22.2千米,是火星的孪生卫星中较大的一颗。福波斯得名于希腊罗马神话,是传说中的阿瑞斯(主火星)和阿弗洛迪特(主金星)之子。】
  突击军团遭逢这个惊人的突袭时出现了判断延误,这让佛雷有机可乘。他再次加速从他们中间冲出去,扑向自己的小艇。他在主舱门前停下,看到发愣的警卫正在犹豫该继续原先的行动还是对新情况作出反应。佛雷把西格德·马格斯曼冰冷的身体向空中高高地抛出去,就像一个苏格兰人投出松木棒一样。当保安冲上去接住那男孩的时候,佛雷突然插入他们中间,穿过去进入自己的小艇,重重关上了舱门,然后把它扣好。
  他依旧在加速状态下,完全没有暂停下来查看是否有人在小艇中,他飞扑到控制台上,用脚钩起发动引擎的操纵杆,当小艇开动,飘浮在反重力光柱上,被抛升至10个G全速前进时,他那在加速状态下毫无保护的身体是怪诞的。
  一种力量缓缓抓住了他,把他从椅子里拖出来。他一点点地向着驾驶舱的后墙慢慢移动,就像一个梦游者。墙出现了,在他加速后的感觉中,是墙在迎接他。他的双臂扑了出去,手掌摊平抵住墙把自己支住。那股把他向后强压的缓慢力量将他的双臂拉开,强迫他靠着墙,开始是轻柔的,然后越来越重,越来越重,直到脸、下巴、胸、身体都被压扁在金属墙上。
  逐渐上升的压力让人死去活来。他努力要用舌头去点他嘴里的转换台,但是把他按压在墙上的推进力使他不可能移动他变形的嘴巴。突然发生的爆炸声谱是那么低,让它们听上去像浸湿的岩石崩裂的声音,他知道那是突击队员们在从下方开火炮轰他。当小艇连根拔起抛入蓝黑色的外部空间时,他开始以一种蝙蝠的声音尖叫,直到他顺利地失去了知觉。

《群星,我的归宿》 作者:阿尔弗雷德·贝斯特

第十四章

  佛雷在黑暗中醒来。他已经减速了,但是身体筋疲力尽的感觉告诉他——在昏迷的时候他也还是处于加速状态的。要么是他的能量包已经用尽,要么……他把一只手一点点地挪到自己后腰的末节尾椎,那个包不在了。它被挪走了。
  他用颤抖的手指检查着。他在床上。他听着通风装置和制冷机的沙沙声和伺服机的嗡嗡声。他正在一艘飞船上。他被捆在床上。飞船正在自由落体运动中。
  佛雷把自己解开,把手肘抵住床垫,他的身体就浮了起来。他飘浮着穿梭在黑暗里寻找一个灯光开关或者是唤人按钮。他的双手扫过一个玻璃水瓶,玻璃上面有凸起的字母。他用自己的指尖把它们读出来。SS。他感觉到。V,O,R,G,A。伏尔加!他大叫出声。
  特殊舱房的门打开了。一个身影飘浮着穿过门边,从她身后奢华的私人休息室照过来的光为她勾出一个黑色的剪影。“这一次我们把你救起来了。”一个声音说。
  “奥丽维亚?”
  “是的。”
  “那么那是真的。”
  “是的,格列。”
  佛雷开始哭。
  “你仍然很虚弱,”奥丽维亚·普瑞斯特恩温柔地说,“来躺下吧。”
  她催促他进入休息室,把他系在一张长躺椅上。它上面还留着她身体的温暖。“你像这个样子已经有六天了。我们都以为你已经死了。在船上的医生发现你背部的那个电池的时候一切都从你的身体里流干了。
  “它在哪里?”他嘶声问。
  “你什么时候想要就可以给你。别太急躁了,我亲爱的。”
  他久久地望着她,他的白雪公主,他深爱的冰公主……白色的缎子般的皮肤,盲目的珊瑚眼睛和精致的珊瑚色嘴唇。她用一张香喷喷的手绢触碰他湿润的眼皮。
  “我爱你。”他说。
  “嘘——我知道,格列。”
  “你知道我的一切。有多久了?”
  “一开始我就知道格列佛·佛雷是我的敌人。但我从不知道他就是佛麦雷直到我们相遇。啊,如果我以前就知道。可以挽回多少啊。”
  “你那时就知道,然后一直在嘲笑我。”
  “不。”
  “站在一边大笑到身体发抖。”
  “站在一边爱你。不,别打岔。我试着要理智而那并不容易。”一道红光从那大理石的面孔上流过,“现在我不是在和你玩。我……我把你出卖给了我父亲。我干了。自我保护,我想是:‘现在我终于遇到了他,我发现他是太过危险了’。一个小时以后我知道那是个错误因为我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你了。现在我正在为之付出代价。你永远不必知道的。”
  “你希望我相信那个吗?”
  “不然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她微微战抖,“为什么我跟踪你?那个轰炸规模非常大。当我们把你带走的时候你随时可能在下一分钟死掉。你的小艇现在已经成了一堆破烂。”
  “我们现在在哪里?”
  “这有什么区别吗?”
  “我在找回时间。”
  “什么时间?”
  “不是为时间……我在找回勇气。”
  “我们正围绕着塔拉的轨道运行。”
  “你是怎么跟踪我的?”
  “我知道你会去找林德西·乔依斯。我拿了一艘我父亲的飞船。这次恰好又是伏尔加号。”
  “他知道吗?”
  “他从不知道。我过着我自己的隐秘生活。”
  虽然看着她的同时也让他自己痛苦、他仍然无法把双眼从她身上移开。他在热望又在仇恨……热切地希望事情没有发生过,痛恨真实已然发生。他忽然发觉自己正在用颤抖的手指摩挲她的手绢。
  “我爱你,奥丽维亚。”
  “我爱你,格列,我的敌人。”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发作了,“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什么?”她讥嘲地回应,“你在要求道歉吗?”
  “我在要求一个解释。”
  “你从我这里什么解释都得不到。”
  “血和金钱,你父亲说的。他是对的。哦……婊子!婊子!婊子!”
  “血和金钱,是的。还有无耻。”
  “我要淹死了,奥丽维亚。扔一根救命的绳子给我。”
  “那就淹死吧。没有人曾救过我。没有——没有……这是错的,都错了。等着,我亲爱的。等着。”她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然后开始开诚布公,“我可以撒谎,格列宝贝,让你相信我,但是我想诚实。有一个很简单的解释。我过着我自己的私人生活。我们都是。你也是。”
  “你的呢?”
  “和你的没有什么不同……和剩下的世界一样。我欺骗,我撒谎,我毁灭……就像我们所有人。我是罪恶的……就像我们所有人。”
  “为什么?为钱?你不需要钱。”
  “不。”
  “为了控制……权力?”
  “不是为权力。”
  “那么是为什么?”
  她深吸了一口气,就好像这个真相是天字第一号的秘密而且还是压在她心上的十字架。“为了仇恨……为了报复你们,报复你们所有人!”
  “为了我看不见。”她用一种压抑着感情的声音说,“为了被欺骗。为了我无助……当我出生的时候他们应该杀了我。你知道瞎子是什么感觉吗……接受第二手的人生?依赖别人,乞讨,残废?‘把他们拉到你这一层来,’我曾对自己的秘密生命说,‘如果你是瞎子就让他们更瞎。如果你无助,让他们变成残废。报复他们……所有人。”
  “奥丽维亚,你不正常。”
  “那么你?”
  “我爱着一个怪物。”
  “我们是一对怪物。”
  “不!”
  “不?你不是?”她突然燃烧起来,“就像我一样,除了报复这个世界你还做了什么?你的复仇行为除了报复糟糕的命运给你带来的私人债务还有什么呢?谁不会把你说成一个疯狂的怪物呢?我告诉你,我们是一对,格列。我们无法不相爱。”
  她说的话让他惊得愣住了。她泄露的天机把他打个正着,它贴身紧抱住他,比那刺在他脸上的老虎面具还紧。
  “残忍,”他说,“好色,不忠,无情的恶棍。那是真的。我不比你强。更坏。但是在上帝面前我从来没有谋杀六百个人。”
  “你正在谋杀六百万人。”
  “什么?”
  “也许更多。你有他们需要用来结束战争的东西,而你坚持不肯交出来。”
  “你的意思是派尔?”
  “是的。”
  “那是什么,他们在为这能产生奇迹的20磅该死的玩意儿打仗?”
  “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们需要它,而且我不在乎。是的,现在我很诚实。我不在乎。让几百万人被杀掉吧。这对于我们来说没有区别。和我没有关系,格列佛,因为我们站在旁边。我们站在一边,营造我们自己的世界。我们是强者。”
  “我们是被诅咒的。”
  “我们是被赐福的。我们找到了对方。”突然间她放声大笑,“到我这里来,我爱……不管你在哪里,到我这里来……”他触摸她,然后用自己的双臂环绕着她。他找到了她的嘴唇然后狼吞虎咽地吻她。但他又逼着自己松开了她。
  “怎么了,格列我的爱?”
  “我不再是个孩子了,”他说,“我已经知道没有什么是简单的。永远没有一个简单的回答。你可以爱一个人然后厌恶他。”
  “你能吗,格列?”
  “而你在让我厌恶我自己。”
  “不,我亲爱的。”
  “我一生都像是一头老虎。我训练我自己……教育我自己……用我的皮带把自己吊起来让自己变成一头更强大的老虎,有更长的爪子和更尖利的牙齿……敏捷而致命的……”
  “而且你是。你是的。你是最致命的。”
  “不。我不是。我走得太远了。我已经超越了头脑简单的阶段。我把我自己变成了一个有思想的东西。我通过你——我厌恶的爱人那盲目的双眼望出去,看到我自己。那老虎已经不在了。”
  “那老虎无处可去。格列,到处布满了陷阱要捉你:达根汉姆,情报局,我父亲,全世界。”
  “我知道。”
  “但是你和我在一起是安全的。我们在一起是安全的,我们这一对。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到我身边来找你。我们可以一起计划,一起战斗,一起把他们都毁灭……”
  “不,不是一起。”
  “这是什么意思?”她又一次发作了,“你还在追猎我吗?那就是不对劲的地方?你还想要复仇吗?那么拿去吧。我就在这里。上吧……毁了我吧……”
  “不。对于我来说,破坏已经结束了。”
  “啊,我知道那是什么。”刹那间她又一次变得真诚了,“是你的脸,可怜的亲爱的。你对你的老虎面孔很羞耻,但是我爱它。它在我眼中燃烧得如此明亮。它的光照亮了我的黑暗。相信我……”
  “上帝!一对多么令人厌恶的畸形人啊。”
  “你出了什么事?”她追问。她离开他身边,她珊瑚色的眼睛微光闪烁,“那个和我一起看突袭的男人在哪里?那个毫无廉耻的野人到哪里去了——”
  “不在了,奥丽维亚。你失去他了。我们都失去了。”
  “格列!”
  “失去他了。”
  “但是为什么?我做了什么?”
  “你不明白,奥丽维亚。”
  “你在哪儿?”她伸出手,触碰他,然后紧紧依偎着他。“听我说,亲爱的。你累了。你筋疲力尽了。就这些。什么都没有失去。”她颤抖着吐出这些语句,“你是对的。当然你是对的。我们一直都很坏,我们俩。令人厌恶。但是现在这一切已经完了。什么都没有失去。我们邪恶因为我们孤独而且不快乐。但是我们找到了对方,我们可以拯救对方。但是我爱,我的宝贝。一直。永远。我寻找了你这么久,等待着,希望着,祈祷着……”
  “不。你在撒谎,奥丽维亚,而且你知道这一点。”
  “看在上帝的面上,格列佛!”
  “让伏尔加号降落,奥丽维亚。”
  “着陆?”
  “是的。”
  “在地球?”
  “是的。”
  “你要干什么?你失常了。他们在追捕你……等着你……监视着。你要做什么?”
  “你以为我就容易吗?”他说,“我在做自己必须做的事情。我依然被某种感觉驱动。但没有人可以避免。只不过,这次驱使我的冲动与以往不同,这种冲动让人很痛苦,去他妈的,它们痛苦得像地狱。”
  他扑灭了自己的怒火,控制住自己。他拉过她的双手,亲吻她的手掌。
  “一切都结束了,奥丽维亚。”他温柔地说,“但是我爱你。一直,永远。”
  “我来总结,”达根汉姆厉声说,“我们在找到佛雷的那天晚上遭到轰炸。我们在月球上失去了他的行踪然后一周后在火星上发现了他。我们再次受到轰炸。我们再次失去了他。他失踪已经有一个星期了。另一次轰炸就要来了。哪一个内部行星?金星,月球,还是地球?谁知道。但是我们都知道这一点:下一突袭我们无法反击的话就全输了。”
  他用目光环视桌边的人。普瑞斯特恩城堡的星球会所中象牙和黄金的背景下,他的面孔,所有的三张面孔,看上去都很不自然。杨佑威蹙眉把眼睛裂开一条缝。普瑞斯特恩紧抿着他的薄嘴唇。
  “而且我们还知道这一点,”达根汉姆继续,“我们没有派尔就无法反攻,而我们找不到佛雷就找不到派尔。”
  “我以前指示过,”普瑞斯特恩插话,“派尔不能公开。”
  “首先,这不是公开。”达根汉姆迅速打断,“这只是我们几个人之间的信息合作。第二点,这已经超越了财产权利。我们在讨论生死存亡的问题。而在这一点上我们都有平等的权利。对吗,杰丝?”
  杰丝贝拉·麦克昆思动进入星球会所,表情认真而又迷乱。“还是没有佛雷的信息。”
  “老帕克还被监视着吗?”
  “是。”
  “突击队军团的报告从火星送过来了吗?”
  “没有。”
  “那是属于我的工作而且是最高机密。”杨佑威温和地抗议。
  “是的,你对我保留了一些秘密就如我也一样。”达根汉姆阴郁地露齿一笑,“看看你是否能在情报方面打败中央情报局,杰丝,去吧。”
  杰丝消失了。
  “关于财产权利,”杨佑威喃喃,“我是否可以建议普瑞斯特恩,中央情报局将保证全部偿付他在派尔上的权益。”
  “别娇惯他,佑威。”
  “这个会议是录了音的,”普瑞斯特恩冷冷地说,“上校的提议已经存档了。”他脸转向达根汉姆,“你是我雇用的,达根汉姆先生。请自制,只把你的情报给我一个人。”
  “为了你的财产?”达根汉姆用死人般的微笑询问,“你和你见鬼的财产。所有你和你见鬼的财产把我们扔进了这个泥沼。为了你的财产内部行星系统已接近整体崩溃的边缘。我并不是在夸大其辞。如果我们不能停止这一切,将会发生一场结束一切战争的大战。”
  “我们总还是可以投降的。”普瑞斯特恩说。
  “不,”杨佑威说,“那一点早在行星高级会议上讨论过,而且已经被否决了。我们知道外部卫星的胜利后续计划。他们要把内部行星全都压榨干净。我们会被掏空,直到什么都不剩。投降和战败一样可怕。”
  “但是对普瑞斯特恩来说并非如此。”达根汉姆接着说。
  “是不是……现有的公司都被排除在外?”杨佑威优雅地回答。
  “好吧,普瑞斯特恩,”达根汉姆在他的椅子里旋转,“说。”
  “说什么,先生?”
  “让我们听听关于派尔的一切。至于如何把佛雷弄出来、找到那东西的位置,我倒有个主意。但是我首先要知道关于它的一切。作出你的贡献吧。”
  “不。”普瑞斯特恩说。
  “不?为什么?”
  “我已经决定从这个信息联盟撤出来。我不会透露关于派尔的任何事。”
  “看在上帝的份上,普瑞斯特恩!你疯了吗?你脑子里进什么啦?你又和瑞杰斯·夏菲尔德的自由党开战了吗?”
  “这很简单,达根汉姆,”杨佑威插话,“我关于战败投降者地位的情报向普瑞斯特恩揭示了一个方法可以让他改善自己的位置。无疑他的意图是要和敌人进行一场交易,回报是……财产优势。”
  “什么都不能感动你吗?”达根汉姆轻蔑地问普瑞斯特恩,“什么都不能触动你吗?你难道除了财产其他什么都没有了?走吧,杰丝!整个工作土崩瓦解了。”
  杰丝贝拉已再次思动进入星球会所。“突击队军团报告,”她说,“我们知道佛雷出了什么事了。”
  “什么?”
  “普瑞斯特恩捉住他了。”
  “什么!”达根汉姆和杨佑威都惊跳起来。
  “他乘一架私人小艇离开火星,被击中了,然后被普瑞斯特恩S.S.伏尔加号救走了。”
  “你他妈的,普瑞斯特恩,”达根汉姆迸出话了,“所以那就是你为什么一直——”
  “等等。”杨佑威命令,“这对于他也是新闻呢,达根汉姆。看看他。”
  普瑞斯特恩的英俊的面孔变成土灰色。他努力要起身却笨拙地跌坐在他的椅子里。“奥丽维亚……”他低语,“和他……那个渣滓……”
  “普瑞斯特恩?”
  “我的女儿,先生,一段时间里参与了……某种特定的活动。家族恶习。血和——我……曾让自己对此视而不见……几乎已经说服自己我是弄错了。我……但是佛雷!脏货!垃圾!他一定要被毁灭!”普瑞斯特恩的声音令人担忧地高亢起来。他的头向后扭过去,就像一个被吊死的男人,他的身体开始战栗。
  “到底是什——? ”
  “癫痫症,”杨佑威说。他把普瑞斯特恩从椅子里拖到地板上,“一只勺子,麦克昆小姐。快!”他撬开普瑞斯特恩的牙关,在中间搁了一个勺子以防舌头受到损伤。就像它突然开始一样,战栗停止了。普瑞斯特恩张开了双眼。
  “小发作,”杨佑威喃喃,收回了勺子,“但是他还会昏迷一阵子。”
  突然普瑞斯特恩开始用一种单调的语调说话:“派尔是一种发火合金。发火合金是一种被撞被刮的时候会放射火花的金属,派尔发射能量,这就是为什么E(ENERGY),能量的标志,被加到了PYR的前缀后。派尔是一种固化了的超钚同位素的溶解物,放射出热核能。它的发现者认为:自己制造了宇宙大爆炸前原初物质的同等物质。”
  “我的上帝!”杰丝贝拉大喊。
  达根汉姆做了一个手势让她安静下来,弯腰对普瑞斯特恩说:“它如何被启动进入危急状态?能量是如何释放的?”
  “就如同时间的起点,原初能量是如何产生的一样,”普瑞斯特恩低声单调地说,“通过意志和想法。”
  “我确信他是一个地窖基督徒,”达根汉姆对杨佑威嘀咕。他提高了声音,“你能解释吗,普瑞斯特恩?”
  “通过意志和想法。”普瑞斯特恩重复,“派尔只能依靠精神致动学引爆。它的能量只能依靠思想来解放。它必须被想着要爆炸,而且这思想直接作用于它。那是惟一的方法。”
  “没有关键吗?没有公式吗?”
  “没有。只需要意志和想法。”呆滞的眼睛闭上了。“天堂的主啊,”达根汉姆愁眉苦脸地皱起眉头,“这能够让外部卫星终止战争吗,佑威?”
  “它会让我们全都完蛋。”
  “它是通向地狱之路。”杰丝贝拉说。
  “那么让我们找到它并且离开这条路。我是这样打算的,佑威。佛雷曾经一直在他圣帕克的实验室里笨拙地敲敲打打,尝试分析它。”
  “我是出于绝对信赖才告诉你那个的。”杰丝气得发狂。“我很抱歉,亲爱的。我们已经超越了荣誉和礼貌了。现在看吧,杨佑威,那里一定留存着一些这种物质的碎片……灰尘、溶解物、凝结状态……我们必须引爆这些碎片,把佛雷那马戏团里的地狱炸掉。”
  “为什么?”
  “把他引出来。他一定还在那里藏了大量的派尔。他会来抢救它们。”
  “如果它们也爆炸了怎么办?”
  “不会的。在一个惰性铅同位素的保险柜里不会。”
  “也许它们并不都在里面。”
  “杰丝说是的……至少佛雷是这么告诉她的。”
  “我不想再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了。”杰丝贝拉说。
  “无论如何,我们不得不赌一把。”
  “赌!”杨佑威大叫,“你的赌博会把太阳系变成全新的星体!”
  “其他我们还能怎么做呢?选另一条别的路……那也是通向毁灭的。我们还有什么选择余地吗?”
  “我们可以等待。”杰丝说。
  “等什么?”
  “我们可以警告他。”
  “我们可以找到他。”
  “多快?那不也是一个赌博吗?而且那些躺在附近等着什么人用思想把它的能量引爆的东西怎么办?假设一个‘豺狼’进去了,撬开保险柜,寻找值钱的东西?然后就不仅仅是灰尘在那里等着一个突然的思想,而是有20磅!”
  杰丝贝拉脸变白了。达根汉姆转向情报男人。“你做决定,佑威。我们是用我的办法来试还是等待?”
  杨佑威叹息。“我害怕这种事。”他说,“去他妈的所有的科学家。我不得不为一个你不知道的原因做出决定,达根汉姆。外部卫星也在做这件事。我们有理由相信他们的间谍也在用最糟糕的方法寻找佛雷。如果我们等待,他们可能在我们之前找到他。事实上,他们可能已经掌握他了。”
  “所以你的决定是……”
  “爆炸。如果可以把佛雷引出来。”
  “不!”杰丝贝拉叫喊。
  “那要怎么做?”达根汉姆问,不理会她。
  “哦,我正好有一个人合适这个工作。一个单向的传心士,名叫罗宾·威南斯布莉。”
  “何时?”
  “立刻。我们将扫清整个附近地区。我们将掌控整个情报报道的范围然后做一个全线广播。如果佛雷在内部行星的任何地方,他都会听到关于它的事。”
  “不是关于,”杰丝贝拉绝望地说,“他会听到它。那将是我们中的任何人听到的最后一件事情。”
  “意志和想法。”普瑞斯特恩低声喃喃。
  就如往常一样,当他从列宁格勒①那暴风骤雨般激烈的民事法庭归来,瑞吉斯·夏菲尔德总是又高兴又得意,更像是赢得了一场艰苦比赛的趾高气扬的职业拳击手。他在柏林的布勒克曼尼停留了一会儿,喝了一杯饮料,清谈了一通战争,在德奥塞码头的老地方又聊了一次,而且更多地谈论战事,然后在“圣殿”酒吧对面的那家“皮肤和骨骼”继续第三阶段的神侃。最后他神采飞扬地走进了他在纽约的办公室。
  【① 即俄罗斯圣彼得堡市,1924一1991年称列宁格勒,苏联解体后恢复原名。圣彼得堡1712年一1917年为俄国首都。作者写作本书时处于前苏联时代,可见现实的变化有时也会超越科幻的想像。】
  当他昂首阔步地穿过嘈杂的走廊和外间的时候,他的秘书拿着满满一把备忘珠欢迎他。
  “把达加哥—丹切恩克打得晕头转向,”夏菲尔德胜利地报告,“败诉而且赔偿全部损失,老达达痛得像烂疮发作了。”他拿过那些珠子,把玩它们,然后开始把它们扔进办公室里各个不可思议的容器中,包括一个打哈欠的职员张开的嘴巴里。“说真的,夏菲尔德先生!你喝酒了吗?”
  “今天放假了。战争的新闻真他妈的凄惨得可怕。必须做点什么来让自己保持快乐。我们到大街上去吵架怎么样?”
  “夏菲尔德先生!”
  “要我办的业务就不能再多等上一天吗?”
  “有一位先生在您办公室里。”
  “你怎么能这么纵容他?”夏菲尔德看上去很受刺激,“他是谁?上帝?”
  “他不肯说自己的名字。他给了我这个。”
  秘书交给夏菲尔德一只封住的信封。在上面写着:“紧急”。夏菲尔德把它撕开,他迟钝的面容上闪烁着好奇。然后他的眼睛放大了。在信封里是两张5万琶的钞票。夏菲尔德一言不发地转身,冲进自己的私人办公室。佛雷从他的椅子上跳起身来。
  “这些是真的。”夏菲尔德不假思索地说。
  “我尽可能做了鉴别。”
  “去年这种纸币制造了20张。全都保存在塔拉金库里。你是如何得到这两张的?”
  “夏菲尔德先生?”
  “还有谁?你是如何得到这些钞票的?”
  “贿赂。”
  “为什么?”
  “我认为现在也许方便让它们流通了。”
  “为了什——么呢?多多行贿?”
  “如果合法的酬金也是贿赂的话。”
  “我的报酬是由我本人设定的,”夏菲尔德说。他把那两张纸币丢回给佛雷。“如果我决定要接你的案子,而且如果我认为自己对你值那么多,你可以再出示它们。你的难题是什么?”
  “刑事的。”
  “还不算太具体。然后……”
  “我想自首。”
  “向警察局?”
  “是的。”
  “为了什么罪?”
  “很多罪行。”
  “说两个听听。”
  “盗窃和强奸。”
  “再说两个试试。”
  “勒索和谋杀。”
  “还有别的吗?”
  “背叛国家和计划大屠杀。”
  “你的历史已经说完了吗?”
  “我想是。当我们细致进行工作的时候我们也许还会多找出一些来。”
  “很忙呀,不是吗?你要不是个恶棍之王就是精神不正常。”
  “我两者都是,夏菲尔德先生。”
  “你为什么想自首?”
  “我回复理智了。”佛雷苦涩地回答。
  “我不是那个意思。当一个罪犯占上风的时候他永远不会投降。你显然是占上风的。原因是什么?”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最要命的事情。我得了一种稀有的疾病,叫做良心发现。”
  夏菲尔德鼓着鼻子哼声说:“那总是可以致命的。”
  “那是致命的。我意识到自己一直像动物一样行事。”
  “而现在你想净化自己?”
  “不,不是那么简单的,”佛雷阴郁说,“那就是我为什么来找你的理由……为了重要的外科手术。一个颠覆了社会形态的男人是一种癌症。一个把自己的个人考虑凌驾于社会之上的人是罪犯。但是那有一连串的反应。用惩罚来净化你自己远远不够。每一件都得被纠正过来。我对上帝许愿如果我重新被送回高弗瑞·马特尔或者被枪毙,每一件事情就都能够被弥补的话……”
  “回去?”夏菲尔德敏锐地插问。
  “我要说得具体些吗?”
  “还不需要。继续。你说起来好像你遭受着日益增加的道德谴责的痛苦。”
  “就是那个没错,”佛雷亢奋地踱步,用神经紧张的手指把钞票揉皱了,“这是个一团糟的地狱,夏菲尔德。有一个女孩必须为一次邪恶、腐臭的罪行负责。事实上我爱她——不,别管那个。她有一种必须被切除的癌症……就像我一样。而那意味着我将在自己的罪状上加上一条。我出卖了自己也并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所有这一团糟到底是什么?”
  佛雷转向夏菲尔德。“就像新年轰炸的一枚炸弹光临你的办公室,它说:‘把我改好。把我重新装起来送回家去。让被我消灭的城市和被我摧毁的人民重振旗鼓。’那就是我想要雇你的原因。我不知道大部分的罪犯有什么感觉,但是——”
  “敏感,实事求是,就像碰上霉运的好商人,”夏菲尔德果断地回答,“那是职业罪犯的正常态度。很显然你是外行,如果你还算是个罪犯的话。我亲爱的先生,明智一些吧。你到这里来,毫无节制地指控自己抢劫、强奸、谋杀、大屠杀、叛国,还有天知道什么别的。你希望我把你当真吗?”
  邦尼,夏菲尔德的助手,思动进私人办公室。“头儿!”他兴奋地大叫,“有个新鲜热辣的消息。两个上流社会的小孩绑架了一个C级妓女到——哦,对不起,没有注意到你——”邦尼突然停止讲话,瞪大了眼:“佛麦雷!”他大喊。
  “什么?谁?”夏菲尔德追问。
  “你不知道他吗,头儿?”邦尼结结巴巴地说,“那是西瑞斯的佛麦雷,格列佛·佛雷。”
  一年多前,瑞吉斯·夏菲尔德就被人在催眠状态中作好了准备,准备着这一刻到来时要发动的行动。他的身体已准备好对这一刻不经思考地作出反应,而这个反应快如闪电。夏菲尔德半秒钟内就将佛雷打倒:太阳穴、咽喉和鼠蹊部。训练时他就规定自己不能依靠武器,因为不一定有武器可用。
  佛雷倒下了。夏菲尔德转向邦尼把他重重打飞了——向办公室后侧飞出去。然后他轻拍自己的手掌。当时他就规定自己不能依靠药物,因为不一定有药物可用。夏菲尔德的唾液腺已被改造,遇到这个刺激的时候会发生过敏毒素反应分泌出分泌物。他撕开佛雷的衣袖,把一片指甲插入佛雷手肘的凹陷处,然后猛拉出一条口子。他把他的口水吐进那个口子然后把皮肤挤压回原样。
  一声古怪的叫声撕开了佛雷的嘴唇;刺青鲜明地出现在他的面孔上。在震惊的法律助理可以动弹之前,夏菲尔德把佛雷扛到肩膀上然后思动了。
  他回到了老帕克教堂里四英里马戏团的中部。这是一个勇敢大胆但是经过计算的行动。这是他最不想去的一个地方,但却是他最可能找到派尔的地方。他准备对付他可能在教堂里遇到的任何人,但是马戏团里面是空的。
  搭在教堂中部的充气帐篷空空如也,看上去非常破烂,它们已经被洗劫了。夏菲尔德纵身进入他看到的第一个帐篷。它是佛麦雷的旅行图书馆,装满了几百本书和几千个闪闪发光的存储着小说的珠子。洗劫此地的强盗思动士对文学不感兴趣。夏菲尔德把佛雷扔在地上。直到现在他才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
  佛雷的眼帘在颤动,他的双眼睁开了。
  “你被下了药,”夏菲尔德说,“别想试着思动。而且别动弹。我在警告你,我对任何事情都有准备。”
  佛雷迷迷糊糊的,努力想爬起身。夏菲尔德立刻开枪,烧焦了他的肩膀。佛雷被推倒在岩石地板上。他身体麻木,困惑又混乱。一个声音在他耳中吼叫,一种毒药在他的血液中穿行。
  “我警告你,”夏菲尔德重复,“我对任何事情都有准备。”
  “你想要什么?”佛雷低声说。
  “两样。20磅派尔和你。主要是你。”
  “你这神经病!你他妈的疯子!我到你的办公室来投降……来交代……”
  “向外部卫星?”
  “向……什么?”
  “向外部卫星?我还要对你重复一遍吗?”
  “不需要了……”佛雷喃喃,“我应该明白这一点。叛徒,夏菲尔德,一个外部卫星的间谍。我是个傻瓜。”
  “你是全世界最值钱的傻瓜,佛雷。我们需要你甚至胜过派尔。那对于我们来说是未知的,但是我们知道你是什么。”
  “你在说什么?”
  “我的天!你不知道,是吗?你还是不知道。你一点都没有感觉。”
  “关于什么?”
  “听我说,”夏菲尔德大声说,他的嗓音如同声声锤响,“我在向你追述两年前的诺玛德号发生的事。明白?让你回到诺玛德上的死亡中去。我们的一个袭击者干掉了那飞船然后他们在甲板上找到了你。最后一个活人。”
  “所以确实是一艘外部卫星的飞船炸了诺玛德号?”
  “是的。你不记得了?”
  “关于那个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一直记不起来。”
  “我告诉你为什么。攻击者了解得比较清楚。他们把你当成一个诱饵……一个放在那里的鸭子,然后把你拼凑好了。他们把你放进你的太空服,然后把你的无线电打开,把你抛在那里飘浮着。你用悲惨的信号广播,从所有波段发出持续的求救信号。这个计策是,他们会潜伏在附近,逮住过来营救你的内部行星飞船。”
  佛雷哈哈大笑:“我这就起来,”他不顾后果地说,“再开枪吧,你这婊子养的,但我就是要起来。”他挣扎着站起来,紧紧抓住自己的肩膀。“所以不管怎么说伏尔加号本就不应该把我救上去的,”佛雷大笑,“我是一个诱饵,谁都不应该靠近我。我是一个……这难道不是最后的讽刺吗?诺玛德号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被拯救的资格。我没有任何权力复仇。”
  “你还是不懂,”夏菲尔德,“当他们把你设成诱饵的时候他们不在靠近诺玛德号的任何地方。他们在诺玛德号以外六十万英里。”
  “六十万——”
  “诺玛德号那时离运输航路太远了。他们想让你飘浮在飞船会经过的地方。他们带着你向太阳前进了六十万英里然后让你飘浮在那里。他们把你放到密封舱里放出去然后回撤,看着你飘浮。你太空服的光在闪烁,你呻吟着通过微波呼救。然后你就消失了。”
  “消失了?”
  “你不见了。光线不见了,无线电广播没有了。他们回去检查。你已经消失无踪。而后来我们才知道——你又回到了诺玛德号飞船上。”
  “不可能。”
  “伙计,你在太空中思动了!”夏菲尔德残酷地说,“你被拼凑起来,精神错乱,但是你进行了太空思动。你思动六十万英里从真空回到了诺玛德号的残骸中。你做出了一件史无前例的事情。上帝才知道是如何做的。甚至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但是我们会把它找出来。我要把你带出去,带到卫星上去,我们会从你身上把那个秘密找出来,即使我们必须把你撕开也要找出它来。”
  他用有力的手握住佛雷的喉管,然后另一只手里掂着一支枪。“但是首先,我想要派尔。我们会让你把它交出来的,佛雷,别以为你不会。”他用枪抽打佛雷的前额,“我会不顾一切地得到它。别以为我不会。”他再一次击打佛雷,冷冷地,有效地,“如果你想接受一次净化,伙计,你找对人了。”
  邦尼从第五岗哨处的公共思动站上跳下来,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奔入中央情报局的主入口。
  邦尼开始大叫:“佑威!佑威!佑威!”
  他巧妙地从桌边绕行,踢开椅子,但并没有停止奔跑,他制造了可怕的骚动。他继续喊叫:“佑威!佑威!佑威!”就在他们要把他从苦难里解脱出来的时候,杨佑威出现了。
  “这都是怎么回事?”他迸出话来,“我下了命令,威南斯布莉小姐需要绝对的安静。”
  “杨佑威!”邦尼大喊。
  “那是谁?”
  “夏菲尔德的助理。”
  “什么……邦尼?”
  “佛雷!”邦尼高喊,“格列·佛雷。”
  杨佑威在精确的1.66秒中就跨越了他们之间50英尺的距离,“关于佛雷的什么情况?”
  “夏菲尔德掌握他了。”邦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夏菲尔德?什么时候?”
  “半小时以前。”
  “他为什么不把他带到这里来?”
  “不知道……有个想法……也许他是个外部卫星间谍。”
  “你为什么不立刻来?”
  “夏菲尔德带着佛雷一起思动了……把他打倒,硬得像一条鲭鱼,然后消失了。我去看过了。冒了次险。在20分钟里一定思动了五十次。”
  “外行!”杨佑威愤怒了,“你为什么不把这件事情留给就近的人去做?”
  “找到他们了。”
  “你找到他们了?哪儿?”
  “老帕克教堂。夏菲尔德……是为了……”但是杨佑威已脚跟一转,整个人冲向走廊,大叫着:“罗宾!罗宾!停止!停止!”
  然后他们的耳朵被雷声的轰鸣捣碎了。

《群星,我的归宿》 作者:阿尔弗雷德·贝斯特

第十五章

  就像池塘里不断扩大的涟漪,意愿和想法传播开去,寻找并触动了派尔灵敏的亚原子开关。意愿和想法把它们都转化了。
  在西西里①,多特·福兰·科托瑞花一个月的时间筋疲力尽地尝试给一小块派尔解锁的地方,残余物和凝结物被倾倒在水沟里,流进了大海。很多月以来,地中海的海流使这些残余物质漂浮着穿越了地中海底层。在一刹那间,紧随这个意念转化的过程,一座高达五十英尺的海水的山丘陡然从海中涌起,东北直到萨迪尼亚②,西南直达的黎波里③。在百万分之一秒内,地中海的表面被抬高,形成一道巨大的蚯蚓状的扭曲,缠绕着潘特里瑞亚、兰普杜萨、里挪萨和马耳它群岛④。
  【① 意大利南部,位于地中海的著名岛屿。】
  【② 意大利岛屿,科西嘉岛南部,周围环绕群岛。】
  【③ 利比亚首都。】
  【④ 都是地中海地区的岛屿。】
  有一些残余物被烧掉了,在落地之前已经从烟囱里和烟尘蒸汽一起飘浮了几百英里。这些细微的尘埃以惊人的精确和强度令人目眩地在摩洛哥、阿尔及利亚、利比亚和希腊引发的爆炸表明了它们的最后落脚处。还有一些微粒依然在平流层中漂浮,在白昼迸发出星星一样明亮的光芒,证明了它们的存在。
  在德克萨斯,约翰·曼佛利教授对派尔做了同样实验的地方,大部分的残留物流入一个用来存放核废料的几乎已经干枯的油井底部。很深的水床吸收了大部分的物质,然后在大约十平方英里的范围内将它们撒播开去。十平方英里的水域的地震把它自己整个变成了洗矿槽。巨大的未被开发的天然石油沉淀物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口,尖叫着冲上水面,飞石撞击的火花把它引燃,形成一个咆哮的火炬,高达两百英尺。
  沉淀在一叠过滤纸上的一毫克的派尔,在长久被废弃、被遗忘之后,被团起来,经废物回收最后被铸入一个钢铁模型,此刻毁掉了晚间付印的全部《格拉斯哥观察家》①。被溅落在实验抹布上的一片派尔的碎片,很久以前被做成了再生纸,毁掉了某位莎佩尔女士写的一封感谢信,而且毁掉了邮路中的一吨特急信笺。
  【① 创办于1885年,是英国苏格兰地区重要的天主教周刊。】
  一件衬衫的袖口,染色时不小心被浸入有派尔的酸溶液,长时间来派尔和这件衬衫一起被废置了,现在被一个思动盗贼穿在他的貂皮大衣下面,它以炽烈的热情炸掉了这个思动盗贼的手和手腕。一丝米①的派尔依然依附在一粒气化的水晶上——现在已经被做成了烟灰缸,它点燃了一次大火,烧焦了某位贝克先生的办公室——他是一位专门同畸形人和怪物做交易的食品供货商。
  【① 一丝米相当于10-4米。】
  横贯这个星球的无数次爆炸,连成了一片,一串串火焰、一簇簇火苗、天空中划过的流星光芒、地面上新出现的巨大的火山口和狭窄隧道、地下隐没的爆炸、蓬勃而出的爆炸,地球仿佛在上吐下泻。
  在老帕克教堂,几乎有近一毫克的派尔暴露在佛麦雷的实验室里。剩余的被密封在它的保险柜里,保护它不被偶然或故意的意识点燃。从那一毫克的派尔中释放出的盲目的能量炸飞了墙壁,炸裂了地板,就好像一场内部地震摇撼了这个建筑。有几分之一秒的时间,拱壁依然支持着柱子,然后都灰飞烟灭。塔楼、尖顶、梁柱、拱壁、屋顶,都在雷鸣般的雪崩中倾倒,勉强互相支撑着没有陷落到地面打哈欠的裂口中去,但是这种平衡感是紊乱而不确定的。一阵风,一个遥远的震动,就会让崩塌继续下去,直到裂口被化成齑粉的瓦砾填实。
  爆炸所产生的如同恒星般炽热的热能引燃了一百场大火,把倒塌的屋顶上年代久远的厚铜条熔化了。如果多一毫克的派尔被留在外部被触爆,这热量将足以使这金属立刻蒸发掉。而现在,它没有蒸发,只流淌着白色的液体,开始流动。它从倒塌的屋顶的残骸上流淌下来,开始穿过碎石、铁、木头和玻璃夺路而下,就像一种怪异的熔化形式通过复杂的网络在自我铸模。
  达根汉姆和杨佑威几乎是同时到达的。片刻之后罗宾·威南斯布莉出现了,然后是杰丝贝拉·麦克昆。一打情报人员开始工作,六个达根汉姆的快递员和普瑞斯特恩的思动观察员,还有警察。他们在燃烧的地点周围圈成一条警戒线,但是那里目击者很少。在新年轰炸的惊吓之后,这次的爆炸把纽约的一半人口又赶到了另一次疯狂的逃难思动中去了。
  火焰的骚动非常可怕,而巨大的残骸瓦砾构成的不安定的平衡隐藏着危机。每一个人都被迫大声喊叫,但还是对这种振动充满了惧意。杨佑威大喊大叫地向达根汉姆传递了关于佛雷和夏菲尔德的消息。达根汉姆点点头,又露出他骷髅般的笑容。
  “我们必须进去。”他喊道。
  “防火衣!”杨佑威大叫。
  他消失了,然后带着两件白色的救灾队员防火衣出现了。看到这些的时候,罗宾和杰丝贝拉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叫反对。两个男人不加理会,把身体挤进惰性元素同质异构体制成的防护服然后挤入教堂内部。
  老帕克教堂内部就好像是一团被怪物的巨爪剧烈搅拌过的木头、石块和金属的阻塞体。熔铜水的舌头从每一只裂口中爬下来,燃烧的木头、碎石、破碎的玻璃缓慢地往下滑。铜水在流淌的时候几乎不太发光,但是在它注入的地方却泼溅出炫目的白色热金属的液滴。
  在木头的乱阵下面,张开了一条黑色的裂口,这里原本是大教堂的地板。爆炸把铺地的大石板分开了,露出了地窖、半地窖和建筑物地底深处的地下室。这些也都被混乱纠结的石块、横梁、管道、电线和四英里马戏团的残余物塞满了;它们都间歇性地燃着小火苗。然后,第一股滴下裂口的铜水泼溅起明亮的熔液,照亮了这个地方。
  达根汉姆重击了一下杨佑威的肩膀以引起他的注意,然后指了指。从裂口下去一半的路程,在那些纠结物的中央,躺着瑞杰斯·夏菲尔德的身体,被爆炸掏空了内脏,分成四块。杨佑威敲打达根汉姆的肩膀,指了指。裂缝几乎到底的地方躺着格列佛·佛雷,当熔化的铜水泼溅起的灿烂的液体照亮他的时候,他们看到他动弹了。两个男人立刻转身爬出教堂进行商议。
  “他还活着。”
  “这怎么可能?”
  “我能猜到。你看到卷在他周围的帐篷碎片吗?奇怪的爆炸一定是在教堂的另一头发生的,而中间的帐篷成了佛雷的缓冲垫,然后他在任何东西打到他之前从地板里掉了下去。”
  “我赞同。我们得把他弄出来。只有他知道派尔在哪里。”
  “它是否可能还在这里……没有爆炸?”
  “如果它在ILS保险柜里,是的。任何东西都不能穿过那玩意。别操心那个了。我们要如何把他弄出来?”
  “我们没法从上面下去工作。”
  “为什么?”
  “难道还不明白吗?哪怕走错一步。整个混乱的废墟就会崩塌。”
  “你看到那向下流淌的铜水了吗?”
  “上帝,是的!”
  “如果我们不在十分钟内把他弄出来,他就会沉在一个熔化的铜水池底了。”
  “我们能做什么?”
  “我有一个长远计划。”
  “什么?”
  “马路对面老RCA大厦的地窖和老帕克的一样深。”
  “然后?”
  “我们从那里下去然后努力打洞穿过去。也许我们可以把佛雷从地底拉出来。”
  一个班的人马立刻冲进废弃、关闭了两代的古老的RCA大厦。他们下到地窖拱廊里,把几世纪以前的古老的零售商店砸得粉碎。他们找到老旧的电梯把他们送下了充满电力设备、供热系统和冰箱系统的下层地窖。他们走下底坑的地窖,这里水深齐腰,水流来自史前的曼哈顿岛的河流——它依然在街道地下流淌着。
  当他们蹒跚着穿过底层地窖,向东边相反的老帕克大教堂的地下室移动时,他们突然发现眼前的漆黑被前方热烈而摇曳不定的闪光照亮了。达根汉姆大喊,突进。炸开教堂底坑的那场爆炸将它的地下室和RCA大厦打通了。透过石块和泥土上参差不齐的裂口,隐现出那个地狱的底部。
  向内五十英尺就是佛雷,身陷在弯曲的横梁、石块、管子、金属和电线构成的错综复杂的迷宫里。他上方一条吼叫着的炽热光流和周围间歇性的火焰把他照亮了。他的衣服着了火,脸上的刺青生动可见。他虚弱地移动着身体,就像一只困惑的野兽在迷宫里徘徊。
  “我的天!”杨佑威大叫,“那燃烧的男人!”
  “什么?”
  “我在西班牙广场上看到的燃烧的男人。现在不用在意了。我们能做什么?”
  “当然是进去。”
  一块光辉灿烂的白色半液态铜忽然缓缓向下流向佛雷,溅泼着落到他脚下十英尺的地方。它后头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一条缓慢而稳定的河流。一个池子开始形成。达根汉姆和杨佑威封闭了盔甲的面板然后从两间地窖间隔的缝隙中爬过去。三分钟的苦闷挣扎后,他们意识到自己无法穿过那个迷宫到达佛雷身边。它被从边上锁住了,但是从内部依然有路可以出来。达根汉姆和杨佑威撤回来商议。
  “我们没法接近他,”达根汉姆大声说,“但是他可以出来。”
  “怎么出来?他不能思动,这点很明白,不然他就不会在那儿了。”
  “不,他可以爬。看。他向左,然后向上,背转身,沿着那条横梁转身,滑到它的下方,然后推开那一堆缠在一起的电线。那些电线无法被推进去,但是能够被推出来。那就是他如何可以出来的办法。那是一个单向的出口。”
  铜熔液的小池塘向着佛雷上涨。
  “如果他不能很快出来他会被活生生地烧死了。”
  “我们必须叫他出来……告诉他该怎么走。”
  两人开始大叫:“佛雷!佛雷!佛雷!”
  迷宫中燃烧的男人继续虚弱地移动着。咝咝下注的铜水不断升高。
  “佛雷,左转。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佛雷!左转然后爬上去。如果你听我的就可以出来了。左转然后爬上去。然后——佛雷!”
  “他没有在听。佛雷!佛雷!格列·佛雷!你听得到我们说话吗?”
  “派杰丝来。也许他会听她的。”
  “不,罗宾。她可以用传心术。他不得不听。”
  “但是她会做吗?救他?”
  “她必须那么做。这比仇恨要紧得多。这是这个世界遇到的他妈的最大的事件了。我去带她来。”杨佑威开始向外爬。达根汉姆制止了他。
  “等等,阿佑。看看他。他在闪烁。”
  “闪烁?”
  “看!他像萤火虫一样闪烁。注意!这会儿你看到他了,这会儿又看不见了。”
  佛雷的身影连续而迅速地出现,消失,又出现,就像一个投入火焰中的萤火虫。
  “他现在在干什么?他想要干什么?正在发生什么?”
  他在尝试逃跑。就像一只被捕的萤火虫或者海鸟被灯塔中没有遮掩的燃烧的火盆捕捉,他暴怒地出击……一个变黑的、燃烧的东西,把自己的身体撞向未知。
  声音像图像一样向他涌来,就像奇特形态的光线。他看到自己的名字被用生动的韵律大喊出来的声音:

  佛——雷  佛——雷  佛——雷
  佛——雷  佛——雷  佛——雷
  佛——雷  佛——雷  佛——雷
  佛——雷  佛——雷  佛——雷
  佛——雷  佛——雷  佛——雷

  物质的移动对于他如同声音。他听到了火焰的扭曲缠绕,他听到了打旋的烟,他听到了闪烁、嘲弄人的阴影……都用古怪的口音在震耳欲聋地说话。
  “布汝格呀汝哇杰美克因?”溪流问。
  “啊西呀。瑞特克特地特米吉德。”飞快的阴影回答。“哦呼呼。啊哈哈。嘿依依。体依依。哦哦哦。啊哈哈哈。”浪起伏不平地高声叫嚣。
  甚至在他衣裳上阴燃的火苗都吼叫着对他的耳朵胡言乱语。“玛他积四特吗那!”他们咆哮,“安倍特拉今斯特因干则里丝伏四庭拉丝特不拉格!”
  色彩对于他来说是痛苦……热,冷,压力;无法忍耐的高原反应和深水压力,极高的速度和要把人按碎的压榨力。
  触觉对于他来说是味道……木头的触感在他口中是酸的,带着粉,金属是咸的,他的手指感觉到石头的味道是酸甜的,玻璃的感觉让他的味蕾腻味就像过分油腻发甜的糕饼。
  气味是触感……火烫的石头闻上去像轻拂在脸上的天鹅绒。烟雾像粗糙的苏格兰呢摩擦在脸上,几乎接近湿帆布。熔化的金属闻上去像心脏受到重击,而派尔爆炸的电离作用使空气中弥漫着臭氧,闻上去就像水顺着指尖滴滴答答往下流。
  他没有瞎,没有聋,没有失去感知。感觉依然能抵达他这里,但是经过了被派尔爆炸的震荡所扭曲、发生了短路的神经系统的过滤。他被同步感知障碍所折磨,在这种少有的情况下,感官从客观世界接受了信息,然后依靠大脑来得到具体的感受,但是这些信息在大脑中感官的洞察力相互混淆了。
  于是,在佛雷身上,声音以视像方式出现,动作被鉴定为声音,色彩变成了感官的痛觉,触觉成了味道,而气味则变成触感。他不仅被陷在老帕克教堂的地下迷宫里;他还被他自己万花筒式的交叉感官信号所困。
  在可怕的身体极限的边缘,他再一次绝望了,他放弃了一切生活的教条和习惯,它们被从他这里剥夺了。他从一个特定环境和经验条件下的产儿转化成了一个初生儿,渴望逃跑和逃生,练习它拥有的每一项能力。
  两年前发生过的奇迹又一次发生了。
  整个人体器官——每一个细胞、纤维、神经和肌肉都将自己的力量赋予这种渴望,佛雷再一次太空思动了。
  他以思想的速度在宇宙中飞驰,远远超越了光速。他的空间速度是如此惊人以至于他的时间轴被扭曲了,从由过去到现在的纵向的直线变成从现在到未来。他闪烁着沿着新的接近地平线的轴运动,这个新的宇宙时间箭头,被一个人类的思想奇迹驱动,超越了常规的定律。
  他再一次实现了赫尔穆特·格兰特、恩齐奥·丹德里奇还有其他实验者没有完成的事情,因为他盲目的恐慌强迫他放弃宇宙物理学现时的定理,而这正是曾经击败了其他实验者的东西。他没有思动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但是去了别的时间。
  而最重要的是,对思维空间的意识,整个完整的时间轴线和他在上面的具体的点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这些被生活的琐碎深深掩埋起来一一对于佛雷它们已然浮出表面。他沿着宇宙的波长,思动到其他空间和其他时间,重释了“我”的意义。-1的开方7,这个想像中的字母在这一辉煌的想像行为中成真。他思动。
  他在诺玛德号上,飘浮在宇宙真空的严寒中。
  他站在通向零的门前。
  寒冷的味道像柠檬,而真空就像野兽的爪子在他的皮肤上耙。太阳和星星像疟疾折磨他的肉体。
  “个咯吗哈副如地你四地可咯摸哈吗跟森!”动作在他的耳边大吼。
  有一个身影背朝着他在走廊下消失了;他肩上扛着煮食物用的铜制大汽锅;一个急冲出去,飘浮,在自由落体运动中蠕动的身影。那是格列佛·佛雷。
  “米一哈提几四如特可如那赶但是副里摸可克。”他视觉捕捉到的物体移动吼叫着。
  “啊哈!哦呼!吗几提挪拖卡卡,”摇曳不定的光和影回答。
  “哦哦哦哦哦哦哦?簌簌簌簌簌?奴奴奴奴奴。啊啊啊啊啊啊啊!”被他的行动惊扰而起的残骸的垃圾旋转着喃喃自语。他口中的柠檬味道开始变得难以忍受。耙在他皮肤上的爪子让人痛苦。
  他思动了。
  在他从这里消失不到一秒钟后,他重新出现在老帕克教堂的熔炉里。
  他被浸湿了,就像海鸥一次次在海上盘旋时被浪花打湿,一次又一次进入他挣扎着要逃离的火焰中。他对这吼叫的折磨的忍耐只持续了很短的一刻。
  他思动了。
  他在高弗端·马特尔的深渊里。
  天鹅绒般的黑暗是极乐天堂,安乐陶醉。
  “啊哈!”他解脱地大喊出来。
  “啊哈——”他的回声来了,而这声音被转换成一种令人炫目的光图。

  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哈
   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啊
     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哈
      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啊
       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哈
        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啊

  那燃烧的男人畏缩了。“停止!”他叫喊,他被这噪音照得暂时性失明。回声再一次以炫目的光的图案出现:

          停止停止停止
         止停止停止停止
         停止停止停止停止
        止停止停止停止停止
         止停止停止停止停
          止停止停止停
           止停止停

  一阵遥远的僻啪的脚步声传到他的耳中变成柔和的垂挂下来的飘带:

  喀 喀 喀 喀 喀 喀
    哒 哒 哒 哒 哒 哒
   喀 喀 喀 喀 喀 喀
  哒 哒 哒 哒 哒 哒
喀 喀 喀 喀 喀 喀
  哒 哒 哒 哒 哒 哒

  传
   来 喊
    一 大 就
     声 像
        是  一
         道
        锯 齿 形
              的
            闪
           电

  高弗端·马特尔医院的搜索队用地震检波仪追踪着佛雷和杰丝贝拉·麦克昆的去向。燃烧的男人消失了,但是在那之前他已不经意地引起追捕逃亡者的搜索队的注意。
  他又回到了老帕克,在他上一次消失的瞬间之后。他对未知的一次次疯狂冲击让他绊倒在空间时间经线上,而它无可避免地又把他送回了他努力要逃离的现在,因为在颠倒的宇宙时间的鞍状曲线上,他的现在是这个曲线中最深的凹陷。
  他可以把自己往上赶,往上赶,沿着经线进入过去或者未来,但是无可避免地,他一定会摔回到自己的现在,就像一只扔出去的球,沿着一个无尽的深坑边的斜面墙抛出去,碰着了墙面,保持平稳仅一瞬间,然后又滚回了深处。
  但是他依然在绝望中冲击未知的领域。
  又一次他思动了。
  他在澳大利亚海滨的杰维斯湾。
  海浪的运动在大喊:“洛格米斯特可落特哈文加尔。洛格米斯特摩特斯拉文多尔。”
  波浪的旋涡用一组脚灯一般的光让他看不见东西:
  格列·佛雷和罗宾·威南斯布莉站在他的面前。在沙滩上躺着的男人的尸体印在燃烧的男人眼中化为他嘴里的醋酸味。吹过他脸上的风是牛皮纸的味道。
  佛雷张开嘴大叫起来。那声音出口就成了四处飞溅的燃烧的泡泡。
  佛雷上前一步。“格拉西?”
  燃烧的男人思动了。
  他在上海,瑟杰尔·奥瑞尔医生的办公室里。佛雷再一次在他面前,用光的图形说话:

    你    你    你
      是    是    是
        谁    谁    谁

  他闪烁着回到老帕克的痛苦挣扎中,然后又思动了。

  燃烧的男人思动了。
  又是一片寒冷,带着柠檬的味道,真空用无声的爪子耙着他的皮肤。他从一个银色的小艇的舷窗向里面张望,他身后高耸着月球参差不齐的山脉。透过舷窗他可以看到血泵和氧气泵的尖锐的叫声,听到格列佛·佛雷冲他移动的大吼声。真空的爪子欲死欲生地捏住了他的咽喉。
  宇宙时间的轴线让他滚回了在老帕克教堂的现在,在他第一次开始他狂乱的挣扎后不到两秒钟,这里就塌掉了。又一次,他像一支燃烧的枪一样投入了未知。
  他在火星上的斯考布思墓穴里。那像白色的蛞蝓的林德西·乔依斯在他面前痛苦地扭动挣扎。
  “不!不!不!”她的动作在尖叫,“别伤害我。别杀我。不,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燃烧的男人张开他老虎一般的大嘴,大笑。“她感到痛苦了。”他说。他的声音让他的眼睛发烫。

    她     她     她
     感    感    感
      到   到   到
       痛  痛  痛
        苦 苦 苦
          了
        苦 苦 苦
       痛  痛  痛
      到   到   到
     感    感    感
    她     她     她

  “你是?”佛雷低声问。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
  ———————————
    ———
  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
    是是是是
  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
  谁谁谁谁谁谁谁谁谁谁谁谁谁
    谁谁谁谁

  燃烧的男人咧嘴笑了。“太亮了,”他说,“暗一点。”
  佛雷上前一步。“布拉噶达吗哇发米吃几里斯他!”那个位移动作喊叫。
  燃烧的男人神情激动地飞快把双手放在耳朵上。“太吵了,”他喊,“别动得响声那么大。”
  蠕动的斯考布思的动作还在尖叫,乞求着:“别伤害我。别伤害我。”
  燃烧的男人又大笑起来,“听听。她在尖叫。企求。她不想死。她不想受苦。听听她。”
  “是奥丽维亚·普瑞斯特恩下的命令。奥丽维亚·普瑞斯特恩。不是我。别伤害我。奥丽维亚·普瑞斯特恩。”
  “她在告诉我们谁下的命令。你听不见吗?用你的眼睛来听。”燃烧的男人用爪子的一根指头指向扭曲着的斯考布思,“她说奥丽维亚。”

  什么?  什么?  什么?
    什么?  什么?  什么?
  什么?  什么?  什么?
    什么?  什么?  什么?
  什么?  什么?  什么?

  佛雷的问题变成西洋棋盘形的耀眼光芒,让他无法忍受。“她说奥丽维亚。奥丽维亚·普瑞斯特恩。奥丽维亚·普瑞斯特恩。奥丽维亚·普瑞斯特恩。”
  他思动了。
  他落回到老帕克教堂的地洞里,突然间他的迷惑和绝望告诉他自己已经死了。这是格列佛·佛雷的终结。这是永恒,而地狱是真实的。他看到的那些是死亡的最后的时刻,过去在他瓦解的感官前做的演出。他正在忍受的一切必须永远忍受下去。他知道他已经死了。
  他拒绝向永恒投降。
  他再一次向未知发起冲击。
  燃烧的男人思动了。

  他交叉万花筒式的感觉无法告诉他自己在哪里,但是他知道他想永远停留在无名之处。
  “你好,格列。”
  “那是谁?”
  “我是罗宾。”
  “罗宾?”
  “曾经是罗宾·威南斯布莉。”
  “曾经是?”
  “现在是罗宾·杨。”
  “我不理解。我死了吗?”
  “不,格列。”
  “我在哪里?”
  “离老圣帕克非常非常远的地方。”
  “但是是在哪里?”
  “我没有时间解释了,格列。你在这里的机会瞬间即逝。”
  “为什么?”
  “因为你还没有学会如何穿越宇宙时间进行太空思动。你必须回来,学习。”
  “但是我知道。我必须知道怎么做。夏菲尔德说我曾太空思动到诺玛德号上……六十万英里。”
  “那么那就是个意外,格列,你可以重新再做一次……在你自学之后……但是你现在不是在做这个。你还不知道该如何保持……如何把任何的现在变成现实。你会在瞬间就跌回到老帕克。”
  “罗宾,我刚记起来了,我有个坏消息告诉你。”
  “我知道,格列。”
  “你母亲和姐妹死了。”
  “我知道已经很久了。”
  “多久?”
  “三十年了。”
  “那不可能。”
  “不,那不是不可能的。这里离老圣帕克很远很远。我一直在等待着要告诉你如何从大火中逃生,格列。你会听吗?”
  “我没有死?”
  “没有。”
  “我会听。”
  “你的感官都混淆了。它很快就会过去的。但是我不会告诉你左右上下的方向。我可以告诉你你现在可以理解的方式。”
  “你为什么救我……在我对你做了那些之后?”
  “为了宽恕和遗忘。格列。现在听我说。当你回到老圣帕克,转身,直到你面对最响亮的阴影。明白了吗?”
  “是的。”
  “向着那声音前进直到你感到皮肤上有深深的刺痛。然后就停住。”
  “然后停住。”
  “在感到压力的时候半转过身去,然后是下落的感觉。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
  “你会穿过一片坚固的光,然后遇到奎宁的味道。那其实是一团电线。直接向前推开那奎宁,我知道你会看到听上去像锤子的声音。你就安全了。”
  “你怎么知道所有这些的,罗宾?”
  “一个专家为我做了简短的说明,格列,”那感觉像是在大笑,“你随时都有可能掉回过去。派特和萨尔①在那里。他们对你说aurevoir②和好运。还有杰丝·达根汉姆。好运。亲爱的格列……”
  【① 分别是杨佑威和达根汉姆的小名,之后杰丝名字的改变大约指她已是达根汉姆的妻子,因此随夫姓。罗宾所说的三十年后,应该是佛雷躲避在那里不愿出离的那个未知时间点。】
  【② 再见(法语)。】
  “过去?这是未来?”
  “是的,格列。”
  “我在这里吗?奥丽维亚她——?”

《群星,我的归宿》 作者:阿尔弗雷德·贝斯特

第十六章

  在普瑞斯特恩城堡的象牙和黄金的星球会所里,他的感知不再受阻。视觉变回了视觉,他看到了高高的镜子和彩色玻璃窗户,有机器人图书管理员站在图书馆的梯子上,装点着黄金的图书馆。声音又成了声音,他听到机器人秘书在路易丝·昆因斯的桌子上那备忘珠录入仪的手控键盘上敲打着。当他吮了一口机器人酒吧侍者递给他的科涅科上等白兰地时,味觉又恢复为了味觉。
  他明白自己身处绝境,面对着他人生的选择。他故意忽略他的敌人,转而细细观察那机器人酒吧招待,它脸上刻着的永恒的微笑,经典的爱尔兰式微笑。
  “谢谢。”佛雷说。
  “我的荣幸,先生。”机器人回答,等待着他的下一个暗示。
  “好天气。”佛雷评价。
  “总有什么地方是好日子的,先生。”机器人微笑。
  “糟糕的日子。”佛雷说。
  “总有什么地方是好日子的,先生。”机器人回应。
  佛雷转向其他人。“那就是我,”他说,向机器人走过去,“那是我们所有人。我们胡扯些什么自由意志,但是我们什么都没有做,仅仅是反应……在事先设定的条件下作出机械式的反应。于是……我到了这里,我在这里了,等着作出反应。按下按钮我就会跳起来。”他模仿机器人的腔调,“很荣幸为您服务,先生。”突然,他的音调开始嘲讽他们,“你们想要什么?”
  他们因为各自的愿望心下惴惴。佛雷被烧过,打过,惩罚过……但他在他们所有人中掌握了控制权。
  “我们要先把威胁条件说出来,”佛雷说,“如果我不答应就会被吊死、淹死、五马分尸、在地狱里受苦……什么?你们想要什么?”
  “我要我的财产。”普瑞斯特恩冷冷地微笑着说。
  “18磅多的派尔。行。你提供什么来交换?”
  “我没有交换条件,先生。我要求的是本来就属于我的东西。”
  杨佑威和达根汉姆开始说话。佛雷让他们安静,“一次就按一个钮,先生们。现在普瑞斯特恩正试着要让我跳起来呢。”他转向普瑞斯特恩。“按得再用力些,血和金钱,或者找到另一个按钮。这个时刻你再为谁提要求?”
  普瑞斯特恩抿紧嘴唇。“法律……”他开始说。
  “什么?威胁吗?”佛雷大笑,“我能被任何事情威胁吗?别蠢了。用新年夜的时候对我说话的那种口气吧,普瑞斯特恩……决不仁慈,决不宽恕,从不虚伪。”
  普瑞斯特恩躬了躬身,吸了口气,然后停止了微笑。“我提供给你权力,”他说,“做我的继承人,普瑞斯特恩企业的合伙人,家族和宗氏的首领权。”
  “换派尔?”
  “是。”
  “你的意图被记录下来并且被拒绝了。”
  “你会交出你的女儿吗?”
  “奥丽维亚?”普瑞斯特恩窒息了,握紧他的拳头。
  “是的,奥丽维亚。她在哪里?”
  “你这人渣!”普瑞斯特恩大叫,“垃圾……公贼……你竟敢……”
  “你会用你女儿交换派尔吗?”
  “是的。”普瑞斯特恩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
  佛雷转向达根汉姆,“按下你的按钮,骷髅头。”他说。
  “如果谈话在这种层面上进行的话……”达根汉姆断然说。
  “它是的。没有仁慈。没有宽恕。没有伪善。你用什么交换?”
  “光荣。”
  “啊?”
  “我们无法提供金钱或者权力。但我们可以给你光荣。格列·佛雷,把内部行星从毁灭中拯救出来的英雄。我们可以提供保证。我们可以清除你的犯罪记录,给你一个荣耀的名字,保证在光荣大厅里供上你的一个席位。”
  “不,”杰丝贝拉·麦克昆尖锐地打断他。“别接受。如果你想做一个救世主,那就把秘密销毁吧。别把派尔交给任何人。”
  “什么是派尔?”
  “闭嘴!”达根汉姆断然说。
  “那是单纯由思想驱动的热核爆炸……通过精神致动学。”杰丝贝拉说。
  “什么思想?”
  “任何人想让它爆炸,那欲望就会直接作用于它。如果没有被存在绝缘的ILI中,那爆炸就会带来临界质量。”
  “我告诉你安静!”达根汉姆怒吼。
  “如果大家和他都有交易的机会,那么我也有机会。”
  “这比理想主义还理想主义。”
  “我追求的就是理想。”
  “相对于佛雷的秘密,”杨佑威喃喃,“我知道派尔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他对着佛雷微笑。“夏菲尔德的法律助手偷听到了一点你们在老帕克的小讨论。我们知道太空思动的事。”
  突如其来的肃静。
  “太空思动。”达根汉姆大喊,“不可能。你不会是当真的吧。”
  “我是当真的。佛雷证明了太空思动不是不可能的。他从外部卫星的攻击舰上思动六十万英里回到诺玛德号的残骸上。就如我所说的,这是比派尔重要得多的事情。我愿意先谈谈这个问题。”
  “每个人都在说他们要什么,”罗宾·威南斯布莉慢吞吞地说,“你想要什么,佛雷?”
  “谢谢,”佛雷回答,“我想得到惩罚。”
  “什么?”
  “我想得到净化。”他用几近窒息的声音说。刺青开始浮现在他的脸上,“我想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我想摆脱我背负的见鬼的十字架……这刺着我脊椎的痛苦……我想回到高弗瑞·马特尔。如果罪该如此我想做脑叶切除……而且我知道我是该的。我想——”
  “你想逃跑,”达根汉姆插话,“无处可逃。”
  “我想解脱!”
  “没得谈!”杨佑威说,“你大脑里锁着的东西太有价值了,不能做脑叶切除。”
  “我们超越了简单幼稚的罪恶和惩罚之类的事情。”达根汉姆附和。
  “不,”罗宾反对,“一定有罪恶和宽恕。我们永远无法超越它。”
  “利益和损失,罪恶和宽恕,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佛雷微笑,“你们太肯定了,太简单了,头脑简单。我是惟一一个持怀疑态度的人。让我们看看你们有多么肯定吧。普瑞斯特恩,你会把奥丽维亚交给我?交给我,对吗?你会把她交给法律吗?她是一个杀人犯。”
  普瑞斯特恩努力想跳起来,但又跌回他的椅子里。
  “一定要有宽恕,罗宾?你会宽恕奥丽维亚吗?她杀了你的母亲和姐妹。”
  罗宾的脸涨红了,杨佑威试着要抗议。
  “外部卫星没有派尔,佑威,夏菲尔德透露了这一点。那么你是否会用它来对付他们呢?你会把我的名字变成人人厌恶的名字?”
  佛雷转向杰丝贝拉。“你会回到高弗瑞·马特尔去服完你的刑期吗?而你,达根汉姆,你会放弃她吗?让她走?”
  他听着那些叫嚷和抗议,苦涩而压抑地观看着这混乱的局面。
  “生活是简单的,”他说,“这个说法太简单了,不是吗?我需要景仰普瑞斯特恩的财产权益吗?星球的权利?杰丝贝拉的理想?达根汉姆的现实主义?罗宾的良心?按下按钮,看机器人的反应吧。但是我不是一个机器人。我是宇宙的畸形儿……一个思想的动物……我尝试着穿越这个困境找到我的道路。我要把派尔交给这个世界然后让它把世界毁了?我要把太空思动术教给全世界,然后让我们一个星系一个星系地散布到整个宇宙,撒播我们的畸形人吗?答案是什么?”
  机器人酒吧招待响亮地跌倒了,它手上的各种玻璃杯被摔了出去。之后是一段有趣的寂静,达根汉姆咕哝:“妈的!我的辐射又把你的娃娃弄短路了,普瑞斯特恩。”
  “回答是‘对’。”机器人挺清楚地说。
  “什么?”佛雷问,退缩了。
  “对于你问题的回答是‘是’。”
  “谢谢。”佛雷说。
  “我的荣幸,先生。”机器人回复,“一个人首先是社会的一员,然后才是一个独立个体。你必须依照社会的准则行动,不管它选了毁灭还是别的。”
  “彻底故障,”达根汉姆不耐烦地说,“把它关上,普瑞斯特恩。”
  “等等,”佛雷命令。他看着钢铁机器人脸上镂刻的露齿微笑,“但是社会也可以犯傻。多让人拿不定主意啊。你目睹了这次会议。”
  “是的,先生,但是你必须教授,而不是指示。你必须教这个社会。”
  “教他们太空思动?为什么?为什么去那些星星和星系?为什么?”
  “因为你活着,先生。你也可能问:为什么要活?别问。活着就是。”
  “真疯。”达根汉姆喃喃。
  “但是好玩。”杨佑威喃喃。
  “生活除了单纯地活着还有更多。”佛雷对机器人说。“那么自己把它找出来吧,先生。别因为你有疑问就让这个世界停下脚步。”
  “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起向前进呢?”
  “因为你们都是不一样的。你。有些人一定要领导,希望其他人会跟上去。”
  “谁领导?”
  “那些必须要……驾驭别人、控制别人的人。”
  “怪人。”
  “你们都是怪人,先生。但是你总会有奇怪的念头的。生活就是异想天开。那是它的希望和光荣。”
  “非常感谢你。”
  “我的荣幸,先生。”
  “你救了这一天。”
  “总有什么地方是好日子的,先生。”机器人微笑。随后它嘶嘶作响,发出刺耳尖锐的声音,然后垮掉了。
  佛雷转向其他人。“那个东西是对的,”他说,“而你们是错的。我们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为这个世界作出抉择?让世界作出自己的抉择。我们是什么人物,可以对这个世界保守秘密?让这个世界知道真相而且为自己做出抉择。回老帕克去。”他思动了,他们跟随着。围成方形的警戒线还在那里,现在巨大的人群已经在那里聚集起来。有过多鲁莽好奇的人们思动到冒烟的残骸边上,警察设立了一个保护性的电磁感应隔离带让他们不能进入。即便如此,流浪儿、古董搜寻者和想思动进入残骸的不负责任的尝试者被感应地带烧灼才终于放弃,他们呱呱叫着表示抗议。
  杨佑威发了一个信号,这个感应地带被关掉了。佛雷穿过火热的瓦砾到达大教堂15英尺高的东墙。他触摸那冒烟的石块,按压,撬起来。传出一声压抑的抱怨,3×5英尺的面积震动、打开时发出刺耳的声音,然后卡住了。佛雷抓紧它,把它拉出来。这个区域被整个撼动,随后被烤热的铰链拉垮了,石头的板壁崩溃了。
  两个世纪以前,当有组织的宗教活动被取缔之后,所有传统的祈祷行为都被转入了地下。一些虔诚的人在老帕克教堂里建立了这个秘密的神龛,把它变成一个祭坛。十字架上的黄金依然闪烁着永恒信仰的光辉。在十字架的脚下放着ILI的小黑盒子。
  “这是一个预兆吗?”佛雷气喘吁吁,“这是我想要的答案吗?”
  没等任何人上前争夺,他就抢下了沉重的保险柜。他向教堂残存的台阶思动了一百码,面朝着第五大道。他在那里、在整个深远而宽广的浩大人群都可以看到的地方,打开了那个保险柜。
  “佛雷!”达根汉姆大叫。
  “看在上帝的份上,佛雷!”杨佑威喊。
  佛雷取出一块派尔,碘水晶的颜色,香烟那么大……一磅固体的钚后同位素。
  “派尔!”他对着群聚的民众大吼,“拿去!保留它!这是你们的未来。派尔!”他把这个金属块猛投入人群中,然后大喊,“旧金山。俄罗斯山丘站点。”
  他从圣路易斯—丹佛思动到旧金山,抵达俄罗斯山丘站点,那里此时正下午四点,街头是熙熙攘攘的思动购物者。
  “派尔!”佛雷吼叫,他的魔鬼面孔闪着血红的光,他像一个吓人的标志,“派尔。它是你们的。让他们告诉你们这是什么。挪姆①!”他对自己刚抵达的追随者喊,然后思动了。
  【① 地名,位于西沃得半岛南侧海岬。】
  现在在挪姆是午饭时间,正从锯木厂思动去到他们的牛排啤酒旁的伐木工们被那个老虎面孔的男人吓住了,那个人把一块碘水晶一样的金属猛掷到他们中间,用那种阴沟式的语言对他们喊:“派尔!你们听到我说话了吗,伙计?你听我一句,你们。别浪费时间猜疑了,你们。让他们告诉你们派尔的事情,没别的!”
  对达根汉姆、杨佑威和其他思动着跟在他身后的人,他还是在几秒钟后对他们大喊:“东京。帝国站!”刹那之后,他消失了。
  在东京,这是一个清新的,酒红色①的清晨,正是早上的高峰时间,在帝国站点的鲤鱼池旁边,成群乱挤乱转的人流被一个老虎面孔的武士惊呆了,他向他们扔出一块奇怪的金属和一个无法忘怀的告诫。
  【① 酒红色指朝霞流溢的颜色。】
  佛雷继续思动到曼谷,那里正下着倾盆大雨,然后是德里①(印度旧首都),那里正季风肆虐……他一直继续他疯狗般的行动。在曼谷是凌晨三点,夜总会和酒吧的人群正在关门前半小时痛饮,他们为佛雷的出现举起酒杯喝彩。在巴黎,然后在伦敦,那里是午夜,聚集在香榭丽舍大街和皮卡迪里广场②的人群因佛雷的出现和训诫而兴奋不已。
  【① 印度城市,历史文化名城。1911年前为印度首都。】
  【② 香榭丽舍大街是巴黎著名大道,皮卡迪里广场是伦敦有名的观光点。】
  在50分钟内,佛雷引着他的追随者绕了世界四分之三圈,这才由着他们在伦敦赶上了他。他任由他们把自己打倒,从他的双臂下拿走那个惰性铅同位素保险柜,清点剩余的派尔的数量,然后把柜重重地关上。
  “剩下的足够打一场战争。剩下的足够毁灭……灭绝……如果你敢的话。”他在哈哈大笑,在歇斯底里的胜利中嚷泣。“你意识到你干了什么吗,你这该死的杀手?”达根汉姆大喊。
  “我知道我做了什么。”
  “9磅的派尔被洒在世界各地!一个想法我们就——我们如何才能在不告诉他们真相的前提下把它们弄回来呢?看在上帝面上,阿佑,把人群赶开。别让他们听到这个。”
  “不可能。”
  “那么让我们思动吧。”
  “不,”佛雷吼叫,“让他们听到这些。让他们听到每一件事。”
  “你精神失常了,伙计。你把一支上了子弹的枪交给了孩子。”
  “别再把他们当孩子看,他们就不会像孩子一样行动了。你是个他妈的什么人要来扮演控制者的角色?把一切带到阳光下来。”佛雷野蛮地大笑,“我结束了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次星球会所里的会议。我公开了最后一个秘密……从现在起不再有秘密了……不再需要告诉孩子们什么是最好的做法……让他们都长大。到时候了。”
  “主啊,他是疯了。”
  “我疯了吗?我把生死交还给生生死死的人们。普通人被我们这样的驾驭者鞭打了太久了——我们这种不由自主的人——无法自制地攻击全世界的老虎男人。我们都是老虎,我们三个,但是我们是什么人物?仅仅因为我们的不由自主,难道就有资格为这个世界作出它自己的决定吗?让世界在生死之间作出自己的选择。为什么要我们来负这个责任?”
  “我们并非被强加上这样的重负,”杨佑威平静地说,“我们是被驱使的。我们不得不去背负起平常人逃避的责任。”
  “那么让他们停止逃避。让他们停止把自己的责任和内疚扔给第一个上前去抢夺它的怪人。我们要永远为这个世界做替罪羊吗?”
  “去你的!”达根汉姆愤怒了,“你难道不明白你不能相信大众吗?什么才对自己有好处,他们知道得还不够。”
  “那么让他们学习,要么就死掉。我们都在一条船上了。让我们一起活或者一起死。”
  “你想因为他们的无知而死去吗?你必须想办法让我们在不公开事件真相的前提下,把这些金属块都弄回来。”
  “不,我相信他们。在我变成老虎之前,我是他们中的一个。如果他们都像我这样被现实踢醒,他们都会变得不寻常。”佛雷晃动身体,突然思动到维纳斯铜像的头顶上——皮卡迪里广场中心五十英尺高处。他很不稳当地在那里暂时立住脚,大声喊:“听我说,你们所有的人!听着,伙计们!要训话了我!听明白了,你们!”
  一声咆哮回答了他。
  “你们这些猪锣,你。你像猪一样发情,没别的。你身体里的东西多得要命,但你用得上的少得可怜。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你们?你有一百万,却只花了几分钱。你有天分却总是想些傻事。你有一颗心却没有用来感觉。全都是,你们啊。每一个人……”
  他被报以嘲笑。他继续以歇斯底里的热情继续说了以下的话:
  “来一场战争让你献身。遭遇一次困境来让你思考。抓住一次挑战来让你伟大。剩下的时间你们会懒洋洋地坐着,你们。猪锣,你们!好吧,操你妈的!我向你们挑战!死掉或者伟大地活着。格列佛·佛雷,然后我让你们变成真正的人。我让你们变伟大。我给你们群星!”
  他消失了。
  他沿着宇宙时间的轴线思动到另一个空间,然后是另一个时间。他抵达了混沌。他在不稳定的超现在停留了片刻,然后又跌回到混沌。
  “一定能成功,”他想,“一定要成功。”
  他再次思动了,一支燃烧的枪从未知投进了未知,然后他又落回到混沌的空间和时间。他在“无处”迷路了。
  “我相信,”他想,“我有信仰。”
  他再次思动,再次失败。
  “信仰什么?”他回答自己,“必须有什么让人去信仰。只需坚信,在什么地方一定有什么值得去信仰的东西。”
  他最后一次思动。他愿意去相信,他坚信不疑。这种信仰的力量将他置身其间的超现在化为了现实。于是,随机的目的明确了……
  现在:猎户座的瑞杰尔①,燃烧着蓝白色的光,距离地球五百四十光年,比太阳亮一万倍,像一个能量的大汽锅,周围环绕着二十七颗巨大的行星……佛雷悬挂着,在太空中又冻又窒息,和他所相信的这不可思议的宿命面面相对,但是这依然是难以想像的。他挂在宇宙中有那么一个令人盲目的片刻,无助,有趣,然后就像鳃类动物第一次跳出大海,在太古时代的海滩上喘不过气来。在地球上的生命的初晨历史。
  【① 学名参宿七,是猎户座最亮的星。距离地球距离此处有误,根据《哥伦比亚百科全书》记录为接近1000光年。以下数据也来自同一资源。】
  他再次宇宙思动了,把暂时的现在变成……
  现在:天琴座的维加星①,距离地球二十六光年,它燃烧着比瑞杰尔更蓝的光,没有卫星,但是围绕着一群燃烧的彗星,它们气态的尾巴闪烁着越过蓝黑色的苍育……
  【① 即织女星,为天琴座内的蓝色一等星,夜空中的第五亮星。】
  然后再一次他变现在为现在:卡努帕斯①,像太阳一样黄,这颗巨星隆隆作响,在寂静的宇宙荒漠中,它终于被一个曾经一度有鳃的家伙②侵犯了。那家伙悬挂着,在一个宇宙的海滩上喘不过气来,比活着更接近死亡,比过去更接近未来,离这广阔世界的尽头只有十里格③。它为大量尘埃、陨星环绕着卡努帕斯形成的宽阔平坦的环带感到惊奇不已,这个环带就像土星周围的环一样,而且与土星轨道一样宽……
  【① 老人星。为船底座α星,全星空第二亮星,星等—0.9,是颗黄色超巨星。老人星就是我国神话中的南极仙翁。星体周围有大量陨石和星尘形成宽阔星环。距离地球约100光年。】
  【② 这里同前文出现过的比喻,佛雷的太空思动,就像一条鱼第一次跃上岸,从用鳃呼吸开始学习用肺呼吸所以人称指代都使用了“它”。】
  【③ 这里也是比喻,典故可见第二部页首的诗歌。】
  现在:金牛座的阿尔德巴兰①,一对姊妹星中的一个,怪异的红色星星。十六颗卫星以极高速度、椭圆形轨道环绕着它们旋涡状的父母星。他以不断增长的自信和信念推动自己穿越宇宙时间……
  【① 毕宿五金牛座α星,明亮的红巨星,距离地球68光年,直径约为太阳的五十倍。毕宿五是一个双星系统,β星是一颗白矮星。所谓一对姐妹星中的一个即指双星系统的亮星。父母星,则指被卫星环绕的这一对姐妹星。】
  现在:安塔瑞斯①,一颗巨大的红色一等星,和阿尔德巴兰一样有一颗伴星,距离地球二百五十光年,被二百五十颗与水星同等大小、气候状况如同伊甸园的小行星环绕……
  【⑤ 心宿二,天蝎座α星,是颗红色的超巨星。关于心宿二距离地球的距离说法不一,较新的说法是520万光年,作者此处有误。也可能是原书的校对错误,因为出现250光年的说法的可能性很小。】
  而最后……现在
  他又回到了诺玛德号上。

  格列佛·佛雷是我名,
  塔拉是我的母星,
  深深的宇宙是我的居所,
  群星是我的归宿。

  那姑娘,莫瑞亚(M♀ira),在诺玛德号上的工具舱里找到了他,他紧紧蜷缩成一个球,像个胎儿,他的面孔空洞,他的双眼因为非凡的天启而燃烧着。虽然这颗小行星很久以前就修补好了,密不透风,佛雷依然经历了多年前经历过的危险的诞生过程。
  但是现在他睡着了,深思着,正在消化并且不停回味着他发现的宏大华丽和庄严。他从幻想中醒来,但依然发呆出神,从舱里飘浮出去,经过了莫瑞亚的身边也视而不见,从那个充满敬畏、立刻双膝跪倒的女孩身边飞掠而过。他漫游着穿过空荡荡的通道,然后又回到舱内的容器里。他再次蜷起身子,然后迷失了。
  她碰了他一次,他一动不动。她叫出了刺在他面孔上的那个名字。他没有回答。她转身飞奔到小行星内部,乔瑟夫统治的神圣殿堂里。
  “我丈夫回到我们这里来了。”莫瑞亚说。
  “你丈夫?”
  “那个差点把我们都毁灭的神人。”
  乔瑟夫的面孔因为愤怒而阴沉了:
  “他在哪儿?让我看看!”
  “你不会伤害他吗?”
  “有债还债。带我去。”
  乔瑟夫跟着她进入诺玛德号上的舱房,专注地凝望着佛雷。他脸上的愤怒被好奇取代了。他碰了碰佛雷然后对他说话。没有反应。
  “你不能惩罚他,”莫瑞亚说,“他就要死了。”
  “不,”乔瑟夫平静地回答,“他在梦想。我,作为一个牧师,知道这些梦想。不久他就会醒来,把梦说给我们听。对他的人民,昭示他的思想。”
  “然后你就要惩罚他了。”
  他在舱外站定。那姑娘,莫瑞亚,沿着弯曲的走廊跑上去,过了一会儿,她带回装着温水的银脸盆和盛着食物的银托盘。她温柔地给佛雷擦洗身体,然后把那个托盘放在他身前。然后,她在乔瑟夫身边、在这世界的身边躺下……准备好,等待觉醒的降临。

《群星,我的归宿》 作者:阿尔弗雷德·贝斯特

后记 译后记

  翻译《群星,我的归宿》是一段难以忘怀的经历。2002年对于我来说本就是多事之年,研究生毕业,到北京,找工作,租房子,离职,搬家,一应种种,这本书都和我在一起。以往所有的翻译小说,都是我在自己的外文阅读过程中偶有所爱,翻出来与大家分享。也有比较难翻的,但是没有一篇像这一本这样包罗万象。
  贝斯特是个语言大师,如果说我的翻译有什么问题的话,主要就是,作为中文翻译者的我,还未能在中文语言上达到贝斯特在英文语言上的造诣。小说中充斥着大量非正规的语言活用,多为作者本人的创造性使用,我自以为写中文也不算太中规中矩,但是依然跟不上他已趋化境的自由。英文可以用各种从句把不同层次的分句组合成一个整句,贝斯特尤好此道,字母串起的句子在他手中,如同一条可以任意伸缩的长鞭,挥舞得出神入化。而每当面对这种动辄三四甚至四五行的句子,我只得一声长叹,先苦苦琢磨他的原意,再把一条原本外观华美的长蛇,依中文惯例斩成一段一段,即使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保证端上桌后能让客人吃到同样的味道,要得回原来的皮相,定不可能。
  这个长篇原名《虎,虎》,最早于1956年在伦敦出版,作者也是在伦敦创作此书。也许这就是这篇小说为何带有如此浓厚的文化色彩,比较适合欧洲的传统的原因。如果没有注解,一个美国读者面对这本书也一样会头脑发昏。我的朋友佛雷德——一位年近七十的美国科幻迷听说我在翻译此书,便去寻来这本他未曾读过的经典。恐怕他得到的和我所有的是同一版本,两周后他告诉我他读完了这本书,而他不得不承认这本书“很难读”,各种俚语、外语、深植于各种文化背景的典故都造成了阅读困难,更不知道该怎么翻。也许因为这个缘故,他以为我嗜好此类书籍,特地从他的个人收藏中选出一本以难读著称的《神经浪游者》送给我。
  谢天谢地我们有了网络!书中遇到的各种名词如在我拥有的一切工具书上都无法查到,我就把它扔到“GOOGLE”上去,依赖这个世界著名的搜索引擎,我找到了一些19世纪服装设计师的名字,了解了美国30年代的银行大盗和18世纪欧洲画派的名画,……有时候很容易就能找到答案,有时却很困难,“GOOGLE”把所有出现过查询字的相关链接都抛了出来,有时单凭上下文并不能知道具体的意义,但哪一链接能导向一个具体的解释?就要在几十个甚至几百个搜索结果中一个个查找。即使如此,也还是遇到了无法解决的困难,不得已只能删除。但是这样的情况(包括个别无法翻译的名词),全文中不超过五处。
  为什么如此不厌其烦?我想是因为,这本书值得我付出这样的劳动。值得用对经典的待遇小心翼翼地呵护。它是我的爱物。
  如果说小说的《序篇》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场面宏大,也不乏趣味的开始,那么从第一章开始,贝斯特就把我们带入了一个特殊的心理炼狱:诺玛德号上的大棺材。带着钢铁气味的冰冷死亡意味并未提高我阅读和翻译的兴趣,直到伏尔加号出现:它给了佛雷希望,让他看到天堂的曙光,然后重重地,把他抛回到地狱的黑暗里。复仇故事由此开始。在之后的章节里,我们跟随佛雷,在人性的黑暗地狱里穿行:梦魔剧院,高弗瑞·马特尔,月球细菌公司的工棚,斯考布思的坟墓,圣帕克教堂坍塌的地下里那个铜汁流溢的迷宫……我们天性中的善良面对各种肆无忌惮的残忍经受着考验。当佛雷用最大的冷酷执行的最狂热的复仇燃烧到顶点,当人性中恶的一面发挥到尽头,而复仇的大门忽然对他迎头关上,他心中最硬的复仇的钢块被生生撞裂。
  在斯考布思的坟墓,抱着他偷来的会传心术的老孩子,用他残酷的意念穿过那孩子的身体,进入被切除了所有感知的仇人的思想,折磨她,拷问她,这复仇的顶峰忽然被一个名字如雷般劈个正着。一切的复仇似乎早已注定是一次徒劳。
  作者用非常隐晦的方式表现出佛雷的崩溃。
  彩色的灯光和不和谐的怪声围绕着佛雷旋转。他喘着粗气,身体摇晃。“蓝色思动。”他喃喃……
  “蓝色思动”代表幻灭。他仿佛又回到了高弗瑞·马特尔黑暗的地底世界,听到了“幻灭”的声音。
  作为读者的我,如果说一直被小说紧凑的情节牵引,但是直到此处,我才真正感受到心灵的震撼。和佛雷一起走完了他心灵的艰辛路程,有多少次对于残酷我读之不忍,难受的坠落感直到此处,忽然抛空。在看到后面的句子之前,我仿佛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因为一个深入这个故事,与它共同呼吸的读者,此刻的感觉一定与佛雷同步。
  他感到有一只手在摸索他的手。
  看到此处,我轻轻地和他一起吐出了那个名字,在我读到它之前。
  “杰丝?”
  也许正如佛雷所说,他并不真正爱杰丝,因为他是个猎人,他太简单外向了。但是这个名字,代表着黑暗世界里一个温暖的声音,人性地狱里,他惟一的光明。这里叫出这个名字,是因为他心灵中的一切罪恶已经碎落成尘,作为人,心里最深处被埋没的良知被这个名字牵引着缓缓向上,像血液一样流过他的全身。
  读到这里,我完全了解了这本书获得的巨大成功。贝斯特从来没有能和阿西莫夫、克拉克获得同等的知名度,这并不难理解。因为他的书包容了太多的文化元素,其旁征博引完全是主流文学擅长的方式,但他小说中的大量科技名词和科学成分使它无法被主流轻易理解和接受;而他在文学手法上的主流意识又多少会影响到它在科幻领域的大量传播。即使如此,《群星,我的归宿》在世界科幻历史上依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而贝斯特也许是惟一一位能获得“黄金时代”、“新浪潮”和“赛伯朋克”时代的科幻作家们一致景仰的作家―一这,也许就归功于他小说的包罗万象和丰富的主题。
  喜欢“硬科幻”的读者可以在这里找到一个“思动”时代的新世界;小说技术上并非没有漏洞,但是对于一种新技术改造的世界,方方面面都铺设得很真实;而篇尾的宇宙思动场面恢弘,适合喜欢大场面的读者。喜欢在故事中享受文学性的读者,在这里可以找到一个不亚于《基督山伯爵》的精彩故事,或许是我作为翻译者的偏爱,我觉得本文在各方面早就超越了大仲马笔下的复仇史;现代主义在小说中强调个人和人的内心,心理学出身的贝斯特在这一方面更是把自己专业学习所得发挥得淋漓尽致,尤其善于描绘各种黑暗和绝望的心理境况。基于这一点,我认为喜欢心理小说的读者会爱读这本书,但是儿童不宜。关心社会学的读者还可以在这里找到民主革命的内容,喜欢爱情故事的读者可以在这里看到一些小浪漫——不过,坦率地说,本书的爱情描写并不很成功,尤其罗宾和杨佑威,杰丝和达根汉姆的关系纯属多余。
  原版书中内利·伽门(NEIL GAIMAN)的序言把《群星,我的归宿》定性为一本赛伯朋克小说,我对此颇表怀疑。于是2002年秋天兰迪斯夫妇到访北京的时候,在去往长城的路上,我和他们提起了自己即将完成这本小说的翻译。“啊——”容易激动的玛丽立刻大声说她有多么喜欢这部小说。而一向冷静的杰弗瑞·兰迪斯用和缓的语气给出一个更惊人的评价。“That’s the greatest of the greatest.(伟大中最伟大的。)”
  “至于赛伯朋克,不,那完全是个误会。确实,这本书在时间上讲是在科幻的主题趋向从‘新浪潮’到‘赛伯朋克’过渡的阶段完成的。但它只是它自己。”
  是的,伟大的作品都只是它自己。无须定性,无须归类,那只是评论家的事情。
  在结束这篇翻译后记之前,我也许还应该对一些可能引起误解的技术性问题作一些解释。

  一、文化的差异
  小丑佛麦雷在书中是个成功的逗角。他的所有插科打诨的背景内容我固然尽量传达,但是我个人感觉,并不符合我们东方的欣赏习惯。而本书中有浓厚的宗教文化色彩,也并不一定符合我国读者的理解习惯。

  二、关于各种数据的准确性
  作者不是神,作者也会出错。尤其本书完成于50年代,当时的一些数据现在可能已经更新。且不说所谓“第六代电脑”在500年后一定过时;“列宁格勒”作为地名已经不复存在;关于宇宙思动中的各个行星,作者提供的数据可能有误,读者可以参照注解中的说明。但是在做注的时候,同一行星,我从不同资源得到的数据也不相同,所以,都依照《哥伦比亚百科全书》2001年版本而定。

  三、原书扉页有献给楚门·泰利(TOTRUMANM.TALLEY)的字样,但此人已不可考。

  四、本书的原名《虎,虎》取自英国玄学派诗人布莱克的名诗,而书的主人公,就是这样的一头猛虎。小说描写了这头虎四面冲突求存的努力和最后回复人性的全过程,因此,比起全文1957年在美国《银河》杂志再版时使用的《群星,我的归宿》一名,原名更符合作者的主旨。翻译时考虑到《虎,虎》一名在科幻界过于陌生,因此采用美版书名。

  翻译此书的大半年间,它一直是压在我心头的一副重担,我个人的科幻创作也因此而暂时停顿。但是,我相信这一切都值得,如果我能把阅读这样一部作品的心灵感受——传达给你。

  (赵海虹)

《群星,我的归宿》 作者:阿尔弗雷德·贝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