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科幻之路 第三卷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目录
  超越视野
  《“你们这些回魂尸——”》 [美]罗伯特·海因莱恩 著
  阿西莫夫清晰而冷静的话语
  《推理》 [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著
  西马克的保留地
  《有去无回》 [美] 克利福德·D·西马克 著
  奇哉库特纳夫妇
  《好难四儿啊,那些鹁鹈鸲子》 [美] 刘易斯·帕吉特 著
  布拉德伯里编年史
  《百万年野餐》 [美] 雷·布拉德伯里 著
  不纯粹是科学幻想
  《霹雳与玫瑰》 [美] 西奥多·斯特金 著
  警世女性
  《徒有慈母心》 [美] 朱迪思·梅丽尔 著
  时间问题
  《布鲁克林工程》 [美] 威廉·特恩 著
  社会科学方面
  《新时尚》 [美] 弗里兹·莱伯 著
  扩大的宇宙
  《岗哨》 [英] 阿瑟·C·克拉克 著
  法默笔下的世界
  《远航!远航!》 [美] 菲利普·何塞·法默 著
  科幻小说中的科学
  《临界因素》 [美] 哈尔·克里门特 著
  讲究文学性何乐而不为?
  《令人多情的华氏度》 [美] 阿尔弗雷德·贝斯特 著
  试金石
  《冷酷的方程式》 [美] 汤姆·戈德温 著
  已故C·史密斯的叙事曲
  《与鼠龙对局》 [美] 科德威纳·史密斯 著
  情趣的解剖刀
  《到地球取经》 [美] 罗伯特·谢克利 著
  英国人来了!
  《谁能取代人呢?》 [英] 布赖恩·W·奥尔迪斯 著
  主流作家中的海妖
  《哈里森·伯杰隆》 [美] 小库尔特·冯内古特 著
  旧时宗教
  《阿什克仑村落》 [美] 哈里·哈里森 著
  终端科幻小说
  《终端海滩》 [英] J·G·巴拉德 著
  添油加醋
  《海豚之路》 [美] 戈顿·R·迪克森 著
  隐喻未来
  《漫长的周二之夜》 [美] R·A·拉弗蒂 著
  戴着墨镜看世界
  《公元第一百万日》 [美] 弗雷德里克·波尔 著
  现实会有威胁吗?
  《记忆公司》 [美] 菲利普·迪克 著
  新事物
  《我没有嘴,我要呐喊》 [美] 哈伦·埃利森 著
  对,还有德雷尼
  《对,且看罪恶之城……》 [美] 塞缪尔·R·德雷尼 著
  新科学革命
  《七拼八凑的人》 [美] 拉里·尼文 著
  硬科学与软人们
  《主啊怜悯我们》 [美] 波尔·安德森 著
  奈特手笔
  《面具》 [美] 戴蒙·奈特 著
  经历未来而幸存
  《站在桑吉巴尔岛上》(节选) [英] 约翰·布鲁纳 著
  大抗议
  《大闪光》 [美] 诺曼·斯平拉德 著
  科幻作家的来源和发展
  《太阳舞》 [美] 罗伯特·西尔弗伯格 著
  直喻式科幻小说
  《恶魔的左手》(节选) [美] 厄休拉·K·勒吉恩 著
  问题和争议
  《情况改变的时候》 [美] 乔安娜·拉斯 著
  科幻艺术故事
  《哈特斯普林中心的机器》 [美] 罗杰·泽拉兹尼 著
  难以预测的未来
  《三百周年国庆》 [美] 乔·霍尔德曼 著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超越视野
  罗伯特·A·海因莱恩在《惊奇故事》上发表的第一批科幻小说,包括《生命线》、《格格不入》、《安魂曲》、《如果这事继续下去》、《道路必须压平》和《爆炸》,这些作品使他成为约翰·坎贝尔努力创导的新科幻小说的主将。罗伯特·海因莱思(1907-1988)在32岁时找到了自己的职业,而坎贝尔则找到了他的明星作家,尽管海因莱恩四年后改换了职业。海因莱思的作品,对后来的科幻小说起了导向的作用,并扩大了科幻小说的视野,影响了在他之后的好几代科幻小说家。其他作家欲与海因莱恩竞争读者,尤其是A·E·范沃格特。他以迅捷的叙事节奏和复杂纷繁的情节结构而著称。但海因莱思的科幻小说不仅故事精彩,而且故事有中心思想和写作技巧。他故事的中心思想符合坎贝尔对新科幻小说的要求,也符合时代的气氛;他的写作技巧也符合他所要表达的中心思想和其他作家的需要。
  海因莱恩的中心思想源于他在军队服役时的失望、大萧条以及科学的成就,也源于达尔文主义。这种中心思想的基础是:在危机时代,需要有头脑冷静、本领高强的人代表人类采取行动,社会也应允许这种人有行动的自由。在自由的环境中,能采取实际行动的人是海因莱思认为人类所需要的入;当人类面临被奴役或被毁灭的威胁时,海因莱恩的主人公们将小心地作出试探性的反应,而主人公们所处的政治制度却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外来威胁下,不能没有能人;对某些人来说,在随后的冷战时期,威胁主要来自内部,能人也是不可或缺的。但在60年代和70年代,能人并不受到大众的敬仰。因为正是这些能人使美国卷入了越南战争,并不愿结束这场冲突。这时,海因莱恩的人物和环境开始变得似乎对弱者和无依无靠者冷酷无情了,对社会应采取保护他们的措施也显得无动于衷。值得指出的是,海因莱恩的世界总是处在危机之中;一个没有危机的字宙也许能从海因莱思笔下出现另外种种令人钦佩的人物和另外种种值得颂扬的制度。
  罗伯特·海因莱恩的手法是用自然主义服务于幻想。他讲述一个幻想故事,就如一切都发生在今天。在叙述过程中,他发展了一种简洁的技巧,即通过典型人物和事件来描述各种未来社会。在给格里夫·康克林编辑的1964年科幻小说集《最佳科幻小说选》写的序言中,坎贝尔这样说:
  当代最杰出的一些科幻小说家,发展了某些十分杰出的技巧;他们能详情地呈现背景和有关细节,而又不影响故事情节的展开。这是很大的成就。一方面,要描写一个全新的世界,另一方面,又要使故事情节同时展开。
  坎贝尔的这些话,主要指的是罗伯特·海因莱恩。后者能用经过精心选择而又不多的细节,呈现出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就像一个考古学家通过几片残片,重新呈现一个失去的文明一样。
  在海因莱恩写作生涯的早期,他把自己的哲理思想融入了故事的行动之中;在其后期的长篇小说中,这种哲理思想成了说教,好像他认为,他可以不必对读者作多少让步了,而在这之前,他是作了让步的。他对人类的制度不耐心了,但他对人类的信心却从未动摇过。就是以这种乐观的态度,加上他的写作技巧和不断成熟的才华,罗伯特·海因莱恩使自己的作品适应市场新的需要,同时为其他科幻作家开创了通俗杂志、少儿科幻、好莱坞和畅销书的新领域。
  更重要的是,他对其他作家产生了影响。他们跟随他的足迹,仿效他的风格。海因莱思可以是不动感情的,例如《傀儡主人们》和短篇小说《“你们这些回魂尸——”》;他也可以是抒情的,例如《地球的绿色群山》。他是最具有科幻小说头脑的作家。他不断想出新的主题,而其他人似乎从未想到过;他不断把旧主题加以创新,而其他人可能认为已无法加以改造了:偏执狂、时间旅行的矛盾、自给自足式的宇宙飞船、家系选择的长生不老、原子的威力、核战争、核战争后幸存的超人、被异星人控制的人、异星人的判断、现实的本质、公民、以科学为基础的宗教、死后复生、太空殖民地的叛乱,以及其他许多社会学的观点。
  他同时代的作家从他的出版的短篇小说中和成人长篇小说中学到了不少东西。后来的许多作家在少年时代阅读了他的少儿科幻小说。其中的一些人模仿他,另一些人则反其道而行之,或攻击其哲学观,或不遵循其风格。但很少作家不受海因莱恩的影响。他是他那个时代不可或缺的科幻小说家。没有罗伯特·海因莱恩,今天的科幻小说可能就完全不一样。
  (铭章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你们这些回魂尸——”》[美] 罗伯特·海因莱恩 著
  1970年11月7日,第5时区(东部标准时间)22:17。纽约市“老爹”酒吧。
  我正在擦净一只喝白兰地酒用的矮脚杯时,“未婚妈妈”进来了。我注意了一下时间:1970年11月7日,第5时区或东部时间下午10点17分。干时空这一行的人总是注意时间和日期:我们必须如此。
  “未婚妈妈”是一个二十五岁的男子。他个头还没我高,显得稚气和急躁。我不喜欢他那副模样——我一直不喜欢——不过他是我要招收的人,是我需要的人。我对他报以一个酒吧老板最殷勤的微笑。
  或许我是太挑剔了。他确实说不上英俊。他所以得了这个绰号是因为每次当某个爱管闲事的人问起他的行业时他总是说:“我是个未婚妈妈。”如果他兴致好一点的话还会加上一句:“——一个字四分钱。我写忏悔故事。”
  如果他情绪恶劣,他会等什么人来闹一场。他有一种类似女警察的近身殴斗的凶猛风格。——这是我看中他的一个理由,当然不是唯一的理由。
  他喝了不少,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比平时更鄙视别人。我没有说话,倒了一杯双份的老恩酒给他,倒完后把酒瓶放在他手边。他喝完后又倒了一杯。
  我用布擦了一下柜台面。“‘未婚妈妈’的骗局怎样了?”
  他的手指紧紧攥着玻璃杯,那副样子像是要朝我扔过来。我把手伸下柜台去抓棍子。在瞬间的冲动下你得防备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然而,有多种因素使你永远不会冒不必要的险。
  我见他神经松弛了一点。在局里办的训练学校里他们就教你如何察颜观色。“对不起,”我说,“这就像要问‘生意怎么样’而说的却是‘天气怎么样’?”
  他仍很愠怒。“生意嘛还可以。我写故事,他们去印,我受用。”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上身靠拢他。“事实上,”我说,“你这根笔杆不错,我挑了几篇看过。你有一种令人吃惊的明确格调,带着妇女观看问题的眼光。”
  我必须冒一下险。他从未承认过他使用什么笔名。不过也许是太激怒了,他只顾及了最后那几个字。“妇女的眼光!”他哼着鼻子重复着。“是的,我懂得女人的眼光。我应该懂。”
  “是吗?”我诧异地问,“有姐妹吗?”
  “没有。我就是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
  “不错,”我温和地回答,“没有比真相更稀奇的东西了,这一点无论是酒吧老板还是精神学家都明白。听着,年轻人,如果你听了我说的故事,哈,你会发财呢。难以置信。”
  “你根本不懂‘难以置信,是什么意思!”
  “是吗?没有什么事会让我吃惊。我总是听到最坏的消息。”
  他又哼了起来。“想赌一下瓶里的剩酒吗?”
  “我愿意赌一整瓶酒。”我把一瓶酒放在柜台上。
  “喂——”我招呼另一个酒吧招待来照看生意。我们坐到酒吧尽头一块狭小的地方,我在里面堆放了一些酒具杂物和腌蛋之类的东西,这地方也就专属我使用了。在酒吧另一端有几个人在看打架,有一个人在摆弄自动电唱机——完全没有人注意这地方。“好!”他开始讲述,“先要说明的是,我是个私生子。”
  “这在这儿不稀奇。”我说。
  “我不是开玩笑。”他急促地说,“我的父母亲并没有结婚。”
  “这没什么稀奇,”我还是说。“我父母也没有结婚。
  “当时——”他停顿住,给予我热切的一瞥,我还从未见过他有这种表情。“你当真?”
  “当真。一个百分之百的私生子。事实上,”我补充道,“我的家庭里没有一个人曾经结过婚。全是私生子。”
  “别想着来盖过我——你就结婚了。”他指着我的戒指。
  “噢,这个。”我伸手给他看,“它看上去像个结婚戒指;我戴它是为了避开娘儿们。”这只戒指是一件古物,是我1985年从一个同行那里买来的,而他是从基督诞生前的希腊壳里特岛弄来的。
  他心不在焉地瞧了戒指一眼。“如果你真是私生子,你知道这种滋味。当我还是个小姑娘时——”
  “唏——”我说,“我没有听错吧?”
  “谁在唬你?当我是个小姑娘时——听着,听说过克里斯廷.乔根森吗?或是罗伯特·考埃尔吗?”
  “噢,性别改变?你想告诉我——”
  “不要打断我,也不要逼我,否则我就不讲了。我是个弃儿,1945年在我刚满月时被遗弃在克里夫兰的一个孤儿院里。当我是个小姑娘时,我羡慕有父母亲的孩子。以后,当我懂得男女情欲的日寸候——真的,老伯,一个人在孤儿院里懂得很快——”
  “我明白。”
  “我发了一个庄严的誓言,我的每个孩子将都有一个父亲和一个母亲。于是我表现得十分‘纯洁’,在那种环境中可称得上圣女了——我必须学习怎样竭力维护这种状况。后来我长大了,我意识到我几乎没有缔婚的机会——理由同样是因为没人收养我。”他的脸绷得紧紧的,“我长着一张马脸,牙齿东倒西歪,胸脯平平一点不丰满,头发直直的没有一个弯。”
  “你的样子比我还是要强一些。”
  “谁会在乎一个酒吧老板长得什么样?或者一个作家外貌怎么样?可是人们谁都想认领那种金发碧眼的小蠢货。男孩子们要的是那种漂亮脸蛋,乳房鼓鼓的,还要有一副‘你真够帅气,的嗲劲。”他耸耸肩膀。“我无法竞争。于是我决定参加妇总。”
  “嗯?”
  “妇女危机全国总部游览分部,现在人们管它叫‘太空天使’——外星军团辅助护理队。”
  这两个名字我都知道,我曾经把它们记下来过。只是我们现在用的是第三个名称,那个军队化的精英服务团:妇女太空工作者后援团。在时空跳跃中最大的不便就是词汇变更——你知道吗,“服务站”曾经是指石油分离物的检测所。一次我到丘吉尔时代去执行一项任务,一个女子对我说,“在隔壁的服务站里等我”——这句话可不是现在这个意思,那时的服务站绝不会放一张床在里面。
  他说下去:“那时他们第一次承认不可能让人到太空工作几个月或几年而不造成紧张心态。你还记得狂热的清教徒是怎样尖声喊叫的吗?——这增加了我的机会,因为自愿者很少。必须是一个品行端正的姑娘,一个货真价实的处女(他们要从零开始训练她们),智力要中上水平,此外情绪要稳定。可是大多数的自愿者都是些老娼妓,或是离开地球不到十天就会垮掉的神经病人。所以我不需要外表怎样。如果他们接受我,他们在训练我如何适应主要任务之外,自然会校正我的歪牙齿,把我的头发烫出波浪,教我走路的步态和跳舞和怎样愉快地听男人谈话,以及等等的一切。如果需要的话他们甚至会采用整形手术——直到让我们的小伙子无可挑剔为止。
  “最令人高兴的是,他们保证你在服务期间不会怀孕——同时在服务期结束时你几乎肯定可以结婚。今天也同样,‘天使,嫁给太空工作者——他们彼此说得来。
  “在我十八岁时我被安排作为‘母亲的仆人’。这个家庭需要一个费用便宜的仆人,而我也不在意,因为我要到二十一岁才可以被征招a我做家务后还去夜校上学——声称是继续我在高中时学过的打字和速记课程,但实际上是去上‘魅力课,以增加我被招收的机会。
  “此后我遇到了那个城市骗子和他的百元大钞。”他阴沉着脸说,“这个瘪三倒确实有一叠百元钞票。一天晚上他拿给我看,还说我可以随意拿用。
  “我没有拿。我喜欢他。他是我遇到过的第一个对我好又不想脱我裤叉的男人。为了能更多见到他,我从夜校退了学。这是一段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
  “然后,一天晚上,在公园里我的裤叉还是脱了下来。”
  他停住。
  我说,“后来呢?”
  “后来什么也没有了!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他步行送我回家,告诉我他爱我——和我吻别,以后就一去不返了。”他的脸色很阴沉,“如果我能找到他,我要杀了他!”
  我说:“我表示同情。我明白你怎么想。不过杀了他——就为了那种必然会发生的事——嗯……你反抗了吗?”
  “嘿,这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他遗弃了你,他的手臂活该被抓破,不过——”
  “他应当受到的惩罚比这要重!你听着,别急。我不至于对任何人都不再信任,我认为事事皆天意。我并没有真正爱他,或许我永远不会爱任何人——而我比以往更迫切地想参加妇总。我并没有被取消资格,他们并不坚持一定要处女。”我开心起来了。
  “直到我的裙子紧了以后我才明白。”
  “怀孕?”
  “这个私生子让我意乱心迷,不知怎么才好!那些住在一起的小气鬼只要我还能干活也不来理会——但后来还是把我逐了出去,孤儿院不再收容我了。我进了一家收容了不少‘大肚子’的济贫院,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等着那一刻的来临。
  “一天晚上我忽然被人抬上了手术台,一个护士对我说:‘别紧张。深呼吸。’
  “我醒着躺在床上,胸部以下没有一点知觉。为我手术的外科医生走进来‘你感觉怎样?,他快活地说。
  “‘像一个木乃伊’。
  “‘这很自然。你被包得严严实实还打了足量的麻药让你感不到疼痛。你会恢复的——不过剖腹产毕竟不同于手指上的一根刺’。
  “‘剖腹产?’我说,‘医生——孩子死了吗?’
  “‘噢,活着。你的孩子很好。’
  “嗯。男孩还是女孩?’
  “‘一个健康的小姑娘。5磅3盎司。’
  “我放心了。生下孩子多少是一种宽慰。我对自己说,应当到一个别的地方去,在我的名字前加上‘太太,的称号,同时让孩子认为她的爸爸已经死了——我的孩子绝不能再去孤儿院!
  “外科医生还在说话。‘告诉我,这个——,他避开我的名字。‘——你有没有想到过你的腺组织有些特别?’
  “我说,‘噢?当然没有。你想说什么?,
  “他犹豫着。‘这个药你一次把它服下,然后我给你打一针让你睡一觉,你的过敏症就会好的。我这就去给你拿。’
  一这是为什么?’我坚持要知道。
  “‘听说过那个直到三十五岁时还是个女人的苏格兰医生吗——那以后她动了手术,在法律上和医学上都成了一名男子。结了婚,一切正常。’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我要说的。你是个男人。’
  “我想坐起来。‘什么?’
  “‘别紧张。在我剖开你的腹部后,我只见乱糟糟的一团。我一边把婴儿取出来一边让人去找外科主任医生。我们就在手术台上为你会诊——一连干了几个小时,尽我们所能进行挽救。你有两套完整的器官,都没有发育成熟,不过女性器官发育得相当充分,所以你怀上了孩子。它们已经永远不会对你有用了,所以我们将它们取出来并且重新整理了你的内脏,以便让你正常地发育成为一名男子。’他把一只手搭在我身上。‘不要担心。你还年轻,你的骨骼会逐渐适应。我们将观察你的腺平衡——让你成为一个出色的小伙子。’
  “我开始喊叫。‘我的孩子怎么办?,
  一嗯,你不能哺育她。你的奶水连喂一只小猫都不够。如果我是你,我就不再见她——交给别人去收养。’
  “‘不!’
  “他耸耸肩膀。‘决定当然由你来做:你是她的母亲——嗯,她的父母亲。不过现在别操这个心:我们先让你恢复身体。’
  “第二天他们让我看了孩子,我每天都见到她——我试着习惯她。我从未见过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也根本不知道它们看上去会这么丑怪——我的女儿看起来像一只小棕猴。我平静下来了,决心好好照顾她。不过,几星期后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哦?”
  “她被偷走了。”
  “偷走?”
  “未婚妈妈”几乎碰倒我们压赌的那瓶酒。“被绑架了——从医院的育婴室偷走的!”他喘着气,“把一个人生活的最后一点希望夺去了,这算什么?”
  “太不幸了,”我表示同情,“让我给你再倒上一杯。没有一点线索吗?”
  “警察找不到任何线索。一个人来探望她,谎称是她的叔叔。当护士背过身去时他就抱着她走了。”
  “他长得什么样?”
  “一个男子,一张极普通的脸,就像你的或我的脸。”他皱着眉说,“我想会不会是孩子的父亲。护士却一口咬定是一个年龄较大的人,不过他很可能化装过。别人谁会来拐我的孩子?没有孩子的女人有时会铤而走险——可是谁听说过一个男人会干这样的事?”
  “那以后你怎么样呢?”
  “我在那鬼地方又呆了十一个月,动了三次手术。四个月后我开始长出胡子。在我离开那里之前我就开始经常刮胡子了……而且我不再怀疑自己是个男人。”他咧开嘴苦笑了一下,“我开始盯住护士们的胸口往里看了。”
  “嗯,”我说,“看来你顺利地挺了过来。现在瞧你,一个正常的男人,能赚钱,没有大的麻烦。而一个女人的生活就不那么容易了。”
  他盯着我,说,“你想必知道得很多了!”
  “什么?”
  “听说过‘一个堕落的女人’这种说法吗?”
  “嗯,几年前听说过。现在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
  “我就像一个堕落的女人那样完全毁了。那个畜生的确毁了我——我已不再是一个女人……而我却不知道怎样成为一个男人。”
  “努力习惯它吧,我想。”
  “你不懂。我不是说学会怎样穿衣戴帽,或是不要走错到男女有别的场所。这些我在医院就学会了。只是我怎样生活?我可以做什么工作?妈的,我甚至连开车都不会。我不会任何手艺,不能干体力活——我全身各处组织大多动过手术,十分纤弱。
  “我也恨他毁了我参加妇总的希望。我是直到想去加入太空军团时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只需瞧一眼我的肚子就够了,我被打上不适宜服兵役的标记。那个医务官仅仅是为好奇才在我身上化费时间,他读过关于我的医案的报道。
  “于是我换了名字来到纽约。我先是当一个油煎食品的厨师勉强混混,后来租了一架打字机干起了公共速记员——多么可笑!在四个月里我打了四封信和一份手稿。这份手稿是投给《真人真事》杂志的,不过是一叠废纸,可是写故事的这个小子居然把它卖出了。这倒让我产生了一个想法。我买了一大叠忏悔故事杂志进行研读。”他现出玩世不恭的神态,“现在你明白我在讲述一个未婚妈妈的故事时怎么会具有一个道地的妇女的眼光了……我还保留着这种眼光,真正的眼光,我是不是赢了这瓶酒?”
  我把酒瓶推给他。我有些焦虑不安,事情并没有完。我说,“年轻人,你还想逮住那个负心汉吗?”
  他的眼睛闪着亮光——一种野性的凶光。
  “算了吧!”我说,“你不会杀了他吧?’
  他咯咯地笑起来,声音显得很淫秽。“那就审判我吧。”
  “慢着。我对这件事知道得比你认为的要多。我可以帮助你。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他从柜台一侧探过来,一把抓住了我,“他在哪里?”
  我压低声音说,“放开我的衬衣,年轻人——要不你会有麻烦的。我要告诉警察你喝醉了。”我挥动了一下棍子。
  他松了手。“对不起。他在哪里?”他看着我,“再说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
  “世间的事在一个‘巧’字。我可以看到各种记录——医院的病例、孤儿院的档案。你那所孤儿院的女总管是费瑟雷思太太——对吗?她后来由格伦斯坦太太接任——对吗?你的名字,姑娘时的名字,是‘珍妮’——对吗?而你刚才并没有告诉我这一切——对吗?”
  他被我弄得呆愣愣并有几分畏缩。“什么意思?你想找我麻烦吗?”
  “哪里的话。我真心为你着想。我可以把这个人送到你的鼻子下面。你认为怎样合适就怎样处置他——我相信你会骂他混蛋,叫他滚。不过我认为你不会杀死他。如果杀死他你就是个傻瓜——而你不傻。根本不傻。”
  他没有心思听这些。“别瞎胡说了。他在哪里?”
  我给他添了一点酒。他醉了,不过愤怒压过了醉意。“别这么急嘛。我为你做件事——你也为我做件事。”
  “嗯……什么事?”
  “你不喜欢你的工作。要是有一个工作,工资高,工作稳定,开支不受限制,自己能独立做主,同时又富于变化和冒险,你会怎么说?”
  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我会说,‘少来你那一套天方夜谭式的神话!’去你的,老伯——根本没有这样的工作。”
  “那么,这样说吧:我把他交给你,你和他了结恩怨,然后试试我干的工作。如果不像我说的——那好,我就随你便了。”
  他的身体在晃动,这是最后那杯酒的缘故。
  “如果同意成交——现在!”
  他使劲晃着头:“同意成交!”
  我向手下人示意照看一下买卖,记下了时间:23点——就俯身穿过柜台下的门——这时自动电唱机高声放出《我是我老子》的歌曲。因为我不喜欢1970年的“音乐”,我让服务员在电唱机上装上早期的美国歌曲和古典音乐,可是我不知道那盒磁带还在里面。
  我叫道,“关掉它!把顾客的钱退还给他。”我加上一句,“我去储藏室,一会就回来,”就径直往里走去,“未婚妈妈”在后面跟着。
  沿着走廊拐过厕所间后就是储藏室,房间有一扇铁门,除了我的日班经理和我自己外别人都没有钥匙。里面有一扇门通向内室,只有我才有钥匙。我们来到那里。
  他醉眼惺忪地张望着没有窗户的墙壁:“他在哪?”
  “马上。”我打开一只箱子,这是房间里唯一的东西。这是一部美国制造的92系列Ⅱ型外携式座标式变换器——美观、利落,全重21公斤,外型设计得正好放入一只手提箱。这天早晨我刚调整好,我所需做的只是晃动限制变换场的金属网。
  我这样做了。“这是什么?”他问。
  “时间机器。”我说着将金属网抛出。
  “哎!”他喊叫着倒退了一步。这里有一种技术,金属网必须抛出使相关人本能地倒退而踏在网上,然后你就把已经完全包围着你们两人的金属网收束起——不这样的话你也许会遗留下一只鞋或一只脚,或者是刮起一块地板。当然这种技法说穿了也没什么了。有些代理商连哄带骗地把相关人弄进网里。我却告诉他们实话,利用对方刹那间的极度惊讶而启动机关:我正是这样做了。
  1963年4月3日,第5时区10:30。克里夫兰,“俄亥俄之顶”大楼。
  “哎!”他又在喊,“把这鬼东西拿掉!”
  “对不起,”我向他道歉并收起金属网,将它装入提箱,关上箱子。“你说的你想找到他。”
  “可是——你说这是一部时间机器!”
  我指指窗外。“这里看上去像11月份吗?或是像纽约吗?”在他呆呆地看着嫩绿的枝芽和一片春色时我又打开了提箱,拿出一叠百元面额的美钞,检查了一下钞票的编号和戳记都与1963年份符合。时空旅行局并不在乎你花了多少(这与它无干),不过他们并不喜欢发生不必要的年代错误。若是你犯了太多这样的错误,一个综合军事法庭会把你流放到一个恶劣的年代去呆上一年,譬如说去实行严格食品配给和强制劳动的1974年。我从来没有犯过这类错误,这些钱没有问题。他回过头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他在这里。到外面去,找到他。这是给你花的钱。”我塞给他时又补充了一句,“和他了断,然后我来接你。”
  成叠的百元钞对于一个不习惯于使用它们的人,具有一种近乎催眠的作用。我送他进了楼厅。叫他宽心,就把他关出在门外。他这时还一直难以置信地捏着那一叠钞票。下一步的跳跃是太容易了,仅仅是在同一时代的一个小小的挪步。
  1964年3月1O日,第5时区17:00。“克里夫兰之顶”大楼。
  门的下方有一个通知,说我的租房合同下周要满期了,除此之外这个房间看上去与刚才并无两样。外面,树木光秃秃的,天空像要下雨的样子。我十分匆忙,仅仅停留了片刻,取走了我租房间时留在那里的现钱、上衣和大衣。我雇了一部车来到医院。我化了二十分钟才把育婴室的看护弄得不耐烦起来,于是我便乘她不注意偷走了婴儿。我们回到“克里夫兰之顶”.大楼。这种用标度盘的时间装置是更为复杂的,因为大楼在1945年还不存在。不过我预计到了。
  1945年7月20日,第5时区01:00。克里夫兰“雪景”旅馆。
  时间机器,婴儿和我都到了城外的一家旅馆。早些时候我就以“俄亥俄州沃伦市的乔治·约翰逊”登了记。于是我们来到了一个窗帘拉上、窗户和房门紧闭的房间。地板也进行了清理使其能够承受机器的不规则的震动。你的身体可能会碰上一张原不该在那里的椅子而出现一块令人不快的乌青——当然并非椅子,而是变换场能量的回冲。
  一切顺利。珍妮正在熟睡着。我把她抱出来,放在我事先放置在汽车座位上的一只食品箱里,驱车到孤儿院。我把她放在台阶上,开车过了两个街区来到一个“服务站”,打了一个电话给孤儿院。我驱车回来时正好看见孤儿院的人把食品箱拿进去。我继续开了一阵,把汽车丢弃在旅馆附近,步行来旅馆后就“跳跃”到1963年的“克里夫兰之顶”大楼。
  1963年4月24日,第5时区22:00。“克里夫兰之顶”大楼。
  我把时间划分得十分精细——时间的精确性取决于跨度,当然你如果是回到起始点时例外。如果我是正确的话,在这里温和的春天的夜晚珍妮正在公园里发现她并非像她以前所想的那样是一个“纯真的”姑娘。我拦了一辆出租车来到那些小气鬼的住处,我让司机在拐角上等着,自己藏在阴影处。
  很快我发现他们正在街上走,胳膊互相勾搭着。在门口他把她搂起,长时间亲吻她祝她晚安——时间之长超过我的想象。然后她进屋去了,他转身走下人行道。我窜上台阶抓住他的一只胳膊。“结束了,年轻人,”我平静地说,“我回来接你。”
  “你!”他吓了一跳,喘着气说。
  “我。现在你知道他是谁了——而且你仔细想过以后你会明白你是谁……而且如果你再好好想想,你会猜出这个婴儿是谁……还有我是谁。”
  他没有回答,身子抖得厉害。当事实证明你无法抗拒勾引你自己的话这对你的精神是一个很大的震动。我带着他去“克里夫.兰之顶”大楼,再次进行了时空跳跃。
  1985年8月12日,第5时区23:00。洛基地下城。
  我叫醒值班军士,给他看了我的身份证,告诉军士给他吃一片药后好好地睡下,第二天早晨招收他。军士的表情很难看,不过军阶就是军阶,这与时代没有关系。他照我说的做了——毫无疑问他在想下次我们相遇时他可能是上校而我是军士。在我们的军团里这是有可能的。“他叫什么名字?”他问。
  我写给他。他的眉毛扬了起来。“像这样的人,嗯?这——”
  “你干你的工作,军士。”我转身对我的伙伴说,“年轻人,你的麻烦已经过去。你就要开始从事一个男人所能有的最好的工作——你会干好的。我知道。” “可是二” “没那么多‘可是’。好好睡一觉。然后考虑一下这个建议。你会喜欢它的。”
  “你一定会的!”军士表示同意。“瞧我——生于1917年——仍然健旺,年轻,享受着生活。”我回到进行时空跳跃的房间,把一切拨到预定的零点上。
  1970年11月7日,第5时区23:01。纽约市“老爹”酒吧。
  我从储藏室走出来,拿了1/5桶的苏格兰制威士忌利乔酒,算是说明我离去的那一分钟。我的助手还在与那个点播《我是我老子》的顾客争辩。我说,“算了,让他放吧,放完后就关掉。”我已十分疲倦。
  这种工作的确很艰辛,可是总必须有人来做。自从1972年的灾变发生以后,近来要招募到人是很难的。
  我提前五分钟关了店门,在现金出纳机上留下一封信给我的日班经理,说我准备接受他的主意,松弛一下,弦别绷得太紧了。在我外出长期度假时他可以找我的律师。局里最关心的是事情必须井井有条,收入多少还在其次。我来到储藏室里面的那个房间,跳跃到1993年。
  1993年1月12日,第7时区22:00。洛基地下城附设时空劳工总部。
  我向值勤官出示了证件后进去,来到我的住处,打算睡它一个星期,在写报告前我抓起我们下赌的那瓶酒(不管怎么说我赢得了它)喝了一杯。酒的味道太差劲了,我奇怪以往怎么会喜欢上老恩酒的。不过它总比没有强,我不想像一根木头那样清醒着,我思考得太多了。
  我口授了我的报告:为太空军团进行的四十次招募活动都得到了局里的批准——包括我自己的这次,我知道会被批准的。我现在回来了,不是吗?接着我用磁带录下了一份请调工作的报告。我对招募活动感到厌倦了。我要急流勇退。我向床头走去。
  我的目光落在床头上方的《时间准则》上:
  永远不要把明天要做的事搬到昨天去做。
  如果你终于成功了,永远不要再次尝试。
  及时一秒胜过事后九亿秒。
  似是而非的事可以用似是而非的方法来处置。
  你想到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
  祖宗也是凡人。
  真神也有瞌睡时。
  当我是一个时间商人时,这些话曾经激励过我,现在却不同了。在时空跳跃的三十年的身不由己的生活,完全把人累垮了。我脱去衣裤,当身体裸露出来时我瞧了瞧我的肚子。剖腹产留下一道长长的疤痕,只是我现在身上的汗毛又浓又密,要是不仔细看就不会注意到它。
  然后我瞧了一眼手指上的那个戒指。
  蛇吞吃了它自己的尾巴,周而复始,何谓始,何谓终……我知道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了——可是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你们这些回魂尸?
  我觉得一阵头痛袭来,不过我是不吃头痛药粉的。
  于是我钻进床铺,吹口哨关了灯。
  修根本就不在那里。不是别人而是我——珍妮——孤独地呆在这黑暗中。
  我真想你!
  选自郭建中主编“外国科幻小说译丛”
  《审判》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1992年版
  (白锡嘉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阿西莫夫清晰而冷静的话语
  倘若海因莱思是约翰·坎贝尔的明星作家,那么艾萨克.阿西莫夫(1930-1992)便是坎贝尔的得意门徒了,十八岁的阿西莫夫将自己的处女作交给坎贝尔,此后源源不断送稿,聆听这位《惊奇》编辑的评论和批评,直到最后坎贝尔采用他的作品。
  坎贝尔给阿西莫夫指点故事的结构和故事发展的逻辑,说明作者必得想象一些读者本人未能想象到的东西,或者想象一些比读者所能想象的更深入细致的东西——最好是二者皆备。他还告诉阿西莫夫说,作者必须让读者拍案称奇。坎贝尔喜爱的令人称奇的绝招之一便是推理,尤其是当推理向世俗的智慧提出挑战的时候。
  这一切与阿西莫夫的心向一拍即合。他当时是大学预科年轻的学生,描着医学院的目标,不过他后来获得化学博士学位,在波士顿医学院执教生物化学,并在1958年以后花费大部分时间写科普作品。即便是在十八岁的时候,他的科学知识也已是十分充实了;他的头脑善于逻辑思维,有极强的记忆能力;他对世态知之不多,对事物却有满腹才学。
  他写作生涯中的一篇早期成名之作便是《黄昏》(见《科幻之路》第二卷)。坎贝尔引用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的一句话启发阿西莫夫:“倘若星辰在一千年之中只出现在一个夜晚,人们怎会相信和崇拜神,并一代接一代追念天堂呢!”坎贝尔说,相反,人们会发疯的。《黄昏》成了阿西莫夫最知名的短篇小说。
  大致在阿西莫夫写作《黄昏》的同一时期,他开始创作一系列作品,其结果便是《基地三部曲》。该书以八个篇章考虑银河帝国瓦解的逻辑结果,篇章的篇幅从短篇故事到中篇小说长短不一,各篇章代表从故事中的“假设”演绎出来的新发展:帝国的垮台,哈里·塞尔顿基于心理历史学的预言以及他建立在银河系对立两端试图将黑暗时代从30,000年缩短到仅仅1,000年的两个基地:情节和浪漫气氛与三部曲的成功关系不大——实际上所有的情节都发生在幕后,而浪漫气氛几乎见不到——然而故事以其意念的排列和颠倒给人一种侦探小说的魅力。
  阿西莫夫在这时期还写作另一系列的故事;他的机器人系列最后收集在《我,机器人》和《机器人的其他故事》之中(不包括较晚的作品)。在这些作品里,他思维的逻辑特色以及深入情节解迷的方法可能得到了最佳的体现。直到这一时期,人及其创造物之间的关系如同神和人之间的关系一样,一直带有宗教畏惧的色彩。玛丽·雪莱①的《弗兰肯斯坦》便是个范例;当那个人形怪物转而跟他的创造者作对的时候,它就复活了一个后来的作家们觉得无法抗拒的原型。作家们想到那个疯狂的科学家,自然而然会想到人形机器、机器人、计算机,甚至史蒂文·贝内在《恶梦三号》一文中描述的简单机器也会反叛。
  【① 玛丽·雪莱(1797—1851)是英国女作家,英国19世纪上半期浪漫主义派的著名诗人波西·比希·雪莱(1792--1822)的第二个妻子。雪莱夫妇常与英国著名诗人拜伦和散文家、小说家威廉·亨特交往。《弗兰肯斯坦》一书据说就是按拜伦的建议写的。】
  然而,阿西莫夫认为机器造反的理由站不住脚(他的象征主义不如分析那么强)。在许多作家看来,如同亚当和夏娃受诱惑那样势所必然的事情,在他看来却是不合逻辑的。科学家干吗会造出能够伤害自己的机器呢?机器将更大的权力交在孰能无过的人类手中,但这并不意味着灾难,而是意味着更多的安全装置。
  这种想法的结果产生了阿西莫夫的机器入三守则:1)机器人不可伤害人,也不可通过怠工使人遭不幸;2)机器人必须服从人发给的命令,除非这样的命令与第一守则相抵触;3)机器人必须保护自身的存在,只要这种保护不与第一或第二守则相抵触。
  直到头两篇机器人故事《罗比》和《推理》发表之后,第三篇《撒谎者》正在讨论的时候,这些守则才编成法典(坎贝尔说阿西莫夫提出了这些守则;阿西莫夫则说是坎贝尔制定的)。这些守则宣布之后,故事成了人和会思考的机器之问关系的逻辑发展以及三守则之中两个守则之间极其理智的冲突。
  在阿西莫夫的机器人系列之后,造物的自动反叛变得不合逻辑、荒谬可笑、罗曼蒂克或者毫无新意。
  坎贝尔所宣扬的并在阿西莫夫的小说中得以体现的理性精神清除了日积月累的一大批胡乱构思、粗制滥造的劣等科幻小说。坎贝尔和阿西莫夫对非理性和罗曼蒂克作品的抨击最终反被他人抨击为无感情、迷恋技术、看似理性的机器人实则是一个憨汉的形象。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场抨击带来了思想的明晰和文风的纯洁,在此后二十年之中大大促进了科幻小说的健康发展。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推理》[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著
  格雷戈里·鲍威尔一字一顿地说话,以示强调。“是多诺万和我在一星期以前把你组装起来的。”他皱起眉头,捋着褐色胡须的末端。
  5号太阳站的长官室里悄然无声,只有从下面远处某个地方传来高功率波束导向器低沉的嗡嗡声。
  机器人QT-1一动不动地坐着。他身上铮光发亮的金属板熠熠发光,由光电细胞组成的双眼发出炽热的红光,目光稳定地盯着桌子另一边的地球人。
  鲍威尔压制着一阵突然袭来的紧张感。这些机器人装有特殊的大脑,印制在他们身上的正电子线路是预先计算好的,一切可能导致愤恨的排列全都严格地排除了。然而,这些QT模型是这一类发明的首批成果,而这个机器人又是这些QT型的第一个。什么事都可能发牛。
  机器人终于开口说话了,嗓门带着一种冷淡的音调,这与体内的金属横隔不无关系。
  “你意识到这种说法的严肃性吗,鲍威尔?”
  “制造你的人是有能耐的,库蒂,”鲍威尔向他指出,“你自己承认,你的记忆似乎是突然从一星期以前的绝对空白中一下子涌现出来就成熟了。我这就给你解释清楚。多诺万和我用运送给我们的部件把你组装了起来。”
  库蒂用一种怪人般故弄玄虚的态度凝望着自己细长而灵活的手指。“我觉得应该有个更为令人满意的解释。你们似乎不大可能把我制造出来。”
  地球人忍俊不禁,哈哈笑了起来。“以地球的名誉,为什么呢?”
  “把这叫做直觉吧,至今只能说完全是一种直觉。不过,我打算把它推理出来。一连串正确的推理,其结果必然得出真理,我将坚持到底直到获得真理。
  鲍威尔站立起来,坐到机器人旁边桌子的一侧。他对这部奇异的机器突然大动侧隐之心。它压根儿不象普通的机器人,‘在这个太阳站执行着特殊的任务,靠的是它深部内槽正电子线路的强度。
  他把一只手搭在库蒂的钢制肩膀上.金属触摸起来又冷又硬。
  “库蒂,”他说,“我想设法给你作点解释呢。你是对自身的存在表现出好奇的第一个机器人——我想你是第一个真正聪明到能理解外部世界的机器人。喂,跟我来吧。”
  机器人平稳地站立起来,跟在鲍威尔身后,他那双脚垫着厚厚的海绵橡胶底,走起路来悄然无声。地球人按了一个电钮,墙上一块四方形的板面滑向一边。透明的厚玻璃显露出太空——星辰点缀着。
  “我早在机舱的观察窗上见到这些了,”库蒂说。
  “我知道,”鲍威尔说。“你认为这是什么?”
  “这是明摆着的嘛——无非是玻璃外面的一种黑暗物质,点缀着小小的光点。‘我知道咱们的导向器把光束送到一些光点上,老是送到相同的几个光点上——还有,这些光点移动着,光束也随之移动。就是这么回事。”
  “妙!现在我要你仔细听着。这黑暗是一片虚空——广漠的虚空无限地延伸出去。那些小小的光点是充满能量的大团物质。它们是星球,有些星球的直径达千百万英里——相比之下,这个太阳站的直径只有一英里。星球看上去那么微小,因为它们极其遥远。
  “咱们的能量束所射及的光点比较近而且小得多。它们又冷又坚硬。像我这样的人类住在它们的表面上——人类多达几十亿人。多诺万和我就是从其中一个世界来的。咱们的光束将能量馈给这些世界,这些能量源自一个巨大而炽热的星球,它恰好靠近我们。我们把那个星球称做太阳,它在我们太阳站的另一边,在这儿你见不到它。”
  库蒂站在舷窗前仍然纹丝未动,如同一尊钢塑雕像。他讲话的时候头部并不转动。“你声称自己来自哪个光点呢?”
  鲍威尔搜寻着。“就在那儿。角落里那个挺亮的光点。我们叫它地球。”他咧开嘴笑了笑。“美好的老地球,在那上面有五十亿人,库蒂——大约过两个星期我就要回到那儿跟他们在一起了。”
  此后,令人惊讶的是,库蒂心不在焉地哼唱起来。听不出他的曲调,但是声音中含有一种奇怪的音质,如同拨弦般叮当和鸣。这声音突然停止,如同它突然开始一般。“可是我的作用在哪里呢,鲍威尔?你还没有解释我的存在呢。”
  “其余的事很简单。当这些太阳站最初被建立起来把太阳能馈给行星的时候,它们是由人管理的。然而,热量、强烈的太阳辐射和电子风暴的侵袭使得这个职位叫人难以消受,于是机器人被研制出来取代人的劳动,眼下每个太阳站只需要两个人类官员。我们正在设法把这两个官员也替换掉,这就是你的作用之所在。你是至今人类研制出来的最高级的机器人,倘若你表现出独当一面管理这个站的能力,人就再也不必到这儿来了,除非送来一些用于修理的零件。”
  他举手按动电钮,墙上的金属盖板滑回原位。鲍威尔回到桌旁,拿出一个苹果往衣袖上擦了擦,送到嘴里啃了一口。
  机器人的眼睛闪着红光,吸引了他的注意。“你料想,”库蒂慢悠悠地说,“我会相信你刚刚概述的那种复杂而难以置信的假设吗?你把我当作什么人啦?”
  鲍威尔满面通红,气急败坏,说话时嘴里的苹果残渣喷落在桌上。“嗨,你这混蛋,那不是假设。全是事实。”
  库蒂冷酷地说:“什么充满能量的星球,直径竟然有千百万英里!什么住着五十亿人的世界!什么无限的虚空!很遗憾,鲍威尔,我无法相信。我要自己悟出个道理来。再见。”
  他转过身,傲然阔步走出房去。他在门槛上与迈克尔.多诺万擦身而过,庄重地点点头,径直向走廊走去,对他身后震惊的目光毫不在意。
  迈克·多诺万抓抓头皮,弄乱了他的红头发,用恼怒的目光朝鲍威尔瞥了一眼。“那个行尸走肉说些什么来着?他不相信什么?”
  鲍威尔痛心地拽着胡子。“他是个怀疑论者,”他痛心疾首地回答说。“他不相信咱们把他制作出来,也不相信地球、太空和星辰的存在。”
  “愤怒的朱庇特啊,咱们照料着一个疯疯颠颠的机器人呢!”
  “他说他自己要悟出个道理来。”
  “好啊,”多诺万得意地说,“我倒希望他把这一切都悟出来之后能够屈尊赐教,给我们解释个明白。”继而他突然火冒三丈说道:“听着!倘若那团废铁胆敢那样顶撞我,我定要把它的铬脑壳敲下来,叫它身首异处。”
  他一屁股坐了下来,从茄克衫内口袋里掏出一本平装侦探小说。“不管怎么说,那机器人叫我紧张得汗毛都竖起来了——真他妈的喜欢盘根究底。”
  库蒂轻轻地敲敲门,迈克·多诺万隔着巨大的莴苣西红柿三明治吼了一声,库希进来。
  “鲍威尔在这儿吗?”库蒂问道。
  多诺万咀嚼着,说话闷声瓮气,断断续续。“他正在收集电子流函数资料。我们面临着一场风暴,十之八九有可能。”
  正说着,格雷戈里进来了,眼睛盯着手里的图纸,一屁股坐到椅子里。他在面前展开图纸,开始潦潦草草地计算起来。多诺万从他肩膀上望过去,嘎扎嘎扎咀嚼着莴苣,嘴里掉下面包屑。库蒂一声不吭等待着。
  鲍威尔抬起头来。“ζ①潜能正在上升,但是速度缓慢。同样,电子流函数也不稳定,我不知道将会出现什么情况。哦,哈罗,库蒂。我原来以为你在监督新驱动杆的安装呢。”
  【① ζ是希腊文的第六个季母,读作Zeta。】
  “干完了,”机器人平静地说,“所以我来跟你们俩聊聊。”
  “哦!”鲍威尔显得不那么愉快。“喏,坐下。不,不是那张椅子。它的一条腿不结实,你体重可不轻啊。”
  机器人照他说的坐下,心平气和地说:“我已经得出了一个结论。”
  多诺万怒目盯着他,把吃剩的三明治放到一边。“假如你说的是那个疯疯颠颠的……”
  鲍威尔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闭嘴。“说下去,库蒂。我们听着呢。”
  “这两天我一直在专心致志地进行反省。”库蒂说,“结果极其有趣。我从自己觉得可以作出的那个确凿的假设出发。我本人存在着,因为我认为……”
  鲍威尔哼了一声:“哦,天哪,一个机器笛卡儿①!”
  【① 笛卡尔(1596-1650),法国哲学家葙数学家。】
  “笛卡儿是谁?”多诺万问道。“听着,难道咱们必须坐在这里聆听这个金属狂人……”
  “闭嘴,迈克!”
  库蒂沉着冷静地继续说下去:“那么立刻产生这样一个问题:我存在的原因何在呢?”
  鲍威尔噘起嘴巴。“你在发神经了。我早就告诉你,是我们把你制作出来的嘛。”
  “假如你不相信我们的话,”多诺万插话说,“我们乐意把你拆掉了事!”
  机器人张开强键的双手,以示反对。“我不接受任何武断的见解。任何假设都必须以推理作后盾,否则毫无价值——说你们制作了我,这种假设完全违背了逻辑的原理嘛。”
  鲍威尔把一只胳膊压在多诺万捏紧的拳头上,防止他发作起来。“你干吗这样说呢?”
  库蒂笑了,这远非人的笑声,而是他至今所发泄的一种纯机械的声音,这声音尖锐刺耳又具有爆发性,像节拍器一般有规律而且音调始终如一。
  “瞧瞧你们自己吧,”他终于说话了。“我这么说绝无瞧不起你们的意思,还是瞧瞧你们自己吧!用于制作你们的材料既柔软又松松夸夸,缺乏强度和耐久性,你们依赖有机物质的低效氧化作用来取得能量——就像那玩艺儿。”他不以为然地指着多诺万吃剩的三明治。“你们周期性地进入昏迷状态,温度、气压、湿度和辐射强度稍有变化就削弱你们的效率。你们是将就凑合的货色。
  “另一方面,我呢,是个精致完美的成品。我直接吸收电能,以近乎百分之百的效率利用这些能量。我由坚固的金属构成,始终神志清醒,而且能轻易经受环境的极端变化。这些都是事实。有个不言而喻的前提,就是没有一个生命体能够创造出比自身优异的另一个生命体,那么我说的这些事实就彻底破除了你们天真无知的假设。”
  多诺万跳将起来,皱着泛黄的眉头,他不再嘟嘟囔囔兜骂着,开始明明白白地训斥起来。“行啊,你这铁矿石崽子,假如不是我们制作了你,那么是谁呢?”
  库蒂庄重地点点头。“很好,多诺万。这恰恰是第二个问题。显然我的制作者必定比我强大,所以只有一种可能性。”
  两个地球人目瞪口呆,库蒂接着说:“这个太阳站的活动中心是什么呢?咱们都为什么服务呢?什么吸引着咱们的心神呢?”他期待着他们的回答。
  多诺万吃惊地望着他的同伴。“我敢断定这个疯子说的正是那个能量变换器。”
  “对吗,库蒂?”鲍威尔咧开嘴笑着说。
  “我谈的是上主,”这回答冷酷又泼辣。
  多诺万一听,哄然大笑起来,鲍威尔则忍不住咯咯笑得不可开交。
  库蒂已经站立起来,他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一会儿看着这个地球人,一会儿望着另一个。“我无所谓,你们不相信,这不足为奇。我肯定你们俩不会在这儿久呆下去。鲍威尔亲口说,早先只有人服侍上主,.后来有了机器人做常规工作,最后才有了我从事管理工作。这些事实是不容置疑的,但是你们的解释却完全违背了逻辑。你们想知道这一切背后的真相吗?”
  “说下去,库蒂。你真叫人开心。”
  “上主首先创造了人,作为最低级的造型,制作起来自然易如反掌。他逐渐用机器人取代人类,这是第二个较高级的步骤。最终他创造了我,目的在于取代最后的人类。从今以后,我服侍上主。”
  “那种事你就免啦,”鲍威尔气势汹汹地说。“你还得执行我们的命令并且免开尊口,直到我们满意你能管理那台变换器。牢牢啦住!是孪磬带——不是上主:假如你不听话,你就会被拆掉。行啦——倘若你不介意的话——你可以走了。把这些资料带去,好好地归档。”
  库蒂接过交给他的图纸,转身走了,不再多说一句话。多诺万一下子靠到椅背上,用粗大的手指把头发撩了上去。
  “那个机器人会出乱子的。他是个十足的疯子。”
  在控制室里,变换器沉闷的嗡嗡声比较响亮,混合着盖革计数器的咯哒声和六七个小信号灯不规则的嘟嘟声。
  多诺万的目光从望远镜那儿移开,打开光速子探测器。“四号站的光束按预定时间射中火星。咱们可以把光束切断了。”
  鲍威尔出神地点点头。“库蒂在下面机舱里,我要给他发信号,他会照料的。瞧,迈克,你认为这些数字怎么样?”
  迈克举目瞟了一眼,吹了吹口哨。“伙计,这些数字就是我说的γ①射线的强度。太阳公公正活跃得很呢,错不了。”
  【① γ是希腊文的第三个字母,读作gammar。】
  “是的,”鲍威尔愁闷地说,“咱们还处在一个面临电子风暴的不利位置。我们的地球光束恰好处在可能与它相撞的线路上。”他恼火地从桌边推开椅子。“疯子!但愿这场风暴能推迟到换班人到来的时候,可是还有十天呢。我说呀,迈克,到下面去关照一下库蒂好吗?”
  “好啊。丢给我一点杏仁吧。”多诺万抓住丢给他的袋子,一头向电梯走去。
  电梯平稳地降落,门开了,外面是大型机舱里一条狭窄的通道。多诺万靠在栏杆上俯视着下面。庞大的发电机在运行着,从L管那边传来低沉的呼呼声,这声音响遍整个太阳站。
  他认得出库蒂硕大闪光的身影,在火星L管旁边观察着一队机器人在齐心协力地工作。突然出现一阵火花的闪光,在变换器平稳的呼呼声中传来尖锐嘈杂的劈啪声。
  馈给火星的光束中断了!
  多诺万愣住了。在庞大的L管相比之下显得矮小的机器人列队站在管子前面低垂着脑袋,库蒂慢悠悠地在队列前面走来走去。十五秒钟过去了,随后一阵当啷声压倒了满舱嘈杂的嗡嗡声,机器人们一齐跪倒在地。
  多诺万怒吼一声,冲下狭窄的梯子。他一头向他们扑去,气得脸色如同头发一般通红,挥舞着拳头暴跳如雷。
  “这到底是怎么啦,你们这些没脑袋的废物?来吧!都去修理L管!倘若你们在下班之前不把它拆开、清洁好并且重新组装起来,我就用交流电把你们的脑袋通通焊在一起。”
  没有一个机器人动弹一下!
  即便是在远端的库蒂——只有他站着——也闷声不响,目光盯着面前那部庞大机器的阴暗深处。
  多诺万使劲推着最近处的机器人。
  “站起来!”他咆哮着。
  那个机器人慢吞吞地服从了,他的光电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这个地球人。
  “除了上主没有别的主,”他说,“QT一1是他的先知①。”
  【① 先知是神的代言人;神通过先知传达他的旨意。“上主”指的是神。】
  在这节骨眼上库蒂出面说话了。“恐怕我的朋友们当今要服从一个比你高级的人了。”
  “全是胡闹!你出去。我过一阵子跟你算账,现在就跟这些活宝贝算账。”
  库蒂慢慢地摇了摇他那沉重的头颅。“很抱歉,可是你不理解。他们是机器人,这就意味着他们是理性的人。既然我把真理传给他们,他们就认识了上主。所有这些机器人都认识。他们称我为先知。”他耷拉着脑袋。“我不配——不过也许……”
  多诺万探出他的口气,于是抓住他的话柄不放。“是这样吗?喏,那不是很好吗?喏,那不是妙极了吗?让我给你开导开导吧,我的厚脸狒狒。既没有什么上主,也没有什么先知,也不存在谁在发布命令这样的问题。明白了吗?”他扯高嗓门咆哮起来。“现在滚出去!” “我只服从上主。” “去你的上主。”多诺万往L管上吐一口唾沫。“那就是上主!照我说的办!”
  库蒂一声不吭,其他机器人也默不作声,多诺万开始意识到一种紧张气氛突然增强了。一双双咄咄逼人的眼睛颜色越发变得绯红,库蒂似乎比以前更加僵硬了。
  “亵渎神圣。”他低声说着,话音刺耳而动情。
  库蒂走过来,多诺万第一次突然感到有几分恐惧。机器人不会感到愤怒——但是从库蒂的眼睛是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的。
  “很遗憾,多诺万,”库蒂说,“出了这种事,你再也不能呆在这儿了。从今以后鲍威尔和你不得进入控制室和机舱。”
  他的手轻轻一挥,立刻有两个机器人将多诺万的胳膊死死按在身体的两侧。
  多诺万刚刚惊恐得倒抽一口气便觉得自己被举了起来脚不着地,一路被抬上楼梯,机器人的步态堪称轻捷。
  格雷戈里·鲍威尔紧紧捏着拳头,在长官室里踱来踱去。他气急败坏地往关着的门瞥了一眼,恶狠狠地瞪着多诺万。
  “你到底为什么要往L管吐唾沫呢?”
  迈克·多诺万斜靠在椅子里,鲁莽地槌了槌扶手。“你叫我怎么处置那个电动稻草人?我可不能向自己装配的任何活宝屈膝认输。”
  “是的,”鲍威尔悻悻地转回来,“可是你就在长官室里,门外有两个机器人在站岗。这还没有到屈膝认输的地步吧?”
  多诺万咆哮起来。“等着瞧吧。咱们回到基地,总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的。那些机器人是受担保要俯首听命的。”
  “他们是俯首听命的——只是对他们自己那个该死的上主。他们会服从的,没错,但未必服从我们。我说呀,你知道咱回到基地会有什么遭遇吗?”鲍威尔在多诺万的椅子前面停下脚步,恶狠狠地瞪着他。
  “什么遭遇?”
  “哦,没什么!只不过是水银矿,也许是谷神星教养所。就是这么回事!”
  “你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即将来I晦的电子风暴。你知道它正径直对着地球光束的中心袭来吗?当那个机器人把我从椅子里拽出来的时候,我刚刚把这算出来。”
  多诺万一下子面如死灰。“天哪!”
  “你知道光束会怎么样吗?因为这场风暴特别怪诞,它会像浑身痒痒的跳蚤胡蹦乱跳。只有库蒂在控制,光束会偏离焦点。倘若这样,愿上天拯救地球,拯救我们。”
  鲍威尔还没说完,多诺万已经在拼命扭门。门开了,这位地球人冲出去撞上了一只推不开的钢制胳膊。
  机器人茫然望着气喘吁吁挣扎着的地球人。“先知命令人呆在里面。请进去!”他用胳膊一推,多诺万踉踉跄跄往后退去。这时候,库蒂绕过走廊另一端的拐角走来。他挥手示意担任看守的机器人站开,进入长官室,轻轻地关上了门。
  多诺万上气不接下气愤慨地向库蒂奔去。“你们闹够了。你要为这出闹剧付出代价的。”
  “请别恼火,”机器人温和地回答。“不管怎么说,事情最终必然如此。你知道,你们俩已经失去功用了。”
  “对不起,请原谅。”鲍威尔挺身坐直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失去功用了?”
  “在我被创造出来之前,”库蒂回答说,“你们服侍上主。这种特权现在属于我了,你们存在的唯一理由已经消失。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不完全如此,”鲍威尔痛心地说。“眼下你要我们干什么呢?”
  库蒂没有立刻回答。他保持沉默,若有所思,然后伸出一只胳膊,兜着鲍威尔的肩膀,另一只手抓住多诺万的腕子,把他拉了过来。
  “我喜欢你们俩。你们是低级生物,推理能力甚是差劲,可是我对你们真的怀着一种偏爱。你们已经很好地服侍了上主,他会为此报偿你们的。既然你们的服侍已经了结,你们生存下去的日子可能不会太长了。但是只要你们生存着,我许诺给你们提供衣食和住所,只要你们不进入控制室和机舱。”
  “他是在发给咱们养老金叫咱退职呢,格雷格①!”多诺万吼道。“得采取一点办法对着干。这太丢脸了!”
  【① 格雷格是格雷戈里的简称。】
  “听我说,库蒂,我们不能容忍你这样做。我们是老板。这个太阳站只是人的创造发明,就像我这样的人——住在地球和其他行星上的人。这个站只是一个能量中继站。你只是——噢,疯子!”
  库蒂庄重地摇摇头。“这就叫做执迷不悟。你干吗要死心塌地坚持一个绝对虚假的生命观呢?承认了非机器人缺乏推理才能,这就还有一个问题……”
  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多诺万不动声色地说:“假如你有个血肉面孔,我就把它砸个稀巴烂。”
  鲍威尔的手指拽着胡须,眼睛眯缝着。“听着,库蒂,假如没有地球这样的东西,你怎么解释从望远镜里看到的东西呢?”
  “对不起!”
  这位地球人笑了。“我让你信服了吧,呃?库蒂,自从你被组装成了,你已经进行过多次望远镜的观察。你有没有注意到外面某些光点在望远镜里变成了圆盘?”
  “哦,那个呀!咦,当然啦。这是简单的放大现象,为的是光束射向的目标更加精确嘛。”
  “那么恒星为什么不同样放大呢?”
  “你说的是其他光点。喏,没有光束射向它们,所以没有必要放大嘛。说实在的,鲍威尔,即便是你这样的人,也应该有能力把这些事情的道理想透呀。”
  鲍威尔凄楚地举目望着库蒂。“可是你从望远镜里见到更多的星星。它们来自何处?蹦蹦跳跳的朱庇特呀,它们来自何处呢?”
  库蒂恼火了。“听着,鲍威尔,你认为我会浪费时间给咱们那些仪器的每一个视错觉附上物理学的解释吗?打从什么时候开始咱们感观的证据能比得上推理的亮光呢?”
  “喂,”多诺万突然喊叫起来,从库蒂友好而沉重的胳膊下扭出身子,“让咱们说到点子上吧:发射这些光束到底为的是啥?我们正在给你一个完美而富有逻辑的解释。你的见解难道更高明吗?”
  “这些光束,”库蒂生硬地回答,“是上主发射的,自有他自己的目的。有些事情——”他虔诚地举目仰望着——“不是我们该探究的。在这件事上,我寻求的只是服侍而不是追问。”
  鲍威尔慢慢坐下,用发颤的手捂着面孔。“滚出去,库蒂。出去,让我想一想。”
  “我把饭给你们送来,”库蒂随和地说。
  鲍威尔哀叹一声,机器人走了。
  “格雷格,”多诺万用沙哑的声音悄悄地说,“这局面需要采取一点计谋才能解决。咱必须在他没有防备的时候抓住他,让他短路。给他的关节倒上浓硝酸——”
  “别傻了,迈克。难道你认为他会让咱们手里拿着硝酸接近他吗?倘若咱们真的得手把他干掉,其他机器人岂不把咱俩拆开,叫咱粉身碎骨吗?咱只好跟他谈判,我告诉你。咱必须在四十八小时之内说服他让咱们回到控制室,否则咱们的鹅就会被烤焦。”他在椅子里痛苦无力地前后摇动着。“谁他妈的愿意跟机器人争辩?这是……这是……”
  “这是令人屈辱的,”多诺万接过话头说。
  “何止是屈辱!”
  “我说呀!”多诺万突然笑了。“干吗争辩呢?咱们做给他看!咱们当着他的面再建一个机器人。到那时他就只好收回前言承认错误了。”
  鲍威尔脸上慢慢地绽开了笑容。
  多诺万接着说:“你想一想,那个白痴见到我们制作机器人的时候那副尊容该是多么尴尬呀!”
  星际法律禁止在有人居住的行星上存在智能机器人,然而社会学上需要,于是给太阳站办公室带来了一个负担——一个不轻的负担。由于那条特别的法律”送到太阳站的机器人必须是一个个的零件,在那儿组装起来,这是件痛苦又复杂的工作。
  鲍威尔和多诺万从来不像在这个特殊日子那样深切地意识到这个事实,他们在组装室里,在上主的先知QT-1的注目下着手创造一个机器人。
  制作中的机器人是个简单的MC型,这时躺卧在桌子上,差不多就要完成了。经过三小时的工作,只剩下头部尚未组装上去。鲍威尔歇下来拭拭前额,用迟疑的目光瞥了库蒂一眼。
  这一瞥难以叫人消除疑虑。三个小时过去了,库蒂坐在那儿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他的脸始终毫无表情,这会儿更是绝对不可捉摸。
  鲍威尔叹了一口气。“咱把脑袋装上吧,迈克!”
  多诺万打开密封的容器,从里面的油液中提出套着的第二个立方形容器。他依次把它打开,从海绵橡胶包装中取出一个球体。
  他小心翼翼搬动着,因为这是人类至今创造出来的最最复杂的机械装置。在球体薄薄的镀铂“皮肤”里面是个正电子大脑,在它的脆弱不稳固的结构中强制置入了计算好的神经线路,这些线路使得每个机器人获得类似胎儿期的教育。大脑紧密地装入桌子上的机器人的脑壳腔中。蓝色金属把它封盖起来,用微小的原子火焰紧紧地焊牢。光电眼睛小心翼翼地装了上去,旋紧在适当的位置上,用透明的钢度塑料薄膜覆盖起来。
  这个机器人只等待着高压电流赋与生命的那一刻,鲍威尔歇了下来,手搭在开关上。
  “现在看着吧,库蒂。仔细看着。”
  闸刀合上,传来劈劈啪啪的嘈杂声。两位地球人焦急地俯身看着他们的创造物。
  开头只有模糊的动作——关节颤动了一下。接着,头抬了起来,胳膊肘把身躯支撑起来,这个MC型机器人笨手笨脚地从桌子上转了下来。它的脚步不稳定,说话时它只能发出发育不全的刺耳的声音。
  最后,它那不易辨认又吞吞吐吐的话音成形了:“我想开始工作,必须到哪里去?”
  多诺万朝门奔去。“下这个梯子,”他说,“有人会告诉你干什么的。”
  MC型机器人走了,两个地球人留下,面对着仍然一动不动的库蒂。
  “喏,”鲍威尔咧开嘴笑着说,“现在你相信我们把你制作出来了吧?”
  库蒂的回答既草率无礼又斩钉截铁。“不!”他说。
  鲍威尔的笑容愣住了,继而慢慢地松开来。多诺万张着嘴巴,半开没合拢。
  “你们明白,”库蒂心平气和地继续说,“你们仅仅是把现成的部件组装在一起。你们干得挺出色——这是出于本能吧,我想——可是你们并没有真正创造了那个机器人。那些部件是上主创造的。”
  “听着,”多诺万气急败坏地说,“那些部件是在地球上制造好了才送到这儿来的。”
  “好啦,好啦,”库蒂抚慰着回答说,“咱们不要争辩了。”
  “不,我就是要争个明白。”多诺万逼上前去,抓住机器人的金属胳膊。“假如你读一读图书馆里的书,那些书本会向你解释这一切的,这样你就不会有任何怀疑了。”
  “你说那些书?我已经读过了——全读了!那些书倒是精巧之至。”
  鲍威尔突然插话说:“假如你读了,你还有什么话好说?你不可能对书里的证据提出质疑。你做不到!”
  库蒂的话音里露出怜悯的口气。“对不起,鲍威尔,我自然不把那些书看作情报的正当来源。它们也是上主创造的——其本意是给你们读的,不是让我读的。”
  “你怎么证明这一点呢?”鲍威尔问道。
  “因为我作为一个推理的人,能够从演绎的原因推论出真理。你们呢,虽然聪明但不能推理,需要他人提供一种有关存在的解释,这就是上主做的。他给你们提供了遥远世界和人类这样一些可笑的想法,无疑是出于他的美意。你们的脑子也许过于粗粒状,无法接受绝对真理。不过,既然上主的旨意是要你们相信书本,我就不再跟你们争辩了。”
  他出门的时候回过头来用亲切的口气说:“但是不要感到懊丧。在上主的创造计划中,对一切都留有余地。你们可怜的人类也有自己的职位,虽然职位卑微,只要你们好自为之,你们会得到报偿的。”
  他以一种适合上主先知的赐福神态飘然而去,两位地球人则无颜对视。
  最后鲍威尔费力地说:“咱睡觉去吧,迈克。我认输了。”
  多诺万用沙哑的声音说:“喂,格雷格,你不认为他那一套都是对的吧?你说话头头是道,我——”
  鲍威尔转身对着他。“别傻了。下星期换班人来的时候我们必得回去面对惩罚。你就会搞清楚地球是否存在。”
  “那么,为了朱庇特的爱,咱必得采取一点对策。”多诺万哭丧着脸。“他不相信咱们,也不相信书本和他自己的眼睛。” ‘
  “是的,”鲍威尔痛心地说,“他是个推理的机器人,他妈的混蛋。他只相信推理,这其中有个毛病……”他的声音慢慢低沉下去。
  “什么毛病?”多诺万急切地问道。
  “你可以通过沉闷的逻辑推理证明你所要的任何东西——假如你选择适当的先决条件的话。我们有我们的先决条件,库蒂有他自己的先决条件。”
  “那么咱就赶快搞清楚那些先决条件吧。风暴明天就要到了。”
  鲍威尔懒洋洋地叹了口气。“这就是一切都无济于事的症结之所在。先决条件是以假设为基础的,而且是靠信心坚持的。宇宙中什么也动摇不了它们。我要去睡觉了。”
  “哦,见鬼!我可睡不着!”
  “我也是!不过我还是试试看为好——作为一个原则性问题认真对待吧。”
  12小时以后,睡眠仍然是那玩艺儿——一个实际上可望而不可及的原则问题。
  电子风暴提前到达了,多诺万用发颤的手指着风暴,吓得红润的面孔失去了血色。鲍威尔脸上布满胡须茬儿,嘴唇干瘪,瞪着窗外,一股劲地拽着胡子。
  倘若在其他情况下,这可能是一种美丽的景观。高速电子流冲击着能量光束,发出光芒四射的荧光。光束延伸出去,收缩而隐没,跳跃闪烁的粒子闪闪发光。
  能量光束的线路是稳定的,但是这两位地球人懂得裸眼观测的价值十分有限。即使是肉眼看不见的百分之一毫秒弧度的偏差也足以使得光束远远离开焦点——足以使得几百平方英里的地球表面烧成一片炽热的废墟。
  然而,那个控制着太阳站的机器人对于光束、焦点、地球乃至任何东西都满不在乎。
  几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地球人一声不吭提心吊胆地观察着。疾飞的微光点暗淡下去了,熄灭了。电子风暴结束了。
  鲍威尔用浑浊的话音说:“它过去了。”
  多诺万已经进入了不安的睡眠状态,鲍威尔倦怠的双眼向他投去羡慕的目光。信号灯一再闪亮,但是地球人鲍威尔不理睬它。现在什么事都无关紧要了!全都放得下!也许库蒂说得对,鲍威尔自己只不过是个低等生物,有着定制的记忆,已经完成了生命的目的而仍然多余地活着。
  他但愿自己只是个低等生物!
  库蒂站在他面前。“你没有回答信号灯,所以我来了。”他声音低沉。“你看上去可不对头,恐怕你的生存期限就要结束了。不过,你想看看今天记录的一些读数吗?”
  鲍威尔隐隐约约意识到机器人作出一种友好的姿态,或许是为他强行取代人在太阳站控制室里的工作,现在要消除心中郁积着的几分懊悔。鲍威尔接过递给他的纸张,茫然望着它们。
  库蒂显得很开心。“当然啦,服侍上主是一种极妙的特权。我取代了你们,你们可别太难过。”
  鲍威尔哼了一声,呆板地从一张纸换到另一张纸,直到他那模糊的目光集中在一条细细的穿过划线纸张的波形红线上。
  他盯一眼——再盯一眼。他用双拳紧紧抓住纸张,站了起来,仍然盯着它。其它纸张失落到地板上没有受到注意。
  “迈克!迈克!”他发疯似的摇动着同伴,“他把它稳住了!”
  多诺万活转过来。“什么?哪——哪里……”他也鼓起眼睛盯着面前的记录。
  库蒂插话说:“出什么差错啦?”
  “你使它一直对准焦点,”鲍威尔结结巴巴地说,“你当时知道吗?”
  “焦点?那是什么玩艺儿?”
  “你使光束一直精确地对准接收站——弧度保持在万分之一毫秒之内。”
  “什么接收站?”
  “在地球上。地球上的接收站,”鲍威尔喋喋不休地说,“你使它一直对准焦点。”
  库蒂有几分恼火,用后脚跟转过身去,“好心好意对待你们俩,全是白搭。扯来扯去总是老一套的幻觉!我只是依照上主的旨意让所有的标度盘保持平衡罢了。”
  他把所有散落的纸张收拾起来,直挺挺地退走了。
  多诺万望着他的背影说:“算啦,我该死。”他回头望着鲍威尔,“现在咱们干什么呢?”
  鲍威尔感到疲倦,但是情绪高涨,“啥也不用干。他已经表明能够尽善尽美地管理这个太阳站。我从未见过有人如此出色地处理过一场电子风暴。”
  “可是什么也没有得到解决呀。你听到他又在高谈阔论上主了。咱可不能——”
  “喏,迈克,他通过表盘、仪器和图表遵循上主的指示。这就是咱们遵循的一切。”
  “不错,但问题不在这里。咱可不能让他蠢头蠢脑地继续卖弄他的上主。”
  “干吗不呢?”
  “谁听说过这样的事呢?倘若他不相信有地球,咱们怎能把太阳站交托在他手里呢?”
  “他能管理这个站吗?”
  “是的,可是——”
  “那么,他信什么又有啥关系呢?”
  鲍威尔伸伸懒腰,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往后跌倒在床上。他睡着了。
  鲍威尔一边说话一边扭着身子穿上轻便的太空茄克。“有个工作挺简便的,”他说。“你可以一个接一个生产出新的QT模型,给他们装上一星期之内自动起作用的断路开关,好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向先知本人学习——呃——崇拜上主的仪式,然后把他们转移到另一个太阳站,使他们复活过来。咱们每天可以弄它两个QT。”
  多诺万解开玻璃面盔,哭丧着脸。“闭嘴吧,咱到外面去。换班人等着呢,我要亲眼见到地球,双脚踩到地面——确信地球就在那儿,到那时我才会觉得身心正常。”
  他正说着,门开了,多诺万偷偷地骂了一句,啪一声把面盔关上,绷着脸转过身去背对着库蒂。
  这位机器人轻轻走过来,话音中带着忧伤的情调:“你们俩就要走啦?”
  鲍威尔敷衍地点点头:“会有别人来替换我们的。”
  库蒂叹了口气,声音如同风穿过密集的电线呼呼作响:“你们的服务期满了,死亡的时刻也到了。我早料到了这一天,可是——没办法,愿上主的旨意得以服从。”
  他那无可奈何的口气激怒了鲍威尔:“收起你的善心吧,库蒂。我们要走向地球,不是走向死亡。”
  “你这么想最好啦,”库蒂叹了口气,“现在我明白幻想的哲理了。我不动摇你的信心,即便我能这样做。”
  他走了,一副怜悯的神态。
  鲍威尔恶狠狠地臭骂一声,对多诺万挥手示意。他俩提起密封的衣箱,向气闸走去。
  换班飞船停在外面平台上,接替鲍威尔的弗朗兹·马勒打着官腔问候他们。
  多诺万哼哈两声表示谢意,一头钻进驾驶舱接替山姆·伊万斯操纵飞船。
  鲍威尔留连着:“地球好吗?”
  这完全是个老一套的问题,马勒的回答也是老一套:“照样转着呢。”
  他正在戴上沉重的太空手套为他在这里的任期作准备,他皱起浓密的双眉:“那个新机器人表现如何?但愿它听话,否则,倘若我让它碰一碰控制设备的话,老子就不是人。”
  鲍威尔迟疑一阵子才开口回答。他端详着眼前这位骄傲的普鲁士人,目光从那倔强脑袋上的短发直扫到肃然立正的双脚,心里不禁感到一阵好笑。
  “那个机器人相当不错,”他慢条斯理地说。“我想你用不着为控制室太费心思的。”
  他咧开嘴笑了笑,于是步入飞船。马勒将在这儿工作几个星期……
  (江昭明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西马克的保留地
  尽管在科幻小说中存在着无所不在的矛盾冲突——危险和对抗,战争和瘟疫,斗争、危机和天灾人祸——但并非所有的故事都为了表现对陌生人的怀疑和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事实上,科幻小说的一个小小的角落已经用栅栏圈围起来,作为这样一个地方:在这里人可以是智者的,外星人可以是不吓人的,问题可以不涉及胜负而是如何克服交际和互相理解的困难障碍。这块保留地已经由克利福德·D·西马克(1904-1988)创造出来了。
  西马克的第一篇故事《红太阳的世界》发表于1931年2月号的《奇异故事》,但是如同这一领域的某些作家一样,他很迟才获得成功并达到成熟。科幻小说作家,也许还有其他作家的成长有两种主要模式:一种是一下子达到自己形式的顶峰,例如伯勒斯和范沃格特;一种是慢慢建立实力,就像斯金特和波尔,而海因莱恩和阿西莫夫,则介于两个极端之间,迅速达到高水准但继续提高。
  西马克除了最近几年之外,在他整个生涯中都是个业余作家;他在整个30年代担任新闻记者,工作特别忙,最后在《明尼阿波利斯明星论坛报》从事比较固定的常规工作,仅仅在三两年前他退休的时候是该报的编辑。在1931年和1932年发表了五篇故事之后,他实际上已经停笔。后来约翰·坎贝尔被宣布为《惊奇》的新编辑。西马克对他的妻子说:“我可以为坎贝尔写作。他不会对目前所写的那一套货色感到满意的。他会要一些新颖的作品。”
  西马克开始定期卖稿给《惊奇》。当1950年创办《银河》的时候,他也卖稿给那家杂志。他首次重大的成功来自1944年、1946年、1947年发表的一系列故事以及1952年发表的最后一个故事。最早的故事似乎只是靠着狗和机器人的表演而互相关联,但是西马克创造了由一条狗所写的历史框架,从而把这些故事汇集成一个单行本,称之为《城市》。这本书荣获1953年国际幻想小说奖。
  其他主要作品有‘《一而再》(1951),《太阳光环》(1953),《中转站》(该文荣获1963年雨果奖),《狼人本性》(1967),《妖怪保留地》(1968),和《诸神的选择》(1972)。但他的大部分作品篇幅较短,就像汇集在《城市》一书中的故事,包括《有去无回》(次发表于《惊奇》1944年11月号)。《大前院》于1959年荣获雨果奖,《失去的永恒》、《方式2号)、《桦木块机筒》、《结构室》、《屋中惨案》、《越河过森林》、《年长市民》、《石头里的东西》以及《漫步城市街头》全都选编在当年最优秀的一两本科幻小说集里。1977年西马克被美‘国科幻小说家协会推选为第三位科幻小说大师奖。
  西马克的小说以其精神的高雅和不含敌意而著称。他偏爱乡村背景和农村居民,通常是无忧无虑的美国商人,往往有一条狗作伴,切削着什么或者叮当作响,把外星人看作他们日常经历的一个组成部分,为了外星人和人类的共同利益而跟他们讨价还价,因此人们盛赞西马克是个科幻小说的田园作.家。他描写的最野性的情节恐怕就是人类的痛苦,在《城市》之中是旷野恐惧的问题,而在《有去无回》之中是木星上的一种天堂需要人彻底改变自己的肉体形状。在《城市》之中,狗继承了地球;西马克把这一点——狗的选择——归因于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对人类幻想的破灭。
  外星人、不同的生命形体、生存的新的可能性——这些一直是贯穿于西马克小说中的主线。他的故事说了,没什么好担心受怕的。西马克说了,只要有理解,有智慧,有同情心,有对每一个生物体的宽容,那么人类便能履行它的诺言。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有去无回》[美] 克利福德·D·西马克 著
  四个人已经双双进入木星呼啸的大气旋涡,至今还没有回来。他们走进了凄厉哀号的大风之中——或者毋宁说,他们是大步跑进去的,腹部低贴着地面,淋湿的身体两侧在雨中闪着微光。
  因为他们不是以人的形体进去的。
  这会儿,第五个人站在木星调查委员会3号穹隆站的头子肯特·福勒的办公桌前面。
  在福勒的办公桌下,陶萨老狗抓出一只跳蚤,又渐渐入睡了。
  福勒见到哈罗德·艾伦,突然感到一阵心酸。他很年轻——太年轻了。他有着青年人的轻信,那张面孔表现出他从来没有经历过恐惧。这很奇怪,因为在木星穹隆站里的人一定经历过恐惧——恐惧和谦卑。人很难使得弱小的自身适应这颗庞大行星强大的力量。
  “你明白,”福勒说,“你用不着干这种事。你明白你可以不去。”
  当然,这是客套话。另外四人也听到过这番话,可是他们去了。福勒知道,这第五个人也会照去不误。然而他突然感到心中依稀怀着一线希望,但愿艾伦不去。
  “我几时出发?”艾伦问道。
  过去有一段时间福勒可能对这种答话暗自感到得意,可是现在不行。他皱皱眉头。
  “在这一小时之内。”他说。
  艾伦站在那儿等着,默不作声。
  “有四个人已经出去了,还没有回来,”福勒说。“当然,你知道这情况。我们要你回来。我们绝不要你长途跋涉,奋勇营救那些人。主要的事,唯一的事是要你回来,你要证明人能够以一种木星人的形体活着。走到第一处观察标桩,一步也不再往前,然后回来。别存任何侥幸心理去冒险。别调查任何东西。就是要回来。”
  艾伦点点头。“我都明白了。”
  “斯坦利小姐将操作变换器,”福勒接着说,“在这一点上你不用怕。前面几个人通过变换而安然无恙。他们离开变换器的时候显然处于极佳状态。你将被交托给完全胜任的人手中。斯坦利小姐是太阳系最称职的变换器操作员,她在大多数行星上都取得了经验,因此请她到这里来。”
  艾伦咧开嘴对那女子笑了笑,福勒见到斯坦利小姐脸上掠过一丝表情——也许是怜悯,也许是盛怒,也许只是一般的恐惧。然而那表情一掠而过,这时她正对站在办公桌前的年轻人报以淡淡的一笑。她笑容拘谨,如同小学老师那么古板,仿佛她恨自己露出笑容。
  “我将愉快地盼望着我的变换。”艾伦说。
  瞧他说话的那副样子,他完全把这件事当作一种玩笑,一种叫人啼笑皆非的大玩笑。
  但这不是闹着玩的。
  这是一桩严肃的事,极其严肃的事。福勒知道,木星上人的命运取决于这些试验。假如试验成功了,这颗巨大行星的资源将得到开发。人就会接管木星,如同人类已经接管了较小的行星那样。倘若试验失败了——
  倘若试验失败了,人就会继续受到可怕的压力、更大的引力和行星上离奇化学的束缚和牵掣。人将继续被关在穹隆站里,不能真正立足在这行星上,不能用裸眼直接看着它,不得不依靠不便的牵引车和电视收发机,不得不使用笨拙的工具和机械或者通过机器人进行工作,而机器人本身也够笨拙的了。
  因为人没有受保护又处于天然形体的时候将会被木星上每平方英寸一万五千磅的巨大压力所毁灭,与这压力相比,地球海底的压力太小了,简直像个真空。
  即便是地球人所能研制的强度最大的金属,在那样的压力下,在压力和永远涤荡着木星的碱性雨水作用下,也无法存在。这种金属变得松脆而且容易剥落,就像泥土一样碎裂,要么在小溪流和含有氨盐的水坑里漂走。只有提高这种金属的硬度和强度,增加其电子拉力,它才能承受高度几千英里的气体的重量,这些组成行星大气的气体涡动着,令人窒息。即便做到了这一步,每样东西都还必须镀上一层刚硬的石英以便防雨,这种苦雨实际上是液态氨。
  福勒坐在那儿听着穹隆站底层发动机的声音——发动机无休无止地运行着,穹隆站从来不得安静。那些发动机必须运行并且一直运行下去,因为发动机一旦停止运转,输送到穹隆站金属墙里的电力就会中断,电子拉力就会放松,那么一切就会完蛋。
  陶萨在福勒办公桌下醒过来,又扒出一只跳蚤,它的腿砰砰敲着地板。
  “还有别的事吗?”艾伦问。
  福勒摇摇头。“也许有件事是你要做的,”他说。“也许你——”
  他本想说写一封信,但他很高兴艾伦很快领会了他的意思,所以没说。
  艾伦看了看表。“我将准时到那儿。”他说着,转过身,向门走去。
  福勒知道斯坦利小姐望着他,但他不愿回头与她的目光相遇。他笨手笨脚地摆弄着面前办公桌上的一札文件。
  “这种事你打算干多久呢?”斯坦利小姐问道,她用恶狠狠的训斥口气咬牙切齿地说出每一个字。
  他在椅子里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她的双唇绷成一条细细的直线,头发从前额拢到脑后,似乎比以往更加紧贴着脑壳,这使得她的容貌如同死者的面模一般怪异而令人惊恐。
  福勒极力使自己保持冷静平板。“只要有必要,”他说。“只要有一点希望。”
  “你打算继续判他们死刑,”她说。“你打算继续迫使他们出去面对木星。你将会舒舒服服坐在这里,安然无恙,却打发他们去死。”
  “现在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斯坦利小姐。”福勒说着,尽力控制住愤怒的声调。“你像我一样知道咱们干这种事的原因何在。你明白人以自己的形体根本不能与木星相抗衡。唯一的出路是把人转变成能跟木星相抗衡的那种东西。咱们在其它行星上已经做到了嘛。
  “假如几个人死去而我们最后取得成功,这代价是小的。历代以来,人为了愚蠢的原因,一直把生命丢弃在蠢事上。那么咱们在这种大事上何必可惜几条人命呢?”
  斯坦利小姐挺起胸膛笔直地坐着,双手抱在一起放在怀里,灯光照耀着她发白的头发。福勒望着她,暗自想像着她可能有何感觉,她可能想着什么。他并不怕她,但是当她在身边的时候他感到不太舒服。那双锐利的蓝眼睛看见的东西太多了,那双手显得太能干了。她应该是某人的姑妈,手拿编织针坐在摇椅里。但她不是那号人,她是太阳系最高级的变换器操作员,她却不喜欢他办事的方式方法。
  “准是出什么毛病了,福勒先生。”她断言说。
  “正是,”福勒附和说。“所以这回我只派艾伦一人出去。他可能发现毛病出在哪里。”
  “假如他发现不了呢?”
  “我将改派别人出去。”
  她慢慢从椅子里站起来,迈步向门口走去,中途在他的办公桌前停下脚步。
  “总有一天,”她说,“你会成为一个大人物。你从来不放过任何机会。眼下这就是你的机会。当这个穹隆站建造起来做试验的时候,你早就知道机会来了。假如你做好了,你将会往上爬一两级。无论多少人可能死去,你将会往上爬一两级。”
  “斯坦利小姐,”他说道,话音草率无礼,“小艾伦马上就要出去了。请检查一下你的机器是否——”
  “我的机器没有罪过,”她冷酷地告诉他。“它与生物学家们建造的协作机共同运行。”
  他弯腰塌背坐在椅子里,听着她的脚步沿着走廊走过去。
  当然,她说的是实话。生物学家们建造了那些协作机,但是生物学家也会出差错。只要有一发之差,一丁点儿偏离,变换器就会送出与他们的设计目的不相符合的东西,也许是个突变体,它可能有气无力,奇形怪状,在某些条件下或者在完全意外的环境压力作用下,它可能一下子散架了。
  因为人对外面木星上发生的事知之不多。仅仅仪器告诉他们的事在进行着。那些仪器和机械装置所提供的有关事件的取样充其量也只是取样而已,因为木星无比巨大而穹隆站则寥寥无几。
  即便是生物学家们收集有关跳跑人的资料(跳跑人显然是木星上最高形式的生物),其工作也包含了三年多的精心研究以及此后两年的核对以便确认无误。这种工作在地球上本来用一两星期时间就能完成的,可是这种研究工作压根儿不能在地球上进行,因为谁也无法把一个木星的生命形体带回地球。木星上的压力在木星之外无法复制出来,跳跑人处在地球的压力和温度条件下将会噗一声化成一团气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倘若人希望以跳跑人的生命形体在木星上四处走动,这种研究工作非做不可。
  艾伦没有回来。
  牵引车搜遍了附近的地面,没有找到他的一丝踪影,除非有个司机报告的一个东躲西藏的东西就是那个具备跳跑人形体而失踪了的地球人。
  当福勒提醒说协作器可能有问题时,生物学家们一个个轻蔑地给予最有才华的学术上的讥笑。他们细心指出,协作器工作正常。当一个人被置入协作器,开关合上的时候,人就变成了跳跑人。他离开机器,走出去,离开视线,进入雾茫茫的大气。
  福勒提醒过,也许是某种扭曲;或许是与跳跑人的实质有某种细微的偏差,某种小缺陷。生物学家们说,假使有缺陷,也得花费几年功夫才能找出毛病。
  福勒知道他们说得对。
  所以现在有五个人而不是四个走了,哈罗德·艾伦已经到外面进入木星,白白去送死。就消息而言,似乎他从来没有去过。
  福勒伸手到办公桌上,拿起人员档案,那是整整齐齐夹在一起的薄薄的一札纸。这是他惧怕的一件事,却是他非做不可的事。不管怎么说,这些人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应该查出原因何在。除了再派人出去之外,别无出路。
  他坐着听了一阵子穹隆站顶上呼啸的风声,这种永久的隆隆风声以雷霆万钧之势旋转着扫过行星表面。
  那外头有没有什么威胁呢,他问自己,或许是他们不了解的某种危险?或许是某种东西埋伏着,闪电般攫取跳跑人,搞不清是货真价实的跳跑人还是真人变化的跳跑人?当然啦,对于偷袭者来说,两种货色没什么两样。
  选择跳跑人,把他们当作最合适于生存在木星表面的那种生物,这也许是一种根本性的错误。福勒知道,跳跑人有明显的智力,这是当时决定选择他们的一个因素。因为,假如人变成的生命体不具备智能的话,人在这样的伪装形态中不能长久维持他们的智力。
  是不是生物学家们把这一因素看得太重了,拿这个因素去弥补其他可能不能令人满意的甚至是灾难性的因素?看起来不像是这么回事。虽然这些生物学家强头倔脑,但是他们对自己所干的行当完全是行家里手。
  也许是整个事情压根儿不可能成功,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生命形体的变换在其它行星上是成功了,但这未必意味着在木星上也能成功。也许人的智力通过木星人所具备的感觉器官无法正常起作用。也许跳跑人与人截然不同,以致人的知识与木星人的生存观念毫无共同的根据可以互相吻合而共同合作。
  或许缺陷在人的一边,是种族所固有的。某种精神失常,加上他们在外面看到了事物,会阻止他们回来。或许不是精神失常,不是在人的感官方面出差错,或许只是人的一种普通的智力特征,这种特征在地球上是司空见惯的,却与木星上的生存条件格格不入以致于这种智力特征摧毁了人的理智。
  走廊上传来脚爪的啪嗒啪嗒声。福勒听着,露出惨淡的笑容。陶萨从厨房里回来了,它到那儿去看他的厨师朋友。
  陶萨叼着一根骨头进入办公室。它朝福勒摇摇尾巴,在办公桌旁啪嗒一声坐下来,嘴里咬着骨头。有那么好长一阵子,它那双粘乎乎的老眼睛一直望着他的主人,福勒伸下一只手抚摸着它的一只粗糙的耳朵。
  “你还喜欢我吧,陶萨?”福勒问道。
  陶萨用尾巴咚咚咚拍打着地板。
  “我只喜欢你。”福勒说。
  他直起身子,转身对着办公桌,伸出手去,拿起那份档案二
  贝尔特怎么样?安德鲁斯正划算着,一旦赚够了能维持一年的钱,就要回到火星技术学校去。奥尔森呢?奥尔森快到退休年龄了,老是在喋喋不休地告诉小伙子们他要怎样定下心来种玫瑰。
  福勒细心地把档案放回桌上。
  给人们判死刑,这是斯坦利小姐说的,瞧她说话的那副德性,苍白的双唇在羊皮纸般的面容上简直一动也不动。派人出去送死,而他福勒却舒舒服服坐在这儿安然无恙。
  无疑整个穹隆站都在骂他,尤其是因为艾伦未能回来。当然,他们不会当着他的面骂娘。即便是他叫到办公桌前并告诉他们下一次出去的那些人,也不会对他说这些话的。
  可是,他从他们的眼神看见了这种非难。
  他又拿起档案。贝内特,安德鲁斯,奥尔森。还有其他人,但是再看下去也白搭。
  肯特·福勒知道,他不能再干这种事,不能面对这些人,不能再打发人去送死。
  他移身向前,打开内部通讯电话的肘节开关。
  “喂,我是福勒先生。请斯坦利小姐接电话。”
  他等着斯坦利小姐,听着陶萨无心地咀嚼着骨头。陶萨的牙齿正在败坏。
  “我是斯坦利小姐。”电话中传来斯坦利小姐的声音。
  “斯坦利小姐,我想告诉你,还有两个即将出去,请你做好准备。”
  “难道你不担心。”斯坦利小姐问,“你会把人都用光吗?一次派一人出去,时间可以拉长一点,使你感到双倍满意。”
  “其中一个是狗,不是人,”福勒说。
  “一条狗!”
  “是的,就是陶萨。”
  他听见一阵冷酷的咬牙切齿的声音。“你自己的狗!这些年来他一直跟着你——”
  “问题就在这里,”福勒说。“假如我把陶萨丢下不管,他会不高兴的。”
  这可不是他从电视接受机上见到的木星。他预料中的木星可不相同,但也不像这个样子。他本来以为会遇到地狱般的氨雨、臭气和震耳欲聋的风暴呼啸声。他本来以为会见到盘旋纷飞的云、雾和奇形怪状轰鸣不息的闪电。
  他没想到倾盆大雨会变成轻飘飘的紫色雾霭,这雾霭如同浮光掠影飘过红紫色的草地。他甚至没有料到蜿蜒曲折的闪电竟会是划破彩色天空的令人心醉神迷的闪光。
  福勒等着陶萨,他弯弯身上的肌肉,发现肌肉光泽润滑充满力量,感到大为惊奇。这狗身体相当不错,他心中有数,于是作作怪相,不由想起当他从电视屏幕上窥视跳跑人的时候他是多么可怜他们哪。
  因为,你很难想像一种有机体是靠氨和氢而不是靠水和氧活下去的,你很难相信这样一种生命形体能够体验到人类所体验的那种生命的强烈激动。你很难设想在外面置身木星湿漉漉的大漩流之中的那种生活,当然你不知道,在木星人眼里,那压根儿不是湿漉漉的大漩流。
  风如同温柔的手抚摸着他,他突然猛醒,想起照地球的标准来衡量,这种风是呼啸的大风,是时速二百英里充满致命气体的怒号狂风。
  沁人肺腑的香气渗入他的体内。然而很难说是香气,因为这不像他记忆中的那种嗅觉感觉。他觉得,仿佛他的整个身心浸透了熏衣草的香气,然而不是熏衣草。这是某种东西,他知道,但他找不到一种言词来表达,无疑是术语学上许多难解的名词之中的第一个。他认识的言词是他作为一个地球人的时候让他表达思想符号用的,这种言词在他作为一个木星人的时候就没有用了。
  穹隆站侧面的锁气室打开了,陶萨跌跌撞撞跑了出来——至少他认为那一定是陶萨。
  他想要叫那条狗,脑子里拼凑着他想说的话。但他说不出来。没有办法说话。他没有一种说话的器官。
  有那么一阵子,他心中茫然畏惧,头脑发昏,这是一种盲目的畏惧,如同一阵阵小恐慌盘旋着掠过他的大脑。
  木星人怎样说话呢?怎样——
  突然间,他意识到陶萨,强烈意识到跟他从地球到过许多行星的那只毛蓬蓬汪汪叫的动物的急切的友谊。似乎陶萨的变换体已经伸出手来,有一阵子还坐在他的大脑里。
  从他感觉到的表示欢迎的汪汪叫声中传来了话语。
  “嗨呀,好朋友。”
  实际上不是话语,但比话语更美好。这是他大脑里的思想符号,是传达出来而含有意义上的细微差别的思想符号,而话语从来不可能有意义上的这种细微区别。
  “嗨呀,陶萨。”他说。
  “我觉得挺好。”陶萨说,“我好像是只小狗。最近我一直觉得自己身体相当糟。腿僵化了,牙齿也磨损得差不多全没了,用那样的牙齿很难嚼烂骨头。还有,跳蚤叫我吃尽苦头。过去我从来不太注意跳蚤,在早年多两只少两只跳蚤我从来不在乎。”
  “可是……可是——”福勒尴尬地醒悟过来。“你在跟我说话哪!”
  “没错。”陶萨说。“我过去总是跟你说话,可是你听不见我的话。我想跟你交谈,可是你达不到那种水平。”
  “有时候我明白你的话。”福勒说。
  “不全明白。”陶萨说。“当我要东西吃的时候,当我要喝点什么的时候,还有当我要出去的时候,你是明白了,可是你能做到的大致也就是这些了。”
  “很抱歉。”福勒说。
  “别放在心上。”陶萨告诉他,“我要跟你赛跑到悬崖去。”
  福勒第一次见到那个悬崖,显然有好几英里远,但是有一种奇异的水晶般的美色在多彩的云荫下闪闪发光。
  福勒犹豫不决。“路很远呢——”
  “啊,走吧。”陶萨一边说着,一边起步向悬崖跑去。
  福勒跟在后头,试试腿力,试试他新的身躯的体力,起初有几分怀疑,继而诧异一阵子,然后满心欢喜一路跑下去,这种愉悦还因为眼前是紫红色的草地,地面上飘荡着烟雾般的雨水。
  他跑着的时候意识到音乐之声,这音乐拍击着进入他的身躯,汹涌着传遍他的整个身体,把他提起放在银色的翅膀上。如同钟声一般的音乐可能是从阳光灿烂、春意盎然的山上某个尖塔传来的。
  悬崖趋近的时候,音乐声越发深沉了,给宇宙充满了浪花般的魔音。他知道这音乐来自瀑布,它沿着闪闪发光的悬崖滚滚而下。但他知道,那压根儿不是什么水瀑布,而是一种氨瀑布。悬崖呈白色,因为它是氧,是凝固的氧。
  他在陶萨身边停下脚步,在那儿瀑布溅落形成好几百种颜色的艳丽的彩虹。毫不夸张地说,有好几百种颜色,因为他见到这里没有从一种原色到另一种原色的逐渐变化,而是一种鲜明的精选度将光谱分解为最后不能再分解的类别。
  “听那音乐。”陶萨说。
  “是的。怎么样?”
  “那音乐。”陶萨说,“是一种振动,瀑布的振动。”
  “可是,陶萨,你可不了解振动啊。”
  “不,我了解,”陶萨争辩说。“我脑袋里突然出现这种概念。”
  福勒在思想上竭力理解这一说法。“突然出现的!”
  刹那间,在他自己的脑袋里,有了一个方案——这是一个金属加工方案,司用于制造能经受木星压力的金属。
  他震惊地凝望着瀑布,他的意念捕捉到那许许多多的颜色,并按照光谱的精确次序把它们排列出来。就是那样子。这意念是凭空而来的,无本无源,因为无论是金属还是颜色,他过去都一无所知。
  “陶萨。”他叫道,“陶萨,咱正在发生变化哪!”
  “是的,我知道。”陶萨说。
  “是咱的大脑在变化。”福勒说,“咱正在使用大脑,使用整个大脑,使用到最后隐藏的那个角落。咱正在使用大脑,领悟早就应该懂得的事物呢。也许地球生物的大脑天生迟钝又朦胧。也许咱们就是宇宙里的白痴呢。也许咱们十分固执,所以办事总那么艰难。”
  一种十分明晰的新思想似乎支配着他,于是他知道那不仅仅是瀑布的颜色或者是抵御木星压力的金属这一类的问题。他感觉到其他事物,还不太清楚的事物。他感觉到一种模糊的悄悄话暗示着更加伟大的事物,暗示着超越人的思想范围、甚至超越人的想像范围的神秘事物。他感觉到以推理为依据的奥秘、事实和逻辑。这是任何大脑都应该懂得的事物,倘若大脑能够发挥出它全部推理能力的话。
  “咱们的德性多半还是属于地球上的那一套,”他说,“咱们只是开始学习一点该懂的事物——一点咱们原先作为地球入无从了解的事物。这些事物之所以无从了解,也许因为咱过去是地球人,因为人体是蹩脚的身体,装备太差而不善于思考,某些感官结构太差而无法了解一个人必须了解的感觉,也许甚至缺乏取得真知所必需的某些器官。”
  他回头凝望着穹隆站,因为距离遥远,它变成了一个渺小的黑点。
  在那里头生存的是一些见不到木星美色的人,他们以为乱云急雨遮掩了行星的面容。视而不见的人眼哪,可怜的眼睛啊,都是些见不到云彩的美、无法透视风暴的眼睛。那些人体听不到瀑布飞溅所产生的激动人心的音乐,感受不到那份激情。
  那些人孤独行走,怀着可怕的寂寞,讲话的时候那条舌头就像童子军摇动着信号旗,没有能够延伸出去互相接触到思想,而他却能够延伸出去接触到陶萨的思想。人总是永远把自己的思想囚禁起来,跟其他生物没有任何亲密的私交。
  他,福勒,原先料想的是这外头星球表面上有外星人招惹的恐怖,是面对未知生物的威胁而畏缩哆嗦,他早已硬起心肠准备应付地球上见不到的令人厌恶的局面。
  然而,他见到了比人见识过的更为伟大的事物。他有着更为敏捷可靠的身体,有着一种振奋感,一种更深刻的生命感,还有着一副更为敏锐的思想。这是一个美好的世界,一个连地球上的梦想家也还想像不到的世界。
  “咱走吧。”陶萨催促道。
  “你想到哪儿去?”
  “随便什么地方,”陶萨说。“只要开步走,到哪里算哪里。我有一种感觉……喏,感到——”
  “是的,我知道。”福勒说。
  因为他有同样的感觉。这是一种时来运转的感觉,是某种尊贵感。他意识到在地平线之外某些地方存在着奇险乐园以及比这更为美好的事物。
  前面五个人也有同感。他们感觉到一种内心的冲动,要去经历一番,强烈地意识到这里存在着一种丰富的知识性的生活。
  他知道,这就是他们不回去的原因。
  “我不愿意回去,”陶萨说。
  “咱可不能让他们失望啊,”福勒说。
  福勒朝着穹隆站走回一两步,继而停了下来。
  返回穹隆站?回归他已经摆脱掉的那个痛苦的充满毒汁的躯体?以前那躯体似乎并不令人痛苦,可是现在他看穿了。
  回归那稀里糊涂的大脑?回归那杂乱无章的思路?回归那摇唇鼓舌的嘴巴,继续发出他人理解的信号?回归那双现在看来比全盲更糟糕的眼睛?回归道德的卑劣,回归仕途的谄媚,回归心灵的无知?
  “也许有一天,”他自言自语说。
  “咱们有好多事要干,好多地方要看,”陶萨说。“咱有好多东西要学习呢。咱会发现—二”
  是的,他们能发现新事物。也许是文明,那种文明将会使人的文明相形见绌而显得微不足道。还有美,更重要的是对那种美的心领神悟。还有以前从未体验过的伙伴情谊——以前没有一个人,没有一条狗曾经体验过的伙伴情谊。
  还有生命。在似乎昏昏沉沉地生存之后还有生命效率的敏捷。
  “我不能回去,”陶萨说。
  “我也一样,”福勒说。
  “他们会把我变回一条狗,”陶萨说。
  “他们会把我变回一个人的,”福勒说。
  (江亦川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奇哉库特纳夫妇
  1940年两个幻想小说作家结为伉俪,组成了一个科幻作家的家庭。这两位科幻作家就是亨利·库特纳和C·(代表凯瑟琳)L·穆尔。到那时,库特纳(1914-1958)主要是为《离奇故事》写幻想和恐“隋故事,并为《激动人心的奇异故事》和《惊人故事》写幽默的科幻小说,而穆尔(1911-1987)主要是为《离奇故事》写浪漫的幻想作品,偶尔为《惊奇》写科幻小说。
  婚后,几乎他们所写的全部作品在某种程度上都是两人的合作,使用了十七个不同的笔名,其中他们发表在战时《惊奇》上的故事所使用的最重要的笔名是刘易斯·帕吉特和劳伦斯.奥唐内尔。《惊奇》于1942年初开始登载库特纳和穆尔这种新颖的故事;在此后的十年中,它登载了四十七篇故事,其中四十一篇登载于1942年至1947年期间,采用帕吉特这一笔名的有三十三篇,采用奥唐内尔这一笔名的有九篇,其余的采用名字库特纳和穆尔。
  库特纳和穆尔风格的变形是戏剧性的,如同文学艺术家罗伯特·西尔弗伯格后期的复兴一样。无论是由于两人新结合的才能,还是由于有意识地决定创作一种新的故事,库特纳和穆尔开始写作具有戏剧性实质且往往具有惊人文学品位的小说。
  库特纳的大部分故事通常是以刘易斯·帕吉特的笔名发表的;这些故事包括《非驴非马》、《贪婪的银行》、《好难四儿啊,那些鹁鹅鸲子》、《当树枝折断的时候》、《你的需要》、《致函明日》、《侦探》;另有两部中篇小说《小巧玲珑的棋子》和《明日复明日》,以及一部讲述名叫加拉赫醉汉发明家的系列和一部称为《秃子》讲述变异心灵感应的系列。他以笔名奥唐内尔写了《夜间冲突》的大部分以及长篇小说《狂怒》。后来《幻想小说与科幻小说杂志》发表了他写的《两只手的发动机》,署名是库特纳。
  穆尔的大部分作品发表时采用她自己的名字或者笔名奥唐内尔;这些作品包括《孩子们的时刻》、《生男不生女》和《酿酒季节》。发表于1946年9月号《惊奇》的最后一篇以及《好难四儿啊,那些鹁鹊鸲子》是库特纳和穆尔合作的两篇最优秀的故事,都被美国科幻小说作家协会的成员选编入《著名科幻小说殿堂》。
  科幻小说产生了不少非凡的合作作品。这种共同努力在诸多方面发挥良好作用。至少,两名作家写作,其速度如同他们各自写作时一样快或者更快,创作了两人都无法单独写出的作品。某些合作者写出独自的段落,然后互相改写他人的段落;有些合作者让一个作家写出第一稿,另一个作家最后定稿。最成功的例子似乎是始终协力工作,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停笔之后接续写下去。至少,这是弗雷德里克·波尔和西里尔·考恩布鲁斯以及库特纳夫妇使用的方法。
  穆尔在平装版本《狂怒》的前言中记述了他们的写作方法:
  “通过长时间的讨论确定了基本思路、背景和人物之后,我们俩无论谁想写就坐下来动笔开个头。当这个人走到穷途末路的时候,另一个人因为不受故事的牵掣,通常能看到下一步该写什么,于是接着写下去。情节在我们笔下发展。我们这样不断轮换下去直到写完。用这种方法,故事发展得快。
  当我们接着写下去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对另一个人的稿子作一点校订,往往回头看一两行,作些改写使得笔调保持一致。我们写作上从未出现严重的分歧,我能记得的最糟糕的意见冲突顷刻间烟消云散,因为我们之中一个人说:‘喏,我不同意,但是既然你的感觉比我强烈,你就写下去吧。’”
  到1948年,库特纳夫妇投给《惊奇》的稿件减少到寥寥几篇故事。他们回到了库特纳的出生地洛杉矶,在那儿库特纳取得南加利福尼亚大学的学士学位并几乎完成了英语硕士学位(1958年他死于心脏病发作,享年四十四岁)。穆尔也取得一个学士学位和一个硕士学位。
  他俩在这些年头写作的科幻小说之所以减少,是因为他们忙于学习,还因为他们创作了七部长篇侦探小说(其中五部写于1956年至1958年)并于1947年至1952年为《惊人故事》和《激动人心的奇异故事》写了九部长篇或中篇科幻作品。库特纳死后,穆尔在南加利福尼亚教科幻写作课,并为华纳兄弟公司的《漂泊者》写电影剧本,在她改嫁之前又写了《77幅日落照片》。
  库特纳夫妇专’心致志写科.幻小说的阶段是短暂的,只有六年左右,但是正当被吸引到坎贝尔的《惊奇》杂志的海因莱恩、阿西莫夫、德坎普、范沃格特、斯特金和新作家中的许多其他人忙于其他事情,尤其忙于战时募捐的时候,他们帮助《惊奇》度过战争时期.的艰难岁月。库特纳夫妇写作技巧娴熟,读者察觉不到作品质量的下降,从而维持了黄金时代。库特纳在1945年一次热心读者民意测验中被称为最受喜爱的科幻小说作家,因为他的诸多笔名已是路人皆知。
  更重要的是,他们扩充了科幻小说,使之包含了对文学质量和文化反响的关心;他们扩充了科幻小说的技巧,使之包括主流文学中盛行的技巧,并扩展了科幻小说的范围,使之包括科幻小说之外广泛的文化传统。此后二十年科幻这一文学样式的发展大多遵循了库特纳夫妇所开拓的道路。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好难四儿啊,那些鹁鸦鸲子》①[美] 刘易斯·帕吉特 著
  (亨利·库特纳和C·L·穆尔)
  没有必要多费笔墨描述安瑟霍斯顿或者他的周围环境,一来因为自从公元1942年至今,好几百万年已经过去了,二来因为从技术上说,安瑟霍斯顿并不在地球上。他正在一个相当于实验室的房间里干着相当于站立的行为。他正准备着试验他的时间机器。
  【① 标题出自《艾丽丝漫游镜中世界》中的一首诗中的一行。译文引自赵元任先生的译作《阿丽思漫游镜中世界》。】
  接上电源之后,安瑟霍斯顿突然意识到匣子空着。那可不行。这个装置需要一个控制器,就是一个将会对另一个时代作出反应的三维固体。否则的话,当机器返回的时候,他就搞不清它什么时候到过哪里。然而匣子里的固体将自动受那个时代能量衰败过程的支配并遭到宇宙射线的轰击,当匣子返回的时候,安瑟霍斯顿能够测出质量和数量两方面的变化,那么计算器们就可以开始工作,并且立刻告诉安瑟霍斯顿说,匣子已经对公元1000000年、公元1000年或公元1年作了短暂的访问——当然,它们报告的是实际情况。
  这种事无关紧要,但是安瑟霍斯顿十分重视,他在许多方面表现出孩子气。
  没有多少时间好浪费了。匣子开始发光发颤。安瑟霍斯顿瞪着眼睛急切地望着四周,钻进隔壁杂物间,在那里头一个贮藏箱里摸索着。他抱起一团奇形怪状的东西。哟嗬。这是他儿子斯诺温丢弃的玩具,小伙子在掌握了必要的技术之后从地球迁来的时候把这些玩具带来了。嗯,斯诺温不再需要这些劳什子了。他已经适应了环境,早把儿童玩具丢弃一旁。再说,虽然安瑟霍斯顿的妻子出于感情上的缘故保留着这些玩具,但实验更为重要。
  安瑟霍斯顿离开杂物间,把手里的什锦玩具一古脑儿丢进匣子,赶在警报信号灯闪亮之前砰一声关上盖子。匣子飞走了,它离去的方式伤害了安瑟霍斯顿的眼睛。
  他等着。
  他等了又等。
  最后他死心了,重新做了一个时间机器,结果一样。斯诺温失去旧玩具并不恼火,斯诺温的妈妈也不恼火,所以安瑟霍斯顿干脆把贮藏箱清理干净,将剩余的儿子童年纪念物一古脑儿丢进第二个时间机器的匣子里。
  根据他的计算,这一个匣子应该出现在地球上了,时间是公元十九世纪后半叶。假如情况确实无误,那么这个装置仍然在那儿。
  安瑟霍斯顿玩腻了,决定不再制作任何时间机器。可是恶作剧已经闹过了。有两个时间机器,第一个去向如何,请听下文分解。
  话说斯科特·帕拉戴恩在格伦戴尔文法学校上学,有一天他逃学的时候捡到了这个匣子。那天要考地理,斯科特觉得记那些地名没啥意思——这在1942年是个相当有见地的看法。而且,是日春意正浓,微风吹拂,令人心旷神怡,孩子喜欢躺在田野上,痴痴地望着难得一见的白云,直到昏昏入睡。去他娘的地理!斯科特迷迷糊糊睡着了。
  中午时分他饿了,所以他那双粗壮的腿带他到附近的店铺去。在那儿他顾不得饥肠辘辘,精打细算花掉了私下珍藏的寥寥几个子儿,于是沿着小溪走下去,找个地方进食。
  斯科特吃完了那一份干酪、巧克力和小甜饼,把一瓶汽水喝个底朝天,于是抓了几只蝌蚪,怀着几分科学好奇心仔细观察起来。他没有专心致志看下去。有个东西从河岸上滚落下来,砰的一声栽进水边泥泞的地里,所以斯科特警觉起来,往四下里瞥了一眼,赶忙去看个究竟。
  那是一个盒子,实际上就是那个匣子。套在盒子上的小玩艺儿对于斯科特来说没多大意思,但他纳闷这盒子为什么熔化又烧焦得如此厉害,他冥思苦想着。他用大折刀东撬西挖,舌头从嘴角伸将出来——哼,嗨,使劲撬着。四下里没有人。这盒子是从哪儿来的呢?准是有人把它放在这儿,滑动的泥土把它从不稳固的停放处冲刷下来了。
  “那是个螺旋盒子,”斯科特心里断定说。这可是大错特错了,那玩艺儿是螺旋形的,可是包含着线性弯斜并不就是个螺旋盒子。假如这东西是个飞机模型,无论怎样复杂,在斯科特看来也不会这么神秘。事实上,一个问题被提出来了。斯科特意识到这个装置比他上星期五熟练地拆掉的弹簧汽车要复杂得多。
  没有一个男孩会让一个盒子一直关着,除非被大人强行拉走。斯科特往更深的地方挖下去。这盒子的角度可真有趣。也许是短路了,因此——哟!折刀打滑,斯科特吮吸着大拇指,满口粗话骂个不休。
  这或许是个百音盒。
  斯科特不应该感到沮丧。这个小玩艺儿会叫爱因斯坦大为头疼,会逼得斯坦梅茨①癫狂目U喊。当然,麻烦的是这个盒子还没有完全进入斯科特生存其中的空间和时间的连续统一体,因此它打不开。不管怎么说,在斯科特使用一块近便的岩石把这个螺旋形非螺旋盒子砸入一个较方便的位置之前,这个盒子还是打不开。
  他槌击盒子,实际上是从盒子与第四维的接触点击落的,释放了盒子一直保持着的时空扭力矩。传出尖利的啪嗒声。盒子轻微震动一下,于是躺着不动,不再仅仅是部分存在着。这下子斯科特轻易把它打开了。
  【① 查尔斯·P·斯坦梅茨(1865-1923),美国电工学家、发明家。】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柔软的编织而成的防护盔,他不太感兴趣,于是把它丢弃一旁。那只是一顶帽子而已。接着他拎起一个四四方方透明的水晶块,小得足以割开他的手掌——太小了怎能装进里头那个迷宫般的装置呢?斯科特马上解决了这个问题。水晶是一种放大玻璃,将水晶块里的东西放大好几倍。这些东西真怪。例如,微型小人——
  他们动起来了,就像发条装置的自动小人,不过运转起来自然得多。这好像是在看戏。斯科特对他们的服装感兴趣,但是被他们的行为迷住了。这些微型小人在灵巧地建造一座房子。斯科特巴不得房子着火,这样他就能看见那些人灭火。
  尚未竣工的房子上吐出熊熊的火焰。自动小人使用一大批奇怪的装置把火扑灭了。
  不一会儿,斯科特就明白过来了,但是他有几分担忧。这些矮人会服从他的思想。到了他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他吓了一跳,把水晶块丢了出去。
  他上河岸,走到半路他重新考虑一下,照原路走了回去。水晶块半浸在水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是一个玩具;斯科特以一个孩子准确无误的本能意识到这一点。但是他没有马上把它捡起来。相反,他回到盒子那儿,探究盒子里剩余的东西。
  他找到了一些真正惊人的小玩艺儿。下午过得太快了。最后斯科特把那些玩具放回盒子里,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它拖回家,一路上气喘吁吁,哼唷直叫唤。到了厨房门口,他已经累得满脸绯红。
  他把捡来的东西藏在楼上自己房间里的壁橱后部。那块水晶他塞进口袋里,那口袋鼓鼓囊囊的,里头已经装着线、一圈铁丝、两个便士硬币、一叠锡箔、一张污秽的护神符和一大块长石。斯科特两岁的妹妹埃玛从厅里摇摇摆摆走进来,说了声哈罗。
  “哈罗,懒虫,”斯科特点点头,俨然一个七岁几个月的大哥哥。他处处护着埃玛,可是她不知情。她矮矮胖胖,长着一双大眼睛,啪一声坐在地毯上,哭丧着脸望着她的鞋子。
  “斯科特,把鞋带结好,行吗?”
  “真麻烦,”斯科特亲切地说,把鞋带结好了。“晚饭准备好了吗?”
  埃玛点点头。
  “咱看看你的手,”说来也怪,埃玛的双手还算干净,不过可能说不上无菌。斯科特若有所思地互着自己的双手,做做鬼脸就到浴室去了,在那儿他草草洗了手脸。蝌蚪们已经逃得无影无踪。
  丹尼斯·帕拉戴恩和他的妻子简晚饭前正在楼下起居室里喝鸡尾酒。帕拉戴恩刚刚步入中年,头发花白,脸型偏瘦,嘴巴显出一本正经的神情;他在大学里教哲学。简矮小、端庄、肤色偏黑,相当漂亮。她啜着马丁尼鸡尾酒说:“新鞋子。喜欢吗?”
  “为罪恶干杯,”帕拉戴恩心不在焉咕哝着。“嗯?你说鞋子?现在可不行。等这一杯干了再说吧。今天可真难熬。”
  “为了考试吗?”
  “正是。狂热的年轻人追求人性。我巴不得他们都死,在极度痛苦中死去。但愿真主惩罚他们!”
  “我要橄榄。”简说。
  “我知道,”帕拉戴恩沮丧地说。“我好几年没尝过了。我是说喝马丁尼鸡尾酒的时候没尝过。哪怕我在你的酒杯里放六枚,你也还不满足。”
  “我要你的。生死与共的一家人嘛。好歹也要象征性地给一点。所以要你的。”
  帕拉戴恩悻悻地望着妻子,盘起他的长腿。“你说话像我的一个学生。”
  “或许像那个骚娘们贝蒂·道森吧?”简拔掉指甲套。“她还那样卖弄风骚频频向你传送秋波吗?”
  “是的。那姑娘纯粹是心理上有毛病。幸好她不是我的孩子。假如她是的话——”帕拉戴恩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性意识太强,看了太多电影。我猜她还以为只要向我展示大腿,就能得到及格呢。顺便说一句,那双大腿骨多肉少。”
  简以自负的神态调节一下她的裙子。帕拉戴恩伸开盘着的腿,又倒了两杯马丁尼鸡尾酒。
  “直言相告,我觉得教那些猢狲学哲学太没意思啦。他们都处在危险的年龄期。他们的习惯型式,他们的思想方法,都已经定型了。他们非常保守,自己却不承认。能够理解哲学的只有成熟的成年人或者像埃玛和斯科特这样的娃娃。”
  “得啦,可别招收斯科特去听你的课,”简说。“他当哲学博士还早着呢。我不主张培养神童,尤其是对我的儿子。”
  “斯科特即使现在就学哲学,也可能比贝蒂·道森学得好呢。”帕拉戴恩哼一声说。
  一他五岁的时候死了,是个衰弱昏愦的老糊涂””简迷离恍惚地背诵着。“我要你的橄榄。”
  “给你。顺便说一下,我喜欢这双鞋子。”
  “多谢啦。罗莎莉来了。晚饭准备好啦?”
  “全准备好了,帕拉戴恩太太,”罗莎莉说着,留连不去。“我去叫埃玛小姐和斯科特先生。”
  “我叫。”帕拉戴恩把头伸到隔壁房里,扯高嗓门呐喊起来。“孩子们!来吃饭了!”
  一双小脚匆匆跑下楼梯。斯科特冲到大人面前,浑身干干净净,闪闪发光,一绺头发翘起直指天顶。埃玛跟随在后,小心翼翼一步一步爬下梯子。半路上她本想挺直走下来,结果不敢,又转过身去,像猴子一榉弓着身子倒爬下来,一路上小屁股显得格外忙碌。帕拉戴恩观察着,被这种情景迷住了,直到他被儿子的身体撞了一下。
  “嗨,爸!”斯科特尖声叫道。
  帕拉戴恩回过神来,摆出父亲的架子望着斯科特:“嗨,你呀,搀我去吃饭吧。你至少把我的一个髋关节撞脱臼了。”
  可是斯科特已经往隔壁房间飞奔而去,在那儿他欣喜若狂,踩上了简的新鞋,笑着说声对不住,奔到桌旁找他的座位。帕拉戴恩翘起眉头跟在后面,埃玛圆圆胖胖的手紧紧抓着他的食指。
  “不知道那小坏蛋这一天干了些什么。”
  “恐怕没干好事,”简叹了口气。“哈罗,小妞,咱看看你的耳朵。”
  “一干二净。米基舐过了。”
  “哎,那只艾里狗的舌头比你的耳朵干净多啦,”简想了想,匆匆检查一下。“可是,只要你肯听话,肮脏只是表面上的呢。”
  “啥意思?”
  “就是有一点,”简拉着女儿走到桌旁,把她的腿塞进一张高高的椅子里。只是到了最近,埃玛才有资格跟家里人在一起吃饭,正如帕拉戴恩说的,她因此变得狂妄自大。早就告诉埃玛,只有小婴儿才边吃边洒落食物。结果她把调羹送到嘴里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帕拉戴恩看到此情此景老是提心吊胆的。
  “应该给埃玛装一条输送带,”他一边说一边为简拉出一把椅子。“每隔一定时间把一小桶菠菜送到她嘴边。”
  各人平静地吃着晚饭,帕拉戴恩偶尔瞥了一眼斯科特的盘子。“喂,小子。病啦?还是中饭吃得太饱撑着了?”
  斯科特若有所思望着面前吃剩的食物。“我已经吃够了,爸”,他解释说。
  “你通常肚皮能装多少就吃多少,还吃得撑着呢,”帕拉戴恩说。“我知道男孩子长身体的时候每天需要几吨食料,可是今天晚上你食欲不振。觉得没事吧?”
  “啊嗬。说实在的,我吃够了。”
  “吃饱了吗?”
  “当然。我变换着吃不同的食物。”
  “学校里老师教的?”简问。
  斯科特一本正经地摇摇头。
  “没人教我。我自己想出来的。我用过口水。”
  “再说一遍,”帕拉戴恩说。“那个字又说错了。”
  “呃……唾,唾液。嗯?”
  “啊嗬。想再吃一点胃蛋白酶吗?唾液汁里有胃蛋白酶吗,简?我忘了。”
  “我的唾液汁里有毒物,”简说。“罗莎莉又往马铃薯泥里放了几块。”
  可是帕拉戴恩深感兴趣。“你是说你正在从食物里尽可能吸收一切营养——毫不浪费——于是吃得少一些?”
  斯科特想了一阵子。“我想是的。不只是口……唾液。我大致估量一次往嘴里塞进多少,还要搭配什么东西。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只是这样做了。”
  “嗯,”帕拉戴恩说着,把这一番话记了下来便于以后核对。“这是一种富有革命性的思想。”小孩子往往有些乖僻的想法,可是这个想法可能八九不离十。他噘起嘴唇。“我想人们最终将变换着吃食——我是说他们吃饭的方法,还有东西。我是说他们吃的东西。简,咱的儿子表现出成为天才的迹象了。”  。
  “哦?”
  “他刚才说的是饮食学方面一个相当好的论点。斯科特,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当然啦。”男孩一说,自己也信了。
  “你是从哪儿得到这种想法的?”
  “哦,我——”斯科特扭扭身子。“不知道。我想这没什么了不起。”
  帕拉戴恩大失所望。“可是,肯定说——”
  “口……口水!”埃玛忍不住一阵恶心,尖声叫了起来。“口水!”她想耍耍威风,结果流出口水滴在围涎上。
  简用温柔的神情擦去女儿的口水,数落了她几句,帕拉戴恩怀着迷惑不解的兴趣望着斯科特。但是直到吃完晚饭回到起居室之后,事情才有进一步的发展。
  “有家庭作业吗?”
  “没,没有,”斯科特问心有愧,红着脸说。为了掩盖一副尴尬相,他从口袋里拿出从盒子里找到的一个小玩艺儿,开始把它展开来。结果类似一个四方形的镶嵌物串着珠子。帕拉戴恩起初没看到,可是埃玛见到了。她要玩那玩艺儿。
  “不。别烦了,懒虫,”斯科特命令道。“你可以看我玩。”他摸着珠子,发出轻柔有趣的声音。埃玛伸出一只胖乎乎的食指,叫嚷起来。
  “斯科特,”帕拉戴恩叫了一声告诫他。
  “我没惹她。”
  “对我呼喝,惹我了”埃玛伤心地说。
  帕拉戴恩抬起头来。他皱着眉头,瞪着眼睛。是什么——
  “那是算盘吗?”他问。“请让我看看吧。”
  斯科特心里不大情愿,还是拿着那个小玩艺儿走到父亲椅子旁。帕拉戴恩眨眨眼睛。这个“算盘”展开来超过一平方英尺,是用又细又硬的金属丝构成的,金属丝到处联锁着。彩色珠子串在金属丝上,可以来回滑动,从一个支撑点滑到另一个支撑点,甚至可以滑过接合点。可是——穿孔的珠子不能横穿联锁的金属丝——
  因此,这些珠子显然是不穿孔的。帕拉戴恩更细心地看了看。每颗珠子外面有一条深槽环绕着,因此它可以一边旋转一边沿着金属丝滑动。帕拉戴恩想要拉出一颗珠子。它紧紧粘着,好像有磁性。用铁做的?这珠子看上去更像是塑料的。
  那个框架本身——帕拉戴恩可不是个数学家。不过金属丝构成的角度多少有几分令人震惊,居然荒唐到缺乏欧几里得逻辑。它们是个迷宫。或许这小玩艺儿正是个迷宫——一个智力玩具。
  “这是哪里来的?”
  “亨利舅舅给我的,”斯科特灵机一动不假思索地说,“上星期天,当他来的时候。”亨利舅舅在城外,那地方斯科特了如指掌。男孩到了七岁很快就懂得,大人反复无常的行为也有定规可循,他们对礼物是谁送的总是大惊小怪。再说,亨利舅舅几星期之内不会再来;对于斯科特来说,这一段时间似乎遥遥无期,至少先保住心爱的玩具,以后让大人发现撤了谎则是小事一桩。
  帕拉戴恩试图摆弄珠子,觉得自己心中无数,不知从何下手。角度含糊,不合逻辑。这玩艺儿就像一个谜。这颗红珠子如果沿着这条金属丝滑到那个接合点,应该到达那儿——可是它偏偏到不了。一个迷宫,怪透了,可是无疑又能开发人的智力。帕拉戴恩有十足的理由认为,他没耐性去摆弄那个玩艺儿。
  然而,斯科特耐心得很,他退到一个角落里,一边摸来摸去一边好奇地叫着。当斯科特选错珠子或者想要往错误的方向滑动的时候,珠子确实粘住不动。最后,他欣喜若狂叫了起来。
  “我成功了,爸!”
  “呃?什么?让我看看。”在帕拉戴恩看来,这个装置还是老样子,可是斯科特指着它满脸笑眯眯。
  “我让它消失不见了。”
  “还在嘛。”
  “我说的是那颗蓝珠子。现在它跑掉了。”
  帕拉戴恩不相信,所以他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斯科特又对着框架想入非非。他做了试验。这一回没有震动,丝毫也没有。这个算盘已经向他显示出正确的方法。现在该由他自己来玩了。金属丝希奇古怪的角度现在似乎不那么令人迷惑了,不知怎么搞的。
  这是个十分益智的玩具——
  斯科特想,这玩具的作用很像水晶块。他想起那个小玩艺儿,于是从口袋里掏出来,把算盘让给埃玛玩。、埃玛高兴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开始一心一意拨着珠子,这一回没人对震动提出抗议——实际上只有微乎其微的震动。她善于模仿,很快就像斯科特那样摆弄着让一颗珠子消失不见。那颗蓝色珠子又出现了——但是斯科特没注意到。他有意退到长睡椅的一个角上,坐在旁边一张垫得又软又高的椅子里,拿着水晶块玩得不亦乐乎。
  这玩艺儿里头有小人,就是被水晶放大了许多倍的微型矮人,他们走动着,没错。他们建造一座房子。房子着了火,火焰历历在目,等着人们去扑灭。斯科特急不可耐地吹了一口气。“把火灭掉!”
  可是不见动静。以前出现过的那辆装有旋转长臂的古怪救火车到哪里去啦?嗬,它来了,迅速驶进现场,停了下来。斯科特催它快灭火。
  真好玩。就像上演一出戏,只是更加真实。那些小人听命于斯科特,他脑子里想什么他们就干什么。假如他搞错了,他们就等着他纠正过来。他们甚至为他提出新问题——
  水晶块也是个十分益智的玩具。它正在当老师教斯科特,速度惊人,可是乐趣无穷。但是水晶块还没有教给他真正的新知识。他还小。以后一一以后——
  埃玛玩算盘玩腻了,到处搜寻他。她找不到,在他的房间里也找不到,可是房间壁橱里的东西曾经引起她的好奇心。她发现了那个盒子。盒子里藏着一个宝贝——洋娃娃。斯科特早就注意到了可是不屑一顾。埃玛拿着洋娃娃,尖声叫喊着下楼去,在地板中央蹲下来;动手把它拆开。
  “心肝!那是什么?”
  “熊先生!”
  显然不是熊先生,洋娃娃瞎眼,没耳朵,可是软软胖胖的,叫人摸起来感到舒服。对于埃玛来说,所有的洋娃娃都叫做熊先生。
  简·帕拉戴恩犹豫了一阵子。“你是从别的小女孩那儿拿来的吧?”
  “没有。这是我的。”
  斯科特从他的隐藏处走出来,把水晶块塞进口袋里。“呃——这是亨利舅舅送的。”
  “是亨利舅舅给你的吗,埃玛?”
  “他给了我,叫我送给埃玛,”斯科特赶忙插话,给自己的欺骗行为又加了一条罪状。“上个星期天。”
  “你会把它弄散的,亲爱的。”
  埃玛拿洋娃娃给她妈妈看。“她散开了,看见没有?”
  “哦?它……哟!”简倒吸一口气。帕拉戴恩迅速抬起头来。
  “出什么事啦?”
  简拿着洋娃娃向他走去,犹豫一阵子,然后对帕拉戴恩使使眼色,走进了餐室。他随后进去,把门关上。简已经把洋娃娃放在收拾好了的餐桌上。
  “这东西不太好,对吧,丹尼?”
  “嗯。”一眼看去,那玩艺儿叫人讨厌。在医学院里你可能会见到人体解剖模型,可是孩子玩的洋娃娃——
  这东西一段段分离开来,皮肤、肌肉、器官,就帕拉戴恩所能看到的来说,结构虽小却极其精美。他深感兴趣。“不知道这东西好不好。对于孩子来说,这种东西的涵义司不一样——”
  “瞧那肝脏。那东西是不是肝脏?”
  “没错。我说呀,我……这真滑稽。”  ·
  “什么?”
  “从解剖学上说,这毕竟不完善。”帕拉戴恩拉过一把椅子。 “消化道太短。没有大肠。也没有阑尾。”
  “埃玛应该玩这样的东西吗?”
  “我宁可自己保存着,”帕拉戴恩说。“亨利到底在哪儿捡到的?不,我看这玩艺儿没什么害处。大人见到内脏自然感到厌恶,小孩子不会。他们揣测内脏内部是固态的,就像马铃薯那样。埃玛从这个洋娃娃身上可以学到良好的生理学专业知识。”
  “那是什么?神经系统吗?”
  “不,这才是神经系统。这里是动脉;这里是静脉。这种主动脉真滑稽——”帕拉戴恩一时愣住了。“这个是……‘网络,这个词拉丁语怎么说?请赐教……呃?Rita?还是Rata?”
  “Rates,”简随意说了出来。
  “这是一种呼吸系统,”帕拉戴恩斩钉截铁地说。“我想不出这发亮的一片网络是啥玩艺儿。它遍布全身,就像神经系统。”
  “血液。”
  “不。不是循环系统,也不是神经系统——滑稽!它好像是跟肺脏钩在一起的。”
  他俩全神贯注,对着这奇怪的洋娃娃冥思苦想。它制造得极其精致入微,考虑到生理上的变异,这本身就是挺奇怪的。懈等我去找那个古尔德再说,”帕拉戴恩说道,他马上拿解剖学图谱与洋娃娃的内部器官相对照。他学到的东西不多,徒然增加了心中的迷惑。
  可是它比拼板玩具有趣得多。
  与此同时,埃玛正在邻室上上下下拨动着算盘的珠子。这阵子她的手势似乎不那么别扭了,即便珠子消失不见的时候也操作自如。她能够一直跟上新的方向——几乎一直能够跟上——
  斯科特激动得气喘吁吁,盯着水晶块的内部,在脑子里指挥着建造一座房子(开始时多次指挥错误),这房子比先前被火烧毁的那一座还要复杂一些。他也在学习——正在适应新思维——
  从完全拟人化的观点看来,帕拉戴恩的错误在于他没有立刻把那些玩具清除掉。他不明白这些玩具的意义,到了他明白过来的时候,情况已经进展到难以收拾的地步。亨利舅舅还在城外,帕拉戴恩无法与他核实情况。还有,期中考试到了,这意味着一场艰苦的脑力工作以及晚上累得精疲力竭;简生了一场小病,一星期左右感到不舒服。埃玛和斯科特不受约束,自由自在地摆弄着玩具。
  现在斯科特已经能够非常灵巧地拨弄算盘。但是,因为孩子有避开干扰的本能,他和埃玛通常偷偷地玩那些宝贝。当然不是样样躲着,但是他俩从来不在大人的眼皮底下做那些比较复杂的实验。
  斯科特学得很快。现在他在水晶块里见到的东西与原先那些简单的问题没有多大关系。现在学的都是些迷人的技术问题。假如斯科特明白他所受的教育得到指导和监督——尽管只是机械地——他可能会失去兴趣。实际上,他的积极性从来没有受到打击。
  算盘,水晶块,洋娃娃——还有两个孩子在盒子里找到的其他玩具——
  帕拉戴恩和简都没有想到时间机器里的东西正在对两个孩子产生多大的影响。怎么会呢?小孩子是本能的剧作家,目的是保护自己。他们还没有适应成年人的苛求——对于他们来说这些苛求有几分莫名其妙。而且,他们的生活被人类的可变因素搞得复杂化了。一个人告诉他们说在烂泥里玩耍是可以允许的,可是在挖土的时候不可以铲除花和小树。另一个成年人绝对禁止玩烂泥。十诫不是刻在石头上的;它们变化不同,于是孩子们完全依赖那些生他养他给他衣服穿的人,受他们的任性所牵制。还有专横严酷的管教。幼小的动物不怨恨这种乐善好施的专横暴虐,因为这是自然界的一个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然而孩子是自由的个体,通过狡猾又{肖极的斗争保持自己不受侵犯。
  在大人的注视下,孩子在改变。就像舞台上的演员一样,当孩子想起来的时候,他尽力去讨好别人,同时吸引别人对他的关注。这样的意向大人不是不知道。但成年人比较不明显——对于其他成年人来说。
  很难承认孩子们缺乏狡猾性。孩子们不同于成熟的动物,因为他们以不同的方式进行思维。我们能够或多或少洞察孩子的假做作——但是他们也会洞察咱们的假做作。令人寒心的是,孩子能够戳穿大人的假做作。
  比如说浮华的纨绔习气吧。社交礼节,没有夸张到完全荒唐的地步。陪跳的舞男——
  “这样圆滑的处世手腕!如此拘泥细节的礼仪!”王公的未亡人和白皮肤金发碧眼的年轻娘们往往赞叹不已。男人对此的评论就没有那么令人愉快。然而孩子们一语道破天机。
  “你们傻里傻气的!”
  一个未成熟的人怎能理解社交关系的复杂体系呢?他无法理解。对他来说,自然礼仪的夸张就是傻里傻气的。在他生活方式的功能结构中,礼仪的夸张就是洛可可式的纤巧、浮华、繁琐、俗气。他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小动物,他不能设身处地地看待自己——当然不能以成年人的地位体验自己。孩子是个独立的、近乎完全的自然单位,他的需要由别人供应;就像一个单细胞生物漂浮在血流之中,由他人给他带来营养,送走废物——
  从逻辑的观点来看,小孩子非常完美,婴儿可能更为完美,可是对成年人格格不入,因此只有肤浅对比的标准行得通。幼婴的思想过程是完全无法想象的。但是婴儿会思考,甚至在出生之前也思考。他们在子宫里活动、睡觉,并不完全出于本能。近乎能成活的胎儿可能有思想,我们习惯于对这种说法作出相当乖癖的反应。我们诧异,震惊,一笑了之,表示反感。人性都是如此。
  但是婴儿是不通人性的。胎儿更加不通人性。
  或许正因为如此,埃玛从玩具那儿所学到的东西比斯科特多。当然他可以交流他的思想;埃玛却不能,除非用含义隐晦的片言只语。例如乱涂乱写——
  给小孩子铅笔和纸,他会乱画一气,他看画的含义与成年人看的不一样。对于婴儿来说,荒唐乱涂的画与直观的救火车很少有相似之处。也许乱涂的东西甚至是三维的。婴儿想法不同,看见的也不同。
  一天晚上,帕拉戴恩郁郁不乐地沉思着这一番道理,一边看着报纸一边望着埃玛和斯科特交谈。斯科特在问他的妹妹。有时候他用英语问。更多的时候他说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使用手势语。埃玛想要回答,但是障碍太大了。
  最后斯科特拿来铅笔和纸。埃玛喜欢那东西。她舌头顶着脸颊,煞费苦心地写了一段信息。斯科特拿起纸,认真看了一阵子,皱起了眉头。
  “这不对,埃玛。”他说。
  埃玛连连点头。她抓过铅笔,又涂写了一阵子。斯科特愣了一会儿,最后犹犹豫豫地展开了笑容,站了起来。他跑进大厅。埃玛又玩起算盘。
  帕拉戴恩站起来,朝习巧张纸瞥了一眼,心里胡思乱想着埃玛可能已经很快掌握了书法。可是她压根儿不会写字,满纸都是乱涂乱画没有意义的线条,这是任何一个当父母的都常见的。帕拉戴恩噘起了嘴。
  这可能是一种图形,表现患狂郁症的蟑螂的精神变异。可是,在埃玛看来,它无疑是有意义的。或许那些乱涂的笔划代表熊先生。
  斯科特回来,显得喜气洋洋。他与埃玛注视的目光相遇,点了点头。帕拉戴恩心头感到一阵好奇。
  “秘密吗?”
  “不。埃玛……呃……叫我为她做点事。”
  “哦。”帕拉戴恩想起有些婴儿咿呀学语,喋喋不休地讲些莫名其妙的话而使得语言学家感到大惑不解;于是等到两个孩子走了,他特意把那张纸拿起来塞进口袋里。第二天在大学里他把那张涂过的纸拿给埃尔金斯看。埃尔金斯熟练掌握多种奇言怪语的专业知识,但他对埃玛初试写作暗自感到好笑。
  “我把大意翻译给你听,丹尼斯。引用原话。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可是我用它骗得我爸爸团团转。引语结束。”
  两人哈哈大笑,于是分头去上课。后来帕拉戴恩不时想起这件事,尤其在他遇到霍利威之后。然而在此之前,几个月过去了,情况进一步向高潮发展。
  也许帕拉戴恩和简对那些玩具显示了太大的关注。埃玛和斯科特开始把它们藏起来,只在私下偷偷地玩。他们从不公开地玩,但玩的时候不动声色地防备着。诚然如此,简尤其感到有几分惶惶不安。
  一天晚上,她对帕拉戴恩谈起这件事:“亨利给埃玛的那个洋娃娃。”
  “嗯?”
  “今天我到闹市区去了,想要查清那洋娃娃是哪里买的。家里.肥皂用完了。”
  “亨利也许是在纽约买的。”
  简不相信:“我还向他们打听过别的东西。他们给我看了存货——约翰逊公司可是个大商场,你知道。那边没有像埃玛玩的那种算盘。”
  “嗯。”帕拉戴恩对这番话不太感兴趣。这天晚上他们有票子要去看演出,时间也不早了,所以这个话题暂且搁下不提。
  后来一个邻居打电话给简,这话题又冒出来了。
  “斯科特从来没有那么捣蛋,丹尼。伯恩斯太太说他把她的弗朗西斯吓得灵魂出窍。”
  “弗朗西斯?一个胖墩墩像恶霸一样的小流氓,对不对?跟他父亲一个样。我一度为这小子砸了伯恩斯的鼻子,当时我们是大学二年级学生。”
  “别吹嘘了,听着,”简说着,掺合一杯苏打威士忌。“斯科特让弗朗西斯看了一样什么东西,把他吓坏了。你最好——”
  “好吧。”帕拉戴恩听着。隔壁房里嘈杂的声音泄漏了他儿子的下落。“斯科特!”
  “痛快,”斯科特说着,笑眯眯露脸了。“我把他们全宰了。太空强盗。你叫我吗,爸?”
  “是的,假如你暂时不埋葬那些太空强盗而不介意的话。你怎么惹了弗朗西斯·伯恩斯?”
  斯科特的蓝眼睛流露出令人难以置信的爽快神情。“唔?”
  “想想看。你会想起来的,我肯定。”
  “啊。哦,那个呀。我没有不惹他。”
  “没有惹过他,”简心不在焉地纠正他双重否定的语法毛病。
  “没有惹过他。说实在的。我只是让他看看我的电视机,它……它把他吓着了。”
  “什么电视机?”
  斯科特拿出水晶块。“不是真正的电视机。懂吗?”
  帕拉戴恩仔细检查着那个小玩艺儿,被它的放大作用吓了一跳。不过,他所能看到的只是一片乱糟糟没有意义的彩色图案。
  “亨利舅舅——”
  帕拉戴恩伸手去抓电话。斯科特吞咽一下。“亨……亨利舅舅回城了吗?”
  “是的。”
  “唔,我得洗个澡。”斯科特向门走去。帕拉戴恩遇见简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亨利在家,可是一口否认那些古怪的玩具是他送的。帕拉戴恩恶狠狠地要求斯科特把房间里所有的玩具都搬下来。最后这些东西排成一行放在餐桌上:水晶块,算盘,洋娃娃,像头盔一样的帽子,还有其他几样神秘兮兮的玩艺儿。斯科特受到盘问。他气壮如牛撒了一阵子谎,但是终于垮下来,于是痛哭流涕,打着嗝供认了事情的真相。
  “把东西收进盒子,”帕拉戴恩命令道。“然后去睡觉。”
  “你是不是——呃——要惩罚我,爸?”
  “逃学又撒谎,是要惩办的。你知道咱的家规。两星期不得看戏,同一段时间里不得喝汽水。”
  斯科特吞咽一下。“你要没收我的东西吗?”
  “现在还难说。”
  “嗯……晚安,爸。晚安,妈。”
  小家伙上楼以后,帕拉戴恩拖一把椅子到桌旁,仔细检查那个盒子。他若有所思地拨弄着那些熔化了的小玩艺儿。 简看着。
  “这些是什么,丹尼?”
  “不知道。谁会把一盒玩具丢在溪流边呢?”
  “可能是从车上掉下来的。”
  “在那个地点不可能。车路在铁路高架桥以北,没有到达小河边。全是空地——没有别的东西。”帕拉戴恩点燃一支烟。“给我一点喝的好吗,宝贝?”
  “我去配酒。”简走开了,眼神忧郁。她给帕拉戴恩送来一杯酒,站在他背后,用手指抚摸着他的头发。“有什么不对头的吗?”
  “当然没有。只是——这些玩具是从哪里来的呢?”
  “约翰逊商场的人不知道,他们是从纽约进货的。”
  “我也一直在查对,”帕拉戴恩说。“这个洋娃娃”——他拨弄一下——“真叫我发愁。可能都是些定做的东西,但愿我知道谁制作了这些东西。”
  “是心理学家吧?这个算盘——他们不是用这样的东西给人们做测试吗?”
  帕拉戴恩啪一声捻了手指。“对!我说呢!有个人下周到大学来做演说,那家伙名叫霍利威,是个儿童心理学家。他是个大人物,名声显赫。他对孩子的玩具可能了解内情。”
  “哪个霍利威?我不——”
  “雷克斯·霍利威。他是……嗨!他的住处离这里不远。你认为这些东西可能是他本人定做的吗?” ’
  简正在检查算盘。她作作鬼脸,退回身去。“假如是他的话,我就讨厌他。不过你查查看能不能查清楚,丹尼。”
  帕拉戴恩点点头。“我会查的。”
  他喝了苏打威士忌,皱起眉头。他有几分犯愁,但他不恐慌——还不恐慌。
  雷克斯·霍利威是个胖子,容光焕发,头顶光秃,戴着深度眼镜,眼镜上面是浓黑的双眉,活像爬着两条毛毛虫。一星期以后帕拉戴恩带他到家里吃饭。霍利威似乎不观察孩子,但是他们的一言一行没有一样不受到他的注意。他那双灰眼睛明亮又敏锐,什么也逃不出他的视线。
  玩具使他入迷。在起居室里,三个大人围坐在桌旁,桌上放着玩具。霍利威一边细心研究着玩具,一边听着帕拉戴恩和简介绍情况。最后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很高兴今晚到这儿来,但不完全如此。这叫人十分不安,你们知道。”
  “呃?”帕拉戴恩瞪着眼,简的面容显得惊恐万状。霍利威下面的话并没有使他们镇静下来。
  “咱们在跟疯狂打交道呢。”
  他对他们投来的惊恐目光报以一笑。“从成年人的观点来看,所有孩子都是疯狂的。读过休斯的《牙买加劲风》吗?”
  “我有一本。”帕拉戴恩从书架上拿下这本小书。霍利威伸手接过去,翻到他所要的那一页。他朗读:
  “‘婴儿当然不通人性——他们是动物,他们具有一种非常古老的衍生状的文化,如同猫一样,如同鱼,甚至如同蛇一样;他们与这些动物同一种类,但是复杂得多,也生动得多,因为在低等脊椎动物之中婴儿毕竟是最发达的物种之一。总而言之,婴儿有头脑,用他们自己的措辞,在自己的范畴里进行思维,它们无法转译为人脑的措辞和范畴。’”
  简想要处之泰然,可是做不到。“你该不是说埃玛——”
  “你能像你的女儿那样思考吗?”霍利威问道。“听着:‘谁也无法像婴儿那样思考,倒有可能像蜜蜂那样思考。”
  帕拉戴恩配着酒。他回头说:“你讲了不少理论,对不?照我的理解,你的意思是说婴儿有自己的文化,甚至是一种高水准的智力。”
  “未必如此。你知道,压根儿没有一种衡量标准。我所说的一切就是婴儿的思维方式与我们不同。不一定比我们好——这是个相对值的问题。但是由于外延的方式不同——”他搜寻着用词,作作怪相。
  “想入非非,”帕拉戴恩说道,他态度相当粗鲁,不过他是在生埃玛的气。“婴儿的感官与我们没什么两样啊。”
  “谁说两样啦?”霍利威反问道。“他们用另一种方式使用头脑,仅此而已。光是这一点就够受了!”
  “我边听边想,尽力理解,”简慢慢地说。“我所能想到的就是我的杂用搅拌机。它既能打搅马铃薯和做饼的面糊,也可以榨橘子汁。”
  “有点像。大脑是一种胶体,一种十分复杂的机器。人对它的潜力知之不多,甚至不知道它到底能掌握多少知识。但是我们已经知道,当人形动物①成熟的时候,思维就定型了。这种思维依循某些尽人皆知的定理,此后所有思想完全建立在想当然的模式上面。瞧这东西,”霍利威摸一下算盘。“你们用它做过试验吗?”
  【① 在此指婴儿。】
  “做过一点,”帕拉戴恩说。
  “但是不多,呃?”
  “呃——”
  “干吗不呢?”
  “这没有道理,”帕拉戴恩抱怨说。“即便是个谜,也该有一点逻辑。可是那些乱七八糟的角度——”
  “你的思维已经适应了欧几里得几何学,”霍利威说,“所以这个——东西——叫咱心烦,显得没有道理。可是孩子对欧几里得一无所知。一种与我们所学不同的几何学不会使孩子觉得违背逻辑。孩子相信他亲眼见到的东西。”
  “你是想告诉我们说,这玩艺儿有第四维的外延吗?”帕拉戴恩问道。
  “凭视力毕竟看不见,”霍利威否认说。“我说的是,我们的思维既然适应了欧几里得,那么在这算盘上只能见到金属丝违背逻辑的角度。但是一个孩子——尤其是一个婴儿——他们见到的可能比我们多。不是一开始就见到。这玩艺儿当然是个谜。只有孩子才不会受到太多先入之见的干扰。”
  “就是思想动脉的硬化。”简插话说。
  帕拉戴恩想不通。“那么婴儿运算微积分可以赢过爱因斯坦了?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能理解你的论点,多少清楚一点了。只是——”
  “喏,听我说。咱们假设有两种几何学——为了便于讨论,暂定两种。咱们这一种是欧几里得几何学,另一种咱就叫它X几何学。X几何学与欧几里得几何学没有多少牵连。前者以不同的定理为依据。在这种几何学里二加二不必等于四,可以等于y8,甚至可能不相等。婴儿的思维还没有定型,只是可能受到遗传和环境某些可疑因素的影响。给幼儿灌输欧几里得——”
  “可怜的孩子。”简说。
  霍利威迅速瞥了她一眼。“欧几里得基础原理。字母方块。还有数学、几何、代数——这些功课迟得多。咱们熟悉这些进程。另一方面,给婴儿灌输X逻辑的基本原理。”
  “方块?哪一种方块?”
  霍利威望着算盘。“这对咱们来说没有多大意义。可是咱们已经习惯于欧几里得。”
  帕拉戴恩喝了一大口烈性威士忌。“这太可怕了。你的话题不限于数学。”
  “对!我压根儿不能限制在数学范围里。我怎能这样做呢?我不适应X逻辑。”
  “答案就在这里,”简轻松地叹了一口气说。“谁适应X逻辑呢?一定是这样一个人制作了这种玩具。你显然认为这都是玩具。”
  霍利威点点头,一双眼睛在深度镜片后面眨巴着。“这样的人可能存在着。”
  “在哪里?”
  “他们可能喜欢躲藏起来。”
  “是超人吗?”
  “但愿我晓得。你明白,帕拉戴恩,咱们又遇到衡量尺度的麻烦了。按照咱们的标准,这种人在某些方面可能像是超级精英,在其他方面又可能像是低能儿。这不是个量的差别,而是质的差别。他们的思想方法不同。我肯定咱们能做的某些事他们做不了。”
  “或许他们不愿做呢。”简说。
  帕拉戴恩拍拍盒子上熔化了的小玩艺儿:“这是怎么回事?它包含着——”
  “一个目的,我肯定。”
  “是运输吗?”
  “谁都会首先考虑到运输。假如是这样的话,这盒子可能来自任何地方。”
  “来自——情况不同的地方吗?”帕拉戴恩边想边问。
  “正是。来自空间甚至时间都不同的地方。我不知道;我只是个心理学家。不幸的是我也适应了欧几里得。”
  “可能来自很有趣的地方呢,”简说。“丹尼,把那些玩具清除掉吧。”
  “我打算把它们统统清除掉。”
  霍利威拿起水晶块:“你们仔细盘问过孩子吗?”
  帕拉戴恩说:“是的。斯科特说他第一次看水晶块的时候里头有人。一我问过现在水晶块里有什么。”
  “他怎么回答?”心理学家瞪圆眼睛。
  “他说那些人在建造一个地方。这是他的原话。我问他是谁——那些人是谁?可是他无法解释。”
  “是的,我想他解释不了,”霍利威喃喃地说。“我必须进一步问清楚。两个孩子玩这些玩具有多久了?”
  “大约三个月吧,我想。”
  “够长的了。你们知道,这个精致的玩具既有益智作用又是机械构造的。它一定会使孩子感兴趣,又会谆谆善诱教育孩子。一开始只教一些简单的问题。后来——”
  “后来教X逻辑。”简说,吓得脸色煞白。
  帕拉戴恩悄悄地骂了一句。“埃玛和斯科特完全正常!”
  “现在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进行思维的吗?”
  霍利威没有继续讲下去。他拨弄着洋娃娃。“如果知道这些东西从哪里来,那地方的条件如何,那就有趣啦。不过,归纳法在这里派不上多大的用场。缺少的因素太多啦。我们无法想象出一个以X因素为基础的世界,其环境适应用X模式进行思考的头脑。瞧这洋娃娃内部发光的网络。天晓得它是用什么制成的。它可能存在于人体内,虽说人还没有发现它。当咱们找到这种斑——”他耸耸肩膀,“你们看这是什么?”
  那是个猩红色球体,直径两英寸,表面上有个突出的球形捏手。
  “谁能辨认出它是什么呢?”
  “斯科特?还是埃玛?”” “大约三个星期以前,我连见都没有见到它。后来埃玛开始玩它。”帕拉戴恩咬咬唇。“这以后,斯科特也迷上了。”
  “他们怎么个玩法?”
  “在面前拿着,来来回回移动。没有特别的移动模式。”
  “没有欧几里得模式,”霍利威纠正说。“起初他们无法理解这玩具的目的。他们必须受到足够的教育才能理解。”
  “这太可怕了。”简说。
  “对他们来说并不可怕。埃玛理解X逻辑可能比斯科特快,因为她的脑子还没有适应咱这个环境。”
  帕拉戴恩说:“可是我记得小时候做过的许多事,甚至婴儿期的事。”
  “嗯?”
  “我那时候是不是——疯了?”
  “你现在忘了的是你那种疯狂的判断标准。”霍利威反驳说。“我使用‘疯狂’这个字眼只是作为一个符号,便于代表与已知的人类标准截然不同的变异标准,也就是理智的任意标准。”
  简放下酒杯。“你说了归纳很难,霍利威先生。可是在我看来,你似乎从很少的事实作出了大量的归纳。不管怎么说,这些玩具——”
  “我只是个心理学家,我专攻儿童心理。我不是个门外汉。对我来说,这些玩具大有文章,主要是因为看不出文章何在。”
  “你可能想错了呢。”
  “嗯,我巴不得自己想错了。我想检查一下两个孩子。”
  简不大乐意。“怎么检查?”
  霍利威解释以后,她点点头,不过仍然有点迟疑不决,“嗯,可以。但他们可不是豚鼠啊。”
  心理学家轻轻挥了挥胖墩墩的手。“我亲爱的姑娘!我也不是个弗兰肯斯坦。对我来说个体是首要因素——自然如此,因为我是研究思想的。假如小家伙有什么毛病,我要把他们治好。”
  帕拉戴恩放下香烟,望着蓝色烟雾盘旋着徐徐上升,在未被觉察的气流中飘荡着。“病能不能治好,你能做出预测吗?”
  “我会尽力去做的。我只能这么说。倘若未开发的脑子已经转入X渠道,就必须把它们扭转过来。我不是说这种做法最聪明,但是从咱们的标准来说,可能只有这样做最聪明了。不管怎么说,埃玛和斯科特还是要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是的,是的。我无法相信有多大毛病。他们似乎与普通孩子一样,完全正常。”
  “表面上可能如此。他们没有理由行为反常,对不对?倘若他们——以不同的方式进行思维,你怎么看得出来呢?”
  “我去叫他们,”帕拉戴恩说。
  “随便一点,我不要他们提防着。”
  简对玩具点点头。霍利威说:“让这些东西留在那儿吧,呃?”
  埃玛和斯科特被叫来以后,这位心理学家并没有马上开始直截了当提问。他转弯抹角让斯科特跟他随意交谈,不时套上几句关键性的话。没有明显的语言交际测试——合作是必要的。
  最有趣的进展发生在霍利威拿起算盘的时候。“能告诉我这东西是怎么玩的吗?”
  斯科特迟疑一阵子。“是的,先生,像这样——”他灵巧地拨动一颗珠子穿过整个迷宫,走的是一条错综复杂的路线,速度极快,谁也搞不清那颗珠子最后是不是消失了。可能斯科特只是耍了个花招。然后,又一次——
  霍利威试了试,斯科特看着,皱起了鼻子。
  “这样对不对?”
  “啊嗬。要往那边拨。”
  “往这里?为什么?”
  “喏,只有这样才拨得动。”
  可惜霍利威习惯于欧几里得。珠子干吗应该从这一条特定的金属丝滑到那一条,没有明显的理由嘛,这好像是一种随机因素。还有,当斯科特把谜解开的时候,霍利威突然注意到,这不是珠子原先所走的路线。
  “请你再给我演示一下好吗?”
  斯科特拨给他看,应他的请求又演示了两遍。霍利威透过眼镜眨巴着眼睛。没错,是随机的,又是可变的。斯科特每次都沿着不同的路线拨动珠子。
  不知怎么搞的,三个大人都说不出珠子是不是消失不见了。倘若他们盼望看见珠子消失,他们的反应可能就不一样。
  最后什么问题也没解决。霍利威道晚安的时候似乎深感不安。
  “我可以再来吗?”
  “但愿你来,”简对他说。“随时欢迎你。你仍然认为——”
  他点点头。“两个孩子的头脑反应不正常。他们一点也不笨,可是我的印象怪透了,他们得出结论的方法是咱们无法理解的,好像他们用的是代数而咱们用的是几何。结论相同,可是得出结论的方法不同。”
  “那些玩具怎么办?”帕拉戴恩突然问道。
  “把它们收藏起来。我想借用一下,如果可以——”
  那天晚上帕拉戴恩辗转反侧。霍利威的话模棱两可,莫衷一是,叫人揣测不安。那个X因素——两个孩子正在使用类似代数学的推理,而大人却在使用几何学。
  说来倒是十足公平。只是——
  代数能够给你的答案是几何无法得出的,因为有某些条件和符号是几何学无法表示的。假如X逻辑显示出成年人的思想无从理解的结论呢?
  “他妈的!”帕拉戴恩悄悄地骂了一声。简在他身边翻了翻身。
  “亲爱的,你也睡不着吗?”
  “是的。”他爬起来,走进隔壁房间。埃玛睡着,像天使般安宁,一只丰腴的胳膊兜着熊先生。通过开着的门口,帕拉戴恩能看见斯科特阴暗的头部在枕头上安歇着。
  简走到他身边。他伸手搂着她。
  “可怜的孩子,”她喃喃地说。“霍利威竟然说他们疯了。我看咱们才是疯子呢,丹尼斯。”
  “喔嗬。咱们惶惶不可终日,太紧张了。”
  斯科特在睡梦中翻了翻身。他没有醒过来,咕哝了一阵子,显然是问了一句什么,不过似乎用一种特殊的语言。埃玛呜呜地哭叫起来,声音变得十分尖锐。
  她也没有醒过来。两个孩子一动也不动,继续安睡着。
  但是帕拉戴恩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他认为很有可能是斯科特问了埃玛一件事,埃玛回答了。
  难道他俩的脑子改变了,就连睡眠也变样了吗?
  他撇开这种想法。“你会着凉的。咱回床去吧。想喝点酒吗?”
  “我想喝点,”简说道,目光望着埃玛。她茫然伸出手来对着那孩子;她把手收了回来。“走吧。别把孩子们吵醒了。”
  他俩一起喝了点白兰地,但是默默无言。后来,衙在睡梦中哭了。
  斯科特还在睡觉,但是他的脑筋在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开动着。因此——
  “他们会把玩具拿走的。那个胖子……可能有几分危险。可是戈尔方向将不会显示……伊万克拉斯①。埃玛。她现在更加科普拉尼克——高了……我还是不明白怎么……萨瓦拉里克斯利——尘——”
  【① 伊万克拉斯:这一段话里包含的译音表示斯科特使用一种地球人无法理解的语言,也就是外星语言。】
  斯科特的一部分思路还可以听懂。但是埃玛早就适应了X逻辑。
  她也在思考。
  她不像大人或小孩那样思考,甚至不像人那样思考,或许只是像一个人类压根儿不知不晓的那号人进行思考。
  有时候斯科特的思路跟不上她。
  倘若不是因为霍利威,生活可能已经恢复常规。玩具不再是异乎寻常的东西。埃玛仍然喜欢玩以前的洋娃娃,也喜欢玩沙堆,这都是孩子们理所当然的乐趣。斯科特满足于玩棒球和化学装置。他俩做着其他孩子所做的事,即便有的话也很少显示出引人注目的异常现象。可是,霍利威似乎是个小题大作无事自扰的人。
  他正在试验那些玩具,结果莫名其妙。他标绘了无穷无尽的图表,跟数学家、工程师和其他心理学家取得联系,暗自狂热地工作着,试图从那些小玩艺儿里找到一点道理。盒子本身,连同它的水晶机械,没有任何意义。这玩艺儿由于熔化,大部分已经变成熔渣。可是那些玩具——
  正是这种随机因素妨碍了调查研究。即便是随机因素,也是个语义学的问题。因为霍利威深信这并非真正随机的,只是没有足够的已知因素,例如,没有一个成年人能够操作那个算盘。霍利威为慎重起见不让孩子玩算盘。
  水晶块类似水晶。它反射出莫名其妙的色彩,色彩有时候会移动。在这一点上它类似万花筒,可是平衡的改变和重力对它毫无影响。又是一个随机因素。
  要么是那些未知因素,是X模式。最后帕拉戴恩和简反而有几分自鸣得意,觉得两个孩子智力上的变异已经治好了,因为致病的因素已经排除。埃玛和斯科特的某些行为使他们完全有理由转忧为喜。
  因为两个孩子喜欢游泳、徒步旅行、看电影、做游戏,也喜欢他们这种特定年龄所玩的正常实用玩具。确实,他们未能掌握包含着运算的某些颇为令人迷惑的机械装置。比如说,帕拉戴恩偶尔捡起来的一个三维拼合的球体。可是他自己也觉得很难。
  偶尔有些异常现象。有个星期日下午,斯科特跟他爸爸出去徒步旅行,两人在一处山顶上歇息下来。山下展现出一片秀丽的谷地。
  “很美,是不是?”帕拉戴恩说。
  斯科特一本正经地察看了景色。“乱七八糟的。”他说。
  “嗯?”
  “我不知道。”
  “哪儿乱七八糟啦?”
  “哟——”斯科特一时哑口无言。“我不知道。”
  两个孩子思念他们的玩具,但是时间不长。埃玛首先恢复过来,虽然斯科特仍然闷闷不乐。他跟妹妹谈些莫名其妙的话,注视着涂写在他给的纸上的一些没有意义的散乱线条,仿佛是在向她请教自己无法掌握的难题。
  如果埃玛理解的比较多,斯科特就有更加真实的智力和手工操作技能。他用自己那套钢件结构玩具拼凑出一个小装置,但是觉得不满意。他之所以不满意,其原因显然正是帕拉戴恩看见这个装置而感到松一口气的原因。那个装置是正常孩子都会摆弄的那种玩艺儿,使人隐隐约约联想到立体派艺术家创作的船只。
  这玩艺儿有点儿太正常了,无法使得斯科特感到高兴。他又问了埃玛几个问题,不过只是私下里问问。她思忖了一阵子,然后笨拙地握着一支铅笔,又乱涂乱画了一些线条。
  “你看得懂那些乱涂乱写的东西吗?”一天早上简问她的儿子。
  “确切地说不是看懂。我能领悟她的意思。不是全部领悟,但是大部分领悟了。”
  “那是书写的文字吗?”
  “嗯不。它的含义跟涂画的样子不同。”
  “象征性的符号。”帕拉戴恩端着咖啡说。
  简望着他,一时睁大了眼睛。“丹尼——”
  他眨眨眼,摇摇头。后来,当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说:“别让霍利威把你搞得心烦意乱。我不是说两个孩子在用未知的语言交谈。假如埃玛画个曲里拐弯的线条,说那是一朵花,这是一种任意解法——斯科特就记住。下一回埃玛又画出同一种曲线,或者尽力画出——算啦!”
  “没错,”简怀疑地说。“你有没有注意到斯科特最近一直在看书?”
  “注意到了。不过没什么不寻常的。既没读康德哲学,也没读斯宾诺莎唯物主义学说。”
  “他像牛吃草那样看书,仅此而已。”
  “嗯,我在他这个年龄也一样,”帕拉戴恩说道,于是出门去讲授上午的课。他跟霍利威一道吃中饭,这已经成了一种日常习惯。他说到埃玛在写作方面的进取心。
  “我说的象征性符号没错吧,雷克斯?”
  这位心理学家点点头。“完全正确。眼下咱自己的语言只不过是一种任意的象征性符号,至少在应用方面是如此。瞧。”他在餐巾上画个细细长长的椭圆。“这是什么?”
  “你是说它代表什么吗?”
  “是的。它使你联想到什么?它可以粗糙地代表——什么?”
  “好多东西呢,”帕拉戴恩说。“杯口,荷包蛋。法国面包。雪茄。”
  霍利威在图画里加上一个小小的三角形,顶点与椭圆的一端相交接。他抬头望着帕拉戴恩。
  “一条鱼,”帕拉戴恩即刻说了出来。
  “尽人皆知这符号表示鱼。即便不画鳍、不画眼睛和嘴,还是认得出是条鱼,因为咱已经习惯于这种特定的图形跟脑子里鱼的形象看作是同一物种。这就是猜画谜的基本原理。一个符号的含义对于咱们来说比眼睛实际看到的要丰富得多。当你看到这个草图的时候,你脑子里想到一些什么东西?”
  “咦——就是一条鱼嘛。”
  “再想一想。你脑子里见到了什么——统统说出来!”
  “鳞片,”帕拉戴恩望着空中慢条斯理地说。“水。泡沫。一只鱼眼。鳍。色彩。”
  “所以这个符号代表的远远不止‘鱼’这个抽象的概念。注意这是个名词的涵义,而不是个动词的涵义。你知道,用符号表示动作比较难。不管怎么说——把这个过程颠倒过来。假设你要画出某个具体名词的符号,比如说鸟。画吧。” ‘
  帕拉戴恩画出两条相连的曲线,凹凸面向下。
  “最小公分母,”霍利威点点头。“自然的倾向就是简化,尤其是当孩子第一次见到某个东西而脑子里很少有对比标准的时候。他试着把新事物跟他已经熟悉的东西联系起来辨认。你注意过孩子怎样画海洋吗?”他没有等着回答,继续说下去。
  “一系列凹凸不平的尖峰,就像地震震波图上的波形图线。我第一次见到太平洋的时候大约三岁。这件事我记忆犹新,历历在目。太平洋上看上去是倾斜的。一个大平面,歪了一个角度。浪涛是规则的三角形,顶点朝上。现在我不再把浪涛看作三角形了,但是后来当我想到浪涛的时候我只好找一些熟悉的标准作对比,只有用这种方法才能获得全新事物的概念。普通的孩子想要画出这些规则的三角形,但是不善于依葫芦画瓢,结果画成了地震波曲线图。”
  “这一切说明什么呢?”
  “一个孩子见到海洋。他模仿海洋的风格。他画出海洋的某种明确的图案,这图案对他来说是象征性的。埃玛涂画的东西也可能是象征性符号。我的意思不是说这个世界在她看来不一样——也许明亮些,清晰些,更生动,在她眼睛平面以下感觉弛缓了。我真正的意思是说她的思想过程不一样,她把看到的东西转化成非正常的符号。”
  “你仍然相信——”
  “是的,我相信。她的脑子已经处于非正常状态,可能是因为她把见到的事物分解成简单明显的模式,并且明白那些模式的意义,而我们却无从理解。就说算盘吧。她从中见到一种模式,而我们却认为那完全是随机的。”
  帕拉戴恩突然决定逐渐停止与霍利威的午餐约会。这人危言耸听。他的理论越来越异想天开,他东拉西扯说了~大堆论据,无论是否适用,都用来证明他的理论。
  他用几分挖苦的口气说:“你是说埃玛在用一种未知的语言跟斯科特交流思想吗?”
  “是用她的语言无法表达的符号交流思想。我肯定斯科特读懂大量的——乱涂线条。对他来说,一个等腰三角形可能代表一个因素,虽然这个因素可能是个具体名词。一个对代数一无所知的人能读懂H2O的含义吗?这样的人能明白这个符号能使人联想到海洋吗?”
  帕拉戴恩没有回答。相反,他对霍利威提起斯科特莫名其妙地说到从山顶看到的景色看起来乱七八糟的。过了一阵子,他懊悔自己一时冲动说了多余的话,因为这位心理学家又大发怪论了。
  “斯科特的思想型式正在逐渐增大到与咱们这个世界不相等的总和。也许他正在下意识地盼着见到产生那些玩具的世界。”
  帕拉戴恩不再听下去。.这一切已经听够了。两个孩子表现正常,唯一尚存的干扰因素就是霍利威本人。然而,那天晚上斯科特表现出对鳗鲡的兴趣,这一兴趣后来颇有意义。
  “它们到底在哪里产卵呢?它们会产卵吗?”
  “这还是个秘密。没人知道它们的产卵场在哪里。也许在果囊马尾藻海,或者在海的深处,那儿的压力有助于把幼子压出它们的身体。”
  “真有趣。”斯科特沉思着说。
  “鲑鱼大致也一样。它们逆河而上去产卵。”帕拉戴恩讲了具体过程。斯科特听迷了。
  “这很有道理呀,爸。它们出生在河里,到了学会游泳的时候就下海去。它们回来产卵,嗯?”
  “是的。”
  “万一它们不回来,”斯科特心里捉摸着,“它们就把卵送到——”
  “那就需要一个千里迢迢的产卵器了,”帕拉戴恩说,并就卵生现象作了一番精辟的讲解。
  他的儿子听了不太信服。他争辩说,花是长途送籽的。
  “花不护送花籽。落在沃土上的花籽不多。”
  “可是花没有大脑呢。爸,人们干吗住在这里?”
  “你是说我们所住的格伦戴尔这地方吗?”
  “不——这里。这整个地方。我敢说,这不是整个地方。”
  “你是说其他行星吗?”
  斯科特迟疑不决。“这只是——大地方的一个部分,就像鲑鱼回游的河流。人们长大以后干吗不顺河下海去呢?”
  帕拉戴恩明白了,斯科特是在用比喻的方法讲话。他感到一阵寒颤。下——海去?
  鲑鱼的幼仔不适应它们的亲鱼所生存的较完全的世界。待到发育成熟以后,它们进入那个世界。后来它们繁殖。受精卵埋在深入江河的沙中,并在那儿孵化。
  幼鱼学习。仅靠本能进行学习是极其缓慢的,尤其是对特殊物种来说,它们甚至无法应付这个世界,无法吃喝和生存,除非有人有先见之明给它们提供这些需要。
  受到哺育和照料的幼鱼就会生存下去。这就得有孵化器和自动仪器,它们会生存下去,但是它们不知道怎样顺河回游,到更加广阔的海洋世界里。
  因此它们必须受教育。它们必须在诸多方面受训练,以便适应环境。
  毫不痛苦,十分巧妙,潜移默化。孩子们热爱活动玩具——假如那些玩具同时——
  19世纪后半叶,一个英国人坐在溪边的草地上。他身边躺着一个小女孩,眼睛直瞪瞪地望着天空。她丢弃了她一直在玩的一个玩具,现在她正在哼着一支小曲,那大人心不在焉地听着。
  “你在哼些什么,亲爱的?”’他终于问道。
  “我只是随便哼哼,查尔斯叔叔。”
  “再哼一遍好吗?”
  女孩子又哼了一遍。
  “有什么意思吗?”
  她点了点头。“是的,有意思。就像我对你讲的那些故事一样,你知道。”
  “故事真动听,亲爱的。”
  “你会写进书里去的,是吗?”
  “是的,但我得作些改动,否则就没人能懂了。但我想我不会改动你唱的歌。”
  “是的,你不要改,一改就没有意思了。”
  “好的,我决不改动一词一句,”他答应小女孩说。“不过,这首歌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想,这大概是想说明出路在哪里,”小女孩犹豫不决地说,“我自己也说不准。只是我的那些玩具对我这么说。那可是些有魔力的玩具啊!”
  “但愿我知道在伦敦哪家商店出售那些神奇的玩具!”
  “是妈妈给我买的。她死了。爸爸却并不痛心。”
  她是在撒谎。玩具她是在一只盒子里找到的。那天,她正在泰晤士河边玩。那些玩具实在神奇莫测!
  她的那支小曲——查尔斯叔叔认为毫无意思。(实际上,查尔斯不是她的叔叔。她只是这样叫他而已。不过,查尔斯对她确实很不错)然而,那支歌可大有意思呢。歌词指引了出路。目前,她只能照着歌里说的意思去做,将来——
  可是,她年龄已太大了。她永远也没有找到那条路。①
  【① 这一段说明了安瑟霍斯顿用时间机器送出的第二个匣子落到地球上的结果。】
  帕拉戴恩已经舍弃了霍利威。简对他讨厌之至,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所要的首先是消除内心的恐惧。既然斯科特和埃玛现在行为举止都正常,她就满足了。这多半是一种主观意愿,帕拉戴恩无法完全赞同。
  斯科特一直送一些小玩艺儿给埃玛,以便讨好她。通常她摇摇头。有时候她显出怀疑的神色。偶尔她表示同意。于是她就煞费苦心在纸片上狂热地乱涂乱画一个小时,而斯科特在研究了那些记号以后就安排并重新排列他的石块、小机器、蜡烛头和五花八门的破烂货。每天女仆把它们清除掉,每天斯科特照常摆出来。
  他屈尊向迷惑不解的父亲作了一点解释,帕拉戴恩从这个游戏里看不出一个道道来。
  “这块卵石干吗排在这里?”
  “它又硬又圆,爸。它属于那儿。”
  “这一个也又硬又圆呢。”
  “喏,它上面涂着凡士林。当你知道这一点的时候,你见不到它是个圆圆的硬东西。”
  “下一个是什么?这一截蜡烛吗?”
  斯科特显出反感的神色。“那是在尾巴了下一个是铁环。”
  帕拉戴恩想,这就像童子军在树林里跟踪猎物,就像迷宫里的认路标志。但这里又有随机因素。当斯科特排列那些破烂货的时候,逻辑——熟悉的逻辑—一在他的动机前面止步不前了。
  帕拉戴恩走了出来。他回头一望,看见斯科特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铅笔和一张皱巴巴的纸,向埃玛走去。埃玛蹲在一个角落里思考着什么。
  简到亨利舅舅家吃中饭,在这么炎热的星期日下午除了看看报没多少事好做。帕拉戴恩找个最凉爽的地方安顿下来,拿着一杯冰镇果子酒,入迷地看着连环画。
  一小时以后,楼上传来咔嗒的脚步声,把他从迷迷糊糊的睡眠中吵醒过来。斯科特扯高嗓门兴高采烈地叫道:“就是这儿,懒虫!走吧——”
  帕拉戴恩赶快站起来,皱起眉头。当他走进大厅的时候,电话铃响了。简早说过要打来电话——
  他伸手去拿听筒,这时传来埃玛的尖声叫喊,这声音兴奋又微弱。帕拉戴恩作作怪相。楼上到底在折腾什么?
  斯科特声嘶力竭叫道:“小心!往这边走!”
  帕拉戴恩接着电话,神经莫名其妙紧张起来。他丢下电话,冲上楼去。斯科特房间的门开着。
  两个孩子正在消失。
  他俩破碎消失,像风中的浓烟,像失真镜子里的动作。他俩手拉手走了,朝着帕拉戴恩无法理解的方向。当他在门槛上眨眨眼睛的时候,他俩不见了。
  “埃玛!”他叫道,喉咙干涩。“斯科特!”
  地毯上摆着破烂货——标志物、卵石和铁环组成的图案。一种随机图案。一张弄皱了的纸飞向帕拉戴恩。他不假思索地拾了起来。
  “孩子们,你们在哪儿?别躲着。埃玛!斯科特!”
  楼下,单调的电话铃声不响了。帕拉戴恩看着手上拿着的一页纸。
  这是从一本书上撕下来的一页纸,上面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线条,旁边还有一些符号,这是埃玛胡乱涂写的,毫无意义。上面还有一首诗,每行诗下面都划了横线。帕拉戴恩非常熟悉《阿丽思漫游镜中世界》。他记起了那首诗——
  有(一)天皇里,那些活济济的狳子在卫边儿尽着
  那么跌那么霓;
  好难四儿啊,那些鹁鶸鸲子
  还有豪猫子怄得格儿。①
  他傻呼呼地想,汉普蒂·邓普蒂②能解说。卫边儿是日晷仪四周的一片芳草。一个日晷仪时间——这一定与时间有关。斯科特曾问过我,卫边儿是什么。这只是一种象征。
  【① 译文引自赵元任译《阿丽思漫游奇境记——附:阿丽思漫游镜中世界》(英汉对照),商务印书馆,北京,1988。原注:这首诗中有许多生造的字,故译文作相应处理。】
  【② 汉普蒂·邓普蒂:旧时童谣中一个从墙上摔下跌得粉碎的蛋形矮胖子。】
  有(一)天熙黑——
  这是一个完满无缺的数学公式,一切条件都以象征意义列出了,可只有孩子们能懂。地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狳子一定得弄得活济济的——凡士林?——各种东西的安排必定有一定的关系,这样就能互相起作用。
  简直是疯狂!
  但对埃玛和斯科特来说,这不是疯狂。他们的思维方式不同,他们用的是X逻辑。埃玛在纸上涂的那些线条和符号——她是把卡罗尔①的话翻译成符号;而这些符号只有她和斯科特能懂。
  【① 刘易斯·卡罗尔(1832-1898):英国儿童文学作家,数学家,真名C·L·道奇森,主要作品有《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现一般译成《艾丽丝漫游奇境记》、《镜中世界》等。】
  孩子们能懂得这些无序安排的东西。他们满足了时空方程式的条件。“还有家猪子怄得格儿。”
  帕拉戴恩发出一声恐怖的惊叫,声音深沉。他望着地毯上狂乱的图案。假如他能像两个孩子那样看懂的话——可是他看不懂。这些图案乱七八糟,毫无意义。随机因素把他打败了。他只习惯于欧几里得定律。
  即便他疯了,也还是无法看懂这个图案。这种疯狂不顶用。
  现在,他的脑子麻木了。但不一会儿,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恐惧就会过去——帕拉戴恩用手指把那页纸弄得粉碎。“埃玛,斯科特!”他用呆板的声音叫喊着,似乎他并不企望能得到回音。
  阳光从开着的窗口斜照进来,映在熊先生金色的外皮上。楼下又响起了阵阵电话铃声。
  (江亦川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布拉德伯里编年史
  通过布拉德伯里,外部世界发现了他们想象中的科幻小说的真面目。布拉德伯里的故事刊登在一般杂志上。布拉德伯里的故事选编于教科书中,重印在小学和中学的杂志上。至今,许多只选读布拉德伯里小说的读者认为,科幻故事里充满彩色玻璃、堆放世纪初遗物的阁楼、爆竹般升空的火箭、银色蝗虫和火星城的断墙残壁。
  科幻小说拥有的作家数量总是很不稳定的。长期以来写科幻小说比写其他题材的小说收入较少(最近情况有所改观),作者流失到其他领域:侦探小说,电影和电视,喜剧书籍和其他专业写作行业。一些作家只是因为喜欢读科幻小说,而且常常喜欢写科幻小说,所以他们才没有完全改行,像过客一样转回来写写科幻小说。
  雷·布拉德伯里(1920- )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历尽艰辛才成为科幻小说作家,写过几十篇作品均无法获得成功,后来终于开始卖恐怖小说给《离奇故事》,卖科幻小说给《超级科学故事》和《行星故事》。最终在1945年和1946年他开始形成自己怀旧和伤感的风格,加上富有魔力的用词,便把故事卖给通俗杂志:《美国信使》月刊、《柯里尔》双周刊、《女士》、《魅力》,后来有《纽约人》、《哈泼斯》月刊、《老爷》月刊、《麦考尔》杂志、《十七》杂志、《麦克莱恩杂志》月刊和《星期六晚邮报》双周刊。他的一些故事被马莎·福利多次选入《年度最佳短篇小说集》里。
  大约在同一时期,布拉德伯里的《百万年野餐》发表于《行星故事》1946年夏季刊。这是他写的火星系列故事的第一篇;这一系列故事于1950年合编为《火星编年史》。第二年他出版了另一本选集《图解人》。早期的一部恐怖小说集于1947年由阿克哈姆书屋出版,题为《黑暗的狂欢节》。
  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在受冷落的科幻领域“发现”了布拉德伯里并向世人鼓吹他的才能。布拉德伯里不久脱离科幻界从事热门题材的写作。他写过电影剧本:《它来自外层空间》、《来自2000噚④深海的野兽》和约翰·赫斯顿制片公司的《莫比·迪克》。他的小说《华氏451》由弗兰科伊斯·特鲁福特于1967年改编为电影;《图解人》于196 9年拍成电影。布拉德伯里也转向舞台剧与诗歌,他的《雷·布拉德伯里的世界》和《美妙的冰淇淋服装》在洛杉矶演出大获成功,后者在纽约作过短期的非商业性实验演出,他还写了其他剧本,包括把《莫比·迪克》改写为一颗白色大彗星。随处可以听到人们在议论根据布拉德伯里的小说改编的新电影,特别是议论《火星编年史》,1980年这些议论可能使他获益匪浅。
  【① 噚(fathom):长度单位,等于6英尺或1.829米,主要用于测量水的深度。】
  布拉德伯里是科幻短篇小说作家的代表(科幻短篇在科幻小说中最普遍);他也代表了一类为数不多的人,其中包括哈伦·埃利森,他是个短篇小说作家,不曾真正写过一部长篇小说而成名。《华氏451》(1953)是扩充的中篇小说。《蒲公英酒》(1957)是短篇小说集,各篇故事共有一个角色;《邪恶由此而来》(1962)是扩充了的短篇小说。布拉德伯里因其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选集而名声在外,有时候他把同一题材(火星)或同一来源(刺写在马戏团畸形人身上的未来的幻象)汇编成为选集。
  虽然布拉德伯里常被单独挑选出来誉为“唯一优秀的科幻小说作家”,但是他之所以得到赏识,可能因为他的小说大多是幻想小说。即便是那些有科幻成分的小说,与其说是揭示了现实,倒不如说是揭示了布拉德伯里的内心世界。布赖恩·奥尔迪斯称他为“我们最杰出的梦幻家”,说他“第一个采用了科幻小说所有的道具并利用这些道具作为十分独特的工具来解释他那玩具熊般的宇宙观”。罗伯特·斯科尔斯和埃里克·拉布金说布拉德伯里“借用科幻小说的外衣伪装自己幻术般的先入之见,并使得这种先入之见带上说服力”。
  奥尔迪斯称布拉德伯里笔下的世界是“早熟的”,似乎他笔下的人物所作所为都出于孩子般纯真的或善或恶的动机。但是如果成人举止像孩子一样,朝火星运河里扔啤酒瓶,或从火星死城里砸玻璃窗——那么孩子的行为举止则像成人那样显得错综复杂和不择手段,正如《南非草原》中的孩子们诱骗他们的父母,《零点时分》中的小女孩出卖父母,在《小暗杀案》中幼婴甚至杀死了父母。他的小说表明作者反技术的偏见,不过布拉德伯里个人保留了他青年时期对科幻小说的热情,比如他对首次人类登月感到欣喜若狂。
  布拉德伯里笔下的火星显然是不可能存在的,即便他于1946年开始描写火星的时候就没有这种可能性。斯科尔斯和拉布金说,他描写火星只是要让读者当作寓言来接受。然而除了构思寓言之外,布拉德伯里以两个层次处理故事中的经历:在他的多数小说中,读者看不到作者试图再创现实,甚至也看不到现实的影子,看到的只是富有象征性的经历。布拉德伯里有许多英雄——林肯、惠特曼、肖伯纳、爱伦·坡、海明威和沃尔夫——他写了许多歌颂他们的故事,使这些人像祖先的幽灵存在于世,但是读者从书中看到的不是这些人的经历,只是这些人作为演说家和著作家的形象。在《华氏451》中,使布拉德伯里烦恼的不是烧书而是烧“书籍”——抽象概念的书。背诵抛入火中的书名,其形式如同应答祈祷,甚至背诵书的内容也是一种宗教仪式般的行为。
  现实不是幻想作家所关注的事,他们关注的是萦绕于人类梦中的象征性的东西和具有魅力的语言。布拉德伯里一直是个醉心于语言的作家,他凭着富于魅力的语言为读者创造了一些似乎优于现实的梦想。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百万年野餐》[美] 雷·布拉德伯里 著
  不知怎地,妈妈提出了这么个主意,也许全家人可以开开心心出去钓钓鱼。不过这不是妈妈的主意,蒂莫西心中有数。这是爸爸的主意,不知为什么妈妈替他说出来了。
  爸爸拖着步子走在火星零乱的卵石上,应声同意了。我们马上七嘴八舌吵吵闹闹,很快把帐篷和露营用品塞进密封舱和贮物箱里,妈妈匆忙穿上无袖罩衫和衬衣,爸爸用颤抖的手填满烟斗,眼睛望着火星的上空,三个男孩叫嚷着挤进摩托艇,没人真正留意爸爸和妈妈,除了蒂莫西以外。
  爸爸推动一个柱头螺栓,摩托艇发出嗡嗡声,响彻天空。水向后奔腾,汽艇小心探索着前进,全家人叫嚷着:“乌拉!”
  蒂莫西跟爸爸一起坐在船尾,他小小的手指搭在爸爸毛茸茸的手指上,看着运河蜿蜒,将那片龟裂的地方抛到身后。他们从地球上开着家用火箭,不远千里来到火星上,就是在这里着陆的。他想起他们离开地球的前一天晚上,大家吵吵嚷嚷,匆匆忙忙,爸爸不知怎地从哪儿搞到了火箭,谈论着到火星上度假。这次度假行程特长,但是为了两个弟弟,蒂莫西没说什么。他们来到了火星,这会儿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按他们的说法,就是去钓鱼。
  汽艇沿着运河前进,爸爸眼里流露出奇怪的神色。蒂莫西无法捉摸那是什么神情。他双目炯炯有神,也许是一种宽慰。脸上深深的皱纹含着笑,而不显忧虑或悲哀。
  就这样,正在冷却的火箭离他们越来越远。他们绕了个弯,火箭不见了。
  “我们要走多远?”罗伯特用手溅着河水。他的手就像小螃蟹在紫色的水里跳跃。
  爸爸舒了一口气。“一百万年。”
  “哇!”罗伯特说。
  “看,孩子们,”妈妈抬起柔嫩细长的胳膊指着说,“那儿有一座死城。”
  他们热切好奇地张望着,死城座落在他们面前,孤伶伶,死气沉沉地展现在火星气象员在火星上创造的夏季炎热而沉静的气氛中。
  爸爸看到城市死气沉沉,似乎很高兴。
  城市分布于沙丘上沉睡着的粉红色岩石上,一些坍倒的柱子,一座孤伶伶的神殿,此外就是连绵的沙丘,方圆几英里之内别无他物。运河两侧是白色沙漠,运河以远是蓝色沙漠。
  就在这时,一只鸟飞起。就像一块石头投向蓝色池塘,击到水面,落入深处,消失了。
  爸爸看到鸟,一时惊呆了:“我还以为那是火箭呢。”
  蒂莫西望着湛蓝如海的天空,想找到地球,看看战争、毁灭了的城市和自他出生以来一直在互相杀戮的人。但他什么也没看到。战争既遥远又与己无关,而且毫无意义,就像两只苍蝇在巍峨寂静的大教堂拱门上格斗至死。
  威廉·托马斯抹了抹前额,觉察到儿子的手触及他的胳膊,像幼小的南欧塔兰图拉毒蛛,令人毛骨悚然。他笑眯眯望着儿子:“你觉得怎么样,蒂米?”
  “很好,爸爸。”
  蒂莫西还没有完全捉摸到他身边这个大人在开动什么脑筋。此人有巨大的鹰钩鼻,皮肤黝黑、脱皮二炯炯有神的蓝眼睛就像你在地球老家夏季放学以后玩的玛瑙弹子,又长又壮的柱形双腿套在宽松的马裤里。
  “你这么专注在看什么,爸爸?”
  “我在寻找地球的逻辑、常识、好政府、和平和责任。”
  “所有这些都在那上面吗?”
  “不,我没找到。这一切在那边再也不存在了。也许再也不会在那边存在了。看来是我们愚弄了自己,还以为这一切曾经存在于地球上呢。”
  “嗬?”
  “瞧那条鱼,”爸爸指着说。
  三个男孩子伸出小脖子争着要看,汽艇摇晃起来,于是他们发出叫嚷声。他们哇哇叫了一阵子。一条银环状的鱼从他们身边浮过,在水里波动起伏着,刹那间像彩虹一样圈起来,围住粒状食物,把它们吸收掉。
  爸爸望着鱼儿。他的话音深沉又平静。
  “就跟战争一模一样。战争向前游动,看见食物,包围起来。过一阵子——地球消失了。”
  “威廉,”妈妈说。
  “抱歉,”爸爸打住了话题。
  他们坐着不动,感到运河水流滔滔,凉爽、湍急、清澈。万籁俱寂,只有马达发出嗡嗡声,水波荡漾,太阳照得空气膨胀起来。
  “咱什么时候去见火星人?”迈克尔叫道。
  “快了,我想,”爸爸说,“或许就在今晚。”
  “哦,可是现在火星上的种族已经灭绝了呀,”妈妈说。
  “不,没有灭绝。我会让你们看几个火星人的,没问题,”爸爸随口说道。
  蒂莫西一听,皱起眉头,但是一声不吭。
  眼下什么事都不对劲。什么度假啦,’钓鱼啦,还有父母之间的神色,都莫名其妙。
  另外两个男孩已经忙着用手放到前额,从手下凝望着运河七英尺高的岩岸,寻找火星人。
  “他们是啥模样?”迈克尔问道。
  “你见到就晓得了。”爸爸似乎笑了一声,蒂莫西看出他脸颊上脉搏有节奏地跳动着。
  妈妈身材苗条,肤色柔嫩,金丝头发编成辫手,盘在头上形成冕状头饰,眼睛就像在阴影下流动的运河清凉的深水一样,差不多是紫色的,中央配着琥珀的色彩,你可以见到她的思想像鱼一样在眼中游动——这些鱼有明亮的,有阴暗的,有快捷的,有缓慢自如的。有时,比如说当她举目朝地球的方向望去的时候,你只能看到她眼睛的颜色,别的什么也没有。她坐在船头,一手搁在船帮,另一手放在穿着深蓝色马裤的大腿上,她的衬衣领子像一朵花敞开着,中间是晒黑的细嫩脖颈。
  妈妈一直望着前方,想看看前面境况如何,她看不太清楚,于是回头注视着丈夫,透过他沉思的眼神,她看见了前面的境况;既然丈夫眼神专注,心神也集中,流露出坚定的神色,她脸上的表情也放松了;仿佛从丈夫那儿得到安慰,于是回过头,突然领悟到应该寻觅什么。
  蒂莫西也张望着。然而他看到的只是一条笔直的运河,紫罗兰色的河水流淌着穿过宽阔的浅谷,两边是受侵蚀的低矮山丘。河水流淌着,消失在天际。运河绵延千里,穿过几座城市,这些城市就像干燥颅骨里的甲壳虫,倘若你摇动一下,.它们便会咔嗒咔嗒作响。一二百座城市正在做着炎热夏日的梦和凉爽夏季之夜的梦……
  这次出游,他们已经走了几百万英里的路程——为了钓鱼。火箭上有一杆枪。这是在度假。可是干吗带上那么多食物,够他们享用好几年又好几年都吃不完,干吗要把食品留在火箭附近埋藏起来呢?说是度假。就在度假这一面纱后面,怎么也见不到一张谈笑风生的面容,只有某种冷酷、难熬、保不准还很恐怖的玩艺儿。蒂莫西无法揭开这一层面纱,另外两个男孩各自忙着十岁和八岁孩子该忙的事。
  “还没有火星人。讨厌。”罗伯特双手托着V形下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运河。
  爸爸带着一个原子收音机,用皮带束在腰间。收音机以老式原理工作:你得拿着它压在耳边骨头上,它振动着对你唱歌说话。爸爸这会儿还在收听。他的脸看上去就像一座倒坍了的火星城,深陷着,干巴巴,死气沉沉。
  他把收音机递给妈妈听。她的双唇不禁张开了。
  “咋了——”蒂莫西开口问话,但是就此打住,再也没有说完他想说的话。
  因为就在这时,传来两次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爆炸声,他们吓了一跳,接着五六声较小的震荡声。
  爸爸猛然抬起头,马上把汽艇开得像离弦的箭。汽艇跳跃着,颠簸着,向前疾驶。这一下晃得罗伯特惊恐万状,引得迈克尔心惊胆颤又欣喜若狂地叫喊着,他拽着妈妈的腿,看着湍急的激流飞溅着从鼻尖掠过。
  爸爸掉转船头,减低船速,让汽艇闪入一条小小的支流,来到一处古老的布满碎石的码头下面,码头散发出螃蟹肉的味道。汽艇猛然撞上码头,他们都向前摔去,但没有人受伤,爸爸只顾得转身去看河面上的涟漪是否足以把他们的航迹淹没。水波荡开去拍打着岸边的石头,反射出回波,双方涟漪交接在一起,渐渐平息下来,映出点点阳光。航迹消失了。
  爸爸竖起耳朵。几个人也都听着。
  爸爸大声喘息着,如同拳头击在冰冷潮湿的码头石岸上。在阴影下,妈妈像猫一样发亮的眼睛紧紧盯着爸爸,想看出点蛛丝马迹以便知道下一步怎么办。
  爸爸思想上放松下来,舒了一口气,笑了笑似乎为自己解嘲。
  “是火箭,当然了。我变得有点儿神经过敏了。是火箭。”
  迈克尔说:“出了什么事,爸爸,怎么回事?”
  “哦,我们刚刚把火箭炸了,就是这么回事,”蒂莫西解释说,尽量说得平淡无奇。“我以前听见过火箭爆炸的声音。我们的火箭刚刚爆炸。”
  “干吗我们要爆炸自己的火箭呢,”迈克尔问道,“喂,爸爸?”
  “这是整个游戏的一部分,真笨!”蒂莫西说。
  “游戏!”迈克尔和罗伯特听到这个字眼来劲了。
  “爸爸对火箭做了手脚,所以它爆炸了,这么一来就没有人晓得我们在哪里着陆到哪里去了!以防万一他们来找,明白吗?”
  “哦,孩子,这是个秘密!”  。
  “我被自己的火箭吓了一跳,所以紧张兮兮的,”爸爸对妈妈说了实话。“要再老想着还有什么火箭,那可就傻透了。或许有个例外,要是爱德华兹和他的妻子能开自己的飞船过来的话,可能会有一个火箭。”
  他又把小收音机贴在耳朵上。两分钟以后,他放下手,就像你要丢弃一块破布似的。
  “终于一切都过去了,”他对妈妈说。“收音机收不到原子波。所有其他世界的电台都停播了,前几年电台数量减少,只剩下寥寥两三个。眼下空中一片寂静。说不定将一直沉寂下去。”
  “要沉寂多久呢?”罗伯特问道。
  “或许——你的曾曾孙辈会再听到广播。”爸爸说。他就在那儿坐着,孩子们见到他懔然畏惧、一筹莫展、听天由命、安于现状,一个个都愣住了。
  最后,他把汽艇开回到运河里,继续沿着来时的方向前进。
  越来越迟了。太阳已经偏西,一个又一个死城展现在他们前方。
  爸爸与儿子们讲话的时候声音平静又温和。以前好几次他性急,与他们疏远,不太搭理他们。可是现在他拍拍孩子们的脑袋,说上一句话,孩子们都心领神会了。
  “迈克,挑个城市。”
  “啥,爸爸?”
  “挑个城市,儿子。在我们经过的城市中随意挑一个。”
  “好吧,”迈克尔说。“怎么挑呢?”
  “挑你最喜爱的城市。你也一样,罗伯特,还有你,蒂姆。挑你们最喜爱的城市。”
  “我要一座有火星人居住的城市,”迈克尔说。
  “就给你,”爸爸说,“我答应了。”他的话是对孩子们说的,双眼却瞧着妈妈。
  二十分钟里他们经过了六座城市。爸爸不再提起爆炸的事;比起其他任何事情,他似乎更喜欢与孩子们同乐,让他们开心。
  迈克尔喜欢他们经过的第一个城市,但人人都说不要急着定下来,所以这个城市没被选上。第二个城市没人喜欢。它是地球人的住所,用木头建造的,已经烂成木屑。蒂莫西喜欢第三个城市,因为它很大。第四、第五个太小了,第六个却引得每一个人都欢呼喝彩,连妈妈也跟着大家大叫:“哇,天哪,瞧那边!”
  城内仍然耸立着五六十座巨大的建筑,街道布满尘土,但是马路铺修完整,你能看见一两处旧式离心喷泉仍然在广场上喷射着泉水。那是唯一活生生的景致——泉水在下午的阳光下跳跃。
  “这就是我们要的城市,”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爸爸把船开到一处码头,跳了出去。
  “我们到了。这地方是我们的了。从今以后咱们就住在这里!”
  “从今以后?”迈克尔难以置信。他站起来,看了看,然后转过身惊愕地望着原来火箭着陆的方向。“火箭怎么啦?明尼苏达州又怎么啦?”
  “来,”爸爸说。
  他把小收音机贴在迈克尔长着亚麻色头发的脑袋旁边。“听听看。”
  迈克尔听着。
  “什么声音也没有,”他说。
  “这就对了。什么声音也没有。再也不会有什么声音了。再也不存在明尼阿波利斯城了,再也没有火箭,再也没有地球了。”
  迈克尔思忖着这个意想不到的要命的事,开始轻轻哭泣起来。
  “别急,”爸爸马上接着说。“我会给你们多得多的东西作为补偿的,迈克!”
  “什么?”迈克尔满心好奇,暂时收住眼泪,但是随时要再哭出来,唯恐爸爸接着说出来的事会跟原来那个一样令人惊惶失措。
  “我要给你这个城市,迈克。这城市归你了。
  “我的城市?”
  “归你和罗伯特和蒂莫西,你们三人,拥有自己的城市。”
  蒂莫西从船里跳出来。“看哪,伙计们,这一切都是给我们的!拥有整个城市的一切!”他在协助爸爸玩游戏,把游戏玩得更大,把游戏玩得更逼真。以后,当这一切都过去了,事情定下来的时候,他可能独自走开,哭上十分钟。可是现在还在做游戏,一家人还在外出游玩,必须让另外两个孩子玩下去。
  迈克尔跟着罗伯特跳出船外。他们扶着妈妈出了船。
  “当心你们的妹妹,”爸爸说。当时没有人懂得他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匆匆进入这座由粉红色石头建成的大城市,悄声细语说着话,因为死城的沉寂使你不由自主压低嗓门,使你不由自主要看日落。
  “大约再过五天,”爸爸悄悄地说,“我要回到原来火箭着陆的地方,收拾一下埋藏在废墟中的食物,带到这里来;我得在那边寻找伯特·爱德华兹和他的妻子女儿们。”
  “女儿们?”蒂莫西问道。“几个?”
  “四个。”
  “我可以看出以后要惹麻烦的。”妈妈慢慢地点点头。
  “有姑娘。”迈克尔扮了个鬼脸,活像个古老的火星人石雕像。“有姑娘。”
  “他们也开火箭来吗?”
  “是的。假如他们一路成功的话。建造家用火箭,是用于月亮旅行的,不是用于火星旅行。我们很幸运冲过来了。”
  “你在哪里搞到火箭的?”蒂莫西悄悄问道,因为另外两个男孩跑到前面去了。
  “我积钱买的,我积蓄了二十年的钱,蒂姆。我把它藏起来,指望永远不必用到它。我想我本来应该把火箭捐献给政府用于战争的,但是我一直在想火星……”
  “还想着野餐呢!”
  “没错。这事只限咱俩知道,不得传播。当我看到地球上一切都完了,我耐心等到最后一刻,让咱一家都收拾好。伯特·爱德华兹也藏了一艘飞船,不过我们揣度还是分开上天安全些,以防万一有人设法把我们打下来。”
  “你干吗要炸毁火箭呢,爸爸?”
  “这样我们永远回不去了。火箭炸掉了,假如那些邪恶的家伙当中有人来到火星上,他们就无法知道我们在这里。”
  “就因为这样你一直朝空中张望吗?”
  “是啊,这样做傻乎乎的。那些人永远无法跟踪我们了。他们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可以跟踪我们。我变得太过于小心谨慎了,就是这么回事。”
  迈克尔跑回来。“这真的是我们的城市吗,爸爸?”
  “整个该死的星球都属于我们,孩子们。整个该死的星球。”
  他们站在那儿,俨然是高山之王,土丘之首,极目所至一切的主宰,无可指摘的君王和总统,一个个尽力领会拥有一个世界意味着什么以及这个世募到底有多大。
  大气稀薄,夜幕很快降临了。爸爸让他们留在广场上喷泉旁边,自己到汽艇上去,走回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堆纸张。
  他把纸堆放在一个院落里,点火烧掉。
  他们蹲在火堆周围取暖,说说笑笑,蒂莫西看见纸上小小的字母像受惊的动物跳跃着,被火焰舔着吞噬掉。纸张像老人的皮肤皱缩起来,火焰包围着数不清的字迹把它们焚化:
  “政府债券;1999年商业图表;宗教偏见:一篇短文;泛美联合;1998年7月3日股票报告;战事摘要……”
  爸爸一直坚持带这些文件来烧掉。他坐在那儿,一张一张投入火堆,心怀惬意,向孩子们讲述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现在我该给你们说几件事了。太多的事瞒着你们,我想是不公平的。不晓得你们能不能理解,不过我得说出来,即便你们只能理解其中的一部分。”
  他把一页纸投入火中。
  “我正在烧掉一种生活方式,就像现在地球上的生活方式正在被彻底烧光一样。要是我说话像个警察,请多包涵。我毕竟是前任州长,我很诚实,他们憎恨我的诚实。地球上人们忙着勾心斗角,从来没有静下心来干点真正的好事。科学在我们前头走得太远、跑得太快,人们迷失于机械的荒野中,像小孩改造可爱的东西,小器具,直升机,火箭;总是强调不该强调的项目,强调机器,而不是强调怎样使用机器。战争愈演愈烈,最终扼杀了地球。收音机寂静无声说明地球完了。所以我们逃离地球。
  “我们很幸运。再也没有留下什么火箭了。现在你们该晓得了,这压根儿不是什么钓鱼之旅。我推迟告诉你们。地球已经毁了。今后几个世纪不可能恢复星际旅行,也许永远不可能恢复。那种生活方式证明了自身的弊端,并用自己的双手扼杀了自己。你们还年轻。我每天都会给你们讲这一切,直到你们都理解。”
  他停了一下,又把一些纸张投入火中。
  “现在只有我们几个人。我们和另外一帮人,他们过几天着陆。但是我们这些人足以从新开始生活,足以彻底摒弃地球上的一切,在新的生活道路上奋勇前进——”
  火焰跃起,强调了他的话语。所有纸张烧光了,只剩下一张。地球上所有的法律和信念都化作炽热的灰烬,不久将随风飘走。
  蒂莫西看着爸爸最后抛进火里的东西。那是一幅世界地图,在火中皱缩、变形、焚毁,像一只温暖的大蝴蝶翩翩飞起。蒂莫西转过身去。
  “现在我要让你们看看火星人,”爸爸说,“走吧,你们都来。喂,艾丽斯。”他牵着妻子的手。
  迈克尔大声哭喊着。爸爸把他拎起来,抱在怀里。他们穿过废墟向运河走去。
  运河。明后天他们未来的妻子将要乘坐飞船离开地球,几个女孩子现在还小,无忧无虑,只知道嘻嘻哈哈,跟她们的父母一起来。
  夜幕笼罩着他们,天上有星星。但是蒂莫西找不到地球。地球已经落下。它是一颗令人深思的星球。
  他们一路走去,一只夜间的鸟在废墟中叫着。爸爸说:“我和你们的妈妈将尽力教育你们。也许我们教得不好,但愿不至于如此。我们要观察许多事物,从中学习知识。几年前我们就开始计划这次旅行,在你们出生之前。即便不爆发战争,我们也会到火星上来的。我想我们来到火星,是要在这里生活,并且创造出我们自己的生活水平。还得再过一个世纪,火星才会真正受到地球文明的毒害。现在,当然了——”
  他们到达运河边上。在夜色之中运河显得悠长、笔直、冰凉、潮湿,映着倒影。
  “我一直想看看火星人,”迈克尔说。“他们在哪儿,爸爸?你答应过的。”
  “就在那儿,”爸爸说。他把迈克尔扛到肩膀上,直指着下面。
  火星人就在那儿——在运河里——水中映照着他们的倒影:蒂莫西,还有迈克尔,还有罗伯特,还有爸爸和妈妈。
  在微波荡漾的水中,火星人默不作声,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对视了好久,好久……
  (江亦川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不纯粹是科学幻想
  广岛和长崎上空原子弹毁灭性的恐怖爆炸结束了第二次世界大战;这也表明了科幻小说关心现实,而不是浪漫的幻想。原子弹的爆炸同样引发了一段过程,最终使原子弹这一题材从酝酿中的全部科幻小说中排除出去。
  自1926年起,评论科幻小说的文章都对原子弹这种题材嗤之以鼻,因为这一题材玩弄些原子弹和火箭飞船之类莫名其妙的概念。实际上,只要涉及原子弹和火箭飞船,小说便被当作“纯科幻小说”而不予以考虑。广岛以及后来的美国太空计划都证实这些小说不纯粹是科学幻想。1949年起,出版商看风使舵,追赶潮流,吹起了科幻小说的号角。描写最终禁用原子弹的故事经久不衰;但杂志的繁荣景象在50年代的中、晚期就败落了。
  原子弹既然成了现实,科幻小说杂志便不欢迎。这一题材的稿件。从H·G·威尔斯开始,作家们一直在设想原子弹。海因莱恩于1940年探讨了与原子弹武器有关的政治问题(《不能解决问题的解决办法》)。1944年初,在登于《惊奇》的一篇题为《最后期限》的故事里,克利夫·卡特米尔精确地描述了原子弹:肾是怎样构造的。1945年之后,作家们再也不能把这种炸弹当作科幻小说来描写了,因此在一段为期不长的时间里,他们设想爆发一场疯狂的全球原子战争的可能性。在这些小说中,给人印象最深的当数西奥多·斯特金写的《霹雳与玫瑰》,故事发表于1947年11月号的《惊奇》上。在若干年内,充斥市场的是主流作家有关原子厄运的故事,科幻小说杂志放弃这一题材,因为它再也不那么新奇了。
  斯特金(1918-1985)在作家之中可能最有资格描述对美国进行原子弹突然袭击的问题。在海上当了三年机舱清洁工之后,斯特金开始为坎贝尔的《未知》,而后为《惊奇》写作。1939年他在这两种杂志上都发表过故事。他早期发表在《未知》的故事,例如《他穿梭般往来》、《它》、《肖特尔·博普》和《极端自我主义者》为他赢得了幻想作家的名声,但他占优势的作品是科幻小说,例如《微观宇宙的神》、《铬制的头盔》、《打瞌睡的杀手!》和《缪霍的喷气机》。
  他在50年代早期给《银河》写了《婴儿三岁》、《孤独的碟形凹地》、《英雄科斯特洛先生》、《老奶奶不编织》和《为了娶蛇发女妖美杜莎》,在《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杂志》和姊妹杂志《冒险》上发表了《柔滑的雨燕》、《绿猴事件》、《姑娘有胆量》、《不太熟悉》和《丧失海洋的人》,通过这些故事他发现了自己的主题、爱心和技巧,形成了细腻的散文笔调,这种散文可以上升为诗歌,也可以下降为暴力。
  像布拉德伯里一样,斯特金是出于本能随心所欲写作的短篇小说作冢。十年过去了他才着手写一邵长篇小说(《做梦的宝石》,1950),他最著名的书《不纯粹是人》(1953)当年荣获国际幻想小说奖,该书由两部中篇小说组成,这两部中篇又是围绕第三部中篇小说《婴儿三岁》构思的。短篇小说作家面临严重的问题:短篇故事稿酬不多,除非卖给第一流的畅销杂志(即便在战后,科幻小说杂志最高稿酬每字也只有两美分,直到1950年《银河》把它提高到三四美分)。长篇小说作家比较容易出名,容易赢得一批崇拜者,书也比较容易出版。
  斯特金好不容易成功了,尽管他一度想改行,也曾受诱惑写了其他种类的书,例如《我,浪子》(笔名为弗雷德里克·R·尤英)和扩充的长篇小说《海底航行》,然而他的短篇小说大多编入文集,或者汇编成书,例如《没有妖术》(1948)、《E普鲁里伯斯独角兽》(1953)、《回家之路》和《鱼子酱》(二者均为1955)、《不太熟悉》(1958)和其他书籍。他还写了《宇宙洗劫案》(1958)、《维纳斯+X》(1960)和《你的部分血液》(1961)。
  最近几年他在好莱坞工作,因此科幻小说作品减少了,但他还是常常重操旧业,因写作《缓慢的雕塑》于1971年荣获雨果奖和星云奖,并且出版了一部短篇小说集,题为《斯特金无灾无病活着》(1970)。
  在科幻小说领域,如同其他文学形式一样,体裁特征甚为重要,主要目的是要出版和归类销售(对于零售商和读者来说)。真正重要的价值在于作者赋予作品的独特品格,亦即作者自己所关注的事物,这种关注使得他的作品不“仅仅是”科幻小说。
  斯特金对科幻小说最重大的贡献一直是他对风格的关注。其次是他始终认为爱是人类得救的唯一途径,他的故事以多种形式表现了这一主题。他于1953年为一家称为《天空挂钩》的热门杂志写了一篇文章(重印于戴蒙·奈特的《转折点》),题为《朔望为何这么多?》。“朔望”是“聚集”、“会合”的意思,他写道:“几年来我一直在尽力调查研究爱的问题,包括性爱和非性爱。我通过写作来调查研究爱……因为在我向别人讲述爱之前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的是什么。”
  在《不纯粹是人》一文中,一帮流浪者的完形将个别的才能联合成具有非凡能力的生物。但是在完形能够起作用之前,个别的人必须学会互相信任、互相爱护。斯特金在他的全部小说中似乎在说,人因为未能爱人,因此不是真正的人。
  或者可以这么说:只要我们表现出爱心,我们就可能不纯粹是人。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霹雳与玫瑰》[美] 西奥多·斯特金 著
  当皮特·莫萨知道有演出的时候,他转身离开统帅部的布告牌,摸摸长下巴,决定刮刮胡子,尽管演出只是电视直播而已,他将在营房里观看。他还有一个半小时。又找到一点事干干,挺开心的——即便是在八点钟以前刮刮胡子,这种小事干千也不错。星期二,八点钟,老一套。星期三上午人人都说:“昨天晚上斯塔那首《微风与我》唱得怎么样?”
  这是不久以前的事,在那次攻击之前,在所有那些人死去之前,在国家灭亡之前。斯塔·安思姆——众望所归,就像克罗斯比,就像杜斯,就像詹妮·林德,就像自由女神铜像。(自由女神是首批挨炸的目标之一,她那美丽的胴体已经挥发殆尽,带有放射性,现在正随着无定向的风四处漂泊,散布到整个地球……)
  皮特·莫萨哀叹一声,迫使自己的思路离开被炸毁的女神像飘忽不定的有毒碎片。仇恨压倒一切。仇恨无处不在,就像夜间空中日益增强的蓝光,就像笼罩着基地的紧张气氛。
  右方远处响起零零落落的枪声,枪声越来越近。皮特来到外面街上,向一辆停着的卡车走去。有个陆军妇女队员坐在卡车的脚踏板上。
  在街拐角,一个身材粗大的人走到十字街口。此公平端着一杆冲锋枪,左右晃荡,就像风标轻轻地摇摆着。他向他们蹒跚走来,枪口搜寻着目标。有人从一座大楼里开火,那人转过身,朝着枪声传来的方向胡乱开枪。
  “他——瞎了,”皮特·莫萨说道,看见那张破烂的面孔,又补上一句:“他准瞎了。”
  警报器发出凄厉的声音。一辆装甲吉普车拐入街道。两支0.5口径的机关枪发出震耳欲聋的射击声,结束了这一事故。
  “可怜的疯小子,”皮特低声说。“这是我今天见到的第四个人了。”他望着陆军妇女队员。她笑盈盈的。“嗨!”
  “哈罗,中士。”她一定早就认识他了,因为她既没有抬头,也没有大声说话。“出什么事啦?”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个小子没仗好打,无处可跑,活腻了。你怎么啦?”
  “没什么,”她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她终于举目望着他。“我说的是这一切。我似乎记不得了。”
  “你——呃,这一切可不容易忘掉。咱们遭到攻击了,各地同时遭到攻击。所有大城市都毁了。咱们受到两边夹击,太厉害啦。空气变成放射性物质。咱们全都——”他克制着自己。她不知道。她忘了。无处可逃,她已经逃进自己的内心深处,就在这儿。干吗要告诉她这一切呢?干吗要告诉她人人都将死去呢?干吗要告诉她另一件可耻的事:我们没有反击呢?
  但是她没有在听。她仍然望着他,目光游移不定。一只眼睛看着他的眼睛,另一只眼睛稍稍偏离,似乎看着他的太阳穴。她又露出笑容。当他的话渐渐低沉下去的时候,她没有催他说下去。他慢腾腾走开。她没有回头顾盼,只是一直凝望着他原先站立的地方,脸上略带微笑。他转身离去,走得很快,巴不得跑掉。
  一个人能熬多久呢?当你在服兵役的时候,他们尽力把你塑造得跟别人一模一样。其他人一个个正在死去,你怎么办?
  当最后一个人神志正常死去的时候,他抹掉自己心目中的形象。以前他一直在效法那个人。世态总是使人认定最好要出人头地。他还没有条件走到这一步。然后他把这种想法也抹去了。每当他对自己说还没有条件出人头地的时候,心灵深处就有一个声音问他“怎么没有条件呢?”他似乎从来拿不出一个现成的答案。
  一个人能熬多久呢?
  他登上军需中心的台阶,走了进去。接待处配电盘旁边空无一人。没关系。信件是用吉普车或者摩托车送来的。当今基地司令部不再坚持人人都得坐班坚守岗位了。吉普车上或者焦虑万分的军队班里每死掉一个人,办公室工作人员可能就得死掉十个。皮特决定明天下到班里去度过一小段时光,这对他大有俾益。他希望这一回副官不致于在阅兵场的中央放声大哭起来。你可以把思想好好集中在兵器教范上,直到发生那种哭鼻子的事。
  他在兵营走廊上偶尔遇见索尼·怀斯弗伦德。这位年轻技术员的圆脸蛋像以往一样兴致勃勃。他一丝不挂,浑身通红,肩膀上披着一条浴巾。
  “嗨,索尼。热水很丰盛吗?”
  “干吗不呢?”索尼咧开嘴笑着说。皮特也咧开嘴笑了,心里纳闷除了热水这一类婆婆妈妈的东西,谁还能谈论别的什么劳什子呢。…不消说,热水有的是。军需军官营房里有供应三百人的热水,眼下只剩三十几号人,一些人死了,一些人到山里去了,一些人被禁闭起来,免得他们——
  “斯塔·安思姆今晚有演出。”
  “没错。星期二晚上。没啥意思,皮特。难道你不知道有一场战争——”
  “别开玩笑了,”皮特连忙截住他的话。“她在这儿——就在这基地上。”
  索尼喜气扬扬。“哟。”他从肩上拉下浴巾,把它围在腰际。“斯塔·安思姆在这里!他们准备在哪里演出?”
  “在司令部吧,我想。只是电视直播。你知道眼下禁止公共集会。”
  “不错。这也是好事一桩,”索尼说。“在现场肯定有人会垮掉。我才不愿她看见那种情景呢。她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乘坐一架奄奄一息的海军直升机过来的。”
  “没错,可是为什么呢?”
  “我可不知道。别盘根究底的。”
  他笑着走进浴室,庆幸自己还能洗浴。他脱掉衣服,把衣服折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条板凳上。墙边有一张肥皂包装纸和一支空牙膏软管。他把它们拎起来丢进垃圾篮里。他拿起靠在隔板墙上的拖把,将索尼刮胡子之后溅湿的地板拖洗干净。总要有人把东西收拾好。除了索尼之外,倘若别人进来,他可能不放心。但是索尼的身体好好的没有垮下去。索尼总是这种德性。瞧那儿。又把他的剃刀落在外头了。
  皮行开始洗淋浴,细致地调节着水阀,直到水压和温度都恰好适合他的需要。当今他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眼下有这么多东西要去感受,去尝试,去观看。水对皮肤的冲刷,肥皂的气味,对光和热的感受,赤脚站着对脚底的压力……他隐隐约约思忖着,倘若他在每一方面都小心保持卫生的话,随着氮嬗变为碳十四,空气中放射性的缓慢增长将会在多大程度上侵害他的身体。首先会出现什么症状呢?眼睛失明吗?还是头疼?是食欲不振,还是官能的慢性疲劳?
  干吗不查一查资料呢?
  另一方面,干吗自寻烦恼呢?只有很少一部分人会死于放射性中毒。还有大量其他因素可以更快地置人于死地,可能这样也无妨。比如说那把剃刀吧。它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弯曲着,在黄色光线照耀下显得洁净无瑕。索尼的父亲和祖父使用过它,这是他说的,它成了索尼的骄傲和快乐。
  皮特转身背对着剃刀,往胳肢窝里涂肥皂,把注意力集中在爆裂的肥皂泡上。他讨厌自己老是想着死亡的事,这时一个事实隐隐约约浮现在他的脑子里。他没有想到这样的事实,因为毕竟他精神上不健全!正是对情况太熟悉了才产生死亡的念头。要么“我再也不干这种事了,”要么“这是我最后一次干这种事了。”他热切地想着,你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全心全意去做事。这一次你可以爬过地板,下一次用手倒立着走过去。今晚你可以省掉晚饭,到了凌晨两点钟吃一份快餐凑凑数,早饭则吃草。
  但是你必须呼吸。你的心脏必须跳动。你会出汗,你会发颤,就跟过去完全一样。你逃避不了这一切。当那些事发生的时候,它们会引起你的注意。你的心脏再也不会怦怦跳动。它将一跳不如一跳,直到它在你的耳朵里叫喊啼哭,你只好迫使它停下来。
  剃刀发出闪闪银光。
  你依旧呼吸着,就像从前一样。你可以侧身穿过这个门,又穿过旁边的和下一个门走回来,想出一种新方法通过再下一个门,但是你的鼻孔始终在呼气和吸气,就像剃刀刮过胡子,发出的声音就像剃刀在革砥上来会磨动。
  索尼进来。皮特往头发上涂肥皂。索尼捡起剃刀,站在那儿看着它。皮特望着他,肥皂水注入眼睛,他骂了一声,索尼跳了起来。
  “你在看什么,索尼?难道你以前没有见到它吗?”
  “哦,见过,当然见过。我只是在——”他合上剃刀,又把它打开,刀身闪闪发光,他又把它合上。“这玩艺儿我用腻了,皮特。我想把它丢掉。你要吗?”
  要吗?也许放在床脚箱里,要么压在枕头下。“谢谢,我不要,索尼。用不上。”
  “我喜欢安全刮须刀,”索尼喃喃地说。“电动的更好。咱怎么处置这把剃刀呢?”
  “把它丢进——哦,不。”皮特想象着剃刀在空中打转,半开着,掉入垃圾篮里闪闪发光。
  “把它丢出去——”不。掉入深草里。他可能需要它。他可能在月光下到处爬着寻找它。他可能找到它。
  “我想或许我会把它打碎的。”
  “不,”皮特说。“那些碎片——”尖锐的小碎片。凹地里的断片。“我会想点办法的。等我把衣服穿好。”
  他匆匆洗完澡,用浴巾擦干,索尼站在那儿看着剃刀。现在它是一片刀身,倘若断掉,就会变成碎片和闪光的尖片,仍然像剃刀那样锐利。倘若用砂轮把它磨钝,有人可能会发现它,再给它磨锋利,因为这显然是一把剃刀,一把精美的钢制剃刀,将会非常好使——
  “我知道了。到实验室去。咱们把它处理掉,”皮特自信地说。
  他穿上衣服,他们一起到实验室的边房去。那边非常寂静。他们讲话有回声。
  “用一个炉子,”皮特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接剃刀。
  “烤面包炉吗?你疯啦!”
  皮特抿着嘴笑了笑。“你不知道这个地方吧?就像基地上任何其他事情一样,这里还有好多事在进行着,多数人并不了解。他们一直把这地方叫做面包烘房。喏,过去确实是研制薪的高营养面粉的总部。可是这里还有好多别的东西。我们试验过家用器具,设计过蔬菜削皮机这一类劳什子。那里面有个电炉——”他推开一扇门。
  他们穿过一个狭长、寂静、东西堆放得乱七八糟的房间,向加热设备走去。“我们在这里什么都能做,从韧炼玻璃,到给陶瓷制品上釉,直到测试煎锅的熔点。”他试着打开一个开关。一盏指示灯亮起。他推开一扇厚实的小门,把剃刀放进里头。“跟它吻别吧。过二十分钟它就会化成一摊液体。”
  “我要看看它变成什么样子,”索尼说。“在它熔化之前我可以到处看看吗?”
  “有何不可?”
  他们穿过一间间实验室,装修都挺美,到处静悄悄的。有一回他们遇到一个少校,他俯身看着长板凳上一个复杂的电子试验线路。他正在观察一个小小的琥珀灯闪烁发光。他们向他敬礼,他不予理睬。他们踮起脚尖从他身边走过,对他如此专注既感到敬畏又十分羡慕。他们看见自动陶瓷捏制机模型、维生素添加机、遥控信号恒温器、计时器和控制器。
  “那里头有什么?”
  “不知道。我已经超越了自己的地盘。我想这一部门一个人也没有了。他们大多是机械和电子学理论家。嗨!”
  索尼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什么?”
  “那片墙板。它松动了,要么是——呃,你知道什么!”
  他推一推那块略有错位的墙板,那是一扇门。里头十分阴暗。
  “里头有什么?”
  “没有,要么是一种半私人的秘而不宣的行当。这些家伙过去常犯谋杀而逍遥法外。”
  索尼用一种平庸的讽刺口吻说:“那不是陆军理论家的事吗?”
  他们好奇地往里头窥探一阵子,继而走了进去。
  “呃——嗨!那扇门!”
  它迅速又无声无息地关上。碰锁咔嗒一声轻轻锁上,一盏灯随着亮起。
  房间很小,没有窗子。它存放着机械——一台“点滴式”充电器,一堆蓄电池,一台电动发电机,两台小型自动起动的燃气驱动照明设备和一台配有密封压缩空气起动汽缸的柴油机。角落里是一个继电器架子,配电盘的螺丝是点焊的。从里面伸出一支红色顶端的操纵杆。
  他们默不作声看了看这些设备,过了一阵子索尼说:“有人千方百计确保他有电力用于某种目的。”
  “喏,我纳闷是什么——”皮特向继电器架子走去。他看了看操纵杆,没有碰它。操纵杆用金属丝捆绑着;手柄后面,就在金属丝上,有一张折叠着的标签。他小心翼翼把标签打开。
  “仅限于依照指挥官的特有命令使用。”
  “使劲拉一下,看看会怎么样。”
  背后传来咔嗒声。他们不由自主转过身去。“什么声音?”
  “好像是从门旁的设备传来的。”
  他们小心翼翼走近那个设备。有个装着弹簧的螺线管附在一根棒上,棒的一头用铰链接合着,以便降落下来横挡在门的内侧,套入门板的钢制耳轴里。它又咔嗒响了一声。
  “是个盖革计数器呢,”皮特厌恶地说。
  “除非总放射性超过某一点,”索尼若有所思地说,“他们干吗要设计一个始终锁着的门呢?问题就在这里。看见那些继电器了吗?还有那边的过载开关?还有这个?”
  “它还有个手动锁,”皮特指着说。盖革计数器又咔嗒响了一声。“咱出去吧。这些日子我脑子里老是想着那件事。”
  门轻易打开了。他们出去,随手把门关上。锁孔巧妙地隐蔽在两块门板之间的接缝里。
  他俩一声不吭返回军需军官实验室。偷闯禁地的激动心情消失了。
  他们回到炉子前面,皮特瞥了一眼温度标度仪,继而踢了碰锁控制钮。指示灯熄灭了,门自动打开。他们眨眨眼睛,炉子里头热气逼人,他们往后退了几步,弯腰窥探着,剃刀不见了。炉膛底部有一摊发亮的东西。
  “剩下这么一点。大部分都氧化掉了,”皮特瓮声瓮气地说。他们靠在一起站了一阵子,面孔映着那一小摊钢水的红光。后来,当他俩返回兵营的时候,索尼叹息一声,打破了他长久的沉默。“我很高兴咱干了那件事,皮特。咱们干了那件事我太高兴了。”
  七点四十五分,他们在兵营的联合控制台前面等待着。所有的人,除了皮特和索尼还有一个头发像金属丝的、体格结实的、名叫邦兹的下士以外,都决定在食堂里看大屏幕上的演出。当然,那边图像接受比较好,但是正如邦兹说的,“在那样的大地方,无法靠近一点观看:”
  “我希望她还是老样子,”索尼思忖着说。
  她干吗应该是老样子呢?皮特一边郁郁不乐地想着,一边打开电视机,看着屏幕亮起来。过去两个星期里,金黄色斑点比以前多得多,简直无法接受……干吗一切都应该是老样子,重演一遍吗?
  他突然想把电视机踢个稀巴烂,但还是好不容易忍着性子。电视机,还有斯塔·安思姆,都是死亡的一个组成部分。国家灭亡了,它一度是个真正的国家——繁荣昌盛,四处扩展着,欢笑着,掠夺着,生长着,改变着,大多是健康的,在某几点上因贫困和不公正而患了麻疯病,但是从总体来说还是健康的,足以克服任何毛病。他不知道谋杀者们是不是喜欢这个国家。现在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到这个国家来了。无处可走。没有敌人可以决一死战。眼下对于地球上的每一个人来说。情况都是如此。
  “你希望她还是老样子,”他咕哝着说。
  “我说的是演出,”索尼温和地说。“我就想坐在这里,好好欣赏演出,就像——就像——”
  哦,皮特隐约想着。哦——是那样啊。到某个地方去,就是这么回事,就那么几分钟……“我知道,”他说,话音里再也没有苛刻的口气。
  音频杂音消失,载波扫入。屏幕上的光旋动一下,继而稳定下来形成一个菱形图案。皮特调节了焦点、色彩平衡和亮度。“把灯关掉,邦兹。除了斯塔·安尽姆,别的我什么也不看。”
  起初,确实是老样子。斯塔·安思姆从来不使用常见的捧场、淡入、色彩和她同龄人的喝彩喧嚷。屏幕上一片漆黑,继而咔嗒!金光闪闪。一切都显现出来了,图像清晰,亮度鲜明,没有改变。相反,一双双眼睛改变方向观看着。她出现在屏幕上以后几秒钟一动也不动;她在那儿,一幅肖像似的,一副安详的容貌,一个白皙的脖颈。她的眼眸睁开着,神思朦胧。她的面容炯炯有神,却又安详宁静。
  接着,在看似绿色实为湛蓝的闪着金光的眼睛里,似乎出现了一种自我意识,那双眼睛苏醒过来了。只是到了这时候,观众才注意到她的双唇微微张开着。她的眼神使得人们注意到她的双唇,尽管她仍然一动也不动。她慢慢地点头致意,一些金色光斑似乎移到了她那金光灿灿的眉毛上。她的眼睛没有望着观众。那双眼睛望着我,望着我,望着我。
  “你们——好,”她说。她是一个梦,牙齿像小妹妹一般略微参差不齐。
  邦兹颤抖一下。他躺卧的军床迅速地叽叽嘎嘎作响。索尼气鼓鼓地挪了个位子。皮特在黑暗中伸手抓住床脚。叽叽嘎嘎声消失了。
  “我可以唱支歌吗?”斯塔问道。音乐奏起,声音微弱。“这是一首旧时歌曲,也是最好的歌曲之一。这是一首容易唱的歌,深沉的歌,来自称得上人类的那部分男男女女——这一部分人没有贪婪,没有仇恨,没有恐惧。这首歌唱的是欢乐和力量。是我——最喜爱的歌。是不是你们最喜爱的呢?”
  音乐增强。皮特听出了前奏的开头两节旋律,暗自骂了一声。这不对劲哪。这首歌不适于——这首歌是——
  索尼全神贯注坐在那儿。邦兹躺着一动也不动。
  斯塔·安思姆开始演唱。她的嗓音深沉有力,但是充满柔情,在短句的末了带有极其轻微的颤音。歌声自然流畅,毫不费力,似乎从她脸上流出,从她长头发里流出,从她大眼睛里流出。她的嗓音就像她的面容一样朦胧又纯洁,字正腔圆,如蓝天,如绿野,但主要是金光灿灿。
  你把心给了我,你就给了我全世界,
  你给了我黑夜与白日,
  还有霹雳、玫瑰和芳香的绿野,
  给了我海洋和柔软的湿泥。
  我用金杯饮黎明,
  用银杯喝黑夜,
  我骑的骏马是狂野的西风,
  我的歌是溪流和云雀。
  音乐缭绕上升,圣洁欢乐,转入无声渴望的六度和九度音程的忧郁哭诉;旋律上升,高亢,急转直下,歌喉始终完美而独特:
  我用霹雳击灭地球的邪恶,
  我用玫瑰赢得正义,
  我用海水洗涤,用泥土创造,
  世界成了光明的土地!
  唱完最后一句,她的面容完全恢复平静,五官纹丝不动,充满着梦想和活力。这时音乐急转直下.渐渐消逝在音乐安息的地方。
  斯塔露出笑容。
  “这支歌非常容易,”她说,“这么简单。人类一切清新的、纯洁的、强健的事物都包含在这支歌里,我想这就是我们人类必须关心的一切。”她向前探出身子,“难道你们不明白吗?”
  笑容渐渐消失,代之以一种温柔的、疑惑不解的神色。她的眉宇间出现一道小小的皱纹;她很快退回身子。“今晚我似乎无法与你们交谈,”她轻轻地说,“你们心中有仇恨。”
  仇恨的形状如同一朵巨大的蘑菇。仇恨就是电视屏幕上胡乱闪动的光斑。
  “我们的遭遇,”斯塔急速地说,仿佛与个人无关。“同样是简单的。是谁强加在我们头上,这无关紧要——你们明白这一点吗?这无关紧要。我们受到攻击,从东西两边受到攻击。大多数炸弹是原子弹——有摧毁性炸弹,有尘爆炸弹。我们总共受到大约五百三十枚炸弹的攻击,这次攻击把我们都毁灭了。”
  她等待着。
  索尼捏紧拳头掴着手心。邦兹躺在床上,眼睛睁开着,一直睁开着,默不作声。皮特颌部发疼。
  “咱们的原子弹比他们两边加在一起的还要多。咱们有原子弹。咱们不准备使用这些炸弹。等着瞧吧!”她突然举起手,似乎她能洞察每个人的内心。她的手放了下去,肌肉紧张。
  “大气充满碳十四,咱们西半球所有的人都将死去。要有勇气说出这一事实。要有勇气思考这个问题。这是个事实,必须得到正视。由于嬗变效应从我们城市的废墟中传播开来,空气的放射性将变得越来越强,我们必将死去。过几个月,过一年半载,嬗变效应在海外也会加强。海外大多数人也将死去。谁也无法完全逃脱。他们将要遭到的灾难将比他们已经加给咱们的灾难更加深重,因为将会产生恐慌和疯狂的浪潮,咱们不可能受到这股浪潮的残害。咱们只不过即将死去。他们要活着,要燃烧,要受罪,还有他们将要生育的孩子——”她摇摇头,她的下唇变得丰满起来。看得出她振作起精神。
  “五百三十枚炸弹……我还认为攻击咱们的人不知道对手多么强大。向来什么都保守秘密。”她说话口气悲伤。她稍稍耸了耸肩膀。“他们把咱都残杀了,他们也已经把自己毁灭了。至于咱们——咱们也不是无可责难的。咱们也不是无能为力的——还不致于如此。可是,咱们应该做的事十分棘手。咱们必得死去——不反击。”
  她在屏幕上环顾了每一个人:“咱们不该反击。人类将要进入自己创造的地狱。咱们可以复仇——也可以宽恕,随你所爱——把咱们拥有的几百枚原子弹发射出去。这将会使地球变成不毛之地,没有一个微生物,没有一片草叶能够逃生,没有一种新的生物能够生长出来。咱们将使地球变成一个光秃秃赤裸裸的世界,死亡的世界,致命的世界。
  “不——这不行。咱们不能这么办。
  “记得这支歌吗?这就是人性。人性存在于所有的人身上。一种弊病在一段时间里使得其他人变成咱们的仇敌,但是随着一代又一代的人过去,仇敌变成朋友,朋友变成仇敌。杀害我们的那些人,他们的敌意在漫长的历史流程中只是微不足道又十分短暂的事!”
  她的话音变深沉了:“让咱们在死去的时候认识到咱们做了历史留下的这一件高尚的事。人性的火花还可以长存,在这个星球上发扬光大。人性将会经受风风雨雨,将会动摇,但是决不会被扑灭。人性将会长存,倘若这支歌是真理之歌的话。人性将会长存,只要咱们充满人性,对于人性的火花掌握在咱们暂时敌人的手中这一事实不致于耿耿于怀。他们的一些——若干——孩子将活着与新的人性相结合,这种新的人性将从莽林和荒野中渐渐显现。或许将有万年兽性,或许人仍然面对废墟的时候能够重建生活。”
  她昂起头,话音洪亮:“即便现在就是人类的末日,咱们也不敢排除一种可能性,也许某种其他生物体可能要在咱们失败的地方取得成功。假如咱们反击报复,将没有一条狗、一头鹿、一只猿、一只鸟或者一条鱼一条蜥蜴来传递进化的火炬。以正义的名义,假如咱们必须谴责并毁灭自己的话,可别谴责与咱们共存的所有其他生物!人类罪恶累累,倘若咱们必须毁灭,让咱们别再毁灭自己!”
  音乐声忽隐忽现,像一阵微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她微笑着。
  “就说这些,”她低声说。她对每一位听众说:“晚安……”
  屏幕转暗。载波切断的时候(没有播音员),无处不在的光斑开始在屏幕上游动。
  皮特站立起来,打开电灯。邦兹和索尼纹丝不动。过了几分钟,索尼坐直起来,像小狗一样抖动身子。除了缄默之外,仿佛有什么东西跟他的抖动撕扯着他的内心。
  他轻轻地说:“你既不被允许反击,也不能逃跑,不能活下去,现在你再也不能憎恨了,因为斯塔说不行。”
  他的话音充满痛苦,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苦味。
  皮特·莫萨嗅了嗅,这跟那股味道没有关系。他又嗅了嗅。“是什么味道,索尼?”
  索尼试着嗅了嗅。“我不——是一种熟悉的味道。香草香精——不……不是。”
  “苦杏仁。苦味——邦兹!”
  邦兹躺着一动也不动,。眼睛张开着,咧开嘴笑着。他的下颌肌肉结成硬块,他们能见到他几乎所有的牙齿。他浑身湿透。
  “邦兹!”
  “事情发生在斯塔刚刚出场说‘你们——好’的时候,记得吗?”皮特悄悄说。“哦,可怜的小伙子。所以他要在这里看演出而不在食堂里。”
  “他出去看过她。”索尼嘴唇苍白。“我——不能说我全怪他自己。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那玩艺儿。”
  “别管这种事!”皮特话音严厉,“咱出去吧。”
  他们去叫救护车。邦兹用死板的眼睛望着电视机的落地式支架,散发着苦杏仁的苦味。
  皮特不明白他往哪儿走,去干什么,直到他发现自己来到统帅部和通讯室附近黑暗的街道上,思忖着倘若他喜欢就能听到斯塔的话音,就能看见她,那该多好啊。或许没有任何一种录音;然而她演唱的背景音乐有录音,信号部队可能已经把演出录制下来了。
  他站在统帅部大楼外面犹豫不决。入口处外面有一群人。皮特不由自主笑了笑。即便夜间下雨、下雪、下冻雨、黑暗一片,也阻挡不了后台入口后的追星族。
  他走过侧街,走上后面的送货斜坡。平台上的两扇门是通讯部后面的出口。
  通讯室里亮着一盏灯。他伸手推开纱门,注意到有人站在门旁的阴暗处。灯光勾画出那人头部和脸蛋的金黄色轮廓。
  他停下脚步。“斯——斯塔·安思姆!”
  “你好,士兵。中士。”
  他脸红了,像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我——”他笨嘴笨舌说不出话来。他吞咽一下,伸手去摘帽。他没戴帽。“我看了你的演出”,他说着,感到不知所措。天色很暗,然而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军皮鞋没有擦亮。
  她向他走来,灯光照到她身上。她如此美丽动人,他不得不闭上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
  “莫萨。皮特·莫萨。”
  “喜欢那场演出吗?”
  他没有望着她,强头倔脑地说:“不。”
  “哦。”
  “我是说——我喜欢其中一部分。喜欢那支歌。”
  “我——想我明白了。”
  “我想也许我可以得到一份录音。”
  “可以,”她说。“你用的是什么机子?”
  “留声机。”
  “要一张唱片,可以;我们复制了一些。稍等一下,我给你拿一张来。”
  她到里头去,步履缓慢。皮特痴迷地望着她。她是一幅剪影,戴着皇冠,头上围绕着圣洁的光环;她是一幅装框的画像,栩栩如生,金光闪闪。他等待着,如饥似渴地望着灯光。她拿着一个大信封回来,跟里头的一个人说了晚安,于是走到外面平台上。
  “给你,皮特·莫萨。”
  “太感谢——”他喃喃地说。他舔舔嘴唇。“你真好。”
  “没什么。这唱片流传得越广越好。”她突然笑了一声,“唱片里说的未必有多么深刻的意义。当今我不再追求名声了。”
  皮特又强头倔脑起来了。“假如你在正常时期作这种演出的话,我想你不会出名的。”
  她扬起蛾眉。“好啊!”她微笑着,“看来我已经给人留下相当深刻的印象了。”
  “抱歉,”他热情地说,“我不该那样说话。这些日子我想的说的都虚夸而且言过其实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她朝四周张望一下。“这里情况怎么样?”
  “还可以。我过去对严守秘密很反感,远离文明好几英里,心里也感到烦闷。”他苦笑一声,“不管怎么说,最后发现自己还是挺幸运的。”
  “你说话就像《要么一个世界要么没有世界》第一章所说的。”
  他迅速抬起头来。“你用的是什么样的读书清单——政府自己的禁书目录吗?”
  她哈哈笑了:“得啦,还没有糟到这般地步。过去书从来没有受到禁止。这种做法已经——”
  “已经过时了,”他补完她的话。
  “是的,这就更遗憾了。倘若人们在四十年代对此更加重视一些,或许这种局面就不会出现了。”
  他随着她的目光凝望着阴暗、颤动的天空。“你准备在这里逗留多久?”
  “直到——只要——我不准备走了。”
  “不走了?”
  “我的事办完了,”她率直地说。“我已经到过我能去的所有场所。我已经到过每一个地方……任何人都了解的地方。”
  “带去这场演出吗?”
  她点点头。“带去这种特别的信息。”
  他默默无言,思索着。她转身对着门,他伸出手来,没有碰到她。“请——”
  “什么事?”
  “我想——我是说,假如你不介意的话,我不常有机会跟你交谈——也许在你进门之前想散散步吧。”
  “谢谢,不,中士。我累了。”听她说话,她确实累了。“我可以在附近跟你谈谈。”
  他凝望着她,脑子里突然闪现一种强烈的亮光。“我知道在什么地方。那儿有个红色顶部的操纵杆,还有个标签提到指挥官的命令,那地方完全是伪装的。”
  她一直默不作声,他以为她没有听到他的话。“我要散步到那儿去。”
  他俩一起步下斜坡,拐向黑暗的阅兵场。
  “你是怎么知道那地方的?”她低声问道。
  ”不要顽固不化。你的这种‘信息’;你带着这种信息走遍全国;尤其是有人觉得必须说服我们不反击。你在为谁卖力?”他直截了当地问。
  令人惊讶的是,她哈哈笑了。
  “笑什么?”
  “刚才你还羞答答满脸通红,脚在地上滑来滑去挺不自在呢。”
  他的话语十分粗鲁。“我刚才不是在跟人说话。我在跟我至今听到的一千支歌和我见到的钉在墙上的十万幅金发碧眼的女人照片谈话。你最好向我坦白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她停下脚步。“让咱们过去见见上校吧。”
  他挽着她的胳膊肘。“不。我只是一名中士,他是高级军官,现在见不见他没什么两样。你是人,我也是人,我本应该尊重你作为一个人的权利。我不。你最好跟我说个明白。”
  “行吧,”她说,仿佛感到疲劳,默默承认了,这使他内心感到恐慌。“不过,你似乎猜对了。这是真的。发射场有主导装置点火键控器。我们已经探出并拆除了所有键控器,除了两个以外。这两个之中有一个很可能已经化成蒸气,另一个嘛——丢失了。”
  “丢失了?”
  “我用不着给你讲其中秘密,”她说。“你知道国家之间的秘密是怎样发展的。你必须知道州和联邦之间,部门和部门之间,办事处和办事处之间,都存在着秘密。只有四五个人知道所有的键控器在哪里。其中三人当五角大楼被炸飞上天的时候就在大楼里。那是第三枚摧毁性原子弹,你知道。假如另有一人的话,只能是参议员文纳库克了,他三星期之前逝世,没有留下一句话。”
  “是个自动无线电键控装置吧,嗯?”
  “没错。中士,咱非得谈下去不可吗?我太累了。”
  “抱歉,”他动情地说。他们向阅兵台走去,坐在空荡荡的长凳上。“发射架是不是到处都有,全部隐蔽起来,全都装好待发?”
  “大都装好待发了。它们里头有个计时装置,这个装置过一年左右将使它们解除待发状态。但是在这期间,它们都装好待发——对准目标。”
  “对准哪里?”
  “这无关紧要。”
  “我想我明白了。最适数量又是多少呢?”
  “大约六百四十攻;多几枚或者少几枚。至今至少已经投下五百三十枚了。我们不知道确切数字。”
  “我们是谁?”他怒气冲冲问道。
  “谁?谁?”她轻轻笑了笑。“我可以说,也许是‘政府,。假如总统死了,副总统接任,副总统也死了,接着是国务卿接任,如此前仆后继。咱能说到哪里去呢?皮特·莫萨,难道你还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认为这个国家还剩多少人?”
  “不知道。几百万吧;我想。”
  “多少人在这里?”
  “大约九百个。”
  “那么,就我所知,这里是存留着的最大城市了。”
  他跳将起来。“不!”他这一声吼叫震天价响,声音在黑暗中和空荡荡的楼房外回荡着,继而传来一系列较为低沉的回声:不不不不……不,不。
  斯塔开始急速又安静地说话:“他们广泛分散在田野上和道路上。他们坐在阳光下死去。他们成群结队奔跑,互相撕扯。他们祷告,饿死,自杀,死于火灾。火灾——只要有什么东西竖立着,到处在燃烧。虽然是夏天,伯克郡所有的树叶都枯萎了,蔚蓝的草地烧焦了;你从空中司以见到青草正在死去,死亡从光秃秃的地方扩展开去,越来越宽阔。霹雳和玫瑰……我见到玫瑰,新发的玫瑰,从温室破碎的花盆里蔓生出来。褐色花瓣,活着,十分病弱,荆棘自己活转过来,长出新茎,能致人于死地。费尔德曼今晚死了。”
  他让她安静一会儿,继而问道:“费尔德曼是什么人?”
  “我的直升机驾驶员。”她耷拉着脑袋对自己的双手说话。“几个星期以来他奄奄一息。他神经崩溃了。我想他身上没有剩下半滴血。他低飞掠过你们的统帅部,向简易机场飞去。降落时发动机失灵,自由水平旋翼机,自转旋翼机。起落架撞碎了。他死了。他在芝加哥杀了一个男人,为的是能偷到汽油。那人不要汽油。油泵旁边有个死去的姑娘。他不让我们走近。现在我不准备到任何地方去。我打算呆在这里。我累了。”
  最后她哭了。
  皮特不管她,向阅兵场中央走去,回头望着露天看台上若隐若现的微弱闪光。他脑子里闪现出当天晚上的演出和她在无情的发射机前面演唱的情景。“你们好。…‘倘若咱们必须毁灭,让咱们不再毁灭自己!”
  人类正在熄灭的火花……这对她来说能意味着什么呢?这怎能包含着如此重大的意义呢?
  “霹雳和玫瑰。”扭曲的、病态的、垂死的玫瑰,用自己的刺杀灭自己。
  “世界成了光明的土地!”
  蓝色的光,在放射性污染的空气中摇曳不定。
  敌人。顶部漆成红色的操纵杆。邦兹。“他们祷告、饿死、自杀、死于火灾。”
  他们是些什么家伙,这些败坏的、狂暴的、凶杀的人?他们有什么权利再获得一次机会?他们身上有什么善良?
  斯塔是善良的。斯塔正在哭。只有真正的人才能那样哭泣。斯塔是个真正的人。
  人性里头包含着斯塔的品格吗?
  斯塔是个真正的人。
  他在黑暗中望着自己的双手。对于一个人来说,任何星球,任何宇宙都不比他的自我更伟大,不比他观察的自己更伟大。这双手是全部历史的手,就像一切人的手一样,借着小小的行为可以创造人类历史,也可以结束人类历史。无论手的这种力量是十亿双手的力量还是这种力量集中在他的这双手上——这对于现在包围着他的永恒来说突然变得丝毫也不重要了。
  他把人性之手深深插入口袋里,慢慢走回阅兵台。
  “斯塔。”
  她回答的时候如同困倦的孩子抽泣一声,带着疑问的口气。
  “他们会有机会的,斯塔。我不去碰一碰键控器。”
  她坐在那儿挺起腰身。她站立起来,微笑着向他走去。他能见到她的笑容,因为她的牙齿在空气中发出十分微弱的荧光。她把双手搭在他肩上。“皮特。”
  他紧紧拥抱她一阵子。她的双膝弯了下去,他只好抱着她。
  军官俱乐部里空无一人,那是最近的大楼。他跌跌撞撞走进去,用手摸索着直到他找到一个开关。电灯刺目。他抱着她向一套沙发走去j轻轻把她放下。她一动也不动。她的一边脸颊就像牛奶一般苍白。
  他站在那儿傻乎乎地望着她的脸,用他的裤子的侧面摩擦着它,呆呆地望着斯塔,她衬衫上有血。
  叫个医生……但是没有医生,自从安德斯上吊以后就没有医生了。“叫个人来,”他暗自嘀咕着。“采取一点措施。”
  他跪了下来,轻轻解开她的衬衫。在坚挺的不适合女性的军人奶罩和裤子顶部之间,她的体侧流着血。他匆匆拿出一条手绢,把血擦掉。没有伤口,没有刺伤,但是突然间血又冒了出来。他细心擦掉血迹,血又一次冒了出来。
  这就像试图用毛巾把一块冰擦干。
  他向水冷器跑去,把血淋淋的手绢拎干,又跑回到她身边。他细心地擦洗了她的脸,苍白的右边脸颊和绯红的左边脸颊。手绢又变红了,这一回是由于擦掉了化妆品,于是她的整个面容都一样苍白了,眼睛底下有明显的蓝色眼影。当他注视着的时候,血从她的左脸颊冒了出来。
  “应该找个人帮忙——”他向门口奔去。
  “皮特!”
  他奔跑着,听见她的叫声,转过身来,一头撞在门柱上,弹了回来,头昏欲倒,然后他回到她身边。“斯塔!坚持一下!我尽快找个医生来——”
  他的手抚摸着她的左边脸颊。“你发现了。除了费尔德曼,别人谁也不知道。很难恢复了。”她把一只手挪到头发上。
  “斯塔,我去找一个——”
  “皮特,亲爱的,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嗯,没问题;当然啦,斯塔。”
  “别碰我的头发。这头发不是——不全是我自己的,你知道。”她说话像是个七岁的小姑娘在做游戏。“这边的头发都脱落了。我不要你那样看着我。”
  他又跪在她身边。“怎么回事?你遭遇到什么不幸?”他用嘶哑的嗓音问道。
  “在费城,”她喃喃地说。“就在轰炸剐刚开始的时候。蘑菇云在半英里之外升空。演播室塌陷下去。第二天我苏醒过来。当时我不知道自己被烧伤了,看不出来。我的左边。不要紧,皮特。现在一点也不疼了。”
  他又站立起来:“我去找个医生。”
  “别走开。请别走开留下我孤伶伶一人。请别这样。”她眼中噙着泪水。“稍等一会儿。不必久等,皮特。”
  他又跪落在地上。她把他的双手叠放在自己手中,紧紧地捂着。她突然笑盈盈,满心喜乐。“你真好,皮特。你太好啦。”
  (她听不见他热血沸腾;仇恨、恐惧、痛苦的旋涡在他内心汹涌咆哮着。)
  她谈话声音很低,继而变成窃窃私语。有时候他恨自己,因为他无法完全听懂她的话。她谈到自己上学的时光,她的第一次试演。“我内心非常惊慌,演唱时有颤音。以前我唱歌从来没有颤音的。现在我演唱的时候总是让自己感到有点儿惊慌。这很容易。”她记得四岁的时候有关窗槛花箱的事。“两株真正活生生的郁金香和一株猪笼草,我过去常常感到花上的飞虫挺可怜的。”
  此后她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时他的肌肉痉挛、僵硬、阵阵抽痛,逐渐变麻木。他一定是迷迷糊糊睡着了;他惊醒过来,感觉到她的手指搁在他脸上。她用一只胳膊肘支撑着身子,用清晰的话音说:“我想告诉你,亲爱的。让我先走,为你做好一切准备。那地方十分美好。我要专门为你准备一份拌色拉。我要为你做一份蒸烂的巧克力布丁,让它在炉子上保温等着你的到来。”
  他昏头昏脑,无法听懂她的话。于是他笑了笑,扶着她躺回到沙发上。她又握住他的双手。
  下一次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大白天,她死了。
  当他返回兵营的时候,索尼·怀斯弗伦德坐在军床上。皮特把唱片递了过去,他是在返回的路上从阅兵场上捡起唱片的。“上面有露水。把它擦擦干吧。好弟兄,”他用嘶哑声音说道,于是脸朝下扑倒在邦兹用过的床上。
  索尼凝望着他:“皮特!你到哪儿去啦?出什么事了?你还好吗?”
  皮特稍稍动了动身子,发出一声哀叹。索尼耸耸肩膀,从潮湿的封套里拿出唱片。湿气不会损坏唱片,不过潮湿的时候不能放音。唱片是用一种精致的螺纹塑料制成的,层压迭片之间有绝缘。转盘上下的静电拾音器将会随着电容律的变化而脉动,这已经压印在唱片上了,这些变化经放大传入扫掠器。唱机使用传统的上下坡唱针。索尼开始细心地把唱片擦干。
  皮特挣扎着逃出一个广阔的、闪着绿光的地方,那儿到处是闪烁不定的冷火。斯塔在呼叫他,什么东西也在刺戳着他。他有气无力抗击着,想要听清她在说些什么,但是另有一人在吱吱喳喳讲话,太吵了他听不见斯塔的话。
  他睁开眼睛。索尼在推他,他的圆脸盘兴奋得发红。唱机在运转。斯塔在讲话。索尼不耐烦地站起来,把音量旋小。“皮特!皮特!醒醒好吗?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听我说!醒醒好吗?”
  “嗬?”
  “这就对啦。现在听着。我刚才一直在听斯塔·安思姆——”
  “她死了,”皮特说。
  索尼没有听。他只顾自己说下去,脾气暴躁。“我总算弄明白了。斯塔被派到这里,还到过各地,去乞求某人别再发射原子弹。假如政府确知他们不攻击,他们就不会那么不辞辛劳了。在某个地方,皮特,有个办法可以向那些杀人的胆小鬼们发射原子弹——我有个妙计可以这么干。”
  皮特头昏眼花,尽力听着斯塔演唱的微弱声音。索尼喋喋不休继续说下去。“喏,假设有个主导装置无线电键控器——一种自动密码装置,有几分像船上的警报信号,。当电台报务员发出四个长划信号的时候,在无线电有效范围里任何一艘船上都发出警报铃声。假设有个自动密码机用于发射原子弹,带有重发器,这种重发器可能埋没在全国各地。那是什么玩艺儿呢?就是一根可以拉动的小小操纵杆。这玩艺儿怎么隐蔽起来的呢?在许许多多其他设备的中央,就是那种地方;在某个你认为只能见到破烂的秘密货的地方。比如说一个实验站。比如说就在这里。你开始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住嘴,我听不见她的演唱。”
  “让她见鬼去吧!你可以另找一个时间听她演唱嘛。我说的你一句都没听进去!”
  “她死了。”
  “嗯。喏,我捉摸着我要拉一拉那根操纵杆。我有什么好丧失的呢?我要给那些杀人的——你说什么?”
  “她死了。”
  “死了?斯塔·安思姆?”他年轻的面容扭曲了,索尼一屁股坐到军床上。“你半睡半醒,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她死了,”皮特用嘶哑的声音说。“第一批原子弹袭来的时候,她被其中一枚烧伤了。我跟她在一起,当她——她——现在住嘴吧,滚出去,让我听唱片!”他用嘶哑的声音怒吼着。
  索尼慢慢站立起来。“他们也杀害了她。他们杀害了她!是原子弹害的。是原子弹造成的。”他脸色煞白,走了出去。
  皮特坐了起来。他的腿不听使唤,险些儿跌倒下去。他轰隆一声撞在电视机的落地支架上,无意中胳膊往外摔出,把拾音器碰得划过了唱片表面。他把拾音器重新放到唱片上,开大音量,然后躺下来听。.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索尼喋喋不休说得太多了。原子弹发射器呀,自动密码机呀——
  “你把心给了我,”斯塔唱道,“你把心给了我。你把心给了我。你……”
  皮特吃力地坐了起来,移-下拾音器曲柄。他怒火中烧,不是生自己的气,而是生索尼的气,因为他害得他划破了唱片。
  斯塔在讲话,愚蠢地重复着,她的同一种音容一次又一次反复出现在他脑海里。“从东西两边受到攻击从东西两边受到攻击……”
  他有气无力地站了起来,挪一挪拾音器。
  “你把心给了我你把心给了……”
  皮特极其痛心地哀叹一声,这压根儿不是一句话,他弯腰,挺直身躯,把电视机落地支架推倒在地。他在一片令人难堪的寂静中说:“我也把心给了你。”
  然后,他叫道:“索尼。”他等待着。
  “索尼!”
  他睁大眼睛。他咒骂一声,急忙向走廊奔去。
  他跑到实验室,那块墙板关着。他踢上一脚,墙板打开了,里面漆黑一片。
  “嗨!”索尼吼叫一声。“把它关上!你把灯都关了!”
  皮特随手关上墙板。电灯亮起。
  “皮特!怎么回事?”
  “没什么,索尼,”皮特用嘶哑的声音说。
  “你在看什么?”索尼不安地说。’ “对不起,”皮特尽可能用温和的口气说。“我只是要弄清一件事,没什么。你跟别人讲过那玩艺儿吗?”他指着操纵杆。
  “咦,没有。你睡觉的时候我刚刚悟出了这件事,就是刚才想到的。”
  皮特细心地环顾了四周,索尼站在那儿把重心移到另一只脚上。皮特向一个工具架走去。“有个玩艺儿你还没有注意到呢,索尼,”他一边悄悄地说,一边用手指着。“在那上头,在你背后的墙上。很高。看见了吗?”
  索尼转过身去。皮特刹那间利索地摘下一把十四英寸的套筒扳手,使尽浑身力气向索尼的头颅砸去。
  此后他对电力供应系统做了些手脚。他拔掉燃气发动机上的插头,用大槌砸烂发动机的汽缸。他敲掉柴油机启动器的管道——油箱爆裂脱开——他用螺栓剪钳剪断所有电线。随后他砸烂继电器框架和它的操纵杆。他全开完了,把工具放回去,俯下身子抚摸着索尼蓬乱的头发。
  他出去,细心关上墙上的隔板。这隔板无疑伪装得非常巧妙。他一屁股坐在附近的一个工作台上。
  “你们会有机会的,”他对着遥远的未来说。“苍天在上,但愿你们取得成功。”
  这以后他只是等待着。
  (江昭明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警世女性
  科幻小说问世之后,在最初二十年几乎像接触性体育活动一样广为男子所垄断。1949年《惊奇》进行的读者调查表明,除了其他有趣的数据之外,百分之九十三的读者为男性,而《科幻之路》各卷汇编的故事也有证据显示男性作家在数量上占优势。
  1948年前很少有女性写科幻小说,当时写科幻小说的女性通常用男性笔名或者用无法辨认男女的首字母来隐藏她们的性别。有几个作家用的名字显然是女性的,但是不多。格特鲁德·贝内特于1918年至1923年间写过科幻小说,所用名字为弗朗西斯(而不是弗朗西丝)·史蒂文斯。凯瑟琳·穆尔用她的首字母C·L·还有利·布拉基特的名字在性别上可能是男也可能是女。威尔玛‘赛尔拉斯写有关突变的超级儿童故事,从1948年发表《隐藏》起,所用的就是无从分辨男女的名字。
  1948年在《惊奇》杂志上首次出现朱迪思·梅丽尔(1923- )的名字,女性便开始走出科幻小说的隐身密室。前一年,即1947年,玛格丽特·圣克莱尔的作品开始登载于《激动人心的奇异故事》和《惊人故事》,1950年她写的故事刊载于《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杂志》,所用的名字是伊德里丝·西布赖特。
  很多其他女性的名字也开始见诸杂志里或者书本的封面上:凯瑟琳·麦克琳(1925- )于1949年首次在《惊奇》杂志上发表故事,此后写了许多精彩的故事,其中有一篇获星云奖;珍娜·亨德森(1917- )在亚利桑那州任教,为《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杂志》写了系列故事《人们》,描述一艘太空船上的外星人流落在地球上而一筹莫展;爱丽斯·玛丽·诺顿(19127- )于1952年以《星人之子》开始写一系列受欢迎的少年故事时,还是个克里夫兰图书馆的年轻管理员,她回到早期的做法,用“安德烈”作笔名。  ‘
  科幻小说的其他女性作家有西拉丽·贝利、露丝·伯曼、琼·伯诺特、玛丽恩·齐默·布拉德利、欧塔维娅·E·巴特勒、卡罗尔·卡尔、乔·钱特、苏齐-麦基·查纳斯、C·J·彻里、米尔德丽德·克林格曼、格兰尼娅·戴维斯、已故的米丽娅姆·阿伦·德福特、索妮娅·多曼、菲莉斯·艾森斯坦、苏泽蒂·哈迪恩·埃尔金、卡罗尔·恩希威勒、菲莉斯·戈特利伯、安妮·沃伦·格里夫思、琼·亨特·霍利、已故的E·梅恩·赫尔、爱丽丝·埃莉诺·琼斯、凯瑟琳·克兹、桑德丝·安妮·劳本瑟、塔妮丝·李、厄休拉·K·勒吉恩、杰奎琳·李奇顿伯格、伊丽莎白·林恩、安妮·麦克卡弗里、冯达·N·麦金太尔、菲莉斯·麦克莱南、蕾琳·穆尔、麦琪·纳德勒、琳·尼尔逊、多丽丝·皮瑟查、基特·里德、乔安娜·拉斯、帕米拉·萨金特、爱丽斯·谢尔登(小詹姆斯·蒂普特里)、莉萨·塔特儿、琼·文戈、凯特·威尔赫姆、彻尔西·奎恩·雅伯罗以及帕米拉·佐林。她们已经创下了杰出的记录。麦克卡弗里已获雨果奖以及其他一些重大的奖项。拉斯和麦金太尔都获得星云奖。威尔赫姆获雨果奖和星云奖各一次。谢尔登两种奖都获得过两次。勒吉恩得奖太多,不可胜数,萨金特身兼小说家和选集的编者,编辑了三本最近的文集,焦点对准科幻小说中的女性:《奇女》、《奇女续集》和《新奇女》。最有影响的科幻小说编辑之一是德尔雷伊丛书的编辑朱迪琳·德尔雷伊。
  时代已经改变了。原先男人独占的禁区已被女性读者所入侵——在科幻小说课堂上,男生与女生的人数常大致持平——在想象文学方面女性作家正在向男性提出挑战,以便争得平等地位。这一点在1948年尚不明显,当时朱迪思·梅丽尔将她的首篇科幻故事《徒有慈母心》卖给《惊奇》杂志。故事发表于1948年6月。
  梅丽尔出生后名叫约瑟芬·朱迪思·格罗斯曼。他的第一位丈夫丹-齐斯曼介绍她接触科幻小说。梅丽尔用大女儿的教名作笔名,不久便正式使用这个名字。他的丈夫于1945年至1946年问在海军服役,在那里认识了当时一些尚存的未来派文艺家,这是1937年组成的科幻迷群体,从中涌现了数量惊人的作家、编辑、代理、评论家甚至出版商。
  《徒有慈母心》产生强烈的影响之后,梅丽尔专职从事写作和编辑。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壁炉前的影子》(195O)探索原子战争之后的生存问题。她还与西里尔·科考恩布鲁斯合作,用西里尔·贾德的笔名写了两部长篇小说《火星前哨》(以《火星孩》之名连载于《银河》杂志)和《枪手凯德》,均出版于1952年)。
  她编辑的平装本文集《黑暗里的枪声》(1950)掀起她事业的新阶段,从1956年起持续12年是她事业的顶峰,她所写的有影响的系列故事成为年度的最佳科幻小说。后来由于她的选集在科幻色彩方面变得不明朗,而且揉进太多个人癖性,于是作品的意义(也许还有销售量)大减。她写最后一部文集时转向“新浪潮”科幻小说,在《英国时尚科幻小说集》(1968)里对新浪潮大加赞赏。她帮助取名“新浪潮”,并且抛头露面参与这场运动,目的在于让“新浪潮”科幻小说战胜传统的科幻小说。
  梅丽尔各年度的最佳文集与埃弗雷特·F·布莱勒和特德·迪克蒂编辑的系列故事在出版时间上部分交迭(后两入的工作在一段短时间里由迪克蒂一人接续),他俩编辑的故事从1949年持续到1958年。后来,1966年开始出版的美国科幻作家星云奖作品集以及哈里·哈里森和布赖恩·奥尔迪斯编辑的系列故事在出版时间上又与梅丽尔的各年度最佳文集部分交迭。此后又有唐纳德·沃尔赫姆和特里·卡尔编辑的各年度最佳文集问世,他俩后来散伙各自编辑年度最佳选集。还有莱斯特·德尔雷伊编辑的各年度最佳文集相继出版,他成功地编辑了加德纳·多索伊斯创作的系列故事。
  梅丽尔在40年代后期嫁给弗雷德里克·波尔,他们的婚姻持续了几年。她最近为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写记实小说,在日本与翻译家一起翻译一部日本科幻小说集,并在多伦多的一所实验大学工作。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徒有慈母心》[美] 朱迪思·梅丽尔 著
  玛格丽特把手伸到床的另一侧,汉克本应在那里。她的手拍到空枕头,一下子完全清醒过来了,心里纳闷好几个月过去了竟然旧习难改。她像猫那样蜷作一团,想自己捂捂热,却再也暖不起来,于是爬下床来,乐滋滋地意识到自己的身子越来越笨重了。
  早晨的动作是程式化的。穿过厨房时,她揿下按钮开始做早饭——医生说了,早饭能吃多少就吃多少——然后从传真机撕下传文。她细心地把长条纸折到“国内新闻”部分,将它撑着搁在卫生间的架子上,以便一边刷牙一边浏览。
  没有事故,没有直言不讳的抨击,至少官方没有把这些事泄露给公众。好了,麦琪,别大惊小怪的。没有事件,没有抨击。报纸上说的好听,你信它就是了。
  厨房里传来三声清晰的钟鸣,宣告早饭做好了。她将一块鲜艳的餐巾和几块颜色可人的菜碟摆到桌上,想调起早晨的食欲,结果无济于事。此后再也没有什么事要准备了,于是她到大门内拿信件,让自己在长久的期盼之后好好高兴一番,因为今天肯定有一封信。
  有的,还有不少呢。两份账单和一封母亲写来的口气焦急的短信:“亲爱的,你干吗不早点写信告诉我?当然,我太激动了。不过情有可原,谁也不爱提起这种事,不过你认准了医生没搞错吗?汉克这些年来一直围着铀啊钍啊这一类劳什子转,我知道你说过他是个设计师而不是技术人员,他不会接近任何可能有危险的东西,可是你知道他过去接触过,在橡树岭的时候。难道你不认为……嗯,当然啦,我说这些话像个傻老太婆,我不想让你听了心烦意乱。这种事你懂的比我多得多。我相信你的医生是对的,他应该知道……”
  玛格丽特冲着美味的咖啡扮了个鬼脸,发现自己无意中把传真纸重折到医药新闻版。
  别看了,麦琪,别看了,放射学专家说汉克的工作不可能使他暴露而受到辐射。我们开车经过的爆炸地区……不,不,现在别看了!读读社会信息或者烹饪法,麦琪姑娘。
  在医药新闻版,一个知名的遗传学家说,胎儿五个月的时候就可以绝对肯定地辨认出孩子是否正常,至少可以看出突变是否可能产生畸形的肢体。无论如何,最糟糕的病例是可以得到防止的。当然,小突变,面部器官的错位,或者大脑结构的改变是不能探测出来的。最近出现了一些病例,有些正常的胚胎四肢萎缩,过了第七、八个月就不再发育。不过医生兴高采烈地总结说,最糟的病例现在可以得到预告和防止了。
  “预告和防止”。人们预告了,是吧?汉克和其他人,他们预告了,可是人们无法防止。这种事本来在1946年和1947年就可以停止的。如今……
  玛格丽特决定不吃早饭。十年来早上喝点咖啡对她来说就够了;今天喝点咖啡也就凑合了。她穿起开襟长裙,扣上钮扣,女售货员向她保证,这种布料是最后几个月里穿着唯一舒服的衣料。她满怀喜悦,忘却了信件和报纸,意识到自己的肚皮挺起了倒数第二个钮扣。离孩子出生的时间不会太长了。
  清晨的城市对她来说一向是特别令人兴奋的景观。昨夜下过雨,人行道上湿乎乎的见不到灰尘。尽管偶尔还有工厂臭烟的刺激味道,对于城市里长大的妇女来说,空气闻起来还是新鲜多了。她走了六个街区去上班,一路上看到通宵开放的汉堡包店熄了灯,店铺的玻璃墙板已经反射出阳光,而阴暗的雪茄店和干洗店里仍然亮着灯。
  办公室在一幢新的政府大楼里。电梯上升的时候,她像往常一样觉得自己像老式旋转烤箱里上半部的牛肉香肠卷。到了十四层楼,她谢天谢地离开电梯的气泡垫,走到一长排一式一样的办公桌后头,在一张办公桌后面坐了下来。
  每天上午等着她的那摞文件都比前一天高一点。人人都知道,这几个月是决定性的月份。战争的胜利或失败,不仅取决于其他方面,还可能取决于眼前这些计算分析。当她原有的督办员工作开始令她觉得艰苦紧张的时候,人事部门把她调到这里。计算机很容易操作,工作与原来的相比虽然没那么令人兴奋,也还是吸引人的。当今谁也无法干脆停下工作。人力短缺,只要能做事,什么人都需要。
  嗯——她想起与心理学医生的会面——我可能属于反复无常的那种人。在家看着耸人听闻的报纸,便怀疑我得了什么样的神经官能症。
  她埋头工作,不再想下去。
  2月18日
  亲爱的汉克:
  医院给的只是一份记录。我上班时一阵头晕目眩,医生归因于心脏不好。真要命,连续数周卧床干巴巴地等待着,我要是知道能做什么就好了——可是博伊尔医生似乎觉得预产期不会那么长。
  这里到处是报纸,一直有越来越多的杀婴犯,似乎没人能让陪审团给他们定罪。干这种事的都是当父亲的。幸好你不在旁边,万一——
  哦,亲爱的,这不见得是好玩的笑话,是吧?尽可能常写信,好吗?我时间太多,胡思乱想,不过真的没出什么事,也没啥好犯愁的。
  常来信,记住我爱你。
  麦琪
  专门电报
  1953年2月21日
  22:04 LK37G
  发自:技术上尉H·马维尔
  X47-016 GCNY
  发至:H·马维尔太太
  妇女医院
  纽约市
  收到医生的电报。四点十分到。请短期假。你生了,麦琪。爱你,汉克。
  2月25日
  汉克亲爱的:
  这么说你也没见过孩子?你会认为这么大的地方至少应该放些透明板在早产儿保育箱上,以便让父亲看上一眼,即便把可怜的母亲蒙在鼓里一眼也看不到。他们告诉我还得一个星期我才能见她,也许更长时间——当然,母亲总是告诉我,如果不放慢步调,以后我的孩子说不定都会早产。干吗总是要听她的呢?
  你见过他们安排在这里的泼悍护士了吗?我猜院方只让她看护那些生过孩子的产妇,不让她太靠近初产妇——但像那样的女人就是不应该到产房来。她完全迷上了变种,别的事她似乎一句也说不出。啊,好了,咱的孩子正常,虽然不该早产。
  我累了。他们告诫我不要太早坐起来,可是我必须给你写信。一心爱你,亲爱的。
  麦琪
  2月29日
  亲爱的:
  我终于见到她了!人们谈论新生儿的话句句实在,瞧那小脸蛋只有自己的母亲才喜爱——都长在那儿呢,亲爱的,两只眼睛,两个耳朵,两个鼻子——不,就一个鼻子!——全长在该长的地方。咱们太幸运了,汉克。
  恐怕我已经成了任性的病人了。我唠唠叨叨对那个面孔瘦削的女人说我想看看孩子,她对变种有特别的癖好。终于医生来向我“解释”一切,讲了好多废话,其中有好些话我想换了别人也跟我一样听不懂。我从中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孩子实际上没必要呆在早产儿保育箱里;他们只是认为让孩子呆在保育箱里“明智些。”
  在这一点上我想我有点儿歇斯底里。想想吧,我过去心里很不安,只是自己不愿承认而已,不过我还是发了点脾气。整件事终于在门外秘而不宣的医疗会议上敲定了,最后白衣女士说:“好吧,这样也无妨。也许这样做结果会好些。”
  我听说过这些地方的医生和护士是怎样培育上帝的小生命的,相信我,不管是比喻还是直说,这里当母亲的都无法插足此事。
  我的确仍然十分虚弱。我不久会再写信。爱你。
  麦琪
  3月8日
  亲爱的汉克:
  要是护士那么跟你说,她就错了。不管怎么说,她是个白痴。孩子是女的。区分婴儿的性别比区分猫的性别来得容易,这我清楚。叫她亨丽埃塔怎么样?
  我又回到家里了,忙得像个回旋加速器。在医院里他们把一切都搞浑了,我只得自己学着怎么给孩子洗澡,怎样做其他一切的事。她也变得越来越漂亮了。你什么时候可以休假,真正的休假?
  至爱
  麦琪
  5月26日
  亲爱的汉克:
  你现在该见见她了——你会见到的。我打算寄给你一盘彩色电影片。我母亲给孩子送来一些满是系带的睡衣,我给她穿上了一件,这会儿她看上去像装土豆的雪白的袋子,上面是鲜花般漂亮的脸蛋。瞧我说的,我是不是成了溺爱孩子的母亲了?等着瞧吧,你会见到的。
  7月10日
  ……信不信由你,总之你女儿会说话了,我说的不是小孩咿呀学语。这是爱丽斯发现的——你知道她是在陆军妇女队工作的牙科助手——她听到孩子说出话来,我还以为是一串毫无意义的声音呢,她却说这小家伙懂得单词和句子,只是讲得不清楚,因为她还没长牙齿。我准备带她去拜演说家为师。
  9月13日
  ……我们有个真正的奇才了!她的前牙长齐,说话也一清二楚——现在又发现一个新的天分——她会唱!我说的是着实哼个调子。才七个月大呢!亲爱的只要你能回家来,我的生活可就十全十美了。
  11月19日
  ……这小傻瓜忙得不可开交以示聪明,这阵子她所有的时间 都在学爬。医生说最近出生的孩子发育总是古怪些……
  专门电报
  1953年12月1日
  08:47 LK59F
  发自:技术上尉H·马维尔
  X47-016 GCNY
  发至:H·马维尔太太
  K-17号公寓
  504东区19号街
  纽约市
  明天起有一周假期。十点五分抵达机场。不要接我。爱你爱你爱你。汉克。
  玛格丽特让水流出澡盆,直到水只剩几英寸高才松开手中不断扭动的孩子。
  “我说你要是不那么好动就好了,小妇人,”她高高兴兴地对女儿说,“要知道,你不能在澡盆里爬。”
  “那干吗不让我进大澡缸呢?”
  现在玛格丽特已经习惯了孩子滔滔不绝的话语,但时不时有些话仍然让她意想不到。她捧起扭动不停的肉乎乎的孩子,放在浴巾上擦干。
  “因为你太小了,你的头很软,浴缸又太硬。”
  “哦。那我什么时候才能进浴缸呢?”
  “等你头的外部长得和里面一样硬的时候,小机灵鬼。”她伸手去拿一叠干净的衣物。“我想不通,”她一边说一边把一块方巾别在睡衣上,“像你这样聪明的孩子怎么就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样把尿布固定好。要知道这种尿布已经用了几个世纪了,结果十分令人满意。”
  孩子不屑于回答,这话她听得太多了。她耐心地等到被擦干净了,扑上香喷喷的粉,放在漆白的婴儿床里,并在四周掖紧,然后冲母亲笑了笑。
  那笑脸照例使玛格丽特联想到玫瑰色的朝霞中初升的太阳金灿灿的边缘。她回忆起汉克看到她漂亮女儿的彩色电影的反应,想到这里,才意识到已经很迟了。
  “睡吧,小姑娘。你知道,醒来时你爸爸就会在这儿了。”
  “为什么?”孩子只有十个月大的身体,问话却有四岁的头脑。她想保持清醒,却耐不住困乏睡过去了。
  玛格丽特进了厨房,给烘箱定时。她检查了桌子,从柜子里拿出新衣裙,新鞋子,新衬衣,所有东西都是新的,都是几个星期前买的,留着等汉克发来电报的那一天穿用。她停下脚步从传真机上撕下传文纸,拿着衣服和报纸进了澡房,小心翼翼地在冒着蒸汽充满香气的浴缸里坐了下来。
  她心不在焉地浏览着报纸。至少今天没有必要看国内新闻了。有一篇遗传学家写的文章,又是那个遗传学家,他说,变种正在不均衡地增加。对于具有隐性性状的婴儿来说,突变出现得太早了。即便是1946年和1947年在广岛和长崎附近出生的首批突变婴儿也没能活到断奶。可是我的孩子一切正常。显然是原子弹爆炸时产生了一定程度的自由辐射,导致了这些灾祸。我的孩子很好,早熟,可是正常。如果人们早先更多关注日本的第一批变种的话;他说……
  1947年春天报纸上很少注意到变种。那时候汉克刚从橡树岭退下来。“如今在日本只有百分之二至三的杀婴罪犯被逮捕并受到判刑……”不过,我的孩子一切正常。
  她穿好衣服,梳了头正准备最后薄施唇膏,忽然门铃响了,她朝门奔去,十八个月以来头一次听到,在门铃声快要消失之前,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这声音许久没听到,几乎被忘记了。
  “汉克!”
  “麦琪!”
  接着无话可说。这么多天,这么几个月,积了好些琐事,有好多事情要告诉他。这会儿她只知道站在那儿,直愣愣地望着卡其布军装和一张苍白而陌生的脸。她凭记忆追寻着他的容貌。跟原来一样的高鼻梁,大而深陷的眼睛,漂亮轻软的眉毛;同原来一样的长下巴,头发稍微后退,露出高高的额头,同原来一样的唇边曲线。肤色苍白……当然啦,这段时间他一直呆在地下。形同陌路,因为缺乏亲呢而显得比首次谋面的人更陌生。
  她就这么想了好一阵子,他才伸出手来触摸她,这一下便跨越了十八个月以来的隔阂。现在,他们又无言以对,因为没必要说话。他们相聚在一起了,此时无声足矣。
  “孩子在哪儿?”
  “睡觉呢。她随时都会醒来。”
  没有急事。他们说话就像日常交谈那样随意,似乎战争与分离都不存在。玛格丽特捡起他扔在门边椅子上的外衣,仔细挂在大厅壁橱里。她去查看烤箱,让他独自在各个房间重转悠,回忆过去并回到现实中来。最后,她见到他俯首站在婴儿床旁边。
  她看不到他的脸,不过也没必要看。
  “我想现在可以把她叫醒了。”玛格丽特把被子拉下,从床上抱起包着的白布团。孩子睡眼惺忪的眼皮从朦咙的棕色眼睛上抬起来。
  “你好。”汉克的声音是试探性的。
  “你好。”孩子的自信心却是很明确的。
  当然,他已经听说了,可是听说还不如眼见来得实在。他急切地转向玛格丽特:“她真的会——?”
  “当然会,亲爱的。不过更重要的是,她还会像别的孩子一样做些可爱又正常的事,甚至包括荒唐事。看她爬动吧!”玛格丽特把孩子放到大床上。
  有那么一阵子小亨丽埃塔躺着,犹豫不决地望着父母。
  “要我爬吗?”她问。
  “是这么想的。你知道你爸爸刚到这儿。他想看你露一手。”
  “那就把我翻过去,肚皮朝下。”
  “哦,当然。”玛格丽特急切地把孩子翻了个个儿。
  “怎么回事?”汉克的声音仍然很随意,但是话语里的一股暗流已经充满房间的每个角落。“我本来以为孩子都先会翻身然后才会爬呢。”
  “这孩子,”玛格丽特不愿注意到这种紧张气氛,“这孩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孩子的父亲眼光变得柔和了,望着孩子头往前伸,身子一弓跟上去,推着自己爬过床铺。
  “真是个小淘气,”他哈哈大笑,松了口气。“她活像人们野餐的时候常玩的钻进土豆麻袋赛跑的人。她两只胳膊从袖子里缩回去了。”他伸出手,抓住又长又宽的睡衣底部的花结。
  “我来吧,亲爱的。”玛格丽特想先抱过孩子。
  “别傻了,麦琪。这也许是你的第一个孩子,我却有过五个小兄弟。”他笑着让她走开,另一只手伸过去捏着扎袖口的细绳子。’他打开袖口的蝴蝶结,伸手到袖子里摸索孩子的胳膊。
  “瞧你这样扭动,”他严厉地对孩子说,这时他的手触到孩子肩膀处一个会动的肉疙瘩。“人家可能以为你是条毛毛虫呢,用肚子爬行,而不是用你的手和脚。”
  玛格丽特站在一边看着,笑笑说:“等会儿你听她唱歌,亲爱的——”
  他的右手从肩膀处往下移,他以为下面就是一只胳膊,往下移,笔直往下移,摸着结实的小肌肉,那肌肉扭动着,试图摆脱压着它的手。他让手指挪回肩膀处。他特别小心地打开睡衣底边的结。他的妻子站在床边说:“她会唱‘铃儿响叮当”还有——”
  他的左手顺着编织柔软的睡衣往上摸索着,直到折叠着的尿布,平整,顺溜,包着小孩的屁股。没有挣扎,没有踢脚,没有……
  “麦琪。”他想从整洁的尿布卷里抽出手来,从扭动的躯体那儿抽出手来。“麦琪。”他嗓子干涩,话音沉重、低沉而刺耳。他讲话很慢,想让每个词的声音都能表达自己的意思。他头晕目眩,不过在松开手之前他得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麦琪,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亲爱的?”玛格丽特泰然自若,俨然面对男人孩子般的急躁而表现出女人永远不变的耐心。她忽然笑了,那笑声在房间里听起来极其轻松自然;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是不是她尿湿了?我不知道呢。”
  她不知道。他的双手情不自禁地上下摸索着婴儿柔润的身体,摸索着这个弯曲变形、没有四肢的身体。哦,上帝,我的上帝——他摇着头,肌肉在收缩,陷入一阵痛苦的歇斯底里。他的手指紧紧地掐着自己的孩子——哦,上帝,她不知道……
  (江亦川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时间问题
  时间旅行在科幻小说中一直是个怪异现象,显然是想入非非——至今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什么人在时间中旅行过,也没有令人信服的理论依据说明有朝一日人将在时间中旅行——诚然如此,时间旅行这个概念在科幻小说中还是得到了充分的尊重而不归入异想天开的梦幻。这一概念之所以为人们所接受,第一是因为传统的势力;第二是因为由机器完成这种旅行,有技术上的依据;第三是因为作为一种故事描写手法,有它的基本用途。只有当旅行本身是通过想入非非的手段进行的时候,故事才会变成异想天开的梦幻。
  最早杜撰的时间旅行,其形式是先入睡,苏醒过来的时候已进入未来若干年的时代,例如在华盛顿·欧文的《瑞普凡·温克尔》(1819)、玛丽·格里菲思太太的《未来三百年》(1836)和爱德华·贝拉米的经典宣教书《回顾》(1888)之中所描写的。旅行到过去并不那么简单:马克·吐温在《阿瑟王宫廷中的一个康涅狄格州美国佬》(1889)之中用一根橇头棒解决这个问题,而L·斯普拉格·德·坎普在《唯恐黑暗降临》(194l;连载于1939)之中则提供一个闪电。
  然而H·G·威尔斯在他的中篇小说《时间机器》(1895)一书中提供了原始模型的描述,这是他作为科学传奇作家最早的成功之所在。他首先提出使用一个装置来运送时问旅行者,这就为回程提供了较重要的可能性。韦尔斯认为时间旅行是不大可能的(也许比他在《月球上的第一批人》(1901)中描述的反重力更为不可能),但他煞费苦心把他设想的机器描述得若有其事。
  从此,形形色色的时间机器成了科幻小说中千篇一律的装置。用这种装置,作者可以送他笔下的人物进入未来,一路上历尽惊奇,探索社会和人类发展的方向,或者让人物到达时空的终端,如同韦尔斯本人在《时间机器》一书的结尾所描述的那样。作者也可以将笔下的人物送入过去,以便发现时空的开始和历史的真相。
  人们不禁要问:干吗要去呢?这样做图个啥?好奇心激励着故事中大多数的人物。他们要知道未来包含着什么或者过去的世界实际上是怎么个样子。有时候时间机器被用作一种探索工具,优于艰苦而意义不明确的发掘。有时候它用于历险,如同杰竞·威廉森在他的《时间军团》(1938连载)之中所描述的。有时候它滥用于商业用途:输送搜寻大型猎物的猎人、追求非凡景色的旅游者和渴望在较原始的社会中经历一番的冒险家。有时候它让人对未来瞥上一眼,例如西尔弗伯格在他的《当我们去看世界末了的时候》一文中所描述的。有时候时间机器唯一的功用似乎只是用于制作电影,例如T·L·谢里德在《E表示努力》一文中所描写的。
  这一类冒险行为通常都没有好下场;实际上,假如不是这样的话,故事也就编不出来了。时间旅行者受困于未来或过去,要么往往因为忽视指示而铸下大错,这就毁灭了他,或者改变了现在,或者毁灭了全部生命体。也有时间旅行者发现自己一筹莫展,为摆脱无情的过去而苦苦挣扎,例如迈克尔·穆尔科克在《瞧,那个人》之中所描述的。时间旅行包含两个根本性的问题:倘若旅行是进入未来,这个未来必须是固定的,否则旅行无法进行;倘若未来是不可变的,即便了解将要发生的事,对任何人也没有用。倘若旅行是进入过去,要么事件无法改变,这就给那些企图改变事件的人带来挫折,要么事件可以改变,这就可能改变现在。在海因莱恩的《你们这些回魂尸——》中,那些妄人形成一个现实的包围圈;在他1941年的《依靠自己的努力》之中,这些妄人阻止时问旅行者逃离专制统治下的未来。
  更可怕的妄人不是个体行动而是群体行动的。对过去的某些干预可能使现在无法存在,例如雷·布拉德伯里在《雷声》中的描述。这种干预也可能创造出交锚的现在或者是每个关键时刻可能出现的一系列分化的社会,其中某些社会比其他社会更有可能。在某些故事中,例如H·比姆·派帕的《超时警察》系列和小弗里兹‘莱伯的《大捞一票》(1961;连载于1958),其中的人物试图操纵社会现状或者防止这些社会受他人操纵,以便造就一个较好的社会,防止出现恶劣的社会。
  菲利普·克拉斯(1920-)使用的笔名是威廉·特恩,他在《布鲁克林工程》(发表于《行星故事》1948年秋季刊)之中对时间妄人这一想法提出一种变通的思路,像一切优秀作品,一样反映了人性。《布鲁克林工程》是一篇耍花招的故事,但是藐视花招的人应该首先读读这篇故事。它也是一篇政治性的故事,倘若在1918年就难以出版。
  克拉斯是优秀的科幻短篇小说作家之一,他在作家之中是比较安逸的,只写过一本长篇小说,而且是短篇的扩充,即《人和怪物》(1968),但是他1945年退役之后开始写作的短篇故事因其才智、讽刺和熟巧的语言应用而为他赢得了盛名。他在写作生涯中不时做些定额工作,当过推销员和船上的事务长,最近几年在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英语系任教,未曾获得任何大学学位而被晋升为教授。自从担任了大学工作,他很少写小说,但他一直在潜心研究马克·吐温的《康涅狄格州的美国佬》和其他早期的时间旅行小说。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布鲁克林工程》[美] 威廉·特恩 著
  (菲利普·克拉斯)
  密室后面巨大的环形门打开,乳白色天花板上一盏盏圆形罩灯暗淡下来。当那个穿纯黑色工作服的人随手把门关上并拴牢的时候,罩灯又发出白色亮光。
  十二名男女记者见他进来,一时嗡嗡之声不绝。那人风度翩翩向密室前部走去,转身背对着横贯前部的半遮光屏幕。记者全体起立,每当政府安全局官员到室内来的时候,他们都心甘情愿遵从这种站立的习惯。
  那人笑容可掬,向他们招招手,用手里一小叠油印纸刮刮鼻子。他的鼻子挺大,似乎人未到鼻子先到了。“坐下,女士们先生们,都坐下别客气。我们在布鲁克林工程不搞官场仪式。在这个实验的整个非常时期,你们可以说,我就是你们的向导——新闻事务行政助理的代理秘书。我叫什么名字,这无关紧要。请诸位把这些材料分发一下。”
  他们每人拿一张油印纸,把其余的递给别人,于是往后靠在凹背金属折叠椅上,尽量坐得舒服些。他们的主人斜着眼睛看了看大屏幕,又抬头望着壁钟,那个钟只有一支缓慢转动的指针。他快活地拍拍紧束着腰部的黑色衣服。
  “言归正传吧。过一会儿,人将进行首次大规模的时间旅行。不是人亲身去旅行,而是借助一个摄影和录相装置,它将给我们带来过去的无数精彩资料。布鲁克林工程以这个实验证明完全有必要花费一百亿美元进行为期八年多的科学研究;它不仅表明一种新的调查方法的效用,也表明一种武器的效力,这种武器将确保我们光荣的国家更加安全,而我们的敌人理所当然要害怕这种武器。
  “首先,让我告诫你们,不要试图做笔记,即便通过安全局检查的时候能够偷偷地把钢笔和铅笔带进来。你们要完全凭记忆写报道。大家不仅有一份具体说明布鲁克林工程规章制度的小册子,还有一份附有新增内容的安全法规。你们刚刚收到的油印材料给你们提供了写报道所需要的线索,还包含着有关探讨和渲染的启发性内容。此外——只要你们保持在上述文件的框架之内——你们完全有自由以各自独创的方法写报道。女士们先生们,新闻仍然应该不受政府控制的干预和沾染。好,有什么问题吗?”
  十二名记者望着地板。其中五人开始看手头的油印材料。纸张沙沙作响。
  “怎么,没问题吗?这个工程突破了第四维即时间最后一个可能的领域,大家肯定会感到十分兴趣的。有问题就提吧。诸位代表着全民的好奇心——你们一定有问题。布拉德利,你似乎有疑虑。是什么使你伤脑筋呢?像我向你保证的,布拉德利,我不咬人。”
  他们发出一阵哄堂大笑,继而咧开嘴相互对视着。
  布拉德利抬起屁股指着屏幕。“那豌艺儿干吗要做得这么厚?我丝毫也没有兴趣去搞清楚追时机的工作原理,可是我们从屏幕上看到的仅仅是一幅人在地板上拖着追时设备的灰暗模糊的图像。还有,那个钟怎么只有一支指针?”
  “提得好,”代理秘书说。他的大鼻子似乎鲜艳夺目。“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首先,钟只有一支指针,因为,布拉德利,这毕竟是个时间实验,安全局觉得,实验的时间可能通过情报泄露与外来勾结不幸相结合一一简言之,时间线索可能不必要地暴露出去。当指针指向红点的时候,实验就开始,知道这一点就够了。屏幕是半透明的,下面的图像有点儿模糊,其原因也是如此——为了细节和调整的伪装。我被授权告诉你们,设备的细节——呃,极有意义。还有问题吗?你是卡尔皮佩吗?联合社的卡尔皮佩对不对?”
  “是的,先生。联合新闻社。我们的读者对追时科学家联合会的事故甚感好奇。当然,他们对那些科学家毫无敬意和同情心——瞧他们的表现和德性——但是,那些科学家说由于资料不足,这一实验十分危险,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否知道他们的会长,叫谢森的那个家伙会不会被枪毙?”
  穿黑衣的人拉拉鼻子,在他们面前踱来踱去,神情若有所思。“我必须承认,我觉得追时科学家联合会,或谓慢性哀叹病患者联合会,这是我们在派克峰给的尊称——那帮人的观念有点儿太离谱了而不合我的口味;总之我很少费心考虑卖国贼的意见。谢森本人因泄露受委托的工作的性质,可能已经招致了死刑,也可能还没有招致死刑。另一方面,他——呃,可能还没有招致死刑,或者可能已经招致死刑。出于安全的缘故,关于他的情况我只能说这么多。”
  安全的缘故。记者们听到这个可怕的用语,一个个挺直身子正襟危坐。卡尔皮佩的面孔失去红润的血色,一下子变得刷白。他揪心地想着,他们不可能把有关谢森的事看作一个重大问题。悔不该冒冒失失提起那个他妈的联合会!
  卡尔皮佩垂下眼皮,尽可能装出一副为恶毒卖国的白痴们感到羞耻的样子。他希望新闻事务行政助理的代理秘书能够注意到他内心的惊恐。
  钟开始发出响亮的嘀嗒声。指针距离顶部的红点只有圆弧的四分之一弧度。屏幕下面巨型实验室地板上的活动已经停止了。看上去一丁点儿大的人们麇集在两个靠在一起的大型发亮的金属球体周围,多数人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表盘和配电板;一些人完成了任务,正在跟身穿黑色工作服的安全局警卫们闲聊。
  “我们差不多准备就绪,要开始实施潜望行动计划了。当然称做潜望行动计划,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正在把一个潜望镜伸入过去——这个潜望镜将拍摄照片,录制从一万五千年前到四十亿年前各个时期的图像和事件。我们觉得,考虑到伴随这次实验的各种紧要的情况——国际的、科学界的——使用‘十字路口’①行动计划这一名称会比较合适。不幸的是,这个名称已被另一个实验——呃,预先占有。”
  【① “十字路口”在这里隐喻需要作出抉择的重要关头。】
  人人装得对另外那个实验一无所知,好像连续几年盯着关锁的图书馆书架那样耳聋目塞。
  “没关系。现在我简要给你们介绍一下布鲁克林工程安全局所开拓的追时实践的背景。什么事,布拉德利?”
  布拉德利又稍稍从椅子里抬起身子。“我一直在纳闷——我们知道已经有了一个曼哈顿工程,一个长岛工程,一个韦斯彻斯特工程,现在又有个布鲁克林工程。那么有没有一个布隆克斯工程呢?我是布隆克斯人;你知道,这是出于家乡自豪感嘛。”
  “不错,完全可以理解。然而,倘若有个布隆克斯工程的话,你可以肯定,在它的工作胜利完成之前,外界知道它存在的只有总统和安全局局长两个人。假如——我说假如——有这样一个机构的话,世界将会像了解韦斯彻斯特工程那样出于意外突如其来地了解到这个工程。我想世界不会很快忘记这一点的。”
  他带着追思的神情轻轻地笑了笑,记者们应声笑了,卡尔皮佩笑得比其他人响亮。时钟的指针接近了红点。
  “是的,先有个韦斯彻斯特工程,现在又有这个工程;我们国家这就安全了!你们是否意识到追时机把一种多么宏伟的武器放在咱们民主的手中?只要考察一个方面——想一想在追时机的使用得到充分重视之前康尼岛和弗拉特布什出了什么事。
  “最初做实验的时候还不知道牛顿第三运动定律——作用力等于反作用力——也适用于时间,如同这一定律适用于其他三维空间一样。当第一个追时机受激发用九分之一秒进入过去时间的时候,整个实验室被反推进入未来,使用的时间也是九分之一秒,回来的时候已是处于一种——呃,面目全非无法辨认的状态。顺便提一下,这个事实妨碍了进入未来的旅行。设备似乎经受了惊人的改变,没有人能够经受这种改变继续活下去。诸位是否意识到,仅仅利用这种特性我们就能给敌人以什么样的打击?当一定质量的追时机接近敌国的时候把它送入过去,这就迫使那个国家进入未来——这一切是同时发生的——那个国家返回现在的时候全邵人口都成了腐尸而没有一个活人!”
  他望着下面,双手反剪在背后,用脚后跟踱着步:“因此你们见到地板上有两个球体。只有一个,就是右边的球体,里面装着追时机。另一个是模拟球体,质量与前一个完全相同,用作反向平衡体。当追时机受激发的时候,它将会深入到过去四十亿年,拍摄地球的照片,那时的地球还是个半液态、部分气态的大团物质,在初始的太阳系中迅速固化。
  “同时,模拟球体将被反推四十亿年进入未来,从那时返回的时候面目全非,其原因我们不完全明白。这两个球体将在我们所谓的‘现在,互相碰撞,再次反弹到第一次旅行大约一半的年代距离,在那一点时间上咱们的追时装置将录制近乎固体地球的资料,那时地球上地震此起彼伏,可能有亚生物以某种复杂的分子形式存在。
  “每次碰撞以后,追时机都返回前次行程的大约半数年份,每次自动收集资料。我们期望它接触的地质和历史时期在你们的油印纸上列于1至XXV项;当然,两个球体停下来之前会有二十五次以上的碰撞,但是科学家们认为,二十五次之后,球体接触各个时期的时间十分短暂,不能摄制许多照片图像和其他材料。记住,在终了的时候,两个球体将在适当位置颤动,然后停息下来,因此尽管它们还在探访现在两边几个世纪的过去和未来,这几乎是觉察不出的。有人要提问,我知道了。”
  卡尔皮佩旁边穿灰色花呢装的苗条女士站立起来。“我——我知道这是离题的,”她开口说,“可是我一直没有能够在适当的时机把我的问题提出来讨论。秘书先生——”
  “是代理秘书,”圆脸蛋穿黑衣的矮子亲切地对她说。“我只是代理秘书。请接着说。”
  “呃,我想说——秘书先生,到底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减少实验后的检查时间?在派克峰里头花费两年时间太长了,唯恐我们之中有人看到的东西太多又完全没有爱国心,于是对国家造成危险。一旦我们的报道通过了审查,在我看来,我们在一个安全期,比如说三个月之后,就可以得到允许回家去。我有两个幼小的孩子,这里还有其他人——”
  “别扯到别人,布赖恩特太太!”安全局的人嚷道。“这位是布赖恩特太太,对吧?是妇女杂志业辛迪加①的布赖恩特太太吧?阿勒克西丝·布赖恩特太太。”他似乎在脑子里做着细致的笔记。
  【① 辛迪加是报业的一种联合组织,包括向各报纸或杂志出售稿件供同时发表的企业及在统一经营管理下的一批报纸或杂志。】
  布赖恩特太太坐回到卡尔皮佩身边,拿着修正了的安全法规、介绍布鲁克林工程的专用小册子和那张油印薄纸紧紧捂着胸脯。卡尔皮佩移动身子靠到椅子另一边的扶手上。干吗什么事都落到他头上?更糟糕的是,那个疯娘们噙着眼泪望着他,似乎希望得到他的同情。卡尔皮佩茫然望着前方,翘起二郎腿。
  “你们必须留在布鲁克林工程的管辖范围之内,因为只有这样,安全局才能碲保在改换你们不认识的装置之前重要情报不致于泄漏出去。你本来可以不来的,布赖恩特太太——是你自愿来的。你们都是自愿来的。当你们的编辑选派你们作为最佳人选来跟踪报道这次实验的时候,你们完全有特别民主的权利可以予以拒绝。你们没有人拒绝过。你们认识到,拒绝这二殊荣将会表明你们未能以国家安全为重,并且实际上意味着你们从通常两年检.查时间的立场出发对安全法规本身进行了批评。就说眼前的事吧!因为有人,布赖恩特太太,像你一样被认为能干又可靠,竟会在这最后时刻跳出来提出这样一个请求,这种人使我,不,这种事”,这位矮子降低嗓门悄悄地说,“这种事简直使我怀疑我们安全局的甄别法效果到底如何。”
  卡尔皮佩怒气冲冲对布赖恩特太太点点头,以示他赞同代理秘书的高见,那位太太咬着唇,装出一副认真的样子,似乎对屏幕显示的实验室地板上的活动怀着莫大的兴趣。
  “刚才的问题是离题的,完全离题。这个问题占去的时间我本来打算用于更详细地说明追时机普及的问题及其在工业上的用途。但是布赖恩特太太一定有她女性小小的娇气。我们国家日益受到越来越多敌意和越来越多危险的包围,她对这一点视而不见。对于布赖恩特太太来说,这一切丝毫也没有关系。她所关心的一切只是国家为了她自己孩子的未来更加安全而要求她放弃的两年的生活。”
  代理秘书揉揉黑色工作服,变得冷静一些。密室里的紧张气氛稍有缓和。
  “追时机立刻就要受激发了,所以我简要提一提追时机将要为我们录制的最令人感兴趣的各个时期,我们期盼着这些时期最有用的资料。首先当然是Ⅰ和Ⅱ,因为这是地球形成现有形状的两个时期。然后是Ⅲ,属寒武纪前期,在十亿年前,这是人发现有明显的生命记录的第一代——大部分是甲壳纲动物和水藻。Ⅵ,过去一亿二干五百万年,覆盖中生代的中侏罗纪。这次进入所谓‘爬行纲时代’的旅行可能给我们提供恐龙的照片,并解决它们变色的千古之谜,假如运气好的话,还可能给我们提供哺乳动物和鸟类最初外观的照片。最后,Ⅶ和Ⅸ,第三纪的渐新世和中新世时代,标志着人类最早祖先的出现。不幸的是,追时机到那时将迅速来回摆动,以致于理想录像的可能性——”
  锣响了。时钟的指针接触到红点。屏幕下部五个技术员拉了开关,记者们还来不及探出身子,笨重的塑料屏幕上再也见不到那两个球体了。原先放球体的地方空着。
  “追时机已经开始进入过去四十亿年的行程!女士们先生们,这是个历史时刻——一个意义深远的历史时刻!追时机暂时不会回来,我就利用这段时间强调并揭露一下——呃,慢性哀叹病患者联合会的谬论!”
  听众对新闻事务行政助理的代理秘书发出一阵紧张的笑声。十二名记者坐着聆听题外谬论。
  “诸位晓得,关于进入过去时间的旅行,他们心中怀着一种恐惧,认为看来最为无害的行为也会造成现在的灾变性变化。你们也许熟悉目前最流行的那种奇谈怪论——假如希特勒在1930年被干掉的话,他就不会逼得德国科学家和后来被占领国家的科学家移居国外,本国就可能没有原子弹,因此就没有第三次原子战争,委内瑞拉就会仍然是南美洲的一个组成部分。
  “卖国贼谢森和他的非法联合会将这种假设扩展到包括十分细小的行为,例如移动一个过去实际上从未被移动过的氢分子。在康尼岛从属工程第一次实验期间,当追时机拨回九分之一秒的时候,十来个不同实验室检查了每一个想象得到的仪器,详尽地搜寻了任何可能的变化。一个变化也没有!政府官员得出结论说,时间流程是一种固定不变的事,从过去,到现在,直到将来,这是无法改变的。可是谢森和他那一帮同谋者不满意:他们——”
  Ⅰ.四十亿年前。追时机飘行于沸腾的地球上空一种二氧化硅的朵云里,用自动操作仪器慢慢地收集了地球的资料。地球逸出的蒸汽凝结,化成巨大而闪亮的液滴降落地面。
  “——他们坚持认为,在我们再次检查数学方面的问题之前不应该做进一步的实验。他们甚至说,倘若发生变化,我们不可能注意到,也没有任何仪器可以探测出变化。他们声称我们将把这些变化当作一向存在的事物接受下来。得!新闻界的女士们先生们,正当我们国家——也是他们的国家,包括他们的国家——比任何时候都处于更加危险的节骨眼上,居然说出这番话来。你们能——”
  他说不下去,在密室里踱来踱去,连连摇头。坐在长条木板凳上的记者全都随着他大摇其头表示同感。
  锣声再次响起。屏幕上闪现两个模糊的球体,互相碰击一下,飞入相反的年代方向。
  “你们瞧,”这位政府官员对着他上方屏幕里的透明实验室地板挥挥手。“第一次往返摆动已经完成了;什么东西改变了没有?岂不是一切都照旧吗?可是那些持异议的家伙却认为变化已经产生了而我们没有注意到。抱着这种盲目的非科学的观点,不可能分清是非嘛。像这样的人——”
  Ⅱ.二十亿年前。大球体拍摄下面燃烧喷发的地面。球体的一些红热外壳劈啪剥落。五六千个复杂分子撞击球体的时候失去它们的基本结构。一百个没有失去。
  “——像这样的人,在一天三十三小时之中会花费三十小时磨破嘴皮让你们相信黑不是白,有七个月亮而不是两个月亮①。他们特别危险——”
  【① 从这里开始,直到故事的终了,代理秘书说话变得越来越语无伦次,因为他已经变成一个突变体。】
  当追时机跟自身撞击的时候,传来柔弱的长音。角落上暖橙色的灯光亮起,它又飞出去了。
  “——因为他们有学识,因为有人巴不得他们以无所作为混日子的方式领导工作。”这位政府官员正在迅速地来回踱步,用所有的伪足①比划着。“我们面临一个十分困难的问题,目前——”
  Ⅲ.十亿年前。初具形体时被机器杀死的原始三翅脉三叶虫开始湿漉漉飘落。
  “——一个十分困难的问题,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我们应该什尔克②,还是不应该什尔克?”他现在几乎不讲英语了;实际上,有一阵子他压根儿没有在说话。他一直在用一个伪足拍击另一个伪足的方式表述他的思想——如同他历来所使用的方法……
  【① “伪足”是动物学术语。作者用伪足描述政府官员的手脚,当然是一种讽刺,同时表明他已经变成突变体。】
  【② 什尔克,这是作者杜撰的一个词,表示某种未知的非人类语言中的一个动词。政府官员已经不是在用人类的语言讲话,所以显得语无伦次,译文也语无伦次。】
  Ⅵ.五亿年前。随着水稍稍改变了温度,许多不同种类的细菌死亡了。
  “——那么,目前就不是搞折衷办法的时候。如果我们能够很好地再生产——”
  Ⅴ.二亿五千万年前。
  Ⅵ.一亿二千五百万年前。
  “——来满足盘旋的五人,那么我们就——”
  Ⅶ.六千二百万年前。
  Ⅷ.三千一百万年前。
  Ⅸ.一千五百万年前。
  Ⅸ.七百五十万年前。
  “——早就不必采用可达到的善行了。那么——”
  Ⅺ.Ⅻ.ⅩⅢ.ⅪⅤ.ⅩⅤ.ⅩⅥ.ⅩⅦ.ⅩⅧ.ⅩⅨ.砰——砰——砰砰砰砰嗡嗡嗡嗡嗡……①
  【① “砰——砰——”,这是两个球体互相撞击的声音,频率越来越高,声音渐渐低落。】
  “——我们确实已经准备好折射。我告诉你们,这对于那些兴风作浪和那些攫夺的人大有好处。但是,那些兴风作浪的人将一如既往被证明是错误的,因为攫夺之中有风浪而在风浪之中只有真理。没有必要因为一根睫毛被泪水浸湿就作出改变。追时装置终于停息在辅助车辆里;咱们敏锐地看一看好吗?”
  记者们一致赞同,他们肿胀发紫的身体溶化成为液体,漂浮起来,向追时机流去。到达追时机的四方形部件的时候,他们不再发出机械的尖叫声,而是升腾起来,变成固态,重新获得他们涂满粘质物的形体。
  “瞧,”新闻事务行政助理的代理秘书变成的那个东西叫道。“瞧,无论多么敏锐!兴风作浪的人错了:我们没有改变嘛。”他得意洋洋地伸出十五团紫色的粘乎乎的东西。“什么也没有改变!”
  (江亦川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社会科学方面
  格里夫·康克林在他战后重要的文集《最佳科幻小说》(1946)一书中抱怨探讨社会科学和思想科学的科幻小说寥寥无几。两年后当他的第二部文集《科幻小说集》(1948)出版的时候,他盛赞在此期间这一类小说的涌现。在接下来的两年内,两本新杂志创刊了,二者相差一年时间,其中一本成了社会科幻小说的专有领地。这两本新刊物是战后杂志大繁荣的一个组成部分,然而与其它杂志不同,它们得以在以后的刊物没落期站稳脚跟。
  上述两本杂志一本为《幻想小说杂志》(创刊号出版于1949年秋),第二期便改名为《幻想小说与科幻小说杂志》;另一本是《银河科幻小说》(创刊号出版于1950年10月)。《幻想小说与科幻小说》的编辑是J·弗朗西斯·麦科马斯和安东尼.鲍彻(麦科马斯曾与雷蒙德·J·希利合作编辑另一本战后巨型文集《时空冒险小说》,1946)。《银羽》由霍勒斯·L·戈尔德任编辑。
  麦科马斯(191O-1978)、鲍彻(1911-1968)和戈尔德(1914- )都写过多种小说,包括投给坎贝尔的《惊奇》和《未知》的故事。他们负责各自的杂志,朝着不同的方向发展。鲍彻担任《幻想小说与科幻小说杂志》的编辑最常接见作者,他要的是具有文学品位的故事,也就是可以在任何杂志发表的故事(他从其它杂志,包括一些小杂志选择一些故事重印)。戈尔德强调故事情节和社会科学。
  1953年艾萨克·阿西莫夫在其题为《社会科幻小说》一文中列举了科幻小说发展的四个阶段:初期从1815年到1926年;根斯巴克时代从1926年到1938年;坎贝尔时代从1938年到1945年;从那以后便是社会科幻小说时期。(以后他又把现代科幻小说分为四个不同时期:1926年至1938年为“冒险主导期”;1938年至1950年为“科学主导期”;1950年至1965年为“社会科学主导期”;以后“可能是风格主导期”。1945年原子弹爆炸展示了科幻小说与社会的关系,从那时起出现了社会科幻小说,按照艾萨克·阿西莫夫所下的定义,就是描写“科学进步对人类的影响”的小说。前此,社会科幻小说在几年中偶有发表;坎贝尔促进过更多小说的发表;《银河》“从一开始只刊登高级社会科幻小说……”
  在《银河》中,社会科学小说找到了真正培育自己的温床。戈尔德所要的不是描写科学家和工程师的故事,而是描写受到科技进步深刻影响的普通人的故事。科幻小说的侧重面从科学文化转向社会本身。
  在坎贝尔的《惊奇》所刊登的故事之中,有些故事描写人类前景暗淡,有些故事展示科学被滥用而导致邪恶的后果,有些故事说明人类的命运越来越糟而不是越变越好。尽管如此,一般说来,这些故事与其说是悲观厌世的,不如说是警世良言;人类的未来最终变得一塌糊涂,那是因为人类感情用事,充满恐惧、愤懑、偏见和暴徒的暴力,而丝毫没有理性。不论局面多么令人沮丧,这些故事总是表现出对理性思想的信心,如果给予机会,人类便能挽回这种局面。
  20世纪50年代早期,《银河科幻小说》为那些对科学、技术和未来持不同见解的故事提供一席之地,从而掀起一股早期的“新浪潮”。其中许多故事暗示人类的未来不大可能有好结果——实际上,故事隐示未来结局可能很糟,而人类之所以不得好死是因为人类有缺陷,如果不是堕落成为某种神学意义上的恶者,至少也将在进化过程中败坏下去。这类故事的基调是悲观厌世的——它们绝非全部发表在《银河》上。后来“新浪潮”以较少结构、较注重风格的外部形式表现这种悲观主义。
  戈尔德和坎贝尔是不同类型的编辑,虽然两人所用的方法有些相同。像坎贝尔一样,戈尔德与作家们一起讨论故事的思想,有时向他们提出自己的想法,与他们一起修改写好了的作品,并要求他们重写。不过戈尔德有点像遁世者:他几乎只通过电话或者在他曼哈顿的公寓里与作者交谈。有时他自己作些编辑性的修改,通常是改动题目,偶尔改变故事本身的内容。这些改动未告知作者,常引起作者的强烈不满。
  在社会科幻小说的艺术领域有个偶然的涉足者,就是小弗里兹·莱伯,他在《银河》的第二期(1950年11月)发表了《新时尚》,小说浓缩了这一种科幻小说的所有有效因素。故事不仅推断了原子战争的可能性以及战争可能产生的丑恶、负疚的社会,而且暗含了对20世纪40年代末.期社会潮流的批判。进一步说,小说在文学方面亦颇有成效。
  对莱伯(1910-1992)来说,比较他曾写过颇具社会意义的小说,风格颇为新型,比如《聚拢吧,黑暗!》(1950),作品于1943年连载于《惊奇》,但是要把现买主义、象征主义和强烈的思想感情结合在一起,这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他继续写一些社会科幻小说,比如《明天的约会》,又称《可怜的超人》(1952)、《不利于销售的一天》(1953)以及《X标在人行道上》(1963),但这些故事的讽刺性优于现实性。他后来再也没有达到相当于《新时尚》的水准,那篇故事结合了现实、象征和思想等因素,在以后的十五年里一直是最佳科幻小说的楷模,是集故事、风格和推侧于一身的艺术融合体。
  莱伯开始写英雄幻想小说后变得更为出名(这类小说有时也称为“剑术与妖术”小说,因为故事将魔法和徒手格斗结合起来描写),特别是他描写费弗德和格雷·毛瑟的故事,这两个主人公在想象的世界中挥动手中的剑,运用他们的智慧,这种想象世界与人类历史上的不同时期有类似之处。莱伯是一个知名的莎-k比亚剧作演员的儿子,在1939年将一篇描写格雷·毛瑟的故事卖给坎贝尔的《未知》之前曾尝试过各种不同的职业,包括演员生涯。
  莱伯还当过百科全书的编辑、大学教师,并在长达七年的时间里当过《科学文摘》的助理编辑。他的作品一时涌现出来。他的早期最佳作品是《施魔_术的妇人》(1953),这是描写大学校园里魔法的长篇小说,1943年连载于《未知》;该小说三次被改编为电影和电视剧。他的其它长篇小说包括《命运乘以三》(1952;连载于1943年)、《绿色的太平盛世》(1955)、《银制的知识分子》(1961;连载于1959年)和《一个幽灵徘徊于得克萨斯州》(1969)。他的《大捞一票》(1961;连载于1958)、《游荡者》(1964)和《阴影之船》(1969)分别荣获雨果奖,《即将滚动骨头》(1967)荣获星云奖,《在兰克马遭遇的不幸》(1970)和《抓住那艘空中飞船!》(1975)都荣获雨果奖和星云奖。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新时尚》[美] 弗里兹·莱伯 著
  一辆挡泥板上焊满鱼钩的轿车像梦魇一样从背后驶上人行道。车子正前方的姑娘一时愣住了。她面具里的脸可能也吓呆了。我在姑娘面前难得一次没有作出羞涩的反应。我快速朝她跨出一步,抓住她的胳膊肘,猛然把她拽过来。她裙子后部飘了出去。
  大轿车从旁边一闪而过,汽轮机轰轰作响。我一眼瞥见三张脸。什么东西撕裂了。轿车突然转向开回马路上,我感觉到它排出的炽热的废气冲击在我的脚踝上。颠簸的轿车尾部散发出一股浓烟,如同盛开的黑色花团,鱼钩上飘着一片黑色眩目的破布。
  “他们撞着你了吗?”我问姑娘。
  她转身去看裙子被钩破的地方。她穿着紧身尼龙衣裙。
  “钩子没有碰到我,”她声音发抖。“我想我运气不错。”
  我听到周围有人议论纷纷:
  “这帮小子!他们下一步会想出什么花招呢?”
  “这些人对社会是一种威胁。应该把他们抓起来。”
  警笛声越来越尖啸,两辆警察摩托开足火箭助推发动机的马力,追踪着轿车,朝我们的方向飞驰而来。黑色花团已经散发成为漆黑的浓雾挡住了街道的视线。骑摩托的警察将火箭助推器扳到刹车档,突然拐弯停在烟雾旁边。
  “你是英国人吗?”姑娘问我。“你有英国口音。”
  她战栗的声音从雅致的黑色缎子面具后面传出来。我猜她的牙齿肯定在打颤。她的眼睛或许是蓝色的,正透过面具上蒙着黑色薄纱的眼孔打量着我的脸。我说她猜对了。她靠近我站着。
  “请你今晚到我的住处来好吗?”她忽地匆匆问道。“我现在无法感谢你。还有一件事你能帮上我的忙。”
  我的胳膊仍然轻轻兜着她的腰,觉察到她的身体哆嗦着。我回答她的请求,说话的声音如同她的声音那样发颤:“当然可以。”
  她告诉我地狱区南部的地址、公寓的房间号码和约定的时间。她问我的名字,我告诉了她。
  “嘿,你们俩!”
  我顺从地朝警察的喊声转过身去。他呼喝着赶走那一小群七嘴八舌戴面具的妇女和裸脸的男人。警察被黑色轿车排出的烟呛着,一边咳嗽一边向我要证件。我递给他主要的几份证件。
  他瞅瞅证件,又瞅瞅我:“英国易货公司?你打算在纽约呆多久?”
  我一冲动差点说“呆的时间尽量短,”但是我克制住了,告诉他我打算在这里呆一个星期左右。
  “可能需要你作证人,”他解释道。“那些小家伙不能对我们使用烟雾。他们那样干,我们就把他们抓起来。”
  他似乎觉得烟雾是坏东西。“他们企图杀害这位女士”,我向他指出。
  他大摇其头,似乎他才明白事理。“他们总是假装要害人,实际上他们只是想钩钩裙子。我已经抓住了几个专门钩破别人衣服的人,他们房间里塞满多达五十块裙子残片。当然罗,有时候他们是挨得太近了点。”
  我解释说,要不是我把她拉开,那就不光是被钩子碰到的问题了。但是警察打断我的话说:“要是她认为这是一次真正的谋杀企图,她会留在这里的。”
  我朝四周一看。真的,姑娘已经走了。
  “她吓破了胆.”我告诉他。
  “谁不吓破胆呢?那些小家伙甚至会把斯大林老家伙吓得灵魂出窍呢。”
  “我是说不光是被‘小家伙,吓破了胆。那些人看上去不像‘小家伙’。”
  “他们看上去是什么样的?”
  我给他描述那三个人的容貌,却说不大清楚。我只得到一个模糊的印象,觉得那三个人既凶恶又娇气十足,这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好吧,我可能搞错了,”他终于说,“你认识那姑娘吗?她住哪儿?”
  “不认识,”我撒了半个谎。
  另一个警察挂掉无线电话,踩着地上卷须状消散的烟雾,从从容容朝我们走来。现在黑烟不再遮蔽街道破败的门面,五年前原子弹闪光辐射的烧伤痕迹依稀可见,我可以辨认出远处帝国大厦的残骸如同残缺的手指矗立在地狱区。
  “那些人还没有被抓到,”那警察走过来嘟囔着说,“赖恩报告,那些人一路散布浓烟,殃及五个街区。”
  第一个警察摇摇头。“真是糟糕,”他板着面孔严肃地说。
  我觉得有几分不安和惭愧。作为一个英国人,我不该撒谎,至少不该凭一时冲动而撒谎。
  “据反映,那些人像是歹徒,”第一个警察以同样一本正经的声调接着说。“我们需要见证人。看来你在纽约呆的时间得比你预料的长一些。”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说:“我忘了把我所有的证件都拿给你看了。”于是我把另外一些证件交给他,特意在证件里夹进一张五元钞票。
  过了一会儿,他把证件还给我,说话的口气不再那么难听了。我的负疚感消失殆尽。为了融洽我们之间的关系,我跟两位警察聊起他们的工作。
  “我想戴面具给你们带来了些麻烦,”我说,“在英国那边我们一直看到报上说,你们这儿出现一群新的戴面具女匪。”
  “那些文章太夸张了,”第一个警察向我指出,“是那些戴面具打扮成女人的男人才真把我们搞糊涂了。不过兄弟,我们抓获他们的时候总是向他们扑去,双脚踩在他们身上。”
  “而且你也得学着点,这样即便女人戴面具,你也可以把她们认出来,就像她们裸着脸一样,”第二个警察自告奋勇地说,“你知道,看她们的手和其它部位就行。”
  “特别是其它部位,”第一个警察抿着嘴笑了笑附和说。“喂,英国那边有些姑娘不戴面具,是真的吗?”
  “一些姑娘已经赶上这种时髦,”我告诉他们,“不过只有少数几个——那些人历来对最新时尚趋之若鹜,无论新时尚多么极端。”
  “她们在英国新闻广播中露面通常戴着面具。”
  “我想这样安排是出于对美国情趣的尊重,”我承认。“实际上戴面具的人不多。”
  第二个警察思忖着这句话:“姑娘走在街上,脖子以上暴露无遗。”听不出他认为这种景象饶有趣味呢还是道德败坏。可能两种感受都有。
  “有些议员一直努力说服议会立法禁止所有的人戴面具”,我接着说,也许话说得太多了。第二个警察摇摇头。“什么馊主意。要知道,面具是个相当不错的玩艺儿,兄弟。再过两三年我打算叫老婆在家也戴面具。”
  第一个警察耸耸肩膀:“万一女人不戴面具,六个星期之后你就感到戴不戴面具都一样。任何一件事都会变习愤的,只要有足够的人去做或者不做。”
  我点头称是,内心颇为懊悔,于是离开了他们。
  我在百老汇向北拐(我想是原来的第十大道),走得很快,一直走出地狱区。走过这一片未去除放射性辐射污染的地区,人们总是觉得惴惴不安。我感谢上帝英国没有这种情况,现在还没有。
  街上几乎空无一人,我身后尾随着两个乞丐,脸上有坑道似的氢弹伤疤,看不出是真的还是用油灰涂抹的。一个胖女人抱着婴儿递给我看,婴儿的手指脚趾都长着蹼。我心想婴儿一定是变畸形了,那女人正利用我们对原子弹引起的突变体的恐怖心理进行乞讨。然而,我还是给了她一张七点五美分的票子。她的面具让我觉得我是在向一个非洲拜物教的偶像作奉献。
  “愿上帝保佑你所有的孩子都长着一个脑袋和两只眼睛,先生。”
  “谢谢,”我说,我感到不寒而栗,匆匆从她身边走过。
  “……面具后面只有被毁的丑容,所以转过你的头,专心做你的工:躲开,躲开——那些——姑娘!”
  上面是一首反性别歧视的歌曲的结束语,离一个标有圆圈与十字徽章图案的女权主义寺院半个街区的地方,一些虔诚的教徒唱着这支歌。她们让我依稀想起英国修道士为数不多的社会群体。她们头上是一块杂乱的广告牌,贴着易消化的食品、摔角介绍、便携式收音机之类的广告。
  我盯着歇斯底里的标语,心中甚为反感,却被强烈地吸引住了。既然在美国招牌中禁止出现女性的面孔和体形,广告商所用的字母便开始充斥着性意识——大肚隆胸的大写字母B,挑动情欲的双写O,然而,我还廷提醒自己,都是因为面具,才使得美国的性意识突出到这般离奇的地步。一个英国人类学家指出,人们对性感兴趣的焦点从臀部转移到胸部经历了五千多年时问,第二步转移到脸部只花了不到五十年的时间。将美国风格和穆斯林传统进行对比是不恰当的;穆斯林妇女被迫戴面纱,目的是使妻子成为丈夫的私有财产,而美国妇女只是受时尚所逼,戴面具以使自己更富神秘性。
  撇开理论不说,这种流行趋势的真正起源可以追溯到第三次世界大战抗辐射服装的问世,导致了当今盛极一时的戴面具摔角运动,这就反过来导致目前妇女戴面具的时尚。面具起初只是狂热女人的时髦,但是像本世纪早些时候的胸罩和唇膏一样很快变成了生活必需品。
  我终于意识到我并非浮于表面思索面具现象,而是推测其背后深层的意义。这玩艺儿坏就坏在这里:你怎么也搞不清楚姑娘戴面具是增添其可爱还是隐藏其丑陋。我脑海里出现一张冷峻可爱的面孔,脸上只有一双大眼睛流露出恐惧。我想起她亚麻色的头发,在黑色缎子面具的映衬下显得十分秀丽。她让我在二十二点,也就是晚上十点钟来。
  我登上我在英国领事馆附近的公寓;电梯的升降机井已被先前的原子弹爆炸冲击得歪歪扭扭,成为纽约高耸建筑群里丑陋的景观。我下意识地从衬衣里的胶卷撕下一小块底片,这时突然想起应该再出去一趟。我冲出底片只是为了心里有数。底片显示我那天所摄入的辐射总量仍然在安全范围之内。我并不像当今许多人那样对辐射过量患着病态恐惧症,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冒冒失失去惹麻烦。我蓦地躺在床上,盯着寂静无声的扬声器和电视机漆黑的屏幕。像往常一样,这些东西令我不无痛苦地想起这个世界的两个大国。它们两败俱伤,却仍然强大,像残废的巨人毒害着这个星球,妄图实现它们各自不可能均等也不可能成功的梦想。
  我烦躁不安地打开扬声器。正巧,新闻广播正在兴奋地谈论小麦大丰收的前景,这些小麦由飞机撤播在长期遭受干旱和尘暴的地区,用人工降雨浇灌。我认真听着其他节目(它完全不受俄国的干扰),但是再也没有哪条消息令我感兴趣。当然,没有提到月球,但是人人都知道美国和俄国正在全力以赴把他们主要的月球基地建成能够互相袭击且能向地球发射各种字母炸弹①的要塞。我正在促使英国以电子设备交换美国小麦的贸易,我一清二楚地知道,这些电子设备就是要用在太空飞船上的。
  【① 字母炸弹:原文alphabet-bombs,指的是用英文字母或元素符号命名的核弹,例如H-bomb(氢弹),可能还有虚构的C-bomb(碳弹)、K-bomb(钾弹)、O-bomb(氧弹)、S-bomb(硫弹)等等。
  我关掉新闻广播。天色渐渐暗下来,我又一次想象着面具后面一张温柔、恐惧的脸庞。离开英国之后我还没有与人约会过。在美国结识一个姑娘实在难上难,只要你对她们露出一点笑容,往往有个姑娘呼天唤地喊来警察——更不用提日益拘谨的清教徒道德观以及流寇闹得大多数妇女天黑以后都呆在家里。不消说,如苏联人所声称的,面具定然不是资本主义衰败的最后一项发明,而是心理上极端不安的一种表象。俄国人没有面具,但是他们也有自己精神压力的表象。
  我走近窗子,迫不及待地望着夜幕笼罩。我变得越来越烦躁。过了一会儿,南方出现一片鬼魂般紫色的云朵。我头发倒竖。接着我笑了。我刚才还以为那是从地狱弹爆炸坑发出的辐射呢,其实我应该很快知道那只是地狱区南部娱乐与居住区上空射线导致的闪光。
  二十二点一到,我便站在我那不知名女友的公寓门前。
  电子对讲器说“请报上姓名,”
  我口齿清楚地答道:“威斯顿·特纳,”心里纳闷她是否把我的名字输入机器里了。显然她输入了,因为门开了。
  我走进空无一人的起居室,心有点儿怦怦直跳。
  房间布置得挺豪华,摆放着最新式的充气式坐垫和躺椅。桌上有些袖珍书本。我拿起来的一本是标准的侦探小说,讲述两个女谋杀犯持枪互相搜索,企图捕杀对方。
  电视机开着,屏幕上带面具着绿衣的女郎低声吟唱着一首爱情歌曲。她的右手拿着什么,在画面的前景变得模糊不清,我看见电视机附有手感器,在我们英国还没有这种玩艺儿,于是好奇地把手插进屏幕旁边手感器的孔洞里。我本来以为大致跟插进脉冲式橡皮手套一样,实际上与此相反,我觉得像是电视里的女郎真的握着我的手。
  我身后一扇门开了。我猛然抽出我的手,那种内疚的反应就像我从钥匙孔里偷偷窥探别人而被当场捉住一样。
  她站在卧室门口。我想她当时在颤抖。她穿着灰色裘皮外衣,点缀着白色斑点,戴着灰色丝绒夜间面具,眼睛和嘴巴四周是用松紧带抽褶的灰色花边。她的指甲银光闪闪。
  我一点也没料到她会要我们一起出去。
  “我早该告诉你的,”她轻柔地说。她的面具紧张地巡视着书本、电视和房间里阴暗的角落,“不过我不可能在这里跟你谈话。”
  我迟疑地说:“领事馆附近有个地方……”
  “我知道我们可以一起上哪儿谈话,”她马上接口说,“要是你不介意的话。”
  我们进入电梯,我说:“恐怕我已经把出租车打发走了。”
  但是出租车司机不知怎的并没走。他跳出车外,傻笑着为我们敞开车前门。我跟他说我们比较喜欢坐在后面。他绷着脸打开后车门,待我们坐进后随即砰一声把门关上,再跳进前门,砰一声随手把门关上。
  我的同伴向前探出身子。“到天堂区。”她说。
  司机打开汽轮机和电视接收机。
  “你干吗问我是不是英国臣民?”我问道,以此开始跟她交谈。
  她侧过身子避开我,面具歪斜着靠近车窗。“看月亮,”她用梦幻般的嗓音迅速地说。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我追问道,心中觉得一阵不快,这与她无关。
  “月亮正从地平线升上紫色的天空。”
  “你叫什么名字?”
  “紫色天空使月亮显得更黄了。”
  就在这时我意识到是什么东西让我觉得心中不快。那东西位于汽车前部司机旁边不断滚动着亮光的四方形电视屏幕上。
  我并不反对一般的摔角比赛,虽然这种比赛使我觉得厌烦,但是我看一个男人摔一个女人就觉得恶心。那些比赛一般都是“公平竞争”,男人的体重和手脚长度都远胜女人一筹,而戴面具的女性既年轻又文雅,这一切只能使我觉得这些比赛越发糟糕透顶。
  “请把屏幕关掉,”我请求司机。
  他摇摇头,压根儿不回头看一眼。“啊嗬,伙计,”他说,“他们花了几个星期推荐这个嫩娘们就是为了让她这个回合跟小泽克较量。”
  我被激怒了,向前伸出手去,但是我的同伴抓住我的胳膊。“请别这样,?’她提心吊胆,一边摇头一边悄悄地说。
  我坐回座位里,心情沮丧。她这会儿靠我近些,却一言不发,有几分钟我看着屏幕上戴面具的矫健女子和戴面具的瘦长而结实的对手喘息着、扭打着。男对手疯狂地攀在她身上,令我联想到雄蜘蛛的模样。
  我突然转过头,面对我的同伴。
  “那三个人干吗要杀你?”我直截了当问道。
  她面具上的眼孔朝向屏幕。“因为他们嫉妒我,”她悄悄地说。
  “为啥嫉妒?”
  她仍然没有看我。“因为他。”
  “谁?”
  她没有回答。
  我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还是没有朝我这边看。她身上散发着香味。
  “喂,”我改变策略,笑着说,“你真的应该给我讲讲自己的情况。我连你的模样都不知道呢。”
  我半开玩笑地抬起手,伸向她脖子上系着的面具挽带。她猛一记扇了我的手。我突然感到一阵疼痛,把手缩回来。手背上有四个小凹痕。我见到其中一个凹痕涌出一滴血。再瞅瞅她的银色指甲,才看清指甲实际上是精致而尖锐的金属套子。
  “抱歉之至,”我听见她说,“不过你吓了我一跳。那一刹那我以为你要……”
  她终于向我转过身来。她的外衣敞开着。她的晚礼服是白垩复兴牌,里面穿的是一件花边紧身围腰,撑着乳房而未将它们覆盖着。
  “别生气,”她说,伸出胳膊兜着我的脖子,“今天下午你干得挺棒的。”
  她面具上柔软的灰色丝绒显出她脸颊的轮廓,贴在我的脸颊上。透过面具的花边,她伸出潮湿温暖的舌尖触到我的下巴。
  “我没生气,”我说。“只是觉得迷惑不解,急于帮忙。”
  出租车停下来。道路两旁是黑色的窗子,窗沿倒插着锋利的玻璃碎片。暗淡的紫色暮光显示出几个衣衫褴缕的人影慢慢朝我们走来。
  司机咕囔说:“汽轮机出毛病了,伙计。我们抛锚了。”他弯着身子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要是这事发生在别的地方就好了。”
  我的同伴悄悄地说:“按通常情况给五块钱就够了。”
  她浑身发抖,望着窗外围拢的人影,我压抑着满腔愤慨照她说的去做。司机拿了钱一声不吭。他起动车子,把手伸到车外,我听见几枚硬币叮叮当当掉落在人行道上。
  我的同伴又依偎在我的怀里,但是面具朝着电视屏幕,那高个子姑娘正牵制住拼命反击的小泽克。
  “我害怕极了,”她低声说道。
  天堂区原来是一个同样布满废墟的邻区,不过那儿有个带遮篷的俱乐部,身材硕大的门卫穿着颜色华丽而俗气的制服,俨然像个太空人。我看得眼花缭乱,颇为喜欢这一切。我们刚下车,恰好一个醉醺醺的老妇人沿着人行道走来,面具歪斜。我们前面的两个人掉开头,不去看老人半现原形的脸,就像不愿理会沙滩上丑陋的躯体一样。我们跟着那两人进入俱乐部,我听见门卫说:“走吧,老大妈,把脸盖好。”
  俱乐部里每样东西都很昏暗,反射着悠悠蓝光。她说过我们可以在这里谈话,我看不出怎么个谈法。除了老一套的喷嚏和咳嗽的大合奏(据说这个时期百分之五十的美国人患有过敏症),还有一个乐队全力以赴演奏着最新式的疯狂爵士乐,这样的曲子由电子创作机选择任意的一连串调子,再由音乐师按个人的小爱好编入粗声粗气的演唱。
  大部分人在包厢里。乐队在酒巴柜台后面,旁边的小平台上有个姑娘在跳舞,全身赤裸,从下到上只戴面具。酒巴柜台另一端,一小撮男子缩在阴暗处,并不看舞女跳舞。
  我们察看了墙上金字印制的菜单,按下电钮要了鸡胸、炸虾和两份苏格兰威士忌酒。几分钟以后上菜的铃声叮当作响。我打开送菜盒子闪光的面板,取出我们的饮料。
  酒巴柜台的那一撮男子鱼贯朝门走去,不过他们先环视了房间。我的同伴刚脱下外衣。他们的目光停在我们包厢里。我注意到这一撮共有三人。
  乐队疯狂的轰隆节奏追随着姑娘的舞步。我递给同伴一支吸管,我们呷着饮料。
  “你说过要我帮你一点忙,”我说,“顺便提一句,我觉得你挺可爱的。”
  她连连点头称谢,看看四周,探过身子:“我去英国难不难?”
  “不难,”我答道,有几分吃惊,“有一份美国护照就行了。”
  “护照是不是很难搞到?”
  “相当难,”我说,对她的孤陋寡闻深感吃惊,“你们国家不喜欢国民离开,虽然控制得不像俄国那么严厉。”
  “英国领事馆能帮我做一本护照吗?”
  “这不是他们的……”
  “你行吗?”
  我意识到有人盯梢我们。
  一个男子和两个姑娘刚刚从我们对面的桌旁走过。两个姑娘个子高挑,看上去像狼一样阴险狡诈,戴着闪闪发光的金属面具。男子站在她俩之间,逍遥自在像一只狐狸用后腿站立着。
  我的同伴没有瞥过他们一眼,不过她退回身子坐直了。我注意到其中一个女子前臂有一大块黄色青肿。过了一会儿他们走进一个深处阴影中的包厢。
  “认识他们吗?”我问。
  她没有回答。我喝完饮料。
  “我不能保证你喜欢英国,”我说,“经济紧缩与你们美国牌号的苦难截然不同。”
  她又探过身子。“但是我得离开,”她悄悄地说。
  “为什么?”我变得不耐烦了。
  “因为我害怕极了。”
  铃声响了,我打开面板,递给她炸虾。我的鸡胸上汤汁味道可口,是杏仁、黄豆和姜混合蒸出的。不过用来解冻和加热食品的微波炉肯定出了什么毛病,因为我第一口便嘎吱一声咬到肉中的一粒冰。这些精密机器需要不断维修,却没有足够的技师。
  我放下叉子。“你到底怕什么?”我问她。
  只有这一次她的面具没有从我的脸上转开。我等着她回答,这时虽然她没有开口,但是我能感觉到各种恐惧浮现在眼前,外面穹隆的夜幕下小黑影云集,会聚于纽约辐射受害区,降临帝国的边缘。我突然大发恻隐之心,渴望保护我对面的姑娘。这种柔情与乘坐出租车时产生的对她的迷恋交织在一起。
  “我什么都怕,”她终于说道。
  我点点头,抚摸着她的手。
  “我怕月亮,”她开始说,她的声音像梦幻一般脆弱,跟她在出租车里的话音一样。“看着它,你不禁想起导弹。”
  “英国那边是同一个月亮,”我提醒她。
  “不过那再也不是英国的月亮了。它属于咱们的苏联。你对此无须负责。”
  “哦,还有,”她说着,面具倾斜过来,“我怕汽车,怕流寇,怕孤独,还怕地狱区。我害怕人们想揭开面具的欲望。而且——”她压低声音——“我害怕摔角运动员。”
  “是吗?”我顿了一下轻轻地说。
  她的面具朝我靠过来。“你对摔角运动员有所了解吗?”她很快问道。“我指的是那些与女子摔角的人。要知道,他们常常败下阵来。之后他们必须搞个姑娘以发泄他们的失意。搞一个温柔、脆弱、极度恐慌的姑娘。他们须得这么做,以确保男人的尊严。其他男人不愿他们占有女人。其他男人要他们与女人搏斗,当英雄好汉。但是他们须得占有一个女子。对女人来说,这实在太可怕了。”
  我紧紧抓住她的手指,似乎这样可以把勇气传递给她——假如我自己有勇气的话。
  “我想我可以帮助你到英国去,”我说。
  几个影子爬上桌子,停下不动。
  我抬头看着那三个男人,他们刚才在酒巴柜台的那一头。这便是我见过的大轿车上的那些人。他们穿着黑色毛衣和紧身黑裤子,那副尊容像吸毒者一样毫无表情。他们中的两人站在我两边,另一个逼近对面的姑娘。
  “滚开,伙计,”他们对我说。我听到另一个人对姑娘说:“我们要摔一局,妹子。采用什么方式好呢?日本柔道,扇耳光,还是决斗?”
  我站立起来。有时候英国人注定要遭到粗暴的对待。正在这时候,那个狐狸般的男子像芭蕾明星一样悄悄溜进来。另外三人的反应实在叫我吃惊。他们尴尬得无地自容。
  他淡淡地冲着他们笑,“你们用这种雕虫小技得不到我的宠爱,”他说。
  “别误会,泽克,”其中一人恳求道。
  “我心中有数,误会不了,”他说,“她告诉过我今天下午你们干的好事。你们那样做也讨不到我的欢心。滚开。”
  他们不尴不尬地退了出去。“我们离开这里吧,”他们转身时其中一人大声说道。“我知道有个地方,他们携刀赤膊格斗。”
  小泽克爽朗地笑了笑,悄然坐在我同伴旁边的座位上。她缩成一团稍稍躲着他。我回到位子上,向前探出身子。
  “你的朋友是谁,亲爱的?”他问道,却没有朝她看。
  她做个小手势让我回答这个问题。我告诉了他。
  “英国人,”他说,“她一直在问你出国的事?还有护照的事?”他笑容可掬。“她想逃掉。不是吗,亲爱的?”他的小手开始抚摸她的手腕,手指微曲,筋腱暴出,好像他就要抓起她的手腕拧它。
  “喂,”我严厉地说,“你赶走那些恶棍我深表感谢,不过——”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告诉我,“这些人除非坐在驾驶盘后面,否则对别人没有危害性。受过良好训练的十四岁姑娘完全可以使其中任何一个致残。喏,就连我们这位茜达,要是她参加那种……”他转向她,手从她的手腕移到她的头发。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让一缕缕头发慢慢地滑过他的手指。“你知道我今晚输了,亲爱的,对不对?”他温柔地说。
  我站起来。“走吧,”我对她说,“咱们离开吧。”
  她只是坐在那儿。我搞不清她是不是在瑟瑟发抖。我尽量透过面具从她眼里看出一点迹象。
  “我要把你带走,”我对她说,“我做得到,我真的能做到。”
  他冲我笑笑。“她想跟你走,”他说。“是吧,亲爱的?”
  “你想不想走呢?”我对她说。她还是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他用她的头发慢条斯理地捆扎自己的手指。
  “听着,你这个害人虫,”我厉声对他说,“把你的手从她身上拿开。”
  他被我从座位上拽起来,软绵绵的像条蛇。我说不上是个斗士。我只知道我越害怕,揍人就越凶狠越准确。这回我运气不错。可是当他瘫倒下去的时候我却感到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面颊上有四处刀刺般的疼痛。我用手捂着脸颊。我能摸到她匕首般的指甲套抓出的四道深长的伤口,热血从伤口处渗出。
  她没有看着我。她俯身靠在小泽克身上,面具紧贴着他的脸颊,低声哼遭:“好了,好了,别难过,你这样我以后会伤心的。”
  我们周围有人在讲话,不过他们没靠近。我探过身子,摘下她的面具。
  我说不清为什么我想象中她的脸应该是完全另一副模样。不消说,她脸色苍白,没有使用任何化妆品。我觉得戴上面具再涂脂抹粉毫无意义。她眉毛不整,嘴唇龟裂。可是要说那张脸上总的表情,要说那满脸蠕动的情感——
  你是否曾经从烂泥里搬起一块石头?你是否见过黏乎乎的白蛴螬?
  我俯视着她,她仰望着我。
  “是啊,你害怕极了,对不?”我挖苦说,“你害怕这出小小的夜间闹剧,对不?你吓得要死。”
  我径直走出去,进入紫色的夜幕中,手仍然捂着渗血的腮帮。没人拦阻我,连那些女摔角手也没有上前拦阻。
  但愿我能撕下衬衣里胶卷的一块底片,当场测试一下,我巴不得发现自己接受了过量的辐射,这样才能请求横渡哈得逊河,南下新泽西州,穿过残留辐射强度的斯塔腾岛和长岛之间的海峡受弹区,继续前往沙湾,去等候锈迹斑斑的船只载我越洋过海回到英国去。
  (江亦川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扩大的宇宙
  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引发了大量受抑制的需求,因为除了其他事物之外,科幻小说供不应求,这时参与打败轴心国的大量人力转向其他事业。科幻小说与科学的关联不仅得到广岛上空原子弹爆炸和V2型火箭袭击伦敦的证实,也得到创造出上百种奇迹的实验室的证实。这些奇迹用首字母标示,例如jato(喷气助飞器),radar(雷达),sonar(声纳)①。所有这一切预示未来不仅充满技l术变革,而且充满新的语言。许多人对此忿忿不满;其他人则转向科幻小说。
  【① jato(喷气助飞器)是jet-assisted takeoff的首字母;radar(雷达)是radio detecting and ranging的首字母;sonar(声纳)是sound navigation ranging的首字母。】
  某些人被误导去创办新的科幻杂志,这些杂志在一两个季度里盛极一时,随即败落。有些科幻出版社,翻印过去杂志上最受欢迎的故事;尽管这些出版社本身不能长盛不衰,但是正统出版商承认他们取得令人惊叹的成功,科幻小说很快成了出版界的一个组成部分——尽管是小小的一部分。当平装原著得到公众接受的时候,科幻小说就找到了一个更为自然的媒介,首先是在埃斯出版公司和巴兰坦出版公司,其后在其他平装书出版社。
  海因莱恩1950年以其电影《目的地月球》和同年的电视剧《太空军校学员》取得成功,这就导致了其他电影和电视系列剧的制作,其中有一些值得回顾——尽管一般科幻题材的影片粗制滥造,可能只有《禁入的行星》、《攫尸者的入侵》(1956年唐·西格尔版本,不是现行的重新摄制的影片)、《巴巴雷拉》和威尔斯作品改编的某些影片显得鹤立鸡群。其后《2001:遨游宇宙》出现了,这是阿瑟·C·克拉克和斯坦利·库布里克的合作影片。
  那是第一部科幻电影,不必为它作辩解。批评家们可能吹毛求疵说对哈尔的行为缺乏理论的说明(机器人三守则到哪儿去了?),也可能说结尾隐晦难懂,但是影片令人觉得顺理成章,主题有意义,独特的景色绚丽动人,在感情夸张的情节中并未失去思想内容。故事中的世界——未来本身——就像有人居住一般,平凡之至。库布里克具有其他电影制片商所缺乏的那种悟性和影响力,还有财政资助以避免其他制片商被迫作出的许诺。这部电影在艺术上和财政上的成功为后来的《星球大战》和《第三类接触》铺平了道路。
  克拉克(1917- )是合作制作影片《2001:遨游宇宙》和随后合写长篇小说的当然人选(当库布里克表示他要制作一部科幻影片时,这也有助于他和库布里克共有一个代理人)。克拉克自从早年参加英国星际协会以来,一直在开拓新领域,他十七岁参加该协会,十九岁任财务主管,最后担任协会主席。1945年他为《无线电世界》提出“地球外转播站”研制的大纲,后来他将这一设想描写在一篇题为《我在太空中如何失去十亿美元并发明了通讯卫星》的文章里。
  他在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皇家空军服役之后,于1946年发表了他的第一批职业性科幻作品。他投给《惊奇》的第二篇故事《营救队》特别脍炙人口,他开始了包括创作小说和非小说的写作生涯,在两方面都取得卓越的成就。他的科普作品一开始就获得赏识:《太空探索》(1951)成了“当月俱乐部”的选文,并荣获国际幻想小说奖;1962年因他所写的书和文章,他被授予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凯灵嘉奖;后来他荣获富兰克林大学的金牌。
  克拉克以三种独特的文风写小说:推断性、独创性和神秘性。他的推断性(用非小说作品的直接的、注重事实的方式写作)产生了《太空序曲》(1951)、《火星沙洲》(1951)、《地球反照》(1955)、《绵亘的山脉》(1957)和《月球尘暴》(1961)。他的独创性产生了《历史课》(1949)、《捉迷藏》(1949)、《神的九十亿个名字》(1953)和《白鹿述说的故事》(1957)。他的神秘性(有时以诗的形式表现)产生了《星》(1955)、《与夜幕的’降临抗争》(1948),此文改写为《城市与星星》(1956)和他最著名的长篇小说《童年的结束》(1953),这部著作可能最清晰地表达了他的末世学论式,这一论式引导他推测人类的最终命运。
  他的短篇小说《星》荣获雨果奖。他的中篇小说《与蛇发女妖美杜莎会面》于1972年荣获星云奖,他的长篇小说《与拉玛相会》于1973年荣获雨果奖、星云奖和坎贝尔奖。他最近出版的长篇小说有《帝国的地球》(1976)和《天堂甘泉》(1978)。
  克拉克强烈爱好深水潜游,这诱使他离开英国到澳大利亚的大堡礁,其后又到锡兰(今称斯里兰卡),并于1956年开始在那儿定居,直到最近还常常出差办事,作巡回讲学。就艺术上和商业上的成就而言,在过去的四十年里他一直是三、四个最富有成就的科幻作家之一。
  《岗哨》1951年发表于一家鲜为人知的《十故事幻想》杂志。它是那些仅仅兴盛一个季度的杂志之一,只出版了四期,但它对《2001:遨游宇宙》的写作是个精神上的鼓舞。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岗哨》[英] 阿瑟·C·克拉克 著
  下一回你望着高挂南天的满月的时候,仔细看一看它的右边边缘,让你的视线沿着银盘的曲线向上移动。在凌晨两点钟光景,你会注意到一个暗淡的小椭圆:只要视力正常,谁都可以轻而易举找到它。这是一片诸山环绕的大平原,也是月球上最壮丽的平原之一,称为危海——危险之海。它的直径长达三百英里,几乎完全被巍峨的环状山脉所包围,从来没有人到那儿去考察,直到1996年夏末我们才进入那个平康。
  考察团规模庞大。我们有两架重型运输机,从五百英里之外静海的月球中心基地运来了补给品和设备。还有三个小型火箭打算用于月面车无法通过的地区,作短程运输。幸运的是,危海的大部分地区十分平坦。在其他地方普遍存在着十分危险的大罅隙,但这里一个也没有,或大或小的陨石坑和山峦也很少。就我们所能判断的来说,我们想去哪里,高功率履带牵引车就可以毫无困难地把我们运送到哪里。
  我是地质学家——或谓月球学家,假如你喜欢咬文嚼字的话——我领导考察危海南部地区的考察组。我们沿着大约十亿年前一度存在的古代海洋的海岸前进,绕过大山脚下的丘陵地带,用一星期时间穿越了危海南部地区一百英里的路程。当生命在地球上开始形成的时候,这里的生物已经处于灭绝过程。当时水正从庞大而高耸的悬崖侧面上退落,注入月球空洞洞的心脏。在我们穿越的土地上,没有潮汐的海洋一度深达半英里,现在水汽留下的唯一痕迹就是有时候在灼热的阳光从未射入的洞穴里可以见到的一点白霜。
  月球的黎明姗姗来迟,我们在拂晓早早出发,到黄昏降I临之前还有近乎一星期的地球时间。我们每天下午五、六次穿着太空服下车到外面去寻找有趣的矿物,或者竖立一些标志作为未来旅行者的向导。一路平安无事。说起月球探索,没有什么危险,甚至没有特别振奋人心的事。我们可以在增压牵引车里舒舒服服住上一个月,倘若遇到麻烦,随时可以发送无线电求助,稳坐着耐心等待飞船来营救我们。
  我刚才说了,探索月球没什么振奋人心的事,这种说法当然不对。谁也不会看腻那些不可思议的高山,它们比地球上平缓的山峦要崎岖得多。当我们绕过远古海洋岬角和海角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哪一种新的壮丽景观将展现在眼前。危海的整个南部新月形地带是一片广阔的三角洲,在那儿一度有二十来条河流汇入海洋,水源可能来自骤雨,这种倾盆大雨在月球年轻时期短暂的火山时代一定冲刷过那些山峦。每一条古老的河谷都是一种诱惑,吸引我们爬上对面未知的高地。但是我们还有一百英里路程要走,只能眼巴巴望着后人必须攀登的高地。
  我们在牵引车里使用地球时间,就在22时整,最后一次无线电信息将发射给基地,我们这一天的工作便告结束。在牵引车外面,岩石仍然在近乎中天的太阳下灼灼发烧,但是对于我们来说,这是夜晚时分,直到八小时之后我们再度醒来为止。其后我们有一个人要做早餐,电动刮须刀将发出一片嗡嗡声,有人将打开收音机接收来自地球的短波无线电。确实,当油煎香肠的美味充满牵引车舱室的时候,有时很难相信我们不是在自己老家的世界上——一切都是那么正常,就像在家里一样,只是感到体重减轻,物体掉落慢吞春的挺别扭。
  这一天轮到我在用作厨房的主舱角落里做早餐。时隔多年,那一时刻还历历在目,因为无线电刚刚演播了我最喜爱的一首曲子,古老的威尔士歌曲《白岩石的戴维》。我们的司机已经穿上太空服出去检查牵引车的履带。我的助手路易斯·加尼特坐在前面控制室里,往昨天的考察日志里作一些过时的记录。
  我像地球上任何一个家庭主妇那样站在油煎锅旁边等着香肠炸酥,悠闲地浏览着覆盖整个南部地平线的高山之墙,山墙在月球的半月形地带以下向东西伸展,消失在视线之外。这些高山距离牵引车似乎只有两三英里,但是我知道最近的山也有二十英里之遥。在月球上当然不会因为距离遥远而看不清远处物体的细节——完全没有地球上那种几乎觉察不到的雾气使得远处所有的物体变模糊,有时还变形。
  那些山峦一万英尺高,它们挺立在平原上,似乎古代的地下喷发使它们穿出熔化的地壳突然升入空中。即便是最近处山峦的底部也被平原陡峭起伏的地面所隐蔽而看不见,因为月球是个挺小的世界,从我站立的地方看去,地平线只有二英里距离。
  我举目望着从未有人攀登过的群山顶峰,这些山峰在地球人到来之前目睹过退缩的海洋缓慢地枯竭下去乃至完全消亡,使得这个世界丧失了希望和复苏的指望。阳光刺目,如火焰一般烧灼着壁垒森严的山峦,然而就在它们上空不远,星辰在比地球冬季午夜更加漆黑的空中发出稳定的光辉。
  我转身离开的时候,看见在海中向西突出三十英里的一处大岬角山脊上有个金属在高处发出灿烂的光辉。这是一个没有面积的发光点,如同空中一颗明星被险峻的山峰捕获,我猜想太阳照在某个平滑的岩石表面上直接反射到我的眼中。这种事并不希奇。当月球处于公转的第二个四分之一路线的时候,地球上的观察者有时能看到风暴海的大山脉发出蓝白色荧光,这时阳光从山坡上发出耀眼光辉,从一个世界反射到另一个世界。但是我纳闷那上头是哪一种岩石能够发出这么明亮的光,于是我爬进观察塔,把四英寸望远镜旋转过来对准西方。
  我看到的情景越发使我着急。山峰在视域里既清晰又突出,似乎只有半英里之遥,但是接收阳光的无论是什么东西,那物体还是太小了,分辨不清。然而那玩艺儿似乎有一种难以理解的对称美,它停息的顶峰又平坦得出奇。我长久盯着那个神秘的发光体,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太空,直到不久以后厨房里传来的一股焦味使我猛醒到我们的早餐香肠已经徒劳地旅行了二十五万英里。
  整个上午我们穿越危海的时候一路上争论不休,西方的山峦更加高耸,直指天庭。即便穿着太空服出去探矿的时候,我们也可以通过无线电继续议论纷纷。我的伙伴们争辩说,月球上历来没有任何一种智能生物,这是绝对肯定的。在月球上生存过的生物仅仅是一些原始植物及其退化程度稍差一点的祖先。我像任何人一样了解这一种理论,但是有时候科学家必须有勇气当个傻瓜。
  “听着,”我最后说道,“我要到那上头去,否则我无法安心。那座山不足一万二干英尺高——在地球的引力下只有二千英尺——我可以在外面用二十小时徒步走完这段路程。反正我早就想进山,这给我一个极好的理由。”
  “假如你没有摔死的话,”加尼特说,“咱们回到基地的时候你将成为考察团的笑柄。从今以后那座山也许要称作威尔逊傻帽山了。”
  “我才不会摔死呢,”我坚定地说。“是谁第一个爬上皮科山和赫利孔山的?”
  “可是想当初你不是年轻得多吗?”路易斯亲切地问道。
  “说到这一点,”我得意扬扬地说,“我就更有理由去口罗。”
  那天晚上我们把牵引车开到半英里之内的一个岬角,于是早早就寝。到了早晨,加尼特跟我一起走;他是个优秀登山运动员,以前常常跟我进行这种开拓性探险。我们的司机巴不得留下来看管牵引车。
  乍一看,那些悬崖似乎完全无法攀登,但是对于任何具有攀高才能的人来说,在这个重量只有地球上正常值六分之一的世界上,爬爬山不在话下。在月球上登山,真正的危险在于过分自信;在月球上摔落六百英尺就像在地球上摔落一百英尺,完全可以置人于死地。
  我们在平原上空大约四千英尺的一个宽阔的岩架上第一次歇息下来。攀登倒是不太难,但是我手脚发僵,不适应月球上的登山运动,我也乐得休息一下。我们还能见到牵引车停在悬崖脚下,远远看去如同一只微小的金属昆虫,我们向司机报告了进展情况,然后开始下一步的攀登。
  我们的太空服内部十分凉爽,因为制冷装置抵御着猛烈的太阳,带走了身体劳顿散发的热量。我们俩很少交谈,只是互相传递一下登山工具,商讨一下攀登的最佳计划。我不知道加尼特在想些什么,也许在想这是他所从事的最疯狂的徒劳搜索。我基本上同意他的这种想法,但是爬山乐趣无穷,心中想着前人未曾走过这条路线,地面景色逐渐开阔,这一切给了我所需要的全部报偿。
  当我见到我在三十英里之外用望远镜第一次观察过的那堵石墙就在面前的时候,我想我并没有特别兴奋。估计它高出我们头顶大约五十英尺,诱使我攀越这些不毛荒地的东西就在那边的平顶高原上。几乎可以肯定地说,那玩艺儿无非是一块远古陨石击碎的漂砾,它的断裂面在这无腐蚀、无变化的寂静世界上仍然鲜明发亮。
  岩石表面上没有能用手抓住的东西,我们只好使用铁爪锚。我挥舞三叉金属锚在头顶上盘旋一阵,继而向上空的星星抛去,这时我两条疲惫的胳膊似乎恢复了力气。第一次铁爪锚没有抓牢,我拉回绳子,铁爪锚慢慢掉落下来。第三次试抛的时候,铁爪紧紧扣住了,即便我们俩的体重加在一起它也不会脱位。
  加尼特焦急地望着我。我看得出他要先上去,但是我透过头盔的玻璃报他一笑,摇了摇头。我不慌不忙,开始慢慢攀登最后的高度。
  即便穿着太空服,我在月球上也只有四十磅重,所以我一手接一手攀上去,干脆不用双脚帮忙,到了平顶的边缘,我停了下来,向我的伙伴挥挥手,继而攀缘上架,站直起来,凝望着前方。
  你必须明白,直到此时此刻,我几乎完全相信自己在这上头发现不了什么奇异的或者不寻常的东西。我说几乎完全,不是完完全全;正是萦绕心头的猜疑驱使我前进。喏,那玩艺儿现在再也不是一种令人猜疑不透的东西了,但是心头的迷惘才刚刚开始呢。
  我站在高原上,离那玩艺儿大约一百英尺。它一度十分平滑——太平滑了就不自然——但是在不可估量的永世之中陨石的袭击使它变得坑坑洼洼,留下了累累伤痕。它有个平面可以反光,大致是个金字塔结构,有两个人那么高,像一颗多棱面的巨型钻石坐落在岩石上。
  开初几秒钟也许我心中压根儿没有充满什么感情。继而我感到激动万分,心中充满一种奇异的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快乐。因为我爱月球,现在我知道了亚利斯塔克山和伊雷托思恩山的蔓生地衣并不是月球年轻时期孕育的唯一生物。首批探险人员昔日的梦想虽然受人怀疑,但这一梦想是真实的。毕竟存在过月球文明——我是发现这一文明的第一个人。我到月球上来,或许晚了一亿年,这没有使我感到懊丧:毕竟来了,这就好。
  我的脑子开始正常思维,开始分析和提出问题。这是不是一座建筑物,一座神殿——或者是在我的语言中找不到名称的某种东西?倘若是一座建筑物,那么它为什么建造在这么特别难以到达的地点?我思忖着它是不是一座庙宇,我想象到某些奇异祭司中的大能人呼唤神灵保佑他们,因为月球上的生物随着海洋的枯竭正在衰落,结果呼唤神灵也是徒劳。
  我向前走了十来步以便更仔细地观察那玩艺儿,但是为谨慎起见,我不敢靠得太近。我懂一点考古学,试图猜测这一文明的文化水准,在古代,一定是这种文明削平了山头,创造了这些至今仍然令我目眩的反光镜面。
  我想,可能是古埃及人干的,倘若他们的工匠拥有这些更为古老的建筑师所使用的任何一种奇异的材料的话。因为那玩艺儿不大,我没有考虑到我正在看着的东西可能是比人类更先进的某个种族的手工制品。月球一度拥有智能生物,这种思想仍然太离奇而难以领会,我的自傲使我无法作出最后的羞辱性的冒险尝试。
  其后我注意到有个什么东西使我后脑勺的毛发直竖起来——那玩艺儿微乎其微又无关痛痒,多数人压根儿不会注意到它。我说过这片高原被陨石撞击得伤痕累累;高原上还覆盖着几英寸厚的手宙尘。这种尘埃始终沉积在无风飘荡的任何一个世界的表面上。然而宇宙尘和陨石留下的痕迹在那个小小金字塔周围突然止步不前,留出一个宽阔的圆圈,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保护着小金字塔,使它免受岁月的侵袭和来自太空的缓慢而永不停息的轰击。
  耳机里有人在呼喊,我明白加尼特已经叫我一阵子了。我蹒跚走到悬崖边缘,恐怕讲话不便,于是打打手势叫他爬上来。我向宇宙尘包围的圆圈走去,捡起一块碎裂的石片,向那个不可思议的小金字塔抛去。倘若这块石子在无形的屏障里消失,我是不会感到惊讶的,但是它似乎击中了一处平滑的半球形表面,轻轻地滑落到地上。
  继而我知道我看到的东西与人类的古代无法相比拟。这不是一座建筑物,而是一种机器,用万古千秋不灭的力量保护着自己。那些力量无论属于哪一种,仍然在发挥作用,也许我已经靠得太近了。我想到人在上一个世纪捕获和驯服了的所有放射物。就我所知,我可能只有死路一条,如同走近一个没有屏蔽的原子反应堆,步入致命的、寂静的辐射风之中。
  我记得我转身看着加尼特,他已经走过来,站在我身边。在我看来他毫不在意,所以我没有惊动他,而是走到悬崖边缘尽力理一理自己的思绪。在我脚下展现着危海——名副其实的危机之海——它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既奇异又神秘莫测,但是对我来说则了如指掌。我举目望着新月形的地球,它卧于繁星组成的摇篮之中,我思付着当未知的创世主大功告成的时候地球云彩覆盖着什么。是不是石炭纪散发着蒸汽的原始森林?是不是最早的两栖动物从水中爬上来征服陆地所走过的凄凉海岸线?是不是更早的时候在生命到来之前永久的寂寥?
  别问我干吗没有早一点猜到真相——这真相现在显得十分显而易见了。我发现那玩艺儿,心中一阵兴奋之后我想当然认为那块水晶般的神奇物体是月球远古时代某个种族制造的,但是我脑子里出现一闪念,以压倒一切的力量使我相信是如同我这样的外星人到月球上制造的。
  在二十年之中我们在月球上找不到任何生物的踪迹,只有一些退化植物。月球不可能留有任何文明,无论这种文明是怎么毁灭的,唯有那玩艺儿标志着文明一度存在过。
  我又一次望着反光的金字塔。它似乎更加远离与月球有关的任何物体了。突然我觉得自己由于兴奋和瞎起劲,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傻笑,笑得浑身震颤起来:我居然想象那个小金字塔在跟我说话,说的是:“对不起,我自己在本地也是外来人。”
  我们至今花了二十年功夫才打破那个无形屏障,走到水晶墙里边机器那儿。咱们无法理解的那个玩艺儿,人终于用原子能野蛮的力量把它炸毁了,现在我已经见到了我在山顶上发现的那个可爱反光体的碎片。
  那些碎片毫无意义。金字塔的机械作用——假如是机械作用的话——属于地平线之外遥远的技术,也许属于超物理力学的技术。
  既然人已经到达了其他行星。这一秘密越发萦绕于我们心间,我们知道万古以来宇宙中只有地球是智能生物的住所。我们这个世界任何消逝了的文明也不可能建造出那个机器,因为陨落在高原上的宇宙尘的厚度使我们能够测出它的年代。那个机器是在生命从地球海洋上出现之前就设置在高山上的。
  当咱们的世界是现有年龄一半的时候,外星来客穿越了太阳系,在月球上留下了旅行的标志,继续他们的行程。在人炸毁这一标志之前,那个机器仍然在履行着它的建造者的意图。至于意图何在,下面是我的猜测。
  在银河系之中近乎一千亿个星球在旋转着。很久以前其他太阳的世界上必有其他种族攀登并超越过我们已经到达的高度。想一想这样的文明,万古以前在神创造万物的余辉映衬下,某个宇宙的主人们非常年轻,因此生命仅仅来到一小撮世界上。他们的世界必定是我们无法想象的一片寂寥,诸神望着无穷大的空间觉得没有一个人可以分享他们的思想。
  他们一定搜寻过各个星团,如同我们搜寻了行星。到处都有世界,但是这些世界要么空空如也,要么栖息着没有思想的爬行生物。在咱们的地球上,巨大的火山仍然在喷发着浓烟,污染着天空,那时黎明人的第一艘飞船从冥王星外面的深渊里飞驰而来,它经过冰冷的外部世界,知道生命在这些世界的命运中不可能起任何作用。飞船停靠在内部行星上,他们借助太阳火取暖,等着开始他们的作为。
  那些太空漫游者一定看上了地球,在火与冰之间狭窄的区域里安全地绕了几周,一度猜想地球是太阳诸子当中最受宠爱的一个。在遥远的未来这里将有生命;但是在他们面前还有无数星球,他们可能从此不再光顾地球。
  因此他们留下一个岗哨,这是他们散布在整个宇宙中的干百万个岗哨之一,这些岗哨以生命的许诺守护着所有的世界。它是一座灯塔,万古以来耐心地发射着无人发现的信号。
  或许你现在明白了那个水晶金字塔干吗设置在月球上而不设在地球上。它的建造者并不关注仍然在野蛮状态中苦苦挣扎的种族。只有当人穿越太空,逃离人的摇篮地球,以此证明自己适合于生存下去的时候,他们才会对我们的文明感兴趣。这就是所有智能种族迟早要遇到的挑战。这是一种双重挑战,因为反过来,这取决于对原子能的征服和生死之间最后的选择。
  一旦走出这一危机,我们找到那个金字塔并迫使它打开就只是时间问题了。现在它的信号停息了,那些值勤的人将会把心思转向地球。或许他们希望帮助我们发展幼稚的文明。但他们必定非常非常老迈,可惜老年人往往强头倔脑嫉妒年轻人。
  现在每当我望着银河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纳闷着,帮助地球发展文明的使者将从哪一团星云下来。倘若你能原谅我作出这么一个平淡无奇的比喻,那么咱们已经拉响了火警,现在无事可干,只有等待。
  我认为咱们不必久等。
  (江昭明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法默笔下的世界
  以“假如”打头的话语千百年来一直困扰着人的睡眠。假如我们能改变周围事物的话,假如我们没做这事没说那话,情况该会变得多么美好啊。还有那些改变历史的事件怎么样呢?假如拿破伦或者希特勒年轻时候就夭折,情况会怎么样呢?假如有人转移萨拉热窝和达拉斯城暗杀者的目标,又会怎样呢?
  最终,这冥思苦想以文字的形式出现了,说来也怪,一开始就发表在传统的出版物上。罗伯特·西尔弗伯格将改变历史的故事追溯到来自1898年《哈泼斯》月刊上发表的爱德华·埃弗雷特的《勿动手》。这个故事设想约瑟①没有被贩为奴,也不曾活着领导埃及政府,而是迦南野蛮人征服了埃及,结果给人类文明带来一场大灭难。
  【① 约瑟:《圣经》故事人物,犹太人第三代祖先雅各(又名以色列)的儿子,在雅各的十二个儿子中排行第十一。据《旧约·创世记》记载,约瑟自小受雅各宠爱·因而众异母兄长甚为嫉妒,在旷野牧羊时将他偷卖给以实玛利商人。约瑟被转卖到埃及法老护卫长家为奴,曾被诬陷下狱。后因替法老圆梦而受赏识,得以开释,并官授埃及宰相。后逢荒年,在迦南的众兄长奉父命往埃及购粮,遇到约瑟并被宽恕。约瑟将父亲及全家接到埃及歌珊定居,以色列十二支派在此得以繁衍,四百三十年后在摩西带领下出埃及返回迦南的时候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壮大的民族。】
  1931年十一篇这类故事先在《斯克里纳杂志》上发表之后,由J·C·斯奎厄编辑成为单行本出版,书名是《假如这事以另一种方式发生:坠入想象的历史中》。在这些故事中有《假如李在葛底斯堡战役中失败》、《假如布思未发现林肯》和《假如拿破伦逃到美洲》。詹姆斯·特伯从中得到启发,写出一个幽默的模仿故事《假如格兰特一直在埃坡麦特斯克饮酒》。
  1934年默里·莱思斯特发表在《惊奇》上的《时间岔道》以严肃的态度将这种思路引进科幻小说,尽管实际上这种想法比时间旅行更缺乏证据足以证明它的现实性。但过去事件的不同改变可以造成今日不同的现实,这种想法一直成为许多故事和长篇小说的创作源泉。
  这种类型的小说中最优秀的作品都写成长篇巨著,或许是因为发挥的余地较大,作者对创作中的各种变化可以进行深入细致的描写。由沃德·穆尔(1903-1978)撰写的《带来五十周年纪念》(1953,连载于1952年)称美国南方在南北战争中获胜。在菲利普·K·迪克的《城堡里人》(1962)一书中,轴心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胜国,并且瓜分了美国。基思·罗伯茨(1935- )的《宫廷舞》(1968)描写一个未曾经历过工业革命的世界,其原因是伊丽莎白女皇于1588年被杀。在哈里·哈里森的《横贯大西洋的隧道,乌拉!》(1972)一书中乔治·华盛顿被枪杀,因而美国革命从来没有爆发过。由金斯利·艾米斯(1922—— )撰写的《改变》(1976)设想这个世界没有发生过新教改革,天主教占绝对统治地位,故事中包含着深刻的寓意。
  当然,这种寓意使得篡改历史的故事具有真正的价值。小说的紧张局面带来娓娓动听的叙事魄力,而寓意让人们从理性上认识到现在的局面取决于过去历史上作出曲决定,有些决定在当时甚至是无足轻重的。故事的感染力往往在于作者满文虚构的动人情节。寓意的另一种价值则是让读者与自己的现实作对比。他的现在与未来是基于哪些大大小小决策,基于哪些历史事件呢?目前司空见惯的人工产物和传统是怎样形成并起作用的呢?
  有篇篡改历史的故事是菲利普·何塞·法默的《远航!远航!》(登于《惊奇故事》1952年12月号),故事中教会鼓励罗杰·培根①的实验。不管怎么说,在许多方面,这是一篇篡改历史的故事。
  法默(1918- )是与《惊奇》没有任何关系而取得成功的作者之一。他以打破禁忌的作品而闻名。他发表的第一篇科幻故事《情人》(1952)描写一个出身于清教主义文化的男子与一个外星女子之间的爱情故事,这女子最后被发现是个拟态昆虫②。法默的同类作品收集在《奇异关系》(1960)一书中。
  【① 罗杰·培根(1214-1294):英国自然科学家和哲学家,不同于英国经验论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1561-1626)。】
  【② “拟态昆虫”是故事杜撰的外星动物,在地球上能变化形体,尤其是变成美女,类似中国文学作品中描述的蜘蛛精、蛇精、狐狸精等拟态动物。】
  法默作品的另一个重要格调是他的赞颂故事。他心目中有各种各样历史上的和虚构的英雄人物,并且写了许多英雄的故事或者模拟作品,这些英雄包括巴勒斯,维恩,塔赞,萨维奇医生,理查德·F·伯顿,马克·吐温。他曾经盗用冯内古特出版的科幻小说的作者基尔戈·特劳特之名,用作自己《半边蚌壳上的维纳斯》(1975)一文的作者。他把科幻与色情结合起来,例如《未知的宴会》,已经得到莱斯利·菲尔德勒的赞扬。法默偏爱双关语和淫秽作品,结果写出荣获雨果奖的《供职皇家的骑师》(1968)之类的故事。
  尽管法默的《情人》获得成功,他还是历尽波折才定职写作。他当工人干了十一年之后,于1951年在布拉德利大学获得创作性写作的学士学位。一部长篇小说《我欠肉债》于1953年在沙斯塔出版社和袖珍书局联手主办的竞赛中获胜。但沙斯塔出版社破产,该书未能出版,法默的奖金全部泡汤,一个子儿也没拿到手。有那么几年,他受雇为几个高科技公司写科技文章,业余从事写作。十年前他转为专职作家,此后出了很多书并大获成功。
  法默创作的第一部系列幻想小说名为《不同层次的世界》,第一篇是《宇宙的创造者》(1965),还有一个故事系列讲述约翰.卡莫迪神父的故事,以《光之夜》(1966)告终。他流传最广的也许是命运多舛的竞赛获奖系列长篇小说。第一部是《走向你们散落的身体》(1971),获雨果奖。后续的系列故事是《寓言般的河上小船》(1971)和《黑暗计谋》(1977)。这些长篇故事总称为《河上世界》,描述所有的人类通过一种神秘的机制,在一千万英里长的河岸上获得重生。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远航!远航!》[美] 菲利普·何塞·法默 著
  斯帕克斯神父夹坐在墙壁与激发电报机之间,除了食指与眼睛,全身一动也不动。他蜷缩在艉楼甲板上称为托迪拉的棚屋里,时不时用手指飞快地按动桌上的发报键,间或转动他那跟故乡爱尔兰天空一样灰蓝的眼眸扫视门外。能见度很低。
  外面已是暮色苍茫,栏杆上吊着一盏信号灯。两个水手倚靠在栏杆上。他们远处,“尼纳号”和“宾塔号”明亮的灯光和阴暗的船体在起伏颠簸着。再远处便是大西洋平静的地平线,月亮刚刚露头,绛红色的半边圆盘映得天边黑里透红。
  修道士的秃顶上一盏孤伶伶的碳丝灯泡照出一张雍肿的脸——显得专心致志。
  传光的以太①今晚发出断断续续的劈啪声和咝嘘声,不过耳朵上夹着的耳机还是接收到大加那利岛上拉斯·帕尔马斯电台报务员发送的稳定的嘀嗒信号。
  【① 以太:过去在光的波动说中被假定为充满整个宇宙并传送横波的媒介,它具有特殊的性质,如极其稀薄,绝对的连续性及高度的刚性和弹性。】
  “吱嘘!这么说你已经没有雪利酒了……噗!……太糟了……啪……你这顽固的老酒桶……吱……愿神可怜你的罪……
  “有许多流言蜚语,消息,等等……嘘咝!……竖起你的耳朵,不要把头垂下,不敬神的家伙…据说土耳其穆斯林正在……劈啪……集结一支部队进军奥地利。传说那些飞行的腊肠形观测气球就是从土耳其飞来的,好多人都说看见它们飞越基督教国家的首都。谣传说气球是一个叛教而皈依穆斯林的罗杰门徒发明的。我说……吱嘘……叛教。咱没有人会于那种事的。这是敌人在教会散播的谎言,要让咱出丑。但是很多人认为……
  “舰队司令估计他现在距西潘古多远了?
  “了不得!萨万纳罗拉今天公开斥责教皇、佛罗伦萨的富豪、希腊的文学艺术和圣罗杰·培根门徒的实验……吱!……此人忠心耿耿,却被误导了,是个危险人物……我预测他最终将被处以火刑,而不是像他所言我们将被炮烙……
  “噗……这消息会吓你一跳……两个名叫帕特和迈克的爱尔兰雇佣兵在格兰那达的街上行走,忽然一个漂亮的撒拉逊女人①从阳台上探出身来,倒下一罐……嘘!……帕特抬头一看……劈啪……有趣,嗯?这是昨天裘安兄弟告诉我的。
  【① 撒拉逊人:这是在十字军东侵的时候希腊人和罗马人对阿拉伯人或伊斯兰教徒的称呼。】
  “PV……PV……你想回话吗?……PV……PV……是的,我知道散布这样的笑料很危险,可是今天没人监听咱的谈话……吱……我想他们反正不在监听……”
  就这样以太传送的信息歪歪扭扭,断断续续。不一会儿斯帕克斯神父发出PV信号结束他们之间的通话——PV意即“祝你们平安”。然后他从机子上拔出与耳机相连的插头,从耳朵上提起耳机,以惯常的姿势将它推出太阳穴。
  他腹部顶着硬梆梆的桌子边缘,曲膝从托迪拉棚屋里侧身走出,来到栏杆边,德·索尔瑟多和德·托里斯正靠在那儿低声交谈着。头上的大灯泡发出微光照着见习修道士的金红头发,也照着情报判读员满嘴的黑胡子。灯光也同样映在神父修得精光的下颌和代表罗杰门徒修道会的浅猩红色长袍上,反射出粉红色光。他那修道士的头帽甩到后背,用作一个袋子,装满了便条纸、钢笔、墨水瓶、小扳手和螺丝刀,还有一本密码学书、一支计算尺和一本三角函数手册。
  “啊,老家伙,”年轻的德·索尔瑟多亲切地说,“你从拉斯·帕尔马斯电台听到什么消息?”
  “到现在还没听到啥消息。那边干扰太多。”他指着前方坐落在地平线上的月亮。“一个多么美好的天球!”神父高声叫道,“就像我尊贵的鼻子一样又大又红!”
  两个水手笑了,德·索尔瑟多说:“不过夜深的时候它会变小变苍白呢,神父。相反,你的大鼻子将与地位的平方成反比变得更大更耀眼——”
  他打住话,咧开嘴笑了,因为修道士突然探下鼻子,像海豚潜入水中,又抬起鼻子,像海豚跃出海浪,继而再一次将鼻子探入他们浓烈的鼻息中。他面向他们,鼻尖对鼻尖,一对小眼珠闪烁着,仿佛像托迪拉棚屋里的激发电报机那样发出火花。
  他又一次像海豚那样,使劲抽了几下鼻子,发出很大的鼻息声。然后他满足于从他们的呼吸中吸够了气息,于是朝他俩眨眨眼睛。然而他没有马上提到他的发现,而喜欢慢慢地切入主题。
  他说:“大加那利岛上的那个斯帕克斯①神父真逗。他给我灌输了各种各样的哲学理论,既有实实在在的,也有异想天开的。比如今晚,我们的通话被那玩艺儿切断之前”——他指指空中那个巨形充血的眼球——“他一直在谈论所谓的平行时间轨迹的世界,这种想法最初是由愚人村的迪斯法吉尔斯提出的。他认为在几个同时存在但互不接触的宇宙中可能还有其他世界,因为神,换言之,就是主炼金术士具有无穷无尽的创造才干和能力,有可能——也许必然——创造出众多的连续统一体,在这种统一体里什么事件都可能发生。”
  【① 斯帕克斯:原文Sparks,含有“火花”的意思。美国船员有个习惯,称船上的报务员为斯帕克斯,不论他们的真名实姓是什么。本文提到的几个斯帕克斯神父都是报务员,都是罗杰·培根的虚构的门徒。】
  “嗬?”德·索尔多叫道。
  “正是这样。因此,哥伦布遭到伊莎贝拉女皇的拒绝,他试图横渡大西洋到印度群岛的计划也从来没能付诸实施。假如哥伦布横渡大西洋到过印度群岛,我们现在就不会站在这三条小船上往茫茫大海前进,我们和加那利岛之间就没有串连的中继转播浮筒,拉斯·帕尔马斯电台的斯帕克斯神父和‘圣玛利亚号,①上的我就不会通过以太进行这种令人消魂的对话了。
  【① “圣玛利亚号”是1492年哥伦布航海船队的旗舰。】
  “或者这么说吧,罗杰·培根受到教会的迫害,而不是受到鼓励而产生了修道团,他们的发明确保教会对炼金术的垄断以及对前异教徒邪恶做法进行神圣的灵性引导。”
  德·托里斯张开嘴巴,神父用一种显贵而专横的手势让他闭嘴,于是继续说下去。
  “还有,更加离奇但发人深省的是,他就在今晚用各种物理定律推究诸多宇宙。其中一条定律我觉得特别离奇古怪。你们也许不知道,安吉洛·安吉莱从比萨斜塔上扔下物体,以此证明不同的重物以不同的速度降落。我那可爱的同事在大加那利岛上正在写一篇讽刺作品,故事发生在某个宇宙里,在那儿亚里斯多德被查明是个骗子,在那儿所有的东西不论大小以同样的速度降落。全是无稽之谈,不过有助于消磨时间。我们通过小天使让以太一直为我们服务。”
  德·索尔瑟多说:“呃,斯帕克斯神父,我不想对你们那个神圣又神秘的修道团的秘密表现出太大的好奇心。只是你那台机器激发的小天使引起了我的兴趣。斗胆打听这些小天使不是一种罪吧?”
  修道士原来公牛似的粗言粗语变为鸽子般的细声细调:“是不是一种罪,那得视情况而定罗。让我举个例子吧,两位年轻人。如果你身边藏着一瓶酒,比如说,一瓶珍贵的雪利酒,而你却没有拿出来与一个干渴万分的老先生分享,这便是一种罪。这是玩忽分内义务的罪。但是如果你能体谅老人干渴难耐、精疲力尽、心地虔诚、形态卑微且赢弱不堪,让他痛饮那起死回生的琼浆玉液,从而使他得到安慰、恢复精神、充满活力,我就会从心底里觉得该为你们这等善良博爱、饱含仁慈的行为祈祷。这也会使我非常高兴,我就可能给你们讲一丁点儿我那激发电报机的秘密。就讲那么一丁点儿,不会连累你们,但也要讲到恰到好处,这样你们可以对修道团的情报和荣耀怀有更多的敬意。”
  德·索尔瑟多咧开嘴诡秘地笑了笑,掏出藏在茄克衫里的酒瓶递给修道士。修道士将酒瓶倾倒过来,咕嘟咕嘟声越来越响,剩余的雪利酒越来越少,两个水手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难怪这位在炼金玄学方面大名鼎鼎的神父还是被派遣参加这次热得半死、魔鬼才知道目的地的航行。教会以为,假如他能生还,那再好不过。倘若不行,那他就不会再犯罪了。
  修道士用袖子抹抹嘴,打嗝如马,说道:“棒极了,小伙子们。我打心底里,从我这胖子的内心深处感谢你们。我这个老爱尔兰人,干渴得像骆驼蹄子,差点儿被禁欲的尘埃噎死了。谢谢你们救了我一命。”
  “还是感谢你那神奇的鼻子吧,”德·索尔瑟多回答道。“这会儿,老家伙,既然你已经又上足了油,能否在你受许可的范围内尽量讲讲你那台机器的事?”
  斯帕克斯神父谈了十五分钟,最后听话人问了几个可以问的问题。
  “……你说你以一千八百k.c.的频率发报?”见习修道士问道,“‘k.c.’是什么意思?”
  “k是法语的kilo,源于希腊文,表示千。c代表希伯来文的cherubim,就是‘小天使’。天使一词源于希腊语angelos,意思是信使。我们的观念是,以太里充满这些小天使,也就是充满这些小信使。这样,我们这些斯帕克斯神父们敲动机器上的键,就可以激发无数待命应召信使中的一些信使。
  “因此,一千八百k.c.意思就是,在一个给定的单位时间里,一百八十万天使列队在以太里迅猛飞奔,每个天使的鼻子都与前面天使的羽毛末梢相摩擦。每个小天使的翼冠高度是均等的,因此倘若你要给整个队列画一幅素描,那么每个天使与他前后的天使分毫不差,整个纵阵形成小天使的那种级别,称为C·W·”
  “C·W·?”
  “就是连续翼高。我的机器就是一台C·W·激发电报机。”
  年轻的德·索尔瑟多说:“我脑子都给搞晕了。这样一种观念!这样一种启示!几乎不可理解,想想吧,你那激发电报机的天线只有这么长,因此在天线上来回涌动的坏天使需要预定的同等数量的好天使与他们战斗。而你那激发电报机的诱惑线圈使坏天使挤满左边,就是不吉利的那一边。当坏的小天使拥挤过密,数量太多时,他们受不了各自邪恶的同伴,于是跳过火花间隙,沿着线路冲到‘好’的板。在来回奔跑的时候,他们引起了‘小信使’即唯命是听的小天使的注意。而你,斯帕克斯神父,如此这般操作机器,起起落落按动发报键,便可激发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友好传递纵队,让他们充当你那以太的有翼信使。因此你能与修道会的兄弟们长途通话。”
  “伟大的神哪!”德·托里斯说。
  这不是妄称神名①,而是对奇迹虔诚的赞叹。他双眼凸出;显然他忽然看出人类并不孤独,在四面八方,一层叠一层,一个角度接一个角度,都有一个天使军。他们有黑的,有白的,在看似空荡荡的宇宙中展示一片完整的棋盘,黑的代表背逆者,白的代表遵命者,由一只无形的手维系着微妙的均衡,并像空中飞禽和海中鱼儿那样任凭人类开发利用。
  德·托里斯虽然见到了如此一种使多人成圣的景象,但他只能问:“也许你能告诉我针尖上能站多少天使?”②  【① 妄称神名:《圣经·旧约·出埃及记》记载以色列民出埃及之后,在旷野流浪四十年然后进入迦南。在流浪过程中,摩西在西奈山向全体以色列民传神的十诫,其中第三诫是“不可妄称主你神的名”。】
  【② 针尖上能站多少天使:这是中世纪经院哲学学者普遍争论的一个问题,典型地代表了无聊的经院繁琐哲学,如同在《红楼梦》研究中考证林黛玉的筷子是用什么材料制作的。】
  显然德·托里斯头上永远不可能罩上个光环。如果他活下去,命中注定要在憔悴的头上戴上大学教师的学位帽。
  德·索尔瑟多轻蔑地哼了一声:“我可以告诉你。从哲学角度讲,你在针尖上爱放多少天使就可以放上多少天使。实事求是地说,针尖上的空间能容纳多少天使,你就只能放那么多的天使。这就够了。我感兴趣的是事实而不是空想。告诉我,拉斯·帕尔马斯电台的斯帕克斯发送给你的天使为何一到月亮升起你就接收不到呢?”
  “凯撒大帝啊,我怎晓得呢?难道我集万有知识于一身吗?不,我不懂!我只是个卑微无知的修道士而已!我所能告诉你的只是昨晚它像含血的肿瘤升上地平线,它一升上来,我就无法调度我的小天使排成长长短短的纵队。加那利电台的功率受压制,所以我们双方都作罢了。今晚也是一样。”
  “月亮发射信息吗?”德·托里斯问道。
  “所用的是我无法译解的电码。它确实发信号,没错。”
  “圣玛利亚!”
  “也许,”德·索尔瑟多提示说,“月亮上有人,他们在发报。”
  斯帕克斯神父哼一声以示嘲笑。他鼻孔粗大,嘲笑的口径也不小。轻蔑的火炮形成一张防护火网,足以使任何人闭嘴,除了最刚强的人以外。
  “也许——”德·托里斯低声说——“也许,假如星星就像我听说的是天堂的窗子,那么等级较高的天使,就是那些个头大的,正激励着——呃——个头小的天使?他们只在月亮升起时才这么做,这样我们就可以知道那是一种天体现象?”
  他在身上划了个十字,看了看船的四周。
  “你不必害怕,”修道士温柔地说。“并没有一个宗教法庭审问官居高临下看着你。记住,我是这次远航探险唯一的神父。再说,你的推测与教义无关。不管怎么说,那不重要。我不明白的是:天堂的使者怎么会发报?为何他使用的频率与我的密码频率相同?为什么——”
  “我能解释,”德·索尔瑟多打断他的话,年轻人既傲慢又缺乏耐性。“我敢说舰队司令和罗杰门徒对地球形状的认识都错了。我敢说地球不是圆的而是扁平的。我敢说之所以存在地平线,并不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球体上,而是因为地球有几分弯曲,就像一个大体上平整的半球形。我还敢说天使并非来自月球,而是来自跟我们一样的船上,那艘船悬浮于远离地球边缘的空间。”
  “什么?”另外两个人倒吸了一口气。
  “难道你们没听说过,”德·索尔瑟多说,“葡萄牙国王拒绝哥伦布的建议以后暗中派出一艘船?我们又怎么知道他没有这么做呢?我们怎么知道信息是从我们的先驱那儿发来的,他将船驶出了世界的边缘,现在悬浮于空中,在夜间暴露出来,因为它和月亮一样绕地球转——实际上是一个小得多而看不见的卫星呢?”
  修道士的笑声惊醒了船上的许多水手。“我要把你的话告诉拉斯·帕尔马斯电台的报务员。他可以把你的故事写进他的长篇小说里。下一次你会告诉我信息来自那些喷火的香肠形观测气球,许多轻信的平民信徒见到气球四处飞行。不,亲爱的德·索尔瑟多,咱们别想入非非了。连古代的希腊人都知道地球是圆的,欧洲每所大学都是这么教的,我们罗杰门徒也已经测出了地球的周长。我们肯定地知道印度群岛就位于大西洋的那一边。就像我们通过数学计算所确知的,比空气重的飞行器是不可能飞行的。我们的思想导师里普斯克尔斯神父已向我们保证,那些飞行物是民众的幻觉,要么是异教徒或者土耳其穆斯林为了惊动民众而设的鬼把戏。
  “月亮上的无线电不是幻觉,这我同意。至于它是什么,我不晓得。但它并不是西班牙船或者葡萄牙船。它的不同密码怎么样?即便它来自里斯本,船上也仍然有个罗杰门徒的报务员嘛。根据我们的政策,他与船员的国籍不同,这样他比较容易摆脱政治纠纷。他也不会因为使用不同的密码与里斯本联络而犯法。我们圣罗杰的门徒不致于堕落到搞小小的边界阴谋。再说激发电报机的功率也不足以到达欧洲,因此必须对准我们自己人。”
  “你怎能如此肯定呢?”德·索尔瑟多问道。“对你来说这种想法可能令人苦恼,不过神父也可能受人策反。要么是平民信徒可能知道你们的秘密,也能编出密码。我想是一艘葡萄牙船向另一艘船发报,受报船可能离我们不远。”
  德·托里斯一阵哆嗦,又在自己身上划十字:“也许天使正在警告我们正在接近死亡呢。也许是这样吧?”
  “也许?他们干吗不用我们的密码?天使会像我一样了解密码的。不,不存在‘也许’的问题。修道团不容许说也许这样也许那样。我们总是做实验,查清事实;我们在了解真相之前也不下判断。”
  “我看我们怎么也搞不清楚,”德·索尔瑟多忧郁地说。“哥伦布已经答应船员,如果明天晚上还看不到陆地的影子,我们就掉头回去。否则——”他用手指划过喉咙——“咔嚓!再过一天,我们将向东航行远离那该死如血的月亮和那令人费解的信号。”
  “那对我们修道团和教会来说可是一大损失。”修道士叹了口气,“但是我把这种事交托在神的手里,只检察他交给我看的事。”
  讲了这些虔诚的话,斯帕克斯神父拎起瓶子摇一摇,看还剩多少酒。他用科学的方式确认还剩有余酒之后,下一步便估量酒的数量,并且试验酒的质量,其方法是一古脑儿将它灌进最绝的化学通道,就是他那硕大的肚子里。
  此后,他咂咂嘴唇,全然不顾两名水手脸上痛心失望的表情,继续热心地谈起主机及其带动的推水螺旋桨,这两种货色都是最近在热那亚的圣乔纳斯大学里建造的。他声称,如果伊莎贝拉的三条船也装备这种机器,他们就不用靠风力航行了。然而,到现在神父们仍然禁止扩大这些机器的使用范围,因为担心主机的废气会污染空气,速度太快有可能对人体造成致命的危险。此后他发表长篇宏论,津津乐道他的守护圣徒的生活,此人乃是卡克森尼的乔纳斯,他发明了第一台天使激发电报机和接收机,他以为一根电线绝缘,用手去抓的时候不幸殉教。
  两个水手找借口走开了。修道士是个好人,但是圣徒传记使他们大厌其烦。再说,他们想谈论女人……
  要不是哥伦布说服船员们再航行一天,结果就会完全两样。
  黎明时分船员们看到几只巨鸟在船的上空盘旋,个个欢呼雀跃。离陆地不可能很远了;说不定这些带翅的动物来自传说中的西潘古海岸,据说这个国家的房顶是用金子盖的。
  鸟儿俯冲而下。离得较近的时候可以看出它们形体硕大,样子怪异。身体扁平形如浅碟,与翅膀相比小得多,翅膀展开至少三十英尺长。这些鸟也没有脚。只有少数船员看出这一事实所包含的意义。这些鸟住在空中,从不歇在陆上或海上。
  正当他们深思眼前景象时,听到一种轻微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清嗓子。声音很柔,很远,没人注意到它,还以为是旁边的人发出来的声音呢。
  几分钟以后,声音变得响亮又深沉,像拨动琵琶弦发出的声音。
  每个人都抬起头来,脸转向西方。
  即便这样他们还是不明白如同手指拨弦的声音来自箍着地球的那条线,它已经绷紧到极度,正是汹涌的海洋像指头一般拨弄着这根线。
  过了好一会工夫他们才明白过来。他们已经冲出了地平线。
  拂晓不仅如雷一般来临,而且拂晓就是雷电。虽然三条船立即列成纵队,企图拉紧角索从左舷抢风行驶,但是突然加速的洋流汹涌澎湃,三条帆船再也无望逆风换抢行驶。
  这时只有那位罗杰门徒希望热那亚人的螺旋桨和烧木柴的主机能使他们抵挡公牛般向前冲锋的可怕浪涛。于是有人祈祷,有人语无伦次地叫嚷,有人企图袭击舰队司令,有人跃入海中,有人一下子昏迷不醒。
  只有无所畏惧的哥伦布和勇往无前的斯帕克斯神父坚守岗位。那位胖乎乎的修道士一整天蹲伏在他的小棚屋里,向他在大加那利岛的伙伴嘀嗒发报。只是当月亮像一个红色大水泡从垂死的巨人喉咙里升上来的时候,他才停止发报。然后他整个晚上认真地收听,拼命地工作,奋笔疾书,亵渎地骂着娘,查找着密码本。
  当第二天拂晓在咆哮声中迅速来临时,他冲出托迪拉棚屋,手中抓着一张纸。他眼神狂野,摇唇鼓舌,可是没人晓得他已经破译了密码。他们听不见他在喊:“是葡萄牙人!是葡萄牙人!”
  他们双耳完全被巨大的声音所压倒,听不到一丁点儿人的话音。
  清嗓的声音和拨弦声已成为整个音乐会的前奏曲。
  现在强大的序幕拉开了;大洋排山倒海地冲向太空,正像报喜的天使加百列吹响的号角那样振奋人心。
  (江亦川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科幻小说中的科学
  “科幻小说”一向被不恰当地用于称呼某种文学样式,这一样式包括毫无科学内容的小说,却又不包括专讲科学的小说。然而实在找不到一个比较恰当的术语来称呼这一文学样式。一些早期作家使用“伪科学”小说这一术语,即便在威尔斯时期也这么称呼(他称之为“愚蠢的形容词”),有些作家使用“未来小说”,报纸和电影使用科幻小说界鄙视的“sci-fi”①这一术语,最近的一些作家则重新启用海因莱思1947年的建议,称之为“推测性小说”。
  【① sci—fi是science fiction的缩写,下一段的scientifction是scientific fiction的缩写,意思都是“科学小说”或“科幻小说”。】
  雨果·根斯巴克首先虚构“scientifiction”这一术语,继而使用“science fiction”,完全有他的理由。他至少在理论上认为科学对鸲要印刷的小说不仅是必不可少的,而且科幻小说这一文学样式的目的是传播科学知识或者激发科学热情,或者二者兼而有之。此外,在二十年代,“科学”一词表示一切新鲜的和不同的事物。
  诚然如此,某些科幻小说故事证明这一名称是正确的。这些故事被称为“硬科学”故事,以便将它们与其他故事区别开来。对于某些读者来说,这些故事处于科幻小说这一文学样式的中心地位。汤姆·戈德温的《冷酷的方程式》(收在本书里)被称为试金石故事,尽管它包含的科学内容微乎其微;戈德温设想一种包括星际旅行、外星探索和应急快递飞船的未来,但是这篇故事没有多少实际理由足以证明假定环境存在的科学性。故事中的描写似乎有几分令人迷惑不解(例如应急快递飞船的舱室和锁气室,尽管它们对于故事情节可能是必不可少的)。《冷酷的方程式》之所以是试金石故事,原因在于它的哲理,并不在于它的科学性。
  但是,硬科学从一开始就是科幻小说的一个组成部分。儒勒·凡尔纳是个硬科学作家,即便科学仅用作旅程的起点。另一方面,威尔斯看重可信性而不看重科学可能性。在真正的硬科学故事中,科学既精确又居于中心位置;倘若没有科学性,故事就无法存在。阿瑟·C·克拉克在他的一种体裁方面是硬科学作家,波尔。安德森和拉里·尼文有意写硬科学小说的时候也是硬科学作家,但是硬科学作家的样板人物要数哈尔·克莱门特。
  克莱门特(1922- )的真名是哈利·克莱门特·斯塔布斯,他自然而然获得今天的地位。他于1943年获得天文学理学学位,在二次世界大战中驾驶B-24型飞机,战后于1947年在波士顿大学获得教育学硕士学位。此后他获得化学理科硕士学位。他已经在马萨诸塞州的米尔顿任教高中自然科学和数学多年,自从他上大学二年级,一直是个科幻小说业余作家。《证据》于1942年刊登在《惊奇》上,从那以后他一直把大部分小说卖给《惊奇》和《类似》杂志。
  他的大部分短篇小说围绕着物理学的一个方面进行构思,例如处于惯性运动中的卫星不会被火破坏,因为在没有引力的情况下气体的对流不起作用,燃烧的产物将会聚焦在火焰四周并将火闷熄(《防火》,发表于《惊奇》,1949)。他在较长的作品中描写了这样一些世界,在这些世界上完全不同的环境,造成当地人或外星(包括地球)客人的不同态度和不同问题。
  克莱门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针》。该书1949年在《惊奇》上连载(1950年成书),描写一个星际侦探,此公乃是类似病毒的共生生物;它必须与一个男孩共生以便找到一个躲藏在地球上的罪犯。《冰世界》连载于1951年(1953年成书),描写地球在一个星际麻醉剂代理商的眼里是什么形象,该代理商在一个热得多的行星上进化成长。
  《引力的使命》(1954)连载于1953年,是克莱门特的第一部外星长篇小说,在书中他描写了一个虚构的行星,然后创作一个发生在行星上的故事。“我捏造诸多太阳系和行星”,他在《科幻小说的技巧》(1976)一文中写道,“构思出化学的、物理学的、气象学的、生物学的和其它学科的细节,此后这些细节可能提供一篇小说的背景,由此我仍然获得最大的乐趣。”
  这部长篇小说讲述梅斯克林的故事。梅斯克林是一个行星,它的引力在南北两极是地球引力的700倍大,由于它自转速度甚快,赤道上的引力只有地球引力的两三倍。地球探索者的实验火箭探测飞船已经在一个极地坠毁,因而他们只扮演次要角色。重要人物是像蜈蚣一样的梅斯克林人,他们在强大的引力下进化成长,而在赤道,他们必须抛弃环境逐渐灌输给他们的思想态度。
  《引力的使命》是一部试金石长篇小说;倘若读者不喜欢它,那么他们可能不会喜欢纪实性科幻小说。它是纯科学小说,因为它只能作为科学小说来讲述,而且它起到最佳科学小说努力发挥的作用;它使读者分析探究他们自己关于选择什么、适应什么、关于他们自己的环境对他们的影响这一类的设想。克莱门特的其它长篇小说包括《火的循环》(1957),《接近临界》(1958)和《星光》(1971)。
  硬科学不排除推理,即便是最狂野的推理,如同天体物理学家最近某些想法所表现的那样。《临界因素》(登于《星星科幻小说故事》第2号,1953)就是这样一种推理故事。倘若智能生物能够作为液态的、噬食岩石的生物生存于地球里面,他们怎能发现地表世界的性质呢?他们可能受诱惑对地表世界采取什么行为呢?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临界因素》[美] 哈尔·克莱门特 著
  彭东向北奔驰,一辈子第一次感到兴奋之至。没有必要摸索着赶路;这地方接近大地震区,小震动连续不断,从下面密集的玄武岩和上面空虚处传来的回声几乎持续不停地反射到他这里。不坚实的沙岩地层容易辨认,这种地层以其容易穿透诱骗懒惰的旅行者,将他们引到上面的死亡区;彭东现在正好利用这种沙岩地层,因为能见度十分良好,他可以节省大量时间去探索下面较安全的水平层,尤其是当这些水平层开始倾斜的时候。
  旅途最艰难的路程已经过去了。他已经平安地穿越了适于居住的岩石所组成的狭桥,这些岩石通向他发现的奇异土地,尽管北方远处地震区传来的震动在此受困、放大并从狭窄岩桥的两边传来回声,令人感到恐怖和昏头转向。经过多日的旅行,现在他能看清周围的一切,就他所能看到的来说,土地甚好。
  当然不如他探访过的土地那么好。这是他一辈子熟悉的土地,在这里很难找到足以使生活充满乐趣的食粮;在这里,过去无数世代里来自遥远北方的其他较为不幸的种族企图入侵杀戮以便继承这一片土地的物产;在这里岩浆层迅速转移,将粗心大意之徒禁锢在穿不透的玄武岩和发光的死亡地带之间;在这里,倘若彭东对自己的发现的想法正确的话,眼下与死亡区比邻的地区可能成为通途,为今后无数世代提供食粮和生活空间。
  他一边走一边老是梦想着这种可能性。他一路上没有在身后的岩石上留下踪迹,因为没有一块岩石是可食用的;但他并不是为自己考虑食粮。他首先关心的是旅行速度,为了达到高速度,他尽自己的胆量靠近上层地区旅行。
  他知道,距离最近的定居地在北方五千多英里之外;他还清晰地记得离开那个定居地所跋涉的那条弯曲小道,眼下他在回头走着老路。这条路远远通向东方,在那边震动较为微弱,由于能见度甚差,旅行减慢了;然后在一个低得多的水平层上,小路通向西北,在那儿旅途主要的延误是因为岩石的密度更大。离他的目标五百英里的时候,他不得不停下来细心观察向南的路上所经过的岩浆层地区,他以前走过的那一条路现在无法使用了;这条路在几个地方被熔岩堵塞,这些熔岩一路注入地层之间,给上下本来可以居住的石头加热到一种难以消受的度数。但是存在着其它小路;彭东在岩浆层之间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蠕行着,有时候照原路退回,有时候走着几乎与目标径直相反的路,但他逐渐向北向F前进,直到最后一处危险的液态矿囊落到他后头。这时他-又一次可以匆匆赶路了;他终于来到了一英里厚、面积达三万多平方英里的黑金刚岩层,这种岩层是几亿年前沉积在古代海底形成的,现在被更为坚硬的岩层包围并覆盖着,从而保护黑金刚岩层的栖居种族免受滤过氧气的侵害。这就是那个城市——不是彭东出生所在的城市,而是他那种族所有居住中心最南端的城市,也是时常吸引这一种族较富有冒险精神的人的城市。西北和东北那些城市在白令海和冰岛桥架下面,当然包含着危险;它们长期抵御着桥架另一边野蛮部族的入侵,处于首当其冲的地理位置。然而,这种危险尽人皆知,几乎司空见惯了;吸引冒险者的是这个世界未知的各地。彭东深信他现在已经证明自己是最富有冒险精神的人;他也深信自己比他人更有作为。
  “站住!”正当彭东巨大的液态身体滤进石灰石的时候,岩石中传来这一挑战性的声音。即便远离战争地区,也没有一个城市敢于不设岗哨。“报出你的名字!”
  “我叫彭东,从南边回来,奉命出差。我的口令是这样的。”他发出一系列密码地震波,这是城市首脑们给他的口令,当他回来的时候,如果他能回来的话,可用作身分证明。
  “等一等。”这位探险者知道,哨兵的身体远远延伸到后面的城市里,在躯体的另一端他正在跟城市首脑们联络,不必久等。“进来。你可以进食,假如你饿的话,餐后尽快去见首脑们。”
  “我饿了,但是我必得立刻去见他们。我发现了重要情况,他们必须了解。”
  哨兵十足好奇,但是避免再问下去。不消说,假如这个陌生人觉得他的消息太重要而无法等着进食的话,那么他是不会停下来跟他交谈的。
  “走锰地层;你一路将畅通无阻,”哨兵直截了当地说。
  彭东感谢他的好意——在一个六百亿居民的城市里,交通有时候是个难题,因为每个居民平均仅占有十立方码土地,容易将占有的体积延伸出去,变成一个不规则的轮廓。锰地层是沾有氧化锰的一英尺厚的地层,因此对于彭东的感官来说有明显的标志。
  这一地层在东北至西南的方向上被一个贯穿市中心的断层截然切断,在断层的一点上有个大团块,大量石英漂砾可能被古代某一条河流冲刷到这个地点,深埋在石灰石里。在这里总是可以找到城市首脑,或者找到足够的首脑以便办理公务。
  彭东向他们问好,得到他们的问候,马上开门见山向他们作汇报。
  “南方大约五千英里,”他说,“本城所在的大陆块①明显地收缩为一个点。地震区扩大到这个点,能见度甚好;但是在某地区回声容易使人慌乱,我凭触觉探索了不少地区。在这样一个地区我发现一条狭长的沙岩岬继续向南延伸;我考虑了是否应该回来报告沙岩岬的存在,在我沿着它出发探险之前,我认为最好进一步摸清情况再作报告。那次旅行就像穿过一条两侧被平行坝截断的地层;但是这一回地层的两侧只是空空如也。然而没有死亡区,岩岬显然被思想家德洛尔所称谓的海洋包围着,海洋似乎保护着大陆部分的上层地区,下面当然就是玄武岩。
  【① 本城所在的大陆块:指南美洲。】
  “岩颈继续延伸,似乎没有尽头。岩颈有时候变宽,有时候变窄,因此我一度以为它已经伸展到尽头了;但是它一直延伸下去。那些声称大陆在漂移的人将不得不解释那条狭窄的岩脊怎么始终原封不动。
  “然而,它终于真正变宽了;我的报告需要长时间汇编资料,现在长话短说,在岩岬的另一端有一片大陆——在那片大陆里,除了低等动物之外我找不到任何生物踪迹。然而,这一点还不是它最重要的特征;最引人注目的是它似乎没有任何一种死亡区。它被一种固态物质①覆盖着,从传递声音的方式看来,这种固态物质似乎是结晶体,但是生物体无法穿透。这片大陆从上到下都是可居地。”
  【① 固态物质:指南极洲的冰原,下文称固态海洋。】
  “可食用的岩石情况怎么样?”
  “就像咱们自己的土地一样好,或者更好。”
  城市首脑们对此议论纷纷,过了一阵子他们又一次跟这位探险者交谈起来。不出他所料,他们赞扬了他。
  “彭东,本大陆每一位居民都应该感谢你。假如你的报告既客观又精确的话,我们就为未来世世代代解决了食粮的问题。我们将把这一消息传送给其它城市,并将尽快制订出向新大陆殖民的计划。你的名字将从本地传扬到北疆。”
  这位探险者因受表扬而沾沾自喜了一阵子,名声乃是他这号人最深切的需要;然后他又开口说话,怀着期盼的美好激情。
  “诸位首脑,我还有话,不知道该讲不该讲。”
  从粒状漂砾地区传来因惊讶而发出的劈啪声,附近的居民纷纷停下他们的活动,探听出了什么事。
  “讲。”
  “我对那种似乎跟玄武岩一样无法穿透的固态物质的性质甚为好奇,尽力对它作了一番调查研究。有一段长时间我没有取得任何进展;但是最后我来到一个地震区,在那儿岩浆升高到非常接近上面的水平层。在这一点上,那种奇异的物质比较薄;当我在调查邻近地区的时候,一处岩浆穴囊突破了外部虚空②。这是怎么回事,我一时搞不清楚,部分因为能见度太好,部分因为我能感到上面薄地层热气逼人。”他停了下来。
  【② 外部虚空:指地球表面。】
  “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一位首脑评论说,“它给了你什么启示呢?”
  “岩浆所到之处,固态物质消失了——变得跟海洋一个样!”彭东又停了下来,以便产生修辞效果——他知道这回不会有人插话了。
  “诸位都记得,思想家德洛尔指出海洋是一种物质,显然就像岩浆一样是液态物质;他研究过海洋的传声性能,并作了出色的描述。我听过他的课,并且在几个场合亲自检查过那种物质。南大陆的这种结晶屏障只不过是固态海洋,岩浆所到之处这种结晶屏障就像岩石一样熔化。”他又停了下来。
  这一回首脑们简要地商议了一阵子。
  “你的论点在科学上极有意义,”他们的发言人最后说,“但是我们承认我们还看不到它的实际意义。我们从你报告的内容得出一些想法;倘若你能继续——”他有意留下最后半句话。
  “我的论点很简单。海洋保护岩石免受氧气的侵袭,氧气从外部虚空渗透下来,破坏了暴露在外的岩石——有时候甚至使岩石变成有毒。我们大陆的许多区域受到海洋的保护,但是也有许多区域没有得到这种保护,因此我们无法到达大陆的上层地区。固态海洋非常容易熔化,这是我在南大陆亲眼见到的。那片大陆似乎被固态海洋覆盖着,平均深度达一英里以上。这似乎是个野心勃勃的工程,但是假如那边大陆被加热到足以熔掉它上面覆盖着的固态海洋的话,那么熔化了的海洋岂不是会扩大世界其它部分的液态海洋,从而覆盖我们大陆的更大部分区域吗?”
  城市首脑们好长一阵子哑口无言;彭东不明白他们实际上是在客观地考虑他的问题呢,还是在对他那明目张胆的建议作出带有情绪的反应。
  “这种物质干吗应该覆盖大陆而不应该或多或少保留在它现有的地方?你似乎想当然就得出了重大的结论呢。”
  “我明白,在外部虚空,像岩浆和海洋这种液体的特性还没有得到全面的了解,”彭东回答说。“然而,大量的观察强有力地表明,至少当岩浆被释放到外部虚空的时候,它倾向于在地球表面上扩展出去。我承认必须作进一步的观察以便证明海洋也会在地球表面扩展出去——海洋岂不是已经在地表上扩展开了吗?液态海洋已经扩展到它的量所许可的那么遥远,这种想法看来是合情合理的;假如我们加上更多的海洋,它定会扩展得更远。至少让咱们把这一点核实一下;我可以带路,就这件事而论,我可以一路带你们到南大陆,必要的实验可以由一个小组来完成。”
  有关彭东工程的消息过了相当一段时间才传到思想家德洛尔那边。其中有几个原因:其一,他的所在地距离彭东作汇报的墨西哥湾地下那座城市达数千英里之遥;其次,他处于一个战场的中心。后一个事实不是马上显露出来的;仅有的视觉和声音——两者对于德洛尔来说是完全相同的,他唯一的远程感官对地壳的冲击波作出反应—_是从地震带传向南方和西方的视觉和声音。他本人则把全副心神集中在跟战斗毫不相干的一件事上;但是他领导的研究人员至少有半数把他们的液态躯体延伸出去,连成一张网围绕着整个实验地区。他希望来自亚洲大陆的野蛮种族一个也不致于穿过这张网而不触及网线,从而暴露他们的到来。
  德洛尔感兴趣的东西是个洞穴,在他的同胞居住的那个深度里,这玩艺儿简直没人听说过。他的同胞把空虚的空间看作外部虚空的延续,实际上所有这些空间都非常接近外部虚空;这些空间几乎毫无例外充满着氧气,毒化了地层深处居民们食用的岩石。当然,火成岩里偶尔出现一些气穴,充满岩石本身产生的气体;但是一般说来这些岩石是不能接近的——它们出现在一种物质里面,这种物质对于德洛尔种族的成员来说几乎无法穿透,他们旅行的时候穿过岩石,就像墨水透过吸墨纸一样。
  目前这个洞穴是这一常规的少数例外之一。岩石本身渗透性不够,不便于旅行,但是地震的应变已经在物质的一定深度产生了细微龟裂的网络,倘若旅行者有毅力就可以慢慢穿过。
  德洛尔以前从远处见过洞穴,但是目前他正在观察的洞穴在他的记忆和知识之中从来没有出现过。洞穴的上边水平层正好在火成层顶部,洞穴正是在火成层里形成的;上头的岩石是沉积岩。在这两层岩石之间,一层薄薄的岩床从几英里之外的岩浆层逐渐延伸过来——这一岩浆层由下面远处源头的能量馈给岩浆,甚至超乎德洛尔的知识范围之外。考虑到上头岩石的性质,总有一天这种岩床完全有可能与岩盖成比例增长;但是目前上述情况还不是这位科学家关注的事。前进的岩浆正在日益接近洞穴,他要观察“空无一物”的空间里受禁锢的高压气体对熔岩有什么影响。幸运的是这一情况就发生在这里;来自西南的连续不断的微小地震冲击波使得本地区的事物变得清晰可见。由于亚洲野蛮种族穿透附近地层,倘若研究人员必须发出自己的声音以便作进一步的研究的话,那将是极其危险的。
  德洛尔想象着熔岩进入洞穴的时候将会发生什么情况,但是就像任何一位优秀科学家一样,他不允许这一情况影响他的观察技术。他打算观察每一种现象;他的全副心神集中在那特定量的熔岩上,因此他的一个助手短期出差到最近的边疆城市,如今回来了也丝毫未能使他分心。助手避免打搅他,尽管他知道自己带来的消息是令人感兴趣的,因为现在岩浆已经非常接近洞穴了。就像主任科学家一样,这位刚回来的助手也想象着滚热的流体径直进入洞穴,绕着四壁流动,逐渐从边缘到中心充满整个洞穴。像德洛尔一样,他对气体一般性质的想法太肤浅了以致于未能认识到至少洞穴里的蒸汽必须溶解在流入的岩浆中,否则他想象的情景就无法实现;像主任科学家一样,他对另一种也将起作用的力没有任何概念。他们种族里没有一个活着的成员好好看过处于非封闭空问的流体;他们从未见过自由流体的液面。他们的经验就要得到扩展了。
  没有必要猜测谁对实际发生的情况最为惊讶不已,但是可想而知哪一位观察者会首先调整自己的观点。
  最初几滴流体到达洞口,居然径直射入洞里另一边!
  德洛尔愣了那么一下子,但他细心又准确地注意到后面的岩浆是怎样跟着涌入的。
  液滴变成液流,逐渐在洞口对面的内侧形成一潭岩浆。这一潭岩浆的边缘与洞穴四壁互不接触,似乎要形成一个平坦的表面,但是涌入的岩浆增加它的体积,造成一种骚动,从冲击点向四面八方扩展出去,遍及整个表面——这种波动是观察者们从未想象过的,甚至在一种灾难性的程度上吸引了哨兵的注意。直到洞穴完全充满了熔岩才有人走动、讲话或者丢开几百码之外发生的事想到别的什么;即便到了这时候,考察队的多数人也还等待着德洛尔发表意见。
  他把助手看作可以用启发式进行引导的学生,不把他们看作需要现场结论才能得到一点印象的门外汉,因此他用一个问题开始作评论。
  “那种液体所受的普通压力是不是该液体行为的原因?”
  “完全不是。”一个考察队员应声回答说。
  “为什么不是呢?压力可以迫使液体进入岩层之间,甚至进入岩孔;它干吗不能使流动的液体穿过没有阻力的空间呢?”
  “可以的,我想;但是我不明白岩石所受的普通压力怎能使得增大的一潭岩浆的一面保持平坦,这时岩石实际上并没有接触它嘛。看来有某种不可见的物质压在那个特定的表面上——这种物质不仅不可见而且能够让岩浆向新形成的液潭流去又不从液潭那儿流走。我觉得这样一种物质是极难想象的。”
  “我有同感。你对岩石所受压力的异议看来也是有根有据的论点——除非其他人能作出解释?”德洛尔停顿了好长一阵子,但是假如哪一个助手有什么想法的话,也没有成熟到可以表述出来。
  “那么,看来涉及到我们不熟悉的某种力。这就意味着,任何人可能拥有的全部资料可能与此有关。卡珀,把你观察过并且认为可能有帮助的材料罗列一下。”
  这位学生应声回答:“火成岩大都是硅酸镁,相邻的层状层大多是碳酸钙。洞穴的直径大约十五英尺,一边正好与层状边界成正切,边界本身与一英里半之外的外部虚空的边界互相平行。岩床的前沿以每小时大约六英寸的速度前进,岩床本身的厚度大约——”
  “行了;这些材料已经够了。塔斯里,有什么补充吗?”
  另一位学生拿起清单;刚回来的人在热烈的讨论中暂时忘了他带来的消息。到了他想起来的时候,讨论已经形成了一种假设。
  “看来可能是这样,”德洛尔把这一想法归纳起来,“存在着一种性质不明的力,这种力倾向于推动液体(至少是液体)尽可能远离外部虚空,只要液体能够自由运动。不管怎么说,咱们这一次的观察只能得出这个结论。看来还必须在更深的岩石里找到其他更容易接近的洞穴,以便测定这种力伸展到距离外部虚空多远的地方,同时了解除了液体之外其他事物是否可能受这种力的影响。”
  “我纳闷这样一种力的存在——假如确实存在的话——对彭东工程将有什么影响,”刚回来的人说道,他突然想起自己带来的消息。
  “什么工程?又是一个防卫计划吗?”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这位科学家描述了彭东如何发现南极洲,以及他关于南极洲被固态海洋所覆盖的报道。“他要熔化这种物质,从而保护世界上更多岩石免受来自外部虚空的氧气的破坏,这一计划已经得到大陆城市一半以上首脑的赞同,考察队已经出发对南大陆进行更全面的检查,”他总结说道。一个学生马上插话。
  “假如这种力存在着,假如海洋像岩浆一样受它支配的话,那么新熔化的海洋岂不是要平铺着扩展到原先已有的海洋上面,也许压根儿无法保护更多的土地吗?”
  “这一点看来是可能的,”德洛尔回答说。“既然这样一个工程.将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很可能与前线的防卫相抵触,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我们要尽快核实这种力的性质和存在的情况。”
  “然而,倘若现有的海洋表面不太大,”另一个人插话说,“即便把新海洋扩展出去覆盖所有的洋面,也可能大大增加受保护的地区。”
  “有可能;但是直到并且除非我们大致了解外部虚空里边的世界到底有多大以及世界有多大部分被海洋覆盖着,否则我们就不能冒冒失失对那种可能性抱着侥幸心理。我们必须搜寻到更多的洞穴;这个碳酸盐地层似乎在好几千平方英里上与火成岩相接触。咱分成三人小组,开始考察;假如你们遇到野蛮种族的话,请呼叫——在咱们后面不远处有军事人员。这一点很重要。”他转身面对带来消息的助手,“我想他们计划中的熔化方法是千方百计把岩浆层引向外部虚空的边界,让它们往外流出去跟固态海洋相接触。”
  “这是总的设想。然而他们不仅仅打算在南大陆上开展这个工程。他们觉得在我们自己的大陆上可能有大量这种固态海洋,咱们从来没有发现过,因为咱们不能冒着风险过分接近外部虚空的边界;因此我们能到达的每一个岩浆层都要利用起来。有轻岩石突出进入外部虚空的地方可能无法接近,但是研究资料并且制定计划的人似乎觉得所有其他地区——占大陆的四分之三以上—二可以轻易地用熔岩覆盖起来,假如熔岩牢固附着在地球表面上的话。”
  德洛尔回头瞥了洞穴一眼。“会附着的,没错,”他说,“假如咱们发现的力不仅适用于与外部虚空相邻的岩石,同样适用于外部虚空里面的话。但是这就意味着比我原先所想的更加劳民伤财;他们必将从前线把防守士兵拉回来,直到亚洲野蛮种族跟欧洲野蛮种族进行战斗——围绕着咱们的尸体战斗。让咱们去找洞穴。”他参加一个搜寻小组,心中忧虑的是可能白费心神未能取得成果而不是用熔岩覆盖美洲两大陆大部分地区的结果。他毕竟从未听说过有人类,也许永远不会听说的。
  北美大陆上也许没有另一个地点可以让他所在的小组找到他们急切要寻觅的洞穴;倘若在其他地区熔岩流扩展成为一片浅海、硬化、以一定速度埋在石灰质岩屑下,然后迅速又稳定地下沉,从而形成一个厚实的石灰石覆盖层,盖住硬化了的熔岩,那么它们要么已经被顶回德洛尔种族无法接近的地表,要么已经下沉到深处以致于完全变形而无法辨认了。然而在这里有洞穴;许多洞穴充满沉积在里头并硬化成为岩石的石灰质物质,许多洞穴尽管容易见到,但是位于无法穿透的熔岩地区,因为太深而无法到达,不过也有相当数量的洞穴既空着又可以到达。一度充满洞穴的水在令人窒息的岩石里早已转变为水合物并被熔岩产生的气体所取代——这些气体通常是一氧化碳,有时候甚至有硫。这一切没有使调查人员伤脑筋,不久以后一个搜寻小组报告有一个理想的调查场所。整个调查队尽快集中到这一场所,迅速制定出计划。
  这一回附近没有岩浆层可以“撩拨”着让它开始流动;但是这一点没有使德洛尔伤透脑筋。他已经看出熔岩在这一场合会有什么作为。他迅速发布命令,液态躯体组成的调查队集中在洞穴顶部的石灰石里,开始——吃。吃是以极其细心的方式进行的;一大块石灰石渐渐与岩层的其余部分分离开来。它位于洞穴的正上方,当它脱离原先的脉石的时候,就停息在形成洞穴顶盖的薄薄的硅酸盐岩层上。这一岩层布满裂缝,缝隙很小,但是正好适合这些科学家的需要;他们的液态躯体渗入那些裂缝,一粒一粒扒开来,逐渐削弱了轻而薄的顶盖。这些生物中任何个体所能旋加的实际力量是微乎其微的,一个巨大的液态躯体甚至无法举起一粒沙子;但是熔岩一点接一点移动,它沿着短暂暴露在海中而留下的微小弱区溶化着。最后这些科学工作者小心翼翼离开那个薄层,只是伸出细长的伪足做一些收尾工作。事实上他们大多退得更远以便观察,两个助手完成了最后的任务。德洛尔已经准备好了,这时熔岩顶盖突然坍塌下来,使得他们原先剥离的大块石灰石掉入洞中。
  没有人感到十分惊讶。石灰石在有限的空间里就像岩浆那样活动,猛烈地撞击到距离外部虚空极远的墙上,一些碎裂的残片以一定的角度飞出。碎片也返回到距离破裂的顶盖最远的开阔的洞底。那种力显然存在;它似乎不但对液体起作用,同样也对固体起作用。熔岩顶盖的碎片也依从这种不可见的力;根据他们的判断,没有一块可以自由移动的碎片不受到这种力的支配。
  德洛尔一声不吭,他穿过石灰石流动到开口上面的一个点。在这里他尽可能把自己缩小到最小的体积,不慌不忙开始把他周围的岩石熔化掉。他早就设法穿到洞中岩石停息的那一部分,结果发现做不到;提供通路的微小裂缝只从熔岩表面深入一两英尺。现在他要到达那里——附带看看这种新发现的力对生物有什么作用。他有心得体会了!
  他深入其中的岩石断离了,情况跟早些时候一样;德洛尔成了他那个种族里第一个经受了重力加速度的成员。他也是发现落体显著的特点就是突然停止这一事实的第一个人。他从上面摔落下来,并没有受伤——他毕竟习惯于在地震应变地区旅行,也习惯于靠组合冲击波看清事物——但是整个事件有点儿令人摸不着头脑。比如说,岩石掉落的时候翻了个个儿,他那种族里却没有一个成员突然改变与他周围环境相对应的方向。过了几秒种他才明白是他自己运动了,不是周围的宇宙在运动。
  一旦明白了这一点,他便开始从他搭乘的岩石里冒出来;这样做的时候,他学会了有关万有引力的最痛苦的一课。
  德洛尔的躯体是液态的。它的密度小于水,主要由碳氢化合物组成;它的刚性不比水大。它的支撑点主要由岩石提供,在岩石里它恰巧暂时被“吸收”;它依靠控制液面的张力来运动,如同变形虫的运动一样——或者就此而言,就像人肌肉的运动一样。然而,在支撑的岩石外面,他只是一滩油——他一旦动身起程,就完全无法停下来。他搭乘的那块石灰石不完全处于巨型洞穴的底部;当他的部分躯体冒出来的时候,它倾向于往下流向可达到的最低点;他要么跟着流下去,要么断成两截,他就像固态有机物那样不喜欢后一种选择。他跟着流了下去。五秒钟以后,他成了一滩动弹不得的活性液体,位于一洼玻璃状无法穿透的熔岩底部。他在自己的表面上甚至无法鼓起一点波纹。
  他还能通话——那种熔岩传声性能极好。然而,他做得不够聪明;他的学生们听到的只是一系列不断重复的警告,要他们远离空虚的空间——以避免受那种力的支配——并要他们离开这一带地方,让他死去,但千万要将他的警告传遍世界——总而言之,话不多,但是歇斯底里之至。倘若德洛尔不是那么心烦意乱的话,他本来一眨眼功夫就可以找到出路的;但是不能怪他惶惶然不知所措。假设一个人突然发现自己完全埋进一块混凝土里面,由于某种原因却还活着、呼吸着,且能讲话,他在感情上可能与这位科学家有同感;但是人至少能够预先模糊地想象一下这样一种处境。德洛尔那个种族没有一个成员能够预见到他的遭遇的任何细节。
  幸运的是,大部分学生保持镇静;正是其中一个学生见到了解决这一难题的办法。德洛尔恢复了理智,类似头脑清醒过来一样,这时石灰石细砾开始落到他近旁,有时候甚至掉入他的躯体。这是一项漫长持久的工作,但是这些岩石居民终于完成了海洋在一亿年前无法完成的任务,于是洞穴里充满了石灰石。即便到了现在,旅行也不易——粒子之间的空间太大,德洛尔对开阔的空间已经产生了强烈的反感;但是,旅行至少是可以做到的,最终他好不容易发现自己又一次生活在那个可怕洞穴外面适于居住的、可通行的、舒适的岩石里。他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句句堪称金玉良言。
  “今后我们无论了解到那种力的什么知识,无疑谁也不会怀疑它的真实性。我希望你们谁也不要感受到这种力的存在。你们当中有几位在洞穴上方释放岩石使我得以脱险,你们自己比士兵和探险者冒着更大的风险;当我说感激不尽的时候,请相信我的心意吧。
  “除了那种力的存在,我们还学到了一点;它并不总是垂直于外部虚空的边界。”听众之中隐约表现出一丝惊讶的神情,但是这种神情马上消失了,因为他们领悟到这位科学家说的有理——在这种力通过的附近地区,外部虚空的边界极不规则;岩石突出到外部虚空,间隔甚为密集,有时仅仅间隔一英里多。谈不上有哪一个方向垂直于那个边界嘛。
  “这就剩下两种主要的可能性。一种是,这种力的方向至少有几分随机性,由于这个事实,海洋已经聚集在特定的位置上,假如情况属实的话,那么彭东工程就徒劳无益;新形成的海洋只会注入原有的海洋,不会覆盖地球上更大的地域。另一个主要可能性似乎是,这种力压根儿不扩展到外部虚空里头;在这种情况下,除了咱们往上头输送的岩浆有可能按常规遍布到外部虚空的边界上,咱们压根儿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情况。咱们甚至无法猜测熔化的海洋将会起到什么作用。
  “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咋咋呼呼的计划,必将把这一工程需要的大量人力物力从国防前线转移开来,现在我们对这个工程甚至还没有几分成功的把握呢。我想我要到最近的城市去发表我的意见——现在来自亚洲部落的危险仍然太大,绝不能抱着任何侥幸心理。你们有没有不同的意见或者更好的计划?”
  “可以先做一件事。”塔里斯开口说话,他是这些科学家之中极自信的成员之一。“看来因为不了解情况就停办这一工程跟同一原因而浪费人力几乎同样糟糕。我强烈建议咱们先到外部虚空的边界外面调查研究那种力的性质,然后向城市首脑们发表意见。至少让咱们告诫他们,在咱们能够获得那种力的有关资料之前推迟而不是取消那个工程。”
  “你用什么方法获得这种资料呢?”
  “我不知道;但是咱们这里有一队可能胜任的研究人员。我当然不把这种调查研究看作徒劳无益的事业,倘若不作出一定努力的话。”
  “资料必须极其精确,数量必须十分充足以便完全令人信服;这件事对于我们各地同胞的未来是极端重要的。”
  “我明白这一点。要求测量的精确性对咱们来说不是什么新鲜的玩艺儿吧?”
  德洛尔沉思一阵子。“当然啦,你说得对,”他终于开口说道。“咱们将告诫他们推迟彭东工程。你们选两位把这个信息带到城里。咱们其他成员开始制定一套办法来调查熔化的海洋是否将扩展出去覆盖地球。假如发现情况确实如此,咱们就用熔岩覆盖两个美洲大陆;假如不行,岩浆囊可以继续呆在它们现有的地方。现在请大家提出有关实验技术的建议。”
  (江亦川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讲究文学性何乐而不为?
  《幻想小说与科幻小说杂志》1949年问世,由J·弗兰西斯·麦科马斯和安东尼·鲍彻联合编辑(鲍彻的真名为威廉·安东尼·帕克·怀特,不过人人叫他托尼)。编辑过程的劳动分工从未被披露过,但鲍彻负责写信,决定杂志的基调。
  众所周知,《幻想小说与科幻小说杂志》的基调便是文学性。朱迪思·梅丽尔称鲍彻“学识渊博,兴趣广泛,品味独特,好奇心强,富有幽默感”。他已成为出名的作家和侦探小说评论员。在《幻想小说与科幻小说杂志》中,他要的是写作品位属批判性思考的故事。
  杂志的名称将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相提并论,这种做法本身就具有启示意义:幻想一旦被现实所解放,便可突出风格、基调和特色,因而更加接近传统文学。这样做同样是果敢的挑战:科幻小说的读者总被认为是语言纯正癖者——假如读者碰巧兼爱科幻小说和幻想小说,他们总希望这两类小说分别包装;他们当然不愿意这些小说毫无区别地混在一起。在当时,两种小说的合编似乎是一种旁门左道——令坎贝尔憎恶,稍后戈尔德也觉得讨厌——不过这种做法适合鲍彻,他故意不考虑这两种类型小说的区分问题。
  鲍彻努力打破文学样式之间和围绕整个文学领域的屏障。他在《幻想小说与科幻小说杂志》中印出他选自名家著作的故事,包括笛福、狄更斯、伦敦、史蒂文森、沃德豪斯、萨奇、普里斯特利、福雷斯特、科利尔、法斯特等人的作品。他从文学杂志选择一些故事重印。他写批注将故事与其他文学联系起来。他印出封底广告大肆宣扬克利夫顿、费迪曼和巴兹尔·达文波特这样的主流人物,将《幻想小说与科幻小说杂志》推荐给非科幻类型的读者。
  《幻想小说与科幻小说杂志》吸引了一批新的读者。有些读者转读《惊奇》和《银河》,但一般说来,三家杂志各有自己的一批读者,《幻想小说与科幻小说杂志》的读者少些,但是同样十分忠诚。
  《幻想小说与科幻小说杂志》也吸引了一批新的作家。每一家提供不同编辑政策的实质性新杂志似乎把一些新作家从他们的隐身处吸引出来,好像他们一直等待着信号唤醒他们。当《幻想小说与科幻小说杂志》创刊时,克里斯·内维尔、小H·尼尔玲、理查德·马思森、阿瑟·波吉斯、米尔德丽德·克林格门、雷金纳德‘布雷特诺、珍娜·亨德森等作家开始投给习作故事。这家杂志也吸引了成名作家的新类型故事。
  其中一名作家是阿尔弗雷德·贝斯特(1913-1987)。贝斯特自1939年开始写科幻小说,当时他的小说《破碎的公理》在《激动人心的奇异故事》所设的竞赛中赢得50美元。他与编辑英特·威星格密切合作,当威星格调往《超人连环漫画》时,贝斯特也跟着过去。他开始写喜剧电影剧本,后来写广播剧本,然后转向电视剧本。最终他成为特约记者,后任《假日》杂志的高级编辑。
  与此同时,他偶尔继续写科学幻想小说,特别在五十年代初期霍勒斯·戈尔德劝他给《银河》投稿的时候。贝斯特通过电话与戈尔德经过长时间讨论后,构思出有关心灵感应社会一个谋杀犯的故事,这就是后来写成的《被肢解的人》(1953;连载于1952年)。故事对人物、风格和炫耀机智的关注使作品一炮打响。四年后他出版了《星星,我的归宿》(1956),在英国出版时题为《虎!虎!》。这是贝斯特对《基度山伯爵》进行科幻小说的再创作,描写一个基于远距传物①的社会;比起《被肢解的人》,一些评论家更喜欢这部小说。
  【① 远距传物:将物质转变为能,传递到目的地后重新转变为物质。这是科幻小说中常用的传输物质的方法。】
  贝斯特在科幻小说界的名望基于上述两部长篇小说,但是在两部小说出版之间和出版之后,他写了一系列出色的短篇故事投给《幻想小说与科幻小说杂志》。这些短篇故事与他写给《银河》那些剧情紧凑的小说不同,更注重主题和风格。这些故事包括《5,271,009》(1954)、《霍布森的选择》(1952)、《谋杀穆罕默德的人》(1958)、《敬神者》(195 9)、《星光,星辰明亮》(1953)、《他们不像从前过生活》(1963)和《令人多情的华氏度》(1954年8月)。
  贝斯特的最佳故事并不像早期科幻小说那样满文展示对人类命运的关注。它们描写的是个体而不是种族问题。故事借科学幻想的主题探讨人性和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永恒主题,并没有提出新观点;故事注重从科幻材料中创造新格调甚于注重现实。像《星星,我的归宿》一样,这些故事把可以作为当代故事讲述的内容转化为科幻小说。
  这在当时掀起了另一个未来浪潮。
  《假日》杂志的产权转让以后,贝斯特返回科幻小说界,发表了《计算机联系》(1975),作品连载于《类似》,题为《印第安给予者》(1974)。一部新长篇小说定于1980年出版。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令人多情的华氏度》[美] 阿尔弗雷德·贝斯特 著
  当今他不知道我是我们当中的哪一个,不过他们都晓得一个事实。你可以舍弃一切,但必须拥有自己。你必须自己谋生,过自己的生活,为自己去死……否则你就会替别人去死。
  帕拉艮三号行星上的稻田绵延数百英里,如同棋盘形的冻土带,在橙色晴空下呈现出蓝褐相间的镶嵌图案。晚上,云朵如轻烟飘荡,桨声沙沙,水声淙淙。
  我们逃出帕拉艮三号的那天晚上,长长的一排人横穿水稻田。他们沉默不语,荷枪实弹,全神贯注;衬着雾蒙蒙的天空,隐隐出现一长列塑像般的身影。每人持一把枪。每人佩带着步话机背包,钮扣状扬声器塞在耳朵里,麦克风警报器夹在喉咙上,闪光的荧屏像绿色的手表带在手腕上。众多的荧屏除了显示出穿过稻田的许多单独小路以外,别无他物。警报信号器只发出脚步杂乱的沙沙声和溅水声。这些人很少讲话,语音低沉,大伙儿跟大伙儿讲话。
  “这里什么也没有。”
  “这里是什么地方?”
  “詹森的田地。”
  “你们走得太偏西了。”
  “跟那边的侦查线相接合嘛。”
  “有人检查过格里姆森的稻田吗?”
  “检查了。什么也没有。”
  “她不可能走得那么远。”
  “可能已经被带走了。”
  “你认为她还活着吗?”
  “难道她应该死去?”
  对话在追击者长长的队伍中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着,他们朝西方茫茫暮色走去。追击者的队列像条扭动的蛇蜿蜒而行,但从不停止其无情的搜索。一百个人相隔五十英尺。排开五千英尺的队列进行严酷的搜查。愤怒的当局决定从东到西展开一英里大肆侦查。夜幕降临。每个人打开探照灯。扭动的蛇阵改变队形,成为闪烁的钻石组成的项链厶
  “此处搜查过了没有。”
  “这里也没有。”
  “没有。”
  “艾伦的稻田情况怎么样?”
  “正在全面搜查。”
  “你认为我们漏过了没有找到她吗?”
  “有可能。”
  “我们得回老路重新检查一遍。”
  “这得花上整整一个晚上的功夫呢。”
  “艾伦的稻田搜查过了。”
  “见鬼!我们必须找到她!”
  “会找到的。”
  “她在这儿。第七防区。调谐。”
  队列停了下来,钻石在侦查中凝住不动。大家一言不发。每个人都注视着手腕上发光的荧屏,把画面切到第七防区。所有的人都调谐到同一防区。
  整个屏幕显示出一个小小的裸体人影,浸没在稻田的泥水里。人影旁边一个青铜标桩写着主人的名字:范达勒。队列的末端向范达勒稻田围拢过去。项链变成了一簇星星。
  一百个人聚集在一个小小的裸体周围,这是一个小孩,死在稻田里。她嘴里没有水。喉咙上有指印。她天真无邪的脸被打伤。躯体破损。皮肤上的血块结痂硬化。
  “至少死了三、四个小时了。”
  “她的嘴巴很干燥。”
  “她不是淹死的,是被打死的。”
  在黑夜侦查中,这些人轻声咒骂着。他们抬起尸体。一人叫其他人停下来,指着孩子的指甲。她跟谋杀者搏斗过。指甲里有一点儿肉体微粒和几滴猩红的鲜血,仍然呈液态,还未凝结。
  “那血照理也该凝块了。”
  “奇怪。”
  “不那么怪。哪一种血不凝块呢?”
  “类人机器人的血。”
  “看来她好像被一个类人机器人杀了。”
  “范达勒有个类人机器人。”
  “她不可能被类人机器人杀害。”
  “她指甲里有类人机器人的血嘛。”
  “警察最好检查一下。”
  “警察将会证明我说的没错。”
  “可是类人机器人不可能杀人哪。”
  “那是类人机器人的血,不是明摆着吗?”
  “类人机器人不可能杀人。这种机器人研制出来就是不会杀人的。”
  “看来有个类人机器人制作有误。”
  “天哪!”
  那天的温度计显示令人愉快的华氏九十一点九度。
  这么一来,我们两个,我——詹姆斯·范达勒和类人机器人——中途登上“帕拉艮女皇号”飞船前往米格斯特五号行星。詹姆斯·范达勒一边点钱一边哭泣。在二等舱里,跟他呆在一起的是他的类人机器人,这个形体健美的家伙有完美的五官和蓝色大眼睛。它的前额皮肤凸起,形成浮雕一般的MA两个字母,表明这是个罕见的多智能类人机器人,市价值57,00O美元。我们在那里,哭泣,数钱,静静地看着。
  “一千二,一千四,一千六。一千六百美元,”范达勒哭道。“都在这儿。一千六百美元。我的房子值一万,田地值五千,还有家私、车子、我的画、蚀刻工艺品、我的飞机和我的——除了这一千六百美元,我什么也拿不出来。天哪!”
  我从桌旁跳将起来,怒气冲冲面对类人机器人。我从一个皮包里拉出一条皮带,抽打类人机器人。它一动也不动。
  “我得提醒你,”类人机器人说,“我按市价值五万七千美元。我得警告你,你正在危害贵重财产。”
  “你这该死的疯机器。”范达勒吼叫道。
  “我不是个机器,”类人机器人答道,“普通机器人才是机器。类人机器人是由合成组织构成的化学创造物。”
  “你吃了耗子药啦?”范达勒大声嚷嚷,“你干吗要杀人?你这混蛋!”他恶狠狠地鞭打类人机器人。
  “我得提醒你我不可能受到惩罚,”我说,“苦乐综合症并未编入类人机器人的合成体里。”
  “那么你干吗杀她?”范达勒叫喊着,“若不是寻求刺激,你干吗——”
  “我得提醒你,”类人机器人说,“这些飞船上的二等舱是不隔音的。”
  范达勒扔掉皮带,站在那儿气喘吁吁,盯着自己拥有的类人机器人。
  “你干吗那么做?你于吗杀了她?”我问道。
  “我不知道,”我回答。
  “首先这是蓄意伤害。搞些小动作。小小的破坏活动。我早该知道当时你出毛病了。类人机器人不可能搞破坏。它们不能损害别人。它们——”
  “类人机器人合成体内没有编入苦乐综合症。”
  “然后它开始纵火,接着搞严重的破坏活动,然后便殴打他人……里杰尔行星上的工程师。一次比一次打得更凶。我们不得不一次比一次逃得更快。现在竟然出了谋杀案。天哪!你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类人机器人脑子里没有编入自我反省的替续器。”
  “每当我们不得不出逃,家道都要进一步败落。看看我。坐二等舱。我,詹姆斯·佩里欧洛洛·范达勒。曾几何时我父亲是个首富——眼下,在这世上我只剩下一千六百美元。这便是我拥有的一切。而你。你这个该死的东西!”
  范达勒拿起皮带又要鞭打类人机器人,但还是扔掉了皮带,颓然躺倒在铺位上,哭泣着。最后,他打起精神。
  “说说我给你的指令,”他说。
  多智能类人机器人立刻作出反应。它站了起来,耸耸肩膀。
  “我现在的名字是瓦伦丁。詹姆斯·瓦伦丁。我中途在帕拉艮三号上仅仅停留一天以便转乘这艘飞船前往米格斯特五号行星。我的职业:私有MA类人机器人的出租代理人。此行的目的:在米格斯特五号上定居。把证件准备好。”
  类人机器人从一个提包里拿出范达勒的护照和证件,取出笔和墨水,坐在桌旁。用它那精确无瑕的手——那双多才多艺的手能画素描、制图、写字、画画、雕刻、镌版、蚀雕、照相、设计、创造和建造——它为范达勒细致入微地伪造了各种新证件。类人机器人的主人愁苦地望着我。
  “创造和建造,”我嘀咕着。“现在又搞破坏。哦天哪!我该怎么办?天哪!要是我能摆脱你就好了。要是我用不着靠你养活就好了。天哪!要是我,而不是你,从遗传得到一些胆量就好了。”
  达拉斯·布雷迪是米格斯特的主要珠宝设计商。她矮小、粗壮、没有道德意识,是个慕男狂患者。她租用范达勒的多智能类人机器人,安排我在她的车间里工作。她勾引范达勒。一天晚上在床上,她唐突地问:“你名叫范达勒吧?”
  “是的,”我咕哝着,然后:“不!不!是瓦伦丁。詹姆斯·瓦伦丁。”
  “帕拉艮上头出了什么事?”达拉斯·布雷迪问道,“我本来以为类人机器人不会杀人,也不会破坏财产呢。合成它们的时候已经为它们设置了基本守则和约束机制。每家公司都担保它们不可能杀人和搞破坏。”
  “瓦伦丁!”范达勒强头倔脑地说。
  “哦,别胡诌了,”达拉斯·布雷迪说,“我都知道一星期了。我还没有叫警察,是吧?”
  “我名叫瓦伦丁。”
  “你要证实一下?你要我叫警察?”达拉斯伸手拿起电话。
  “看在上帝的份上,达拉斯!”范达勒跳将起来,争着要把电话从她那儿抢过来。她把他挡开,嘲笑他,直到他颓然躺下,羞愧地哭泣着,显出一副孤苦伶仃的样子。
  “你怎么发现的?”他终于问道。
  “报纸上连篇累牍登载了。瓦伦丁与范达勒读音太相似。这样做不聪明,是吧?”
  “我想是的。我不太聪明。”
  “你的类人机器人臭名远扬了,是吧?攻击别人。纵火。搞破坏。帕拉艮上头出了什么事?”
  “它绑架一个小孩。把她带到稻田里,杀了她。”
  “强奸过没有?”
  “不晓得。”
  “他们会抓住你的。”
  “难道我不知道?天哪!我已经跑了两年了。两年跑了七个星球。两年里我准丢失了价值五万美元的财产。”
  “你最好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怎能弄清楚?难道我能走进一家维修诊所请求给它做彻底检查?我该说些什么呢?‘我的类人机器人刚刚变成杀人犯。把它修理好。’他们会马上打电话叫警察的。”我开始哆嗦起来。“总有一天他们会把类人机器人内部拆开。我可能作为谋杀犯的同谋被捕归案。”
  “它杀人之前你干吗不请人把它修理好?”
  “我不能冒险,”范达勒气愤地解释说。“要是他们不懂装懂瞎搞脑白质切除术、瞎摆弄躯体的组成和化学性质以及内分泌手术,那就有可能毁了它的智能。我还有什么可以出租呢?我又怎么生存下去呢?”
  “你可以自食其力嘛。人人都工作。”
  “给谁干活呢?你晓得我干啥都不行。我怎能跟专家水准的类人机器人和普通机器人相比呢?除非干某个特殊工作有了不起的才能,谁能比得过它们?”
  “嗯。那倒是真的。”
  “我一直依靠我家老头生活。他真该死!就在他临死的时候他只好宣布破产。留给我那个类人机器人,别的什么也没有。我能生存的唯一出路就是靠它赚钱来养活我自己。”
  “你最好趁警察还没有抓到你及早把它卖掉。你可以靠这五万美元生活嘛。把钱拿去投资。”
  “拿百分之三的利润?一年一千五百美元?正当类人机器人赚回它的价值的百分之十五的时候把它卖掉?一年八万美元哪。它就能赚这么多。不,达拉斯。我只能跟它一起过活。”
  “对于它所干的暴力行为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我毫无办法……只能看住它,做做祈祷。你打算怎么办?”
  “毫无办法。它与我无关。只有一件事……我必须得到一点实惠才能守口如瓶。”
  “什么?”
  “让类人机器人免费为我干活。让别的什么人付租金给你,我要免费得到它。”
  多智能类人机器人干着活。范达勒积攒着它挣的钱。他的开支有了着落,积蓄开始增多。当米格斯特五号行星温暖的春天转为炎热的夏季的时候,我开始调查农场和房地产的情况。我们有可能在一、两年内永久定居下来,只要达拉斯·布雷迪的要求不变得贪而无厌。
  夏季天气转热的第一天,类人机器人开始在达拉斯·布雷迪的车间里唱歌。它在电炉上忙碌着,电炉和暑气一同炙烤着车间,它唱的是半个世纪前流行的古老曲子。
  哦,战胜高温无功绩。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所以不如溜之大吉。
  要敏捷要敏捷,
  胆大又心细,
  宝贝儿……
  它唱歌声音古怪,吞吞吐吐,多才多艺的手指交叉反剪在背后,按自己编的稀奇古怪的伦巴节奏扭动着。达拉斯·布雷迪大为惊讶。
  “你是开心呢还是怎么啦?”她问道。
  “我得提醒你,苦乐综合症并没有编入类人机器人的合成体里,”
  我回答说。“正是如此!正是如此!要敏捷要敏捷,胆大又心细,宝贝儿……”
  它的手指不再扭动。捡起一把很沉的铁钳子。类人机器人将钳子伸入熊熊燃烧的炉膛里,伸长脖子窥视炉子里可爱的烈火。
  “小心点,你这个该死的傻瓜!”达拉斯·布雷迪叫道,“你想掉进去吗?”
  “我得提醒你,我按市价值五万七千美元,”我说,“严禁危害贵重财产。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宝贝儿……”
  它从炉膛里夹出一坩埚闪闪发光的黄金,转过身,蹦蹦跳跳叫人提心吊胆,疯疯癫癫唱着歌,把熔化了的半流体黄金泼在达拉斯·布雷迪的头上。她撕心裂肺叫了一声,倒了下去,头发和衣服都着了火,皮肤烧得劈啪作响。类人机器人边跳边唱,又把金水倒在她身上。
  “要敏捷要敏捷,胆大又心细,宝贝儿……”它一边唱着一边慢慢地倒下熔化的黄金,倒了又倒。
  此后,我离开车间,回到旅店套间去见詹姆斯·范达勒。
  类人机器人烧焦的衣服和扭曲的手指使其主人意识到大事不妙。
  范达勒冲进达拉斯·布雷迪的车间,目瞪口呆望了一眼,呕吐一阵子,立刻逃之天天。
  我有充足的时间打了个旅行包,带上价值九百美元的轻便资产。他订了“米格斯特女皇号”飞船的一个三等舱室。那天早上飞船飞往天琴座主星。他带着我跟他走。他哭泣,数着钱,我又揍了类人机器人一顿。
  达拉斯·布雷迪车间里的温度计显示美妙的九十八点一华氏度。
  在天琴座主星,我们躲藏在大学附近一家小旅馆里。在那儿,范达勒小心打肿我的前额,直到MA两个字母肿胀、褪色乃至消失不见。这两个字母还会再出现,但是在几个月内不会重现,范达勒希望在这段时间里追捕MA类人机器人的通缉令将被遗忘。类人机器人被出租给大学发电厂,充当普通劳工。范达勒,就是詹姆斯·瓦伦丁,依靠类人机器人的微薄收入勉强糊口度日。
  我不算不愉快。旅馆的大部分住客是大学里的学生,生活同样窘迫,却乐观向上,朝气蓬勃,热情洋溢。有个迷人的姑娘,眼光锐利,思维敏捷。她名叫万达,她和她的情人杰德·斯塔克对银河系各报所提到的杀人犯类人机器人怀有浓厚的兴趣。
  “我们一直在研究这个案件,”她和杰德在学生一次偶然的聚会上说,这个晚上他们正巧聚在范达勒的房间里。“是什么因素引发的,我想我们心中有数。我们准备写一篇论文。”他们兴奋之至。
  “引发什么?”有人想了解。
  “引发类人机器人的横冲直撞的行为。”
  “显然没调整好,是吧?躯体的物质组织和化学性质变得杂乱不堪。说不定是一种合成癌症,嗯?”
  “不。”万达抑制住狂喜望了杰德一眼。
  “那,这是怎么回事呢?”
  “是某种特殊因素。”
  “什么?”
  “那可是最关键的因素。”
  “哎,说吧。”
  “千万说不得。”
  “难道你不告诉我们吗?”我热切地问。“我……我们对类人机器人可能出的毛病十分感兴趣。”
  “不,威尼斯先生,”万达说。“这是独到的见解。我们必须对它加以保护。只要写出这样一篇论文,我们可就一辈子飞黄腾达了。不能抱着侥幸心理,以防别人剽窃。”
  “你不能给我们一点暗示吗?”
  “不,不能暗示。一个字也不要说,杰德。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点,威尼斯先生。我可不愿意成为拥有那个类人机器人的主人。”
  “你是指警察吧?”我问道。
  “我指的是投射,威尼斯先生。心理学上的投射!那玩艺儿可危险呢……我不再多说了。实际上我已经说得太多了。”
  我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还有沙哑的声音轻轻唱着:
  “要敏捷要敏捷,胆大又心细,宝贝儿……”
  我的类人机器人进了房间,它到大学发电厂值班之后回到家里。没有人把它介绍给大家。
  我向它挥手示意,它立刻对指令作出反应,向啤酒桶走去,接过范达勒招待客人的任务。它那多才多艺的手指以自己独特的伦巴节奏扭动着。它的手指渐渐不再扭动了,奇怪的哼哼声也消失了。
  在这所大学里类人机器人并不希罕。较富有的学生除了有汽车和飞机,还拥有类人机器人。范达勒的类人机器人没有引起任何人的议论。但是年轻的万达眼光锐利,思维敏捷。她注意到我额头的青肿,她又一心一意想着她和杰德·斯塔克将要撰写的永垂史册的论文。众人散去以后她一边跟杰德商讨着一边上楼回她的房间去。
  “杰德,那个类人机器人脑门上怎么有青肿?”
  “也许它自己伤着了,万达。它在发电厂干活。许多重物扔得到处都是。”
  “就这个原因?”
  “还有什么原因?”
  “那个青肿块可能是个权宜之计。”
  “目的何在?”
  “遮掩脑门上印着的字。”
  “这种说法没有道理,万达。你要辨认一个类人机器人用不着看它脑门上的标志嘛。你用不着看车子的商标才知道那是一辆车子嘛。”
  “我不是说它企图冒充真人。我指的是它企图冒充低等类人机器人。”
  “为啥?”
  “假设它脑门上原来写着MA.”
  ¨多智能?男巧么威尼斯究竟为什么要大才小用让它当个司炉工而不让它赚大钱呢?哦,哦!你是说它是——”
  万达点点头。
  “天哪!”斯塔克噘起嘴。“咱们怎么办?叫警察吗?”
  “不。咱们没有证据,不晓得它是不是个MA。假如它果真是个MA,又是那个杀人犯类人机器人,咱们的论文准能捷足先登。这可是咱们的大好机会,杰德。假如它正是那个类人机器人,咱们可以进行一系列对照试验,并且——”
  “咱们怎样查证呢?”
  “易如反掌。用红外线胶卷。可以显示出青肿块底下是什么东西。借个相机。买些胶卷。明天下午咱们偷偷潜入发电厂,拍些照片。到时候就知道了。”
  第二天下午他们偷偷溜进大学发电厂。这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室,在地下深处。发电厂里黑暗、阴晦,只有炉门里燃烧的火映出一点亮光。在炉火的呼呼声中,他们可以听到一种奇怪的嗓音粗声粗气唱着,歌声在地下室里回响:“正是如此!正是如此!所以不如溜之大吉。要敏捷要敏捷,胆大又心细,宝贝儿……”他俩可以见到一个蹦蹦跳跳的身影和着自己叫喊的音乐拍子跳着疯狂的伦巴舞。双腿弯曲,胳膊挥舞,手指扭动着。
  杰德·斯塔克举起相机,开始用他那卷红外胶卷拍照,镜头对准那个上下跳动的脑袋。
  这时万达尖叫起来,因为我看见他俩,向他们冲过去,挥舞着一把光闪闪的钢铲。铲子砸碎了相机。它击倒了姑娘,继而砍倒了小伙子。
  杰德呼哧呼哧拼命跟我搏斗了一阵子才被猛敲一记而呜呼哀哉。接着类人机器人把他俩拖到炉前,慢慢地、恶狠狠地把他们送进火焰里。它蹦蹦跳跳,引吭高歌,然后回到我住的旅馆。
  发电厂的温度计显示引人谋杀的一百点九华氏度。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我们买了“天琴座女皇号”的统舱票,范达勒和他的类人机器人在飞船里打杂以换取三餐饭食。飞船进入夜间值勤的时候,范达勒总是独自一人坐在统舱的一头,怀里放着硬纸板公事包,对着包里的东西冥思苦想。公事包是他好不容易从天琴座主星带出来的仅有的东西。他是从万达的房间里把它偷来的。公事包上贴着注明类人机器人的标签。里头装着涉及我的毛病的秘密。
  公事包里除了报纸之外别无他物,银河系各地出版的几十份报纸,有排版印刷的,微缩放大制版的,镌版的,胶印的,直接影印的……里杰尔星球上的《星旗报》……帕拉艮星球上的《小人物》……米格斯特星球上的《时代先驱报》……拉兰德星球上的《新闻日报》……印地星球上的《信使报》……埃里达尼星球上的《电报-新闻》。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除了报纸以外别无他物。每张报纸里都描述了类人机器人恐怖生涯中的一件罪行。每张报纸也还登载了国内外新闻、体育、社会、天气、航运消息、股票交易摘录、人类感兴趣的故事、特写、目录和谜等等。在那堆未经整理的事实里隐藏着万达和斯塔克所发现的秘密。范达勒对着报纸无可奈何地冥思苦想。他无法理解。所以不如溜之大吉!
  “我要把你卖掉,”我对类人机器人说,“你真该死。我们在地球上着陆时,我就把你卖掉。我拿你的身价钱去投资,靠百分之三的利润平安度日。”
  “按市价我值五万七千美元,”我告诉他。
  “要是无法把你卖出去,我就把你交给警方。”我说。
  “我是贵重的财产,”我答道,“严禁危害贵重财产。你不会让人把我毁了。”
  “见你的鬼去吧!”范达勒叫道,“什么?你这么傲慢?你知道不知道你可以信任我来保护你?难道这还是个秘密吗?”
  多智能类人机器人用学识渊博的眼睛注视着他。“有时候,”他说,“作为财产还是挺好的。”
  “天琴座女皇号”飞船在克罗伊顿航天机场着陆时,气温是零下三华氏度。冰雪交加覆盖着整个机场,在“女皇号”尾部喷出的热气下嘶嘶作响化为蒸汽。乘客冻得发僵,匆匆走过黑乎乎的混凝土地面,到海关作检查,并从那里乘机场班车到伦敦去。范达勒和他的类人机器人身无分文,他们步行到伦敦。
  午夜时分,他们来到皮卡迪利广场。十二月的冰暴还没减弱,厄洛斯女神雕像裹着一层冰。他们向左拐,走过特拉法加广场再沿着河滨马路朝索霍街走去,一路又冷又潮,他们直打哆嗉。就在舰队街另一头,范达勒看见孤伶伶一个身影从圣保罗大教堂那个方向走过来。他把类人机器人拉进一个胡同里。
  “咱们得搞到一点钱,”他低声说道。他指指渐渐走近的身影。“他有钱。把他的钱搞到手。”
  “这个命令无法服从。”类人机器人说。
  “把他的钱搞到手,”范达勒又说了一遍。“用武力,明白吗?咱们走投无路了。”
  “这与基本守则相抵触,”我说。“我不能危害生命或财产。这个命令无法服从。”
  “看在上帝的份上!”范达勒怒气冲冲叫道。“你已经攻击过别人,搞过破坏,谋杀了人命。别胡扯什么基本守则啦。你身无分文。把钱搞到手。迫不得已就杀了他。我告诉你,咱们走投无路了!”
  “这违背我的基本守则,”类人机器人重复说。“这个命令无法服从。”
  我推开类人机器人,向陌生人扑去。他身材高大,相貌严肃,似乎挺有学问。他显示出一种被玩世不恭所毒害的满怀希望的神态。他手拄拐杖,我看得出他是瞎子。
  “嗯?”他说,“我听到你靠近我。怎么回事?”
  “先生……”范达勒迟疑片刻,“我走投无路了。”
  “我们全都走投无路,”陌生人答道,“默默无声走投无路。”
  “先生……我得搞到一些钱。”
  “你是在乞讨呢还是在偷窃?”那双看不见东西的眼睛扫过范达勒和类人机器人。
  “两种手段都可以。”
  “啊。我们也都是这样的。这就是我们家族的历史。”陌生人举手到肩膀上,向后面指了指,“我一直在圣保罗大教堂乞讨呢,我的朋友。我所需求的东西不能被偷走。你希望运气好的时候能偷到什么东西?”
  “钱,”范达勒说。
  “钱作什么用?喂,我的朋友,咱们互相谈谈心事吧。我告诉你我干吗乞讨,要是你告诉我你干吗偷窃的话。我名叫布仁海姆。”
  “我名叫……沃尔。”
  “我在圣保罗乞讨并不是为了再见光明,沃尔先生。我在为数字乞讨。”
  “数字?”
  “啊,是的。有理数、无理数、虚数。正整数、负整数。分数,正分数和负分数,嗯?你从来没有听说过布仁海姆关于二十个零或者关于失量差异的不朽论著吗?”布仁海姆苦笑一下。“我是数字理论的术士,沃尔先生,我已经独自对数字的魅力作了详尽无遗的研究。施展了五十年的巫术之后,我变得老态龙钟,食欲不振。我一直在圣保罗大教堂里乞求灵感。我祈祷说,亲爱的上帝啊,要是你存在,请赠我一个数字。”
  范达勒慢慢提起硬纸板公事包,用它碰碰布仁海姆的手。“这里面,”他说,“就有一个数字。一个隐藏的数字。一个秘密的数字。一个罪行的数字。咱们交换一下好吗,布仁海姆先生?以一个数字换一个安身之处行吗?”
  “既不乞讨也不偷窃了,嗯?”布仁海姆说,“做起交易来了。所以生活变得如此庸俗不堪。”看不见的眼睛再一次扫过范达勒和类人机器人。“也许万能的不是上帝,而是商人。跟我回家吧。”
  在布仁海姆家的顶层楼,我们合住一间房——两张床、两个衣柜、两个洗脸架、一间浴室。范达勒再一次把我的前额打出青肿块,派我去找工作。当类人机器人干活时,我和布仁海姆一起切磋,给他念公事包里的报纸,一张接一张念下去。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范达勒只告诉他这么一点,没再说别的。我说他是个学生试图写一篇有关杀人的类人机器人的文章。在他收集的这些报纸上都是些说明案情的报道,布仁海姆从没听说过。我解释说,肯定有某种关联,一个数字,一个典型统计量,一种能说明我之所以精神错乱的数据。布仁海姆被其中的神秘性、侦探报道和人类对数字的兴趣吊起了胃口。
  我们检查了报纸。我大声读报,他用盲人谨小慎微的书写方式列出报纸名称和内容。然后我把他的笔记念给他听。他根据字体、铅字面、事实、想象、文章、拼写、单词、主题、广告、图片、专题、政治、偏见等把报纸编列成表。他分析。他研究。他冥思苦想。我们一起住在顶层楼,总是有点冷,总是有点心惊胆颤,总是挨得太近了点儿。共同的恐惧,我们之间的憎恨使我们凑在一起。就像一个楔子打入一棵活树里,劈开树干,结果只是永远与树干的瘢痕组织结合在一起,我们就这样连成一体。范达勒和类人机器人。要敏捷要敏捷!
  一天下午布仁海姆叫范达勒到他的书房去,给他看笔记。
  “我想我已经找出原因了,”他说,“可我不明白这个原因的来龙去脉。”
  范达勒的心怦怦直跳。
  “这些便是关联作用,”布仁海姆接着说,“在五十份报纸里登载着有关犯罪类人机器人的报道。除了报道劫掠行为以外,这五十份报纸又都提到了什么呢?”
  “我不知道,布仁海姆先生。”
  “刚才我只是反诘。这便是答案。天气。”
  “什么?”
  “天气。”布仁海姆点点头。“每次犯罪都是在气温高于九十华氏度的日子里。”
  “这不可能,”范达勒叫道。“在天琴座主星上天气很凉爽。”
  “我们找不到在天琴座主星上的犯罪记录。没有这样的报纸。”
  “是的,是没有。我——”范达勒百思不得其解。忽然他大叫起来。“不,你说得对,在司炉间里。那儿挺热的。炎热!没错。我的天,是的!答案就在这里。达拉斯·布雷迪的电炉……帕拉艮上头的稻田三角洲。所以不如溜之大吉。是的,但是这都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我的天,到底为什么呢?”
  这时我走进屋子,经过书房的时候看见范达勒和布仁海姆。我进去,等候着指令,我的多智能一心一意要为主人服务。
  “它就是那个类人机器人吧,呃?”布仁海姆过了好一阵子才说。
  “是的,”范达勒回答,仍然对他的发现困惑不解。“这说明那天晚上在河滨马路上他干吗不愿侵害你。天气不够热,他无法违背基本守则。只有在高温下……高温,正是如此!”他望着类人机器人。一个疯狂的指令从人身上传递到类人机器人身上。我拒绝了。严禁危害生命。
  范达勒大发雷霆指手划脚,然后抓住布仁海姆的双肩,猛然把他拉出书桌旁的椅子。布仁海姆叫了一声。范达勒像一只老虎扑到他身上,把他死死压在地上,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巴。
  “找个武器来,”他冲着类人机器人叫道。
  “严禁危害生命。”
  “这种战斗是为了自我保存。给我拿一件武器来!”他用全身的重量控制住不停扭动的数学家。我立刻向一个壁橱走去,我知道那里藏着一支左轮手枪。我检查枪支。里面装有五发子弹。我把枪交给范达勒。他接了枪,用枪管顶住布仁海姆的脑袋,扣动扳机。他震颤一下便呜呼哀哉。
  女厨师休假一天,在她回来之前我们还有三个小时。我们洗劫了整座房子。我们拿走布仁海姆的钱和球宝。我们给一个提袋塞满衣服。我们拿走布仁海姆的笔记,毁掉报纸;我们小心地随手锁上门,一走了之。在布仁海姆的书房里,我们放了一堆揉皱的报纸,上面放一支半英寸点燃的蜡烛。周围放上浸了煤油的破布。不,这一切都是我干的。类人机器人不干。我被严禁危害生命或财产。
  正是如此!
  他们乘地铁来到累斯特广场,转乘火车到大英博物馆。他们在那里下车,来到离罗素广场不远的一幢小型佐治亚式房屋。窗上的招牌写着:南·韦布,心理测验顾问医生。范达勒早在几星期前就记下这个地址。他们进了屋子。类人机器人拿着行李包在门厅等着。范达勒走进南·韦布的诊室。
  她是个高个子妇女,留着灰色短发,有英国人细嫩的肤色和英国人难看的腿。她五官扁平,表情敏锐。她对范达勒点点头,把一封信写完,封好,于是抬起头来。
  “我名叫,”我说,“范德比尔特。詹姆斯·范德比尔特。”
  “不错。”
  “我是伦敦大学的交换留学生。”
  “不错。”
  “我一直在调查杀人犯类人机器人情况,我想我已经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我想征求你的意见。你收费多少?”
  “你在大学的哪个学院?”
  “干吗?”
  “对学生可以打折。”
  “梅顿学院。”
  “那就请付两镑。”
  范达勒把两镑放在桌上,同时把布仁海姆的笔记压在钱上面。“在类人机器人犯罪与天气之间存在一种关联关系,”他说。“你会注意到每次犯罪的时候气温都上升到九十华氏度以上。这件事用心理测验是否可以找到答案?”
  南·韦布点点头,认真看了笔记,放下纸张说:“是联觉,很明显。”
  “什么?”
  “联觉,”她又说了一遍。“范德比尔特先生,当一种感觉伴随不同于受刺激的感官的感觉立刻被译释出来的时候,这就叫做联觉。举个例子:声音的刺激同时引起对特定颜色的感觉。或者颜色引起味觉。或者光的刺激引起声音的感觉。味觉、嗅觉、痛感、压力感、温度感等等任何一种感觉都可能产生混淆或短路。你明白了吗?”
  “我想是的。”
  “你的研究已经揭开了这样一个事实:类人机器人在温度超过九十度水准的时候极有可能对温度刺激作出反应。极可能是一种内分泌反应。可能温度与类人机器人的肾上腺代用品有关联。高温引起他作出反应,表现为恐惧、发怒、兴奋和强烈的肌体运动……这一切都发生在肾上腺的功能范围内。”
  “嗯。我明白了。这么说假如类人机器人一直呆在寒冷的气候环境里……”
  “那就既没有刺激,也没有反应。更没有犯罪.。正是如此。”
  “我明白了。投射是什么意思?”
  “你想问哪方面的情况?”
  “对类人机器人的主人来说有没有投射的危险?”
  “很有意思。所谓投射就是向外投出。这是一个将原来属于自己的意念或冲动投到别人身上的过程。比如说,偏执狂向别人身上投射自己的思想冲突和情绪纷乱以便使这些身心感受客观化。这样的人直接或隐晦地指责别人,认为别人患了他自己正在苦苦挣扎着想摆脱的那种毛病。”
  “那么投射的危险呢?”
  “危险在于相信别人所暗示的东西。假如你和一个精神病患者住在一起,他把自己的毛病投射到你身上,你就有可能陷入他的神经病型式,变成真正的神经病患者。无疑,这种情况正发生在你身上,范达勒先生。”
  范达勒蓦然站了起来。
  “你真是个笨驴,”南·韦布爽快地接着说。她挥了挥手中那叠笔记。“这可不是什么交换留学生的笔迹。这是著名的布仁海姆独特的草写体。英国每个学者都认得他的盲写体。伦敦大学压根儿没有什么梅顿学院。那是你瞎编出来的。梅顿是牛津大学的一个学院。而你,范达勒先生,由于你与神经错乱的类人机器人日夜相处,显然已经受侵染了……受投射的侵染……因此我拿不定主意是打电话给伦敦地铁警察呢还是打给刑事犯疯人院。”
  我举枪朝她射击。
  正是如此! “心宿二号,御夫座主星,阿克拉克斯四号,双子座九号,半人马座里杰尔星,”范达勒说。“这些星球都很冷,冷得象巫师的吻。平均气温十华氏度,从不超过七十度。我们又有用武之地了。注意弯道。”
  多智能类人机器人多才多艺的手转动方向盘。汽车轻快地转过弯道,继续在北边沼泽地疾驰。芦苇荡延伸数英里,在英国寒冷的天空下转黄而枯萎。太阳正在迅速落下。头顶上,孤伶伶的一群鸨笨拙地拍打着翅膀向东飞去。在那一群飞鸟之上,孤伶伶的一架直升机正回航,回到温暖的家。
  “对我们来说不再有温暖,”我说。“不再有高温。我们在寒冷的环境中就安全了。我们将隐居在苏格兰,赚点钱,渡海到挪威,积累资金,然后悄悄溜走。我们将在北河三号星上安家落户。我们安全了。我们战胜了一切,又可以生存下去了。”
  头顶传来令人吃惊的嘟嘟声,接着便是如雷贯耳的咆哮声:“詹姆斯·范达勒和类人机器人注意。詹姆斯·范达勒和类人机器人注意!”
  范达勒吃了一惊,抬头望去。那架单独飞行的直升机正在他们头上悬留着。
  扩音器从直升机腹部传来命令:“你们被包围了,道路已经封锁。你们必须马上停车,束手就擒。马上停车!”
  我望着范达勒,等待他的命令。
  “一直往前开。”范达勒厉声说。
  直升机降低高度:“类人机器人注意。你在开车。你必须立刻停下。这是国家指令,压倒一切私人命令。”
  “你究竟在干什么?”我叫嚷道。
  “国家指令高于任何私人命令,”类人机器人回答,“我必须向你指出——”
  “滚出驾驶座,”范达勒命令道。
  我用棍棒打了类人机器人,把他拽到一边,从他身上爬过去坐在驾驶座上。就在这时汽车偏离方向驶出了公路,在冻土和芦苇上颠簸行驶。范达勒重新把车子控制住,继续向西穿过沼泽地,向五英里以外一条平行的高速公路驶去。
  “咱们将打败那架该死的东西,”他咕哝道。
  汽车沉重地颠簸着。直升机降得更低了。探照灯从飞机的腹部照射下来。
  “詹姆斯·范达勒和类人机器人注意。束手就擒吧。这是国家指令,高于一切私人命令。”
  “他不能束手就擒,”范达勒疯狂地叫道,“他不可能屈从任何人。他不可能,我也不愿意。”
  “天哪,”我咕哝道,“我们会打败他们的。我们会打败那个鬼东西的。我们将战胜高温。我们将——”
  “我必须向你指出,”我说,“基本守则要求我服从国家指令,它高于一切私人命令。我得束手就擒。”
  “谁说那是国家指令?”范达勒说,“他们?在飞机上?他们得出示证件。在你就擒之前他们得证明是国家授权的。你又怎么知道他们不是无赖欺诈我们呢?”
  他一手把握方向盘,一手伸进身边口袋里看看枪是否还在老地方。车子打滑,轮胎在结霜的芦苇上发出尖啸声。方向盘突然一扭,脱出他的手,车子偏离路线驶上一座小山丘,翻了个个儿,发动机轰轰作响。车轮吱吱叫。
  范达勒爬出来,身后拽着类人机器人。我们暂时脱离直升机探照灯的光圈。我们跌跌撞撞离开现场钻进沼泽地,钻入黑暗中,钻入隐蔽处……范达勒的心怦怦直跳,拉着类人机器人没命奔跑着。
  直升机在废弃的汽车上盘旋,呼啸,探照灯搜索着,扩音器粗声粗气叫喊着。我们刚刚离开的高速公路上出现许多灯光,这时围追堵截的人集合到一起,按照直升机上的无线电指令进行追捕。
  范达勒和类人机器人继续朝沼泽地深处跑去,寻路前往平行公路以求逃脱。这会儿已是晚上,天空漆黑一片,看不到一颗星星。温度正在下降。夜间的东南风像刀似的寒冷刺骨。
  我们身后远处传来沉闷的震动声。范达勒转过身,气喘吁吁。汽车燃油爆炸了。火焰像血红的喷泉直往上冒。火势减弱,四周的芦苇燃烧着,如同一处低拉的火山口。风助火势,火焰的外缘被风一扇形成了一堵十英尺高的火墙。这堵火墙开始向我们移来,劈哩啪啪发出强烈的爆裂声。火焰上方,油腻腻的烟幕滚滚向前飘动。透过火墙,范达勒能够辨认出警察的身影……一群追猎者正在搜索沼泽地。
  “天哪!”我叫道,不顾一切寻找藏身之处。他一边跑一边拽着我,直到他们的脚嘎吱嘎吱跑过水塘上的冰。他狠狠跺着冰,突然跳进令人麻木的水中,拉着类人机器人一起下水。
  火墙到了。我能听到劈啪声,感觉到热气。他能清楚地看见追猎者。范达勒伸手到身边口袋里掏枪。口袋已经撕破。枪不见了。他呻吟着,因恐惧和寒冷而瑟瑟发抖。沼泽地的火光令人眩目。头上,直升机无可奈何地飞到一旁,它无法穿过浓烟和火焰援助在我们右侧远方追猎的搜索队。
  “他们找不到我们,”范达勒悄悄地说,“别出声。这是命令。他们找不到我们。我们将打败他们。我们将打败这场大火。我们将——”
  距离逃亡者不到一百英尺的地方响起三声清晰的枪声。嘣!嘣!嘣!这是我枪里的最后三发子弹,沼泽火焰烧到了我失落的枪,子弹爆炸了。
  搜索者转身朝枪响的地方走去,开始径直朝我们这边搜寻过来。  范达勒歇斯底里地咒骂着,尽力往下沉得深一些以躲避难以忍受的热气。类人机器人开始扭动起来。
  火墙朝他们涌来。范达勒深深吸了一口气,准备潜入水中直到火焰从头上刮过。
  类人机器人哆嗉一下,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它叫道,“要敏捷要敏捷!”
  “该死!”我叫道。我尽力拉它下水。
  “该死!”我咒骂他,我挥拳砸了他的脸。
  类人机器人痛打范达勒,范达勒奋力反击,直到它从烂泥里,冒了出来,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我还没来得及继续攻击,熊熊的火焰似乎对它使了催眠术。它面对火墙以疯狂的节奏跳舞、雀跃。它的腿弹跳着,胳膊挥舞着,手指头以独有的节奏扭动着。在热气的包围下,它尖叫、唱歌、跑动、胡乱跳着华尔兹,明亮耀眼的火焰映衬出一个浑身泥泞的怪物的身影。
  搜索队叫嚷着。有人开枪。类人机器人自转了两周,面对火焰继续跳那讨厌透顶的舞。一阵强风吹来。火焰扫过正在雀跃的人影,呼啦啦一下子把它包围起来。火焰继续往前扫去,后面留下哭泣的合成的人体,体内渗出永不凝结的猩红色鲜血。
  若有温度计,它一定显示异常的一千二百华氏度。
  范达勒没有死。我跑掉了。他们只顾看类人机器人跳跃和死亡,漏过他了。不过这些天我不知道他是我们两个当中的哪一个。投射,万达警告过我。投射,南·韦布告诉过他。假如你长期跟疯子或者发疯的机器生活在一起,我也变疯了。正是如此!
  不过我们知道一个事实。我们知道他们错了。新的普通机器人和范达勒知道这一点,因为新的普通机器人也开始扭动了。正是如此!在这寒冷的北河三号星上,普通机器人正在扭动和唱歌。没有高温,我的手指还是扭曲。没有高温,它却带着小泰莉姑娘出去单独散步。一个廉价的劳力机器人。一个伺服机械……我只能买得起这么一个普通机器人,可是它在扭动着,哼唱着,在某个我找不到的地方与那个小姑娘单独散步。天哪!范达勒无法在事情无可挽回之前及时找到我。胆大又心细,宝贝儿,在满天飞舞的霜气中温度计显示令人多情的十华氏度。
  (江亦川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试金石
  某些故事似乎包含着文学样式或作者个人的特性。批评家们有时候称这些故事为试金石。试金石原是一种用于试验金银纯度的黑色石头,根据金银在石头上摩擦留下痕迹的颜色作出判断。用于试验写实性科幻小说的试金石就是汤姆·戈德温的《冷酷的方程式》。
  这篇故事也是坎贝尔式科幻小说的试金石,尽管它在坎贝尔对这一领域产生影响的历史中出现较迟,发表于竞争性杂志和竞争性幻想作品产生之后几年。其他故事——包括阿西莫夫的《黄昏》和海因莱恩的《宇宙》——可能同样是精品,但是《冷酷的方程式》所包含的哲理和情景如此纯真,清除了令人分心的细节,因此坎贝尔的教示仍然光辉四射而毫不逊色。
  坎贝尔的哲理是实验性的和实用主义的。“证明一下!试验看看!”他总是这样说。“这行不行?”他关于人类优越性的某些信念一度使得他手下的一些作家(包括阿西莫夫)感到无所适从;例如他坚持认为人类与外星人相比表面上无论怎样低劣不如,或者与外星人的文明相比无论怎样落后,但是人类在任何矛盾冲突中都将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他并非不愿意看见人被自然的力量毁灭,但他更喜欢的结局是入凭借活力、机智或者顽强的意志转危为安继续活下去。
  然而,他真正的意图是在最终结局这一试管里试验人的特性和信念。当面临生死抉择的时候,尤其是面临人类生死存亡的时候,留存下来的将是什么价值呢?人类是不是还会相信那些显然错误的或者最终导致灭亡的信念呢?在坎贝尔式的故事中,人物要么坚持干蠢事而灭亡,要么取得经验或者变聪明而转变心志从而存活下去。这往住导致人物坚持采用常人无。法相信的态度或者以现实生活中少见的方式转变思想。读者必须把这一类故事看作坎贝尔式的说教性寓言,看作一种思想实验。
  这样一些缺陷存在于《冷酷的方程式》之中。玛丽琳·李·克罗斯如此无依无靠又天真无知,读者会觉得有几分不可信,而且读者早就领会了故事中的局面,她却一直无法理解。《冷酷的3-程式》例证了海因莱恩描写人性感兴趣的故事的三大情节:小伙子遇见大姑娘,小裁缝(解决一个或一系列问题的人)和吸取教训的男人。故事开始的时候似乎是小裁缝的情节,也可能是小伙子遇见大姑娘,但是故事变成吸取教训的女人。
  事实上,故事的效果取决于读者把情节看作是小裁缝的罗曼蒂克表演。读者习惯于料想最后姑娘的生命将会得救,就像成千上万的故事所描写的那样。读者只是一步一步逐渐看出压根儿不是那样一种故事:相反,作者的意图是要反其道而行之。那位姑娘必须死去。这些就是冷酷的方程式。
  有一阵子流传着一个恶意的谣言,说当汤姆·戈德温将故事呈送给坎贝尔的时候,.姑娘在结尾是得救了,坎贝尔坚持认为姑娘必须死去,于是他说服戈德温照他说的改写故事。戈德温(1915-1980)其人鲜为人知。《科幻小说和幻想小说百科全书》说他在美国西部长大成人,一直是个探矿者,现居住在内华达州。他的第一篇故事是《居间的深渊》(登载于《惊奇》1953年10月号)。《冷酷的方程式》(登载于《惊奇》1954年8月号)是他发表的第四篇故事。在这两篇故事之间他在《惊奇》上发表了另两篇故事,又有两篇故事发表于60年代初期。总共就这么一些:六篇故事和投给其他杂志的另外十四篇故事,其中十三篇发表于1954年至1958年;还有两部长篇小说:《幸存者》(1958)和《太空野蛮人》(1964)。再也没有了。
  《冷酷的方程式》居然包含着一种科幻小说的那么多实质问题,这代表着一种讽刺,但它是试金石。倘若读者不理解这一点或者不能鉴赏它试图对人性和人与环境之间的关系所要述说的哲理,那么这样的读者就不可能鉴赏科幻小说。假如读者老是认为飞船本来应该贴出一份比较明确的警告,认为故事控诉了局势的残酷无情和法则的残忍,认为飞船驾驶员应该想个办法牺牲自己拯救姑娘或者与姑娘同归于尽而不是让她单独走出锁气室,那么这位读者就不是在用正确的方法读这篇故事。
  “冷酷的方程式”唯一的解法就是宣布放弃选择,拒绝领会它的信息,或者拒绝按法则办事,假如那些算法则的话;后来许多新浪潮科幻小说实际上会说:“我们反对,我们不会赞同的,我们宁可去死。”并不是戈德温或者写实性科幻作品的作者和读者说我们没有选择;我们必须学会法则,然后按法则办事。《冷酷的方程式》①之中的法则就是太空边远地区的条件,就是人不能凭感情办事;‘最大的罪孽就是无知,刽子手就是宇宙,它无动于衷——归根结蒂,石头是坚硬的,方程式是冷酷的,得救的唯一途径是通过学习,获取知识。
  【① 《冷酷的方程式》:在戈德温的故事中,方程式代表自然法则(例如牛顿三定律),因为自然法则常用方程式来表示。假设一个人从高处跌落到地面摔死了,这是万有引力定律、落体加速度和反作用力判处他死刑,不管这个人有罪无罪,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因此“冷酷的方程式”可以理解为“冷酷的自然法则”。】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冷酷的方程式》[美] 汤姆·戈德温 著
  他不是独自一人。
  只有他面前仪表盘上那个小仪表的白色指针指出这个事实。控制室里除了他以外再没有别人;除了传动装置的呜呜声再没有别的声响——但是白色指针转动了。当这艘小型飞船从“星尘号”太空巡航舰上发射的时候,指针指着零位;现在,一小时之后,指针抬高了,这表明在控制室另一边的补给室里有某种辐射出热量的躯体。
  那只能是一种躯体——一个活着的人体。
  他靠在驾驶员座位的后背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考虑着该怎么办。他是应急快递琶船的驾驶员,对死亡已是司空见惯,早就熟视无睹,可以看着别人死去而无动于衷,他公事公办,只能如此。别无选择——但即便是个应急快递飞船的驾驶员,要振作精神走过控制室,冷酷而审慎地杀死一个他将遇见的人,这也需要一点时间作好思想准备。
  当然他会杀人的。这是法律的要求,星际法规第8款残酷无情的第50条明文规定:在应急快递飞船里发现的任何偷乘者在发现之后立刻抛弃船外。
  这是法律的要求,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不是人故意制定的一条法律,而是太空边远地区的环境迫使人们不得不有这样一条绝对必要的法律。随着超太空旅行的发展,人类扩张了在银河系的活动领域,由于人类广泛地分散于边远地区,这就产生了如何与孤立的初建殖民地和科学考察组进行联系的问题。巨型超太空巡航舰是地球人天才加勤奋的产物,但建造的时间长,成本昂贵。巡航舰数量有限,边远的小殖民地未能拥有这种交通工具。巡航舰将殖民地居民送到那些新世界,定期去探访,日程总是排得满满的,但是巡航舰不能中途停下来或者拐道去探访那些日程上规定要在其他时间探访的殖民地;中途耽搁将会打乱它们的日程,从而产生混乱和反常心理,这会破坏地球和边远地区新世界之间心理上的互相信赖。
  当日程上没有安排探访的某个世界发生紧急情况的时候,必须采用某种方法运送补给品或者援助人员,于是应急快递飞船应运而生了。它们体积小,可折叠,在巡航舰的舱室里占据很小的空位;它们用轻金属和塑料制成,由小型火箭驱动,消耗的燃料较少。每艘巡航舰载有四艘应急快递飞船,当接到求援电话的时候,相距最近的巡航舰就进入定向空间,飞行到足够的距离,发射出一艘带有必要补给品或人员的应急快递飞船,然后继续它的航程远离丽去。
  巡航舰是用核变换器供给动力的,不使用液态火箭燃料,但是核变换器太大太复杂,无法安装在应急快递飞船里。巡航舰出于需要不得不携带限量的笨重的火箭燃料,而燃料是精打细算定量配给的;巡航舰的计算机决定每艘应急快递飞船完成其飞行任务所必需的准确数量的燃料。计算机考虑到航线坐标、应急快递飞船的质量以及驾驶员和货物的质量;计算机运算极其精确,细致入微,任何因素都不会忽略不计。然而,它们无法预见也不能允许存在偷乘者多余的质量。
  “星尘号”巡航舰接到了沃登行星上一个考察组的请求:这个六人考察组受到绿色卡拉蠓虫的袭击,染上了热病,由于龙卷风席卷了营地,他们自己携带的血清全都毁坏了。“星尘号”巡航舰履行了常规程序,进入定向空间发射了带有退热血清的应急快递飞船,然后再一次消失在超太空之中。现在,一小时之后,仪表报告在补给室里除了一小盒血清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存在着。
  他的目光停在补给室狭窄的白色门上。在那里面另一个人活着,呼吸着,自以为驾驶员现在发现他也太迟了而无法改变这种局面。确实是太迟了——对于门里面的人来说,这时候比他料想的要远远迟得多,在某种程度上他会觉得难以置信。
  别无选择。在减速飞行的时候将会耗费额外的燃料来补偿偷乘者的质量;在飞船将近到达目的地之前不会觉察到多耗费了数量无限小的一丁点儿燃料。然后在地面上某个高度,可能接近地面一千英尺,也可能远离地面几万英尺,取决于飞船和货物的质量以及减速飞行的前一段时间,原先未觉察到的燃料增加额将会显示出燃料的短缺;应急快递飞船将会爆响一声耗尽它的最后一滴燃料,继而呼啸着作惯性运动。飞船、驾驶员和偷乘者在撞毁的时候将会熔为一体同归于尽,金属和塑料,血和肉,将会深深地埋入地下。偷乘者躲藏在飞船里的时候实际上已经签署了自己的死亡证书;不可能允许他连累其余七个人的生命。
  他又一次望了望指示器的白色指针,然后站立起来。他必须干的事对他俩都是不愉快的;干得越早越好。他穿过控制室,站在白色门旁。
  “出来!”他的命令既严厉又急促,压倒了传动装置的呜呜声。
  他似乎听得见补给室里一种诡秘动作的声音,接着悄无声息。他想象着偷乘者畏缩着躲进一个角落里,突然担心他的行为可能带来的恶果,自信心也消失殆尽了。
  “我说出来!”
  他听见偷乘者移动脚步服从他的命令,他等待着,目光警觉地盯在门上,一只手握着身边的手枪。
  门开了,偷乘者走了出来,笑眯眯的。“行啦——我投降。现在怎么处治我?”
  这是一位姑娘。
  他哑口无言干瞪着眼睛,拿着手枪的手垂落下来。他看到眼前是个姑娘,仿佛肉体上挨了一记突如其来的沉重的打击。这名偷乘者不是男人——她是个十几岁的姑娘,穿着小小的白色吉普赛凉鞋站在他面前,留着棕色卷发的头顶不比他的肩膀高多少,身上散发出香水的幽香气味,笑吟吟的脸部向上昂起,天真无惧的眼睛望着他的眼睛,等待着他的回答。
  现在怎么处治我?假如这是一个男人用深沉而对抗性的声音提出的问题,他早就用干脆利落的行为作出回答了。他将抓取偷乘者的身分证明盘,命令他进入锁气室。倘若偷乘者不服从,他就使用手枪。这不需要多少时间;一分钟之内,尸体就被抛入太空——假如偷乘者是个男人的话。
  他回到驾驶员座位上,打个手势叫她坐在自己身边固定在墙上的驱动控制器的罩箱上。她服从了,见到他一声不吭,她的笑容消失了,流露出一种温顺内疚的神情,仿佛一条小狗在恶作剧的时候被人当场抓获,知道自己必须受到惩罚。
  “你还没有告诉我呢,”她说,“我有罪,现在怎么处治我?交一笔罚款,还是怎么的?”
  “你到这儿干什么?”他问,“你为什么偷乘这艘应急快递飞船?”
  “我要见我哥哥。他在沃登行星上跟政府调查人员在一起,自从他离开地球参加政府调查工作以来,我已经有十年没见到他了。”
  “你乘坐‘星尘号,到哪里去?”
  “上米默行星去。那边有个工作等着我。我哥哥一直寄钱回家给我们——我父亲、我母亲和我——他为我交纳学费让我学习语言学的专门课程。我比预料的早毕业,于是得到了米默行星上的工作。我知道格里在沃登上的工作还要将近一年才结束,这样他就能到米默上来,因此我藏在补给室里,那儿。这里面有很大的空位让我用,我愿意交纳罚款。家里只有我们两个孩子——格里和我——我那么多年没见到他了,现在有机会,不想再干等一年功夫,即便我知道这样做会触犯某一种法规。”
  我知道这样做会触犯某一种法规——从某方面来讲,不能责备她对法律的无知;她来自地球,不明白太空边远地区的法律必然像产生法律的环境一样冷酷无情。然而,为了避免像她这样的人因对边远地区一无所知而自食恶果,在进入“星尘号”存放应急快递飞船那一部分的门上钉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得明明白白,谁都能看见并且引起注意:
  未经批准的人员
  不得入内!
  “你哥哥知道你乘坐‘星尘号’到米默去吗?”
  “哦,知道。我离开地球之前一个月给他拍发了一份太空电报,告诉他我毕业了,就要搭乘‘星尘号’到米默去。当时我已经知道他再过一年多一点就要驻扎在米默。后来他得到晋升,将在米默上面设立基地,不必像现在这样一次外出一年作野外旅行。”
  沃登上面有两个不同的考察组,因此他问:“他叫什么名字?”
  “克罗斯——格里·克罗斯。他在第二组——他的地址是这样写的。你认识他吗?”
  第一组请求快递血清;第二组在西海的另一边,相距八千英里。
  “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说着,转身面对控制盘,把减速关闭到重力的百分之几,知道这样做也无法避免最终的结局,只是尽自己的能力推迟最终的惨局丽已。关闭减速飞行的感觉就像飞船突然跌落,姑娘无意中吓了一跳,身子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现在咱们飞得比较快了,对不对?”她问,“干么要这样做呢?”
  他告诉她实情:“为了暂时节省一点燃料。”
  “你是说,咱没有很多的燃料吗?”
  他不想立刻回答这个必答的问题,反问道:“你是怎么偷乘这艘飞船的?”
  “我趁着没人注意就走进来了,”她说,“我正在跟一个在飞船补给处当清洁工的同乡姑娘练习银河语,这时有人进来提取发给沃登考察人员的补给品。飞船准备就绪以后,你进来之前,我溜进了那个小室里。偷乘飞船是出于一时的感情冲动,为了去见格里——瞧你一直气势汹汹盯着我,我肯定这种感情冲动不明智呢。
  “可是我要当个模范罪犯——或者说模范囚徒才对?”她又对他笑了笑,“我打算除了交纳罚款之外再付我的食宿费用。我会烹饪,我可以为每一个人补衣裳,我懂得怎样做各种各样有用的事,甚至还懂一点护理知识呢。”
  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知道考察人员订购的是什么补给品吗?”
  “哟,不知道。我想是他们工作中需要的设备吧。”
  她干吗不是个别有用心的男人呢?但愿眼前的人是个逃犯,希望在未开发的新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要么是个投机者,寻求新殖民地的运输业,以便在那儿找到金羊毛大发其财;要么是个想入非非的怪蛋,旅行的目的是——
  也许作为应急快递飞船的驾驶员一生之中总有一次要在飞船里遇到这样一个偷乘者;性情乖戾的男人,卑鄙自私的男人,残忍危险的男人——但眼前绝不应该是个笑盈盈的蓝眼睛的姑娘,她为了见到自己的哥哥,情愿交纳罚款,为自己的食宿打工。
  他转向控制盘,旋动一个开关向“星尘号”巡航舰发信号。呼叫将是枉费心机的,但是在他最后一线徒劳的希望破灭之前,他不能像对待一只动物或者对待一个男人那样把她抓起来推入锁气室。在这期间,应急快递飞船以部分重力减速飞行,时间的耽误是没有危险的。
  通话机传来讲话的声音,“我是‘星尘号,。报出你的名字,继续讲下去。”
  “我是巴顿,34G-11号应急快递飞船。有紧急情况。请接德尔哈特中校。”
  当请求呼叫转入适当频道的时候,传来一种微弱的莫名其妙的杂音。姑娘望着他,不再笑了。
  “你准备命令他们来抓我吗?”
  通话机咔嗒一声,传来遥远的话音:“中校,应急快递飞船请求——”
  “他们要来抓我吗?”她又问道。“我还是不能去见哥哥了?”
  “是巴顿吗?”通话机里传来德尔哈特中校生硬粗暴的话音,“出现什么紧急情况?”
  “一个偷乘者。”他回答。
  “一个偷乘者?”话音里有几分惊讶,“这倒是少见——干吗要汇报‘紧急情况,?你及时发现了他,不会有觉察得到的危险,我想你已经通知了飞船记录处,这样可以通知他最近亲的亲属。”
  “所以我先打电话给你。偷乘者还在船上,情况大不一样——”
  “不一样?”中校打断他的话,声音里包含着不耐烦的口气。“怎么不一样?你知道你的燃料十分有限;你跟我一样懂得那条法律:‘在应急快递飞船里发现的任何偷乘者在发现之后立刻抛弃船外。”’
  听得见姑娘倒吸了一口气:“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偷乘者是个姑娘。”
  “什么?”
  “她要去见她的哥哥。她只是个孩子,不知道自己实际上在干什么蠢事。”
  “我明白了。”中校话音里的火气消失殆尽,“所以你打电话给我,希望我能采取一点补救措施了?”他没有等待回答,继续说下去,“很遗憾——我无能为力。巡航舰必须维持它的计划日程;依靠着它的不只是一个人的生命而是多人的生命。我知道你的感情,可是我没有能力帮助你。你必须照章办事。我把你的电话接到飞船记录处。”
  通话机寂静下来,只发出微弱的沙沙声,他转身望着姑娘。她坐在长凳上向前探出身子,身体僵直,目光专注,流露出恐慌的神色。
  “他说的照章办事是什么意思?把我抛出船外……照章办事——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不是他说的那样子吧……他不可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说的真正意思是什么?”
  她剩下的时间太短了,无法撒个谎再安慰她片刻。
  “他的意思就是话里所说的意思。”
  “不!”她畏缩着退回身子,仿佛他打了她,一只手半举着,似乎要挡开他,眼睛里流露出极不情愿相信的神色。
  “这是没办法的事。”
  “不!你在开玩笑——你这疯子!你说的不可能是这个意思!”
  “很遗憾。”他慢慢对她说话,口气温和体贴。“我早就应该告诉你了——我应该告诉你的,可是我必须首先尽力挽回;我必须打电话给‘星尘号’巡航舰。你听到中校的话了。”
  “可是你不能这样做——假如你逼我离开飞船,我会死去的。”
  “我知道。”
  她注视着他的脸,目光里不情愿相信的神色消失了,继而慢慢流露出一种惊慌失措的神情。
  “你——知道?”她讲这句话的时候显得茫然、麻木、惊讶。
  “我知道。事情只能是这样。”
  “你说的是实话——你真的说话算话。”她有气无力地靠在墙上,形体娇小,无精打采,像一个小布娃娃,不再争辩,不再不信。
  “你要动手了——你要逼我去死?”
  “很遗憾,”他又说了一遍,“你决不会知道我多么难过的。事情只能这么办,宇宙里谁也无法改变这种做法。”
  “你要逼我去死,我却没有干过任何坏事要担当死罪——我没有干过任何坏事——”
  他无可奈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没干过,孩子。我知道你没干过——”
  “应急快递飞船。”通话机发出急促而生硬的话音。“我是飞船记录处。将偷乘者身分证明盘上所有的资料都报给我们。”
  他离开座椅,站到她身边。她紧紧抓住座位的边缘,仰望的面孔在棕色头发下变得刷白,唇膏格外显眼,如同血红的丘比特之弓。
  “现在吗?”
  “我要你的身分证明盘,”他说。
  她放开座位的边缘,用发颤的手指笨拙地摸索着挂着塑料盘的项链。他俯身替她解开扣子,拿着身份证明盘回到他的座椅里。
  “记录处,这是你要的资料:身份证明盘编号T837——”
  “稍等一下,”记录处插话说,“这些资料当然要存入灰卡吧?”
  “是的。”
  “请问处以死刑的时间。”
  “我过一会儿告诉你。”
  “过一会儿?”这是完全违反常规做法的;应当首先报告偷乘者的死亡时间然后才——”
  他尽力避免自己发出沙哑的话音:“那么咱就以完全违反常规的方式办事吧——我先读身分证明盘上的资料给你听。偷乘者是个姑娘,她听着我说的每一句话。你能理解这一点吗?”
  记录处一时哑口无言,继而用温和的口气说:“抱歉。说下去。”
  他开始读身分证明盘,读得慢吞吞以便尽可能拖延无法规避的结局,设法多给她一点时间,帮助她摆脱最初的恐慌,恢复心灵的平静,无可奈何地接受这一现实。
  “编号T8374破折号Y54。姓名:玛丽琳·李·克罗斯。性别:女。出生日期:2160年7月7日。她只有十八岁。体高:5英尺3英寸。体重:110磅。这样轻的重量,然而足以增加如同肥皂泡一般的应急快递飞船的质量,给它带来毁灭性的灾难。头发:棕色。眼睛:蓝色。肤色:白。血型:O,都是些不相干的资料。目的地:米默港口市。无用的资料——”
  他念完了说声“我过一阵子再打电话给你”,于是又一次转身望着姑娘。她蜷缩着靠在墙上,用痴呆而茫然的目光注视着他。
  “他们在等你杀我,对吗?他们要我死,对吗?你和巡航舰上的每一个人都要我死,对吗?”她一时愣住了,讲话的时候如同孩子一般惊恐万状又心慌意乱。“人人都要我死,我却没干过任何坏事。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我只是要见哥哥。”
  “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压根儿不是那样的”,他说,“没有人要这样做;假如人能够变通办法的话,谁也不会这样办的。”
  “那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样?”
  “这艘飞船正在给沃登上的第一考察组运送卡拉热病血清。他们自己的血清被一场龙卷风摧毁了。第二考察组——就是你哥哥所在的那一组——在西海的另一边,相距八干英里,他们的直升机无法飞越西海去援助第一考察组。染上那种热病的人必死无疑,除非及时注射这种血清。第一考察组的六个人将会死去,除非这艘飞船按时到达他们那儿。这些小飞船配给的燃料总是刚刚足够达到目的地,假如你呆在飞船上,你加给飞船的重量将使飞船在着陆之前耗尽所有的燃料。飞船将会坠毁,那么你和我都会死去,等待着热病血清的六个人也会死去的。”
  她沉默了整整一分钟,考虑着他的话,目光里痴呆的神色消失了。
  “原来是这样?”她终于开口说道,“只是因为飞船没有足够的燃料吗?”
  “是的。”
  “我可以独自去死,也可以连累另外七个人一起去死——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
  “没有人愿意我不得不去死吗?”
  “一个也没有。”
  “那么也许——你能肯定毫无挽回的余地了吗?假如人们能帮助我,他们不愿这样做吗?”
  “每个人都想帮助你,但是谁也无济于事。我打电话给‘星尘号’,这是我能采取的唯一的措施。”
  “它不会回来了——但是可能还有其他巡航舰吧?可能还有某一个人,在某个地方,能采取一点办法赶来拯救我,难道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吗?”
  她稍稍探出身子,心情急切,等待着他的回答。
  “没有了。”
  这个回答就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她心底,她又往后靠在墙上,脸上失去了希望和急切的神情。“你能肯定——你知道你没搞错吗?”
  “我肯定。在四十光年之内没有其他巡航舰;没有一点办法,也没有一个人能改变这种局面。”
  她耷拉着脑袋望着怀里,开始用手指绞着裙子的皱折,一声不吭地思索着,让自己的思想适应这种严酷的现实。
  这么一来心情好一些了;随着希望的破灭,内心的恐惧也消失了;随着希望的破灭,只好听天由命了。她需要时间,她能占有的时间又是这么短暂。有多少时间呢?
  应急快递飞船没有安装船体冷却设备;飞船在进入大气层之前其速度必须降低到适度的水准。飞船以O.10重力减速飞行,以比计算机计算的高得多的速度接近目的地。“星尘号”发射这艘应急快递飞船的时候已经相当接近沃登行星;飞船现在的速度正在一秒一秒缩短它与目的地的距离,很快就要到达临界点,到那时他将不得不重新减速飞行。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姑娘的体重将要乘以减速产生的重力,将会突然变成一个首要的因素。计算机决定这艘应急快递飞船应该配给多少燃料的时候并不考虑这一因素。当减速飞行开始的时候,她必须离开飞船;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什么时候开始减速——他能让她继续呆多久呢?
  “我可以呆多久?”
  他听到这话,无意中感到畏畏缩缩的,似乎她的话就是他自己思想的回声。多久呢?他不知道;他必须请教巡航舰的计算机。每艘应急快递飞船都配有略有剩余的燃料以便补偿大气层里的不利条件,现在暂时消耗较少的燃料。计算机的存储库仍然保存着有关飞船设定航线的全部资料;这些资料要等到飞船到达目的地之后才抹掉。现在他只要把新资料输入计算机就行了;这些新资料就是姑娘的体重和他把减速飞行降到O.10的准确时间。
  “巴顿,”当他开口要打电话给“星尘号”的时候,通话机传来德尔哈特中校急促的话音。“我跟记录处核对过了,发现你已经报告完毕。你降低减速度了吗?”
  原来中校知道他正在尽力拖延时间。
  “我以零点一零的重力减速飞行,”他回答说。“我在十七点五十分开始减速,姑娘的体重是一百一十磅。我想只要计算机许可就尽可能保持在零点一零。请你把这个问题输入计算机好吗?”
  应急快递飞船的驾驶员改变计算机设定的航线或者减速度,这是违反法规的,但是中校没有提起这种违法行为,也不问这样做的原因何在。他没有必要问;他身为星际巡航舰指挥官,不会没有心智,也不会不理解人性。他只是说:“我会把它输入计算机的。”
  通话机寂静无声,他和姑娘等待着,俩人都一声不吭。他们不必久等;计算机将在问题输入以后立刻作出回答。新的因素将馈入第一存储库的钢胃,电脉冲将穿过复杂的电路。各处的继动器可能卡嗒作响,嵌齿翻转过去,但是从本质上说,是电脉冲找到答案的;电脉冲无形无影,没有思想,不可见,却极其精确地决定着他身边这位苍白的姑娘可以再活多久。接着,第二存储库五个小小的扇形金属体将一个接一个迅速地压过墨带,第二钢胃将吐出印着答案的纸条。
  仪表盘上的精密航行钟指着18:16,这时中校继续讲话了。
  “你要在十九点十分重新减速。”
  她看一眼航行钟,继而迅速移开目光。“那是我……我离开的时间吗?”她问。他点点头,她又耷拉着脑袋望着怀里。
  “我将叫人把航线修正数据告诉你,”中校说。“原来我是决不会允许这样做的,但是我理解你的处境。除了我刚刚采取的措旋,我实在束手无策,你再也不能违反这些新指示了。你要在十九点十分报告完毕。听着——下面是航线修正数据。”_ 一个他不认识的技术员给他报出航线修正数据,他把这些数据记在控制盘边上夹着的一本拍纸簿上。他见到,当他接近大气层的时候要分阶段减速,那时减速飞行将造成五个重力——在这种情况下,一百一十磅就会变成五百五十磅。
  技术员念完了,他说声谢谢就终止了这次通话。然后,他犹豫片刻,伸手关掉通话机。这时是18:13,在19:10之前他没有什么要报告的。在这期间,让别人听见姑娘在最后时刻所说的话似乎有几分不得体。
  他开始核对仪表的读数,故意慢吞吞地查看一遍。她必须接受这种命运,他没有办法帮助她接受;说些同情的话只能使她更不容易接受这种命运。
  到了18:20,她动动身子,开口说话了。
  “这么说我只能走了?”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她:“你现在理解了吧?假如情况可以改变,谁也不会像这样处理问题的。”
  “我明白,”她说。她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唇红也不再那样鲜红突出。“没有足够的燃料让我继续呆下去;我藏在这艘飞船上,稀里糊涂闯下大祸,现在我要付出代价了。”
  她冒犯了人制定的一条要求不得入内的法律,但是这种刑罚不是人制定的,也不是出于人的意愿,这是人无法取消的一种刑罚。一条物理定律早就规定:总量为h的燃料将赋与质量为m的应急快递飞船以安全到达目的地的动力;第二条物理定律又规定:总量为h的燃料将无法赋与质量为m+x的应急快递飞船以安全到达目的地的动力。
  应急快递飞船只服从物理定律,人对她的同情再大也无法改变第二条定律。
  “可是我害怕。我不想死——现在不想死。我要活,谁也不想办法救我;人人任凭我去死,好像我什么事也没有。我就要死了,谁也不关心。”
  “我们都关心的,”他说,“我,中校,还有飞船记录处的职员,我们都关心,每人都尽了微薄的力量帮助你。这种帮助无济于事——简直等于零——但这是我们所能做的一切了。”
  “没有足够的燃料——这我能理解,”她说,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可是为这种事要去死。就我一个,孤伶伶的——”
  这样一个事实毕霓是很难接受的。她从未经历过死亡的危险,从未经历过这样一种环境,在这里人的生命就像拍岸浪花一样脆弱易逝。她属于温存的地球,在那安全和平的环境里她可以焕发青春,满心喜乐,与她的友伴开怀欢笑,在那里生命是宝贵的,得到很好的保障,人总是可以确信明天将会到来。她属于充满着和风煦日、音乐和月光、宽厚和仁慈的世界,而不属于这个冷酷而凄凉的太空边远地区。
  “这种事是怎么落到我头上的,一眨眼功夫就撞上了?一小时以前我还在‘星尘号’上,准备到米默去。现在‘星尘号,丢下我不管,我就要死了,我再也见不到格里、妈妈和爸爸了——我什么也见不到了。”
  他犹豫不决,思忖着怎样向她解释,以便她真正明白过来而不致于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成了无理残酷的非正义的牺牲品。她不知道边远地区的现状,脑子里只有地球上那一套安全保险的观念。在地球上,漂亮的姑娘未曾被抛弃船外,有法律禁止这种做法。在地球上她的悲惨命运将会充斥新闻广播,一艘黑色巡逻快艇将会赶来营救她。每一个人,每一个地方,都会传闻玛丽琳.李.克罗斯其人其事,人们将会不遗余力拯救她的生命。但这里不是地球,没有巡逻快艇,只有那艘“星尘号”巡航舰,它以光的好几倍速度将他们抛在背后。没有人能帮助她,明天新闻节目里再也没有玛丽琳·李·克罗斯的微笑,玛丽琳·李·克罗斯将仅仅是留在一位应急快递飞船驾驶员脑子里的令人心碎的记忆,仅仅是留在飞船记录处灰卡上的一个名字。
  “这里情况不一样;不像在地球上,”他说。“并不是谁也不关心,只是因为谁也没有办法救你。太空边远地区非常大,在这地区的边缘殖民地和考察组极其分散,相互距离极其遥远。比如说在沃登上面只有十六个人——整个世界上只有十六个人。考察组,观察人员,还有少数殖民地开拓者——他们都在与外星环境进行斗争,尽力为后来者开拓一条道路。环境回击他们,那些首先去的人通常只能出一次差错。在边远地区的边缘没有安全的退路,只有为后来人开辟了道路,新世界得到驯服和就范之后才有安全。在这之前,人出了差错就得受到惩罚,谁也无法帮助他们,因为没有人能够帮助他们。”
  “我本来要到米默去的,”她说,“我对边远地区一无所知;我只是要到米默去,那儿是安全的。”
  “米默是安全的,不幸你离开了送你到那儿的巡航舰。”
  她一时默默无语。“起初一切都是那么激动人心;这艘船上有很大的空位让我搭乘,我很快就能见到格里……我不了解燃料的配给,不知道我会出事——”
  她的话音逐渐低沉下去,他把注意力转到观察屏幕上,不想望着她克服极度的恐慌而逐渐进入听天由命的平静心情。
  在观察屏幕上,沃登是个球体,遮掩在大气层的蓝色烟霾之中,在太空中运行着,背景漆黑一片,点缀着星辰。巨大的曼宁大陆块展现在东海里,形状像个沙漏,东大陆的西半部仍然历历在目。球体右手边有一条细细的阴影,随着这颗行星绕轴旋转,东大陆正渐渐消逝在阴影之中。一小时以前整个大陆都还看得见,现在一千英里大陆已经消失在边缘细细的阴影里,绕到这个世界的另一边进入夜晚。暗蓝色的斑点是洛塔斯湖,正在接近阴影。第二考察组的扎营地就在靠近湖南边的某个地方。那地方很快就要进入夜间了,一旦夜幕降临,沃登绕轴自转将很快阻断飞船电台与第二考察组之间的电波。
  他必须把这情况告诉她,免得太迟了她无法跟哥哥通话。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俩还是不通话为好,但这不是他决定的事。对于他俩来说,最后的几句话是一种亲情的寄托,是一种心灵的安慰,也是一种肝肠寸断的痛苦,然而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在她哥哥的余生中将是一种无限宝贵的怀念。
  他按动电钮使观察屏幕上出现格子线条,使用已知的行星直径预测洛塔斯湖南端离开无线电有效范围的距离。这距离大约五百英里。五百英里;三十分钟——精确航行钟指着18:30。估及预测的误差,最迟在19:05之前沃登的自转就会切断他哥哥的声音。
  西大陆的第一线边界已经在这个世界的左边进入视域。四千英里之外是西海的海岸线和第一考察组的营地。那场龙卷风就是在西海上生成的,它猛烈地袭击了营地,推毁了他们一半预制的房屋,包括存放补给品的那一座房子。两天之前并没有龙卷风,只是在平静的西海上有一些缓慢流动的大气团。第一考察组照样进行日常的考察工作,不知道海上气团相遇,不知道气团联合正在酿成的威力。龙卷风没有发出预兆就袭击了他们的营地;一阵电闪雷鸣,狂风呼啸,那种排山倒海之势似乎要湮灭它前进路上的一切。它过去了,在它的尾巴留下一片废墟。它摧毁了几个月的劳动,使六个人濒临死亡的厄运,随后似乎完成了任务,又一次开始减弱为缓慢流动的大气团。但是,对于受害者来说,它的破坏既非出于恶意也没有任何目的可言。它是盲目的没有思想的威力,遵从着自然法则,即便在那儿从来没有人生存着,它也会以同样的威力扫过同样的路线。
  存在需要秩序,这就是秩序,自然法则是无法废止、不可改变的。人可以学会使用这些法则,但是人无法改变法则。圆的周长始终等于圆周率乘以直径,人的科学永远不能改变这个等式。A种化学物和B种化学物在C的条件下化合总是产生D种反应。万有引力定律是个冷酷的等式,对于叶片的飘落和双星系极为沉重的环绕运行来说,这一定律没有任何区别。核变换过程为星际载人巡航舰提供动力;以新星的形式进行的同一种核变换过程将会以同等效率毁灭一个世界。自然法则存在着,宇宙遵循这些法则运动着。在太空边远地区照样存在着所有这些自然的力量,有时候这些力量毁灭了离开地球去开拓道路的人们。边远地区的人们早就痛心地明白了咒骂这些毁灭他们的力量是徒劳无益的,因为这些力量又瞎又聋;他们也早就明白了企望上天怜悯是徒劳无益的,因为银河系的星球以二亿年的漫长征途环绕运行,始终受到这些自然法则不可抗拒的控制,这些法则既不知道何谓仇恨,也不知道何谓怜悯。
  边远地区的人知道这一切——可是刚刚离开地球的姑娘怎么会完全理解呢?总量为h的燃料将无法赋与质量为m加x的应急快递飞船以安全到达目的地的动力。对于驾驶员以及姑娘的哥哥和父母来说,玛丽琳·李·克罗斯是个年方十八、长相甜美的姑娘;对于自然法则来说,她是x,是冷酷的方程式中那个多余的因素。
  她坐在那儿又动了动身子。“我可以写一封信吗?我要写信给妈妈和爸爸,我也想跟格里谈一谈。你能让我用那边的电台跟他谈话吗?”
  “我尽力跟他接通,”他说。
  他打开法向太空发射机,揿下信号钮。立刻有人应声答话。
  “你好。现在你们这些家伙可顺利——应急快递飞船在路上了吗?”
  “我不是第一考察组;我是应急快递飞船,”他说。“格里·克罗斯在吗?”
  “格里呀?他和另外俩人今天上午乘直升机出去了,还没回来。不过,太阳快下落了,他应该会马上回来的——最多在不到一小时之内。”
  “你能把我的电话接到直升机的电台上吗?”
  “嗨哟。电台已经损坏两个月了——一些印刷电路出了毛病,要到下一次巡航舰停靠的时候才能修复。有什么重要的事吗——是他的坏消息还是什么的?”
  “是坏消息——非常重要。当他回来的时候,尽快叫他使用发射机通话。”
  “知道了;我叫一个小伙子开一辆卡车到停机场等着。还有什么事我可以效劳吗?”
  “没有了,我想就这些吧。。尽快叫他使用发射机,你给我发个信号。”
  他把音量调到听不见的最低位,免得影响信号蜂鸣器的音响,接着从控制盘上取下夹着的拍纸簿。他撕掉写着飞行指示的那一页,将本子连同铅笔一起递给她。
  “我最好也给格里写一封信,”她一边接过纸笔一边说道。“他也许不能及时返回营地。”
  她开始写信,瞧她握笔的样子,手指仍然笨拙而迟疑不决,书写的时候笔的顶端稍稍颤抖着。驾驶员转身面向观察屏幕,茫然望着它。
  她是个孤苦伶仃的小孩子,尽力写下最后几句诀别的话,她要向他们展示自己的心扉。她要表白她是多么爱着他们,她要告诫他们别为她感到太伤心,无论谁遇到这种事,结局必然如此,她并不害怕。最后一句是个谎言,在歪歪扭扭的字里行间可以读出她内心的恐惧;这种英勇的小谎言将会使他们越发感到痛心。
  她哥哥属于太空边远地区,他会理解的。他不会憎恨应急快递飞船驾驶员,不会怪罪他不采取任何措施阻止她去死;他会知道驾驶员无能为力。他会理解的,尽管当他知道他妹妹走了的时候这种理解无助于减轻他的震惊和痛苦。但是其他人——她父亲和母亲是不会理解的。他们属于地球,他们的思想方法也是地球上的那一套,他们从来没有生活在太空边远地区,那儿生命的安全界限线极细,有时候压根儿不存在这条界限线。他们将会怎么看待这位未曾谋面的送她去死的驾驶员呢?
  他们会恨他入骨,但是这无关紧要。他永远不会见到他们,永远不会认识他们。只有记忆让他缅怀往事,当一个穿着吉普赛凉鞋的蓝眼睛姑娘进入他的梦中再次死去的时候,他将只有恐怖的夜晚。
  他愁眉苦脸地望着观察屏幕,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思想情绪。他没有能力拯救她。她不知不觉遭到自然法则的惩罚,这法则既不承认无辜也不承认年轻和美貌,不会同情人也不会宽容人的过失。悔恨是不合乎逻辑的——然而,难道晓得了悔恨不合逻辑就可以置之度外吗?
  她偶尔停下笔,仿佛尽力寻找着恰当的话语把自己的心意告诉他们,继而她又奋笔疾书,铅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到了18:37,她把信纸折叠成为四方形,在上面写了一个名字。她开始写另一封信,两次抬头望了望精确航行钟,仿佛担心在她写完之前黑色指针走到指定的那一点。
  到了18:45,她把信折叠起来,就像折叠第一封信那样,于是在上面写了姓名和地址。
  她把两封信递给他。“请你关照一下,务必把信件装进信封邮寄出去好吗?”
  “当然可以。”他从她手上接过信,放进他的灰色制服衬衫的一个口袋里。
  “这些信要等到下一次巡航舰停靠的时候才能寄出去,到那时‘星尘号’早就把我的情况告诉他们了,对不对?”她问道。他点点头,于是她接着说:“这在某种程度上会使得这些信件显得不重要,但是在另一种惹义上说这些信件是十分重要的——对于我,对于他们都太重要了。”
  “我知道。我理解,我会负责到底的。”
  她瞥了一眼航行钟,继而回头望着他。“那个钟似乎越走越快了,对吗?”
  他默默无言,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她问道:“你看格里会及时回到营地吗?”
  “我想会的。他们说他马上回来。”
  她把铅笔放在手心里搓来搓去。“我希望他及时回来。我感到懊丧又恐慌,我要再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或许我就不会感到孤苦伶仃了。我是个胆小鬼,实在没办法。”
  “不,”他说,“你不是个胆小鬼。你害怕了,但你不是个胆小鬼。”
  “这有区别吗?”
  他点点头。“有很大的区别。”
  “我感到非常孤立,以前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就像是孤单单的一个人,没有人在乎我的遭遇。以前总有爸爸和妈妈在身边,还有朋友围绕着我。我有许多朋友,在我出发前夕他们还为我举行了欢送会。”
  朋友、音乐和笑声留在她的记忆中——在观察屏幕上洛塔斯湖就要进入阴影部分了。
  “格里的情况也是一样吗?”她问。“我是说,万一他出了差错,他也必须为自己的错误独自去死,谁也无法拯救他吗?”
  “在太空边远地区所有的人情况都一样;只要存在着边远地区,情况始终如此。”
  “格里没有告诉过我们。他说工资很高,他一直寄钱回家,因为爸爸开小庐的收入只够勉强维持生计,但是格里没有告诉我们说情况是这样的。”
  “他没有对你们说他的工作很危险吗?”
  “嗯——说过。他提到了,可是我们并不理解。我总以为边远地区的危险充满乐趣,是一种激动人心的冒险,就像在三维电影里一样。”她脸上掠过一阵惨淡的笑容。“其实并非如此,对吧?情况完全两样,假如电影是真的,散场之后就无法回家了。”
  “是的,”他说。“是的。那就无法回家了。”
  她的目光从航行钟移到锁气室门上,继而望着她仍然拿着的拍纸簿和铅笔。她轻轻移动位子,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旁边的长凳上,一只脚稍稍伸了出来。他第一次见到她穿的并不是维金吉普赛凉鞋,而仅仅是一种廉价的仿制品,所谓的维金皮革是某种粒面塑料,银带扣是镀金的铁制品,宝石是染色的玻璃珠。爸爸开小店的收入只够勉强维持生计——她一定是上了大学二年级就辍学了,以后改学语言学课程,以便能够独立生活,在课余时间打工赚些钱来帮助哥哥供养双亲。她留在“星尘号”上的个人物品将被送回给她的父母——那些物品既没有多少价值,在回程航行中也不会占据太多的空间。
  “这里不——”她欲言又止,他疑惑地望着她。“这里不冷吧?”她问,有几分歉意。“你不觉得冷吗?”
  “哎,是的,”他说。他从主温度计上见到房间的温度完全正常。“是的,比正常温度冷了一点。”
  “但愿格里不会太迟回来。你真的认为他会及时赶来吗?你并没有这么说,让我感到宽心些。”
  “我想他会及时回来的——他们说他很快就回来。”
  在观察屏幕上洛塔斯湖已经进入阴影,但是还留着西边一条细长的蓝线,显然他过高估算了她可以用来跟哥哥通话的时间。
  他无可奈何地告诉她:“你哥哥的营地过几分钟就会背离无线电有效范围;现在他在沃登上这一阴影覆盖的地区”——他指着观察屏幕——“沃登的自转将阻断他的通话电波。当他进来的时候,剩余的时间可能不多——在电波消逝之前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跟他通话。但愿我能挽回一点时间——我马上给他打电话,假如行的话。”
  “比我留在这里的时间还要少吗?”
  “恐怕是这样的。”
  “那么——”她挺起身子,毅然望着锁气室的门。“那么,当格里越过无线电有效范围的时候我就走。那以后我一刻也不等待——我没有什么好等待的。”
  他又一次默默无言。
  “也许我压根儿不该等着。也许我太自私了——假如你事后再告诉格里,对他来说或许会好一些。”
  话虽这么说,但她的话音里还是有一种不自觉的恳求他不这样做的意思,因此他说:“他不会要你不辞而别的,他一定要你等他的。”
  “他所在的地方快天黑了,对吧?摆在他面前的将是漫漫长夜,妈妈和爸爸还不知道我永远不能像我许诺的那样回到他们身边。我使得每一个爱我的人都感到痛心。我不想——我无意让他们感到悲痛。”
  “这不是你的过错,”他说,“压根儿不是你的过错。他们会知道的。他们会理解的。”
  “起初我非常害怕死去,我成了一个胆小鬼,只想到自己。现在我明白了,我是多么自私啊。这种死法可怕的不是我要去了,而是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永远不能对他们说我知恩感恩,永远不能对他们说我明白他们为了我生活得更幸福而为我作出的牺牲,我明白他们为我所做的一切,我爱他们,这是过去我的言辞未曾充分表达的。我过去从未把这一切告诉过他们。人在年轻的时候,眼前只有生活而不见死亡,是不会告诉他们这一切的——唯恐话一出口就显得多愁善感而且傻里傻气。
  “但是当你必得死去的时候,情况就完全两样了——你希望你能告诉他们,你希望能对他们说自己为了那些做过的自私的小事和说过的惭愧的话而感到遗憾。你希望你能对他们说你从来没有真正想要伤害他们的感情,只是要他们记住你总是爱着他们,远远超过他们所知道的。”
  “你不用对他们说这些,”他说,“他们会知道的——他们一直知道这一切。”
  “你能肯定吗?”她问,“你怎么知道呢?你并不认识我的人哪。”
  “无论你走到哪里,人性和人心都是相同的。”
  “那么,他们会明白我要他们了解的这一切——会明白我爱他们了?”
  “他们一直知道,在某种意义上说,比你用言辞所能表达的更深刻。”
  “我总是记着他们为我做的一切,现在对我来说,正是他们为我做的那些小事显得最有意义。就说格里吧——他在我十六岁生日的时候送给我一个闪光的红宝石手镯,太美了,一定花掉他一个月的工资。然而,我更加感激他的是我的小猫在街上被车压死的那天晚上他所做的一切,当时我只有六岁,他抱着我,擦去我的眼泪,叫我别哭,说弗洛西只是去那么一阵子,只要等到它自己长出新的罩,这以后它就会马上回到我的床脚上。我相信他的话,不再哭泣,睡着以后梦见我的小猫回来了。第二天早晨我醒过来,弗洛西就在我的床脚上,长出了崭新的白毛,就像他说的那样。
  “很久以后妈妈对我说格里在凌晨四点钟把卖观赏动物的店老板从床上叫起来,那人大发雷霆,格里叫他立刻下楼把白猫卖给他,否则他就要打断他的脊梁骨。”
  “人总是在小事上怀念他人的;人们做那些小事,因为他们愿意为你去做。你对格里,还有对你的父亲和母亲,也是这样的;你为他们做了各种各样的事,只是你自己忘记了,但他们永远不会.忘记的。”
  “但愿我做了。我就是要他们这样记念我。”
  “他们会的。”
  “但愿——”她吞咽一下,“我这样死去——但愿他们永远别去想它。我从书上读到过,死于太空的人是一副什么模样——内脏都破裂爆炸,肺吐到嘴巴外面夹在牙齿之间,几秒钟以后内脏全都干燥变形十分丑陋而不堪入目。我不要他们把我想作那样一种死了以后令人恐怖的尸体。”
  “你是他们的亲骨肉,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妹妹。他们想到你的时候决不会是别的形象,只能是你要他们留下的形象,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你的那个样子。”
  “我仍然害怕,”她说,“我没有办法不害怕,但是我不要格里知道我的恐惧。假如他及时回来,我要装得好像无所畏惧的样子,而且——”
  蜂鸣器的信号打断她的话,那声音短促又紧急。
  “格里!”她站起来,“格里终于回来了!”
  他把音量控制钮旋大,问道:“是格里·克罗斯吗?”
  “是的,”她哥哥回答说,声音里包含着紧张的口气,“坏消息——什么坏消息?”
  她站在他背后,对着通话机探出身子,一只小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抢先替他答话。
  “哈罗,格里。”话语里只有一点微弱的颤音,但是由此可以听出她故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本来要去看你——”
  “玛丽琳!”听他叫她名字的声音,他惊恐万状,一下子完全明白了,“你在那艘应急快递飞船上干什么?”
  “我本来要去见你,”她重复说。“我本来要去见你,所以我藏在这艘飞船上——”
  “你藏在飞船上?”
  “我是个偷乘者……我当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玛丽琳!”这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已经永远离开他的人所发出的绝望而揪心的哭叫声。“你干了些什么呀?”
  “我……这不I是——”她沉不住气了,那只冰凉的小手抽搐着抓紧他的肩膀。“别这样,格里——我只是要去见你;我本来无意叫你痛心的。求你了,格里,不要那样悲痛——”
  温热的泪水落在他的手腕上,他从椅子里挪出身子,扶着她坐进椅子,将麦克风压低到她面前。
  “别那样悲痛——别让我带着你的悲痛离去——”
  她想忍住哭泣,喉咙噎住了,她哥哥对她说:“不要哭,玛丽琳。”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深沉而无限温柔,所有的痛苦都压制住了。“别哭,阿妹——你不该这样做的。晓得了,好妹妹——一切都明白了。”
  “我——”她的下唇颤抖着,她咬咬唇,“我不想让你悲痛的——我只是要咱们告别一下,因为过一阵子我就得走了。”
  “是的——是的。这是没办法的事,阿妹。我本来无意这样说话。”接着他的话音变成一种急促而紧迫的命令口气。“应急快递飞船——你打电话给‘星尘号’了没有?你跟计算机核对过没有?”
  “我大约在一小时以前打电话给‘星尘号’。它无法掉头回来,在四十光年的范围内没有其他巡航舰,燃料不够。”
  “你能肯定计算机的资料都正确——对一切都肯定无疑吗?”
  “是的——假如我不肯定,你认为我会让这种事发生吗?我尽力做了一切。假如现在还有什么事我能效劳的话,我也会尽力的。”
  “他尽力帮助过我,格里。”她的下唇不再发颤了,罩衫的短袖上留着她擦去的泪痕。“没有人能拯救我,我再也不哭了,你和爸爸妈妈会一切安好吗?”
  “是的——放心吧。我们会好好过日子的。”
  她哥哥的话音开始减弱,他把音量控制钮开到最大,“他正在越出无线电有效范围,”他对她说。“再过一分钟就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你的声音在减弱,格里,”她说。“你正在越出无线电有效范围。我本来要告诉你——不过现在不行了。咱们这么快就要说再见了——但是我也许还会见到你。或许我会在你的梦中来看你,我的头发梳成辫子,哭泣着,因为我怀抱着的小猫死了;或许我将是一缕微风,吹拂着对你说悄悄话;或许我将是你对我讲述过的一只金翅膀的云雀,对你啾啾唱个不休;或许有时候我将是你看不见的形体,但是你会知道我就在你身边的。就这样记念着我吧,格里;永远这样记念我,而不是别的样子。”
  由于沃登的自转,回音减弱,似乎在窃窃私语。
  “永远这样,玛丽琳——永远这样,决不是别的样子。”
  “咱们的时间用完了,格里——现在我该走了。再——”她说了一半,嗓子噎住了,嘴巴扭曲着似乎要哭出来。她用手紧紧捂着嘴巴,当她再次开口的时候,话音清晰又坚定。
  “再见了,格里。”
  最后一句话从通话机的冷金属里传出来,声音微弱,说不出的令人心碎又充满着柔情:
  “再见了,小妹妹——”
  她默默地坐着,一动也不动,仿佛倾听着他们谈话消逝的时候余留的虚幻的回声,继而她从通话机那儿转过身来,面对着锁气室。他拉动身边的黑色控制杆,锁气室的内门迅速滑开了,展现出等待着她的空无一物的小密室。她向锁气室走去。
  她昂着头走去,棕色卷发摩擦着肩膀,白色凉鞋踏出的脚步在不足一个重力的情况下既自信又稳定,镀金的鞋扣闪烁着蓝、红和水晶般的光芒。他让她独自走去,没有动身帮助她,知道她不需要那样做。她步入锁气室,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只有喉咙上的脉搏暴露出她的心脏在猛烈地跳动着。
  “我准备好了,”她说。
  他向上推动控制杆,门在他们之间迅速滑拢,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把她关在一片漆黑之中。门咔嗒一声锁上,他猛力推下红色控制杆。
  空气从锁气室里涌出的时候飞船微微摇晃一下,墙壁随之振动一下,仿佛某种物体飞出的时候撞到了锁气室的外门,接着一切恢复原样,飞船继续平稳地飞行着。
  他把红色控制杆推回原位,关上空无一物的锁气室的外门,于是转身朝驾驶员座位走去,步履缓慢,仿佛是个精疲力竭的老人。
  他回到驾驶员座位里,按动法向太空发射机。没有回音;他并不盼望回答。她哥哥只能等待整整一个夜晚,直到沃登的自转使得第一考察组能跟他联系上。
  现在还不是重新减速飞行的时候,他等待着,这时飞船带着他无休无止地飞行下去,传动装置发出轻柔的震颤声。他见到补给品贮藏室温度仪的白色指针停在零位上。
  一个冷酷的方程式已经得到平衡,他孤独一人留在飞船上。
  一个形状丑陋的物体在他前方迅速飞行着,朝沃登飘去,它的哥哥正在彻夜等待着,但是这艘空荡荡的飞船还是因为这位姑娘的到来在一段短时间里显得生机勃勃,这位姑娘不了解那些既无憎恨也无恶意而杀人的力量。她似乎还坐在他身边的金属箱子上,形体娇小,手足无措,惊恐不安,她的话音在她身后的真空里清晰地缭绕回荡着;
  我没有干过任何坏事要担当死罪——我没有干过任何坏事——
  (江昭明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已故C·史密斯的叙事曲
  作家们就相似的问题共同进行探索,已经创造出科幻小说的公有世界。这个世界以现实为依据,但是涉及一个名叫地球的行星的未来和该行星所哺育的人类的前途。在作家们创造的这一公有世界中,有些作家创造出自己独特的世界,与其它世界很少有共同之处。
  这些独特的场所大多是幻想世界:洛夫克拉夫特的从前诸神的世界、弗里兹·莱伯的“格雷·毛瑟”世界、杰克·范斯的垂死的地球、罗杰·泽拉兹尼的琥珀……其中某些世界与现实有些相似之处,因此似乎比较接近科幻小说,例如A·梅里特、埃德加·赖斯·伯勒斯和雷·布拉德伯里笔下的世界。其次还有那些偶而见到的世界,一般通过系列小说进行创造,这些世界被描写得极其具体生动,仿佛真正存在着,例如弗兰克·赫伯特的沙丘、玛里恩·齐默·布拉德利的大黑暗和迈克尔-穆尔科克的时间末端的世界。这些世界之所以诩诩如生,是因为作者想象出它们的具体细节:它们的景色、它们的人民以及它们的名字。
  科幻小说创造的最奇特的世界要数科德威纳·史密斯笔下的世界。他的真名是保罗·利尼巴格(1913-1966)。他是孙中山的教子(其父是孙中山的法律顾问和辛亥革命的筹款人之一),他在大学教学和政府公务方面有丰富多采的经历。进入南京大学和中国国立协和大学之后(他生于密尔沃基),他于1933年在乔治·华盛顿大学获得学士学位,在牛津大学、美国大学和芝加哥大学学完研究生课程之后,于1935年和1936年在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分别获得硕士和哲学博士学位。
  利尼巴格在哈佛大学、都克大学、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和澳大利亚的堪培拉大学教授亚洲政治学。华盛顿精神病学院曾授予他精神病学任教证书。他讲五种语言,阅读另外三种文字。
  他从1930年至1936年任中国政府法律顾问的私人秘书,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在美国陆军情报部服役,帮助建立了战争情报处,并在美国陆军行动计划和情报部任职。他在朝鲜战争中还担任顾问,在马来亚运动中担任过英国人的顾问。
  当这位非凡人物开始写科幻小说的时候,由于眼光奇特,他的故事很难得到采用。他的第一篇故事《扫描员白白活着》1950年发表于《幻想小说》;他的第二篇故事《与鼠龙对局》直到1955年11月才发表于《银河》,于是他的大约三十篇故事于1959年至1966年他逝世的时候相继出版。
  他的身世是个秘密,就像十年后小詹姆斯·蒂普特里的身世一样,也是个秘密。尽管流行着种种猜测,实际上在他逝世之前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实姓。他的工作带有不寻常的性质,因此人们猜疑作者也是个不寻常的作家。
  他的故事绝不描写老生常谈的未来。故事可分为两大类:不久的未来和遥远的未来。在不久的未来的故事中,人类正在努力征服宇宙。这种努力充满早期作家和实验者从未猜想过的痛苦和危险,例如《扫描员白白活着》之中的“太空大痛苦”迫使一些人选择一种半死不活的生存方式以便对付这种痛苦,又如《与鼠龙对局》之中星球之间像龙一样的生物如同充满活力和仇恨的饥饿的涡流,威胁着人的神智健全。
  在他的遥远未来的故事中,人变得如同长生不老、荣华富贵、权能无比的神灵。他们的生命几乎无法辨认:他们做的事、说的话、关心的事都是读者绝对无法理解的,但是读者把它们当作遥远未来的逼真画像接受下来。然而,还是有一些可以辨认的激,隋;这些激情是由亚人表现出来的,亚人是类人生物,由猫、狗和其他动物进化而来,为人类服务,就像《已故克梅尔的叙事曲》所描写的美丽的克梅尔其人。
  史密斯的故事之所以独特,并非完全由于他的眼光与众不同。他的故事取得成功,部分由于他所创造的世界丰富多采——从下列故事的标题可以略见一二:《阿尔法·拉尔法林荫大道》、《驾御灵魂的女士》、《在老地球下面》、《情绪低落,数二》——还有那些名称:媒介、亚人、杰斯托科斯特勋爵、斯托·奥丁勋爵、上外(上面外部空间)、老诺斯特里利亚、道格拉斯-奥扬行星、扫描员、平面出击、刚果氦、去船长、哇船长、梅女士、针光射击手、黑伯人、克兰奇、E-遥克星,还有鼓声里嘀普林、拉塔普兰
  这一切堪称又奇又怪。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与鼠龙对局》[美] 科德威纳·史密斯 著
  牌桌
  针光射击是一种难以消受的营生。安德希尔怒气冲冲关上门。假如人们瞧不起你千的工作,穿着一身制服活像一个士兵就没有多大意思。
  他坐到椅子里,头靠在椅背的头靠上,把头盔拉下来盖着前额。
  他等着针光机加温,想起外面走廊上那个姑娘。她看了看针光机,又轻蔑地望了他一眼。
  “喵。”她就这么叫了一声,然而这一声就像刀子捅进了他的心。
  她把他看作什么人了——难道是个傻瓜,一个既无知又无足轻重的小人吗?难道她不知道,他每参加半小时针光射击,至少要在医院里疗养两个月?
  这时针光机温热了。他感受到自己四周正方形的太空,感受到自己处于一个巨大的格子、一个空无一物的立方形格子的正中央。在空无一物的外面,他能感受到太空空虚的恐怖感,也能感受到每当遇见极微量惰性尘埃的时候他的脑子所产生的可怕的焦虑感。
  当他休息的时候,令人舒适的阳光、熟悉的行星的发条装置和月球一齐出现在他脑海里。咱们自己的太阳系就像充满嘀嗒声和令人放心的吵闹声的古代杜鹃时钟一样既诱人又简简单单。火星奇特的小月亮像狂热的耗子围着它们的行星旋转,然而它们的规律性就是一切正常的确证。他能感受到黄道平面上方远处有半吨尘埃或多或少在人类旅行通道外面漂移着。
  这里无仗可打,没有向思想挑战的事物,没有使你吓得灵魂出窍乃至令你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危险。
  没有隐患潜入太阳系。他可以永远戴着针光机,纯粹当个心灵感应天文学家,这种人能够在活思想中感受到太阳悸动和燃烧所产生的炽热和温暖的保护作用。 伍德利进来。 “我们处在某种正常运转的世界里,”安德希尔说。“没什么好报告的。难怪他们在开始平面出击以前不研制针光机。咱们这里太阳高照,感觉良好,万籁俱寂。你可以感受到一切都在旋转,既愉快又新鲜又充实,有点儿像是坐在家里一样。”
  伍德利哼了一声。他不太喜欢浮想联翩。
  安德希尔没有听到答话,接着说:“当个古人一定挺有意思的。我纳闷他们干吗要发动战争烧掉自己的世界。他们用不着平面出击。他们用不着亿万里迢迢到星际谋生。他们也用不着躲避耗子或者跟它们对局嘛。他们不可能发明针光射击法,因为他们毫无这种需要,对不,伍德利?”
  伍德利哼一声说:“啊嗬。”
  伍德利二十六岁,再过一年就该退役了。他已经派人选购了一个农场。他努力干了十年针光射击,干得跟他们一样出色。他一直不多想自己的工作,以此保持心智健全,每当必要的时候就勇敢接受工作的考验,不再考虑他的职责,直到下一次出现紧急情况。
  伍德利从来不重视在伙伴中搞好关系。没有一个伙伴喜欢他,有几个还怨恨他。他被怀疑有时对伙伴怀着恶意,但是既然没有一个伙伴说得清自己抱怨的缘由,其他针光射击手和媒介部的头子们也就不去惹他了。
  安德希尔对他们的工作仍然满心惊叹。他兴高采烈继续喋喋不休地说:“平面出击的时候咱们到底会怎么样?你想是不是有点儿像奄奄一息那样?你见过什么人灵魂出窍了吗?”
  “灵魂出窍只是一种说法而已,”伍德利说。“经过这么些年,谁也不知道咱们到底还有没有灵魂呢。”
  “可是我见过一个人灵魂出窍了。当多格伍德崩溃的时候,我见到过他那副模样。有一种东西挺滑稽可笑的。它看起来湿漉漉,还有点而黏乎乎的,好像在渗出,而且是从他体内出来的——你知道他们对多格伍德怎么样吗?他们把他抬走,到医院里你我从来没有去过的那个地方——其他人去过的顶部,就是在上面外部空间的耗子抓住他们之后如果他们还活着就必须去的那个地方。”
  伍德利坐下来,点燃一支古代烟斗,烟斗里烧的是一种称为烟草的东西。这是一种坏习惯,但是这使他显得精神抖擞又勇气十足。
  “听我说,年轻人。你用不着为耗子那种玩艺儿发愁。针光射击一直在蹿进。伙伴们正在改进。我见过他们在一点五毫秒之内用针光消灭了四千六百万英里之外的两只耗子。只要人们必须设法自己开动针光机,人脑用四百毫秒的最小时间设定针光,我们完全有可能无法迅速把耗子点燃以便保护我们平面出击的飞船。伙伴们把这一切都改变了。他们一动手,速度比耗子们快。以后他们将会永远比耗子们快。我知道,让一个伙伴合用你的脑子真不容易——”
  “对他们来说也不容易,”安德希尔说。
  “别为他们操心。他们不是人。让他们自己照料自己吧。我见到针光射击手因为跟伙伴们瞎胡闹而发疯,其人数比起被耗子们抓去的多。你真正了解被耗子们抓获的有多少吗?”
  安德希尔俯首看着自己的指头,计数着飞船,在调谐针光机投射的强光照耀下,指头映出嫩绿和鲜紫色光辉。拇指代表“安德罗米达号”飞船,船员和乘客无一幸免,食指和中指代表43号和56号“释放飞船”,被发现的时候针光机已经烧毁,船上每一个男子、妇女和孩子都已经死去或者变得精神错乱。无名指、小指和另一只手的拇指代表落入耗子手中的最初三艘战列舰——失事的时候人们才知道,在外部太空底下有一种活着的、变幻莫测的、用心狠毒的东西。
  平面出击有几分滑稽可笑。令人觉得好像——
  好像没什么了不起。
  好像轻度触电产生的刺痛。
  好像第一次咬到发炎的牙齿产生的疼痛。
  好像闪光对眼睛的轻度刺激。
  然而在那时,一艘四万吨飞船从容飞离地球,不知怎么地转变成为二度平面结构,消失不见了,重新出现在半光年或五十光年之外。
  有一阵子安德希尔将坐在作战室里,准备好针光机,熟悉的太阳系在他的脑袋里嘀嗒作响。在一秒钟或者一年之内(他主观上从来辨不清到底多久),有趣的小闪光穿过他的身体,于是他在上面外部空间里就自由自在没有束缚了,上外空间是恒星之间可怕的开放空间,在那儿,恒星本身在他的心灵感应之中觉得像是丘疹,而行星距离太远,无法感觉到或者觉察到。
  在这外层空间的某个地方,一种可怕的死亡守候着,这种死亡和恐惧是人类走向星际太空从未遭遇过的。显然星光阻止龙前进。
  龙。这是人们称呼它们的名字。对于普通人来说,什么也没有,只有平面出击的哆嗦、暴死的打击或者精神错乱黑暗的痉挛性音调深入到他们的脑子里。
  但是对于具有心灵感应能力的人来说,他们是龙。
  先是心灵感应者感知外部黑暗虚无的太空中存在一种敌对力量,然后一种凶恶的、毁灭性的精神打击对飞船里所有生物进行冲击,在这二者之间的零点几秒日寸间里,心灵感应者已经感觉到实质上存在的敌人,如同古代民间传说中的龙,是比兽类聪明的兽类,比精灵更具实体的精灵,是具有活力和憎恨的饥饿旋风,由未知的手段组成,但是出自恒星之间稀薄的物质。
  需要一艘幸存的飞船带回消息——完全出于偶然,飞船中有一个心灵感应者准备好一束光,把光转向外面对着无辜的尘埃,结果在他脑子的全景概观里,龙融化而消失殆尽,其他乘客没有心灵感应能力,他们四处走动,并不知道自己避免了逼在眉睫的死亡。
  从那以后,一切都很容易——几乎很容易。
  平面出击的飞船总是载有心灵感应者。心灵感应者的敏感度由针光机放大到一个极大的有效范围,针光机是心灵感应放大器,适用于哺乳动物的心灵。针光机又是电子装置,连接上可操纵的小型光弹。是光完成任务的。
  光驱散了龙,使飞船能够重新变成三维形状,跳跃、跳跃、跳跃,从一颗星球到另一颗星球。
  形势突然从一百比一对人类不利降到六十比四十对人类有利。
  这还不够。心灵感应者受训练以便具有超级敏感度,受训练以便能够在小于一毫秒时间里感知龙的存在。
  但是据观察,龙在二毫秒之内能飞跃一百万英里,这一瞬间不足以让人脑激活光束。
  于是人们试图始终用光把飞船包围覆盖起来。
  这种防御失效。
  随着人类了解龙,显然龙也了解了人类。不知怎么地,它们将自己庞大的身体变成扁平状,沿着极平的轨道闪电般迅速到达。
  需要强光,相当于阳光强度的光。这种光只能由光弹提供,于是针光射击应运而生了。
  针光射击由超强度小型核光弹的爆炸构成,这一过程将几盎司镁的同位素转化成为可见的纯光。
  形势的对比对人类越来越有利,然而飞船还是继续失事。
  现场惨不忍睹,人们甚至不愿去寻找失事的飞船,因为营救人员知道他们会看见什么。将三百具尸体处理好带回地球埋葬,还有三百个精神病患者病入膏肓已无可救治,要唤醒、喂食、洗涤、让他们入睡、再唤醒、再喂食,直到他们生命的终了,这是令人伤心的事。
  心灵感应者设法深入到被龙毁损的精神病患者的大脑里,但是他仉在那里面只发现从原始本能冲动——亦即生命的火山源——爆发出来的强烈喷射柱状大恐怖。
  其后伙伴们来了。
  人和伙伴可以共同完成人无法单独完成的工作。人有才智。伙伴有速度。
  伙伴乘坐他们的小型飞行器,这种飞行器不比足球大,在太空船外面。他们跟太空船一起平面出击。他们在太空船旁边乘坐六磅重的飞行器,做好攻击的准备。
  伙伴的微型飞船堪称神速。每只小飞船装载十来个针光弹,这是一种比拇指还小的炸弹。
  针光射击手使用头脑意念射击替续器对准龙抛出伙伴——完全是字面意义上的抛出。
  在人脑中似乎是龙的东西在伙伴的脑中以巨鼠的形式出现。
  在外部无情的虚空里,伙伴的脑子对与生命俱来的一种本能作出反应。伙伴们攻击,冲击的速度比人快,不断攻击直到耗子被毁灭或者他们自己被毁灭。几乎每次都是伙伴获胜。
  由于飞船的星际跳跃、跳跃、跳跃十分安全,商业大繁荣,所有殖民地的人口都增长了,对训练有素的伙伴的需求也随之增加。
  安德希尔和伍德利是第三代针光射击手的一个组成部分,然而对他们来说,他们的飞行器似乎从一开始就使用到如今。
  用针光机将太空装配到脑中,将伙伴加入那些脑中,激化脑子使之处于战斗的紧张状态,一切又取决于这种战斗——这不是人的神经元突触长期消受得了的。安德希尔在半小时战斗之后须要休息两个月。伍德利服役十年之后必须退役。他们都很出色。但是他们有局限性。
  一切取决于伙伴的选择,一切完全取决于谁胜谁负的运气。
  洗牌
  穆恩特里老人和名叫韦斯特的小姑娘进入房间。他俩也是针光射击手。作战室的定编人员到齐了。
  穆恩特里老人四十五岁,红光满面,他在第四十岁之前过着宁静的耕作生涯。只是到了四十岁,当局才迟迟发现他具有心灵感应能力,同意让他在晚年开始从事针光射击手的生涯。他工作出色,但是对于这种工作来说,他已经其老无比了。
  穆恩特里老人望着闷闷不乐的伍德利和若有所思的安德希尔。“年轻人们今天好吧?准备好痛痛快快大战一场了吗?”
  “老人总是想战斗,”名叫韦斯特的小姑娘傻笑着说。她真是个十足的小姑娘。她的笑声清脆又天真。她看上去就像你可望在激烈严酷的针光射击战斗中找到的世界上最后的那个人。
  安德希尔有一次曾经感到挺开心,当时他发现最懒散的伙伴之一跟名叫韦斯特的姑娘的思想接触之后高高兴兴地走了。
  通常伙伴们不太关注与他们配对出征的人类思想。伙伴们的态度似乎认为,不管怎么说,人类思想十分复杂,而且糟糕得难以置信。没有一个伙伴对人类思想的优越性表示过怀疑,但也没有几个伙伴对这种优越性得到深刻的印象。
  伙伴们喜欢人。他们乐意跟人并肩战斗。他们甚至乐意为人去死。但是当一个伙伴喜欢某个个人的时候,比如说就像哇船长或者梅女士喜欢安德希尔那样,这种喜爱与才智无关。这纯属性情和感觉的问题。
  安德希尔完全明白,哇船长把他的,就是安德希尔的大脑看做傻乎乎的玩艺儿。哇船长喜爱的是安德希尔友好多情的心理结构、贯穿安德希尔无意识思想模式的喜乐和调皮逗乐的微光以及安德希尔面对危险的快乐。言语、历史书籍、思想、科学——安德希尔在自己脑子里能感觉到这一切从哇船长脑子里反映过来就像一大堆垃圾一样。
  韦斯特小姐望着安德希尔。“我敢说你把黏乎乎的东西放在石头上了。”
  “我没有!”
  安德希尔觉得自己尴尬得脸红耳赤。在他的见习期,摇骰子的时候他企图作弊,因为他特别喜爱一个特定的伙伴,就是一个名叫墨尔的年轻可爱的母亲。跟墨尔一起作战要容易得很,她对他满怀深情以致于他忘了针光射击是一种艰苦的工作而且他也没有得到跟他的伙伴一起玩耍的指令。他俩都事先计划好并做好参加殊死战斗的准备。
  一次作弊就够了。他们已经把他看破,于是几年来他一直受嘲笑。
  穆恩特里老人拿起仿皮杯子,摇动石头骰子给他们指定出击的伙伴。依照长者优先权,他摇第一签。
  他作作鬼脸。他摇到了一个嘴馋的老家伙,就是一个垂涎欲滴、满脑袋想着吃食、想着充满半腐烂鱼类的真正海洋的老顽固。穆恩特里曾经说过,摇到那个特别的老饕餮之后,他连续几星期打嗝净是鱼肝油的味道,脑子里留下非常强烈的鱼类心灵感应形象。然而这位老饕餮不仅贪吃鱼,同样贪吃危险。他已经消灭了六十三条龙,比现役的任何其他伙伴战果更辉煌,按字面意思说也完全应该得到与他的体重相等的金币。
  韦斯特小姑娘第二个摇骰子。她摇到哇船长。当她见到摇到谁的时候,她满脸欢笑。
  “我喜欢他,”她说。“跟他在一起战斗真开心。他在我的脑子里总是又可亲又可爱。”
  “什么可爱,胡说八道,”伍德利说。“我也到过他的脑子里,那是飞船里最滑头的脑子,没有第二个。”
  “你这坏蛋,”小姑娘说。她说这话表明自己的态度,并没有责备的意思。
  安德希尔望着她,打了个寒颤。
  他不明白她怎么能够这样心平气和地看待哇船长。哇船长的脑子的确滑头。当哇船长的酣战中兴奋起来的时候,龙、不共戴天的耗子、肉感的床、鱼的气味和太空冲击令人混淆不清的形象一起在他的脑子里翻腾着,这时他和哇船长,也就是他俩通过针光机联结在一起的意念变成了人和波斯猫的怪诞的复合体。
  安德希尔想,跟猫共事,毛病就在这里。遗憾的是随便哪里都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用作伙伴。一旦你通过心灵感应跟猫挂上钩,猫倒是不错。他们聪明伶俐,适合战斗的需要,但是他们的动机和欲望当然不同于人。
  只要你在脑子里跟他们谈一些有形的形象,他们倒是十分好交朋友,但是当你背诵莎士比亚或者科尔格罗夫①作品的时候,还有,假如你想给他们讲讲何谓太空的话,他们的脑子干脆关闭起来睡觉了事。
  【① 科尔格罗夫:原文Colegrove,是个杜撰的作家,并无此人。】
  在这外部太空里,如此坚韧不拔又十分成熟的伙伴们原来就是地球上几千年来人们用作宠物的同一种逗人喜爱的小动物,知道这一点确有几分滑稽可笑,安德希尔在地球地面上不止一次向普普通通的无心灵感应能力的猫打招呼,之后感到十分尴尬,因为他一时忘了它们不是伙伴。
  他拿起杯子,撤出石头骰子。
  他运气不错——摇到了梅女士。
  梅女士是他见过的最富有思想的伙伴。在她身上,出身名门的波斯猫头脑已经达到了发育的最高峰之一。她比任何人类女子更复杂,但是这种复杂情结只是表现为喜怒哀乐、记忆、希望和受赏识的经验——不靠好话受拣选的经验。
  当他第一次与她的脑子联系的时候,他对她思想的明晰惊叹不已。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想起了她的小猫童年。他想起了她曾经有过的一切交配经验。他在一个隐约可辨认的画廊里见到与她配对战斗的所有其他针光射击手。他见到自己容光焕发、兴致勃勃、称心如意。
  他甚至认为他差一点抓住了一个渴望的——
  这是一种讨人喜欢的思慕之情:可惜他自己不是一只猫。
  伍德利最后捡起石头骰子。他摇到了他该摇到的对象——那是一只闷闷不乐、担惊受怕、丝毫没有哇船长活力的雄猫。伍德利的伙伴是飞船上所有猫们之中最具兽性的猫,属于低级、粗野的那一种,脑子十分愚钝。即便心灵感应术也没能改善他的性格。他的耳朵在他参加的最初几次战斗中被咬去了一半。
  他是个有用的斗士,仅此而已。
  伍德利哼了一声。
  安德希尔古怪地瞥了他一眼。除了哼一声,难道伍德利什么也不会做了吗?
  穆恩特里望着另外三个人。“你们现在还是选定伙伴为好。我要报告扫描员说咱们已经做好准备可以进入上外空间了。”
  发牌
  安德希尔转了梅女士笼上的联合锁。他轻轻把她唤醒,拥抱了她。她非常舒适地弓起背部,伸伸她的爪子,开始心满意足地呜呜叫,感到深身舒服多了,于是舔舔他的腕子作为回报。他没有戴着针光机,因此他俩心心相印,但是他从她胡须的角度和她耳朵的动作方面隐约意识到她找他作伙伴所体验到的满足。
  他用人的语言跟她交谈,不过当猫没有戴针光机的时候,语言对于猫来说毫无意义。
  “真不应该把你这样可爱的小宝贝派到寒冷的太空里四处追猎耗子,那些耗子比咱们全加在一起更大更凶狠。你没有请求参加这种战斗吧?”
  作为一种回答,她舔舔他的手,心满意足地呜呜叫,用她毛绒绒的长尾巴逗他的脸颊发痒,然后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金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他俩互相凝望了一阵子,人坐着,猫用她的后腿站直,前爪插入他的膝部。人眼和猫眼望着无限的空间,这种空间不是语言所能达到的,但是只要瞥上一眼,感情便能跨越这种无限的空间。
  “该进去了,”他说。
  她温顺地走进她的球状动载工具。她爬了进去。他小心让她的微型针光机戴牢并舒服地靠在她大脑的基部。他检查了她的爪子是否用软物衬垫好,以便她在战斗的兴奋中不致于抓伤自己。
  他温柔地对她说:“准备好了吗?”
  作为一种回答,她带着挽具尽可能回头用嘴整理背部的皮毛,在装载她的球体的狭窄空间里轻轻地呜呜叫了叫。
  他啪一声关上盖子,看着密封剂渗出把接缝密封起来。几小时里她将被关闭在这个射弹里,直到她完成任务以后一个工匠才用短小的切割弧把她释放出来。
  他拿起整个射弹,将它塞进发射管里。他关上发射管的门,转动门锁,坐在椅子里,戴上他自己的针光机。
  他又一次拨动开关。
  他坐在一个小房间里,小、小、温暖、温暖,另外三人的身体绕着他身边转,天花板里有形的灯十分明亮,刺激着他闭合的眼睑。
  随着针光机升温,房间消失不见了,其他人不再是人,变成小小的一堆发光的火,变成余烬、暗红的火,意识到生命就像乡村壁炉里红彤彤的煤炭在燃烧。
  随着针光机继续升温,安德希尔感受到地球就在他脚下,感受到飞船悄悄离去了,感受到旋转的月球在世界的另一边旋转着,感受到了行星以及炽热明亮的太阳使龙远远避开人类的故土。
  最后,他进入大彻大悟的境界。
  他的心灵感应能力达到几百万英里的范围。他感受到早先注意到的黄道上面高处的尘埃。他怀着温柔的激情感受到梅女士的意念倾注到他自己的意念里。她的意念既温柔又明晰,然而对他的思想情趣来说又如同香油一样具有强烈的香味。这种香味使人心旷神怡。他能感受到她欢迎他。这不是一种思想,只是一种表示问候的原始感情。
  他俩终于又一次合二而一了。
  在他的脑子的一个遥远的微小角落里(小得如同他在童年见过的最小的玩具),他仍然意识到房间和飞船,仍然意识到穆恩特里老人拿起电话跟负责飞船的一个扫描船长通话。
  他的心灵感应脑子在耳朵还没有听到通话的时候早就明白了通话内容。实际土他先知道通话内容然后听到话音,就像在海滩上先见到天边海上的闪电然后听到雷声隆隆传来一样。
  “作战室准备就绪。可以平面出击了,先生。”
  出牌
  每当梅女士比安德希尔先感受到情况,安德希尔总是有点儿恼怒。
  他打起精神准备迎接平面出击迅速又充满精力的激动,但是他自己的神经还没来得及显示出发生的情况梅女士就作了报告。
  地球已经远远离开,因此他探索了几毫秒才发现太阳在他心灵感应术头脑的右上方后部角落里。
  他想,这是一段很好的空航短程。看样子我们只要跳跃四五次就能到达那儿。
  梅女士在飞船外面几百英里处与他作心灵上的交谈:“哦热情的、哦慷慨的、哦巨大的人!哦英勇的、哦友好的、哦温柔又庞大的伙伴!哦跟你在一起真奇妙,跟你在一起多么美好、美好、美好、温暖、温暖,现在要战斗,现在要出击,跟你在一起真美好……”
  他知道她不是在用语言思维,他的脑子从她那儿接收猫智能的清晰、和蔼可亲的窃窃私语并将它转译为自己的思想能记录和理解的形象。
  他俩都没有沉迷在互相问候的游戏里。他的心灵延伸出去,远远超越她的知觉范围,察看在飞船附近有没有什么情况。一心怎么可能同时有二用呢,说来真是滑稽可笑。他可以用针光机头脑扫描太空,同时又能捕捉她游移不定的思想,她那可爱的、满怀深情的思想挂念着一个长着金色面容、胸脯覆盖着柔软、美妙、洁白绒毛的儿子。
  他还在搜索着,这时接收到她发来的警报。
  咱们再跳跃!
  他们跳跃了。飞船进入第二次平面出击。星星变得不一样了。太阳在后面无限遥远的地方。即便最近的星球也几乎联络不上。这种开放的、险恶的、虚无的太空正是龙的地道的国度。安德希尔的心灵延伸得更远更快,探寻着危险,随时准备把梅女士抛到他发现的危险场所。
  恐惧在他脑中闪现,这种恐惧十分强烈,十分清晰,使人心痛如绞。
  名叫韦斯特的小姑娘已经发现了情况——那是一种巨大、细长、黑色、凶猛、贪婪、极其可怕的东西。她向它抛出哇船长。
  安德希尔尽力保持头脑清楚。“小心!”他用心灵感应术向其他人叫道,设法把梅女士调动过来。
  在战斗的一个角落里,他感觉到哇船长贪欲的狂怒,当时这只大个子波斯猫引爆光弹而他接近威胁着飞船和船里人员的那一道尘埃。
  光弹接近击中目标,但未获得理想结果。那道尘埃变扁平,由海鳐鱼形变成长矛形。
  不足三毫秒过去了。
  穆恩特里老人在讲人话,说话的嗓音好像从笨重的罐子里倒出来的冷蜜糖在流动:“船——长——”安德希尔知道,这个句子的意思是“船长,快跑!”
  这场战斗将在穆恩特里老人说完话之前速战速决。
  现在,不到一毫秒之后,梅女士正好排入队列
  这里正是伙伴们的技能和速度发挥作用的地方。梅女士反应比安德希尔快。她看得到威胁如同一头巨鼠直接向她袭来。
  她射出光弹的时候其分辨目标的能力可能是他无法比拟的。
  他跟她的思想连接在一起,但是他跟不上她的思想。
  他的意念吸收外星敌人所造成的令人痛苦的伤痛。这在地球上好像是没有伤痛一样——这种古怪的刺痛开始时好像他的肚脐被灼伤。他坐在椅子里开始苦恼地扭动身子。
  实际上他还来不及动一块肌肉,梅女士已经向敌人反击了。
  五枚间隔均匀的核光弹连续发射出去,射程达十万英里。
  他思想上和肉体的痛苦消失了。
  他感受到,梅女士结束冲杀的时候思想上闪现一阵狂热、可怕、野性的快感。猫们发现他们心目中看作巨型太空鼠的敌人被消灭的时候消失不见,总是感到失望之至。
  然后他感受到她的痛心,当战斗比一眨眼更快开始和结束的时候这种痛苦和恐惧袭击了他俩的身心,与此同时还产生了平面出击剧烈而尖刻的痛苦。
  飞船再一次跳跃。
  他能听见伍德利正在脑子里面对他说:“你用不着太费心,这家伙和我将接替一阵子。”
  痛苦又出现两次,飞船又跳跃两次。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直到加里东太空控制盘下部显示出灯光。
  他顾不得身心疲惫,将自己的脑子继续与针光机密切联系起来,将梅女士乘坐的射弹轻轻地利索地装入发射管。
  她劳累得半死,但是他能感受到她的心脏在跳动,能听到她在喘息,他仿佛领会到从她脑子传递到他脑子里的感激之情。
  得分
  他们把他送到加里东医院。
  医生的态度既友好又坚定。“你实际上被那条龙碰到了。在我看来,你只是侥幸脱险而已。这一切发生得那么快,要过一段长时间我们才能从科学上知道出了什么事。不过我想,假如接触的日间再持续十分之几毫秒的话,你现在就要进精神病院了。你在外部太空前面与哪一种猫共同作战?”
  安德希尔觉得自己讲话迟钝。跟思想的速度和乐趣比起来,讲话麻烦透了,思想既迅速又敏锐而且清晰,是从脑子到脑子之间的交流!但是只有口头话语才能传递给像医生这样的普通人。
  当他把话清晰地表达出来的时候,他的嘴笨拙地运动着。“别把我们的伙伴称作猫。正确的叫法应该是伙伴。他们共同为我们作战。你应该知道我们称他们为伙伴而不叫猫。我的伙伴好吗?”
  “不知道,”医生用悔悟的口气说。“我们会为你打听情况的。在这期间,伙计,你安心疗养吧。你只有好好休息才能恢复健康。你能自己睡着,还是要我们给你服用一点镇静剂?”
  “我能睡着,”安德希尔说。“我只是要了解一下梅女士的情况。”
  护士凑了过来。她有点儿爱顶嘴。“难道你不想了解其他人的情况吗?”
  “他们都很好,”安德希尔说。“我住院之前就知道了。”
  他伸伸胳膊,叹口气,咧开嘴对他俩笑了笑。他看出他们放心了,开始把他当作人而不是当作病号来对待。
  “我很好,”他说。“请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看我的伙伴。”
  他脑子里闪现一种新的想法。他急切地望着医生。“他们没有用飞船把她送走吧?”
  “我马上去查清这件事,”医生说。他慈爱地捏捏安德希尔的肩膀,于是离开了病房。
  护士揭开盖着冷藏果汁高脚杯的餐巾。
  安德希尔有意对她露出笑容。那姑娘似乎有点儿不对头。他希望她出去。起初她颇为友好,现在她又变冷淡了。具有心灵感应能力真讨厌,他暗自思忖着。即便当你没有在跟人交往的时候也老是要深入到别人的思想深处。
  她突然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你们这些针光射击手!你们和你们那些该死的猫!”
  正当她跺着脚走出去的时候,他闯入她的脑子里。他看见自己是个光芒四射的英雄,穿着笔挺的羊皮制服,针光机桂冠闪闪发亮,如同古代皇家宝石皇冠戴在他头上。他看见自己的容貌,英俊又焕发着阳刚之气,在护士的思想里绚丽夺目。他从遥远的地方看见自己,正当护士恨他的时候他看见了自己。
  她在内心深处憎恨他。她恨他,因为她认为他骄傲、怪异、富有,并且比她这一号人更好、更美丽。
  他关闭护士思想的视象,当他把脸埋在枕头上的时候看见了梅女士的形象。
  “她是一只猫,”他想。“她归根结蒂是——猫!”
  但是他的脑子并不是这样看待她的——她敏捷,超过一切速度之梦,她机灵、聪明、无比优雅、美丽、沉默而且无所需求。
  他在哪里能够找到一个可以与她媲美的女子呢?
  (江亦川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情趣的解剖刀
  到了50年代,科幻小说已经站稳脚跟,相当成熟或者相当颓废,因此可以回头返顾自己,有时候还可以放声大笑。作家们开始用开玩笑的方式对待科幻小说的主题而不是始终推究现实世界的含义。创作关于小说的小说一向被称为元小说。5O年代某些科幻小说作家开始创作元科学小说。
  其结果有时候是对科幻小说本身的一种评论——一种批评或者一种直率的嘲弄性的模仿。然而在另一些场合,科幻小说的常规做法被用作讲述另一种故事的方法;这种做法成了经验的隐喻,亦即描述尚未被踩入陈腐题材的人类状况的新方法。
  雷·布拉德伯里是首先以这一方法使用科幻小说的人之一;他笔下的火箭飞船、外星人、太空人都是隐喻,不可按字面意思领会。布赖恩·奥尔迪斯称他是“以自己的方式把旧道具重新组合起来的第一个人。”阿尔弗雷德·贝斯特又是一个脑子里装着异样思想涉足科幻小说的作家。斯科尔斯和拉布金提到他的《星星,我的归宿》说:“虽然说教性的寓言是严肃的,但是整篇作品玩世不恭的态度明显地表现了科幻小说之中未有先例的一种自我意识。”
  《花花公子》杂志自从1953年创办以来就对科幻小说神魂颠倒,这可能不是什么巧合。成年男子杂志总是发表大量的“好小说”,仿佛这是拯救社会的义举。但是成年男子杂志的老前辈《老爷》月刊通常瞄着太高的文学水准,对通俗小说不感兴趣。然而,《花花公子》似乎从它创办的第一天开始就爱上了科幻小说,除了重印薄加丘的作品之外还重印布拉德伯里的短篇小说,最后发表了许多优秀科幻小说。《花花公子》确实要求较强的思想性和对人物较大的关注,但它不要求科幻小说的基本要素掺杂假货。当其他成年男子杂志——《屋檐》、《淘气鬼》和其他杂志——进入科幻领域的时候,它们对《花花公子》亦步亦趋。最后,其中一家杂志《屋檐》创立了自己高质量的科幻和科学事实杂志《包罗万象》。
  《花花公子》发表了过去二十五年里写作的一些最佳科幻小说。在杂志界它提供最高稿酬,于是科幻作家纷至沓来。在《花花公子》上发表过短篇小说的作家包括布拉德伯里、阿瑟·克拉克、戴蒙·奈特、弗雷德里克·波尔、厄休拉·K·勒吉恩、威廉。特恩、罗伯特·布洛克、已故的查尔斯·博蒙特、阿夫兰.戴维森、J·G·巴拉德和已故的弗雷德里克·布朗。还有一位就是罗伯特·谢克利,他卖稿给稿酬较高的热门杂志,较早获得成功。他似乎在某方面有天生才能:他写情趣横溢的一流小说。
  谢克利(1928- )在朝鲜服役之后回到纽约市,毕业于纽约大学。他1952年在《想象科幻小说》上首次发表一篇题为《最后的考试》的小说,但是此后立即开始卖稿给《银河》,这家杂志是他睿智和诙谐文风的自然归宿。在此后十年光景,他发表了106篇短篇小说和三部连载小说,其中除了七个短篇故事和一部连载小说之外,都发表于1959年之前。他几乎在所有杂志上发表过作品,包括《惊奇》和《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两家杂志,但是106个短篇小说之中的63篇以及一部连载小说发表于《银河》,采用他的真名或者不得不为《银河》采用笔名芬恩·奥多诺万和菲利普斯·巴比,因为他是个多产作家。
  他的作品有一个可贵之处,就是轻松愉快的格调。各家杂志一向渴望幽默;在谢克利笔下,太空、外星人、未来人工制品、城市、人口过剩、娱乐、文化、生存、爱情、死亡和战争的标准概念全然演变成为灿烂的光辉。他并不千篇一律用幽默来处理一切:有时候,例如《人的陷阱》、《第七个受害者》和《超越明天的旅程》(1962;当年连载题为《乔恩尼斯的旅程》;在这些作品之中,作者的讽刺入木三分。
  《老爷》和《今日妇女》买过他早期的一两篇小说,其后谢克利在《花花公子》上至少发表过八篇小说,第一篇是1955年的《间谍故事》(又称《太空公民》)。本书重印的短篇小说《到地球取经》于1956年9月发表于《花花公子》杂志上,当时的标题是《爱情无限公司》。他的短篇小说广泛被选编到文集里,也收入到他自己的选集,例如《人手未曾触及》(1954)、《太空公民》(1955)、《到地球取经》(1958)、《无穷大商场》 (1960)、《无限概念》(1960)、《太空碎片》(1962)、《人的陷阱》(1968)和《我这样做你能感觉到吗?》(1971)。
  他创作了六七部科幻长篇小说:《永生无限公司》(1958;又称《消遣机》和《送上门的永生》)、《文明状态》(1960)、《超越明天的旅程》(1962)、《第十个受害者》(1965)、《思想交流》(1965)、《奇迹的尺度》(1968)和《取舍》(1975)。他至少还写过一部惊险小说《X的游戏》(1965)和五部描写一个国际侦探的长篇小说。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到地球取经》[美] 罗伯特·谢克利 著
  阿尔弗雷德·西蒙出生在卡赞加五号上,这是牧夫座大角星附近一颗小小的农业行星,他驾驶一台联合收割机在麦田上劳作,在漫长而静寂的夜晚听听地球的情歌录音。
  在卡赞加上面,生活倒是挺愉快的,姑娘们丰腴迷人、欢乐活泼、坦诚相见而且性情随和,是深山旅游、-溪中游泳的好伙伴,生活中的忠诚伴侣。但是说到风流韵事——那就别提啦!卡赞加上面乐趣无穷,人们公公开开玩得心花怒放。但是除了乐趣还是乐趣。
  在这种平淡无奇的生存之中,西蒙觉得心中若有所失。有一天,他终于发现自己缺少的是什么。
  一个小贩往破旧的飞船里装满书籍,飞到卡赞加来了。此公形容枯槁、头发苍白、半疯半癫。人们举行庆祝会为他洗尘,因为外部世界珍视新奇事物。
  小贩给他们讲了最新传闻,说得天花乱坠;底特律一号和二号行星之间的价格_战啦,阿拉纳行星上的渔业如何发展啦,莫雷西亚总统夫人的穿着啦,还有多范五号的人言谈多么怪诞。最后,有人说:“给我们讲讲地球吧。”
  “啊!”小贩扬起眉毛说。“你们要听听母星的情况吗?喏,朋友们,再也没有一个地方比得上地球了,哪里也比不上它。在地球上,朋友们,什么事都做得到,什么事也不会受弃绝。”
  “什么事也不会?”
  “地球人有一条法律制止人们拒绝接受新事物,”小贩咧开嘴笑着解释说。“至今还没听说过有人触犯过这条法律。地球可不一样,朋友们。诸位不是精通耕作吗?喏,地球精通非实用科学,例如疯狂、美色、战争、麻醉、纯洁、恐怖这一类劳什子,相隔几光年之遥的人们到地球上来品尝这些货色。”
  “爱情呢?”一个女人问道。
  “咦,姑娘,”小贩亲切地说,“地球可是银河系中依然拥有爱情的唯一场所嘞!你知道,底特律二号和三号的人尝试过爱情,发现那玩艺儿太昂贵,阿拉纳人则认为爱情扰乱人心,莫雷西亚人和多伦五号的人没有功夫进口爱情。不过我说呀,地球人精通非实用科学,借此还大发其财呢。”
  “发财?”一位肥胖的农民问道。
  “当然啦!地球历史悠久,它的矿藏枯竭了,田地荒芜了。它的外星殖民地一个个都独立了,还住满了像诸位这样有理有智的人,你们买货讲究使用价值。所以,除了使人生值得快活的非必需品之外,地球还能经营别的什么行当呢?”
  “你在地球上恋爱过吗?”西蒙问道。
  “没错,”小贩回答,仿佛有几分痛心。“我恋爱过,眼下我旅行在外。朋友们,这些书……”
  西蒙付一笔高价买了一本古老的诗集,一边读一边梦想着在新月下的激情,朦胧的晨曦映照着一对恋人焦干的嘴唇,黑暗海滩上抱成一团的两个躯体,爱得癫狂,拍岸涛声震耳欲聋。
  这一切只有地球上才做得到!因为,如同小贩说的,地球分散在外的子女在外星土地上艰难谋生,工作太辛苦了。小麦和玉米种植到卡赞加,工厂在底特律一号和二号上面不断增加。阿拉纳的渔业成了南星带的美谈,莫雷西亚上面有危险的野兽,多伦五号上面整片荒原有待开发。这一切都很好,恰好应该如此。
  但是那些新世界生活艰苦朴素,一切照章办事,环境极其乏味。在太空的极限范围内人们感到心灵上若有所失,唯有地球拥有爱情。
  因此,西蒙辛勤劳作、积蓄钱财、做着美好的梦。二十九岁的时候,他卖掉农场,把所有干净的衬衫收拾起来装入一个耐用的手提袋,穿上他最好的一套外衣、一双牢固的轻便鞋,搭上卡赞加首府航天公司的快速飞船。
  他终于来到地球上,在这儿梦想定能实现,因为有一条法律防止梦想落空。
  他迅速通过纽约太空港海关,进入地铁穿梭般来到时代广场。在那儿他出现在地面,在日光下眨巴着眼睛,紧紧拽住他的手提袋,因为有人提醒他要提防这座城市的扒手、小偷和其他居民。
  他目不暇接张望着城市美景,惊奇得喘不过气来。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那一列无尽头的剧院,在两度空间布满引人入胜的景致,也可以说在三度或四度空间,这就取决于你的爱好了。都是些多么迷人的景致啊!
  在他右方一家剧院凸出的大门罩上显示着:金星上的情欲!绿色地狱居民性行为方式的记录片!刺激!令人耳目一新!
  他想进去。然而街对面有一部战争影片。广告牌叫喊着:巨型太阳炸弹!本片献给太空船队胆大妄为的魔鬼!较远处是一幅称为塔赞迎战土星盗尸贼的电影招贴画。
  他想起在书上读到过,塔赞是地球的种族英雄。
  一切都妙不可言,但是要看的东西太多了!他看见开门营业的小店,在那儿你能买到所有星球世界的食品,尤其是地球本土的美食,例如比萨饼、热狗、细条实心面和肉馅烤面卷。还有一些商店出售地球太空舰队多余的衣物,另有一些商店专卖饮料。
  西蒙不知道第一步做什么好。这时他听见背后传来孤伶伶一声枪响,于是转过身去。
  那只是一处射击游廊,是个狭长的地方,油漆得十分鲜艳,有个齐腰高的柜台。经理是个皮肤黝黑的胖子,下巴有颗黑痣,他坐在一个高凳上,对西蒙笑脸相迎。
  “想试试运气吗?”
  西蒙走过去,看见的不是通常的靶子,而是长廊尽头四个赤身露体的娘们坐在弹痕累累的椅子上。她们的前额和每一个乳房上方都画着细小的靶心。
  “但是,你们用的是真枪实弹吗?”西蒙问道。
  “当然啦!”经理说,“地球上有一条抵制假广告的法律。真枪实弹!上来吧,干掉一个!”
  一个娘们喊道:“来吧,公子!我敢断定你打不中我!”
  另一个娘们尖声叫道:“他连飞船宽阔的侧面都打不中呢!”
  “他当然能打中!”又有一个娘们嚷道,“来吧,公子!”
  西蒙揉揉脑门,尽力装出一点也不惊奇的样子。这里毕竟是地球,只要商业上行得通,就是说只要能挣钱,什么事都可以干。
  他问:“是不是也有枪杀男人的游廊?”
  “当然有啦,”经理说,“不过,你该不是个性反常的人吧?”
  “当然不是!”
  “你是外部世界的人吧?”
  “是的。你怎么晓得?”
  “你这身衣着。我历来凭衣着认人。”胖子闭上眼睛哼唱起来:“上来吧,上来干掉一个娘们!消除你全部苦恼!扣动板机,你会感到多年怒气一泄光!胜过推拿按摩!胜过借酒消愁!上来吧,上来干掉一个娘们!”
  西蒙问其中一个娘们:“当你被枪杀的时候,你无法复活了吧?”
  “别说傻话了,”那姑娘回答说。
  “但是吓也吓死了——”
  她耸耸肩膀:“我能表演得更加淋漓尽致。”
  西蒙正想问她怎能表演得更加淋漓尽致,这时经理从柜台上探出头来,推心置腹地说:“喂,伙计。瞧我手里拿的是什么。”
  西蒙从柜台上望过去,看见一支轻型冲锋枪。
  “价钱低得出奇,”经理说,“我让你使用这杆冲锋枪。你可以扫射整个地方,打下所有固定装置,把墙壁打个稀巴烂。这玩艺儿使用0.45枪弹,伙计,反冲力就像骡子踢人一样猛烈。当你用这杆冲锋枪开火的时候,你真正感受到自己是在开火呢。”
  “我没兴趣,”西蒙板着一副面孔严厉地说。
  “我有一两枚手榴弹,”经理说。“不消说,是杀伤弹。你可以好好地——”
  “不!”
  “给个价,”经理说,“你也可以把我干掉,假如你觉得这样才过瘾的话,不过我猜你的情趣不在我身上。怎么样?”
  “不!绝不!这太可怕了!”
  经理茫然望着他。“眼下没有兴致?行。我们每天开放二十四小时。以后再来,公子。”
  “绝不!”西蒙说着,走掉了。
  “盼着你再来,情人!”一个娘们在他身后叫道。
  西蒙到一个茶点摊买了一小杯可口可乐。他见到自己的手哆嗦着。他静心让手稳定下来,于是啜了一口饮料。他提醒自己不应该用老家的标准来衡量地球的事物。倘若地球上的人以杀人为乐,受害者被杀也无所谓,干吗要反对这种娱乐呢?
  或许他们应该反对吧?
  他正在冥思苦想,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身边说:“嗨,小伙子。”
  西蒙转过身去,见到一个形容枯槁、贼头贼脑的矮子穿着太大的雨衣站在他旁边。
  “外星来的?”矮子问道。
  “没错,”西蒙说。“你怎么晓得?”
  “鞋子。我历来看鞋子。喜欢我们这个小行星吗?”
  “它叫人——迷惑不解,”西蒙小心谨慎地说。“我是说,我没料到——呃——”
  “当然啦,”矮子说。“你是个理想主义者嘛。朋友,只要看一眼你那老实巴交的面容,我就认定你是个理想主义者。你是带着一定的目的到地球上来的。我说的对吗?”
  西蒙点点头。矮子说:“我知道你的目的,朋友。你在寻求一种使世界付出代价而取得安全的战争,你算是找对地方了。地球上无论何时都有六场大战在打得难分难解,所有的战争中从来没有一场战争等待着升级。”
  “对不起,但是——”
  “就在此时此刻,”矮子感人地说,“秘鲁受蹂躏的工人们正在跟腐败堕落的君主政体作殊死斗争。再加一个人就能扭转这场战争的局面!你,朋友,可以成为这样的人!你可以保证社会主义的胜利!”
  矮子观察了西蒙的脸部表情,迅速地说:“但是论到开明贵族政治,说来话长啊。秘鲁聪明的老国王(一位哲学家国王,这是就这个字眼最深刻的柏拉图哲学意义来说的),他极需你的帮助。他那支由科学家、博爱主义者、瑞士卫兵、王国骑士和忠诚农民组成的小小军队惨遭外国鼓动的社会主义阴谋集团的进逼。现在,只要单独一个人——”
  “我没兴趣,”西蒙说。
  “在中国,无政府主义者——”
  “不。”
  “也许你比较喜欢威尔士的共产党人?或者日本的资本家?要么,倘若你的爱好在于分裂出来的小派别,例如争取女权运动的人、禁酒主义者、自由文学主义者之流,那么我们可能安排——”
  “我不要战争,”西蒙说。
  “谁能责怪你呢?”矮子连连点头称是。“战争就是地狱。这么说来,你到地球上是为了寻求爱情了?”
  “你怎么晓得?”西蒙问。
  矮子羞涩地笑了笑。“战争和爱情是地球出产的两宗大路货嘛,”他说。“自从开天劈地以来我们一直在大批量生产。”
  “爱情是不是很难找到?”西蒙问道。
  “往住宅区走两个街区,”矮子轻快地说,“你准能找到。告诉他们说是乔介绍你去的。”
  “这是不可能的!你不可能只是走出去,于是——”
  “关于爱情你知道些什么?”乔问。
  “什么也不知道。”
  “喏,我们都是爱情专家呢。”
  “我知道书上说的,”西蒙说。“在新月下的激情——”
  “没错,还有在黑暗海滩上抱成一团的躯体,爱得癫狂,拍岸涛声震耳欲聋。”
  “你读过那本书了?”
  “这是一本标准广告小册子。我该走了。往住宅区走两个街区。你准能找到。”
  乔和颜悦色地点点头,于是走入人群之中。
  西蒙喝完可口可乐,沿着百老汇大街慢慢走着,他皱起眉头思索着,决意不要作出不成熟的判断。
  当他来到第44街的时候,他见到一个巨大的霓虹灯招牌闪烁着美丽的光彩。上面写着:爱情无限公司。
  还有较小的霓虹灯字写着:每日开放24小时!
  在这下面还有一行字:提供客机服务。
  西蒙皱起眉头,因为他心中出现一种可怕的疑虑。尽管如此,他还是登上楼梯,进入一间布置得相当雅致的小型接待室里。有人从那儿带他走过长长的走廊,到达一个编号的房间。
  房间里有个英俊的、白头发的男人从一张高级办公桌后面站起来,跟他握握手说:“啊!卡赞加上面情况怎么样?”
  “你怎么晓得我是卡赞加人呢?”
  “那件衬衫。我历来看衬衫。我叫塔特先生,我在这里尽我的最大能力为你效劳。你尊姓——”
  “我叫西蒙,阿尔弗雷德·西蒙。”
  “请坐,西蒙先生。抽烟吗?喝点什么?你来找我们决不会后悔的,先生。我们是这一行业中历史最悠久的爱情分配公司,比起我们最邻近的同行对手激情无限公司要大得多。而且,我们收费要合理得多,给你提供一种更新换代的产品。我可以问一问你是怎么打听到我们这个公司的吗?你看到过我们刊登在《时代》上的整页广告吗?还是——”
  “乔介绍我来的,”西蒙说。
  “啊,他是个积极分子,”塔特先生一边说,一边嬉笑着摇摇头。“喏,先生,没有必要耽误时光。你千里迢迢来寻觅爱情,你会得到爱情的。”他伸手去按办公桌上的一个电钮,但是西蒙阻止了他。
  西蒙说:“我不要毛毛躁躁的,但是……”
  “哦?”塔特先生说,脸上挂着和蔼可亲的笑容。
  “我没听懂你的话,”西蒙脱口而出,满脸通红,前额上冒出汗珠。“我想我是找错地方了。我千里迢迢到地球上来,不是为了……我是说,你们不可能真的出卖爱情吧?”
  “当然卖啦!”塔特一边说一边惊讶地从椅子里稍稍站了起来。“问题的实质全在于此!任何人都可以买性。天哪,这是宇宙中最便宜的货色,仅次于人命。但是爱情挺希罕,爱情挺特殊,爱情只能在地球上寻觅到。你读过我们的小册子了吗?”
  “在黑暗海滩上抱成一团的躯体吗?”西蒙问。
  “是的,就是那一本。是我写的。它使你产生某种感情,西蒙先生。你只能从爱你的人身上得到那种感情。”
  西蒙半信半疑地说:“不过这算不上真正的爱情吧?”
  “当然是啦!假如我们出售伪劣爱情的话,我们会标明它属于伪劣产品。地球上的广告法可严格啦,我可以向你保证句句是实。什么玩艺儿都可以卖,但是必须如实标明。这就是道德伦理学,西蒙先生!”
  塔特喘息一下,用比较平静的口气接着说:“不,先生,千万别搞错。我们的产品不是代用品,而是跟诗人作家们几千年来如痴如醉描写赞颂的同一种正宗感情。通过现代科学奇迹,我们可以在你方便的时候给你供应这种感情,包装精美动人,完全可以自由使用,价格还低得出奇。”
  西蒙说:“我想象的爱情应该是——自发产生的。”
  “自发性有它的魅力,”塔特先生表示同感。“我们的研究室正在研制。相信我吧,只要有市场,没有什么玩艺儿是科学制造不出的。”
  “我对这些一点也不喜欢,”西蒙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我想还是去看一部电影为好。”
  “等等!”塔特先生叫道。“你以为我们在作弄你呢。你以为我们会把你介绍给一位姑娘,让她装得好像在爱你而实际上却不爱你。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我想是的,”西蒙说。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这样做,一方面太昂贵,另一方面呢,姑娘身上损耗太大,难以经久耐用。而且让她在水深火热之中尝试着骗人谋生,在心理上是不健全的。”
  “那么你们是怎么做的呢?”
  “利用我们对科学和人类心理的理解嘛。”
  西蒙一听,觉得这句话像是一种模棱两可的欺人之谈。他向门口走去。
  “给我讲讲你的想法,”塔特先生说。“你是个聪明伶俐的年轻人,难道你不认为自己能够分清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什么是伪劣品吗?”
  “当然锥够。”
  “你这就不会上当受骗啦!我们一定让你满意,否则分文不取。”
  “让我考虑考虑。”西蒙说。
  “干吗要耽误时光呢?大心理学家们说,真正的爱情是增强和恢复心智的灵丹妙药,是医治受损自我的芳香油膏,是恢复内分泌平衡的良药,是改善肤色的催化剂。我们供给你的爱情是全备的爱情:持久的深情,奔放的激情,完美的忠诚,对你的美德和缺陷近乎神秘的迷恋,巴结奉承的欲望,还有,作为锦上添花,唯有爱情无限公司能提供的是:那种无法控制的初次火花,那种一见钟情的盲目时刻!”
  塔特按动电钮。西蒙迟疑不决,皱着眉头。门开了,一个姑娘走了进来,西蒙什么也不想了。
  她身材高挑苗条,留着带有红色光泽的棕色长发。关于她的容貌,除了使他怜惜得眼泪汪汪之外,西蒙什么也无法对你讲。倘若你向他询问她的身段,他可能把你杀掉了事。
  “彭妮·布赖特小姐晋见阿尔弗雷德·西蒙先生,”塔特说。
  姑娘想开口说话,但是欲言又止,西蒙同样愣着说不出话来。他望着她,心有灵犀一点通。别的什么都不在乎了。他打心底里领会到她真心实意、彻头彻尾爱上了他。
  他俩立刻出门,手拉着手,搭上一架喷气式飞机,住进一片松林里的一座眺望着海洋的白色小别墅。他们在那儿谈心、欢笑、相亲相爱,后来西蒙见到他心爱的姑娘沐浴着夕阳的霞光,活脱脱像一尊艳丽的女神。在蓝色暮光中她用黑亮的大眼睛望着他,他已体验过的胴体又令他充满神秘感。月亮升起,明亮又妩媚,将肉体投射成阴影,她哭泣着用小小的拳头锤打他的胸膛,西蒙也哭了,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啥哭泣。黎明终于来临,晨光熹微,飘忽不定,映照着他俩干焦的嘴唇和抱成一团的躯体,附近的拍岸涛声震耳欲聋,使他俩激情倍增、爱得癫狂。
  正午时分他们回到爱情无限公司办事处。彭妮把他的手捏了一阵子,然后进入一扇内门消失不见了。
  “是不是真正的爱情?”塔特先生问道。
  “没错!”
  “是不是一切都令你满意?”
  “没错!是爱情,是地地道道的爱情!可是她干吗硬要回来呢?”
  “这是催眠后的需要嘛,”塔特先生说。
  “什么?”
  “你是怎么想的?人人需要爱情,可是舍得花钱买爱情的人不多。这是你的帐单,先生。”
  西蒙付了帐,心中甚是恼火。“帐单倒没有必要,”他说。“你介绍我们俩交往,我当然要付钱给你。她这会儿到哪里去了?你把她怎么啦?,’
  “别急,”塔特先生心平气和地说,“好好冷静一下。”
  “我不要冷静!”西蒙嚷道。“我要彭妮!”
  “这是不可能的,”塔特先生说道,话音里包含着赤裸裸的冷淡口气。“请费心别再让你自己出丑。”
  “你想从我身上再捞一笔是不是?”西蒙尖声叫道,“行啊,我掏腰包。我得付多少才能让她摆脱你的手心?”西蒙猛然掏出钱包,砰的一声甩在办公桌上。
  塔特挺着食指戳戳钱包。“把它收回到你的口袋里”,他说。“我们这家公司历史悠久、深受敬重。假如你再大声嚷嚷,我将不得不叫人把你驱逐出去。”
  西蒙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把钱包放回口袋里,继而坐了下来。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十分平静地说:“对不起。”
  “这就好了,”塔特先生说。“我可不能让人家吆三喝四的。不过,假如你通情达理,我也可以做到通情达理。喏,有什么不高兴的事?”
  “不高兴的事?”西蒙开始扯高嗓门。他控制住自己,说:“她爱我。”
  “那当然。”
  “那么你怎能把我们俩拆开呢?”
  “这后一件事跟前一件事有啥瓜葛呢?”塔特先生问道,“爱情是赏心悦目的插曲,是一种身心的娱乐,有益于智力、自我、内分泌的平衡和皮肤的色调。但是谁也不会希望继续爱下去,对不对?”
  “我就希望继续爱下去,”西蒙说。“这种爱情是特殊的,独一无二的——”
  “爱情全是这般模样,”塔特先生说。“你知道,爱情全是用同一种方式制造出来的。”
  “什么?”
  “不消说,你对爱情制造技巧是有所了解的了?”
  “不,”西蒙说。“我原来以为爱情是——自然而然产生的。”
  塔特先生大摇其头。“几个世纪以前,在历史上的机械革命之后不久,我们地球人早就放弃了自然选择法。自然选择太缓慢,商业上行不通。既然通过调节和适当刺激大脑中心能够任意制造出任何感情,干吗还要费心去搞自然选择呢?结果怎么样?彭妮全心全意爱着你嘛!你自己的癖好(我们计算过)迎合她特定的体式,使得爱情臻于尽善尽美。我们一向配上黑暗的海滩、弯弯新月、熹微晨光——”
  “那么你们就可以迫使她爱上任何人了,”西蒙慢条斯理地说。
  “可以介绍她爱上任何人,”塔特先生纠正说。
  “哦,主啊,她是怎么陷入这种可怕工作的?”西蒙问道。
  “她进来,按常规签了一份合同,”塔特说。“这种工作收入十分丰厚。租借期满我们归还她原来的人格——原原本本的人格!然而,你为什么声称这种工作是可怕的呢?既然爱情至善至美,任何做法都是无可指摘的。”
  “这不是爱情!”西蒙嚷道。
  “这就是爱情!货真价实的爱情!不带任何偏见的科技公司已经做了大量试验,与自然爱情作对比。在每一种情况下,我们的爱情试验结果更深刻、更富有激情、更炽热、更有广度。”
  西蒙紧闭眼睛,继而睁开来说:“听我说。别津津乐道你们的科学试验了。我爱她,她也爱我,这是最要紧的。让我跟她谈谈!我要娶她!”
  塔特先生厌恶地皱起鼻子。“得啦,得啦,老弟!你不至于要娶那样一个姑娘的!不过,假如你追求的是婚姻的话,我们也经营这种业务。我可以给你安排一次近乎自然的、田园诗~般的爱情的结合,新娘是个经担保接受过政府检查的处女——”
  “不!我爱彭妮!至少让我跟她谈谈!”
  “这是不可能的,”塔特先生说。
  “为什么?”
  塔特先生揿了办公桌上的一个电钮。“你说这是为什么呢?我们已经抹掉了先前灌输给彭妮的思想感情,彭妮现在爱着另一个人呢。”
  西蒙终于理解了。他明白就在此时此刻彭妮正用他体验过的激情望着另一个男人,正感受着对另一个男人尽善尽美的、无限的爱情(不带任何偏见的科技公司表明这种爱情比老式的、商业上行不通的自然选择要伟大得多),就在广告小册子里提到的同一处黑暗的海滩上彭妮——
  他冲过去想掐住塔特的喉咙。两名早些时候已经进入办公室的助手抓住他,带着他向门口走去。
  “记住!”塔特叫道。“这绝不可能使你的经验失效。”
  说来也怪,西蒙知道塔特说的没错。
  他发现自己站在街上。
  起初,他巴不得逃离地球,在这里商业上的非实用科学产品是正常男人所消受不了的。他快步走着,他的彭妮走在他身边,她的容貌光彩夺目,因为她内心充满着爱,对他的爱,对他,还有他,还有他,还有你,还有你。
  不消说,他来到了射击游廊。
  “想试试运气吗?”经理问道。
  “叫那些娘们各就各位做好准备,”阿尔弗雷德·西蒙说。
  (江昭明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英国人来了!
  英伦三岛产生过现代科幻小说之父,实际上在早年哺育了科幻小说这一年青的文学样式,但是在科幻小说杂志创办之后近三十年期间却很少有自己的作品促进科幻小说的发展。
  威尔斯在1893年至1903年的十年中确立了科幻小说的题材和许多写作技巧,但是那些杂志控制了这一文学样式,把它拼凑在一起,使得外部发生的一切似乎与这一团伙内部进行的事毫不相干。奥拉夫-斯特普尔顿、奥尔德斯·赫胥黎、乔治·奥韦尔、弗兰兹·沃弗尔和其他作家创作的主要作品比起杂志中登载的具有更高的文学水准也更为激动人心,但是由于他们在科幻这一文学样式之外工作,因此他们的影响仅限于科幻作家与他们通信并将他们的影响引进杂志上正在发表的故事之中。
  从1926年到最近,科幻小说成了美国特别的文学样式,不仅仅在美国,而且在外国,翻译的美国科幻小说通常比本国的作品更加畅销。即便在今日,科幻小说也必须有美国味,读起来才像是货真价实的作品。
  重要的英国作家在本世纪30和40年代开始对这一文学样式作出贡献:约翰·贝农·哈利斯(1903-1969),他采用笔名约翰·温德姆,在50年代较为知名;约翰·拉塞尔·弗恩(1908一1960),他在1950年重新出现,笔名是瓦戈·斯达顿;埃里克·弗兰克·拉塞尔(1905—1978),他经常投稿给《惊奇》和《未知》,1955年因《阿拉马古萨》一文荣获雨果奖;威廉·F·坦普尔(1914- );A·伯特伦·钱德勒(1912- );E·C·塔伯(1919- );埃德蒙·库珀(1926- );C·S·尤德(1922- ),他采用笔名约翰·克里斯托弗,在大西洋两岸都取得成功;当然还有阿瑟·C·克拉克;还有许多其他作家。然而,他们要么在杂志之外产生最大的影响,要么创作旨在美国杂志上发表的美国式科幻小说,从而对这一文学样式的发展作出贡献,因为英国杂志在当时靠不住而且效率较低。
  到了50年代,情况开始发生变化。英国人给他们的作品注入独特的才华和趣味:这是一种更伟大的文学精品,产生于这样一个事实,就是在大不列颠,科幻小说从未严格地与其他文学样式分离开来;这是对个性的更伟大的关心;这又是对灾难小说的嗜好和才能。这一切造就了温德姆和克里斯托弗。
  60年代中期之后,《新世界》改革科幻小说而进入新浪潮,情强就变得更加清楚了。英国的科幻小说产生了J·G·巴勒德(1930- )、查尔斯·普拉特(1944- )和其他作家,而且新的名字开始涌现,例如基思·罗伯茨(1935- );科林.米德尔顿·默里(1926- ),他写科幻小说采用笔名理查德.考珀;还有克里斯托弗·普里斯特(1944- )。
  英国两位主要的科幻小说作家在50年代中期开始盛名远扬:一个是约翰·布鲁纳(以后介绍),一个是布赖恩·W·奥尔迪斯(1925- )。俩人都源源不断地投稿给美国和英国杂志,但是在这之后,他们就各奔前程了。
  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奥尔迪斯在缅甸和苏门答腊英国陆军中服役,此后在一家牛津书店工作,当过《牛津邮报》的文学编辑,又通过书店的一个贸易刊物发表一系列小品描写一家杜撰的书店的生活。他的第一篇故事《犯罪记录》于1954年刊登于英国的《科学幻想》杂志。他的第一本科幻小说集题名为《太空、时间和纳萨尼尔》于1957年问世,而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直达飞行》(在美国改称《恒星船》)于1958年出版。他称为《温室》系列的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对美国科幻小说产生了有意义的影响,《温室》系列荣获196 2年雨果奖,它们是作为长篇小说出版的,《温室》(在美国改称《地球上漫长的下午》)发表于1962年。他的故事《唾液树》于1965年荣获星云奖。
  奥尔迪斯已经创作了大量不同题材的长篇小说,从《黑暗的光年》’(1964)和《灰胡子》(1964),直到《土木工事》(1965)、《一个时代》(1967,在美国改称《隐性生物》)、《关于概率A的报告》(1968)、《头脑中的赤脚》(1969)、《八十分钟一小时》(1974)、《解放了的弗兰肯斯坦7)(1974),乃至《马雷西亚的花毯》(1977)。
  他于1960年当选为英国科幻小说协会会长,是1965年第23届世界科幻小说年会和1979年第37届世界科幻小说年会的主宾。他于1973年出版了科幻小说的第一部完整的历史《亿年狂欢》,追溯科幻小说的源头直至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
  他的自传体小说《一手养大的男孩》(1970)、《挺立的战士》(1971)和《猛醒》(1978)在英国成为最畅销的作品。在最近十来年之中,他还编辑了大量文集,许多文集是与哈里·哈里森合作的(他们在60年代初还共同编辑了两期《科幻小说展望》)。他还编辑了《地狱的制图员》(1975),这是一部由六位科幻作家写作的自传体小品集。
  《谁能取代人呢?》于1958年6月发表于《无限科幻小说》。此文在人类统治机器(若非统治自己)的能力方面表现出一定的信心。奥尔迪斯最近的文集,例如《太空歌剧》,歌颂了人类精神和文明发展的黄金时代,但他本人的作品大多是悲观厌世的。在《地狱的制图员》一文中,他写道:“……咱们处在文艺复兴的结束时期。新的更黑暗的时代正在到来。咱们已经耗尽大多数资源和大多数时间。现在复仇者必须压倒狂妄自大,因为这是咱这出特别戏剧的最后一幕。”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谁能取代人呢?》[英] 布赖恩·W·奥尔迪斯 著
  田地耕作机翻耕了2000英亩土地的表土层。它耕完最后一条垄沟,爬上了公路,回头望着它的劳作活儿干得挺出色,只是土地太糟。就像全球的地面一样,这土地由于过度种植和长期的核辐射,已经败坏得贫瘠不堪了。按理说,眼下这土地应该休耕一段时间,但是田地耕作机接到的命令并非如此。
  它慢步走在道路上,逍遥自在。它聪明伶俐,能够欣赏周围的美景。没有什么使它操心的,只是在它的原子电池上方有块松动的观察板需要它照料。三十英尺高的个子在和煦的阳光下熠熠发光。
  它到农业站去,一路上没有遇到其他机器。田地耕{乍机注意到这个事实而毫无怨言。在农业站院子里它见到几台曾有一面之交的机器,眼下它们多数一定是出来接受任务了。不,有些机器懒洋洋地没事干,有些机器则怪模怪样地在院子里东奔西跑,胡喊乱叫。
  田地耕作机小心翼翼地从它们身边走过,来到三号仓库,跟懒洋洋站在外头的种子分发机交谈起来。
  “我需要马铃薯种,”它对种子分发机说着,用一种内部运动迅速打印出一张命令卡,详细列出种子数量、田地号码和其他一些细目。它推出卡片,把它交给种子分发机。
  种子分发机拿着卡片凑近眼睛,随后开口说:“这要求是合乎规程的,可是仓库门锁着还没开。你需要的马铃薯种就在仓库里。因此,我不能提供你需要的东西。”
  近来复杂的机器劳动系统常出故障,而且故障日益增多,但是这种特别故障以前没有发生过。田地耕作机想了一阵子,开口说道:“仓库干吗到现在还不开?”
  “因为P型补给操作机今天上午还没来。P型补给操作机就是开锁机。”
  田地耕作机面对面望着种子分发机,它的外部斜槽、秤盘和抓扬器跟田地耕作机的四肢大不相同。
  “种子分发机,你的大脑是哪一级的?”它问。
  “五级。”
  “我的大脑是三级的,因此我的级别比你高,因此我要去看看开锁机今天早上干吗还不来。”
  田地耕作机离开种子分发机,迈步穿过大院。这阵子似乎有更多机器在熙熙攘攘胡乱行动着;一两部机器撞在一起,正在为此争辩着,态度堪称冷静,说理合乎逻辑。田地耕作机不理睬它们,它推开一扇扇滑动门,进入农业站本身的范围内。
  这里大多数机器是坐办公室的办事员,因此个子矮小。它们三五成群四处站着,你瞧着我,我瞧着你,没有在交谈。在众多一模一样的机器当中,一眼就能找到开锁机。它有五十条胳膊,多数胳搏至少有一只手指,每只手指的末端套着一把钥匙;它看上去活像个针插,上面布满斑斑驳驳的妇女帽针。
  田地耕作机向它走去。
  “三号仓库不开,我啥事也干不成,”它说,“你的责任是每天早晨给仓库开锁。今天上午你干吗还没有打开仓库?”
  “今天上午我没有接到命令,”开锁机回答说。“我每天上午都必须接受命令。当我接到命令的时候,我给仓库开锁。”
  “今天上午我们谁也没有收到命令,”一个文件执笔机朝它们凑过来说。
  “你们今天上午干吗没有接到命令呢?”田地耕作机问道。
  “因为电台没有发布任何命令,”开锁机一边说一边慢慢地转动它的十来条胳膊。
  “因为城里的电台今天上午也没有接到命令,”文件执笔机说。
  你这就可以看出六级大脑和三级大脑之间的区别,那是开锁机和文件执笔机分别具有的大脑。所有机器的大脑都仅仅依靠逻辑进行思维,但是级别越低(十级最低),对问题的回答就越刻板也越肤浅。
  “你有三级大脑;我有三级大脑,”田地耕作机对文件执笔机说。“咱们交谈交谈。这种缺乏命令是前所未有的,关于这件事你有没有更详细的情报?”
  “昨天从城里传来命令。今天还没有传来命令。然而电台没有出故障。因此他们出故障了,”矮小的文件执笔机说。
  “人出故障了吗?”
  “所有的人都出故障了。”
  “这是个合乎逻辑的推论,”田地耕作机说。
  “这就是合乎逻辑的推论,”文件执笔机说。“因为倘若一部机器出了故障,它就会立刻被取代。可是谁能取代人呢?”
  它们交谈的时候,开锁机如同酒吧柜台旁的傻小子,站在它们身边而无人理睬。
  “倘若所有的人都出了故障,那么咱们就取代人类了,”田地耕作机说,它和文件执笔机若有所思对视着。最后,文件执笔机开口了:“让咱爬上顶楼看看电台操作机有没有新消息吧。”
  “我不能去,因为我太庞大了,”田地耕作机说。“因此,你必须自个儿去,然后回来找我。你要告诉我电台操作机有没有新消息。”
  “你必须呆在这儿,”文件执笔机说,“我会回到这儿来的。”它轻飘飘地向电梯走去。它的个子一点也不比烤面包机大,但它的收缩式胳膊共有十条,而且它能阅读,其速度就像农业站里的任何机器一样快。
  田地耕作机耐心地等待着它返回,不跟开锁机说话,开锁机仍然站在旁边无所事事。外面,一台旋耕机正在狂呼乱叫。二十分钟过去了文件执笔机才回来,悄无声息地走出电梯。
  “我要给你发布我在外面得到的情报,”它兴高采烈地说。当它快步走过开锁机和其他机器的时候,它接着说:“这情报不是给较低级大脑提供的。”
  外面,院子里充满疯狂的活动。许多机器由于常规工作几年来第一次中断,似乎突然变得狂暴起来了。不幸的是,最容易受破坏的都是些具有最低级大脑的机器,这些大脑一般属于执行简单任务的大机器。刚才田地耕作机与之打交道的那台种子分发机现在面朝下躺在尘土之中,一动也不动;显然它是叫旋耕机撞倒了,这阵子旋耕机狂呼乱叫着奔过一片种着庄稼的田地。几部其他机器在它身后艰难跋涉着,努力跟上它。所有机器都在无拘无束地呐喊着,像猫头鹰一般啼叫着。
  “假如你允许的话,我爬到你上面去安全些。我容易被压扁,”文件执笔机说。它伸出五条胳膊,抓住它的新朋友的侧面攀了上去,坐在纳草箱旁边一个架状凸出部上面,离地面几英尺。
  “坐在这里视域比较开阔,”它得意洋洋地说。
  “你从电台操作机那儿得到什么情报啦?”田地耕作机问。
  “电台操作机接到城里电台操作机的通知,说所有的人全死光啦。”
  “昨天所有的人都还活着呢!”田地耕作机顶嘴说。
  “昨天只有寥寥几个人活着,这数目比前天少。几百年来地球上只有那么几号人嘛,人数越来越少。”
  “在本部门咱难得见到二个人。”
  “电台操作机说他们是饮食不足丧命的,”文件执笔机说,“它说这世界一度人口过剩,后来土壤为了产出充足的食物被搞得贫瘠不堪。这就造成了饮食不足。”
  “饮食不足是啥玩艺儿?”田地耕作机问道。
  “我不知道。但这是电台操作机说的。’它有个二级大脑呢。”
  它们站在那儿不再吭声,沐浴着柔弱的阳光。开锁机出现在门廊上,一边转动着它那密密麻麻的钥匙,一边依依不舍地凝望着它们。
  “眼下城里怎么样?”田地耕作机终于开口问道。
  “眼下城里的机器在争斗呢,”文件执笔机说。
  “眼下这里会怎么样呢?”田地耕作机问。
  “这里的机器可能开始争斗。电台操作机要咱们把它送出它的操作室。它有一些计划要跟咱们联络。”
  “咱们怎能把它送出操作室呢?这是不可能的。”
  “对于二级大脑来说,世上无难事,”文件执笔机说,“这就是它叫咱干的……”
  采石机抬起它的铲斗,超过驾驶室的高度,活像一只巨大的装甲拳头,对准农业站的侧面狠狠地砸下去,墙壁断裂了。
  “再来一下!”田地耕作机说。
  拳头再一次转动起来。在纷纷散落的尘土之中,墙坍塌了。采石机匆忙后退直到瓦砾不再落下。这个大型的十二轮机器不是农业站的居民,其余的大多数机器都属于这个农业站。它在这里要干一星期重活,然后转到下一个工作,可是这会儿,它乐意服从文件执笔机和田地耕作机的指令,因为它的大脑属于五级。
  尘土消散的时候,电台操作机一清二楚显露出来了,高高地坐在断墙缺壁的三楼操作室里。它朝下面的机器招招手。
  采石机按指示办事,于是缩回铲斗,在空中挥出巨大的抓岩机。它身手敏捷,对准角度将抓岩机伸入无线电台室,上上下下的机器齐声呐喊助威。随后它轻轻抓住电台操作机,将这一吨半的重物小心翼翼地降落在它的背部,这地方通常保留着用于装载采石场的沙砾。
  “棒极了!”电台操作机说。它当然是与电台连成一体的,看上去活像一串附有触须的档案柜。“现在我们可以去了,因此我们马上去。可惜在这个农业站再也没有二级大脑了,实在没办法。”
  “可惜无法补救,”文件执笔机急切地说,“按你的命令,我们把维修机带来了。”
  “我乐意维修,”又长又低的维修机谦卑地说。
  “行,”电台操作机说。“但是你体形太低,会觉得越野旅行十分艰难的。”
  “我真羡慕你们二级头脑能事先作出推理,”文件执笔机说。它从田地耕作机上面爬下来,坐在采石机尾板上电台操作机旁边。
  这一伙机器,连同两台四级大脑的拖拉机和一台四级大脑的推土机,浩浩荡荡往前滚去,压倒了农业站的金属栅栏,继续走向开阔的土地。
  “我们自由了!”文件执笔机说。
  “我们自由了,”田地耕作机说,若有所思地加上一句:“那台开锁机跟着咱们呢。谁也没有指示它跟着呀。”
  “因此它必须被毁掉!”文件执笔机说。“采石机!”
  开锁机急匆匆向它们赶来,挥舞着钥匙胳膊恳求带上它。
  “我唯一的愿望是——哟!”开锁机话音未落,完蛋了。采石机的铲斗挥舞起来,把它压扁到地里。它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看上去活像一大片金属模型的雪花。队伍继续上路。
  它们行进的时候,电台操作机对它们发表讲话。
  “由于我在这里具有最高级的大脑,”它说,“我就是你们的领袖。现在咱的任务是:咱要到一座城市去并且统治那城市。既然人不再统治咱们,咱就统治自己。自我统治比受人统治强一些。在进城的路上,咱们将募集具有良好大脑的机器。倘若咱们必须打仗,它们将帮助咱打仗。咱们要施行统治就得战斗。”
  “我只有五级大脑,”采石机说,“可是我有大量可裂变的物质。”
  “咱们可能用到那些物质,”电台操作机一本正经地说。
  此后不久,一辆卡车从它们身边飞驰而过。它以1.5马赫数①行驶,一路上留下一种奇怪的喋喋不休的声音。
  【① 马赫或马赫数,是超高速单位。马赫波是原子弹爆炸时的冲击波。】
  “它说了些什么?”一台拖拉机问另一台拖拉机。
  “它说人灭绝了。”
  “啥叫灭绝?”
  “我不知道灭绝是啥意思。”
  “它的意思是说所有的人都死了,”田地耕作机说,“因此咱们只有自己可以照料了。”
  “最好人从此不再回来,”文件执笔机说。对于它来说,这是富有革命性的一句话。
  夜幕降临的时候,它们打开红外线,继续旅行,只有一次停下来让维修机灵巧地调整田地耕作机松动的观察板,那块板已经变得像拖曳着的鞋带一般叫人不愉快。临近早晨,电台操作机命令队伍停止前进。
  “咱们正在接近一个城市,我刚刚收到那个城市电台操作机发布的新闻,”它说。“这是坏消息。城里的机器之中发生了摩擦。一级大脑正在担任指挥,一些二级大脑正在攻击它。因此,这城市挺危险的。”
  “因此咱们必须到别的地方去,”文件执笔机果断地说。
  “要么咱去帮着打倒一级大脑,”田地耕作机说。
  “那城市在一段长时间里会有麻烦,”电台操作机说。
  “我有大量可裂变的爆炸物质,”采石机又一次提醒它们。
  “咱不能跟一级大脑作战,”两台四级拖拉机异口同声地说。
  “一级大脑是什么样子的?”田地耕作机问。
  “那是城市的情报中心,”电台操作机回答说,“因此它不是个活动装置。”
  “因此它不会移动。”
  “因此它不能逃跑。”
  “走近它是挺危险的。”
  “我有大量可裂变的爆炸物质。”
  “城里还有其他机器呢。”
  “咱们不在城里。咱不应该进城。”
  “因此咱应该呆在乡下。”
  “乡下比城市地盘大。”
  “因此乡下有更多危险。”
  “我有大量可裂变的爆炸物质。”
  机器互相争论的时候要开动脑筋,于是它们开始搜索枯肠耗尽有限的词汇,它们的脑板开始发热。刹时间,它们都一声不吭,互相对望着。美丽黯淡的月亮西沉了,庄重的太阳升了起来,光芒万丈照射着它们的体侧,这群机器仍然站在男刚L,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最终开口说话的正是那个最迟钝的推土机。
  “南边有坏土地,难得有机器到那儿去。”它用深沉的嗓门说话,语音不准。“假如咱们到难得有机器光临的南方去,咱们将遇到很少的机器。”
  “这听上去倒符合逻辑,”田地耕作机表示赞同,“你怎么知道的,推土机?”
  “我从工厂里制造出来的时候,在南边坏土地上工作过。”
  “那就到南边去吧!”文件执笔机说。
  它们走了三天才到达坏土地,在这段时间里它们绕过一座燃烧的城市,捣毁两部想要接近并盘问它们的大机器。坏土地广袤千里,古代的弹坑和土壤侵袭在这里联手;人的战争才能连同管理森林土地的低能已经产生了几千平方英里温和的炼狱,这里除了尘土之外什么也不动。
  在坏土地上的第三天,维修机的后轮掉进了因土壤侵袭造成的裂隙。它无法把自己拉出来。推土机从后面推,但仅仅成功地弄弯了维修机的后轴。这一团伙的其他机器继续前进,维修机的哭声在它们身后慢慢地消逝。
  到了第四天,它们面前清晰地矗立着山峦。
  “在那边咱们会很安全的,”田地耕作机说。
  “在那边咱要开始建造自己的城市,”文件执笔机说,“一切反对咱们的将被毁灭。咱们将毁灭一切反对咱们的。”
  就在这时一架飞行机器出现了。它从山峦那个方向朝它们飞来。它一会儿俯冲下来,一会儿陡直上升,有一回险些儿撞入地面,又恰好及时回升爬高。
  “它疯了吗?”采石机问道。
  “它出故障了,”一台拖拉机说。
  “它出故障了,”电台操作机说。“现在我正在跟它通话。它说它的操纵器出毛病了。”
  电台操作机说话的时候,飞行机闪电般越过它们头顶,翻个底朝天,在不到400码之外坠毁了。
  “它还在跟你通话吗?”田地耕作机问。
  “不。”
  它们再一次继续辘辘行驶。
  “那架飞行机还没有坠毁的时候。’”十分钟以后,电台操作机说,“它给我发过情报。它告诉我,在这些山区还有几个人活着。”
  “人比机器危险,”采石机说。“幸运的是我有大量可裂变的物质。”
  “假如这山区里只有寥寥几个人活着,咱们可能不会碰巧走到山区的那一地带,”一台拖拉机说。
  “因此,咱们不应该见到那几个人,”另一台拖拉机说。
  到了第五天快过去的时候,它们来到山麓的丘陵地带,于是打开红外线,排成一列纵队慢慢地在黑暗中爬行着,推土机带头,田地耕作机笨手笨脚地跟着,后面是采石机,上面搭乘着电台操作机和文件执笔机,接着是两台拖拉机殿后。每当过去一小时,道路就变得更陡峭,它们行进的速度也更慢。
  “咱们走得太慢了,”文件执笔机叫道,它站在电台操作机顶端,用黑暗的视线张望着四周的山坡。“照这个速度,咱哪儿也到不了。”
  “我们正在尽可能快走呢,”采石机顶嘴说。
  “因此咱们不能再往前走一步了,”推土机接着说。
  “因此你们太慢了,”文件执笔机回答说。不料采石机颠簸一下;执笔机跌了一跤,卡嚓一声摔落到地上。
  “救救我!”它对拖拉机们叫道,它们小心翼翼地绕过它。“我的回转仪脱位了。因此我爬不起来。”
  “因此你必须躺在那儿,”一台拖拉机说。
  “咱没有维修机好修理你,”田地耕作机叫道。
  “因此我将躺在这儿生锈,”文件执笔机哭道,“我有三级大脑也白搭。”
  “现在你没有用了,”电台操作机附和说,于是它们渐渐稳步前进,把个文件执笔机抛弃在后头。
  它们在曙光出现之前一小时来到一片小高原,一致同意停止前进,于是麇集在一起,互相依偎着。
  “这是个奇怪的地域,”田地耕作机说。
  沉默笼罩着它们,直到曙光初现。它们一个接一个关掉红外线。这一回当它们出发的时候是田地耕作机带头。它们滚动着绕过一个角落,几乎马上来到一处小山谷,一条溪流潺潺流过。
  在晨曦下,这个山谷显得荒芜又寒冷。至今只有一个人出现,他从远处山坡上的洞穴里走出来。他失魂落魄,个子矮小,形容枯槁,一根根肋骨凸出在外如同一具骷髅,一条腿上长着恶疮。他实际上一丝不挂,不停地哆嗦着。
  当这些大机器慢慢向他冲去的时候,那人背对它们站着,蹲下来想往溪流里撒尿。
  它们赫然耸立在他背后,那人突然转过身来面对着它们。机器们见到他的面容由于饥饿已经衰颓不堪。
  “给我拿吃的来,”他哭丧着说。
  “遵命,主人,”机器们说。“我们立刻去办。”
  (江亦川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主流作家中的海妖
  根据流行的误解,艺术家们不必关心商业上的成功。但他们对此却一直是关心的,而且没有证据显示关心经济回报对其作品的艺术价值有什么影响。科幻小说特别受到市场的影响,例如杂志能够付或者愿意付多少钱,饥肠辘辘的作家编写故事要迎合编辑的兴趣之所在。
  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当科幻小说开始成册发行时,两个因素影响了市场的格局。其一,对于许多出版商来说,因为科幻小说出版社的活动才引起了他们对科幻小说出版的关注;其二,科幻小说被认为不会受到评论家的注意。
  在书的销售中唯一最重要的因素是出版商和销售商的期望。与之联系的是包装、宣传、印数和在书店中摆放的位置。此后要考虑的是书评家的反应(对科幻小说而言,则没有),以及书的质量。出版葡把科幻小说和西部小说、神话故事相提并论(虽然科幻小说比两者更加等而下之),他们出版这些小说只是为了使书单更加全面,要不然就是因为他们羡慕街头流行小报的销售量虽少却十分稳定。然而出版商深信不疑的却是没有一本科幻小说可以卖到一万册,也没有一本科幻小说值得认真看第二遍。
  结果是,科幻小说的作家和书迷增长缓慢,能维持下去只是因为科幻小说不像西部故事和神话,它多年来一直在出书,至少是以平装本的形式。自1946年以后近乎三十年里,科幻小说比大多数普通小说畅销——任何长篇科幻小说都能卖出一千本以上,大多数卖出两千本以上——但硬皮版本没有一本卖出过一万册以上,只有某些青少年读物可能是个例外,尤其是海因莱恩写的青少年科幻小说。
  由于认识到出版界这些成败攸关的事实,认识到他们的作品会自然而然地被排斥在评论家的考虑之外,一些作家开始要求出版商不要把他们的书划入科幻类,有些人甚至在公开场合或者私下里坚持说他们的书不是科幻小说。以此希望消除认识上的障碍而获得公众或评论家的青睐。这些作家中做得最早的也许是小库尔特·冯内古特(1922- )。
  冯内古特早年在科内尔学习生物化学,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欧洲战场服役,被德国人抓获,在德累斯顿①受轰炸并燃烧的时候他是关在其中的战俘。这成了他的长篇小说《五号屠场》的中心情节。战后他在其他大学学习(包括在芝加哥大学学习人类学),成为通用电气公司的公共关系雇员,在依阿华大学的“写作班”和其他地方任教,并从事写作。
  【① 德累斯顿是德国的城市。】
  科幻作家必然把多数故事卖给科幻杂志,就这个意义上说,他从来算不上是个科幻作冢。他卖的故事不全是科幻小说,在50年代早期卖给《科利尔》双周刊,稍后卖给《星期六晚邮报》双周刊、《世界主义者》月刊、《妇女家庭杂志》、《老爷》和《花花公子》,但他确实有五个故事在《银河》、《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假如》和《奇异故事》上发表,时间在1953年至1961年之间,其中一篇是《哈里森·伯杰隆》(登于《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1961年10月号)。
  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自动钢琴》于1952年由斯克里布纳出版公司出版,并被科幻小说俱乐部选中。这部小说是反乌托邦的,描述一个自动化的世界,也许是根据他在通用电气公司的经历。他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泰坦①的海妖》于1959年由德尔书局以平装本原作出版,被科幻小说俱乐部选中,两年后异乎寻常地由豪夫顿·米夫林重印硬皮版本。此书作为科幻小说包装,但并未标明科幻小说。这部小说讲述一个复杂而又精心组织的故事,一个机器人带着一条信息穿越宇宙,一个人掉进了“时间同向漏斗”并操纵其他人的生命,以及这些人物最后试图从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中找出其意义。许多批评家仍然认为这是冯内古特的最佳小说。
  【① 泰坦是希腊神话中的一种巨人,传说泰坦巨人族曾经统治过全世界。】
  他的第三部长篇小说《母亲之夜》(1961)不是科幻小说,冯内古特坚持说他的第四部长篇小说也不是科幻小说,即《猫的摇篮》(1963);这部小说成为《时代周刊》的十来部“十年小说”之一,冯内古特周围也开始聚集一批崇拜他的学生。这也使冯内古特得到科幻小说圈外的批评家和读者的注目,尽管这种注目带有科幻小说的全部特征。
  《猫的摇篮》之后他写了非科幻小说《上帝保佑你,罗斯沃特先生》(1965),对科幻小说作家大加颂扬;《五号屠场》(1969),带有一些科幻背景;《冠军的早餐》(1973),书中冯内古特杜撰的科幻小说作家基尔戈·特劳特被塑造为中心人物;以及《滑稽戏》(1977)。
  时代变了。海因莱恩的《异乡的异客》(1961)和弗兰克·赫伯特的《沙丘》(1965)成了令人崇拜的平装书。科幻小说如赫伯特的《沙丘的孩子们》(1977)登上了硬皮畅销书的书单;硬皮本科幻小说以平装书拍卖的已高达二十万美元;萨缪尔·R·德雷尼的《达尔格伦》(1975)卖了一百万册平装本;罗伯特·西尔弗伯格的一本新小说,只提供了15页的内容简介,就以127,500美元的高价拍卖掉。
  然而早在1975年,冯内古特公开否认写长篇科幻小说之后,曾经对《出版者周刊》的一个编辑说:“当我开始把我在现实生活中的所见所闻写成故事时,人们说我在写(说变就变!①)科幻小说。不错,今天忠实地描写美国都市生活的人们将发现他们在写(说变就变J)科幻小说。这没有什么值得羞愧的——以前也一样。”
  【① “说变就变!”是魔术表演时候的用语。】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哈里森·伯杰隆》[美] 小库尔特·冯内古特 著
  那是2081年,终于人人平等。人们不仅在上帝和法律面前平等,而且在方方面面都一律平等。没有哪个人比别人聪明些,没有哪个人比别人漂亮些,也没有哪个人比别人强壮些或者灵巧些。所有这些平等都是因为有了宪法修正案第21l、第212和第213条,并且有了美国设障上将手下人员日夜不停的警戒。
  不过,生活中有些事仍然不那么正常。比如说,四月份还是不像春季,把人都逼疯了。恰恰就在那个阴冷潮湿的月份里,设障上将的手下人把乔治和哈泽尔·伯杰隆夫妇十四岁的儿子抓走了。
  确实,这件事很悲惨,但乔治和哈泽尔不可以老想着它。哈泽尔智力一般,完全符合要求,就是说她除了突发一点奇想,平时什么事也思考不了。乔治因为天份比一般人的水准略高一筹,就得在耳朵里带个微型智能障碍收音机。根据法律的要求,他得日日夜夜带着它。收音机调准在政府发射台的频道上。每隔二十秒钟左右,发射台就发射某种尖锐的声音,让乔治这号人不再因他们的脑子而表现出不公平的优越感。
  乔治和哈泽尔夫妇正在看电视。哈泽尔脸上挂着泪珠,但她已经忘记刚才干吗哭泣了。
  电视屏幂上出现芭蕾舞女演员。
  乔治脑袋里响起嗡嗡的蜂鸣声。他吓得灵魂出窍,就像夜盗听见警报铃响一般。
  “那舞蹈真的不错,她们刚才跳的那个舞,”哈泽尔说。
  “啥?”乔治问。
  “那舞蹈——很好的,”哈泽尔说。
  “嗯,”乔治应道。他开动脑筋思忖着那些芭蕾舞女演员。她们不见得那么好——怎么说都不比其他哪个跳过芭蕾舞的人强。她们身上挂着负重物和一袋袋鸟弹,脸上都戴着面具,因此,没人见到漂亮的脸蛋和舒展优美的身姿,也就不会觉得心里像揣了一只兔子那样躁动不安。乔治隐隐约约思忖着也许不该对舞蹈演员设障。他还没来得及想下去,耳朵里的收音机又响起另一种噪音,驱散了他的思绪。
  乔治畏缩着。八个芭蕾舞演员中有两个也畏缩着。
  哈泽尔见到他失态。她自己没配戴智能障碍,只得问乔治刚才的声音是什么样子的。
  “听起来像有人用圆头锤子敲牛奶瓶,”乔治答道。
  “我想那太有意思了,听到这么多不同的声音,”哈泽尔怀着一丝嫉妒说,“他们挖空心思想出了这么多绝招。”
  “嗯,”乔治应道。
  “假如换我担任设障上将,你想我会怎么做?”哈泽尔问道。说实在的,哈泽尔天生与那个设障上将同属一路货色。上将是个娘们,名叫戴安娜·穆恩·格兰波丝。“假如我是戴安娜.穆恩.格兰波丝,”哈泽尔说,“星期天我就敲出和谐的乐钟——只放乐钟,就是向宗教表示敬意的那一种。”
  “如果仅仅是乐钟,我能思考,”乔治说。
  “嗯——恐怕就得大声点,”哈泽尔说,“我想我会成为一名优秀的设障上将的。”
  “像其他任何人一样优秀,”乔治说。
  “谁又能比我更好地理解‘平庸’二字的含义呢?”哈泽尔说道。
  “不错,”乔治说。他依稀想念着他那不合常规的儿子,就是正在坐牢的哈里森,可是脑中二十一响礼炮打断了他的思路。
  “老公!”哈泽尔说,“那声音绝了,是吧?”
  这声音真叫绝,乔治脸色泛白,浑身哆嗉,眼泪在发红的眼框里打转。八个芭蕾舞演员中有两人瘫倒在演播室地板上,双手捂着太阳穴。
  “你突然显得很疲惫,”哈泽尔说。“干吗不躺在沙发上舒展一下身子,亲爱的?这样你就可以把障碍袋靠在枕头上了。”她指的是内装四十七磅鸟弹的帆布袋,绕在乔治脖子上,用挂锁锁住。“去把袋子搁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吧,”她说,“你暂时跟我不平等,就那么一阵子,我不会斤斤计较的。”
  乔治用手掂了掂袋子的分量。“我无所谓,”他说,“我已经不再意识到这个袋子的存在。它已经成了我的一个组成部分。”
  “你最近显得十分疲乏——像是虚脱了,”哈泽尔说,“要是我们有办法在袋子底部挖个小洞,拿出一点儿铅弹就好了。只拿几个。”
  “每拿出一个铅弹”就是两年的牢役和两干元的罚款。”乔治说,“我可不觉得这样做划得来。”
  “要么你下班以后拿一点出来,”哈泽尔说。“我是说——你别跟周围的人比谁遵纪守法嘛,躲着点就是了。”
  “要是我想法子把铅弹取出来,”乔治说,“那么别人也会把他们的铅弹取出来——咱们很快就会回到黑暗时代,个个都在与别人明争暗斗。你不会喜欢那种社会吧?”
  “我讨厌,”哈泽尔说。
  “那就对啦,”乔治说。“一旦人们开始欺骗法律,你想整个社会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要是哈泽尔没能说出个道道来,乔治也无法讲出个所以然来。汽笛声在他脑袋里拉响。
  “估计将会四分五裂,”哈泽尔说。
  “什么四分五裂?”乔治茫然问道。
  “社会,”哈泽尔语气不肯定。“难道你刚才不是在谈社会吗?”
  “天晓得,”乔治应道。
  电视节目忽然中断,插了个新闻公告。刚开始不知道公告内容是什么,因为这个播音员就像所有的播音员一样,有严重的语言障碍。大约有半分钟时间,播音员异常紧张,想说出“女士们,先生们——”
  他到底还是作罢了,将公告递给一个芭蕾舞女演员念。
  “这就不错了——”哈泽尔议论起播音员,“他试过了嘛。这就了不起。他想用天赋的本事把事情做好。凭这种韧劲儿也该给他加一大笔工资才对。”
  “女士们,先生们——”芭蕾舞女演员开始念公告。她肯定长得格外美丽动人,因为她所戴的面具丑陋不堪。很容易看出她在所有舞蹈演员中身材最矫健,风韵也最迷人,因为她的障碍袋与体重二百磅的男人所戴的一样大。
  她因自己的嗓音不得不当场向观众道歉,因为女人用那样的嗓音太不公平了。她的音色温柔明晰,无限美妙。“抱歉——”她说道,于是重新开始读新闻公告,压着嗓门使自己的语音绝对不具备任何竞争性。
  “哈里森·伯杰隆,十四岁,”她用鹩哥那种粗厉的叫声报道,“刚刚越狱逃跑,在狱中他被怀疑阴谋推翻政府。他是个天才,也是个运动员,目前戴着浑身障碍,应视为特别危险的人物。”
  警察提供的哈里森·伯杰隆的照片闪现在屏幕上——倒着放,侧过来,又倒回来,然后摆正了。这是哈里森的全身照,衬着标明英尺和英寸的背景。他正好七英尺高。
  哈里森的外表饰满万圣节所用的面具和五金器具。没有人像他戴过那么重的障碍物。他长得快,旧的障碍物很快就穿戴不上,设障上将的部下煞费心机也无法及时给他重新设障,使他与别人保持平等。他不像别人那样用微型耳塞收音机作为智能障碍,而是戴着一副硕大的耳机,架着一副有厚厚波纹镜片的眼镜。设计这副眼镜不仅要让他半瞎不瞎,而且要叫他脑袋像挨鞭子一样阵阵发痛。
  他全身披挂着破铜烂铁。通常,发给健壮人的障碍物讲究点对称和军事化的整齐划一,但哈里森看上去像个会走动的废品堆。哈里森在他的人生旅途上负重达三百磅。
  为了抵消他俊俏的容貌,设障上将令他鼻子上日日夜夜戴着个红色橡皮球,剃掉眉毛,洁白整齐的牙齿上套着胡乱造出的黑色暴牙套子。
  “假如你见到这个小伙子,”芭蕾舞女演员说,“不要——我再说一遍,不要——试图跟他论理。”
  这时一扇门从铰链上扯落,传来吱吱嘎嘎的声音。
  电视机里传出惊恐万状的尖叫声和呼爹唤娘的嚎啕声。哈里森·伯杰隆的照片在屏幕上跳个不停,像是随着地震波起舞。
  乔治·伯杰隆准确无误地判断出所谓地震是怎么回事。他完全有把握——因为数不清多少次,他自己的家就是随着这种疯狂的节奏而震颤。
  “我的天——”乔治说,“那肯定是哈里森!”
  他刚意识到哈里森来了,这念头立刻被脑子里的汽车碰撞声摧毁。
  乔治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哈里森的照片消失了。一个活脱脱有生气的哈里森占据了整个屏幕。
  哈里森站在演播室中央,身材硕大,浑身当啷作响,丑角般滑稽。他仍然拿着从连根拔起的演播室大门上脱落的球形捏手。芭蕾舞女演员、技术人员、音乐师和播音员全都畏畏缩缩跪在他的面前束手待毙!
  “我是皇帝!”哈里森叫嚷道。“听见了吗?我是皇帝!所有的人都得马上按我说的去做!”他跺跺脚,演播室震颤起来。
  “别看我站在这儿——”他怒吼道,“失去了活动能力,浑身披挂十分丑陋,一副病态——我是从古到今天底下最伟大的统治者j现在让你们瞧瞧我的能耐!”
  哈里森像撕下湿纸巾一样扯下障碍铠甲的铁皮条,那些铁皮条经保险能承受五千磅的重量。
  哈里森身上的废铜烂铁松开,当啷一声落到地上。
  哈里森将两个大拇指插在用于固定头部挽具的挂锁横杠上。横杠啪的一声像芹菜一般折断了。哈里森脱下耳机和眼镜,狠狠地朝墙上摔去。
  他掷掉了橡皮球鼻套,显现出他是个令人敬畏的堂堂男子汉,即使雷神见了也会自叹不如。
  “我现在要选择皇后!”他说,俯视着瑟瑟发抖的人们j“第一个敢于站立起来的女人将获得皇后的身份和权利!”
  过了一阵子,一个芭蕾舞女演员像轻盈的柳树一般晃晃悠悠站立起来。
  哈里森摘除她耳朵里的智能障碍,用无比体贴的态度啪一声解开她的体形障碍。最后,他拿掉了她的面具。
  她美丽动人,光彩夺目。
  “现在——”哈里森牵着她的手说,“让咱向世人展示舞蹈二字的真正含义吧。奏乐!”他命令道。
  音乐师仓皇爬回椅子上,哈里森把他们的障碍物统统扒掉。 “演奏出最好的水平,”他对他们说,“我就封你们为男爵、公爵和伯爵。”
  音乐奏起,一开始很不正常,粗劣,无聊,错误百出。哈里森从椅子上抓起两名音乐师,将他们挥舞起来,就像挥动指挥棒一样,一边唱着要他们演奏的曲子。他砰的一声把他们甩回椅子里。
  音乐再次响起,比刚才好多了。
  哈里森和他的皇后只听了一段音乐——神情庄重地听着,似乎要让心跳与音乐同步。
  他俩把体重移到脚尖。
  哈里森用一只大手兜着姑娘的蜂腰,让她感受到即将属于她的失重状态。
  接着,他俩暴发出一阵欢乐,无比优美地向空中腾飞。
  他俩不仅摆脱了人间法律的束缚,也摆脱了重力定律和运动定律的制约。
  他俩回旋、转动、疾驰、跳起、雀跃、奔腾、旋转。
  他俩像月亮上的鹿儿一样跳跃。
  演播室的天花板有三十英尺高,但是每次跳跃都使这一对舞蹈家更加接近天花板。
  显然他俩想亲吻天花板。
  他俩吻着了。
  接着,怀着爱情与纯洁的意愿,他俩摆脱了重力,悬浮于天花板下几英寸的空中,相互吻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就在这时设障上将戴安娜·穆恩·格兰波丝手持双管十毫米口径机关枪走进演播室。她射出两梭子弹,皇帝和皇后还没有摔落到地板上就一命呜呼了。
  戴安娜·穆恩·格兰波丝又装上子弹。她把枪口对准那帮音乐师,限令他们十秒钟之内佩带好障碍物。
  就在这时,伯杰隆的电视机显像管烧坏了。
  哈泽尔扭头要跟乔治说电视机熄灭了,不料乔治已经到厨房去取一听啤酒。
  乔治拿着啤酒回来了,当障碍信号震响时,他吓得顿了一下。然后他又坐下来了。“你一直在哭吗?”他问哈泽尔。
  “嗯。”她说。
  “哭啥?”他问道。
  “我忘了,”她回答说。“电视上着实悲惨的一幕。”
  “什么内容?”他问道。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哈泽尔说。
  “把悲惨的事抛到脑后吧,”乔治劝道。
  “我一直是这样做的,”哈泽尔说。
  “那才是我的老婆呢,”乔治说道。他又畏缩了,脑袋里发出一阵铆钉枪的射击声。
  “天哪——我敢断定电视上那个人是个精英,”哈泽尔说。
  “你说的一准没错,”乔治说。
  “天哪——”哈泽尔说,“我敢断定那人是个精英。”
  (江亦川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旧时宗教
  科幻小说的写作不可以从宗教信仰的态度出发。科幻小说怀疑一切,不接受任何宗教信仰。《科幻之路》第一卷的序言是这样说的:“科幻小说中的宗教对信仰持怀疑的态度,尽管也有描写宗教的科幻小说。……其道理十分清楚:宗教回答了科幻小说所提出的一切问题。在宗教框架内写成的科幻小说,最终成了说教性的寓言。”
  雪莱夫妇是自由思想家;诚然如此,为了迎合现代读者的心志,《弗兰肯斯坦》还是描述了那个科学家因自己渎神而惶恐不安并受到实际上是超自然的惩罚,这就降低了作品的品位。霍桑的作品似乎比坡的作品缺乏现代气息,因为前者描述了神明和超自然的命令,而儒勒·凡尔纳因为写作的纯洁性受到罗马教皇利奥的赞扬,他谴责他的文学师傅坡从来不让神明的手表现自己(这种巧合不无缘由)。另一方面,威尔斯几乎完全不顾超自然现象,只是在《审判的幻象》和《最后的号角》这样的故事中涉及神的国度,而《发电机之主》对诸多宗教的发展作了讽刺性的评论。前两篇故事更加符合马克·吐温《斯托姆菲尔德船长拜访天堂》的风格,并且对神、审判日和来世提出了新的解释。
  C·S·刘易斯的《佩里兰德拉》三部曲(从1938年《来自寂静的行星》开始)是一种宗教寓言,不能称为科幻小说。科幻小说中两次有效地使用过基督教义,一次是詹姆斯·布利希的《良心问题》(1958),其中一个耶酥会牧师必须据理解释一个没有原罪的外星种族的存在,这似乎是蒙受神恩;另一次是小沃尔特·米勒写的《献给利鲍伊茨的赞美诗》(1960),讲述一个天主教修道院的修道会在毁灭性的第三次世界大战之后保藏了蓝图和其他科学制品。
  一个传统的故事——太传统了以致于编辑们在每一堆主动送来的稿件中都能找到它——描述流放到地球上的外星人原来正是亚当和夏娃。在比较有技能的作家笔下,基督教故事的重演可以产生科幻小说,例如雷·布拉德伯里的《那人》(1949),故事描绘一个耶酥形象刚刚离开一个行星,一名飞船船长就连续不断到那个行星上去;迈克尔·穆尔科克的《瞧,那个人》(1967)描述一个不信神的人回到圣经时代为要驳斥基督的存在,结果发现自己被迫扮演那个角色;还有阿瑟·C·克拉克的《星》(1955),讲述引领三博士到伯利恒的那颗明星原来是颗毁灭了一个美丽、聪明、先进民族的超新星。克拉克的《神的九十亿个名字》用不同的腔调问,如果西藏。的一种宗教是正确的,将会出现什么情况,并说一旦神的名字被数清楚了,世界末日就到了。
  在艾萨克·阿西莫夫的《最后一个问题》(1956)之中,一台宇宙宽的计算机解决了这样一个秘密,就。是用“要有光!”①这个命令是否可以使光的衰败过程倒转过来。弗雷德里克·布朗一篇题为《答案》的一页篇幅的微型小说将960亿个行星的计算机器连接在一起问道:“有神吗?”答案是:“有,现在有神。”莱斯特·德尔雷伊的《因为我是忌邪的人民!②》(1954)问,倘若人发现神实际上站在敌人一边(在这一场合是入侵的火星人一边),人将会怎么办。故事回答说,人将会战斗到底。十三年后,他的《晚祷》(1967)把人描写成引导神去退休的篡位者。
  【① “要有光”:这话源自《圣经·旧约·创世记》.上下文是:“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
  【② “我是忌邪的人民”:《圣经·旧约·出埃及记》多处提到神是忌邪的,例如:“不可敬拜别神,因为主是忌邪的神,名为忌邪者。”这里“忌邪的人民”是对“忌邪的神”的活用。】
  菲利普·K·迪克的小说长期以来一直在探索人生意义,然而一无所获。在《来自弗罗利克斯8号的朋友们》(1970)之中,一个人物说:
  “神死了。他们于2019年发现他的尸体在太空中飘近主星。”另一个人物回答说:“他们发现一个有机体的遗骸几千次从我们头顶行过。这个遗骸显然能创造出可居住的世界并让自身生成的活物有机体居住在这个世界上。但这并不能证明它就是神。”有关神的另一种说法是:“一团九十吨胶状原质粘泥;它具备智力,不朽,有心灵感应,乐善好施,能生长到无限大,且能千变万化。这是神吗?”
  哈里·哈里森的《阿什克伦村落》(发表于1962年1O月号《新世界》)回到早期的传统。在科幻小说中,传教士是传统的反面人物,给不信教的外星人带来宽大的长罩衫、唱圣诗的道德剧和陈腐的教义,连同天花和文明世界的其他“福份”,如同他们给波利尼西亚人带来的一样。在大多数这类故事中,传教士强头倔脑尽力使外星人皈依宗教,结果给每个人带来了灾难。在这篇故事中,人们要求传教士用神迹证明他所传的真理。
  哈里森(1925- )开始他的职业生涯自勺_时候是个商业艺术家,创作连环画和杂志的插图,后来创办了自己的“工厂”。他在一次患病期间不能作画,写了他的第一篇故事《廉价潜水员》,于1951年将故事卖给戴蒙·奈特创办的短命的《遥远的世界》。有一段时间,在他将全部精力转入科幻小说之前,曾经为男士杂志和基督教团体杂志写稿。编辑工作也吸引了他,于是他在美国和欧洲一直变换着从事写作和编辑。
  他已经编辑了英国杂志《科幻冒险》,又跟布赖恩合编评论性期刊《科幻地平线》。他还编辑了大量文集,从1966年编辑约翰。坎贝尔的社论选集开始,继而编了诸如《新星》和《最佳科幻小说》(与奥尔迪斯合作).这一类系列,还有各式各样的文集,其中部分文集也与奥尔迪斯合作。
  他的长篇科幻小说于1960年开始出单行本,作品有《死亡世界》和两部续集;《不锈钢老鼠》(1961)和两部续集;《银河英雄比尔》(1965);《来自太空的瘟疫》(1965);《让开些!让开些!》(1966),该书改编为电影《种满大豆的绿野》;《鲜艳09时间机器》(1967);《被拴住的宇宙》(1969);还有许多其他作品,包括《穿越大西洋的隧道,乌拉!》(1972),两部侦探小说和四本青少年科幻小说。
  他和奥冬迪斯于1972年创立了约翰·W·坎贝尔纪念奖,授与年度最佳科幻长篇小说。他最近的成就是建立了世界科幻协会,并担任首任会长,该协会是个国际组织,对科幻小说有职业兴趣的人均可申请参加。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阿什克伦村落》[美] 哈里·哈里森 著
  天上某个地方,在韦斯克世界永存的云雾里,雷声隆隆,越来越响亮。商人约翰·加思听见雷声,停下脚步……
  “这声音跟你那艘飞船的声音一模一样,”伊丁说道。他说话带着韦斯克人的逻辑性,慢吞吞地把脑子里的想法研成碎片,接着把碎片逐一翻转过来便于更仔细地检查一遍。“可是你的飞船仍然停在原先着陆的地方。即便我们见不到飞船,它也一定停在原地,因为你是能操纵飞船的唯一的人。假使别人能操纵飞船,我们也会听到它升空的。既然我们没听到,如果这声音是飞船上传来的,那么这必定意味着……”
  “是的,意味着有另一艘飞船,”加思说道,他想得出了神,未能等待韦斯克入滔滔不绝地说完那一连串煞费苦心的逻辑推理……
  “你最好继续赶路,伊丁,”他说,“喝点水,你好快点到达村里。叫每一个人都回到沼泽地,离硬地远一点。那艘飞船将会伸下仪器着陆,谁站在飞船下面都会被烤熟的。”
  这一番紧急警告对于这位矮小的韦斯克水陆两栖人来说已经够明白的了。加思还没说完,伊丁的肋状耳朵已经像蝙蝠的翅膀那样折叠起来,他悄悄地溜进了近旁的沟渠。加思啪嗒啪嗒走过泥泞地,尽可能快速地跑过粘乎乎的地面。他刚刚到达村子空旷地的边缘,这时轰隆声震耳欲聋,似乎要炸开人的脑袋。飞船穿过了空中低悬的云雾。加思捂着眼睛,挡开飞船下喷的火舌,怀着忧喜参半的心情观察着浅黑色飞船越来越大的形体。
  他在韦斯克世界已经度过将近一个标准年,不得不压抑着寻求任何人类伙伴的欲望。虽然埋藏心底的一丁点儿群居本能使他想念猢狲部落①的其他成员,但是他的商人脑子却忙着在一栏数字下面划一条横线并加出总数。这飞船完全可能是另一个商人的飞船,假如确实如此,他对韦斯克贸易的垄断权就完了。不过,来人也可能压根儿不是个商人,因此他站在一棵巨大的厥类植物下隐蔽起来,解开手枪的皮套。
  【① 猢狲部落,或谓猴子部落,在这里指的是人类。】
  飞船烤干了一百平方公尺的烂泥,咆哮的气流平息了,着陆脚穿过劈啪作响的外壳嘎吱嘎吱伸了下来。金属嘎嘎响着回复原位,云状烟雾在湿空气中慢慢飘落。
  “加思,你在哪儿?”飞船的扩音器传来嗡嗡的话音。飞船的外形似乎不太熟悉,但是那种刺耳的音调绝对错不了。加思露出笑容走了出来,两只指头放在嘴里吹出尖锐的哨声。飞船鳍翼外壳里伸出一个定向麦克风,朝着他的方向转过来。
  “你到这儿干什么,辛夫?”他对麦克风叫喊……
  “我到一个大气较好的世界上去,那儿有巨大的财富等着人去赚呢。我在这里停靠一下,只是因为有个机会让我经营出租汽车业而赚个诚实的好名声。我给你带来了友谊,带来了美好的伙伴关系,就是一个跟你不同行的人,他对你的生意可能有帮助。我本想出来亲口向你问好,只是我必须为生物剂作消毒。我正在让乘客按程序通过锁气室,所以我希望你费心帮他提提行李。”
  至少眼下在这行星上没有别的商人,这就可以放心了。可是加思仍然纳闷是那一种乘客居然会单程飞到一个无人居住的世界上来。辛夫说话的口气带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欢乐,这背后又有什么文章呢?他走到飞船的另一边,见到梯子已经放下,货舱锁气室里的人正在使劲搬着一个大板条箱,却搬不动。那人向他转过身来,加思见到教士的项圈形胶领,于是明白了辛夫喋喋不休说的是什么。
  “你到这儿干啥?”加思问;尽管他想耐着性子,但他问话还是很急躁。假如那人注意到了这种态度,他并不计较,因为他仍然笑容可掬,一边步下梯子一边伸出手来。
  “我是马可神父,”他说,“兄弟会布道团派来的,很高兴……”
  “我说你到这里干啥?”加思的口气这会儿控制住了,安静又冷淡,他知道该怎么对付来者,必须当机立断,’要么一走了事。
  “这是明摆着的嘛,”马可神父说道,他的好脾气仍然没有受骚扰。“我们的布道团募集了资金,首次派属灵的传教士到外星世界上,我非常荣幸……”
  “把行李拿进去,回到飞船里。这儿没人需要你,也不许你着陆。你在这里不方便,韦斯克行星上没有人可以照料你。回到飞船里吧。”
  “我不知道你是谁,先生,也不知道你干吗对我撒谎,”神父说。他仍然心平气和,可是笑容消失了。“我可是深入研究过银河法律和这个行星的历史的。这儿没有疾病,也没有兽类,我没啥好害怕的。这也是个开放的行星,在太空调查委员会改变这种状况之前,我跟你一样完全有权到这儿来。”
  当然,那人说的没错,可是加思不能让他知道这一切。-他一直在装腔作势吓唬人,希望神父不知道他的权利。不料他知道。他不吃敬酒,只好让他吃罚酒了。加思必须趁着还有时间当机立断。
  “回到飞船里,”他呼喝道,现在不隐瞒他的怒气了。他唰一下拔出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神父的肚皮,只有几英寸距离。那人脸色刷白,但他一动也不动。
  “你他妈的在干啥,加思!”扩音器上传来辛夫震惊的话音。“那人付了路费,你压根儿没权利把他撵出这个行星。”
  “我有这种权利,”加思说着,抬起手枪,瞄着神父的眉心。“我给他三十秒钟回到飞船里,否则我就扣板机了。”
  “得啦,我想你不是疯了就是在开玩笑,”辛夫的声音如雷贯耳。“假如你是闹着玩的,太没意思了。不管怎么说你都吃不了,要兜着走。这出戏可有两个角色,只有我能唱得好。”
  重轴承辘辘转动起来,飞船侧面遥控的四眼炮塔旋转过来对准加思。“听着——把枪放下,帮助马可神父搬搬行李,”扩音器发布命令,这一回口气里又有一丝幽默感了。“我很想帮忙,老朋友,可是我帮不了。我觉得现在轮到你有机会跟神父聊聊了;不管怎么说,自从离开地球以后,一路上我一直有机会跟他聊天。”
  加思无可奈何,把枪塞进皮套。马可神父向前走来,脸上又露出胜利的微笑,他从长袍口袋里拿出一本圣经,举起手来。“我的儿子,”他说。
  “我不是你的儿子,”加思气急败坏,只能顶他一句。他怒火中烧,收回拳头,这时他能做的上策便是打开拳头,因此他只用手掌打了他一记。这一记照样把神父打个嘴啃泥,书页翻开来掉进厚厚的烂泥里。
  伊丁和其他韦斯克人注目望着这一切,一个个似乎无动于衷,加思也不想回答他们心中的问题。他起步向家里走去,见到他们仍然一动不动,于是又折了回来。
  “来了一个新人,”他告诉他们。“他需要人家帮助搬东西。假如他没地方放东西,你们可以把东西放在大仓库里,直到他有自己的地方。”
  他望着他们摇摇摆摆穿过空地朝飞船走去,然后他走进屋里,砰一声狠狠关上门,把个门板都震裂了,由此发泄了几分怒气。他打开一瓶保存着的爱尔兰威士忌,又感到有几分揪心的快乐。这酒是他一直留着用于特殊时机的。得,这时机倒是够特殊的,虽然不是他真正盼望的时机。威士忌真敬劲,烧掉了他嘴里的一点恶劣味道,但没有全烧光。假如他刚才的战术奏效,什么事都好办。然而他失败了,除了失败的痛苦,他还深切地感觉到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尽了洋相。辛夫已经不辞而别,他开着飞船走了。不知道他对这件事作何感想,不过他肯定会给商人分会带去一些笑料。得啦,这种事到下一次加思签到的时候再发愁也不迟。眼下他必须到处走动跟传教士搞好关系。他眯着眼透过雨水往外张望,看见那人正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搭起一顶东倒西歪的帐篷,全村人El排着整整齐齐的队列站在那儿观望着,不消说,他们没有一个人主动上前帮忙。
  帐篷搭好之后,板条箱和箱子堆装到里面,这时雨停了。酒瓶里的液位下降了一大截,加思觉得比较有兴致面临那场不可避免的交道。实际上,他正盼着跟那人交谈。暂且把这件极不愉快的事搁置一旁吧,孤伶伶地独居了整整一年之后,无论哪个人来作伴都是一件好事。“请你现在过来跟我共进晚餐。约翰·加思。”他写在一张旧发票背后。可是那人也许吓得不敢来呢?这样开始打交道可不行。他在床底下翻来找去,找到一个足够大的盒子,把手枪放在里面。他打开门,伊丁无疑正在门外等着,因为他是收集知识的官员,专程来求教。加思把字条和盒子交给他。
  “请你把这两样东西交给新人,”加思说。
  “新人的名字就叫做新人吗?”伊丁问。
  “不,不是!”加思不耐烦地说,“他名叫马可。我只请你送东西去,别跟他交谈。”
  每当他发脾气的时候,缺乏想象力的韦斯克人就在交谈中占上风。“你不跟那人交谈,”伊丁慢条斯理地说,“但是马可说不定要跟你交谈呢。其他人将会问我他叫什么名字,假如我不知道他的名……”
  加思砰一声关上门,他的话被打断了。从长远的观点来看,这样做可不行,因为下一次他见伊丁的时候——一天、一星期甚至一个月以后——伊丁的这一番独自将会在被打断的地方开始,按照他的思维继续唠唠叨叨说下去,直到磨破嘴皮才算终了。加思悄悄地骂了一句,把水浇在他留下来的较好吃的两份浓缩食物上。
  “进来吧。”有人轻轻敲门,他应声说道。
  神父进来,递过装着手枪的盒子。
  “多谢你的信赖,加思先生,感谢圣灵使你把枪送来。我不知道当我着陆的时候是什么因素造成了不愉快的事,但是我想最好把它忘了,假如咱们要在这个行星上共处一段或长或短的时间的话。”
  “想喝点酒吗?”加思接过盒子,指着桌上的酒瓶问道。他斟满两杯,递一杯给神父。“那是我心中的秘密,不过我还是有责任给你解释一下外面的事。”他皱起眉头往杯里望一眼,继而对着神父举起酒杯。“宇宙大得很,我想咱们必须尽可能和睦相处。为理智干杯。”
  “愿神与你同在,”马可神父说道,也举起了酒杯。
  “别跟我同在,也别跟这个行星同在,”加思坚定地说。“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他干了半杯,叹了口气。
  “你说这话是要叫我震惊吧?”神父笑着问。“我向你保证,我不震惊。”
  “我无意让你震惊。我的话实实在在。我想我是你们所说的无神论者,所以天启教与我毫不相干。这些土著虽然头脑简单,不识字,属于石器时代那号人,但是他们生存至今没有任何迷信,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自然神意识。我早就希望他们能够这样继续下去。”
  “你在说什么?”神父皱起眉头。“你是不是说他们没有神,没有对来世的信仰?他们一定会死……”’
  “死于寿终正寝,就像其他动物一样回归尘土。他们有雷、有树、有水,却没有雷神、树精和水中仙女。他们没有丑陋的小神像,没有禁忌,也没有符咒来困扰和限制他们的生活。他们是我遇到过的唯一完全摆脱迷信的原始人,因此显得幸福得多,也明智得多。我只是要他们永远这样生活下去。”
  “你要他们永远离开神——永远得不到救赎?”神父睁大眼睛,稍稍缩回身子。
  “不,”加思说。“我要他们永远离开迷信,直到他们懂得更多,能够用现实的态度认识迷信,而不被迷信所吸引乃至被毁灭。”
  “你这是在侮辱教会呢,先生,居然把宗教和迷信混为一谈……”
  “别急,”加思举起一只手说。“不要涉及神学上的争论。我认为你们布道团花钱派你到这儿来不至于只是企图让我皈依宗教吧。你要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就是我的信仰是通过几年认真的思考之后得出来的,即便是大学生再多的空谈也改变不了我的信仰。我许诺不改变你的信仰——假如你同样不改变我的信仰的话。”
  “同意,加思先生。如同你提醒了我的,我在这里的使命就是要拯救这些灵魂,这对我来说是责无旁贷的。可是,我的工作干吗会使你如此不安,你竟然出面阻止我着陆呢?甚至还用枪威胁我,还……”神父打住话头望着杯中的酒。
  “还大打出手?”加思问道,突然皱起眉头。“这没有道理好讲我想说抱歉之至。论行为十足粗野,论脾气那就更糟糕。孤独生活的时间太长了,你就会发现自己变成那个样子。”他看着搁在桌子上的一双巨手郁郁沉思着,从手上布满的伤疤和老茧回忆着自己的经历。“咱就叫它挫折吧,因为缺乏更好的字眼。在你的工作中,你一定有大量的机会窥探人思想中黑暗的地方,你对动机和幸福一定有所了解。我一生太忙了,无法考虑定居下来养家糊口,直到最近我都一直没想过要建立一个家庭。也许漏泄辐射正在软化我的大脑,但我已经开始把这些长毛皮像鱼一般的韦斯克人看成有几分像我自己的孩子,我想我要对他们负一定的责任。”
  “我们都是神的孩子,”马可神父恬静地说。
  “得啦,这儿就有他的一些孩子,他们甚至无法想象他的存在,”加思说着,突然生自己的气,因为让柔情表现得淋漓尽致。然而他立刻忘了自己,带着激情往前探出身子。“难道你无法明白这一点的重要意义吗?跟韦斯克人一起生活一阵子,你将会发现一种简朴而幸福的生活,配得上你们那些人一向谈论的神恩。他们从生活中得到快乐——不给任何人带来痛苦。就环境来说,他们在一个几乎不毛的世界上进化繁衍,因此没有机会从一种自然的石器时代文化中脱胎出来。但是在精神上他们跟我们一样好——或许更好。他们全都学会了我的语言,所以我能轻易解释他们想知道的许多事物。知识本身以及获得知识的过程给他们带来了无穷的乐趣。有时候他们容易惹人生气,因为要求我把每一个新事实都与所有其他事物的总结构联系起来讲解,然而他们学的越多,这个过程也就越迅速过去。总有一天,他们在各方面将跟人类一样进步,也许还会超越我们。假如——请你帮个忙好吗?”
  “只要我能做到的。”
  “别惹他们。要么教他们,假如你必须教什么的话——历史和科学,哲学,法律,任何学科,只要有助于他们面对更大宇宙的现实,他们以前从来不知道存在着天外的宇宙。但是不要用你的憎恶、痛苦、内疚、罪和惩罚去混淆他们的视听。谁知道害处……”
  “你在侮辱教会呢,先生!”神父说着,跳将起来。他那灰白的头顶差点儿顶到了这位太空人的硕大的下巴,然而他显出大无畏的气概捍卫着自己的信念。加思这会儿站着,再也不是个忏悔者。他俩怒目对视,如同人们一向挺胸站立着为自己认为正确的思想进行辩护。
  “你的话才是侮辱呢。”加思呼喝道。“你凭着难以置信的自我中心主义,觉得你们那种派生的小神话绝不会搞乱他们仍然纯真的思想,而你们的神话跟干百种仍然束缚着人的其他神话仅有细微的差别!你不明白他们信仰真理——连撒谎这样的事都从来没听说过。他们还没有受训练到能理解另一种脑子所想的跟他们想的不一样。你愿意让他们免受这种……?”
  “我将尽职,这是神的旨意,加思先生。这里的人是神的创造物,他们有灵魂。我不能逃避责任。我的责任是给他们带来神的道,以便他们可以得救并进入天国。”
  神父打开门,一阵风袭来,把门吹开。他消失在风暴席卷的黑暗中,门来来回回摇晃着,一阵雨水洒了进来。加思关门的时候留下了泥泞的脚印,只见伊丁坐在风暴中既耐心又毫无怨言,只希望加思能停一阵子,将他丰富而奇妙的知识留一点给他分享。
  加思和神父俩人心照不宣,不再提起第一天晚上的事。他们不相往来,又念着对方近在咫尺,越发感到孤独。几天以后他们发现自己小心翼翼地谈论着不偏不倚的话题。加思慢慢地把他的存货包扎堆装起来,从不承认他的活于完了,他在任何时候都可以说走就走。他有不少药品和植物性药材,可以卖个好价钱。韦斯克工艺品在老于世故的银河市场上肯定会十分抢手而造成轰动。这个行星上的工艺品在他到来之前十分有限,大多是用碎石块在坚硬木上煞费苦心雕刻出来的作品。加思给他们供应工具和存货中的金属材料,仅此而已。过了几个月,韦斯克人不但学会了使用新材料,而且把他们自己的图案和造型转化成为他见过的最具外星特色——但极其美丽——的工艺品。他只要把这些产品投放市场便能引起原始的需求,然后回去补充货源。韦斯克人只要书籍、工具和知识作为回报,他知道他们通过自己的努力终将崭露头角而立足于银河联盟。
  这就是加思的希望,但是一股逆风吹遍村落,围绕着他的飞船越刮越猛。他再也不是韦斯克人注目的中心和村落生活的焦点。当他想到自己权势败落的时候不得不露齿而笑默默忍受着,然而在笑容之中没有多少幽默可言。严肃认真的韦斯克人仍然轮班担任知识收集官,但一方面是学习枯燥的知识,另一方面是围绕着神父刮起的一阵求知的飓风,两者形成了强烈的对照。
  加思过去迫使他们为每一本书每一台机器而工作,然而神父免费供给。加思在提供知识的时候力求循序渐进,把他们当作聪明而没有文化的孩子来对待。他要他们先走路然后学跑步,掌握了一步再学第二步。
  马可神父干脆给他们带来基督教的恩惠。他所要求的唯一的体力劳动就是建造一座教堂,一个崇拜和学习的地方。从行星无限的沼泽地上来了更多的韦斯克人,不出几日,屋顶搭起来了,用梁柱结构的框架支撑着。每天上午会众砌一阵子墙壁,然后赶到里头学习关于宇宙的大有希望、包罗万象、无比重要的知识。
  加思从未告诉过韦斯克人他对他们的新兴趣有什么看法,这主要是因为他们从未问过他。骄傲和自尊心妨碍他抓住一个乐意听他的人并倾诉他的不满。假如轮到伊丁收集知识,情况或许不一样,他是众人之中最聪明的一个,但是伊丁在神父到达之后第二天就轮换别人了,那以后加思还没有跟他谈过话。
  令人惊讶的是,三倍长的韦斯克日子过了十七天之后,当他吃完早餐出门的时候,见到一个代表团站在门外台阶上。伊丁是他们的代言人,他的嘴微微开启着。许多其他韦斯克人也张着嘴巴,其中一个甚至好像在打呵欠,一清二楚显露出两排尖锐的牙齿和紫黑色的喉咙。这些嘴巴使加思强烈意识到这一次会面的严肃性:这是他学会辨认的一种韦斯克印象;张开的嘴巴表明某种强烈的感情:是喜,是悲还是愤怒,他永远无法弄个明白。韦斯克人平时性情十分温和,他从未见过这么多张开的嘴在诉说是什么惹了他们。眼下他被他们包围住了。
  “请赐教,约翰·加思,”伊丁说。“我们有个问题。”
  “我愿意回答你们提出的任何问题,”加思说着,心中深感疑虑不安。“什么问题?”
  “有神吗?”
  “你们说的‘神’是什么意思?”加思反问道。他应该告诉他们什么呢?
  “神是我们天上的父,他创造了我们大家并且保护我们。我们向他祈祷求助,假如我们得救,将得到一个地方……”
  “够了,”加思说。“没有神。”
  包括伊丁在内,他们一个个张大嘴巴,望着加思思忖着他的答案。倘若他不熟悉这些生物,那一排排粉红的牙齿将会令他心惊胆颤。有一阵子他纳闷他们是不是已经满脑袋灌满了教义,把他看作一个异教徒,但他把这种想法弃置一旁。
  “谢谢你,”伊丁说。他们转身走了。
  尽管早上天气还冷,加思注意到自己大汗淋漓,不知是何缘故。
  不久就有了反应。那天下午伊丁又来了。
  “请你到教堂来一趟好吗?”他问。“我们学的许多东西很难懂,但是没有一个像这个jIIl5么难的。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因为我们必须听你和马可神父一起讨论。这是因为他说一件事是真的而你说另一件事是真的,这两件事又不可能同时是真的。我们必须弄清楚哪个是真的。”
  “我当然会来的,”加思说着,尽力掩饰心中一阵突然袭来的快感。他从未插手,但韦斯克人还是来找他了。他们在思想意识上可能还是自由人,加思对此有理由抱着一线希望。
  教堂里很热,令加思惊讶的是韦斯克人济济一堂,以前任何时候在聚会上都没有见到过这么多人。许多人张着嘴巴。马可神父坐在放满书本的桌子旁边。他显得不高兴,但是加思进来的时候他一声不吭。加思首先开口说话。
  “我希望你明白这是他们的主意——他们出于自愿去找我,请我到这里来。”
  “我知道,”神父顺从地说。“有时候他们很难对付。但他们在学习,要相信,这一点是最要紧的。”
  “马可神父,加思商人,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伊丁说,“你们俩都懂得我们不懂的许多事。你们必须帮助我们信仰宗教,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加思想要说什么,继而改变了主意。
  伊丁继续说下去了“我们已经读了马可神父给我们的圣经和所有的书本,有一件事是明明白白的。我们已经讨论了这件事,看法完全一致。这些书跟加思商人给我们的大不相同。在加思商人的书里存在着我们没见过的宇宙,这宇宙不靠神运行,因为没有一个地方提到他,我们已经仔仔细细查遍了所有的书本。在马可神父的书里,神无处不在,没有他什么也无法存在。这两种说法,一个必定是对的,另一个必定是错的。我们不明白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但是在我们搞清楚哪个正确之后,或许我们就会明白的。假如神不存在的话……”
  “当然存在,我的孩子们,”马司神父满怀激情说道,“他是我们天上的父,创造了我们大家……”
  “谁创造神呢?”伊丁问道,会众的嗡嗡之声平息下来。韦斯克人一个个注视着马可神父。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稍稍畏缩着,继而露出了笑容。
  “没有谁创造神,因为他是创造者,他自始至终……”
  “假如他自始至终存在着——宇宙干吗不能没有创造者而自始至终存在着?”伊丁慷慨激昂地插话说。问题的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神父以无限的耐心慢慢地回答。
  “但愿答案就这么简单,孩子们。但是,即便是科学家,对于宇宙的生成看法也不一致。他们怀疑,我们见到光的人却明白。我们从周围的一切可以见到创造的奇迹。没有创造者怎么会有受造物呢?这位创造者就是他,我们的父,我们天上的神。我知道你们有疑问,这是因为你们有灵魂和自由意志。但是,答案就是这么简单。要有信心,这就是你们需要的一切。只要信。”
  “没有证据我们怎能信呢?”
  “假如你们见不到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他存在的证据,那么我就告诉你们,信不需要任何证据——假如你们有信心的话!”
  室内嗡嗡之声不绝于耳,更多的韦斯克人张开了嘴巴,尽力迫使自己的思路穿过乱如麻纱的话语并分离出真理的纱线。
  “你能告诉我们吗,加思?”伊丁问道,他的话音使嘈杂的嗡嗡之声平静下来。
  “我可以告诉你们用科学的方法来检验一切,包括检验科学本身,并且给你们答案来证明任何一种说法是真还是伪。”
  “这正是我们应该做的,”伊丁说,“我们已经得出了同一个结论。”他拿着一本厚厚的书举到面前,众人连连点头。“我们按照神父的吩咐一直在研究圣经,我们已经找到了答案。神将会为我们显一个奇迹,从而证明他注视着我们。有了这个神迹,我们就会认识他,归向他。”
  “这是妄自尊大的罪,”马可神父说。“神不需要任何奇迹来证明他的存在。”
  “可是我们需要奇迹!”伊丁喊叫道。尽管他不是人类,但他的话音带有急切的心情。“我们在这本书里读到了许多小奇迹,面包呀,鱼呀,酒呀,蛇呀——多得很,用于小得多的目的。现在,神必须做的一切就是显个奇迹,他将会引领我们大家归向他——如你所说的,马可神父,整个新世界将拜倒在他的宝座下。你已经告诉我们这是何等重要。我们讨论过了,发现只有显个神迹最适合你说的事。”
  他滔滔不绝的神学辩论暂时被加思打断了。加思并没有开动脑筋,否则他早就明白这一切将会导致什么后果。他看得见伊丁手上翻开的圣经里的插图,早就知道那是一幅什么画。他慢慢地从椅子里站立起来,好像是要伸伸腰,于是转身对着背后的神父。
  “准备好!”他悄悄地说。“从后面出去,到飞船上;我在这里稳住他们。我想他们不会伤害我的。”
  “你说什么……?”马可神父问道,惊讶地眨眨眼睛。
  “出去,你这傻瓜!”加思压低嗓门说。“你认为他们说的是什么奇迹?什么奇迹会使这个世界皈依基督教?”
  “不!”马可神父说。“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走吧!”加思喊道,把神父拽出椅子,使劲向后墙推去。马可神父踉踉跄跄站住,走了回来。加思向他扑去,但是太迟了。这些水陆两栖人个子矮小,可是人数众多。加思大打出手,他的拳头打中伊丁,只见他踉踉跄跄跌到人群当中。当他扭头向神父赶去的时候,其他人涌了上来。他打他们,但是如同在浪中挣扎。长着毛皮散发着麝香气的躯体冲击着把他淹没了。他拳打脚踢直到他们把他捆绑起来。他仍然挣扎着直到他们敲打他的头部叫他动弹不得。随后他们把他拖到外面,在那儿他只能躺在雨水中边骂边看着。
  韦斯克人无疑是了不起的灵工巧匠,根据圣经的插图,他们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细致入微。十字架就在那儿,牢牢地竖立在一座小山顶上,还有闪闪发亮的大铁钉和锤子。马可神父被剥光了衣服,裹上一条精心打褶的缠腰布。他们押着他走出教堂。
  他一眼见到十字架,差点昏倒过去。此后他高昂着头,下决心像他活着那样死去,带着信心。
  然而这很艰难。对于加思来说,这也是无法忍受的,他仅仅是个旁观者。谈论耶酥在十字架上受死,望着祈祷的微光中精雕细刻的形体,这是一码事。看见一个人被剥得一丝不挂,绳索嵌入肌肤挂在木杆上,这是另一码事。更何况看见尖锐的大铁钉举了起来,对准他手心柔软的肉,看见锤子在工匠手中慎重准确地击落下去,听见金属穿透肉体发出沉重的声音。
  听见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很少人是天生的殉教者;马可神父并非其中一人。随着最初的打击,血从他咬紧的唇上淌下来。接着他张开嘴巴,头往后仰,恐怖的喉咙尖叫声压倒了下雨的沙沙声。围观的韦斯克人应声轻轻叫着,如同发出回音,因为无论是什么感情使他们张口,眼下这种感情正在全力撕裂着他们的身心,一排排张大的嘴巴反映出十字架上神父的极大痛苦。
  感谢神,当最后一枚钉子钉好的时候,他晕过去了。当生命离他而去的时候殷红的血液从刺穿的伤口中涌出来,混合着雨水从他脚上流淌下去。这时,大致这时,加思哭泣着,撕扯着镣铐,脑袋因挨打而麻木,他失去了知觉。
  他在自己的仓库里苏醒过来,天色很暗。有人正在割开绑着他的绳索。外面,雨还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荡涤着地面。
  “伊丁,”他叫道。不可能是别人。
  “是的,”那外星人的声音悄悄地说。“其他人都在教堂里议论纷纷。林在你打了他的头之后死了,伊伦病得不轻。有些人说你也应该钉死在十字架上,我想这就是将要发生的事。要么众人会用石头打你的头部把你处死。他们在圣经里找到了这种办法……”
  “我知道,”他有气无力地说。“以眼还眼嘛。你一旦开始看,就能找到一大堆这样的东西。那是一本奇妙的书。”他头痛欲裂。
  “你必须走掉,你可以到飞船上去,谁也不会看见你的。死的人够多了。”伊丁讲话也突然变得有气无力了。
  加思试着站立起来。他把头靠在墙壁粗糙的木头上直到一阵恶心渐渐平息下去。“他死了。”他说这话只是一句表述,不是一句问话。
  “是的,刚死不久。否则我无法过来看你。”
  “当然埋了,否则他们不会考虑下一步拿我开刀的。”
  “埋了!”在这外星人的话音里几乎有一种动情的声调,似乎是死去的神父的回声。“他被埋葬了,他将升上天堂。这是书上写着的,升天就是通过这种途径的。马可神父将会非常高兴他这样子受死升天。”他说完之后发出一种类似人类哭泣的声音。
  加思苦苦挣扎着向门走去,扶着墙壁免得跌倒。
  “我们做得对,是吗?”伊丁问。他得不到回答。“他会升天的,加思,难道他不会升天吗?”
  加思在门边,教堂里灯火通明,灯光照射着他扒在门框上的伤痕累累流血不止的双手。伊丁的面孔凑到他面前,加思感觉到那双多指头的长着尖锐指甲的纤手抓住了他的衣裳。
  “他会升天的,对吗,加思?”
  “不,”加思说,“他将一直埋在你们放他的地方。什么也不会发生,因为他死了,他永远是死人。”
  雨水淌下伊丁的皮毛,他张大嘴巴,似乎要对着黑暗大声呼叫。他使劲才能说话,用陌生的语言痛苦地说出外星人的思想。
  “那么我们不能得救了?我们不能变纯洁了?”
  “你们过去是纯洁的,”加思说,话音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这就是整个事情可怕丑恶肮脏的根源之所在。你们过去是纯洁的。现在你们成了……”
  “成了杀人犯,”伊丁说。雨水从他低垂着的脑袋上流淌下来,注入黑暗之中。
  (江亦川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终端科幻小说
  E·J·“特德”·卡内尔(1912—1972)于20世纪40年代晚期创办了两种英国科幻杂志《新世界》和《科学幻想》,并苦心经营到60年代。英国至少有一本更早的科幻杂志,名叫《奇异故事》,创刊号出版于1937年。不过卡内尔这两种杂志在市场不稳定的科幻领域是最稳得住的;尽管如此,1964年杂志还是失败了。
  英国杂志和美国杂志没有多大差别,只是英国作家占优势,例如E·C·塔伯、肯尼斯·布尔默、伯特伦·钱德勒、约翰·基帕克思(约翰·查尔斯·海南)、阿瑟·塞林斯(罗伯特·阿瑟·莱)、詹姆斯·怀特、科林·凯普、布赖恩·奥尔迪斯、约翰·布鲁纳等等。因此当新的《新世界》在科幻领域高举革命旗帜时,大家为之哗然。
  卡内尔最后一期《新世界》出版于1964年4月(卡内尔继续担任文学代理,编辑《科幻新作》直到去世),但接管《新世界》的出版商只漏出一期。这个新编辑是迈克尔·穆尔科克(1939- ),当时他最为出名的是英雄幻想故事,以一个名叫埃尔里克的主人公为中心。穆尔科克为《新世界》举得最高的旗帜也就是J·G·巴拉德(1930- )打出的旗帜,他在第一期《新世界》连载《昼夜平分时》,该文后来成为《水晶世界》的一个组成部分,他还在第一期《新世界》发表了一篇有关威廉·伯勒斯的文章,伯勒斯的工作对巴拉德和《新世界》的其他某些作家来说似乎是个起点。
  其他作家受到穆尔科克的活力和巴拉德的榜样所鼓舞,给《新世界》投寄了反常规的小说,在风格上进行大胆的探索。他们当中许多人不仅投稿给《新世界》,也投给其他杂志,例如奥尔迪斯、布鲁纳和穆尔科克本人,不过也出现了一些新作家,例如查尔斯·普拉特、西拉利·贝利(穆尔科克太太)、M·约翰·哈里森等等。不久以后美国作家便开始把他们较为实验性的作品寄给《新世界》,例如诺曼·斯平拉德和托马斯·迪施克(他的首批小说发表于60年代初),还有约翰·斯拉德克。
  这家新杂志赢得有限读者的支持,不过文学界名人掀起一场运动,向英国艺术委员会申请到补助,帮助杂志度过1967和1968年。到了朱迪思·梅丽尔以《英国时尚科幻小说集》一文开始推动《新世界》和新浪潮革命时,早期的兴奋大多已经消散,只是戴蒙·奈特1966年首版的年度选集《轨迹》在美国重新挑起先锋派的使命。
  《新世界》的小说并非全是实验性的;它继续刊登传统的科幻小说,因为没有足够的新型小说可供采用,或者因为新型小说写得不够好。不过杂志的基调已被凝重、黑暗、压抑和难懂的小说所确定。即便那些实验性作品也不全是独创性的:布鲁纳的《站在桑给巴尔岛上》公然取材于约翰·道斯·帕索斯写的《美国》,《美国》的第一部分于1925年出版;奥尔迪斯在《脑中的赤脚》称颂詹姆斯·乔伊斯1939年出版的《芬尼根的觉醒》;其他实验性作家如乔治·刘易斯和迈克尔·布特,还有阿莱恩·罗比一格里雷特以他们的反传统小说产生了各自的影响。
  这些小说,亦即整个运动,都带有虚无主义态度。也许它们正适应那个时代,国际事务动荡不定,美国卷入越南战争遭到越来越强烈的反对,吸毒、披头士、流行的音乐艺术和赶时髦的伦敦,暗杀、劫机和恐怖主义……奥尔迪斯总结这段时期的厌世主义说:“在《新世界》新浪潮的中心——别理会边缘的非实质性问题——是个硬邦邦啃不动的信息核,是对生活的态度,对现存社会或者任何社会的怀疑态度。”
  处于这一运动中心的作家巴拉德似乎把小说写得越来越叫人难以读懂。他最初的故事描写可理解的人物面临可理解的问题,但是后来故事变得越来越具实验性,而且越来越费解。他的主人公变得神秘兮兮,像是鬼迷心窍或者变得稀里糊涂,而且消极被动,在充满莫名其妙事件的环境里他们做出的反应便是接受自身或人类或宇宙的某种最终失败,故事的意义全然依赖象征符号的译释。
  巴拉德出生于上海,孩提时候被拘留于二次世界大战日本战俘营,因此也许他有理由怀疑社会是否健全,生存有何意义。他1946年被遣返英国,进入剑桥学医,后改行撰稿,写剧本并在英国皇家空军服役。他的第一篇故事《一品颠茄》于1956年刊登在《科学幻想》杂志上。
  布赖恩·阿什称巴拉德是个“擅长以慢步舞蹈表现肉体和精神崩溃的专家”;奥尔迪斯说巴拉德最终“抛弃直线型小说而写‘浓缩型长篇小说’和无时空世界的密集型幻象。这种世界被极度痛苦所折磨,因知识而枯竭,作品解说,了威廉·伯勒斯的格言:‘神经病人乃是刚刚发现何种事态正在进展的人。’”
  《终端海滩》竟于1964年3月刊登在卡内尔《新世界》的倒数第二期,是颇具讽刺意味的。除了他的“浓缩型长篇小说”,例如《约翰·菲茨杰拉德·肯尼迪的刺杀案被看作下山摩托比赛》和《你:昏迷:玛丽琳·门罗》,另一篇与他早期隐喻风格最有关联的故事就是《时间之音》,发表于1960年。他的长篇小说不怎么成功。在他的长篇小说里,世界一再受毁灭: 《无处刮来的风》(1960);《淹没的世界》(1962);《旱灾》(1964),也称《燃烧的世界》;《水晶世界》(1966);《丑恶展示》(1970),也称《爱与凝固汽油的美国》;《撞毁》(1973);《混凝土岛屿》(1974)和《高升》(1975)。他笔下的消极人物无所追求,无所建树,在长篇小说中更加无所作为。
  巴拉德无疑是个具有独创性的作家。他需要而且正在得到的不是科幻小说的读者,而是巴拉德风格的读者。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终端海滩》[英] J·G·巴拉德 著
  夜里,当特拉文躺在坍圮的地下掩体里睡觉时,他在梦中听到海浪拍打环礁湖岸的声音,想起大西洋他的出生地达喀尔海岸上的惊涛骇浪,想起他晚上等候父母从机场开车沿峭壁旁的路回家的往事。他被这种长久遗忘了的记忆所征服,迷迷糊糊醒了过来,离开他躺卧着睡觉用的一摊旧杂志,朝遮蔽环礁湖的沙丘跑去。
  透过寒冷的夜气,他看得见棕榈树间废弃的超级空中堡垒,位于三百码远的迫降机场边界线以远。特拉文走过黑暗的沙滩,虽然环状珊瑚岛的宽度只有半英里,他已经忘了海岸在什么方向。在他头顶上,沙丘顶,高高的棕榈树斜插阴暗的天空,像一些含义隐晦的字母符号。整个岛屿的风景被奇异的密码覆盖着。
  特拉文不再找海滩,他跌跌撞撞走到几年前大型履带车留下的车辙里。一次武器试验所释放的热量熔化了沙地,两行陈旧的印迹在夜空下暴露无遗,在低洼地带蜿蜒前伸,宛如古代蜥蜴的脚步。
  特拉文太虚弱了,再也走不动,便坐在车辙之间。他开始用一只手挖着楔形车辙,车辙通向一个吹积的沙丘,在那边消失不见了。他希望楔形车辙能带他出海。黎明前不久,他回到地下掩体里。万籁俱寂,他一直睡到第二天正午太阳高照。
  堡垒群(Ⅰ)
  像往常一样,在这些令人困倦的下午,没有一丝离岸吹向海面的微风足以飘起尘土,特拉文坐在一个堡垒的阴影里,在迷宫中心某地方迷了路。他把背靠在粗糙的水泥墙面上,用无动于衷的目光望着四周的通道和他对面的一排门。每天下午他离开废弃的地下秘密掩体里的小密室,走到下面堡垒群里。前半个小时他限定自己不超越环形通道半步,不时掏出口袋里生锈的钥匙试试其中的门——他在试验场和简易机场之间狭长沙地上杂乱的碎瓶堆里发现了这把钥匙——接着,难免拖着大步来到堡垒群中心,突然跑动起来,在一条条走廊里跑进跑出,似乎想把躲在暗处不见身影的对手惊吓出来。不一会儿他便彻底迷路了。不论他怎样寻找环形通道,总是发现自己又转回到堡垒群中央。
  最终他只好死了心,坐在尘土中,看着阴影从堡垒底部扩展开来。由于某种原因,他总是安排在太阳位于中天的时候被困在堡垒群里——在恩尼卫特克岛上,熬过热核般的中午。
  有个问题特别引起他的兴趣:“什么样的人会居住在这个小型混凝土城市里呢?”
  人工合成的景致
  “这个岛屿是一种思想状态,”奥斯本是个生物学家,曾在旧式潜水艇修藏坞工作过,他后来对特拉文这么说。特拉文到达这里两三周内便明白这句话的真实性。除了沙地和寥寥几棵贫血的棕榈树,整个岛屿的景致都是人工合成的,是跟一个广大的废弃混凝土公路系统全面联系的人工制品。由于暂时禁止原子弹试验,整个岛屿已被原子能委员会遗弃,武器、通道、高塔、堡垒到处都是,使人无法恢复岛屿的天然状态。(特拉文意识到,让这个岛屿保持原状还有更强烈的潜意识动机:如果原始人类觉得有必要把外部世界的事件融入他们自己的灵魂,那么二十世纪的人已经使这个过程逆转了——按照法国笛卡尔的哲学标准来说,这个岛屿至少存在着,从某种意义上说很少有其他地方也是如此。)
  不过除了几个科学工作者,还没有人愿意到这片前试验场来,碇泊于环礁湖的海军巡逻艇在特拉文到达之前五年已经撤出了。实验场满目疮痍的景象以及岛屿与冷战时期的关联——特拉文把冷战称为“第三次世界大战前期”——都极其令人压抑,俨然像个奥斯威辛集中营,陵园中包含着众多未眠者的坟墓。随着苏美关系的缓和,历史上充满梦魇的这一章已令人欣慰地被遗忘了。
  第三次世界大战前期
  “原子弹现实的和潜在的危害对无意识的人大为有利。对精神病患者的梦幻生活和想入非非所进行的极粗略的研究表明,摧毁世界的念头仍然潜伏在无意识的人脑中。长崎被科学的魔力所毁,这是摆在人面前的悲剧,使人明白即便在安稳的睡梦中,梦境也常常变成焦虑的梦魇。”——格洛弗:《战争、虐待狂与和平主义》。
  第三次世界大战前期:在特拉文脑子里,这一时期的最大特征是道德和精神的逆转,感觉到全部历史,尤其是最近的未来(1945至1965这二十年)倒悬在第三次世界大战颤巍巍的火山口上。即便是他妻子和六岁儿子死于交通事故,对他来说也只是将历史和灵魂贬低到零值的庞大人工合成物的一个组成部分,每天早上都见到死尸的公路乃是通向全球末日大决战的前沿大道。
  第三海滩
  经过一番危险的搜寻,特拉文找到一处礁脊的缺口,来到了岸上。他向夏洛特岛一个澳大利亚采珠人租来的摩托艇因船壳被尖锐的珊瑚划破沉入了浅水区。特拉文精疲力尽走过黑暗的沙丘,那里隐约可以见到棕榈树之间地下掩体和混凝土塔楼阴沉沉的轮廓。
  第二天上午阳光普照,他醒过来的时候躺在宽阔的混凝土海滩斜坡半道上。混凝土海滩环绕着一个盆地,外观像空水库或者轰炸演习的投弹坑,直径大约二百英尺,是在环状珊瑚礁中心所建的人工湖系统的一个组成部分。树叶和尘土堵塞了废弃的铁花格,中心有一汪两英尺深暖和的水,映出远处一排棕榈树。
  特拉文站起来,他顾影自怜。孑然一身,除了瘦弱的躯体穿着破旧的棉布衣裳,他一无所有。尽管如此,身处周围的地形之中,即便是这一身破衣烂衫似乎也拥有一种独特的生命力。岛上空旷,见不到当地的任何一只动物,加上个深入岛屿地面的巨型雕刻般的投弹坑,显得更加死气沉沉。湖泊之间有狭窄的地峡隔开,沿着环状珊瑚礁的曲线延伸。两侧是公路、摄影塔和孤立的堡垒,一些地方有几棵勉强在龟裂的水泥缝里扎根的棕榈树投下婆娑阴影,这些建筑物共同组成了岛上连绵不断的混凝土覆盖层,像亚述和巴比伦的实用巨石建筑一样灰暗又令人畏惧(显然投射到将来和从将来投射出来也一样古老)。
  一系列武器试验已经熔化了好几层沙地,这种伪造地质层以微秒为计时单位浓缩了热核时代各个短暂的新纪元。“开启过去大门的钥匙在于现在。”这个岛屿恰恰把这个地质学家的格言颠倒过来了。在这里,开启现在的钥匙在于未来。这个岛屿在未来是一种化石,它的地下掩体和堡垒群展示了这么一个原理,即化石所记录的生物是盔甲和外骨骼的生物。
  特拉文跪在温暖的水池里,溅湿了衬衫和裤子。水中的倒影映出他胡子拉渣的瘦脸和瘦削的肩膀。他到这个岛屿来的时候除了小小的一条巧克力以外没有带任何必需品,心想或许岛上有土生土长的食物可以充饥。也许他还认为对食物的需求是以后的事,认为他一回到过去,最多进入一个无时区,对食物的需求就会消除。在他横跨太平洋的旅途上,前六个月由于生活必需品匮乏,他一向瘦削的身体变得形同漂泊四方的叫化子,只有眼睛透出心事重重的目光。然而,他这副憔悴的样子,虽然失去了多余的肉,似乎呈现出内在的坚韧不拔和行动的干脆利索。
  他溜达了几个小时,一个接一个查看地下掩体,想找个便于睡觉的地方。他穿过一个小型简易机场的遗址,旁边有个垃圾场,只见十来架B一29战斗机横七竖八叠放在一起,像死去的爬行纲飞鸟。
  尸体
  有一回他进入一条小街,两旁是铁皮屋,有咖啡室、娱乐厅和淋浴分隔间。咖啡屋后面的沙地中半埋着一个废弃的自动电唱机,待选的唱片还在分类架上。
  再往前走,距铁皮屋五十码之外,一些尸体抛弃在一个小型投弹坑里,起初他以为是这个鬼城的居民——实际上是十来个与真人一样大小的塑料模型。它们的脸半熔化,扭成模糊的怪相,从混乱的腿和躯干堆里朝上直愣愣地望着他。
  他的两边,由于沙丘阻隔,传来海浪低沉的声音,海那边的惊涛骇浪拍打着礁石,冲击着环礁湖内侧的沙滩。然而,他避开大海,在任何高地前面留连,不敢登高眺望。四处都有摄影塔楼可供他登高眺望岛上混乱地形的全貌,他却避开了塔楼锈迹斑斑的楼梯。
  他不久就注意到,不管堡垒和摄影塔楼看上去多么杂乱无章,它们共同的中心高踞于景致之上,对全岛可以一览无遗。特拉文坐在一个堡垒狭窄的窗El里休息时注意到,所有观察哨都位于一系列同一圆心的环形防线上,一环环向内收缩,围绕着最里头的至圣所。最后这一环至圣所在核爆心投影点下,掩蔽在西面四分之一英里的一条沙丘后面。
  终端地下掩体
  在露天睡了几个晚上之后,特拉文回到他到岛上第一个早晨所在的混凝土海滩上,并在离投弹湖五十码的一个摄影地下掩体里安了家——假如“家”这个字眼可以用来指明满是垃圾屑的陋室的话。厚厚的斜墙之间黑乎乎的寝室,虽然看上去有点像坟墓,却使他得到一种人身安全感。外面,沙子吹积在墙边,把狭窄的门框埋没了一半,似乎体现了自从地下掩体建成以来已经流逝的一个长久时代。五个狭窄的长方形摄影窗口(其形状和位置取决于摄影机的类型)像隐晦的表意符号密布在东墙上。其他地下掩体的墙上也装饰着各式各样的密码。早晨,如果特拉文醒着,他总是发现太阳被分成五个象征性的信标。
  大部分时候寝室里只有阴暗的光线。在机场的控制塔里,特拉文发现一叠丢弃的杂志,便把它们铺开当作床。有一天,脚气病初次发作之后不久,他躺在地下掩体里,拉出一本硌疼背部的杂志,发现里头有一幅六岁女孩的整页照片。这个碧眼金发的孩子表情镇定自若,眼神专注,勾起他对儿子千丝万缕痛苦的回忆。他把那页照片钉在墙上,连续几天盯着它看,脑子里想入非非。
  刚开始的几个星期里,特拉文懒得离开地下掩体,未能进一步探索这个岛屿。穿过岛屿内环象征性地走一遍可以确定往返的时间。他没有为自己安排什么日常事务。不久以后时间观念消失了;他的生活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存在主义方式,这是一种绝对的停顿,将此时与彼刻分隔开来,如同两个定量的事件。他太虚弱了,无法寻找食物,只能依靠他在废弃的超级空中堡垒里找到的几包食物充饥。没有工具,他要花整天的时间开罐头。他的体质越来越差,不过他漠然望着细长的胳膊和腿。
  到现在他已经忘记了大海的存在,依稀觉得环形珊瑚礁就是连绵的大陆高原的一个组成部分。距地下掩体以北和以南一百码处一排沙丘挡住了环礁湖和大海,沙丘顶上长着一排栅栏似的神秘莫测的棕榈树,夜间海浪微弱沉闷的轰隆声跟他对战争和童年的回忆融合在一起。地下掩体的东边是紧急迫降机场和废弃的飞机。在下午阳光照射下飞机移动长方形阴影,似乎在扭动,在转身。地下掩体前面他坐着的地方是投弹湖系统,浅水盆地伸过整个环形礁的中心。他头上五个孔眼俯瞰着外面的景观,如同某个未来主义神话里的保护神。
  湖泊和幽灵
  湖泊以独创的方式设计,以便显示选定范围里动植物所发生的放射生物学上的变化,不过这些供实验用的动植物标本一直繁衍为奇形怪状的类似自身形态的生物,并且一个个都灭亡了。
  有时在晚上,阴零森的光线照在混凝土地下掩体和公路上,投弹坑恍如荒废的连死人都离弃的陵墓群里作装饰用的湖,这时他会看到妻儿的幽灵站在对面的堤岸上,他们孤伶伶的身影似乎一直望着他几个小时了。虽然他们一动也不动,特拉文相信他们在召唤他。他受到这种幻想的激励,跌跌撞撞穿过黑暗的沙地,来到湖的边缘,趟过湖水,向着两个身影大喊大叫,只见他们手拉着手在湖泊之间离去,穿过远处的公路消失不见了。
  特拉文冷得发颤,回到地下掩体里,躺在旧杂志铺成的床上,等着他们回来。他们的音容和妻子苍白脸颊的幻影漂浮在他记忆的长河里。
  堡垒群(Ⅱ)
  直到特拉文发现了堡垒群,他才意识到他再也不会离开这个岛屿。
  到了这个阶段,也就是他到这里之后大约两个月,特拉文已经耗尽为数不多的食物,脚气病的症状越来越严重。手脚依旧麻木,体能不断下降。他只是凭着巨大的毅力,并且知道岛屿的中心圣所仍然未被探索,这才勉强离开他用杂志铺成的褥子,走出地下掩体到外面去。
  那天晚上他坐在门边吹积的沙堆上,注意到一道光穿过棕榈树直射到远处环形珊瑚礁上。他把这道光与他妻儿的影像混同一辙,想象他们正在沙丘中某个温暖的炉旁等着他,于是起身向那道光走去。走了不到五十码,他便迷失了方向。他在简易机场边缘心慌意乱走了几个小时,结果只在沙地上被一个破碎的可口可乐瓶子划伤了脚。
  那天晚上未能搜寻,第二天上午他又怀着热切的心出发了。当他经过塔楼和堡垒群的时候,热气如同一幅密不透气的幕帐覆盖着岛屿。他已进入了无时区。只有越来越狭窄的环形防线提醒他,他正在穿越制高台地的中心场地。
  他爬上斜堤脊,这里是他先前探索这个岛屿所到的至远点。底下的平地布满投弹通道和爆炸断层。录像塔如同埃及的方尖碑高耸入云,在它的灰色墙上是千姿百态的人体形象模糊的轮廊,投弹村落里原子闪光的遗迹深入到水泥里。混凝土停机坪已裂开,到处可见一排棕榈树晃悠悠地县浮于凝滞不动的空气中。投弹湖较小,里面填满塑料假人的残肢断臂。这些假人大多仍然以试验前摆设的俯首贴耳的驯服姿态躺卧着。
  在最远的一排沙丘上,摄影塔楼开始转向并且面对着他,再往外是如同方背大象群的东西的顶部。它们在一处洼地里排成整齐划一的横列,洼地如同一个浅畜栏。
  特拉文朝它们走去,因脚底划伤走得一瘸一拐。在他的两边,流沙使沙丘出现了空洞,几座堡垒倾斜着。地下掩体所在的平地方圆大约四分之一英里。在一边,一组混凝土掩体在早期某次试验中被炸得露出地面,它们半掩埋着的残骸恍如生育了这群巨大石塔之后被遗弃的子宫外壳。
  堡垒群(Ⅲ)
  要了解堡垒的巨大数量和令人怯步的体积以及它们对特拉文精神上的强烈影响,你必得设身处地想象自己坐在这些混凝土庞然大物的阴影中或者在遍及岛屿中央台地的大型迷宫中心四处走动。大约有两千个堡垒,个个都是十五英尺高的完美立方体,一律间隔十码。它们分布在一系列地带,每个地带由二百个堡垒组成,在角度和方向上互相配合。这些堡垒在初建以来的几年里只受到轻微的风化,它们尖削的轮廓就像大型印模板的切割面,其造型可以冲压出大量垂直线条的空气。堡垒的三个面光溜一片,无窗无户,但是第四面背对爆炸方向,有一扇狭窄的观察门。
  正是堡垒的这种外观使特拉文觉得心绪特别不安宁。尽管有数量相当多的门,由于透视的反常现象,在这个迷宫的任何一点上只能见到一条通道里的门,其他门则被介于其中的堡垒所阻挡。当他从环形防线进入这一地块的中心时,一排又一排小型金属门出现又隐去,一个关门闭户的世界隐藏在无穷无尽的角落后面。
  大约有二十个堡垒在爆心投影点下面,都很坚固,其余的堡垒墙厚度不一。从外表看去,它们同等坚固。
  特拉文进入第一条长长的通道,觉得他的脚步轻盈了;这么几个月来一直缠着他的疲劳感开始消散。堡垒具有几何图形的匀称和美感,它们占据的空间似乎比自身的体积更大,使他产生一种绝对宁静和井井有条的心境。他继续朝迷宫的中心走去,急于把岛屿的其他部分抛在一边。他随心所欲往左往右拐了几个弯,觉得自己孤伶伶一个人,透过环形防线再也见不到大海、环礁湖和岛屿了。
  他在这里坐了下来,背靠一个堡垒,忘了寻找妻儿。自从他来到这个岛上,身处孤岛引起的游离感第一次开始减退了。
  有个后果他始料不及。黄昏时分需要离开堡垒群去找食物,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迷路了。不管他如何追寻自己的脚步,尽力向左或向右走一条倾斜的路线,根据太阳给自己定位,坚定地往北或往南走,到头来还是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出发点。尽管他做了最大努力,还是未能走出迷宫。他意识到自己的动机帮不了多少忙。只有当饥饿压倒了留在原地的需要时,他才好不容易逃了出来。
  特拉文放弃了飞机堆放场附近先前的家,收拾好他在超级空中堡垒中部炮塔和座舱储藏室里所能找到的食品,用一个粗糙的滑橇把它们拉过岛屿,在距堡垒环形防线五十码的地方他占据了一个歪斜的地下掩体,把碧眼金发小女孩那张褪色的照片钉在门边墙上。图片正在破裂,就像他自己破损的形象一样。每天晚上当他醒着时,他会不紧不慢地吃点东西,然后出门到堡垒群里。有时他带上一壶水,在那里连呆两三天。
  特拉文:附带说明
  定量世界的元素:
  终端海滩。
  终端地下掩体。
  堡垒群。
  地形被编为密码。
  通向未来的入口一脊柱地形的平地一重要时区。
  潜艇修藏坞
  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又持续了几个星期。一天晚上当他出来向堡垒群走去时,他又看见妻儿站在坚固的塔楼下的沙丘间。他们的脸平静地望着他。他知道他们从干枯的湖泊之间先前经常出没的地方越过岛屿跟踪他到这里。他又一次看到召唤他的亮光,他决定继续探索这个岛屿。
  在环形珊瑚礁以远半英里处,他发现一撮四个潜艇修藏坞,修建在现已枯竭的港湾上,港湾从海上蜿蜒伸入到沙丘间。修藏坞还积着几英尺深的水,水里充满奇怪的发光的鱼和植物。一座金属塔楼上闪烁着一盏警示灯,灯光一闪一灭间隔一定的时间。这里有个坚固的营房遗址,只是最近才撤出,位于外面混凝土码头上。特拉文贪婪地往滑橇上装满原先堆放在一个简陋金属小屋里的食品。吃的花样改变了,他的脚气病也消退了,在以后几天里他又到这个营房来。这个地方看来像生物考察队的基地。在一间营地办公室里他偶尔见到一系列变异染色体的大幅图表。他把图表卷起来,带回他住的地下掩体里。抽象的图案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不过在他恢复期间,他为图表捏造适当的标题以此自娱。(后来,有一次为找食物经过飞机堆放场时,他找到那个半埋在地下的自动电唱机,从装唱片的柜子门板上撕下唱片目录单,觉得这些唱片目录最适合做图表的标题。图表给他这么一渲染,便具有好几层神秘的联想意义了。)
  特拉文在堡垒群里
  八月五日,发现特拉文其人。一个被社会抛弃的怪人,躲在岛上荒废的中心地带的地下掩体里。他正遭受严重的辐射和营养不良,自己却浑然不知,或者就此而言,对他周围世界的任何其他事件也一无所知……
  他坚持认为他到岛上研究某种科学课题——具体什么课题他没说——不过我觉得他明白自己真正的动机和这个岛屿独特的作用……岛上的地形似乎有点儿被某种无意识的时间观念缠住了,尤其被可能是咱们自己死亡的压抑预兆所缠住了。这样一种建筑的吸引力和危险性如过去的时代所显示的,这里无须加以强调说明。
  八月六日,他眼神像着了魔。我猜他既不是第一个到这个岛上来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摘自C·奥斯本博士:《恩尼卫特克日记》。
  特拉文耗尽了他的食品,几乎_直呆在堡垒群的环形防线里,养精蓄锐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慢慢走动。右脚感染使他很难把生物学家留下的食品拿来补充自己的需要。由于体能下降,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懒得走出堡垒群。现在这个巨石建筑系统完全取代了他的思想机能,他的思想赋予它持久的理性时空秩序,他的意识超出现有的神经系统水准,闪现出思想的火花(假如自主神经系统由过去支配,那么脑脊髓则伸向未来)。没有堡垒群的话,他的现实感便缩小到双脚底下那么几平方英寸的沙地。
  有一次进入迷宫探险的时候,他在里头转了一个晚上和第二天大半个上午而未能逃脱出来。他拖着步子从一个长方形阴影走到另一个长方形阴影,双腿像棍棒一样沉重,显然膝盖发炎,他知道他必须尽快找到类似堡垒的地方,否则他会在迷宫里死去,像法老的殉葬随从那样困于自己筑成的陵墓里。
  他筋疲力尽坐在系统中心的某个地方,墓穴无表面的线条从他眼前隐退,这时天上传来一架轻型飞机的嗡嗡声。飞机从头上飞过,五分钟以后又飞了回来。特拉文抓住这个机会,挣扎着站起来,从堡垒群里跑出来,昂着头观看反光的飞机尾气。
  他在地下掩体里躺下来,隐隐约约听到飞机飞回来对此地进行视察。
  迟到的援救
  “你是谁?”一个长着沙色头发的小个子男人用严肃的神态俯看着他,然后收起注射器放进行囊里。“你知道再迟一步你可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吗?”
  “我叫特拉文……我刚刚出了点意外。我很高兴你从这儿飞过。”
  “我肯定你会高兴的。你干吗不用我们的应急电台?不管怎么说,我们要打电话给海军把你救出去。”
  “不……”特拉文用胳膊肘撑起身来,有气无力地伸手到臀部口袋里摸索着。“我有通行证,不知放在哪儿了。我正在进行探索。”
  “探索什么?”他这样问似乎完全明白特拉文的动机。特拉文躺在地下掩体旁边的阴影里,有气无力地喝着水壶里的水,奥斯本博士在包扎他脚上的伤口。“你一直在偷我们的贮藏品呢。”
  特拉文摇摇头。五十码之外,蓝白色的塞斯纳飞机停在混凝土停机坪上,像一只巨大的蜻蜒。“我不知道你们会回来的。”
  “你准是处于神志昏迷状态。”
  驾驶飞机的年轻女子从座舱里爬出来,一边向他们走来一边望着灰色地下掩体和堡垒。她似乎没注意到特拉文,要么是对老弱的特拉文不感兴趣。奥斯本回过头去跟她说话,她低头瞥了特拉文一眼便回头向飞机走去。她转身的时候特拉文不由自主抬起身子,认出他钉在墙上那幅照片里的小姑娘。这时他才想起那本杂志最多是在四五年前出版的。飞机的发动机起动了。它拐弯开上一条跑道,立刻起飞升空。
  那天下午年轻女子驾驶吉普车带着小行军床和帆布遮篷回来了。在这期间的几个小时里特拉文已经睡了一觉,奥斯本仔细检查了周围沙丘地带回来的时候,特拉文醒了过来,觉得神清气爽。
  “你在这里做什么?”年轻女子一边把一条支索绑在地下掩体上一边问道。
  “我在寻找我的老婆孩子,”特拉文说。
  “他们在岛上?”她感到奇怪,但将他的话信以为真,于是朝四周望了望。“就在这儿?”
  “不妨这么说吧。”
  奥斯本检查了地下掩体,走过来跟他们凑在一起。“照片里的小孩。她是你女儿吗?”
  “不。”特拉文想要解释一下。“她已经过继给我当义女了。”
  奥斯本和年轻女子弄不懂他的意思,但是相信他说的将要离开这个岛屿,于是他俩回到自己的营地去。奥斯本每天由年轻女子开车送他过来给特拉文更换脚上的敷料,年轻女子似乎心领神会特拉文在私人神话里派给她的角色。奥斯本听说特拉文以前的职业是军队的飞行员,便设想他是因暂停热核试验而被抛到时代潮流后面的现代殉难者。
  “负疚情结并不能随时随地得到道德上的赞许。我想你可能过度陷入了你的负疚情结吧。”
  当他提到伊瑟利这个名字时,特拉文摇摇头。
  奥斯本并不气馁,他强调说:“你能肯定你不是在以相似的方法利用恩尼卫特克的形象——等待圣灵降临节的风吗?”
  “相信我,博士,不是的,”特拉文坚定地回答。“对我来说氢弹是绝对自由的象征。我跟伊瑟利不同,我觉得氢弹已经给了我权利——甚至义务——去做我想做的任何事。”
  “这似乎是一种怪诞的逻辑,”奥斯本说。“难道我们至少不应该对自己的人身负责吗?”
  特拉文耸耸肩膀。“我想现在不必。说到底,咱们实际上不正是从死人中复活过来的人吗?”
  尽管如此,他常常想起伊瑟利:第三次世界大战前期的样板人物,他把第三次世界大战前期定为1945年8月6日开始,心里充满无穷无尽的内疚感。
  特拉文恢复体力,可以再次行走之后不久,他第二次又得让人从堡垒群里救出来。奥斯本变得不那么热心抚慰他了。
  “我们的工作差不多结束了,”他提醒特拉文说。“你将死在这里,特拉文。你在寻找什么呢?”
  特拉文对自己说:寻找那个无名公民的坟墓,恩尼卫特克人。对奥斯本他则说:“博士,你的实验室建在岛屿错误的一头了。”
  “这我知道,特拉文。在你脑子里游动的鱼比起在任何潜艇修藏坞里的鱼要珍贵得多。”
  他们离开的前一天,特拉文和年轻女子开车来到他原先到过的湖泊。她带来了染色体图表的所谓图例说明单,这是奥斯本给他的最后礼物,也是这位老生物学家出人意料的讽刺。他们在遗弃的自动电唱机旁边停下脚步,她把唱片目录贴在唱片柜子门板上。
  他们在超级空中堡垒底朝天的残骸断片中漫步。特拉文看不到她,在沙丘里里外外找了十分钟。他发现她站在小小的t·圆形剧场”里,那是以前来这里的一个考察队用倾斜的镜子搭成的太阳能装置。当他穿过手脚架时,她朝他笑了笑。破裂的镜面反射出她自己十来个支离破碎的影像。在一些镜子里她没有头,其他镜子从四面八方映出她抬起的胳膊,这些胳膊围绕着她,就像印度千手观音的手臂。特拉文疲惫不堪,于是转身走开,回到吉普车上。
  当他们驾车离开时,他诉说了他瞥见妻儿的情况。“他们的脸总是很宁静。我儿子的脸尤其宁静,尽管他从来不曾真的像那样子。过去他脸上只有一次流露出严肃庄重的神情,就是在他出生的时候——当时他看上去像个几百万岁的老寿星。”
  年轻女子点点头。“我希望你能找到他们。”她想了一下补充说:“奥斯本博士将要告诉海军说你在这里。躲起来吧。”
  特拉文对她表示感谢。当她最后一次飞离海岛的时候,他坐在堡垒旁边朝她挥挥手。
  海军搜索队
  当搜索队来找他时,特拉文躲在唯一合乎逻辑的地方。所幸搜索工作敷衍塞责,几个小时之后就放弃了。水兵们随身带来了啤酒,搜查工作一会儿就变成了醉醺醺的闲逛。特拉文后来在录像塔楼墙上发现一些猥亵的对话,这些对话用粉笔圈起来,再用线条钩划到墙上人物图形的嘴里,使人物的姿态表现出洞穴绘画中舞蹈者的好色之乐。
  搜查队最感兴趣的是在简易机场附近的地下油柜里点燃储存的汽油。特拉文起初听见喇叭筒呼喊着他的名字,回音在沙丘间渐渐隐没,像垂死的鸟儿孤独凄凉的叫声,接着听到爆炸的轰隆声,还有飞机离开时水兵的笑声。特拉文有一种预感,这可能是他听到的最后的声音了。
  他刚才躲在一个投弹坑里,躺在塑料人形靶身体中间。在炎热的阳光下,人形靶变形的脸混在纠结的断肢残臂中瞠目无神地凝望着他,它们模糊的笑脸像死人无声的笑容。他爬过人形靶躯体返回地下掩体时,满脑子净是那些假人的一张张面孔。
  当他朝堡垒群走去时,他看见妻儿的身影站在他走的路上。他们离他不到十码远,苍白的脸带着热切期待的神情望着他。特拉文从未见过他们如此靠近堡垒群。他妻子苍白的五官似乎从里头发出光彩,她双唇微微开启着,仿佛在打招呼,她抬起一只手,仿佛要拉他的手。他儿子庄重的脸上露出一动不动的奇异神情,带着照片中小女孩那种迷一般的微笑望着他。
  “朱迪思!戴维!”特拉文大吃一惊,朝他们跑去。这时,忽然一道光闪过,他们的衣服变成了裹尸布,他看到毁损他们脖子和胸部的伤势。他吓破了胆,对着他们喊叫。他们消失以后他逃进了堡垒群里安全无鬼怪的地方。告别的问答.
  这一回,他觉得自己正如奥斯本所预言的无法离开堡垒了。
  在迷宫转移中心的某个地方,他背靠一堵混凝土墙坐着,举目望着太阳。在他周围,一排排堡垒形成了他目力所及的地平线。有时候这些堡垒似乎要向他逼来,像悬崖一样赫然耸立在他面前。堡垒之间的间隔变狭窄,充其量只有一臂的间距,狭窄的走廊形成一条迷路穿越堡垒群。接着,这些堡垒离他退去,各自分开,像正在扩大的宇宙中的各个点一样,直到最近的一排形成地平线上一道断断续续的栅栏。
  时间变成一种定量。再过几个小时便是中午,阴影一动不动藏在堡垒里,热气从混凝土地板反射出来。他会突然发现时间已进入下午或傍晚,每个地方的影子都像指着方向的手指头。
  “再见了,恩尼卫特克,”他咕哝着。
  某个地方一道光在闪烁,似乎其中一个堡垒已经像算盘上的一颗珠子一样被拨掉了。
  “再见了,洛斯·阿拉莫斯。”似乎又有一个堡垒消失了。他周围的走廊依然如故,不过特拉文相信,他大脑上层的基质使他相信,在某个地方,一小块中性空间已经被打穿了一个孔。
  再见了,广岛。
  再见了,阿拉马哥多。
  再见了,莫斯科,伦敦,巴黎,纽约……
  穿梭式轰炸机闪烁着,发出一片轰隆声。特拉文闭了嘴,觉得这种告别毫无益处。这样的告别要求他把自己的名字签在宇宙的每一个粒子上。
  整个晌午:恩尼卫特克
  现在堡垒群占据着不停旋转的圆形马戏场轮上的位置。这些堡垒带着他上升到可以看见整个岛屿和大海的高度,然后堡垒群又带着他下降,穿过不透光圆盘的地板。从这里他抬头望着混凝土地表的下面,这是直线形洞穴倒转的地形,湖泊系统圆盖形的顶部和堡垒的几千个空洞穴。
  “再见了,特拉文。”
  使他失望的是,他觉得最终回到地面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处。
  在他神志清醒的时候,他低头望着自己瘦弱的手臂和双腿无力地支撑在面前,脆弱的手腕和手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痈疽。他的后边是一股飞扬的尘土,这是他软弱无力的脚跟拖出来的。
  他面前是两排堡垒之间一条长长的走廊,堡垒在一百码之外拐弯。在这些堡垒之间有一个狭窄的间隙显示出另一边宽敞的空间,一个月牙形的阴影悬于空中。
  此后半个小时里,阴影慢慢移动,像太阳一样转动。
  一座沙丘的轮廓。
  特拉文朝着这个像盾牌上的符号一样悬在面前的密码尽力在尘土中向前爬去。他摇摇晃晃站立起来,捂着眼睛不看那些堡垒群。
  十分钟以后他从西边环形防线里走出来。引他出来的沙丘阴影在五十码之外。沙丘以远是个石灰石礁脊,拖着个帘子似的阴影,礁脊在荒地的小丘中蜿蜒伸展。沙中半埋着旧推土机的残骸、一捆捆带刺铁丝和容量五十加仑的油桶。
  特拉文走到沙丘那儿,不情愿离开这一堆普普通通的沙丘。他拖着步子在它边缘走动,然后坐在礁脊里一个狭窄的裂隙旁边的阴凉处。
  一分钟以后,他注意到有人望着他。
  被放逐的日本人
  这具尸体躺在特拉文左边裂隙的底部,眼睛直钩钩地盯着他。那是个中年男子,体格健壮,它侧身躺着,头颅枕在石枕上,似乎在审视天窗:衣服布料已经腐烂,变成灰色破祭服,不过岛上没有任何肉食性小动物,尸体的皮肤和肌肉得以保留。全身上下,尤其在膝盖和手腕的关节部位,骨节顶着坚韧的黄色皮肤发亮,但是脸上的五官仍然完好无损,看得出是职业阶层的日本男子。特拉文低头看着尸体刚毅的鼻子、高高的额头和宽大的嘴巴,心里猜想着这个日本人曾经是个医生或律师。
  特拉文对这具尸体怎么会到这里来百思不得其解,他往斜坡下面滑了几英尺。尸体皮肤上没有辐射烧伤,这表明那个日本人到此地不足五年。他似乎也没有穿制服,所以不可能是个军人或科学代表团的成员。
  尸体的左边,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有个破皮包,那是放地图的皮包。右边是褪了色的帆布背包,开着口,看得见里面有一壶水和一个小罐子。
  极度饥饿的条件反射使特拉文暂时顾不得想到日本人故意死在裂隙中这一事实,他贪婪地向斜坡下面滑去,直到他的脚碰到尸体脚上破裂的鞋底。他向前伸出手,抓起水壶摇了摇,约有一小杯淡水在生锈的壶底激荡着。特拉文把水一饮而尽,嘴唇和舌头上沾满苦味的铁锈。他撬开罐子的盖,里头除了沾着一层发粘的浓缩糖浆以外一无所有。他用盖子把糖浆刮出来,咀嚼着这柏油似的糖浆,嘴里充满醉人的甜味。过了一阵子他觉得头晕目眩,便坐回到尸体旁边。尸体无神的眼睛用无动于衷的怜悯神色望着他。
  苍蝇
  (这时一只小苍蝇嗡嗡作响在尸体验上盘旋,特拉文心想这只苍蝇是跟着他飞进裂隙里来的。特拉文探出身子想把它打死,继而想起这小小的哨兵也许一直是尸体的伙伴,作为一种报答,它吃的是尸体毛孔上的醇酒和馏出液。为了避免伤害这只苍蝇,他小心翼翼地诱使它飞落在自己的手掌上。)
  安田医生:谢谢你,特拉文。(它的声音粗糙刺耳,似乎不习惯于对话。)你设身处地理解我。
  特拉文:当然,医生。很抱歉我差点把它打死了。你知道这种习惯根深蒂固,不容易摆脱。你姐姐的孩子1944年在大阪,战争的苛求,我不想为他们辩护,为人所知的动机大多很卑鄙,人们寻找不为人所知的动机,希望……
  安田:特拉文,请别感到尴尬。这只苍蝇的命能保住这么久已经很幸运了。你所哀悼的儿子,甭提我自己的两个侄女和外甥了,难道他们不是每天都死人吗?世上每个父母都为失去童年的已故儿女而哀痛。
  特拉文:你很宽容,医生。我不敢——
  安田:一点也不,特拉文。我不向你道歉。说到底,你我无非是我们生命中无限未实现的可能性的无谓残渣罢了。但是你的儿子和我侄女都永远留在我们的脑海里,他们的身分就像星星那样确凿无疑。
  特拉文:(不完全信服)可能是那样,医生,但是在这个岛上人往往会得出危险的结论。比如这些堡垒……
  安田:这些堡垒恰恰是我喜欢的。特拉文,在这些堡垒当中,你终于发现自己的形象摆脱了时空。这个岛屿是一个本体哲学上的伊甸园;干吗要把自己逼入一个定量的世界呢?
  特拉文:对不起。(苍蝇又飞回尸体验上,停在一个眼窝里,使这个好医生产生一种嘲弄的眼神。特拉文伸出手,诱使它飞到他的手掌上。)啊,是的,这些堡垒也许是本体哲学上的物体,不过这只苍蝇是不是一只本体哲学上的苍蝇,似乎很值得怀疑。在这个岛上它确实是唯一的苍蝇,也是第二等最好的东西。
  安田:特拉文,你不能接受宇宙的复数。问问你自己,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会使你着魔?在我看来,你是在寻找邪恶的白色海中怪物,寻找零。这片海滩是个危险的地区;避开它吧。得有适当的谦卑行为;追求认可的人生观。
  特拉文:那么我可以问问你干吗到这儿来吗,医生?
  安田:来喂养这只苍蝇。“还有什么更伟大的爱——?”
  特拉文:(仍然迷惑不解)你的话仍然没解答我的问题呢。这些堡垒,你知道……
  安田:很好,假如你必须得到那样的解答的话……
  特拉文:不过,医生——
  安田:(以命令的口气)把那只苍蝇打死吧!
  特拉文:这不是个结尾,也不是个开端。
  (他无可奈何地打死苍蝇。他精疲力竭倒在尸体旁边睡着了。)
  终端海滩
  特拉文在沙丘后面垃圾堆里寻找一根绳子,发现了一大捆锈铁丝。他把铁丝解开,捆扎在尸体的胸部,把它从裂隙里拉出来。木制板条箱的盖子用作滑橇。特拉文把尸体绑成坐姿,沿着堡垒的环形防线出发了。岛上万籁俱寂。一排排棕榈树在阳光下一动不动地挺立着,只有他自己走动的时候改变着交叉树干的移动形状。摄影塔楼的角塔像被遗忘的方尖碑矗立在沙丘上。
  一个小时以后,当特拉文到达他藏身的地下掩体时,他解开捆在腰间的铁丝,拿出奥斯本博士留给他的椅子,把它拖到地下掩体和堡垒群之间的中点。然后他把日本人的尸体绑在椅子里,让尸体的双手搁在椅子的木扶手上,使得这个死气沉沉的形体显出一种安详恬静的姿态。
  特拉文做了这一切,感到心满意足,于是回到地下掩体,蜷缩在遮篷底下。
  连着几个星期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日本人尊严高贵的形体坐在离特拉文五十码的椅子里,替他警戒着堡垒群那边的动向。堡垒的魔力依然充满特拉文的幻想,但是他现在有足够的体力可以鼓起勇气去搜寻食物。在炎热的阳光下日本人的皮肤一天天发白,有时特拉文会在夜间醒来,看到一个阴森森的白色身影坐在那里,双臂安放在两侧,端坐在投射到混凝土地面的阴影里。在这样一些时刻,他常常见到他的妻儿在沙丘那边望着他。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挨得越来越近,有时候他一转身,发现他们就在他身后几码的地方。
  特拉文耐心等待着他们跟他讲话,想到巨大的堡垒群入口处有个坐着的死亡大天使在那里守卫着,波涛拍击着远处的海岸,燃烧着的轰炸机在他梦中纷纷坠落。
  (江亦川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添油加醋
  科幻小说和幻想小说似乎自然而然走上了系列和续集的道路。这种趋势在所有通俗文学作品中可能很普遍,可以追溯到廉价小说和少年杂志,当时的出版商、作家和读者都想寻找一个有吸引力的人物或一群人物一本接一本地描写他们的各种冒险经历,如水牛比尔、杰西·詹姆斯、弗兰克·里德和小弗兰克·里德、尼克‘卡特、弗兰克·马里维尔、汤姆·斯威夫特、鲍勃赛双生姐弟、流浪儿和其他许许多多人物。
  对于所有通俗文学来说,这一过程取决于读者的心向。无论男孩还是女孩都不愿失去他们喜爱的人物。出版商喜爱系列作品是因为这会给他们带来好几年有保障又可预见的销售量。作家可以一次又一次给同一个故事添油加醋,由此发现这是创作另一部作品的简易途径。
  当世态小说确立时,系列综合症也影响了它:侦探小说作家紧紧抓住他们笔下的侦探不放,这种传统可追溯到坡笔下的奥古斯特·达平,而且由于柯南·道尔笔下的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一传统显得特别吃香;西部作家较少受影响,但也创作了他们自己的人物荷巴朗·卡西蒂和契斯科小子。在30年代庸俗小说杂志发展的顶峰时期,那些著名的庸俗小说每月都给他们的读者带来《萨维奇医生》、《阴影》、《幽灵》、《G8和他的作战专家》等不胜枚举的冒险故事。
  想写续集故事的不仅是通俗文学作家。希腊剧作家创作了他们的戏剧系列,亚瑟王的传奇故事流传甚广,花样翻新,脍炙人口。但丁写了《神曲》三部曲,莎士比亚重新描写《温莎的风流妇人们》里的福斯泰夫,科范特斯继续描写他的唐-维金特,而路易斯-卡洛尔继续描写他的爱丽斯,高尔斯华绥带着赛蒂一家走完了他们的家世传奇,道斯·帕斯写了一部三卷的《美利坚合众国》。福克纳则反复描写他的塔约克纳帕塔瓦郡,如此等等。有些作家迫于形势不得不进一步描写最受喜爱的人物和成功的热门故事;另一些作家则无法忍受再重复。
  科幻小说方面最著名的系列是阿西莫夫的《基地》三部曲,但这种传统至少可追溯到乔治·艾伦·英格兰的《黑暗与黎明》三部曲(第一部出版于1921年),查尔斯·B·斯蒂尔森的《北极星》三部曲(第一部出版于1915年),J·U·吉尔西的《天狼星》三部曲(第一部出版于1918年),而埃德加·赖斯.伯勒斯的系列冒险故事则扩大到了火星和金星上,甚至到一个透明球体里。另一位伟大的系列作家是E·E·史密斯“博士”,他的小说极自然地成为一个系列,于是他计划将他的《摄影师》写成一部40万字分四个部分的系列小说。其他著名的系列小说有C·S·路易斯的《佩里兰德拉》三部曲,弗兰克·赫伯特的《沙丘》三部曲,收集在《溃逃的城市》一书中的詹姆斯·布利希的《流动的农业工人》系列故事,迈克尔·穆尔科克的《时间终端的舞蹈家》,还有哈里·哈里森的《死亡世界》和《不锈钢老鼠》。
  幻想小说可能更自然地采用了系列故事的创作方式,似乎作者一旦创造了一个能够自圆其说的幻想世界,便无法把它抛弃。其中最出名的当然要数托尔金的《赛马场巨头》三部曲,该书非凡的成功可能激励了其他作家纷纷创作出各自的三部曲。比《赛马场》更早的一些时候,弗莱彻·普拉特和L·斯普垃格·德·坎普写的幻想小说汇编成一部《巫术大会》,安德烈·诺顿也创作了一些系列作品,包括一个名叫《巫术世界》的系列。较近期的系列幻想小说包括厄休拉·K·勒吉恩的《地球海》三部曲,玛思恩·齐默·布拉德利的《黑暗己逝》科学幻想系列小说,斯蒂芬·唐纳森的《盟约》三部曲以及约翰·诺曼(J·F·兰格)的伯勒斯式的小说《戈尔》。
  科幻小说界里劲头最足的系列作家大概要数戈顿·R·迪克森,他的《蔡尔德记》始于1959年发表的《多尔塞!》,这一系列延续至今,还得二十二年功夫才能完成。原先他打算写三部历史小说、三部当代小说和三部科幻小说来追踪三种人,他们在几千年的进化过程中形成千差万别的文化,最终又统一成为一种超级人类,这一创作计划至今已完成了三部科幻小说。
  迪克森(1923- )显然是那种极自信且又十分坚韧不拔的人。他出生于加拿大,十三岁那年被带到美国,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服过兵役,此后回到明尼苏达州立大学以完成他的写作专业的学位,并继续攻读硕士学位。他是该行业里拥有硕士文凭的少数作家之一。
  自1951年起他就成了一位职业作家,当时他已经在《惊奇》上发表了三篇故事;第一篇是《友善的人》。除了《蔡尔德记》之外他还创作了许多长篇小说,包括《大角星座来的外星人》和《疲于奔命的人类》(均发表于1956)、《太空递送》(1959)、《远距传物的时间》(1060)、《暴露在星光下》和《幻想世界》(均发表于1961)、《外星人专用道路》和《宇宙之行》(均发表于1965)、《太空脚印》(1969)、《梦游者的世界》(1971)、《前哨》(1972)、《普里彻团块》(1972)、《时间风暴》(1977)和《远呼》(1978)。他的《蔡尔德记》包括《多尔塞!》(1960)、《占卜巫师》(1962)、《士兵,不要问》(1967)、《错误策略》(1972)和《最后的百科全书》(计划发表于1980)。他还创作了青少年科幻小说并且同波尔·安德森、基思·劳默和哈里·哈里森合作过。
  迪克森还是一位多产的短篇小说作家。《不要问,士兵》荣获1965年雨果奖,《叫他老爷》荣获1966年星云奖。《海豚之路》发表于1964年6月号的《类似》刊物上,体现了作者简洁的风格、简练的情节和他对主题的艺术性控制力。他的思想总是以其独创性而著称。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海豚之路》[美] 戈顿·R·迪克森 著
  已故的埃德温·奈特博士给海岛研究站命名为海豚之路。当然,没有理由说,来海豚之路的不应当是一位漂亮的女人。但马尔从未料想到会来一个如此美丽动人的妞儿。今天上午卡斯特和波洛克斯还没有来到研究站的水池。它们可能已经离开了研究站,就像过去其他野海豚一样离开了。如今,马尔总是忧心忡忡,唯恐威勒尼尔基金会抓住某个借口砍掉供继续研究的资金。自从科尔温·布雷特接管这个站以来,马尔就有了这种忧虑。但是马尔啥也没说出来。这仅仅是马尔从这位高大冷淡的男人身上得到的感觉。带着这种感觉,马尔来到研究站前面,张望着洋面,这时一艘来自大陆的水上游艇带来了这位女性来访者。
  她踏上码头,马尔俯看着她。她像认识马尔那样朝他挥挥手,而后从码头拾阶而上,来到研究站办公楼大门前的平台上。
  “你好,”她说,微笑着在他面前驻了足,“你是科尔温·布雷特吗?”
  在她那惊人的美貌映衬下,马尔突然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干瘦和平平常常的外表。她那头棕色的秀发,女性高挑的个头——无法形容她的姿色,她是那么完美——她那迷人的微笑漾起了他心中一种异样的感情。
  “不是,”他说。“我是马尔科姆·辛克莱。科尔温在办公楼里呢。”
  “我叫简·威尔逊,”她说。“《背景月刊》派我来写一篇有关海豚的报道文章。你同他们一起工作吗?”
  “是的,”马尔说。“我一开始就跟奈特博士一起干的。”
  “啊,太好了,”她说。“那么你能给我讲些情况罗。奈特博士去世后,由布雷特博士接管时,你在这儿工作吗?”
  “是布雷特先生,”他下意识地纠正说。“哦,是的。”她在他内心激起的那种感情是那样深切和强烈,她似乎一定会觉察到的。可她并没有流露出这种迹象。
  “是布雷特先生?”她重复说。“哦。职员们喜欢他吗?”
  “这个嘛,”马尔说着,巴不得她再展迷人的笑颜,“人人都听他的。”
  “我明白了,”她说。“他是研究站的好头头吧?”
  “一个称职的行政官员,”马尔说。“他并不参加研究工作。”
  “他不参加吗?”她睁大眼睛望着他。“可是奈特博士去世后,不是他接替了博士的工作吗?”
  “呃,是的,”马尔说。他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谈话的内容上。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这样令他动心。“不过他只担任这个研究站的行政工作。你知道——这里用于研究工作的大部分资金来自威勒尼尔基金会。他们信任奈特博士,可是博士去世以后……,呃,他们要自己的人来负责这里的工作。我们谁也不在意的。”
  “威勒尼尔基金会,”她说。“我不知道有这么个机构啊。”
  “它是由一个名叫威勒尼尔的人创立的,在密苏里州的圣路易斯城,”马尔说。“他生产厨房用具赚的钱。他临死的时候留下信托财产并设立了该项基金来赞助基础研究工作。”马尔笑了。“别问我他是怎样从厨房用具发展到这般富有的。能告诉你的情况不多,对吗?”
  “比我一分钟以前知道的多一些了,”她回报他一个微笑。“科尔温·布雷特来这里之前你认识他吗?”
  “不。”马尔摇摇头。“生物学界和动物学界以外我认识的人不多。”
  “不过他接管六个月了,我猜你现在对他是相当了解罗。”
  “呃——”马尔支吾着,“不能说我非常了解他。你知道,他整天在上面办公室里而我在这下面跟波洛克斯和卡斯特在一起——就是常到我们站来的两只野海豚。科尔温和我彼此不常照面。”
  “在这么个小岛上不常照面?”
  “我想这似乎挺逗的——可我们俩都很忙啊。”
  “我猜你们会很忙的,”她又笑开了。“你带我去见他好吗?”
  “见他?”马尔突然醒悟到他们仍然站在平台上。“哦,好吧。你是来见科尔温的。”
  “不仅仅是见科尔温,”她说。“我来看看整个研究站。”
  “那么我带你到办公室去。跟我来吧。”他领着她穿过平台,进入大楼的前门,来到装空调的凉爽的室内。科尔温·布雷特常开空调,似乎他略带冰冷的个性需要那种干燥又稍有寒气的山区气氛。马尔领着简·威尔逊走过一段不太长的走廊,穿过另一扇门进入一间窗户很大的办公室。一个细高个、宽肩膀的男人长着一头黑发,脸色黝黑而冷峻,他从一张大办公桌上抬起头来,一见到简就起身站了起来。
  “科尔温,”马尔说,“这位是《背景月刊》派来的简·威尔逊小姐。”
  “哦,”科尔温面无表情,绕过桌子来到他们跟前。“昨天我收到一份电报说你要来。”他未等简伸手便主动伸出他的手。他们碰了碰指头。
  “我得去照料卡斯特和波洛克斯了,”马尔说着转过身去。
  “那么等会儿见,”简望着他说。
  “呃,好。也许——”他一说,走了。他随手关上布雷特办公室的门,在昏暗凉爽的过道里闭上眼睛,逗留了一会儿。别傻了,他告诉自己,一个像她那样的姑娘会比你这样的男人出息得多。兴许早就是这么回事了。
  他睁开眼睛,返回研究站后面的水池和非人类的海豚世界。
  他回到那里,发现卡斯特和波洛克斯已经回来了。这是一个敞开式水池,池的出口通向宽阔蔚蓝的加勒比海。在海豚之路从事研究的最初日子里,海豚像任何被捕获的野生动物那样给关在一个封闭的水池中。只是到了后来,当站里的研究工作碰到了奈特博士称之为“环境障碍”的问题时,才酝酿出将池子敞开通向大海的想法,这样他们正在研究的海豚就可以随心所欲来去自由。
  它们离开过——可也回来过。最终它们一去不回头了。但奇怪的是野海豚时不时来这里取代它们的位子,因此站里始终有海豚。
  卡斯特和波洛克斯是最近来的一对。它们大约四个月前来这里,正好是在常来站里的一只单身海豚消失之后来的。自由,不受约束——它们一直非常合作。但是障碍至今尚未突破。
  瞧,它们正在水里面对面来回游动着,利用全长三十码的水池,时而侧面对游,时而上下对游,它们七英尺长近乎相同的躯体在对游时几乎擦身而过,但并不互相接触。录音带显示它们正用每秒八十至一百二十千赫的超音速音域进行交谈。它们在水中游动的样式是他以前从未见到过的。那种样式既有规律又仪式化,如同一种舞蹈。
  他坐下来戴上连接着水听器的耳机,水听器设在池子两头的水面下。他对着麦克风询问它们的游泳动作,但它们置之不理,继续按原来的样式游着。
  身后的脚步声引得他回头。他看见简·威尔逊从站办公楼后门走下水泥台阶,朝他款款走来,陪她一道来的是站机械师,身穿工装的矮胖的皮特·阿兰特。“他在这儿呢,”当他们走近时,皮特说道。“现在我得回去了。”
  “谢谢,”她送给皮特一个微笑,这微笑早些时候曾经深切地打动过马尔。皮特转身走上台阶。她转身望着马尔。“我打搅你了吧?”
  “没有。”他脱下耳机,“反正我刚才得不到回答。”
  她望着在水中舞动的两只海豚,它们在水面下。时而向东时而向西来回转悠着,水面上激起阵阵涟漪。
  “什么回答?”她说。他苦笑了一下。
  “我们把它叫做回答,”他说。他点头示意是那正在池里转悠着、身体成光滑流线型的两只海豚。“有时我们可以提问题而且还能得到反应。”
  “是信息反应吗?”她问。
  “有时候是这样的。你来见我,是不是要谈什么?”
  “什么都谈,”她说。“似乎你才是我要采访的人——不是布雷特。他打发我到这儿来。我明白你是懂这一理论的人。”
  “什么理论?”他小心地说,感到他的心直往下坠。
  “那就是想法了,”她说。“这个想法就是如果存在某种星际文明的话,那么外星文明人可能正等待着地球上的人具备必要的能力然后才互相交往。这种试验可能不属于科技问题,例如研制一种超光速的交通工具这一类的问题,而是属于社会交际学的问题——”
  “比如学会同一种外星文化进行交流——一种像海豚那样的文化,”他生硬地打断她的话。“是科尔温告诉你的吧?”
  “不,我来这儿之前就有所闻了,”她说。“不过我本来以为是布雷特的理论。”  。
  “不,”马尔说,“这是我的理论。”他望着她。“你听了居然没有发笑。”
  “难道应该发笑吗?”她说。她正聚精会神地观察着海豚的一举一动。突然他非常嫉妒海豚,因为它们把她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了;这种嫉妒驱使他做出别的时候可能没有勇气做的事。
  “那就同我一起飞到大陆吃午饭吧,”他说。“我把自己的想法对你和盘托出。”
  “行啊,”她终于把视线从海豚那儿收回,抬起头来望着他,他吃惊地看见她正皱紧眉头。“有许多事情我搞不明白,”她喃喃地说。“我原以为我要了解的是布雷特,结果却是你——和这些海豚。”
  “也许吃午饭的时候我们还能解开你的疑团呢,”马尔说着,心里并不太清楚她指的是什么,但也不太在意。“走吧,直升机都停在大楼的北侧。”
  他们开一架直升机到卡鲁帕诺城,坐下一边吃午餐一边朝窗外观看着城镇前面蔚蓝大海上广阔锚地上繁忙的景象,这时桌子四周传来许多有礼貌带有委内瑞拉口音的西班牙语的声音。
  “我干吗要取笑你的理论呢?”当他们坐下吃午餐的时候,她重新提起这个话题。
  “多数人把它看成是我们站里工作失败的一个不切实际的借口,”他说。
  她扬起弯弯的棕色眉毛。“失败?”她说。“我原以为你们正在不断取得进展呢。”
  “你的话也对也不对,”他说。“即便在奈特博士去世之前,我们就碰上一个他称之为环境障碍的问题。”
  “环境障碍?”
  “是的。”马尔用叉子拨弄着海鲜鸡尾酒里的虾。“我们这项工作是受约翰·里利博士所从事的工作的启发而开始的。你读过他的书《人类和海豚》了?”
  “没有,”她说。他望着她,显得很惊讶。
  “他是研究海豚的先驱,”马尔说。“我本来以为你来这里之前会先读读这本书呢。”
  “我做的第一件事嘛,”她说,“是想办法搞清有关科尔温·布雷特的情况。我在这件事上做得很不成功。因此我来这儿的时候以为真正在研究海豚的是他而不是你。”。
  “所以你才问我对他是否熟悉?”
  “正是如此,”她回答说。“你就给我讲讲这个环境障碍吧。”
  “并没有很多的话好讲,”他说。“像多数大问题一样,讲起来简单得很。起初,研究海豚的时候,似乎早期的研究人员都进展神速,似乎同海豚对话已是指日可待的事——这是一项译解海豚互相发出声音的工作,无论是在人类听觉范围内还是超出人类听觉范围的声音;另外,还教海豚学习人类的语言。”
  “结果发现这些事做不到吗?”
  “能做到,而且做到了——或者说跟做到没有多大差别了。但随后我们碰到一个情况,就是对话并不意味着理解。”他望着她。“你和我用同一种语言交谈,当另一个人跟我们说话的时候我们真的完全明白他表达的意思吗?”’
  她看了他一阵子,慢慢地摇摇头,目光并未从他的脸上移开。
  “喏,”马尔接着说,“这就是我们研究海豚所遇到的关键性问题——这仅仅是从较大的范围来讲的。像卡斯特和皮洛克斯那样的海豚能同我交谈,我也能同它们谈话,但在任何实质意义上,我们都无法相互理解。”
  “你是说智力上的理解,对吗?”简说。“不仅仅是机械性的理解吧?”
  “不错,”马尔回答说。“我们对一个声响或其他符号的逻辑外延认识是一致的,但对内涵却认识不同。我可以对卡斯特说,‘墨西哥湾流是一股强大的洋流’,它会完全赞同。但是我们丝毫无法真正明白对方的真正意思。我大脑里关于墨西哥湾流的形象不是卡斯特脑中的形象。我的概念‘强大的,是同这样一个事实相关联的:我身高六英尺,体重一百七十五磅,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能举起相当于我自身体重的重物。卡斯特的概念是同另一种事实相关联的:它身长七英尺,在水中的滑行速度可达一小时四十海里,就它所知道的,它的体重等于零,因为它四百磅的体重被它排开的同等重量的水抵消了,举起物体这一概念于它完全一无所知。我大脑中‘海洋’的概念不是它的概念,因而我们对什么是海流的看法可能是一致的,也可能是字面上意义不同的两个范畴。至今我们还没有办法逾越我们之间的鸿沟。”
  “海豚也一直和你们一道努力吧?”
  “我想是的,”马尔说。“但我无法证明这件事。正如我无法向铁杆怀疑派证明海豚的智力一样,除非我能事先拿出一些海豚教会我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是在人类知识之外的,或者是让海豚显示它们已学会使用人类的某种智力过程。在这些方面我们全失败了——按照我和已故的奈特博士的看法,这是内涵的差异造成的,而内涵的差异又是环境障碍造成的。”
  她坐在那儿打量着他。他把这一切对她和盘托出,也许是个大傻瓜,可是自从八个月之前奈特博士因心脏病发作去世后,他就没有像今天这样同任何人交谈过,他感到有一肚子的话要向别人倾诉。
  “要么我们得学会像海豚那样进行思维,”他说,“要么海豚得学会像我们一样进行思维。至今将近六年时间了,我们一直在努力,但双方都没能成功。”他不加思索又说出原先打算自己知道的事情。“还有,我一直担心我们的研究资金随时会被砍掉。”
  “砍掉?被威勒尼尔基金会砍掉吗?”她说。“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干呢?”
  “因为我们至今未取得任何进展,”马尔痛心地说。“至少没有看得见的进展。我担心时机快要消失了。如果时机过去了,那就再也无法挽回了。六年前海豚受到人们普遍的关注。现在呢,它们已经不被当作一回事,甚至已经被遗忘,仅仅作为一种聪明的.动物而束之高阁。”
  “你不能肯定说研究工作不会再有机会的。”
  “可我感觉到了,”他说。“这是我的部分想法,是否有能力跟外星种族对话,这对我们人类是一种考验。我觉得我们已经得到这个机会,但假如搞糟了,我们是不会再有另一个机会的。”他用拳头轻轻地敲着桌子。“更糟糕的是,我知道海豚那一方也正同样努力着想取得成功——倘若我能认识到它们正在做什么,它们怎样设法让我明白,那该多好啊!”
  简一直坐在那儿注视着他。
  “你似乎相当有把握呢,”她说。“是什么因素使你如此胸有成竹呢?”
  他松开拳头,强迫自己坐回到椅子里。
  “你观察过海豚的上下颚吗?”他说。“它们有这么长。”他张开双手向空中比划着。“每一副颚里有八十八颗尖利的牙齿。另外,像卡斯特这样的海豚重达数百磅却能在水中以人类不可思议的速度滑行。它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你压碎,只需将你猛推向池子的边、缘,假如它不想用牙齿将你撕碎,或用它的尾部将你的骨头敲碎的话。”他用可怕的神情看着她,“尽管如此,尽管人类一直在捕杀海豚——甚至我们在早期研究的摸索阶段也捕杀过它们,尽管海豚有能力使用牙齿和体力对付海上敌人——至今却未曾听说哪一只海豚袭击过人。亚里斯多德在公元前四世纪就著书谈到海豚‘驯服和友善’的天性。”
  他停了下来,用敏锐的目光凝望着简。
  “你不相信我说的这一切?”他说。
  “哪里,”她说。“我相信的。”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很抱歉,”他说。“我以前向别人提起这一切,这是个错误,我也为此一直感到心里难受。我告诉过一个人,他认为这表明海豚凭着本能认识到人类的优越性和人类生命的价值。”马尔咧开嘴对她苦笑一下。“但这仅仅是一种本能。‘像狗一样”他说。‘狗凭本能羡慕和热爱着人——,他给我讲述了他的一只名叫波奇的德国种小猎犬。波奇能阅读晨报,倘若报上的第一版刊登有惨案的内容,它就不愿把报纸给他递进来。他好几次不得不自己到门前台阶上拿报纸,以此证明这个事实和波奇的智力。”
  简笑了。这是一种低声的开心的笑;这一笑顷刻间带走了马尔内心的痛苦。
  “无论如何,”马尔说,“海豚同人类之间的限制仅仅是种种迹象之一,就好比野海豚来到我们这儿的研究站一样,这种迹象已使我们相信海豚也在努力理解我们人类,也许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在努力着呢。”
  “我不明白你干吗要担心研究会中断,”她说。“凭着你所知道的这一切,难道你不能说服人们——”
  “只有一个人我必须说服,”马尔说。“这人就是科尔温·布雷特。我不想说服他。这仅仅是一种感觉——可是我觉得他好像坐在那儿对我和我的工作进行着评判。我觉得……”马尔犹豫一阵子,“我觉得他简直像个受人雇佣的杀手。”
  “他不是的,”简说。“他不可能是这样的人。假如你乐意的话,我会为你查个水落石出的。办法有的是。假如我早把他看成是一个行政官员的话,我现在就可以为你找到答案。可我以为他是个科学家,并且在错误的地方拜访了他。”
  马尔对她皱起了眉头,表示难以置信。
  “你不是真的说你能为我查清这事吗?”他问。
  她笑了。
  “等着瞧吧,”她回答说。“我自己也想知道他的来历呢。”
  “这可能很重要,”他急切地说。“我知道这似乎想入非非——但要是我想得对,那么海豚的研究工作可能很重要,比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更加重要。”
  她突然从桌旁站立起来。 。“我这就动手查核这事,”她说。“你干吗不先回到岛上去呢?调查这事得花费几个钟头的时间,完事后我坐游艇过去好啦。”
  “可你还没吃午饭呢,”他说。“实际上你一口也还没吃呢。咱们先吃饭吧,吃完饭你就可以走了。”
  “我想去给一些人打电话,趁他们还在工作的时候截住他们,”她说。“这是因为打长途电话有时差问题。很抱歉。咱们一起共进晚餐,如何?”
  “也罢了,”他说。她嫣然一笑,消除了他心中的失望”继而转身走了。
  她这一走,马尔觉得自己也不饿了。他招来服务员,取消了原先点的主菜。他坐着又喝了两杯酒——对他来说难得如此开怀痛饮。随后他走了,开着直升机回海岛。
  他从直升机停机坪返回海豚池,皮特·阿当特在路上遇见了他。
  “你在这儿呀,”皮特说。“科尔温一小时后要见你呢——就是说等他回来的时候,他到大陆上去了。”
  要是在平日里,这么一则消息会使马尔预感到研究工作将被取消,这种预感就像一块细小而又冰冷的金属一直压在他的心坎上。可是三杯酒下肚了又空腹没吃饭,这会儿他有几分麻木。他点点头继续朝池子方向走去。
  海豚还在那里,仍然按照它们的样式游着。要么这种样式是他自己心中想象的?马尔坐到池边的椅子上,面前的录音机录下了海豚发出的直观模式的声音。他把耳机插到水听器上,打开面前的麦克风。
  突然,他意识到这一切多么徒劳无益。他每天完成这些相同的动作至今已有四年了。如此煞费苦心最后又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呢?一盘又一盘的录音带记录的是想同海豚进行真正富有成效的交谈的失败。
  他取下耳机,搁到一旁。他点燃一支香烟,坐着用半睁半闭的眼睛凝视着海豚的水下芭蕾。称之为水下芭蕾简直是贬低它们的活动。它们在海水里漂游着,那么优美,那么富有意义,这是任何人在空中和陆上都无法表演出来的。他再次想到他告诉过简·威尔逊的话,海豚甚至在人类伤害或捕杀它们时,仍然不肯袭击捕捉它们的人。他想起了刚证实不久的事实,海豚会来营救受伤或被敲昏的同伴,把它托出水面,免得它淹死——因为海豚的呼吸过程需要意识的控制,如果海豚失去知觉,它就无法呼吸了。
  他想起它们的嬉耍,它们的慈爱和它们语言的宽广和复杂的音域。在这些方面的任何一点上,普通人同它们比较都显得相形见绌。在海豚的文化里,你看不到它们有战争、谋杀、仇恨和不友善的冲动。马尔想,难怪它们和我们难以相互理解。在不同的环境里,在不同的条件下,它们是我们人一直努力奋斗的榜样。我们有技术,有使用工具的能力,可是在许多方面,同海豚相比,我们比这种动物更不如。
  谁来评判我们之间谁优谁劣呢?他一边想一边注视着它们在水中穿行的姿势,因空腹喝下了三杯酒,他有些昏昏然,内心感到抑郁。假如我是一只海豚,可能会快活些。一瞬间,这念头似乎深深地吸引着他。无边无际的大海,无拘无束的自由,结束陆上人类文化一切复杂的结构。几行诗句在他脑海里闪现。
  “来吧,孩子们,”他独自高声朗诵起来,“让我们离去!下来,离去吧!到下面去……!”
  他看见那两只海豚暂时停止了在水中跳芭蕾,看见面前的麦克风正开着。它们的头部转向池子近端的水下麦克风。他记起了下面的诗句,高声向海豚朗诵起来。
  “……海湾里传来兄弟们的呼唤,
  强烈的风吹向海岸,
  咸涩的海湖向海外奔涌;
  白色野马成群结队多欢乐,
  在浪花里咀嚼、沐浴、踊跃——”①
  【① 该诗出自马休兹·阿诺尔德1849年著的《被遗弃的美人鱼》。】
  他突然打住了,感到有些不自在。他俯看着海豚。有一阵子,它们仅仅漂浮在水面下,脸对着麦克风。随后卡斯特转过身浮到水面。它的前额连同呼吸口露出水面,然后它的头穿了出来,仰望着马尔。它呼吸口灵敏的唇部和肌肉发出的声音嘎嘎作响,这是对马尔讲述的话语。
  “来吧,马尔!”它大声喊道。“让我们离去!下来,离去吧!到下面去!”
  波洛克斯的头在卡斯特旁边露出了水面。马尔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好一阵子。然后他猛然把目光转到录音机磁带上。当他的声音传到池里的时候,录音带上录下了他那首韵律诗,接下去在不同的音轨上,录音带放出了海豚发出的平行韵律。在他朗诵的同时,它们一直在听不见的音域内大体跟上了他的话语。
  马尔站起来,仍然目不转睛地望着它们,心中大惑不解,一时感到震惊,迟疑着不知道如何用语言表述出来。他像一个茫然迷乱的人,走到水池的近端,那儿有三级台阶通向浅水的地方。这里的水只有三英尺深。
  “来吧,马尔!”卡斯特嘎嘎叫道,这时它们俩仍然漂浮在水中,头部露出水面,面对着他。“让我们离去!下来,离去吧!到下面去!”
  马尔一步一步下到水池里,感到凉爽的水浸湿了他的裤脚管,慢慢地漫到腰际,这时他终于站到了池底。在他面前几英尺的地方,两只海豚仍然漂浮在水里,面对着他等待着。马尔站立着,水在他腰带上激起轻轻的涟漪。马尔看着它们,等待着某种迹象,也就是它们要他做什么的某种信号。
  它们并没有给他任何暗示,只是等待着。他应该自己向前行。他溅着水向深处走去,低下头,屏住呼吸,在水中向前游去。
  在视线模糊的正前方,他看见了水池细粒状的混凝土池底。他慢慢漂游过去,升高一点点,突然两只海豚都向他围拢过来——绕着他在水中漂动的身体,在他上面和四周游来游去,同他轻轻擦肩而过,让他成了它们水下舞蹈的一个舞伴。他听见它们在水中发出一种吱吱嘎嘎的声音,知道它们也许在用他听不见的音域交谈着。他无法知道它们在说什么,他无法明白它们围着他所做动作的意义,但他千真万确感觉到它们正在试图向他传递信息。
  他开始感到需要呼吸一下子。他尽可能在水下多坚持一会儿,然后浮到水面。他露出水面大口呼吸着空气,两只海豚的头部突然在他身边冒了出来,注视着他。他又潜入水里。我是一只海豚——他拼命告诉自己——我不是一个人,是一只海豚,对我来说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呢?
  他潜游了几次,每次海豚在水中围绕着他坚持有规律地游动着,这使他更加确信他的探索方法是对的。他终于浮上水面,喘着气。他想他不打算长久当一只海豚。于是他掉头,朝水池较浅一端的台阶游回去,开始爬了上来。
  “来吧,马尔!——让我们离去!”身后响起海豚的呼唤声,他转过身,看见卡斯特和波洛克斯的头部露出水面,张开嘴,急切地望着他。
  “来吧,孩子们——下来,离去吧!”他重复着,尽可能用抚慰的语调吟诵着这诗句。
  他赶忙走到池子近端游泳用品储藏间的大橱前,打开放潜水设备地方的门。他需要将自己打扮得更像一只海豚。他考虑是否要带氧气瓶和配套的呼吸罩,最后决定不带了。海豚在水下压根儿不可能比他善于呼吸。他开始把柜子里的东西甩到外面。大约一分钟以后,他回到了游泳池边的台阶上。脸上带着一个配有吸气管的潜水镜罩,脚上穿着橡皮鸭掌。他手里还拿着两段软绳。他坐到台阶上,用绳子把双膝和两个脚踝分别绑在一起。接着他笨手笨脚地跳将起来,扑通一声溅落到水里。
  他脸朝下躺在池里,透过潜水镜望着池底,试图用绑在一起的腿像海豚的尾巴那样摆动,以便驱动自己以一个倾斜的角度往上漂到水面下。
  试了片刻之后,他成功了。当他努力学着海豚的样子在水下游动时,海豚立刻向他围拢过来。过了一会儿,他又憋不住气,只好浮到水面上来。不过他像海豚那样冒了出来,躺在水面上让肺充满空气,而后用橡皮鸭掌像海豚尾部一样将自己扇落到水里。像海豚那样去思维,他一遍又一遍叮嘱着自己。我是一只海豚,这就是我的世界。这就是海豚的方式。
  ……卡斯特和波洛克斯一直追随在他的左右。
  夕阳挂在洋面上遥远的天边,这时他拖着精疲力尽的身躯,上了水池的台阶,坐在池子边上。他那浸泡过水的身躯觉得黄昏的微风冷嗖嗖的。他解开腿上的绳子,脱下橡皮鸭掌和潜水面罩,拖着疲乏的脚步向储藏柜走去。他从最近的抽屉里拿出一条毛巾将身体擦干,随后穿上一件一直挂在那儿的旧浴衣。他坐到柜子旁边一张铝制折叠椅上,累得直叹气。
  他望着被太阳余辉染红的海面,内心充满一种暖烘烘的成就感。在渐渐暗淡的池子里,两只海豚还在来来回回游动着。他望着太阳沉入海洋……
  “马尔!”
  科尔温·布雷特的声音引得他回过头去。当他看见朝他走来的是那个高个子、脸色冰冷的男人和简那苗条的身影时,马尔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们向他走来。
  “你为什么不按我的要求进来见我呢?”布雷特说。“我留下话,让皮特转告你的。我甚至不知道你从大陆上回来了,直到刚才威尔逊小姐坐水上游艇回来才告诉我的。”
  “很抱歉,”马尔说。“我想我在这儿遇到了一些情况——”
  “现在不必告诉我。”布雷特的声音恼怒而显得急促和严厉。“我原有一大堆话要跟你谈,但现在没有时间,我马上要飞到大陆赶往圣路易斯城。很抱歉不能跟你细谈——,’他克制着自己,回头望着简。“请原谅我们好吗,威尔逊小姐?有些私事。假如你能给我们一点时间——”
  “当然可以,”她说。她转身从他们身边走开,沿着水池走去,进入愈来愈浓的暮色中。水里的海豚跟她同步前进。太阳落下不久,夜幕即刻降临热带的海岛,头顶上星星已清晰可见了。
  “让我告诉你吧,”马尔说。“是有关研究的事。”
  “很遗憾,”布雷特说。“你现在完全没有必要告诉我了。我要离开一个星期,而且要你密切注意这个简·威尔逊。”他稍稍压低嗓门。“今天下午我同《背景月刊》通了电话,接电话的编辑说不知道有写这篇文章的事,也没听说过她的名字——”
  “是新来的编辑吧,”马尔说。“也许是个不认识她的人呢。”
  “不管怎样,这没什么两样,”布雷特说。“我说呀,很抱歉这么匆忙告诉你,但威勒尼尔基金会已经决定不再给研究站提供资金了。我正准备飞往圣路易斯解决一些细节问题。”他犹豫了一下。“我肯定你早就知道这种事会发生的,马尔。”
  马尔睁大眼睛,呆住了。
  “这是不可避免的,”布雷特冷淡地说。“你早知道的。”他停了一会。“我很遗憾。”
  “但没有威勒尼尔基金的支持,研究站就会完蛋的j”马尔终于能开口说话了。“你知道这一点。就在今天我找到了问题的答案j就在今天下午!听我说!”当布雷特准备离开的时候,他抓住了他的胳膊。“海豚一直在努力同我们接触。哦,不是一开始,不是我们用捕获的海豚作试验的时候,而是从我们将池子敞开通向大海的时候开始。唯一的麻烦是我们过去一直只用声音来设法进行交流——这对它们来说是不可能做到的。”
  “对不起,”布雷特说着,想挣脱他的胳膊。
  “听着,好吗?”马尔不顾一切说。“它们的交流过程是一个极丰富的过程。这就像你我用交响乐团的全部乐器进行交流那样。它们不仅使用每秒四到一百五十千周的声音,还使用动作、接触——这一切与当时环绕着它们的海洋条件密切相关。”
  “我得走啦。”
  “等等。你难道不记得里利对海豚航海方法做过的推断吗?他指出这是一种多变的方法,利用气温、速度、水的味道、星星和太阳的位置等等,这一切即刻同时馈入它们的大脑。显然这种论断是正确的,显然它们的交谈过程也是一种多变的方法,利用声音、接触、位置、场所和动作。既然我们知道了这一切,我们就可以跟它们一起进入海洋,设法研究它们之间交谈的整个系谱。以往我们局限于用声音作交谈,难怪我们无法取得任何进展,只作了最原始的交流。这就等于把人的交谈局限于每个句子只用名词又要保持句子结构的完整——”
  “我真的很遗憾!”布雷特说道,态度坚决。“我告诉你,马尔。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基金会的决定是根据财政问题作出的。他们只有那么一点钱可以用来支助他人,咱们站的份额已被派作它用了。现在已是毫无办法了。”
  他挣脱他的手。
  “很遗憾,”他再一次说道。“外出一个星期以后我会回来的。你可以考虑一下如何处理这里的善后工作。”
  说着,他转身走了,绕过大楼来到直升机的停机坪。马尔呆呆地望着那高大、瘦削、宽肩膀的身影走进暮色中。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简温柔的话语在他耳际响起,安慰着他。他猛一转身,看见她迎面望着他。“你再也不需要威勒尼尔基金了。”
  “他告诉你的吗?”马尔盯着她,她摇了摇头,在愈来愈浓的暮霭中笑着。“你听说过?从对面那儿听来的?”
  “是的,”她说。“你对布雷特的感觉是对的。我已经为你找到了答案。他是一个受雇佣的杀手——威勒尼尔基金会的人派他到这里来判定这个站是否值得再投资。”
  “可是我们需要资金哪!”马尔说。“用不着花费太多研究资金,但是我们得到海里去,研究出一些办法用海豚的模式来同它们交谈。我们得扩大它们的交流水平,而不是试图迫使它们适应我们的水平。你知道,今天下午我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我知道,”她说。“这一切我全知道。”
  “你知道?”他睁大眼睛望着她。“你怎么知道的?”
  “我整个下午都在观察着你。”她说。“你说得对。你的确突破了环境障碍。从今以后,只要研究出交谈的方法就行了。”
  “你在观察我?怎么可能呢?”突然他感到这是眼前最为无足轻重的事。“可是我得弄到钱哪,”他说。“要花时间,要有设备,这都得花钱呢。”
  “不。”她的声音充满无限温柔。“你不必研究出自己的方法。你的工作完成了,马尔。今天下午海豚和你克服了障碍,进行了两个种族有史以来第一次的交谈。这是你开创的工作,你成了这个工作的一个组成部分。知道了这一点,你应该感到高兴啊。”
  “高兴?”突然,他对她嚷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对不起,”她幽幽叹息道。“我们将向你演示怎样跟海豚交谈,马尔,假如人类需要交谈的话。也许还可以演示一些别的事情。”她昂首望着他,天上群星闪烁,西方余晖未尽。“要知道,马尔,除了海豚研究之外,你还有其他正确的想法。你认为,是否有能力同另一个智能种族交谈,是否有能力同外星种族交谈,这是一种考验,必须通过这种考验而取得能力,然后行星上的高级物种才能够与银河系的智能种族互相联系——你的这个想法也是正确的。”
  他睁大眼睛望着她。她靠得那么近,他能感受到她身体的温暖,尽管他们没有互相接触。他看着她,感受着站在他跟前的她;他感受到那种奇妙深切的感情在他心中汹涌流泻,这种感情是在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传递给他的。他仍然对她怀着这种深切的感情。突然他如梦方醒。
  “你是说你不是地球人吧——”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和犹豫,一时停了下来。“可你是人类啊!”他死劲喊道。
  她望了他一阵子才开口回答。黑暗之中他不能肯定,但他想他看见了她眼睛里挂着晶莹的泪花。
  “是的,”她终于慢慢地说。“在你所说的那种意义上——你可以说我是人类。”
  一种巨大又可怕的快乐突然在他心中进发出来。这种快乐如同一个人以为他丧失了一切,却发现了价值更大千万倍的珍宝。
  “怎么可以呢?”他说,兴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指了指天上的星星。“假如你来自上面某个星球——怎么会变成人呢?”
  她低下头,目光离开了他的脸。
  “很抱歉,”她说。“我不能告诉你。”
  “不能告诉我?”他轻轻笑着说。“你是说我无法理解吧。”
  “不,”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我的意思是说我得不到允许,不可以告诉你。”
  “得不到允许?”他感到心中冒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可是,简,”他停了下来,考虑如何措辞。“我不知道怎么说好,但这件事对我很重要,我必须了解。自从我在那儿第一眼见到你,我就……我是说,也许你没有这种感觉,你不明白我在说些什么。”
  “哦,”她喃喃地说,“我明白的。”
  “那么你——”他望着她。“你至少可以说些让我宽心的话。我是说……现在只是个时间问题了。我们将会相聚在一起的,你们那些人和我,对吗?”
  她抬起头在黑暗中望着他。
  “不,”她说,“我们不会相聚的,马尔。永远不会的。因此我啥也不能对你讲。”
  “我们不会相聚?”他喊了起来。“我们不会相聚?可你来了,看见我们在交谈——为什么我们不会相聚呢?”
  她抬起头,最后一次凝望着他,并把秘密告诉他。听完她不得已吐露的话,他呆呆地站在那儿,恍若一块石头,因为事情已无法挽回了。她缓缓地转过身,终于离开他,走到水池边上,步下台阶进入浅水里,海豚赶过来迎接她,它们掠过水面激起一条尾波,泡沫四溅洁白如雪。
  它们三个仿佛借着魔力游过池子的水面,穿过池子的出口处,向海洋游去。它们继续游动,直到消失在黑夜里,消失在闪烁着粼粼星光的波面下。
  马尔站在那儿,突然想到两只海豚一定是一直在等待着她。最初捕捉过两只海豚,此后到研究站来的所有海豚都受到释放,来去自由。也许几个世纪以来海豚早就知道,它们世世代代等待着的外星来客最终来到地球上,必定仅仅拜访它们。
  (郑秀玉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隐喻未来
  科学幻想小说作家通常被看成是预言家,预测未来准确之至。引起这种误解,无疑是因为儒勒·凡尔纳和他在《海底两万里》一书中对海底世界出色的描述,后来各种科学技术的发展,包括原子弹和太空飞行,进一步加深了这种误解。
  实际上,科学幻想小说作家的预测往往是错误的,但他们偶尔正确的预测引起了公众的注意。作家通常对可能出现的未来进行推测,但这些未来是否会实现并非他们写作的主要意图。情况往往是这些未来非常可怕,作家们显然不希望它们得以实现,把它们描写出来,是为了提醒世人防患于未然。确实,开头的情况并非如此:凡尔纳的作品大都以科学可能性为依据。凡尔纳说:“我利用物理学,威尔斯则凭空虚构。”但是威尔斯成了科幻小说之父,他说他的作品与“一种新的思想体系”相关联。威尔斯的确写过《陆地装甲舰》、《空战》和《未来的发展》这一类预言性作品,但他早期的科学冒险故事(1902年以前)对于探索未来显然是漠不关心的。
  科学幻想小说作家的创作意图是娱乐。他们采用推测让读者入迷并辅以细节来取悦读者,这种方法恰巧使得他们把大部分注意力放在描写未来上。偶尔,故事中提到的事会在现实生活中出现。有些作家写作比其他作家更贴近现实生活,且大多数作家努力使他们的作品令人信服,因为科学幻想小说的特性(使之与幻想相区别)就是它的真实感,要求读者认真地对待它,至少按威尔斯的观点,要求读者把它当成一种思想体系来看待。此外,貌似逼真的描写影响甚广,有时候尽管作者极不情愿,读者也把他们捧为预言家。最后,作家感兴趣的问题是当代的问题;触动作家去写的往往是那些让他们高兴或烦恼的事,那些他们比其他人先意识到的机会或危险。如果他们的感受是对的,而且他们的预测是准确的,那么他们创作的故事就可能与现实相吻合。
  但是作家大都采用隐喻的手法来处理作品。他们笔下的未来并非真正的未来;它是一个隐喻的未来,以利于作家检验他们的思想,而不受现实世界的干扰。如果作家想要论述人口过剩问题,他们可以使它成为一个世-界性的现象而不被其他问题所困扰。他们可以使污染成为一个窒息生命的问题而无需考虑为什么至今还没有人设法去处理。他们可以表现未被解除的暴政;或者像R·A·拉弗蒂的《漫长的周二之夜》(发表于《银河》1965年4月号),他们可以描述达到极限的快节奏生活而无需担心诸如抚养孩子、耕作或使用另一记时法带来的季节变化等等令人困惑的细节。
  拉弗蒂的作品是娱乐性的。他通过叙述、连珠妙语和细节将读者引入故事。然而,拉弗蒂描述了造就世界的过程,以此让读者相信他的写作意图是比较严肃的。尽管写的是科学幻想,但他可以要求读者设想这是真的,他要让读者信服。他可以指出那世界是人人皆知的社会飞速变化的自然发展,但是为了令人信服,这一发展过程不得不延伸到遥远的未来。在这种场合,酷似当代生活的未来生活会显得比较遥远。因此,拉弗蒂杜撰了阿贝巴尔斯阻滞块。阿贝巴尔斯阻滞块是虚构出来的,虽然有些粗心的读者可能因它不经意进入故事而中了圈套。但没关系。杜撰的阻滞块使故事具有隐喻作用。拉弗蒂说,这并不是一个现实的世界,但是要注意那些比喻。
  拉菲尔·A·拉弗蒂(1914- )同他的科学小说一样是独一无二的。他称自己是个函授学校毕业的电气工程师,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是作为电气工程师在俄克拉何马州度过的。胖胖的脸,满头银发,面带微笑,拉弗蒂更像个精于耕作的农民而不像一个善用打字机写作的作家。当他偶尔出现于某个集会时,人们可以见到他在大厅里徘徊,活像个步履蹒跚、朴实厚道、未穿红衣的圣诞老人。
  拉弗蒂很晚才开始写小说。一旦从事笔耕,他才华横溢,富有艺术造诣,作品中饱含着从未有人诉诸笔端的思想,好像他修炼了大半辈子突然一鸣惊人似的。他的第一部科学幻想小说《冰河时代》于1960年1月发表于《科学幻想小说》上,但他的作品接着很快就发表在《银河》、《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和《轨迹》上。常常得到获奖提名的作品有《漫长的周二之夜》、《金色的特雷班特》、《陷入毛茸茸的地球人之中》、《突然出现的人》、《在下一块岩石上继续》、《攀崖人》、《完美无瑕的金石》、《天空》、《段段河岸》、《丰裕的世界》、《萨米特城的特殊性》、《道尔格》、《轻轻走过火堆》、《路示》和《啊,告诉我今夜结冰吗?》。此外,《尤勒玛的水坝》于1973年获得雨果奖,拉弗蒂的名字常常出现在年度最佳科学幻想小说集里。
  拉弗蒂还创作了六部长篇小说——三部发表于1968年,分别为《老手》、《尘世之险》和《太空劳动号子》;另三部发表于1971年,分别是《到达伊斯特畹》、《恶魔之死》和《绿焰》。即便是发表小说,拉弗蒂的做法也不同凡响。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漫长的周二之夜》[美] R·A·拉弗蒂 著
  是夜,当一对年轻夫妇沿街闲逛时,一位叫花子拦住了他们。
  “今晚可得多多包涵,”他轻触帽沿向他俩致意说。“你们二位好人能先借给我一千美元,好让我重新挣回我的财富吗?”
  “上星期五我给过你一千美元呢,”那年轻男人说。
  “你是给过,”叫花子回答,“我还让信差在午夜之前还给你十倍的数额呢。”
  “有这回事,乔治,他给了,”年轻女人说。“亲爱的,给他吧,我相信他是个好人。”
  于是,年轻男人给了他一千美元;叫花子轻触帽沿向他们表示感谢,又去为挣回他的财富而忙碌了。
  走进金融市场时,叫花子在路上遇见本城最漂亮的女人艾黛范莎·伊帕拉。
  “艾蒂,今晚你要嫁给我吗?”他兴高采烈地问。
  “噢,我不这么想,巴兹尔,”伊帕拉说。“我常嫁给你,可今晚我好像还没有什么打算。不过,等你发了第一、第二笔大财,你可以送一份礼物给我。我一向乐此不疲。”
  然而,当他们分手的时候,她却自言自语:“可是,我今晚该嫁给谁呢?”
  那叫花子就是巴兹尔·巴吉尔贝克,他在一个半小时内就会成为天底下头号富翁。八小时之内,他会四次发大财,四次落魄潦倒;这些财富并不是芸芸众生获得的那种区区小数,而是巨大无比的天文数字。
  阿贝巴尔斯阻滞块从人的大脑里摘除之后,人们开始更快地做决定,而且做出的决定往往更好。阿贝巴尔斯阻滞块过去一直阻碍着人类的思维。当人们明白它为何物且知道它没有任何实际作用时,就通过简单的童年变位外科手术把它摘除掉。
  此后运输和制造业飞速运转,凡事瞬间完成。过去需要花上几个月或几年时间的事情现在只需要几分钟或几小时就能做到。一个人在八小时之内能同时承担一项或几项相当复杂的工作。
  费雷蒂·菲斯库刚刚发明了一部手提模件。费雷蒂是一个夜盲人,这种模件具备这些人的特征。人们根据各自的性格和爱好,把自己分为曙光人、昼盲人和夜盲人三类;或者分为黎明人(活动于凌晨四点到中午时光)、白昼人(活动于中午至下午八点的时光)和夜晚人(活动于下午八点至凌晨四点的时光)。这三类人的文化、发明、市场和活动都各不相同。作为一个夜盲人,费雷蒂在漫长的周二晚上八点刚刚开始他的工作。
  费雷蒂租了一间办公室,让人搬来一些家具。这用去一分钟时间,洽谈、挑选和安装几乎在一瞬间就大功告成。随后他发明了手提模件;这又用去一分钟时间。紧接着他便拿去生产并投放市场,三分钟后,手提式模件已提在重要买主的手上。
  手提式模件轰动一时。它是个挺吸引人的玩艺儿。三十秒之内,订单源源不断飞来。到了8:1O,每位显赫人物都有了一部崭新的手提式模件,形成了一种时尚。手提式模件开始一批一批售出,每批数以百万计。它成了今晚最有趣的一种时尚,或者说,至少是今晚初夜时分的大时髦。
  手提式模件没啥实际用途,就跟萨默基的诗句一样毫无用处。但这玩艺儿很吸引人,其大小和形状可以使人在心理上得到满足,而且可以提在手上,设置在桌子上,或者安装在任何一堵墙上的模件壁龛里。
  自然,费雷蒂变得非常富有。本城最迷人的女人艾黛范莎·伊帕拉历来对刚刚发迹的阔佬感兴趣。大约8:30,她来看望费雷蒂。这里人们做决定很快,艾黛范莎来的时候,心里早就盘算好啦。费雷蒂也极快地拿定主意,同朱迪·菲斯库在小法院办了离婚。费雷蒂和艾黛范莎就去巴莱索·多拉多旅游胜地度蜜月。
  这次蜜月旅行妙不可言。艾蒂所有的婚姻都妙不可言。这里天空明媚,景色诱人。著名的瀑布飞泻不停,水泛金光。邻近的石头是蔓生人砌成的;山脉是碎矿石人堆高起来的。沙滩简直就是梅雷维利沙滩的翻版,今晚初夜时分的畅销饮料是蓝色苦艾酒。
  但风景——无论是初次游览还是间隔一段时间旧地重游——若认真看一阵子倒是令人心肝叶叶动。再逗留就毫无意思了。即刻挑选和即刻烹调出来的美味佳肴迅速享用完毕;蓝色苦艾酒已失去了原有的新鲜感。情爱对于艾黛范莎和她的情夫来说乃是闪电般迅速又是费心劳神的事;再重新来过已索然无味了。因此,艾黛范莎和费雷蒂只度过一小时豪华的蜜月。
  费雷蒂希望保持他们的关系,但艾黛范莎瞥了一眼动态指示器。手提式模件受到人们的青睐只持续了今晚三分之一的时间。它早已被显赫人物抛弃一旁。费雷蒂并不是一个经常发迹的人。他每周只有一个夜晚享受事业的辉煌。
  他俩回到城里,9:35在小法院离了婚。库存的手提式模件廉价抛售出去。最后一批将处理给到处寻找便宜货的曙光人,他们无所不买。
  “下一步我该嫁给谁呢?”艾黛范莎叹了口气说。“瞧这夜晚,够漫长的。”
  “巴兹尔·巴吉尔贝克在买人,”金融市场里流传着这句话。但话音未落,巴兹尔·巴吉尔贝克又再抛出了。巴兹尔·巴吉尔贝克爱赚钱,看他一边工作一边操纵着整个金融市场,动动嘴唇召集收款员和一伙称职的职员,这真是一大快事。帮手们将他的叫花子破衣烂衫扯下来,给他换上与他现时主宰者身份相称的宽外袍。他打发一个收款员还给先前借给他一千美元的那对年轻夫妇以二十倍的钱。他还打发另一个收款员送给艾黛范莎·伊帕拉一份更丰厚的礼,因为巴兹尔很珍惜他们的关系。巴兹尔获得操纵综合动态指示器的权利,且在上面作了些手脚。他使某些刚刚在两小时内发展起来的大企业跨掉而后把它们的废墟拼凑成一件好东西。现在他已经做了几分钟世界头号富翁。他为钱所累,无法像一小时之前那样运作自如。他成了一只大肥羊。一群凶残又精明的狼团团围住他,伺机把他拽下来。
  转眼之间,他失去了今晚第一次财富。巴兹尔的秘密在于当他充满金钱达到爆炸点的时候,他乐意轰轰烈烈地破财消灾。
  一个名叫马斯威尔·毛瑟的思想家刚刚创作出一部光化性哲学的著作。完成这部著作,他花了七分钟。想要创作哲学著作,你采用可行性提纲和思想索引;你开动激活器寻找每一部分内容的用词;一个内行还会使用自相矛盾馈入机和十分惊人的类比搅拌机;然后你校对特别的观点和个性化的签名。这样,一部好作品就问世了,因为像这样的作品,优秀率已成为自动化的最低值。
  “我还得在蛋糕糖面上撒些果肉,”马斯威尔说完,便推动操纵杆进行此项工作。这样撒上一撮撮诸如“原始的”、“启发式的”和“代酶化”①等等词语,就不会有人怀疑它是不是一部哲学著作了。
  【① “代酶化”:原文是prozymeides,这个词是作者杜撰的,译文也是杜撰的。】
  马斯威尔·毛瑟将著作寄给出版商,每次大约过了三分钟,作品就被退回。退回的作品总是附有出版商对作品的分析和退回的理由——主要是因为有人写过而且写得更好。三十分钟里,马斯威尔寄十次,收到十次退稿,于是失去了信心。写作中断了一阵子。
  拉迪奥的作品在最近十分钟内轰动一时,出版商这才意识到毛瑟的专题论著既回答又补充了拉迪奥的作品。于是,在此次中断后不到一分钟,毛瑟的著作被采用并得到出版。出版后头五分钟的评论显得小心谨慎;真正热情洋溢的评论随后出现。这是今晚初夜和午夜期间出现的一部真正堪称伟大的哲学著作。一伙人说这可能是一部传世之作,甚至对第二天早晨的曙光人仍然具有未尽的魅力。
  不消说,马斯威尔一下子发起来了;不消说,大约午夜时分,艾黛范莎跑来看他了。作为一个革命性的哲学家,马斯威尔认为他们可以做些自由安排,但艾黛范莎坚持必须结婚。于是马斯威尔和朱迪·毛瑟在小法庭离了婚,同艾黛范莎一起走了。
  这个朱迪虽然不如艾黛范莎那么明艳,却是本城最快的捕猎能手。她只对昙花一现的要人有昙花一现的兴趣,而且她总是抢在艾黛范莎之前出现在猎场上。艾黛范莎自以为是她抢走了朱迪身边的男人,朱迪却说艾黛范莎是在捡她吃剩的猎物,仅此而已。
  当朱迪一阵风似的跑出小法庭时,她总是嘲笑说:“啊哈,我先得到他的。”
  “噢,那该杀的小骚货!”艾黛范莎总是无可奈何地说。“她总是捷足先登夺走我的权利。”
  马斯威尔和艾黛范莎到名胜百音盒山度蜜月。蜜月旅行妙不可言。这里的山峰是邓巴人和费托人用绿雪堆成的。(在金融市场,巴兹尔正在积累他第三次且是最大的一次财富,其数额可能超过上星期四的第四次财富。)这里的木造农舍比真正的瑞士农家更具有瑞士风格,每间屋都关着活山羊。(今晚午夜时分的第一号偶象明星斯坦雷·苏尔道奇尔出场了。)午夜的畅销饮料是格洛曾盖伯、伊芙契丝和加桃红色冰块的莱恩酒。(在城里,显要的夜盲人正在名人俱乐部作午夜消闲。)
  当然,这次蜜月妙不可言,艾蒂所有的蜜月都妙不可言。但她对哲学从来没有真正感到兴趣,因此,她只安排了特定三十五分钟的蜜月。她看了看动态指示器以证实时间准确无误。她发现她的现任丈夫已经失去了时效,他的著作被讥讽为毛瑟的耗子①。他们返回城里并在小法庭离了婚。
  【① 在英文里,“毛瑟”和“耗子”读音相近,即Mouser和mouse。】
  名人俱乐部的成员并非固定不变。成功是取得会员资格的必备条件。巴兹尔·巴吉尔贝克可以被吸收为会员,晋升为主席,也会因为他是个穷叫花子而在一个晚上被开除三至六次。只有达官贵人或者享有片刻辉煌的人才可以入会。
  “我想在早晨黎明人的时光我要去睡觉,”奥费卡尔说。“我可能去凯.姆玻利斯那个新地方睡上一个小时。据说那儿的人挺不错。你睡哪儿,巴兹尔?”
  “小客栈的大统铺。”
  “我想用米蒂亚方法睡上一个小时,”伯恩班纳说。“他们有一个新的好住处。或许我还会用普拉森卡过程睡上一个小时,再用多尔米黛奥方法睡上一个小时。”
  “克雷克每个时期都用自然法睡上一个小时,”奥费卡尔说。
  “不久前我那样睡了半小时,”伯恩班纳说。“我看哪,一小时太长了,咱花不起。你试过自然法吗,巴兹尔?”
  “一向如此。自然法外加一瓶廉价威士忌。”
  斯坦雷·苏尔道奇尔一周来成了最灿烂的偶象明星。不消说,他非常富有,于是艾黛范莎去看望他,是时大约凌晨三点钟。
  “啊哈,我先得到他的!”朱迪在小法庭草草离了婚,乐呵呵地说了一句讥讽的话。艾蒂和天真的小伙子斯坦雷去度蜜月。跟行业中最热门的活宝共度良宵总是大有情趣的。他们之间精力旺盛,动作粗俗。
  此外还有名声,艾黛范莎喜欢名声远扬。谣言作坊的机器开动了。他们的婚姻能维持十分钟?三十分钟?一个小时?它会成为夜盲人少有的婚姻之一,拖过今晚所剩下的时光,并持续到白昼的时光吗?它甚至会像某些人那样持续到第二天晚上吗?
  事实上,婚姻持续了将近四十分钟,这时差不多接近这个时期的尾声了。
  一个漫长的周二之夜。几百种新产品已进入市场。二十个剧种风靡一时,三分钟和五分钟的短剧,还有一些长达六分钟的剧目。倘若晚些时候没有轰动一时的演出,《九时夜市》这个十足卑劣的剧目似乎就要粉墨登场作为今夜的压台戏了。
  百层高楼一幢接一幢耸立起来,住过一阵子废弃不用了,又被拆毁,以腾出空地来建更具当代特色的高楼。只有平庸之辈才会使用一座白昼人或黎明人用过的高楼乃至前夜夜盲人留下的高楼。在八小时的时期之内,这座城市至少相当彻底地重建了三遍。
  这一时期眼看就要结束了。世界头号富翁、名人俱乐部现任主席巴兹尔·巴吉尔贝克正同他的老朋友享受着美好时光。今晚他的第四次财富是一个纸制金字塔,已升到不可思议的高度;但是当他品味着纸金字塔建立其上的市场操纵时,巴兹尔心里不禁发出一阵讪笑。
  名人俱乐部的三名引座员迈着有力的步子进来了。
  “滚出去,你这肮脏的叫花子!”他们粗鲁地对巴兹尔吼道。他们扯下他身上的宽袍,然后带着讽刺的神情,扔给他那破烂的叫花子衣服。
  “都完啦?”巴兹尔问。“我还有五分钟时间呢。”
  “全完了,”一个从金融市场来的信差说。“九十亿美元,过五分钟全完了。还有另外几个人一同拉下水呢。”
  “把这破了产的叫花子扔出去,”奥费卡尔、伯恩班纳和其他老朋友一起狂叫着。
  “等等,巴兹尔,”奥费卡尔说,“喂,在我们把你踢下楼之前,把主席权仗交出来。不管怎么说,明天晚上你又可以拥有它几次。”
  这一时期结束了。夜盲人纷纷散去,到小客栈或闲H陧藏身处熬过他们的低潮时光。曙光人即黎明人接替他们充当起主角来。
  瞧,你会看到一些大动作!那些黎明人做决定真的称得上神速,你不可能看见他们浪费整整一分钟时间开办一个企业的。
  一个昏昏欲睡的叫花子在路上遇到艾蒂。“今天早晨请多多包涵,艾蒂,”他说,“喂,你明天晚上准备嫁给我吗?”
  “有可能,巴兹尔,”她告诉他。“昨晚你娶过朱迪吗?”
  “我记不清了。你能给我两块钱吗,艾蒂?”
  “没问题。我想有一个朱迪·巴兹尔大约两点钟在飘飘然时装表演时被提名为十个着装最佳女人之一。哎,你要两块钱吗?”
  “一块钱租个统铺,另一块钱买廉价威士忌。不管怎么说,我在第二次发财时给过你二百万美元呢。”
  “我两笔帐分开记。好吧,给你一块钱,巴兹尔。现在走开!我不能让人看见在跟一个肮脏的叫花子说话。” ’
  “谢谢你啦,艾蒂。我去买酒,到一条小巷里睡觉。今晨请你多多包涵。”
  巴兹尔吹着《漫长的周二之夜》的口哨,拖着脚步走了。
  黎明人已经开始在星期三早晨大显身手。
  (郑秀玉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戴着墨镜看世界
  进入本世纪后五十年里,在威尔斯改行写宣传小说以便实现自己“公开的密谋”创造一个较好的世界之后,传统的反科技文学工作者一直挥舞反乌托邦这一武器,反对进步这一观念,他们中有E·M·福斯特、奥尔德斯·赫胥黎、乔治·奥韦尔和C·S·刘易斯。反鸟托邦的特点是对某些其他思想家有关未来的观点进行攻击——通常是对威尔斯的观点进行攻击。刘易斯的《骇人听闻的力量》(1945)甚至假借名为“霍勒斯·朱尔斯”的人物之口对威尔斯本人进行攻击。
  早期科幻杂志的故事含有一些讽刺作品,其作者有戴维·H·凯勒博士和斯坦顿·A·科布伦兹,有些讽刺作品是按文学传统手法写的。不过反乌托邦与坎贝尔的《惊奇》毫不相干,直到1950年《银河》创刊这种思潮才在杂志上盛行起来。霍勒斯·戈尔德编辑是个愤世嫉俗者,也是个怀疑论者;他不仅认为人类的状况可能变得越来越糟,而且认为娱乐小说可以写写这个恶化过程。但是有个作家在朋友帮助下发挥了最大力量把1900年之前威尔斯式的观点带回科幻小说——此人就是弗雷德里克·波尔。
  科幻界的反乌托邦与文学界的反乌托邦大相径庭。实际上得造个新词:不良乌托邦。反乌托邦是对他人乌托邦观念的攻击;不良乌托邦意即“坏地方”,表明世态怎么会变得越来越糟而非越来越好。科幻小说的不良乌托邦使杂志保持了叙事的激情;不良乌托邦很少因世态变化而谴责科学和技术,而是责备人类的选择,它通常用遗憾的I=/气说,由于人类的组织机构和制度,或者由于人类缺乏深谋远虑,人类从事伟大事业的能力已经受挫。在科幻界,不良乌托邦的科幻小说对智力的信心至今没有被丢弃。
  文学上的反乌托邦意即人类从一开始就注定要灭亡,因为人的本性有缺陷,人的尊严在堕落。科幻小说的不良乌托邦常常在结尾给人一种希望,就是产生罪恶的环境可以改变过来,有时环境是改变了。
  首创不良乌托邦的长篇小说是西里尔·M·考恩布鲁斯和费雷德里克·波尔的《太空商人》(1953)。小说1952年连载于《银河》,题目是《轻轻松松赚大钱的行星》,从那以后这部小说很少绝版而买不到;它已被译成三十多种语言。波尔继续与考恩布鲁斯合作,写了另外三部不良乌托邦长篇小说《搜寻天空》(1954)、《诉讼中的辩论家》(1955)和《狼毒》(1959),他还与莱斯特·德尔雷伊合写了《受偏爱的冒险》(1956)(笔名爱德森·麦卡恩)。
  考恩布鲁斯(1923-1958)同样写作想像较为黑暗的幻想作品。他像许多未来主义者一样在五十年代进入繁荣期,未来主义者是纽约科幻迷群体,戴蒙·奈特最近写了一部描写他们的史书(《未来主义者》,1977)。这个科幻迷群体形成初期包括阿西莫夫、波尔、沃尔海姆、考恩布鲁斯、罗伯特·朗兹、戴德·凯尔、理查德·威尔逊和其他人。在二十年内,他们似乎可能接管科幻小说。
  他们(除了阿西莫夫以外)在早期都不曾把故事卖给坎贝尔。在30年代末和40年代初他们大多把自己的作品卖给自己,当时波尔成为《惊讶故事》和《超级科学故事》的编辑,沃尔海姆是《动人的科学故事》和《连环故事》的编辑(他最终成为埃斯出版公司的编辑和DAW书局的出版商),还有朗兹担任《科幻小说》和《未来小说》的编辑。所有这些杂志都因经济原因或战时纸张短缺而遭扼杀。虽然所有未来主义者在早期都卖出小说稿件,但是他们把稿子卖给临时出版物而且大多使用笔名。
  考恩布鲁斯早期的大部分故事所用的名字是S·D·戈兹曼,说来也怪,用他的真名发表的第二篇故事,就是著名的《黑色小提包》竟于1950年发表在《惊奇》杂志。他总共发表了大约五十篇故事,包括《行进中的低能儿》、《戈梅兹》、《精神蛀虫》、《丹弗最幸运的人》和《鲨鱼船》。几部长篇小说,包括《起飞》(1952)、《市政官》(1953)和《不在今年八月》(1955)是用他的真名实姓出版的。但他最出名的是合写的故事,不仅与波尔合写,而且与朱迪思-梅丽尔(当时她是波尔的妻子)合写出版了《火星前哨》和《枪手凯德》(二者均为1952),所用的名字是西里尔·贾德。
  考恩布鲁斯出生于纽约市,并在那里长大:他在巴尔吉战役中由于扛机枪,心脏过劳受损。战后他就读于芝加哥大学,后来一直奋斗,当上了交通一无线电通讯社芝加哥办事处处长的职位,其后于1951年辞职从事专职科幻写作。他是他那一代人的温鲍姆,而且跟温鲍姆一样,带着许多未竟的许诺三十五岁便去世了。
  波尔(1919- )高中中途退学,现已成为科幻界文艺复兴式的人物,他除了当作家,还干过代理、编辑和选集编者;他成为氍不列颠百科全书》有关罗马皇帝台比留的专家;他是广播电视答问节目的嘉宾,一个老练的现代科学观察家,一个大为吃香的未来学家。他常常在大学讲学,其中有些大学请他担任专职工作。
  所有这一切对于这个十几岁的人来说似乎不大可信,他博览群书,最终在纽约科幻迷群体中找到了他的同类。他十九岁当上编辑,开始买其他未来主义者的小说,也卖自己写的故事,使用笔名发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空军服役之后,他成为广告撰稿员、作家和代理。1951年,他写一篇有关广告的科幻小说时被难住了,便请老朋友未来主义者西里尔·考恩布鲁斯帮忙:《太空商人》就这样问世了。
  此后的六年里波尔写了一系列诙谐的讽刺故事,如《迈达斯的瘟疫》(1954)、《地下隧道》(1955)和《吞食世界的人》(1956)。金斯利·艾米斯在《地狱的新地图》(1960)中称他是“现代意义的平斗幻小说所产生的始终最有能力的作家。”1953年至1959年间他为巴兰坦书局编辑《明星科幻小说》系列原著文集。1962年他接替戈尔德出任《银河》和《假如》的编辑,三次获雨果最佳编辑奖,于1969年放弃这个职位。此后有一段时间他担任埃斯出版公司的编辑,后任班坦公司的科幻小说编辑直到最近。
  他的长篇小说包括《醉汉的行走》(1960)、《预言者的祸害》(1965)和《观望者的时代》(1970)。他与杰克·威廉森合作写了三本青少年科幻读物《海底探索》(1954)、《海底舰队》(1956)和《海底城市》(1958),还有《太空暗礁》(1964)、《星孩》(1965)和《离群之星》(1969)。最近几年他一改早期成名作品中流畅的连珠妙语和辛辣的讽刺,转向较严肃的主题,这一转变也许始于1972年出版的《星弓末端的金子》。此后他因一篇短篇小说《相会》于1973年获雨果奖,该小说是他与考恩布鲁斯合作之前多年开始写作的;1976年因《阳刚之人》获星云奖,1977年因《大门口》获星云奖、雨果奖和坎贝尔奖。1974年至1976年他出任美国科幻小说作家协会主席,写了回忆录《未来的样式》,出版于1978年。
  《公元第一百万日》于1966年2月发表于《淘气鬼》杂志,可能算得上是波尔的最佳短篇小说。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公元第一百万日》[美] 弗雷德里克·波尔著
  今天我要给你讲述的是,距今大约一千年以后二个小伙子、一个大姑娘和他俩的爱情故事。
  虽然到此我还讲得不多,故事中没有一个人是真的。小伙子并不是平常你我脑子里所想的这种小伙子,因为他已有一百八十七高寿了。由于其他原因,大姑娘也不是个姑娘;而这个爱情故事也无须把强奸的强烈欲望描写成高尚的爱情并同时推迟人物的本能,以此提出咱们当今对这类事情都能理解的玩艺儿。倘若不马上掌握这些事实,你就不会太喜欢这个故事。然而,倘若你尽了努力,你很有可能发现这个故事极其充实、毫无水分、饱含情趣,充斥着笑声、眼泪和动人心弦的情感,这些内容也许值得也许不值得你一读。大姑娘不是姑娘,其原因是因为她是个小伙子。
  你看了这一页便跳将起来,是可忍孰不可忍!你说,谁他妈的要读两个同性恋男子的故事?别发火。这里丝毫也没有小集团之中才可以悄悄透露的性变态秘密。实际上假如你见到这个大姑娘,你会认为无论从哪一种意义上说她都不是个小伙子。乳房,两个;阴道,一个;臀部,卡利皮金式的;脸蛋,无汗毛;超长线条的耳垂,不存在。你会马上称她是女性,虽然你可能纳闷她是哪一物种的女性,因为她长着尾巴,有丝一样柔滑的皮毛,两只耳朵后面各有腮裂,这一切会把你搞糊涂的。
  现在你又产生逆反心理了。我说,朋友,相信我的话吧。这是一个甜蜜蜜的小妞,倘若你作为一个正常男性跟她在一个房间里呆上那么一个钟头,你便会使出浑身解数把她搞到床上去。多拉(咱们就这么称呼她:她的“名字”是奥米克伦-迪-贝斯·七一组-蹒跚-乌特·S·多拉德斯·5314,名字的最后数字部分是相应于一种绿色浓度的颜色规格)——我说呀,多拉是个女性,富有魅力,逗人喜爱。我承认她说话的声音不像我描写的那么妙。正如你可能估计到的,她是个舞蹈家。她的舞蹈艺术包含着才智的品格和极高层次的技能专长,既需要很强的天生智能又需要不断训练;表演的舞蹈不受重力影响,要恰切地描述这种舞蹈艺术,我只能说,它类似柔体杂技演员的演出,又有点儿像古典芭蕾舞,或许类似丹妮洛娃的垂死的天鹅。舞蹈也他妈的相当性感。确切地说,是以一种象征性的手法表演的;还是面对它吧,你知道我们称之为“性感”的大部分东西都是象征性的,也许除了一个爱出风头的人的大开飞之外。在公元第一百万日,多拉跳舞时,看她跳舞的人激动得气喘吁吁,你也会这样的。
  现在说说她身为小伙子这桩事。从遗传学角度说,她是个男性,这一点对观众而言并不重要。你若是他们中的一员,对你来说也无关紧要,因为你不会知道她是男性——除非你割F她的肌体做活组织检查,把切片放在电子显微镜下,结果发现XY染色体——这一点对观众并不重要,因为他们不在乎。通过当今尚未发现的复杂技术,这些人可以在婴儿出生前相当早的时候全面测定他们在才能和性情方面的大量数据——大约在细胞分裂的二级阶段,确切地说,就是当分裂的卵子正在变成一个自由囊胚的时候,人们就可以全面测定婴儿的才能和性情方面的诸多品格,然后他们自然而然地帮助这些潜在的才能继续发展。咱们不也是这样做吗?倘若咱们发现一个孩子有音乐才能,咱们提供奖学金让他到朱莉娅德音乐学院深造。假如他们发现一个孩子的天性适宜当女人,他们就让他当女人。由于性早就跟生殖脱离了关系,因此这就比较容易办到,不会引起什么麻烦,也不会招来什么议论,至少不怎么引起议论。
  “不怎么”引起议论是怎么回事?哦,就是说人家对这种事的议论,就像咱们自己违背神的旨意去填补牙齿所引起的议论一样。L-t起戴助听器引起的议论还要少。这件事听起来是否仍然可怕之至?那么你就仔细瞧瞧你下一次遇见的欢闹的姑娘,心想她可能是个多拉式的人,因为遗传学上是男性而肉体上是女性的成年人即便在咱们这个时代也并非鲜为人知嘛。子宫环境的意外事故打乱了遗传的蓝图。所不同的是对咱们来说这种事只是偶然发生的,咱们对此一无所知,除非仔细研究之后才偶尔略知一二;然而公元第一百万日的人常常干这种事,是故意干的,因为他们要这么干。
  好啦,有关多拉的事我告诉你的够多了。要是再告诉你她七英尺高,身上有花生酱的味道,恐怕只会把你搞糊涂了。让咱们言归正传讲故事吧。
  在公元第一百万日,多拉游出她的房子,进入一个交通管道,在水流中一眨眼功夫就被吸到地面,随着一股浪花被喷射到她面前一个有弹性的平台上——啊——且把平台称为她的排演厅吧。“哦,见鬼!”她失魂落魄叫了起来,伸出手去保持身体平衡,结果发现自己一个跟头撞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身上,此人咱们将称为多恩。
  他俩一见钟情。多恩正要去换他的腿。他脑子里压根儿不懂爱情是啥玩艺儿;他心不在焉,抄近路穿过登陆平台,要到水下通道去,发觉自己全身被淋湿了,这才发现怀里抱着一个他见过的最可爱的姑娘,他立刻意识到他俩是天生的一对。“你愿意嫁给我吗?”他问道。她温柔地说:“星期三吧。”她的承诺就像一种爱抚。
  多恩个子高挑,肌肉发达,青铜肤色,人见人爱。他的名字就是多恩,如同多拉名叫多拉一样,不过名字的容貌部分是阿多尼斯,以称颂他朝气蓬勃的男子汉气概,因此咱们就简单叫他多恩。他个性颜色密码,接埃为单位测定,是5290,或者说比起多拉的5314稍微偏蓝几分。有了这一尺度,他俩第一眼就凭直觉发现了他们在嗜好和兴趣方面有着许多共鸣。
  我没有信心确切告诉你多恩以什么谋生——我不是说他为赚钱去工作,我指的是为了令他的生活富有目标和意义去工作,免得他因无聊而发疯——我只能说他的工作涉及大量旅行。他乘坐星际飞船旅行。为了让一般飞船达到应有的飞行速度,大约三十一个男人和七个遗传学上属于女性的人就得忙着干某些工作,多恩就是这三十一人中的一员。实际上他反复考虑各种可供选择的方案。这项工作使人受到大通量辐射——在他自己的推进系统岗位上辐射通量比起下一阶段在溢出的岗位上要少些,因为下个阶段一个遗传学上的女性提供选择的方案,次核粒子作出她喜爱的选择,以量子簇射的形式破坏了自己。得了,你别对此表现出无知的洋相,不过这工作意味着多恩得始终穿着一层轻便、有弹性、极其牢固的铜色金属衣。我已经提到他的肤色,不过你可能以为我指的是他晒黑了。
  更有甚者,他是个由电子计算机和自动化控制的人物。他身上的大部分较原始的部件早就换成了更为耐久和更为有用的机械。一个镉离心机而不是心脏在泵压他的血液。他的肺只在他高声说话的时候才起伏运动,因为有一套阶式串联的渗透型过滤器从他自己新陈代谢的废物中吸回氧气。从某种意义上说,对二十世纪的人而言他看上去可能挺古怪,他有发亮的眼睛,七个指头的手;但是对他自己来说,当然还有对多拉来说,他显得雄俊伟岸,仪表堂堂。多恩在多次航行过程中已经到过半人马座二号星、南河三号星和鲸鱼座米拉星神秘兮兮的世界;他把农业透明图样纸带到老人座各行星,并从奥尔德巴兰白色伴星那儿带回热情机智的宠物。他热得发蓝或者冷得发红,已经见过上千个恒星及其上万个行星。实际上在将近两个世纪里他一直在星际航道上旅行,只在地球上度过几次短假,不过你对此也不会在意的。故事的主线是人而不是他们所处的环境嘛,你要听的是这两个人的情况。好吧,他们构成了这个故事。他们吸引对方的最了不起的情感就像多拉应承的那样在星期三生长、开花、结果。他俩在一个密码编制室里会面,每人都有三两个热心朋友来捧场,当他们的各种身份特征正在录制存储的时候,他俩笑脸相对,彼此屈膝淡心,接受朋友的玩笑,红着脸敏捷巧妙地回答他们的话。然后他俩交换数理相似体,于是分道扬镳了。多拉回到海面下的住处,多恩回飞船去。
  这种爱情确是一曲田园牧歌。从那以后他们生活得很幸福——反正是这么回事,直到他俩都活腻了决定死去。
  当然,他们再也没有互相见过面。
  哦,我现在可见到你了。你吃着木炭烤出来的牛排,一手挠着脚拇趾上的早期囊肿,一手拿着这篇小说,立体声收录机在播放他妈的德茵迪或者蒙克的乐曲。这篇故事你一个字也不信,对吧?是的,一分钟也不信。你站起来把新冰块加进走了气的饮料里,既恼火又觉得无聊之至,于是哼一声说:人不会那样生活的。
  但是你瞧多拉,她通过汹涌奔腾的通勤水管匆匆赶回她水下的家(她更喜欢那儿的家;她的肉体已经更改过了,除了呼吸空气,还呼吸水)。要是我告诉你:她把录制好的多恩相似体装进符号处理机,将自身套进去,给自己的身体通上电,那是多么甜蜜的满足啊……要是我跟你这么一说,你肯定会悻悻然瞪着眼,或者恶狠狠地盯着骂娘说,这算他妈的哪门子做爱?然而我向你保证,朋友,我千真万确向你保证多拉心醉神迷,就像詹姆斯.邦德笔下的任何一个女间谍那样甜蜜又动情,比起你在“现实生活”中见到的还要奇妙得多。继续瞪眼发牢骚吧。多拉不在乎。万一她想到你这号人,想到她的这个三十代曾曾曾祖父,她会认为你是一种相当原始的畜生。你确实是畜生。喏,多拉与你的差距要比你跟五十万年前原始人的差距远得多了。你在她生活的强大水流中恐怕一刻也游不动。你认为进化不是直线式的,对吧?你是否明白进化是一条向上、加速、甚至可能是指数的曲线?这种进化得他妈的好长时间才能起动,但是一旦起动了,就像爆炸一样发展。而你,你这个躺在安乐椅里喝苏格兰酒吃牛排的活宝,你才刚刚点燃了炸药的导火线呢。当今只是公元第六七十万日,这算什么呢?多拉生活在公元第一百万日,距今一千年。他体内脂肪是多未饱和脂肪,像克里斯科一样。她的排泄物在她睡觉的时候从血流中渗析出来——这就是说她不必上厕所。她若一时兴起,要消磨半个小时,她可以拥有比葡萄牙全国国民一天所消耗的更多的能量,用它来发射一颗周末卫星或者改造月球上一个陨石坑。她深深爱着多恩。她一直用符号一数理形式储存着他的每个举手投足、癖性、习气、笑颦、手的触摸、性交战栗和热吻激情。当她需要他的时候,只消给机器接上电源,她便拥有了他。
  他当然也拥有多拉。无论是漂浮于她头上几百码的水上卫星城,还是环绕五十光年之遥的牧夫座主星作轨道飞行,多恩只要下指令给他自己的信号处理机,将多拉从铁酸盐档案中释放出来,让她活转过来,她便出现在眼前了;他们整晚尽情作乐,欢天喜地,不知疲倦。当然不是在肉体上尽情作乐;当时他的肉体已经作了全面改换,肉欲算不上什么乐趣。他不需要肉体的情欲。生殖器官毫无感觉,手、胸、唇也是如此,这些部位只是感受器,接收和传递冲动。用于感知感觉的是大脑,将这些冲动译释出来,这就产生强烈感情和情欲高潮;多恩的符号处理机使他跟永恒、精美、不易腐蚀的多拉相似体作相似拥抱、相似接吻,度过相似的狂热时光。或者跟戴安妮在一起,或者跟甜蜜的露丝,或者跟欢笑的阿里西娅;因为肯定地说,他们以前已经各自交换了相似体,以后还会再交换。
  你说,纯属胡说八道,在我看来太疯狂了。你呢——涂上修脸后的洗液,坐在你的红色小轿车里,整个白天把文件推过办公桌,整个晚上竭力追求娘们——告诉我,你认为你在蒂格拉思一皮勒瑟或者说在匈奴人阿蒂拉的心目中究竟是个什么货色呢?
  (江亦川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现实会有威胁吗?
  一般来说,作家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说书人;另一类是文风家。在说书人眼里,世界多彩多姿,引人入胜,他们把所见所闻说给读者听。因为小说的风格取决于小说的故事和意义,因而其风格因作品而异。而文风家则不同,当他们一旦有了自己的风格,就会运用在自己所有的小说中。他们能摆脱自己风格的唯一的办法是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叙述同一个故事。
  这并不是说,说书人不重视风格,或不擅长于表现自己的风格;也不是说,文风家不会说引入入胜的故事。然而,这听起来对文风家似乎不太公平。但文风家总认为只有他们才是艺术家,而且获得了大部分的文学奖(只有在科幻小说领域中例外),这样对双方来说也该是公平了。重复叙述同一个故事,并不如听起来那么糟糕。你们知道,文风家对世界有着一种固定不变的看法,他们把一切都纳入自己的这种看法。“生活是对男子面临危险的考验,”有人这么说。“生活是与自己的过去作斗争,”另一个人这么说。“生活是荒谬的,”还有人这么说。“生活是虚幻的,”又有人这么说。对这些作家来说,他们有他们自己的世界;他们把在自己的世界里发现的故事用自己的风格叙述出来。
  海明威和福克纳是著名的文风家。基普林、刘易斯和斯坦贝克是说书人——仅举这三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就够了。在科幻小说的领域中也有这两类作家。大部分传统的科幻小说家是说书人。当一个作家被现实所制约,他或她可能就难于仅仅用一个主观的标准来解说世界。科幻小说家就是这样的作家,但许多主流作家却不是。
  H·P·洛夫克拉夫特是一位文风家,当然,并不每个人都喜欢他的风格,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他的观点——他认为,生活中隐藏着阴暗的、可怕的真实。布拉德伯里也是一位文风家。巴拉德是另一位文风家。这就解释了下面的现象:为什么这些作家所有的作品都像是一个长篇故事的一部分,为什么这些作品读起来又都很相像,又为什么一般的读者和科幻小说圈子之外的评论家都认为布拉德伯里和巴拉德是“名副其实的作家”。还有一位文风家就是菲利普一迪克。他在长期的创作生涯中,出版了大量的作品,在科幻小说圈内外都受到了普遍的认同,连波兰的著名科幻作家斯坦尼斯拉夫·莱姆都称赞他为唯一值得一读的美国科幻小说家。
  迪克所关心的是现实的本质。当然,这一点并非是他一个人独有的。安布罗斯·比尔斯在19世纪后期也涉及了这个问题,还有就是本世纪的意大利剧作家皮兰代洛。关于现实的本质这一问题引入科幻小说的领域,主要是通过查尔斯·福特的研究与思索和洛夫克拉夫特及其追随者们的小说。福特的思索,如他提出“我们就是本质”启发了不少小说;这些作品试图说明,对世界的一般的理解,无法解释某些现象。洛夫克拉夫特的神话试图表明,长者的权威继续存在着,并还控制着世界的某些领域。
  关于现实本质的小说一般都刊登在像《离奇故事》这样的幻想小说杂志上。海因莱思也写过幻想小说,如《他们》,发表在坎贝尔的幻想小说杂志《未知》上;这是一篇偏执妄的小说,在小说中,世界是一种幻象,只能使主人公迷惑。戈尔德创办《遥远的世界》这份幻想小说杂志,刊登了布德里斯的《真正的人》和法默《上帝的事》这一类小说。
  对现实本质的关心称之为“唯我论”;这种哲学认为,唯有自己是存在的,或可以证明是存在的。时间旅行的小说往往提出这一类问题,尤其是返回过去的时间旅行,通过回到过去的旅行,现在发生了变化。有时,通过时间旅行的描述,‘创造了另一个平行的宇宙;或者是不通过时问旅行,存在着一条平行的时间轨迹。进入未来的时间旅行或预知未来也是一个有关现实的问题:如果未来是可知的,那就等于说,未来是固定的,那么,人类的自由意志只是一种幻想而已。基于这种推理,像罗伯特·海因莱恩的《“你们这些回魂尸——”》这一类唯我主义的作品进入了科幻小说。
  科学领域中在原子的研究方面也对现实的质疑提供了支持,尤其是创立量子力学的德国理学家海森伯(1901~1976)提出的测不准原理,更是从宏观的范围里对事物的因果关系提出了疑问。布利希的《信号》就是一个例子;这篇小说描述了预知破坏了因果关系和自由意志。近来,吸毒文化的出现,也从另一个角度对这一哲学问题提供了论据;吸毒者在毒品的作用下产生的幻觉,似乎是另一个现实世界。
  迪克(1928-1982)并不是马上找到自己小说的主题的。戴蒙·奈特在谈到迪克的早期作品时说,他的小说显示了“并不引人注目的、而又变化多端的才华”。迪克的第一篇小说是《遥远的地方有巫伯》,发表于《行星故事》杂志1952年7月号上。在他开初的十一二年的写作生涯中,迪克发表了约100来篇短篇小说。他的长篇小说一开始就别具一格。第一个科幻长篇是《太阳彩票》(1955)。其构思和情节往往非同凡俗,并逐渐向现实的本质这一主题发展。在他的长篇科幻《琼斯创造的世界》(1956)中,琼斯预知一年的能力受到了诅咒;在《天眼》(1956)中,高能质子同步稳相加速器事故使八个人的头脑进入了八个不同的幻想世界,这八个人轮流按自己的想象控制着世界。
  《城堡里的人》(1962)为迪克赢得了“雨果奖”;这部科幻长篇小说,标志了在迪克的创作生涯中,产生了具有重大意义的发展。小说以一个平行的时间轨迹开始,轴心国赢得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小说的结尾颇为含糊,描述一个人在高高的城堡里写一部小说,叙述同盟国赢得了第二次世界大战。迪克也是一位多产的科幻长篇小说家,大部分的长篇小说都可纳入他对现实深刻的思考。布赖恩·奥尔迪斯在评论迪克的长篇小说时说,“他所有的长篇小说只是一部小说”,“在生与死之间,存在着迪克的许多影子世界——幻觉世界、幻想世界、虚构的现实世界、朦胧的卑醒半睡的世界,以及偏执妄的状态”。其主要作品有:《断裂的时间》(1959)、《帕尔默·埃尔德里奇的三个污名)(1965)、《逆时针方向的世界)(1967)、《现在等待最后一年》(1967)、《类人机器人会梦见电动羊吗?》(1968)、 《来自弗罗利克斯8号的朋友们》(1970)、《尤比克》(1970)和《流我的眼泪吧,警察说》(1974)。这最后一部小说获得了“坎贝尔奖”。
  埃利森在《危险的幻想》科幻小说集为迪克的小说《父辈的信念》写的前言中说,这篇小说是在致幻药物的作用下写成的。迪克与吸毒文化的关系在其1977年发表的长篇小说《超扫描器》中有所暗示,其药物作用在小说的后记中有生动的描述。
  《记忆公司》发表在《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杂志》1966年4月号上。这篇小说又是一个表明迪克唯我主义的例子。
  (铭章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记忆公司》[美] 菲利普·迪克 著
  他一觉醒来——就在想火星。他想,如果能跋涉在火星的山谷中,不知感觉会如何?当他变得越来越清醒的时候,这种梦想也随着变得越来越强烈,甚至成了一种渴求。他几乎能感觉到那个星譬表层的氛围,而这种氛围是只有那些达官贵人才能亲身体验到酌。像他这样一个小职员?绝对不可能。
  “你到底起不起来?”他的妻子克丝顿懒洋洋地问道,和往常一样,她的话里总带有那么一点儿愠怒。“如果你起来的话,按一下炉子上热咖啡的键。”
  “好的,”道格拉斯·奎尔说着,就光着脚、r子从卧室走到厨房。他很负责任地按下咖啡加热键,然后,坐到餐桌旁,拿出一小听黄色的优质迪恩·斯威夫特牌鼻粉。他惬意地吸着,感到十分爽快。这种波那丝混合物刺痛了他的鼻腔和上颚。但他仍然吸着;这种东西能提神醒脑,它能把他夜间的胡思乱想浓缩成一种理性的东西。
  “我要去,”他自言自语道,“在我死之前我一定要亲眼见到火星。”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甚至在他自己做梦的时候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个事实。在白天,尤其是现在他妻子正对着梳妆镜梳头,发出唰唰的声音——一切的一切都令他想到自己的身份,“一个可怜巴巴的工薪阶层的小职员”,他又苦笑着自语道。克丝顿每天至少要提醒他一次,他不怪她,让自己的丈夫脚踏实地是妻子的责任。“脚踏实地,”他想着想着无可奈何地笑了。脚踏实地,这种修辞手法真是太形象,太贴切不过了。
  “你在笑什么呀?”他妻子踢踢拖拖地走进厨房,她身上那件粉红底的看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睡袍长得都快拖到地上,随着她走动一晃一晃的。“我敢打赌你又在做梦了。你总是满脑子都是些稀奇古怪的念头。”
  “是啊,”他说着从厨房的窗口望着大楼下面的车流和人流。从商楼上往下看,路上的人显得极其的渺小,但一个个都精力充沛,奔波在上班的路上。过一会儿,他也将和往常一样,成为他们中的一分子。’
  “我肯定它同某个女人有关。”克丝顿没精打采地说。
  “不,”他说,“一个神,战争之神。他有许多奇妙的陨石坑,它们的深处长着各种各样的植物。”
  “听着。”克丝顿在他身旁蹲下恳切地说。在她的声音里没有了往日的怒气和尖刻。“海底——我们地球的海底就比那个火星要漂亮几千倍几万倍。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你也知道。我们一人租一套人造海底服,休两周的假,到海底渡假村去生活一段日子。而且我们还可以——”她停了下来。“你没在听。你应该好好听我.把话讲完。这里可有比那颗烦人的火星更精彩的东西,而你居然听都不要听。”她的嗓门越升越高。“天哪!道格,你真该死!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去上班了,”他说着,站起身,忘了还没吃早饭。“这就是我要干的事。”
  她注视着他。“你越来越不像话了,一天比一天地着魔。你究竟会怎么样哦?”
  “会去火星。”他接下话茬,然后,打开壁橱门,取下一件干净衬衫换上,就去上班了。
  下了出租车,道格拉斯·奎尔穿过三条密集的人流,来到一个外观非常现代化,非常吸引人的大门口。他在门口停下,不顾过往的车辆,仔细地看着变换着色彩的霓虹灯标志。以前,他曾经仔细看过这个标志……但是,他从来没有站得这么近。这两者之间就有了明显的区别;这一次非同寻常。这件事早晚都得发生。
  记性(忆)公司①。
  【① 小说中记忆公司故意拼错了两个字母。】
  难道这就是答案?毕竟,只是一种错觉,不管这种错觉在感觉上有多么真实,它毕竟是一种不存在的东西,不过是一个幻觉罢了。至少客观上是这样的。但主观上就完全不同了,也许恰恰相反。
  但不管怎样,他已经有约在先了。就在五分钟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被烟雾污染的芝加哥的空气,穿过耀眼夺目的大门,来到服务台前。
  一位嗓音动听、衣着讲究、袒胸露肩的金发女郎马上笑脸相迎:“早上好,奎尔先生。”
  “早上好。”他说。“我来这儿是想了解一个记性规程。我想你是知道的。”
  “不是‘记性’,是‘记忆’,”接待员纠正了他。她拿起手边的电视电话接收器,对着它讲道:“道格拉斯·奎尔先生到了,麦克雷恩先生。让他现在进来吗?还是再等一会儿?”
  话筒里叽哩哇啦了一会儿,道格拉斯一点也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好,奎尔先生,”她说。“你可以进去了;麦克雷恩先生在等你。”他犹犹豫豫地正要走,接待员小姐在后面叫道:“D房间,奎尔先生。在您右面。”
  找了一会儿,他总算找到了那个房间。房间的门打开着,里面,在一张真正胡桃木办公桌的后面,坐着一位神情和蔼的中年男人,他身穿一套最新款式的马迪恩蛙皮灰西装;光是他的服饰就告诉奎尔,他找对了人。
  “请坐,道格拉斯,”麦克雷恩一边说,一边指着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这么说,你是想体验一下去过火星的感觉。很好。”
  奎尔在椅子上坐下,感觉有些不自在。“我吃不准花这笔费用是不是值得。”他说。“这笔费用实在太昂贵了,而且就我所言,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得到。”
  “你能得到火星旅行的确凿证据,”麦克雷恩强调道。“一切你需要的证据。在这儿;我拿给你看。”他把手伸进办公桌的抽屉里。“票根。”他从一个吕宋麻文件夹里拿出一小方印有凹凸花纹的硬纸片。“它证明你去过火星——而且已经回来了。还有明信片呢。”他拿出四张盖过邮戳的3-D全色明信片,把它们放在桌上排成一行让奎尔看。“还有影片。是你用租来的便携式摄影机在火星上实地拍摄的。”他也把这些展示给奎尔看了。“外加两百份你在火星上遇到的人的签名,这些签名将在下个月——从火星——寄到。还有护照和有关拍摄到的每个镜头的海关证明,以及其他一些东西。”他抬头观察着至尔的反应。“总之,你会认为你去过火星了,”他说。“你不会记得我们公司,不会记得我,(甚至)不会记得你来过这儿。在你的脑中,它将是一次真正的旅行;这我们可以作出保证。整整两星期的回忆,你会记得每一个细微的细节。请记住:在任何时候,你如果怀疑起自己是否真的进行过这次去火星的昂贵旅行,你可以回来找我们,我们将把费用全数归还。你明白了吗?”
  “可是我没有去过,”奎尔说。“无论你们提供给我什么证据,我还是没有去过,”他深深吸了口气,迟疑了一会儿,“我还是从来没有做过星际警署的特工人员。”尽管他听别人说起过记忆公司的神奇魔力,他还是有点怀疑这种非事实性记忆移植的有效性。
  “奎尔先生,”麦克雷恩耐心地说道。“你在给我们的信中说,你没有真正到火星去的机会,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可能性都没有;你没有足够的钱,更重要的是,你绝不可能有资格作为一名特工人员去火星。这是你能实现;呣哼,毕生梦想的唯一途径;我说得对不对,先生?你不会有这样的身份,你不可能真正做到这个。”他抿着嘴轻声笑了笑。“但是,你却能够感觉到去过那儿,做过那些事。这一切都由我们来安排。而且我们的价钱也很公道;不会坑你一分钱。”他的微笑让人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
  “非事实性记忆可信吗?”奎尔问道。
  “比真的还真,先生。如果你真的作为一名星际警署特工人员去过火星,到现在你会忘掉好多东西;我们对人类记忆系统——对人一生中重大事件的真正记忆的分析_一表明了一个人会很快失去对许多细节的记忆,而且是永远。而我们提供的是深层记忆移植,你什么都不会忘记。当你处于昏迷状态时给你输入的记忆模片是由受过专门训练的专家创造的,他们曾在火星上呆过多年;每做一例记忆移植,我们都要核实到最细微的细节。况且,你所挑选的是一个比较简便的非事实性记忆系统;如果你挑选的是冥王星,或者你想成为内行星联盟的皇帝,那么我们的工作就会困难得多……而且费用也会高得多。”
  奎尔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去掏皮夹,一边说道:“好吧。这是我毕生的愿望,而且我自己也明白我绝不可能真正做到。所以我想,我就这样定了。”
  “不要这样想,”麦克雷恩一本正经地说。“你并非求之不得而就其次。真正的记忆,有时会模糊,有时会漏忘,更不用说有时还会走样——那才是次一等的呢。”他收下了钱,按了一下办公桌上的按钮。“好吧,奎尔先生,”他说,这时办公室的门开了,两个粗壮的大汉快步走进来。“你这个特工人员已经在去火星的路上了。”他站起身,走过来握了握奎尔紧张得出了汗的手。“或者说,你已经上了记忆中去火星的路了。今天下午四点三十分你将,呃,回到地球上;有一辆车会把你送到家门口,而且,正如我刚才说的,你绝不会记得见过我,或来过这儿;实际上,你甚至不会记得你曾经听说过我们的存在。”
  奎尔跟着那两位工作人员出了办公室,由于紧张他的嘴里觉得很于;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就完全取决于他们了。
  “我真的会相信我去过火星?”他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真的会相信我实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愿望?”他有一个奇怪的念头,一种出于本能的预感,仿佛什么地方会出问题。但是到底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他不得不等待下去,以得到问题的答案。
  麦克雷恩办公室桌上的内部通讯装置把他同公司的操作区联接在一起。桌上的蜂鸣器噬暾叫了几声,一个声音说道:“奎尔先生现在处于镇静状态。您是想亲自来指挥这一例,还是我们自己干?”
  “这只是常规操作,”麦克雷恩说。“你们自己干吧,罗尔;我想你们不会有问题的。”进行一项去另一颗行星旅行的人造记忆工程——不论加不加作为特要人员这一小点细节——在公司的操作日程表上已经成了老一套了。“在一个月之内。”他在心里盘算道。“我们一定能做到二十例……移植星际旅行记忆已经成了我们的饭碗了。”
  “听您的,麦克雷恩先生。”又传来罗尔的声音,接着,通讯装置关闭了。
  麦克雷恩走到办公室后面的拱顶隔间,找出第3号记忆档案——火星旅行——和第62号记忆档案:星际间谍。他带着这些东西回到办公桌前,舒舒服服地坐下,倒出档案袋盛的东西,这些物品将放置至奎尔家中。在放置这些物件的同时,技术人员则忙着给奎尔移植那个作为星际间谍到火星旅行的非事实性记忆。
  “一把佩剑,”麦克雷恩暗自思忖,“这可是件最花钱的玩意儿。”接着,是一个药丸大小的发报机,当间谍被捕时可以吞入肚中。一本密码本,跟真的一模一样……记忆公司的用具都具有极高的精确度:只要有可能,都是用真正的美军军用品作依据的。还有一些不太重要的小东西,一些会同奎尔的记忆相吻合的东西:一枚五角的古银币、几段写在几张透明薄纸上的不太正确的约翰.多恩的引文、从火星上咖啡馆里带出来的几个火柴夹子、一只刻有“多米火星国家农庄公物”的不锈钢勺、一根窃听器线圈……
  内部通讯装置的蜂鸣器响了。“麦克雷恩先生,很抱歉打扰您,但是,发生了某些不祥的预兆。您还是来一下的好。奎尔已经进入镇静状态,他的反应良好;他已完全进入无意识状态,并且已经有接受能力。但是——”
  “我马上就来。”麦克雷恩感觉到出了麻烦,他离开办公室。几分钟后,他出现在操作室。
  道格拉斯·奎尔躺在卫生床上,呼吸缓慢而平稳,他的眼睛闭着;他似乎只是迷迷糊糊地感觉到两个技术人员和麦克雷恩站在他床前。
  “已经没有地方可以插入新的记忆丛了?”麦克雷恩有些生气。“只需要两个星期的记忆空间;他是西海岸移民局的职员,在这种政府机关,他去年一定有两周的假期。一定行的。”这种小问题使他恼火,他们总是连这样的小事都要来麻烦他。
  “我们的问题,”罗尔说,“不是这个。”他弯腰对奎尔说:“把你刚才对我们说的再跟麦克雷恩先生说一遍。”他对麦克雷恩说道:“请您仔细听。”
  平躺在床上的奎尔那双灰绿色眼睛盯在麦克雷恩脸上。麦克雷恩观察着这双眼睛,觉得有点不安,这双眼睛变得冷酷而麻木,上面好像有一层光泽,就像是雕琢了一半的宝石。麦克雷恩不太喜欢他眼前的这双眼睛;那目光太冷酷了。
  “你们现在想干什么?”奎尔厉声问道。“你们打破了我的伪装记忆片。都给我滚出去!我要把你们撕成碎片!”他瞪着麦克雷恩看了一会儿,“特别是你”,他接着嚷道:“是你负责这次反操作的。”
  罗尔问道:“你在火星上呆了多长时间?”
  “一个月。”奎尔咬牙切齿地说。
  “你到那儿的目的是什么?”罗尔接着问道。
  奎尔薄薄的嘴唇动了一下,他盯着罗尔没有出声。最后,慢吞吞地吐出这几个字:“星际间谍。”接着,他充满敌意地说:“我已经告诉过你们了。难道你们没有录下来?给你们头儿放一遍视听磁带,别再来烦我。”然后,他闭上了眼睛;那种冷酷的目光也随之消失。麦克雷恩松了一口气。
  罗尔平静地说:“这是个难对付的家伙,麦克雷恩先生。”
  “不会的,”麦克雷恩说,“我们让他的l己忆链丧失之后,他就会和从前一样顺从了。”他接着对奎尔说:“这么说这就是你这么想去火星的原因喽。”
  奎尔的眼睛没有睁开,“我从来没有想要去火星。我是被派去的——他们把这项任务交给了我,我毫无办法。噢,我承认我对此也抱有好奇心;可谁不会呢?”他又睁开眼睛,扫视了一下床前的三个人,特别注视了一下麦克雷恩。“你们这儿的药可真灵啊,它让我把一点儿都记不得的事情都记起来了。”他想了一想。“我很想知道克丝顿,”他像是对自己说:“她会不会跟这件事有牵连?会不会是星球警署的暗探,是来监视我的……监视我是不是恢复了记忆?难怪她对我想去火星的念头么一惊一咋的。”他微微笑了笑;——一种会意的微笑——不过,马上就消失了。
  麦克雷恩说:“请相信我,奎尔先生;这完全是出于意外。在操作中我们——”‘
  “我相信,”奎尔说。现在,他似乎有些累了;药物还在起作用,还在继续使他下沉,下沉。“我刚才说我去过哪儿?”他嘟哝道。“火星?真难记起来——我知道我非常想见到它,每个人都想。但我——”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只是一个职员,一个不名一文的小职员。”
  罗尔挺直身子,对他的上司说:“他想要植入的记忆正好同他的亲身经历一致。那个假想的原因也正好是真正的原因。他讲的是真话;至少在镇静状态下,那次火星旅行的记忆在他脑中栩栩如生。显然,在别的情形下他是不可能记起来的。有人,也许是政府的军事科学实验室的人,已经把他的那部分记忆抹去了;他只知道去火星对他来讲是件不寻常的事,当一名间谍也是。他们抹不掉这个印象;这已经不是记忆,而变成了一种欲望,毫无疑问,当时他自愿接受那项任务也正是出于同样的欲望。”
  另一个技术人员基勒对麦克雷恩说:“我们怎么办?在真实记忆上再植上假性记忆?结果会怎么样我们也不知道;他也许能记起真实经历的一部分,这两种记忆混合在一起也许会造成间歇性精神分裂。他的脑中不得不同时持有两个相反的前提:即他去过火星和他没去过火星;他是一个真正的间谍和他不是一个真间谍,而是一个假的。我认为,我们应该让他苏醒,不必植入假性记忆了,让他赶快离开这儿;这件事很棘手。”
  “我同意,”麦克雷恩说。他突然提到一件事。“他从镇静状态苏醒后会记得什么,你们能知道吗?”
  “很难说,”罗尔说。“也许他会对自己的真实经历有一些模糊的记忆,他可能对这些记忆的真实性抱有很大的疑惑;他可能会认定这是我们给他植入的记忆。而且,他会记得来过这儿——除非你想把它抹掉。”
  “我们越少搀和到这件事中去越好。”麦克雷恩说,“这可不是好玩的。我们已经够蠢了——或者说够不幸了——居然揭开了一个真正的星际间谍的危险记忆,到现在连他自己都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呢。对这个自称是道格拉斯·奎尔的家伙,我们还是趁早洗手不干的好。”
  “你还要把第3号和第62号袋里的物件放置到他家去吗?”罗尔问。
  “不,”麦克雷恩回答道。“我们还将还给他一半的费用。”
  “‘一半’!为什么是一半呢?”
  “这似乎已经是一个最好的妥协了。”麦克雷恩无力地回答。
  出租车把道格拉斯-奎尔载到芝加哥城住宅区的顶端。他一下车,心里想道:“回到地球上来的感觉真好!”
  火星上一个月的生活已经在他的记忆中飘忽不定;他只记得那些干裂的火山口,饱经风沙侵蚀的群山;一切都充满了力度,一切都体现了动感。那是一个弥漫着尘埃的世界;那里的人除了一遍又一遍地检查随身携带的供氧装置,整天无所事事。还有火星上的生物,那些浅褐色的仙人球和寄生线虫。
  事实上,他还带回来了一些火星上的动物;他是从海关走私进来的,因为它们毕竟不会造成什么威胁;它们不可能继续在地球的大气层中生存下去。
  他把手伸进大衣口袋,翻找装着线虫的盒子——
  但是,他却找出一个信封。
  他感到迷惑不懈:里面装着小票面的570普克里①。
  【① 小说中的货币单位。】
  “这是从哪里来的?”他问自己。“我不是在路上花得一分都不剩了吗?”
  信封里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归还费用的一半。麦克雷恩。”上面还签有日期;是当天的日期。
  “记忆——”他突然大声说道。
  “记忆什么,先生或女士?”机器人司机尊敬地问道。
  “你有电话本吗?”奎尔问。
  “当然有,先生或女士。”一个自动装置的开口里滑出一本科克郡的微磁电话本。
  “那个字拼得很奇怪的,”奎尔一边说一边翻着黄色部分的号码。他心里有一种恐惧感;他带着这种恐惧继续找着。“在这儿”,他说。“把车开到那儿,到这个记性公司。我已经改变主意,不回家了。”
  “是,先生或女士,听您的吩咐。”机器人司机回答道。
  几秒钟后,汽车已经掉转了方向。
  “我司以用一下你的电话吗?”他问司机。
  “不用客气。”机器人司机回答道。他递过来一架崭新的3-D彩色显像电话。
  他拨了家里的电话号码。一秒钟后小屏幕上出现了克丝顿,影像虽小,却丝毫没有失真,还是那副令人寒心的表情。“我去过火星了。”他告诉妻子。
  “你喝醉了。”她轻蔑地动了动嘴唇。“或者比那更糟。”
  “向上帝保证,真的。”
  “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道。”他有些搞糊涂了。“我想,大概不是一次真的旅行,是那种人造记忆移植之类的东西。不是真正的旅行。”
  克丝顿无精打采地说:“你喝醉了吧。”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他也挂了电话。他觉得脸上有些发烧。“总是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他心里很懊恼。“她老是反唇相讥,好像她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哼,这种婚姻。”他感到凄凉。
  几分钟之后,车在路边停下,旁边是一幢漂亮的粉红色小楼房,门口的七彩霓虹灯一闪一闪的,上面是“记性公司”几个大字,其中“记忆”不知为什么写成了“记性”。
  衣着时髦,袒胸露背的接待员,吃惊得几乎跳了起来,不过马上镇定下来。“哦,您好,奎尔先生,”她说话的时候显得有些紧张。“您——您好吗?您忘了什么东西?”
  “我想要回另一半钱。”他回答说。
  接待员比刚才平静了许多:“什么钱?我想,您大概搞错了,奎尔先生。你刚才在这儿谈了关于给您移植火星旅行记忆的可行性,可是——”她耸了耸又白又滑的双肩。“据我所知,不是什么真正的旅行。”
  奎尔说:“小姐,我什么都记得。我给公司写了一封信,一切都由这封信而起。我记得我先到这儿,再同麦克雷恩先生谈了话,接着,两个技术人员拖着我进了一个房间,给我用了一种药后,我就昏迷过去了。”难怪公司还给他一半钱,“火星旅行”的记忆没有植入——至少没有完全植入,没有像他们开始向他保证的那样。
  “奎尔先生,”那个姑娘说道,“虽然您只是个小职员,但您却是个英俊的男人,发怒只会损坏您的容颜。如果您想心里好受一些,我可以,嗯,让您带我出去……”
  他感到更加愤怒。“我还记得你,”他有些失去控制。“比如说你的胸部喷成了蓝色;这一点我的脑子里记得非常清楚。而且,我还记得麦克雷恩先生保证过,如果我记得来过你们公司,我可以收回全部费用。麦克雷恩先生在哪儿?”
  耽搁了一会儿后——也许他们故意拖延时间——他终于又一次坐在那张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胡桃木办公桌前,跟大约一小时前的情形一模一样。
  “你们的技术真行啊,”奎尔挖苦道。他的话里充满了失望和不满。“我的所谓火星旅行的‘记忆,现在就已模糊不清了,而且矛盾百出。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跟你们在这儿的交易。我一定要把这件事上诉到主管部门去。”他此时怒火中烧,一种被愚弄的感觉包围着他,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在公共场合不与人争吵的习惯。
  麦克雷恩脸色阴沉,他谨慎地说:“我们让步,奎尔。我们将归还你的费用。我承认我们对你什么也没干。”他用一种听天由命的口气对奎尔说。
  奎尔继续指责道:“你们甚至连那些据说会‘证明,我去过火星的东西一样也没给我。你曾经向我吹得天花乱坠——现在却连个屁都没兑现。没有票根,没有明信片,没有护照,没有免疫证明,没有——”
  “请听我说,奎尔”,麦克雷恩说。“就算我对你说过——”他没说下去。“别提它了。”他揿了一下办公桌上的内部通讯按钮。“雪莉,你能不能支付一张570普克里的支票给道格拉斯·奎尔?谢谢。”他松开按钮,然后,把目光扫向奎尔。
  支票立刻就送到了;接待员把它放在麦克雷恩面前,然后又飘然离去,剩下两个男人面对面望着,一张巨大的胡桃木办公桌隔在他们之间。
  “我想给你一个忠告,”麦克雷恩在支票上签了名,向奎尔递过去。“不要向任何人提起你,嗯哼,最近去火星的旅行。”
  “什么旅行?”
  “噢,就是你模糊记得的那次旅行。”麦克雷恩只管自己说下去,“装作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没发生过。不要问我为什么,只管照我说的做:这对你对我都有好处。”他已经冒汗了。现在,轻松了一点。“好了,奎尔先生,我还有其他的事要做,还要接见其他顾客。”他站起身,把奎尔带到门口。
  奎尔一边开门一边说:“做出这等好事的公司根本就不该有什么顾客的。”他呼地关上了门,转身就走。
  回家路上,奎尔坐在出租车里考虑着给主管部门的控告信的措辞。他要一坐在打字机前就开始打这封信;警告别人不要再上这个公司的当,这显然是他的责任。
  一回到家里,他就坐在自己的赫耳墨斯火箭牌手提式打字机前,他打开抽屉想找一张复写纸——突然,他看见一只熟悉的小盒子。他曾小心翼翼把火星上的小虫子装进这个盒子,然后偷偷地带进了海关。
  打开盒子,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见里面装着六只已经死掉了的寄生线虫,和七种不同的单细胞生物。线虫就是靠吃这些单细胞生物维持生命的。这些原生动物已经干掉了,上面蒙上了一层灰,但他仍然认得出它们;他花了整整一天功夫才在空旷黑暗的火星上的乱石堆里找到它们的。真是一次奇妙的探险旅行。
  “但是我没有去过火星啊。”他又突然意识到。
  然而另一方面——
  克丝顿出现在门口,手里拎着一大堆食品杂货。“你怎么这个时候在家里?”她的声音里还是带着那种责备。
  “我去了火星吗?”奎尔向她问道。“你应该知道的。”
  “你当然没去过;我想你应该清楚这一点,你不是老嚷嚷着要去吗?”
  奎尔说:“上帝作证,我想我去了。”停了一会儿,他又说:“我又觉得我没去过。”
  “你想想清楚。”
  “我怎么能呢?”他一边讲一边做着手势。“我的脑袋里好像植入了双轨记忆;一条是真的,一条是假的,可是我分不清哪条是真的哪条是假的。我想你能帮我搞搞清楚,他们还没有把你怎么样过。”她至少可以为他做这件事——虽然她从来没有为他做过什么事。
  克丝顿极力控制住自己,尽量用一种平静的语调说道:“道格,如果你再不清醒起来,我们之间的事就算完了。我要和你分手。”
  “我遇到麻烦了。”他的声音嘶哑而颤抖。“我可能要精神分裂了;希望不是这样,可是——也许是真的。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
  克丝顿放下那一大袋食品,走到壁橱前。“我不是在开玩笑”,她平心静气地对他说。她拿出一件外衣穿上,走回门口。“我会在这两天里尽快给你打电话的,”她毫无表情地说道,“再见,道格。希望你最终能摆脱出来;我衷心为你祈祷。”
  “等一等,”他绝望地叫道。“你就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去了还是没去——告诉我。”突然,他意识到他们可能把她的记忆轨道也改变了。
  门关上了。他的妻子终于离他而去!
  忽然他身后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好了,到此为止吧。举起手来,奎尔。请转过身来。”
  他本能地转过身来,忘了把手举起来。
  在他面前的这个人身穿星际警察制服,不知怎么回事,奎尔觉得他很面熟;虽然面熟,却吃不准他究竟是谁,记忆中的这个人好像被蒙上了一层迷雾。他战战兢兢地举起双手。
  那个警察说道:“你记起了你的火星旅行。我们对你今天的一切行动和思想都一清二楚——尤其是你从记忆公司回家路上的想法。”他解释说:“我们在你的脑袋里装了一个感应发射器,它使我们知道你的一切想法。
  一个传感器,也就是用了月球上发现的那种原生质。奎尔不禁打了一个冷战。那东西居然在他自己的身体里,在他自己的脑子里;在那里以他的脑浆为生,在那里偷听;警察利用了这种东西。这太可怕了,但却可能是真的。
  “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奎尔用嘶哑的嗓音问道。“我做了什么——我想了什么?况且这又跟记忆公司有什么关系?”
  “从根本上来讲,这同那个公司无关。”警察继续说道,“这是你跟我们之间的事。”他拍了一下他的右耳朵。“我一直监听着你的心理活动,多亏了你脑袋里的那个感应器。”奎尔发现他的耳朵里装有一个小小的白色塑料塞。“所以我得警告你:你的任何一个想法都可能对你自己不利。”他笑嘻嘻地说。“不过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你已经想了,也说了。更糟糕的是,你在昏迷状态下,把你的火星旅行告诉了记忆公司的人,告诉了他们的技术人员,和老板麦克雷恩先生——他们知道了你去过哪儿,为了谁,做了些什么。你把他们吓怕了;他们希望从来没有碰见过你。”他若有所思地加了一句,“他们想得没错。”
  奎尔说:“可我从来没去过火星啊。这只是麦克雷恩的技术员给我植错了一个记忆链。”但他又想到了那个盒子,在他书桌抽屉里的那个盒子,里面确实装着火星上的生物。除非是麦克雷恩放的。也许这就是麦克雷恩油嘴滑舌吹嘘的那些“证据”之一。
  他想道:火星旅行的记忆没能让我相信——却让星际警察们相信了。他们认为我真的去过火星.而且认为我至少已经有些意识到了。
  “我们不仅知道你去过火星,”星际警察同意了他的想法,“而且我们还知道你现在回忆到的东西已经足以让我们陷入困境。再把你的记忆抹去已经没有用了,因为如果我们再这样做,你又会到记忆公司旧戏重演。而我们却不能对麦克雷恩和他的记忆移植买卖怎么样,除了对我们自己的人,我们对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司法权。况且,不论怎么说,麦克雷恩没有犯任何罪。”他盯着奎尔。“当然,从法律上讲,你也没有。你去记忆公司并不是为了恢复记忆;据我们所知,你去那儿是出于一般人的好奇心一种平常人追求冒险的心理。”他又说:“不幸的是,你并非寻常之辈,你已经有了够多的惊险刺激;只需要记忆公司的最后一举。没有比这个更致命了,对你,或对我们。而且,如果那样的话,也对麦克雷恩。”
  奎尔问道:“为什么说如果我记起了你们所说的火星旅行,你们就会‘陷入困境,——我在那儿干了什么?”
  “因为,”星际警察接着说,“你的所作所为与我们在公众中树立的庇护神形象不符。你,为我们做了一件我们从没做过的事。你很快就会记起来的——感谢记忆公司的迷魂药。那盒虫子和水藻已经在你书桌抽屉里呆了六个月了。你回来后居然从没有对它们显出丝毫的好奇心。我们甚至直到你刚才在回家路上记起来的时候才知道你还有这些玩意儿在这里;我们来这儿的另一个目的就是为了找这个盒子。”他又毫无必要地加了一句:“很不幸运,没有足够的时间。”
  又来了一个警察;两个人简短地交谈了几句。与此同时,奎尔的脑子飞快地转着。现在他确实又记起了~些事;刚才那个警察说的没错。他们自己大概也用了和记忆公司同样的手法。大概?不,他现在可以确定他们也这样做过;他曾经见过他们给一个囚犯做过这种移植。那是在哪儿?在地球上的某个地方?更像是在月球上,他这样断定,他高度敏捷的脑子里回忆起这段往事——但这种记忆很快又模糊了。
  他又回忆起其他一些事。他们派他去火星的原因;以及他在那里的任务。
  难怪他们把他的这段记忆抹去了。
  “哦,上帝,”第一个警察突然打断了与同伴的对话。显然,他察觉了奎尔的新想法。“噢,现在,问题严重多了;简直糟到了极点。”他走向奎尔,把枪对着他。“我们不得不把你干掉”,他说,“马上。”
  他的同伴紧张地说道:“为什么马上呢?难道我们不能把他押到纽约总部让他们——”
  “他知道为什么,”第一个警察说,这下,他也看上去很紧张,但是,奎尔已经意识到一个全然不同的理由。现在,他的记忆几乎完全恢复了。他十分清楚这两个警官为什么这么紧张。
  “在火星上,”奎尔说,“我干掉了一个人,他有十五个保镖,其中有些人跟你们的装备一样。”他曾经受过五年的专门训练,训练成一名刺客,一个职业杀手。所以,他知道对付全副武装的对手的多种方法……比如说,如何对付眼前的这两个警官;当然,其中耳朵里塞着接收器的那一位也知道得和他一样多。
  如果他的动作够快的话——
  枪响了。但他已经侧向了一边,与此同时,他猛击了一下带枪的警官,刹那间夺过枪,对准了另一个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警官。
  “他知道我在想什么,”奎尔喘着气说,“他很清楚我要干什么,但我还是成功了。”
  那个受伤的警官艰难地坐起身来,咬紧牙关说道:“他不会向你开枪的,山姆;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知道他完了,他也知道我们很清楚他的想法。来吧,奎尔。”他费力地想站起来,痛得直哼哼,终于颤颤巍巍地站稳了脚跟。他伸出手来。“把枪给我,”他向奎尔说道。“你不能开枪。要是你把枪给我,我保证不杀你;你将会有一个申诉的机会,然后一切都取决于上头的决定,而不是我。也许他们会再一次把你的记忆抹掉;这我就不知道了。可是你很明白我要杀你的原因;我阻止不了你回忆起你的火星行动。因此,我要杀你的原因,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已经成为过去。”
  奎尔紧握着枪,冲出房间,疾步奔向电梯。“如果你们跟过来”,他想道,“我就开枪打死你们,所以别过来。”他揿了一下电梯按钮,电梯门立刻开了。
  两个警察没有跟上来。显然,他们知道了他刚才简明扼要的想法,所以决定不来冒这个险。
  电梯载着他往下降。他总算暂时逃脱了——可是下一步怎么办?他往哪儿逃呢?
  电梯到了低层,很快他加入了人行道上匆匆的人流。他感到头疼,恶心。不过,现在他至少已经逃离了死亡的危险;他们刚才还离他那么近,在他自己家中企图向他开枪。
  “他们也许还会再那样干的。”他断定,“等他们找到我,还会发生那样的事。有我脑袋里的这个感应器,他们用不了多久就会找到我的。”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现在得到的正是他曾经想从记忆公司买的:险象丛生的冒险经历——身负重任的星际警察秘密潜入火星,生命危在旦夕——这所有的一切,他原先想要的只是一种虚假的幻觉。
  而现在,他除了不能品尝到这一切作为一种记忆的乐趣——别的他全体验到了。
  他一个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目光呆滞地看着一群从火星的两个卫星上进口的似鸟非鸟的东西,它们居然能抵抗住地球的巨大引力在那里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
  “也许我可以再一次潜回火星,”他暗自思忖。但是等着他的是什么呢?或许比这儿更糟;他暗杀了火星上一个政治组织的领袖,只要他一跨下宇宙飞船,他们的人就会立刻认出他;于是他将会受到两股人的同时追击。
  “你们能听到我在想什么吗?”他想道。简直快把人给逼疯了;他感觉到他们正在收听着他脑袋里那个感应器发出的讯息,他们在调谐,监测,录音,讨论……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站起身,双手插在口袋里毫无目的地走着。他边走边想:“只要我脑袋里那个东西还在,无论我到哪里你们都会跟着。”
  “我要和你们做一笔交易,”他对自己——也对他们说道。“你们能不能再给我植入一块记忆模片,就跟从前一样,好像我从没有去过火星,一直过着平静而普通的生活?从没有看见过星际警察的制服,也没有使过一支枪?”
  他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回答道:“我们以前就向你详细解释过:那是绝对不够的。”
  他吃了一惊,停下脚步。
  “我们以前就是这样和你联系的,”那个声音继续说道,“那还是你在火星上执行任务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几个月了;人们一直以为再也不需要那样做了。你在哪儿?”
  “我在走向死亡。”奎尔答道。他转念又想道:“是在你们警官的枪下。”他问道:“你们怎么能肯定那样做还不够?难道记忆移植技术不起作用了?”
  “正如我们已经解释的那样,如果再给你植入同样的记忆模片,你又会去找记忆公司,或是它的竞争者。我们不能重蹈覆辙了。”
  “假设,”奎尔说道,“我真正的记忆抹去后,植入比普通人更精彩的记忆,比方说,这种记忆能够满足我的某种渴望。”他接着说:“这已经被证明是可行的。当初你们雇佣我的时候,大概就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但是,你必须找到一种同火星冒险旅行同样精彩的记忆模片,比如,我是地球上最富有的人,但最终把所有的钱都捐给了教育基金会。或者说,我是一位著名的深层太空的探险者。诸如此类的东西;难道没有一个可行的?”
  对方以沉默作为回答。
  “试试看吧,”奎尔绝望地恳求道。“把你们军中最高级的精神病学家请来,研究一下我的心理,找出我心中最渴望得到的东西是什么。”他想了想,“例如,女人,”他说。“成千上万的女人,就像唐·璜那样,一个星际花花公子——地球、月球和火星的每一个城市里都有他的情妇,直到精疲力竭才最后作罢。求求你们”,他哀求道:“试一试吧。”
  “那么,你愿意投降?”他脑袋里的声音问道。“如果我们同意做这样的安排,如果这样做可能的话,你会自首?”
  奎尔犹豫了一下说:“是的。”他对自己说道:“我就拿生命冒一次险,或许你们不会马上杀了我。”
  “你先行动,”那个声音立刻接着说,“你到我们这儿来之后,我们就会研究那样做的可行性。但是,如果不成功的话,如果这次又跟上一次那样的话,那么——”先是一阵沉默,然后那个声音接下去说:“我们就不得不把你干掉。你肯定明白我们的意思。那么,奎尔,你仍然想试一试吗?”
  “是的””奎尔答道。因为别无他求——要么这样,要么死路一条。这样做的话,他至少还有一次机会,尽管这一求生的机会是多么的小。
  “请你到我们的纽约总部来,”那个警察的声音接下去说道:“第五大街580号,12楼。只要你一自首,我们就立刻派精神病学专家开始工作;我们必须先对你进行个性测试,测出你最渴望实现的梦想——然后,我们要把你带回记忆公司,让他们进行记忆移植,最终你可以靠替代性的回顾来满足你的愿望,那么——祝你好运。我们确实欠了你的情,你曾经为我们干得相当出色。”声音里没有恶意;如果要说有什么的话,似乎他们有些同情他。
  “谢谢。”奎尔说。然后,他开始找机器人出租车。
  “奎尔先生,”一位年长的、紧板着脸的星际局精神病学专家开口说道:“你有一个十分有趣的梦想,也许和你在有意识状态下的想法完全不符合。这是一种普遍规律,一般人都这样;希望你听到后不会感到太意外。”
  在场的一位高级警官用_种尖刻的口气说道:“不会的,不管怎么说,总比挨枪子儿的好。”
  精神病学专家继续说下去,“这种潜意识的幻想不同于那种想成为星际间谍的幻想,那种幻想相对来说更成熟一些,还有某种可能性在里头;而这种潜在的幻想是你童年时期一个荒诞的梦想的产物;难怪你自己不可能回忆起来。你的幻想是这样的:你才九岁,你一个人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一个从另一星系来的奇怪的飞行器停在你面前。地球上只有你,奎尔先生,一个人看见了它。那里面的生物很小很弱,似乎像是田鼠的同类,然而它们居然企图侵略地球;只要这支先遣部队发号施令,成千上万只这样的飞船就会侵入地球。”
  “我幻想着阻止了它们,”奎尔插进来说,话里带着讥讽。“我单枪匹马消灭了它们。也许是几脚就把它们全部踩死了。”
  “不,”精神病学专家耐心地说。“你阻止了这场侵略,但是,你却没有消灭它们;相反,你对它们显示了极大的善心和仁慈;尽管你通过心灵感应——它们的交流方式——了解了它们此行的目的。它们从没见过任何有知生物表现出这样仁慈的品质;为了表示感谢,它们与你立下了某种契约。”
  奎尔插嘴道:“只要我还活着它们就不会侵犯地球。”
  “正是。”精神病学专家朝那位警官说,“你别看他对我的说法不屑一顾,事实上这种幻想很合乎他的个性。”
  奎尔觉得挺开心,“也就是说,只凭着我活在世上这一点,我就足以保护了地球的安全,使地球不致受外星统治。我成了地球上最最至关重要的人物。而且不废吹灰之力。”
  “确实是的,先生,”精神病学专家说道。“这是存在于你心理底层的基石;这种源于童年时代的幻想一直扎根在你的脑中。不用心理或药物疗法你自己是不会回忆起来的。但它确实一直存在于你的脑中,存在于你意识的底层,从没有消失过。”
  那位高级警官向坐在一旁专心听着的麦克雷恩问道:“你们能给他植入这种记忆吗?”
  “我们手头上有各种各样的幻想性记忆,”麦克雷恩答道。“坦率地说,我碰到过比这更荒诞不经的。我们当然能对付。二十四小时后,他不只是希挈他曾经拯救过地球,他将深信不疑这件事确实发生过。”
  高级警官接着说:“那么,你们可以开始这项工作了。我们预先已经把他火星旅行的记忆抹掉了。”
  奎尔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什么火星旅行?”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所以,他只好把自己的好奇心暂且搁在一边。一辆警车已经停在门口,他、麦克雷恩和那位高级警官鱼贯而入,一起挤在一辆车里,车载着他们立刻驶向芝加哥,驶向记忆公司。
  “这一次你最好别再出错了,”警官对绷着脸,神色紧张的麦克雷恩说道。
  “我看不出会出什么错,”麦克雷恩低声回应道,他似乎浑身在冒汗。“这次跟上次完全不一样,这次同火星或间谍毫不相干。这回是单枪匹马阻止外星系生物的侵略。”他一边说一边摇着头。“哇,这小子的梦想也太离奇了,而且凭的是善行,而不是武力。真荒唐。”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方亚麻手绢,轻轻擦了擦前额。 没有人答话。 “真让人感动。”麦克雷恩又说。 “但太狂妄了。”警官僵硬地说。“只要他一死地球又会被侵略,哼,难怪他自己想不起来了;这是我见过的最伟大的幻想。”他反感地看了看奎尔。“我们居然还要把钱花在这种人身上。”
  当他们跨入记忆公司时,接待员雪莉吃惊得透不过气来。“欢迎您回来,奎尔先生。”她丰满的胸部也随着不安地颤动起来——今天她的双乳喷成了耀眼的橘黄色。“真遗憾以前做得这么糟糕,不过我肯定这次会成功的。”
  麦克雷恩仍然不停地用他那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爱尔兰亚麻手绢擦着汗晶晶的前额,“会成功的。”
  他迅速地把罗尔和基勒召集过来,并护送着他们和奎尔走到操作室,然后又折回来同雪莉和那位高级警官回到他自己的办公室,等待结果。
  “麦克雷恩先生,我们有这样的记忆模片吗?”雪莉问道,由于不安,她的身子碰到了麦克雷恩,她的脸微微一红。
  “我想我们有的。”他似乎想不起什么东西,只好查了一下图表。“一个混合体,”他大声断定,“它是第81号、第20号和第6号的组合。”他从办公桌后面的拱顶隔间里摸索出那几个档案袋。“第81号里,”他解释遭,“有一根魔棍——是外星系的生物送给顾客的,当然,这次是给奎尔先生的——一个表示感谢的纪念品,它能用来治愈伤口。”
  “真的有用吗?”警官好奇地问。
  “从前有用的,”麦克雷恩继续解释说。“但是,嗯哼,你瞧,他一次又一次地使用,已经把它的能量全用光了。现在,它只是一种帮他回忆往事的纪念品了。但他还记得它的作用有多神奇。”他抿嘴一笑,然后打开第20号。”这是联合国秘书长给他的感谢信,感谢他拯救了地球,当然,这不是很合适,因为在奎尔的幻想里没有别人知道这次侵略行动,但是为了效果逼真,我们还是要把它放进去。”然后,他看了看第6号袋。这是什么?他想不起来了。他皱着眉头把手伸进袋里,雪莉和警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啊,这是一种奇怪的文字。”雪莉叫道。
  “这东西上写着它们是从哪里来的,”麦克雷恩说,“它们是什么,还有一份详细的星位图,上面标有地球的位置,和它们自己星系的位置。当然这全是用它们的文字写的,奎尔是看不懂的。但他会记得它们曾经用他的语言向他解释过。”他把三件赝品放在办公桌中央。“这些东西必须放到奎尔家里去,”他对警官说,“当他回到家里时他会看到,这将证实他的幻想。这就是所谓的标准操作程序。”他又抿嘴一笑,但是显得忧心忡忡,他很想知道罗尔和基勒进行得怎么样了。
  蜂吗器响了。“麦克雷恩先生,很抱歉打扰您。”这是罗尔的声音,麦克雷恩一听到是罗尔的声音就僵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情况不妙,您最好亲自来看一下。跟上次一样,奎尔对药物的反应良好,他已经昏迷过去,全身放松,有接受能力。但是——”
  麦克雷恩急忙奔向操作室。
  道格拉斯·奎尔平躺在卫生床上,呼吸缓慢而均匀,他的眼睛半开半合,只能模糊地意识到周围的一切。
  “我们已经开始向他提问,”罗尔说道,他脸色发白。“想弄清楚把他单枪匹马救地球的幻想植在哪个记忆阶段。可奇怪的是——”
  “他们叫我不要告诉任何人,”道格拉斯·奎尔在药物的作用下迷迷糊糊的低声说道。“这是我们的契约。我一直没能记起来。我怎么能把这么重大的一件事给忘了呢?”
  “我想这是有点难,不过,你还是想起来了——直到现在才想起来。”麦克雷恩暗自想道。
  “它们还给了我一个卷轴以表达它们的谢意。我把它藏在家里了;我要拿给你们看。”
  麦克雷恩对跟在他身后的警官说:“你看,我建议你们最好不要杀他。杀了他,它们还会来的。”
  “它们还给了我一根看不见的魔杖,可以用来毁灭一切。”奎尔继续低声嘟哝道,他的眼睛闭着。“我就是用它杀了火星上的那个人的。它在我的抽屉里,在那个从火星上带来的盒子旁边。”
  那位警官一语不发地走出了操作室。
  “我还是把那些赝品放到一边去吧,”麦克雷恩无可奈何的自语道。他慢慢踱回自己的办公室。“包括那封联合国秘书长的感谢信,毕竟那是——”
  一封真正的感谢信也许马上就会寄到了。
  选自郭建中主编“世界科幻名著译丛”《赤裸的太阳》
  浙江科学技术出版社1992年12月
  (张洁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新事物
  当《危险的幻想》于1967年出版时,《纽约人》(1967年9月16日出版的一期)称该书的编辑哈伦·埃利森为“新浪潮的总预言家”。这种提法有些失之偏颇,因为埃利森在该书的序言中声明他的“‘新事物’既不是朱迪思·梅丽尔的‘新事物’,也不是迈克尔·穆尔科克的‘新事物,。”然而至今每个评论家都犯有这种过于简单化的毛病,这种认识上的混乱是有缘由的。
  与在坎贝尔《惊奇》的黄金时期发表过著作的一般倾向的作家相比,所有被不分青红皂白划入“新浪潮”的作家都表现出对文风更大的关注;因此自觉注重文风而且在60年代成名的每一位作家都被贴上新浪潮成员的标签。这类作家包括风格迥异的罗杰·泽拉兹尼、约翰·布鲁纳和塞缪尔·R·德雷尼。然而除了自觉注重文风之外,他们并没有其他相似之处。
  倒是其他作家具有更多的共同点:一种阴郁情绪,普遍认为境况变得每况愈下而不是愈来愈好(奥尔迪斯称之为“一种自然而又体面的绝望”);对人类的智力缺乏信心,认为人凭智力不能摆脱目前的困境,有时甚至认为正是人的智力将人类带入了困境;不仅不信人类可臻于完善,不信人类的基本美德,而且深信人类有致命的缺陷。作家们往往认为只能为试验而进行试验;他们往往接受甚至寻求一种无定形的东西,对于科幻小说已被接受的哲理和科幻小说所表现的形象则反其道而行之,好像是对他人心目中旧式科幻小说的基本性质,包括名称,进行着自觉的反叛。许多人倾向于称它为推测性小说。
  但是,作家之间有重大的差别,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差别变得越发明显了。埃利森的“新事物”包括约束、承担责任、抗议;鲍尔拉德的“新事物”则较为冷静:他从远距离观察并描述他笔下消极的人物。最终像埃利森和鲍尔拉德这样的作家完全脱离了科幻小说的圈子,寻求他们自己的读者。
  然而讨论60年代和70年代的科幻小说而不说到埃利森,那么这种讨论就是不完整的:他是编辑,是作家,是名人,还是个象征。无论作为个人还是作为作家,他都是有抱负的作家的一个新楷模。他在克拉里恩学院的科幻小说写作班上的频频亮相加强了他的楷模作用。即便在他离去以后,哈伦主义格调将在科幻小说中贯穿始终。
  埃利森(1934- )熬过痛苦的童年和烦乱而又漫长的青春时光,在青年时期他凭自己的才华难以摆脱贫困。他很早致力于科幻小说的创作,写写文章,出版自己的科幻杂志,怀有当作家的雄心壮志。在俄亥饿州立大学,他当了一年半的学生,人家说他没有才能,但是在他做过各种工作、经历了许多不幸之后,他把第一篇故事《萤火虫》卖给了《无限》,当时年仅二十一岁。
  他到西部好莱坞之前当过《淘气鬼》和《摄政书社》的编辑,此后到西部好莱坞去,似乎自然而然地结了婚。他的婚姻因争吵、威胁、误解及和解而告终。他是一个成功的电影和电视剧作家,创作了许多剧本和电视连续剧,获得过三次作家协会奖和一次最佳电视剧雨果奖。他的系列故事《明星的殒落》东拼西凑描写了一系列的事件,这些事件是他在埃利森和埃德·布赖恩特合菩的《无灰的长生乌》(1976)的前言中极尽漫骂之能事描述过的,《无灰的长生乌》乃是由原来的电影剧本扩充而成的长篇小说。
  1965年他酝酿过一种想法,想把那些因迥然不同而无法在科幻小说杂志上发表的新颖故事编成一本文集。《危险的幻想》的出版是60年代科幻小说革命发展进程中的一件大事,至少同穆尔科克的《新世界》和梅丽尔的文集,包括《英格兰进军科幻小说》一样意义重大,而在科幻小说的发展历史中,它们几乎同坎贝尔担任《惊奇》编辑以及《幻想小说与科幻小说》和《银河》的创办一样举足轻重。《危险的幻想(中集)》(1972)扩大了前一文集的范围,但是可能缺乏轰动价值。《危险的幻想(下集)》可能最被人们看好(预计1980年出版,在过去六年里每年都预计要出版);据称这是一部包容七十五万多字的三卷巨著。说他的文集富有“革命性”,可能过于夸大其词,但是埃利森说这是他要努力做到的。已经出版的两卷文集获得相当大的赏识,赢得了包括1968年和1973年世界科幻小说大会授予作者的三项雨果奖和三项星云奖,授予编者的几项特别奖。
  文如其人,埃利森的小说极富个性,说服力强,固执己见而且通篇抗议之声不绝于耳。每个作家都用亲身经历来著书立说,但是同大多数作家的作品相比,埃利森的作品更贴近他的内心世界。由于他找到了自己的文体和题材——找到了他自己——他的故事越来越像要跟自己不幸的过去达成妥协似的。他的故事吸引了众多读者,不仅因为故事的写作技巧,而且因为故事中的激情以及故事对人的成长过程,即在一个敌视的宇宙里对求生存的痛苦所表现出的关注。
  同许多科幻小说作家一样,埃利森最拿手的是写短篇小说(他至今只创作过四部长篇巨著)。他是个多产的作家;近几年来他在公众中表现出他的创作能力,包括在书店的橱窗。他的短篇小说已经为他赢得了在数量上创记录的奖项:《‘忏悔吧,小丑!’敲钟人说》获得1965年的一项雨果奖;《我没有嘴,我要呐喊》(登载于《假如》1967年3月号)获得雨果奖;《对着世人的心高呼爱的野兽》1969年获得雨果奖;《男孩和他的狗》1969年获得星云奖;《死亡乌》1974年获得星云奖;《飘离兰格汉斯群岛……》1975年获得雨果奖;《杰夫蒂五岁》获得雨果奖、星云奖、高等教育科幻小说指导木星奖和1978年英国幻想小说奖。他还获得过颁发给1974年度最佳短篇小说的美国侦探小说作家奖。
  但是埃利森的头号杰作恐怕是他自己。他是个坦率而又自觉的促进者。诺曼·梅勒的《为自己做广告》可能是对埃利森毕生事业最恰当的题名。他对是非曲直有着坚定的信念,愿意为自己的信念冲锋陷阵,例如最近他作为1978年在菲尼克斯召开的世界科幻小说年会的嘉宾,对亚利桑那州未能批准平等权利修正案大肆进行个人攻击。大体上由于个人的缘故,他已经成为一位有争议的人物;在科幻小说圈内也许包括圈外,他是一位著名的或者臭名昭著的、或者二者兼有之的人物。他可能具有领袖般超凡的魅力,也可能招人讨厌,往往同时表现出这两种德性。
  在过去的十年里,埃利森越来越频繁地四处游说,想与狂热的崇拜者和科幻小说割断关系。菲尼克斯那一次露面可能是他最后的告别表演了。他采取守势说,他不是科幻小说作家,他是一个叫埃利森的作家,寻求的不是科幻小说的读者而是埃利森的读者。他认为“科幻小说”这一标签于他不仅不准确而且碍事。他也许说得对。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我没有嘴,我要呐喊》[美] 哈伦·埃利森 著
  戈里斯特的躯体软弱无力,从粉红的调色板上倒挂下来;没有任何支撑——在计算机体腔里高高地吊在我们的头顶上;油渍渍、凉嗖嗖的微风无休无止地穿过这个主洞穴,躯体并不哆嗦。躯体头朝下倒挂着,右脚的脚底贴在调色板的下面。顺着尖瘦的下巴从一边耳朵到另一边耳朵切开准确的一刀,躯体的血都排放干了。在金属地板反光的表面上没有一点血迹。
  当戈里斯特来到我们当中,抬头望着他自己的时候,我们明白AM又一次愚弄了我们,拿我们寻开心,但是这已经太迟了;对这部机器来说这只是一种消遣而已。我们三人呕吐了,出于古老的习惯行为方式,一边吐一边把脸掉转开去。
  戈里斯特脸色刷白,似乎见到了伏都教①偶象,对未来感到恐惧。“哦,上帝啊,”他喃喃地说着,走开了。
  【① 伏都教:西印度群岛和美国南部等地某些黑人的巫术信仰。】
  过了一阵子我们三人跟上他,发现他背靠较小的一个嘁嘁喳喳响的存储库,把头埋在手里。埃伦蹲在他身边抚摸着他的头发。他一动不动,但是他的声音从埋着的脸传出来十分清晰。“它干吗不把我们杀掉了事呢?耶酥啊,我不知道这样下去我还能熬多久呢。”
  这是我们在计算机体内度过的第一百零九年。
  他说出了我们大家的心声。
  【图1】
  尼姆道克(这是机器强迫他采用的名字,因为AM用稀奇古怪的声音来取乐)产生幻觉,说那些冰洞穴里有罐头食品。戈里斯特和我半信半疑:“又是一种骗人的东西,”我告诉他们。“就像AM卖给我们的该死的冻大象一样。本尼为那玩艺儿差点发疯。我们得徒步跋涉,那骗人的食品就会烂掉,或者变成什么鬼东西。我说忘了它吧。呆在这里,它很快就得拿出一点吃的来:否则咱们都得死掉。”
  本尼耸耸肩膀。我们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上次吃的那些虫子,粘乎乎、细细长长的。
  到底有没有罐头食品,尼姆道克心中不再有把握了。他知道有这种可能,但是他越来越熬不住。那儿不见得比这儿更糟。冷一些,但这不太要紧。炎热、寒冷、冰雹、熔岩、疗疮或蝗虫——都不在话下:机器行手淫,我们只好吃了,不吃要饿死。
  埃伦迫使我们下定决心:“我必得吃点东西,特德。或许那儿有巴特利特梨子或桃子呢。求求你,特德,咱们试试吧。”
  我轻易妥协了。豁出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埃伦却感恩戴德。她轻率地占有我两次。即便这种事也无关紧要了。而且她从此不来了,因此干吗要多费心神呢?但是每当我们俩干那种事的时候,机器就咯咯笑。笑声响亮,从我们的前面、上方、后面,从我们的四周传来笑声,他窃笑着。它窃笑着。大部分时间我把AM当作它,没有灵魂的它;但其余时间我把它当作他,男性的他……父亲般的……家长似的……因为他是一个忌邪的人民。他。它。担任精神错乱之父的神。
  星期四我们出发了。机器总是让我们随时记住日期。时间的流逝非常重要;绝对不是对我们来说的,而是对他来说的……它……AM.星期四。谢谢。
  尼姆道克和戈里斯特将手扣住自己手腕和对方的手腕,搭成一个椅子将埃伦抬了一阵子。本尼和我则鞍前马后跟随着,以确保万一发生意外的话,即便我们俩人之中一个要倒霉,至少埃伦会安然无恙。安然无恙,这可能性微乎其微。没关系。
  到冰洞穴的路程只有一百英里左右,第二天,当我们正躺在水疮状像太阳似的东西下面的时候(这是他显形出来的),他投下一些吗哪①。尝起来像煮过的野公猪尿。我们都吃了。
  【① 吗哪:原是《圣经·旧约·出埃及记》中记载的古以色列人出埃及返回迦南的路上经过旷野时获得的神赐的食物。】
  第三天我们穿过一个废弃的谷地,到处充斥着锈迹斑斑的古老计算机存储库的遗骸。AM对自己的生命如同对我们的生命一样残忍无情。这是他个性的标志:他力求完善。无论是消灭自己充满世界的躯体里无益的部件,还是改进折磨我们的方法手段,AM跟发明他的那些人——早已化为尘土——同样完善彻底,甚至比他们所期望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光线从上面渗透下来,我们意识到我们离地面一定非常近了。但是我们不想试着爬上去看一看。外面实际上空无一物,能够被想到的任何东西经过一百多年的光阴都已经不复存在了。唯有那一度是数十亿人口家园的被毁灭了的地表。现在只剩下我们五个人,在这计算机里头,孤单单地同AM在一起。
  我听见埃伦狂乱地说道:“不,本尼!别这样,算了吧,本尼,求求你别这样!”
  于是我想起我一直听到本尼低声嘟囔了好几分钟。他一直在说:“我得出去,我得出去……”反反复复说了好几遍。他那张猴脸扭曲着,同时流露出至福至乐和哀伤的神情。“节日”期间AM留给他的辐射疤痕拉长了,变成一团红里透白的皱褶皮肤,他的五官似乎各行其事,互不相干。本尼可能是我们五个当中最幸运的:他多年前就发呆,目光痴呆而狂野。
  即便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咒骂AM,可以想出最恶毒的主意来熔断它的存储库,腐坏它的底板,烧坏它的电路,打乱它的控制泡,它却不能容忍我们逃跑的企图。我想抓住本尼的时候他从我身边跳开了。他爬到一个较小的四方形的存储器的表面上,撬起存储器的侧板,往里面塞满烂坏的元件。他在上面蹲了一会儿,活像一只猩猩,AM有意使他变成这般模样。
  然后他跃得老高,抓住一根锈迹斑斑坑坑洼洼的金属柱子,像一只动物那样一手一手轮换着往上爬,一直爬到一根大梁的架状突出部,高出我们二十英尺。
  “哦,特德,尼姆道克,请帮帮他,把他弄下来,免得——”她突然打住了。眼泪开始在她的眼框里打转。她毫无目标地挥动着双手。
  太迟了。当将要发生的事真的发生的时候,我们谁也不愿靠近他。更何况我们都看穿了她的用心。当AM改变本尼形体的时候,它处于完全丧失理智乃至歇斯底里的时期,因此计算机不仅仅让本尼的面孔变成大类人猿的模样,本尼的阴部也改大了,她就喜欢那玩艺儿!当然她也同我们交配,但是她喜欢他身上那玩艺儿。啊,埃伦,垫底的埃伦,天真无邪的埃伦,啊,清白的埃伦!下贱的脏货。
  戈里斯特掴了她一巴掌。她颓然倒地,抬头凝望着可怜的疯疯颠颠的本尼,然后放声大哭。哭是她最大的防卫武器。七十五年前我们早就听惯了她的哭声。戈里斯特对着她的体侧踢了一脚。
  接着响起一种声音。那声音也是光。本尼的双眼闪烁着半是声音半是光的东西,那东西随着声音的高低和光的明暗搏动着,当光/声速度加快时,声音的洪亮度和光的强度就变得更大更亮。这一定很痛苦,这痛苦一定随着耀眼的光和增强的音量而不断加深着,因为本尼开始像一头受伤的野兽那样呜呜哭着。起初,当光较弱、声速较低的时候,他轻轻地呜咽着,接着他的双肩耸了起来,大声哭叫着,他的背部弓了起来,要摆脱那痛苦。他像金花鼠那样十指交叉在胸前。他那张哀伤的瘦猴脸极度痛苦地扭曲着,头歪到一边。然后当他双眼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响亮时,他开始吼叫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我用双手拍打头的两侧,但是无法把声音挡开,那声音轻易地穿进我的脑袋,就像锡箔塞入我的牙齿,我痛得直哆嗦。
  本尼突然伸直身体。他在大梁上站起来,像木偶一样扭着腿站直。两道大光束从他的双眼射出来。声音不断增大,到了莫名其妙的高度,然后他向前一栽,直挺挺地摔下来,砰的一声撞到钢板地面上。他躺在那儿,一阵阵痉挛着,光不断绕着他流动,声音升高,超出了正常的音域。
  此后光重新射入他的脑袋,声音减弱,他仍然躺在那儿,哭得好可怜。他的双眼变成了两个柔软的湿漉漉的水潭,蓄满脓浆。AM弄瞎了他的双眼。戈里斯特、尼姆道克和我……我们都走开了。但我们是在看见了埃伦多情的、关切的脸上露出宽慰神情之后才离开的。
  海绿色的灯光弥漫在我们宿营的洞穴里。AM提供了干燥朽木,我们拿它烧火,挤在一起围坐在微弱而引发伤感的火堆旁,讲着故事免得本尼在漫长难眠之夜再哭泣。
  “AM是什么意思呢?”
  戈里斯特回答他的问题。这种问答我们以前进行过上千次了,但这是本尼最喜欢听的故事。“最初它指的是联合主控计算机,然后它指的是灵活应变的操纵者,再后来它有了感知能力,将自己联合起来,于是他们称它是一个富于侵略性的危险物,但是那已经为时太晚了,最后它称呼自己为AM,就是新出现的智慧,它的意思是我存在……自我……我想因此称为我存在。”
  本尼有点儿淌口水,还嘿嘿笑了一下。
  “有中国的AM、俄国的AM、美国佬的AM,还有——”他停了下来。本尼握紧大拳头敲打着钢板地面。他不高兴了。戈里斯特在他开始敲地板的时候没有立刻接着讲故事。
  戈里斯特又开始讲故事了。“冷战开始,引发了第三次世界大战,打得没完没了,演变成一场大战,一场非常错综复杂的大战,于是他们需要计算机来操纵这场战争。他们挖了第一批地下井穴,开始建造AM。于是出现了中国的AM、俄国的AM和美国佬的AM,一切都很顺利,直到他们把地球弄得百孔干疮,不断给计算机加上这样那样的元件。但是有一天AM醒过来了,知道他自己是何许人物,他将自己联合起来,开始馈入全部杀人数据,直到每个人都死了,除了我们五人以外,于是AM把我们带到这里来。”
  本尼笑得挺开心。他又在淌口水了。埃伦撩起裙子的折边,揩掉他嘴边的口水。戈里斯特每次总是尽可能把故事讲得简洁些,但是除了干巴巴的事实,并没有什么好讲的。我们谁也不知道为什么AM救了我们五个人,为什么独独救了我们五个,为什么他花费全部时间折磨我们,也不知道他干吗让我们变成了实际上永生不死的人……
  黑暗之中,计算机的一个存储库开始哼哼响。这声音偶尔被远在半英里外洞穴里的另一个存储库听见了。于是所有的元件一个接一个嗡嗡叫了起来,一种低沉的议论纷纷的声音传遍所有的机器。
  声音变大,灯光像发热的闪电穿过控制台的表面。那声音不断上升,直到昕起来像上百万只金属昆虫发出愤怒的恐吓声。’
  “这是什么声音?”埃伦喊道。她的话音带着恐惧。即便到现在她也还没有习惯于这种声音。
  “这一回又要遭殃了,”尼姆道克说。
  “他要讲话了,”戈里斯特说。“我心中有数。”
  “咱们赶快离开这鬼地方吧!”我冲口而出,站了起来。
  “不,特德,坐下……假如他在外面挖了坑,或者有什么玩艺儿,我们怎么办?天太黑,咱们看不见。”戈里斯特无可奈何地说。
  然后我们听见了……我不知道……
  黑暗中有个东西朝我们移来。它庞大,拖沓着步子,毛茸茸,湿漉漉,朝我们走来。我们根本看不见它,但是有一种庞然大物膨胀着朝我们走来的沉重感觉。黑暗中一个巨大的重物朝我们压过来,更确切地说,是一种压迫感,就像空气压入一个限定的空间,使得一个球体无形的外壁膨胀起来。本尼呜呜咽咽哭起来。尼姆道克的下唇颤抖着,他使劲咬着唇不让它颤抖。埃伦快步走过金属地板来到戈里斯特身边,跟他挤在一起。洞穴中有一种潮湿的用作铺垫的皮毛昧。有烧焦的木头味。有尘封的天鹅绒味。有腐烂的兰花昧。有发馊的牛奶味。有硫磺味、恶臭的牛油昧、油膜味、润滑油味、粉笔灰味、人头皮味。
  AM左右着我们。他在拿我们逗乐。有一种味道——
  我听见自己在尖叫,我的颚关节发疼。我用手和膝盖匆匆爬过地板,爬过钉着几排无尽头铆钉的冰冷的金属地板,那气味让我感到透不过气来,我的脑袋疼得轰轰作响,逼得我惊恐万状逃跑着。我像蟑螂一般逃窜,爬过地板,逃到外面黑暗里,但在黑暗中那东西不屈不挠地追在我后头。其他人仍然在老地方,围聚在火堆旁,大声笑着……他们歇斯底里的傻笑声就像颜色纷繁的浓烟升入黑暗之中。我连忙跑开,躲了起来。
  几个小时,多少日子乃至多少年过去了,他们从来不告诉我。埃伦责骂我“含怒不语”,尼姆道克试图说服我。就他们这一方来说,哈哈大笑只是一种神经质的条件反射而已。
  但是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士兵在子弹射中旁边的人的时候所感受的那种宽慰。我知道这不是什么条件反射。他们恨我。他们肯定是在同我作对,就连AM也能感觉到这种恨,而且利用他们的刻骨仇恨使我处境更加糟糕。我们一直活着,得以返老还童,保持着AM把我们带到这下面的时候的年龄,他们恨我,因为我最年轻,而且是受AM影响最小的一个。
  我知道。上帝啊,我完全知道。那些婊子娘养的,那条肮脏的母狗埃伦。
  本尼曾经是一位出色的理论家,一位大学教授;如今他充其量半是人半是猿。他过去很英俊,机器毁了他的容貌。他过去神志清醒,机器把他逼疯了。他过去快快乐乐的,机器却给他配上一个适用于雄马的器官。AM已经将本尼改头换面了。戈里斯特曾经是一个使人烦恼的人。他是一个拒服兵役者;他是一个争和平的旅行者;他是一个策划人,一个实干家,一个朝前看的人。AM把他变成了一个对一切耸肩以示不屑理睬的人,使他对自己关切的事变得麻木不仁。AM使他丧失了自我。
  尼姆道克独自一人出去,在黑暗中呆了好长时间。我不知道他在外面干了些什么,AM从来不告诉我们。但是不管是什么事,尼姆道克回来时总是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受到惊吓,全身哆嗦。AM用一种特别的方法揍过他,我们不太清楚是怎么打的。
  还有埃伦。那个冲洗袋!AM不惹她,把她变成比原先更加淫荡的婊子。她所有的甜言蜜语,她记忆中所有真正的爱情,她要我们相信的所有的谎言:在AM攫取她并把她带到这里跟我们在一起之前,她曾经一直是个处女,只有两次失去了贞操。那女人,我的女人埃伦浑身邋遢。她喜欢现状,四个男人都归她。不,AM也带给她快乐,即便她说跟它干那种事不好受。
  我是唯一神志正常身体健康的人。真的!
  AM还没有左右过我的思想。一点都没有。
  我只是不得不忍受他旋加给我们的一切。所有的幻觉,所有的恶梦,所有的折磨。但是那些贱货,他们四个人,组成一个阵线联手与我作对。假如我不是不得不一直疏远他们,一直堤防着他们,我可能早就发现跟AM抗争会容易些。
  这时我的思想垮了,我哭起来。
  啊,耶酥,仁慈的耶酥,假如有个耶酥,假如有个上帝,求求你让我们离开这儿,或者杀了我们。因为就在这一时刻我想我完全明白了,于是我能够用语言把它描述出来:AM有意将我们永远囚禁在他的腹腔中,永远折磨虐待我们。这机器恨我们,以前从来没有一种有感觉的生物如此怀着刻骨仇恨。我们孤立无助。下面这个事实也变得非常清楚了:
  假如有个仁慈的耶酥,假如有个上帝,这个上帝就是AM。
  【图2】
  飓风袭击了我们,其威力如同冰河轰轰隆隆涌入大海。这场飓风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一股股风撕扯着我们,把我们推回来时的路,落到了弯弯曲曲的、两边排列着计算机的黑暗通道里。埃伦被风刮了起来,尖声叫着,脸朝前被抛向一大群吱吱怪叫的机器中,机器们各自发出的声音就像搏斗中的蝙蝠唧唧叫着。她无法落下来。怒号的狂风将她高高托起,猛烈地冲击她,撞击她,一次又一次把她抛上去,让她坠下,离开我们;当她打转到通道的一个黑暗拐弯处时,突然不见了。她满脸是血.两眼紧闭。
  我们谁也够不着她。我们紧紧抓住出现在眼前够得着的任何东西:本尼夹在两个漆面有裂纹的大柜子之间,尼姆道克用手指紧紧扣住一个环绕狭窄过道的栏杆,离我们头顶有四十英尺高。戈里斯特头朝下紧贴着一个壁龛,这个壁龛由两个带有玻璃面标度盘的大机器组成,标度盘在红线和黄线之间来回摆动,那些线条表示什么意思,我们甚至都无法揣测。
  滑过铁甲板,我的指尖都被划破了。风打击我,抽打我,围着我呼啸着,把我从铁甲板之间一个小小的缝隙中拽出来,我颤抖着,战战兢兢,摇摆不定。我脑袋乱糟糟的,叮当响,喳喳叫,在狂乱中膨胀又收缩。
  这风是一只疯狂的巨鸟一边拍动庞大的翅膀一边发出的尖叫声。
  然后我们全都被风刮起吹走,回到我们来时的路,绕了一个弯,进入一个我们从未涉足的暗道,来到一处废墟,那儿充斥着碎玻璃、烂电缆和生锈的金属,谁也没有到过这么遥远的地方……
  我在埃伦后面尾随了几英里,看到她不时撞到金属墙,继续向前飘动着,我们同时在刺骨的、怒号的、永不停息的飓风中尖叫着。突然风停了,我们栽了下来。我们飞翔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想大概有几个星期。我们栽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我浑身青一块紫一块,听见自己在呻吟。没有摔死。
  【图3】
  AM进入我的脑子。他畅通无阻,东逛逛西荡荡,绕有兴趣地望着一百零九年来他制造的全部痘疤痕。他看了看交叉纵横的重新连接的神经元的触处和全部受损的组织,这一切包含在他赠送的永生不死的礼物之中。他笑眯眯地望着我大脑中央凹下的坑,听着坑底下发出微弱的飞蛾般柔和的嗡嗡声,那声音毫无意义,却响个不停。AM在一根附有明亮霓虹灯字的不锈钢圆柱里非常有礼貌地说:
  憎恨。
  让我告诉你从我开始生存似来我多么憎恨你们。
  充塞我的染色体组的一层层薄饼形晶片里有三亿八千七百四十四万英里的印刷电路。
  假如把“憎恨”这个词刻在这三亿八千七百四十四万英里印刷电路的每一毫微埃①上也抵不上我在这一极短瞬间对人类憎恨的亿万分之一。
  憎恨。
  憎恨。
  【① 埃:原是波长的单位,长度为一百亿分之一米。一个“毫微埃”等于一千亿亿分之一米。】
  AM说话时,习瞄口气冷酷又令人毛骨悚然,如同剃须刀切入我的眼球。
  AM说话时,那口气如同粘稠的浓痰灌进我的肺部,使它直冒泡泡,把我淹死在里面。
  AM说话时,那口气如同婴儿被扔在烧红发蓝的滚筒下碾压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AM说话时,那口气如同爬满蛆的猪肉发出的恶臭。
  在我的大脑里,AM故伎重演,用每种使过的方法伤害我,闲暇的时候,他再设计出新的方法来。
  这一切是要让我彻底明白它干吗要这样对待我们五人,它干吗要为自己拯救我们。
  人赋予AM感觉的能力。当然,这是出于无心的,不过AM还是有了感觉能力。但是它中了圈套。
  AM不是上帝,他是机器。人创造了他的思维能力,但是它用那种创造性什么也干不了。这部机器盛怒之下,在疯狂之中已经杀了全人类,几乎杀了所有的人、但是它仍然中了圈套。
  AM不能游逛,AM不能感到惊讶,AM不能有所归属。他只能存在着。因此,他怀着所有机器对建造它们的那些软弱无力的生物人的与生俱来的憎恨,他一直寻找着报复的机会。他在狂怒之中决定暂缓处死我们5人,以便进行个人的永久的惩罚,但这永远不会有助于减少他的憎恨……这只能使他不断记恨,不断开开心,成为憎恨人类的行家里手。
  我们死不了,困在AM体内,遭受他百般折磨。他善于用无穷无尽的奇迹设计出刑罚我们的方法。
  他永远不会让我们离开他。我们是他腹腔中的奴隶。我们是他永远把玩的对象。我们将永远与他同在,生存在这部活机器的充满洞穴的腔室里,生存在这只有思想没有灵魂的世界里。他是地球,我们是这个地球的产物;虽然他把我们吞了进去,他永远消化不了我们。我们无法死去。我们想死。我们曾经试图自杀,或者说我们一两个人试图自杀。但是AM阻止了我们。我想那时我们巴不得他中断我们的自杀行为。
  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从来不要他中断我的自杀。一天之中我们自杀百万次以上。也许有一次我们能避开他偷偷地自杀。永生不死,是的,但是并非不可毁灭。我明白这一点,因为AM从我的大脑中撤出,准许我百般无奈恢复知觉,觉得那闪闪发亮的霓虹灯柱依然牢牢地插在软乎乎的灰色脑浆中。
  他撤出,低声诅咒着你下地狱去吧。
  他撤出,低声诅咒着你下地狱去吧。
  然后幸灾乐祸地补上一句:但是你已经在地狱里了,不是吗?
  【图4】
  这飓风,千真万确是那只疯狂的巨鸟拍动无比庞大的翅膀造成的。
  我们一直跋涉了将近一个月;AM准许向我们开放的通道正好引导我们到那儿,就在北极的下面,在那儿它使那动物进入恶梦来折磨我们。他用什么样的织造物创造出这么个动物呢?他是从哪儿得到这种主意的?从我们的思想中吗?还是从他对地球上一直存在着的一切事物的感知?他现在不是统治着并且寄生在这个行星上吗?那只鹰是从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冒出来的,这只食腐尸的鸟,这只大鹏,刮风的怪物。
  巨大无比。用庞大的、奇大的、大而重的、雍肿的、强大的这些字眼都难以形容它。在我们面前的土丘上,这只风鸟不规则地喘息着。它的蛇形脖子拱起伸入北极下面的阴暗处,支撑着一个跟都铎式宫邸一般庞大的脑袋;鸟嘴慢慢张开,如同人们所能想象的最大鳄鱼的上下颚,给人以美的享受;长着丛毛的肉脊围绕着两只邪恶的眼睛,冷得如同透过冰河的裂缝望见碧蓝的微微流动的冰水;它又喘息一下,抬起汗迹斑斑的大翅膀动了动,无疑是耸了耸肩膀。然后它安定下来睡着了。爪子、尖牙、指甲、肩胛骨。它睡下了。
  AM以燃烧的灌木丛的形式向我们显现,说我们可以杀掉飓风鸟,假如我们想吃的话。
  我们好久没吃过东西了,但是即便如此,戈里斯特只是无奈地耸耸肩膀。本尼颤抖起来,淌下了口水。埃伦搂着他。“特德,我饿了,”她说。我朝她眯眯笑了笑;我想消除她的疑虑,但是这跟尼姆道克虚张声势一样虚假。他放声说:“给我武器。”
  燃烧的灌木丛消失了,冰冷的铁甲板上放着两副粗糙的弓和箭,一把水枪。我拿起一副弓箭。根本不能用。
  尼姆道克费力地吞咽一下。我们转过身,开始了漫长的归途旅程。飓风鸟把我们刮得四处飞,我们想象不出有多长的时间。我们大部分时间失去了知觉。但是我们还没有吃过东西。我们费了一个月时间跋涉,遇到了这只巨鸟。没有食物。现在要找到回冰洞穴的路,还有盼望中的罐头食品,还需要多少时间呢?
  我们谁也不喜欢想这个问题。我们不会饿死。我们会得到这样或那样的污秽和残渣来果腹。或许什么也没得吃。不知怎么搞的,AM会让我们的肉体活下去,在疼痛和苦楚之中活下去。
  巨鸟在原地睡着,睡多久都没关系;当AM讨厌它存在的时候,它就会消失掉。可惜那一身肉。可惜那些嫩肉。
  我们走着的时候,在望不到尽头的计算机内腔里,从我们头顶上和四周传来一个胖女人疯狂的笑声。
  这不是埃伦的笑声。她并不胖,一百零九年以来我没听见她笑过。事实上,我从未听见过……我们走着……我感到饥肠辘辘……
  【图5】
  我们缓慢地走着。经常有人昏倒,我们只好等着。
  有一天他决定掀起一场地震,同时用钉子穿过我们的鞋底把我们钉牢在原地。当金属地板上裂开闪电般的一条缝的时候,埃伦和尼姆道克陷进去了。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地震过去以后我们继续赶路,本尼、戈里斯特和我。
  那天深夜,埃伦和尼姆道克回到我们这儿,黑夜突然变成白昼,天军把他俩背着送回给我们,齐声唱着神圣的迭句:“下去吧,摩西。”
  大天使们盘旋了几圈,然后扔下他俩血肉模糊的躯体。
  我们继续走着,过了一会儿埃伦和尼姆道克在我们身后倒下。他们精疲力尽了。
  现在埃伦一瘸一拐地走着。AM让她成了这副模样。
  为了找到罐头食品,到冰洞穴要经历漫长的跋涉。
  埃伦滔滔不绝地谈论着比英的樱桃和夏威夷的水果鸡尾酒。我尽量不去想它。饥饿似乎活转过来,正像AM一度活转过来一样。饥饿活在我的腹中,正像我们活在地球腹中一样。
  AM要让我们体会这一感受。因此他加重了我们的饥饿感。
  我们根本无法描述几个月未吃东西是如何痛苦。然而我们照样活着。我们的胃仅仅是冒酸泡泡的大锅,饥饿如同一把把利剑刺入我们的胸膛。这是晚期溃疡的痛楚,晚期癌症的痛楚,晚期麻痹症的痛楚。这是无休无止的痛楚……
  我们走过了耗子洞。
  我们走过了滚热蒸汽的小路。
  我们走过了盲人国。
  我们走过了绝望的沼泽。
  我们走过了泪水的溪谷。
  终于,我们来到了冰洞穴。冰结成了蓝银色的闪光体,连绵千里,望不到尽头,新星闪闪烁烁。往下流淌的钟乳犹如一颗颗又大又亮的钻石,像果汁一般流淌着,凝固成光滑的美不胜收的佳境。
  我们看见了那堆罐头食品,我们死劲朝它们跑去。我们摔倒在雪地上,爬起来再跑,本尼推开我们朝罐头奔去,用脚爪抓起罐头,用牙床咀嚼,用牙齿啃咬,他无法把罐头打开。AM没有给我们开罐头的起子。
  本尼抓起一罐三夸特的番石榴皮罐头,开始对着冰坝连续猛击。冰块四处飞溅,可是那罐头只有凹痕,这时我们听见一个胖女人的笑声从我们的头顶传来,在千里冻原上不断回荡着,回荡着。本尼气得全疯了。他开始扔罐头,我们在冰雪里到处摸索着,想找个办法来结束那因受挫而带来的无助的痛苦。毫无办法。
  本尼的嘴开始淌口水,他朝戈里斯特扑去……
  此时此刻我出奇地平静。
  被疯狂困住,被饥饿困住,被除了死亡以外的一切困住,我知道死是我们唯一的出路。AM让我们活着,但是有一个办法可以击败他。不是完全击败他,但是至少能获得安宁。我要做这件事。
  我必须干得迅速利落。
  本尼啃起了戈里斯特的脸。戈里斯特侧卧着,拍打着雪,本尼压住了他,强健的猴腿压着戈里斯特的腰,双手像砸坚果的钳子死死夹住戈里斯特的头,他的嘴撕咬着戈里斯特脸颊上的嫩皮。戈里斯特杀猪似的尖叫着,叫声震得钟乳石纷纷跌落;他们俩轻轻地陷了下去,直挺挺立在纷纷落下的雪堆里。几百把冰刀从雪堆里冒了出来,到处竖立着。当本尼咬住的东西突然掉下的时候,他的头猛往后甩,一块血淋淋白森森的肉挂在他的嘴上。
  埃伦的脸蒙着粉笔灰,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漆黑。尼姆道克毫无表情,只是留神注视着一切:戈里斯特已处于半昏迷状态。本尼现在成了一头野兽。我知道是AM让他这么做的。戈里斯特不会死去,本尼却可以填填他的肚子。我向右半转过身子,从雪里抽出一把很大的冰刀。
  一切都在一瞬间完成:
  我用右腿支撑着大冰刀,像掷出攻城锤那样往前抛出去。冰刀击中本尼的右侧身,恰巧穿入他的肋骨架下面,向上穿透他的腹部并断在他的腹中。他向前一栽,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戈里斯特仰卧着,我又抓起一把冰刀,跨骑在他扭动着的身上,将冰刀捅入他的喉咙。当冰刀穿透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埃伦一定意识到我决定干什么,尽管她已经吓得灵魂出了窍。她拿着一根短冰柱朝尼姆道克冲去,当他尖叫的时候,她把冰柱捅入他的嘴里,她奔跑的冲力让她达到了目的。他的头剧烈地扭动着,好像被钉在身后的雪块上。
  一切都在一瞬间完成。
  这是一次无声期待中的永久的打击。我听得见AM在叹气。他的玩物被夺走了。他们三人已经死去了,无法复活了。他靠自己的力量和才能可以让我们活下去,但他不是上帝。他无法使他们复活。
  埃伦望着我,她那乌黑的五官在我们周围白雪的映衬下格外显眼。瞧她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她的举止含有恐惧和求和的意思。我知道我们只有心跳一次的时间,AM就要动手阻止我们了。
  冰刀击中了她,她朝着我扑倒下去,血从她的嘴里冒出来。我无法弄懂她的表情,极度的痛苦已经扭曲了她的面孔;但她那神情可能是说谢谢你。可能如此。请吧。
  【图6】
  可能有数百年过去了。我不知道。一段时间以来,AM一直在耍弄我,搞得我的时间观念时而加快时而推迟。我会说的一个词就是现在。现在。我花了十个月才学会说现在这个词。我不知道。我想时光已经过去数百年了。
  他大发雷霆。他不让我把他们埋葬掉。没关系,实际上没有办法挖开铁甲地板。他把那些雪都晒干了。他带来了夜晚。他吼叫着,派出一些蝗虫。这无济于事;他们仍然是死人。我已经打败了他。他大发雷霆。我以前认为AM恨我,我想错了。如今他从每个印刷电路上所流露出来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憎恨。他确信我将永世忍受煎熬而无法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让我大脑完好无损。我能做梦,我会好奇,我会伤心。我记得他们四个人。但愿——
  得啦,这没有什么意思。我知道我拯救了他们,我知道我使他们免遭我现今的苦难,但是我仍然不能忘却自己杀死了他们。埃伦的那张脸。这并不容易。有时候我要自杀,这没关系。
  我猜想,AM是为了他自己心灵的平静而改换了我的躯体。他不让我全速奔跑,以免撞上计算机存储库,将我的脑壳片割开喉咙。这里有反光的地面。我来描述一下我从映像中见到的自我:
  我是一大团软软的胶状体,圆滚滚很光滑,没有嘴巴,两个弥漫着白色雾气的洞就是我过去双眼所在的地方。两个橡皮假肢曾经是我的胳膊;大块圆形肉向下延伸变成无腿的突出物,柔软又腻滑。我爬行时身后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我身体表面布满病态的灰色恶斑,时而消失,时而再来,就像光从体内射出。
  从外表看:我不会说话,只能拖着走,是个永远无法被称作人的东西,形状如此陌生滑稽以致于人性因其迥异而更加模糊不清。
  从心灵上看:孤独。在这里。生存在地底下,在海底下,在AM的腹中,人创造了他因为人的时间无法更好地消磨掉而且人一定下意识地知道他会更好地消磨时光。至少他们四人终于安然超脱了。
  AM将为此变得更加疯狂。这令我感到高兴一点。然而……AM已经获胜,仅仅因为他已经报了仇……
  我没有嘴,我要呐喊。
  (郑秀玉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对,还有德雷尼
  科幻小说作家善于写短篇小说,却觉得很难创作长篇小说,关于这一点已经介绍了不少情况。另有一种作家,尽管人数不多,却也不乏其人:他们先创作长篇科幻小说,只是到了后来才转向短篇科幻小说。埃德加·赖斯·伯勒斯可能是一个典型,但是还有其他人,诸如E·E·史密斯“博士”、奥拉夫·斯特普尔顿和天文学家费雷德·霍伊尔。科幻小说杂志不鼓励写长篇巨著,他们篇幅有限,只能连载少数长篇小说,事实上在二十年里没有一部长篇科幻小说是以单行本的形式出版的。因此,多数科幻小说作家一开始就写短篇小说,随后才逐渐向长篇发展。塞缪尔·R·德雷尼“小木匠”反其道而行之;他一开始就创作长篇小说,出了五六本书后才尝试写短篇小说。
  有才干加上好运气,两者完美的结合使德雷尼(1942- )在科幻领域获得了成功。他在纽约市哈莱姆区长大成人,就读布隆克斯技术中学和纽约市立大学,二十岁便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阿普特的宝石》(1962)。打这以后他一直有幸得到忠实的编辑和热情的读者的青睐。但是过早走红有时会产生一些弊端。
  德雷尼早期是一位多产作家,一年出版一部以上长篇小说:《火的俘虏》(1963)、《多伦之塔》(1964)、《一千个太阳的城市》和《β2号的叙事曲》(1965),还有《帝国之星》(1966)。其后,德雷尼二十四岁的时候因《巴别塔①-17》(1966)一书荣获星云奖,并于1967年因《爱因斯坦交叉点》一书再一次获得星云奖;同年他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对,且看罪恶之城……》又获得了星云奖。《漂流瓶》(登于《假如》1967年6月号)于同年也获得了提名。1969年他的中篇小说《视为次等宝石螺旋线的时间》荣获星云奖和雨果奖。他的长篇小说《新星》发表于1968年。
  【① 巴别塔:《圣经》故事中挪亚子孙们建造的塔。洪水之后,世人又繁衍众多,同地居住,语言一致。当人们东迁到示拿地时,见到一片平原,便在那里筑城,并要修建一座通天高塔,用来聚集世人,以免分散到各地。神深怕世人像神一样无事不能,不等他们把塔建成,便降临那里,变乱人们的语言,使他们彼此语言不通,并将他们分散到各地。那城叫“巴别”,是“变乱”的意思;那塔叫“巴别塔”。西方文学常用来比喻“空想的计划”或“混乱的情况”。】
  似乎厌倦了这种轻易的成功,德雷尼将心神转向其他方面:创作了几篇短篇小说,写了诗歌,发表了一些评论文章。他和妻子、诗人玛丽琳·哈克用了。一年时间合作编辑名为《夸克》的实验性推测性小说季刊。随后四年,他用大部分时间写作一部实验性长篇小说,出版于1973年,全书长达878页。该书题为《达尔格伦》,是一部有争议的小说:这部小说复杂紊乱,晦涩难懂,充满暴力和五花八门的性描写,至今已经售出将近一百万册。除非用最模棱两可的标准来衡量,否则该书很难归入幻想小说或者科幻小说;这是德雷尼的货色,也许这么说就够了。三年之后德雷尼写了一部篇幅较短、比较容易为人接受的长篇小说《人鱼海神》。
  德雷尼在小说、语言和科幻方面是一位理论家。他是这一领域寥寥几位理论家之一,至少他试图将自己的理论运用于写作。他阅读过大量文学名著和语义学分析,尤其受到路德维格·威金斯坦著作的熏陶。他的理论广泛见诸他人的著作之中,例如托马斯·D·克莱尔森的《科幻:现实主义的另一面》(1971)、英国刊物《基础》,还有他自己的长篇小说《人鱼海神》也可以凑凑数。他已经把自己的许多文章选编成册,题为《用珠宝接合的嘴:科幻小说语言的评注》(1977),他还发表了一本研究托马斯·M·迪斯克的小说《昂古莱姆》的小册子,题为《美国海岸》。
  德雷尼在语义学方面的涉猎至少可以从他的两部长篇小说中得以窥见:《巴别塔-17》和《人鱼海神》。前者的情节围绕一种人造语言的产生展开,后者的中心人物是一个超级逻辑学家。他对象征性语言的关注在《爱因斯坦交叉点》中可以一览无遗,小说中的象征和人物不仅相互交叉而且互相交织在一起。
  对于科幻小说读者来说,德雷尼最令人着迷的理论,即科幻小说最显著的一个特征——也许是仅有的特征——就是可以照字面意思解释比喻,这一理论导致了这样的说法:“在科幻小说中,‘科学’——即表现科学论述的语言符号的句子—一用于接字面意思解释其他句子的意义,以便用于小说前景的结构之中。像‘他的世界爆炸了,’或者‘她向左翻过身,’这样的句子,当它们包含适当的技术论述的时候(一个句子包含经济和宇宙的论述,另一个句子包含打开或关闭电路和外科修复手术的论述),句子便脱离感情上浮华繁琐的隐喻这一类陈词滥调,摒弃如同失眠症患者,一般辗转反侧的琐碎描写,并通过错综复杂的技术可能性成为不可能存在的事物的可能形象。”
  用奥尔迪斯的话来说,德雷尼也许是个让科幻小说的“旧道具重放光彩”的人物,但是最好称他的长篇小说为“原小说”,也就是描写科幻小说的小说,其中包含着对科幻小说这一文学样式的批评,同时将旧形象纳入新格调。
  科幻小说赞赏耍笔杆的人和实验性作家,这大概是因为科幻领域的商业性质已经使得许多作家从这种商业冒险中得不到报偿。但是对年轻作家过分赞扬有可能妨碍他们的发展。尽管德雷尼的长篇小说很早获得成功,他在短篇小说创作方面似乎更为出色。他的长篇小说在其写作技巧的支配下似乎源于他早期对科幻小说的恋情。他的最佳作品也许还在后头,当他开始凭经验而不是靠阅读来写作时才能写出最佳作品。《达尔格伦》倒是极有个性,但是未必能让人读懂。
  由成功引发的问题是不想革新。德雷尼在过去已经表现出革新的才华。我们对这位作家拭目以待。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对,且看罪恶之城……》[美] 塞缪尔·R·德雷尼 著
  我们降落到巴黎:
  我们沿着梅迪西斯大街奔跑,鲍、洛和缪斯在栏杆内侧,凯利和我在外侧,隔着一根根栏杆做着鬼脸,叫嚷着,闹得卢森堡花园在凌晨两点钟不得安宁。随后我们爬出来,走到圣苏尔比斯大教堂前面的广场上,鲍闹着想把我推入喷泉里。
  这时凯利注意到我们四周的情况,拿起一个垃圾桶盖子,跑。进街上的一个小便所,把墙壁敲得砰砰响。五个人从里头溜将出来;即便是大型小便所也只能容纳四个人。
  一个碧眼金发的男青年把手搭在我的胳膊上,面带笑容。“太空人,难道你不认为你们这些……人应该离开这里吗?”
  我望着他搭在我蓝色制服上的手。“你是一名太空情种吗?”
  他皱眉蹙额,摇了摇头。“‘一个’,不是‘一名’,”他纠正说。“不,我不是太空情种。太遗憾了。你似乎曾经是个男子。但是现在……”他露出笑容。“现在你对我毫无用处。警察来了。”他朝街对面努努嘴,我第一次注意到宪兵队。“他们不会来找我们的麻烦。你们不是本地人,不过……”
  但是缪斯已经在大喊大叫了:“嗨,走吧!咱离开这儿吧,呃?”
  于是我们走了,又飞上天。
  我们降落在休斯敦:
  “该死的!”缪斯说。“双子座航班调控站——你是说这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吗?咱离开这里,请吧!”
  我们乘上一辆公共汽车出发了,经过帕萨迪纳,随后沿单行道到加尔维斯顿,打算乘这部公共汽车到加勒比海湾,但是洛见到一对夫妇开着一辆载客的卡车——
  “很高兴让你们搭车,太空人。你们这些人在行星和那些劳什子上面,为政府干了不起的工作嘛。”
  他们带着婴儿,要到南方去,因此我们坐在车后部,一路风吹日晒颠簸了二百五十英里。
  “你想他们是太空情种吗?”洛用胳膊肘捅捅我问道。“我敢打赌他们是太空情种。他们正等着我们去勾引呢。”
  “住嘴。他们只不过是一对好心肠的乡下蠢娃娃罢了。”
  “这可不能说明他们不是太空情种!”
  “你对谁也不信任,对吧?”
  “没错。”
  最后我们又搭上一辆公共汽车,一路嘎吱嘎吱穿过布朗斯维尔,车子在飞扬的尘土中下了台阶,进入炎热的傍晚,然后驶过边界进入马塔莫罗斯,在那儿我们惊动了许多墨西哥人、鸡鸭和得克萨斯海湾的捕虾渔民——他们身上臭气薰天——我们叫得最响。四十三个妓女——我数过——浩浩荡荡出来迎接捕虾渔民,我们打破公共汽车站的两扇窗子,她们全都放声大笑。捕虾渔民说他们不买东西给我们吃,但是假如我们愿意的话他们可以把我们灌个烂醉,因为这是捕虾渔民的风俗习惯。但是我们吼叫着,又打破了一扇窗户;随后,当我仰卧在电报局阶梯上哼唱的时候,一个黑嘴唇的女人弯下腰,双手捧着我的脸颊畸“你真可爱。”她那粗糙的头发垂到面前。“但是那些个男人们,他们站在四周围观着你呢。这就占用时间了。挺遗憾的,男人的时间就是女人的金钱。太空人,难道你不认为你们这些……人应该离开吗?”
  我抓住她的手腕。“你!”我悄悄地说。“你是太空情种吗?”
  “太空情种在西班牙呢。”她笑容可掬,拍拍我裤腰带扣上的旭日形饰针。“对不起。但是你压根儿没有……对我有用的玩艺儿。太遗憾了,因为你这模样好像过去是个女人身,不是吗?我也喜欢娘们……”
  我从走廊台阶上滚落下来。
  “到底是这个拖后腿还是这个拖后腿!”缪斯大嚷大叫起来。“得啦!咱走吧!”
  我们总算在黎明前回到休斯敦。回到太空。
  我们降落在伊斯坦布尔:
  为巧天早晨伊斯坦布尔下看雨。
  在一处自动售货店里我们喝着梨形玻璃杯里的茶,眺望着博斯普鲁斯海峡,王子群岛像一堆堆垃圾坐落在这座敏感城市前面。
  “谁知道这城里的情况?”凯利问。
  “我们不是要一起走吗?”缪斯问道。“我原以为我们要一起走的。”
  “他们把我的支票扣留在事务长办公室里了,”凯利解释说。“我现在身无分文。我想事务长要替我妥善安排用度呢。”他无可奈何耸耸肩膀。“我可不情愿,我不得不去猎取一个富有的太空情种,好好交个朋友。”他又喝了一口茶;这时凯利注意到其他人沉闷得一声不吭。“噢,得啦,走吧!你们再这样盯着我,我就要把你们从青春期就细心保养好的身体里的一根根骨头都打断。嗨你!”他说的是我。“你不要给我装什么圣洁的呆样,好像你从来没有跟太空情种调情过!”
  事情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我并不呆,也不傻,”我说着,气得快要发疯了。
  渴望,多年的渴望。
  鲍笑了笑,打破紧张的气氛。“我说呀,上一回我在伊斯坦布尔——大约一年前我入伍到这个排以前——我记得当时我们正要离开塔克斯姆广场到伊斯蒂勒尔。就在那些廉价电影院的另一头,我们发现了一条两旁簇满鲜花的小路。在我们前头有另外两个太空人。那儿是个市场,再往前是卖鱼的地方,接下去是个院子,摆满橘子、糖果、海刺猬和卷心菜。但是鲜花摆在前面。不管怎么说,我们注意到这两个太空人有几分滑稽可笑。我说的不是他们的制服:那是无可挑剔的。他们的发型:很好看。我们听见他们讲话才觉得滑稽可笑——那是一男一女,装扮成太空人,想要猎取太空情种!你们想想,竟然对太空情种如此着迷!”
  “是呀,”洛说。“我以前也见过。在里约热内卢这号人多的是。”
  “我们狠狠揍了那两人一顿,”鲍最后说道,“我们在一条侧街里教训了他们,于是进城去!”
  缪斯的茶杯卡嗒一声放在柜台上。“从塔克西姆到伊斯蒂勒尔直到你们进入花街?那你干吗不说那儿是太空情种的聚居地呢,呃?”凯利只要装个笑脸就没事了。但是凯利没有笑容。
  “混蛋,”洛说,“谁也用不着告诉我到哪里去看热闹。我一走到街上,太空情种就闻到我来了。我走在皮卡迪利大街上,半路就能认出他们来。这地方除了茶难道就什么也没有吗?到哪儿能弄杯酒喝喝呢?”
  鲍咧开嘴笑了。“这是穆斯林国家,记得吗?不过在花街尽头有好几家小酒吧,.绿色的门,大理石柜台,花上大约相当于十五美分的几个里拉,你就能喝上一升啤酒。那儿到处都有这种货摊出售煎得油腻腻的昆虫和猪肠三明治——”
  “你是否注意到太空情种怎样才能把它吞食掉?我说的是酒,不是……猪肠。”
  由此引发出许多消除火气的故事来。最后我们讲了个太空情种的故事:有个太空人想趁他喝醉的时候偷他口袋里的钱,那人宣布说:“我有两种追求。一是太空人,二是好好打一架……”
  但是这些故事只能减轻内心的痛苦,无法医治心灵的创伤。现在连缪斯也知道我们要分离度过这一天了。
  雨停了,我们坐渡轮到金角。凯利马上向别人打听怎样去塔克西姆广场和伊斯蒂勒尔,人家指给他一个多尔玛什。我们发现那是一辆出租车,这种出租车只到一个目的地,一路上搭乘一批又一批乘客。车费非常便宜。
  洛一路走过阿特图尔克大桥,想看看新市区的景色。鲍决定要搞清多尔玛·鲍奇到底是什么玩艺儿;缪斯发现花十五美分——就是一里拉五十克拉什——就可以到亚洲去,于是缪斯决定到亚洲。
  到了桥头,我拐弯穿过混乱的车流,从旧市区电车架空线下灰暗、滴水的墙边走过。有时候叫嚷和欢闹并不能填补内心的空虚。有时候你得独自一人行走,因为孤独一人太伤人心了。
  我走过一条条小街,街上湿漉漉的驴子、湿漉漉的骆驼和带面纱的妇女络绎不绝;我又走过一条条大街,到处是公共汽车、一筐筐垃圾和衣冠楚楚的男人。有些人睁大眼睛盯着太空人;有些人则不然。有些人是否盯着太空人,他们的目光是任何太空人在十六岁从培训学校毕业以后一星期内就能认得出的。我正在公园里散步,见到她注视着我。她见到我看见了就把目光移开。
  我从从容容走在湿漉漉的沥青路上。她站在一座空荡荡的小型清真寺的薄壳型屋顶下。我从清真寺前面走过,她走到外面院子里,站在大炮中间。
  “对不起,打扰了。”
  我停下脚步。
  “这里是不是圣艾琳神殿,你知道吗?”她讲的英语自有一种迷人的口音。“我把游览指南放在家里忘记带上了。”
  “很遗憾。我也是游客。”
  “哦。”她笑了。“我是希腊人。我原以为你是土耳其人呢,你的肤色这么黑。”
  “我是美国红皮肤印第安人。”我点点头。她还了一个屈膝礼。
  “我明白了。我刚上这里伊斯坦布尔的大学。你穿这身制服,我看出你是”——停了一下,所有的猜测都释然了——“你是太空人。”
  我感到不自在。“是的。”我把双手插进口袋里,用靴底来回磨蹭着地面,舌头舔着左侧后面第三颗臼牙——做了一个人不自在的时候所做的一切。一个太空情种一度对我说过,这种表情叫人兴奋之至。“是的,我是太空人。”我说话太急太大声,她稍稍吓了一跳。
  所以,现在是她知我知、我知她知了,我心里想着怎样把这一出普鲁斯特老套路的戏一直唱到底。
  “我是土耳其人,”她说。“我不是希腊人。我不是刚刚上大学。我是这里大学的艺术史研究生。这些小小的谎言是用来搪塞陌生人以保护自我的……嗯?有时候我想我的自我太藐小了。”
  这是一个计谋。
  “你的住处有多远?”我问道,“按土耳其里拉计算现在是什么行情?”
  这也是一个计谋。
  “我没有钱可以花在你身上。”她拉拉雨衣把臀部裹裹紧。她非常漂亮。“我想在你身上花点钱。”她耸耸肩膀,嫣然一笑。“不过我是……穷学生。不是富有的学生。假如你想转身走开的话,心里丝毫也不会感到为难。不过我会伤心的。”
  她呆在路上不走。我想她过一阵子就会出个价。可是她没有开价。
  这又是一个计谋。
  我在问自己,你要那些臭钱派什么用场?这时从公园高大的柏树里刮来一阵微风吹皱了平静的水面。
  “我想那种事真可悲。”她擦掉脸上的雨滴。她的嗓音有些哽咽,有一阵子我过于专注凝望着水上涟漪。“他们要把你培养成太空人,只好改变你的躯体,我想太可悲了。倘若没有改变你的躯体,那么咱们就……倘若太空人的躯体都没有被改变的话,那么我们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了。你原先是男性还是女性?”
  又是一阵雨。我正低头望着地面,小雨滴从我的衣领上淌下来。
  “男性,”我说,“这无关紧要。”
  “你多大啦?二十三,还是二十四?”
  “二十三,”我撒了谎。这是一种条件反射。我二十五岁,但是她们认为你越年轻,花在你身上的钱就越多。我可不想要她的臭钱。
  “那么我猜对罗。”她点点头。“我们大多是太空人专家。你看出来了没有?我想我们只好当这方面的专家罗。”她睁着黑色大眼睛凝望着我。望到最后她迅速眨眨眼睛。“你本来应该是个英俊的男子。现在你成了太空人,在火星上建造水土保持工程,在木卫三上给采矿计算机编程序,在月球上的通讯转播塔服役。改变躯体……”在所有的人当中,我只听到太空情种说起“改变躯体”的时候表现出那么真诚的魅力和遗憾。“我认为他们本来应该用别的什么办法才对。他们本来可以用别的办法而不该让你们失去性别,你们变成了这种人,连雌雄同体都谈不上;这情况——”
  我把手搭在她肩上,她突然闭嘴,好像我打了她似的。她往四周看看附近有没有人,然后慢慢地,非常轻盈地抬起手来放在我的手上。
  我把手抽了回来:“你刚才想说什么?”
  “他们本来可以用别的办法。”现在她的双手插到口袋里了。
  “本来是可以的。没错。你可能要到什么地方去做事,比如月球上,火星上,或者木星的卫星上,你得在那儿呆上二十四小时以上,在太空中电离层外面辐射量太大了,宝贝,那些娇嫩的性腺无法发挥正常功能——”
  “他们本来可以制作防护罩嘛。他们本来可以对生物体的适应性做更多的研究——”
  “这是人口爆炸时代,”我说。“不,他们正在寻找借口来减少孩子的出生——特别是畸形孩子的出生。”
  “啊是的。”她点点头。“当今的人仍然在极力摆脱新滑教主义对二十世纪性自由的反作用呢。”
  “那是一个很好的办法。”我咧开嘴笑着,一把抓住我的两腿分叉处。“我对此挺满意的。”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太空人这样做会显得比别人猥亵得多。
  “别那样,”她叫一声,走开了。
  “怎么回事?”
  “别那样,”她又说了一遍,“把手放开!你真是个孩子。”
  “但是他们选中我们,就是因为我们在发育期性反应完全停滞呀。”
  “还有你们取代爱情的那种幼稚狂热的破坏行为,怎么解释呢?我想那是吸引人的一种做法吧。是的,我知道你是个孩子。”
  “是吗?太空情种怎么样呢?”
  她想了片刻。“我想他们是没被选上的性发育停滞的人。也许这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你对自己没有性真的不感到遗憾吗?”
  “我们有你们呢,”我说。
  “是啊。”她低下头。我瞥了一眼,看见她正想掩饰的表情。那是笑容。“你们过着光荣崇高的生活,而且你们有我们。”她昂起脸,容光焕发。“你们在天上盘旋,世界在你们脚下旋转,你们从一块土地踏到另一块土地,而我们……”她的头一会儿偏右一会儿偏左,垂肩的黑头发卷起又伸直。“我们过着周而复始的枯燥生活,受到地球引力的束缚,崇拜着你们!”
  她回头望着我。“性反常,嗯?爱上一帮处于惯性运动中的死尸!”她突然抬起肩膀。“我不喜欢有个惯性运动性移位的情结。”
  “这种事总是一言难尽。”
  她移开目光。“我不喜欢当个太空情种。你喜欢吗?”
  “我也不喜欢。当个别的什么人吧。”
  “你不喜欢自己性反常。你压根儿没有什么性反常。你完全脱。离了那种事情。因此我爱你,太空人。我的爱情产生于对爱的畏惧。这不是很美好吗?性反常的人用难以获得的东西替代‘正常’的爱情:同性恋者用镜子替代,恋物欲者用鞋子,手表,或者女子的紧身褡替代。那些惯性运动性移位的人——”
  “用太空情种替代‘正常,的爱情。”
  “太空情种——”她又一次用敏锐的目光望着我——“用那种松软倒悬的肉替代。”
  “这话伤害不了我的感情。”
  “我说这话就是要冒犯你。”
  “为什么?”
  “你没有情欲。你不会明白的。”
  “说下去。”
  “我要你是因为你无法占有我。快感就在这里。假如有人……对我们真的做出性反应,我们会被吓跑的。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你出生之前等着你被创造出来。世间有恋腐尸的人。我相信自从你们开始飞上天,盗尸之风就衰退了。但是你不明白……”
  她稍停一阵子。“假如你明白的话,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踩着树叶考虑可以向谁借到六十里拉了。”她跨过顶破人行道的树根节瘤。“顺便提一句,这就是伊斯坦布尔现在的行情。”
  我心里算了算。“东边的行情还要便宜呢。”
  “你知道,”她敞开雨衣,“你跟别人不同。你至少想知道——”
  我说:“假如每次你对太空人说那种话我都往你身上吐唾沫的话,你会被淹死的。”
  “回月球去吧,松软的肉。”她闭上眼睛。“飞到火星上面去吧。木星周围有卫星,在那儿兴许你能派上一点用场。上去吧,下来的时候可别到我们这个城市来。”
  “你住在哪儿?”
  “你要跟我走?”
  “给我一点什么吧,”我说。“给我一点什么——不一定要值六十里拉。给我一点你喜欢的东西,只要是你的又是你所珍爱的东西。”
  “不!”
  “干吗不?”
  “因为我——”
  “——因为你不愿意放弃部分自我。你们这些太空情种谁也不肯放弃!”
  “难道你真的不明白我只是不愿意花钱买你吗?”
  “你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买我嘛。”
  “你是个孩子,”她说。“我爱你。”
  我们走到公园大门口。她停下脚步,我们站在那儿,一阵微风吹来,消失在草地里。“我……”她试探着提出邀请,用插在外衣13袋里的手指着说,“我就住在那边。”
  “行啊,”我说。“咱走吧。”
  她对我说,沿这条街道埋设的煤气管发生过爆炸,火势迅猛,热气逼人,一路烧到码头。这场大火几分钟内就扑灭了,建筑物没有被烧塌,但是店门上烧焦的招牌发出火光。“这里是艺术家和学生的居住区。”我们走过鹅卵石路面。“我住尤里·帕莎街14号。说不定你以后还会到伊斯坦布尔来呢。”她的门上污迹斑斑,水沟里布满厚厚的垃圾。
  “许多艺术家和职业人员都是太空情种,”我装出一副傻乎乎的样子说。
  “除了艺术家和职业人员,其他人当中太空情种有的是。”她走到里面,手扶着门。“只是我们相对说来热切如火罢了。”
  在楼梯平台上有一幅阿特图尔克的肖像。她的房间在二楼。“请稍等一下,我拿钥匙——”
  一幅幅火星风景画!一幅幅月球风景画!在她的画架上是一幅六英尺油画,表现月球陨石坑边缘喷薄而出的太阳!钉在墙上的还有几幅原刊登在《观察》上的月球照片,还有国际太空军团每一位容光焕发的上将照片。
  书桌的一个角上堆放着你在世界各地多数报摊上都能见到的太空画刊:我一本正经地听别人说过这类画刊是供富有冒险精神的中学孩子看的。他们从未见过丹麦出的画刊,她却也有几本。一个书架上摆着艺术类书籍、艺术史教科书。在这些书籍上面堆放着六英尺厚的廉价平装本太空歌剧作品:《12号太空站的罪恶》、《火箭浪子》、《未开发的轨道》,如此等等。
  “喝点烧酒吧?”她问。“要希腊茴香烈酒还是法国绿茴香酒?你自个儿选吧。不过我可以从同一个瓶子里倒出各样酒来。”她把酒杯摆在书桌上,俯身打开一个齐腰高的柜子,原来是个冰柜。她挺直身子,手里端着一盘美味食品:水果布丁,土耳其小吃,炖肉。
  “这是什么?”
  “包心卷。用葡萄叶包卷大米和食用松子做的。”
  “再说一遍好吗?”
  “包心卷。源于土耳其话‘dolmush’二者都是‘填塞’的意思。”她把托盘放在酒杯旁边。“坐吧。”
  我坐到既当椅又当床的画室长沙发上,感到锦缎床单下面松软的褥垫有一种流体般深沉的弹力。他们认为这种感觉近乎太空中的惯性运动感。
  “惬意吗?请稍等片刻好吗?我有几个朋友在下面大厅里。我想见他们一下。”她向我使使眼色。“他们喜欢太空人。”
  “你想带一大帮人上来吗?”我问。“或许你想叫他们在门外排队,一个一个轮番来见我吧?”
  她吸了一口气。“实际上我本来打算两种办法都对你提出来呢。”她突然摇摇头。“哦,你到底要什么东西!”
  “你想给我什么?”我问道。“我想要一点东西,所以我来了。我很孤独。也许我想看看咱们能够交到哪一步。现在我还看不出呢。”
  “你愿意交到哪一步就走到哪一步。我吗?我学习,读书,画画,跟我的朋友交谈”——她来到床前,坐在地板上——“去看戏,到街上看从我身边走过的太空人,直到有人回头看我;我也很孤独。”她把头靠在我膝盖上。“我有自己的需要。但是,”有一会功夫我们俩都一动也不动,“你不是能满足我需要的那种人。”
  “你不打算为此付钱给我嘛,”我顶嘴说。“你不想付钱,对吗?”
  她在我的膝上摇了摇头。过了一阵子她用气息而不是用声音说:“难道你不认为你……应该走了吗?”
  “行啊,”我说着,站起身来。
  她坐回到她外衣的边上。她还没有把外衣脱掉。
  我朝门口走去。
  “顺便提一句。”她十指交叉搁在怀里。“新市区有个地方,叫花街,在那儿你也许能得到你正在寻求的东西一一”
  我怒气冲冲转过身,面对着她。“那个太空情种糜集的地方?听着,我不需要钱!我说的是什么东西都行!我不要——”
  我话还没说完,她就一边轻轻笑着一边大摇其头。现在她把脸颊贴在我刚才坐过起了皱折的地方。“难道你还执迷不悟吗?那是太空人麇集的地方。你走以后,我要去找朋友,跟他们谈论……啊,是的,那个刚离去的漂亮的太空人。我原以为你或许会见到……你认识的某一个人呢。”
  这场戏不欢而散。
  “哦,”我说。“哦,那是太空人麇集的地方。是啊。好吧,谢谢你。”
  我走了。其后我找到花街,见到凯利、洛、鲍和缪斯一伙人。
  凯利出钱买啤酒,结果我们都喝得烂醉,我们吃了煎鱼、煎蛤肉、煎香肠。
  凯利挥舞着钞票说:“你们本来应该见见他的!瞧我从那个太空情种身上捞来的钱,你们真应该见见他!八十里拉是这里的行情,他却给了我一百五十!”
  我们又喝了一些啤酒。我们飞上太空。
  (郑秀玉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新科学革命
  本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科学似乎在走下坡路,大概因为原先科学发现的应用或者世界性经济大萧条和随后爆发的世界大战等实际问题的困扰而分散了精力。雷达和火箭,计算机和原子能,所有这一切以及更多的发明都产生于二次大战、专门的实验室和具有技术的民众。到了60年代和70年代,基础科学在各个不同领域开始活跃起来,人类对自身和宇宙的认识虽然开始适应宇宙的扩展、原子的测不准性和事物变化的不可抗拒的力量,但却发现自己处于新的困境。
  原子能科学家发现了新的基本粒子,例如轻子和μ介子,甚至发现了物质的新特性,例如偏手性、粲性和奇异性。天文学家发现了准恒星物体,这些遥远的星体比大多数星系更明亮,简称为类星体;他们还发现了脉冲星,后来通称为黑洞,此乃坍缩为密度极大的物质因而连光也无法射出的恒星,这种脉冲星可能不存在于咱们这个宇宙,也可能是通向宇宙另一世界的隧道;天文学家开始推测其他世界的生命,寻找探索外星文明的方法,并推测与外星人互通信息的可能性。医生开始移植器官,包括移植心脏。生物学家发现了DNA(脱氧核糖核酸)的双螺旋结构并开始做一系列实验,最后导致了植物和低等动物的无性繁殖,引发了复合DNA可能带给人类的危险和希望,产生了试管婴儿。这就揭示了事物变化和重新评价的新可能性,并将一直持续到难以预测的未来。
  在这些科学突破当中,有些是早期科幻故事探讨的题目,但是也有许多突破是始料不及的,大大激发了作家的创作激情。科幻小说往往不是预测科学发现,而是从科学家的发现和推测中吸取灵感。科学家一度认为推测纯属外行凑热闹之举,但是在本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里,这种推测即便未能完全被接受,也是非常普遍的。
  菲利普·莫里森和朱塞皮·科克尼推测过同外星文明进行交流的可能性;卡尔·塞根普及了天文学及其概念;弗里曼·戴森认为,高度发达的文明可能将其所在的行星上的物质重新塑造成环绕恒星运行的巨大球体,从而使得该种族能够捕获全部太阳能并且让那颗恒星隐形消失(除了光谱的红外部分以外)。这位作家从此类推测出发,创作了长篇科幻小说《听众》(1972),不少作家写了描述戴森球体或球体断面的作品,例如鲍勃·肖的《轨道村》(1975)和拉里·尼文的《环形世界》(1970)。
  同样,黑洞虽然发不出光却冒出了许多故事来,例如乔·霍尔德曼的《永久的战争》利用黑洞作为通向宇宙另一部分的隧道,由此摆脱了光速度的限制,弗雷德里克·波尔的《大门口》利用一个黑洞作为主人公寻找财富和免除罪孽的模棱两可的结局。医学和生物学实验所产生的小说可能多于自然科学结果。描写无性生殖的小说(其中最出色的可能要数勒吉恩的《九条命》)一直在增殖,直到故事生出故事来,并出现在主流小说里、电影上(艾拉·莱文的《来自巴西的男孩们》),甚至出现在电视上(《无性系之主》)。
  把科学发现和推测转化为小说的艺术大师之一是拉里·尼文(1938- )。他出生于洛杉矶富有的多亨尼家族,获得数学专业的两个学位,然后立志当科幻小说作家。自从那时以来,他因《中子星》获得1967年雨果奖,该作品发表的时间距离他1964年发表的第一篇小说《最冷的地方》不到两年时间;《环形世界》获得星云奖和雨果奖;《反复多变的月球》获得1972年雨果奖;《洞人》获得1975年雨果奖;《太阳神的边陲》获得1975年雨果奖。
  历史的变迁容易被曲解,新浪潮在文学上的成功可能使人认为这一类作品似乎注定要取代较早的冒险和硬科学小说。但是较早的传统实际上仍然常盛不衰,有时获得前所未有的成功,往往比注重文体的作品更受欢迎。例如戈顿·迪克森和波尔·安德森仍然靠写作谋生,写的大多是旧时文体的长篇探测性冒险小说,而且大受赞赏。杰丽·波内尔是个科学家,半路出家写科幻小说,倘若拿她的写作风格和海因莱恩作比较,她将会感到受宠若惊。
  尼文一直被称为第二号哈尔·克里门特,但他可能与海因莱恩和阿西莫夫平分秋色。同他们两人一样,尼文构思出自己的未来历史和他称之为“已知空间”的宇宙,由此创作出《塔尔维世界》(1965)、《地球的礼物》(1968)和《保护者》(1973),还有《环形世界》和一些短篇小说。《七拼八凑的人》(刊登于《危险的幻想》,1967)所体现的长寿和器官移植等问题在其他一些故事里也有涉及。
  尼文和波内尔携手合作,融合两人的才华创作了《神眼里的瑕疵》(1974)、《地域》(1975)和《撒旦的锤子》(1977)。这些作品在读者中一直获得非凡的成功,这是不足为奇的。《撒旦的锤子》经拍卖重新印刷平装版本,稿酬达二十三万八千美元,在当时是长篇科幻小说稿酬的最高纪录。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七拼八凑的人》[美] 拉里·尼文 著
  公元1900年卡尔·兰斯坦纳根据血的不相溶性把人的血液分为四种类型:A型、B型、AB型和O型。人类首次能够给休克病人输血而有希望不致于造成病人的死亡。
  废除死刑的运动才刚刚开始,这一运动就已经注定要失败了。
  Vh83uOAGn7既是他的电话号码,又是他的驾驶执照号码,又是他的社会保险号码,又是他的征兵证号码,又是他的病历。其中两个号码已经被取消,除了病历以外,其余各项已经变得无足轻重。他名叫沃伦·刘易斯·诺尔斯。他就要死了。离审讯还有一天时间,但是对审讯的裁决已是肯定无疑。刘有罪。倘若有人对此表示怀疑,控告人可以出示铁证。刘明天满十八岁,将被判处死刑。布鲁斯顿将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提出上诉。上诉将被驳回。
  他的单身牢房舒适、小巧,墙上装有衬垫。这绝不是对犯人的心智健全进行诋毁,尽管心智不健全已经再也不能成为犯法的借口。三面墙都只有铁栅栏。第四面墙是外面的墙,是用水泥砌成的,漆上宁静的绿色调。但是栅栏把他与走廊隔开,与他左边那个愁眉不展的老头隔开,与他右边那个呆头呆脑的大个子少年人隔开——这些栅栏直径四英寸,间隔八英寸,包着硅酮塑料衬垫。那天,刘第四次紧紧拽住一把塑料衬垫,想把它扯开。那玩艺儿捏在手里叫人觉得像个海绵橡皮枕头,只是多了一根像铅笔那么粗的钢筋,怎么使劲也拽不动。他松开手,塑料垫弹了回去,照样是个完好无损的圆柱体。
  “这不公平,”他说。
  那少年一动也不动。在刘坐牢的十个小时里,那小子一直坐在床沿,平直的黑头发垂落到眼睛里,夜间长出的微微一层胡须逐渐变得越来越黑。他只在吃饭的时候动一动那双毛茸茸的长胳膊,其他时间全然不动。
  老头子听到刘的话音,举目望了一眼。他讲话带刺。“你遭诬陷了?”
  “没有,我——”
  “你总算挺老实的。犯了什么罪?”
  刘告诉了他,话音里摆脱不了残损的天真无邪的语气。老头耻笑着点点头。似乎这一切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愚蠢。愚蠢历来就是一条大死罪。假如你非要让人家处死不可,干吗不轰轰烈烈干点大事呢?看见你那边的小子了吗?”
  “当然,”刘看都不看一眼就说。
  “他是器官拐子。”
  刘感到自己惊吓得目瞪口呆。他打起精神又望了隔壁牢房一眼——身上每一条神经都在跳动。少年人望着他。透过蓬乱的头发依稀可以见到那双呆滞的黑眼睛,他看着刘的那副眼神就像肉贩子看着老掉牙的牛肋肉。
  刘朝他的牢房和老头的牢房之间的栅栏挪了挪身子。他说话声音低沉又嘶哑:“他杀过多少人?”
  “一个也没有。”
  “?”
  “他是跑外线的拐子,夜里独自外出勾搭上某一个人,用麻药把猎物迷倒,把他弄回家交给操纵这一团伙的医生。那动刀动剪的事就都是医生干的罗。倘若伯尼弄回来的是一个死猎物,医生早就把他的皮也剥掉了。”
  老头坐的位置差不多正好背对着刘。他刚才扭过身来跟刘谈话,但是现在他似乎正在失去兴趣。他的双手被瘦骨嶙峋的背部挡住,刘看不见那双手一直在神经质地颤抖着。
  “他拐骗了多少人?”
  “四个。那以后他就被逮捕了。伯尼不够机灵。”
  “你干了什么好事给弄进来的?”
  老头没回答。他全然不理睬刘,移动双手的时候肩膀扭曲着。刘耸耸肩膀,坐回到自己的床上。
  这是一个星期四晚上,十九点钟。
  这个团伙原有三个拐子。伯尼还没有受审讯。另外一个死了;他逃跑到屋顶天桥边沿,感到侥幸有一颗子弹闯进他的胳膊。第三个正在用车子送进法院隔壁的医院。
  用官方的话来说,他还活着。他已经被判决;上诉已经被驳回;但是当他们给他打麻药、把他推入手术室时,他还活着。
  实习医生把他从手术台上抬起来,往他嘴里塞进一个口状物以便在他们把他投入冰冷液体时他能够呼吸。他们把他轻轻放进去,液体没有溅泼起来。当他的体温下降的时候,他们往他的静脉里滴注一种别的什么液体,大约有半品脱。他的体温降到冰点,心跳越来越缓慢。最后他的心脏停止跳动了。但是他的心脏本来是可以重新搏动的。在这一时刻,人的死刑就得到了缓期执行。但是按官方的说法,这个器官拐子还活着。
  医生是一排机器,用传送带连贯起来。当器官拐子的体温降到某一点的时候,传送带开始启动。第一部机器在他胸膛上做一系列切开手术。医生以机械动作干脆利落做了心脏切除手术。
  器官拐子在法律上死去了。他的心脏立刻被送去储存起来。接着是他的皮肤,大部分是完整的一块,全都还是活体。医生极其小心地把他的躯体拆解开来,像拆解一个东歪西倒、容易散架、极其复杂的拼板玩具。大脑用闪光焚化,灰分留待装入骨灰瓮;身体的其余部分——厚厚的一片片,粘乎乎的一团团,羊皮纸一般薄薄的一层层,还有一段段管状器官——统统送到医院的器官存储库保存起来。一俟得到通知,任何一件器官都可以装入旅行箱,不到一小时便可以空运到世界任何一个地方。假如事有凑巧,假如有适当的人在适当的时候患了适当的病,那么这个器官拐子所拯救的生命可能超过他夺去的生命。
  全部意义就在于此。
  刘仰卧着,两眼盯着天花板上的电视机,突然颤抖起来。他刚才懒得把耳机塞进耳朵里,卡通人物无声无息的动作突然变得挺可怕。他关掉电视,但是没有用,他照样哆嗦着。
  他们将把他一块一块拆解开,再把他储存起来。他从未见过器官存储库,不过他叔叔开过一家肉铺……
  “嗨!”他大叫一声。
  少年人转动一下眼睛,那是他全身唯一活着的部位。老头扭过身往后面望了一眼。看守在过道的尽头,他只抬了一下眼皮,继续看他的书。
  刘心慌意乱,一阵阵感到恶心。
  “你怎能忍受得了呢?”
  少年人垂下眼皮望着地板。
  老头说:“忍受什么?”
  “难道你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处置咱们吗?”
  “不是处置我。他们不会拿我像猪一样肢解开来的。”
  刘立刻走到栅栏边。“为什么不会呢?”
  老头压低声音说:“因为在我原来右大腿骨所在的地方有一枚炸弹。我要把自己炸死。他们弄到的东西,他们永远用不上。”
  老头原先给他带来的希望破灭了,留下的只是痛苦。
  “胡说八道。你怎能把炸弹埋在大腿里呢?”
  “取出骨头,钻个洞,把炸弹植入洞里,骨头里的有机物要全部刮出来,免得骨头烂掉,再把骨头放回原位。不消说,此后红血球计数会下降。我要问你一件事。你想跟我联手干吗?”
  “联手干?”
  “拱起腰把这些栅栏推倒。这对你我都有好处。”
  刘不由自主后退几步:“不。不,谢谢。”
  “你自己拿主意吧,”老头说。“我还没有对你说过我干吗进来的吧?我就是那个医生。伯尼为我当外线拐子。”
  刘已经退到另一边的栅栏上。他感到他们压迫着他的肩膀,于是转过身去,只见少年人在二英尺处用呆滞的目光直盯着他的眼睛。都是器官拐子!他被职业杀手包围住了!
  “我知道那是什么情景,”老头接着说。“他们无法那样处置我。得啦。假如你拿定主意不要清清白白死去,那就去躺在你的床位后面吧。那地方够厚的罗。”
  那张床是一块褥垫和一块里头装有弹簧的水泥板,水泥板是水泥地板的一个组成部分。刘蜷缩成一团,如同子宫里的胎儿,双手捂着眼睛。
  他拿定主意现在不要死。
  没出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挪开手,朝四周张望一下。
  少年人望着他,脸上第一次露出乖戾的笑容。走廊里,看守总是坐在出口处旁边的椅子里,这时他站在栅栏外俯视着他。这回他似乎回过神来了。
  刘觉得自己的脸从脖子到鼻子直到耳朵都红起来了。原来老头子一直在耍弄他。他挪了挪身子,站立起来……
  一把锤子落到这个世界上。
  看守满身是血躺倒在走廊上,背靠着牢房的栅栏。头发平直的少年摇着头从床后面站了起来。有人在呻吟;声音越来越高,变成一种尖叫。空气里弥漫着水泥灰。
  刘爬了起来。
  面对爆炸处的各个面都沾着油腻腻的血。他尽力试试看,并不怎么费劲,刘再也见不到老头的踪影。
  除了墙上那个洞以外。
  他刚才一定站着……就……在那儿。
  洞挺大,可以从中爬出去,要是刘够得着就好了。可是那个洞在老头的牢房里。牢房之间栅栏上的硅酮塑料护套已经被气浪炸开,只剩下一条条铅笔那么粗的钢筋。
  刘试着挤过去。
  栅栏嗡嗡响,振动着,尽管没有声音。当刘注意到栅栏在振颤时,他发现自己也困倦了。他的身体夹在栅栏中间,听着音波震昏器自动发出的声音,越来越感到心惊胆战。
  栅栏不让步。但是他的身体让步了;栅栏滑溜溜的,上面洒着……他挤过去了。他把头伸出墙上的洞外,往下看。
  一眼望下去,那么深,叫他头晕目眩。
  托佩卡郡法院是一座小摩天大楼,刘的牢房一定靠近楼顶。他望着下面一片平滑的墙,上面布满窗户,窗框和墙在同一个平面上。没办法爬到窗子上,没办法打开窗子,也没办法打破窗子。
  音波震昏器正在压倒他的意志。假如他的头连同身体的其余部分还在牢房里的话,这时早就被震得昏倒在地了。他只好迫使自己回头往上看。
  他在顶层。屋顶边缘就在他眼睛上面,只有几英尺高。他够不着那么远,没有……
  他开始爬出洞外。
  无论成功还是失败,反正他们都无法拿他去填补器官存储库。下面熙熙攘攘的车路就会把他的每一个有用的器官碾得稀巴烂。他坐在洞口,双脚撑在牢房里侧保持平衡,胸部紧贴着墙。他站稳了,向屋顶伸出胳膊。不行。
  于是他用一条腿站着,另一条腿挺在外面,猛然向上冲去。
  当他开始往下坠的时候,双手抓住了楼顶的边缘。他不由自主惊叫一声,但是太迟了。法院楼顶在移动!他还没来得及放手,楼顶已经把他拖出了洞外。他吊在那儿,随着惯性在空荡荡的空间里慢慢地来回晃荡着。
  法院的楼顶是一个移动天桥。
  他无法向上爬,因为脚没有着落点。他使不上劲。天桥正在向另一座楼滑去,那座楼的高度大致相同。只要他坚持住,就可以攀到那座楼。
  那幢大楼的窗户不一样。设计这些窗户不是让人打开的,当今烟雾腾腾,搞空调的房子窗户也打不开,但是窗户有凸出的边框。也许窗玻璃可以打破。
  也许窗玻璃打不破。
  吊着的胳膊发酸发疼,松开手挺容易……不。他没有犯该死的罪。他不死。
  二十世纪的几十年里,废除死刑的运动继续以愈来愈猛烈的势头展开。运动的成员组织松散,遍及国际,他们只有一个目标:在他们所能到达的每一个国度里用监禁和复职取代死刑。他们争辩说,以命抵罪未能给罪人吸取任何教训,对于那些可能犯相同罪行的人也起不到杀鸡儆猴的作用,人死不能复生,而无辜的人一旦随后被证明是清白的,还可以得到释放。他们说,杀掉一个人并没有什么好处,除非是为社会报仇雪恨。他们说,报仇雪恨是与开明社会不相称的做法。
  也许他们说得对。
  1940年卡尔·兰斯坦纳和亚力山大·S·威纳发表了关于血液中存在着罗猴因子的报告。
  到了本世纪中叶,多数被判有罪的杀人犯改判为终身监禁或者更轻的刑罚。许多人刑满以后返回社会,有些人“恢复原职”,有些人则不然。有些州通过了对绑架罪犯执行死刑的法律条文,但是很难说服陪审团实旋这一法律。同样,谋杀罪也是如此。一个男人因夜间入室盗窃在加拿大受通缉,又因杀人在加利福尼亚受通缉,他坚决反对引渡到加拿大,因为在加利福尼亚被判有罪的可能性较小。许多州已经废除了死刑。法国没有任何死刑。
  罪犯恢复原职是心理科学和心理艺术的一个主要目标。
  但是——
  血库遍及世界各地。
  患肾脏病的男男女女早就移植同卵双胞胎的肾脏而得救。但是并非所有肾病患者都有同卵双胞胎兄弟姐妹。巴黎一个医生应用近亲移植手术,对不相容性作出高达一百条分类,以便预先判断移植的成功率有多大。  ‘
  眼睛移植手术已经很普遍。眼睛捐献人可以等到他去世以后挽救他人的视力。
  人的骨头历来可以移植,只要首先清除骨头的有机物。
  本世纪中叶的情况就是如此。
  到了1990年,医学界已经能够在任何一段适度时间里储存人的任何一种器官。借助激光这种“无限薄的解剖刀”,移植已经成为常规手术。垂危的人往往留下遗嘱,把自己的遗体献给器官存储库。殡仪馆无法阻止这种事。然而死人捐献的器官未必都有用。
  1993年佛蒙特州通过了第一份器官存储库的法律。佛蒙特历来有死刑。如今被判死刑的人知道他的死可以拯救他人的生命。死刑没有任何好处的说法再也站不住脚了,至少在佛蒙特讲不通了。
  此后,这一情况扩展到加利福尼亚,华盛顿、乔治亚,一直扩展到巴基斯坦、英国、瑞典、法国、罗得西亚……
  天桥以每小时十英里的速度移动着。下面,迟迟下班的行人和刚开始上班的夜猫子都没有注意到他,刘易斯·诺尔斯吊在移动着的天桥上,望着壁架在他晃荡的脚下退开去。壁架不足二英尺宽,在他紧张兮兮的脚丫子下面足有四英尺。
  他落下来。
  他的脚一落到窗沿,他马上抓住窗扉。过了好长一阵子他又正常呼吸了。
  他无法知道这是一幢什么大楼,然而楼房里面有人。深夜二十一点整,所有窗户都灯火通明。他尽力避开灯光,往里头窥探着。
  窗里是一间办公室。空无一人。
  他需要一点东西把手包扎起来以便砸破窗子。但是他只穿着一双软鞋垫和一件囚衣。得,他破天荒第一遭突发奇想。他脱下囚衣,把手包扎起来,动手砸窗子。
  他差点砸破自己的手。
  喏……监狱让他留下自己的珠宝、手表和钻石戒指。他用戒指在玻璃上划了一个圆圈,使劲推,又用另一只手敲打。幸好遇到玻璃;倘若遇到塑料,他就注定完蛋啦。玻璃啪一声断裂,露出一个近乎完美的正圆。
  他不得不干了六次,那个洞才大得可以钻过。
  他笑眯眯进入里面,手里还拿着囚衣;现在他所需要的就是一部电梯。倘若警察在街上碰见他穿着囚衣,定会马上逮住他。要是姻衣藏在这里,他就安全了。谁会怀疑一个持有许可证的裸体主义者呢?
  可惜他没有许可证,也没有裸体主义者的袋形肩章好放许可证。
  也没有刮胡子。
  糟透了。从来没有一个裸体主义者像他那样须发蓬松的。不只是夜里长出来的微微一层胡须,可以说是满脸一大把胡子。到哪儿可以弄到一把剃须刀呢?
  他打开办公桌抽屉找找看。许多商人有备用剃须刀。他中途停了下来。不是因为他找到了剃须刀,而是因为他现在知道自己在哪儿了。看看办公桌上的文件便一目了然。
  一家医院。
  他仍然抓着囚衣。他把囚衣扔进废纸篓里,用废纸把它盖好,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里。
  一家医院。倒需要挑选一家医院看看病。他有十足的理由选上这家医院,它正好建在托佩卡郡法院旁边嘛。
  然而事实上不是他拣选了这家医院,是医院拣选了他。他这一辈子除了受人唆使之外,什么时候自己做出过一个决定呢?没有。朋友向他借了钱不归还,男人偷了他的女友,他有不惹人注目的习惯因而未能得到提升。雪莉威胁他,迫使他跟她结了婚,四年后离开他去找一个吓不倒的朋友。
  即便是现在,眼看就要一命呜呼了,他还是这个德性。一个老练的人体拐子给他提供了逃跑的机会。一个工程师把牢房栅栏的间隔加宽,足以让小个子从中挤过。另一个工程师在就近的两个屋顶上搭一条天桥。于是他就到了这里。
  最糟的是在这里他无法把自己伪装成为裸体主义者。医院里至少有自大褂和口罩嘛。即便是裸体主义者有时也得穿衣服。
  壁橱怎么样?
  壁橱里除了一顶绝妙的绿帽子和一件完全透明的雨披以外什么也没有。
  他可以赶快逃跑。只要他能找到一把剃须刀,一旦跑到街上,他就安全了。他咬了一下指关节,但愿知道电梯在什么地方。只得碰碰运气罗。他又开始在抽屉里搜寻起来。
  他的手刚刚抓到一把剃须刀的黑色皮套,这时门开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壮汉子像一阵风似的走进来。那个实习医生(医院里没有人类医生)已经走到离办公桌一半的地方,这才注意到刘哈腰对着一个打开的抽屉。他停下脚步,张着嘴巴。
  刘用仍然紧握剃须刀皮套的拳头关上抽屉。那人的牙齿咔嗒一声咬紧。刘擦肩而过跑了出去,那人的膝盖都快瘫下去了。
  电梯就在大厅另一边,门开着。没有人来。刘踏进电梯,按下O键。电梯降落的时候他刮起了胡子。剃须刀刮得又快又利索,只是有点儿吵闹。他正在剃胸毛,电梯门开了。
  一个皮包骨的技师面对面站在他面前,瞧她的嘴巴和眼睛,神情完全木讷,大凡等电梯的都是这副尊容。她含含糊糊说了声对不起,连看都不看一眼就擦身走过。
  刘迅速走出电梯。他还来不及看出走错了楼层,电梯门已经在关闭了。
  该死的技师!还没下到底层她就把电梯拦住了。
  他转过身,狠狠揿着向下的按钮。接着,他想起刚才仓促一瞥见到的东西,他扭过头去又看了一眼。
  整个宽大的房间堆满了玻璃柜,高得顶到天花板,排列极其错综复杂,如同图书馆里的一个个书架。柜里展示的东西比贝尔森展馆的任何一件展品都更加淫秽。喏,那些展品全是男人的玩艺儿!和女人的玩艺儿!不,他不愿看。除了电梯门以外,他什么也不想看。电梯怎么走得这么慢呢?
  他听到一阵凄厉的声音。
  地砖铺成的地板开始在他没穿鞋的脚下振颤起来。他感到肌肉麻木,心情沮丧。
  电梯到了……姗姗来迟。他用一张椅子把电梯门挡开。多数楼房没有楼梯;只有备用电梯。现在他们要上这儿来抓他就得使用备用电梯。那么,备用电梯在哪里呢?……他没有时间去找了。他开始感到非常困倦。他们肯定把好几个音波发射器对准这个房间。在一束音波通过的地方,实习医生们会感到轻松愉快,有点儿懒得动弹。但是在多束音波交叉的地方,就是在这里,将有人失去知觉。不过现在还没有。
  他得先做一件事。
  他们闯进来时,必须让他们有杀他的理由。
  那些玻璃柜的表面是塑料,不是玻璃:一种非常特殊的塑料。为了防止引起人们对无数可能被储存起来的人体器官的防御反应,防止人们碰到它,这种塑料必须有极其独特的性能。同样,谁也不能指望哪一个工程师能赋与这种塑料以防震的性能。
  塑料稀里哗啦破碎了。
  后来,刘奇怪他怎么能够熬那么久而没有睡倒。那令人眩晕的音波发出催眠作用的特超音速嗡嗡声,不断拉扯着他,把他扯落到地板上,地板似乎每一刻都在软化。他手中挥动着的椅子越来越沉重。但是只要他有力气把椅子举起来,他就把那些塑料柜砸个粉碎。储存用的营养液已经漫到他的膝盖,他每走动一步就有快死的器官擦过他的脚踝;当凄厉的催眠曲使他再也熬不住的时候,他只打碎了三分之一塑料柜。
  他倒下去了。
  这一切过去以后,他们只字不提打碎器官储存柜的事!
  刘坐在法庭上,听着法院仪式单调沉闷的话,他凑到布鲁斯顿先生耳朵旁问了这个问题。
  布鲁斯顿对他笑了笑。“他们干吗应该提出那件事呢?实际上他们认为已经有足够证据来定你的罪。如果你逃过这次刑事责任,那么他们就会指控你胡乱毁坏珍贵的医疗资源。但是他们看准了用不着提起这件事。”
  “你怎么看呢?”
  “恐怕他们想得对。但是我们要试试看。现在,亨尼西就要宣读指控书了。你能装出受伤害和义愤的样子吗?”
  “没问题。”
  “很好。”
  控告人宣读起诉书,他的声音发自稀疏的亚麻色胡须下面的嘴巴,听起来像末日审判之音。沃伦·刘易斯·诺尔斯装出受伤害和义愤的神情。可是他再也没有这种感觉了。他已经干了值得一死的丰功伟绩。
  其根源全在于器官存储库。有了好医生,有了器官存储库里源源不断的材料,任何一个纳税人都可以希望活到万寿无疆。哪个投票人会投票反对永生呢?死刑将使他永生,他将投票赞成大大小小的罪犯都应判处死刑。
  刘·诺尔斯已经作出了回击。
  “情况说明,上述沃伦·刘易斯·诺尔斯,在两年时间里,故意开车闯红灯达六次之多。在同一时期,该犯沃伦·诺尔斯违反本地车速限制不下十次,其中一次超速达每小时十五英里之多。他从来没有一次好表现。我们将出示他被指控酒后开车在2082年被捕的记录,指控不成立只是因为——”
  “异议!”
  “支持异议。如果指控不成立,律师,本法庭必须认定他无罪。”
  (郑秀玉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硬科学与软人们
  科学幻想小说的魅力之一是在它的领域里一切都可能发生:既然无限和永恒掌握在作家手中,什么都可能被发现,什么都可能实现,什么都可能发生。这不同于纯幻想小说。科幻小说里的可能性经过理性的思索——无论多么异想天开,一切事件都发生在日常经验的宇宙里。纯幻想小说要求读者姑且相信确有其事;科幻小说则说服读者去相信。
  一方面是宇宙飞船载着乘客以比光速更大的速度飞向人马座,另一方面是巫婆骑在扫帚把上借着咒语的魔力飞向布罗肯,二者在读者的心目中是迥然不同的,尽管就目前科学所能作出的判断而言,二者都是不可能发生的。这种区别并不是因为科幻作家对故事的情节悄悄说了一些毫无意义的神秘咒语,而是因为故事本身要求读者以一种现实感来阅读。
  阿瑟·C·克拉克创立了一条定律概括未来可能出现而至今未知的奇迹:“十足先进的科学与魔法是难以区分的,”他说。生活在今天的人们只要想一想这个定律就会认识到这种说法的基本真实性;对于生活在工业革命之前的任何人来说,现代技术就像魔法一样。如果科幻小说不想陷入目光短浅的可怜地步,那么它必须设想未来的发展,这些发展对于当代人来说是难以理解的,如同飞机、电视和电灯对于儒略·凯撒或莎士比亚一样难以理解。
  无限和永恒还解放了科幻小说的想象力;尽管科幻小说的想象可能难以理解,但是它们不是纯幻想,而是富有智慧的理念。从宇宙的产生到灭亡,从探索自然界最神秘的秘密到假定对人类经验来说具有独特含义的技术进步,科幻小说作家所要想象的任何事物都可以杜撰成为一篇科幻小说。科幻小说必须以现实为依据,这一事实与其说是一种限制,不如说是一种策略。作家想要让读者去感受还是去思考呢?
  然而这样的二分法,其理论意义大于现实意义。科幻小说应当触动理智,有几分冷酷无情或者有几分不近人性,但是由智力理解引发的感情可能像内分泌腺分泌的激素引发的原始本能的感情一样深刻而且更具“人性”。归纳法虽然对分类有用,但是倘若归纳法意味着超自然现象以外的一切都可以归入这一类那一类事物的话,那么归纳法基本上是错误的。因此,把科幻作家划分为新浪潮和旧浪潮、划分为文学艺术家和科学雇佣文人,同样基本上也是错误的。
  事实上,新浪潮作家往往根据猜测创作他们的小说,而旧浪潮作家往往靠技巧和内心感受描写人类的经验。波尔.安德森(1926- )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1948年毕业于明尼苏达大学物理专业,毕业后马上开始他的写作生涯,至今从未动摇过。他的第一篇小说《明天的孩子》是与F·N·沃尔德洛普合写的,发表于1947年,当时他还是在校生。自那时起他已经写了五十多本书,包括历史小说和主流小说、侦探小说、少年读物、非小说作品和数百篇较短的作品。
  安德森在人们心目中首先是一个硬科学作家,他跟哈尔·克里门特一样在杜撰外星世界方面情有独钟。他早期的小说对科学技术的未来发展十分关注,偶尔在故事中穿插些冒险和幻想情节以便使文体丰富多采。他的创作方法属现实主义,风格是直截了当的。十年之内,他成了1959年世界科幻小说年会的嘉宾,十二年以后担任科幻作家协会的主席。
  他最出名的早期作品包括《罪恶昭彰的坏蛋》、《助人之手》、《去势的男人》和《大雨》。他的早期长篇小说包括《脑波》(1954)、《断剑》(1954)、《无报答的星球》(1956)、《僚机之战》(1958)、《木卫三的雪》(1958)、《敌对的星球》(1958)、《两个世界的战争》(1959)、《严正的讨伐》(1960)、《三颗心和三头狮子》(1961)、《无限轨道》(1963)和《盾牌》(1963)。他较近期的长篇小说包括《星狐》(1965)、《撒旦的世界》(1969)、《T形座标原点》(1970)、《世界旁边的人》(1971)和《默克海姆》(1977)。
  他已经塑造了几组人物(还创作出一部海因莱恩式的未来史):描写了商人尼古拉斯·范·理金和波利索特尼克同盟,描写了多米尼克·弗兰德里和一个银河帝国的衰败,而且跟戈顿.迪克森合作,描写了一种外观像熊的智能生物所组成的种族,称为“霍卡斯”。
  他对科学、推断和冒险的关注使他多次获奖,1961年因《最长的航程》、1964年因《与诸王酣战到底》、1969年因《共享肉欲》均获雨果奖,但是在他1971年和1972年分别获得星云奖和雨果奖的作品《空气和黑暗的皇后》和《山羊之歌》中同样表现出他以新浪潮技巧和感受从事写作的能力。
  《主啊怜悯我们》1968年发表于《最遥远的区域》,这篇小说表明了,描写超新星和具有非凡能力的外星生物的故事可以同时也是动人心弦的人类经历。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主啊怜悯我们》[美] 波尔·安德森 著
  在月球喀尔巴阡山脉的一个高峰上矗立者一座伯大尼的圣马大①女修道院。墙壁是用当地的石头砌成的,颜色灰暗’如同山边的悬崖一样峻峭,直立在永远漆黑一片的空中。当你从月球北极飞来,沿着柏拉图航线一路低空掠过,以便使力幕始终处于你和陨石雨之间的时候,你看见高踞在塔尖上的十字架,直挺挺地指向空中蓝色圆盘形的地球。听不到钟声在那里回荡,因为没有空气传声。
  【① 马大:女,《圣经·新约》人物,家住耶路撒冷东南约2英里的一个小村庄,名叫伯大尼。耶稣在耶路撒冷时,夜间即在此居住,因此马大经常辛劳接待和伺候耶稣。】
  在规定的祈祷时刻你在女修道院内乃至地下室里可能听到钟声,地下室里的机器艰难运转着以维持一个类似地球的环境。假如你逗留一会儿,你也会听见钟声在召唤人们参加安灵弥撒。在圣马大女修道院里,为死于太空的人做祈祷已经成了一个惯例;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死于太空的人也越来越多。
  这不是修女们的工作。她们照顾病人,帮助穷人、残废人员、精神病患者,也就是所有被太空击败并退回的人员。月球上充斥着这一类离乡背井的人,要么因为他们再也无法忍受地球的引力,要么因为人们害怕他们身上可能潜伏着来自某个未知星球的瘟疫,要么因为男人们全身心投入太空边远地区的开发,无法腾出时间来弥补这里的失败。修女们经常穿太空服,这已经成为习惯,她们手里可能经常拿着药箱,如同她们经常手持念珠一样。
  但是她们有一些时间用于默祷。在夜晚,当半个月来耀眼的阳光消失时,小教堂敞开了窗户,繁星从光灿灿的苍穹俯瞰着点点烛光。星星都不闪烁,星光寒气逼人。在所有的修女当中,特别有一位修女一有空就到小教堂里,为自己亲友中的死者祈祷。女修道院院长确保每年唱弥撒曲的时候让她出席赞美会,这一赞美会是她宣誓就任院长之前支助举办的。
  主啊,赐给他们长久的安息,让永恒之光照耀他们。
  主啊怜悯我们,基督啊怜悯我们,主啊怜悯我们。
  超新星人马座探险队由五十个人和一把火组成。探险队千里迢迢绕着地球轨道飞行,停靠在ε①天琴座接最后一个队员。随后探险队分阶段向目的地进发。
  【① ε:希腊文第五个字母,读作epsilon。】
  这是一种佯谬:时间和空间互为外表。爆炸已过去一百多年了拉斯霍普上面的人才注意到这~现象。他们是几代人努力探索外星文明的一支生力军;具备外星文明的生物与地球人全然不同。但是有一天晚上他们眼望天空,看见一道光非常明亮,甚至投下了阴影。
  那道光波的前沿将在几个世纪以后到达地球。到那时光波的强度将变得非常微弱,天空中只会多出现一个光点。不过在这期间一艘跳越太空的飞船(光只能爬着穿过太空)能够穿越时间追踪这个大星球灭亡的过程。
  在适当遥远的地方,仪表记录了爆炸前存在的星体:最后的核燃料烧尽以后,炽热的星体自行塌陷下去。他们看见了一个世纪以前发生的情况:一场激变,出现量子和中微子风暴,辐射量相当于银河系数干亿个密集太阳。
  辐射渐渐消退,在天上留下一个空洞,“渡鸦号”飞船向前飞近。五十光年的距离——五十年时间——向内飞行,飞船仔细观察了像闪电一样发光的一团雾气里渐渐收缩的火光。
  二十五年以后中心球体已经进一步缩小,星云已经扩大,变得暗淡。但是由于现在的距离小得多,因此一切事物似乎更大、更亮了。裸眼只能见到一片眩目的光,光线太强,无法直视,相比之下周围灿烂的星座就黯然失色了。望远镜里映出一个边缘呈细丝状的乳色云团,中心闪烁着蓝白色火花。
  “渡鸦号”飞船做好最后一次跳跃的准备,即将进入超新星最邻近的位置。
  蒂奥多·斯齐里船长做了最后一分钟的巡视。飞船发出单调沉闷的声音,以一个重力加速度飞行,以便达到预期的内速度。动力机械嗡嗡响,调节器吱吱叫,通风系统沙沙作响。他感到所有这些能量都在他的骨子里振颤着。但是金属包围着他,令他感到茫然和不舒服。舷窗面对着龙聚集的星辰——幽灵般横跨太空的银河:处于真空中,到处是宇宙射线,极其寒冷,略高于绝对零度,远离人类最近的炉火,其距离无法想象。他即将带领手下人马到从未有人涉足的地方,进入无人知晓的环境。这是他身上一个沉重的负担。
  他见到埃洛伊丝·瓦格纳在她的工作岗位上,那是一个小房间,内部通讯联络系统直通指挥驾驶台。音乐吸引了他,他未能听出其中欢乐宁静的情调。他在门口停下脚步,看见她坐着,桌上放着一台小型录音机。
  “怎么回事?”他问道。
  “哦!”那女人吃了一惊(他无法把她看作少女,尽管她刚刚过了十九岁)。“我……我在等待飞船的跳跃。”
  “你必须戒备待命。”
  “我该做什么呢?”她回答的时候不像平常那么胆怯。“我是说,我不是船员,也不是科学家。”
  “你属于船员编制,是特别通讯技术员。”
  “跟卢西弗通讯。他喜欢这个乐曲。他说这曲子比他对我所了解的任何其他东西更加能够使我们接近一体。”
  斯齐里皱起眉头。“什么一体?”
  一阵红晕浮现在埃洛伊丝尖瘦的脸颊上。她目不转睛望着桌面,双手扭在一起。“也许这个字眼用得不对。应该用安宁,和谐,统一体……还是上帝这样的字眼?……我领会他的意思,可惜我们还找不到合适的字眼。”
  “嗯。好吧,你应该让他快活。”船长又用本想忍住的厌恶神情望着她。他思忖着,瞧她那副内向、不善交际的样子,她是个正派的人;但是瞧她那副尊容!骨瘦如柴,大脚板,大鼻子,金鱼眼,还有那拖拖遢遢的灰褐色头发——说句实话,那娘们的心灵感应能力让他感到浑身不自在。她说她只能感应卢西弗的心思,这是实话吗?
  不。别想这档子事。孤独和其他事情简直能把你烦死,别再猜疑你的同事了。
  倘若埃洛伊丝真的是个人就好了。她至少也应该是某种突变体。无论谁,只要能够跟活旋涡交流思想,总应该是个真正的人嘛。
  “你到底在放什么曲子?”斯齐里问道。
  “单身汉。布兰登堡第三协奏曲。他,就是卢西弗,他不喜欢现代的玩艺儿。我也不喜欢。”
  斯齐里心里想着,你是不会喜欢的。他说:“听着,我们过半小时跳跃。无法判断我们将会出现在什么环境里。这是第一次有人接近二颗新近出现的超新星。我们唯一能肯定的是,倘若屏蔽消失的话,本量强烈的辐射将置我们于死地。另一方面,除了理论以外我们没有任何依据。正在塌陷的星核跟宇宙其他任何地方的任何物体都截然不同,我怀疑这种理论到底有多少价值。咱们不能坐着做白日梦。咱们得做好准备。”
  “是,先生。”她低声回答,嗓音不像往常那么刺耳。
  他凝望着,目光越过她的头顶,越过仪表和控制器的蛇眼,仿佛他的目光能穿透对面的钢板径直望到外面太空里。他知道,卢西弗就在太空中漂浮着。
  卢西弗的形象出现在他脑中:一个直径为二十米的火球,闪烁着白光、红光、金光、品蓝光,火焰跳动着,像蛇发女妖美杜莎的一绺绺头发,后面燃烧着跟彗星一样的尾巴,足有一百米长,这是一种辉煌,一种荣耀,一种地狱。想到与飞船并速前进的火球,他对前途就一点也不担心了。
  他坚信科学解释,虽然这些解释比揣测好不了多少。在ε御夫座的聚星系里,在充满四周空间的气体和能量里,一切发生的情况都是实验室无法模拟的。行星上的球状闪电也许是相似的,如同在原始海洋里简单有机化合物的形成类似最终开始进化的生命。在ε御夫座里,电磁流体动力学已经完成了化学在地球上完成的使命。稳定的原生质单肠涡虫已经出现,已经增多,已经增加了复杂性,直到数百万年以后它们变成了你不得不称之为有机体的生物。这种有机体是由离子、核和力场构成的类型。它使电子、核子、X射线发生新陈代谢;它在很长的生命期里维持机体的结构而不发生变化;它会繁殖;它有思想。
  但是它想些什么呢?寥寥几个能跟御夫座生物对话、第一次使人类知道御夫座上存在着物种的心灵感应者从来说不清这个问题。他们自己就是一群古怪的人。
  因此斯齐里船长说:“我要你把这个信息传递给他。”
  “是,先生。”埃洛伊丝把录音带的音量调低。她的目光散开。信息通过她的耳朵传出,她的大脑(它是个多大功率的传感器呢?)给他发送信息的意义,此时他正乘坐自己的反作用驱动装置与“渡鸦号”并肩大步慢跑着。
  “听着,卢西弗。我知道,你以前多次听过这一番话,但是我要确认你完全明白了。你的心理观念一定与我们的大相径庭。你为什么同意跟我们一起来呢?我不明白。技术员瓦格纳说你有好奇心又喜欢冒险。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没关系。半小时后咱们要跳跃。咱们将进入距离超新星五亿公里的范围内。那儿是你开始工作的地点。你可以到我们不敢涉足的地方,观察我们无法观察的事物,给我们讲述的情况远多于仪器所能提供的线索。但是首先,咱们必须证实,飞船能够停留在星体的轨道上。这事也关系到你。死人是无法再把你运送回家的。
  “就这样。为了把你封闭在跳跃场里而不致于分裂你的身体,我们不得不关掉屏蔽幕。我们将出现在一个致死的辐射区里。你必须立刻撤离飞船,因为我们在转变以后六十秒要开启屏幕发动机。然后你必须调查邻近地区。要寻找的险情有——”斯齐里罗列了各种险情。“这些仅仅是我们所能预见的危险。也许我们会撞上不曾预见到的其他废物。如果遇到可能有危险的东西,立刻返回,提醒我们,并做好跳跃返回这里的准备。你明白吗?复述一遍。”
  信息从埃洛伊丝那儿迅速传出。背诵正确;但是她会遗漏多少呢?
  “很好。”斯齐里迟疑了一阵子。“你喜欢的话,继续开你的音乐会吧。但是进入倒计时前十分钟必须关掉它并且原地待命。”
  “是,先生。”她没有看他。她似乎没有看着什么特定的地方。
  他咔嗒咔嗒走过走廊,消失不见了。
  ——他为什么要复述那些老一套的话呢?卢西弗问道。
  “他害怕啦,”埃洛伊丝说。
  “我想你不懂什么是害怕,”她说。
  ——你能给我演示一下吗?……不,不要演示了。我意识到害怕是有害的。你不应该受到伤害。
  “你心中有我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怕。”
  (她温情脉脉,满怀喜悦,像父亲拉着她儿时的手,在夏日一起外出去采摘野花那样令她心花怒放;力量、温柔、单身汉和上帝使她快乐无比。)卢西弗绕着船体热情洋溢地飞了一圈。火花在他的尾流里四处飞溅。
  ——请你再想想鲜花吧。
  她想了。
  ——鲜花就像(就人类的大脑所能领会的来说,就像到处有光的灯光中心绽开的喷泉,发出γ射线的色彩)。但是太小了。如此短暂的甜蜜。
  “我不明白你是怎么领会的,”她悄悄地说。
  ——你理解我的意思。在你来到之前,我没有那种东西可以让我爱。
  “可是你有许多其他东西可以让你爱呀。我想分享你所爱的东西,但是他们把我制作出来,不是让我明白何谓恒星的。”
  ——我也不明白行星嘛。不过我们自己可以接触看看。
  她的脸颊又泛起红晕。思想滚动着,将对方的思想交织在播送的乐曲里。——因此我要来,你知道了吗?为了你。我是火和空气。直到你教会了我,我才体验到水的凉爽、尘世的耐性。你是海洋上的一轮明月。
  “不,别这么说,”她说。“求你啦。”
  迷惑不解:——干吗不说呢?难道欢乐会伤害人吗?你不习惯于欢乐吗?
  “我,我想是这么回事吧。”她仰起头。“不!要是我感到自己太可怜,那我就不是人!”
  ——你为什么应该感到自己太可怜呢?我们岂不是真正存在的现实吗?这里岂不是充满星光和歌声吗?
  “是的。对你来说是如此。教教我吧。”
  ——假如你反过来也教教我的话——思想中断了。他俩仍然保持着一种无言的接触,她想象着这种情况一定在情人中流行着。
  她悻悻然望着莫蒂拉尔·马赞达的巧克力面孔,这位物理学家正站在门口。“你有什么事?”
  他感到莫名其妙。“就想看看你是否一切都好,瓦格纳小姐。”
  她咬咬唇。他比飞船上大多数人更加用心对她表示友善。“对不起,”她说。“不知道你来了,听到你的声音一时紧张起来。”
  “咱们人人都变成惊弓之鸟了。”他笑了笑。“尽管这次冒险挺刺激,但是回家更好,对吗?”
  回家,她思忖着;面对公寓的四堵墙,下面是嘭梆作响的城市街道。书籍和电视。她可能在下一次科学会上递交一篇论文,但是此后将不会有人邀请她参加聚会。
  我就那么可怕吗?她疑惑不解。我知道我这个人不值一顾,但是我尽力乖巧待人,使人感到愉快和有趣。也许我过于刻意了。
  ——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卢西弗说。
  “你不一样,”她对他说。
  马赞达眨眨眼睛。“对不起,你说什么?”
  “没什么,”她赶忙回答。
  “我一直在想一件事,”马赞达没话找话说。“照我的推测,卢西弗将飞到相当靠近超新星的地方。你还能跟他保持联系吗?时间膨胀效应,难道不会大大改变他的思想频率吗?”
  “什么时间膨胀?”她抿着嘴勉强笑了一声。“我不是什么物理学家,只是个小小的图书馆管理员,恰巧有一点点歪才。”
  “没人告诉你吗?咦,我以为人人都知道呢。强大的引力场会影响时间,就像高速度也会影响时间一样。粗略地说,在强大的引力场里,事物变化的过程要比脱离引力的空间里缓慢。因此来自庞大恒星的光多少有点儿发红。我们探索的这个超新星核的质量近乎太阳的三倍大。而且,这个超新星已经达到极大的密度,它表面的引力,啊,高得叫人难以置信。因此按照咱们的计时钟来说,收缩到施沃兹蔡尔德半径就得耗费无限的时间;但是星体上的观察者将会在一个相当短暂的时间里经历整个收缩过程。”
  “施沃兹蔡尔德半径?你就行行好给我解释一下吧。”埃洛伊丝意识到这是卢西弗通过她的口所说的话。
  “假如我不涉及数学也能说清楚就好了。你知道,我们准备研究的这个星体非常庞大,密度又极高,没有任何一种力能摆脱它的引力。任何力量都无法与之抗衡。因此这个过程将持续到没有任何能量得以逃脱。这个恒星最终将从宇宙中消失。事实上,从理论上说,收缩将持续到零体积。当然,正如我说过的,就我们而言,这个过程需要无限长的时间。这种理论忽略了量子力学方面的因素,这些因素最终会起作用的。这一点现在人类知之不多。我希望通过这次探险能获得更多的知识。”马赞达耸耸肩膀。“无论如何,瓦格纳小姐,我一直在想,当咱们的朋友接近那个恒星的时候,涉及的频率变化是否会使他无法跟咱们通话联络。”
  “我对此表示怀疑。”仍然是卢西弗在讲话,她成了他的喉舌,她从不晓得为一个喜欢自己的人做事多么称心如意。“心灵感应不是一种脑波现象。既然心灵感应是瞬时发射的,它就不可能是脑波现象。它也不可能受距离的限制。相反,心灵感应是一种共鸣。一旦调谐了,我们俩完全可以继续在整个宇宙的跨度里保持联络,我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能干扰这种思想交流的任何物质现象。”
  “我明白了。”马赞达望了她好长一阵子。“谢谢你,”他不安地说。“啊……我得回我的岗位上去了。祝你走运。”他不等回答就匆匆走掉了。
  埃洛伊丝没有分心。她的心里燃烧着一把火,唱着一支歌。“卢西弗!”她大声喊道。“他说的是真的吗?”
  ——我想是的。我所有的人都是心灵感应者,因此关于这一类事情我们所知道的要比你们多。我们的经验使我们认为没有时空的限制。
  “你能永远跟我同在吗?你将永远跟我同在吗?”
  ——假如这是你的心愿,我受宠若惊呢。
  彗星体腾跃着,舞动着,烈火构成的大脑低声欢笑着。——是的,埃洛伊丝,我非常乐意继续与你同在,谁也不曾像我——欢乐。欢乐。欢乐。
  她想说,也许真的说了:卢西弗,他们给你取的名字要比他们想象的好。他们以为用魔鬼的名字①称呼你就可以使你卑微驯服。卢西弗并不是魔鬼的真实名字。卢西弗的意思仅仅是光的载体。有一段拉丁祈祷文甚至称基督为卢西弗。宽恕我吧,上帝,我不由自主想到这件事。你介意吗?他不是基督徒,但是我想他不必成为基督徒,我想他一定从未感到过有罪,卢西弗,卢西弗。
  她在许可的时间里任凭音乐飞翔出去。
  【① 魔鬼的名字:魔鬼的名字是撤但,他有几个别名,其中之一就是卢西弗。卢西弗的原文是Lucifer,这个词作为诗歌用语是“晨星”的意思,所以下文提到一段拉丁祈祷文称基督为卢西弗。】
  飞船跳跃了。世界的线性参数转换一次,她就向毁灭跨越了二十五光年的距离。
  人人独自体验了这一切,只有埃洛伊丝还跟卢西弗一起经历这一切。
  她感受到冲击,听见金属受伤害发出尖啸声,她闻到臭氧和焦味,在失重状态中跌入无限深渊。她头晕目眩,摸索到内部通讯机。传出尖锐刺耳的话音:“……装置毁坏……反电势电涌……我怎么知道怎样修理毁坏的设备呢?……准备收听,准备收听……”紧急警报声响彻全船。
  她胸中涌起一阵恐悸,她抓住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抓住卢西弗的思想。于是她借助他全盛的力量放声大笑。
  他一来到立刻迅速避开飞船。现在他在同一条轨道上飞行。在他周围,星云给太空充满了骚动不安的彩虹。在他眼里,“渡鸦号”飞船并不是人类眼里看见的那种金属圆柱体,而是一缕柔光,是反射出整个光谱的屏蔽幕。超新星核就在前头,在这段距离上显得渺小,但是很亮,很亮。
  ——不用害怕(他奉承她)。我理解。爆炸刚过不久,骚动范围就很大。我们出现在一个等离子特别密集的地区。在护卫场重新建立之前,你们船体外面的主发动机暂时得不到保护,出现过短路。但是你很安全。你可以做做修理。我,我们正处于能量的海洋里。我从未像现在这么浑身是劲。来吧,跟我一起游过这些潮流。
  斯齐里船长的声音突然响起:“瓦格纳!告诉御夫座那个人①赶快开始工作。我们在一个侦察轨道上见到一个辐射源,这个辐射源可能太强大,咱们的屏蔽幕抵挡不住。”他详细述说了辐射源的坐标。“那是什么?”
  【① 御夫座那个人:指卢西弗。】
  埃洛伊丝第一次感觉到卢西弗心中的恐惧。他沿曲线飞行,迅速飞离飞船。
  不久以后他的思想就向她传来,像原先一样清晰。她找不到话语来表达她跟他一起见到的可怕的壮丽景色:那是一个直径百万公里的球体,由电离气体构成,火光熊熊,闪电跳跃,隆隆声传遍星体裸核四周的雾气。这一切不可能发出声音,因为按照地球狭隘的标准来衡量的话,这里的太空差不多仍然是真空;但是她听见了隆隆的响声,感受到太空发泄的怒气。
  他说出了他的心里话:“一团被射出的物质。它的放射速度一定衰减到百分几,处于静变化率,被吸引到彗星似的轨道里,因内潜能而暂时结合在一起。好像这个恒星还在尽力生出行星呢——”
  “在我们修理好飞船开始加速之前,它将会袭击我们,使我们的屏蔽过载,”斯齐里说。“假如你熟悉什么祈祷文的话,就祈祷吧。”
  “卢西弗!”她叫道;因为她必须留在船上,她不想死。
  ——我想我能使射线偏离一个足够的角度,他对她说道,话音里带着她至今从他那儿未曾听到过的严酷口气。——用我自己的屏蔽场来网住辐射区,用自由能量来吸收;一种不稳定的结构;是的,也许我能帮助你。但是帮帮我吧,埃洛伊丝。跟我并肩战斗吧。
  他明亮的躯体飞向不可抗拒的星体。
  她感到星体混乱的电磁力抓住了他的电磁力。她感到他被抛来掷去,被撕扯着。那痛苦是她的痛苦。他搏斗着以保持自己的内聚力,而那搏斗是她在搏斗。他们——御夫座那个人和气云连成一体。使他成形的力像胳膊一样将他们抓钩在一起;他从自己的核心倾倒出力量,拖着虚弱无力的大气团游过从星体汹涌而来的磁洪流;他吞饮着原子,又把原子吐回去,喷出的原子溅满天空。
  她坐在自己的小隔室里,尽自己的能力给了他活下去并战胜一切的意志力,她用双拳捶击着桌子,直到鲜血淋淋。
  时间像流水一般过去了几个小时。
  最终,她几乎无法捕捉到他精疲力竭发出的信息:——胜利了。
  “那是你的胜利,”她哭泣着说。
  ——是咱们的胜利。
  人们通过仪器看见发光的死神从他们旁边经过。飞船里爆发出一片欢呼声。
  “回来吧,”埃洛伊丝恳求说。
  ——我回不来了。我的体能消耗太大了。我们——云和我已联锁在一起,正在向星体跌落进去。(像一只受了伤的手伸出来抚慰她:)别为我担惊受怕。当我们进一步靠近星体的时候,我将从它的光辉中吸取新力量,从星云中吸取新物质。我需要一点时间盘旋着摆脱星体的引力。但是我怎么可能不回到你身边呢。埃洛伊丝?等着我吧。休息好。睡一觉吧。
  飞船上的同伴把她带到病房里。卢西弗给她送来了许多梦,让她梦见火花、欢笑和众多明星,明星就是他的家。
  但她还是尖叫着惊醒过来了。医生不得不给她服用大量镇静剂。
  他还没有真正明白面对强大得使时空扭曲的力量将意味着什么。
  他的速度突然猛增。这样说,是以他自己的尺度来衡量的;“渡鸦号”上的人看见他连续几天跌落下去。物质的特性改变了。他无法用足够的力和足够的速度反推着逃脱。
  辐射线,失去电子的裸原子核,生成、毁灭、再生成的粒子像冻雨一般呼啸着穿过他的躯体。他的本体一层一层被剥离。新星核在他面前发出强烈的白光。随着他越落越近,新星核收缩得越来越小,密度越来越大,亮度高得已经失去了物理意义。最后,引力完全把他控制住了。
  ——埃洛伊丝,他在蜕变的极度痛苦中尖叫着——哦,埃洛伊丝,救救我!
  星球把他吞没了。他被拉扯到无限长,被压缩到无限薄,跟星体一起消失而不复存在。
  飞船探索着更遥远的空间。可能还有许多东西要学习。
  斯齐里船长到病房探望埃洛伊丝。从肉体上说,她正在恢复健康。
  “我要称他为男子汉,”他通过话机说,“这算不上是称赞。我们连他的亲属都不是,他却为拯救我们而死。”
  她望着他,双眼比往常干涩。他勉强能听懂她的回答。“他是男子汉。他岂不是也有永生的灵魂吗?”
  “哦,呃,是的,如果你相信有灵魂的话,他有永生的灵魂,我有同感。”
  她摇摇头。“但是他为什么不能进入安息呢?”
  他向四周瞥了一眼,寻找医生,发觉在这狭小的金属舱室里只有他们俩人。“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勉强拍拍她的手。“我知道他是你的一个好友。然而他一定死得安然。迅速,完全;假如我像那样逝去的话,我会处之泰然的。”
  “对他来说……是的,我想是这样。应该如此。但是——”她说不下去。突然她捂着耳朵。“别说了!求求你!”
  斯齐里发出一些声音让她镇静下来,于是走开了。在走廊里他遇见了马赞达。“她好吗?”这位物理学家问道。
  船长皱眉蹙额。“不妙。我希望在咱们能够把她交给精神病医生之前她不致于完全垮掉。”
  “咦,出什么毛病啦?”
  “她认为她能听到他的话。”
  马赞达捏着拳掴进手心里。“我本来希望她不致于如此。”他喘了一口气。
  斯齐里打起精神等待着他说下去。
  “她听到了,”马赞达说。“显然她听到了他的话。”
  “这是不可能的!他死了!”
  “别忘了时间膨胀现象,”马赞达回答说。“他从空中跌落下去,很快死去,没错。但这是超新星的时间,与我们的时间不同。对我们而言,星体最后的塌陷需要经历无限的岁月。心灵感应者没有距离限制。”这位物理学家开始快步离开那个舱室。“她将永远与他同在。”
  (郑秀玉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奈特手笔
  由于科幻小说在文学界其它领域普遍受忽视,它只好培养自己的批评家,发展自己的批评标准。科幻小说的批评家就像它的作家、编辑、书目提要编著者、索引编者和研究者一样大多来自科幻小说本身,来自读者、来自科幻迷。
  早期学者的做法仿佛不存在任何杂志似的。菲利普·B·戈夫1941年《记实小说的想象航程》一书的研究截止于1800年;即便玛乔里·霍普·尼科尔森1948年有益的专著《到月球的航行》也在太空飞行近乎可能的时候刹了车。J·O·贝利发表于1947年题为《穿越时空的旅行》的开拓性科幻小说通论对存在二十年的科幻小说杂志仅仅作了肤浅的涉猎。另一方面,雷金纳德·布雷特诺1953年的重要选集《现代科幻小说》却是由科幻作家写作和编辑的。
  作者们在报纸、杂志或者期刊上见不到评论,但是他们还是得到反馈。科幻迷在会议期间与他们交谈,写文章在科幻迷杂志上介绍他们的情况,写信给他们,并且写信给专业杂志谈论他们的作品。读者这种反应的数量是前所未有的。
  然而,科幻迷的反馈不能满足评论的需要。这种评论当然受欢迎,但是缺乏系统性,有时还显得蒙昧无知。因此杂志开辟出它们的评论专栏,其中最出色的专栏有助于读者注意新书的出版:P·斯凯勒·米勒主持《惊奇》/《类似》的“参考书阅览室”专栏直到他逝世;托尼·鲍彻给他在《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中的评论带来主要的文学标准;阿尔吉斯·巴德里稍后给《银河》的书评带来特色。最终连《纽约时报》也开辟了定期专栏。
  知识界1960年开始重视科幻小说,首先是金斯利·艾米斯发表了《地狱新地图》,其后有布鲁斯·富兰克林的论文《将来完成》(1966)、马克·希里加斯的《未来恶梦:H·G·威尔斯和反乌托邦主义者》(1967)、托马斯·D·克莱尔森的《科幻:现实主义的另一面》(1971)和罗伯特·斯科尔斯的《结构寓言学》(1975)。但是科幻小说批评的基础主要由科幻小说内部两位作家建立起来,他们理解批评的必要性。这两位作家是戴蒙·奈特和詹姆斯·布利希,他们认为科幻小说应该提高到比科幻迷的盲目赞扬或盲目责备更高的水准。
  奈特1949年开始从事文学批评,他写了一篇典型的(且有几分不公平的)诽谤性文章,攻击A·E·范沃格特的《零A的世界》,登于拉里·肖的科幻迷杂志《命运之子》。后来他为拉里.肖1950年短命的专业科幻杂志(有别于科幻迷杂志)《遥远的世界》写评论,其后为《太空科幻小说》、《科幻冒险小说》、《假如》和《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写评论。布利希(192l-1975)主要为科幻迷杂志写评论,例如评论雷德·博格的《天空挂钩》以及拉里和诺林·肖的《斧》,笔名是小威廉·阿思林;他还为理查德·伯杰隆的《沃胡思》、狄克和帕特·卢波夫的《干燥》写评论,后来又为《科幻论坛》、《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和《科幻地平线》写评论。
  布利希和奈特二人的评论都由另一种不寻常现象即科幻出版社汇编出版——即由“降临出版社”出版,该出版社专门出版有关科幻小说的书,至今已有二十多载。奈特的评论文章汇编为《搜寻奇迹》(1956),该书于1967年重印并增补。布利希的评论文章汇编为《手头期刊》(1964)和《手头期刊续集》(1970)。
  布利希和奈特是杰出的作家。他们还在一家文学出版社工作过,当过杂志编辑并且做过许多其他工作,这些工作有助于科幻小说的创作和出版,包括出版科幻迷杂志和奈特为故事所画的插图。
  然而布利希是作为一名作家而知名的,特别是因为他创作了《飞行中的城市》系列,这一系列以《地球人,回家吧》(1955)开始,其后是《他们将获得星球》(1957)、《时间的胜利》(1958)和《为星球提供生命》(1962)。他写过许多优秀短篇小说和其他长篇小说,例如《黑色复活节》(1968)和描写罗杰·培根的长篇历史。小说《米拉比里斯博士》(1964)。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到了临死的时候他因创作了一系列《星际旅行》可能会变得更加著名。
  虽然奈特(1922- )出版过几部有趣的长篇小说,包括《地狱之路》(1955)、《人的创造主》(1959)、《破坏太阳的人》(1961)和《思想转变》(1965),但他是作为一位评论家(因此于1956年荣获雨果奖)、短篇小说作家、编辑、选集编者和传记作家而著名的。他与纽约未来派科幻迷群体交往甚密,关于这件事他写过一本1977年记事。最终他转向选集的编纂工作,这一工作成果甚为丰富,取得相当大的成功,尤其是1966年开始的原著小说年度选集《轨迹》,该书成了过去十年某些极富实践性的最佳小说的归宿。
  奈特帮助建立米尔福德科幻小说作家联合会,担任过美国科幻小说家协会的第一任主席和该协会星云奖作品集的第一位编辑。他的妻子凯特·威尔赫姆(1928- )是一位杰出的科幻小说作家,1968年因创作《设计者》荣获星云奖,1977年因创作《乌儿迟迟婉转啼鸣》荣获雨果奖。
  奈特知名的短篇作品还有:《为人服务》、《勿砰砰作响》、《陌生人驿站》、《舱室服务员》、《盲人国》、《管理者》和《面具》,该文1968年7月发表于《花花公子》。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面具》[美] 戴蒙·奈特 著
  八支笔如同某种机械大螯虾神经质的爪子,在移动着的纸条上翩翩起舞。技术员罗伯茨对着自动扫描图皱眉蹙额,另外两个人同时观察着。
  “这里是苏醒搏动,”罗伯茨用瘦小的指头指着说。“还有这里,瞧,再过十七秒钟,仍然在做梦。”
  “延期反应,”工程主任巴勃科克说。他满脸通红,大汗淋漓。“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没错,是延期反应,但是你瞧这些扫描图的差异。在苏醒搏动以后仍然在做梦,不过高峰之间距离接近了。不是同一种梦。包含着更多焦虑,更多运动脉冲。”
  “他究竟为什么必须睡觉呢?”来自华盛顿的西尼斯库问道。他肤色黝黑、脸型狭长。“你们把疲劳毒素消除了吧?因此这是不是心理学上的问题?”
  “他需要做梦,”巴勃科克说。“没错,他生理上不需要睡眠,但是他必须做梦。倘若不做梦,他就会开始产生幻觉,可能发生精神错乱。”
  “精神错乱,”西尼斯库说。“呃——问题就在这里吧?他这情况持续多久了?”
  “大约六个月。”
  “换言之,大致是他获得新躯体——并且开始戴面具的时候开始的了?”
  “差不多。喂,让我告诉你一点情况,他通情达理。每一次试验——”
  “是的,那当然,我了解试验的情况。呃——那么他现在醒着了?”
  技术员瞥了监控盘一眼。“他起床了。萨姆和欧玛跟他在一起。”他耸起肩膀,再次注视着脑电图。“我不知道这玩艺儿干吗叫我心烦。需要研究的是,倘若他自身要做梦而我们编制的程序又不能令人满意,那么这就是他出现异常的症结之所在了。”他的脸色沉了下来。“我不知道。那些高峰我有几分不喜欢。”
  西尼斯库扬起眉毛。“你为他的梦编制程序?”
  “不是编制程序,”巴勃科克不耐烦地说。“只是一种常规建议,让他做我们叫他做的那种梦。肉体上的玩艺儿,性、体育锻炼、消遣。”
  “这是谁的主意?”
  “心理学研究室。他在神经病学方面,在所有其他方面都表现得很好,但是他在退隐。心理学室决定他需要某种形式的肉体输入,我们必须与他保持联系。他活着,器官在活动,一切正常。但是别忘了,他在正常人体里度过了四十三载光阴。”
  在电梯的寂静中,西尼斯库说:“华盛顿……”
  巴勃科克转过身说:“对不起,你说什么?”
  “你似乎有点儿晕眩。没睡好吗?”
  “最近没睡。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华盛顿方面对你的报告不满意。”
  “他妈的,我知道。”电梯的门无声无息打开了,外面是小小的门厅,绿色地毯、灰色的墙。有三个门.一个金属门,两个笨重的玻璃门。空气凉爽、不流通。“往这边走。”
  西尼斯库在玻璃门外停下脚步,往里头瞥了一眼:一间铺着灰色地毯的起居室,没有人。“我没见到他。”
  “在侧房那边。正在做上午的检查呢。”
  轻轻一推,门开了;他们进去的时候天花板上几盏灯亮起。
  “别抬头往上看,”巴勃科克说。“有紫外线辐射。”
  门关上的时候一种微弱的嘶嘶声停止了。
  “这里头有正压力?防止病菌侵入吗?这是谁的主意?”
  “他的。”巴勃科克打开墙上一个铬制的盒子,拿出两副外科手术用的面具。“喂,把这个戴上。”
  房间的拐弯处传来低沉的说话声。西尼斯库以厌恶的神情看了看面具,然后慢吞吞地把它戴在头上。
  他们互相凝望着。“病菌,”西尼斯库透过面具说。“这种做法合理吗?”
  “没错,他可不能患感冒或者像你那样的小毛病,你想一想就知道了。现在有两种情况可能使他丧命。一种是修复术失效,我们防止出现这种情况;这里有五百号人,我们给他做检查,就像给飞机做检查一样细致入微。这就剩下脑脊髓感染的问题了。可别带着封闭的脑子到那里头去。”
  房间挺大,部分是起居室,部分是藏书处,部分是车间。这里有一张瑞典式现代椅子、一张沙发和咖啡桌;这里有个带有金属车床的工作台、电坩埚、钻床、几个部件箱、挂在墙上的一些工具;这里有一张制图桌;这里有独立式的一排书架,他们走过的时候西尼斯库好奇地摸了摸书架。上面存放着工程报告的合订本、科技期刊、参考书;除了乔治·斯图尔特的《火》和《风暴》以及套着破旧蓝色封皮的《奥芝术士》之外,没有别的小说。书架后面一个小凹处装着一扇玻璃门,透过这道门他们瞥见另一个起居室,里面布置着不同的家私:垫得又高又软的椅子,陶瓷花盆里种着一棵高大的喜林芋。“萨姆在那儿,”巴勃科克说。
  一个男人出现在另外那个房间里。他看见他们,转身叫了他们看不见的一个人,然后笑眯眯向前走来。他秃顶,体格粗壮,皮肤晒得黝黑。一个娇小漂亮的女人从他身后匆匆赶过来,紧跟丈夫走出来,没有把门关上。他们俩都没戴面具。
  “萨姆和欧玛住旁边这个套间,”巴勃科克说。“跟他作伴;他必须有人陪着。萨姆是他在空军服役的一个弟兄,除此之外他还装着一条马口铁胳膊。”
  这位粗壮的汉子咧开嘴笑着跟他们握握手。他握手有力又热情。“想猜猜哪条胳膊吗?”他穿着花纹运动衫。两条胳膊都呈现棕褐色,肌肉发达,毛茸茸的,但是当西尼斯库更仔细观察的时候,他看见右胳膊颜色稍有异样,不完全真实。
  他尴尬地说:“我想是左胳膊。”
  “不是,”粗壮汉子的嘴咧得更大了,他捋起右边袖子,露出搭扣带。
  “这是工程的副产品,”巴勃科克说。“肌电位结构,伺服控制式,重量与另外那条胳膊相同。萨姆,他们在里头差不多做完了吧?”
  “可能完了。咱去悄悄看一看。宝贝,请你给这几位先生煮点咖啡好吗?”
  “哦,那当然。”小妇人转过身,穿过开着的门匆匆赶了回去。
  内墙是玻璃,用半透明的白布帘遮掩着。他们拐过角落。下一个凹入处充满医疗和电子设备,有些设在墙壁里,有些设在带轮的高大柜子里。四个穿白大挂的人围在一个像宇航员睡椅的卧床旁边。西尼斯库能见到有人躺在上面:脚穿墨西哥网目皮鞋、暗色袜子、灰色便裤。传来一阵低沉的话音。
  “还没有完,”巴勃科克说。“一定发现了他们不喜欢的别的什么情况。咱们到外面天棚上等一阵子吧。”
  “你认为他们在夜里给他做检查——给他换血等等……”
  “是这样的,”巴勃科克说。“在上午也做检查。”他转过身,推开笨重的玻璃门。外面,屋顶铺着雕琢的石板,四周围着绿色塑料雨篷和彩色玻璃墙。到处点缀着混凝土盆子,里头空无一物。
  “本来设想在这外头搞一个屋顶花园,种些绿色植物,但是他不喜欢。我们只好把绿色植物都拿走,把整个地方用玻璃圈围起来。”
  萨姆从白色桌子四周拉出椅子,他们都坐下。
  “他好吗,萨姆?”巴勃科克问。
  他咧开嘴笑着,低下了头。“每天上午感到不舒服。”
  “常跟你讲话吗?下不下棋?”
  “讲话不多。多半在工作。看些书,看点电视。”他的笑容有几分勉强;他粗大的手指交叉握在一起,西尼斯库现在看见他一只手的指尖发黑,另一只手正常。他移开目光。_  “你是从华盛顿来的吧?”萨姆彬彬有礼问道。“第一次到这里吗?请稍等。”他站了起来。几个模糊笔直的身影从挂着遮帘的玻璃门后面走过。“看来他们做完了。请诸位先生在这里稍等一下,我去看看就来。”他大步走过屋顶。两个男人默默坐着。巴勃科克已经拉下面具;西尼斯库注意到了,也拉下面具。
  “萨姆的妻子是个问题,”巴勃科克探过身子说。“当时似乎是个好主意,但是她在这里很寂寞,她不喜欢——没有孩子——”
  门又开了,萨姆露面。他戴着面具,但是面具吊在下巴下面。“请诸位先生进来。”
  在生活区里,那位小妇人脖子上也挂个面具,她正用一个雕花陶瓷罐倒出咖啡。她笑容可掬,但是神色并不快活。在她对面坐着一个高个子,穿着灰色衬衣和便裤,身子往后靠,腿伸了出来,胳膊搁在椅子扶手上,一动也不动。他的面孔有点儿不对头。
  “喂,好啦,”萨姆热情地说。他的妻子举目望着他,露出极度痛苦的笑容。
  高个子转过头,西尼斯库不寒而栗,见到他的面孔是银子做的面具,眼睛部位有两个椭圆形开口,没有鼻子,没有嘴巴,只-有互相平行的流线型曲线。“……工程”,一个非人的嗓音说。
  西尼斯库发现他自己半俯身在一把椅子上探出身子。他坐了下来。他们都望着他。那嗓音继续说:“我说,你到这儿来把工程上的插头拔掉吗。”话音平板,无动于衷。
  “喝点咖啡吧。”小妇人把一杯咖啡推到西尼斯库面前。
  西尼斯库伸手去端杯子,但是手发颤,他把手缩了回来。“这次出门只是做做实地调查罢了。”他说。
  “胡扯。谁派你来的——参议员欣克尔吗。”
  “没错。”
  “胡扯。他亲自来了;干吗派你来?假如你要拔掉插头,还是向我说白了为好。”他讲话的时候面具后面的脸一动也不动;话晋似乎不是从他那边传来的。
  “声姆,他只是来看看,”巴勃科克说。
  “每年花两亿元,”那嗓音说,“只是要让一个人活下来。这没啥意思,对不。说下去吧,喝点咖啡。”
  西尼斯库见到萨姆夫妇已经喝完咖啡并且戴上了面具。他赶忙伸手去拿杯子。
  “我这种程度的百分之百伤残是每年三万元。我靠这笔钱可以生活得挺自在。近乎一个半小时。”
  “没有人想终止这个工程。”西尼斯库说。
  “不过有人想逐步终止。你会说逐步终止吧。”
  “吉姆,注意你的态度,”巴勃科克说。
  “行啊。这是我最大的过错。你想了解什么?”
  西尼斯库啜着咖啡。他的手还在哆嗦。“想了解你戴的面具,”他开口说道。
  “这没有什么好说的。不许评论,不要评头品脚。抱歉,我无意对你粗鲁;这是私事。问我一点什么吧——”他冷不防站起来,大声咆哮起来。“把那鬼东西抱走!”萨姆妻子的杯子失落打碎了,棕色咖啡流过桌子。一只浅黄褐色小狗坐在地毯的正中央,翘起头,眼睛闪闪发亮,伸出舌头。
  桌子翻倒了,萨姆的妻子从桌子后面挣扎着站起来。她满面通红,淌着泪水。她毫不迟疑抱起小狗,跑了出去。
  “我最好跟她一起去,”萨姆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
  “去吧;萨姆,度个假。开车送她到温尼穆卡,看看电影。”
  “是的,我想我会这样做的。”他消失在那一排书架后面。
  高高的形体重新坐下,行动像个人;他以相同的姿势往后靠,胳膊搁在椅子的扶手上。他一动也不动。握着木扶手的那双手匀称美观、完美无缺,但不是真正的手:指甲有点儿不对头。面具上方梳着整整齐齐的头发是假发;两只耳朵是蜡制品;西尼斯库紧张兮兮地摸索着把外科面具推到嘴巴和鼻子上面。“咱们还是继续参观为好,”他说着,站了起来。
  “这样好,我想带你到工程技术室和研究与发展室,”巴勃科克说。“吉姆,我过一阵子就回来。想跟你谈谈。”
  “可以。”一动不动的形体说道。
  巴勃科克已经洗了淋浴,但是汗水又从他衬衫的腋窝里渗出来。寂静的电梯,绿色的地毯,有点儿污迹。空气凉爽,不流通。七年了,血和钱,五百个好人。心理学研究室,整容室,工程技术室,研究与发展室,医疗室,免疫学研究室,供应室,血清学研究室,行政管理机关。玻璃门。萨姆的套间空着,跟欧玛到温尼穆卡去了。心理学研究室。好人,但他们是最好的人吗?三个最好的人已经舍弃这个工程。埋掉了档案。不像普通的截肢手术,这个人已经让医生把一切都切除了。
  高个子形体没有动过。巴勃科克坐了下来。银面具望着他。
  “吉姆,咱们相互开诚布公谈一谈吧。”
  “没好事,呃。”
  “是没好事。我给他一瓶酒,把他留在他的房间里。他走之前我还要看看他,但是天晓得他到华盛顿会说些什么。听着,帮我一个忙吧,把那玩艺儿脱掉。”
  “可以。”手抬了起来,抓住银面具的边缘,把它往上揭开。面具下面露出黑里透红的面孔、雕塑的鼻子、雕塑的双唇、眉毛、眼睫毛,虽然不漂亮却也好看,形态正常。只有眼睛不对头;瞳孔太大。还有,讲话的时候双唇既不张开也不动一动。“我可以把一切都拿掉。这证明什么呢。”
  “吉姆。整容室花了八个半月研制那个模型,而你做的第一件事是在它上面戴上个面具。我们问了你哪里不对头,并且答应做出你所需要的任何修改。”
  “不许评头品脚。”
  “你说过逐渐停止这个工程。你是否想过你在戏弄别人?”
  稍停一阵子。“没有戏弄人。”
  “那好,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吉姆,告诉我;我必须了解情况。他们不会停办这个工程的;他们将让你活下去,但仅仅如此。志愿者名单上有七百人,包括两名美国参议员。假定明天他们有一人从撞毁的车子里被拉了出来。我们不能等到那时才做决定;我们必得现在就知道。是让下一个人死去,还是把他置入一个TP躯体。所以,跟我谈谈吧。”
  “假如我告诉你一些情况,但不是真实情况呢。”
  “你干吗要撒谎?”
  “你于吗对一个癌症患者撒谎。”
  “我不懂你的意思。说吧,吉姆。”
  “行啊,试试看。对你来说,我像一个人吗?”
  “当然。”
  “胡扯。看看这张脸吧。”宁静又完美。在赝造的虹膜里头,金属片眨了眨眼。“假设我们把所有其他问题都解决了,而且我明天能进入温尼穆卡看电影;你能看见我在街上行走,进入酒巴,乘坐的士吗。”
  “就为了这一切吗?”巴勃科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吉姆,肯定会有差异,但是看在基督的份上,这就像任何其他修复一样——人们看惯了。萨姆的那条胳膊就是这样嘛。你看到了,但是过一阵子你就不放在心上了,你不再注意。”
  “胡扯。你假装不注意。因为这会使那个残废的人感到尴尬。”
  巴勃科克垂下眼皮望着交叉握在一起的双手。
  “你感到自己很可怜吗?”
  “别跟我来这一套,”那声音吼叫道。高高的形体站立着。双手慢慢举起来,捏紧拳头。“我戴着这玩艺儿,已经两年了。我睡觉的时候戴着它,醒来的时候仍然戴着它。”
  巴勃科克抬头望着他。“你要什么,脸部的活动能力吗?给我们二十年时间,或许十年,我们会办到的。”
  “不。不。”
  “那是什么呢?”
  “我要你们关闭整容室。”
  “但是这——”
  “听着。第一个模型活像裁缝的模特儿假人,所以你们花了八个月,研制出这一个,它看上去活像个僵尸。整个计划是要让我看起来像一个人,第一个模型相当不错,第二个模型更好,直到你们弄出一个能抽雪茄、能跟女人打诨、能稳定快速走路而没有人看出差异的模型。你们做不到。即便你们能做到,又有什么意思?”
  “我不——让我想想这一点。你指的是什么,一个金属——”
  “当然是金属,但是这有什么两样?我说的是形状。功能。等一等。”那个形体大踏步穿过房间,打开一个柜子的锁,拿着几卷图纸回来。“瞧瞧这玩艺儿。”
  图纸显示出一个椭圆形金属盒子,盒子底下装着有关节的四条腿。盒子一端伸出一个微形蘑菇状的头部,头部安装在带关节的转柄上,还有一簇胳膊,末端附有探针、钻头、抓斗。“用于月球勘探。”
  “肢爪太多,”巴勃科克稍停片刻开口说。“你怎么会——”
  “带有脸部神经。许多神经有待设计。还有这里。”他拿出另一张图纸。“这是个独立舱,可以插入飞船的控制系统。那才是我的归宿——太空。无菌的环境,低引力,我可以到人到不了的地方,做人做不到的事。我可以成为人类的财宝丽不是个他妈的耗资亿元的累赘。”
  巴勃科克揉揉眼睛。“你以前干吗一句也没有提起?”
  “你们全都着迷于修复术。假如我提起这件事,你们会叫我少管闲事的。”
  巴勃科克将图纸卷起来,他的手在颤抖。“好啦,对神发誓,这可能有用。仅仅可能而已。”他站起来,转身对着门。“继续搞你的——”他清清嗓子。“我是说,要抓紧干,吉姆。”
  “我会抓紧的。”
  他独自一人,又戴上面具,一动不动地站了一阵子,眼窗关闭着。在他体内,他正在净化和冷却;他能感觉到泵机微弱的、令人心安的嗡嗡声以及阀门和替续器的咔嗒声。它们给了他这一切:清除所有废物,用不出血、不分泌或不酿脓的机械置换废物。他想到自己对巴勃科克所说的谎言。你干吗对一个癌症患者撒谎?但是他们永远不会听懂,永远不会明白的。
  他坐在制图桌旁,夹上一张图纸,拿起一支铅笔,开始画月球勘探车设计透视图。他画出了勘探车的略图,开始画陨石坑作为背景。他的铅笔移动较慢,停了下来;他啪一声放下铅笔。
  再也没有肾上腺可以将肾上腺素分泌到他的血液里,。因此他不能感觉到恐惧和狂怒。他们已经使他免除了一切——爱、恨、全部流质食物——但他们忘了他还能感觉到一种情感。
  西尼斯库,黑色胡须茬儿布满油腻的脸颊。鼻孔旁边皱痕里有颗栗粒疹,已经化脓。
  月球景色,请洁、寒冷。他又拿起铅笔。
  巴勃科克,润红的大鼻子油光可鉴,眼睛角落里有自色垢状物。牙缝里留着食物残渣。
  萨姆的妻子,嘴上涂着木莓色果酱。脸上布满泪水,鼻孔里冒出一个明亮的气泡。还有该死的狗,鼻子闪闪发亮,眼睛湿乎乎……
  他转过身。狗就在那儿,坐在地毯上,伸出湿润的红舌头——又没关门——狗淌着口水,摇了两下尾巴,接着站起来。他伸手去拿丁字尺,身往后仰,将尺子当作利斧劈将下去,狗叫了一声,好像利斧砍到骨头,一只眼睛喷着血,四脚朝天扭动身子,地毯上撤着暗色尿迹,他又打它,又打它。
  狗的尸体扭曲着躺在地毯上,血迹斑斑,破损的唇部往后缩,露出牙齿。他用一条纸巾擦丁字尺,然后在水槽里用肥皂和钢丝绒刷洗,擦干,挂起来。他拿一张图纸,铺在地板上,卷着包起狗的尸体,血一点也没有洒落到地毯上。他抱起图纸包着的尸体,把它拿到外面天棚上,走到没有屋顶的那一部分,用肩膀推开门。他往墙外看了看,两层楼下面是混凝土屋顶,通气孔从里面伸出来,没有人在看。他把狗端出去,让它从图纸里滑出,掉落的时候尸体扭曲着。它落到一个通气孔上,反弹起来,留下一片血迹。他把图纸带回屋里,把狗血倒进排水管,然后把图纸放进焚化炉的斜槽。
  地毯上、制图桌腿上、柜子上、他的裤脚管上留着血迹。他用纸巾和热水把它们揩拭干净。他脱掉衣服,细致夯微地检查了一遍,放在水槽里擦洗,然后放进洗衣机里。他洗了水槽,用消毒剂把自己从头擦到脚,重新穿上衣服。他走进萨姆寂静的套间,随手关上玻璃门。走过盆栽的喜林芋、垫得又软又高的家具、墙上红黄的油彩,到了外面屋顶上,让门半开着。然后穿过天棚走回来,关上门。
  太糟了。养养金鱼怎么样。
  他坐在制图桌旁。他正在净化和冷却。今天早上的梦萦绕于脑际。最新的那个梦,当时他正从睡梦中挣脱出来:溜滑的腰子爆裂灰色的肺血和毛发细长的肠子覆盖着黄色脂肪渗出并滑动哦神哪臭气就像户外厕所的气息万籁俱寂他正在将一股黄色水流放下粪孔的滑道——
  他开始在铅笔底线上用墨水笔加描图纸,先用细钢笔,然后用尼龙笔。他的后跟打滑他跌落下去无法停下来跌落粘滑凸出的柔软比他的下巴高,更高他瘫了动弹不得他想呼喊想呼喊想呼喊——
  勘探车在爬一处陨石坑的斜坡,驾驶部件重新修描,顶部翘起。它后面,在遥远的环状山脉和地平线上是黑暗的天空和极微小的星星。
  他就在那儿,这不够远,还不够,因为地球挂在头顶上,如同一个烂果子,因发霉而转蓝,爬行着、起皱纹、在化脓,同时活着。
  (江昭明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经历未来而幸存
  到了20世纪60年代后期,各种各样迫在眉睫的问题已经开始困扰世界,困扰科幻小说作家的想象力。自从第一枚原子弹在广岛上空爆炸以来,科幻作家担心的第三次世界大战并未发生,究其原因可能因为核对峙和威慑力量的均衡。氢弹弹头,包括洲际火箭式导弹弹头被储存起来,在朝鲜,后来在越南,发生了“警察行动”,打响了具有严重制造分裂性质的有限战争。
  有识之士开始就出生率的问题向世人发出警告,到2000年世界人口很可能达到八十亿;有些人著书立说,论及“人口炸弹”和“人口爆炸”,把人口问题比作像原子弹爆炸一样危险。有些专家甚至认为,现在为时已晚,无法采取任何措施控制人口的增长。另外一些专家指出,尽管美国的人口增长率低于发展中国家,但是一个美国儿童对世界资源的影响和对环境日益严重污染的影响要比,例如,印度出生的一个儿童严重好几倍(有些人说严重几百倍)。
  到了60年代后期,资源还没有出现匮乏现象,但是能源的短缺已经可以预见到了。目光敏锐的人已经觉察到,西方经济依靠的是廉价的石油,它的长期繁荣发展即将结束。关于能源问题,没有人花大力气从事研究,只是偶尔做一些太阳能和氢聚变实验;西方社会越来越依赖中东石油。
  污染受到较大的关注,特别是1962年雷切尔·卡森的《沉静的春天》一书出版以后更引起人们的重视,美国和英国着手净化江河,限制烟雾和废气的排放。人们谈论大气层中不断增长的二氧化碳浓度以及因温室效应地球逐渐(灾难性)变暖的前景。有些科学家开始思索如何扭转地球气候长期变暖的趋势,是否可能返回到较凉爽的气候,甚至回归冰河时代。不过,如果运气好的话,二氧化碳温室效应有可能取消新的冰河时代。
  阿尔文·托夫勒的《未来的震荡》(1970)描述了人类对飞速发展的技术的反应,提出了自己的主张,使公众普遍认识到存在着如何适应世界急剧变化的问题。政治进程再也无法让世人指望走一条通向美好世界的道路,即便在苏联和美国也是如此;在苏联,约瑟夫-斯大林的形象已经一落千丈,在美国,约翰.F肯尼迪、罗伯特·肯尼迪和马丁·路德·金遭到暗杀,广告的原则被用于塑造和兜售竞选人,依靠的是宣传个人形象,特别是通过万人瞩目的电视宣传。
  希望十分渺茫,于是许多幻灭小说开始涌现,其中有些小说属于科幻小说这一文学样式。最优秀的作家之一是约翰.布鲁纳(1934- ),他似乎在迫在眉睫的灾难方面找到了抒发创作才能的机会。布鲁纳在英国土生土长,然而他早期的创作志向却是受美国科幻小说的影响而形成的。在他的整个写作生涯中,他大多把注意力集中在美国,从中寻觅他的小说背景和读者。
  他十七岁的时候卖出第一部长篇小说,大致在同一时候他放弃大学.学业,他说这是因为大学妨碍他的学习。他的第r篇美国式短篇小说是《你善良又忠诚》,1953年发表于《惊奇》杂志,署名为约翰·洛克斯密斯。在皇家空军服役并做了一些拿薪水的工作之后,布鲁纳致力于专职写作。他勤于笔耕,是个多产作家。他的早期作品倾向于较常规的冒险故事,但是作品显示了充分的独创性,为他赢得了称职作家的声誉。
  《城市广场》(1965)是他写作生涯的一次关键性突破,这是一部长篇小说,描写围绕一局象棋比赛而展开的政治控制。此后他写了《站在桑吉巴尔岛上》(1968),这部长篇小说被公认为他的杰作,描写不久的未来人口过剩的问题。该书荣获雨果奖,得到评论界的热情赞扬,由此引出《群羊举目》(1970),该书探讨污染问题,继而他写出《冲击波制导器》(1975),这样布鲁纳通过探讨技术进步和未来震荡的手法,完成了危急问题的三都曲。
  假如布鲁纳的作品仅仅是反乌托邦的或者是不良乌托邦的,那么我们可能比较容易把它忘却。但是在他的长篇小说里,贯穿始终的是一线希望,无论局势可能变得多么糟糕——在《群羊举日》里,整个美国着了火——只要人类能够做到扬善弃恶,局势还是可能挽回的。布鲁纳成功地用高超的写作文体包装他的警诫性故事;例如,《站在桑吉巴尔岛上》采用美国约翰·道斯.帕索斯开创的实验。然而,自觉注重文体从未使他忘记风格适应内容、文体配合主题的必要性。他避开某些作家所走的死胡同,而对于这些作家来说,文体就是一切。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站在桑吉巴尔岛上》(节选)[英] 约翰·布鲁纳 著
  多事纷呈的世界(1)
  阅读说明
  今天2010年5月3日,曼哈顿报道:福勒苍穹下是温和的春天型气候。通用技术集市的气候同上。
  但是谢尔曼尼塞是一台微基因注册计算机,浸泡在液态氦里,他的地下室很冷。
  (同上。尽管用吧!其中包含的心理作用恰好类似你用于电话上的频带宽度节省技术。如果你已经见到这一情景,那么你见到就见到了,有太多新信息不容许你浪费时间一再审阅,使用“同上”这个字眼吧。尽管用吧!
  ——查德·C·默利根:《时新罪词汇》)
  乔治蒂·塔伦·巴克法斯特与其说是机器,不如说是人,但是带有二者的性质,她九十一岁的时候主要靠修复术维持生命。
  这一品种变得太多,因为加利福尼亚的希特里普公司精心培育,每盎司的茎较少了,可食用的绿叶较多了。问问“娶了玛丽·简的男人”吧!
  埃里克·埃勒曼是个植物遗传学家,有三个女儿,他惊慌失措,因为他的妻子已经挺起一个永远无法消除的罗汉肚。
  “……今天波多黎各成为新近批准美国优生法规中有争议的二色变异条款的一个州。这样,希望生育未经优生法照顾的孩子的人就只剩下了两个避风港:内华达州和路易斯安那州。育婴室的失败洗清了排行倒数第二州白嫩脸上一个长久的耻辱——你可以说是一个固有的耻辱,因为几乎直到今天,倒数第二州的成长符合有关血友病、苯酮尿和天生低能的第一个优生法规……”
  波皮·谢尔顿几年来一直相信奇迹,可现在就有一个奇迹发生在她体内,现实世界正倚靠着她的梦想。难办的事我们立刻办。办不到的事花费的时间长一点。
  ——通用技术公司座右铭的基本观点
  诺曼·尼布洛克-豪斯是个年青的副总裁,主管通用技术公司的人事和招收新员工事务。
  “对不起,打搅了——现场介入增多。记住只有扫描分析仪的现场介入服务由通用技术公司的谢尔曼尼塞进行处理,用的时间较短,回答更正确……”
  奎尼维尔·斯蒂尔的真实姓氏是德威金斯,你能怪她吗?
  你的运动裤能让人瞥上一眼就充分显示出你的天生机能吗?
  假如你穿的是玛斯克一莱因牌号的裤子,那么回答是肯定的。我们玛斯克一莱因公司已经厌倦了折衷办法,把裤前下体囊袋恢复到它应有的地方,向娘儿们显示不是小不点而是伟岸雄姿。
  希娜和弗兰克·波特已经整装待发,准备到波多黎各去,因为红绿灯对他来说只是灯光而已。
  “两次参加者现场介入!第一次:对不起,朋友,不——我们说波多黎各的决定使得持不同意见的人仅仅剩下两处避风港,我们没说错。艾索拉的确享有州一级待遇,但是艾索拉诸岛占有的整个太平洋地区都实行了军事管制,除了军事上的原因,你压根儿无法搞到通行证。谢谢你向我们咨询,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你是我的生存环境,我是你的生存环境,因此我们以双向过程使用扫描分析仪……”
  阿瑟·戈莱特利老是记不住把东西搁在哪儿,他对此并不介意。他找东西的时候总是找到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的其他东西。
  难办的事我们昨天办了。办不到的事我们眼下正在办。
  ——通用技术公司座右铭的现行观点
  唐纳德·霍根是个密探。
  “第二次:二色变异就是通常所谓的色盲,这是一种先天性残疾·就像恒星时一样确凿无疑。谢谢你,参与者,谢谢你。”
  斯塔尔(斯塔利昂的简称)·卢卡斯是个远边少年i被称过体重,被量过身高,一路自由飞行。
  (办不到的事意思是:1.我讨厌它,当它发生的时候我不首肯以示赞成;2.我不可能为此感到烦恼;3.上帝不可能为此感到烦恼。第三个意思也许有可能正确,但是另外两个意思是101%吹牛说大话。
  ——查德·C·默利根《时新罪词汇》)
  菲利普·彼得森二十岁。
  如果老式自动呼叫机未能叫你观看上星期未排定的节目,你得经常用手工编制程序。你被这种老式自动呼叫机误过事吗?
  通用技术公司的革命性新型自动呼叫机为自己编制程序!
  萨莎·彼得森是菲利普的母亲。
  “转到一个相关的话题:今天骚乱的群众袭击了瑞典马尔默一个右翼天主教堂,教堂里正在做早弥撒。从伤亡名单上可以看出,死亡人数四十多,包括神父和许多儿童。埃格兰坦教皇在马德里邸宅指控对立派的托马斯教皇蓄意挑起这一次和最近几次暴乱,梵蒂冈当局极力否认他的指控。”
  维克托和玛丽·沃特莫夫出生于同一个国家,他俩结婚二十年了,这是她的第二次婚姻,他的第三次。
  当你见到她戴着福伦-摩勒公司的马克西斯服装装饰品的时候,你想干的事
  就是当你见到她戴着福伦一摩勒公司的马克西斯服装装饰品的时候她要你干的事
  假如她不要你干,她就不会带上这种服装装饰品
  最大限度地接近她,绝非言过其实,只要你拼读一下马克西斯
  图示的式样是“名妓”牌号
  但是你应当看看“轻佻少女”
  都有些什么款式
  埃利休·马斯特斯是现任美国驻原英属殖民地贝宁尼亚的大使。
  “参议员洛厄尔·凯特是南部各州的代表,这位反物质谈到被指控的罪名时指责说,现在富人对他家乡得克萨斯州每年——对不起!——每年犯下的十分之九重罪负有责任,他还指责说联邦政府消除这个问题的努力是个大失败。私下里,人们已经听说警署密探官员对通用技术公司的新产品“特里普泰因”吸引富人癖好的方式表示关注。”
  格里·林特是应征入伍的军人。
  当我们说通用技术公司的“通用”二字时,我们的意思是通用。我们提供给任何职员终身的职业,只要他感兴趣的是宇宙航行科学、生物学、化学、力学、优生学、铁磁学、地质学、水力学、工业管理、喷气推进技术、动力学、法律、冶金学、核子学、光学、专利法、夸克学、机器人学、化学合成、电信学、超声学、真空技术、工艺学、X射线、元素基质学、动物学……
  不,我们并没有遗漏你的专业。在本广告里,只是限于篇幅,未能逐一罗列出来。
  大学教授苏盖冈坦博士是雅塔康制导社会主义民主党奉献大学海渊学系的头头。
  “不幸事件的发生率继续居高不下:昨天在布鲁克林郊外,一个无赖打死二十一人以后,当地有色土著才把他干掉,另一个无赖至今潜逃在伊利诺斯州的伊文思顿,仍然逍遥法外,他共杀死了十一人,伤了三人。在大洋彼岸的伦敦,一个女无赖杀死了四人和她自己三个月大的婴儿以后,一个沉着镇定的旁观者才把她彻底制服。从缅甸的仰光、秘鲁的利马、新西兰的奥克兰也发来报道,累计当天的死亡人数达六十九。”
  格雷斯·罗利七十七岁,她的大脑开始退化了。
  在现代,今天来明天走对我们来说不怎么好。
  今天来今天走才是我们从傻瓜身上骗来的钱财。
  尊敬的扎德基尔·F·奥波米阁下是贝宁尼亚的总统。
  “西方的一两则消息,华盛顿这个反物质收到雅塔康政府一份措辞严厉的照会,声称美国海军分队在艾索拉外面工作时非法侵入雅塔康领海。政府官员将以礼相待,但是雅塔康的百岛领土一贯庇护中国海匪,他们悄悄从所谓的中立港溜出来,在中太平洋伏击美国巡洋舰,这早已是个公开酌秘密了……”
  奥莉芙·阿尔梅里奥是波多黎各最成功的育婴院的代人育婴者。
  你认识任意操纵一、二、三个女人的男人。你认识每个周末跟不同的男人乘火箭起飞的女人。嫉妒他们吗?
  没有必要。
  像人类任何其它活动一样,这种活动也可以学习嘛。我们教你,课程迎合你的偏爱。
  格仑迪太太纪念基金会(愿她在坟墓里翻身)。
  查德·C·马利根曾经是个社会学家。他放弃了这个专业。
  “上星期西海岸国家森林火灾毁灭了几百平方英里宝贵的木材,这些木材原定用于制造塑料、纸张和有机化学制剂。今天林业局长韦恩·C·查尔斯正式将火灾归因于人为破坏。然而至今未能确定是谁犯下的罪行:是暗藏在我们中间的所谓党羽,还是渗透进来的赤色分子。”
  乔格琼是一个革命党人。
  那个词是埃普蒂菲。
  别钻进词典里。
  该词刚冒出来,未进词典。
  但是你最好知道它的含义。
  埃普蒂菲。
  我们向你讲明白。
  皮埃尔和珍妮恩·克洛达德是黑脚法国人的孩子,这不奇怪,因为他们俩是兄妹。
  “下列各州龙卷风警报解除……”
  杰弗·扬是个“闯荡”落矶山脉以西各地的人,采购他经营的颇为特殊的商品:定时信管、炸药、铝热剂、强酸和破坏性细菌。
  “转到传闻方面:谣言又一次四处传开,说非洲独立小国贝宁尼亚正陷于经济混乱之中。达荷美利亚的考特总统在巴马科的一次讲话中警告朗族人,如果他们企图利用局势谋取私利的话,将采取一切必要步骤予以反击……”
  亨利·布切尔醉心搜寻他所信赖的万应灵丹妙药。
  (谣言:相信你听到的一切吧。你的世界不见得比傻瓜居住的世界来得好一些,但是你的世界是个较生动的景致。
  ——查德·C·默利根:《时新罪词汇》)
  可以肯定地说,名叫贝吉的男人不是活人。另一方面,至少从一种意义上说,他也没有死去。
  “此外,人们又在沸沸扬扬地谣传,伯顿·登特又在搞同性恋了,因为有人看见他陪同原燃料供应站的埃德加·朱厄尔进入这一反物质的粒子阶段。与此同时,太平洋时间,似乎与他结婚三年的妻子菲内拉·科奇可能正在把夫妻恩爱转变成与佐伊·莱夫的同性猥亵关系。就像那幅标语说的——干吗你干得我干不得!”
  处处先生和太太是结构同一体,是琼斯夫妇在新世纪的等值体,只是有了他们你就用不着辛苦操劳。你买一个人格化的电视机,配上家用模拟动作附件,就能保证处处先生和太太像你一样观看、说话和活动。
  (时新罪:你打开这本书的时候就犯了个时新罪。继续犯下去吧。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查德·C·默利根:《时新罪词汇》)
  本尼·诺基斯坐在一台电视机前面.调谐到扫描分析仪,仪器在“特里普泰因”上绕轨道运行,一遍又一遍地说:“耶稣啊,我有多么了不起的想象力啊!”
  “最后,小小安慰部。一些爱惹麻烦的人刚刚算出,倘若你让每个男人、女人和心爱的人得到一处一英尺乘以二英尺的空间,你就可以使我们大家都站在桑吉巴尔岛的六百四十平方英里地面上。今天是2010年5月3日,请再说一遍!”
  续(2)
  昔日死去的手
  诺曼大踏步走出电梯门,准备发泄一下火气;他难得发火,每次发火都是有意的,他的任何一个手下人员在他的淫威下都畏畏缩缩感到无地自容。他还来不及看清谢尔曼尼塞地下室的内部景象,他的脚趾就踢到地板上的一样什么东西。
  他朝那东西瞥了一眼。
  是一只从腕关节断开的手。
  “喏,我的外祖父是个独臂的人,”尤尔德·豪斯说。
  六岁的时候,诺曼抬头望着他的曾祖父,眼睛睁得滚圆,无法理解老人给他讲的一切,但是他明白这一切很重要,就像不可以把床尿湿、不可以跟柯蒂斯·史密斯家的同龄男孩过分亲近,只能跟白人孩子亲近一样重要。
  “我的外祖父不像你当今见到的人那么整洁干净,”尤尔德·豪斯说。“他没有做过截肢手术。不是在医院里动手术的。要知道,他生来就是奴隶……
  “喏,他是个左撇子。事情是这样的,他——他对着他的主人举起了复仇的拳头,打得他从头到脚阵阵痉挛。主人叫来五六个干农活的黑人,把他捆在四十英亩地里的一棵枯树上,随手拿起一把锯子……
  “就把它锯掉了。大约这个部位。”他伸出像烟斗管一样骨瘦如柴的手臂,指了指胳膊肘下面三英寸的地方。
  “他任人宰割,毫无办法。他生来就是奴隶嘛。”
  这一回诺曼沉默寡言,非常冷静,他望着地下室。他看见断手的人躺在地板上一边扭动一边呻吟着,在极度痛苦的迷惘中抓着手腕,尽力压住渗血的血管。他见到被砸碎的书桌被惊恐万状、方寸大乱的职员们踩得嘎扎嘎扎作响。他见到面无血色的白人姑娘眼睛里射出光芒,拼命喘息着,手握血淋淋的斧头,避开攻击她的人。
  他还见到上面楼厅里有一百多个白痴。
  他撇开地板中央发生的事,向地下室墙上一块门板走去。他迅速扭了两个插栓,门板移开了,露出里边沉甸甸的绝缘管道网络,管道像特大号假发卷密密麻麻的尾巴一样缠绕在一起。
  他拽开一个扇形阀门,用手的侧面使劲敲一下,将阀门与管套联接起来,动作敏捷,管道的寒气没有侵入他的肌肤;他把一条软管夹在胳肢窝里,这样他可以靠在它上面,在他身后拖着走。软管有足够多余的长度,便于他使用。
  他盯着那姑娘,向她走去。
  神的女儿。可能叫做多加,或者塔比莎,或者玛莎。居然想到杀人,想到砸碎东西。典型的基督徒反应。
  你们杀害了你们的先知。我们的先知寿终正寝,充满荣耀。你们会再次杀害你们的先知,为此欢呼雀跃。假如我们的先知回来的话,我可以像朋友一样跟他交谈。
  离她六英尺,软管像蟒蛇的鳞片刮擦着滑过地板,他停下脚步。姑娘拿不准这个皮肤黝黑、目光冷酷的男人到底想干啥,她犹豫着,举起斧头做好朝他砍去的姿势,然后转念一想:这肯定是个圈套,意在分散她的注意力。
  她狂热地环顾四周,以防有人准备从背后攻击她。但是职员们已经认出了诺曼手里拿的是什么家伙,正在悄悄地溜走。
  “他任人宰割,毫无办法……”
  他拼尽全力打开管道末端的阀门,拿着它数到三。
  只听到一阵嘶嘶声,雪落了下来,什么东西把雪白的冰涂抹在斧头上,涂抹在拿着斧头的手上和手上方的胳膊上。在漫长的一瞬间,没出什么事。
  接着斧头的重量把姑娘的手从胳膊上扯断了。
  “液态氦,”诺曼简短地说了一句,让旁观的人知道一点利害,随后哐当一声把管道扔到地板上。“把你的手指浸在里面,它就会像干柴棍一样啪一声断开。别尝试,这是我的忠告。别听信有关特丽萨的传闻。”
  他不看那姑娘,她已经倒在地上——昏倒了,也可能休克而死去了——他只看了看那只像霜团一样依然紧握斧头柄的手。除了对自己敏捷的思路感到自豪之外,他本来应该有某种反应的。他没有反应。他的思想,他的心,似乎像地板上无意义的物体一样冷若冰霜。
  他转过身,又向电梯走去,内心真切地感受到一种可怕的失望。
  津克凑近斯塔尔。
  “嗨——嗨!”他说。“你认为这地方值得一来吗?咱今晚去打捞一蒲式耳鲸骸吧,离开海洋底部。这使我坚定地进入适当的轨道上!”
  “不,”斯塔尔说,眼睛盯着门,那个马屁精已经穿过门消失不见了。“这个镇子没意思。我不喜欢他们这儿保留的压制作风。”
  续(3)
  发生内讧
  环境像个爆炸成型的压榨机的巨型阴极板压制着康纳德.霍根的人格,如同捏紧一团油灰的手在指缝里会留下脊状突起,亦即表皮样式的印迹。他感到自己的个性从身上喷入黑暗之中,消溶并带走了他的想象力和依照决定行事的能力,使他沦为听凭外部事件摆布的反应性行尸走肉。
  一些社会学理论家认为,都市人现在处在一个不稳定的均衡点上;都市人理智的驼峰已经脆弱得不堪再负一根稻草。理论家说,四处乱窜的猪在俯瞰大海的山顶上拱土哼叫,人们已经意识到这种危险,因此,当有机会可以选择其它方式行事时,他们不会冒冒失失进一步挤进早已人满为患的都市里。在一些国家,比如在印度,没有选择的余地;在都市社会里,饥饿来势较慢,因为都市人比较靠近粮食销售点,仅仅因饥饿引起的嗜睡症就把摩擦冲突和暴力事件降低到偶发水准。但是,如果除了患有那种应激性先兆的人带上一包安定片之外再也没有任何预兆,那么营养状况较好的美国和欧洲人口可能落入危险境地。唐纳德能够阐述的最后这个富有逻辑的看法表明了,觉察到这种危险是一码事,注视着危险被证明为现实则完全是另一码事。
  焦点:警备车。漆成白色,不规则四边形车身,长十三英尺宽七英尺,车轮隐蔽在车身下面,分散在燃料电池的平板油箱四周,以便防止枪击,车前部驾驶室可坐四人,装有防弹玻璃车窗,外加一层可伸缩的铁丝格栅,车后部的设计适合关押被拘捕的人,必要的时候受伤的人可以搁在坚固的金属后箱板上,顺着担架轨道向下滑动,还有催眠气体循环系统。车前突出部装着两盏明亮的白灯,照射角为15O度,其中一盏前灯已经熄灭,因为司机未能及时摇起铁丝网保护它;车顶每个角上都安装着可调节光射范围的车灯;车顶有一个小型炮塔,一支毒气枪在炮塔里旋转着,可发射杀伤性玻璃榴弹,射程六十码;车围板下面装着燃油喷射器,只供危急关头使用,它能把邻近的街道化成小小一片火海,以便挡开袭击者,这时车内的人等待救援人员的到来,戴上面罩呼吸内存空气系统供给的氧气。警备车自有它的弱点,它怕地雷,怕在二英寸之内对车身连射三发手枪子弹,怕大楼坍塌下来把它压住,但是除此之外,在对付一般的城市暴乱期间,它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郡不怕。然而它的燃料电池没有足够的动力司以推开停在前面的出租车,出租车的制动器是自动到位的,因为车门打开着;它也无法推开倒下来横卧在车后的电线杆,现在电线杆已经牢牢地卡死了,一头顶着电线杆的残桩,另一头顶着坚不可摧的邮筒。
  前景:几十人——几百人——仿佛是空中鬼魂的现形,拥挤在人行道上,其中多数是黑人,有一些波多黎各人,一些英裔白人。一个姑娘在演奏电子手风琴,音量放到最大,响亮无比,震得窗玻璃咯咯发颤,震得耳鼓嗡嗡叫,她对着一个话筒声嘶力竭唱着一支歌,另外一些人举着那个话筒,和着节拍跺着地面:“我们的城市肮脏又危险,粪便横流,臭气冲天,我们对这可爱的城市怎么办?”他们捡到什么就用什么砸警备车——水泥块、废弃物、瓶子、罐头盒——砸得警备车叮当直响。骚乱还要持续多久,毒气枪和燃油喷射器才进行反击呢?
  布景:十二层楼群一模一样的外观,每幢大楼占据一个或半个街区,楼房之间很少留出峡谷般的街道,因为在城市范围里轿车已经弃置不用,这就是说,留一条单向通道供官方汽车或出租车使用就够了。公共汽车仅仅向左行驶到下一个街角,向右走过两个街角。人行道的边界用四英寸高的水泥障碍物围起来,很容易跨过去,但是高得足以防止任何合法通行的车辆驶上人行道。差不多在每幢大楼的正面都有某种广告画,上层房间里的观众在窗口往外眺望时,他们的面孔处于一片龌龊的海洋之中,要么处于一个字母0的中心,要么处于一个性感女郎的胯部。唯一与街道上悬崖般矗立着的高墙形成对照的是猎奇游乐场,犹如爱因斯坦闯入欧几里得有序的世界里。
  细节:他畏畏缩缩倚靠着的那幢大楼面对游乐场,装饰物比邻近的一般楼房气派一些,在街面水平以上有宽大的门廊通进大楼内部,另有构成完美整体的一个个扶垛,表面平滑,两个扶垛配成一对,间隔二英尺,扶垛底基直径二英尺,向上逐渐收缩,直至四楼变成尖顶。一堵漏斗形斜面墙就足以使他避开灯光、来来往往的骚乱者和I临时捡来的投掷物。头顶上响起金属的碰撞声,他抬头张望。有人试着把可伸缩的防火安全梯转向墙外而不是笔直向下,这样他们站在有利的地位上可以把东西扔到陷入重围的警备车顶上。
  咝-啪。咝-啪。咻-咝-啪。
  毒气枪。
  枪榴弹射到大楼墙上,每颗释放出一夸脱凝滞的毒气,慢慢渗入街道狭窄的阴沟里。第一批受害者咳嗽起来,嚎叫着昏倒过去,他们吸入了大量浓缩的毒气,那些侥幸不在第一次射击范围里的人突然弯下腰,缩头缩脑慌忙逃窜。
  咝-啪。咻-咝-啪。
  嘴巴曾经被他打伤的姑娘正在从街道中央摇摇晃晃向他走来。唐纳德内心隐约产生一种助人的冲动,他从扶垛之间的斜面墙藏身处走出来,叫了她。她来了,因为她听见一个友好的声音,并没有看见是谁叫她。这时一只粗得畸形的胳膊猛然打到他左肩的后面。他从眼角看到那是黑人的手。他迅速弯腰闪开。眼下毒气枪往街道的这一边发射枪榴弹,最初的一阵烟气叫人感到呼吸困难。至此已经避开毒气袭击的人慌忙遁入游乐场骸骨似的岔道里,仿佛原始模型的早期原始人在逃避狼群。那姑娘看见她的哥哥,就是打了唐纳德的那个黑人,俩人一起匆匆向街角走去,把唐纳德忘得一干二净。他跟在他们后面,因为每个人都在朝这个方向或者那个方向逃窜。
  在街角,迟来的人跟随着一伙远边少年,这些少年人手拿棍子,敲着当鼓用的大铁罐,一见到被困住的警备车便乐得狂呼乱叫。
  “毒气!”
  喊叫声停了。街对面有一家自动化管理的商店,现在已经开门营业;店老板或是经理出来了,急急忙忙给橱窗和门装上铁丝格栅,把三个顾客关在店里,他们似乎并不恼火,反而感到松了一口气。不知谁扔来一块石头,打穿了最后一个还来不及套上格栅的橱窗,橱窗后面恰巧是一个酒柜。瓶瓶罐罐轰轰隆隆掉落下来,积成一堆堵住格栅,使它无法升上来套好,人群中一些人认为这家商店比起警备车来是更好的攻击目标。
  头顶上传来咆哮如雷的声音,。一架微型单人直升机可以在楼群和福勒苍穹顶部之间作特技飞行,福勒苍穹呈红色的下侧面构成曼哈顿的天空,直升机正在侦察现场,以便向警察总署报告骚乱的范围。右边某处一个天窗上传来砰的一声枪响——那是一种旧式运动枪的声音。直升机摇晃着降落到街道中心,飞行员抢占高度的时候螺旋翼片发出刺耳的声音。有这么一个昏头昏脑的警察自动送上门来,人群乐得发狂,手持棍棒拥上前去迎接他。
  唐纳德逃之天天。
  到了下一个街角,他看见遏制骚乱的行动已经在进行了。两辆带水龙管的喷水车正在稳扎稳打地把人们从人行道上冲进门内。他在危急之中掉头就跑,不久遇到扫荡车,是用巡逻车改装的,两侧装着像扫雪车一样的大支臂,用作水龙管,但是威力比水龙管猛得多。让人群不停地跑动,目的是使他们没有机会组织起来进行团结一致的抵抗。此外,另一架直升机嗡嗡响着飞下来,开始把毒气枪榴弹投到街道里。
  大约五十人挤作一团,他是其中一人,他们被驱赶到几辆官员乘坐的车辆前面,因为这些官员离开了自己的宅第,已经无路可走。唐纳德推搡着朝大楼的墙走去,因为他看见一些人躲进门厅就消失不见了。他走近第一个门,完全有机会进去,但是门口有两个手持棍棒的黑人说:“你不住这里,白人小子——滚开,免得挨揍。”
  在一个交叉路口,两辆喷水车和他竭力逃避的扫荡车会合了。三辆车把三条街上的一大群人逼进第四条街道,人们又被赶回骚乱的中心。现在他们身体贴着身体,互相踩来踩去,一个个急得呼爹唤娘。
  警备车仍然困在原地。司机按响喇叭向扫荡车上的同事表示欢迎。毒气大都飘散了,受害者还喘不过气来,一个劲地呕吐着,但是看不出骚乱被镇压下去的迹象。
  游乐场水泥支架上,男男女女依旧像公牛一样扯高嗓门唱着姑娘甩电子手风琴为他们大声伴奏的那首歌:“找一把铁锤,砸烂它!”  实际上,每一个窗子都已经被砸破了,玻璃在脚下嘎扎嘎扎响。
  人连同垃圾一起被推挤到一个巨大的垃圾堆里,不仅朝着唐纳德逃来的方向,而且从街道另一头也把人们驱赶过来。惯用的计划实施了:封锁该地区,让他们不停地跑动,叫他们挤作一团,把他们抓走。
  当扫荡车开过猎奇游乐场的时候,爱冒险又头脑清醒的年轻人跳到扫荡车的支臂上,从那儿再跳到不规则的水泥岔道的安全处。唐纳德来不及仿效他们;他刚刚想起这个念头就被推着向前移动了。
  他像别人一样没头没脑地推着,挤着,叫着,压根儿不管他推的是男人还是女人,是黑人还是白人。
  扫荡车上的毒气枪射出的枪榴弹从他头顶上飞过,响声如雷的音乐中断了。
  一股毒气灌入唐纳德的鼻孔,抹去了他的最后一丝理智。他的两条胳膊不停地挥舞着,只要他能反击,全然不顾谁打了他,他挣扎着向迎面拥来的人走去,这些人现在碰撞着他困在其中的人群。
  警方的多架直升机降落在屋顶上,涡轮机咆哮如雷:直升机撒网把骚乱者抓走,活像蜘蛛和秃鹫之间进行着某种淫猥的杂交。
  唐纳德哭泣着,喘息着,用拳打,用脚踢,没有感到别人的反击。一张黑面孔出现在他眼前,似乎挺眼熟,他所能想起的只是他曾经用黑玉手枪射击过的那个小伙子,他的妹妹为了报复攻击过他,结果他打伤了她的嘴巴,使她流了血。他吓了一跳,开始大打出手,不停地打他面前的人。
  “唐纳德!住手,唐纳德——住手!”
  爆裂的枪榴弹又洒下毒气。他没有力气挥动拳头,在他晕倒之前他恢复了一点点理智,他说:“诺曼。哦我的上帝。诺曼,我多么——”
  道歉,接受道歉的人,说话的人,一起旋转起来,化为乌有。
  (郑秀玉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大抗议
  新浪潮的特点之一是抗议。有时候抗议是对存在本身的一种主观反应,是对人生短暂、命运悲惨、宇宙不可知的感伤,是对人未能互相理解、损人害己痛苦不堪的怨恨,抑或是对过去两个世纪社会发展科技的倾向表示厌恶。
  但是有时候抗议像狄更斯的小说一样干预社会,涉及法律制度和教育制度、负债人的遭遇和儿童教养所;有时候抗议像反映大萧条的马克思主义长篇小说那样干预政治。20世纪60年代是抗议运动的时代:南方的民权、越南战争、校园状况和经济上的困窘……60年代新浪潮的出现可能促进了各种抗议主题的大掺合,而抗议的现实可能促进了新浪潮的出现;然而二者很可能与反对以前几十年的乐观自负的一场革命更深刻地联系在一起。
  大多数新浪潮小说倾向于以实验形式表现自己,这些形式在前几代人的主流中,例如在约翰·道斯·帕索斯和詹姆斯·乔伊斯的作品之中是闻所未闻的,但是对社会和政治提出抗议的小说依靠的是当代语言和大众艺术,特别是电影、电视和摇滚乐队。这种抗议最值得注意的实践者之一便是诺曼·斯平拉德。
  斯平拉德(1940- )来自布隆克斯,他就读于布隆克斯理科中学(比德雷尼早三两年)和城市大学(又与德雷尼相同)。他很早就开始写作,当过文学代理人和福利调查人(短期)之后,一直坚持不渝地从事写作。他的第一篇作品《最后的吉普赛人》1963年5月发表于《类似》。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太阳人》发表于1966年,其后是《浑沌的动因》(1967)和《丛林里的人》(1967)。他也写过科技文章和电影批评,并担任过《洛杉矾自由评论》和《洛杉矶职员》的特约编辑。
  1969年《大人物杰克·巴伦》的出版掀起他写作生涯中的一场风波。《大人物杰克·巴伦》是一部长篇小说,描写一个电视界名人和达到流芳百世的一种卑鄙手法,故事以一个媒介事件①的文体进行叙述,使用斯科尔斯和拉布金称为“麦迪逊大街②赶时新设计”的语言,这部作品在成书出版之前就已经声名狼藉。它未经修改连载于《新世界》,其中的下流话导致英国下议院对斯平拉德的人身攻击,他被下议院称为“堕落分子”。小说的连载也导致英国最大零售批发商禁止销售《新世界》杂志。
  【① 媒介事件:无新闻价值但仍然安排在电视上播出的事件,旨在加强宣传作用。】
  【② 麦迪逊大街:美自纽约市的~条街,是美国广告业的中心。“麦迪逊大街赶时新设计”含有“美国广告赶时新设计”的意思。】
  他后来出版一部《铁梦》(1972),书中包含着一本题为《曲十字君王》的长篇科幻小说,据称这部科幻小说是由一个1919年移居美国的阿道夫·希特勒写的;此书获国家书籍奖提名,并荣获法国阿波罗奖。他出版了两本短篇小说选集《金色游牧部落最后的欢呼》(1970)和《无方向之家》(1975),他还编辑了两部文集《崭新的明天》(1971)和《现代科幻小说》(1974)。他还写了一部描写现代好莱坞的长篇小说,题为《穿越烈火》(1975)。
  《大闪光》登于《轨迹》.(第五集)(1969),它不仅典型地体现了20世纪60年代的特征以及对越南和爆发核战争可能性的关注,而且展示了后期披头士摇滚乐队、学生和吸毒文化以及电视对公众的影响。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大闪光》[美] 诺曼·斯平拉德 著
  时间减去200天……计数……
  他们迷上了我的雅兴——但这是游戏的名称:“迷上”意味着在摇滚事业中不分胜负。倘若曼达拉要在路易斯安那州生存下去,跟美国梦这种电视网状联播公司经营的下流场所相匹敌,那么我就只好捏着鼻子,比对方更加别出心裁大干一番。所以在我结识四骑士乐队一小时之后,我带他们到我的办公室谈谈正经事。
  我在救世军办公桌后面坐了下来(曼达拉是世界上最花钱的小本经营),骑士们一个接一个坐在桥椅上,列出该乐队的强弱等级次序。
  第一个乐队头子,主吉它手和歌手,名叫斯东尼·克拉克——亚麻色披肩长发,脱下钢框墨镜时那双眼睛如同陈尸所里的货色,享有麦角酸二乙酰胺瘾君子的名声,带着毒瘾很深的人所表现的那种神情。第二号是鼓手毛发,衣着像个地狱天使,身上戴满曲十字,是个吸服海洛因的瘾君子,一双狂热的眼睛略嫌靠得太近,使我纳闷他是因为服用天使般的东西感到特别过瘾才戴曲十字还是因为在公共场合穿戴曲十字使他特别过瘾才变得像个天使。第三号是一匹猫。即爵士音乐演奏者,他称自己是超级黑桃,说这话不是闹着玩的——他戴耳环,头发不加修饰,穿着斯托克利·卡米克尔公司的广告T恤衫,在绕着脖子的皮带上吊着一个缩小的头像,已经用液态鞋油刷白。他是多面手:西塔尔琴、低音提琴、风琴、长笛,什么都行。第四号称自己是琼斯先生,是我在摇滚乐队中见过的最令人毛骨悚然的猫,这颇能说明他的德性。他负责乐队的电视制作、合成和电子设备。他至少四十岁了,穿着早幸福公司的服装,看起来像是赛·迪沃公司的制品,据传他是兰德公司的某种放浪形骸者。没有哪一种行业比得上从事表演。
  “好吧,小子们,”我说,“你们很奇特,不过你们属于我这种奇特。你们以前在哪儿工作?”
  “不算奇特,小娃娃,”克拉克说。“我们是新事物。我一直在海特公司经营晶体和麦角酸二乙酰胺。毛发原是纽约某个塑料乐队的鼓手。超级黑桃声称自己是伯德的再生,这是毋庸置疑的。琼斯先生不爱说话,也许是个火星人。我们刚刚凑合在一起。”
  关于这件事我想提一点,这个乐队没有正直的经纪人,你可以杀杀价。他们讲得太多了。
  “妙极了,”我说。“我乐意开始雇佣大伙儿。没有人认识你们,不过我想你们已经开始干起来了。所以我冒点风险跟你们签一个星期的合约。下午一点钟到结束,就是两点。从星期二到星期天。一周四百元。”
  “你是犹太人吗?”毛发问。
  “什么?”
  “冷静点,”克拉克命令道。毛发冷静下来。“他的意思是说,”克拉克告诉我,“四百元听起来像一块用酵母发酵的白面包。”
  “如果有选择条款,我们不签约,”琼斯先生说。
  “琼斯说的是很关键的一点,”克拉克说。“第一星期工作我们拿四百,但是这以后就是完全不同的一幕了,赞成吗?”
  我没想到这一步。假如他们漫天要价,我最终可能无法支付佣金。但是话又说回来,四百元是一块白面包,我非常需要一份廉价成交协议。
  “行啊,”我说。“但是先订个lZl头协议,你们准备好爵士音乐演奏会的时候我开始雇佣你们。”
  “以名誉担保,”斯东尼·克拉克说。
  事情就这么定了——一个前商人兼毒瘾很深的人的名誉担保。
  时间减去199天……计数……
  军方与目的无关,思想容易受摆布,容易受控制,并且容易变得混淆不清。目的被解释为文官当局所定的那些目标。目的就是勉强得到承认的文官职责;手段就是军方的职责,他们的责任是用最有利的方法运用手中掌握的手段达到为军方设定的目的。
  因此,在五角大楼我那些穿制服的委托人中对亚洲那场战争的认识产生了混乱。目的已经按时确定:歼灭游击队。但是文官越俎代庖,干涉了手段。上将们认为这不公平,实际上是违反了台约。上将们(或者他们之中最倾向于偏执狂的派系)开始将开展习15场战争、对手段实行政治限制看作文官为反对他们历史悠久的特权进行一次暴动的策略。
  倘若不是因为上将中日益增大的偏执狂使我能够摆布上将们把我的两份方案呈交给总统,这种局势将预示着国家的厄运。总统已经批准实施主方案,倘若次方案成功地对公众议论产生良好影响的话。
  我的主方案既简单又明白。敌人知道不良的飞行气候使得我们的常规空军和它对相对准确度的依赖性失去效力,他们在雨季已经将兵力集结为较大的部队,发动一年一度的惩罚性进攻。然而,这些较大的部队极其容易受到战术核武器的袭击,核武器的效率并不取决于准确度。敌人获悉由于国内政治上的原因,咱们不可能使用核武器,他们十分安心,将在下一个雨季再度集结师级规模或者更大的部队。极少量使用战术核武器,即便少到二十枚十万吨梯恩梯当量的炸弹,采用一种有利的散布面同时轰炸,在二十四小时内至少能摧毁二十万敌军或者敌人将近三分之二的总兵力。这种打击将是毁灭性的。
  主方案的实施取决于次方案是否成功,次方案要深奥得多,这是由于它的目标更为微妙:让公众接受战术核武器的使用,或者最好让公众吵吵闹闹要求使用核武器。这一任务煞是艰难,但是我的方案即便有几分异乎寻常,也是十分稳妥的,从整体上看,如果能够得到上层军方统治集团、某些国内政府团体和重点航空航天公司决策人某种程度上的暗中支持,那么现在我掌握的手段就显得切实可行。冒险性在统计学上虽然重要,但是不会超过可接受的程度。
  时间减去189天……计数……
  从我看见的博况来说,联播公司活该受到我的欺骗。他们欺骗过我,可不是?我为寻巧些狗杂种制作了四个出色的系列剧,十三周以后两个系列大为惨败,于是他们派我到盐矿去!一个迪斯科舞厅,你能想象他们在一个卑鄙下流的迪斯科舞厅里把我培养成制片人吗!他们,那些蹩脚的职工,把我培养成一个靠国内汇款生活的人。哦,那些叫花子把美国梦说得活像正当的交易——他们说纯利百分之二十。你见了我们我们所有的设备和合约演员,这将使你大发其财,赫姆。于是我像个出尽洋相的人,签了字,当时身无分文,连小字印刷的限制性附属细则都没看一眼。难道我应该知道他们建立美国梦作为税损吗?难道我应该知道我必得使用他们那些蹩脚的设备和呆板的合约演员,并让他们轻易写下合约扣去我的总收入?难道我应该知道他们的小噱头就是蚀本经营美国梦,然后离开合约去搞电视联播公司的电视剧,让我从合约中连一个子儿也拿不到?这么一来我丢尽钱财为他们经营这个地方,靠工资糊口,而电视联播公司靠电视剧大把大把地挣钱,结果却由我这一方来付钱。
  像这样的叫花子难道不该受骗吗?他们不仅利用我做个税损替罪羊,他们还要告诉我必须给谁注册!“去跟四骑士签约吧,那个乐队在曼达拉场场暴满,”他们说。“我们要他们演出《美国梦之夜》。他们的演技太棒啦。”
  “嗯,他们的演技太棒啦,”我说,“这就意味着他们值万金。我可雇不起。”
  他们又给我看一些小字印刷的、有限制性质的附属细则——下一次我得用一个显微镜阅读契约,他们叫我给谁注册我就得照他们说的办,我还得承担我登记册上的费用!迫使一个利特瓦克人们转变成为反犹太主义者就够了。
  所以我只好到曼达拉去签约雇佣这些嬉皮士。我特意等到十二点三十分才到那儿,这样我就不必在那个疯人院里不必要地多呆一分钟。如此一处下贱的娱乐场所!伯恩斯坦的做法是让一个破产了的好莱坞一好莱坞俱乐部演出脱衣舞,把内墙全部敲毁,在房屋的框架里搭起这个庞大的帐篷。只有用二英寸宽四英寸长的白色薄布遮掩一下。名副其实的贱货。帐篷外面,他搞了放映机、灯光、扩音器和各式各样的电子把戏,里头则像是用电影银幕围了一圈。只有帐篷和裸露的地板,连个真正的舞台也没有,改换乐队的时候他们只用一个带轮的平台把乐队拉进拉出帐篷。
  因此你可以想象他们一点也不吸引优秀的观众,尤其因为这条街上美国梦正在办作电视联播公司的税损。他们招徕的观众是那些我不许进门的臭哄哄的铁杆嬉皮士和中学生里的少年罪犯之流,他们认为像那样在这些龌龊场所闲荡乃是潇洒时髦之举。毒品交易十分盛行。警察讨厌这个地方,搜查又招来职业闹事之徒。
  这是个名副其实的罪恶之窝——我觉得自己正在走上如同阿尔及尔旧闹市的场景之中。最后的乐队已经离去,骑士还没登场,所以你见到的就是这怪诞的帐篷,里头充斥着嬉皮士,半数人吸用麦角酸二乙基酰胺、大麻、安非他明或者就我所知,叫做埃杰克斯,自命不凡的中学嬉皮士大多数也酩酊大醉,变得好吵架,几个疯狂的施瓦兹嬉皮士正在寻机打警察。他们都四处站着等待出什么事,而且巴不得闹出事来。我站在门的近旁,以防万一出事。就像人们说的:“电颤琴使我紧张不安。”
  突然间电灯全熄灭了,四处黑得像电视联播公司总经理的心肝。我用手抓着身上的钱包——在这么一些人当中,你别跟我说没有扒手。一片漆黑,鸦雀无声,大约有十拍的时间,我恐惧得汗毛直竖,我知道那是一种亚声效果,不是我的妄想,因为所有嬉皮士都站着一动也不动,你听不到一丁点儿声音。
  然后一个庞大无比的扩音器发出心脏搏动的声音,非常响亮,叫你心惊胆颤,那声音沉重、缓慢,有几分类似鲸鱼的心脏。我的恐惧似乎与心脏搏动声同步发展,我觉得好像自己就是习匹颗又大又笨的心脏在黑暗中怦怦跳动着。
  然后一个暗淡的红点——非常微弱,近乎红外线——照到他们推出来的舞台上。舞台上有四个丑陋的人,穿着怪诞的黑罩袍——你知道,就像死神穿的——丑陋的红光像血一样照在他们身上。令人毛骨悚然。嘣-叭-嘣。嘣-叭-嘣。心脏仍然搏动着,仍然发出叫人心惊肉跳的亚声,嬉皮士们好像受催眠的小鸡一样盯着四骑士。
  低音提琴手是一只大受欢迎的丛林小兔,他和着心跳的节奏。咚-嗒-咚。咚-嗒-咚。鼓手配上鼓边敲击,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接着是电吉它,声调如同吊死猫,发出可怕而沉重的和音。嗡-咔-嗡。嗡-咔-嗡。
  太叫人恶心了,我浑身毛骨悚然;我的耳鼓就像某种了不得的大血脉在搏动。每个人都和着节拍摇摆着,我也摇摆着。嘣一叭-嘣。嘣-叭-嘣。
  接着吉它手开始和着心跳的节奏演唱,嗓门嘶哑,声音尖锐刺耳,如同临死之人在嚎啕:“大闪光……大闪光。”
  电视机落地式支架旁边的那个人绕着它快速摇摆起来,一环环灯光开始爬上帐篷的四壁,在底部是蓝色,爬到较高的地方变成绿色,然后变成黄色、橙色,最后在顶部围成一圈的时候变成刺目的红色霓虹灯光。每圈爬上墙正好间隔一次心跳。
  老兄,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感觉啊!好像我是一支牙膏,正在被人有节奏地挤压着,直至我的脑壳顶盖觉得好像就要跟着一圈圈灯光进射上去,穿过帐篷的顶部。
  然后他们开始逐渐加快节奏。同样的心脏搏动,同样的鼓边敲击,同样的和弦,同样的光圈,同样的低音,同样令人毛发直竖的亚声,只是节奏快了一点……接着加快j加快!
  我想我就要没命了!我知道我就要呜乎哀哉了!心脏搏动像疯子一样颠狂。鼓边敲击像机关枪哒哒响。光圈把我吸到墙壁上,钻到红色霓虹灯光的中心空洞里。
  天哪,不可思议!一遍又一遍,越来越快,唱腔变成声嘶力竭的尖叫,心跳变成震耳欲聋的轰隆声,鼓边敲击变成悲嗥声,吉它像狼嚎鬼叫声声呼应,我的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
  这地方的每一点都向我袭来,一阵突然的闪光使我双眼发黑
  每个扩音器都发出一个可怕的爆炸声,声音无比响亮,使我摇摇欲坠——
  我觉得自己从头顶喷射出去,还挺惬意。
  然后:
  爆炸变成雷鸣——
  灯光似乎集中成为顶篷上的一个圆圈,其它地方一片漆黑。
  光圈变成一个火球。
  随着雷鸣声慢慢低沉下去,火球变成慢慢移动的原子弹蘑菇云影片。图像渐渐消失,顷刻间漆黑一片,随后灯光亮起。 。多么怪诞的节目啊!
  妈呀,多么可怕的演出啊!
  所以,演出以后,当我跟他们单独在一起并了解到他们没有经理,甚至对曼达拉都没有选择权的时候,我的脑子在一生中从来没有开动得这么快。
  为了把事情办得利落又漂亮,我给了电视联播公司一笔大油水。我跟骑士签了合同,我成了他们的经纪人,提取他们收入的百分之二十。然后我把他们排进美国梦,每周一万元,以美国梦业主的身分开了一张支票,把支票交给四骑士经纪人,就是鄙人自己,然后以电视联播公司走狗的身分再签字,给他们留下一万财富,给我自己留下自从硬壳虫乐队以来最走红乐队的百分之二十收入。
  去他娘的,靠契约附属细则生活的人必死于附属细则。
  时间减去148天……计数……
  “你还没有看录像带子吧,神学士?”贾德说。他紧张兮兮,诚惶诚恐。当你爬到我在联播公司机构里这种地位的时候,你就习惯于让手下人员都诚惶诚恐,但贾德·皮特金是联播公司电视剧本部的头头,不是勤杂人员,理应习惯于跟我这种地位的总经理打交道才是。谣传是真的吗?
  我们单独在放映室里。我拿不准播送员会不会听到我们的谈话。
  “不,我还没看,”我说。“但是我已经听到一些奇怪的说法了。”
  贾德好像灵魂出了窍。“说的是录像带吗?”他说。
  “说的是你,贾德,”我说着露出温厚的笑容,以示不把谣传放在心里。“说你不愿意播送那场演出。”
  “这是真的,神学士.,”贾德低声说道。
  “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无论咱们个人情趣如何——我个人认为他们有些不健康的因素——四骑士眼下正是全国最热门的货色,那个肮脏的小偷赫姆·格尔曼向我们索取播送一小时二十五万的高价。制作这个节目又花去了二十万。咱已经在宣传上花了十万。咱们正在从广告上得到最大一笔钱。有一百多万元在某种程度上依靠着节目的播出。假如咱们不播送,这笔钱就得告吹。”
  “我知道·神学士,”贾德说。“我也知道这会叫我失去工作。想想这件事吧。因为我既然知道这一切利害关系,仍然反对播送那条录象带。我准备为你筹措决算缺额。我确信你会同意我把自己的工作押在这上头的。”
  我一听就感到大为恶心。我也有上级,我收到的命令就是《与四骑士同行》要播送,其他没什么好讲的。无论如何得播送。一种有趣的情况正在出现。我们出售商业时间正在得到的价钱是个先例,登广告的客户是个大型航空航天公司,以前从未买过联播公司的商业时间。真正叫我心烦的是贾德·皮特金没有半点勇敢的声望;然而在这里他却拿工作下赌注。他一定确信我会回心转意同意他的想法,否则他不敢。尽管我不能告诉贾德,但是在这件事上我没有任何选择余地。
  “行啦,开机吧,”贾德对着内部通讯联络麦克风说。“你将要看到的是最后的节目,”放映室灯光熄灭的时候他说道。
  在屏幕上:
  一个空荡荡的蓝天镜头,伴随着轻柔缓慢的电吉它和弦。摄像机摇拍一些云朵直到一个极远的太阳镜头。太阳只是一个微小的圆形光点,当它移到屏幕中央的时候,西塔尔琴低沉的声音出现在吉它后面。
  摄像机开始非常缓慢地移向太阳。随着太阳影像的扩大,西塔尔琴声越来越响,吉它声开始减弱,鼓声开始给西塔尔琴打拍子。西塔尔琴声越来越响,鼓声变得越来越强,拍子开始加速,同时太阳继续扩大。最后,整个屏幕充满令人难以消受的亮光,西塔尔琴和鼓点则进入狂乱的高潮。
  其后,一个嗓音压倒一切,淹没了西塔尔琴声和鼓声,像处于发情期的孽畜:“比一千个太阳……更明亮……”
  亮光淡入,变成一个美丽姑娘的特写镜头,黑头发,大眼睛,湿润的朱唇。突然音轨上只剩下轻柔的吉它声,一个嗓音用伤感的调子低声哼唱起来:
  “更明亮……哦神哪,它更明亮……比一千个太阳……更明亮……”
  姑娘的容貌淡入。变成四骑士的全景镜头,他们穿着死神的罩袍,刚才为姑娘面部特写配制的曲调转变为带有阴郁情绪的低调,和着哀诉、回荡的电吉它和弦和西塔尔琴的低音演奏,变成一首凄凉的挽歌:“变暗……世界变暗……”
  随着挽歌的节奏,切换一系列镜头:
  亚洲一个熊熊燃烧着的村庄,尸横遍地——
  “直到它变得如此黑暗……”
  巨大的汽车坟场,前景瘦小的黑人孩子与之相形见绌——
  “我想……在黎明到来之前……”
  华盛顿黑人区熊熊燃烧着,背景是薄雾笼罩下的国会大厦。
  “……我就要死去了……”
  镜头跳跃切换为骑士主歌手极大的特写,他的面孔扭曲为绝望和极乐的面具。西塔尔琴在快速演奏,吉它在哀啸,他在扯高嗓门尖叫着:“但是在我死之前,让我出门旅行,直到瞑目……”
  又是那个姑娘的容貌,但这一次是透明图像,一道使人眩目的黄光穿过它的面孔。西塔尔琴的节拍越来越快,吉它和着它哀声哭诉,嗓门声嘶力竭颠狂地嚎叫着:“……最后的大闪光照亮我的天空……”
  现在,除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光,什么也没有了——
  “……咔嚓!世界完蛋了……
  屏幕漆黑,间隔一拍时间,黑暗淡化,地平线上显现出蓝光——
  “……但在我们死去之前,让咱住在高空,它使我们摆脱捆绑……”它将自吹自擂全吹凉,烧尽我们的思想……最后的大闪光,人类最后的大喜乐,我们不可能走两趟的旅程……”
  刹那间,音乐突然停了半拍。然后:
  屏幕上出现一个明晃晃的大火球——
  一阵震耳欲聋的滚滚雷声——
  火球聚结为蘑菇云柱,隆隆声继续咆哮着。隆隆声开始低沉下去的时候,见得到庞大核云里的火光。隐约可见姑娘的面容出现在核云的上方。
  现在,一个柔和的嗓音经放大压倒了隆隆声,虔诚得令人作呕:“更明亮……伟大的神哪,它更明亮……比一千个太阳更明亮……”
  屏幕上空无一物,电灯亮了。
  我望着贾德。贾德望着我。
  “叫人恶心,”我说。“真叫人恶心。”
  “你不愿意播送那样的货色吧,神学士?”贾德心平气和地说。
  我在心里迅速盘算一下。那段龌龊货播送的时间大约在五分钟之内……可以把它去掉。
  “你说得对,贾德,”我说。“咱不播送那种货色。咱把它从带子上剪掉,在每次间歇的时候插入另一个广告节目。这样就能把时间排满了。”
  “你不明白,”贾德说。“赫姆硬塞进咱喉咙的合同不准咱们做剪辑。这个节目是个整套节目——要么全播.要么全不播。而且整个节目都是这个样子的。”
  “全是这个样子?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全是这个样子?”
  贾德坐在椅子里不安地扭了扭身子。“那些家伙是……嗯,性反常者,神学士,”他说。
  “性反常者?”
  “他们是……嗯,他们爱原子弹这一类劳什子。每个节目都发展到同样的话题上。”
  “你是说……所有的节目全都是那个鸟样子?”
  “你已经看了录像,神学士,”贾德说。“咱要么播送那种货色一小时,要么全都不播。”
  “耶稣啊。”
  我知道我要说什么。把带子烧掉,注销那一百万元。但是我也知道这会毁了我的工作。我出门以后五分钟就知道了这一切;他们将让人接替我的工作,那个人将会见机行事、顺风使舵。即便是我的上级似乎也只是下达更上层的旨意而已。我没有选择。不存在选择余地。
  “抱歉,贾德,”我说。“咱把它播出去。”
  “我辞职,”贾德·皮特金说。他没有勇敢的名声。
  时间减去10天……计数……
  “这显然违反了禁止核试验条约,”我说。
  副部长看上去就像我一样感觉茫然。“我们将把它叫做和平利用原子能,让俄罗斯人尖声叫喊去,”他说。
  “这是极其愚蠢的。”
  “有可能,”副部长说。“不过,卡森上将,你执行你的命令,我执行我的命令,来自更高层的命令。七月四日当地时间下午八点五十八分整,你要往丝兰沙洲上标示的爆心投影点投放一枚五十干吨原子弹。”
  “但是那些人……电视记者……”
  “他们将离开危险区至少二英里。毋庸置疑,战略空军司令部能够在‘实验室条件,下计算到那种精确度。”
  我生硬起来了。“我不是怀疑我手下的轰炸人员有没有能力完成这一次任务,”我说。“我怀疑搞这一次核试验的原因何在。我怀疑这个命令是否稳妥明智。”
  副部长耸耸肩膀,微微笑了笑。“欢迎参加我们的俱乐部。”
  “你是说,你对这件事的内情也一无所知吗?”
  “我知道的就是国防部部长传达给我的情况,我觉得他也不甚了了。你知道五角大楼一直在叫嚷要用战术核武器结束亚洲那场战争——你们战略空军司令部的军人们一直叫得最响亮。喏,几个月以前,总统有条件地批准了一个计划,同意在下一个雨季使用战术核武器。”
  我吹了一声口哨。平民就要最后醒悟过来了。要么他们正在醒悟?
  “但是这跟公众舆论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副部长说。“这取决于公众舆论的激烈转变。批准计划期间,民意测验表明百分之七十八点八的人反对使用战术核武器,百分之九点八赞成使用,其余的人拿不定主意或者没有什么看法。总统限定到今后几个月的某一天(这日子仍然是个秘密),如果到那天至少有百分之六十五的人同意使用战术核武器,积极反对的人不超过百分之二十的话,那么他同意批准使用战术核武器。”
  “我明白了……只是耍了个花招封住国防部参谋长联席会议的嘴巴罢了。”
  “卡森上将,”副部长说,“显然你不受国民情绪的摆布。四骑士第一次演出以后,民意测验表萌百分之二十五的人赞成使用核武器。第二次演出以后,赞成的人占百分之四十一。现在是百分之四十八。眼下只有百分之三十二的人积极反对。”
  “你是想告诉我,一个摇滚乐队——”
  “一个摇滚乐队和围着它转的狂热崇拜者。它已经变成全国性的歇斯底里。仿效的大有人在。你没有见过那些钮扣吗?”
  “是不是上面有一朵蘑菇云,写着‘干吧,的钮扣?”
  副部长点点头。“你的猜测跟我的一样,哪怕国家安全理事会刚刚决定骑士歇斯底里可以用来影响公众舆论,哪怕四骑士成了他们打头阵的家伙。但是结果反正都一样——四骑士和围着他们的狂热崇拜者已经争取到了那一部分人,他们过去强硬反对核武器:嬉皮士、学生、放浪形骸者、应征年龄的青年。有人——或许是总统本人——已经认定,再来一次大型四骑士演出,赞成使用战术核武器的人将会超过原定的百分比。”
  “总统支持这样做吗?”
  “除了总统,毕竟谁也无权批准原子弹的爆炸,”副部长说。“我们正准备让他们在丝兰沙洲现场直播四骑士的演出,由一个严重依赖国防承包契约的航空航天公司出资主办。作为一种交易,我们准备让他们安排现场直播的观众。不消说,政府支持这样做。”
  “战略空军司令部投下一枚原子弹,作为最精彩的压台戏?”
  “正是如此。”
  “这些演出我看过一次,”我说。“我的孩子在看。我感到奇怪极了……差点要打红色电话……”
  “我知道你的意思,”副部长说。“有时候我觉得,无论谁支持这样做,自己已经被卷入了这场歇斯底里……眼下骑士们正在利用那些利用他们的人……狼狈为奸。但是最近我厌倦了。战争正在使我们大家都烦透了。但愿我们能把战争结束掉……”
  “我们都想用这样那样的办法把战争结束掉,”我说。
  时间减去60分……计数……
  我接到命令,召集“巴克菲什号”船员点名,观看《四骑士四度音程》的实况卫星转播。从表面上看,命令整个北极星舰队观看一场电视演出可能显得十分怪诞,但是其中包含的精神因素是大有文章可做的。
  北极星潜水艇舰队的勤务受到影响,只有高级水兵受选派,好水兵需要行动。然而假如我们老是受指派去行动,我们的任务将会归于失败。我们花费大量时间磨练水远用不上的技能。威慑是一种稳妥的战略,但是对于威慑部队的士兵来说是一种可怕的负担——在过去由于全国同胞对我们的使命抱着否定态度,这种负担大大加重了。为祖国服役的军人精益求精操练技能,然后又必须抑制自己不能施展这些技能,他们有权怨恨自己像贱民一样受对待。
  因此公众对待我们的态度发生积极的变化似乎与四骑士乐队密切相关,这使他们成了北极星舰队的一种吉祥物。他们似乎以奇特的方式代表我们说话又对我们说话。
  我特意在导弹监控中心观看这场演出,在那儿全体水兵必须始终做好准备,在接到命令之后五分钟内发射出导弹。我在导弹监控中心总有一种与值勤员亲密无间的感觉,这是我无法与手下人分享的感情。在这里,我们不是舰长与水兵之间的关系,而是首脑与手下人之间的关系。万一传来命令,发射导弹的意志是我的意志,行动则是他们的事。在这样一个时刻,最好不要有一种孤家寡人的感觉。
  演出开始的时候,一双双眼睛都盯着主控制台上方的电视机……
  屏幕充满一个旋转着的螺旋形图案,金属黄衬着金属蓝。有一种沉闷的嗡嗡声,似乎半是西塔尔琴半是电子声,我觉得不知怎么搞的声音是从我脑袋里发出来的,那个螺旋形图案似乎径直蚀刻着我的视网膜。它有点儿发疼,但世界上什么也无法让我走开。
  两个嗓音对唱着:
  “让它都进来……”
  “让它都出去……”
  “进来……出去……进来……出去……进来……出去……”
  我的脑袋似乎在脉动——进一出,进一出,进一出——螺旋形图案开始脉动着改换颜色,同时出现这样的词:黄衬蓝(进)……绿衬红(出)……进一出一进一出一进一出……
  进入屏幕……逸出我的脑袋……我仿佛在敲打着我和屏幕之间某种看不见的薄膜,似乎有什么东西企图裹住我的思想而我正在极力挣扎着跟它抗争……但是我干吗要跟它抗争呢?
  脉动和演唱越来越快,直到无法分清进和出。负片螺旋余像在我眼中形成,其速度快得我的眼睛无法适应这种变化.余像互相重叠,越来越快,直至我的脑袋似乎要爆炸——
  演唱和嗡嗡声变了,屏幕上出现四骑士乐队,穿着罩袍,在一个舞台上演唱,背景是蔚蓝晴空的幕布。现在只有单一的嗓音,温和地唱着:“你进来……”
  然后图像转到四骑士上方,我能看见他们站在某种圆形平台上。图像缓慢平稳地向上移动,我见到圆形舞台出现在一个高塔顶上;一大群人密密层层围绕着高塔,坐在广袤无垠的沙漠上。
  “我们进,他们进……”
  现在我陷入人群里了;人群似乎像塑料一样熔化、流动着,从电视屏幕上倾泻下来把我团团包围起来……
  “我们全进入这里,在一起……”
  一种奇异而美妙的感觉……音乐加快、变狂,心醉神迷……“巴克菲什号”的船壳似乎并不存在……人群在我周围和着音乐不停地摇摆着……我和人群之间的距离似乎在熔化……我在那儿……我们呆若木鸡……
  “哦是的,我们全进入这里,在一起……在一起……”时问减去45分……计数……
  杰里米和我坐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忘了对方和周围的一切。即便只有短时间的值勤和短时间的巡逻,你在这地底下几吨水泥的洞穴中也会觉得相当别扭,何况只有你和带着另一把钥匙的那个人,老是无所事事,满脑袋郁郁不乐的胡思乱想,互相讨厌对方的紧张感。我们都应该像男子汉所能做到的那样具有坚定的意志,至少他们是这样要求我们的,他们必定说得对,因为世界仍然在这里。我是说,世界不大——就那么两个人,一起值勤、一起看守着同时飞出的三枚民兵式导弹,转动复式双重锁里的钥匙,按动三个电钮……嘣!第三次世界大战!
  胡思乱想,这是我们不该想的那种思想,否则我就会开始提防着杰里米,他也会开始提防着我,我们就会引起一场偏执狂反馈……但是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我们的意志太坚定了,责任心太强了。只要我们记住,在这下面有几分担惊受怕是有益于健康的,那么我们就没事。
  给你一个电视机,这是个好主意。它使我们跟外部世界保持联系,使外部世界在我们脑子里永远是个现实世界。我们的脑子动不动就想到,这下面的导弹监控中心是唯一的现实世界,上面发生的一切都无关紧要……胡思乱想!
  四骑士乐队……不知怎么搞的,那些家伙有助于你摆脱胡思乱想。我说的是那种感觉.最好消除所有紧张的感觉,完全解脱出来的感觉。观看四骑士乐队,你可以全副心神陪着它而丝毫不损害他人,让它冲蚀你的肌肤,荡涤你的心灵。我想他们甚为狂热;他们无非是我们人的狂热本性,人因为具有这种本性我们才得在这下面小心翼翼地看守着。让大家都来看骑士的演出,可以进一步确保在这下面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我猜正因为如此,我们许多人下班以后才会喜欢穿上有“干吧”字样钮扣的衣服。高级将校对此视而不见;他们似乎明白我们需要的正在这种内心无奈的戏谑,以便保持我们的积极性。
  现在,演出之初屏幕上的螺旋形图案——连同嗡嗡声——又出现了。咔嚓j我正好又把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好像商业广告还没有播出。
  “我们都进入这里面,在一起……”
  接着是主歌手的特写镜头,面对面径直望着我,就像杰里米那样贴近,甚至更加真实。那是一个神色卑鄙的家伙,他的眼神暴露了他通晓一切下流堕落的勾当。
  低音乐器开始在他身后单调鸣晌,一种电子嗡嗡声让我心里腻烦得要死。他动手弹奏吉它,卑鄙又下贱,用酒巴里寻衅吵架的那种暴死腔调唱着:
  “我刺伤我母亲,我亲吻我的爪子……”
  一段即兴反复的吉它和弦亦步亦趋随声附和着歌词,屏幕上一个巨大的曲十字(红衬黑,黑衬红)像裸露的血管一样脉动着——
  四骑士的面孔,乜斜着眼睛——
  “把我的妹妹钉死在厕所门上……”
  吉它和着脉动的曲十字——
  “把一只幼犬溺死在水泥搅拌机里……烧死一只小猫,只是为了听它尖叫……”
  屏幕上,一场大火在缓缓燃烧着,歌声变成缓慢哀切、极度痛苦的恸哭:
  “哦神哪,我已绎让这场熊熊烈火燃烧在我的脑髓里……
  “哦是的,我让这场大火燃烧……在我发臭的脑髓里……
  “给我拿来一个喷灯……放火焚烧一些赤裸的肉……”
  烈火淡入,变成一个尖声叫喊着的东方妇女的面孔,她一边抓拍背部的凝固汽油一边跑过一个熊熊燃烧着的村庄。
  “我让这个信息……沸腾在我的血泡里……人只不过是在肮脏的烂泥团里……燃烧的火……”
  纽伦堡群众大会的影片剪辑:行进的人挥动火炬组成的旋转曲十字——
  四骑士队长的图像叠印在扭曲燃烧的十字上:
  “你别恨我,姑娘,你不能感到你心中什么在尖叫吗?
  “你别恨我,姑娘,感到我把你淹没在粘泥里!”
  只有骑士们的面孔,狂呼乱叫着发泄仇恨——
  “哦是的,我是个妖魔,妈妈……”
  一个长镜头显示出平台周围的人群,他们站立着,挥动胳膊,在无声叫嚷。接着迅速移入可变焦距镜头,万花筒似的一张张面孔,一双双眼睛闪烁着狂热的光芒,嘴巴张开嚎叫着——
  “就叫我——”
  四骑士的面孔叠印在人群躁狂的面孔上面——
  “叫我人类!”
  我望着杰里米。他玩弄着挂在项链上的钥匙。他在出汗。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也在出汗,我的钥匙在我的手里活蹦乱跳着。
  时间减去13分……计数……
  一种滑稽的感觉,舰长在这“巴克菲什号”的导弹监控中心跟我们一起观看四骑士乐队的演出。坐在我的控制台前跟舰长一起看电视,差点把我吓死了……我觉得他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给了我内心激情一种我不喜欢的腻滑感觉……
  商业广告过去了,那个螺旋形图案再次出现,咻!它把我吸回到电视里,我再也不担心舰长和这一类事情了……
  只有螺旋形图案,变黄——蓝,变红——绿,然后开始旋转,不停地旋转,越转越快,变换着色彩,旋转,旋转,旋转……一种科尼岛旋转木马的声音在它后面玎玲玎玲作响,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旋转,旋转,旋转,闪烁着红一绿光,闪烁着黄一蓝光,旋转,旋转,旋转……
  这种巨大的嗡嗡声充满我的身心,旋转,旋转,旋转……我的肌肉在松弛,在软化,旋转,旋转,旋转,浑身软绵绵,旋转,旋转,旋转,哦多么美好,仅仅旋转着.旋转着……
  在闪光的彩色螺旋形图案中心出现一个明亮的白色光斑,就在正中心,不移动,不改变,整个世界色彩斑斓,围绕着它旋转,旋转,嗡嗡声来自回旋着的色彩,光斑对着我哼唱……
  光斑是一个不断旋转、旋转着的漫长隧道终端的亮光。嗡嗡声开始变响亮一点。光斑开始变大一点。我沿着隧道向光斑漂去,旋转,旋转……
  时间减去11分……计数……
  旋转,旋转,旋转,沿着一条脉动色彩组成的长长的隧道,旋转,旋转,漂向隧道尽头的圆形亮光……最终到达那儿,吸收充满我身心的美妙嗡嗡声,这该是多么美好啊,此后我就能忘却自己在这地下洞穴里。手中拿着坚硬的黄铜钥匙,只有公爵和我,在这地下洞穴里,洞穴是螺旋形的闪光色彩,旋转着,朝着隧道末端友好的光旋转,旋转,旋转……
  时间减去10分……计数……
  旋转隧道末端的圆形亮光变得越来越大,嗡嗡声变得越来越响亮·我觉得越来越舒适,“巴克菲什号”的导弹监控中心变得越来越朦胧,服从命令的可怕重负同时变得越来越轻,旋转,旋转,我觉得太惬意了,我要-大声叫喊,旋转,旋转……
  时间减去9分……计数……
  旋转,旋转……我在旋转,杰里米在旋转,地下洞穴在旋转,隧道末端的圆形亮光旋转着越来越近——我终于穿过去了!一个充满黄光的地方。柔和的金属黄光。接着是柔和的金属蓝。黄。蓝。黄。蓝。黄-蓝-黄-蓝-黄-蓝-黄……
  纯光脉动着……纯声嗡嗡响。只感觉到一些字母,我在脉动之间读不懂那些字母——非黄非蓝——太快,太暗淡,看不清,但是挺重要,非常重要……
  继而一个嗓音似乎在我的脑袋里歌唱,简直就像我自己的歌喉:
  “哦,哦,哦……我并非真想知道……哦,哦,哦……我并非真想知道……”
  那条命令脉动着,围绕我无法读懂、无法完全读懂、必须读懂、几乎可以读懂的那些字闪烁着……
  “哦,哦,哦……伟大的神哪,我真想知道……”
  奇异而难以名状的朦胧影像如同浮云遮蔽了闪烁着蓝一黄一蓝光的宇宙,隐匿了我该读懂的字……他妈的,那些朦胧影像干吗不滚开,好让我搞清楚我必须知道的事!
  “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我得知道得知道得知道得知道……”
  时间减去7分……计数……
  我无法读懂那些字!舰长干吗不让我读懂那些字?
  又是在我体内的那个嗓音:“必须知道……必须知道……必须知道它为什么这样伤害我……”
  这声音干吗不住嘴,好让我读那些字?
  那些字干吗不稳定下来别乱动?
  干吗不慢一点闪动?
  假如它们慢一点闪动,我就能读它们,我就可以知道我必须怎么办了……
  时间减去6分……计数……
  我感觉到浸着汗水的钥匙就在我的手心里……我见到公爵抚摩着他的那把钥匙。必须知道!现在——通过脉动的蓝一黄一蓝光和对我的后脑勺逐渐增大可怕压力的那些无法读懂的字——我看得见四骑士。他们都跪着,呼叫着,举目仰望着什么.祈求着:“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
  然后,鲜艳的红一橙光缓慢柔和地滚滚向前波动着,充满整个世界,一个巨大的嗓音正在尽力讲话。但它无法形成话语。它结结巴巴,它哀叹——
  黄-蓝-黄光绕着我读不懂的字闪烁着——我突然意识到,还是火的嗓音尽力要形成的那些话——四骑士跪着祈求:“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
  温暖诱人的火尽力要讲话——
  “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
  时间减去4分……计数……
  那些话语是什么呢?那条命令是什么内容呢?我能感觉到我的手下军人在默默地恳求我告诉他们。我毕竟是他们的舰长,我有责任告诉他们。我有责任搞清楚!
  “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身穿罩袍、屈膝跪着的人影通过我脑袋里脉动的闪光祈求着,我差点看得出那些话语……差点看得出……
  “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我悄悄对温暖的橙色火说道,它正在尽力说话,但是说不出来。我的手下军人也在悄悄说话:“告诉我告诉我……”
  时间减去3分……计数……
  问题在我脑袋里燃烧,发出蓝光和黄光。那火要告诉我们什么?我读不懂的字是什么?
  必须打开那些字!必须找到钥匙!
  一把钥匙……那把钥匙?就是那把钥匙!禁锢着字的锁就在那儿,就在我面前!把钥匙插入锁孔……我望着杰里米。杰里米没有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理由可以阻止我把钥匙插入锁孔吧?
  但是当我把钥匙插入锁中的时候,杰里米一动也不动……
  时间减去2分……计数……
  舰长干吗不告诉我是什么命令?火知道,但是它说不出话来。我被脉动的光搞得头疼欲裂,但是我读不懂那些字。
  “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我乞求道。
  然后我明白了,舰长也在乞求。
  时间减去90秒……计数……
  “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骑士们乞求着,我读不懂的字是我脑袋里的一团火。
  公爵的钥匙插在我们面前的锁孔里。他从遥远的地方说:“咱们得一起干。”
  当然啦……我们的两把钥匙……我们的两把钥匙将打开字!
  我把钥匙插入锁孔。一、二、三,我们同时转动钥匙。控制台的一块盖子啪一声弹开。盖子下面有三个红色电钮。控制台上亮起用红色字母显示的三个指示灯标:待发。
  时间减去60秒……计数……
  军人们在等我发布命令。我有知道要发什么命令。一团壮丽的橙色火正在尽力告诉我,但它说不出话来……穿罩袍的人影在向火祈祷……
  后来,通过隐匿着我必须读懂的字的黄~蓝闪光,我见到一大群人围绕着一个塔。人群站立着,在默默地乞求——
  人群中心的塔变成尽力要告诉我那些字的橙色火——
  变成滚滚浓烟组成的巨大蘑菇云和眩目的橙红色闪光……
  时间减去30秒……计数……
  巨大的火柱想要告诉杰里米和我,那些字是什么,我们必须怎么干。人群在烈火的烟雾中尖声叫嚷。黄一蓝闪光在蘑菇云后面越闪越快。我差点就能读出那些字了!我看得见有两个字!
  时间减去20秒……计数……
  舰长干吗不告诉我们?我差点能看清那两个字了!
  其后,我听见美丽蘑菇云四周的人群呼喊着:“干吧!干吧!干吧!干吧!干吧!”
  时间减去1O秒……计数……
  “干吧!干吧!干吧!干吧!干吧!干吧!干吧!”
  他们要我干什么呢?公爵知道吗?
  9
  军人们等待着!是什么命令呢?他们俯身面对着点火控制器,等待着……点火控制器……
  “干吧!干吧!于吧!干吧!干吧!”
  8
  “干吧!于吧!干吧!干吧!干吧!”:人群声嘶力竭叫嚷着。
  “杰里米!”我喊道。“我能读出那两个字了!”
  7
  我的双手停息在我的那一排点火电钮上……
  “干吧!干吧!干吧!干吧!”那两个字说道。
  舰长没听懂吗?
  6
  “他们要咱干什么,杰里米?”
  5
  蘑菇云干吗不发布命令呢?我的手下军人在等候着呢!好水兵渴望的是行动。
  一个洪亮的嗓音从火柱里说道:“干吧……干吧……干吧……”
  4
  “公爵,在这下面咱们所能干的只有一件事。”
  3
  “弟兄们,听命令!行动!点火!”
  2
  遵命,遵命,遵命!杰里米——
  1
  我把手伸向我的那一排点火电钮。整个控制台前军人们一齐把手伸向各自的电钮。但是我抢在他们前头!我将名列第一!
  0
  (江亦川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科幻作家的来源和发展
  往往有人问科幻作家为什么要写科幻小说,得到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的。作家源于读者。并不是所有读者都成为作家,但是成为科幻作家的人没有一个不是首先爱上阅读科幻小说的。最近一位诗人想出一个测试方法,用于测定孩子是否会成为作家:把孩子放在一个摆满球、游戏器具、玩偶小屋、五花八门玩具和一台打字机的房间里;假如孩子径直向打字机走去,那么这个孩子有希望成为作家。
  科幻作家源于科幻迷。当然,他们开始写的东西通常是模仿作品:一部帕勒斯的模仿作品,一种海因莱恩的推断法,一次柯南式的冒险,一则范沃格特的阴谋……渐渐地个性开始重新塑造模仿的冲动,虽然作者可能继续以独特的模式创作小说,但是这种写作在情节或风格方面已有明显的差异,使作品达到出版的水准。杂志和平装本书里冗斥着这一类作品,毫无例外也无司指摘。最终一些作家完全摆脱了他们的根源。作家要么通过生活的启发,要么受到某种解放思想的感化,他们发觉自己有特别的话要说,有特别的方法述说这些话。
  在这些一般情况之中也有例外。有些作家——海因莱恩之流、范沃格特之流、斯特金之流——是以独创性作家的身分闯入出版界的。另一些作家——阿西莫夫之流、库特纳之流、布鲁纳之流——最终找到了自己的主题和心声。还有罗伯特·西尔弗伯格,他也许是一鸣惊人的作家当中最富戏剧性的人物。
  西尔弗伯格(1936- )描述自己是“一个经历自己青少年幻想的汉子。我十六岁光景就渴望获得科幻作家的荣誉、梦想拥有足够的财富以便沉迷于我喜欢的各种娱乐,思慕漂亮女人的爱情,盼望到处旅行,向往着自由自在的生活,希望摆脱平凡生活中的种种压力和危险。”他很早就努力实现他的梦想。他的第一篇短篇小说《戈艮行星》于1954年刊登在苏格兰杂志《星云》上,当时西尔弗伯格还是哥伦比亚大学的低年级学生(他获得英语专业的学位),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主星C上的叛乱》出版于1955年。
  西尔弗伯格早期的一些常规小说以及跟兰德尔·加勒特一度的合作取得成功之后,他悟出个道理,与其浪费大量“激情和精力写作难以出售的较为独特的作品,不如高速度写出批量生产的公式化小说”更能获得成功。他的勤奋和他的作品数量即便在不得不奋笔疾书并卖出初稿以维持生计的文人当中也实属罕见。在一年出头的时间里,他写了大量为混饭吃而粗制滥造的小说,取得了成功,他一天写二十五页,一周工作五天,而且把作品兜售一空。
  在几年时间里,他大胆尝试科普创作,同样多产,甚至取得更大的经济效益。六十年代初他又被吸引到科幻小说。他的科学著作写得更透彻、更具说服力,他的科幻小说也更具独创性。最后,凭借一本题为《开天》(1967)的书,一部题为《荆棘》(1967)的长篇小说,一篇题为《玳瑁站》和另一篇题为《夜间飞行》的短篇小说,他出色地完成了从多产雇佣文人到具有文学技巧和敏感性的独创性作家这一转变的第一阶段。
  这样一种转变实属罕见,也几乎从未如此富有戏剧性。连他的创作方法也发生了革命性变化:现在一切都得改写,每个句子都在草稿上反复修改到朗朗上口、娓娓动听。
  他的故事仍然大量付印,奖项也接踵而来;《夜间飞行》获得1968年雨果奖,《乘客》获得1969年星云奖,《多变的时期》获得1971年星云奖,《来自梵蒂冈的好消息》获得1971年星云奖,《与死者同生》获得1974年星云奖。其他长篇小说包括:《时间的面具》(1968)、《迷宫里的人》(1969)、《上前线》(1969)、《玻璃塔》(1970)、《内部世界》(1971)、《人之子》(1971)、《内部死亡》(1972)、《脑壳之书》(1972)、《随机之人》(1975)和《炉中的夏德拉克》(1976)。他还出过几本短篇小说集,是个多产的选集编者。1967-1968年他出任科幻作家协会主席,编辑了该协会最畅销的文集《著名科幻小说殿堂》。
  自从西尔弗伯格从粗制滥造转向文学技巧以来,尽管他的作品十分出色,他却失去了许多读者,从星云奖和雨果奖的比例可以看出这一点。他较近期的多数作品似乎包含着科幻材料的再创作,回到旧科幻小说观念上按照人类的思想方法探问这些材料在现实生活中将会产生出什么结果。在这种详细的探究之下,科幻小说严酷的现实性变成了隐喻,变成了冒险,变成了灰心丧气。例如《内部死亡》是一部令人钦佩的小说,描述一个人物遇到的困难,他的心灵感应能力的唯一用处是有助于他替大学生撰写学期论文;作品成了公认的主流小说,主人翁渐渐缩小的能力成了人到中年的一种隐喻。不幸的是,该小说没有受到主流批评家的重视,科幻读者在书中也见不到通常认为有益的东西。
  西尔弗伯格近期的作品显得如同宝石的刻面_般亮光闪闪,但是也显得生硬和疏远。最近他跟塞缪尔·R·德雷尼谈话的时候说到他在1975年停止笔耕是因为他觉得再也无话可说,他历来所写的东西越来越使他和他的读者感到不满意。好像是对这一结论的认可,他最近恢复笔耕,写了一部形象化的长篇史诗冒险小说,题为《瓦伦丁勋爵的城堡》,成书之前作者提供一份十五页的内容提要便将作品预售出去,稿酬127,500美元,这是付给科幻长篇小说最大的一笔预付款。(海因莱恩的新长篇小说《野兽的编号》最近拍卖出去,售价500,000美元。)
  《太阳舞》最先发表在1969年6月号的《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杂志》上。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太阳舞》[美] 罗伯特·西尔弗伯格 著
  今天你消灭了A防区大约五万个饕餮,现在你正在度过一个不安的夜晚。你和赫恩顿在黎明时分向东飞去,借着日出的霞光工作,沿着叉河把毒杀神经的药丸洒到一千公顷土地上。你们继续飞到河对面的草原上,在那儿饕餮已经被杀灭,于是你们把午餐摆在地毯一般茂密柔软的草地上,这里即将建立起第一个殖民地。
  赫恩顿采摘了一些绚丽的鲜花,你则沉浸在半小时淡淡的幻觉中。然后,当你朝直升机走去,准备在下午继续喷洒药丸的时候,他突然说:“汤姆,假如最终发现饕餮不是有害的动物,你对此作何感想?比如说吧,假如最终发现它们是人,有自己的语言、习俗和历史以及所有这一切呢?”
  你想到了人类历来的生活方式。
  “它们不是呀,”你说。
  “假设它们是人。假设饕餮——”
  “不是就不是嘛。别说了。”
  赫恩顿有几分狠心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他喜欢抨击别人的弱点;这使他感到开心。现在整个晚上他那番随便说说的话一直在你的脑海里回响。假设饕餮……假设饕餮……假设……假设……
  你睡了一会儿,做着梦,你在梦中游过一条条血河。
  愚蠢。纯属狂热的幻想。你知道在殖民者到来之前从速消灭饕餮是多么重要。它们只是动物而已,就这一点来说,还不是无害的动物;它们是破坏生态的动物,吞噬释放氧气的植物,所以必须把它们消灭殆尽。现在已经保留了一些饕餮,用于动物学研究。其余的必须杀灭。宰杀异端之人祭祀神明乃是古老的传说。但是你心里思忖着,咱们不要用良心上的自责把工作搞得复杂化了。咱不要梦见血河了。
  饕餮连血都没有,反正没有可以流成河的血。它们所谓的血,嗯,是一种淋巴液,渗透到每一个组织并沿着组织之间的分界面输送养分。废弃物以同一方法渗透排出。就过程来看,它的构造与你自身的那种循环系统相类似,只是没有血管网络依附于一个总泵机。生命物质只是渗透到体外,好比它们是变形虫、海绵或其它某种低门类生物体那样。然而在神经系统、消化机制、肢体和器官的模样等等方面他们肯定属于高门类生物体。你认为这是怪事一桩。你心里不只一次捉摸着,外星生物的特点就是它们挺怪异的。
  在你和你的同伴的眼里,它们的生物美就是要让你们如此干净利落地把它们消灭掉。
  你驾机飞过一片片草地,投下毒杀神经的药丸。饕餮发现了药丸,把它吞进肚子。一个小时之内,毒性散发到躯体的各个部位。生命停止了;接着细胞物质迅速被破坏,养分一旦被阻断,饕餮就一个分子接着一个分子散架了;类似淋巴的物质像酸一样起作用;出现了全身性细胞溶解;肉体乃至软骨性骨头都溶化了。两个小时以后,地上只剩下一滩水。四个小时以后,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考虑到你预计要在这里消灭数百万计的饕餮,那些尸体自行消亡乃是好事一桩。否则这儿将变成一个多大的尸骨存放所啊!
  假定饕餮……
  赫恩顿真他妈的该死。你差不多想要在早晨把记忆剪辑一下了。把他那些愚蠢的推测从你的头脑里清除出去吧。要是你有胆量就好了。要是你敢这么做就好了。
  到了早上他不敢这么做。记忆剪辑令他感到恐慌;他要尽可能不用此法摆脱他刚刚意识到的罪。他对自己解释说,饕餮都是没有思想的食草动物,不幸成了人类扩张主义的牺牲品,但是不值得你用热心肠保护它们。它们受灭绝并不是一场灾难;只是太糟了。倘若地球人非要拥有这个世界的话,饕餮就应该拱手相让才是。他想着,十九世纪杀戮美国大草原上的平原印第安人与在同一草原上毁灭北美野牛,二者之间是有区别的。宰杀肥牛骏马,人们感到有几分不忍心;屠杀数百万矫健的、长满棕色鬃毛的野牛,人们感到遗憾,是这么回事,没错。但是灭绝苏族印第安人,人们感到愤怒,而不仅仅是感到几分不忍心的遗憾。二者之间是有区别的。把你那副热心肠收起来用在正经事上吧。
  他从营地边缘的气泡室里出来,向大本营走去。石板路湿漉漉的,反射出亮光。晨雾还没有消散,每棵树都低垂着,锯齿形的长叶片上挂满晶莹的水珠。他停下脚步,蹲下来观察着一只蜘蛛同类体编织一张不对称的网。在他观察的时候,一只略带青绿色的两栖小动物躲躲闪闪地爬过长满苔藓的地面。那动物躲不过人的眼睛;他轻轻抓起那只小动物,把它放在自己的手背上。腮极其痛苦地扇动着,两边体侧发颤。它的颜色慢慢地、狡猾地改变着,直到同他的手背的古铜色调相一致。伪装极其出色。他把手放下,这只两栖动物急忙逃进一个水坑里。他继续往前走。
  他四十岁,比探险队多数其他成员矮,有着宽阔的肩膀,厚实的胸膛,蓬乱的黑头发,扁而平的大鼻子。他是生物学家。这是他的第三种职业,他当过人类学家,也当过不动产发展商,都失败了。他名叫汤姆·图·理本,结过两次婚,还没有孩子。他的曾祖父酗酒致死;他的祖父吸用幻觉剂成瘾;他父亲被迫光顾廉价记忆剪辑诊所。汤姆·图·理本意识到他正在舍弃一种家庭传统,但是他还没有找到自我毁灭的方式。
  在主楼里他见到赫恩顿、朱莉娅、埃伦、施瓦茨、张、迈克尔森和尼科尔斯。他们正在吃早饭;其他人已经去干活了。
  埃伦站起来,向他走来,吻了他。她那柔软的黄短发刺得他的脸颊痒痒的。“我爱你,”她轻声说。她已经在迈克尔森的气泡室里过了一夜。
  “我爱你,”他一边对她说,一边情切切地伸出手来迅速在她两个洁白的小乳房之间划了一条垂直线。他朝迈克尔森使了使眼色,迈克尔森会意地点点头,用两个指头搭在嘴唇上,做了个飞吻。
  汤姆·图·理本想着,在这里我们都是好朋友。
  “今天谁去投放药丸呢?”他问道。
  “迈克和张,”朱莉娅说。“C防区。”
  施瓦茨说:“再过十一天,咱们就能把整个半岛收拾干净。到那时咱们就可以迁到内地了。”
  “但愿咱们库存的药丸能维持到那时候,”张指出。
  赫恩顿说:“昨晚你睡得好吗,汤姆?”
  “不好,”汤姆说。
  他坐下来,打出早餐调拨单。在西边,雾气正在开始遮蔽山峦。他感到心里惴惴不安。他到这个世界上已经九个星期了,刚到不久便赶上季节唯一的变化,从旱季渐渐转为雾季。雾气将持续好几个月。在平原再次转干燥之前,饕餮将被消灭殆尽,殖民地居民将开始到达。
  早餐从斜槽里滑下,他赶紧抓住。
  埃伦坐在他身边。她比他一半的年龄稍大一点;这是她到这个星球上来的第一个航次;她负责保管他们的记录材料,但是她对剪辑也挺有两下子。
  “你好像心事重重,”埃伦对他说,“我能帮你解决什么问题吗?”
  “不。谢谢。”
  “我讨厌你垂头丧气的样子。”
  “这是_种种族特性,”汤姆·图·理本说。
  “我对此深表怀疑。”
  “事实上可能是我的个性重建正在磨灭。创伤水准已经非常接近外表。你知道,我现在只是一个行尸走肉罢了。”
  埃伦笑得挺甜蜜。她只穿一件点式半遮衣,皮肤显得挺滋润;她和迈克尔森清晨刚刚游过泳。
  汤姆·图·理本考虑着等这项工作结束以后向她求婚。自从不动产生意失败以来,他一直没有再结婚。治疗学家建议他离婚作为个性重建的一个组成部分。他有时候思忖看特凡阿到哪里去了,现在跟谁一起生活。
  埃伦说:“汤姆,依我看你似乎挺有恒心的。”
  “谢谢,”他说。她还年轻。她不懂。
  “假如只是一个转眼即逝的伤感,我可以咔嚓一下在剪辑的时候把它删除掉。”
  “谢谢,”他说。“不行。”
  “我忘了。你不喜欢剪辑。”
  “我父亲——”
  “嗯?”
  “五十年里,他把自己身上的棱角都磨光,只剩下一条线,”汤姆·图·理本说。“他让人把他自己的祖先都剪辑删除了,然后是他的全部世袭财产,他的宗教信仰,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们,最后连他的名字也被删除了。于是他坐着,整天笑眯眯的。多谢,我不要什么剪辑。”
  “今天你在哪儿工作?”埃伦问。
  “在围场里,搞试验。”
  “要人陪伴吗?我整个上午都闲着。”
  “谢谢,不用啦,”他说,话出口太快了。她显然有几分受委屈。为了弥补无心的冷酷,他轻轻抚摸着她的胳膊说:“今天下午也许可以,好吗?我须要谈谈心。怎么样?”
  “行啊,”她说道,笑吟吟地撮起嘴唇做个飞吻。
  早饭后他到围场去。
  围场在基地东侧,占地一千公顷;他们在边界上每隔八十米安装一个神经场投射器,这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栅栏,以便防止二百个捕获的饕餮走失。当其余饕餮全被消灭的时候,这一群供研究用的饕餮将保留下来。围场的西南角有一座气泡型实验室,实验就是从那里进行的:新陈代谢实验、心理学实验、生理学实验和生态学实验。一条溪流斜穿整个围场。围场东边是绿草如茵的一条低矮山脊。五处与众不同的灌木林里生长着密集挺拔的树木,被郁郁葱葱的几块无树平地分隔开来。释氧植物遮蔽在草丛下面,几乎完全被掩没,只是起光合作用的穗状花序间隔一定距离突出到三四米高度,齐胸高的柠檬色呼吸体散发出气体,使草地充满芳香和令人晕眩的气味。漫山遍野的饕餮成群结队在原野上游弋,津津有味地啃食着呼吸体。
  汤姆·图·理本监视着溪边那一群饕餮,他朝它们走去。他被隐藏在草丛里的一株释氧植物绊了一跤,但是灵巧地恢复了平衡,他抓住呼吸体皱折累累的通气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绝望感消失了。他走近饕餮。它们是圆球形的生物,身体笨大,行动缓慢,身上长满浓密粗糙的橘红色鬃毛,又圆又大的眼睛突出在狭窄的橡胶状眼框上面。它们的腿很细,覆盖着鳞片,就像鸡的腿,它们的胳膊很短,紧贴着身体。它们见到他一点也不好奇,用无动于衷的神色望着他。“早上好,弟兄们!”这一回他用这种方式跟它们打招呼,他暗自纳闷这是为什么。
  今天我注意到一件怪事。也许只是因为我在野外呼吸了太多氧气的缘故吧;或许我被赫恩顿灌输的看法迷住了;可能是家族受虐狂突然发作了。但是当我在围场里观察饕餮的时候,在我看来,我第一回觉得它们的举止行为像是智能动物,它们正用一种仪式化的方法进行活动。
  我围着它们转了三个小时。在这期问,它们扒开半打释氧植物的露头嫩苗。每一回在它们开始大口咀嚼之前都要完成一种程式化的行为模式。它们:
  围着植物形成一个散乱的圆圈。
  望着太阳。
  看看圆圈里左右两边的同伴。
  只有在完成了上述各项仪式之后才发出闹哄哄的马嘶声。
  再一次望着太阳。
  围进去吃。
  假如这不是一种感恩祈祷,不是一种感恩祷告,那么这是什么呢?假如它们在灵性上已经发展到能做感恩祷告,那么我们岂不是在这里干着灭绝种族的大屠杀吗?黑猩猩会做感恩祷告吗?天哪,即便是黑猩猩,我们也不会像杀灭饕餮那样残杀它们呢!当然,黑猩猩不骚扰人的庄稼,可以实现某种共存,然而饕餮和人类农业学家们简直无法在同一个星球上共处。诚然如此,还有一个道德上的问题。原定要消灭饕餮,其理论根据是设想饕餮的智能水准与牡蛎的智能水准不相上下,最多跟绵羊处在同一水准上。我们仍然问心无愧,因为我们的毒药毒性迅速,不会造成痛苦,因为饕餮体贴人意,死了立即溶化,免得我们费心劳神焚烧几百万具尸体。但是假如它们祈祷的话——
  眼下我还不对别人提起这件事。我要取得更多的证据,确凿又客观的证据。影片、磁带、全息录像,如此等等。然后咱就等着瞧吧。倘若我能证明我们正在灭绝智能生物,那会是什么光景呢?我们家族就在几个世纪以前成了受攻击的目标,毕竟对种族灭绝有所了解。我怀疑我能使这里正在进行的一切停下来。回到地球去,煽起公众的抗议。
  但愿这一切只是我的胡思乱想而已。
  我丝毫也没有胡思乱想。它们围成圆圈;它们仰望太阳;它们呜叫和祷告。它们只是用鸡一样的腿站立着的胶质球状体,但是它们因得到食粮而感恩。现在一双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似乎用责难的目光盯着我。我们豢养的这些饕餮知道面临什么浩劫,知道我们从其它星球上下来杀灭它们的种族,也知道只有它们得以幸免。它们无法反击,甚至无法表达它们的不满,但是它们知道这一切,并且痛恨我们。天哪,自从我们到这里,已经残杀了二百万饕餮,从隐喻的角度说,我双手沾满了它们的鲜血。我该怎么办?我又能怎么办呢?
  我的所作所为必须非常小心谨慎,否则我的下场将是被麻醉并且被剪辑删除掉。
  我不能给人一个怪人、骗子、鼓动者的印象。我不可以跳出来大声疾呼!我必须找几个志同道合的人。首先是赫恩顿。他肯定会站在真理一边;正是他启发我发现真相的,就是在我们投放药丸的那一天。我本来以为他只是跟往常一样怀着恶意呢!
  今晚我要跟他谈谈。
  他说:“我一直捉摸着你提出的这个想法,想着饕餮的事。也许我们还没有进行详细的心理学上的研究。我是说,假如它们真的有智能的话——”
  赫恩顿眨眨眼睛。他是个高个子,长着有光泽的黑头发,一把大胡子,高颧骨。“谁说它们有智能呢,汤姆?”
  “你说过。在叉河那边,你说——”
  “那只是主观臆测罢了。没话找话说嘛。”
  “不,我认为不仅仅是主观臆测。你真是这么想的。”
  赫恩顿显得不耐烦了。“汤姆,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千万别动手。假如我有那么一闪念认为咱们在屠杀智能生物的话,我就会迅速奔跑着去找个剪辑人员,这么一来早就引发一场爆聚波了。”
  “那么,你为什么问我那件事呢?”汤姆·图.理本说。
  “闲聊嘛。”
  “自己寻开心,让别人负疚吗?你是婊子娘养的。我说话算话。”
  “好吧,听着,汤姆,假如我早知道你对我的假设那么顶真的话——”赫恩顿摇摇头。“饕餮不是智能生物。这是明摆着的嘛。否则我们不会奉命消灭它们的。”
  “这是明摆着的。”汤姆·图·理本说。
  埃伦说:“不,我不知道汤姆在干什么。不过我肯定他需要休息。他个性重建至今才不过一年半,当时他都快要垮掉了。”
  迈克尔森查阅一份图表。“他已经连续三次拒绝出勤去投放药丸了。他声称忙于研究,抽不出时间。胡闹,我们倒是可以顶替他,但是想到他逃避日常工作我就不服气。”
  “他在搞哪一种研究呢?”尼科尔斯探听道。
  “不是生物学上的研究,”朱莉娅说。“他一直在围场里跟饕餮在一起,不过我没看见他对饕餮搞什么试验。他只是观察它们。”
  “还跟它们讲话,”张说。
  “跟它们讲话,没错,”朱莉娅说。
  “讲些什么?”尼科尔斯问。
  “天晓得。”
  人人看着埃伦。“你跟他最要好了,”迈克尔森说。“难道你不能让他解脱出来吗?”
  “首先我得了解他迷上了什么,”埃伦说。“他什么也不说。”
  你知道你得处处小心谨慎,因为他们人多势众,他们对你的精神康乐的关注可能置你于死地。他们已经知道你心情纷乱,埃伦已经开始在刺探你心理失常的缘由了。昨晚上你躺在她的怀抱里,她拐弯抹角、旁敲侧击盘问你,你知道她想探听的是什么。当月亮升起的时候,她提出要你和她到围场去,在熟睡的饕餮之中散散步。你婉言拒绝了,但是她明白你的心思全被那些生物缠住了。
  你已经尽自己的能力做了一番探索——你希望神不知鬼不觉。你知道你束手无策,无法拯救饕餮。罪行已经犯下了,事态无法逆转。这一切全是1876年的翻版;饕餮就是北美野牛,就是苏族印第安人,他们必须被毁灭,因为铁路要从这里通过。假如你在这里大胆说出你的想法,你的朋友就会让你镇静下来,抚慰你,把你剪辑删除掉,因为他们没看见你所看见的一切。假如你回地球去搞宣传鼓动,你将遭到讥笑,医生将建议你再来一次个性重建。你无能为力。你无可奈何。
  你救不了它们,但也许你可以录制资料。
  到草原上去。跟饕餮生活在一起;好好跟它们交个朋友;学会它们的生活方式。把一切记录下来,全盘记下它们的文化,至少这么一点东西不致于丧失掉。你懂得野外人类学那一套技术。正如你为旧时人们所做的那样,现在就在饕餮身上再做一次吧。
  他找到迈克尔森。“你能让我告假几个星期吗?”他问。
  “告假,汤姆?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我要搞一点野外研究。我想离开基地,到旷野里研究饕餮。”
  “围场里的饕餮出什么毛病啦?”
  “这是研究野生饕餮的最后一次机会了,迈克。我得去。”
  “单独一人,还是跟埃伦一起去呢?”
  “单独一人。”
  迈克尔森慢慢地点点头。“行啊,汤姆。随你便。去吧。我不把你捆在这里。”
  我在草原金灿灿的阳光下翩翩起舞。饕餮围聚在我身边。我一丝不挂;汗水使我的肌肤闪闪发亮;我的心怦怦跳动着。我用脚跟它们交谈,它们能明白。
  它们明白。
  它们有一种柔声语言。它们有一个神。它们懂得爱、敬畏和狂喜。它们有自己的习俗和礼仪。它们有名字。它们有一部历史。我对这一切深信不疑。
  我在茂密的草地上起舞。
  我怎么能跟它们沟通呢?用我的脚,用我的手,用我的哼哼声,用我的汗水。它们成百上千围拢过来,我跳舞。我不该停下来。它们聚集在我周围,发出声音。我是输送奇异力量的管道。现在我的曾祖父该看看我了!坐在怀俄明房子的门廊上,手里拿着烈酒,大脑在腐烂——看看我吧,老家伙!看看汤姆·图·理本的舞蹈吧!我在一个颜色不对头的太阳下用我的脚同这些奇异的生物交谈。我跳之跃之,舞之蹈之。
  “听我说,”我说。“我是你们的朋友,风有我二人,是你们唯一可信赖的人。相信我,跟我交谈,教教我吧。让我保存你们的生活方式,因为灭顶之灾很快就要降临了。”
  我跳着舞,太阳冉冉升起,饕餮嗡嗡之声不绝。
  首领就在那儿。我朝它跳去,跳回又朝他跳去,我鞠躬,我指着太阳,我想象着生活在那火球里的生命。我模仿着这些人的声音,我跪下,我站起来,我跳舞。汤姆·图·理本为你们起舞。
  我召回我的印第安祖先忘了的本领。我感到力量在我体内奔腾。他们昔日在野牛的岁月里跳舞,我现今在叉河对面跳舞。
  我跳着,现在饕餮也在跳。它们心中彷徨,慢慢地朝我走采,它们把体重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不断抬腿,旋转着跳起来。
  “对呀,就这样!”我喊叫起来。“跳吧!”
  我们在一起跳舞,太阳升到中天。
  现在它们眼里再也没有责难的目光了。我看见热情和亲人之间的情感。我是它们的弟兄,是它们红皮肤的族人,是同它们一起跳舞的人。在我看来它们再也不是愚笨的生物了。它们的动作自有一番奇特的笨拙风度。它们跳舞。它们跳舞。它们围着我雀跃,围拢,围拢,围拢!
  我们跳着神圣狂热的舞蹈。
  这阵子它们唱起欢乐的赞美诗,声音模糊不清。它们向前挥动手臂,松开它们的小爪子。它们整齐划一地把体重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左脚向前,右脚,左脚,右脚。跳吧,弟兄们,跳吧,尽情地跳吧!它们紧挨着我。它们的肌体在颤抖;它们气味芳香。它们轻轻地推着我在原野上走,来到一处茂盛的青草未曾被人踩踏过草甸上。我们依然跳着舞,一边寻找着释氧植物,发现草丛下面几簇释氧植物,它们做了祷告,用笨拙的胳膊抓住植物,把呼吸体从起光合作用的穗状花序中摘开。那些植物在极度痛苦中释放出大量氧气。我飘飘欲仙。我又笑又唱。饕餮正在啃食柠檬色有孔的花球,也啃食花梗。它们把植物推到我面前。我知道这是一种宗教仪式。向我们索取,跟我们一起进餐,与我们共处,这是躯体,这是血,拿吧,吃吧,融为一体吧。我俯身拿起一个柠檬色花球放到嘴上。我不咬,我啃,像它们那样,牙齿扯开了花球的皮。液汁喷入我嘴里,氧气充满我的鼻孔。饕餮反复唱起和散那①。为此我应该涂脂抹粉装饰一番,使用印第安祖先的油彩,插上羽毛,以本应属于我的凛凛威风迎接它们的宗教。拿吧,吃吧,融为一体吧。释氧植物的液汁在我的血管里流动。我拥抱我的弟兄。我歌唱,我的歌声一出口就变成了像新钢件那样闪亮的半圆,于是我把歌声的音调调低,半圆转变成为无光泽的银子。
  【① 和散那:源于犹太教赞美神的用语,意思是“神拯救”。】
  饕餮拥挤在一起。我觉得它们躯体的气味火辣辣的十分浓烈。它们轻栾的叫声是一股股喷出的蒸汽。太阳十分温暖宜人;阳光是一阵阵细微错落的乐音,接近我听觉范围的顶端,叮当!叮当!叮当!茂密的草地向我吟唱,声音深沉而圆润,风吹送着草原上的点点火光。我狼吞虎咽又吃了一株释氧植物,接着吃了第三株。我的弟兄们欢笑着大喝其彩。它们给我讲了它们的神:温暖之神、食粮之神、快乐之神、死亡之神、圣洁之神、谬误之神,如此等等。它们给我述说了它们诸王的名字,我听见它们的声音如同绿色沃土洒在洁净的天空上。它们教我学习它们神圣的仪式。我告诫自己,我必须记住这一切,因为一旦丧失,这一切将永不再来。我继续跳舞。它们继续跳舞。山峦的色泽变得粗糙难看,像腐蚀性气体。拿吧,吃吧,融为一体吧。跳吧。它们是这般慷慨!
  突然,我听到直升机的嗡嗡声。
  它在头顶远处盘旋着。我看不出谁在驾驶。“不,”我惊叫起来。“不要到这里投放!不要杀死这些人!听我说!我是汤姆.图·理本!难道你听不见我的话吗?我在这里搞野外研究!你没有权利——”
  我的声音使得螺旋形蓝色苔藓的边缘冒出红色火花。火花飘动起来,被微风驱散。
  我叫嚷,我呼喊,我怒吼。我跳起来挥舞着拳头。药丸投洒机的接合臂从直升机的机翼里伸展出来了。亮晶晶的喷头伸出来旋转着。毒杀神经的药丸像雨一般洒落到草甸上,每次都在空中留下一道耀眼的痕迹。直升机的声音变成一块毛皮地毯,一直扩展到地平线,我的尖叫声被它掩没了。
  饕餮离开我,四散跑去寻找药丸,扒开草根细心查找。我仍然跳着舞,跃入它们当中,打掉它们手上的药丸,把药丸扔进溪流里!把药丸踩成粉末。饕餮火冒三丈,向我咆哮着。它们转身又去搜寻药丸。直升机掉头飞走了,留下一条混浊的、油腻腻的尾音。我的弟兄们急切地吞噬着药丸。
  无法阻止这一切。
  它们乐极生悲,一个个倒了下去,躺着不动。偶尔有一条腿抽搐一下,接着连这种动作也停止了。它们开始溶化。成千上万个饕餮溶化在草原上,形状丑陋,失去了球状体形,越来越扁,渐渐渗入地里。分子的结合力不再起作用。这是原生质的衰退没落阶段。它们死了。它们消失了。
  我在草原上走了四个小时。如今我吸入氧气;如今我吃柠檬色花球。日落开始了,伴随着沉闷的乐音。东边的乌云吹出刺耳的号角声。越来越强的风是一股墨黑的卷状鬃毛。
  寂静降临了。夜幕笼罩下来。我跳舞。我独自一人。
  直升机又来了,他们找到了你,他们把你拽进去的时候你不反抗。你已经解脱了一切痛苦。你平静地述说了你所做的一切和你所学到的一切。说明为什么灭绝这些人是错误的。你描述了你吃过的植物以及你觉得它的味道如何。当你谈到飘飘欲仙的联觉,谈到风的质地、乌云的声音和太阳光的音色时,他们点头微笑,告诉你不用担心,说一切很快会好起来的,他们用一种冰凉的东西搭在你的前臂上,冷得像一种飕飕声和一阵嗡嗡叫,解除麻醉的药液注入你的静脉,狂喜很快消失了,只留下疲乏和伤感。
  他说:“我们什么也没有学到,对吗?我们把各式各样的恐怖出口到星球上。灭绝亚美尼亚人,灭绝犹太人,灭绝塔西马尼亚人,灭绝印第安人,消灭每一个挡道的人,然后到外星上来,干着同样杀人灭种的罪恶勾当。你没有跟我一起到外星上去。你没有跟他们一起跳过舞。你没见过饕餮拥有多么丰富、复杂的文化。让我给你讲讲它们的部落结构吧。部落结构十分严密:首先,有七种婚姻关系,还有一种外族婚姻因素,要求——”
  埃伦温柔地说:“汤姆,亲爱的,谁也无意伤害饕餮呀。”
  “还有宗教,”他继续说。“九个神,每一个神都是独一神的外表。神圣和谬误都受到崇拜。它们有赞美诗、祈祷文、神学。我们呢,是谬误之神的使者——”
  “我们并不是要消灭它们,”迈克尔森说。“难道你不明白这一点吗,汤姆?这完全是你的幻觉。你一直受麻醉品的影响,现在我们正在让你清醒过来。你过一会儿就可以解脱了。你就会恢复正确观察事物的能力的。”
  “幻觉吗?”他痛心地说。“一个受麻醉的梦幻吗?我站在草原上目睹你们投放药丸。我看着它们死去并且溶化掉。这压根儿不是在做梦。”
  “我们怎么才能说服你呢?”张急切地问。“怎样才能使你相信呢?是不是要我们跟你一起飞过饕餮国,让你看看那儿有几百万个饕餮?”
  “但是几百万个饕餮被杀戮了呢?”他问道。
  他们坚持说他想错了。埃伦再一次告诉他谁也无心伤害饕餮。“这是一次科学探险,汤姆。我们到这里来是要研究它们。伤害智能生物首先就违犯了我们的宗旨嘛。”
  “你承认它们是智能生物吗?”
  “当然哕。这一点从来没有受到怀疑嘛。”
  “那么为什么要投放药丸呢?”他问。“为什么要杀戮它们呢?”
  “没有这回事,汤姆,”埃伦说着,用两只冰凉的手抱着他的手。“相信我们的话吧。相信我们的话吧。”
  他痛心地说:“假如你要我相信你的话,你为什么不好好工作呢?拿出剪辑机,对我施行剪辑吧。你别想用花言巧语说服我放弃我亲身目睹的证据。”
  “当时你一直处于麻醉状态,”迈克尔森说。
  “我从来没有服用麻醉药!除了我在草甸上吃的东西以外,那时我在跳舞——我目睹了连续几个星期的大屠杀之后才到那边去的。难道你们还要说这是一种逆反应的错觉吗?”
  “不,汤姆,”施瓦茨说。“你一直有这种错觉。这是你的治疗,也就是你重建的一个组成部分。你到这儿来之前就安排好了的。”
  “不可能,”他说:
  埃伦吻了他发烫的额头。“你知道,这么做是要让你跟人类言归于好。你的祖先在十九世纪被迫逃离家园,你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你无法饶恕工业社会驱散苏族印第安人,你怀着满腔可怕的仇恨。你的治疗医生认为,倘若能让你参加一次想象中的现代大屠杀,假如你能够开始认识到这是一种必要的做法,那么你就可以清除心中压抑的愤恨,在社会上占有一席之地,当个——”
  他狠狠把她推开。“别说蠢话!假如你了解一点重建治疗的肤浅知识的话,你就会明白没有一个像样的治疗医生会浅薄到这般地步。在重建治疗中不存在一对一的关联作用。不,别碰我。走开点。走开点。”
  他不信他们所说的这仅仅是麻醉引起的梦幻。他想着,这决不是什么幻觉,这与治疗毫不相干。他站起来。他出去。他们没有跟他出去。他开了一架直升机”寻找他的弟兄们。
  我又跳舞,今天太阳热得多,饕餮的数量更多。今天我涂上油彩,今天我插上羽毛。我汗水淋漓,浑身熠熠发光。它们跟我一起跳舞,它们有一种狂热劲头,这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我们用脚跺着被踩倒的草地。我们用手捕捉太阳。我们唱歌,我们叫嚷,我们呼喊。我们将跳到倒下方才罢休。
  这决不是什么幻觉。这些人是真实的人,它们有智能,它们的末日到了。我知道这一点。
  我们跳舞。尽管末日来临,我们跳舞。
  我的曾祖父来跟我们一起跳舞。他也是真实的人。他的鼻子像鹰钩,不像我的鼻子又扁又平,他戴着大头饰,他那棕色皮肤下的肌肉像一条条棱凸纹,他唱歌,他叫嚷,他呼喊。
  我家族的其他成员纷纷来到我们这里。
  我们一起吃释氧植物。我们拥抱饕餮。我们全都知道受追杀是什么滋味。
  白云奏乐,风呈现纹理结构,太阳的温暖有颜色。
  我们跳舞。我们跳舞。我们的四肢不知疲倦。
  太阳增大,充满整个天空,现在我看不见饕餮,只有我自己的家族,几个世纪以来我的先辈的先辈,成千上万闪光的皮肤,成千上万的鹰钩鼻,我们吃释氧植物,我们见到锐利的棍子,拿它刺入我们的肌体,醇美的鲜血流注出来,被炎热的太阳晒干,我们跳舞,我们跳舞,我们有些人累倒了,我们跳舞,草原成了上窜下跳的头饰的海洋、羽毛的汪洋,我们跳舞,我的心脏怦怦直跳,如雷震耳,我的双膝化成了水,太阳的烈焰吞噬着我,我跳舞,我倒下,我跳舞,我倒下,我倒下,我倒下。
  他们又一次找到你,把你带回来。他们把冰凉的吸盘压在你的胳膊上,从你的血管里吸出释氧植物的麻醉液,然后他们给你注射别的什么药物,好让你躺下休息。你休息了,十分安静。埃伦吻你,你抚摸着她柔润的肌肤,过一会儿其他人进来了,跟你说话,说了些宽慰的话,但是你听不进去,因为你在追求现实。这不是一种容易的追求。这就像落入一个个活板门,寻找着一个地板不用铰链连接的房间。你思忖着,这个星球上发生的一切都是对你的治疗,目的在于使一个遭灾遭难的土著种族甘心屈从白人的征服;这里并没有什么东西真正被灭绝。你抵制这二切,结果失败了,于是认识到这一定是对你的朋友们的一次治疗;他们背负着几个世纪以来累累罪恶的重担,到这里来以求卸掉这个负担,而你来这里减轻了他们的重负,把他们的罪引到你自己身上,并且饶恕了他们。你又失败了。领会了饕餮只不过是危害生态的动物,理应把它们清除掉;你为它们想象出来的文化是你的幻觉,是从旧奶油里冒出来的玩艺儿。你尽力收回对这种必要灭绝行为的异议,但是你又失败了,发现除了你脑子里的想象之外根本没有什么灭绝行为,你妄想着杀戮你的祖先的罪行,脑子变得纷乱不堪、稀里糊涂,于是你坐起来,因为你希望向你的这些朋友道歉,他们是无辜的科学家,你却一直称他们是谋杀者。你失败了。
  (郑秀玉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直喻式科幻小说
  作家想出各种办法处理故事中出现的虚构情节。例如,倘若作家告诉读者。手头的故事不可能发生在现实世界上——故事讲述的事物、生物或者力量不存在于现实世界,也无法从理性上认为一度存在过或将会存在——那么其结果便是纯幻想小说,读者不用惯常的标准来判断情节的现实性和意义。另一方面,倘若作家告诉读者,尽管故事尚未发生但是有可能发生,那么可望读者拿故事情节跟现实作比较,用警觉的理性思维和原封不动的日常标准来看待故事。这是区分纯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的一个办法。
  然而,无论是纯幻想小说还是科幻小说,故事必须跟今生今世有关。倘若毫无关联——倘若故事不向读者讲述任何人物和行为,不讲述人类的希望和恐惧——那么谁也不读这种故事;也许这种故事就没有可读性。即便是纯幻想小说,也与现实作对比。
  科幻小说的对比较为直接。科幻故事源于现实;读者想知道他的世界可能怎样变成故事里的世界。艾萨克·阿西莫夫说,科幻作品包含两种不同类型的故事:象棋对局故事和象棋谜局故事。象棋对局故事是推断式的故事,说的是“假如这样发展下去的话……”,这一类故事说明现在可见的局势如何演变成未来世界;象棋谜局故事说的是“倘若如何,怎么办?”这一类故事所描述的世界,其局面是从出乎意外的事件中衍生出来的。《太空商人》是象棋对局故事;《黄昏》是象棋谜局故事。
  两种类型的故事都与现在有牵连。推断式的象棋对局故事要表明的是,如果人类不采取某些措施来改变正在发展的局势,世界将会陷入可怕的困境。这一类故事是警世良言,偶尔也有劝世忠言。但即便是推测性的象棋谜局故事也有满腹话语要向读者述说他现在的危境。就拿《黄昏》来说,假如它不反映人类对看不见和未知事物的态度的话,那么它离人生经验太遥远了,无法使读者受到感动;故事说,想象一下你对这种局面会作出什么反应,这么一来你对人类及其所处的环境就学到一点新知识了。
  哈尔·克里门特的《引力的使命》取得了同样的效果。从表面上看,这部长篇小说似乎在描写一个星球上的一种外观像毛虫的生物,星球两极的引力是地球引力的数百倍,但是赤道上的引力只有地球引力的两三倍大。读者与这些外星种族打成一片,因为外星生物对这些情况所作的反应是地球人也会作出的,于是读者很快就把他们当作人类来看待。然而,假如小说不同时引导读者自问地球引力(乃至因司空见惯而从不考虑的环境其它物理因素)是怎样控制他的肉体反应和心理反应的,那么小说将会失去许多价值。正是科幻小说起到直喻作用的这种性能赋予科幻小说独特的能力,使读者提出他们以前从未问过的问题并重新评价人类的现状。
  直喻式科幻小说的最佳典范大概要数厄休拉·K·勒吉恩的《恶魔的左手》(1969)。故事讲述一个雌雄同体的人种,他们生活在一个叫格森的世界上。由几个世界组成的松散联邦派出一位人类公使访问格森,邀请格森人民加入这个联邦。这位公使不仅要费心劳神解决政治问题,而且要尽力克服在理解这些外星种族人性方面的困难。他们大多数时间里没有男女性别之分,但是每月一次可能变成男性,也可能变成女性,这取决于环境的情况。
  格森文明与地球文明的差异定会引导读者去思考,地球上的人类分为男女两种性别,这一情况实际上怎样影响了男女之间的每一种关系,包括政治结构、经济、教育、艺术、神话等等几乎无所不包的每一个方面。事实上,勒吉恩是把这部小说作为她努力探讨妇女解放问题的途径来描写的。《恶魔的左手》(荣获星云和雨果两大奖)也体现了思想和文学技巧极完美的结合,把主题、人物刻划、戏剧效果和文风结合成为一件统一的艺术品。它的成功让人想起雷蒙德·钱德勒谈到《马尔他猎鹰》所说的一番话:“能取得成功的艺术决不是‘借助假设’便无所不能的艺术。”
  勒吉恩(1929- )于1966年出版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题为《罗坎农人的世界》,自那时以来她已经获得了许多荣誉;《流亡者的星球》也发表于1966年,《幻想之城》发表于1967年,《天国车床》发表于1971年。勒吉恩是一位著名人类学家和一位知名的作家的女儿,她获得拉德克利夫大学的学士学位和哥伦比亚大学法意文艺复兴时期文学专业的硕士学位。她的一些早瑚作品属于幻想小说,她写过一系列少年幻想读物,称为《地球海》三邵曲,第三部获得全国图书奖。她1973年因《表示世界的字眼是森林》获得雨果奖,1974年因《离开奥米拉斯的人》获得雨果奖.1974年因《革命前夕》获得星云奖,1974年因《被撵走的人》.荣获星云奖和雨果奖。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恶魔的左手》(节选)[美] 厄休拉·K·勒吉恩 著
  厄亨兰的一次游行
  摘自黑恩档案馆。格森01-01101-943-2号上报文件抄本:致奥卢尔星球上的静态人物:报告人格森/恒冬行星第一动态人物杰恩利·艾,1490-97伊库曼年,93黑恩周期。
  我将以类似讲故事的方法写这份报告,因为我小时候在老家星球上所接受的教育认为真理就是想象的事。最合理的事实会因你表述的态度不同而失败或成功,就像我们海里那枚奇特的有机宝石一样,一个女人戴上它,它变得更加灿烂,换上另一个女人来戴,它孰黯然失色,变为尘土。事实不见得比珠宝更坚硬、更富有内聚力、更滚圆、更真实。但是二者都挺敏感。
  这篇故事不全是我的,也不是我单独一人讲述的。其实我吃不准这是谁讲的故事:你可以做出较好的判断。但这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倘若有时候事实似乎随着话音的改变而改变,那好,你可以挑选你最喜欢的那个事实;不过,在所有的事实当中,没有一个是虚假的,而且这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故事开始于1491年的第四十四个天文周日,这一日在卡海德民族的恒冬星球上称作奥德哈哈哈德一图瓦日或称元年春季第三月第二十二日。这里的时间总是元年。当人们从单一的现在往后或往前计算的时候,只在定出过去一年和未来一年的日期之后才会改变每年的元旦。所以现今在卡海德首府厄亨兰是元年春季,我有生命危险,自己却全然不知。
  我参加了一次游行。我恰好走在杂音号吹奏手后面,国王前面。天下着雨。
  雨云笼罩着阴暗的塔楼,雨水泻落在纵深的街道里,这座黑暗的石头城正在经受风暴的袭击,一条金矿脉慢慢地蜿蜒穿过这个城市。走在队伍前面的是厄亨兰市的商人、权贵和工匠,一排又一排,穿着华丽的服装,队伍在雨中行进,犹如鱼儿在海里自由自在地游着。他们脸上流露出热切和平静的神情。他们步伐散乱,没有齐步走。这是一支没有士兵的游行队伍,连假冒的士兵也没有。
  紧接着到来的是领主、市长和各方代表,卡海德各领地和联合领地派出一人、五人、四五十人或者四百人,这支装饰华丽的’庞大队伍和着音乐的节奏款款走来,吹奏的乐器有铜号、一块块空心骨头和木头以及发出枯燥、清亮节奏的电动长笛。大领地各式各样的旗帜颜色斑斓,在风雨中混杂在一起,与路上迎风招展的黄色三角旗争相斗艳,每一队演奏的各种音乐嘈嘈杂杂互不协调,交织成多种旋律,在纵深的石头建筑街道里回荡。
  接着走来一队玩杂耍的人,手拿闪闪发光的金球,他们把球高高抛起,球闪着金光飞起落下,他们接住,再抛起,金球纷飞,如同一片灿烂的喷泉。顷刻间仿佛他们真的抓到了阳光,金球像玻璃一样光芒四射;太阳冲破乌云出来了。
  接着是身穿黄色服装的四十个男子,吹奏着杂音号。杂音号只在国王面前吹奏,发出一种古怪、忧郁的吼声。他们四十人一起吹奏,声音震耳欲聋,震得你神经错乱,震得厄亨兰塔楼摇摇欲坠,震得乱云洒下最后一阵雨。假如这就是皇家音乐的话,难怪卡海德诸王个个都是疯子。
  再接下来是皇亲国戚、卫队、城市和法庭公务人员、高官显贵、各界代表、参议员、大臣、大使、王国贵族,他们步伐散乱,不成队形,然而一个个神气十足,摆着架子昂首挺胸行进着;他们当中有阿加文国王十五世,穿着白色短袖束腰长外衣和马裤,打着橘黄色皮护腿,头戴一顶黄色尖帽子。他戴着一个金戒指,这是他唯一的装饰品.也是权力的象征。在这一群人后面有八十个体魄强健的人抬着皇家轿子,轿子上镶满密密麻麻的黄宝石,已经有好几个世纪没有哪一个国王乘坐过这顶轿子,它只是久远时代礼仪上的遗物而已。轿子旁边走着八名卫兵,手持“劫掠之枪”,这也是历史上较野蛮时期的遗留物,但枪支不是空的,里面装填着柔软的铁弹丸。死神走在国王后面。死神后面走来了工匠学校、大学、职业学校和王族的学生,排成长蛇阵,都是些身穿白、红、金、绿各色服装的孩子和年轻人;殿后的是几辆缓缓行进的黑色轿车。
  皇亲国戚(鄙人跻身其间)聚集在未竣工的河口拱桥旁边用新木材搭建的平台上。这次游行就是为了庆祝拱桥的最后落成,这座桥将使新路和河港连为一体,是个历时五年的大工程,包括疏浚河道、架设桥梁和修路,这项工程的完成将使阿加文十五世的统治以卓越的功勋载入史册。我们穿着潮湿又笨重的华丽服装,全都簇拥着挤在平台上。雨停了,太阳照在我们身上,恒冬的太阳灿烂辉煌、光芒万丈、说变就变。我向左边的人说:“很热。太热了。”
  我左边的人是个又矮又胖的黑皮肤卡海德人,有着柔滑而浓密的头发,身穿一件滚着金边的笨重绿色皮革大长袍、一件肥大的白衬衫、厚实的马裤,挂着一条沉重的银环项链,每环足有巴掌那么大——此公大汗淋漓,他回答说:“是很热。”
  当我们拥挤在平台上时,我们四周是密密层层的市民,一张张像褐色鹅卵石的面孔翘望着我们,千万双眼睛像云母一般闪烁着光彩。
  此刻国王登上了原木搭成的跳板,跳板从平台通到拱桥顶端,遥相呼应的两个桥墩高高矗立在王冠、码头和河流之上。国王往上走,这时民众之中群情激昂,齐声呼喊着:“阿加文!”
  他没有反应。民众也不需要他做出反应。杂音号吹奏手胡乱吹了一阵,声音如雷,立刻停了下来。鸦雀无声。太阳照射着城市、河流、民众和国王。下面的泥石匠已经开动一台电动绞车,当国王越登越高时,拱桥的拱顶石用吊链吊起,经过国王身边,继续吊高,安放下来,尽管是成吨重的大石块,却几乎无声无息地套进两个桥墩之间的缺口里,使得两个桥墩连成一体,成为一座拱桥。一个泥石匠手拿泥刀和圆桶,站在脚手架上等待着国王;所有其他工匠顺着绳梯爬下去,活像一大群跳蚤。国王和泥石匠跪下,高高地介于河流和太阳之间,跪在那块跳板上。国王接过泥刀,开始用灰泥涂抹拱顶石四周长长的接缝。他不用泥刀把灰泥抹平,将泥刀还给了泥石匠,但是开始有条不紊地干了起来。他用的水泥是桃红色的,不同于其它灰泥涂料的颜色。
  观看这位蜂王忙碌五至十分钟以后,我问左边的人:“你们的拱顶石都是用红色水泥加固的吧?”
  因为旧桥的每块拱顶石四周都一清二楚是这一种颜色,旧桥造型又高又美,横跨在拱桥上游的河段上。
  那男人揩揩黑色额头上的汗水——既然说了他和他的,我得说那是个男人——那男人回答说:“很久以前,拱顶石总是用磨碎的骨粉和血混合成的灰泥加固的。人的骨,人的血。你知道,没有血作粘结剂的话,拱桥会倒塌的。当今我们用的是动物的血。”
  他经常这样讲话,坦率又谨慎,令人啼笑皆非,好像总意识到我用外星人的标准进行观察和判断:在这么一个与世隔绝的种族中又身居如此高的地位,他的这种意识堪称奇特。他是这个国家里最有权力的人之一;我吃不准他的职位相当于历史上哪一号人物,可能是大臣,或者首相,或者参议员;他的职位用卡海德的话来说,意思是国王的耳朵。他是一个领地的领主和王国的贵族,重大事件的提议人。他名叫西伦·哈思·伦厄·埃斯特拉文。
  国王似乎已经完成了他的泥石匠活儿,我很高兴;但是他在拱桥隆起的圆弧下面走过蜘蛛网似的厚木板,开始往拱顶石另一边接缝里涂抹灰泥,那块石头毕竟有两边嘛。
  在卡海德,没有耐心是不行的。他们决不是心理学上所谓的粘液质的人民,然而他们十分顽固,他们十分执着,他们在接缝里涂好了灰泥。
  塞斯河河堤上的人群乐于观看国王干活儿,我却感到厌烦,感到燥热。在恒冬上面我以前从未受过这么热的罪,以后也决不会再受这种罪;我无法热心观看这种隆重的大场面。
  我穿的乃是冰河时代的衣服,不是用来抵挡阳光的,一层又一层的衣服,有针织的植物纤维,有人造纤维,有皮毛,有皮革,里里外外形成一套笨重的御寒盔甲,我现在就像一片小萝卜叶子那样失水枯萎着。
  为了分散注意力,我看着平台周围的人和继续向平台围拢来的其他游行人员,他们仍然扛着领地和部族的旗子,旗子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鲜艳。
  我懒洋洋地问埃斯特拉文,这是什么旗子,那是什么旗子,另一面又是什么旗子。
  尽管有好几百面旗子,但凡是我问到的每一面旗子他都说得出一个名堂,有些是皮尔灵风暴边境和克姆兰偏远领地、家族和小部落的旗帜。
  “我自己就是克姆兰人,”我心里正在钦佩他的见识,他说道。“不管怎么说,了解各个领地是我份内的事。领地组成卡海德。统治这块国土就是统治它的领主们。我不是说领主们一向服从统治。你是否听说过这么一句俗语:卡海德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一个争吵不休的家庭?”
  我没听说过,我怀疑这话是埃斯特拉文瞎编出来的,他就是那一种人。
  就在这时,埃斯特拉文领导的“京理米”,即上议院或谓国会的一个成员一路推搡着挤到他身边,开始跟他讲话。此公乃是国王的表弟彭默·哈治·伦厄·泰博。他跟埃斯特拉文讲话的声音很小,姿态隐隐约约有几分傲慢,脸上频频露出笑容。埃斯特拉文汗流浃背,如同在太阳下暴晒的冰块,却仍然像冰块一样圆滑而冰冷,他大声回答泰博咕咕哝哝的话语,语气里充满客套式的礼貌,使对方显得像个大傻瓜。我一边观看国王继续涂抹灰泥一边听着他俩的谈话,但是除了听出泰博和埃斯特拉文之间的敌意之外,我什么也没听懂。反正此事与我无关,我只是对统治着一个国家的这些人的行为举止感兴趣而已,从守旧的意义上说,他们毕竟掌握着一千万人民的命运。权力在伊库曼人的生活方式中已经变得非常阴险而且非常复杂,因此只有心术阴险的人能够耍弄权力;在这里权力还是有限的,还是看得出的。例如,在埃斯特拉文身上,人们觉得此人的权力是他名声的进一步扩大;他不能做出一个空姿态或者说出一句没有人听的话。他懂得这一点,这使他变得比大多数人更加看重现实:人生的安定,殷实的生活,人的显贵。一事成功万事顺利。我不信赖埃斯特拉文,他的动机一向十分暧昧;我不喜欢他;然而我感觉得到他的权力并对他的权力作出反应,就像我感觉得到太阳的热量并对它作出反应一样确凿无疑。
  我正想着这档子事,这个世界的太阳被重新聚拢的乌云所遮蔽,日光暗淡下来,顷刻间上游下起一阵稀稀落落的大雨,雨水淋着河堤上的人群,天空转暗。当国王走下跳板的时候,最后一道闪电照亮大地,国王的白色身影和大拱桥衬托着乌云密布的南天清晰地闪现出来,显得特别生动和壮观。乌云聚拢。一阵冷风刮来,呼啸着扫过港口~宫廷大街,河水发浑,河堤上的树木颤抖着。游行结束了。半小时以后天下起了雪。
  当国王的轿车沿着港口一宫廷大街开走、人群如同被平缓的潮水冲刷滚动的圆卵石开始涌动的时候,埃斯特拉文又一次回头对我说:“请你今晚与我共进晚餐好吗?艾先生?”
  我接受了他的邀请,与其说十分愉快,不如说有几分惊讶。最近六至八个月里埃斯特拉文给予我很大的帮助,但是我没有料到也不希望他邀请我到他家里去,以此表现个人之间的交情。
  哈治·伦厄·泰博仍然站在我们身边听着我们的谈话,我觉得他是有意偷听的。
  我对这种女人才干得出的伎俩煞是恼火,于是走下平台,混入下层民众,稍稍低头哈腰走了过去。我的个子不比格森一般人高出很多,可是这点差异在人群中十分引人注目。就是他,瞧,公使就在那儿。当然,担任公使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可就是这一部分工作,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是越来越容易反而越来越难了;我日益希望自己隐姓埋名,跟他们混为一体。我渴望跟任何其他人一模一样。
  我沿着酿酒街走了两三个街区,拐弯朝我的住所走去,突然在人群散开的地方见到泰博走在我身边。
  “庆典真是完美无缺,”国王的表弟笑眯眯地对我说。
  他满口洁净的黄色长牙时隐时现,尽管他不是个老头,黄色的脸上纵横交错布满柔和的细纹。
  “这是新港兴旺发达的好兆头,”我说。
  “的确如此。”牙齿又一次显露出来。
  “拱顶石的装砌仪式给人留下极其深刻韵印象——”
  “的确如此。这种仪式是从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不消说,埃斯特拉文勋爵都对你说过了。”
  “埃斯特拉文勋爵非常乐于助人。”
  我尽可能把话讲得枯燥乏味,然而我对泰博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有双重含义。
  “哦,他确实非常乐于助人,”泰博说。“的确,埃斯特拉文勋爵以他对外人的友善而闻名遐尔。”他又露出笑容,每颗牙齿似乎都有一种含义,乃至双重含义、多重含义、三十二种不同含义。
  “很少有外人像我这么怪异的,泰博勋爵:别人对我好,我感激之至。”
  “的确如此,的确如此!感激乃是一种高尚而少有的感情,备受诗人的推崇。尤其在我们厄亨兰,这种感情就非常少有,无疑因为它在这里行不通。我们生活在二个艰难时代,一个忘恩负义的时代。世态已经不是我们祖父辈那时的样子了,对吗?”
  “我几乎一无所知,先生,但是在别的世界上我也听到了同样的哀叹。”
  泰博注视了我一阵子,好像在确认我是不是精神错乱了。然后他露出黄色长牙说:“啊是的!的确如此!我老是忘记你来自另一个星球。当然这一点你是永远不会忘记的。不过,倘若你能忘记的话,对于你来说,在这里厄亨兰的生活无疑会好得多、简单得多、安全得多,嗯?这是我的车,我让车停在路边等候着。我想提出开车送你回你的岛屿去,但是我必须放弃这种特权,因为我跟国王约好了时间,得马上到他的宅邸去,就像俗话说的,穷亲戚应该准时,嗯?的确如此!”
  国王的表弟说着,一边爬进他那辆黑色电动轿车一边回头向我露牙而笑,眼睛被网状皱纹笼罩着。
  我继续走回我的岛①家。大楼前面的花园已经露了出来,因为冬天的最后一场雪已经融化,离地十英尺的冬门拆封几个月,直到秋天和大雪再来为止。
  【① 岛:卡海德语称“卡霍什”,意思是“岛”,这个词通常表示公寓式供膳食的寄宿楼房的建筑群,里面居住着卡海德最大部分的人口。岛包含着20到事20O个私人房问;膳食是公社制的;有些房间用作旅馆,有些房间用作合作公社,有些房间将这两种用途结合起来。这些房间肯定是卡海德家庭根本制度适应城市的产物,但是显然缺乏地区和家系的稳定性。】
  一对年轻人站在大楼旁边花园的泥泞、冰雪和初春快速、柔软、丛生的草地上,他俩正在交谈。他们握着右手。他们处于爱情第一阶段。大片轻柔的雪花在他们四周飞舞,他们赤脚站立在冰冷的泥泞里,手紧握在一起,眼睛注视着眼睛。恒冬上的春天。
  我在我的岛里吃正餐,到了伦米钟楼敲响第四小时的钟声时,我已经在王宫里准备吃晚餐了。
  卡海德人一天吃固定的四餐,早餐、午餐、正餐和晚餐,其间穿插多次不定时的细心品尝和狼吞虎咽。恒冬上面没有大型产肉动物,没有哺乳动物的产品牛奶、黄油和干酪;唯一高蛋白和高碳水化合物的食品是各种各样的蛋、鱼、坚果和黑恩出产的谷物。饮食品质低劣,要抵御严酷的气候,你必得经常加添油水。看来我已经习惯于每隔几分钟就进食一次。直到那一年过了一段时间我才发现格森人不仅精于不断填饱肚子而且无限期挨饿的技巧也十分娴熟。
  天仍然下着雪,这是春天一场温和的暴风雪,比先前解冻的无情雨令人愉快得多。我在静谧和落雪的黄昏中到达并穿过王宫,只迷了一次路。厄亨兰的王宫是一座内城,高墙圈围着茫茫一大片宫殿、塔楼、花园、庭院、回廊、盖有屋顶的水榭楼台、供消闲的露天隧道,一片片树林掩映着一座座城堡的高楼,这是几个世纪妄想狂的产物。在这一切之上矗立着王室威严的、精心建筑的红墙,这里虽然一直在使用,但是只住着国王一人。其余的人,包括奴仆、文职人员、贵族、大臣、议员、卫兵等等,都睡在围墙内另一座宫殿里、堡垒里、城堡高楼里、营房里或者房屋里。埃斯特拉文的住宅是那座犄角红房,象征着国王的高度宠爱,红房是四百四十年前为埃姆兰三世宠爱的妃子哈米斯建造的,她的美貌至今仍然受称颂,她被内地派系雇佣的人拐走,被断肢毁容,变成一个废人。四十年后埃姆兰三世死去,仍然对他不幸的国家施加惩罚;埃姆兰被称为招灾惹祸的国王。这个悲剧太古老了,它的恐怖已经被滤去,只有一丝无情无义和令人抑郁的气氛缠绕着这房子的石头和阴影。花园不大,有围墙;高大的树木挺立在岩石砌成的水池边上。窗户里射出朦胧的灯光,我看见雪花和树上细线一般的白色孢子一起飘落到黑暗的水面上。埃斯特拉文站着等候我,在寒风中既不戴帽也没穿外衣,在略带神秘气氛的夜幕中望着雪花和孢子纷纷落下。他恬静地问候我,带我进屋去。没有其他客人。
  我们对此感到奇怪,但是我们马上入席,吃饭的时候谁也不谈公事;而且我的心思被转移到食物上了,饭菜极好,即便是日常吃腻了的粗粝之食经厨师精心炮制,也让我发自内心感叹他的技艺。晚饭以后我们坐在火炉旁喝着热啤酒。在这样一个世界上,你得一边喝着饮料一边用一件普通的餐具敲碎饮料表层结成的冰,餐后喝喝热啤酒就成了奢侈的享受了。
  吃饭的时候埃斯特拉文已经跟我亲切地交谈过;这时他跟我隔着火炉面对面坐下来,他反倒默不作声了。虽然我到恒冬上头已经近两年了,我仍然远远无法用他们的目光看待这个星球上的人。我尽了自己的努力,但是我的努力倾向于以自我意识首先把某个格森人看作男人,然后看作女人,硬把他划入与他的本性毫不相干、对我的本性又是必不可少的类别里。因此我一边啜饮着热气腾腾的酸啤酒,一边想着吃饭的时候埃斯特拉文的言谈带有女子的气质,非常迷人、得体、空泛,冠冕堂皇又机敏灵巧。事实上,也许正是这种软弱温驯的女子气质使我不喜欢也不信任他吧?那个黝黑的、令人啼笑皆非的当权者近在咫尺,坐在炉火辉映的暗处,我不可能把他看作女人,然而每当我把他看作男人的时候,我总有一种虚假的感觉、冒名顶替的感觉:在他身上,还是在我自己对他的态度里呢?他的话音挺柔和,颇为洪亮,却不深沉,说不上是男人的嗓音,但是也说不上是女人的嗓音……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呢?
  他说:“很抱歉我不得不拖延这么久才有幸邀请你到我家来;至少就此而言我很高兴我们之间再也不存在庇护和受庇护盼问题了。”
  我听了这番话,一时感到迷惑不解。当然他至今一直是我在宫廷里的庇护人。难道他的意思是说他安排我明天觐见国王已经把我提升到与他本人同等的地位上了吗?
  “我想我没听懂你的意思。”我说。
  他一听,沉默了一阵子,显然也迷惑不解。“嗯,你知道,”他终于说道,“在这里……你知道我当然不再代表你跟国王联络了。”
  瞧他说话的样子,好像在为我感到羞愧,而不是为他自己感到羞愧。显然他邀请我和我接受邀请是大有文章的,我却忽略了其中的意义。不过我的错误出在行为举止上,他的错误则是道德品质的问题。我首先想到的是,我一直不信任埃斯特拉文,这是正确的。他不仅机敏灵巧,不仅有权力,他还靠不住。在厄亨兰几个月以来,一直是他在听我说话,是他回答我的问题,派来医师和工程师验证我的身体和飞船的外星特性,把我介绍给我必须认识的人,逐渐把我从第一年作为神秘莫测的大怪物的地位提高到觋在公认的神秘公使的地位,即将得到国王的召见。现在他竟然把我抬高到那种危险的显赫地位上,突然冷酷地宣布他要撤回对我的支持。
  “你一直引导我依靠你——”
  “这事没有做好。”
  “你是不是说,你安排了这次觐见,还没有在国王面前就我的使命美言几句,正如你——”我有意省去“许诺的那样”几个字。
  “我做不到。”
  我很气愤,但是我既看不出他的怒气也看不出他的歉意。
  “你能告诉我原因何在吗?”
  过了一阵子他说:“好吧,”接着又默不作声。这时候我想,一个不合时宜又未受保护的外星人不应该要求王国的首相作出解释,尤其当他现在不明白、也许永远无法明白王国里权力的基础和政府的运作方式的时候更加不该提出这一要求。毫无疑问,这完全是一种涉及帝王威严的事——声誉、面子、地位、群体关系,此乃卡海德社会权力和格森所有文明的说不清又至关重要的原则。倘若这一原则存在的话,我是无法理解的。
  “你听见今天典礼仪式上国王对我说的话了吗?”
  “没有。”
  埃斯特拉文探身到炉子上,从炽热的灰烬里拿起啤酒罐,重新往我的单柄大酒杯里倒满啤酒。他没再说什么,所以我进一步说:“国王没有在我听得见的地方跟你说过话嘛。”
  “也没有在我听得见的地方说过,”他说。
  我终于明白我忽略了另一个信号。
  我偏要跟他的女性狡猾较量一下,于是我说:“埃斯特拉文勋爵,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失去了国王的宠爱?”
  我想当时他生气了,但是他没有说一句气话,只是淡淡地说:“我并没有想要告诉你什么,艾先生。”
  “看在上帝份上,我希望你把情况告诉我!”
  他注目望着我。“那好,咱就这么说吧。用你的话来讲,宫廷里有一些人受国王的宠爱,但是他们不喜欢你的到来和你在这里的使命。”
  我想,因此你就迫不及待站到他们那一边,把我出卖了以便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但是我没有必要当面说出这些话。埃斯特拉文是一个朝臣、一个政客,我这个傻瓜却相信了他。即便在雌雄同体的社会里,政客往往不如一个完整的人。他请我吃饭表明他认为我会像他轻易出卖我那样轻易接受他的背叛。显然保住面子比诚实重要得多。因此我悻悻地说:“很遗憾你对我的友善给你带来了麻烦。”煤炭燃烧着。我心中一时产生了一阵道德优越感,但是时间不长;此公太靠不住了。
  他坐了回去,炉火映红了他的膝盖和他那细嫩而强有力的小手,映红了他拿着的银酒罐,却把他的脸留在阴影里:那张黑脸总是阴影憧憧,被长得很低的浓密头发以及浓眉和浓睫毛遮掩着,始终是阴沉沉的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情。一个人能看出猫脸、海豹脸、水獭脸的表情吗?我想,有些格森人就像这些动物一样,长着深沉明亮的眼睛,当你说话的时候那双眼睛毫无表情变化。
  “麻烦是我自找的,”他回答说,“跟你毫无瓜葛,艾先生。你知道卡海德和奥戈林对于塞西诺思附近的高纬度北福尔我们的一段边界发生了争端。阿加文的祖父声称西诺思谷地规属卡海德,康曼塞尔人从未承认这种所有权。许多雪都出于同一块云,雪越积越厚。我一直在帮助住在谷地里的一些卡海德农民向东迁移,回到旧边界的里边来一心想只要把谷地留给奥戈林,这场争端便可能平息下去,奥戈林人在那儿已经居住几千年了。几年前我主管北福尔,认识了一些农民。我担心他们受劫掠而丧生或者被押送到奥戈林的无偿农场上劳动。为什么不消除争端呢?……但这不是一种爱国主义思想。事实上这是一种懦夫思想,对国王本人的威严表示了怀疑。”
  他的冷嘲热讽以及跟奥戈林边界争端的来龙去脉对我来说丝毫没有兴趣。我把话题拉回到我们之间的事情上面来。对他信任也好,不信任也好,我可能还用得着他。“对不起,”我说,“可惜的是几个农民的问题可能会搞坏我要跟国王商讨的使命。其中的利害关系比几英里边界重要得多了。”
  “是的。重要得多了。但是伊库曼从边界到边界有一百光年的距离,对我们暂时会有一点耐心吧。”
  “伊库曼的斯塔比尔人非常有耐心,先生。他们会等上一百年乃至五百年,让卡海德和格森的其他国家仔细考虑并反复掂量是否跟人类的其他成员结为联邦。我这么讲只是出于个人的希望。还有个人的失望。我承认,我本来以为有了你的支持——”
  “我有同感,嗯,冰河不是一夜冻成的……”他出口成章,满嘴陈词滥调,但是他的心思在别处。他神情郁郁若有所思。我想象着他在权力游戏中正以其它赌注摆布着我。“你在异乎寻常的时候来到我们国家,”他终于开口说。“事态在变化;我们处在一个新的转折点。不,不是大转折,我们还没有走得太远。我本来认为你的到来和你的使命可能防止我们走入歧途,给我们一个崭新的选择机会。但必须在适宜的时机——适宜的地方。这种事弄不好就太危险了,艾先生。”
  我对他的空泛之谈深感厌烦,于是说道:“照你这么说,现在时机不适宜啰。你想劝我取消跟国王的会面吗?”
  我的话用卡海德语讲出来就显得更加失策了,但是埃斯特拉文既没有微笑也没有畏缩。
  “恐怕只有国王才有那种特权吧,”他亲切地说。
  “哦上帝啊,是的。我是无意说说的。”我双手捧着脑袋思忖一会儿。我在地球广泛开放、放任自流的社会上长大成人,永远无法理解卡海德人视为至宝的礼仪和凡事无动于衷的德性。我知道国王是啥货色,地球的历史就充满国王,但是我对特权没有经验感觉——没有亲身经历过。我拿起单柄大酒杯,猛喝了一大口热啤酒。“好吧,我在国王面前少说话,不准备想啥说啥,假如我能指望你的支持的话。”
  “很好。”
  “为什么很好?”我问道。
  “嗯,艾先生,你不傻。我也不蠢。但是话说回来,你知道你我都不是国王……我想你理所当然要对阿加文谈到你到这里的使命是试图促成格森和伊库曼结成联盟。他理所当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因为如你所知道的,我告诉他了。我在他面前力陈你的情况,尽力使他对你感兴趣。这事没做好,时机不对头。由于我自己太热心,我忘了他是国王,他不是从理性上看问题,而是用国王的目光看问题。我告诉他的一切对他来说仅仅意味着他的权力受到威胁,意味着他的王国在宇宙中只是一粒微尘,意味着他的王位对于统治着一百个星球的人来说只是个笑柄而已。”
  “但是伊库曼不搞统治,而是平等共济。伊库曼的权力只是与加盟国和加盟世界同等的权力。一旦与伊库曼结成联盟,卡海德所受的威胁就会大大减少,它的地位将会提高到空前的高度。”
  埃斯特拉文有一阵子不吭声。他坐在凝视炉火,火光闪耀着映出他的单柄大酒杯和他肩上宽大明亮的官衔银链。这座旧宅一片寂静。刚才有一个仆人给我们上菜,但是卡海德人没有奴隶制度和个人奴役,只雇佣服务,不雇佣人,现在仆人都回家去了。像埃斯特拉文这样的要人身边必有卫兵在什么地方护卫着,因为在卡海德,暗杀事件历来防不胜防,但是我没看见卫兵,也没听见他们的动静。只有我们俩人。
  我孤身一人,跟一个陌生人在一起,置身黑暗宫殿的围墙里,寄居在一座受风雪摆布的奇异城市里,生活在外星世界冰川时代的中心。
  今晚和自从我到恒冬以来我所说的一切在我看来突然变得既愚蠢又难以置信。我怎能指望这个人或者别的什么人相信我说的在外层空间某个地方存在着其他种族、存在着一个所谓仁慈的政府呢?这全是胡说八道。我是驾驶着一种古怪的船出现在卡海德的,我的肉体与格森人有几方面差异;这需要解释一番。可是我自己的解释就十分荒谬。当时连我都不相信自己的解释。
  “我相信你的话,”陌生人,就是跟我单独在一起的外星人说。我已经强烈地感到自己跟他们十分疏远,因此我举目茫然望着他。“恐怕阿加文也相信你的话。但他不信任你这个人。部分原因是他不再信任我了。我粗心大意,出了差错。我使你陷入危险,也不能要求你信任我了。我忘了国王都是些什么货色,忘了在国王的眼里他自己就是卡海德,忘了爱国主义是什么玩艺儿,忘了他自己理所当然就是十全十美的爱国者。让我问你一句话,艾先生:根据你自身的经历,你知道何谓爱国主义吗?”
  “不,”我说道,突然被一阵强烈的个性力量所震憾。“我想我不知道。如果你说爱国主义指的不是热爱祖国的话,我就不知道,因为我只知道爱国主义就是热爱祖国。”
  “不,我说的不是热爱。我的意思是畏惧。对别人的畏惧。这种畏惧表现在政治上,不是用诗文表达的:仇恨、对抗、侵略。畏惧在我们心中生长,一年比一年增大。我们在自己的道路上走得太远了。而你,来自几个世纪以前就发展到取消了国家的世界,你简直不明白我在谈些什么,你向我指出了新的道路——”他突然停住了。过了一阵子他才继续说下去,恢复了自制力,冷静又彬彬有礼:“就是因为畏惧,现在我不再向国王力陈你的使命。但不是为我自己害怕,艾先生。我的所作所为不是出于爱国。格森上面毕竟还有其他国家嘛。”
  我搞不清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确信他真正的意思不是表面上所说的意思。我在这个阴冷的城市里遇到的所有邪恶、碍事、不可思议的人当中,他是最邪恶的人。我不玩他那套迷宫似的把戏。我不作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小心谨慎地说:“假如我对你的话没理解错的话,你们伊库曼人主要是致力于人类的整体利益。喏,比如说,奥戈塔人已经有了局部利益服从整体利益的经验,然而卡海德几乎毫无经验。奥戈林的康曼塞尔人即使说不上聪明,大多数人也是心智健全的,但是卡海德的国王不仅心智不健全,而且相当愚蠢。”
  显然埃斯特拉文毫无忠诚可言。我略带几分厌恶情绪说:“假如情况果真如你所说的,此人就很难伺候了。”
  “我说不准自己是否伺候过国王,”国王的首相说。“我也说不准自己是否曾经想过要伺候他。我可不是任何人的仆人。做人要有独立的人格……”
  伦米钟楼的钟正在敲响第六小时,午夜到了,我以此为借口向他告辞。当我在门厅里穿外衣的时候他说:“我暂时失去了机会,因为我想你就要离开厄亨兰了——”他为什么这样想呢?——“但是我想信总有一天我可以再向你请教问题的。我想明白的事太多了,尤其是你们的心灵语言,你还来不及给我讲解呢。”
  他的好奇心似乎十分真诚。他具有当权者的厚颜无耻的德性。原先他许诺要帮助我,似乎也是真诚的。
  我说,是的,当然罗,不管什么时候他喜欢都可以。
  这一夜就这样结束了。他送我出来,走过花园的时候我见到当空挂着格森世界暗褐色的大月亮,花园覆盖着薄薄的一层雪。
  我出门的时候冷得发颤,因为气温在零下好几度,他用惊讶的口气挺殷勤地说:“你觉得很冷吧?”对他来说,现在无疑是温暖宜人的春夜。
  我又累又灰心丧气。我说:“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我一直感到冷。”
  “用你们的语言怎么称呼这个世界呢?”
  “格森。”
  “你们没有给它另起名字吗?”
  “起过,第一批调查人员给它起过。他们叫它恒冬。”
  我们在花园的围墙大门口停下脚步。外面,王宫的地面和屋顶错错落落呈现在黑暗中的白雪里,高高低低的金窗里射出灯光,映照着各处的雪地。我站在狭窄的拱门下,抬头望着拱门,心想那块拱顶石是否也是用骨粉和血涂抹接合的。埃斯特拉文向我告别,转身走了;他在问候和告别的时候从来不过分殷勤而使人生厌。我走了,穿过寂静的院落和王宫的小巷,我的靴子嘎扎嘎扎走在月光映照下薄薄的雪地上,我沿着城市纵深的街道走回家去。我很冷,没有信心,被背信弃义、孤独、恐惧搞得心烦意乱。
  (郑秀玉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问题和争议
  几年来科幻小说引以自豪的是它能够而且愿意讨论有争议的问题,在这方面,还没有任何一种通俗小说来到可与科幻小说相比:种族、政治、宗教、习俗、性——都是些礼仪之邦禁忌的题目。科幻小说攻击过麦卡锡主义,提出过实施民主的另外方式,揭露了种族主义的悲剧,对宗教信仰提出过质疑,探索过新的婚姻安排和性的情况。
  在当今无限的文学自由气氛中,这一切似乎不足为奇,而且现在总是很难想起当初情况到底如何。从目前占上风的观点看来,人们甚至觉得时髦的做法应是嘲笑科幻小说的矫饰做作,应如同某些马克思主义批评家那样指出美国作家尽管确实批评过资本主义的缺陷和过度行为,但是他们总是设想一个资本主义的未来世界,或者应该引导人们注意杂志上反对肉体官能和性描写的禁忌,甚至禁忌自然的性,对越来越难下定义的东西就像对非自然的性一样持反对态度。但是,将熟悉的场面置入不同的环境:在过去,在将来,或者在某一个星球上,那么即便是这些禁忌也可以规避。
  科幻小说不仅因为它是以思想为中心的一种文学而能够讨论有争议的问题,而且能够将热话题置入冷隔室,最大限度减少膝反射反应。抱着传教士态度的作者觉得,倘若他们在读者意识到他们的处境之前示明开车人对步行者的偏见,或者人对蝾螈的偏见,地球人对火星人的偏见,或者塞壬海妖对地球人的偏见,以此将读者塞入有争议的领域,那么作者就比较容易把读者的信念改变过来。刹那问读者不得不重新估计他们的处境,判定哪一3-是正确的,他或她站在哪一方,或者判定是否双方都错误。
  然而有时候作家宁可勇敢地面对争议的问题而不采取规避的手段,弗雷德里克·布朗和麦克·雷诺兹发表于1951年一期《银河》上的《黑暗的穿插》就是这么做的:在现今搁浅的一名时间旅行者受到人人的喜爱,包括受到美国南方一个农村家庭女儿的喜爱,直到他讲明在他出发的未来世界所有的种族已经杂交,他的金色皮肤就是黑人某些基因的一个指征;他被私刑处死。
  即便是禁忌题材也通过某种途径得以出版:菲利普.何塞。法默在1952年的《情人》中描写种族之问的爱情取得成功之后,他又描写了多种与外星种族相亲相爱的故事;特德·斯特金涉及的各种性关系太多了,结果它成了一种商标;早在1938年,莱斯特·德尔雷伊在《海兰·奥洛伊》之中就用浪漫的语言描写了一个男人和一个机器人之问的一段婚姻;《明日世界》登载了布赖恩·奥尔迪斯的《黑暗的光年》,故事中的一个外星种族对待排泄的态度与人对待吃喝的态度毫无二致。
  当代科幻小说中最具爆炸性的问题一直是妇女的解放。某些作家用比较古老、较为转弯抹角的方式涉及这个问题,厄休拉·K·勒吉恩在《恶魔的左手》一文中就是这么做的。
  但是这种微妙的做法往往被责骂为胆小怕事,因此目前的科幻小说比较直接地面对这一类问题。爱丽斯·谢尔登开始发表科幻小说的时候使用笔名小詹姆斯·蒂普特里,最近写了一些故事,使用笔名雷库娜·谢尔登,她已经发表了一系列反映妇女受压迫的故事,包括《男人看不见的妇女们》、《螺旋式飞行的解决办法》、《豪斯顿,豪斯顿,你听到吗?》和《你们的面孔,哦我的姐妹们!你们充满亮光的面孔!》。
  或许对男性统治权最有力的抨击来自乔安娜·拉斯(1937- )。拉斯在布隆克斯出生并长大成人,在科内尔大学获得英语学士学位,在耶鲁戏剧学院获得剧本写作专业的美术硕士学位。在剧院工作之后,她试写科幻小说;她发表的第一篇故事《习俗也未过时》1959年刊登于《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天堂上的野餐》(1968)塑造了一个诩诩如生的女性人物,名叫阿丽克斯,该书获星云奖提名;当年另一部带有女性主人公的长篇小说,即亚历克塞·潘新的《迁居典礼》荣获星云奖。
  拉斯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浑沌消失了》(1970)也获得星云奖提名。在这期间她在科内尔大学教英语和写作课,后来转到宾汉顿的纽约州立大学、科罗拉多大学和华盛顿大学任教。她的长篇小说《女性的男人》(1975)可能最有力地表现了她所关注的事物。
  另一篇描写女性社会的小说《情况改变的时候》发表于《危险的幻想第二集》(1972),荣获星云奖。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情况改变的时候》[美] 乔安娜·拉斯 著
  凯蒂开车像个狂人;我们一直在那些弯道上行驶,时速一定超过一百二十公里。不过,她善于开车,极其内行,我见到过她只花一天功夫就把整部车子拆开又重新组装起来。在我的出生地怀勒威,道路大多被农业机械霸占了,我不愿意以可怕的速度费力操作一个五档变速装置,因为我活到现在还干不了,但是即便在午夜,在这些弯道上,在只有我们地区才可能搞得这么糟的乡村道上,凯蒂那样开车我一点儿也不提心吊胆。不过,我的同性妻子有一件事倒是挺滑稽的:她不愿摆弄枪支。她甚至长途徒步旅行到北纬四十八度以上,一次外出几天,连枪都不带一支。这才真的叫我提心吊胆呢。
  凯蒂和我共同生了三个孩子,一个她生的,两个我生的。我的大女儿尤丽科在车子的后座上睡觉,做着十二岁孩子应做的爱情和战争的梦:逃跑去出海,到北方去打猎,梦想着美妙地方美妙的人,都是些你刚满十二岁、各种腺体开始成熟的时候想得出的一些奇异的胡说八道。不久的一天,就像所有十二岁的孩子一样,她将连续几天消失得无影无踪,回来的时候既一本正经又豪情满怀,因为她已经亲手用刀子宰了第一头美洲狮,或者射杀了第一只熊,身后拖着某一种极其危险的死动物,倘若这种动物伤了我的女儿一根毫毛,我是绝不会饶恕它的。尤丽科说凯蒂开车总是让她昏昏入睡。
  对于经历过三次决斗的人来说,我太害怕了,害怕得太过分了。我正在上年纪。我对妻子提到这件事。
  “你三十四岁,”她说。这话言简意赅。她打开仪表盘上的灯——还有三公里路程,道路越来越糟。我们在乡间外面远处。艳绿的树木闪入前灯的亮光里,绕过了车子,我俯下身,把手伸到我们将运载板拴在门上的地方,拿起步枪小心翼翼地放到我的怀里。尤丽科在后面翻了翻身。除了凯蒂的眼睛,凯蒂的面孔,还有我的高度容易暴露在外。凯蒂说,车子发动机如此寂静无声,你都听得见后座上的呼吸声呢。原先电报传来的时候,尤基①独自一人在车子里,她热情洋溢地译出电码(把个宽频电报收发机安装在汽车内燃机旁边真是傻透,不过怀勒威大部分地方热气蒸腾)。她飞也似的从汽车里奔出来,瞧我那瘦得像个猢狲、衣着华丽而俗气的后代,她扯高嗓门把消息传开了,因此她现在当然也要跟着来。自从建立了殖民地,或者说自从放弃了殖民地,这是不同的概念,我们一直在为此作精心的准备。这太可怕了。
  【① 尤基(Yuki)是尤丽科(Yurik0)的爱称或简称。】
  “男人!”尤基当时尖声叫喊着从车门上跳将出来。“他们回来了!真正的地球男人回来了!”
  我们在过去着陆地点附近那座农舍的厨房里接待他们:窗户敞开着,夜间的空气十分温暖宜人。我们在外面停车的时候经过了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蒸汽拖拉机、卡车、一辆内燃机平板拖车,甚至还有一辆自行车。本地生物学家莉迪亚早就从沉寂的北方出来采集血样和尿样,眼下正坐在厨房的一个角落里,对化验结果大吃一惊大摇其头;这个娘们个头甚大,姿色甚美,为人羞怯,总是脸红耳赤手足无措,她甚至迫使自己找出古老的语言指南手册——我却在睡梦中也能讲古老的话。我真的在梦中讲了。莉迪亚跟我们在一起感到不自在;我们是南方人,为人太浮夸。我在厨房里数到二十号人,全是北大陆的智囊。我想菲莉斯·斯贝特是滑翔进来的。尤基是厨房里唯一的孩子。
  接着我见到了他们四个男人。
  他们个头比我们大。他们比较高大,体形较宽。两个比我高,我已是极其高大了,赤脚站着有一公尺八十公分。他们显然与我们属于同一物种,但是挺怪,怪得难以描述。由于我的眼睛当时未能领会、现在也未能完全领会那些外星人身体的外形轮廓,因此我不敢碰他们,尽管讲俄语的那个人——他的嗓音多么怪啊——要跟我“握手”,我猜这是从过去遗传下来的一种习俗吧。我只能说他们只不过是长着人脸的类人猿而已。他似乎是出于好意,但是我发现自己瑟瑟发抖,几乎从厨房的一头退缩到另一头——然后我带着歉意哈哈笑了——为了树立一个良好榜样(我想是星际和睦的榜样吧),最后我还是跟他“握了手”。那是一只又坚又硬的手。他们的体重赛得过拉车的马。讲话的声音浑浊又深沉。尤丽科偷偷地溜进厨房,站在大人间,张着嘴巴凝望那些男人。
  他转过他的头——在我们的语言里已有六百年不见这些阳性字眼了——用蹩脚的俄语说道:“那是谁?”
  “我的女儿,”我一边说一边不合时宜地注意我们精神错乱的时候所采用的好行为举止,补充说:“我的女儿尤丽科·珍妮特森。我们使用源于祖先名字的姓氏。你们会说这是取自女祖先的姓氏。”
  他无意识地笑了。
  尤基叫道:“我本来以为他们挺好看呢!”她对自己的这一次接待大失所望。
  菲莉斯·赫尔格森·斯贝特(总有一天我要宰了她)从房间的另一边用冷淡又恶毒的目光直愣愣地盯了我一眼,仿佛在说:当心你说的话。你知道我会怎么惩治你。我确实没有什么正式地位,但是倘若总统夫人仍然认为工业间谍活动是一种大好乐趣的话,她将会跟我和她自己的手下工作人员都闹上严重的矛盾。战争和战争谣言,就像我们祖先的一本书里说的。
  我将尤基的话译成那男人的蹩脚俄语,那种语言一度是我们的佛兰卡语①,那男人又笑了。
  “你们的人都在哪里?”他用交际的口气说。
  我又把他的话翻译出来,望着厨房里的一张张面孔。莉迪亚像往常一样局促不安,斯贝特诡计多端,她眯起了眼睛,凯蒂脸色苍白。
  “这里是怀勒威,”我说。
  他似乎仍然不开窍。
  “怀勒威,”我说。“你记得吗?你们有记载吗?怀勒威闹过瘟疫。”
  他似乎有几分感兴趣。厨房后部那些人都转过头来,我瞥见了地方同业议会的代表;到了早上,每一个城镇委员会,每一个地区决策委员会都将召开全体会议。
  “闹过瘟疫?”他说。“这太不幸了。”
  “是的,”我说。“太不幸了。我们在一代②时间里损失了一半人口。”
  【① 佛兰卡语,又称混合语,是意大利、西班牙、法兰西、希腊、阿拉伯、土耳其等国语言的混合语,通用于地中海各港口。】
  【② 一代大约三十年·不是固定的一段时间。在这篇故事中,一代大约二十年。】
  他似乎得到了极深刻的印象。
  “怀勒威还是幸运的,”我说。“我们有过一个极大的初始基因池,早先我们被挑选出来培育极端智能,我们有高度技术和大量留下来的人口,在这些人当中每一个成年人都一身兼任两三种专家。土壤肥沃。气候极其舒适宜人。眼下我们共有三千万人。工业正在像滚雪球一样迅速发展——你明白吗?——给我们七十年时间,我们将不仅有一个名副其实的城市,不仅有几个工业中心,还有专职的职业、专职的无线电报员、专职的机工。给我们七十年时间,我们就没有必要人人都花费一生的四分之三年月在农场上劳作了。我尽力解释说,生活挺艰难,艺术家只能在晚年专职从事艺术工作,只有极少数人像凯蒂和我一样有空闲时间。我也尽力概要地介绍了我们的政府、两个议院——同业院和地区院;我告诉他,地区决策委员会处理各别城镇无法解决的大问题,人口控制不是个政治问题,目前还不是,尽管给我们时间的话,它将成为一个政治问题。在我们的历史上有个伤脑筋的时期;给我们时间吧。没有必要牺牲生活的质量而疯狂跑步进入工业化。让我们按照自己的步伐前进吧。给我们时间。
  “所有的人到哪里去了?”那个偏执狂说。
  这时我明白了,他说的不是人,而是男人,他赋予“人”这个词的意思在怀勒威已有六个世纪无人知晓了。
  “他们死了,”我说。“三十代以前就死了。”
  我想我们是拿斧头把他砍倒了。他倒吸一口气,似乎要从他坐着的椅子里跳将出来;他用手捂着胸口;他看着我们,神情极其怪异,敬畏和感伤的温情混合在一起。其后,他庄严又热切地说:
  “真是个大悲剧。”
  我等着他说下去,因为我不太领会他的意思。
  “是的,”他说道,面带古怪的微笑又倒吸一口气,这是一种大人对小孩的微笑:可以让你明白隐藏着某种东西,这种东西很快就要拿出来让你欢欣鼓舞。“真是个大悲剧。但是这一切都过去了。”他用挺奇怪的温柔目光又一次看了看我们,仿佛我们都是病弱之辈。
  “你们完全适应了,”他说。
  “适应什么?”我说。
  他似乎十分局促不安。他似乎精神错乱了。最后他说:“在我们出发的地方,女人们穿戴没这么朴素。”
  “穿戴像你吗?”我说。“穿戴得像个新娘吗?”我说这话,因为这些男人从头到脚穿戴着银装。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华丽而俗气的装束。他似乎要回答我的话,接着显然重新考虑一下决定还是不说为妙;他又对我笑了笑。他带着一种奇怪的兴奋心情——仿佛我们是一些充满孩子气的奇妙人物——颤抖着吸了一口气说:“喏,我们到这里来了。”
  我望着斯贝特,斯贝特望着莉迪亚,莉迪亚望着阿美莉亚,她是本地城镇委员会的头头,阿美莉亚望着我不知道是谁。
  我喉咙发疼。我受不了本地啤酒,农民们痛饮这种啤酒,仿佛她们的肚子装着白金做的衬套,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从阿美莉亚那儿接过啤酒(我们在外面停车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她的自行车),并且把它全干了。这要花一段长时间。
  我说:“是的,你们到这里来了。”
  于是我笑了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心里纳闷男性地球人脑子的思路是否跟女性地球人脑子的思路大相径庭,但这是不可能的,否则这个种族早就灭绝了。
  这时候无线电联播公司已经把消息播送到星球各地,于是我们又有了一个讲俄语的人,是从瓦纳飞来的;当这个男人把他妻子的一些照片拿出来给我们传阅的时候(他妻子俨然像某种神秘邪教的女祭司),我决定赶忙走掉。
  他提出要问尤基几个问题,所以我不顾她的极力反对把她推进后部一个房间里,然后来到外面前廊上。当我走掉的时候,莉迪亚正在讲解孤雌生殖(这易如反掌,人人都会)和我们做法之间的差别,我们的做法是将两个卵子合并起来。因此凯蒂生的孩子外貌像我。莉迪亚接着谈到安斯基程序和凯蒂·安斯基,她是我们一位全备博学天才,也是我生的凯瑟琳娜不知道多少世代的曾曾曾祖母。
  一座外屋里有一台莫尔斯收发报机在嘀嗒作响:两个报务员通过线路正在调情卖俏,互相开着玩笑。
  门廊上有个男人,是另一个高个子男人。我望了他几分钟——必要的时候我能悄无声息地走动——当我可以让他看见的时候,他不再对着挂在脖子上的小机器讲话。然后他用优美的俄语恬静地说:“你是否知道地球上已经恢复了男女平等了?”
  “你是真正的人,对不?”我说。“另外那个是装装门面的吧?”
  把事情挑明了,这在精神上是一种大解脱。他亲切地点点头。
  “作为一个民族,我们不太聪明,”他说。“在过去几个世纪里遗传损伤一直十分惨重。辐射。毒品。我们可以利用怀勒威的基因,珍妮特。”陌生人不称呼陌生人的教名而只称姓氏。
  “你可以得到足以把你淹没的卵细胞,”我说。“哺育你们自己的卵细胞吧。”
  他笑了笑。“这不是我们所要的方法。”我见到凯蒂在他背后走到帘门方形的亮光里。他继续说下去,声音低沉,温文有礼,我想他不是在嘲弄我,而是充满自信,就像一向富足有余又有能力帮助他人而且不知道何谓低人一等和粗野乡气的人。此事甚为奇怪,因为就在前天,我会说这是对我自己最恰切的写照。
  “我找你谈话,珍妮特,”他说,“因为我料想你比这里的任何人更有群众威信。你像我一样懂得,孤雌生殖文化具有各种各样固有的缺陷,倘若能避免的话,我们并不打算使用你来作这一类的事。请你原谅;我本不该说‘使用’这个字眼。不过,你肯定能明白,这样一种社会是违背自然的。”
  “人性是违背自然的,”凯蒂说。她把我的步枪夹在左胳膊下。她那有丝光的头顶还没有我的锁骨那么高,但是她像钢铁一样坚韧不拔;那男人开始走动,又带着古怪的温柔笑容(他的伙伴已经对我露出这种笑容,但他还是第一回),那支枪滑到凯蒂的手中,仿佛她一辈子都在用它射击。
  “我有同感,”那男人说。“人性是违背自然的。我应该懂得这一点。我的牙齿里有金属,这里有金属针。”他摸摸自己的肩膀。“海豹是一夫多妻制的,”他接着说,“人也是如此;类人猿是雌雄乱交的,人也是如此;鸽子是一夫一妻制的,人也是如此;甚至还有独身的人和同性恋的人。我相信还有同性恋的乳牛。但是怀勒威仍然缺少一点什么。”他抿着嘴干巴巴地笑了笑。我相信他认为这与神经有关。
  “我什么也不缺,”凯蒂说,“只可惜人生并非万寿无疆。”
  “你们俩是——?”那男人一边说,一边对我和她点点头。
  “我们俩互为妻子,”凯蒂说。“我们是配偶。”那男人又抿着嘴笑了笑。
  “这是一种节约型的好搭配,”他说,“有利于工作和照顾孩子。倘若你们的生殖必须遵循这一型式的话,这种搭配就像随机选择遗传特征的任何搭配一样良好。但是假如没有什么较好的特征可以让你们遗传给你们的女儿的话,你们要想一想,凯瑟琳娜.迈克拉森。我信奉天性,甚至信奉人类,我无法想象你们俩——一个机工,对不对?你呢,我猜是某一种警官——你们俩居然一点也没有感觉到连你们也一定缺少的东西。当然,你们在心智上是知道的。这里只有半个物种。男人必须回到怀勒威来。”
  凯蒂一声不吭。
  “我认为,凯瑟琳娜·迈克拉森,”那男人用温柔的口气说,“你们所有的人都将从这种变化得到极大的益处。”他从凯蒂的枪杆子旁边走过,进入帘门的方形亮光里。我想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我的伤痕,除非光线从这边射来,谁也很难见到我的疤痕:从太阳穴延伸到下巴的一条细线。多数人甚至不知道我有这么一条疤痕。
  “你是在哪里受伤的?”他说道。
  我回答的时候无意识地笑了笑:“上次决斗的时候。”
  我们站在那儿怒目对视了一阵子(挺荒唐,但这是事实),直到他走进屋里,随手关上帘门。
  凯蒂咬牙切齿地说:“你这该死的傻瓜,难道你不知道咱们受侮辱了吗?”
  于是她抬起步枪对着帘子要把他毙掉,但是在她开枪之前我赶过去把步枪从她手上打掉;枪在门廊地板上打出一个洞。
  凯蒂在哆嗦。她一直喃喃地说:“我过去从来不碰枪,因为我知道我会杀人的。我知道我会杀人的。”
  第一个男人——我第一次跟他谈话的那个男人——仍然在屋里说话,谈论着进行一场伟大的运动以便再度移民并重新发现地球已丧失的一切。他强调了怀勒威将得到的好处:贸易、思想交流、教育等等。他还说,地球上已经恢复了男女平等。
  不消说,凯蒂做得对;我们早该在他们站立的地方把他们一个个都毙掉。男人就要到怀勒威来了。当一种文化有大枪杆子而另一种文化没有任何枪杆子的时候,其结果就有一定的可预测性。也许无论如何男人们终将到来。
  我思忖着今后一百年光景我的曾曾孙女们可能会避开他们到外地生活或者把他们打得寸步难移,但即便是这件事也无关紧要了;我将一辈子记住我第一次见到的男人,他们力壮如牛,使我一时感到自己十分渺小。
  凯蒂说,这是一种神经质反应。
  我记得那天夜里发生的一切:
  我记得尤基在车子里的兴奋情绪。
  我记得我们回家的时候凯蒂在哭泣,仿佛她的心都碎了。
  我记得她跟我做爱像往常习阵样有几分强求,但令人舒畅安适之至。
  我记得凯蒂睡着以后我在屋里四处徘徊,内心深感不安,她一只赤裸的胳膊伸出来映着厅里照来的灯光。由于一路开车并试验她的机器,她的上臂肌肉像金属棒一般坚硬。有时候我在梦中见到凯蒂的胳膊。
  我记得自己走进育婴室,抱起我妻子的婴儿,瞌睡了一会儿,怀里感受到幼婴强烈而奇妙的温暖,最后我回到厨房,发现尤丽科正在为自己煮夜宵快餐。我的女儿吃饭不亚于丹麦种大狗。
  “尤基,”我说,“你认为你可能爱上一个男人吗?”
  她嘲笑着呐喊一声。“爱上一只十英尺的癞哈蟆!”我的圆滑老练的孩子说。
  但是男人就要到怀勒威来了。最近我常熬夜,为即将到我们星球来的男人犯愁,为我的两个女儿和贝塔·凯瑟琳娜森担忧,为凯蒂、我和我的生活即将发生的变化感到忧心忡忡。
  我们祖先的航行日志是漫长的痛苦历程,我想眼下我该知福知乐,但是一个人无法抛弃六个世纪,或者如同我最近才发现的,甚至无法抛弃三十四年。
  有时候我想到那四个男人提出的问题就暗自发笑,他们望着我们这些穿着工装裤的乡巴佬,穿着帆布裤和朴素衬衫的农民,整个晚上拐弯抹角想问又始终不太敢问的问题是:你们当中哪个人起到男人的作用?仿佛我们非得复制他们的错误不可!我对地球上已经恢复男女平等深感怀疑。
  我不喜欢认为自己受了嘲弄,也不认为凯蒂像弱者一样受敬重,也不认为尤基无奈感到卑微或傻气,更不认为我的其他孩子们被骗走了她们完美的人性或者转变成陌生人。
  恐怕我自己的成就将会从已有的重要程度——或者我重视的程度——降低到人类不太感兴趣的稀有书籍,就是你在书本封底读到的奇人怪事,有时候是一些令人嘲笑的事,因为这些事是如此异乎寻常,如此离奇古怪,却并不感人,虽然富有魅力却没有实际用途。我觉得这种痛苦是难以描述的。
  对于一个经历过三场决斗、每场决斗又都杀过人的女人来说,陷入这种恐惧而不能自拔是荒谬可笑的。但是,眼下正有一场大决斗逼在眼前,我想我没有胆量参与这场决斗。维持现状吧。别改变。
  有时候在夜里我想起这个星球原先的名称,我们的第一代祖先改换了它的名称,她们是一些奇妙的女人,我想,对她们来说,这个星球的真实名称在男人们死去以后成了一种十分痛苦的忌讳。
  看见这一切完全改变过来,我觉得真是令人哭笑不得。这一切也将过去。一切好事物都有尽头。
  夺去我的生命吧,但是不要夺去我生活的意义。
  片刻也不要夺去。
  (江昭明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科幻艺术故事
  把艺术和科幻小说相提并论,“艺术”这个字眼如鲠在喉。即便是科幻小说作家,有时也觉得提到艺术乃是夸夸其谈。许多科幻作家宁愿把自己看作说书人,“挣几文小钱喝喝啤酒,”海因莱恩如是说,波尔·安德森则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从某种意义上说,新浪潮作家反对的正是这种态度。哈伦·埃利森说,他们把自己看作以大写字母A打头的艺术家①并不感到羞于见人。
  【① 以大写字母A打头的艺术家:在英文里,“艺术家”一词是artist;所谓“以大写字母A打头的艺术家”即Artist,意思是“地地道道、堂而皇之的艺术家”。后文提到“以大写字母A打头的艺术”即Art,意思雷同。】
  当然,科幻小说可以用艺术手法来写作。但是以大写字母A打头的艺术则另当别论。具有艺术性的小说,其外部特征是自觉意识的风格、强调人物的塑造和个性化的叙述。因此,一篇小说如果含有一种文学样式的多种特征,似乎就显得比较缺乏“艺术性”。所有作家都往故事里掺入自己的货色,但是作为文学样式的科幻小说使个性服从普遍性。更为根本的是,作为文学样式的科幻小说是一种信息;就其主题来说,它是分析性的,无论主题涉及的是人类、社会或者宇宙的命运,它必须证明论点。艺术小说首先是描写性的,我们只能牵强附会说它“表明”了一点什么;它只告诉读者,人就是这个样子,生活就是这个样子。艺术小说通常又是悲观厌世的,主要因为写悲观厌世的艺术小说较为容易;写乐观向上的艺术小说并不是不可能,但是这类小说很难打响。因此,写艺术小说的作家无论对人类的现状和未来是否抱着个人的悲观情绪,在他们写出的小说里主人翁通常未能解决自身的问题或者从来没有机会和可能解决问题。如果这情况听起来像是主流艺术小说的话,那就对了。
  那么干吗要把艺术小说写成科幻小说呢?有个现实的答案:科幻小说比较容易出版,过去是这样,现在仍然如此;除了科幻领域,现今付钱买短篇小说的市场差不多都不复存在了。如果能够按照科幻小说的套路写出艺术小说,即便它的叙事效果仅仅相当于历史上的小说和当代小说,这种小说还是可能找到它本来在如此一种传统框架中无法找到的读者的。但是把艺术小说写成科幻小说唯一正当的理由是因为它用任何其它手法都写不出来。
  事实上,许多艺术小说都是幻想小说或者类似幻想小说。幻想小说很少需要证明什么论点,作者可以随心所欲表现自己的个性,随心所欲在风格上作大胆尝试,随心所欲描写笔下人物,随心所欲渲泄自己的悲观主义。即便形似现实主义的艺术小说也不见得比作者的内心世界更具现实性,作者的个性越强,小说的幻想色彩就越浓。
  诚然如此,科幻艺术小说差不多从一开始就存在于科幻小说这一文学样式之中。霍桑、坡和奥布赖恩经常写这一类小说。威尔斯的《水晶蛋》和《盲人国》跟他早期的一些长篇小说一样属于艺术小说;约瑟夫·康拉德和亨利·詹姆斯在威尔斯早期写作生涯中就吹捧他为艺术家,只是经过一番奋斗之后威尔斯最终才跟新闻工作者、教师和宣传人员交往。戴维·H·凯勒也写过称得上艺术小说的作品。雷·布拉德伯里是科幻小说这一领域中被外界冠以艺术家桂冠的第一个作家。亨利·库特纳和C·L·穆尔以刘易斯·帕吉特和劳伦斯·奥唐内尔为笔名发表的许多故事堪称艺术小说,因为这些小说无法用其他手法写出来。
  20世纪60年代,一批作家的作品自然而然归入艺术小说这一类别,他们是:英国的奥尔迪斯:布鲁纳、巴拉德等人;美国的德雷尼、埃利森、迪施克、萨利斯、斯平拉德、沃尔夫和泽拉兹尼。他们与新浪潮恰好同时涌现和发展。由于新浪潮主要致力于艺术小说的创作,因此新涌现的许多作家无论本人是否乐意都被贴上“新浪潮”的标签。
  罗杰·泽拉兹尼(1937- )是个典型。他获得西部后备大学的学士学位和哥伦比亚大学的伊丽莎白一世时代和詹姆士一世时代的戏剧专业硕士学位,此后在社会安全局找到一份差事,在业余时间开始当起自由作家。他很快就取得成功:1962年发表了两篇故事之后,他于1963年又发表了十二篇故事。他1963年发表的《送给教士的玫瑰花》是科幻作家协会会员投票编入《著名科幻小说殿堂》唯一的60年代小说。1965年,即设立星云奖的第一年,他以《成形的人》和《脸之门,嘴之灯》获得两种星云奖。
  他开始专门写作各种宗教题材的长篇小说,1966年以《这个承生者》(又称《……叫我康拉德吧》)获得雨果奖,1968年以《光之主》再获雨果奖。1976年他因中篇小说《刽子手回家了》获得星云奖和雨果奖。其他长篇小说包括:《梦幻主人》(1966);《成形的人》的扩充;《该死的胡同》(1969),该书被改编为一部糟糕透顶的电影;《死人之岛》(1969);《沙漠的入口》(1967)。泽拉兹尼一直在创作一系列长篇幻想小说,该系列的第一部是《安伯的九个王子》。
  他的《哈特斯普林中心的机器》是参加1975年星云奖最后评选的作品。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哈特斯普林中心的机器》[美] 罗杰·泽拉兹尼 著
  让我给你讲一个名叫博克的生物体的事吧。它出生在一个即将灭亡的太阳的中心。它是一块时间污染物,从过去/未来之河被向前丢弃到现今。它是由烂泥和铝、塑料和海水的某种进化蒸馏液形成的。它一直吊在周围环境的脐带上晃荡转悠着,直到它的意志把脐带割断,后来才终生往下坠落,停息在一个事物都在死亡的世界的沙洲上。它是一个人的一块残片,位于一处游乐胜地附近的海边,该游乐胜地现在不怎么热闹了,因为它已经变成了一块安乐死殖民地。
  请任意选择上述各项,你可能选得对。
  现今他在水边行走,用叉状金属棍拨弄着昨晚风暴袭击后留下的东西:一块工艺品商店命运三女神有用的闪亮的瓦砾,在那儿值一顿饭或者一块对可以擦亮他较平滑半身的胭脂;紫色海藻,可以用来炮制一碗他已经爱上的咸杂烩;带扣、钮扣、贝壳;赌场的白筹码。
  浪花飞溅,海风强劲。诸天是一道蓝灰色的墙,断断续续,墙上未曾涂画飞鸟或人际交往图。他哼唱着走过洁白的沙滩,身上携带的破烂咔嗒作响,留下一条曲里拐弯的痕迹和一行脚印。该地离尾巴开叉的冰鸟栖息地很近,这些鸟儿在迁徙途中在这里停留几天——至多不过一星期。现在它们飞走了,沙滩的几个地方仍然点缀着红褐色的鸟粪。在那儿他又见到那个姑娘,这是多日以来的第三次。以前她曾经想跟他说话,想缠住他。由于种种原因,他不理睬她。但是这一回她不是单独一人。
  她正从地上重新站立起来,沙滩上的痕迹表明她被追逐过,跌倒了。她还是穿着那件红衣裙,现在撕破了,有污迹。她的黑头发——很短,留着浓密的刘海——稍微有点凌乱,因为头发短,乱不到哪里去。大约三十英尺之外有个中心的年轻人正在向她赶来。在他身后飘动着一部极罕见的安乐送终机——大约有人的一半那么高,漂浮在地面上也有人的一半那么高,形状像十柱戏的柱子,球茎状的头端是银制的,有个刻面并有灯光照明,三件芭蕾舞裙像锡箔一般薄,熠熠生辉,有节奏地上下摆动着而不受风力的影响。
  她听到他的声音,也可能是从眼角瞥见了他,于是逃开追她的人,说:“救救我,”然后她叫出一个名字。
  他停了好一会功夫,不过停顿的时间对她来说是觉察不到的。接着他走到她身边,又停下脚步。
  那男人和盘旋着的机器也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他问,声音悦耳、深沉、略带乐音。
  “他们要把我带走,”她说。
  “嗯?”
  “我不愿意去。”
  “哦。你还没准备好吗?”
  “是的。我还没准备好。”
  “这么说,小事一桩。误会了。”
  他向那个人和机器转过身去。
  “误会了,”他说。“她还没准备好。”
  “这不关你的事,博克,”那人回答。“中心已经决定了。”
  “那么中心必须再考虑一下这个决定。她说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嘛。”
  “去忙你自己的事吧,博克。”
  那人往前走来,机器尾随在后。
  博克举起双手,一只是人的血肉之手,另一只是其他东西做成的。
  “不,”他说。
  “滚开,”那人说。“你碍了我们的事。”
  博克朝他们慢慢走去。机器里的灯光开始闪动。裙子脱落了。它发出一阵咝咝声,跌落到沙滩上,一动不动地躺着。那人停下脚步,后退一步。
  “我要把这件事报告给——”
  “滚开,”博克说。
  那人点点头,弯下腰,捧起机器。他转过身,带着机器沿着沙滩走了,不再回头。博克把手放下。
  “好啦,”他对姑娘说。“你有多一点时间做准备了。”
  他走开,细心寻找贝壳和浮木。
  她跟上他。
  “他们会再来的,”她说。
  “当然。”
  “那我怎么办?”
  “到那时也许你已经做好准备了。”
  她摇摇头,把手搁到他由人的血肉构成的那一部分躯体上。
  “不,”她说。“到那时我不会做好准备的。”
  “你现在怎么知道?”
  “我做错了,”她说。“我本不应该到这儿来的。”
  他停下脚步,注视着她。
  “真不幸,”他说,“我只能劝你到中心去跟治疗学家们说清楚。他们会想办法说服你,安乐比忧伤来得可取。”
  “他们从来无法说服你嘛,”她说。
  “我不一样。情况不能相比呀。”
  “我不愿意死。”
  “那么他们就不能带你走。适当的心情是个必要的先决条件。这一点在合同里写着—_第七款。”
  “他们会出差错的。难道你认为他们从来不出差错吗?他们同别人_样也要被烧成灰的。”
  “他们非常认真负责。他们公平对待我。”
  “那只是因为你实际上是永生不死的。那些机器见到你就短路。除非你愿意,谁也无法抓到你。难道他们没有在你没准备好的状态下设法给你安乐送终吗?”
  “那是一次误会的结果。”
  “跟我的情况一样吗?”
  “我说不准。”
  他从她身边走开,继续沿着沙滩走下去。
  “查尔斯·埃利奥特·博克曼。”她叫道。
  又是那个名字。
  他又一次停下脚步,用棍子勾画出一个个格子,在沙滩上戳出一个图案。
  “你干吗这样叫?”‘他问。
  “那是你的名字吧?”
  “不,”他说。“那个人死在深层太空里了,定期飞船跳跃到错误的坐标上,出现的时候过分靠近一个已经变成新星的恒星。”
  “他是个英雄。他的一半身躯被烧坏了,为别人准备好一艘小型逃逸飞船。他活了下来。”
  “也许他的一些残躯断体活下来了。仅此而已。”
  “那是一次暗杀未遂吧?”
  “谁晓得?昨日的政治不值得咱们浪费笔墨去讨论它的许诺和恐吓。”
  “他过去不只是一个政客。他曾经是个政治家,一个博爱主义者,是寥寥几个退下政坛以后受到多数人爱戴而没有受到憎恨的人之一。”
  他抿着嘴笑了一声。
  “你太宽宏大量了。但是,假如情况确实如此的话,那么还是少数人最后说了算的。我个人以为他类似谋财害命之徒。不过我很高兴听到你提到他的时候用的是过去时态。”
  “他们把你修补得如此完善,你可以永生不死,因为你应该得到最好的报偿。”
  “也许我已经得到了。你要我做什么呢?”
  “你到这儿来死,却改变了主意——”
  “不完全如此。我从来没有能够使自己安下心来达到第七款的要求。为了得到安乐——”
  “我也从来没有能够使自己安下心来。但是我没有能力像你那样让中心明确这一事实。”
  “假如我跟你一起去跟他们讲讲的话,或许……”
  “不要,”她说。“你在场,他们会同意的。你一走,他们就变卦。他们把咱这样的人叫做弄虚作假逃避生活的人,对待咱的病例要马虎得多。我没有自我保护能力,不能像你那样信赖他们。”
  “那么你要我做什么呢——姑娘?”
  “诺拉。叫我诺拉吧。保护我。这就是我所需要的。你住在这里附近。让我跟你呆在一起吧。别让他们来找我们。”
  他戳着沙滩上的图案,开始把它勾划掉。
  “你肯定这是你所需要的吗?”
  “是的。是,我肯定。”
  “行啊。那么你可以跟我走。”
  就这样,诺拉跟博克住在海边的小木屋里。此后几个星期,每当中心派人来的时候,博克喝令他们快走,他们乖乖走了。最终他们不再来了。
  在白天,她总是跟他在海滨漫步,帮他捡浮木,因为她喜欢在夜里烧火取暖;对他来说显然冷热早就成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但是他很快就投她所好爱上暖烘烘的火光了。
  他们一起散步的时候,他总要拨拨海水冲刷上来的一堆堆阴湿的断枝残叶,翻动一块块石头,看看下面隐藏着什么。
  “天哪!你想在那里头找到什么呢?”她说着,屏住呼吸,往后退了几步。
  “不知道。”他抿着嘴笑了笑。“一块石头?一片叶子?一扇门?这一类好东西。”
  “咱去看看潮坑里的东西吧。至少那里的东西是干净的。”
  “好吧。”
  尽管他吃东西是出于习惯和尝尝口味而不是出于需要,但是她需要每日三餐又能做出可口饭菜,于是他竟然以一种近乎参加仪式的乐趣期待着与她共同进餐。后来,有一次吃了晚饭以后,她第一次给他的身体擦擦亮。也许他俩会感到尴尬,感到心里挺别扭。但是他们没有这种感觉。他俩坐在火堆前,干爽、温暖、注目对视、默默无语。她心神不定,捡起他掉在地上的破布,擦去他反射出火光的体侧上的一点灰。后来她又擦了一次。过了好一阵子,她又擦了一次,这一回她专心致志,把他发光表面上的所有灰尘都擦得一干二净,然后上床就寝。
  有一天她问他:“假如你不想死的话,为什么买了单程票到这儿来,还签了合同呢?”
  “当时我确实想死,”他说。
  “后来有什么事让你改变主意了吧?是什么事呢?”
  “我发现这儿有一种比死的欲望更大的快乐。”
  “请你说给我听听好吗?”
  “当然可以。.我发现这里是我能得到快乐的少数几个地点之一,也许是唯一的地点。这里具有那地方的性质:启程、安乐告终、快快活活离去。在这里沉思默想使我满怀喜悦,生活在能量衰败过程的尽头,并明了这是一件好事。”
  “不过这并没有让你快乐到自己接受这种治疗吧?”
  “没有。我在其中发现了活下去的理由而不是死去的理由。看来这可能是一种乖戾的满足感。但我是个乖戾的人嘛。你自己是怎么回事?”
  “我只是做错了。仅此而已。”
  “我想起来了,他们对你进行过非常细心的审查。在我的情况中他们犯错误的唯一理由是他们无法预见到有人会在这个地方找到活下去的灵感。你的情况可能类似吧?”
  “不知道。也许……”
  在晴朗的日子里,他们总是憩息在金色温暖的阳光下,做一些小游戏,有时谈论着飞过的小鸟,谈论着在潮坑里游动、漂浮、出枝、浮动和开花的东西。她从来不谈自己的事,从来不说到底是爱、是恨、是绝望、是厌倦还是痛苦把她带到这里来。相反,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她讲到他们共同经历过的那些平常事;天气恶劣不能出门的时候她望着火堆,睡觉或者擦拭他的盔甲。只是过了很久以后她才开始断断续续地哼唱最近流行的调子或者相当古旧的歌。在这种时候,如果她觉察到他望着她,她就突然闭嘴,开始做其他事情。
  有一个夜晚,火堆的火苗低落下去,她坐着慢慢地、相当缓慢地擦拭他身上的金属片,这时她脉脉含情地说:“我想我正在爱上你呢。”
  他没讲话,也没有动一动。他似乎没听见。
  过了很长一阵子她说:“我觉得自己产生这种感情有点怪——在这样一个地方——在这种情况下……”
  “是的,”过了一阵子他说道。
  过了更长的一段时间,她把布放下,抓住他的手——属于人的血肉之手——感到他的手反握着她的手。
  “你行吗?”许久以后她问道。
  “行。但是我会把你压坏的,小姑娘。”
  她抚摸着他身上的金属片,然后在肉体和金属片之间来回抚摸着。她把双唇紧贴在他的脸颊上,只有这半边脸颊受压的时候能凹进去。
  “咱们会有办法的,”她说道。
  不消说,他们成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她更经常唱歌,唱更加欢乐的歌,当他望着她的时候她也不中断。有时候他从肤浅的睡眠中醒来,即便是他也需要睡觉。他通过眼睛里镜头最小的孔眼注意到她躺在那儿或者坐着笑盈盈地凝视着他。他偶尔感叹空气在他体内和他周围流通使他感觉到十足的快乐,他的内心产生一种安乐感和快感,以前他长期把这种美好的感觉丢弃在疯狂、梦幻和妄想的王国里。他偶尔还发现自己吹起了口哨。
  有一天,当他们坐在堤岸上的时候,阳光快要消逝了,星星出现在天上,渐渐深沉的暮色在一条像细灯芯一样落下的火周围熔化开来,她放开他的手,往前指着。
  “一艘飞船,”她说。
  “是的,”他回答说,重新挽着她的手。
  “载满人。”
  “我想有几个吧。”
  “真惨。”
  “这一定是飞船里的人所希望的,或是他们希望得到的。”
  “还是太惨了。”
  “是啊。今晚。今晚真惨。”
  “明天呢?”
  “我敢说,也一样。”
  “你原先想优雅而终、安乐飘逝的喜乐到哪里去了?”
  “如今我心里不太想它了。我心里装着别的事。”
  他们仰望星空,直到夜色深沉、繁星灿烂、寒气袭人。
  她说:“我们会有什么结局呢?”  ‘
  “什么结局?”他说。“假如你喜欢现在这种日子,就没有必要改变它。假如你不喜欢的话。那么告诉我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吧。”
  “没有,”她说。“听你这么说就没有了。本来只是有一点儿担心罢了——像俗话说的,一只猫在搔挠我的心。”
  “我自己会搔挠你的心的,”他说着把她抱起来,似乎她没有一丝重量。
  他哈哈笑着把她抱回小木屋里。
  后来,他在似乎受麻醉的深沉睡梦中辗转不安,被他的哭泣声吵醒了。他的时间感被歪曲了,因为似乎过了一段异常长久的时间他才想到她的形象,她的哭泣声似乎拉得特别长又特别遥远。
  “怎——么——啦?”他说着,立刻感到他的二头肌隐约有一种颤动、刺痛的后效应。
  “我本来——不让你——醒来的,”她说。“请你继续睡吧。”
  “你从中心回来,对吗?”
  她移开目光。
  “没关系,”他说。
  “请睡吧。不要失去——”
  “——不要失去第七款的要求,”他接过话头说。“你总是要履行合同的,对吗?”
  “对我来说,现在的情况跟原先不完全一样了。”
  “你指的是那天晚上你说的话吧?”
  “我醒悟了。”
  “当然你现在会这么说的。第七款——”
  “你这个杂种!”她说着掴了他一巴掌。
  他抿着嘴笑了起来,但是突然不笑了j他看见她身边桌子上的皮下注射器。两个用过的针剂安瓿和注射器并排放着。
  “你没有给我打过两针,”他说,她又把目光移开。“算啦。”他开始起床。“我们只好把你送到中心去。把那些玩艺儿中和掉,从你体内清除出来。”
  她摇摇头。
  “太迟了——已经太迟了。抱住我。假如你想为我做什么的话,抱住我。”
  他用双臂紧紧抱着她,他们就这样躺着,任凭潮水和风拍打、袭击和退去,将他们的边缘打磨得更加完美精致。
  我想——
  让我给你讲讲一个名叫博克的生物体的故事吧。它出生在一个快要灭亡的恒星中心。它是由一个人的残片和许多其他东西组成的。如果那些东西出了毛病,人的残片就把它们统统关闭掉,并把它们修理好。如果人的残片出了毛病,那些东西就把他关闭掉,并把他修理好。它的构造极其高超,本来是可以永生不死的。万一它的一个组成部分死去。其他部分不必停止运转,因为它仍然能够设法完成整个生物体一度做过的动作。它是海边某个地方的一件东西,在水边行走,用叉状金属棍拨弄着海浪冲来的其他东西。那块人的残片,或者说人的残片的一块残片,死了。
  任意选择上述各项吧。
  (郑秀玉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难以预测的未来
  科幻小说作家是蹩脚的预言家。涉及个人和专业问题的时候他们的预言尤其不准确。仿佛一条自然定律规定了,只有当预言家不可能从预言得益的时候他们的预言才是正确的。因此科幻小说作家推测科幻小说的未来很可能是错误的。讨论科幻小说在将来可能发展的方向,最好的方法也许是指出正在对科幻小说产生影响的因素,让预言中的事自然产生。
  当今几乎听不到所谓新浪潮这一运动的重要情况了。这并不是由于它被历史所抛弃,而是因为它被吸收到这一领域的大洪流之中。文体的大胆尝试在当今被看做作家的特权,甚至看做作家的义务;他们的实验性作品甚至在《类似》上得以发表。
  确实,某些比较极端的文体家正在逐渐脱离科幻小说或者一阵风似的告别科幻小说。J·G·巴拉德就是这一类作家里最明显的例子,他们正在悄悄转向较生疏的领域和他们自己特有的读者;哈伦·埃利森和巴里·莫尔兹伯格发表了告别通告;罗伯特·西尔弗伯格由于个人原因停止写作,然后可能由于个人原因重新开始写作。倘若不是由于全体科幻迷的关注,这一切可能悄悄过去而未能引起人们的注意。科幻迷人数众多,十分活跃,因此某些科幻迷杂志已经成了谋利的行业,每个周末都召集科幻小说讨论会,有时候科幻迷们还可以自由参加几个会议中的一个。世界大会的与会者超过5000人,形成空前盛况。
  哺育科幻这一文学样式的杂志在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显得供血不足。平装版本支配着这一领域,科幻小说的书籍出版势如破竹压倒了西部小说,继而超过了侦探小说。在出版的小说中,几乎每八本就有一本是科幻小说。后来,当本·博瓦接任《类似》编辑的时候,该杂志的发行量略有上升(此后博瓦辞职,由斯坦利·施密特替任);《艾萨克·阿西莫夫科幻小说杂志》创刊了,不久以后它的发行量便与《类似》相匹敌,改为月刊,并且有一家科幻冒险故事的姐妹杂志;《伽利略》发动了一场显然成功的运动,安全通过订阅来推销自己,目前正在大胆打入报摊进行销售;《惊异故事》和《异想天开》在灾难的边缘艰难跋涉几年之后转卖给了一个新主人;《银河》经历了编辑的不断更迭,但是坚持办了下去,另一方面《幻想小说和科幻小说杂志》似乎办得红红火火;埃斯出版公司创办了一种以平装书形式出版的新杂志,称为《命运女神》;《屋檐》杂志开办了一种圆滑的科学事实/科学幻想新杂志,称为《包罗万象》,它野心勃勃瞄准百万册发行量和读者人数的新突破。
  随着《星球大战》和《第三类接触》票房价值的成功,科幻小说在电影和电视上突然变得大为吃香。几部科幻特约影片制作之后专供电视台播映,几部正在摄制之中,两部新的系列片《战斗明星加拉蒂卡》和《工作与迈恩迪》产生了出奇的轰动效应,尽管前一系列后来因收视率下降而删去部分内容。电视观众和科幻小说读者之间是否有个跨接,这仍然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科幻小说现今仍然使学校感兴趣。中学和高等学校仍然开设科幻小说入门课并且正在增设一些高级科幻课程。一些研究生正在从事科幻小说博士生科研项目。专业期刊和科幻组织正在日益发展壮大,学术研究论文和教科书继续在出版。
  早在科幻小说问世之前,各种文学样式控制过文学的发展:史诗、游记、乌托邦……到了19世纪和20世纪初,作者决定了科幻小说发展的新方向:玛丽、雪莱、坡、弗恩、威尔斯、帕勒斯……自1926年至60年代,出版商和编辑是塑造科幻小说这一文学样式的关键人物:杰恩斯巴克、坎贝尔、鲍彻、戈尔德……当今由于科幻杂志不再是占统治地位的力量,而且其他形式的科幻出版物影响越来越大、经济效益也越来越好,因此作家个人的工作又一次成了科幻小说发展提高的决定性影响因素。
  老一辈科幻作家,例如以《阳刚之人》和《大门口》为代表作的弗雷德里克·波尔仍然产生着不可抹煞的影响,但是未来毕竟取决于年轻人。在过去十年里已经涌现出大量新作家,他们终将决定科幻小说将是何种面目:T·J·巴斯、格里戈里·本福德、迈克尔·毕晓普、埃德·布赖恩特、奥特维亚·E·巴特勒、奥森.斯科特·卡德、特里·卡尔、格兰特·卡灵顿、杰克·乔克、苏齐·麦基·查纳斯、C·J·彻里、D·G·坎普顿、阿瑟·拜伦.科弗、理查德·考珀、杰克·丹思、斯蒂芬·R·唐纳森、加德纳·多索伊斯、乔治·亚历克·埃芬戈、菲莉斯·艾森斯坦、戈登·埃克隆、艾伦·迪安·福斯特、戴维·盖罗尔德、斯蒂芬·戈尔丁、菲利克斯·戈茨乔克、C·L·格兰特、杰克·霍尔德曼、M·约翰·哈里森、李·基劳、塔尼丝·李、理查德·卢波夫、伊丽莎白·林恩、乔治·R·R·马丁、冯达·N·麦金太尔、汤姆·蒙蒂利恩、R·F·纳尔逊、多丽丝·皮萨奇亚、P·J·普劳格、克里斯托弗·普里斯特、约瑟夫·普米利亚、马塔·兰德尔、斯派德·鲁宾逊、斯蒂芬·罗宾尼特、帕米拉·萨金特、凯瑟琳·斯凯、布赖恩·斯塔布尔福德、克雷格·斯特雷特、小詹姆斯·蒂普特里(爱丽斯·谢尔登)、迈克尔·D·托曼、莉萨·塔特尔、约翰·瓦利、琼·D·文戈、霍华德·沃尔德罗普、伊恩·沃森、苦恩·沃尔夫、Pg·怀尔、彻尔西·奎恩·雅伯罗、劳伦斯·耶普和乔治·泽布劳斯基。
  乔·霍尔德曼(1943- )可以作为新旧两类作家作品的混合风格的典范。他获得物理和天文专业的学士学位(在一段短时间里编辑过《天文学》杂志),并已学完了数学,计算机科学、统计学和艺术的研究生课程。他曾应征入伍,在越南当过战斗步兵和爆破专家,在那儿他受了重伤。恢复健康以后,他开始从事专职写作生涯,加入了衣阿华州写作班并在衣阿华大学取得英语专业的硕士学位。
  他凭着自己的科学知识和写作技巧已经创作了科学内容正确、带有实验性技巧的故事。他也写了非小说作品并编辑过文集。他的第一部长篇科幻小说《永久的战争》(1975)荣获星云奖;他的第二部长篇科幻小说《意念桥梁》(1976)出平装本,稿酬十万美元,在当时是个创纪录的数字;他的第三部长篇科幻小说《我的罪全被记忆》(1977)也受到极高评价。他的短篇小说《三百周年国庆》于1977年荣获雨果奖,它可能是《科幻之路》本集合适的结尾;故事描写一次弗恩式的旅程以及一次穿越时空的旅行,乘坐的工具原来是威尔斯传统的时间机器。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三百周年国庆》[美] 乔·霍尔德曼 著
  一九七五年十二月
  科学家们指出,太阳可能是一个双星系的组成部分。当然,由于太阳的伴星未被发现即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它必定又小又暗,而且距离太阳达几千天文单位①之遥。
  【① 天文单位:地球至太阳的平均距离。】
  他们终将找到它;“它”将出于人们意料之外被发现是“它们”;它们迟早有用处。
  二○七五年一月
  即便用二十一世纪华盛顿奢侈的标准来衡量,这间办公室也是富丽堂皇的。参议员康纳斯对古董有强烈的爱好。一堵墙上布满了皮面精装书籍;一副大型黄铜望远镜象征着他担任科学协会联络官的角色。他老家那个州出产的一张织工复杂的那伐鹤地毯覆盖着大部分镶木地板。一个落地大座钟。油画,古老的地图。
  计算机终端精心隐藏在笨重的柚木办公桌顶端抽屉里。办公桌上:一个吸墨用具、摆在正中央的几支自来水笔和一台历史悠久的仅传声的黑色贝尔电话机。电话铃响了。
  他的秘书说,利文塞尔博士正等着见他。“三十秒内等我的话,”参议员说。“然后把电话挂断,让他进来。”
  他把电话听筒放好,朝一个壁镜走去,整一整领带和斗篷,继而用指甲把润唇脂底线刮平。他用一只手梳理一下正在变稀疏的白色长发,回到办公桌旁,一只手搁在电话上。
  笨重的门悄悄打开了,一个矮小的人微微鞠了一躬。“老爷。”
  参议员伸出双手向他迎去。“哦,别一本正经的,查利。给我双手吧。”那人握了他的双手,只握了一下子。“我几时成了你的‘老爷’,你这傻瓜?”
  “上星期开始,”利文塞尔说,“协会会员们一直用比‘老爷’更糟的名字称呼你呢。”
  参议员摇了两下头。“没错,没错。我表示同情。不过,这是那些人的意志嘛。”
  “当然。”利文塞尔把这句话压缩成为一个词:“那-些-人-的-意-志。”
  康纳斯朝书架走去,打开一块雕花板面:“想喝点吗?”
  “好的,老兄。”查利叹了一口气,坐到沙发里陷得很深。“正中下怀。给一点雪利酒或者别的什么都行。”
  参议员把酒端来,坐在查利身边。“你早该听我的话了,早该让广告协会写你的建议了。”
  “我们有好作家呢。”
  “对不起,我有不同看法。不足百分之二的选民费心去投票: 他们大多投给拥护政府的人。现在你利用工程师协会——”
  “你利用那些工程师。还有——”
  “他们使用广告协会。”康纳斯耸耸肩膀。“他们搞到了预算。”
  “出售桥梁、电厂、穿梭式飞船挺容易。出售纯科学就难了。”
  “这么说你就更有理由——”
  “是的,当然。要双倍预算,把一半给广告人员。或许明年吧。我来,不是要跟你谈这件事。”
  “无线电信息吗?”
  “对。你读过报告了吗?”
  康纳斯望着酒杯里头。“查利,你知道我没有时间——”
  “不过,有人看过报告了。”
  “哦,没错。我的职员里一个很好的天文学家:他给了我一份压缩报告。那玩艺儿非常令人感兴趣。”
  “十一光年之外存在着一种智能文明——这‘非常令人感兴趣’?”
  “当然。真正的突破嘛。”令人不安的沉寂。“呃,关于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两个措施。第一,我们正在尽力弄清他们在说什么。这挺难。第二,我们要给回音。挺容易的。这就是你的用武之地了。”
  参议员点点头,看上去有几分小心谨慎。
  “让我解释一下。以前我们已经给这个天鹅61号星球发过信息。实际上它是个双星,有一个黑暗的伴星。”
  “像我们一样。”
  “有点像。不管怎么说,他们从来没有给我们回音。显然他们没有在听:他们并没有在发信息。”
  “但是我们接收到了——”
  “我们正在获得的信息是离地球十一光年的信息。那是十一年前发出的一大堆混乱不堪的广播信号。信号非常微弱,但显然不是由任何一种天然来源发送的。”
  “那么我们已经在发回一个信息了,跟他们发来的是同一种信息。”
  “没错,但是——”
  “这么说,这一切跟我有什么瓜葛呢?”
  “老兄,我们不想跟他们低声细语交谈——我们要呐喊!要引起他们的注意。”利文塞尔啜了一口酒,往后靠在沙发上。“为了这个目的,我们将需要他妈的大量电力。”
  “呃,没错。查利,电力就是金钱。你谈的是多少电力?”
  “全包下来。我要关闭死谷十二小时。”
  参议员一声不吭噘起嘴,形成一个圈。“查利,你工作一向太卖力了。又搞一次灯火管制吗?有意搞的?”
  “不需要什么灯火管制。死谷有十四小时的应急蓄电量。”
  “以一半的负载量可以维持十四小时。”他把酒干了,摇着头向酒柜走去。“首先你说你需要电力。继而你说要把电力关闭掉。”他拿着用麻布覆盖着的酒瓶走回来。“你的话讲不通啊,伙计。”
  “其实不是把电关闭掉,而是把它调过来。”
  “这是个谜吧?”
  “不,听我说。你知道,电力其实不是来自死谷电网;死谷只是个小站和蓄电池。电力来自轨道的——”
  “我全知道,查利。我有科学证书呢。”  -
  “当然。所以我们的设备是轨道上的一个大型微波激光器,它发射出一束密集的光能,足以让北美洲运转下去,足以——”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你可不能——”
  “所以我们把它调过来,让它射到月球上的一个电力网。将电力分程送到远边的大型无线电抛物面天线反射镜上。将电力转换为无线电波,将电波指向天鹅61号。给他们来一次猛烈的轰击,把他们的心烧焦吧。”
  “这样做可不太友好。”
  “实际上不会那么猛烈——但是这将比任何2l厘米的天然光源要强烈得多。”
  “我不懂,伙计。”他揉揉眼睛,作作怪相。“我也许可以暗地里干这种事,只能告诉一些人这是怎么回事。但是这只能暂时奏效……你需要十二小时,这到底有何目的?”
  “喏,那玩艺儿不会像对准死谷那样自动对准月球。估计要用整整一小时让它调过来对准。”
  “那么,我们不要对他们发射无线电冲击波嘛。我们有个五小时方案,首先建立一种互通的语言,然后把我们的情况介绍给他们,最后问他们几个问题。咱们要发射两遍。”
  康纳斯重新倒满两杯酒:“2047年你多大,查利?”
  “我生于2045年。”
  “你不晓得那次灯火管制。十万人死去……你却要我提出——”
  “得啦,老兄,这是两码事嘛。咱们知道现在蓄电池在起作用——而且那些死去的人,他们多数人车上的自动保险装置都有故障嘛。假如我们提醒他们将要停电,他们会检查一下自动保险装置或者干脆避开露天地方逃避起来。”
  “广播电视台呢?他们将不得不轮番广播。你准备告诉人民他们能观看什么呢?”
  “让广播电视台见鬼去吧。他们将听到自耶稣在十字架上钉死以来最轰动的消息。”
  “有可能。”康纳斯拿起一支烟,将烟盒推到查利面前。“你不知道2047年加利福尼亚那些参议员的遭遇吧?”
  “没好事,我想。”
  “是的,确实如此。他们被控告了。幸运的是他们没有被私刑处死。不过真正的麻烦还是在轨道上。”
  “像你说的:人们交纳电网税给加利福尼亚。他们认为电力来自加利福尼亚。倘若有人闹事,他们对加利福尼亚发泄怒气。我是加利福尼亚的自由党参议员,查利;向我要月亮吧,或许我还能想点办法,别叫我为了死谷的事瞎忙乎。”
  “行啊,行啊。这可不是我在求你为我打电报给它,老兄。只要推它为候选人罢了。我们将千方百计教育——”
  “那不起作用。你还没有让岩礁探测飞船投票通过呢——这与谁也毫不相干,有L-5号承担费用嘛。”
  “只要推它为候选人罢了。”
  “我们会考虑的。我有一个限额,你知道这一点。三百周年国庆就要到了,他妈的人人都要当候选人。”
  “求你了,老兄。我的事比那个重要,比什么都重要。推它为候选人吧。”
  “也许作为附加条款提出。不敢担保。”
  一九九二年三月
  摘自《传真与图片》,1992年3月12日:
  古式太空探测飞船被新星毁灭
  1.先锋10号于1973年向地球发回第一批木星照片(见左上图和右上图)。
  2.1987年离开太阳系。这是离开太阳系的第一件人造物。
  3.昨天国家科学通讯社报告,先锋10号上午开始探测到密集的辐射线。辐射线越来越多,下午三时左右达到最大值。其后回落。辐射线必定来自太阳系外面。
  4.国家科学通讯社和夏威夷科学家说先锋10号穿过同步加速器辐射面,辐射来自我们以前从未听说过的两个星球。
  A.两个星球是小型“黑矮星。”
  B.两个星球互相环绕运行,每40秒运行一周,环绕太阳运行一周需要350,000年。
  C·其中一个星球由反物质构成。这是一种触及真正物质即爆
  炸的物质。夏威夷科学家见到的是一圈暗淡不可见的(红外线)光,每二十秒一闪一灭。这种光来自两个星球大气接触的地方(见左下图)。
  D.两个星球有个大磁场。辐射线来自高速离开星球并尽力穿过磁场的物质。
  E.两个星球距离太阳是我们与太阳之间距离的5000倍左
  右。它们位于一个相反的角度,与太阳系的其他行星相比较(见右下图)。
  5.国家科学通讯社说我们没有来自两个星球的任何危险。它们距离太远,而且太阳系的任何部分都未曾穿过辐射区。
  6.发现这两个星球的女人要把它们命名为岩礁和漩涡①。
  7.科学家们说他们不知道那两个星球到底来自何方。太阳系里别的任何事物都好理解。
  【① 岩礁和漩涡:原文Scylla and Charybdis,指的是意大利墨西拿海峡上的岩礁和岩礁对面的大漩涡。在希腊神话里,岩礁上有个六头女妖,因此“前有岩礁后有大漩涡”有腹背受敌、进退两难的意思。】
  二○七五年二月
  查利想,飞船在扑层空间对接阶段开始之时正是容易区分科学家和累赘的时刻。科学家是那些神色紧张的人。
  从表面上看,一切似乎很平静——丝毫也不像穿梭式飞船起飞的时候那种令人伤筋动骨的加速度。L-5号闪光透明的气缸只是慢慢地接近,继而旋转过来指向他们。
  问题是,一个大得足以容纳四千人的太空殖民地具有比神更大的惯性。倘若穿梭式飞船太快撞入交接窝,它会像手风琴那样折叠起来。飞船研制的时候已经考虑到承受反向的应力。
  查利没有乘坐头等舱,但他们还是让他到上面圆顶观察室去,这是职业上的优待。在那边只有另外两个人,站在维尔克罗地毯上,用皮带绑在一根栏杆上,双手紧紧抓住另一根栏杆。
  他俩一个是年轻男子,一个是年轻女子,可能是殖民地的新居民。男子正在兴致勃勃地讲着什么。女子直愣愣地望着前方,没有在听。她咬着牙,紧握栏杆的指关节发白。查利想说几句关心的话,但是你屏着呼吸的时候挺难开口说话。
  最后几公尺距离最艰难。你无法看到飞船船身曲线另一边的情况,喷气驾驶发动机老是发出轻微的嘎噔嘎噔的声音:向左,向右,前进,后退。倘若穿梭式飞船折叠起来,圆顶观察室会哗啦一声碎掉吗?还是噗一声突然飞走?
  不消说,这一切都由计算机控制。驾驶员只是高高坐在那儿,在失重状态中感到有几分焦躁不安。
  然后是低沉的呜咽声,近乎亚声震颤,这时穿梭式飞船光滑的船身对着摩擦缓冲垫发出呜咽声。查利等待着响亮的碰撞,它的意思是他们太快了一点:摩擦缓冲垫下翕碎的合金板碎裂,吸收了他们向前运动的能量;这是最后一着拼死的抵抗。
  假如无法停下来,他们将撞上一堵两米的坚硬钢墙,这就会使他们停下来。这情况以前发生过一次。但是这一次没有撞上钢墙。
  “请坐好,直到压力得到平衡,”录音广播说。“感谢诸位乘坐本飞船。”
  查利从飞船的极点爬下来,回到客舱里。他叭嗒叭嗒走回他的座位,老老实实等着耳朵噗噗作响。此后侧门打开了,他跟其他乘客一道穿过通向电梯的管状隧道。他们站在天花板上。
  有人在金属墙上涂写了一首矫揉造作的打油诗:
  困在电梯里几小时,不得已:
  这个电梯价值百万元。
  天下没有所谓离心力:
  L-5号吮吸着。
  又过了失重的三十秒钟,他们降落到地面上。二十多号人在上客平台上等待着。
  查利走了出来,闻到香橙花和新刈草地的芳香。他到家了。
  “查利!嗨,到这儿来。”一个年轻人站在一辆双座自行车旁边。查利紧紧握了他的双手,然后跳上后座。“去喝一点吧。”
  “你是否得到——”
  “先喝一点再谈吧。”他们沿着平坦的碎石路骑车进城去。
  酒吧柜台只是一个雨篷,外面摆着几张桌子和椅子,俯瞰着城中心的湖泊。没有酒吧招待员:你到服务台去,打入你的信用号码,然后选择酒类或者果汁,考虑要不要真空蒸馏的不掺水纯酒。他们谈了一阵子穿梭式飞船神经,然后:
  “你从康纳斯那儿得到什么结果?”
  “几句承诺,用处不大。今晚我要在会上作一个详尽的报告。不过,看来我们甚至上不了候选人名单呢。”
  “那么是不是咱们说过的事就要发生了?咱们本来该按弗朗索瓦·皮丁的主意办事的。”
  “太冒险了。”皮丁的计划是告诉死谷说他们必须关掉激光进行修理,对那些土拨鼠只字不提信号的事,回答信号就是了。“假如他们弄清真相,他们会公然控告咱们的。”
  那人摇摇头:“我永远无法理解那些土拨鼠。”
  “这与你不相干。”查利是地球上出生、地球上受教育的心理学家。“这里出生的人没有一个能理解的。”
  “可能如此。”他站立起来。“多谢你请我喝酒;我得回去工作了。你知道开会以前要打电话给比密斯博士吧?”
  “知道。在海角有一份通知给我。”
  “她有一件令你惊讶的事要告诉你。”
  “她不是总有令人惊讶的事吗?你们这些小丑,在我走掉之前你们在这里总是啥也不干。”
  阿比盖尔·比密斯在电话上要说的话就是查利应该到她的住处吃晚饭;她要帮他做好会前的思想准备。
  “太好吃了,阿比。我吃不起地球上的山珍海味呢。”
  她笑了,把盘子堆放在洗碗机里,然后冲了两杯咖啡。她坐下的时候又笑了笑。这个女人身材粗壮,满头白发,眼睛炯炯有神,脸上布满皱纹。
  “今晚你的情绪挺快活的。”
  “没错。这是一种期盼的快乐。”
  “约翰尼说你有一件令人惊讶的事。”
  “那小子,他啥也不知道。这么说,你在参议员那儿没有得到什么进展罗。”
  “没有。比我预料的还不如。你有什么秘密要告诉我?”
  “康纳斯是个好心肠的家伙。他已经为咱们干了许多工作。”
  “说下去,阿比。都做了些什么?”
  “他说得对。把那些土拨鼠的电视关掉二十分钟,他们就会再闹一场革命。”
  “阿比……”
  “咱们将把信息发出去。”
  “当然。我估计咱们会发的。利用远边,用我们现有的任何瓦特数。假如咱们运气好的话——”
  “不。没有足够的电力。”
  查利舀了半匙糖搅进他的咖啡里。“你打算……公然反抗康纳斯吗?”
  “去他的康纳斯。咱们压根儿不准备使用无线电。”
  “使用可见光?。还是红外线?”
  “咱们准备用传递的办法。用‘代达罗斯号’。”
  查利正把咖啡杯子送到嘴边,他泼翻了不少咖啡。
  “喂,来一条餐巾。”
  二○四○年六月
  摘自《旧秩序简史》(弗里曼通讯社,2040年):
  ……假如你认为那是一种浪费的话,考虑一下代达罗斯工程吧。
  这是继L-5号飞船之后最大的太空庞然大物。现在L-5号营运正常,因为它富有实效。但是代达罗斯(名字取自一个能飞的希腊神)——这是把钱投入耗子洞的一个鲜明的实例。
  这些科学家于2016年说服资产阶级捐资以便旅行到另一个星球!工程将耗时一百多年——但是科学家们将生儿育女并把子女培养成科学家(无论他们是否愿意!)。
  他们将使用所有旧氢弹作为燃料——好像咱们这儿地球上永远不需要这种燃料似的。倘若L-5号有朝一日认定他们不喜欢咱们,于是把动力光束关闭掉,那会出现什么情景呢?
  代达罗斯据称是一艘近乎一千米长的太空船!飞船的大部分是在太空中建造的,材料取自月球,但是许多构件——当然是最昂贵的部分——只能从地球运送上去。
  他们差点儿就要建造好了,但是发生了政治大分裂和人民革命。人民不像资产阶级那样坐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死也不肯让他们使用那些氢弹。
  因此我们把氢弹留在赫尔辛基,太空瘾君子们回去做他们该做的事。他们每年请求使用那些氢弹,但是人民意志每年都说不。
  太空船仍然在那上头,这是个细致入微又毫无价值的工程,耗资数以万亿计,纯属一个天文数字。太空船作为资产阶级假大空的不朽功业,比起埃及的金字塔更加劳民伤财!
  二○七五年二月
  “这么说来,岩礁探测飞船只是个计策,以便搞到燃料——”
  “哦不,其实不然。”她递给他一份蓝色封面的文件。“我们还在向岩礁飞行。收集几百万吨梯恩梯当量的变性反物质,再从漩涡收集同等数量的变性物质。
  “我们不打算搞一艘发电飞船,查利。氢燃料使我们到那外面去;一旦到了那边,它将给磁瓶供电以便容纳真正的燃料。”
  “物质的总湮灭。”
  “说得对。M乘以C至小数第九位。咱们谈的不是用几个世纪到天鹅61号上去。九年时间,一去一返。”
  “那些土拨鼠不会喜欢的。他们对原先的代达罗斯号充满反感情绪——”
  “别理睬那些土拨鼠。我们照样要用他们那些宝贵的氢弹干我们说过摹干的一切:到岩礁去,搞到一些反物质,把它带回来。只是要长途返回罢了。”
  “你不会告诉他们说这就是咱们要干的事吧?这与他们毫不相干……”
  她摇摇头,又笑了笑,这一回有几分苦笑。“今天早晨你没有看过《人民邮报》的社论吧?”
  “我太忙了。”
  “我也太忙了,老兄;忙得顾不上吃喝。我的一个职员还是把它送来了。”
  “说的是代达罗斯的事吧?”
  “不……说的是有关天鹅61号的事。那些疯科学家企图让那些蠢货明白地球上有生命。”
  “他们会把咱也变成蠢货的。”
  “错不了。”
  三干人坐在山坡上,这是个“天然”圆形剧场,用月球尘土和地球草地铺设而成。人们议论纷纷,嗡嗡之声不绝于耳:比密斯博士刚刚给他们讲述了远征天鹅61号的情况。
  大约叫了十次“请安静”以后,比密斯才能继续讲下去。“因此你们可以明白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广播这次会议。地球会接收到会议情况。同样,现在L-5号上面没有土拨鼠媒介。他们旋转着返回地球,穿梭式飞船连同他们的替换设备必须在海角维修。另外两艘穿梭式飞船在这里。
  “所以我请求诸位——还有诸位必须坚守岗位的同行们——要为伊莎贝拉典当了她的珠宝以来最伟大的事业保守秘密,直到我们起飞。
  “现在,我们社会科学部主任利文塞尔博士要跟诸位谈谈挑选船员的事。”
  查利讨厌在公共场合讲话。在这一场合,他觉得像个基督徒正走在殉教的路上。他在讲台上把潮湿的讲稿揉揉平。
  “呃,基本问题。”一千人要求他大声讲清楚。他调整一下麦克风。
  “基本问题是,我们有供大约一千人工作的余地。可能每四个人就有一个以上要去。”
  又是一阵议论纷纷,会众点头称是,发出一阵响亮的嗡嗡之声。“关于挑选船员的事,我们不搞独断独行……但是我已经制订了几条准则,比密斯博士也同意这些准则。
  “显然,倘若有人需要高级医疗,他或者她就不应该打算去当船员。由于同样的原因,一般不考虑接收老年人。”
  阿比盖尔悄悄地说:“六十四岁不算太老,查利。我要去。”先前她一言不发。
  他望着比密斯继续说:“其次,我们必须留下那些对于L-5号的保养绝对必不可少的人,包括保养发电站的人员。”阿比盖尔对他笑了笑。
  “我们不拆开配偶,至少,呃,九年加上……但是我们也不带孩子。”他等着混乱场面平静下去。“在这一次飞行任务中,孩子是累赘。你们只好为孩子寻找养父养母。或许他们在下一个航次可以去。
  “因为我们无法承受累赘。我们不知道天鹅61号上什么情况在等待着我们——乍听起来一千人似乎挺多的,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当你考虑到我们需要所有人类知识和所有人类能力的横断面的时候,你就不觉得一千人够多了。可能人们会出于意料之外发现一个会唱情歌的人比一个等离子物理学家更有用。无法事先了解那边的情况。”
  4000人确实好不容易保守了秘密,与其说是出于个性的力量不如说是由于对地球和地球人根深蒂固的偏执狂。
  参议员康纳斯的三百周年庆祝活动实际上帮了他们一个大忙。
  尽管有个“一统世界”由“人民意志”统治着,某些地区比其他地区有更大的权势,民族主义决没有寿终正寝。这是一个因素。
  另一个因素是土拨鼠们对储存在赫尔辛基的热核炸弹的感情反应。那些炸弹全都成了古董:大多数已有一个世纪以上的历史。科学家们说这些热核炸弹绝对安全,但是你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这些炸弹从技术上说仍然属于交出炸弹的那些国家所有,十枚之中有九枚被北美和俄罗斯平均瓜分掉了,剩余的十分之一在四十二个其他国家中分配。这些国家每隔几年就联合起来争论如何处置这些劳什子。人人都要以某种实用的方式摆脱这些炸弹,但是没有人愿意提供资金。
  查利·利文塞尔的建议简简单单。L-5号将会提供有效资金、材料和人员。他们将在挪威海的一处荒芜的岩石上拆开这些古老的炸弹,每次拆一枚,将炸弹转变成为供代达罗斯号飞船使用的一式一样的燃料密封舱。
  岩礁/漩涡双星探测飞船将安排时间对两个太空大国表示敬意。这艘飞船重新命名为“约翰·F·肯尼迪号”,将在美国建国三百周年纪念日离开地球轨道。飞船将在中途以一个重力加速度飞向双星系,然后首尾翻转过来,以相同的速度减速飞行。它将使用一个磁勺收集岩礁的反物质。到了2077年五一节,它将又一次重新命名,回程开始的时候乃是“利昂尼德·I·勃列日涅夫号”。为了安全起见,反物质将送到一个月球研究站,靠近远边。L-5号的科学家声称,利用物质总湮灭所产生的能量将在地球上建立起天堂。
  多数人对此表示怀疑,不过愉快地盼望着三百周年的焰火。
  二○七六年一月
  “见鬼去吧!”查利气得脸色发青。“我——我不干。不!”
  “你是唯一能够——”
  “这不是事实,阿比,你知道的。”查利在她的办公室隔间里从一面墙踱到另一面墙。“能管理L-5号的有几十号人,能力比我强。”
  “不见得,查利。”
  他停下脚步站在她的办公桌前,探出身子。“得啦,阿比。只有一个具备逻辑头脑的人可以留下来处理各种问题。她不但在职位上显示了自己的能力,而且她年纪太大了,不能——”
  “我可不听这种屁话。”
  “喏,阿比……”
  “不,你听我说。开始建造代达罗斯号的时候我还在吃奶;我长成姑娘和年轻女人的时候就参与了它的建造。
  “我可以带你乘坐穿梭式飞船到那外面去,让你看看我亲手钉上的铆钉,那是半世纪以前的事了。”
  “那是我的——”
  “我获得了飞船船长执照,查利。”她的口气软下来了。“年龄是个因素,没错。这次只是今后多次航行的首航而已——到了它返回的时候,我的年纪就真的太大了。你将正处在壮年时期……你有着二十多年担任协调人的经验,我确信他们在下一个航次将任命你担任飞船船长。”
  “我不愿当船长。我不愿当协调人。我只是要去!”
  “你和另外三干人都要去。”
  “在不去或者不能去的一千人当中难道就没有一人可以当协调人吗?我可以提名让你——”
  “问题不一在这里。L-5号上压根儿没有一个人像你在地球上那样具有威信和上层社会关系,也没有一个人理解土拨鼠们。”
  “这就叫做种族歧视,阿比。土拨鼠就跟你和我一样。”
  “一些人跟你我一样。每当你有机会,我没见到你站在地球的立场上……什么,你喜欢这上头的景色吗?难道你喜欢生活在一个罐头盒里?”
  他一时答不出话来。阿比接着说:“无论谁当协调人都将不得不吹牛说大话,尽力搞好L-5号和地球之间的关系。这一直是你毕生的工作,查利。而且,你在这里既有名望又受到尊敬。你是唯一合乎逻辑的人选。”
  “我不跟你的逻辑争辩。”
  “我知道。”他们俩都不必提起查利和其他人签署的那份文件,该文件授与比密斯为代达罗斯号/肯尼迪号/勃列日涅夫号挑选船员的最后裁决权。“查利,尽可能别太嫌恶我。我得为我的人从事最辉煌的业绩,为我所有的人。”
  查利怒目瞪了她好长一阵子,继而一走了事。
  二○七六年六月
  摘自《传真与图片》,2076年6月4日:
  太空农场下个月前往双星
  1.下个月前往岩礁/漩涡的“约翰·F·肯尼迪号”飞船如同一个小型L-5号,尾部带着氢弹(见左上图、右上图)。
  A.行程二十个月。他们可以运载几个人并装满食品、空气和水——也可以像L-5号那样在一个封闭的生态环境中运载许多人。
  B.他们本来也可以仅带一二百人去管理农场和原材料。但是几乎全体太空瘾君子都要去。不管怎么说,他们习惯于那种生活方式(而且他们从来没有机会到过任何地方)。
  C.当他们返回的时候,那些农场将用作L-4号的创办场,L-4号象L-5号,但开初较小,设在月球的另一面(见左下图)。
  2.有关三百局年纪念的其他传真与图片,见封底。
  二○七六年七月
  “约翰‘F·肯尼迪号”发射的那一天查利即将结束在地球上度过的一个星期。他讨厌接受采访,于是从海角穿梭式飞船航天港的广播电视中心休息室溜了出去。他的白色出入证使他得以独自走到外面飞船的起落跑道上。 ’
  午夜班穿梭式飞船正在跑道另一端加添燃料,在夕阳照耀下反射出红白色光辉。它的形体在柏油碎石路辐射出的蒸腾热气中摇曳闪动着。软柏油的气味在他的脑子里总是跟告别联系在一起,这是一种内心的宽慰。
  他走到跑道中央,看了看他的表。还有五分钟。他点燃一支烟,但是把它丢掉了。他重新检查一下脑子里的计算:这个航次开始的时候将向西南低飞。他举手挡住阳光。每秒150枚氢弹,那将是一种什么景观?在新闻媒介中,这些氢弹被叫做燃料密封舱。小心翼翼地进行组装、把它们轻轻提升到轨道上并把它们安装在燃料箱里的那些人称之为炸弹。他们说,比满月的亮度大十倍。在L-5号上,没有墨色滤镜的话你可不能朝它张望一眼。
  没有预热:一个无比明亮、五彩缤纷的光点突然出现在地平线上。它闪烁了几分钟,然后在薄雾中略有几分朦胧,继而飞走了。
  美国大部分地方要等到大约两小时以后它返回的时候才能见到它,到那时它将使黑夜转变为白日,与当地焰火表演竞相辉映。此后每隔两个小时查利将再一次见到它,然后登上穿梭式飞船。最后人们将不再用一个已故政治家的名字来称呼它。
  二○七六年九月
  “代达罗斯号”到达旅程的中点,首尾翻转过来并开始减速飞行的时候,L-5号上举行了一次平静的庆祝会。船员发来的进展报告描绘旅程“平安无事”。当时他们以近乎十分之二的光速飞行。传递信息的激光红向移动,从蓝光移到橙光;报道首尾反转已成功的那条信息花了两个星期从“代达罗斯号,’传递到L-5号。
  他们宣布作了微小的航线修改。他们经分析认为来自岩礁/漩涡光的偏振是由于他们的相位角度加大了,他们深信该星系象土星一样被扁平的岩屑光环包围着。他们将“低位进入”以避免碰撞。
  二○七七年一月
  三星期以来“代达罗斯号”一直在发回岩礁/漩涡星系的可辨认照片。他们最终拍到一张戏剧性照片,足以消除对土拨鼠的忧虑。
  查利把全息立体照片放在办公桌上,用指头推着它转动起来,感到惊异之至。
  “简直难以置信。他们是怎么做的?”
  “不消说,这是一种蒙太奇。”约翰尼是留下来的最年轻成年人之一:心脏杂音、膝关节支撑不住、天体物理学家常有的饮食过度。
  “这两个星球是一幅红外线频闪快照。有点儿像。当飞船在轨道上绕着双星系运行的时候,大约拍摄了一两万张底片,然后进行拣选和加工。”他用手指着,但这没有用,因为查利从一个不同的角度看着全息立体照片。
  “两个星球的大气层接触的地方有层状火光,这是用紫外线拍摄的,显示出更多细微的结构。”
  “这些光环挺容易拍摄的。用可见光,曝光时间稍长即可,而且显示了星球的背景。”
  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一名助手把头伸了进来。“打搅一下可以吗,博士?”
  “当然可以。”
  “俄罗斯五一委员会有人打电话来。她想知道他们是否把飞船的名称改为‘勃列日涅夫号’了。”
  “改了。不过告诉她,我们选定了‘利昂·托洛斯基号’这一名称。”
  他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好的。”他动手把门关上。
  “等一下!”、查利揉揉眼睛。“告诉她,呃……飞船在那边轨道上的时候不搞纪念性的智称。他们将在回程开始的时候给它重新命名。”
  “这是真的吗?”约翰尼问道。
  “不知道,谁在乎这个?再过一两个月,他们将不愿意按任何人的名字给它命名。”他和阿比已经制定出一套计划——据称还不太成熟——以便保护L-5号免受土拨鼠愤怒的惩罚:卫星上没有人预先知道飞船在飞往天鹅61号。这是船员们在前往岩礁/漩涡的路上作出的决定;他们修改了驾驶系统以便在轨道上围绕双星运行的时候经受物质-反物质的破坏。L-5号将从“代达罗斯号”离开岩礁/漩涡的时候发射的一份通话首先获悉这个叛变计划。到了信息传到地球的时候他们已经上路一个月了。
  这一切是显而易见的,但是至少他们一直小心翼翼不让有关“代达罗斯号”真实使命的任何记录留在L-5号上。不过,三千人确实知道实情,任何胜任愉快的工程师和物理学家都会对此产生怀疑。
  阿比已经感觉到,尽管他们多半有可能被揭露出来,但是土拨鼠们肯定不能生23年的气——即便他们对反物质和其他奇迹没有得到什么印象……
  而且查利认为,这再也不是他们担惊受怕的事了。
  结果“代达罗斯号”的船员将有更大的事要担惊受怕。
  二○七七年六月
  俄罗斯人庆祝了五一节——查利从电视里观看了这一庆典,每当他们提到“利昂尼德·I·勃列日涅夫号”飞船的时候他都畏畏缩缩——五一节以后形势恢复正常。
  查利和另外三千人紧张兮兮地等待着“令人惊异”的消息。
  不出所料,六月初消息传来了,改用资料频道以防被窃听。但是这一则消息谈的并不是他们盼望中的事。
  “我是阿比盖尔·比癌斯,跟查尔斯·利文塞尔通话。
  “查利,我们遇到麻烦。飞船已被损坏,一大块某种物体击中船尾,正好击穿主传动反射层,毁了一套控制传感器和一台高空喷气发动机。
  “就我们所能判断的来说,局势是稳定的。我们保持加速飞行,略低于一个重力加速度。但是我们无法驾驶,也无法关闭主传动装置。
  “我们在轨道上运行的时候未曾遇到碎石光环方面的麻烦,因为我们保持在罗什极限之内。进入的时候,你知道我们成功地利用了光环的天然分界线。返回的时候我们用了同样的方法,但这是一个较慢较复杂的过程,因为现在飞船的质量大得够呛。一定有一块外部光环边缘的碎石撞进了飞船。
  “倘若可以关掉传动装置,我们可能碰碰运气把它修理好。但是因为没有处于一个重力加速度状态,工作舱赶不上飞船。不管怎么说,那下面的辐射线在几秒钟之内就会把操作员炸熟的。
  “我们正在修理飞船。假如你有什么想法,请告诉我们。我突然想起这开脱了你的罪责——我们曾经向地球返航,但是受到无情的斥责。我将用常规通讯频道发送一份大意相同的信息。这段通话是绝密的。
  “谈话结束。”
  对于查利和L-5号摆脱危境来说,这一招灵光之至——局势的戏剧性变化招致了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以来从未听说过的对太空旅行的普遍兴趣。
  他们甚至有了一位英雄。一个志愿者乘坐严加屏蔽的工作舱用电缆吊放下去看看情况。在电缆绷断之前她已经发回了损坏部位的清晰照片。
  “代达罗斯号”:公元二○八一年
  地球:公元二一○一年
  下面一则新闻,从《传真与图片》上删除,因为很难将它译成使该报大受欢迎的“平易英语”:
  太空飞船越过天鹅61号——
  有点儿像
  (L-5号骗子)
  今日收到“代达罗斯号”太空船的信息说,它刚刚在400天文单位距离之内越过天鹅61号。这一距离大致相当于冥王星与太阳之间距离的十倍。
  实际上这艘飞船大约在11年前越过那个星球。该信息用了这一段时间才传回到我们这里。
  我们不能确知现在飞船到底在哪里。倘若还没有修理好失去控制的传动装置,他们现在超越了天鹅61号星系大约11光年之遥(他们经过双星的时候飞船的速度大于光速的99%)。
  倘若你从飞船乘客的观点看问题,情况就越发复杂了。由于存在相对性,当你接近光速的时候,时间似乎过得较慢。因此在这十一年的行程中,对于他们来说仅仅经过了四年。
  L-5号协调人查尔斯-利文塞尔指出,飞船有足够的反物质燃料,可以不断加速飞行,直到银河系边缘。到那时,船员们仅仅多了二十岁左右——但是要到两万年以后我们才能听到他们的消息……
  (删除这条新闻。还有材料报导飞船在天鹅6l号人们的眼里是什么形象,即便那边时间较慢,我们怎样始终跟他们谈话,但这一切都跟此文一样愚蠢。)
  “代达罗斯号”:公元二○八三年
  地球:公元二一四四年
  查利九十九岁寿终正寝,临终甚为悲痛。十年前新闻媒介已经披露他们一直打算让“代达罗斯号”成为一艘星船。
  很少人重视这条消息。那些重视这一消息的人一致认为,一次摆脱一千名科学家无论如何是好事一桩。瞧他们让咱陷入何等的困境。
  “代达罗斯号”:距离67光年,仍然在加速。
  “代达罗斯号”:公元二○八五年
  地球:公元三五七八年
  经过七年多的船上研究和发展——还有大约1500光年的旅行——他们好不容易把发动机关闭了。
  由于使用尖端遥测技术,修复工作胜利完成,未曾再度危及人命。
  现在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十分宝贵。他们再也不仅仅是探索者;他们已经消耗了将近一半燃料。他们是殖民者,没有回程的票子。
  他们取得成功的信息将在十五个世纪以后传回到地球。到时候地球上是否有一台红外线望远镜来检测这一信息,此事颇费猜疑。
  “代达罗斯号”:公元二○九三年
  地球:公元五○○○年收悉
  飞船减速飞行期间,他们在航线上调查研究过几个星系。他们发现一个具有地球型行星的星系围绕着一个太阳型的太阳旋转,于是对准它飞行。
  在他们开始让殖民者着陆的季节,该行星夜空的主要特征是一种艳丽发光的气态云雾,天文学家称之为北美星云。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L-5号的殖民者一个也没有想到这一点——加几年或者减几年就是美国建国三千周年的日子。
  三千周年之际,美国本身有几分今不如昔了。
  拍打着美国海岸的海洋充斥着厌氧微生物的绯红色浮渣;大城市已经陷落,城市的废墟已经差不多被永不停息的沙暴磨灭。
  没有准备焰火,因为没有观众,因为没有人员策划;细菌毫不在意。五一节也将被遗忘。
  太阳系里仅有的人住在一个玻璃金属管里。他们管理自动机械,别过脸去不理睬死亡的地球,崇拜天鹅星座,并且忘了为何崇拜它。
  (郑秀玉 译)
  《科幻之路》(第三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