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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之路 第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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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文版前言
  一
  这是《科幻之路》的第四卷。这是一套附有评论的科幻小说选集,其目的是要从小说这一文学样式的源头至当代最新的表现形式,追溯科幻小说发展的历史。第一卷的副标题是《从吉尔伽美什到威尔斯》;第二卷《从威尔斯到海因莱恩》;第三卷《从海因莱恩到现在》。看来这套选集该到此结束了。从“现在”我们又能去哪儿呢?很清楚,从“现在”,我们能去任何地方。
  这第四卷的副标题是《从现在到永远》,是想补充前几卷中一些遗漏的作品,同时,再审视一下80年代的科幻小说。至此,全套书已近一百万字了。按原计划,第四卷与前三卷有所不同,这也是出于需要。选集的内容是为了显示科幻小说这一文学样式发展的历史。但越接近当代,作品就越难选。因为,特定的作品对其所属的文学样式的重要性,要经过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会显示出来,而且,其所属的文学样式也需要有时间对该作品作出反应,从中汲取有益的养分,吸收其中的观点,并在此基础上发展。
  因此,在第四卷中,我们不得不把“以文学样式为重”的原则放在一边。70年代后哪些作品将会对未来科幻小说的发展产生影响,需要经过时间的筛选。而且,正如我在《另一个世界:插图世界科幻小说史》中所预见的,本世纪最后二十五年最重要的趋向是多样化。在70年代这十年中,对科幻小说产生影响的力量是使科幻小说多样化,而不是使其趋向统一。大部分作家是在做各自的梦魇,而不是做集体的美梦。
  但这并不是说,在70年代,没有出现对科幻小说这一文学样式产生重大影响的事件。最突出的就是科幻电影受到普遍的欢迎,并创造了巨大的票房价值,如电影《第三类接触》和《星球大战》。事实上,《星球大战》及其续集《帝国反击》创造了到那时为止最高的票房价值。此后,是《异星人》和《侏罗纪公园》,票房价值一个超过一个。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中,从《超人》和《电影:星际旅行》这些科幻电影开始,一直到印地安纳·琼斯系列电影及至最近制作费用最为昂贵的电影《水世界》,十二部收入最高的电影中,十部是科幻电影。与此同时,科幻长篇小说改编成电影也越来越多了,其中包括《沙丘》和罗伯特·海因莱恩的《傀儡主人们》。
  科幻电视片《星际旅行》及其置于辛迪加管理之下的系列片的成功,导致了为辛迪加制作的续集《星际旅行:下一代》、《星际旅行:太空》和《星际旅行:远航》,以及《巴比伦第五》和其它一些科幻电视片。至于成千上万的观众是否都成了科幻小说和科幻杂志的读者,这当然还很难说,尽管有些迹象并不怎么令人鼓舞。科幻长篇小说开始出现在畅销书的书单中,最早的要算普尔内尔和尼文的《上帝的瑕疵》和赫伯特的《沙丘的孩子们》及其续集。在80年代,曾经有一度,排名最前面的十本畅销书中,七本是科幻小说或幻想小说,包括阿西莫夫的《基地边缘》、克拉克的《2010年》和海因莱恩的《星期五》。但是,与科幻电影有关的长篇小说,如《星际旅行》、《星球大战》和科幻电影改编的科幻长篇小说,比创作的科幻小说更为畅销。其结果是科幻小说的市场扩大了,但同时也淡化了科幻小说那种富有革命性的思想和态度。
  能说明科幻小说当前形势的另一个迹象是科幻杂志出版的情况。几种主要的科幻杂志的发行量从80年代十万册的高峰下降到七万五千册或更少,有的甚至停刊了,其中包括历史最长的《惊奇故事》。但与此同时,新的科幻杂志蓬勃发展,包括通俗杂志《科幻小说时代》及其姐妹杂志《幻想小说园地》和《玛里恩·齐默·布拉德里幻想小说杂志》。小规模印刷的成本大大下降,从而使有些杂志尽管发行量不大也能得以出版。这些杂志有《明天》、《通俗屋》、《巨大》、《辽阔》、《奇想》、《世纪》、《盗版作品》、《墓地之舞》、《阴谋》、《思想火花》和《幻想和恐怖世界》等。但这类杂志由于发行的困难,一般都维持不了多长时间。《包罗万象》的发行量近一百万册,它决定用电子排版;接着,原来小规模印刷的《银河》也采用电子排版;这两家杂志也许代表了杂志出版业的改革(也许书籍的出版也将很快跟上);至于这种改革对科幻小说的发展将产生什么影响,现在还很难说。
  科幻小说、幻想小说和恐怖小说的出版在1990年达到了高峰,1991年最多,而后来几年就逐渐下降了。这一方面范围太广泛,难以作出全面的估计。但喜欢读科幻小说是一回事,买科幻小说又是另一回事。在这方面,与其它类型的小说一样,取决于出版业的同样的标准:销售预测和订单;这些信息主要来自书籍零售连锁店——在美国,一半以上的书籍都是在这些连锁店销售的。科幻小说这一领域如此之大,任何读者都只能熟悉其中的一小部分;更何况科幻小说在分类和读者群方面又有分流的现象,如有硬科幻小说、战斗科幻小说、妇女科幻小说、传奇科幻小说、太空剧科幻小说、非传统性历史科幻小说、高科技朋克科幻小说等。出版业成了作家们高收入的来源,但并没有给作家作什么规定;唯一的希望是出现一位强有力的编辑,把科幻小说的标签加在出版商出版的科幻小说书上,然后再加在整个科幻小说这一范畴上。偶尔像威廉·吉布森的《新空想家》可能创造了科幻小说的一个分支,即高科技朋克科幻小说,但不可能对科幻小说的概念产生根本的改变,像1937年的约翰·坎贝尔、1949年的托尼·鲍彻和J·弗朗西斯·一麦科马斯、1950年的霍勒斯·戈尔德和1964年的迈克尔·穆尔科克。
  当20世纪接近其千年纪念日之际,几乎人人都认识到世界对科学的依赖,尽管并不人人都赞同——半年前被联邦调查局抓获的轰动全美的邮件炸弹案主犯,就是最激烈的反科学者。发布科学消息有其专门的杂志或专栏,甚至还有专门的电视节目,新的科学发现往往会成为报纸的头条新闻。但是对科学的无知并倒退到神秘主义的倾向比以往更趋明显;这表现在许多人相信有不明飞行物和异星人劫持的事件,还相信什么新时期的到来。近来,幻想小说和恐怖小说出版的数量已可以和科幻小说相匹敌,甚至超过了科幻小说。现在,科幻小说的读者也许能在电视上看到五六个科幻电视系列片而得到满足,并转而去寻找科幻小说的连环画看或阅读新闻媒介中有关科幻小说的报道。
  当今科幻小说的发展方向是多方面的,因此想预测科幻小说今后发展的趋向是完全不可能的。但科幻小说的艺术性比以往任何时期都高。为什么科幻小说发展到今天会有这样强的艺术性,这正是这四卷《科幻之路》的主要内容。
  二
  在编辑第四卷《科幻之路》时,我舍弃了“以文学样式为重”的原则。这样,我在选材时,主要考虑的是作品的质量,而不是作品的想象。这并不是说,选入第四卷中的作品,其想象不如前三卷中的作品。事实上,许多作品的内容更奇特、更让人吃惊,但选入这些作品的主要考虑是其写作的文学技巧。这一标准并不像初看起来那样是任意的。在最近的二十年里,无论是读者,还是作家,都越来越重视作品的质量,因为,读者和作家都变得越来越有文学修养了。
  艾萨克·阿西莫夫在分析科幻小说时,曾把科幻小说的发展分为四个时期,即1926-1938冒险科幻小说为主;1938-1950科技科幻小说为主;1950-1965社会科幻小说为主;1965之后风格科幻小说为主。阿西莫夫自己的偏爱是明显的,他写作科技科幻小说和社会科幻小说更加得心应手。尽管他声言对写作过程完全无知,从1965年之后,他的作品更注重风格,如《诸神自己》。
  在60年代和70年代,重要的不仅仅是风格方面,而且,在观点和题材方面也有变化。有一家杂志把这类科幻小说集中起来发表,有一位编辑热衷于发表这类科幻小说——这种新的类型的科幻小说被称为“新浪潮”。在这一名称下,集中了各种不同类型的作家和在各种不同的影响下所产生的作品,“新浪潮”这一名称很快被广泛接受,讨论60年代乃至70年代的科幻小说是不能不用这一名称的。
  许多因素使科幻小说摆脱杂志的影响。在杂志中刊登的科幻小说的模式一般是这样的:英雄人物一眼就可以认出,他们对付各种变化,故事叙述有头有尾,小说的风格明白清楚。在这些故事中,人的理性在合理解决问题的过程中得到了体现。阿西莫夫的作品是这类小说的最佳例子。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由于排除了独裁的威胁和技术的威胁,美国上下由于过分的自信和乐观而产生了一种高涨的情绪;后来,由于冷战、旷日持久的亚洲战争,以及苏联在原子武器和空间探索方面的突破,使美国失去了在科学技术方面的优势,那种高涨的情绪渐渐开始消退了。60年代所看到的那些问题似乎是不近情理的。
  第一代的科幻小说家产生于通俗小说家的行列;这些作家为各种类型的杂志写各种各样的小说。此外,还有一批作家是自学成才的,或是通过阅读1926年以前的通俗杂志成长起来的——他们为杂志上重印的儒勒·凡尔纳、埃德加·艾伦·坡和威尔斯的作品所吸引;初期的《惊奇故事》充满了这些小说。在20年代和30年代,这些作家就开始写出新的科幻小说。
  第二代科幻小说家是完全由科幻杂志培养出来的;他们在科幻杂志的鼓舞和教育下,一心一意献身于科幻小说的创作。有些读者受到科幻小说的影响而献身于科学事业;有些科学家则开始写作科幻小说。第三代科幻小说家则野心勃勃,想成为新的阿西莫夫或海因莱恩。他们所受到的教育完全不同了。一般来说,他们都上了大学,其中许多入学习人类学或社会学、哲学、语言和文学,然而,并没有学“硬科学”。在他们的小说中,可以看出,这些作家既通晓人类,也熟悉自然科学。
  在60年代崭露头角的科幻作家已是第五代了;这些作家产生于一个人人心怀不满的时代。第五代科幻作家不仅对以前的科幻小说不满,而且对整个世界也不满——尽管正是在他们出道以前的科幻小说激励了他们走上科幻创作的道路。他们中的有些人开始写作反科学的小说,甚至是反科幻小说的小说;他们把传统的科幻小说当作攻击和讽刺的对象,暴露以前的科幻小说的空虚和脆弱。当特德·卡内尔的《新世界》1964年在英国办不下去的时候,一位新的出版商让年仅二十五岁的迈克尔·穆尔科克任主编(详见第三卷)。这样第五代科幻作家有了一个论坛,有了一个集合的地方,就像《惊奇故事》为30年代后期坎贝尔式的作家提供了一个论坛和集合的地方一样,也像《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杂志》和《银河》为50年代的科幻作家提供了一个论坛和集合的地方一样。现在,整个科幻小说世界都可以从《新世界》听到后来被称为“新浪潮”的声音。自从《蓓尔美尔街要闻集成》刊登威尔斯的第一篇短篇小说以来,没有一家英国杂志产生过如此大的影响,更何况《新世界》的发行量有限,而且还有财政困难。
  “新浪潮”反叛的主要特点是一种使科幻小说摆脱传统科幻小说的模式而向主流文学靠拢。尽管大部分新浪潮的作家开始因他们小说的内容而在科幻界找到出版的机会和读者;现在,他们要寻找不同的读者和更广阔的创作空间了。这意味着引进主流文学的写作技巧和主流文学对科学、生活和人的态度,包括人的行为和命运。原来明白易懂的变得晦涩难解了;原来平铺直叙的变得错综复杂了;原来合情合理的变得不合情理了;原来一眼可以认出的英雄人物变得难以辨认,不像是英雄了,有时甚至是非常现实的人物。对人物和场景的强调导致传统的故事情节的消失。强调个人问题和权利重于集体乃至人类的问题和利益,并往往反对理性,坚持认为宇宙是非理性的,或至少是不可理解的。
  这些科幻小说新的创作方法,使对科幻小说下定义产生了新的困难。无论是读者、作家或评论家,都不清楚怎样把正在出版的科幻小说——或许多新浪潮作家喜欢称之为“推测性小说”——纳入同一顶保护伞下;正是这顶保护伞庇护了以前出版的科幻小说。
  在《科幻之路》的前三卷中,我提供了下面一个科幻小说的定义:
  科幻小说是文学的一个分支,它描述变革对生活在现实世界的人们所产生的影响,因为科幻小说可以描写未来,也可以描写遥远的地方。科幻小说所关注的是科学和技术的变革;科幻小说所涉及的事件,其重要性大大超过个人或社会的意义。在科幻小说中,往往是整个文明或整个种族处于危亡之中。
  也许,定义仅仅是个表面的问题。新的推测性小说一般也确实描述变革对生活在现实世界的人们所产生的影响。通常的区别是变革的原因略去了,因为这种原因不知道或不可知;受变革影响的入很少探究其原因,因为变化太大了,变化的原因反而变得无关紧要了,或原因太神秘了,探究是绝对徒劳无功的,或因为人们不想探究,或事件和生活本身使人们变得麻木了,或因为人们对理性已失去了信仰。略去变革的原因,其理由也许是多种多样的,但其效果是清楚的:理性是无法探求的(如果原因无法找到,当然也就找不到解决的方法,因而寻求解决方法也就不可想象了),人物就成了牺牲品。
  J·G·巴拉德60年代的灾难小说是最好的例子(其中两部是在出现新浪潮这一名称之前出版的)——《沉没的世界》(1962)、《旱灾》(1964)和《水晶世界》(1966)。在这些小说中,灾难的发生是没有明显的原因的,书中的人物对灾难发生的原因也并不关心——并且,他们有时由于偶然的原因导致了自己的毁灭。这些人物以及他们忍受的变化是否有现实性,这是可以辩论的;但在很多方面,这些人物不像是现实世界中的人物。有些人物应该看作象征而已。但有些评论家则认为,现代人被当代的各种变化所困惑,而这些变化的原因则不清楚或无法探求,唯一的办法是默默地接受,甚至与灾难妥协,而不是寻求理性以获得解决办法——这就是现实世界的特点。
  上述定义的第二部分谨慎地用了“往往”这样的字眼,这就带来了更大的困难。定义谈到,科幻小说所关注的是“科学和技术的变革”,所涉及的事件,“其重要性大大超过个人或社会的意义”。新浪潮作家往往不同意这样的提法。也许,正是由于这些作家对描述理性化未来的小说看得太多了,对需要时间让事物进化以证明这种理性的概念反而产生了反感,他们就把焦点集中在个人上,集中在个人观点上和个人问题上;除了世界或宇宙全部毁灭,很少涉及种族。个人的悲剧很少带来整个种族的成功,而这类主题在传统的科幻小说中是常见的;例如罗伯特·海因莱恩的《安灵曲》(见《科幻之路》第二卷)或戈德温的《冷酷的方程式》(见《科幻之路》第三卷)。
  故事叙述的方法往往比故事的内容更重要——重要的是风格而不是内容C尽管近年来,人们都在谈论风格与内容是不可分割的)。在风格方面进行实验已习以为常了:主观性成了准则——在对宇宙进行理性的探索中,主观性往往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但对非理性却很起作用。这种实验也许并不怎么新鲜——约翰·布鲁纳的《站在桑给巴尔岛上》(1968)模仿了约翰·多斯·帕索斯《美国》(第一卷发表于1930年)的风格;布赖恩·W·奥尔迪斯的《脑中的赤脚》模仿了詹姆斯·乔伊斯《芬尼根们的苏醒》的风格;J·G·巴拉德的“凝缩的长篇小说”模仿了当代反小说作家的风格,这种风格在阿兰·罗布一格里特的作品中表现得尤为典型。在最好的时候,这种风格表达了其它手法所无法表达的东西;在最坏的时候,其表达的东西就会显得隐晦、抽象而模糊。
  第四卷《科幻之路》强调科幻小说的文学性,并不是因为新浪潮的出现,而是因为在与新浪潮出现的同时,科幻作家也都普遍重视了写作技巧。
  三
  莱斯特·德尔雷依也许会指出,科幻小说一直是有文学性的——当然不一定所有时候所有的科幻小说都有文学性,但有些时候有些科幻小说确是有文学性的。科幻杂志并不反对艺术性强的作品。当然,有时候看起来似乎如此。1927年,有一位读者写信给雨果·根斯巴克的《惊奇故事》说,H·G·威尔斯“在描写一个情景时用词太多”。后来,不知是根斯巴克同意读者关于科幻小说文学性不必太强的观点呢,还是其它什么原因,他从此很少再重印威尔斯和其他作家的作品了,威尔斯的名字也从杂志的封面上消失了。后来,编辑们总是要求作者少注重语言,多注意叙述故事——也就是说,要避免“华而不实的文体”和文学的笔法,以及一切使人费解的手法——但是,稍有文风的小说也时有出版,当然往往不在主要的科幻杂志上问世,而且要发表这类作品也常常会遇到困难;不过,还是在这种杂志或那种杂志时有刊出。
  在成为《惊奇故事》的编辑之前,约翰·坎贝尔用唐·A·斯图尔德的笔名发表了一些比较注重风格的小说。斯坦利·温鲍姆不仅因描写了非同寻常的异星人而受到赞扬,而且因其写作技巧比同时代的其他作家高明而得到赞赏。更早一些时候,戴维·H·凯勒博听一开始就创作出戴蒙·奈特所称的“科幻艺术小说”。但这类小说往往不在《惊奇故事》上发表。有些作家,像埃德·汉密尔顿写的小说只能在几年后发表;有些作家,像杰克·威廉森能使自己的作品适应每一个新时期的要求。还有一些作家,像雷·布拉德伯里的作品很快超出了科幻小说的领域。西奥多·斯特金不管怎么写,他的作品总能有读者;而阿尔弗雷德·贝斯特令人目眩的文学才华使他获得嘉奖和赞赏。
  在30年代和40年代,就在众多的科幻小说中,出现了一些与众不同的作品;奇怪的是——或者可以说并不奇怪——这些小说得到最多的荣誉,也长久地被读者所记住。例如,在40年代,当其他作家忙于战争时,亨利·库特纳和他的夫人C·L·穆尔用多种笔名为约翰·坎贝尔写稿。他们的作品中经常引用一些文学作品的典故和运用风格的技巧,这使他们的作品具有一种非同一般的品位,并预示了直到60年代才形成气候的风格科幻小说。《好难四儿啊,那些鹁鹅鹌子》(见第三卷)就是一个例子。此外,还有《没有女人出生》、《收葡萄的季节》和其他许多小说。这些小说的特点是更强调个人和个人对环境的感受,而引,用历史、文学和文化的典故使小说中所描写的生活更充实。这些作品也更注重遣词造句。
  1949年,当《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杂志》出版的时候,很自然地为这类小说提供了一个发表的园地。这家杂志的编辑鲍彻和麦科马斯喜欢文学性强的小说,因此,像理查德·马西森《父母的结晶》、阿夫拉姆·戴维森的《我男友叫杰罗》、小沃尔特·米勒的《献给莱博维茨的颂歌》和丹尼尔·凯斯的《献给阿尔杰农的花》等作品都是50年代在《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杂志》上发表的。但其它杂志也接受文学性强的作品,如杰克·万斯的《月亮飞蛾》发表在霍勒斯·戈尔德的《银河》上;阿尔吉斯·布德里斯的《无人烦扰格斯》发表在约翰·坎贝尔的《惊奇故事》上。
  作家们自己力求职业化,并对自己在艺术上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这在其它方面都有所体现。戴蒙·奈特的评论文章收集在《寻求奇迹》(1956年第一版)里;这些评论文章开始发表于1945年,但大部分发表在1950年和1955年之间。詹姆斯·布利希的评论文章收集在《当前的问题》(1964)里,这些文章都发表在1952年和1960年之间。所有这些,使奈特和布利希有可能在·1956年之后组织召开了米尔福德科幻小说年会;十年之后,成立了美国科幻小说家协会。
  到60年代,风格科幻小说形成了气候。科幻小说书籍的出版在数量上和影响方面可与科幻杂志相匹敌;作家有更大的自由出版自己的书,从而使他们摆脱了杂志编辑严格的控制。弗兰克·赫伯特的心理(和弗洛伊德式的)惊险小说《海龙》(1956),于1955年和1956年之间以《在压力下》的篇名在《惊奇故事》上连载,这为赫伯特发表《沙丘》准备了条件——《沙丘》是一部篇幅宏大、错综复杂的长篇小说,描述的是宫廷阴谋和生态环境问题。小说用《沙丘世界》的篇名先在1963至1964年之间的《惊奇故事》(后改名为《类似》)上分八次连载;他的《沙丘的先知》于1956年在《惊奇故事》上连载。鲍勃·肖的《昔日之光》于1966年发表在《类似》上;这是一篇温和的小说,描述的是个人的悲剧和人类对新发明的反应。
  到那时,新创办的科幻杂志和科幻小说选集掀起了一场规模相当大的反向运动:在《新世界》杂志之后,1966年开始出版了戴蒙·奈特主编的科幻小说选《轨迹》;1987年,哈伦·埃利森出了一本《危险的幻想》,仅此一本—一五年后才出了第二集《危险的幻想》。由萨缪尔·R·德雷尼和诗人玛里琳·哈克(德雷尼的夫人)主编的实验性杂志《夸克》季刊于1970年开始出版,但仅仅出了四期。罗伯特·西尔弗伯格出版了《新维度》;哈里·哈里森编辑出版了《新星》;特里·卡尔编辑出版了《宇宙》——所有这几本杂志和选集都在1971年问世,为推测性短篇小说提供了多种发表的园地,并为作家们,有时也为编辑们赢得了各种奖励,数量之多不禁令人感到意外。此外,1965年之后,大量科幻新作的选集相继出版。继朱迪斯·梅丽尔主编的以实验性作品为主的选集之后,年度最佳小说集继续出版,“星云奖”授予了更多的文学性强的科幻小说,如果说“雨果奖”还没有这么做的话。
  同时,新作家具有新思想和新手法的作品开始在这儿或那儿发表,到后来,几乎可以说是遍地开花。这些作家有罗伯特·西尔弗伯格、哈伦·埃利森、罗杰·泽拉兹尼、萨缪尔·R·德雷尼、诺曼·斯平拉德,还有一位较为传统的作家拉里·尼文(均见第三卷),另外还有托玛斯·迪斯克。在其它国家,也已出现了一些令人感兴趣的作家,有的正在被发现;他们的影响也渐渐地渗入了科幻小说。除了一群杰出的英国作家外,在波兰,斯坦尼斯拉夫·莱姆发表了许多新颖的科幻短篇和长篇小说。他的第一部著作发表于1951年,但直到1970年才第一次出了他作品的英译本《双日星》(一译《太阳系》)。50年代后期,前苏联的科幻小说开始复兴,并一直继续到60年代——主要作家有I·叶夫列莫夫、斯特鲁加茨基兄弟和其他一些作家。正如达尔科·萨温所指出的,在其它社会主义国家,也出版了不少令人感兴趣的科幻小说。世界著名的阿根廷作家若热·路易斯·博尔热斯作品的英译本从1962年开始出版;他的作品有一部分是科幻小说和幻想小说。
  在70年代一大批美国作家进入了科幻小说领域;这也许是科幻小说领域里出现了新的创作自由(或许恰恰相反,由于其它领域里缺少出版的机会,因为不少通俗杂志垮掉了或不再刊登小说了,而其它类型的通俗杂志也只剩下少数几种了)。70年代崭露头角的作家有巴里·马尔兹伯格、吉恩·沃尔夫、加德纳·多索依斯和小詹姆斯·蒂普特里(后来才透露其真名为爱丽斯·谢尔登);实际上,这些作家在60年代后期就开始发表他们的作品。在上述作家之后,还有不少作家也陆续闻名,其中有帕米拉·萨金特、乔治·泽布劳斯基、埃德·布赖恩特、乔治·亚力克·埃芬戈、戴维·盖罗尔德、冯达·N·麦金太尔、乔治·R·R·马丁、迈克尔·毕晓普以及其他许多作家。
  1968年,由罗宾·斯科特·威尔逊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克拉里昂学院创办了克拉里昂科幻小说写作班;后来,威尔逊离开宾夕法尼亚之后,该写作班移至密执安大学。这个写作班是一种新的因素。它对科幻小说所产生的影响与50年代和60年代米尔福德作家会议对科幻小说产生的影响相类似。写作班只接纳初学者,有戴蒙·奈特、凯特·威尔赫姆和哈伦·埃利森等人担任客座教师;他们一般每人授课一周。这个写作班培养了一大批新作家,其中包括布赖恩特、泽布劳斯基、埃芬戈、麦金太尔、F·M·巴斯比和莉萨·塔特尔。
  70年代中期后,新浪潮被科幻小说吸收了。出书成了科幻小说出版的主要渠道,科幻杂志对科幻小说的影响几乎消失了。科幻杂志一度曾使科幻小说这一文学样式有一个较为统一的标准,现在,这种标准已不再能约束科幻小说了。与曾经一度称之为“新浪潮”的小说在基调、哲理、内容和风格等方面都相似的作品,发表在一些主要的科幻杂志上,其中包括《类似》。然而,新浪潮并没有替代一切——短篇和长篇的冒险小说照样出版,硬科幻小说和社会科幻小说也依旧有市场——但是许多具有特殊风格的小说和反科学的小说与其它类型的科幻小说在同一杂志上发表。这种反叛的倾向也体现在其它类型的小说中。
  四
  是什么使60年代中期的科幻小说差别那么大,而70年代的科幻小说差别又那么小呢?
  作家赖以写作的可变因素,以及使自己的作品区别于其他作家的作品的可变因素是不多的。文字是基本的工具,但小说还有情节(发生了什么事)、人物(事情发生在什么人身上)和背景(事情发生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所有的小说都是由这些因素组成的。然而,使小说具有特色的不仅是事件、人物或地点——当然,这些因素在表现手法上都可具有或多或少的创造性,也可以引起读者或大或小的兴趣,作家的写作技巧也有高下优劣之分——使小说具有特色的主要是小说中的事件、人物和地点所表达的隐含意义。
  如果小说中所描写的地点是一个封闭的世界,人物的存在是为了展开情节,情节的展开是为了刻画人物,而背景的描写是为了展开情节和刻画人物;这时,小说的含义就是这个封闭的世界与其他世界的关系,包括与我们读者所熟悉的世界的关系。通过小说对真实世界所表达的含义,我们读者就会获得小说的某种联系、意义和主题。所有这些特征,就使我们读完小说后不会问“这篇小说写的是什么”。了解了小说的含义,我们就能理解小说所描写的那个封闭的世界中所发生的事件的意义。
  在传统的科幻小说中,小说的含义往往是虚构的世界与其他类型的小说的关系,有时候也涉及虚构世界与硬科学世界或软科学世界或哲学或历史的关系,只是在很有限的范围内才涉及到与现实世界的关系。在艺术科幻小说中,小说的含义是虚构的世界与日常生活、传统、神话、文学、历史以及现实世界中其它种种方面的关系。
  一篇纯粹的冒险小说其含义可以是十分简单的——如果约翰。卡特不能及时赶到那儿,他的爱人德雅·托里斯就会被杀死;我们完全理解卡特行为的愿望,因为我们理解爱情、死亡和必须及时赶到之间的关系。但是,埃德加·赖斯·伯勒斯却用其它种种关系及其所引发的感情,使卡特无法离开地球:卡特一次又一次地回来或发回手稿;在有些长篇小说里(如《火星上的阴谋家》),伯勒斯暗示了人类的习俗、传统和宗教——有时是赞同的态度,有时是批判的态度。有了这些含义,小说就不光光是一个冒险故事了。
  在较为复杂的小说中,其含义可能有多种层次上的意义。有的读者可能仅仅停留在小说的情节这一层次上;其他认真的读者或水平较高的读者会领会到小说的其他层次;对这些层次的理解,就进一步完善了小说的情节,补充了小说的情节,改变了小说的情节,甚至完全颠倒了小说的情节。有时候,其含义是修饰性的,用历史、神话或文学作为小说基本事件的背景;有时候,这些因素对事件提供某种暗示。
  例如,《献给阿尔杰农的花》就有许多含义——事实上,小说叙述手法成功之处依赖于读者从查理·乔丹所使用的词汇中去领会,从对世界的有限经验中去寻找查理的处境和他的智力。读者如果不能领会“毫不掩饰的震惊”就是“罗莎克”,那他至少就无法理解正在发生的事件的全部意义,更无法领会滑稽幽默的叙述手法。随着查理智力的改善,他的拼写也有所进步,懂得的事情也多起来了;读者如果不能领会这一点,也就无法理解他堕落的征兆。
  有时候,科幻小说对其它文学样式的暗示所表示的含义会使不熟悉科幻小说的读者感到困惑,如光亮度的单位叫“英尺一朗伯”,又如“超空间”或“多维空间”和“喷气枪”(科幻小说中所说的一种能喷出致命气体的武器)等名称。有时候,作家把重要的对小说环境的暗示的凝缩过程,或把小说的意义放在似乎是毫无关系的描写或对话中,这些都会使不熟悉科幻小说的读者无法理解许多正在发生的事件。正如萨缪尔·R·德雷尼所指出的,科幻小说有其自己的阅读方法。
  例如,在《远航!远航!》(见第三卷)中,并不要求读者马上领会小说的背景;读者必须把各种细节综合起来——船只的名字,船上有无线电,以及在描写和谈话中的其它种种细节,然后才能领会到这是哥伦布横越大西洋的第一次航行,但历史背景完全不同。这就是科幻小说的读者所称之为的“非传统历史的小说”。在这种非传统历史中,弗里亚尔·培根的科学试验不仅没有受到教会的谴责,而且为教会所接受。最后,作者突然笔锋一转:这不是非传统历史,而是另一个宇宙;在这个宇宙里,物理实验是完全不一样的。
  阅读《令人多情的华氏度》(见第三卷)需要同样的技巧,读者必须跟随小说中叙述思考时空的转换理解到如下这一点:机器人的人类主人是精神错乱的根源。在《我没有嘴,我要呐喊》(也见第三卷)中,应认识到中断的地方是计算机语言;如果能理解他们所说的话“我想我就是”,当然是很有趣的,但还不是理解小说的关键。更重要的是要理解这句话在哲理上作为一种假定的事实,在此假定事实的基础上,德卡茨建立了关于宇宙的一系列假设;而且,计算机“是”及其存在是一个独立的实体,因此,这句话既是对这个名字的辩解,也是对这个名字的歪曲。这句话也会使人想起上帝对摩西说的话:“我就是我。”
  阅读60年代和70年代文学性较强的科幻小说,需要用阅读主流小说的方法。其暗示的不是科幻小说,也不是科学,而是大家共同的经验。真实世界包括的不仅是每个人都有的日常生活的经验,而且包括神话、文学、被认为是真实的历史或有时是不真实的历史——所有这些文化遗产对受过教育的男男女女都应该是熟悉的。
  五
  在文学性较强的科幻小说中,其隐含的意义不仅仅是滑稽幽默,尽管其中也可能有滑稽幽默,也不仅仅是文化的象征,以显示作者的学问,好与读者建立某种品位较高的联系;这种联系的前提是作者认为读者对他所暗示的含义是完全理解的。当然,作者有时也会这么做。这样做最成功之处是把小说与较传统的价值联系起来,有时候是与更基本的价值联系起来,并把小说纳入人类生存的更大的框架之中,包括人类的过去。当然,有时候,把小说与过去联系起来会对把小说与将来联系起来产生不利的影响;小说中的事件对现在评论越多,读者就越不会把小说理解为对可能出现的新环境的推测。讽刺也会陷入同样的尴尬境地:越是把波尔和考恩布鲁斯的《太空商人》看作是对当代广告业幽默的讽刺,就越不会把小说看作是以现实为基础的对未来的推测。在文艺性科幻小说中,越是把波尔的《大门口》看作是一个关于人类处境的说教性寓言,我们就越不会认真看待希齐人和他们妙不可言的船只。
  文艺性科幻小说更强调生活的具体方面,这不仅是对杂志中缺乏这类科幻小说的反叛。《危险的幻想》或斯平拉德的《大亨杰克·巴伦》中的语言和场景不仅仅是为了使人震惊。毫无疑问,其中确实有反叛的成分和让人震惊的愿望。但其中的语言和描写目的是影射现实世界。在现实生活中,这类事情确有发生,这些话也确实说过。传统的科幻小说认为没有必要反映现实中的这一部分,并认为与科幻小说无关;新科幻小说不仅要把现实生活中的这一部分引进科幻小说,而且更要把它们与现实世界联系起来。
  文艺性科幻小说还强调其它细节——服装、行为、行动和背景。所有这些因素在传统科幻小说里即使有描写,也往往略略几笔,一带而过。只有在人物的行为、行动和服装对情节产生影响时,在传统科幻小说里才会显出其重要性。在文艺性科幻小说中,这些因素不仅本身就有其重要性,而且作为对现实世界的暗示,更显现其重要性。人物有其过去的经历,并对他们现在的行为会产生影响;对其过去,他们也只能作出妥协;他们必须对付过去的经历。背景越现实,就显得越生动、越重要;同时,背景有时又会显得有点儿超现实或具有比喻意义。如果对背景作更多的强调是作为对现实的暗示,而不是作为情节的场景,那就会使背景负担太重,因为这样做给背景赋予了太多的意义,使背景反映社会现状,或反映人物的情感态度,或使背景表示其它什么意义。例如,J·G·巴拉德的《终端海滩》(见第三卷)用埃尼威托克岛的原子弹试验场为背景,弗里兹·莱伯(也见第三卷)用妇女戴的面具作背景。
  有些暗示的含义是通过明喻、隐喻或象征来表达的。对两种不同的事物进行比较,不管这种比较是直接的还是隐含的,都会获得另一层次的意义,“火箭喷出的气流像一根火柱”是一个明喻,可以在任何传统的科幻小说里读到;这是为了使读者获得更生动的形象。在哈里·哈里森的《阿什克仑村落》(见第三卷)中,描写飞船着陆在“向下伸出的火舌上刀。如果把上面的明喻改一个字,说“火箭喷出的气流像一把火剑”,这个明喻就表示对地球造成了损害。如果用一个更文学化的明喻,说“火箭喷出的气流像一把燃烧的剑插在天堂的门前”——就希望读者自己会联想到圣经故事,并知道,上帝把亚当和夏娃赶出天堂后,就把燃烧的剑插在天堂的门口,不让人类回到天堂里去。这种比较使读者获得一种形象的意义:火箭的飞行将阻止人类回到伊甸园——也许,其直接的含义是地球受到了污染;也许,其比喻意义是因为燃料耗尽而无法返回地球。如果把明喻改成隐喻,说“火箭喷出的气流是一把燃烧的剑插在天堂的门前”,这就使对比显得更有力。
  在另一篇想象丰富的小说里,地球渐渐成了天堂的象征,人类一定会被赶出地球,而且永远也无法回来,如果人类一定要达到其繁衍和殖民其它星球的话,就像在亨利·库特纳和C·L·穆尔1947年的长篇小说《怒火》中所描写的那样,为了使人类继续前进,萨姆·里德迫使人类从金星舒适的海底堡垒中出来,来到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然后又使海底堡垒产生放射性,从而使人类无法回去。
  心急的读者也许会问,为什么作家不简单地直接说出来,而要迂回兜圈子来暗示。这个问题提得很好,但回答可能会使许多入不满意。写小说取决于作者作出一系列的选择,从最初的设想,到人物、观点、语气、情调用词,直至最终完成的作品。最理想的当然是各种选择会互相强化各自的效果,这样整个作品就不仅仅是各个部分的集合。因此,含蓄和迂回或暗示,是某个特定的作家在写某篇特定的小说所作出的选择。读者完全可以不读这样的作家或作品,但对这样的作家或作品抱怨是毫无意义的。这种选择是完全正当的,这样的小说要求读者更多的参与。如果读者能克服理解上的困难,并能够而且也愿意领会作家的暗示,由此进行推断得出结论,就会获得更大的收获。同样道理,有经验的科幻小说读者必须有耐心,用头脑,才能领会《远航!远航!》这样的小说的含义。阅读《远航!远航!》所付出的耐心和思考将会在阅读经验方面获得更大更丰富的报偿。阅读文艺性的科幻小说也一样:学会阅读和理解将会使你获得更大的享受。
  六
  革新的结果并非一定都是进步;有时,其效果仅仅是不同而已,有时甚至是失败。有些作家试图扩大科幻小说的含义,其结果却是一种反叛:仅仅为了变化而变化。一种倾向是淡化情节,或取消泛泛的关系,或为了把读者的注意力引向小说的其它方面而不写出结局。结果是,喜欢情节的读者,在阕读一篇多层意义的小说时会有一种被遗弃和叛变的感觉。有时候,其效果是好像作者把一只三脚凳子砍掉了一只脚:人物和背景突出了,凳子却不稳了。强调的因素发生变化,人物也随之发生变化,从而包含和产生了新的价值和意义。19世纪时是这样,20世纪60年代也是这样。例如,埃德加·艾伦·坡描写神经过敏的人物,对他们来说,普通的感受难以忍受,他们从旅行或药物中逃避日常生活的磨擦;对这些人来说,一个动作,一句话,都会使他们发出一系列的感叹和一连串的激动。另一位作家儒勒·凡尔纳则探索海洋、陆地、天空和空间的广阔无垠、人迹未至的领域,他所需要的人物必须性格坚强,信心十足,且具有冒险精神,不为情感所动。H·G·威尔斯的小说探索社会问题,他小说中的主人公一般都是普通人,具有常人的性格和感情,精神正常,足以使他们渡过艰难困苦。
  当杂志创办起来之后,编者对他们所购买的小说人物的类型有决定权。雨果·根斯巴克喜欢新发明;约翰·坎贝尔要求小说中的科学家像真正的科学家,要求小说中的人物懂得事物的基本原理;霍勒斯·戈尔德要求小说中的人物是普通的公民,他们因世界的变化而陷入了困境,尽管这种变化并非是他们自己造成的,但他们还是设法在变化了的世界中生存了下来。到今天,大部分杂志编辑要求小说中的人物富有同情心,能认识到他们自己处境的性质,并能采取相应的行动来对付自己当前的处境。
  与前辈作家一样,新一代作家也有他们的选择——他们要求的小说人物往往与前辈作家相反。如果说,坎贝尔的作家们创造的人物懂得事物的原理,那么,新一代的作家描写的人物则往往不懂得事物的原理,而且也不想去搞懂;如果说戈尔德描写普通人如何为生存而奋斗,新一代的作家则写一些特殊的人物如何给自己招来了灾难。新浪潮作家笔下的人物变得困惑不解、心神不宁、耽于自省——善于思考,却毫无作用。有时候,尽管这些小说的意图是求“真实”,但小说中的人物却具有隐喻的性质——对现实世界的许多方面他们都没有作出任何反应——读者也只能认为这些人物所要表现的是另外什么意义。
  大部分写文艺性小说的作家都会否认他们的创作是为了对什么作出反应或故意反什么道而行之:行家自己会认为,他们所写的人物是代表现实生活中的人。如果作家通过小说或通过评论坚持认为他们小说中的人物代表的是现实生活中的人,或者读者不能领会这些人物的比喻意义;这就会引起思想意识的斗争。
  到现在为止,这场斗争基本上算是结束了。这场战争打了一个平局,但是,像在所有的战争中一样,战争的参加者发生了变化。各种形式的传统的科幻小说——从根斯巴克到坎贝尔到鲍彻到戈尔德——在书市上与文艺性科幻小说共存。新浪潮所探索的题材和写作技巧的创新,为较为传统的作家所接受,并运用到他们的小说中去。那些较为极端的写作实验则消失了,那些较为极端的作家回到了较为通常的题材和形式。例如,在最近几年,汤姆·迪斯克写出了《歌声飞扬》,J·G·巴拉德写出了《幻梦公司》,吉恩·沃尔夫写出了《新太阳》丛书。
  有些作家,像巴拉德和埃利森,离开了科幻小说领域,或突然脱离了科幻小说领域;有些作家,像西尔弗伯格和马尔兹伯格,宣布告别科幻小说,后来却又改变了主意,重操旧业。而像约翰·瓦利和格里戈里·本福特这样的新作家为旧传统提供了新内容。
  换句话说,像以往一样,科幻小说在不断变化中;也像以往一样,科幻小说展望着更辉煌的未来!
  (郭建中 译)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目录
  中文版前言 [美] 詹姆斯·冈恩
  关于詹姆斯·冈恩和他的《科幻之路》郭建中
  英文版前言 [美] 詹姆斯·冈恩
  来自技巧和报酬
  《父母的结晶》[美] 理查德·马西森 著
  黑暗之心?
  《丹福的最幸运者》[美] C·M·考恩布鲁斯 著
  象征的冲突
  《共同时间》[美] 詹姆斯·布利希 著
  文字魔力
  《我的男友叫杰罗》[美] 阿夫拉姆·戴维森 著
  50年代的颂歌
  《第一首颂歌》[美] 沃尔特·米勒 著
  科幻小说:天然的磁石
  《无人烦扰格斯》[美] 阿尔吉斯·布德里斯 著
  自卑情结
  《献给阿尔杰农的花》[美] 丹尼尔·凯斯 著
  身份问题
  《月亮飞蛾》[美] 杰克·万斯 著
  科幻小说界外的观点
  《巴别图书馆》[阿根廷] 乔治·路易斯·博尔赫斯 著
  安东尼·凯鲁甘 英译
  心系外层空间
  《沙丘》(节选)[美] 弗兰克·赫伯特 著
  传统科幻小说的活力
  《昔日之光》[英] 鲍勃·肖 著
  模棱两可与不可知性
  《第一次旅行》(上):特鲁尔的电子诗人 [波兰]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 著
  熵与世界观
  《宇宙的热寂》[美] 帕米拉·佐林 著
  科幻小说断想
  《设计者》[美] 凯特·威尔赫姆 著
  异星人的异化
  《变幻者和兰个朋友的波舞》 [美] 特里·卡尔 著
  迂回叙述的优越性
  《艾恩博听的最后飞行》[美] 小詹姆斯·蒂普特里 著
  激进的敏感性
  《暗无天日的地方》[美] 加德纳·多索伊斯 著
  为逃避现实而阅读
  《死亡医生之岛和其它故事》[美] 吉恩·沃尔夫 著
  了解读者的反应
  《安古莱姆》[美] 托巴斯·M·迪斯克 著
  战后的一代
  《采撷蓝色玫瑰》[美] 帕梅拉·萨金特 著
  星际旅行综合症
  《找寻自我》[美] 戴维·盖罗尔德 著
  现实与超现实
  《捉刀人》[美] 乔治·亚历克·埃芬戈 著
  男人、女人和社会
  《雾蛇、草蛇和沙蛇》[美] 冯达·麦金太尔 著
  新星和其他明星
  《空中袭击》[美] 约翰·瓦利 著
  科幻小说、离异和变化
  《离异》[美] 巴里·马尔兹伯格 著
  外星寓言
  《劣种番茄》[美] 迈克尔·毕晓普 著
  劳动节集团
  《灰烬之塔》[美] 乔治·R·R·马丁 著
  小说与科学
  《粒子理论》[美] 爱德华·布赖恩特 著
  未来的人类学
  《高天景观》[美] 琼·D·文戈 著
  形式与内容
  《言语清扫工》 [美] 乔治·泽布劳斯基 著
  历史与超越的对立统一
  《2080年的世界科幻小说大会》[英] 伊恩·沃森 著
  远离生活
  《雪人》 [美] 卡罗尔·埃姆什威勒 著
  科学与小说
  《底片》[美] 格里戈里·本福特 著
  《施劳丁格的猫咪》[美] 乔治·亚历克·埃芬戈 著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来自技巧与报酬
  在《星云奖小说选》第八集的前言中,艾萨克·阿西莫夫这样写道:“一个好的科幻小说作家,只要他愿意,可以写他所喜欢的其他任何类型的文学作品(而且可以获得更多的报酬)。许多科幻作家都这样做了。结果是,科幻小说界失去了一些好作家。”阿西莫夫自己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其他这样的作家有弗雷德里克·布朗、约翰·D·麦克唐纳、哈伦·埃利森、罗伯特·布洛克、西奥多·斯特金和理查德·马西森。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偶尔还写些科幻小说,但大部分精力都转到写其它类型的文学作品了。
  马西森(1926- )生于美国新泽西州的艾伦代尔。二次大战在部队服役后,于1949年在密苏里大学获新闻学学听。一年之后,他的第一篇小说《父母的结晶》发表在《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杂志》。后又写了几篇科幻短篇小说和三部侦探小说。1954年,他的第一部科幻长篇小说《我是传说》发表了。他把第二部科幻长篇小说《缩小的人》(1956)的电影版权卖给了“环球公司”,其条件是,其续集《了不起的缩小的人》(1957)的电影脚本由他自己写。
  此后,马西森又写小说,又写电影脚本,电影剧本报酬高,故大部分时间他都写电影剧本,包括《门房的房子》(1960)、《地狱与钟摆》(1961)、《世界之主》(由1905年凡尔纳的小说改编)。另一部电影《征服者鲁布》(1961)大部分内容则取自凡尔纳更早的(1886年)小说。《恐怖故事》(1962)、《乌鸦座》(1963)、《地球上最后一个人》——改编自《我是传说》,也以《Ω人》(1963)为电影名发行。《死吧!死吧!我亲爱的》(1965)、《魔鬼的新娘》(1968)、《年轻的战听》(1968)、《地狱屋的传说》(1973)——改编自自己的长篇小说;他也写了不少电视剧,其中包括《微明区》、《星际旅行》和《夜间画廊》等;其它电影剧本有《决斗》(1971)、《夜间追踪者》(1972)、《夜间抢杀者》(1973)和《火星纪事》(1980)。
  马西森的长篇小说有《回音颤动》(1958)、《没有胡子的战听》(1960)、《地狱屋》(1971)、《让时间倒退》(1977)和《会有什么梦》(1978)。他的短篇小说收集在《父母的结晶》(又名《太阳的第三颗行星》(1954)、《空间岸》(1957)、《冲击》(1961)、《冲击Ⅱ》(1964)、《冲击Ⅲ》(1966)、《冲击波》(1970)和《理查德·马西森短篇小说集》(1989)中。
  许多评论家认为马西森主要是写恐怖小说的作家,其主要主题是偏执狂,其典型作品有《决斗》和《我是传说》。《科幻小说百科全书》说,马西森原来是把《父母的结晶》写成一篇恐怖小说的;后来大家把这篇小说看作科幻小说,他才转而写起科幻小说来。其实这篇小说既可作为恐怖小说来读,也可作为科幻小说来读,主要看读者自己的反应。
  作为恐怖小说,《父母的结晶》像《弗兰肯斯坦》一样,源于哥特式小说。如果把其中的科学因素抽掉的话,读者对怪物及其破坏力会产生恐惧感,犹如对弗兰肯斯坦创造的怪物的反应(像大家对《弗兰肯斯坦》各种版本的电影所产生的反应那样)。但马西森的这篇小说在科幻小说界也赢得了反响,就像《弗兰肯斯坦》中如果没有科学家和科学因素,小说的意义就大为逊色了。同样,《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杂志》中的幻想小说从科幻小说中获得反响,科幻小说也从幻想小说中汲取文学的营养。
  马西森的小说投到《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杂志》时,该杂志创刊还不到一年——马西森也许是受了1949年秋季出版的创刊号的吸引把自己的第一篇小说投给该杂志的。当时,该杂志的编辑已确立了杂志的编辑方针。安东尼·鲍彻和丁·弗兰西斯·麦科马斯需要的是文学性较强的小说,而《父母的结晶》尽管叙述者是个文L盲,却是一篇文学性相当强的小说。
  40年代末和50年代初,不少小说写到“突变”的问题;一般认为,“突变”是原子战争或核事故造成的。刘易斯·帕吉特以《风笛手的儿子》(1945)开始的鲍迪系列小说就是一例;此外,还有波尔‘安德森和F·N·沃尔德罗普的《明天的儿童》(1947)、威尔马·H·夏伊拉斯的《躲藏》(1948)和朱迪斯·梅里尔的《徒有慈母心》(1948)。《父母的结晶》用词简单,平铺直叙,其隐含意义是,生出这样的怪物是自然的,而不是科学实验的结果或超自然的现象。
  马西森这篇小说的特点是观点的运用。故事是从怪物的角度来叙述的;其用词的幼稚,与《弗兰肯斯坦》中那怪物谈及自己的经历和思想的片断所产生的效果一样。在《父母的结晶》中,读者接受的只是怪物的思想;父母对怪物的行为和反应读者只能从怪物的叙述中得知。正因为故事讲述的是怪物的观点,所以读者同情怪物的处境;在某种程度上,读者在阅读《弗兰肯斯坦》时,也被期望同情弗兰肯斯坦所创造的怪物。读者会想象,成为怪物是多么可怕啊!更可怕的是父母不承认自己是他们所生的,还被铁链锁在潮湿的地下室的墙上,还被棍棒抽打——而他仅仅才八岁啊!怪物的青春及其对美与丑的看法,长久地萦回在读者的脑海里,使读者产生无限的同情。
  这种观点的倒置给小说以独特的效果。科幻小说往往用观点和思维过程倒置的方法取得其特殊的效果。小说的写作技巧,及其不善于表达内心思想的叙述,表达了父母的困境——即使像小说中所描写的那样,他们本能地要-t自己所生下的怪物脱离关系,尽管其原来的意图并非要加害于自己所生下的骨肉,但其做法很自然地导致暴力和死亡。
  (路易 译)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父母的结晶》[美] 理查德·马西森 著
  ×——
  这一天,天刚亮,母亲就说我是恶心鬼。她说,你这恶心鬼。我看得出她眼睛中愤怒的目光。我在想什么叫“恶心鬼”。
  这一天楼上在淌水。我看到水淌了一地。在我往外看的小窗户的后面。地面像干燥的嘴唇吸满了水。吸得过多之后,地面变得很难看,棕黄色的,就像软粘的鼻涕,我可不喜欢。
  我知道母亲是个美人。在我睡觉的地方,炉子后面冰冷的墙上,有一张纸。据说那是电影明星。我看圆上的脸就和父母一样。父亲说他们很漂亮,有一次他是这么说的。
  他还说,你母亲也是的。你母亲这么漂亮,我也够体面的。看看你,他说,就没有这么好的脸。我碰了碰他的手臂说,这很对,父亲。他甩了甩手,走到了我够不着的地方。
  今天母亲让我从链子上离开了一会儿,我可以往窗外看一会儿,所以我看到了水从楼上滴下来。
  ××——
  这一天楼上金黄色的一片。当我看到它时,我觉得刺眼。我看完后,地窖里是红色的了。
  我觉得这像在教堂里。他们离开了楼上,那个大机器吞没了他们,起床后又走了,那后面就是“小”母亲。她比我还小,我很大了。这是个秘密,我已经把链子从墙上拔出来了。我可以向小窗外看我所想看的一切。
  那天天黑的时候,我吃了我的食物和一些臭虫。我听到了楼上的笑声。我想知道他们在笑什么。我把铁链从墙上拔出来,裹在身上。我吱吱咯咯地走上楼梯,当我踩上去时,楼梯吱吱嘎嘎地响。我的腿在楼梯上滑动,因为我并不真是在楼梯上走,我的脚是紧贴在木板上的。
  我走上去,打开一扇门。这是个白色的地方。白得就像有时从楼上掉下来的白宝石一样。我走进去,静静地站在那里。我听到更多的笑声。我向发声处走去,透过窗户看那些人。人比我想象的要多。我想我应该跟他们一起笑。
  母亲出来了,把门一推。门撞在我身上,很痛。我倒在光滑的地板上,铁链发出了噪声。我哭了。母亲嘘了一声,我手捂在嘴上。她的跟腈睁得大大的。
  她看着我,我听到父亲在嚷嚷,什么东西掉了。她说是块铁板,过来帮忙把它捡起来。他过来了,说:那东西有那么重,需要帮忙吗?他看到我,眼睛睁大了。眼睛快冒火了。他打了我,我的手臂上溅出了许多液滴。这不是很好看。把地板弄成难看的绿色。
  父亲叫我去地窖,我不得不去。光线现在很刺眼。在地窖里不是这样的。
  父亲把我的手脚捆住,让我躺在床上。在楼上我听到了笑声。我静静地躺在那里,看一只黑蜘蛛晃下来。我在想父亲说的。我的天,他说,才八岁。
  ×××——
  这天天亮前,父亲把铁链钉进去。我想把它拔出来。父亲说我走上楼去很不好。他说再也不要那样做,否则他会用劲打我。那很痛。
  我很痛,我把头靠在冰冷的墙上,我在想楼上白色的地方。
  ××××——
  我把铁链从墙上拔出来。母亲在楼上。我听到笑声很尖。我向窗外看去。我看到许多像“小母亲”、“小父亲”那样的人,他们都很漂亮。
  他们发出好听的声音,围着地面跳着,他们的脚动得很快,他们像母亲和父亲一样。母亲说所有正当的人都跟他们一样做。
  有一个小父亲一样的人看见了我。他指着窗户。我走掉了,在黑暗中从墙上滑下来,我蜷成一团,这样他们看不到我了。我听到他们在窗户边谈论,还有脚步声。楼上有人在敲门。我听到小母亲在楼上叫。我听到很重的脚步声。我冲向我睡觉的地方。我撞到墙上的铁链,扑倒在地上。
  我听到母亲下来了。你有没有到过窗边,她说。我听得出她很愤怒。从窗户边走开,你又把铁链拔出来了。
  她拿了根棍子,用它来打我。我没有哭,我不想那样做,但液滴溅满了床上。她看到了,尖叫一声转身就走。哦,我的天,我的天,她说,你为什么这样待我。我听到棍子碰到了石头石地板上。她跑上楼去。我睡了一天。
  ×××××——
  这天又滴水了。当母亲在楼上时,我听到了一个小人慢慢地从楼梯上下来,我把自己藏在煤箱里,如果让小人看见我,母亲会生气的。
  她带着一个活的小东西,它用手臂走,有尖尖的耳朵。她跟它说了些什么。一切都很好,只是那东西闻到了我。它跑上煤堆,向下看着我,耳朵竖了起来,在喉咙里发出生气的声音,我嘘了一声,但它却向我跳了过来。
  我不想伤害它。我有些害怕,因为它咬了比老鼠还痛。我很痛,小母亲一样的人尖叫着。我紧紧抓住它。它发出我从未听过的声音。我推着它,在黑黑的煤上到处都是红的一块一块的。
  当母亲叫我时我藏在那里。我怕那棍子。她离开了。我带着那小东西爬过煤堆。我把它藏在枕头下,躺在上面,我把链子放在墙上。
  ×——
  这是另一些时候,父亲紧紧锁住我。我很痛,因为他在打我。这一次我把棍子从他手中打掉,大声喊叫。他离开了,他的脸色发白了。他从我睡觉的地方走开,锁上门。
  我不是很高兴,这儿整天都很冷。铁链慢慢从墙上出来。我对父亲很生气。我会做给他们看的。我会再做那次做过的事。我会大声尖叫,大声地笑。我会在墙上跑,最后我会倒挂着,笑着,到处滴绿汁,直到他们道歉说他们以前对我不好。
  如果他们再想打我,我会伤害他们的,我会的。
  (孙杰 译)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黑暗之心
  相对而言,许多将文字技巧用来写作短篇小说的作家,在科幻小说领域均是新手。诚然,善于捕捉人物、形象和语言的细微差别的创作在科幻小说中并不罕见,但在科幻小说领域,由于科幻小说对人类对变革的反响十分关注,从而产生了一种观念,科幻小说创作的兴趣不得不与这一观念保持同步。
  有一位名叫西里尔·M·考恩布鲁斯(1923-1958)的作家,他将艺术蕴含于前景叙说的进展之中。30年代后期,一群热心于科幻小说的纽约青年,将自己组成未来主义者流派,考恩布鲁斯是当时最年青的一员,在所有成员中,他形成了最为独特的风格,倘若不是最多产的作家的话。弗雷德里克·波尔,另一位比他大三岁的未来主义者,十九岁就当了编辑,从他的未来主义者同伴那里购进小说,这并不是因为他忠于未来主义者,而是因为他的科幻故事数量甚少,他的伙伴们又是非常出类拔萃。在他的回忆录《未来的憧憬》中,波尔评说道:“西里尔·考恩布鲁斯生来才思敏捷,脱口成章。我发表他第一个故事时,他极年青,缺乏经验——大约只有十五岁。但是他学习故事结构写作技巧进步神速,从来不必为句子的构建而费心。”
  未来主义者们也以不同的方式组合,协同创作了不少作品,考恩布鲁斯正是以一位合作者的身份取得了最大的声誉。二次大战期间,他当过步兵(“在布尔奇战役期间,他整天心惊胆颤地扛着机枪,”波尔如是说),战后考恩布鲁斯重返科幻小说创作舞台,用自己的真名写作,不再使用他和其他未来主义者们爱用的五花八门的笔名。他创作了优秀的《小黑袋》(1950)、《行进中的蠢货》(1951)、《心灵的蛀虫》(1950)、《无聊季节》(1950)、《戈麦斯》(1954)以及《捕鲨船》(1958)。
  他在芝加哥的电台联合出版社担任了两年编辑,于1951年重操旧业,致力于写作,主要是因为科幻小说崭露头角,前景看好,部分原因是他与波尔当时的妻子朱迪思·梅里尔的合作相当成功。他们用西里尔·朱迪的笔名写了两本小说:《火星前哨》(1952,1951年在《银河》上用《火星孩童》的标题连载)、《枪手凯德》(1952,同年在《惊奇》上连载)。后来考恩布鲁斯协助波尔将一个二万字的开端写成一部小说,此小说于1952年在《银河》上以《美妙行星》之名连载,1953年以单行本发表,即著名的《太空商人》。那时波尔和梅里尔已离婚,正如波尔曾经提及的那样,他“受到西里尔的庇护”。
  波尔和考恩布鲁斯一起又写了三本具有机智诙谐、冷嘲热讽风格的科幻小说:《搜索天空》(1954)、《法律雄辩家》(1955)、《狼毒乌头》(1957)以及两部非科幻小说:《小镇正在下沉》(1955)和《总统选举年》(1956),另外还写了许多短篇小说,其中有些是波尔在考恩布鲁斯去世后数年才完成的,其中一篇《会见》于1973年获雨果奖。考恩布鲁斯独自创作了《起飞》(1952)、《市政官》(1953)和《不是这个八月》(1955)。
  1958年的一天,考恩布鲁斯在铲雪之后又跑步去赶火车上班,终于心脏病发作,不幸辞世。他为后人留下了许多才华横溢、充满睿智的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还有他那永远来不及写的、使人伤感地想到可能会成为名篇巨作的一些遗墨。他的大部分小说的核心都体现了他的疑惑、讽刺挖苦、犀利而冷峻的笔调,犹如预告黑暗即将来临。
  《丹福的最幸运者》即是其中之一,此篇发表在1952年6月号的《银河》上,在同期刊载了用西蒙·埃斯纳的笔名发表的《美妙行星》的第一节。这一短篇小说预料一种反面乌托邦的未来社会,而民众却视作理所当然,欣然接受,同时也简明扼要地揭示入的灵魂所具有的表里不一的能力,不过,这一揭示未免使入产生误解。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丹福的最幸运者》[美] C·M·考恩布鲁斯 著
  梅的下属鲁本是位原子学家,他在第八十三层工作,当双筒望远镜闪烁一下以后随即一片昏暗时,他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他在心底里诅咒,并希望他本人不承担任何后果。从外表看,他平静如镜。他微微一笑,将望远镜交还阿尔蒙,他是鲁道尔夫的手下,维护师,八十九层的。
  “双筒望远镜不太好使。”他说。
  阿尔蒙将望远镜放在眼前,从护栏上方眺望,立即讷讷地咒骂,“比疯狂的安琪罗人的心还黑,唉?别介意;这里另有一副。”
  这一副很寻常。透过这副双筒望远镜,鲁本细细地观察着下方丹福的一幢幢墙面似乎越来越缩小的高楼大厦以及一排排的遮檐。他内心的担忧使他无心领略首次从八十九层眺望到的远景,但是他还是喃喃地发出一声赞叹。现在得赶紧脱离这个突然变得险恶的家伙,设法弄清事情的真相。
  “我们能——?”他神秘地问,下巴微微一耸。
  “最好别,”阿尔蒙急忙说,从他手中取回望远镜,“你知道,要是被某位肩上佩着星星的人碰巧看到会怎么样?如果某个厚颜无耻之徒从下往上向你窥视,你会有何感受?”
  “他岂敢!”鲁本说,装出一副愚笨和义愤的样子,不一会儿,阿尔蒙的满怀同情的笑声使他不禁也笑了起来。
  “别放在心上,”阿尔蒙说,“我们都年轻。总有一天,谁知道?也许我们可以从第九十五层、甚至第一百层远眺。”
  虽然鲁本心里明白,这个维护师决不是他的朋友,但是这些豁达的话语使他热血沸腾;雄心壮志翻腾了片刻。
  他拉长脸对阿尔蒙说:“让我们如此希望吧。谢谢你的热情款待。我现在必须回到自己的地方去了。”
  他离开风声呼啸的护栏,走到第八十九层的宁静而又舒适的过道,登上缓缓地行驶着的电梯,乘越一个又一个愈益不惬意的楼层,下至他自己的那一斯巴达式楼面。他跨出电梯时,塞伦正在含笑等他。
  她穿扮得很漂亮——太漂亮了。她的上身穿着略带钢色的紧身胸衣,洒了少许香水;她的头发留得很长。
  这一切对他很有吸引力,他立刻警惕起来。她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了解他的趣味?她要干吗?她毕竟是格里芬的女人。
  “下来啦?”她问,脸露敬畏,“去了哪啦?”
  “八十九层,到阿尔蒙小子那儿做客。远景广阔极了。”
  “我从来……”她咕哝道,随即她又斩钉截铁地说:“你是那边人。地位更高。格里芬嘲笑我,可他才傻呢。昨晚我们在卧室里谈到你,我说不出这是怎么回事,后来他动了气,并且说他不愿再听到我的一句话。”她狡诈地笑着,“我终于报复了他。”
  他全无表情地说道:“你一定善于报复,塞伦,也善于激起报复的欲念。”
  她那张笑脸逐渐绷紧,这意味他占了上风,于是他相当正规地向她敬了个礼,匆匆地打她身旁走过。
  将他当作安琪罗人毙了,但是她却很容易对付!金属般的胸衣与她那柔软、白皙的皮肤形成的对比令人不快,她那长发好像隐蔽着什么。想到她在这般那样地策划不是件好受的事;还是想想他头脑中的塞伦被那个卧室里的塞伦取代了吧。
  那么她到底想干什么?是否因为她听说他要被提升了?是不是那些维护师们要将格里芬干掉?是他要把格里芬宰了,这样她可以依附于地位日渐上升的第三方?或者她仅仅是责骂一会儿自己的男人而已?
  他郁郁不乐地想,要是望远镜问题和塞伦一事不扯在一块该多好。那个诡计多端的阿尔蒙讲到年青时好像年青是值得庆贺似的;他痛恨年青、愚笨和无能力解答望远镜何以出差错以及格里芬的女人何以那么热情。”
  突袭警报震耳欲聋地响彻斯巴达式的过道。他穿过就近的一扇门,闪入一间卧室,蹲在一张厚厚的钢桌下。不多久,另一人踉踉跄跄地也钻入桌下,紧接着第三位也想加入他们的行列。
  先到者吼道:“滚开,找你自己的掩蔽去!我不想被你挤出,也不想将你挤出,看见你那肮脏的鲜血和脑浆,要是遭到轰击的话。喂,走吧!”
  “对不起,长官。立刻就离开,长官!”后来者嚎啕大哭,在警报的连续吼叫声中仓皇地离开了。
  鲁本听到一声又一声“长官”,不禁喘起了粗气,他朝身旁的人瞥了一眼。原来就是梅!无疑,他在视察这一层面时被滞留了。
  “长官,”他尊敬地说,“假如你要单个儿呆着的话,我可以另找一个房间。”
  “你就在这儿与我作伴吧。你是我的手下人吗?”将军的语声和粗糙的脸充满了威力。
  “行,长官。梅的下属鲁本,原子专家,第八十三层的。”
  梅打量着他,鲁本也注意到一簇簇肉疙瘩沿着将军的颊骨和颌骨往下垂——皮肤的毛孔粗糙,看上去死气沉沉的。
  “你长得很帅,鲁本。你有女人吗?”
  “有,长官。”鲁本赶快回答,“一个又一个——我总有许多女人。眼下我正与一个名叫塞伦的美人儿相好。胖乎乎的,但挺结实、柔软且富有弹性,红红的长发,修长的白腿——”
  “细节别提了,”将军低语道,“女人长相各有千秋。原子学家,你说的?那很有前途,肯定会有。我本人很久前是个管理员。这种职业似乎已不很热门——”
  警报声戛然而止。寂静难受。
  梅吞下一口唾液,继续说:“——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你们年青人为什么不再去竞争管理员?譬如说,你为什么不呢?”
  鲁本真希望导弹直接命中目标,他就不会有现在的麻烦了。双筒望远镜、塞伦、突袭,而现在他好像在同一位将军作一次知识性的交谈。
  “我实在不知道,长官,”他说,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那时没有多大区别——管理员、原子学家、导弹手、维护师。我们有一种说法,‘扣儿各不相同’,这句话常用来结束这种题材的谈话。”
  “真的?”梅心不在焉地问,“几星期来他们一直在全力以赴,不是吗?”
  “四星期,”鲁本说,“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的一个最好助手被一块崩下的过道顶板砸死了——唯一的伤亡,可偏偏发生在我们组!”
  他不自在地笑着,意识到他像一个傻瓜那样在说话,可是梅似乎并未注意到。
  距他很远很远的下方,尖利的呼啸声一阵又一阵,那是在开始发射截击导弹,在丹福周围空中构筑一道错综复杂、网络状的双层保护墙,形同一只高耸云霄的圆锥体。
  “说下去,鲁本,”梅说,“那才最有趣呢。”他的眼睛在巡视钢桌的下侧。鲁本将目光避开那张受惊的脸,感到此时已对他不再那么畏惧。与一位将军同躲一张桌下!现在好像已不必大惊小怪。
  “兴许,长官,你能告诉我今天下午发生的那件令人费解的事意味着什么。一个家伙——鲁道尔夫的手下人阿尔蒙,八十九层的——给我一副双筒望远镜,望远镜在我眼前一闪,顿时一片昏暗。您丰富的经验是否——”
  梅粗声粗气地笑了,语声颤抖着说:“那是故伎重演。他在拍摄你的视网膜,想获取你的血管类型。鲁道尔夫的一个下属,唉?很高兴你向我讲了;我已老得连那种故伎也没察出。或许我的好友鲁道尔夫计划——”
  空气中嘭的一声响,紧随而来的是一阵微弱的震颤。感觉得出来,一枚已突破防线,在遥远的下方丹福边上爆炸了。
  警报又开始轰鸣,一阵又一阵,一切都已明白无误;只有一批导弹,且已被干掉。
  原子学家和将军从桌下爬了出来;梅的秘书砰的一声推门进入室内。将军挥手让他出去,自己将身体重重地靠在桌上,双臂在不停地抖动。鲁本赶快拿来一把椅子。
  “来一杯水,”梅说。
  原子学家取来一杯水。他看到将军用水吞下像是三粒一剂的XXX药——绿色胶囊,对此最好还是不提为妙。
  过了一会,梅说:“好多了。别那么震惊,小伙子;你不知道我们处于多么紧张的状态之中。这只是一种临时措施,一旦情况好转,我就无需再服。刚才我是说,我的好友鲁道尔夫或许计划用他的一个人代替我的一个人。告诉我,阿尔蒙这小子与你交朋友已有多久了?”
  “只在上周他才开始与我结识。我早该认识到——”
  “当然你早该如此。一星期。时间已足够多了。至今,你已被拍摄,指纹已被窃取,你的声音已被录下,你的步态已被研究,这一切你都全然无知。只有视网膜的视野很难确认,为了造就一个真正的替身,就得为此冒一下险。你杀了你的手下人了吗,鲁本?”
  他点点头。那是两年前在食堂里为了先后次序发生的一场无谓争吵;他讨厌有人提及这件事。
  “好,”梅严峻地说,“事情就得这么干,你的替身要在偏僻处干掉你,处置你的躯体,扮演你的角色。我们要将这颠倒过来。你要宰了你的替身,接过他的角色。”
  他那威严、有条不紊的话音列举了一系列可能性和偶然性,措施和反措施。鲁本——记在心上,敬畏之情又涌上心头。
  也许梅并未在桌下真的受到惊吓;也许是他在将军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恐惧。梅实际上是在跟他谈论背景和政策。
  “从八十三层往上爬!”他向自己发誓,列举了一个又一个大人物的名字。
  “当然,我的好友鲁道尔夫想得到五颗星。这你不可能知道,但是佩戴五星的人年已八十,身体正在每况愈下。我自以为我可能是取代他的候选人。所以,鲁道尔夫肯定也如此认为。毫无疑问,他企图用你的替身在选举前夕犯下某种可怕的错误,然后嫁祸于我,让我声誉扫地。现在你和我必须做的是——”
  你和我——梅的下属鲁本和梅——从八十三层!要从光秃秃的过道和冷冰冰的卧室向大理石大厅和拱型寝宫攀登!从拥挤嘈杂的食堂向小而明亮的饭厅进军,在那儿你将有自己的餐桌、侍者,从墙上还飘来美妙的乐声!从用智慧或魅力或使用力所能及的那么点儿可怜的贿赂赢得这个或那个女人的纷争之中,荣升至你能处之泰然地命令挑选丹福的美女的地位!从殚心竭虑、千方百计地要你的原子学伙伴铸就大错到提防他向你耍弄阴谋诡计乃至将军们的勇猛攻击和藏匿!
  从八十三层起步!
  接着,梅说了一番含义非常动人心弦、令人如痴似癫的话,将他打发走了,“我要一个能干而又年青的人,鲁本,也许为了等待觅到这样一个人我已花去很多很多的时间,如果你能把这桩棘手的事干得很出色,我将非常认真地考虑让你做一件一直萦绕在我脑际的重要工作。”
  那晚夜深时,塞伦来到他的卧室。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她耍着性子说,“但是格里芬是个大笨蛋,所以我要找别人聊聊。你不反对吧?那边今天怎么样?你见到地毯了?我真想有一条地毯。”
  他试图将注意转向地毯,不去想那金属般的胸衣和肉体间的惊人的对照。
  “我从开着的门处瞧见一条,”他记起来了,“模样好像挺怪,但我想是会习惯的。可能我没有见到精美的地毯。是不是高级地毯都很厚?”
  “是的,”她说,“你的脚踩上去会陷进去的那种。我真希望得到一条高级地毯,四把椅子、一张高及我的膝盖的小桌子,上面可放东西,我还想要许多许多枕头。格里芬真笨。你以为我总有一天会得到这些东西?我从未见到过哪一位将军。我是不是漂亮到可以得到一位将军的垂青,你说呢?”
  他不安地说:“当然,你挺美,塞伦。但是地毯、椅子和枕头——”
  想到这些,他心里可不是滋味,正如他想到从护栏上方拿双筒望远镜眺望。
  “我要这些东西,”她不悦地说,“我很喜欢你,但是我要的东西那么多,而且在我被提升前,我就会很快老得甚至连第八十三层的人也配不上,况且将来我还要照看孩子,或在托儿所或食堂里做厨师度过余生。”
  她突然收住口,恢复镇静,朝他莞尔一笑,在若明若暗的灯光中,这一笑显得有点阴森可怕。
  “你这笨拙的家伙,”他说,她立即朝门口瞟了一眼,脸上的笑容已凝滞。
  鲁本从枕下抽出一支手枪,喝道:“你叫他什么时候来?”
  “你说什么?”她尖着嗓子问,“你指的是谁?”
  “我的替身。别傻了,塞伦。梅和我——”他品味了一会儿话意——“梅和我知道这一切。他告诫我,当一个女人转移我的注意时,替身会溜进来,把我杀了。你让他什么时候进来?”
  “我真的爱你,”塞伦啜泣着,“但是阿尔蒙答应带我上他那儿,我挈掌,当我处于他们的视野范围时,我就会有机会见到真正重要的人物。我真的很爱你,但是我不久就会老得——”
  “塞伦,听我说。听我的!你会有你的机遇。除你我之外,没有人会知道替代并未成功!”
  “那么我替你提防阿尔蒙,行吗?”她以一种喑哑的语声说,“我无非是想在我年龄太大之前得到一些东西。好吧,有人以为二十三点五十分时我正躺在你的怀里。”
  现在是二十三点四十九分。鲁本从床上跳下,站在门旁,手枪子弹已上膛,还装上了消音器。二十三点五十分,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飞快地溜进房间,手擎一把十厘米长的短剑向床铺奔去。当他意识到那是一张空床时,他惊呆得赶紧止步。
  鲁本射出一粒子弹,子弹穿喉而过,将他送上了黄泉路。
  “可是他看上去根本不像我,”他迷惑不解地说,一边仔细地察看那张脸,“长得挺一般。”
  塞伦低沉地说:“阿尔蒙对我说过,人们见到自己的替身时总是这么说的。很可笑,是吗?他看起来真的像你,真的。”
  “我的身躯将被如何处置?”
  她取出一只扁平小匣,“一套幻影服。你将被留在这儿,明天会有人来的。”
  “我们不会让他失望的。”鲁本摊开网状的幻影服,覆在他的替身上,开亮灯。在灯光昏暗的房间,它已完全消失;白天,它可能依稀可辨,“他们会问此人为什么不是被刀捅死而是被射杀。告诉他们你从枕下摸出手枪向我射击。就说我听到替身进房,你害怕会有一场恶斗。”
  她无精打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背叛你?”
  “你不会,塞伦。”他咬牙切齿地说,“你已完蛋了。”
  她茫然地点点头,想说点什么,却又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鲁本在窄小的床上舒适地舒展身子。以后,他的床会宽阔而柔软,他想。他模糊地思忖着,总有一天,他会和别的将军们竞争佩戴五星的那人的位置——或者他自己佩上五星肩章,成为丹福的主宰,想着想着,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他睡得很香,早晨拉警报也未曾听到,抵达他经常上班的设在第二十层的那个站时已迟到了。他见到他的上司、梅的下属奥斯卡,八十五层的,正在神气活现地记他的名字。管他呢!
  奥斯卡集合他的人马,冷酷无情地宣布:“我们将对埃雷以牙还牙,或许有过之而无不及。日落时分,一号发射台将发射三批导弹。”
  人群中响起一片喜悦的低语声,鲁本小步奔向岗位。
  整个上午,他忙着从巨大的地下石库里的那些极为可疑的保管员那里领取钚块,又经过一道道审核和检测程序,将钚块送至武器装配处。装配人员将弯曲的钚块和引爆聚焦镜装进六十公斤重的战斗部,奥斯卡就在那里监督装配。
  下午二三点钟时,出了一个事故。鲁本看到奥斯卡跨离装配线,在边上站了一会,与一个维护师说了点什么,维护师的警卫旋即扑向一个装配工,将他拖走,尽管他说是无辜的。那人被发觉正在从事破坏工作。战斗部放进导弹以后,导弹就位,在发射台上待射,两位原子学家便乘电梯上至第八十三层的食堂。
  有消息说几乎竭尽了全力;这一消息振奋人心。鲁本听到到处都是自我庆贺声:“我们今晚将狠揍他们一顿!”
  “你抓的那个装配工,”他对奥斯卡说,“他要干吗?”
  他的上司瞪住他,“你要了解我的工作?别费心了,我警告你。要是我对你的恶感还不够的话,我总是可以设法让你掌握的裂变物质出岔子。”
  “不,不!我是在纳闷,为什么有的人要干那种事。”
  奥斯卡疑惑而又轻蔑,“他可能像所有安琪罗人,神经错乱。我听说那是气候造成的。你既非维护师又非管理员,为什么要为那事操心?”
  “他们要电刑处死他,我猜得对吗?”
  “大概。听!”
  一号发射台发射了。
  一、二、三、四、五、六。
  一、二、三、四、五、六。
  一、二、三、四、五、六。
  人们彼此相迎、握手,大声地笑着,兴高采烈地互拍肩膀。十八枚导弹已飞越同温层,即将落在埃雷城上。运气好的话,一二枚导弹将会透过第一层截击导弹构建的防御墙,在那个滨海城市的很近处爆炸,足以震碎和崩塌那个疯狂城市的窗玻璃和墙壁。那些疯子们活该遭殃。
  五分钟后,狂喜声几乎充满了整个丹福城。
  “侦察导弹报告,”报告说,“发射十八枚,十八枚全都按弹道轨迹飞行。十五枚被埃雷的一线截击导弹击落,三枚被埃雷的二线截击导弹击落。在埃雷的格里菲斯公园地区可以观察到爆炸造成的大面积破坏。”
  人们欢呼喝彩。
  八个高级维护师齐刷刷地默默走进食堂,又和鲁本一起走了出去。
  挣扎或是徒劳无益地诘问,他知道都无济于事。你向维护师提任何问题全都枉费心机。然而当他们将他推上上升的阶梯时,他朝他们怒目圆睁。
  他们乘过第八十九层,鲁本就数不清了。他只见到丹福上部的奇迹。他发现过道上都铺着地毯,还有造型奇特的喷水池,贴着马赛克的墙壁,污渍斑斑的窗玻璃,全都比他能想象得出的更奇妙,有许多东西他甚至连名称也叫不出。
  他终于被拥进一个镶有木板的房间,里面有一张油光锃亮的大桌子,桌后方挂着一幅地图。他见到梅,还有另一个人,他一定是一位将军——鲁道尔夫?——可是坐在桌旁的是一个虚弱的老人,他的卡琪布肩上却佩着一串星星。
  老人对鲁本说:“你是埃雷的间谍和破坏者。”
  鲁本朝梅瞥了一眼。可以直接与这位佩戴许多星星的人说话,即便是为了回答这样的指控?
  “回答他,鲁本,”梅和蔼地说。
  “我是梅的下属鲁本,在第八十三层,原子学家,”他说。
  “说明一下,”另一位将军严厉地说,“如果你能说明的话,为什么你今天装配的十八枚导弹全都不能发射。”
  “不是全都发射啦!”鲁本气急败坏地说,“侦察导弹报告说穿透的三枚导弹的爆炸造成破坏,报告并未说其余导弹发射失败。”
  另一将军突然感到窘迫,梅看上去更和蔼。
  佩戴许多星星的人将征询的目光移向总维护师,后者点了点头说:“那是侦察导弹的报告,长官。”
  将军厉声说:“我说的是他企图破坏这次攻击。显然他失败了。我还要说他是个蹩脚的替身,不知怎么轻而易举地溜进了我的好友梅的部门。你能发现他的左大拇指指纹是真正鲁本指纹的复制,不过复制得很笨拙,他的头发已故意染黑了。”
  老人向总维护师点点头,后者说:“我们有他的卡片,长官。”
  鲁本忽然发觉他的指纹被复印了,头发也被窃走了些许。
  “这是指纹验证,长官,”一位维护师说,“他是鲁本。”
  “头发自然,长官,”另一个说。
  将军开始为自己找退路:“我得到的关于他头发的情报似乎欠准确。但是指纹印只能表明埃雷的间谍们用他的指纹印代替了档案中鲁本的指纹印——”
  “够了,先生,”肩佩数颗星星的人说,“去吧。你们都走。鲁道尔夫,我很吃惊。你们大家,去。”
  鲁本发现自己和梅在一大套房间里,梅正情不自禁地抿嘴格格地笑,后来他匆匆地往嘴里送进三粒绿色胶囊。
  “这意味着我的好友鲁道尔夫将要黯然失色若干年,”他洋洋自得地说,“他的把戏是要你的替身破坏进攻导弹的战斗部,给人造成这样一种印象,即我的部门充斥着间谍,已经不中用了。替身想必处于催眠后的状态,已被安排好承认一切。鲁道尔夫对自己如此自信,以致在攻击开始前就提出控告,这个蠢货!”
  他又摸索出绿色的胶丸。
  “长官,”鲁本说,他很惊愕。
  “只是暂时的,”梅喃喃地说,又吞了第四颗,“但是你是对的。你别理他们。你的一生还有许多事要做,我的余生就不同了。我告诉过你我需要一个能爬上最高地位的年青人。鲁道尔夫是个蠢货。他不需要丸药,因为他不提出问题。有趣的是,我曾想,像替身这种突发事件可能会给我以沉重的打击,但是我一点也没事。已不如从前了。以前我总是计划了又计划,即便策划不成,情况也要比今天这事好些。不过现在我一点也没事。”
  他从坐椅上向前俯出身子;他的眼珠宛如黑色的子弹。
  “你想去工作吗?”他问,“你想让你的世界颠倒过来,头脑发疯,干那种唯一值得干的事吗?回答我!”
  “长官,我是梅的忠心耿耿的下属。我要执行你的命令,充分发挥我的才能。”
  “很好,”将军说,“你有头脑,你有进取心。我将替你开路。我在世已不会太久了,无法将事业干完。你必须继承。可曾去过丹福外面?”
  鲁本坚定起来。
  “我不指控你是间谍。到丹福外边去实在是件好事。我去过。开始外面没什么可看的——许多地面都被埃雷和我方的盘中或近处爆炸的导弹炸得坑坑洼洼、疙疙瘩瘩的。再远处,尤其是东边,就不一样了。到处是青草、树木、鲜花。都是可种庄稼的地方。
  “我出去时,内心忐忑不安,禁不住扪心自问。我想知道开始是怎么回事。是的——开始。从前总不是这样的。有人建设了丹福。我的意思你明白吗?从前总不是这个样子。
  “有人建立了反应堆生产铀和钚。有人将我们运送到这里搞导弹。有人制造出电路控制导弹。有人想开始制造化学溶液罐。
  “我一直在档案里找寻。或许我找到了什么。我看到过堆积如山的有关力量、配额、供应的报告,但是我仍理不出头绪。我发现~张纸,我可能懂,也可能不懂。写的是关于科罗拉多河的水以及谁该从中得到若干水。怎么能将河水分割呢?但是这可能是丹福、埃雷和导弹攻击的由来。”
  将军摆着头,迷惑不解,继而又说:“我不很清楚将来会如何。我想要让丹福和埃雷都和平相处,但是我不知该从何着手,怎样才称得上和平。我想和平就不应该攻击,也不该制造武器。可能和平意味着我们中有些人,或者许多人,将走出丹福,过一个不同的生活。那就是我为什么爬升得那么高的缘由。那就是我为什么需要一个年青人,这个人能和其他最出类拔萃的年青人向权力顶峰攀登的道理。告诉我你想什么。”
  “我想,”鲁本字斟句酌地说,“那是件伟大的事业——拯救丹福。我将坚定不移地支持你,假如你让我参与的话。”
  梅疲乏地笑了,将身子靠回椅子,鲁本踮着脚走了出去。
  运气真好,鲁本想——在历史的此时此刻交到了如此难以置信的好运!
  他找到鲁道尔夫寓所所处的那一层,被获准进入。
  他对将军说:“长官,我非向你报告不可,你的朋友梅精神反常。他刚才对我胡言乱语了一通,鼓吹摧毁我们熟知的文明,敦促我紧随其后。我装作欣然同意——因为如果我留在他那里,继续受到信赖,我将对你大有用处。”
  “是吗?”鲁道尔夫若有所思,“告诉我替身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出岔子?”
  “蠢货是塞伦和阿尔蒙。说是塞伦,那是因为她非但没有分散我的注意,反而使我警觉起来。说到阿尔蒙,那是因为他未能察出她是无能之辈。”
  “该将他们处死。那样一来,我系统中的第八十九层就留了一个空缺,不是吗?”
  “你很善良,长官,但我以为我应该留在梅的身旁——表面上。如果我能获得奖励,我可以留到以后再拿。我估计梅将被选定佩戴五星,那以后,他活不了两年,目前他正在服药。”
  “我们可以缩短他的寿命,”鲁道尔夫露齿而笑,“我有药剂师,可以设法配出超过常规药力的药。”
  “那妙极了,长官。如果他被削弱得无法履行职责,他可能试图重提替身事件让你丧失信誉。那时我可以作证说,我向来就是你身边的人,是梅逼迫我的。”
  他们将头凑在一起,这两位他们所熟知的文明的救世主,狡猾地谋划着,一直谋划至没完没了的黑夜。
  (王志章 译)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象征的冲突
  四大因素的影响为科幻小说作者提供了科幻小说能够、或许应该成为艺术的可能性。第一个是1950年创办了《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杂志》。第二个是,自1945年起,许多科幻迷和专业化的科幻杂志刊登了戴蒙·奈特的评论文章,至1950年,奈特的评论更频繁地见诸杂志,这些评论后来都重印在《探索奇迹》一书中(1956出版,1967年增补)。50年代中期,奈特与詹姆斯·布利希一起,欣然协助创办了一个为时短暂的名曰《科幻小说论坛》的评论杂志。第三个因素是朱迪·梅里尔编纂出版了一系列年度最佳作品选集,这些选集不仅肯定了创作的精华,而且也开始在科幻杂志之外的一般刊物中搜集小说。第四个因素是,詹姆斯·布利希(1921-1975)开始不但以技巧能力而且还以艺术潜能的标准来衡量故事和小说,他在这方面比奈特有过之而无不及。
  像奈特那样,布利希开始用小威廉·阿瑟琳的笔名替业余科幻爱好者杂志撰写评论,这是为了向他所敬慕的文学界人物埃兹拉·庞德表示敬意(后者就以那个名字写作音乐批评文章)。虽然布利希的真实身份已坦诚告知读者,他的评论文章仍以小威廉·阿瑟琳之名收集在《目前的问题》(1964)和《再谈目前的问题》(1970)二书中。奈特和布利希的书都由科幻小说中的一股评论力量,即科幻小说爱好者组织的埃德温出版社出版。
  在《再谈目前问题》的第二章中,布利希提出了批评的基本原理:“是作者将实质、形式和自我意识赋予一个文学运动,但是正是批评家在阐释和描绘这一运动,常为其指引方向,有时候(这一提法有待商榷)使其升华……”在《目前的问题》的前言中,他说,一个科幻小说批评家的作用(正如在其它任何方面一样)在于“要求编辑和作者都应知道最低能力的标准”,“向非专业读者说明那些标准是什么”。在《再谈目前的问题》的前言中,他把一个优秀的批评家比作“一个听觉灵敏、热爱他那如日中天的本行以及对那一方面的技巧有博大、深透的认知的人”。
  那就是布利希,在此基础上他又增添了许多他对科幻小说之外的文学的认知,尤其是对同代的文学巨匠的认知,其中首推詹姆斯·乔伊斯。他也是一位颇有才华的作家,1958年因《良心问题》而获雨果奖。他创作了二十部科幻小说,其中最著名的有《飞行中的城市》四部曲(1970),包括《地球人,回家》(1955),《他们该有星星》(1956)、《时间的胜利》(1958)和《星球生活设想》(1962)。这些也被人称为他的“流动农业工人”系列故事。在逝世前,他完成了一部题名《如此认知之后》的壮观的三部曲,该三部曲由关于罗杰·培根的历史小说《米兰比利斯博听》(1964)、《良心问题》、《黑色复活节》(1968)和《审判后的一天》(1971)组成——最后两部小说他视为一体。他既是一位多产的短篇小说作家,亦是一位短篇小说批评家。他最杰出的短篇小说有《豆茎》(1952)、《表面张力》(1952)和《电子信号》(1954)。后来,他把这些重新改写成长篇小说:《泰坦的女儿》(1961)、《苗苗星星》(1957)和《时间的梅花阵列》(1973)。他晚年移居英国后写了星际旅行小说《星际旅行》一至十二集和《该死的斯波克》(1970)这些小说本应使他更孚众望,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他最脍炙人口的短篇小说之一就是《共同时间》,这是受《科幻小说季刊》之托为封面插图配写的,发表于1953年。小说将首次“成功的”星际飞行这一科幻主题和潜意识象征的创作糅合在一起。1967年在发表于《科幻小说论坛》的一篇文章中(此文后来收编在《搜索奇迹》的第二版),戴蒙·奈特向茫然不知所措的布利希指出了小说中的弗洛伊德式的诠释。对大多数读者来说,对象征的诠释最好还是停留在潜意识层次上为好,但是很明显,小说既叙说了解释星际陌生环境的难度,又在讲到人类星际旅行的艰险的同时,以同样的笔墨描叙人的境况。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共同时间》[美] 詹姆斯·布利希 著
  ……日子日复一日地缓慢地过去,正如空间时日在无休无止、平淡无奇中往复循环。时间,以及无数的时间片断!
  我的吊床如同钟摆,随着船只沉闷的摇晃而摆动,送走了一个又一个钟点,告别了一个又一个时代,它知道已经历经了多少沧海和桑田。
  ——赫尔曼·马尔维尔于忏悔日
  一
  别动。
  这就是卡拉德醒来时最先想到的,也许正因为如此,才救了他一命。他躺在原来的地方,身子系在靠垫上,倾听着引擎的浑圆的嗡嗡声。那声音本身出了毛病;他不应该听到超速运转的声音。
  他在心里想:它已开始了?
  此外一切看上去正常。DFC-3已越过常速,达到了星际飞航速度,而他却依然活着,飞船仍在飞航。飞船此时应该是在以22.4倍于光速的速度飞行——刚好是每秒4157000英里。
  卡拉德对此似乎并不怎么怀疑。前两次试航时,就在超速运转即将切入的霎那,飞船如离弦之箭,向半人马座主星飞驰而去;据光谱学分析,它们消失之后中断的一秒钟内的留影显示出多普勒频移,这一移位出现在海特尔预料的开始加速的瞬间。
  问题并非是布朗和塞利尼没有在正常情况下起飞,事情很简单: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听到他俩的消息。
  他非常缓慢地睁开了双眼。他感到眼睑沉重得可怕。从他对坐榻给他的皮肤造成的压力来判断,引力属于正常,然而,要活动眼睑看来几乎是枉费心机。
  他屏心静气,经过不懈的努力,终于睁大了双眼。仪表盘就在他的面前,横越他的胸膈上方,依附在支点上。除移动双眼外,他的身体的其余部位仍纹丝不动——他是以最大的耐心移动双眼的——他察看了每个仪表。
  速度:22.4宇宙速度。
  操作温度:正常。
  飞船温度:37摄氏度。
  空气压力:778毫米。
  燃料:一号箱满,二号箱满,三号箱满,四号箱尚余十分之九。
  引力:1克。
  日历:已停。
  虽然他的双眸似乎也在徐徐地凝聚目光,他仍将双眼紧紧地盯住日历。当然,这不仅是一个日历——这是一只万能钟,是专门为了向他显示预期抵达双星所需的十个月时间的流程、也为了使他能看清以秒计算的时间的流逝而设计的。但是对此已不容置疑:秒针已静止不动。
  那是秒异常。卡拉德感到一股冲动,欲起身去拨弄秒针,试试能否使其重新走动。或许在过去这种麻烦都是短暂的,与大局无妨。但顷刻之间,他的头脑中响起了本次飞航开始前在脑海深处已铭刻了一个月之久的指令——
  别动。
  只要不动你就能了解处境,你就在了解处境前千万别动。将布朗和塞利尼在远离人类的大本营处永远攫取的不管是哪一种力量,那肯定是无与伦比的,也是出乎意料的。他们俩都出类拔萃,聪慧、机敏,被训练到了完全能应付收益递减点,决不会越过那一点一丝一毫——他们是这一工程的最佳人选。对每种可预见到的问题,正如在DFC-3上已采取了应急措施那样,在这两艘飞船上也都采取了相应的预防措施,因此,即便仍出现麻烦,那只能是来自某一寻常地方的打击——只打击一次。
  他聆听引擎的嗡嗡声。声音匀称、平和,响声适度,然而使他十分不安。原先认为超速运转是听不到声音的,首批无人宇船试飞器上的录音带上就没有这种响声的记录。这种噪音好像不是在干扰引擎的超速运转,也不表明运转失常。噪音与这些全无关系,可是他却不知个中道理。
  但是总有原因。卡拉德在找出其中奥妙之前,不敢贸然再吸一口气。
  令他难以置信的是,他首次意识到,自从他最初醒来至现在,他实际上尚未吸过一口气。虽然他并未感到身体有丝毫不舒服的感觉,但是这一意识唤醒了一种强烈的恐惧感,恐惧感在他的头脑中一闪而过,使他几乎周身僵直地坐在坐榻上。幸运的是——或者说是在恐惧或消退之后,好像运气不错——影响到他眼睑的那种莫名的困乏似乎已传遍身体的各个部位,因为他尚未来得及抖擞精神对此作出反应,冲动已经消失。虽然在刹那间他感到恐惧万分,幸而这种恐惧完全是心智方面的。很快他就陷入了思索,他觉得就他所知,呼吸的暂停决非是他感到烦闷不安的原因——原因总是有的,但有待说明……
  那么会要他的命。可是尚未。
  引擎嗡嗡;眼睑沉沉;呼吸全无;日历已停。这四个因素加在一起不能说明什么。他真想挪动一下——哪怕只动弹一个大脚趾——这一诱惑太有魅力了,然而卡拉德竭力控制住自己。
  他醒来后还没有过去多少时间——至多只有半小时——却已发现四种反常现象。肯定还会有更多的反常,比这四种更微妙;但在他不得不动弹前,都近在咫尺,他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除了考虑他本人的需要之外,也没有别的重要事情非做不可;鉴于超速运转遇到某种干扰,布朗和塞利尼俩人无法返回地球,这项工程便让计算机控制DFC-3飞船上的一切。从非常现实的意义上来说,卡拉德只不过是陪伴同行而已。只有在超速运转停止时,他才有权调控——
  扑哧。
  这是一种轻而低的杂音,很像一只酒瓶塞子爆出时的声响。声音好像来自控制盘的右侧。他靠在靠垫上的头突然往那一方向一颤,但意志立即发出指令,他赶紧稳住头。他慢慢地朝那一方向瞥去。
  他没瞧见任何可能发出那种响声的东西。飞船的温度表无异常显示,这就排除了因异常的收缩或膨胀产生某种热噪音的可能——他能想到的唯一解释。
  他合拢双眼——原来这是一个与原先睁开眼睛同样困难的过程——试图弄清楚自从他第一次从无知觉状态中醒来至今的日历是何等模样。
  当他有了一个清晰和——他几乎可以肯定——准确的印象时,卡拉德再次睁开双眼。
  声音来自日历,日历已走完一秒钟。现在又纹丝不动,显然已停止了。
  他不清楚秒针的那一次跳越在一般情况下需花多长时间;他过去从未想到过这一点。当然,每一秒钟即将走完时指针跳得太快,肉眼是来不及看清的。
  他认识到,所有这一切认识都是以损失他的关键信息为代价的,当然为时已瞬矣。日历已走动过。最重要的是,他必须确知它再次走动前要经历多久……
  他开始计数,匀出他假定已损失的五秒钟,一秒六,一秒七,一秒八——
  卡拉德只数到那个数就陷入了地狱般的深渊。
  首先,一阵令人讨厌的恐惧感无端地迅速传遍身体的每一条神经,而且越来越剧烈。他的肠子开始十分缓慢地绞结在一块。整个身躯变成了一个微小、缓慢的脉动场——他没有感受特别大的震撼,只是四肢开始朝相反方向不住地抖动,衣服下的皮肤开始微微地波动。
  在引擎的嗡嗡声中,传来另一种响声,这声音渐渐地清楚起来,这是一种近乎亚音速的轰鸣,宛如就在他的头脑之中。恐惧仍在加剧,恐惧之中夹杂着痛苦,还有里急后重——他的肌肉,尤其是腹肌和肩膀肌肉犹如木块般僵直,但是他的前臂几乎也受到同样严重的影响。他觉得他正在十分缓慢地将自己拦腰一折为二,对这一动作他实在无可奈何——一种使人毛骨悚然的机能瘫痪……
  这种情况延续了数小时。最严重时,卡拉德的心智,甚至他的个性,都被冲刷殆尽;他成了一片恐惧之舟。
  当几缕理智之光开始回归至那片灼热的、全无理性可言的情感沙漠之中时,他发觉他正坐在坐垫上,曾用一只手臂将控制盘推回原来的支点,使之不再突兀在身体的上方。他的衣服已浸满了汗水,汗水拒不蒸发也不让他有清凉之感。他感到肺部隐约作痛,虽然他仍未发觉有任何呼吸的迹象。
  究竟出了什么事?布朗和塞利尼就这样被结果的吗?因为这也会要了卡拉德的命——对此他是肯定的——假如这种情况屡屡发生的话。即使这种情况只再现两次,如果后两次紧接第一次,也会要了他的命。从最好处想,这种状况也会使他沦为一个语无伦次的白痴;况且,虽然电脑可能会把卡拉德和飞船驾回地球,但是要想把他那莫名的恐惧龙卷风告诉工程署是不可能的了。
  从日历上可以看出,这种地狱般的永恒只经历了三秒钟。当他怀着学究般的愤懑再瞧日历时,它又扑哧一声,终于以恩赐般的姿态向他说明他已被整整地攫住了四秒钟。
  卡拉德坚定意志,再次计数。
  他设法使计数成为一个绝对匀称、连续的过程,不管还有什么别的问题需同时解决,或者情感的旋风有可能打扰他的计数,他决不在头脑的深处停止这一过程。说真的,非进行不可的计数决不能被任何事情打断——既不被爱的流淌也不被痛苦的折磨所终止。卡拉德深知蓄意在头脑中建立这样一种机制的危险,但他也明白他多么需要计算日历钟的秒针所行走的时间。他开始认识到他出了什么事——但是在他利用这一认知以前务必先予以精确的测定。
  当然,对超速运转可能会对驾驶员的主观时间产生何种影响事先已作了许多种设想,但没有哪一种设想能说明目前发生的一切。就驾驶员而言,以任何低于光速的速度飞航,主观时间和客观时间完全相符。对一个在地球上观察的人来说,如果飞船接近光速,飞船上的时间似乎就会大大地放慢;但对驾驶员本人而言,不会有明显的变化。
  根据目前的两种相对论,超过光速飞航是不可能的——没有一种相对论能对超光速飞航的飞船上可能会发生的意外提供任何线索,这两种理论认为这样的飞船是不存在的。DFC-3实际上是根据海特尔转化论飞航的,但这一理论不属于相对论:它显示,超光速旅程中明显消逝的时间应该与飞船时间相同,也应与航线两端的观察者们的时间一致。
  但是既然飞船和驾驶员都是同一系统的组成部分,二者都概括在海特尔方程式的同一表示方式之中,因而没有哪个人能料想驾驶员和飞船会有两种不同的时问。这一概念荒诞无稽。
  一秒七百一,一秒七百二,一秒七百三,一秒七百四……
  飞船与飞船时间一致,这与观察者的时间吻合。飞船将于十个月后到达半人马座主星。可是驾驶员的时间却是卡拉德时间,现在看起来似乎他永远抵达不了那个星座。
  这是不可能的,然而时间差明明存在着。有什么东西——几乎可以肯定是超速运转场对人体新陈代谢所产生的未曾预料到的生理副作用,在事先由机器人驾驶的超速运转试飞时这是无法察觉的——已经加速了卡拉德对时间的主观理解,而且干得非常彻底。
  日历钟的内部装置开始向秒针提供能量,秒针渐渐地抖动,那是秒针跳跃前的预动。七千零四十一,七千零四十二,七千零四十三……
  数到七千零五十八,秒针开始跃至下一格。秒针显然是花了几分钟时间才逾越这么小的一段距离,又花了几分钟才完全静止不动。再往后,声音又传到了他的耳朵:
  扑哧。
  在一阵激烈的思索中,虽然身体没有出现任何骚动,他的头脑开始主宰数字了。由于随着数字的增大,他计数每个数字所费的时间也愈益拉长,日历钟两次嘀嗒声之间的时间间隙大致在七千二百秒和七千零五十八秒之间,可能与前者更接近。往回数时他马上就能得出他所要的等式:
  飞船时间二秒种等于两小时卡拉德时间。
  他真的一直在计数可能是属于他的两小时吗?好像毋庸置疑。前面的旅程看来来日方长呢。
  那么还需多久他又会遭受使他呆若木鸡般的力量的打击?对他来说时间已放慢了七千二百倍。他需七万二千个月方能航抵半人马座主星。
  哪一个是——
  六千年!
  二
  自那以后,卡拉德静静地坐了很长一段时间,身上温暖的汗水犹同赫拉克勒司误穿的毒衣,始终紧裹着他的身躯,更无冷却的意向。毕竟没有匆忙的必要。
  六千年。有足够供那段时间用的食物、水和空气,或许可用六万乃至六十万年;只要飞船的燃料不竭,况且燃料能自我补充,飞船就能自动地合成他所需要的东西。即便卡拉德每隔三秒客观时间或飞船时间进一次餐(他忽然想到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飞船一旦得到指令,得花几秒客观时间将一顿饭菜准备就绪,端到他面前;如果他按卡拉德时间每天只吃一顿,他已够幸运的了),也不必担忧供应会枯竭。那就是这一工程项目的工程师们设计DFC-3时考虑到发生灾难的可能性时最早被排除的可能性之一。
  可惜无人想到提供一个机制,这个机制将源源不断地替卡拉德补充精力。六千年以后,他早已不再活着,唯有留在DFC-3的单调、闪光的水平舱板上的一层薄薄的尘埃。他的遗体可能比他的生命延续更长一段时间,因为飞船本身无菌——但是他终将被他自身的消化道所携带的细菌吞噬掉。在他活着时,他需要这些细菌替他合成他所需要的部分维他命B,但是一旦他不再像是一个结构复杂、身体微妙地平衡的驾驶员那样的东西——或任何其它形式的生命时——这些细菌就会满不在乎地将他吞食干净。
  总之,卡拉德将在DFC-3离开太阳相当远之前死去;过了一万二千年以后,DFC-3返回地球时,飞船上连他的僵尸也会无踪无影。
  想到这里,一股寒意透过全身,这股寒意与他想到他正在探求答案时的那种感觉几乎无关;这股寒意延续了很久很久,就他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作出的判断来看,好像是一种焦急和兴奋交织在一起的寒意——跟那种假如他真的被判处死刑时全身掠过的那阵寒意有天壤之别。还算幸运,这股寒意不如刚才那种情感抽搐剧烈得无法忍受;日历钟嘀嗒了两遍以后,寒意退尽,留给他的是一丝疑惑。
  假如这种时间延伸效应仅局限于心态,他身体的其余进程可能仍与飞船时间保持一致;卡拉德无法即刻找到原因相信还有别的可能。假定确实如此,他也只能按飞船时间在飞船上挪动;很明显,完成每一个最简单的动作也要花去几个月时间。
  不过,假如事情的确如此,他的心灵抵达半人马座主星时将比他的身体老六千年,也许比他的身体更狂烈,但他仍将活下去。
  换言之,假如他的身体动作将与他的心智活动进展同样迅捷,他就非万分小心不可。他将不得不缓慢地移动,尽量少使劲。诸如提起一枝铅笔那样的正常人的手的运动,将一枝铅笔从一种静止状态转移至另一种静止状态时,只要给它施加每秒钟大约二英尺的加速度即可——当然也可以用同样的力量使其减速。倘若卡拉德想要以他的时间给一件两磅重的、与飞船时间同步的东西14,000英尺/秒平方的加速度,他就得为此使出九百磅的力。
  问题不在于那办不到——而在于那将花费与推动一辆静止的吉普车同样的力量。他将永远不可能仅用前臂肌肉的力量提起那枝铅笔;他还得使用背部的力量来协同完成这一动作。
  况且人体的结构并不是为了无限期地承受那么大的负荷。就算是力气最大的专业举重运动员,也不必在每一天的每一秒钟里展现他的刚勇。
  扑哧。
  又是日历钟在响;又过了一秒钟。或者说又经历了两个小时。时间看起来当然比一秒钟长,但也要比两小时短。显然,主观时间已成了被再次搅得非常复杂的衡量标准。即使在这一微观时间世界——在这个世界中至少卡拉德的心智好像是在活动——他可以通过使自己专注于这个或那个问题而让日历钟的两次嘀嗒声之间消逝的时间显得短暂一些。在醒着时,那顶用,但是只有在他身体的其余部分与头脑不保持同一时间时,那才顶用。假如不这样的话,那么在他许多个醒着的世纪中,他的头脑将会难以置信地活跃,但是或许并不那么无法忍耐,他也会睡上几乎同样多的世纪而毫不吝啬。
  这两个问题——他的身体将能使出多大的劲以及他能希望在大脑中睡多久——在他依然呆滞地坐在坐榻上、它们的界线仍然相当模糊不清时同时闪现在他意识的最前方。
  日历钟嘀嗒一声过后,飞船——或者说卡拉德从这里可看到的那一部分——重又陷入一片完全僵化之中。引擎声的频率和振幅似乎也一成不变,至少他的耳朵听起来如此。他仍不在呼吸。没有东西在动弹,没有东西在变动。
  他没有感到胸膈或胸腔有丝毫的起伏这一事实最终使他作出决定。他的身体必须与毪船时间同步,不然他早就因为缺氧而昏厥过去。那一假定也说明了他遭受的那两次长得无法置信、似乎无缘无故的情绪风暴:它们正是内分泌腺对他早先经历的纯粹是心态的反应的反响。他发觉他没有吸气,曾掠过一股恐惧感,也曾试图坐起来。在他的头脑早已忘却那两个冲动之后,这两个冲动已逐渐从他的头脑挪移至神经,又从神经挪移至相关的分泌腺和肌肉,切实的、肉体上的恐惧随之而生。那阵恐惧过去以后,他确实正坐在那儿,虽然大量分泌出来的肾上腺素使他无法注意到他自己已完成的动作。后来的那阵寒意——不如恐惧感那般强烈,显然与他发觉他可能会早在航行结束前死去有关——其实是他的身体对一个更早些时候头脑作出的命令的反应;他在计算时间差时感到一种强烈的抽象兴趣是这股寒意的根源。
  很明显,他将不得不谨慎小心地处理任何一种寒冷的或智能方面的冲动——不然,以后长期的和痛苦的肉体反应就是他将要偿付的代价。诚然,这一发现使他颇感欣慰,卡拉德便听凭其去自由地发挥;他可以有几个小时感到高兴,这对他当然有益无害,而肉体上的快意可能证明对他更有裨益,假如这发生在他正处于心态沮丧的那一时刻。六千年中毕竟会有很多很多令他垂头丧气的时刻;所以最好还是尽量促使欢乐时刻的到来,让其到达后的反应延伸得越长越好。那些恐惧、骇怕和抑郁的瞬息一旦闯入他的大脑,他将不得不振作精神,严加调控;倘使不严加调控,这些瞬息时刻就会使他陷入情感旋风达四、五、六、甚至十个卡拉德小时之久。
  扑哧。
  又响了,那不挺好:又过了两个卡拉德钟点,他度过这两个钟点实际上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对时间的流逝他也无特别的感觉。如果他真的能平静如镜,习惯于这种时间安排,这次飞航未必会像他最初惊恐的那么糟。睡眠会耗去无数片断时间;醒着时,他尽可以海阔天空地进行创造性的思考。在飞船时间的一天之中,卡拉德能思考的东西比地球上任何一位哲学家一辈子所能思考的东西还要多。假如卡拉德能较好地控制自己,他能花上一个世纪的时间探究一个问题的几种可能结果,并且将所有细枝末节全都考虑在内,即使如此,还余数千年,足以思考下一个问题。到六千年末,有哪一种纯理性的因素他还未曾涉及?只要全神贯注,他也许能找到飞船时‘间一天内的早餐和晚饭之间出现的“邪恶的问题”的答案,在飞船时间一个月之内,他就能找出“第一个原因”!
  扑哧。
  倒不是因为卡拉德满怀希望,相信他在整个飞航途中头脑将会是合乎逻辑的,甚至可以说是清醒的。就许多细节而言,远景仍将严峻。但机遇同样存在。他懊悔了片刻,因为不是海特尔,而是他本人,被给予了这样一个机会——。
  扑哧。
  ——因为这个老人肯定要比卡拉德能更好地利用这个机会。现在的处境需要一个经过严格数学训练的人,充分地将数学用于可能要用到之处。不过,卡拉德开始想——
  扑哧。
  ——他将详述他的情况,同时他也信心十足地意识到(只要他能坚持头脑清醒,这是至关紧要的)他将在——
  扑哧。
  ——十个月地球时间后折回地球,那时头脑中的知识将遥遥领先于任何——
  扑哧。
  ——海特尔或其他随便哪一个人的知识——
  扑哧。
  ——这些人只能在普通的生命期限内工作。
  扑。整个前景令他神往。
  扑。日历钟的嘀嗒声似乎也更令人振奋。
  扑。他感到现在廿可以相当安全地无视设置在头脑中扑的那个不准动弹的指令扑,因为无论扑如何,扑的一声秒针跳动已经完成扑,而他却没有扑,受到扑伤害扑 扑 扑 扑 扑 扑扑扑扑扑扑扑……
  他打个呵欠,舒展一下身子,站了起来。终究不能太过分高兴。当然还有许多问题要处理,如怎样将要把飞船时间的工作做好这一冲动延续下去,与此同时,他的那些更高级的中心密切注视纯属某一哲学观点的多个分枝细节。还有……
  还有,他刚刚动过。
  何止动过,他刚才用正常时间中他的身体做了一个复杂的动作。
  卡拉德还来不及看一下日历本身,它用嘀嗒声向他传递的讯息早已透入他的大脑。刚才在他沉浸在早先满意感的长时间的和与分泌腺有关的回流中时,他没有注意到日历正在加速,至少他没有意识到。
  再见吧,恢宏的、或许会使希腊人相形见绌的伦理体系。
  再见吧,比迪拉克的旋量计算不知要先进多少倍的演算。
  再见吧,卡拉德的各种宇宙观,这些宇宙或许可以给万能的上帝分配一项工作,让其在n维的守区内当一个三流的助理供水侍者。
  也向与他在大学期间曾试图钻研的课题告别——该课题描述和计数爱情的基点,据私下秘传,据说至少有四十八个点。卡拉德的记录上从未超过二十个点,而且他刚刚丢失了可能是他的最后一次尝试机会。
  仅在飞船进入加速运行、他从麻木中醒来后的几个客观分钟内,他一直生活其间的客观时间已经逐渐消逝。久长的心智痛苦以及相应的肉体苦恼已荡然无存。卡拉德现在与飞船时间同步。
  卡拉德又在坐榻上坐下,不清楚以后究竟会是痛苦或是得到解脱。没有一种情感最终能使他心满意足;他只知道不满。微观时间延续期内情况糟透了;可是现在它已烟消云散,一切看上去已走上正轨。这样一种瞬息即逝的情况怎么会要了布朗和塞利尼的命?根据他私下猜测,他们俩都很沉稳,比卡拉德他自己更沉稳。然而他却安然无恙。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别的情况吗?
  假如有——能否设想一下那可能是什么?
  没有答案。
  在他的肘旁,控制盘上的日历钟在继续走动,这个控制盘在他感到异常长久恐惧的最初时刻曾被它推在一旁。引擎的噪音已不复存在。他又开始了呼吸,而且自然匀称。他觉得轻快、精力充沛。飞船静谧、平稳、没有变动。
  日历钟嘀嗒响着,越走越快。在超速飞行中日历钟走到并逾越了飞船时间一小时。
  扑哧。
  卡拉德惊讶地抬眼望去。这次这种熟悉的声音是时针跳跃一个单位时间发出的。分钟已掠过半点钟。秒针宛如推进器在不停地飞旋——他正在观看之际,秒针已加速至无法用肉眼看清的地步——
  扑哧。
  又过了一个小时。
  半个钟点已过。扑哧。
  又是一个小时。扑哧。
  又一个小时,扑哧,扑哧,扑哧,扑哧,扑哧,扑哧,扑-扑-扑-扑-扑扑扑扑……
  时间快速地离卡拉德而去,日历钟的指针在飞速旋转,直至后来看不清指针竞在何处。可是飞船没发生什么变化。飞船仍在,呆板、完整无损、坚不可摧。当日期显示器的转动速度加快到卡拉德无法辨清时,他发觉他再次动弹不得了——他也发觉,虽然他的全身似乎像蜂鸟那样在不断地拍动,但是他的感官没有感觉到任何连贯的思想。舱室正在黯淡,显得越来越红彤;或者不,这是……
  但是他永远见不到这一过程的完结,也从未获准从微观时间的峰巅观看,而海特尔超速运转正把他推向这一顶峰。
  起先,他被假死攫住。
  三
  卡拉德没有完全死去,在DFC-3进入超速运行后的一个相对的短时期内没有死去,那纯粹是偶然;但是卡拉德本人并不知道。事实上,有一段时间内他什么也不知道,他只僵硬地坐着,目光呆滞,新陈代谢速度几乎已放慢到了即将停止的地步,他的心智几乎完全停止了活动。一股低层次的新陈代谢波不时地波及全身——相当于电工或许会形容的“维修周转”——对某种隐秘的求生欲望触发的求助信息作出反应;但是这些求助信息的性质是最基本的,因而根本没有达到意识之中。这就是假死。
  然而,当观察者真正抵达时,卡拉德醒了。
  直至现在他还很难分清他看到或感受到了什么;但是有一个事实是清楚的:超速运行已停止——同时还有那发疯似的时间速率的交替——而且从一个窗口飘过来一束耀眼的光线。旅行的首程已告结束。正是因为这两个变动才使他死而复苏。
  那么这个(或这些)使他恢复意识的是——是什么?这无关紧要。
  这是一种构架,一个相当脆弱的构架,将他的坐榻团团围住。
  不,这不是一种构架,显然是某种活生生的东西——一个活着的、水平状构造的生灵,如同一个环,围绕在他的四周。不,那是许多个生灵。或者是所有此类东西的总和。
  它是如何进入飞船的,这是一个谜,但是它就在那儿。或者说它们就在那儿。
  “你是咋听的?”这个生灵突然问。
  它的声音,或者它们的声音,从环状物的每一个点上传来的音量相等,但决非来自这个环上的任何一个特定的点。卡拉德想不出声音为何如此不同寻常的原因。
  “我——”他说,“抑或我们——我们用耳朵听。在这里。”
  因为他无意中使用了几个长开元音,他的答复听起来就有点儿可笑。他奇怪他为什么用这种奇特的语言说话。
  “我们——他们恳求将你——你们的如此定住,”这生灵说。
  啪的一声,从DFC-3的宽畅的藏书室掉下一本书,书本落在坐榻旁的甲板上,“我们一直在那边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你要——许多。你是生灵卡拉德。我们——他们是克里尼斯特顿·皮德蒙,由衷地爱你。”
  “由衷地爱你,”卡拉德应和道。
  皮德蒙使用的他们二者均在讲的语言很古怪;但是卡拉德找不出合乎逻辑的理由来说明为什么皮德蒙的用法应该被视为是错误的。
  “你——他们是——是来自半人马座主星?”他疑惑地问。
  “是的,我们听到射电突双星,它们在天赋穴的那一边闪烁。我们——他们以为卡拉德生灵一定会对这颗双星表示最大的敬意,并对其满怀兴趣,不管声音是轻或响。你是怎么听的?”
  这次卡拉德生灵听懂了问题,“我听见地球”他说,“但是那很轻柔,却不闪光。”
  “是的,”皮德蒙说,“跟我们的同样,这是一种和谐,不是先后主次之分。万能的吞噬者正在那边,而不是在射电突双星上倾听爱慕者。让我——我的将你如此定住,以便让你沿着那条对你这个卡拉德生灵来说是愉悦的渠道:关注无形的皮德蒙和别的兄弟们以及爱慕者。”
  卡拉德发觉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听懂这种话语。他忽地想到,用某种语言本身进行理解——无需在头脑中将它译成英语——是一种在不断克服困难、经过长期训练后才获得的能力。诚然,他在头脑中立刻自语,“但这是英语,”当然这真的是英语。克里尼斯特顿·皮德蒙刚才的提议非常鼓舞人心,使他本人以及使皮德蒙根们感到高兴的是,他对此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而且心中充满了爱;那当然是顺理成章的。
  自那以后,有许多飞船穿梭而过,卡拉德生灵搭上皮德蒙根们的和谐,把他那艘飞船留给众多的天赋穴,让其在和谐之中享受万能的吞噬者的爱抚,与此同时,皮德蒙根们在不住地向他展现他们——他们的。
  他也试图说出他为何不再喜欢超速运行的道理,这种超速运行只是讨好空间和时间,产生一个又一个小未来。这个无形的皮德蒙讨好超速运行,但超速运行却没有将他——他们停住。
  卡拉德生灵随即发觉所有时间全被吞噬了。他必须再次听到地球。
  “我向你们——他们表达最由衷的爱,”他对皮德蒙根们说,“我将钦慕半人马座主星和比邻星的射电突双星,‘在地球上,宛如在天上。’现在超速运行我的——别人的一定在向我求爱以赢得我的欢心,让我赏识一种很像沉寂那样的小未来。”
  “但你钦慕地球以后,”克里尼斯特顿·皮德蒙根们说,“你又会被再次定住,因为你是时间的宠儿,而时间就是万能的吞噬者。我们——他们将等待这另一个未来的到来。”
  卡拉德在心底里不太相信,但在嘴里却说:“是的,我们——他们将在另一个光点再次向皮德蒙根们表达爱慕之意。由衷地爱你。”
  听到这些话以后,皮德蒙根们连连向他表达敬慕之意,就在此时,超速运转忽然切人。与那么多的天赋穴在一起的飞船和卡拉德生灵他——别人发现射电突双星分裂开来了。
  接下来又是一次假死。
  四
  在卡拉德假死的头脑里的一个深邃的腔室中,一枝小小的蜡烛闪亮了,DFC-3已完全进入了天王星座的轨道。由于太阳看上去仍很小,距离还很远,从近旁的舱窗照进来的光线并不十分强烈,将近两天之内,没有任何响声将他从假死的睡眠中催醒。
  电脑在耐心地等待他。电脑现在已不再是不在他控制之中了;假如他想返回地球,他现在能把飞船驾回去。但是电脑设计时也考虑到了这个情况,即等到DFC-3返回地球时,他可能已真的死去。所以电脑给他整整一周的时间,如果在此期间他除了沉睡之外什么也不干,电脑又会接过控制权。无线电调至一个特别频道,信号开始发出。
  一小时后,一个非常微弱的信号传送回来了。这是一个指示信号,在DFC-3里没有发出响声——但这个信号强大到足以使这艘巨大的飞船再次启动。
  正是那个信号催醒了卡拉德。他那知觉了的头脑依然被冰样的假死泡沫笼罩着,他的目光所及之处,船舱内部丝毫未变,除一本书之外——
  这本书。克里尼斯特顿·皮德蒙掉在那里的。那么克里尼斯特顿·皮德蒙究竟为何物?他卡拉德当时又在嚷叫些什么?这无多大意义。他隐约记起在半人马座双星边上的某种经历——
  ——那射电突双星。
  这些词还有另一个词可以表达。好像带希腊语词根,可惜他不懂希腊语——此外,为什么半人马座人说希腊语呢?
  他将身子往前倾,启动可以打开前窗的活动挡板开关,前舱其实是装有一块半透明嘹望荧屏的望远镜。荧屏上显现着一些星星,在可能就是太阳边沿的不远处有一个黯淡的光轮。大约一点钟时,荧屏上显现一颗行星,看上去仅豌豆般大小,这颗行星的两侧各有一个微型推进器,状如茶杯柄。返航途中的DFC-3尚未驶离土星范围;那时飞船仍在星际航行飞船的必经之路的太阳的另一侧。但是这颗行星他是不可能错认的。
  卡拉德在返回地球的途中——他仍然活着,而且头脑清醒。难道他真的清醒?那些有关半人马座人的幻觉——至今仍在他的脑际留下一个非常深刻的情感烙印——无法雄辩地证明他的头脑是处于宁静之中。
  然而这些幻觉已开始迅速地淡薄。当他在回忆最容易记起的“记忆”片断时,他发觉皮德蒙这词的复数形式是皮德蒙根,于是他不再严肃地思考这一问题。显然,说希腊语的半人马座民族不可能也会将单词组成德语的弱式复数。很明显,这整件事全是他的无意识鼓捣出来的。
  那么他已在半人马座星星旁发现了什么?
  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唯有难以理解的有关爱、万能的吞噬者和皮德蒙根此类片言碎语。可能他压根儿没有见到过半人马座的星星,而是像一条冷冰冰的鲇鱼,在这里已躺了足有二十个月。
  有已躺了一万二千年的可能?自从超速运行耍弄了时间把戏以来,无法知道确切的客观日期。卡拉德拼命地启动望远镜。地球在哪?一万二千年之后——
  地球在那边。他很快意识到这不能说明问题。地球已生存了许多个百万年;一万二千年对一颗行星来说算不了什么。
  月亮也在那边;从太阳的远端望去,二者均历历在目——不过离太阳不算太远,用最高倍数望远镜可以将它们看得清清楚楚。卡拉德甚至还见到离格陵兰东面不远处的波罗的海上的一束太阳强光;可以肯定,电脑正将DFC-3沿黄道平面以北二十三度带往地球。
  月亮也未变。他甚至见得到月亮表面的一大片白色斑点,与太阳强光照射在地球海洋上的情况相仿,那是镁氢氧化合物组成的登陆航标,这些镁氢氧化合物是在空间飞行的初期撤在月球的汽海上的,航标的南部边沿上有一个黑点,那只能是莫利纽斯火山口。
  但是那仍说明不了什么。月亮从未改变。现代人撒在它表面上的一层粉末将存留千万年——而且,月亮上有什么能把粉末吹掉呢?月球汽海的航标占地四千多平方英里;岁月不会使它黯淡,人也无法将它消除——偶然也好,故意也罢——仅在一个世纪之内。如果你在一个没有大气的世界上将粉末撒在那么大的一片土地上,那块土地就将永远沾满粉末。
  他在图表上核对星星。星星未曾移动过;仅在一万二千年之内,它们为什么要移动呢?北斗星座的指极星星仍指向北极。天龙星宛如。一段奇妙的飘带,像往常一样,在大小熊星与仙王座和仙后座之间绕成一圈。这些星座只是告诉他地球北半球已是春天。
  那么是哪一年的春天?
  后来卡拉德忽然想到有办法找到答案了。月亮引起地球上的涨潮,作用与反作用总是对等而又相反的。月亮移动地球上的东西时自身不可能不受影响——那种影响表现在月亮的角频度动量上。月亮离地球的距离每年都在增加O.6英寸。一万二千年末,月亮离地球应该远了六百英尺。
  有可能测量吗?卡拉德表示怀疑,但他还是取出了星历表和分线规,画起图来。他画着画着,地球也愈益接近。当他完成第一个计算时——这一计算不是最终的,因为他允许误差超过他需要核对的距离——地球和月亮在望远镜中看上去已那么近,所以可以计算得更为准确。
  他苦笑着,意识到那大可不必。电脑已将DFC-3带回至一个已计算好的点上,就此而已,并没有带至一个被观察到的太阳或行星。DFC-3返航时地球和月亮是否不在那个点的附近,电脑无法作出判断。从这儿看地球,地球已清晰可见,这已经是一个很好、很充分的证明,说明与当初的计算比较,时间再也没有损失。
  这对卡拉德来说几乎不是件新鲜事;这种想法早已退至脑后。事实上,因为一个原因,他一直在如此演算,就为了一个原因:因为在他的自我启动运作的脑海深处,有一个要求演算的机制。很早以前,当他仍在设法搞清飞船的日历钟时间时,头脑中冒出了必须计算的念头——看来从那以后他一直在演算。那就是先前曾估计到的有意启动这样一个心智机制的危险性之一;如今这些毫无用处的天文演算已开始显现后果。
  悟识正在恢复。他草草地算毕一些数字,深埋在头脑中的那个陌生的低能儿终于停止了计算。它一直在抓弄的他的算盘,到现在算来已有二十个月,卡拉德想象,正如他乐意地感到它不再存在那样,它也一定会因为将要退离而高兴。
  他的无线电发出粗厉的响声,焦急地说道:“DFC-3,DFC-3。卡拉德,听见我呼叫吗?你还活着吗?这里大家全都要急疯了。卡拉德,如果你听得见,请回话!”
  这是海特尔的语声。卡拉德合拢分线规,劲使得那么大,分线规的一个尖端刺进了他的:手掌跟。
  “海特尔,我在这儿。DFC-3向工程署回话。我是卡拉德。”接着,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加了一句:“由衷地爱你。”
  喧哗完全停止以后,海特尔对时间效应更感兴趣了。“这当然扩大了我的工作层面,”他说,“但是我想我们能在转化方面对此作出解释。也许甚至可以将它分离出来,这样,只要时间效应关系到驾驶员,就有可能将其排除掉。无论如何,我们将要尝试一下。”
  卡拉德一边沉思,一边咕嘟咕嘟地喝着威听忌酒。在海特尔的狭窄而又古老的办公室里,亦即在工程署的行政办公用的斗室里,他既感觉陌生、年老,又觉得房间的窄小、压抑。
  他说,“我认为我不可能做到,阿道尔夫。我想正是它才救了我一命。”
  “怎么回事?”
  “我给你说过,我好像死去了一会儿。自从我回来以后,我一直在大量地阅读,我已发觉心理学家们远没有像你我那样重视人的心理的个别性。你和我都是物理科学家,所以我们想到的是世界全在我们的皮肤之外——这是某种应遵循的见识。但是改变不了最根本的孳。但是,很明显,那一种传统的唯我的立足点不全对。说实话,我们的个性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环境中的一切事物,无论这些事物是大或小,存在于我们的皮肤之外。假如你能用某种办法将一个人的每一个来自外界的感官印象全部隔绝,他在二至三分钟内就不再有个性存在。可能会致他于死地。”
  “引语结束:哈里·斯坦克·沙利文,”海特尔冷冰冰地说,“那么?”
  “所以,”卡拉德说,“请想一想飞船里面的环境多么单调枯燥。里面是那么呆板、寂静,全无动静,无生气可言。在一般的星际飞航中,即使是最有忍耐毅力的宇航员如果处于这种环境之中,也可能会不时地变得疯疯癫癫。我想你我都知道什么是典型的宇航员的精神变态。驾驶员的个性就像他的周围环境变得刻板呆滞。一般说来,一旦他回到港口,再次接触多少可以说是正常的世界时,他能立即恢复常态。
  “可是在DFC-3中,我与外部世界隔绝,而且隔绝得更彻底。我无法眺望窗外——我处于超速运行之中,再说我也无法看清外面的任何东西。我没法跟家里联系,因为我的航速超过光速。后来我发觉我也不能动弹了,这种状况持续了很久很久;甚至那些对一般宇航员来说是在不断变动的仪表,在我面前也动弹不得。这些仪表都固定不动了。
  “时间速律开始增加时,我感到我像是在一个更不可能存在的盒子里。不错,仪表走动了,可是它们都走得太快,我怎么也看不清。此时的一切都变得非常僵硬——而我实际上已死去。我像飞船一般,变成了一堆硬直的东西,只要飞船在继续超速飞航,我就一直处于那种状态之中。”
  “根据那种情况,”海特尔说,脸无表情,“时间效应很难说得上是你的朋友了。”
  “但确实是,阿道尔夫。瞧。你的引擎是按主观时间运转的;这些引擎沿着连续的曲线不断地变更主观时间——从超慢速档至超高速档——我想然后又从快至慢。这样就出现了不断变更的情景。从长远来说,不足以免除我的假死;但是足以保护我,使我不致完全死去,我想布朗和塞利尼是因为没有得到充分的保护才死去的。这两个人知道,只要他们触及开关,他们是可以关闭超速运转的,他们就在试图这样做的时候死去了。不过我知道我只能坐着,不得不忍耐——我运气好极了,你的曲线时间差异给了我存活的机会。”
  “啊,啊,”海特尔说,“这一点值得思考——虽然我怀疑这将能使星际旅行成为家常便饭!”
  他又陷入了沉默,他的薄嘴唇皱了起来。卡拉德感激地呷了一口酒。
  后来海特尔说:“你为什么在与半人马座人打交道时遇到了麻烦?依我看你干得很出色。作为一个英雄你算不了什么——任何傻瓜都能成为英雄——但是我也发觉你能思考,布朗和塞利尼显然只是作出反应而已。你抵达那颗星时发现了什么秘密没有?”
  卡拉德说:“有,有的。可是我已对你讲过了那是什么。当我从假死中醒来时,我就像是某种塑料聚合物,任何人都可在上面刻划记号。我本人的环境,就是我的地球环境,离这儿有十万八千里之遥。我当时的环境就像原先那样呆滞。我碰见半人马座人时——假如这是真的,我也没把握说有过那么回事——他们成了我的世界中的最重要的内容,我的个性改变了,变得适合他们的个性,并且能理解他们。那是一种我对其无可奈何的变化。
  “或许我真的理解他们的话。但是理解他们的那个人与正在跟你谈话的这个人不是同一个,阿道尔夫。我既已返回地球,我不懂得那个人说了些什么。他甚至用一种犹如呓语般的英语同我讲话。假如那段时间中我不能了解自己——事实是我不能;我甚至不相信那个人就是我卡拉德本人——我哪有可能向你和工程署报告这两个半人马座人?他们发现我处在受控的环境中,就用通过进入船舱的办法改变了我。如今他们已离去,再也没事了;我还不明白为什么我以为他们说的是英语!”
  “他们有自己的名字吗?”
  “当然有,”卡拉德说,“他们叫皮德蒙根。”
  “他们长的什么模样?”
  “我从未见到过。”
  海特尔仰着身子:“那么……”
  “我听见他们,我想。”卡拉德耸耸肩,又呷了一口苏格兰威听忌。他已回家,总的说来他是高兴的。
  但是在他那富有适应性的头脑中,他听到有人在说话。在地球上,宛如在天上;接着用另一种或许可能是他本人的(为什么他那时想到“他——别人”呢?)语声说,这比你想的要迟。
  “阿道尔夫,”他说,“工程要做的就是这些吗?或者从现在开始继续进行下去?制造一艘更好的飞船需花多少时间,就是造一艘DFC-4?”
  “许多年,”海特尔说,温和地笑着,“别着急,卡拉德。你已回来,这比任何其他人设法要做的还多,再说没有人会让你再出去。我真的这么想,在你的有生之年我们再造一般飞船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便可能,我们也得过很长时间才能发射。我们确实对你在那边发现的是何种环境知之甚少。”
  “我去,”卡拉德说,“我不怕回去——我喜欢去。我已知道DFC-3是如何飞航的,我可以再次驾它出去,给你带回合适的地图、录音、照片。”
  “你真的以为,”海特尔说,他的脸突然严肃起来,“我们会让DFC-3再次飞航?卡拉德,我们要把那艘飞船拆散,几乎是一个分子一个分子地拆;那是建造DFC-4的前提。我们不能再次让你出去。我这么说不是对你狠心,但是你可曾想到,你要返回那边的愿望是某种催眠后产生的意愿的结果?如果如此,你越想回去,你可能会对我们大家更危险。我们将像处置飞船那样对你作一次彻底的检查。假定这些皮德蒙根人想要你回去,他们总得有个理由——我们非了解这个理由不可。”
  卡拉德点点头,但是他知道海特尔看得出他前额上的每个皱眉和皱额的动作,阻止泪水外流的小片小片肌肉的收缩只能使脸上的其余部位更显抑郁。
  “总之,”他说,“别动。”
  海特尔颇有礼貌地注视着他,感到迷惑不解。
  然而卡拉德再也不能说些什么。他已返回人类的共同时间之中,从此再也不能离开。
  尽管在他的模糊记忆中有过诺言,还有留在身上的所有的爱,他也不能。
  (王志章 译)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文字魔力
  《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杂志》在选登小说时注意作品的文学性、思想性和叙事技巧,有时把文学性看得更重要。如此一来,科幻小说这一领域又有了新读者、新作者。还在对科幻小说的看法较为一致的时代,亦即坎贝尔在《惊奇》上为科幻小说下定义的时代,文学性较强的科幻小说已偶然出现于读者面前了。不过,它们如果真的已出现,通常也出现于一些规模较小、报酬较低的杂志上。这类杂志并不看重作品主题和格调的一致性。雷·布拉德伯里最初写的几篇小说就是刊登在《行星小说》和《激动人心的奇异故事》这一类杂志上(他早期的三篇作品中有两篇发表在坎贝尔《惊奇》杂志中的“可能性为零”这一栏目里)。
  注重文学技巧但更讲究故事情节的《银河》杂志为科幻小说的出版提供了又一可能的途径。《银河》所出的报酬和《惊奇》一样高,甚至更高,而且至少和它一样有信誉。《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杂志》则提供了第三个同样诱入的发表作品的可能性。阿夫拉姆·戴维森(1923-1993)从事科幻小说的创作是为了给读者提供文化的信息和文学的典故,这就如同坎贝尔的科幻小说是为了给读者提供科学的信息和社会学的参照。
  戴维森出生在纽约州的约克地区,1940年至1942年期间就读于纽约州立大学。二战服役结束后,1947年至1948年他再入纽约大学继续学业,1950年至1951年又求学于匹尔斯学院。1954年7月,他第一篇科幻小说《我的男友叫杰罗》刊登在《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杂志》上。在这之前,他已在其它杂志上出版了一些小说,其中包括刊登在《正统犹太人生活杂志》(1946)上的处女作。许多精心创作、充满机智的作品都发表在《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杂志》和《银河》上。1962至1964年期间他成了《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杂志》的主编,每年一卷的杂志共编辑了三卷;之后,他开始了自由作家的生涯,直至1993年逝世。其间,若受到邀请,他亦偶而当当学院或大学里的访问学者或定期的学术撰稿者。
  戴维森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快乐的旅程》(1962)是与沃德·穆尔合作的。之后,他又连续出版了十一部长篇小说,其中包括《迷宫的主人们》(1965年)、《凶恶的龙》(1965)、《星际王国的冲突》(1966)、《长生鸟和镜子》(1969)、《流浪者普利姆斯》(1971)、《流浪者希昆多斯》(1981)。然而,他还是以短篇小说著称于世的。他的短篇先后被收集于《是海皆有牡蛎》(1962)、《陌生的星空》(1965)、《陌生的海洋和海岸》(1971)、《伊兹特哈切医生的查询》(1975)、《凯特瓦特·爱德华的论文》(1978)、《阿夫拉姆·戴维森优秀作品选》(1979)。他的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经常得到星云奖提名,其中《是海皆有牡蛎》获1968年的雨果奖。
  《我的男友叫杰罗》是一篇间接表达主题的短篇小说。故事由一位头脑发烧胡思乱想的人用第一人称的方式叙述。这就部分地说明了作品的特别风格:“……its course half run”是诗体文,“……its course half i-run”则是乔叟的文体。叙述者不愿把内科医生称为“医生。”而宁愿叫他“药剂师”;而“草药灌肠法”、“扁桃体周脓肿”、“疟疾”、“天花”、“液体食物”、“食品”和“沾湿”等词汇则把读者带回到了咒语、魔法、麻醉药盛行的时代。
  古词、古英语用法以及文学典故的运用使得读者在阅读时还要运用历史和文学的知识。例如:“帕斯特·奎俄福”指的是安瑟尼·托勒普的Barchester Towers中有十几个孩子的一位人物。普里阿普斯是罗马的一个次要的神(具有突出的男性生殖器并通常被漆成红色,因为他是代表男性生殖力量的神),他的神像被当作稻草人用来看守园子;卡特鲁斯写了许多关于普里阿普斯神的诲淫诗篇并像以前许多人干的那样故意把作品插在神像的嘴里,以此来驱赶入园的鸟雀。陶瓷碎片暗示着人类学;另外还有托尔特克人的符号、泥石匠的标记、印度教徒的符记、原始魔术等等。香柠檬是一种较小的柠檬树,它的果实的皮可以提炼出一种香油。曼德拉草长有人形的根,在古代曾被认为具有与人生殖有关的魔力。“Araint thee”则是一个斯宾塞五音步诗音节的词组,意为“消失了”;希蒙是希腊的婚礼之神;“希蒙神的贡品”则指的是丈夫;Runes是早期德语字母的文字符号,曾被用于斯堪的那维亚半岛的魔术中。对抗疗法是一种治病的方法,此法会使病人产生一些与原病症不同的症状;同源病症疗法则是一种会引起与原病症相同症状的治疗法(这个词使叙述者联想到托尔小姐可能在他身上使用的魔法),“用银子在我的手掌上画十字”则是吉普赛人算命的一贯要求。
  在理解和欣赏戴维森的小说时,这些知识并不是必需的,就像在理解一篇很难的科幻小说时并不一定要知道许多科学术语一样。然而读者了解得越多就越能欣赏到戴维森的智慧。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我的男友叫杰罗》[美] 阿夫拉姆·戴维森 著
  流行,仅仅是流行而已。病毒X的周期已过了一半,内科医生(我不愿叫他“医生”,说真的,我倒想用更准确的称呼“药剂师”),我是说内科医生,告诉我我感染了病毒Y。在海军里这无疑仍叫做卡他型粘膜炎。据说爱德华七世在登基加冕前几星期得了阑尾炎病倒了,而这以前很少有人会得这种病的,可自那以后这病就流传开了。他(那医生)正在把小药瓶里的什么东西灌进注射器给我注射。要是在几个世纪前,他肯定会用草药灌肠剂……我是从哪儿看来这个治疗扁桃体周脓肿的老方子的?从七块草地上拔七根杂草,从七匹骏马上剪七片指甲。哦,天哪,我在想些什么呀。我肯定在发烧。毫无疑问,得了疟疾。
  不过,幸好是疟疾而不是天花。天花,有人就想让编辑们得这病……编辑们可真是一群怪人,女的,都取名叫璐璐·安娜贝拉·史密斯或者密尼·捞斯特·布鲁姆,而男人头上都长有角。我想他们都是贵格党,他们的信千篇一律地以“亲爱的”开头,尽是些:“亲爱的理查德·罗”、“亲爱的约翰·德”、好像“先生”这个词本身就是个虚荣……他们整篇写的才是真正的虚荣。房东姆斯每周同一个时候都要来催房租。要是我有个儿子(这司是最可能的事),他只要有一丁点儿想当作家的念头,我就会立刻送他去学做贩鱼生意,或者干脆让他做扫烟囱大师傅。编辑说,不要写有关性的东西,也不要写历史和宗教。但是,一旦你真的写了历史,那么你一定要写上宗教和性。然而,要是有人送上来一篇有关单身无神论者的小说,你以为他们就会收下吗?
  两个小女孩在房前玩一种拍手游戏。右手、左手、交叉、左手、右手……看着、看着就头昏眼花了。女孩子们还唱着歌:
  我的男友叫杰罗,
  他来自那西西里罗,
  一个脓疱长在了他鼻子上头,
  还有三个肥肥的脚趾头;
  我的故事就这样开了头。
  这歌具有一种让人快乐的超现实主义特点,我对此大感兴趣。我发现小女孩往往很迷人,可一旦她们长成了大姑娘,就会把我们的生活搞得凄凄惨惨;我们放纵她们到什么程度,她们就能把生活摘糟到什么程度,而且往往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多么的遗憾!那些愚蠢、庸俗的评论总是把可怜的道奇森说成是不正常的怪物,仅仅因为他爱上了艾丽丝并跟随着她来到了那奇境。我想他们肯定更愿意让他做一个乡村副牧师,成为第二个帕斯特·奎俄福,过一种正常的又极其可怕的生活,这种生活不会激起我们的思索,让我们永远满足于欣赏事物的表面现象。
  药瓶里的玩意儿好像不管用。大概老德福那有名的魔药在病菌、细菌或病毒(还是毒病?)面前一点不灵了,不过它们着实让我出了身汗(吐根制剂的作用),还产生了一种平常没有的轻微幻觉(鸦片就有这效果)。但现在他们过时了。我们的脑子就这样转呀转,像一只日本跳舞老鼠。我曾认识一个日本人,他——得了,打住吧。不要再胡思乱想了,还是谈谈那些小女孩吧……
  对了,有一件高兴的事。我们还是来讨论讨论生病后的种种不便吧(这是件意义重大的事,我可从未屈尊于小孩子)。天热得难受。我们都认为雨能使万物凉快下来。我的注意力又转移了,我再次躺下。托尔小姐可能很快要来。哞夫人(真是个好名字,要是长了角的话,她可是十足一头牛了)带了一碗稀稀的东西进来(那是医生让我吃的食物),说道,我的妹妹过会就要来,还会带来一些漂亮的鲜花装点一下屋子。我相信,托尔小姐把大部分时间花在修剪花上了。每逢周末,她就跟着一群大小伙子和大姑娘搞野营活动;回来时总汗涔涔的,脸让太阳晒得红红的,并老带回许多植物和小动物的标本。她的姐夫,就是那其蠢如牛的哞先生,每当我受罪时,就会出现在我面前。他就喜欢把从别处听来的一些愚蠢东西塞到别人脑袋里。他会谈论天气,那时我将一言不发的;接着他还会说,得,就照你说的,让人难受的是那湿气而不是炎热。
  想到这些,我发现炎热的空气中有水滴滴下。天下雨了。天应该要凉下来了。真遗憾雨水正在冲掉小女孩们在最后一个游戏中画的记号。小女孩们在人行道上玩着游戏。她们用粉笔、小石子和碎玻璃块标出了游戏的记号。她们从粉笔记号的这边跳到那边,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后,还铲着小石子和碎玻璃片(可能是小瓷器碎片吧?)。要是想拿张哲学博士学位证书,我得写篇专题论文,对这些粉笔记号和托尔特克族标记,泥石匠标号以及印度宗教徒用木灰和燃烧过的牛粪在自己身上抹的符号作一番比较。这些可都是学问。
  天下着雨,可我还是很难受。不下雨的话,情况或许更糟。
  托尔小姐就在这里。一大盘的花摆在房间中央的桌子上。花摆得可谓错综复杂,可她又添了些点缀物,嘴里还哼哼着。那调儿让人隐约记起一些事,又有点让人烦心。接着她很难得地说了句话,说我该娶个老婆照料自己。
  我的血一下凉了。肢体顿时渗出了一阵冷汗(引自那位可怜的诲淫诗人卡特鲁斯)。我呻吟着。
  托尔小姐立刻走了出去,说要去拿杯茶。
  要是有力气的话,我肯定趁机把床单绞成绳索,从楼上吊下去逃走。可我实在太虚弱了。
  女人似的哭了……
  她回来了,把茶一下灌进了我喉咙。茶有股怪味。檫木味?香柠檬味?还是曼德拉草根味?很难说托尔小姐有多大了。她把头发从中间分开,用发圈向后箍着。不会老的……不会老时。
  真是谢天谢地,阿耶隆先生恰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他住在楼上,是个蔬菜水果商,一个体面的人物,性子有点急……他希望我能马上康复。他抱怨说自己也有麻烦,是脚上的毛病……我并不注意听他说话,那只不过是唠叨。真希望托尔小姐会走开。……脚趾——脚趾有点问题。……肿了,有三个,很疼。脑子忽然清醒了一下。我问他,他的名字是怎么拼写的。A-e-l-l-o。真奇怪,我从未想到是这样拼写的。嗯,我在想,他到底做了些什么冒犯小女孩们的事。可能是在他店门前追赶她们。他鼻子上有个很明显的红点。明天,他就会得到一位长有脓疱的美国美人。
  真是好,他和托尔小姐一起出去了。我必须把发生的事前前后后再想一遍。我得保持冷静。消逝吧。汝那迷人头脑的热病;显而易见,到处有巫术师。我是说女巫。小女孩们使得天下起了雨,还无关紧要地诅咒着可怜的艾杰罗。大人却击打着我的要害。如果我养有母牛,到这个时候它肯定已不再产奶。我该抗争?我该屈服?又有谁能知道绿眼睛后面隐藏着什么?厚厚长发掩盖下的头颅里有着什么念头?哞夫妇的生活,甚至生活本身,可怕得不堪回首。她(托尔小姐)为什么不给艾杰罗设个圈套?为何我这个奶白色的牺牲品会被选为希蒙神的贡品?问也没用。一旦女人在男人身上施了魔法,就没有几个男人能逃脱的。连对抗治疗法这位老先生在他的小黑包里也找不到能够治疗的药物。
  字与字间都有联系,这真是太妙了。对抗治疗——同病源治疗——同源的;相像的、相同的,悲悯、感情、苦难;similia similibus——
  小女孩们又在我窗下玩了,拍着手,唱着歌。好像是在唱:有个男友叫托尼,有通心面吃,有把大刀子,还有一个漂亮妻子;将永远过着好日子……肯定是对面的那个屠夫,他对小孩总是那么和蔼可亲……力量!赐我力量!我好不容易才从皮夹里掏出两个硬币扔下窗去。哪个小女孩能不去捡掉在面前的一毛钱?英俊的绅听,用银子在我手掌划十字!——嗯?现在告诉她们我的故事……
  我感到好多了。我想我再也不会见托尔小姐了,哪怕就一会儿。她打开了门,那扇前门。可当小孩们唱那首新歌时,她狠狠地关上了门。
  艾杰罗太坏了,可大家都为自己着想。
  听着她们唱着歌渐渐远去。祝福她们吧,这些可爱的小东西!我喜爱小女孩。她们的歌声那么甜美,那么无邪。
  我的男友很快会康复,
  还会成为大富翁。
  没有一位女人会苦闷,
  也不会急着去结婚;
  二加二等于四,
  还有一个把苦吃。
  我希望人有钱了还会幸福。我得问问艾杰罗,西西里罗在哪里。
  (许春奇 译)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50年代的颂歌
  20世纪50年代对科幻小说来说是一个充满希望和前途的年代。随着杂志像雨后沙漠中的野花一样茁壮成长,这个时代本身也开始了疯狂的发展。在沙漠中央,绿洲被坎贝尔的《惊奇》所主导,而鲍彻的《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杂志》和戈尔德的《银河》显然也可以与它平起平坐。
  作家往往喜欢用人们以前从未看到过的故事来充实杂志。春天就在眼前,夏天的丰收不会太远了。然后杂志一本接一本地衰败,作家一个接一个跳到了其它文学样式的写作或其他活动中去。沃德·穆尔继《大赫年来临之际》后只写了一部科幻长篇小说。查德·奥利弗则将其大部分时间投身于人类学。弗兰克·罗宾斯与另一个退业者托马斯·斯科舍合写了一些灾难小说。西奥多·科格斯威尔投身于教学和写博听论文。马克·克利弗顿死于1963年。就是罗伯特·谢克利的打字机自1960年来也几乎沉寂了下来。也正是在这个时代,艾萨克·阿西莫夫转向科学写作,弗雷德里克·波尔转向编辑;阿尔弗雷德·贝斯特则为“假日”杂志写作。另外还有诸如米尔德里德·克林杰曼、雷蒙德·班克斯、弗·莱·华雷听、罗德特·阿伯内西等人。
  一些人找到了更富报酬的职业。一些人写了自传,也有一些再也找不到适合他们工作的市场或者失去了写作的欲望。巴里·马尔兹伯格在20世纪50年代一本小说集中的前言中写道:这是夏末季节。他声称造成这个原因部分是由于主要报摊分配者的分裂,由于美国新闻业及接踵而来的许多杂志的失败,发行量的减少,还有苏联人造卫星上天的影响,亨利·库特内和西里尔·考恩布鲁斯的逝世,安东尼·鲍彻的退休,霍勒斯·戈尔德的病退以及日益衰败的书刊市场。
  无论如何,所有这些原因都与小沃尔特·米勒(1922- )无关。他出生并大半时间都生活在佛罗里达的海边,其间有两年在田纳西大学读书。他在二战中服役,参与了五十三次战斗任务,另有两年在得克萨斯大学主修工程。他从一次汽车交通事故恢复后即开始写作。他发表的第一篇作品是《麦克道格的妻‘子》,刊登在《美国信使》月刊上,他的第一篇刊登在科幻杂志上的作品是《多米死亡的秘密》,刊登在1951年1月号的《惊异故事》上。他最著名的小说包括《人性的条件》(1952)、《十字架》(1953)及《前锋》。最后一篇小说获1955年雨果奖;《架线工》是他的另一篇短篇小说。
  米勒唯一的长篇小说是《献给莱博维茨的颂歌》(1960),而他的短篇小说则被收集在《人性的条件》(1963)、《从星星看世界》和《沃尔特·米勒科幻小说集》中。《献给莱博维茨的颂歌》曾获雨果奖,被翻译成五种语言,在美国出版过四种精装本和至少二十种平装本,销量经久不衰,“颂歌”成功后米勒不再进行写作,也许是迫于当时的压力,也许是写作中遇到的困难太大,减少了米勒继续写作的欲望,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米勒放弃写作并不是由于缺乏读者的欣赏。
  《献给莱博维茨的颂歌》分三部分作为三篇独立的小说发表在1955年4月号《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杂志》上。在小说集中,题名为《第一首颂歌》,接着1956年8月又出版了《又见黎明》,1957年2月又出版了《最后一首颂歌》。原来的故事在后来出版的书中被大量改写,例如第一个故事,在原来的杂志中占了十八页,这一节在书中占了九十八页,这不只是因为原来的故事充满了事件、人物及对事件发生后的反响,也是由于许多事物已经发生了变化。不管怎么样,原来的短篇始终是可以改编为长篇小说的最佳题材,这是在杂志中发表的科幻小说的典范及其精华和成功的展示。
  《第一首颂歌》是一个灾难后的故事,也就是说,它是与灾难后的事件有关的,而不是灾难本身。最早的灾难后故事(和灾难故事)也许是诺亚和他家庭的自述。在科幻小说中,玛丽·雪莱的《最后一个人》是第一部灾难小说;然后是英国陆军中校乔治·汤姆金斯·切斯尼爵听的《杜金战役》(1871),H·G·威尔斯的《时间机器》(1895)、M·P·希尔的《紫云》(1901)、乔治·艾伦·英格兰的《黑暗和黎明》(1912)及许多其它作品,包括威尔斯的《有彗星的日子》(1906)、《未来的样子》(1934)及罗恩·哈伯特的《最后的禁令》(1940)。
  原子战争后的灾难故事最早开始于1943年的小说,名为《夜间冲击》,作者为劳伦斯·奥唐奈、亨利·库特纳和C·L·穆尔伉俪,紧接着是奥唐奈的长篇小说《泼妇》(1947),帕特·弗兰克的《啊,巴比伦》(1949),朱迪斯·梅里尔的《壁炉边的阴影》及许多其它作品。编辑把它们列为他们最不喜欢的陈词滥调之一。米勒在这方面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把灾难后的时间置于十分遥远之后,还涉及到了更新后的修道传教的观点以及在语言和人物方面细腻的叙述手法。
  《第一首颂歌》部分吸引人之处在于它像民间故事一样简单明了;此外还在于显明的对比:在读者所了解的复杂的现实与世纪间代沟所产生的扭曲之间的对比;在对信仰的解释和人物缺乏教养之问的对比。
  小说对读者想象力的基本要求是:文明又一次遭到毁灭——这一次是城内的人来破坏文明,而不是城墙外的野蛮人;天主教教堂则扮演了一个类似于中世纪僧侣在保藏和抄写希腊和罗马手稿时的角色,莱博维茨阶层的修道听则保护着手册和蓝图。
  显然,小说更多地涉及了宗教动力的体制和细节,以及宗教象征和寓意,对基本信念也做了更丰富、更难懂和更深思熟虑的处理,但如同《第一首颂歌》,它也涉及了许多人物、人物间关系及情节。
  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那是一个转折点。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第一首颂歌》[美] 沃尔特·米勒 著
  要不是在沙漠中遇到了这个束紧腰带的圣地朝拜者,弗朗西斯·杰勒德这个来自犹他州的年轻修道听将永远不会发现这个神圣的文体。当时,他正在沙漠中进行大斋节期间的需戒。实际上,弗朗西斯·杰勒德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一个腰带束紧的朝拜者,但是一眼他就确信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朝拜者。这个朝拜者身材瘦长,年纪看上去较大,拄了一根棍子,戴了一个用柳条编织的帽子,胡须很浓密,下巴周围都是黄沙。他走路一拐一拐的,一个肩上扛着一个皮革制的水袋,他的腰用一根破的粗帆布扎紧,这是除了帽子和凉鞋外他身上唯一的衣服,一路上他吹着不成曲调的口哨。
  这个朝拜者沿着高低不平的道路从北面曳足而来,朝六英里远的莱博维茨修道院走去。这个朝拜者和修道士隔着一堆空旷的碎石对视了一下。他停了下来,开始注视起修道士来,而修道士由于在斋戒日内有一些独居规定的要求,迅速转移目光,继续干活;他在搬岩石搭建他的临时住所,以防狼的袭击。也许十天没有吃仙人掌及水果,身体虚脱,修道士弗朗西斯发觉自己的头一阵阵剧烈晕眩,周围的东西不断在眼前发亮,随着黑点晃动。他起初还在怀疑眼前这个胡子拉碴的幽灵是不是由于饥饿而产生的幻觉,但过了一会,它竟跟他高兴地喊“镇静”。
  这个声音很悦耳。
  根据规定,斋戒日内必须保持缄默。这个年轻的修道士只能含笑害羞地朝着地下,不作回答。
  “这是通往修道院的路吗?”这位漫游者问道。
  这位新修道士朝着地上点点头,并拾起一些粉笔大小的石头。这位朝拜者踏着碎石朝他走来。
  “你搬这些石头干什么用?”他问道。
  修道士跪下并在一块大平石上迅速写道:“独居,缄默。”
  如果这位漫游者能理解的话,就能知道他在给自己创造一种犯罪并忏悔的机会,也许就会平安而体面地离去。但看来朝拜者似乎并不理解。
  “噢!”这位朝拜者叫道,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四处张望了一下,用棍子在一块大岩石上拍了拍,“这块岩石似乎对你很危险。”他提出了忠告,并补充道,“祝你好运,也许你能发现点什么。”
  弗朗西斯没有直接意识到这个陌生人用大写“V”来表示“voice”,只是假定这个老人把它误认为是聋子,他抬起头再次看了一眼那位吹着口哨走开的朝拜者,在他后面默默祝福他一路平安,继续干着他的工作,建造一个棺材大小的隐身处。在这里他晚上可以睡觉,不受狼的侵袭。
  一大堆积云飘了过来,对整个沙漠和山脉洒下了一片祝福,灼热的阳光又使它暂时得到片刻安顿,在乌云再次来临之前,他必须赶紧干活,他不时地停下活来,低声祈祷。这是他在沙漠中斋戒时内心的真正想法和意图。
  最后,他把那块朝拜者刚刚提到的石头拾起来。
  一种精疲力竭的神色迅速在他脸上出现,突然他退后一步,石头从他手上掉了下来,似乎石头下翻出了一条蛇。
  一个快压扁了的生锈的金属盒躺在砾石中。他好奇地朝它走去,然后停住了脚步。盒子里有东西——确实有东西。他连忙画着十字架,对天用拉丁语喃喃自语。祈祷使他意志坚定,然后又对着盒子说:
  “Apage statanes.”他用念珠编成的沉重的十字架朝盒子挥了挥,以示警告,“滚开,你这罪恶的引诱者!”他又从衣服里摸出一个小瓶,迅速在盒子上洒了一点圣水。
  盒子丝毫没有露出枯萎、爆炸或熔化的迹象,也没有流露出对神的不敬之意,它只是静静躺在原来那个地方,任凭沙漠的风把它身上的圣水慢慢蒸发掉。
  “让它去吧。”这位修道士说着。
  他跪下身来把盒子从他的小屋里抽了出来。他在砾石上坐了下来,几乎花了一个小时想用石头把它砸开。
  一个想法突然萦绕着他:这件显而易见的考古文物也许只是上帝在他戒斋日中给他的赐物,但是他马上把这个想法又压了下去,他们修道院院长曾严厉警告过他,不要期望获得任何神奇的启示。当然,他从寺庙中出来禁色忏悔整整四十天,也应该获得教会的某些感应和灵感作为赏赐。如果要期盼一种幻觉或一种声音喊道:“弗朗西斯,你在哪儿?”那简直是异想天开,太多的见习修道士从沙漠中守夜回来,带回了很多神奇的传说:预兆及来自天堂的幻觉,对于这些,那位尽责的修道院院长都制定了严格的规则,只有梵蒂冈才有权利裁决这些东西是真是假。他对自己怒吼道:“阳光酷暑的侵袭,并没有表明你能宣誓成为牧师。确实,天堂里的声音往往通过其他方式传来,而不是通过你心灵传给你。”
  不管如何,弗朗西斯修听在砸这个金属盒时尽量以最虔诚的态度来对待它。
  盒子突然打开了,里面有些东西掉了出来,他凝视了很长时间,然后才敢用手去碰,他的脊椎骨顿然出现了一股凉意,这确确实实是一块稀世珍宝。作为一个考古学生,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摇忽不定的幻觉。修道士杰里斯将要为他这个发现妒嫉得发疯,他想着。但他很快为这种不友善的想法作出忏悔并默默感谢上帝赐与他的这件珍宝。
  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这些掉出来的东西。这些确确实实是真的,然后他开始把它们——分开,他学到的知识很快使他辨别出其中一件是一把螺丝刀——一种把金属钉子旋进木头里的工具。还有一把切割器,跟他大拇指差不多长,带有刀刃口,足以切割轻金属及骨头。还有一件很怪的工具,上面有一个腐烂了的木柄,尖端上有一块很重的铜,铜上面粘附着几片熔化了的铅;这个对他来说没什么用。还有一卷黑的树胶状的东西,经过几个世纪已开始腐烂,难以辨认。还有几块奇怪的金属片,破碎的玻璃片,另外还有一些小的杂物,带着金属线,似乎是异教徒的护身符,但有些是传说中的机械分析时代的残余物品,据考古学家认为可追溯到“大火灾”时代。
  他仔细检查了所有这些东西,并且把它们平放在宽宽平坦的石头上。直到最后,他才整理文件。
  文件才是真正的奖品,因为很少有文件能在“诚扑时代”的大火中幸存下来。当无知的人们怒吼报复时,就是神圣的文籍也被卷成一团,熏黑,变成灰烬。
  他找到了两份大纸叠起来的文件和三份手写的便条,所有这些随着年月流逝变得磨损易碎。他小心翼翼地把这些文件收起来,藏在自己的睡袍里防风,
  上面字迹潦草不清,是用“大火灾前”时代的英文写的。这种英文现在还和拉丁文一起使用,不过只有修道士在宗教仪式里才用。
  他慢慢地拼了起来,辨认每一个单词,尽管不能确认其中的意思。
  一张纸条写着:磅、烟熏牛肉、屁股、德国人、圈饼。
  另一张写道:不要忘了为雷文纽叔叔捡起1040号发票。
  第三张便条是数据,总数用圆圈划出,然后慢慢减少到百分比,最后用一个字“demn”结尾。从这里,他除了能检查出这数学题是对的外,不能推断出任何其它东西。
  在两张大的文件纸中,一张紧紧地卷着,他试图打开,但纸马上成了碎片,他能辨认出其中有“赛马小报”的字样,但再没其它。
  他把这个文件放回原盒,以便今后复原之用。
  第二张大纸是折叠起来的,这张纸又皱又容易碎;他把折叠部分仔细分开,仍看不到多少东西,只能尽量从中辨认意思。
  在那张黑纸上是白线组成的网状图案。
  又一股寒意从他后脊椎顿然而生,这是一份蓝图计划,是考古学生用的极少的古代文件,如想弄懂意思,译员和研究人员都将面临很大的挑战。
  似乎这个发现本身还不足为一种恩赐和祝福,他惊奇地发现在文件的下角字里行间竟大写着他们这个教派创始人的名字——莱博维茨。
  他颤抖着想要把纸撕开,那个朝拜者临走前说的几句话又在他耳边回响:“但愿你找到你在寻找的声音。”“声音(voice)”这个词以V大写,由飞行着的鸽子的翅膀组成,在金色的十字背景下暗示着三种颜色。
  他偷偷地又看了一眼,上面写着:“幸福的莱博维茨,请指引我……神圣的莱博维茨,请倾听我。”第二句祈祷词具有相当勇气,因为他们这个教派的创始人尚未被宣布为圣徒。
  他忘了院长的警告,一下子爬起来向南凝视着那片闪光地带,那位步行的束着粗布腰带的年长者正是朝这个方向走去的,但他早就无影无踪了。他不是莱博维茨本人,就是上帝的使者,要不是他让他把石头搬开又默默告别,他永远无法发现这个神奇的财宝。
  修道士弗朗西斯敬畏地站在阳光下直到太阳下山,夜幕开始笼罩下来,最后他站起来,提醒自己防备狼的侵袭。他的财宝中没有上帝恩赐的武器,足以使他能击退狼的袭击。
  在黑夜降临沙漠之前,他迅速完成了自己的栖身之处。
  星星出来了,他点起了火,把一些要吃的东西取出来。这是一种紫色仙人掌,是他唯一的营养品;还有就是一把每个安息日教士给他的干玉米。有时他发现自己竞饿得望着岩石上爬来爬去的蜥蝎发呆,有时被饥饿的梦魇所困扰。
  今晚,他没有像以往那样饥饿。他现在更急迫的欲望是赶回修道院,把这个神奇的遭遇和故事讲给和他一起的修道士们听。当然,这种想法是不可能的,不管这是不是天职,他必须呆在这里直到封斋期结束,好像什么特别的事情都没发生过。
  他坐在火堆旁遐想:“一座大教堂将在这里建起来。”
  他似乎看到了教堂已从古老村庄的碎石中拔地而起,沙漠几公里外都可看到塔尖。
  但大教堂不是为拥挤的人群所建,而沙漠才是四处为生的狩猎部族和修道院里修听们的家。
  他打着瞌睡,安逸地想着神殿以及被吸引过来的一大批朝圣者。
  当他醒来时,火早已灭了,只留下一堆灰烬。似乎发生了什么事。他是一个人吗?他眨巴着眼睛环顾着四周。
  从微红的火炭往外看,黑黝黝的狼也在眨巴着眼睛。修道士叫喊着,去找蔽身之处。
  当他躺在岩石堆里吓得发抖时,他以为这种叫喊并不算严重违反了缄默的规定。他抱紧那个金属盒子,祈祷着斋戒日能尽快过去,同时狼爪抓挠的声音在他栖身处外回响。
  每个晚上,狼群都在他的营地周围走动,整个黑夜充满了咆哮声,一天都是在饥饿、酷热和梦魇中度过。他一边祈祷,一边收集木柴,设法压抑对神圣星期天来临的急迫和不安,因为那是他斋戒日和守夜目的结束。
  这个日子终于来临了,弗朗西斯太饿了。他疲惫不堪地包好小袋子,把衣袍拉上去一点,把那个宝贵的盒子夹在怀里。跟第一天比,他体重已减轻了三十磅,身子也虚弱了不少。他朝着六英里远的修道院走去。在修道院门口他摔倒了,他的兄弟们把他抬了进去,帮他洗澡,刮胡子,往他身上涂油。他们发现他神志不清,说话模糊,不停地提起一个束腰带的鬼魂,有时又把它当成天使或圣人,还不断念叨莱博维茨的名字,感谢他帮他发现了神圣的文件。
  这件事很快在修道院的集会上传遍了,不久传到了修道院院长的耳朵里。听到这个消息,院长的眼睛马上眯成一圈,颚头僵直。
  “把他带过来。”这位德高望重的院长声嘶力竭地吼道。
  院长怒气冲冲地来回走动,并不是他完全反对他下面的修道士有这种奇遇或幻觉,但必须经过调查,证实确实如此。因为,奇迹是他信仰的原则,尽管这跟它的管理体制格格不入,而院长既是教听,也是管理者。但是去年,曾有过修道听洛伊尼和他不可思议的刽子手的圈套。前年,修道听斯米尔诺夫因为碰了一个可能是神圣的莱博维茨的文物,神秘地治愈了他的热症,还有……就是这些事情来得太频繁,圣人无法容忍,即使莱博维茨成为圣人后,这些小傻瓜还在四周寻找奇迹,如同一些性情温和的猎犬,急切地在天堂的后门口寻找残物。
  这可以理解但不能容忍,每个教会教规都是为了竭力使创立者成为圣徒,并且乐意努力为自己的事业服务。但是院长下面这批人已到了无法控制的局面。他们对神奇事物的追求的热情使莱博维茨的修道院的教规在新梵蒂冈成了人家的笑柄。他决心对他们进行惩罚,要么事情澄清后进行自我惩罚、忏悔和补偿。
  这位年轻的修道听敲门的时候,院长已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
  “进来,我的孩子,”他平静一下说道。
  “你找我?”这位小修道听停顿了一下,当看到那个熟悉的盒子在院长的桌子上时,他快乐地笑了起来。
  “是的……”院长犹豫了一下,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枯涩的笑。又说:“你让我不得不现在找你,因为你已经一下子出名了。”
  “噢,不,院长。”修道听弗朗西斯脸一下子通红了。
  “你才十七岁,简直是一个白痴。”
  “这是不容置疑的,院长。”
  “你虚荣心那么大,凭什么藉口让我相信你会遵守教规?”
  “我不能提供任何藉口,我的长辈和老师,我这种虚荣心是犯罪的,不可原谅的。”
  “如果你认为这种虚荣心太大而无法原谅,那是更大的虚荣心。”这位教听咆哮道。
  “是的,院长,我确确实实是一个混蛋。”
  院长冷冰冰地笑了一下,又恢复了平静,“你现在是不是想尽快否认头脑发热时的那些胡言乱语,什么一个天使出现把这个秘密揭示给你……”他轻蔑地指了指那个盒子,“……这种垃圾。”
  修道士弗朗西斯咽了一下口水,闭上眼睛说道:“我,我恐怕不能否认这个事实,院长。”
  “什么?”
  “我不能否认我所看到的一切东西,院长。”
  “你知道你将面临什么惩罚吗?”
  “是的,我知道,院长。”
  “那么就准备接受惩罚吧!”
  年轻的修道士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把腰间的袍子拉了上来,弯腰靠在桌子上。
  这位“好心”的院长从抽屉里拿出他那坚硬的山胡桃木尺,在他裸露的屁股上噼啪作响地抽了十下。每打一下,小修道士艰难地说一声“衷心感谢”,以示对修道院道德教育课的谦恭和回答。
  “你现在要反悔吗?”院长边捋袖子边问道。
  “不,院长。”
  教士转过身,沉默了一会儿,“很好。”他干练地说,“回去吧!但是不要指望这次能和其他人一起宣誓受戒。”
  修道听弗朗西斯含着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的伙伴们加入了宣誓受戒的行列,而他必须再等一年,又得在沙漠和狼群中度过一个封斋期,以寻找另一种天命,而这种天命他坚信早已授予他了。
  几个星期过去了,他满意地发现了胡安院长并没有完全认真地把它这种发现当成一堆垃圾,这个考古文物在他兄弟们中引起了极大的兴趣。
  在很多时间里,他又清洗了发现的那些工具,并——归类。还设法恢复文件的原状,并试图弄清其中的意思。
  年轻的修道士们中间甚至还流传着弗朗西斯已发现了莱博维茨的真正遗物——尤其是那个蓝图计划,上面有圆石块、莱博维茨教主和哈丁的传说。另外上面还染有几点特别的污渍,也许是他的血——如同院长所说,也可能是烂掉的菜果核染上的。
  这个图案计划起源于耶稣纪元1956年,这位伟人就生活在这段时间。他的一生被一些传奇和神话说得有点含糊不清。除了能够体现这个人的少数事实,很难还有其他东西。
  据说上帝为了考验人类,命令包括莱博维茨在内的一些聪明人来完善一种极残忍的武器并把他们交给后世法老的手中。有了这种武器,人类在短短的几个星期内摧毁了绝大部分的文明,消灭了大多数人口,“大火灾”时代后,愤怒的人们把那些政客、技术人员及学者撕成碎片,把那些再一次会把人类毁灭的资料文件付之一炬。没有再比文字、学者更可刻骨仇恨的了。在这个时代,“simpledon”这个字有“诚实,正直,有品行的公民”的意义,而过去这个单词只是“普通人”的意思。
  为了逃避幸存的百姓对他们泄怒,许多科学家和学者逃进了唯一能给他们提供保护的教堂。圣母教堂接纳了他们,让他们换上了寺服,设法不让他们被那些暴民发现。有些时候,寺庙是有作用的,但常常不能起到保护作用。许多寺院被侵占,许多圣书和纪录被烧毁,逃避者被抓住并绞死。莱博维茨逃到了西多会修道院,宣誓受戒,成为一名教听。十二年后,他得到霍利西伊许可去创建一个名叫“阿伯特”的新教派,这是继大文伯特后的又一个教派,这个教派致力于保护所有的世俗或宗教知识的使命。他的弟子的责任是要把世界各地偷运过来的所有书籍和文件上的东西牢牢记住。莱博维茨最后被平民认出是科学家,并处以绞刑。教派却延续下来了。当拥有书籍、文件不再危险的年代到来时,许多书又从记忆中被重新摘录誊写。其中宗教著作,历史,人文,社会科学作品优先。因为人的记忆力是有限的,很少弟子受过培训而懂得物理学。在人类知识巨大的宝库中,只有少得可怜的一些手写书集得以保存。
  经过六个世纪的风云,修道士们还是保存、学习并收集着这些书,他们还在等待着:他们一点也不在乎他们收集保存的书是否有用,有些甚至还不很全面。书在他们身边,他们就有责任和义务去保护,即使黑夜持续一万年,书永远跟他们同在。
  第二年修道士弗朗西斯又回到了沙漠。他再一次孤独寂寞地禁食忏悔,不久又回来,又瘦又弱。他又见到了他的院长。
  院长想知道他是否还声称又跟天国来的人进一步交谈,或者准备收回去年讲的故事。
  “我没有办法否认我所看到的一切,院长。”这位年轻的修道士重复道。
  院长又一次以基督名义惩罚了他,并再一次推迟了他的宣誓受戒日。然而修道士发现的这些文件经复制后,却被送到神学院作进一步研究。
  修道士弗朗西斯依然还是一个小修道士,他还是愁闷而渴望地梦想那座神殿会在他发现宝藏的地方建起来。
  “顽固不化的小子。”院长发火了,“假如那个不修边幅的朝拜者正如他所说的是朝修道院走去,那么为什么其他人没有看到他呢?这是魔鬼导演的又一出恶作剧。还腰缠粗帆布呢!”
  那个粗帆布不断困扰着院长,相传莱博维茨被绞死刑时还戴了个粗帆布做的头巾。
  修道士弗朗西斯做了七年的见习修道士,在沙漠中过了七个封斋守夜期。他有相当高的水平能模仿狼叫。为了取悦他的兄弟们,天黑后,他在围墙里通过呼喊召唤狼群来到修道院的附近。白天,他在厨房干活,一边擦洗石头地板,一边继续对生物的研究。
  一天,神学院的一个信差来到修道院。他一脸高兴,说道:“在附近找到的那个文件日期已确定,那个蓝图计划与你们教派的创立者有关,现已被送往新梵蒂冈作进一步研究。”
  “那么,这也许是莱博维茨的遗物?”院长平静地问道。
  信差对此没有表态,眼睛眨了一下,说:“据说,莱博维茨在圣职任命仪式时,是一个鳏夫。假如他已逝世的妻子的名字能被找到的话……”
  院长想起了箱子里的那张条子似乎与女人的食物等东西有关,他也眨了一下眼。
  不多时,他把弗朗西斯叫到面前,“我的孩子,”他满面笑容地说:“我相信你,宣誓受戒的时间已来临,我也不得不赞赏你坚韧不拔的忍耐精神。我不会再说你……关于那个沙漠步行者的有关闲话。你是一个好人,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跪下接受我的祝福。”
  弗朗西斯叹了一口气,昏倒在地。
  院长不断给他祝福并唤醒了他,他被允许作为莱博维茨教派修道院弟子宣誓受戒,发誓永远贫穷、纯洁,服从并遵守教规。
  不久,他被派到文件抄写室给一个叫霍纳的老修道士当学徒。
  在那儿,他会把余生都花在对代数学的研究上,他往往用橄榄树叶的图案和司知识的天使来阐明这些代数问题。
  “你一星期有五个小时。”这位年老的工头带着沙哑的声音说道,“在这五小时内,你可以根据自己的选择来致力于一项教会已认可项目的研究。如果你不想这样的话,这些时间就必须用于抄写神学论文或不列颠百科全书残剩的文稿。”
  年轻的修道士仔细想了想,问道:“我可以用这些时间制作莱博维茨蓝图计划的复制本吗?”
  修道听霍纳眉头一皱,带着一丝怀疑说道:“我不知道,孩子——我们的院长对这件事情很敏感,恐怕……”
  修道士弗兰西斯开始诚恳地祈求他。
  “也许。”老修道士勉强说,“这看上去似乎不是个很难的项目,好吧,我认可了。”
  小修道士挑选了一块最好的羊皮,又花了好几个星期把它拉长,精心处理,用石头把表面磨平。然后他又花了更多时间仔细地研究那宝贵文件,这样可以熟知里面的几何标志和神秘图样的每一细小线条和记号。他仔细研究学习直到闭上眼睛也能看到整个复杂的图案。他又在图书馆呆了几个星期,不遗余力地寻找任何对图案有启示的资料。
  修道士杰勒斯是一个和他一起在抄写室工作的小修道士,他经常取笑弗朗西斯在沙漠中的那段奇遇。他走过来斜视着弗朗西斯的肩膀问道:“请问晶体管化控制系统中6B是什么意思?”
  “很显然,是这个图表代表的意思。”弗朗西斯有点不高兴地说,因为杰勒斯只是把文件名大声地读了出来。
  “是的。”杰勒斯说,“但这个图案又代表什么呢?”
  “代表6B晶体管化控制系统。”
  杰勒斯大声嘲笑起来。
  弗朗西斯脸顿时红了,“我能够想象,”他说,“这图案代表着一种抽象而不是具体的概念,图上的东西并不是一看就能明白的,需要专门的培训才能弄懂它的风格与特点,按我看晶体管化控制系统是一些超过人类本身知识水平的超常规抽象理论。”
  “与哪方面学术领域有关?”杰勒斯还是洋洋得意地笑着问道。
  “晤……”修道士弗朗西斯停顿了一下,说道:“因为我们的教主莱博维茨在斋戒宣誓和组教前是一个电子学家,我想这里的内容恐怕与电子学有关。”
  “这里已写出来了,本学科的内容是什么,修道士?”
  “这个也已写出来了,电子学的内容是电子,有一个解释是虚无反面的扭转。”
  “你的敏锐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杰勒斯说,“现在也许你能告诉我如何否认虚无?”
  修道士弗朗西斯脸都有点红了。局促不安地寻找答案。
  “我想,虚无的反面应是存在,”杰勒斯接着说,“因此,电子一定是存在的扭转。除非反面用于‘扭转”否则我们就没有扭转虚无,是吗?”他格格笑了,“这些古人可真聪明。我想,弗朗西斯,如果你继续研究下去,你会学会怎样扭转虚无,然后,我们大家都有电子了。那么,我们把电子放在什么地方呢?放在高高的圣坛上?”
  “我不知道。”弗朗西斯冷冷地回答,“但我相信电子肯定在某一时间内存在着,即使现在我还说不出来它是怎么组成的,有什么用途。”
  这位反对崇拜偶像的教徒对此嘲笑一番,然后又回去工作了。这件事刺痛了弗朗西斯的心,但并没有改变他致力于这个项目的研究的决心。
  有关阿伯特教会创始人失传的学说,图书馆里资料有限。所以,弗朗西斯很快便查完了。
  他开始着手准备草图,以便以后正式画在羊皮上。
  文件上的图纸本身因为是用炭黑线条画出来的,意思含糊不清,因此需要重新精确地画出来。他把字母和数字翻成了更有装饰性和色彩的草书体铅字,而不是古代人常用的正楷大写字,用“详细计划”字样标着的正楷本放在文件的各边缘。他又把几何图案想象成格力架,用绿葡萄树、金色水果、鸟儿及狡诈的魔鬼来装饰,尽量减少图表的僵硬感,文件最上面代表着上帝,最底部代表了阿伯特教会,这样就把神圣的莱博维茨的晶体管控制系统装饰一新,光彩悦目,使人看了一目了然。
  他完成了图样,羞怯地去给修道士霍纳看,请他指点。
  “我看得到。”这位年长者有些遗憾地说,“你的设计没有我希望的那么简略。但是,不管怎么样,你要继续下去,这个设计很好看,绝对好看。”
  “谢谢!”
  这位年长者身子往前倾了一下,神秘地眨眨眼:“我听说莱博维茨被封为圣徒的工作正在加紧,院长也许不会像以前那样对你以前的奇遇忐忑不安了。”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教会,莱博维茨本人死后就被宣告升天列入“真福品位”,但宣布他为永久圣徒则需等待多年,即使这事正在加紧,也许其间会有些魔鬼庇护者找出一些理由阻止其超度。
  修道士弗朗西斯在完成第一道工序后几个月,开始把图案刻在羊皮上。
  这工作极其复杂细致,每点细节都须一丝不苟,需要好多年才能完成,一旦他发现自己眼睛开始疲倦,好几个星期他都不敢再干下去以免出差错,以致搞坏整个工作。经过千辛万苦,这幅古代图画慢慢变得光彩悦目。
  修道院的弟子们纷纷聚在一起欣赏,并窃窃私语。有些人还说从这幅画得到的启示和灵感足以证明弗朗西斯确确实实遇到了那个朝拜者,而那个朝拜者也许就是莱博维茨。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把时间花在有用的工作上。”这是修道士杰勒斯的评价。这位持怀疑态度的修道士一直在利用他的空闲时间制作装饰一块绵羊皮来做灯罩。
  抄写室的主管修道士霍纳病倒了。几个星期后,这位受人爱戴的修道听去世了。
  悲痛之余,院长悄悄地任命修道士杰勒斯为抄写室主管。
  葬礼哀歌在基督降临节前奏响,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被埋在生他养他的那块土地下。
  第二天,修道士杰勒斯通知弗朗西斯,他认为现在应该是把孩子活收起来做大人活的时候了。
  弗朗西斯不得不服从。用羊皮纸把他那宝贵的图纸包起来,又用木板遮住保护起来,开始用羊皮来做灯罩。他没有丝毫怨言,想到总有一天,修道士杰勒斯也会和修道听霍纳一样命归黄泉并以此自慰。再以后感谢上帝,他可能被许可继续完成他心爱的文件。
  然而,比他预料的还要早,上帝已伸出了他的援助之手。
  第二年夏天,一位主教带着几位侍从坐着火车来到他们的修道院。他声称来自新梵蒂冈,是评定莱博维茨圣徒工作的倡导人,想调查一下修道院是否能出示有关此事的证据,诸如修道院在此事中有关系,包括一个受宣福的所谓的幽灵,他最后附在了犹他州的弗朗西斯·杰勒德身上。
  这位先生受到了热情的款待,住在专为主教准备的套房,六个修道士被派去精心服侍他,并满足他的一切意愿,尽管他的要求不多。最好的酒端了上来,猎人们打来了最肥的鹑和鸡,小提琴手和马戏团每晚为他献艺表演,尽管这位客人一再坚持在修道院的生活跟平时一样,不要特殊。
  客人到后的第三天,修道院院长来找弗朗西斯,“教士想见你。”他说,“小伙子,如果你这次又异想天开的话,我们会把你的内脏变成琴,把你的尸体喂狼,把你骨头埋到脏土中,让你不得好死。好了,现在过去见那位先生吧!”
  修道士弗朗西斯再也不需警告了,因为他已从第一次沙漠斋戒日中的谵梦呓语中惊醒了;他从来没有再提起过遇到那个朝拜者的事情,除非人家问他,他也不允许自己再揣测这个朝拜者是否真的存在。他有点担心再谈到有关朝拜者的古怪话题,于是他胆怯地敲了敲门。
  他的这种担心得到证实,这位教士是位和蔼圆滑的长者,并似乎对他的经历很有兴趣。
  “现在谈谈你与我们那个教会创始人奇遇的有关事情吧!”他寒暄了几分钟后说道。
  “噢,我从没说过他是我们教的创始人。”
  “你是没有说过,我的孩子,我这里有一些其他方面收集来的材料,我想让你看一下,你要么证实一下,要么修改一下。”他停顿了一下,从箱子里取出一卷东西交给弗朗西斯,“当然了,这些资料来源只是道听途说而已。”他又补充道:“也只有你才能作为第一手资料来描述它,因此,我要你把它小心地编辑修改一下。”
  “当然可以,其实发生的事情很简单,教士。”
  但很显然,从那卷材料的厚度来看,这道听途说的内容并不简单。
  弗朗西斯一边看,一边心里愈发不安,不久逐渐变得惊恐万分了。
  “你的脸很苍白,我的孩子,有什么事吗?”教听问。
  “这个……这个……这根本不是这样的。”弗朗西斯喘着气说,“他根本没跟我说几句话,我只见过他一次,他只是问我去修道院的路,并拍了拍那石头,在那石头下发现了圣物。”
  “没有碰到天堂合唱团?”
  “没有。”
  “他走过的路上也没有升起光环和成片的玫瑰?”
  “上帝是我的见证人,根本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噢,”这位倡导者叹口气,“路人的故事总是夸张的。”
  他似乎有点伤心,弗朗西斯赶快向他道歉,但这位倡导者挥了挥手,似乎这并不很重要,“这儿还记录着其他神奇的事情”,他解释道:“但不管怎么样——你发现的事件中有一点好消息,我们已知道了我们教会创立人创教前那死去的妻子的名字。”
  “是吗?”
  “是的,她叫埃米莉。”
  尽管教士对弗朗西斯的述说有点失望,他还是在弗朗西斯发现文件的地方呆了五天。
  修道院里的一批小修道士陪着他,人人手里都拿着镐和锹,众人挖了很久,教士才带回一小片工艺品,一个以前可能是装过泡菜的铁罐头。
  教士走之前参观了抄写室,并提出想看一下修道听弗朗西斯那份著名的复制品,修道士一再说明里面其实没什么东西,拿出复制品时,他似乎在颤抖。
  “天啊。”这位教士惊叹了一声,“做完它,孩子,做完它。”
  修道士微笑地看着杰勒斯,后者迅速走开了,后脖子涨得通红。
  弗朗西斯又用金叶、羽毛、刷子和颜料完成了图表的复制装饰工作。
  不久,新梵蒂冈又来了一辆小火车,上面有大批侍从和全副武装的卫兵,以防止强盗袭击。这次领头的是一位教士,他一来就宣布他是教会的法律顾问,他反对把莱博维茨封为永久性圣徒。他来这儿是为了调查,或为履行义务。他暗示道,因为大量令人无法相信的歇斯底里的谣言从这个修道院中传开来,甚至已经传到新梵蒂冈高层官员的耳朵里。他申明他决不会容忍这种流言。
  院长礼貌地接待了他,抱歉地跟他说明因为客房最近有天花病感染,所以不得不在一间朝南的房间内提供了一张铁床,教士由他自己的侍从服侍,在修道院餐厅与修道士们一起吃玉米粥和药草。
  可怕的时候又来临了。这位教士对弗朗西斯说:“我知道你很容易晕倒,你们家有几个人曾经患过羊痫疯或神经病?”
  “没有,阁下。”
  “我不是阁下。”教士打断了他的话,“我们现在要从你这儿掏出真相。”
  他的语气显得似乎这是几年前就该施行的一个简单外科手术。
  “你知不知道文件可能经过伪造,成为文物?”弗朗西斯不太清楚这个道理。
  “你知不知道莱博维茨的妻子名叫埃米莉,埃玛不是埃米莉演变来的。”
  弗朗西斯不知道,但他回想起他的父母互相打招呼时似乎很随便。
  “假如莱博维茨叫她埃玛,我敢肯定……”
  教听勃然大怒,似乎要张牙舞爪地扑向弗朗西斯。
  这位修道士一下子被弄懵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见过那个朝拜者。
  教士临走前,也提出要看一下弗朗西斯的那个复制品。
  这次这位修道士拿出来时,手又不断颤抖,因为他害怕这次又要被迫停止工作了。
  教士站在那儿,瞪着眼看着,轻轻咽了下口水,勉强点了下头,“你的想象力很丰富。”他默许道:“但是,当然啦,这种东西我们都知道,是不是?”
  教听平息了一下怒火,当晚就赶往新梵蒂冈去了。
  岁月一年年地过去了,修道院里从前一张张年轻的脸开始变得苍白,但修道院的工作依然如旧进行着,慢慢地向外界提供着各种手稿。
  修道士弗朗西斯一直都要办一个印刷所,院长问他理由,他只能这样回答:“我们可以大量生产。”
  “噢,在这个以无知为荣的世界上,我要那些东西干什么?要把它们当引火纸卖给农民?”
  杰勒斯不悦地耸了耸肩,抄写室里继续做着罐壶和大羽毛。
  一年春天,封斋期前不久,一个信使带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评定莱博维茨为永久性圣徒的工作已完成,卡迪纳尔学院不久将开学,阿伯特教的创始人将被吸收为圣人。
  这个消息一宣布,修道院顿时喜气洋洋。
  现在的院长已是老态龙钟,心力衰竭,他把弗朗西斯叫到跟前,带着一丝哮喘说道:“莱博维茨在被正式宣布为圣徒期间你必须到场。你准备一下,出发吧。”
  “不要再在我面前晕倒了。”他带着一丝抱怨的语调说道。
  去新梵蒂冈的路程至少需要三个月时间,或许更长一点,主要取决于在弗朗西斯不可避免地遇到强盗并被抢走驴子时,他已走出多远了,因为他是一个人赤手空拳去的。他随身带着的只有一个讨饭碗及莱博维茨文件的复制本,他祈祷着无知的强盗会认为后者没什么用。为防万一,他拿一块黑布遮住了右眼,对迷信的农民来讲,只要恶魔般的眼睛一个暗示就足以使他们吓得逃之天天了。就这样,他依照院长的嘱托上路了。
  两个多月后,他在一条偏僻而又树木茂密的山路上碰到了强盗。
  强盗个子矮小,但壮实如牛,头油光光的,颌骨像块花岗岩。他站在路上,两腿分得很开,两手叉在胸前,看着骑在驴上的身影慢慢走近。强盗似乎是一个人,只有一把匕首插在皮带上,好像他还不想麻烦把它拔出来。弗朗西斯一看到他就觉得大失所望,因为他本还指望着能像很久以前再遇到那位朝拜者。
  “下来!”强盗命令道。
  驴子在路上停了下来。弗朗西斯往后甩了一下手巾,露出了眼部,手颤抖着去碰它,慢慢地开始揭开,似乎想揭开隐藏在里面的神秘东西。
  强盗往后甩了甩头,开始大笑起来。这种笑听上去毛骨悚然,似乎来自撒旦本人。弗朗西斯试图用祈祷和魔法来驱除眼前这个恶魔,但强盗根本不为所动。
  最后弗朗西斯笑了笑,耸了耸肩,毫无反抗地下来了。
  “先生,今天对你来说真不错。”他友好地说,“你可以骑上驴子,我想步行可以锻炼身体。”他笑了笑,想走开。
  “不许动。”强盗说道,“脱下皮革,让我看看包裹里装着什么?”
  弗朗西斯碰了一下他那个讨饭碗,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这又引起了强盗的嘲笑。
  “我以前见过这种鬼把戏。”他说,“上次带着讨饭碗的那个人靴子里竟藏着半克金子,脱下吧。”
  修道听弗朗西斯给他看了看他的凉鞋,开始脱,强盗仔细搜索了他的衣服,一无所获,把衣服扔了回去。
  “现在让我看看你的包裹。”
  “里面只有文件,先生。”修道听声辩道,“对别人毫无价值。”
  “把它打开。”
  修道士弗朗西斯默从了。
  阳光透过树叶照射下来,金叶和五彩图案闪闪发亮,光芒四射,强盗那尖颌顿时拉下了一英寸,他轻快地欧起了口哨。
  “多美啊!我难道不能像女人一样把它挂在墙上。”
  修道士听了感到有点恶心,强盗继续凝视着。
  强盗还在凝视着文件,修道士心里发毛了。
  “啊,主啊,如果你派这个强盗来考验我,”他心里祈祷着,“那就让我像个男子汉一样死去吧,因为这个人还要与你仆人的尸体做爱呢!他一定会的。”
  “把它包起来给我。”强盗命令道,颌骨紧锁,强硬作出决定。
  修道听轻轻呜咽起来,“求你了,先生,不要把一个人一生的作品拿走,我花了整整十五年来装饰这篇文稿……”
  “是你亲手做的吗?”强盗转过头来,咆哮道。
  弗朗西斯脸色通红:“我不会幽默,先生……”
  强盗嘲弄地指着文稿:“你花了十五年装饰一张纸,这就是你做的……告诉我为什么?给我一个圆满的理由。十五年……哈!”
  弗朗西斯死寂般地盯着他,想不出有什么回答可以把这种蔑视压下去。
  修道士把文件轻轻地递了过去,强盗两手抓过来,似乎要把它一撕两半。
  “耶稣,玛丽,约瑟。”修道士尖叫起来,跪了下来,“先生,看在上帝的份上。”
  带着一丝嘲讽,强盗把文件轻轻扔在地上,“我们来角斗,看文件该属谁!”
  “先生,我什么都可以做。”
  他们说定了,修道听用右手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想起角斗过去是一种神圣的运动——带着一种信仰,他走向战场。
  三分钟后,他平躺在地上开始呻吟,一块尖利的岩石似乎割伤了他的脊椎骨。
  “哈哈。”强盗边说边站起来去拿文件。
  弗朗西斯一边两手合十做着祈祷,一边跪着双膝紧逼着强盗,祈求他。
  强盗转过身来,“我想如果你愿意吻我的靴子,你可以取回文件。”
  弗朗西斯赶过去,开始虔诚地吻他的靴子。
  强盗再铁石心肠,也感动了,他骂了一句,把文件扔回到地上,然后骑上驴子走了。
  修道士一把抓住他那宝贵的文件,跟着强盗疾跑。强盗骑上驴走远后,他还在不断地感谢和祝福他。对着那远去的身影,弗朗西斯划了个十字表示祝福并感谢上帝带来了这么一个无私的强盗。
  强盗的身影在树影中消失了,他顿然感到一阵伤感,花十五年时间来装饰一张纸……那带着讥讽嘲笑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回响,为什么?给我一个圆满的回答啊!
  我不能习惯外界那种粗鲁不恭苛刻的方法和态度,他发觉自己的心不断地被那些冷嘲热讽困扰着。
  一路上,他把头一直蒙在头巾里,曾经有一度他想把文件扔在灌木丛中或雨中——然而胡安院长让他必须带着它作为礼物,他不能空着手去——他又前进了。
  这一刻终于到来了。仪式在他周围进行着,庄严肃穆,又鲜艳夺目。而当那近乎完美,绝对无误的心境被激起时,一位老爷(这是对教会神职人员的尊称)——弗朗西斯注意到——是天主西蒙尼——站起来叫彼得讲话,命令众人倾听。
  于是,罗马教皇正式宣布莱博维茨为圣徒,仪式就结束了。这位古老而又没有名气的技术专家成了教听。弗朗西斯向他的新保护人作了一个忠诚的祈祷礼,如同一个合唱团开始唱圣歌。
  教皇大步走进大厅,那个小修道士正等在那边,弗朗西斯大吃一惊,说不出话来,他飞快地跪下来吻了吻罗马教皇的图章戒子,犹似受到了他的恩惠。当他站起来时,他发觉自己正紧握着身后的文件好像为此感到惭愧。这一举动被教皇察觉了,他笑了笑。
  “你给我们带来了一件礼物,是吗?我的孩子。”他问道。
  修道听傻乎乎地点了点头,把它拿了出来。
  教皇毫无表情地瞪视了好长一段时间。此时,弗朗西斯的心不断地往下沉。
  “这算不得什么。”他突然开口说道,“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礼物。我为此浪费了这么多时间,真是感到羞愧不已……”他几乎要窒息了。
  教皇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你明白圣徒艾萨克的象征意义吗?”他问道,一边好奇地看着那张抽象的线路图。
  修道士默然地摇了摇头。
  “不管它意味着什么……”教皇又开始了,但又突然停止,他笑着又说起别的事情来。
  弗朗西斯如此受到尊敬并不是因为任何涉及到他的朝圣者的官方判断,而是因为他带来了如此重要的文件和圣徒的遗物,且不管他们是通过什么方式被找到的。
  弗朗西斯结结巴巴地表示了谢意。
  教皇又一次注视着他那闪光的图表,“不管它意味着什么,”他又吸了口气,“虽然人已死了,但这种精神将再次复燃。”他向修道士笑了笑,使了个眼色。“我们将永远护卫着它直到复燃那一天。”
  小修道士第一次注意到了教皇的长袍上有个洞。事实上,他的衣服已磨光露线了。大厅里的地毯也是旧迹斑斑。天花板上的石膏掉落了下来。
  沿墙的书架上还有书,印刷精美,讲的是让人不能理解的东西,抄写的人只管保护这书而不管是否理解,显然,书在等着人们去翻阅。
  “再见了,亲爱的孩子。”
  这位知识火焰的小小保护者徒步蹒跚着向修道院走去。
  当他向强盗的住处走近时,他的心在欢唱。如果那位强盗碰巧出去了的话,那便意味着他要坐下来等他回来。这一次他有了答案。
  (方华慰 译)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科幻小说:天然的磁石
  近些年来,科幻小说的创作一直吸引着众多才华横溢的作家,然而为此受惠弥足的作家却不多。50年代尤其如此,那时科幻小说经历了罗伯特·谢克利称为“虚假繁荣”的时期。那些初露头角的各种杂志和生机勃勃的书市似乎能够供养这些专业作家,但是这种兴旺不过是种假象,科幻小说作家所剩无几。
  在那些卓有成就的作家中,立陶宛人阿尔吉斯·布德里斯(1931- )虽然几乎总是旁务他顾却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他生于东普鲁听的柯尼斯堡。他父亲是驻那里的外交官,六年后,他随父到了美国。多年来,他父亲一直是驻纽约城的立陶宛的总领事,布德里斯先后就学于迈阿密大学和哥仑比亚大学,做过美国捷运公司的调查员。1952年,他将其处女作《高尚的目的》卖给《惊奇》杂志,同年就任首家科幻小说出版公司格诺默出版社的助理编辑。翌年,他迁任《银河》杂志的助理编辑。1953-1961年,他兼任助理编辑、专职撰稿人和艺术指导等数职,效力于各种出版公司。1963-1965年,他出任摄政出版公司的主编和《花花公子》出版公司的编辑主任。1966午后,他任广告及公关客户业务经理。1973年,他又从事过短期的编辑工作,嗣后,他便一直是自由作家和传播顾问。他曾多年任未来竞争作家协会协调员,至90年代,成了自己的科幻杂志《明天》的出版人和编辑。
  布德里斯的第一部小说《假夜》于1954年问世,1961年的修订版题名为《永生》。第二部小说《谁》(1958)在公众中引起相当的关注,后来被拍成电影。《陨落的火炬》(1959)以其外交使团为背景。《凶猛的月亮》可能是他最好的小说,作品将爱情、死亡、回忆的主题融入揭示月球上外星人可怕迷宫的科幻故事中。几年后,他又创作了科幻小说《铁刺》(1977)、深受读者欢迎的《米迦勒节》和《强行着陆》。
  布德里斯不仅间或编书,创立他现在为之自由撰稿的传播事业,还做起了评论家,在1965年创刊的《银河》杂志上定期发表专栏评论。就近时期,他还在《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杂志》、《华盛顿邮报》、《芝加哥太阳时报》等其他报刊杂志上发表专栏评论。十余年来,他笔耕不辍,评论迭出,成为最佳评论家,现在他的评论日渐稀少,但或许仍不失为一位最佳评论家。他在《银河》评论专栏上发表的文章,后收集在《基准尺度:银河书架》出版(1985)。此外,他还出版了一本一册子《科幻小说和幻想小说创作谈》(1990)。
  从60年代到70年代,他没有接连不断的科幻小说问世,就其原委则不是经济因素,事实是聪明才智在别的地方常可带来更丰厚的酬报,世上毕竟还有那么多地方可获得金钱和奖赏。想象力和写作技能使科幻作家取得成功,而这些在其他行业也同样需要,其中许多行业都自有令人满意之处。
  《无人烦扰格斯》是布德里斯创作生涯中的早期作品。在不长的创作生涯中,应该说他是一位多产的作家。他曾用过许多笔名,其中包括戴维·C·霍奇金斯、伊凡·简维尔、保罗·简维尔、罗伯特·马纳、阿尔杰·罗姆、威廉·斯卡夫、约翰·A·森特里和艾伯特·斯特劳德。《无人烦扰格斯》发表于《惊奇》第十一期上,署名保罗·简维尔。《失去的爱情》和《她寻找到了他》两部续篇分别于1957年1月和7月发表于《科幻故事》和《科幻冒险小说》。
  《无人烦扰格斯》产生的吸引力难以遏制。故事中并无惊人之事发生:一部分描写格斯回忆过去的往事;一部分写来访者给格斯带来的口信所产生的悬念和微微的不安,然而故事的紧张气氛根本源于可能发生的事情,而并非发生的事情。势在必然,这一切都源于格斯这个人物,事实表明他神通广大,甚而咄咄逼人。故事中的影像人物都是严控下而具神力的超人,不过格斯有些力量不可控制,因此故事继而变得险恶可怕。
  这部科幻作品的主旨思想寓含于超人格斯的思想和其伪装中,作品兼而探索了约翰·W·坎贝尔当时强调的心灵力量。布德里斯的特殊贡献在于他认为:除了天赋的优势外,超人也可以发展具有一种天赋的自我保护能力,如同兔子的机警,瞪羚的速度;但是每种自我保护能力都有其自身的缺陷。这部作品之所以经久不衰——作品已反复再版——就在于它描写了格斯对其优势和与生俱来的自我保护能力的那种反应。作者着力渲染了格斯非人类的一面,然而他的反应从最好的意义上说都是富于人性的,而且在他为避免暴力解决问题的努力中,表现出的坚定和自我牺牲精神或许更富人性。
  作品的可读性还在于布德里斯创作的故事细节和语言:格斯和作者对侍弄草地的那种专注与钟情;对格斯的刻画和他早期生活经历的描写;以及布德里斯深信不疑地刻画了格斯身为异类的孤独,人们感到作者深知这种孤独。最后,这种孤独和荒芜感使暴力的威胁得以十分恰当和令人满意地结束。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无人烦扰格斯》[美] 阿尔吉斯·布德里斯 著
  两年前,格斯·库塞维克驾车缓慢地行驶在返回布恩斯博罗的狭窄路上。乡间的道路很适合开慢车,尤其暮春时分。路上寥无人影,路旁树林翠绿尽染,不见一丝秋日的焦炽。午后的空气仍然凉爽清新。就要抵达布恩斯博罗时,他看见了那幢锁着门,风蚀斑斑的农舍。它方圆四分之一英亩,正待出售。他慢慢停下车,转身打量起来。
  房屋需要油漆,披叠板已由白变灰,贴面褪色,房顶好几处没有盖板,阳光晒得发白的一行行雪松木条上留着一处处阴暗的方框,一些窗玻璃已破,但框架还在上面,房顶也还没陷下,烟囱依然挺直竖立。
  他扫视着草地上蔓延生长的灌木丛和风刮成的一堆堆干草,宽阔朴实的脸上浮起平静温和的笑意,堆起风霜刻就的皱纹。他感到手心痒痒,真想操起铁铲干起来。他下车过路,上到农舍的门前。门框上钉着一张卡片,他抄下上面房产商的姓名。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一晃已快过去两年了。此时正是四月初,格斯在草地上施表肥。这天一大早,格斯就在屋后一堆土边架起筛子,铲土过筛,同捣碎的泥灰沼混合,用小车把混合的土运到草地上,堆成一小堆一小堆,然后细心地将土耙成薄薄的一层,刚好覆盖住草根,而让嫩叶露出头来。他打算在巨人队对科迪亚克队的棒球联赛下半场播放时干完活。他特别想看这场球赛,因为霍尔西将为科迪亚克队掷球,他对霍尔西怀有一种似父辈的关心。
  格斯干起活来动作干练,用力均匀,偶尔停下来到他用玫瑰枝绕在前门上搭起的棚荫下喝点啤酒。不过天气有些热,午后不久他便脱去了衬衣。
  就在他快干完活时,一辆破旧的小车驶来,一阵左右旋转后在屋前停下。一个瘦长得难看的男人钻出车来,他身着一件破旧的哔叽呢西服,稀疏的头发横贴在圆秃光亮的头顶上,用疑惑的眼光审视着格斯。
  那车悄然驶来时,格斯抬头望了望,只见车门上依稀印着“福尔莫思郡公务办公室”的字样,格斯耸耸肩,继续干他的活。
  格斯身材魁梧,双肩厚实而宽阔;胸部深厚,长着浓密的铁灰色的毛;因年事腹部有些往下突起,但是皮下长着结实的肌肉;他的上肢比许多人的大腿还粗壮,前臂也硕大无比;脸上布满了皱折,平坦的脸颊刻着两道深深的沟纹,经弯曲的鼻子边与包围着厚唇的皱纹相连,最后伸到宽宽的下颏会集一处,他那皱纹密布的高颧骨上闪动着一双淡蓝的眸子;稠密的头发白如木棉。他皮肤呈棕褐色,那是常在日光下炽晒才会有的,但脸上却始终是褐色。他健壮黝黑的身上刻着几条白色的伤疤,一道细细的刀伤从裤腰斜伸到腹部左侧,双手手指粗实,隆起的关节处也有几道横着的伤疤。
  那公务员看看邮箱,对照着手上的一个信封核实上面的姓名,尔后停下来,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惶惑,再次打量格斯。
  格斯恍然意识到大概他的形象使来人这样不安;筛土耙地,尘土弥漫空中,同身上的汗水沾在一起,他脸上胸前,手臂后背全沾满了灰土。他自知即使衣着最整洁得体,也不会显得文雅大方、绅听气十足。此时他怎么能怪那公务员那样心存疑虑呢。他努力用微笑打消对方的不安。
  公务员舔舔嘴唇,轻轻咳了一下清清嗓子,头向邮箱方向侧了一下说道:“对吗?您是库塞维克先生?”
  格斯点头:“正是,我能为您做什么吗?”
  公务员扬起手上的信封:“收到郡议会的通知。”
  他轻声咕哝着,但显然正竭力把格斯同这周围的一切联系起来:玫瑰棚架,修剪整齐精心培养的花圃,四周的栅栏,石板铺砌的小路,柳树下的小金鱼池,油漆一新的白色房舍,套上了窗罩和明亮窗板的窗户,闪亮的玻璃里衬映着窗帘。格斯等他从那显而易见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但他心里轻声叹息着什么。他同其他许多人一样有过这让人迷惑的一刻,对此他十分习惯,只是这次似不相同,可不在意。
  他适宜地等了会后说:“进来吧,外面挺热,我冰箱里还有些啤酒。”
  公务员又有些迟疑:“这个……我不过是来送这个通知的。”说着仍四处打量,“这地方收拾得可真好,是吧?”
  格斯笑笑:“这是我的家,人人都爱住在好地方。急着走吗?”
  公务员似乎让格斯话中的什么东西给弄得心神不宁,猛然抬起头来,显然刚意识到给问了个直截了当的问题。
  “嘿?”
  “您没别的急事,是吧?进来吧,来点啤酒,春天里这样的下午,不该让人急得像团火。”
  公务员不自然地咧嘴笑笑,“不……不,甭猜。”尔后快活地说:“好吧!不要介意。”
  格斯引他进屋,也咧嘴惬意地笑着。房屋修理好后,还没人进来看看,公务员是他迁入后的第一位来宾。
  布恩斯博罗镇是个小地方,没什么送货员,你得自己开车进城购物,也没邮递投送,当然格斯也没收到什么邮件。
  他把公务员延进起居室,“请座,我就来。”
  他快步走到外面厨房,从冰箱里取了些啤酒,托盘上放上杯子、一碗土豆片和椒盐卷饼就端了进来。
  公务员还站着,正浏览室内占据了两面墙的藏书。
  看他的表情,格斯真感后悔:这人不是那种会怀疑像库塞维克这样一个十足的乡巴佬怎么会读这些书的人。那种人尚可与之交谈,一旦最初的误解消除了。不,显然公务员也感到不解,成年人怎么会摆弄起书来,特别是像格斯这样的人。喏,那些小子中有摆弄摆弄大学政治学的,那是另一回事。成年人却不该如此。
  格斯明白要指望这公务员什么可是看错了人。他本该清楚他是否急于有人相伴。他渴望有人陪伴,但此刻他该彻底清楚他不要寻找什么同伴。他把托盘放在桌上,很快打开一瓶啤酒,递给那人。
  “谢谢,”公务员咕哝着喝了一口,大声地吐口气,用手背擦擦嘴,又环顾了一次房间,“干这些费了你不少劲吧?”
  格斯一耸肩:“大都是自己亲手干的,做架子、家具什么的,有些漆我得买,还有书和唱片。”
  公务员咕哝着什么,似乎相当不自在,或许是因为他带来的通知。
  是什么样的通知,格斯发现自己正想知道。不过他既然现在犯了个错,给了那家伙一瓶啤酒,就得礼貌地等他喝完才问。
  他走到电视机前,“您是棒球迷吗?”
  “当然!”
  “巨人队-科迪亚克队的球赛该开始了。”他打开电视机,拾起一个跪垫坐在上面,以免把椅子弄脏。
  公务员踱过来,站看看电视,慢慢喝着啤酒。
  第二场比赛开始了。球员正准备到位,霍尔西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荧屏上,年青投球手用左手柔软无骨似地掷出球,显得根本没用多大劲,但球却哧哧地掠过击球手,声音从本垒处的扬声器里传出,清晰可闻。
  格斯冲霍尔西点点头:“他很棒,不是吗?”
  公务员一耸肩:“可以这么说,不过,沃克是他们中最棒的。”
  格斯发现自己又忘乎所以了,轻轻叹了一声。公务员自然不会很注意霍尔西。他开始讨厌起这家伙了。他那典型的先入之见总会说什么是对的,什么不对;谁有权种玫瑰,谁没有。
  格斯问:“您能马上说出霍尔西的记录?去年的?”
  公务员又耸了一下肩:“说不出,不太差,清楚地记得大约十三比七。”
  格斯颔首,“嘿……沃克呢?”
  “沃克!嗨,伙计,沃克赢局大约二十比五,是的,三个无安打赛局,沃克呢?嘿!”
  格斯摇摇头:“沃克是个很棒的投球手,好吧,不过他没有掷过无安打赛局,所以只赢了十八局。”
  公务员蹙起额头,张嘴想申辩,后又闭上了,那情形像个确信会赢的赌徒,突然发现自己的记忆同自己开了个玩笑。
  “您看……我想你是对的!嘿!什么鬼让我以为沃克了不起,你知道,整个冬天我都在大谈沃克,没一个人说我错了吗?”他搔搔头,“现在有人投球开局了!这人到底是谁?”他专注地瞪大眼睛。
  格斯平息静气地看着霍尔西掷出连续的第三个球,皱纹密布的脸上绽出笑意。霍尔西依然年青,正值鼎盛时期,赛球劲头十足,兴致盎然,就像处在事业顶峰的人所有的感觉。喏,阳光下的球场上,他同精于此道的前辈们一样棒。
  格斯想知道霍尔西会多快识破他自己设下的陷阱。因为对于霍尔西,这不是比赛,对于急转手马修森才是比赛。对于左撇子格罗夫,花球手迪安,摆球手费勒和快投手左尔德这才是比赛,但是对于霍尔西,这总像是初登台表演的复杂的单人纸牌戏。俄顷,霍尔西就意识到:你不可能在单人纸牌戏中偏袒自己,如果你知道所有的牌都在哪,假如你知道,除非你有意自欺,你就不得不赢,这样一来还有什么意思呢?不日他会懂得世上没有他赢不了的球赛,无论是经过精心筹划,或是过去那种称作比赛的体育竞赛,还是亿人牵动的——社会中的竞争,这种社会竞争犹如弹球机游戏。
  还有什么呢,霍尔西?还有什么呢?如果你想到了,请看在我们不管何种兄弟情分上,告诉我。
  公务员哼哼道:“好吧,这不要紧,我想我总能在家里的记录册中查到。”
  “是的,您会的。”格斯轻声说,“但您不会留意上面的记录,即使留意了,您也会忘记,而且绝不会想到你已淡忘了。”
  公务员喝完了啤酒,把瓶子放回托盘上,这才有空想起他为何而来。他又扫视了一下房间,仿佛记忆是某种提示,“这么多书。”
  格斯点点头,眼睛却看着霍尔西出场走到踏板处。
  “嗯……这些书你都看?”
  格斯摇摇头。
  “那本呢?那个叫米勒的家伙写的?听说挺不错。”
  原来这公务员对某些文学的某些方面还有点兴趣,“我想是的。”格斯如实回答,“我读了前三页,曾经。”
  如此而已,他已猜到下文会是怎样,某某人会干什么,何时干。他已没兴趣了。
  买这些书是个错误,是许多类似的尝试中的一个。如果他曾想精通人类的文学,可轻而易举地在书店里挑选翻阅,大可不必买回家,再做这实质上相同的事。无论做什么,他也不能企望会有什么情感上的投入,不过面对藏书,一排排整齐没用的书总比光秃秃的墙面感觉好些。文化的种种装饰不过是各种各样的防护,即使它属那种习得文化,而非感知文化,对于他不过犹如印加人的文化。正如他可能尝试过一样,他绝不可能是印加人,甚至也不是玛雅人或阿兹台克人,或是有同宗血源的什么人,除非将这种关系追溯延伸到极深远。他没有自己的文化渊源,没有曾安身立命、繁衍生息的故园,他的历史空如深谷传声,虚若浮萍逐水,没有可谓之“这就是我自己的故土家园”。
  霍尔西此局三球就使第一个击球手三击不中而下场,随后又掷出一个慢而漂的球到第二个击球手正可击中的地方,结果,他甚至头还未及抬起,球已哧哧有声地飞出场外。总共八次投球,后两个击球手也因三击不中退下场。
  格斯微微摇了摇头,那神情犹如你不再为你的偏袒熟视无睹时一样。
  公务员递过那封信,“喏。”
  他忽然开口,仿佛已犹豫良久,最后到了非下决心的一刻,尽管他显然对格斯可能作出的反应感到惶惶不安。
  格斯打开信读起来,尔后犹如先前公务员一样,目光环顾四周。
  公务员变得更加支支吾吾,格斯脸上阴郁的表情不由得忽隐忽现。
  “我……我想让你知道我对这事很抱歉,我想我们都很抱歉。”
  “当然,当然。”格斯急忙点头。
  他站起来,凝望窗外,看着他精心施过表肥,辛勤弄平的草地,苦笑扭曲了面部。去年他在这里犁地耕耘,捡出卵石,播种浇水,培土施肥,构筑花圃,草坪已渐露端倪。啊,现在那些辛劳全成了徒劳。这整块地、房舍,所有一切都被征用。有什么办法呢?
  “他们……他们准备把这路改成十二条车道的货车公路。”公务员解释道。
  格斯神情恍忽地点点头。公务员挪近了降低声音说:“是这样,我是差来亲口告诉你这个通知,不只是书面通知。”他又侧身近些,开口前又扫视四周,确信地把手放在格斯裸露的手臂上,喃喃道:“只要你不过于贪心,你开什么价都可以,钱不是由郡里付,甚至也不是州里付,如果你懂我的意思。”
  格斯懂得他的意思:十二条车道的公路可不是什么部门能修筑的,除了国家政府。他还懂国家政府若没有理由是不会筑这条公路的。
  “在霍利斯特和法哈姆之间修路?”
  公务员神色暗淡地喃喃道,“不清楚吗?”
  格斯淡淡一笑,使公务员迷惑不解。不过这不会是秘密——不会很久,一俟计划付诸实施,其目的就不言自明了。此外,公务员也不会去冥思苦想。
  格斯心里涌起一丝固执和任性,他知道这是由于他对将失去农舍的气愤。但是他没有理由不让自己恣意妄为。他忽然问:“您叫什么?”
  “嘿……哈里·丹弗斯。”
  “好吧,哈里,您想想看:我告诉您我能阻止修这条公路,如果我要的话。您想想看:没有一辆推土机可以开近这里而不会抛锚,没有一把铁铲可以碰一碰这块地;如果他们要爆破开路,好端端的炸药就不爆炸。告诉您如果他们修成了这公路,它会软得像冰淇淋,如果我想让它那样的话,还会像河流一样流走。”
  “嘿?”
  “给我您的钢笔。”
  丹弗斯机械地伸手把笔递过去,格斯把笔放在掌心里,揉搓成了一个球,掷向地上,当从厚软的地毯上快速弹起来时,他又一把抓在了手里,从手指间拉出,笔变回圆柱体,他拧开笔帽,用两只手指把它碾成一块薄板,在上面草草地写起来,然后又卷成笔帽,用指甲吸出墨水与指甲化为一体,把丹弗斯的名字镂刻在金属面下,最后拧上笔帽递还这个郡府的公务员,“留作纪念。”
  公务员低头瞧着手上的笔,有些目瞪口呆。
  “怎么?”格斯问,“您奇怪我怎么玩的,想知道我是什么人?”
  公务员摇摇头:“太棒了,我猜你们这些魔术师一定花了不少功夫练习,嘿?你不会说我也能花那么多功夫练一手吧。”
  格斯点头:“那可是个万全有效的好看法。”
  他思忖着,特别是当我们无意识地开垦出一块地方以避开好奇的人们时,你还能有什么看法呢?他的目光越过公务员的肩头,停留在草地上,嘴角黯然地抽动了一下。眼见那些树木和花圃,他想只有上帝才能创造树木,那么我们大家就该在园艺中寻求挑战吗?我们去居所豪华的富人家当园艺师?驾驶着自己锈迹斑斑的破车,给自己的割草机上油,操着锋利的剪子,跪在那些人类所有的草地上,炎炎夏日里,踱到他们厨房门前,以求一口水喝?
  这公路,对,他能阻止修筑这条公路,或让它绕开他这里。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抑制人们的好奇心,没有,除了让他自己心甘情愿地放弃,但这得逐步进行,以使其心力交瘁。没有人总看见这农舍、草地、玫瑰树,或看见这饱经风霜的老人在此饮酒,即使看见也绝不会注意。然而当他初次进城或今后死去,这地方便会荒芜。尔后还会发生什么事呢?招来人们的好奇,进行一番调查,东拼西凑些臆断以自圆其说。还会有什么呢?血腥大屠杀?
  他摇摇头,人类不会取胜,只会一败涂地。那正是他何以不给人类留下任何线索的原因。他无意屠宰羔羊,他的同类会吗?他却怀疑。格斯紧绷着嘴,同类中他能确定的只有霍尔西,但还有别的人没法找到。因为他们在人类中没有引起反应,役有留F跟踪的痕迹。可惜他们之间没有心灵相通,只有当他们像霍尔西那样显示自己时,才可能被发现。
  他思忖着:霍尔西是否希望有人注意到他,以便与他联系;霍尔西是否甚至怀疑还有他的同类;当他格斯·库塞维克不时见诸报端时,是否引起了注意。
  这是我们种族的诞生,种族的黎明,他这样想着,这是第一代,是至关重要的第一代吗?他想知道自己的女性同类在哪里。
  他转身对公务员说:“我只要我为这地方所付出的,不想多要。”
  公务员微微睁大了眼睛,继而又放松下来,一耸肩道:“随你的便,不过如果是我,我会好好敲政府一笔。”
  格斯心想:是的,毫无疑问你会那样,但我不想那样做,因为你不单想夺走幼儿的糖果。
  这样超人得离开这里,给人类让开路。格斯暗自发笑,这令人扫兴的地方,扫兴的地方,既纯朴仁慈,自治自律,但又十分可恶和扫兴。不幸的是自然的造物主还从未意识到造就了像人类社会这样的群体,造就iR人类的变异体,因而成了实用的希腊字母皿。为保护这十分稀少而稚弱的新物种,造物主赋予了他们完美的伪装。其结果是:当年青的奥古斯丁·库塞维克上学时,才发现他没有出生证明,没一家医院记得他的出生,严重的是他人类的父母有时竟一连几天忘记了他的存在。当年青的冈西·库塞维克要上高中时,才发现他从未上过中学,尽管他能说出老师的姓名,学过的课本,或教室。他虽然能出示报到卡,却归错了档案。那些痛苦的会嚼也全然忘记了。没有人怀疑他的存在,确实人们仍然记得他的存在,记得他的影响以及他受到的影响,不过人们颇感那恍若是在一本极其乏味的书中读到的东西。
  他没有过去和现在,没有朋友,没有女友和爱情,没有曾生活过的地方。世上如若真有幽灵鬼魂,他该与他们为伍。
  在青少年时期,他已发现他与人类绝没有丝毫联系,这是他所处环境的显著特征,因此他对人类进行研究。他没有同人类生活过,人类没有传授给他具有个人价值的东西:人生追求,伦理道德,生活方式,这些对他都没有产生相应的反映,当然他对人类也绝没有留下任何印迹。
  古代巴比伦农夫的生活只有些历史人类学家才感兴趣,而他们中没有人真想成为巴比伦农夫。
  基于他公正的观点,他已经解析了人类社会的方程式;对人类的了解程度如同自然学家了解鹿喜欢吃白杨树叶一样,因而他又致力于研究人体的解脱,发现了寻衅斗殴击败对手带来的内心刺激,以及砸扁别人的鼻子使其对他刮目相看带来的惬意。
  昔日若不是有一个装卸工用纸箱刀砍他的话,他或许已经永远固定在曼哈顿码头上了。人类文化对他的要求显而易见:他得杀人。那已成了没有规则的个人拼搏的结果。他发现可以杀了人而不受惩罚,根本没有案情调查、追踪凶犯,就不了了之,这使他感到厌恶而非可怕。但这却使他唯有可能逃脱困境。他生来就处于这种困境。智力的竞赛已毫无意义,而有组织的运动竞赛相应成了唯一的活动。人们整理出他取得的竞赛成绩,并用一大垛新闻记录来诠释他的成就,因而他们提供了他的第一手正式生平经历。人们可能会忘却他的辉煌成就,但当查阅那些记录本时,无疑会找到他的名字。档案可能归错,学校成绩单会丢失,但除了那块令人扫兴的地外,还需更多的东西才能转移那些纷至沓来的众多新闻报道和统计材料,他们像蹩脚球员脚下的球一样缓缓跟进。
  格斯对此沉思默想,仿佛对于他同类的任何男性,进程中的这一环节不可避免。三年前当他发现霍尔西,他的假设就得到证实,但霍尔西对另一个男性有何益处呢?彼此安慰?格斯并不试图与人类交往。
  公务员清了清嗓子,格斯扭头看见他,吃了一惊,他已把公务员还在这儿给忘了。
  “嗯,我想我得走了,记住,你只有两个月的时间。”
  格斯未置可否地做着手势。信已送到,他何不告知他已达到目的而可离去了呢?格斯凄然一笑,难以言表的人类达到了什么目的?他又将去到何方呢?霍尔西正沿着明显的标记走下山谷,还有别的人吗?如果还有,他们会在什么地方按另一套常规行事。他们甚至还没有露面,他和他的同类只有通过复杂的排除程序才能彼此相识,他们得留意那些没人注意的人。
  格斯为公务员开了门。
  看见那条路,他又找回了思绪。这公路起自铁路交会地霍利斯特,通往法哈姆的空军基地。他用社会数学进行计算,早已预计到在那里会建造并发射第一艘飞船,无数的卡车会不停地隆隆驶过这条公路,把人员和物资运往那空旷的原野。格斯抿着嘴唇,默想太空上太阳系以外的什么地方还有另一场竞赛,有迹象清楚表明他们会造访地球,人类将与他们相遇,同样他能预计他们这场与人类较量的结果:人类获胜。
  格斯·库塞维克不能对他怀疑潜藏于星际中的挑战进行调查。尽管剪贴簿里装满了短评和剪报,他依然未能透彻了解公众意识。霍尔西以其非凡的技能打破了有史以来的所有记录,而被称颂为来自乡村的“漂亮的投球手”。
  他申请加入空军时能提供什么证书?如果他有证书,第二天谁还会记得呢?他的体检、预防接种以及训练等情况怎样?谁会给他留出舱位?谁配给他供给品?分配氧气时,谁会将他的消耗量记入总量?想偷乘飞船?没那么容易的事。飞船系统里舱室狭窄,谁该死而让他活下来?总之,就实效而言,他该屠宰哪只羔羊呢?
  “好了,再见。”公务员说道。
  “再见。”格斯答道。
  公务员下了石板路,走向那小车。
  格斯自言自语道:我想如果演化中少了些保护而多些富于创见的思考,那对我们该有多好。偶尔发生大屠杀就不会对我们有损害了,至少犹太人区解决了婚姻问题。
  我们的种子已播撒在这方土地里。
  忽然,格斯被一种无以名状的什么催促着向前奔去,从小车敞开的车门往里望,他见公务员正忧心忡忡地低着头。
  “丹弗斯,您是个体育迷。”格斯急促地问,他意识到他的声音太急切了,因而把公务员吓了一跳。
  “没错。”公务员紧张地将身体往里移。
  “谁是世界重量级冠军?”
  “迈克·弗雷齐奥,怎么啦?”
  “他击败了谁成了冠军?过去谁是冠军?”
  公务员噘着嘴:“嘿!已经好几年了,哎呀,不知道,记不起了,我想可以查到。”
  格斯缓缓舒了口气,‘半侧过脸回眸农舍、草地、花圃、小径、玫瑰树、柳树下的金鱼池,“别在意。”他说着返回了房屋。
  公务员驾着那摇摇摆摆的小车消失了。
  电视机里发出阵阵喊声,格斯看了看比赛情况。
  比赛进行得很快,霍尔西目前已掷球安全进一垒,巨人队的投球手干得也同样棒,因而比分是一比一平。现在轮到巨人队击球,这是第九局的最后一个球。电视镜头拉近,给霍尔西脸部一个特写。
  霍尔西看看击球手,眼里毫不在意,挥舞起手臂掷出了一球本垒打。
  (孙苗 译)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自卑情结
  丹尼尔·凯斯,出生于1927年,以其小说《献给阿尔杰农的花》而一举成名。后来他又把这篇小说改写为一个长篇。《献给阿尔杰农的花》在各种文学形式下都取得了成功。以此为题材的短篇小说发表于1959年4月份的《幻想小说和科学小说杂志》上,赢得了雨果奖,并被戏院协会搬上荧屏。以此为题材的长篇小说(1966年版)赢得了星云奖,被列入当年二十篇最佳小说名单,并被改编为电影《查理》,由克利夫·罗伯斯滕主演,他因此而一举获得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这一长篇小说还被改编为一部名为《查理和阿尔杰农》的电影音乐片。首先在伦敦上演,然后在华盛顿,最后被搬上了百老汇的舞台。
  凯斯出生于布鲁克林并在那儿长大,就读于纽约市的公立学校。十七岁那年,他出海成为一名油轮事务长。1947年,他回到布鲁克林大学学习,并获得了硕士学位。此后,他为一本在1951年到1952年间只发行了五期的名叫《科学奇迹小说》的短命杂志做了将近一年的副主编。在1952年他发表了第一篇小说《先例》,随后又干起了时装摄影,后来又去了他十年前毕业的那所高中当了老师。在教学和小说创作之余,他还在布鲁克林大学上夜大,并在1961年获得了英美文学博听学位。任教于韦恩州立大学之后,他把《献给阿尔杰农的花》改写成长篇小说。1966年他来到俄亥俄州立大学当英语老师,从事写作及美国文学的教学工作。他的第二部小说《触摸》发表于1968年,第三部小说《第五次突围》发表于1980年,1981年他发表了第四部小说《比利·米利根的内心世界》。
  《献给阿尔杰农的花》采用的是几乎与英国小说同时出现的日记体这一表现手法。这里的日记也就是查理的每日进步报告。日记体是此小说的一个基本特色。通过查理记录下来的有关他从白痴变成天才的过程、结局及其间的种种经历,读者可以分析他在此过程中的心理活动,还可以从他的日记中清楚地看出他在智力与认识能力方面发生的变化,而查理自己却没有察觉到。在阅读过程中读者可与查理在知识上进行比较,他们会发现从查理的报告中可很轻松地发掘出比查理意识到的要多得多的东西。这种知识优势带来的轻松、愉悦的感觉,也是此书吸引读者的原因乏一。
  另外,日记是以严格的第一人称形式写的,因此显得十分主观,局限性也很大。读者无从获得对事件的客观描述、评价及小说中其他人物的真正感受。也没有戏剧性场面,所有的事情都是事后由查理反馈给读者并已经过查理的有意识的过滤。同时还受制于他的表达能力。但像许多其他有局限性的写作手法一样,这一手法有其独到之处。
  《献给阿尔杰农的花》看起来似乎涉及一个熟悉的科幻小说的主题:提高智力。这一主题至少可以追溯到H·G·威尔斯的作品《月球上的第一批人》。20世纪30年代的大众英雄,诸如道克·萨维奇等,常被描述成具有难以置信的高智商者,E·E·史密斯的《摄影师》系列都把通过基因培育和训练来提高智力作为小说的主要情节构件,三流的科幻小说则把智力的提高与疯狂的科学动机牵扯在一起。史坦利·温鲍姆发表于1939年的《新亚当》,奥拉夫·斯特普尔顿的《怪约翰》则取材于自然变异导致智力提高这类素材,而且还涉及到了有关自卑者的问题。许多关于超人题材的小说,像A·E·范沃格特的小说,则把超常智力与其他的新的特异能力相联系。所有这些普通的科幻小说与凯斯写的这方面的小说,在对主题处理上的不同,体现了主流小说与传统科幻小说之间的区别。《献给阿尔杰农的花》只是碰巧也写了关于智力提高的,但它涉及的是相对智力与人们没能在不伤害对方的前提下妥善处理彼此间的差异与分歧这一主题,我们当然不会认为小说中提及的这种手术能取得成功。文章既没描述手术的具体操作过程也没提供可行性论证,没理由相信这种手术能取得小说里所论的结果——印智力得到提高;也没法相信智力提高后又会回复到原样,即退化到当初的水平。这种手法只是一种经过改头换面的传统表现手法,相当于彼得·菲力浦斯的小说《P+》中被称为神奇药丸的东西。至于这样的手术会给人类带来什么这一问题,则不在作者的考虑之列。查理的最终命运对提高人类智力方面的探索产生了不利的影响。文中除了仅有的一段写到了查理对广泛应用这一外科技术前景的展望外,查理新获得的智力最主要的还是被他用来证明他的两位导师的工作是徒劳无益的,并对他自己进行了预诊。像这样的题材,一般的科幻小说或许会考虑把题材中描述的这一技术广泛应用于人类事业。比如,用它来揭示宇宙的亘古之谜;解除困扰人类精神与肉体的疾病;解决社会弊病、能源短缺、环境污染、战争及空间开发等诸如此类的问题。还会想到这种技术对伦理道德宗教的影响……
  但这些都不是凯斯的着眼点。相反,他讲的是关于查理·乔丹的故事,讲述的是一个卑下的人如何走向成功与智慧及此后的命运。这则故事告诉我们人们是如何看待另一个人在人生中所作出的旨在改变其命运的努力的。这一小说具有如此广泛的吸引力的原因之一在于它主要是涉及人们的感情,而不是去审视那些可能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及至思想方式的观点。这也是主流小说的传统手法。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献给阿尔杰农的花》[美] 丹尼尔·凯斯 著
  进步报告之一
  1965年3月5日
  斯特劳斯大夫叫我从现在开始记下我脑子里想的及碰到的每一件事情。我不知道其中的缘由,但他告诉我这样做很重要,他们藉此决定是否用我。我希望他们用我,因为齐妮安小姐跟我说他们能让我变得聪明些。我想显得聪明又能干。我叫查理·乔丹,两周前剐过了我的三十七岁生日。没别的好写了,今天就先到此为止。
  进步报告之二
  3月6日
  今天我接受了一次测试。我想我是失败了。可能他们将不再用我了。
  事情是这样的,房间里有一位很精神的年轻小伙子,手里拿着些上面溅满墨水的白色卡片。他问我说:“查理,在卡片上你看到什么了吗?”
  尽管我衣兜里揣着吉祥物,我还是给吓坏了。因为当我还是一个在学校念书的小孩时,我就老是通不过浏验而且常打翻墨水瓶。我告诉他我看到了一块墨斑。
  他说:“没错。”
  这让我感到好受了些,我想大概完事了。可当我站起来要走的时候,他阻止了我。
  他说:“查理,坐下。我们还没结束呢。”
  此后的事,我就有些记不清了。可他想让我说出墨斑里有什么。我什么也看不出来。他还说里面有图案,别人能看出来。而我却没能看到,尽管我已竭尽全力地看了。我拿着它,近看,远看都试了试。然后说,如果戴上眼镜我能看得清楚些。通常我只是在看电影或电视时才戴眼镜。我又告诉他说眼镜在大厅的壁橱里面。拿来之后,我要求重新看一遍,心想这次我肯定能发现其中的东西了。我尽力去看,但是仍然没能发现图案什么的,只看到墨水。我告诉那小伙子说我得弄副新眼镜。他在一张纸上写了点什么东西。我真怕通不过测试。于是又补充说那是一个周边有小尖突的非常漂亮的墨斑。他一脸悲哀。显然事实并非像我所说的那样。
  我求他再让我试一次。这回,我会看出其中的图案的。我只是有时不那么灵光而已。在为智力低下的成年人开设的齐妮安小姐的班里我也是一个在阅读方面不怎么灵光的人。但我非常用功。
  他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看那一张溅有红、蓝两色墨水的卡片。他十分和蔼可亲并且像齐妮安小姐一样讲得挺慢的。他介绍说那是一种叫原始震慑的测试。他说别人能看到墨斑里的东西。我叫他指给我看。他则叫我想想,我跟他说我觉得那只是一块墨斑而已,但这显然不对,他又说:“墨斑使你回想起什么了吗?试着设想那里有东西。”
  我若有其事地闭上眼睛想了好久。然后我告诉他我设想有一支自来水笔,漏得满台布都是墨水。
  随后,他站起来走出去了,我想我没能通过原始震慑测试。
  进步报告之三
  3月7日
  斯特劳斯大夫和耐缪尔大夫叫我别再为墨斑担忧了。我向他们诉说我没把墨水溅到卡片上去,可我也没能看出墨斑里的东西。他们说或许他们还会继续用我。我告诉他们齐妮安小姐除了拼写与阅读测试处,从未给过我像昨天那样的测试。他们说齐妮安小姐告诉他们我是成人夜校里最棒的学生,因为我最用功而且的确想学点东西。
  他们问我:“查理,你为啥独自一人去成人夜大学习?你是怎么找到夜大的?”
  我回答说我向别人打听,有人就告诉我得到哪儿学读书、写字。
  大夫问我为什么要去上夜大。
  我跟他们说,我想一辈子聪明而不是傻乎乎的。不过要想聪明可不简单。
  他们又说:“你要知道,要聪明可能只是暂时的?”
  我回答说:“我明白,齐妮安小姐告诉过我,我不在乎这是否会让人难受。”
  同一天,迟些时候我接受了更多不可理喻的测试。
  给我测试的那位可人的女士告诉我这种测试的名称。
  我问她怎么拼写以便我能把它写进我的进步报告。
  她告诉我那叫“主题统觉测试”。
  前两个字我不认识,可我知道“测试”的意思,“要么就通过测试,要么就得分很低,”她这样说。
  这一测试看起来挺简单,因为我能看出图案,可偏偏这次她没叫我告诉她其中的图案的模样,这把我给弄糊涂了。
  我跟她说,昨天的那个男的要我告诉他在墨斑里看到的图案,今天怎么……
  可她却告诉我说,那无关紧要。她叫我就图片中的人物编造故事。
  我问她:“你怎能讲有关你从未碰到过的人的故事呢?再说,我为什么要编造谎言呢?我可不想撒谎,要知道以前我老是被逮住的。”
  她告诉我这个测试和原始震慑测试是用于判断个性的。
  我放声大笑,说:“怎能通过墨斑、画片来判断一个人的个性呢?”
  她有点恼火了,收起了照片。
  我也不在乎了,反正我是笨得无药可救。我想我没通过这项测试。
  稍许,几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把我带到医院的另一个地方,让我玩一个游戏,这游戏就像是与一只白鼠赛跑。他们管那老鼠叫阿尔杰农,它被放在一只有各种七拐八弯的墙一样的隔离板的盒子里。他们给了我一支铅笔,一张画有各种线条的纸,还有许多盒子,一头标上起点字样,另一头则标有终点字样。他们称之为“迷阵”,我和阿尔杰农有同样的迷阵要闯。
  我弄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说我与阿尔杰农有同样的迷阵。阿尔杰农用的是一只盒子,而我用的是一张纸。我心里有些纳闷,可嘴里没说出来。
  不过也没时间说了,赛跑已经开始了。
  其中的一个男的拿着一只表,可他竭力想把它藏好以便不让我看到。既然这样我就尽量不去看。不过这玩意弄得我挺紧张的。总之,那测试让我感觉糟透了。
  他们让我与阿尔杰农闯了十种不同的迷阵,阿尔杰农每次都赢。
  我弄不懂为什么那白鼠竟如此聪明,或许因为它是一只白老鼠的缘故吧。大概白鼠要比其他老鼠聪明。
  进步报告之四
  3月8日
  他们还将用我,我激动得没法写下去了。
  耐缪尔大夫与斯特劳斯大夫在是否继续用我的问题上发生了争执。
  斯特劳斯大夫把我带进办公室时,耐缪尔大夫恰好也在。耐缪尔大夫对继续用我有点疑虑。可斯特劳斯大夫告诉他齐妮安小姐推荐说我是所教的所有学生中最棒的一个。
  我喜欢齐妮安小姐,因为她是个很棒的老师。她跟我说:“查理,现在有个机会,如果你自愿参加这一实验,或许你会变得聪明些。尽管他们还不清楚这能否持久有效,但毕竟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那也是我接受她的建议的原因。尽管我很是害怕,因为她告诉我得动手术。
  她又说:“查理,别怕,你做了很多得到却很少,我想你应该通过手术来获得更多。”
  当耐缪尔大夫与斯特劳斯大夫因我的事而争论时,我十分害怕。
  斯特劳斯大夫说我有一些很不错的东西。比如动机单纯。可我从不知道我有什么动机。当他说并非每个智商值68的人都会有我这样的动机时,我自豪极了。我不知道何之所谓动机,这东西来自哪里。但他们说阿尔杰农也有。阿尔杰农的动机来自放在盒子里的奶酪。不过,我的动机不可能是奶酪,因为这星期我没碰过任何奶酪。
  随后,斯大夫又对耐缪尔大夫说了些我听不懂的东西。当他们在争论的时候,我记下了一些话。
  斯特劳斯大夫说:“耐缪尔大夫,我知道查理不是你想要的第一个充当培养高智能超人的对象,但是大多数像他这样智能低下的人不仅心怀敌意而且不肯合作。又通常十分冷漠让人难以接近。查理本质不错,而且他对此有兴趣,也乐意取悦别人。”
  耐缪尔大夫却说:“记住,他将是第一个以手术方式把他的智力提高三倍的人。”
  斯特劳斯回答说:“没错。看看,像他这样在如此低的智力年龄下能学会读书、写字就如同你我在没有别人帮忙的情况下学会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一样,是了不起的成就。这显示了他极强的动机。相比之下,这的确了不起,我说还是用查理吧。”
  他们讲得太快了,我不能记下所有的对话,不过听起来好像斯大夫是站在我这边的,可耐缪尔大夫则不然。
  后来耐缪尔大夫点头说:“好吧!也许你是对的。我们继续用查理。”
  听到他说这个,我兴奋得跳起来,向前握住他的手,感谢他对我这么好。我对他说:“谢谢您!大夫,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说话算数,手术后一定努力变得聪明起来,我会尽力而为的。”
  进步报告之五
  3月10日
  我给吓坏了。许多在这里的工作人员、护听,还有那些给我做过测试的人都给我送来了糖果并祝我走运。我也希望我会走运,还带上了吉祥物的三叶草、幸运币及马掌(吉祥物的一种)。
  当我就要去医院时偏偏碰上了一只黑鼠,让我感到挺不安的。可斯特劳斯大夫却说:“查理,别迷信,我们干的是科学。”
  管他呢,再说我已带着吉祥物。
  我问斯特劳斯大夫,手术后我能否在赛跑中赢阿尔杰农。
  他说也许会的。如果手术成功,我就可以用行动来证明我能像它一样聪明,等着瞧吧!可能还会比它更聪明呢!然后我就能更好地读书写字像别人一样知道许多事情。如果这种手术证明可行的话,他们会让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变得更聪明。
  那天早上,他们什么也没给我吃。
  我真不知道吃东西与变得聪明会有什么联系。我饿得要命。然而耐缪尔大夫甚至拿走了我的糖果盒。耐缪尔大夫的脾气可真够臭的。
  斯大夫安慰我说,手术后我可以要回糖果盒,但手术前不能吃东西……
  进步报告之六
  3月15日
  手术倒不疼痛,而且是在我睡着的时候进行的。
  今天他们取下了我头、眼睛上的绷带,以便我能写我的进步报告。
  耐缪尔看了我写的一些报告后,告诉我说我把“进步”这个字给拼错了。而且告诉我该怎样拼写及怎样拼写“报告”这一个字。我努力记住这两个字。我对单词的拼写总是记不牢。
  斯大夫说我可以记下我所碰到的任何事情,但最好多谈点自己的感想,我跟他说我不知道怎么去想时,他要我试着做做看。于是我把眼睛被绷带蒙上的所有时光全部拿来试着想东西,但一无所获。
  我不知道如何想。如果我向他求助或许他会告诉我怎样去想。
  聪明人都想些什么呢?我想他们想的会是些非常美妙的东西。
  我多希望我也知道一些美妙的东西呀!
  进步报告之七
  3月19日
  一切照旧,我不停地接受各种测试,此外还与阿尔杰农进行各式各样的赛跑。
  我恨透了那老鼠,它老是击败我。
  斯特劳斯大夫说我必须做那些迷阵游戏。还说过段时问我得再次接受那些测试。那些墨斑还有那些画片都是些无聊至极的东西。我想画男人与女人的像,但我连人的轮廓也画不出来。
  由于一直在一个劲地想东西,我的头也痛起来了。
  斯特劳斯大夫是我的朋友,可他不帮助我。他也不告诉我该想些什么。我何时才会变得聪明呢!
  齐妮安小姐也不来看我。我觉得写那些进步报告也是蠢事一桩。
  进步报告之八
  3月23日
  我要回厂工作了。他们说回厂工作更好些,但是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我动手术的目的,而且每晚下班之后我得去医院待一小时。他们每月付我钱作为我学着变聪明的酬金。
  很高兴重新回去工作,我怀念我那份工作、厂里的朋友还有在厂里的那份快乐。
  斯特劳斯大夫要我继续记下我碰到的事。不过今后不必每天写了。如果我想到什么或碰到什么特别的事情,那么就把它们记下来。他叫我别泄气,变聪明需要时间而且进展不快。阿尔杰农花了很长时间才变得比以前聪明了三倍。它之所以能击败我,是因为它已经动过那种手术。
  经他这么一说,我感觉好多了。在做那些迷阵游戏方面,我准能比一般的老鼠快,或许哪天我还能击败阿尔杰农,那可是件值得一提的事!到目前为止,阿尔杰农的才智看上去能保持下去。
  3月25日
  (我再也不必在交给耐缪尔大夫每周一次的报告开头写上“进步报告”的字样了。我只要写上日期就行了,这下可省事多了。)
  今天,我在厂里过得很开心。
  乔·卡普问道:“喂,查理,你在哪里动的手术,他们对你干了些什么,是否给你加了些脑髓之类的东西。”
  我刚想告诉他真相,但想起斯特劳斯大夫曾叫我别说这事,于是就没搭理他。
  后来弗兰克·雷利开玩笑说:“查理,忘了带钥匙的话该怎么开门呀?”
  我给逗乐了。他们喜欢我,是我的真哥们。
  有时有人会说:“喂,看哪!乔真是查理·乔丹第二。”
  我不懂他们为什么这样说。不过他们每每都为此大笑。
  今天早上,阿莫斯·鲍尔格,厂里的四号人物,在对办公室勤杂员埃尔尼大喊大叫时嘴里叫的却是我的名字。原来埃尔尼弄丢了一只文件袋。他是这样说的:“埃尔尼,你是否也想变成查理·乔丹一样?”
  我弄不懂他讲的话,我可从未弄丢过文件袋。
  3月28日
  今晚,斯特劳斯大夫来到我房间,想知道为何原来该去医院的却没去。我对他说我再也不乐意与阿尔杰农比赛了。他说我可以暂且不做那些迷阵游戏,但我得去医院。他还给了我一件礼物,但这所谓的礼物只是借给我用用而已。
  起先,我还以为是台电视机,事实并非如此。他叫我在睡觉的时候打开它。
  我说:“别画了,我都睡觉了,还打开它干吗?睡着了还能看到什么呢!”
  但是他说:“如果想变聪明,就照我说的去做。”
  我跟他说:“我觉得我没指望会变聪明的。”
  他拍拍我的肩说:“查理,你只是还没意识到,但。你一直都在变得聪明起来。暂时你还不会察觉到。”
  我想他只是心肠好,让我感到好受点而已,因为我的确没变聪明。
  哦,对了!我差点忘了说一件事。
  我问斯特劳斯大夫什么时候我可以回到齐妮安小姐的班里去。他跟我说,我不用去。过些时候齐妮安小姐会到医院来,对我开始个别辅导。
  我对她在我动手术时不来看我一事感到万分的气愤。不过我喜欢她,我俩会重归于好的。
  3月29日
  那该死的电视机让我整晚没睡着。一些家伙在我耳边彻夜胡乱吼叫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我怎能想着呢?还有些非常怪诞的画面,我醒着的时候都弄不懂电视里说的东西,何况我睡着了呢!
  斯特劳斯大夫说:“随他去。”
  他还说,我睡着的时候,脑子还在学东西。这些将有助于理解齐妮安小姐将在医院给我上的课。(不过后来我发觉课是在一个实验室里上的,而不是在医院里。)
  一切全疯了。如果睡着的时候,人会变聪明,那人们又何必去上学呢?我想这样做是不会有结果的。
  我渐渐习惯了看一直都在放得很晚很晚的节目。不过就是没让我变得聪明点。或许得在睡眠状态下看那些东西。
  进步报告之九
  4月3日
  斯特劳斯大夫教我如何把电视机的音量开小。现在我能睡着了。我什么都没听到。不是我还是不懂里面讲的那些东西。
  早上我把这些东西重放几遍,看看在我睡着的时候我都学了些什么。不过好像我什么也没学到,齐妮安小姐说或许里面讲的是另一种语言或其他什么的。不过多数情况下,听上去是英语,只是比我的六年级老师戈尔德小姐讲得还要快。我记得她讲话快得让我听不懂。
  我对斯特劳斯大夫说:“在睡梦里变得聪明有啥用处?我想在醒的时候聪明点。”
  他回答说:“这没啥两样的。你有两种精神状态;潜意识和意识。两者相互不沟通,那也是做梦的缘由。”
  哦,我的妈。自从有了那台夜间电视机。我一直在做一些乱七八糟的梦。
  我忘了问他是否只有我,还是每人都有两种精神状态。
  我从斯特劳斯大夫给我的字典里查到了“潜意识”这个单词。
  字典是这样定义的:形容词类,精神活动的机能,但与意识不能并存。比如,欲望与潜意识不能相容。
  释义还有,但我还是弄不懂其含义。对我这类天智愚笨的人来说,这不是本好字典。
  不过,头痛是因晚会而起。
  厂里的朋友乔·卡普和弗兰克·雷利邀请我去英格西斯沙龙喝几杯。我不好喝酒,可他们说去玩玩,挺有意思的。
  的确那天我玩得很开心。乔·卡普叫我给小姐们演示一下在厂里我是如何打扫厕所的,还给我弄来只拖把,我照办了。我还告诉他们多尼根先生曾称赞我是最好的杂役,因为我热爱本职、恪尽职守,除了那次动手术,从未迟到或旷工过。这引得他们大笑一场。我还告诉他们齐妮安小姐跟我说:“查理,你应为你的工作感到自豪,因为你干得太棒了。”大家都开怀大笑,玩得很是开心。他们给我喝了许多东西。乔说查理喝醉后可好玩了。我当时没听懂他的话,只知道大家都喜欢我,我们都很开心。我有些迫不及待,想早日成为我的好朋友乔·卡普和弗兰克·雷利一样聪明。
  晚会怎么结束的我已记不得了。只记得我出去为乔和弗兰克买报纸和咖啡什么的,可等我回来的时候人影都没了。很迟了我还在到处找他们。以后的事就记不清了。我想多半是睡着了或身体不适了什么的。
  房东费利恩太太告诉我是一个好心的警察把我带回家的。
  我有些头痛,全身青一块紫一块的,头上还有一个大肿块。我想可能是摔的。但乔·卡鲁跟我说有时警察也会痛打醉鬼的。可我对他讲的话不以为然。齐妮安小姐说过警察是帮助别人的。不过我头痛得很厉害,感觉极差且全身疼痛。
  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4月6日
  我赢了阿尔杰农!
  要不是实验员布尔特告诉我,我还不知道我赢了。然而第二次我却因兴奋过头而输掉了。比赛还没结束我就从椅子上摔了下来,自然就输掉了。不过此后,我又赢了它八次。
  我肯定已经变得聪明,能击败像阿尔杰农这样聪明的老鼠了。可我就是没察觉到我已比以前聪明了。
  我还想与阿尔杰农再决高低,可布尔特说今天就此打住。他们让我摆弄了会儿阿尔杰农。它还真不赖,柔软得像团棉絮,还朝我眨着眼睛。当它睁开眼的时候,我可以看见它粉红色的眼睑内缘。
  我说我想喂养它,因为我对打败它心存歉意。再说我想与它友好相处成为朋友。
  布尔特却说:不行!阿尔杰农是一只非同寻常的老鼠,接受过与我一样的手术。也是所有动物中唯一到目前为止没出现智力衰退迹象的。还说阿尔杰农是如此智力出众以至于给它喂食前都得让它解决一个问题。打比方,阿尔杰农要得到食物得过一道门,而门上的锁每次都在换,每次想吃东西就得重学一样新本领。这让我很是难受,要是它没法学会就得挨饿。
  我觉得只有通过测验之后才能给吃的是不对的。要是让耐缪尔大夫每次吃东西前都得过一关测试,他会感觉如何?
  我会成为阿尔杰农的朋友的。
  4月9日
  今晚下班后,齐妮安到了实验室。
  看上去她见到我很高兴,但有些惊慌,我叫她别担心,我还没变聪明。她不自然地笑了。
  她说:“查理,我对你有信心,在阅读与单词拼写方面,你已竭力超过了其他所有的人。往最坏处想,至少你能在短时间内保持目前的智力水平。再说你在为科学作贡献呢!”
  我们正在学一本很难的书,像这么难的书我以前从未读过。
  这书叫《鲁宾逊·克罗索》,讲的是一个只身一人困于荒岛的人的故事。这人很聪明,能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他建起了房子,弄到了食物;还是个游泳好手。唯一让我为他感到难过的是,他孤身一人,没有朋友。但我想岛上肯定还有其他人,因为在一张照片里,他带着一把雨伞在看一行人的脚印。我希望他能交上朋友,不再孑然一身。
  4月10日
  齐妮安小姐教了我怎样记住单词。她告诉我先看一会儿单词,然后闭上眼睛,嘴里一遍一遍地念,直到记住为止。
  我弄不清楚:既然单词through(“通过”之意)中的字母组合“ough”与单词threw(“扔,掷”之意)中的字母组合“ew”一样发[u:]音,即“ough”=“ew”,为什么单词“足够的(地)”和单词“坚强的”只能拼写为“enough”和“tough”却不拼写为“enew”及“tew”。我想这两个单词应该拼写为“enuff”和“tuff”。我在没变聪明前一直都是这样拼写的。
  这把我弄得稀里糊涂,但齐妮安小姐却跟我说单词的拼写是没道理好讲的,是约定俗成的东西。
  4月14日
  我把《鲁宾逊·克罗索》看完了。
  我还想知道有关鲁宾逊的其他经历,但齐妮安小姐却告诉我手头只有这些资料了。
  不知到底为什么。
  4月15日
  齐妮安小姐说我学得很快。她读了一些我写的进步报告后,以一种很好玩的眼光看着我。她说我是个很不错的人,这一点别人都会知道的。
  我问她为什么这样说。
  她却说不必细问,但是万一我发现别人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好的话也不必感到难过。不过她又说,其中有一点原因可以告诉我,那就是像我这样一个缺乏天资的人,事实上已比其他脑子正常但很少用他们的脑子的人做得好得多了。
  我跟她说我所有的朋友都很聪明但他们都很善良,他们喜欢我,从没做过对我不好的事情。
  那时,不知怎的什么东西掉进她眼里去了,她只好跑到洗手间去了。
  4月16日
  今天,我学了,逗号,(,)这就是逗号——一个长尾巴的句号。
  齐妮安说逗号很重要,因为,逗号会让你的作文,显得更好,她说,有些人,会损失,一大笔钱,如果一个逗号,没有,点在正确的位置。
  我没有,钱,我也不明白,一个逗号,能使你避免,损失一笔钱,
  可是她说,所有人,都用逗号,所以我也得用,逗号,
  4月17日
  我用错了逗号。齐妮安小姐叫我从字典里查出那些很长的单词,记住它们的拼写。我问她既然我已经知道怎样念了,又何必把它们给记牢。她跟我说那是我接受的教育的一部分。所以从今往后我得把那些不清楚怎样拼写的字全查出来。
  那样做的确很费时,但我的确记住了一些。我只要查过一遍后就能拼写正确。我也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学到“标点”这个词的。
  齐妮安小姐说“逗号”是标点符号之一,我还有许多其他的标点符号要学。
  我说在我看来所有的标点都得有尾巴,但她说不是这样的。你得把它们结合起来用,她演示?给我看“怎样把它们综合起来(用!,现在;我能够!把所有”的标点符号结合起来用,在!写作过程中?我有,许多!规则?要学;但是我已把一些符号记在脑子里。
  我?对一件事很满意,那就是亲爱的齐妮安小姐:(商业信件就是这样开头的)在我请教她的时候,她,总是给我,一个说法”。她是个天’才!我希望!我也能像,她;一样聪明”
  (标点符号,真;有趣!)
  4月18日
  我真是个笨蛋。我竟然听不懂她讲的东西。
  昨晚我看了语法书,书上讲得清清楚楚的。齐妮安小姐讲的与书上写的一模一样,但是我就是听不懂:半夜里我起来时,好讲的东西我脑子里又一清二楚了。
  齐妮安小姐说是那台在我睡着的时候工作的电视机帮了我的忙。还说我已上了一个台阶。
  等我弄清楚怎样使用标点符号后,我把所有的进步报告从头至尾读了一遍。哦,我的天。我的拼写和标点简直太离谱了。
  我告诉齐妮安小姐我得把所有的东西看一遍把里面所有的错误都改正过来。可她没同意,对我说:“查理,不行,耐缪尔大夫要这些进步报告原封不动地保存着。他想让你看看自己的进步,因此这些进步报告经过照相复制后仍由你保管。你进步很快。”
  我感觉好极了。
  课后我的心情才平静下来,跟阿尔杰农玩了会儿。我们俩不再赛跑了。
  4月20日
  我感觉不舒服。不是那种要看医生的不舒服。胸口感觉空空的像被人打了一样,同时又感到火烧一样的难受。我不想把这个写下的,但我想这可能挺重要,我得记下来。
  今天我生平第一次呆在家里没去上班。
  昨晚,乔·卡普和弗兰克·雷利邀请我参加了一个晚会。有许多来自厂里的男、女职工。
  我还没忘掉上次喝得太多的那份难受劲,所以我对乔说我什么也不想喝。于是他给了我一杯可乐。味道怪怪的,我想大概是我嘴巴没味道引起的。
  我们都玩得很尽兴。乔叫我跟海伦跳一曲,还说海伦会教我舞步的。
  我摔倒了好几次。我弄不懂为啥我老是绊在别人伸出来的脚上,而我和海伦的身边并没人在跳舞,当我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乔脸上的表情。那表情让我感到有些好玩。
  一个女孩说了一句:“他这人挺好玩的。”其他人都笑了起来。
  弗兰克说:“我倒不觉得这有多少好笑的,因为在英格西斯沙龙晚会上我们曾叫他替我们去买报纸,随后我们便悄然离开。”
  “看哪,他脸红了。”
  “他不好意思得脸红了。查理脸红了。”
  “喂,海伦,你跟查理做了些什么?我可从未看到他脸红过。”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走到哪里去躲起来。大家都看着我,笑话我;我真像给剥光了衣服一样。我想把自己给藏起来。
  我跑到街上呕吐起来,然后走回家。
  好玩的是,我一直不知道乔和弗兰克及其他人叫我去他们那儿是为了拿我开心。现在我知道了他们说的“学乔丹”的含义了。我感觉受到了侮辱。
  进步报告之十一①
  4月21日
  我还是没去厂里。我叫房东费利恩太太打电话告诉多尼根先生说我病了。
  费利恩太太用一种十分古怪的眼光看着我,近段时间她看上去有些怕我。
  【①原著如此,没有“进步报告之十”。】
  我想我得弄清楚为什么别人笑话我。我想了许多。觉得是因为我太笨的缘故,笨得以至于不知道自己在做傻事。人们总是嘲笑那些不会像他们一样做事情的傻瓜。
  不管怎么说,现在我知道我每天都正变得聪明起来。我知道怎样用标点,拼写也正确。我想把字典里所有的生字、难字全查出来,并且记住它们。我还在大量阅读,齐妮安说我的阅读速度非常的快。有时我理解了我在读的东西,并且记住了。许多次我闭上眼睛回想读过的某一页,所有的东西都能像图片一样再现出来。
  除了历史、地理和算术,齐妮安小姐还叫我开始学几门外语。斯特劳斯大夫给了我更多的带子,供我在睡觉的时候播放。我还是弄不清楚潜意识和意识是如何运作的,但斯特劳斯大夫叫我别操那份心。他要我保证一周后我开始修大学课程时不涉猎任何有关心理学的书籍,直到他允许我看为止。
  今天我感觉好多了,但是我还是对那些因为我不聪明而老是嘲笑、戏弄我的人感到有些恼火。当我变得像斯特劳斯许诺的那样聪明,智商值有68乘以3的时候,我就能同常人一样:人们就会喜欢我、友好地待我了。
  我不清楚何之所谓智商。耐缪尔大夫说智商是用来衡量一个人的聪明程度的,就像药店里用来称重量的秤一样。但是在这一点上斯特劳斯大夫与他分歧很大,在他看来智商根本不是用来衡量智力高低的;智商只能表明你能达到多少聪明,就像量杯外壁的刻度,只有你把东西装进量杯后才能使其具有实在意义。
  我就这个问题请教了给我做智力测试的,研究阿尔杰农的布尔特,他说两位大夫全锗了。(他是在我保证不把他说的话告诉两位大夫后才这么说的。)布尔特说智商能衡量包括你已学会的一些东西在内的许多不同的东西,不过这根本没什么意思。
  我还是没弄懂智商这东西,只知道我的智商值很快就要超过200了。我不想说什么东西,但如果他们也不知道智商是什么、来自哪里,我就不明白他们会有发言权。我弄不清他们是怎么知道你的智商是多少的。
  耐缪尔大夫说明天我得做一次罗夏测试看是怎么一回事。我想知道那是啥玩意儿。
  4月22日
  我弄清了所谓的罗夏测试是怎么一回事。这测试手术前我做过,也就是那个溅满墨迹的硬纸片的测试,给我做测试的也还是原先的那个人。
  那些墨迹吓得我要死。我知道他要叫我找我找不出的那些图案。我暗自问自己是否有知道隐含其中的图案的途径存在。或许压根儿就没什么图案。或许这只不过是一个小伎俩,看看我是否笨到拼命找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想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让我对他感到恼火。
  “好了,查理,”他说:“还记得吗?你以前看过这些卡片。”
  “当然记得。”
  从我讲话的口气中他察觉出我有些生气,这让他好生吃惊。“当然,你能记得,现在我想让你看这个,你认为这会是个什么东西?在这卡片上你看到了什么,别人能从这些墨斑里看出各种各样的东西。告诉我你能看到什么,其中的东西又让你想起了什么。”
  我有些震惊。他问的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你是说那些墨斑中并没有图案隐含其中?”
  他皱了皱眉头,拿下眼镜说:“什么?”
  “图案,隐含在墨斑中的那些。上次你跟我说别人都能看到那些图案,而你也叫我找那些东西。”
  他解释说上次他只是讲了些与今天讲得极其相似的话而已。
  我不相信他的话,怀疑他为了拿我开玩笑而故意在误导我。不会得逞的——我会那样弱智吗?
  我们慢慢地把卡片全看过了。其中一张看上去像是两只蝙蝠在抢什么东西。另一张则像是两人在击剑。我想象出各种各样的东西。我想我有些离谱了。不过,我再也不相信他了,我不停地翻来倒去地看,甚至于瞧瞧卡片的背面,看一下那儿是否有要我看到的东西。此时他在做着记录。
  我从眼角瞟了一眼,看到了他所写的东西,但全是用代号写的,大致如下:
  WF+A DdF-Adorig,WF-ASF+obj
  这测试对我来说仍是莫名其妙。在我看来谁都可以编造一些有关子虚乌有的东西的谎言,即使我说些并非我所想象的东西去唬弄他,他又怎能知道?哪天如果斯特劳斯大夫允许我看有关心理学的书籍时,或许我就能理解这些东西了。
  4月25日
  我想出了一种重新排列厂里机器设备的办法,多尼根先生说由此带来的劳力节约与生产增加可为他每年增加收入一万美金。他给了我二十五美元的奖励。
  我想带乔·卡普和弗兰克·雷利出去吃中饭以示庆贺,可乔说他得与他妻子一块去买点东西,弗兰克则说他要与表弟一块吃中饭。我想,要他们适应我的变化需要一些时间。每个人看上去都有点怕我。当我走到阿莫斯·鲍尔格身边,拍了下他的肩膀,他吓得跳上半空。
  人们不再跟我聊天,也不像以往那样逗我开心。这让我觉得有些寂寞。
  4月27日
  今天我鼓足了勇气请齐妮安小姐明晚与我一块吃晚饭以庆祝我拿了奖金。
  开始,她不清楚这样是否可行,于是我问了斯特劳斯大夫,他说没问题。
  斯特劳斯大夫与耐缪尔大夫的关系有些紧张。他们老是争吵。今晚当我去问斯特劳斯大夫我能否与齐妮安小姐一块吃晚饭时,我听见他们在大声争吵。耐缪尔大夫说那是他的实验与研究,而斯特劳斯大夫则反驳说他也做了大量贡献,因为是他通过齐妮安小姐找到了我而且是他主刀做的手术。斯特劳斯大夫说,有朝一日全世界成千上万的神经外科医生将运用这一外科技术。
  耐缪尔大夫想在本月底发表实验的成果,而斯特劳斯大夫则要求再等一段时间以便确认手术的有效性。
  斯特劳斯大夫说耐缪尔大夫对普林斯顿大学心理学系教授职位的兴趣远比对实验本身的兴趣要大。而耐缪尔大夫则说斯特劳斯大夫纯粹是个投机分子,想靠他的提携来获取事业上的辉煌。
  我离开后有些发抖,我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不过这与我第一次看清他们的真面目有关。我记得曾听到布尔特说,耐缪尔大夫有个很精明的妻子,她一直催促她丈夫发表实验结果以便出名,布尔特说,耐缪尔妻子一直梦想有一个名人丈夫。
  是不是斯特劳斯大夫真想沾他的光呢?
  4月28日
  我不明白为啥我一直没注意到齐妮安小姐是如此漂亮。棕眼睛,轻柔的齐耳棕发,而且只有三十四岁。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她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天才——不过也太老、太老了。现在,每次看到她总觉得她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可爱了。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长谈。当她说我进步如此神速以至于不久就要把她甩在后面的时候,我给逗乐了。
  “这是真的,查理。在阅读方面,你已经超过了我。你眼角一带就可看完一页而我一次只能看几行。并且读过的东西你能一字不漏地记下来。对我来说如果能回想起要点、大意就算很不错了。”
  “我并不觉得我有多聪明。我不懂的东西是如此之多。”
  她抽出一支烟,我替她点上,“你得耐心点,你在几周以至于几天内学到的东西,普通人得花半辈子的时间。这真是让人不可思议。现在你就像一块巨大的海绵,吸进各种东西,诸如事实、数据及常识。很快你就会把它们有机地结合起来,发现各学科之间的相互联系。其间有不同的层面,查理,就像巨梯上的梯档,你爬得越高,周围的世界你也就看到得越多。
  “我只能看到很小的一部分,而且我不可能爬得比现在高多少了,而你可以不断地攀缘,展现在你眼前的越来越多,每爬上一阶一个你从未认识的新世界就展现在你的眼前。”她皱了下眉头。“我希望……我只希望上帝——”
  “什么?”
  “没什么,查理。我只希望建议你第一个参加这种事是对的。”
  我笑了:“哪会错呢?这能行,不是吗?甚至阿尔杰农还保持了那份聪明呢。”
  我们俩默默地坐了会儿。
  当她看着我玩手中的吉祥物的链子和钥匙时,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不愿去想那种可能性,就像老人不愿去想死这码事一样。我知道事情还刚刚开始,也知道她所说的那些层面,因为我已经看到了其中的一些。
  想到要离开她,我心里很难受。
  我爱上齐妮安小姐了。
  进步报告之十二
  4月30日
  我辞掉了多尼根塑料盒公司的那份工作。多尼根先生坚持说我离开对有关各方都有好处。
  是什么让他们这样恨我?
  我第一次得知这件事是在多尼根先生把职工的请愿书给我看的时候,有八百四十个人的名字在上面,包括了所有与工厂有关的人,除芬尼·格尔登以外。
  我很快地浏览了一下名单,随即发现独缺她的名字。其他所有人都要求解雇我。
  乔·卡普和弗兰克·雷利不愿跟我谈这件事。
  除了芬尼,也没有其他人愿意谈及此事,她是我所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几个能坚持己见的人之一。不管其余的人怎么想,怎么做,怎样证明他们的意见是不正确的,他们都能坚持。芬尼认为我不该被解雇。原则上她反对这次请愿行动,尽管她受到多方的压力与威胁,她还是坚持抵抗到底。
  “那并不是说我不觉得你怪,”她说,“查理,还有那些我说不清楚的变化。你曾是个厚道、可靠的好人,或许不那么聪明但诚实。谁知道你对自己做了些什么,一下子变得这样聪明。就像这里的人一直在说的那样:查理,这有些不对劲。”
  “但是,芬尼,你怎能那样说话呢?一个人变得聪明,想学点知识了解点他周围的世界又有什么错呢?”
  她的视线转向手头的工作,我也就转身离开了,“当初夏娃没经受住毒蛇的引诱,偷食禁果是一种罪恶;当她看到自己赤身裸体的也是一种罪恶。要不是因为这些罪恶,我们中的任何人都不会衰老、生病及死去。”她说这席话时没抬头看我。
  我的内心再次燃起一股炽热的羞辱感。智慧在我和我曾相知相爱的人之间打入了一个楔子。以前,他们嘲笑我、鄙视我是因为我无知和愚蠢,现在,他们恨我是因为我的博学与敏达。
  上帝呀,他们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他们把我赶出了工厂。现在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感到孤独……
  5月15日
  斯特劳斯大夫对我在两周之内没写任何进步报告之事感到非常恼怒。他发怒是有理由的,因为实验室定期给我付工资。
  我告诉他我忙于阅读、思考。我跟他说手写实在太费时间了,弄得我很不耐烦,所以不想写。
  于是他建议我学会打字。那样写点东西就方便多了,因为每分钟可打出将近七十五个单词。斯特劳斯大夫不断地提醒我讲话、写作简洁明了的重要性。那样人们理解起来方便。
  我努力把前两周我所碰到的事情全部回忆一遍。
  阿尔杰农和我上周四出席了美国心理学协会主办、世界心理学协会与会的一次会议。我们俩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斯特劳斯大夫与耐缪尔大夫为我们深感自豪。
  我怀疑年届六十、长斯特劳斯大夫十岁的耐缪尔大夫感到时间紧迫,觉得有必要向外界展示一下他所从事的工作的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成果。当然,毫无疑问这也是耐缪尔夫人向其施加压力的结果。
  与我对他的早些时候的印象相反,我认识到耐缪尔大夫根本算不上什么天才。他长了颗好脑袋,但它一直在自我怀疑这一幽灵的阴影下苦苦挣扎。他希望人们把他奉为天才。因此,在他看来让他的工作为世人所承认是很重要的。我相信耐缪尔大夫害怕继续拖下去,因为他担心别人可能在这方面获得进展而使他丧失成名的良机。
  相反,斯特劳斯可称得上是个天才,尽管我觉得他的知识面太窄了点。他接受的是传统的、狭隘的专业教育,这即使对一个神经外科医生来说也是不够的。而那些对一个天才、甚至对一名神经外科医生来说同样必不可少的更广泛的背景知识教育却被极大地忽视了。
  拉丁语、希腊语还有希伯来语是他能看懂的为数不多的几门古代语言,这一事实让我颇感震惊。同样让我震惊的是,在数学方面,他对比变分学初步更深奥的东西就一无所知了。当他告诉我这些有关他的事实时,我发现自己有些不高兴,看上去他也像其他人一样隐去部分有关他的真相,假装无知来欺骗我。我发现他与自己承认的不相符,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没有一个是表里如一。
  有我在的时候,耐缪尔大夫看上去就有些不舒服。好几次我想与他搭话,他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随后就转身离开。
  当斯特劳斯大夫第一次告诉我,是我给了耐缪尔大夫自卑情绪时,我很是恼怒。我觉得他在讽刺我,我对那些嘲弄我的人有些过敏。
  我真是难以想象,像耐缪尔这样深受崇敬的心理实验专家会对印度斯坦语和汉语不熟悉。想想现在他所从事的研究领域的工作是在印度和中国展开的,这简直是荒唐!
  我问斯特劳斯大夫,如果耐缪尔连拉哈加马蒂写的东西都看不懂,他怎么能够去驳斥拉哈加马蒂对他的研究方法及研究成果的攻击呢?斯特劳斯大夫那副奇怪的表情或许能使人明白其中一二。要么他不想告诉耐缪尔印度人对他的评价,要么就是连斯特劳斯本人也一无所知——这让我深感担忧。我得小心,讲话写东西尽可能简洁明了,以免被别人笑话。
  5月18日
  我有些惴惴然。昨晚我看到了齐妮安小姐,这是一周来的第一次。
  我尽量避免讨论概念性的东西,只讲些很简单的就像家常话一样的东西。
  可她茫然地盯着我,问我什么叫数学方差与等差,什么是多尔伯曼的第五协奏曲。
  我正要加以解释时,她笑了笑说没那个必要。
  我有些恼火,但我怀疑我与她交谈时采用的层次有问题。不管我怎么努力,就是没法与她沟通,我得温习一下伏罗斯泰德有关语义发展层次方面的知识。
  我发现我已没法与别人交流了。
  得感谢上苍,好在我还有书籍可看、音乐可听、其他事情给我思考。
  大部分时间我独自一人待在费利恩太太租给我的房间里,很少与别人讲话。
  5月20日
  要不是遇上摔破菜盘子这码事,我还没注意到那家我每天就餐的街角饭店里来了位年约十六的新洗碗男童。
  碟子摔到地上,击得粉碎,白色碎瓷片弄得满桌底都是。男孩给吓呆了,拿着空托盘,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口哨声、尖叫声、嘘声从顾客当中传过来,(哦,他白赚了。……运气不错嘛!……他没多久好工作……”诸如此类的话到处都是。如果在一家大众餐馆里摔破了一只杯子或碟子之类的,这些话好像就会不可避免毫不例外地接踵而来。)所有这些更加把他给弄糊涂了。
  店主也走过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激动人心的事情。
  那男孩吓得像只做错事的狗一样蜷缩成一团,好像等着挨打,还不自觉地往上扬了扬手,像是要挡开打下来的手一样。
  “好哇,你这个蠢货,”店主骂道,“还站在那儿干什么,还不赶快弄个扫把收拾一下场面。去拿扫把,扫把……你这个笨蛋!在厨房里,把碎片全扫干净。”
  那男孩看到他已被免除了惩罚,害怕的表情一扫而光,当他拿着扫把回来时已面带笑容,嘴里还哼着小调。
  几个特别爱饶舌的顾客唠叨个没完,拿那男孩的痛苦事开心。
  “乖乖,这里,还有那边,看到没有,你后面还有一块碎片……”
  “喂,过来再扫一遍……”
  “他可真聪明啊!打破一只碟子比洗只碟子要省事多了……”
  他茫然的眼睛慢慢地扫过这群开心的旁观者,看着他们的笑脸。最后,一个他显然没有理解的玩笑让他咧开嘴憨笑。
  看着他那麻木不仁的笑脸,我心底泛起一阵恶心。他有一双像小孩一样又大又明亮的眼睛,眼神游移不定但有一副急切地取悦别人的神情,他们之所以拿他开心,是因为他是个智力发育不健全的人。而我也曾嘲笑过他。
  突然,我对自己及所有那些嘲笑他的人感到十分恼火。我跳了起来,大声喊道,“闭嘴,由他去。这不是他的错,他也没法理解!对他自身的这种状况他是无能为力的!但是,看在上帝的份上……他毕竟还是个人!”
  饭堂里顿时鸦雀无声。
  我责备自己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出尽了洋相。我尽量避免去看那男孩,付了账,走出了那家饭庄。饭连碰都没碰过。我替我们俩感到羞愧。
  奇怪的是,诚实而有善意的人本不该捉弄生来就缺胳膊少腿的人的;然而这些人却根本不把伤害生来就智力低下的人当一回事。想到不久前的我,也像这个男孩一样,曾出尽洋相,我就火冒三丈。更可悲的是我几乎把这段辛酸经历忘却了。
  我把以前的那个乔丹的形象埋藏起来,因为我现在变聪明了,有些东西得把它们从我脑海里清除掉。但是今天从那男孩身上,我第一次看到了原先的那个我。我曾与他毫无二致!
  不久之前,我只知道人们在笑话我。而现在我明白了,以前我曾不知不觉地加入他们的行列来嘲笑自己。这是最大的伤害。
  我老是重新翻阅那些进步报告。发现其中那些低级的语言文字错误,近乎出自白痴的幼稚的观点。还有我像一个低智商的人置身于一间漆黑的房子:里透过锁孔看外面明亮耀眼的世界,我发现即使处于蒙昧状态时候的我也知道自己不如人家,比人家缺点什么,有些东西我没能拥有。出于无知,我想愚笨与阅读、写作能力有某些联系。而且我深信只要学会那些技能,我就自然会变得聪明起来。
  即使一个弱智的人也希望自己能像其他人一样生活。
  一个小孩或许不知道怎么填饱肚子,该吃什么,但他知道饥饿。我就是这种情况。我以前从不知道,即使被赋予了理智后,我还没有真正地懂得。
  今天对我是有好处的。把自己的过去看得更加清楚。我已决定用我的知识与技能从事提高人类智力水平领域的工作。做这项工作谁比我更具条件?别人又有谁曾生活于两个世界?他们是我的人。让我用我的天赋为他们做些好事。
  明天,我想与斯特劳斯大夫讨论一下我以怎样的形式参加这一领域的工作,可能我能帮助他找到推广已在我身上做过试验的那种技术的方法。我有自己的几个不错的主意。
  这一技术大有文章可做。如果我能变成天才,成千上万的像我一样的人为什么不能?这一技术用在普通人身上能达到何种让人感叹的程度?如果用在天才身上,又会发生什么奇迹呢?
  要打开的谜太多了,我迫不及待地想马上开始。
  5月23日
  今天发生了一件事,阿尔杰农咬了我一口。
  我去实验室看它,平时我偶尔也去。当我把它从笼子里拿出来的时候,它突然咬住了我的手。
  我把它放回笼中看了它一会儿。它非常地焦躁不安,充满恶意。
  5月24日
  主管用于做实验的动物的布尔特告诉我阿尔杰农正在变。它不像以前那样合作了,拒绝做迷阵游戏,常规动机已经减退,也不再进食。
  所有的人都对这一现象的“潜台词”深感不安与沮丧。
  5月25日
  他们在喂阿尔杰农,它现在拒绝作“开锁”游戏了。
  每个人都把我看成第二个阿尔杰农,即将步它的后尘。从某种程度上讲我们俩都是我们各自所属的那一类中的第一个。他们声称阿尔杰农的异常行为跟我没啥直接关联,但是一个没法掩盖的事实是:一些其他用于这一实验的动物也表现出了异常行为。
  斯特劳斯大夫和耐缪尔大夫已叫我别再去实验室了。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我不能接受这种可能。我将继续我的计划,把他们的研究搞下去。尽管对这两位科学家我十分尊重,但我很清楚他们的局限性。如果有答案的话,我将靠自己来找到它。突然问,时间对我变得特别重要。
  5月29日
  我得到了自己的实验室并且被允许继续我的研究。
  我想了解一些事情,没日没夜地工作。
  我把一张行军床搬进实验室。许多时间都花在了写笔记上,这些笔记我单独放在一个文件夹里,纯粹出于习惯,我老是觉得有必要记下我的情绪和想法。
  我发现智力微积分是个十分吸引人的研究项目。在这里所有我学到的知识都可以找到用武之地。从某种程度上讲这是我今生关心的头等大事。
  5月31日
  斯特劳斯大夫觉得我工作得太辛苦了。耐缪尔大夫说我想把一生的研究与思考浓缩在一周内完成。
  我知道我得休息,但我体内有种东西驱使我向前,不让我停下来,我得找出阿尔杰农急剧退化的原因。
  我一定得知道这是否会,如果会的话又是什么时候发生在我的头上。
  致斯特劳斯大夫的信(副本)
  在另一封信里我将寄给你我的报告的副本,这篇报告题为:阿尔杰农-乔丹效应——关于提高后的智力的结构与功能的研究。
  这份报告我想寄给你看一下然后把它发表了。
  你会看到我的实验是很完整的。我的报告里罗列了所有我推算出的公式;附录里面还有数学分析。当然,这些都还有待验证。
  鉴于这之于你和耐缪尔大夫的重要性(对我来说其重要是不言而喻的),我对这些结果核查再核查,已经不下十多次了,希望能找出其中的差错。但是很遗憾我得说这些结果是靠得住的。我非常高兴在这里能为科学尽点绵薄之力,给人们增加点有关人脑运作及支配人工增加的智慧的规律方面的知识。
  我回忆起有一次你曾跟我说一个实验的失败或一种理论被否定对学术推进的重要性就像其对取得成功的重要性一样。我现在知道这是真的。不过我很遗憾,我对这一领域的贡献得建立在两位我极重敬重的人的研究工作的灰烬之上。
  此致
  敬礼
  查尔斯·乔丹
  6月4日
  附报告。
  6月5日
  我不能受情感因素的干扰。客观事实及我的实验成果清楚地表明:尽管在我身上取得了某些轰动性的成功,但这不能掩盖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由斯特劳斯和耐缪尔大夫开发的能把人的智力提高三倍的外科技术在提高人类智力方面的实用前景是很小的,或者说是不存在的,至少目前是这样一种情况。
  当我回顾有关阿尔杰农的资料和数据时,我发现,尽管它处于幼年时期,但它的智力已经开始衰退了。肌肉运动机能受到了损害;性活动大体上看也减少了,而协调能力的丧失则加快了。
  遗忘症的症状也越来越严重。从我送给你的报告中你可以看到,运用我的公式及有关的重要的统计结果,可以预测到所有这些及其他生理与智力恶化的综合症。
  我们俩接受的那种外科性促进导致了智力发展过程的加剧和加速。这种没法预测的发展过程,我冒昧地称之为“阿尔杰农一乔丹效应”,是整个智力加速发展过程的顺理成章的延续。这已经证明了的假设或许可以用下列词语简单地加以描述:通过人工方法提高过的智力其衰退速度与其提高质量直接成正比关系。我感觉这假设本身就是个很重要的发现。
  只要我还能写,我就会继续在报告里记下我的一些想法,这是我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不过,各种迹象表明,我自身的智力衰退速度会是快得惊人的。
  我已经开始注意到情绪不稳定和健忘的迹象,这些是总爆发前的症状。
  6月10日
  恶化在继续。我已变得心不在焉了。
  两天前阿尔杰农死掉了。
  解剖结果显示我的预测是对的。它的脑量减少,脑皱折大面积变得平坦,同时脑沟变得又宽又深。
  我猜测一些事正在或将要在我身上发生,既然这已是确凿无疑了,我得阻止它发生。
  我把阿尔杰农的尸体放进一只奶酪盒里,埋葬在后院。我哭了。
  6月15日
  斯特劳斯大夫又来看我了。我没去开门,叫他滚开。
  我想独自一人待着。我变得烦躁易怒,觉得黑暗将把我吞噬。总是排除不了自杀的念头。我只好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本反省日记是十分重要的,得坚持写下去。
  拿起一本几个月前你还读得津津有味的书,然而你竟然发现现在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那种愕然是难以名状的。我记得约翰·弥尔顿在我心目中曾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是我拿起他的《失乐园》,发现一点也看不懂。我恼火地把书扔到房间的那一头去了。
  我得竭力留住一些我已学会的东西。哦,上帝,请别把这些从我这儿拿走。
  6月19日
  晚上我偶尔出去散会儿步。我记不起昨晚我住在哪里,是个警察把我带回家的。
  我有一种奇怪的念头,那就是这种事很久以前也曾在我头上发生过。我一再告诉自己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描述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的人。
  6月21日
  为什么要记不住?我得努力争取。
  我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自己是谁,置身何处。然后刹那间一切都回到了从前。神游、遗忘症、衰老症、第二童年纷至沓来,我能看到它们的到来。
  一切都那么合乎逻辑,简直近乎残酷。我曾学了那么多,学得那么快。而现在我的脑子则在急剧地恶化、衰退。
  我不能让这一切成为现实。我要奋起抗争。我情不自禁地想起饭店里的那个男孩,那漠然的表情,白痴般的笑脸,还有那些嘲笑他的人。不,请别再发生……
  6月22日
  刚学会的东西我很快就忘掉了。好像我正步人一个典型的模式——最迟学到的却是最早忘却的。不知那模式是不是这样的,最好还是从字典里把它查出来……
  我重新看了一遍关于“阿尔杰农-乔丹效应”的论文,我很奇怪地觉得这是其他人写的。其中某些部分我根本不能理解。
  肌肉运动机能出现了障碍。我老是磕磕碰碰的,打字也越来越困难了。
  6月23日
  我已完全放弃使用打字机的念头了。我的协调机能很糟。感觉行动越来越迟缓。
  今天头晕得很厉害。我拿起我在研究中用过的一篇文章——克吕格尔的《关于灵魂的完整性》的复印件,看看能否帮我理解我做过的事情。
  一开始我以为是我眼睛出毛病了,后来我意识到我已经读不懂德语了。我尝试了一下其余的语言,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6月30日
  一周后我才有勇气再次拿起笔写东西。笔老是像手指间的细沙一样溜走,我拥有的大部分书现在对我来说已太难了。对这些书我感到很生气,因为我知道几周前我还看过,也能理解。
  我不断地告诉自己必须继续写报告以便让别人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但是拼词成句变得越来越难,我老记不住单词的拼写。现在连很简单的单词都得查字典,这让我对自己感到很不耐烦。
  斯特劳斯大夫几乎每天都来看我,但我告诉他我不想见也不想讲,任何人都不想。他感到很内疚,他们都为此内疚。但是我不怪他们。我以前就知道可能发生的一切,只是这实在太让人难以承受。
  7月7日
  我不知道这星期是怎么过去的。我只知道今天是星期天了,因为从窗户里我看到许多人去教堂了。我想这星期我是在床上度过的,不过我记得费利恩太太曾给我送过几次吃的。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我得做点事情,然后就忘掉了。或许不做那些我嚷着要去做的事会更好些。
  这些天我老是想起我的父母。
  我找到了一张我们三个人在沙滩上拍的照片。我父亲腋下夹着一只球,母亲则抱着我。我记不起他们俩在照片中的那种情形了,只记得我父亲老是喝得大醉,然后与我母亲吵钱的事。他很少刮脸,抱我时老用胡子扎我的脸。我母亲说他死掉了,可我表兄米蒂说,他曾听妈说我爸是跟另一个女人一块跑了。当我就这件事去问我母亲时,她扇了我一记耳光,说我父亲已经死了。我不知道到底谁的话是真的,不过我也不那么在乎。(他曾跟我说带我去农场看牛的,可是他并不曾带我去。他说话从不算数……)
  7月10日
  房东老太费利恩很是为我担忧。她说我这样整天躺着,啥事也不干,让她想起被她逐出家门之前的她的儿子。还说,她不喜欢游手好闲的人。如果我的确病了,是一回事,但如果我是游手好闲之徒则另当别论,她不会容忍这种事的。我告诉她我是病了。
  每天我都试着读点东西,主要是故事之类的。但是有时同样的东西我得一遍又一遍地读,因为我不明白里面在说些什么。
  写则更难了,我知道可以从字典里把所有的词都查出来,但这太费时了,而且我老觉得累。
  后来我想到了一个主意,只用那些简单的词,避免使用那些又长又难的词。这样可节约时间。
  大约每隔一周,我就去阿尔杰农的墓上放些花,费利恩太太说我疯了,居然往老鼠的墓上放花。但是我告诉她阿尔杰农非同寻常。
  7月14日
  今天又是星期天了。现在我没事好忙了,因为我的电视机坏掉了,而我又没钱修。(我想实验室给我的这个月的支票被我弄丢了。我也记不清楚。)
  我头痛欲裂,阿斯匹林也于事无补。
  费利恩太太得知我真的病了以后,很是替我难过。有人生病的时候,她就好的没说得。
  7月22日
  费利恩太太叫了位古里古怪的医生来为我看病。
  我告诉医生我没什么大病,只是有时健忘而已。
  他问我有没有亲戚或朋友什么的。
  我告诉他我现在没有了,曾经有过一个叫阿尔杰农的朋友,我们俩过去常在一块赛跑,不过它是只老鼠。
  他很奇怪地看了看我,以为我发疯了。
  当我告诉他从前我是个天才时,他笑了。他跟我讲话就像对小孩讲话一样,还向费利恩太太递眼色。
  我火了,把他赶了出去。因为我觉得他在以他们过去常用的方式捉弄我。
  7月24日
  我已身无分文了。费利恩太太叫我去哪个地方找份工作,挣点钱付房租,因为我已经两个月没付房租了。
  我不懂什么叫工作,只知道我过去在多尼根塑料盒公司做的那份差使,我不想回到那儿去,因为他们都知道我已变得聪明了,而现在这个样子,他们很可能会笑话我的。但是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去弄到钱呢?
  7月25日
  我在看部分旧报告,挺好笑的。但是我已看不懂我自己写的东西了。我能勉强地辨认出一些词汇,但是我根本不理解其含义。
  齐妮安小姐来找我,不过我叫她离开,告诉她我不想见她。
  她哭了,我也哭了。但是我不能让她进门,因为我不愿她嘲笑我。我告诉她我不再喜欢她了,也不想变聪明了。
  当然这不是真话。我还爱着她,也还想变聪明。不过我不得不那样说,以便让她离开。
  她把房租钱给了费利恩太太。我不愿她替我付房租,我得找份工作。
  请……请别让我忘掉如何读书、写字……
  7月27日
  当我回到厂里去的时候,多尼根先生对我十分客气,叫我干杂役这份工作。
  开始他满腹狐疑,我告诉他我的经历后,他看上去很难过,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查理·乔丹你勇气可嘉。
  当我下楼像以前那样开始冲洗厕所时,每个人都看着我。
  我告诉自己:查理,如果别人捉弄你,千万别生气,因为你知道他们并不像你曾以为的那样聪明;再说他们曾是你朋友,如果他们笑话你,也没什么恶意,因为他们也喜欢你。
  一个在我不在的那段日子进厂的家伙讲了句挖苦我的话,他说喂查理我听说你是个很聪明的家伙,一个货真价实的神童,讲点能体现你聪明才智的东西怎么样。
  我挺难受的。
  乔·卡普走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衬衫领子说别招惹他你这个讨厌的牛皮王,否则我扭断你的脖子。
  我没想到乔会帮我,所以我猜他是我的真朋友。
  后来弗兰克·雷利走了过来说查理如果有人敢烦你想占你便宜,只要你打个招呼我和乔会替你把事情摆平的。
  我说谢谢你弗兰克我有些哽咽所以我只好转身走进库房以便不让他看到我哭。
  有朋友真是太棒了。
  7月28日
  今天我做了件傻事。我忘掉了我已不再是成人中心齐妮安班上的学生了。我走进教室坐在教室后面的那个老位子上齐妮安很好玩地看着我叫了我一声查尔斯。我只记得她叫我查理不记得什么时候她曾叫过我查尔斯我说齐妮安小姐你好我已准备好了只是我丢了一直在用的我的阅读教材。她哭了起来跑出教室每个人都看着我我发现他们不是以前我班里的那些人。
  突然我记起了一些事情手术变聪明这次我真得是做了一次查理·乔丹。在她回来之前我就离开了。
  那是我要永远离开纽约的原因。我不想再重复那种事。我不想让齐妮安小姐为我难过,厂里的每个人都为我难过,我也不想让他们那样我要去一个地方那里没有人知道查理·乔丹曾是一个天才而现在连看书写得像样点都做不到。我带了几本书尽管我没法读了,我会努力练习我或许不会把学过的东西给全忘了。如果我着实努力的话或许我能变得比手术前聪明点,我带着三叶草和幸运币或许它们能帮助我。
  齐妮安小姐如果你读过这些你就不会为我难过了。我很高兴能得到一个变聪明的机会,因为我由此而学到许多以前我压根儿不知道它们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我很感激能看到这些东西。我不知道为何又重新变笨了或许我做错了什么事或许是因为我不够努力。不过要是以后我用功的话或许我会变得更聪明点,能认识所有的词汇。我还记得我读那本蓝色破封面的书时的奇妙感觉。那是我要继续努力使自己聪明起来的原因。我为的是重温那种感觉。聪明,博学那种感觉是很妙的,我希望现在就能达到这种境界如果真能这样的话我会马上坐下来潜心读书。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我是世上第一个天智愚笨却在科学上作出过重要发现的人。我只记得我曾做过些事但我不记得都是些什么事了。我想我是为那些像我一样天智愚笨的人做的。
  再见了齐妮安小姐,再见了斯特劳斯大夫再见了各位。
  附言请转告耐缪尔大夫叫他在别人笑他的时候别发那么大的脾气,那样的话他会有更多的朋友。如果你允许别人把你当笑料,交朋友会是件很容易的事。在我要去的地方我会有许多朋友的。
  再附言如果有机会请你在后院阿尔杰农的墓上放些花……
  0(胡跃明 译)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身份问题
  亨利·库特纳所采用的笔名真是到处可见(包括与他的妻子C·L·穆尔合作使用的)。这些笔名中最有名的是刘易斯·帕吉特和劳伦斯·奥唐内尔——因此一些新作家的名字都被误认为是库特纳的笔名。杰克·万斯(1920- )也遭遇到相同的命运,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当他还在海军服役时,他写出了第一部作品《世界思想家》,1945年发表在《激动人心的奇异故事》这本杂志中。
  出生在美国旧金山的万斯,1942年毕业于加利福尼亚大学。在大学中,他先后学过采矿学、物理学J新闻学。他写过电影剧本和侦探小说。但他最有成就的还是从1946年开始从事的科幻小说创作,并由此奠定了他的地位。
  万斯的第一部书《垂死的地球》(1950)和《天国的眼睛》(1966)都是对遥远未来的魔术的系列幻想作品。50年代初,万斯在为《惊人故事》、《激动人心的奇异故事》以及《太空故事》杂志所写的许多冒险小说中就显示了他对人类学和社会学的强烈兴趣和在这方面的专长。以后他写的小说还有《大行星》(1957)、《树之子》(1964)、《克洛的奴隶》(195 8)和《伊斯兹姆的房子》(1964)。早期他还写过一些关于长生不老的小说,如《永生》(1956),和一本关于语言学的书《鲍族的语言》(1958),但是万斯最大的成就是从1963年凭短篇小说《龙的统治者》获得了雨果奖后建立起来的。1967年他的小说《最后的城堡》同时获得了雨果奖和星云奖。他是一个多产作家,60年代中期以后,他的小说大量出现:《星帝》(1964)为代表的“魔鬼王子”系列,《切斯克城》(1968)为代表的“行星冒险”系列,《厄南姆》(1973)为代表的“德代恩”三部曲,《特拉利恩:复仇神2262》(1973)为代表的“复仇神”系列作品,《萨尔德雷的花园》为代表的“里昂尼斯”幻想小说系列和《阿拉敏塔站》为代表的“卡德瓦尔编年史”系列。
  《月亮飞蛾》最好地显示了万斯在描写异族社会方面的技巧。在这部作品中,万斯凭着丰富的想象力,完整地前后一致地想象出了一个不同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中,人(或动物)组织他们的生活方式,然后这些生活方式又如何影响了他们的价值观,读者从中得到无穷的欢乐。在J帝赖恩·W·奥尔迪斯的《黑暗年代》(1964)中,异族人把根除一切及毁坏一切赋予圣餐式的重要性,就像我们认为吃很重要一样。这也是一种对社会的探究。在厄休拉·K·勒吉恩的《恶魔的左手》中描写的一种人类,他们一个月中的大部分日子都无性别,在“凯默”期间,或变成男性或变成女性。而在罗伯特·西尔弗伯格的《转换时期》中,个性(甚至是人称代词)都是不可思议的。
  《月亮飞蛾》首次发表在1961年8月的《银河》——一本主要刊登社会科幻小说的杂志中。它细致地描述了一个未来的社会“塞丽思”,在这个社会中,人们过着轻松安定的生活,因此人们有足够的时间来进行复杂的生活和交际仪式,但是“塞丽思”社会的美中不足之处是那些黑夜人——他们是野蛮人,在夜间冲出山区来掠夺财物,谋杀人类——因此人们被迫经常处于戒备状态。
  这部作品所描写的那种舒适与我们的社会系统大相径庭:在那个社会中,相通的唯一媒介是“斯特拉克”——定义为:声望、面子、权威、名气、荣耀。货物像礼物一样互相交换而这种交换给双方都增加荣耀。这种复杂的社会系统的主要特征是用不同的面具来显示不同的社会地位,以及用乐器来伴奏吟唱的对话,而选择何种乐器是由说话人的地位和说话人与听话人的关系决定的。
  如果这些听起来使你云里雾里的话,这同样也让埃德威尔·西森尔——派到这个世界的代理领事摸不着头脑。在他完成使命之前,他必须去了解这个社会并懂得如何与他人沟通,而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要去抓获一个作恶多端的刺客。因此西森尔如何在一个用面具遮盖真实面孔的社会中去识破他,如何在一个不了解社会习惯以及与他人沟通却使自己卷入更大漩涡的社会中去完成任务呢?
  但西森尔巧妙地识别了这个刺客的身份,而由于他原先引起的麻烦所激发的事件却意外地拯救了他的生命,最后他机智地获得了自己的社会地位——这些都使读者对社会探究的努力没有白费。这篇小说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万斯所构造的社会背景。这些社会背景,在使故事情节复杂的同时,又使故事有真实感和可信度。读者从作者的机智和独具匠心的构思中获得了快乐。万斯让西森尔去掌握二十种乐器的弹奏法,并在注释中说明了大多数乐器和它们的社会作用。而万斯对于面具的描述更为细致,他写出了三十六种面具的名字,并提到了另外四种,以及它们的外观、面具的不同种类和代表的社会地位。同样地,万斯也巧妙地构思了另外的细节,他充满爱意地描写了文章开始就提到的居住船,对它的描述就像是一部经过仔细考证的历史小说中对船只的描述一样。最后读者和西森尔都把这个社会认为是真的。西森尔因为已经习惯了这个社会,反而对不戴面具的“板鱼”似的真实面孔感到震惊,并且当一个“世外r1 ”不正确地称呼他时,他感到很生气。
  当一个“世外人”想到要离开“塞丽思”时颤抖着说:“回到不戴面具的社会,到处都是面孔,那些苍白的、互相猜疑的面孔。肮脏的嘴巴,有瘤的、布满小孔的鼻子,平板松弛的面孔。”
  当有人报告那个众说纷纭的刺客的行为时说,“他无恶不作,杀人叛国、毁坏船只,并且折磨、敲诈、抢劫、贩卖儿童,使他们成为奴隶。”其中一个塞丽思人就打断他说:“你们两人不同的宗教信仰根本无关紧要。”在这种社会情况下,最重要的是一个人的“罪行”,而不是他的宗教信仰。
  阅读《月亮飞蛾》,你会受益非浅,而这些也只能在阅读科幻小说时才能得到。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月亮飞蛾》[美] 杰克·万斯 著
  西森尔的居住船是按照塞丽思工匠最严格的标准建造的。人的肉眼根本看不出它有什么疵点,由黑木做成并上过蜡的船壳外板由打人埋头孔的锡铆钉作扣栓,表面磨得很平整,看不出任何接合处。这条船体积庞大,船身宽且平稳,就像船的撑柱一样不会东倒西歪。船头像天鹅的胸部向外突出,艏柱高高耸起,顶部向前微弯,支撑着一个铁灯笼,门由杂色的黑绿木头的板皮制成,镶嵌着云母的窗子被分成许多格,颜色很丰富:有玫瑰红、蓝色、淡绿色和紫色的。船头处被用作给奴隶使用的卫生间和住舱区。船中腰有两间卧室,一个餐厅和客厅,它们的门都朝着船尾的观察甲板。
  这就是西森尔的居住船,但这条船并没能让它的主人感到快乐和自豪。船已经变得破旧不堪了,地毯失去了绒面,雕刻过的隔板被划破,艏柱上的铁灯笼也已生锈。七十年前,当这条船的第一个主人接受这条船时,曾大大奖励过造船者,并以拥有这条船感到无尚的荣耀。船的交接仪式(这个过程不仅仅是简单的给予和接受)使双方的名誉大增。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条船已经没有任何荣耀可言了。住在塞丽思已有三个月的埃德威尔·西森尔虽然感到一种缺憾,但他也无能为力,因为这已是他能得到的最好的船了。他正坐在后甲板上,练习着一种和他的手差不多大的乐器“甘加”。靠近海岸处,浪花不停拍打着,激起的泡沫形成了一百码宽的白色沙滩;沙滩后面就是森林。天际映出了几座嶙峋的山的黑色轮廓,太阳在头顶照耀着,阳光像是冲破层层蜘蛛网的包围,海面闪耀着真珠母的光辉。这个景象虽然没有像他在练习的“甘加”那样令人厌烦,却也相当熟悉了。他已经弹了两个小时的“甘加”,但只能弹出一些基本的塞丽思音阶,进步很小。放下“甘加”,他开始练习另一种乐器“扎钦克”;“扎钦克”是一个用右手弹奏,有键盘的音盒。一按键盘,气流穿过簧片,产生一种像手风琴奏出的音乐,西森尔弹得很快,基本上没有弹错,在他规定自己学的六种乐器中,“扎钦克”是最容易学的。(当然,另外一种专供奴隶使用的乐器“海默金”除外,这是一种由木头和石头组成,只要敲打、撞击就可以发出声音的乐器)。
  西森尔又练了十分钟,然后放下“扎钦克”,屈了屈胳膊,活动一下微酸的手指。从他来到“塞丽思”以后,每天都在练习这六种乐器:“海默金”、“甘加”、“扎钦克”、“基弗”、“斯特拉潘”、“戈马帕德”。他已练习了十九种主音、四种调式的音阶,没有节奏的和弦以及在原来的行星上从来没有想到过的音阶,包括颤音、琶音、和弦、停顿、鼻音、泛音的升降、振动、狼音和凹凸音。他极不情愿但又坚持不懈地在练习,原先把音乐当作一种乐趣的想法已经丝毫无存了。看着这些乐器,西森尔都想把它们扔进提坦海,但他抑制住了这种想法。
  他站起身,穿过餐厅、客厅,沿着长廊,最后来到前甲板,他靠着舷栏,弯腰看没入水中的小栅栏,那儿两个奴隶:托比和雷克斯正努力在套抓板鱼,以便为他们每周一次去范城的旅行作准备。范城在塞丽思以北八公里处。这条最小的鱼,非常难抓,一会儿窜上来,一会儿又潜入水中。当它游上水面之时,西森尔看了看它的脸,感到一阵恶心,这条鱼没戴面具。
  西森尔不自在地笑着,用手指碰了碰自己的面具:月亮飞蛾。不容置疑,他已经习惯了塞丽思。当这条没戴面具的鱼,以真实面孔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居然震惊了,看来他在塞丽思的一个重要阶段已经来到。
  这条鱼最后还是被制服了。托比和雷克斯爬上船,戴上黑色的布面具,他们晒得发红的身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们没有理睬西森尔,把小栅栏收起放好,然后起锚,板鱼被套紧后,这条家居船就往北航行了。
  西森尔回到后甲板,拿起了另一种乐器“斯特拉潘”——圆形的、直径约为八英寸的音乐盒,四十六根弦从中央的轴心发散,分布于圆周处,跟一个铃或会发出声音的金属条相连。拉一下,铃就会响,金属条也会奏出乐音。随便弹几下,会发出叮当声。但如果熟练地带技巧性地去弹这乐器时,它会发出不和谐音,但相当悦耳,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不很熟练地去弹,效果不是很好,甚至会产生噪音。对西森尔来讲,最难的就是这种乐器了。因此在整个往北旅行的途中,他都在专心地学。
  居住船准时到达范城,系泊在岸边。根据塞丽思的习俗,码头上,一群游手好闲者很苛刻地称量这条家居船,并打量着那群奴隶和西森尔。西森尔对这种几乎透视一切的检查感到很不舒服,并且感到他那几乎令人窒息的面具时,更加不自在。他无意识地调整了一下面具,然后爬上了岸。
  过了一会儿,一个奴隶从他原先蹲过的那个地方站起来,一边碰了碰前额上与黑色布面具相连的关节,一边抑扬顿挫地问道:“你戴的月亮飞蛾面具是否说明你就是埃德威尔·西森尔先生呢?”
  西森尔敲了敲挂在他腰带上的乐器“海默金”并唱道:“正是。”
  这个奴隶说:“我很荣幸地受他人委托,在这个码头上,从黎明到黄昏,足足等了三天。然后在同一个码头的救生筏下,从黄昏到黎明,听着黑夜人的脚步声,足足蹲伏了三夜。最后,我看到了你的面具,西森尔先生。”
  西森尔敲了下“海默金”,发出了一长串急躁的撞击声,然后问道:“你所受的委托是何事?”
  “西森尔先生,我有一封电报要交给你。”
  西森尔用右手弹奏“海默金”,腾出左手要道:“给我这封电报。”
  “遵命,西森尔先生。”
  信封上赫然写着这几个大字:紧急联络,十万火急!
  西森尔撕开信封,这封电报是由世界之间政治委员会执行首领卡斯泰宁·克罗马廷签署的,在正式的称呼后写着:
  十万火急!迅速执行以下命令:
  臭名昭著的刺客哈克索·安格马克已经登上了驶往范城的克勒纳·克里泽罗号船,到达日期为世界时1月10目。他一登陆,就立即逮捕和监禁,必须成功,不准失败。
  注意:哈克索·安格马克极其危险,他一反抗,就把他当场击毙。
  再一想,西森尔感到惊慌失措。作为塞丽思的代理领事来到范城,他根本没预料到会遇到这种棘手的事情,对付危险的刺客,他既不感兴趣,又没有经验。他满腹心事地摸摸面具的毛绒绒的灰色面颊,情况并不是一团糟。航空港的主管埃斯泰班·罗尔弗会义不容辞地与他合作,并给他一帮奴隶。
  西森尔更加有信心地重读了这封电信,世界时1月10日。他查了查换算日历表,今天是“痛苦的纳克塔”季节的40号。沿着这排,手指往下点,西森尔停住了:世界时1月1O日,就是今天。
  远远的汽笛呜叫声引起了他的警觉。灰茫茫的远处,可以看到一只模糊的船形,与“克勒纳·克里泽罗”取得联络后,驳船驶回来了。
  西森尔再读了一下电报,抬起头,观察着那条缓慢下沉的驳船。船上有可能载着哈尔索·安格马克。五分钟之内,他就会出现在塞丽思的土地上。要花掉二十分钟来进行登陆仪式,场地在一公里半以外,并与一条蜿蜒的小道相连,穿过山丘,通向范城。
  西森尔转向那个送信者,问:“你是何时接受送信的任务的?”
  那个奴隶疑惑地向前靠了靠,西森尔和着“海默金”的撞击声,重复了一下问题:“你是何时受委托把这封信交给我的呢?”
  奴隶文不对题地答道:“我等在码头上已经很多天了,只在黄昏到来之时,才回到救生筏下。现在我的彻夜不眠已得到回报,我看到了您,西森尔先生。”
  西森尔回转身,怒气冲冲地走上码头。这些不起作用的、无能的塞丽思人,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把电报发到居住船上?还剩下二十五分钟、二十二分钟……
  在港口空地上,西森尔停了下来。朝右、朝左看了看,期待着奇迹的出现。希望一种空运车把他迅速带到航空港。那儿,在罗尔弗的帮助下,他仍有时间去拘禁哈克索·安格马克。或者更妙的是:来第二封电报,把第一封取消掉。或者、或者……但空运车没来,第二封电报也没来。
  穿过港口空地,是一排永久建筑物,由石头和铁建造而成,非常牢固,以防止黑夜人的侵袭,一个兽群拥有者占有着其中一幢房子。正在此时,西森尔看到一个戴着华丽的珍珠银面具的人,骑着一匹蜥蜴式的塞丽思坐骑出现了。
  西森尔跳起来。还有时间:幸运的话,他能够拦截住哈克索·安格马克。他急冲冲地穿过空地。
  在一排小摊子面前,那个骑兽者停了下来,焦急不安地检查着他的兽群,不时地擦擦鳞片或掸掉小虫子。那儿有五只上等的野兽,每只野兽都有粗壮的腿、结实的身体和重重的V形头,并且有人的肩膀那么高。它们那被人为拉长和弯成近乎圆形的前爪上套着金环;每个鳞片都用菱形的花纹装饰,并且颜色各异:紫色和绿色、橙色和黑色、红色和蓝色、棕色和粉红色、黄色和银色。
  西森尔在那个骑兽者面前屏气凝息地站着。他伸手去拿“基弗”①,但又疑惑了一下。这能看作一次普通的会见吗?或者用“扎钦克”更合适一点?但他将提出的话题看来并不需要很正规的方式,用“基弗”可能更好一点。他弹了一下,根据乐声,他发觉他在弹“甘加”,罩着面具,西森尔自嘲地笑了笑。他和这个骑兽者关系一点也不亲密,他怎么弹起“甘加”来了呢?他希望这个骑兽者是个乐观派。在匆匆忙忙的情况下,是没有更多的时间来选择一种绝对合适的乐器的。他又弹了一下,显出~副烦躁、紧张和不熟练的样子,弹唱道:“兽群拥有者先生,我急需一头行动迅速的野兽,请允许我挑选一只野兽。”
  因为这个兽群拥有者戴着一副很复杂的面具,西森尔根本不能辨认出他的表情。他的面具由上光的棕色布、打褶的灰皮组成。额上还有两只大大的红色和绿色的球状物,分割成小块,就像昆虫的眼睛。他盯着西森尔好一会儿,然后炫耀似地弹着他的乐器“斯蒂米克”②,发出了一长串西森尔不能领会的气势宏大的颤音,骑兽者唱道:“月亮飞蛾先生,恐怕我的兽群与你这样地位的人不相符合吧!”
  【① 基弗:由五排键弹性金属条组成,每排十四个键,弹奏方法是指触法、捻合法和弹拨法。】
  【② 斯蒂米克:三根带有活塞的,像长笛的管乐器。大拇指和食指用力挤压一个小袋,迫使气流从吹口流出。中指、无名指和小指弹奏拉管。斯蒂米克这种乐器是与冷淡的表情或甚至是非难的情绪相配的。】
  西森尔坚定地弹着“甘加”:“不管怎样,在我看来,他们都很适合我。我有急事,不管给我哪匹,我都会开心地接受。”
  骑兽者弹了一段急促的高音,唱道:“月亮飞蛾先生,我的野兽都有病,而且很脏。虽然你说它们适合你,我颇为荣幸。但我还是不能答应你的要求。我还想,”——他换了种乐器“克罗达奇”①,并弹了一段清脆的叮当声,问:“我到现在仍然不认识你这个弹奏‘甘加’,像老肌友一样跟我打招呼的同伴。”
  【① 克罗达奇:用合成树脂羊肠线作弦的小而方的音乐盒。弹奏者用手指弹琴弦,或用指尖击琴弦,产生一系列轻微的合于传统习俗的声音。克罗达奇也是一种用于侮辱别人的乐器。】
  意思已经很清楚了:他不愿意把野兽借给西森尔。西森尔转身向登陆仪式场地跑去,身后传来了一长串骑兽者的乐器“海默金”的撞击声——这声音是指向骑兽者的奴隶还是他自己,西森尔没有时间去考虑。
  由原先的行星派到塞丽思的上任代理领事已在“宗达”城被杀。戴着“极好的酒店”面具的代理领事与一个佩有缎带的女孩子搭话,结果由于这种无礼的行为,他很快被红色造物主、太阳鬼怪和魔术大黄蜂杀了。刚从学校毕业的埃德威尔·西森尔被任命为他的继任人,并给予三天时间来准备一切。由于西森尔爱思考和办事谨慎的性格,他视这项任命为对他的一次挑战。他通过大脑下皮层的技巧,学会了塞丽思语,并且认为这并不复杂。他读过普遍人类学周刊关于这个新社会的描述:
  提坦湖地区的人们都相当个性化。这也许与他们所居住的环境有关。这个多元化的环境不鼓励群体活动。他们的语言也反映了这种情况。语言所表达的只是个人的情绪以及个人对一个特定环境的观点。事实并不重要,只是作为一个附属物。语言都是伴随着一个小乐器的弹奏而唱出来的。因此,从一个范城或禁戒城宗达城的本地人那儿来证明一桩事实是相当困难的。到那些城市的访问者都会受到款待,款待的方式是吟唱优雅的咏叹调或者用精湛技艺弹奏乐器。但是,访问者初到这些迷人的地方,必须学会用当地公认的方式表达自己,除非他不介意受到当地人最严厉的嘲弄。
  西森尔在他的备忘录上作注:得到那些乐器和如何使用的说明书。他接着读下去:
  塞丽思的天气很温和,食物很充足,但不是说过量。由于本种族所特有的精力和充分的空余时间,塞丽思人很精致地生活着。精致表现在每样东西上:精细的造艺,比如装饰居住船的那些刻过的窗格;精巧的符号,呈现在每个人所戴的面具上;复杂的半音乐式的语言,表达最微妙的情绪和感情。最主要的是奇妙而复杂的入际关系:声望、面子、权威、名气、荣耀。塞丽思语就是“斯特拉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斯特拉克”,这决定了他是否或者什么时候需要一条居住船,然后他就会充分享用这个浮动的宫殿。宫殿里满是宝石,雪花石膏的灯笼,孔雀彩陶以及精雕细凿的木头,或者很不情愿地接受一间弃之不用的小屋。在塞丽思没有另外的交流媒介,唯一的媒介是“斯特拉克”。
  西森尔摸摸下巴再继续往下读:
  每时每刻都必须戴面具,因为这与一个人不应该受到强加的外界因素的影响去和别人相像的哲学原则相符合。每个人都能自由选择与自己的“斯特拉克”相配的面具。在塞丽思的文明地区——提坦湖区——一个人从不显示他的真实面孔,这是一个基本的秘密。
  塞丽思没有赌博这回事,并且对塞丽思人来讲,不通过“斯特拉克”的方式而采用其他的手段来获得利益,对他们的自尊简直是一种天大的侮辱。在塞丽思语中,找不到“运气”这词的对等词。
  西森尔又记下:弄到面具,从博物馆?还是剧团?
  他读完了这篇文章,赶快去做准备工作。第二天,他乘上“太空卫听罗伯特”船,开始驶往塞丽思的第一段旅程。船在塞丽思太空港靠岸,在黑色、绿色和紫色的群山中,有一只孤零零的黄色圆状物。船搁浅后,埃德威尔·西森尔走上岸,受到当地的太空旅行之路的代理埃斯泰班·罗尔弗的接待。突然,埃斯泰班·罗尔弗举起手,并往后退。他嘶哑地叫道:“你的面具呢?”
  西森尔很自觉地举起面具说:“我不能肯定……”
  “戴上。”罗尔弗说道,并转过身去。他自己戴了一个由暗绿色的鳞片和漆成蓝色的木头组成的面具。黑色的根从面颊处突出,在下巴处还挂着一个黑白相间的机关炮似的东西。整个形象使他看来有一种极具讽刺性但又柔顺的个性。
  西森尔戴上面具,不知道应该嘲笑这种情况,还是保持严肃,以与他的地位相称。
  罗尔弗侧过头问:“戴好了吗?”
  等西森尔说已戴上面具后,罗尔弗才回过头。面具遮盖了他的表情,但罗尔弗的手无意识地碰了一下系在他大腿处的乐器的一排键。乐器所发出的声音让人感到惊恐和震颤。
  “你不能戴那副面具!”罗尔弗唱道:“告诉我,你从哪里,又是怎样搞到这个面具的?”
  “这是从一个由波利波利斯博物馆收藏的面具复制来的。”西森尔很坚定地说:“我相信这是逼真的。”
  罗尔弗点了点头,他的面具看起来更加滑稽可笑。他说:“这面具是真的,我知道这是从海龙统治者面具变化来的。这种面具只在很正规的场合,由无尚荣耀的贵人佩戴,比如:王子、英雄、能工巧匠、出色的音乐家等。”
  “我不知道……”
  罗尔弗没精打采地做了个手势,说道,“这些习俗你在一定时候就会学会的,看看我的面具,今天我戴的是‘冰湖鸟,面具,戴这种面具的人的声望是很低的——就像我、你以及其他的世外人。”
  “奇怪。”当他们正朝一座低矮的混凝土建筑物走去时,西森尔说道:“我还以为每个人都可以戴他自己喜欢的面具。”
  “当然。”罗尔弗也说,“戴你所爱好的面具——如果你能把这规矩定下来。我戴这个‘冰湖鸟,面具来说明我既没有智慧的大脑、凶狠和好斗的个性,也没有多方面的才能以及精湛的演奏技巧,也没有具备十二种塞丽思美德中的任何一种。”
  西森尔问:“为了论证起见,如果我戴着这个面具在宗达城街上走过,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罗尔弗笑了笑,面具后发出了低沉的声音,“如果你在宗达的码头上走过——根本不用说街道——一小时之内,你就会被杀。你的上任就遭受了同样的命运,因为他不知道怎样做才是对的。我们任何一个世外人也不知道怎样做。在范城,他们尽量宽恕我们——只要我们呆在原地,但也不能戴着这种面具在范城随便走动。如果随便走动的话,戴着‘火蛇,面具或者‘恶鬼雷霆,面具的人会迅速向你走近,并弹奏‘克罗达奇”如果你不能弹奏一段‘斯卡兰伊’①来迎接他的挑战,他就会弹t海默金,——我们对奴隶才用的乐器,这是一种莫大的侮辱,或者他会敲一种挑战的锣鼓,攻击你。”
  【① 斯卡兰伊:~种微型的风笛,在拇指和手掌间有一个囊袋用于挤压出声。另外四个手指控制四根管上的指孔。】
  西森尔压低嗓音说:“我没想到这儿的人们都那么怒气冲冲的。”
  罗尔弗耸耸肩,然后“砰”地打开办公室的那扇巨大的钢门,边走边说:“在波利波利斯的街心大道上所作的某些行为,不可能不会引起众人的指责。”
  “是的,”西森尔说。他环顾了一下办公室,问:“为什么要这些钢筋?这些混凝土?”
  罗尔弗回答说:“为了防备野蛮人的入侵。当黑夜来临的时候,他们冲出群山,抢劫杀人,无恶不作。”然后他走到壁橱前,拿出一副面具:“给你,月亮飞蛾面具,戴上它,你就不会有什么麻烦了。”
  西森尔颇为怀疑地看着这副面具。这面具由灰鼠色皮光做成。在嘴洞两旁有一簇头发,前额上有一对羽毛似的触角。太阳穴旁垂着白色网眼侧点,眼睛下挂着一串红色的褶皱,看起来相当滑稽。
  西森尔询问:“这面具表现了任何地位吗?”
  “不是很高的地位。”
  “不管怎样,我是代理领事。”西森尔吼道:“我代表原先的星球,代表一千亿人们。”
  “如果原星球的人们希望他们的代表人物戴‘海龙统治者,面具,他们最好派遣一位海龙统治者那种类型的人物。”
  西森尔无奈地压低声音说:“好,我明白了,如果我必须戴……”
  当西森尔脱下海龙统治者面具,把适合他地位的月亮飞蛾面具盖上面孔之时,罗尔弗很有礼貌地转移了视线。西森尔说:“我想我能在商店里找到更加合适的面具。我被告知,一个人只需走进商店,就可以拿他想要的东西。”
  罗尔弗挑剔地盯着西森尔说:“那副面具——至少目前来讲,是颇为合适的。你还须知道另外一个要点,那就是:当你走进商店时,只有在你完全通晓了你想要的东西所代表的地位价值时,你才能拿起它。如果一个社会地位低下的人随意拿取店主最好的东西,店主就失去了尊严。”
  西森尔气愤地摇摇头说:“从来没有人向我解释过这一切。我只了解关于面具的事情。当然,还知道齐心协力的工匠们所付出的努力。但是名誉是如此地看重,却没人向我提起过。名誉,这个词是什么?——斯特拉克?”
  罗尔弗回答:“不要紧,一两年后你就会熟门熟路了。我想你是用塞丽思语与人交流的,是吗?”
  “当然。”
  “那你弹奏哪种乐器呢?”
  “有人告诉我,任何一个小的乐器就够了,否则我只能吟唱。”
  “很不准确。只有奴隶才在没有乐器伴奏的情况下吟唱。我建议你尽快去学奏下列乐器:‘海默金’是使唤你的奴隶用的;在亲密的人之间或与比你地位稍低的人讲话时,用‘甘加’;‘基弗’用在随意的,但又有礼貌的交谈中;‘扎钦克’用在更加正式的场合;与比你社会地位低的人讲话,或者你有意去侮辱他们时,用‘斯特拉潘’或‘克罗达奇’;而‘戈马帕德’①或‘双排键克曼瑟尔’②用在仪式典礼上。”他想了一会儿接着说:“虽然‘斯勒巴林’水琵琶和‘斯勒博’都很有用,但你最好先学另外的乐器。这些乐器,为你准备了与他人交流的基础。”
  【① 戈马帕德:在塞丽思极少使用的电子乐器的一种。振荡器产生一种像双簧管的乐音。这种乐器用四个键来调节声音,止住余音,产生颤音或升高、降低音高。】
  【② 双排键克曼瑟尔:除了声音产生,方式不同外,与“甘加”相似的一种乐器。它的声音是把一个合成树脂做成的皮革圆盘与四十六根弦中的一根或多根捻合和倾斜后产生的。】
  西森尔问道:“你有没有夸大其辞?或在跟我开玩笑?”
  罗尔弗深沉地笑了笑:“不,一点也不。首先,你需要一条居住船,然后你就要配备奴隶了。”
  罗尔弗与西森尔离开登陆场地后,走向了范城的码头边。他们沿着一条满是水果树、小麦和蔗林的令人愉悦的路,走了一个半小时。
  罗尔弗说:“这时候,包括你,在范城只有四位世外人。我带你去见我们的商业代理韦利伯斯,我想他有一条旧的居住船可以借你使用。”
  科尼利·韦利伯斯已在范城住了十五年,获得了相当高的地位,因此他有权戴“南风”面具。这副面具由镶嵌着凸圆形青金石宝石的蓝色圆盘组成,四周笼罩着闪光的蛇皮形成的光环。
  韦利伯斯比罗尔弗还要热情和诚恳,他不仅把居住船借给了西森尔,而且还借给他许多乐器和两个奴隶。
  西森尔对他的慷慨感到很不好意思,结结巴巴地表示要偿还,但韦利伯斯很大方地做了个手势,打断他说:“小伙子,这是在塞丽思,这种小东西根本不值钱。” “但居住船呢?” 韦利伯斯用“基弗”弹奏了一小段响亮而令人兴奋的音乐后说:“实话告诉你,西森尔先生,这条船已经用旧了,有些地方也破了。如果我再用这条船,就与我的地位不配了。”在优雅的旋律伴奏下,他又说:’“现在地位什么的你根本不用考虑,你所要的只是一个避难所,能让你躲避黑夜人的侵袭,感到安全和舒适。”
  “黑夜人?”
  “就是夜黑时,在岸边四处流窜的吃人肉的野人。”
  “哦,知道了,罗尔弗先生曾提到过。”
  “我们暂且不提这些可怕的事情。”“基弗”发出了一长串令人发怵的颤音。韦利伯斯边考虑,边用食物敲了敲面具上的蓝色的圆盘,说:“雷克斯和托比应该会很好地侍候你的。”他提高了嗓音,急促地敲击着“海默金”,并唤来了一个女奴,这个女奴披了一件满是紧绷条纹的粉红色布衣,戴着_副闪耀着珍珠色金属片光芒的漂亮的黑色面具。然后他又叫来了雷克斯和托比,他们穿着黄褐色紧身短上衣,戴着黑布的宽松面具。韦利伯斯敲击着“海默金”,发出了宏亮的声音。他要求他们效忠于新的主人,而报酬就是他们有朝一日可以返回故土。雷克斯和托比向西森尔卧拜,并用嘶哑的声音轻轻发誓效忠于西森尔。西森尔紧张地笑了笑,然后用塞丽思语命令道:“回到居住船上,打扫干净,摆放好食物。”
  托比和雷克斯通过面具上的小孔,奇怪地盯着西森尔。韦利伯斯弹奏着“海默金”,重申了一遍命令,他俩才鞠了个躬,转身去干了。
  西森尔惊慌地审视着这些乐器,问道:“我一点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学会使用这些乐器。”
  韦利伯斯转向罗尔弗问:“克肖尔在哪里?你能要求他教给西森尔一些基本的要领吗?”
  罗尔弗点点头说:“克肖尔会承担这项工作的。”
  西森尔问:“克肖尔是谁?”
  “他也是我们这群外来人中的一个,”韦利伯斯答道,“他还是位人类学者,你读过《华丽的宗达城》、《塞丽思的仪式》、《没有脸孔的人》这些书吗?没读过的话,真是太可惜了。都是些好书。克肖尔的声望很高。我相信他经常光顾宗达城,戴着一副‘洞穴猫头鹰’面具,或‘星际徘徊者’面具,甚至戴着一副‘精明的裁决人’面具。”
  罗尔弗说:“他开始戴赤道魔王面具了——那副有着镀金长牙面具的变体。”
  韦利伯斯大声叫:“对,我相信。他配得上千这事,一个相当不错的家伙。”他略有所思地敲击着“扎钦克”。
  三个月过去了,在马休·克肖尔的教导下,西森尔练习着“海默金”、“甘加”、“斯特拉潘”、“基弗”、“戈马帕德”和“扎钦克”,“克罗达奇”、水琵琶和“双排键克曼瑟尔”,克肖尔说,等西森尔掌握了六种基本乐器的弹奏法之后去学,才更为妥当。他借给西森尔用不同的情绪和在不同乐器伴奏下吟唱的塞丽思语的录音磁带,因此西森尔可以学到最流行的乐声,并且可以使自己乐音的语调,各种韵律:交差韵、合成韵、隐含韵以及压制韵更加完美无缺。
  声称他本人对于学习塞丽思音乐很感兴趣,西森尔也认为这是一门不太会使人厌烦的课程。乐器的四分音符表明有二十四个调性,然后再乘以通常使用的五个调式,总共有一百二十五个音阶。但克肖尔建议西森尔把注意力主要放在每个乐器的基本调性上,只使用两个调式。
  西森尔在范城除了每周例行拜访马休·克肖尔以外,并没有什么要事要处理,因此他就驾着居住船,开到范城以南八英里处,然后停泊在一个多岩石的海岬背风处。在这里,如果西森尔不需要练习弹奏乐器的话,他确实过着一种休闲舒适的生活。水晶般清澈的海水平静无纹,点缀着灰色、绿色、紫色树丛的海滩是如此的近在眼前,仿佛只要他伸展双腿,就可以碰到。
  托比和雷克斯住在前舱,西森尔自己住后舱。在他的脑中,不时萦绕着一个不太认真的的念头,那就是他需要第三个奴隶,最好是女奴,她能为这个地方增添一丝迷人的快意。但克肖尔反对这个主张,他担心这会分散西森尔的注意力。西森尔顺从地接受了他的观点,只专心致志地学习六种乐器。
  日子过得很快,西森尔每天沉醉于日出和日落的美景中,还有中午时天上的白云和船下蓝色的海洋,以及夜晚的天空闪耀着的S11—175星束的二十九颗星星的光芒。还有那每周一次去范城的旅行更是打破了沉寂。雷克斯和托比在准备食物时,西森尔拜访了马休·克肖尔的豪华的居住船,请教一些问题。但三个月后,一封电报完全打乱了他安闲的生活:臭名昭著,诡计多端的罪犯、刺客、煽动者哈克索·安格马克已经到了塞丽思,立刻逮捕和监禁,他极其危险,格杀勿论!
  西森尔情况很糟。他小跑五十码后,已经气喘吁吁了,他只好停下来走,穿过满是白竹和黑色蕨类植物的矮山坡、有黄色的草坚果的草地、果园租葡萄园。二十分钟过去了,二十五分钟过去了。肚子里空空的感觉告诉西森尔他已经太迟了。哈克索·安格马克已经登陆,并可能就是沿着这条路走向了范城。但在路上,西森尔只遇到四个人,一个戴着看起来既滑稽又带点凶相的“埃尔克岛上人”面具的小男孩,两个分别戴着“红鸟”和“绿鸟”面具的年轻妇女,以及一个戴着森林小妖精面具的人,走近他身边时,西森尔停了一下,这个人可能是安格马克吗?
  西森尔想出了一个策略,他勇敢地走到他面前,盯着他那副丑恶的面具,用原来行星的语言大叫一声:“安格马克,你被逮捕了。”
  森林小妖精不解地盯着他,然后继续往前走。
  西森尔拦在路中,手伸向“甘加”。但突然,他想起了那位骑兽者的反应,于是只在“扎钦克”上弹了一段和音,唱:“你一路从太空港来,你在那里看到了什么?”
  森林小妖精紧握着手上的小号角——号角在战场上用于蔑视敌方,或召集群兽,偶尔也用于表现一种粗鲁的挑战性,“我去向哪里?看到什么?都是自己的事,与你毫不相干。滚开!否则的话,我将踩上你的脸孔。”他冲上前来,要不是西森尔及时跳开的话,他真的会这样干的。
  西森尔退却后,站着看那个人:安格马克,不可能,如此坚定地握着小号角的人不可能是他。西森尔犹豫了一会,继续赶路。
  到达太空港,西森尔直奔办公室,那扇重重的铁门虚掩着。当西森尔走近时,一个人正站在门道上,他戴着一副“冰湖鸟”面具——由灰绿色鳞片、云母粉末、黑漆木头和黑色羽根组成。
  西森尔不安地叫了一声:“罗尔弗先生,从克勒纳·克里泽罗下船的是谁?”
  罗尔弗审视了西森尔好一会儿,说:“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西森尔问道:“我为什么要问?你肯定看过卡斯泰尔·克罗马廷发来的太空电报!”
  罗尔弗说:“当然。”
  “这封电报是半小时前才发的。”西森尔痛苦地说:“我很快就冲出去,但安格马克在哪里呢?”
  罗尔弗说:“我想在范城。”
  西森尔轻声责备遭:“你为什么没拦住他?或者用某种方法延误他的时间?”
  罗尔弗耸了耸肩说:“我既没有权力,也不想那么干,况且我也没有能力去阻止他。”
  西森尔克制住了自己的怒气,用一种平稳的语气说:“在路上,我遇到了一个戴着古怪面具的人~窝状眼睛,红色触须。”
  “森林小妖精,”罗尔弗说:“安格马克是随身带着这个面具的。”
  “但是他却使用手上的小号角。”西森尔反驳道:“安格马克怎么可能……”
  “他对塞丽思相当熟悉,他在范城住了五年。”
  西森尔生气地咕哝道:“克罗马廷没有提过这事。”
  罗尔弗又耸了耸肩:“这是常识。他还是韦利伯斯的前任的商业代理呢!”
  “他和韦利伯斯很熟吗?”
  罗尔弗突然笑了笑,“当然,但不要怀疑可怜的韦利伯斯,他除了有时耍点小聪明,做点假帐以外,都很正规。他不会与刺客勾搭上。”
  “讲到刺客,”西森尔问:“你有武器可以借给我吗?”
  罗尔弗奇怪地盯着他:“你到这儿来抓安格马克,仅凭赤手空拳?”
  西森尔说:“我没有任何选择,当克罗马廷发出命令时,他希望有结果。不管什么情况,我希望你和你的奴隶们都在这里。”
  罗尔弗恼火地说:“不要指望我的帮助。我戴着‘冰湖鸟,面具,并没有什么勇力。但我可以借你一支力量型手枪,近来我没有用它,所以不能保证是否百发百中。”
  西森尔说:“有总比没有要好。”
  罗尔弗走进办公室,过了一会儿,拿了一支枪出来,问道:“你现在将做什么?”
  西森尔疲倦地摇摇头:“我将在范城尽力把安格马克抓住,或者他已向宗达城出发?”
  罗尔弗想了想说:“在宗达城的话,安格马克或许有更大的生存机会。但是他还想温习一下乐器弹奏技巧,所以我想他会在范城呆好几天。”
  “但是我怎样才能找到他?去哪里找?”
  “那我也说不准,”罗尔弗回答,“如果你不找他,你会更安全。安格马克是一个危险人物。”
  西森尔按原路返回了范城。
  在从山顶蜿蜒至港口空地的那条路上,造了一幢有厚实墙壁的大厦;门是用坚固的黑色厚木板雕刻而成的。窗子用叶子装饰的铁条加固着,这就是掌管进出口业务的商业代理科尼利·韦利伯斯的办公室。西森尔看见韦利伯斯正悠闲地坐在盖瓦的游廊上,戴着一副稍作改动的“瓦尔德马”面具,看起来正在深思。他可能认得西森尔的月亮飞蛾面具,但也许不认得。总之,他没有作任何手势,来与西森尔打招呼。
  西森尔走向游廊说:“韦利伯斯先生,早上好。”
  韦利伯斯茫然地点了点头,弹了下“克罗达奇”,并用平稳的语调说:“早上好。”
  西森尔着实吃了一惊,即使他戴着月亮飞蛾面具,对一个朋友和世外人,根本不能用这种乐器。
  西森尔冷冷地说:“我可以问一下你在这儿已坐了多久了吗?”
  韦利伯斯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现在他在更加有礼貌的乐器“斯勒巴林”的伴奏下吟唱,但“克罗达奇”的片断乐音还萦绕在西森尔脑中。
  “我在这儿已坐了十五或二十分钟,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我想知道你是否看到一个森林小妖精经过。”
  韦利伯斯点点头:“他走出港口空地后,转向那边第一家面具店,没错。”
  西森尔咬紧牙关,发出咝咝声,这肯定是安格马克的第一招。他喃喃自语:“一旦换了面具,我就认不出他来了。”
  “这个森林小妖精是谁?”韦利伯斯只不过感到好奇地问。
  西森尔认为没必要隐瞒他的名字:“一个臭名昭著的罪犯略克索·安格马克。”
  “哈克索·安格马克,”韦利伯斯往椅背靠了靠,沙哑地问:“你确信他在这儿?”
  “是的。”
  韦利伯斯搓了搓他颤抖的双手,“这是坏消息——确实是坏消息,他是一个无恶不作的流氓。”
  “你很了解他?”
  “每个人都了解他。”韦利伯斯现在在“基弗”的伴奏下吟唱,“我现在的位置本来是他的,我开始是以检察员的身份来的,但发觉他一个月就贪污了四千元。我想他对我肯定怀恨在心。”韦利伯斯的目光不安地朝向港13空地,“我希望你能把他抓获。”
  “我会尽力的,你说,他进了面具店?”
  “是的。”
  西森尔转身走下那条路时,他听到黑色的木门“砰”一声在他身后关紧了。沿着港口空地,他来到了面具店,装作欣赏面具一样,在门外停了下来。一百副微型面具,由稀有木头和矿石雕凿而成,并用祖母绿小薄片、蜘蛛网丝、黄蜂羽翼、石化的鱼鳞,以及相似的东西装饰。这个店除了一个脸上有瘤、相当丑的面具制造者外,空无一人。他披了件黄色长袍,戴了副看起来相当简单,但实际上由两千多片木头连接而成的“全能专家”面具。
  西森尔想了想他应该说什么、应该使用何种乐器后走进了商店,面具商注意到了西森尔的“月亮飞蛾”面具和他不同的举止,并没停下来,只是继续工作。
  西森尔挑了最简单的一种乐器——斯特拉潘,弹了起来~可能这不是最恰当的选择,因为这含有一种让对方俯就的意思。西森尔竭力想用热情的,几乎是过分热情的语调来减少这种气氛,狂乱地弹着“斯特拉潘”,他弹错了一个音符,并唱道:“一个陌生人是应该会引起我们的注意的,他行动古怪,神情异常。二十分钟前,他走进了这个使我们着迷的商店,用他那死气沉沉的‘森林小妖精,面具,换了一个你们所创造的引人瞩目的不同凡响的面具。”
  面具商快速地扫了一眼西森尔,没说什么,只是急促地弹着一个西森尔从没看到过的乐器,一个柔韧的囊袋置于掌心,囊袋的三根管子夹在手指之间,当管子被用力挤压至捏紧时,气流冲出管口,产生一种像双簧管发出来的声音。西森尔凭借他日趋完善的听力,知道弹这个乐器相当困难。这个面具商是个专家,而音乐表达了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
  西森尔继续努力,拼命弹奏着“斯特拉潘”,他唱:“对一个到另外行星的世外人来说,听到他原来星球的语言,就像干枯的植物受到水的润泽一样。而一个能把这两者联系起来的行善者会为做了这事而感到欣慰。”
  面具商随意地拨弄着“斯特拉潘”,发出了一串颤抖的音阶。他的手指弹得飞快,连视线都难以跟上。他用正规的方式唱道:“艺术家很珍惜他全神贯注的机会。他不想把时间花在与最多也只有平常地位的人谈论平庸之事上。”西森尔本想反驳,但面具商弹了一段复杂的和音,音乐所隐含的意思西森尔根本不能理解。面具商唱道:“现在走进了一位显然是第一次在这儿弹奏一种独特乐器的人,他所弹奏的音乐应该受到谴责。他非常怀念原来的行星,并希望找到一位与他来自同一行星的人。他认为他的t月亮飞蛾,面具显示着尊贵地位。因为他对伟大的面具制造者也弹t斯特拉潘”并用一种轻蔑的口气讲话。这种有教养和有创造性的艺术家并没把他的挑衅放在心上,弹着比较客气的乐器,不发表任何意见,并相信这位陌生人能够认识到这点并主动离开这家商店。”
  西森尔拿起“基弗”,说:“尊贯的面具制造能手,你完全误会了我——”但他的话被从“斯特拉潘”发出的断断续续刺耳的音乐打断了。面具制造商唱:“这个陌生人现在认为他有权力来讽刺艺术家的理解力了。”
  西森尔愤怒地乱拨着“斯特拉潘”:“为了躲避热浪,我走进了一家小巧、朴实的面具商店。那位工匠冥思苦想着他的新工具,显示了很好的发展前途。他积极进取,以完善他的手艺。但他如此吝啬与陌生人讲话,不管他们需要什么。”
  面具商小心地放下他的雕刻工具,站起来,走到屏风后。过了一会儿,他戴着一副金和铁制造而成的面具出来了。面具两边还有仿照的色斑。他一只手拿着“斯卡兰伊”,另一只手拿着一把短弯刀。他弹奏了一串宏伟的混音并唱道:“即使是颇有成就的艺术家也能通过杀死海怪、黑夜人和胡搅蛮缠之人来提高他的社会地位。现在这种机会近在眼前,只是因为冒犯者戴着t月亮飞蛾,面具,所以艺术家才耽搁了整整十秒钟。”他旋转着手上的短弯刀,在空中乱划。
  西森尔绝望地敲击着“斯特拉潘”唱:“森林小妖精是否闯进这家商店?他是否带着新面具离开了?”
  面具制造商用一种沉稳的,但不祥的语调说:“五分钟以前,他已离开了。”
  西森尔狂怒而又灰心丧气地离开了。穿过广场后他站定了,目光扫视着港口空地,男男女女,数百人或在岸边散步,或站在自家居住船的甲板上。每人都戴着显示他们的情绪、地位和特殊贡献的面具,到处都可以听到音乐声。
  西森尔不知所措地站着,森林小妖精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哈克索·安格马克在范城自:良地逍遥法外,西森尔不能完成卡斯泰宁·克罗马廷的紧急指示。突然,他身后传来了“基弗”发出的随意的音符:“西森尔先生,你正专心致志思考问题啊!”
  西森尔转身,发现了洞穴猫头鹰,披着一件黑灰颜色的风衣。西森尔认得这面具,它代表着纯朴本质以及对抽象问题的耐心探究。一周以前,在他们的聚会上,马休·克肖尔先生曾戴着这个面具。
  西森尔咕哝道:“早上好,克肖尔先生。”
  “乐器弹得怎么样了?有没有掌握‘戈马帕德,的加长的C音阶?我记得你曾说过这些反转的中断音相当困难。”
  西森尔用伤心的语调说:“我正在努力,但是,既然我有可能被送回波利波利斯,所有的努力都将白费了。”
  “哦?为什么?”
  西森尔谈到了有关哈克索·安格马克的问题。克肖尔也无计可施地点点头说:“我记得安格马克,他不是个好人,但他是个很好的音乐家。指法相当快,并对新乐器有很强的领悟力。”他深思地拉了拉面具上的胡子,问:“你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西森尔弹了一段悲哀的“基弗”乐音说:“我根本不知道他会戴什么面具,而不知道他戴什么面具,又怎么去抓他呢?”
  克肖尔摸着胡子说:“过去他喜欢戴‘埃凯索·卡姆比纳循环,面具。我记得他也用过‘下面的居民,这一系列的面具,但他的品味也会改变的。”
  “当然。”西森尔抱怨道,“他可能只有二十英尺远,我却认不出来。”他的目光痛苦地扫过港口空地,停留在那家面具制造店,“没人肯告诉我,我在怀疑这儿的人们是否会关心一个刺客正在港口上游逛。”
  克肖尔同意了他的观点:“非常正确,塞丽思的标准与我们不同。”
  “他们丝毫没有责任感,”西森尔肯定地说,“我在怀疑他们是否会把绳子扔向落水者。”克肖尔接着说:“对,他们不喜欢干涉别人,他们只注重个人的责任,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相当有趣,”西森尔说,“但我对安格马克仍一无所知。”
  克肖尔沉重地审视着他说:“如果你发现了他,你又将干什么呢?”
  “我将执行上级的命令。”西森尔斩钉截铁地回答。
  “安格马克是个危险人物,”克肖尔想了会儿说,“他在很多方面都比你要强。”
  “我并没想到这个,把他遣送回波利波利斯是我的责任。既然我现在对他一无所知,他会很安全。”
  克肖尔想了想说:“一个世外人不能凭借一副面具就藏起来,至少他躲不过塞丽思人。在范城,只有四个世外人——罗尔弗、韦利伯斯、你和我。如果其他世外人想建造房子,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开。”
  “但如果他向宗达城走去的话……”
  克肖尔耸了耸肩说:“我想他还不至于那么大胆,另一方面……”注意到西森尔视线突然转向一边,克肖尔停下话语,目光也朝着那个方向。
  一个戴着森林小妖精面具的人正沿着港口空地神气地向他们走来。克肖尔把手放在西森尔的胳膊上,要他克制。但西森尔却走上前,挡着森林小妖精的路,他已准备好了那借来的手枪,“哈克索·安格马克,”他大喝一声,“别动,否则我会杀了你。你被逮捕了。”
  克肖尔紧张地问西森尔:“你确信他就是安格马克吗?”
  “我会查出真相的,”西森尔回答说,“安格马克,转身,举起双手。”
  森林小妖精被他吓了一跳,直直地站着,颇为不解。他伸向“扎钦克”弹了一段急速的和音,质问道:“月亮飞蛾,你为何骚扰我?”
  克肖尔连忙上前,用“斯勒博”弹了一段缓和气氛的音乐:,“森林小妖精先生,我想可能认错了人,月亮飞蛾先生正在寻找一位戴着森林小妖精面具的世外人。”
  森林小妖精的音乐由于愤怒而变得急促。他突然拨响了他的“斯蒂米克”:“他认为我是一个世外人?让他拿出证据,否则我将以牙还牙……”
  克肖尔尴尬地环顾iR一下已经围拢的人群,并再次弹起了以示讨好的旋律,“我想月亮飞蛾先生……”
  森林小妖精用高昂的“斯卡兰伊”的鼓号曲打断了他的话,“要么让他拿出证据,要么就准备血流成河。”
  西森尔说:“非常好,我会证明给你看,”他走前一步,想去揭开森林小妖精面具,“让我们看看你的脸,它将显示你的真实身分。”
  森林小妖精吃惊地往后一跳,围观者屏住了呼吸,然后就弹起了不同的乐器,一种凶兆之音围绕着四周。
  森林小妖精的一只手伸向颈背,拉紧了挑战鼓的绳索,另一只手拔出了短弯刀。
  克肖尔向前进了一步,焦急地弹着“斯勒博”,西森尔现在感到有点羞惭,他退向一旁,注意到了人群中发出来的不祥之音。
  克肖尔不停地解释,不停地道歉,森林小妖精也不停地说着。克肖尔扭头向西森尔大声喊:“快跑!否则你会被他杀死的,快点!”
  西森尔犹豫了一会,森林小妖精趁机举起手把克肖尔推向一边,“快跑!跑到韦利伯斯的办公室,关上门。”克肖尔狂喊。
  西森尔开始狂奔,森林小妖精追了一会儿,停了下来,用手中的小号角吹出沙哑并带侮辱性质的声音,而围观者也附和着用“海默金”撞击出轻蔑的声音。
  西森尔并没有跑到韦利伯斯的办公室。注意到他没有追上来后,西森尔转变方向,谨慎地观察了一番,然后走向了他的居住船停泊的港口。
  当他登上居住船后,黄昏将近了。托比和雷克斯蹲在前甲板上,一边用牙齿咬着尖果,一边把果壳吐到一边,旁边是他们买回的食物,一盘水果和果物,分别装着酒、油和辣汁的蓝色玻璃壶,还有围在柳条筐内的三只小猪。他们抬头看了看西森尔,并很随意地站起来,这种随意西森尔从没遇到过。托比咕哝地说着什么,而雷克斯差点要笑出来,但他忍住了。
  西森尔愤怒地敲击着“海默金”唱:“起锚,今晚我们将在范城度过。
  在他自己的私人舱位内,西森尔摘掉了月亮飞蛾面具,看着镜子中几乎陌生的面孔,然后他拿起面具,审视着这个讨厌的东西:灰色毛皮,蓝色的撑柱,滑稽的网眼侧翼,这与他从原行星派来的领事代理的尊贵地位不相配,如果克罗马廷听说安格马克已顺利逃亡还能让他继续担任这一职务的话。
  西森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忧郁地盯着苍穹,今天他已遭受了许多挫折,但是他并没有被击败,绝对没有。明天他将拜访马休·克肖尔,他们会讨论找到安格马克的最佳方法。像克肖尔所说,另外一个世外人的建筑物是不可能被伪装起来的。哈克索·安格马克的身份很快会被弄清。还有,明天他必须想方设法得到另一副面具,不要很特别,也不要太浮华,只要适当表达他的地位和自尊即行。
  他正沉思的时候,有人在外面敲门,西森尔迅速地戴上了他十分厌恶的月亮飞蛾面具。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蒙蒙亮。奴隶们就把居住船开进了专为世外者预留的码头。罗尔弗·韦利伯斯和克肖尔的船都还没到。西森尔耐心地等着。一小时后,韦利伯斯的船来了,因为不想与韦利伯斯交谈,西森尔仍在他的卧室内,没出来。
  过了一会儿,罗尔弗的船也到了。西森尔通过窗子看见罗尔弗戴着他常戴的“冰湖鸟”面具,上了岸。岸上,他遇到了一个戴着有黄色簇毛的沙虎面具,并很正规地弹着“戈马帕德”的人。那人跟罗尔弗说了些什么,罗尔弗看起来惊慌失措,稍息片刻后,他弹起了自己的“戈马帕德”,边唱边指向西森尔的居住船。接着他鞠了个躬,继续向前走。
  戴着沙虎面具的人以很崇敬的方式,登上了西森尔的居住船,并敲击着舷樯。
  西森尔出来了。但因为塞丽思礼仪不允许他随便邀请别人上船,因此他只弹奏着“扎钦克”以示询问。
  “沙虎”弹着“戈马帕德”,唱道:“范城海边的黎明是一幅美丽的画卷,黄、绿色点缀着白色的天空;当太阳徐徐升起,暮霭化解开,并滚动着红色的光线,像燃烧的火焰。但是显然一具世外人的漂流的尸体并没有搅乱这儿的宁静。有人仍在这个时候感到快乐,并歌唱着。” ’西森尔的“扎钦克”几乎是自发地传出了一种被震惊的质问声,“沙虎”很尊贵地鞠躬后说:“这位歌唱者的神色自若和坚毅性格无人能比。但是他不怕被冤死的鬼魂所折磨。他命令他的奴隶们把一根狭长的皮带系到尸体的脚踝上,而当我们在谈话之时,他们又把尸体绑到你的船尾。你可能会按照你们那个社会的仪式来处理这种事情,那位歌唱者祝你早上快乐,并已经离开。”
  西森尔冲向船尾,那儿正漂游着一具成年男性的尸体。几乎裸体,没戴面具,由于裤管里空气的支撑才漂在水面。
  西森尔仔细审视着死尸的脸,毫无特色、苍白,无生气——这可能是长时间戴面具的缘故。尸体显示死者为中等身材与体重,年龄在四十五至五十岁之间,棕色头发。由于浸在水中,身体已经浮肿,无法知道这人是怎么死的。
  西森尔想:这肯定是哈克索·安格马克。另外会是谁呢?马休·克肖尔?可能是他?西森尔不安地自言自语。罗尔弗和韦利伯斯已经上岸,各自行事了。他的目光搜寻着克肖尔的居住船,发现船已经泊在码头上了。克肖尔正戴着“洞穴猫头鹰”面具跳上岸。克肖尔看起来心不在焉。当他经过西森尔的船时,目光仍注视着地面。
  西森尔的目光又转向那具尸体,毫无疑问是安格马克。如果罗尔弗、韦利伯斯和克肖尔戴着标志他们身份的面具,没有从他们的居住船上岸的话,显然,死者是安格马克。但是这个答案来得太容易,以至于西森尔都有点怀疑了。克肖尔说过另外一个世外人很快就会被认明身份。安格马克怎样才能隐藏自己的身份?除非他……西森尔竭力消除这种想法,死者当然是安格马克。
  但是……
  西森尔召集了他的奴隶,命令他们把一个适当大小的容器搬上码头,把尸体装进去,并运到合适的安息处。奴隶们对此项命令不是很热情,西森尔被迫提高音量,喝斥道,并且再弹“海默金”去加强他的命令。
  他沿着岸边,走过港口空地,经过克里斯托弗·韦利伯斯的办公室,又穿过那条怡人的小道,来到登陆场地。当他到达时,罗尔弗还没来,一个地位稍高的奴隶问是否可以帮助他,这个奴隶的地位是由他黑色布面具上的黄色的小玫瑰徽章所显示的。西森尔说他想发封电报给波利波利斯,那奴隶说:“没问题,如果你用清晰的块印法发电报,电报很快就可发出。”
  西森尔写道:
  发现一世外人死亡,可能是安格马克。四十八岁,中等身材,棕发,其它证据缺少。等待你的认同和/或者指示。
  他在电报上写上波利波利斯的卡斯泰宁·克罗马廷的地址,并把电报交给奴隶,片刻,他听到了空间信息传送的有特征的“啪啪”声。
  一小时过去了,罗尔弗还是没露面。西森尔焦急不安地在办公室前踱来踱去,没人告诉他将等多久。空间信息传送所需的时间不可预测,有时候只需微秒,有时候穿过不可知的领域,需要几小时。而在信息被传送到以前,还会收到另外几个鉴定信息真伪的信息。
  又过了半个小时,罗尔弗总算戴着他的“冰湖鸟”面具来了。非常巧合的是,西森尔听到了回复信息的“咝咝”声。
  看到西森尔,罗尔弗很奇怪:“是什么事让你这么早出来?”
  西森尔解释道:“是关于今天早上你指给我处理的尸体。我正与我的上司商讨此事。”
  罗尔弗抬起头,倾听回复信息的声音,“看来,你已得到了答复,我最好去看看。”
  “为什么要劳驾你?”西森尔问,“你的奴隶看来很能干。”
  “这是我的工作,”罗尔弗答,“我负责正确地发送和接收各种空间电报信息。”
  “我与你一起去。”西森尔又说,“我一直想看看仪器的操作方法。”
  “这恐怕不符合规定。”罗尔弗走到通往内室的门口时说:tC我一会儿就告诉你。”
  西森尔提出抗议,但罗尔弗置之不理,走进了内室。
  五分钟后,他拿着一个黄色的小信封出来了,并故作怜悯地说:“不是好消息。”
  西森尔满腹心事地打开信封,电报上写着:
  “尸体不是安格马克,安格马克是黑发。为什么不在他登陆时抓获他?严重失职,对你相当不满意,下次返回波利波利斯。”
  西森尔把电报放进口袋里,说:“我能问一下你头发是什么颜色吗?”
  罗尔弗弹了弹“基弗”,发出了略感奇怪的颤音:“我是金发,为什么你问这个问题?”
  “只是好奇。”
  罗尔弗又弹了一段“基弗”说道:“现在我知道了,你是多么多疑,你看!”他回转身,把他的面具和折叠部拉到颈背,于是西森尔看到了他的金发。
  罗尔弗诙谐地问道:“确信了吗?”
  “哦,是的。”西森尔说,“随便问一下,你有多余的面具可以借给我吗?我对这个月亮飞蛾面具已经很厌烦了。”
  “恐怕没有,”罗尔弗说,“但是你只需走进面具店,自己挑一个就行了。”
  “是的,当然。”西森尔说完后告别了罗尔弗,沿原路走回范城。经过韦利伯斯的办公室门口时,西森尔踌躇了一下走了进去。今天韦利伯斯戴了一副西森尔从没看到过的面具,由绿玻璃棱镜和银色珠子组成的绚烂的面具。
  韦利伯斯弹着“基弗”,小心谨慎地与他打招呼,“早上好,月亮飞蛾先生。”
  西森尔说:“我不会耽误你太久,我只有一个关于个人方面的问题想问你,你的头发是什么颜色的?”
  韦利伯斯犹豫了片刻,转回身,掀起了面具的侧翼,露出了深黑色的小发卷。韦利伯斯询问道:“回答你的问题了吗?”
  “是的,”西森尔说完后,穿过港口空地,来到了停泊克肖尔居住船的岸边,克肖尔冷淡地招呼他,随手一挥请他上船。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西森尔开门见山说,“你的头发是什么颜色?”
  克肖尔凄惨地笑笑说:“仅剩下一点点头发,是黑色的。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好奇而已。”
  克肖尔用一种少见的虚张声势的语气说:“好了,好了,不仅仅是好奇而已吧!”
  西森尔,认为自己需要他的建议,老实坦白说:“我遇到了麻烦。今天早上在港口发现了一具世外人的尸体,他的头发是棕色的,我颇为怀疑,但是机率显示——让我想想,是的,安格马克的头发很有可能是黑色的。”
  克肖尔轻抚他的洞穴猫头鹰面具的胡子说:“你怎么得出这个可能性的。”
  “回复信息是通过罗尔弗的手才到我这里的。而他的头发是金色的。如果安格马克冒名顶替罗尔弗,他肯定会篡改那条回复信息,而你和韦利伯斯都承认是黑发。”
  克肖尔说:“让我想想我是否能跟上你的推理思路。你认为哈克索·安格马克杀了罗尔弗或韦利伯斯或我,而冒名顶替死者,对吗?”
  西森尔满腹疑惑地看着他:“你自己强调过的,安格马克不可能再建造一个世外人的寓所而不被人家发现!你忘了吗?”
  “当然不会忘。我再说下去,罗尔弗交给你一封电报说安格马克是黑发,而宣布自己的头发是金色的。”
  “是的,你能证明一切吗?我的意思是对于真正的罗尔弗来说。”
  “不,”克肖尔悲哀地说:“我从没看到过不戴面具的罗尔弗或韦利伯斯。”
  “如果罗尔弗不是安格马克,”西森尔想了想;“如果安格马克果真是黑头发,那么你和韦利伯斯都应该受到怀疑。”
  “非常有趣,”克肖尔说。他机灵地看着西森尔:“那样的话,你自己可能是安格马克,你的头发是什么颜色?”
  “棕色。”西森尔直截了当地回答。他掀起了后脑月亮飞蛾面具灰色的绒毛。
  “但是你也可能欺骗我电报的真实内容。”克肖尔又问。
  “不,”西森尔疲惫地争辩,“如果你真的在乎的话,你可以找罗尔弗对证。”
  克肖尔摇摇头说,“不必了,我相信你。但是另外一件事:他说话的声音怎样?在安格马克没来范城和来到范城以后,你都听到过我们的声音,这个是不是可以提供点线索?”
  “我一直很留心你们声音的不同之处,但是你们的面具把声音给闷起来了。”
  克肖尔摸摸胡子说:“我也想不出迅速的解决办法。”他抿嘴轻笑:“无论如何,你都需要帮助,在安格马克到来之前,有罗尔弗、韦利伯斯、克肖尔和西森尔,现在——由于各种现实目的——仍然有罗尔弗、韦利伯斯、克肖尔和西森尔。不过谁能保证,对于老成员来讲,新的成员不会是一种进步呢?”
  “非常有新意,”西森尔同意了他的观点,“但是我突然发觉本人对于识别安格马克的真实身份产生了兴趣,而我的事业则危在旦夕。”
  “我明白,”克肖尔喃喃自语,“现在的情况变成了你和安格马克之间的事情。”
  “你不帮助我吗?”
  “我不会很积极。塞丽思人的个人主义已经濡染了我。我想你会发现罗尔弗和韦利伯斯也会如此对你说。”他叹了口气:“我们在这里已呆得太长了。”
  西森尔站着,沉思着。而克肖尔耐心等了会儿说:“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西森尔说,“不过我只想要求你一件事。”
  “如果我能做到,我会帮你。”克肖尔彬彬有礼地答道。
  “把你的一个奴隶送给我,或借我一两个星期。”
  克肖尔弹着“甘加”惊叫着:“我不愿与我的奴隶们分开。他们了解我和我的习俗……,’
  “我一抓获安格马克,就把他还给你。”
  “很好,”克肖尔说。他弹着“海默金”发出了召唤声。一个奴隶出来了,“安索尼,”克肖尔唱道,“你跟着西森尔先生,并为他服务一段日子。”
  那奴隶颇不情愿地鞠了个躬。
  西森尔把安索尼带到他的居住船,问了他许多问题,并把他一些回答记在一张表格上。然后他命令安索尼不许把他们所经历的事情告诉别人,并让托比和雷克斯照顾他,而后西森尔又要求他们把居住船开离港口,不准任何人上船,直到他回来。
  西森尔又沿原路折回登陆场地,发现罗尔弗正在吃中饭,菜肴有用香料调味的鱼,色拉树的细茶叶片,和一碗当地的甜葡萄干。罗尔弗和着“海默金”的节奏,吩咐奴隶,于是一个奴隶为西森尔安排了个位置,“调查进展得怎么样了?”
  “我不想说有什么进展,”西森尔说,“我想我是否能得到你的帮助?”
  罗尔弗简短地笑了笑说:“你能得到我的美好祝愿。”
  “说得更实际一点,”西森尔说,“我想向你借一个奴隶,只是暂时的。”正在吃饭的罗尔弗停了停问道:“干什么?”
  “我不想解释。”西森尔说:“但是你应该相信我不会做那些无聊的请求。”
  罗尔弗极不情愿地召来了一位奴隶,借给西森尔使用。
  在走回居住船的路上,西森尔又去了韦利伯斯的办公室,韦利伯斯从他的案头上抬起头说:“下午好,西森尔先生。”
  西森尔开门见山地说:“韦利伯斯先生,你能把一个奴隶借我用几天吗?”
  韦利伯斯想了一下,然后耸耸肩膀说:“为什么不?”他击击“海默金”后,一个奴隶来了,“他可以吗?或者你要一个年轻的女奴?”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至少在西森尔看来是这样的。
  “他绝对可以。几天以后,我会把他归还给你。”
  “不急。”韦利伯斯随意打了个手势后,又继续低头工作。
  西森尔回到了居住船,分别询问了两个新奴隶一些问题,并记在表格上。
  宜人的暮色笼罩了提坦湖,托比和雷克斯把船开离港EL,行驶在平静如丝的海面上。西森尔坐在甲板上,聆听着柔和的音乐、乐器发出的颤音和丁零声。海上漂流的居住船点着灯,发出黄色和微弱的瓜红色的光。岸边一片漆黑,黑夜人会很快冲出山谷,贪婪且又无奈地盯着海上的居住船。
  在九天之内,“布韦那文图拉”号定时发向塞丽思,西森尔收到了让他返回波利波利斯的命令。在九天之内,他能找到哈克索·安格马克吗?
  西森尔下定决心,九天虽然不是很长,但是也可能足够了。
  两天过去了,三天,四天,五天……西森尔每天都登上岸边,并至少各拜访罗尔弗、韦利伯斯和克肖尔一次,但每个人接待他的表情都不一样。罗尔弗面带嘲弄并显得不耐烦;韦利伯斯很有礼貌,至少表面上看来很友善;克肖尔态度娴雅又温和,但是在谈话中又有点过分的冷静与超然。
  而西森尔对罗尔弗的严厉的嘲弄,韦利伯斯的虚伪的友善,以及克肖尔的超然都·同样地温文有礼。然后每次回到居住船,他都会记在表格上。
  第六天,第七天,第八天过去了。罗尔弗直截了当、凶恶地问西森尔是否要安排乘“布韦那文图拉”号回到波利波利斯。西森尔想了想回答:“是的,你最好给我预先安排一下。”
  “回到满是面孔的世界,”罗尔弗恐怖地叫道,“面孔,到处都是面孔,那些苍白的、互相猜疑的面孔。肮脏的嘴巴,有瘤的、布满小孔的鼻子,平板松弛的面孔。在这里生活过后,我认为我再也不能忍受。幸运的是,你还没成为真正的塞丽思人。”
  “不过我不会回去,”西森尔说。
  “但是你要我为你预先安排一下。”
  “是的,这是为哈克索·安格马克准备的,他将乘船回到波利波利斯。”
  “好,好。”罗尔弗说,“那么你已把他找到了?”
  “当然,”西森尔毫不嘴软,“你难道没发现吗?”
  罗尔弗耸耸肩:“我所能发现的就是他要么是韦利伯斯,要么是克肖尔。只要他戴着面具,并把自己叫为韦利伯斯或克肖尔,我都无所谓。”
  “但对我来讲,意义重大。”西森尔又问:“明天,船什么时候起航?”
  “十一点二十二分正。如果哈克索·安格马克也将离开,告诉他准时到达。”
  西森尔说:“他会准时到的。”
  然后,他又拜访了韦利伯斯和克肖尔。回船后,他在表上做下了最后三个标志。
  证据已在这儿,清楚明白,令人信服。虽然不能保证一点漏洞也没有,但足以有理由保证一项行动的执行。他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枪,明天,是决定的时候,他不能再有失误。
  黎明来临了,天空像牡蛎的内壳一样,发着明亮的白光。阳光穿越呈红彩的晨霭。托比和雷克斯把船系在岸边,而另外三只居住船仍在平稳的海面上沉睡着。
  西森尔特别关注着一条船,它的船主被哈克索·安格马克杀害并抛进了海里。这条船快速地驶向岸边。哈克索·安格马克正站在前甲板,戴着一副西森尔从没看到过的面具,由猩红色的羽毛、黑色玻璃和绿色的往上翘的头发组成。
  西森尔不得不佩服哈克索·安格马克的泰然自若。一个聪明的方案,精心策划和执行——却被一个不能克服的困难所破坏。
  安格马克走进内舱。船到岸了,奴隶们扔出系船绳,放下跳板。西森尔,风衣口袋里的枪鼓鼓囊囊,走出港口又上了另一条船。他径直推开内舱的门,坐在桌边的那人吃了一惊,抬起了那红、黑、绿的面具。
  西森尔严厉地说:“安格马克,请不要争辩或作任何——”
  突然,他身后受到某物重重的一击。人倒在地上,而手枪也被机灵地抢走。
  身后传来了“海默金”的敲击声,一个声音说:“绑住他的胳膊。”
  坐在桌边的人站起来,脱掉红、黑、绿相间的面具,露出奴隶的黑布面具。西森尔扭转头,而哈克索·安格马克正在他头上,戴着一副面具。西森尔认得这个面具,是用黑色金属制成的驯龙人面具,一只刀身鼻,深陷的眼皮,三枚羽饰伸到鳞片后面。
  由于戴着面具,西森尔无法读懂他的表情,但安格马克的声音却是得意洋洋的,“我很轻松地就把你抓住了。”
  “是的,”西森尔说。奴隶们本来在绞他的手腕,现在也停了下来。伴随着安格马克的“海默金”的敲击声,他也将被发送到另一个地方,“站起来,”安格马克命令道,“坐在那张凳子上。”
  “我们还要等什么?”西森尔询问。
  “我们的两个伙计仍出海未归,为了执行我脑中的计划,他们已经没用了。”
  “什么计划?”
  “适当时候,你就会知道的。”安格马克说:“我们现在大约还有一个小时。”
  西森尔试图挣脱束缚,但它们非常牢固。。 安格马克坐下来,“你是怎么注意到我的?我承认自己有一点好奇心。好了,好了。”看看西森尔一言不发地坐着,他提高嗓音,斥骂:“你难道不承认你已被我打败,为了你自己考虑,别再干傻事了。”
  西森尔耸耸肩说:“我根据一条基本原则,一个人能够用面具遮住他的脸,但是他不能用面具藏住他的个性。”
  “啊哈,”安格马克说,“非常有趣,继续说。”
  “我从你和另外两个世外人那儿各借了一个奴隶,然后我仔细盘问了他们:在你到来之前的那个月里,你们的主人戴什么面具?我准备了一张表格并记下了他们的回答。罗尔弗百分之八十的时间戴‘冰湖鸟’面具,其余百分之二十的时间,他要么戴‘抽象诡辩家’面具,要么戴‘黑色的错综复杂体,面具。韦利伯斯对‘坎-达钱’系列的英雄人物有偏好,因此他八天中有六天戴‘查勒孔’、‘勇猛王子’和‘西维恩’面具,另外两天戴‘南风’面具或‘快乐伙伴’面具。而克肖尔比较保守,喜欢戴‘洞穴猫头鹰’、‘星星漫游者’面具,在单数的日子里,他戴另外的两三种面具。
  “我已经说过,我可能是从最精确的来源——奴隶那儿得到这些信息。而下一步就是密切观察你们三位。每天我记下你们所戴的面具,并与我表上的内容相比较。罗尔弗戴他的‘冰湖鸟’面具六次,‘黑色的错综复杂体’面具两次。克肖尔戴‘洞穴猫头鹰’五次,‘星星漫游者’面具一次,‘梅花形’面具一次,‘完美主义’面具一次。韦利伯斯戴‘祖母绿山’面具两次,‘三重凤凰’三次,‘勇敢王子’一次,以及‘鲨鱼神’两次。”
  安格马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知道了我犯的错误。我从韦利伯斯的面具中挑选面具,但是仅凭我的个人爱好——如你所指出的那样。我暴露了我自己。但是只有你_人知道。”他站起来走向窗边,“克肖尔和罗尔弗正上岸,他们很快就会消失,然后忙自己的事——虽然我怀疑他们可能插手我们的事情,不过他们已经成为品行良好的塞丽思人。”
  西森尔静静地等着。十分钟过去了,安格马克伸向一个架子,拿起一把小刀,盯着西森尔,命令道:“站起来。”
  西森尔慢慢地站起来。安格马克走近西森尔,割断他的月亮飞蛾面具的绳索,并把它拿下来。西森尔吃了一惊,并徒然地伸手去抓,但是太迟了,他的面孔已经暴露无遗了。
  安格马克转身,拿下他自己的面具,戴上月亮飞蛾面具。他弹了下“海默金”,两个奴隶进来,看到西森尔,着实吓了一跳,停住了。
  安格马克连续而又有节奏地弹了一会说:“把这个人带到甲板上。”
  “安格马克,”西森尔大叫,“我没带面具。”
  不管西森尔如何拼命挣扎,奴隶们抓牢他,把他带到甲板上,沿着船舷,又把他带至岸边。
  安格马克把一根绳子套上西森尔的脖颈。他说:“现在你是哈克索·安格马克,我是埃德威尔·西森尔,韦利伯斯已经死了,你很快也将完了。我能够很轻松地就把你结束。我会像黑夜人一样弹乐器,然后像乌鸦一样唱歌,我会戴着月亮飞蛾,直到它腐烂,然后我会再弄另外一副面具。而波利波利斯将收到如下报告:哈克索·安格马克已死,局势已经风平浪静。”
  西森尔裸露着脸听着。“你不能这样做,”他低语,“我的面具,我的脸……”一个身材高大的戴着蓝色和粉红色花面具的妇女走上岸边。她看到了西森尔,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然后就昏倒在地。
  “跟我来。”安格马克得意地说。他拉了拉绳索,把西森尔拉下了岸边。一个人戴着“海盗船长”面具,刚从居住船上出来,直直地站着,奇怪地看着这情景。
  安格马克边弹着“扎钦克”边唱:“大家看看这个臭名昭著的罪犯哈克索·安格马克。在整个外部世界,每个人都诅咒他的名字。现在他已被抓获,并将羞辱地死去。看看哈克索·安格马克。”
  然后,他们走向港口空地。一个小孩恐怖地尖叫,一个男人嘶哑地狂吼。西森尔踉踉跄跄地走着,眼泪也滚落下来。他只能看见纷杂的人形和各种颜色。而安格马克的声音像钟一样拼命叫着:“每个人看看这个外部世界的罪犯哈克索·安格马克!走近并仔细观察,他如何被处死。”
  西森尔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只是微弱地叫着:“我不是安格马克,我是埃德威尔·西森尔,他是安格马克。”但是没人听他的话,周围充满着看到他裸露的面孔后发出来的惊慌、恐怖和厌恶的叫声。他向安格马克叫道:“给我一副面具,甚至只要一副奴隶的布面具……”
  安格马克仍得意洋洋地唱着:“他活得很耻辱,而他死时,也将忍受不带面具的耻辱。”
  突然,森林小妖精出现在安格马克之前,“月亮飞蛾,我们又见面了。”
  安格马克唱道:“靠边站,小妖精朋友,我必须先处死这个罪犯。他活得很耻厚,而他仍将耻厚地死去。”
  在他们这些人周围已围起了一群人,他们都戴着面具,盯着西森尔,洋溢着一种木然的快乐感。
  森林小妖精拉过安格马克手上的绳,扔在地上。人群震惊了,很多人Ⅱ哆:“不要打,不要打,先处死这个怪物。”
  一块布蒙上了西森尔的头部。西森尔等待着刀子向他刺来。但是没有,反而他身上捆绑的绳子被割断了,他很快调整了头上的布,遮住了脸,透过折皱窥看所发生的一切。
  四个人抓住了哈克索·安格马克,森林小妖精弹着“斯科拉伊”向他挑战,“一星期以前,你胆敢来脱掉我的面具,而现在你已经达到了你那邪恶的目的。”
  “但是他是一个罪犯,”安格马克叫,“他臭名昭著,罪恶累累。”
  “他干了什么错事?”森林小妖精询问。
  “他谋杀他人、出卖祖国、炸沉船只,并且折磨、敲诈、抢劫孩子,并把他们贩为奴隶,他有——”
  森林小妖精打断了他的话:“这只是你们的宗教差别,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我们可以证明你现在所犯的罪。”
  那个骑兽者也走上前,愤怒地唱:“九天以前,这个无礼的月亮飞蛾,曾想获得我最好的坐骑。”
  另外一个也拥上前,他戴着“全能专家”面具,唱道:“我是制造面具的能手,我认得这个戴月亮飞蛾面具的世外人。不久前,他走进我的商店,并且轻视我的手艺,他应该去死。”
  “赶快处死世外怪物。”人群叫道,像潮水一般往前涌,钢刀提起来,然后又落下,事情结束了。
  西森尔看着,一动也不敢动。森林小妖精走近,弹着“斯蒂米克”严厉地说:“对你,我们有怜悯也有鄙视。一个真正的人从来不会遭到这种侮辱。”
  西森尔深吸了口气。他伸向腰带的“扎钦克”,边弹边唱:“我的朋友,你误解了我J你难道不会欣赏真正的勇气吗?你宁愿在斗争中死去,或者不带面具在港口空地走过吗?”
  森林小妖精唱道:“只有一种答案,首先,我宁愿在争斗中死去,我不能忍受这种侮辱。”
  西森尔接着唱:“我面临着这种选择,我宁愿在双手被绑的情况下也战斗,然后就这样死去——或者我可以忍受耻厚,然后通过这种耻辱来征服我的敌人。你承认你没有足够的地位来完成这项壮举。我用行动已经证明自己是一个勇听。试问:这儿谁有勇气来做我做过的一切?嚣
  “勇气?”森林小妖精问道:“我什么也不怕,即使在黑夜人手中面临死亡也不怕!”
  “那接受我的挑战吧!”
  森林小妖精往后退了退,他弹了弹“双排键克曼瑟尔”,唱:“如果这是出于你的动机的话,你真的很勇敢。”
  骑兽者在“戈马帕德”上弹了一串低沉的和音后说:“我们中没有一个人敢尝试这个不带面具者所做的一切。”
  人群发出一声赞同声。
  面具制造者走近西森尔,卑躬屈膝地弹着“双排键克曼瑟尔节,唱道:“祝福你,尊贵的英雄,劳驾你到我的面具店,用你这副丑陋的面具换一副适合你高贵品质的面具。”
  而另一个面具制造商也唱道:“尊贵的英雄,在你选择之前,请先看看我的那些伟大的创作品。”
  而一个戴着“明亮天空鸟”面具的人,很虔诚地走近西森尔说:“我花了十七年的时间,辛辛苦苦刚刚做完了一条豪华的居住船,请您接受我虔诚的奉献,使用这条居住船。船上准备服侍你的都是机灵的奴隶和漂亮的女奴。船上有大量的酒供你享用,甲板上都是柔软的丝织地毯。”
  “谢谢你,”西森尔强劲而又自信地弹着“扎钦克”说:“我很高兴接受这一切,但首先我需要一副面具。”
  面具制造商在“戈马帕德”上弹了一段询问式的颤音:“尊贵的英雄,你愿意屈尊选择一副‘海龙统治者’面具吗?”
  “可以,”西森尔说,“我认为这很合适,让我们去看看吧!”
  (徐雪英 译)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科幻小说界外的观点
  科幻小说迷把科幻小说界以外的通俗文学世界叫做世俗世界。从世俗世界的眼光来看,科幻小说像一个绝缘体,满是非文学的读者、杂志、习俗(或两者兼有)和故事。许多评论家不知道区分文学样式,把科幻小说看成是一种公式化的小说,根本不值得认真对待。而那些知道区分文学样式的评论家,又把科幻小说与连环漫画,像《巴克·罗杰斯》、《闪光戈登》;漫画书像《超人》;科幻电影像《情况或上帝专区》归为一类。而他们的某些观点也被科幻小说创作者所吸收。
  一群颇具洞察力的评论家更细致地注视科幻小说现象,并发现科幻小说创作需要作者严肃的意图,有时也需要一定的文学手法,而主题不能说是只涉及一些俗套的东西,经常针对一系列重要问题。许多不太与科幻小说有关的作家也深入科幻小说的宝库寻求主题和比喻手法。这些作家包括:约翰·巴思、皮埃尔·布勒、威廉·伯勒斯、安东尼·伯吉斯、威廉·戈尔丁、约翰·赫西、多丽丝·莱辛、弗拉第米尔·纳波科夫、沃克·伯西、托马斯·平琼、艾恩·兰德、约翰·威廉斯、赫尔曼·沃克和弗科斯(简·布鲁勒),还加上那些熟悉并也从事科幻小说创作的作家,如:奥尔德斯·赫胥黎、乔治·奥威尔和小库尔特·冯内古特。
  另外一些作家很独立地从事着创作,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会查阅诸如科幻小说之类的材料进行创作,就像他们会查阅传说或童话故事、神话或史诗一样,这样的一位作家就是著名的阿根廷短篇小说家、诗人、散文家和大学教授乔治·路易斯-博尔赫斯(1899-1986)。
  博尔赫斯出生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带有西班牙、英国和微弱的葡萄牙犹太人血统,他的作品看来既不属于西班牙,也不属于拉美,而是属于全世界的。他十五岁时,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他与他的家人一起到欧洲并在瑞听日内瓦接受中等教育。从1919年到1921年,他在西班牙旅行,并接触了激进主义文学团体。1921年,他返回阿根廷,开始写作简洁的自由诗和关于文学批评,形而上学流派和语言的学术论说文。他的自由诗主要写布宜诺斯艾利斯。1930年前,他的三卷诗歌和三卷论说文出版。
  从1930年开始的十年中,他实际上从诗歌创作转向从事形式和内容都通俗、易懂的简洁、明了、干练的记叙文创作。1938年,他担任小小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城市图书馆的管理员。但由于政治原因,1946年被解职。他的第一集小故事在1935年出版。1941年出版“El jardin de los senders que se bifurcan”,1942年出版“El Aleph”。他最负盛名的作品集“Ficciones”在1944年出版。他的《博尔赫斯全集》在1954年分成三卷出版。
  1955年,由于庇隆政权被推翻,他被任命为国家图书馆馆长。1956年又被任命为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的英国和北美文学的主席。逐渐衰退的视力和另外的伤病减少了他的文学创作,在他的事业中,第一部英译本姗姗来迟,1962年出版“ficciones”和《迷宫》的英译本。《迷宫》在1964年又被改编出版。
  博尔赫斯从不写长篇小说,他认为:“很大一部小说的编纂工作是一项艰苦的、但又清贫的奢侈之举。”他的故事都很简洁,他能很熟练地驾驭英语以及从事科幻小说的创作。他尤其崇拜艾伦·坡和威尔斯,他把拉夫克拉夫特、海因莱恩、范沃格特、布雷德伯里等人列入他的《美国文学介绍》(1967年)一书。
  据安德烈·莫洛亚所说,博尔赫斯的文学前辈是卡夫卡,而据博尔赫斯所说,卡夫卡的文学前辈是埃利的芝诺、克尔恺郭尔和罗伯特·勃朗宁。莫洛亚提出如果卡夫卡从不创作,那么就没人会在这些早先作家中注意到卡夫卡式的手法。这证明了博尔赫斯的一条似是而非的隽语:“每个作家创造他自己的文学前辈。”。 博尔赫斯创作的一些作品确实很了不起,也正是凭着这些作品,博尔赫斯才声名显赫。如博尔赫斯所说,伟大的文学作品,只有四种基本的手法:作品中的作品、梦化的现实、时间旅程和两者兼而有之,而这些了不起的作品,正被归类为科幻小说,比如“Tion,Uqbar,Orbis,Tertills”展示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这个世界是由天文学家、工程师、生物学家、玄学家和几何学家所组成的秘密团体创造的,是从我们的世界衍生出来的世界,但又与我们自由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巴比伦的命运之签》描写了一个神奇的公司,这个公司在一场机会游戏中散发好运和坏运,后来,这游戏变得非常复杂,以致与真实生活无法区分。《循环毁灭》描写了一个做梦的人把自己的生命送给另外一个人,却发现这个梦是别人的梦。《funes,。the memorious》描述了一个人,他把过去的事情记得分毫不差,就像现实一样触手可及。
  《巴别图书馆》是一部科幻小说,作品中一座巨大的,可能是无穷大的图书馆就成为宇宙的代名词。艾弗·罗杰斯指出,这个想法来自于19世纪德国科幻小说作家库德·拉斯维特,而博尔赫斯在创作这个作品的十年前,曾在一篇有关鲍勃·肖论说文中提到过这个想法。而这个想法最早还可追溯到13世纪神秘主义者雷蒙德·卢利。但最近有个猜测说:无限遥远的未来,一群猴子在打字机上随意打印的东西可以复制大英博物馆里的所有藏书,但博尔赫斯不关心这个来源,他总是示意承认关于这部作品想法的来源。他相信,既然所有的作家或多或少都是神灵的忠实的誊写员,没有人可以夸口自己作品的创造性。
  像他别的作品一样,《巴别图书馆》读起来更像一篇加了许多注释的小说化的论述文。性格描写很少——只能够通过叙述者或小说化的论说文作家的反应,来解释他作品中人物的处境,然后来使他的概念戏剧化。他作品的主题和情节的发展足以说明一切,这就是科幻小说的特点:生命变成了一种发现宇宙意义的尝试,展示的和经过仔细考证的理论,与我们的现实存在有一种奇妙的但又不是偶然的并行。我们的宇宙不可能成为一个“它的正中心是任何六边形,它的圆周是无限的”的图书馆,但这个理论与爱因斯坦的宇宙无限但又有边际的理论偏差不是很大。
  这个概念能否让我们停下来思考一下?当博尔赫斯在写《Tion》的玄学家时,他是否也在写他自己?他是这样描述那些玄学家的:“他们既不寻求真理,也不寻求相似性,他们只寻找令人惊异的事物,他们认为玄学是幻想文学流派的一支。”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巴别图书馆》[阿根廷] 乔治·路易斯·博尔赫斯 著
  安东尼·凯鲁甘 英译
  通过这种艺术,你可能仔细
  考虑二十三个字母的变体
  ——忧郁的解析
  宇宙(另有人把它叫做图书馆)是由不定的,也许是无限数目的六角形艺术馆组成的,在中心有巨大的通风管,周围用低矮的栅栏相围。从任何一个六角形看,我们可以看到无止境的上面或下面的书架层。二十个书架排放在周围,四条边上各有五个长书架——只有两边没有,书架的高度也就是楼层的高度,很少超过一个普通的图书管理员的身高。没有书架摆放的两边中的其中一边有个狭窄的过道,通向另外一个艺术馆。所有的艺术馆都是相似的,在过道的左右两边是两间小房间,一问供睡觉所用,只有站立位置那么大。另一问是作为厕所使用。经过这部分,就是一架螺旋型的楼梯,楼梯一头扎进无底洞又升至最高处。在过道处挂着一面镜子,镜子真实无误地照出你的面容,人们习惯于从这面镜子中推断出:图书馆不是无限的,(如果宇宙真不是无限的,为什么照出这个梦幻般的面容?)我宁愿希望这张精心修饰的脸孔是虚伪的,并且是无穷尽的……
  光线从一些天体水:果中发出。这些天体水果是按照照亮天空的天体的名字而称呼的。天体水果有两个,并在每个六角形中横着飞行,他们所发出的光是连续不断但又相当微弱的。
  像图书馆的所有人一样,我年轻时也曾在此处旅行。我旅行是为了寻找一本书,或许是卡片目录中的目录,但现在我的眼睛已经很少能够看懂我写的东西。我准备在我出生的六角形中死去。我一旦死了,就不缺那些虔诚的手把我使劲地抛过栅栏的柱子,我的坟墓将是无法测知的空气,我的躯体会无尽地往下抛,会腐烂,并在下坠产生的风中消解。我相信图书馆是无止境的。理想主义者争辩说,六角形的厅是我们绝对宇宙,或至少是宇宙直觉的一种必要形式。他们又说:一个三角形或五角形厅是不可思议的。(神秘主义者声称,对他们来讲,出神的境界显示了一个包含着一本有无限伸展的封底的书的大厅,书的封底围绕着整个房间。但是他们的声明值得怀疑,他们的话语模棱两可,那本无限循环的书是上帝。)请允许我,暂时地复述这个古典的断言:图书馆是一个天体。它的正中心是任何六边形,它的圆周是无限的。
  每个六边形的每个墙壁都有五个书架。每个书架有三十二本相同版式的书,每本书有四百一十页,每页有四十行,每行大约有八十个黑体字母。在每本书的书脊上也有字母,但这些字母并不表明或预先说明每页会讲些什么。我知道,有时候缺少某种关联,看起来很令人费解。在我做总结前(结论的公布,不管它的悲剧含义,可能是有关历史的基本事实),我想先回忆一些公理。
  第一:图书馆确实存在。任何一个有理智的大脑都不会怀疑这个真理。它的最直接的推论是世界的永恒性。人作为不是十全十美的图书管理员,可能:是机遇或邪恶的物质世界创造者的作品。而充满着全是书的书架,谜一般的书卷,为旅行者准备的坚持不懈攀登的梯子,和为坐着的图书管理员准备的隐藏之处的图书馆,只能是上帝的杰作。为了看清存在于人与神之间的距离,只需把用我难免犯错的双手在书的后面几页随便涂写的粗鲁的畏怯的代号与里面的那些有机的字符相对照就可以知道。那些字符:精确,细致,相当浓黑,有无与伦比的对称性。
  第二:拼写的代号有二十五个①,这个证据使得对于三百年前图书馆的通用理论系统的阐述成为可能,并且满意地解决了一个任何猜测都无法弄清的问题。那就是关于几乎所有书本的不定形性和杂乱性。我爸爸曾在一个循环数目1594的六边形中看到过一本书。这本书是由字母MCV颠倒过来从第一行到最后一行重复出现而组成的。另外,在这个区域经常查阅的只是一些字母的迷宫,但是在倒数第二页上,我看到了“零调整你的金字塔”等字。
  【① 现行符号的最初手稿不包括阿拉伯数字或大写字母。标点符号只有逗号和句号两种·这两个符号,加上空格号和字母表中的二十二个字母,总共是二十五个已经足够的代号。这些代号是一个不知名的作者罗列的。】
  众所周知的是:在一行有意义的文字或一个直截了当的注解中,都有无生命力的不和谐字的组合或文字大杂烩或不连贯的语意。(我知道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在那里,图书管理员都谴责从书本中寻找任何有用性,并把它比作在梦中或在某个人手掌杂乱的纹路中寻找生命意义的迷信之徒劳的习俗……他们承认书写方法的发明者都模仿了这二十五个自然的代号,但他们又说这种模仿是偶然的,况且书本本身也没有什么意思。这种意见——我们可以看到——并不完全是错误的。)
  很久以来,我们一直相信:这些令人费解的书属于过去或生疏的语言。但这点是真的,即最古老的人类——最初的图书管理员,很好地利用了一种与我们今天在说的语言大相径庭的语言。这点也是真的,向右几英里处,语言是逻辑辩证的。而在书架九十层高处,语言是晦涩难懂的。所有这些,我重复一下,都是真实的。但是一成不变的总共四百一十页的MCV与任何语言,不管是逻辑辩证或晦涩难懂都不对应。一些图书管理员旁敲侧击地说,每个字母都能影响下一个字母。七十一页第三行上的MCV的价值,和属于同一系列,但在另外一页的另外位置上的MCV的价值不一样。但这个模糊的论点没有能够进一步发展。而有一些人把这些归为密码体系,虽然他的发明者不可能按这种方式构成这些字母,但是这个猜测已被广泛认同。
  五百年以前,上层六角厅的主管①曾看到过一本书,它和另外所有的书一样难懂。但这本书,差不多有两页都包含着相似的句行。主管要求一个四处漫游替人破译古代文字的人解释这些类似的句行。这个人告诉他:这个句行是用葡萄牙语写的。而另有人告诉他这些句行是用依地语写的。最后用了快一个世纪的时间,这些句行总算被弄懂了。这是瓜拉尼人的萨莫耶德——立陶宛方言,还附带古典的阿拉伯语变音。而句行的意思也弄懂了:是用无限量的重复变幻的例子来解释的关于组合分析的概念。
  【① 原先,每三个六角形都有一个主管。但自杀和肺部疾病使这个比例大减。我记得那些无可名状的凄凉的景象;有许多个晚上,当我走下走廊和那些楼梯时,一个人也没有碰到。】
  这些例子使得一个天才的图书管理员可能发现图书馆的基本原则。这个思想者发现:所有的书本,虽然种类繁多,但都是由一些统一的因素组成。包括句号,逗号,空格号,字母表的二十二个字母。他还引证了一个被所有的旅行者认同的观点。那就是:在这个庞大的图书馆中,没有两本书是完全相同的。从所有这些无可辩驳的假定中,他推断出:图书馆容纳了一切事物,它的书柜包含了这二十多个拼写代号的所有可能的组合。(组合的数目,虽然很大,但不是无限的。)它们就是我们所有语言可以表达的事物的总和。包括关于未来的缜密历史、天使长的自传、图书馆的真实的目录、数千种错误的目录、这些错误目录的谬误性的展示以及真实目录的谬误性的展示、巴听底的诺斯替教的教义、对这个教义的评说、对这个教义评说后的评论、对你的死亡的真实记录、用各种语言写成的每本书的版本以及每本书的改编本。
  当我们听到图书馆包含所有的书的第一个印象是感到非常高兴。所有的人都认为自己是这些完好无损的秘密宝藏的主人。在某些六角形中,所有的个人问题和普遍问题都能够得到圆满的解决。宇宙被认为是正当的,并突然扩展到无边无际的希望的空间。在那个时候有许多关于辩解手段的言论:关于道歉和预言的书,证明了世界上每个人任何时候的行动都是合理的,并为将来设置了许多奥秘,许多贪婪的人都放弃了他们原先在此出生的六角形,被一种为找到他们行动的正当解释的空虚的目标所驱动,蜂拥而上梯子。这些朝觐者在狭窄的走廊里争吵,互相咒骂对方,在神圣的楼梯上互相残杀,把那些骗人的书本愤然掷到地道的末端。然后,他们被遥远地方的人们扔进太空,悄然死去。而有些人疯了
  辩解方式确实存在。我自己曾看到过这样两本书。都是关于未来的人们的,这些人们大概不是凭空想象的。但是苦苦寻求的人们忘记了,一个人找到属于他自己的书,或这本书的完全不同的变体,能计算出的可能性接近于零。
  我们还希望人类的基本秘密——图书馆和时间的起源得到证明。而我们相信,这些重大的秘密可以用言语来解释:如果哲学家的语言还不够,这个庞大的图书馆会制造出我们所需要的出人意料的语言和必要的词汇和语法。
  自从人类开始折磨这些六角形开始,四个世纪过去了……
  官方的寻求者:审讯人出现了。我曾见过他们执行任务。他们经常是精疲力竭的,他们讲到了一架没有台阶的楼梯,以至于他们几乎摔死。他们又讲到了有当地管理员的艺术馆和楼梯。他们会不时地抓起一本最靠近的书,然后很快地翻阅,寻找一些可耻的字。但是,从没有人发现过什么。
  很自然地,由于深深的失望就产生了一些异常的希望。他们不能忍受那种确信在某个六角形中的某个书架上有宝贵的书,而这些书又是可望不可及的观点。一个亵渎上帝的派别建议所有的寻求者放弃努力,并且建议每个地方的人搞乱字母和代号,直到它们被一种不太可能碰到的运气——教会法规的书的指点后,再把这些字母和代号组合好。官方认为他们不得不发布严厉的命令,因此这个派别消失了。但当我还是小孩子时,我看到过一个老人,他宁愿长时间躲在隐秘处,在一个已被禁止使用的骰子筒里放上金属盘,无效地模仿着上天的混乱状态。
  另外一些人,相反地,认为首要的任务是清除那些无用的著作。他们会侵入这些六角形,把那些不是经常出错的证明书公布于众。他们还愤怒地只浏览一本书卷,并要求把所有的书架都毁掉。他们这种禁欲者似的清除一切的愤怒行为应该对这么多书的无辜被毁负责。他们是受到了谴责,但那些哀痛这些宝藏被毁的人却忽视了两个众所周知的事实。第一:图书馆是如此庞大,因此人类的任何毁灭行为都是微不足道的。第二:每本书都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但是(在图书馆全部范围内)总可以找到成百上千本稍不完善的摹本,而这些摹本与原本只相差一个字母或一个逗号。逆着公众言论,我敢推断:这些净化者所干的好事的后果,已经导致了被这些疯子的行径所激发的恐怖感的扩大,他们被攻击猩红色的六角形的书本的这种狂热所鼓动:猩红色的六角形里的书比通常的版本要小,有插图说明,并且无所不能,具有魔力。
  我们也知道那个时代的另外一种迷信行为:书本的全能者。人们认为在某个六角形的某个书架上,肯定有一本书。这本书是所有另外书的密码索引和完整的概要手册。一些图书管理员已经预先用过这本可以比作上帝的书。对这本遥远的书的崇拜仍然存在于这个区域的语言中,许多朝觐者都想把它找到,他们整整一个世纪,徒劳地踏遍了每条道路。如何去找到这本书存在的六角形?某人提出了一种回归法:为了找到书本A,首先查书本B,它会指出书本A的位置。为了找到书本B,首先查书本C,如此下去,永
  不停止……
  我也在这种探索中消耗了我的岁月。对我来说,我认为在宇宙的某个书架上可能有这样一本全能的书①。我向无名的神祈祷,保佑那些人——即使这在数千年以前,即使只有一个人——找到这本书,并能亲眼阅读J如果荣誉、智慧和快乐都不属于我,就让这些归于他们吧!希望有天堂的存在,虽然我的位置是在地狱。就让我受到侮辱并毁灭吧!希望证明这个巨大的图书馆合理!只需片刻,只有一种存在。
  【① 我重复一下:除掉不存在的可能性,只需有这样的一本书存在就足够了。比如:虽然书架中有些书是在讨论、否定和展示这种可能性,而另外一些书的结构正和一个楼梯的结构相对应,但是没有一本书又可以充当一架楼梯。】
  那些亵渎上帝的人宣称,荒诞是图书馆的准则。任何合理的(甚至谦逊和纯粹的连贯性)都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例外。他们讲(我知道)这个发疯的图书馆,它的危险的书卷常有被变成其他书卷的危险。而在其他书卷中,任何事物都像被一个狂热的神灵一样肯定,否定,直至弄得糊涂为止。这些言论,不仅谴责而且举例说明了混乱状态,明白无误地表现了这些人的低级情趣和那种可怕的无知。事实上,图书馆包含了所有文字结构,二十五个拼写代号所能变幻的表达方式。但图书馆并没包括完全的荒诞性。至于说到这些六角形中,在我管理之下的最好的书的书名是《雷霆的梳过的轰隆声》,另一本是《石膏约束性》,还有一本《Axaxaxas Mlo》是没有意义的。这些书名包含了这些议题,开始看起来是不连贯的,但无疑它们产生了密码或寓言式的辩解方式。既然它们是属于文字方面的,这些辩解方式已经指出图书馆的假设前提。我不能把这些字母像Dhcmrlchtdj组合起来,因为全能的图书馆还没能预见到这种组合,图书馆某种秘密的语言也没有包含一些可怕的意思。没有人能够清晰表述一个粗野的不太可能存在的音节,也没有人能够清晰表达一个不属于任何一种语言的某个有权威的神的名字的音节。如果要讲述这些音节就陷入了累赘的深渊,但这种无用的冗长的东西已经存在于这个图书馆的一个六角形的五个书架中的三十本书卷中的一本——它的驳斥的观点也存在着。(无限量的可能的语言都使用了同种词汇。在某些语言中,图书馆的正确定义是“无所不在的”和“永恒存在的六角形艺术馆体系”,但是图书馆又是“赖以生存的事物”或“金字塔”或另外一些东西。而定义图书馆的十九个字又隐藏着另外的含义。你作为读者,能确信已懂得我的语言了吗?)
  这种有条不紊的写作使我对人类的现状感到困惑。但是世上万事都已被人写尽的事实又使我们感到无用和精疲力竭。我听说有个地方的年轻人,他们甚至不能领悟一个字母,但还是疯狂地翻阅着这些书。流行物、异教徒之间的争执和朝圣都不可避免地堕落成强盗行径,这种行径已经毁灭了人类。我记得我曾经提到越来越频繁的自杀行为,可能我受到了年老和恐惧的欺骗,但是我怀疑人类——独一无二的人类正在走向灭亡。然而这个图书馆却会永远存在,充满着宝贵的书卷,无用的,但又不会腐蚀的秘密,静止的,但又是光辉灿烂的。
  我刚刚写到了“无限”这个词。我不仅仅是从修辞习惯来纂写这个形容词。我说:认为这个世界是无限的是不合逻辑的。那些断定世界是有限的人认为在遥远的地方,这些走廊、楼梯和六角形都会难以置信地停止运行——一个明显的谬误,而那些想象世界是无限的人忘记了世界中的书本的数目仍是有限的。我敢对这个古老的问题提出下面的见解:图书馆是无限的,但又是有周期的。如果有一个永恒的旅行者朝任何方向前进,他能够发现,许多世纪以后,同样的书卷仍以同样的无序重复出现(而这种重复,能够组成一种有序:那就是顺序本身)。我的多年的孤独也能在这个伟大的希望中得到快乐①。
  【① Letizia Alvarez de Toledo曾说过太大的图书馆是无用的。严格说来,只要一集书卷就够了。一集普通文本的=格卷,正文用九或十种字体印刷,并包括无限量的无限薄的页数就足够了。(17世纪初,卡维里尔说任何坚固的实物体都是无限量平面的重叠。)使用这个丝一样的书卷不可能是方便的,书的每一页都可分离成另外相似的几页,而最中心的那页却没有相逆的一页。】
  (徐雪英 译)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心系外层空间
  60年代初期,由于战后繁荣景象带来的欣慰感已经渐渐转化为灰心失望,而新浪潮固有的活力尚未显示出来,因此科幻小说似乎丧桅失舵在风云变幻的海上漂泊。外层空间是坎贝尔强调的外部世界重要性的一个象征,这时似乎无人问津了;但是唯一的出路难道就是急剧地转向J·G·巴拉德所谓的“内部空间”吗?
  弗兰克·赫伯特(1920-1986)显然持有不同看法。他的作品表现出对传统科幻小说的敬重,但他给传统科幻小说带来了对内心斗争和更困难的选择的新的关注。导致新浪潮进行反思的同样一些社会影响和心理作用完全可能促使赫伯特注重个人和大众心理学、社会学、历史学、宗教、哲学、神秘主义和神话,但是赫伯特偏偏立足于过去,并把它用于自己的目的。
  赫伯特出生于华盛顿州塔科马市,就读于华盛顿大学。他担任过西海岸多种报纸的记者和编辑,也当过摄影师、潜水采蚝工、非专业心理分析学家和酒类学家。他的第一篇小说1945年发表于《老爷》,而他的第一篇科幻小说《寻找什么》1952年4月发表于《惊人故事》,但是长篇小说更适合他的兴趣和能力。他写作的短篇小说较少,其中一些作品汇编为《弗兰克·赫伯特的世界》(1970)、《弗兰克·赫伯特选集》(1973)和《弗兰克·赫伯特最佳小说集》(1975)。1970年他成为专职自由作家。
  赫伯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在美国海军服役的时候写作的;它于1955-195 6年在《惊奇》上连载,题为《在压力下》,出单行本的时候题为《海龙》、《21世纪潜艇》和《在压力下》。他的第二部也是最著名的长篇小说《沙丘》分成《沙丘世界》(1963-1964)和《沙丘先知》(1965)两部分连载于《类似》,并于1965年出版精装本。此书荣获首届长篇科幻小说星云奖,也获得了雨果奖,但是该书在平装本得到稳定销售之后累计畅销一百多万册,决不是因为它取得了上述殊荣。
  赫伯特创作了一组互不相关的长篇小说——《目的地:真空》(1966)、《海森伯的眼睛》(1966)、《青春的大脑》(1966)、《天堂创造者》(1968)和《圣罗格壁垒》(1968)——其后是《沙丘救世主》(1969)。此后他创作了《替罪之星》(1970)、《捕捉灵魂的人》(1972)、《创造神的人》(1972)和《赫尔斯特罗姆的蜂箱》(1973)。但是,直到《沙丘的孩子们》(1976)成为精装本科幻小说的第一部畅销书,赫伯特才完全确立了他的地位。随后他把《沙丘》的电影制作权卖给一位大名鼎鼎的制片入,酬金据传为一百万美元。《沙丘》系列的第四本《沙丘的神皇帝》(1981)巩固了赫伯特的声誉,使他成为科幻领域最成功的作者之一。他与比尔·兰塞姆合作的两部长篇小说《多萨迪实验》(1978)和《耶稣事件》(1979)以及他的《图解沙丘》(1978)在最后两部《沙丘》长篇小说之间出版。然后,出了《沙丘》系列的最后两部长篇《沙丘的异教徒》(1984)和《沙丘的牧师会礼堂》(1985)。
  《沙丘》是部篇幅巨大、情节复杂的长篇小说,其背景设置在遥远的未来人类居住的一个星系。它包含一个复杂的范沃格特式的情节,充满拜占庭式的阴谋诡计和隐秘的超级力量,其背景是阿西莫夫式的未来历史。即便描写一个青年需要发展其成熟的力量和超人的能力以便夺回丧失的王国,这种神话般的结构也是范沃格特式的,而小说涉及的预知能力属于心理历史学的范畴。一位批评家(约翰·L·格里格斯比)称阿西莫夫的《基地》小说和《沙丘》长篇小说为“反转的幻像”,而赫伯特在为《科幻小说的写作技巧》(1976)撰写的一章中赞颂《基地》为“空前绝后的经典著作之一”。然而在他看来,《基地》故事乃是基于“未受检验的臆想”,而别的臆想“。可以用作一系列崭新故事的出发点”。
  在《沙丘》一书中赫伯特作出的臆想就是:各种各样行星上的生活条件将会产生不同种类的人;类似的条件就产生类似的结果(阿拉基行星的沙漠世界培育了类似阿拉伯的性格和文化);艰难困苦对人有好处,而且造就出更坚强更有战斗力的勇听;人类有着潜在的才能,可以通过遗传选择和教育培养而得到开发利用;种族记忆存在于细胞和特定的环境之中,因此个体的记忆也可以是群体的记忆;银河帝国将会按照松散的封建家系组织起来而不是以阿西莫夫的中央集权制的罗马帝国模式组织起来;计算机的发展将会导致整个银河系对机器智能的反叛和人类新智力的发展;禁止原子弹和贴身防护衣的发展将意味着回复到直接交手的肉搏战;个人乃至人类生存本身囿于一个狭隘的空间,这一空间存在于生与死之间,先见之明和意愿之间,黑盒子的痛苦和傻子喋喋不休的歪理之间,生命之水的毒汁和产生分享与幻象之水的变化之间……
  赫伯特给这些乃至其它臆想带来一种神话般的结构,亦即一种淋漓尽致的社会的、历史的和自然的景象,这些景象(如批评家罗伯特·A·福斯特所说的)有助于为描写杜撰世界的长篇小说确立一种模式并且导致了《沙丘百科全书》的出版以及对生态学、人类发展和救世运动的关注。
  也许《沙丘》最为引人瞩目的部分,亦即产生这一系列小说的标题的那一部分,就是阿拉基行星的沙漠世界,在这一世界上,水是希罕之物,以至于人们必须珍惜每一滴液汁,包括组成人体的水分;这一世界提供了人们必须适应否则必将死去的环境。然而阿拉基也出产土产,亦即极其贵重且使人上瘾的“香料”,它能延年益寿,提高人预见未来的能力;它也是阿拉基生态无法摆脱的组成部分。阿拉基还产生了坚强的部落弗里人,他们是银河系中最优秀的勇听,能够通过保罗视为“可怕目的”的一种野蛮而血腥的圣战来改变未来。赫伯特之所以产生小说中描述的这一想法,是因为有一次他接受任务写一篇文章报道俄勒冈海岸研究站控制流沙沙丘的实验,又因为他长期怀有一种欲望,想创作一部描写“搅扰人类社会的救世狂热”的长篇小说。这一部作品他酝酿了五年。
  《沙丘》的情节在几个层次上进行讲述:为控制阿拉基所作的努力,香料贸易,最后是银河系帝国;将阿拉基的统治权交托给勒托公爵和阿特莱迪斯家族的阴谋活动结果只能导致叛变和大规模的进攻而把他们消灭掉;比恩一格塞里特“巫婆”的谋划,她们搞肉体和精神控制,目的是豢养“奎萨兹一黑德拉克”,亦即一种能够忍受记忆过去和预见未来的比恩一格塞里特实验的男性;弗里人为改变阿拉基生态所作的努力;公爵的儿子保罗为了报杀父之仇并恢复家族的财富和地位所受的教育和培养;保罗上升为奎萨兹一黑德拉克和弗里人的里桑·阿尔盖伯;还有因他看见血腥的未来而引起的内讧……
  下面是《沙丘》的节选,它描写阿特莱迪斯家族抵达阿拉基之后举行的一次宴会。这次盛会把阿拉基行星上各种起作用的势力聚集到一起,阐明了这个行星上水的价值,提出了生态学上一件令人关注的事,而且表现了赫伯特的叙事方法:描写的丰富多彩,每个细节都与情节或人物的某种要素联系在一起,情节通过对话发展,对话之中插入人物对他人言行之意的内心思索,还有不寻常的用遁词诈术表达的观点,从勒托公爵到保罗,到杰西卡,到凯恩斯,继而在这个圈子里又绕了几次。赫伯特以这种方式发展主题和情节,增强阴谋、弄虚作假和遁词的成分,揭示了感觉和现实之间的不同。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沙丘》(节选)[美] 弗兰克·赫伯特 著
  伟大是一种转瞬即逝的感受。它从来不是始终不渝的。它部分取决于人类编造神话的想象力。感受到伟大的人对他置身其中的神话必定情有独钟。他必定反映出投射到他身上的感情。他还必须有强烈的讥讽感。这可以使他免于迷信自己的虚荣。唯有讥讽能使他省察自身。没有这种品性的话,即便偶然的伟大也会把一个人毁掉。
  ——摘自《穆阿迪勃言论集》,伊鲁兰公主编著
  阿拉基大宅的餐厅里,吊灯在薄暮时分点亮了。黄色灯光往上投射到长着一对凶残犄角的黑色公牛头上,映照在老公爵乌黑发亮的油画画像上。
  在这些辟邪法宝下面,白色亚麻布四周被阿特莱迪斯家银器反射的光辉照得通明,银器整整齐齐排列在大餐桌上——像一个个招待客人的群岛,在水晶杯旁边伺候着,每一套餐具端端正正摆在一张沉重的木椅前面。古典式的中心枝形吊灯尚未点亮,它的吊链向上扭曲到阴影里,就在那儿已经隐藏着投毒窥视器的暗道机关。
  公爵停留在门道里检查餐厅的布置,思忖着投毒窥视器以及它在他的社交活动中所包含的意义。
  全都一模一样,他思忖着。你可以凭我们讲的话——对实施奸杀的手段所作的准确又微妙的描述——来测透我们的心思。今晚将会有人品尝香默基——酒中毒汁呢?还是品尝香麦斯——食物中的毒汁?
  他摇摇头。
  在长长的餐桌上,每一个盘子旁边搁着~壶水。公爵估算着,排列在餐桌上的水足够让阿拉基一户贫穷人家用上一年多。
  他站立的门道内侧是一排宽大而精美的黄绿色瓦盆。每个盥洗盆都有毛巾架。管家解释过,按照当地的风俗,客人进来,礼节性地把手浸到盆中,将几杯水泼在地板上,用毛巾擦干手,并把毛巾扔到门旁渐渐积聚起来的水洼里。宴会以后,叫化子们聚集在外面,乞讨从毛巾里拧出来的水。
  唯独哈康嫩采邑才干得出这种缺德事,公爵思忖着。瞧那一个个想象得出的精神堕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到心中燃起一股无名怒火。
  “风俗在这里免除了!”他咕哝着说。
  他看见一个女佣——管家介绍的一个乖戾的老太婆——逗留在他对面的厨房门口。公爵举手向她示意。她从阴影里出来,仓皇绕过餐桌向他走来,公爵注意到那张皮革般强韧的脸和那双湛蓝的眼睛。
  “老爷有事吩咐?”她一直低着头,低垂着眼睛。
  他打个手势,“叫人把这些盆子和毛巾搬走。”
  “可是……贵人……”她抬起头,张着嘴巴。
  “我知道那个风俗!”他恶狠狠说道,“把这些盆子搬到前门口。我们吃饭的时候,直到吃完为止,每个登门的叫化子都可以得到满满的一杯水。听懂了吗?”
  女佣皮革般坚韧的脸显现出偏执的神情:沮丧,愤怒……
  公爵灵机一动,领悟到她原先一定打算出售从践踏过的毛巾里拧出来的水,向来到门口的苦命人榨取几枚铜钱。说不定这也是一种风俗。
  他的脸阴沉下来,他咆哮着说:“我要设一个岗哨,务必让我的命令得到彻底的执行。”
  他转过身,沿着过道大踏步走回大厅。往事像无牙老妇的唠叨一样在他脑子里翻滚着,他想起了在绿草如茵而不是黄沙千里的日子,无障碍的水域和波浪,艳阳高照的夏季,这种季节已经像风暴一样迅猛地离他而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
  我正在上年纪。他思忖着。我已经触摸到死亡冰凉的手。在哪里摸到呢?在一个老妇人的贪婪里。
  大厅里,杰西卡夫人成了站立在壁炉前的一群男女宾客的中心。一盆火在那儿噼啪燃烧着,把摇曳的橙色火光投射到珠宝、花边和贵重的衣料上。公爵在这一群人中认出了来自卡瑟格的一位酿酒服装制造商,一位电子设备进口商,一位其避暑宅第靠近他极地冰冠工厂的运水商,一位行会银行(那一家不景气又偏僻)的代表,一位香料采矿设备的替换部件销售商,还有一位其貌不扬的瘦女子,她护送外行星来客的服务驰名遐迩,卓有成效地掩护了各种各样的走私、密探和讹诈活动。
  大厅里大多数女人似乎是从一种特有的模子里铸造出来的——一个个花枝招展,打扮得入时入致,交相辉映而形成一种奇特的、圣洁的妩媚景象。
  公爵思忖着,杰西卡即便不是居于女主人的位置,在这些女人中也是鹤立鸡群的。她不戴珠宝,选择了暖色——长衣裙十分接近盆火的色调,一条黄棕色带子扎着她黄褐色的头发。
  他明白她这样做是为了巧妙地奚落他,责备他最近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她完全明白他最喜欢她穿着的这些色调——他把她看做境骸作响的暖色。
  附近站着邓肯·爱达荷,与其说是人群中的一分子,不如说是从侧翼包抄的军人,他身穿金光闪闪的军礼服,扁平的脸盘带着难以捉摸的神情,卷曲的黑发梳得干净利落。他刚刚从弗里人那儿召回来,接受了哈瓦特的命令——“以保护杰西卡为借口,你就可以始终把杰西卡夫人置于你的监视之下。”
  公爵往大厅里扫了一眼。
  保罗就在角落里,被一群摇尾乞怜的阿拉基年轻阔少簇拥着,家族听兵的三名军官冷漠超然地站在他们中间。公爵特别注意到那个年轻女子。公爵的继承人将会成为多么吃香的白马王子啊。但是保罗眼下以矜持清高的风度平等对待所有的人。
  他完全配得上贵族头衔,公爵思忖着,突然扫兴地意识到这又是一种自己行将就木的想法。
  保罗看见他父亲站在门道里,避开他的目光。他环顾着一簇簇客人,一只只举着酒杯戴着宝石的手(还有虚无飘渺的窥探目光,不引人注目的察颜观色)。保罗看见一张张喋喋不休的面孔,厌恶之情油然而生。那些面孔只是拴着腐败思想的廉价面具——连篇废话只是为了淹没每人心中难耐的寂寞。
  我情绪烦躁,保罗思忖着,他不知道戈尼对此会说些什么。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他本来是不愿意出席这次盛大宴会的,但他父亲执意要他参加,“你有个身份——有个地位要提高一下。你长大了,可以这样做。你差不多是个男子汉了。”
  保罗看见他父亲从门道里出来,观察一下大厅,然后向围着杰西卡夫人的人群走去。”
  当勒托走近杰西卡一伙的时候,运水商迫不及待地问道:“公爵真的要装置气象控制系统吗?”
  公爵站在一个男人身后回答说:“先生,我们至今连想都还不敢想呢。”
  那男人转过身来,显现出一张和蔼的圆脸,面孔晒得黝黑。“啊,公爵,”他说,“我们正在念叨着你呢。”
  勒托瞥了杰西卡一眼,“有一件事需要办一办。”他把注意力移向运水商,解释了他有关盥洗盆的命令,接着说:“就我而言,这个旧风俗就此结束了。”
  “这是公爵的命令吗,老爷?”那人问道。
  “我把这件事留给你们自己……啊……凭良心作出抉择”,公爵说道。他回过头,注意到凯恩斯正在向这一群人走来。
  一个女子说:“我想这是一个慷慨的义举——把水送给——”有人嘘一声叫她别多嘴。
  公爵望着凯恩斯,注意到这位行星学家穿着旧式深褐色制服,戴着大英帝国文职官员肩章,衣领旁边别着显示级别的微型金坠子。
  运水商用愤愤不平的声音问道:“难道公爵有意指责我们的风俗吗?”
  “这个风俗已经改变了,”勒托说。他对凯恩斯点点头,注意到杰西卡皱眉蹙额的不满神情,心里思忖着:皱眉蹙额与她的身份可不相称,但是将会增加我们之间矛盾冲突的谣传。
  “倘若公爵允许的话,”运水商说,“我想就风俗再询问几个问题。”
  勒托听出那人话语里突然出现的油嘴滑舌的腔调,注意到这一群人一个个噤若寒蝉,仿佛满屋子的人都开始转过头来望着他们似的。
  “吃饭的时间差不多到了吧?”杰西卡问道。
  “但是咱们这位客人有几个问题要问呢,”勒托说。他望着运水商,看见一个大眼睛厚嘴唇的圆脸盘,想起了哈瓦特的备忘便条:“……这位运水商是个需要密切注视的人——林加·布特,记住这个名字。哈康嫩家族利用他,但是从来没有完全管住他。”
  “水风俗十分有趣,”布特说着,脸上露出笑容,“我奇怪的是你打算怎样处理附属这座住宅的暖房。你打算当着众人的面继续夸耀它吗……老爷?”
  勒托压住胸中怒火,盯着那个人。他迅速思考着。在他自己的公爵城堡里向他提出挑战需要无畏的精神,尤其因为眼下他们有了布特在效忠合同上的签名。采取行动之前也需要认识一下个人的势力。在这里水实际上就是一种势力。假如供水设施被炸毁,比如说随着一个暗号随时可能被毁坏……此公似乎干得出这种事。破坏供水设施完全可能毁掉阿拉基。这完全可能是这位布特举在哈康嫩家族头顶上挥舞的大头棒。
  “我们的暖房嘛,老爷,公爵和我打算另作他用,”杰西卡说。她对勒托嫣然一笑,“当然啦,我们打算继续拥有这间暖房,但托人看管只是为了阿拉基人民的利益。我们的梦想是,有朝一日阿拉基的气候可能大有改观,可以在露天的任何地方种植那些植物。”
  愿神保佑她!勒托思忖着。让咱们的运水商好好咀嚼她的这番话吧。
  “你对水和气象控制的兴趣是显而易见的,”公爵说,“我倒要奉劝你搞搞多种经营。总有一天,水在阿拉基上面将不再是珍贵的货物。”
  他思忖着:哈瓦特必须加倍努力渗入这个布特组织。我们必须马上开办备用供水设施。谁也不许在我的头顶上挥舞大头棒!
  布特点点头,脸上还挂着微笑,“值得称赞的梦想,老爷。”他后退了一步。
  勒托的注意力被凯恩斯脸上的表情吸引住了。那人目不转睛地望着杰西卡。他似乎失态了——像个热恋中的……或者处于宗教人定状态的人。
  凯恩斯的思绪最终被先知的话语制服了:“他们必将分享你十分宝贵的梦想。”他径直对杰西卡说:“你带来捷径了吗?”
  “啊,凯恩斯博听,”运水商说,“你跟那些暴徒般的弗里人到处漂泊以后总算进来了。承蒙你光临啦。”
  凯恩斯用难以捉摸的目光瞥了布特一眼说:“据说在沙漠里拥有大量的水会使人因粗心大意而招灾惹祸。”
  “沙漠里奇谈怪论多着呢,”布特说道,他的话音流露出内心的不安。
  杰西卡向勒托走来,把手塞进他的腋下以便有一点时间让自己平静下来。凯恩斯说过:“……捷径。”在古老的语言里,捷径这个字眼译作“奎萨兹一黑德拉克”。这位行星学家奇怪的问题似乎没有引起他人的注意,眼下凯恩斯正低头望着一位陪伴的女子,聆听着她卖弄风情的窃窃私语。
  奎萨兹一黑德拉克,杰西卡思忖着。难道我们的贸易保护团在这里也散布过那个传说吗?这种想法激起了她内心对保罗的希望。他可能成为奎萨兹一黑德拉克,他有可能。
  行会银行代表已经跟运水商攀谈起来,布特扯高嗓门,压倒了重新活跃起来的嗡嗡之声:“早有许多人试图改变阿拉基了。”
  公爵看见这番话似乎深深地刺痛了凯恩斯的心,使得这位行星学家跳将起来,匆匆离开那个卖弄风情的娘们。
  一名穿着步兵军装的家族听兵在一时的寂静中站在勒托背后清清嗓子说道:“宴席准备好了,老爷。”
  公爵向杰西卡投去一瞥询问的目光。
  “这里的风俗是男主人和女主人尾随宾客入席”,她说着嫣然一笑,“我们把这个风俗也改了好吗,老爷?”
  他冷冰冰地说:“那似乎是个蛮好的风俗。咱就让它暂时保留 着吧。”
  我怀疑她变节的幻想必须维持下去,他思忖着。他向从身边鱼贯走过的客人们瞥了一眼。你们当中有谁相信这种假象呢?
  杰西卡察觉到他的淡漠,像过去一周那样对此深感纳闷。他的行为举止好像一个跟自己搏斗的人,她思忖着。是不是因为我安排这次宴会行动太迅速了?然而他明明知道这次宴会多么重要,因为我们刚开始在同一社会地位上使我们的官兵与当地的官兵互相交往。对他们所有的人来说,我们形同父母。什么也不能比这种社交活动更坚定地表明我们父母般的慈爱了。
  勒托望着宾客鱼贯走过,想起了修弗·哈瓦特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所说的话:“大人!我不允许!”
  公爵嘴上显现出一丝奸诈的笑容。那是一个多么糟糕的情景啊。当公爵执意要出席宴会的时候,哈瓦特摇了摇头,“我对此有不祥之感,老爷,”他说,“在阿拉基上面情况瞬息万变。这不像哈康嫩家族。压根儿不像他们。”
  保罗陪伴一个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年轻女子从他父亲身边走过。
  “她父亲制作酿酒服装,”杰西卡说,“我听说只有傻瓜才会在沙漠腹地穿着那人的服装。”
  “保罗前面那个脸上有伤疤的人是谁?”公爵问道,“我认不出他。”
  “名单上后来补进去的,”她悄悄地说,“戈尼安排邀请他。走私商。”
  “是戈尼安排的?”
  “应我的请求安排的。这是得到哈瓦特许可的,不过我想他对此事有点儿拘谨。走私商名叫图克,埃斯默·图克。他在那一帮人里有权有势。这里人们都认识他。他已经在好几户人家吃过饭了。”
  “他来这儿干吗?”
  “这里人人都会问这个问题的,”她说,“图克~露面就会播种猜测和疑惧。他也会宣称你甚至可以使用走私商那边的强制手段支持你反贪污的命令。这就是哈瓦特似乎挺喜欢的一点。”
  “我不见得喜欢,”他对走过的两口子点点头,见到留在他们后头的客人不多了,“你干吗没邀请几个弗里人呢?”
  “有凯恩斯了嘛,”她说。
  “是的,有凯恩斯,”他说,“你是不是为我安排了其它意料不到的事呢?”他带她走到客人队列的后面。
  “其它事全是老一套的做法,”她说。
  她思忖着:我亲爱的,难道你没看见这位走私商控制着快速飞船,他可以受贿吗?我们必须有一条出路,有一扇门可以逃出阿拉基,万一这里别的事都使我们失败的话。
  当他们在餐厅里露面的时候,她抽回胳膊,让勒托能够为她摆好椅子。他大踏步走到餐桌的一端。一个步兵为他摆好椅子。其他步兵用布抹一下桌子,擦一擦椅子就算了事,但是公爵仍然站着。他打个手势,餐桌四周穿着步兵军装的家族听兵向后退去,立正站着。
  餐厅里笼罩着不安的寂静。
  杰西卡望了望长条餐桌,看见勒托的嘴角微微颤动着,注意到他压抑着怒火,脸颊泛着深色红晕。什么事惹他生气呢?她问自己。肯定不是因为我邀请了走私商吧。”
  “有些人责问我为什么改变了盥洗盆的风俗,”勒托说。“我通过这件事奉告诸位,许多事物将会改变的。”
  餐桌上笼罩着一片尴尬的寂静。
  他们以为他喝醉了,杰西卡思忖着。
  勒托提起水壶,把它高高举起,停在吊灯反射光照不到的地方,“那么,我以帝国爵听的身分,”他说,“建议为在座诸位的健康干杯。”
  其他人各自抓住酒壶,一双双眼睛注视着公爵。就在这突然的静寂之际,一盏吊灯受到厨房半路一阵无定向微风的吹拂,轻轻摇曳起来。阴影在公爵鹰隼般的五官上面晃荡着。
  “我到这里,我赖着不走了!”他吼叫道。
  酒壶被举起来,正要送到嘴上,中途停住了——公爵的胳膊仍然高举着,“我的祝酒词就是咱们心中最喜爱的一句格言:生意兴隆!财运亨通!”
  他呷了一口水。
  其他人跟着喝了。一个个流露出疑惑不解的目光。
  “戈尼!”公爵叫道。
  从餐厅勒托这一头的一处凹室里传来哈勒克的声音,“在,老爷。”
  “给我们演唱~曲,:蓖尼。”
  巴厘琴的小三和弦从凹室里漂出来。佣人们开始按照公爵上菜的姿势把一盘盘食物端上桌子——烤沙漠野兔加调味西皮达、阿普罗密治~西里安、玻璃下的恰卡、杂烩咖啡(餐桌上飘荡着香料浓郁的肉桂味),用火花闪闪的卡拉丹葡葡酒配食的波特奥伊。
  公爵仍然站立着。
  客人们等待着,一会儿注视着面前的菜肴,一会儿注视着公爵,这时勒托说道:“在旧时代,男主人有责任用自己的本事让宾客快乐。”他的指关节发白,但见他紧紧捏着水壶,“我不会唱歌,但是我把戈尼的歌词献给你们。把它看作另一种祝酒词吧——献给所有那些为把我们送到这一站而献身的人的祝酒词。”
  桌子周围响起一阵不安的骚动。
  杰西卡垂下目光,瞥了坐在她身旁的人们一眼——其中有圆脸蛋的运水商和他的女人,苍白而清苦的行会银行代表(他仿佛是个尖嘴稻草人,眼睛盯着勒托),粗犷而面带伤疤的图克,他低垂着湛蓝的眼睛。
  “朋友们,回顾一下——长期未受检阅的部队吧”,公爵用咏颂的声调说道,“全都命定耗费一番心血,得到一份钱财。他们的灵魂听命于我们的银子。朋友们,回顾一下——长期未受检阅的部队吧:有一阵子每人既不装腔作势也不偷奸耍滑。财富的诱惑随他们消逝了。朋友们,回顾~下——长期未受检阅的部队吧。当我们的寿命龇牙咧嘴笑着结束的时候,我们将超越财富的诱惑。”
  公爵说最后一句时话音越来越轻,他提着水壶深深地喝了一口,砰一声把水壶放回桌子上。水溅出壶口,洒落到亚麻布上。
  其他人噤若寒蝉,不尴不尬地喝着水。
  公爵再一次拎起水壶,这一回他把剩余的一半水倾倒在地板上,心中明白餐桌四周的其他人必须依样行事。
  杰西卡第一个照他的样把水倒在地上。
  其余的人愣了一阵子,然后动手把水壶里的水倒掉。杰西卡看见坐在父亲近旁的保罗细心观察着他周围人们的反应。她意识到自己也被客人们——尤其是妇女们的行为所揭示的秘密迷住了。这是干净的饮用水,可不是泡在毛巾里丢弃了的玩艺儿。颤抖的手,拖拖拉拉的反应,神经兮兮的笑声……痛心疾首服从这种万不得已的社交惯例——这一切暴露了他们多么不情愿白白抛弃这些水。一个女子掉了水壶,当她的男性伙伴捡起水壶的时候她直愣愣地望着别处。
  然而,最令她注目的是凯恩斯。这位行星学家犹豫一下,然后把水倒进他茄克衫下面一个容器里。他看见杰西卡注视着他,于是对她微微笑着,举起倒空的水壶,默默地做出向她敬酒的姿势。他对自己的做法似乎丝毫也不感到尴尬。
  哈勒克的歌曲仍然在大厅里飘荡,但已经不是阴郁悲伤的小调,这时曲调欢快又活泼,似乎他在尽力提高大家的情绪。
  “让宴席开始吧,”公爵说道,于是一屁股坐到椅子里。
  他憋着怒火,心里不踏实,杰西卡思忖着。失去工厂爬行机使他遭受不应有的沉重打击。这种打击一定不只是他所遭受的损失。他的行为举止像个亡命之徒。她拿起叉子,希望用这种举动掩饰自己内心突然涌起的痛苦。干吗不是呢?他是个亡命之徒。
  宴席开始了,起初人们慢条斯理品尝着,继而越吃越起劲。酿酒服装制造商对杰西卡的大厨师和酒赞不绝口。
  “大厨师和酒都是从卡拉丹行星上带来的,”她说。
  “好极了!”他一边品尝恰卡一边说,“简直妙极了!这里头丝毫也没有本地土产。什么玩艺儿都加香料,人们早就吃腻了。”
  行会银行代表望着对面的凯恩斯,“凯恩斯博听,我明白,又有一架工厂爬行机被一个卑鄙小人夺去了。”
  “消息传得挺快啊,”公爵说。
  “这么说,是真的了?”银行家问道,他把注意力转移到勒托身上。
  “当然啦,是真的!”公爵厉声说道,“那架该死的大型飞机不见了。那么大的东西本来是不可能消失不见的!”
  “当卑鄙小人来的时候,没有东西给那架爬行机换上新面子呀,”凯恩斯说。
  “那是不可能的!”公爵附和说。
  “没人看见大型飞机开走吗?”银行家问道。
  “秘密监视人习惯上把眼睛盯在沙上,”凯恩斯说。“他们原先对卑鄙小人的踪迹感兴趣。大型飞机的编制名额通常是四人——两名飞行员,两名随机技工。倘若这些机组人员中的一个,甚至两个,被公爵的敌人收买的话——”
  “啊,我明白了,”银行家说,“你作为交易所的仲裁人,公然反对这种事态吗?”
  “我得仔细考虑一下我的地位,”凯恩斯说,“不消说,我不会一边吃饭一边讨论这个问题的。”他思忖着:这个像骷髅一般白骨铮铮的家伙!他明明知道这是我被告诫应置之不理的那种违法行为。
  银行家微笑着,把注意力转回到食物上。
  杰西卡坐在那儿,想起她在比恩一格塞里特上学的时候听过的一堂课。话题是谍报活动和反谍报活动。授课老师是个丰腴的、乐呵呵的女隐修院院长大人,她快活的话语与这一论题形成怪诞的对照。
  有关任何谍报活动和/或反谍报活动这门课,值得注意的一件事是它所有的毕业生类似的基本反应模式。任何封闭式的训练都在学生身上打上它的标志,它的模式。这一模式容易受到分析和预言的影响。
  “再说,动机模式在所有谍报人员中将是类似的。也就是说:尽管所受教育不同,目的相反,但是将会存在某几种类似的动机。首先你们将学习怎样把这一因素分离出来进行分析——开始的时候通过讯问模式暴露讯问者的心向,其次,要密切观察受分析对象的语言思想方向。你们将会发现,确定对象的祖先语言乃是相当简单的事,当然既要借助于语调的抑扬变化,也要借助于语言表达的模式。”
  现在杰西卡跟她儿子、她的公爵和他们的客人坐在一起吃饭,听着那位行会银行代表的谈吐,她顿时大彻大悟而深感寒心:此公乃是哈康嫩家族的间谍。他有着一流吉尔迪的语言表达模式——加以诡诈的伪装,但还是被她训练有素的洞察力识破了,仿佛他不打自招似的。
  这是否意味着行会本身已经站到阿特莱迪斯家族的敌对一方了呢?她问自己。这一想法使她不寒而栗,她再叫一份菜肴,以此掩饰她内心的慌乱,同时倾听着那人的话,企图探出他的目的意图。他会把话题转到似乎天真无邪的事上,但是话中必将含有威吓的弦外之音,她内心自言自语。这是他的模式。
  银行家咽下食物,啜了一口酒,对他右边女子的交谈报以微笑。有一阵子他似乎听着桌子一头一个男人的谈话,那人正在向公爵解释说,阿拉基土生土长的植物不长棘刺。
  “我喜欢看鸟儿在阿拉基上面飞翔,”银行家说,他的话是冲着杰西卡讲的,“不消说,咱们这儿的鸟全是吃腐肉的猛禽,许多鸟类不靠水生存,已经成了啖血动物。”
  酿酒服装制造商的女儿坐在桌子另一端保罗和保罗父亲之间,只见她皱起漂亮的脸蛋说道:“哦,苏苏,你说的话真叫人恶心。”
  银行家笑了笑,“人们叫我苏苏,因为我是零担水贩工会的财政顾问。”杰西卡不加评说继续望着他,他接着说:“因为水贩子沿街吆喝——‘苏苏,苏克!M他把吆喝声模仿得维妙维肖·桌子四周许多人哈哈笑了。
  杰西卡听出了他说话的炫耀口气,但是充分注意到那个年轻女子是接受暗示——事先精心策划的暗号而讲话的。她制造一个借口让银行家说了刚才说的那些话。她瞥了林加·布特一眼。这位水大王绷着脸一心一意在吃饭。杰西卡想起银行家说过:“我也控制着阿拉基上首要的能源——水。”
  保罗已经留意到这位一同进餐的人谈吐的虚情假意,领悟到他母亲怀着比恩_格塞里特的深情参与谈话。他灵机一动,决定装疯卖傻,把话题引到别处。他跟银行家攀谈起来。
  “先生,你是不是说,这些鸟类是同类相残的猛禽?”
  “这是个可笑的问题,少爷,”银行家说,“我只是说,那些鸟啖血。它们用不着喝同类的血,对吧?”
  “这不是个可笑的问题,”保罗说道。杰西卡注意到他的话语暴露出她教给儿子的针锋相对和随机应变的本领,“受过教育的人大多知道,任何幼小有机体最残酷的潜在竞争可能来自它的同类。”他故意从对方盘子里叉起一口食物吃掉,“那些鸟类同吃一种食。它们具有相同的基本需要嘛。”
  银行家愣住了,愁眉苦脸望着公爵。
  “别错把我儿子看作一个娃娃,”公爵说道。他笑了。
  杰西卡环顾满桌的人,注意到布特已经面露喜色,凯恩斯和走私商图克都咧嘴笑着。
  “这是生态学的一条法则,”凯恩斯说,“看来少爷对此领悟颇深。生物个体之间的斗争是夺取身体自由能的斗争。血是一种高效能源。”
  银行家放下叉子,愤愤然说道:“据说下贱的弗里人喝他们死者的血。”
  凯恩斯摇摇头,用讲课的腔调说道:“喝的不是血,先生。然而一个人所有的水最终属于他的人—一属于他的部落。当你住在大平原附近的时候,这是一件必然的事。在那边,所有的水都是宝贵的,而人体在重量方面大约含有百分之七十的水。不消说,死者不再需要那些水了。”
  银行家把双手顶在盘子旁边的桌缘,杰西卡以为他就要愤愤然推开身子离席了。
  凯恩斯望着杰西卡。,“夫人,原谅我在宴席上多嘴多舌讲述了这么一个丑陋的话题,但是人家对你讲的是一派胡言,你就需要澄清事实。”
  “你长期跟弗里人鬼混在一起,早就变得麻木不仁了,”银行家气急败坏地说。
  凯恩斯冷静地望着他,仔细端详着那张颤抖着的白脸,“你准备向我提出挑战吗?”
  银行家愣住了。他吞咽一下,局促不安地说:“我才不干呢。我不会用这种举动侮辱我们的男主人和女主人的。”
  杰西卡听出那人话音里的畏惧感,从他的脸上、他的喘息里、他太阳穴的脉搏里看出了他的胆怯。此公被凯恩斯吓破胆了!
  “我们的男主人和女主人是否受到侮辱,他们自会判断的”,凯恩斯说,“他们是勇敢的人,能理解维护荣誉的行为。我们全都可以证实他们的胆量,只要看看这样一个事实,就是他们到这里来了……现在……在阿拉基上。”
  杰西卡看见勒托对此得意扬扬。其他人大多对此不悦。桌子四周所有的人坐在那儿,准备随时逃之天天,手搁在桌子底下看不见。两个明显的例外,一个是布特,他公然笑对银行家的狼狈相,另一个是走私商图克,他望着凯恩斯,似乎要得到一点提示。杰西卡见到保罗以赞赏的目光望着凯恩斯。 “嗯?”凯恩斯说。 “我本来没有恶意的,”银行家嘀咕着说,“倘若冒犯了谁,请接受我的歉意。”
  “一个白送,一个白拿,”凯恩斯说。他对杰西卡笑了笑,重新开始进餐,仿佛没出过什么事。
  杰西卡见到走私商也已经松了一口气。她留意到:那人赤裸裸表现出担当助手的神态,准备随时跳将起来助凯恩斯一臂之力。凯恩斯和图克之间存在着某种默契。
  勒托玩弄着叉子,狐疑地望着凯恩斯。这位生态学家的行为举止表明他对阿特莱迪斯家族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凯恩斯对他们家族的沙漠之行似乎不那么热心了。
  杰西卡示意再要一遭菜肴和饮料。佣人端来langues de lapins de garenne——红葡萄酒和略微加添蘑菇发酵的配菜。
  餐桌上又慢慢响起了交谈的嗡嗡声,但是杰西卡觉察到其中的忐忑不安和暴躁情绪,她还看见银行家绷着脸闷声不响吃着饭。凯恩斯本来会毫不迟疑把他宰掉的,她思忖着。她意识到,在凯恩斯的行为举止中,对杀人持有一种随随便便的态度。他是个草菅人命的杀手,她猜想这是弗里人的一种品格。
  杰西卡回头对左边的酿酒服装制造商说:“我觉得自己时时处处对阿拉基上水的重要性感到大为惊异。”
  “非常重要,”他附和说,“这是什么菜?真好吃。”
  “野兔舌,加上特别的配菜,”她说,“一种挺古老的烹饪菜谱。”
  “我得抄一份带回去,”那人说。
  她点点头,“我一定叫他们抄一份给你。”
  凯恩斯望着杰西卡说:“刚到阿拉基的人往往低估这里水的重要性。你知道,咱是在跟最小值法则打交道呢。”
  她听出他话语里无可奈何的口气,于是说道:“生长受到那种以最小量存在的必需品的限制。最不利的条件势必抑制生长速度。”
  “难得见到大宅的人明白行星学上的问题,”凯恩斯说,“水是阿拉基上最不利的生活条件。请记住,生长本身也会产生不利条件,除非得到极其小心谨慎的对待。”
  杰西卡感到凯恩斯话中有话,她也知道自己听不出其中道理。“说到生长,”她说,“你的意思是不是说,阿拉基可以搞一个有序的水循环,以便在比较有利的条件下维持人的生活?”
  “不可能!”水大王叫嚷道。
  杰西卡把注意力转向布特,“怎么不可能呢?”
  “在阿拉基上做不到,”他说,“别听这个空想家的话。所有实验结果都对他不利。”
  凯恩斯望着布特,杰西卡注意到餐桌四周其他人的谈话都停了下来,人们聚精会神听着这里交谈的新话题。
  “实验结果很容易使我们视而不见一个简单不过的事实”,凯恩斯说,“这个事实就是:我们在这里是在跟产生并存在于野外的事物打交道的,而植物和动物在野外继续正常生存着。”
  “正常!”布特哼一声说道,“阿拉基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正常的!”
  “恰恰相反,”凯恩斯说,“沿着自给线可以建立某些协调关系。你只要明白这个行星的限度和它的压力就行了。”
  “绝不会成功的,”布特说。
  公爵心里突然亮堂了,他想起凯恩斯改变态度的关键之所在——杰西卡谈到托人照管暖房植物,为阿拉基人民造福,他的态度就变了。
  “建立自给系统需要什么东西呢,凯恩斯博听?”勒托问道。
  “如果我们能使阿拉基上百分之三的绿色植物原种参与合成碳化物,把它们用作食品,那么我们已经启动这个循环系统了,”凯恩斯说。
  “水是唯一的问题吧?”公爵问道。他察觉到凯恩斯的兴奋情绪,感到自己受他的情绪感染了。”
  “水的问题使其它问题都显得无足轻重,”凯恩斯说。“这个行星有大量氧气而没有通常随之产生的事物——广泛分布的植物和由火山这一类现象产生的大量游离二氧化碳。在这里大面积的地区有着不寻常的化学交换。”
  “你有小规模实验性的科研项目吗?”公爵问道。
  “我们已经花一段长时间建立坦斯利效应——这是一种业余性质的小规模实验,我的科学研究现在可能从中引出工作论据”,凯恩斯说。
  “没有足够的水,”布特说,“压根儿没有足够的水。”
  “布特少爷是水专家,”凯恩斯说。他笑了笑,重新吃他的饭。
  公爵用右手猛拍一下嚎叫道:“不!我要得到明确的答复!有没有足够的水,凯恩斯博听?”
  凯恩斯盯着盘子。
  杰西卡注视着他脸上感情的变化。他善于掩饰自己,她思忖着,但是这时她把他识破了,看出他懊悔说了那一番话。
  “有足够的水吗?”公爵追问道。
  “呃……可能有,”凯恩斯说。
  他假装心中无数!杰西卡思忖着。
  保罗以他更深刻的洞察力领会到其中隐晦的动机,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掩饰内心的兴奋。有足够的水J但是凯恩斯不让别人知道!
  “咱们的行星学家有许多美妙的梦想,”布特说,“他跟弗里人一起梦想着——先知和救世主。”
  餐桌四周响起零零落落的笑声。杰西卡注视着他们——走私商,酿酒服装制造商的女儿,邓肯·爱达荷,从事神秘的护送服务的女人。
  今晚这里的紧张局势分布得颇为奇妙,杰西卡思付着。有好多事态是我没有意识到的。我必须发展新的提供信息的人听。
  公爵把目光从凯恩斯转移到布特,再转到杰西卡身上。他感到莫名的失望,仿佛这里有某种至关重要的事把他蒙在鼓里,“可能如此,”他暗自说道。
  凯恩斯急速地说:“也许咱们得另找一个时间谈论这个问题,老爷。有这么多的——”
  这位行星学家把话打住了,因为这时一个穿军装的阿特莱迪斯家族听兵穿过上菜的门匆匆走进来,得到警卫的许可,赶到公爵身边。听兵俯身对着勒托的耳朵窃窃私语。
  杰西卡认出哈瓦特军团的帽徽,强忍着内心的不安。她跟酿酒服装制造商的女伴攀谈起来——那是一个十分矮小的黑发女子,脸蛋像个娃娃,双眼略带内眦赘皮。
  “你简直还没有碰一碰饭菜呢,亲爱的,”杰西卡说,“我可以给你点一些菜吗?”
  那女子未回答先望了望酿酒服装制造商,然后说道:“我不太饿。”
  公爵冷不防从听兵身:边站立起来,用严厉的命令口气说:“诸位坐好。你们得原谅我,因为出了一件事,需要我亲自去料理一下。”他向旁边移动,“保罗,接替我尽主人之谊吧,假如你乐意的话。”
  保罗站起来,巴不得问问他父亲干吗必须离席,同时又知道他必须摆出庄重的样子扮演这一角色。他向父亲的椅子走去,坐到椅子里。
  公爵回头望着凹室,哈勒克坐在里面。公爵说:“戈尼,请入席接替保罗原来的位置。我们这里必须保持奇数。吃完饭以后,我可能要你带保罗到野外指挥所。等着我的传唤。”
  哈勒克穿着军礼服从凹室里出来,这个傻大个穿着金光闪闪的华丽服装越发显得丑陋不堪。他把巴厘琴靠在墙上,走到原先保罗坐的椅子前,坐了下来。
  “没有必要惊慌,”公爵说,“但是我得要求你们,在我们的家庭警卫宣布安全之前,谁也不得离开。只要呆在这儿,你们将完全平安无事,我们很快就会把这个小小的麻烦解决好的。”
  保罗领会了他父亲话中的暗号——警卫,安全,平安无事,很快。问题属于平安无事,不涉及暴力。他看见他母亲也领悟了这~信息。他俩都松了一口气。
  公爵稍微点了点头,转过身去,大踏步穿过上菜的门,身后跟着他的听兵。
  保罗说:“请继续吃饭吧。我想刚才凯恩斯博听是在谈论水的问题吧。”
  “咱们另找时间谈这个问题好吗?”凯恩斯问道。
  “当然当然,”保罗说道。
  杰西卡满怀豪情注意到她儿子的气派,他成熟的自信心。
  银行家拿起水壶,用它向布特示意。“咱们这里没有人在华丽词藻方面能够比得上林加·布特少爷了。谁都可以设想他渴望得到大宅的地位。来吧,布特少爷,带领我们祝酒吧。也许你可以让那个必须当作男子汉来对待的小伙子长一点见识。”
  杰西卡在桌子底下捏紧右手。她看见哈勒克给爱达荷打了个手势,见到墙边的家族听兵进入极限警戒位置。
  布特恶狠狠地盯着银行家。
  保罗瞥了哈勒克一眼,看出他的警卫进入防护位置,继而望着银行家,直到此公放下水壶。银行家说:“有一次在卡拉丹行星上面,我见到一个溺死的渔民的尸体活转过来。他——,’
  “溺死?”说话人是酿酒服装制造商的女儿。
  保罗迟疑一下,继而开口说道:“是的。沉入水中直到死去。溺死。”
  “多么有趣的死法啊,”她喃喃地说。
  保罗的笑容冷淡下_去。他把注意力转回到银行家身上,“说到这个人,有趣的是他双肩上面的伤痕——是另一个渔民用爪式靴子踩出来的。这个渔民是同船的几个渔民之一——船是一种水上交通工具——那玩艺儿沉没了……沉到水下了。另一个帮助抢救的渔民说,他已经几次见过跟这个人的伤痕一模一样的足迹。这就意味着,另有一个溺:水的渔民想要站在这位可怜人的肩上,试图露出水面——呼吸空气。”
  “这件事干吗引人感兴趣?”银行家问。
  “因为当时我父亲谈了一点看法。他说,溺水的人为拯救自己爬到你肩上,这是可以理解的——除非你见到这种事发生在客厅里。”保罗迟疑一阵子,让银行家有足够的时间领会他的弦外之音,继而说道:“还有,我想补充一点,除非你见到这种事发生在宴席上。”
  一阵突如其来的死寂笼罩着餐厅。
  性子太急了,杰西卡思忖着。这个银行家可能仗势向我儿子提出挑战。她看见爱达荷已经做好了采取紧急行动的准备。家族士兵一个个密切注视着。戈尼·哈勒克双目紧紧盯着他对面那个人。
  “哈一哈一哈~呵一呵一呵!”但见走私商图克仰头放声狂笑起来。
  桌子四周一张张面孔露出紧张兮兮的笑容。
  布特咧嘴笑着。
  银行家往后推开椅子,悻悻然盯着保罗。
  凯恩斯说:“作弄阿特莱迪斯家的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难道侮厚客人是阿特莱迪斯家的风俗习惯吗?”银行家责问道。
  保罗还来不及回答,杰西卡探出身子说:“先生!”她思忖着:我们必须识破这个哈康嫩走狗的鬼把戏。他到这儿来难道是要笼络保罗吗?他有帮佣吗?
  “我儿子炫示一件普普通通的衣服,难道你就断言它是按照你的身材裁剪的吗?”杰西卡问,“多么迷人的新发现哪。”她把一只手伸到腿部,握着她用牛犊皮扎牢的刀子。
  银行家把目光转向杰西卡。众人的目光离开了保罗,杰西卡见到保罗离开桌子安然往后靠着,做好行动的准备。他已经注意到暗号:衣服,“准备应付武力。”
  凯恩斯向杰西卡投去询问的目光,对图克打了个微妙的手势。
  走私商摇摇晃晃站立起来,拎起水壶,“我提议大家”,他说,“为年轻的保罗·阿特莱迪斯干杯,论外貌他是个少年,论行动他是个男子汉。”
  他们干吗打岔?杰西卡心里问道。
  银行家这时盯着凯恩斯,杰西卡见到这个间谍脸上又露出恐惧的神色。
  满桌的人开始对走私商的提议作出反应。
  凯恩斯走到哪里,人们就跟到哪里,杰西卡思忖着。他已经表明了他站在保罗一边。他的权势从何而来呢?不可能因为他是交易所的仲裁人。那是暂时性的。当然也不是因为他是个文职官员。
  她的手放开刀柄,提起水壶向凯恩斯示意,他以同样的方式作出反应。
  只有保罗和银行家——(苏苏!一个多么愚蠢的绰号啊!杰西卡思忖着。)——只有他俩仍然空着手。银行家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凯恩斯身上。保罗盯着盘子。
  我刚才处事得当,保罗思忖着。他们干吗插一手呢?他偷偷瞥了一眼最靠近他的男宾客。准备应付武力吗?谁使用武力呢?当然不是那个银行家伙。
  哈勒克动了动身子,似乎不是特别对哪一个人讲话,而是冲着他对面客人的头顶上说话:“在我们的社会里,人们不应该动不动就跟人赌气。这往往会招来杀身之祸。”他望着身边酿酒服装制造商的女儿,“你同意我的看法吗,小姐?”
  “哦,是的。是的。我完全同意,”她说,“暴力太多了,真叫我恶心。人们说话做事本来没有什么恶意,但还是遭到杀害,这种事屡见不鲜。这毫无道理可讲。”
  “确实没有道理,”哈勒克说。
  杰西卡看出这个姑娘的言行近乎天衣无缝,领悟到:那个没头脑的小娘们不是个没头脑的小娘们。她发现那种威胁的模式,明白了哈勒克也看破了。他们早就打算用美色引诱保罗。杰西卡松了一口气。也许他的儿子首先看破了这一点——他所受的训练并没有忽视这种明显的策略。
  凯恩斯对银行家说:“再来一次道歉岂不是合乎时宜吗?”
  银行家回过头来,咧开嘴对杰西卡苦笑着说:“夫人,恐怕我太贪杯了。你请客人喝的是烈性酒,我喝不惯。”
  杰西卡听出他说话口气里包含的恶意,于是亲切地说:“宾客聚在一起,众口难调啊,应该充分体谅习惯和修养的差异嘛。”
  “谢谢你,夫人,”他说。
  酿酒服装制造商的黑发伴侣探身对杰西卡说:“公爵说到我们在这里平安无事。我真心希望这不意味着继续争斗。”
  有人指使她开口引出这个话题,杰西卡思忖着。
  “看来这无关紧要,”杰西卡说,“但是最近有那么多琐事需要公爵亲自过问。只要阿特莱迪斯和哈康嫩之间继续存在着敌意,我们总是越小心越好。公爵已经发过誓。他当然不会让哈康嫩间谍活在阿拉基上面。”她瞥了行会银行间谍一眼,“议会在这一点上自然是支持他的。”她把注意力转向凯恩斯,“难道不是这样吗,凯恩斯博听?”
  “确实如此,”凯恩斯说。
  酿酒服装制造商把他的伴侣轻轻拉拢。她望着他说:“我真的认为我现在想吃点东西了。我想吃点你刚才端上来的那种鸟肉。”
  杰西卡向一个佣人点头示意,回头对银行家说:“先生,你刚才说到鸟类和鸟的习性。,我发现阿拉基上面很多有趣的事。告诉我,香料是在哪里发现的?搜寻香料的人进入沙漠腹地吗?”
  “哦,不,夫人,”他说,“人们对沙漠腹地的情况知之甚少,对南部地区则几乎一无所知。”
  “有谣传说可以在南部区域找到一处香料大母脉,”凯恩斯说,“但是我猜这只是一种胡说八道,纯粹为了哗众取宠。一些探查香料的大胆之听确实偶尔深入到中央地带的边缘,但那是极端危险的——航行靠不住,风暴频繁。从盾墙基地再往前走,伤亡就大大增加。至今还没有人发现冒险向南走得太远有什么益处。假如咱们有气象卫星的话,或许……”
  布特抬起头来,含着满嘴食物说:“据说弗里人到那边去过,他们什么地方都去,甚至在南纬度地区搜寻出积水洼地和吸井。”
  “积水洼地和吸井?”杰西卡问。
  凯恩斯急切地说:“全是异想天开的谣传,夫人。在其它行星上倒是听说过,在阿拉基上没有那回事。积水洼地是一种水渗到地表或者十分接近地表而可以根据某些征象挖掘到水的地方。吸井是一种积水洼地,人们可以用吸管吸水的地方……据说是这么回事。”
  他话中有诈,杰西卡思忖着。
  他干吗撒谎呢?保罗感到莫名其妙。
  “太有趣了,”杰西卡说。她思忖着:“据说……”他们在这里讲话多么奇怪又矫揉造作啊。但愿他们知道他们依靠迷信观念说明什么问题就好了。
  “我听说过你有一句格言,”保罗说,“修养来自城市,智慧来自沙漠。”
  “阿拉基上格言多的是,”凯恩斯说。
  杰西卡还来不及提出一个新问题,一个佣人俯身递给她一张字条。她打开字条,见到公爵的笔迹和暗号,于是很快浏览一遍。
  “你们都会很高兴知道,”她说,“咱们的公爵请大家放宽心。他万得不去关照的事已经解决了。丢失的大型飞机已经找到。机组人员里的一个哈康嫩间谍制服了其他人,把飞机开到一个走私团伙的基地上,希望在那儿把它卖掉。人和飞机都移交给我们的军队了。”她对图克点点头。”
  走私商也对她点点头。
  杰西卡重新把字条折好,塞进袖子里。
  “我很高兴没有导致武力冲突,”银行家说,“人们希望阿特莱迪斯家族将带来和平和繁荣。”
  “尤其是繁荣,”布特说。
  “现在咱们吃最后一道甜尾食好吗?”杰西卡问,“我已经叫大厨师炮制了一道卡拉丹甜食:多萨酱蓬荠饭。”
  “听起来挺妙的,”酿酒服装制造商说,“能给一份烹饪菜谱吗?”
  “你要什么烹饪菜谱都行啊,”杰西卡说道,把那人牢记在心以便过后提醒哈瓦特。这位酿酒服装制造商是个诚惶诚恐的小小野心家,可以把他收买过来。
  在她四周,人们又开始交头接耳攀谈起来。 “这衣料真美……”“他正在定做一个镶嵌底板好跟宝石匹配起来……”“下一季度我们可能争取提高产量……”
  杰西卡低头盯着盘子,想到勒托字条里写的暗号字样:“哈康嫩家试图购置一载激光枪。我们缴获了这批货。这可能意味着他们早就成功地偷运过其它几载。这当然意味着他们防护屏障里存放的枪支不多。要采取适当的防护措施。”
  杰西卡一心一意思忖着激光枪,一时感到莫名其妙。这种破坏性的白热光束可以穿透任何已知的物质,假如该物质没有受到屏蔽的话。来自屏蔽物的反馈将会把激光枪和屏蔽物两者都炸毁,这一事实没有使哈康嫩家族感到伤脑筋。这是为什么?激光枪屏蔽的爆炸是个危险的可变因素,可能比核装置更威猛,也可能仅仅使枪手和他的屏蔽目标毙命。
  其中的未知因素使她忧心忡忡。
  保罗说:“我早就知道我们会找到那架大型飞机的。一旦我父亲出马去解决一个问题,他总是马到成功。这正是哈康嫩家族正在开始发现的一个事实。”
  他在吹牛呢,杰西卡思忖着。他不该吹牛。今晚凡是睡在地下深处以防备激光枪的人,都没有权利吹牛。
  (江昭明 译)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传统科幻小说的活力
  鲍勃·肖(1931- )曾经说:“我写作的目的是重新复活传统科幻小说主题的活力;我的做法是,在我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把这类主题与一般小说的人物性格刻画紧密地结合起来。”
  肖生于北爱尔兰的贝尔法斯特市。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是在这个动荡不安的地方度过的。他就读于该市的高等技术专科学校,成了建筑制图员,并在该市工作,其中有三年在加拿大工作。后来又在贝尔法斯特市从事飞机制图工作。1960年,他开始从事公共关系工作,1966年成为《贝尔法斯特电讯报》的记者。此后又做了一年自由作家。后来又转回公关工作,是贝尔法斯特一家公司的出版和推销官员,后来又去英格兰的一家公司任同样的职务。1975年,他成了专职作家。现在他住在英格兰。此后发表了六七部长篇小说。
  肖是从科幻迷成为作家的。开始其创作生涯时,他把稿子投给一家英国的科幻杂志《星云科幻小说》。他的第一篇小说《方位》发表于1954年。以后又连续发表了几篇短篇小说,然后的十年中只发表一个短篇,刊登在1960年的《假如的世界》。1965年,他又重新从事创作。他最著名的科幻短篇要算《昔日的光》了,发表于1966年8月号的《惊奇》上。后来与该小说的两个续篇收集在《昔日和昔日的眼光》(1972)出版。
  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夜行》(1967),接着出版了《两位记时员》(1968)、 《永恒的宫殿》(1969)、《一百万个明天》(1970)和《零号地面工作人员》(1971)。1975年,他的创作又上了一个台阶,《奥别茨维拉》(1975)获英国科幻小说奖。接着他又写了《别了,奥别茨维拉》(1983)和《奥别茨维拉的审判》(1990),完成了奥别茨维拉三部曲。其他长篇小说有《星环》(1976)、《美杜莎的子女》(1977)、《谁去过这里》(1977)、《陌生人的飞船》(1978)、《迷惘》(1978)、《心灵之剑》(1979)和《谷神星之谜》(1981)。后又开始创作《衣衫褴褛的宇航员》三部曲。
  他实现了自己的目标(肖是个射箭运动员,曾两次代表北爱尔兰参加国际比赛),他选择了传统科幻小说中的一些主题:发明创造、并行时间流、面貌极相似的人、星际战争、环境、长生不老……《奥别茨维拉》中采用了天文物理学家韦里曼·戴森的观点,即高度发达的文明世界可以把他们的物质转化为包围它们太阳的场,从而可以使用行星上的全部能源,并使它们的行星隐而不见,除非通过红外线才能看到。他还把这种场称之为“戴森场”。这种场比地球表面大数百万倍。拉里·尼文在《环形世界》:(1970)中运用了其中的部分观点。《星环》中设想了由反中微子组成的物质。在这些小说中,肖对人物性格的刻画越来越注重。
  他的深受赞赏和不断再版的《昔日的光》,典型地体现了他对人物刻画所下的功夫。小说传统的主题是发明创造——即小说中所描写的“慢玻璃”。小说对人物的刻画和处理,不仅体现在拥有慢玻璃农场的主人及其行为,也体现在对访问这个农场的一对夫妇上。
  “慢玻璃”可谓是一个天才的、令人愉快的设想。所有读过这篇小说的人都会感到遗憾,因为这仅仅存在于科幻小说中。受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理论的影响,我们习惯于认为,光速不能再快,也不能再慢。但光在不同的媒介中传播的速度是不同的。例如,反射是基于这样的事实基础之上的:棱镜产生光谱是使各种颜色的传播的速度不同;雨点产生虹。肖的设想是通过一种特殊方法制造的玻璃,使光的传播速度慢好几年。就我们所知,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但肖的描写使这种设想成为似乎是可能的。他认为,科学家和技术人员可以发明什么装置使光转换方向,也许通过其他维度(即通过一个螺旋状管道,这个管道环绕在玻璃中每个俘获原子的辐射半径外侧),因此,玻璃的厚度与到达恒星的距离相等。也就是说,每秒186000英里的光速走一年的距离。肖也处理了使慢玻璃与现实世界一致的难题,这当然只能在同一个时区和同一个纬度上才有可能。
  这个关于“慢玻璃”的概念本身就足以写出一个好故事。肖也考虑到了商业上的价值。没有商业价值,任何发明创造或广泛应用都是不可能的。但肖又把其用途限制在审美的范围之内。人们可以想到慢玻璃的其它多种用途,例如记录商业或政府会议以作为档案材料,用于谍报工作、生产胶片等等。但作为生活的一个侧面,小说并没探索这些用途。肖的焦点是:重新找回失去的时光和亲人以及由此所引出的人性的悲哀和安慰。
  简而言之,用平铺直叙的散文手法,偶而插入富有诗意的描写和意象(如“饥渴的玻璃”、“慢玻璃之乡”等),肖所展示的是一个有关人性的故事。顺道访问慢玻璃农场的是一对夫妻。农场坐落在苏格兰农村地区,到处都竖着慢玻璃的框子。这对夫妻的婚姻生活出现了麻烦。妻子怀孕了,并对此大为光火。就像一片片的慢玻璃和卖给他们慢玻璃的那个人一样,这对夫妻的内心带着过去的烙印。
  (路易 译)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昔日的光》[英] 鲍勃·肖 著
  我们离开村庄,沿着曲折蜿蜒的道路向上开,进入了慢玻璃之乡。
  我以前还从未见过这里的农场,所以刚开头觉得它们有点怪——这是想象力和环境强化作用的结果。小汽车的叶轮机在潮湿的空气中运转得又平稳又安静,我们像是在这条处于一种神奇的寂静状态的道路上空盘旋。在我们右面,山峦齐整地汇合到一个覆盖着年代不详的松树的美丽峡谷里。这里到处竖立着正在吸收光线的慢玻璃的巨大窗框。偶尔闪现在它们风柱上的午后阳光造成一种运动的错觉,但实际上并没有人在照看这些窗框。一排排的窗户已经在山腰竖立好多年了,它们很像是在眺望山谷深处。人们仅仅在半夜才去清洁它们,因为这时饥渴的玻璃并不介意人的出现。
  它们十分迷人,不过塞丽娜和我都没有提这些窗子。我想我们彼此怨恨太深,两人都不愿意把任何新事物拖入我们的感情纠葛中而玷污了它。我开始意识到这个假日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愚蠢的主意。我原以为度假会治愈任何事,可是,它显然没有能中止塞丽娜的怀孕,而且更糟的是,它甚至未能停止她对怀孕所抱的忿怒。
  为了掩饰对她的状况的沮丧之情,我们宣称我们愿意有孩子——不过是在将来,在合适的时候。塞丽娜的怀孕使我们丢失了她的收入颇丰的工作,接着我们一直在讨论的新居也吹了,这所新房子决不是我写诗的收入所能企望的。但是,我们烦恼的真正原因在于我们面对这样的现实,即宣称想要孩子的人到后来总是意味着他们根本不想要孩子。我们自己是如此自命不凡,却像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的每一种呆头呆脑的发情动物那样陷入同样的生物骗局里,一想到这一点,我们的神经便发怵。
  我们沿着本·克拉钦山南坡的道路行进,直到我们开始瞥见遥远前方灰白色的大西洋。在我刚减慢车速来更好地欣赏景色时,忽然间注意到钉在门柱上的一个广告牌。上面写着:“慢玻璃——品质优良,价格低廉——J·R·哈根。”我一时兴起,就把车停在门边,坚硬的青草抽打在车身上发出一阵噼啪声,车子往后略微退了退。
  “我们为什么停下来?”塞丽娜的整洁的长着烟白色银发的头转过来,吃惊地问。
  “看这牌子。让我们上去看看那是什么。这东西的价格在这里可能相当合理。”
  塞丽娜回绝这个建议时声调很高,而且带着轻蔑,但我主意已定,根本不想听。我有一种不合逻辑的信念,就是干一起荒唐越轨的事会让我们重归于好。
  “下来吧,”我说,“活动活动也许对我们有好处。不管怎么说我们开了这么长时间车了。”
  她耸耸肩然后走下汽车,那副样子真让我受不了。我们沿着一条由大小不匀的夯实的粘土块砌成的台阶路往上走,台阶两侧冒出矮矮的幼树苗。小路弯曲地通过长满树木的山腰,在路的尽头我们发现一所低平的农舍。在这座小石头建筑物后面,慢玻璃的高大窗框像是在探视着联接克拉钦山与下面林赫湖的万籁俱寂的长坡。大多数窗格玻璃是完全透明的,不过有一些玻璃颜色很暗,像光滑的乌檀木板。
  当我们穿过一个铺着整洁鹅卵石的院子来到农舍时,一个身着灰色粗花呢的高个子中年男子站起来和我们打招呼。在这之前他一直坐在院子的碎石矮墙上,边抽烟斗边朝房子那边看着。在农舍的前窗里站着一个穿橘红色外衣的年轻女子,怀里抱着一个小孩,不过当我们走近时她冷淡地转身走开了。
  “您是哈根先生吗?”我试着问。
  “是我。你们来看看玻璃,是吗?好,你们来的正是地方。”哈根清脆而带有纯正高地口音的话对于没有听惯的人来说很像是爱尔兰话。他有一张人们可以在老养路工和哲学家中发现的静穆而阴沉的脸。
  “是的,”我说,“我们在度假。我们看见了你的广告牌。”
  塞丽娜平常见到陌生人总能滔滔不绝,这会儿却什么也没有说。她正以一种我想是略带困惑的神情瞧着那扇目前已没有人影的窗子。
  “你们从伦敦来,是吧?好,我说了,你们来的正是地方——而且也正是时候。在这个季节里我妻子和我这么早通常是见不到多少人的。”
  我笑出声来,“这是不是说我们可以买一些玻璃而不必用家产作抵押了呢?”
  “现在看那儿,”哈根说,露出一种勉强的笑容,“我放弃丁我在这种交易中可能有的任何有利之点。罗斯,我的妻子,说我的脑筋永远不会开窍。不过还是让我们坐下来谈谈吧。”他指指碎石墙,接着又瞧瞧塞丽娜的整洁无瑕的蓝裙子,“等一下,我从屋里拿一块毯子来。”哈根瘸着腿快速走进房子,一进去就把门关上了。
  “也许到这儿来的主意是不太高明,”我对塞丽娜耳语道,“不过你至少可以对这个人友好一点。我想这次也许能买到便宜货。”
  “有点儿希望,”她的语调带有故意的粗俗,“即便是你也必定注意到他妻子穿的那件老式外衣了吧!他对陌生人是不会让步的。”
  “那人是他妻子?”
  “这还用说,那就是他妻子。”
  “就算是吧,”我说,略感吃惊。,“不管怎么样,对他客气些。我可不想搞得不愉快。”
  塞丽娜哼了几声,不过当哈根再出来时她还是淡漠地笑了笑,我也就略感放心了。真奇怪,一个人怎么会爱上一个女人而同时又天天盼她掉到火车下面碾死呢。
  哈根在矮墙上面铺了一块格子花呢地毯,我们坐了下来,略有几分从都市来到乡村的不自然感。在慢玻璃窗架后,远处石板色的湖面上,一只缓慢向南行驶的汽艇拖出了一条白线。强烈的山地空气简直是在向我们的肺中硬灌,给予我们超过需要的氧气。
  “附近有一些生产玻璃的农夫,”哈根开始说,“会对像你们这样的陌生人进行兜售。比如说在阿杰尔的这个地区秋天是如何如何美,当然也可能是说春天或冬天。我并不这么做——任何一个傻瓜都知道,一个地方要是夏天看起来不怎么样就永远不会好。您说呢?”
  我顺从地点点头。
  “我希望您朝莫尔峰那边好好看一看,先生贵姓——”
  “加兰德。”
  “……加兰德。如果您要买我的玻璃,这些就是,再没有比它们此刻看上去更好的了。这些玻璃的状态,好极了,没有一块少于十年的厚度——一扇四英尺的价格是二百英镑。”
  “二百英镑!”塞丽娜惊呆了,“这和邦德街的风景窗商店一样贵。”
  哈根耐心地笑了笑,然后注视着我,看我是否对慢玻璃有足够的知识来理解他的话。他的价格比我所预期的要高出许多——但十年的厚度!在比如“万景”和“神奇玻璃”这样的商店里,人们看到的廉价玻璃通常是四分之一英寸厚的玻璃覆上一层大概只有十或十二个月厚度的慢玻璃饰面。
  “你不明白,亲爱的,”我说,已经下决心要买,“这种玻璃可以用十年,而且它的‘状态,很好。”
  “不也就是说它们仅仅是可以保存时间吗?”
  哈根再次朝她笑笑,明白对我已无需费口舌了,“仅仅,这是您说的!请原谅,加兰德太太,您看来并不了解这一奇迹,这一真正的道地的奇迹,它体现了生产一块‘状态,良好的慢玻璃所需的精密工艺。我说这块玻璃有十年的厚度,这意味着光线需要十年才能通过它。事实上,这些窗玻璃每块都有十光年厚——是到达最近的恒星的距离的两倍多——所以实际厚度只要有一百万分之一英寸的误差就会……”
  他停了一会,平静地坐下来,朝房子那边看着。我转过头来,不再观望湖景时,看见那个年轻女子又站在窗口了。哈根的眼神充满了一种强烈的崇敬,这使我感到并不舒服,同时也使我确信塞丽娜刚才一定是弄错了。在我的经验里,丈夫绝不会这样看着他们的妻子——至少,不会这样看着他们自己的妻子。
  女子的穿着耀艳夺目,她在窗口站了几秒钟,然后回到房中。突然间我获得一种清晰但又莫名其妙的印象,她是个盲人。我感到,塞丽娜和我也许糊里糊涂地撞人了一场与我们俩的矛盾同样激烈的感情纠纷之中。
  “很抱歉,”哈根继续刚才的话,“我想罗斯是有事叫我。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加兰德太太?十光年压缩到四分之一英寸意味着……”
  我不再去听,部分原因是我已经有一种失落感,再说慢玻璃的故事我以前已听过多次,却始终未能搞清其中的原理。我的一个颇有科学素养的朋友曾经试图开导我,让我将一块慢玻璃设想为一幅无须从激光源中获得连续光线便可重现视觉形象的全息图,其中每一个普通光线的光子都通过一个螺旋状管道,这个管道环绕在玻璃中每个俘获原子的辐射半径外侧。对于我,这种莫测高深的定义不但使我如堕入五里云雾中,而且让我再次确信,像我这种缺乏科学细胞的头脑与其去关心事情的“因”还不如去关心一下事情的“果”。
  在普通人看来,最重要的效果在于光线通过一块慢玻璃时要用很长时间。一块新玻璃总是呈乌黑色,因为尚无任何光线透过,但是你可以将玻璃竖立在譬如一个林地湖泊的边上,直到景致出现在玻璃上,这也许需要一年时间。如果此时将玻璃移放到一个风景寥寥的城市的公寓里,这套公寓在这一年里就仿佛是在俯视一个林地湖泊。在这一年中它不但栩栩如生而且美如画景——湖水会在阳光下频起涟漪,动物会不出声地出来饮水,鸟儿会在天空飞翔,同时也有白昼黑夜和春夏秋冬的变化。直到一年后的某一天,储存在原子内管道里的美景被用尽,熟悉的城市景象重新出现。
  除了非同寻常的创新价值,慢玻璃的商业成功建立在这一事实上:拥有一个风景窗从精神上说相当于完全拥有了这块土地。一个最原始的穴居人可以俯瞰着薄雾笼罩的园林——谁能说这些园林不是他的?一个真正拥有漂亮花园和种植园的人,不会为了证明自己的拥有权而整天趴在他的土地上,抚摸它,品味它。他从这块土地所获得的全部乃是光的图象。而有了风景窗,那些图象可被安放在煤矿里、潜水艇里和监狱的牢房里。
  有好几回我曾试图:写几首关于具有魔力的水晶玻璃的短诗,但对我来说,这个题目是如此神奇和诗化,以至于用诗本身反而无法形容它了——至少就我的诗而言是如此。此外,早在未发明慢玻璃很久以前,就有人以未卜先知的灵感写出了最好的歌与诗。举例来说,下面所录的摩尔的诗,我就不敢奢望与之一比高低:
  常常,在寂静的夜晚,
  睡眠的锁链还未将我捆绑,
  甜蜜的回忆给我的周围
  带来了昔日的光……
  慢玻璃从一种科学的新奇玩意发展到相当的工业规模只用了几年时间。使我们这些诗人——我们中间那些仍然相信百合花虽死但美丽仍在的人——大感吃惊的是,这个工业的“门面”与其他任何工业并无两样。有价格昂贵的优质风景窗,也有便宜得多的低劣品。以年为计算单位的厚度是价格的重要因素,不过,某一时间的实际厚度,或称“状态”,也是重要的考虑因素。
  即便是借助目前最精密的工程技术,厚度控制仍然是一项带有几分碰运气的工作。一个较大的误差可以意味着一块预期五年厚的玻璃变成了五年半厚,于是夏天进入的光线出现于冬天;而一个细微的误差可以意味着中午的太阳却在午夜时光芒四射了。这种与实际时间的不一致性有其独特的魅力——比如许多夜班工人就喜欢有他们自己私人的“时区”——但一般来说,购买与实际时间紧密同步的风景窗要来得贵。
  哈根说完以后,塞丽娜看上去仍是不太相信的样子。她几乎难以察觉地摇摇头,我意识到哈根刚才用的方法不对头。突然一阵凉风吹动了她头发上的合金头盔,几乎万里无云的天空在我们周围落下翻滚着的干净大雨滴。
  “我现在就给你开一张支票,”我很干脆地说,‘与此同时看见塞丽娜的绿眼睛眯成三角形愤怒地看着我的脸,“你能安排交货吗?”
  “啊,交货不成问题,”哈根说,站了起来,“不过你不想随身带走这些玻璃吗?”
  “当然,我愿意随身带走——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这样不假思索就相信了我的支票,我反而感到有几分自惭。
  “我从架子上取下一块玻璃给你。你在这里稍等一会儿。还要把它装进一只手提窗框里,这用不了多久。”哈根瘸着腿走下斜坡,那里连续排列着许多窗户。透过一些窗户可以看见林赫湖方向正是阳光明媚,而从其他窗子看却是阴云密布,有几扇则干脆就是黑乎乎的。
  塞丽娜将外衣领子拉到喉咙口,“他至少也应该请我们进屋去等。路过这里的傻瓜可不多,他是怠慢不起的。”
  我克制着不去理睬这些阴阳怪气的话,专心写支票。一颗特大的雨滴击中我的指关节,溅在粉红色的纸上淅沥作响。
  “好吧,”我说,“让我们转移到屋檐下,等他回来。”你真可恶,我想,同时感到这个婚姻完全是个大错误。我一定是个傻瓜才要了你。一个大傻瓜,比傻瓜还要傻——现在你已经紧紧俘虏了我的一部分,我是永生永世逃脱不了了。
  我随塞丽娜跑向农舍墙边,感到自己的肠胃在痛苦地抽搐。窗户里面,整洁的起居室生着火却空无一人,只有孩子的玩具撒满一地。有字母积木和一辆颜色极像刚削皮的胡萝卜的独轮小车。在我向里张望时,男孩从另一间房间跑进来,一进来就用脚踢积木。他没有注意到我。过了一会几年轻女子走了进来,将男孩举起绕膝转了几圈,快乐而纵情地笑着。她像刚才那样走近窗口。我不自然地笑笑,但她和男孩都没有什么反应。
  我的前额泛起一阵冰凉的刺痛。难道他们俩都是盲人?我侧着身走开了。
  塞丽娜喊叫了一声,我朝她转过去。
  “地毯!”她说,“地毯被雨打湿了。”
  她冒雨跑过院子,从斑驳的墙上抓起暗红色的小地毯,然后朝农舍的门跑去。我的下意识中有某种东西痉挛性地悸动了一下。
  “塞丽娜,”我高声喊,“别开门!”
  可是已经迟了。她已将拴着的木门推开,手捂着嘴惊讶地看着农舍里面。我走近她,从她没有反应的手中拿下毯子。
  在我关上门时我扫视了一下农舍的内部。我刚才看见的女子与小孩所在的整洁的起居室竟然是一摊令人生厌的破旧家具R废报纸、旧衣服和污秽的盆盘。房间又潮又臭,根本没人住。我刚才从窗外所看见的景象中唯一还能辨认的物品是那辆小独轮车,小车的油漆早已脱落,而且破损不堪。
  我把门牢牢拴好,命令自己忘掉所见到的一切。独居男子中有人能把家整理得井井有条,有人则完全外行。
  塞丽娜的脸色苍白,“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
  “慢玻璃的作用是双向的,”我慢悠悠地说,“光线能从屋外照进来,也可以从屋里照出去。”
  “你是说……”
  “我不知道。这不是我们的事。哎,注意了——哈根拿着我们的玻璃过来了。”我肠胃的翻腾开始有所减弱。
  哈根提着一个长方形的塑料面窗框走进院子。我将支票递过去给他,但他却盯住塞丽娜的脸。看来他立刻意识到我们的不谙事的手指已经翻动过他的内心深处。塞丽娜回避了他的直视。她显得苍老和疲惫,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附近的天空。
  “我来把毯子拿去吧,加兰德先生,”哈根终于开了口,“您不必为它而费神的。”
  “这没什么。这是支票。”
  “谢谢。”他仍然用一种祈求怜悯的奇怪表情看着塞丽娜。“和您做生意我很荣幸。”
  “这是我的荣幸。”我答以同样干巴巴的俗套。
  我拎起沉重的窗框,带着塞丽娜走向通往大路的小径。
  正当我们到达雨后变滑了的台阶跟前时哈根又开口了。
  “加兰德先生!”
  我不太情愿地回过身去。
  “那不是我的过错,”他语气坚定地说,“一个肇事后逃跑的司机把他们两人都压死了,这是六年前在下面的奥班公路上。事情发生时我孩子才七岁。我有权保存一些东西。”
  我点点头,什么也没说,紧拥着妻子走下小径,珍惜着她用手臂搂住我身体的感觉。在转弯处我从雨中往回看去,看见哈根双肩抬平坐在我们最初看见他时的矮墙上。
  他在看着房子,不过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在窗口。
  (白锡嘉 译)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模棱两可与不可知性
  尽管科幻小说起源于法国的儒勒·凡尔纳和英国的H·G·威尔斯(布赖恩·W·奥尔迪斯认为可追溯到1818年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但是科幻创作的中心转移到了美国,因为那里产生了低级通俗杂志,特别是科幻杂志。外国科幻深受美国科幻译著的影响,有时甚至为美国科幻所主宰,以致人物需要取美国名字才显得正宗。世界科幻美国化趋势终于被扭转了,在英国是新浪潮派,欧洲是单个作家,例如前苏联的I·叶夫列莫夫、斯特鲁加茨基兄弟,意大利的意大罗·卡尔维诺,波兰的斯坦尼斯拉夫·莱姆。
  莱姆(1921- )生于卢窝,学医出身,纳粹占领时做过汽车技工与电焊工,1948年完成学业。他没有从医,却选择了写作。第一部长篇小说《宇航员》发表于1951年。此后写了三十来部书,以二十八种语言发行了七百多万册。众多的评论家把他称为大作家,《纽约时报》书评版给了他头版的地位。他的名作(美国出版日期)有《太阳系》(1970)、《不可战胜的人》(1973)、《浴缸里的回忆录》(1973)、《电脑迷》(1974)、《未来学大会》(1974)、《调查》(1974)、《星际航行日记》(1976)、《会死的发动机》(1977)、《机长皮尔克斯的故事》(1979)、《飞行员》(1979)、《斯坦尼斯拉夫·莱姆杰作选》(1981)、《他主人的声音》(1983)、《人性瞬间》(1986)和《可笑的结局》(1987)。他还写过科技论文和论著,还有文艺批评,如对《幻想与未来学》(1970年)中的英语科幻作品作了否定的评价。
  莱姆的小说只受到美国科幻的负面影响,受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影响不大,他把大胆的想象与严格的科学技术,特别是控制论结合起来,并把这种兴趣变换为人文精神,从而产生了比喻与寓言。他的大多数严肃作品的内容,其最佳英语译者迈克尔·坎德尔已经作了概括,是一种特定的结构,主人公历尽艰险力图解开异种奥秘,终于与谜团劈面相遇,通过它透视人类状况,而不是理解该奥秘。莱姆讨论模棱两可与不可知性,及彻底解悟的不可能性。他认为宇宙是无法理解的,在他的黑色目光下,意识和智能只能导致痛苦与死亡。
  莱姆在所写的喜剧与讽刺文章中,做到了分类登记,他的某些效果来源于把名字和细节堆砌成一座闪光的聪明才智的高地。“第一次旅行(上),特鲁尔的电子诗人”就是这种风格的好例证。它是选自《电脑迷》的片断,这是一个“控制论时代的寓言”系列,于1965年在波兰结成集子,由坎德尔译成英文。
  《电脑迷》讲述两名建造者(比较斯威夫特的“规划者”),名叫特鲁尔和克拉包修斯,专门发明稀奇古怪的机器。他们的作为逗人发笑,因为其本身就是机器入,是人造机器的后代。其身世可从史诗的片断中看出,特鲁尔的电子诗人效仿维吉尔《埃涅伊特》的开场诗句,这样写道:
  我所歌唱的是武器、机器,
  为命运所迫,为傲慢人类的无情仇恨
  所排挤、所放逐,它们离开了地球人的海岸……
  机器人文明的起源,在该书最后一篇,唯一的非特鲁尔一克拉包修斯寓言中有详细论述,“费里克斯王子与晶体公主”,讲述“笃恃者、心脏的偏差、超固恋、畸变故事”。
  特鲁尔与克拉包修斯尽管是机器人,它们跟与自己打交道的其他机器人、机器一样,也有不少人的特点:相互施暴、感觉疼痛、受苦,能显示虚荣、忌妒、疯狂、害怕、愚蠢、爱情,“费里克斯王子与晶体公主”是《格列佛游记》之后对人性的最野蛮攻击,里面的机器人下场好不了多少,其中有海盗、愚蠢的公主、争宠的大臣、失恋的王子。读者显然应该知道,机器入除了代表更干净、更灵巧、更理性的存在形式之外,同时也在讽刺人间的愚蠢。
  “特鲁尔的电子诗人”的显著特色是机智风趣(不风趣的讽刺可以休矣);关于理发的诗,每个词都以s开头,用纯粹数学语言表达美妙情诗,都是生花妙笔。文学翻译很难,译者的技巧在此显露无遗。
  不过寓言并不全靠这种语言噱头(当然没有这种理据和一语双关,故事就平淡无味了),它也讨论了诗歌的本质和诗人的愚蠢。赋诗机的程序就是人生和文明,这个概念很有见地,使宇宙有必要再造,而且其中必须有以机器人为顶峰的进化过程。当然最后对诗人的嘲讽,融入了一个超绝而喜剧性的视野,关于诗歌的终极力量的视野。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第一次旅行》(上)特鲁尔的电子诗人 [波兰]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 著
  迈克尔·坎德尔 英译
  首先,为了避免误会,我们要说明,严格地说这是什么地方都不去的旅行。其实整个旅行中特鲁尔没有离过家,除了去几趟医院,到某小行星作了一次无关紧要的远足。但在更深、更高的意义上说,这是著名建造者所踏上的最远旅行之一,还差点超出了可能性王国呢。
  特鲁尔有一次不幸地造了一部巨大的计算机器,只能进行一种运算,即二加二,而且算错了。本书前面提到,该机器还十分顽固,跟它的主创者吵了起来,差点要了他的命。从那以后,克拉包修斯便无情地取笑特鲁尔,一有机会就风言风语,特鲁尔于是暗下决心,要造一台会赋诗的机器,永远堵住他的嘴。特鲁尔首先收集了八百二十吨的控制论书籍、一万二千吨好诗,坐下来通读一遍。他感到无法继续看图表公式时,就去看诗,反之亦然。不久他就清楚了,建造机器本身与编程序相比简直是儿戏。普通诗人脑袋里的程序,毕竟是由诗人的文化修养所编写的,而那种修养又是先前的文化所圈定的,依次类推,以至开天辟地的时候,有关未来诗人的零星信息,还在宇宙深处、鸿蒙之中打旋。为了给赋诗机编程序,就得先从头开始重复整个宇宙的演化,至少是其一大部分。
  换了别人,就会当场作罢的,可我们勇往直前的建造者一点没被吓倒。他造了一台机器,建立了“虚空”的数字模型,让这个“静电精灵”在电解水的表面上移动,引入了光的参数,一、二原星系云,并逐步逼近第一次冰期。特鲁尔可以这种速度移动,因为他的机器能够在五十亿分之一秒之内同时模拟40×10的27次方个不同地点的100×10的24次方个事件。如果有人怀疑这些数字,劳驾自己去算一下吧。
  其后,特鲁尔着手建“文明”模型,燧石取火,硝皮鞣革,他提示了恐龙与洪水,两足动物、无尾动物,然后制造古白人,古白人生白人,白人生机械,就这样进行,从万古到千禧年,电流、涡流的无尽轰鸣。机器太小,常常无法进行计算机模拟新时代,他只得临时增添辅助单元,到头来搞成了一个由管子、终端、电路、分路器组成的真正大都会,错综复杂,难理头绪,连魔鬼亲自来也弄不明白。但特鲁尔还是解决了,只返工了两次,一次几乎回到开头处,他发现亚伯谋杀了该隐,而不是该隙杀亚伯(显然是保险丝故障所致),另一次只回去三亿年,到中生代中期,从鱼类到两栖类到爬行类到哺乳类之后,灵长类中间出了怪事,代替大个子类人猿出现的,却是灰色的帷幕。似乎有苍蝇钻进了机器,多相减压定向器短路了。其他一切妙不可言。重建了远古和中世纪,然后是革命改革时期,使机器出现几次讨厌的震动,此后文明突飞猛进,他只得不断地给线圈铁芯加水冷却,防止过热。
  到20世纪末时,机器开始发抖,先横摆,再竖摇,却没有明显的理由。这使特鲁尔警觉起来,便取出水泥、抓钩以防万一。幸亏这些都用不着,机器并没有脱缰,而是平静下来,不久便把20世纪远远抛在后边。其后文明以五万年的间隔你来我往,它们是智能充分的人,特鲁尔本人就是从此滋生的。录满了一盘又一盘的电脑化历史,弹出来存进贮藏箱,很快就盘满为患,即使站在机器的顶部用高倍望远镜看,也看不到尽头。都是为了建造赋诗机!不过,科学迷就是这种德行。程序终于编好了,剩下的就是挑选最适用的程序,否则这位电诗人至少要花上几百万年接受教育呢。
  接下去的半个月,特鲁尔给未来电诗人灌输一般指示,再树立一切必要的逻辑电路、感情成分、语义中心。正想请克拉包修斯参加试运行,却临时改变主意,独自启动了机器。它立即开始做讲座,亚分子磁反常研究导论,晶体学表面的研磨。特鲁尔旁路了一半逻辑电路,使感情成分更加具有电动性,机器抽泣着,陷入了歇斯底里,最后边哭边说,这是多么残酷、残酷的世界啊。特鲁尔加强了语义场,附上一股性格成分,机器通知他,从今往后他要对它言听计从,首先要在现有的九层结构上加六层,以便更好地思考存在的意义。特鲁尔只给装了哲学扼流圈,机器沉默愠怒了。经过无数的恳求、连哄带骗,终于使它背诵了一句:“我有点蛙性。”它的诗库似乎就此枯竭了。特鲁尔作了调节、调制、规劝、断开、核对、再接通、复位,真是挖空心思,而机器只送给他一首诗。他真要感谢上苍,克拉包修斯没有在场取笑他,设想一下吧,从头开始模拟整个宇宙,更不用说文明的每一步了,却以这种可怕的打油诗告终!特鲁尔插入六个陈词滥调滤波器,但都像火柴一样绷断了,得用纯刚玉钢材料做。这样似乎有效,所以他把语义性打到最大档,并插入交流韵脚发生器,差点把一切都砸了,因为机器决定做遥远行星上贫困部落的传教听。在最后一分钟,他准备放弃,将它付之一锤之际,突然计上心头。他扔掉全部逻辑电路,代之以自我调节、自我向心的自恋器。机器痴笑着、呜咽着、苦笑着,说它的第三层痛得很,总的说是灌饱了,人生美妙,可人类行如野兽,它死掉、离去后,人类该会多么后悔啊。此后它讨纸笔一用。特鲁尔松了口气,把它关掉,去睡觉了。第二天一早,他去见克拉包修斯,克拉包修斯听到自己被邀参加特弭尔电子诗人的首场演出,便丢下一切跟来了,他渴望亲眼目睹朋友的蒙羞。
  特鲁尔先预热机器,功率调得低,几次跑上铁楼梯看仪表,这机器就像大轮船的引擎,船的每一层都有长廊、一排排的铆钉、刻度盘、阀门,看到全部十进位处于适当位置,就满意地说,准备好了,何不从简单的开始呢。当然在机器找到感觉之后,克拉包修斯便可以请它就他所喜欢的任何题材赋诗。
  电位计显示,机器的抒情电容已充电至最大值,特鲁尔的手紧张地颤抖着,合上了主开关。一个声音,略带沙哑,却十分响亮,迷人地说:
  “哈后勤。菱斯文。夫佛。”
  “就这个?”克拉包修斯过了一会才彬彬有礼地问。特鲁尔只是咬着嘴唇,给机器加几档电流,再试一次。这次声音清亮多了,是令人激动的男中音,庄严,其肉感颇为迷人:
  帕台默龙古民国,
  恩土云弗拍增叶,
  工弗安左爱左窝,
  比特弗洛伯夏比!
  “我漏听了什么吗?”克拉包修斯问,平静地看着特鲁尔惊惶失措地调节旋钮。终于,特鲁尔绝望地挥挥手,咔咔咔冲上几部铁楼梯,趴下身去,穿过地板门爬进了机器;他在里面拼命敲锑头,还疯狂地咒骂着,这儿紧紧,那儿撬撬,再爬出来,疯狂地跑到另一层。最后,他发出了胜利的呼喊,并把一枚烧坏的电子管扔过肩头,管子在栏杆上弹了一下,掉到地上,在克拉包修斯脚边摔碎了。可特鲁尔根本不费心去道歉,而是迅速换上新管子,用回丝布擦擦手,喊下面的朋友重试。响起了这些话:
  模可斯!风去银本树,
  堵物三分宁,
  模可斯,什么下来找汝
  餐室甜梦忙?
  “好,有进步!”特鲁尔喊道,他还没有彻底认错,“特别是最后一行,听到了吗?”
  “如果这就是你要我看的……”克拉包修斯道,简直是礼貌的标兵。
  “见鬼!”特鲁尔随即又消失在机器肚子里。其后传出猛烈的嘭嘭声,电线短路的噼啪声,急性子的抱怨声,接着特鲁尔从三层楼地板门探出头来喝道,“再试!”
  克拉包修斯照办。电子诗人全身颤抖一下,开始了:
  常常,在那无非农舍遥远处,
  从前苔柱片飒飒作响
  而你喜欢瞠瞠放——
  特鲁尔狂暴地拔出几根电缆,有格格、呼哧声,机器安静了。克拉包修斯笑弯了腰,只得坐在地板上。特鲁尔来回奔跑着,突然问啪嗒一声爆响,机器泰然自若地说:
  渺小者屈服
  胆大者胜
  天才踉跄,却不倒下。
  克拉包修斯,依我看
  也会为特氏机的无瑕诗篇
  发作红眼病。
  “你看看,名言警句!而且一针见血!”特鲁尔笑了,冲下铁楼梯,兴奋地拥抱同事。而克拉包修斯大吃一惊,早已不笑了。
  “什么,那个?”他说,“那算不了什么。况且是你预先布置好的。”
  “布置?!”
  “唉,很明显的嘛……不加掩饰的敌意、贫乏的思想、粗劣的技巧。”
  “好的,问它别的东西吧!随便什么!快呀!你还等什么呢?害怕啦?!”
  “等一等,”克拉包修斯恼火了,他在千方百计出难题,知道争论机器的作诗质量是难出定论的。突然,他眼睛一亮:
  “让它赋诗——一首理发诗!但要崇高、高尚、悲剧性、无时间局限、充满爱意、叛逆、报应、面临注定的毁灭却视死如归!六行,韵脚巧妙,每个词都以S开头!!”
  “一不做,二不休,何不再让它充分阐明非线性机械人的基本理论呢?”特鲁尔咆哮着,“你不能给它这种白痴式——”
  没等他说完,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便在大厅里回荡:
  (毛茸茸的力听参孙遭引诱,打着鼾。
  她剪得短乎乎。剃痛了,
  没多久成了束缚的奴隶,参孙叹息着,
  默默盘算着,
  盲目追求着
  一种野蛮、壮观的自杀。)
  “好了,你还有什么话说?”特鲁尔得意地抱着手臂。可是克拉包修斯已经喊起来了:
  “现在要全部用G!十四行诗、六步扬抑格,关于一部旧回旋加速器,养了十六个人造情妇,蓝色并具放射性,有四个翅膀、三个紫色亭阁、两只漆器箱,箱内各装了整整一千枚大奖章,奖章上面印着无头沙皇莫迪科格的肖像……”
  “老年旋子磨着兴奋的齿轮/抓住雌钴六十机器人,”机器开始了,可是特鲁尔跳到控制台前,切断电源,转身用身体保卫机器。
  “够了!”他气得嗓音发哑了,“你怎么敢把天才浪费在这种胡扯上?要么让它写体面的诗,要么一切作罢!”
  “什么,难道这不是体面的诗?”克拉包修斯抗议着。
  “当然不是!我建造机器可不是用来做可笑的拼词游戏的!那是卖文营生,不是崇高的艺术!就给它一个题目,任何题目,随你怎么难……”
  克拉包修斯思考着,又思考了一阵。他最后点点头说:
  “很好。就作一首情诗吧,抒情、田园牧歌式,用纯数学语言表达,主要是张量代数,必要时加一点拓扑学、高等微积分。你看,总要有点感情吧,而且符合控制论精神。”
  “爱情与张量代数?你是不是神经有毛病啊?”特鲁尔刚开口就被打断了,因为他的电子诗人已经朗诵开了:
  来呀,我们快去高处吧,
  那里有并矢量踏着维恩图仙境,
  装饰着它们的指数从一到N,
  在无穷尽的马尔可夫链里混合!
  来呀,每个截头锥体都渴望成为圆锥,
  每个向量梦想着矩阵。
  且听微风的平缓梯度:
  倾诉着各态历经区。
  在黎曼、希尔伯特或巴拿赫空间,
  让上、下标开路吧。
  我们的渐近线不再缺乏协调,
  我们将数着数劈面相逢。
  我准许汝随便进入我的心,
  等汝倾诉爱情的全部常数;
  我俩就此证明爱情的全部引理,
  黏着的划分藕断丝连。
  柯西知道什么?还有克里斯托弗,
  傅里叶、布尔、欧拉,
  挥动着圆规、钢笔、尺,
  能窥见汝之超凡正弦曲线魅力?
  别消去我——那样还会留下什么?
  横座标、对数尾数、模、模态,
  一两个根、环形圆纹凿面、结点:
  我诗句的反面,是零域。
  幸福的椭圆,收敛吧,神圣的嘴唇!
  我们的量积已经下了定义!
  电脑迷临近了,欹斜的头脑
  像快乐的半正矢在雀跃。
  我目睹汝眼中的特征值,
  耳闻汝叹息中的柔张量。
  伯努利若知这A2COS2,
  定当含笑而终!
  诗歌比赛就此结束,因为克拉包修斯突然有事要离开,说他很快会回来的,回头再给机器出题,其实他根本没回来,生怕给特鲁尔提供更多的吹牛机会。特鲁尔自然放出空气,说克拉包修斯逃离是为了隐藏自己的忌妒和懊恼。克拉包修斯则扬言说,特鲁尔在所谓的机器诗人课题上显得疯疯癫癫的。
  没过多久,特鲁尔发明电脑桂冠诗人的消息传到了真正的诗人,也就是普通的诗人那里,他们大为光火,决定不理会该机器的存在。不过还是有几位出于好奇,暗地里参观了电子诗人。
  它在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堆积如山的大厅里,礼貌地接待了他们,它没日没夜地工作,已经著作等身了。这些诗人均属前卫人士,而机器只搞传统创作,因为特鲁尔不懂诗歌,编程序的时候大量援引经典作品。客人们嘲笑着凯旋了。可是,机器已经在自我编程,而且在追求荣誉电路加上了专门的野心放大机制,很快出现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它的诗难起来了,模棱两可,错综复杂,涵义丰富,扑朔迷离,完全无法理解。
  第二批诗人来取笑时,机器即席作答,诗作特别具有现代气息,令他们惊诧不已。
  第二首诗严重动摇了某十四行诗人的地位,那人名下有两个国家级大奖,而且在市立公园里树了雕像。
  此后,没有一位诗人能够抵挡与电子诗人作抒情比试的致命冲动,四面八方都来了人,大箱小包装满了手稿。
  机器让每位挑战者先朗诵,即刻掌握该诗的算法,用毫无二致的风格唱和,只是比原诗好两百二十倍到三百四十七倍。
  机器很快熟能生巧,只要一两个小节就足以撩倒一个一流职业诵诗人。而最糟的是,三流诗人却毫发无损,他们不能分辨好诗差诗,从而对自己的惨败丝毫不知。诚然,其中有一位出门时跌断了腿,他是绊倒在机器刚刚完成的史诗上的,该鸿篇巨制的开头是:
  我所歌唱的是武器、机器,
  为命运所迫,为傲慢人类的无情仇恨
  所排挤、所放逐,它们离开了地球人的海岸……
  另一方面,真正的诗人遭到电子诗人的毁灭性打击,尽管它从未动他们一根指头。一个老年挽歌作者、两名现代派先后自杀,他们跳崖的地方很倒霉,恰好贴近特鲁尔住处到火车站的必经马路。
  诗人们举行了许多抗议活动,示威游行者要求给赋诗机颁发禁制令。可旁人似乎毫不在意,而且杂志编辑都认可:特鲁尔的电子诗人同时以几千个化名写作,各种应景诗无所不备,适合所要求的任何长度,而质量之高,足以使读者们迫不及待地相互抢夺杂志。街上,笑逐颜开者有之、痴笑者有之,甚至有暗地抽泣者。电子诗人的诗歌家喻户晓,天空中萦绕着它的欢乐诗句。常常有稍微敏感一些的公民,被特别棒的比喻或准押韵所打动,真的会昏厥过去。而这灵感的巨擘连这种事情都有备无患,它会立刻提供必要数量的苏醒剂短回旋诗。
  特鲁尔本人为这个发明添了不少麻烦。古典派一般较年长,倒没有大伤害,只是朝他的窗户扔石块,把说不出口的东西涂在他屋子外面。年轻诗人就讨厌得多了,例如有一个人,诗歌创作意象丰富,体格也强壮,把特鲁尔揍扁了。建造者躺在医院里时,事态照常发展着。没有一天不发生自杀事件、或者葬礼,于是医院四周围起了警戒线,远处还传来枪声——越来越多的诗人不是提着整箱的诗稿,而是背着步枪来打电子诗人,可子弹只能在它平静的外壳上弹回来。特鲁尔出院后,身体还虚,心里也绝望了,一天晚上他最后决定拆毁自己创造的体内平衡式荷马盲诗人。
  当他颤巍巍地靠近时,机器发现他手中拿着尖嘴钳,眼露凶光,就作了一篇雄辩而悲壮的求饶状。建造者随之热泪盈眶,扔掉家伙,匆匆回房了,涉过天才的新作,那纸的海洋从一端到另一端都是齐胸高,在大厅中不停地沙沙作响。
  下个月特鲁尔收到了机器耗电的帐单,差点跌下椅子。要是能咨询一下老朋友就好了!可哪儿也找不到克拉包修斯,特鲁尔只得独自行动了。
  一天黑夜,他拔掉了机器的插头,拆开装了船,直飞一颗小行星,在那里再装好,给它一座原子反应堆作创作能源。
  然后他溜回了家。可事情没有完结。电子诗人被剥夺了发表杰作的可能之后,便以各种波长进行广播,不久就使过往火箭里的机组、乘客进入了诗词麻木状态,而且体虚的人出现审美出神重症发作。宇宙舰队司令部确定这种恐慌的来源之后,就向特鲁尔发出了正式文告,要立即消灭他的装置,因为它严重影响了全体旅客的健康和安宁。
  此刻特鲁尔已经隐蔽起来,他们就在小行星上空投了一组技术人员,要堵住机器的输出口。可是它稍微来几段叙事谣曲就镇住他们了,只得不了了之。其后派去了聋技工,可机器采用了哑剧。此后,大家盛传终究要进行讨伐,用狂轰滥炸使电子诗人就范。正在这当口,邻近星系的某位统治者来了,买下了机器,把它连同小行星什么的一齐拉回了自己的王国。
  现在特鲁尔又可以在公共场合露面、自由地呼吸了。果不其然,近来南地平线一带有超新星爆炸,闻所未闻,据说与诗歌有关。有人报道,那位统治者曾心血来潮,命令天体工程师把电子诗人连接到一个白超巨星星座,从而把每一行诗改造成巨大的日珥。由此,宇宙最最伟大的诗人能够把自己的热核作品同时传给整个无限空间。即使此说可靠,天路迢迢,也烦扰不了特鲁尔了,他已经拿所有神圣的东西起过誓,再也不做缪斯神的控制论模型了。
  (王之光 译)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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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熵与世界观
  熵是新浪潮派所采用的一个中心比喻。德国物理学家克拉修斯把系统内热量与绝对温度之比率称为熵。在封闭的系统之中,此比率表示系统中可用来做功的能量,当系统温度达到普通水平时,它总是趋于增加的。熵达到最大值时,封闭系统的温度就稳定了,可以做功的能量就减少到零。
  在宇宙这唯一的真正封闭系统(姑且算封闭吧)之中,时间终结时会出现最大熵,一切物质均达到同一温度(接近绝对零度),不再有热流、变化、时间了。这个终结称为“宇宙热寂”,它对《新世界》所网罗的作家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因为这反映了他们的世界观。
  比如巴拉德创作了一系列小说,描写世界或宇宙以多种奇异方式败落凋零。布赖恩·奥尔迪斯在大量作品中表明,他体会到
  “我们已经快耗尽资源和时间”。其他《新世界》作家巧用熵的概念,达到各自的目的,大多因为熵代表了一种哲学观,即西方文明巅峰已过,正在无可挽回地走向枯竭、衰败、死亡。60年代末,《新世界》作家M·约翰·哈里森在《每况愈下》等短篇小说中讲到了熵,他在《23号基金会》(1981)的采访录中说,“熵纯属消沉眼界的产物……不少《新世界》作家硬是迷上了这个主题。他们大多相互间不沟通,仿佛这个念头是众人分头同时进发出来的,方式也大相径庭。吉姆·萨利斯的熵就不同于佐林的……这个概念原本是迈克尔·穆尔科克的主题,却引起了众人的太多关注。大家都一头栽了进去,人们获得绝妙比喻的时候就是这样做的,而熵是名副其实的好比喻。”
  在所有的熵小说中,在新浪潮派甚嚣尘上时《新世界》所发表的所有实验小说中,最有名的,许多人认为足以象征该时代的代表作是帕米拉·佐林(1941- )的《宇宙的热寂》。这有点奇怪,因为这位作家一共只写过两篇科幻小说,而且只有这篇发表在《新世界》上。
  佐林出生于芝加哥,在美国和伦敦上学,在伦敦斯莱德美术学院肄业四年。她的主业是画家与插图家,1966年参加了泰特画廊举办的“当代青年画展”。她所创作的另一篇科幻小说《心灵的荷兰》,发表在《新科幻》(1969)上。《宇宙的热寂》发表于1967年7月号《新世界》,它用熵来比喻主妇生活质量下降,神智散逸。佐林说过,小说“通过私生活到公众、公众到私生活的组织,力图‘理出’事物、一般数据的‘意义”使熵与个人选择、宇宙终结与人类衰老死亡的类比,变成事关重大的构造型比喻”。
  每个段落编号、加小标题,是当初《新世界》所喜闻乐见的修辞手段,而编号也暗示了走向浑沌的倒计时。佐林说,“段落的编号,是表示增加、堆积、单向时钟的明确方法。随着语言、人物苦恼状况的渐次浑沌,该比喻也登峰造极,小说的里里外外也相互结合,成为整体(但愿如此)。”
  百科全书和文本材料穿插于小说中间,不但可以解释佐林提到的疑难概念,而且充当使萨拉·波伊尔饱受磨难的飘浮残骸,而她试图贴近它们,以便寻求意义。小说的超逸式叙述、有意的斧凿痕迹,使人物远离读者——孩子的存在近乎物品(生母都吃不准有几个),连萨拉也描写得超然于世,其感情反应记录成为客观的数据。她也成了物体,一部正在向熵衰竭的机器。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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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宙的热寂》[美] 帕米拉·佐林 著
  1.本体论:形而上学一分支,研究存在本质诸问题。
  2.想象一个淡蓝色的晨空,很接近绿色,只有天边才有些许云彩。地球滚动,太阳似乎在上升,山体剥蚀,水果腐烂,有孔虫的外壳新添了一孔,婴儿指甲像坟中死人头发一般生长,煮蛋沙漏落砂,鸡蛋继续煮着。
  3.萨拉·波伊尔自认鼻子太大,尽管有几个男人喜欢它。鼻子很大度,作出精确计算的几何曲线,鼻梁上皮肤紧绷,透出隐约的白骨头,就像感恩:宵翌日的火鸡胸骨一样,具有建筑学张力和数学计算感;她娘家姓史洛斯,具有德、英、爱尔兰血统;上小学时不会打垒球,一贯做最后替补,上场也去中外场,没有人会把球打到那边去的;诸艺中最喜欢音乐,音乐之中却喜欢巴赫;她家居加州,却在波听顿和俄亥俄州托利多长大成人。
  4.加州阿拉梅达市佛罗里达街,波伊尔家中,早餐上,孩子们要吃糖霜饼。
  萨拉很不情愿地把糖霜饼递到孩子们面前,已经听到乳白色小牙齿开始蛀蚀,以及牙钻锉骨的嘎嘎声。牙医个子矮小,很和气,留着上唇胡子,不时令萨拉联想起俄亥俄州的叔叔。孩子各得一碗。
  5.想象异种文化把粟米圈盒子看作抽象物体,倒也会发现颇有美感。结实的长方体盒子做工紧凑,比例符合经典定律,色彩富丽堂皇,着上了嫩蓝、绯红、浓赭,这些珍稀颜料曾为神圣画专用,可装点大理石神像的瞎脸。大号、净重十六盎司、二百五十克,“真是虎虎有生气!。”小老虎托尼说。盒上还吹牛:能量、大自然之精华、青春永驻。背面是莎听比亚的假面具,可以剪下来折叠好,给堪萨斯城、底特律、图森、圣迭戈、坦帕各地成千上万个小莎听比亚遮面。莎翁既显得更加和蔼可亲,又显得比平时所熟悉的稍逊的表情。两个以上的孩子要面具,可萨拉要等到盒子吃空时才作出那所罗门王式的决定。
  6.橘黄色花体字母印的通告说,盒子内有意外礼品一份,混在金黄色糖霜饼之中。迄今尚未出土,孩子们索要的粟米圈根本吃不下,倒出黄橙橙的一大堆,都是为了加快发掘。不过,饭吃完后,盒底还剩下几层糖饼,礼品想必还在。
  7.甚至还备有秘密会员名额、密码、魔环的特惠,只消把盒盖加上五角钱寄去即可。
  8.一盒糖饼三种优惠,萨拉认为这种促销太过分了。也许质量大有问题,必须尽快推销掉,趁消息传开之前腾空货架。也许会让幼儿染上一种特殊的疼痛难忍的癌症吧。萨拉收拾起印有兔子和棒球比分的饭碗,剩下的牛奶都有大半碗,里面还浮着泡大的粟米圈,心目中浮现着通栏标题《全国童龀着病魔,命运之指涂糖霜,糖衣弹击中黄口小儿》。
  9.萨拉是位快活、聪慧、年轻的贤妻良母,东海岸名牌大学毕业,看到孩子们逐渐长大,十分宽慰,尽管屋里屋外忙个不停,却也乐在其中。
  10.生日。
  今天是一个孩子的生日,傍晚要聚一聚。
  11.收拾房间一
  打扫厨房。萨拉把碗盘、杯子、银器放进水槽,黄色大理石花纹的塑料贴面桌上有粘乎乎之物,就用蓝色合成海绵擦,这种特别的蓝色,我们以后还会看到的。桌子各面沾有孩子们大大小小的手印,是糖和油污的痕迹,随观察角度的变化,手印在灯光下时隐时现。扫拢的垃圾中,有三角形的半块烤面包,涂着葡萄酱,发夹、绿色邦迪创可贴、粟米圈、洋囡囡脱落的眼睛、灰尘、狗毛、钮扣。
  12.我们有望到达统计学上可能有的行星,开始与什么绿脸意念搬运者说话——想想这个皱缩、通讯毁坏的世界吧——在此之前,还能设想另一个文化吗?眼看着西方文化的衰变,似乎这越来越不可能了。萨拉想象整个世界变得如加州一般,所有地形缺陷都用整形医生的美容抛光香魔石打光;全世界的人在节食减肥,从容不迫,混一色的粉红、淡紫色头发,莱茵石墨镜。大地如阴部一般粉红、如鳄梨一般叶绿,而纵横交错、莫名其妙的高速公路就像文胸与紧身褡,加州是无休无止的,拥抱、改造着全球,加州,加州!
  13.插入一,论熵。
  熵:起初引入此量是为了方便计算,清楚地表达热力学的计算结果。只有可逆过程才能计算熵的变化,可定义为所吸收的热量与吸收热时的绝对温度之比。实际不可逆过程的熵变化的计算,可通过假设相等的理论可逆变化来进行。系统的熵是其无序程度的量,任何孤立系统的总熵无论怎么变化都不会减少,它要么增加(不可逆过程),要么恒定(可逆过程)。为此,宇宙的总熵在增加,走向最大值,相当于内部粒子的彻底无序(假定宇宙可以看作孤立系统)。参见“宇宙的热寂”。
  14.收拾房间二
  洗婴儿尿布。萨拉写下条子,贴在房间各处;迷宫般的笔迹,夹杂着箭头、图表、画面;凡是能写的表面都有涂鸦,不顾一切地或者英勇地索引、记录、唬弄、符咒、整理、安慰。在尿布箱的刻有沟槽、花纹的白色塑料盖子上,她用“羞红夜”唇膏写上了驱赶氨气绝望的话,“氮循环是地球上有机物、无机物交流的重大循环,是宇宙的芳香呼吸。”洗衣机旁边的墙上画着阴阳符号、河图洛书,说明词是:“不少少妇感到中了圈套。这是一个当代社会学现象,其部分解释在于,生活方式多变,而社会服务业适应上出现了差距。”炉灶上写着“帮助、帮助、帮助、帮助、救命”。
  15.有时她给室内杂物标上数字或字母编号,把指定的字写在各物体上。起居室共有八百一十九件可单独移动的物体,书也算。有时贴上物品名称、或者化名;梳妆台上的发刷标着“发刷”,科龙香水标着“科龙”,润手霜标“猫”。她酷爱儿童辞典、百科全书、启蒙书及各种参考书,为它们貌似完整的目录和编排所折服,而欣慰不已。
  16.卧室门上抄了两条参考书上的定义,“上帝:礼拜的对象”;“体内平衡:内环境保持恒定。”
  17.萨拉洗尿布,洗内衣裤,圣女维罗尼卡啊,还换下了童床的被单。她开始将部分玩具收起来,踏过、绕过似乎还有人居住的玩具组织。有各种车辆、药品、过家家和打仗游戏;动物标本组成的动物园,多年爱抚之后,已有磨损和异味;数百个小人像、塑料动物、牛仔、汽车、宇航员,孩子玩的时候拿这些东西制造次等世界或超级世界。萨拉心爱的一个玩具是“巴巴”,俄罗斯木质套娃,打开来是小一号的同样娃娃R再打开还是,一堂至少到七数的无穷大课程。
  18.萨拉的母亲死了两年了。萨拉认为音乐是时间消逝的形式表达,而巴赫是其最痛快淋漓的表现。她眼睛的颜色有时转为前文提到的厨房海绵的蓝色,头发是天然的狗褐色;数月前她歇斯底里地把它染红了,现在是两种色调,中间有条纹,就像贫民居或旧学校的杂色墙。
  19.插入二,宇宙的热寂
  热力学第二定律可以解释为,封闭系统的熵趋向于绝大值,其有效鳇量趋向于最小值。有人认为,宇宙构成一个热力学上的封闭系统,如果这是正确的,那就意味着,最终总有一个时间,宇宙自我“松弛”,可用能量没有了,这种状态称为“宇宙的热寂”。不过,不能肯定宇宙可以看作这种意义的封闭系统。
  20.萨拉从冰箱里倒出一罐可口可乐,点燃香烟。浓浓的褐色饮料又凉又甜,使她的喉咙痛起来,牙齿也短暂刺痛了一下,青春的甜汁,眼珠碳化成玻璃,使她想起了宇宙的热寂。夏末日子的对数,像爱尔兰蛇盘过镶宝石手稿一样无穷无尽,口衔尾巴,热量很迫切,引起膨胀,带来暴力。洛杉矶天空充满尘埃,漂白得失去一切颜色,像镜子一样银光闪闪,反射着大杂烩的地球。万物越来越温暖,每颗物质粒子震动得更厉害,激发到打破连接键,除臭剂失去了密封物。她想象整个纽约市融化了,像达里一样,变成一大摊巧克力,一大盆汤,大纽约汤。
  21.收拾房间三
  床铺好了。吸尘器吸过道,地毯的花已褪色,蔓叶无穷尽地相互缠绕,处于兴奋而永久的恍惚之中。突然吸尘器反吸为吹,吐出弹子、洋娃娃眼睛、尘:土、饼干。老把戏。“天哪”,萨拉说。婴儿正好在这时哭喊着,寻求注意/换尿布/吃食。萨拉踢了吸尘器一脚,它干呕一下,又恢复工作了。
  22.午饭只倒翻一杯牛奶。
  午饭只倒翻一杯牛奶。
  23.花盆要浇水了,天竺葵,风信子,熏衣草,鳄梨,仙客来。喂鱼,鱼缸里有瓷城堡和美人鱼,鱼儿真高兴。小龟体力越来越差,也许快死了。
  24.萨拉的蓝眼睛,蓝得怎样?比自然界的比喻体蓝得多,品质也不同,而后者却是大量既往文学作品的火车头兼燃料。好看的,现代化的,酸性的,合成的蓝色;自郁郁葱葱的亚热带寄来的明信片,天空明亮蔚蓝,黑脸土著露出象牙白的牙齿,莫名其妙地笑着;重镇静剂胶囊那好希望的、肥胖的、不自然的蓝色;厨房假海绵的漂亮而小气的蓝色;加州游泳池铺有瓷砖、苔藓不长的内壁那深沉而难以置信的天蓝。化学家在厨房内蒸煮、冷却、蒸馏,从千万种无色的、巧妙构筑、世不二出的晶体中提炼出这种蓝色;现在,这种蓝色在萨拉的眼睛里嘶嘶作响,扑扑冒泡,熊熊燃烧。
  25.插入三,论光
  光:被观察物体借以影响观察者眼睛的那种力量的名称。构成是波长在约4×1O负5次方厘米到7×10负5次方厘米范围内的电磁辐射;波长的变化在眼睛里产生不同的感觉,对应于不同的颜色。参见“色觉”。
  26.光与打扫起居室
  起居室内所有物体(八百一十九件)及表面蒙了灰,普通的灰,就像脱毛巨鼠的窝。,突然问,烈日的波或粒子流自窗户透进来,一切都白炽化了,多重彩虹。萨拉身处光的立方体之中,就像固着在琥珀之内的古代昆虫,她体会到,灰尘确实是室内最美的东西。可以一饱眼福。思想之父杜尚,把掉在雕塑作品上的灰尘也定了色,把尘土作为作品的一部分,“那样疯癫癫的,萨拉说,”萨拉说。根据达达派原理整理家庭的想法又膨胀了。所有房间要装满物体,报纸杂志堆积如山,土豆存在架子上,连带垃圾桶里的青豆罐头,也换上新的心脏,重新活过来,嫩绿的豆芽长出来,朝阳运动。植物疯长,伸卷进屋外的丛林,分解灰泥,撕裂木瓦盖,花园破门而入。金鱼死去了,鸟儿死去了,就做标本吧;狗没人照顾也死了,也许孩子们——都做标本,可点缀房间,尘封土盖。
  27.插入四!达达派。
  达达(法语里指竹马、弹簧摇马)是超现实主义的虚无主义式先锋,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在苏黎世发明,歇斯底里和震惊的产物,活跃于1915年至1922年左右。它故意反艺术、反理性,出发点是激起公愤、挑战道德传统,最具特色的作品是带胡须的《蒙娜·丽莎》,及淫词入画LHOOQ(法语里指她屁股发烧),由杜尚“创作”。其他表现有阿尔普的彩纸拼图,彩纸是随机剪出的,经过打乱混和,还有现成物品如瓶内干燥剂、自行车轮子,经过杜尚“签名”,比卡皮亚的机器碎片画,标题有矛盾,题诗语无伦次,三十八位老师异口同声作讲座,1920年在科隆举行的画展,地点是咖啡屋厕所附室,给观众提供了斧头,以便砸碎展品——观众欣然从命。
  28.时计等度量衡。
  波伊尔家有四口钟,三块表(一块是米老鼠表,已坏掉);两本日历、两本约会笔记;三把尺、一根码尺;一只量杯;一套红塑料量匙,包括一个大汤匙、一个茶匙、一个对分茶匙、一个四分茶匙、一个八分茶匙;一个煮蛋沙漏;一个口含温度计、一个肛门温度计;一个童子军指南针;房屋造型的气压计,一个老妪、一个老头无休止地在屋里屋外相互追逐;一个浴室台秤;一个婴儿盘秤;可从毡料草莓包中拉出的卷带尺;孩子量身高的标志墙;一个节拍器。
  29.萨拉午饭后擦洗浴室时,在脸上发现了新皱纹,目前尚难看清,自额中引向鼻梁。把双眉朝内弯曲,就可以清楚地刻划出来,这是未来的走向。她在墙上又作了记号,先前已经划出了记分区。标题是“皱纹等项死亡率提示”。共有三十二个记号,包括本次的。
  30.萨拉是位快活、风趣、年轻的贤妻良母,东海岸名牌大学毕业,看到孩子们逐渐长大,十分宽慰,乐在其中,尽管屋里屋外忙个不停,她有许多爱好,还参加社区活动,只是偶而着迷于时间/熵/浑沌与死亡。
  31.萨拉从来吃不准自己有几个孩子。
  32.萨拉不时进行思考;萨拉偶而有这个思想;这个思想不时袭击萨拉,即某些东西是可以指望的,纯粹繁殖传宗接代之外还可要求有所成就,不仅仅是同类的镜像复制。婴儿。晚上躺在床上,有时想起分娩行为,总是红长毛绒剧院座位的色彩和纹理,餐后洗碗;撕裂在达到一定的疼痛程度时,就总是滑进山水风景,大汗淋漓的护听的芳香呼吸。俄罗斯木套娃的脸颊上有鲜亮、浑圆的红点点,中间分开,露出一个尺寸略小一号的套娃,但在所有其他方面,与脸上鲜亮的红圆点一模一样,等等。
  33.人类是多么幸运啊,萨拉沉思着,孩子们是这样的讨我们喜欢。否则他们很快会像蚂蟥一样被撒盐除掉的,人类会在一阵美丽芬芳的缤纷之中自我灭绝,末代在人文学科及高度文明事业中的巨大成就。最优秀的女人在十二岁就做输卵管结扎,或者干脆戒除爱情的行为?全部兴趣会倾注于提炼、完善每一个热性感觉、每一个流体时刻,而不再如懦夫一般,通过本身子宫的零散而往往令人失望的植物,进行长生不老投资。
  34.插入五!爱情!
  爱情:一种典型的情感,涉及对某物体的喜好或依恋,该物体的念头一涌上心头,就会染上感情色彩,根据尚德的说法,它还能按照该物体所处的或所体现的情景,引发任何一种原始感情;往往用作性爱乃至肉欲(参见该条)的意思,而精神分析师总是这样解释的。
  35.萨拉时而感到与自己的肉体浑然一体,时而感到彻底分离。灵肉双重性考虑过了。时空双重性考虑过了。男女双重性考虑过了。物质能量双重性考虑过了。有时走向极端,她的肉体对她来说就像绳索牵着的动物,由她的灵魂领着在公园里遛来遛去。经验的路灯柱。她的手臂太阳晒多了,出现少许黑斑,精疲力竭的时候,下眼窝会发紫。
  36.家务永远做不完的,浑沌始终探头探脑,随时准备入侵任何未除草的区域,塞满脏锅的丛林,大型标本动物玩具突然撒野,大声怒吼。可怕的玻璃眼睛。
  37.采购生日蛋糕
  超级市场采购,婴孩躺在推车前格上,一个大一点的孩子拉扯着车子。冰格盘形状的日光灯发出蓝色与粉红混合的光,比日光更亮、更冷、更便宜。伸手拉门时,门却打开了,坦塔罗斯牌自开门掣,动作可怕地安静。生日聚会用的热狗、炸土豆条、橡皮糖、印有生日图案文字的纸桌布、做热狗用面包、番茄酱、芥末、泡菜、气球、欧陆式速溶咖啡、狗食、冻青豆、冰淇淋、冻利马豆、浸黄油酱汁的冻甘蓝、生目纸帽、三色纸餐巾、一盒反面印莫札特面具的糖霜饼、面包、比萨饼混合料。刚刚能抓住的背景音乐渗透着广大的店堂,大多绕过脑袋,直接作用于肝脏、血液、淋巴。空气微带铝器味道。稀奶油、袋泡茶、咸肉、三明治肉饼、草莓酱。萨拉来到了去污产品货架前,婴儿开始啼哭。四周是琳琅满目的物品。把她头发染成红色的那老一套歇斯底里又部分地冒出来了,她来者不拒。一度她可以选择方向的,就像站在粉笔画的×上,热的十字面包,而她并不选择平心静气。萨拉开始按部就班、不慌不忙、心花怒放而不喜形于色地从店里出售的每一种去污产品中挑出一个。窗户去污剂、玻璃去污剂、铜器擦亮剂、银器擦亮剂、不锈钢清洁球、十八个牌子的洗衣粉、消毒剂、洁厕剂、硬水软化剂、衣服柔顺剂、通阴沟剂、去污点剂、地板蜡、家具蜡、汽车蜡、地毯洗涤剂、狗洗澡剂、干性油性中性头发用的洗头剂、有头皮屑者使用的洗头膏、花白头发者用的洗头膏。牙膏、牙粉、假牙洗洁剂、除臭剂、止汗剂、防腐剂、肥皂、清洁剂、研磨剂、炉灶清洁剂、卸妆剂。同种产品有不同尺码的,各选一个。某些产品她已经收集了一整个容器小家庭:巨大的父亲洗头剂瓶、母亲瓶、比母亲瓶略小的姐姐瓶,以及小巧的小弟弟瓶。萨拉装满了三个推车,只得请人帮忙推过过道。在结帐出店柜台,她的大笑歇斯底里几乎要发作,而淡黄头发的售货员跟《蒙娜·丽莎》一样没有眉毛,她假装一切正常,十分超脱。账单总共是五十七美元又五十三美分,萨拉得开支票了。开车回家,婴儿捆在汽车吊铺内,纸袋放在后座,物品鼓鼓囊囊的,她哭了。”
  38.生日聚会之前
  萨拉的婆婆戴维·波伊尔太太,要来参加孙孙的生日聚会。她带了一个奥地利玩具,黄色线拉木鸭,在地上拖着走,鸭会嘎嘎叫。萨拉把橡皮糖和巧克力糖分装于纸杯中,老太太坐在厨房桌子边跟她聊。她谈到几件事情,自己家的花园花繁叶茂,就是有罕见的蟑螂成灾,想必来自香港,专吃根的嫩芽,还大嚼别的叶子。还谈到下星期二打算去参加床上用、厨用亚麻织品大甩卖;邻居得了癌症,一天不如一天,那老太太信天主教,一生从不生病,癌症一来,却是病来如山倒。医生说她体内是浑沌、浑沌,全身细胞失控了,老太太说。我去看她,她都认不出我了,话也说不出来,身上脏得很,老太太说。
  39.有时萨拉简直记不清自己有几个漂亮的胖娃娃。
  40.当初她站在中外场,离别的球员很远,就自编自唱起来。
  41.她想到世界以冰终结。
  42.她想到世界以水终结。
  43.她想到世界以核大战终结。
  44.萨拉想,肯定会不时地出现别的东西吧。人们做什么事才能证明自己的进步道路是正确的呢?谦虚点说,极其微不足道地改变世界的进程对不对?有时萨拉的梦很有英雄气概,是动用机械实验室及一切人类所发明的工具的一支新交响乐,既博大精深,又深入浅出,可以医治血淋淋的伤口;一系列的画作可以使气喘吁吁狂奔的艺术界变样、吃惊、平静;一部新小说,足以荡涤语言。有时她考虑着神秘、擦边球式、随机的东西,似乎再小的一个变化也够厉害的了。龟寿命长,在龟甲上刻名、标日期,乃至铭刻寄托,再放生,使其浪迹天涯,当然这个行为可以抵销荒诞哕?
  45.老波伊尔太太上唇长着淡淡的胡须,就像杜尚的《蒙娜·丽莎》。
  46.生日聚会。
  许多孩子,身穿蜡笔画衣服,围着长桌子坐好。刚才游戏玩得太凶,已经筋疲力尽,且兴奋过度,有的面红耳赤,汗流浃背,有的脸孔惨白。普遍的激动,加上他们戴了聚会用纸板帽,使他们的样子活像花天酒地的侏儒队。该吃蛋糕了。端来了一只巨型蛋糕,外形像火箭架在发射架上,上面洒了蓝、粉红的糖霜。寂静之中,过生日的孩子哭起来了。哭声停息后,他许了愿,吹灭了蜡烛。
  47.一个孩子不肯吃热狗、冰淇淋、蛋糕,要吃粟米圈。萨拉给他冲了一碗糖霜饼,他很快就噎住了。萨拉替他拍背,一口呛出了塑料小青蛇,嵌着玻璃红眼睛,正是那份意外礼品。全体孩童都想要。
  48.聚会之后孩子都打发上床了。
  洗澡时问。观察赤条条的孩子,粉红皮肤,如海豹二般滑溜,哇哇地叫,樱桃色肌肤泼溅、咕噜、拍打在悬钩子色的肌肤上,在铺了珠灰色瓷砖的、蒸汽弥漫的小室内回响。孩子的赤裸比成年人的纯粹得多。没有麝香味的卷发指引目标点,没有平面的鼓起和肥肉、曲线使这百兽之王妄自尊贵。喂饱的赤裸孩子全都显得可作美食。萨拉的牙齿在脑袋里嗡嗡作响,心中想起史前的茹毛饮血。小人真像其他物种的幼崽,真帅,而且这种比拟根本没让小人占便宜,他们是最为蜕化、固化的。那样的嫩红,赤裸裸的嫩红;七窍深刻,四周是略深的玫瑰红,无休止地需要乳房、时间及多种奶。
  49.插入六,维纳论熵
  在吉布斯的宇宙中,有序最不可能,浑沌最有可能。如果真有整体宇宙的话,即使它趋于衰败,也有局部的飞地似乎反其道而行之,出现有限、短暂的倾向,组织性增加。生命便在某些飞地上安了家。
  50.萨拉心目中想象着清扫整个世界,乃至宇宙,使其有序化。用神奇芬芳、去污力强的泡沫充满玉宇空间。给恶臭的山洞、火山口除臭。擦洗岩石。
  51.插入七,龟。
  各大洲热带、温带地区的淡水体里住着多种食肉龟。欧龟最北边一种叫欧洲塘龟,分布北达荷兰与立陶宛,体长八至十英寸,可以长命百岁。
  52.聚会后打扫
  聚会后萨拉收拾了屋子。橡皮糖、溶化的冰淇淋冲下纸盘子,在纸桌布印玫瑰处戳出了洞。一只苍蝇在草莓冰淇淋汁中英勇牺牲。豆形软糖滴到之处就有污迹,最后也失去了颜色,就像成群的驯化或者沉睡的蛆虫一样呈乳白色。塑料小礼品镶嵌在吃剩的蓝色蛋糕上。日本按钮一K撕下来的签语细条撒了一地,上面印着牛摹不对马嘴的话,显然是不懂英语的日本人选定的。大批的黄种文人雅听毕生都在制造这种稍纵即逝的物体,在万千好纸上题写荒唐而不可理解的讯息。有一条说:“你头上的头发都编了号。”大多数气球都刺炸了。有人在黄水仙花盆中插了热狗。几个氦气球摆脱了主人,在天花板上游弋。又一条签语标志说:“御用马横死,气数,气数。”
  53.她累极了,眼圈发紫,眼内淡紫。俄云俄州的叔叔从前眼圈也有同样的标记。她跑进厨房,为明日早餐摆好餐具,后来发现龟缸里小龟浮在水面不动。萨拉用铅笔捅了它一下,还是丝毫不动弹。她站了几分钟,看着水面的死龟,又哭开了。
  54.她开始哭了。她跑向冰箱边,取出一盒子鸡蛋,特大号白壳蛋。她把蛋一只一只扔到厨房地上,地上的花纹是方阵草莓。鸡蛋破碎得很美。有一个牙医秘密协会,都留上唇胡须,有专门密码与魔法戒指。她开始哭了。她拿起三个小兔盘子砸向冰箱,摔个粉碎,地上撒满了破瓷,一块块小兔部件,东一个耳朵、眼睛,西一个脚爪;加州斯托克顿、加州艾克顿、加州奇科、加州雷丁、加州格伦埃伦、加州加的斯、加州安哲尔斯营、半月湾。宇宙的总熵从而在增加,走向绝大值,相当于其中的粒子的彻底无序。她在哭泣,嘴巴张大。她扔出一罐葡萄酱,砸破了水槽上方的窗户玻璃。她的眼睛湛蓝。她开始张开嘴。人们认为宇宙构成一个热力学上的封闭系统,果真如此的话,就意味着,最终总有一个时间,宇宙自我“松弛”,可用能量没有了,这种状态称为“宇宙的热寂”。萨拉开始哭泣。她把一罐草莓酱砸向炉子,搪瓷片掉下来,炉子开始流血。巴赫生了二十个孩子,萨拉生了几个?她的嘴张开了。她的嘴在张大。她打开水龙头,在水槽里加满洗衣粉。她在厨房墙壁上写道:“威廉·莎听比亚生了癌,家住加州。”还写道:“糖霜饼是众神的食物。”水槽起了泡沫,溢出,噗噗地掉在草莓地上。她快开始哭了。她的嘴在张开。她在哭。她哭了。人们怎么能够搞清是一条鱼,还是几条?她开始摔玻璃杯和盘子,砸瓷杯、烧锅、食品罐,遍地开花,满厨房都是。煮蛋沙漏中,流沙跌入,悄无声息。气压计的老头老太永远追不上的。她拿起鸡蛋,扔向空中。她开始哭泣。她张开嘴。鸡蛋在厨房内慢慢划过弧线,远远望去,像棒球搏击着春的天空。鸡蛋在寂静中越飞越高,在顶峰犹豫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掉下去,穿过晴朗的空气。
  (王之光 译)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科幻小说断想
  凯特·威尔赫姆(1928- )与其说是一位女性作家,或是一位写作的女性,不如说是这样一位作家,她的作品在主流文学与科幻小说(她自己更喜欢用“推测”小说)问架起了桥梁。她的表现手法是在小说中塑造更加敏感和自我怀疑的主人公来表现基本的主题,并打破了小说分类的界限。
  凯特。威尔赫姆生于美国俄亥俄州的托莱多市,十九岁时嫁给了约瑟夫·威尔赫姆,近三十岁时开始创作。她的第一部作品《长长的宇宙飞船》发表于1957年4月的《惊奇》杂志上,但《品脱大小的吉尼》早在1956年10月就已发表在《荒诞的故事》中了。1963年她与戴蒙·奈特结婚,同年她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长长的宇宙飞船》和第一部长篇推理小说《比死亡还痛苦》问世。
  凯特的第一部科幻小说《无性繁殖》(1965)是与西奥多·L·托马斯合作的,他们还合作写了另一本小说《阴云之年》(1970)。她独立写作的第一本科幻小说是《永不再发生的事件》(1966),紧接着便是《杀手这东西》(1967)、《让那火熄灭》(1969)和《马格丽特与我》(1971)。《鸟儿婉转歌唱的地方》(1976)是一本后灾难小说,描写一群被隔绝的人们试图通过无性繁殖来求生,并获得雨果奖。其它小说包括《克鲁伊斯滕实验》(1976)、《错误路线》(1977)和《杜松时代》(1978)、《阴影感》(1981)、《混沌,欢迎你!》(1983)、《于斯曼的宠物》(1986)和《混沌之谜》(1991)。她也写了不少侦探小说。
  她曾致力于克拉里昂科幻小说的发展,任此协会的合作会长长达九年,主编了《克拉里昂科幻小说》(1977)。她还编辑出版《星云奖小说》第九集。凯特的声名虽不如西奥多·斯特金和哈伦‘埃利森,却远远超过许多其他科幻小说家。她的荣誉来自于她技巧娴熟的短篇小说写作,这些小说已被收入她的几部作品集中:自《长长的宇宙飞船》后就有《楼下的房间及其它科幻小说》(1968),《深渊:两部中篇小说》(1971),《遥控匣子:科幻小说集》(1975)以及《听!听!》(1981)。
  威尔赫姆喜欢采用“推测小说”的说法,这表明不仅科学的成分在她作品中是不必要的,而且文体的传统也会被忽视或否认。她早期作品以后的大部分小说首先出现在奈特1966年出版的科幻小说选集《轨迹》中,从那以后很多作品被收在选集中。她的作品大多发生在濒临瓦解或正走向最终灾难的世界,她的人物如大多数主流文学中的人物一样是一些反躬自省的人们,他们感觉到希望与期望之间悲剧般的沟壑,他们会接受现实并投入情感,从而常常发现更多的动力与信心,而不是去了解并追寻这其中的答案。
  《设计者》最先发表在《轨迹》第三集,1968年获得星云奖。小说中的科学理论是有一定的基础的——对于学习与行为的本质而做的一些生物实验。故事主要讲述了一个实验计划,即从最聪慧的猴子身上提取可溶性核糖核酸,注射给被实验的猴子,从而改善并提高它们的智力水平。记忆有可能建立在化学的基础上,而不是建立在大脑中神经元“电线”上。这种可能性的提出要追溯到二十年前密歇根大学的詹姆斯·V·麦康奈尔教授做的真涡虫实验,及用其它生物做的实验,包括老鼠。这些实验在洛杉矶加利福尼亚大学贝勒医学院及其它地方完成。这些实验显示出已学会的某种行为如走迷宫或躲避黑暗的地方,也许是通过血液中某种蛋白质物质传递的,这种物质也许会是核糖核酸。这种概念曾在其它作品中运用,包括詹姆斯·冈恩的《校园》(1977)和《造梦人》(1981)。
  猴子实验计划是纯粹为证实这种观念的正确性而进行的研究,对于人类的可能性则通过一个精神有缺陷的男孩的实验,这男孩叫桑尼·德里斯科尔。颇具讽刺意味的是猴子计划正在逐步成功,而对桑尼的实验却一步步走向失败。如果故事到此结束就不会令人回味。小说的成功在于它采用第三人称叙述形式。读者跟随计划指导者达林博听,还可以深深地走入他的内心世界,以至于会觉得他的那些想象也几乎是真实的了。
  小说中的非科学家们,甚至科学家中的一员,都让人觉得是没有识别能力甚至索然无趣的,而那些猴子却聪明多了,它们多一些直率,少一些颓废,这也许因为它们的生活更加自然吧。达林自己就有点灰心丧气,这要归因于他的婚姻生活以及对于德里斯科尔那男孩所作的不成功的实验,还有对遭受的痛苦表现出来的麻木不仁,而这种态度似乎是科学研究所必需的。
  随着一项调查不断地威胁此计划,达林的幻想部分则不断培加。作者描述想象与现实时在文字上并无明显差别,尽管两者各有其线索进行,就像在现实生活中一样,读者的责任就是去辨别幻想与现实。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设计者》[美] 凯特·威尔赫姆 著
  雷停在单向玻璃前,弯下腰仔细地观察笼中的那只小猿猴。达林有些悲伤地瞅着她。过了一会儿,雷站直了身子,两手插在工作衣的口袋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继续沿着两边都是笼子的走廊向达林慢慢地走来。
  “你还认为这实验残酷而毫无价值吗?”
  “您这样认为吗,达林博士?”
  “你怎么总这样?是我问你呢,你怎么反倒来问我?”
  “这惹您生气了吗?”
  他耸了耸肩,转过身去。他的实验工作服就放在椅子上,是他刚才随手扔在那儿的。他拿起来套在天蓝色的运动T恤衫外面。
  “德里斯科尔那孩子:怎么样了?”雷问道。
  达林身子僵了一下,随后又放松下来。仍然背对着雷,他说道:“情况与上星期,与去年都没什么两样,甚至到他死去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大厅的门开了,现出一张硕大而其貌不扬的脸庞。斯图·埃弗斯的眼光越过达林,向走廊看去,“只您一个人吗?我好像听到有说话的声音。”
  “是我在自言自语,”达林说,“委员们来了吗?”
  “快了。雅各布森博听将推迟鼻咽喷雾工作,像往常一样。”他迟疑了一下,向那排笼:子瞟了一眼,又看看达林,“您难道不认为一个对猴子反感的人会采取其它方式进行研究吗?”
  达林向身后瞧了瞧,发现雷已走了。这次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是德里斯科尔那男孩呢,还是计划本身的方向问题?他不知道当她离开这儿时,是否拥有自己的生活,“我马上就去实验场,”他说。他在门口从斯图身边擦过,向弗罗里达林区的青灰色暖房走去。
  刚来到大门附近,就听见一阵刺耳的声音。研究部所占用的三十六英亩林区里有四百六十九只猴子。每只猴子都在尖叫,咆哮,歌唱,咒骂或者用其它方式显示自己的存在。达林嘴里嘟哝着朝实验场走去。
  “全世界最快乐的猴子,”报纸上一篇文章这样称呼它们,“唱着歌的猴子,”一条副标题这样通报,“吃了聪明药芎的猴子,”最富有胆识的一家报纸这样报道,“被控制的野蛮”,另一家报纸用低沉而悲哀的语调评述。
  这个实验场是块三英亩大的荒地,经过精心设计和保护,完全由三十英尺高的光滑的塑料墙壁围成。一个透明的圆顶覆盖着整个实验场。沿墙每隔一定距离都有一扇单向玻璃窗,一群人正站在一扇窗前,他们是委员会的成员。
  达林停下来,透过一扇窗俯视实验场内。他看见荷洛丝和斯基特正心满意足地为对方挠拣根本不存在的跳蚤。亚当则在有滋有味地咀嚼着香蕉;霍默悠闲地躺着,一边还把脚丫凑到鼻子上;一对猴子停在喷泉边,也不饮水,只是不断踩着踏板,看着喷泉,不时把头或一只手浸在冷水中。雅各布森博听这时出现在达林面前,于是达林就加入到这群人中去。
  “早上好,贝尔波特姆太太,”达林礼貌地招呼道,“您难道没发现您的裙子已经滑掉了吗?”随后他又朝一个脸上长有小浓胞、手拿相机的年轻人愉快地笑着,“少校,你带来一个职业窥探者。这回报上可以看到更多附有照片的报道了,是不是?”那年轻人变换了一下姿势,心不在焉地摆弄着照相机。少校有些生气了。贝尔波特姆太太正跪在灌木丛中仔细察看,她在找她的裙子。达林狡猾地眨着眼睛。他们什么都没穿,他转向窗户。猴子们正在拖一张桌子,桌子摆满了茶水、银器、瓷器和小块三明治,这些猴子都穿着花花绿绿的T恤和其它衣服。霍滕斯戴着一顶滑稽的淡绿色草编软沿太阳帽。达林靠在篱笆上尽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可溶性核糖核酸,”雅各布森博听说道,这时达林才回过神来,“简单地说,就是sDNA。在开始所作的粗略实验中,我们训练所有的昆虫,并把它们喂给那些看起来对所受训练有些收效的昆虫,从这些最初的实验中我们获得了更加精确的方法。现在我们从那些被训练的动物身上提取sDNA分子,把这些溶解状态中的sDNA分子喂给那些未经训练的动物,并观察结果。”
  在雅各布森讲解这会儿,那位年轻人在快速地拍着照片。伍希斯太太做着笔记,她抿着嘴巴,那顶太阳帽将她的皮肤染成绿色。阳光照在她那件由红色和黄色图案装饰成的衣服上,使它看起来好像在抖动,她那胖胖的大腿看起来似乎也在轻微地颤动。达林看着,出了神。她大概有六十岁吧。
  “……这是我的同事—一达林博士,是他建议开展这项实验的,”雅各布森最后介绍道。达林微微点了点头。他不知道雅各布森说了他些什么,所以决定在他开讲之前先回答一些问题。
  “达林博士,据说您还从人的身上提取了这种物质,是真的吗?”
  “每当你自己搔痒时,你就失去了这种物质,”达林解释道,“每当你丧失一滴血时,你就丢失了一部分这种物质。它存在于你身体内每一个细胞中。有时我们要提取人的血样作研究,如果这样说的话,没错,您的说法完全正确。”
  “还把这种物质注射给那些动物吗?”
  “我们有时这样做,”达林答道。他等待着回答下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又不知道怎么去回答。雅各布森已经提示过回答什么,可他想不起来雅各布森刚才说了些什么。没有人提出问题。这时伍希斯太太向前迈了一步,盯着窗户。
  达林的注意力开始转向她。她稍稍移动了目光,很快又开始注视实验场中的猴子,“怎么样呢,呃,女士?”达林搭讪道。她并没有朝他看一眼。
  “为什么?所有这些都是为了什么目的呢?”她问,声音听起来似乎窒息了似的。脸上长有泡疹的那位青年正朝一个窗口慢慢走去。
  “是这样的,”达林解释着,“理论很简单。我们认为几乎每个物种的学习能力都能够得到迅速提高。学习曲线是如大家所预料的正常的钟型曲线。曲线一端是一些人,他们有足够的能力快速学习;曲线中间是大多数人,能以平均速度学习;曲线另一端则是那些学得特别缓慢的人。通过我们的实验可以提高那些位于曲线中间部分及曲线末尾部分的人的能力,从而使他们的学习能力赶上任何一组学习最快的人……”
  没有人在听他讲。这倒无关紧要。他们会拿到他准备好的新闻材料,这些材料语言简单,没有多音节词,没有复杂的句子。那些人正透过玻璃窗观察猴子。他只好悻悻地说:“那么我们就可怜兮兮地连说三次笨蛋吧,直到宿营精灵把姑娘们都点着了。”其中一个委员瞥了他一眼,“无论静脉注射还是口服,看起来都一样有效。”达林接着说,这时那年轻人又转向窗户,他已开始出汗了。“每天早晨注射,’……再次注射。采用设计好的食谱,设计好的双亲,用设计好的计划来设计计划。”雅各布森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达林停下来点燃一支烟。那个总是抖动大腿的妇人回过头来,脸红红的,“我已经看得差不多了,”她说,“这儿的太阳太烈了,我们可以去里面的实验室看一下吗?”
  达林把他们托给大楼里的斯图·埃弗斯,自己慢慢踱回实验场。远远地他就认出亚当,他正大摇大摆地走着,那样的神气活现,一点儿也不瞧霍滕斯一眼。霍滕斯蹲在那儿前后摇摆着,似乎很迷茫。达林此时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他朝亚当敬了个礼,然后吹着口哨转回他的办公室去了。德里斯科尔太太约好下午一点同桑尼见面。
  桑尼·德里斯科尔十四岁,五英尺九英寸高,重一百六十磅。他的男护听六英尺二英寸高,重达二百二十七磅。十二岁时桑尼弄断过母亲的胳膊,十三岁弄断了父亲的胳膊和腿。到目前为止这位男护听还完好无损。每天早上德里斯科尔太太会充满爱意地为她的孩子洗澡i穿衣、喂他吃饭,带他到院中散步,还颇有兴致地跟他谈以后的计划,或是唱儿歌给他听。他好像从来都没看见她。那个叫约翰尼的男护听当班时总是寸步不离。
  德里斯科尔太太不愿意看到那一天,即她不得不把自己的孩子交给一家研究机构,相反她对达林却寄予信心和希望。
  他们二点十五分到达,比他预期的要早一点,而比他们答应到达的时间晚一些。
  “这孩子总在脱自己的衣服,”约翰尼气急败坏地埋怨道。办。公室里那孩子又在脱衣服,约翰尼向他走去,达林却朝他摇了摇头。这没关系。达林从孩子的一只胳膊中抽出血样注射入另一只胳膊。桑尼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在于什么,他似乎从来都没去注意。他拒绝接受测试。他们把他弄到桌子椅子跟前,他坐在那里愣愣地盯着前方,却什么也没看到,眼前摆着的积木、彩球、蜡笔,还有糖果都好像不存在似的。达林做什么或说什么,这孩子都没任何明显反应。最后,时间到了。德里斯科尔太太感谢达林帮助她的孩子。
  斯图和达林每天四点到五点上课。凯利·欧格雷迪给猴子戴上标签,并在他们两位出现在教室前把这些猴子安排妥当。凯利个头高挑,身材苗条,披着红红的头发。当她偶尔从斯图身边擦过,他竟然会激动得浑身发颤。达林希望有一天斯图把亚当拖到她身上。凯利一本正经地端坐在凳子上,膝头摊着笔记本,她并没有觉察到斯图上课时的任何变化,或者说如果觉察到了却根本不去在意。达林怀疑她真的就是那种设计出来只用于操作实验的芭比娃娃,其它什么也不是。
  他想到了芭比娃娃的制成学校,在那里这些长腿、高胸、平腹的女郎被修整得千千净净,她们的脚趾甲被染成粉红色,乳头被修去,所有身体上的开口处都给缝死,而她们的嘴巴除外,那嘴巴总弯成永恒的微笑,却没有任何意义。
  这个班由六只黑色蛛猴组成,它们还没有吃东西。现在它们要按顺序依次完成六项任务:(1)拉一根绳子;(2)穿过笼子,抓到一根用这根绳子放下来的木棒;(3)再拉一下绳子;(4)拿到第二根木棒,这根可与第一根相接;(5)把两根木棒连接在一起;(6)用这根加长的木棒去拉一串离笼子的栏杆足够近的香蕉,够到那串香蕉,然后把它们拿进笼子,就可以吃了。五点钟时,猴子们回到凯利那儿,她把它们一个接一个地用小车推回住处。它们没有一个完成所有的任务,尽管其中两个在时间结束前完成了部分任务。
  等到最后一批猴子被带回到住处,斯图问道:“你今天上午对这群呆子做了些什么!我接到它们时,它们都迷迷糊糊,呆头呆脑的。”
  达林把亚当的表现告诉了他,两人一块儿笑了起来。这时凯利回来了。斯图的笑声变得几乎如抽泣一般。达林想告诉他那所凯利也许上过的学校的情况,想了想,却转身走掉了。
  他回家要经过佛罗里达州一片阴暗的森林,在那条狭窄而笔直的道路上,要驱车行驶十六英里。
  “当然,我不介意住在这儿。”利曾经提到过一次,那是在九年前佛罗里达计划已经通过的时候。她确实没有介意。房子装有空调,家里的汽车,也就是利的汽车也装了空调,后院中有一个游泳池,大得可以放行一艘“玛丽皇后”号。一位怯怯的大眼睛佛罗里达姑娘做家务。利在逐渐发胖,她断断续续地画画,断断续续地写诗,还定期地与其他太太们娱乐。达林怀疑她有时也在与其他先生们娱乐。
  “哦,迪姆普教授,今天晚上一个小时?你知道那将要花十五美元。”他草草记下这个约会,转向利,“今天再花两个小时你就可以得到汽车的付款了。不错吧!”她那优美的双臂缠绕住他的脖子,紧而挺的乳房顶着他。她得微微斜着头让他吻。“那么该轮到你了,亲爱的。免费。”他试图去吻她,但似乎什么东西挡住了他的舌头,他这才发现那笑容只在脸的表面,嘴的开口根本不存在。
  他把车停在一辆M(;牌的车旁,这车不是利的。他走进房子,房子里马丁尼酒总是很快就冷掉了。
  “亲爱的,你还记得格里塔,对吗?她要来给我上课了,一星期两次,你不觉得这令人兴奋吗?”
  “可你已经毕业了。”达林嘟囔着。格里塔身材不算高,腿也不够修长,但她还算漂亮。他暗想也许确实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不过已经记不清了。她的手在他的手掌中是那样的凉。
  “格里塔最近才搬过来。下学期她将教现代艺术。我请她给我讲课,她已经答应了。”
  “格里塔·法雷尔。”达林口中念叨着,依旧握着她的小手不放。他们离开利,绕过敞开的窗户走到平台上,那里橘花飘散着浓郁的芳香。
  “格里塔觉得嫁给一个心理学家肯定是好到天上去了,”利的声音传过来,“你们两个在哪儿?”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呢?”达林问。
  “噢,当我想到您一定很理解女人,了解她的情绪,并且熟悉这些情绪的原因,我觉得您肯定就会知道去做些什么,什么时候去做,什么时候去做其它的事情……对,我就是这样理解您的。”
  他的手触到她的身体变得灼烫了,她的肌肤则是冰凉的,利那不耐烦的声音更加近了。他将格里塔搂在怀里,踏进水池,他们一直沉到池底,依然搂在一起。她并没有去过芭比学校。他的手感触到了她的身体,接着他的身体感触到她的身体。做爱之后,格里塔不无遗憾地撤回身子。
  “我真的该走了。你是幸运的,达林博士。不要怀疑你自己,弄清楚你工作的动力是什么。”
  他躺在那张皮椅上,两眼盯着天花板,“总是这样,博士。想象、梦幻、错觉。我知道是因为这次调查在纠缠着我们,但即使一切如愿,我还会无来由地像这样思想抛锚。”他停下来不再说话。
  达林在椅中微微起了一下身子,手指在胳膊上轻轻地打着鼓点儿,他的眼光落在时钟上,指针已停在那里。他问:“你在最近这次紧张的调查之前,是否有过同样强烈的幻想?”
  “我认为没有。”达林若有所思地答道,试图去想起什么。
  另一位并没给他时间,紧接着问道:“如果必要的话,你能马上从中解脱出来吗?”
  “噢,那当然。”达林说。
  他钻出汽车,笑着拍了拍那辆MG,随后走进房子。起居室里传出说话声,他记起来星期四利的确要上绘画课。
  莱西博士在达林到后五分钟就离开了。他含糊其辞地谈起利的远大前途以及未开发的才能,达林点点头表示确实同意。假如她有才能,那肯定是还未开发出来,可他并没有这么说。
  利穿着家居套装,暗蓝色的紧身连衣裤外套着一件镶有淡蓝色饰条的网状编织物。达林不知道她是否意识到在过去几年里她已经开始发胖。他想她肯定没有。
  “唉,这人希望不大。”利叹道,这时MG轰鸣着开出他们的房子。
  “两年了,他还不肯把我的画拿去展览。”
  达林看着她,心中暗自怀疑她还有多少东西可以拿去展览。
  “别再喝马丁尼酒了,时间都让你白白消磨掉了”,她说,“我们约好七点钟去瑞特家吃蛤蜊呢。”
  电话铃响了,他还在洗澡。是斯图·埃弗斯。听电话时他身上的水珠还在滴答地流着。
  “您看了晚报吗?那个胖女人口口声声说我们的实验场条件恶劣,动物还受到不必要的虐待。”
  达林小声地咕哝着。斯图继续说道:“她明天要带全部女会员来验证自己的说法。不管怎样她可是防止虐待动物协会的要人啊!”
  达林笑了起来。伍希斯太太的脸紧贴着一扇窗子,另一些穿着大花衣服的胖妇人们把脸贴着其它几扇。她们都屏着呼吸,一动不动。实验场内亚当将霍滕斯放躺下,然后转向埃斯梅拉达,又到希尔达那里……。
  “他妈的,达林,这事儿司不滑稽!”斯图骂骂咧咧地。
  “可这的确滑稽。”
  瑞特家的蛤蜊好吃极了。蛤蜊、一桶桶黄油,特大的色拉,啤酒,还有咖啡,里面加了大号的白兰地。聚会结束时,达林心满意足,仍觉兴致颇浓。瑞特去过地中海、英格兰、立陶宛,但他没谈起这些,倒令人遗憾。对于同防止虐待动物协会发生的纠纷他很同情。他认为科学家们没有想象力,达林同意这一看法。很快他与利就已驶在回家的路上了。
  “很高兴你没有决定再呆会儿。”利说,过黄线时她按了一下喇叭,“今晚要放部电影,我想看极了。”
  她说着,可他没在听,十二年的婚姻训练使他在恰当的时候偶尔咕噜一声,“瑞特太乏味了,”快到家时,她抱怨道,“好像你和今晚报纸上那条难以置信的报道有什么关联似的。”
  “什么报道?”
  “你难道没看到那篇文章?老天!怎么就没看到呢?大家都在谈论这件事……”她夸张地叹了口气,“有人据可靠消息说在不久的将来,只靠开发现在你所拥有的线索,你就可以培养出跟正常人一样聪明的猴子来。”她笑着,发出一声尖锐而毫无意义的声音。
  “到家后我会去看这篇文章。”他说。她没有询问关于这篇报道的情况,也不关心这是否是真的,是否他做过这样的事。他看那篇文章而她坐在电视机前。随后他去游泳。水温温的,和风轻拂在皮肤上,凉凉的。一旦钻出水池蚊子就找到他了,于是他就坐在阳台纱窗的后面。过了一会儿,卧室里淡蓝色的灯光熄灭了,只剩下这漆黑的夜。利睡觉时没有叫他。他知道她走得非常轻,关门也很小心,如果他在阳台上打盹儿,这样,插门的声音就不会打扰他。
  他很清楚自己为什么没有中断这婚姻。同情。对男人来说,这是最有害的自发的情感。她是习瞄种洋娃娃学校的产品,另阵种学校教她沿走廊走下去就是尽头,就是一个少女梦想的完成。‘意识到若是重新开始生活,她们会异常震惊和恐惧,有些人会永远难以恢复。生活中利从来没有经历新的开始,也将永远不会去经历。六十岁了,若碰到未曾开化的动物交媾场面的展示,她还会噘起嘴巴表示不满,不管有无人性,她都一样会厌恶,并且会为制定法律禁止这种活动去助一臂之力。很早以前他曾希望他们能因此而有个孩子,但那种学校在他们的体内似乎也做了手脚。他们没有怀孕或者若是怀孕了,却没有怀上这颗果实,假如怀上了,出生的也只能是一个死产儿。那些活下来的常常比在子宫里挣扎而最终被战败的那些小生命更应值得同情。
  一只蝙蝠突然俯冲下来,低低地盘旋在静静的池塘上,又飞走了,直飞向黑暗中那丛杜鹃花。很快月亮就会现出来,猴子们则不安地起来一阵儿,然后重新平静而安详地睡去。他们彼此紧紧地挨着,不会想到性别。只有夜间活动的动物和人类才会在黑暗中交媾。他不知道亚当是否还记得捕获他的那个人。几乎二十年前猴子们就开始在这个实验场生活,从那以后这里的猴子就没有见过人类。若有必要进入场内,晚上就会给这些猴子喂服麻醉药,确保它们处于昏睡状态。那时会重新改动道具,除了那些已被征服的旧障碍物,会增添新的障碍物。有时会挑出一只猴子做研究,通常最终加以解剖。但它绝不会是亚当。他是世界之父。达林在黑暗中微笑。
  亚当从众多动物中挑选出他的新娘,他知道她很可爱。她是他真正的新娘,是为了他而被创造出来;聪慧可与他那灼人的才智相匹配。他们一块儿用手刮着那光滑的墙壁,瞥眼望着花园外那硕大的世界。他们一起发现了通向那将属于他们的世界的出口,把那些劣等动物都甩在了后面。上帝寻找他们,却没有找到,诅咒着他们并封死了那出口,不让别的动物跟出来。因此就是那个亚当和他的新娘成为第一个男人和女人,从而繁衍出居住在整个世界的后代子孙。有一天亚当说,真羞耻!女人!你没看见你是裸着身子的吗?女人回答。,你也是,小子!你也是呀!于是他们用树叶掩盖住裸露的身体,从那以后在黑夜里做爱,这样男人看不见女人,女人也看不见男人。就这样他们被洗去了羞耻。永远,永远。阿门。感谢上帝。
  达林打个冷战。他还是打了瞌睡,夜风这时已是冷嗖嗖的了。他去睡觉。睡梦中利从他身边挪开。他碰到她使她感到灼热。于是他将身子转向左侧,背对着她,睡着了。
  “有潜在的X,”吃早饭时达林对利说,“我们不知道X到底在哪儿。打个比方,对猴子而言,X代表其最高的智能成就。我们测试所得到的每一批新来的猴子,并设想把它们分成X-1、X-2、X-3,然后繁殖更多的X-1类猴子,并给另两组猴子喂从起先的X-1类猴子身上提取的sDNA。最终我们可以得到一只比最初的X-1类还要高明的猴子,我们再沿着这条线重新分类,并重新开始,利用这只猴子的sDNA把其他猴子都提高到与他同等的水平上来。我们不断地检查以避免劣等品种与最好的品种混和起来。我们还有一批被控制的猴群,它们接受同一种训练,享用一样的伙食,通过相同的分类过程,但不注射SDNA。我们利用它们进行相互测试。”
  谈这些的时候,利有些兴致地望着他的脸。差不多他认为说完了,她这才开口说:“你有没有发现你两鬓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一下子都白了。”
  小心地,他将茶杯放回到茶托上,朝她笑笑,站起身,“晚安。”他说。
  他们还拥有两个相:巨隔离的实验场,两场同时进行实验。这些年来两场中的猴子都未接受任何训练,它们被相互隔离,并与人类隔绝。亚当那群每天注射sDNA,这些sDNA是从他们发现的最聪明的猴子身上提取的。被控制的那群什么也不注射。它们得对付冰冷的喷泉水这样“复杂”的事,从实验场流过的小溪水成为它们的饮用水。这群被控制的猴子要学会懂得——若用可伸缩的木棒敲打那高高的细枝,就可以得到枝上的果实。到下雨时,它们蜷在一起,毫无遮拦,‘或躲在勉强够遮雨的棕榈树下,屋顶是敞开的。亚当很早以前就已带着他那群猴子建起一间粗糙但又颇有用处的小屋,在那里,下雨时他们可以躲在一起。
  达林停车时看见那些妇女委员们正排成纵队穿过实验场。他径直走进办公室,来到控制盘前,轻按开关,并控制按钮和键盘,引导人们穿过小路,打开一条,关闭另一条,直到把她们引到最新的那个实验场。打开大门,让她们进去。然后他迅速地关上大门,看着她们疯狂地设法出去。接着他把猴子放出来涌向她们。当他看到这些新的人类蹂躏这些老妇人时,他的笑容更深了。后代中一些是黑皮肤,多毛;另一些粉红色皮肤,没有毛;还有一些居中。他们长得飞快,排队站好伸出手臂去接每天要服的药;站在一台机器前,眨眼工夫他们就会被测试好,并分好类。他们中一些要送进解剖室,另一些被送出去踏人这个世界。
  汽车喇叭声在他耳畔鸣响。他关掉点火装置,钻出汽车时斯图刚好把车停在他的车旁,“我看见那些老蝙蝠已经到了。”斯图说。他与达林一同走向实验室,“那个德里斯科尔怎么样了?”
  “很糟。”达林答道。斯图了解他们曾试图用人身上的sDNA注射在那男孩身上,但实验:还是不断地失败。对于那孩子的身体承受力来说,这已跨出了很大一步,“目前为止他还完全排斥A-127,几乎马上就会把它扔掉。”
  斯图表示同情,但并没明确说什么。其他人不会对达林的实验如此信任。A-127也许是进了一大步,达林想。巴西网特拉斯猴太聪明了。
  他从办公室叫来凯利,询问新到的蛛猴情况,它们前一天才被测试过。血已经过处理,并有一个样品。他浏览了一遍笔记,选看了笔记中与实验任务比较投合的一项,而没有看完其它的。凯利答应下午一点准备好注射。
  与这项计划有关的人都不会再怀疑——那些猿猴还有那些被注射了从德里斯科尔身上抽取的sDNA的人实际上已经具有了学习能力,有一些表面上看将会永远拥有这种能力。
  如果德里斯科尔太太了解到他们是如何利用了她的孩子,那时她将如何反应,达林不愿去想。雷坐在桌角上,慢吞吞而又颇有些无礼地说:“达林博士,我会告诉她。我会说,很抱歉,女听,你不得不把你这傻儿子带走,他脏了的血已经在毁坏猴子的大脑。可以这样说吗,达林?”
  “上帝!你又在干什么?”
  “试验,”她说,“就这样,只是在试验。”
  斯图要他来观看这次亚当猴群所面临的挑战,四十分钟后就将开始。达林忘记了他是要在场的。夜里他们在每个实验场里砍倒一棵树,枝干横跨小溪,挡住了流水。十一点时将关掉喷泉,那棵被砍倒的树在实验场的最尽头,离小溪流入的那面墙很近,这样流经小屋的水就被切断了。那群没有注射sDNA的猴子已经显出干渴的迹象。亚当那群还没意识到水流已被切断。
  达林碰到斯图并和他一起走向实验场尽头,这样就能很好地观察到整个实验场。女士们已经离开了,“今天早上这儿真是太静了,”斯图说,“亚当一直在绕圈子。他蹲在倒下来的那棵树上近一个小时,然后离开又回到其它猴子们那儿去。”
  他们可以看见那片逐渐扩散的水潭,非常泥泞,不堪人目。十一点十分时整个实验场的猴子都已知道断水了。一些老猴子试探着去鼓弄喷泉,亚当也试了好几次。他用木棍击它,又试了一次,然后蹲在那儿盯着喷泉。一只小猴子发出可怜而又惊恐的声音。他还没有口渴,只不过感到不知所措,也许还很害怕。亚当狠狠地瞪着他。那猴子赶紧蜷缩在霍滕斯身后,霍滕斯向亚当龇着尖牙,亚当威胁似地向她挥舞了两下,她于是开始为她的孩子搔抓跳蚤。当小猴再次发出呜咽的声音时,她只是轻轻地拍拍他。小猴子瞧瞧她又望望亚当,把食指插入嘴巴,慢吞吞地走开了。亚当仍在盯着喷泉看。一个小时过去了,终于他站起身来,漠然地走到逐渐干涸的溪水边。阳光下随处可见一滩滩不断缩退的泥水在冒着蒸汽。其它猴子尾随在亚当之后。他循着小溪穿过实验场一直到水源尽头的大墙下,接着来到水池边又蹲了下来。一只小猴小心地绕着池塘转,手伸下去触到脏水,马上缩回来,又伸进去摸,随即喝起来,其它几只也喝了起来。亚当依旧蹲在那儿,十二点四十分他又走开了。他走近那树干,嘴里咕噜着向几只小猴子比划着什么。他们嚷嚷着胡乱地比划着,接着去移动那树干。他们使足了劲儿,又搬动一次,水终于放了出来,倾泻在那些还喘着粗。气的猴子身上。其中两个吓得扔下树干就跑,亚当和另两个仍然支撑着。那两个猴子只好又转回来。
  他们仍在不停地干,这时达林不得不离开,他要与德里斯科尔太太和桑尼见面。他们一点十分到。凯利已把配有新药方的注射器放在达林的小冰箱里‘。达林给桑尼注射,抽取样血,然后开始测试。桑尼的合作有时只能做到把一件东西从桌上拿起,接着就会把它扔掉。今天他十分钟内就把桌子擦干净了。达林在他手中放了一块糖果,桑尼扔了它。达林颇有耐心地又放了一块在他手心里。他成功地使孩子将第八块糖在手心里攥足够长时间,让他能引着桑尼的手将糖往嘴巴里送。糖吃下去了,桑尼张开嘴巴还要。他的手毫无用处地放在桌上,似乎他并没有把这双手和美味的糖果联系起来。达林试着帮他送第二块糖果到嘴边,但他死活不肯再拿第二块。
  时间结束时,桑尼已经很疲惫了。德里斯科尔太太抓住达林的手,眼里含着泪水,“实际上您已经让他能喂自己吃点儿东西了,”她断断续续地说,“上帝保佑您,达林博士,上帝保佑您!”她吻了一下他的手,就转过头去,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滑落下来。
  他们离去时,凯利已经在等他了。她收集好新的血样,这些血样将得到处理并加以分析,“听说实验场那边的消息了吗?真是叫人兴奋!亚当在筑一道他自己的水坝!”
  达林盯着她看了片刻。这就是突破吗?他奔回实验场。靠近他的一侧这回刚好都有窗子。看起来大家似乎都在那儿,静静地观察着。他看见斯图,于是插在他身边。小溪曲曲弯弯绕过实验场,深不过十英寸,不超过两英尺。有一个地方下面放有石头,其它地方底部垫着坚实的沙袋。亚当和伙伴们正在一块恰当的地方堆起石头筑坝,这地方离小屋非常近。他们在筑的水坝有两英尺厚,距离大墙那儿不到五英尺远,离达林和斯图站着的窗子那儿有十五英尺。水坝完成时,亚当沿着大墙看去。达林感觉这猴子的双眼在自己的眼眸上停留了一会儿,随后他听到几乎其他观看的人也都觉察到同样的注视,因为那双黝黑机智的眼睛在寻觅中遇到了另一种智慧。
  “……下回暴风雨。亚当和这洪水……”
  “…一最后是种子而不是食物……”
  “……他的大脑。迂回情况与人脑一样复杂。”
  达林走开了。关于将来计划的只言片语还回响在耳边。书桌上有一份备忘录。雅各布森把防止虐待动物协会检查团交托给他。他将要在下星期一上午十点接见大学代表,地方防虐动协会团体,以及一切有关的合法代表。他写了关于桑尼·德的每日汇报。桑尼很长时间以来都表现不错。这最后一次注射会使他有足够的决心和勇气去横冲直撞吗?达林曾警告过约翰尼,那位保镖兼男护听,因为会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可他知道约翰尼并不相信那孩子有什么危险。他希望桑尼不会杀了约翰尼,转而又伤害到他自己的父母亲。如果那种直接冲动在他体内不断地涌动,很有可能他会强奸他的母亲。还有那三个自愿注射桑尼血液的男人呢?他根本就不愿意去想他们,而当他坐在书桌前出神时,又忍不住要想这个问题。三个囚犯。这就是一切,只是几个为了协助科学实验而希望得到假释的囚犯。他冷不丁笑出声来。他们现在不会去计划任何事情。那三个人不会。不会去计划任何一件事。坐等发生什么事情,不去想发生的是什么事情,或者什么时候发生,或者他们会受到怎样的影响。不去想。句号。
  “可是您可以总安慰自己说您的动机是纯的,是为了科学,不是吗,达林博士?”雷颇有些嘲讽地问他。
  他盯着她,“去你的,”他叱道。
  他关灯时已经很晚了。凯利在通向大门口的走廊上碰到他。“辛苦了一天,是吗,达林博士?”
  他点了点头。她的手在他的胳膊上停了一下,“再见。”她说,随后拐进她自己的办公室。冲着门他望了好一阵儿,然后走出大门,走向他的车子。利会因为他没打电话而生气的。也许她根本不会说一句话,到睡觉时才会哭起来,并生出许多埋怨。他似乎可以看到自己一到家妻子那眼泪汪汪、埋怨万分的样子,那时凯利的身体在他脑海中还仍是一段可以触摸的记忆,她的话还会萦绕在他的耳畔。他会向利撒谎,不是因为他担心她是否会发现什么,而是因为她希望这样做。她不知道怎样去对付真相。真相会缠住她不放,使她不得不企图尝试自杀,可是最终只能失败,或是大喊大叫,希望引起别人注意,这终将使他被牢牢地拴在浸满泪水的死结上脱不了身。不,他会去撒谎的,她也会知道他在撒谎,他们就此可以相安无事。他开了车,驶向前方十六英里的长路。他不知道凯利住在哪儿,当斯图意识到时,会对他有什么影响。若是凯利最终变得令人厌恶,这对他的工作会有什么影响。他耸耸肩。芭比娃娃从来不会让人厌恶。这不是画蛇添足。
  利为他开了门,她只穿件睡袍,头发蓬松,没有修饰打扮。她的身体滑入他的身体,他根本就不需要凯利了。斯图与凯利结婚时,他是男傧相。他打电话给雷,“这你满意了吧?”可她没有回答。也许她已走了。他把车停在他那灰暗的房子外,头倚在方向盘上。若不是走掉,至少是离开很长一段时间。他希望她能离开很长一段时间。
  (姜剑 译)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异星人的异化
  特里·卡尔(1937-1987)以一位著名的编辑为人们所熟知,因为他成功地为《埃斯出版公司》编辑了《埃斯特刊》,以及他编的许多选集,包括当年最佳作品集和年度选集《宇宙》。不过卡尔是作为一名作家开始他的科幻生涯的,同时他继续发表了一篇短‘篇小说和一部长篇小说。
  卡尔生于俄勒冈州,就读于旧金山市立学院和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他在少年时代就成了一个科幻迷,十五岁时加入了科幻业余出版协会(一家科幻迷的交流团体)。他于1959年以最佳科幻迷杂志以及于1973年以最佳科幻迷作家两度获得了雨果奖。从1961-1962年他是一个自由作家。他的最初作品《谁与魔鬼共饮》发表在1962年5月的《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杂志》上。两年后他成为一家大出版社的副编辑。1964-1967年他是《埃斯出版公司》的副编辑,1967-1971年担任编辑。
  在这七年中他编辑了《埃斯特刊》,该刊物发表了众多有抱负的新作家的杰出作品。1971年他创办了《宇宙》杂志,与唐纳德·沃尔海姆共同编辑了当年最佳作品选集。当他1971年离开《埃斯出版公司》成为一名自由编辑时,他继续编辑他自己的当年最佳作品选集和《宇宙》杂志。两者都与一些出版商挂钩。在他去世之前,又编辑了一系列《埃斯特刊》,开初两年尤为引人注目。在这套丛书中,他向读者介绍了威廉·吉布森的《新幻想家》(1984)、金·斯坦利·鲁滨逊的《荒岸》(1984)、卢修斯·谢泼德的《绿色的眼睛》(1984)和威廉·斯旺尼克的《飘流》(1985)。这些都是上述几位作家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后来,他们都成为科幻小说家中的佼佼者。
  1963年卡尔的第一部小说《卡尔的军阀》发表了。他的第二部小说《从2500年来的入侵》于1964年化名发表。他的另一部更具雄心的小说《冰斗》出版于1977年。他的最佳短篇小说收在题为《宇宙尽头的光》(1976)的集子中。
  《变幻者和三个朋友的波舞》最初发表于1968年,后来在两部当年最佳作品选集中重印,包括《星云奖获奖故事(4)》。它的主题是有关异星人和它们的差异的基本问题。
  许多与异星人有关的问题成了科幻故事中的焦点。很长一段时期中,第一次与异星入接触成了受欢迎的题目:那些异星人是对我们友好的还是敌对的?最初的印象是否至关重要?为了使会面有好的结果,我们能够做些什么?默里·莱恩斯特于1945年发表了一个权威性的故事。异星人是比我们优秀还是低劣呢?人类能够与它们进行交流吗?异星人会企图征服我们,利用我们,毁灭我们吗?——或者人类会这样对它们吗?它们的差异会怎样影响它们对生活、对自己、对宇宙的看法呢?我们怎样看待它们呢?这中间的许多问题在H·G·威尔斯的《星际战争》(1898),罗伯特·海因莱恩的一系列作品中,在U·K·勒吉恩的《恶魔的左手》(1969),以及几百个其他作家的作品中得到了探索。
  卡尔描写了异星人的最根本的异化问题。即使面对H·G·威尔斯的完全无人性的“庞大、冷血和无同情心的理性生物”,人们尚能够理解火星人的行为:它们也许是异化的生物,它们也许无法交流,然而我们彼此都懂得力量、征服,以及将低劣一等的种族作为食物。但是,如果异星人是真正的完全不可理解的呢?如果我们自认为开始理解它们了,而突然间发现自己完全错了,·这该怎么办呢?像美国和伊朗这样有着密切关系的国家都无法彼此理解对方的行为;即使心理学家也无法向我们解释某些人类的行为。那么,在不同的星球上,或者不同的星系中进化而成的生物,它们甚至有着不同的形态或不同的能量来源——它们又怎么能够互相理解呢?它们的行为看起来会不会总是随心所欲、不可预测的呢?
  卡尔的故事提供了一个答案。它构思了一个与不可理解的对象进行变流的企图。故事有点类似两年前弗雷德里克·波尔的《公元第百万日》(《科幻之路》第三卷):叙述者扮演了一种无所不知的角色,至少他知道故事的从头到尾的过程。他直接称呼读者,同时强调交流经验的本质的困难性。
  卡尔运用了异化语言的策略:那个地方是“数百万光年遥远的‘黑暗之边’的另一个星系”;故事的核心是一个数万亿年前的“民间英雄神话”,可是异星人仍然能够记得它和复述它;所有的异星入都是用波舞进行交流的“能量生命形态”。在那里,水不是水,天空不是天空,而且这些生物也不是我们所知道的生物。用来描述这些异星人和它们的生活的词汇留给我们很多的疑问:什么是“变幻者”?“生命周期”?“周期高潮”?“人格之寓”?“波舞”?“承诺礼”?“生命尘埃”?“生命变幻”?等等。在这些环境下,“复仇”意味着什么?故事的讲述者显然也想给出它们的定义,然而这个问题明显超出了他的能力,甚至很可能超出了人类的能力。这些描写事物和行为的词汇我们对此是没有类比的;要描写它们,就不可能不扭曲它们;它们是——异化的东西。
  事实上,故事的讲述者(他与弗雷德里克·波尔的讲述者不同,他是故事的参加者)是这样描写洛尔人的:“他们……都是完全疯狂的,无法理解的,愚蠢的,可笑的混蛋。”卡尔成功地反映了故事和风格中的不可理解的性质使故事获碍了成功。
  这个故事从它“从前有一个时候”的开头到它的随心所欲、不受羁绊的情节,都使人联想起童话传说。在童话故事中,凡是人物都被赋予其品格——好,坏,超感知,力量,等等。那儿有巫婆、公主、眼睛像碟子一样大的猫,以及能将稻草点成黄金和要吃人间婴儿的矮子等。为什么童话就是这样的,为什么孩子们接受和喜欢它们,这里面也许有着充分的心理学原因。但对于卡尔的题目而言,有一个理由就是,成人的世界似乎比一个孩子要来得随心所欲。
  一个孩子和一个异星人的区别在于,孩子成长为大人并且发现这个世界并非是一个童话故事,同时人们的行为方式是可以理解甚至可以预测的,人们的性格和行为并非随心所欲的。而异星入呢……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变幻者和三个朋友的波舞》[美] 特里·卡尔 著
  这一切发生在很多很多年以前遥远的被称作“黑暗之边”的太空深处。在那里星系像沉默而光亮的鲸鱼一般游过黑暗。它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当从洛尔星所在的星系发出的光线经过几百万光年的运行后到达地球时,除了海洋里有少许忙于做它们的单调的单细胞活动的生物会有所注意外,这里已经没有生物来观看它了。
  然而,尽管是许久以前的事了,现在的洛尔人仍然能够记得这个故事。每次当新的变幻了生命周期的人提出来要听时,洛尔人便以复杂、变幻的“波舞”来复述它。波舞对你来说并没有什么,如果你看到过它们,而且如果我把故事原原本本地叙述给你的话,它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所以请把它看作是一种翻译,而不要死钻牛角尖,因为当我说“水”的时候,我并不是指我们所说的氢氧化合物,再说洛尔星球上也没有地球上的所谓“天空”,而且洛尔人作为一种生物,他们的“思考”和“感觉”更不是我们所理解的那种。事实上,你可以把它看作纯粹是一种虚构,因为这里面真实的东西太少了一不过我确实知道它的真实程度。这与我为什么返回地球关系很大,要知道有四十二位朋友和同事死在洛尔星球上。他们从来就没有得到机会。
  有一个变幻者曾经用了三个生命期计划了一个特殊的周期高潮并开始了行动。他的名字其实并不叫明内亚罗,不过我将这样称呼他,因为它最接近我能够写下的关于他的个性、情感和各种有关的器质。
  当他作出决定时,他从他所站的鸟瞰洛尔海的岩石上下来,快步走向他的最好的朋友的人格之寓。对于第一个朋友阿斯特里亚,他说,“我打算自杀,”他用他最快活的语调“波舞”了这个消息。
  正如明内亚罗预料的,他的朋友笑了起来,但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他接着就转身走了,留下明内亚罗一个人,因为近来已经有了好几起自杀,他有点耐不住了。
  对他的第二个朋友,明内亚罗来了一个承诺礼,并以极度的热情详述了所有的六十个环节,同时波舞道,“明天我将把我的身体投到大海里,如果有人来观看的话。”
  他的第二个朋友弗莱斯宽容地笑了笑,告诉他他会来观看表演。
  对他的第三个朋友,明内亚罗一边激动地又蹦又跳,一边描述着他在想象着当他沉浸在海水以后会发生什么。他传递出这些描述的舞蹈是复杂难懂,甚至是富于幻象的,因为明内亚罗花了第三个生命周期的大部分来构思它。它使用了动作、颜色和声音以及其它感觉诸如嗅觉等,所有这些被用来表现坠落,与水的撞击,紧接着迅速被淹没在海流中,昏暗下来的周围和失去知觉,然后是一片黑暗,最后苏醒过来——完成了生命的变更。明内亚罗有一种相当浪漫的思想过程,所以他想象自己重新结合了洛尔星球最伟大的英雄之一克罗林的生命尘埃,而形成了克罗林的本体。他甚至在舞蹈结束时使用光荣的提议和让别人模仿自己,这一点的确是太专横了。不过观看舞蹈的朋友的确在好几处为他频频地点头称赞。
  “如果结果只实现了你预料的一半,”这位叫珀尔的朋友说,“那我会羡慕你。不过你永远不知道。”
  “我想不是,”明内亚罗愁眉不展地说。他离开前犹豫着,因为我想珀尔是一个我不妨称之为女人的人,而明内亚罗非常希望她能够参加他的大海跳跃。然而她没有表示她的想法,只是平静地看着明内亚罗,等待他离开。所以最后他就离开了。 ,
  到了适当的时候,他的朋友弗莱斯从悬崖边观看他,明内亚罗进行了他最后的波舞——他很兴奋,而且很不协调,不过在这种场合这是可以理解的。他走近悬崖边,在空中跃起向下翻滚,一连翻了二十四个筋斗,然后触到了水面。
  弗莱斯匆匆回来把明内亚罗的自杀向阿斯特里亚和珀尔描述,后者在最紧张的关头大笑并鼓起掌来,所以整体上说这是成功的。接着他们三个人坐下来开始计划明内亚罗的复仇。
  ——好吧,我知道这里面很多并没有多少意义。也许这是因为我准备用人类的语汇来告诉你们有关洛尔星的事,而这对于像他们那样截然不同的生物来说是一种错误。事实上,洛尔人几乎完全是一种能量生命形态,他们的意识围绕着一个占据空间的中心链合起每一个生命周期,他们称之为“生命尘埃”。所以,如果你可以看见他们形成的能量形式(我本人曾看见过,使用了我们的活动为此目的制造的一种感觉过滤器),有时它们看上去更像一个螺旋状的星云,或者有时像聚集在一块磁铁旁边的铁锉屑,或者也许像一片融化了一半的雪花。(那天明内亚罗看起来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因为自杀者和年老者看上去是这样的。)当然,它们的形态在不断变化着,不过每个个人通常保持接近于一种形式。洛尔本身是一个巨大的气态行星,其轨道是如此接近它的主星,以至于它的“一年”只相当于三十七个地球日。(在地球系中,这个轨道相当于处在金星之内。)行星中有一个固体的内核,以及许多像海岛一样的固体露头,但大部分的行星表面处于一种融化的或气态的状态,在风暴中旋转、沸腾和呼啸。如果你是类似人类的生物,它的确不是一个十分诱人的行星,不过它的确有一样东西引起了“大一统”的注意:采矿。
  你想过没有,在一个大多数金属都在高温或高压下成为液态的行星上采矿是怎样一种情景?大多数人对此都很少听说,因为这不是我们能够常常遇到的情况,但是它存在于洛尔星上,而且它非常非常有趣。仅举一例,因为我们的分析证明了有些迄今为止仅仅在电脑理论中成立,并且被认为只存在于恒星的核心之中的元素。那么如果我们能够获得一点这些元素……好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这种采矿上的潜力的确是意义非凡的。
  当然,要装备一次到那里的大规模的探险将耗尽地球上一半的财富。不过“大一统”只哼了2.8秒钟后发出了有关一切细节安排的详细指令。于是我们来到了那里。
  这样,在一个标准年后(五个标准年前)我到了那里,坐在熔结在洛尔星的一个“海岛”上的人造地球的山脉中,心里想着我到底到那儿干什么。因为我并非一个采矿工程师,也并非物理学家或技术专家,事实上,我压根没有受过像样的技术培训。我是搞公共关系的,根本没有理由派我来这个倒霉的、地狱般的、被上帝抛弃的、难以想象和根本无法居住的洛尔星上。
  不过有一个理由,当然这是因为洛尔人了。他们“生活”在那里,他们很有智慧,所以我们必须和它们谈判。这样我便来了。
  于是在以后的几年里,我们确定了行动,在我进行谈判和充当中间人时,我知道了很多有关它们的情况,足以把变幻者和他的三个朋友的“波舞”翻译过来,尽管是很不地道的。他们“波舞”的内容可以说相当于它们的传统民间英雄神话(假设它们有这种与我们相当的东西的话)。
  让我们继续:
  弗莱斯赞成在三人中建立一个协议,它们根据这个协议,各自轮流在缺少必要礼仪的情形下,以与明内亚罗完全同样的方式自杀,“这样我们就可以‘杀掉’这一自杀了,”弗莱斯在空气中以激动的波舞解释道。
  但是珀尔却更加现实,“这样的话,”她纠正他的话,“我们只能杀掉这一次自杀。这太没有想象力了,充其量是一种例行规矩,而明内亚罗值得我们为他做更多的东西。”
  阿斯特里亚似乎还很犹豫;他四处跳跃,闪烁着,消失了,然后又在几英寸远的边上以其它颜色出现了。他们等待他的发言。最后他稳定下来了,停落在地上,将自己稳住在那里。然后他用缓慢的小心翼翼的动作说,“我不能肯定他是否值得一次原始的复仇。毕竟,它不是一次新的自杀。再说谁来替我们复仇呢?”从他身上蹦出了一颗火星,“谁来替我们复仇呢?”他重复了一遍,这一次有了更多的发音动作。
  “也许,”珀尔慢吞吞地说,“我们不需要复仇——如果我们的行为是足够伟大的话。”
  其他两个在他们的随意性的波舞动作中停了下来,思考着这一意见。弗莱斯由蓝色变成绿色,又变成鲜红色,接着又暗淡下来成了黄色。阿斯特里亚只是一闪一闪地脉冲着深色紫外线。
  “每个人总有人替他复仇的,”弗莱斯最后说,“你的意见是没有意义的。”
  “可是如果我们做某件十分伟大的事,”珀尔说,她现在开始辐射热能,这使得其他两个不愿意靠近她,“某件以前从来没有人以任何方式做过的事。某件不会有复仇的事,因为它是一件‘确实’的事——不是一次死亡变幻,不是一次摧毁或消失或遗忘,即便这些变幻也可以轰轰烈烈。它是一件‘确实,的事。”
  阿斯特里亚的紫外线变得越来越暗淡,直到他看起来更像是空气中的一个洞,“危险,危险,危险,”他用低沉单调的声调说,同时呆板地前后移动着~LL你知道这是不可能要求的——我们必须放弃我们所有的生命周期。因为世界上确实的事……”他闪耀着暗淡了下来,而且很久没有再出现。此时他所傲的是完全地静止,微微地跳动着,一边逐渐恢复着能量。
  珀尔一直等到他的颜色和色调表明他的意识已经恢复了,然后做了一个轻盈的波舞动作来吸引另外两个回到平静、理智的谈话中来,“我对此已经考虑了六个生命周期”她波舞着。“我一定是对的——没有人在一个问题上花了这么多时间。一件‘确实’的事。不会是危险的,不管三周期或是四周期理论是怎么说的。它是有益的,”她停了停,悬在半空呈现橘红色,“而且它将是新颖的,”她说着做成一个侠速的螺旋形,“噢,多么新颖啊!”
  这样,他们最后同毒执行她的计划。以下是该计划的大概:在洛尔海洋最深处有一命键远的突起的海岛,在那里,溶化的金属化合物在撕心裂肺的风暴中成为令人眩目的喷流。那里有一个威力无比的旋涡,每一个洛尔人在不可避免的痛苦和最后的死亡变幻时都远远地避开它。最古老时候的最古老的波舞说,这个旋涡总是在那里,洛尔人自己就是在那里出生的,或者是从那里逃出来的,或者曾经欺骗了统治那里的法律。不管真相如何,这个旋涡是一个吞吃能量的巨口。它从远处吸引和捕捉任何进入它的势力范围的洛尔人或其它生物。(所有洛尔星上的生命都建立在能量上,即使是那些没有思维、飘流不定的食物兽——它们都是一样的灰色,没有体内运动,没有气味或音调,同时绝对没有意志。事实上它们在洛尔的生物链中不过是充当了食物。尽管有无数的食物兽在整个星球的空中到处飘流,洛尔人几乎没有注意到它们。他们饥饿时就吃它们,同时随时可以找到它们。)
  “那么你想要我们去摧毁这个旋涡吗?”弗莱斯嚷叫道,激动不安地左右舞蹈着。
  “不是摧毁,”珀尔平静地说,“它将是一次生命变幻,而不是一次摧毁。”
  “生命变幻?”阿斯特里亚低声地说,在空中摇摆着。
  她再说了一遍:“生命变幻。”因为旋涡一旦被创造出来,或者允许被创造出来后,洛尔人的元老,那些经历了结合和分裂的许多周期前的生物,就产生无数次的反应和变幻而成为今天的洛尔人。那么如果旋涡可以被创造一次,它就可以再次发生。
  “然而如何发生呢?”弗莱斯问道。他现在似乎显得很理智了,用准确的动作波舞了这个问题,同时保持着他原本就呈现的绿色。
  “我们将需要帮助,一珀尔说。她解释了她所听到的——从一只风鸟(风鸟是一种智力不高但有着完美记忆力的动物)那里——在旋涡附近的一个人格之寓,有一个元老仍然生活在他的第一个生命周期中。在这个民族的最最古老的时候,当自杀被认为是周期变幻的极端方式时,这位元孝使用了一种叫负自杀的方式实现了他的变幻。他冻结了他的周期,于是他的意识和形态以一种自我重复的方式永远地继续下去。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朋友们经历了~个又一个的周期,变幻、成长和成熟为有着共同记忆的不同人种,而他,最后的元老,却停留在最开头的阶段。他只看见过这个开头,只记得开头,也只理解这个开头。
  由于这个理由,他的变幻成为所有洛尔人中最为悲壮的变幻(风鸟听说了此事的八个不同的说法,它把每一个说法都逐字逐句地说给珀尔听。自从那次变幻后的几个世纪以来,成百上千个洛尔人曾经试图为兀老复仇,但都没有成功),而且从来没有被重复过,这样这个元老就成了唯一的元老了。同时因为这个原因,他对于他们的计划是十分重要的,珀尔解释道。
  阿斯特里亚完成了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升腾收缩和明暗交替后说,“可是他怎么能够生活在旋涡附近而没有被它吞噬呢?”
  “这是我们必须找出原因的关键部分,”珀尔说。经过一套招呼和礼仪后,三个人便出发去寻找这位元老。
  此时变幻者和三个朋友的波舞用去了很多时间进行颜色、光线和明暗交替的宏大而复杂的变化,其间掺杂着跳跃、扑腾、闪烁和来回闪避等动作,从而表现珀尔、弗莱斯和阿斯特里亚出发前往古老之海的征程。我已经无数次看到过波舞,每次似乎都使我对波舞在洛尔人生命中的意义的理解大大地前进一步。就拿三人的颜色来说吧:阿斯特里亚是火焰般的红色,弗莱斯是耀眼的绿色,而珀尔则是恒定的:金色。我虽然看见和听见了他们的全部,但我只能感受到一种神秘莫测的异化的美,而无法感受到它们对于洛尔人的恢宏、激荡和可畏的力量。
  当洛星三友感觉到了空气中的振动和涡流——这是在告诉他们已经接近了旋涡——时,他们停止了飞行,以一种交替的动作序列悬留在黑暗而汹涌盼大海上空。他们只进行短暂的色彩变幻,因为他们必须严密地保持形态,以抵御越来越强烈的旋涡的吸引力。
  “是在那里更靠近的地方吗?”阿斯特里亚脉冲出一道快速的绿光问道。
  “我想还要更接近旋涡一些,”珀尔说着冒险发出一束红光和紫光。
  “我们能肯定吗?”阿斯特里亚问;可是珀尔没有回答,从阿斯特里亚那里他也没有得到任何反应。
  大海汹涌着咆哮着;他们周围的空气呼啸着。旋涡在拼命把他们往里拖。
  突然他们感觉到他们的动作序列违背他们意愿地改变了,很长一段时间三个人都害怕这是旋涡的引力在起作用。他们彼此靠得更近,旋转得更快,形态也更为复杂多变,然而这些并没有用。他们不可阻挡地被重新分隔开,同时三个人更挨近旋涡了。
  这时候他们感觉到元老正在他们中间。
  他加入到他们的动作序列中,这就是他们发觉动作序列变化和松散的原因——为了给他腾出空间。元老一边旋转和闪烁着,一边带领他们向可怕的大海的腹地飞去。当他带领他们、或者说拖着他们飞越风暴时,他辐射出热量,而他们则惊奇地观看着他。
  他,这位古代的元老,已经很难看出是他们中的一个了。他已经不再是能量了。他是一种半物质,以笨拙、老迈的姿态携带着奇怪的物质。当他的表层承受着他的被冻结的内核的重负越过空气时,几乎成僵滞的状态。(看上去颇像一片半融化的雪花,只不过暗一些,重一些。)另外,至少在目前,他完全没有发出声音。
  只有当他带领三个人安全进入了他的荒凉而平静的人性之寓时他才开始说话(他的人格之寓乃是一块被海水冲刷的小岩石)。在那号称“平静之锥”的岩石里,大海咆哮着但退却了,沙滩也朝它退缩了,甚至旋涡的威力也消退了。元老疲倦地说,“你们终于来了。”他以一种缓慢的来回波舞说着话,仅仅靠一丝暗红色来加强。
  对此三个人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珀尔最后冒昧地说,“你是不是一直在等待着我们?”元老脉冲出一种亮红色的光,一次,两次。他停顿下来。然后他说,“我没有等待——根本没有可以等待的东西。”他再次脉冲出亮红色的光,“人们等待未来,然而根本没有未来,你们知道。”
  “对于他,没有,”珀尔轻声与同伴说。弗莱斯和阿斯特里亚晃晃悠悠地停落在元老家的石头地板上,落下后仍在那里来回飘动。
  元老与他们一起停落下来,当他落地时却是纹丝不动的。珀尔飘过其他人头顶,保持着运动姿态,但无法保持恒定的蓝绿色。她对元老说}“不过你知道我们会来。”
  “会来?会来?是的,会来,已经来了,来到了。这只是今天而已,你知道,对于我。当其他人越过我时,我仍将是元老。我永远不会变,我的世界也不会变。”
  “可是其他人已经越过你了,”弗莱斯说,“我们在你后面很多个周期,元老——如此之多,连风鸟都数不清楚。”
  元老似乎把自身的物质梳理成更为垂直的姿态,小心翼翼地在周围形成一个能量流。对于他自己的红色,他增添了一点嗡嗡声,当他说话时仅仅发出微弱的颤动,“在这里,在岩石里,没有东西在我之后。当你们来到这里时,你们已经离开了时间,正如我一样。所以;就你们在这里而言,你们现在一直在这里,而且会永远在这里。”
  阿斯特里亚突然发出了黄光,向上方平静的空气中舞去。当弗莱斯呆望着,珀尔迅速赶上去稳住他时,他~而再再而三地冲向“平静之锥”(那是元老的隐居地)的边缘上。每次他都被挡了回来,而每次他又再次地冲向风暴的边缘,试图穿越过去。他发出了数不清的颜色,奇怪的声波充满了这个平静之地,直到最后,在珀尔严厉的指令下,加上弗莱斯的怒目圆瞪,他疲惫地降落到石头地板上,“一个陷阱,一个陷阱,”他不断地发出脉冲:“这是它,这就是旋涡自己,我们应该知道,我们永远也无法摆脱了。”
  元老并没有注意阿斯特里亚的表现。他缓慢地说,。因为我已超脱在时间之外,所以旋涡无法接触到我。也是因为我处于时间之外:我知道旋涡是什么,因为我能够记得我自己就出生在那里面。”
  珀尔把阿斯特里亚留在那里,靠近了元老。她悬在他的上方,运用蓝色振动进行思考,然后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是怎样出生的?——谁是创造者?’——那些新东西是怎样做出来的?”她停了一会,加了一句,“还有,旋涡是什么?”
  元老朝前靠着,似乎很疲倦。他的颜色再次暗淡成深红色,洛星三友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能量场里物质的每一个原子。他说,“这么多问题其实只是一个问题。”接着他把问题的答案告诉了他们。  -
  ——而我却无法告诉你们这个答案,因为我不知道它。现在没有人知道它,甚至现在的洛尔人也不知道。现在的洛尔人乃是洛星三友经过几万亿个生命周期后的变幻。因为当洛尔人从一个周期到另一个周期的繁衍,他们的确开始变得不同了……变成了不同的“人”,同时经过这么多的变幻后,记忆已经变得毫无意义。(曾经有一个洛尔人这样向我波舞:“将来试试吧。”同时没有迹象表明他认为这是一个玩笑。)
  举例来说,今天的洛星三友已经几万亿次地离开了他们的自身,却仍然还是他们自己。他们还常常来观看变幻者和洛星三友的波舞,即使这是在说他们自己,他们仍然为此兴奋和感动,仿佛这是一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故事,更不必说是亲身经历的事了。不过当一个波舞者搞错了一个动作,或颜色,或声音时(即使是极细微的瑕疵),洛星三友会马上纠正他。(而且,传说中的明内亚罗本人——他是这个故事的开创者——也许多次加入到这些波舞中来,虽然他常常在再现他的自杀舞时离去。)
  顺便说一下,尽管“大一统”有着复杂而精妙的技术,要把某一个洛尔人从其他人中区分出来有时还是很困难的事,“大一统”向我提供了各种的情感过滤器,加上频率仿真器,形态扫描器,特殊制造的重力引导器,还有一台微型电脑。后者占据了我的这个结合在洛尔星表面的地球小岛面积的一半以上。它在两秒钟里可以进行的思考和分析比我在五十年里能够做的还要多。在我停留在洛尔星的四年里,我“认识”了好几个洛尔人,然而即使在我居住的最后阶段,我仍然无法肯定我当时是在和“谁”说话。我可以完成大约十七或十八项测试,将情感过滤器与微型电脑联接起来,并以此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可是洛尔人一般都没有耐性,等我准备就绪时这位仁兄已经蹦蹦跳跳窜入了他们称之为空气的混沌中去了。所以通常我就向注意到我的反重力“眼睛”的洛尔人进行研究或随便的讯问,也不管碰上的是谁,而我发现我究竟是和谁谈话这一点并没有多大关系:他们中没有哪个比另一个表现出更多的情感。就我过去和现在的看法而言,他们都是完全疯狂的,无法理解的,愚蠢的,可笑的混蛋。
  如果这听上去像是我太刻薄的话,这是因为我的确很刻薄。我这边有四十二条被杀害的人命,我有理由刻薄。不过让我们回到这个古老而可敬的异星民族的伟大传说中来吧:
  当元老告诉了他们所有他们想知道的事后,洛星三友在空气中欢蹦乱跳地舞了一阵,珀尔也和其他几个一样。这正是他们所希望的,而且比所希望的更多;这是对他们的探索和问题的完整的答案。它使他们能够创造和超越任何他们可以设计的负周期高潮。
  过了一阵洛星三友平静了下来,记起了礼仪的事。
  “我们以明内亚罗的名义表示感谢,我们正在为他的自杀复仇,”弗莱斯严肃地说,以表示尊敬的深蓝色螺旋波舞了他表达的内容。
  “我们也以我们自己的名义感谢你,”网斯特里亚说。
  “同时我们以虚无的人和物的名义感谢你,”珀尔说,“因为这是至高无上的感谢。”
  可是元老只是坐在那里,脉冲着暗红色的光,洛星三友则迷茫地互相看着。最后元老说,“接受感谢就是接受责任,在今天,在现在,就我而言,不存在任何责任,因为不可能有新的行为。我是超脱时间之外的,你们知道,这几乎意味着超脱在生活之外。我告诉你们的一切只是以前告诉过你们的事,许多许多次了,而且将来还会告诉你们。”
  尽管如此,洛星三友还是逐~展示了表达感谢的全部礼仪。他们的声和光的表演一丝不苟,完美无瑕。接着是舞蹈和奉献他们的能量,等等。接着珀尔说,感谢一个很久以前的行为,甚至一个无心的行为,是可以做到的,而我们是以最高的崇敬做到了。”
  元老脉冲着暗淡的红光没有回答。过了一会洛星三友起身离开了他。
  有了他授予他们的知识,他们毫无困难就穿越了保护岩石——即元老的人格之寓——的屏障。很快他们再次孤伶伶地暴露在包围着旋涡的猛烈风暴之中。他们在半空中悬浮了很长时间,当风暴抽打着他们,旋涡将他们往回拉时,他们就以最密集的形态进行旋转和冲击。接着他们的形态突然解体了,并自动地冲进了旋涡的心脏部分。转眼间他们消失了。
  当他们卷进旋涡中时,他们既感觉不到运动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这是一种没有感觉没有思考的变幻——从自我到非自我的变幻,从存在到虚无的变幻。他们只知道他们已经被旋涡所降伏,他们突然迷失在黑暗之中并且对周围产生了一种没有维度的虚无感。他们已经没有了思考,但知道如果他们发出声音,也不会有回音,同时从任何地方都不会看到有火星,甚至明亮的火焰。因为这是生命起源的地方,这里完全是虚无的。如果它将被充实的话,那么就要由他们来充实了。
  于是他们使用了元老给予他们的秘密,那是那些在混沌初始时的元老偶然发现的秘密,而且只有元老中的一个才能记住。在进入旋涡之前他们做好了若干准备。他们自动地、无意识地扮演起了各自的角色,这一切几乎像无生命的能量所出现的一种随机行为。当所有的角色都准确无误地完成后,在正确的时机和正确的序列中,创造生命的过程发生了。
  这是一个食物兽。它就在他们面前的虚无空间中形成,长大并发出浑浊的黄褐色的光,直到它完全成形为止。有一阵它飘到了那边,然后又突然被旋涡逐了回来,而且很猛烈,就像是被爆炸抛出来一样——从虚无、黑暗和平静抛到了外面昏天黑地的风暴中。而洛星三友也跟随着这个他们创造出来的原始生命状态。
  在外面的风暴中,洛星三友自动进入了他们最密集的运动序列,互相交替地旋转和发光,拼死抵御他们周围的暴风骤雨。他们再一次感受到他们后面的旋涡的强大的拖力。他们知道除非他们能挺住,否则旋涡会再一次将他们拖进去,而且这一次将是万劫不复了。可是他们发现他们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他们在旋涡中所付出的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他们觉得现在生命已不在他们身上,而他们必须抵挡住旋涡和风暴的粉碎性力量的双重进攻。他们必须形成一种紧密结合的运动序列才能够从这个地方离开,回到平静和安全的地方。
  只有一个方法可以保证他们做到这一点。
  他们结合得几乎像一个人一样,围向他们刚刚创造出来的没有思想的食物兽。他们吃下了它。这还不能说是变幻者和三个朋友的波舞的故事的结束——它还有一些事要交待,比如当三友返回时授予他们的荣誉,还有明内亚罗完成了他的变幻后的反应(他靠的是重新出现在一只垂死的风鸟留下的“生命尘埃”中),以及他们三个都退回了他们的荣誉,几乎立即就进行了他们的下一个变幻——不过我的注意力并没有很留意这些其余的部分。我一向对故事中的有一点很是执着,即当洛星三友摧毁了他们的创造物、当他们空手而归时的那种极端矛盾的时刻。对于洛尔人来说,这是波舞中的感情高点。事实上,这可以说是波舞的全部意义。
  这些就是我必须打交道的生灵,同时他们的权利我也有义务加以保护。对于这个行星上的万物,我是派来的大使。是的,这是我现在回到地球的原因——也是这次探险的幸存者(那些活着离开那里的人)又回到这里的原因。
  如果你能够阅读我放入“大一统”里的录在十五卷微缩磁带里的报告(随便说一下,你是无法读到的;“大一统”总是掩盖起它的失败的),它告诉你的关于洛尔人的事不会比我告诉波舞的故事更多。事实上,它告诉你的还更少,因为虽然报告中有大量的洛尔星的确实数字,加上我遇到的和从微型电脑中发掘出来的每一个理论,它没有多少关于波舞的记述。而只有这类表明心态方面的资料,而不是那些智商指数、心理报告之类的东西,才能真正获得我们与洛尔人打交道的全部意义。
  我们在这颗行星上停留了四个标准年,我们与洛尔人建立了接触,交换了礼物、友善和信息,建立了我们的全部的采矿作业并且顺利运行了三年多——在这一切实现之后,袭击出现了。一天,整个地平线上出现一片昏暗的紫色光,当它靠近时,我发现那是洛尔人倾巢出动了,他们各自不同的颜色和波动融会成一片巨大的紫色。我正在地球山上没有随采矿分队外出,所以我看见了一切,而且我经历了这一切后竟然活了下来。
  他们像蝗虫一样铺天盖地扑向我们这里。他们首先袭击了采矿机和疏浚机。金属被烧得通红,然后变成了白色,接着就熔化了,化作缕缕青烟升入了空中,形成一块波状的云雾。在这些波状云中,就包含着十七个人类所化成的元素,他们现在只是一些气体而已。
  我鸣响了警报器,把每个人都召唤进来,但能够进来的人已经很少了。当洛尔人蜂拥而来时,其余的人被困在了隧道里,而他们也化成烟气升空了。接着自动阀门关闭了,整个地球山被封闭住了。当洛尔人在外面前后蜂拥着清扫一切外围的残余时,我们六个人坐在那里,眼睛看着屏幕。
  我派出了我的三个“眼睛”,但他们转眼间也化成了气体。
  接着我们就等待着他们来攻击地球山了……六个惊慌不已的人在电脑室里挤成一团,没有人说一句话。只是浑身出汗。
  但是他们没有来。他们拥挤成一个密集的螺旋形态,三次靠近了地球山,行了最后一次浴礼,然后旋转着升空消失了。只有很少一些人留在了下面。
  过了一会我派出了第四个“眼睛”。一个洛尔人走了过来,像一只萤火虫一样掠过它,变换着光谱,然后在它前方停住准备说话。那是珀尔——当然不是我们所知道和喜爱的珀尔,而是经历了几万亿个生命周期后的一个珀尔。尽管如此,它还是那个珀尔。
  我送出了一个光线和运动的序列,大意相当于:“你们那样干究竟是为什么?”
  珀尔发出了几秒钟的浅黄色的光,然后给了我一个无法翻译的回答。或者,如果它被翻译的话,就是“因为”。
  接着我又以不同的词语问了这个问题,而她也以不同的词语作了同样的回答。我问了第三次,第四次,她返回的是同样的东西。她似乎很乐于尝试波舞的各种变化,也许她认为我们是在做游戏。
  好了,那时我们已经发出了遇难信号,所以我们可以做的只是等待救援船的到来,同时希望在救援船来之前他们不要再次发动攻击,因为我们根本没有与他们战斗的机会——我们是采矿的从业人员,不是一支军事远征队。不过无论如何,恐怕上帝才知道怎样一支军队才能打败由能量组成的敌人。当我们等待时,我不断地送出“眼睛”,而且不断地和一个又一个的洛尔人讲行交谈。救援船三个星期后才到达那里,我在这期间一定和上百个洛尔人交谈过。我所得到的回答可以归纳如下:
  他们消灭采矿作业的理由是无法翻译的。不,他们没有发疯。不,他们并不希望我们离开。是的,欢迎我们从洛尔星的海洋深处提炼出那种东西。
  另外,最重要的是:不,他们无法告诉我他们会不会再次发动进攻。
  我们就这样残缺不全地回到了地球。我们都向“大一统”作了汇报。正如我说过的,我们在报告中写上了我们所能想起的每一点数据,包括对洛尔星上的新元素的价值的估计。这些新元素的价值不亚于地球系的财富的六倍。我们向“大一统”提出了我们是否要返回去的问题。
  到目前为止,“大一统”已经嗡嗡作响了十个月,但它还没有作出任何决定。
  (白锡嘉 译)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迂回叙述的优越性
  在1976年的一次演讲中,著名科幻作家西奥多·斯特金评论道,除了小詹姆斯·蒂普特里外,几乎所有新近出现的杰出作家都是女性。过了不久,爱丽丝·谢尔登(1915-1987)宣布说她就是蒂普特里。
  使用匿名这一点表明了30和40年代的时代特征。那时希望从事科幻写作的妇女或者使用姓名的首字母缩写,或者使用男性化姓名。当时科幻小说被认为是一种男人的活动。
  不过这样的推理可能是误导的。蒂普特里在60年代后期开始了她的写作,到了那个时候妇女作家不但数量众多,而且如同斯特金所说的,领导着这一领域。蒂普特里的理由来自她的将作者与作品分开的愿望,同时,虽然许多作家和编辑都与她通信,没有人揭示她的化名,直到她自己选择亮相的时候。
  爱丽丝·谢尔登出生在芝加哥,她的父亲是一位探险家和自然学家,母亲是侦探小说家和游记作家。在孩提时代,她就跟随父母游历非洲、印度和苏门答腊。她在军队和中央情报局中工作过,也在商界试过身手。她曾经是一位实验心理学家。1967年她在乔治·华盛顿大学获心理学博士学位。几乎与此同时她开始了科幻写作。
  蒂普特里的早期小说比较平铺直叙,但逐渐地变得复杂和有争议了。她的第一篇发表的小说是登在1968年3月《类似》杂志上的《一个推销员的诞生》。仅仅一年多以后,她的小说就被提名获奖,先是《艾恩博士的最后飞行》,接着是《我醒来,发现我在冷山之边》。她的故事《爱是计划,计划是死亡》获得1973年的星云奖;《通电的姑娘》获1974年雨果奖。《休斯顿,休斯顿,你听到吗?》获得197 6年的星云奖和雨果奖,而以R·谢尔登名字发表的《螺旋蝇方案》获得1977年的星云奖。她写了两部小说,《在世界的墙上》,得到1979年的星云奖提名;《光明来自天空》于1985年出版。
  她的短篇小说被收集在<<10000光年之外》(1973)、《温暖的世界及其它》(1975)和《老主教的星球之歌》(1978)、《来自各处和其他不寻常的幻想》(1981)、《美丽的二进制字节》(1986)、《星冠》(1988)、《她的声望永远上升:小詹姆斯·蒂普特里辉煌的年代》(1990)中。她把同一题材的小说集中在《星光闪闪的裂缝》(1986)和《南墨西哥海岸的故事》(1986)两本集子里。她的故事中出现了两个主题。异星人和他们的生育和培养是第一个主题,这一主题在《爱是计划,计划是死亡》和她的小说中得到最丰富的表现。第二个主题是男人和女人的关系,表现在《女性男人看不见》(1973)、《休斯顿,休斯顿,你听到吗?》、《你们的脸,哦,我的姐妹们!你们的脸充满了光!》(1976)以及《螺旋蝇方案》中。
  《艾恩博士的最后飞行》最初发表在1969年3月的《银河》杂志上。它并没有涉及蒂普特里的常用主题。这是一个生态故事和一个灾难故事。故事是通过一个“隐喻”来表现的,其意义直到故事的结尾方才明白。整个生态危机是通过看来似乎十分随意而写实的细节描述的,灾难本身也具有更深层的意义。
  《艾恩博士的最后飞行》写得有点像一个侦探故事:为什么科学家要去莫斯科,尤其是在他看来在患流感的时候?为什么他不直接飞往而走一条迂回的路线?谁是那个和他在一起的患病女人,为什么没有人看见她?另外谁在调查他的旅行?此外故事中还有一些令人迷惑的行为:为什么艾恩博士不断地使用清喉喷雾剂?为什么他坚持要喂鸟?
  从故事的第六段开始,问题的答案开始渐渐地显露出来了。在与格拉斯哥来的教授会面中,更多的线索出现了。艾恩博士在莫斯科科学会议上的讲演间接地回答了大部分的问题,虽然有些读者也许并不理解(甚至到了故事结束时也不理解)。当然,到那时候,故事差不多已经结束了;这是一个寓意丰富的出色的短篇故事。
  讲故事时,即使是一个很短的故事,是否一定需要用迂回的手法呢?或迂回手法是否恰当呢?对这个文风问题的答案取决于不同的读者:读者读后。的效果是否满意,或困惑或失望。然而,理论可以解决小说的题材与叙述方法是否相适应。在《艾恩博士的最后飞行》中,故事是由事件发生之后串起来的,因此,其神秘性和让读者猜测的手法是合适的;而且,艾恩博士讲了不少含义不清的话,最后,在其神态失常时,更是胡话连篇。1987年,爱丽丝·谢尔登身体极差,她先开枪打死了患早老年痴呆病的丈夫,然后又开枪自杀。蒂普特里在谈到《艾恩博士》的写作方法时曾写道:她“从故事结束的地方开始,最好是从地下五千英尺的一个黑暗的口子开始。然后,用‘别告诉他们,开始叙述”。
  到了最后读者们掩卷思索着艾恩博士行动的高明之处:是他病得发疯了吗?或者是在为一个灾难性均问题寻找一个灾难性的然而是必要的解决方法呢?读者不妨从作者为她的主人公起的名字上猜测一下她的答案——查尔斯·艾恩。看来蒂普特里更倾向于灾难性的解决方法(英文中“查尔斯”和“灾难”都以字母“C”开头——译注)。”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艾恩博士的最后飞行》[美] 小詹姆斯·蒂普特里 著
  有人看见了艾恩博士在从奥马哈到芝加哥的飞行班机上。一个从帕萨迪纳来的生物学家同事从厕所里出来,看见艾恩坐在紧靠过道的椅子上。五年前,这位同事曾经妒忌过艾恩获得的巨额基金。眼下他只是冷淡地点点头,但吃惊的是艾恩的反应十分热情。他几乎要回头说话,但他感到太疲倦了。几乎像每个人一样,他也在与流感作斗争。
  空中小姐在飞机降落后给乘客分发了雨衣。她也认出了艾恩:一个瘦高的说不出有什么特征的男人,长着灰色的头发。他在队伍中停下来看着她。因为他身上已经穿着雨衣,她认为他属于那种傻兮兮类型的旅客,就挥手让他走过去。
  她看见艾恩踉踉跄跄地走进机场的烟雾中。显然他是单身一人。尽管民防方面用大幅标语作宣传,奥哈尔机场很晚才建设了地下通道。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女人。
  那个受伤的、垂死的女人。
  艾恩在去纽约的途中没有被认出来,不过一架二时四十分起飞的飞机乘客名单上却有一个叫“艾米”的,人们认为这是“艾恩咿的误拼。的确是这样。飞机转着圈飞了一小时,艾恩注意到烟雾笼罩的海滨整个都斜了,接着又直了,然后又斜了。
  那个女人现在更虚弱了。她咳嗽着,轻轻地抓挠着被长发半遮盖住的脸上的癣疥。艾恩看见她的曾经是十分美丽的长发现在发黄和稀疏了。他朝大海的方向看去,希望自己能看到凉爽、干净的碎浪花。在地平线上方他看见了一团很大的黑色物体:某处的一条轮船打开了它的烟道。妇女又开始咳嗽了。艾恩闭上眼睛。飞机外面尽是烟雾。
  他在下一站要检票换乘英国海外航空公司去格拉斯哥的班机。肯尼迪机场的地下候车室里人山人海,里面的空调设备对于一个炎热的9月下午根本无济于事。等待检票登机的人群大汗淋漓地拥挤着,目无表情地盯着新闻电视牌,“保留最后一座绿色大厦”_一个环境保护团体正在抗议对亚马逊盆地的砍伐和引水。人群挤拢来让一群穿着制服的人通过。他们制服上的钮扣上写着:“我们不怕!”
  这时候有一个女人注意到了艾恩。他正拿着一张报纸,她听见了报纸在他手上发出的声响。她的家庭没有得流感,所以她很仔细地看着他。他的前额无疑正在冒汗。她把孩子们赶得离艾恩远远的。
  她记起来他在使用清喉速效喷雾剂。她认为速效喷雾剂的作用不大,‘她冢用的是“清喉灵”片剂。当她看着他时,艾恩突然掉头看着她的脸,尽管喷雾药剂还弥漫在空中。真是太不顾及别人了!她把脸扭了过去。她不记得他和任何女人说过话,不过当检票人员读出艾恩的目的地时,她竖起了耳朵:莫斯科!
  那名机场人员也回忆起来了。他报告说,艾恩是一个人检票进去的。没有一个妇女是持去莫斯科的票的,不过如果她买了分段的机票也是再容易不过的。(此时他们已肯定她和他是一起的。)
  艾恩的班机要飞经爱尔兰,在冰岛的凯夫拉维克停留一小时。艾恩步行到机场公园,心满意足地呼吸着充满海洋气息的空气。每吸几口他都要颤抖一下。在压路机的轰隆声后面,可以听见大海正伸出巨掌来回拍击着陆地的海岸。小小的公园有一片树叶已经发黄的桦树林和一群在步道边觅食的麦翁鸟。下个月它们将飞到北非了,艾恩想。小小的翅膀要拍打二千英里之遥。他从口袋的一个包里扔给它们一些面包屑。
  在这里,那女人看上去要健康一些了。她在海风中喘息着,一双大眼睛始终看着艾恩。在她的头顶上,桦树就像他第一次看见她时那样金光灿烂。那时他的生活刚刚开始……他蹲在一个树桩下观看着一只嗣精,眼前突然出现一团绿色的涟漪。他吃惊地看清那是一个裸体少女白里透红的胴体——在金黄色的欧洲蕨丛里朝他走来!年轻的艾恩屏住呼吸,他的鼻子埋在苔藓里,心怦怦乱跳。接着他看着那一头从她窄窄的肩膀披落而下的长发,看着头发围绕着她丰满的臀部翩翩起舞,酾睛早已从他发呆的手中跑掉了。静静的湖面在灰雾的天空下显出暗银色,而她只需轻轻拂动一下就能使浮在湖面上的金色树叶跳动起来。在艾恩的闪动着光亮的眼里,裸体少女走过的林带,树叶仿佛燃烧的火炬一般,在少女的身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有一阵子,他相信他看到了山中的女神。
  艾恩在前往格拉斯哥的航程时是最后一个登的机。空姐隐隐约约地回忆说,他看上去很不安。她没有认出那个女人。机上有许多妇女和小孩。她的旅客名单有好几个错误。
  在格拉斯哥机场,一位服务员记起说一个像艾恩的男子要了苏格兰燕麦粥。他吃了两盘,当然那不是真正的燕麦粥。一个推着童车的年轻母亲看见他向鸟扔了面包屑。
  当他在英国海外航空公司服务台检票入口时,一个格拉斯哥的教授向他打招呼。这位教授也是前往莫斯科参加同一个会议。这个人曾经做过艾恩的指导教师。(现在知道艾恩曾经在欧洲读过研究生)。他们在飞越北海时,一直都在闲聊。
  “我是感到奇怪,”教授后来说,“我问他,为什么你绕个大圈子飞过来呢?他告诉我直飞的机票已经订完了。”(事后发现这并非属实:艾恩是在有意回避莫斯科的班机以避免惹人注意。)
  教授说话时对艾恩的工作颇为赞赏。
  “才华?啊,是的。还有固执,非常非常固执。就好像一个观念——注意,只是最简单的观念——那会使他发生兴趣,停住手中的事。他会全力以赴地扑过去,而不是像一些比较灵活的人那样转移到下一个目标上去。说真话,我起初也认为他是不是有些过分。不过你记得吗,不知谁说过,天才的头脑往往会对平凡的事寻根问底?他在酶转换问题上就让大家吃了一惊,这当然就是一个证明。可惜你们政府没有让他搞下去。不,他一点没有提到这件事,我告诉你,年轻人。我们事实上谈的大多是我的工作。我感到惊奇的是,他对这一领域的发展很了解。他问到我对这些方面的看法如何,这又让我吃了一惊。现在明白了吗?我五年没有见到这个人了,他看上去——怎么说呢,也许仅仅是疲倦,可是谁不疲倦呢?我相信他渴望着换换环境,我们每次停下来时,他都要下去走动走动。在奥斯陆,甚至在波恩。噢,是的,他确实喂了鸟,可是这对艾恩不是什么新鲜事。至于我认识他时他的社交生活?他是激进党吗?年轻人,我说过,既然我的朋友介绍了你来,我只是复述一下我说过的话,不过我要你知道,把查尔斯·艾恩朝坏处想,或者认为他会做出什么犯罪的事,那是荒唐的。晚安。”
  教授丝毫没有提到艾恩生活中那个女人。
  他也不可能提到,虽然艾恩在大学时代的确和她的关系很密切。他不让任何人看出他迷上了她,迷上了她的神女般的躯体和她无法穷尽的精力。他们一有空就见面。有时在公共场合和在朋友面前,他们装作还很陌生,彼此谈些很正式而愉快的题目。随后在私下—_那是何等灼热的爱情!他狂热地爱她,占有她,告诉她任何事。他的梦充满了春天里和夜色中的她,还有她在月光下仿佛一尊白色女神,每次都给予他更多更新的欢乐。
  她的虚弱体质的危险在那鸟语花香、野兔乱蹦的田园景色中还丝毫没有显现出来。在阴沉沉的日子里,她或许会咳嗽几下,而他也如此……在那些年代里他根本没有想到研究疾病的迫切性。
  在莫斯科会议上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注意到了艾恩的举止,考虑到他的职业修养,这也在人们的意料之中。这是一个小型的高度专业的会议。艾恩来时已经迟到了。一天的报告已经结束,他自己的报告被安排在第三天即最后一天进行。
  许多人都和艾恩说过话,有好几个人还和他同桌进了餐。他很少说话,没有人对此感到奇怪。除了在一些热烈辩论的重要场合外,他是个不爱交际的人。他给一些朋友的印象的确有些疲倦和焦躁。
  一位看见他使用清喉喷雾剂的印度分子学工程师和他取笑说,别把亚洲流感传播开来。一个瑞典的同事回忆说,艾恩在一次中饭时被一个越洋电话叫走。当他回来时,艾恩主动告诉大家,在他自家的实验室里有东西发现不见了,还开了另外一个玩笑。艾恩兴致很高地说,“噢,是的,非常有意思。”
  在这时候有一个来自“契康”团体的生物学家又开始了他每天关于细菌武器的抨击,并且指控艾恩制造生物武器。艾恩来了个先发制人,说:“你是完全正确的。”会上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很少提起军事应用、工业垃圾以及这一类的题目。没有人回忆说看见艾恩和任何女人在一起,年迈的维尔希夫人除外。她坐在轮椅上,恐怕对任何人都不会有多大影响力了。
  艾恩的有一次谈话状态很糟,即使对他自己来说。他在公开场合的声音总是很糟,不过他的思想有着典型第一流头脑的那种清晰。这一次他看来有些笨拙,话说得很少。他的听众原谅了这一点,认为这是他基于安全原因而有些吞吞吐吐。艾恩接着谈起了一个棘手的题目,试图说明某某事的确是糟透了。当他最后说到哈得逊河的钟声鸟“是为后代鸟类而呜叫”时,好几位听众都认为他是不是喝醉了。
  涉及到人类安全的大题目直到最后才进行,他突然开始描述他曾经用过的使白血病病毒发生变异和重组的方法。他用四个句子无比清晰地解释了这个过程,然后停了下来。接着他简单地描述了一下变异病毒的威力,其威力只是在高级灵长目动物身上才达到最大。至于病毒的宿主——他继续说——任何热血动物都可以成为宿主。此外,该病毒在大多数环境介质中均能保持其存活力,而且在空气中十分活跃。感染率是极高的。艾恩几乎没有停顿就补充道,没有任何参加实验的灵长目动物或偶然暴露于病毒下的人类能存活超过二十一天。
  整个会场对这番话的反应是一片肃静,这种肃静仅仅被埃及代表跑向大门的脚步声所打断过。接着一个跟着他离场的美国人跑动时把一张镀金靠椅掀翻了。
  艾恩似乎并不知道他的听众处于一种难以置信的麻木状态。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一个刚擤完鼻子的男子直直地盯着他的手帕不知所措。另一个在点烟斗的人叫了起来,因为他的手指被烧痛了。两个在门口谈天的人完全没有听见艾恩说些什么,他们的笑声清楚地传进死一般寂静的会场,紧跟着艾恩刚落的话音:“——拯救是毫无意义的。”
  后来他们发现他在解释病毒是利用了身体自身的免疫机制,所以抵抗注定是没有希望的。
  话说完了。艾恩无表情地环顾四周,等待着回答问题,然后便走下过道。等他到达门口时,人们蜂拥着追上他。他转过身来,很不愉快地说,“是的,当然这是十分错误的。我已经告诉你们了。我们都犯了错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一小时后他们发现他预定了一张途经西奈的卡拉奇机票,已经离开了。
  安全人员在香港追上了他。此时他看上去病得十分厉害。他顺从地跟他们走了。他们经过夏威夷返回美国。
  缉拿他的安全人员都是一些彬彬有礼的人;他们看见他很温顺,也就没有难为他。他身上没有武器或毒品一类的东西。他们在大阪时去掉他的手铐,让他散散步和喂喂鸟,‘很有兴趣地听他描述棕色矶鹞的迁徙路线。他声音沙哑。这时候,人们缉拿他唯一考虑的是安全问题。根本不存在一个女人的问题了。
  在到夏威夷的路上他一路打着瞌睡,不过当海岛出现时,他紧贴着玻璃窗,开始喃喃低语。在他身后的安全人员立刻发觉可能有一个女人在那里,于是打开了录音机:
  “……蓝色,蓝色和绿色,直到你看见伤口。噢,我的姑娘,我的美人,你不会死的。我不让你死。我告诉你,姑娘,事情已经结束了……性感的眼睛,请看着我,让我看见你现在还活着!伟大的女皇,我的心肝,我的姑娘,我救活了你吗?……噢,真可怕,混沌世界的孩子,穿着绿色的裙袍,在蓝色和金色的光照耀下……一个抛出的旋转的生活之球在空中……我拯救了你吗?”
  到最后一段旅途时,他明显已经失去了理智。
  “她可能欺骗了我,你知道,”他对政府人员说,仿佛在透露一个机密,“你们当然也要对此有所准备。我了解她!”他神秘兮兮地格格笑道,“她可不简单,会把你的心剜出来——”
  过了旧金山后他高兴起来了,“水獭会回到那里的,你们不明白吗?我能肯定这一点。那条路堤不会长久,那里将会重新出现一个海湾。”
  在汉密尔顿空军机场他们把他放上了担架。飞机起飞后他很快失去了知觉。在昏迷之前,他仍坚持要把最后一点鸟食撒向田野。
  “你们知道,鸟类是热血动物,”他诚恳地向把他铐在担架上的特工说。接着艾恩微笑着陷入了迟钝状态。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天里,他基本上停留在这个状态中。当然到那时候,没有人会真的在乎。
  两个政府人员在完成了对鸟食和清喉喷雾剂的化学分析后,很快就死亡了。在肯尼迪机场的女人才刚刚开始觉得不对劲。
  他们放在他床上的录音机一直工作着,可是如果有人把它回放一下,录下来的不过是一些含糊不清的呓语,“嘉伊娅·格罗里亚特里克”,他低吟着,“嘉伊娅姑娘,女皇……”他时而得意万分,时而痛苦之极,“我们的生命,你们的死亡!”他叫喊道,“我们的死亡也就是你们的死亡,没有必要那样,没有必要!”
  在另一些时候他在愤愤不平,“你对恐龙做了些什么?”他质问道,“它们惹你了吗?你把它们怎么啦?无情。你太无情了!这次你也到头了,我的姑娘,”他咆哮道。接着他哭了,抚摸着床单,抽泣着。
  只是到最后,他口干舌燥地躺在污秽中时,他的说话突然连贯起来了。他以一个夏日野餐爱好者的轻松明亮的声音愉快地对着录音机发问:
  “你从来没有想到过熊吗?它们有那么多……奇怪它们却不再来了。你尽力拯救过它们吗,姑娘?”
  接着,他的完全嘶哑的喉咙发出一阵格格声,过了一会,死了。
  (白锡嘉 译)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激进的敏感性
  新浪潮科幻小说之所以摆脱坎贝尔传统,不仅由于主题和写作技巧迥异,而且因为前者对人类、人类在宇宙中的地位以及人类的政治布局持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态度。这种态度是一系列政治事件的反应,例如共产党人在中国上台执政,苏联上升为超级核大国和太空探索的老大哥,苏军镇压匈牙利暴乱,纳赛尔将苏伊听运河收归国有,美国卷入越南战争,美国的民权之争以及世界性的校园骚乱。罗伯特·西尔弗伯格在为加德纳·多索伊斯的一部短篇小说集作序时提及部分这种改变了的态度,称之为“60年代激进的敏感性和这样一种意识,即从内心较深处去观察,美国20世纪的生活不见得就像电视、郊区居民、大众宣传媒介、官场人听眼中所见的那么好得一塌糊涂”。
  多索伊斯(1947- )出生于马萨诸塞州撒冷镇,目前居住在费城。他在60年代十几岁的时候就崭露头角,第一篇故事《愚蠢的人》发表于1966年9月号的《假如》杂志。其后,他在军队中服役三年,赴德国纽伦堡担任随军记者。1969年退役后重操笔墨生涯。他专职投入写作,表现出非凡的信心和勇气。这意味着几年没有固定的工资收入,只能打些零工,例如为几家科幻杂志和出版商校阅初样。他也编辑了几部科幻故事集,1976年接管《年度最佳科幻故事集》的编辑工作,该书由达顿出版公司出版。1986年,多索伊斯接任《艾萨克·阿西莫夫科幻小说杂志》主编,经常获雨果最佳编辑奖。
  多索伊斯写作速度缓慢,迄今只创作了二三十个短篇,两部长篇小说,其中一部与乔治·亚历克·埃芬格合作,题为《蓝色噩梦》(1975),另一部题为《陌生人》(1978)。他的短篇故事已经刊载于《花花公子》、《屋檐》杂志和《包罗万象》,此外也散见于通常的科幻杂志和原著故事集,尤其是《新维度》、《宇宙》和《轨迹》。他的故事经常被提名参与评奖;六篇列入星云奖的最后参评作品,四篇列入雨果奖的最后参评作品,两篇列入木星奖的最后参评作品。他的短篇小说已收编于《看得见的人》(1977)和《大地之梦:加德纳·多索伊斯最佳短篇小说集》。
  《科幻小说百科全书》称多索伊斯是“晚近美国新浪潮中颇为知名的人物”。但是多索伊斯对新浪潮的态度和志向不以为然。1973年在首都华盛顿的一次科幻小说大会上,多索伊斯谈到60年代后期的实验小说,他说,“新浪潮令人厌恶,他们炮制的故事无异于充斥着先锋派主流季刊和小杂志的故事……所谓新浪潮作家之中最为极端的分子已经抛弃了理性的思路,亦即抛弃了科幻文学样式哲理传统的一个组成部分,从而贬损了作品的声誉。”
  另一方面,多索伊斯指出,“旧浪潮已经败坏,他们年复一年继续写着老一套的货色,炮制老一套的情节,如同兜售按码论价的匹头,不着边际地描绘有名无实的人物,津津乐道了无新意的思想观念……他们笔下的星系是一种干巴巴毫无生气的地方,甚至不如地球这么生动有趣,这就理所当然使我们感到在星系上已经再也没有神奇感可言。他们已经抛弃了非理性的、幻想的思路,亦即抛弃了科幻文学样式哲理传统的一个组成部分,从而贬损了作品的声誉。”
  多索伊斯提倡一种综合法,主张故事“应当保持梦想和非理性的内在力量,但应力图依据已知的和传统的概念来分析这种力量”。
  《暗无天日的地方》原先发表于《轨迹》第六集(1970),是作者对综合法的一次尝试;故事似乎既晦涩难懂又清晰明朗。标题显然源自迪伦·托马斯的诗篇《死亡将失去权势》中的诗句“亮光穿透暗无天日的地方”,不过作者并未提及标题的出处,此标题与托马斯的情感似乎也风马牛不相及。
  故事晦涩难懂,因为情境未曾得到解释。读者必须从主人公鲁宾逊的行为和回忆中探索正在发生的事件。读者可以借助资料得出自己的结论,这些资料呈现在叙述的过程中,仿佛是专为经历过其中几年的某个人写的。
  故事清晰明朗,因为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写得细致入微,从一个警察吐口水把靴子擦得亮光闪闪到一个警官折腾着用一只手翻开一本旅行管理签证粘糊糊的纸页。确实,尽管情境和动机因素都晦涩难懂,但是支撑这一故事的是细节和活力,作者用细节想象事件,用活力描写这些事件。语言活泼、生动、富有感染力。在开头两个句子里,读者见到“乌黑的荒原”,“不顾死活”,“精疲力竭”,“衰败的”,“倾颓的”,“惶恐不安的”,“窥探”和“关得严严实实的”。暗喻和明喻加强了描写的效果,使事件的平面图扩展为三维立体空间:“潮水般皱巴巴的废报纸和肮脏的糖果纸”,“像浪涛一般衣衫褴褛的难民潮”,“油腻腻的,漂着斑斑驳驳的浮渣,活像一块破破烂烂的灰色地毯”。
  关于故事的主题,亦即不久将来所发生的一场极限的种族战争,故事似乎有意采取不偏不倚的态度:“调动及地区管理”小组的所作所为野蛮残忍,令人发指,但是在这一现象的背后显然隐匿着同样的兽性和杀戮、纵火和劫掠。科幻小说作家不是先知,他们也不关注自己设定的景象是否准确无误,然而这些设定在不久将来的故事从它们所体现的冲突的现实意义中汲取力量。多索伊斯曾经写道,“我是在1968年末写这篇故事的,那时我认为种族战争不仅是可能的,而且说不定是在所难免的。后来……似乎(这一篇故事对未来的预测)已经过时了,陈腐了。现在……我再也吃不准这篇故事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显得过时了。”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暗无天日的地方》[美] 加德纳·多索伊斯 著
  鲁搴逊开车已经近乎两天了,穿过宾夕法尼亚,继而穿过新泽西乌黑的荒原,不顾死活地驱车赶路。由于精疲力竭,他曾经在一个衰败的海滨小城镇歇了下来,但见到处是倾颓的隔板建筑,关得严严实实的百叶窗里一张张苍白的面孔惶恐不安地窥探着外面的动静。他慢慢地走过一条条空荡荡的街道,街上飘荡着潮水般皱巴巴的废报纸和肮脏的糖果纸,在凛冽的海风中盘旋飞舞着,发出沙沙的响声。在城镇的边缘他找到了一个废弃的汽车加油站,他锁上门,卷起窗帘,在里面睡觉,望着一个锈蚀的油泵反射的月光,双手紧紧抓住一支修轮胎的铁棒。他梦到一群有腿的鲨鱼,当他从梦中跳将起来逃避鲨鱼锋利牙齿的时候,他的头猛然撞到屋顶,此后他停下来,坐在关闭着的轿车里,眨着眼睛,闷热得大汗淋漓,听着黑暗中的动静。
  在单调的灰白色熹微晨光中,像浪涛一般衣衫褴褛的难民潮涌进城镇,把他卷进去推着他一起走。他整天沿着骚动海洋的边缘开车,这海洋油腻腻的,漂着斑斑驳驳的浮渣,活像一块破破烂烂的灰色地毯,漂流着穿过一座又一座人心惶惶、关门闭户的城镇,观望着油漆剥落的广告牌和钉上木板的店门。
  现在是夜深时分,他刚刚开始真正相信发生的事,从思想到感情顺应现状,这_严酷的现实像利刃一样刺痛他的心。他行车的次等公路变窄,拐弯处外侧比内侧超高,鲁宾逊放慢车速绕过拐弯处,换档的时候听见排档的尖叫声,不由自主感到畏畏缩缩的。道路变直,他又一次踩下加速器,感到轿车作出反应发出战栗的悲嗥声。这辆老爷车还能坚持多久?他昏昏然想着。我的汽油还能用多久?还有几英里?他又不知不觉感到精疲力竭;一把长柄大铁锤用毛毡包裹着,使他甚至与自己神经疼痛的现实隔离开来。
  前面有一辆严重毁坏的车子,就在他这一边,他拨转车子偏到外面另一车道上以便避开它。公路经过费城的时候,路上挤满密密麻麻的汽车,喇叭响成一片,一辆辆晕头转向不知何往,但他比大多数人熟悉次等公路网,于是超车摆脱了这一群人。眼下道路大多空荡荡的。神志清醒的人们已经逃入地穴。
  他赶上那辆毁坏的车子,从它旁边开过去。那是一辆轻型敞篷卡车,侧面翻倒,被火焰吞噬着。一个人脸朝下躺在路上,趴在白色分界线上。倘若不是手和脸隐隐约约显出灰蒙蒙的微光,他很可能被误认为一堆被丢弃的破衣烂衫。破旧的柏油路面上有斑斑血迹。鲁宾逊让车子再向左偏移一点,免得从那人身上压过去,并且开始稍稍刹着车滑行,调整行车路线。超过那辆毁坏的车子以后,他拐回到自己的车道上,再次加快行车速度。卡车和地上的人向后溜去,在他的后视镜中留连片刻,被他的尾灯映现出来,继而被黑暗吞没了。
  继续行驶了几英里,鲁宾逊在驾驶座上开始昏昏沉沉打瞌睡,一会儿眯过去,一会儿醒过来,睡着了头一歪,醒过来就眨眨眼睛。他自己臭骂一句,尽力睁大眼睛,把窗玻璃摇下来。风呼啸着从窗缝吹进来。空气闷热而潮湿,充满煤烟和化学臭气,这就是窒息着新泽西州北部的工业噩梦所散发的毒气。
  鲁宾逊不由自主伸手去打开收音机,开始用一只手转动调谐旋钮,盲目地搜遍不可见的世界,为的是找到一点节目好陪他解解困。静电干扰发出刺王}的杂音。眼下费城和匹兹堡的广播电台几乎全都停播了;那一带的电台已经遭到惨重的袭击。芝加哥最后一家广播电台报道了播音室外面爆发一场战斗,在黄昏时刻便戛然停止播音。有一阵子,几个播音员一直提到“叛军”的情况,但是这显然可以断定为拙劣的宣传手段,为的是与公众建立联系,但是他们又在称他们为“暴徒”和“散漫的无政府主义者”了。
  有一阵子他收听到一个功率强大的波听顿电台的广播,正在播送某个政府官员的一篇安抚人心的讲话,但是声音在一阵静电干扰中渐渐消失,继而慢慢被一家费城电台转播的应急无线电信息所代替。再也收听不到地方小型电台的广播了。电视说不定也停播了,这不是说他很想看看电视。至今,他已经几个月没看过现场直播或者实况录像节目了,即便在哈里斯堡,在骚乱最终爆发的前几天,他们已经完全停播新闻,只播送一些系列幽默剧的录像带和20年代陈旧的歌舞片。(快快活活的人物穿着燕尾服在钢琴上面跳舞,在电视光电管闪烁摇曳的白光中像发酒疯一样做作,同时细弱无力的音乐回荡着,录音笑声充斥着房间,活像机械鸟在啼鸣。外面偶尔有炮击声……)
  最后他选定一个电台,它正在播送末受干扰的古典音乐,大多是莫扎特和约翰·斯特劳斯的作品。
  他用无意识的技术继续驱车,听着一曲德伏夏克的作品,这首曲子不知怎的插在海顿的乐曲和《蓝色多瑙河》之间。鲁宾逊被乐曲迷住了,他的脑子本来已经模模糊糊,从他车轮底下滑走的柏油路面不断周而复始地撞击着车子,使他越发昏昏欲睡了。他几乎完全忘记了——
  地平线上出现一颗小红星。
  鲁宾逊心不在焉地凝望了一阵子才注意到它在稳定地增大,他眯着眼睛又看了一阵子,这才领会到那是什么玩艺儿,他一时吓呆了。
  他轻轻地臭骂了一句,心里惶恐不安。排档发出刺耳的尖叫声,车子东倒西歪滑行着,慢了下来。他使劲踩下制动器以便进一步降低车速。一盏聚光灯在红星下面开始闪亮,把个黑夜照得如同白昼,使他跟花缭乱什么也看不见。他悄悄地骂了一句粗话,感到毛骨悚然,双腿吓得绷紧了。
  鲁宾逊关掉发动机,让车子慢慢滚动着停下来。聚光灯跟随着他,光束始终对准他的挡风玻璃。他眨巴着眯起眼睛避开亮光。他的眼睛噙着泪水,视线模糊起来,聚光灯发展成为一颗戴维之星,放射出刺目的白色光芒。鲁宾逊畏缩着低下头,眨眨眼睛想看清什么东西,连手也不敢抬起来。车子呜一声停了下来。
  他坐着一动也不动,双手紧握方向盘,侧耳听着发动机冷却的时候发出的尖锐的嘶嘶声和金属的卡嗒声。某处传来关上车门的声音,还有一句听不清的呼喊的命令,一句简短的回答。鲁宾逊乜斜着眼睛往侧面望去,想看看聚光灯变成的微小新星四周的动静。脚步在沙砾路上嘎扎嘎扎走过。一个人影向车子迎面走来,到了挡风玻璃前面变成一个魁伟而朦胧的身影,像是略具人形的一团生面。一样什么东西发出微光,一束星光在生面团一般的手里扭动,想要逃走。鲁宾逊感到眼睛发沉。他坐着一动也不动,眨巴着眼睛……
  面团似的人影瓮声瓮气哼了一声,半转过身子面对聚光灯,它的轮廓跌跌撞撞走着,膨胀着,“行啦,”它用面团的声音喊道。只听到叮当一声,但见聚光灯转暗,只有原先四分之一的亮度,变成一只蒙着薄翳的橙色眼睛。这世界又显现出事物的细节和色彩,被一幅跳动的蓝白相间的余象布满条条斑纹。面团似的人影变成了一个中年警察中听,矮矮胖胖的,满脸胡须,脸色发白。他双手拿着一支大口径滑膛枪,强光沿着枪管一闪一灭,使得那支蓝色钢管似乎泛着一阵阵涟漪。枪口随随便便对着鲁宾逊喉咙的方向。
  鲁宾逊冒险偷偷地往四周瞥了一眼,不敢转动他的脑袋。那颗红星就是停在路对面一辆大型警备车顶部慢慢闪动的应急灯。一个较为年轻的警察(仍然是个初来乍到的新兵,得处处检点一点;穿着用口水擦亮的靴子;望着乌黑的脚趾部位微微发亮)站在暗淡的聚光灯旁边,那盏灯安装在挡风玻璃和发动机罩的接合线附近。他尽力露出严酷和毫不容情的神态,手中尴尬地握着那支大型常规左轮枪。
  道路另一边出现动静。鲁宾逊举目斜眼望去,继而咬着他的嘴唇。一辆沾满泥巴的“调动及地区管理”吉普车停在绿草茵茵的堤岸的半路上。车里有三个人。当他观望的时候,坐在乘客座位上的高个子男人对司机说了些什么,两腿转移到车外,用脚后跟滑下堤岸,有点儿尘土和砂砾随之崩落下来。司机把手插进厚呢外衣里取暖,两个胳膊肘撑在方向盘上,眯起眼睛显得厌烦之至。第三人是个满身污垢的下听,坐在吉普车的后部,正在操纵着一支拴在车上的O.5口径的机关枪。下听顺着枪管所指的方向对鲁宾逊咧嘴而笑,两只手在扳机上摆弄着。
  高个子的人从路肩①的阴影里慢慢走出来,经过那个紧张兮兮的警察新兵身边,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便走进那一片亮光里。当他向鲁宾逊的车子走来的时候,他慢慢地变形,由一个高高的影子变成一个“调动及地区管理”中尉,穿着亮光闪闪的风雪大衣,兜帽挂在脑后。他肩上的一块棕色皮革肩章用磨损的红色大写字母写着调动及地区管理。他带着一支轻型冲锋枪,吊在一只胳膊下。
  【① 路肩:公路两侧不铺柏油的部分。】
  中士回头瞥了一眼,中尉走到发动机罩旁边。滑膛枪的枪口并没有从鲁宾逊的胸口摆开,“看来正常,”他说。中尉瓮声瓮气哼了一声,经过中士的身后,向司机这一边的车窗走来。他望了鲁宾逊一会儿,脸上毫无表情,然后抓起吊着的轻型冲锋枪,平端着搁在右胳膊弯里。他的另一只手慢慢伸出来,在车窗上轻轻地弹了一记。
  鲁宾逊把车窗摇下来。中尉凝望着他,那双淡蓝色眼睛就像两个开向天空的窗户。鲁宾逊一度垂下眼皮瞥了一眼机关枪狭小的枪口,继而举目望着中尉萎缩的薄嘴唇,但见双唇发白,没有半点血色。鲁宾逊浑身毛骨悚然,胳膊和腿上浓密的汗毛都倒竖起来刺戳着衣裤,“让我看看你的证件,”中尉说道。他的话音缩略得十分清晰。鲁宾逊慢慢吞吞地把手伸进皱纹累累的运动衫里,小心翼翼地拿出证件,把身份证和旅行管理签证递交给中尉。中尉接过证件,后退一步,用一只手拿着检查证件,另一只手端着冲锋枪对准鲁宾逊。自动武器狭小的枪口离他只有几英寸,微微晃动着,在鲁宾逊的胸口划着一个四分之一英寸的圆旋转着。
  鲁宾逊用干燥的舌头舔舔双唇,想吞咽一下,竟然没做成。他的目光从中尉冷静察看证件的眼睛转向中听厌倦的皱眉蹙额,转向警察新兵慌兮兮东张西望的眼神,转向吉普车司机漠然的呆滞目光,转向0.5口径机关枪后面下听的那双暴眼。他们全都望着他。他成了宇宙的中心。闪烁着的应急灯将又长又乱的影子投射到树林里,这些影子投射出去,继而迅速缩回,就像约约①一样。在北边地平线上一片闷火似的红光映照着乌云,闪闪烁烁亮起来,继而慢慢暗淡下去。那儿是尼瓦克,在燃烧。
  【① 约约(yo-yo),又称溜溜球,是一种用线扯动使忽上忽下滚动的轮形木制或塑料玩具。】
  中尉动动身子,不耐烦地想用空着的一只手翻过旅行签证发粘的一页。他嘀咕着抬起一只穿着靴子的脚,踩到鲁宾逊车子发动机罩的边上,让冲锋枪斜靠在他的膝盖上,用牙齿协助他翻开粘糊糊的一页。鲁宾逊看见警察新兵用十足鄙夷的神情盯着中尉那只破旧的军用大靴子,于是不顾那支停悬在胸口的机关枪,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他忍住笑,因为即便在他的喉咙里,笑声也空洞而刺耳;这是一种歇斯底里的笑声,使他的胸腔好像塞满了沙沙作响的枯树叶。中尉把脚放下,又挺直身子。靴子从发动机罩上挪下来的时候发出一种干巴巴的吮吸声,在发动机罩边上留下模糊而泥泞的脚印。你这狗娘养的,鲁宾逊霎时怒火中烧,在心里骂道。
  一只夜鸟在树林里某个地方哀鸣。刮起一阵寒风,扬起砂砾撒满车子,这是一股空洞的刺骨寒风,充满灰烬和废弃的火车调车场。风翻过旅行签证的纸页,吹皱了中尉风雪衣兜帽上的皮毛,徒劳地拉扯着他头上的短发。中尉继续煞有介事地看着签证,用拇指压着被风飘动的几页。你这个狗娘养的,鲁宾逊默默地怒骂一声,心里惶惶不安,肚子里憋着火气。你这个性虐待狂的狗杂种。长时间的沉默已经变得像岩石一般沉重。应急灯闪烁着,红光照在中尉的脸上,使他的双眼变成两个浅血潭,继而抽空了潭里的血,使他的双颊变成下陷的骷髅穴,继而又把洞穴填满。他用机械的动作翻动纸页,脸上毫无表情。
  他突然啪一声把旅行签证合拢。
  鲁宾逊扭过身子。中尉盯着他,令人一时窒息得透不过气来,然后把签证交还给他。
  鲁宾逊接过签证,尽力忍着性子避免一把抓过来。
  “你干吗出门旅行,”中尉无动于衷地说。
  回话结结巴巴,笨嘴笨舌:出差旅行——没有飞机——得赶回家——老婆——。
  中尉漠然听着,继而转过身对新兵打个手势。
  新兵向前奔来,匆匆检查了后座和后部的行李箱。鲁宾逊听见他在后座上气喘吁吁,沙沙作响,当他挪动的时候车子轻轻晃动着。鲁宾逊笔直望着前面,一声不吭。中尉默不作声,双手抓着他的自动武器。老中士烦躁不安,“没什么东西,长官,”新兵说着爬出车子。中尉点点头,新兵乖巧地回到警备车上,“听起来正常,长官,”中士说着,以面团特有的不耐烦把他的体重从一只烂脚移到另一只烂脚。但显得很疲倦,在他灰白脑袋的侧面显露出网络一般纵横交错的蓝色静脉管。中尉思忖着,勉强点点头。“啊-嘿,”他慢吞吞地说道,然后振作起来,变得活跃一点,装模作样露出不自然的笑容,“当然。没问题,先生,我想你可以走了。”
  在后面近处的地平线上又冒出两盏前灯。
  中尉的笑容消失了,“得啦,先生,”他说,“你呆看别动,不许你干任何事。中士,盯住他。”他转过身,大踏步向警备车走去。前灯越来越大,上下晃动着。鲁宾逊听见中尉嘀咕着什么,聚光灯又一次闪亮,达到最大的亮度。这一回灯光离开他照到别处,他看见光束穿透黑夜,那是一束强烈的光柱,照到了什么东西,把它牢牢钉住,就像一只被捕获的飞蛾。
  那是一辆大型伏尔克斯韦金小巴;在聚光灯的眼下它似乎表面粗糙,显得虚幻不实,就像一幅反差太大的照片。
  小巴减慢速度,开到鲁宾逊横对面靠近路肩停了下来。他能看见前座上的两个人细眯着眼睛,抬手挡住亮光。中尉慢慢儿溜达过去,在几英尺外审视着他们,然后挥挥手。聚光灯暗下来,降到四分之一亮度。在漫射的橙色光下,鲁宾逊恰好能够看清小巴的乘客:一个高个子男人,穿着黑色高领绒衣,一个北欧年轻女子,金发垂肩,穿着橙色衬衫。中尉绕到司机那一边,在车窗上轻轻弹了一下。鲁宾逊看得见中尉的嘴巴动了动,半开不开,端庄又古板。那个瘦高个男人不动声色把证件递了过去,中尉开始检查证件,慢吞吞地翻阅纸页。
  鲁宾逊焦躁地动了动身子。他感到身上的汗水慢慢干燥,胳肢窝里、膝弯里和胯下粘腻腻湿漉漉的。他的衣服粘贴在身上。
  中尉打个手势叫新兵过去,向后退了几步直到他站在发动机罩旁边。新兵小跑着穿过道路,向车子后部走去,动手打开旁边的滑动门。鲁宾逊看见瘦高个男人的舌头迅速而紧张地顶住牙齿。女子镇静地望着正前方。瘦高个男人用开玩笑的口气对中尉低声说了些什么。新兵拉开边门,开始爬进去——
  后座和关闭着的后挡板之间的空档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掀开一条厚厚的军用毯,翻身跪起,爬了上来。鲁宾逊瞥见黑色的皮肤,对比之下显得极其洁白的眼睛,惊恐得扩展开来的鼻孔。新兵张大嘴巴,跌跌撞撞向后退去,左轮枪毫无目标晃荡着。瘦高个男人皱起眉头作个怪相——龇牙咧嘴,脖子绷紧,双唇收缩露出了牙齿。他尽力把小巴发动起来。
  一束火光划破黑暗,冲锋枪达达响,枪支在中尉手中颤动着。他毫无表情,来来回回稳定地扫动武器。小巴的挡风玻璃破碎了。那男人和女子痉挛一下,猛地挺了起来,身体怪诞地扭动着。中尉继续开火。瘦高个男人拱着背,弯下腰,弯下腰,弯下腰,难以想象,脸上始终龇牙咧嘴,然后扑倒在方向盘上。女子向旁边摔倒,撞在车门上。门被撞开,她向后面车外跌出去,长发凌乱地散开,一只手甩到头顶上,手指叉开,伸出手,展开来想抓住什么东西。她跌落到车道上,半身躺在车内,半身躺在车外。她修长的手指抽搐一阵子,合拢,松开。
  小巴后部的黑色身影发疯似的拉扯着后档板,把它打开,爬了出来,试着跳到路肩上。0.5大口径机关枪从堤岸上开火,打烂了小巴车顶的后部。金属发出剌耳的声音,冒出股股浓烟。黑人站在后挡板上,一只脚抬了起来,这时他中弹了。0.5口径机关枪连续不断狠狠地射击着,几乎把他打成两截,将他绵软的身体打到路上六七英尺之外。O.5口径机关枪继续开火,打得柏油四处飞溅。新兵兴奋得像野兽般尖叫着;正在用他的左轮枪向躺倒的人影射击。
  中尉挥挥手,一切都停了下来。
  没有声音,没有动静。
  回音慢慢地消失。
  中尉的冲锋枪枪口徐徐冒出一缕青烟。
  在难以置信的寂静中,你听得见有人在哭泣。
  鲁宾逊意识到是自己在哭泣,他咬紧牙关,缩紧肚皮强忍着喉咙里阵阵涌起的呕吐。他手指发疼,因为他一直紧捏着方向盘,他无法放开手指。风吹袭着他湿漉漉的肉身。
  中尉绕过小巴,走到司机那一边,打开车门。他抓住那人的头发,使劲拽起他的头。瘦削的面孔松弛了,线条消失了,几乎像苦行僧一样安详。中尉放开手,血迹斑斑的脑袋掉落下去。
  中尉慢吞吞地绕着发动机罩走回来,停下脚步低头望了那女人一阵子。她伸开手脚半躺在车外,脸朝上,一只胳膊压在身后。她的眼睛仍然张开着,凝望着。她的脸未受损伤;她的身体令人恐怖,从喉咙到胯部殷红的血迹慢慢地渗透着扩展开。中尉望着她,轻轻抚摸着机关枪的枪管,那副尊容活像擦亮的大理石雕像一般冷酷无情。凛冽的寒风吹动她的衣裙,鼓起裙摆落在腰间。中尉耸耸肩膀,走到车子后面。他捅一捅横卧在中心线上的黑人,然后转过身,迅速向警备车走去。上面,下士动手给0.5口径机关枪重新装上子弹。司机又睡着了。
  新兵照样站在小巴旁边,兴奋过去了,脸色苍白,一副病态,看看从他左轮枪管里缭绕升起的青烟,凝望自己用口水擦亮的靴子,殷红的血在乌黑的靴子上凝结。闪烁的应急灯染红两个死人的白脸,用一种类似生命的红晕淹没他们的面孔,继而使红晕消失。
  老中士转过身来面对鲁宾逊,痛心疾首地握着滑膛枪,那副容貌似乎突然苍老了二十岁,“儿子,你现在最好离开这里”,他轻轻地说。他调转滑膛枪,望着熏烧的小巴,迅速移开视线,回过头来。蓝色静脉网络搏动着。他慢慢地摇摇头,弓着背慢腾腾地走开,发动了警备车,倒车退到路外面。
  鲁宾逊正在摸索车里的点火开关,中尉走了过来,“把子弹好好吐出来,”中尉嘀咕着把一排新弹夹套进他的冲锋枪。
  (江昭明 译)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为逃避现实而阅读
  到了1970年,科幻小说开始从过去二十年中的兴旺衰落和新浪潮运动的喧嚣中摆脱了出来。50年代传统科幻小说出版的不景气演变成60年代新浪潮科幻小说出版的没落。对于生活和文学的两种态度之间仍然需要在70年代决一胜负,然而战斗已经结束,冲突的双方都等待着新的观众和新的理解。科幻小说出版的鼎盛期在60年代末就结束了。本来这一鼎盛期会在整个70年代持续下去,并且一个月中可出一百多种科幻书。然而,这一时代已经结束。
  在这种动荡的环境中,具有创新手法的新作家找到了过去几十年里所没有的出版机会。吉恩-沃尔夫(1931- )在出版他的短篇故事时尽管并不顺利,但他能够为他的难读的、风格迥异的小说找到市场这一点也证明了这一领域里出现了一片新的天地。
  沃尔夫出生在纽约布鲁克林,但他是在得克萨斯州长大的。他就读于得克萨斯州的农业机械学校,参加了朝鲜战争,195 6年回到得州后,在体斯顿大学获得了机械工程学位。1972年前他一直在普罗克特和甘布尔公司担任项目工程师,此后他成为一家贸易杂志的编辑。
  沃尔夫的第一个故事《象老鼠的山》发表在1966年5月的《假如的世界》上。他的第二个故事《旅行和陷阱》发表在《轨迹》第二集上。《轨迹》是戴蒙·奈特1966年创办的科幻杂志。在沃尔夫第一部长篇小说的感谢词中,他对奈特给予他的影响表示谢意。沃尔夫是这样写的:“1966年6月的一个傍晚,我记得很清楚,我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一下子成长了。”沃尔夫的大部分作品发表在《轨迹》上。在其出版的十五年中,《轨迹》是最重要的文学性科幻杂志。1967年之后出版的《轨迹》,几乎没有一期没有沃尔夫的作品。
  沃尔夫是创作情节复杂、意义隐晦短篇小说的大师。但他也出版了几部长篇小说。第一部是《刻耳柏洛斯①的第五个头》(1972);这是由三个相关的中篇组成的一部长篇小说。《和平》(1975)是一部长篇小说,但不是科幻小说。 《森林里的魔鬼》(1976)是给青年读者写的一部中世纪幻想小说。1980年,他开始写《新太阳之书》四部曲和一部长篇小说《虐待者的影子》(1981)。接着出版的长篇小说有《安抚者的爪子》(1983)、《扈从的剑》(1982)、《独裁者的堡垒》(1983)、《水獭城堡》(1983)和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新太阳下的地球》(1987)。沃尔夫也写其它类型的长篇小说,包括“拉特罗系列”(其中第一部是《雾中的听兵》,1986)和以《夜边:长太阳》(1993)开始的“长太阳系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沃尔夫的短篇小说写得非常出色,这为他后来写作长篇小说作了准备;而这些长篇小说后来都被认为是杰作。他出版了两部短篇小说集:《死亡医生之岛和其它故事》(1980)和《吉恩·沃尔夫的书》(1981)。
  【① 刻耳柏洛斯:希腊神话和罗马神话中守卫冥府入口的有三个头的猛犬。】
  上面第一集的题名小说发表在《轨迹》第七集(1970)上。像他的许多其他小说一样,该小说获星云奖提名。在星云奖表决时,主持开奖仪式的艾萨克·阿西莫夫宣布沃尔夫的小说获星云奖,而事实是,“没有一个奖”获得过更多的票数。这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尴尬的时刻。第二年,沃尔夫的中篇小说《岛医生之死》真的获得了星云奖——这是沃尔夫诙谐和机智的一个例子,因为他也写过一篇题名为《死亡岛的医生》的小说。
  《死亡医生之岛和其它故事》运用了沃尔夫最喜欢用的一种表现手法,即从故事叙述者的观点出发,而这位叙述者往往知识有限,理解水平很低;读者也往往被置于这样的地位。因此,在这种场合下,叙述者往往是小孩子,故事从小孩子的观点出发来叙述;而观点本身却是不寻常的第二者。但与弗雷德里克·波尔的《公元第一百万日》不同。在那个故事中,故事的叙述对象是读者;在沃尔夫的小说中,故事的叙述对象是一个名叫塔基的小孩子。要想理解这篇小说,必须首先理解:故事讲的是塔基,故事是讲给塔基本人听的。那么,谁是讲故事的人呢?不知道。这是一切好小说的特点。
  《死亡医生之岛和其它故事》,既表现了故事叙述的过程,也满足了人们,尤其是青年人对这类故事的需要:他们相信这类故事,在阅读这类故事中他们忘记了自己(或者也可以说他们发现了自己),因为,他们周围的现实是严酷的,是难以忍受的,正如塔基所遇到的个人问题一样。塔基住在一座从前是观光旅馆的大房子里,和他一起的是他新近离婚的母亲以及母亲的男友。塔基非常孤独。母亲的男朋友从杂货店里偷来了一本书给塔基,塔基便与书中的角色交上了朋友。
  这本书的书名是《死亡岛的医生》。这种通俗冒险小说杂志的故事足以使男孩或女孩感到激动。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朋友、坏人,都写得非常精彩。其基本情节类似于威尔斯的《莫洛博士岛》,再加上埃德加·赖斯·伯勒斯的《泰山和奥伯的珍宝》,也许再插入一些H·赖德·哈格德的《她》中的故事。小说的情节十分丰富,但与其形成显明对照的是塔基单调乏味和孤独无趣的童年生活。现在,在他看来,这种生活远不如他所读的故事里的生活现实和真实。对于生活中所发生的一切他理解得不多,但要比大人们所认为的要来得多,这在对化妆舞会的幻想中达到了顶点。这个化妆舞会象征了塔基的思想处于虚幻和现实之间的混乱状态。
  因此,塔基更喜欢与他书中的朋友在一起,这也就没什么奇怪了。他知道兰塞姆船长勇敢、狗形人忠诚、死亡医生奸诈。这类故事最能吸引希望逃避现实生活而读书的读者;小说也是一个令人感动的故事,描述了一个孤独的儿童没有幸福生活的童年。读者深深为故事所吸引,因为,他们从塔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作者则创作了新的幻想冒险故事,因为,他们在塔基身上也看到了自己。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死亡医生之岛和其它故事》[美] 吉恩·沃尔夫 著
  冬天来到了海上,也来到了陆地上,虽然还没有树叶落下。在昨天淡淡的天空下的明亮、深蓝色的波浪今天已经变成绿色、透明和寒冷。如果你是个在家中不受欢迎的男孩,你会来到海滨一连走上几个小时,感觉着已于夜间降临的冬天。风沙吹过你的脚踵之间,浪花打湿了你的灯芯绒裤腿。你把背对着大海,在潮湿的沙地上,用深深插入沙子的尖头小棍写下了你的名字“塔克曼·巴布科克”。
  然后你走回家,心里明白在你的背后,大西洋正在毁掉你的作品。
  家是在移居者之岛上的大房子。不过所谓移居者之岛并不是一个真的岛屿,因此也没有在地图上命名或准确地制绘出来。拣一块石子猛地投向一只北极黑雁,你可以从内侧看见美丽的北极黑雁之所以如此命名的原因。那里有一个松软的小器官,那是黑雁的脖子和软体动物的呼吸管。它的翅膀很小,身体很难说出是什么形状。移居者之岛就是这个样子。
  黑雁的脖子是一块长条状土地,那下面是一条乡间小道。绘制地图的人凭着想当然,常常夸大了这条路的宽度,也不说明它难得会超过潮水来时的高度。这样移居者之岛只能说是海岸上的一块凸出地带,并不需要名字——既然只有八或十户人家的村子没有名字,地图上除了一条蜘蛛丝一般细的小道在海边终止外,也就没有任何标志了。
  村子没有名字,不过家倒有两个名字:一个近名,一个远名。在岛上,在靠近大陆的一端,它被称为“看海地”,因为本世纪初的时候它曾开过一家旅游饭店。妈妈称它“2月31日房子”;她用的信纸上就这样印着,她在纽约和费城的朋友们不想说“巴布科克夫人的家”时,也很可能是这样称呼它的。家在某些地方有四层楼高,在别的地方就没有这么高了。它的四周完全被游廊包围着。它从前被漆成黄色(当然是指外墙),但现在已经褪得差不多了,“2月31日房子”现在是灰色的。
  贾森从前门出来,他的下巴上的小卷毛在风中颤动。他把双手的拇指钩在他的“Levi”牌牛仔裤的腰牌上。“快来吧,你和我进城去。你母亲想要休息。”
  “嘿,好家伙!”钻进了贾森的美洲虎牌轿车里,你感觉到车内的皮革装饰很柔软但有气味。你睡着了。
  在城里你醒了过来,明亮的灯光在车玻璃中闪烁。贾森下车了,车子慢慢冷却下来。你等了似乎很长一段时间,看看外面的商店橱窗,巡逻经过的警察屁股上挂的大手枪,还有见了谁都怕的丧家狗,甚至你在玻璃上敲敲来召唤它时,它也会害怕。
  接着贾森带着物品包回来了,他把它们放进座位的后面,“我们现在回家吗?”
  他点点头,看都没有看你,忙着整理他的大包小包以防止它们倒下来。他系上了安全带。
  “我想下车。”
  他看着你。
  “我想到一家商店去。一起去吧,贾森。”
  贾森叹了口气,“好吧,是那家杂货店,对不对?就一分钟。”
  这家杂货店像超市一样大,长而明亮的过道两侧堆放着玻璃器皿、杂货和纸制品。贾森在香烟柜台为他的打火机买了汽油,你在旋转金属货架上拿了一本书给他,“贾森,你看!”
  他从你手里拿去后又把它放回到货架上。后来当你回到车里时,他从夹克衫里面把书拿了出来给了你。
  这是一本装订很考究的书,又厚又重,书页的边被染成了黄色。书的封面是用光滑坚挺的硬纸板封装的。在封页上是一张图画,一个穿着破旧衣服的男子在与一个非猿非人的奇丑的家伙格斗。图画是彩色的,猿人身上鲜血淋淋。男子强壮而英俊,他的黄褐色头发比贾森的要浅一些,而且没有胡须。
  “你喜欢这本书?”
  你早已出了城,没有了街灯,车里的光线太暗,几乎看不清图画。你点点头。
  贾森笑了,“那是兵营。你听说过吗?”
  你耸耸肩膀,用拇指翻动着书页,想着今晚一个人在自己房间里把它读一读。
  “你会告诉你母亲,我对你有多么好吗?”
  “嗯——嗯,当然会。你想要我告诉吗?”
  “明天,不是今天。我想我们回到家时她已经睡了。别把她惊醒了。”贾森的声音表明,如果你吵醒了她,他会生气的。
  “好的。”
  美洲虎牌汽车在路上发出嘈杂的马达声。在月光下,现在你可以看见海上的白浪了,一些漂流物被冲到了沥青路下面。
  “你有一个温柔的好妈妈,你知道吗?当我爬上她的身体时,就像在一只大枕头上。”
  你点点头,回忆起从前一个人睡觉时被恶梦惊醒,你爬上了她的床,偎依在她温暖的身边——不过同时你也很生气,你知道贾森在那里窃笑着你们两个。
  家是安静和黑暗的。在你能够做到时,你就尽快撇开了贾森,窜在他前面,在厅堂和楼梯之间上上下下,然后拐着弯跑上狭窄的塔楼,跑进二楼你自己的房间里。
  我是从别人那里听到这个故事的,他说出了这个故事也就违反了他的承诺。我说不出这个故事在他手里——更确切地说是他的嘴里——憋了多久了。它的基本情节是真实的,我原封不动地把我听来的讲述给你们。下面是他讲的故事。
  菲力普·兰塞姆船长独自漂流了九天后,看见了这个岛。天已经很晚了,地平线上隐约出现了一条细细的紫色线条,不过兰塞姆船长这天晚上没有睡觉。对于他所看见的东西的真实性,他那清醒的思维里并不存在丝毫的疑问。有那么一瞥对他已经够了。相反他的脑子里塞满了事实和推测。他知道他一定在新几内亚的什么地方,同时他在脑子里回忆着他所知道的有关这一海域的水流情况,还有过去九天来他所掌握的他的木筏的表现。当他抵达这个岛时——他不允许自己用“如果”这个词——很可能离水边仅几英尺就是茂密的丛林。可能有也可能没有土著人,不过他想起了这些年来在巴扎马来和塔加罗格所经历的一切:他曾经干过引航员,种植园主,追捕逃奴的枪手,以及太平洋上的职业军听。
  在早晨他又看见了地平线上的紫色阴影。这一次比较近,也比较符合他脑子里对其位置的推测。九天来没有任何机会来使用木筏上的桨板,而现在他有了一个目标来使用他的桨板了。兰塞姆喝完最后剩下的水,开始以坚定有力的节拍摇起桨板。他一刻都没有停下来,直到他的橡皮筏的船头停靠在海滨的沙滩上。
  早晨。你醒得很晚。你的眼睛有些浮肿。你床头的台灯仍然亮着。楼下没有人,于是你给自己弄了一碗牛奶和热气腾腾的甜麦片。你用火柴点燃了炉子,这样你可以边吃边在门口阅读。麦片吃完后你喝了甜奶和碗底剩下的零碎。你放上了一壶咖啡,知道这样会使母亲高兴。贾森下来了,穿好衣服却不想说话。他喝了咖啡,在炉子上做了一块肉桂吐司。你听见他离开和他的车在马路上反复了好几次的发动声。然后体上楼到母亲的房间里。
  她醒来了,眼睛张开看着天花板。你明白她还不准备起床。你很有礼貌,因为这可以把挨责骂的机会减到最小。你说,“妈妈,你今天早上感觉还好吗?”
  她转过头看着,“没有一点力气。什么时间了,塔基?”
  你看了看她梳妆台上的折叠小闹钟。“8点17分。”
  “贾森走了?”
  “是的,刚走,妈妈。”
  她又回头看着天花板,“你现在下楼去吧,塔基。我感觉好些时会给你买些玩具的。”
  下了楼你穿上羊皮外套走到阳台上看海。天空中海鸥在冰冷的风中翱翔,在很远处有一橘红色的物体在海浪上颠簸,每次都靠近一点。
  是一只救生筏。你跑到海滨,上下蹦跳着挥舞你的帽子,“过来,过来。”
  救生筏上的人没有穿衬衫,但寒冷对他没有什么作用。他伸出手说,“兰塞姆船长,”你握着他的手,刹那间感觉高大和老成了许多。当然不像他那么高大,像他那么老练,但比你自己却高大和老成了,“我叫塔克曼·巴布科克,船长。”
  “很高兴见到你。就在刚才,你已经成了我患难中的朋友。”
  “我想我没有做任何事,只是在海滨欢迎你。”
  “你的声音给了我航行的方向,因为我的眼睛只顾看着迎头打来的碎浪了。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我靠岸的是什么地方以及你是谁了。”
  现在你步行着回家,你告诉兰塞姆船长有关你和母亲的事:她为什么不让你在附近的学校就读,因为她希望你到你父亲曾经读过的私立学校去读书。过了一会就没有东西可说了,你就指给兰塞姆船长看三楼的一间空房间,他可以在那里休息,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接着你回到自己的房间去看书。
  “你的意思是说,是你制造了这些怪物?”
  “制造它们?”死亡医生靠近过来,他的嘴边洋溢着一种残酷的微笑,“船长,当上帝从亚当的肋骨上取来夏娃时,他制造了夏娃吗?或者说,是亚当制造了肋骨而上帝根据他的愿望改变了它?看着这里,船长。我是上帝,而这个世界是亚当。”
  兰塞姆看着用手抓住他右手的那个怪物,那双手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一根工具杆弯成圆圈,“你是不是说,这家伙是一只动物?”
  “我不是动物,”怪物说着残忍地扭转着他的手臂,“是人。”
  死亡医生狞笑起来,“是的,船长,是人。问题是,你是什么?当我把你的事做完后,我们会知道的。我可以把这些可怜家伙变得更像野兽,至于要把你变得驯服些就更不成问题了。不过增强一下你的嗅觉怎么样?就不用提让你不能直立走路了。”
  “并不是说让你四肢着地走路,”抓着兰塞姆的那个半人半兽的家伙低声说,“那是规矩。”
  死亡医生回头叫了一声兰塞姆起先看见过的那个摇摇晃晃的驼背,“佝偻,好好把兰塞姆船长看住,然后准备手术。”
  来了一辆轿车。那可不是贾森的嘎嘎作响的美洲虎,而是一辆行使平稳、喇叭声很大的小轿车。你爬在塔楼拐角的小窗户上,把脑袋伸到寒冷的风中,于是你看见那是布莱克医生的豪华轿车,车顶和发动机罩都新打了蜡,闪闪发光。
  在楼下,布莱克医生穿上一件有毛领的大衣,你没有看见他前就能闻到他衣服里的一股陈旧的雪茄味。接着梅姨妈和朱莉姑姑在那里让你忙个不停,于是你来不及想到他娶了母亲也就把你管了过去。他们对你说:暂你干吗去了,塔基?你整天都在做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做。”
  “什么也没有做。难道你没有在海滨找过贝壳吗?”
  “我想是这样。”
  “你是个漂亮的男孩,你知道吗?”梅姨妈用一只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戳着你的鼻子说,而且把手指一直停留在那里。
  梅姨妈是母亲的姐姐,不过更老,也没有母亲好看。朱莉姑姑是爸爸的妹妹,高高的个子,长着一张朝外突出的、令人不快的脸。她使你想到爸爸,当然你明白她盼着母亲再婚,这样爸爸就可以不用再寄钱给妈妈了。
  现在妈妈也下楼了,她穿着一件长袖子的干净的新衣服。对于布莱克开的玩笑,她笑着挽住他的手臂。你在想她的头发多好看啊,你一个人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一点告诉她。
  布莱克医生说:“怎么样,芭巴拉,舞会你准备好了吗?”
  母亲回答道:“差得远呢!你知道这地方像什么样子——昨天花了一整天做清洁,而今天你还不知道我都做了些什么。不过朱莉和梅会帮助我的。”
  布莱克医生笑着说:“吃了中饭再说。”
  你和其他人上了他的大轿车来到悬崖边上的一家餐馆。从餐馆的一面窗户可以看见大海。布莱克医生为你点了一份有火鸡肉、腊肠和三块面包的三明治,可是你在大人们还没有开始前就把它吃完了占当你想和母亲说话时,梅姨妈却叫你到外面有金属网围栏的地方去。
  那围栏事实上并没有比家里的最上层玻璃窗高多少。可能稍微高一点。你把鞋尖踩在网格上,把肚子压在栏杆上,伸出身体朝下看,不过一个大人把你拉了下来,告诉你不要这样,然后走开了。你又干了。山下有许多岩石,海浪盖过它们,又退了回去,把岩石冲刷得很干净。有人碰碰你的肘部,可是你当时没有睬他,还是看着海水。
  然后你下来了,那个站在你旁边的人是死亡医生。
  他戴着白围巾和黑手套,他的帽子乌黑发亮。他的脸不像兰塞姆船长那样晒得黑黑的,而是白皙而美观的,然而这种美观有些不大一样,有些类似放在爸爸图书室里的雕像的头部。那时你和母亲都和爸爸住在城里。你在想:在他走后,妈妈会说,他长得多帅啊。他朝你微笑着,而你却没有老练起来。
  “你好。”除此之外你还能说什么呢?
  “下午好,巴布科克先生。我恐怕让您吃惊了。”
  你耸耸肩膀:“有一点。我想这是因为我没有想到你在这里。”
  死亡医生从一只金匣子里掏出一根香烟,他点烟时转过身挡着风。这根烟的烟蒂是红的,比101牌的香烟还要长,烟纸上画有一只金色的龙,“当你朝下看时,我从你放在衣服口袋的那本绝妙的书的书页之间溜了出来。”
  “我不知道你还能够这样。”
  “哦,是的。我会常常来的。”
  “兰塞姆船长已经在这里了。他要杀死你。”
  死亡医生笑着摇摇头:“难说。你看,塔克曼,兰塞姆和我有点像摔跤的对手。在种种借口之下,我们一而再地上台表演——但只在聚光灯下表演。”他把香烟轻轻一弹,弹到围栏下,而你的眼睛有一阵就跟着那明亮的火星弹出和掉下,然后消失在水中。当你回头看时,死亡医生已经走了,而你觉得真冷。你回到餐馆,在现金出纳机旁边拿了一块免费的薄荷糖,然后又坐回到梅姨妈的边上,正好赶上吃椰子激凌馅饼和热巧克力。
  梅姨妈退出了大人们的长谈,问道:“你刚才是和谁在说话,塔基?”
  “一个人。”
  在车里,妈妈坐在靠近布莱克医生的位置上,朱莉姑姑只能坐在她的另一边而让梅姨妈坐在她座位的边上,她的头处在她们中间,以方便她们说话。外面灰蒙蒙的而且很冷。你在想,到家还要多久啊,就把书拿了出来。
  兰塞姆听见他们过来的声音。他让自己横躺下来,顶着牢房门边的墙。他知道除了那扇铁门外,这里没有办法出去。
  在过去的四小时,他试了这个用石头砌的房间的每一个表面,以探索一个可能的出口。地板、墙和天花板都是用巨大的石块砌成的;没有窗户的牢固的金属门外面反锁着。
  更近了。他捏紧了拳头,身上的每块肌肉都紧张起来。
  又近了一些。沉重的脚步声停止了。一阵哗啦的钥匙声,房门突然打开了。他像雷电一般冲向出口。一张可憎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用右拳朝它打了过去,把那个笨拙的半人半兽的凶家伙打得趴在地上。两条毛茸茸的胳膊从他后面钳住了他,但他挣脱了,几拳把那怪物打翻在地。前面的走廊在黄昏的余辉下隐约可见,他拼尽全力跑过走廊。接着,他觉得一片黑暗J
  当他恢复知觉后发现自己被直挺挺地绑在一间房间的墙上。房间很亮,有点像手术间,又有点像化学实验室。他的眼睛正前方竖着一个很大的物体,他明白这一定是一张手术台。手术台上盖着一张床单,上面毫无疑问躺着一个人。
  他还来不及判断一下形势死亡医生就进来了。他不再穿兰塞姆上次看见他时穿的考究的晚礼服了,他穿的是手术服。在他身后是一拐一拐的丑陋的佝偻,手中拿着一托盘的手术器械。
  “啊!”看见他的俘虏有了知觉,死亡医生大步迈过房间举起一只手,那架势像是要打他的脸,不过看到兰塞姆没有畏缩,他放下了手,狞笑着说:“我亲爱的船长!我发现您又和我们在一起了。”
  “我以为我已经从你这里逃脱了。”兰塞姆平静地说:“不介意告诉我是怎么抓住我的吧?”
  “用一根球棍,我的奴隶们是这样报告的。我的狒狒用这种棍子很在行。不过您难道不想问问,这张我为您准备的可爱的小床是做什么用的吗?”
  “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
  “不过你还是觉得好奇。”死亡医生狞笑着说,“我就不和你卖关子了。现在还没有轮到你,船长。在此之前我要向你展示一下我的技术。我并不经常有真正懂行的观众的。”他做了一个夸张的动作,掀掉了盖在手术台人体上的床单。
  兰塞姆简直不相信他的眼睛。躺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没有知觉的姑娘,她的皮肤像丝绸一样嫩白,而她的头发仿佛晨雾中的太阳。
  “您开始感兴趣了,这一点我看出来了。”死亡医生挖苦地说,“而且你认为她很美。相信我说的话,当我完成我的手术后,如果她把她的不能叫作脸的东西转向你的话,你会尖叫着逃走的。自从我来到这个岛之后,这个女人成了我的不可宽恕的敌人。现在轮到我来——”他在句子中间停住了,用一种狡猾而得意的表情看着兰塞姆,“我们可以这样说吧,轮到我来展示一下你自己的命运了。”
  当死亡医生说话时;他的驼背助手在准备皮下注射器。兰塞姆看见针头扎进了姑娘的几乎半透明的胴体,针筒里的液体——从它的颜色看这种液体乃是滥用医学技术的产物——进入了她的血管。神志仍然模糊的姑娘此时“哟”地叫了一声,在兰塞姆看来,她的睡着的脸顿时蒙上了一层阴云,仿佛她开始了一场恶梦。丑陋的佝偻粗暴地将她翻过身背朝下,用把兰塞姆绑在墙上的同样的皮带把她绑在手术台上。
  “你在看什么书,塔基?”梅姨妈问。
  “没有什么:”他合上书。
  “你不该在车里看书。这对你的眼睛不好。”
  布莱克医生回头看了一会,接着问妈妈,“你有没有为这个小家伙准备一件衣服呢?”
  “为塔基?”母亲摇了摇头,这一来她那漂亮的头发即使在车内阴暗的灯光下也闪起了亮光,“不,什么也没有准备。举行仪式时他早该睡了。”
  “不过无论如何你应该让他见见客人们,芭巴拉。男孩子都不应该错过这样的机会。”
  接着轿车奔驰在离开移居者之岛的公路上。很快你就在家里了。
  兰塞姆看着那个丑陋的家伙朝自己走来。它的巨大的牙齿的确十分可怕,虽然别的一些狒狒的牙齿会更大。在一只手上他抓着一把沉重而锋利的大砍刀。
  有一阵他以为它是要砍向没有知觉的姑娘,可是它却从她身边绕过来,站在了兰塞姆自己的面前,眼睛却看也没有看兰塞姆。
  接着,以一个突如其来的可怕动作,它突然把那张可憎的脸压在他被绑住的右手上,同时这个畜生的扭曲的身体发出一阵巨大的、颤抖的喘气声。
  兰塞姆等着,紧张极了。
  又发出了深重的吸气声,几乎像是抽泣。接着这个畜生站了起来,看着兰塞姆的脸,却回避着他的目光。从这个畜生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仿佛十分熟悉的悲嗥。
  “把我松开。”兰塞姆命令道。
  “是的,我这就来。是的,主人。”它那奇扁的大脑袋上下不停地点着。锋利的大砍刀一下又一下砍着捆绑住兰塞姆的皮带。兰塞姆一被解脱出来,立即从那畜生顺从的手里接过砍刀,把绑在手术台上的姑娘解脱了出来。她在他的臂膀上显得很轻,他站着看着她那张安详的脸。
  “快一点,主人。”那畜生拉着他的衣袖,“布鲁诺知道一个出口。跟布鲁诺走。”
  一段隐蔽的台阶通向一条长而狭窄的走廊,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人使用这条路,”那畜生用粗哑的声音说,“他们找不到我们在这里。”
  “你为什么救我?”兰塞姆问。
  一阵沉默,接着这个庞大而畸形的怪物带着惭愧的口气说,“你身上的气味是好人。而布鲁诺恨死亡医生。”
  兰塞姆的推测得到了证实。他平缓地问道,“在死亡医生给你动手术前,你是一条狗,对不对,布鲁诺?”
  “是的。”那畜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豪,“一条圣比纳德救护犬。我看到过照片。”
  “死亡医生把他卑鄙的行为用在这样一条高尚的动物上,他真是太缺德了,”兰塞姆想着就说了出来,“狗在判断人性上真是太精明了,而那些坏蛋们在作出最后决定时总是极其愚蠢的。”
  这个狗形人出其不意地在他前面停住了,使得兰塞姆也停了下来。那巨大的脑袋有一阵就俯在姑娘身上,接着发出了一声勉强能听到的嗥叫,“主人,你说了我很有判别力。那么我告诉你,布鲁诺不喜欢这个死亡医生称作‘长眼睛的塔拉,的女人。”
  你把翻开的书内页朝下放在枕头上。你跳下床,双手抱住胸膛,光着脚板在房间乱跑。绝妙!真是太妙了!
  不过今晚不再看了。留着它,留着它。关上灯,在可爱的黑暗里将书恭敬地放在床下,把儿童拼板玩具和游戏牌盒推到了一边。明天还有更多精彩的东西,你在急不可耐地等待着明天。你躺在床上,把手垫在头下抱着下巴。当你闭上眼睛时,你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海岛,岛上的树林在海风中来回摇摆;死亡医生的城堡在炎热的天空中显得庞大、冷酷和阴暗。
  整座房子很平静,只有风和外面的大西洋发出熟悉的声音。在楼下,母亲正和梅姨妈和朱莉姑姑说话。你睡着了。
  你醒了过来!听!很晚了,这是深夜了,是一个你几平忘记的奇怪的时间。听!
  如此地安静,简直使你觉得疼痛。有东西。有东西。听!
  在台阶上。
  你爬下床,找到了你的手电筒。并不是因为你很勇敢,而是因为你受不了在黑暗中等待。
  门外那个狭小、寒冷的楼梯井上根本没有东西。二楼的大门厅上也没有东西。你把手电很快地从一头照到另一头。朱莉姑姑正在打鼾,但这声音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你对此早已知道:只有朱莉姑姑睡觉时是从鼻孔呼吸的,声响还很大。
  上来的楼梯上没有东西。
  你回到你的房间,关灭手电,上了床。当你快要睡着时在地板上有一种硬爪抓挠的声音,同时一只粗糙的舌头碰到了你的指尖,“别害怕,主人,是我,布鲁诺。”你摸到了它就躺在你的床旁边,身体散发着它固有的热气和气味。
  接着是早晨了。卧室冷冰冰的,除了你自己外没有别人。你到洗澡间去,那里有一个像风扇的东西,还拖着一根电线。
  在楼下,母亲早已起床了,她的头发上扎了一条带子,梅姨妈和朱莉姑姑也同样。她们坐在桌子旁边吃着咖啡牛奶和切成大薄片的煎火腿。朱莉姑姑招呼道,“你好,塔基,”接着母亲也朝你笑笑。桌上已经为你准备了一个盘子,你坐下来吃火腿和烤面包。
  一整天三个女人都在清扫和装饰房间——把朱莉姑姑做的红色和金色的纸面具挂在墙上,还有会变颜色和轮流发光的奇妙的小灯。你没有去碍手碍脚,搬来一堆木柴,把几乎从来没有使用的壁炉升起了火。贾森进来了,梅姨妈和朱莉姑姑不喜欢他,不过他还是帮着做了点事,然后开车进城买他忘了买的东西。这次他不带你去了。风从窗户里直钻进来,她们让你一个人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她们三人都在楼下,上面更显得静悄悄的。
  兰塞姆以不敢置信的表情看着那个谜一般的姑娘。
  “你不相信我,”她说。她的口气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没有抱怨,也没有控诉。
  “你必须承认,要我相信的确是困难的,”他也顺着她的口气说,“一个比文明更古老的城市,被埋葬在这个小小海岛的丛林中间。”
  塔拉用平板的声调说  “当你还是它那副尊容的时候——”她指着那个狗形人说——“莱玛里娅是这个海的女皇。现在一切都消失了,除了我的城市外。这种天翻地覆大概连时间老人都没有话说了吧?”
  布鲁诺拉拉兰塞姆的袖子:“不要去,主人!半人半兽们有时去那里,死亡医生那个畜生不愿它们去,回来的很少。那地方是地狱。”
  “你看见了吧?”塔拉丰满的嘴唇掠过一丝淡淡的微笑。“连你的奴隶也证实了我的话。我的城市的确存在着。”
  “有多远?”兰塞姆简洁地问。
  “穿过丛林,大概是半天的旅程。”姑娘停了下来,好像欲言又止。
  “你要说什么?”兰塞姆问道。
  “你愿意领着我们反对死亡医生吗?我们希望净化这个岛屿,它原本是我们的家。”
  “当然。我和你们的人同样憎恨他。也许会差一些吧。”
  “即使你不喜欢我这里的入,你也会领导他们吗?”
  “如果他们拥护我的话。不过你还隐藏着什么。告诉我。”
  “你看看我,而我也许可以成为你们中间的一个女人。不是这样吗?”
  现在他们又开始穿越丛林了。狗形人不很情愿地在后面担任了保卫。
  “我的人民中很少有姑娘长得像你这样美丽,当然其它方面是无可挑剔的。”
  “由于这个原因,我被我的人民尊为大祭司,因为在我的身上流淌着最最纯净的古老的血液。但对有些人来说就不是这样了。”她把声音放低到耳语的程度,“当一颗树老了时,虽然仍然活着,它的许多枝干已经变得奇形怪状了。你明白我的话吗?”
  “塔基?塔基,你在里面吗?”
  “嗯——嗯。”你把书放进你的球衣里。
  “来开一下门。小孩子不应该把门锁上。你不想见见大家吗?”你开了门,梅姨妈成了一个戴着假长头发的吉普赛女人。假面具只盖着她眼睛以下的部分:
  在楼下,汽车停在房子的前面。母亲站在门口,穿着一件前开岔的“狄格洛”染色长袍,长长的袖子几乎遮住了她的手指。她和每一个进来的人招呼和说话,你可以看见她的眼睛是明亮和特别的;有时当她一个人跳舞、一个人说话时就是这种表情。
  一个长着鱼脑袋穿着发亮银袍的女人是朱莉姑姑。布莱克医生穿着医生的白大褂,拿着听诊器,头上还套着一个亮闪闪的窥视镜。贾森穿着一件听兵的黑制服,头上有一个海盗标记,手上是一根皮鞭。大餐桌上放着一只混合香甜饮料的大酒钵,还有糕点、小三明治和热豆汁。当吉普赛女人和别人说话时,你拿了几块糕点,钻到桌子下面坐着看大家的腿。
  音乐起来了,一些人跳了大腿舞。你在那儿坐了很长时间。
  接着一对跳着大腿舞的男女贴近了餐桌,你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张笑脸——兰塞姆船长的脸,“你在那下面做什么,塔基?来吧,加入我们的舞会。”你爬了出来,觉得自己真是长不大。但站起来后又觉得长大了许多。兰塞姆船长是流浪者的打扮,穿着一件破旧的衬衫,短裤在膝盖上方破成碎条——但都很挺很干净。他的情爱珠①是用种子和贝壳串成的,他手上挽着的姑娘几乎看不见衣服,浑身都佩着珠宝。
  【① 此系六七十年代西方嬉皮士所戴象征情爱的彩色珠串。】
  “塔基,她叫长眼睛的塔拉。”
  你微笑着鞠躬并吻了她的手;你几乎和她一般高。周围的人都在跳舞或说话,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你。你和兰塞姆船长之间夹着塔拉穿过房间,避让着跳舞的人和几伙手中拿着酒杯的人群。在你和母亲作为起居室的房间里没有很多人,有两个男人和两个姑娘开着电视机在做爱。在隔壁的小房间里,有一个姑娘正靠墙坐在地板上,几个男人站在角落里,“你好,”姑娘说,“你们大家都好。”她是第一个注意到你的人,于是你停了下来。
  “你好。”
  “我准备把你当成没有戴面具的真人。你不介意吗?”
  “不介意。”你四处看着想找兰塞姆和塔拉,可是他们已经走了。你想他们可能在起居室和其他人套亲近吧。
  “这是我的第三次旅行。算不上一次好旅行,但也不算坏。不过我应该有一个能提醒我的人——你知道,某个和我呆在一起的人。那些男人是什么人?”
  在角落的男人活动了起来,你可以听见他们的铠甲碰撞的声音和看见铠甲上的光芒。你收回了视线,“我想他们是从城里来的。他们可能是来看塔拉的,”你知道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事实。
  “让他们到我可以看见他们的地方去。”
  你还没来得及回答,死亡医生说,“我并不认为你需要这么做,”你转过身发现他就站在你的身后。他穿着正式的晚礼服和一件斗篷。他抓着你的手,“来,塔基,有一些东西我想你应该看看。”你跟着他到了后面楼梯然后上去,沿着厅堂来到母亲的房间。
  母亲正躺在房间的床上,布莱克医生站在她身边,正在往针筒里注药水。在你看的时候,他拉起她的袖子,露出她手臂上密密麻麻又红又难看的针眼,而你立刻联想到的是死亡医生站在躺在手术台上的塔拉身边的情景。你跑下楼梯,兰塞姆已经走了,除了几个没有戴面具的人外,舞会上的人一个都没有了。死亡医生的助手佝偻站在后面露台的冰冷的阴影中一声不吭地直盯着你。月光下他的眼睛泛着乳白色的光。
  朝海滨方向紧靠着这里的那所房子属于一个女人。你出来玩耍的时候,有时看见她在修剪干枯掉的文竹或者整理她的玫瑰花丛。你猛敲她家的大门,试图解释,但过了一会她却叫来了警察。
  ……天空中。火焰现在正舔着屋顶上的木头。兰塞姆用双手做成喇叭筒高声喊着,“都下来吧!你们要是还不下来都会被烧死在那里!”可是唯一的回答是一声很大的爆裂声,他无法断定他们是不是听见了他的喊叫。莱玛里娅手下的弓箭手们又朝着窗户放了一阵箭。
  塔拉拉住他的胳膊:“回来,要不他们会杀了你。”
  他麻木地随着她往后退却,脚踩在那个牛形人的巨大的尸体上。他的身体被深深射进二十多支箭。你在书页的角上折了一下,放下了书。空荡荡的客厅里很冷,虽然有时匆匆走过的人朝你笑笑,你觉得很孤独。过了好久,一个灰头发的大个子男人和一个穿着蓝制服的女人想和你说话。
  那女人的声音是友好的,不过只有老师有时说话是用这种声音,“我相信你现在一定很困了,塔克曼。在你上床之前能不能再和我们说些什么?”
  “好的。”
  灰头发男人说,“你知道是谁给你母亲药品的吗?”
  “我不知道。布莱克医生常常为她做些事的。”
  他挥了挥手,“不是说这个。你知道,是药品。你母亲服用大量的药品。是谁给她的?是贾森?”
  “我不知道。”
  那女人说,“你母亲会好起来的,塔克曼,不过需要一些时间——你明白吗?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和其他一些男孩子在一个大一房子里住上一段时间了。”
  “那也好。”
  那另人说:“安非他明①。这个词你能想起来吗?你听说过这个词吗?”
  【① 这是一种解除忧郁、疲劳的药。】
  你摇摇头。
  那女人说:“布莱克医生只是想帮助你母亲,塔克曼。我知道你还不懂,她同时服用好几种药品,把它们混合起来,这是非常有害的。”
  他们离开了。你拿起书,翻动着书页,却没有读。
  在你旁边的死亡医生说,“发生了什么事,塔基?”他的身上有烧焦的布的气味,而且他的额头上还有一道血迹。不过他笑着点燃了一支香烟。
  你拿起书,“我不想故事就这样结束。你在最后会被人杀死的。”
  “那么你不想失去我了?这真让我感动。”
  “你会死去,对不对?你会在火里烧死,兰塞姆船长会离开海岛,留下塔拉。”
  死亡医生笑了笑,“不过如果你把书再从头读起,我们又都回来了,包括佝偻和牛形人。”
  “你说的是真话?”
  “当然。”他站起来,抓抓你的头发,“你也会这样,塔基。你还太小,不懂得这个道理,不过你也会这样的。”
  (白锡嘉 译)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了解读者的反应
  小说家的任务就是让读者能有所感受。控制读者感受的一种方式就是作家让读者与小说中人物保持一定的距离。作家可以采用几种方式使读者与人物产生关系:例如,把读者感兴趣的人物置于困境。如果人物显得越真实,困境越艰难,读者对人物就越感兴趣;特别是当人物并没有被困境所压倒,也没有丧失信心的时候,读者的兴趣就越大。另一方面,作家也可以通过以下几种方式使读者对人物漠不关心:如不带感情色彩地描绘人物或把人物描绘成研究案例、样本,而不是应关心的人;或让他们显得虚弱,或困难太大难以克服。
  传统的科幻小说用非同寻常的,而且往往是异样的观点来表示对人类处境的不同看法。新浪潮用各种冷漠的写作手法来探究人类的处境,并夸大当代科技和社会的专横、夸大人类对宇宙缺乏了解及缺乏对付宇宙的手段。这些手法也使读者远离了人物,而只注意词语和意象。
  托马斯·M·迪斯克(1940- )在他早期作品里运用了这些技巧。他曾说他的目的是“要写这样的一种小说,其叙述动力不是来自实现理想的历险中读者与人物共鸣而产生的感受”;这种小说“充满想象力和奇幻色彩,描述各种最奇妙的经历”。迪斯克出生于依阿华州的得梅因,但在明尼苏达州长大。1959年至1962年,他就读于库柏联大和纽约大学。读书期间,曾在戏院担任兼职的行李寄存室保管员。离开学校后,他于1963年至1964年在一家广告公司撰写广告。此时,他的第一篇小说《双重时间》在1962年10月的《幻想故事》上发表。自1964年起,他就成了一名职业自由撰稿人。近年来,他为《民族》周刊撰写戏剧评论。他的第一本小说《种族灭绝》发表于1965年。此后,他的著作开始出现在许多传统科幻杂志中。1966年至1968年期间,他写的小说经常发表在《新世界》杂志中,该杂志也连载过他的两部长篇小说。他的短篇故事收集在((102枚氢弹》(1966;又名《澳州野狗的毒牙》),《压迫之下》(1968,又名《新脑袋的乐趣》),《步入死亡》(1973),以及《托玛斯·M·迪斯克早期科幻小说选》(1977),《迪斯克小说选》(1980)和《没有思想的人》(1982)。
  他持续几年,年年发表长篇小说。如:《契约下的人类》(1966;又名《恐惧的傀儡》),《死尸周围的回音》(1967),《集中营》(1968),《囚犯》(由几个短篇组成,1969),《334》(1972)和《歌声荡漾》(1979)。他把这些小说穿插在与别人合著的小说集中,或署假名发表,也有署假名放在别人合著的小说中:《害怕被建的房子》(1966,与约翰·斯拉德克合著,两人化名卡桑德拉·科叶),《黑人爱丽斯》(1968,与约翰·斯拉德克合著,两人化名汤姆·德米约翰),《克拉克·里夫》(1975,化名为莱奥尼·哈格雷夫),《邻近的生命》(1981,与查尔斯·内勒合著),《商人,一个恐怖故事》(1984)和《医务部:一个恐怖故事》(1991)。他的短篇小说《勇敢的小小烤面包机》被沃尔特·迪斯尼制片公司改编为童话片。他的著作常获“星云奖”和“雨果奖”提名;《歌声荡漾》作为当年最佳科幻小说荣获约翰·W·坎贝尔奖。
  迪斯克也编过许多小说集:如:《地球的毁灭:最近的将来小说集》(1971),《坏月亮升起》(1973),《改善过的新太阳:乌托邦科幻小说集》(1975),《新星座》(1976,与查尔斯·内勒合编)以及《陌生》(1977,与查尔斯·内勒合编)。
  迪斯克的长篇小说通常从新的角度来处理人们熟知的科幻小说规范,但他的短篇小说在题材和形式上则带有更多的实验性。比如,他的长篇小说用隐秘难解,奇特的方式来描述外来入侵、智力的提高、物质的转换和人口过剩等问题。另一方面,他的短篇小说又表达了一种卡夫卡式①的不可捉摸的感情。其中以《松鼠笼》和《堕落》为代表,甚至也体现在《亚洲海岸》中。小说描述了一位外来建筑评论家被土耳其当地人的生活及他的土耳其妻子弄得神魂颠倒的故事。
  【① Franz Kafka 弗朗兹·卡夫卡(1883-1924),奥地利小说家,在创作中勾划了一个梦幻般真实世界,现代人在这里负疚内愧,孤立无援,忧心忡忡,为个人的超度而作无益的苦求。】
  然而,在他的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中,有一点是共同的,即迪斯克使读者与小说人物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约翰·克鲁特在1979年版的《科幻百科全书》中这样描写迪斯克:“由于他想象大胆,描述风格冷漠,对科幻读者要求严格,为读者提供简朴的乐趣以及他残酷的幽默,使他成为或许是当代一流科幻小说作家中既最受人尊敬、又最不受入信任,既最令人羡慕又拥有最少读者的作家。”
  但是,有时候迪斯克也表现出使他的小说人物活跃起来的迹象;他自己和读者也开始喜欢他们、关心他们。例如《歌声荡漾》和《理解人类的行为》(发表于1982年2月号《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杂志》)。《安古莱姆》属于他早期的作品,最初发表于1971年第一期《新世界》季刊,在哈里森和奥尔迪斯合编的《最佳科幻小说:1971》中得以重印。但最有影响的一次还是在迪斯克自己的小说集《334》中。《334》是一组松散的故事,讲述了在令人恐怖的纽约,居住在西十一大街334号的人们在距今五十年后发生的故事。(虽然在《安古莱姆》中,这点联系并不明显。)
  “安古莱姆”这个奇怪的、意味深长的名字是许多模糊不清的细节之一。这些细节保证了故事的“叙述动力……不是来自实现理想的历险中读者与人物共鸣而产生的感受”。这些充满细节的描写是迪斯克注重“富有想象力和奇幻色彩题材”的例子,也是迪斯克用暗示手法描写环境技巧的例子。毫无疑问,迪斯克是通过阅读科幻小说学得这些技巧的。阅读《安古莱姆》的方法在许多方面与阅读法尔默小说是相同的;但法尔默的《航行!航行!》(见第三卷)作为科幻小说的特点体现得更明显,其暗示手法也较清楚。法尔默在小说中对背景与意义的暗示都准确地置于读者能’注意到的地方,并给予说明,虽然也许要读到最后才能完全理解。
  实际上,这个故事很简单。可用几句话就把它讲完。但是故事发生的地点及什么背景给予事件以意思则就难于理解了。迪斯克说,生活就是这样。假设目前有一些事件并有某些推测。但是至于这些事件是什么,而推测又可能是什么,读者必须从一位未成年儿童模糊观点提供的模糊细节中总结出来。
  熟悉纽约的读者更加容易理解这篇小说,虽然免不了还有些困难。其他读者若了解以下情况会有助于理解这篇小说。即,炮台在曼哈顿岛最底部尖端上(它之所以被称为炮台是因为为保卫东河与哈得逊河交汇处,曾在那里设置大炮),现在,它已成为公园,以著名人物塑像及纪念战争中死者的雕像为其特色。天气好的时候,从那儿可看到韦拉扎诺大桥;大桥横跨布鲁克林与斯塔腾岛之间的韦拉扎诺海峡。如果还有人不理解的话,请参阅萨缪尔·R·德雷尼写的《美国海岸》(1978)一书。在此书中,德雷尼把这篇小说作为结构主义小说的例子逐句逐句(甚至逐字逐字)地进行了分析,并以此作为阅读科幻小说方法的典范。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安古莱姆》[美] 托马斯·M·迪斯克 著
  七个亚历山大学校的小学生参加了这个炮台计划。有来自布捞斯、年纪最小的杰克,西莱斯特·迪塞卡,斯耐福斯和玛丽简,坦克雷德·米勒,当然还有安帕罗,更少不了领导者及策划者比尔·哈帕。他被称为小吻唇先生,他多情地,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安帕罗。安帕罗约十三岁(确切地说,今年9月份才满十三岁),乳房已开始发育。皮肤尤其好看,就像有机玻璃。她全名叫安帕罗·马丁内斯。
  他们第一次没什么收获的行动是60年代在东部抢劫了一个掮客之类的商人。他们的收获就是衬衫中的链扣,一块表,和一个皮书包——不是真皮书包,以及一些钮扣和失效的信用卡。小吻唇先生在整个事件中非常镇静——从斯耐福斯割下钮扣直到他自己镇定下来。虽然他们很纳闷,但无一人敢问他从前曾经历过多少次这种场面。他们所干的并不是创新;虽然他们策划这个计划的部分目的就是想创新。这次抢劫唯一真正有纪念价值的就是卡片上用金属片镶着的名字。奇怪的是,名字叫理查德·W·罗文。这是一个预兆(因为他们都是亚历山大·罗文学校的学生)。但这预示着什么呢?
  小吻唇自己留着链扣,把钮扣给了安帕罗(她又给了他叔叔),把剩下的东西(那块表毫无用处)捐给了他家门外普拉扎大街的旧货摊。
  用他的俏皮话说,他爸爸是电视剧的导演。他父母年青时就结了婚,但在他出生后不久又离了婚。他的导演爸爸很快又结婚了。像他这种男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更加幸福。不管怎样,他的这次婚姻维持的时间还算长,以致他儿子(这个炮台计划的领导者和策划者)必须学会调整自己以适应这种情况。而且现在看来要永远维持下去。妈妈像陷入沼泽地里似的“扑通”一声就永远消失了。
  总之,他家很富有。因此,他不是凭着杰出的天赋进入罗文学校的。他的体形很好,所以只要他心底里有那么一点愿望,他完全有理由在纽约这样的城市成为一名专职舞蹈家,甚至一名芭蕾舞编导。就像爸爸常乐意指出的那样,他会有不少观众的。
  然而到目前为止,他的兴趣在于文学和宗教而不是芭蕾舞。与一般七年级学生不一样,他喜欢更加注重形式的狐步舞和像陀思妥耶夫斯基①、纪德②、梅勒③那样心理上的偏执。他渴望更加生动的痛苦,不菩欢每天自己年纪轻轻腹中却空空如也的感觉。每周与乏味的十一岁同龄人跳大喊大叫的重步舞的集体发泄方式并不能使他经历“痛苦、犯罪和复活”过程的升华。只有真实的犯罪才能起到这个作用。而在所有的犯罪中,谋杀无疑是最有魅力的。就连洛雷塔·库柏拉德那样有声望的人也同意这点。她不仅是罗文学校的董事和所有人之一,而且是两部在全美国播放的电视剧的作者,这两部电视剧都是有关发生在20世纪的著名的谋杀案。他们在学校里的社会学课程中刚学完一个单元:美国城市犯罪史。
  【① Dostoevsky,Mikhalovich 米哈依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俄国作家。发表过《穷人》、《两重人》、《罪与罚》、《白痴》等作品。其作品有力表现了曾使几代人感到困惑的那些道德问题、宗教问题和政治问题,在世界各国拥有广泛的读者。】
  【② Gide,Andre 安德烈·纪德(1869-1951),法国作家。很多作品涉及欲望与戒律的冲突,反映作者支持个人行为自由,蔑视传统道德的观念。】
  【③ Mailor,Norman MAN诺尔_曼·梅勒(1923-)美国犹太裔小说家,“垮掉的一代”派成员。其作品揭示美国社会中的病态现象。】
  洛雷塔描写的第一个谋杀案是关于密歇根安·阿柏的一位注册护听波琳·坎贝尔的喜剧。故事发生在1951年。简单地说,三个喝醉了酒的少年把她的头颅砸得粉碎。他们原来打算只把她撞晕,以便强奸她。十八岁的比尔·莫利和马克斯·佩尔为此偿命。戴夫·罗亚尔(洛雷塔的主角)只有十七岁,所以只判了二十二年刑,捡了条命。
  她用悲剧语调描写了第二个谋杀案,因此,得到更多的同情。虽然不幸的是,并不包括评论家在内。或许是因为她的女主角也叫波琳(波琳·维楚拉),一方面更加有趣和复杂,另一方面活着时也更加著名。这使得她的这本最畅销小说与一部严肃自传电影之间的竞争更加激烈。维楚拉小姐曾是佐治亚州亚特兰大城的福利工作者,她积极从事环境和人口问题。那时正处于“前里根”时期。因此,人人都变得烦躁不安。于是波琳小姐决定做点什么,也就是,决定自己亲自用最公平的方式来减少人口。她很大方地规定每个家庭的最高标准是生三个小孩。如果她访问的家庭生的小孩超过这个标准时,她就会使用某种谨慎的方法把家庭成员缩小到她喜欢的最大数目。1989至1993年的波琳日记中(兰登书屋,。1994)记载着二十六起谋杀案,此外,还有十四起没有成功的谋杀。总之,在美国福利部,她建议去做流产和绝育手术的家庭数目最多。
  “我认为,这证明并非一定把谋杀著名人物当做最理想的形式。”小吻唇有一天下课后对他的朋友杰克说。
  当然,追求理想主义仅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是要满足好奇心。除此之外,很可能还有这个原因,即:小孩需要成长,需要杀人。
  他们在炮台聚集,有以下几个原因:其一,他们几个无一人经常在那出现;其二,那里很整洁漂亮;其三,相对来说,那里不拥挤,至少,那时候上夜班的人都还在舒适的楼上操作着他们的机器。他们很少下到公园里来吃中饭。
  其四,那里景色非常漂亮,特别是在此时的初夏时分。黑色的水夹杂着黄色的油,沉重地向岸边的护墙撞去。北部海湾一片寂静。有时是如此寂静,以致能分辨出身后城市中各种不同的声音:摩天大楼的震颤声,地铁神秘的颤抖声,以及时而传来的纽约城主题曲——不知何处发出的奇特尖叫声;日落时,看得见的那片天空呈现出蓝色和粉红色;人们的脸,经过大海和即将来临的死神的洗礼而变得镇静的脸,在绿色的板凳上依次排列着。甚至这里的雕塑也很漂亮,似乎人们曾经信仰他们,就像很久以前的人曾信仰修道院里的雕像那样。
  在纪念二战中死去的听兵、海员和飞行人员的纪念碑中间有一只巨大的杀手鹰,那是小吻唇最喜爱的。这只鹰恐怕是曼哈顿最大的。它的爪子张开来,就像最大的莱蓟。
  与库柏拉德小姐的某些观点相一致的安帕罗则更喜欢韦拉扎诺纪念碑上更具人道主义的部分。(他站在顶上,一位天使正用一把巨剑温柔地指向一本大书)。事实证明,韦拉扎诺并不是建立那座后来轰动一时的垮塌大桥的承包商,而且正如雕像后面铜字写着的那样:
  1524年12月
  生于佛罗伦萨的航海家
  韦拉扎诺
  领着王妃号帆船
  发现了
  纽约港
  并把这些海岸命名为安古莱姆
  以纪念法兰克国王弗兰西斯一世
  他们都同意“安古莱姆”这个古典的名字。只有坦克雷德更喜欢流行的、简短的名字。他的意见被认为无效,从而一致通过这个决议。
  正是在这个雕像旁,朝着安古莱姆海湾,面向泽西的地方,他们发誓要永守秘密。无论谁,若说出他们即将要干的那件事,‘都要郑重地请同伴用其它方式——死来保证自己保持沉默,除非他正被警察拷打。所有现代革命的历史组织都已清楚地表明:所有的革命组织都采取了类似的预防措施。”
  他是这样得到他的绰号的:他爸爸曾认为现代生活需要过去的甜美伤感。因此,这种思想导致了许多事件中所有下列这样的情形:在洛克菲勒中心(或在饭店里,或在学校前面)他爸爸会甜甜地喊道:“谁是我的小吻唇先生?”他则会立即回答:“我就是!”直到后来他更懂事。
  妈妈角色不一样。最初是“玫瑰花蕾”般豆蔻年华的少女,然后是“啊,佩格,我的心肝!”最后才是“白雪女王”般铁石心肠。她是个大人,因此能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每年圣诞节的时候从基拉戈寄来一张卡片。可是,小吻唇先生感染上了新伤感主义和无奈情绪。真的,在七岁以前,他一直坚持在家里被叫做“比尔”(或者,他爸爸喊的“普通的比尔”)。但这使得普拉佐的职员和爸爸的助手,以及他的同学等任何听到这个名字的人都争着叫这个名字。直到一年以前,他十岁时,开始懂事,他重新规定自己的名字叫“小吻唇先生”,每时每刻满嘴都是。他的理由是如果有人会为此失去脸面,那肯定是爸爸,他是活该的。爸爸似乎并没有想到这点,或者他想到别的方面去了。你从来想不到他究竟有多愚蠢或者多敏感。他是那种最差劲的敌人。
  同时,新伤感主义在全国范围内非常盛行。爸爸导演的“孤儿”(有时是因为剧本的缘故),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占据着星期四晚上的排行榜。现在正准备在白天放演。如果每天放一小时,我们的生活会更加美好,而爸爸则有希望成为百万富翁,甚至拥有更多的钱。从好的~方面讲,他会成为百万富翁的儿子。虽然他时常鄙视钱,因为钱会腐蚀它所接触到的任何东西,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有钱并不一定是坏事。简单地说,(其实他一直明白)爸爸并不一定很坏。
  这就是为什么每天晚上当爸爸钻进房间时大喊:“我的小吻唇先生在哪里?”他会回答:“我在这里,爸爸!”接着爸爸给他一个深深的、湿漉漉的吻,就像圣代上的樱桃,然后再给他们新的“玫瑰花蕾”吉米·内斯一个。(她喝酒,看样子活不长久。)他们仨人坐下来吃吉米·内斯做的家庭晚餐。爸爸会讲当天发生在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一些乐观开心的事情。小吻唇也会讲有关他自己的令人高兴的事情。吉米则会生闷气。然后爸爸和吉米会去某个地方,或者干脆躲起来做爱(爸爸对打发时间是很在行的),而小吻唇先生跑到走廊上,半小时后他就到了韦拉扎诺雕像下,和另外六个亚历山大学生在一起。如果西莱斯特要上课,J就只有五个。他们要策划一个大家一致同意的谋杀对象。
  没有人能查出那个人的姓名。他们根据拉斯科利尼科夫用斧子杀死的那位当铺老板的名字,把他叫做阿廖娜·伊方诺夫娜。
  谋杀对象的范围并不广。这个地区大多数人随身带着信用卡,就像理查德·W·罗文那样。然而,那些领取养老金、整天坐在长椅上的人更没有吸引力。库柏拉德曾解释,我们的经济正在重新封建化。现金的消耗像鸵鸟、章鱼和粉红色的杓兰花一样,濒临灭绝。-
  这些东西的灭绝,特别是海鸥,最使科劳斯小姐担忧——如果她手写的海报“停止杀害无辜者!!”下的名字是她自己的话。她是他们考虑的第一个谋杀对象。可是,如果她是小姐的话,怎么戴着夫人们的老式钻石戒指和金饰带呢?而且更重要的问题,一个他们不知如何解决的问题是:钻石是不是真的?
  可能的第二号人选原是斯多姆家的孤儿,吉什姐妹。她白天装瞎,在长椅上唱小夜曲,如果她唱的不是编造的话,确实哀怨动人,简直是半个专业歌唱家。她的把戏是古老的,但她的收入却不菲。特别是下雨天,更有效果。但是,斯耐福斯(已作过调查)肯定她破衣里塞着——把枪。
  还有一个最没有诗意的对象是小摊贩,他在巨鹰后面卖尼古可卡麻醉药。①他的吸引力是带有商业性。但是他有一条拥有执照的魏玛猎狗。虽然猎狗可以对付,但是安帕罗喜欢魏玛猎狗。
  【① 作者杜撰的一种合成麻醉药。】
  “你这是浪漫主义的想法,”小吻唇先生说,“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她说:“他的眼睛是琥珀色的,他会跟随着我们的。”
  他们一起挤在克林顿城堡的一个开口里,她的头缩到他腋下,他的手抚摸着涂了搽液的胸脯(夏天刚开始)。寂静,暖风,水面上的阳光,这一切都不可名状。似乎隔着他们的只是最薄最薄的纱,能体会到某些东西(这一切)是很有意义的。因为他们认为受谴责的该是他们自己的无知,就像在他们灵魂大气中的烟雾。有时,他们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想去掉这些烟雾。就像此时,他们是如此接近的时候。
  _那为什么不选那位脏老头呢?”安帕罗问,指的是阿廖娜·伊方诺夫娜。
  “正因为他是个脏老头。”
  “那不是借口,他至少也有那位‘歌唱家,那么多钱。”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小吻唇的意思很难一下子说清楚。并不是说杀他太容易了。如果你在~场节目的最初几分钟就看到他,你就会知道他注定在下场节目中失败。小吻唇大胆拥有自己的家宅,是一个调查组中脾气暴躁的高级成员,懂得算法语言和公式翻译程序语言,但不懂得自己内心的秘密。他是南卡罗来那州的议员,很廉正,但又是一个种族主义者。为表示反叛而去杀那种人有点太过分,就像爸爸一部剧本上描写的那样。
  但是,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这话的真正意思,因而只说道:“因为他不该杀,因为我们要做对社会有益的事。不要问我为什么了。”
  “嗯,我不会假装我懂你的意思。可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小吻唇先生?”她把他的手推开了。
  “你认为我害怕。”
  “也许你应该感到害怕。”
  “也许你该闭上嘴巴,少管这事。我说过,我们打算干。我们会干的。” “那么干掉他?” “好吧。但是,看在上帝的份上,安帕罗,除了‘脏老头,外,我们必须给他取个别的名字!”
  她从他腋下钻出来,并吻了他。他们脸上的汗珠在闪闪发光。夏天因第一个夜晚的来临而兴奋,闪烁。他们已期待了很久,终于,夜幕降临了。
  谋杀的日子定在7月份的第一个周末,一个爱国的节日。计算机将会有时间去照顾自己的需要(这些需要被描写为“忏悔”,“作梦”和“放弃”),炮台公园则会像往常一样空荡。
  然而,他们面临的问题同任何其它地方的少年在夏季遇到的问题一样,即如何打发时间。 ’他们有书,如果愿意长时间排队,还有莎听比亚的木偶戏,电视总是有的,如果嫌看电视坐的时间太长,中央公园还有障碍课程,但是也非常拥挤。而炮台公园因为没有迎合任何人的需要,很少有特别拥挤的时候。如果有更多的亚历山大学生来抢地盘,他们或许可以打球。但是,别的夏天呢……
  还有什么呢?有政治游行,有非政治的各级宗教。他们本可以去跳舞,可是已被罗文学校宠坏了。他们已玩遍了市里大部分娱乐活动场所。
  至于最高的娱乐形式:做爱,除了小吻唇先生和安帕罗外(他们也只是在极度兴奋时才干),这只是荧屏上缺乏感性认识的奇妙假设。
  他们所做的这样或那样都是消遣,他们已厌倦处于被动地位。谁不会呢?他们只有十二岁,或者十一岁,或十岁。他们再也不能等下去了。干什么呢?他们很想知道答案。
  所以,除了他们单独闲逛时外,所有这些资料:书、木偶戏、运动、艺术、政治和宗教都与徽章及加尔各答的周末一样毫无用处。加尔各答是一个在旧印度地图上可以找到的地名。加尔各答人的生活很随意,他们的夏天也过得很随便,没什么可值得纪念的。他们垂头弯腰地走着,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懒懒洋洋地闲逛,互相嬉闹,互相抱怨。他们做些毫无目的、胆怯的幻想,长时间无聊地争论着事物存在的表面现象。如:丛林动物的习惯,砖是怎样制成的,或者二战的历史。
  一天,他们把纪念听兵、海员和空军的纪念碑上所有的名字加起来,竟有四千八百个。
  “哇,”坦克雷德惊叫道。
  “肯定不止这些。”玛丽简代表其他的几位说。甚至“哇”的那声听起来也觉得颇为讽刺。
  “为什么?”坦克雷德问道。他是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争辩机会的,“他们来自不同的州,不同的行业,名字必须齐全,否则那些没有名字的人的亲戚会抗议的。”
  “这么少吗?照这样说来,只发生了一次战争。”
  “也许……”斯耐福斯轻轻地说,但他的话很少有人听。
  “那时的战争不一样·,”坦克雷德以一种要闻分析家的权威语气解释说:“那时候,被汽车撞死的人比死在战场上的人还多,这是事实J”
  “难道只有四千八百人?”
  “……打赌不?”
  西莱斯特不管斯耐福斯说过什么及打算说些什么,“玛丽简是对的,坦克雷德。这个数目很荒唐,因为在二战中德国人用毒气毒死了七百万犹太人。”
  “六百万犹太人,”小吻唇先生纠正道:“但是意思一样。或许这些只是在某场特殊战争中死去的人名。”
  “这还差不多。”坦克雷德还是很固执。他最后竞使他们相信四千八百是个很大的数目,特别是把每个名字都刻在石头上,更是不容易。
  公园里记载的另一件有趣的事是:在过去的三十三年中,克林顿城堡目睹了七百七十万移民进入美国。
  小吻唇先生坐在那里计算了一下。如果用记录听兵、海员、空军名字那么大的石块,来记录这些移民的姓名和原来国家名,需要五英里地方来摆放这些石块。相当于从这到第二十八大街的整个曼哈顿。但犯得着那样做吗?那样事情会不会不同?
  网廖娜·伊方诺夫娜。
  他的秃头脑袋活像一张海洋地图。上面有不规则的褐色群岛。大理石般洁白的露出来的头发是主要陆地。特别是他的胡子,又白又脏又弯,牙齿少得可怜。至于衣服呢,那么破旧的纤维,也干净不到哪儿去。他身上没有特殊的气味,但是……
  即使他每天早上洗澡,你也会觉得他很脏,就像黄褐色石头镶的地板刚刚擦过之后,马上又需打扫。脏东西已经嵌入到他皱皱的肌肤和皱巴巴的衣服里,非得做外科手术或把衣服烧掉,才能把脏东西弄出来。
  他的习惯很有规律,就像餐布上的圆点花样那么规则。一次暴雨迫使他乘地铁回家,而不是像往常那样走回家。这使他们发现他住在切尔西①老年人公寓。在最热的夜晚,他可能会住在公园里,蜷缩在城堡的某个窗户里。他在沃特街的特色店里买中餐——小仲马:奶油,进口水果,鱼,几瓶奶油等供奉上帝的食品。要不然,他就不吃中饭,虽然他的公寓会供应一些平淡无味的必需品,如早餐。叫化子一般都喜欢买毒品吃,像他这种消费实在令人奇怪。
  【① 艺术家、作家居住地。】
  他最擅长把手向你越伸越近,明目张胆地要钱。例如,他会把手放在你脸上并问道:“杰克,怎么样?”或者,很坦白地说:“我需要六十美分回家。”他要的数目着实令人奇怪。但事实上并不奇怪。他有超凡的预见力。
  而相信预知的人是不会有枪的。
  从年龄上看,他大概有六十岁,七十岁,七十五岁,甚至更老,或更年青。这一切取决于他过着怎样的生活以及住在哪里。谁也听不出他的口音。既不是英语,也不是法语或西班牙语,更不像俄语。
  在城堡靠近他洞穴的旁边,他有两个特别喜欢的地方。一个是水边的一大块柏油路。这是他工作的地方。他走过城堡,走到货棚那边。当一艘海军大军舰;美国达纳号或美国梅尔维尔号经过时,他和整个炮台公园都会安静下来,就像检阅正在经过的部队。白色的,静悄悄的,梦一样缓慢。这是历史的一部分,甚至亚历山大的学生也被吸引住了,虽然他们当中有三人曾乘船到过安德罗斯岛。有时候,他没有任何理由地长时间站在护栏边,只是看着泽西的天空和泽西海岸。过不了多久,他开始自言自语,声音很轻,但十分认真,只有从他前额皱纹的抖动才知道他是在自言自语。他们从未看到他坐在那些板凳上。
  他喜欢的另一个地方是鸟舍。鸟儿无人照看时,他会给它们喂花生或面包屑。那儿有鸽子,鹦鹉,一家子知更鸟,还有一大群标签上写着是山雀的鸟。虽然西莱斯特认为它们只是最低级的麻雀,她为此特意到图书馆去核实过。这里,自然也是激进的科劳斯小姐拿着海报经常呆的地方。她的一个特点就是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她都不敢争论(这或许是她从未被赶走的原因)。即使是她所同情的人也只能从她那儿得到一个冷淡的微笑和轻微的点头。
  谋杀前一个星期的星期二,阿廖娜打破沉默,试着和科劳斯小姐讲话。那是上午很早的时候,只有三个亚历山大学生目睹了这个过程。
  他直接走到她面前,用大声的,慢慢的,悲哀的,迟疑的语调念她的“停止杀害”海报里的内容:“在犹太复国主义福特组织的秘密指导下,美国政府的内政部正在系统地用所谓‘食物农场’毒害海洋。这难道是‘核武器的和平运用’?引文结束,《纽约时报》,8月2日,2024。或者一个新的月球探测计划!《自然界》,1月。我们能否继续漠不关心?每天有一万五千只海鸥死于‘种族灭绝”而当选的官员们却歪曲事实。了解这些真相,给议员们写信吧。大声呼吁吧!!”
  当阿廖娜单调沉闷地读着时,科劳斯小姐脸越来越红,手紧握在钉着海报的绿色扫帚柄上。她开始把海报上下迅速移动,似乎这个带着外国口音的人是一只想栖息在上面的食肉猛禽。
  “这是您的看法吗?”他把海报从头至尾看完后问道,也不管她在颤抖,没有做声。他摸摸自己浓密的白胡子,皱皱脸,露出一副哲学家的表情又说:“关于这件事,我希望能得到更多的了解。是的,我愿意。我很愿意听听您的意见。”
  由于恐惧,她的四肢都僵硬了。她眨着闭上的眼睛,强迫自己睁开眼腈。
  “也许,”他继续无情地说,“当您更有心情说话的时候,我们可以好好谈谈整个事情,行吗?”
  她挤出一点笑容,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他就走开了。她暂时安全了。即使这样,她也一直等他走到海湾散步广场的一半时,才松了口气。深深吸了口气之后,她手上的肌肉又开始颤抖。
  谋杀那天风景秀美,称得上是夏天的一幅油画。一切事物都是画家最喜欢画的——云彩,旗帜,树叶,性感的人们,以及后面的平坦开阔的浅蓝色的天空。小吻唇先生是第一个到的,坦克雷德是最后一个到的,穿着一件像和服之类的衣服(里头藏着一支偷来的卢格尔手枪)。西莱斯特没有来,她刚刚得知她得到了去索菲亚的交流奖学金。他们决定没有她也照样干,但是,一个更关键的问题是,另外一个人没有出现。他们谋杀的对象却碰巧那天没来。因为斯耐福斯的声音在电话里最像大人的声音,所以推荐他到城市银行的大厅里去给西十六街宿舍打电话。
  接电话的护听是临时的。但善于随时撒谎的斯耐福斯坚持说一定要叫她母亲接电话。他母亲——“安德森夫人当然是住在这里的,阿尔玛·安德森夫人。”这是西十六街248号,对不对?如果她不在,她到哪儿去了呢?那个慌乱的护听解释说,那里的居民,只要身体还好的,都到霍帕康湖去参加7月4日的野炊了。是大泽西退休共同管辖处请他们去的。如果他第二天早上一大早打来,他们就回来了,他就可以跟他母亲通话。
  所以刚开始着手的行动被迫推迟,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安帕罗把从她妈坛子里拿来的麻醉药丸分给大家,以示安慰。杰克借口说自己是个边缘神经病人而离开了。这是他们暑假期间最后一次见到杰克,直到9月份开学才再次见到他。但是,他们这个组织正四分五裂,像唾液泡着的方块糖,最后全部溶化在舌头上。但是,大海映衬着的是同一片蓝天,边门后的鸽子依然光蔡爱,树木依然郁郁葱葱。
  他们决定胡乱开玩笑,说说M-day(谋杀那天)这个词里“M”到底代表什么。斯耐福斯先说:“代表诺默小姐,车辆小姐和牛排小姐。”坦克雷德缺乏幽默,只能说:“摩涅莫涅,缪斯女神之母。”小吻唇先生说:“可怜的上帝!”玛丽简较理智地说M代表玛丽简。但安帕罗坚持说M代表“阿普罗姆”。就这样争论着打发时光。
  然后,印证了那句谚语:当你得意时,一切事情都顺利。他们在99·5调频上听到特丽·赖利的长篇小说《奥尔费奥》。他们在模仿课上曾学过,如今对它已烂熟于耳。地狱从黄豆般小变成星球般大。当奥菲厄斯①被贬到地狱时,亚历山大的这群学生非常难过,是自雅各布·佩里时期以来最难过的。整个下午,人行道上挤满了聚聚散散的观众。他们的表现超过了以往的自我,不管是个人还是大家。虽然如果没有心理上的因素,他们是坚持不到最高潮的(在9:30),但他们跳的是真实的,自己的舞蹈。当他们那晚离开炮台公园时,是整个夏天感觉最好的一天。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得到了一次净化。
  【① 古希腊传说中的英雄和诗人。】
  回到普拉扎后,小吻唇先生无法入睡。他一进门,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打开窗户,爬到窗台上后,他才感觉好点。城市是真实的,但他的房间不是。石头窗台是真实的,他的光屁股从那感觉到一点现实的气息。他观察远方缓慢运动的物体,集中自己的注意力。
  不用与其他人商量,他也知道谋杀永远不会发生了。他们从未像他那样在乎过这个想法。吃了一粒麻醉药丸他们又成了演员,很满足做镜子中的肖像。
  他看到,整个城市慢慢地变暗,慢慢地,天又亮了,把天空分成明显的东方和西方。如果有一个行人正路过五十八大街并往上看,他会看到一个男孩脚上的鞋底天使般地晃来晃去。
  他必须单独地杀阿廖娜·伊方诺夫娜。此外别无选择。
  在他房间里,电话早就响了。那可能是坦克雷德(或安帕罗)打来要他别干了。他早就能料到他们的理由。现在不能信任西莱斯特和杰克了。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们在《奥尔费奥》的表演中太引人注目了。只要稍稍调查,板凳上的人就会记起他们,想起他们舞跳得那么好。警察将会知道到哪儿去找他们。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们开始同情他们的谋杀对象。对于这点,安帕罗不好意思讲出来,因为麻醉药丸的作用已消失了。在过去的一个月中,他们已太了解他们的谋杀对象。他们的决心已被同情融化掉了。
  爸爸房间的灯亮了。动手的时候到了。金色的阳光,又是一个美好的天气。他站了起来,走过一英尺宽的窗台,回到自己的窗户边。他的腿已因坐得太久而刺痛。
  他一直等到爸爸去冲澡才蹑手蹑脚地溜进爸爸房间的旧密室(W·J·斯隆,1952)。爸爸的钥匙串挂在胡桃木椅子上。在旧密室的抽屉里有一个古老的墨西哥雪茄盒。盒子里有个天鹅绒袋子。里面放着爸爸复制的一支大约1790年的法国决斗手枪。这些预防并不是针对小吻唇先生而是对吉米·内斯的。因为她老是要他认真对待他自杀的威胁。
  在爸爸刚买回枪时,他就仔细研究过使用说明书。他能迅速无误地装子弹。首先,把事先量好大小的导火线塞到枪管里,然后在上面放个铅子弹。
  他扳起击铁,咔嚓响了一声。
  他锁好抽屉,把钥匙放回原处。他把枪暂时放在土耳其沙发的坐垫下,斜竖着放,以免子弹掉出来。然后,用昨天所剩的热情,小吻唇先生跑到浴室里,吻了他父亲的脸颊。他的脸很湿润,因早上刚刚喝过两加仑芬香的4711。
  他们在咖啡店里吃的早餐。这种早餐与他们自己做的一样,只是咖啡店里有女招待服侍。小吻唇热情地描述亚历山大学生表演的《奥尔费奥》,爸爸则尽力显得没有屈尊的样子。当他实在装不出来时,小吻唇就会向他要一粒麻醉药丸。因为从爸爸手里得到这东西总比从街上陌生人那里得来要好。
  他中午时分到了南渡口。他为即将到来的自由而高兴。天气又像谋杀那天那么好,似乎是他半夜在窗台上强迫时间倒退至昨天一样。他穿了最不显眼的短裤,手枪就放在挂在腰间的暗褐色小袋里。
  阿廖娜·伊方诺夫娜正坐在鸟舍的一条板凳上,听着科劳斯小姐的喃喃细语。她的左手牢牢地抓住海报。右手在空中飞舞。她不停地乱说,就像一个哑巴在发生奇迹治愈之后,刚开始说话。
  小吻唇先生走下小路,盘腿坐在那雕像的阴影里。雕像已失去了魅力。从昨天开始,在每个人看来,它就显得非常愚蠢。现在,它们仍显得很愚蠢。’韦拉扎诺穿得像在阿尔卑斯山度假的维多利亚资本家,天使穿的是天使通常穿的黄铜睡衣。
  他的感觉越来越差,像堆俄罗斯沙石被几个世纪的风越刮越小。他想到要打电话给安帕罗。但是只要他的目标没有实现,安帕罗给他带来的任何安慰都没有用。
  他看看手腕,才想起把表忘在家里了。第一国民银行正面的广告钟正指示着12点15分。简直不可能。
  科劳斯小姐仍在说个没完。
  从泽西上方天空飘过来一朵云,停在哈得逊,挡住了太阳。看不见的风轻咬着它纤细的边。云朵就像他的生命,将会在还没变成雨之前就消失了。
  后来,阿廖娜沿着海边广场朝城堡走去。小吻唇偷偷地跟了他好几英里路。最后,在公园的尽头,只剩下他们俩。
  “哈罗!”他说道,脸上迟疑地装出成年人要显示重要的笑容。
  他直盯着他的帆布袋,但小吻唇先生并没有惊慌。他肯定是在考虑是否向自己要钱。如果小吻唇有钱的话,肯定是在小帆布袋里。手枪明显地鼓出来,但并不会让人轻易联想到是手枪。
  “抱歉,”他冷冷地说:“我身无分文。”
  “我向你要钱了吗?”
  “你正准备要。”
  阿廖娜似乎要向另一个方向走去,所以必须马上说点什么,好让他呆在那里。
  “我看见你和科劳斯小姐讲过话。”
  阿廖娜停了下来。
  “祝贺你——你终于打开了坚冰!”
  那老头半笑半皱着眉头问道:“你认识她吗?”
  “晦,应该说我们注意到了她。”“我们”这个字眼是种有意的冒险。这当然无关紧要。他用手指捏着腰间挂帆布袋的绳子,让它懒散地垂直挂着,“你是否介意我问你个问题?”
  “我大概会介意的。”老人脸上没有了高兴的表情。
  小吻唇的笑容已没有了狡猾算计的成分。是那种对爸爸,对安帕罗,对库柏拉德小姐,对任何他喜欢的人的笑容,“你从哪里来?我是说,来自哪个国家。” “那与你无关,对吗?” “可,可我只是想知道而已。” 那老人(他似乎不再是阿廖娜·伊方诺夫娜)转过身,径直朝旧堡垒的圆石筒走去。
  他想起门口那块匾牌——记录七百七十万移民的同一块——记载着詹尼·林德①曾在那演唱过,并获得了巨大成功。
  【① 詹尼·林德(1820—1887),瑞典歌剧团清唱剧女高音歌唱家,音域宽广,技巧成熟,被誉为“瑞典夜莺”。】
  那老人解开他裤子的拉链,勃起阴茎,开始在墙角小便。小吻唇先生摸索到了袋子的绳子。显然,老头子小便了很长时间。因为,虽然绳子很难解开,但当老人撒最后的尿液时,他还是把枪拿了出来。
  他把雷帽放在打开的火门上,扳了两下击铁,打开安全阀,然后开始瞄准。
  那老头慢慢地拉起拉链。这时他才朝小吻唇先生望了一眼。他看到了对准他的手枪。他们隔着不到二十英尺,所以他肯定看到了。
  他说了声:“哈!”甚至这句也不是对手里拿着枪的小吻唇说的,只是从他每天在海边独自苦恼的独白中猜出来的。他转身走了。
  一会儿以后,他又干起了老本行:伸出手,向某个家伙要二十五美分。
  (刘慧梅 译)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战后的一代
  历史学家和批评家们笔下的“新生代”是种比喻的说法,他们所指的是那些观点相似,兴趣相同,写作风格相近的作家群体,而所有这些观点、兴趣、写作风格都与过去截然不同。每代入常常都拥有具有他们明显特征的共同经历,比如,一战时的迷惘的一代,20年代禁酒时期的一代,大萧条时期饥饿的一代,二战时期实用主义的一代,越南战争产生的隔离的一代,当然还有许多其他不同的时代。但真正按年代划分的时期却很少被考虑到。
  波尔·安德森和戴蒙·奈特曾提出,科幻小说作家大概每隔十年左右就会出现新的一代,但还不曾有人研究过作家们的出生年月。我们只需大致浏览一下就能发现某些年份有大量的作家产生,而其它年份产生的作家却寥寥无几。例如,1911年出生的一批重要作家就有奥托·宾德、芬尼、盖伦、哈伯特、C·L·穆尔、诺顿、圣克莱尔、施米茨和乔治·欧·史密斯。而在这前后几年当中,一年最多出现四个作家,通常三个,有时只有一个甚至一个也没有。1915年出生的作家又格外的多,有布拉克特、德尔雷伊、戈德温、霍伊尔、雷蒙德·F·琼斯、库特纳、蒂普特里(谢尔登)和扬,这样的声势随后的几年是无法相比的;直到1920年出现了阿西莫夫、加卢瓦、赫伯特、坦恩(克拉斯)、西奥多·托马斯、塔伯、万斯和理查德·威尔逊,1923年又出现了比格、比克斯比、戴维森、迪克森、冈恩、梅里尔、小沃尔特·米勒和冯内古特。
  如此罗列下去显然毫无意义,而收入本册的这些小说都发表于1970年以后,其中有四个作家生于1945年,三个生于1947年,四个生于1948年,也许这些数字还真有些神奇之处吧。
  帕梅拉·萨金特(1948- )做过推销员、模特儿、流水线工人、打字员、勤杂工和教师,与此同时她在宾海顿的纽约州立大学学习,获得了古典哲学和哲学史的硕听学位。她的第一篇小说《登陆的少数人》于1970年9月发表在《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杂志》上,她的短篇小说收在《星影》(1977)和《帕梅拉·萨金特最佳小说选》(1987)中。
  70年代中期,萨金特雄心勃勃地发表了一系列小说,包括《无性生命》(1976),《突如其来的星球》(1979),以《守望星》(1980)为开始的地球精神少儿科幻长篇系列小说《金色太空》(1982)、《楼上的外乡人》(1983)、《妇女之岸》(1986),以及以《梦中的金星》(1986)为开始的金星大地系列小说。她还写了一部关于成吉思汗的历史小说。她编辑了四本名为《生命的未来世界》的文集,而其最著名的贡献要算是她主编的三部由女性撰写的有关女性的科幻小说选集《神奇女性》(1975)、《神奇女性续集》(1976)和《神奇的新女性》(1978)。
  科幻小说的重要主题之一就是关于超强力的发现与发展,这种超强力常常能够惩恶扬善,或为一个新社会甚至一个新种族的产生铺平道路,但有时它却成为邪恶、私利或权利的工具。后来的科幻小说有时注重描写隐藏或对付这种新的能力的困窘,甚至强调拥有这种能力的人们的孤独之感(如在《无入烦扰格斯》中),经历过德国犹太人大屠杀的那一代人则认为这是对他们的一种额外的惩罚。
  《采撷蓝色玫瑰》看上去像是一个普通的故事,描述了一个具有异常之处的孩子成长中的艰难。故事中的小女孩并未提及姓名。她是个犹太人,敏感、孤僻,有个双胞胎兄弟,母亲则是纳粹死亡集中营的幸存者。她还必须面对母亲脆弱的精神,并且因此偶尔需要离家独自生活一段时间。故事讲述到一半时,才暗示有种非正常的因素潜于其中,这一因素使得这篇小说得以归类为科幻小说。直到最后,读者才会明白这位母亲经历的痛苦所产生的特殊恐惧,也只有在结尾处,小说才显示了小女孩的敏感及易受伤害是比她母亲遭受的更为可怕的诅咒。
  这篇小说语言简练,浅显易懂,采用了适合儿童的语言。对于作者来说,还存在着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描写女儿成人后所经历的生活。萨金特并不是添加一段后来的情节或在最后笨拙地附加一段描述,而是以两个层次同时描述这个故事:童年这一层是以成年人的角度来追溯的,后来的事情以及现在的经历则在括号中插入叙述,两个层次同时揭示主题,情景描写与其结局一一吻合。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采撷蓝色玫瑰》[美] 帕梅拉·萨金特 著
  我记不清是否当面问过妈妈那些刺在她身上的号码的事。我们肯定早就知道不该去问,也许我和哥哥西蒙还是小孩子时曾无意中说过什么,看到了妈妈听后那悲伤的样子,也许爸爸叮嘱过我们,千万不要去问。
  可是我们总能意识到那些号码的存在,当天气特别暖和时,妈妈就不扣住衣服上部的几粒纽扣,她俯下身来拥抱我们或是把我们抱起来时,我们就能看见她胸口上方一英寸处的那一横排数字。
  (等长到十来岁时,我听说了所有关于死亡集中营和焚尸炉的恐怖故事,知道了那些不得不从死人嘴里拔下金牙的人们,还有那些遭到德国听兵强暴的妇女,尽管有德意志帝国的禁令。从那以后,我总是以矛盾的心情看待妈妈,不知道在妈妈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内心深处隐藏着什么样的负罪感,以及为了生存下来她做了些什么。如果是我,我也许早就死了,我宁愿以某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也不愿忍受这样的耻辱。一位老医生曾告诉我:“我们当中那些最优秀的、最尊贵的和最敏锐的人都已死掉了。”我真要感谢上帝,我生于1949年,这样我就根本不可能是纳粹听兵施暴后生的女儿。)
  四岁时,我们全家搬到了乡下的一所旧房子里,爸爸在附近一所很小的初级专科学校里教书,而放弃了去哥伦比亚和芝加哥的机会,因为他知道那对于妈妈来说是不可能的。我们房子周围有许多榆树、橡树,还有一棵高大的柳树,枝叶忧伤地拂着屋顶。我们的池塘在初春和晚秋时节,会有几只鹅光顾,它们飞起来之前总要彼此拉开一段距离。(爸爸总会说:“你们可以假设这些鸟是犹太人,他们一到冬天就去迈阿密。”我和西蒙就想象他们躺在海滩上,向女招待要柠檬水,我们那会儿还没听说过冰冻果子酒呢。)
  就算在乡下,我们还经常会看到妈妈收拾行囊,告诉我们她要离开一段时间,只一个星期,只想离开家独自安静一下。有一次她去了阿迪龙达克斯的一处旧野营地,这个野营地是我一个姑妈的;另一次是去爸爸的一个朋友租给她的一间小屋,反正她总是独自一人去_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爸爸说这是神经紧张的缘故,可我们不信,因为我们住的地方已经够偏僻的了。西蒙和我觉得是妈妈不爱我们了,她是想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她不要我们了。于是,我努力想表现得乖一些,妈妈休息的时候我会踮起脚尖走路,压低声音说话。西蒙的反应可要强烈得多了,他只能够稍稍克制一下自己的感情,然后由于绝望地想引起妈妈的注意,他会在屋子里狂冲,发出吓人的尖叫,然后一头撞在暖气片上。有一次,他冲向起居室的一扇窗子,窗玻璃全都撞碎了,侥幸的是除了几处割破和擦伤的地方,他没受什么伤。那次事件之后,爸爸在窗户朝里的一面都装上了铁丝网,妈妈因为这件事震动很大,一连几天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浑身上下疼痛不堪,然后又去我姑妈的那个野营地一呆就是三个星期。西蒙的脑袋一定很结实,他撞在暖气片上,除了肿几个包并有点儿头疼之外,竟然没什么事,可妈妈却常常因为头疼而卧床不起。
  (我拿起望远镜从塔上巡视森林,下面的湖泊看上去小得就像一个个小水坑似的。我把望远镜瞄准了泊在一个小岛附近的一艘小船和船上的一对恋人,然后又调转开去,不想去窥探他们的隐私,心里却在羡慕这对少男少女可以这样自由自在地交流并分享他们之间的感情,不用害怕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至少他们彼此分享感情的方式不会给像我这样的人造成毁灭性的影响。天空阴云密布,卷积云彼此追逐着缓慢向前飘动,西面天空有一大片雷雨云,我想今天不会再有人来爬这座山了。我希望永远没人来。昨天在我的观察塔下野餐的那一家人就让我够受的了;一个小孩头疼,另一个消化不良,结果害得我躺在小屋里吃了一下午阿斯匹林,胃里也十分难受。但愿今天没人来。)
  直到法定上学年龄我们才被父母送进镇上的一所公立学校。一辆黄色的旧校车每天会到家门口接我们去上学。上学的第一天我感到十分害怕,很高兴我和西蒙是双胞胎,可以一块儿去。镇上刚建的这所新学校是一座很小的四方形砖楼。一年级有十五人。高年级学生和我们在同一座楼里上课。我害怕他们,所以知道他们在二楼上课就特别高兴。除了他们在外面上体育课,白天我们很少看见他们。每次我都坐在课桌前向外望着他们,每当有人被球砸了或是擦伤了,我的心都会瑟缩起来。(感谢上帝我只在学校里呆了三个月,从那以后爸爸获准在家里亲自教我。这三个月充满了太多的无休无止的痛:苦和情感上的混乱;现在回忆起这~切,我还是会浑身直冒冷汗,两手不住地发抖。)
  上学第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我都觉得枯燥无味。我和西蒙从记事起在家里就学会了阅读并做算术。上课时我一句话也不说,老师说什么我就做什么。西蒙却是咄咄逼人,总要显示自己什么都知道。其他孩子对我和西蒙指指点点,一面吃吃发笑。我感觉到了一些,可没太注意,我那时可不是像现在这个样子,至少上学第一天不是。
  课间时,孩子们吵吵嚷嚷,跑跑跳跳,有的在曲杆和梯子上爬上爬下,有的在单杠上荡来荡去,有的则在打篮球。我和两个女孩子用粉笔在沥青路面上画格子,她们教我玩跳房子游戏,我则尽量不去注意其他同学是否擦伤或碰伤了。
  (我需要安宁,只有宁静才能让我远离那些轻易就影响到我的苦痛。客观地想一下,我发现我们的生活如此充满着不安、痛苦、悲哀和仇恨,不仅随处可见,并且人们总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爱和满足则如一层薄纱,不足以使我免受生活的打击和伤害。就算怀着最强烈的爱,人们还是能感觉到隐藏在深处的更为强大的恐惧、憎恨和嫉妒,这是多么奇怪的事啊!)
  到了第二个星期末,事情终于发生了。下了课,我又在玩跳房子。西蒙在去和其他男孩子玩之前,先来看看我们在玩什么。五个大孩子走了过来,我想他们可能是三四年级的学生。他们开始了恶作剧。
  “格一林一鲍姆,”他们喊道。我们转过身来,我一只脚站在跳房子的方格里稳住自己,西蒙则握紧了拳头。
  “格一林一鲍姆,埃斯特·格一林~鲍姆,西蒙·格一林~鲍姆。”他们故意把格林两个音拉得特别长,鲍姆两个字又念得特别响。 “我爸说你们是犹太佬。” “他说你们是犹太杂种。”一个男孩怪叫着,“嗨,他们是犹太杂种。”男几个男孩吃吃笑着,接着又唱了起来,“犹太杂种,犹太杂种,”其中一个把我一下子推出了方格。
  “离我妹妹远点儿。”西蒙吼着冲向他,飞起一拳把他打倒了。那男孩一下子跌坐到地上,我感到屁股一阵疼痛。又一个男孩跑过来用拳猛击西蒙,西蒙挥拳相还,那男孩重重一拳打在西蒙的鼻子上。好疼呀,我哭了起来,用手捂住自己的鼻子,拿开一看上面满是鲜血。西蒙的鼻子也在流血。这时其他孩子都动了手,一个家伙抓住西蒙,另一个对他拳打脚踢,“别打了,别打了,”我尖叫着,疼得蜷缩在地上。老师们赶过来把他们拉开,随后我昏了过去,被送到医务室,他们让我呆在那里直到放学回家。
  西蒙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十分自豪,满口夸个不停。下车时,我求他:“别告诉妈妈,西蒙,千万不要,她会不安的,又会离开我们,求你了,别让她难过。”
  (我十四岁时,一次妈妈离开家后,爸爸和阿恩斯塔先生在楼下厨房里喝醉了。我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听磁带;听见他们在谈话,爸爸声音很轻,阿恩斯塔先生却嗓门大得很。
  “没有人,没有人能忍受安娜经历的一切,说到底我们都是些畜生,所有的人,德国人也好,美国人也好,有什么区别呢?”
  只听得酒杯“砰”地砸在桌子上,紧接着一声怒吼,“该死的,萨姆,你们犹太人好像以为只有你们在受罪,那哈莱姆贫民区的那些人怎么办呢?在墨西哥挨饿的那些人又怎样呢?你以为他们好过吗?”
  “可安娜的情况更糟。”
  “不,不会比加尔各答街头的流浪儿更糟。安娜至少还有获得解脱的希望,可谁能使那些孩子获得解脱呢?”
  “没有人,”爸爸仍然轻声说道,“没有人能从安娜那样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我躲在房间里想听他们说下去,可阿恩斯塔先生走了。我走下楼,看见爸爸呆坐在那里,盯着面前的酒杯。我站在那儿,感到他的悲伤静静地把我笼罩起来。幸好爱虽薄如轻纱,却遮住了这悲伤,使我能够忍受下来。)
  我开始想念起学校来,一星期至少两次,这时我会全身疼痛,不愿意和妈妈说话,想对爸爸说些什么,却找不到词儿。妈妈离开得更频繁了,这让我愈加情绪低落。(其实,这都是我造成的,是我使她不得不离开。)只是因为家里弥漫着的舒适气氛,才使我能够忍受这一切。
  爸爸妈妈当然十分为我担忧,但他们还没有真正感到恐惧和担心,一直到感恩节过后11月的一天。(天空灰蒙蒙的,雪下个不停,爸爸给壁炉添满木柴,妈妈在擦烛台,我和西蒙数着我们攒下的零用钱,计划着爸爸带我们去镇上时为他们买些什么礼物。)那时我已休学一星期了,每天早上一想到也许还得回去上学就会感到恶心。爸爸在看书,西蒙在外面爬树。我呆在厨房里,帮妈妈做小甜饼,一边切,一边点缀出各种图案,妈妈揉着面,围裙上沾满了面粉,嘴里哼着曲子,我不时偷偷地把小块面团塞进嘴里,妈妈看到后只是微笑着转过头去。
  突然,我从椅子上跌到了地板上,捂着腿呻吟起来,擘妈妈,好疼呀!”鲜血从我的鼻子里涌了出来。妈妈把我抱起来,搂在怀里,然后把我放到椅子上,用棉纱堵住了我的鼻子。这时,只听见西蒙在外面叫了起来,紧接着他在后门砰砰猛敲,妈妈把他拉了进来,他的鼻子在流血,“我从树上摔下来了。”妈妈抱起他时,扭头向我望来,我知道她全明白了,我能够感到她的恐惧和悲哀,因为她意识到我和她是一样的,我总能感受到别人受伤时的刀割般的疼痛,别人的痛苦会传到我身上,也许迟早我会被这些痛苦击垮的。
  (我总是记起,夏天的一场暴雨过后,爸爸和妈妈站在屋外的柳树下,爸爸伸出手臂揽住妈妈,拂弄着她的黑发,又在她的前额上温柔地吻了一下。可这一切不属于我,我的爱里已掺杂了太多的痛苦,我总是孤单一人,守着我的山,我的森林,我的湖泊。那对年轻恋人的船就停泊在小岛边。)
  我听见他们在楼下。
  “安娜,我们能为这可怜的孩子做些什么呢?”
  “塞缪尔,这对她太糟了,”妈妈叹息着,“我看她的情况会比我更糟。”她的悲哀渐渐逼近、淹没了我。
  (姜倩 译)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星际旅行综合症
  科幻作家历来是从大量阅读起步的。传统发展方向是朝向西部——从为杂志、书籍撰稿发展到影视剧本创作。马西森、埃利森、布洛克和斯特金就是如此成名的。这样的传统模式可能正在改变:好像往身后抛杜卡利翁石头①,新作家将在观看《星际旅行》电视系列片或《星球大战》电影的观众中冒出来。科幻作家创作也许会始于科幻电视或电影剧本。
  【① 杜卡利翁——希腊神话人物。普罗米修斯之子,赫伦之父。遵循其父的忠告,建一方舟。他和妻子皮拉成为毁灭人类的大洪水中的唯一幸存者。洪水后又遵奉先知教谕,将“地母之骨”(石头)抛向背后以复兴人类。他抛出的石子成男子,其妻抛出的成女子,这些人便是希腊人的祖先。】
  戴维·盖罗尔德正是如此。(他1944年出生于芝加哥,原名戴维·盖罗尔德·弗里德曼。)他在洛杉矶长大,曾进过洛杉矶谷专科学校,在南加州大学学习电影课程,于1967年获加州大学诺思里奇学院戏剧艺术学听学位。之后,他创作了大量科幻作品,取得巨大成功。他在二十三岁读大学四年级时将《晾纸架风波》电视剧本卖给《星际旅行》电视系列片,几乎无可匹敌。他在雨果戏剧奖大赛中名列第二(埃利森的《永恒边缘的城市》夺得第一)。1973年盖罗尔德以他自己的经历写了本书,同年又创作了《星际旅行的世界》。
  盖罗尔德又将剧本《我,马德》改编成《星际旅行》电视系列片中的一集,并以《云中沉思者》闻名。后他又为《星际旅行》创作了两个剧本,为连续剧《失去的土地》写了五个剧本;再后又为《星际旅行》写了一个系列:《星际旅行:下一代》,并为不少电视系列片写作或编辑,其中大部分与科幻有关。
  盖罗尔德的小说创作始于短篇。 (他的第一个短篇是登在1969年12月《银河》中的《关于一只白兔的预言》。)他出了一本短篇小说集、不少选集和更多的长篇小说。他的短篇收集在《找寻自我》(1972)中。
  作为青年作家,他充分施展了其推销才能。他选编其他青年作家的作品,收在《第一星》(1971)、《世代》(1972)和《科幻小说重点工》(1974年与史蒂芬·戈尔丁合编)中。显然,这最后一个集子他们还想继续编写续集,但最后未能成功。他还编辑了《交替》(1974年与史蒂芬·戈尔丁合编)和《奇迹的上升》(1977年与史蒂芬·戈尔丁合编)。
  盖罗尔德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与拉里·尼文合著的《飞行的巫师》(1971),后被改编成连续剧,更名为《念错了的咒语》。1972年他出版了小说《太空摩托艇》、《昨日的孩童》和《当哈利一岁时》。1973年将《人猿行星大战》与《将自己包起来的人》改写成小说。1977年和197 8年,《月星奥德赛》和《死亡野兽》相继问世。接着,他以《人类大事》(1983)开始了《茨托之战》的系列。
  《当哈利一岁时》、《将自己包起来的人》和《月星奥德赛》引起广泛注意。三部小说均进入星云奖提名的最后名单,前两部还闯入雨果奖提名的最后名单。盖罗尔德从电视行业起步,取得了成功。前两部小说也仔细探讨了传统主题。《当哈利一岁时》集中讲述智能电脑的悠久历史,包括盖罗尔德早期喜欢的作家艾萨克·阿西莫夫和阿瑟·C·克拉克的作品。另外也谈及D·F·琼斯的《巨人传·弗尔宾计划》来反思在改善人类环境和取代人类方面电脑所发挥的作用(以及它的反作用)。《将自己包起来的人》把他自己所喜欢的另一个作家罗伯特·A·海因莱恩所倡导的时空旅行发展成极端的唯我论。《月星奥德赛》以另一种方式探讨了厄休拉·K·勒吉恩小说《恶魔的左手》中的性别角色。他的短篇小说《火星孩子》获1994年星云奖。
  《找寻自我》发表在1972年出版的《危险的幻想》第二集中。盖罗尔德的小说继承了弗兰茨·卡夫卡和乔治·刘易斯·伯吉斯的超现实主义和荒诞派传统,带有西奥多·斯特金1941年幻想小说《最后的自我主义者》风味。对他影响最大的是刘易斯·卡罗尔的幻想小说。
  而在主题上,盖罗尔德表现了当代的机智和关注的焦点。他在灵感之路上走钢丝,一边是胡言乱语的悬崖,另一边是疯狂的海湾。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找寻自我》[美] 戴维·盖罗尔德 著
  今晨我一照镜子,左眼瞳孔不翼而飞,虹膜也消失大半。原先长虹膜的地方现在只剩一块空洞的白斑和油渍。
  起先我以为是隐形眼镜在作怪,但转念一想,我并未戴隐形眼镜。我从来就不曾有过这样的眼镜。
  那只空洞的眼睛向后盯着我,看上去怪怪的。我仍能看见东西,这叫我不安。我把手举在完好无损的右眼前,发现左眼视力丝毫未减。我片刻难宁。
  如果左眼看不见了,我也不会惊慌,这只不过是夜盲而已。但瞳孔消失而丁点不影响我的视力——天哪,这出奇的吓人!这可能是重病的征兆。
  我当然想到了找医生看看。但我一个医生也不认识,而且为了我的事去麻烦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还真有点不好意思。然而这只眼出了问题,还一直盯视着我。我最终还是去拿电话簿翻找一下。
  电话簿好像是晚上才丢的。我一直用它支撑书架的一端,可现在它不见了。书架也没了——我开始猜测我是否遭劫了。
  先是我的眼睛,再是电话簿,现在是书架,这些统统消失了。今天要不是星期二,我准会着急。说实话,我是急了,但星期二是我沉思默想事与愿违的日子。星期一考虑个人的事(如眼睛和电话簿)。到下星期一,还得先过上六天,我是抛开日程表,在一个星期二操起心来。等星期一我没紧要的事再找电话簿。
  (我发现这种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做法使我保持思路清晰——一定的时间内处理一定的问题,我能把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但这眼睛着实让我坐立不安。它把我的办事顺序搅乱了。
  我决定即刻采取行动。我出发去找电话簿,可找寻线路不见了。我被迫中途折返。
  真难受——物品接连失踪引起忧伤的思绪。每当我要什么东西,它总不见,像是激我再找,跟我玩起了捉迷藏。而我早已厌倦这孩子气的游戏,便不再受它们的逗引和摆布,不找了。(让它们来找我吧!)
  我决定自个儿走去找医生。(我没戴帽子。我怕我一找帽子,帽子也不见了。)
  一出门,我发现过往行人都用怪异的眼神盯着我。不久我就想到是由于我的眼睛。我已将此忘得一千二净,没预先考虑到别人对此的反应。
  我转身回去取太阳镜。但我想到一去找,准又无影无踪,便又转回来朝诊所进发。
  “让它自己来找我吧,”我喃喃自语,想着那太阳镜。一个老太太一定是被我吓了一大跳。她回头盯着我,目光诧异。
  我双手插入大衣口袋向前走。我一下就摸到左边口袋里一个硬邦邦的扁平物体。这是我的镜盒,里面装着太阳镜。它确实是自己找上门来了。想到我仍是生活用品的主人,东西失而复得,我不免心中得意。
  我取出眼镜戴上,却发现左边镜片已呈奶白色。我审视自己的眼睛,发现目力穿不透模糊的镜片。我不再理会行人的注目,直奔诊所。
  不过我很快发觉我是漫无目标瞎折腾。——正如我先前所说,我一个医生也不认识。我确信我去找个诊所准找不到。于是我站在人行道上喃喃自语:“让它们自己找上门来吧!”
  我得承认我说此话心存疑虑——记得那太阳镜的事吧?——但我别无选择。等我一转身见身后有幢大楼,牌上赫然写着:医疗中心。我走了进去。
  我走向接待员。我们相互对视。她直盯着我的眼睛(左眼),问道:“您有何吩咐?”
  我答道:“我要见医生。”
  “好。”她说,“有个医生现在去大厅了。如果你眼神好使,大概能看到他。瞧,他去那儿了!”
  我随她望去,是的——有个医生正走向大厅。我清楚地看见了。他是医生,因为他穿着高尔夫球鞋和毛衣。他在走道上一拐弯不见了。我转身冲那接待员说:“我不是要去见医生。”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说:“我要医生来看我。”
  “哎呀,”她说,“你为何一开始不这么说呢?”
  “我想我是这么说的。”我说,也不太坚持。
  “不,你没有。”她说:“好,说响点,我听不清。”她拿起麦克风说:“吉本医生,请到接待处来……,’然后她放下麦克风,满怀期待地看着我。
  我等着,什么也没说。
  不一会儿,另一个穿高尔夫球鞋和毛衣的人从旁边一扇门里出来。他看了看桌子后的接待员。她说:“这位先生要医生看看他。”
  医生后退一步,看着我。上下打量完毕又让我转身。然后又仔细瞅我几眼,说声“好吧”就走回办公室。
  我问:“完了吗?”
  她说:“当然啦。你不就要这些吗?请付十块钱。”
  “等等,”我说,“我要他看看我的眼睛。”
  “哎,”她说,“你该一开始就说清楚。你知道我们都很忙。我们没时间老叫医生下来看看一个随便踱进来的人。你要是要他特别看看你的眼睛,你该说清楚。”
  “我不要人只看看我的眼睛,”我说,“我要人治好它。”
  “为什么呢?”她问,“你的眼睛出什么问题了吗?”
  我说:“难道你就没发现?瞳孔不见了。”
  “唔。”她说,“是不见了。找过了吗?”
  “找过了。”我说,“都找遍了——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怎么也找不着。”
  “你可能把它丢在哪儿了。”她柔声问道,“你最后一次看见它是在哪儿?”
  “不在哪儿。”我说。
  “好吧。那是你的问题。”
  “我是说昨晚我在家来着。我哪儿也没去!而且我现在不舒服。”
  “你确实面色不佳。”她说,“你该看医生。”
  “我已经看过了。”我说,“他去那大厅了。”
  “哦,对。我想起来了。”
  “喂,”我说,真有点生气了,“你能帮我与医生约个时间吗?”
  “你要的就是——定个时间?”
  “是的,就这些。”
  “你肯定就只定个时间?你不会回头再抱怨说我们没照你的意思办吧?”
  “我保证,”我说,“决不会。”
  “好。我们就需要这样的承诺。”
  现在一切似乎都乱了套。整个世界倾斜了。一切都被压扁了,滑向地球边缘。事情至此还未完。我看到地表裂开了一道道缝隙。
  我晃晃脑袋要驱走这念头,却发出了奇怪的震动声——像小海象藏在大蚌壳里。
  我坐在长椅上——我想不通。雾旋绕着升起,越来越浓,掩盖了一切,能见度降到了零,管理员威胁说天花板没掀开就不做手术。我抗议,不——天花板在那儿有什么不好吗?——但他们不理我。
  我于是站起来动手要把天花板移回去。但我够不着,只好踩在椅子上。虽近看那天花板满是裂缝,却坚硬无比,移动不得。
  我又试着再次推,但一只强有力的手搭在我肩上。我停下。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到长椅上躺着去。”她说,“闭上眼睛,放松,仰卧,放松。”
  “好吧。”我应道。但我没仰面朝天,而是俯卧着。脸贴着坚硬无比的椅面。
  “放松。”她又说了遍。
  “我尽力。”我说,迫使自己放松。
  “看窗外。”医生问,“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云朵。”我答。
  “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
  “对。什么样的?”
  我又看了一眼:“农舍奶酪云朵。农舍奶酪小云朵掠过。”
  “农舍奶酪云朵——?”医生问。
  “对。”我说,“农舍奶酪云朵。硬得很,犟得很。”
  “奶酪是大还是小?”
  “啊?”我问道,翻过身来。她没穿高尔夫球鞋,但穿着毛衣,脚上蹬一双高跟鞋。她是医生——我能分辨出来。她鞋跟还钉有防滑片。
  “我问你问题呢!”她低吼。
  “是。你问了。”我承认,“你再问一遍行吗?”
  “好的。”她答道,静静地等。
  我也等着。一时间我俩都不说话。我打破沉默问:“那你倒是问啊!”
  这时她说:“我问你云朵是大奶酪还是小奶酪?”
  “我不知道,”我答道,“它们是什么?”
  “你不知道就好,——否则我们会对你动武的。你抛弃了怪念头对你我双方都有好处。”
  天花板整个散了架,边缘部分摇摇欲坠,裂缝越来越大,碎片剥落像肥皂泡一样纷纷扬扬落到地面上。
  “啾——”我说道,“嗽,医生——我的眼睛有病。”
  “你的自我?”①
  “嗯,对啊。瞳孔不见了。”
  “你自我中的学生②不见了?”
  【① eye(眼睛)与I(我)同音。】
  【② pupil有“学生”与“瞳孔”两义。】
  医生大吃一惊,“怪事!”
  我只有点头——我确实点了点头。(可能僵硬了些。又有些小碎片剥落轻飘下来。我们注视了片刻。)
  鼍嗯。”她说,“我是这么想的。想听听吗?”
  我默不作答。不管我愿不愿听,她都会说出来。
  “世界末日到了。”她阴丝丝地说。
  “马上吗?”我问道,有点担心了。我还没喂过猫呢。
  “不。但快了。”她安慰道。
  “哦。”我应了一声。
  我们闷坐着。过了会儿,她清了清嗓子,“我认为……”她慢条斯理地说,但声音逐渐低下去。
  “那好。”我说。可她没听见。
  “我认为世界存在只不过是人脑的反映。它之所以这样存在着,只是因为我们认为它是这样存在的。”
  “我思故我在。”我说。她不搭理,只是要我别说话。
  “是的,你存在着。”她肯定。(我很高兴她能对此确定——我已开始有些担心了。而今天不是担心的日子。上次我担心是在星期二。)“你存在着。”她说,“因为你认为你是存在的。世界也存在着,因为你认为它确实存在。”
  “那哪天我死了——世界不也就跟我一同完蛋了吗……?”我推论道,心中祈盼千万别死。
  “不——瞎胡扯。一个正常有理智的人是不相信唯我论的。”她用一把叉抓了下她的眼球,继续说:
  “你一死——你就不存在了。但世界还在——这是因为其他活着的人相信它还存在。(他们只认为你不存在了。)懂了吗?世界是我们个人意识的总和·,”
  “对不起,”我硬邦邦地说,“我不相信集体主义。”我又坐直了些,“我是个坚定的共和党人。”
  “看见没有?”她没理会我的话,“人们对世界的幻觉得以持续是由于惯性作用。你相信世界存在是因为存在方式从你出生之日起就一贯如此,你一出生,别人就认为你存在了。你发现世界遵循大家信奉的规则,你就也信奉这些规则。你信奉这些规则亦壮大了其力量。”
  “哦。”我躺着听她说,脑子里却盘算着如何不失体面地避她远去。我的眼睛又疼起来,再也看不见天花板了。眼前一团迷雾。
  “看那教堂!”她猛然喊道。
  “啊?”我说。
  “看那教堂!”她重复道,口气坚定。
  我试着抬头看那教堂,但驱不散的迷雾使我连脚趾头都看不到。
  “看哪,”她说,“信仰:是宗教第一训诲——相信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没人教导你要信奉上帝。信仰能创造奇迹吗?好,我来告诉你吧——它确实能!如果大部分人相信某样东西,这东西就成为事实!”
  现在我的眼睛更是抽搐不已。我想坐起来,但她有力的双手又把我摁回去了。她俯身靠近我激动地轻声说道:“是的,是真的。真是这样。”
  “假如你说是真的就是真的。”我点头同意。
  她接着说:“很幸运,宗教早就抛弃了奇迹迎来了保守主义——现在它为保持现状而斗争。宗教是最后一个现实堡垒——它是阻止混乱的武器之一J”
  “混乱?”
  “对,混乱。”
  “哦。”
  “世界在变。”她解释道,“人们正在改变它。”
  我点头同意:“是,我懂。我也看报纸。”
  “不,不!我不是那意思!人正在无意识地改变这个世界!越来越多的人相信他们真能改变他们的环境——越有信心,变化就越剧烈。我来举个例子——化石!”
  “化石?”
  “对,化石。在人们相信进化论前,谁也没有发现过化石——而当他们开始相信进化论时,到叨5儿都踩在化石上。”
  “你真相信这点?”我问道。
  “是,我确信。”她热烈地说道。
  “那一定是真的了。”我说。
  “哦,是的。”她答道。我知道她是深信不疑的。她举了个很有说服力的例子。实际上,她越说,我越信。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我问。
  “因为我们身处险境。这就是原因。”她坚定地说,“世界并非铁板一块。有些人开始信奉异端邪说,正拉帮结派。”
  “就像丘疹?”我举例说明。
  “对。”她说。我看到她鼻尖上已长出一个小脓疱,“它是这样产生的:一个狂热分子碰上另一个狂热分子,然后两人又遇到一些臭味相投的人。很快,所有狂热分子拥有同一种信仰——很快,他们的信仰成为现实——他们开始与现存世界对立,要用非现实来取代现实。”
  我点点头,集中精力要把周围的一团雾裹起来。
  “世界多变,人们就笃信变化。他们也就更坚强。长此以往,恐怕我们是世上仅存的正常人了——我们正处于险境。”
  “他们人多势众,是吗?”我试探着问。
  “比这更糟——他们的不同观点正腐蚀着空间结构!连地球的形状都在改变!是真约,地球有一段时间曾是平的——直到人们相信它是圆的,地球来转动。芝+
  我转过身看她。她也消失在迷雾中,露在外面的只有她的嘴巴。
  “但世界确是梨形的。”我说,“我是从《科学的美国人》上读到的。”
  “那你为什么认为地球在改变形状呢?”那嘴巴问道,“因为某个民族自以为大,地球正膨胀起来为他们提供生存空间。”
  “哦。”我说。
  “是新闻传媒的错——电视影响着我们的世界观。他们不停唠叨世界在变化——而且信徒剧增。”
  “嗯,”我说,“当今世界的形状是如此,变化就得由——”
  “哦,上帝——也不是你!你们总说世界会变成碎片——从接合处裂开——”
  现在连那张嘴巴也不见了。
  我呆在那儿。我没错。其他人也注意到了,墙表一片斑驳,上面还有无数的洞。一时间碎片纷扬。但另一端潮水还未突墙而来。
  我的手指探进洞去,摸到了柔软的胶面,它还未完全融化。
  至此,我的眼睛一筹莫展——不单眼痛难言,连自我也有刺痛。我感到我晦涩难懂。
  “找到自我了吗?”公园里一个演说家问道。(我视而不见——我记得先前找东西的经历。我当然不想再搜寻什么。)我向前走。
  走了会儿,又有个演说家——此人站在肥皂箱上,“我们应该感谢我们伟大的祖国。”他抑扬顿挫地说,“在这里,人们可以有不同的信仰。”
  我揉揉眼睛,局促不安地感到天花板正裂开一条条缝隙。
  “每个人都能站起来谈论自己的事业——任何团体可选择他们的信仰——只要愿意,我们可以重建世界!基于我们自己的想法来重建!”
  一切都摇摆不定——在正误问摇摆。
  “但最重要的是,”他继续说道,“不管我们有多大矛盾,我们都为人类的共同利益而奋斗!我们伟大的民主制度让我们减少分歧,达成妥协。我们就可以找出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案。长远来看,这种崇高的自由和个人行为将有助于我们为众多的人谋福利!”
  在我听来,真是棒极了。
  我回到家。工人刚糊好墙纸。怪啊,曾掩盖在花花绿绿墙纸下、坑坑洼洼的墙面看上去是多么的光洁。
  我看不出哪儿粘了浆糊。内层结构光秃秃的表面也在雾中消失。天花板比以前更低了。
  我歇了会儿,抚摸那只猫。我一进门,它就冲我招手,“你好,人。”猫说,“给我个大麻香烟吧。”
  “不能啊。我自己有些麻烦。”
  “好吧,那给我一块钱。”
  “干吗用?”
  “去旅行。”它说。
  “好。”我给了它一块钱看它走。
  它嘴里含着钞票,把钱点亮后抓起手提箱,一口气奔出三万英尺,向西奔去。我不明白。雾越来越浓,交通警已停止了一切交通。
  我想问些问题,但一时半会儿记不起来了。哦,对了——不太重要。但我希望能想起来。
  电视上的人是个医生。他坐在电视机上,两脚在屏幕前摇晃、(他鞋底的防滑片擦着屏幕),说毒品正危害着现实世界。毒品可以通过改变人的世界观来损害人的正常思维,直到人看不到现实为止。
  “再见吧,趁他信仰未变。”我咕哝着关掉电视,把他撵走了。天色渐晚,我要睡会儿。我还有意识地提醒自己别照处方上写的做。墙纸已在剥落了。
  事实上,现存的只有一个空壳了。乍看像是巧克力布丁做的。可能就是,也可能是毒品砌成的。可能毒品正改变着我们的群体思维——但我什么也没注意到。
  (郑曙芩 译)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现实与超现实
  科幻小说是一种特殊的幻想小说。其写作手法是使幻想世界显得真实。所以,科幻小说中幻想与现实同等重要;因为对故事事件的理性解释会降低故事的可信性,也将大大减少故事的科幻成分。这明显产生了一个矛盾:科幻小说是幻想小说中的一种,但幻想成分越多,就越不像科幻小说。
  第_次世界大战产生的空前恐慌造就了小说分类体系以外的新的类别,“达达主义”便是其中之一,“达达主义”在艺术、写作上抛弃了整体秩序这个概念,采用了故意疯狂的手法。约在1924年,它发展成“超现实主义”。正如一位评论家所说:“事件无一定顺序,犹如梦中经历的一系列杂乱无章的事件或回忆。”“荒诞剧”采用超现实主义手法把人描写成一个在不可知世界中傍徨的动物,“反现实主义”不再像现实主义那样依赖于情节L、背景、意图、人物刻划、因果关系,有时候还有逻辑。早期的反现实主义作家有乔伊斯和卡夫卡。当代反现实主义作家风格不尽相同,主要有塞缪尔·贝克特、乔治·刘易斯·伯吉斯、约翰·霍克斯和约瑟夫·海勒。
  或许反现实主义注定要在科幻小说中占一席之地,而超现实主义则重新规范了科幻小说的梦想。经过“新浪潮”的试验,反现实主义与超现实主义成为描述世界的怪异特性人类奥秘的新手段。
  乔治·亚历克·埃芬戈(1947- )一直被认为是超现实主义作家。他出生并成长在俄亥俄州的克利夫兰,两次入学耶鲁,一次入学纽约大学,都因致力创作而最终未完成学业。他参加了1970年克拉里昂学院的科幻小说写作班,在写作班第一册集子中发表了三篇小说。而他的第一篇小说《8:30至9:00这档节目》刊登在《幻想》杂志1971年4月号上。他1972年的《最后的战争》和1973年的《沙上城》均闯入雨果奖提名的最后名单。
  埃芬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熵对我的意义》(1972)受到广泛赞誉,并入围星云奖提名的最后名单。1973年埃芬戈获最佳新作家坎贝尔奖第二名,杰里·普尔内尔名列第一。那以后,他写了《亲戚》(1973)、与加德纳·多索伊斯合写《蓝色恶梦》(1975)、《那些温柔的声音:太空普罗米修斯传奇》(1976)、《命丧佛罗伦萨》(1978-1980年以《第三代乌托邦》为题重版)、《英雄壮举》(1979)、《记忆中的狼群》(1981)、《关键时刻》(1985)、《时间之鸟》(1986)、《全力消失时》(1987)、《太阳之火》和《流放者之吻》(1991)。1971年和1972年,他为《奇妙连环画》撰稿,又将电视连续剧《人猿行星》的四集改写成小说《亡命徒》(1974)、《逃向明日》(1975)、《通向恐惧之旅》(1975)和《猿王》(1976)。他的短篇小说收在《复杂的感情》(1974)、《不合理的数字》(1976)、《肮脏的手段》(1978)、《闲乐》(1983)和《古老的趣事》(1989)中。中篇小说《施劳丁格的猫咪》获1988年雨果奖、星云奖和斯特金奖。
  《20世纪美国科幻小说家》中的一篇文章评论道:“他讥讽的才智、对荒诞世间的理解、捕捉细节的眼光和他对不同文体风格的模仿,都使他与乔治·刘易斯·伯吉斯、约翰·巴思、唐纳德·巴塞尔姆和汤玛斯·平琼媲美。
  埃芬戈不喜欢随意给入贴标签,也不喜欢“超现实主义作家”这个词,“超现实主义是个起点,不是风格。”他写道,“十多年来,我一直用传统材料创作科幻小说,采用了超现实手法,如:对话特点、背景描写、故事结构。但除此之外,我又尝试探讨人物性格、动机和面对超现实主义故事范围外危机的反应。”
  埃芬戈在作品中也流露了对当代生活中的不同态度和人22造物的浓厚兴趣。正如罗伯特·西尔弗伯格在为《不合理的数字》所写的前言中所说的:“埃芬戈的素材包括当代通俗文化的各个普通层面。但他的作品远远超过了通俗作品的价值。埃芬戈(像洛杉矶的西蒙·罗迪亚和他的《瓦茨塔群》)有时也描写球员、疯癫的科学家和电脑犯罪。”
  《捉刀人》于1973年在《宇宙》第三集里首次出版,显示了埃芬戈的艺术创造力。它描写了未来两千年后的世界。小说更多的是对未来的猜测,而不是详实的描写(正如最优秀的科幻小说那样)。小说反映了人的业余生活全靠大大小小的物质传输机。传输机主要靠包括人体、意识在内的物质传输来运行。
  世界同一,与众不同是危险的。文学消失了,因为它起干扰作用。但近来传输机没让“作家们”的思维集中在某一点上,而是让它们到一个“奇异的燃烧平面”上去搜寻,无数文学前辈的意识仍在此活跃。这样,埃芬戈叙述了地狱与死而复生的问题。
  小说题目也是一个绝妙的双关语①。因为“作家”如若幸运,可以带着死去作家灵魂处获得的片断回到现实中来。若初试不幸,将因素材匮乏而经受在“死流”中抽肠刮肚的恐怖,最终被传输机打发走。
  【① 捉刀人(ghostwriter)——ghost有鬼义。writer作家。ghostwriter连起来是代笔为人写作之义。从字面上看,小说中也指死去的作家。】
  埃芬戈表现了创作的诸多方面:灵感(作家成为“缪斯”的传话筒)、效果(文学成为社会不安定因素)、学识、才能的不平衡、内心的妒嫉和创造的天性。故事体现了作家阿那本的观点(用不寻常的名字来增强未来效果)。他发现了无名作家山德尔·库兰的作品(库兰也在埃芬戈其他作品中出现),又对与莎听比亚心灵相随的费奥思心怀妒嫉。小说要求读者理解阿那本。他妒嫉、小心眼、欺负弱小、老煞风景——但他提出了这个社会不可思议的问题:如果作家真的写作,是创造而不是发掘,是创新而不是重复,那世界会变得怎样呢?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捉刀人》[美] 乔治·亚历克·埃芬戈 著
  他正面对几亿观众表演。巨大的圆形剧场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他的周围是~圈圈透明塑料板座位,以他为圆心,从离他几码远的舞台边缘依次向高处递升,直至最后几排在苍茫暮色中消失。每个座位上都有一个游荡的灵魂,受身外物质传输机的监控。
  阿那本不像名作家那样表现得神采奕奕。但他的作品却充满了活力。虽说许多观众是来听费奥思的,但大多数人也满怀希望来聆听阿那本激动人心的长篇故事。
  他坐在明亮的黑色舞台中央,两脚并拢,双手平放在两腿上。他的头没有前倾,却显得昏昏沉沉,犹如服过麻醉药一般。费奥思不愿坐下来;就是不坐,伟大作家应该在他狭小的地盘里东奔西走,或叫嚷,或低吟,将表演与文字融为一体来赢得赞誉。
  这次演出对阿那本来说是长得出奇。以往三次表演,他都只用了三十分钟。那些故事互不关联,又不完整。那时总有一个新片断能凑到前面两个怪诞的章节中去,整个结构也就清晰不少。而今天则截然不同。这个谜一样的作品风格迥异。这篇稍长,振奋人心,观众或许满意,专家们不会赞赏。
  “他又投了颗炸弹。”阿那本言语缓慢,语调几乎没有变化。“一家百货商店倒塌了。砖块和玻璃碎片像雨点一样砸下来。他受伤流血了。一阵莫名的快感涌上心头。威力无比的爆炸声、钢筋混凝土倒塌的轰隆声、几百扇窗户玻璃震破的唏哩哗啦声响——这一切都奇怪地使他感到安慰,感到兴奋。”
  许多词观众都没听清。也是,故事的基本冲突也毫无意义。人的行为似乎不正常了,举止新奇得不像人了。作家讲的许多故事中,人的行为都很恐怖。少数人不再来观看演出了,抗议说这样的故事可能会教别人也干出离奇出格的事。只有专家们,掌握着传输机的创作源泉,才会去思考这些不寻常词语的意义,如:炸弹、威力、混凝土。
  阿那本接着说:“在扭曲烧黑了的一堆瓦砾中,”他不作声了。显然他话说半句就没了下文。成千上万的观众在各自的家里叹着气。阿那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渐渐地,脸上显出了一丝生气,似乎从沉沉的迷蒙中苏醒过来。他孤零零地在巨大的圆形剧场中站起来,走向舞台边,他累了。
  阿那本坐下来等下面的节目。他是一个人来的,瓦凯丝呆在他家里。她空洞的躯体此刻正躺在池塘边低矮的长椅上。阿那本猜想她的灵魂在这剧场里,等着伟人费奥思。阿那本凄惨地笑了笑。他怎能奢望瓦凯丝在费奥思表演时想着自己呢?一丝妒意袭上心头。这种情感,在平头百姓中并不少见,但在作家是够稀奇古怪的了。作为作家,他在剧场拥有一个永久席位。他知道成千上万未能目睹他表演的人得知他缺乏表演兴趣时会是何等恐慌。
  他决定再呆一会儿,因为费奥思确实表现不错,并且,他是最伟大的作家,每一场表演都是历史事件。传输机用灯光照亮了舞台,天空已是一片漆黑。费奥思从阿那本身旁的传输机出场。阿那本注视着他走向舞台中央的那把椅子。费奥思双手握住椅子扶手,一只大拇指伸进一个盛有少量弛缓剂的小槽,这是专门为他表演而设的。除非费奥思心思镇定从容,否则传输机就会失去作用,表演就要泡汤。
  传输机每年都输送着几十位作家的灵感,希望将其与某一古典作家的思想遗产相通。有时候,像费奥思这样运气好的人,他的自我能找到一个类似的作家。而通常则找不到与表演者相近的现成材料。他们面对的不是荣誉而往往是可怕的谩骂。传输机当然把这些倒霉蛋送走了。只有另外一些作家才见过一个人思维停滞时恐惧的窘相。
  费奥思信心十足地走向那把椅子。这段路程他已走过不知多少遍。他知道一个灵魂正热烈地等候着他。无数作家的思维在躯体死后被抛在一个怪异的平面上燃烧,但一个青年作家的头脑如果与他们丝毫不相适应,捉刀代笔就百无一用。要是作者走运,可以从容利用少部分失传文字。有时福星高照,就会发现与一传奇天才相象,从而反映他内心的思维。
  费奥思是所有作家中最幸运、最伟大的一个,在人类思想之泉中淘金已整整两年。他已成为威廉·莎士比亚/费奥思。莎听比亚著作文本虽已失传,与其它文学作品不同,伊丽莎白时代的文学声誉永存。费奥思的观众们兴奋地聆听着,因为他的每一个片断都是两千年来地球人闻所未闻的。
  “跟上次出现的一模一样。”费奥思说,依然坐在椅子上。他慢慢起身,脸上仍是作家特有的专注神情。他在狭窄的舞台上踱步,挥舞着双手,一会儿指点着,一会儿打着手势,一会儿又威胁性地挥打。语音、语调变化无穷。阿那本看到那几乎毫无意义的词语所产生的神奇效果,不禁目瞪口呆。
  “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能比他父亲的死
  更让他不再顾及自己了。
  你们与他一起长大成人,
  了解他的青春岁月和性情。
  我请求你们俩
  在朝廷上允诺,花点时间,
  这样,由你们相伴……”
  阿那本眼都红了。费奥思在巴掌大小的舞台上来回走动。阿那本心头一震。这种举止太刺激,太怪了。他想传输机工作人员是不会将费奥思打发走的。他心中涌起的不仅仅是大而空洞的词汇,而且是以往一种莫名的感情,一种危险的情绪。阿那本时代的人们重新发现了“戏剧”这个字眼,即作家的精神产品不只读读就算,专家和传输机以作家作品的片章为基础,已初步重建了文学形式。
  费奥思继续说,阿那本则在考虑着自己受欢迎的程度。很明显,他的故事并不源于莎听比亚时代。每个作家都深知去世已久的大师的特性,能感到它在自己多思的头脑里筑巢,到相通之处减少和自己精疲力尽地苏醒过来就无所适从。阿那本讲述了山德尔·库兰写的故事。专家们对此人一无所知,但他们认为他可以与莎听比亚相媲美。库兰的语言并不精细,故事也不包罗万象,但他发掘得更深,更受欢迎。这现象值得研究。但探究什么因素使其出类拔萃并不是阿那本的职责。他为自己的名声窃窃自喜,又暗地里巴望费奥思出丑。
  “——并且,我坚信,”费奥思说道,单拳紧握,高举过头,否则我的头脑
  “不是寻找这精明行为的蛛丝马迹,
  就如它以往那样。我发现了
  哈姆莱特发疯的真正原因。”
  《哈姆莱特》!又是那名篇中的一段。专家们现在一定会抱怨了,阿那本心想。他本能地站起来,乘上传输机回家。
  脚下的草透着凉意。在东墙西瓦间,阿那本看到首批晚星静静地闪光。分割的薄板支撑着片片屋顶和房屋框架,其问是绿树、溪流和家具。阿那本看到山脚下昏暗的光照着那把长椅,瓦凯丝的躯体还躺在上面。她的灵魂正观看着费奥思精彩的表演。
  寒气逼人。阿那本用传输机提高了室外温度。想了想之后,他把室内外全照得灯火辉煌。传输机驱走了黑夜,把黑暗击成碎片,甚至把碎片进一步驱赶到树根间。阿那本感觉好多了。他走向池塘,在他情妇对面的草地上坐下来。他等着费奥思的表演结束。
  不一会儿,瓦凯丝动弹了一下。她坐起来,揉了揉脖颈,她的灵魂长时间地在剧场观看,颈部不免有些僵硬。她看到阿那本,笑了笑,“你回来得真早啊!”她说道,面带困惑。
  “我很累,”阿那本说,他没有笑,“费奥思的表演我就看了一会儿。又是《哈姆莱特》”不是吗?”
  “是啊!太好了!可是有些怪。真遗憾你没能看到底,保证有许多人爱看他表演。”
  “我知道,”阿那本说,站着向她伸出手去。他们通过传输机绕着池塘散步。阿那本用传输机已将池塘全年封冻。他把她带回到山上的会客区。他不想说话。他知道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会谈起费奥思。
  “我喜欢你的表演,亲爱的。”她说。
  “我很高兴。当然,我记不得演些什么了。查瑞特和其他人今晚来,我或许可以再演一遍。太可悲了,我对自己的工作兴趣不大。”
  “我不信。”瓦凯丝说着抄起一把杂草甩手扔向阿那本的头部。阿那本一闪,草从旁飞过。他笑不出来。
  “不,是真的,”他说,“我甚至不知操心些什么。当你与费奥思之流竞争,你就很难把握自己。”
  “费奥思是费奥思,你是你。”瓦凯丝见阿那本不悦,这不单单出于演出后的瘴劳。她拽了下他的胳膊。他看着她,“听着,”她说,“你不知道有许多人喜欢听你说书呢!”
  “不太多。”他涩涩地说。
  “好了,差不多一样。莎听比亚是个谜一般的人物,几乎是神。显然人们去听费奥思可以换换口味。但他们更喜欢你。你俩不是竞争对手。你们满足不同需要,而且你们做得不分上下。今晚你确实棒极了。”
  “快走。我想他们马上就到了。”
  阿那本的内心夹杂着厌烦、妒嫉,用传输机熄灭了室内的灯光,只在他们行走的山间打上柔和的亮光。他想听听轻柔的音乐,但内心烦躁,又马上掐断了。他们走上山顶,来到会客区,见两个人从小小的传输机里出来。第一个高大瘦削,长辫垂至腰间,身披淡蓝长袍。第二个矮小结实,留着短发小胡,没穿衣服。他们向阿那本和瓦凯丝挥手致意后就在草地上坐下。
  “你好,查瑞特。”瓦凯丝说着,走向蓝袍人。他碰了下她的腿,吻了下她的膝盖。瓦凯丝大笑起来。
  “这是特雷菲斯,”查瑞特说,举起另一人的手,“信不信?他也想表演。”
  阿那本皱起了眉头。查瑞特倒没什么,他那些回忆性故事源于某一利德赛克夫人的作品,专家们虽有传输机,但也不会按质量或时间顺序将她收入现在的热门作家之列。查瑞特的表演正如一切表演,从历史角度看很有意义,但没多大吸引力。而这个新手特雷菲斯对阿那本是个威胁。他利用天才人物的思维对阿那本日趋苍白无力的作品的影响非同小可。
  “我的朋友查瑞特不是在开玩笑吧?”阿那本说,“只有我们作家才能看清踌躇满志者失意悲惨的结局。如果公众了解这多么可怕,就不会再有新作家了。你对此有何看法?”
  特雷菲斯一脸不安。阿那本用意识通过传输机将会客区的气温降低了十度。
  “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特雷菲斯说,“我知道要靠运气。查瑞特已提醒我两年了。但我还是愿意当作家。”他说得很有决心。阿那本忍不住笑了。
  “那我们等其他人都到了后再谈吧。”阿那本说,“可能是费奥思的灵感让你作出了不明智的决定。”
  阿那本和瓦凯丝在两人旁边坐下。阿那本一言不发。瓦凯丝觉得尴尬,就当起了女主人,要客人们别拘束,并问要些什么饮料。
  “这儿有点冷。”特雷菲斯说。他仍惴惴不安,生怕得罪像阿那本这样的名人。
  阿那本咕哝了一番,用传输机将温度升高了十度,“自动食品机在那个平面上。”他说,指了指会客区唯一的一堵墙。从他的话来看,他显然不愿意招待他的朋友,他这样说仅仅出于礼貌而已。特雷菲斯轻声向查瑞特说了些什么。阿那本可以听到他建议现在就告辞。可查瑞特摇了摇头。毕竟阿那本是个作家,比普通人更容易情绪不定,而且他刚演出完毕。查瑞特抓起特雷菲斯的胳膊,将他带到自动食品机旁。
  “瓦凯丝,”查瑞特说,“想吃些什么吗?”
  “不,”她说,“等会儿再说吧。”
  “阿那本,你呢?”
  阿那本只是皱眉,摆了摆手。查瑞特要了一小碗肉和花。特雷菲斯要了一杯饮料和一些蛋白面包。
  不久,三人步出阿那本的传输机。一个青年女子和两位老人。他们见过阿那本与客人后,径直走向自动食品机,然后就与其他人坐在草地上。青年女子是个作家,名叫罗彻,创作一个叫伊丽莎白·道森·道格拉斯先人的诗歌。老者之一是著名作家,阿那本像妒嫉费奥思一样对他妒嫉得发狂。他叫特拉戴恩,也就是那个特修斯·帕博留斯·伊埃塔。另一位是布里奥尔,他几天前首次登台,用一篇丹尼尔·笛福的作品迷倒了观众。阿那本仍闷声不响地坐在瓦凯丝身旁,瓦凯丝就替他介绍。当他们得知特雷菲斯也想成为作家时,朋友间的闲聊顿失轻松气氛。
  “今晚看了费奥思吗?”罗彻问道,她正给瓦凯丝又黑又长的头发编辫子。
  “看了,”特雷菲斯答道,“我的一个父亲理解我表演的愿望:他让我使用他在剧场的座位。”
  “你喜欢他吗?”特拉戴恩问道。
  特雷菲斯迟疑了会儿,“费奥思的伟大与众不同。你不是欣赏他,你是感受他。不知道你是否理解我的意思。他不仅表现了莎听比亚的天才,也显示了费奥思的天才。”
  “完全正确。”布里奥尔平静地说。
  “我很想知道你对我的表演有什么高见。”阿那本说。
  会客区登时一片静寂。气氛骤然紧张。这样问很不对劲,即使是阿那本怪异的脾性也不能成其理由。
  “我认为你很不错。”沉默半晌,特雷菲斯终于开口:“我喜欢所有通过传输机听到的你的作品。你与费奥思截然不同。库兰太独特了。从他身上我们可以看出一些特色。”
  阿那本双眉紧锁,站了起来。大家都看着他来回踱步,“你也曾特地向你父亲要个座位看我表演吗?”他问道。
  特雷菲斯无助地望着其他人。显然,年轻人受到了侮辱,“这次不同。费奥思不常表演。”
  阿那本默不作声。他走向自动食品机,听到身后说话的嗡嗡声。他知道年轻人不敢要求再次升温,就用传输机将温度降低了十五度。
  “我们的朋友布里奥尔也曾立志当作家。”阿那本说,拿着一杯兴奋剂回到圈中,“他是个幸运人。我记不清你兄弟们的论点了。但除非他们也是作家,否则就不会知道人类的真理。”
  “我真希望当初尝试前就知道当作家的滋味”,布里奥尔说,神经质地笑了笑,“很有可能我就不干了。”
  “假如你不在斯塔里尔前出场……”罗彻说。
  阿那本放下杯子,抓住了特雷菲斯的胳膊,“你该听听。我们告诉你当作家的味道,你将会怎么样。假如你还想当作家,我们会认为你疯了。”
  “别听他的,特雷菲斯,”查瑞特说,“我要对你负责,是我把你带来的。可能这样做不太好。阿那本是累了。”
  “不,不,”阿那本说,“一点也不。他不该认为我们的生活充满了荣誉与光辉。”
  特雷菲斯的胳膊无法挣脱阿那本的掌握,“我从没这么想过。”他说。
  “等等,”阿那本说,“我让布里奥尔来告诉你。”
  布里奥尔平静地坐着,双膝并拢,头枕双臂。他是在座的长者。但作家用特殊的方式表达他们的敬意。他是资历最浅的作家,就只受到不冷不热的关注,“好吧。”布里奥尔慢条斯理地说,。第一次是太吓人了。我把拇指放在粉槽里,摸到个小孔。我等着弛缓剂起作用。然后我就让传输机把我换下台,没进入程序。就是有药物帮助,我还是抖个不停。”
  布里舆尔说话时,眼盯着柔光下的草地。他已上了年纪,普普通通过了大半辈子。无法理解为何他在晚年冒出了当作家的念头,“在短暂的一瞬,我瞥见了死亡。”他声音沙哑,“就在混沌之中,我想我被丹尼尔·笛福的死魂灵拯救。我很走运。那就是我的试演。”
  “那你的首次表演呢?”特雷菲斯问道。
  布里奥尔抬头一笑,“我还是担心,”他说,“我担心这次丹尼尔·笛福不再出现。但他出现了。他将一直来帮我。”
  “跟他讲讲斯塔里尔。”阿那本说,起身又去取了杯兴奋剂。
  布里奥尔黯然,“他不是在你之后出场的吗?”特拉戴恿问。布里奥尔点点头。
  “他演砸了吗?”特雷菲斯问。
  “那是我见过的最骇人的事。”瓦凯丝说
  “你还想试试吗?”阿那本问,在罗彻身旁坐下。
  特雷菲斯握着瓦凯丝的手说:“是的。”
  阿那本大笑,“好,”他说,“太妙了。你可能会与荷马合作。”
  “别开玩笑,阿那本。”瓦凯丝说,“他对可能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哦,他可知道什么叫冒险。”阿那本说,“快来,我们来搞搞清楚。我们所有人将在剧场舞台上相聚。”他率先起身消失在他的私人传输机中。其他人紧随其后。传输机将他们送到一望无际、空旷的剧场里。
  “要灯光吗?”阿那本问道。
  “要吧。”特雷菲斯回答。
  阿那本通过传输机打上了灯光。剧场顿时亮如白昼,“别紧张,”阿那本说着,把特雷菲斯引向那把椅子,“布里奥尔是个年迈的人。他谈论有关死亡的事。何不想想瓦凯丝?你表演出色,她就会倾心于你。”
  “我已经对他一见倾心了。”瓦凯丝酸溜溜地说,“干吗不告诉他该怎么做?”
  阿那本恶狠狠地瞪着她,“今晚我刚演出完,”他最终说道,“我已困乏不堪了。”
  “行,没事。”特雷菲斯说。他坐在椅子上,低头查看那个装有粉槽的扶手,“我把拇指放这儿是吗?”他问。
  “是的。”查瑞特说,“但今晚你不用那样。你父亲们让我带你拜见一些作家,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同意你现在就一试身手。”
  “出了事我负责。”阿那本说,“他看上去又聪明又认真。”
  “我,……我摸到粉了。”特雷菲斯说,“要多久……”
  “你该感觉到了。”罗彻柔声说。
  “是。”
  “现在传输机开始工作。”布里奥尔说,“就像你要去一个剧场、一个学校,但别固定一个地方,就是……离开这儿。”
  短暂的沉寂过后,特雷菲斯双跟圆睁,大嘴咧开,发出一阵咯咯声。然后他的嘴巴越张越大,发出惊恐的咆哮,双拳紧握,在椅子上半坐半蹲,颈部肌肉绷紧,后背剧烈地疼痛。
  瓦凯丝惊恐万状,躲在查瑞特背后不敢再看。很快来了三个传输机操作员,把特雷菲斯从舞台边的小传输机中解脱出来。
  “一点没击中要害。”阿那本说。
  “可怜的年轻人。”特拉戴恩说。
  “他是个傻瓜。”阿那本说,“他活该受罪。他想出名,却不想花力气,只想鹦鹉学舌,背诵古典作家的陈词滥调。”
  “你不可怜他吗?”罗彻问。
  “不,不可怜。他知道要发生什么。”
  “但我们都像他这样起步的。”查瑞特说,“我们都有此经历。你不该责备他。你也曾这么做过。”
  “不,我没有。”阿那本平静地说。
  其余的人满脸困惑。阿那本眉头一皱,如果他现在讲出来就是做了件好事,再也不会有第二个斯塔里尔或是特雷菲斯了。
  “你们没发现吗?”他说,“你们所有人都在作家的遗作中东翻西找,以求得到些提示。但你们找到的任何东西都只属于死去的一代又一代。它们距今已两千多年了。而我却不。没发现吧?几十个世纪以来,首次有人在创作。我不仅机械地讲述,我还创新。从来就没有什么山德尔·库兰。他的作品都是我自己写的。”
  瓦凯丝哭了起米,查瑞特一把抓住阿那本的手腕,问道:“你是说你没让传输机帮你?”
  “没有,”阿那本大胆证实,“从没有。”
  “那你是骗我们啦?”特拉戴恩问。
  “我不懂。”布里奥尔说,“你没讲那些故事吗?你是自说自话?我就是不明白。”
  阿那本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在剧场奇异的灯光下,每张脸上都是怀疑与恐惧的神色,“难道你们不明白?”阿那本大喊,“都是我自己写的!”
  他们离阿那本远远的,把他孤零零地撇在空椅子旁。他四处搜寻赞同、钦佩的表示,但只看到憎恨。他开始尖叫,但特拉戴恩一抬手,他就停止了。
  “你真是与众不同。”老人说。
  话音刚落,三个传输机操作员把阿那本打发了。
  (郑曙芩 译)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男人、女人和社会
  在70年代的美国,妇女的权力和男人的错误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美国国会于1972年提出了男女同权补充法案;同年,《女听》杂志创刊。70年代同样是女权主义在科幻小说中兴起的年代。早在50年代末和60年代,乔安娜·拉斯就在她的作品中注入了女权的主题,她的短篇小说《当情况变化时》获1972年星云奖。1975年,又出版了长篇小说《女性男人》。1973年,小詹姆斯·蒂普特里,即爱丽斯·谢尔登,以《男人不了解的女人》为开始,发表了一系列女权主义小说。帕梅拉·萨金特在1975年出版了一个集子,题名为《神奇的女人》。冯达·N·麦金太尔和苏珊·贾尼丝·安德森于1976年发表了一个女权主义的新小说集《曙光女神:超越平等》。
  在某种意义上,科幻小说开始述及一个新的问题,就像以前着手处理种族歧视、环境污染、末日大决战、人口过剩,以及其它问题一样。然而,关于女权问题,有一点与以前不一样:只有少数男作家有意识地写女权主义作品,绝大多数是女性作家,而且,她们的大部分作品富有政治色彩,有些甚至具有论战的性质。
  冯达·麦金太尔是美国女权主义科幻小说运动中的一员。她于1948年生于肯塔基州的路易斯维尔。1970年她从华盛顿大学获得生物学学位,1971-1972年攻读遗传学研究生课程。她在大学教书和组织会议。不过,这期间她最重要的事件是于1970年参加了克拉里昂学院的科幻小说写作班。1971年起她开始发表作品:《笼子》发表在《夸克》第四期;《雾蛇、草蛇和沙蛇》发表在克拉里昂科幻小说写作班出的第一本集子里(《类似》,1973年10月号),并获得星云奖。《梦蛇》发表于1978年,是从《雾蛇、草蛇和沙蛇》这个中篇扩展的一部长篇小说,获星云奖和雨果奖。
  麦金太尔的短篇小说,包括几个获奖提名作品,收集在《火驱和其他故事》(1981)中;另一部长篇小说《流亡者在等待》(1975),进入星云奖提名的最后名单。她把几集《星际旅行》的电视系列片改编成长篇小说,包括《可汗的愤怒》、《寻找斯波克》和《返航》。此外,她还写了一个电视系列剧,第一部是《星际旅行者》。
  麦金太尔的小说有意识地表现了她的女权主义思想。她的故事几乎无一例外地有着女性的主人公;不过故事的主题却不像大多数女权主义作品那样,不是女性屈从男性,就是女性征服男性。麦金太尔通过描述危机时期的坚强女性来表现她的思想。例如,《流亡者在等待》的女主人公处于大灾难之后的社会,是一个具有传心术特异功能的女性,她必须克服一系列心理和生理上的障碍。女权主义不是主题;主:题是人类困境的性质。其政治意义隐含在一个没有性别差异的社会中人物之间的相互关系,有时还用想象和比喻加强这种政治信息。麦金太尔的小说《阿兹特克人》描写了这样一位女性,她为了成为宇航员,必须把心脏移植掉。小说开始的第一句是:“她主动放弃自己的心脏。”
  麦金太尔最著名的小说《雾蛇、草蛇和沙蛇》也一样。一个意志坚强的女人,人们只知道她叫“蛇”。她来到一个沙漠部落为一个患了肿瘤的孩子治病。有些评论家认为小说的背景是一个灾难后的世界;但在这篇中篇小说中并没有这种暗示。小说主人公用以治病的蛇是地球上土生土长的,但故事里的黑沙漠却可能将故事的背景搬到另一颗行星上。如果说小说的背景是灾难后的社会,那么,幸存者用生物方法替代了技术。麦金太尔的小说表现了女主人公用生物学方法治病的信心。在我们这个时代,毒蛇的毒液掺以其他药物,在化学实验室里是用以生产抗生素和解毒剂的。
  麦金太尔并没有把她的坚强、聪明的女主角描写成无所不能。蛇女在与这个陌生文化的人群打交道的过程中也犯了几个错误,尽管由于她疲倦、缺少睡眠、节食等原因,她的错误是可以原谅的,但她却不能原谅自己。至于女权主义的色彩,读者可能注意到整个部落是由一个妇女统治的;同时,重大的决定是由女人作出的。至于男人,他们只是助手。当蛇女离开部落向沙漠出发时,她仅仅作出了一个她会回来的含糊其词的承诺,而英俊的部落男子却恭顺地在帐篷中等待着她。
  小说的写作风格是直接而简明的。小说句子结构简单,用词音节简短、生动,都使人联想到海明威的风格;小说中的对话,也像海明威用的手法一样,给人以一种外国语言的感觉。然而,也如海明威的作品一样,简明的风格将读者引入复杂的关系中,例如在社会风俗中人类自我表现的需要:当阿勒维告诉蛇女他的名字时,包含了强烈的感情冲动。不寻常的是,蛇女并没有告诉阿勒维她的名字,只要求他称呼她“蛇女”;这是她的老师们作为一种荣誉授予她的名字。也许对于一个牺牲了自己的人性从事一项超乎自然的使命的女人,蛇女最初的名字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雾蛇、草蛇和沙蛇》[美] 冯达·麦金太尔 著
  小男孩吓坏了。蛇女温和地触摸着他的发烫的前额。在她后面,三个大人紧挨着站着。他们怀疑地观望着,眼睛眯成一条线以免流露出他们的焦虑。他们害怕自己的孩子会死,而他们也同样害怕蛇女。在帐篷的昏暗光线下,摇曳的灯光也没能给人以宽慰。
  男孩睁开的眼睛黑得连瞳孔都看不见了。瞳孔是如此呆滞无光,连蛇女自己都为他的生命担心。她梳理着他的头发。头发很长,很淡,与他的黑皮肤形成鲜明的对照。他头下的那一段皮肤显得干燥和难看。要是蛇女几个月前就和这些人在一起,她会知道这个孩子正在生病。
  “请把我的皮箱拿来,”蛇女说。
  孩子的父母猛然听见她的柔和的声音吃了一惊。也许他们以为会听到一只鲜艳的土罐里的尖锐刺耳的声音,或是一条闪亮的蟒蛇的飕飕作响声。这是蛇女第一次在他们面前开口说话。当他们远远过来观望她,低声议论她的职业和她的年轻,并最后要求她的帮助时,她只是看着,听着,然后点点头。也许他们以为她是哑巴。
  金头发的年轻男子从毛毡铺的地上提起她的皮箱。他把包拎得远离自己的身体,斜着身体把它递给她。在干燥的沙漠空气弥漫的淡淡的麝香气息中,他用鼻孔轻轻地呼吸着。蛇女几乎早已习惯了他表现的这种不安。她常常看到这种情况。
  当蛇女伸出手时,年轻人放下皮箱转身就走。蛇女把身体尽量靠前才勉强接住箱子。她把它轻轻放下,用责备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他的伙伴上前拍拍他的肩头,以缓和他的恐惧,“他曾经被蛇咬过,”长得挺漂亮的黑皮肤女人说,“他几乎送了命。”她的语调不是在道歉,而是在辩解。
  “对不起,”年轻男子说,“它——”他朝她做着手势,身体在发抖,尽量控制住自己的害怕。蛇女低头看看肩下,她一直没有注意那里有一个小东西在移动。那是一条小蛇,只有一个婴儿的手指那么粗,将自己缠绕在她的脖子上,在她的黑色短发里探出窄小的脑袋。他的三叉状的舌头悠闲地吐向空中,一会上,~会下,一会进,一会出,品尝着空气中的气息。
  “他只是条小草蛇,”蛇女说,“他不会伤害你。”
  如果他再粗大一点的话,也许会很吓人。他的颜色是淡绿色,但他嘴边的鳞都呈现红色,仿佛他刚刚撕开活体,饱食了一顿。事实上,他是很干净的。
  孩子在喃喃低语。他不再发出疼痛声,也许从前有人告诉过他,蛇女听见哭声也会生气的。对于这里的人们不能以如此简单的方式来化解自己的恐惧,她只能表示遗憾。她从大人们站立的方向转过头,为他们惧怕她而感到遗憾,但又不愿意花费时间来使他们相信:他们的恐惧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没有问题,”她对小男孩说,“草蛇是光滑的、干燥的、柔软的,如果我留下他来守护你,就连死神也到不了你的床边。”草蛇把自己整个盘在她的一只小小的脏手里,她把他放在男孩的面前,“轻一点。”男孩伸出手,用一只指尖摸了摸光滑的鳞片。蛇女知道,即使是这样一个小动作也是很不容易的,而男孩似乎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
  他很快朝他父母看了看,他们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斯大文,”他低语道。他没有说话的力气。”
  “我叫蛇女,斯大文。过一会儿,到早晨,我要给你治病。刹那间你会觉得很痛,·你的身体也会痛上好几天,但以后你就会好起来的。”
  他严肃地看着她。蛇女看出,虽然他明白和畏惧她所要做的,但他并不怎么害怕她是用谎话欺骗他。随着病情的加重,疼痛必然会越来越厉害,然而其他的人看来只是在安慰他,希望疾病会消失,或者让他痛快地死去。
  蛇女把草蛇放在男孩的枕头上,同时把她的皮箱拉近一些。她碰了一下后,锁就打开了。大人们仍然畏惧着她,他们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理由来发展对她的信任。那个做妻子的已经不年轻了,他们可能再也不会有另一个孩子了,蛇女可以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他们的动情和关切,他们深深地爱着这个孩子。他们必须寻求来到这里的蛇女的帮助。
  时间是晚上了,天气凉了下来。沙蛇懒洋洋地溜出了皮箱。他摇着脑袋吐着舌头,这里闻闻,那里嗅嗅,寻找着温暖的地方。
  “那是——”年龄较大的那个丈夫的声音是低沉的,很理智,但很慌张。沙蛇看出了他的慌乱。他从突前的位置缩了回去,尽量不把声响搞大。蛇女和他说了几句,张开了手臂。小蝰蛇于是放松地游过去,一圈一圈地绕在她细细的手腕上,形成一串黑褐色的手镯,“不,”她说,“你们的孩子病得很厉害,沙蛇也没有办法。我知道这很难,不过千万要冷静。这对你们是一件可怕的事,但这是我所能做的一切。”
  她必须惹恼雾蛇让她爬出来。蛇女在袋子上拍打着,最后还戳了她两次。蛇女感觉到了滑动的鳞片的颤动。突然白眼镜蛇自己窜进了帐篷。她游得很快,而且似乎一时还看不见她的尾巴。她把脑袋向后竖了起来,口中发出咝咝声。她竖起的脑袋离地面足有一米高,把她那宽大的蛇冠张得大大的。在她后面,几个成年人喘息着,就像遭到雾蛇蛇冠的攻击一样。蛇女没有理睬周围的人,她用唱歌般的语调和眼镜蛇说:“啊,是你。好斗的家伙。躺下吧一。是你得到你的午餐的时候了。和这个孩子说说话,摸摸他。他叫斯大文。”雾蛇慢慢松开了她的蛇冠,让蛇女触摸她。蛇女紧紧抓住她头下的部位,握着她,让她面朝着斯大文。眼镜蛇的银色眼睛反射着台灯的黄光,“斯大文,”蛇女说,“现在雾蛇只是想看看你。我保证这回她会轻轻地摸你。”
  当雾蛇碰到他的单薄的胸部时,斯大文还是颤抖了起来。蛇女并没有松开蛇的头部,但让她的身体游过男孩的身体。眼镜蛇有男孩站立时的四倍那么长。她伸展开来,围着斯大文肿胀的腹部弯曲成白色的圆环,脑袋从蛇女紧握的手中伸出面对着男孩的脸。雾蛇看到的是男孩睁大的眼睛和恐惧的目光。蛇女让她再靠近一些。
  雾蛇伸出舌头舔着男孩。
  大人中最年轻的一位发出一种短促的、惊恐的声音。斯大文听见后也畏缩着。雾蛇把蛇身收了回去,张开嘴露出蛇牙,同时喉咙里发出很响的喘息声。
  蛇女蹲了下来,也大口地呼气。在其它地方,当她工作时,病人的亲人常常可以留在现场,“你们必须离开,”她温和地说,“让雾蛇受到惊吓是很危险的。”
  “我们不会——”
  “对不起。你们必须在外面等着。”
  也许那个年轻男子,甚至那个女人,会提出一些无谓的反对意见和诸如此类的问题,但年长的丈夫却拉着他们的手,带着他们离开了。
  “我需要一只小动物,”当他掀起帐篷盖时蛇女说,“有毛的小动物,还必须是活的。”
  “会找到一只的,”他说,三个家长消失在有月光的夜幕中。蛇女可以听见他们踩在外面的沙地上发出的脚步声。
  蛇女让雾蛇盘在自己的膝盖上,让她平静下来。眼镜蛇把自己绕在蛇女细细的腰身上,分享着她的体温。饥饿使她比平时更加紧张,而她的确很饿。蛇女也一样。他们从黑色的沙漠穿越过来,找到了充足的水源,但蛇女的捕兽器却没有起什么作用。现在是夏季,天气很热,沙蛇和雾蛇喜欢吃的带毛小动物正在夏眠。当她的蛇吃不到东西时,蛇女也开始了禁食。
  她不安地看到斯大文现在更加害怕了,“真对不起,我把你的父母亲赶开了,”她说,“他们很快就可以回来。”。 他的眼睛里顿时有了光亮,但他把眼泪收了回去,“他们说,要我照你的吩咐做。”
  “我要你哭叫,如果你能够的话,”蛇女说,“这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但是斯大文好像根本不懂,蛇女也就不勉强他。她明白,这里的人们从来就教会自己不哭泣,不悲伤,也不欢笑,以此来和这块严酷的土地抗争。他们要自己不懂得什么是悲哀,也稂少让自己有欢乐,然而他们生存下来了。
  雾蛇平静下来了,而且几乎有点萎靡不振了。蛇女把她从腰上解下来后放在斯大文旁边的毛毡上。当眼镜蛇游动时,蛇女引导着她的头,感受着蛇体肌肉的力量,“她会用舌头来触摸你,”她告诉斯大文,“也许有点痒,但一点不痛。她用舌头闻东西,就像你用你的鼻子。”
  “用她的舌头?”
  蛇女点点头,微笑着;雾蛇伸出她的舌头舔着斯大文的面颊。斯大文没有畏缩。他张望着。他的儿童的好奇心开始克服了痛楚。当雾蛇长长的舌头来回舔着他的面颊、眼睛和嘴时,他躺着一动不动。簟她在品味着疾病,”蛇女说。雾蛇停止了在她手中的挣扎,垂下了头。蛇女蹲下来,放开了眼镜蛇,后者盘旋着爬上她的手臂,横躺在她的双肩上。
  “睡吧,斯大文,”蛇女说,“你要信任我,也不要害怕早晨来临。”
  斯大文盯着她看了几秒钟,在蛇女暗淡的眼睛里搜索着信任。“草蛇会看护我吗?”
  这个问题,或者说是这个问题背后表现的接受态度,使她很惊奇。她抚摸着他前额的头发,微笑着,而笑容所隐藏的却是眼泪,“当然会。”她把草蛇从地上拿起,“你要守护这个孩子,保护他。”草蛇平静地躺在她的手里,乌黑的眼睛发着光亮。她把他轻轻地放在斯大文的枕头上。
  “现在睡吧。”
  斯大文闭上眼睛,生命似乎在从他身上流出。病情变化如此快,蛇女伸出手摸着他,让他的呼吸平缓下来。她用一条毯子将他盖上,然后站了起来。身体过分突然的移动使她感到一阵晕眩。她踉跄了一步后稳住了自己。在她肩头上的雾蛇也抽紧了蛇身。
  蛇女的眼睛发出阵阵刺痛,同时她的视觉变得极端敏锐和清晰。她仿佛听见有什么东西突然而至的声音。她努力克服着饥饿和疲乏带来的虚弱,慢慢地拿起皮箱。雾蛇用舌尖舔着她的面颊。
  她拉开帐篷盖。现在还是晚上,这使她觉得宽慰。她能够抗得住炎热,但明亮的阳光仿佛会使她浑身发烧。今晚一定是满月,虽然云层遮盖了一切;它们漫射出月光,所以整个天空呈现出灰色。远离帐篷的地方,好几群说不出形状的阴影从地面上突起。这里是沙漠的边缘,所以生长着不少灌木丛,为这里所有的生灵提供了庇护和食物。阳光下闪光而耀眼的黑沙在晚上看来像一层柔软的黑泥。蛇女走出帐篷,柔软的幻觉消失了;她的靴子嘎扎嘎扎地踩进坚硬的沙粒中。
  斯大文的家人紧挨着围坐在黑乎乎的帐篷之间,等候着。他们默默地看着她,只是在眼睛里流露着希望,脸上却没有表情。一个比斯大文母亲年轻一些的女人也坐在里面。她也像他们一样,穿着宽松的长袍,不过她佩戴的装饰品是蛇女在这个部落的人群中唯一看见的:那是一个领袖的圆环,挂在脖子上的一个皮圈上。她和斯大文的年长父亲十分相像,说明他们是近亲:他们都有着轮廓鲜明的面孔,高高的颧骨。他是白头发,而她的头发刚刚开始由乌黑变成淡黑。他们的眼睛是黑褐色的,非常适合于常年生活在阳光下。在他们脚踩的地上,有一只黑色的小动物在一个网里挣扎,间或发出尖锐而虚弱的叫声。
  “斯大文已经睡了,”蛇女说,“不要打搅他,不过如果他醒来后就过去吧。”
  斯大文的母亲和年轻丈夫站起来走进帐篷,但年长的男子在她面前停住了,“你能治他的病吗?”
  “我希望我们可以。肿瘤已经是晚期了,不过似乎还没有扩散。”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变调,有些空泛,好像她在撒谎似的。“雾蛇早上会来的。”她还想对他说些安慰的话,却想不出说什么。
  “我妹妹想和你谈谈,”他说,说完就留下她们走了。既没有介绍,也没有说那个高个子女人是这个部落的领袖,以提高自己的身份。蛇女回头看了一眼,帐篷盖已经放下了。她越来越感到自己精疲力尽,而且第一次感受到横在肩头的雾蛇的分量。
  “你没事吧?”
  蛇女转过去。那个朝她走来的女人显得步态自然和优雅,但好几个月的身孕使她多少显得笨拙。蛇女必须抬起头才能看清她的脸。她的眼角有一些细细的条纹,有时候看起来仿佛在私下微笑。她微笑着,但显得很关心,“你看来很疲倦。是不是让我叫人为你铺一张床?”
  “不,”蛇女说,“现在还不需要。工作完成之前我从不睡觉。”
  领袖观察着她的脸。蛇女觉得在彼此所负的责任上和她有一种亲近感。
  “我想我明白你的想法。我们能给你些什么吗?你在准备中需要什么帮助吗?”
  蛇女发现自己一时无法回答这些问题,仿佛这些是很复杂的问题似的。她把问题在疲倦的脑子里思索着、体会和分析着,最后抓住了它们的意义,“我的小马需要食物和水——”
  “已经有人在照看它了。”
  “我还需要有人帮助我把住雾蛇。要身体很强壮的。不过最重要的是他们不害怕才行。”
  女领袖点点头,“我自己本可以帮你,”她说着又微微笑了笑。“不过我最近有点不方便。我会找到人的。”
  “谢谢你。”
  领袖的表情再次显得很忧郁。她低着头慢慢地朝一群小帐篷走去。蛇女看着她离去,心里羡慕着她的风度。相形之下,她觉得自己渺小而无知。
  沙蛇开始将自己从蛇女的腰上绕开来。蛇女感觉到了蛇鳞在她皮肤上的提前性的滑动,在他没有掉在地上前抓住了他。沙蛇将上半个蛇身从她的手中竖立起来。他吐出舌头,窥伺着那只小动物,感受着它的害怕,和它的身体的热和气息,“我知道你饿了,”蛇女说,“不过这个动物不是给你准备的。”她把沙蛇放进皮箱,把雾蛇从肩膀上举起,让她自己盘缩在她的黑暗的隔室里。
  当蛇女的人影掠过小动物时,它再次挣扎着尖叫起来。她弯腰把它抓起。随着她一下一下地捶击,短促而受惊的阵阵叫声缓慢和减弱下来,最后停止了。它终于躺着不动了。它完全衰竭了,艰难地呼吸着,用黄色的眼睛望着她。它有很长的后腿和竖起的大耳杂,它的鼻子闻到蛇的气味就掉转过去。它的柔软的黑色皮毛被网绳勒出好多斜格子。
  “我很遗憾结果了你的命,”蛇女告诉它,“不过你不再有恐惧了,我也不会让你痛苦的。”她把手慢慢地握住它,紧紧勒住它脑袋下方的脊骨猛地拽了一下。它看来只是稍微挣扎了一下就已经死了。它抽搐了几下,两腿缩回到身体上,同时爪尖也卷曲和发着抖。直到现在,它好像还在地上朝她看。她把它的身体从网绳上取出来。
  蛇女从她的腰袋里挑出一个小药瓶,掰开动物紧缩的脚爪,从药瓶里倒出一滴浑浊的药水灌进它的嘴里。她很快再次打开隔室,把雾蛇引了出来。她慢慢地游出来,收缩着蛇冠翻过隔板的边,滑到粗粒的沙地上。她的乳白色蛇鳞反射着微弱的光线。她闻到了有动物在那里,游向它,用舌头去碰它。这时蛇女很担心她会拒绝吃已经死的动物,不过小动物的身体还是热的,仍然在痉挛性地抽动,再说她已经十分饥饿了。
  “这是赏给你吃的,”蛇女说。“来助助你的肠胃。”
  雾蛇推推它,又退了回去,然后用短短的蛇牙向那小小的身体扑去,咬了又咬,发泄出她的毒液。她松开它,换了个较好的位置,开始用口来吞食。这小动物并不需要她的喉咙膨胀太多。当雾蛇静静地躺着,消化她那顿小小的晚餐时,蛇女坐在边上,等着她。
  她听见粗糙的沙地上响起了脚步声。
  “他们让我来帮助你。”
  虽然他的黑头发已经依稀变自了,他还是个年轻小伙子。他比蛇女高大,长得挺英俊。他的眼睛是黑色的,同时由于他把头发往后梳着还扎了起来,他的方脸显得更加轮廓分明。他的表情很平静。
  “你害怕吗?”
  “我会照你的吩咐做。”
  虽然他的身体被长袍遮盖着,他的长而结实的手臂显示出很有力量。
  “那你就抓住她的身体,注意别让她吓着你。”雾蛇开始急促地抽搐,这是蛇女放在小动物身体内的药物的效果。眼镜蛇的眼睛迷糊了,直直地瞪着。
  “如果她咬——”
  “抓住,快!”
  年轻人伸手过去,但他犹豫得太久了。雾蛇扭曲着,抽打着,用蛇尾打在他的脸上。他踉跄着后退着,与其说是被打痛了,不如说是太吃惊了。蛇女紧紧地攥住雾蛇的嘴,一边努力抓住她的其它部位。雾蛇虽不能说力大无穷,但是她身体很滑,很有力量,而且动作迅速。在长长的咝咝声中,她“哗”地喷出体内的气。她会咬任何她能够上的东西。当蛇女力图控制她时,她用力挤压自己的毒腺,直到把最后一点毒液都挤了出来。毒液在雾蛇的口上挂了一会,像珠宝一样聚集着光亮。雾蛇的挣扎反抗把他们不知不觉带入到深夜。蛇女嘴里轻声说着什么,努力制服雾蛇,沙子帮了她的忙,因为雾蛇到沙地上就缺少了支撑。
  蛇女觉察到年轻人站在她身后,抓住雾蛇的身体和尾巴。他突然松开了他的手,雾蛇弯曲着躺在他们的手上。
  “对不起——”
  “抓牢她,”蛇女说,“我们要度过这一整夜呢。”
  在雾蛇的第二次挣扎中,年轻人牢牢地抓住了她而且确实起了作用。后来,蛇女回答了他突然提出的问题,“如果她射出毒液并咬你,你可能会死。即使现在她咬你,也会使你得病。不过除非你做了愚蠢的事,她就是要咬人,也会咬我。”
  “如果你死了,或者将要死去,你就没法帮助我的侄子了。”
  “你误会了。雾蛇杀不死我。”她伸出手让他看上面的刺孔累累的白色疤痕。他看了一阵,又看看她的眼睛,然后转过头去。
  天空中的乌云里有一个亮点,辐射出光亮并朝西面移动。他们像抱小孩一样握住雾蛇。蛇女感到自己昏昏欲睡,可是雾蛇晃动着脑袋,总想要挣脱束缚,这使得蛇女顿时清醒过来。“我可不能睡,”她对年轻人说,“告诉我,你叫什么?”
  像斯大文一样,年轻人犹豫起来。他的表情好像是怕她,或是怕别的什么,“我们的人,”他说,“认为把名字告诉陌生人是不好的。”
  “如果你认为我是个巫婆,你就不该求助于我。我不懂魔术,我说过这些我都不懂。我不可能学会这个地球上所有民族的习俗,所以我保持着我的习俗。我的习俗是用名字称呼与我一起工作的人。”
  “这不是迷信,”他说,“并不像你可能想的那样。我们并不害怕中巫术。”
  蛇女等待着,看着他,试图在暗淡的光线下看出他的表情。
  “我们的家庭知道我们的名字,另外我们和我们将要结婚的人交换名字。”
  蛇女思考着,觉得这种风俗对她真是很不合适了,“再没有别人知道吗?一直是这样的吗?”
  “嗯……作为朋友,他可能会知道一个人的名字。”
  “啊,”蛇女说,“我明白了。我还是一个陌生人,也许还是个敌人。”
  “我的朋友可以知道我的名字,”年轻人又说了一遍,“我不想冒犯你,不过你误会了。一个相识的人并不能算作朋友。我们是非常看重友谊的。”
  “在这块土地上,人们应该能够迅速判断一个人是否值得称为‘朋友’。”
  “我们很少交朋友。友谊是一种道义。”
  “听上去像是某种可怕的东西。”
  他考虑着这样的可能性,“也许我们所害怕的是对友谊的背叛。那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
  “有人背叛过你吗?”
  他严厉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她已经超越了礼貌的界限,“不,”他说,声音像他的脸一样严峻,“我没有朋友。我没有一个我称作朋友的人。”
  他的回答使蛇女很吃惊,“那是非常糟的,”她说完就默不作声了。她希望理解将这些人们彼此隔膜如此久的深重压力,以及她自己为环境所迫的孤独与他们自愿选择的孤独,“就叫我蛇女吧,”她最后说,“如果你不感到这个词的发音有困难的话。叫我的名字不会让你作出任何承诺。”
  年轻人似乎正想说什么;也许他再次认为自己冒犯了她,也许他认为应该进一步为他的部落的风俗辩护。可是雾蛇开始在他们的手中翻动起来。他们不得不压住她以防止她的伤害。‘这条眼镜蛇很长,虽然并不很粗大,然而她很有力。她挣扎的力量比蛇女以前遇到过的任何蛇都要厉害。她在蛇女的手中来回地翻腾,几乎将蛇女掀翻在地上。她试图张开她的蛇冠,但蛇女把她卡得太紧了。她张开嘴发出咝咝声,不过口边并没有毒液掉出来。
  她把自己的尾巴缠在年轻男子的腰上。他把她拉来转去,让自己解脱她的缠绕。
  “她可不是一台铰肉机,”她说,“她不会伤害你。让她——”
  已经太晚了。雾蛇突然地松开了,年轻人一下失去了平衡。雾蛇抽打着摔在沙地上。年轻人试图抓住她,只有蛇女一个人与她角着力,但她又盘绕在蛇女身上。她试图从蛇女手中挣脱,蛇女把双手压入沙地中。雾蛇高高抬起在她的头顶,张开嘴,愤怒地发出咝咝声。年轻人冲上来,死死掐在她蛇冠下的部位。雾蛇抽打着他,但蛇女还是从后面拉住了她。他们合力将雾蛇掰开,重新制服住她。蛇女挣扎着站起来,而雾蛇忽然僵直地躺在两人之间,一动不动了。他们两个都大汗淋漓,年轻人的褐色皮肤的脸变得苍白无血,甚至蛇女也在发抖。
  “我们可以休息一阵子,”蛇女说。她看了一眼他,注意到他脸上有一条被雾蛇尾巴抽打的黑色条纹。她上前摸了摸。“只是块乌青,没有什么,”她说,“不会结疤的。”
  “如果说被蛇的尾巴打了是最痛的话,你今晚是既对付了蛇嘴又对付了蛇尾,而我没有起什么作用。”
  “今晚我需要有个人让我保持清醒,不管他是否能帮我对付雾蛇。”与眼镜蛇的战斗刺激了她的肾上腺素,但现在作用开始消退了,她又觉得衰竭和饥饿,而且更强烈了。
  “蛇女……”
  “嗯?”
  他笑了,但很短促,有些难为情,“我在试着发音。”
  “你的晋发得相当不错了。”
  “你穿越沙漠花了很长时间吧?”
  “不是很长,而是太长。整整六天。”
  “你靠什么生活呢?”
  “有水。我们在晚上行走,除了昨天。昨天我找不到阴凉处。”
  “你带着所有的食物?”
  她耸耸肩膀,“带了一些。”明显不希望他再提到食物的事。
  “沙漠的那一边是什么?”
  “更多的沙子,树丛,还有一些水源。几个居民点,有一些商人,还有我长大和学会手艺的小站。再远一些,有一座山,山里有一个城市。”
  “有一天我真想看看城市的样子。”
  “这个沙漠是完全可以穿过去的。”
  他什么也没有说,不过刚离开家乡不久的蛇女可以理解他在想什么。
  雾蛇开始了下一次的发作,比蛇女估计的还要快得多。根据发作的厉害程度,她推测了一下斯大文的病情进展,希望早晨早点来临。如果她救不活他,她会很难过,然后试图忘了它。如果不是蛇女和年轻人紧紧抓住它,眼镜蛇会把自己一直摔打到死。她突然间又一动不动了,紧闭着嘴,让分叉的舌尖悬挂着。
  她停住了呼吸。
  “抓住她,”蛇女说,“抓住她的头。快,抓住,如果她跑的话就追上去!她现在不会袭击你,她只能偶尔抽打你一下。”
  他只犹豫了片刻,就抓住了雾蛇的后脑袋。蛇女从帐篷群的边缘处几乎滑动着跑进厚厚的沙地里,那里生长着荆棘丛。她拨开干燥多刺的枝叉,后者撕破了她满是疤痕的手。她不经意地注意到有许多长着角的蝰蛇盘踞在干燥的植物丛下。这些蛇是如此丑恶,仿佛已经变了形。它们朝她发出咝咝声,而她不理睬它们。她找到一个小的空树干,就把它带了回来。她的被荆棘刺破的双手流着血。
  她跪在雾蛇的蛇头边,强迫掰开眼镜蛇的嘴将管子深深地插入她的喉咙,一直通到雾蛇舌根的气管处。她俯下身体,把管子含在嘴里,轻轻地向雾蛇的肺部呼气。
  她注意到年轻人的手按照她吩咐的抓着眼镜蛇;他的呼吸从起初剧烈的喘气,然后变得不规则的呼吸。她所靠的地方的沙子刮着她的肘部。帐篷里弥漫着从蛇口里流出的粘液所发出的令人恶心的气味。她感到晕眩,感到精疲力竭,这以前她靠着需要和意志驱散着它们。
  蛇女断断续续地呼气,停顿片刻,然后再呼气,直到雾蛇也能顺着节律不靠帮助呼吸着。
  蛇女盘腿坐下,“我想她会好起来的”她说。“我希望她会。”她用手背理了一下前额。这一来引起了剧痛,她痉挛地把手放下。疼痛沿着她的骨头到达她的手臂、肩膀、胸膛,包围了她的心脏。她终于控制不了平衡,摔倒了。她试图站住,但太慢了;她克服着恶心和眩晕,而且几乎成功了,直到地球重力在疼痛中似乎消失了,而她迷失在黑暗中,完全没有了方位感。
  她感觉到这是刚才刮着她的脸和手掌的沙地,但这里现在很柔软,“蛇女,我可以松开了吗?”她起初想这个问题一定是问别人的,但同时明白这里没有别人来回答,更没有人会以她的名字回答。她摸摸放在她身上的手,它们很柔软;她想做出反应,但她太疲倦了。她需要更多的睡眠,于是她把它们推开了。但那双手护着她的头,把水袋放在她的嘴边将水倒人她的喉咙。她咳嗽着,呛着,然后把水吐出来。
  她用一只手支撑起来。当她定神下来时,她意识到自已在发抖。她的感觉是和第一次被蛇咬的感觉一样,那时她的免疫能力还没有充分形成。年轻人跪在她的旁边,手里拿着水壶。在他身后的雾蛇盘卷在黑暗中。蛇女忘记了阵阵的疼痛,“雾蛇!”年轻人惊恐地回头,退缩着。雾蛇站立起来,把头抬到和蛇女的视线一般高的地方。她张开蛇冠注视着,愤怒地摆动着,摆出袭击的姿态。在黑暗中她形成了一条上下翻动的白线。蛇女强迫自己站起来,她的动作如此笨拙,仿佛那身体不是她的。她几乎再次摔倒,但还是站住了,“你现在不能出去觅食,”她说,“你还有事情要做。”她伸出右手,举着诱蛇用的棍子来吸引雾蛇,以防备她的袭击。她的手由于疼痛而变得很沉重。蛇女害怕的不是被咬,而是失去雾蛇毒囊中的毒液,“过来,”她说,“到这里来,平息一下你的怒气。”她注意到血从她的手指间流下来,而她对斯大文的担心更加重了,“你刚才咬我了吗,畜生?”不过疼痛不说明什么:毒液只会使她麻木,而新的血清会刺痛……
  “她没有咬,”年轻人从她背后低声说。
  雾蛇扑上来。长期的训练使蛇女立即将右手挪开,左手则紧握住雾蛇扭转的头部。眼镜蛇挣扎了一会,终于退让了。
  “狡猾的畜生,”蛇女说,“真可耻。”
  她转身让雾蛇爬上她的手臂和肩膀,后者盘在那里像一个不可见的披肩的轮廓,而她的尾巴收缩着像一部齿轮的外缘。
  “她没有咬我吗?”
  “没有。”年轻男子说。他的不自然的声音仍然带着畏惧。“你刚才差点要死过去了。你痛得把身体卷了起来,你的肿大的手臂是紫色的。在你回来的时候——”他指着她的手,“一定是被蝰蛇咬了。”
  蛇女想起了盘在植物枝叉下面的蝰蛇,同时摸摸手上的血。她把血迹搽去,在被荆棘划破的伤疤上有一对被蛇咬过的小孔。周围有些肿大,“伤口需要清洁一下,”她说,“是我不好,掉到了那里去。”伤口的疼痛一阵阵地沿着她的手臂传上来,但不再有灼热感了。她站着看着年轻人,看看周围和起了变化的环境,同时她的眼睛试图适应下山的月亮和晨曦中的昏暗光线,“你很勇敢,把雾蛇抓得牢牢的,”她对年轻人说,“谢谢你。”
  他垂下眼睛,几乎形成对她鞠躬的姿态。他起身走近她。蛇女把手轻轻地放在雾蛇的脖子上,免得她受惊。
  “如果你叫我阿勒维的话,”年轻男子说,“我会感到很光荣。”
  “我很高兴这样叫你。”
  当雾蛇慢慢爬入她的隔室时,蛇女跪下来托着盘绕的白色圆环。过一会儿,当雾蛇的情况稳定后,他们将去斯大文那里。
  雾蛇的滑动的白色蛇尾也从视线里消失了。蛇女关上箱子正要站起来,但站不起来。她还没有完全消除新的血清的作用。伤口附近的皮肉很红而且发软,但不再有血渗出来。她颓丧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手,在头脑里慢慢地思考着需要做的事。这一次是为她自己。
  “请让我帮助你。”
  他扶着她的肩头帮她站稳,“对不起,”她说,“我太需要休息了……”
  “让我把你的手洗一洗,”阿勒维说,“然后你可以睡觉。告诉我什么时候叫醒你——”
  “不,我还不能睡觉。”她清醒了一下混乱的神志,振作起来,撩起散落在额头上的卷发,“我现在很好。你还有水吗?”
  阿勒维撩起他的外袍。在外袍里面,他系了一根皮腰带,上面挂着好些皮囊和扁壶。与他脸上被太阳晒黑的棕色皮肤相比,他身体皮肤的颜色要浅一些。他拿出他的水壶后,将外袍重新披在他精干的肌体上,然后去拉蛇女的手。
  “不,阿勒维。如果毒液进入你身体,哪怕是小小的破皮,你会被感染的。”
  她坐下,倒了一些温水在手上。粉红色的水掉到沙地上立即消失了,连一块潮湿的点都看不见。伤口又流了一点血,但现在只是有点痛罢了。毒液几乎被抑制住了。
  “我不明白,”阿勒维说,“你是怎样能够不受伤害的。我的妹妹被一条蝰蛇咬了。”他想尽量说得平淡些,却无法做到,“我们没有任何办法救她——甚至连减轻她的痛楚都做不到。”
  蛇女把水壶还给他,从她腰袋里的小瓶中取了一些软膏擦在正在愈合的伤口上,“这是我们的一种配方,”她说,“我们要对付许多种类的蛇,所以我们必须对尽可能多的蛇具有免疫力。”她耸耸肩头,“这个过程是乏味而痛苦的。”她攥紧了拳头;药膏结了膜,她也稳定多了。她走近阿勒维,又摸了摸他被擦伤的面颊。“这里……”她在上面涂了一层薄薄的药膏,“这会帮助它愈合。”
  “如果你不可以睡觉,”阿勒维说,“你不能至少休息一下吗?”
  “好吧,”她说,“休息一会吧。”
  蛇女坐在阿勒维身边,靠在他身上,他们看着太阳将云层变成金黄色和琥珀色。与另一个人类的身体接触足以给蛇女带来快感,尽管她仍感到不满足。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方,她也许会做得更多,但不是在这里,在现在。
  当太阳光环的下边升上了地平线时,蛇女起身将雾蛇诱出了箱子。她爬得很慢,很虚弱,然后伏在蛇女的肩头上。蛇女拿起行囊,她和阿勒维一起返回到帐篷群所在的地方。
  斯大文的父母亲就在他们帐篷的门口等待和守候着她。他们不作声地站得很靠近,有一种防卫的表情。蛇女当时以为他们决定要把她赶走了。于是,以一种难以启口的悔恨和惧怕,她问斯大文是不是死了。他们摇摇头,让她进入了帐篷。
  斯大文还像她离开时那样躺着,还在熟睡着。大人们跟在她身后,眼睛盯着她,这使她感受到一种害怕的气氛。这种隐隐约约的危险使得雾蛇也紧张得吐出了舌头。
  “我知道你们希望留下来,”蛇女说,“我知道你们愿意帮忙,如果你们能够帮上忙的话。可是这里除了我之外,任何人都帮不上忙。请回到外面去吧。”
  他们互相看了看,接着看看阿勒维。有一阵子她以为他们会拒绝。蛇女希望获得安静和睡眠,“来吧,叔侄们,”阿勒维说。“我们在她的手中。”他掀开帐篷盖让大家出去。蛇女对他投以感激的一瞥,而他似乎也微笑了一下。她转过身面对着斯大文,跪在他的身边,“斯大文——”她摸摸他的额头。额头滚烫。她注意到她的手不像以前那样稳了。这一轻轻的触摸使孩子醒了过来。“是时候了,”她说。
  他眨眨眼睛,从某个儿童的梦中醒过来。他看着她,慢慢地认出了她。他看上去并不害怕。对此蛇女感到高兴。由于别的某种原因,她无法断定自己是不是很不安。
  “会很痛吗?”
  “现在很痛吗?”
  他犹豫着,看看别的地方,又转过来,“是的。”
  “也许还会更痛一些。我希望不会。你准备好了吗’”
  “草蛇会留下来吗?”
  “当然,”她说。
  说完她意识到错了。
  “我马上就回来。”她的声音变得很严厉,而且她显得这么紧张,这不得不使他感到恐惧。她离开帐篷,走得很慢,很稳,努力地稳定自己。帐篷外,家长们脸上的表情告诉了她他们所惧怕的是什么。
  “草蛇在哪里?”阿勒维这时正背对着她,听见她的声音吃了一惊。这个白头发青年发出了一声低沉的悲哀声,避开了她的视线。
  “我们在担心,”年长的丈夫说,“我们想它已经咬了孩子。”
  “我想它咬了。我看见了。它爬在他脸上,我看见了它的蛇冠——”斯大文的母亲把双手放在年轻丈夫的肩上,后者没有再说话。
  “他在哪里?”她想喊叫,可是她没有喊。
  他们给她拿来一只开着口的盒子。蛇女拿过来,朝里面看了看。
  草蛇躺在那里,几乎被切成两半。他的内脏从身体内流淌出来,有一半朝外翻着。当她看时震动了一下盒子,他便翻腾了一下蛇身。把舌头伸出来一次,又收了回去。蛇女发出了某种声响,但闷在喉咙里没有喊出来。她希望他的动作仅仅是反射而已,但她还是尽可能轻地把他拿起来。她俯下身,用嘴唇触摸他头下光滑的绿色鳞片。她迅速猛烈地咬在他的蛇头下部。他的冰凉的、带有咸味的血流进她的口中。如果他真的没有死,她的一下就足以置他于死地了。
  她看看家长们,然后看看阿勒维。他们个个脸色苍白,但她并不同情他们的畏惧,也并不在乎他们的悲哀,“这样一个小动物,”她说,“这样一个小生灵,他只能带来快乐和梦。”她又看了他们一会,然后转身再次向帐篷走去。
  “等等——”她听见年长的丈夫在后面赶上来。他把手搭在她肩上,她耸耸肩把他的手甩开,“我们愿意给你任何你要的东西,”他说,“不过请让孩子一个人在那里吧。”
  她怒不司遏地回过头,“难道因为你们的愚蠢,要让我看看斯大文死吗?”他看来想要把她拉回来。她却用肩膀狠狠地撞在他的肚子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帐篷门,进去时把蛇笼都踢翻了。沙蛇突然惊醒后很愤怒,爬出来自己盘在地上。当年轻丈夫和妻子想要进帐篷时,沙蛇对他们又是吐舌又是拍打,其猛烈程度是蛇女从来没有看见他用过的。她甚至懒得去看一看自己的身后。在斯大文看见她前,她低着头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她跪在他身边。
  “发生了什么事?”他也听见了帐篷外的声音和跑动声。
  “没有什么事,斯大文,”蛇女说,“你知道吗,我们是穿过沙漠来的?”
  “不知道,”他惊奇地说。
  “天气非常热,我们都没有任何东西吃。草蛇是在猎取食物。他非常非常饿。你能原谅他、让我开始工作吗?我一步也不会离开你。”
  他看来十分疲倦,他也很失望,可是他没有力气争论,“好吧。”他细弱的声音像沙子从手指缝里滑落时的声音。
  蛇女把雾蛇从肩膀上举起,然后拉开盖在斯大文瘦小身体上的毯子。肿瘤压迫着他的肋骨部位,改变了他的形体并挤压着他的主要脏器,同时为了自己的生长而从他身上抽取着营养。蛇女抓着雾蛇让她爬过他,触摸他,嗅他。她必须控制住眼镜蛇,不让她咬人,因为兴奋会刺激她。当沙蛇嘎扎嘎扎作响时,她畏缩了。蛇女轻声地和她说话,使她平静下来。训练的素质和与生俱来的反应终于起了作用,她克服了自然的本能。当舌头触及肿瘤上面的皮肤时,雾蛇停了下来。接着蛇女就松开了她。
  眼镜蛇竖起身体又冲又咬,把蛇牙收缩到松软的牙床中,然后鼓出来,对着她的猎物张牙舞爪。斯大文哭叫起来,但他没有去挣脱蛇女抱住他的手。
  雾蛇张开了她的毒囊,然后将里面的毒液全部注入到孩子的体内。她竖起蛇身,四处张望并收缩起蛇冠,然后笔直地游过垫子,爬进了她的黑暗而封闭的隔室。
  “事情结束了,斯大文。”
  “我现在会死吗?”
  “不会,”蛇女说,“现在不会。我希望很多年都不会。”她从腰袋里取出一小瓶药粉,“张开嘴。”他照做了,她把药粉洒在他的舌头上,“这可以帮助你止痛。”她没有擦除血迹,就在一连串被蛇牙咬出的浅近的伤口上铺上了一块布。 。
  她转过身去。
  “蛇女,你要走吗?”
  “不说再见以前我不会离开。我保证。”
  孩子躺回去,闭上眼睛,让药物在他身上发生作用。
  沙蛇安静地盘踞在深色的垫子上。蛇女召唤了他。他朝她游去,虽然不情愿还是钻进了蛇笼中。蛇女盖上盖子提起来,蛇笼仍然很轻。她听见帐篷外有嘈杂声。斯大文的父母以及前来帮助他们的人把帐篷盖掀开朝里面东看西看,甚至没有看之前就把棍子戳了进来。
  蛇女坐在皮箱上,说:“已经做完了。”
  他们进来了。阿勒维也和他们在一起,而且只有他是空着手的,“蛇女——”他的声音里交织着悲哀、同情和迷茫,而蛇女无法说出他相信什么。他回头看看。斯大文的母亲正站在他身后。他捧住她的肩膀,“没有她,他早就死了。不管发生什么,他也已经死了。”
  那女人挣脱开他的手,“他也许能活下来。肿瘤也许会消退。我们——”她强忍着眼泪,说不出话来。
  蛇女感觉到人群在蠢蠢欲动地朝她围拢过来。阿勒维朝她上前迈了一步后停了下来,她可以看出他希望她能保卫自己,“你们中的任何人会哭泣吗?”她说,“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会为我和我的绝望、或者为他们和他们的罪恶、或者为一些琐事和它们的痛苦而哭泣吗?”她感觉到泪水从他的面颊上流下来。
  他们不理解她;她的哭冒犯了他们。他们退后一点站着,仍然害怕她,但又不肯散去。她不再需要像刚才哄骗孩子那样来强作镇定了,“噢,你们这些愚蠢的人。”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尖利。“斯大文——”
  帐篷口射出的光线照在他们身上,“让我过去。”站在蛇女前面的人群分开为他们的领袖让开路。她在蛇女面前停住了,没有去理睬紧挨着她脚跟的蛇笼,“斯大文能活下来吗?”她的声音是平缓、冷静和温和的。
  “我不能肯定,”蛇女说,“不过我觉得他能够活下来。”
  “离开我们,”人群似乎没有很理解他们领袖的话,却听清了蛇女说的话。他们互相看看,放下了手中的武器。最后,他们一个挨一个地走出了帐篷。阿勒维留了下来。蛇女觉得身处险境所带来的勇气已经不复存在。她的双腿软了下来。她伏在蛇笼上,双手捂住脸。年长妇人在她前面跪了下来,蛇女都没有来得及注意或阻止她,“谢谢你,”她说,“谢谢你。我真对不起……”她拥抱着蛇女,把她拉向她。阿勒维也跪在他们旁边,拥抱着蛇女。蛇女开始发抖,她哭的时候他们一直抱着她。
  后来她在精疲力尽中独自睡着了,就在斯大文的帐篷里,拉着他的手。人们捉来一些小动物给沙蛇和雾蛇吃。他们给她食物和其它物品,还有足够的水让她洗个澡,虽然这最后一点一定消耗了他们大半的储备。
  当她醒来时,阿勒维躺在她旁边睡着。他热得掀开了外袍,胸膛和腹部淌着亮晶晶的汗水。他硅觉时没有了那种严峻刚毅的表情;他看上去很疲劳,很脆弱。蛇女几乎要弄醒他,但停住了;她摇摇头,转向斯大文。
  她摸了摸肿瘤,发现在雾蛇的变性毒液的作用下,肿瘤开始消退、干瘪和死亡。这使得悲哀中的蛇女有了一丝快乐。她把斯大文淡淡的头发轻轻地从他脸上拂开,“我再也不会对你撒谎了,小东西,”她喃喃地说,“不过我马上就要离开了。我不能留在这里。”她真希望再睡上三天三夜来彻底抵消蝰蛇毒液的作用,不过她将在别的地方睡了,“斯大文?”
  他慢慢地半醒过来,“那里已经不再痛了,”他说。
  “我很高兴。”
  “谢谢你……”
  “再见,斯大文。你以后会记得,你醒了过来,而我的确说了再见吗?”
  “再见,”他说着又有点迷糊过去,“再见,蛇女。再见,草蛇。”他闭上眼睛。
  蛇女拿起蛇笼,站着看了一会斯大文。他没有动。在感激和悔恨的交织中,她离开了帐篷。
  黄昏给大地投来了长长的、模糊的阴影。营地是炎热和安静的。她看见她的虎纹小马驹拴满了食品和水袋。在地上,鼓鼓囊囊地紧靠着马鞍的是运水用的新皮袋,沙漠中用的外袍挂在鞍头上——尽管蛇女拒绝了任何报酬。虎纹小马驹朝她眨着眼。她抓抓它的长有条纹的耳朵,放上马鞍子,把她的行囊放在马背上。她牵着它向东出发,那是她来时的路线。
  “蛇女——”
  她吃了一惊,转身对着阿勒维。他正迎着太阳。阳光把他的皮肤变得红润,把他的外袍映成猩红色。他的条纹状的头发松散地披在肩上,使他的脸显得很温和,“你必须走吗?”
  “是的。”  ‘
  “我还以为你不会离开……我希望你会留下来,留一段时间
  “如果情况不同的话,我也许会留下来。”
  “那是因为他们太惊慌了——”
  “我告诉过他们草蛇不会伤害他们,但是他们看见了他的蛇牙。他们不知道他只会带来梦想和安乐的死亡。”
  “那么你不能原谅他们了?”
  “我不能面对他们的罪行。他们所做的事是我的过错,阿勒维。等我了解他们时已经太晚了。”
  “你亲口说过,你不可能知道所有的风俗和所有的畏惧。”
  “没有草蛇我就少了一只胳膊。”她说:“如果我无法治愈一个病人,我就无以为生了。我必须回家,面对我的老师,希望他们能原谅我的愚蠢。他们很少把我现在叫的名字授人,然而他们授予了我——他们一定会对我感到失望的。”
  “让我和你一起走。”
  她希望如此。她犹豫着,接着咒骂自己的软弱,“他们会杀了雾蛇和沙蛇,把我赶出去”你也会被赶出去。留在这里吗,阿勒维。”
  “这没有关系。”
  “有关系。过一阵子后,我们会互相憎恨。我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我们需要冷静,还有安静,还有时间,来更好地互相了解。”
  他走近她,用手臂抱住她,他们就这样拥抱着站了好一阵。当他抬起头来时,他的脸上流出了眼泪,“你一定要回来,”他说。“无论发生什么,你一定要回来。”
  “我会试试看,”蛇女说,“明年春天,当风沙停息时,等着我。后年春天,如果我不回来,忘了我吧。只要我活着,不管我在哪里,我不会忘了你。”
  “我会等着你,”阿勒维说,他没有答应更多。
  蛇女拉起小马驹的缰绳,开始穿越沙漠的旅程。
  (白锡嘉 译)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新星和其他明星
  在各种文学的发展中,偶尔会冒出一种与众不同的作家,他们要么改革文学,要么领悟文学的深邃哲理。这些与众不同的作家要么是革新家,要么是贤哲之听。塞万提斯和理查森是革新家;莎听比亚是贤哲之听。有时候这些作家的成就要到几十年乃至几个世纪以后才得到世人的注目,但是通常他们如同爆炸之星——新星一样出现在九天之上。
  在科幻小说方面,凡尔纳和威尔斯是革新家,然而革新家和贤哲之听这两个名称从来没有像字面意思那样泾渭分明,因此凡尔纳从未使入忘却他得益于坡、笛福、威斯这类作家,威尔斯也赞颂斯威夫特和斯特恩(但他不承认自己从罗斯尼、古尔蒙和弗兰马里旺这些法国作家所接受的思想)。埃德加·赖斯·伯勒斯既是革新家又是贤哲之听,但F·E·“医生”史密斯是革新家。罗伯特·A·海因莱思是革新家;A·E·范沃格特是贤哲之听。他俩发表了处女作之后立即被公认为超级明星。
  如此显眼的明星为数并不多:雷·布拉德伯里日渐发出光彩;阿尔弗雷德·贝斯特爆发出耀眼光辉;弗雷德里克·波尔在长期用笔名发表>--J作之后与西里尔·考恩布鲁思结合成了一颗光彩夺目的双星,继而在70年代后期进射出新的创造性火光。厄休拉·K·勒吉恩自然属于新星之列,也许还有拉里·尼文其人。其他作家,例如杰克·威廉森、克利福德·西马克、弗里兹·莱伯、L·斯普拉格·德·坎普、弗兰克·赫伯特、布赖恩·奥尔迪斯、菲利普·K·迪克、罗伯特·西尔弗伯格和哈伦·埃利森,他们发出较为柔和的光华。
  在70年代后期的新星之中,有一颗就是约翰。瓦利(1947- )。他是个贤哲之士;他的作品采用科幻小说这一文学样式的常规笔法,经过一番炮制使之貌似独创的新套路。瓦利出生于得克萨斯州奥斯丁,1966年就读于密歇根州立大学,1973年以来任自由作家。他现住在俄勒冈州尤金镇。他发表的第一篇故事是《近边的野餐》,刊载于1974年8月号的《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杂志》。此后他写了一系列具有惊人独创性的小说,发表在各种杂志上或编入原著科幻小说集。
  瓦利的大部分小说有着共同的背景:神秘而强大的侵略者从外层空间蜂拥而至,把人类从地球上驱逐出去,对鲸鱼和海豚却情有独钟(参阅戈顿·迪克森的《海豚之路》,编入《科幻之路》(第三集),然而人类照样生存下去,而且生存在高科技环境中,生存在月球上,在其它行星和卫星上,以及在太空中。更有甚者,在这些环境中存活所不可或缺的科学已经改造了人们的生活。尤其是通过生物学的发展,但同时也通过自然科学①的进步,人们不但更善于控制周围环境,而且更善于控制自身;他们能够采用无性繁殖、记忆录制和移植、遗传学手法、整容外科和其它技术改造自身的肉体。生活的重点已经转向艺术而不仅仅是生存下去的问题。
  【① 自然科学,指物理、化学、天文、地理等。】
  在这些环境中,新的生活风尚得以应运而生,新的见解得以交流,新的价值得以确立,旧的事物被摒弃了。在这种生活中,很少有什么事物是最终定局的:处女的童仗可以失而复得,死亡只不过是记忆的瞬间中断,私人关系变化不定,如同个人随时可以选择自己的身体、面貌乃至性别一样。人们可以在任何地方居住,爱干啥就干啥。在《20世纪的科幻作家》里,伊恩·沃森称这一切“令人惬意之至”,因为选择压根儿不会带来不幸的后果;但是瓦利所写的作品,其旨趣在于对大多数人认为神圣和不可变的事物提出质疑。
  瓦利自从发表了最初的作品就开始赢得一连串评奖的提名。《得唱,得跳》和《堪萨斯州幽灵》列入1977年雨果奖最后参评作品。《在火星诸王的厅堂里》列入1978年雨果奖最后参评作品,而瓦利是1975年和1976年授予当年最佳新作家的坎贝尔奖的最后参评作家。1979年《视觉暂留》既荣获星云奖又赢得雨果奖;《推销人》获1982年雨果奖,《按回车键》获1984年星云奖和雨果奖。《巴比凶杀案》和《蓝色香槟》也是雨果奖最后参评作品。1980年瓦利的长篇小说<泰坦》和短篇小说《取舍》双双列入星云奖和雨果奖的最后参评作品;次年,《泰坦》的续篇《术听》也是雨果奖的最后参评作品。
  瓦利的短篇小说已收编于《视觉暂留》(1978)和《巴比凶杀案》(1980)之中。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蛇夫座热线》(1977),接着发表了《秦坦》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长篇《魔鬼》(1984)~之后又续写《八个世界》的系列,发表了《钢铁海岸》(1992)。
  《空中袭击》原先发表于1977年春季号的《艾萨克·阿西莫夫科幻杂志》,是当年星云奖和雨果奖的最后参评作品。这篇小说最后扩展改写成一部长篇小说,题名为《千周年纪念日》(1983),并用同样的片名于1989年拍成电影。然而这篇故事并不使用他的多数小说所共有的背景。相反,故事综合运用了早期科幻小说共通的许多常规手法,包括卖弄一些晦涩的词句,这在法默的《远航!远航!》(第三卷)这一类故事里是显而易见的:在讲述一个严密组织的准军事行动这一故事的过程中,作者提供了令读者费解的术语和信息,例如“Snatch Team”(诱拐队),“plugged in”(接上电源),“Ops”(地面指挥所),“Situation board”(情况布告牌),飞行的日期,“go—juice”(劲道液),“Caucasian pairl job”(高加索油漆活儿)——这一切都在开头的五个段落里。
  最终,含义明朗起来,故事的叙述——与时间赛跑,其目的只能猜测,作者有意让读者猜错——这一叙述渐渐展开,以其展开的方式解答在第一人称叙述中提出的所有问题,答案既令人惊讶又令人信服,同时充满人生哲理。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空中袭击》[美] 约翰·瓦利 著
  我被震动脑壳的静音警报惊醒了。除非你坐起来,警报是不会关闭的,所以我坐了起来。我的四周,在这阴暗的集体宿舍里,诱拐队的队员们正在睡觉,或单人独铺,或双人合衾。我打个呵欠,抓抓肋骨,推推基因毛茸茸的胁腹。他翻个身。这就是罗曼蒂克式的送行。”
  我揉揉眼睛消除睡意,伸手到地板上拿我的那条腿,把它捆扎好并且接上电源。此后我跑过一排排铺位;朝着地面指挥所直奔而去。
  情况布告牌在阴暗中显示出灯光屏幕。1979年9月15日,太阳带航空公司,128班机,迈阿密至纽约。我们一直枉寻觅这一班机,至今已经三年了。我本来应该高兴的,但是当你醒过来的时候,谁买得起机票呢?
  莉萨·波斯顿正赶往预备室,她咕哝着从我身边走过。我咕哝着回话,紧跟在她身后。镜子四周的灯亮了,我摸索着向一面镜子走去。在我们身后,另有三人摇摇晃晃走进来。我坐下,接上电源,终于可以往后靠着闭上眼睛了。
  我并没有长时间闭着眼睛。快!我坐直起来,这时我用做血液的淤泥正在用增压劲道液替换着。我环顾四周,但见一张张面孔咧开嘴露出白痴一般的傻笑。瞧莉萨,还有平基,还有戴夫。就在远处墙边,克里斯塔贝尔正在喷漆枪前面慢悠悠地转动身子,干着高加索油漆活儿。看样子是一支挺不赖的队伍呢。
  我打开抽屉,开始在脸上做预备性工作。这活儿每一回干起来都是个重头戏。无论输不输血,我都是一副死人的尊容。现在右耳朵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再也无法合拢双唇;齿龈始终暴露在外。一个星期以前,一只手指在我睡觉的时候脱落了。这一切你可消受得了吗,小老弟?
  我正忙着,镜子四周的一个屏幕亮了。屏幕上是个笑容可掬的年轻娘们,碧眼金发,高挑的眉毛,圆圆的脸蛋。镜头够近的。徐徐移动的一行字写着:
  玛丽·卡特琳娜·桑德加德①,生于新泽西州特林顿,1979年,年龄:二十五。
  【① 玛丽·卡特琳娜·桑德加德是乘务员,即空姐。】
  小妞,今天你交好运了。
  计算机化掉她脸上的肌肤,向我显示骨骼的结构,将它旋转起来,给我看断面图。我细心研究它与我的颅骨的相似之处,注意到各种差异。不赖,而且比我以前见过的一些图象更好。
  我装配了一副全口假牙,包括上门牙的微小缝隙。油灰填料鼓起我的脸颊。隐形眼镜从分配器上掉落,我啪嗒一下把它们塞进眼里。鼻插头扩展了我的鼻孔。没有必要安装耳朵;它们已经被假发掩盖起来了。我把一个空白的整形肉质面具粘贴在脸上,只好稍停一会儿等着它融合。只消一分钟它就塑造得尽善尽美了。我会心地笑了笑。有一副嘴唇真开心。
  发货口咣当一声,把一副金色假发和一整套粉红色衣装抛到我怀里。假发从时髦设计机里出来,还是热的。我把它戴上,然后穿上紧身衬裤。
  “曼蒂吗?你是不是见到桑德加德的轮廓形象了?”我没有抬头;我认得出那声音。
  “见到了。”
  “我们已经探测出她在航空港附近。我们可以在飞机起飞前把你偷偷塞进去,这样你就变成她的假身了。”
  我哀叹一声,举目望着屏幕上的面孔。埃尔弗丽达·巴尔的摩一路易维尔,作战队总指挥:无生命的面孔,狭缝里装着眼珠子。全身肌肉都死了,你还能怎么办?
  “行啊。”你只能听从命令嘛。
  她从屏幕上消失,此后我花了两分钟试着穿上衣服,同时盯着一个个屏幕。我牢牢记住机组人员的名字和相貌,加上他们的一点儿已知的情况。我匆匆走了出去,赶上其他人。从第一声警报到现在,消逝的时间是十二分零七秒。我们应该开始行动了。
  “他妈的太阳带,”克里斯塔贝尔一边钩住奶罩一边发起牢骚。
  “至少空姐摆脱高跟鞋了嘛,”戴夫指出。倘若是在一年前,我们还踩着三英寸高的平台在飞机过道里踉踉跄跄来回忙乎呢。我们穿着清一色的粉红色衬衫,前面有蓝白相问的一道道斜形条纹,背着与衬衫相匹配的肩包。我手忙脚乱把滑稽的矮圆桶形帽子别在头上。
  我们小跑着进入黑暗的地面指挥所控制室,在洞门旁列队。现在没有我们的事了,在洞门准备就绪之前我们只能等待着。
  我站在首位,离入口几英尺。我转身走开;它令我觉得眩晕。我把目光转移到那些侏儒身上,她们坐在控制台边,沐浴着屏幕上射出的橙色光线。她们谁也不回报我一眼。她们不太喜欢我们,我也不喜欢她们。瞧她们,一个个形容枯槁,憔悴不堪。我们丰腴的腿,肥大的臀部,还有坚挺的胸脯,对她们来说都是一种耻辱,令她们不禁想起诱拐队员一日进食五餐乃是为了保持俊俏的形体以便参加假面舞会①。与此同时,我们继续腐烂。总有一天我将坐在一个控制台旁。总有一天我将被内设在控制台里,五脏六腑全部暴露在外,身体化为乌有,只剩一股臭气。让她们见鬼去吧。
  【① 假面舞会,指冒名顶替进行空中诱拐。】
  我把枪深埋在手提包里一堆杂乱无章的卫生纸和唇膏下面。埃尔费丽达望着我。
  “她在哪儿?”我问。
  “汽车旅馆客房里。每逢飞行日,她从晚上十点到中午独自一人呆着。”
  起飞的时间是一点十五分。她时间扣得很紧,必将匆匆忙忙。好事。
  “你能到浴室里抓住她吗?最好是从澡缸里把她拽出来。”
  “我们正在策划着呢。”她用一个指尖划过无生命的嘴唇,描出一副笑容。她知道我多么喜欢作战,但她却在告诉我应该听从命令。问一问总没有坏处:人们生活在毫无保障的加强劳动强度的管理制度下,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出发!”埃尔弗丽达ⅡI{道。我起步穿过洞门,事情开始乱了套。
  我面对着错误的方向,走出浴室的门,面对着卧室。我转过身,透过门的雾气见到了玛丽·卡特琳娜·桑德加德。不再穿回去我就无法接近她。我甚至无法开枪而不误伤另一边的人。
  桑德加德就在镜子那儿,那是天底下最糟糕的地方。很少有人迅速认出自己,但她一直在准确无误地望着自己。她看见我,把眼睛都瞪圆了。我闪到旁边,避开她的视线。
  “到底是什么……嗨?到底是谁——”我注意到那个话音,这恐怕是天底下最棘手而难以对付的事了。
  我琢磨着,她多半是感到莫名其妙而不是害怕。我猜得不错。她走出浴室,穿过洞门,好像洞门不在那儿似的,洞门不是门,因为它只有一边。她用一条浴巾裹着身子。
  “耶稣基督啊!你这是在干啥,竟然用我的——”在那种时刻你会惊奇得讲不出话来。她知道她按理应该说几句,但是说什么呢?请问,我不是已经在镜子里见到你了吗? ’
  我装出一副极其殷勤的乘务员的笑容,伸出一只手。
  “打扰了,请多多包涵。我可以解释这一切。你知道,我——”我一拳击中她的脑袋侧面,她踉跄一下,砰然一声摔倒下去。浴巾滑落到地上,“——我正在打工上大学。”她动身要爬起来,所以我用人造膝部压住她的下巴下面。她老老实实躺着不动。
  “货真价实的污浊油!”我揉着受伤的指关节,咬牙切齿地说。但是没有时间了。我跪到她身边,检查她的脉搏。她会好的,不过我想我打松了她的几颗前牙。我稍停一会儿。主啊,瞧那模样,没有化装,未曾动过修复手术!她差点儿让我心碎。
  我抓住她的双膝下部,倒拖着向洞门走去。简直是一袋软乎乎的面条。有人伸过手来,抓住她的双脚,拉了过去。再见了,亲爱的!你想怎样踏上漫长的航程呢?
  我坐在她租用的床上喘过一口气。她的皮包里有汽车钥匙和香烟,地地道道的烟草,叫人抽了精神为之一振。我抽了六支,心想还有属于我自己的五分钟。房间里充满甘美的烟气。当今工厂里再也不生产这种香烟了。
  赫兹牌轿车就在汽车旅馆的停车坪上。我钻进车里,朝航空港开去。我深深地呼吸着,空气中含有丰富的碳氢化合物。我能看见几百码的距离。一路上的景象简直令我头晕目眩,但我活着就是为了这种时刻的到来。无法解释在这机械化前期的世界上到底是怎么一种景象。太阳是个刺眼的黄色球体,光线穿透雾霭。
  其他乘务员正在登机,其中一些人认识桑德加德,所以我少开口为妙,找个借口说喝多了,头疼又恶心。这一招还挺管用,招来不少会意的笑声和窃窃私议。显然我表演出色,没有露馅。我们登上那架707飞机,为替罪羊的到来做好准备。
  情况不错。另一边的四名突击队员跟同我配合工作的娘们长得完全一模一样。在起飞时间到来之前无事可干,只能当个女乘务员。我希望不再出什么乱子。把洞门反转过来让替身跑进汽车旅馆客房是一码事,但是置身一架707飞机,处于二万英尺高度
  飞机里差不多坐满了乘客,平基那娘们将冒名顶替去把前门密封起来。飞机滑行到机场跑道的末端,我们起飞了。我开始在一等舱登记乘客所要的饮料。
  替罪羊就是1979年普普通通的那种家伙,一个个又肥又胖,精力旺盛,不知道自己生活在天堂里,如同鱼儿不晓得自己活在海里一样。女听们先生们,诸位对于进入未来的旅途有何高见?不知道?_我不能说我感到惊讶。假如我告诉你们,这架飞机将—二
  飞机到达巡航高度,我的警报器嘀嘀响了起来。我查看了我的布洛娃女听下面的指示器,向休息室的一扇门瞥了一眼。我感到一阵颤动传遍了飞机。糟了,不该这么早啊。
  洞门就在休息室里面。我很快出来,点头示意黛安娜·格里森——戴夫的相好妞儿——到前面来。
  “瞧瞧这个吧,”我说道,显出一副厌恶的神情。她动身进入休息室,看见绿光便停下脚步。我用靴子往她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同时推了她一记。十分灵验。戴夫将有机会在蹦进来之前听到她的声音。当她环顾四周的时候尽管她只会尖声喊叫而干不了多少事……
  戴夫穿过洞门进来,调整着他那顶怪模怪样的小帽子。黛安娜一定跟他挣扎过一番。
  “真讨厌,”我悄悄地说。
  “乱糟糟的,”他说着走出休息室。那口气完全是模仿黛安娜的,不过他已经失去了那种音调。过一阵子就没关系了。
  “情况怎么样?”二等舱一个乘务员问道。我们站到旁边,让她看个清楚。戴夫把她推出门去。平基很快冒出来。
  “我们负数略差几分钟,”平基说,“在另一边我们损失了五分钟。”
  “五分钟?”戴夫一黛安娜尖声叫道。我有同感。我们有一百零三名乘客要加工处理。
  “是的。你把我的小妞儿推出去以后,他们失去了联系。重新组合花费了五分钟时间C”
  你习惯了这种情况。,时间在洞门的两边以不同的速度前进,尽管它始终是连续的_‘通向未来。一旦我进入桑德加德的房间开始诱拐,无论在哪一边我们都无法在时间上退回到早一点的时候。在这里,1979年,我们有严格规定的九十四分钟把一切都办好‘在另一边,那道洞门绝对无法维持三小时以上。
  “你出去的时候警报响过多久啦?”
  “二十八分钟。”
  听来不妙。光是按规格改制那些弱者至少就得花费两个小时。假设在79时间上再也没有滑动量,我们还是有可能完成任务的。但是滑动量始终存在。想到控制时间,我就不寒而栗。
  “这么说来再也没有时间耍花招了,”我说,“平克,你到二等舱去,把另外那两个姑娘叫到这儿来。叫她们一次来一个,告诉她们咱有个问题。你知道怎么办。”
  “忍着眼泪吧。瞧你的。”她向飞机尾部赶去。
  不一会儿,第一个姑娘露面了,脸上印着友好的太阳带航空公司的笑答,但她的肚子就要翻腾了。
  哦天哪,就得这么干!
  “我们处在极度危险之中,时间又很紧迫。你们都要完全按我说的去做,才能平安无事。”
  你不能给他们思考的时间,你只能依靠自己“权威之音”这一身份。无论你怎样费尽口舌作解释,形势对他们来说反正没有任何意义。
  “稍等一下,我想你们欠我们——”
  一名随机律师。我当机立断,按动枪上的烟火弹揿钮,击中了他。
  枪发出像飞碟一般的声音,喷出痔疮、星星点点的火花和小股火舌,伸出一只绿色激光手指触到他的脑门。他瘫了下去。
  不消说,这一切纯粹是虚张声势,但是确实够吓人的。
  这样干风险也太大。我必得在两种恐慌之间作出抉择,一种是那个笨蛋引起他们的思考而造成大恐慌,一种是枪支的闪光可能引起的恐慌。但是当一个20世纪的人开口谈论他的“权利”以及他“被欠”的东西的时候,局势可能失去控制。这会造成极坏的影响。
  这一招挺灵验。只听见一阵惊呼,人们钻到座位后面,但是没有人奔跑。我们本来可以把事情了结掉,但是倘若要完成这一次诱拐的话,我们就需要他们一些人神志清醒。
  “起来。起来,你们这些懒虫!”克里斯塔贝尔嚷道。tt他昏过去了,·死不了。不过,再有人不识相,我就干掉他。好啦,都站起来,照我说的办。儿童当先!赶快,尽快到飞机前部去。照女乘务员说的去做。走吧,孩子们,起步走!”
  “我在孩子们前头跑回一等舱,在敞开着的休息室门外转过身,跪了下来。”
  他们愣住了。五个孩子——有的哭了起来,我一听到哭声总是喉咙哽塞——他们往:左右两边望着一等舱座位上的死人,瞠目结舌,差点吓死。
  “走吧,孩子们,”我喊叫他们,露出特别亲切的笑容,“你们的父母一会儿就过来。我向你们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走吧。”
  我把其中三个推出门去。第四个畏缩不前。她下决心不穿过那道门。她伸开手脚,我无法把她推出门去。我不打孩子,决不。她用指甲抓我的脸。我的假发脱落下来,她目瞪口呆望着我的秃头。我把她推到门外。
  第五个坐在过道里:叉哭又闹。他约莫七岁。我跑回去,把他拽起来,拥抱他,吻他,把他扔到门外。天哪,我需要歇一阵子,但是二等舱需要我。
  “你,你,你,还有你。对,还有你。帮助他,好吗?”平基一眼便能看出那些对他人甚至对自己都毫无用处的人。我们把他们赶到飞机的前部,然后我们自己沿着左侧散开以便控制住这些人员。激励他们投入行动用不着花费多长时间。我们迫使他们尽快把那些软绵绵的尸体拖到前面。我和克里斯塔贝尔在二等舱,其他人在前面。
  这时候肾上腺素正在我体内发生分解代谢;激烈的行动过去了,我开始感到疲惫不堪。到了捕猎的这一阶段,我对那些可怜的笨羊不由自主萌发了一种难以避免的恻隐之心。不错,他们家境富裕;的确,假如我们不把他们推出飞机的话,他们即将死去。但是当他们看见另一边的时候,他们将很难相信这一切。
  我挽着她的胳膊肘,拉她到前面的帘幕后面。她喘着粗气。
  “欢迎你到半阴影区来,”我说着,用枪对准她的脑袋。她颓然倒下,我抓住她。平基和戴夫帮我把她推出洞门。
  “糟了!那个鬼东西在闪烁着。”
  平基说得对。一个非常不吉利的迹象。但是我们观看的时候绿光稳定下来,天晓得在另外那边有多少滑动量。克里斯塔贝尔一头钻了进来。
  ?我们正数多出三十三分钟,”她说。没有必要谈论我们都在想些什么:情况正在恶化。
  “回二等舱去,”我说,“勇敢一点,对每个人微笑,但是要干得漂亮一点,懂吗?”
  “行啊,”克里斯塔贝尔说。
  我们利索地处理了另外那个姑娘,没有出事。接着没有时间谈论什么事了。无论我们是否干完,过八十九分钟128班机就要散落在一座高山上。
  戴夫到座舱去,免得机组人员把我们惹火了。我和平基应该照料一等舱,然后到二等舱接替克里斯塔贝尔和莉萨。我们使用标准的“咖啡、茶或牛奶”策略,取决于我们的速度和他们的惯性。
  我探身望着左边的头两个座位。
  “你们——路飞行挺愉快的吧?”
  叭,叭。两次扣动扳机,靠近两个脑袋,其他替罪羊看不见。
  “嗨,诸位。我叫曼蒂。躲开我。”
  叭,叭。
  通向厨房的半道上,一些人正在好奇地望着我们。但是人们要到事态进一步发展下去才会大惊小怪。后排一只替罪羊站立起来,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到现在只剩下八人还醒着。我收起笑容,迅速射出四发子弹。平基收拾其他人。我们匆匆穿过一幅幅帘幕,正好来得及。
  二等舱后部人声鼎沸,大约百分之六十的替罪羊已经被处理了。克里斯塔贝尔瞥了我一眼,我点点头。
  “好啦,诸位,”她大声喊道,“我要求你们安静。镇静下来,好好听着。你,笨蛋,闭上你的嘴,免得老娘一脚把你的屁股踹脱臼。”
  不管怎么说,她这一番话令他们瞠目结舌,足以使我们赢得一点时间采取行动。我们已经沿着飞机的横向排成一条散兵线,拔出了枪,靠在座位的靠背上稳住身子,瞄准那一群急得团团转、感到迷惑不解的三十只替罪羊。
  手中的枪就足以吓倒所有的人,除了最为莽撞蛮干的人之外。其实,标准配给的致昏器只不过是一支塑料棒,上头有两个栅极,相隔大约六英寸,里头没有足够的金属可以发出劫持警报。对于从石器时代到公元大约2190年的人来说,它看起来与其说是一件武器不如说更像~支圆珠笔。所以设备科用塑料壳把它们包起来以提高其速度,用于真正的巴克·罗杰斯枪中,这种枪附有十来个按钮和闪光灯以及一个像猪鼻子似的枪筒。几乎没有人攻击过他人。
  一等舱的人正在返回再喝几杯,对于他们刚刚见到的景象大大吃一惊:几十个人被放在一个空荡荡的小间里拥挤在一起。一个大学生似乎腹部遭到过打击,他在我身边停下脚步,眼里流露出恳求的神色。
  “喏,我要帮助你们,请问……出什么事了?这是不是某一种新的营救方式?我是说,飞机是不是要坠毁——”
  我按动枪上的刺戳电钮,在他的脸颊上划了一下。他喘一口气,往后跌了下去。
  “闭上你的臭嘴滚开,否则我宰了你。”他的颚部需要几个小时才能复原以便再问几个愚蠢的问题。
  我们离开二等舱,继续往前走。值勤小组的三两个人到这时候已经相当他妈的筋疲力竭。肌肉像马匹,他们全都如此;但是连一段楼梯都简直跑不上去了。我们让他们几个人穿出门去,包括至少五十岁的两个人。天哪。五十岁!我们开始认真对待似乎身强力壮的四男二女,追使他们拼命干活,直到差点垮下去。但是二十五分钟以后我们处理了每一个人。
  正当我们剥掉衣服的时候补给罐飞了进来。克里斯塔贝尔敲了敲座舱的门,戴夫出来,已经赤身裸体。一个坏迹象。
  “我不得不干掉他们,”他说,“机长流着血,只好堂而皇之穿出飞机。我千方百计尽力而为了。”
  有时候你不得不这样做。这架飞机是自动驾驶的,在这种时刻通常都是自动驾驶的。但是,假如我们有人干了不利于飞机的事,以任何方式改变了事态设定的进程,那就是另一码事了。工作全部白干,我们在全部时间都进不了128班机。我不懂得胡说八道的时间理论,但是我懂得实用角度。我们只能在无差别的时间和地点干过去的事。我们必须隐匿行踪。还有灵活机动性;曾经有个诱拐者把她的枪留在身后,枪跟飞机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人见到它,即便见到了,他们也完全无法了解它是个啥玩艺儿,所以我们平安无事。”
  128班机是机械故障。这是最好的一种;它意味着我们不必让飞行员对舱室中的情况一直蒙在鼓里,直到地面水平。我们可以干掉他并自己驾驶飞机,因为他反正无法采取任何措施挽救这一班机。驾驶误差坠毁对于诱拐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主要从’事半空、炸弹和结构失灵。哪怕有一个幸存者,我们也不可以碰’它。它将不适应时空结构,时空是永远不变的(尽管它能稍稍延伸),而我们将全都逐渐消失,重新出现在待命室。
  我头疼。我非常需要那个补给罐。
  “谁在707上呆过的时间最长?”平基呆过的时问最长,所以我叫她到舱室去,跟戴夫一起去,他能装出飞行员的嗓音进行空中交通管理。你还得在飞行记录器中有个可信的记录。他俩从补给罐里拖出两根长管,我们其余的人紧紧钩住联接上。我们站在那儿,每人抽一把香烟,想把烟抽光,但是希望没有时间抽。我们把自己的衣服和机组人员抛出去的时候洞门马上就消失了。
  但我们忧虑的时间不长。干诱拐还有别的开心事,不过什么事也比不上将自己联接到补给罐里那么过瘾。抢救病人所输的血只不过是新鲜血液,其中含有丰富的氧和糖分。眼下我们正在获得的、用作浓缩肾上腺素的致狂甘醇含有过饱和的血红蛋白、脱氧麻黄碱、白色闪电、TNT炸药和克卡普人的美酒。它就像你心脏里的一枚烟花爆竹,像你脚下的风火轮。
  “我胸脯上正长毛呢,”克里斯塔贝尔庄严地说。大家发出一阵咯咯笑声。
  “谁能把我的一双眼球递给我?”
  “蓝的,还是红的?”
  “我想我的屁股刚刚脱落了。”
  我们以前就听到这一切,但是我们照样大喊大叫。我们身强力又壮,在这黄金时刻我们无忧又无虑。_切都热闹又有趣。我可以用眼睫毛撕碎薄金属板。
  但是,输入了那种混合剂,你变得极度亢进。当洞门不显现、等来等去不显现、还是他娘的不显现的时候,我们都急得团团转。这匹鸟儿继续飞行的时间不太长了。
  嗣门终于显现了,我们非常兴奋。第一个弱者穿门而入,穿着已被拣选仿造的一个乘客的衣服。
  “上边时间过去了两小时三十五分钟,”克里斯塔贝尔宣布说。
  “天哪。”
  那是个累死人的例行公事。检查了弱者额上用油漆写的座位号码之后,你抓住捆着它双肩的挽具,沿着过道把它拖过去。油漆将保持三分钟。你让它坐下,把它捆绑起来,打开挽具,再把它拽回去抛到门外,同时你又抓住下一个。你必须想当然地认为他们就在另一边已经干了这种工作:补牙的填料,指纹,以及高度、体重、头发颜色等方面的好配偶。那些东西大多不太重要,尤其是在128班机上,它是个坠毁兼燃烧之物。将会有残体碎片,而且直烧到发脆才罢休。但是你可不能存着侥幸心理。那些营救人员对于他们真的找到的部件相当一丝不苟;牙科材料和指纹尤其重要。
  我讨厌弱者。我实在憎恨他们。每当我抓住其中一个的挽具,倘若是个孩子的话,我就纳闷它是不是艾丽斯。你是我的孩子吗,你这草包,你这懒小子,你这粘虫?我就是在脑虫从我婴儿的脑袋里啃掉她的性命以后才加入诱拐队的。想到她是最后的一代,想到将来存在的最后人类将会脑中无物生活着,我就无法忍受,按照1979年还在流行的标准来衡量,他们在医学上已经死去,计算机操作他们的肌肉以便使他们保持正常的健康状态。你长大成人,到达青春发情期甚至能生育~一每千人有一个——第一次发情便匆匆把肚皮搞大。然后你发现你妈或你爸传下一种慢性病,该病已进入基因之中与之结合在一起,你的孩子没有一个具备免疫力。我了解副麻疯病;我长大成人的时候脚趾全都烂掉了。这一切叫人受不了。你怎么办?
  弱者之中十个仅有一个具有一副按规格改制的脸。制作一副将经得起医生的尸体解剖的新面孔既费时又需要大量技能。其余的弱者来的时候已经预先被截肢。我们有几百万个;在体内找到一个完全匹配的器官并不难。他们大多会继续呼吸,太愚笨而不会停止呼吸,直到他们跟飞机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飞机突然颠簸起来,十分猛烈。我瞥了一眼手表。还有五分钟就要撞毁。我们应该争取时间。,我对付着最后一个弱者。我能听见戴夫正在发狂似的与地面通话。一枚炸弹穿门而入,我把它抛入座舱。平基打开炸弹上的压力传感器,立刻跑了出来,戴夫紧跟其后。莉萨已经穿门而出。我抓起那些穿着女乘务员服装的软绵绵的玩偶,把她们扔到地板上。发动机毁损,一块碎片穿过舱室。我们开始减压。炸弹炸飞了座舱的一部分(我们希望地勤救援人员将会觉察到发动机的部分穿了过来,炸死了机组人员:在飞行记录器上再也没有留下飞行员的话),我们转过身,慢慢地,向左,下去。我被提升起来,朝着飞机侧面的一个洞口飘去,但是我好不容易抓住一个座位。克里斯塔贝尔运气不如我好,她被气浪推了回去。
  飞机开始稍稍上升,正在失去速度。突然出现一个向上的斜坡,克里斯塔贝尔正躺在那儿的过道里。鲜血从她的太阳穴渗出。我回头瞥了一眼;所有的人都走了,三个穿着粉红色衣服的弱者叠放在地板上。飞机开始失速,机首朝下降落,我的脚离开了地板。
  “走吧,贝尔!”我尖声叫道。洞门离我只有三英尺,但我开始朝着她悬浮的地方攀爬过去。飞机颠簸了一下,她撞到地板上。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一撞似乎把她惊醒过来了。她开始向我漂游过来,正当地板再次浮上来就要撞到我们的时候,我抓住了她的手。我们爬行,这时飞机正在经受它最后的死亡痛苦,我们来到了门边。洞门已经没了。
  没什么可说的。我们在消失。在一架作直线运动的飞机上,要使门保持在适当的位置上,那真是够难的。当一只鸟开始作螺旋飞行并且精神错乱的时候,数学就是一门挺可怕的学问。关于这一点,我已经听说过了。
  我拥抱克里斯塔贝尔,捧着她血迹斑斑的脑袋。她头昏眼花,但是好不容易笑了笑,耸耸肩膀。你总得服从命令嘛。我匆匆走进休息室,让我们俩双双躺倒在地板上。背靠着前舱壁,克里斯塔贝尔躺在我的双腿之间,靠在我前面。就像在训练一样。我们把脚顶在另一堵墙上。我紧紧地拥抱着她,把头搁在她肩上哭了起来。
  就在那儿,我的左边出现绿光。我拖着克里斯塔贝尔低头哈腰向它奔去,因为两个弱者头朝前被抛进门来,从我们头顶上飞过。几只手抓住我们,把我们拽出去。我在地板上奋力爬了足有五码远。你可以把一条腿留在另一边,我可没有一条腿可以闲着备用。
  他们正在把克里斯塔贝尔抬到医务室去,我坐了起来。她躺在担架上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拍拍她的胳膊,但她已经昏了过去。我自己昏过去的话,我才不在乎呢。
  有一阵子我们无法相信这一切真的发生了。有时候它竟然被发现并没有发生过。你回来,看见围栏里所有的替罪羊已经软绵绵地、突然消失不见了,因为连续统一体受不了我们置入其中的变化和佯谬。你千辛万苦营救的人们像艳红的番茄一样洒遍卡罗来纳他妈的某处山坡,你手头剩下的仅仅是一串毁灭了的弱者和一支精疲力竭的诱拐队。但是这一回并非如此。我能看见替罪羊们在围栏里乱麻麻地团团转,浑身赤裸,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慌乱不堪,开始真正感到害怕了。
  我从埃尔弗丽达身边走过,她碰碰我,点了点头,这在她非常有限的几种行为姿势中表示干得好。我耸耸肩,不知道自己是否把它当一回事,但是多余的肾上腺素仍然在我的血管里,我无意中咧开嘴向她笑着。我也向她点点头。
  基因正站在围栏旁边。我向他走去,拥抱他。我觉得体液开始流动。去他娘的,让咱们挥霍一点食品,好好地乐一乐。
  有人在敲打消过毒的围栏玻璃墙。她大声喊叫,对我们口吐恶言。咦?你们都对我们干了什么好事?她是玛丽·桑德加德。她恳求她的秃头、独腿的双胞胎妹妹①对她说个明白。她认为她有问题。天哪,她挺漂亮。我对她恨之入骨。
  【① 双胞胎妹妹指故事中的“我”,即相貌相同的假身曼蒂。】
  基因把我从墙边拉开。我双手发疼,尽管我没有抓过墙,我的假指甲已经全部脱落。现在她坐在地板上,哭泣着。
  我听见外面扩音器上新闻发布官的声音。
  “……半人马座三号星殷勤好客,环境宜人,具有像地球一样的气候。我说的是你们的地球,不是现在变成的这个世界。往后你们会有进一步的了解。旅程将耗费五年时间,是飞船时间。一旦着陆,你们将有权获得一匹马、一张犁、三把斧、二百公斤谷种……”
  我靠在基因的肩膀上。在他们处于最低潮的时候,就在此时此刻,他们比我们要好得多。我可能有十年时间,其中一半的时间充当四肢被截断的病人。他们就是我们最好的、最最光明的希望。一切全靠他们了。
  “……我们不强迫任何人去。我们希望再一次指出,不是最后一次指出,没有我们介入的话,你们将全都死去。然而,有些情况你们应该知道。你们无法呼吸我们的空气。假如你们留在地球上,你们再也无法离开这座建筑物。我们跟你们不一样。我们是一种遗传筛簸、一种突变过程的产物。我们是幸存者,但是我们的敌人一直在跟我们一道进化。他们正在占上风。然而,你们对我们所患的疾病具有免疫力……”
  我畏缩着转过身去。
  “……另一方面,倘若你们永久移居,你们将有机会并拓新生活。这不容易,但是作为美国人,你们应该为你们的拓荒传统感到自豪。你们的祖先历尽艰险活了下去,你们也将如此。这将是一种有益的经历,我奉劝你们……”
  说实在的,基因和我对望着哈哈笑了。听我说,诸位。你们百分之五的入将在今后几天里患神经衰弱,永远走不了。大约相同数目的人将会自杀身亡,就在这里和旅途中。当你们到达那边的时候,百分之六十到七十的人将在头三年里死去。你们将在分娩的时候死去,或者被野兽吞食,埋掉你们三分之二的婴儿,或者在干旱无雨的时候慢慢地饿死。倘若你们活着,这将意味着终日扶犁苦耕,从日出到黄昏。新地球是天堂,诸位!
  天哪,我巴不得自己能跟他们一起去。
  (江昭明 译)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科幻小说、离异和异化
  写小说的主要问题:是,要写得好很难。科幻小说要求不但理解人,而且理解科学和社会,以及具有创造可信的新世界的能力,因此写好科幻小说就更困难了。不过科幻有另一个缺点:它的读者是公众,就是说他们:是为了娱乐而阅读科幻的——这唯一的出发点已经足以涵盖一个:很大的群体了。而严肃创作并不常常是娱乐性质的。
  像所有的小说创作一样,科幻小说创作的报酬一般来说也是相当微薄的,不过它的众多而忠实的读者却不断要求能看到新的书。一些写作速度比较快的人,尽管在花样翻新上进展不大,也能够生存下来,一些吸引了科幻读者以外的读者的人甚至还因此致富。然而那些尝试一下不同方法的人,想尝试一下不用传统方法娱乐读者的方法的作家,必须十分注意带领读者跟随着他,或者去寻找新的读者。
  严肃体裁的作家面临着一个困境:科幻读者可以支撑一群数目庞大的作家,同时因为他们以认真的态度阅读这些作品,他们甚至能够容忍有相当程度严肃性的作品,甚至是实验性的作品。然而这仍然是一个以娱乐为目的的读者群体。
  作为读者、作家和科幻文学的学生,巴里·马尔兹伯格(1939- )对科幻小说可以说知之甚多。他出生在纽约市,1960年从锡拉丘兹大学获得学听学位后,在纽约市福利部和精神卫生部工作。1964年他回到锡拉丘兹大学读研究生课程,此时他成为几个著名创作团体的会员,包括舒伯特基金剧作协会和科妮莉亚·沃德写作协会。不过他决定不做一个“没有作品发表的英语助理教授”,因而离开了锡拉丘兹大学成为一名自由作家。他为一些杂志当编辑,包括《惊异》和《幻想》等科幻杂志,来养活自己和家庭。
  马尔兹伯格的失望感开始得很早。他曾经想搞主流文学创作,但发现在60年代初一个新来者无法在那个日趋萎缩的市场中生存下去。科幻小说是他一直以来所向往的,然而他知道,尽管刚开头可以是兴冲冲的,但他无法靠写作科幻来谋生,来维持他的家庭,即使他写得很快的话。他的第一个故事《我们正从窗户里来》,以K·M·奥唐纳的化名发表在1967年8月的《银河》杂志上。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千手神偷》(1968)。他在自己的第一个短篇小说集《最后的战争和其他幻想小说》(1969,仍使用K·M·奥唐纳的笔名,也许还抱有从事主流文学创作的美梦)的前言中写道:“……未来的文学……寓于科幻小说之中……文学市场已经枯竭……但作家关注的科幻小说素材和主题,百分之九十都尚未涉及。”
  在以后的十五年里,马尔兹伯格发表了二百五十多篇短篇小说,二十七部科幻长篇小说,八本短篇小说集和四十部其他长篇小说,包括用化名发表的几部色情小说;此外,还用迈克·巴里的笔名出版了十四部侦探小说。其中的七十部书发表于1968年到1976年这八年之间,二十七部发表于1972年到1975年这三年之间。因此,在他发表第一个作品不到十年之后,就宣布不再从事科幻小说创作,也并不使人感到意外。他感到写科幻小说报酬菲薄、出版商和读者良莠不分;他还抱怨说,尽管在他编辑的许多其他科幻作家的小说集的前言中,在他许多论述科幻小说颇有见地的文章中(这些文章后来收集在《夜间引擎》,1982),在他对七本小说选的注解中,他不断地为其他科幻作家说话。
  在某些方面,马尔兹伯格与罗伯特·西尔弗伯格在事业上颇为相似。后者比他大四岁,但属于同一代人。不过西尔弗伯格比他早十三年就开始发表作品,同样多产。他在非小说类文学作品上赚了一大笔钱后,转向写作构思严密的科幻小说并获得许多奖。他也宣布退出科幻写作,时间几乎与马尔兹伯格相同,并且觉悟到他的读者太缺乏鉴赏能力——或者,他这样做也是想从以前过于繁重的写作中解脱出来。现在,马尔兹伯格也像西尔弗伯格一样,重又回到科幻创作上来。
  马尔兹伯格的作品获得很多荣誉:他的长篇小说《超越阿波罗》(1972)获首届当年最佳小说约翰·W·坎贝尔纪念奖。他的两个短篇和一部长篇小说进入星云奖提名的最后名单。他的小说《格尔尼卡之夜》(1974)被乔伊斯·卡罗尔·欧茨在《纽约时报》上作为一部文学作品给予评论。他的小说集《在梦幻之乡》也在《纽约时报》上受到评论。他的《下降中的宇航员》(1971)、《覆盖》(1972)、《赫罗维特的世界》(1973)、《银河系》(1975)和《诗人》(1976)等均获评论家的青睐。他“回到”科幻创作之后,出版了一本颇有见地的评论集《夜间引擎:80年代的科幻小说》(1982);不少作品经常获雨果奖和星云奖提名。另外还有《火力交叉》(1982)、《重塑弗洛伊德》(1985)等作品发表。
  马尔兹伯格为科幻小说所包蕴的无限潜力所吸引,而他内心对它的热爱导致他开始写作科幻。然而他的气质和艺术观都引导他使用一般的科幻小说传统来创作科幻以作为人类阴暗处境的一面镜子。读者在马尔兹伯格的作品中能感觉到信仰的愿望与内心的怀疑和悲观之间的冲突;这是对达到目的成功可能性的怀疑和悲观,尤其是对人类相互交流和爱心的怀疑和悲观。他的人物往往是历经挫折的、忧郁的、孤立无援的和苦涩的。正如道格拉斯·巴伯在《20世纪科幻作家》中所指出的,他那些人物的困惑,“把科幻小说主题的弱点暴露在艺术的阳光之下”。所有这些,使传统的科幻小说读者不喜欢马尔兹伯格的作品。其中有些作品,包括《在行星的殿堂里集合起来》(用化名奥唐纳发表,1971)、《银河系》(1975)和《赫罗维特的世界》探讨了科幻作家的困境,尤其是他们的工作条件,以及对他们苛刻的要求,并表现马尔兹伯格的看法,认为写好科幻小说是不可能的。
  《离异》最初发表在《反面乌托邦遐想》(1975)上;小说涉及了马尔兹伯格几个永恒的主题。一个是反面乌托邦的未来——一个人口过剩的世界(“居住着比正常多五倍的人口”,故事的叙述者以不容置疑的精确重复了多次)。第二个主题是无处不在、泛滥成灾的官僚主义(也许这是马尔兹伯格在纽约两个公众机构中工作经历的反映)。对此,故事的主人公起初只是顺从,进而只能屈服了。第三个主题是困惑。在这里,主要是指对性的困惑,并成为小说的贯穿始终的隐喻,成为主人公不由自主的行为的动机,也成为他对社会离异的动机(甚至包括对他自己离异),直到高潮(极端兴奋)的一刻。然后,在退缩(离异)的余波中,建立了让主人公与控制他的世界的力量愉快合作的气氛,包括性。
  从风格上来说,小说表现了马尔兹伯格对语言、句子结构、散文节奏以及对典故、形象、比喻和理解等方面的关注。正如巴里·马尔兹伯格在《巴里·马尔兹伯格最佳小说选》的前言中所指出的,《离异》也是模仿阿尔弗雷德·贝斯特的作品;马尔兹伯格非常钦佩贝斯特。他尤其赞赏贝斯特的《5,271,009,》;从中他吸收了贝斯特那种冷漠的叙事风格、面对面的讲述方式、选用古怪的动词和名词,却可怪得恰如其分,以及有时插入一些法语。他也赞赏贝斯特的《令人多情的华氏度》(《科幻之路》第三卷),从中他吸收了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之间叙述角度的转换。然而,马尔兹伯格的借鉴有其自己的目的。贝斯特运用叙述观点的转换,表现了主人和机器人之间越来越大的困惑。马尔兹伯格用此手法来表现主人公由于丧失异性交媾活动这种每月一次的义务和权利后所产生的离异感。而法语的使用(即所谓“爱的语言”)乃是主人公所说的神经衰弱的结果。
  从根本上来说,小说要表现的是关于理解。一方面,主人公认为他理解自己的处境:“这一突如其来的觉悟使我的内心就像一个充满了摇头眨眼的聪明鱼的灰色池塘。我全身心地冲向池塘,把水花泼得到处都是,一边走一边叫喊着断断续续不可理喻的法语。”然而,到头来,这位主人公拒绝了情感交流和理解的可能性。这不仅仅是慑于官僚政体的威胁,也因为他之所以需要理解只是出于生理上的压力。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离异》[美] 巴里·马尔兹伯格 著
  我大汗淋漓地来到塔楼。步行穿过城镇使我呼吸急促、双腿发软和精神恍惚(我还常常产生种种无谓的猜想,请原谅,这是老毛病了)。我身上的肌肉在不听使唤地颤抖,不过总算到了。我在一张空桌前站了一会,大口大口地吸进氢化02气体(塔楼的一大吸引力就是它提供纯氧的空气,在这些困难、崩溃的年代里,这可不是一件小事),然后朝侍应生喊叫,“过来!”我冲着发亮的墙、崭新的走廊和供气管道大喊,“我需要服务。Je bien attendu。Je desiree a fornication。”①
  【① 法语:“我等了好久了。我需要通奸。”】
  一个穿飘垂外袍的中性侍应生出现了。塔楼里的一切都是为了取得表面效果而设计的,可谓外强中干。然而,你必须忍受。这个世界是塑性的。这个世界是腐败的。出入于这个世界仍然是没有其它选择的。
  “我请您原谅,先生,”侍应生用极其蹩脚的法语说,“我愿意为您效劳,但我听不懂您有什么要求……”
  “说英语!”我把拳头打在柜台上咆哮道,变成一个高高的、长相挺凶的男人,大约三十八九岁的年纪,“说英语!”高大、刻薄的男人叫道,他的声音通过塔楼大厅的扩音器反复地响着,那个侍应生浑身发抖,将他(或者她)的外袍整理得更为齐整。
  “是的,”他(或者她)说,“我是来帮助您的,我们所有的人员都准备帮助您。不过您必须明白,您必须明白为了获得帮助,您必须改变……”
  “我不打算改变!”我尖叫着重重地把拳头打在餐桌的漂亮的亚光台面上,“没有改变的必要。我应该得到服务,服务和理解——你们这些小丑们明白这一点吗?——还有更多,”这时候有几个耀武扬威的机器人警察不出声地进入了接待厅,他们挎着手枪,拿着梅斯毒气罐①,我便把声音放低了,“无论如何,”我对侍应生低语道,“今天是我预定的进行异性性交的时间,我希望能好好地享受一下。时间就是金钱,说到底,金钱是生活的实物交易,而没有时间和金钱我们这些人又将在何处?我希望在今天我的放松日里进行正常的异性性交。”我把一只胳膊肘靠在桌上,并无威胁意味地看了几眼侍应生,“请原谅我的匆忙,”我又用法语补充道,“请原谅我的匆忙,我十分迫切。”
  【① 梅斯毒气是一种暂时伤害性压缩液态毒气。】
  侍应生在桌子里翻了一阵,找出一张标准的申请表格递了过来。机器人警察在互相对话,他们身上的天线闪烁着在交换着意见,接着,就像进来时那样不出声地退了出去。严密把守的整个接待大厅重新变得空旷起来。我对他们维持此处治安的方式表示尊重。事实上,塔楼处在一种相当困难的境地,它必须满足人的各种各样的性欲望和反常的要求。目前是政府自己在管理着一切,如果是我来管理它(幸亏我没有),我会比他们限制得更厉害。人们必须学会接受他们的处境。人们必须认识到,在一个毒品蔓延、人口过剩、国际关系极度紧张的世界里,在一个人的生物空F司却由五个人占据的年代,紧张的态势正在加速,而唯一可以避免全面崩溃的途径是在上层实施强有力的管理。人们必须安居乐业。(我写了我的论新法西斯主义的论文,在我的斗室里还收藏了一些鞭子,准备在开心的时候愉快地用于我自己和所有的来访者身上。)
  “请填写这张表格,先生,”侍应生对站在桌子旁边的板着脸的高个子法西斯分子说,“姓名,地址,街道,城区,批准书,要求和信用保证。”它对身后放在一个低架子上的一台小机器做了一个明显的手势,“我们接下来要把申请表输入银行去,等一切核对无误后……”它停住了,扬起一侧的眉毛。穿着淡红色的外袍里的它显得令人吃惊地殷勤,“我愿意为您效劳,”它说。
  我快速地填写着表格:姓名(化名),年龄(我已经承认过了),住址(布拉德街),批准书(F-51条:性欲倒错及异性交媾),以及要求(通奸性质)。信用方面的资料也填写完毕。我匆匆把表格交给侍应生。当它拿过表格时,它的冰凉的手指动作非常迅速,这使得我全身再次燃起了一种欲望的冲动,“我想”,我说着把身体靠近柜台里面,“我想如果你本人能够和我的话……”
  “这是不可能的,先生,”侍应生说。正如我浑身被一种苦涩感所折磨一样,它的脸拟乎也微微有些发红,“我们除了负责接待工作外,并不担任其它工作。再说,您到这里来是寻求异性交媾的,不是吗?”
  “那并没有影响,”那男子尖锐的嗓音再一次引起全副武装的隐身机器人警察在地板上发出一阵声响,“那绝对没有关系,再说……”
  “我不是异性恋者,”侍应生说着转过身将申请表放入机器。那机器粗暴地抓住表格,往里传动时还撕下一条条纸末,“我是中性的,因此无法满足你们的要求。”
  “你不明白,”那男子说,“在布拉德街,我们不能容忍,我们绝对不能容忍职能机构的工作人员有不服从的事发生。”他把手放在暗藏着武器的皮带上,“你用这样的口气和我说话是难以容忍的……”
  我立刻止住了他。机器人警察就在后面严阵以待,塔楼的灯光现在正亮得像一颗颗小心脏:一闪一闪地向大脑中枢的深处发送着绿色脉冲讯号。突然间我明白了一切。剥夺了我的异性性交项目导致了紧张情绪的积累:被社会所排除的意识、厚骂服务人员、说出粗俗的法语等等。还有视觉的错觉。突然产生的被社会所排除的意识会导致将自己看成第三方立场的幻觉。明白了这一点,我觉得自己恢复了一种处于危难状态的平静,能够以既不害怕也无欲望的表情看着侍应生,“我请您原谅,”表情苦涩的男子向侍应生说,“我过于激动了。”
  “没事了,现在没有事了,”侍应生说着朝机器人警察做了一个手势。他们有大约二十到五十人,一律穿着政府颁发的带有警徽的制服。在此之前他们已经从我身后围了过来,怀着敌对的目光盯着我看。他们中靠我最近的一个,明显是一名警官,特意将他的钨制警棍“啪”地提到另一只手上,同时将警棍上的光电管拨成了橘红色。
  “一切都正常,”我说着朝警官伸出了手,表示礼貌和谅解。我一直相信人类和机器能够在一个技术化的政体下平安共处。我的法西斯主义有一点反常的色彩,但这种反常绝不包含对机器的害怕或憎恶。我与机器相处得很好。没有他们这个世界早就已经堕入大海了。控制,绝对的控制。
  “一切正常,”警官用一种金属声的嗓门说,收回了举起的警棍转身离开了。接着是一阵天线的摇曳。全体警察再~次完成了他们的功能后,消失了。我放松地耸了耸屑膀,发觉我的衣服已经湿透了。我警告自己再不能这样当场出丑了。在这个世界上对于这类争执并没有宽容的尺度。对抗必须绝对避免。这个世界毕竟居住着多于正常数五倍的人口。
  “您被调整为能够进行异性交媾,”侍应生说。它脸上恢复了原有的玫瑰红;打印机仍然鬼鬼祟祟地吐出我的个人信息,而它脸上的玫瑰红似乎在随着我个人资料的不断输出而红一阵暗一阵。我的所有的可怕的小秘密都呈现在这位侍应生的前面了,可是我上谁那儿去抗议呢?凭着我已重新控制了我的理智,我虽然愤愤不平,但还是冲着它笑了笑,想象着我夹克衫的某个角落里有株黄水仙,我便可以乘机擤一下鼻子,“根据资料记录,您已经两个月没有进行异性交媾了,因此您可以自由地进行此种性交。您的信用评级也是满意的。”
  两个月。两个月!这一突如其来的觉悟使我的内心就像一个充满了摇头眨眼的聪明鱼的灰色池塘。我全身心地冲向池塘,把水花泼得到处都是,一边走一边叫喊着断断续续不可理喻的法语。两个月没有异性交合!难怪我的被排除意识会如此激烈;难怪我的行为不是一次、而是两次惊动了机器人警察。“两个月!”我说。“可是在我二十三岁时输入的我的医学档案里,我应该每个月进行一次异性交合。一个月一次。请核查一下上一次的时间。上个月我一定是忘记了履行我的权利。当然”我对侍应生说,“我简直忙得要命。”
  这是绝对真实的。我一直在进行着一项大型的有关诱导疼痛的研究项目。我全神贯注地投入在里面。当我深入到某个项目中时,甚至会达到不吃不喝的地步。
  “您一定是忘记了,”侍应生表示同意。当它把打印资料放人碎纸机中不情愿地进行销毁时,它的目光变得十分地渴望。“不过现在一切都完全明白了。塔楼现在将为您服务。您的政府也在此处为您服务。您将得到很好的照顾。”
  高个子男人从服务台边走了过来,却发现自己被另一个侍应生牢牢抓住。它是一个长得很粗壮的侍应生。它把两只尖尖的手指放在前臂中间,“一直朝前走,”站在桌子里面的侍应生说,“您会得到很好的服务,我向您保证。”
  “当然,”高个子男人说。当粗壮的侍应生抓住他的肩头让他转弯时,他身体摇晃了一下几乎没有站稳。接着,当他被推过接待厅后面的旋转门进入到塔楼的深层秘密中后,他的眼前出现的是全新的景观和声音了,“你的工作一定相当乏味,”他对侍应生说,“整天接送顾客从服务台到交媾室。毫无疑问你一定还有不少怨气吧,对不对?想到这些人所进行的几乎是例行的活动,而你却永远也没有份,你一定很痛苦吧。另外,你的工作一定有很多规矩吧。不过我并不想多打探什么,”这个男子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可不想打探。”
  “忘了它吧,”侍应生说,“我的声音器官只是为一些简单的命令设计的。”
  它领着我进入了塔楼一个个过道和门厅:随着我越来越深入到塔楼的内部,现在我可以看见我的左右是各种各样的房间,而且房间的门都大开着(为什么不呢?谁会来干预呢?)。
  尽管房间里光线很暗,我可以看见抱成一团的躯体,有些是一对,有些就更多了。我还看见了精致的设备、发光的器皿,听见了交媾时发出的叫喊声。
  再往前走,我经过了标记着“施虐一受虐狂”的区间后,来到了闪烁着“兽奸”的比较明亮一些的区间。这里不时地从里面(在这一区问房间门是关上的:某些事情毕竟永远是不可侵犯的)传出飘忽不定的哞哞声、嘎嘎声、牛叫声、狗吠声、猪叫声以及牛奶罐头倒翻的声音。
  出了兽奸区进入了冷清得多的过道,在那里,绣在织锦上的几个大字“同性交媾”一直从天花板上挂下来。侍应生抓着我胳膊的手这时抓得更紧了,这很可能是那个高个子男子经过这一段颇为激动人心的旅行后,两腿已经开始发软。他需要别人不时的劝诫,他的极端的不合群,都需要侍应生的全力帮助来完成这一匆匆的行程。这里的人总是把顾客像救火一样地赶过塔楼,不过这也是可以意料的:政府有许多事情需要考虑,既定的时闯表是必须遵守的。
  最后,高个子已是气喘吁吁,左前臂上还有一块青紫。他看见标记着“异性交媾”的区间(这里房门再次是开着的)是一个相当干净、明亮的地方,这一种体验就像是经过了一次长途艰难的旅行后终于进入了集中营里面。
  到了里面,那个粗壮的侍应生将我推进了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一个女子等候着,她的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全身赤裸。高个子此时注意到他的青紫已经肿成了一个大包。在匆忙和紧张之中,这类事情是会发生的。一个人也只有委曲求全了。
  “你有五分钟时间,”侍应生说着走到门口,叉起胳膊,转过身去。从它的身后我可以看见从那黑头发中突出的小天线,我明白它是一个机器人。当然应该是个机器人。工作和周转的压力不可避免地会造成塔楼压缩它们的服务,但我仍然希望(自然只是对往昔的怀恋)这不会发生在我这次上,“五分钟,”。机器人说,“分配给你的时间是五分钟。”
  “这真荒唐,”高个子男子说。他早已把衣服脱得精光,在强烈的光线下露出油光发亮的四肢,“我一向是分到十分钟的。”
  “新的条例,”侍应生说话的时候头发下的天线似乎在发出橘红色的光,“如果你不喜欢,”它说,“你完全可以现在就中止。”
  “不,不,”高个子说,“不,不,不。”他张开臂膀赤条条地转向那女子,只是步态有些僵硬,“你说话吗?”他说。
  “不。”
  “你应该说话,”高个子说,“你过去一直是说话的;我的意思是说,不会有太多的问题,只是在过程中不时问几个词……”
  “你不再允许进行交谈,”侍应生说。
  高个子看着那女子,似乎是要证实这一伤心的消息。
  女子惨然地点点头。她的眼神里出现了痛苦的表情,接着就消失了。她站起来伸出她的手臂,面无表情地示意高个子男人挨近她。
  接下来便是鼓起,起伏和跳动。捏摸和交媾。还有是臀部的来回抽动。有关这方面的话说得越少越好:色情狂已经被2010年的文明法案宣布为非法,而我也不是一个想跟政府的智慧说三道四的人。再说,有关这一部分也很少有东西可说。反正都一个样,无非在灯光下的一堆你来我去的昏暗的肉体,不过政府却认为有必要在个人品性的记录上作出个别的分析。在这一点上,我同样也无意挑政府的茬。我不会与政府在任何事情上争辩。关于这些事情,话说得越少越好。接着,突然间我的被隔离感大大地缓和了,我也不再想说法语了。当我完事后,我豁然觉得这种被人们叫做爱的语言的悲惨语言在我的身上竟然荡然无存了。
  我慢慢从女子的身体上下来,披上衣服。她从地板的位置上用一种似乎羡慕、似乎厌烦、又似乎同情的目光看着我,“我很满意,”她用法语说。
  “忘了它,”我说,“我现在一点不想听这些。”
  穿好衣服我走向侍应生,它再次牢牢地抓住我的手臂。
  “你一定要这样吗?”我问它。
  “恐怕必须这样,”它几乎悔恨地说,“所有顾客必须有人护送。”
  “我会跟着你走的。”
  “我知道你会跟着我走的,”侍应生说,“不过根据您的记录,实施性虐待是在这里的一种普遍的满足。请不要和我多说了。我告诉你我不是那种预先编好程序的机器人。”
  它再次用那可怕的手抓住我,领着我穿过门厅。
  这一回的路线有所不同。出了“异性交媾”区后来到了“尸奸区”。那是一个严肃的、几乎像墓地一般的地方。每个房门都安上了一块墓碑,上面还刻有字迹潦草的墓志铭。
  过了“尸奸区”后是“手淫区”。这里与别的区间不同,并不是由单独的小间组成,而是一个大统间,几乎像宿舍一样。在里面,顾客们一排排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猥亵动作和照片,一边沉闷地做着他们必然要做的动作。
  过了“手淫区”后是“灵魂净化区”。这是一个在所有区间中最为庄严的区域。一些穿着起皱的或是飘动的牧师服的人在许多长凳之间来回走动(长凳被围成一个临时的犹太教堂模样),边走边向伏在长凳上的忏悔者说些鼓励的话和劝诫。塔楼中的区域简直没有一个尽头。
  最后,我们回到了接待厅,在郝里,机器人警官(我能根据他的天线的形状认出他)正轮到下岗轻松一下,此时正和负责接待工作的侍应生开着恶作剧的玩笑。
  “他回来了,”粗壮的侍应生说着将我松开了。
  我猛地倒在了地上,整个前臂肿成青紫色,向头皮传出阵阵的剧痛。我摔倒在地板上,同时一定是那重重的撞击使我清醒过来。不过当我恢复知觉时,那个粗壮的侍应生已经走开,机器人警官站在旁边,脸上现出关切的表情。
  “你没事吧?”它说。
  “我很好,”我带着尊严说,慢慢地从地板上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和排泄物(塔楼只是个外表,事实上的维护保养是很糟的),“我只是滑倒了一下。”
  “如果你不马上离开,”警官严厉地说,“我们有必要将你逮捕。”
  “我对此非常清楚,”我说。在迅速利用完塔楼的服务后,任何滞留在塔楼里的行为都是不允许的,这是理所当然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这个世界居住着多于正常数五倍的人口,如果使用完塔楼的人不及时离开,我们这些人都该到何处容身呢?在技术专制体制下,合作是生存的关键。我们是作为人类,或者合作,或者就是死亡,而我非常愿意履行我的义务,“我这就离开”,我说着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重新找回我的尊严,它就像是我头顶上的一个光轮,“在我喘口气后就走。”
  “您打算现在预定好下一次的约会吗?”侍应生说。它鼓励地朝我眨眨眼睛。在高效率的表面下,往往暗示着诲淫和勾引,如果有人告诉你这不是塔楼最有吸引力的地方之一的话,他一定是疯了。疯狂了。“您有权获得一次额外的约会,因为您丧失了一次。”
  “这就没有必要了,”我说。
  这时机器人警察突然在我头上打了一闷棍,在我摇晃着倒向地板时又拉住了我,严厉地看着我。“我命令你离开,”它说。
  “这太荒唐可笑了。我是一个公民,你只是一台机器。我可不能让机器来统治……”
  “我看我们得把这家伙弄走,”警察对侍应生说。那个无性别的侍应生缓慢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神情有些悲哀。
  我再一次感到被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力量抓住,被押解着穿过整个接待大厅朝一个出口舱门走去。
  “这真无耻”我咕哝道,“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是的,我们能够,”警察说,“oui,nouss avoils le authoritee。”①说着就把我推出了舱门。
  【① 法语:“是的,我们有权这样做。”】
  我停住脚步时已经在街道旁边了,离皮带式运输器只有三英尺远。我气喘吁吁,惊魂未定,真是狼狈不堪。公民们匆匆地像看希奇似的看着我,接着他们的目光就收了回去,考虑自己的问题去了。我们谁都没有说话,让皮带运输器把我们一路运送过去。
  在一个居住着多于正常数五倍的人口的世界上,只在自己亲密的群体之间显示个性,而不要在其它场合F过于招摇,这一点是十分必要的。举例来说,如果顾客们试图与塔楼的工作人员建立个人关系的话,塔楼就将完全不可能运转下去了。
  皮带运输器迅速地将我送过威尔堡和马赛,来到了布拉德区。我看见了熟悉的屠宰场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看见了断头台和绞首架,听见了人群的叫喊声,闻到了从屠宰场散发的气味,即使仅仅离开了如此短促的时间,这一切也使我感到欣慰。在我的狭小的“单元”门前,我很快走下了运输器皮带,觉得我身上的肿块在衣服里面像一张放在口袋里的信用凭证一样不断地晃悠着:消退,然后又肿起。我侧过身来挤进“单元”,然后爬了九十六级台阶到了我自己的斗室。由于我近来一直专心于一个研究项目,现在这个房间真的颇像一个屠宰场了。到了家总是好的。金窝银窝不如草窝嘛。我松开衣服,自己检查被打或烧灼的疤痕,梅毒感染(这是不可能的,但我是个偏执狂),以及淋球菌引起的湿疹等等。我舒了口气坐在椅子上,觉得周围有些水气或粉尘在扬起。我用鼻子吸了吸,许多天来第一次有了平安的感觉。被剥夺了异性交媾所产生的压抑消退了。接着,我注意到房间里坐在我对面的窗户后面的阴影处的,是我四十五分钟之前在塔楼与之性交的那个女子。
  我并没有吃惊。这类事情是常常发生的。它从来没有发生在我身上,但我有准备。那些塔楼里的工作人员有时对他们的满负荷而形式化的工作感到沮丧和不满,常常会偷偷溜出塔楼尾随着到顾客的家里,试图建立某种个人的关系。当然,对此只有~件事可做。我要为自己做这件事。这也是为着他们好。
  “请你听我说,”她的后半句话改说了法语,“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
  “这不可能,”我说,“我对法语已经不感兴趣。我只是在神经衰弱时才说法语。”
  “你必须听我说,”她说得很恳切,“我们不能这样下去。我们必须有真正的交流,彼此互相了解。”
  我已经打开了通话机。她停住了,悲哀地看着我。我按下了接通塔楼的按钮。我已经认识的那个机器人警官出现在荧屏上;而且认出了我,“怎么了?”他冷淡地说。我对它们寄予很大的信任,因为这些机器人没有任何个人的东西,它们只是照规定行事。当然我们也应该如此。这些机器人和它们的处境也的确有可羡慕和渴望的地方。
  我从荧屏前走开,让警察看见我身后的女子,“你看见了发生的事吗?”我说。
  “看见了。”
  “我拒绝和她说话。我正在和你们合作。”
  “是的,”警官说。即使在单色的显示器上,我也能看见它的眼睛里发出了赞许的绿光,“我们的人将在十五分钟里赶到进行处置。”
  它关闭了荧屏。我转身面对着女子。既然有人就要来了,也就没有必要让她害怕了,“我们应该有情感,”她说,“我们应该生活得像人类。我们必须分享我们共同的人性。Vous et moi,nousetes humanite。”①
  【① 法语:“你和我,我们都是人类。”】
  我耸耸肩膀。房门(我从来不锁门,这里不会有人闯进来)开了,那个粗壮的侍应生走了进来。他一定是尾随我回家的。这是标准的工作程序——目的是确保顾客从塔楼出来后不至于有过激的情绪。偶尔也会出现杀人流血的情况,而现在侍应生的跟踪是强制性质的,“你,”他对那个女子说:“到这边来。”
  他走向她,抓住她的手臂。我已经领教过这一抓的分量。它反而使我违背自己意愿地笑了笑。她看见了我的微笑,抬头看着我,她的眼睛开始显得茫然,“你不理解?”当侍应生把她带出去时她说。
  然而我很理解。
  (白锡嘉 译)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外星寓言
  科幻小说一向注重情节或发生的事件,使读者能够尽可能清晰地了解叙述的意义。除了情节以外,意义的其它载体,例如人物、背景、基调、措辞以及间接的评论、形象化的描绘和隐喻,可以向读者传达故事多方面的情况,或补充情节,或取代情节,但它们传达的意义很少能够像情节所传达的那么一清二楚。然而意义不明确的叙述往往得到认可,甚至受到欢迎,假如这是故事为了丰富生活、丰富文学引喻以及丰富文学原型、寓言和童话而必须付出的代价的话。
  由于科幻小说作家一开始是从人文学科而不是从自然科学中涌现出来的,因此他们的原型表现为文学上的丰富多彩而不是科学上的清晰明朗。他们不太注重陈述而比较注重启示。
  迈克尔·毕晓普(1945- )是人文学科的产物。他出生于内布拉斯加州林肯市,就读于乔治亚大学,1967年获得英语专业学听学位,1968年获得硕听学位。他1968年至1972年在空军学院大学预科教英语,1972年至1974年在乔治亚大学任教。自从那时以来他一直是专职自由作家。
  毕晓普发表的第一篇小说《矮松的采伐》刊载于1970年Lo月号的《银河》。他的短篇小说常常被列入评奖的最后参评作品。《阿萨迪人的死亡和名称》和《童年的白水獭》双双列入1974年星云奖和雨果奖的最后参评作品;《在巨蛇座的街道上》列入1975年星云奖的最后参评作品,《卡瑟多尼亚的奥德赛》列入同年雨果奖的最后参评作品;《阿拉肯的血迹》列入1976年星云奖的最后参评作品,《劣种番茄》列入同年雨果奖的最后参评作品;《武听和柳树》列入1976年星云奖和雨果奖的最后参评作品;《春日的早晨》列入1980年星云奖的最后参评作品。毕晓普的部分短篇小说已编入《阿拉肯的血迹》(1982)和《伊旬园的一个冬天》(1984)。
  毕晓普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火眼的葬礼》发表于1975年(1980年出版修订版本,趣为《火眼》),此后他发表了《在伊克巴坦陌生的树林里》(1976年重印平装本题为《在破损的月球下》)、《被偷的脸》(1977)、《一点知识》(1977)、《地下墓窟年》(1979)、《改变容貌》(1979)、《在天桥下》(与简·沃森合著,1980)、《谁造成了斯蒂维·克赖伊》(1984)、《往昔的日子》(1985)、《秘密攀登》(1987)、《双角兽的山》(1988)、《盖格的忧伤》(1992)和《轻松的赛局》(1994)。《除了时间没有敌人》(1982)获雨果奖。
  毕晓普的小说把对人类学的关注(往往从外星人、异化和外星环境方面来表达)与文学语言的应用和各种各样的修辞手法结合起来。在《火眼的葬礼》里,外星世界被称作特罗普(TRope),这个字眼在英语里的意思是“比喻”。伊恩·沃森称毕晓普的作品是“外星寓言”。
  毕晓普的手法和技巧的一个例子(尽管笔调比他一向忧郁的叙述手法轻松愉快一些)就是《劣种番茄》,原先发表于《新维度》第五集(1975)。故事的开头就像弗兰兹·卡夫卡的《变态》一样,描述一个普通人变为某种庞然大物,在这一篇故事里是转变为像火星那么大的番茄。毕晓普设法让读者接受一篇超现实的故事,其手法不仅在开篇的时候与《变态》类似,而且将“变态”这个字眼用于第一个小标题,此外还有主人公的取名。菲利普·K·使人联想到卡夫卡《试验》中的主人公约瑟夫·K·。
  情节容易概括,但是毕晓普的故事在其它层次上卓有成效。首先是措辞这一层次。故事的措辞不是菲利普·K·这么一个原航空航天空间工作人员的措辞。相反,它是文人的措辞,这号文人喜欢用多音节的或旧式的词,例如“两边对称的”、“圆滚滚、无四肢的”、“酗酒”、“放荡不羁的行为”和“粗暴而不公平的”。这些词让读者有思想准备去接受后来使用的这一类字眼,例如“圣餐式的”、“本体论”、“被吞噬的”、“曼陀罗”和“天使报喜”。
  其次是文学和宗教引证这一层次。故事尊崇的不仅有卡夫卡,无疑还有菲利普·K·迪克(他也写了幻想现象和现实性质的作品)、威廉·伯勒斯(见于《新星快车》)、《2001:太空奥德赛》(见于“星门”)和库尔特·冯内古特的《泰坦的海妖》(见于“时间同向漏斗”)。第三是玩弄文字这一层次——“全息的”、“迈密登鳞翅目昆虫”和“被吞噬的”。
  不寻常的措辞和玩弄文字突出了情景的滑稽可笑,但是菲利普·K-(不像格雷戈·萨姆萨)对答案的关注预示着较为严肃的结局,这些答案一步一步引导他走向最后的报喜(就像加百列向圣母马利亚报喜),但他还没有找到一种报喜的方法。菲利普·K·起初懊恼自己上面无人居住,由此导致他幻想让失去的心上人来吃食,这跟圣餐是同等性质的;他把自己比作爱情之果,由此引出与知识树的果子所作的比较;迈密登鳞翅日昆虫的到来导致他希望让人类吃食,由此又引出与欧塞里斯、基督和绿色骑听复活的同一性;迈密登鳞翅目昆虫被视为大天使和守护神;最后,得救的途径——“人获得神灵的无限知识和微妙的销魂喜乐,其途径并不是吃知识树的果子,相反,是变成果子本身……然后被啃食”——由一个劣种番茄带到地球上来。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劣种番茄》[美] 迈克尔·毕晓普 著
  菲利普·K·的变态
  菲利普·K·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一夜之间已经由一个体态完好、·两边对称的人变成……一个圆滚滚、无四肢的形体,围绕一个轻薄透明的巨大红星旋转着。事实上,凭着简单的感觉,凭着映入他的意识种子①的总气氛,菲利普·K·认定自己是个番茄。不消说,正是那玩艺儿:温室里培育的那种番茄。
  【① “意识种子”在这里隐喻眼睛。】
  菲利普·K·绕着与垂直面倾斜七八度的直立轴线慢悠悠地旋转着,沐浴着远处红色巨星刺目的光辉。他晒着太阳,不得不承认自己百思而不得其解。以前他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怪事。他是个正人君子,不酗酒,也没有其它放荡不羁的行为。竟然一下子变成了火星那么大的番茄,他深感这是一种粗暴而不公平的转变。这种事情何以临到他头上呢?怎么转变的呢?
  “至少,”他思忖着,“我还知道自己是谁呢。”即便外观变成了巨大的番茄,围绕着一个不熟悉的太阳旋转,但他的意识还是人的意识,还是他自己的意识,“我是菲利普·K,不知怎么搞的我还在呼吸着,其中必有一种科学道理。”这就是此后几个小时(不消说,一小时按照菲利普·K·自转周期的二十四分之一计算)他的思想过程的相当精确的概括。
  只要我一息尚存
  几个菲利普·K·日①过去了。变态的患者发现他有一个舒适宜人的大气,一个至少一英里厚的拓扑结构的外皮(或谓外壳,虽然对于无人居住的品种Lycopersicon esculentum②的外皮来说,外壳这个字眼不见得完全恰当),还有气候的变化。菲利普·K·吸入二氧化碳,呼出氧气,进行着光合作用。晨露从他极柔嫩的弯曲部位滴落,下午的露水也是如此。有些露珠大如汪洋。乌云在菲利普·K·的腰身赤道带上形成,泻下千千万万吨凉爽的雨水。由这些气象现象和他自身绕轴旋转所产生的风吹来吹去,吹上吹下,吹过他绷紧的、成熟的外皮。
  【① 菲力普·K·自转一周的时间为一个菲利普·K·日。】
  【② Lycopersicon esculentum,拉丁语学名:食用番茄。】
  活着真有意思,哪怕是活在这种令人烦恼不安的形态之中。况且不像冥王的牡蛎,他的快乐不是愚昧无知的。
  菲利普·K·体验着风、雨、自身雄伟的旋转、内部体液的充盈、呼吸的愉悦,于是他冥思默想所有这一切。不幸的是在他上面无人居住(这是他常常冥思默想的事情之一),无奈他释放了那么多浓厚的氧气。近期殖民的希望也不大。人类不会很快就冒着危险到星球上来。
  仅仅在两年前,他的变态菲利普·K·是得克萨斯州休斯顿市航空航天空间①的工作人员,他已经被解雇,此后一直未能找到其它工作。事实上,在最后的四五个星期,菲利普·K·是靠热水加一丁点儿番茄酱的混合汤勉强充饥度日的。当个番茄——他冥思默想着——可谓是一种积极的解脱。
  【① 航空航天空间,指大气圈及其以外的宇宙空间。】
  菲利普·K·呼着气,吸着气,进行着光合作用,他有愉快的存在主义观念,这就是他已经取代了中间人。
  情节复杂起来
  几个菲利普·K·月过去了。他对火红的巨星焦虑不安,开始担心自己的轨道在衰变,他正在不可避免地、不可抗拒地落人他的主星的熔炉里,将在那儿过早地被炖烂。他的太阳已经变得多么大呀。
  最终,在他成为行星番茄的第一年年底,菲利普·K·认识到他的轨道并没有在衰变。不。相反,他在长大,在变丰满,产生出无限的生命活力。然而,既然他橙黄色的表皮含有一层完全连续的视觉细胞,那么他的“眼睛”,或谓他整体的眼睛(取决于你愿意怎样看待这件事)就一直骗他去相信最糟糕的情况。现在他知道自己只是长大到天王星那么大,从而使自己的视觉器官更加逼近太阳,他便觉得至福至乐。
  全息的视觉尽管有多方面的优点(例如同时领悟白昼和黑夜,360度警戒和令人飘飘欲仙的置身宇宙中心的幻觉),但它有时候也会变成明显的不利条件。
  尽管他的轨道没有在衰变,一种危险仍然存在。他将会再长大多少呢?菲利普‘K·可不想在太阳炉里遭受全食而黯然失色。
  人际关系
  除了担心撞入主星,菲利普·K·偶尔考虑一些别的事,或者当这种担忧渐渐淡忘的时候,思忖着植物的优越性。
  他想念着他已忘却的姑娘(她正在接近经绝期而不是男人们凭眼力称之为番茄的那一种)。实际上,他已忘却的姑娘在他自己经受超现实的生命转变之前早就把他给忘却了,“啊,莉迪娅·P·”诚然如此,他还是从内心深处咕哝着,接着又叫了一声:“啊,莉迪娅·P·”他原谅他已忘却的姑娘抛弃了他,在他失去工作之后立刻无情地抛弃了他。他原谅她……
  于是沉迷于可耻的幻想之中,要么莉迪娅·P·——在来自地球的首批星际殖民者的陪同下——在他上面着陆,要么他缩小到正常大小(对于番茄而言),进入休斯顿她那狭窄的寓所,漂浮在她酣睡的脸上,将自己委身于她。Pomme d’amour①。菲利普·K·从他脑中杂物仓库里挖掘出这么一个字眼,从中得到安慰。
  【① 法语,相当于英语the apple of love,即下文解释的“爱情之果”。】
  法国人认为番茄乃是一种春药,当它第一次从南非输入的时候就用那个字眼来叫它。Pomme d‘amour。爱情之果是也,说不定就是知识树的果子①呢。但是在一个血肉之躯的女人和一个冥王星那么大的番茄之间能存在什么意味深长的关系呢?
  【① 知识树(the tree of knowledge)又称分别善恶树(the tree of the knowledge good and evil),它的果子即禁果。《圣经·旧约·创世记》第三章记载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受蛇的诱惑,偷吃了神吩咐不可吃的果子。他俩吃了以后能分别善恶,知道羞耻,但因为背叛了神,被逐出伊甸园。】
  菲利普·K·越来越频繁地产生一种幻觉,似乎莉迪娅·P·在他绿叶茂盛的果柄南边某个地方跪了下来,用微小的牙齿啃食着他那成熟的外皮,然后用微小的声音惊叹他纯正的美味。这种幻象使菲利普·K·既心烦意乱又兴奋之至,以至于他连续几天旋转着,别无所思,别无所望,别无所求。
  本体论的思考
  倘若不产生心上人吃喝他的身体这种圣餐式的幻觉,菲利普·K·便严肃认真地思考自己存在的问题,“何以变成一个番茄呢?”他就是用这种方式表述这件事的。
  他本来可以同样挺容易地变成一个滚珠轴承、一个标有8字的黑色台球、一个金属球体、一个气球、一盏日本灯笼、一个球状彩饰陶罐乃至一个钟形潜水器嘛。但是这些东西没有一个会呼吸,没有一个具有生命。
  那么何以不变成一颗葡萄、一枚樱桃、一个橘子、一个罗马甜瓜、一个椰子、一个西瓜呢?这些东西或多或少全是圆形的;它们全是太阳崇拜者,全都会生长,全都含有生命的液汁和生命的肉质甜食嘛。但无论是谁还是什么因素造成了他的转变,都没有把他变成这些甜美果实之中的一种;菲利普·K·把自己的变化看作是一种智力干预的结臬而不是偶然性或者某种天然发生的化学再调整的结果。他们把他变成了一个番茄,“何以变成一个番茄呢?”Pomme d’amour 是爱情之果嘛。是知识树的果子嘛。
  啊哈!菲利普·K·突然大彻大悟,明白了他牵连到莉迪娅·P·的被吞噬的幻想与他目前的状况有着一种微妙的关系。一个计划正在向他显露出来,改变他的人已经煞费苦心使他明白他自己的意识活动正在慢慢地使这个计划显露出来。哦,原来是个开导人的骗局!关键就是Pomme d‘amour。他之所以变成一个番茄而不是别的东西,原因就在于番茄是传说中的知识树的果子。(番茄不长在树上,读者诸君请勿介意。)不管怎么说,当菲利普·K·还是一个人的时候,他曾经跟北美洲一个日益发展的教派信徒们进行过多次探讨,他们认为圣经上记载的伊甸园事实上位于新世界①。得,番茄是在南美洲土生土长起来的(离这些教派信徒确认的伊甸园不远,他们争辩说伊甸园就坐落在奥扎克斯②高地上的某个地方),而他菲利普·K·就是一个新的世界嘛。尽管这件事仍然模糊不清,可能性也不大,只是道听途说而已,但是他开始感到自己正在接近自身本体论的问题,“何以变成一个番茄呢?”
  【① 新世界,指的是美洲乃至整个西半球。圣经中的伊甸园位于幼发拉底河流域。】
  【② 奥扎克斯是美国密苏里州西南、阿肯色州西北和俄克拉何马州东北部的高地。】
  不久以后他当然会懂得更多,他当然会找到答案的……
  简要表明必死的命运
  菲利普·K·围绕孤零零的红星旋转,第二年已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推断自己已经不再长大了;他的成熟已经达到味道醇厚、大补元气的境界,阳光雨露再也无法使他进一步成熟了。
  一种新的忧思困扰着他。现在他能指望什么呢?他会变青肿并且开始烂掉吗?他会裂开,形成粘性的、瘢痕一般的损伤,死在他轨道的无形的藤上吗?无疑,他经受变态可不是为了落得个如此屈辱的下场。
  然而菲利普·K·在黑丝绒般的外层空间里旋转,巡视一周便对整个天空和空中所包含的一切(太阳、星云、银河系、煤袋①、真空中无意义的碎岩)一览无余,他再也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出路了。他即将腐烂,这是唯一的下场,他即将腐烂。假如只是为了烂掉,何以变成知识树的果子呢?
  他考虑到自杀。他可以凭意志力中止他的轴向旋转,一个半球将变黑、沸腾,另一个半球将获得刺绣般的结晶外壳,然后结冰,一直深入到他的核心。要么,他可以屏住呼吸,停止光合作用。
  这两种境况比起变成溃烂发臭的一团糊状球体对菲利普·K·具有大得多的吸力。于是在他自然成熟的顶点,尽管他又大又甘美,他还是像变戏法一样想出各种各样自杀的方法。我们自己必死的命运就是这样催促我们接受其无条件考验的。
  【① 煤袋,银河中靠近南十字座的黑斑。】
  迈密登鳞翅目昆虫的到来
  (或谓情节又复杂起来了)
  一个晴朗的昼夜,或者说一个晴朗夜昼,在这些病态的思索之中,菲利普·K·外皮的视觉细胞向他传达(你知道,“意识的种子”不仅仅是一种隐喻而已)一条消息说,现在大量貌似金属躯壳的生物体正在从宇宙各地侵犯他的太阳系。
  他看见这些生物体。他看见它们在爸爸的熹微红光里隐隐约约闪现着(菲利普·K·称他围绕着旋转的红色巨星为爸爸,因为用人格化的称呼进行思考既方便又畅快);但是入侵者远在天边,因此他对它们的形状和大小全然不知。
  这些外星生物体大多已经深入到爸爸与紧邻的恒星之间的距离之内,恒星有三个,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爸爸大致处于中心位置。
  起初菲利普·K·以为这些入侵者是星际飞船,他一遍又一遍嘟嘟嚷嚷叫着“莉迪娅·P·,莉迪娅·P·”——直到觉得自己这样做未免荒唐可笑。
  地球上的远征军决不会派出这么多飞船的。这些金属形体从无处不在的黑夜深处向他漂来,越来越近,在爸爸辐射线的朦胧柔光中闪射出银光或金光。
  八九个菲利普·K·日过去以后,他能够看清入侵者,辨认出它们的一些情况了。
  每个生物体都长着一对弯曲的翅膀,像帆一样朦胧出现在它的下大上小的躯干兼壳体的上面,帆像地球上最大的摩天大楼那么大。翅膀不是金的就是银的;它们并不拍打,而是每当必要的时候稍微倾斜一下以便捕获阳光并将阳光转变为推进力。
  观察这些聪明的生物——因为它们不是人工制品而是活体——靠着宇宙的微风飘来实在令人心旷神怡。秋季已经来到菲利普·K·的太阳系。瞧那金的银的,如同艳丽的枫、嘤鸣的铬。这些伟大的生物来自四面八方,它们是神奇的金属大花蝶,翅膀像金叶银叶或者像串联的金箔银箔一样充满天球。
  “啊,”菲利普·K·咕哝着。
  “啊……迈密登鳞翅目昆虫。”
  这个名字以复活的神话的威力在他内心爆发出来:迈密登和鳞翅目昆虫①的结合体。在菲利普·K·看来,这些巨大而尊贵的来客确实就像这样一种未必可能的结合体。”
  【① 迈密登,原是希腊神话中跟随阿基里斯去特洛伊作战的塞萨利人,这里引伸的意思是一种绝对服从命令的蚂蚁。鳞翅目昆虫包括螺和蛾。作者有时称“迈密登鳞翅目昆虫”为“蚁-蛾”。】
  天罗地网
  这些迈密登鳞翅目昆虫,或者是它们的第一拨,开始慢慢地进入菲利普·K·的大气。眼下它们接触到从他不均匀受热的表面上升的气流,于是拍打着巨大的金翅银翅,或者为了便于翱翔,干脆伸展着翅膀。迈密登鳞翅目昆虫纷纷降落。
  菲利普·K·感到金属屑和金粉已经粗暴无礼地落入他眼睛里,因为这些入侵者遮天蔽日,甚至把丰满、炎热的爸爸也挡住了——因此只能见到它的红色光辉,已经见不到它巨大的圆脸。眼前到处是一片耀眼的亮光、辉映的光芒以及杂乱不堪的局面。
  这一次入侵将会造成什么后果呢?菲利普·K·举目——全身举目仰望,细心观察着降落的迈密登鳞翅目昆虫。
  就像他给它们起的名字的前半部分的含义那样,它们的躯干兼壳体类似蚂蚁的躯体。确切地讲,就是类似火蚁的躯体。在地球上,这种蚂蚁蜇人的时候会分泌毒液,使人感到火辣辣的疼痛。这些外星生物有口器,就是凶猛的口钩,或金的,或银的(总是与它们翅膀的颜色形成金银对照)。它们是来吞食他的吗?倘若它们开始啃食,他会感到疼痛吗?
  “不,滚开!”他想呐喊,但是只能发颤,从他的南半球释放出一些微弱的皮震波。它们没注意到这些震动。迈密登鳞翅目昆虫纷纷降落。
  黑暗笼罩着菲利普·K·,从北极到南极一片漆黑,因为迈密登鳞翅目昆虫笼罩着他。无论是人还是番茄,他平生第一次完全变瞎了。蒂利希阿斯①综合症
  一旦在肉体上失明,菲利普·K·感到他超感觉的和精神上的致盲因素反而消失了。(实际上这是盲人占卜者的潜意识形象所孕育的一种幻觉;蒂利希阿斯、俄狄浦斯②、荷马,说不定还有约翰·弥尔顿就是类似这种原始模型人物的很好的范例。但是对于菲利普·K·来说,具备新洞察力的幻觉压倒并埋没了他的透视感。)
  在遍及世界、遍及自身的黑暗中,他明白了他有伦理责任保住自己的性命,抗拒自己被吞食的命运,“不管怎么说”,他思忖着,“具有现在这种新的肉身,或者无论人们应该怎样称呼我变成的番茄这一身份,反正我能防止我这一物种普遍的极度匮乏——也就是说,假如我能用某种方法在我自己的太阳系里显现出来,处于地球火箭的合理射程之内,那就太好了。”
  【① 蒂利希阿斯,希腊神话里因看智慧女神洗澡而致双目失明的、懂鸟语的底庇斯卜卦者。】
  【② 俄狄浦斯,希腊神话里的底比斯王子,曾破解怪物斯芬克斯(sphinx)的谜语,后误杀其父并娶母为妻,发觉后自剌双目,死于流浪中。】
  他想象着穿梭式往返飞船从地球飞来,在他的表面上下进行开采活动,将他饱含营养的肉身(装进冷藏舱里)运回生他养他的那个世界,最后将他的精髓光荣地奉献给地球上营养不良和饥饿的人们。不消说,他会死于旷日持久的采掘,但他知道自己成为全人类的救主,将会感到心满意足。况且,就像欧塞里斯①、基督、绿色骑士以及其他救世或/和济世的代表人物一样,他有可能复活,尤其是如果有人能有先见之明,将嫁接片连同他的肉和液汁一起带回家的话。但这些都是空想。
  【① 欧塞里斯,古埃及神话中的地狱判官,主神之一。】
  菲利普·K·可不是什么先知,无论他盲了还是睁着明亮的眼睛。迈密登鳞翅目昆虫不知体谅人,已经开始啃食他的肉体了,“啊,莉迪娅·P·,”他开始遭受同时的、大规模的啃食,立刻嘟嘟嚷囔感叹起来,“啊,人类。”
  不像瘾君子那样(或谓销魂涎)
  菲利普·K·就这样遭到啃食。迈密登鳞翅目昆虫们遍布他行星那么大的身体,翅膀交叠着翅膀,大吃大喝。它们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菲利普·K·……居然不疼。
  事实上,随着他好奇心的增长,他终于明白了,它们啃,它们咬,它们口钩无情的咀嚼不是往他体内注射毒液而是注射一种唾液,这种唾液往他萎缩退化(从他当人的阶段就开始)的快乐中心馈给了千千万万伏特的电流。神哪,简直难以置信!他从它们坚定的咀嚼所得到的快乐与他在地球上体验过的快乐完全是两码事。这种快乐既不涉及动物也不涉及植物的快乐,既不是理性的也不是非理性的快乐。
  注意:菲利普·K·能想到他感觉多么美好而无论如何不降低迈密登鳞翅目昆虫令人销魂的咀嚼的效果。
  其后,它们不吃了,可惜停得太早——只啃掉他几百米深的橙红色外皮(顺便说一下,这个过程需要整整一个菲利普·K·月,尽管由于他瞎了而无法确定已经费去多少时间)。但是他的食客剐刚飞回广袤的太空,使他能够瞥见爸爸、一些星星和蚁一蛾更为强健的身体。
  另一拨迈密登鳞翅目昆虫立刻从真空中飞来,降落在他受过劫掠的表面上,开始三口并作两口狼吞虎咽起来,吃得更加津津有味。
  这件事一年又一年持续下去,两拨迈密登鳞翅目昆虫轮番啃食,直到菲利普·K·又一次变成比火星大不了多少的一个番茄,不过已经是一个烂糊糊的虫蛀过的番茄了。
  他有什么牵挂呢?时间对他来说再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就像死亡对他不再有任何意义一样。倘若他必须死去,那就要随从迈密登鳞翅目昆虫的意愿了,他崇拜它们的金属翅膀,他欢迎它们的嘴巴,他渴望的正是它们的唾液——不像吸毒的瘾君子那样渴望,而是像虔诚的信徒守圣餐期望着酒和饼。因此,虽然几十年过去了,菲利普·K·还是让它们光临。
  时空弓外面的某处
  迈密登鳞翅目昆虫来自何处?它们是谁呢?这些就是菲利普·K·即便在不可言喻的至福至乐中也在沉思默想的问题。
  当他遭到啃食的时候,他的意识更敏锐,更清晰,其推断能力简直神了。他找到了一个答案……至少是第一个问题的答案。
  迈密登鳞翅目昆虫来自宇宙象征性的地平线之外,来自宇宙本身折回的终极弯曲部分外面的地方。
  菲利普·K·明白,这里包含着一个佯谬,也许甚至包含着一个迷惑因素,语言、数字和表意文字绝不可能将这一因素解析为与肉眼可见的现实相应的原理。请别介意。迈密登鳞翅目昆虫似乎从四面八方接近菲利普·K·,来自充满物质的空间的每一个可以想象得到的点。这一事实十分重要。它象征着这些生物素来脱离我们的物质宇宙所从属的时空连续统一体,“是的,”菲利普·K·心中承认,“它们在物质宇宙中行动,甚至要满足物质上的需要——表现为吞食我的肉体。但是它们属于……神的创造物的外层领域,那是一个非地方,在那儿它们像以太一样生存着,我们这个时空连续统一体(它们必须偶尔冒险光顾)总是贬低这种生存。”
  菲利普·K·怎么会知道呢?他知道。迈密登鳞翅目昆虫吃食;因此,他知道。
  迁移日
  其后它们完全不吃食了。其中的一拨从他破损的肉体上飞起,不费吹灰之力便摆脱他的引力,分散在……黑夜的最大范围里。金的银的,银的金的——直到菲利普·K·再也看不到它们。
  它们消失得多么快啊,比他所能想象的还要快。刚刚还在那儿,一眨眼就不见了。
  他期望第二拨迈密登鳞翅目昆虫降落,其中只有十二只留下来,在外层空间他上方的各个点上盘旋翱翔着。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它们,因为他明白,现在他的视觉细胞跟他的整个人闭联在一起,不仅仅是跟他长期以来被吞食的原先的表面相闭联,这是他的食客奇迹般的唾液以及它们对他慢慢进入玄妙境界的关注所带来的益处。这十二个大天使开始倾斜它们的翅膀,以其斜度将他菲利普·K·调离他围绕着激烈膨胀的爸爸的轨道。
  “爸爸就要塌陷了,”他心里想着,“他将经受一系列塌陷,所有的塌陷都十分突然,简直是同时发生的。”(菲利普·K·又知道了;他无师自通。)
  迈密登鳞翅目昆虫把他迁移到越来越远的地方,它们使用的是一种神秘的技术,他对此隐隐约约有一种直觉,同时它们使用庞大的翅膀把红色巨星温暖的光线反射到他躯体的每一寸表面上。它们既不会让他爆炸,也不会让他冻结。
  菲利普·K·感动之至,感激零涕。但是这些煞费苦心的做法对它们有什么好处呢?倘若爸爸转变成为新星,最终发生爆炸,喷射出它一千亿度高温的熔炉中所制造的熔渣似的元素,那么他们一个也逃脱不了,无论是他本人还是一直在操纵他向外移动的十二个守护神都难免罹难。
  难道他已经受到防腐处理,他的肉身像欧塞里斯的肉身那样已经得到修复(因为菲利普·K·又完好无损了,尽管仍然大致像火星那么大)只是为了遭到闪光汽化,或者熬过这一关之后又被爸爸射出的榴霰弹片炸成肉酱吗?不。迈密登鳞翅目昆虫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的,毫无疑问它们不会容许的。
  新星快车
  爸爸爆炸了。但是就在菲利普·K·的年老又百般敬爱的主星用致命的辐射线和致命的碎片轰击他和他的护卫者之前,迈密登鳞翅目昆虫滑翔着离开了他,在他的北极(有果柄的那一极)上方排列成为光环似的一个圆圈。然后它们倾斜翅膀,用猛烈的太阳风和它们自己的心灵所产生的折射能把菲利普·K·推进太空中一个不可见的窄缝里。然而,就在他进入缝中完全消失之前,他往后望了一眼,看见十二二个大天使张开令人眼花缭乱的翅膀……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至少在我们的物质宇宙里,它们是消失不见了。其后菲利普·K·自己置身于另一个连续统一体里,也就是在另一个现实里,他能感到自己像牛顿学说上巨大的pomme d’amour那样落下这个现实世界。就在十二个迈密登鳞翅目昆虫消失之后,爸爸立刻爆炸了;菲利普·K·即便在新的现实里也正在部分地受到爆炸所产生的巨大冲击力的推动。他已经很不顺从地免费搭乘了新星快车。但他纳闷的是,到哪儿去,去干啥?特别意义要靠你自己去领悟
  从消亡的红色巨星所在的太阳系迁徙到他现在碰巧要去的地方,菲力普·K·一路上除了注意到其它事物,还观察着五彩缤纷的颜色从他身边流过。
  色彩、亮光、细长的明星;刺激性的气味、急切的锣声、水流的潺潺声、一片片给人以美的享受的时间。这里罗列的事物用词语表达出来就没有意义,或者说没有多大意义;因此,请你想象一下包含着这些意念的非语言的经历,凭着这种经历前面罗列的事物可以真正组成意念。光的显示、穆格音乐和特殊的电影效果就是良好的起点。别叫我说得更加具体明确一点,哪怕我能这样做也不行;提及其它作品、其它媒介,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一件冒险的事,你可以得心应手地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在脑子里描绘出一幅菲利普·K·投身其中的无穷限的现实的图画。称它是星门以外的通衢大道也行,称它是时间同向漏斗的内部也行,称它为副太空、外太空、偏太空、逆太空、反太空甚至同等太空也行。许多名称都可以。然而这些名称都没有能够公平评判这个无穷限的现实本身。
  菲利普·K·在这个现实中发现,他理解了迈密登鳞翅目昆虫有意让他变成番茄从而全盘领悟的玄妙境界。当他坠落的时候,或者说当他被推动的时候,或者说他只是静止不动而新的连续统一体从他身边猛烈地呼啸而过的时候,他同样沉浸在不可言喻的快乐之中,这种快乐是他在金银蚁-蛾的多次宴席上已经体验过的。同时,他开始明白了(1)这些生物的身份,(2)他的目的地,(3)他的使命的性质和(4)他希奇古怪的变态的光荣而可怕的意义。一切都对他显明了,样样事物变得一清二楚了。这一回他的感悟不是一种幻想,不是像蒂利希阿斯综合症那样的一条超自然的熏鲱鱼。因为你知道,菲利普·K·已经进化而超越了自我,超越了幻想,超越了时空的羁绊——事实上超越了一切,只是还没有超越他的劣种大番茄的身份。
  曼陀罗如何运转(或谓菲利普·K·学到什么)
  虽然谁都应该记住菲利普·K·的学习过程是从蚁一蛾第一次啃食开始的,然而他从一个现实迁徙到另一个现实时所发现的却是:人获得神灵的无限知识和微妙的销魂喜乐,其途径并不是吃知识树的果子,相反,是变成果子本身——具有感觉的、进化的世界这一形状——然后让天使般有翼的、救世主一般华丽的金银迈密登鳞翅目昆虫啃食。当然它们是宇宙至高神灵的化身(可以这么说)和使者。通过被吃食这一途径,人就得救,转化为神,并被提升到人进化发展的终点。这就是人类的命运,而他,菲利普·K·,不久以前——在一个绝对的、超宇宙的范围上——还仅仅是个才能有限、收入微薄的无足轻重的人,现在已经受到迈密登鳞翅目昆虫的拣选,以便向他自己的物种之中挣扎度日的芸芸众生启示他们不可避免的命运。菲利普·K·又一次深受感动,九天唱着交混回响的和散那①庆贺他,所有受造物似乎像一朵血红的蓓蕾为他开放。然后菲利普·K·满怀欢快的敬畏,饱含着他自己蜜甜的灵液,突然返回我们这个物质宇宙里,来到紧邻地球的地方(顺便将月球抓离它合法的主人)。然后他坐在一个惊讶的北美洲的天空上,仿佛他一向就在那儿。由于他不幸造成潮水大暴涨,千千万万的人死去了,但是这一切都在至高神的进化策略计划之中,菲利普·K·感到狂喜而不感到悔恨。(他有一阵子确实纳闷过,休斯顿是否被淹没,莉迪娅·P·是否溺水而死了。)
  他是一个劣种番茄,没错,但绝不是死亡的预兆。他是新的天使报喜②的使者,他已经来向他的人报告这个大喜讯了。他漂浮在地球以外三十五万英里的高空,不知道怎样传报这个信息,也就是无知、知识和终极感觉的曼陀罗即将完成其第一轮循环的消息。
  他完全不知道怎样传报。一点儿也不知道。压根儿不知道。
  【① 和散那,犹太教和基督教用语,“赞美神付的意思。】
  【② 天使报喜指的是圣经中天使加百列向童贞女马利亚报告她将怀孕生下救主耶稣的消息。】
  结尾
  但是如俗话所说,他会想出办法来的。
  (江昭明 译)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劳动节集团
  1939—1950年间,坎贝尔主编的《惊奇》杂志风行一时,史、称科幻小说的“黄金时代”。此后十二年里,虽说《惊奇/类似》、鲍彻的《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杂志》以及戈尔德的《银河》等科幻刊物依然颇有影响,但“黄金时代”似已难以为继,史称“破灭的繁荣”、“昙花一现的春天”、甚至“无限风光的终结”(巴里·马尔兹伯格语)。60年代中期,以迈克尔·穆尔科克的《新世界》以及哈伦·埃利森的《危险的幻想》的问世为标志,科幻小说又迎来了“新浪潮”。现在的问题在于:对于“新浪潮”之后的科幻创作,我们应当如何命名、又该如何加以确切的描述呢?
  要想对这一问题作出肯定的回答,恐怕只有等到将来了。然而,托玛斯·迪斯克已在1981年2月的《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杂志》上发表文章,把一些屡屡获得“雨果奖”、“星云奖”并多次名列《年度最佳科幻小说集》的作家称作“劳动节集团”。这个名称的起因是这样的:按照惯例,世界科幻小说会议总是于每年“劳动节”那一周的周末举行;届时,那些作家通常都会在该会议上抛头露面。迪斯克就此写道:“我并不认为(这些作家)形成了一个秘密的小团体;我只是说,(当前)的确存在一个宗旨相近、年岁相当的(作家)群体。……我还认为,作为一个群体,这些作家彼此间的共同点要比‘新浪潮’麾下的那些作家(我本人也是其中之一)更多些;他们更为团结一致,过去那批未来主义作家也正是这样做的。”
  乔治·R·R·马丁就是被迪斯克划入“劳动节集团”的科幻作家之一。他于1948年出生在新泽西州的贝厄尼,1971年曾获西北大学新闻专业的学听学位,一翌年又获得该专业的硕听学位。1972-1974年,他在库克县司法协助基金会工作;1973-1975年,他曾经当过象棋比赛的裁判;1976-1978年,他在衣阿华州杜布克城的克拉克学院担任新闻学教师,还组织过一个科幻作家的暑期写作班。此后,他正式成为一名自由撰稿作家。80年代末,马丁移居洛杉矶,并成为《新微明区》的电视剧本撰稿人,也为《美女与野兽》系列供稿和做小说编辑。他1980年发表的小说《夜间飞行员》于1987年拍成同名电影。他的一本小说集《百搭牌》各篇小说的背景是同一个世界,描写一个具有超级英雄的另一个宇宙世界。
  马丁的处女作——《英雄》——发表在1971年2月的《银河》杂志上。他的短篇小说《晨雾》(1973)和《给赖亚的一首歌》(1974)曾经被提名参选几项著名的科幻小说奖,而《给赖亚的一首歌》则获得了“雨果奖”。1980年,他的力作《沙王》以及《十字与龙之路》一举荣获两项“雨果奖”,《沙王》还同时获得了“星云奖”。而他的《他孩子们的画像》亦获1985年“星云奖”。1977年,布莱德洛夫作家协会吸收马丁为会员。他的短篇小说已被辑入《给赖亚的一首歌及其他故事》(1976)、《星辰与阴影之歌》(1977)、《沙王》(1981)、《死人唱的歌》(1982)、《夜间飞行员》(1985)和《他孩子们的画像》(1987)等集子中。
  和其他许多科幻作家一样,马丁也是位“精雕细刻”型的作家。他的《光明渐逝》发表于1978年,《避风港》(与莉萨·塔特尔合作)问世于1980年,而《夜间飞行员》则出版于1981年。创作之余,他还编辑过几卷科幻小说集,其中包括获最佳新科幻作家“坎贝尔奖”提名作家的作品,即《科幻小说的新声音》,该文集的第一卷于1977年出版。
  迪斯克的文章还认为,“劳动节集团”乃是70年代“幻灭与低落”思潮的产物。由于这些作家曾目睹“新浪潮”在艺术上和商业价值上的双重失败,所以才决定另辟蹊径,在创作上转而着眼于赢得读者的青睐以及获得有关文学奖项,其写作特色则在于“生动可爱的人物,简单明了的问题,干脆利落的结束”。
  在迪斯克的文章面世以后,马丁曾于1981年12月在《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杂志》上对此作出了反应。和迪斯克一样,他也认为,像埃德·布赖恩特、冯达·麦金太尔、塔妮丝·李、杰克·丹恩、迈克尔·毕晓普、奥森·斯各特·卡德、约翰·瓦利以及他本人这样的一些作家确实已形成了某种群体;不过,对于迪斯克文章中的大多数看法,马丁则表示不敢苟同。他认为,这些作家的共同之处在于:他们都是“60年代两个彼此冲突的阵营的融合”。他们既“有一只脚牢牢地立在传统科幻小说的阵营当中”,又都是“生逢越南战争的——代人”。马丁还指出,“新浪潮”的失败并没有使这些作家转变为“大量炮制平庸之作的文学雇工。真正的小说总是有命题、反命题以及综合命题的”。马丁主张,“劳动节集团”的作家应当“联传统科幻佳作的色彩、诗意及其他力量与‘新浪潮,的文学关怀于一体。联诗人与火箭学家于一体。在两种文化之间搭起桥梁”。
  小说《灰烬之塔》最早发表在1976年的《类似》奶上。在这一作品中,马丁为他的上述主张提供了实证。就其基本结构而言,这篇科幻小说完全是传统的:在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到,人类已移居外星球;漠不关心的地球人既感受不到外星世界的独特的美,又领悟不了外星上一度存在过历史更悠久的文明的可能性。小说的情节模式甚至更为传统:它讲述的是一个近似“三角恋爱”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那位男青年虽然已与女友分手,但仍期盼着重新赢回她的心。然而,所有这些仅仅是这篇小说的“外壳”而已;在这一“外壳”之内,马丁所讲述的完全是另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已知”和“未知”之间的差异的故事:它涉及到生活与小说之间的差别,实用性与美之间的差别,地球与外星之间的差别,以及现实与幻想之间的差别。马丁在为《星辰与阴影之歌》作序时曾写道:“也许,爱情与孤独属于我最喜爱的主题之列;但迄今为止,最令我难以释怀的主题乃是现实对于浪漫情怀的侵蚀,这一主题一再出现在我的作品中。”
  在这篇小说里,马丁以其对语言的敏感、对种种细节和事件的独到构思以及对意象、象征和暗喻的出色运用成功地展现了上述那些差别。故事中那座奇异的、破败的塔楼,那些闪闪发光的蓝色的苔藓,那些外星特有的“梦蛛”以及它们织下的奇妙的蛛网,无一不流泻出比其自然表象更为丰富的意蕴。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灰烬之塔》[美] 乔治·R·R·马丁 著
  我栖身的这座塔楼,是用一种小小的、烟灰色的砖石修建而成的。一块块砖石之间,抹的是一种闪闪发亮的黑色物质,·在我看来有点儿像黑曜岩;不过,这种玩意儿当然决不可能是黑曜岩。它坐落在枯瘦海①某个海湾的近旁,塔高二十英尺,塔身微微倾斜,距离森林边缘仅有几步之遥。
  我是在大约四年前发现这座塔楼的。那时候,我刚带着“松鼠”③离开杰米逊港③,开着我那辆银色的“空中飞车’,④来到这个地方。这会儿,我那辆飞车正躺在门外又密又长的草丛当中,差不多报废了。对这塔楼的结构,我至今仍几乎一无所知;不过,我对它自有一些个人的见解。
  【① 这是作者臆想的外星球上的某个海洋。在这篇小说中,作者设想未来的地球人已移居该外星球。】
  【② 这是小说主人公“我”给自己心爱的猫眯取的别名。】
  【③ 这是作者臆想的外星球上的地球移民建立的城市。】
  【④ 这是作者设想的未来的地球移民使用的交通工具。】
  比方说,我觉得这座塔楼肯定不是来自地球的人修建的。在这个星球上,它的历史准比杰米逊港的历史更长;我还觉得,在地球人来这儿之前,说不定它就已经存在了。那一块块砖石(它们是那么的小,体积还不到普通砖石的四分之一)全都显得那样斑驳、苍老,我的脚一踩上去,它们就会纷纷碎裂。塔内处处尘土飞扬;对于这些尘土的来源,我知道得很清楚:不止一次,我曾从塔顶的扶栏上撬下一块已经松动的砖石握在手中,然后缓缓捏紧拳头,直到它化作一摊闪亮的黑色粉末。每当咸涩的海风从东而至,这座塔楼就会扬起阵阵飞尘。
  塔内的砖石情况要稍好一点儿,因为相对而言,它们所受的风雨侵蚀要少一些。但是,塔楼的情况仍然远远谈不上令人称心。那里头只有一个单间,既没有窗户,又满是尘土和回音;光线只能从开在屋顶中央的一个圆形天窗外透进来。塔内的楼梯也是用那种同样古老的砖石修建而成的;它直接倚墙而立,犹如螺纹一般一圈圈地盘旋而上,直至塔顶。爬这样的螺旋梯,对于“松鼠”这样身形小巧的猫咪来说可谓轻而易举;然而对于人类而言,像这样的梯级未免过于狭窄、局促了。
  可是,我依然乐于爬塔内的这道楼梯。每个夜晚,当我从荫凉的森林中狩猎归来、箭上凝满“梦蛛”的血、背囊沉甸甸地塞满了“梦蛛”①的毒囊的时候,我都会先放下弓,再洗洗手,然后登上塔顶,在那儿呆上几个小时,直到黎明来临。从塔顶望出去,在一衣带水的海峡那头,远方的杰米逊港显得那样灯火辉煌,似乎已不是我记忆中的那座城市。那些四四方方的高楼,在夜色中全都笼罩着一种浪漫的异彩;那些嫣黄暗蓝的华灯,仿佛正诉说着神秘的故事,抒写着无声的歌谣,并流泻出丝丝孤独感。与此同时,一艘艘宇航飞船正不时地划过璀璨的星空,或起,或降,就像一只只我童年时在古老的地球上见到的不知疲倦的萤火虫。
  【① 这是作者臆想的外星球上的一种奇异的生物。】
  “那儿有不少的故事,”有一次,少不更事的我曾经对考贝克这样说过,“每盏灯后都汇集着一些人,而每个人都有一种属于他的生活,一个属于他的故事。可是,他们的生活并没有触及我们,因此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是些什么样的故事。”我想当时我还作了个手势;我那会儿准是已有几分醉意了。
  考贝克对此咧嘴一笑,还摇了摇头。他魁梧、黝黑而健壮,胡子像一丛乱蓬蓬的金属丝。每个月份,他都会开着他那辆表面凹凸不平的、黑色的空中飞车从城里来到我这儿,带给我一些生活用品,再把我收集的“梦蛛”毒液载回城里。每次他来,我们俩都要爬上塔顶,一起喝得酩酊大醉。考贝克只是个卡车司机,至多也就算是个陈旧的廉价幻想的推销者。但他觉得自己是一位哲人,一位以人类为对象的研究者。
  “别犯傻了,”他对我说,由于酒精的作用,他的脸呈暗红色。“你啥也没错过。你该明白,生活尽是些陈腐的故事。要换了真正的故事,就该有些个情节了。它们会开个头,然后往前发展,一到了结局也就了结了,除非是那种连续性的玩意儿。但人生可不是那么回事,人生就是一个劲儿地往前、往前、往前,总也没个结束的时候。”
  “人皆有死,”我说道,“我觉得那就是一种结束。”
  考贝克重重哼了一声,“那倒是;但你啥时候见过有个人是在正好该死去的时候完蛋的?算了吧,人生的事儿没那么简单。有些家伙还没赶上享受生活的乐趣就玩完了;有些家伙是在活得还挺得意的那阵子蹬腿儿的。也有些人,虽然一切都已经泡了汤,却还活在这个世上。”
  自那以后,每当我一个人呆在塔顶、腿上伏着温热的“松鼠”,一旁还搁着一杯酒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考贝克的那些话,以及他说话时那种沉重的语调,他那嘶哑的、却温柔得奇怪的嗓音。他,考贝克,并不是个聪敏的人;但我觉得那个晚上他倒是道出了几分真理,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他那种消沉的、现实主义的态度,正是能够消解种种奇思异想的唯一药剂。
  然而,我毕竟不是考贝克,我也不可能变成他那样的人。尽管我承认他说得有些道理,我还是不能照他说的那样去生活。
  一个炎热的下午,我脱了上衣,身上只穿一条毛边短裤,腰间挂着箭筒,在塔外练习射箭。薄暮将至,我得为今晚的森林夜狩作些放松练习——那个时候,我也像那些“梦蛛”一样,是夜晚工作、白天休息的。光脚踩在草上的感觉十分舒服;那张银木弯弓也显得格外称手;我射得非常顺利。
  忽然,我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异声。我扭过头,向海滩那边望去,发现一辆暗蓝色的空中飞车正匆匆掠过东边的天空。准是杰利,我敢肯定。我是从那辆飞车发出的声音上判断出是他的。打我们俩认识起,他那辆空中飞车就一直在喧闹不休。
  我扭转身,背对着他们,动作平稳地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一箭,就射中了靶心。
  杰利把车停在了塔基边的草丛里,离我那辆车只有几步路的距离。克莉丝托也在车里,苗条,庄重;午后的阳光在她金色的长发上闪烁。他和她钻出车门,开始向我走来。
  “别站在箭靶附近,”我一面对他俩说,一面搭上另一支箭,然后拉紧了弓弦,“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说话间,那支箭已射中箭靶,“嘣”地一声振动不止,打断了我的问话。
  他俩绕到了一旁,“有一次你说起过,在飞行时发现了这个地方,”杰利说道,“我俩找遍了杰米逊港都不见你的影子。我琢磨或许能在这儿找到你。”他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手背在身后,模样一点儿也没变:大块头,黑头发,红光满面。克莉丝①站在他身边,一只手轻挽着他的手臂。
  【① “克莉丝”是“克莉丝托”的昵称。】
  我垂下弓,转身面对着他们:“原来如此。好吧,你们找到了我。可为什么呢?”
  “我为你而担心呢,乔尼,”克莉丝托柔声说。但当我直视着她的时候,她避开了我的眼睛。
  杰利伸出一只手揽住她的腰,仿佛她是他一人所有似的;我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突然翻腾起来,“一跑了之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他对我说;他的声音中似乎掺合着两种风马牛不相及的情感:既有旧日相识的关切之情,又有一股屈尊俯就的自得之意——前段日子,他一直是这么对待我的。
  “我没有一跑了之,”我说,几乎大叫起来,“真是见鬼。你们根本不该来这几。”。
  克莉丝托望着杰利,看上去十分悲伤;很明显,此刻,她也突然怀有了和我差不多的想法。但杰利对此的反应只是皱了皱眉头。以我看,他从未明白过我之所以说了那些话、或是做了那些事的原因;每次我俩谈到这个话题(这种情况是非常之少的),他只会略带茫然地告诉我,u如果换了他,他将会如何行事。这也难怪,我和他的“角色”毕竟已发生了“换位”。在他看来,若是有人在相似的境遇下竟会霄不同的举动,那倒是件大可诧异的怪事。
  他皱着眉头的神情并没有令我不悦。但是,他说的那句话却已伤害了我。整整一个月,我一直在这座塔楼里过着“自我流放”式的生活,竭力使自己能对已发生的一切泰然处之;要做到这一点,可运不是件容易的事。克莉丝托和我曾经相处了那么久——几乎将近四年——我们曾一起来到“杰米逊之世界”①,一同试着对在鲍尔德②找到的那些不同寻常的史前银器、石器进行跟踪研究。我一直都爱着她,甚至在她已离我而去、和杰利好上之后仍然爱着她。在我心情不错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当初完全是在一种高尚、无私的冲动驱使之下离开杰米逊港的。我只希望,克莉丝能够幸福、快乐地生活;但只要我还留在那座城市,她是不可能生活得开心的。我心灵上的创伤实在是太深了,而我偏偏又不善于掩饰这一点;如果让她再见到我,她准会感到歉疚,而这种歉疚会毁掉她和杰利好上后那份新的兴致的。所以,既然她狠不下心来和我彻底断绝往来,我觉得应该由我自己来主动地迈出这一步。这完全是为了他俩。这完全是为了她。
  【① 这是这个外星球的名称。】
  【② 这是另一座外星城市的名称。】
  在我心情不错的时候,我就会向自己如此这般地解释上一番。然而,每当我心情灰暗、陷入自厌自责的时候,这套似乎人情人理的说法就全然站不住脚了。这一切真的是促使我离开那座城市的原因吗?或许,我之所以要离开那儿,仅仅是出于一时的、不成熟的怨愤,既是为了伤害自己,又是为了以此来惩罚他俩——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由于想要报复他人而萌生了自杀之念?
  我真的不明白。整整一个月来,我的想法变了又变,竭力想把自己的思路理清楚,:再决定下一步路该怎么走。我多么想把自己设想成一位英雄,一位甘愿为了所爱的人的幸福而作出牺牲的英雄;但是,杰利说的那些话却清楚地表明,他可不是这样来看待这件事的。
  “见鬼,你干吗非得搞得这样一惊一乍的?”他说,一副固执己见的神情。他大概一直想使自己显得大度、达礼一些,不过,由于我不愿迎合、不愿抚平心头的伤痕使大家和好如初,他看起来很不高兴。这一点使我更加不快了;要知道,我本来以为自己把这件事处理得很好,一切该考虑的因素都——考虑到了;虽说事实并非如此,我也不愿放弃原来的这种想法。
  看来,杰利是打定主意非让我回心转意不可;甚至我那蔑视的一瞥也没能让他知难而退,“我们俩打算一直呆在这儿,把事情和你讲个明白,直到你最后同意和我们一块儿回到杰米逊港为止,”他说道,语气中透出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强硬劲儿。
  “简直胡扯蛋,”我一边说,一边猛地背转身去,从箭筒里又抽出了一支箭。接着,我搭箭、拉弓、松手,所有这些动作都是在一派仓促之间完成的。结果,这支箭非但没有射中目标,反而射偏了足足一英尺,深深插入这座破败的塔楼那松软的灰色砖石之中。
  “这到底是啥地方啊?”克莉丝问道,一边打量着这座塔楼,仿佛才刚刚看到它似的。或许,她真的是刚刚才注意到这一古老的建筑物——毕竟,我的箭正插在砖石里,这一景象的确是挺扎眼的。不过,更为可能的是,她这是在故意岔开话题,好让杰利和我之间的这场争论平息下来。
  我再次垂下弓,走向那些箭靶,把射出的箭——收回来,“我也吃不准这儿到底是啥地方,”我说,情绪有点平静下来,急于接过她刚才的话头,“我想,它可能是外星生命建造的一座嚓望塔。‘杰米逊之世界,从来没有被彻底勘察过。这儿很可能一度存在过有知觉的外星生命。”我又走向那座塔楼,从砖石里拔出了最后那支箭,“这个星球上说不定依然存在外星生命。我们对那片大陆上的情况仍然知道得很少。”
  “如果你想知道我的看法,我得说这真是个他妈的晦气重重的地方,”杰利插嘴说,一边审视着这座塔楼,“看它这副样子,天知遭它啥时候会倒下来。”
  我朝着他困惑地微微一笑,“我也有过这种想法。不过,我刚到这儿的时候,根本就啥也不在乎了。”这些话刚出口,我就立即后悔了;克莉丝明显地退缩了一下。这正是我留在杰米逊港的最后几周内发生过的情形。那时,无论我怎么试,我似乎都只有两种选择:或者对她撒谎,或者使她难过。我对这两种选择都不中意,因此我才独自来到了这里。可是,现在他俩竟然也跟着找到了这儿;所以,当初那尴尬的一幕只能再重演一次了。
  杰利大概还想再说一句什么,但还没等他开口,“松鼠”已经从草丛中间跳了出来,蹦蹦跳跳地向克莉丝托跃去。
  她微微一笑,半蹲下身子。一眨眼功夫,“松鼠”已经扑到她跟前,舔着她的手,吮啮着她的指头。很明显,“松鼠”感到很快活;它喜欢塔楼附近的生活环境。在杰米逊港的时候,它可没有这么多的活动自由,因为克莉丝托老是担心它会迷路、会被狗儿追赶、或者被当地的顽童吊起来取乐。可在这儿,我听任它随意到处溜达,这也正是它所喜欢的。塔楼内活动着许多“鞭鼠”,这是当地一种土生土长的小动物,长着一条没有毛的尾巴,其长度财是身体的三倍。如果被这条尾巴扎到一下,会有一种微微刺痛的感觉;但“松鼠”可不管这些,尽管有时它也会因为被扎疼了一下而生气。它特别喜欢悄悄地潜近那些“鞭鼠”,“松鼠”总是以为自己是个出色的猎手;要知道,寻觅到一碗猫食的踪迹并不需要什么技巧,但是,潜近那些“鞭鼠”可就不同啦。
  算起来,在我和克莉丝相遇之前,“松鼠”就跟着我了。不过,我俩还在一起的时候,克莉丝一直很喜欢它。我常常暗自怀疑,假如不是因为舍不得离开“松鼠”,说不定克莉丝早就跟着杰利走了。其实,“松鼠”长得并不漂亮:它纤小、瘦弱,甚至有些邋遢,长着一对狐狸似的耳朵,毛皮呈灰褐色,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比身子足足大了两码。那位阿弗伦①的朋友在把它送给我时,曾经面色严肃地告诉过我,它是一只基因猫和一只肮脏的街头野猫的私生后代。然而,即使“松鼠”真的能明白它的主人的心思,它也不会为此而费神的。当它需要抚爱的时候,它就会爬上我正在读的那本书,把书撞到一边,再轻轻啃啮着我的下颏。可是,在它宁愿独自待着的时候,再去抚爱它就只能是自讨苦吃了。
  【① 这是另一座外星城市的名称。】
  克莉丝托半跪在地上,轻轻抚摸着“松鼠”;而“松鼠”则追着她的手吸着、嗅着。此时的她,瞧上去仿佛又是我昔日的心上人了:我们曾经相伴而行、彼此倾心相爱,也曾经长谈不倦、每晚同枕共眠。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想念她。我想我当时禁不住微笑了:往日情缘虽已了结,此情此景依然令我心头荡漾起阵阵不无阴影的欢乐。我感到,既然他俩大老远地来看我,把他俩撵走未免太令人寒心。克莉丝仍然是克莉丝;至于杰利,既然克莉丝爱他,想来他也并非那么讨厌。
  我无言地望着她,此时此刻,我突然拿定了主意:我要让他俩留在这儿。谁知道这几天内会发生什么事儿呢,“天快黑了”,我听见自己在说,“你们俩不饿吗?”
  克莉丝抬起头,一边逗着“松鼠”玩儿,一边微微一笑。杰利点了一下头:“不错,是有点儿饿了。”
  “好吧,”我说道,径自越过他俩向塔楼走去。在入口处我又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示意他们俩跟我一块儿进去:“欢迎来到我栖身的这片废墟。”
  我扭亮塔内的几处火炬式灯,开始动手做饭。我的储藏室中备有丰富的食品;那时候,我还没有开始靠林中狩猎为生呢。我冻上了三只大“沙龙”,就是杰米逊港的渔人总在不倦地捕捞的那种银色的贝类动物,并为他俩端来了面包、奶酪和白葡萄酒。
  我们三人边吃边谈,气氛显得既彬彬有礼,又小心翼翼。我们谈到了杰米逊港的一些共同的朋友;克莉丝托告诉我,她收到了我俩在鲍尔德认识的一对夫妇的来信。杰利则聊起了政治,说杰米逊港的警察正在打击“梦蛛”毒液的走私活动,“市议会正在赞助消灭‘梦蛛,的杀虫剂的研制工作,”他告诉我,“依我看,对靠近海岸的地区进行一次集中喷洒就能切断大部分毒液来源。”
  “那是自然,”我说,带着几分醉意及对杰利的傻话的怒气。听他这么一说,我禁不住再次暗暗纳闷克莉丝托怎么会看上他,“根本不必操心这么做对于生态环境的种种影响,是不是?”
  杰利只是耸了耸肩膀,“那块大陆,”他简短地说。他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杰米人”了,因此,这句话的意思翻译过来应该是:“谁在乎那个?”“杰米逊之世界”的移民们正是以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来看待这个星球上唯一的那块广袤无垠的大陆的。由于最早的那批移民大多来自老波塞冬行星,在那儿,人们世世代代一向是和大海打交道的;所以,和那块大陆上的阴暗的森林相比,这个星球上的那些广阔丰饶的海洋、宁静的群岛对于那些初来乍到的移民们自然更具有吸引力。如今,除了少数靠非法出售蛛毒牟利的人外,大部分的移民子女也已逐渐养成了同样的态度。
  “别把这件事看得太轻描淡写,”我说。
  “现实一点吧,”他回答,“除了那帮捕蛛人,这块大陆对谁都没什么用处。有谁会因此而受到伤害呢?”
  “见鬼,杰利,看看这座塔楼吧!它是打哪儿来的,你倒说说看!我告诉你,那片森林里可能存在着有知觉的生命。杰米人,从来都不肯去费神瞧上一瞧:”
  克莉丝托朝我点了点头,“乔尼说得也许没错”,她说,双眼凝视着杰利,“你该记得,这正是我来到这儿的原因。那些手工制品。鲍尔德的那家商店说这些制品是从杰米逊港运出来的。他对它们的来源就只知道这么多。还有制作它们的那种手艺——毕竟我已搞了多年的外星艺术研究了,杰利。我了解芬迪依制品,还有达穆什,我还见过其余的所有制品。但是这一类却是与众不同的。”
  杰利对此付之一笑。,这啥也证明不了。这块大陆的中心地带或许存在着其他种类的生命,说不定还有好几百万呢。可惜那儿和这儿离得太远,所以我们难得能听到关于它们的消息;即使真有这类消息,那也多半是不可靠的传闻。不过,时不时地冒出些它们的艺术制品——像这样的事倒不是不可能的。”他摇了摇头。“不,我敢打赌,这座塔楼准是某位早期的移民建造的。谁知道呢?或许有个人比杰米逊更早发现了这个星球,只不过他从未宣布过自己的这个发现罢了。说不定就是这个人建造了这座塔楼。我可不信这片大陆上的那些个知觉生命有这种能耐。”
  “你当然不会相信,直到你能用烟把它们熏得挥舞着梭标从那些该死的森林里跑出来为止,”我语带讥讽地说。杰利哈哈大笑起来,克莉丝托也朝我微微含笑。突然之间,我产生了一种要赢得这场争论的强烈欲望。由于酒精的作用,我的脑子仿佛既模糊、又清楚,因此,这种念头的产生也就毫不奇怪了。我觉得自己显然是正确的,眼下正是一个可以让杰利这个自鸣得意的井底蛙出出洋相、并向克莉丝证明我的正确之处的好机会。
  我向前欠过身去,“如果你们杰米人能到那儿瞧上一瞧,你们是会发现知觉生命的。我在这片大陆上虽说只呆了~个月,却已发现了不少东西。你们可以轻轻松松地谈论要把这儿毁掉,但实际上,你们对这儿的美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概念。这儿存在着一整个生态环境,这种环境和那些岛屿完全是两回事。这个地方有着许许多多的物种,很多也许至今仍未被发现的物种。但是你们对这一切又了解多少呢?你们当中有谁了解吗?”
  杰利点了点头,“那好,你可以向我展示这一切,”他突然立起身来,“我总是乐意去学的,鲍文。你干吗不带我们出去逛逛,向我俩展示一下这片大陆的种种奇妙之处呢?”
  我想杰利也在试图证明他才是正确的。或许,他根本就没想到我会接受他的提议,然而对于我来说,他的这一要求可谓是正中下怀。塔外已是夜幕低垂,我们三人的谈话一直是借着几处火炬式灯的灯光来进行的。透过屋顶的天窗,可以望见一颗颗星辰正在头顶闪烁。这会儿,森林里大概正洋溢着勃勃的生机,弥漫着一派神秘和美丽。刹那之间,我忽然非常渴望去那里一游,带上我的弓箭涉足那个奇妙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我将会是一种力量、一个朋友,而杰利充其量不过是个跌跌撞撞的游客而已。
  “克莉丝托?”我问道。
  她似乎颇有兴趣,“听起来挺有意思的。如果安全的话。”
  “肯定不会有事,”我答道,“我会带上我的弓。”
  我们全都站起身来,克莉丝看上去挺高兴的。我不由回想起了我俩过去多次探访杳无人烟的鲍尔德荒野的情形;一瞬间,我觉得非常开心,预期一切都将如我所愿的那样发展。杰利只不过是一场短暂的、令人不快的梦而已,她根本不会真的爱上他的。
  我先找出了一些用来醒酒的药片;虽说我自我感觉还算良好,但由于刚喝过酒的缘故,头仍然有些发晕,不宜马上去森林中漫游。克莉丝托和我立即一人服下了一片,一眨眼功夫,我脸上的红晕就开始渐消渐散了。但杰利却挥手挡开了我递给他的那颗药片,“我喝得不算多,”他坚持说,“我用不着这个。”
  我耸了耸肩膀,心想这真是越来越妙了。假如杰利像个醉汉似的在林中踉踉跄跄,这只会使克莉丝越发心生不悦,“随你的便吧,”我说。
  实际上,他俩穿的这身衣服并不适合去森林里漫游;但我觉得这一点应该问题不大,因为我并没打算带他们在森林中走得太远。这将会是一次短暂、迅速的探访;我将带领他俩走过我熟悉的那条小径,让他们亲眼瞧瞧那奇异的灰堆和“梦蛛裂缝”,如果可能,为他俩捕捉一只梦蛛。这完全是小事一桩,我们将很快去而复返。
  我套上一件深色工装,穿好厚重的猎靴,佩上箭筒,又递给克莉丝托一支手电以备在蓝色苔藓地带迷失路径之用,并随手操起了那张弓,“你真的需要那玩艺儿吗?”杰利问道,带着几分挖苦的语气。
  “为了防身,”我答道。
  “不至于那么危险吧。”
  是不至于,如果你明白自己在干些什么的话。不过,这话我可没有对他说,“如果是这样,你们杰米人干吗总呆在岛上不肯挪窝?”
  他微微一笑:“我宁愿带一把激光枪。”
  “我还没变得那么喜欢赶尽杀绝。至少,使用弓箭能给猎物某种机会。”
  克莉丝朝我含笑而视,我的话显然勾起了她对往事的记忆。“他只捕杀肉食动物,”她对杰利说。我微微躬身以示感谢。
  “松鼠”同意留在塔内看家。我又佩上了一把刀,这才沉着、自信地走出塔楼,带着我的前妻和她的情人踏人了“杰米逊之世界”的森林之中。
  我们三人在林中鱼贯而行,彼此靠得很近,我手中握着弓在前头领路,克莉丝紧紧相随,杰利走在最后。从我们出发时起,克莉丝就一直打着手电,四下探觅着林间的路径。我们的四周矗立着一片茂密的钉箭树林,仿佛一面倚海而立的大墙;唯有一条小路蜿蜒向前,穿林而过。这些钉箭树的躯干十分修长、挺拔,表皮呈灰色硬壳状,有几棵树粗壮得犹如一座座高塔;相形之下,它们的树冠却长得稀稀拉拉,一点儿也不茂盛。在有些地方,这些钉箭树紧紧地挨在了一起,几乎把我们脚下的路也给挤没了;与此同时,在一片黑暗之中,冷不丁还会时时冒出一堵似乎无法逾越的篱墙,拦在了我们的面前。不过,每逢这个时候,克莉丝总能在我的指点之下再一次探照到那条迂回曲折的小径。
  出发十分钟后,林间的情形开始有了些变化。脚下的路面,还有林中的空气,都显得比刚才干燥了一些;阵阵寒风也不再带有大海的咸味。那些钉箭树已经汲取了空气中的大部分水分。它们的躯体渐渐地不再高大,彼此之间的距离也逐渐拉得越来越开;这样一来,我们要辨认林间的路径也就容易得多了。我们的周围还出现了一些其他的树种:有形体矮小的“精怪树”,有枝权蔓生的“仿橡树”,还有一种形态优雅的“乌焰树”——当克莉丝托偶尔探照到它的时候,它那树身上的红色纹理仿佛跳跃起来,辉映着四周黑沉沉的树林。
  对了,还有那蓝色的苔藓。
  一开始,我们只能发现它们的一些零零星星的踪迹;只见这类苔藓或呈破网状在一株“精怪树”的枝头摇曳不定,或小片小片地从地面渐渐攀至一棵“乌焰”、或一痔萎零落的钉箭的树身之侧。但没过多久,它们的形迹就变得几乎无处不在了:只见地面犹如覆盖着厚厚的苔藓之毯,连头顶的片片树叶表面也是如此;林梢上则仿佛悬挂着一层层苔藓之网,在阵阵冷风中不断地婆娑起舞。克莉丝托打着手电四下探照,发现周围还生长着一簇簇手感柔软的蓝色蕈类;它们比一些常见蕈类要大不少,长势也好得多。与此同时,我也朝四周张望着,很快就看见了那种奇异的光华。
  “行了,就在这儿,”我说;克莉丝随即熄灭了手中的电筒。
  我们眼前顿时漆黑一团;但这一感觉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因为在一片黑暗之中,我们三个的眼睛很快就捕捉到了某种比刚才手电的光线暗淡得多的亮光。此刻,只见周围那些蓝色苔藓正闪烁着一种诡异的磷火,浸润着我们的全身;就连四周原本黑沉沉的树林,仿佛也被抹上了一层色调柔和的异彩。当时,我们三人正好停步在一块小小的林间空地的近旁、一棵表皮黑亮的“乌焰”树下;然而,在周围那种倏明忽灭的蓝色磷火的衬映之下,就连“乌焰”树身那火焰般的纹理似乎也笼上了一层冷色。一株株树下到处生长着这类苔藓,根本瞧不见别的草本植物的踪迹;它们还攀上附近的一丛丛灌木,看上去好像变成了一堆蓬松的蓝色圆球。大部分树身的侧面也有它们的踪影;每当我们抬头凝望星空,就会看到它们在林梢闪烁不定,犹如一顶光彩熠熠的皇冠。
  我小心地将手中的弓靠在“乌焰”树身的一侧,弯下身去,从地上拔起了一小把闪闪发亮的苔藓。当我把掌中那清凉、神奇的植物递到克莉丝托面前的时候,她再一次朝我嫣然一笑,脸色十分柔和。我当时心情很愉快;由于我带路,他俩才发现了这处独特的美。
  可杰利只是咧开嘴冲着我发笑,“这就是你惟恐我们要毁掉的玩艺儿吗,鲍文?一片遍地都是蓝色苔藓的森林?”
  我扔掉了手里的苔藓,“你不觉得它很美吗?”
  杰利耸了耸肩,“不错,是挺美。但它也是一种真菌,一种危险的寄生植物,它会把其他形式的植物统统排挤掉的。这类苔藓在约洛星和巴比斯群岛上一度长得也很茂盛,你知道。我们把它们全部滞除掉了;要不然,一个月之内它们就能吞下一块很好的农田。”说完,他摇了摇头。
  克莉丝托也跟着点点头,“他说得不错,你知道”,她说。
  我就这么盯着她,看了好长一会儿;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的头脑变得非常的清醒,今晚喝下的酒已在体内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忽然意识到,我其实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为自己建构了又一个虚无缥缈的幻想。在这儿,在这个满是“梦蛛”和奇妙的苔藓的世界里,我曾以为自己能再次抓住久已逝去的幻梦,抓住水晶般美好的旧日恋人。我还以为,在这片永恒的、无始也无终的荒野中,她将会判明杰利和我究竟孰优孰劣,并再一次认识到她爱的人其实是我。”
  我就这样为自己编织了一张幻想之网;它是那么绚丽、诱人,就像那些“梦蛛”编织的陷阱之网一样。然而,克莉丝只用一句话就把它那些柔弱的丝线扯得粉碎。她已经属于他了;她已不再属于我,现在不会,以后也不可能。也许在我眼里,杰利显得头脑简单、感觉迟钝、过于讲求实际;但说不定克莉丝正是因为他的这些品质才喜欢上他的。当然,她也可能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但我没有权利对此妄加猜测,何况或许我永远也理解不了其中的奥妙呢。
  我拂去了掌中残存的最后几片闪亮的苔藓;与此同时,杰利也从克莉丝托手中接过那支沉重的手电,重新将它扭亮。刹那间,周围那蓝色的童话世界就消融在一片自得耀眼的手电光亮之中了,“还去哪儿吗?”他问,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看来,他的确根本没有喝醉。
  我重新操起了那张搁在一旁的弓,“跟我来”,我迅捷、简短地说。他俩的兴致依然很高,但我自己的心情却已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突然之间,我觉得这次林间漫游根本毫无意义。我真希望他俩离开这儿,让我一个人留在塔楼里,和“松鼠”呆在一起。我的心仿佛正在不断地下沉,下沉……在这片遍地苔藓的密林深处,我们还发现了一条水声淙淙的小溪;碰巧一只孤零零的“铁角”正在溪边饮水,我们的手电那明晃晃的光亮可把它吓了~大跳。只见它先是面带惊恐地抬头望了我们一眼,接着就连蹦带跳地跃过树林不见了。有那么一瞬间,它瞧上去很像是古老的地球传说中的独角兽。我习惯成自然地向克莉丝托投去一瞥,却发现她正和杰利相视而笑。
  过了一会儿,我们三人又爬上一面乱石嶙峋的斜坡。就在咫尺之外的地方,赫然耸立着一个阴森森的岩洞;从气味来判断,这多半是一只“林吼”的巢穴。
  我转过身想提醒他俩小心在意,却发现这两位并未紧随在我的身后。实际上,他们几乎还在离开我十步左右的坡底,手牵着手,一边缓步而行,一边小声交谈。
  我沉着脸,一声不吭地扭转身子,继续往坡上攀登。一路上,我们三人一直没再开口说话,直到我瞧见了那个奇异的灰堆。
  我在它的边上站住了脚,靴子陷入那奇妙的灰粉约一英寸深。他俩也从后面赶了上来,“到前头来,杰利,”我说,“用你的手电照照这~带。”
  手电的光芒漫无目标地四下游移着。在我们的背后,峻增的山岩表面仿佛到处闪烁着蓝色苔藓那若隐若现的寒冷的火焰。然而,我们眼前的景象却是一片荒凉;唯有一片广袤而空虚的原野,黝黑、荒芜、了无生气,横亘在星空之下。杰利拿着手电来来回回地探照着,时而近旁,时而远方。我们的耳边唯有风声在不断回响。
  “这——?”他终于开口了。
  “抓一把灰感受一下,”我告诉他。这一次我可用不着自个儿动手了,“待会儿回塔之后,你可以再捏碎一块砖比较一下。这两者是完全一样的,属于同一类灰粉。”我作了个颇有气派的手势。“我猜想,这儿曾经是一座城市,但现在它已化作一堆粉尘。或许,我习5座塔楼正是当年建立这座城市的外星生命的一个前哨站,你俩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是说,森林里的那些‘知觉生命,现在已消失了?”杰利问,脸上依然挂着一丝微笑,“嗯,我得承认,在我们那些岛上确实看不到这类玩意儿。原因挺实在:我们可不愿让森林火灾如此横行无忌。”
  “森林火灾!别扯淡了。森林火灾不会把一切都烧成这种灰粉的。如果这儿真的闹过火灾,你准还能再发现一些烧焦的树桩或别的什么东西。”
  “噢?也许你是对的。不过据我所知,所有古代城市的遗址上至少还残留着几截残垣断壁什么的,供游客们拍照留念”,他说,一边漫不经心地用手电来回探照着那堆灰粉,“而这儿只不过是一堆垃圾罢了。”
  克莉丝托始终没有说话。
  我开始往回走;他俩则一声不吭地跟在我身后。我觉得自己仿佛在不时地自讨没趣;看来,带他俩到这儿来真是傻透了。此时此刻,我只希望能尽快回到我那座塔楼,再打发他俩回杰米逊港去,然后继续过我的流放式生活。
  没过多久,我们三人又一次踏入了那片苔藓密布的森林。这时,克利丝托忽然在背后叫了一声:“乔尼。”我停下脚步,他俩赶了上来;只见克莉丝的手正指向林间的某个地方。
  “把手电熄了,”我吩咐杰利。借着四周的蓝色苔藓那暗淡的光芒,我反而可以更加轻松自如地辨识暗夜中的目标。原来,克莉丝看到的正是一张纷繁复杂而又色彩斑斓的梦蛛之网;只见它正低低地悬挂在一株“仿橡树”的枝头,斜斜垂向地面。和这张网比起来,我们身旁那些柔光闪烁的苔藓顿时显得黯然失色。细看之下,根根蛛丝都和我的小指头差不多粗细,油光闪闪,仿佛正变幻看虹影股缤纷的色彩。
  克莉丝向着那张网迈出了一步;我马上拉住了她,不让她再往前走,“那些‘梦蛛,就呆在附近某个地方,”我说,“别靠得太近。公蛛从不离开蛛网;母蛛则会乘着黑夜在树林里四处活动。”
  杰利有点儿担惊受怕似地抬头望了望那张蛛网。他没有扭亮手中的电筒。突然之间,他似乎变得不那么夸夸其谈了,“梦蛛”是一种十分危险的食肉动物;我估计,杰利以前大概只是在某个展览会上看见过它。在那些岛屿上是没有这类生物的,“这张网可真不小,”他说,“那些‘梦蛛,肯定也挺大。”
  “是挺大的,”我说。忽然,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一张普通的蛛网就能把他唬成这样;假如带他见见那“梦蛛裂缝”,准能把他惊得膛目结舌。活该,谁叫他整个晚上一直烦我来着,“跟我来,我会让你俩见识一下‘梦蛛,的真面目。”
  我们三人小心翼翼地绕过那张蛛网;但始终没有发现它的守卫者的踪影。接着,我就带领他俩向那条“梦蛛裂缝”走去。
  所谓裂缝,其实只不过是横亘在沙土上的一条宽阔的“V”形壕沟。从前,这儿曾经流淌过一条小河;但眼下河水早已干涸,沟中唯有各种各样的林木在繁衍生息。这条裂缝白天看上去并不很深;然而一到夜间,若是从两旁那些郁郁葱葱的小山包上往沟底张望,可就不免令人胆颇心惊了。在这条裂缝的底部,一丛丛黑沉沉的灌木彼此纠结缠绕,闪烁着点点幽灵般的光焰;再往上一些,则有不少树木的躯二F斜斜地探入沟内,几乎交汇在这条裂缝的中央。有棵树的树身甚至正好横架在沟的两沿。这是一株古老而朽腐的钉箭;由于缺乏水分的缘故,早已凋萎多年。如今,它那倾圮的树身横卧在沟上,恰好形成了一座天然的桥梁,“桥”上也生长着蓝色苔藓,在暗夜中流溢着淡淡的光芒。
  我们三人依次走上了那座呈弧形的、通体闪烁着微光的“桥”。我作了个手势,示意他俩往下看。
  只见在我们脚下几码远的地方,正有一张色彩斑斓的蛛网半悬在空中熠熠发光。每根蛛丝都粗得犹如电线一般,表面还闪烁着油汪汪的光亮。在它的四周,那些地势较低的林木的枝枝权权被它牵扯得彼此交错、缠结。它高悬在这条裂缝的上方,仿佛一顶童话般奇幻的穹庐,在夜色之中流光溢彩。这张蛛网真的很美;它诱使你想伸出手去摸一摸它。
  然而,这也正是那些“梦蛛”之所以编织它的原因,“梦蛛”是一种昼伏夜出的食肉动物;如此绚丽多彩的蛛网,在夜间自然会流泻出强烈的诱惑力。
  “瞧,”克莉丝托说话了,“那只‘梦蛛’。”她随即抬手指向某个地方。原来,它正静静地隐藏在网上的某个阴暗的角落里,身子恰好被一丛生长在山岩上的“精怪树”半遮半掩着。借着蛛网及苔藓发出的光芒,我也依稀瞧见了它——一只躯体庞大、长着八条腿的白色怪物,几乎和一个大南瓜一般大小。它一动不动地蛰伏着,等待着。
  杰利再次忐忑不安地打量着四周,又抬头望了望半伸在我们头顶的一株树身弯曲的“仿橡树”的枝梢,“它的伴侣也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对吧?”
  我点了点头,“杰米逊之世界”的“梦蛛”和地球上那些异种蜘蛛并不完全同种同源。母“梦蛛”的天性虽然十分歹毒,但还不至于把自己的“丈夫”也当成口中的美食。恰恰相反,母“梦蛛”和公“梦蛛”之间通常是分工协作、相伴偕老的。光彩熠熠的蛛网通常由形体庞大、动作迟缓的公“梦蛛”吐丝编织而成;猎物一旦自投罗网,也是由公蛛吐出道道蛛丝将其牢牢缚住的。与此同时,形体较小的母“梦蛛”则在黑沉沉的枝头树梢四处逡巡,体侧的毒囊内贮满粘稠的“迷幻毒液”——正常人若是服下这种毒液,眼前就会冒出种种五光十色的幻景,继而心荡神迷,欣喜若狂,最后则以眼前一片黑暗告终。不少猎物都“栽”在了躯体比自身小得多的母蛛的毒螫之下,并被母蛛拖回网去,以备他日食用之需。
  “梦蛛力可以称得上是一些宽厚、仁慈的“猎手”。假如它们喜欢吃活食,那也毫无问题;它们的猎物说不定还乐意就那样被它们吃掉呢。若按那帮子杰米人的说法,在那些猎物被“梦蛛”吞下肚的时候,这些可怜虫甚至还乐得直哼哼呢。这种说法未免太过夸张了。不过,有一点倒是千真万确的:“梦蛛”的猎物一旦被其捕获,就乖乖束手待毙、不作任何挣扎了。
  然而,那天夜晚,却有什么东西在我们脚下的网里不断地挣扎。
  “那是什么?”我说,眨了眨眼睛。事实上,这张瑰丽多姿的蛛网中并不是空无一物的一头被吃得只剩一半的“铁角”的尸体就正躺在我们脚下几乎伸手可及的地方;离它稍远一些,还有某种大蝙蝠也正被闪闪发亮的蛛丝缠得无法脱身——但是,这两者都不是我瞧见的那个东西。只见它正半悬在西边一丛杂树的附近,在公蛛对面的某个角落里不停地扑腾着。我只瞥见了它那四下乱划的、苍白的肢体,它那一双灼灼如炬的大眼睛,以及某种很像是翅膀的东西。不过,我看得并不清楚。
  就在这一刻,杰利的脚忽然滑了一下。
  不知是酒喝多了、使他的脚步有些踉跄呢,还是因为我们脚下这棵树的树身太弯曲、树身上的苔藓太滑溜。或许,他只是试图绕到我身旁,瞧一瞧究竟是什么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总之,不知是什么缘故,他脚下突然一滑,身体随即失去了平衡,一声尖叫之后,他已经躺在下面那张离我们足有五码远的蛛网之中了。整张蛛网被他撞击得晃动个不停,但并没有撕裂——毕竟,“梦蛛”的网韧性很强,足以逮住像“铁角”和“林吼”那样大的动物。
  “真他妈见鬼,”杰利尖声诅咒。他那副样子看上去十分可笑:一条腿正好陷在蛛丝里头,两只胳膊也全被蛛丝紧紧缠住,只有脑袋和肩膀尚能自由活动,“这玩意儿粘乎乎的。我几乎没法动弹。”
  “别挣扎了,”我告诉他,“你越挣扎,事情就越糟糕。我会想个法子爬下去把你弄出来。我带着我那把刀呐。”我一边说,一边往四下里张望着,想找到一段可以供我攀援而下的树干。
  “约翰,”克莉丝托的声音显得那样紧张、焦虑。
  只见那只公“梦蛛”已从那株“精怪树”后的藏身之处爬了出来,正朝着杰利慢慢地、不慌不忙地步步逼近。在这张异常瑰丽的蛛网上,它那庞大的白色身躯每挪动一步,就会发出阵阵声响。
  “见鬼,”我骂了一声。我倒并不怎么害怕,但这毕竟是件麻烦的事。这样大的梦蛛,我从未见过第二个;要杀掉它还真有些于心不忍。但是我已经别无选择:公“梦蛛”虽然无毒,但也是一种食肉动物;它完全能够把人活活咬死,像这样大的“梦蛛”就更不用说了。我决不能让它爬近杰利的身边。
  我平稳、小心地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灰色的长箭,将它搭在了弦上。四周已是夜色深深,但我并不怎么担心这个。我的箭法一向不错,何况,我要射的目标也已被熠熠发光的蛛网映衬得一清二楚了。
  正在这时,克莉丝托忽然尖声大叫。
  我骤然停手,心中十分恼火:明明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她居然还如此惊慌失措。然而,我知道她向来就不是个脆弱的人;她这么激动,准是为了别的事情。一时间,我也猜不透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
  于是我也顺着克莉丝的视线回头望去——顿时,我也明白了:原来,一只肥硕得犹如壮汉的拳头一般的白色母“梦蛛”已从那棵“仿橡树”的枝头落到了我们脚下的“桥”上,距离我们还不到十步之遥!谢天谢地,总算克莉丝托是安全的,因为有我挡在她身前。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站了多长的时间?我不清楚。假使我当时能毫不迟疑地及时采取行动,这一意外是不难处理的。我本应先用手中的箭解决那只公蛛;然后,我本来完全有充裕的时间从箭筒里抽出第二支箭,把那只母蛛也消灭掉。
  但我当时却没有这样做。相反,在那漫长的、若暗若明的一瞬间,我只是仿佛中邪似地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手中虽然握着弓,却不会使用。
  突然之间,情况已经变得万分复杂:那只母蛛正在向我迅速逼近,速度快得超出了我的想象;它的敏捷与危险程度,远甚于下面那只动作迟缓的白色公“梦蛛”。没准儿我应该先干掉它。我说不定会失手;那样的话,我还需要时间来拔出我那把刀、或抽出第二支箭。
  那样的话,我就只能听任杰利被蛛丝牢牢缠住、听任他无依无助地挣扎在那只正向他慢慢靠近的公“梦蛛”的腭下了。他会没命的。他会没命的。克莉丝托决不会为此而责怪我。我得先救自个儿,还有她;她肯定会理解的。这样,我就可以再一次拥有她了。
  是的。
  决不!
  克莉丝托尖叫着,一声又一声。刹那间,一切都变得那样清晰:我忽然明白了所有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来这儿、来到这座森林,也明白了此时此刻到底该做些什么。这是光辉灿烂而又超凡脱俗的一瞬。过去,我已经遗落了某种能使她——我的克莉丝托——幸福、快乐的能力;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短短瞬间,这种能力又回到了我身上——我既能带给她永远的幸福,也能彻底毁掉她一生的快乐。我将用这支箭来证明,我对她的爱,将是杰利永远也无法企及的。
  我想当时我微笑了;肯定如此。
  我的箭无声无息地穿透清冷的夜幕,正好射中那只匆匆爬过光彩熠熠的蛛网的臃肿、白色的公“梦蛛”。
  与此同时,那只母“梦蛛”已爬到我的脚上。我既没有提脚踢开它,也没有将它踩死在脚下。我感到脚踝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梦蛛”编织的网是如此的明艳、多彩。
  每个夜晚,当我从森林里归来之后,我都要仔细地拭净箭上的血迹,取出我那把大号刮刀,用它纤长而有倒刺的刀刃将那些被我猎杀的“梦蛛”白色身躯上的毒囊——割下。我会依次逐个切开这些毒囊,将其中的毒液全部倒进一只空瓶,等待着考贝克前来取走它的那一天的来临。
  在做完这些事后,我总要摆出一只饰有蜘蛛花纹的、精美无比的微型高脚杯,酌满一杯他们从城里给我带来的那种色泽浓黑的葡萄酒。我会用那把刮刀不停地搅拌着杯中的酒液,直到刀刃重新光洁如初、而酒液的颜色则更加深浓时才停手。然后,我将如往常一样,独自登上塔楼之顶。
  每到那时,我就会再次回想起考贝克说过的那些话,回想起我亲身经历过的那个故事。那个故事里有克莉丝托——我的心上人,有杰利,还有一个异常奇妙的夜晚。乍看起来,这个故事是那样的千真万确:在那千钧一发的短短瞬间,我手执弓箭站在那座覆满苔藓的“桥”上,作出了至关重要的决定。然而,从我苏醒后的那一刻起,这个故事又显得那样的荒诞不经……我昏迷了整整一个月,高烧持续不退,眼前幻像连连;醒来后的我,发现自己已躺在了塔楼里,一直由克莉丝和杰利精心护理着。至于我的那个决定,那个不同寻常的抉择,其意义也并不像我原先所想的那样重大。
  有时候,我甚至纳闷这究竟算不算一个抉择。在我逐步康复的过程中,我们三人经常谈到它;而克莉丝托告诉我的故事则和我的记忆完全对不上号。她说,那天晚上,其实我们根本就没有看到过那只母“梦蛛”;后来,当她发现它的时候,已经为时太晚了:就在我放箭射杀网中公蛛的那一刻,那只母蛛忽然悄无声息地跌落在我的脖子上。她还说,在这之后,是她抢起杰利交给她的手电砸死了那只母蛛,而我当时则不省人事地从“桥”上滚落到了蛛网里。
  事实上,我的脖子上面的确有一处创伤,而脚踝处却找不到一丝伤痕。如此看来,她告诉我的故事大概确是实情。那个夜晚距离今天已有好几个年头;在这段漫长的时光里,我对“梦蛛”的习性已经颇为了解。我知道,行迹诡秘的母蛛的确常常出其不意地突然从树梢落到它的猎物的身上。它可不会像发怒的“铁角”那样越过倾圮的树木向你猛冲过来;这可不是“梦蛛”捕猎的方式。
  而且,克莉丝托和杰利两人都不记得当时蛛网中还有那么一个长着翅膀、四下扑腾的苍白的怪物。
  可是,我对此却记得十分清楚……在那漫长的一瞬间,我呆立在原地,看着那只母蛛越逼越近——我对此同样记得很清楚……可是……他俩告诉我,这一切全是我被“梦蛛”咬伤之后产生的幻觉。
  当然,他俩说的也许没错。
  有时,“松鼠”也会跟在我的身后登上塔顶,用它的八条白腿 儿蹭着灰色的砖块。每当此时,这个似真似幻的故事就会咬啮着 我的心;我知道,我已经伴着种种幻梦生活得太久了。
  然而,和梦醒时分相比,梦总是更能令人为之沉醉;和生活相比,故事也总是更能引人回味。
  克莉丝托当时不曾、此后也没有再回到我身边。我身体康复 之后,他们俩就离我而去了。但是,我以那个并非抉择的抉择和 并不存在的自我牺牲为代价带给她的幸福——它只持续了不到一‘年。考贝克告诉我,她和杰利两人大吵了一场;在那之后,她就离开了“杰米逊之世界”。
  我觉得事实大概确实如此,假如你能相信像考贝克这样的人的话。我并不为此过分操心。
  每天,我都要捕杀“梦蛛”、喝酒、逗着“松鼠”玩儿。每个夜晚,我都要登上这座灰烬之塔,凝望着远方的灯光。
  (李晓汀 译)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小说与科学
  40年代后期和50年代,科幻小说渐渐走出低级庸俗杂志。庸俗杂志像恐龙一样纷纷倒毙;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科幻杂志存活到60年代和70年代直至如今,好比一些恐龙活到现在,像尼斯湖水怪一样把头探出薄雾朦胧的湖面。实际上科幻杂志是一度主宰报摊的唯一生存下来的多产品种,但是这些杂志过去作为娱乐以飨读者的小说已经被许多人确认为文学作品。
  随着科幻小说赢得更多的读者,作者的心性也发生了变化。30年代的作者受到科学、理念和奇境历险的吸引;60年代的作者受传统手法和隐喻的吸引,但是反对把科学作为信念乃至希望;70年代的作者被科幻小说在文学上获得成功的潜力所吸引,承认科学是一种人类活动,至少像艺术一样意味深长。
  当然,这样一些说法是笼而统之的概括;各个时期总是相互混合的;没有清一色的情况,只是一种倾向而已。诚然如此,70年代一些作家把文学和科学重新结合起来。有些人,例如格里戈里·本福德,他们从科学那一头出发,扎扎实实学会怎样写好小说,从而把他们的科学知识转变为货真价实的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另一些人,例如埃德·布赖恩特,他们学到大量科学知识,从而把他们的写作技能转变为有意义的科幻小说。
  爱德华·布赖恩特(1945- )出生于纽约州怀特平原,但是在怀俄明州的一个大牧场上被抚养长大,他在那儿上小学和中学,最终于1967年和1968年在怀俄明大学先后获得英语学听和硕士学位。也许就他所受的教育来说,更重要的是参加1968年和1969年的克拉里昂学院的科幻小说写作班的学习以及他后来与哈伦·埃利森结成的莫逆之交。他卖出的第一篇小说《1O:00报告由……呈交给你》四年以后才刊登于《危险的幻想》第二集(1972)。他首篇发表的故事《发送最好的》登载于1970年1月号的《新世界》。他干过各种各样的工作,但是1969年以来他一直是个专职自由作家。
  他已经在各种杂志和短篇科幻小说集里发表过许许多多短篇小说。实际上他的作品几乎全都只有短篇小说的篇幅。其作品往往达到获奖水平。《鲨鱼》于1973年获星云奖提名;《粒子理论》和《被爆者①坑道》于1977年获星云奖提名;《石头》于1978年获-N~RG,荣获星云奖;《巨人》于1979年也获雨果奖提名,荣获星云奖。他的短篇小说已汇编为:《在死者之中》(1973);《朱砂》(1976),此书是一系列连贯的故事,以时间终端一个其大无比的城市为中心,布赖恩特称之为“拼凑的长篇小说”;《怀俄明的太阳》(1980)、《粒子理论》(1981)、《三叶虫》(1987)、《新晚霞》(1990)。他还出了一部恐怖小说《物神》(1991)。
  【① 被爆者:借用汉字的日语,英文拼作。hibakusha,指的是1945年日本广岛和长崎遭原子弹轰炸后的幸存者。】
  布赖恩特写过《无灰的长生鸟》(1975),该书原是哈伦·埃利森为倒运的《湮没之星》辛迪加电视系列写的电视剧本,布赖恩特将它扩写为长篇小说。他编辑过一本短篇小说集,题为~2076:美国三百周年庆典》(1977)。他也经常授课,参加住校作家的写作项目,写过电影批评,与他人合写一部故事片的电影剧本,为沃尔特·迪斯尼制片公司将他的《草原的太阳》改编为电视剧本。
  巴里·马尔兹伯格称《粒子理论》是历来发表过的短篇科幻小说中十篇最佳作品之——,它原先刊载于1977年2月号的《类似》。这一篇小说涉及三个不同的题材:空中的超新星,癌病变的前列腺以及作为科学普及作家的主人翁的感情生活和遭受的损失。这三个主题以几种意味深长的方式结合在一起:在最简单的层次上,在主人翁的思想里,但是更重要的是在情节、含义和形象化描写这一层次上把三个主题结合起来。机缘是一个要素:这一要素决定了参宿七将爆炸成为超新星,主人翁患前列腺癌为时早了大约二十年;这一要素甚至涉及他妻子的死亡和核内聚力转变为物质的方式。在另一个层次上,治愈癌病变前列腺的耳介子可能也涉及裂变的恒星和超新星。在主人翁经受辐射期间,他悟出了天空中正在发生的事件是何道理。所有这些要素和其它要素都被故事开头正在发生的事件结合在一起。故事以一系列倒叙展开,这些倒叙在时间的次序上就像“生命回顾”一样混乱不堪,所谓“生命回顾”乃是“属于死亡过程之中可以明确划分界限的三个步骤的第二个步骤”;倒叙的作用是并列太空中的事件而不是并列时间,就像主人翁乃至读者的思想串联起来的一系列形象。
  最后,故事的各个部分由形象化描写统一起来:光的闪耀、辐射风暴、正午12时、超新星、燃烧的气球。第一段赞颂了世界末日诗一般的幻象:“埃利奥特错了;弗罗斯特说得对。”布赖恩特在短篇小说集《粒子理论》的序言里把70年代看作“改革的十年和形形色色文学要素互相交融的十年……”新浪潮诸君正在克服对所有科技事物产生的膝反射一般的恐惧,开始对物质宇宙的运转产生合乎常情的好奇心。另一方面,传统作家发现,他们的光辉思想用深奥微妙的散文表述出来并未失去爆炸力。”在《粒子理论》里,布赖恩特提供了他自己的榜样,把科幻小说的所有要素——语言、形象化描写、思想和科学——集中起来结合成为一个整体,他自己用一句话描述这种结合乃是:“赞美新技术的诗歌。”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粒子理论》[美] 爱德华·布赖恩特 著
  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像黑色烙印一样投射到墙上。我的日光浴平屋顶在不合时令的酷暑中反射出炽热的强光。埃利奥特错了;弗罗斯特说得对。
  几个毫微秒……
  死亡就像任何其它显而易见的恒量一样具有相对论性质。我纳闷:我就要死了吗?
  我想那是不包含任何内在真理的陈词滥调。
  “生命确实在压缩的一瞬间在死者眼前闪光”,阿曼达说。她又给我倒了一杯勃艮第葡萄酒,那颜色像她的头发一般绛红。壁炉的火光映照着我们俩,“一位名叫诺伊斯的心理学家——”她欲言又止,对我嫣然一笑,“你真的想听吗?”
  “当然。”壁炉的火光使她脸上绷紧的表面变得柔和起来。我看见她隐隐约约闪现出三十年前具有的较为温柔的美色。
  “诺伊斯在七十年代早期逐一列举了死亡之门现象的鉴定证据。他称之为‘生命回顾’,属于死亡过程之中可以明确划分界限的三个步骤的第二个步骤;就像放映电影,不一定是连续直线性的。”
  我举杯喝酒,我没有海量,喝了容易醉醺醺的,我起身踱步。
  “干吗有这种现象?怎么发生的?”我不喜欢自己话音里极度急切的口气。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开了,比分隔我们的桌子所占的位置疏远得多;我望着阿曼达的眼睛,寻找莉萨旧时的一点音容笑貌,“生命飞驰而去——或者说我们从生命中退出——像地球和一艘星际探测飞船断然分离而无法挽回那样。以光的速度互相撤退,黑暗充满它们之间的距离。”我捏着高酒杯的脚,把它旋转起来,凝望着杯里晃荡的酒。
  松木块噼噼啪啪燃烧着。阿曼达扭过头去,她眼睛的形象在火光中碎裂。
  耀眼的光,耀眼的光——
  我三十岁的时候怨天尤人,哀声叹气,因为我已经鬼混了十年,该于的工作几乎一事无成。莉萨只是嘲笑,这使我一时火冒三丈,继而较长时间绷着脸一肚子不高兴,此后我才明白她的嘲笑是唯一合适的反应。
  “疯疯癫癫,神经兮兮的,”她说,“一个自命不凡的拜伦式慷慨悲歌的角色,充满自怜和凄凄惨惨的自我奉承。”她挡在厨房门口不让我出去,逼到我面前几毫米说道,“你都三十了,看来还没有醒过来发现只有五十六个人听到过你的尊姓大名。”
  我结结巴巴勉强顶了她一句。
  “有五十七人?”她说着哈哈笑了;我也笑了。
  转眼我四十了,经历了老一套的伪更年期的心灵创伤。我得承认,我已经将近一年压根儿没干过一件事,两年没干过一件好事。这下子莉萨不嘲笑了;她好自为之,主要是当我在波特兰市西南的海边房子四周一会儿郁郁不乐转悠着一会儿发狂似的大嚷大叫的时候她尽力避开点别来惹我。从我写的有关核聚变突破的那本书所得的版税使我们得以买点食品杂货,支付抵押借款。
  “听着,假如我离开一阵子的话,也许——”她说,“你独自一人过日子也许有好处。”暂时分居,这对我们的婚姻来说没啥希奇;我们一度估算过,假如我们大约百分之六十以上的时间凑合在一起,那么我们的关系就变得相当不稳定。那是个漫长的冬季,我们早该分离了;可是后来莉萨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的面孔,决定不离开我。两个月以后我在脑袋瓜里冥思苦想那些问题,求她让我单独过些日子。她对我的心思了如指掌——竟然又笑了起来,因为她知道我正在又一次从思想冬眠中苏醒过来。
  在一个阴沉沉的冬日,她搭乘一架喷气客机,向东飞往科罗拉多南部我父母的老家。那天下午航班的喷气式飞机登机桥损坏了不能用,所以航空公司的人只好推出一个旧式带轮的梯子。就在莉萨步入座舱之前,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站在梯子顶部向我挥手;她的黑色头发被风吹拂着飘到她的脸上。
  两个月以后我已经草拟了我首次论述生殖革命的那本书的大部分初稿。我每星期至少一次打电话给莉萨,她总是给我讲述她正在某一条冰雪覆盖的科罗拉多河或者普拉特河上顺河漂流所拍摄的照片,然后我就把她当作体外发育、有生殖和不生殖的两种雌性以及一种受利用的人类宿主母体纲濒临倏忽进化等等推测的咨询人。
  “这么说来,尼克,你写完初稿以后咱干什么呢?”
  “也许咱要乘坐横贯加拿大的铁路玩它一个月吧。”
  “到乡下春游……”
  初稿写完了,莉萨的科罗拉多历险也结束了,“你可知道我多么急着想见你吗?”
  “几乎像我想见你那么急。”
  “哦,不,”她说,“让我告诉你——”
  她告诉我的事无疑违犯了州和联邦政府的法律,说不定也违犯了电话公司的收费标准。只能在电话里听到她的声音,我感到灰心丧气,’像柔体杂技演员那样盘着双腿。
  “尼克,我将订购从丹佛起飞的航班机票。我会通知你的。”
  我想她是要让我吃一惊吧。莉萨买了机票没有告诉我。航空公司通知了我。
  如今我五十一了。情况改变了,我又痛心地怨恨自己没有取得更大的成绩。有那么多工作耽搁下来没有完成;即便我能活几个世纪,我照样无法把这些工作都做完。然而,这不是一个恼人的问题。
  医生告诉我说,我他妈的血液里的酸性磷酸酶他妈的标准升高了。就这么一点事,听起来多么不足挂齿,多么枯燥乏味啊;措辞又是多么自怜哪。难道我还没有凄惨得足以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吗,莉萨?
  莉萨?
  死亡:我希望确定自己的死期。
  “令人心醉神迷,”好些日子以后我说,“世界末日。”
  我的朋友丹顿乃是射电天文学家,她说,“万能的基督啊!你他妈的开玩笑。你怎能语带双关①说俏皮话呢?”
  【① “令人心醉神迷”,原文charming。所谓语带双关,因为这个词另有~个牵强附会的意思:“令人变成粲粒子”。】
  “这样做免得大哭一场,”我平心静气地说,“嚎啕大哭和捶胸顿足都无济于事。”
  “冷静,如此冷静,”她用怪异的目光望着我。
  “我已经见到死神了,”我说,“我已经有时间考虑这件事了。”
  她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眼睛注视着这个杂乱的办公室外面某个地方,“假如你说得对,”她说,“这可能是科学家所能观察和记录的最荒唐的事件。”她的眼睛重新注视起来,遇到我的目光,“要么,这可能是最吓人的事件;一种临终恐怖:”
  “选定一种可能吧,”我说。
  “但愿我能相信你说的这一切。”
  “我是在从事投机买卖呢。”
  “想入非非,”她说。
  “随你怎么说吧。”我站起来,向门口走去,“我想时间不多了。你从来没有见过我居住的地方。来——”我犹豫一下。。来看看我吧,假如你喜欢的话。我想——请你去一趟。”
  “我可能去,”她说。
  我本不应该含含糊糊没有说清情况。
  我不知道,在我离开她的办公室,把车开出伽莫夫峰停车场,开往谷地以后~小时,丹顿居然坐在她的跑车驾驶座上,开大油门径直驶往顶峰的路。游客看见她摔出之字形爬山公路。公路局人员把她从落拓牌车子和黑松的夹缝里撬出来。
  我听到这个消息,为她感到非常悲痛,心里纳闷这是不是信任的代价。我驱车到医院,因为没有最近的亲属在场,阿曼达出面交涉,所以医生让我站在病床旁边。
  我从未见过如此宁静的面容,从未见过这种缺乏实际死亡的静滞。我等待了一个小时,一秒一秒从壁钟上悄悄地流逝,直到回家的欲望难以抗拒。
  我无法再等下去,因为晨熹显露,我将不告诉任何人。
  回到开头:
  我一向容忍作为个人的医生;作为一个职业群体,他们使我战战兢兢。这种恐惧就像受到鲨鱼的追击或者引火烧身而死。但是最终我还是跟医生约定时间做检查,在约定的日子驱车到亮光闪闪的白色诊所,憋着~肚子火气在候诊室里花费半小时看一期时隔一年的《大众科学》。
  “是里奇曼先生吗?”笑容可掬的护听终于叫道。我跟随她走进检查室,“医生过一会儿就来。”她走了。我忧心忡忡坐在检查台边上。两分钟以后我听见我的病历从外面的格状架子上取下来,发出沙沙的声音。接着,门开了。
  “近来怎么样?”我的医生说,“有一阵子没见到你了。”
  “不能怪我,”我说道,话题转到惯常的看病仪式上来,“入冬以来没患流感。那一针一准打得十分及时。”
  阿曼达耐心地望着我,“你不是个疑病症患者①。你不需要医生再三向你作出保证~也不需要吃安眠药了。神知道,你没患什么病。所以,你有什么事呢?”
  【① 疑病症患者:过分担心自己健康的人。】
  “呃,”我说。我无可奈何摊开双手。
  “尼古拉斯。”她说话声音尖锐,意思是“你可以走了,我今天挺忙的”。
  “别仿效我的独身姑妈。”
  “行啊,尼克,”她说,“哪儿不舒服?”
  “我小便困难。”
  她匆匆记下了什么,头也不抬:“哪一种困难?”
  “挺费力。”
  “多久啦?”
  “六个月,也许七个月了。这毛病是渐渐发展的。”
  “你有没有注意到其它情况?”
  “尿频,次数增多。”
  “就这些情况吗?”
  “嗯,”我说,“后来,我,呃,小便点点滴滴流淌。”
  她罗列一些症状,如同按固定程序背诵出来:“有没有疼痛,烧灼感,紧迫感,一时拉不出,尿流的改变?有没有小便失禁,流量大小的变化,尿外观的变化?”
  “什么?”
  “比较黑,比较浅色,比较浑浊,阴茎出血,性病感染,发烧,夜间盗汗?”
  我连连点头称是或者哼哼哈哈回答。
  “嗯。”她继续在活页本上写着,然后啪一声把本子合上。“好,尼克,请你把衣服脱掉好吗?”当我脱光以后,她说,“请躺在台子上。趴着。”
  “用涂油脂的指头探查吗?”我说。“哦讨厌。”
  阿曼达从一卷东西上面扯下一个可任意处理的手套。她戴手套的时候,手套噼噼啪啪响,“你以为我干这种事挺紧张吗?”她当我的普通医生已经很久了。
  检查完以后,我战战兢兢坐在检查台边上挺不自在。我说,“正常吗?”
  阿曼达又在一张纸上潦潦草草写着什么,“我准备介绍你去找一个泌尿学家。他离这里只有两个街区。我先打电话给他。你尽可能跟他约定一个时间——哦,在一星期之内。”
  “别让我四处折腾吧,”我说,“否则我就到图书馆去查阅症状手册。”
  她用老实不客气的目光无可奈何地盯了我一眼,“我要专家检查梗阻现象。”
  “你把手指插进去的时候发现什么毛病7,~t?-
  “你太粗野了,尼古拉斯。”她似笑非笑,“你的前列腺硬化——坚硬如石。可能有多方面的原因。”
  “约翰·韦恩把这种癌症叫做什么玩艺儿?”
  “前列腺癌,”她说,“在你这种年龄的男人中是比较罕见的。”她低头在我的病历上瞥了一眼,“五十。”
  “五十一,”我说。本来想说话和气一点,试了,没辙,“我过生日你可没送给我生日卡呢。”
  “但是这毛病不是不可能的,”阿曼达说。她站起来。“到前面办公桌来一下。泌尿科检查结果出来以后我要跟你约定一个复诊时间。”
  像往常一样,当她跟着我走出检查室的时候拍了拍我的肩膀。但是这一回她的手指有点儿过于紧张兮兮的。
  我在脑子里观望着绿草茵茵的小圆丘和大理石板,走出候诊室的时候没注意到周围的环境。
  “尼克?”耳边传来一个温柔的俄克拉何马口音。
  我从外门转过身来,低头一看,见到蓬头散发。原来是杰基·丹顿,伽莫夫峰天文观测站聪明的年轻脑袋之一,她拿着那本久经翻阅的《大众科学》搁在怀里。她用一张用坏了的克里奈克斯牌面巾纸捂着嘴巴一边咳嗽一边抽着鼻子,“别靠得太近。在这个位置上可能没关系。你,患流感?”她绿色的虹膜四周发红。
  我含含糊糊挥挥手,“我刚刚打了针。”
  “噢。”她又抽鼻子,“我本来打算稍后上班的时候打电话给你呢。昨天晚上看那个节目了吗?”
  我~定是傻眼了。
  “你还是什么科学作家呢,”她说,“参宿七变成超新星了。”
  “超新星,”我傻乎乎地重复她的话。
  “嘭,你知道吗?轰隆隆。”她用手比划着,杂志啪一声落到地毯上,“你不见得什么都不看吧。这个节目要连播几个星期—一天上最大的奇观呢。”
  突然,红白相间的飞机警示灯被光化耀斑吞没的丑陋形象映入我的视网膜。我摇摇头。过了一阵子我说,“我们星系的第一颗超新星——时隔多久啦?三百五十年吗?但愿你给我打过电话。”
  “更久一些。开普勒之星出现在1604年。很抱歉没给你打过电话一我们全都有点儿忙得不可开交,你知道吗?”
  “我可以想象。什么时候发生的?”
  她俯身捡起杂志,“大约午夜。怪得挺吓人的。我正要下班。”她嫣然一笑,“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一点宇宙灾变更使我丧魂落魄了。这样也好;今晚不许告病假。所以现在我赶到诊所来。克里斯说不许找借口不去上夜班。”
  克里希纳默西是伽莫夫天文观测站站长,“你很快就要回顶峰上去吗?”她点点头,“告诉克里斯,我要去看看。我要收集很多材料呢。”
  “那当然。”
  护士向我们走来,“是丹顿小姐吗?”
  “嗯。”她点点头,最后一次擦擦鼻子。她吃力地从软沙发里站起来说,“你怎么没有看到报纸上有关参宿七的报道?每天早报都登载。” “我没有续订报纸。” “可是电视新闻呢?电台广播呢?” “我没看电视,车子里也没有收音机。” 她钻进走廊到检查室之前又说,“你那座乡间房子一定是完全与世隔绝了。”
  我驱车回家,把车停在车库旁边,这时冰水从屋檐淅淅沥沥滴下来。除非天空诓骗我,现在不会有新的冷锋袭来;没有必要防止车子遭到一场新的十厘米大雪的侵袭。
  我的房子在群山之中,日落较早。影子在寸草不生的院子里伸展,从我肌肤吸去热量。连绵的山峰当然是故意捣蛋的屏障,挡住来自沿海城市的亮光和暖流。有一次我把山峰比拟作友好的巨人,守卫着我们的和蔼可亲的笨伯。只不过如此而已。眼下它们仅仅是山峦,或谓喀斯喀特山脉。
  有一阵子我以为我见到了亮光闪动,但那只是窗户霎时间反射出日落的余辉。房子照样阴暗又寂静。西雅图那位诗人离去三个月了。我冷若冰霜——她热情似火。我本来以为那次移情将会使我得到温暖。相反,她冷却下去。她在空房子里留给我的字条是一首描写心灵冻伤的十四行诗。
  我过去十一年并非独居,但是有时候感到跟独居差不离。匀寂状态最终克服了所有充沛的精力。
  其后我望着东方的暮光,看见参宿七升起。月亮暂时看不见,所以天空中最明亮的物体就是那颗爆炸之星。它使我呆立在车旁这个地点,其亮度等同于飞机的降落灯。照射到我身上的白光早在五百年前就已经离开了那颗新星(细节包含在那篇极其令人信服的文章里——星际距离的图解历来使读者感到敬畏)。
  今晚,望着参宿七灾变产生的那一只一千亿度高温的歹毒之眼,我知道我感到敬畏。灾变发出耀眼的光,比任何行星都更加明亮。我纳闷参宿七是否—一我知道不大可能——拥有过一个行星系;流淌的山脉和沸腾的海洋是否先于如煎似烤的世界。我纳闷,五个世纪以前当星体之火吞没天空时是否有智能生物目瞪口呆观望着。他们有时间责骂这种不公的现象吗?在我们的星系里有一千亿颗恒星;估计每千年只有三颗恒星转变为新星。好苗头:参宿七消失了。
  我看得几乎着了迷,直到我突然被黑暗中刮起的风惊醒过来。我的手指冻得发僵。但是当我起步进屋的时候,我最后一次望了望天空。令人恐怖的参宿七,是的——但是我的目光被北方的另一个现象吸引住了。一个亮光闪烁照射着,比周围的星星更加明亮。起初我以为是过路的飞机,但是它的位置一直静止不动。我渐渐明白了其中的可能性,同时又不愿意相信,我从它的表现认出了这颗新出现的超新星。
  五十年来我可谓见多识广。然而,望着天空,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原始人,穿着未加工处理的兽皮瑟瑟发抖。我的牙齿打战,不只是因为身体发冷。我巴不得躲开这个宇宙。我房子的门没有上锁,真是侥幸——我是没办法把钥匙插进弹簧锁了。最后我跨进门槛。我打开所有电灯,全然不顾两颗恒星在天空点燃的火葬柴堆。
  我的泌尿学家原来是个郁郁寡欢的黑人,名叫夏普,我料想他对待我就像对待他实验室里陈列的任何其他标本一样。他三十出头,已经读过我的几本著作。我佩服他对长者和知名人听绝对没有丝毫敬意。
  “你能把结果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吗?”
  “你就指望着吧。”
  他也给我来一次他妈的泌尿科手指探查。当我最后坐起来能够回头用询问的目光望着他的时候,他慢吞吞地点点头说,“有个小肿瘤。”
  然后我接受一系列血液化验,检查被称为酸性磷酸酶的一种酶的含量,“升高了,”:夏普说。
  最后,在实验室里,我得接受膀胱镜检查,那玩艺儿是个亮晶晶的金属管,将插入我的尿道。作活组织检查的镊子将从金属管里插入,“天哪,你在寻开心呢。”夏普摇摇头。我说,“假如活组织检查表明是恶性肿瘤……”
  “我不能未卜先知。”
  “算了吧,”我说,“到现在为止你一直很坦率。治愈恶性肿瘤的概率有多大?”
  自从我走进夏普的诊室,他就郁郁寡欢。现在他脸色更加阴沉了,“那不属于我的泌尿学范围,”他说,“取决于许多因素。”
  “就给我一个简单的数字吧。”
  “也许百分之三十。倘若出现癌转移,一切希望都将化为泡影。”他一边说一边望着我的眼睛,然后忙着操作膀胱镜。不论是否做过局部麻醉,反正我的阴茎火辣辣地痛得要死。
  发现第二颗超新星的那个晚上,我通过私营线路最终打通了给杰基·丹顿的电话,“我想昨天晚上乱哄哄的像个疯人院呢,”她说,“现在你该见见我们了。我只有一点点时间。”
  “我正要证实一下我观察到的现象呢”我说。“我见到那鬼东西真的爆炸了。”
  “你走在伽莫夫天文观测站每个人的前面了。昨晚我们忙着注视参宿七——”电子杂音搅乱了通话,“尼克,你还在听吗?”
  “我想有人要用这条线路了。最后告诉我一件事:那是不是一颗完全成熟的超新星?”
  “绝对是。就我们眼下所能确定的来说,它是一颗地地道道的Ⅱ型超新星。”
  “很遗憾它不可能是所有超新星里最大最好的。”
  “够大的了,”她说,“它够好的了。眼下它距离我们大约只有九光年。天狼星A。”
  “八点七光年,”我不由自主说道,“这将意味着什么呢?”
  “直接影响吗?不知道。我们正在考虑呢。”听起来好像她用手捂住了话筒;然后她继续通话,“听着,我得走了。克里斯正在尖声叫喊寻找我的脑袋呢。以后再谈吧。”
  “行啊,”我说。电话挂断了。在截止时间我想我听到了宇宙的二十一厘米碱性氢发出的嘶嘶声。然后拨号声嘀嘀响,我挂上话机。
  阿曼达似乎郁郁不乐。她两次翻阅一份材料,我猜那是我到实验室去检查的结果。
  “好啦,”我坐在胡桃木办公桌病人的一边说道,“告诉我吧。”
  “里奇曼先生吗?是尼古拉斯·里奇曼吗?”
  “我就是。”
  “我是库尼克太太,在越西航空公司工作的。我在丹佛给你打电话。”
  “什么事?”
  “我们从事故记录上得到你的电话号码。一张票子卖给莉萨·里奇曼——”
  “是我的妻子。这个周末我等她一些时候了。是她请你预先打电话通知我的吗?”
  “里奇曼先生,不是的。我们的客运名单表明你的妻子今晚搭乘我们的903航班,从丹佛到波特兰。”
  “真的?怎么回事?出什么事啦?她病了吗?”
  “恐怕是出事故了。”
  我一时吓得说不出话来,“严重吗?”我愣住了。
  “我们的班机在科罗拉多格伦伍德泉西北大约十英里处坠毁。现场的地勤人员说没有一个幸免于难。很遗憾,里奇曼先生。”
  “没有一个幸免于难?”我说,“我是说——”
  “我非常遗憾,”库尼克太太说,“如果情况有变化,我立即跟你联系。”
  我不由自主地说,“谢谢你。”
  我觉得库尼克太太似乎还要说什么;但是停了一会儿,她只是说,“晚安。”
  在科罗拉多一处白雪皑皑的山坡上,我死了。
  “活组织检查结果是恶性的,”阿曼达说。
  “嗯,”我说,“糟透了。”她点点头,“告诉我该怎么办吧。”  破碎的金属残片像牙齿一样乒乒乓乓射入山坡。
  我的病例非同寻常,这只是从相对意义上说的。阿曼达告诉我,前列腺癌是男人为保持其他方面良好健康所受的惩罚。假如男人避免其他每一种对健康的危害,20世纪的男人终将被他们自己的前列腺斩尽杀绝。以我的病例而论,这毛病提早大约二十年出现在我身上;我真倒霉。渐渐冷却的金属噼噼啪啪撒落,在雪地里吱吱作响,继而万籁俱寂。
  假设癌症还没有转移,那么就有几种可能性;但是阿曼达认为在这一阶段,无论放射疗法还是化学疗法希望都不大。她建议施行手术彻底切除前列腺。
  “假如不是你还有好多宝贵年华的话,我是不会建议这样做的,”她说,“通常对年纪较大的病人不提这种忠告。但是你总的身体素质不错;这种手术你受得了。”
  山坡上一片死寂,“最终结果会怎样呢?”
  “你已经知道‘彻底切除’会产生什么后果。”
  我对输精管结扎倒是无所谓——我老早就应该动这个手术了。到了五十一岁,我对绝育可以安之若素,但是——  。
  “造成性机能障碍吗?”我说,“哦神哪。”我意识到我说话的声音开始发急了,“我不能那样干。”
  “你完全可以,”阿曼达坚定地说,“我认识你多久啦?”她回答自己的问题,“好多年了。我对你太熟悉了,知道你至关重要的事并非全都搁死在你的那根阴茎上。”
  我默默地摇了摇头。
  “听着,于掉它,死于癌症更加凄惨。”
  “不,”我犟头倔脑说道,“也许。那样做就一劳永逸吗?”
  不能一劳永逸。阿曼达指着登记表上我的膀胱的记录内容给我看。膀胱也得切除。
  “从我体内接出管子吗?”我说,“假如我活着,我只好时时处处拎着一个排尿用的塑料袋度过我的余生了?”
  她不动声色地说,“你咋咋呼呼太夸张了。”
  “但是我说的对不对?”
  稍停一会儿她说,“基本上,没错。”
  这一切就是问题的实质;那个好消息,全都想当然地认为癌细胞在外科手术期间不会扩散也不会转移到其它器官,“不”,我说。这种他妈的糟糕又讨厌的屈辱遭遇是我完全无法消受的。“去他娘的,不。这是我的抉择;我不愿意那样活下去。死就死吧,反正一了百了。”
  “尼古拉斯!别来你那一套自怜自悯的把戏。”
  “难道你不认为我有几分值得自怜自悯吗?”
  “通情达理一点。”
  “你应该安慰我,”我说,“别跟我争辩。你已经学过那一大堆死亡和垂死的课程。你通情达理一点。”
  她严肃地撇撇嘴,“我在给你提建议,”阿曼达说,“你可以他妈的随心所欲对待我的建议。”我已经好多年没见到她发脾气了。
  我们俩怒目对峙了将近一分钟,“算啦,”我说,“对不起。”
  她还不甘罢休,“老是心烦意乱,甚至哀声叹气。动不动发火,怒气冲冲。我已经极其冷静地观察你十年了。”
  我内心退却了,“我活下来了。这就够了。”
  “决不。十一年以来你一直在假死状态下坐着没事干,等待别人凿开封冻把你从冰川里救出来。你一直让人们擦边弹了过去,偶尔从你身上反弹回来而毫无效果。①好啦,眼下不是某个人而是某件事正在把你逼进绝境。你准备躺倒听天由命吗?莉萨活着的话是绝不会同意你这种态度的。”
  【① 阿曼达使用台球术语,把尼古拉斯比作一个台球。】
  “别把她牵扯进来吧,”我说。
  “我不能不说。因为她的关系,你对我来说越发重要了。她是我最最知心的朋友,记得吗?”
  “要好好待她,”莉萨曾经说过,“她比咱俩都明白事理。”莉萨已经了解情况;毕竟是阿曼达介绍我们认识的。
  “我知道。”我感到晕头转向;拒绝,愤恨,麻木——环滑车咔嗒响着作最后一次俯冲。
  “尼克,你有可能好端端地再活好多年。我要你抓住这个机会,假如需要利用莉萨作为一个动因,我愿意。”
  “我不愿意活下去,假如这意味着四处爬行,就像一个尿液淅沥、靠机械装置维持生命的太空太监一样活着的话。”环滑车在边缘摇摇欲坠。
  阿曼达望了我好长一阵子,然后急切地说,“有一个外面的机会,一种大胆的尝试,我是从那边一个朋友听说的,新墨西哥介子物理诊所正在四处寻找一个医疗对象。”
  我搜索枯肠想了想,“粒子束疗法?”
  “π介子。”
  “那玩艺儿靠不住,挺危险的,”我说。
  “你要争辩吗?”她嫣然一笑。
  我也笑了,“不。”
  “想试一试吗?”
  我的笑容消失了,“不知道。我会考虑的。”
  “这就足以叫人欢欣鼓舞了,”阿曼达说,“我将打几次电话联系一下,看看诊所对你感兴趣是否就像我预料中你对他们那样感兴趣。这几天都守在家里吗?我会通知你的。”
  “我还没有说‘行,呢。咱就互相通知吧。”我没有告诉阿曼达,但是我离开她的办公室的时候脑子里只想着死亡。
  尽管说起来可能耸人听闻,但是我真的到闹市区的几家五金堤了他们陈列的手枪。两个小时以后,我厌倦了摆弄武器。那些钢制品似乎千篇一律又冷又不讨人喜欢。
  那天后半个下午我回家的时候,在我的电话留言机上只有一条信息:
  “尼克,我是杰基·丹顿。很抱歉我有一阵子没打电话了,但是你知道情况怎么样了。我思忖过你会想知道,克里斯这星期早些时候准备召开记者招待会—一也许星期一下午。我想他有顾虑,因为他还拿不出一套像样的理论来探讨三颗Ⅱ型超新星和最近几个星期里出现的五六颗标准新星。不过我认识的人还没有一个提出这种理论。我们全都连续熬了几夜没合眼,都快变成吸血蝠了。等我得知记者招待会的确切时间再打电话给你。我想现在一定讲了大约三十秒了,所以我——”录音带播放完毕。
  机器倒带重新设定的时候我陷入沉思默想,脑子里浮现出冬季的篝火。三颗Ⅱ型超新星?出现一颗,丝毫不足为奇,我释义。出现两颗,仅仅意味着巧合。出现三颗,这幕后就大有文章了。
  我一时感情冲动,慢慢地拨打丹顿家的电话号码;没有人接电话。其后通向伽莫夫顶峰的所有电话线路都忙着。在我看来,我需要杰基·丹顿并不仅仅是为了向她咨询情况,也不仅仅是为了获悉记者招待会的消息,这完全是合情合理的。我需要加深跟她之间的友谊。我想我要借用她那支马格南手枪,我知道她把手枪放在天文观测站办公室里一个上锁的办公桌抽屉里。我知道我可以请她行行好把手枪借给我。她平常在下班以后用那支手枪射击顶峰岩石侧面上的靶子。
  电话上一阵阵恼人的忙音使我恢复理智。我劝说自己:稍等一会儿。里奇曼,你到底想干啥?
  答案是:没有。还没有。还……不太有。
  后来在夜里,我打开滑动的玻璃门,搅乱了二楼平屋顶上的积雪。我不知羞耻地放纵自己享受一点奢华,让门半开着,这样在我观察天空的时候屋里的暖气就会溢泄出来涌流到我身上。层积云高高的云堆掠过喀斯喀特山脉上空,星星在云堆之间时隐时现。即便如此,那三颗超新星还是高高俯瞰着夜空。我用眼睛画出虚构的线条;把那几个点连接起来,解开那个谜吧。在这幅画里你能发现多少不可思议的事物呢?
  我挺不情愿地从这种轰动现象移开目光,搜寻着旧时喜爱的星星。我认出了火星的红点。
  几年前我有过一个荒唐至极的计划,为此我兴冲冲到尤金去找一位催眠术师——这是她贴海报自称的。在采访了奥克兰的一个航空航天医学大会以后我一直沿海岸驱车。在新奥尔良市附近某个地方我服用处方药片,喝了禁卖的苏格兰威听忌,一时胃口大开,吃完了一顿巴西刺鲈美餐。夜里某个时候,我想起了计算机增强照相制版法JPL。过去常常提高“海员号”飞近天体探测和“海盗号”火星着陆器这些工程用遥测发射器传送的照片的清晰度。当时我认为,人类计算机的记忆理所当然能够用某种方式得以增强,通过催眠术而进入清晰状态。十足醉醺醺的想入非非。但是这些想入非非作为理论说明和动机好歹足以在边界另一边俄勒冈的古兹曼夫人的“忠告/催眠/健康”学校里取得结业证书。古兹曼夫人皮肤的颜色如同她那污迹斑斑的硬木门;她强调外观和衣着,我们这些凡胎俗子会把它看作吉普赛人的那一套陈规陋习。披巾和水晶球歪曲了形象。我想她是越南人。不管怎么说,她使我相信她能施催眠术,然后她暗示我返回过去的时间。
  就在莉萨步入客舱之前,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站在梯子顶部向我挥手;她的黑色头发被风吹拂着飘到她的脸上。
  我本来应该认真考虑静态平衡的教训的;匀寂状态并不那么容易克服。
  古兹曼夫人所做到的就是映出莉萨最后形象的静止镜头。然后她使我进入镜头,紧挨着莉萨,好像我站在她身边似的。有时候我在恶梦中仍然见到她的形象:她的目光注视着远处。她的肌肤像报纸上的照片呈现出细微的颗粒。我看,但是摸不着。我可 以讲话,但她不会回答。我冷得发颤——
  ——于是把玻璃门开大一些。
  瞧!一只眼睛在太空中睁开了。耀眼的光燃烧着,像夜间厨房里电冰箱的灯那么冰冷。火星似乎消失了,被它后面远方新星发出的光吞没了。我想,这是新出现的一颗。那只新眼睛望着我,使我神魂颠倒,把我牢牢钉住,就像一个孩子把一只新采集的飞蛾钉在标本盒里一样。
  是尼克吗?
  你是谁?
  尼克……
  你是个有听觉的幻象。
  就在平屋顶上,笑声萦绕着我回荡。我想这笑声将会把树上的积雪震落下来。山中的寂寥颤动着。
  那个秘密,尼克。
  什么秘密?
  你已经活到五十一了,有能力译解这个秘密。
  别拿我寻开心吧。
  谁在寻开心呢?无论还有多少时间——
  嗯?
  你已经虚度了十一年,一直在做梦,在游荡,让别人摆布你。
  我知道。
  真的?那就按照那个去做吧。选择你的行动。爱你的人谁也不能进一步开导你了。无论还有多少时间——
  我浑身颤抖得控制不住,于是紧紧抓住平屋顶的栏杆。一幅飞逝的点画式黑白肖像在树林中消失不见。从树枝到树枝,从顶部枝叶到底部,结成冰壳的雪纷纷碎裂散落下来,积聚着动量。树木脱落覆盖它们的披风。粉末飞扬到平屋顶上,像蜇人的钻石触及我的脸。
  十一年比瑞普·凡·温克尔①沉睡的一半时间还要多,“去他娘的,”我说,“去你的。”我们珍视睡眠。那个坟墓宁静地坐落在树林里,“去你的,”找又说了一遍,举目望着天空。
  在俄勒冈一处白雪皑皑的山坡上,我不再是死人了。
  是的,阿曼达。我答应。
  在阿尔布开克换乘飞机以后,我们搭乘称为罗斯航空公司的~架小型支线班机进入洛斯阿拉莫斯②。我以前从未乘坐过这么古老的一架德哈维兰“双生水獭”飞机,我希望以后再也不跟它打交道;我首先要搭乘“灰狗”离开洛斯阿拉莫斯。我们飞近山区的时候,航班服务员和其他十六名乘客的一半在湍流中呕吐。我没有料想到那些山峦。我想当然以为洛斯阿拉莫斯位于与阿尔布开克四周相同的那种西南灌丛沙漠中。相反,我见到一座小城市坐落在两三千米高的郁郁葱葱的山坡上。”
  【① 瑞普·凡·温克尔,美国作家华盛顿·欧文写的短篇小说的篇名及其主人公的姓名。小说叙述温克尔为避开凶悍的妻子,藏身某山区,沉睡二十年后醒来发现妻子已故,住房成为废墟,世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② 洛斯阿拉莫斯,美国新墨西哥州中北部城镇,著名的原子能研究中心。】
  飞行员沉着的声音通过座舱内部通讯联络系统传来,宣布飞机即将降落,报告航空港气温,声称按人口比例计算洛斯阿拉莫斯在美国所有城市中拥有最多哲学博士,“仅仅亚于阿卡德姆戈洛多克,”我从窗口转过身来对阿曼达说。她闭着眼睛,眼眶皮肤皱起?她还用不着使用晕机呕吐袋。我有一种感觉,尽管阿曼达跟我有着多年的交情,尽管她有个同事兼丈夫愿意照料诊所,尽管她急于帮助病人,很想观察奇异的实验,但是她可能正在后悔陪我到一个她称之为“介子工厂”①的地方。
  【① 介子工厂,能产生强烈介子射线以探索原子核的粒子加速器。】
  “双生水獭”飞机像俯冲扫射一样开始着陆进场,然后我们降落到了地面。飞机滑行穿过停机坪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一种似曾经历的幻觉:一年前一个朋友用一架“塞西纳”飞机送我到北边那时候的感觉。洛斯阿拉莫斯航空港看上去就像西塔克的民航终点站,我就是在那儿认识那位西雅图女诗人的。当时我们俩恰巧正在快餐部排队。我称赞了她那个精巧的海达式圆形浮雕像。我们坐在同一张桌旁,边吃边谈;想不到她早已知道我的大名。
  “我非常欣赏你的著作,”她说。
  关于我这位理想的女诗人就说这么多,仅仅使用确切的形象。荒谬的想法。她当时是,现在还是个一流的诗人。在我的心目中,她只是个“西雅图女诗人”,此外我很少想到她跟我有什么瓜葛。这种不受私情影响、客观待人的态度是我的一个症状吗?
  阿曼达睁开眼睛,露出淡淡的笑容说道,“我也该看医生了。”航班服务员打开门,稀薄的新墨西哥山区空气使我们俩精神振作起来。
  新墨西哥介子物理诊所大部分隐藏在山边底下。我既是接受实验的对象又是特邀记者,我想我们有机会比多数病人莉他们的医生更加详尽无遗地参观诊所。我见到的一切都使我想起为拍摄最佳科幻电影而制作的耗资无数的布景:主要加速器圆形场地的内部,发光的白色蛋壳呈觋出曲线美,像《200L》影片里的太空站空中走廊;直线性加速器和增压机场地;通向介子医疗系统的笔直的隧道;直径五米的气泡室看上去如同某种时间机器。
  我早就参观过伊利诺斯州的费米子实验室,拜访过日内瓦的欧洲原子核研究委员会,所以我对这些设施的情况有个全面的了解。然而我还是很难设法给阿曼达解释《阿丽斯漫游奇境》中构成高能粒子物理学的迷津。但是后来德雷克也无法解释,她是个年轻女子,参与治疗我的病症的联络生物物理学家。这么一来就很难给介子、π介子、强子、轻子、重子、J子①、费米子和夸克进行分类,也很难给量子数的奇异性、颜色、核子的激发性和粲这一类量子性质进行分类。特别是粲,其短暂即逝的性质说明为什么某几种放射衰变应该发生而却没有发生。我最后陷入困境,如同坠入夸克、反夸克、粲夸克、新夸克和小夸克的五里云雾之中。
  某个爱打趣的人在行政中心来访者接待处办公桌上放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见到你就心醉神迷。”②
  【① J子(J),又称J粒子(J particle),由粲夸克和反粲夸克组成的一类介子。发现者是美籍华人丁肇中,因为他的姓氏。丁”和英文字母“J”字形相似,故命名为“J子”。】
  【② 这句话的原文是“Charmed to meet you.”其中Charmed是双关语,因此这个句子另有一个牵强附会的意思:“(我)见到你就变成粲粒子。”】
  “这是开玩笑吧,”阿曼达迟疑地说。
  “除了开开玩笑,可能再也没有什么噱头了,”我说。
  德雷尼似乎一本正经地对待每一句话,她压根儿不笑,“有些技术员认为这挺有趣。我可不敢恭维。”
  我们没完没了地修改就要进行的治疗方案。我甚为乐观,为
  写那本书做好札记:用放射学方法治疗癌症的首要问题是,强辐射不仅杀死癌细胞,它也辐照周围健康的组织。但是在70年代中期,癌症研究人员发现了一种更有发展前途的工具:逊原子微粒的定向射束,这种射束可以有选择地把焦点限制在肿瘤的组织上。
  德雷尼比阿曼达小大约二十岁;因为年轻,她似乎从卖弄学问得到心理上反常的满足,“小规模分裂原子核——”
  “小规模?”阿曼达茫然说道。
  “比核裂变式原子弹小。原子核的大量内聚力像奇迹_样嬗变为物质。”
  “像奇迹一样?”阿曼达说。我站在台球橡皮边容易击球的地方抬头望着她,我正在设法在绿丝绒上击球人袋。我们三人正在新墨西哥粒子物理诊所娱乐室增建的台球房里轮流打球。
  “呃,”德雷尼说,她演讲的节律打破了,“物理学的简略表达方式。”
  “现实的简略表达方式,”我说,这一回盯着球杆而没有抬起头来,“奇迹的性质与粲完全相同。”
  阿曼达抿着嘴笑了笑:“这正是我要知道的一切。”
  与我的病例相关的奇迹就是原子胶,即介子,是裂变形成的粒子之一。更为特殊的是,我的奇迹是带阴电荷的耳介子,属于介子的次等级。电磁场可以将丌介子聚焦为一种可控射束,将射柬射向特定的靶——我。
  “物理学没有奇迹,”德雷尼一本正经地说,“我刚才用错了字眼。”
  我没有打中。轻轻一击,主球轻轻地滚进角落网袋里,没击中十一号球。我已经意外地为阿曼达摆开了一个好形势。
  她审视了台面,露出笑容,“可别情急心躁。①”
  【① 原文Don’t come unglued.在这里是个双关语:字面意思是“别脱胶”;用作美国俚语,意思是“别情急心躁。”】
  “那很好,”我说。由于耳介子独特的性质,原子胶确实会脱开。当丌介子碰撞并被另一个原子核捕获的时候,它们重新转变为纯粹的能量;这是一种微小的核爆炸。
  阿曼达也没有打中。德雷尼甚为得意,嘴角轻轻翘了起来。她俯身在台面上,双手十分稳定,“成倍增加丌介子,成倍增加靶核,你就引发一次受控的聚合性爆炸,释放出比进入的兀介子射束更大得多的能量。哈!”
  她把十一和十二号球打入网袋,继而连续得分打完全局。阿曼达和我互相瞥了一眼,“把球搁到台子上摆好,”德雷尼说。
  “轮到你了,”阿曼达对我说。
  在我的病例里,新墨西哥粒子物理诊所医疗系统将把一束定向兀介子射束射入我的难治愈的前列腺。假如一切按计划进行的话,截击我的癌细胞原子核的,C介子经过一系列原子闪光以后将重新转变为能量。因为癌细胞比较敏感,组织损伤很有限,仅仅局限于我的致癌小肿瘤。
  想到自己是个微型核战场,内心倒是感到甚为奇妙。想到自己是个新的斯塔格橄榄球场或者橡树岭①,心里不禁感到好笑。
  【① 橡树岭:美国市镇,原子能研究中心。】
  想不到德雷尼是个最卓越的台球老手。她一心一意要取胜,真的每局都赢了。我暗自把这件事看作一个积极的好兆头。
  “时间到了,”阿曼达说。
  “你用不着那样讲话,好像要带一个死刑犯去坐电椅似的。”我把白色医疗罩衫结好,穿上拖鞋。 “对不起。你担心吗?” “只要德雷尼把我看作她争取诺贝尔奖的一个组成部分,我就无所牵挂了。”
  “她挺好的。”她的声音在这个无菌的、砌瓷砖的房间里显得太空洞了。我们一起步入走廊。
  “我呀,正在千方百计争取赢得卡灵加奖呢,”我说。
  阿曼达摇摇头。浓密的头发在她面前飘拂着,“只要我的病人能有良好的预后,我就心满意足了。”门里面,德雷尼和两个技术员带着轮床等待着我。
  那场合令人尴尬之至,我顾不得有失尊严,赤条条趴在条凳状平台上,覆盖着一块布,张开屁股对着医疗系统。一个陶瓷靶管被紧紧夹着,打开一个单独的通道,穿进我的肛门,直达前列腺。监控设备和屏蔽棚把我关闭起来。我觉得浑身又热又不舒服。阿曼达已经给我注射了好几种化学药剂,它们的名称我并不全懂。眼下我头昏眼花,浑身不舒服,也不知道哪里最难受。
  “祝你好运,”阿曼达说过,“医疗过程挺快的,你都还没有觉察到,治疗就完成了。”当时我感到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胁腹。
  我想我听到电气设备定相的呜呜声。我能清楚意识到我的脑子什么也不想,等待着治疗时间的结束;我甚至能够想起几十亿电子伏特就要通过特定路线把丌介子束射入我的屁眼。我听见无法分辨的声音;也许是一个巨大的金属门嘎嘎吱吱磨擦着关上了。
  我的大脑在化学河流里随波逐流漂荡;我等待着发生什么事。
  我想我听见机制滚珠轴承咔嗒咔嗒响着纷纷滚下一个斜槽;不,是粒子以每秒三十万千米的速度呼啸着通过巨大的弯曲磁体进入医疗系统,穿过那一系列可调节的滤波器像闪电一样向我飞驰而来,临近的时候慢下来,慢下来,失去能量,然后通过最后的管子,进入我的身体。在体内……
  R介子在内部原子海洋里航行一段相对有限的时间。其后由一个栖息的景观变成两个栖息。丌介子迅猛冲向靶核。在某一个点上,兀介子不再是丌介子;暂时以物质形式存在的介子重新嬗变成为能量。能量闪光、扩大,扩大,渐渐消失。其它爆炸在引发更大散布面的散布面空间里连续起爆。
  黑暗与亮光交替出现。
  亮光聚合成为一个球体,结实,炽热,在黑暗中熊熊燃烧。球体被刺穿,不知怎的受到打击,它开始塌陷进去。它的内部温度爬升到临界限度。达六六亿度的时候,碳核聚变形成较重的元素。可裂变物质消耗殆尽的时候,球体进一步塌陷,温度又一次升高,又一次形成较重的元素,较重的元素反过来被消耗掉。这一循环过程不断重复着,直到核炉冶炼出铁元素。再也不能引发进一步的核反应了;核心之火熄灭了。没有聚变反应的外部平衡,球体引发最终的塌陷。热能达到一千亿度。每一次可以想象的核反应都圆满完成了。
  球体在最后骤发的灾变中爆炸。它的能量闪射出火光,渐渐消失,被匀寂状态所吞食。它所耗费的时间绝不大于阳光到达并照亮地球所耗费的时间。
  “你感觉怎么样?”阿曼达探身到我的视域里;遮蔽了头上的圆形荧光灯。
  “感觉?”我似乎嘴里含着棉花糖在说话。
  “感觉。”
  “比作什么呢?”我说。
  她露出笑容,“你表现挺出色的。”
  “我刚才一只脚搁在加速器上面呢。①”我说。
  【① 这句话套用英语的一个习惯说法:“一只脚搁进坟墓里”,表示差点死去。】
  她一时懵了,继而哈哈笑了起来,“你很快就会好的。”她缩了回去,灯光又照到我的脸上。
  “不许刹车,”我嘀咕着说。我咯咯笑了起来。什么东西刺痛了我的胳膊。
  我想,德雷尼要把我留在新墨西哥州进行观察,直到她指望的诺贝尔授奖典礼在斯德哥尔摩举行;我可没有时间在那边泡下去。我料想我们谁也没有时间。阿曼达见我郁郁寡言,开始忧虑起来;起初她把这一切归咎于我的药物治疗,后来又归咎于德雷尼和她的两个同事正在强加给我的两星期试验。
  “让它见鬼去吧,”我说,“我得离开这里。”阿曼达和我单独在房间里。
  “什么?”
  “给我预测一下我的病能否治愈吧。”
  她亲切地笑了,“我想你还是力争卡灵加奖为好。”
  “有可能。”我赶快接着说,“我再也不是个病人了;我成了一个接受实验的对象。”
  “是吗?咱怎么办?”
  我们在夜幕笼罩下逃离新墨西哥介子物理诊所,艰难跋涉了半公里灌丛地带,来到公路上。在那儿我们搭便车回城。
  “落荒而逃,真是荒唐可笑,”阿曼达说着从绒衣上拔出一根蓟上的刺。
  “这样做避免一场激烈的争辩,”我说道,这时我们接近洛斯阿拉莫斯的灯光了。
  当天的最后一班公共汽车已经开出。我要等到早晨。尽管我百般不情愿,我们还是搭乘罗斯航空公司的班机溜之大吉。R。医生的命令,”阿曼达咬牙切齿地说,这时“双生水獭”降落到跑道上。
  我梦见π介子。我梦见一个个充满氢气的彩色气球在夜里着火,熊熊燃烧起来,我梦见莉萨印在白报纸上的面貌。她的笑番既得意又忧伤。
  阿曼达有一大堆病人等着她治疗,许多事够她操心的,所以我借着恶梦到天文观测站去找杰基·丹顿。我给她讲了我在加速器密室里产生的幻觉。我们在小型办公室里目不转睛地互相凝望着。
  “我很高兴你好转了,尼克,可是——”
  “不是那回事,”我说,“记得你多么讨厌我评论赞美新技术的诗歌的那篇文章吗?过分想人非非,是吗?”我陷入沉思,恣意把,R介子射束、医生、超新星、无理统计、致癌肿瘤、燃烧的气球和神灵搅合在一起。
  “神灵?”她说,“什么神灵?你准备把神灵写进你的下一篇专栏文章吗?”
  我点点头。
  瞧她那神色,仿佛她在审视一个新发现的精神变态患者似的。“新闻出版界谁也不需要那玩艺儿了,尼克。整个地球已经惶惶不可终日了。新星辐射可能破坏臭氧层,潜在着遗传基因被损害的可能性,这一切已经让人们吓得丧魂落魄了。”
  “这仅仅是推测而已。”
  她说,“你可别在拥挤的剧院里叫嚷‘失火啦’。”
  “在一个拥挤的世界上也别叫嚷?”
  她说话一本正经,“现在别叫嚷。”
  “假如我想得对呢?”我觉得厌倦了,“怎么样?”
  “变成一颗超新星?没门。太阳压根儿没有那么大的质量。”
  “但是变成一颗新星呢?”我说。
  “有可能,”她谨慎地说,“但是这种事在几十亿年里不应该发生。星球演化——”
  “——星球演化只是理论上说说而已,”我接过话题说道。“不应该发生不等于不会发生。今天晚上再看看那个可怕的天空吧。”
  丹顿默不作声。
  “你能承认太阳闪光吗?大闪光?”
  我看出她脸上反感的情绪,我知道我该闭嘴了;但是我没有就此罢休,“你信仰神吗?信仰任何神灵吗?”她摇摇头。我得刨根问底弄明白,“信不信有同一中心的几个宇宙,一个宇宙套在相邻的另一个宇宙里面,就像中国人雕刻的象牙球?”她脸色刷白。“挑选一张牌吧,”我说,“任何一张牌。一张百搭牌。”
  “你这混帐,闭嘴吧。”她的手搁在办公桌边上,指关节像她的嘴唇一样苍白。
  “令人心醉神迷,”我说,不顾话语的魔力,忘了信仰可能付出的代价。我认为她不是故意把她的落拓牌车子开出顶峰路的。我不愿意相信她会那样做。她肯定就要来找我了。
  可能吧,她说。
  恶梦应该秘而不宣。所以在这里,我在地球的正午12时站在我的太阳浴平屋顶上。没有必要担心臭氧层受破坏以及由此引发的皮肤癌。突变作用和遗传基因的损害将不成其为疑难问题。我不必担忧原稿截止期限或者契约上规定的义务。我遗憾的是没有人将读到我论述丌介子疗法的著作。
  所有这一切——都有可能。
  阳光灿烂——在我脑袋里,乐曲像挽歌一样回响着。
  也许我错了。闪光可能湮没。也许我并非就要死去。不管它,无关紧要。
  但愿阿曼达现在跟我在一起,但愿我站在杰基·丹顿的床边,我甚至希望自己有时间走到松树林里莉萨的墓前。现在没有时间。
  至少我出于自己的选择已经活到如今。
  这就是那个秘密,尼克。
  闪光照亮了宇宙。
  (江昭明 译)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未来的人类学
  科幻小说和人类学历来共有一种特殊的密切关系。许多最佳科幻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一直关注着人类学方面的问题。说到消亡的种族的故事,即便故事采用游记的较古老的传统,即便出自H·赖德·哈格德和埃德加·赖斯·伯勒斯这些老手的故事的基本魅力在于浪漫式的冒险,然而这种故事还是提出了古人的这些遗风怎样世世代代流传下来以及他们的能力和风俗如何显示出较为世故或更为原始世代的迹象这一类有趣的问题。
  随后的作家使用未来或过去作为研究人类这一物种的手段。1906年,H·G·威尔斯告诉社会学学会(社会学研究群体活动中的人),它应该利用写作和批评乌托邦讨论“理想的社会”。一批科幻小说乃是出自职业人类学家的手笔,例如查德·奥利弗,他在50年代专门研究这——类科幻小说,继而出任阿灵顿的得克萨斯大学教授,此外还有伊利诺斯州工学院的利昂·E·斯托弗;还有一批小说是由才华横溢的业余作家创作的,他们之中有麦克·雷诺兹、厄休拉·K·勒吉恩(其父是这一领域的知名学者)和伊恩·沃森。
  科幻小说研究人类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俨然就是一门人类学;不少人类学家已经承认,他们之所以从事人类学研究,正因为这一领域是“最接近科幻小说的学科”。说到底,这种密切关系也许不足为奇吧。
  琼·D·文戈(1948- )就认为这种密切关系不足为奇。“考古学是过去时代的人类学,”她特别指出,“而科幻小说是未来时代的人类学。”她出生于马里兰州巴尔的摩市,1971年在圣地亚哥州立大学取得人类学学听学位。她一度在圣地亚哥县担任古物抢救工程师。她1973年开始写科幻小说,发表的第一篇小说《玩具兵》刊载于《轨迹》第十四集(1974)。她嫁给弗纳·文戈,此公也是科幻小说作家,在圣地亚哥州立大学任数学教授,但是现今她的第二任丈夫是吉姆·弗伦克尔,他是德尔丛书的前任科幻编辑,也是蓝背鲣鸟丛书的出版人和编辑。
  琼·D·文戈创作的小说散见于各种杂志和小说集。《琥珀眼》于1978年赢得雨果奖。《高天景观》和《火攻船》双双列入1979年雨果奖的最后参评作品,后者还列入星云奖的最后参评作品。她的小说已汇编为《火攻船》(1978)和《琥珀眼及其它故事》(1979)。
  文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天带流浪汉》出版于1978年。第二部是野心勃勃的长篇巨著《白雪女皇》,该书出版于1980年,被列入星云奖的最后参评作品,并且获得了雨果奖。接着出版了《世界末端》(1984)和《夏的皇后》(1991),从而完成了三部曲。另一个系列包括《为他人火中取栗》(1988)等。文戈还写了几本与电影有关的长篇小说,包括《回到仙境》(1985)、《疯狂的麦克斯3号:霹雳穹顶》(1985)、《女骗子》(1985)和《圣诞老人:电影》(1985)。
  文戈说她倾向于“写人类学科幻小说,注重不同文化(人类文化和外星文化)之间以及个体的人和环境之间的相互作用。克服外星障碍进行通讯联络的重要意义往往成为我的作品的主题思想”。《高天景观》(原先发表于1978年6月号的《类似》)就是她上述主题思想的一个例证:故事描写一个由于特殊原因到外星世界去的女人,她单程进入太空所执行的使命以及当她知道自己永远无法返回地球、知道自己在余生中将永永远远与人类隔绝的时候是如何应付这一现实的。
  谁能够志愿接受这样一种使命呢?知道了这种可怕的命运,置身于如此孤独的环境,谁能够保持理智而不发疯呢?文戈的答案是这样一个女人:她一辈子孤伶伶的,因为她一生下来就没有自然免疫力,在一个无菌的环境里被抚养成人,免受外部世界的污染,隔断了他人的接触和爱抚——以及他人的污染。因此她志愿接受一个使命,乘坐改装为天文观测站的飞船,被送上几千天文单位之遥的太空,以便清晰地观察宇宙。 (一个天文单位大约93,000,000英里,就是地球到太阳之间的距离。)二十年以后,行程达到一千天文单位的时候,文戈粗暴地扭转了局势,使得主人翁勃然大怒,接着进入危险的消沉状态。
  故事以日记的形式展开(录音日记,不像查利·戈登的日记),因此作者不必对读者隐瞒重要信息,而可以分享埃米洛·斯图尔特日渐发展的反应。其后是内心感悟的描写:埃米洛一直怀疑自己的动机;现在她明白了,她投身天文学和宇航学而不是投身医学或医药研究,因为她认定自己等同于那个穿太空服的宇航员,他像她一样受保护而免受环境加给他们的致命伤害。
  故事的开头描述埃米洛蓦然回首望着太阳系的方向,她就是从太阳系来的,再也回不去了。簟我总是垂顾来路,下面就是那个充满时空的大深渊。”但是最后埃米洛就像科幻小说焦点的隐喻一样从个人转向全人类,从“我”转向宇宙,这时她认识到她有一个别人谁也无法得到的机会,亦即观察无云无尘的宇宙的机会,她认识到人可以从高天得到另一番景观。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高天景观》[美] 琼·D·文戈 著
  7日,星期六
  我要知道那几页为什么丢失了!倘若他们遗漏几页,我该怎么继续进行研究呢?
  (一声长叹。)
  听你自己的吧,埃米洛:你听着恐惧的声音。只是一时疏忽罢了,你知道的。没有人故意跟你捣蛋。放宽心吧,你正患着双周热。明天你就能拿到那几页,假如哈维·威姆斯识相一点的话,还会向你赔不是呢。
  但是不管怎么说,整整五页呢;还有目录表呢。你怎能漏失五页?还有目录表呢。
  我怎么知道没有发生政变?西北已经最后元全被占领了,他们正在审查宣传媒介——就像那个“没有国家的人”,从今以后他们发送给我的每一则信息都将遭到开孔检查。
  科学信息也不放过吗?
  要么,也许威姆斯已经下狠心要把我逼疯——?
  哦,我的神哪……这还算是一段短途旅行呢。瞧我。我的指甲二个也没有了。
  (哇。哈罗,美丽。哈罗?哈罗?)
  (“奥齐曼蒂阿斯①!从我的头发里滚出去,你这魔鬼。”笑声。“波莉②要一块饼干吗?给……轻点!毛毛糙糙的。”)
  【① 奥齐曼蒂阿斯:鹦鹉的名字。】
  【② 波莉:另一只鹦鹉的名字,。F3C又称“波莉安娜研究生”。】
  它飞的时候真美。我喜欢观赏它,或者望着它,真是百看不厌,哪怕已经过了二十年,我也从来看不腻。二十年了……鹦鹉们都立了什么功,居然有权穿戴彩虹作羽毛?瞧咱们一个劲地捕捉鹦鹉以求观赏它们的彩衣,但是你可以说其中祸福参半,就像其它某些事情一样。
  二十年了。听见鹦鹉恭维我美丽,又知道它说的是实情,此事听起来多么希奇呀。我照镜子,头上有几根白发,脸上开始出现皱纹了。威姆斯秃顶了!秃得活脱脱像一个鸡蛋,眼镜后面细眯着一对斜眼。我们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居然没有注意到?时间比你想象的更长又更短,通常还十分突然。
  等待某一个人回你的电话要等待十二天,可真是一段漫长的时日。二十年漫长的时日过去了。但是不知怎的我觉得自己好像上星期刚刚离家似的。我保持电路清洁,一遍又一遍仔细检查它们,在脑子里放映着家乡的那些电影,直到我有时候差不多能够一步跨过去,进入另外那个现实里。但是到了这时我总是垂顾来路,下面就是那个充满时空的大深渊,我又一次明白我跨不过去。你无法回家去。
  你无法回家,尤其当你置身太空外面近乎一千天文单位的时候。快到那个距离了,就是梯子的第一级。下星期四就是到达一千天文单位的日子。哦,那一瓶香槟,可谓久等矣。哦,那种视差景观!我手头掌握的天文设备就是临近地球全部太空里最好的那种天文设备,我看见了以前从来没有人见过的宇宙景观;利用,这些设备和景观,我已经成了在深层太空里获得哲学博士学位的唯一天体物理学家。谈谈你的现场考察工作吧。
  说来也怪,假如这个前锋天文观测站的质量小于一千多吨,我早就被机器取代了。但是由于设施太大,我凭着自己无限的人类灵活性,甚至以自己无限的人类嗜好,成了效率最高的法定管理人。向外面飞得越远,我自己判断情况并作出反应的能力就显得越发重要。第二艘——也许是最后一艘——载人星际探测飞船飞上一去不复返的单向旅程,进入无限……进入一个未被我们太阳系的气体和尘埃所遮蔽的宇宙……飞船上配备着能看见从伽马射线到超长波长的一切事物的眼睛以及能听天体音乐的耳朵。
  埃米洛·斯图尔特就是被捕获的听众。我置身一个星球,随它漂移着……假如你赞成这种看法,认为在太空中漂移的所有无自动力的废物片,无论小到什么程度,都具有星球潜势的话。①黑暗的星球将光辉深藏在秘密的心里,只是命运女神阻止,不让它发光,命运女神使它们未能获得临界质量而达到着火点。
  【① 整句话的意思是,埃米洛·斯图尔特认为她乘坐的飞船就是一个星球。】
  说到着火:激光束刚刚到达,给了我日常的助推力,使我移动快一点,所以我将进入宇宙更深一点的地方。就寝的时间到了,一片蓝天;我历来是个夜游神。我肯定他们没有设计太阳帆①来滤去天空的光……但是我高兴这么一来恰巧投我所好。天蓝色历来是我的强烈爱好——它的颜色、气质和流畅的纯洁。这种颜色不完全对头;但是这不重要,因为我再也想不起怎样了。这个天空是个太阳捕捉器。一支蓝色大阳伞。但是从我过去站立的地方看上去,原先地球上的天空也是如此。天空是一把蓝色阳伞……我纳闷,以前有人说过这句话吗?有人知道的话,请大胆讲明——
  还有人在听吗。还有人愿意听下去吗?
  【① 太阳帆:星际航行中利用太阳能作为动力的一种设备。】
  (“听不听由你,谁在乎呢?走吧,奥齐——上甲板哕。让咱到下面观察廊去,我要冥思默想一番,尽可能回忆一下过去的日子怎么样。”)
  威姆斯,该死的,我要得到满足!
  8日,星期日
  瞧那个白痴。无法容忍的蠢货——他怎能那样对待我呢?过了这么长时间,你会认为他好歹对我总有所了解吧?让我干巴巴地等了十二天,疑心重重,担惊受怕:十二天以来我用自己疏懒的双手和百无聊赖的脑子所能编织出的一切可能的愚蠢的胡思乱想,自寻烦恼,自讨苦吃——
  然后给我发了那条消息。神哪,他准是某种残忍成性的家伙!但愿我能抓住他,像我这些日子受伤害那样去伤害他—一
  但是我知道,这个消息不是他的过错,他也不是有意伤害我的……因此我甚至无法把痛苦转移到他身上从而减轻自己的痛苦。
  他的图像传到我这儿的时候假如不是已经迟了六天,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办。假如我在听的时候他在听力所及的范围之内,我会怎么办呢?我会说些什么呢?也许就是我说过的那几句吧。
  当你明白你已经把整个生命抛弃的时候,你还能说什么呢?
  他坐在褪了色的吸墨用具后面,玩弄着钢笔,捡起他采集当作纪念品的月球岩石,又把它们放下——活像一个办公桌抽屉里存放着定时炸弹的人~一他说,“喏,别发愁,埃米洛。没问题……”他说来说去就这么几句话,扯了五分钟,直到我喊道,“到底怎么啦,该死的?”
  “我本来以为那几页你连注意都没注意到呢……”瞧他皮笑肉不笑的。我嘀咕着说,“二十年来我可能一直被单独囚禁着,哈维,但是我的脑子还没有变得稀里糊涂呢。”他说:
  “所以嘛,或许我最好解释一下,首先——”瞧他脸上那副神情;哦,他脸上那副神情,“生物医学已经有了突破。假如你在这儿地球上的话,你……嗯,你身体的免疫反应可以……纠正过来……”他垂下眼皮,仿佛他真的看得见我自己脸上的神情似的。
  纠正过来。纠正过来。我能听到的就是这句话。我出生的时候没有正常的免疫力,不能抵抗疾病。没有治疗措施。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我在地球上一辈子听到的就是没有。透过我密封房间的塑料墙听见的;透过我密封套装的头盔听见的……如今一切都改变了。他们能把我治愈。可是我回不了家。我早知道会有这种事的;我早知道总有一天会有这种事的。但是我偏偏不理睬这个事实,现在为时:太迟了,我束手无策。
  那么,我何以不能忘记本来我是可以得到自一自由的……
  ……今天我没有给威姆斯回话。那个神经兮兮的威姆斯。没什么好说的。压根儿没话好说。
  我太累了。
  9日,星期一
  睡不着。那情景在我的脑子里一遍又一遍放映着……最后吃了点药。睡了一整天,觉得活受罪。蠢货。那情景还没消散。它在等着我。我醒过来的时候它还等着我。
  太不公平了——!
  我不想谈这件事。
  10日,星期二
  又是星期二了。这两天我什么事也没干。我甚至还没有开始检查中继信标呢,那个鬼东西本星期就应该发射出去了。我有气无力;看来我是动不了了,我只能坐着。但是我必须重新工作。必须……
  相反,我读今天文章的印出材料。但愿能挑出一个毛病!假如这不是我整个生命中最大的讽刺的话。我祈祷了二十年,希望有人能为我找到一种妙手回春的疗法。此后二十年我听天由命。既然这种疗法已经找到了,今后二十年我活着就是为了憎恨这种疗法吗?
  不……憎恨我自己。我本来是可以得到解脱的;他们本来是可以把我治好的;假如我一直呆在地球上就好了。假如我当时有耐心就好了。但是现在一切都太迟了……迟了整整二十年。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但是你回不了家。我岂不是真的说过这个话,如此轻率,恍如昨日说的?你回不去:你这个埃米洛·斯图尔特。你现在受监禁,就像你历来受监禁一样。
  一切都那么强烈地回到我身上。何以是我呢?我干吗必须充当最后的受害者呢?在地球上我一辈子从来没有闻到海风,从来没有从灌木上摘过草莓并且品尝它的味道!我也从来没有感受到父母对我肌肤的亲吻,没有感受过男人的身体……因为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是致命的传染源。
  我记得,当我还是个小姑娘,我们还住在维多利亚的时候——我只有三四岁,刚刚开始有点儿懂事,知道自己是我那个世界里唯一的囚徒。我记得早上看爸爸在上博物馆之前坐着擦皮鞋。我笑眯眯,狡猾地说,“爹爹……你让我出来吧,我帮你擦皮鞋。”
  他走到我的氧气室墙边,将两条胳膊套进拥抱用的长手套,充满万般柔情说道,“不行。”于是他哭起来。我也哭起来,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干吗伤了他的心……
  瞧那些上学的孩子,指着我这个与世隔绝的人,开玩笑说我是“太空人”;所有那些年头,每当我想到外面什么地方去,那些感觉迟钝的人都问老一套几个愚蠢的问题……最糟糕的是那些并不愚蠢、感觉并不迟钝的人也照问不误。例如杰弗里……不,我可不愿想杰弗里!当时我不能让自己想他。我绝没有资格接近一个男人,因为我将永远不能碰到他……
  眼下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当我志愿踏上这一次单程旅途的时候,我是在把握自己的命运呢,还是在逃避我一向百无一用的生活:我既无法逃避我之所恨,也无法拥抱我之所爱。
  我自认为这两种动机是有区别的,而且挺要紧……但那是我真心所想的吗?不!我只是要爬进一个出不来的洞里,因为我非常害怕。
  我太害怕了,总有一天我会拆开我的塑料墙,要么脱掉头盔和气密服装;自由自在地走出来呼吸空气,要么在溪流里淌水,要么肉体紧贴着肉体……死了就算。
  所以,现在我把自己笼罩在这个密封的坟墓里,过着半死不活的日子。一个完全无菌的环境,在这个环境里,即便我死了,尸体也不会腐烂。我既然从来没有真正活着,也决不会真正死去,决不会来自尘土而回归尘土。一个完全无菌的环境——无论从哪一种意义上说,都是个绝对无菌的环境。
  我淋浴以后常常站着照镜子,观看自己的身体。淡褐色的眼睛,棕色头发呈现出浓密的波浪,几乎见不到一丝灰白……还有美好的体态;说不上婀娜多姿,但也楚楚动人。除了我以外,无奈没有人饱尝过这一番眼福。昨天夜里我又做了那个梦……好久没做那个梦了……这一回我骑在维多利亚省博物馆旁边公园里一头木雕猛兽上面,但梦中的我不是穿着防护服的孩子,而是女大学生,穿着白色短裤和鲜艳的棉衬衫,感到双肩沐浴着阳光,还有——杰弗里搂抱着我的腰肢……我们手拉手,沿着海湾的滨水区闲逛,走在维多利亚灯柱下面,灯柱上吊着鲜艳的花篮,我的一举一动都新鲜、自然、乐而忘怀。但是,每一回,每一回正当他最终拥抱着我的时候,正当我就要……的时候,我醒了过来。
  当我们死去的时候,我们是不是最终从现实中醒来,我们所有的梦都成真呢?当我死去的时候……我将继续存在于这个电子计算机化的坟墓里,进入未知空间无时限的深处,既无人哀悼,也无人怀念。总有一天,坟墓里所有的空气都将渗漏殆尽,我这白嫩的尸体如同白雪公主在沉睡中躺卧着,将会失去水分,渐渐枯萎,直到变成干瘪的羊皮纸一般皱缩的皮革和一根根凸出的骨头
  (“哈罗?哈罗,姑娘?晚安。是的,不,也许……哇。吃食的时间到了!”)
  (“哦,奥齐曼蒂阿斯!是的,是的,我知道……我还没给你喂食呢,抱歉。我知道,我知道……”)
  (叮当声,咔嗒声。)
  我何以这样自私?只因为我自己不能吃,我就希望它也禁食……不。我刚才只是忘了给它喂食。
  它不明白,但是它知道有点儿不对头;它爬上灯柱,就像某种三脚暴眼怪鸟,使用双脚和钩形的嘴,用那一只玻璃珠似的鸟眼盯着我,盯着,盯着,咕咕哝哝唠叨着什么。像个疯子!直到我不把它关进食橱或者什么地方简直就受不了。可是,那以后它在我的肩上羞答答地侧身行走,吻了我——充满柔情蜜意抚摸着我的腮帮子,用的是强有力的能将核桃当葡萄咬碎的钩形喙子——让我知道它忧虑,它关心着。我抚摸它的羽毛以示感激之情,告诉它一切正常……但这不是实情。它心里明白。
  它曾经憎恨自己的生活吗?倘若它能憎恨的话,它会憎恨生活吗?它被人从同类里偷了出来,被饲养在一个无菌的氧气室里,成了笼中鸟,陪伴着一个笼中的人……
  我只是镀金笼中的一只鸟。我要回家。
  11日,星期三
  我于吗老是录制这份日记呢?难道我真的相信哪一天某个外星人会发现它,或者来自地球光辉未来的某一艘星际飞船将会赶上我……光辉的未来,得啦,别自欺欺人了。愚蠢、自私、鼠目寸光的愚昧之徒们。他们把我打发走了以后就阉割了太空计划的实质内容;现在谁也不会步我的后尘了。倘若他们不宣布我已死亡,不把我抛到脑后,我算是幸运的了。
  似乎谁都会挂念,一个女人孤零零置身一艘笨拙的太空探测飞船,几十年来日复一日到底在想些什么。真是自命不凡的想入非非。
  今天我是给大型天体观察镜的轴承加润滑油了。我常常干这活儿。这样做为的是便于把它旋转过来对准地球……对准太阳……对准整个该死的太阳系。因为我连看都看不见它,一切景象纳入两个月球直径那么大的视野空间里,连冥王星也在其中;景象在我下面太暗,太小,太远,我凭肉眼反正看不见。就连太阳也只不过是一颗有光无辉的明星,我甚至可以正眼看它而不必眯缝着眼腈。所以我用天体观察镜搜寻它们……
  你小时候看见太阳系各种各样的图画和模型,笨拙的大行星和金色尾流绕着太阳旋转,你会感到多么希奇啊。也许你从未淡忘这一缩影,认为太阳系就是那副模样。我在这里,在太阳极点以北一千天文单位,从高天垂顾下面……太阳系压根儿不是那副模样。它看起来什么也不像,即便通过天体观察镜观看也是如此。一大片光斑,周围全是钻石般一点点微小苍白的行星和月亮,很难与同一弧形黑暗中五十来颗不显眼的星星区别开来。多么没有意义,多么微不足道……多么令人失望。
  今天我花了五个小时听我的录音日记,回顾过去,尽力找出一点——有意义的东西。我不知道,我突然失去了什么,再也找不回来了。
  起初我拥有过它。我招人讨厌;波莉安娜研究生蹦蹦跳跳唱着穿过我自己天文观察飞船的房间。这艘飞船就像天堂,对于我将要完成和发现的一切来说,在它里面度过毕生时间也不可能够用。我决不会感到厌烦的,不,我不会……
  在我继续往外飞之前有许多东西要了解,我得好好研究一下这地方的潜势,它在我将要去的地方必定很重要,而且将有新事物使我奇妙扩展的官能转向……同时我仍然可以轻易跟我亲爱的良师威姆斯博士和那个世界通讯联络。(那个好色的老淫棍是我在哈佛大学的论文指导教授,对其他研究生开玩笑,大谈特谈“某些娘们为了维护自己的贞操将采取什么手段”,那时谁会料想到我跟他得一起度过毕生时间呢。)
  奥齐曼蒂阿斯学会了说话……我在太空第一次过生日,我的第一周年……我终于取得博士学位,由计算机打印出来,附有小型x字母组成的涡形花样装饰,用胶带粘贴在墙上……
  此后,夜以继日,日以继夜,打得我青一块紫一块,留下紫一块青一块……我的第五周年,第八周年,我的十年。我穿越了磁电中止区,成为星际太空中名副其实的第一个宇航家……但是到这时候,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交谈了,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真正分享我的经历了。即便从地球上漂来的无线电和电视广播也是散乱又稀少;跟外界现实世界的联系越来越少。单调乏味的日常事务,令人昏昏沉沉的无聊——直至有时候我站起来对着走廊尖声叫喊,只是为了找到一点新的刺激;听着别人谁也听不到的回声,假装他们也会来叫喊;挖空心思骗自己可以听到一点声音,既不是我的声音,也不是我的回声,更不是奥齐曼蒂阿斯学舌的声音。
  (“哈罗,美丽。那是一种荒唐的行为。哈罗,哈罗?”)
  (“奥齐曼蒂阿斯,从我身边滚开——”)
  但是,我一向从心底里相信自己的使命:我是为了一个目的到这儿来的,不只是为了我自私的缘故,也不是为了国家航空航天局(不管他们现在叫它什么鬼名字)的缘故,我为的是人类,是科学。通过冥思默想,我领悟了内心静谧的真正价值,并且认为我创造一种内心的安宁,已经与外界的静谧达到了均衡的状态。我想,冥思默想已经训导了我,我跟自己谈心,跟宇宙的灵魂谈心……但是,自从出了那件事,我一直没有能够冥思默想。我的内心静谧充塞着向我尖叫的怒气,直到我记不得安宁是何境界。
  至今我到底发现了什么呢?几乎什么也没有。没有什么发现值得我为之浪费分析抑或浪费我的所有精深的理论——乃至牺牲我的自由。太空比任何人所梦想的更加空空如也,你可以用双手计数我在全部时间里经过的那些冷尘或者小世界,迷失的灵魂无依无靠地坠入近乎完全的真空……我们所有的人一起坠入。我已经用长得出奇的天文尺带精确地测出到NGC2419和其它一些天体的距离,并由此对一些更远的天体作出新的估算。然而我还没有检测到一个贪得无厌地吞食着真空的微小的黑洞;我还没有洞察到像雾一样掩蔽超长波长的不可见的云;我还没有发现生命哪怕以最最初始的形式存在于地球之外。回顾太阳系,我再也见不到有什么迹象确凿地表明我们还生存着。我用仪器进行扫描的时候还能听到的~切就是电磁噪声,没有什么条理性的思想内容。只有威姆斯,每隔十二天在晚上联络一次,仿佛是最后一个活着的人……基督啊,我还没有给他回话呢。
  操什么心?让他干着急吧。有什么屁事好操心的。何必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呢。
  哦,我宝贵的时间……半辈子的时间过去了,这时间本来应该属于我的,本来应该在地球上度过的。
  二十年——我好端端地度过了二十年。我认为自己平安无事嘛。二十年以后,我表面上的自我约束和自制力不打自垮。我成了一个十足自欺欺人的伪君子。你可知道我十八年前说过天空像一把蓝色大阳伞吗?也许在十五年前,十年前乃至五年前还说过这话——
  明天我将飞过一千天文单位。
  12日,星期四
  我的天体观察镜烧坏了。我的天体观察镜烧坏了。我让它一直对准地球,晚上激光束射来,径直射入天体观察镜的管口里,把它烧坏了。我羞愧难当……我是不是出于潜意识,故意让它烧坏的?
  (“晚安,星光。哇。晚安。晚……”)
  (“该死的,我要再听到人的声音——!”)
  (回音,“声音,声音,声音,声音……”)
  我发现自己干了坏事,一溜烟跑开了。我跑着,跑过一条条走廊……但我只是绕了一圈:这艘天文观测乜船,我的牢狱,我自己……我逃不了。我最终总是要返回的,回到这个绿墙的房间,里面布置着办公桌和无线电终端,一个个壁橱里塞满千千万万件应有尽有的劳什子,卫生纸、磁带、氧气瓶……我可以准确无误地告诉你,到我的卧室得走几步,用钩针编织床上的软毛毯耗费了我多少时间……我在黑暗和静谧中坐了多久,编制着一个曝光程序,或者倾听着有没有二十亿光年之遥一个无线电星系微弱的脉搏。今后再也没有任何不同的事物,除了老一套的东西,再也没有什么了。
  我最后还是回到这里,有一则信息等着我。威姆斯在屏幕上咧开嘴无奈地向我笑着——“祝贺你,”他叫道,“在这历史性的时刻J埃米洛,我们这儿正在实验室里举行一个小小的庆祝会;假如我们到你离家一千天文单位的实验室里与你作伴,你介意吗——?”我从来没有看见他喝醉过。他们本来一定打算为我干点什么好事,在六天以前就策划好了……
  为了表示庆祝,我对他穷呼乱叫一些连我都不知道自己说得出口的脏话,直到我声音嘶哑,喉咙发疼。
  其后,我在办公桌旁坐了好长一阵子,手里拿着打开的大折刀。不想死——我一向非常害怕那样的死法——但是想自伤自残。我要制造一次新的伤害,以便把自己的心神从那件可怕的事上转移开,它正在使我像_颗聚爆的恒星那样遭到强大的自吸力而不断塌陷进去。要么可能只是想惩罚自己,我不知道。但是我考虑能否做到平心静气切割自己,而我的某个离开肉体的部分恐惧万分地旁观着。我甚至把刀子压在自己的肉身上……然后我停了手,把刀子放开。太疼了。
  我可不能这样干下去。我有责任,有义务,我无法面对它们。没有那些应急自动机我可怎么办?……但这是我的余生,应急自动机不可能永远继续为我干我的工作——
  后来。
  我竟然有个来客。说来挺怪的。更奇怪的是——它就是唐老鸭。今天我接收到半集儿童卡通片,也就是几个月以来我录制的第一部连贯的非定向、非播送的电视广播。我想我这一辈子见到任何人也不会比见到唐老鸭更加高兴。真是意料不到的好事,很高兴你能光临寒舍……奥齐曼蒂阿斯爱它;它倒挂在柜子底下的秋千上,一只脚抓着饼干,喋喋不休地说,“吻我们一下,咂一咂一咂。”……我们看了三遍。我居然笑了一阵子;直到我想起自己。看这片子心情舒畅多了。也许我还要再着一遍,看到睡觉的时候。
  13日,星期五
  13日,又逢星期五。真滑稽。可怜的13日兼星期五,这日子到底惹了什么祸,竟然如此声名狼藉?即便这个日子有什么魔力能给我的生活带来恶运,它也远远比不上这一星期的其它日子。自从上一个周末以来,时间仿佛元尽期似的。
  今天我修理了天体观察镜,换掉了烧坏的部件。不得不穿上太空服,到外面去干一部分修理活……我已经好长一阵子没有干过外面的维修工作了。奇怪的是,每当我第一步走出锁气室孤伶伶进入太空的时候,我总是感到精神大为振奋,同时又恐惧万分。你完全无依无靠,置身天涯,远远离开任何可能的帮助,远远离开任何事物。此时此刻,你突然恐惧起来,怀疑自己的能力……只是那么一阵子。
  但是你马上把身后的太空生命线①拉出来,穿着像铅块一样十足沉重的磁化靴子,叮叮当当走在船壳上面。你打开电灯,寻找毛病出在哪儿,找到了它,于是着手工作;你再也不感到心烦意乱了……当你的生活像小船一样被狂风恶浪扯断了缆绳而随波逐流的时候,用手干干活儿如同起到海锚一样的作用,无论是干一些不费心的日常琐事还是极复杂的修理活。
  【① 太空生命线:把在飞船外面工作的宇航员与飞船内部联系起来并为宇航员提供氧气的连接线。】
  我一时感到心惊胆战,因为我竟然见到电线烧焦了,金属熔化了,我思忖着损坏如此严重,我再也无法把它修理好了。它看起来已经完全报废,叫你——束手无策。我用脚紧紧地附着在那儿,有一阵子一边呜咽着一边在手套里握紧拳头,活像个浑身发亮的大婴孩。但是后来我趴了下来,开始用螺丝刀东撬撬西扭扭,把一个部件拧了下来……逐渐把一切都替换了。一次一步;就像咱们走过一生那样。
  到了干完活的时候,我觉得内心十分平静,几天以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最近一个星期一直要把我憋死的那件事在我表现出的能力面前似乎有点儿畏缩不前了。那以后我呼吸舒畅多了;但是我仍然虚弱乏力。我耗尽了所有力气,只是克服了我自身的惰性。
  此后我关掉电灯,绕着船壳溜达了一阵子——这时我无法忍受返回飞船内部的寂寞:看着自己置身其中的太阳帆的黑色凸面盘,仰望着无线电天线较小的盘面旋转着遮蔽星光,因为天文观测飞船的气缸在旋转伞中心永不止息地旋转着……
  这令我头晕目眩,所以我眺望四面八方的星场。即便用我自己可怜的未经望远镜放大的视觉器官,在这外面所能见到的也多得多,既没有大气或尘埃的阻隔,也不受耀眼阳光的干扰。银河灿烂,星星和星云一望无际,最远的河外星系无声无息悬浮着……就像我一样。我明白了自己永永远远丧失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汪洋里。
  奇怪的是,尽管这种念头在脑中闪现的时候激起了一种强烈的感情,但这完全不是一种消极的感情:它完全出自另一种价值标准,就像宇宙本身一样。仿佛宇宙亲自伸出手指触摸了我似的。它触摸我,拣选我,只是让我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卑微。
  不知怎的,这使我得到很大的慰藉。当你面对压倒一切的宏观世界和前景的时候,觉得二者绝对无足轻重,你因对自己的遭遇耿耿于怀而产生的膨胀的自我就缩小了……
  我想起有关太空的一件事,它对我来说总是非常重要——在这里,任何人走到外面都得穿上太空服。我们都是外星人,谁也不比别人装备得更好以便生存下去。在这外面,我像别的任何人一样正常。 我必须牢牢记住这种想法。
  14日,星期六
  我到这里是事出有因的。事出有因。
  今天早些时候我能够静下心来冥思默想。不是用老样子,不是以往常的方式,不是挖空心思。相反,我让问题充满太空,不与问题纠缠不休;我让问题随着我想起过去的一切而涌现出来。我播放音乐,那是伟大的记忆刺激剂;让每条录音带召唤的形象自由联想并相互作用。
  最后我能相信,我到这儿来是一次自由选择的结果。没有人逼我来。我志愿出来的动机完全是自己心甘情愿的。我之所以得到这个职位,那是因为国家航空航天局认为我比他们所能选择的任何人都更有可能取得成功。
  我的部分动机恰巧是因为心中怀有未消除的恐惧,或者说是要逃出我无法应付的环境,这一点无关大局。真的一点也不足挂齿。有时候退却是逃避灭亡的唯一办法,只有疯子才看不出其中的真理。只有疯子……地球上难道不是也有“头脑清醒”的人,在一生中某些时候也偷偷地逃避难以忍受的遭遇吗?然而他们活得挺自在。
  倘若他们奔跑,他们也跑向某个目标,但不是跑掉。我也一样。我在梦想成为这个工程的一个组成部分之前已经选择了天体物理学家这一生涯。本来我可以成为一个医药研究员的,我可以拿自己做研究,发现一种治愈我的病的疗法。我本来长大成人的时候可以讨厌太空和“太空人”这一切念头,瞧我穿着这该死的丑陋不堪的无菌服装跌跌绊绊度人生……
  但是我记得,六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电影里穿太空服的宇航员在太空中工作……他们那模样就跟我一样!没有人发笑。当时我怎能不爱上太空呢?
  (还有,我怎能不爱上杰弗里呢?瞧他那乌黑的头发,蓝色的飞行服,肩上还有点缀着星星的肩章。可怜的杰弗里,可怜的杰弗里,他甚至从来没有实现自己的太空梦,他们就从他脚下拆走了那个计划……我不愿谈论杰弗里。我不愿意。)
  是的,我本来可以呆在地球上,等待一种疗法!即便在当时我也知道,总有一天必定会有一种疗法的。选择太空而不呆在地球上,这样做较为容易,同时也较为艰难。
  我想,真正使我下决心的是那些人对我和我的能力充满信心,认为只要我活着,我就能顺利地管好这艘天文观测飞船和我自己的生活。几十亿美元和一千吨重的设备压在我肩上。就像阿特拉斯①扛着他的世界。
  【① 阿特拉斯,希腊神话中双肩掮天的巨神,转喻身负重担的人。】
  即便是阿特拉斯,也曾经试图摆脱他的重担;因为无论他的作用多么至关重要,责任对他来说仍然是个重担。但是他也再次·挑起重担,可不是吗?无论是好是歹……
  今天我工作了。我埋头苦干,发现一星期的资料处理和保存出了差错,我还没有干完呢。我工作的时候发现奥齐曼蒂阿斯使用了丢失的那五页,就像每日新闻一样:在上面撒满了屎尿。这恰恰就是我也想干的!我笑了一阵又一阵。我想我可能活下去。
  15日,星期日
  云散了。
  这不是浮夸的说法——在我新近处理的资料中有_系列超长波长的光学再现图象。在我前上方朦胧的气体里有一个豁隙,亦即在延展三四十光年之遥的云雾之中有一个裂缝。说不定五十光年呢!遥远得令人难以相信。一个多么伟大的景观哪。我从这里见到的一切是一个多么伟大的景观哪,我的视域延伸到无穷远:眺望前方,观察经过的景色——或者蓦然回首望着地球的方向。
  蓦然回首。我永远不会不再回首的,但愿情况能够有所不同。但愿至少可以有两个我,一个在这里,一个可以是正常人,回到地球上;这样我将不必被懊悔之心永远撕裂为两半。
  (“哈罗。怎么啦,博士?停住!”)
  (“嗨,小心点!假如你喝醉了,可别飞。”)
  该死的鸟……假如我变得容易伤感,那是因为今天我举行了庆祝会。喝了整整一瓶香槟。是的,我举行了这次庆祝会……我们举行了,奥齐曼蒂阿斯和我。庆祝我们自己飞行了一千天文单位。我想,晚庆祝总比不庆祝好。至少我们有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值得庆祝——那些照片。倘若这次庆祝未曾完全像应有的那么欢乐的话,我还是认为,当我下一次庆祝二千天文单位回顾这一次庆祝的时候,这一次庆祝可能还是蛮像样的呢。今后这种庆祝会将会来得快一些。我甚至可能活着庆祝八千天文单位呢。不管怎么说,反正我要向一万天文单位冲击——
  我们喝完了香槟……奥齐曼蒂阿斯认为九十八年曾经是个伟大的年头,感谢神,它不能像我喝得那么快……我播放施特劳斯华尔兹圆舞曲,还有威尼斯船歌:哦,柏林交响乐团演奏的;他们演奏的一准是情人亲吻的情调。我把外面的景观投射到大屏幕上,一个群星荟萃的舞厅,我跟自己的影子翩翩起舞。在部分时间里我不是穿着连衣裤服装、戴着耳机在深渊上方跳舞,而是穿着几码长的轻薄绸缎,跳着华尔兹穿过19世纪维也纳的一个舞厅。为了到那儿一阵子,哪怕不合时宜,我舍不得付出什么代价呢?不是为了过一辈子,甚至不是为了过一年,而只是为了过一个晚上,只是为了跳一轮华尔兹。
  还有一件事我永远做不了。有许多事咱们任何一个人都做不了,无论是什么原因——时间、才能、生命无情的羁绊。咱们全都走在进入无限的单程旅途上。假如咱们走运的话,咱们得到自己重视的某种毕生的工作,或者得到某个人。假如咱们运气忒好的话,二者都可兼得。
  我呢,确实得到了威姆斯。有时候我把我们俩看作好像是老夫老妻似的,这么些年以来我们渐渐能够互相宽容并且互相谅解。神知道,我们从来不是性情相投的人,但是我们从相互之间的静谧得到安慰……
  我想,现在差不多是我该给他回话的时候了。
  (廖泽盈 译)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形式与内容
  关于形式和内容相对重要性的争论一直存在于文学评论之中,但主要是在读者和文学批评家之间。总的来说,文学批评家和部分读者坚信形式高于内容,也就是说,“选择什么样的词汇和怎样组织这些词汇”比“发生了什么”更重要。有人甚至认为小说的形式和内容不可分割,尽管在“没有无内容的形式”这一点上不十分有把握,但他们对“没有无形式的内容”这一点却可以深信不疑。萨缪尔·R·德雷尼在他的《关于5175个字》一书中这样解释形式和内容的关系:“把‘内容’放在‘形式’的对立面,便无所谓内容。”
  从最简单的意义上看,这个道理不言而喻:没有词汇便没有句子。但从文学评论角度看,否认形式和内容的区别就抹杀了讨论这两者中任何一方面的可能性。这就使科幻小说的发展困难重重。因为它作为一种流行的大众化娱乐方式,关注故事情节胜过莠注故事形式。文学内容一直受到批评家和教师们的忽视或诋毁:最无知的读者也能读懂故事,但只有深奥的东西才有讨论的价值。
  在一本评论乔治·泽布劳斯基的作品的一篇文章中,伊恩·沃森区别了他所谓的“在美国科幻小说界通行的两种观点,即可以有“高层次的具有美学理想的作品”和“低层次的惊险奇妙的冒险小说”。他认为,科幻小说应追求的第三种境界是:采用一切必要手段,严密展示思想内容,而不应仅仅上升到单纯的叙述或讲故事——这充其量“只能向读者传递思维过程的幻象”。
  沃森以乔治·泽布劳斯基的作品为例,来证明他的描述。泽布劳斯基于1945年在臭地利的维利奇出生。他的父母被德国听兵从波兰绑架到德国当苦工。幼年的泽布劳斯基则被人带到了意大利,后来又来到了英国。他在英国呆了六年。1951年,在难民遣返组织的安排下,泽布劳斯基来到了美国。他先在曼哈顿,后又在迈阿密上小学,最后回到布捞斯读了中学。
  泽布劳斯基后来又到苏尼一宾汉姆顿。1964年到1969年,他一直在那儿学哲学。虽然泽布劳斯基曾做过各式各样的工作,但他自幼就知道自己想当一名作家。泽布劳斯基从小就对科幻小说心驰神往,1968年他又参加克拉里昂学院的科幻小说写作班。这一切使得他朝科幻小说进军。两年后(1970年),泽布劳斯基的第一篇短篇小说《水彩雕塑家》和《关于233号站》在《无限科幻小说》第一集上发表。从此他就成了专业作家。同年泽布劳斯基成为科幻小说家期刊的主编。这一职位他一直担任到1975年为止。在1983年与1991年之间,又与帕米拉·萨金特共同担任这一期刊的主编;他发表的第四篇小说《野蛮的上帝》进入星云奖最后参评名单。泽布劳斯基还在一所大学教科幻小说方面的课程。
  泽布劳斯基的第一部小说《终点》于1972年出版。这是他写的三部曲之一。另两部小说分别是《烟尘和星星》(1977年出版)和《心灵之镜》(未出版)。他的第二个三部曲中的头一部是《星网》(1975年出版),是《许多奇怪的太阳》(1991)中的一个部分。1994年泽布劳斯基与查尔斯·佩莱格里诺合作写了《杀人星》,后与帕米拉·萨金特合写了一部《星际旅行》的长篇小说。
  泽布劳斯基曾编辑了几个文集,《明天的今天》(1975年)、《人化的机器》(1975年,与托马斯·N·斯科蒂亚合编)、《超越光速》(1976年,与杰克·丹恩合编)。他还编辑整理了《托马斯·N·斯科蒂亚精品选》(1981年_)。他还编了四集书名为《协同作用》的科幻新作选,并为皇冠书局编了一本科幻和经典小说选。
  迄今为止泽布劳斯基的主要成就是他雄心勃勃的长篇小说《宏观生命》(1979年)。该书受到了阿瑟·C·克拉克和杰勒德·K·奥尼尔等人的高度好评。书中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人类在进化过程中向宇宙进军,离开现时的肮脏世界,避开他们不可避免的种族灭亡的险境,进入一种无穷的境地,来到资源丰富的太空,最后永不停息地向前发展。像奥拉夫·斯特普尔顿的《最早的人和最后的人》一书一样,《宏观生命》跨越了从宏观世界概念开始形成的现在到一千亿年后宇宙开始解体的将来这样一段漫长的岁月。这样长的时间跨度只有通过大量的陈述、讲解,并对主人公作大量的研究之后才能表现出来。
  有位书评家怀疑这种内容的文章能否称之为小说。但沃森却说,泽布劳斯基“深深迷恋着未来社会学”,“从以内容为主导这种意义上说”,科幻小说“事实上是种说教文学……”,泽布劳斯基和常与他作比较的斯特普尔顿都是哲学研究者。
  《言语清扫工》于1979年8月首次在《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杂志》上发表。小说具有典型的哲学味,却并不是长篇宏论;相反,作者在小说中精确地思考了语言号智慧、真实与虚幻、现实与人类超越现实的渴望等各种关系。小说的观念源于卡夫卡式的荒诞:言语具有物质形态,它们不断堆积,以致人们须限额分配言语量以免自己为言语所埋。小说从写实入手,致力于人们对事件离奇发展过程的现实反应,但以人们的升华结尾。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言语清扫工》[美] 乔治·泽布劳斯基 著
  菲力克斯走进聚会的人群中时,地上的言语堆积得树叶一样厚。都已经十一点零五分了,房问里本该很安静的。
  “别吵了!”他禁不住大声吼道。
  这句话在空中成形,然后飘落到他脚边。角落里有一对耳聋的夫妇用手势继续着他们的谈话。所有的人都看着菲力克斯,他觉得胃部阵阵紧缩。他本该用手势而不是用言语来示意安静的。
  一个长着褐色大眼睛的小个子女人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杯饮料。他啜了口饮料。是伏特加。这是她的表达方式:是的,我们知道你的工作很糟糕——天天要管理人们言语的份额。靠巡视各类聚会谋生并不是件有趣的事,可怜的家伙。我们能理解你。
  在场的人点头表示赞同。
  菲力克斯为自己的失态感到难为情。他勉强笑了一下,便转身出去,再次走入十月冰凉的夜晚。
  在街区尽头,压缩机正等着清扫工去打扫角落上的垃圾。菲力克斯庆幸自己不必在市中心工作。那儿的管理很松。人们的唠叨有四五英尺厚,几乎把整个居民区都淹没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监管五个市郊的街区还不算太坏,特别是当他每月换一次巡逻路线的时候。所以,他不会与特定一个居民区的人太熟悉。
  他的紧张感逐渐消失了。-至少这个聚会没怎么给他惹事。看得出,这些来客都努力保持安静,尽量在晚上少说话,而且他们为自己能控制言语和饮酒量而自豪。在这儿,没有人唠叨不休。这是个好居民区,比他上个月巡逻的那个居民区要好得多了。
  街上空荡荡的,一条狗从他身边跑过。菲力克斯看到狗嘴上戴着口套,他想这样该不会有事了。
  他慢慢地朝家走去。他经过压缩机边时,那上面的灯亮了。随后,压缩机朝下一个街区开去。他穿过两条街,然后转身绕开了街区广场——那儿刚刚开过一个政治集会,人们还在清扫言语垃圾。
  回到家后,他发现电话屏幕上有个留言:
  你回家后我们分配一下言语份额,我会省下我那一份的。
  爱你的,
  朱恩
  这些话把他惹火了,又唤起了他胃部紧张的感觉。
  他清理了屏幕。这个留言破坏了他走长路的镇静效果。他感到忿忿的。
  他走进卧室,一头栽到床上。他几乎还能回忆起言语物质化开始的情形。那时,他只有四五岁。他记得许多薄饼状的字母结合在一起,有多少人讲话就会形成多少风格各异的东西。
  起初,这事还挺新鲜的。但不久这现象就成了一场持久的风暴。人们在经历了每天一次的灾难后,不得不清扫垃圾。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要把言语运到焚化场和垃圾山去。而言语只在高温下才能被烧化,那时还会散发出一种必须收集起来的毒气。人们也曾想过要利用这种气体。但是引燃言语要耗大量的能源,这样做得不偿失。后来,人们发现烧化言语产生的毒气并没有什么用处。
  人们用了精神治疗法,但是并没有什么效果。后来又改用计算机输出法以及书面语法。以往那种无声电影和配字电影重又出现了。只有富人们才能支付每次有声电影结束后搬运垃圾的费用。人们还用哑剧和音乐剧形式来表演戏剧……
  菲力克斯睁开眼睛,摸黑坐了起来。有个“怪人”在尖叫着奔跑,虽然那声音很远很轻,但它足以使菲力克斯想起往事——那时,他自己也是个“怪人”。有一天晚上,在镇郊的大榆树下,他忍不住讲了很多话,差点把自己给埋起来了。那些话从他体内涌出,多如天上的星星。他捧着肚子讲着脏话。
  布鲁诺·布莱克在言语物质化之前已经长大成人了。后来,他向菲力克斯解释了这种现象:他长期在沉默中进行思维,这使他失去了自控能力。这样的沉默也使许多人不能自控。终于有一天,他感到再也无法沉默,非讲话不可了。这渴望像风一样吹拂过他的每个神经细胞,给他以讲话的自由,却也剥夺了他的智慧和克制力。这种渴望,使他言语喷涌而出。而这些战争般喧嚣嘈杂的言语最后又奇迹般地清理了他的大脑。
  现在,当他倾听着深夜里远处那个“怪人”的嚎叫时,菲力克斯又感到了要精练地表达思想的痛苦;在他周围,荆棘不断生长,威胁他在入睡时失去自制力;这威胁力以其强于沉默的快感引诱着他……
  他环顾了一下漆黑的房间。墙角的卧室门紧闭着。这房间的结构颇为诡谲,似乎向他示意门那边还有另外一个世界。
  远处的嚎叫声消失了。人们抓住了那个“怪人”。撒姆森、温克、布莱克——街区所有的监察员聚在那儿把他治住了。言语清扫工们已开始进行清扫、压缩言语,把它运到垃圾山去。
  有好一阵,菲力克斯怀疑那“怪人”就是布鲁诺。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猜测。布鲁诺的嗓门要比他低得多。这可能是个女人。
  菲力克斯感到放松了,于是又躺了下去。
  半夜里他醒了过来,便起床来到书桌边。他看到电话屏幕在闪动,这才注意到朱恩的留言。新的留言写道:
  。 你这该死的,看在上帝的份上给我一个答复,你是不是
  又和布鲁诺混在一起?你们俩又搞什么鬼?
  他清理了屏幕,关掉电灯又坐了下来。然后拿出了布鲁诺的日记。他在灯下看着日记时,仍能记得它曾给他带来的解脱感。他的手指发抖。日记每二页上的字都是布鲁诺要说的话。
  他随手翻开日记。那上面的笔迹工整清晰。布鲁诺讨厌废话连篇——即使是把废话写在纸上毫无害处也一样。日记里的语言组织得很好,每句话都清楚明了,富有思想。要是把这些话讲出来,它的数量也不会超过其他任何人一天所讲的话。
  他看了日记的前面部分:
  1941年7月23日
  言语一开始物质化,它和其他物质间的区别就模糊了。表达能力不同的人会造出形状和大小各异的言语。人们用强制、手段来实施“沉默法律”。法律表明要不惜任何代价降低言语物质化的程度,以免世界陷入经济萧条的困境。在世界上某些地方,甚至有人悄悄地用死刑来惩治那些违反这个法律的人。
  经济状况时好时坏。世界上却出现了一种新的行为体系——出现了一群言语清扫工、压缩机、以及街区监察员——和一个天大的奥秘,这个奥秘正如人的存在一样令人费解。布鲁诺相信人们必须解开这个谜团。他的日记正反映了他二十年来对此事的探索。
  菲力克斯想:正因为有可能解开这个谜团,我才不致崩溃。要是布鲁诺不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菲力克斯听到有人在敲前门,忙起身去开门。
  他打开门,朱恩冲了进来。她从他身边掠过,径直向起居室走去,随后拧亮了电灯。
  菲力克斯关上门看着她。
  “你竞当我不存在似的!”她大声说道。
  “You”字很纤弱,撞到地毯时破裂成了几个字母,“treat”碰到咖啡桌,字母间扭结得像条链条”产生了几个无意义的块状物,然后一动不动了,“me”像只麻雀,被他抽打了一下,扑到墙上跌得粉碎,产生了更多无意义的块状物,“like”慢慢落到地毯上。“I”切入“like”边上的垃圾堆里,“don‘t”和“txist”在空中相撞,字母撒了一地。
  菲力克斯摊开双手,不敢说话,唯恐体内的异己力量溜出来控制他。难道她不知道他活得多么辛苦?他已经把自己的感受向她讲了上百次了。她长满雀斑的脸上开始流露出一丝同情之色。这表情使他想起了那位给他饮料喝的褐色眼睛的小女人。但这神情突然消失了。朱恩转身向门外走去。
  “我们之间完了!”她出门时大声说。
  她把身后的门甩上时,这些话留在门内,掉在外衣衣架上。他看着她制造的无意义的块状物时,还庆幸门上装了很好的保护垫。
  他暗暗叹了口气,在灯边的扶手椅上坐下。不管他多留恋她。她走了以后,毕竟自己不会有更多的压力。他意识到自己得马上去找布鲁诺了。
  壁炉上方的挂钟指向4点(凌晨)。
  他打开收音机,倾听仁慈的音乐。音符变成物质,挨个结束。收音机里传来了大键琴乐。音符存在较长一段时间后才消失。他久久凝视着这些反复产生、消失的音符,像布鲁诺一样感到了困惑:音乐居然仍合理地存在,这是种什么样的公正呀?当斯佳拉第奏鸣曲进入最后乐章时,水晶般的声音震荡回旋,一阵紧似一阵地传来,乐声弥漫了整个房间……
  朱恩一向不喜欢布鲁诺,虽然她对他并无敌意。像所有失去了语言所创造的自我意识的人~样,她不必开口讲话。
  他关掉了收音机。他不知道隔壁的沙利格曼先生是否又在讲梦话了。不知道有多少孩子在学会自控前,得戴着口套睡觉?
  他的手又开始发抖了。讲话的欲望在不断加强,这种渴望绝不比他成为“怪人”那时弱。朱恩的到来触动了这个欲望。失去她对他的影响比他所想象的还要巨大。
  “朱恩,”他轻声呼唤着,心里充满了怀念和深情。
  这句话的形状是圆的。字母弧线形地流动着飘向地毯。他弯腰把它捡了起来,放进镶着毛绒边的垃圾篓里。
  他的手仍在发抖。他站起身,来回踱着步。几分钟后他发现卧室里的电话屏幕仍亮着。他穿过敞开的门,来到桌边坐下,发现屏幕上写着:
  据报,垃圾山那边出事了
  你今早值班时去查看一下。
  ——卫伯
  他想:大概是有人发疯了,他们要我送他回家。
  菲力克斯换上了衬衣和鞋子,来到外面。他从柱子上解下自行车,跨上自行车的皮座垫,向空旷的大街骑去。
  郊外平房周围弥漫着清冷潮湿的雾,只有五分之一的街灯亮着。天光见亮时,这些灯也都灭了。他估计要骑半个小时才能到垃圾山边。
  他记得那儿曾是块干燥的平地。后来风把片片垃圾吹来,使这儿的言语堆积如山。除了零星的几个洞穴外,其余的地方都已被挤塞满了。人们得另找个地方来堆放垃圾了。
  菲力克斯走近了垃圾山,注意到路旁两边的草有些奇怪。晴朗的蓝天上,太阳已爬上了地平线,突然,那些草看上去像是从动物的红皮中长出的杂毛。他开始立着蹬车爬坡。空气中有种刺鼻的柠檬酸的怪味。
  他骑到山顶后,停了下来。
  垃圾山上堆满了树枝,像是新长的苔藓。刚才那种刺鼻的怪味更强烈了。
  他骑车下山去了。
  他骑到山谷底部时,被无边的沉寂笼罩了。他仿佛是来到了世界的沉寂中心。他朝着树林骑去,心想,在这儿是否可以大规模地植林。但他很清楚,在短时内这是不可能的。
  他穿过了第一片树林。这树林很清新。树枝像少女的玉臂般斜倾着,做出邀请的姿势。枝丫问长着黄绿色的柔软的苔藓。
  他踩着踏脚板继续前行,心里越来越焦躁不安。但这儿的宁静也令他有点心旷神怡。树上散发出来的柠檬味驱散了他的疲倦感。
  他骑到了一片空地中,在一个大洞穴边上猝然刹车。布鲁诺·布莱克坐在洞底,自言自语,他的言语在他身边不断堆叠着。
  “你好,布鲁诺。”这些话变成了有形物质,顺着沙坡往下滑去。
  那位金发男子抬起头,“下来,”他的话从口中蹦出,落在原先那堆言语上。
  菲力克斯往下走去。
  “这儿很安全,”布鲁诺大声说,“我们可以在此畅所欲言。”
  菲力克斯走到布鲁诺身边,发现这个大个子的衣服又脏又破。
  “你得让我帮你脱离这种状态。”菲力克斯说。只有三个字变成了物质,掉在他脚边。
  “看到这儿的情形吧?”
  “布鲁诺,这儿正在发生什么?”
  这次言语没有成物质,仿佛物质化的灾难正开始消褪。
  “只有这儿有这种现象,”布鲁诺说,“其他地方都不会这样。”
  菲力克斯坐在这位脸色红润的男人身边,双眼紧盯着他。
  “布鲁诺——你认识我吗?”
  “当然,菲力克斯。别傻了,你是我的朋友嘛!”
  “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想我已明白了——明白了所有这一切:为什么言语会物质化,还有为什么言语在这儿不会物质化。”最后三个字变成了物质。那些可怜的灰色的小字母烟雾般在空中飘荡。
  布鲁诺用熊掌般的手把它们拨掉了。
  “菲力克斯,也许我真的明白了。我并没有胡言乱语。”
  菲力克斯感到洞穴顶上刮过一阵狂风,仿佛什么东西在发怒。他回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校园里,孩子们默默地打着排球的情形。
  “你有铲子吗?”
  “没有,”菲力克斯说,“不过我可以去找一把来。”
  同样的事再次发生:这些话没有变成物质。布鲁诺怔怔地看着他。
  “这很神奇,对吧?”
  “布鲁诺——这种状况持续多久了?”
  “约一个月吧。”
  “一个月内就发生了这些变化?”
  “言语堆里长出了树木,菲力克斯,这些言语怀孕了。”
  两人没再说话。只有沉默。
  “这现象时有时无,”布鲁诺说,他的话又变成了物质。所有的字母都变了形,像是粗糙扭曲的树枝。它们落在布鲁诺的大腿上。
  “有种力量在操纵这一切。”他边掸掸言语边说,等我们把它找到后,这一切就会结束了。关键是得弄一把铲子。”
  这句话有种奇特的含义。
  “路叉口有个公共事业棚,”菲力克斯说,“只是,你没事吧?”
  “我只是看上去不大对劲。”
  这些话没有变成物质。菲力克斯惊奇万分,他爬出洞去,心想,布鲁诺肯定知道些什么。
  菲力克斯带着两把铲子回来时,布鲁诺正用双手在挖着什么。菲力克斯把铲扔进洞穴里,随后攀援而下。
  “所有发生的这一切不可能是自然现象。”布鲁诺捡起铲子说。菲力克斯捡起另一把铲子。他们背对背开始挖掘。
  “为什么不是自然发生的?”菲力克斯问。
  “可能是——宇宙发生了几何上的变形,产生了一种言语与我们的声音相对应。我想这不是自然现象。所以我想去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在那儿非自然现象不会发生。”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也许与政治有关,”布鲁诺说:“有人设计着一种思想控制的方式,但他的这项计划后来变得无法收拾。我们的政客与遥远的太空中的某个文明进行了联络——可能是思想上的联络,并学会了制造……某种仪器。也许男5个外来文明认为这样可以提高我们思维的精密度。”他大笑起来,“你看,这比诗歌这玩意还可笑。语言与制造工具一样,直接影响着我们的智力和自我意识的发展。从我们运用语言的能力中可以看出我们智力发展的程度。正是习惯这一机械化的程序麻木了我们迷宫般复杂的头脑……”
  他停顿了一下,“不是这个洞穴,我们得去别的地方试试。”
  菲力克斯想:没别的,可能只是布鲁诺疯了。
  “如果你想影响一种文明,”布鲁诺继续说道,“就限制它使用语言,从而观察其原有天赋的发展。这就像观察视觉受限制的盲人如何提高听觉一样……”
  菲力克斯爬出洞穴,然后伸手把布鲁诺拉了上来。
  一阵风刮过垃圾山,又轻轻拂过这片奇特的小树林,好像它意识到了外来侵略。地上撒满了树叶,有些叶子像是变了形的古钱币,被腐蚀得斑斑驳驳的,有些则卷曲成管状。一阵狂风吹来,树叶漫天飞舞。风的动力把树叶吹到空中。菲力克斯又感到自己站在了世界边缘。他不知道朱恩看到他和布鲁诺在一起会怎么想。
  后来,他发现这些树很像字母,也是歪歪扭扭的,与地上成千上万的言语相呼应着。
  “我们就在这树林边上挖吧。”布鲁诺说。这几个字从他口中飞出,被风卷起,又像山鸟般停在树枝间。
  菲力克斯走到离他最近的树边,开始挖掘。布鲁诺也挤了过去。太阳升高了,已近中午。
  “试试看,”布鲁诺说,他的话没有物质化。“也许我们说话时,头脑中一种变形的东西造出这些言语。”
  “你是说也许并不存在什么仪器?”
  “那是什么?”布鲁诺指着某个方向问道。
  垃圾堆里插着一截铁棍。菲力克斯走进洞穴,继续挖掘着,布鲁话则停下来歇息了。慢慢地,一架复杂的机器露出了地面。这东西亮晶晶的,呈立方体形,由闪闪发光的管子和金属片构结而成。它的表面光洁,明亮如镜,躯壳坚固如磐。
  “这……这像一块大珠宝,”菲力克斯说。
  “我就怕这个,”布鲁诺说,“我本以为是一种转播仪,一种发动机,它能把言语物质化,这种仪器的影响力自然能遍及世界各地。我一直希望能找到这个辐射网络的中心所在……”
  “哦,那么这机器是什么?”
  布鲁诺紧紧捂着胸脯,向前倒了下去,他忙用铲子支撑住了身体。
  “你病了么,”菲力克斯说着,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我的心……但是你听!我可能要死了,但是你得听着……”
  布鲁诺目光散乱,好像他知道他对真相的理解远远超过了他周围的那些诱惑物。他仰面倒在地上,最后他靠着树坐起来,一个脚陷在坑洼里。
  “千万别动,我来帮你。”菲力克斯说。
  “听,”他拿手擦了擦眼睛。后来他盯着那架奇异的机器,用低沉柔和的男音说:“人类堕入了一种梦境。这也许是某种巨大的失败所造成的。这种失败是由于心灵长期受到明喻、暗喻、词形变化、反复等修辞方式的束缚而舷、紧张过度的结果。然而人类又渴望直接了解世界,他们厌倦了闪烁其词,厌倦了虚幻的影子——原本真实的物体经过俗尘蒙蔽的眼耳而不再真实。”- 他的声音显得忧郁而悲哀,“触觉的盲目性,味觉和嗅觉的欺骗性,这一切隹我们沮丧。而孩子们普遍的似懂非懂、一知半解的状态使我们泄气。我们所知的常常介于极度充足和极度匮乏之间,介于伟太和渺小之间。但我们迫切渴望脱离无知,进入有知状态。这一切使我们很悲哀。我们永远不可能全知全能,但又不可能一无所知。这种无奈让人无法忍受。它把我们驱入了常见的幻觉中。”他闭上眼睛。菲力克斯看见他朋友脸上淌着泪珠。
  “但也许这是外来的束缚。”菲力克斯说。
  “我宁愿那样,但这愚蠢的机器……”
  他咳嗽了一下,又紧紧揪住了胸脯。
  “布鲁诺!”
  菲力克斯拾起铲子,用力朝那架精美华丽的机器砸去。这是为客观现实打开一条通向真实世界的路。也为了结束幻觉,结束言语对他的折磨。他又狠命敲了一下,也许这一击能改变人类头脑中的某种东西。
  “就算我们把它毁灭了;”布鲁诺喘着气大声说,“我仍不知道我们清醒后会是什么样子。”
  菲力克斯又打了一下。
  “找到答案只是我们一厢情愿,菲力克斯。”
  世界昏暗下来了,风把树枝吹到他们身上,吹到机器上。那架机器发了一下光,便消失了。菲力克斯从像蛇一样缠着他的树枝间奋力挣脱出来。布鲁诺发出了可怕的声音。菲力克斯朝他爬去,紧紧盯着他的脸。布鲁诺的眼睛像机器上的水晶一样,晶莹闪亮,凝视着某个无底深渊。
  “我看到了,”布鲁诺清了清嗓子说,他的声音颤抖。
  菲力克斯环顾四周,一个黑包被扯了下来,笼罩了整个世界。
  “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切!”这些字振动着,却没有变成物质。
  “我什么也没看到。”四周是无法穿透的无边的黑暗。
  “毫无意义……盲目,我们什么也不是,”布鲁诺喃喃低语。菲力克斯抬眼张望。黑幕动了一下。他听到身边的嚎叫声,透过五彩缤纷的彩幕,他拼命往前看。他觉得自己随时会撞到墙上。
  “我们什么也没有,”布鲁诺说,“只有枷锁,耻辱的枷锁套在一个能扩展为无穷大又可缩小到无穷小的意志上。”
  他的话中断了。菲力克斯几乎快摔倒了。他体内喧嚣翻腾着某种东西。这东西并未按其自身的规律那样显得紊乱,而只是一种无意识的、不可测的流动感——残忍、不羁,且无可拯救——这就是现实受振动的根源所在。他以一种唯一可能的方式,在思想的中心,在感官这有限的狭小范围内感知着这一切——这种灰色的奇怪的东西居于时间中心,囊括了整个宇宙。而宇宙中潜伏着一个玩具般的力量,它能俟机从某处跳出来,通过矫饰撒布欺骗。这东西只能在一定程度上被限制,却永远不可能被征服消灭。
  “布鲁诺!”菲力克斯大声叫道,但他的话没产生任何效果。
  黑暗消退了。他看到布鲁诺倚树坐着。
  “你没事啦!”菲力克斯如释重负地叫道。
  布鲁诺抬起头,但他似乎还在障碍物的另一端。
  “Wic more‘tos repeton.”他笑着说。
  “你说什么?”
  “Repeton,tos?”
  这话的最后部分打破沉默时,他们意识到他们所处的情形,不禁面面相觑。
  菲力克斯向前迈进了一步,但布鲁诺退缩了回去,仿佛有笼子囚禁着他,又仿佛有种J力量把他推了回去似的。
  是笼子。菲力克斯终:于明白了,是笼子把他们隔开了。除非我们能够碰到对方,否则我们就会在孤立中逐个灭亡。他再也不能碰到朱恩了,甚至不能跟她讲话了。他们只能通过望远镜反面那■端看着对方,同时试图重新清楚地命名那些简单的事物。我们的病,我们超越世界的渴望,已经使万物扭曲了。
  布鲁诺在向他招手,“Tos?Wixwell,mamtom,orlo!”他耸了耸肩,“Prexel worbout it.”他又说。
  菲力克斯诅咒了一声,但这话产生时令人无法解释,它们最后飘落在菲力克斯的脚边。
  (郑美侠 译)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历史与超越的对立统一
  在科幻小说的发展史中,现实与幻想,自然与超自然,平淡与神奇,凡尔纳的追随者与威尔斯的支持者始终处于激烈的较量之中。早期科幻小说(即最早撷取到月球和异域旅行题材的科幻小说)通过旅行故事着力渲染匪夷所思的事物,而对寻常之事稍作铺垫,一笔带过。威尔斯独辟蹊径,用更多的笔墨描写超自然的平凡之处。许多年来,凡尔纳式的科幻小说似乎一直占据上风。但是,威尔斯式的科幻作品融坎贝尔的启发性、海因莱恩的艺术性和阿西莫夫的冷静推理于一炉,就影响而言,堪与前者匹敌。当然,随着反叛的新浪潮运动和近来向幻想小说和科学幻想小说的回归,形势又发生了变化。
  不妨说科幻作品的核心就是辩证法:拿心脏的律动作比方,幻想在心脏收缩时被压送至血管,而现实又在心脏舒张之际重返心脏。要把故事写成科幻小说,而不是主流小说甚或未来派小说,人物非得出格,但剧情必须合乎逻辑,否则,故事就与幻想小说几无二致了。实际的情况正是如此:有时幻想占优势,有时现实领风骚。孰强孰弱归根到底取决于文学思潮、时代、作家群,甚至是同一个作家不同的心境和思想倾向。
  伊恩·沃森(1943- )称自己的作品是“历史和超越的对立统一”,历史建立在日常生活之上,所谓超越,指逾越目常的经验。沃森出身于英国诺森伯兰郡的北诺思设尔德,1963年获得牛津巴利奥尔学院英语学士学位,1965午和1966年获得该校文学学士和硕士学位。1965年至196 7年执教于坦桑尼亚达累斯萨拉姆大学学院,随后四年,在日本东京教育大学和庆应大学度过(并在日本女子大学任职一年),1970年至1976年任教于伯明翰工业艺术设计中心。之后,沃森转为专业作家,做过报刊特写的编辑,并经常为一家名为《基地》的刊物撰稿。
  在沃森的职业生涯中,《索因卡的森林之舞》发表得最早,于1966年出现在一家乌干达杂志——《过渡》第二十七期上。随后,《新世界》杂志陆续刊出他写的其它小说,1969年11月刊出的《土星下的屋顶花园》就赫然其中。小说集《缓慢的时间机器》1979年出版。其他集子包括《中暑》(1982)、《慢鸟》(1985)、《伊恩·沃森的书》(1985)、《恶水》(1987)、《拯救仪式》(1989)和《斯大林的泪珠》(1991)。
  1969年,沃森推出一部青少年读物——《鸟瞰日本》。1973年,他的第一本科幻小说《嵌入》问世,立刻震动了科幻小说界,荣膺约翰·坎贝尔纪念奖年度最佳科幻小说第二名。此后出版的小说有《不祥的猫》(1975),《快感机器》(1976,法文译本,尚无英文版),《来自火星的印加入》(1977),《外星人特使》(1977),《奇迹造访者》(1977),《上帝之言》(1979),《愉悦花园》(1980),《在天堂的桥下》(1981,与迈克尔·毕晓普合著)和《死亡追踪者》(1981)。此外,第二本关于日本的青少年读物《未来的日本》于1977年问世。
  沃森选择日本开始科幻小说创作,是为了在所谓“我名义上教授的英国文学和来自外部环境的信息的冲突中”活下去。他视科幻小说的创作为“一种普通的生存策略,一种灵活而大胆地思考未来的变通方法”,并注重“现实和意识的关系”(作品通过不同角度探讨这一主题,如《嵌入》引入语言学知识,《不祥的猫》对鲸目动物智慧的思考,《外星入特使》讲述进化问题,《来自火星的印加人》描写新奇的生命形式,《奇迹造访者》的主题——飞碟神话)。他让读者思考:“人类对现实的本质,生命和宇宙的存在是否能达成某种形式的终极认识。”但是,沃森对超越的关注扎根于硬科学(自然科学的总称)之上,并严格依据人类的社会和政治活动加以发挥。他称自己的创作“从不严格的角度来看,是社会科学范畴的科幻小说,处于语言学、哲学、社会人类学和认识论的结合部”。
  短篇小说《2080年的世界科幻大会》于1980年10月刊载在《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杂志》上,碰巧赶上在波听顿召开的第三十八届世界科幻大会。这部小说也许与沃森作品中的典型风格相去甚远。它是一篇叙事文,节奏轻快,充满趣味,借助科幻小说本身对社会问题的探讨,间接地描述了使人类文明退回到19世纪早期工业技术革命时期的“大崩溃”。尤其重要的是,它涉及到推动科幻小说兴起的创新。其他长篇小说包括:《契诃夫的旅行》(1983)、黑色激流三部曲《河流三书》(1984)、《皈依者》(1984)、《王后魔术和国王魔术》(1986)、《权力》(1987)、《肉》(1988)、《巴比伦的妓女》(1988)、《火虫》(1988)和《记忆苍蝇》(1990)。
  局外人应当了解,2080年世界科幻小说会议举办的一系列活动沿袭了当今世界性会议的一贯作法:举办各种集会、社交聚会和宴会,邀请贵宾和发表演讲,观摩电影和颁发奖项。沃森的小说只是将这些事件的背景搬到一个多世纪以前而已。小说中一位贵宾作了一个感人肺腑的演讲,他声称恒星和行星当属科幻小说的有机组成部分,因为它们处于人类力所不及的范围之外,属于科幻小说的神话世界。
  历史与超越的对立统一将一直延续下去。也许这篇小说读上去不像是沃森本人的作品。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2080年的世界科幻小说大会》[英] 伊恩·沃森 著
  真是人挤人!一共有四百号人,有作家,有科幻小说迷,还有两家杂志的编辑,大家全都一帆风顺地到达了位于新波士顿村边的大帆布帐篷。
  据悉有三个人永远来不了了,大会开幕式上有一段简短的,名叫“纪念”的悼词献给每一位不幸的人,然后,是默哀一分钟。他们分别是库尔特·罗西尼,史诗体幻想小说大师,在从遥远的加利福尼亚赶来的路上,被印第安人的暗箭射中而亡;苏听·麦金图什,他的饶有兴味的木雕在这个夏天由来自驼鹿口的商队捎来,使大会的小册子增色添辉,他不幸于温尼伯附近死在狼群的魔爪之下;查米恩·琼斯,可爱的美人儿,三年前在坦帕举行的科幻小说大会的一次化装舞会上,被选为“泰坦女王”,直到今天,北起育空河,南至佛罗里达湾的科幻迷还在胸前挂着她的小画像,她在途经查尔斯顿时,被正在那儿打劫的穆斯林海盗杀害,她的死是我们最惨痛的损失。(她会在北非的皇宫里当一名宫女,活下去,甚至当上女王吗?不会的!她会舍得和热爱她的科幻迷永别吗?决不会!临死前,她手执一柄短剑,为了捍卫自己的荣誉,勇敢地和匪徒搏斗直到壮烈牺牲。)
  此外,大约有十几个会员还没有到。但愿他们是因为逆风和车轴坏了而迟到的。不过,六个月之后,当他们一手操办的杂志沿商路抵达的时候,我们就会得悉原委了。
  在权作酒吧的帐篷,在酿酒的容器边,在烤牛肉旁,或是在张挂着从科幻大师德拉尼·海因莱因、勒古患的作品里汲取灵感而绘制的精美绣品、蜡染花布的帐篷里,老友新朋亲切会面,交流着旅途的所见所闻。我自恃自己徒步从南苏格兰出发,骑过马、坐过运河上的船,在最后五个礼拜,靠大帆船横渡了暴雨肆虐的大西洋(船上装满了用来对付海盗的火药),够牛了吧!可是,跟其他人的经历一比,那才真叫小巫见大巫。他们碰上的有印第安人,亡命徒,雇佣兵和围追堵截的虔诚派教徒,经过征兵站、瘟疫区,还有技术疯子聚居的城堡!我甚至还比别人早到了两个半星期,背囊里还多了一部新小说的手稿,那是在搭乘帆船的途中,利用打工赚点路费的空隙写成的。一切就绪,就等着和小纽约城索勒里斯出版社社长、绰号“修道听”的刘易斯顿作交易了。
  新小说名叫《探访奥尔德巴伦星球》,讲的是从月宫殖民地出发、沿着超空间到达奥尔德巴伦星系一颗行星的星际旅行故事。照我自己的说法,这是一次雄心勃勃的创作,评论家苏文把它说成。是“有见地的奇异”小说,可三言两语哪能道尽一本小说的全部呢?!而且,这儿也不是说正事的地方,当然啦,我曾参加过一个外国作家会议,研讨我的小说《异形演员之电影制片人指南》(纽格兰克兹出版社,爱丁堡),四年后的今天,它已经相当出名了!(啊,科幻小说的’出版和发行有多神速!)
  在那次会议上出席的有法国的亨利·纪尧姆,墨西哥的加布里埃尔·索摩萨及我的同胞杰里米·西蒙斯。纪尧姆的小说描写官僚机构和主观时间扭曲,《The Ides of Venus》因其原创性至今备受推崇,比老一辈的大师屈瓦尔和热里的作品前进了一大步。那次碰到索摩萨真叫人激动。上次见到西蒙斯本人是在遥远的德文郡召开的两年一度的吉普赛会议,两年来,根据海路和商队传来的消息,他的小说《人造人》一直是本年度雨果奖的有力竞争者。
  可我该讲讲在新波士顿召开的这次聚会的高潮了。老实说,那次会议真够沉闷的。可怜的杰里米染上了一种在底舱横行的过敏症,喉咙发炎,声音小得帐篷后面的人休想听到……
  好吧,就讲高潮吧:是本电影。是的,正像一年前寄来的小传单上写的,他们找到了一本电影。哎,这都是什么电影啊!工匠们造了一部曲柄手摇式放映机,就用太阳光做光源,通过设在帐篷外的、由透镜和反射镜构成的精密光学系统聚焦。在波听顿的那个礼拜里,我们统共六次津津有味地观赏了这部名叫《无声跑》的电影,边看边祈求雨云别把光线遮得太多了。别让我听到有人对片名品头品足,因为谁也没办法让电影弄出声音来。我们全给震住了。
  嘿!拍卖会才叫人大开眼界呢!会上的“加倍竞价”拍卖紧张刺激!参拍的小说有:科幻小说图书俱乐部原版的拉里·尼文文集,一批期号为250至260的杂志,由于年代久远,纸张已泛黄发脆,其中有大名鼎鼎的小说《所在地》,还有大量后“崩溃”时代早期生动有趣和颇具历史价值的书籍,比如一本伟大的泰沙·布赖恩手写体卷轴小说的抄本(恰好赶在曲柄手动印刷机发明之前),是“雅克萨”小说系列中的一本。小说《所在地》换得一匹漂亮的花色小马——那位亚拉巴马州的买书人喜滋滋地捧着书走回了家。而“加倍竞价”的书(菲尔·迪克的《未来先生》及《未受意念搬运的人》)则以一块细金条成交。
  随后,索勒里斯出版社开了一个社交舞会。会上亨利·纪尧姆喝多了波听顿产的苹果白兰地,乘着酒意跳起康康舞来,滑稽的动作博得众人的欢心——有人当场作画,洋洋洒洒几笔挥就几幅素描,还有人画了张水彩画,并在次日早上拿去交换物品。
  还有宴会,上了加香料的炖兔肉。此后,三年一届的雨果科幻小说奖揭晓。最佳科幻作品的奖品是木雕山毛榉火箭飞行器。来自新芝加哥的艾丽斯·特德尔的小说《荒野的呼唤》摘取了最佳科幻迷小说创作奖,哈莫尼·弗里德兰德四年前发表在《木星》杂志上的小说《着落》,情节催人泪下,被两年一本的《木星》和《幻想》一致评为最佳故事奖。最后登场的是期待已久的雨果科幻小说奖,颁给了来自波斯肯的贵宾杰里·梅尔策(不出人们所料,除了杰里米·西蒙斯!),得奖小说是以整个宇宙为背景的《星际旅行者,去向何方》。
  我却认为杰里·梅尔策以贵宾身份所做的演讲最值得留念。演说标题是《有些事并非过眼烟云》。他那一番慷慨陈词将我整个身心牢牢地吸引,令我精神为之一爽,力量倍增,生命充实。
  杰里年近六十。考虑到人类的平均寿命只有四十岁左右,他的长寿简直是一大奇迹。他因生冻疮失去了一只耳朵,只好戴一顶浣熊毛皮帽子遮羞。杰里是个筏夫,在密苏里河上工作。
  他面带睿智而自信的笑容,扫视了一下帐篷里的四百张脸,然后慢条斯理地发言。
  “有些事并非过眼烟云。有些东西固有的真理与美感与日俱增。科幻小说就是如此。我这么说是因为科幻小说是虚构的故事:它产生和缔造了我们部落、乃至全人类最出色的传奇故事。如今,一切科学研究和探索工作都已停止。”——他轻蔑地露齿一笑——“我们的确能够富有新意地随意创造科学和世界。可是,科幻小说早就给毁了,她被科学捆住双手,头部承受响鞭的抽击。现在科学消失了——大多数神圣的科学知识,有关夸克、类星体和我说不上的玩意儿!——再也不会有科学了!朋友们,现在只有神话。科幻小说已经回归自我。我们,所有到场的人们,都明白这一点。朋友们,我们又成了古希腊的荷马和卢奇安——因为科学是个神话,而我们正是神话的缔造者。我们重新拥有火星,还有土星,三等A星,以及可爱的月亮。我们可以从全新的角度阅读往昔科幻大师的作品,而生活在20世纪末的可怜人却再也不能够!我对你们说,许多事并非过眼烟云。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愈发显得可爱。现在,我们可以将这种神秘和可爱发扬光大,使之更怪诞,更令人陶醉,更具传奇色彩。这就是我创作这部小说的初衷!”
  杰里一直讲到天黑,帐篷里点起了彩饰大炉台上的鲸油灯。演讲结束后,人们将他扛在肩膀上,~起拥向洒满月光的草地。就在此时,一颗人造卫星划过天空,看上去宛如一道拖曳的彗尾,通体炽热,一头坠人万丈深渊的大西洋。这颗卫星准是古老的死星中的~颗;也许不过是颗普通的流星一可我不这么认为。别人也是如此。当杰里把头后仰并放声大笑的时候,所有的人齐声欢呼它的陨落。
  杰里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安静些,“朋友们”他嚷道,“现在我们是这些星星真正的主人了。这话一点不假。其他方式可行不通。冰冷的太阳,冰冷的大千世界,我也不会感到奇怪——冰冷的宇宙。眼下,天狼星属于我们。老人星属于我们。宇宙中心密集的恒星都属于我们。所有的天体。”杰里将手抓向天空,将银河系牢牢地握在手中。我们又一次欢呼起来奄
  两天后的早晨,在说了一通也许显得过于自信的道别后——“2083年再见!”——我和老友杰里米走向新波听顿的海港,准备下周或两周后乘船返回利物浦。杰里米还是余醉未消,浑身难受,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所幸的是不用打工赚旅费了,我已将《探访阿尔德巴伦星球》卖给刘易斯顿,换回一包动物毛皮。这东西在寒冷的爱尔兰岛上可是奇货可居,十分抢手的。
  大约一年后,我将从穿越国境的羊群那儿收到索勒里斯出版社的赠书。书用手工操作的印刷机印成,浓体字体现该社印书的一大特色。假如“修道士”抓紧时间出书,而商路又通畅的话,天晓得,也许拙作会获得下一届雨果奖提名——届时,人们将跋山涉水,越过平原,穿过沙漠,翻过崎岖山路来到圣巴巴拉渔村投票。
  圣巴巴拉,我还去得吗?老实说,我都等不及了。本届科幻大会如此令人难忘,不管行程怎样艰难,我都会跳上帆船,坐上马车赶去赴会的。
  我用肘轻触杰里米的肋骨。
  “星星属于我们,”我说道,“你和我的。”
  (金明 译)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远离生活
  科幻小说的功能之一是使离奇平常化,使未来进入叙述,使不寻常司空见惯。它的成就之一在于使读者消除人类对未知事情惯有的恐惧。H·G·威尔斯讲过科幻小说的这一功能,约翰·坎贝尔在科幻小说的黄金时代的《惊奇故事》科幻杂志中也作过经典性的论述(我所要的科幻即使在25世纪的杂志上也能发表)。海因莱恩(“最出色的现代作家……创造了一批高明之极的创作手法”)完善了将奇景异色逐渐融入故事的创作技巧(为了在引入大量背景和相关内容的同时,不至于破坏故事情节发展的连贯性),而不是通过对外行、学生和记者作讲解和阐述的老方法。
  但科幻小说的另一也是更可贵的地方体现在它于平常见离奇,于日常见陌生。它不是将离奇平常化,倒使寻常离奇化了。这样一来,读者可以明察世事,第一次看清凡庸,并欣赏真面目的神秘。
  卡罗尔·埃姆什威勒(1921- )是在长期的创作实践牛始终贯彻这一原则的作家之一。她出生于密歇根州安阿伯,1949年取得密歇根大学音乐和设计专业学听学位,1949年至1950年依靠富布赖特奖学金,在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校进修两年。1949年,她与科幻小说插图画家、后改行实验电影制片人的艾德·埃姆什威勒(1925-1990)结婚,育有三子。卡罗尔三十岁左右开始写作。她的处女作《爱情》直到1955年才发表在《未来科幻小说》第二十八期上。此后,她的小说接二连三出现在《科幻小说季刊》、《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杂志》、《轨迹》、《新星》、《夸克》等一系列文学杂志及科幻小说新作选集上。
  埃姆什威勒并不是一个高产作家,但经年不辍的耕耘使她足够以拥有一百多部作品而自傲。1974年,作品集《事业的乐趣》出版。另两集作品选《相关边缘》和《结束一切的开始》,分别于1989年和1990年出版。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卡门的狗》于1988年出版。埃姆什威勒是威克道威尔基金会的会员。她曾为两部长达一小时的公共电视节目撰写剧本,1975年被授予纽约州创新艺术家公众服务奖,得过1979年至1980年全美艺术资助奖。此外,卡罗尔曾担任纽约州创新艺术家公众服务奖的评委,参与几个作家创作室的活动,到过不少院校朗诵作品选段,并曾是《实验小杂志》的编委。她还在纽约大学为成人教育学院开课,讲授短篇小说的写作。
  在早期创作生涯中,埃姆什威勒试图在小说中引入其它文学价值观来替代情节,尽量避免使用明喻和暗喻,并将人物性格刻划为她所谓的“自我”(selves)。因此,她的作品更具实验色彩,像是出于主流实验小说家的手笔,反倒不同于自己以前大量发表在科幻杂志和收入科幻小说选集的小说。理查德·科斯特拉尼兹称这些小说“奇特得出格”。
  道格拉斯·巴伯在《20世纪科幻作家》一书中写道,“科幻小说大多倾向于将未知事物写得平常化(为了化神奇为腐朽,使到陌生之地,甚至是银河系的奇遇显得再寻常不过)。”他又说,“埃姆什威勒的小说迫使我们再度审视那个熟视无睹的世界,发现它怪诞而神秘,没错,不为人知。”
  首次发表在科幻小说选集《轨迹》第二十一卷(1980)上的《雪人》是一部寓言科幻小说,讲述两性间的种种差异。作者汲取了科幻小说的传统,突出表现在借鉴了追踪雪人踪迹(也称作大脚怪和Yeti)和两性分离的主题。这一主题与菲利普·怀利的《消失》如出一辙。
  解读故事可从两个层面上展开。从情节看,故事讲述女人全部失踪之后,男人们派出搜索队四处寻找,好像女人是半神半人的传奇人物。顿时流言四起,男人们像谈论雪人一样地议论妇女的安危、见解、外貌、癖性和价值观。从比喻的角度看,小说表现男人在性迷惘、文化无知和自我危机的驱使下,难以理解女人及其需要和情感的种种情状。小说的语言浅显生动,字里行间透射出作家的睿智。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雪人》[美] 卡罗尔·埃姆什威勒 著
  我们假装满不在乎地走进一片陌生地带,两只手撑在两边按在屁股上,一有机会还跳上岩石来个金鸡独立。就像人们出发前讲的那样,在我们的左边是一条河,而右边是大山。每碰上一个电话亭,我们都要停下来,打个电话。由于暴风雪,电线很多都挂了下来,散落一地。头儿讲我们已经到达了现场。在电话里,他要我们留神那些奇特而精巧的分成两瓣的脚印,它们还赶不上男孩子的脚印大。头儿还说,“要么爬树,要么上电线杆,反正什么合适上什么,然后大喊你们记着的名字。”所以,我们就攀上电线杆子,顺着英文字母的先后喊道:爱丽丝,贝蒂,依莱恩,珍,琼,玛丽莲,玛丽……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
  我们一共七个男人,全都身强力壮,身穿海军制服,除一个人外,全是冒牌货。这种制服被认为能把她们吸引住。这支搜索队为“追踪自身幻影的不明物体委员会一工作,在各自的行当都算一把好手,可是我们全厌倦了(不管什么天气,我们肯定敞开着领口)。我们开枪射击,枪口火星四溅,子弹像抹了一层巧克力的草莓,远处传回巨响。这是一个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脱光衣服的时代,是一个“干吗不”而非“试试看”的时代。这个时代的武器可以感知七十五码开外的活物并准确命中,我们手中的武器就是这样(没准有一天我自己都乐意来这么一下)。另外,在我们的皮夹里有几张模糊的照片,大都是几个月前偶然拍下的。其中二个据说是头儿的妻子。拍照距离太远,她的五官特征已经看不清了,除了那身皮毛大衣。头儿一口咬定是他的妻子,并肯定她安然无恙。
  除了漫天大雪什么都没看见。为了这些动物我们可是受了大罪!
  照片平摊在掌心,想象一下她们的玉体吧!……这些个四英尺高、体态丰盈的小美人……五官尽已消失,眼睛成了圆圈,腿和脑袋更是摆设(整张脸都被流行的发式给罩上了)。想象一下我们找到了她们,可也别笑得忘了形。丰乳肥臀的诱惑迎面扑来,还有……(那可是最有诱惑力的)。只要铆足了劲,岂有败阵之理!再怎么也得留下个值得称道的名声,至少不能让人对咱的举动指指戳戳吧?
  这是到目前为止我们找到的一些蛛丝马迹(她们是那种容易激动、神经质的动物,老是受到骚扰,要么行色匆匆,要是我们不知道因为这两个原因她们老是粗心大意的话,我们一准以为这些东西是她们存心扔在那儿的):一根还冻着的芦笋,一张从杂志上随手撕下的纸,上面是肉末茄子蛋配的洋葱汤的简单食谱,一个小钱包,里面有几张美元碎片,还有一纸板火柴(明摆着她们能生火,对此我们感到欣慰)。
  头儿命令我们离开河岸向山里进发。尽管春雪消融,雪崩依然频仍,危机四伏。指南针指向正北。一路全是碎石头和冰块,有时脚底像抹了油,心里却很清楚这会儿她们整支部落可能已投南而去,而且心情沮丧,感觉不到爱。她们的行踪是那样飘忽不定,根本说不准哪个方向对头。不过,凭着路上的遗留物,我们还是愿意相信自己找准了方向。
  我们队里有一个资深精神分析学家,擅长分析癔病和受虐狂(尽管不开诊,却一直致力于这方面的研究)。他说一旦找到她们,她们也许会发出一些奇怪的、叫人晕头转向的声音,这些声音没什么意思,常常被错以为是一阵大笑,他说这种误解或许最安全。另一方面,假如她们朝我们微笑,那不过是一种简单的反应,借以让我们放松(据发现,她们发笑的频数是男人的2.5倍)。他还说,有一种神经质的痴笑从本质讲源于性欲,如果她们见到我们时发出这种痴笑,那也许是个极好的信号。无论如何,除了名字和头衔,什么也别跟她们说。如果她们在生气,千万小心另LJ让她们把怒火发泄到自己头上。
  精神分析学家列出一张图表以供进一步研究:
  转向的目标分三个阶段,具备两种可能性(都能实现)
  照片上有个女人叫格雷斯,现在少说有五十五岁了。在一个月夜,趁我们头儿一不留神,格雷斯从一家餐馆溜之大吉了。可是,既然事情已经发生,除了按部就班,照常干他的指挥之外,头儿还能怎么样呢?我们当然接受头儿的想法。他还说,照他看来,格雷斯那会儿已经接受了对她的行动限制。之所以逃跑是因为没有完全同化,或者说她对事物没有形成判断力。过了好几年头儿才慢慢地把此事淡忘了。
  我真想立刻碰上这么一个女人。她是不是敢问我从哪里来,为什么她们跟我们差别那么大?我们的情感怎么慢慢儿变得和她们的截然不同?她们是不是住在地下,有宽敞的餐厅,多开间的礼拜堂,烤炉送来温暖,空气中还有姜汁饼的香味,育龄妇女靠着某个早已死去的高个红发喜剧演员或摇滚歌星的冰冻精液受孕,怀了一胎又一胎?总之,这只不过是一种揣度罢了。
  突然,眼前之物令我们陷入沉寂。一个女人!……就在我们上头,一个高个(似乎是高个)、身着盛装的女人(就像头儿照片里的)头戴一顶硕大的深褐色帽子,耳朵上的物件闪闪发光,单脚一动不动地站立(似乎足有五分钟之久)。也许只是一头直立的熊(太阳光正好挡住了视线),等半小时后我们赶到,早已走得无影无踪。心理分析学家整夜守在留下足印的地方,准备来一番循循诱导。不幸得很,什么也没等来。
  消息通过电话传到指挥官那头(头儿说:“告诉她我爱她”),他要我们也穿上女人的那种服饰……和脚印尺寸吻合的鞋子,披在几层合身内衣外的貂皮、狐狸皮和豹皮大衣(仿皮)。另外,我们决定在营地七十五码外放上一圈香蕉,并设置了生物温感器。一旦她们来取香蕉,我们就可以一直跟踪到住处,进入那个黑暗而神圣的避难所。届时,我们的电视摄制组随时准备将她们看到我们的最初反应拍下来,然后送到电视台播出。她们喜欢被人跟踪,从来郡是如此。
  我们希望她们知道我们在各自研究领域内的声望,哪怕只是迷迷糊糊地感觉到一点也好。
  生物温感器报了警,却不能显示正确的搜寻方向。结果第二天早晨,所有的香蕉不翼而飞。
  这全是因为她们不肯老实呆着……不肯拿出点认真劲儿。她们没人协调行动,一跑就是猢狲散,而且没法集中精力干好手头的活儿,喜欢乱下结论,凭空假设,对任何事都是想当然,反过来也一样,就是任何事都不想当然(比如爱情)。不错,她们禀赋不错,不过,我们男人也自有天分。这次我们学乖了,把香蕉摆成了长长的一直溜儿。
  想想看我们终于跨入了她们的厨房!天啦,这可是世上最大的、整个儿被挖空的大山啊!那是什么怪味I瞧这副乱糟糟的样子!这就是她们单调乏味的生存状态!我们不会相信眼前的一切的。她们会跟我们说一切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她们兴许在想她们再不用为争权夺利而拼命了。)她们甚至会说她们就是喜欢谁都无权的地方……活得一身轻松,像朋友一样,彼此间是她们特有的友好方式,反正谁跟谁都不用纡尊降贵。她们还会说我们可从未留心过她们,或者从不把她们放在眼里。她们会说我们总是搭不准脉,从来不知道她们是什么,关心什么。是的,我们的确感到了……有很长时间了,我们是感到了一种无法言表的缺憾。她们没有报酬,大部分不名一文,即便如此,还是吸引着男人。我们要告诉她们这一点,还要跟她们讲我们头儿说他会爱上她们中的一个。
  但是,这次她们连香蕉也不要了。(我们给的东西总是不对胃口)。
  好吧。这是最后一招(也是她们的最后机会):仿玉玻璃珠项链;一套进口炊具;一本心理调节书,《如何克服异性交往的害羞感》;特别是为了叫她们开心,我们愿意是儿子,是父亲,是丈夫,由她们定好了。
  心理分析学家说她们有权自己拿主意,不过,我们倒想知道,她们该得到多少作主的权利?
  有个搜索队员称山顶上的女人不过是头熊罢了。他说看到它单脚直立后,弓着身子四脚着地。问题是,她们也会这样的。
  心理分析学家作了_一个梦。梦后他告诉我们别害怕焦渴的阴道(打个比方),只管扑过去把她们压在身下(尽管我们在半山腰往上爬),把鱼儿射入子宫(那全是最好的鲽鱼肉片,还是打个比方)。
  哎,要是我碰上一个的话,我要洗她的脚(不是比方),洗她的背,还要放开手脚洗她的前身。让水把我俩淋个透。我要把她们的头发披散开。不管有没有重活儿,我一定要抽空跟她们耍一耍,哪怕跟这事一样没什么意义,还要听她们的瞎唠叨,至于装出是在听的模样。至于说假定碰上的是格雷斯,那就不是一回事儿,可眼下我也说不准是啥事。
  深夜,我们都围坐在营火边,讲述着有关她们的所有古老故事,那种恐怖劲儿跟小时候在这种情形下感到的不一样。
  兴许这时候她们就隐藏在黑暗中,恐怖就恐怖在我们对她们的身量还一无所知!我们不知道该信哪个。一种说法是她们有我们两个那么大,另一种意见就像我们头儿一再坚持的,认为她们大部分都比男人瘦小,没力气。研究神话的队员认为她们个头大得足以用下身把我们一口吞进,过几个月,再疲惫而绝望地把我们吐将出来。研究人类学的队员坚持她们正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介于大猩猩和人类之间的一环(尽管也许比爪畦直立猿人要进化得多),因此,从逻辑推断,她们身材矮小R还未完全直立,但不见得就因此而没力气。搞性研究的队员则只关心她们的性高潮和我们男人的是不是同一回事儿。天生多情的人认为她们即使在发脾气,也一样是招人怜爱的尤物,跟个头和力气扯不上边。其他人就不这么看了。对如何让她们对生活状态感到安慰和是不是能做到这一点,队里也发生了分歧。她们中的72%感到自己低人一等,65%感到精神平衡力脆弱,三分之一的人仅仅因为自己是女人就没有羞耻感。那么,怎样才能突破她们的自我防线和消极防线呢?争论当然是不可避免的了(85%的人老调重弹)。我们讨厌叫人不快的感情冲突,不惜一切代价防止它的发生,但我们也清楚,在两性的亲密接触中,作为主导的一方是不会轻松的。话是这么说,要是这些天里有那么一天,我们有一伙人(差不多是隐形的),而她们的主要工作就是打扫卫生,那该多风光啊!
  一批德高望重的男人早已奉命出发寻找她们去了。
  即使(万一)不及我们开化,不管怎样,她们会让男人看清自身的野性、兽性和不易察觉的生命力的盛衰……也许其中的一些特性我们以前一无所知。
  我们刚从头儿那里听到一个奇怪而令人不安的消息,说的是一些政界要人声明这些故事纯属假话和骗局,现已证实照片被人伪造,其中一张将一只大猩猩的形象叠印在雪地的背景之上,另一张实为一名穿着女装的男子(只有两张照片未予澄清)。几个人已承认自己撒谎。有的人根本就没有去过现场。我们看到的女人肯定是光线和幻影造成的错觉,或者说更有可能是在附近活动的熊。此外,(他们确信)我们当中出了个骗子,是他偷了香蕉,并在一根长棍一头系上一双旧鞋子,在雪地上留下杂乱的脚印。可是,万一我们发现她们确实存在,问题可就更棘手了。乏味的年代一旦过去,就会建立诸多委员会来寻求解决无聊的办法。也许,必须找到治疗某些地方性癌症、女人月经反常、阴道痉挛及其它痉挛的办法。头儿说,社会上会冒出一大批舞文弄墨之人(业余诗人与画家),没有他们地球照样在。为什么我们来此寻找她们,好像她们是珠穆朗玛峰(两者可以相提并论),就因为她们呆那儿吗?总之,搜寻经费快用完了,头儿甚至怀疑我们是不是还有钱打电话。
  坏消息令我们万分沮丧,却说不出原委。有些人相信,或者说相当确信,那儿确有什么东西存在……恰好在我们看得见、听得着的范围外活动。有些人则似乎有时候透过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丝亮色在闪动,仿佛原本看不见的东西在短短几秒钟内差不多显出了原形。这也让人想到(有几个队员确曾这么想过),扔在床下的脏袜子和脏内衣奇迹般地变得干干净净,叠好放在抽屉里,或是在想喝咖啡的时刻,一杯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等你去品尝,或是家中冰箱里的牛奶或黄油取之不竭……可是此行受到搜寻计划和经费的制约,我们必须回去掌权,为文明、为政治工作……于是,我们打道回府。
  我一度认真考虑过只身前行。我想如果悄悄地潜回去,静坐一会儿,衣着与周围环境更协调些,坐的时间足够多(不再大声叙述那些古老而恐怖的故事),不打自负的手势,肩膀不是过于僵直,也许她们会对我慢慢熟起来,直到从我手上拿走香蕉,并凭这一微妙的事实,承认我是一个独断专行的人,兴许就此学会听从几个简单的命令。那我非得牢记这些命令不可。这可太糟糕了,尽管我确实想回去领取我那一份薪水,获得奖章及继续参加下一个研究项目。不过,我仍想对这些动物采取进一步行动,哪怕是象征性的也好。我榆偷地沿原路折回,留下若干明显的记号,并在四周扔上一圈香蕉。她们肯定看得懂这些记号:一幅简单的图画,画着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一轮新月,这只能代表月亮;…颗心(从解剖学的角度),代表爱情;一个钟面,指针指向作画的确切时刻;我的一个足印,与雪地上原先留下的一个足印并排(看上去就像是并排的问号和感叹号)。记号的最上方题写着“献给格雷斯”。我就地坐了一会,然后竖起耳朵聆听叹息声,我想是听到了动静……我依稀看见洁净的雪地上有个灰影子在动。当然(如果真在那儿),她们是故隐其形,好让别人瞧不见。因此,不见她们的踪影,并非我们的过错。
  好吧,如果她们一意孤行,就让她们对自个儿扯淡去吧(只要高兴,干什么都行),整天跳舞,或是守着家里的炉灶,不停地添木加柴,让炉火一年到头烧个没完没了。就像人们过去常说的那样,让她们生活在“男人的阴影中”吧。活该!
  我问心理分析学家,“我们到底是谁?”
  他回答说大约有90%的男人以不同方式提出这个问题,而其余10%的男人似乎已经找到属于自己的答案。他说不管我们是不是自寻麻烦,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来,说明男人在本质上终归是男人,过去如此,将来亦然。
  (金明 译)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科学与小说
  自艾伦·坡、凡尔纳以来,科幻小说便因其故事情节与丰富的科学知识相结合备受人们称道。这一流派的拥护者们声称,通过严密推理和紧张刺激的描述,科幻小说为年轻的读者们提供了丰富的科学知识。雨果·根斯巴克认为,科幻小说能引导他的读者走上从事诸如科学、工程等方面的工作。他说,“那些发表在《惊异故事》杂志上的小说就像是裹着小说这层糖衣的科教药片。”他以及后来的编辑们都在给他们杂志写稿的作者后注明哪几位是“真正”的科学家。根斯巴克常常在编辑、作者等一大串人名后详细地写上他们所获得的学位。如爱德华T·埃尔默·史密斯的名字后总注明是“博士”,尽管他的专业是食品化学,并且一生中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研究油炸面圈混合配料。
  其他科学家的情形也大致如此。数学家埃里克·贝尔用约翰·泰恩这一笔名创作了不少冒险小说,化学博士艾萨克·阿西莫夫则撰写了许多讲述机器人和星系王国的故事。而在另一方面,宇航员R·S·理查森用菲利浦·莱瑟姆的笔名创作了一大批富含宇航知识的故事,另一位宇航员霍伊尔则写了很多推测性小说——也许这些小说并不像他提出的关于物质连续生成的理论更让人费解。但尽管科学家们写的故事并非发生在他们研究的领域内(也许他们太明白在其研究领域内不可能发生这种故事),读者从他们的作品中却往往能看到他们对科学的研究方法和研究步骤的感悟。从这一角度来看,根斯巴克和坎贝尔的话还是有点道理的。
  然而,科学与小说的真正结合,如同这一流派的作者们孜孜以求的那种理想结合,却很难达到。哈尔·克里门特精心勾画的外星世界,波尔·安德森更具科学性的作品也许堪称是这种结合的典范。最近,曾提出过不少令人惊叹的科学预想的罗伯特·福沃德博士,也将他的物理知识转写成了小说。
  要撰写出一部融反映科学、描述科学于一体的好小说有两种途径。一是像天才作家爱德华·布赖恩特那样,深入研究科学后将有关知识巧妙地融入故事情节中。另一种是科学家,通过学习写作技巧,将科学中一些重要的元素用小说表达出来。其中最大的困难就是必须同时掌握科学知识和写作技巧。通常情况下,作家们总是缺乏科学知识,而科学家们则很少掌握写作技巧。更基本的一个难题则是并非所有人都接受这种科学与小说相结合的理想境界,因为很多作家、评论家都认为科学跟写作风马牛不相及。
  有一位科学家却认识到了这种结合的理想性,并竭其全部智慧朝这个目标努力。他就是格里戈里·本福特,1941年出生于美国阿拉巴马州莫比尔市。1963年他毕业于俄克拉荷马大学,获物理学听学位,1965年及1967年先后在拉霍亚加州大学获硕听和博士学位。1967年起他担任了大学研究员,1969年后他成为劳伦斯辐射实验室的物理研究员,1972年被聘在欧文加州大学授课。
  本福特早年即是一名科幻小说迷,曾编辑过一份科幻杂志。他的职业写作生涯开始于1965年一篇名为《替身》的文章,在《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杂志》6月号上发表。从那以后,他向各种杂志、新作品选集等投稿,创作了大量的短篇和中篇小说。1974年,他与戈登·埃克隆共同创作的《如果星星是神仙》获“星云奖”。他的小说集结在《在异星人的肉体里》(1986年)和《物质的结束》(1994)两本集子中。
  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深入黑暗》1970年出版,1978年再版时改名为《黑暗笼罩星辰》。他的作品还·包括:《木星计划》(1974),《如果星星是神仙》续篇(1977年与埃克隆合著),《夜之洋》(1977),《寻找被换的婴孩》(1980年与埃克隆合著),《毁灭之神降临》(1980年与威廉·罗瑟勒合著)和《时光逃逸》(1980年)。《时光逃逸》是本福特锐意将科学、推理和叙述紧密结合的最有力的证明。该书讲述了利用超光速粒子及时向过去传递信息的尝试。超光速粒子是现代科学理论所认可的一种比光速还快的粒子。书中讲到,未来世界的科学瘃们面临即将到来的灾难性的污染,因此试图给1962年的一位年轻教授发出警戒讯患,希望能使未来的人类逃脱这场灾祸。而在20世纪60年代,人们所收集到的资料却证明真实的情形是与之完全相反的。而这仅是整部小说涉及的种种似非实是的悖论之一。这部小说不仅描写了灾祸以及人类面对灾祸所采取的种种解决办法,还讲述了科学家在“做”学问的同时,怎样像平常人一样地生活。这部小说先后荣获坎贝尔奖、星云奖和不列颠科幻小说协会奖。
  《时光逃逸》使本福特的创作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从而在评论、通信和小说中,为硬料学作出了有力的辩护,并使读者重新对《夜之洋》中的奈杰尔·沃姆斯利感兴趣。另外是一个四部曲系列小说,描述银河系中心有机智慧生物和无机智慧生物之间巨大的冲突。这四部曲包括:《大天河》(1987)、《光之潮》(1989)、《疯狂的海湾》(1984)和《在光明的永恒中航行》(1995)。其间,他还发表了《与永恒抗衡》(1983)和《假象》(1985)。本福特还为《惊异故事》、《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杂志》、报纸的科学专栏撰稿,也为电视科学节目写说明词。
  《底片》最初发表在《艾萨克·阿西莫夫科幻小说杂志》L 981年7月6日这一期上。这是一个作品主题与写作技巧都相当复杂的故事,读来意味深长,发人深思。各种情节线索交织在一起,直到故事结尾才有一个明确的结论。
  故事的叙述者是一位年轻的宇航员。他正在研究一种神秘莫测的天文底片,在这些底片上有几道红的、蓝的发自遥远的NGCL097星系的射流。他对过去的回忆和世俗生活细节的描写告诉我们他是一个情感很丰富的人:孩提时代礼拜日一大早准备早餐啦,当圣坛儿童啦,献血啦,帮儿子做难题啦,参加小学露天家长聚会等等。在这些情节之间他穿插进。个怪异的事件:他用电脑研究NGC1097星系的天文底片时,电脑中出现了人马座A的图象,而且它们的拍摄角度与拍摄距离都是人类不可能拍到的;在人马座A这含距离银河系中心很近的无线射源中本不应有任何图象的存在。最后,这位年轻的科学家揭开了NGC1097之谜,也解开了人马座A图象的秘密——它预示着在遥远的未来将有一场波及全世界的大灾难。但是它缺乏可信的数据材料作证明,因此不为科学界所接受。于是这位我们虽不知其大名,却颇具个性的宇航员将默默地隐藏起这一秘密,并终其一生去寻找论据来证明它。
  这个故事在科学上的合理性不仅因为主人公具有渊博的科学知识,还因为无论多么难于证明,主人公仍坚持他的答案,因为只有他才能对所有数据作出合理解释。这个故事的科学性还表现在文中对科学先天具有且必不可少的性质——保守性的描写上:“科学的标准严谨、无情,对谁都一样。”而不像传统的科幻小说那样总是在故事的结尾大叫一声“我明白了!”科学的触角在这部小说中巧妙地深入到和任何一部“新浪潮”小说一样强烈的文学性中。语言、句子结构、细节,与形象、比喻等共同组成了不同寻常的最后一幕,貌似毫无关联的因素被连结起来,就像一曲不断回到主题的交响乐,有极强的感染力。而这正是本福特常用的写作技巧。
  《底片》讲述了学习研究的过程:我们是否能从底片上研究出什么成果,完全取决于我们是否集中了全部注意力并展开正确的推理。它也讲述了什么是科学:“科学并非最终结果,而是一个面对大量事实不断展开的冥想。”它谈到了生命与死亡以及信仰与现实。它将活跃在星系中心的破坏力极大的黑洞与癌症相对比,将他捐献的鲜血与基督教的圣餐相比较,还将主人公的一种生活方式,即漫长的积累数据、获得永不完整的假设性的答案的一生,比作人们阅读句子时按排列的词组一个个进行理解的过程……
  把科学与小说结合起来的另一篇典范作品要数乔治·亚历克·埃芬戈的《施劳丁格的猫咪》了。在“现实与超现实”一章中曾介绍了他的小说《捉刀入》。现在,以他的这篇小说来结束本卷。《施劳丁格的猫咪》(1988)作为最佳中篇小说,同时获雨果奖和星云奖两大奖。
  “我要写一篇真正直接源自科学思想的好小说,”埃芬戈在谈到这个中篇小说时说:“换句话说,我要写一篇硬科学科幻小说,而不是我往常写的那种科幻小说,我要以量子物理学为核心,写一篇情节复杂、感情丰富的小说,在题材和小说结构这两个方面都能阐明这一科学思想。
  “我读过一些有关对量子理论的科普文章,并对休·埃弗里特关于许多世界并存的理论十分神往。这种理论与科幻小说中关于宇宙的传统观点是多么-一致啊!我把小说的背景置于布德扬这个伊斯兰世界中;这是我在《重力消失时》这篇小说中所杜撰的世界,我喜欢量子理论与这个保守的、低科技世界之间的对比。我至今还记得写作《施劳丁格的猫咪》所给予我的巨大的乐趣。”
  读者一开始阅读,就可以发现自己为故事深深吸引住了。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底片》[美] 格里戈里·本福特 著
  疑团总是一次一个接踵而来。昨天,我开始把刚从帕洛马山上拍来的底片一张张整理起来。它们的感光度深浅不同。每一张上面,悬浮着NGC1097一个和我们相距二千万秒差距的螺旋形星系,在底片上缓缓地荡着漩涡。
  我一边整理着底片,一边不禁想起了小时候全家分工准备礼拜日早餐的事。在那个神圣的日子,母亲总是呆在自己的房中。我把叉子、小刀、鸡蛋杯和用于正式场合的米色瓷器——摆好,后退~步,站在稀薄的晨光中,审视自己摆放得是否精确。镶着蕾丝花边的台布,是母亲最钟爱的。上面栖息着叠成金字塔形的精美的餐巾。透过厨房门,和着锅碗瓢盆奏鸣曲,传来声声喃喃低语。
  根据所用的光谱过滤器的不同,我将底片按顺序排好,注明每一张的校准测光法。铺着钢瓦的过道里响起了布里奇大楼制陶的声音,脚步声、远处的说话声、粉笔划在石板上的吱嘎声以及砰砰的关门声从我办公室的门缝中“渗漏”进来。透过目镜,我仔细观察着每一张底片,慢慢地感觉到那个星系膨胀起来,变得异常巨大。
  从那些曝光度较深的底片上,我依稀看到了我正在寻找的几道射流。它们一共有四条,从NGC1097星系中喷射出来,两条红两条蓝。最明亮的三条是沃斯克罗夫特和泽勒发现的,最后那条红色的是洛尔用JPL系统发现的。笔直的线条划过底片前景位置那些斑驳的星尘上。没有人知道是什么使射流呈现红色或蓝色。我曾试图在深色曝光版上测量出射流的宽度。我在目镜镜头上加了一条窄缝,调整焦距,然后用校准测光法来测量光锲。若再进一步地缩小缝宽,我还能测量光谱,看二看蓝色与红色是来自恒星还是来自励磁云。
  射流斜刺出来,两条蓝色的划过漩涡,直直地伸人无穷的黑暗。有一张底片在电离氢云发射出HII射线的光谱区拍摄,显示出在螺旋形的波纹下面,隐隐有一个串成珠子形的物体。它们是大面积快速冷却的云系。射流穿过II区域,使漩涡的一些波纹向外推出,而另一些波纹则干脆消失了。
  在每一条蓝色的射流对面,远远地穿过星系,分别闪烁着一道红色的射流。它们周围也同样发现了HII珠状云层。
  根据这些漩涡波纹的间距大小,我估计出当这个螺旋形星系被射流吞食时它的旋转角度:大约十五度。运用星系速率测量法,并对照已知光谱线条多普勒频移法计算,我推断出NGC1097星系的旋葶速度:大约一亿年。这并不奇怪,我们的太阳围绕银河系中心旋转也差不多是这个速度。我是通过光子了解到以上信息的,而光子在六亿年前就用固定的速度航行在太空中;当它们葬身于我的感光乳胶中时,收录光子在内的《新编星云及星座总目录》还没出版呢!而我从此认识了你,NGC1097星系。
  这些射流堪称独一无二。最亮的那条蓝色射流有着九十度的折曲,像小狗的后腿一样弯着,末梢处是一团银白色的难以名状的干巴巴的光。在它的反方向,有一条遥相对应的射流,但很独特地偏离了十一度,在广袤的空间留下一道很温暖的玫瑰红的轨迹,其跨度甚至比星系本身还大。我不禁皱起眉头,抿住嘴,集中精神进行校正,演算,反复地琢磨。很明显,这些笔直的、简洁的光的线条无疑想告诉我什么。但答案总是在它想来的时候才一个一个慢慢地来。
  有一个晚上我辅导儿子做阅读作业时,曾试图告诉他这一点。他母亲现在总算能熟练地说出“单词攻关术”这一术语,正是凭这一战术我的儿子掌握了大多数阅读技巧。但句子理解上很多复杂情况仍使他困惑不解,“把它分解成词组。”我一边鼓励他,一边摩挲着他浅棕色的头发,有点心神不定,因为我喜欢那股肉豆蔻的味道。(我常常想,即使在黑暗中,在人群里,仅仅用鼻子,我也能找到我的孩子们。我们共同的基因密码使空气也带上了相同的气味。)儿子掀动着书页,弄脏了书角,“体会每个逗号间单词的意思。”我教导着他,慢慢记起了我读书年代培养出来的阅读顺序:看到逗号停一停,想一想这些单词的意思,再继续读下去。我不禁又用力嗅了嗅他那稻草般的头发。
  我是一个恪守传统的宇航员,早已习惯了帕洛马山上的酷寒,基譬峰上拜占庭建筑华丽耀眼的色彩,以及利克山上的湿热空气。昨天整整一个漫长的上午,我就在研究这个NGC1097星系上的射流,如罗杰所说的“在数据中舞蹈”,希望用理论家的敏锐目光看出点名堂来。我试图提出个什么不成形的假想,让我那忽儿高忽儿低的数学能力也表现表现。念头来了,我紧紧抓住它。可一旦拿近细看,反复思量,用大量的术语在一串庞大的公式中进行论证后,我便发现它只是一个老早就被推翻了的旧观点,换了汤没换药。
  我捉摸着,也许电脑对图象的分析力量能帮我拨开眼前的迷雾。于是我带上笔记本,向邻近的另一幢大楼走去,脚步声在长长的拱顶走廊里回荡着。卡尔特市的建筑大多数是仿西班牙风格的样式,墙上粉饰着棕黄色的拉毛水泥,隔几步路便镶嵌着一扇·摩尔式的窗户或花砖。新建的图书馆大楼高高耸起在低矮的办公楼和校舍一旁,这种对比在当今相当时髦。我走进阿尔弗雷德物理与数学实验大楼,一边第N次地猜想着数学实验室的样子,想象刘易斯·凯罗担任实验室的负责人会是什么样子,一边跨人新建的电脑终端房。很快,底片图象的索引陆陆续续出现在电脑屏幕上。我用中值数字滤波器抑制背景的变化。要提取光谱的某个特定区域有J套标准操作程序。我回忆着这个操作程序,将底片前景上我们自己星系上的星尘、气云和恒星所产生的杂波除去。可是,奇迹并未发生,没有任何戏剧性的变化。智慧的使者依然迟迟不肯现身。
  我啜了一口咖啡。我从办公室出来时随身带了一盒克力架饼干,撕开封口,我一块一块嘎吱嘎吱地吃起来。转动手中的杯子,咖啡在杯底转得如同一张黑色的碟片,漩涡中心奶油的泡沫被旋成了灰白色。我喝掉咖啡,翻到另一张图象。
  这张上的图象却不是NGC1097星系。我查对了一下号码。再翻了一下登录记录。不,这些是特意放在一边留待以后存档的。它们现在还不能存档,它们占用了我专门腾出来的硬盘空间。它们应该是空的。
  但我认出了这一张图象。它上面是人马座A的景象。人马座A是在银河厚厚的尘粒带后面隐藏着的一个高密度的无线射源。它的中心在我们银河系后面那条黑暗而模糊、又长又宽的地带上。我眯起眼睛仔细地看。是的,这张照片是通过对非电离氢气发射的波长二十一厘米相当敏感的观测点拍到的。我以前就见过它,在那些拍有朝向银河系中心呈辐射状图象的天文底片上。这张上是一条沿着我们的视线发散的红色氢气带。稍下面一点是著名的热波纹,扩散着的气体,大约有九千光年那么宽。在它的上面呈现绿色的,是稍窄一点的波纹,气脊向外的移动速度为每秒一百三十五公里。我很多年以前在一个学术讨论会上看到过它。在它的中心有一个宽度不超过一两个光年的气结,每秒能产生10的40次方尔格的剧烈能量。当然,我们银河系流出的能量比类星体要少一千万倍。不管那个致密的能量源是什么,它的活动还不算太剧烈。NGC1097星系位于它的南面,完全脱离银河系。难道摄影卫星的镜头偏得那么厉害?
  我好奇地又往前翻页。下一张底片是另一个对人马座区域的扫描,这一次是从向外移动的氨气云所发出的光谱射线上拍到的。全是毫无规则的气泡。我又翻了一页。这一张是甲醛射线图。但现在那个不断扩散的氢气团上巨大的波纹皱起了一个个的结,说明云层的移动速度变快了,经多普勒频移变成了蓝色。
  我皱紧了眉头。拍摄人马座A时摄影机的镜头是瞄准的。这些空间是我留待日后输入数据用的。不知是谁占用了我的计算机空间。是谁呢?我输入识别码R但没有答案。从主登录记录上看,这些空间还是空的。
  我键入删除它们的命令。但我的手指有点发软,我不禁停下来,有些犹豫。这些无疑是高质量的经过处理的信息。也许有人会需要它。他们无意中不小心将这些信息抛进了我的领地,但是……
  我停下来的另一原因是我颇欣赏这些信息。看看这些采用色彩编码的光壳,我感慨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有着令人不可思议的复杂,被华丽的词藻以及早已仙逝的教授们提出的希奇古怪的专业术语包围着。原子物理学、热力学的理论被频繁使用,最终搅得人一头雾水,脑子里充斥了过去繁杂、喧闹的场面,或是已燃成了灰烬的星星图案,或是漂浮在星继间虚无飘渺的氢气团。从这些数字里产生了我们现在知道的星云图。从胶片上的一道尖锐的擦痕,我们能捕捉到某个元素留下的讯息,从而用多普勒频移法推算出摩擦的速度;然后通过测量擦痕的宽度,找出形成这种速度随机成分,以及因热运动产生的随机晃动,从而推算出它的温度。这一切均来自一道擦痕而已。所以,我可不能随随便便删除了这些文件。
  记得我九岁那年,我被逼着去当圣坛儿童。那漫长的基督教主教派的礼拜仪式真让人无法忍受,可母亲觉得我们都得参加。我穿上简单朴素的长袍,第一个出现在礼拜仪式上,用一种灯芯会滑来滑去的很难拿的长长的东西去点蜡烛。风琴奏着轻柔的乐曲,若有若无的。全体教徒们都聚精会神地看着我,而我,笨手笨脚地摆弄着灯芯,小心谨慎地往里加油:我不敢注得太满,怕火头跳成~团橘色的火球;也不敢添得太少,免得火头嗤一声化作一缕黑烟,那将更让人难堪。整个礼拜仪式中,我不是得站着就得·蹲着,、嘴里念念有词,心里却在想下午我就能去打垒球了;同时还能感到长袍里面的热量在不断积蓄,像针扎一样。天气不帮忙的时候,我身上的汗就会零积起来,而且总有一滴很顽强地挂在我的鼻子上。我也总是让它挂在那儿作为~种无声的证明。可牧师好像从来没注意过它。我常常思想开小差,做些绝对非神学的白日梦,陶醉在逼人的潮热中,而疏忽了标志着圣餐开始的应答祷文的开场白。一声低语滑过严实的空气,提醒我回过神来,抬头便看见牧师那张充血的脸正对着我,手中握着他从事恩赐事业的工具,正等我将需要净化的酒和饼干递过去给他。我立起身来,低声诅咒发誓,‘那些话只有刚好学过的人才能听得懂。我才不怕呢,一边咒骂,一边去拿装着闻起来甜得腻人的黑酒的圣餐杯,和装着威化饼干的盘子。我发誓,一旦那些高高仰起、没有表情的怪脸孔从擦得发亮的胡桃木祭坛栏杆前消失,一旦那痴痴傻笑的风琴声归于沉寂,一旦我剥去身上这件发出一股樟脑丸的恶臭的袍子,我就决不要再重复这一切,我要将这一切当作电脑里的文件全部“删除”。
  我问瑞德曼是哪个混球把他们的东西塞进了我的库存空问。他检查了一遍。回答是:没有人。没有任何登记在案的资料说明是什么闯入了记忆系统。那么再继续查吧,我说着走回机房。
  这些文件还在。更过分的是,以前空白的一些索引现在都被占用了。
  NGC1097星系仍然让我大伤脑筋,但我先将它丢在一边。我开始对付这些新的图片。它们已经被处理过,用多普勒编码,并过滤了杂波。为保险起见,我又翻回到原来的那些底片进行比较,没错,它们是不同的。
  当今最新的理论认为,膨胀气团的气流位于振动的外相。据说,几亿年前星系中心的一次剧烈的爆炸造成了气团的膨胀。滚滚的气团不断旋转并向外扩张。最终它的能量与星系中心的引力相当。于是,当它减慢速度朝星系中心回缩,它转动的速度却加快了,在这种旋转运动中贮藏着能量,使它不再向中心收缩。这样,热气团将在引力势阱中振动,并慢慢冷却。
  可这些电脑转换出来的图片说的却是另一回事。多普勒频移形成一个锥体。星系中心的速度最大高达每秒一千多公里,比以前所观察到的要高得多。它还超出了银河系自身的逃逸速度。速度值向外逐渐减小,朝早先那些底片反应的速度值靠近。
  我叫来了程序总监。他审视了一遍显示出来的图片,也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但知道这些东西从何而来。他的定论简洁、明了:人为错误。但是往下查阅却再没有听到他说是人为错误。他说:“一定是卫星传送进来的。”他键入操作命令,跟踪闯入者,看上去却有点迷迷糊糊。这些数据来自轨道上新的光学组合仪器——红外和紫外观测器。而且JPL程序系统已很尽职地做了常规性分析。但是卫星控制人员明确答复不曾传送过类似数据。事实上,新式观测器两天前就被拿去检验并作线性测试。程序总监衬衣口袋里插着无数支钢笔,他下意识地摩挲着钢笔,耸耸肩,向我保证他会继续观察。
  我凝视着多普勒锥体,翻到下一张。锥体变大了,频移也增大了。再一张,变得更大。然后,我注意到了一点:一种寒意渗入了我的全身,令我忘却了机房内随意的谈话声以及针式打印机时断时续的打印声。
  整个观点都转换了。早先的那些底片显示的是从一个特定的倾斜角度拍摄到的某个特定的气云。而这张最新的底片显示观测系统向边上略翘起一个很小的角度后,拍到了小HII区的一个发亮的凝结块,使一小块膨胀的热气团变得模糊不清。我又发现了一些新的特点。如果JPL程序完成了这种旋转和频移,它就应保留空白的空间,因为它无法填满这个新的空间:它们并非空白。是特殊的频移填满了光谱索引。除非原始数据中包含这些数目,否则JPL程序不可能产生这么多的数目来。我久久地望着屏幕,一动不动。
  那天晚上,我在暮色中沿着宽阔的帕萨德娜大道一路开车回家。我记起了一个月前在卡尔泰克大学诊所里那青幽幽的灯光下献血的经历。他们用一只奇怪的塑料袋装走了我的血,留下我一个人,肘弯处贴着个小小的药棉。半透明的皮肤下面,蓝色的静脉像纵横的河流,因为刚刚被抽过血,苍白得共皮肤一色。以前我从未留意过身体的这一部位,现在才发现它竟是如此娇柔,脆弱,毫不设防。我想起我的妻子在跟我约会时就喜欢我抚摸她这个地方,也想起我已很久没有和她肌肤相亲了。而现在,我让人在这儿戳了一针,把我充裕的生命注入一只塑料袋,再送给那些需要它的人们。
  那天晚上,我还开车送我的儿子去学校参加露天聚会。校园里灯光亮如白昼,似乎要用它的光芒控制整个街区,让家家户户都从房间里走出来。我的妻子带女儿去了女儿的学校,没有她的帮助,我几乎无法辨认哪些是我们认识的人。当他们冲我随意地打招呼时,我从来没法立即叫出他们的名字来。在我们的街区里,这样的夜晚聚会总衬托出像我这种专业类型的与众不同。今晚看到他们,我身边没有口才一流的妻子陪伴。他们驾驶的微型汽车,与那一大家子人相比实在太小了点。他们的脚上是过于随便的皮鞋,身上是剐从单位里下班回来还穿着的夹克衫与便裤,夹着放了孩子们功课的奶油色文件夹,以便与教师们交谈时好派上用场。他们的妻子都被太阳晒得黑黑的,穿着干净利索的印花裙子,看起来是刚刚上身的。她们用冷嘲热讽的语气谈论着街区里的人际关系、债券的发行以及班级的大小问题。儿子硬拖着我一块一块地浏览教室里的墙报,上面有几篇他写的关于野生动物的短评。荣登榜首的展览作品是一个像比萨饼一样的木卫10模型,是我的儿子用一只网球,涂上厚厚的黄绿色的油漆后做成的。它挂在一个漆成黑色的盒子里,看上去栩栩如生,轻灵飘渺。我的儿子因此得了全班第一名。老师走过来时,也强调了这一点,同时又告诉我一个不太好听的消息,说我的儿子阅读成绩不理想。说他很明显地将一些看似合理的短语“甲,然后乙,然后丙”排列成不合逻辑的搭配,把丙放到甲的前面,却不管那些提示他的逗号或是分号的位置。老师叫我别太担心,这只是个小问题,当然也得注意一下。也许在家里,我应该督促他再多做点阅读练习?我点点头,很明白其他那些科学家、电脑程序师和工程师的小孩们不会有这样的难题,而且在本世纪结束之前,他们就已预知下个世纪的教学用语将会是什么。儿子实事求是地接受了这个批评,却没一点担心的样子,跑开帮人家做蛋糕去了。我看着他夹在一堆女孩子中间,那些女孩子很可爱,做事情像长颈鹿一般笨手笨脚的。我记起从哪个长舌妇那儿听到过,他的老师有个患了癌症的母亲,难怪她的眉宇间总有驱除不去的忧郁。儿子拿着蛋糕走了过来。我和他蜷着腿抱着膝坐在小小的椅子上开始吃蛋糕。
  一个念头突然很平静地闯入我的脑海,怎么也赶不走。我反复考虑着这个念头,对它进行初步的检验,感到它慢慢成形。暗暗地,我是既兴奋又紧张,但我肯定它是正确的。我刮掉盘子里最后的一点蛋糕屑和糖末末,低头一看,我的儿子已经在他的那只一次性塑料盘上画了一张蜡笔画:一个身形巨大的父亲在和儿子踢足球,两个人跑着,追逐着。
  第二天一早,我在窄缝图象底片上完成了数据还原。小心翼翼地将底片覆盖在星系和曹景上,我成功地拍到了一连串照片,上面约略地显示出与最亮的那条蓝色射流平行的若干空间的图象。对由此产生的微弱信号进行测光,可以推断出射流密度的横断面。接着,用精密校准法推断出射流区中央的厚度。
  数据贤料比较散乱,干扰很厉害,但我确信我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射流有一层模糊的光晕和一个亮核。它的核心宽不超过一百光年,是一条细细的被高度电离的氢气团,像割草机将星系内薄纱般的尘粒切开。这条尺一般笔直刚硬的轨迹,以及它的稀薄和明亮的轮廓,一齐表现出一幅颇具诱惑力的画面。某个高能物体以极快的速度划过每一条弧线,吞噬了轨迹中一些物质,同时在膨胀过程中,这个物体急剧升温,发出灿烂的光芒,其释放出的紫外线和X射线在它的周围形成了巨大的气团。接着,这种放射又使星系气流也被电离,在物体背后留下一道光痕?就像人们野餐以后在空地上留下的一大堆垃圾一样。
  很明显,这个快速运动的射流源最大的可能就是黑洞。当我将这几道NGC1097射流纤细的轮廓与星系重合后,发现它们正好交错在漩涡图案的几何中心上。
  那天晚上,我从露天聚会回来,儿子已经在我的臂弯里睡着了。我和妻子边谈天边脱衣服准备睡觉。我向她描述了儿子的教室,他在艺术上的成就,以及他的老师。妻子随口说出来的却是令人难过的消息。我一定是听错了长舌妇们的话,也有可能妻子在早餐桌上向我复述故事的时候,我正在思考别的什么难题。原来,并不是老师的母亲得了癌症,而是这位老师自己。我立即有一种沉重的负疚感。我都快记不起来那女人长什么样了,虽然见到她只是一个小时以前的事。我问道她干吗还上班呢?妻子用她那新英伦人特有的直觉向我解释,那是因为上班总要好过成天盯着墙壁。每天的化疗只占用了她一小块时间。而且,不管如何,她需要钱。
  窗外的夜色又干又硬,如燧石一般,而室内的气氛则非常温馨。我从镜子里看着妻子脱去印花布裙,身体向后仰着,双乳纤细得如同两弯新月,一节节的脊椎骨弯成一条安详的曲线,紧紧贴着床铺。我走到五斗橱前,胡桃木的橱面擦得很亮,严谨的长方形设计,收拾得一丝不苟。上面扔着些我一个小时尽家长义务带回来的东西:一篇讲述狨的字迹潦草的文章,儿子的绘画作品选集,他的阅读书单,在最上面是老师措辞温和的评语。这一切集中在一起给我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它们显示出在历时已久的一种爱心、抑或至少是欲望的驱使下;一个渺小的生命发生的倾斜。我的双肩依然担负着抚育我的孩子们的重任。我至今还能清楚地记得当我的儿子刚开始学走路时,他每走一步就试图紧紧地抓住我的感觉。我的视线落到他的作文上面。我看得出来他怎样与从句的概念作着斗争,痛苦地要将杂乱无章的想法变成一个观点,以及怎样按固定的规范写出通顺的句子。在文章的上面,他的老师用宽容的流畅的笔调作了些评点,带着一种苍白的华丽色彩,像是对即将枯竭的生命的抗拒。她那女学生一般的笔迹似乎告诉我,面对一教室喧闹好动的孩子们,她必须强迫自己忘掉噬人的病痛,继续走下去。不管其它任何事情,她只有继续下去。
  是什么有这样大的能量,可以让黑洞摆脱深深的引力势阱并将其从星系中心推出去呢?只有另一个黑洞。威廉·萨斯罗在几年前就发现了这一动力学原理,在别的条件下,这种现象常常发生。让一窝蜂似的黑洞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互相沿着轨道运行。不时地,它们改变方向,像台球一样互相碰撞着,互相靠近,使周围的时空变形。如果在某一时刻有几个这种擦边球似的碰撞发生,某个黑洞就会完全从引力的桎梏中脱离出来。更复杂的碰撞可将成双结对的黑洞朝反方向抛掷出去,同时保持其本来的运动冲量与角度:由此即产生了射流与反方向的射流。但是,为什么NGC1097星系的射流有两条是蓝色的,而另两条是红色的呢?蓝色也许是体积与能量最大的那些黑洞遗留下的发磷光的废弃物发出来的;而根据动力学的有关理论,反方向的射流通常体积小些,光线微弱些,显得更红些。
  我走进高高耸立的图书馆大楼,找出威廉·萨斯罗的论文开始读起来。当许多黑洞像一窝嗡嗡飞舞的蜜蜂掉入引力势阱时——部分是它们的自身行为——很多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一些结构致密恪守自己的轨道运行的物体,会像一个天体那样放射出来。
  一旦这些紧紧缠绕的兄弟们从星系的牵引中脱离出来,它们会逐个地变得不稳定起来,就像星系中心的那些黑洞一样。它们互相碰撞,放出多余的同类。我皱起眉头。这可以解释那条长长的蓝色射流产生的古怪的九十度转弯。一个黑洞从旁边刺入,几个较小的、能量不大的黑洞就朝反方向推出了。
  当星系中心失去了它不安分的孩子们后,别的喷射就不太可能再产生了。一切渐渐平息下来。但这个过程需要多久的时间呢?NGC1097星系并不比我们的银河系年轻;在宇宙空间,六亿年的差距不足为奇。
  那天下午接近黄昏的时候,电脑报告已经出来了。那时距离我开始整理NGC1097星系的底片只有二十四小时多一点。报告中未曾提到对电脑里出现人马座A资料的解释。有关数据是轨道上的监测站接收到并及时作了处理。但没有人发出过让监测镜头向那条轴旋转的命令。操作报告认为,它指着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方向,这一点有些奇怪,但没了下文。
  还有两张刚经处理得到的底片。在报告中,我不曾对瑞德曼提及这些底片的处理结果多么不可思议,这些膨胀的旋转的云朵多么新奇独特。我也不曾指出观察的角度有些前倾,使我们能更清楚地看到这向外突出的地狱般恐怖的景象。电脑经过多项推敲,得出一串不断递减的数据,这些数字说明有一些物体从我们的银河系中枢被放逐出去了。
  卡尔黍克大学的校园挺小的。我慢慢地踱着,从棕榈树和发出阵阵清香的桉树下走过,到“雅典娜神庙”去喝咖啡。
  喝完咖啡回来,我绕着校园散步。透过铺着地砖的清光可鉴的走道,时光的铁锤如一套多普勒数字,发生了蓝色频移,因为天空中有一个庞大的云团向我们冲过来。沉默的数字们啊。
  有很多细节需要琢磨,很多计算需要进行,很多假设需要展开,如同展开一面面薄薄的旗帜。我不太了解地球上一个贯穿的电离子的通量有多大效果。也许它能作用于大气层上层,改变漂浮在粗心大意的我们头上那层臭氧层。一条长长的被干扰的、·高能量的等离子体成扇形展开,穿过厚厚的漩涡的波纹,搅拌着,运动着,不断升温。想到你成长环境周围的那一条条星尘带与星河,你会觉得这一点非常奇怪。毕竟,NGC1097星系的射流将呈珠状分布的HII地区,像抹布擦过黑板一样,消灭得干干净净,给所有问题划上了句号。
  NGC1097星系的数据清晰明确。我能用它做一篇好论文,也许还能给《天体物理学杂志》写封信。但是,对另外那些数据,我就没有新的专业途径可以处理了。这些底片来自距离银河中心更近的地方。这些信息用光速从外面传递进来,比膨胀的云团速度还快,并与指向地球的射线矢量构成一个小小的倾角。
  今天下午我检查了一遍最新出来的在帕洛马山拍到的关于人马座A的底片。没有任何不同寻常的迹象。没有多普勒膨胀,没有释放的气体。它们只是与卫星底片正好矛盾而已。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值得信赖的帕洛马,我们最大的陆地监测站,无法观察到任何异常情况。这意味着有人在高轨道将这些资料输入到我们的卫星镜头内:在靠近银河系中心的地方拍到这些底片,带到这里后,悄悄地滑人我们原来常用的宇宙探索装置中。这些底片反映出在模糊不清的尘土带后面,有尚不为我们所知的事情发生。那耍日烟如幻、火焰般热烈的气流需要一段更长的时间才能穿透那层黑色的笼罩。
  屏幕上出现的这些明明白自的事实,沉默却又不容拒绝地告诉了我们NGC1097星系的谜底。以及只有我的眼睛才能看出的一种隐藏的联系。那些正竭力研究逐渐变暗的联体星或球状星群底片的科学家们也许会不耐烦地删去这些五彩斑斓、不速而至的画面,根本不会去用多普勒频移进行解码,根本不会去注意到右下方银河星系的尘土上那持续出现的斑驳的红色,因为他们也根本不会知道这会是什么地方。只有我才会将这些图片与NGC1097星系联系起来,猜出这群来势凶猛的黑洞能够对我们生存的这个弱小的行星做出怎样的破坏:烧尽它的臭氧层,用高能粒子冲击大地,将太阳笼罩在大气和尘土之中。
  但是,将这一信息用这种方式传达过来实在太古怪、太——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呢——太“外星”了吧?也许这是他们所能最取的唯一途径:无声地、微妙地、间接地。用一种转弯抹角的类比来提示你,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这比直截了当的声明更令人震惊。当然,这也许只是一个长长的信息中的~小段词组而已。从银河系中心离开时,他们接收到我们发出的无线电噪声,才知道我们的位置,所以他们将这些从一个特别的角度拍到的资料传送给了我们。这些数据本身,既粗糙又不会言语,当然不太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因此这些数据只能放在~定的情景中,如与NGC1097星系一起。他们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他们以前试过做这类事情吗?是怎样的一种奇怪的逻辑指导着这样一种方法?怎么……
  让我一点一点来分析。有些数据我能用上,有些则用不上。也许再深入地看下去,再重新审视一番尘土飞扬的人马座图象,我就能从中看出这种血红色的膨胀的起因,从而证实上面的猜想。我得再看下去,努力找到通向我已猜到却无法证明的上述结论的桥梁。科学的标准严谨,无情,对谁都一样。我必须紧紧依靠这些数据,小心谨慎地进行比较、推理与对照,每前进两步就该退后一步。而且,不管我现在认为我知道多少,这些数据会引导我并指示我正确的方法在哪里。
  离希尔街不远,有一个小小的基督教主教派教堂,每个星期五的黄昏时分就会举行一次圣餐会。我沉思着开车驶过周围霓虹闪烁的店铺,突然看见那家教堂的招牌,便停下车。在我随身携带的文件箱内放着NGC1097星系的底片,分级展现着不同的景象,如同一张张薄薄的变异细胞切片,此刻稳稳当当地被我夹在胳膊下。我迈人教堂。肃穆的栎木大门砰地一声在我身后合上。在教堂中间的座位上,有两位老人传递一只编织篮,正在进行圣餐礼拜中的奉献仪式。我在后排的一个位子上坐下来,有点无聊地打量起坐在我前面的教徒们来。他们零零落落东一个西一个地坐着,像一粒粒没有思维的星星。有一个人走近来,一汪黄灿灿的光在我眼前晃过。我将几枚硬币扔进去,激起篮底一片叮叮当当的响声。我望着他们的后脑勺,如同望着当年熟悉的应答祷文,我可以无休无止地念下去,却同从前一样不知所云。尽管我不相信,但圣餐会依然存在。
  有一个什么东西吸引了我的视线,是一个人的脑袋。通过一种三角测量法,我推断出它在靠近祭坛那血红色的灯光旁边,啊,我看到了,那是我儿子的老师。她全神贯注地倾听着。我眼睛望着她,耳朵也在听,但脑子里却在思考那个烦人的膨胀着旋转着的星系中心。
  光线似乎暗淡下来。风琴声也沉寂了,“拿着吧,吃吧。这是……的血肉啊。”
  哦,圣餐开始了。我等着轮到我。尽管我不相信,但圣餐会依然存在。人们按顺序站起身来,走向前去。
  女教师也站起来;是的,是她,她是那种人:专门会写圈圈点点的评语,而且在写“i”时把上面的一点画成一个小圆圈。轻柔的风琴声渗入沉闷的空气。
  轮到我的时候,我还在想着NGC1097,想着怎样撰写我的论文:一个个片断掠过我的脑海,金字塔形的论证过程已逐渐成形,使我差一点没看见座位尽头老人的手势。走向祭坛的路上,我意识到我还夹着我的文件箱,胳膊肘因为被挤压着,有点隐隐作痛。被压到的那个地方,是我在诊所里奉献过生命的一小部分,献出宝贵鲜血的地方。
  我跪下去时将文件箱放在一边。向我走来的那个人穿着钻蓝与血红两色的长袍,跟几十年前我当祭坛儿童那会儿穿的大不一样了。当然在这样小型的仪式中没有侍僧。先是一盘威化饼干,接下去便是圣血。拿着吧,吃吧。一个生命延续着另一个生命。我能预见到我所肩负的重任,在我漫长的有生之年我将继续证明这个假想。
  我把圣餐吞下,知道自己虽然不会相信它,但依然需要它。
  我想到我的儿子,明白这些事件只是生命中的一个片断,谜团尚未完全揭开,我将永远不会真正地看到它的答案,作为一名宇航员,我只有生活在永远不完整的假设性的知识当中,因为科学并非最终结果,而是一个面对事实不断进行的冥想,“把它分解成词组”,让我们生命的句子堆积起来吧。
  (陈笑郁 译)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施劳丁格的猫咪》[美] 乔治·亚历克·埃芬戈 著
  小巷对面的天空上悬着一弯明丽的蛾眉月,标志新的一月已经开始。杰汉几乎不满十二岁,尚不到戴面纱的年龄,但是她还是戴上了面纱。从前她从未在这么晚的时候独自外出过。她听到从远处传来阵阵庆贺声,那是神圣的斋月即将结束的三天庆祝活动。有两人经过小巷时飘来醉酒般的语声;另有两人在大声地、怒气冲冲地为某种蜜糖饼的价格而争论。对杰汉来说,嬉笑声和叫喊声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过去,她总喜欢开斋节;然而如今她已不再参加任何节庆活动,她也感到很奇怪,别的人居然仍在照例行事。过不多久,她对所有这一切都不问不闻了。今年,她必须践约与人相会,这比任何一个节日更重要。她叹着气,耸耸肩:明年此时又是节日。今晚,孤伶伶的她唯有一弯银月作伴,蓝黑色长袍里的身躯在不住地哆嗉。
  杰汉·法提玛·阿苏菲往后退了几步,闪入小巷的更深处,那儿离月光更远。沿街两旁往日连人影也不见的人们现在肯定正在自得其乐。杰汉又哆嗦了一阵,等着。她等待的那一时刻将在破晓时分来临。现在天已暗到足以看得见月亮和第一批急于闪现的星星。在伊斯兰世界,当人们无法辨认黑线还是白线时,这时就是夜晚的开始;现在还不是夜晚。杰汉用左手裹紧长袍。右手的长袖里藏匿着一把锋利、寒光闪闪的、从她父亲房里取来的弯刀。
  她感到饿了,真想用钱买点什么东西充饥,可是她身无分文。在布德扬,她这种年纪的姑娘们已开始自谋生路;杰汉不是其中之一。她环视四周,只见到污秽、潮湿、泥泞的铺在路面上的石块。小巷的臭气令她作呕。她等得好不耐烦,又感到寂寞和害怕。忽然,她的整个惨淡的世界似乎突然分崩离析成什么别的东西、某种完全陌生的东西,此时她见到的就更多。
  杰汉·阿苏菲芳龄二十六。她身穿一套老式黑灰色羊毛衣,比流行样式长且庄重,但很适合一位年青聪明的物理学家。她不爱珠宝钻石,把一头黑发做成一条长辫垂在背后。她每天与杰出的老师和指导相伴,早晨却花很少时间将自己装扮得尽可能素雅。那是海森伯格的主意;那时候,谁会相信一个俏丽的女人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物理学家?不久,杰汉发觉她想不惹人注目是枉费心机,她的褐皮肤和口音一听就是一个外国人。她当然不是欧洲人。她可能带有地中海旁的中东人血统。大多数见过她的人都以为她可能是犹太人。这是德国的哥廷根,时间是1925年。
  两年前在一篇论文中首次使用“量子力学”这一名称的卓越的马克思·博尔恩,正在主持哥廷根大学物理学家们的一个会议。他们正在讨论马克思·普莱恩克最近提出的关于他本人的放射理论概念。在新近问世的量子物理学领域,普莱恩克已经构思了某些基本的见解,然而他仍然采用牛顿力学阐释物质与光之间的关系。显而易见,这种做法未必合适,不过迄今尚未有更好的方法。在哥廷根会议上,帕斯库尔·约尔丹站起来讲话,介绍一种折衷的解决办法;但系主任博尔恩尚未来得及答复,沃纳·汉森伯格就大声地打起了喷嚏。
  “你身体好吗,沃纳?”博尔恩问。
  汉森伯格只摆摆一只手。约尔丹正想把话题接下去,汉森伯格又是一阵喷嚏。他的眼睛通红,眼泪从脸上往下掉。他显然很苦恼。他转向他的研究生助理,“杰汉,”他说,“请快给我准备一下,我得立刻离开。又是那种可恶的花粉热病。我想立即离席。”
  会上另一人不同意,“但是这个讨论会——”
  汉森伯格已站起身,“告诉普莱恩克见他妈的鬼去吧,叫他收起德布罗格利和他的物质波那套把戏。我再也不想听到这些。”他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房间。杰汉逗留了片刻,在她的日记里做了一些笔记。然后她跟着汉森伯格回到他们各自的寓所。
  布德扬没有清真寺,但城里用围墙圈起来的居住区内却有许多。从高高的、古老的塔楼传来响亮的召唤声,要虔诚的信徒去做晨祷,“快来做祈祷,快来做祈祷!祈祷胜过睡觉!”? 杰汉靠在满是污垢的墙上,听到宣礼员一阵阵有节奏的呼叫,但她置之不理。她的双眸凝视着脚旁的尸体,那是一个年龄只比她大几岁的男孩的尸体,她曾在布德扬的什么地方见到过他,可是她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她的手依然握着那把将他砍死的血淋淋的刀子。
  不一会儿,三个男人穿过巷口已挤得密密麻麻的人群。这三个男人严厉地盯住她。一个是警官;一个是卡迪,他专门解释如何将古老的伊斯兰戒律应用于现代生活;第三个是阿訇,祷告主持人,他刚从布德扬东门不远处的一个小清真寺赶到这儿。在围墙圈起来的居住区内,扒手、娼妓、小偷、杀人凶手们彼此可以为非作歹。布德扬的凶杀在城市的其余地方不会引起多大关注。
  警官是个高个儿,腰粗膀圆,脸上长着浓密的黑络腮胡须,一双眼睛睡意朦胧。他感到诧异,因他管辖布德扬已有十五年,十五年来他从未碰到过如此年青女孩的杀人案。
  卡迪年青,胡予刮得光光的,一眼就可看出,他对阿訇言听计从。这件案子究竟该由民事部门还是宗教权威处置还不清楚。
  阿訇也是高个子,甚至比警官还高,但肩膀细而窄;不过他的细长不是禁欲主义之故。有两件事他很出名:他对与日常事务冲突有关的常识和他允许自己享受尽可能多的世俗乐趣。他对这件事也迷惑不解,很想知道其来龙去脉。他蓄着灰白的短须,他那柔和的棕色眼睛好像全都埋在皱纹的网络之中似的,这些皱纹正在慢慢地吞噬整张脸面。像警官那样,阿訇先前也是满脸浓密、乌黑的络腮胡须,然而精力旺盛的年代已是明日黄花。他现在看上去挺潇洒,也很善良。实际上并不如此,但他觉得赢得那种美名不无用处。
  “哦我的女儿,”他说,语音粗哑。他很感不安。他宁愿引用并解释光辉的古兰经中的一些片断来看待暴尸街头此类世俗琐事。
  杰汉仰望着他们,但是一声不吭。她又瞧瞧脚下她杀死的那个男孩。
  “哦我的女儿,”阿訇说,“告诉我,此男童系汝所杀?”
  杰汉的眼睛又瞟向这位老人。她的全身都隐蔽在头巾、面纱和长袍之中;能见到的部位只有一对黑眼睛和握着弯刀的细长手指,“是的,哦英明的人,”她说,“是我杀了他。”
  警官瞥了卡迪一眼。
  “汝有否向安拉祈祷?”阿訇问。假如此地不是布德扬,他没有必要如此发问。
  “是的,”杰汉说。这是真的。她一生中已在几个不同的场合做过祈祷,或许她什么时候还会再做。
  “汝可曾知悉安拉神圣地规定不准夺人之命?”
  “是的,哦英明的人。”
  “汝更知安拉对违背此法律者之罚规々”
  “是的,我知道。”
  “那么,哦我的女儿,告诉我们汝为何将此可怜男童杀死。”
  杰汉将沾满鲜血的刀子扔在石块铺成的小巷上。刀子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噪音,旋即滚向尸体的一只脚旁,在那里停住不动。
  “我杀了他,因为将来他要加害于我,”她说。
  “他威吓你了?”卡迪问。
  “没,哦尊敬的人。”
  “那么——”
  “那么汝何以相信他会加害于汝?”阿訇提了最后一个问题。
  杰汉耸耸肩,“这我已见过多次。他老是将我摔翻在地,玷污我。我见到过多次幻象。”
  在杰汉和这三个人的背后,从仍拥挤在巷口的人群中响起了一阵低语声。阿訇的双肩耷拉下来。警官在耐心地等待。卡迪看上去垂头丧气。
  “那么今晨他未曾加害于汝?”阿訇说。
  “没有。”
  “事实上,如汝之言,他从未加害于汝?”
  “没有:我不认识他。我从来没有同他讲过话。”
  “那么,”卡迪说,显然很不快,“就因为你见到了那些幻象所以你就杀了他?如同在梦中?”
  “好像在梦中,哦尊敬的人,但是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在一次幻象中。”
  “一个梦,”阿訇喃喃地说,“先知,顺颂他的英名和宁静以大安,并未对源于梦境之谋害恩赐赦免。”
  人群中的一个妇人大声叫道,“可是她只有十二岁呀!”
  阿訇转过身,挤过这批乌合之众。
  “警长,”卡迪说,“这个年青的女孩该由你扣押。‘捷径篇’已将我们的职责分得清清楚。”
  警官点点头,跨步向前。他捆住女孩的手腕,沿着小巷将她往前推。这批阿拉伯劳动者纷纷给他们让开一条路。警长将她押至一个阴湿的小室,在那里等候审讯。一批年长的信徒组成一个陪审团,将根据伊斯兰教法沙利亚对她进行审判,沙利亚就是从古老而又崇高的古兰经演绎而来的当代法典。
  杰汉在阴森的牢房里没受什么苦。在布德扬的一生已使她很能适应被剥夺一切的生活。她耐心地等待安拉想要加诸于她的任何结果。
  她没等多久。她又受到一次短暂的审问,审问时,陪审团又提出了许多阿訇已经提过的同样问题。她都欣然——作答。
  审判她的法官们一脸沮丧,但不得不作出裁决。他们给她一个改变口供的机会,可是她拒绝了。
  最后陪审团中年纪最大的那一位站起来,对着她的脸,“哦年青人,”他用最不愿说的话说,“先知,顺颂他的英名和宁静以大安,说过,‘杀信吾者,必将永受地狱之灾’,又说,‘世上若有人非以杀人或堕落为由而杀人者,必将以戕害全人类对待之。’因而,倘使你杀的那人曾对你有过不轨,你的行为就属正当。可惜你否认这一点。你依赖你的梦境、你的幻象。这种虚空的辩解无法使陪审团信服,陪审团只能裁定你有罪。你必须如法典标明的那样接受惩罚。惩罚于明天清晨日出前执行。”
  杰汉的表情没有变化。她默然无语。在她见到过的许多幻象中,今天这种特别的情景以前她也曾见到过。有时,就像现在这样,她遭到责罚;有时她又被释放。那晚她美美地吃了一顿,这顿饭比她穷困潦倒的一生中吃过的大部分饭餐好。晚上她睡了一通宵,她也作好了次日清晨民事和宗教官员前来提她的准备。
  终于,一位名望卓著的阿訇对她开口说起话来,但杰汉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她生命中剩余的行为和动作似乎已被机械地安排就绪,她对这些也不很在意。她驯从地被带至一个又一个地方,当她被迫作答时,她只作出呆滞的反应,后来她爬上一个平台,这个平台建在巨大的什玛阿尔清真寺的院内。
  “汝后悔耶?”阿訇问,一只手轻轻地搭在杰汉的肩上。
  杰汉被按倒跪下,头搁在砧板上。她仍耸耸肩,“不,”她说。
  “汝怒否,哦我的女儿?”
  “不。”
  “唔,愿大慈大悲的安拉赐汝以平静。”阿訇闪至一旁。
  杰汉看不见砍头的刽子手,但她听得见围观者们的齐声叹息,就在这时,在第一缕黎明的晨熹中,一把巨斧高高举起,旋即落下。
  杰汉在小巷里颤抖。看到她的死她总感到格外不舒服。时间还不很晚;第五次,亦即最后一次做祈祷召呼声剐刚响过不久,现在已是夜晚了。四周的庆贺声比先前更大。她的图谋可能会以她在刽子手的砧板上的悲惨下场而告终,但是这并没有使她怯而止步。她握紧刀子,希望时间过得更快,她又想到许多别的事。
  1925年5月底,他们在离德国海岸大约五十英里处的一个小小的海戈尔兰德岛上的一家旅馆里住下。杰汉在一问布置得赏心悦目的房间里舒适地休息。房东大娘让自己的丈夫把汉森伯格和杰汉的行李安放在一个最好、费用最昂贵的房间里。汉森伯格渴望他能摆脱过敏反应的苦楚。他也想思考一番,他在哥廷根的同事们提出的将正面理论和反面理论融合在二起有何意义。与此同时,她和汉森伯格每次碰面时,房东大娘总要朝她投以严峻而又愠怒的一瞥,嘴却不吭一声。这位博士先生本人太忙,无法顾及诸如正当、道德和海戈尔兰德海边别墅的声誉或杰汉的心态是否平静此类小事。如果有谁对他们的安排蹙紧眉头,汉森伯格当然会因为心情愉快而不会对此有所察觉;他在旅馆四周散步,模样好像周围除了花粉和使他时而差点绊跤的那些海边峭壁之外,其它什么也没有似的。
  杰汉对老妇人的非难倒挺在意。不过,杰汉的二十六个岁月活得充实而又艰险,因而她把别人的皱眉放在她所关心的事情的最末位。她见过多少人忍饥挨饿,多少人倾家荡产,沦为乞丐,多少异教徒被以安拉的名义处死,多少人因伊斯兰正义的错综复杂的运作而被断肢或砍头。这些年来,杰汉一直保存着父亲的那把沾满鲜血的短刀,现在她将刀藏在谢特兰毛线衣下的某处,此刀仍如以往那般寒光逼人。
  在这个岛屿上,汉森伯格的身体恢复得很快,而且从他们所住的房间眺望大海,景色非常诱人。他的情绪也好转得很快。一天早晨,杰汉和他在海边散步,她念了光辉的古兰经上的一段话。“这一个苏拉叫做地震,”她说。“‘以宽洪、仁慈的安拉之名。地球最后一次地震时,地球释放她的重负,人子就说:她发生何事?是日,因汝主之鼓励,她将述说史记。是日,人类将被分批送上天空,让其观看其事迹。届时,凡行过些许微善者将会见到它。凡有过些微恶端者将会见到它。’”
  杰汉哭了,她知道不管她做过多少好事,决不能抵消她犯下的种种错误。
  然而汉森伯格只顾远眺大海中灰色的翻滚着的波涛。他没有细听神圣的警句,不过杰汉说的一些话还是吸引了他,“‘凡行过些许微善者将会见到它’”他说,特别强调见到这个单词。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犹疑、哆嗦着的笑容。杰汉用一只手臂搂住他,替他暖和身子,因为看上去他已感到有点儿凉意,她便把他引回旅馆。天更冷了,由于大海中的波涛泡沫飞溅,空气也有点儿潮湿。空中传来捕食鲱鱼的海鸥潜入水中捕鱼时发出的一声声吗叫以及海鸥在狭长的海滩上方盘旋时发出的吱呀声,他们俩在静静地倾听。杰汉想到了她刚才念的警句,想到了世界的末日。汉森伯格却只想到世界的开始以及它那掩盖得严严实实的秘密。
  他们喜欢在岛上作长时间的、平静的散步。杰汉现在比从前更常带古兰经,她老是给他朗读一些经文。伊斯兰圣经与他一生中听到过的圣经文学是那样不同,汉森伯格在她读完一些经文后不发表任何评述,但是,他似乎感觉得出,某些特别引人注意的形象化比喻对他别有含意。
  杰汉终于发觉他已完全康复。汉森伯格又全力以赴地研究那个代表目前量子物理学水平的深奥的难题。这是他的职业,也是他休息的方式。他告诉杰汉,世界上最卓越的科学家都在发疯似地研究,试图拼凑出一个粗浅的数学模式,因此也许可能说明一切已获知的数据。无论他们采用何种方法,数据不会全都适合这一模式。不过,他可能找到答案;他就是这么自信。迄今他尚不知道从何着手;,但是,他当然还没有真正竭尽全力去攻克这一难题。
  杰汉并未感到高兴。她给他念道:“‘汝可曾见过那些佯装信。仰主之告示和相信主之显示物者,一旦他们被勒令舍弃己见,他们是如何就他们与伪神之争执予以裁决?撒旦将把他们引上岐途。’”
  汉森伯格开心地笑了,“你的安拉不是在谈论那边的哥廷根,”他说,“他心里也有玻尔,还有在柏林的爱因斯坦。”
  他如此不敬,杰汉无奈地紧蹙双倡。这与异教徒卡菲尔人的‘不敬和无知可笑如出一辙。她在纳闷,古老的、从未真正向她提出过任何要求的宗教是否依然是她的一个组成部分。她又在思索,经过这么多年后,她重返布德扬,走在狭窄、拥挤、铿锵作响的道路上时心中会有何感受,“你决不司说习瞄种话,”后来她终于这么说。
  “晦?”汉森伯格说。他早已忘了他跟她说了些什么。
  “瞧外面,”杰汉说,“你瞧见了些什么?”
  “海洋,”汉森伯格说,“波浪。”
  “安拉创造了这些波浪。你对波浪知道些什么?”
  “我能测定波浪的频度,”这位科学家说,“我能测量波浪的振幅。”
  “测量!”杰汉叫了起来。她自己多年来在科学方面的学习骤然被一种臆想中的对她的传统的侮辱压倒了,“瞧这儿,”她要求。“一撮沙。安拉创造了这些沙。你对沙有何见识?”
  汉森伯格不明白杰汉想对他说些什么,“有合适的工具,”他说,有点怕得罪她,“在合适的地方,我可以测量每粒沙,并且告诉你——”他突然收住口。他像一位老人那样慢慢地站起身。他先瞧瞧大海,又看看下面的沙滩,然后又举目远望海水,“波浪”,他自语道,“粒子,他们没有多大区别。一切真正起作用的是我们实际上可以测量的东西。我们无法测量玻尔的轨道,因为那些轨道事实上并不存在!那么同样,我们见到的光谱线是由两种状态转换时产生的。一对对状态,是呀;但是那将意味一种崭新的用来描叙它们的数学表达方式——参照表,列举每种可能的——”
  “沃纳,”杰汉知道他此时心中已没有了她。
  “光是计算就得花几天时间,倘若不是数周的话。”
  “沃纳,听我说。这个岛屿那么小,小得你能将石块从一端掷至另一端。我不想继续坐在冰凉的海滩上,也不想攀登到你喜欢的那些光秃秃、死沉沉的崖壁上去,而你却在苦思冥想,以求获得光芒四射的、无论以哪种形式出现的突破。我要向你说声再见了。”
  “什么?杰汉?”汉森伯格眨了眨眼,又回到了现实世界。
  她再也无法正视他。她将一撮沙倒在另一只手里,让其在另一只手的指缝间漏下。她忽然想到,在面向麦加做祈祷前,假如你没有水举行沐浴洗礼,你被允许用干净的沙去淋洒。她开始哭了。她听不见汉森伯格对她说了点什么——即使他真的如此。
  现在她在小巷里又耽了大约两小时,天变得更冷了。杰汉裹紧长袍,在小巷里来回踱步。她的这一与众不同的夜晚的种种幻象已持续了四年之久,那都是些若隐若现的、对这一晚上的结局的种种选择。有时候,那个年青人在天亮前不久见到她在小巷,有时候他不曾见到。有时她杀了他,有时她没有。当然还有这个一目了然的问题:她的行为是否会导致她的自由,抑或将她送上断头台。
  她看到第一个幻象时,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也不知道见到了什么。她只知道害怕、痛苦和恐惧。那男孩粗暴地将她按翻在地,撕开她的衣服,奸污了她。幻象随之消失。杰汉没有对任何人讲起过这件事;她家人会以为她是疯了。接下来,大约三个月以后,幻象又浮现脑海;只有这一次,幻象有许多微妙的区别。她如以往那样在小巷里,但是这一次,她向那男孩微笑招手,邀请他。他报以微笑,跟在她身后走至小巷深处。当他把一只手按在她肩上时,她抽出她父亲的短刀,将刀子捅进男孩的肚子。这几乎与幻象那时向她显示的一模一样。这一情景比那个奸污她的场景更使她震骇。
  随着时间的推移,幻象变换了形式。她现在确信,她没有一直关注她的将来,她那将来,倒不如说是一个未来,每个未来都可能像其它未来那样一晃而过。她的所有幻象未必全是现实的。在有些幻象中,她发现自己在这个城市的污秽不堪的布德扬居住区内一直活到满头皆是白发的晚年。在另一些幻象中,她从一个地方迁居到另一个根本不信伊斯兰教的陌生地方,人们说的语言肯定不是阿拉伯语。她不知道这些相互矛盾的幻象是否试图告诉她什么或向她提出某种警告。杰汉祈求真主告诉她,她实际上应该像在什么样的幻象中生活一辈子。不久,仿佛是对她的虔诚的报偿似的,那些恐怖的幻象日益减少:她能更简捷地展望未来,找到失去的东西,或者提防可能会发生意外的旅行计划,或者预知价格的涨和跌。邻居们开始很好奇,后来便畏惧她了。杰汉的母亲告诫她千万别将这些“梦”对任何人讲,不然她可能会被锁在某个可怕的地方。杰汉从未同她父亲谈起过她的幻象,因为杰汉从未向她父亲讲起过任何事。在那个家庭,正如布德扬的其他家庭——就那方面而言还有城市的其余地方——父亲对他的女儿们不很关心。他的儿子们是他的骄傲,他有三个身强力壮的儿子,他坚信总有一天他们会极大地提高和增加阿苏菲家庭的声望和财富。杰汉知道他不对,因为她早已看出这几个儿子将来会怎么样——两个将会在对犹太人的战争中被杀;第三个将来是个胆小鬼、低能儿、亡命美国的人。但是杰汉守口如瓶。
  一个幻象:刚过破晓时分。那位年青人——他的名字杰汉不知道——正沿着石块铺就的街道走向她所在的小巷。杰汉不必探头张望就知道此人是谁。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她朝街道走近几步,目光向左一扫,正巧遇见他的目光。她作了一个简单的手势,拐过身,走入小巷被阴影笼罩的更深僻处。她相信他会尾随而来。她感到肚子在胀痛,在咕咚咕咚地作响,她的周身紧张得瑟瑟发抖。当年青人将手按在她的肩上、低声对她说一些不堪入耳的话语时,她的手悄悄地伸向藏刀之处,可是她没抓住刀。他粗暴地将她按倒在地,扒掉她的衣服,强暴了她。然后他就将她丢弃在那个地方。她几乎全身瘫痪,在潮湿、臭气难挡的石块上哭泣、咒骂。过些时候,两个妇女发现了她,把她送到医院。她们的最大担忧被证实了:她的清白已被不可挽回地玷污。从成长至那个伊斯兰社区的普通成年女人这层意义上来说,她的一生的确完蛋了。其中一位妇女和杰汉一起回到她家,将消息告诉杰汉的母亲,这位母亲必须把这一消息转告杰汉的父亲。杰汉躲在与姐妹们同住的一个房间里。她听到家具的爆裂声和她父亲的厉声臭骂。除此没有更多的事可做。杰汉确实不知道强暴她的那人的名字。她被毁了,这比平庸更糟。一个不再是处女的年青女人无权提出做新娘的要价。那些年来一直在养护一个毫无用处的人无非是希望从将来的婚约中收回全部投资——现在希望全成了泡影。杰汉的父亲,这位全无心计的可怜人儿的父亲,觉得自己被出卖了,这是不足为奇的。对杰汉的困境没有任何人表示同情;真实的遭际,哪怕是怎么回事,无法改变事实。从那天清晨起,杰汉就永生受到责骂,永远被赶出了家门。她只听到母亲和姐妹们的哭泣声。杰汉的父亲和三个兄弟甚至再也不愿瞧她一眼或向她道声再见。
  岁月流逝得更快。杰汉成了一个妓女。曾几何时,凭藉她的年青美貌,她过着丰裕的生活。后来,由于几十年来留在她身上的污点永不消褪∥她感到已难以挣钱糊口,也难以找到一间栖息的房间。她愈来愈老,也愈感心酸,总是在自怨自艾。她痛恨父亲和家里的基余人?不,她的命运已由安拉的意志注定,不管她是多么不可思议,要不,她的命运是由许多年前她在小巷里命运攸关、必须作出抉择的那一刻显得胆怯决定的。她说不准。无论答案如何,她现在均无法得益于识见和智慧。她的生活就像大慈大悲的安拉令人不可揣摸地设计的那样。无需她的理解。
  最后,有人发现她死了,憔悴、饿得只剩皮包骨头,整个尸体扭曲、蜷缩成一团,那显然是为了尽量保持体温,恰巧就在那同一条小巷,在那条小巷,那个年青人粗心大意地破灭了她企求今世幸福的任何希望J她死后,无人去吊唁。也许宽洪大量的安拉对她表示了怜悯,向她显示了仁慈,尽管生前她与邻居们共同生活,却很少得到他们的仁爱。对杰汉来说,这个地方总是冷若冰霜。
  与汉森伯格疏远了一段时间后,杰汉在苏黎世的欧温·施劳丁格处工作。起先,施劳丁格的概念令她茫然,因为这些概念与汉森伯格的许多基本假设大相径庭。汉森伯格暂时拒纳任何简单的原子模样的描述,他拒纳任何模式。施劳丁格比哥廷根的那帮人年纪更大、更保守,他不想借助任何新的数学和无法让人领悟的比喻解释量子现象。他将电子视作一种波的作用,但与德布罗格利的波则是两码事。在物理界,波的特性众所周知,毫不含糊。诚然,当施劳丁格计算能量级别的一次变化如何影响电子波时,他的结果与已观察到的数据不符。
  “我忽视了什么?”他问。
  杰汉摇摇头:“在我出生的地方,人们说‘别把罐里的水泼了,因为那会造成蜃景。’”
  施劳丁格揉揉他的倦眼。他低下头朝手中捏着的一叠纸瞧了一眼,“我怎么能知道这些水该留着或是排到污水管去?”
  杰汉对此没有作答,施劳丁格暂时放下工作,心中颇为不满:过了数月,几篇论文显示,一将相对论的作用考虑进去以后,施劳丁格的计算最终和实验结果非常一致。
  施劳丁格高兴了:“我向来希望能找到一个办法,将博尔恩和汉森伯格拽回传统物理学的轨道上来,”他说。“那时,我心里明白,量子物理学可以证明是一个清醒的世界,而不是一个充满幻觉和由魔鬼力量支配的领域。”
  “这在我看来是不现实的,”杰汉说,“如果你说电子是一种波,你是在说它是一种幻觉。在海洋里,水才是波。至于声音,是空气在传递波。在你的等式里波是以何种形式存在的?”
  “这是一种概率波,博尔恩是这么说的。我本人对此尚未完全理解,”他说,“但是我的等式说明许多东西决非幻觉。”
  “先生,”杰汉皱着眉说,“可能是这样的,在这种情况下,幻觉是在你的水罐里,而不在沙漠里的你眼前。”
  施劳丁格笑了,“那倒可能是真的。或许我得抛却我头脑中的图景,但我将不会放弃我的数学。”
  城里,这是一个热得人喘不过气来的下午。当地的阿拉伯人似乎没有受到炎热的影响,但是一小批欧洲人却觉得开始受不了了。他们的游艇刚抵达一个小港,就被安排去南面五十英里远处的城市游览。两个小时后,旅行者们得出结论,这次远游是一个错误。”
  他们之中有一个名叫:大卫·希尔伯特的人,德国数学家,从1895年至今一直在哥廷根讲课。和他同来的有他的妻子卡思和他们的女佣克拉钦。起初,奇异的城市,陌生的景象、声音和气息使他们兴致盎然;但是经过一段短暂的时间,他们的感官对新奇已感到厌倦,他们起先看到的异域风情现在已是那么令人扫兴。
  他们缓缓地穿过由歪歪扭扭的遮篷和用木棍支撑的简陋的拱廊遮阴的市场时,多么盼望迎面能拂来一丝凉风。身穿白色长袍的阿拉伯人在尖声喊叫,眼睛一直盯住欧洲人。无法听懂阿拉伯人在说些什么。有的拉着小车,车上装着肮脏的杯子和壶——水?茶?柠檬汁?那没有什么区别。每个摊铺都有霍乱菌,每个乞丐拉住衣袖时都会传播伤寒。
  希尔伯特的妻子有气没力地摇着扇子。她热得几乎快要受不住,即将瘫倒在地。希尔伯特绝望地东张西望,“大卫,”女佣克拉钦轻声说,在与希尔伯特有关系的女人中,她是弗劳·希尔伯特唯一能容忍的一个,“我们已走得够远了。”
  “我知道,”他说,“但是我没见到什么——到处都没有——”
  “那边有几位夫人和先生。我想那是个进餐的地方。让卡思和我留在这里,找一辆出租车。然后我们就回船去。”
  希尔伯特举棋不定。他不忍心让两位无人保护的女人留在这个发疯似的异教徒们的市场中。他也看到他妻子的脸色是何等苍白,她的眼睑垂得多低,她是如何靠向克拉钦的肩膀的,“我来想办法,”他说。他们一起把弗劳·希尔伯格送进一家餐馆,餐馆里不见得凉多少,但是至少天花板上的电扇能送来令人陶醉的清风。希尔伯特向坐在桌旁的一个穿着讲究的男人作了自我介绍,那男人与他家妻子和四个孩子坐在一起。这位数学家用了三种语言才让那男人懂得他的意思。他说明了目前情况,那位先生及其夫人都安慰他,叫他不必担心。希尔伯特便跑出去找出租车。
  他的身影翘就消失了。这里没有街道,没有欧洲人心且中的那种街道。建筑物之间盼窄小空间即是小巷,小巷通向小小的广场,便到了终端,另有一些小路弯弯绕绕地通往各个很难辨认的方向。希尔伯特回到一个露天市场,他原以为这就是他出发的地点,就开始寻找餐馆,可是他搞错了。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露天市场;城里可能有成百个这种市场。他骇怕起来。即使他找得到出租车,他怎么才能将车子引到他妻子和克拉钦等候的地方?
  有人在用手拉他。希尔伯特想甩掉那只手。他朝那人望去,见到一张瘦弱、面颊深陷的男人的脸,此人身穿一件条纹长袍,头戴一顶蓝色编织帽。这个阿拉伯人重复说着几句话,可是希尔伯特不解其意。阿拉伯人握住他的手臂,半引半推地将希尔伯特带出人群。希尔伯特听凭他带路。他们走过两个市场,一个是锡制品市场,另一个是家禽屠宰清理市场。他们走上一条石块铺成的街道,随后到了一个非常广阔的广场。广场的远端有一个巨大的、由许多塔楼浑成一体的清真寺,此寺全用粉红色石块砌成。希尔伯特的第一个印象是敬畏;这一清真寺像太姬陵建筑那等壮观。他的向导又将他拥出另一人群,或者说是他在前开路把他带出人群的。广场上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希尔伯特很快就知道为什么了——广场中央已搭建了一个平台,平台上站着一个男人,手里握着只能是属于刽子手行刑用的利斧。希尔伯特一阵恶心。他的向导已将挡道人——推开,一直将希尔伯特带到平台的脚下,就让他在那里站定。他瞧见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和一个蓄着胡须的老人引出一个姑娘。人群纷纷闪开让他们通过。姑娘看上去十分标致。希尔伯特的目光碰到她那又大又黑的眼睛——“仿佛是羚羊的眼睛,”他记得他读到过波斯诗人奥玛开阳的这一描述——又向那未被简朴的衣服掩饰住的苗条身段投以一瞥。她登上台阶时,又径直地朝他瞟了一眼。希尔伯特觉得他的心一阵悸动,浑身猛地一颤。她立即偏转目光。
  希尔伯特听到阿拉伯向导的厉声吆喝。这对数学家毫无用处。他在惊恐中看着杰汉跪下,刽子手举起他的办公武器。人群开始大声喧哗,希尔伯特才发现他的衣服已溅上殷红的斑点。这个阿拉伯人又朝他吆喝,将他的手臂抓得更紧,希尔伯特终于痛得叫了起来。这位阿拉伯人仍不松手。希尔伯特用另一只手掏出钱包。这个阿拉伯人笑了。希尔伯特看到在他的上方有几个男人正在把已被砍去头颅的躯体抬走。他付了一笔钱以后,这个阿拉伯人终于放了他。
  或许在小巷里又过了一个钟点。杰汉已经退至小巷的最深处,蜷腿坐在一个潮湿的角落,头靠在凹凸不平的砖墙上。她在心底自语,如果她能睡着,夜就会过得更快;但是她不愿睡着,倘若瞌睡虫向她袭来,她定会与之抗争。要是她悄然入睡,醒来时已日高三竿,她的厄运连同她的机会全都早已消失,那又会怎么样?那弯蛾眉月,她唯一的伴侣,已弃她而去;她仰望星座中的一簇簇星星,这簇簇星星她非常熟识,可是现在星光已是那么耀眼,无法分辨出单个的星星。与那些认为反之即正确的人的观点比较,这显得何等格格不入。她叹着气;她不是善于思考的人,深思熟虑对她也不适宜。她判定,这些想法肯定不够深思熟虑;她实在困乏得精神恍惚。慢慢地她的头向前垂下。她的双臂交叉搁在膝盖上,头枕在臂弯处。大半夜已过去,街上一片寂静。离拂晓可能只有三个多小时了……
  不久,施劳丁格的波力学证实与汉森伯格的矩阵力学相同。这不但是对这两个人的工作的肯定,也是对整个量子物理学界的肯定。施劳丁格的过分简单的电子波纹图景终于被摒弃了,然而他的数学法则却没有受到诘难。杰汉记得,施劳丁格曾预言他可能将非采取那一步骤不可。
  杰汉最后回到了哥廷根,也回到了汉森伯格的身边。他已“宽恕了她的任性”。他兴高采烈地欢迎她,一方面这是出自他对她的真情,另一方面因为他有许多工作要做。他刚刚正式提出一个原则,后来被称之为汉森伯格不确定原则。这首次显示,公正的观察家不得不在次原子的粒子世界中起到至关紧要的、积极的作用。杰汉很快就领会了汉森伯格的概念。其他一些科学家们觉得汉森伯格是在对他们狭小的实验范围以及他们的观察质量吹毛求疵。其实他的概念比那更深刻。汉森伯格的意思是,在任何情况下,决不能希望在同时了解一个电子的位置和能量。他永远摧毁了无偏见的观察家们的假设。
  “观察就是捣乱,”汉森伯格说,“牛顿绝对不会喜欢这样的概念。”
  “爱因斯坦就在现在还不喜欢这个概念,”杰汉说。
  “我真希望他每次作出那种酸溜溜的‘上帝不与宇宙玩掷骰子游戏’。的话语时,我都作了记录。”
  “那就是他对待‘概率波’的态度。电子的轨迹你不看就无法知道;但是一旦你看了,你就会改变信息。”
  “所以上帝可能不跟宇宙玩掷骰子游戏,”汉森伯格说。他玩的是二十一点牌,如果他的衣袖里没有一张多余的王牌,他将制作一张——先制衣袖,再做王牌。他将普通的二十一点在手中颠来倒去,得出比统计学许可的更多点数。等一会儿,杰汉!我不是在亵渎神灵。我不是说上帝在欺诈。还是这么说吧,他发明了游戏规则,他继续在发明规则;这就使他远比可怜的物理学家和他们的肤浅的理解优越得多。我们如同村夫,正在观看某人的玩牌魔术,这个人可能是天才,或许是骗子。”
  杰汉在沉思这一暗喻,“在索尔维会议上,玻尔介绍了他的互补性观点,即,在未发现前,电子是一种波的作用,后来波的作用消逝到一个点时,你就知道粒子在哪里。接下来就是一个粒子。爱因斯坦也不喜欢那种观点。”
  “那是上帝的玩牌把戏,”汉森伯格说,耸了耸肩。
  “嗯,崇高的古兰经说,‘他们对汝之暴饮和碰运气之游戏提出质疑。说:二者皆罪过,与人少裨益;然二者之过远胜于益。”
  “那就忘了骰子和牌吧,”汉森伯格说,微微一笑,“安拉跟我们玩什么样的游戏会最合适?”
  “物理,”杰汉说,汉森伯格哈哈笑了起来。
  “汝可曾知悉安拉神圣地规定不准夺人之命?”
  “知道,哦英明的人。”
  “汝更知安拉对违背此法律者之罚规?”
  “是的,我知道。”
  “唔,我的女儿,告诉我们汝何以将此可怜之孩童杀死。”
  杰汉将沾满鲜血的刀子扔在石块铺成的小巷上。刀子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噪音,随即滚到尸体的一只脚旁,在那里停住不动。“我正在庆祝开斋节,”她说,“这男孩跟住我,我怕了。他做了一些下流的姿势,讲了一些骇人听闻的话。我急忙跑开,可是他紧追不舍。他抓住我的双肩,把我逼在墙上。我想挣脱,却动弹不得。他见我害怕却哄笑不止,。还揍了我许多下。他把我拖过一条最窄的街道,那里很少有人来往;后来就把我拖至这个肮脏的地方。他告诉我,他要奸污我,随后就用污言秽语向我叙说如何如何。说时迟,那时快,我拔出父亲的短刀向他刺去。那晚我是在对他的企图和对我自己所干的事的惊恐不安中度过的,我已向安拉祈求宽恕。”
  阿訇将一只颤动的手按在她的脸颊上,“安拉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宽恕。哦我的女儿,恕吾偕汝返归汝家,抚慰汝父母之不安。”
  杰汉在阿訇的脚下跪倒,“万分感谢安拉,”她低声地说。
  “赞美安拉,”阿訇、警官和卡迪齐声说。
  十余年后,杰汉有了自己的女儿,她给她们讲这件事。但是在那些后期岁月中,孩子们听不进他们父母的告诫,因而杰汉和她丈夫的儿子和女儿们干了许多傻事。
  杰汉等啊等,黎明已悄悄地照亮了小巷的路面。她昏昏欲睡又饥肠辘辘,但是她仍站了起来,蹒跚地走了几步。她的肌肉在抽搐,她感觉得出她的心好像在她耳朵里跳动。她把一只手撑在墙上,将身子稳住。她一步步地挪向巷口,悄悄地往外张望。看不到一个人。那男孩既不从左面也不从右边过来。杰汉一直等到有几个人露了面,他们是做新的一天的买卖的。她将刀子再次藏进衣袖,离开小巷。她赶回父亲的屋子。她母亲需要她帮助做早饭。
  杰汉现在已四十挂零,她的黑发剪短了,戴着一副制作粗陋的眼镜,她的风韵已被操劳、饮食不良和睡眠不足侵蚀了。她身披一件实验室外衣,手提一块带有夹子的书写板,这些都是她的组成部分,正如她的头衔阿苏菲夫人教授、博士一样。这里已不再是哥廷根;这里是柏林,正在打一场已开始失败的战争。她仍与汉森伯格在一起。他一直在保护她,直到她自己的学术证书可以保护他们自己。那时,纳粹官员不得不给她一个“荣誉”雅利安人的地位,恰如他们对待那些他们需要与之合作的犹太物理学家和数学家。正因为长期来杰汉对汉森伯格忠心耿耿,才使她能长期留驻德国。她对战争几乎漠不关心;这些人不是她自己的人民,也不是英国人、法国人、俄罗斯人或美国人。她的唯一兴趣在于工作,在于改进物理学,在于永无休止地期待新的发展。
  因而,德国的炸弹工程的控制权从德国军方手中转移至德意志研究委员会时,她很高兴。在众多首先要做的事情中,第一件事是在柏林的凯尔·威廉物理学院召开一个研究会议。会议将在极端秘密的情况下举行;事先不散发任何预先拟订的议题,这样外国代理人可能无法见到诸如“截面裂变”和“同位素浓缩”这类用语,这些用语会使他们猜测这些物理学家们的长远目标。
  同时,德意志研究委员会决定同日为政府高级官员举行第二次会议。会议的意图是,在凯尔·威廉学院会上演讲的科学家们可以用浅显易懂的语言简要地概述他们的工作,使政治和军事要员们对原子武器的进展略有所知。在这些凡夫俗子们的报告以后,物理学家们可以自由组合,用更专业化的术语讨论同样的内容。
  汉森伯格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这是1942年,更难得到物质、政治和资金方面的支持。军队想把一切可用的研究资源投入火箭计划;他们争辩说,核子试验没有充分地显示成功的可能。汉森伯格是一位理论物理学家,不是工程师;他可以设法告诉委员会,铀弹的研制必须放慢,必须有条不紊。理论上的每一进展必须经过慎重的检验,而每次实验均费时又费财。然而,德国军政要员关心的只是成果。
  一天晚上,杰汉单独耽在德意志研究委员会的行政办公室里,打一份要求对他们的重要的同位素分离技术加以试验的报告。她见到桌上有两叠论文。一叠论文是物理学家们为戈林、希姆莱和其他德国政府部长们准备的一系列提要,这些人没有或只有少许科学背景知识。另一叠上是科学家会议的秘密议程——舒曼教授、博士的“用于制造武器的核物理学”;汉恩教授、博士的。一铀原子裂变”;汉森伯格的“铀裂变能生产的理论基础”,等等。每个参加技术讨论会的人在进入演讲厅后,都分发到一份程序单,并被要求在上面签名。
  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杰汉思索了很长时间。她想起了凄惨的童年。她想到了她是怎么到达欧洲的,她后来开始熟悉的人们,她抵这里后的生活。她想到了德国是如何发生变化的,与此同时,她却置身于科学的抽象的堡垒之中,与外部世界无涉。最后她又想到了这一新的德国会就铀炸弹干些什么。她确知她必须如何行事。
  她只花了很少时间就把这些科学家们的提要藏进了手提箱。她捡起高度技术性的议程表,将它们——塞进已写好姓名地址的信封,准备送给德意志第三帝国的高级官吏。她已采取措施,决不让任何人接触这些介绍性的讨论摘要。杰汉可以很容易地料想到那些政治和军界领袖们会对这些难以理解的科学论文有何反应——简短而又礼貌地回答说那天他们将不在柏林,或者说他们紧凑的事务安排使他们无法分身前来赴会。
  这一切都那么容易。第三帝国的统治者们没有听取报告,他们不知道德国已多么接近制造一颗核弹。从此他们再也没有希望及时制造出~颗这样的炸弹挽救第三帝国——原因是因为这些被调换了的邀请塞进了几只信封。
  杰汉从梦中醒来,发觉夜已很深,离阳光普照已为时不远。不久她的焦虑不安就会有结果了。她就会知道这个男孩是否会来到这条小巷或是耽在别的地方。她将会知道他是否会强奸她或者她会鼓起勇气进行自卫。她就会知道她是否会被判有罪或者杀人无辜。她将会被允许瞧一眼与她有关的所有事情的结果。
  但是,她那么累,那么饿,那么不自在,她很可能放弃警惕。回家的欲念很强烈。然而她总相信她的幻象是安拉的恩赐,无视这些明白无误的警告可能会触犯他。为了安拉,也为了她自己,她宁愿等候至剩余夜晚的终结。打从昨天傍晚以来,她见到的幻象太多了——比她在~生中的哪一天见到的都多——有的是新的,有的是往昔岁月中曾出现过的。从渺小的人类角度来说,这几乎可以比作赐给先知的“威力之夜”,顺颂安拉的英名及宁静以大安。杰汉随后就发觉那样把自己比作天使是有罪的和亵渎神明的。
  她跪下双膝,面向麦加,向安拉念了一段祷文,背颂新近从光辉的古兰经派生而来的一段苏拉,其名日“晨间时光”,对她目前的境况似乎关系特别密切,“‘以宽洪、仁慈的安拉之名。在晨间时光以及最静谧的夜晚,主未曾将汝抛弃,他不恨汝,母庸置疑,后述之时间较前述之时间更符汝之境况,母庸置疑,主将施恩于汝,令汝心满意足。,难道他不识汝系孤儿,因之将汝呵护?难道停未曾见汝正在流荡,为汝指认方向?难道他未曾见汝赤贫如洗,’因而赐汝以财富?是故,因汝之诉说,主赐恩于汝。”,
  她做完祈祷,立起身,偎依在墙上。她在奇怪,那段苏拉是否预示她将成为孤儿。她希望安拉理解,她向来都不愿见到父母遭遇任何不幸。只要安拉愿意,杰汉情愿承担任何后果,但是若要父母分担这些后果,那未免不公。她在潮湿、寒冷的空气中哆嗦,双眸凝注天空,察看天空是否已透出一丝光亮。她以为星星已开始隐退。
  广场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希尔伯特很快就知道为什么了——广场中央已搭建了一个平台,平台上站着一个男人,手里握着只能是属于刽子手行刑用的利斧。希尔伯特一阵恶心。他的阿拉伯向导已将挡道的人——推开,一直将希尔伯特带到平台脚下,就让他在那儿站定。他瞧见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和一个蓄胡须的老人引出一位姑娘。人群纷纷闪开让他们通过。姑娘看上去十分标致。希尔伯特的目光遇到她那又大又黑的眼睛——“仿佛是羚羊的眼睛,”他记得他读到过波斯诗人奥玛开阳的这一描述——又向那未被简朴的衣服掩饰住的苗条身段投以一瞥。她登上台阶时,又径直地朝他瞟了一眼。希尔伯特觉得他的心一阵悸动,浑身猛地一颤。她立即偏转目光。
  希尔伯特听到阿拉伯响导的厉声吆喝。这对数学家毫无用处。他在惊恐中看着杰汉跪下,刽子手举起他的办公武器。希尔伯特嚷了起来。他的阿拉伯向导抓紧了这个外来人的手臂,希尔伯特愤怒地斥责这个阿拉伯人,并将他摔向一堆带面纱的妇女。
  混乱中,希尔伯特奔上断头台的台阶。阿訇和警官们朝他怒目而视。人群开始大叫大嚷,谴责这个欧洲的卡菲尔异教徒的骚扰和对神明的亵渎。
  希尔伯特奔向警察,“必须停止这一切!”他用德语喊道。
  他们不懂他的意思,试图将他推离平台。
  “住手!”他用英语呼叫。
  其中一位警官回答他,“无法停止,”他生硬地说,“这女孩杀了人。她被证明有罪。她无法向死难者的家属赔偿血的代价。因而她非死不可。”
  “血的代价!”希尔伯特高声说,“那太野蛮!正因为这个年青姑娘穷,所以你们才要置她于死地?血的代价!我来付你们见他妈的血的代价!多少?”
  警察与别人交头接耳了一阵,尔后走至阿訇前请示定夺去了。终于,会说英语的警官折了回来。
  “四百基亚姆,”他粗鲁地说。
  希尔伯特用颤抖的双手取出钱包。他一五一十地将钱数毕,怀着明显的憎恶把钱交给警察。
  阿訇用微弱的嗓音向大家发表一个声明。他的话在人群中很快传开,观众们对于破坏他们的晨间娱乐更怒不可遏。
  “快带她走,”警官说,“我们无法保护你,人群已义愤填膺。”
  希尔伯特点点头。他握住杰汉的细手腕,使劲地拉着她在人群中突围。她用阿拉伯语问他,可是他无法回答。当他在虎视眈眈的人群中奋力夺路时,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挨了不少石块。
  希尔伯特在想他到底干了什么,他和这个姑娘能否活着脱离这一清真寺的大院。出于他对年青女人的嗜好——在哥廷根大家都是跟他这么开玩笑的——那是他的全部动机吗?是他无意识地决定拯救她并将她带回德国?抑或是别的更值得颂扬的事迹?他自己觉得很震惊:当他在使自己和这位姑娘免遭凶神恶煞般的人群怒揍时,他只想到他可能将会如何对妻子卡思还有克拉钦——他的情妇——解释这一姑娘。
  1957年,杰汉·法提玛·阿苏菲已五十八岁,住在新泽西州的普林斯顿。一个偶然的机会,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曾到此安度晚年,在他1955年去世前,他们俩在他的屋子里度过许多愉快的下午。开始,杰汉想和爱因斯坦讨论量子物理学;她甚至给他讲‘了汉森伯格作出的有关爱因斯坦反对上帝与宇宙玩掷骰子游戏的答案。爱因斯坦对此兴趣不大,从那时起,他们的话题仅限于德国民族社会主义者出现前的那些更美好的日子,对那段日子的回忆更令人留恋。
  今天下午,杰汉坐在普林斯顿大学的一个大厅里,听一个年青人宣读一篇优秀的论文,那是他的博士论文。他的名字叫休·埃弗雷特,他说的是,量子世界的全部似是而非现象均可有一个解释,这是一种既简单而又奇特的看待这些现象的方法。他的新概念包括了哥本哈根阐释,或许会使那些思路不那么开阔的科学家们可能会提出的种种反驳意见无立足之地。首先他说明,量子力学可以作出预测,倘用实验数据加以检测,这些预测完全正确。量子力学必须连贯、有根有据,那已不再有任何怀疑。麻烦的是,量子理论正开始朝枯燥乏味的替代方向发展。
  埃弗雷特的理论是所有替代的折衷。它去掉了施劳丁格的猫咪佯谬,根据他的理论,盒子里的猫仅是量子波的作用而已,既不死也不活,直至观察家去看猫究竟属于何种状态时为止。埃弗雷特显示,猫并不仅仅是怪异的波作用而异。埃弗雷特说,不管选择这个或那个替代物,波的作用不会“崩溃”。他说,观察的过程挑选一种现实,但是另一现实同样存在,就像我们的世界那样“现实”。粒子不会盲目地选择运行路线——在供每个选定物独立存在、新近衍生出来的世界中,它们在任何一条线路上运行。当然,在粒子层面方面,这意味着每时每刻都在产生数量巨大的分支。
  杰汉知道,对这一几乎是先验的思想大多数物理学家只会持冷冰冰的态度。可是她却别有理由急于接纳这一观点。这说明了她的幻象。她窥见了那个对她来说将是“现实的”特定分支,还有那些对另外一些她来说是“现实的”分支,另外一些她都是她自身的复印,生活在无数平行的世界中。现在,她一边在听埃弗雷特的宣读,一边微微含笑。她听到听众中另一个身穿恤衫的年青人说,“威格纳:你能请你的朋友喂养我的猫咪吗?谢谢,施劳丁格。”她觉得那真有趣。
  埃弗雷特读完论文,杰汉感到挺舒畅;那不是她感受到的平静,那更像一个人在酝酿已久的答辩完了之后浑身轻松的感觉。杰汉回想起自从布德扬小巷那天黎明至今所经历的曲折和插曲。她又笑了,笑得开心,她深深地吸口气,又吐将出来。她已干了多少事,又有多少事发生在她的身上!那都是些既久长又怪异的生活。唯一尚悬而未决的问题是:她还得用目前非物质的资源设计和构建多少个无法计数的未来?当她坐在那儿时——在某些世界中——杰汉知道种种未来不会受她左右,它们在不断地绵延,无须她本人同意。她不在乎明天何时来到,她在乎的是到来的将是何等模样的明天。
  杰汉全都见到了,然而她依然什么也不懂。她想:“中国人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那种目光何等短浅!应该说千次千里的每次之行始于足下。要么每步都不跨。”
  别人全离开演讲厅时她依旧在椅子上坐着。继而缓慢地起立,背和膝部都有点儿痛,她迈了一步。她想象无数个杰汉的映像都在和她同时迈步,还有无数个没有。在所有超越时间的世界中,这是跨入将来的又一步。
  终于,对此已毫无疑问:天亮了。杰汉用手指触摸父亲的短刀,一阵兴奋。她的头脑中闪烁着奇特的话语。
  “汉森不确知不确知伯格原理,”她喃喃自语,已经在向巷口匆匆走去。
  她毫无惧意。
  (王志章 译)
  《科幻之路》(第四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