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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苏鲁神话Ⅱ-恐怖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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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为什么你们要以科幻小说的名义刊登像洛夫克拉夫特的‘疯人山’那样的东西?难道你们真的困难到了如此地步,非登这种废话连篇的东西不可吗?……如果诸如此类的故事——像是两个人看着某个古代废墟中的石刻把自己吓个半死,或是什么人被连作者本人也描述不清的什么东西追逐着,或是谁叽叽咕咕地述说着诸如没有窗户的五维密室、约·梭托等等无可名状的恐惧,等等——就是未来的探险故事《惊天传奇》的构成的话,那就只能盼老天爷来援手科幻小说了。”
  上面的内容摘自《惊天传奇》1936年7月号的读者来信专栏,信中提到的令人憎恶的对象当然就是该杂志在同一年里发表的两篇H·P·洛夫克拉夫特的“克苏鲁神话”中的一篇。对于洛夫克拉夫特的故事,读者的反响并不都是消极的,但那些褒扬的评论还是被愤怒、困惑和绝望的大呼小叫淹没了。
  20世纪30年代,美国杂志上的科幻小说大部分都是由雇佣文人炮制的情节加冒险的故事,他们不过是把懒散的某牧场改成了某星球,然后胡乱地套用同样的故事情节,用太空强盗取代了偷牛贼罢了。在1936年,那些热衷于科幻小说的人还只是习惯于跳上星际飞船,在比光速还快的驱动器上翻筋斗(别去想什么爱因斯坦的理论),把参宿四上的八脚怪炸个稀巴烂,他们无法理解洛夫克拉夫特苦心描绘的那种气氛,让他的两个勇猛无畏的探险家在南极荒原上,面对无与伦比的恐惧,喋喋不休地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发狂般地惊声尖叫。
  洛夫克拉夫特的“神话”故事和史密斯博士极其同党所推崇的星战故事之间是有本质的区别的,而不仅仅是注重情节和注重气氛的差别。在当时那个年代,以太空探险为主题的许多代表人物,如E·E·史密斯、奈特·沙克涅和拉尔夫·米尔恩·法利,都是生于前一个世纪的人,那时的人们依然认为宇宙的运转是遵循着永恒不变的牛顿定律。就像我们的太阳一样,每个星球都是一颗恒星,当19世纪的天文学家将他们的分光镜瞄向太空时,他们得到了可靠的信息,确知那些星球上也有氢、氦、镁、钠以及其它元素,和我们在我们自己的太阳系中所发现的完全一样。19世纪末,当物理学家庆幸地以为他们完全了解了宇宙的时候,人类征服宇宙的终极梦想还真的是如此不可能的任务吗?
  1905年,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开创了20世纪的科学革命,而这场革命最终将彻底粉碎经典物理的教义。随着在相对论、量子力学、亚原子粒子等领域的不断发展,宇宙似乎也不再那么能让人看得懂了。随着哥白尼和伽利略扭转了人类中心说,现代人也开始认识到,他非但不是宇宙的中心,而且他只是宇宙的一个特例。宇宙以及它的中子星、类星体和黑洞对我们来说都是陌生的,我们在宇宙中是一个陌生人。
  在20世纪30年代所有那些在杂志上发表过科幻作品的作家当中,只有洛夫克拉夫特超越了他的同僚的那种单调乏味,传达了宇宙的神秘性这个20世纪最敏感的话题。“我的所有故事,”洛夫克拉夫特1927年在一封信中写到,“都是基于最基本的前提之上的,那就是平凡的人类的法则、利益和情感在浩瀚的宇宙中都是无效的和没有意义的,”这是一个宣言,实际上概括了当时正在发生的现代科学的变革,其时那些目瞪口呆的物理学家吃惊地发现了一个不为牛顿力学所约束的陌生的新世界。爱因斯坦在阐述他的广义相对论时不得不与非欧几里得几何相抗争,而克苏鲁的海底城市的非欧几里得角所代表的就是同样的非欧几里得几何;在“外太空的色彩”中所描绘的神秘的陨石放射,复制的是20世纪初叶由贝克雷尔和居里夫妇所完成的镭的实验。就连目前在高等数学方面的发展——混沌现象——也被克苏鲁神话预示出来了,在洛夫克拉夫特虚构的万神殿里,至高无上的神是白痴盲神亚撒索,而它就是终极的混沌空间里螺旋形的黑色旋涡的主宰。如果适当地用曼得勃罗(Mandelbrot)的分形理论和费根堡姆(Feigenbaum)的常数理论装备起来后,亚撒索在当代混沌学的数列和扰动中应该很是有如鱼得水的感觉。
  再更多地谈论克苏鲁神话和20世纪科学发展之间的一致性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洛夫克拉夫特借用的这些概念并非出自于相关的高等数学的正规知识,即,相对性,而是出自于一种偶然发现的、出自本性的对“混沌和未探明的太空恶魔的袭击”的洞察力。从历史观点上讲,洛夫克拉夫特已经和那些被现代化的20世纪遗留下来的社会和经济精英密切结合在一起了;他是无所寄托的梦想家,在他自己的时代里是一个局外人,在宇宙中也成了局外人。阿根廷作家胡利奥·科塔萨尔(Julio Cortazar)曾经指出,“所有完全成功的短篇小说,特别是科幻小说,是神经病、梦魇或幻觉通过客观化的中和并且转化为一种在神经领域之外的媒介而形成的产物。”就洛夫克拉夫特来说,他把宇宙看做一个收容可怕的奇迹的避难所,这种观念不过是他病态的局外人心理的鲜明写照;正如洛夫克拉夫特在他的家乡普罗维登斯是一个局外人一样,在克苏鲁神话中,现代人也是一个外来者,迷失了方向,随波逐流,在一个可怕的深渊边缘摇摇欲坠。1936年,当洛夫克拉夫特的“疯人山”在《惊天传奇》上连载时,那些暗示宇宙的浩瀚、神秘的内容被读者斥为胡言乱语,但20世纪的科学革命已经证实了那些内容的正确性。物理学家刘易斯·托马斯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说,“20世纪最伟大的科学成就就是发现了人类的愚昧无知。”记住上面的这句话,停下来一会儿,翻开本书的第一页,读读“克苏鲁的呼唤”的开篇第一段吧。
  在1937年洛夫克拉夫特去世后,离奇的恐怖故事仍然盛行不衰。洛夫克拉夫特差了几年,没赶上约翰·W·坎贝尔接管《惊天传奇》,他的编辑才能和影响力令美国科幻小说杂志的整个领域有了显著地进步。尽管他有惊人的才干,但他还是保持了一个最基本的设计思想,即对技术胜利、对人类的独出心裁和足智多谋所具备的绝对效力抱有超凡的信心,相比之下,洛夫克拉夫特似乎就像一个在科幻小说的天空下异想天开的异形。
  孤独的普罗维登斯隐士和他的神话遗产在他的一干朋友和仰慕者心目中是永存的,他们就像一个秘密社团的成员守护它们的神谕和神像一样,维护着“克苏鲁神话”。这其中的努力就包括了由成立于1939年的阿克汉姆出版社发起的、颇受争议的模仿写作计划。
  20世纪30年代,洛夫克拉夫特曾经亲自为不同的版本客户编写过仿“神话”故事,他还特别提到过那些故事是“(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让我的名字与它们联系起来的。”在洛夫克拉夫特去世后的那些年里,以1942年弗朗西斯·T·兰尼的“神话”专门用语词汇表为起点,开创了一个新纪元,在这期间,克苏鲁和他的宇宙同伙被仔细地加以审视、分析、归类、系统化,被分级,被删节得残缺不全。就这样,到了20世纪70年代,在一本很浅薄的关于“神话”的书里,一个美国的科幻作家提出,洛夫克拉夫特的构思存在“脱漏”,并且认为他本人和其他人有责任用新故事来“填补”这些“空隙。”在洛夫克拉夫特之前,蛙类食人族的故事只有相当有限的市场;在他去世后的几十年里,创作仿克苏鲁作品逐步发展成为一种占有很大市场份额的产业。
  这类衍生出来的作品数量巨大,用已故的E·霍夫曼·普里斯的话来说,都是“可恶的垃圾,”但这对“神话”造成的影响尚不及那些真正的侵权行为为重。洛夫克拉夫特假想的宇宙进化论决不是一个静止的体系,而是一种具有艺术价值的构想,它始终适应于它的创造者的个性发展和兴趣变化。因此,随着哥特式情趣在洛夫克拉夫特生命的最后10年里逐渐让步于宇宙情结,诸如“邓维奇的恐慌”(1928年)之类的早期“神话”还牢牢地倨于衰落的新英格兰的闭塞地区,而仅过了6年之后,在“不合拍的阴影”里,洛夫克拉夫特就开始令人眼花缭乱地叙述起宇宙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了。同样地,当洛夫克拉夫特在20世纪30年代终于开始对恐怖小说丧失兴趣时,人们可以再次从比较中看出,在“邓维奇的恐慌”里,“神话”的神依然还是带着符咒、栖于海湾的、恶魔似的实体,而在“不合拍的阴影”里,外星生物已经变成了开通的、地地道道的社会主义者,这直接反映出洛夫克拉夫特突然对社会和社会改革产生了兴趣。如果他活到了20世纪40年代,神话还将继续随着它的创造者的变化而发展;对作者身后的那些仿作者来说,根本不存在可以套用的僵化的体系。
  再者说来,“神话”的精髓既不在于众多的虚构的神灵,也不在于那些尘封已久的禁书,而在于一种令人信服的宇宙态度。宇宙是洛夫克拉夫特在描述他的重要审美观时重复了无数遍的术语:“我选择恐怖小说,是因为它们最符合我的倾向——我要即刻实现我最强烈、最持久的一个愿望,幻想着能神奇地中止或违背永远禁锢着我们并且挫败我们对无限的宇宙空间的好奇心的时间、空间和自然法则所具有的那些恼人的限制……”
  在某种意义上,洛夫克拉夫特全部的成熟的作品是由宇宙奇迹故事组成的,但在他生命的最后10年里,当他开始放弃邓萨尼式的异国情调和新英格兰黑巫术,转而探索神秘的外层空间的混沌这一主题时,他写出了大量被后人称为“克苏鲁神话”的作品。换句话说,“神话”代表了洛夫克拉夫特的那些宇宙奇迹故事,在那些故事里作者已经开始将他的注意力投向现代科学的宇宙世界;反过来,“神话”里的神灵将这样一个无目的的、冷漠的、陌生得非言语所能表达的宇宙具体化了。因此,那些经年创作拙劣的仿“神话”作品的仿洛夫克拉夫特风格的人应该明白:“神话”不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公式化的表达和词汇表拾遗的串联,而是一种宇宙化的思想状态。
  本集中收录的带有克苏鲁神话色彩的故事,是这类故事中少数比较成功的作品。其中最早的几篇现在看来也许像是通俗文化的粗劣作品,但其余各篇都是相当精彩的,像出自罗伯特·布洛克(“弃屋中的笔记本”)、弗里茨·莱布尔、拉姆齐·坎贝尔、柯林·威尔逊、乔安娜·拉斯以及斯蒂芬·金的故事就特别体现了H·P·洛夫克拉夫特的风格,并且为传扬“神话”作出了他们自己的贡献。
  本书最后一篇小说的作者理查德·A·路波夫还给了我们更多的东西:他不仅写出了“发现古里科地带”这篇出色的“神话”故事;他还是我所遇见的除洛夫克拉夫特之外的唯一一位传达了打破传统的创新性意义的作者。在这篇杰出的作品里,路波夫不仅运用了必不可少的“神话”术语,而且还营造了最基本的宇宙奇迹的氛围,并且还再创造了那些“神话”原型里所具有的振奋人心的刺激。如果你想知道,为什么会有1936年时的群情激奋,翻开本书的“发现古里科地带”,看看它的开篇吧。
  詹姆斯·特纳
《克苏鲁神话:恐怖人间》作者:[美] 斯蒂芬·金 等
(本书)
《弃屋中的笔记本》 罗伯特·布洛克
  首先,我要写的是,我从没做错过什么。对任何人都一样。他们不能命令我就此停笔,无论他们是谁。他们也没有理由做那些我担心他们将要做的事。
  我想,他们很快就会来了,因为他们已经到外面去了好长时间了。在那口老井里挖掘,我想是这样的。在找一个门,我听说是这样的。当然,不是找一个普通的门,而是别样的门。
  一想到他们要找的是什么,我就觉得害怕。
  我想看看窗外的情形,可是,窗户被挡住了,所以我看不见。
  我开了灯,发现笔记本在这儿,所以我就想把一切都写下来。然后,要是我找到机会的话,我就可以把它寄给某个能帮助我的人。或者,也许有谁会发现它。反正,能尽我所能地把它写出来,总比坐在这儿干等着它们来抓我要好得多。
  我最好还是先告诉你我的名字吧,我叫威利·奥斯伯尼,去年7月我就年满12岁了。我不知道我是在哪儿出生的。
  我能记起的头一件事,就是在路德斯福特的生活,人们把那儿称为偏远的丘陵地带。那儿真的是很荒凉,到处都是茂密的树林,还有好多大山和山丘,都是没有人爬过的。
  我很小的时候,奶奶就给我讲故事。我一直是和奶奶一起过的,因为我的父母都死了。是奶奶教会了我读书,写字。我从没有上过学。
  和那些山丘和那些树林有关的各种各样的事,奶奶全都知道,她给我讲过一些非常奇怪的故事。反正,当我那么小,又是孤单一人和她一起生活时,我就是这么觉得的。那就是些故事,和书里那些故事一样。
  有的故事讲的是,在沼泽地里藏着一些“恶人”,在还没有定居者和印第安人的时候,它们就在那儿了,那里还有一些巨石,被称为祭坛,是“恶人”用来给它们崇拜的东西献祭的地方。
  奶奶说,有些故事是她从她的奶奶那儿听到的,讲那些“恶人”是怎么藏在树林和沼泽地里的,因为它们见不得阳光,还讲那些印第安人是怎么躲着它们的。她说,有的时候,印第安人会把他们的小孩绑在森林里的树上,当作献祭的牺牲,这样就能让它们得到满足,不生事。
  印第安人知道和它们有关的一切,他们还设法不让白人知道得太多,不让他们住得离山丘太近。“恶人”没有引起太多的麻烦,但如果太吵闹的话,它们就会生事了。所以,那些印第安人找借口,不让白人定居,说那里没有什么猎物,也没有路,而且离海岸线也那么遥远。
  奶奶告诉我说,这就是为什么这里至今都没有多少人定居的原因。只有少许的农舍分布在周围。她告诉我说,“恶人”仍然还活着,有时候,在春天和秋天的一些夜晚,你能远远地看见山顶上的亮光,听到从那边传来的声音。
  奶奶说,我有一个叫露西的姑妈和一个叫佛瑞德的姑父,他们就住在那些山里。她说,我的爸爸在还没结婚的时候,曾经去看过他们,有一次,在万圣节左右的一个晚上,他还听到它们在敲一个用树干做的鼓。后来,他认识了妈妈,他们结婚了,生我的时候她死了,后来他也死了。
  我听奶奶讲各种各样的故事。听她讲巫婆、魔鬼和能吸你的血、勾你的魂的蝙蝠人的故事。听她讲塞勒姆和阿克汉姆的故事,因为我从没去过城市,所以我想听她讲城市里的事。听她讲一个叫因斯茅斯的地方的事,那里有许多破旧的老房子,人们都把可怕的东西藏在老房子的地窖和阁楼里。她给我讲,深埋在阿克汉姆地下的那些墓穴是怎么挖出来的。让人听着觉得那里似乎满世界都是鬼魂。
  她经常吓唬我,给我讲这其中的一些东西都长的什么样,但是,她从来没跟我说过“恶人”长的是什么样子,无论我怎么问,她也不说。她说,她不想让我和这些东西有任何关系——她和她的家人知道它们所做的一切,这已经够糟的了——连仁慈的上帝也不会用这么多东西来吓唬人。幸运的是,我不会为这些事而添烦恼,不像我爸爸家这边的一个祖先,梅海塔布尔·奥斯伯尼,在塞勒姆审判的那些日子里,他为了一个女巫,被绞死了。
  所以,直到去年奶奶死了,法官克鲁宾索普把我送上火车,我去奶奶以前总提到的那个山区投奔露西姑妈和佛瑞德姑父的时候,那些故事对我来说,仅仅就是故事。
  你该知道我有多高兴,一路上,列车长让我跟着他跑来跑去,给我讲城里的事,每一件事。
  佛瑞德姑父来车站接我了。他又高又瘦,留着大胡子。我们驾着轻马车,从小站出发——小站周围没有房子,没有任何东西——直接进了森林。
  那些森林真是太怪了。它们那么安静。它们那么黑暗,那么冷清,让我觉得害怕。好像从来就没人在里面大叫大笑似的,甚至都没人在里面轻轻地笑过。佛瑞德姑父让马车跑得很快,他几乎都没和我说过话,只顾得上赶着那匹老马快跑了。
  很快,我们就进山了,那些山很高。山上也有树林,有时还能看到一条小溪从山上流下来,但是我没看到有房子,而且无论你看什么地方,总是黑乎乎的样子,就像到了黄昏似的。
  我们终于到达了农舍——一小片地方,在一片空地上搭着老木屋和牲口棚,周围都是树,树都阴沉着脸。露西姑妈出来迎接我们了,她是一个很好的小个子女人,中等年纪,她抱了抱我,还把我的行李扛到了肩上。
  但是这些都不是我要在这儿写的东西。过去的一年,我和他们一起在这个房子里生活,吃的是佛瑞德姑父种的东西,从来都没进过城,这些事也都不要紧。在这周围方圆4英里以内,再没有别的农舍了,也没有学校——所以,晚上的时候,露西姑妈就会帮我做阅读。我很少玩。
  起先,我害怕进树林里去,因为我还记得奶奶给我讲的那些故事。另外,我敢说,露西姑妈和佛瑞德姑父也害怕什么东西,因为他们一到晚上就把门锁得严严的,而且从来不在天黑以后进树林,连夏天也一样。
  但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我习惯了在林子里的生活,他们好像也不那么害怕了。我会唱歌给佛瑞德姑父听,当然,有的时候,他下午会很忙,我就会自己跑出去玩。特别是在秋天的时候。
  就这么样,我听到了其中一件事。那是在10月初的时候,我正在那条峡谷里,就在大圆石旁边。突然听到有动静。我赶紧躲在了大圆石后面。
  要知道,正像我说的,林子里什么动物都没有。也没有人。只有那个老邮递员,凯普·普里奇特,每个星期四下午会经过这里。
  所以,当我听到一个声音,却又不是佛瑞德姑父或者露西姑妈在叫我时,我知道,我最好是藏起来。
  至于那个声音。起初是离得很远的,像是滴水的声音。听着就像佛瑞德姑父把宰完的猪挂起来,猪血汩汩地滴到木桶里时发出的声音。
  我看看周围,没发现有什么东西。而且我也分不清那声音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那乱糟糟的声音停了一分钟,周围的树,还有黯淡微光,静得像死了一样。然后,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更近了,也更大了。
  听上去就像是有好多人在一起跑着,或是走着,往这边来了。脚踩断树枝的声音,拨开灌木丛的声音,和那个声音都混在一起了。我低低地缩在那个大圆石后面,一点声都不敢出。
  不管那是什么声音,我听到,那声音离得更近了,就在峡谷里。我想抬头看看,但是没敢,因为那声音特别大,特别可怕。还有一种怪味,就像是有什么死了而且被埋掉了的东西,又被刨出来了似的。
  突然,那声音又停了。一下子,林子里静得吓人。随后,响起了声音。
  那是说话声,又不是说话声。那听上去不像是说话声,更像是一种嗡嗡声,或哇哇的叫声,很低沉。但是,那应该是说话声,因为那是在说着词句。
  没有我能听懂的词句,但就是词句。那些词句让我把头压得低低的,恐怕我会被发现,而且恐怕我会看见什么。我躲在哪儿,浑身冒汗,直打哆嗦。那种气味让我觉得很恶心,但是,那个可怕的、低沉的说话声让我觉得更难受。它不停地说的好像是
  “E uh shub nigger ath ngaa ryla neb Shoggoth。”
  我并没想过要把它发出的声音原样写出来,但我听的时间太长了,都记住了。当那种气味变得越来越浓的时候,我还在听呢,而且我想,我肯定晕过去了,因为当我醒来的时候,说话声已经没有了,天已经很黑了。
  那天晚上,我是一路跑回家的,在那之前,我去看了讲话的那个东西——那就是一个东西——站过的地方。
  人类是不可能在泥地里留下那些足迹的,那像是山羊的蹄印,全是绿色的,还有气味难闻的黏液——那不是四蹄或八蹄的,而是200蹄的!
  我没有告诉露西姑妈,或是佛瑞德姑父。但是,那天晚上我上床睡觉的时候,我做恶梦了。我觉得,我回到了那个峡谷,只有这次,我能看见那个东西。它特别高,全身都是漆黑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形状,除了有好多黑色的绳索,绳子的末端长的像蹄子似的。我是说,它有形状,但是一直在变——都是胀鼓鼓的,蠕动着,变成不同的样子。那东西浑身长了好多嘴,就像树枝上打卷的树叶一样。
  那就是我能想起来的比方。那些嘴像是树叶,那东西整个就像一棵在风中摇摆的树,一棵黑树,有好多垂到地面上的树枝,还有好多树根,末端像蹄子。那些绿色的黏液就从那些嘴里流出来,滴到腿上。
  第二天,我想起来去楼下看露西姑妈的一本书。这是一本神话故事。书里讲的是,过去,有一些生活在英格兰和法国的人被称为德鲁伊特教僧侣。他们崇拜大树,认为它们是活的。也许这个东西就像他们崇拜的东西一样——叫做自然精灵。
  可是,这些德鲁伊特教僧侣是生活在大洋那一边的,它怎么能到这儿呢?接下来的两天,我想了好多和它有关的事,你也知道,我不敢再去那些林子里玩了。
  最后,我想出来了这样一些事。
  也许那些德鲁伊特教僧侣从英格兰和法国的森林里被赶出来了,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很聪明,能造船,他们就坐着船,跨海过来了。然后,他们可能就在这后面的树林里住下了,并且用他们的魔咒把印第安人吓跑了。
  他们知道怎么把自己藏在沼泽地里,进行他们很野蛮的祭拜活动,把这些神灵从地下,或是从它们所在的任何地方呼唤出来。
  印第安人常常认为,白人的上帝是很久以前从海里出来的。这会不会也是在说德鲁伊特教僧侣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在墨西哥或南美洲的一些真正开化了的印第安人——我想是阿兹特克人或印加人——说,一个白人上帝从一条船上下来,教他们各种各样的魔术。他会不会是一个德鲁伊特教僧侣呢?
  那也能解释奶奶讲的那些关于“恶人”的故事了。
  那些藏在沼泽地里的德鲁伊特教僧侣应该就是那些在山上点着火,敲着鼓的人了。他们被称为“恶人”,树神,或别的什么,来和一般的人区分开。他们会进行献祭。那些德鲁伊特教僧侣总是用鲜血献祭,就像那些老巫婆一样。奶奶不是说过吗,那些住得离山太近的人都失踪了,而且再也没有找到?
  我们住的地方和那些地方像极了。
  而且,就快到万圣节了。那是一个大日子,奶奶总这么说。
  我开始琢磨了——还有多久呢?
  这么害怕,我就不敢出屋了。露西姑妈给我吃了补品,说我脸色不好。我记得,有一天下午,当我听见林子里传来马车的声音时,赶紧跑到床底下,躲了起来。
  那是凯普·普里奇特送信来了。佛瑞德姑父拿了信,很高兴地进了屋。
  奥斯伯尼堂哥要来和我们一起住了。他是露西姑妈的亲戚,他放假了,要来住一个星期。他也是坐我坐过的那趟火车——只有那趟车经过这里,10月25日中午到。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都很高兴,我也暂时忘掉了我那些疯狂的想法。佛瑞德姑父要把后屋收拾出来,让奥斯伯尼堂哥睡觉用,我就去帮他搬搬东西。
  天变得越来越短了,晚上很冷,还刮着大风。25号早上,天气很冷,佛瑞德姑父穿得暖暖的,好驾车穿越树林。他要在中午接上奥斯伯尼堂哥,车站里这儿有7英里地。他不想带我去,我也没求他。那些树林被风刮得尽是“吱吱吱”、“沙沙沙”的响声——说不定还有别的什么东西的声音呢。
  就这样,他走了,露西姑妈和我在屋里呆着。她正在做果酱——李子酱——准备过冬用的。我在井边洗瓶子。
  我好像说过吧,他们有两口井。新井有一个亮晃晃的抽水机,紧挨着木屋。那口旧的石头井在牲口棚那边,抽水机也丢了。它从来就没好过,佛瑞德姑父说,他们买下这块地方的时候,就有那口井。井水总是粘乎乎的。奇怪的是,尽管没有抽水机,但有时它好像会自己补水。佛瑞德姑父想不出是怎么回事,但在有些早晨,水会从水槽溢出来——绿色的、粘乎乎的水,还有难闻的气味。
  我们都离它远远的,我是在新井边上洗瓶子,一直洗到快中午了,天开始阴了下来。露西姑妈做好了午饭,开始下大雨了,从西边的大山那边传来了“隆隆”的雷声。
  我觉得,佛瑞德姑父和奥斯伯尼堂哥在暴雨天往回家走,会很难走的,可是露西姑妈却没有担心,仍然让我帮她做果酱。
  快5点了,天黑了下来,佛瑞德姑父还没回来。我们开始着急了。说不定是火车晚点了,或是马或马车出了什么问题。
  6点了,佛瑞德姑父还没回来。雨停了,但是你还是能听见有几分像雷声似的“隆隆”声从山里传出来,树林里湿漉漉的树枝不停地滴着水,那声音就像是女人在大笑。
  也许是路太难走了,他们过不来了。轻马车可能陷在泥里了。说不定他们决定留在车站过夜了。
  7点了,外面漆黑一片。听不见雨声了。露西姑妈非常着急。她提议,我们出去把一盏灯挂在路边的栅栏上。
  我们顺着小径向栅栏走去。天黑了,风已经停了。一切都静了下来,就像在树林深处一样。在和露西姑妈一起走在小径上时,我觉得有点害怕——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寂静的黑暗中的某个地方等着要抓我呢。
  我们点亮了灯,站在那儿,顺着漆黑的路望下去,“那是什么?”露西姑妈说,声音很尖。我听着,听见了远远传来的振动声。
  “马和马车,”我说。露西姑妈来了精神。
  “没错,”她突然说。真的是,因为我们看见了。马跑得很快,马车在后面歪斜着,很危险的样子。还没等我们看清是怎么回事,马车就从门前跑过去了,一直往牲口棚跑去,露西姑妈和我踩着泥路,追了过去。马身上都是汗沫和汗珠,当它停下来的时候,它都站不稳了。露西姑妈和我等着佛瑞德姑父和奥斯伯尼堂哥从马车里出来,但是,没有动静。我们往里面看。
  马车里根本没有人。
  露西姑妈“噢!”了一声,声音很大,然后就晕倒了。我不得不把她送回家,让她躺在床上。
  我在窗前等了差不多整整一夜,但佛瑞德姑父和奥斯伯尼堂哥始终没有出现。始终没有。
  接下来的几天过得很糟。从马车里也找不出线索能看出来发生了什么事,露西姑妈又不让我沿路穿过树林去城里,或去车站。
  第二天一早,马就死在牲口棚里了,这下,我们不得不走着去车站或是沃伦家的农舍了。露西姑妈害怕去,也害怕留下,她说等凯普·普里奇特来的时候,我们最好和他一起进城,报个案,然后在那儿等着,直到我们搞清楚出了什么事。
  我,我自己知道出了什么事。过不了几天就是万圣节了,没准“恶人”把佛瑞德姑父和奥斯伯尼堂哥抓走去献祭了。“恶人”或是德鲁伊特教僧侣。神话故事书里说,如果德鲁伊特教僧侣愿意的话,他们能用咒语掀起风暴。
  但我不想告诉露西姑妈。她好像要疯了似的,很担心,来回摇晃着,不停地念叨着,“他们走了”和“佛瑞德总叫我小心”和“没用,没用。”我不得不去找吃的,并为自己存一点。晚上很难睡着,因为我一直想听到鼓声。虽然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但那也比睡着以后做那些梦要好。
  我梦见那个黑色的、像树一样的东西,穿过树林,站在了一个很特别的地方,这样它就能用它那些嘴祈祷了,冲着在地底下的古老上帝祈祷。
  我不知道我是从哪儿知道它是怎么祈祷的——把它的嘴贴在地上。也许是因为看见了那些绿色的黏液吧。或者我真的看见过?我可不想再回头去看了。也许那些都是我脑子里装的事——德鲁伊特教僧侣的故事,还有关于“恶人”的事,还有那个说着“绍格斯”的声音,还有其它所有的事。
  可是,那,奥斯伯尼堂哥和佛瑞德姑父去哪儿了呢?是什么东西把马吓惊了,而且第二天就死了呢?
  这些想法一直在我的脑子里转呀转的,一个接着一个,但是,我知道的就是,万圣节的晚上我们就会离开这儿了。
  因为万圣节是星期四,凯普·普里奇特会来,我们可以和他一起进城。
  头一天晚上,我给露西姑妈打好包,我们都准备好了,然后我就去睡觉了。什么声音也没有,第一次,我感觉好了一点。
  但我还是做梦了。我梦见,夜里来了一伙人,从露西姑妈睡觉的客厅卧室的窗户爬了进来,抓住了她。他们把她捆上,把她带走了,一切都是静悄悄地,在黑暗里做的,因为他们长着猫眼,不用光也能看见。
  梦把我吓醒了,那时才刚刚破晓。我赶快跑去找露西姑妈。
  她不见了。
  窗户大开着,就像我梦见的那样,毯子也被撕坏了。
  窗外的地是干的,我没看见脚印或别的什么。但是,她不见了。
  我想我当时哭了。
  我记不住我后来做的事了。我不想吃早饭。我跑到外面喊着“露西姑妈”,也没想着会有回应。我走去牲口棚,门开着,牛都不见了。我看见有一、两个脚印从院子里出去,到了路上,但是我觉得顺着脚印去追太不安全了。
  过了一会儿,我去了井那边,我又叫出了声,因为新井里的水也都是绿色的了,粘粘的,和老井一样了。
  当我看到这个,我明白我是对的了。夜里来的肯定是“恶人”,它们是不想再遮掩它们干的事了。
  今晚是万圣节。我得离开这儿。要是“恶人”在监视着,在等着,我就不能干等着凯普·普里奇特下午来。我得去路上迎他,而且我最好现在,在早上,就出发,这样的话,天黑之前肯定能到城里了。
  我四处翻箱倒柜,在佛瑞德姑父的衣柜抽屉里找到了一点钱,还有奥斯伯尼堂哥的信,上面有他在金斯波特的地址。等我到城里把发生的事告诉别人以后,我就得去那里。我应该有亲戚在那儿。
  我在想,当我把佛瑞德姑父和露西姑妈失踪的情况,还有“恶人”把牛偷走去献祭的事,还有不知什么东西停下来喝水,把井里弄得都是绿色黏液的事都告诉城里人时,他们会不会相信我呢?我在想,他们会不会知道今晚山上会有鼓声和亮光,他们会不会带一些人今天晚上回来,去抓“恶人”和它们想要从地下呼唤出来的东西呢。我在想,他们会不会知道“绍格斯”是什么呢。
  反正,不管他们知道不知道,我都不会自己呆在这儿去查明真相了。我收拾好了我的小背包,准备离开。应该差不多是中午了,一切都静悄悄的。
  我出了门,往外走,也没费事去锁门。方圆几英里都没有人,我为什么要锁门?
  这时我听见路上有声音。
  脚步声。
  有人在路上走,刚拐过弯来。
  我静静地站了一分钟,等着看,等着跑。
  他过来了。
  他又高又瘦,长得有点像佛瑞德姑父,只是更年轻一些,而且没有胡子,他穿了一身很好看的城里人的制服,带了一顶扁帽。当他看见我时,他笑了,冲我走过来,就好像他知道我是谁。
  “你好,威利,”他说。
  我什么都没说。我都被搞糊涂了。
  “你不认识我了?”他说。“我是奥斯伯尼堂哥。你的堂哥弗兰克。”他伸出手来要和我握手。“我猜,你不会记得了,对吧?上次我看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婴儿呢。”
  “可是,我觉得你应该是上星期来呀,”我说。“我们等你25号来呢。”
  “你们没收到我的电报?”他问。“我有事了。”
  我摇摇头。“除非是星期四送信的送来,我们这儿什么也收不到。也许它在车站呢。”
  奥斯伯尼堂哥咧嘴笑了。“你们还真有规律。中午车站上一个人都没有。我还希望佛瑞德会驾着马车来呢,这样我就不用走路了,可惜没运气。”
  “你一路走着来的?”我问。
  “对呀。”
  “你坐火车来的?”
  奥斯伯尼堂哥点点头。
  “那你的手提箱呢?”
  “我留在车站了,”他对我说。“太远了,拿不动。我想佛瑞德会驾着马车带我回去取的。”他头一次注意到了我的行李。“等等,你要带着个手提箱去哪,孩子?”
  这我就没办法了,只好把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告诉他了。
  所以,我对他说,进屋吧,我都告诉你。
  我们进了屋,他煮了些咖啡,我做了两个三明治,我们吃了,然后我告诉他佛瑞德姑父去车站就没回来的事,马的事,还有后来露西姑妈出的事。当然,我没提我在树林里的那段事,我也没提到“恶人”。但是我告诉他我害怕,并且想在今天天黑前走着去城里。
  奥斯伯尼堂哥听我说着,点着头,没说什么,也没有插话。
  “这下你知道咱们为什么得走了吧,马上,”我说。“那些跟着他们来的东西,也会来找咱们,我不想再在这儿多过一夜了。”
  奥斯伯尼堂哥站了起来。“你可能是对的,威利,”他说。“但是不要让你想像的事支配你,孩子。要把事实和想像分开。你姑妈和姑父失踪了。这是事实。但其它的关于林子里的东西会来找你的那些话,都是想像。这让我想起了我回家时,在阿克汉姆听到的那些傻话。因为一些原因,每年到万圣节这个时候,这种话就更多了。为什么,当我离开——”
  “对不起,奥斯伯尼堂哥,”我说。“可是你不是住在金斯波特吗?”
  “当然,”他对我说。“但我在阿克汉姆住过,我还认识那里的人。难怪你会这么害怕进树林,还想像出那些东西。事实上,我很佩服你的勇敢。才12岁,就这么聪明。”
  “那咱们出发吧,”我说。“快2点了,如果咱们想在太阳落山之前进城,最好就动身吧。”
  “现在还不行,孩子,”奥斯伯尼堂哥说。“我觉得这么离开不合适,还没到周围看看,看咱们能发现什么呢。你应该明白,咱们不能就这么进城去,跟治安官说林子里有怪物把你的姑妈和姑父带走了之类的疯话。聪明的人是不会相信这些事的。他们会认为我在说谎,笑话我。他们甚至会认为是你和你的姑妈和姑父吵架了,所以,要离开。”
  “求你了,”我说。“咱们得走了,马上。”
  他摇摇头。
  我不再说什么了。我可以告诉他好多我梦见的,和听到的,和看见的,和知道的事,但是,我觉得那也没用。
  此外,有些事我现在不想告诉他。我又觉得害怕了。
  起先他说他从阿克汉姆来,后来我一问他,他又说他是从金斯波特来,但听起来那像是在骗我。
  然后他又说起我在林子里被吓着了的事,他是怎么知道那件事的?我根本没跟他说那一段啊。
  你是不是想知道我真的是怎么想的,我想他也许根本不是真的奥斯伯尼堂哥。
  如果他不是,那他是谁?
  我站起来,走到走廊里,
  “你去哪儿,孩子?”他问。
  “外面。”
  “我和你一块儿去。”
  肯定是,他在监视我。他不想让我跑出他的视线。他赶上来,拉住我的胳膊,真亲切——但是我挣不开。不,他紧紧拽着我。他知道我想甩开他。
  我能做什么?一直和这个人一起呆在屋子里,树林里,等天黑,万圣节的晚上,而且“恶人”就在外面等着。
  我们走到外面,我发现,虽说才下午,天已经越来越黑了。乌云遮住了太阳,风吹着树,树伸展着树枝,好像它们要把我拉回去似的。它们发出了“沙沙”的声音,就好像是在说着我的什么事,他抬头看着它们,听着。也许他听懂了它们说的是什么。也许它们正在给他下命令。
  然后,我差点儿笑了,因为他是在听着什么,而且我现在也听见了。
  是嗡嗡的声音,从路上传来的。
  “凯普·普里奇特,”我说。“他是邮差。这下咱们可以坐马车和他一块进城了。”
  “让我和他说几句,”他说。“说你姑妈和姑父的事。不是想吓唬他,咱们不想被传闲话,对吧?你进去吧。”
  “可是,奥斯伯尼堂哥,”我说。“咱们得告诉他真相。”
  “当然了,孩子。但这是大人的事。现在进屋吧。我会叫你的。”
  他很客气地说着,还带着微笑呢,但他还是把我拽上了门廊,推进了屋,砰的一下把门关上了。我站在黑暗的走廊里,我能听见凯普·普里奇特慢慢停下来,招呼着他,他朝马车走过去,说着话,然后我听见的都是咕咕哝哝的说话声,特别小。我从门上的一条缝往外看,看见了他们。凯普·普里奇特正在和他很亲切地说着话,一切都好,没什么不对劲。
  但是,过了没一分钟,凯普·普里奇特挥挥手,接着拉起了缰绳,马车又出发了!
  顿时,我知道我得行动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打开门,跑了出来,拿着手提箱和所有的东西,沿着小径,上了大路,追着马车。奥斯伯尼堂哥在我经过他身边时想抓住我,但是我绕开了他,喊着,“等等我,凯普——我来了——带我进城!”
  凯普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很迷惑的样子。“威利!”他说。“我以为你走了。他说你和佛瑞德和露西一起——”
  “别听他的,”我说。“他不想让我走。带我进城。我会告诉你出了什么事。求你了,凯普,你得带上我。”
  “我当然会带上你,威利。就从这儿跳上来吧。”
  我跳了上去。
  奥斯伯尼堂哥赶到了马车边。“嘿,”他说,声音很刺耳。“你不能就这么走。我不允许。你是归我监护的。”
  “别听他的,”我叫着。“带上我,凯普。求你!”
  “很好,”奥斯伯尼堂哥说。“如果你坚持不讲道理。咱们都走。我不能允许你独自离开。”
  他冲凯普笑笑。“你看到了,这孩子精神错乱了,”他说。“我相信,你不会被他的胡思乱想搞得心神不安的。在这种地方生活——怎么说,你也知道——他有问题了。我会在路上把一切都解释给你听。”
  他冲凯普耸耸肩,作势拍拍他的头。然后他又笑了,想从我们身边爬到马车的座位上。
  但是,凯普没有冲他笑。“不,你错了,”他说。“威利这孩子是个好孩子。我了解他。我不了解你。看来你已经解释的够多的了,先生,你告诉我说,威利已经走了。”
  “但我只是不想多说——你知道,我已经叫医生了,这孩子——他的精神不正常——”
  “绝对正常!”凯普吐了口口水,正落在奥斯伯尼堂哥的脚上。“我们要走了。”
  奥斯伯尼堂哥不笑了。“那我要求你带我和你们一起走,”他说。他想爬到马车上来。
  凯普把手伸进他的夹克里,当他重又把手拿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把大手枪。
  “下去!”他大喊。“先生,你正在和美国邮政说话,你没有对政府说实话,明白吗:现在,下去,别等我把你的脑袋轰掉。”
  奥斯伯尼堂哥怒了,但他从马车边逃开了,很快。
  他看着我,耸耸肩。“你正在犯一个大错误,威利,”他说。
  我连看都没看他。凯普说,“快,”我们就上路了。马车的轮子越转越快,很快农舍就看不见了,凯普把手枪放到一边,拍拍我的肩膀。
  “别发抖了,威利,”他说。“你现在安全了。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再过一个小时左右就进城了。现在你安心坐下来,把一切都告诉老凯普吧。”
  这样,我就和他说了。说了好久。我们一直穿行在树林里,还没等我明白过来,天已经快黑了。太阳悄悄地落下来,藏到了山的后面。黑暗开始一点一点地从树林里爬到路上,树开始“沙沙”地响,和紧随在我们身后的大黑影轻声说着什么。
  马蹄“得得”地踩在路上,很快,从远处传来了其它的声音。可能是雷声,可能是别的什么声音。但天真的是要黑了,而且这是万圣节的晚上。
  此时,已经是山路了,你几乎无法看清下一个弯转向哪儿。此外,天黑得越来越快了。
  “估计咱们得赶上雨了,”凯普抬着头说道。“打雷了,我猜是。”
  “是鼓声,”我说。
  “鼓声?”
  “在山里的时候,晚上你就能听到,”我告诉他。“这一整月我都能听到。是‘恶人’,正为安息日做准备呢。”
  “安息日?”凯普看着我。“你是从哪儿听说安息日的?”
  我便把曾经发生的更多的事情告诉了他。我把剩下的事全都告诉他了。他没说什么,不久,他就不可能再说什么了,因为我们被雷声包围了,雨敲打着马车,敲打着路面,敲打着各个地方。此时,外面已经是漆黑一片了,只有在打闪的时候,我们才能看得见。我得大声嚷着才能让他听见我说话——嚷着给他讲把佛瑞德姑父抓走又来抓露西姑妈的那些东西的事,讲把我们的牛偷走又把奥斯伯尼堂哥派回来抓我的那些东西的事。我也大声嚷着说了我在树林里听到的那些声音。
  闪电亮起来的时候,我能看见凯普的脸。他没有笑,也没有生气——不过是表现出他相信我的样子。我注意到,他又把手枪拿出来了,虽然我们跑得很快,但他只用一只手拉着缰绳。马很害怕,他不用拿鞭子赶,它也跑得很快。
  老马车歪歪斜斜地跳着,雨在风中“嘘嘘”地下着,一切都像是一个可怕的梦,但这都是真的。当我大声嚷着告诉凯普·普里奇特那些在林子里的事时,一切都成真了。
  “绍格斯,”我叫喊着。“绍格斯是什么?”
  凯普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当闪电亮起来的时候,我能看见他的脸,他的嘴是张开的。但他不是在看着我。他在看着路上,看着我们前方的东西。
  那些像树似的东西都聚到了一起,就在下一个转弯的地方,在黑暗中,它们像是活了一样——动着,弯着,扭着,要挡住我们的路。闪电又亮起来了,我能清楚地看见它们,还有别的东西。
  路上有一个黑色的东西,不是树。是一个又大又黑的东西,就那么蹲坐在那儿,等待着,绳子似的胳膊蠕动着,伸展着。
  “绍格斯!”凯普大叫一声。但我几乎没听见,因为雷声很大,这时,马惊叫了一声,我感觉到马车被猛地拉到了一边,马扬起了前腿,我们就要撞上那个黑色的东西了。我能闻见一股难闻的气味,凯普用枪对准它,“乓”地开了一枪,枪声几乎和雷声一样响,几乎和我们发出的声音一样响,因为我们撞上了那个黑色的东西。
  接着,所有的事都同时发生了。打雷了,马摔倒了,枪响了,马车翻倒的时候我们撞到了那个东西上。凯普肯定把缰绳缠到胳膊上了,因为当马摔倒,马车翻了的时候,他的头先磕到了车前面的挡泥板上,然后就扎进了那一团扭动着的东西里,那是马——那个黑色的东西抓住了它。我觉得自己掉进了黑暗里,然后落在了泥里和碎石路上。
  我听见了雷声和尖叫声,还有另外一种声音,这种声音我只是以前在树林里听到过一次——一种低沉的、像是说话似的声音。
  这就是为什么我从不回头看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我都没去想我落在地上的时候有没有受伤的原因——我只顾站起来,沿着大路跑下去,能跑多快就跑多快,沿着大路,在暴雨里,在黑暗中跑着,那些树蠕动着,扭着身体,摇着它们的脑袋,用它们的树枝指着我,大笑着。
  我听见了高过雷声的马的嘶鸣,还有凯普的尖叫,但我还是没回头去看。闪电不停地眨着眼睛,我跑进了树林里,因为路上都是泥,拖着我要摔倒,还吸着我的腿。过了一会儿,我也开始尖叫了,但是在雷声中我几乎听不见我自己的叫声。除了雷声,我还听见了鼓声。
  我猛地冲出了树林,上了山。我往上跑,鼓声更大了,很快我就能正常地看东西了,不用等到打闪的时候了。因为山上有火堆,隆隆的鼓声就是从那儿传过来的。
  我在声音中迷失了;风在“嘘嘘”的尖叫,树在大笑,鼓在“隆隆”地响。但我及时地停了下来。当我清楚地看见火堆时,我停了下来;红色和绿色的火在雨里燃烧着。
  我看见,山顶上有一块平整的地方,中央有一块白色的大石头。那些红色和绿色的火就在它的周围和后面,所以,在火光的映衬下,一切都能看得很清楚。
  有人围在祭坛周围,那些人都留着长长的灰白胡子,脸上都是皱纹,那些人把气味很难闻的东西扔进了火堆里,这样火苗就成了红色和绿色的了。他们的手里还拿着刀,我能听见他们在嚎叫。在后面,还有好多蹲在地上的人,在敲着鼓。
  很快,有别的东西上山来了——两个人,赶着牛。我敢说,他们赶的是我们的牛,把它们赶到了祭坛边,然后那些拿着刀的人把它们的脖子割断了,做为献祭的牺牲。
  这些都是我借着闪电和火光看见的,我蹲得很低,这样我就不会被别人发现了。
  但是很快我就不再能够看得很清楚了,因为他们把一些东西扔进的火堆。火堆冒起了浓浓的黑烟。当这些烟冒起来的时候,那些人开始唱歌,并且大声地祷告。
  我听不清词句,但那种声音就像我以前在树林里听到的一样。我无法看得很清楚,但我知道该发生什么事了。那两个把牛赶上来的人从另一侧走下山去,等他们再上来的时候,他们有带来了新的祭品。烟使我无法看清楚,但这些是两条腿的祭品,不是四条腿的。我应该是看见了的,但当他们把他们拖上白色的祭坛,动了刀子,火和烟突然冒了起来,鼓也响了起来,他们都唱着,大声呼唤着等候在山的另一侧的什么东西的时候,我捂住了脸。
  大地开始震颤。天下着暴雨,有雷声,有闪电,有火,有烟,还有歌声,我被吓得快要疯了,但是我敢对一件事发誓——大地开始震颤了。它摇着,抖着,他们呼唤着什么东西,不一会儿,那个东西出现了。
  它从山坡爬上来,向祭坛和牺牲爬过去,它是我梦见的那个黑色的东西——那个在树林里出现的黑色的、有好多绳子的、粘乎乎的、像树似的东西。它爬上来,靠它的蹄子和嘴还有像蛇似的的胳膊在地上流动着。那些人弯下了腰,都往后站,它到了祭坛边,祭坛上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在尖叫。
  那个黑色的东西俯身到祭坛上,当它弯下腰来的时候,我听见了盖过尖叫声的嗡嗡声。我只看了一分钟,但当我看那个黑色的东西的时候,它开始鼓胀起来而且变大了。
  我看够了。我不再在意了。我得跑了。我站起来,我跑啊,跑啊,跑啊,扯着嗓子叫着,不管有谁能听见。
  我不停地跑,我永远不停地叫,在树林和暴风雨里,离开那个山丘和那个祭坛,后来,我突然知道我在哪儿了,我回到了这儿,这个农舍。
  是的,这就是我干的事——跑了一圈,又回来了。但是我不能再接着走了,我受不了黑夜和暴雨。所以我跑进这里来了。起先我锁上门以后我就躺在地上了,又跑又叫的,我累得不行了。
  但是,过了一会儿,我站了起来,找了一些钉子和一个锤子,还有佛瑞德姑父的一些还没劈成柴火的木板。
  我先把门钉上了,然后用木板把所有的窗户都挡住了。每一扇窗户。估计我干了好几个小时,累得我够呛。当一切都做完的时候,暴雨停了,安静了。安静得能让我躺在床上睡觉了。
  两个小时前我醒了。已经是白天了。我能从缝隙中看到外面的阳光。从太阳的方向上,我知道已经是下午了。我该是睡了整整一上午,什么也没出现。
  我想也许我可以让自己出去,步行进城,就像我昨天计划的那样。
  但是我想错了。
  还没等我起钉子,我听见他的声音了。那是奥斯伯尼堂哥,肯定是。我是说,就是那个说他是奥斯伯尼堂哥的人。
  他跑到院子里,叫着“威利!”但我没答应。他试着开门,开窗户。我能听见他砸着,骂着。那不好。
  但他又开始咕哝了,那更不好了。因为那说明他不是一个人在外面。
  我从缝隙中往外看,但他已经绕到房子后面去了,所以我没看见他,或是谁和他在一起。
  想来那还不错,因为如果我对了,我才不想去看。听见就够不好的了。
  听见那低沉的嘀咕声,然后他说话,然后又是那低沉的嘀咕声。
  闻着那难闻的气味,像树林里和井边的那些绿色黏液的气味。
  井——他们去后面的井了。我听见奥斯伯尼堂哥在说着什么,“等到晚上。如果你找到那个门,咱们可以用那口井。找门去。”
  我现在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了。那井肯定是一个通到地底下的一个入口——那些德鲁伊特教僧侣就住在那儿。还有那个黑色的东西。
  他们现在出去到后面去了,找呢。
  我已经写了一段时间了,下午已经过去了。透过缝隙我看到天又开始黑了。
  这就是他们要来抓我的时候——等到天黑时。
  他们打破门或窗户进来抓我。他们会把我带到井里去,带到绍格斯呆的那个黑暗的地方。那肯定是在山底下的一个完整的世界,它们在那个世界藏着,等着出来找更多的牺牲,更多的鲜血。它们不希望周围有人,出来用来做牺牲的人。
  我看见那个黑色的东西在祭坛上干的事了。我知道将要在我身上发生什么事。
  也许他们会发现真的奥斯伯尼堂哥没有回家,派什么人来查他出了什么事。也许城里的人会发现凯普·普里奇特不见了,就出来找。也许他们会来这儿,发现我。但是,如果他们不赶快来的话,就太晚了。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写这个。这些都是真的,在我胸口划十字,每个词。要是有谁发现了我藏起来的这个笔记本,就来看那口井。那口老井,在后面。
  记住我说的“恶人”的事。把井封上,把它们从沼泽地里赶走。不用找我——如果我没在这儿的话。
  我希望我不这么害怕。我都没为自己这么害怕过呢,只是为别人。那些可能会过来,住在这附近,并且遇到同样的事——或更坏的事的人。
  你得相信我。要是你不信,就去树林。去那座山。那座它们举行祭典的山。也许那些痕迹都没有了,雨把脚印都冲没了。也许它们把烧火的痕迹都销毁了。但是那块祭坛石头应该还在。如果它在,你就会知道真相了。石头上应该有一些大圆点。大约2英尺宽的圆点。
  我没说那事。到后来,我是回头看了。我回头看见那个大大的黑色的东西就是一个绍格斯。我回头看的时候它正在不停地鼓胀,变大。我想我说过了它是怎么变形的,也说过它能变多大。但是你不可能想像得到有多大,或者是什么形状,我还没说呢。
  我说的都是外表。你会知道是什么藏在这些山的下面,等着偷偷出去享乐,杀死更多的东西。
  等等。它们现在来了。快到黄昏了,我能听见脚步声。还有其它声音。说话声。还有其它声音。它们在敲门。绝对是——它们肯定是用一棵树或一块厚木板把门打烂。整个屋子在摇晃。我能听见奥斯伯尼堂哥在大叫,还有那个嗡嗡声。气味很难闻,我快晕倒了,再过一分钟——
  看那个祭坛。然后你就明白我要说的是什么了。看那个大圆点,2英尺宽,两边都有。那是那个大大的黑色的东西抓过的地方。
  看那个圆点,你就知道我看见的是什么了,知道我害怕的是什么了,知道是什么在等着抓你了,除非你把它永远关在地底下。
  黑色的圆点,2英尺宽,但它们不仅是圆点。
  实际上它们是手印!
  门要破了,哦——
《克苏鲁神话:恐怖人间》作者:[美] 斯蒂芬·金 等
(本书)
《塞勒姆恐慌》 亨利·卡特纳
  当卡森初次注意到他地窖里的那些声音时,他以为那是老鼠在作怪。后来,他开始慢慢听说了在德比街的那些迷信的波兰磨房工人中间私下传说的那些关于这座古屋的第一任居住者,阿比盖尔·普林的故事。现在已经没有人能记起那个恶毒的老丑婆的样子了,但那种病态的传说像在一个被弃置的墓地上蔓生的杂草一样,在塞勒姆的“巫婆区”盛传着,其中令人不安地详细描述了她那些可憎的献祭活动,据知,那都是向她的一个陈旧的小雕像的献祭,小雕像出处不明,上面有新月形的角。上了年纪的人还悄悄念叨着阿比·普林,说她曾很无耻地吹嘘说,她是居住在深山里的一个威力大得吓人的神的大祭司。实际上,正是她这些轻率的吹嘘导致了她在1692年的神秘而突然的死亡,大约和加洛斯山上那些著名的绞刑发生在同一时间。没有人愿意谈论她的死,但偶尔会有一个牙都掉光了的讨厌的丑老太婆很害怕地咕哝说,她不怕火烧,因为她全身都进入了一种罕见的麻木状态。
  阿比·普林和她的畸形小雕像从那以后就消失了,但很难找到房客愿意租住她的那个老屋,老屋的第二层是外伸出来的,而窗玻璃都呈怪异的菱形,还有人字形的山墙。老屋的恶名在塞勒姆人尽皆知。实际上,最近几年那里并没有发生过什么能衍生出令人费解的故事的事件,但租住这个老屋的人常常都会很匆忙地从这里搬走,大多数的解释都很模糊,很难令人满意,但基本上都和老鼠有关。
  正是一只老鼠把卡森带到了“女巫室”。他是一个很成功的作家,写的都是很轻松的浪漫小说,为了能有一个独处的环境,以便完成他的又一部小说——他的发行人已经在催稿了,卡森租下了这个老屋。在他搬进来的第一个星期里,每天晚上都会不止一次地被一种喋喋不休的声音搞得心烦意乱,那是从腐朽的墙里传出的、被压低了的又长又尖的声音。他一直都不肯接受那些关于一只聪明老鼠的、荒诞不经的胡乱揣测,直到有一天晚上,在黑暗的走廊里,那只老鼠从他的脚下匆忙闪开时,他才开始改变他的看法。
  老屋已经装上了电线,但走廊里的灯泡很小,灯光昏暗。那只老鼠的畸形的黑影冲到了好几英尺外的地方后,停在了那里,显然是在观望着他。
  要是换了别的时候,卡森可能会做一个威胁的手势把那只老鼠吓跑,然后回去继续工作。但德比街上熙来攘往的行人和车辆出奇的吵闹,使他很难集中精力写他的小说。他的神经很紧张,却又找不到显而易见的原因;而且,不知为何,那只站在他抓不到的地方观望的老鼠似乎正在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他觉得那种自负很好笑,便向那只老鼠那边走了几步,老鼠赶快向地窖的门口跑去,而他惊讶地发现,地窖门是半开着的。肯定是他上次来地窖的时候没有把门关严,但他通常都会很留意地把门关好,因为老屋有穿堂风。那只老鼠在走廊里等待着。
  卡森没来由地烦躁起来,匆匆跑过去,把那只老鼠赶下了楼梯。他打开了地窖的灯,发现那只老鼠正在一个角落里。它发亮的小眼睛很急切地看着他。
  他走下楼梯的时候,不禁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但他的工作已经让他感到累了,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很高兴能被打搅一下。他穿过地窖,向那只老鼠走去,很惊奇地发现,那只老鼠盯着他,没动窝。他心里渐渐开始产生了一种很怪异的、不安的感觉。他觉得,老鼠的举动很反常;它不错眼珠地盯住他,让他觉得有点不安。
  随即他自顾自地笑了,因为那只老鼠突然闪到了一边,消失在了地窖的墙壁上的一个小洞里。他用脚尖在那个洞前面的地上画了个叉,想着要在第二天早上在那儿设个套。
  老鼠的尖嘴巴和参差不齐的胡须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洞口。它向前探了探,犹豫了一下,然后又缩回去了。随后,它开始做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很奇怪的动作——就像是在跳舞一样,卡森认为。它犹犹豫豫地往前移动,然后又退回去。它先是猛地往前冲一下,再短暂地停一下,然后便慌张地跳回去,就像是——卡森的脑子里闪现出这样一个比喻——有一条蛇盘在洞口前面,警觉地阻止老鼠逃跑似的。但洞口前除了卡森在地上画的那个小叉子外,什么都没有。
  毫无疑问,是卡森自己挡住了老鼠的去路,因为他就站在离洞口只有几英尺远的地方。他一往前走,老鼠就急忙缩回洞里,不见了。
  卡森的兴趣上来了,他找了一根小棍,伸到洞里探着。此时,在离墙很近的情况下,他察觉到,在老鼠洞的正上方的一块石板有些异样。他又快速地扫了一眼石板的边缘,更证实了他的怀疑。石板显然是可以移动的。
  卡森仔细地查看着石板,注意到石板边缘有一处凹了下去,可以当一个抓手的地方。他的手指很容易地就探到了小凹窝里,他试着拉了拉,石板动了一下,就不动了。他又使劲拉,随着一些干燥的尘土洒落下来,石板像是上了铰链一样,从墙上转开了。
  墙上出现了一个长方形的、齐肩高的黑洞。一股发霉的、令人恶心的腐臭味从洞里冒了出来,卡森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猛然想起了和阿比·普林有关的那些可怕的故事,以及据说被她隐藏在她的房子里的那些骇人的秘密。莫非他偶然发现了那个死了很久的老巫婆的某个隐蔽的静居所?
  在走进那个黑洞前,他先去楼上拿了一个手电备用。然后,他小心的低下头,走进了那条狭窄的、臭气熏天的通道,打着手电照着前面的路。
  他是在一条狭窄的地道里,地道刚好高过他的头顶,墙上、地下都铺着石板。在一直往前延伸了大约15英尺后,地道拓宽成了一个宽敞的房间。当卡森走进这个地下室时——毫无疑问,这就是阿比·普林的一个隐蔽的静居所,他想,但是,在那些恐慌的民众愤怒地出现在德比街的那天,这个隐秘的地方也没能救她一命——他惊讶得屏住了呼吸。房间里太怪异了,令人吃惊。
  是地板吸引住了卡森的目光。环形墙壁上的那种死气沉沉的灰色在地板上让位给了由各种不同颜色的石头组成的马赛克,其中以蓝、绿、紫色为主导——实际上,里面根本就没有暖色。组成那个图案肯定用了好几千块彩色的小石头,因为每块石头都不过核桃一般大小。马赛克好像是遵循了某种特定的图案,是卡森没见过的图案;紫色和紫罗兰色的曲线与绿色和蓝色的斜线混杂在一起,交织成奇妙的蔓藤花状图案。其中有圆形,三角形,一个五角星形,还有其它不太熟悉的图形。大部分线条和图形是从一个特定的点伸展出来的,那个点就是房间的中心,那里有一块深黑色的圆形石板,直径大约有2英尺。
  屋里非常安静,听不到偶尔从头顶上的德比街驶过的汽车的声音。卡森一眼瞥见,在墙上一个浅浅的壁龛的内壁上有些记号,他慢慢地往那个方向走去,手电筒的光柱在壁龛的墙面上上下移动着。
  无论那些记号是什么,它们都是很久以前画到墙上去的,因为那些留存下来的神秘符号已经无法让人看懂了。卡森看到了几个被擦掉了一部分的象形图形,这些图形使他联想到了阿拉伯语,但他不能肯定。在壁龛的地板上有一个直径约8英尺的铁盘,已经被腐蚀了,卡森直观地觉得,铁盘是可以移动的。但它似乎又不可能被掀起来。
  他意识到,他正站在房间的正中央,也就是那块黑色的圆石板上,那些怪异的图形的集中点。他又一次注意到屋里的宁静。他凭一时冲动把手电关上了。随即他便陷入了一片漆黑。
  在那一刻,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古怪的念头。他想像自己是在一个矿坑的底部,一柱洪水从头顶上倾泻下来,淹没了他。这种感觉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他竟然觉得自己听到了沉闷的雷声,大瀑布的咆哮声。他感到心绪不宁,便打开了手电,扫视着四周。那种振动的声音显然是他的心跳声——在一个十分安静的环境里,你是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的,这是一个为人熟知的现象。但是,如果这个地方真的这么安静的话——
  他的脑子里跳出了一个想法。这里将会是一个理想的工作场所。他可以把电线接过来,搬下来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如果必要的话,还可以用电扇——尽管他最初注意到的那种霉味好像已经彻底消失了。他向地道口走去,当他走出房间时,他感觉到他的肌肉莫名其妙地松弛了,而他之前并没有意识到肌肉已经绷紧了。他把这归结为神经紧张,便走上楼去,煮了一点咖啡,并且写信给他在波士顿的房东,说了他的发现。
  当卡森打开门以后,那个访客好奇地打量着门厅,还自己点着头,像是很满意的样子。他是一个瘦高个儿,热切的灰眼睛上面是浓密的青灰色眉毛。他的脸虽然很憔悴,而且留着深深的疤痕,但却没有皱纹。
  “我想,是来看‘女巫室’的吧?”卡森没好气地说。他的房东已经说了,而且上个星期他已经很不情愿地接待了古文物研究者和神秘学者,都是些急于一睹阿比·普林曾在里面念咒的那个密室的人。卡森觉得越来越烦,他都考虑要搬到一个安静一些的地方去了;但他天生的固执使他又留下来了,尽管有骚扰,他还是决心要写完他的小说。此时,他冷淡地看着他的客人,说道,“对不起,但它已经不再对外开放了。”
  那人像是被吓了一大跳,但他的眼里马上露出一丝理解的目光。他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卡森。
  “迈克尔·利……神秘学者,啊?”卡森念着。他深吸一口气。他已经发现了,那些神秘学者是最差劲的,他们会隐晦地暗示一些难于说出口的东西,并且对“女巫室”地板上的马赛克图案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对不起,利先生,可是——我真的很忙。请你原谅。”
  他很不客气地转身往门口走。
  “请等一下,”利赶忙说。
  还没等卡森提出异议,他已经抓住了卡森的肩膀,并且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卡森吃了一惊,往后退,他看到,利憔悴的脸上现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其中有焦虑,也有满足。那个神秘学者好像刚刚看到了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但并未出乎他的意料。
  “什么事,”卡森冷冷地说。“我不习惯——”
  “非常抱歉,”利说。他的声音很深沉,很友善。“我必须道歉。我以为——好,我再次道歉。我真是太兴奋了,恐怕是这样。要知道,我是从旧金山来这儿看你的‘女巫室’的。你真的介意让我看它吗?我愿意付——”
  卡森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
  “不,”他说道,心里反倒觉得喜欢这个人了——他友善、好听的声音,他生动的脸,他有魅力的个性。“不,我只是想要一份平静——你不知道我有多烦,”他有点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在充满歉意地说着。“真是太讨厌了。我真希望我没发现那个房间。”
  利迫不及待地问。“我可以看吗?那对我意味着很多——我对这些东西感兴趣极了。我保证不会占用你超过10分钟的时间。”
  卡森犹豫着,然后答应了。当他带着客人走近地窖的时候,他还给他讲了他发现“女巫室”的情形。利很专注地听着,偶尔还会问个问题。
  “那个老鼠——你知道它后来怎么样了?”他问。
  卡森显得很困惑。“为什么,不知道。我以为它就藏在洞里。怎么了?”
  “没人能知道,”利模棱两可地说着,随他走近了“女巫室”。
  卡森开了灯。他已经把一根电线接过来了,屋子还保持原样,除了有几把椅子和一张桌子外,就再没有别的东西了。卡森看着那人的脸,惊讶地发现那人脸色阴沉,像是很生气的样子。
  利快步走到屋子中央,盯着放在那块圆石板上的椅子。
  “你在这儿工作?”他缓缓地问道。
  “是的。这里很安静——我发现我无法在楼上工作。太吵了。但这里很理想——不知为什么,我发现在这里写东西很轻松。我感觉很——”他迟疑了一下——“自在;也就是说,不用去考虑其它的事。这是种很不寻常的感觉。”
  利点点头,就好像卡森的话验证了他的某些想法似的。他转身向壁龛和铁板走去。卡森跟着他。他贴近墙壁,用一根长长的食指描着那些已经变得模糊的符号。他低声咕哝着什么——在卡森听起来,那就像是在说胡话。
  “尼约戈萨……K’yarnak……”
  他转了一圈,脸色阴郁,苍白。“我看够了,”他轻声说道。“咱们可以走了吗?”
  卡森感到很惊讶,他点点头,领着那人回到了地窖。
  上楼以后,利显得有点犹豫,似乎觉得很难开口似的。最后,他说,“卡森先生——你能告诉我,最近你有没有做过什么很特别的梦?”
  卡森看着他,眼里现出几分得意。“做梦?”他说。“噢——我知道。这么说吧,利先生,我可以告诉你,你吓不倒我的。你的同行——我接待的其他那些神秘学者——已经这么问过了。”
  利扬了扬他的浓眉毛。“噢?他们问过你做梦的事了?”
  “有几个人问了——是的。”
  “那你告诉他们了?”
  “没有。”利靠到了椅子背上,显得很不解,卡森接着说道,“当然,说实在的,我不是很肯定。”
  “此话怎讲?”
  “我觉得——我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印象——我最近做梦了。但我不能肯定。我想不起来梦里的任何事情,你知道。而且——哦,很可能是你的同行把这个观念移植到了我的脑子里。”
  “也许吧,”利不置可否地说着,站了起来。他迟疑着。“卡森先生,我想问你一个相当过分的问题。你是必须要住在这个房子里吗?”
  卡森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当我第一次被问到这个问题时,我说我是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写一部小说,而且随便一个安静的地方都可以。但很难找到这么个地方。现在我有了这间‘女巫室’,我的工作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我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要搬走,而且还可能会影响我的写作计划。我写完小说以后就会离开,到那时,你们这些神秘学者就可以到这儿来,把这里变成一个博物馆,或是随便什么地方。我不管。但在没写完小说之前,我打算就呆在这儿。”
  利搓了搓他的下巴。“其实,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但——这个房子里就没有其它地方可以让你工作的了?”
  他盯着卡森的脸看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
  “我不指望你能相信我。你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大多数人都是。但还是有一些我们这样的人,我们知道,在所谓的科学之外,还有一种更伟大的科学,它是基于常人几乎无法理解的定律和原理的。如果你读过马臣的东西,你就会记得他提到过存在于意识世界和物质世界之间的鸿沟,而要沟通这两个世界也是有可能的。‘女巫室‘就是进行这种沟通的一个桥梁!你知道‘回音廊’是怎么回事吗?”
  “啊?”卡森瞪大了眼睛。“可是这儿没——”
  “打个比方——只是一个比方。一个人可以在一个走廊上——或山洞里——轻声低语,如果你正好站在100英尺之外的某个特定的位置上,你就可以听到他说的是什么,可有人可能站在10英尺处却听不到。这是一个简单的声学现象——将声音传到一个焦点上。除了声学,这个原理在其它领域也有应用。在任何有波动的地方——连思想都包括在内!”
  卡森想要打断他,但利仍继续说着。
  “你的‘女巫室’中央的那块黑石板就是这种焦点之一。地板上的那些图案——当你坐在黑石板上时,你就会对某种振动——受某种思想支配的振动——异常敏感,很危险的敏感!当你在那儿工作的时候,为什么你会觉得你的头脑如此清楚呢?那是一种误导,一种虚假的清醒——因为你只是一个仪器,一个麦克风,被调好了来拾取某种有害的振动,而你是无法领悟这种振动的本质的!”
  卡森的脸上现出惊愕和怀疑的表情。“可是——你不是说你真的相信——”
  利退后一步,眼睛里的热情不见了,换成了严酷和冷漠。“太相信了。但我已经研究过阿比盖尔·普林的历史了。她也知道我所说的那种超级科学。她用它来做恶——就是所谓的黑巫术。我已经阅悉她过去曾诅咒塞勒姆——巫婆的诅咒会是很可怕的一件事。你能——”他站起身,咬着他的嘴唇。
  “你能起码让我明天再来一趟吗?”
  卡森很勉强地点点头。“可是,我想你恐怕是在浪费时间。我不信——我是说,我没有——”他结巴着,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我只是想让自己确信,你——噢,还有一件事。如果你今晚做梦,你可以试着记住你的梦吗?如果你在醒来之后马上就去重温你的梦,你常常就能回忆起来。”
  “好吧,如果我做梦——”
  那天晚上,卡森做梦了。他恰好在黎明之前醒来了,心脏狂乱地跳动着,还有有一种很奇怪的、不安的感觉。他能听到老鼠在墙里和他的床下偷偷摸摸地乱窜。他赶忙下了床,在清晨冷冰冰的灰暗中打着冷战。惨淡的月亮还在灰蒙蒙的天空中散放着微弱的光。
  他想起了利的话。他做梦了——毫无疑问。可是,他梦见的东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完全想不起来了,无论他怎么努力,可是,他有一个很模糊的印象,觉得自己在黑暗中发了疯似的跑着。
  清晨的老屋里的那份静寂让他感到不安,所以他很快地穿好衣服,跑出去想买一份报纸。然而,时间太早了,商店都没开门,为了能找到一个报童,他便在第一个拐角往西走了。走着走着,他开始有一种奇怪的、说不出来的感觉:亲切而熟悉。他以前曾在这里走过,对这里的那些房屋的外形和屋顶的轮廓都有一种很模糊的、令人不安的亲切感。但是——而这是其中最离奇的一部分——就他所知,他以前从没来过这条街。他从没在塞勒姆的这个地区转悠过,因为他生性懒惰;但随着他继续往前走,这种亲切感也变得更强烈了。
  他走到一个拐角,不假思索地就往左拐了。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增强了。他慢慢地走着,思索着。
  毫无疑问,他以前曾经在这条路上走过——那很可能是在他出神的时候,所以他才没记住这条路。但当卡森拐上渣打街的时候,他觉得有一种无名的不安在他的内心苏醒了。塞勒姆在觉醒;冷漠的波兰工人开始匆匆从他身边走过,奔向磨坊。偶然还驶过一辆汽车。
  在他前面,一群人聚集在人行道上。他加快了脚步,感觉到灾难即将来临。他非常震惊地发现,他正经过渣打街的坟场,那个古老的、恶名昭著的“埋葬点”。他急匆匆地从人群当中挤出一条路来。
  压低了嗓子的议论声传到了卡森的耳朵里,一个大块头的、穿蓝色制服的背影出现在他前面。他从那个警察的肩膀上窥探着,惊恐地屏住了呼吸。
  一个男人靠在老坟场的铁栅栏上。他穿了一身廉价的、俗气的套装,紧紧地抓住生锈的铁栅栏,多毛的手背上的肌肉都隆起来了。他死了,他的脸歪成一个极不正常的角度,仰望着天空,留在脸上的是极度令人震惊的恐怖的表情。他翻着白眼,眼睛可怕地凸出来;他的嘴歪着,露出忧郁的笑容。
  卡森旁边的一个人把他的一张白脸转向了他。“看样子像是被吓死的,”他声音有点嘶哑地说。“我讨厌看到他看见的东西。啊——看那张脸!”
  卡森机械地慢慢退开了,感觉到有一股无名的、冷冰冰的气息让他浑身发冷。他揉了揉眼睛,但那个扭曲的、死人的脸依然在他眼前游荡。他开始战战兢兢地往回走。他无意中往旁边一看,目光落在了点缀着老坟场的那些坟墓和墓碑上。一个多世纪以来,那里没埋过任何人,长着青苔的墓碑和墓碑上那些长着翅膀、圆脸蛋的小天使,以及坟墓好像吐出了一种古老的毒气。是什么东西把那个人吓死的呢?
  卡森深吸一口气。的确,尸体的样子很吓人,但他不应该让它搅扰他的神经。他不能——他的小说会受影响。此外,他严厉地对自己说,那件事情很容易解释。死者显然是一个波兰人,是住在塞勒姆港的那些移民中的一员。晚上路过坟场的时候——近三百年来,围绕着这个坟场有好多可怕的传说,醉醺醺的他肯定把模糊不清的幻影当真了。这些波兰人是出了名的情绪不稳定的人群,容易产生歇斯底里和疯狂的幻想。在1853年那次严重的“移民恐慌”中,有三个女巫的房子被烧毁了,而它的起因就是,有一个老太婆糊里糊涂、歇斯底里地说,她看见了一个神秘的白衣外国人“把他的脸摘下来了。”对这种人还能有什么指望呢?卡森想。
  但他仍然处于一种紧张的状态,直到快中午了才回家。到家的时候,他发现利,那个神秘学者,正在等他,他很高兴见到利,并且很热情地把他请进了屋。
  利很严肃。“你听说你的朋友阿比盖尔·普林的事了吗?”他开门见山地问。卡森瞪大了眼睛,然后拿了一个玻璃杯,开始打水,慢慢地调了一杯威士忌递给利,又给他自己到了一杯纯的,这才开始回答问题。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什么——她怎么了?”他装做很轻松的样子,问道。
  “我已经查过记录了,”利说,“我发现阿比盖尔·普林1690年12月14日被埋在了‘渣打街坟场’——有一根火刑柱穿透了她的心脏。那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卡森有气无力地说。“怎么了?”
  “怎么——她的坟被扒开了,还被盗了,就是这样。那根火刑柱被拔出来了,而且在附近被找到了,坟的周围到处都是脚印。鞋印。你昨晚做梦了吗,卡森?”利突然问出这个问题,目光很严厉。
  “我不知道,”卡森迷迷糊糊地说着,搓了搓他的额头。“我想不起来了。我今天早上就在‘渣打街坟场’。”
  “哦,那你肯定听说了什么,关于那个男人——”
  “我看见他了,”卡森打断了他,耸耸肩。“那让我觉得很不安。”
  他一口气喝光了酒。
  利看着他。“那,”他说,“你仍然决定要呆在这个房子里吗?”
  卡森把杯子放下,站了起来。
  “为什么不呢?”他没好气地说。“有什么理由说我不该留下吗?啊?”
  “在发生了昨晚那件事之后——”
  “发生什么事之后?一个坟被盗了。一个迷信的波兰人看见了那些盗贼,被吓死了。是吗?”
  “你是在自欺欺人,”利平静地说。“在你心里,你知道——你肯定知道——真相。你已经成了某些相当可怕的势力手里的一个工具,卡森。三百年来,阿比盖尔·普林一直躺在她的坟墓里——没有死——等待着有人落入她的陷阱——那个‘女巫室’。也许她在修建它的时候就预见到了未来,预见到有朝一日有个人会误打误撞地闯进那个邪恶的房间,落入那个马赛克陷阱。你掉进了陷阱,卡森——而且那个陷阱使那个没死的恐怖女巫有了沟通意识世界和物质世界的能力,能够和你建立联系。在阿比盖尔·普林骇人的魔力作用下,一个人很容易地就被催眠了,她能轻而易举地迫使你去她的坟墓,拔掉把她固定在那儿的火刑柱,然后她又把你所做的事从你的记忆里抹去,这样即便你以为是个梦,也记不得那些事了!”
  卡森站了起来,他的眼里闪动着奇怪的光。“以上帝之名,老兄,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利发出了刺耳的笑声。“上帝之名!还不如说是魔鬼之名——此刻威胁着塞勒姆的魔鬼;塞勒姆正处在威胁之中,可怕的威胁。当那些男人、女人和小孩将阿比·普林绑在火刑柱上的时候——他们发现无法把她烧死,她诅咒了他们。今天早上我仔细查阅了一些秘密档案,我来这儿是要最后一次请求你离开这个房子。”
  “你说完了吗?”卡森冷冷地说。“很好。我不会离开这儿的。你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喝多了,但你的胡说八道打动不了我。”
  “如果我给你一千块钱,你会走吗?”利问。“或者更多,唔——一万块?我能自由支配很多钱。”
  “不,见鬼去吧!”卡森突然发怒了。“我就想独自留下来写完我的小说。我无法在别的地方写——我不想,我不会——”
  “我料到是这样,”利说,他的声音突然缓和下来了,还夹杂着一种不寻常的同情。“老兄,你跑不掉了!你掉进陷阱了,太晚了,只要阿比·普林的意志通过‘女巫室’控制住了你,你就无法逃脱了。最糟的是,她只能借助你来显形——她消耗着你的生命力,卡森,像一个吸血鬼一样吸食着你。”
  “你疯了,”卡森冷冷地说。
  “我是在担心。‘女巫室’里的那块铁板——我在担心它,担心在它下面的东西。阿比·普林侍奉过不为人知的神,卡森——我在壁龛的墙上看到的一些东西给了我一个暗示。你听说过尼约戈萨吗?”
  卡森不耐烦地摇摇头。利把手伸到一个口袋里,掏出了一小块纸。“这是我从凯斯特图书馆的一本书里抄下来的,”他说,“那是一本叫《死灵之书》的书,是一个被人叫做疯子的人写的,他专门钻研不为人知的秘密,钻得很深。看看这个吧。”
  卡森皱着眉头,读着那段摘抄:
  人们确信他就是“神秘住民”,是被称为“尼约戈萨”的大恶神的兄弟。他受到召唤时,就能通过特定的山洞和裂缝来到地球表面,男巫曾在叙利亚和雷恩的黑塔下面看到过他;
  卡森不解地看着利,利平静地看着他。“现在你明白了吧?”
  “咒语和炼金药!”卡森说着,把纸还给了利。“都是胡说八道!”
  “绝对不是。神秘学者知道那个咒语和那个炼金药,而且已经用了几千年了。从前,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我自己也曾经用过。如果我说的没错的话——”他转身向门口走去,嘴唇都被咬得失去了血色。“这种显形过去也曾经被挫败过,但困难在于得到那个炼金药——很难得到它。但我希望……我就回来。在我回来之前,你能先别去‘女巫室’吗?”
  “我说不准,”卡森说。他的头隐隐作痛,而且渐渐地加剧,直到强加到了他的意识里,他觉得有点恶心。“再见。”
  他把利送出门,然后站在台阶上,奇怪地不想回屋里去。他看着那个高个子神秘学者匆匆地在街上走着,一个女人从隔壁的房子里走了出来。她瞥见了他,她的大胸脯挺着。她突然开始愤怒地尖声数落着什么。
  卡森吃惊地扭头看着她。他的头一阵阵地痛。那个女人正走过来,恶狠狠地挥着一个胖拳头。
  “你为什么吓唬我的莎拉?”她叫喊着,黝黑的脸涨得通红。“你为什么要用你愚蠢的把戏吓唬她,啊?”
  卡森舔了舔嘴唇。
  “对不起,”他缓缓地说。“真对不起。我没吓唬你的莎拉。我一整天都没在家。是什么吓着她了?”
  “那个棕色的东西——它跑到你的房子里去了,莎拉说——”
  那个女人止住不说了,大张着嘴。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她用右手做了一个很特别的手势——用食指和小指指着卡森,同时把拇指放在另外两个指头上。“老巫婆!”
  她匆匆地走开了,吓人地用波兰话咕哝着什么。
  卡森转身进了屋。他往一个平底杯里倒了些威士忌,想了想,便放到一边了,没喝。他开始踱着步子,偶尔用手指搓搓又干又烫的额头。一些模糊、混乱的想法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他的头一阵阵地疼,发着烧。
  最后,他去了楼下的“女巫室”。他一直呆在那儿,但没有干活;在那个死寂的地下室里,他的头痛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过了一会儿,他睡着了。
  他不知道他睡了多久。他梦见了塞勒姆,梦见一个幽暗的黑影在街上猛跑,速度快得吓人,那个乌黑发亮的、呈胶状的东西就像一条巨大无比的阿米巴变形虫,追赶着、吞噬着那些尖叫着逃跑的男人和女人。他梦见了一个骷髅脸正窥探着他,干枯、收缩的脸上好像只有眼睛有生气,闪烁着邪恶的光。
  他终于醒了,从梦中惊醒了。他感到很冷。
  周围安静极了。在电灯泡的光照下,绿色和紫色的马赛克好像蠕动着向他靠过来了,当他张大惺忪的睡眼仔细看时,那个幻象又消失了。他看看手表。2点了。他睡了一下午又大半个晚上。
  他感到出奇的虚弱,懒懒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他的气力好像都被耗尽了。刺骨的寒冷好像都钻进了他的脑子里,但他的头却不疼了。他的头脑很清醒——充满了期望,就像在等待着什么事的发生。身边的一个动静吸引了他的目光。
  墙上的一块石板在动。他听见了轻微的摩擦声,同时看到一个窄窄的长方形黑洞渐渐扩大成了一个正方形。有什么东西蜷缩在黑洞里。卡森极其恐怖地眼看着那个东西动了,慢慢地爬了出来。
  那像是一个木乃伊。过了令人难熬的、漫长的一秒钟,卡森的脑子里猛然出现了这个念头:它像是一个木乃伊!它是一具尸体,像骨架一样单薄,颜色像羊皮纸的那种棕黄色,它像是一具骷髅,骨头上覆着像蜥蜴皮一样的东西。它轻轻地动着,往前爬着,它的长趾甲刮划着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它爬到女巫室里,在白色的灯光下,它没有表情的脸显得很冷酷,眼里闪烁着死亡的光。他能看到,在它棕黄色的、缩紧的背上有锯齿状的突起。
  卡森一动不动地坐着。极度的恐惧已经使他无力动弹了。他像是被幻想麻痹症缚住了手脚似的,大脑成了一个漠然的旁观者,不能或不想把神经刺激传递给肌肉。他发狂似的对自己说,他是在做梦,他马上就会醒。
  那个干枯、可怕的东西站了起来。它单薄的骨架直立着,向壁龛走去,走到壁龛前的那块铁板旁边。它背对着卡森,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突然用干巴巴的声音开始轻声说着什么。听到那声音,卡森本应该被吓得尖叫起来,但他却叫不出声来。可怕的低语一直持续不断,卡森知道那不是地球上的语言,接着,像是低语起了作用似的,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震颤开始传到那块铁板上。
  铁板振动着,开始上升,极慢地上升,那个干枯、可怕的东西像欢呼胜利似的举起了它像烟斗管似的手臂。铁板差不多有一英尺厚,随着它渐渐升到地面以上,一股隐隐的气味开始在屋里弥漫。那是一种很讨厌的、像麝香似的气味,闻着令人恶心;铁板势不可挡地继续上升,从铁板的边缘探出一个黑乎乎的小手指。卡森立刻想起他梦见过一个胶状的黑色生物在塞勒姆的街道上暴走。他徒劳地想从令他动弹不得的麻痹中挣脱出来。屋里暗了下来,一阵晕眩悄悄地包围了他。房间似乎在摇晃。
  铁板还在上升;那个干枯、可怕的东西依然站在那儿,举着双臂,念着带有亵渎意味的祝祷;那个黑色的东西仍在慢慢地蠕动着,一点点往外爬。
  一个声音打断了木乃伊的低吟,是疾跑的脚步声。卡森从眼角看到有一个人跑进了“女巫室”。是那个神秘学者,利。利的脸像死人一样苍白,眼里冒着火,他从卡森身边走过,直奔壁龛。
  那个干枯、可怕的东西动作极慢地转过身来。卡森看见利的左手拿着某种器具,是一个黄金和象牙制成的T形十字架,他的右手垂在身侧,紧握着拳头。他用洪亮而威严的声音说出了一句话,脸上渗出了细密的小汗珠。
  “Ya,na kadishtu nill gh’ri…stell’bsna kn’aa Nyogtha…k’yarnak phlegethor…”
  这些奇怪的、神秘的词语响亮地回荡在地窖里。利慢慢地往前走着,高举着那个T字形十字架。铁板下那个黑乎乎的、吓人的东西开始涌动起来了!
  铁板被抬起来,挪到了一边,一团既不是液体也不是固体的可怕的胶状物像一个巨浪似的冲向利。利没有停下脚步,他的右手飞快地动了一下,一个小玻璃管一下子击中了那个黑乎乎的东西。
  那个没有固定形状的、黑色的东西停住了。它令人窒息地犹豫了片刻,然后飞快地退了回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烧腐肉的臭味,卡森看见那个黑乎乎的东西身上大块大块地掉落下来一些东西,就像是被酸腐蚀了一样。它像流动的液体似的往后退着,还掉下来一些可怕的黑肉。
  随着那些黑肉的脱落,它里面核心的一团渐渐伸展开来,像一条巨大的触须紧紧地抓住了那个干枯、可怕的东西,把它拽到了那个空洞的边缘。另一条触须抓住铁板,很轻松地拖到了洞口边,随着那个干枯、可怕的东西掉进洞里,那块铁板也发出了惊雷似的一声巨响,归回了原位。
  房间如天旋地转般地围绕着卡森晃动起来,他觉得恶心极了。他竭尽全力站了起来,灯光随即黯淡下来,很快便熄灭了。他被黑暗包围了。
  卡森的小说再也没能写完。他把它烧了,又开始继续写,但他后来的作品都没有发表出来。他的出版商都摇着头,想不通为什么像他这样一个有才华的、深受欢迎的作家会突然热衷于恐怖和神秘的主题了。
  “这是很有想像力的东西,”一个出版商边说,边把卡森的小说,《疯狂的黑暗之神》,递还给他。“就其本身来讲很出色,但是太恐怖了,很不健康,没有人会去读它。卡森,你为什么不写你过去写的那类主题呢,那类使你成名的小说?”
  卡森曾立誓决不透露“女巫室”的事,但现在他打破了沉默,把整个故事讲了一遍,希望能得到理解和信任。但当他说完后,他的心情反而变得沉重起来了,因为他看到对方的脸上尽是同情和怀疑。
  “那是你做梦梦见的,对吧?”那人问。卡森苦笑着。
  “对——是我梦见的。”
  “那肯定在你的脑子里留下了非常鲜明的印象。有的梦就是那样。但你会把它忘掉的,”他预言着。卡森点点头。
  他没敢提起当他在“女巫室”里,从昏迷中醒过来时,他所看到、并且深深地印在他脑海里的那可怕的一幕,因为他知道,那样的话只会使别人怀疑他心智不正常。当他和利战战兢兢、脸色煞白地逃离“女巫室”的时候,他飞快地往身后瞥了一眼。那些他曾亲眼看着从那个可怕的东西身上掉下来的一片片腐蚀、皱缩的东西全都不见了。石头地板上只留下了黑色的污迹。阿比·普林,也许是她,已经回她的地狱去了,在利动用的古老魔术的强大威力作用下,她的那个非人的神已经返回人类无从知晓的神秘深渊了。但那个老巫婆留下留下了一个令人难忘的小东西,一个恐怖的东西,也就是卡森最后回头时瞥见的那个从铁板边缘露出来的东西——一只像爪子似的、干枯的手,像是在嘲讽地向他举手致意。
《克苏鲁神话:恐怖人间》作者:[美] 斯蒂芬·金 等
(本书)
《来自最深处的恐惧》 弗里茨·莱伯
  记住你!
  呜呼,你这可怜的魔鬼,但记忆留出了一个位置
  在这个错乱的星球里
  ——哈姆雷特
  下列手稿是在一个小匣子里发现的,用铜和德银制成的小匣子上刻有怪异的浮雕装饰,体现了非常独特的现代工艺,它是在加州洛杉矶县的一个无主物品拍卖会上拍得的,那些物品都是超出了规定的警方监管年限的东西。匣子里除了手稿,还有两本薄薄的诗集:《亚撒索和其它的恐惧》,作者是爱德华·皮克曼·德比,由马萨诸塞州阿克汉姆的缟玛瑙狮身人面像出版社出版,还有《地下掘进者》,作者是乔吉·路透·费希尔,由加州好莱坞的托勒密出版社出版。手稿出自第二本诗集的作者之手,但不包括插在其中的两封信和一封电报。匣子和里面的东西是于1937年3月16日交由警方监管的,在那之前,人们在费希尔位于瓦尔彻斯·卢斯特的倒塌的砖屋下找到了他被毁坏的尸体,那时当地正陷于相当大的恐慌之中。
  今天,人们要想在好莱坞山地区的街道地图上找到瓦尔彻斯·卢斯特的非自治社区,那只会白费力气。在发生了本篇所记述的那些事件后不久,它的名字(已经被挑剔了很久了)就已经应谨慎的房地产商的要求被改成了“天堂屋脊”,并被纳入了洛杉矶市的版图——这种事在那个大区并非没有先例,在发生了一些最好被忘记的丑闻后,拉尼米德区便借用了其最杰出、最清白的居民的一篇最主要的文学作品的名字,更名为“泰山。”
  此处提到的“已经发现了两种新元素”的磁光学探测法既不是欺诈也不是幻想,而是一项在20世纪30年代很受关注的技术(但一直受到怀疑),参考那个时期的任何元素周期表或《韦氏新国际词典》第二版未删节本的“alabanine”和“virginium”条目都可以确认这一点。(它们当然已经不在现在的周期表里了。)至于被费希尔的父亲誉为“默默无闻的建筑大家西蒙·罗迪亚”的人则是一个受到普遍尊敬的民间建筑师(现已去世),他建造了美得无与伦比的沃茨塔。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使自己没有去深究与那些绝对荒谬的暗示有关的一段描述,那些暗示已经注定我要在接下来的18个小时里——而且不会延迟——迈出铤而走险且从一开始就具有毁灭性的一步。要写的东西太多了,而写东西的时间却太少了。
  我本人不需要书面的论据来增强我的信念。它比我每天的生活还要真实。我只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阿尔伯特·维尔马斯被吓得惨白的、拉长的脸和受偏头痛折磨的额头。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听到那些具有骇人的诱惑力的声音,那就像是可恶的蜜蜂和美丽的黄蜂的喃喃低语,那些声音撞击着我的一只内耳,使我现在根本不可能也不想把它关闭。其实,当我听到那些声音时我就在想,如果把这份必定非同寻常的文件写出来的话,能得到些什么呢?发现这份文件的地方——如果它能被发现的话——应该是这样的:在那里,严肃的人不会对不寻常的事实给予任何关注,而骗术在那里是司空见惯的事。也许那样很好,又也许我应该撕掉这张纸来使自己加倍确信,因为在我的头脑里
  不过,我还是要写,只要能满足一种特别私密的怪念头就行。从我能记事时起,我便被吸引到了文学创作方面上来,但直到今天,某些难以捉摸的情况和暧昧的影响力使我除了写出一些诗——多数还是短诗——和短小的散文小品外,写不出任何令我满意的东西。我很想看看,我新学到的知识是否在某种程度上使我摆脱了这种局面。在把这份声明写完后,我还有足够的时间来考虑把它撕毁是否有可取之处(在我进行更大和更具有决定性的破坏之前)。说实话,那些可能发生也可能不会发生在我的同胞身上的事并没有特别地触动我;一些“很深”的影响力(对,真的是从很深的地方来的!)左右了我的情感发育,也影响了我最终的忠诚取向——在适当的时候就能让读者看清楚了。
  我可以用好几种方法开始这次叙述——可以简单地叙述艾特伍德教授和帕波迪耶教授的便携式磁光学地球探测仪所记录的发现带给我们的暗示,也可以说说阿尔伯特·维尔马斯所揭露的那些骇人的事实,那些事实都是在过去的10年里,由位于巫术盛行、鬼影重重的阿克汉姆的米斯卡托尼克大学的一些教职员组成的一个秘密小团体与在波士顿和罗德岛州普罗维登斯的一些独立的同行一起开展的那些令人震惊的研究工作揭示出来的,还可以先把那些竟然以一种极其恶毒的无辜的形式出现在我过去一些年里写的那些诗里的那些令人胆战心惊的暗示写出来。如果我那么做了的话,你立刻就会认定我是一个疯子。一步步使我具有目前这种可怕的信念的原因会像逐渐明显的征兆一样慢慢地显示出来,而隐藏在它背后的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恐怖就像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带有妄想狂特征的幻想。的确,无论如何,那大概将会是你最终的看法,但我不管怎样都会把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如实地告诉你。到时候,你就会拥有我过去那样的机会来勉强地认清——如果你有能力的话——真实和想像的分界点,以及想像和精神错乱的分界点。
  也许,在接下来的17个小时里,将会发生一些事,或有一些事将会被揭示出来,这些事将部分地证明我要写的东西是有根据的。我不这么认为,因为在堕落的宇宙秩序中还存在着难以描述的狡诈,而我就曾经受到过那种狡诈的欺骗。也许他们不会让我写完这个东西;也许他们会预见到我的决心。我几乎可以肯定,到现在为止,他们只是在拖延,因为他们确信我会替他们做他们的工作。不管它。
  一轮纯净的红日刚刚升起在格里菲思公园暗藏危险的、崩塌的山上(荒凉是一种更好的指示)。海上的雾气依然裹挟着山下那些扩张无度的住宅区,最后的残雾正悄悄地从高耸的、干燥的劳雷尔峡谷溜走,但在南面远远的地方,我开始能辨认出在卡尔弗市附近葱立的那些油田井架,它们就像聚集起来准备进攻的、腿脚僵硬的机器人。如果我从卧室朝西北方向开的窗户往外看,我就会看见夜色还流连在好莱坞山险峻的荒野,山下是被荒草蚕食的、有毒蛇出没的、蜿蜒的、模糊不清的小径,在我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里,我每天都一瘸一拐地在小径探索和回溯着他们的踪迹。
  我现在可以把灯关上了;一束束低平的红色光线已经投射到我的书房里了。我正坐在桌前,准备好要写上一天。我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极其正常和安全。根本看不出阿尔伯特·维尔马斯曾仓惶地在午夜带着他从东部带来的磁光学探测仪启程离开,但像是长了千里眼似的,我能看见他拉长了脸,身体不自觉地贴在他的小“奥斯汀”的方向盘,像一只受惊的甲克虫似地仓促驾车穿过沙漠,磁光学探测仪就放在他旁边的座位上。今天的太阳在照到我之前已经先照到他了,因为他正在逃回他深爱着的、远得无法想像的新英格兰。在他恐惧地张大了的眼睛里肯定有那个太阳的红色光辉,因为我知道,没有什么力量能使他掉头朝着那片正笨拙地溜进浩瀚的太平洋的陆地方向开。我并不怨恨他——我没有理由怨恨他。他的胆量被那种恐怖的东西摧毁了,他不顾比他清醒的那些伙伴的劝阻,勇敢地坚持协助调查那种恐怖的东西达10年之久。我敢肯定,他到最后看见了意想不到的恐怖的东西。但他却等着让我和他一起走,可是我知道那样会令他付出多大代价。他把我逃生的机会给了我;如果我想逃,我就会去努力了。
  但我想我的命运在许多年前就定好了。
  我叫乔吉·路透·费希尔。我的父母是瑞士人。我是1912年在肯塔基州的路易斯维尔市出生的,出生时,我的右脚向内扭曲,这本来是可以用矫形器矫正过来的,只可惜我的父亲认为,不能破坏天工,他的神性。他是一个泥瓦匠兼石匠,拥有过人的体力,旺盛的精力,非凡的直觉(能探测到水、油和金属),天生具有杰出的艺术才能,没上过学,但自学了很渊博的知识。内战结束后不久,当他还是一个小孩子时,他就跟着他同是泥瓦匠的父亲移民到了这个国家,在他父亲去世后,他便继承了他规模小但利润大的生意。后来他和我母亲,玛丽·路透,结婚了,她的父亲是一个农场主,我父亲不仅为他探了一口井,还给他探了一个可以开采的花岗岩矿层。他们中年才有了我,而且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母亲溺爱我,父亲用他特有的方式体贴我。我们在路易斯维尔的生活给我留下的记忆不多,但那些不多的记忆都是极其健康的:井然有序的、愉快的家庭生活,许多的堂兄弟姐妹和朋友,串门和大笑,两次盛大的圣诞庆典;我还记得,我出神地看着我父亲刻石头,看着他在死灰色的花岗岩上刻出了栩栩如生的一大堆花和叶子。
  我要在此说明——因为这对我的故事很重要——我后来才知道,我们费希尔和路透家的亲戚都认为,幼小的我聪明异常。我的父亲和母亲一直都相信这一点,但你应该考虑到父母的偏向性。
  1917年,我父亲在把他的生意卖了一大笔钱之后,便带着他的小家西迁了,他要在南加州的这片有阳光、破碎的砂岩和从海里冒出来的山丘的土地上自己动手建造一个最后的家园。这部分是因为我母亲罹患了可怕的慢性结核病,而医生建议说这么做对她每况愈下的健康极其重要,但我父亲一直就对清朗的天空、四季如春的气候和原始的海洋有一种强烈的渴望,他深信他的天命在西边,并且和地球上最大的海洋有联系。
  我父亲对这片表面上健康、光明,本质上邪恶、阴暗的景象——大自然赐予自己一张天真的、富有青春活力的脸,用以掩盖她的老朽和堕落——怀有根深蒂固的渴望,这种渴望启发了我的深思,但它决不是一种不寻常的渴望。有许多人都移居到了这里,有健康人,也有病人,他们是为了阳光,为了四季如春的气候,为了辽阔但贫瘠干旱的土地而来。唯一值得一提的、不寻常的一点就是,这里有多得超乎想像的一大批人声称天性喜欢人神灵交和空想。“罗斯兄弟”,“神智学者”,“四方福音传道师”,“基督教科学家”,“统一体”,“圣杯兄弟会”,巫师,占星家——还有好多其它的人,在此聚集一堂。信仰需要恢复原始的状态和原始的学问的人,从事受伪科学摆布的伪学科研究的人——对了,甚至还有一些很有社会地位的隐士——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大部分人只会让我觉得可怜和厌恶,他们都如此缺乏逻辑,还喜欢张扬。让我强调这一点——除了可能从比较心理学的观点对他们感兴趣,我决没有对他们的勾当和他们无知的、机械地重复和模仿的行为准则产生丝毫兴趣。
  把他们带到这儿来的是他们那种对阳光的极度热爱——任何一种趋于时尚的人大都具有这种特性,是因为他们极度渴望能找到一片动荡的、没有固定疆界的土地,在那里,乌托邦理想国可以生根、发芽,不会受到文雅的奚落和由传统引发的敌对——出于同样的强烈愿望,摩门教徒才会跑去荒凉的盐湖城建他们的德塞莱特天堂。这似乎是一种恰当的解释,即便是不考虑这样一个事实:洛杉矶是退休的农场主和小商人的城市,是一个因电影产业的出现而变得紧张、骚动的城市,因此自然会引来各种各样的骗子。是的,那样解释对我来说是足够了,而且我还相当满意,因为,即使在现在,我也不愿去想那些来自宇宙之外的、非常讨厌的、神秘而带有诱惑力的低语。
  (“雕刻的边缘,”他们此时正在我的书房里说着。“原初的绍格斯,有图画的走廊,古老的法罗斯,卡特鲁的梦想……”)
  在把我母亲和我安顿在好莱坞的一个舒适的公寓——那里新兴的电影产业活动为我们提供了丰富多彩的娱乐内容——之后,我父亲便徒步上山去了,他想找一块合适的地皮,运用他不可思议的才能,找到地下水和合意的岩层。我现在才突然想到,几乎可以肯定,我自己一直在走的那些吸引我习惯性地去走的小径就是他在这期间开辟出来的。不出3个月,他就找到并且买下了他想要的那块地皮,就在一个阿尔萨斯人和法国人的定居点(除了散落的一片平房小屋,再没有什么了)附近,那个定居点有一个多半有点夸张的、独特的名字:瓦尔彻斯·卢斯特,意思是,令人怀念早期的西部。
  经过清理和挖掘,在那片地皮上出现了一个有细密纹理的、坚实的变质岩的上冲断层,还有一口源源不断、水质极好的井,这令那些本来充满敌意的邻居很惊讶,有点不相信。我父亲守住他的秘密,开始建造——大部分都是由他独自完成——一个大小适中的砖石建筑,从它的布局和平面图来看,它将是一所奇美无比的房子。在这个明知有地震的地区修建砖石建筑,这种愚蠢的行为招致了更多人的否定和斥责。人们把这所房子叫做“费希尔的废物,”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他们根本不了解我父亲的本事和他做为石匠所具有的韧劲!
  他买了一辆小卡车,开着它去找能按他要求的质量给他提供砖块和瓦片的窑场,最南到了乐古纳滩,最北则到了马利布。最后,他用铜把一部分屋顶包了起来,几年后,这部分屋顶就变成了漂亮的绿色。在这些找寻的过程中,他和两个人成了亲密的朋友,一个是在10英里之外的海滨修建了度假胜地“威尼斯”的空想家及卓越的进步论者艾博特·基尼,另一个是皮肤黝黑、眼睛很亮、与他一样都是自学成才的、默默无闻的建筑大师西蒙·罗迪亚。这三个人分享着石头、陶器和金属带给他们的诗意。
  对于像他那样的老人来说,肯定是积蓄了巨大的力量,才使他能够完成如此艰苦的工作,因为,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我母亲和我就搬进了我们在瓦尔彻斯·卢斯特的新家,在那里继续我们的生活。
  我很高兴来到一个新环境,并且重新和我父亲团聚,但我憎恨我必须要在学校度过的那段时间——我父亲每天都会开车接送我上学。我特别喜欢在那片荒凉、干燥、遍布乱石的山丘上游荡,偶尔和我父亲一道,但大部分时间是我独自一人,尽管我的脚不好,但我的行动还是很敏捷的。我母亲老是替我担心,特别是因为有时人们会遇到长着棕色和黑色长毛的鸟蛛以及蛇,包括有毒的响尾蛇,但我不愿意受约束。
  我父亲很快乐,但当他不停地做他那些数不清的活计——主要是与艺术有关的,包括装修我们的家——的时候,他也像是一个处于梦想中的人了。我家的房子是一个华丽的建筑,但我们的邻居还是继续摇着他们的头,抱持着怀疑态度啧啧地批评它六边形的外观,半圆的屋顶,紧固地砌起来(但没有再加固)的厚砖墙,和颜色鲜艳的屋瓦,以及花哨的石雕图案。“费希尔的废物,”他们会悄悄地说一句,然后咯咯地笑着。但是,皮肤黝黑的西蒙·罗迪亚来我家时却赞许地连连点头,有一次,艾博特·基尼来欣赏这所房子时,坐了一辆很贵的车,他的黑人司机似乎还和他关系很亲密。
  我父亲的石雕确实是相当精美,但它们的主题和位置也会让人觉得有点不安。在地下室里,地板是我父亲用他打磨的天然石块铺成的,那上面就有这么一个石雕。有时我会看着他在那儿刻那个石雕。沙漠、植物和蛇似乎是它的主要内容,但当你仔细研究它时,你会觉得那里面也有好多海里的东西:锯齿状的、弯曲缠绕的海草,盘绕着的海鳗,用触须探路的鱼,章鱼的手臂,还有大鱿鱼的两只眼睛正在偷偷地从珊瑚城堡中往外看。在它的中间,他很突兀地凿了一行花体字:“梦想的大门。”我幼稚的想像力被激发起来了,但我也有点害怕了。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1921年左右——我开始梦游了,或者说至少是显示出了一些令人不安的征兆。有好几次,我父亲都是在离我家距离不等的、我喜欢走的某条小径上找到我,并且体贴地把我带回家去的,又冻又怕地打着冷战,因为这里不像肯塔基州,南加州这里的夏天,晚上冷得出奇。我还不止一次地被发现蜷缩着睡在我家的地下室里,就躺在地上刻的那行怪诞的字——“梦想的大门”——旁边,我母亲无意中曾对它表现出了一种反感,但她还是瞒住了我父亲。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的睡眠习惯开始出现另一种反常,有些还是相互矛盾的。虽说是一个很好动、而且看上去很健康的10岁男孩,但我仍然像在婴儿期似的,每晚要睡12个小时,或者更长时间。尽管这种不正常的睡眠长度与我的梦游结合在一起似乎已经说明了什么,但我却从来都不做梦,或者说,不管怎样,当我醒来时,我从不记得什么梦。在我的整个生命过程中,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只除了一次明显的例外。
  这次例外发生在那不久之后,我11岁或12岁的时候——大约1923年左右。我记得那几个梦(不超过8个或9个),无比清晰地记得。那有怎么样呢?——既然它们是我一生中仅有的几个梦,而且既然……但我不应该去预测。我当时对那几个梦守口如瓶,在决定性的一晚来临之前,我既没告诉我父亲,也没告诉我母亲,就好像是害怕我父母会担心或(小孩子就是怪!)不赞成似的。
  在梦里,我发现自己正穿行在低矮的通道和隧道里,我的全身都被生生地划破了,要不可能就是被坚硬的岩石咬的。我常常觉得我是在地下很深的地方,但我不能说我为什么会这么想,只能说我常常会感到很热,会感到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来自上方的压力。但有时这种压力感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有时我会觉得在我头顶上方很远的地方有大量的水,但我说不出我为什么会这么猜想,因为这些奇怪的隧道一直是非常干燥的。但我在梦里会觉得,那些洞穴在太平洋下面是无止境地延伸的。
  那些隧道里并没有显而易见的光源。至于我是如何看见里面的东西的,我在梦里给出的解释很荒谬,但也相当独到。隧道的地板是一种怪异的紫绿色。我在梦里解释说,这是从遥远的外层空间穿过厚厚的岩层照射下来的宇宙射线反射出来的(在当时的报纸上有好多这类的内容,激发了我幼稚的想像力)。此外,隧道的半圆形天花板闪着一种怪异的橙蓝色光。我好像知道,这是某些不为科学界所知的射线反射的结果,这些射线是从白炽的、紧密的地核穿透坚固的岩层照射上来的。
  这种奇异的混合光线使我看到了覆盖在隧道墙壁上的陌生的雕刻和凹凸的壁画。刻画在墙壁上的那些内容使人强烈地意识到那些都是海洋里的景象,而且还会产生一种恐怖感,但它们又出奇地一般,好像就是一些精确地描画海洋和海底生物及整个异域生活的图景。如果说一个具有神奇心态的魔鬼的梦境能够被具像画的话,那么我在隧道墙壁上看到的那些无穷无尽的形象就是最好的体现。或者,如果这样一个魔鬼的梦境有一半被具体化并能够在这些隧道里移动的话,它们就会形成这样的墙壁。
  最初,在我的梦里,我没有意识到我有一个身体。我似乎是一个以一定的节奏速度在隧道里漂浮的视点,时快,时慢。
  而且,起初我在那些折磨人的隧道里根本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但我还是不断地感到一种恐惧——这种恐惧是与一种渴望交杂在一起的。这是一种令人极度不安和疲惫不堪的感觉,除非是(只有一次例外)我在我的梦消失之后才醒来,否则的话,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几乎无法掩饰这种感觉,就好像我的感觉被暂时耗尽了似的。
  接着,在我的下一个梦里,我开始能看见隧道里有东西了——一些生物,它们随着我(或我的视点)的运动,以同样的节奏在漂动着。它们是一些蠕虫,有一个人那么长,有人的大腿那么粗,呈均匀的圆柱形。从头到尾,有好多对小翅膀,像蜈蜙的脚那么密集,像苍蝇的腿那样透明,还不停地拍动着,产生一种低沉的、令人难以忘记的、可怕的嗡嗡声。它们没有眼睛——它们的头是一个圆形的嘴,长着一口尖牙,像鲨鱼的牙似的。虽然看不见,但它们似乎能在短距离内感觉到彼此的存在,它们会突然闪开,避免互相碰撞,而它们这种突然的动作让我特别害怕。
  紧接着,我又梦见我意识到了我自己的身体。简单地说,我自己就是那些长着翅膀的蠕虫之一。我的恐惧更加大了,但那个梦又再一次一直持续到它的消失,而我醒来的时候只有对恐惧的记忆,依然能(我觉得)保守我的梦的秘密。
  接下来的一次,我梦见我看到了3条长着翅膀的蠕虫在隧道里的一处比较宽的地方扭动着,在那里,来自上方的压力感是最小的。我依然还是一个观察着,而不是一个参与者,我自己的蠕虫身体是在旁边的一个比较窄的隧道里浮动的。在一个没有视力的蠕虫身体里,我是如何能够看东西的,我的梦没有对此做出解释。
  它们正在折磨一个个头相当小的人类牺牲品。它们的三张嘴聚在一起,盖住了他的脸。它们发出的可怕的嗡嗡声就像是它们饥饿的肚子在叫,能听到它们吸吮的声音。
  金发、白色的晨衣、还有一只轻度萎缩和明显向内扭曲的脚使我知道,那个牺牲品就是我自己。
  在那一刻,我剧烈地抖动起来,那景象浮动着,透过它,我看见了我母亲那张惊恐不安的大脸,她正低头凝视着我,我父亲焦虑的脸庞就在她身后。
  我陷入了恐惧的痉挛之中,四肢乱踢乱打,我不停地尖叫。过了好几个小时,我才平静下来,过了好几天,我父亲让我把我的恶梦讲给他们听。
  从那以后,我父亲定了一条严格的规矩:不管我看上去做着多可怕的恶梦,也不许有人来把摇醒。后来我才知道,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皱着眉头观察我,克制着要把唤醒的冲动,也留意着不让别人那么做。
  在那之后的几个晚上,我睡得很不好,但当我不再反复做恶梦了,而且当我醒来时,又不记得我做过梦的时候,我平静下来了,而我的生活,不论是睡着,还是醒着,都重新变得非常平静了。实际上,就连我的梦游都不是那么频繁了,但我睡的时间还是长得不正常,而且我父亲还禁止别人强行把我叫醒。
  我从那以后便开始怀疑,我的无意识的梦游的明显减少究竟是不是因为我或我的某个部分变得更具有欺骗性了。不管怎样,我的习惯慢慢地改变了。
  但我时常会捕捉到我父亲看着我的目光,那是一种深思熟虑的目光,就好像他非常想和我说说各种各样的深奥的事情,但到最后,他总是会把这种冲动抑止住,只限自己督促一下我的学业,并和我一同散步,并没把这样一种危险放在心上:在我喜欢走的那几条小径周围,蛇变得多了起来,也许是因为负鼠和浣熊都被消灭了吧;他让我穿上了结实的高统皮靴。
  有一、两次,我觉得,当西蒙·罗迪亚来我家时,他们俩在偷偷聊着关于我的事。
  总的来说,我过的是一种孤单的生活,而且至今如此。在邻居当中没有我们的朋友,在朋友当中没有我们的邻居。这起初是因为我们的房子相对比较孤立,而且在战后那些年里,我们带德国味的姓氏会招人侧目。但当我们有了更多的、宽容的邻居之后,情况却仍未改变。也许,如果我父亲能活得长一些的话,情况会有所不同。(他的健康状况很好,除了有眼部疲劳的症状——他会短暂地看到跳动的颜色。)
  但没有也许。在1925年那个灾难性的星期六,他和我一起去做我的一次例行散步,当我们刚走到我喜欢的一处地方时,他脚下的地面裂开了,他就从我身边消失了,当他疾速下坠时,他发出了惊呼。就这一回,他对地下条件的直觉离他而去了。在一些岩石和砂砾在滑落的过程中发出了一些刮擦的声响后,一切都静了下来。我爬到周围都是荒草的那个黑洞边缘,惊恐地往下看着。
  我听见我父亲在下面很深的地方(听上去是这样)无力地呼喊着,“乔吉!快叫人来!”他的音调很高,有点声嘶力竭的样子,就好像他的胸部被卡住了似的。
  “爸爸!我就下来!”我把双手合起来,做成喇叭筒状,围在嘴边,哭喊着,当我把扭曲的脚伸进洞口,探寻着支撑点时,我又听到了他惊恐但发音清楚的声音,声音还是那么高,而且显得更吃力了,好像他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攒足了一口气:“不要下来,乔吉——你会引发山崩的。去找……一根绳子!”
  我犹豫了片刻,然后把腿从洞里拿出来,摇摇晃晃地赶快往家跑。我的恐惧加大了(或者,也许是减少了一点儿),因为我想到了戏剧性的一幕——在那年初的时候,我们用我做的小矿石收音机一连好几个星期都在听广播里连续报道的一场漫长的、激动人心(但最终没有成功)的营救:弗洛伊德·柯林斯在肯塔基州的洞穴城附近让自己掉到了“沙洞”里。我觉得我为我父亲预见到了这戏剧性的一幕。
  很幸运的是,一个年轻的医生正在我们家附近打电话,很快他便和其他一些人在我的引领下来到了我父亲消失的地方。黑洞了什么声音都没有,我们喊呀,喊呀,我记得,当那个勇敢的医生不顾大多数人的反对,坚持要下到洞里去的时候——他们带了一根结实的绳子和一只手电筒,有两个人还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就好像整个事情都是我编出来的似的。
  他往下走了好长时间,下降了大约50英尺,又差不多用了同样的时间才被拉上来。当他露出头来的时候,全身都沾满了沙土——大块的橘黄色污迹——他告诉我们说(他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我看见我母亲和另外两个女人匆匆地赶来了)我父亲深深地陷在沙土里了,只有头还露在外面,他确信无疑是死了。
  就在那时,又传来了一声隆隆声,那个黑洞又自行坍塌了。站在洞口边缘的一个人差点没躲开。我母亲撕心裂肺地叫着,扑倒在发黄的荒草地上,随后被拽回家去了。
  经过几周的努力,情况表明我父亲的尸体是无法找回来了。人们将一些水泥和沙子倒进了遗留的洞口,把洞填上了。他们禁止我母亲在那个地点立墓碑,但进行了某种补偿——我不明白那是什么逻辑——洛杉矶县送了一块别处的墓地给她。(现在,那里安葬着她自己的尸体。)最后,一个拉美裔的牧师在那个地方主持了一个非正式的葬礼,西蒙·罗迪亚不顾禁令,在那儿建了一小块无宗派的椭圆形纪念碑,是他自己用无比坚实的白色混凝土做的,上面刻在我父亲的名字,还嵌了一个用蓝色和绿色碎玻璃拼成的装饰画,画上依稀表现出了海底的景象。纪念碑现在还在那儿。
  我父亲去世后,我变得比已往更孤僻、更心事重重了,而我母亲很腼腆,本就患了肺痨,现在更充满了歇斯底里的恐惧,根本不会鼓励我去和人交际。实际上,差不多从我记事时起,而且可以肯定的是自从我父亲安东·费希尔猝死的悲剧发生后,对我来说,除了我自己的沉思,和这所建在山丘上、刻有好多怪异的石雕的砖屋,以及那些山丘本身——那些沙质的、松软的、浸过盐水的、被太阳炙烤的山丘——以外,再没有什么显得更重要了。那些山丘在我的成长经历中起到的作用太大了:我跛着脚走在它们崩塌的山脊山,走在它们裂着缝、暗藏危险的、悬垂的砂岩下,走在那些流经山里各个峡谷的、经月干涸的小溪边。我想了好多关于过去的事,想那些随着巨大的流星雨从外星降落到地球的不速之客——据说印第安人就相信这些,想那些在狂乱的掘水过程中猝死的蜥蜴人,想那些从它们在浩瀚的太平洋——它构成了一个和那些星星一样向西延伸的、完整的世界——下面的营地通过隧道钻出来的、长着鳞片的“海人。”从小的时候起,我就对这种很原始的传说有了极大的兴趣。我看到的景象成了我头脑中的景象的核心。在我能睡很长、很长时间的那些晚上,我在这两种景象中蹒跚穿行。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能确信是这样。而到了白天,我就会出现转瞬即逝的、可怕的幻觉,看到我父亲在地下,没精打采地和出现在我的恶梦里的那些长着翅膀的蠕虫在一起。此外,我还产生了一种想法或说是幻想,觉得我经常走的那些小径下面对应地布设着一个隧道网络,隧道的深度各有不同,但都通向地面各处“我喜欢的地方。”
  (“依格传奇,”那些单调低沉的声音在说。“紫罗兰花束,球状星云,缅茄之犬和它们邪恶的本性,‘毒耳’的天性,五彩的混沌,伟大的卡特鲁的随从……”我做好了早饭,但我吃不下。我大口大口地喝着热咖啡。)
  我不能再喋喋不休地述说我的梦游了,也不能再不停地说我那些长得不正常的睡眠了,我母亲发誓说,我睡觉的时候脑子是在别处的,它是否和早年人们所说的那种显现在我身上的聪明劲一起离我而去了呢?的确,我在那所半乡下的小学学得很好,后来在那所有校车来接我的远郊高中里学得也很好;而且我以前确实对许多科目都感兴趣,并且显示出了出色的逻辑推理能力和想像力。问题是,我似乎无法保持这种能力,无法做出一种持续的努力。我的老师经常给我母亲添乱,说我不预习,不完成作业,可一到考试的时候,我总是能有令人信服的表现。我对一些秘密的事的兴趣似乎也在很短的时间里逐步消失了。我的确是特别缺乏注意力。我记得我经常是坐在那儿,手里捧着一本我喜欢的书,然后,过了几分钟或几小时后,发现我自己翻过了好多页,却不记得我读过的内容。有时,我只是因为想起了我父亲“要学校,要深入的学习”的督促,才继续学下去的。
  你可能以为这不足挂齿。对于一个自闭的孩子来说,没有显示出巨大的毅力和智慧力是没什么值得奇怪的。对这种孩子来说,变得懒惰、软弱和优柔寡断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没什么奇怪的——只有太多的怜悯和责备。我经常会自责,因为正像我父亲鼓励我的那样,我感觉到了我自身的一种力量和一种能力。但是,有太多的人是无法失去他们的力量的。后来发生的一些事终于使我明白了,我失去的一些东西是很重要的。
  我母亲是按我父亲留下的指示安排我的深造的,这是我现在才知道的。在我高中毕业后,她把我送进了东部的一所古老的大学——米斯卡托尼克大学,它位于古老的阿克汉姆城,紧邻与它同名的一条蜿蜒的河流,复斜屋顶和榆树成荫的大道静得似乎能让人听到女巫的踱步声,虽然没有“常春藤联合会”的那些学校那么著名,但它也具有和它们一样高的地位。我父亲当初是从东部一个看上他的才艺的雇主那儿听说这所学校的,他为那个名叫哈利·沃伦的人在一片柏树林里的沼泽地上探过一个墓地,那个人对米斯卡托尼克的高度评价使他对这所大学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我在高中的成绩本没有达到入学标准(我缺少某些必备的条件),但我刚好——令我的所有高中老师都感到震惊——通过了它严格的入学考试,和那些在达特默思的学校一样,它也对希腊文和拉丁文有要求。只有我才知道这会引发人们多大的猜想。我不能让我父亲在我身上寄予的希望落空。
  不幸的是,我的努力又白费了。第一学期还没结束,我便回到了南加州,一连串的打击使我身心俱疲:神经过敏,思乡病,身体病症(贫血),越来越长的睡眠时间,还有,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的梦游症又复发了,我曾不止一次地梦游到阿克汉姆西部的那些荒山深处。我用了对于我来说似乎是很长的一段时间来努力想坚持下去,但在我出现了一些特别严重的症状后,学校的医生还是劝我放弃了。我觉得,他们认为我连适度的坚强都不具备,而且他们对我给予的不是同情,而是怜悯。看着一个年轻人被那种只有受惊的小孩子才会有的伤感和渴望折磨着,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在这点上,他们似乎是对的(虽然我现在知道他们是错的),因为我的病除了证明(很显然地)是思乡症外,什么都不是。我如释重负般地回到了我母亲身边,回到了我们在山丘上的砖屋,当我重新走进每一个房间时,我又找回了更多的信心——特别是在地下室里,当我看到打扫得很干净的硬石地板,和我父亲的工具、化学药品(酸之类的),以及刻在地板上的、以海洋为题材的装饰雕刻和那行花体字“梦想的大门”时。当我在米斯卡托尼克大学时,似乎一直有一根无形的绳子在拽着我,让我回来,只有在现在,它的拉力才完全松弛下来。
  (那些声音铺天盖地:“必不可少的水手,大衮的神殿,灰色的、扭曲的、脆弱的畸形,笛声的喧嚣,鲁雷的珊瑚城堡……”)
  那些山丘和我的家一样帮助我找回了信心。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我每天都去山上漫步,穿行在那些熟悉的小径上,两边都是枯黄的矮树丛,我的脑子里全是古老的故事和童年时的思想片断。我觉得只有在那个时候,只有在我重新回来时,我才第一次意识到那些山丘对我意味着什么。从水手山和陡峭的威尔逊山——还有它宏伟的天文台和100英寸长的反射镜——下行,穿过遍布洞穴、有许多蜿蜒的分支的图强迦峡谷,来到那片平地上,然后越过低矮的凡尔杜果山和附近的、格里菲思天文台——和它的小望远镜——所在的那座山,走到险恶的、几乎难以企及的波特里洛和蜿蜒的、因巨大的、原始的太平洋突发大灾难而形成的托庞迦大峡谷——所有这些山丘无一例外的都是沙质的,有裂缝的,暗藏着危险,泥土就像岩石,而岩石就像风干的泥土,腐朽,易崩塌,而且多孔易渗水:我(一个跛脚的人,惊恐的聆听者)像是着了魔似的被这一切吸引住了。实际上,现在我还有越来越多的着魔症状:说不清是为什么,相比于其它小径,我对某些小径感到更亲切,而有些地方是我必须要驻足停留一会儿之后才能离开的。我的幻想或看法比已往更明确了,我认为在那些小径下面有隧道,是那些在隧道里游荡的东西把远处那些毒蛇招来的,因为它们是同类。是否有一些可怕的事实引伸到了我童年时的那些恶梦里呢?——我回避了那种想法。
  正如我所说的,这一切都是我在从东部回来之后的一个月里所认识到的。在那个月的月底,我决心要战胜我的魔症和我令人反感的思乡病,以及所有那些难以捉摸的软弱和内心的障碍,正是那些障碍使我无法成为我父亲梦想要我成为的那种人。我发现,完全中断我父亲为我计划好的在米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学业是不可取的;所以我决定要摆脱困境,但又不离开家:我要去附近的UCLA(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选修课程。我要学习,锻炼,强健我的身体和头脑。我记得我做出的决定是很认真的。这其中有些东西非常具有讽刺意味,因为我的计划看似合情合理,却是我更进一步陷入心理陷阱时不可避免的一步。
  不管怎样,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我似乎生活得很好。配合着系统的锻炼及更好地控制饮食和休息(还是一夜睡12个小时),我变得比以前健康了。我在东部时出现的所有问题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不再梦游了。我不住校,而我在学校里一直不断进步。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些那些富有想像力的、带有悲观情绪的诗,还夹杂着玄学的思索,那些诗使我在一个小的读者圈里小有名气。奇怪的是,令他们产生兴趣的是我从阿克汉姆带回来的一件影响深远的东西,一小本诗集,那是我在那里的一个到处都是灰尘的旧书店里买的,《亚撒索和其它的恐惧》,作者是当地的一个诗人,爱德华·皮克曼·德比。
  现在我知道了,我在大学的那几年里所取得的新成绩在很多程度上是具有欺骗性的。因为我决心要开始一种新生活,从而把我带入一个新境界(但要让我留在家里),所以我才会觉得我进步很快。在我的整个大学阶段,我一直努力使自己保持那种信念。至于我为什么始终无法深入研究任何课程,至于我为什么始终无法创造出任何需要持久的努力才能完成的东西,我给自己的解释是,我现在所做的都是为将来取得伟大成就而进行的“准备工作”和“智力定向。”
  我想我知道我都看了哪些书,但此时那些声音正在告诉我,“纳戈-索斯秘语,尼亚拉索特普的锁骨,洛马的连祷文,皮埃尔-路易斯·蒙塔尼的世俗沉思录,死灵之书,克拉姆亚的赞歌,杨-李的概要……”
  (外面已经是正午了,也许正午都已经过了,但屋里还是很冷。我勉强吃了点儿东西,又煮了些咖啡。我已经下到地下室来了,正查看着我父亲的工具和其它东西,他的大锤和酸瓶等东西,还看了看那行字,“梦想的大门,”并且轻轻地在上面踩了踩。那里的声音最大。)
  在我的6年大学生活和“诗意的”生活里(我承受不了全日制课程),只要说我活得还有一部分人样,我就已经很满足了。我已经逐步放弃了我的一切雄心壮志,变得满足于过一种微不足道的生活了。我花时间在一些容易的课程上,写一些小散文,偶尔也写一首诗,照料我母亲(除了为我担心,她的要求不高)和我父亲的房子(房子建得很结实,几乎不用照料),心不在焉地在山里闲逛,睡长觉。我没有朋友。其实,是我们没有朋友。艾博特·基尼已经去世了,而且洛杉矶把他的威尼斯偷去了。西蒙·罗迪亚也不再来我家了,因为他现在完全投入到他独立进行的一项伟大工程中去了。有一次,在我母亲的要求下,我去了沃茨,在那片装点着献花的、丑陋的平房区,突兀地矗立着他那个神话般的塔,就像一个蓝绿色的波斯梦。他没记起我是谁,随后他边干活,边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打量我。我父亲留下的钱(都是银元)对我母亲和我自己绰绰有余。简而言之,我已经变得听天由命了,而且没有感到不愉快。
  这对我来说很容易,因为我开始渐渐专注于奥斯瓦尔德·施彭格勒的学说,他认为文明和文化是有循环的,而我们自己的浮士德式的西方世界连同它全部的、对科学进步的宏伟梦想正走向一种野蛮的状况,这种野蛮将会吞没它,就像哥特人、汪达尔人、锡西厄人和匈奴人吞没强大的罗马帝国和后来的拜占庭一样确定无疑。当我从我的山顶俯瞰熙熙攘攘的洛杉矶时,我平静地想像着未来的那些日子,一队队气势汹汹、蓬头垢面的野蛮人将走在铺着柏油、坑坑洼洼的街道上,把每一座废弃的多用途建筑都看作是另一种“茅屋”;建在山顶上的格里菲思公园天文馆——有着高大的外墙的浪漫的石制建筑,看上去就像是坚固的堡垒——将会成为某个卑鄙的独裁者的大本营;工业和科学都将不复存在,所有的机械、仪器都会锈蚀,被打碎,没人会记得它们的用途……而我们的一切成就都会被遗忘,就像沉入太平洋的Mu文明那样、像只留下南玛托和拉帕,或只留下复活节岛的那些城市那样被彻底遗忘。
  可是,这些想法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呢?我敢肯定,不是全部或主要来自施彭格勒的学说。不是,它们有一个更深层的源头,我非常害怕。
  但我这样想了,我这样相信了,我这样逃避我们的商业社会的追求和诱人的目标。我从堕落和衰退的角度来看每一件事——好像时间就像令我着魔的那些山丘一样糟朽,容易崩塌。
  我是被说服的,我没生病。没有,我的身体比已往还健康,而且我既没感到厌烦,也没有不满。噢,我偶尔还会为我没能表现出我父亲在我身上看到的希望而自责,但总而言之,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满足感。我有一种怪异的自我满足感,就好像我是一个正在专注于追求的人。你知道在出色地完成一天的艰苦工作之后,那种令人愉悦的解脱和刻骨的满足吗?这么说吧,我差不多总是能感觉到那样的滋味,天天如此。我把我的快乐当作是神灵赐予我的礼物。我没想过去问,“哪个神灵?它们是从天上来的……还是从地底下来的?”
  就连我母亲都变得快乐起来了,她的病得到了控制,她的儿子爱她,还忙忙碌碌的(很小的规模),而且除了偶尔去有蛇出没的山上散布外,没做任何会让她担心的事。
  命运在向我们微笑。我们的砖石住所经受住了1933年3月10日在长滩发生的大地震,房屋毫发无损。那些仍旧把它叫做“费希尔的废物”的人不知如何是好了。
  去年(1936年)我按时领取了UCLA授予我的英语文学学士学位证书,我母亲很少有地、自豪地参加了我的毕业典礼。过了大约一个月,当第一捆我自费印刷的我的一小本诗集,《地下掘进者》,被送到我家的时候,她高兴得就像个小孩似的,在我带有作者的自负的狂妄自大的心理作用下,我只送了几本供人写评论,但我也捐了两本给UCLA图书馆,还捐了两本给米斯卡托尼克大学图书馆。在我随书寄给米斯卡托尼克大学图书馆馆长、博学的亨利·阿米塔奇博士的附信中,我不但提到了我在那儿的短暂的学习生活,还提到了我的灵感是来自于阿克汉姆的一位诗人。我还给他讲了我写那些诗的一些背景。
  我故作轻松地把这件事告诉了我母亲,但她知道我在米斯卡托尼克的失意对我造成的伤害有多深,也知道我要挽回我在那儿的声誉的愿望有多强烈,所以,当几个星期之后,她收到了一封从阿克汉姆寄给我的信时,她破例地匆匆跑到山上去,要把信交给我,而我刚好出来做我的例行散步。
  从我所在的地方我只听到了一点声音,但我还是听出了那是她的惊叫声。我不顾一切地跑过去。就在我父亲失足的那个地点,我看见她在坚硬、干燥的地面上打着滚,还在不停地叫着——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一条爬得很快的大响尾蛇,它咬了她的小腿,而她的腿已经肿起来了。
  我用我的手杖打死了那条可怕的蛇,然后用我随身带的锋利的小折刀划开了她被咬的伤口,把毒液吸出来,并注射了抗蛇毒素,在我散步的时候,我总是带着急救包。
  一切都无济于事了。两天后,她死在了医院里。又是一次,不仅有震惊和沮丧,还有悲凄的葬礼(起码我们已经有一块墓地了),这次办的是一个传统的葬礼,但这次我只有孤单一人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才下决心去看她要给我送的那封信。是它造成了她的死亡。我差点儿没看就把它撕了。但当我拆开信之后,我的兴趣一点点上来了,随后又感到很吃惊,充满了怀疑……还感到害怕。信的全文如下:
  索顿斯托尔街118号
  阿克汉姆,马萨诸塞州
  1936年8月12日
  乔吉·路透·费希尔先生
  瓦尔彻斯·卢斯特
  好莱坞,加州
  尊敬的先生:
  在放进学校图书馆的借阅系统之前,亨利·阿米塔奇博士冒昧地请我细读了你的诗集《地下掘进者》。做为一个只能在缪斯神殿的外院里,特别是只能在波吕许漠尼亚和艾拉多的圣殿外侍奉的人,请允许我表达他对你的创造性成就的高度赞赏。同时,请允许我恭敬地转达我们的心理学系教授温盖特·皮斯利、医学与比较解剖学博士弗朗西斯·摩根(他和我一样特别感兴趣)以及阿米塔奇博士本人对你的钦佩。特别是“绿色的大海”,真是一首引人注目的、令人深受感动的抒情诗。
  我是米斯卡托尼克大学文学系的助理教授,还是一个热衷于业余研究新英格兰及其它地区的民间传说的学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六年前上过我的新生英语课。我感到很遗憾,你因为健康原因被迫中断了你的学业,而我现在又感到很高兴,因为摆在我面前的确实的证据表明你已经完全克服了那些困难。祝贺你!
  现在,可以允许我接着谈另一件不同的、但与你的诗作多少有点关系的事情吗?米斯卡托尼克大学目前正在进行一项大范围的、跨学科的研究工作,研究对象是在普遍范围内的民间传说、语言和梦境,主要是调查研究出现在集体潜意识里的词汇,特别是它们在诗歌中的表达方式。我在上面提到的那三位学者都是参与这项研究的人,另外还有来自罗德岛州普罗维登斯的布朗大学的一些人,这些人正在继续已故的乔治·安吉尔教授的开创性工作,我间或能有幸协助他们的工作。他们授权我在这件事情上求得你的帮助,而且这可能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事情本身不过就是回答一些问题,都是与你的写作过程有关的事,而且决不会有实质性的影响,也应该不会占用你太多的时间。
  我请你注意下面两行摘自“绿色的大海”的诗:
  智慧让自己成长在
  鲁雷粗矮的珊瑚城堡里。
  你在写这首诗时是否想到过最后一个词(也许是虚构的?)的一种比较古怪的表达形式呢?比方说,“莱尔。”再往上3行,你是否想到过“娜斯”(是虚构的吗?)最初的一种写法是“纳斯”呢?
  还是在这首诗里:
  狂暴的巨龙在遥远的中国梦想着
  当有蛇形肢体的卡特鲁沉睡在深处的鲁雷时。
  “卡特鲁”这个名字(还得问一遍,是虚构的吗?)引起了我们相当大的兴趣。你在选择这个词来表达你的思想的时候是否遇到了语音表达上的困难?你是否曾经想到过“克苏鲁”这个词?
  还有,在你感人的抒情诗“海洋坟墓”里有这样四行诗:
  它们的尖顶是我们最深的墓穴的基础;
  有人看到一盏灯,它们被灯照亮了。
  只有无翼的蠕虫能穿行在
  我们的天光和它们在波浪下的拱顶之间。
  这其中有校对的错误吗?——或者是其它地方的错误。在第二行,“有人”是否应该是“无人”呢?(你所想到的灯是你所说的橙蓝或紫绿色的吗,还是两种都有?)还有,在下一行,“有翼”是否比“无翼”更能打动你呢?
  最后,关于“海洋坟墓”和你的诗集的同名诗,皮斯利教授有一个问题,他说你使他隐约想到了地下和海底隧道。在你写诗的时候,你是否幻想过在你们当地确实存在着这类隧道呢?——好莱坞山和圣莫尼卡山,太平洋就在旁边。也许你真的试过去覆盖在这些奇妙的隧道上面的小径上探寻吧?你可曾偶然留意过,在这种小径上有很多毒蛇呢?——我推测,应该是响尾蛇(在我们这个地区就会是铜头蝮蛇,在南方是噬鱼蛇和银环蛇)。如果是这样,千万要当心!
  如果,出于某种奇怪的巧合,这类隧道确实存在的话,可以用科学的方法来进行确定而无需做任何挖掘或钻探工作,你可能会有兴趣了解这些情况。米斯卡托尼克大学的两位科学教授——也是我提到的那个跨学科研究项目的成员——特为此设计了一种非常方便的仪器,他们称之为磁光学地球探测仪。(这名字听起来有点野蛮。)很奇怪,不是吗,一项关于梦境的调查研究竟牵扯到了地质反射?这种灵敏的、但名字不怎么样的仪器用起来很简单,而且已经发现了两种新元素。
  我将会在明年年初的时候去西部一趟,去圣地亚哥和一个人谈事,那人是博学的隐士亨利·W·阿克利的儿子。正是亨利·W·阿克利的研究内容引出了我们这个跨学科的项目。(这位当地的诗人——唉,已经去世了——也是这样的先驱,真是太巧了!)我会开着我的英国跑车,一辆小“奥斯汀”,去西部。我是一个汽车迷,我必须承认,甚或是一个速度魔鬼!——无论这是否与一个助理英语教授的身份相称。届时我将很高兴能和你见面,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可能会带一台地球探测仪,咱们可以去找找那些假设的隧道!
  也许我猜测和设想得太远了。原谅我。如果你能对这封信和其中不太相干的问题稍加留意,我将不胜感激。
  再次祝贺《地下掘进者》的成功!
  阿尔伯特·N·维尔马斯
  我简直无法一下子说清楚当我读完这封信时的心情。我只能逐步地把它描述出来。开始时,我感到很高兴,很满足,甚至被他寄予我的诗集的溢美之辞搞得很窘迫——哪个年轻的诗人不是这样呢?而且一位心理学家和一位图书馆的老馆长(甚至还有一位解剖学家!)也赞赏了我的诗集——这几乎有点过头了。
  当看到那人提到新生英语课时,我认识到,我对他还留有鲜明的印象。虽然过了这么年,我已经把他的名字忘了,但当我看到信尾的署名时,我一下子就想起这个名字了。他当时只是一位讲师,是一个高大的年轻人,骨瘦如柴的样子,走起路来总是很快,还有点端肩膀。他的下巴很长,脸色苍白,还有黑眼圈,显得很憔悴,就好像他一直是处于某种很紧张的状态,但他又不曾说出来。他习惯于抽出一个小笔记本,简略地做着记录,还一刻不停地发表流畅的、才华横溢的长篇大论。他好像读过很多书,多得令人难以置信,在激励和增强我对诗歌的兴趣这方面,他也起了很大的作用。我甚至还记得他的车——别的的学生经常又羡又妒拿它开玩笑。当时他的车是一辆T型“福特”,他总是开着车围着米斯卡托尼克的校园转,拐弯时又急又猛。
  他所说的跨学科研究项目听上去很动人,甚至令人兴奋,但是太似是而非了——我那时刚好正在研究荣格和语义学。能有人礼貌地邀请我参加这个项目,我还是感到很高兴的。要是我读信的时候还有别人在场的话,我可能会脸红的。
  我当时的一个想法让我短暂地停止了沾沾自喜,而且有一阵几乎使我对整个事情感到愤怒——我突然怀疑,这个项目的目的可能不是他公开宣称的那一个,而是对古怪的、耽于幻想的人群的错觉所做的某种调查(是一位心理学家和一位医学博士的参与使我产生了这种想法)。
  但他表现得是如此亲切和通情达理——不,我太多疑了,我告诉自己说。另外,当我刚一开始仔细地看他的问题,我便有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反应——非常惊讶……而且害怕。
  首先,他对那些虚构的名称的猜测(我不安地问自己,那不是他的猜测的话,又能是什么呢?)是如此地准确无误,令我倒吸一口气。我开始是想过把它们写成“莱尔”和“纳斯”——就是那几个字,当然,在这种事上,记忆可能是不可靠的。
  再就是“克苏鲁”——看着这几个字,我真的开始战栗了,它是如此精确地传达了出现在那些刺耳的、非人的哭喊或赞颂中的那个词——在我的想像中,那些声音是从暗无尽头的深渊传上来的。
  还有他指出的那两处校对错误,确实是那样。第一处是我疏漏了。第二处(“无翼的”应为“有翼的”)我看到了,但我没有勇气那么写,因为我突然觉得,我要是把出现我生命中的一个恶梦里的形象(有翼的蠕虫)写进我的诗的话,我就是在纪念某种极其可怕的东西。
  更重要的是,他怎么能描述出我只在梦里见到过、根本没在诗里写过的那些怪异的颜色呢?他用的那些表达颜色的词都和我要用的词一模一样!我开始觉得,米斯卡托尼克大学的跨学科研究项目应该是已经在梦境和做梦,以及人类的一般想像力方面有了一些划时代的发现,足以使他们的学者变成巫师和令人目瞪口呆的阿德勒,弗洛伊德,甚至是荣格。
  当我读完信的这部分之后,我觉得他已经把他所能用来打击我的东西都用上了,然而,接下来的那部分却使我陷入了更深的恐惧之中。他应该是知道——不知他是如何推断出来的——我在山上的那些小径的一切,还有我那些与小径有关的、怪诞的幻想,以及我想像出来的那些在小径下面的隧道的事——那真是太令人震惊了。他问我,并且警告我关于那些毒蛇的事,而我母亲在遭到致命一咬的时候,拿的就是这封未拆开的、有重要提示内容的信——真的,有一阵,我都怀疑我是不是要疯了。
  最后,在他轻松地用“想像”和“隐约想到”和“假设”和英语教授的妙语连珠进行铺垫之后,他开始谈论那些我想像出来的隧道,就好像他认为那些都是真实存在似的,他还轻描淡写地提到要用一台科学仪器来验证它……在我读完他的信的那一刻,我真希望他在下一分钟就出现——在我家的车道前来个急转弯,在他的“T型”里(对了,是“奥斯汀”)夸张地打轮,踩刹车,在我家门前扬起一片沙尘,那台地球探测仪就放在他的副座上,像一个加粗的、镜管向下的黑色望远镜!
  但他说到这一切的时候是如此地轻松!我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我又下到地下室去了,检查那些东西。这些正在写的内容让我激动起来了,让我觉得恐惧、不安。我走出大门,在西斜的炎热的阳光下,一条响尾蛇跨过了小径。如果需要的话,这就能证明我所担心的是真的。也许我盼的就是这个?不管怎样,我把那条蛇杀死了。那些声音颤动着,“诞生一半的世界,异域的宝球,黑暗中的轻轻摇动,有罩的形状,如夜般漆黑的海洋,闪闪发光的涡旋,紫色的烟雾……”
  第二天,当我平静了一些之后,我给维尔马斯写了一封长信,肯定了他所有的猜测,承认我对此感到极为震惊,请他告诉我,他是如何做到的。我愿意尽我所能协助那个跨学科的项目,并且邀请他在来西部的时候到我家作客。我简单地给他写了我的生活情况和我的睡眠异常,还提到了我母亲的死。当我把信寄出去后,并且怀着一种混杂着焦急和犹疑的心情等待着他的回信诗,我有一种奇怪的不真实感。
  回信来了,厚厚的一封,它再度令我兴奋起来,但无论如何没有满足我的全部好奇。维尔马斯还是倾向于把他和他的同事对我的选词、梦境和幻想的推断看成是幸运的猜测,但他告诉我的关于那个项目的事还是足以激起我的好奇心——尤其是这个项目发现,在那些想像中的生命和在遥远的地方的考古发现之间存在着模糊不清的关联。他好像对我从不做梦和睡眠奇长这两件事特别感兴趣。他不住地感谢我的合作和我的邀请,允诺说等他开车来西部时,一定会来找我。他还给我准备了一大堆问题。
  接下来的几个月很不一般。我过的还是我正常的生活——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继续读我的书,做我的研究,去图书馆,有时甚至还写上几首新诗。我依然去山上散步,但有了一分新添的小心。有时,我走着走着会停下来,注视着我脚下干燥的土地,像是要在那里找到一个活门的轮廓似的。有时,当我想到我父亲就是在那儿陷进去的,当我想到我母亲的可怕的死亡时,我会被那种突如其来的、发狂的悲痛和内疚感吞噬掉;我会觉得,不管怎样,我必须不惜任何代价去找他们。
  可是,在那同时,我又只是为了维尔马斯的信而活着,为那些信在我内心唤起的那些惊奇、稀奇古怪的思索和恐慌——几乎是有趣的惊恐——而活着。除了写那个项目的事,他还会写各种各样的事——我的诗和我新读的书,还有我的看法(他有时会在这儿扮演一个专业导师的角色),世界上发生的事,天气,天文学,海底世界,他的宠物猫,米斯卡托尼克大学里的政治斗争,在阿克汉姆举行的集会,他的演讲,还有他在当地的旅行。他把所有的事都写得有趣极了。显然,他是一个写信成癖的人,在他的影响下,我也变得和他一样了。
  当然,我最最着迷的还是他时常写到的和那个项目有关的内容。他给我讲了一些非常有意思的事,有关于米斯卡托尼克大学在1930-31年间进行南极探险的事——说他们动用了5架道尼尔大飞机,还有去年不知为何流产的那次澳大利亚探险——心理学家皮斯利和他曾经是经济学家的父亲一起参加了探险。我记得,我在报上看到过对这两次探险的报道,但那些报道极不完整,难以令人满意,就好像那些新闻机构对米斯卡托尼克大学有偏见似的。
  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觉得维尔马斯非常希望能参加这两次探险,而且对没能(或没被允许)参加感到非常气愤,但他在多数时候都漂亮地掩饰了他的失望。他不止一次地提到他“令人遗憾的神经过敏,”对冷的敏感性,剧烈的偏头痛,还有每次都会让他卧床好几天的“反复的健康状况不佳。”有时,他会羡慕地提到他的几个同事所具有的充沛的精力和强壮的体格,比如,发明地球探测仪的艾特伍德和帕波迪耶教授,善于发现大目标的摩根博士,就连耄耋老人阿米塔奇都算在内。
  偶尔地,他的回信不是很及时,而这时我总是会觉得焦躁、不安,有时他是因为出现了上面那些症状,有时是因为他的旅行比预期的时间要长。有一次,他是去普罗维登斯和他的同行谈事,并协助调查罗伯特·布莱克——一个像我一样的诗人、短篇小说作家兼画家,他的作品为那个项目提供了许多材料——被闪电劈死的神秘事件。
  就在他从普罗维登斯回来之后,他用一种很怪异的谨慎和勉强的态度提到他去拜访了那里的另一个同行(那人的健康状况很差),一个叫霍华德·P·洛夫克拉夫特的人,他把阿克汉姆的一些流言蜚语,还有米斯卡托尼克大学的一些研究内容和项目活动都写成了小说(维尔马斯告诉我说,他写的还相当生动)。这些小说都发表在一些低廉的通俗杂志上,尤其是一本名为“诡丽幻谭”的耸人听闻的期刊(维尔马斯向我保证说,我要是买了这本期刊,肯定会想要把它的封面撕碎)。我记起曾经在好莱坞和韦斯特伍德市中心的报摊上见过这本杂志。我没觉得那些封面讨厌。大部分封面上都是出自某位多愁善感的女艺术家之手的裸体的女性形象,但都是高雅时髦的彩色蜡笔画,而她们的行为只是有点玩笑似的堕落。另外一些封面出自一个叫森夫的人之手,用的是一种绚烂的民间艺术的手法,令我想起了我父亲的石雕。
  从那以后,我开始频频光顾旧书店,想找刊有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的“诡丽幻谭”,我找到了几本,并且读了那些小说——一篇是“克苏鲁的呼唤”。让我告诉你们,当我在那种很怪异的情形下,在一本廉价的通俗杂志上清清楚楚地再次看到那个名字时,我开始战栗了。真的,我完全推翻了我对真实事物的判断力,如果洛夫克拉夫特以一种异乎寻常的严肃和魄力讲述的那个故事是事实的话,那么克苏鲁就是真的了,就是一个来自另一个空间、来自外星体的恶魔,一个沉睡在沉没于太平洋的一个疯狂的大都市里的恶魔,而且还能自由自在地向世界发出心理讯息。在另一篇叫做“暗夜私语者”的小说里,主人公的名字就叫阿尔伯特·N·维尔马斯,而且其中也提到了阿克利。
  这一切都可怕地令人心神不定,迷惑不解。如果我没在米斯卡托尼克上过学,没在阿克汉姆住过的话,我肯定会认为这都是作者不由自主的防卫行为。
  我又去光顾那些到处都是灰尘的书店了,我还连珠炮似的问了维尔马斯一些很疯狂的问题。他很平静地敷衍着我。是的,他担心我会变得太激动,但又不能拒绝告诉我那些事。洛夫克拉夫特确实是经常过分渲染一些事情。等我们能真正坐在一起谈话时,他会当面向我解释,到时候我就能更好地了解每一件事了。没错,洛夫克拉夫特的想像力特别丰富,有时都有点乱了。没有,米斯卡托尼克大学从未试图禁止那些小说的发表,或是采取法律行动——因为项目组成员认为,如果那些小说里的一些骇人的假设被证实的话,它们可以让世界有一个很好的准备。洛夫克拉夫特是一个很可爱、很好心的人,但有时他做得太过分了。等等,等等。
  这时已经是1937年了,维尔马斯写信告诉我说,他终于要开车来西部了。“奥斯汀”已经进行了大修,被地球探测仪、无数的书和报纸以及其它设备和材料塞得“满满腾腾的”了,其中还有摩根刚提炼出来的一种药,“他令人信服地说,这种药能催梦,可以增强洞察力和透听力。它可能都可以让你做梦——如果你同意试一剂的话。”
  他不在家的时候,他在索顿斯托尔街118号的房子会给他的一个名叫丹佛斯的好朋友住,他会帮他照顾他的那些猫,包括他最喜欢的“澳洲土人,”在过去的5年里,丹佛斯一直住在一家精神病医院里,疗养他在南极“疯人山”的可怕经历带给他的创伤。
  维尔马斯写信说,他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出门,特别是他很担心洛夫克拉夫特日益恶化的健康状况,但不管怎样,他还是上路了!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拖了有两个月)对我来说是特别紧张、焦虑和预支兴奋的一段时间。维尔马斯有太多的人和地方要去探访、调查(包括使用地球探测仪),多得超乎我的想像。现在他寄来的大多是明信片,有些是风景的,接二连三地到达(除了有两次令人焦虑的间隔)的明信片上密密麻麻地都是他的小字(连那些风景明信片都一样),有时我都觉得我是在和他一起旅行,担心着他的“奥斯汀”的车况,仿照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的金色探险号的名字,他给“奥斯汀”起名叫“白锡母鹿”。他给我留了一些地址,这样我就可以提前把给他的信寄出去——巴尔的摩;弗吉尼亚州的温彻斯特;肯塔基州的鲍林格林;孟菲斯;新墨西哥州的卡尔斯巴德;图森;还有圣地亚哥。
  首先,他得在新泽西州的汉特顿县停一站,那里有奇特的、落后的农场社区,他要去调查一些可能是殖民时期以前的废墟,还要用地球探测仪探寻一个传说中的山洞。接着,在去过巴尔的摩之后,他要探寻弗吉尼亚州的大规模的石灰岩山洞。他穿越阿巴拉契亚去克拉斯克斯堡时,路上的急转弯肯定让他过足了瘾。在去路易斯维尔时,巨大的俄亥俄山洪差点把“白锡母鹿”吞没了(新闻广播一连好几天都在关注这场洪水;我就没离开我的超外差式收音机),而他也没办法去那儿看洛夫克拉夫特的一个新笔友了。随后,他的地球探测仪在“猛犸洞”附近做了好多探测工作。实际上,山洞似乎成了他的旅行的主题了,因为,在去新奥尔良和某个法国血统的神秘学学者谈过之后,他就去“卡尔斯巴德洞穴”和附近不太出名的地下洞穴了。我越来越想知道我的隧道的情况了。
  “白锡母鹿”很皮实,除了在穿越德州的时候爆了一个缸(“我保持高速的时间有点儿太长了”),这使他浪费了三天修车的时间。
  在这期间,我还在找寻并阅读洛夫克拉夫特的新小说。有一本是我在一家旧书店里找到的,但却是很近期的科幻通俗作品,很感人地写了那次澳大利亚探险——尤其是老皮斯利的那些梦。在那些梦里,他和一个锥形的魔鬼互换了人格,始终在长长的石头通道里游荡,被一些隐形的、吹口哨的东西困扰着。这使我想起了我的那些恶梦,在梦里,我和一条嗡嗡作响的、长着翅膀的蠕虫之间发生的是同样的事,我空邮了一封很绝望的信去图森,把一切都告诉了维尔马斯。他在圣地亚哥给我回了信,全是让我放心和敷衍我的话,还提到了老阿克利的儿子和他们正在观察的一些海底洞穴,并且(在最后!)定下了他到达的日期(很快就到了!)。
  在他到达之前的最后一天,我在我最喜欢的好莱坞狩猎场有了珍贵的发现。那是一本画有引人入胜的插图的小书,洛夫克拉夫特的《因斯茅斯上空的阴影》,是“幻景出版社”出的,管它是谁呢。我用了半宿的时间把书看完了。讲故事的人发现了一些阴险的、长着鳞片的人类,他们生活在新英格兰外海深处的一处海底城市里,他认识到自己正在变成他们中的一个,最后决定(不论好坏)潜到海底去和他们在一起。这使我想到了我曾经有过的一些疯狂的幻想,我不知怎么钻到了好莱坞山的地底下,去救或是去陪伴我死去的父亲了。
  在这期间,写着由我收转的、寄给维尔马斯的邮件开始来了。他已经征得我同意,把我的地址写在了发给其他联系人的游记里。邮件里有信和明信片,从邮戳上看,有阿克汉姆来的,有他沿途经过的那些地方来的,还有海外来的(大部分是从英国和欧洲来的,只有一件是寄自阿根廷),还有一个小包裹是从新奥尔良寄来的。这些邮件的退信地址大都是他自己的地址——索特斯托尔街118号,这样的话,即便他在旅行中错过它们了,他最终还是能收到它们的。(他让我给他寄信时也这么做。)奇怪,维尔马斯好像什么都能想出来似的——这几乎又唤起了我最初对他和那个项目的怀疑。(在最后一批邮件里,有一封很厚的信,上面很奢侈地贴着一张6分的航空邮票和一张10分的特快专递邮资,收信人写的是乔治·G·阿克利,加州圣地亚哥市快乐街176号,然后在左上角又写上了转我的地址。)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4月14日,星期天——我的25岁生日的前夜,真巧),维尔马斯到了,那情形和我在看完他的第一封信后所设想的几乎如出一辙,除了“白锡母鹿”比我想像的还要小一点儿之外——喷了亮蓝色的漆,但现在太脏了。在他的副座上有一个怪异的黑盒子,但上面还有好多别的东西——多数是地图。
  他很热情地和我打招呼,并且立刻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当中加着许多俏皮话,还时常会轻轻笑一下。
  真正令我感到震惊的是,虽然我知道他不过才30多岁,但他的头发全白了,而且表情比我以前记得的样子还要不安。他非常焦虑——开始的时候,他连安静地呆一会儿都不行。没过多久,我就确定了我之前从未生疑的一件事——他的轻松和妙语连珠,他的玩笑和开怀大笑,都是用来掩饰他的担心的面具,不,掩饰的是他真正的恐惧,否则的话,他就会完全被这种恐惧控制住了。
  其实,他最先开口时是这么说的,“是费希尔先生吧,我猜?很高兴见到你的真人!——并且和你分享你这儿最有益健康的阳光。我看上去需要阳光,不是吗?——一副令人讨厌的样子!这里的风景有一种独特的、带有空洞的隧道特征的面貌——我都快成判断地理的老手了。丹佛斯写信说,‘澳洲土人’的小病彻底好了。可洛夫克拉夫特正在住院——我不喜欢。你昨晚看到壮观的天体交会了吗?——我喜欢你这儿的晴朗,晴朗的天空。不,我来拿地球探测仪(没错,那个就是);它看着有点儿怪模怪样的。你可以提这个小旅行袋。真的,太高兴了!”
  他没对我扭曲的右脚发表意见,就像没注意到它似的(有的事我没在信里提到过,但他可能还记得6年前的我),又或许他是通过坚持让我拿那个小旅行袋暗示他知道我的脚的问题。这让我喜欢上了他。
  在和我一起进屋前,他停下来赞赏着这个不寻常的建筑(这件事我也没告诉他),当听我说起这是我父亲一手建造的房子时,他好像实实在在地被感动了。(我还担心他会觉得怪异,也来问我,一个人是如何能够既做工匠,又做绅士的。)他也很喜欢我父亲的石雕,每看到一处,就会评价一番,并且站在那儿仔细地审视它们,还掏出他的小本,匆匆地记着什么。没办法,直到让我带他看完整所房子之后,他才同意休息一下,吃点东西。我把旅行袋放在我为他安排好的卧室里(当然,就是我父母的那间卧室),但他却始终把那个装地球探测仪的黑箱子带在身边。那是一个形状古怪的箱子,高度超过宽度和长度,它有三个可以调整的短支脚,这样不论在哪儿,它都可以垂直地竖立起来。
  听了他对我父亲的石雕的赞许后,我壮着胆子给他讲了西蒙·罗迪亚和他在沃茨建的那座美得出奇的塔楼的事,而他又掏出小本,写了些东西。尤其是当我说起我在罗迪亚的塔上发现的那种与海有关的特征时,他好像深受感动。
  当他在地下室(他也不得不去那儿)里看到我父亲刻在地板上的“梦想的大门”时,他很感动地审视着它,比在别的地方看的时间都长。(我还曾经为它直白的题刻和怪异布局感到不好意思呢。)最后,他指着那个在城堡里观望的章鱼的眼睛说,“说不定是卡特鲁吧?”
  这是我们见面后第一次提及和那个研究项目沾边的问题,而且竟让我莫名其妙地哆嗦了一下,但他好像没注意到这些,继续说着,“你知道,费希尔先生,我很想用艾特伍德和帕波迪耶的魔盒在这儿扫一遍。你会反对吗?”
  我告诉他当然不会,便向右前方走去,但我提醒他说,房子下面只有坚硬的石头(我跟他说了我父亲能探矿,甚至还提到了哈雷·沃伦,并且发现维尔马斯曾经听一个叫伦道夫·卡特的人说起过他)。
  他点点头,说道,“尽管如此,我还是要探一探。咱们总得从什么地方开始吧,你知道,”他开始小心翼翼地支仪器,以使它能通过三个脚垂直地竖立在那些石雕的整中央。他一开始就把鞋脱掉了,免得破坏那些相当精美的石雕。
  随后,他打开了地球探测仪的顶盖。我瞥见了两个刻度盘和一个很大的目镜。他跪下来,眼睛凑近目镜,抻出一个黑布罩,罩在了他的头上,特别像过去的照相师照相的样子。“抱歉,我要看的那些指示很不容易看到,”他闷闷地说。“喂,这是什么?”
  在接下来的稍长的停顿中,再没有出现什么情况,除了他稍稍动了动肩膀,以及响起了几声滴答声外。随后他便从黑布罩下面钻了出来,把布罩又塞到了黑箱子里,盖好箱子,开始穿鞋。
  “探测仪出毛病了,”他回答着我的询问,“看的都是没用的重影。不用担心——它只是需要换新的预热电池了,我想我带了,到明天探测的时候,它就会没问题了!也就是说,明天——?”他笑着冲我挤挤眼睛,征求着我的意见。
  “当然,我会带你去山上我喜欢的那些小径的,”我向他保证说。“其实,我都快等不及了。”
  “好极了!”他由衷地说。
  但当我们离开地下室时,我觉得,听上去,那些石头地板在他脚下发出的声音有点空洞(他穿的是皮底、皮跟的高统靴,我穿的是便鞋)。
  天快黑了,在给了他一些冰茶之后,我开始准备晚餐,而他往茶里加了好多的柠檬和糖。我做了鸡蛋和小块的牛排,从他憔悴的样子来看,他需要最能恢复体力的食物。为了抵御晚上几乎是一成不变的寒冷,我还在一个大壁炉里升起了火。
  我们在噼啪作响的、跳动的火苗陪伴下吃着晚餐,他大致给我讲着他这次西部旅行的一些印象——新泽西州南部阴冷的原始松林,和那里表情阴郁的居民,而且他们几乎满口讲的都是伊丽莎白时代的英语;西弗吉尼亚的那些漆黑的道路;俄亥俄州洪水结冰的水面平静、沉寂,如战舰般灰暗,在低矮的天空下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威胁;静寂异常的“猛犸洞”;中西部地区南部的景象和那里由大萧条酝酿的、已经成为传奇的银行劫匪;新奥尔良地区恢复重建的法国人居住区里那些强健的克里奥耳白人展现出的魅力;德州和亚利桑那州那些人迹罕至、长得令人无法相信的公路让人觉得他正在看到无限;长长的、蓝色的、充满神秘色彩的太平洋巨浪(“如此不同于大西洋的细浪滔滔”),他在那里和乔治·G·阿克利一起观浪,而乔治已经长成为一个非常结实的小伙子了,而且知道好多有关他父亲在佛蒙特进行的可怕的研究工作的事,超出了维尔马斯的设想。
  当我提到我找到了《因斯茅斯上空的阴影》时,他点点头,喃喃地说,“那个青年英雄的原型已经失踪了,还有他的堂兄弟,从坎顿精神病院。去Y’ha-nthlei了?谁知道呢?”当我想起来告诉他有好多他的邮件时,他只是点头道了声谢谢,显出有点畏惧的样子,似乎不愿意去看那些东西。他确实是显得非常疲惫。
  但当我们吃完晚餐,他喝完了他的黑咖啡(还是加了好多的糖)之后,当壁炉里不断跳动的火焰此时已变成黄色和蓝色的时候,他看着我,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友好的微笑,高高地扬起了他的眉毛,平静地说道,“现在,你肯定正在期盼着我,我亲爱的费希尔,把关于那个项目的一切都告诉你,那些我迟疑着不写出来的东西,那些我不愿意给出的、解答你的尖锐的问题的答案,那些我拖延着要到我们见面后才揭示的新发现。真的,你已经够耐心的了,我谢谢你。”
  随后,他若有所思地摇着头,眼神变得冷淡起来,缓缓地,很细微地,像是不情愿地耸了耸肩,他那副肩膀就像是一对矛盾体,脆弱,但宽阔,他轻轻做了个鬼脸,像是尝到了什么特别苦的味道,接着,以愈发平静的语气说道,“真希望我告诉你的更多是已经被确切地证实了的事情。不知为什么,我们总是半途而废。噢,那些人工制品已经足够真实可靠了——因斯茅斯的珠宝,南极的皂石,布莱克的‘发光的偏方三八面体’,但它已经被丢进了纳拉甘塞特湾,沃尔特·吉尔曼从他的梦幻世界(或非现世的第四维空间,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带回来的带钉子的圆头饰物,甚至是那些未知元素,流星体的及其它方面的,那些完全无法分析的东西,甚至是这个新的磁光学探测仪,它给我们找到了87号元素和砬元素。几乎可以肯定是,所有,或几乎是所有,那些地球之外的、宇宙之外的神秘生物的确曾经存在过——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要让你去看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尽管那些故事很耸人听闻,这样你就能对我将要跟你说的那些存在体有个印象。只可惜它们和能证明它们的东西以一种发狂的方式灭绝了,从所有的记录中消失了——威尔伯·沃特利被损毁的遗体,他兄弟庞大、无形的死尸,冥王星的老阿克利被杀死了,而且无法照相,1882年6月的那颗流星,就是它撞击了那鸿·加德纳的农场,并且让老阿米塔奇(当时还很年轻)去研读《死灵之书》(发生在米斯卡托尼克大学的每件事的起因),而且艾特伍德的父亲还亲眼看见了它,并且想要去研究它,还有丹佛斯在南极看到的东西,当时他正回头看着“疯人山”后面的那座恐怖的、更高的山峰——他的心智现在已经恢复正常了,但他对那些事患上了健忘症……所有的,所有的都没了!
  “但如今那些生物中是否还有谁仍然存在呢——对,难就难在这儿!我们无法回答这个压低一切的问题,总是差一点。问题是,”他以一种紧迫的语气说道,“如果它们确实存在,它们强大的威力和高超的智谋是难以想像的,它们此刻”——他突然四下张望着——“可能无处不在!”
  “就说克苏鲁吧,”他说。
  我不禁吓了一跳,因为我平生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出那个词;那三个刺耳、不祥的字和我最初听到的那个声音像极了,而那声音是来自我的想像,或我的潜意识,或我不曾记得的别的梦境,或……
  他还在说着,“如果克苏鲁存在的话,他(或是她或它)可以随心所欲地去任何地方,穿越空间,天空、海洋、陆地。我们从约翰逊的叙述中(就是它使他白了头的)了解到,克苏鲁可以以气体的形式存在,可以被分裂成原子,然后再重新组合。他无需隧道便能穿过坚硬的岩石,他能渗透过去——‘不是在我们所知道的空间,而是在它们之间。’但他可能会选择通过隧道——这就值得认真考虑了。或者——仍旧是另一种可能性——也许他既不存在也不不存在,而是处于某种中间状态——‘在睡梦中等待,’就像安吉尔的古老赞歌里吟颂的。也许他的梦被具体化成了你的带翅膀的蠕虫,费希尔,在挖掘隧道呢。
  “我被分派的工作就是用地球探测仪调查那些恐怖的、有洞穴和隧道组成的地下世界,无论如何,那并不全都是源于克苏鲁,因为我是第一个从老阿克利那儿听说那些洞穴和隧道的人,我还从——仁慈的上帝啊!——带着他的面具的那个冥王星的阿克利那儿听说了——‘下面有未知的生命的伟大世界;蓝光的肯岩,红光的约斯,还有黑暗无光的恩凯,’那是札特瓜的家,以及更神秘的、被来自太空和来自地球漆黑的核心的光照亮的内部空间。我就是这样猜到了在你童年的那些梦或恶梦(或人格互换)里的颜色的,我亲爱的费希尔。我在地球探测仪里也看到过它们,但它们在仪器里是最难捕捉的,而且也很难看清楚……”
  一听他提到“人格互换”,我一下子变得极为担心,但他的声音充满倦意地渐渐弱了下来。
  他真的显得非常疲倦。但我觉得我不得不说,“如果我吃了摩根博士的药,也许那些梦能重现。何不今晚就试?”
  “不可能,”他答道,还缓缓地摇着头。“第一,我信里写的太理想化了。到最后一刻,摩根不能把药给我了。他答应用邮件寄给我,但还没寄呢。第二,我现在觉得,那样一次试验的危险性太大了。”
  “可起码你能用你的地球探测仪核实那些梦的颜色和那些隧道,对吗?”我有点垂头丧气地追问道。
  “如果我能把它修好话……”他说,他的头一下一下点着,歪向一边。将熄的火苗此时全剩蓝色的了,他喃喃地说着,“……如果我被允许来修复它……”
  我不得不把他扶到床上去,然后躺到了我自己的床上,我感到震惊,感到不满意,我的脑子转了起来。维尔马斯。但此时我意识到我自己也很累了——毕竟,我昨晚多半宿都在看“因斯茅斯”——很快,我便睡着了。
  (那些声音刺耳地呻吟着,“原始生命的深渊,黄色的标记,亚撒索,泛着微光的紫色和祖母绿色翅膀,天蓝色和朱红色的爪子,伟大的克苏鲁的黄蜂……”入夜了。我已经从带圆形舷窗的、低矮的顶楼一瘸一拐地踱到了地下室,我在那里抚摸着我父亲的大锤,看着“梦想的大门。”那个时刻就快到了。我必须赶快写。)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艳阳高照了,经过了我例行的12小时睡眠后,我觉得完全恢复了精力。我发现维尔马斯在他的卧室里,正坐在对着北窗的桌子前匆匆地写着什么。他面带微笑的脸庞在色调阴冷的光线下显出了真正的年轻,尽管他梳理得很整齐的浓密的头发还是白色的——我几乎认不出他了。他积攒的所有邮件都打开了——只有一件除外——并且倒扣着放在桌子的左上角,在桌子的右上角是一大摞新写好的明信片,每张上面都整齐地贴好了1分的邮票。
  “早上好,乔吉,”他问候着我,“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有好消息!——探测仪充好电了,运转得好极了,可以去进行探测了,还有,从乔治那儿转来的信是弗朗西斯·摩根的,里面有他的药,今晚就可以做内部调查了!刚好两剂——乔吉,我要和你一起入梦!”
  “太好了,阿尔伯特,”我兴奋地说。“顺便告诉你,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说。
  “恭喜你!”他高兴地说。“咱们今晚用摩根的药庆祝生日。”
  我们的探测过程是令人愉快的,起码在快结束之前是这样的。好莱坞山换上了它最年轻动人的一面;即便是那些底层行将崩塌的、被蛀食的腐朽的地方也显出了朝气。太阳很热辣,天很蓝,但从西面徐徐吹来的微风有点凉,偶尔还会有又大又厚的白云投下巨大的阴影。令人惊奇的是,阿尔伯特对这片地域的了解似乎快和我一样多了——他已经研究了他的地图,并且带在了身边,包括我寄给他的那些手绘地图。我们走在路上的时候,他一下子就能准确地叫出那些熊果树、漆树、胭脂栎和其它一些植被的名字。
  时不常地,尤其是在我最喜欢停留的地方,他会用地球探测仪看一看,他提着仪器,而我拿着两个饭盒,还背了个小背包。当他把头罩在黑布里时,我会守护在旁边,准备好我的手杖。有一次,我吓跑了一条披着黑色和淡粉色的粗大的蛇,看着它钻进了灌木丛。还没等我告诉他,他就说道,“一条王蛇,响尾蛇的敌人——一个好兆头。”
  每次探测,阿尔伯特的黑箱子就会显示出有某种空洞——隧道或洞穴——就在我们脚下,深度不等。不知道为什么,在大白天的室外,这些竟没有让我们觉得不安。我想,这些都是我们一直在期盼的结果。从黑布罩下面钻出来后,他会点着头,说道,“15米,”(或者类似的内容)并且把它记在他的小本上,然后我们又继续前进。有一次,他让我钻到布罩下面试运气,但我通过目镜所能看到的就是一些跳动的彩色光电的放大像,就像一个在黑暗的地方闭上眼睛之后出现在眼前的景象一样。他告诉我说,要学会辨认那些重要的指示,得需要经过相当长时间的训练呢。
  在圣莫尼卡山的山顶,我们吃了午餐的牛肉三明治和茶味的柠檬水。太阳和微风沐浴着我们。周围都是山丘,越过西面的山丘,就是蓝色的太平洋。我们聊起了弗朗西斯·德雷克和麦哲伦,还有库克船长和他伟大的极地探险,以及他们只在传说中听到的那些神奇的陆地——还有我们正在探寻的那些隧道其实是多么的不足为奇。我们说起了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仿佛它们不过就是小说罢了。白天的观点可以出奇地无忧无虑。
  在回家途中,刚走到一半,阿尔伯特就再次显出了非常疲惫的样子——很吓人。我说服他让我来提黑箱子。这样一来,我就不得不把我的空背包和空饭盒扔掉——他好像没留意到。
  快到家时,我们在我父亲的纪念碑前停下了脚步。此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黑色的阴影上来了,红润的光柱与地面几乎是平行的了。此时阿尔伯特已经非常倦怠了,正当他搜寻着词汇来赞美罗迪亚的杰作时,有什么东西突然从他身后的灌木丛中溜了出来,开始我还以为那是一条大响尾蛇呢。但当我摇摇晃晃地冲过去,用我的手杖抽打它时,当它又以超乎寻常的快捷滑进矮树丛时,当阿尔伯特转过身来时,我猛然觉得那个柔软的、隐没了的东西上半部分似乎闪着紫绿色的光,还长着拍动的翅膀,而下半部分是蓝红色的,长着爪子,而且它发出的充满威胁的声音很像是一种尖锐的嗡嗡声。
  我们跑回家去,只字未提那个东西的事,每个人只关心别让彼此的同伴落在后面。我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力气。
  他放在路边信箱里的明信片已经被取走了,但又有6封新到的信是寄给他的——还有一个是我的挂号包裹通知单。
  除了阿尔伯特得开车带我去好莱坞,好赶在邮局关门之前取到包裹外,我们没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他的脸憔悴得吓人,但他好像突然来了一股奇怪的力量,而且(当我断言说包裹里几乎不可能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时)不容我反对他。
  他开车时就像一个名副其实的魔鬼,仿佛世界的命运都有赖于他的速度了——好莱坞肯定以为华莱士·里德死而复生了,又在拍他的另一部横贯大陆的飞车电影。他很灵活地操纵着变速杆,不停地加减挡,“白锡母鹿”飞驰的样子就像是受惊了似的。我们没有被抓起来,也没有撞车,这真是奇迹。我刚好在邮局的包裹窗口关闭前赶到并签收了包裹——一个被裹得结结实实,封得严严的,还用绳子紧紧地捆着的包裹,是(真令我吃惊)西蒙·罗迪亚寄的。
  回去的时候,车还是那么快,我抗议也没用,“白锡母鹿”在转角和拐弯的地方尖叫着,维尔马斯的脸变成了一副难以缓和的、警觉的死人面具,在最后一缕天光渐渐变成紫色淡入西天、第一批星星刚刚出现的时候,我们回到了破败、干燥的山上。
  在我做饭的时候,我强迫阿尔伯特去休息,并且让他喝了加了好多糖的热咖啡——当他从车里出来,被充满寒意的夜色围住的时候,他差点儿晕倒了,我又烤了牛排——如果说他昨晚需要恢复体力的食物,那么现在,在我们完成了精疲力竭的远足、在干燥、蜿蜒的公路上跳完“死亡之舞”的时候,他就需要加倍的食物,我不客气地告诉他。(“或者说是‘无情的死神的塔兰台拉舞,’啊,乔吉?”他有气无力地说着,但还是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
  没多久,他又开始到处溜达了——他不能静静地呆着——还窥探着窗外,然后便提着地球探测仪到地下室去了,“去完成咱们的探测,”他告诉我说。我刚把壁炉装填好,正在生火时,他匆匆地回来了。在引火柴刚刚引燃的火焰发出的白光映照下,我看见他面如死灰,眼圈变成了白色的。确切地说,他全身都在颤抖着。
  “对不起,乔吉,我是这么一个爱添麻烦而且看起来很讨厌的客人,”他说道,而且是在努力强迫自己要说得连贯,平和(但更多的是命令式的),“但你和我真的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在咱们到阿克汉姆之前,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阿克汉姆也不安全,但咱们在那里起码还能得到那些参加米斯卡托尼克项目的、有经验的老手的建议和支持,他们的神经比我的要坚定许多。昨天晚上我读到(并且瞒住了你——我确信那应该是错误的)的读数是在石雕下方15——厘米,乔吉,不是米,刚才,我确认了那个读数,没有任何可以怀疑的,而且它已经缩减到了5。那里的地板纯粹就是一个壳——听上去就和在新奥尔良的圣路易斯附近的一个地窖一样空洞——它们一直在下面吞噬着。不,别和我争!你还有时间收拾一个小包——只限于你自己的必需品,但要带上罗迪亚寄来的那个挂号包裹,我对它很好奇。”
  说完后,他就跑到他的卧室去了,不一会儿便拿着他的旅行袋出来了,他带着旅行袋和那个黑箱子向他的车走去。
  与此同时,我鼓起勇气跑到了地下室里。听上去,地板确实比昨晚要空洞得多——让我都不敢踩上去了——但除此之外,没有出现任何变化。但我有一种很奇怪的非现实感,仿佛世上已经不存在真实的物体了,只剩下了不足信的布景,还有几件舞台道具,包括一把轻木大锤,一个空无一物的挂号包裹,和一幅如夜幕般漆黑的山丘的全景画,还有两个演员。
  我匆匆上了楼,把牛排从烤架上拿下来,放在壁炉前的桌子上,然后去找阿尔伯特。
  他先来找我了,走进屋里,他死死地盯着我——他的眼睛睁得好大——问道,“你为什么不去收拾东西?”
  我坚定地对他说,“是这样,阿尔伯特,我昨晚就觉得地下室的地板听上去发空,所以,那没什么可吃惊的。而且无论你怎么看,咱们不能就这么慌慌张张地开车去阿克汉姆。实际上,咱们不能连饭都不吃就启程开车去东部。你自己说的,危险无处不在,即便是在米斯卡托尼克也一样,而且从咱们(起码是我)在我父亲的墓前看到的东西来看,那些东西至少有一个已经跑出来了。所以,咱们吃饭吧——恐怕我还没有让你的胃口都倒了吧——并且看看罗迪亚的包裹是什么,然后,如果必要的话,咱们再走。”
  经过了一段相当长时间的停顿之后,他的表情缓和下来了,他无力地笑了笑,说道,“很好,乔吉,你说的有道理。我被吓坏了,别误会,其实我过去10年都是在恐惧中度过的。但在这件事上,老实说,我更替你担心——??但正如你所说,人必须要屈服于需要,从身体上和其它方面讲……并且要试着表现出一点风度,”他很悲哀地吃吃笑了。
  就这样,我们在跳动着的金色火焰前坐了下来,吃着我们的牛排和配菜(我喝了些勃艮第葡萄酒,他还是喝他加糖的黑咖啡),聊着各种各样的事情——自然,主要是关于好莱坞的。在我们飞车的时候,他曾瞥见过一个书店,此时他问起了那家书店的事,并且由此引到了别的事情上。
  晚餐过后,我给他添好咖啡,给自己加好酒,然后清理出一块地方,打开了罗迪亚的包裹,我用刻刀割断了上面的绳子,撕掉了胶条。我看到,在用细刨花仔细填充的盒子里装着一个雕花的、用铜和德银制成的小匣子。我立刻认出那是我父亲的手艺,上面完美地再现了他在地下室的地板上刻的图案,但没有刻“梦想的大门”那几个字。阿尔伯特用手指指着卡特鲁的眼睛,但没有说出那个名字。我打开了小匣子。里面是几张很厚的文件纸。我认出上面是我父亲的笔迹。我和阿尔伯特站在一起,读着那份文件,我把它抄在这儿了:
  1925年3月15日
  我亲爱的儿子:
  今天你13岁了,但我写信给你,并祝你在25岁的时候能好好的。至于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看过这封信就会明白了。盒子是你的。我把它留给一位朋友,如果我在这12年间必须要走的话——大自然已经给我预兆了:颜色罕见的锯齿状闪光时常出现在我的眼睛里——就由他交给你。现在,认真地读信吧,因为我正在讲秘密的事。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路易斯维尔,我白天会做梦,而且无法记住那些梦。那些都是我脑子里的黑色时间,有几分钟长,最长的有半小时。有时我会进入另一个地方,做些不同寻常的事,但从未造成伤害。我觉得,我黑色的白日梦是一个弱点,或是一种报应,但大自然是英明的。我并不强壮,还不足以认识到如何去忍受??按我父亲的要求,我学会了我的手艺,让我的身体强壮起来,而且总是在不断地学习。
  当我25岁时,我深深地爱上了——这是在你母亲之前——一个漂亮的女孩,她得肺病死了。在她的墓前,我做了一个白日梦,但这次,在我的意愿的强力作用下,我让我的大脑保持是白色的。我游进肥土里,整个身体都和她结合在一起了。她说,这次结合应该是我们的最后一次了,但我现在将会具有一种能力,能够时常随心所欲地在地下运动。洛琴和我,我们永远地吻别了,而我,她的梦幻骑士,在土里钻上钻下,为我所具有的能力而欢呼雀跃,像过去的土地神似的用胸口冲撞着岩石。下面不是像人们以为的那样是黑暗的,我的儿子。那里有各种炫丽的颜色。水是蓝的,金属是鲜红和黄的,石头是绿的和褐色的。过了一会儿,我钻了上来,回到了我立在新坟上的身体里。我感到由衷的感激。
  就这样,我学会了如何探勘,我的儿子,学会了如何在有必要、而且大自然愿意的时候,成为一条游在泥土里的鱼,潜入“山王”的地狱,与光共舞。那些最美丽的颜色和最不寻常的色彩总是在西边。那些聪明但缺乏眼光的科学家把它们叫做稀土元素。就是为了这个,我才把咱们的家搬到了这儿。在最大的海洋下面,泥土是一张彩虹色的蛛网,而大自然是一只在上面织网的蜘蛛。
  现在,你已经显现出了你也具有我的能力,我的儿子,但你比我更强大。你有黑色的夜梦,我知道,因为在你睡觉的时候,我就坐在你身边,听着你说话,看着你害怕,如果你能回想起你的那些恐惧的话,它们很快就会把你毁掉,就像有一个晚上出现的情况那样。但是,在你具有必要的力量和学识之前,大自然明智地蒙住了你的眼睛。正如你现在所知道的,我已经供你上了东部的一所好学校,那是哈雷·沃伦盛赞的学校,他是我最好的帮手,知道好多关于地下王国的事。
  现在,你已经足够强壮了,我的儿子,可以去做大自然的侍从了——而且也具有了足够的智慧,我希望。你已经进行了深入的学习,并且使你的身体强壮起来了。你有了那种能力,而且时间也到了。人身鱼尾的海神特赖登吹响了他的号角。起来吧,我的乔吉,跟我来。现在是时候了。在我的基础上建造吧,但是要建得更宏伟。你建造的是更辽阔、更伟大的王国。让你的头脑成为白色的。无论有没有可爱的女孩帮你,现在就去把梦想的大门打碎吧!
  爱你的父亲
  换作其它任何时候,那份文件都将会令我深受感动,并且带给我强烈的震撼。说实话,它确实感动和震撼了我,但我已经被今天的高潮事件所带来的感动和震撼震住了,以至于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信如何与它们联系到一起。
  我从信里得到了回应,“现在就去把梦想的大门打碎吧,”随后,排除了另一种解释,我说道,“那就是说,我应该今晚就吃摩根的药。咱们吃吧,阿尔伯特,就像你今天早上提议的那样。”
  “你父亲的最终指示,”他闷声说道,显然被信里的内容感动了。“乔吉,这是一封最稀奇、最令人震惊的信件!他得到的预兆——听上去像偏头痛。他提到了稀土元素——那可能是至关重要的。那些地下的颜色也许是被他的超感知觉察觉到的!米斯卡托尼克大学的项目应该在多年前就开始研究探勘了。咱们没看到——”他突然不说了。“你是对的,乔吉,我被牢牢地引诱了。但那很危险!该如何选择呢?一边是父亲的最高指示和咱们强烈的好奇心——我的都烧起来了。另一边是伟大的克苏鲁和他的随从。该如何决定呀!”
  有谁在重重地敲门。我们都一惊。过了一会儿,我快步走了过去,阿尔伯特也跟了过去。手放在门插销上的时候,我又停住了。我没听见有车停在外面。叫声从粗壮的橡树后面透了过来,“电报!”我开了门。
  是一个精瘦的、显得很得意的年轻人,苍白的脸上有星星点点的大雀斑,帽子下面露出了胡萝卜色的红头发。他的裤子紧紧地裹在腿上,用自行车的夹子夹住了。
  “你们俩谁是阿尔伯特·N·维尔马斯?”他冷淡地问道。
  “我是,”阿尔伯特说着,走上前去。
  “请签收一下。”
  阿尔伯特签了字,付了小费,在最后一刻用一毛钱取代了5分钱。
  那个年轻人咧开嘴笑了,说了声,“晚安,”从容地离开了。我关上门,赶紧往回走。
  阿尔伯特已经撕开了那个薄薄的信封,抽出里面的信件,展开来。他的脸原本就白,当他的眼睛扫过那封信时,他的脸变得更白了。那情形就好像是,他的三分之二已经变成鬼了,而那封信使他成了一个十足的鬼。他把那张黄色的纸举到我面前,没说话:
  洛夫克拉夫特去世了。北美夜鹰没叫。鼓起勇气。丹佛斯
  我抬头看着他。他的脸还是像鬼一样的白,但脸上的表情已经从不安和畏惧变成了坚定和富有挑战性。
  “平衡被打破了,”他说。“我还有什么可输的呢?咱们正摇摇欲坠地站在深渊边缘,通过乔治,乔吉,咱们可以下到深渊去看看了。你敢吗?”
  “敢,”我说。“要我去车里把你的旅行袋拿进来吗?”
  “没必要,”他说着,从胸前贴身的口袋里抻出一个小纸包,那是摩根博士寄来的,他早上给我看过。“我就预感到咱们会用到它,但咱们在你父亲的墓前看到的幻影使我失去了勇气。”
  我拿来了两个小玻璃杯。他把那一小包白色粉末均分为二倒在杯子里,我按照他的指点缓缓地加水把药化开了。随后他探询地看着我,举着他的杯子,就像是要干杯似的。
  “毫无疑问咱们是为他喝这个的,”我说着,指指他仍然拿在另一只手里的那封电报。
  他稍稍退缩了一下。“不,别说他的名字。咱们就算为所有在米斯卡托尼克项目中死去或遭受巨大痛苦的勇敢的战友们喝吧。”
  他说的是“咱们,”这真让我兴奋。我们碰了下杯子,然后一饮而尽。药稍微有点苦。
  “摩根信上说,药劲很快就会上来,”他说。“开始是犯困,然后就会睡觉,再后就有希望做梦了。他自己试过两次,是和莱斯还有勇敢的老阿米塔奇一起试的,老阿米塔奇还把《邓维奇的恐怖》放在了身边。第一次,他们在梦里参观了吉尔曼的多维空间;第二次他们参观了两个地磁极的内部城市——一个独特的拓扑地区。”
  此时,我匆匆倒了一些酒和温吞的咖啡,我们舒服地坐在壁炉前的安乐椅上,随着药力开始发作,在我们面前跳动的火焰变得有点模糊,还有点耀眼。
  “真的,你父亲的信真是最令人惊异的一封信了,”他迅速地说着。“在太平洋下面编织一张彩虹色的蛛网,网线就是那些有神秘亮光的隧道——真是再逼真不过了。克苏鲁会是那只蜘蛛吗?不,随便什么时候,我更乐意那是你父亲的女神‘大自然。’她起码要和善一些。”
  “阿尔伯特,”我有点昏昏欲睡的感觉,但我还想着人格互换的事,“那些生物会很可怕吗,或者至少是没有咱们推断的那么恶毒?——就像我父亲在地下看到的情景所暗示的那样。还有,我的那些带翅膀的蠕虫也是那样吗?”
  “咱们的大多数战友都不认为它们是这样的,”他审慎地回答说,“当然,咱们有一位因斯茅斯英雄。他在扬斯累究竟发现了什么呢?是奇迹和荣耀吗?有谁知道呢?有谁能说他知道吗?也许在外星的老阿克利行?——在它发光的金属圆筒里,他的大脑是在遭受该死的折磨吗?还是在不断地被无限远出的永远在变换的真实景象所鼓舞?被绍格斯吓跑的、可怜的丹佛斯在失忆前究竟以为他在那两列可怕的山脉后面看到了什么呢?那究竟是祝福还是诅咒呢?天哪,他和我真是一对……好心人帮助神经分裂的人……让护士看护猫科动物……”
  “他告诉你的肯定是很沉重的消息,”我轻轻打了个呵欠,指指那封还紧紧地被他攥在手里的关于洛夫克拉夫特的电报。“要知道,在电报没来之前,我有过一个极疯狂的想法——不知道为什么你和他是一样的人。我不是指丹佛斯,而是……”
  “别说了!”他粗暴地说。随后他的声音立刻变得平静了,“但死人的名单要长得多……可怜的莱克和更可怜的杰德内,还有其他所有在他们的南十字座和麦哲伦云下的人……极其可怕地丧失了勇气的数学天才沃尔特·吉尔曼……90高龄时在街上滑倒的安吉尔,和在普罗维登斯被闪电劈死的布莱克……爱德华·皮克曼·德比,阿克汉姆的胖谢丽融化在了他的巫婆老婆的尸体里……天哪,这根本不是令人高兴的话题……要知道,乔吉,在圣地亚哥,小阿克利带我看了一个神秘的海蚀洞,它比卡普里岛的蓝色洞穴还要蓝,在它黑色的磁铁矿沙滩上有男性人鱼有蹼的脚印……是诺里中的一个吗?……而且……噢,是的,当然……还有威尔伯·沃特利,他差不多有9英尺高……但他根本算不上是米斯卡托尼克的研究人员……可是北美夜鹰也没去找他……也没去找他的哥哥……”
  我看着火堆,在火堆里面和周围跳动的火星已经变成了星星,像昴星团和毕星团一样稠密,老阿克利就常常在它们之间穿行,当潜意识也逼近我时,它们也和罗伯特·布莱克在发光的偏方三八面体里看到的、被风吹拂的无尽的黑暗深渊一样漆黑,像恩凯一样漆黑。
  我吃力地醒来了,打着寒战。我曾经注视过的火堆只剩下了白色的灰烬。我感到了一种痛苦的失望,因为我根本没做梦。接着,我便注意到了那种充斥在我耳朵里的低沉的、没有规律的、不断变化的嗡嗡声。
  我吃力地站起来。阿尔伯特还在睡着,他紧闭着眼睛,如死人一样苍白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可怕的扭曲的表情,他轻轻地蠕动着,不时痛苦地翻腾着,好像正做着可怕的恶梦。那张发黄的电报纸已经从他的手里掉到了地板上。当我走近他时,我意识到,充斥在我耳朵里的声音是从他的嘴里发出来的,他的嘴唇正在不住地抽动着,当我把头靠近他的嘴唇时,我从那讨厌的、清晰的嗡嗡声里听出了词和句子:
  “柔软的、带触须的头,”我惊恐地听着,“克苏鲁,富坦,错误的几何,极化毒气,棱柱变形,克苏鲁,莱尔,真正的黑暗,有生命的虚无……”
  我不忍再看他恐怖的、痛苦的表情,不忍再听那些恶毒的、像鼻音似的声音,一刻都不能忍受了,所以我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剧烈地摇晃着他,但当我这么做的时候,我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我父亲严厉的命令,叫我绝对不要这么做。
  他的眼睛睁开了,他的嘴紧紧地闭上了,他用手抓住他的椅子,靠胳膊用力把自己撑了起来。那过程好像进行得很慢,但又似乎是转瞬间的事。他极其恐怖地、无声地看了我最后一眼,然后便转身跑了,他把胳膊伸展在面前,迈着不可思议的大步,跑出门去,消失在了夜色里。
  我跛着脚,用我最快的速度去追他。我听见了车子发动的声音。我尖叫着,“等等,阿尔伯特,等等!”当我跑近“白锡母鹿”的时候,它的大灯亮了起来,它的发动机咆哮着,我被一团刺鼻的尾气包围了,而它已经冲出了车道,在第一个转弯的地方扬起了一片砂石。
  我站在寒冷的黑暗里,直到再也听不到什么,再也看不到什么为止,夜已经开始泛起了鱼肚白。
  这时,我意识到我依然能听到那些恶毒的、沾沾自喜的、邪恶的共鸣声。
  “克苏鲁,富坦,”那些声音在说(过去在说,现在在说,永远都在说),“编织隧道的蜘蛛,黑色的无极,墨黑中的色彩,育格斯的多层塔,发光的蜈蜙,带翅膀的蠕虫……”
  我听到从不远的什么地方传来了一个低沉的、不太清晰的呼呼声。
  我回到屋里,开始写这个声明。
  现在我要把声明和内附的函件,还有在这其中提到的两本诗集都放进那个铜和德银制成的小匣子里,我要带着匣子到地下室去,我要在那儿用我父亲的大锤,一字不差地完成他写在信里的指令。
  1937年3月16日的早上,“天堂屋脊”(当时叫做瓦尔彻斯·卢斯特)的住户很明显地听到了撞击发出的隆隆声,感觉到了剧烈的地面震动,他们都以为那是一次地震,而且格里菲思天文台和UCLA也确实记录到了很小幅的震颤,但其它的地震台网都没有记录。天亮的时候,人们看到当地著名的砖石房屋“费希尔的废物”已经完全倒塌了,而且所有的砖都互不相连。此外,砖的数量看着比房子所需要的数量要少一些,就好像一半的砖都在夜里被运走了似的,或者是掉进了地下室下面的某个巨大的空间里。实际上,房屋的废墟就像一个巨大的蚁狮窝——只是用砖块取代了沙子。那地方实在是太危险了,所以很快就被填上了,有一部分还盖上了水泥,而且,后来也没有人再在上面盖房子。
  房屋的主人——一个名叫乔吉·路透·费希尔的、少言寡语的跛脚年轻人——的尸体俯卧在碎石堆的边缘,他双手伸展着(一只手里有一个金属盒),就好像在房屋坍塌的时候,他正要往外逃似的。他的死因被确定为坍塌之前不久发生的一次意外,或是他在精神错乱时的自残,其中牵涉到了酸液,据知他那位行为古怪的父亲曾经存有酸液。好在从死者的那只明显扭曲的右脚上还可以断定他的身份,因为,当人们把尸体翻过来时,他们发现死者的整个脸和他的部分头骨、下巴和整个前脑都被侵蚀掉了。
《克苏鲁神话:恐怖人间》作者:[美] 斯蒂芬·金 等
(本书)
《和瑟西岛一起崛起》 布赖恩·拉穆雷
  看来在发现了一个活着的腔棘鱼类种——一种被认为已经灭绝了7千万年的鱼——之后,我们也许应该改变业已形成的观念,重新认识某些水生动物的地质寿命。
  ——林凯奇《海底奇观》
  姓:霍特里
  教名:菲利普
  出生日期:1927年12月2日
  年龄:35岁
  出生地:约克郡老贝尔德里
  住址:不详
  职业:作家
  声明:
  我曾要求他们用正常的态度来对我提出警告,但他们告诉我,考虑到我的嫌疑人身份,没必要那么去做……其中的含义一目了然,而且就因为这个,我觉得自己不得不以下列方式给我的故事开头:
  我必须清楚地告知读者,我决不是超自然现象的狂热信徒。我从没罹患过神经疾病,或是任何类型的精神病,也没有出现过幻觉或幻想。没有任何记录能证明我的祖先有精神病史——斯图尔特医生说我是疯子,那完全是错误的。
  在让你们读这个故事之前,我先把这几点做个澄清是很有必要的,因为一种太随意的阅读态度很快就会使那些思想比较保守的读者得出不正确的结论,即认为我要么是一个可恶的骗子,要么是一个十足的疯子,而我可不希望斯图尔特医生的意见得到认同……
  虽然我承认我弟弟的身体在1963年11月15日子夜过后不久死在了我的手里;但同时我必须明确声明,我不是杀人犯。我这个声明——因为我坚持认为我必须把整个故事都说出来,所以必然会写得很长——的目的,就是要明白无误地证明我是清白的。因为,其实我的罪过在于没有犯下滔天大罪,我所做出的结束我弟弟的身体生命的那个举动只不过就是一个人在认识到整个世界的正常秩序正遭受到可怕的威胁时所做出的条件反射的举动。因此,同时考虑到我被说成是疯子,我就必须努力以更详尽的方式来讲述这个故事;我必须避免把一连串的事情混淆,并且要极其小心谨慎地组织我的句子和段落,在讲到那个不幸事件之前,我要忍住不去想最终结果……
  从哪儿说起才好呢?
  让我引一段埃姆里·文迪-史密斯爵士的话吧:
  有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传说是关于外星生物的,它们早在人类出现之前就已经在这个地球上居住了好几百万年,而且,当人类最终演变形成之后,它们仍然在这里,在某些黑暗的地方。我敢肯定,即便是现在,它们也还在这里。
  人们可能会记得,这段话是这位杰出的古文物研究者兼考古学家在他最后一次深入非洲腹地进行那次倒霉的旅行之前说的。我知道埃姆里爵士暗示的是什么,它与我在18个月之前第一次见到的那种如同来自地狱一般的可怕的东西是一样的;当我想起他孤零零地说着胡话从那个神秘的大陆回到文明世界时,我便注意到了这点。
  那时,我弟弟朱利安正好和我相反,他是黑色神秘事物的坚定信仰者。凡是吓唬人的东西他都看,不在乎那些究竟是真事——比如弗雷泽的《金枝》和默里小姐的《女巫教》——还是虚构的——就像他收集的那些几乎是无价之宝的旧《诡丽幻谭》和同类广受欢迎的杂志。我想,很多朋友会认为,他最初的精神错乱是起因于这种不健康的、对荒谬和变态故事的爱好。我当然不赞同这种观点,但我承认有一次我是这么认为的。
  至于朱利安:他过去一直是一个体格健壮的人,但在个性上从未表现出同样的坚强。身为一个男孩,他的体格可以轻而易举地打败任何一个恃强凌弱的家伙——但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决心。这点也是他没当成作家的原因,当他有了不错的情节构思时,他却无法把他的人物写活。因为他自己没有个性,所以,他似乎只能把他的弱点反映到他的作品里。我曾和他合作构思、完善情节,给他的那些人物设计生活。在我开始写作之前,我们过得很好,还攒下了相当一笔钱。这笔钱很管用,因为在朱利安生病的那段时间里,当我根本写不出来一个字的时候,我就是用它来供养我弟弟和我自己的。幸运的是,尽管很惨,他后来还是彻底离开了我;但那是在他发病之后……
  朱利安真正陷入崩溃是在1962年5月,但所有的事情的起因都可以追溯到当年的2月2日——圣烛节。据我所知,这一天对任何一个和神秘学打交道的人来说都具有特殊的意义,哪怕你只受过很浅显的神秘学教育。就在那天晚上,他梦见他梦见了巨大的玄武岩石塔,塔上都滴着黏液和海泥,周围还有巨大的藻苔虫,石塔形状怪异的对称底座埋在灰绿色的污泥里,切割成非欧几里得几何形的护墙绵延在那个不平静的水下王国的疆域上。
  当时我们正在写一本发生在18世纪的浪漫小说,我记得我们写到很晚才休息。后来我被朱利安的尖叫声惊醒了,他把我叫醒,给我讲了在恶梦里发生的一个歇斯底里的故事。他说他看见有东西躲在巨石和粘乎乎的护墙后面窥探,并且含糊不清地说了那些东西的样子,我记得我说——在他让自己平静一些之后——他真是一个怪人,既是写浪漫小说的作家,同时又是恐怖故事的读者和幻想家。但朱利安听不进去我说的话,他害怕并且讨厌这个梦,拒绝回他的房间继续睡觉,在那天晚上剩余的时间里,他就坐在灯火通明的书房里,坐在他的打字机前。
  有人会以为,这种极可怕的恶梦也许会使朱利安放弃每晚至少两小时把自己沉浸在恐怖故事杂志里的习惯。但事实正好相反,他现在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一个研究方向上了。他开始病态地对所有与海洋恐怖有关的内容感兴趣,收集、并且废寝忘食地阅读这类作品,诸如德文的《Unter-Zee Kulten》,加斯顿·勒费的《海底住民》,甘特利的《Hydrophinnae》,还有作者不详的、邪恶的《Cthaat Aquadingen》。但只有他收集的科幻小说才大体上反映了他的兴趣所在。他的大部分关于“克苏鲁神话”的知识都来自于这些小说,而且他狂热地宣称,“克苏鲁神话”根本不是神话故事,并且经常表现出一种渴望,想看那个阿拉伯狂人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写的《死灵之书》的原本,还说他自己的那本费里的《注解》实际上一点用处都没有,只有阿尔哈兹莱德详细地解释了他所感兴趣的东西。
  在随后的三个月时间里,我们的工作进展得很差。我们没能按时写完一个故事,因此,尽管我们的出版商和我们是好朋友,但我们还是可能会遭受很大的经济损失。这一切都是因为朱利安不再有写作的欲望了。他在工作的时候读他的书,对写作的事连提都不提了。不仅如此,他还经常会重做那个可怕的梦,而且梦得很频繁,很清晰。每天晚上他都会受到同样的折磨,梦见那些可怕的、潜在淤泥下的景象,只有在他阅读的那些神秘的大厚书里才会有类似的景象。但是,他真的害怕吗?我发现自己无法断定这一点。因为,几个星期过去后,我弟弟在白天的时候好像变得更加烦躁、不安,他急切地盼着天黑,盼着上床,而在床上,他又会受到那些可怕的恶梦的折磨……
  我们以很合理的月租价在格拉斯哥租了一栋不大的房子,每人一间卧室,共用一间书房。虽然他现在盼着做梦,但他的梦变得更糟糕了,尤其是在5月中旬的两、三个晚上。他对《Cthaat Aquadingen》里的某些段落越来越感兴趣,还特别提到了书里的这一段:
  起来吧!
  噢,无名之神:
  那是你的活动期
  是你自己的选择。
  用你的符咒和魔法,
  通过梦境和巫师,
  获知你之将至;
  为你的愉悦而狂喜,
  爱戴我们的主人,
  克苏鲁骑士,
  深眠于大海的沉睡者,
  奥苏姆……
  这一段和其它一些段落、章节都来自不同的渠道,尤其是某些被查禁的书籍,这些禁书的作者要么是被宣布为“失踪者”,要么就是离奇地死掉了,其中有安德鲁·费兰,亚伯·基恩,克雷伯尼·博伊德,内兰德·科勒姆,以及霍瓦·布莱恩,他们给我弟弟带来了极其不安定的影响,在那个真正开始发生恐怖事件的晚上,他就是因为熬夜看他们的书,才使自己接近于精疲力竭,以至于他最终不得不去睡觉。之所以出现这种状况,是因为他差不多是连续3天,一直都在看他的那些病态般恐怖的书籍,在那期间,他只在白天睡一小会儿,晚上始终不睡。如果我说他,他就会说他不想在晚上睡觉,“因为时间快到了,”而且“在下面会有许多他不知道的事。”无论“那”是什么,都可能会意味着……
  那天晚上他走了以后,我又工作了一个小时左右才回我的房间睡觉。临离开书房之前,我瞥了一眼朱利安一直在看的书,我看见——除了我当时认为是胡说八道的一些内容外——有一些摘抄是出自《圣布伦丹的一生》那本书的,那是16世纪加洛维的克隆佛特修道院的院长写的:
  “整整一天,教友们都能听到那些居民的呼喊声,即便是在他们已经看不见那个岛屿之后,还能闻到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恶臭。圣布伦丹想鼓舞教友们的士气,便说道:“基督的战士们,要坚定对上帝的信仰,要坚强地守护你们的灵魂,咱们现在正站在地狱的边缘!”
  从那以后,我仔细读了《圣布伦丹的一生》,并且发现了令我心惊胆战的那个东西——但在阅读的时候,我还无法将书里的那些字句与我的恐惧不安联系在一起;书里确实有某种令人恐惧不安的东西。此外我还找到了其它一些资料,都是写历史上发生在海洋上的动荡的,包括,那些使亚特兰蒂斯和Mu沉没的动荡,那些由法国的修道士兼牧师“克莱尔沃科斯的赫伯特”于1178-80年间记录在《奇迹读本》里的事,以及距现在比较近的时期所发生的事,还有只有在被查禁的《约翰森叙述》里才能看到的那些事。但在我写东西的那段时间里,这类内容只会使我感到困惑。我决不会想像到那些将要发生的事,即便是在我最不着边际的梦里,我也不会梦见那些事。
  我说不准在朱利安叫醒我的时候,我究竟睡了多久,但在半梦半醒之间,我发现他就蹲在我的床边,在黑暗中轻声低语。我能感觉到他用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肩膀,虽然还没有完全醒来,但我还记得他那只有力的大手压在我肩上的份量,还有他说过的一些话。他的声音很恍惚,就像一个陷入深度催眠状态的人一样,每当他强调一个词的时候,他的手就会抽动一下。
  “它们正在准备……它们要起来了……它们还没有聚集更强大的力量,它们还没有为克苏鲁祷告,而且崛起也不会是永久的,也不会被记录下来……但努力的结果将会为意志转移提供足够的需求……为了奥苏姆的荣光……
  “在非洲用那些‘别的东西’,用那些取代了埃姆里·文迪-史密斯爵士和他的追随者的东西来传递它们的信息和梦景,它们最终打破了海底的魔咒,能像过去一样控制梦境——尽管海里那些东西在监视着它们!它们再次掌控了梦境,但要实现那种转移,它们无须打破水面的平静——只需一点渐渐减弱的压力就足够了。
  “Ce’haie,ce’haie!!!
  “它们现在起来了;‘他’认识我,要把我找出来……而我的意志——它们已经在梦里准备好的东西——将会在这里和‘他’相会,因为我已经准备就绪,而它们也无需继续等待。我的无知是无关紧要的——我不需要认识或理解!它们会给我指示;就像在梦里它们已经给我展现了海底的王国一样。但它们无法从我脆弱的意志或从任何一个凡人的大脑里获取表面的知识……人类脑海中的影像还根本不够用来传输……那深深的海水——即使它们通过沙迪-梅尔的工作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克服了它的负面影响——依然在干扰它们已经设法获得的那些模糊不清的影像……
  “我是被选定的人……通过在我身体上的‘他的’眼睛,它们将再次开始完全认识水面;到时候,当星星对位时,它们就可以实现伟大的崛起……啊!伟大的崛起!该死的哈斯特尔!克苏鲁无数年的梦想……所有的海底住民,黑暗居民,那些淤泥都市中的沉睡者,都将再次以它们的威力来毁灭世界……
  “它们可以永远睡在那儿而不死,当某段神秘的时期过后,它们会像从前一样再来……很快,当那个转移完成后,‘他’就会以我的形象漫步在地球上,而我就在‘他’的最深处!这样它们就可以有朝一日再次统治它们曾经统治过的地方——永远地——就连伊布-特斯托的教友和处于睡梦中的克苏鲁的子嗣及它们的奴仆也包括在内——为了莱尔城的荣耀……”
  这就是我所能记住的一切,即使这样,正如我所说的,这些在当时对我来说不过就是胡说八道。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接触到一些古老的传说和著作;尤其是我弟弟异常激动地挂在嘴边的那本出自阿拉伯狂人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之手的晦涩难懂的两行诗:
  “那是能够永远长眠的永生者,
  而有了神秘的永世,就连死亡也会消逝。”
  我离题了。
  在朱利安怪异的长篇大论的嗡嗡声平息之后,我过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他已经不在我的房间里了,而且清晨刺骨的寒风正在往屋里灌。他的衣服整齐的挂在他的房间里——是他昨晚就挂在那里的——但他不见了,他的房门敞开着。
  我赶紧穿好衣服,去附近找他,但没有找到。破晓时分,我走进了警察局,惊恐地发现我弟弟被“保护性拘留”了。有人发现他漫无目的地穿行在市区北部的街道上,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巨神”正等待着在海底的某个东西。他似乎没察觉到他只穿着睡袍,而且当我被叫去辨认他的身份时,他好像也没认出我来。实际上,他似乎遭受了某种可怕的刺激,还没有缓过劲来,仍处在一种类似于神经受创的状态,完全失去了正常思维的能力。他只会嘟嘟囔囔地说着令人无法理解的事情,呆呆地盯着他的禁闭室的北墙;眼睛里充满吓人的疯狂……
  我当天早上的任务使我忙得不可开交,而且还充满了恐惧;鉴于朱利安的此种状况,遵照警察局的精神科医生的命令,朱利安从警察局的禁闭室被转移到了奥克丁疗养院“进行观察。”把他送进疗养院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显然疗养院的管理人员在前一天晚上也遇到了麻烦。当我终于回到家里后,那大概是在中午,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查看当天的报纸,看有什么消息是和我弟弟的举止有关的。我很高兴地——或者说我在当时那种情况下高兴得不能再高兴了——发现,朱利安的行为已经淹没在了一大堆更严重的事件中,根本没有引起特别的注意。
  奇怪的是,那些事件和我弟弟的问题有相似之处,它们似乎都涉及到了正常人的精神失常,或者就像在奥克丁疗养院一样,在全国各地的疯人院里,病人的举动都变得更加危险了。在伦敦,一个商人模样的人让自己从高高的屋顶坠落下来,宣称他必须要“飞向在海面上的育格斯。”钱德勒·戴维斯,就是后来陷入语无伦次的疯狂并死于伍德霍尔姆的那个人,“在一种恍惚的灵感驱动下”画了一幅邪恶的黑白风景画“G’harne风景”,一画完就被他惊恐万状的太太愤怒地烧掉了。还有更怪异的事,科茨沃尔德的一位教区长手刃了他的两名教众,因为——他后来对警方声明——“他们没有权力生存,”而在离达累姆郡的哈登不远的海边,有人看见神秘的夜泳者带着一个渔夫逃走了,在他们消失在平静的海里之前,渔夫的嘴里还叫着“大青蛙”……在那个奇怪的晚上,似乎有某种疯狂突如其来地降临在了——或者说,按我现在的理解,是突然爬到了——某些对极度恐惧异常敏感的人身上。
  所有这些事情虽然很可怕,但还不是我所发现的那种最令人不安的事。回首朱利安在我半睡半醒的时候在我的床前喃喃低语的内容,当我在那些报纸上看到一个消息说,一个业余的地震学家坚信他探测到了发生在格陵兰岛和苏格兰最北部之间海域的一次海底扰动时,我感觉到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难以形容的寒意袭遍了我的全身……
  朱利安所说的不会被记录的崛起是什么?某些发生在海底深处的事情确实已经被记录下来了!……但是,报纸上的那条消息的确很可笑,而我也摆脱了那条消息带给我的那种恐惧感。无论发生在深海的扰动是什么,它的起因与我弟弟的反常举动只能说是存在着一种巧合。
  因此,在思索着在那个不祥之夜所发生的这许多疯狂的事件的起因的同时,我更要感谢我们的幸运星使朱利安没有在新闻报道中受到关注;因为,如果发生在朱利安身上的事被大肆渲染的话,会对我们俩造成伤害的。
  所有这些事都不会打扰朱利安!没有什么能打扰他,因为他正处于一种半意识的状态,而且警方发现他一年多来始终都处于那种状态。在那一年时间里,他诡异的幻觉是如此的离奇,以至于使他成了哈雷街上的一位著名的精神病医生的心理学宠儿和研究对象。实际上,在第一个月过后,那个医生便对我弟弟的病例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甚至同意为朱利安免费治疗并照顾他;虽然我只要是在伦敦就会经常去看朱利安,但斯图尔特医生从不听我的反对意见,也不听我说付给他治疗费的事。能遇到一个如此不可思议的病例,医生宣称他为自己能有机会在这个位置上研究这么奇怪的头脑而感到非常幸运。令我想不通的是,现在同样是这个在处理我弟弟的问题上表现得如此善解人意的人,却完全缺乏对我的理解;但那是形势的变化带给我的困境。尽管如此,我弟弟显然是被交给了可靠的人,而且无论如何我都无法负担那些费用;斯图尔特医生的收费经常是天文数字。
  在斯图尔特医生“接管了朱利安”之后不久,我便开始研究我弟弟的星图,包括天文学的和占星学的,同时深入钻研他的那些涉及神秘艺术和科学的书籍。在那段时间里我读了许多很特别的书,顺理成章地熟悉了弗默尔德、利瓦伊、普林和杰兹列的著作,而且——在大英博物馆的某些比较隐秘的地方——我被马格努斯、格林德和阿尔哈兹莱德的那些疯狂的文字吓得战栗不止。我读了《莱尔讲义》和《约翰森叙述》,研究了关于消失的亚特兰蒂斯和Mu的神话。我关注私人收藏的古老的大部头,追查我接触到的所有关于海洋的传说和神话的来源。我读了安德鲁·费兰的手稿,亚伯·基恩的证词,克雷伯尼·博伊德的遗嘱,内兰德·科勒姆的声明,以及霍瓦·布莱恩的叙述。我开始带着怀疑详细审查杰弗逊·贝茨的文件,彻夜不眠地思索伊诺克·康吉的带有暗示性的命运。
  我本来无需担忧的。
  上述所有的研究用去了我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而在这段时间里,相比于最初的时候,我并没有更好地找出令我弟弟疯狂的原因。不,也许那么说并不十分准确。经过再三思考,我认为一个人在探究过我所提到的这些神秘的著作之后是非常有可能会陷入疯狂的——特别是像朱利安这类的人,他们首先就比常人更敏感。但我决不认为这就是全部答案。毕竟他在这方面的兴趣是由来已久的;我始终没有找到原因,为什么这样一种兴趣会突然积聚成如此可怕的疯狂。不,我确信所有的一切都起源于圣烛节的那个梦。
  但不管怎样,那一年的时间已经完全失去了。我始终不相信诸如此类的东西——从远古时期残存下来的神秘之物;正蛰伏在海洋深处的伟大的古代神灵;从初始事期就威胁着人类的、梦魇般的海底住民——我是如何让我自己保持清楚的头脑的呢?但我已经相当了解远古地球的这些神秘的东西了。在我的这些不同寻常的研究中,有些方面激起了我特别的兴趣。我指的是我读到的乔·斯莱特所提及的类似案例,1900-01年间出现在卡次启尔山的流浪者,1908-13年间发生在米斯卡托尼克大学的纳撒尼尔·温格特·皮斯利身上的事,以及1928年波士顿的伦道夫·卡特的失踪案——这起案例与1930年发生在印度大师昌德拉普特拉身上的那桩离奇事件存在着密切的联系。确实,我曾经调查过其它一些所谓的恶魔缚身的案例——所有的案例都得到了很好的验证——但我所提到的那些案例似乎具有特别的意义,因为它们都和我正在研究的那个使我弟弟陷入恐惧的事件有相似之处。
  时间过得很快,当我在1963年7月的一个早晨发现我的信箱里有一封斯图尔特医生寄来的信件并且从信上获知朱利安恢复得很快时,我一方面感到了无比的安慰和高兴,但另一方面我也对这个出人意料的消息感到十分震惊。当我第二天南下去位于伦敦的斯图尔特医生的医务所时,我的喜悦和惊讶是可以想见的,我发现我弟弟确实——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全从精神错乱中康复了。实际上,在我到达的时候,是医生本人亲自告诉我说,朱利安现在已经完全康复了,而且这种完全康复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完成的:但我对此不是很确信——似乎有一、两点异常。
  撇开已经康复的程度不谈,这几点异常是很可怕的。在我最近一次见到我弟弟的时候,也不过就是一个月前的事,我还被他深不可测的幻觉折磨得身心俱疲。那次,我隔着装了栅栏的窗户站在他身边,得知他总是呆呆地盯着北方,当我小心地问候他的时候,他回应道:“克苏鲁,奥苏姆,大衮;黑暗中最神秘的神灵;全都在深深的梦境中,等待着苏醒……”除了诸如此类的毫无意义的神话中的词语,我无法再从他那里获取任何东西。
  这是多么大的转变啊!现在他能热情地向我问好——虽然我以为他不会很快地认出我来——而且在我快乐地和他说了一会儿话之后,我断定,就我所能看到的情况来说,除了一种新具有的特征之外,他似乎就是我在他发病之前所认识的那个人。我所说的新的特征不过就是指他似乎得了很可怕的畏光症,而他现在戴上了一副大大的遮光镜,即使从侧面我也无法看到他的眼睛。后来我发现了这个样子怪异的眼睛的来历。
  在朱利安为返回格拉斯哥做准备的时候,斯图尔特医生把我带到了他的书房,我在那儿签署了必要的解除限制的文件,并且听他讲了我弟弟神奇的康复过程。在一周前的一天早上,当医生正要去特殊病房的时候,他发现朱利安蜷缩在毯子下面。他不出来,也不让别人揭开他的毯子,直到医生同意给他一副非常深的墨镜为止。虽然这个蒙住眼睛的要求有些奇怪,但令那位惊讶的精神科医生感到高兴的是,从开始治疗那天起,这是朱利安第一次有意识地认知存在物。
  事实证明眼镜的价值非同寻常,因为自从戴上它,朱利安就开始迅速地恢复到了他目前具有的常态。唯一一点似乎令医生不高兴的是,我弟弟如今率直地表示他不愿摘掉眼镜;他声称光线会刺痛他的眼睛!但医生也告诉我,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可以预见的。在他长期患病期间,朱利安与现实世界已经相隔甚远了,可以说,他空闲的感觉官能已经部分萎缩了——差不多停止了活动。他的康复使他这样一个被长期禁闭在一个黑暗的笼子里的人突然要去面对光明的外部世界:这也部分解释了在朱利安康复的第一天他在一举一动中所表现出来的笨拙和迟缓。医生的一个助手曾说起我弟弟最怪异的一个动作,当他想要拿起或查看某个东西的时候——即便那是一个很小的东西——他会用双臂把那个东西夹住,就好像他全然忘记了他的手指是干什么用的!还有,开始时,他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像一只企鹅似的,而且他最近重新获得的机敏的表达能力曾经莫名其妙地经历过数次衰退——他的语言退化成了一种像是模仿英语发音的粗嘎的咝咝声。但所有这些异常表现在他康复后的头几天就全部消失了,朱利安的康复就和他的发病一样令人完全无法解释。
  在从伦敦北上去格拉斯哥的火车头等车厢里,我把我想向我弟弟提出的比较显而易见的问题都提了出来——顺便提一句,他对这些问题的回答都是谨慎的不置可否——我拿出了一个小笔记本,开始念起来。过了几分钟,我被一列经过的火车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并且随即感到很高兴,因为车厢里只有朱利安和我两个人了。我弟弟显然对一张旧报纸上的某些内容产生了兴趣,而我不知道当别人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时会怎么想……在他读报的时候,他的脸上挂着很不高兴而且,对,几乎是邪恶的表情。再配上那副怪异的眼镜,他的表情看上去就更糟了;那是一种混合着无情的挖苦、恶毒的喜悦和极度的蔑视的表情。我吃了一惊,但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当朱利安去过道呼吸新鲜空气的时候——我拿起了那张报纸,翻到了他读的那一版,也就是导致他表情扭曲的那一版。我立刻明白了是什么影响到了他,当我读那篇文章的时候,旧时恐惧的阴影一时间又在我的心头闪过。我是第一次读到这段文章,这本来也不足为奇——自从一年前发生了那件可怕的事之后,我几乎没看过报纸——但这篇文章似乎和我一年前看到过的那篇报道如出一辙。那上面写的几乎就是在那个充满不祥预兆的夜晚所发生的事的翻版:全国各地的疯子都表现得活跃起来,一些正常人突然有了疯狂、怪异的举动,英格兰中部开始出现迷信活动和恶魔崇拜,在哈登的海边出现了海里的东西,在科茨沃尔德丘陵地带还发生了更不可思议的事。
  一种奇怪的来自海底的寒意袭上我的心头,我赶快大致浏览了剩下的几张报纸——就在我要把报纸放下的时候,我偶然发现了我有意无意间要找的东西。在格陵兰岛和苏格兰最北端之间的海域出现了海底扰动,这次扰动已经被记录到了。还有——我本能地瞥了一眼报上的日期,发现报纸是整整一周前的……首先一个很显然的事实是,斯图尔特医生就是在那天早上发现我弟弟在他窗户上加了护栏的房间里蜷缩在毯子下面的。
  但我的恐慌显然是没有根据的。在我们回到我们在格拉斯哥的家之后,令我非常高兴和满意的是,我弟弟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把他所有的关于古老的传说和巫术的旧书都毁掉了;但他没有要重新开始写作的意图。他像是丢了魂似的在房子里闲逛,带着一种在我看来是沮丧的心情,对之前数月的事,他说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直到他死的那天晚上,我从没看见过他把那副眼镜摘掉。我想他可能在睡觉时也会戴着它——但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弄明白了这其中的意义以及他那天晚上在我房间里咕咕哝哝地说的那些话的含义。
  至于那副眼镜:我曾经得到保证说,这种畏光症会消退,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一切都越来越明白地表明,斯图尔特医生的保证是毫无用处的。而且,我该怎么解释我注意到的另一个变化呢?从前,朱利安几乎就是一个生性孤僻的人,下巴和他的性格一样脆弱,但他现在似乎完全改变了个性,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在最琐碎的事上出风头,而他的脸——尤其是嘴唇和下巴——呈现出一种刚毅,完全不同于他之前的面貌。
  这些都是很令我感到困惑的事,而在几个星期之后,我又认识到了有件事很不对劲。除了沉思,他的内心还被一种不明的恐惧折磨着。他为什么不承认经常闯入他的睡乡的那些可怕的梦?天知道他睡的时间有多短;当他不睡的时候,他常常在夜里含糊不清地说那些对他的长期病症有重要影响的恐怖的事,并把我从安睡中惊醒。
  到了10月中旬,朱利安有了在我看来是真正好转的变化。他变得稍稍开朗了一点儿,甚至开始看一些一直被他搁置的旧手稿了——但我并不认为他真的要继续写那些手稿——快到10月底的时候,他让我吃了一惊。他告诉我说,他脑子里有一个精彩的故事,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静下心来把它写出来。这是一个必须要他自己写出来的故事;他必须要做许多研究,因为他的材料都需要非常精心地准备。他要求我在他工作的那段时间要容忍他,并且允许他有尽可能多的私人空间。我同意了他的每一项要求,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觉得在他的门上装一把锁是如此必要的一件事;还有,他为什么要把宽敞的地下室腾出来“为将来用。”我没有置疑他的举动。他要求要有私人空间,我便尽力配合他。但我承认我感到的不只是好奇。
  从那以后,我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能见到我弟弟——但他经常不吃饭——还有就是在他离开他的房间去图书馆找书的时候,这是他每天定时要做的事。在他最初几次去图书馆的时候,我总是在他回来的时候站在靠近大门的地方,因为我一直在琢磨他要写的是哪方面的内容,我以为,如果我能看到他的参考书是什么的话,我说不定可以从中悟到些什么。
  如果说我看到了什么,那么朱利安从图书馆借来的那些书只会增加我的困惑。他究竟是为什么想要看那些书呢——劳德的《核武器和引擎》,沙尔的《X射线》,库德克的《广阔的宇宙》,厄布洛德的《人和能量》,基恩的《现代的科学奇迹》,斯塔福德·克拉克的《今日的精神病学》,舒伯特的《爱因斯坦》,格伯的《电的世界》,还有他每天都会沉甸甸搬回来一摞的《新科学家》和《科学的进步》杂志?尽管如此,他现在看的东西完全没有引起我的担心,因为这些书与他过去读的那些完全没有科学性的东西和那些现在已经被他销毁的恐怖的作品不一样。然而我内心的部分宁静注定不会持续太长时间。
  11月中旬的一天——我成功地写完了我自己的一本进展迟缓的书里的很难写的一章,并为我的这项特别成就而兴高采烈——我去找朱利安,想告诉他我取得的成就。那天早上我根本没见到他的踪影,我去敲他的房门却没有得到回应,所以我便走进了他的房间,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他已经出去了。近来朱利安出去的时候都会习惯性地把房间门锁上,而我很吃惊地发现这一次他竟没有锁门。我随即发现他是故意没锁门的,这样的话我就能看到他在床头柜上给我留的纸条了。那是一大张白色的打字纸,上面潦草地写着歪歪扭扭的几个难看的字,意思简明扼要:
  菲利普,
  去伦敦四、五天。研究。大英博物馆……
  朱利安
  带着些许的不满,我转身要离开他的房间,这时我看到了被我弟弟丢在他的床脚的、他摊开来的日记本。日记本本身并没有让我感到惊讶——在他发病前,他就经常写日记——而且要不是我无意中瞥见了一个词——或者说是一个名字——的话,我就会离开房间,而不会去偷看日记,我认出了写在翻开来的那页上的名字:“克苏鲁。”
  那不过是……但一些重新出现的疑问又在我的脑子里打转了。朱利安又发病了吗?他需要精神治疗吗,他又出现以前那些幻觉了吗?当我想起斯图尔特医生曾经警告我说,存在着复发的可能性时,我觉得我有责任了解我弟弟在日记里写的内容——而在这点上我遇到了一个表面上看来无法克服的困难。这个困难就是:我看不懂那些日记,因为它们是用一种完全陌生的、神秘的楔形文字写成的,类似的字符我只在朱利安已经烧掉的那些书里见到过。那些怪异的字符与中世纪古抄本的小书写体和《迦尼片断》中的那些点群有明显类似的地方——我记得我曾经被一篇提及《迦尼片断》的文章打动过,那是在朱利安的一本书里,一本考古学杂志上——但只是类似;除了那一个词,克苏鲁,日记里的其它内容我完全看不懂,而就连那个词也被朱利安划掉了,像是经过了再三思考似的,取代它的是挤在它上面的一个难以辨认的怪异的字符。
  我没有迟疑就决定了我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正确行动。当天,我带着那个日记本,乘中午的火车南下去了沃比。我记得我看到的那篇关于《迦尼片断》的文章是沃比博物馆的馆长戈登·沃姆斯利教授写的;他声称他是第一个译出那些片断的人,比那个失踪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古怪的古文物研究者和考古学家埃姆里·文迪-史密斯爵士还要早。教授是研究菲特玛石碑——它和著名的罗塞塔石碑是同一时期的,上面的主要碑文是用两种书体的古埃及象形文字写成的——和吉夫石柱的权威,在破译古文字方面有值得称道的成果。我真是太幸运了,能在博物馆里找到他,因为他正计划要在那个星期飞到秘鲁去,那里还有别的的任务在等着他呢。不管他有多忙,他还是对那本日记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问我那些象形文字都是从哪儿抄下来的,是谁抄的,为什么要抄?我撒谎了,告诉他说那是我弟弟在匈牙利的时候从山里的一块黑色巨石上抄下来的;因为我知道确实有这么一块巨石,那是我有一次从我弟弟的一本书上读到的。教授斜眼看着我,似乎在怀疑我的谎言,但他对日记上的那些奇怪的字符实在太感兴趣了,很快就忘记了引起他怀疑的地方。从那一刻起一直到我准备离开他设在博物馆的一个房间里的书房为止,我们始终没有说话。他看得实在是太专注了,我觉得他已经完全忘了我还在他的书房里。不管怎样,在我临走之前,我还是设法得到了他的允诺,保证在3天之内将日记寄回我在格拉斯哥的地址,而且如果他能把内容翻译出来的话,译文也将一并寄给我。我很高兴他没问我为什么需要一份译文。
  我对教授的能力所抱有的信心最终被证明是正确的——但还是有点儿晚了。因为朱利安第三天上午就回到格拉斯哥了——比我原本认定的时间早了24小时,而他的日记本还没有寄回来——很快他就发现日记本不见了。
  当我正在半心半意地写我的书的时候,我弟弟出现了。他肯定已经先去了他的房间。我突然间觉得我的房间里有个什么东西在看着我。我全神贯注于我半成形的想法之中,以至于我没听见我的房门开了;尽管如此我还是知道有什么东西就在那儿看着我。我说的是“什么东西”;而这就是我当时的感觉!我被什么东西观察着——我觉得,那不是人!我小心翼翼地,忍着脖子后面的短发带给我的刺痛,转过身去。站在敞开的门道里的是朱利安,至于他脸上的表情,我只能用非常可恶来形容。当我看着他时,他勉强挤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把他令人恐怖的扭曲的表情藏到了那副谜一般的黑眼镜后面。
  “我好像忘记把我的日记本放在什么地方了,菲利普,”他慢吞吞地说。“我刚从伦敦回来,而且我好像在哪儿都找不到它。我想你没看见它,对吧?”他的话里带着一丝嘲讽,一种没有直接说出来的指责。“我不是真的需要那个日记本,但其中有一、两件我用密码写的东西——是我要在我的故事里表达的观点。我会让你知道一个秘密!我写的是一本科幻小说!我的意思是——惊悚、科学幻想和白日梦——它们现在非常流行;这正是咱们进入这个领域的时候。等草稿一出来,你就会看到了。但现在,鉴于你显然是没看到我的日记,抱歉,我要去整理我的笔记了。”
  还没等我开口,他就很快地离开了,说实话,看到他离开,我真是太高兴了。而且我不得不说,随着他的离去,那种有外来物存在的感觉也消失了。我突然觉得腿软,一种可怕的、不祥的气氛像一片乌云似的笼罩着我的房间。那种感觉始终没有消失——随着夜晚的来临,反而变得更强烈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仔细回想着朱利安怪异的地方,想要搞清楚其中的意思。科幻小说?可能吗?这太不像朱利安了;而且,如果它只是一个故事的话,为什么当他找不到他的日记时,他的表情会那么恐怖呢?而且为什么要把故事写在日记里呢?噢!他曾喜欢读神奇鬼怪的东西——正像我说的那样,读得太多了——但他从未表现出要写这类东西的欲望!而他从图书馆借来的那些书又是什么呢?那些似乎都不是他写科幻小说时能用到的东西!还有别的事,一件总在我的脑子里闪现但我还无法看真切的事。想起来了——是从我一看到那本日记起就一直困扰着我的事:朱利安到底是从哪儿学会写那些象形文字的呢?
  那就是问题所在!
  对,我根本不相信朱利安正在写一个小说。那只是他为了搪塞我而编织的一个借口。为什么要搪塞我呢?他怎么看他正在做的事呢?噢!事情是明摆着的;他正处在又一次崩溃的边缘,我应该尽快和斯图尔特医生取得联系,越快越好。这些纷杂的思绪使我很晚还没睡着,而且如果我弟弟那天晚上又有吵闹的话,我也没听见。我的精神太疲劳了,当我终于开始打盹的时候,我便一下子睡得跟死人似的。
  真奇怪,日光怎么会有魔力能驱散盘踞在夜晚的最恐怖的感觉呢?到了早上,我的恐惧就少多了,我决定等几天再和斯图尔特医生联系。朱利安整个上午和下午都把自己锁在地下室里,最后——随着夜晚的来临,我又开始害怕了——我决定,如果可能的话,我要在吃晚饭的时候和他讲讲道理。吃晚饭的时候,我和他谈了,指出他的举动显得有多么怪异,同时也轻描淡写地提到了我对他再次发病的担心。他的回答让我有些吃惊。他争辩说是因为我的错才使他不得不去地下室工作的,他说地下室似乎是唯一能确保他有私人空间的地方。他还笑我提到他可能再发病的事,说他这一辈子从没感觉这么好过!当他又一次提到“私人空间”的时候,我知道他肯定指的是丢日记本的事,那个不幸的意外,我羞愧地不说话了。我在心里诅咒着沃姆斯利教授和他的博物馆。
  然而,和我弟弟好听的辩解正好相反,那天晚上是最糟的一个晚上;朱利安在睡觉的时候不停地呻吟,叽里咕噜地说梦话,吵得我根本无法休息;所以,当我在13日上午稍晚的时候起床后,看着我憔悴的面容,我知道我得赶快采取一些确实的行动。
  那天上午我只在朱利安从他的房间去地下室的时候匆匆看到了他一眼,他的脸色似乎很苍白,像死人脸似的。我估计他的梦不仅给我也给他带来了很坏的影响;但他似乎正处于某种极度兴奋当中,并没有显出疲倦或是受到了恶梦的困扰。
  此时,我比以往都要着急,甚至都草草地写好了两封给斯图尔特医生的信,但后来又撕碎并且扔掉了。如果朱利安真的是在做他要做的什么事,我不想破坏他对我的信任——看它还剩多少啊——但如果他不是真的呢?我病态般好奇地想知道他究竟在搞什么名堂。所以,中午和傍晚的晚些时候——那时也是我的恐惧照例要来压倒我的时候——我两次去敲地下室的门,要求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我弟弟完全不理会我的这些要求,但我下定决心要和他谈谈。当他终于在那天晚上很晚的时候走出地下室的时候,我正在门口等着他呢。他从背后把门锁上了,小心地挡着不让我看到地下室里有什么,他从那副讨厌的黑眼镜后面好奇地看着我,然后勉强地冲我笑了笑。
  “菲利普,你对我真是太有耐心了,”他说着,拉住我的胳膊肘,引我上了地下室的台阶,“我知道我的举动肯定显得很怪异,令人费解。这一切其实非常简单,但我暂时还不能说我正在做什么。你得对我保持信任,得等待。如果你担心我正在陷入另一场,怎么说,麻烦之中——你可以把你的担心忘掉。我非常好。我只是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完成我正在做的事——到时候,就是后天,我会带你去那儿”——他扬了扬头——“去地下室,让你看我的成果。我的全部要求就是,你再耐心地多等一天。相信我,菲利普,你将看到一个真相,令你彻底震撼的真相;然后——你就会明白所有的一切。别让我现在就把一切都说出来——你不会相信的!但是眼见为实,当我带你去那儿的时候,你就能亲眼看见了。”
  他显得那么通情达理,那么有判断力——虽然有一点儿狂热——还那么激动,就像一个小孩准备炫耀他的新玩具似的。为了表现出对他的信任,我让自己随意地和他说着话,我们一起去吃了一顿迟到的晚餐。
  14日上午,朱利安一直都在搬运他全部的笔记——我从没想过会有那么多——以及放在小硬纸箱里的小零碎,从他的房间搬到地下室里。午饭他只吃了一点,然后就去图书馆“查最后一点东西”并且把最近借的许多书还了。他不在的时候,我去了地下室——发现他已经把门锁上了,并且把钥匙也带走了。他回来后,一下午都把自己锁在地下室里,直到晚上稍晚的时候才出来,还显得异常高兴。到了更晚一些的时候,当我已经回到我的房间之后,他来了,敲我的房门。
  “今晚特别晴朗,菲利普,我觉得我应该看看天空……星星总是让我很着迷,你知道吗?可我房间里的窗户实在不好;要是你能让我坐在这儿看一会儿的话,我会很感激的。”
  “请便吧,老弟,进来吧,”我答道,又惊又喜。他穿过房间走到窗前,倚在窗台上,我随后从安乐椅上站起来,走过去站在他身边。他透过那副怪异的黑眼镜凝望着夜空。我看得出来,他正在专注地研究着星座,我把目光收回来,看着他的脸,谨慎地说道:“看着那儿,会让人以为那些星星除了把夜空扮得更美丽之外,还有别的用途呢。”
  我弟弟的态度突然变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没好气地说,还用一种明显是怀疑的眼光瞪着我。我吃了一惊。我的话完全是没有恶意的。
  “我是说,那些老占星家说不定能看出些什么,”我答道。
  “占星术是一门古老而严谨的科学,菲利普——你不应该这么随随便便地谈论它。”他慢慢地说着,好像在克制着不让自己发火。有某种东西在警告我要闭嘴,所以我没再说什么。又过了5分钟,他离开了。我又在那儿坐了一会儿,想着我弟弟的反常态度;当我抬头看窗外闪烁的星星时,我不禁回想起很久以前他在发病的时候,深更半夜坐在我床边含混不清地说的那些话。他说过:
  “到时候,当星星对位时,它们就可以实现伟大的崛起……”
  那天晚上我一点儿都没睡;从朱利安的房间里传出的杂音和咕咕哝哝的说话声,喃喃低语和叽里咕噜的梦话响亮而清晰,吵得我无法入睡。他在睡梦中说到的都是如此可怕和令人不可思议的东西,像什么“海底的绿色荒原”,“鲜红色的欢宴者”,“被缚住的绍格斯”,“门槛处的潜伏者”,“伊布-特斯托”,“札特瓜”,“宇宙的尖叫”,“巴格-沙什的嘴唇”,和“冻层栖息者”。快到早上的时候,我实在撑不住了,终于打起了瞌睡,还做了好多恶梦,当我醒来的时候,都快到15日中午了。
  朱利安已经在地下室里了,我洗漱完毕,穿好衣服后,记起他许诺要“给我看”他的成果,我便往地下室走去。刚走到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我猛地停下了脚步,我听到前门上的投邮口的薄铁皮门噼啪地响了。
  是日记本!
  我无端地担心朱利安可能也已经听到了动静,便顺着走廊跑到了门口,抓起门垫上那个贴着邮票、写着地址的牛皮纸小包裹,飞快地跑回了我的房间。我锁上门,撕开了包裹。我之前去试探过朱利安的房门,知道他的门没锁。现在我准备趁他还在地下室的时候,进到他的房间里把日记本从他的床头板后面丢下去。这样他可能就会以为他确实是把日记本放错地方了。然而,当我把日记本放在一边,捡起掉在地上的几张钉在一起的纸,看了上面写的内容之后,我把我的计划全忘了,因为我意识到我弟弟显然正在陷入精神错乱。沃姆斯利履行了他的诺言。我把他简短、急迫的询问函丢到一边,在渐渐加剧的惊恐中,快速地看着他翻译出来的朱利安的日记。没错,我所要的所有证据,都整齐地写在那些加了好多问号的段落中;但我没必要把它们都读完。某些词和词组,句子和段落,似乎在纸上跳,吸引着我迫不及待地探寻着的目光:
  “这个形状/形态?让我恶心。多亏在那儿没等太久。真困难,这个形态/身体/形状?起初不听我的,我担心它可能已经受惊了——(?-?)多少有一点。同时,我还得把我完成的那个转移/旅程/通道?隐藏/保护/隐蔽好?
  “我知道(?-?)在海底的精神状况不好……当然,他的眼睛彻底被毁掉/摧毁?了……
  “该死的水,平息/征服?了巨神(?)的力量。在那几个时机/时段?里我看过/注意过/观察过?许多,还研究了我曾经看过、读过的东西——但我必须要秘密地获取这类知识。来自于被人类称为魔鬼(?)的我的同族/兄弟?的意识传递/精神讯息(心灵感应?)对我没有作用,因为自从这些存在物/生物?攻击那些在魔鬼(?)的东西之后,它们(?)在纵深的时机/时刻/时段内取得的进步是很显著的。
  “我已经看过好多了,而且我知道实现那个伟大的崛起/回归?的时机还未成熟。他们已经发展了强力的(?)武器。我们会有失败的威险/可能?——那决不应该。
  “但是,如果(???他们??)把他们的装置转而对准他们自己(??带来?)国家对准国家(??便??)大毁灭/大灾难?的战争来对抗(名字——可能是亚撒索,见《奈考提奇手稿》)。
  “(?-?)的精神在深度的压迫下已经崩溃了……现在有必要与我合法的形体保持联系,以便重新成为它/重新进入?它。
  “克苏鲁?(?)胜利(??)我渴望复原我自己的形态/形状/身体?我不喜欢这个兄弟——(兄弟这个词指的是错误?)那样看着我……但他丝毫没有怀疑……”
  还有很多,非常多,但我跳过了余下的绝大部分内容,读到了最后一段,这段大概是在朱利安临去伦敦前写的:
  “(日期?)……还要再等6次(很短的时间段?)……然后星星就应该对位/排好/就位?了,如果一切顺利,转移就能实现/完成?了。”
  就这些;但已经足够了!那句关于我没有产生任何“怀疑”的话和那些可怕的东西——和曾经导致他第一次发病的那些东西是一样的——足以使我确信,我弟弟病得很重!
  我拿着日记本,冲出了我的房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无论朱利安怎么看待他正在做的事,我都必须制止他。他钻研的东西已经对他的健康构成了可怕的威胁。如果他第二次发病,他就非常有可能永远都这么疯下去了。
  我刚一敲门,他就把地下室的门打开了,我可以说是一下子就掉到里面去了。我说我是掉进去的;真的,我是掉进去的——我从一个正常人的世界掉到了一个疯狂、陌生、恶梦般的、完全未曾体验过的空间里。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忘记我看到的一切。地下室中央的地面已经被清空了,上面用粗重的红色线条画着一个巨大的、确凿无误的、邪恶的符号。我以前曾在那些现在已经被烧掉的书里看到过那个符号……现在当我想起我在那之后了解到的那个符号意思时,还会感到畏惧!在那个符号旁边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堆纸灰,那是朱利安的全部笔记。一个旧的铁栅栏平放在砖块上,上面已经点燃了一把火。一串手写的密码——我认出那是邪恶的内哈古码——用蓝、绿的粉笔胡乱地写在墙上,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熏香味。整个场面既吓人,又虚幻,就像是一幅活生生的埃利法斯·利瓦伊的画作——不亚于一个巫师的老巢!我惊恐地转身看着朱利安——正好看到他举着一个沉甸甸的拨火棍,正向我的头顶砸下来。我没去挡开他,连一个手指都没抬。我抬不起来——因为他已经摘掉了那副眼镜,当我看到他恐怖的脸时,我被吓呆了,像极地的冰一样僵硬……
  重获意识的过程就像是从一个黑暗的死亡之海游回来的过程。我从一大群暗黑的游泳者当中游出来,游到了一个外面的世界,在那里,海面上的细浪在一轮垂死的、桔红色的太阳照耀下闪着朦胧的光。当我头部的阵痛消失之后,那些细浪便化作了我的细条纹外衣上的图案——但桔红色的光依然存在!我在那一刻真希望一切都是一场恶梦,但这个希望马上就落空了;当我小心翼翼地抬起我垂在胸前的头时,整个房间的景象又慢慢地被我纳入眼帘了。谢天谢地,朱利安正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脸。如果我在刚刚恢复知觉时又瞥见他那双地狱般的眼睛,我敢肯定,我又会立刻失去知觉。
  现在我能看到那桔红色的光是正在熊熊燃烧的火映到水平放置的铁栅栏上的光,我看见那根用来打我的拨火棍埋没在火焰中,被烧红的部分渐渐往木柄处蔓延。我看看我的手表,知道我已经昏迷了好多个钟头了——马上就要到子夜时分了。我同时也知道了我正被捆在我坐的那张旧藤椅上,因为我看见了绳子。我活动了一下被捆住的身体,不无满意地发现,捆着我的绳子是有一定的宽松度的。我曾设法让自己不去想朱利安脸上的变化,但是,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我让自己坚强地去面对即将到来的震惊。
  他的脸是一个没有表情的面具,冷酷,恶毒,难以形容地陌生,还有那双眼睛!只要我有一口气,我就敢发誓说,那双眼睛有它们原来的两倍大——鲜红的眼珠从眼窝里往外凸出来,冷淡,充满敌意。
  “啊!你醒来了,亲爱的哥哥。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我?是不是你发现这张脸太可怕了呀?我向你保证,你发现的还没有我的一半可怕呢!”
  令人震惊的真相,或者说是我认为的真相,开始渐渐出现在我困惑、昏乱的大脑里。“那副黑眼镜!”我气愤地说。“难怪你要戴眼镜,连晚上都不摘。你是害怕人们看到这双患病的眼睛!”
  “患病?不,你只说对了一部分。我是得戴眼镜,没错;要么那样,要么暴露我自己——那将会让那些派我来的神很不高兴,相信我。因为在世界远端的海底里的克苏鲁已经把他的不悦告诉奥苏姆——我的主人了。它们在梦里谈过了,克苏鲁很生气!”他耸耸肩。“而且,我需要眼镜;我的这双眼睛习惯了洞悉海洋的最深处!开始的时候,你们的表面世界真让我感到痛苦——但我现在已经习惯了。不管怎样,我没打算在这儿久留,在我走的时候,我会带上这个身体,”他轻蔑地揪揪他自己,“供我消遣。”
  我知道,他说的都不是,不可能是,可能存在的事,我冲着他大喊大叫,请求他承认他自己疯了。我含混地说,现代医学很可能能治好他的眼睛,不管他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我的话被他冷酷的笑声淹没了。“朱利安!”我大叫一声。
  “朱利安?”他说。“朱利安·霍特里?”他把他的那张可怕的脸凑过来,离我的脸只有几英寸的距离。“你瞎了吗,我说?我是伯西特林,北吉尔赫深渊的巫师!”他转身走开了,将震惊和恐惧留给了我。克苏鲁神话-那些摘自《Cthaat Aquadingen》和《圣布伦丹的一生》的段落-朱利安的梦;“它们现在可以像过去一样掌控梦境。”意念转移-“它们要崛起了”-“通过他在我身上的眼睛”-巨神正在海洋深处等待-“他将以我的样子在地球上漫步”-在格陵兰外部海域发生的海底动荡!北吉尔赫深渊……
  天啊!可能有这些事吗?这一切会不会到头来不是朱利安怪诞的幻觉,而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呢?这是发生在我眼前的事!他——它——真的是通过一个来自海底的怪物的眼睛看东西吗?如果是这样——它是受那个怪物的意志控制的吗?
  我没有陷入疯狂——当时没有——我的全部身心都拒绝接受那难以置信的一切。我不知道我的那种状态持续了多久,但那种状态突然被远远传来的子夜的第一记报时的钟声打破了。
  一听到远方的钟声,我的头脑就变得非常清楚了,而那个叫做伯西特林的生物的眼里也露出了更加凶残的光,他笑了——如果“笑”这个词描述的是他在脸上做出的表情的话——带着胜利的喜悦。看到那笑容,我知道某件可怕的事很快就要发生了,我拼命地挣脱捆绑。我欣喜地感觉到绳子松开了一点。与此同时,那个——生物——已经从我身边走开了,并且已经把那根拨火棍从火里拿了出来。随着报时的钟声隐约不断地从远方传来,它举起手臂,用烧红的拨火棍的尖端在空中来回划着奇怪的图案,并且开始了一种吟颂或祈祷,一听到它那种令人恶心的、不谐和的语调和尖厉的高音,我的魂似乎都抽到了一块儿。真是不可思议,如此令人难以置信的、流畅的嘟哝声、咆哮声、呼啸声和嘶嘶声竟然是从我曾经称其为弟弟的某种生物的喉咙里发出来的,且不论是什么力量在激发他的声带;但不管可不可思议,我就是听到了。听到了吗?其实,随着那疯狂的、嘈杂刺耳的声音逐渐变尖达到一个尖锐刺耳的最高音然后渐渐消失之后,我看见了它的效果。
  缭绕翻滚的绿色烟雾在地下室的一个角落里飞快地旋转着,我没看见烟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也说不清它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它突然就在那儿了!翻滚的烟舌很快形成了一个烟柱,迅速地变浓,旋转得越来越快,形成了——一个形状!
  屋外的夜幕中反常地打起了闪电,隆隆的雷声响彻城市上空,后来我了解到那是多年来最大的一场暴风雨——但我几乎没听到雷声,或是倾盆而下的雨声。我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那个在角落里无声地旋转、迅速地接合为一体的东西上面。地下室的天花板很高,差不多有11英尺,但正在形成的那个东西似乎轻而易举地就达到了那个高度。
  我惊叫一声,幸运地晕了过去。我的大脑又一次被我所看到的一切占据了,我在心里探究着伯西特林把这个恐怖的东西从海底——或无论什么地方——唤来的原因。在楼上,在我的房间里,答案就在那儿,除非朱利安已经上去过并且把它拿走了——沃姆斯利的译文!朱利安或伯西特林或不论是什么东西不是已经在日记里写了吗:“现在有必要与我合法的形体保持联系,以便重新进入它”?
  我的昏迷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当我第二次醒来的时候,我看见角落里那个东西还没有完全成形。它已经停止的旋转,现在它的中心部分已经是不透明的了,但它的外形还是虚的,有点飘忽,就像是透过烟雾看过去的样子。曾经是朱利安的那个生物正站在地下室的一侧,抬起双臂指向角落里那个快要成形的东西,脸扭曲、抽搐着,充满了可怕的期待。
  “看,”它半对着我,冷酷地说。“看看我和‘海底恶神’都做了什么!看吧,人类,你的弟弟——朱利安·霍特里!”
  在我的有生之年——我相信也没有几年了——我永远都无法将那个情景从我的记忆中抹去!当别人沉睡的时候,我将绝望地挣扎在意识的牢笼里,不敢把眼睛闭上,因为我害怕始终在我的眼皮下游弋的那个东西。伯西特林的话音刚落,角落里那个东西就最终成形了!
  试想一个黑色的、闪闪发光的、十英尺高的庞然大物,长着扭动着的、长长的触须和好多张开的嘴……试想一张黏糊糊的、陌生的脸的轮廓,上面有一双破裂的、人的眼睛,深深地陷在两个黑洞里……试想在极度惊恐中的惊叫声——试想我在这里描述的那个东西用一个熟悉的声音来回应你的惊叫;一个你一下子就能听出来的声音!
  “菲利普!菲利普!你在哪儿!出了什么事!我看不见……咱们从海底上来,然后我就被卷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听见了你的声音。”那可怕的东西来回晃动着。“别让它们把我带走,菲利普!”
  那声音是我弟弟的,没错——但不是我熟悉的那个正常的朱利安!就在那时,我也疯了;但那是有意识地发疯。在我上一次昏倒时,我突然松弛的身体帮我实现了我挣脱捆绑的努力。当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时,我身上的绳子脱落到了地板身。角落里那个巨大的、瞎子一样的怪物正踉踉跄跄地向我这边走过来,轻轻地扭动着它前面的触须。在那同时,那个以朱利安的形象出现的红眼恶魔正小心翼翼地接近它,还热切地张开了双臂。
  “朱利安,”我尖叫着,“小心——他只要抓到你,就能再进入——然后他就会杀掉你,就会把你带回海底。”
  “带回海底?不!不,他不能这样!我不去!”那个摇摇晃晃、带着我弟弟疯狂的叫声的可怕的东西慌乱地转动着,用力地甩着它的触须,击打着那个在地上跳来跳去的、附了人形的巫师。我抓起那根已经被重新放回火里的拨火棍,转过身来威胁着那个张牙舞爪的人鬼混合体。
  “站着别动,朱利安!”当我面前的那个巫师突然跳起来时,我急促地对我身后的那个来自海底的可怕的东西说。它在我身后站住了。“你,伯西特林,往后退。”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我只知道我必须要把那两个——东西——分开。我像一个拳击手一样跳动着,用那根通红的拨火棍抵挡那个突然发狂的伯西特林。
  “可是,时间到了——时间到了!现在必须要进行联系了!”红眼恶魔声音尖厉地叫喊着。“让开……”那语调已经不是人的语调了。“你阻止不了我……我必须……必须……必须建立强有力……强有力的联系!我必须……bhfg-ngyy fhtlhlh hegm-yeh’hhg narcchhh’yy!你躲不过去!”
  一股黏液——像是一只大蜗牛留下的痕迹——很快地从我身后的那个巨大的身形里流了出来;伯西特林尖叫着,猛地扑向它,他的脚在那些散发着恶臭的黏液上打滑了。他完全失去了重心。他舞动着双臂,脸朝下,令人厌恶地摔到了我手里拿的那根被烧得通红的、坚硬的拨火棍上。4英寸长的、通红的铁棍尖端像一把温热的刀戳到黄油里一样,扎进了他的一只吓人的眼睛里。只听“嘶”的一声——声音几乎淹没在了那个生物痛苦的尖叫声里——随着那个东西栽倒在地上,一小团热气从它的脸上冒了出来,还散发着臭气。
  随即,站在我身后的那个闪闪发光的黑色的庞然大物惊恐地尖叫起来。我松开手里那根冒着热气的拨火棍,转过身去,看见那个来自海底的怪物在地上摇来晃去,用触须抱着它的头,保护着自己。几秒钟后,它安静下来了,像橡皮似的胳膊无力地垂了下来,露出了那张长着好多个嘴的脸,还有那双被毁坏的、腐烂的眼睛。
  “你把他杀了,我知道,”是朱利安的声音,现在那声音已经平静下来了。“他完了,我也完了——我已经能感觉到它们在召我回去了。”接着,那声音歇斯底里地提高了声调:“我不会活着让它们带走的!”
  那个可怕的形体战栗着,它的外形开始变得模糊了。我的腿突然失去了力量,我摔倒在地上。也许我又晕过去了——我不知道——但当我再次去看那个可怕的怪物时,它已经不见了。剩下的只有那些黏液和那具怪异的尸体。
  我不知道我是从哪儿来的力气拖着我摇摇晃晃的、迷茫的身躯走出了那个房子。我承认,不是正常的心智驱使我这么做的,因为我已经彻底地精神错乱了。我想站在闪电霹雳下,对着那些令人敬畏的、被雨水遮住的星星大笑。我想跳进那邪恶的黑血汇聚成的海洋,在那里疯狂地漂流。我想紧紧地靠在不停蠕动的伊比特斯托的胸前。疯了——疯了,我告诉你,我含混不清地低语,我呻吟,我踉踉跄跄地穿过雷电肆虐的街道,伴随着一声呼啸和一声巨响,一道唤醒心智的闪电猛地把我击倒了……
  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我在这个白色的世界里醒了过来;还有你,警方的精神病医生,语气轻柔的人……你为什么非得让我不停地讲我的故事?你真想让我改变我的故事吗?我告诉你,那是真事!我承认我杀了我弟弟的身体——但我摧毁的不是他的意志!你站在那儿胡说什么可怕的眼疾。朱利安没有眼疾!你真的以为你在那具尸体上——在我弟弟的脸上——发现的那只没被烧掉的眼睛是他的吗?地下室里的那些黏液和那股臭味是怎么回事?你是笨蛋还是什么?你要一个声明,拿去吧!看吧,该死的,在我写声明的时候,看着我吧……你该死的红色的大眼睛……总是盯着我……谁会想到巴格-沙什的嘴唇能像那个吮吸呢?看吧,你红色你……留神那个猩红色的欢宴者!不,别把纸拿走……
  注:
  先生,
  遵照您的建议联系上了斯图尔特医生,在看过霍特里之后,他给出的专家意见是,那人比他弟弟那时候疯得还厉害。他还提出,朱利安·霍特里的眼疾很可能在他的精神部分恢复正常后不久就染上了——有可能是他经常带黑眼镜的结果。在斯图尔特医生离开警局的监护室之后,霍特里变得很愤怒,并且写下了上述声明。
  戴维斯,我们的法医,亲自检查了地下室里的那具尸体,确信那个弟弟应该确实是受到了特别的惊吓,并且患有不明的眼疾。
  我们注意到,在两兄弟的那些疯狂的幻想和最近发生的某些真事之间存在着一、两处很明显的巧合——但这些当然只是巧合罢了。其中的一件就是瑟西火山岛的出现。在进入监护室接受观察后,霍特里应该是听说了瑟西岛的事,他要求我们允许他读下列的新闻报道,随后便非常大声地叫喊,并且反复地说:“天啊!他们用那个邪恶的神话的名字给它命名!”在那之后,我们给他穿上了束缚双臂的那种约束衣:
  ——一个小岛的诞生——
  昨天早上,11月16日,太阳在一个狭长的火山岛上升起了,该岛位于苏格兰以北的海域,即北纬63度18分,西经20度36。5分。瑟西,这个诞生于11月15日的小岛,当时有130英尺高,并且还一直在升高。“艾雷弗尔二号”渔船上的船员目睹了小岛奇妙的“诞生”,当时渔船正在盖尔福格拉斯科以西、维斯特曼群岛的最南端。相当大的海上动荡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但也阻碍了更好的观测,那些现象,即海底火山的活动带来的后果,包括了这样一些令人敬畏的场面,诸如高达2。5英里的烟柱,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雷雨,和在一片广阔的海域里的火山熔岩的大喷发。“瑟西岛”是以那个巨人“瑟特”的名字命名的,他——在挪威人的神话里——“在世界毁灭之时从南方带着火来和弗雷打仗,”这场战斗发生在世界末日和“神的微光”消失之前。详情及图片见内页。
  穿着约束衣的霍特里最终平静下来了,并且请求我们将报上的其它一些有趣的文章读给他听。戴维斯医生给他读了,当读到下面这篇文章时,霍特里变得很兴奋:
  ——海滩惨遭污染——
  位于最北端的加文海湾今晨被发现遭到了可怕的污染。潮水在沿岸的沙滩上留下了一条长达四分之一英里的、由黏液和黑色油污形成的污染带。这些不明淤积物臭气熏天,使渔民无法出海。科学分析表明这些淤积物是一种有机物基的物质,有可能是某种油。令当地运输专员感到困惑的是,该地区已有三个多月没有出现过油轮了。大量的、不同种类的死鱼和腐烂的鱼也被冲上了沙滩,致使附近的贝洛奇镇的民众不得不采取严格的卫生预防措施。人们都希望今晚的潮水会将受影响的海域冲干净……
  读到最后时,霍特里说:“朱利安说过他不会活着让它们带走的。”然后,在还穿着约束衣的情况下,他不知如何从床上下来了,并且从他的房间窗户冲了出去——他住在警局监护室的三楼。他冲出去的力量非常大,动作很猛烈,窗上的栏杆和窗框都被他带下去了。事情发生得很突然,没有人能够阻止他。
  作为我的原始报告的附件提交
  J。 T。 缪尔警官
  格拉斯哥市警察局
  1963年11月23日
《克苏鲁神话:恐怖人间》作者:[美] 斯蒂芬·金 等
(本书)
《冷印》 拉姆齐·坎贝尔
  ……因为,即便是克苏鲁的宠臣也不敢谈及伊戈罗奈克;总有一天,伊戈罗奈克会从亘古的孤寂中跨越出来,再次在人类的世界里游荡……
  ——《格拉基启示录》第12卷
  山姆·斯特拉特舔了舔他的手指,又用他的手帕擦了擦;公共汽车站的栏杆上的雪把他的手指尖都冻僵了。然后,他轻轻地从放在旁边座位上的塑料袋里取出了他的书,从书里抽出车票,把票垫在书的封面上,用手指压住,开始看书。像往常一样,检票员以为斯特拉特拿的票就是这趟车的票;斯特拉特没没理他。车窗外,雪花在人行道上飞舞着,轻盈地钻进了在路上小心行驶的汽车的车轮下。
  他在布里切斯特中央站下车的时候,溅了一脚烂泥,他把塑料袋掖在大衣里护住,踩着地上的雪花,朝书报摊走去。摊上的玻璃窗没有完全关严;雪从缝隙里钻进去,把光滑的平装书的封面都打湿了。“你瞧瞧!”斯特拉特朝站在他身边的一个年轻人抱怨着,那个人正急切地扫视着人群,像一只缩头乌龟似的把脖子缩在衣领里。“够可恶的吧?这些人真是不知道爱惜!”那个年轻人心不在焉地附和着他,依然在继续寻找着。斯特拉特走到书报摊另一侧的柜台前,摊上的一个伙计正在那儿卖报纸。“我说!”斯特拉特招呼着他。那个伙计正在给一个人找钱。示意他等一等。透过布满水汽的玻璃窗,斯特拉特看见那个年轻人匆匆跑向一个女孩,拥抱了她,然后温柔地用一块手帕擦干她脸上的雪水。斯特拉特瞥了一眼那个正在等着找钱的人手里拿的报纸。他看到的是,“废教堂里发生谋杀惨案”;昨晚在下布里切斯特区,有人在一个没了顶的教堂里发现了一具尸体;当人们把僵硬的尸体上的雪清干净之后,发现尸体上布满了令人恐怖的伤口,椭圆形的伤口就像是——那人拿了找的钱和他的报纸向车站走去。那个伙计微笑着转向斯特拉特:“抱歉让您久等了。”“唔,”斯特拉特说。“你看到那些书都被雪打湿了吗?要知道,有人可能会要买那些书呢。”“你想买吗?”那个伙计问。斯特拉特紧闭双唇,转身走进了漫天飞雪之中。他听见身后传来了关窗户的声音。
  “好书速递”书店是个挡风遮雪的地方;他掸掉了身上的雪,站在那儿看着。书架上,一些畅销书摆在显眼的位置上。女孩子们正“格格”地笑着,看着那些有趣的圣诞卡片;一个胡子拉碴的人被夹着雪的风裹挟着冲了进来,站住脚,不安地四处张望着。斯特拉特“咯咯”了两声;不应该允许流浪汉进书店来,他们该把书弄脏了。他在旁边偷眼瞧着,看那人是否会把书的封面弄皱,或是把书脊弄坏。他在书架间浏览着,但没能找到他想要的书。他认出了那个正在和收银员聊天的伙计,上星期他来买《通往布鲁克林的最后出口》时,他还称赞了那本书,而且还耐心地听斯特拉特历数了他近期所读的书目,虽说他好像并未听说过那些书名。斯特拉特朝他走过去,问到:“你好——这星期还有什么好书吗?”
  那人不解地看着他。“还有——?”
  “就是像这类的书?”斯特拉特抬了抬他的塑料袋,里面是一本灰色封皮的、“顶点出版社”出的《笞责之主》,是赫克托·Q写的。
  “哦,没有。我觉得我们没有。”他轻轻地扣着嘴唇。“除了——让·简?”
  “谁?噢,你是说简啊。不,谢谢,他像沟里的死水一样呆滞。”
  “啊,对不起,先生,恐怕我帮不了你了。”
  “唔。”斯特拉特觉得有点失落。那个人好像没有认出他来,或者说不定是在装洋蒜。斯特拉特以前碰见过这种人。他又去书架上看了看,但还是没看到他要的书。他走到门口,偷偷解开衬衣的扣子,把他的书夹得更牢,这时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胳膊上。那只脏乎乎的手往下滑到了他的手边,并且摸到了他的袋子。斯特拉特愤怒地摆脱开那只手,看着面前的那个流浪汉。
  “等一下!”那人嘘了一声。“你正在找那种书,是吗?我知道哪儿有。”
  这句话刺激了自以为是的斯特拉特。他把袋子从那人的手边拿开。“这么说,你也喜欢这种书喽?”
  “唔,是的,我有好多呢。”
  斯特拉特继续套着他。“比如?”
  “哦,《亚当和夏娃》,《随你怎么来抓我》,全套的哈里森探险故事,你知道,好多呢。”
  斯特拉特不得不承认,那人说的好像是真话。站在收银台边上的那个伙计正在看着他们;斯特拉特回看着他。“好吧,”他说。“你说的这个地方在哪儿?”
  那人拽着他的胳膊,急匆匆地把他拉进了扑面的风雪之中。一些行人用衣领紧紧地锁住脖子,穿行在路上的车龙里,那些车正等着前面的一辆打滑的公共汽车被拖走;雪花都被雨刷刮到了风挡玻璃的角上。街上充斥着汽车喇叭的声音,在一个商店的橱窗里,几个女孩正在装扮着那些没有头的模特,同时很得意地朝外顾盼,那人拽着斯特拉特从橱窗前拐进了一条小巷。斯特拉特认识这个地方,他曾经到这儿来找过非法书店,但徒劳无获;小巷里有令人失望的成人杂志店,间或能闻到从厨房飘出来的辛辣的气味,车顶上都覆盖着一层雪,喧嚣的酒馆里是一片热情腾腾的景象。那人闪进了一间公众酒吧的门道,拍打着他的外套;白色的雪花纷纷从他的身上掉落下来。斯特拉特也随着那人进了门道,把书在袋子里摆好,稳妥地放在了他的衬衣下面。他跺着脚,把靴子上的泥壳抖落掉,当那人也照着他的样子做的时候,他便停下了;连这么一个小动作他也不想和那人一起做。他嫌弃地看着那个人,看着他正在用肿胀的鼻子呼哧呼哧地吸溜着鼻涕,看着他鼓着满是硬胡茬的腮帮子吹着他发抖的双手。斯特拉特害怕和不拘小节的人打交道。门外,雪花已经把他们的脚印盖住了,那人说:“走得这么快,我都渴坏了。”
  “所以,这是个把戏,对吧?”但是那个书店就在前面。斯特拉特率先走进了酒吧,从一个肥硕的女招待那儿买了两扎啤酒,那个女招待高兴地打着酒,然后挺着颤颤巍巍的大胸脯,端着酒杯来回奔波着。几个老头在昏暗的小凹室里吸着烟斗,收音机里播放着进行曲,一些男人手里握着大啤酒杯,玩着飞镖,还随口吐着痰。斯特拉特拍了拍他的外衣,把它挂在了身边;那人没脱外套,眼睛盯着他的啤酒。斯特拉特决定不说话,便从模糊不清的镜子里看着那些坐在零乱的桌子边比划着手势的人。但是,他渐渐地开始奇怪了,他的同桌为什么不说话呢?在他看来,这些人都是相当能说的,实际上根本不可能会沉默不语。这真是太难捱了,在他可以走动或是读书的时候,就这么无所事事地坐在一间空气不流通的、后街小巷的酒吧里——总得干点儿什么吧。他一口气喝光了他的啤酒,然后重重地把杯子放在了杯垫上。那人也拿起了酒杯,很不安地开始啜着啤酒,显得有点紧张。最后他终于慢吞吞地吸光了啤酒,放下杯子后,他的眼睛又盯住了杯子。“看样子,好像该走了吧,”斯特拉特说。
  那人抬起头;眼睛里充满恐惧。“上帝啊,我浑身都湿了,”他咕哝着说。“等雪停了,我再带你去。”
  “这是个把戏,对吧?”斯特拉特冲他嚷着。镜子里的那些眼睛都看着他。“你不会白喝我的啤酒的!我还没有这么——!”
  那人看看周围,有点尴尬。“好吧,好吧,只是在这种天里,我可能找不到呀。”
  斯特拉特觉得他这个借口太假了,不值得反驳他。那人站起身,扣上外衣的扣子,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气恼地回头看着,确认他跟在他身后。
  在两排鬼鬼祟祟地挂着窗帘的单调的红砖房尽头有几个店面;橱窗里都挂着装饰圣诞的花圈。在路的对面,一个中年妇女站在卧室的窗前,拉开窗帘,用肩膀挡住一个小男孩。“嗨,他们走了,”斯特拉特没有说话;他觉得他不用说话就能控制走在他前面的那个人,而且他确实也不想和那个人说话。那人停下了脚步,浑身发抖,无疑是被冻的,他只有五英尺半高,斯特拉特比他高了一英寸,也比他魁梧,当他快赶上他的时候,他又开始急急忙忙地往前走。有一瞬间,当雪片像小刀片似的割着他的面颊的时候,斯特拉特真想说话,想说说他在睡不着的那些夜晚听见的声音,他听见过女房东的丈夫在顶楼的卧室里打他的女儿,还听见过也许是从楼下的那对夫妇房间里传来的弹簧床的吱吱声。但那一瞬间很快就被雪卷走了;街的尽头被一个交通岛分成了两条岔路,路上都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一条弯弯曲曲地在两排房屋之间延伸下去,另一条很短,通向一个环岛。此时,斯特拉特知道他在哪儿了。这星期的早些时候,他坐公共汽车的时候,注意到了交通岛上倒着一个“靠左行驶”的交通指示牌。
  他们穿过环岛,吃力地往前走着,翻修道路的推土机在路上留下的车辙印都被雪覆盖了,让人不知深浅,前面是一个垃圾场,一个火灶孤零零地堆在那儿,灌着雪花。穿过垃圾场,那人匆匆地跑进一条小巷,畏缩地躲着那些在后院门边扑抓、狂吠的狗,垃圾箱盖子上的雪都被他碰下来了,斯特拉特跟着他,并且想跟得近一些。那人在迷宫似的围墙之间左躲右闪地走着,路边的房子很破旧,破碎的窗玻璃露出锐利的边角,门都很冷漠地歪斜着,就连雪都好像变得生硬了。转过最后一个弯,那人溜上了人行道,一个残破的商店就在人行道旁边,店门开着,一堆酒瓶就扔在门前的一张海报下面。一大团雪从雨篷的支架上掉了下来。那人哆嗦着,但当斯特拉特站到他面前时,他指了指对面的人行道,胆怯地说:“就在那儿。”
  斯特拉特跑了过去,烂泥溅了他一裤腿,他暗暗地查看了一下地形,尽管那人带着他不停地兜圈子,但他还是能推断出500米开外就有一条大路,随后,他开始看那个商店前的招牌:买卖美国图书。一条栏杆护住了一个低于路面的橱窗,橱窗很暗,斯特拉特扶着栏杆,看着里面陈列的东西:《魔杖的历史》,他觉得无趣的一本书,很显眼地摆在奥尔迪斯、塔布和哈里森写的那些科幻小说里;《电影院里的虐待狂》;罗比-格里雷特的《窥淫狂》;《裸体午餐》——没有一本是他要找的书,斯特拉特心想。“好了,该进去了吧,”他边催着那个人进去,边扫了一眼底层的红砖墙,只见嵌在破损的墙上的一个窗户碎了一块玻璃,一个梳妆台的镜子背朝外挡住了那个破洞,随后他也跟了进去。那人又站住了,停了片刻,斯特拉特很不高兴地用手指轻轻碰了碰那人带着霉味的外套。“快点,书在哪儿?”他催促着,挤进了书店。
  橱窗里陈列的书籍和挂在玻璃门内侧的杂志把外面的光线都遮住了,屋里显得很暗;浮尘懒散地悬在半空中。斯特拉特在一个桌子前站住了,看着桌上满满的一纸箱平装书,但里面只有一些西部小说,科幻小说,以及美国的色情书刊,都是半价销售的。斯特拉特瞥了瞥嘴,绕过了一堆精装本图书,有点好奇地斜眼瞧着柜台后面;他关门的时候,门铃没响,但他觉得他听见了附近某个地方有哭喊声,但很快就没了。在这种地方你总是能听见这类声音的,毫无疑问,他边这么想着,边转身看着那个人:“我没看见我要的东西。这里没人吗?”
  那人睁大双眼,从斯特拉特的肩膀上看过去;斯特拉特回过头去,看见了一扇门,门上的玻璃都结霜了,有一块玻璃坏了一个角,被人用硬纸板堵住了,里面很暗。那可能是书商的办公室——他听见斯特拉特说话了吗?那人在斯特拉特的督促下,心不在焉地在柜台后面搜寻着,他摸索着打开了一个玻璃门的书柜,里面都是棕色封面的书籍,终于,他从架子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拽出了一个灰色的纸包。他把纸包塞给斯特拉特,嘟囔着,“这个就是,这个就是,”当他看到斯特拉特撕开纸包的时候,他眼睛下面的皮肤不停地抽搐着。
  《瓦克福特·斯奎尔斯的秘密生活》——“啊,太棒了,”斯特拉特满意地说道,伸手要掏钱包;但是一只油腻腻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下次再付钱,”那人诚恳地说道。斯特拉特犹豫着;他能不交钱就把书拿走吗?就在这时,一个黑影出现在了那个结了霜的玻璃门上:一个看不见脑袋的人正吃力地拖着什么东西。斯特拉特判断,那人正弯着腰,而且头被结霜的玻璃遮住了,他觉得,店主肯定和“顶点出版社”有关系;他不能因为偷一本书而把这种关系破坏了。他推开那人的手,拿出2英镑;但那人向后退开了,充满恐惧地伸手推挡着,蜷缩在了那间办公室的门前,映在门上的那个影子不见了。斯特拉特把他拽了起来,推回到柜台前,并且把钱放在了《瓦克福特·斯奎尔斯的秘密生活》原来所在的位置上,然后转向那个人:“你不想把它包起来吗?不,我看还是我自己包吧。”
  柜台上有一卷棕色的纸;斯特拉特找到了一根皮筋。正当他一边包书,一边把脚从一团废电线中退出来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板上。是那个人,他已经快要退到大门口了,但是他的一个垂落的袖扣剐到了装满平装书的一个纸箱角上;他呆呆地看着散落在地上的书,大张着嘴,摊开双手,一只脚踩在一本摊开来的小说上,在他周围飘动着浮尘。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开锁的声音。斯特拉特喘着粗气,把书捆好,厌恶地绕过那个人,打开了大门。冷气袭上了他的双腿。他开始往外走,那个人狼狈地跟了上来。正当那人的脚要跨过门前台阶的时候,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那人四下看着,而在斯特拉特下方,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斯特拉特等待着;然后猛然想起,他可以快点走,甩掉那个人。他走到街上,夹着雪的小风扎着他的面颊,把留在他身上的、书店里的那股霉味吹走了。他侧过脸,一脚把盖在一张湿报纸上的雪踢开,朝他认出的那条大路走去。
  斯特拉特醒了,打着冷战。在他公寓的窗外,霓虹灯每隔5秒就会把黑夜照亮一次,根据这一点,以及那种刺骨的寒冷,斯特拉特知道此时是清晨。他又闭上了眼睛,然而,尽管他的眼皮很沉重,但是他的头脑却不得休息。在他的脑子里,隐约地闪现着刚才把他惊醒的那个梦;他不安地翻着身。因为某种原因,他想起了头天晚上看到的一段话:“当亚当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感觉到夏娃抓住了他的手,把他的胳膊拧到了背后,迫使他跪到了地板上——”他睁开了眼睛,扫视着书架,仿佛是要再确认一下;没错,那本书就在那儿,很安全地和它的一些同类排列在一起。他想起来,有一天晚上,他回到家后发现,《维皮小姐,老派的家庭女教师》被塞到了《长官和苦力》里,被它盖住了;女房东解释说,她肯定是在打扫灰尘的时候把书放错了地方,但斯特拉特知道,她是出于报复,把书弄坏了。他买了一个带锁的书架,当她向他要钥匙的时候,他说:“谢谢,我看我能做好。”现如今,你都交不到朋友了。他又闭上了眼睛;随着霓虹灯的明灭,房间和书架也是时隐时现,把空虚都塞给了他,提醒着他,再过几周就该开始新学期了,到时候,他就可以面对着早晨的第一堂课,在他惯用的开场白“你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你”之外,再加上一句,“这下你们认识我了吧,”这是一个警告,肯定会有人要来试试的,而斯特拉特也会奉陪;他想着练体操时的情形,落在体操房的木地板上的脚步声发出的压倒一切的回响使他安静下来,他睡着了。
  喘息着,他迫使自己进行早锻炼,然后一口气喝光了果汁,早餐是房东的女儿端上来的,而他向来是最先喝光果汁。他恶恨恨地把杯子重重地放在了托盘上;杯子被震碎了(他会说那是不小心造成的;他付的房租足够赔这只杯子了,他可以为此而感到些许安慰)。“祝你过个美妙的圣诞节,”那个女孩曾打量着他的房间,对他说。他应该抓住她的手腕,刹刹她娇蛮的女人气——但是她已经跑开了,让他的心里觉得有点痒痒。
  稍后,他步行去超市。有几家正在清扫房前花园的积雪,铁锹刮在地上发出的声音让人想起了牙钻;这些声音过后,又是雪在脚下咬靴子的“吱吱”声。当他抱着一堆罐头从超市里出来的时候,一个雪球擦着他的脸打在了一个窗户上,窗玻璃上出现了一些细碎的裂纹,并且慢慢地往下延伸着,就像那些经常遭到斯特拉特报复的男孩鼻子里流出的鼻涕,他是为了决心要把他们身上的丑陋和讨人嫌的品质清除干净,才去报复他们的。斯特拉特环顾四周,找着那个神射手——一个7岁大的孩子,正登着他的三轮车逃跑;斯特拉特不自觉地移动着脚步,像是要把那个男孩揪下来。但是街上不是没有人;尽管这样,那个男孩的母亲——穿着一条宽松的裤子,头上扎着一条头巾,头巾下露出一捋捋卷发——还是在拍打着她儿子的手:“我跟你说过了,不要干那事。——对不起,”她冲斯特拉特说。“是的,的确是,”他咆哮着,然后气愤地回到了他的公寓。他的心不住地乱跳。他强烈地希望能找个人谈谈,就像他过去在“山羊林”街边的那个书店里和那个善解人意的店主谈话一样;当那个店主在年初去世之后,斯特拉特觉得自己被遗弃在了一个充满阴谋和敌对的世界里。说不定刚去的那家书店的店主也是一个同样充满同情心的人呢。斯特拉特不希望碰到昨天把他带去书店的那个人,但如果他真的碰上了,他也肯定能把他赶走——和“顶点出版社”打交道的书商肯定是一个能令斯特拉特中意的人,也一定会像他一样,不愿在他们谈心的时候有第三者在场。一方面是想去找人谈心,另一方面斯特拉特还想找一些书,好在过圣诞的时候看,他已经把《瓦克福特·斯奎尔斯的秘密生活》看得差不多了;书店在平安夜这天肯定不会关门。恢复了信心之后,他把罐头放到了厨房的桌子上,跑下楼去。
  斯特拉特一声不吭地下了公共汽车;汽车引擎的振动声很快就消失在了一排排拥挤的房屋之间。成堆的积雪等待着听某种声音。他溅着雪水迈过车辙印,上了人行道,阴沉的步道上是无数交迭在一起的脚印。路很诡秘地弯来弯去;刚到了远离大路的地方,那条小巷就显露出了它真实的特征。被积雪覆盖的房屋的正面都是破破烂烂的;一些生了锈的杆子从房子里挑了出来。有一、两个窗口露出了圣诞树,老化的松针都脱落了,挂在松枝上的小灯发出吓人的、劈劈啪啪的响声。斯特拉特没顾上瞧这些,他的眼睛紧盯着人行道,尽量不让自己踩到被狗爪圈出来的污秽物。有一次,他的目光和一个老女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那个女人正盯着她窗户下面的一个地方,也许那就是她的外部世界的区域。他打了个冷战,继续赶路,在他身后,有一个推着童车的女人,车上显然是装满了废报纸,他在书店前站住了。
  尽管橙色的天空几乎不可能给书店照亮,但是透过那些杂志却看不到里面有灯光,破烂的告示牌挂在尘封的门上,上面写着“停业”。斯特拉特慢慢地走下台阶。童车“吱吱扭扭”地叫着,走了过去,车里的报纸上又盖上了一层雪花。斯特拉特盯着那个好奇的推车女人,转过身去,几乎陷入了突如其来的黑暗之中。店门已经打开了,一个身影挡在了走廊上。
  “你没关门,对吗?”斯特拉特的舌头有点绕不过来了。
  “也许没有。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我昨天来过这儿。‘顶点出版社’的书,”斯特拉特答道,那人的脸与他的脸平齐,并且离得很近,让人觉得不自在。
  “你当然来过,对,我想起来了。”那人不停地摇晃着,就像一个运动员在做准备活动似的,他的声音也是忽高忽低的,让斯特拉特觉得很不安。“好吧,进来吧,别让雪落到你身上,”那人把斯特拉特让进屋,随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门铃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店主——斯特拉特认为他就是——隐隐地站在他身后,比他高一头;在昏暗的光线下,置身于那些隐约可见的、不坏好意的桌子角之间,斯特拉特感觉到一种无名的冲动,要通过某种方式来维护自己,他说道:“我相信,你看到那份买书的钱了。你的人好像不想让我付钱。有些人会相信他的话。”
  “他今天没在。”店主打开了他办公室里的灯。当他布满皱纹的、呈袋状的脸被灯照亮的时候,那张脸好像在渐渐地变化着;一双眼睛凹进了松垂的皱纹里;面颊和前额鼓了出来;脑袋浮动在鼓鼓囊囊的斜纹软呢套装上方,像一个半鼓的气球。在没装灯罩的灯泡下方,墙壁紧紧地围着一张破旧的书桌,一些印满了手印的《书商》杂志被塞在了桌上的一台黑色的打字机旁边,打字机上积满了污垢,旁边有一管封信蜡和一盒开了包的火柴。书桌两边对放着两把椅子,桌子后面是一扇关着的门。斯特拉特在桌边坐下,把尘土掸到了地上。店主在他身边踱着步子,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看这些书?”
  当斯特拉特利用休息时间看他的小说的时候,他教研室里的那个英语硕士经常会问到这个问题,直到他不再看为止。此时这个问题又突然出现了,让他有点猝不及防,他只能搬出他过去用的着了:“你说的为什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可以呢?”
  “我不是要发表评论,”店主赶忙说道,并且不停地围着桌子转着。“我真的是觉得好奇。我是想说,在某种意义上,你难道不想让你所读到的那些事真的发生吗?”
  “这个嘛,也许吧。”斯特拉特拿不准这次讨论的走向,并且希望他能够占据主动;他的话就像是钻进了遍布灰尘的墙里面,很快便消失了,没有给人留下什么印象。
  “我是说,当你读一本书的时候,在你的脑子里,你难道不会让它在你面前出现吗?尤其是当你有意识地尝试去想像的时候,但那不是必须的。当然,你可能会把书扔到一边。我认识一个书商就致力于这个理论;在这种领域里,你不会有太多的时间做回你自己,虽然他从未明确地说出来,但他一有可能,就会这么做——等一下,我给你看样东西。”
  他匆匆从桌边走开,进了店堂。斯特拉特寻思着,桌子后面的那扇门里有什么呢?他稍稍欠起身来,但是瞥见店主已经从身后那个阴暗的店堂里走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本洛夫克拉夫特和德里斯的作品选集。
  “这本书和你的那些‘顶点出版社’的书有密切的联系,真的,”店主边说,边进门,一下撞在了办公室的门上。“明年他们要出一本约翰·亨利克斯·伯特的书,听说是这样,那本书也是关于被禁止的神话故事的,和这本一样;要是你听说他们认为他们可能得把伯特的一些东西原封不动的用拉丁文出版,你肯定会觉得奇怪。当然,这本书应该会使你感兴趣;孤本。你可能不会知道《格拉基启示录》;它就是在超自然的引导下写成的一种圣经。只有11本——但这是第12本,是一个人在‘慈悲山’山顶,在他的梦的引导下写出来的。”他忽高忽低的声音变得更加反复无常了。“我不知道它是怎么传出来的;我估计可能是那人的家人在他死后从某个阁楼里找出来的,并且认为它值几个铜币,谁知道呢?我的书商——怎么说呢,他知道有《格拉基启示录》,而且他认为这本书是无价之宝;但他不想让那个卖主知道他找到宝了,那样的话,他可能会把书送给图书馆或是大学,所以,他不动声色地把书接过来,说他也许可以用它练字。当他读了这书——这样吧,这里有一段文字可以验证他的理论,简直就是天赐之物。看。”
  店主俯在斯特拉特身边,把书放在他的腿上,两只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斯特拉特紧闭着嘴唇,抬头看着店主的脸;但他还是抑止不住,翻开了那本书。那是一本老帐册似的书,活页都裂开了,发黄的纸上是不规整的一行行瘦体字,都是手写的。看过前言之后,斯特拉特觉得很困惑;此时,书就在他的面前,它隐约令他想起,在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在厕所里传看的那些手抄本。“启示录”暗示着禁书。怀着好奇,他开始随意地翻着那本书。在下布里切斯特区的这个地方,裸露的灯泡照着对面门上的每一片脱落的漆皮,一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但在下面的某个地方,他将被巨大、轻柔的脚步追赶着进入黑暗之中;他回头看去,一张肿胀的、兴奋的脸正看着他——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左肩,另一只手翻着书;最后,一个手指指到了一个段落上:
  在地下的黑暗里,越过一个深渊,一条通道通向一面用巨大的砖块垒成的墙,在墙的那边,站着伊戈罗奈克,等着那些衣衫褴褛的、黑暗时期的瞎子来侍奉他。他已经在墙那边沉睡了好长时间,那些从墙上爬过来的人匆匆地跨过他的身体,根本不知道他就是伊戈罗奈克;但是,当他的名字被提起或念出来的时候,他就现身出来接受祭拜,或吃人,并且占有那些被他吃掉的人的神和形。因为那些读到过邪恶,并且在在他们的脑子里搜寻过它的人会唤起邪恶,所以,愿伊戈罗奈克能回来在人群当中漫步,并且等待着那一天:地球被清理干净,克苏鲁从他在荒草中的坟墓里出来,格拉基猛力推开水晶活门,埃霍特的同伙生而享有日光,沙布-尼戈拉斯大步向前去捣毁月镜,拜亚提斯从他的监牢里冲出来,道洛特抛掉幻想,揭示出隐藏在后面的真相。
  那双手时松时紧地抓住他的肩膀,不停地变换着力道。那个起伏不定的声音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斯特拉特认为那是废话,但他没有勇气说出来;他模棱两可地答道:“这,它——不是那种你能随便买到的书。”
  “你觉得它有趣吗?”那个声音很低沉。店主在桌子后面晃来晃去;他好像变得更高了——他的头碰到了灯泡,在墙角留下了一片阴影,他闪开来,然后又碰上去。“你感兴趣吗?”他的表情很紧张,起码看上去是那样;灯光投下的阴影在他坑洼不平的脸上移动着,仿佛他脸上的骨头正在溶化似的。
  斯特拉特隐约觉得有点怀疑;他死去的好朋友,“山羊林”的那个书商不是告诉过他吗,在布里切斯特有一个黑巫术教派,是一个年轻人的圈子,受控于一个叫富兰克林人?莫非他被这个教派看上了?“我不这么认为,”他答道。
  “听着。有一个书商正在读这本书,我告诉他说,你可能是伊戈罗奈克的大牧师。你将会召唤那些无影的身形在特定的时候祭拜他;你将拜倒在他面前,作为回报,当为了迎接大恶神而清理地球的时候,你将会存活下来;你将跨越边界,走向那个在黑暗中摇摆的……”
  斯特拉特未加思索地突然说道:“你是在说我吗?”他意识到,他正孤零零地和一个疯子独处一室。
  “不,不是,我是在说那个书商。但现在也可以让你来做这件事。”
  “哦,我很抱歉,我还有别的事要做。”斯特拉特准备站起来。
  “他也拒绝了。”那个声音快把斯特拉特的耳膜震碎了。“我不得不杀了他。”
  斯特拉特惊呆了。该怎么对付这个疯子呢?安抚他们。“那,那,等一下……”
  “怀疑会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我掌握的证据比你要多好多。你将成为我的大牧师,否则你就别想离开这间屋子。”
  平生第一次,斯特拉特不得不努力控制着一种情绪;他克制着他的恐惧和愤怒,努力保持平静。“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得见一个人。”
  “不行,你得在这儿做事。”那个声音很沉重。“你知道,我杀了那个书商——你的报纸上都登了。他逃进了那个废教堂,但我用手把他抓住了……后来我把书放在店里,准备读,可是,那个带你到这儿来的人,他不小心把它翻出来了……笨蛋!当他看见那些嘴的时候,他疯了,缩在了墙角里!我没杀他,因为我觉得他也许可以把他的一些沉迷于禁书并且缺乏真实经历的朋友带来,那些地方是灵魂的禁地。但是,他只找到了你,并且在我吃东西的时候,把你带到了这儿。偶尔会有吃的东西;偷偷来这儿找书的小男孩;他们确信没人知道他们看的是什么书!——还可以劝他们去看《启示录》。笨蛋!他再也无法在乱翻乱找的时候泄露我的秘密了——但我知道你会再来。现在,你是我的了。”
  斯特拉特默默地咬着牙,都快把他的下巴咬碎了;他站起来,点点头,把那本《启示录》递给那个人;他准备好了,等那人把手挪到书上,他就往办公室的门那儿跑。
  “你跑不了,你知道;门锁上了。”店主站在那儿摇晃着,没有要走近他的意思;那些阴影显得更清晰了,浮尘静静地悬在空中。“你不害怕——你显得太聪明了。你不会还是不相信吧?好吧——”他把手放在桌子后面的那扇门的门把手上:“你想看看我吃剩下的东西吗?”
  斯特拉特的脑子里出现了一幅门后的景象,他害怕看到可能出现在门那边的东西。“不!不想!”他尖叫着。紧随他不自觉的恐慌而来的是一阵狂怒;他真希望手里有一根藤条,好教训教训这个嘲弄他的人。他心里想着,从那个人的脸看来,鼓鼓囊囊塞在斜呢纹制服里的肯定都是肥肉;要是他们动起手来,斯特拉特能赢。“咱们明说吧,”他大喊着,“咱们玩的时间已经够长的了!要么你让我离开,要么我——”他给自己找到了一件武器。猛然间,他想起书还在他的手里。他抓起桌上的火柴,那人站在桌子后面,邪恶地冷眼瞧着他。斯特拉特划着了一根火柴,用食指和拇指捏住火柴棍,在书旁边晃动着。“我就不这本书烧了!”他威胁道。
  那人紧张起来,斯特拉特惊慌之中做出了下一个动作。他用火柴把书点着了,纸页卷起了边,一下子就被火吞没了,斯特拉特只觉得火亮了一下,还没等他把纸灰抖到地上,墙上的阴影就渐渐地扩散开了。一时间,他们彼此面对着对方,都没有动。火熄灭之后,斯特拉特的眼睛立刻被黑暗占据了。在黑暗中,他看到斜纹呢被挣破了,那个人的身形在膨胀。
  斯特拉特向办公室的门跑去,门锁上了。他抡起拳头,很超然地看着结了霜的玻璃碎裂开来。玻璃茬上挂着血滴,透过玻璃,他看到,在琥珀色的光线中,在无穷远的地方,飘落着雪花;太远了,不可能会听到他的求救。来自身后的威胁使他充满了恐惧。从办公室的后面传出了一个声音;斯特拉特转过身去,同时还闭上了眼睛,不敢去面对这种声音的来源——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明白了昨天映在结霜的玻璃上的那个黑影为什么会没有头,他尖叫起来。当看到那个身上还挂着小布片的、高高耸立的赤裸身形把桌子推到一边的时候,斯特拉特最后产生的是一个令他不敢相信的判断,之所以发生这件事,是因为他看了《启示录》;某个地方的某个人想让这事在他身上发生。这太不公平了,他没做过任何能使他得到这种报应的事——但是,还没等他发出抗议,他的呼吸就被掐断了,那双手捂住了他的脸,手心里是张开的嘴,潮湿,血红。
《克苏鲁神话:恐怖人间》作者:[美] 斯蒂芬·金 等
(本书)
《劳埃格归来》 科林·威尔逊
  我的名字叫保罗·邓巴·兰,再过三个星期我就年满72岁了。我的身体很好,但既然人从来都无法知道他还有多少时日,所以我得把这个故事写出来,也许还会发表出来,如果机会允许的话。我年轻的时候坚定不移地相信培根是莎士比亚戏剧的原作者,但出于对我的大学同僚的顾虑,我谨慎地从未发表过我的观点。但年龄有一个优势;它教我懂得,别人的意见并不是真的那么重要;死亡才是更真实的。所以,如果我把这个故事发表出来,那并不是说我想让什么人相信它是真事;只不过是因为我不再介意有没有人相信它。
  我虽然出生在英格兰——在布里斯托尔——但我从12岁起就在美国生活了。在将近40年的时间里,我一直在位于夏洛茨维尔的弗吉尼亚大学教授英语文学。我的《查特顿的一生》一直是研究查特顿的权威著作,在过去的15年里,我还是《坡学研究》的编辑。
  两年前在莫斯科,我幸会了俄罗斯作家伊拉克里·安德罗尼科夫,他主要是以他的“文学研究小说”而出名,可以说是他创造了这个文学类型。正是安德罗尼科夫问我是否曾经见过W·罗梅恩·纽博德,还说这个名字是和伏伊尼赫手稿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我既没见过已于1926年去世的纽博德教授,也从未听说过那部手稿。安德罗尼科夫便大致讲了那个故事。我感到很好奇。在我回到美国后,我赶紧去读了纽博德的《罗杰·培根的密码》(费城,1928年),和曼利教授的两篇相关文章。
  关于伏伊尼赫手稿的故事大致是这样的。它是在意大利的一个城堡里的一个旧箱子里被一个经营珍稀图书的商人——威尔弗雷德·M·伏伊尼赫——找到的,并于1912年被带到了美国。和那部手稿一起发现的还有一封信,据此伏伊尼赫断言手稿曾是17世纪的两个著名学者的财产,它的作者是罗杰·培根,圣方济各会的修道士,死于1294年前后。手稿共有116页,很明显是用密码写的。它显然是某种科学文献或巫术文件,因为其中有根和植物的图样。另一方面,它还包括了一些草图,看上去和某些现代生物教科书上的微小细胞和有机组织——例如,精子——的图示惊人地相像。另外还有一些天文学示意图。
  在9年时间里,教授、历史学家和密码学家一直在尝试破译密码。到了1921年,纽博德向费城的“美国哲学学会”宣布,他已经能够解读某些段落了。这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它被认为是美国学术界的一项壮举。但当纽博德披露了手稿的内容后,反响就更大了。因为看来培根很可能比其所处的时代超前了好几百年。显然他比列文虎克早了大约400年就发明了显微镜,而且他在科学方面显示出的才智甚至超过了16世纪与他同姓的弗朗西斯·培根。
  纽博德还没有完成他的著作便去世了,但他的“发现”被他的朋友罗兰·肯特发表了。就是在这个时候,曼利教授开始了他对手稿的研究,并且判定纽博德的狂热导致了他自欺欺人。通过在显微镜下的观测可以看出,那些字符不寻常的特质并不完全归于一种密码。墨水在干燥的过程中已经从羊皮纸上剥落了,所以那种“速记”实际上是数百年来正常磨损的结果。随着曼利在1931年宣布了他的发现,人们对那部“世界上最神秘的手稿”(曼利的原话)的兴趣消失了,培根的声誉也下降了,整个事情很快便被遗忘了。
  从俄罗斯回来后,我去宾夕法尼亚大学查看了那部手稿。那是一种奇怪的体验。我并没想过要抱着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去看它。年轻的时候,当我拿起坡的一封亲笔信时,我常常会有一种汗毛倒竖的感觉,我还曾经花了好多时间坐在他在弗吉尼亚大学的房间里,试图与他进行心灵沟通。随着年岁的增大,我变得更实际了——认识到了天才基本上是和其他人一样的人——我不再设想无生命的物体正试图通过某种方式“讲述一个故事。”
  但我一拿起伏伊尼赫手稿,便有了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我没办法更确切地描述这种感觉。它不是邪恶、恐怖或畏惧——就是不好;我过去曾经有过类似的感觉,那是在我小的时候,我路过一所房子时感受到的,据说房子里的女人把她的妹妹吃掉了。那让我想到了谋杀。在我查看那部手稿的两个小时时间里,这种感觉始终陪伴着我,就像是一种恼人的气味一样挥之不去。图书馆管理员显然没有和我一样的感受。当我把手稿交还给她时,我开玩笑地说:“我不喜欢它。”她显得有点困惑;我敢说,她没听懂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又过了两个星期,我在夏洛茨维尔收到了我定购的两份手稿影印件。我把一份寄给了安德罗尼科夫,因为我答应过他,另一份我准备交给学校图书馆。我花了些时间借助放大镜仔细地阅读了影印件,还读了纽博德的书和曼利的文章。那种“不好”的感觉没有出现。但几个月之后,当我带着我的侄子去看手稿时,我又体会到了同样的感觉。我的侄子什么都没感觉到。
  我们在图书馆时,我认识的一个人把我引见给了阿弗雷尔·梅里曼,一个年轻的摄影师,他的作品被大量收录在“泰晤士与哈得逊”出版的那种昂贵的艺术图书中。梅里曼告诉我说,他最近给一页伏伊尼赫手稿拍摄了一张彩色照片。我问他,我是否能看看。那天下午的晚些时候,我去他的饭店房间找他,并且看到了那张照片。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想那是一种病态的想法,想看看一张彩色照片会不会给我带来那种“不好”的感觉。没有。但却有些更有意思的事。非常巧,我对梅里曼拍摄的那页手稿熟悉极了。因此,当我仔细看那张照片时,我确信它在某些细微之处与原件有差别。我盯着它看了好久才明白了为什么。照片的色彩——用梅里曼发明的一种方法冲印的——比手稿原件的要稍稍“丰富”一些。当我间接地看某些字符时——把目光集中在紧挨着这些字符的上面一行——它们似乎变得“完整”了,就好像墨水留下的退色的痕迹又显形了似的。
  我尽量不表现出我的兴奋。出于某种原因,我觉得应该严加保密,就好像梅里曼刚刚给我提供了一条与一处神秘宝藏有关的线索似的。我有了一种“海德先生”的感觉——狡诈,和一种贪婪。我若无其事地问他,要把手稿全都这么拍下来要花多少钱。他告诉我说要几百块。随即我便有了主意。我问他,如果我再多出些钱——出1000块——他是否愿意给我做大幅的“放大”手稿——放大到4倍。他说可以,我便当场写了张支票给他。我本想让他边做就边陆陆续续地把照片寄给我,但又觉得这样可能会引起他的好奇。当我们离开图书馆时,我对我的侄子朱利安解释说,是弗吉尼亚大学的图书馆让我做那些照片的——一个令我感到困惑的、无意义的谎言。我为什么要撒谎?难道手稿有某种不明的影响力害得我成了这么一个人?
  一个月之后,一个挂号包裹寄到了。我把书房门锁上,坐在窗前的扶手椅上,拆开了包裹。我从一摞照片中随意抽出一张,把它举到亮的地方。我真想为我所看到的东西欢呼。许多字符似乎都变得“完整”了,就好像那些字符分开的两半被羊皮纸上一个稍暗的区域接合起来了。我一张张看着。毫无疑问。彩色照片以某种方式把连显微镜也看不出来的斑点显现出来了。
  接下来的就是重复性的工作了,但也用去了我好几个月的时间。照片被一张接一张地粘在一个大制图板上,然后进行描摹。摹图被悉心地转画到厚绘图纸上。然后我不紧不慢地把那些“看不见”的部分描出来。当一切都完成后,我把它订成了一个大的对开本,然后着手进行研究。我已经写出了多一半字符——当然,是它们原尺寸的4倍大。现在凭借着精心的侦探性工作,我能够把其余的差不多都写全了。
  经过10个月的工作,我才允许自己考虑我的一项主要工作——破解密码。
  开始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字符是完整了——但它们是什么?我的一个同事写过一本解读古代语言的书,我给他看了一些字符。他说它们与晚期的埃及象形文字有某些相似之处——在那个时期,所有类似于“图画”的字符都消失了。我在这条错误的道路上浪费了一个月的时间。但我就是命好。我的侄子要回英格兰去,他让我给他几张伏伊尼赫手稿的照片。我打心眼儿里不愿意,但又不能拒绝。我一直对我的工作严加保密,给自己找出的理由是,我不过是想确保不会有人窃取我的想法。最后,我认定,不让朱利安对我的工作产生好奇心的最好办法也许就是尽可能地不要拒绝他。所以,在他启程前两天,我送给他一张印有一页手稿的照片,还有我做出来的另一页手稿的“完整”版。我表现出很随意的样子,就好像我对那些东西根本不感兴趣。
  10天后,我收到了朱利安的一封信,这封信让我为自己所做出的决定而感到庆幸。在船上,他和“阿拉伯文化协会”的一个年轻会员成了朋友,那人是去伦敦工作的。一天晚上,他偶然给那个人看了照片。那张伏伊尼赫手稿的照片原件没有引起那个阿拉伯人的注意;但当他看到我的“完整版”时,他马上说:“啊,这是某种阿拉伯文。”不是现在的阿拉伯文;他不认识那些字。但他确信手稿源于中东。
  我赶快跑去图书馆找了一本阿拉伯文课本。我一眼便看出,那个阿拉伯人说的对。伏伊尼赫手稿之谜解开了:它好像是用中世纪的阿拉伯文写的。
  我用了两个星期的时间来学习阿拉伯字母——虽然我不懂它的意思。我准备着手开始研究阿拉伯语。我算了一下,如果我每天学6个小时,在大约4个月后我就应该能够熟练地讲阿拉伯语了。然而情况表明,这项工作是没有必要的。因为在我掌握了字母之后,我把几个句子译成了英文,结果发现手稿不是用阿拉伯语写的,而是一个拉丁语和希腊语的混合体。
  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某人费尽心机地想要把他的思想隐藏起来,避开偷窥的眼睛。随后我认识到这是一个不必要的假设。在中世纪的欧洲,许多医术高明的医生都是阿拉伯人。如果一个阿拉伯医生要写一部手稿,最可能的情况不就是他用阿拉伯字母写拉丁语和希腊语吗?
  我激动得吃不香、睡不着。我的管家不停地告诉我说我该休假了。我决定听她的建议,做一次海上旅行。我要回布里斯托尔看看我的家人,并且把手稿也带上,在船上我可以工作一整天也不会被打扰。
  在开船前两天,我发现了手稿的标题。手稿的标题页已经遗失了,但在第14页上的一个附注显然是针对手稿本身的。手稿的标题是《死灵之书》。
  第二天,当我在吃饭之前坐在纽约的阿尔冈昆酒店大堂里喝着马提尼的时候,我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我的老朋友、普罗维登斯的布朗大学的福斯特·达蒙。我们是在几年前认识的,当时他在弗吉尼亚州采集民歌,因为我很欣赏他的诗作和他关于布莱克的著作,所以我们从那时起便保持着相当密切的联系。我很高兴能在纽约遇见他。他也住在阿尔冈昆酒店。我们自然是一起吃的饭。吃到一半的时候,他问我正在做什么。
  “你听说过《死灵之书》吗?”我笑着问。
  “当然。”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你听说过?从哪儿?”
  “洛夫克拉夫特的书里。你说的不是那个吗?”
  “究竟谁是洛夫克拉夫特?”
  “你不知道?是我们普罗维登斯当地的一个作家。他死了大约30年了。你没听说过他的名字吗?”
  此时我依稀想起了一件事。当我去普罗维登斯查看惠特曼夫人的房子时——为了写我的书《坡的影子》——福斯特曾经提到过洛夫克拉夫特,他大概是这么说的:“你应该读读洛夫克拉夫特。他是坡之后美国最好的恐怖小说作家。”我记得我说,我认为比尔斯应该得到那个称号,然后就把它抛到脑后了。
  “你是说‘死灵之书’这个词实际上是出自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
  “我可以相当肯定地说。”
  “你觉得洛夫克拉夫特是从哪儿得到它的?”
  “我一直认为那是他杜撰的。”
  我顾不上吃东西了。这是一个谁都无法预见的新情况。因为,据我所知,我是第一个读懂伏伊尼赫手稿的人。我是吗?那两个17世纪的学者怎么样?他们中有谁破译了手稿并且把它的名字写出来了吗?
  显然,首先要做的事就是查看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看看福斯特记得对不对。我感觉到自己在祈祷他记错了。吃完饭,我们坐出租车去了格林威治村的一家书店,在那儿我找到了一本平装的洛夫克拉夫特小说集。在我们离开书店之前,福斯特很快地翻了翻那本书,用手指指着其中的一页:
  “在这儿。‘阿拉伯狂人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写的《死灵之书》。’”
  是在那儿,不容置疑。在回酒店的出租车上,我努力表现出我的震惊。但回到酒店后不久,我便找借口回到了我的房间。我想读洛夫克拉夫特的那本书,但无法集中精神。
  第二天,在开船前,我在布伦塔诺书店找洛夫克拉夫特的书,找到了两本精装本和几本平装本。精装本是《破碎屋》和《文学作品中的超自然恐怖》。在第一本书里,我找到了一大段说明《死灵之书》的文字和几条引文。但那段说明指出,“尽管书本身和它的大多数翻译者以及它的作者都是虚构的,洛夫克拉夫特在此运用了……他的技巧,把真实的历史事件放进许多纯粹虚构的传说当中。”
  纯粹虚构……或许那只是一个名称上的巧合?“死灵之书”。不是一个很难造出来的词。我越想越觉得这似乎是一个正确的解释。因此,在那天下午上船之前,我心里已经感觉很自在了。我美美地吃了一顿,读着洛夫克拉夫特的书进入了梦乡。
  我不知道又过了多少天,我开始渐渐被这本新发现的书深深地迷住了。我知道,我的第一印象不过就是,洛夫克拉夫特是一个创作恐怖故事的好手。也许是因为我在翻译伏伊尼赫手稿上所做的工作使我改变了对他的认识。或者,也许那只是因为我认识到洛夫克拉夫特曾经特别地对他自己所创造的这个神秘的世界着迷——较之于果戈理和坡这些作家还要特别。他使我想起了一些人类学方面的作家,虽然缺乏文学上的技巧,但可以靠他们的素材所具有的绝对的真实性来打动人。
  我一天工作好几个小时,很快便完成了我的伏伊尼赫手稿译文。在译文还远未完成前,我就已经很清楚地知道手稿只是一个片断,其中有一些神秘的东西是没有用密码表达出来的。但最让我震惊的是——我有时很难克制住自己的冲动,想要冲到走廊里,和我遇见的第一个人说说话——出现在手稿里的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科学知识。纽博德在这一点上并不完全是错误的。手稿作者知道的显然比一个13世纪的修道士——或伊斯兰教的学者——可能知道的东西要多得多。在用一长段晦涩难懂的文字讲了一个“神”或魔鬼——即一个充满了星星的涡旋——之后,紧接着又在下一段里写道,物质的主要构成是在有限的个体中的能量(他用了希腊文的“动力”和“能量”以及拉丁文的“活力”等词)。这似乎明确地预见了量子论。人的种子被描述为是由能量单元组成的,每个单元都赋予个人终生的特征。这听着当然很像是在说基因。在一段谈及Sefer Yezirah,即《犹太神秘哲学的创造录》一书的正文中,有一幅人类精子的绘图。从几处轻慢地提到雷蒙德·拉尔的《魔术》的地方,可以印证书的作者是罗杰·培根——一个与拉尔这位确定无疑的神秘学家同时代的人,但在一处正文里,他提到自己时用了Martinus Hortulanus这个名字,翻译过来就是马丁·加德纳。
  说到底,伏伊尼赫手稿是什么呢?它是一部著作的片断,这部著作声称全面而科学地描述了宇宙:它的起源,历史,地理(如果我可以用这个名词的话),精确的构造和隐秘的深度。我手上的这部分涵盖了对这些问题的初步理解。有一部分内容非常具有知识性,但从其它的内容看,它就像是一本典型的中世纪的巫术、神学和前哥白尼猜想的大杂烩。我模糊地感到,这部著作可能有好几个作者,或者我手头的这一部分是某本书的摘抄,而马丁·加德纳对那本书并不完全理解。书中经常提到赫尔墨斯·特里斯梅吉斯塔斯和“祖母绿料板”,还有克利奥帕特拉的一本关于炼金的书,《金石》,以及灵蛇“Ouroboros”,还有一颗神秘的、叫做“Tormantius”的行星或恒星,据说那里是那些令人敬畏的神的家园。书中还多次提到了一种“吉延”语,从上下文看,显然与荷马的出生地、爱琴海上的希俄斯岛没有关系。
  这使我确定了下一步探寻的方向。在洛夫克拉夫特的《文学作品中的超自然恐怖》中有一小节写的是阿瑟·马臣,我偶然发现其中提到了“齐延”语与一种巫术祭仪有某种联系。另外还提到了“道尔”、“伏拉”和某种“阿科洛字母”。那种字母引起了我的注意;在伏伊尼赫手稿里有一处提到了“阿科洛碑文”。起初我以为阿科洛是犹太教神秘哲学中的一个驱魔用的词“阿格拉”的某种讹用;现在我改变了看法。我现在所考虑的假设是这样的:伏伊尼赫手稿是一部比它要长得多的、叫做《死灵之书》的著作的一个片断或是一个摘要,可能起源于犹太教神秘哲学。《死灵之书》的全本有可能还存在,或曾经存在过,某些秘密团体,诸如瑙恩多夫臭名昭著的卡梅尔教堂,或博格斯写过的特龙兄弟会可能仍在口头传诵着书里的那些内容。19世纪80年代,马臣曾在巴黎呆过一段时间,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他曾经和瑙恩多夫的信徒、以做黑巫术而著名的阿比·布兰有过接触。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从他的书里能看到《死灵之书》的踪影了。至于洛夫克拉夫特,他也许是偶然发现了它,或是亲耳听过口头传诵,也说不定他就是从马臣那儿知道的。
  如果是那样的话,可能还会有几本《死灵之书》深藏在阁楼小屋里,或许说不定就在另一个意大利城堡的另一个箱子里。如果我能找到它,并把它和我翻译的伏伊尼赫手稿一起出版的话,那该是多大的成功啊!哪怕是我能确切地证明它的存在呢。
  这就是我在大西洋上度过的5天里始终占据着我的头脑的白日梦。我一遍又一遍读着我译的手稿,希望能发现某个线索来引导我完成这项工作。但我读的次数越多,越觉得糊涂了。读第一遍时,我还能有一个完整的认识,能感觉出那是某种隐晦的神话,虽然从未被明白地表达出来,但能从各种暗示中推断出来。等我读第二遍的时候,我开始怀疑这一切会不会都是我想像出来的东西。那本书像是溶化到了互不相关的片断里似的。
  在伦敦,我白白地在大英博物馆里浪费了一周的时间,在各种各样的巫术作品中寻找提及《死灵之书》的地方,从巴兹尔·瓦伦丁的《金丹》到亚历斯特尔·克劳利的著作。唯一可以寄予希望的是在E·A·希区考克的《炼金术要点》(1865年)里找到的一个对“现已难以获得的亚克罗药片的秘方”的脚注。但书里没有在别处提到那些药片。“难以获得”这个词的意思是不是说人们已经知道那些药片被毁掉了呢?如果是这样,希区考克是如何获知的呢?
  阴沉的伦敦十月天和疼痛不止的喉咙所造成的疲惫不堪几乎使我想坐飞机回纽约去了,但就在这时,我的运气来了。在梅德斯通的一家书店里,我遇见了安东尼·卡特神父,他是卡迈尔教派的男修士,一个小型文学杂志的编辑。他曾在1944年见过马臣——就在这位作家去世前三年,后来又用他的一期杂志专门介绍了马臣的生活和工作。在我陪他一起返回离塞文诺克斯不远的小隐修院时,他一边稳稳地以30迈的速度开着那辆小“奥斯汀”,一边详尽地给我讲了马臣的事,最后,我问他,就他所知,马臣是否曾和秘密团体或黑巫术有牵连。“哦,我怀疑这点,”他说,我的心一沉。又走错了一条路……“我觉得他把他的出生地梅林科特附近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传统都搜罗出来了。那里曾是罗马征服时期志留人的地盘。”
  “传统?”我尽量把声音放轻松。“什么样的传统?”
  “哦,你知道。就是那类他在《梦幻山》里描述的东西。异教徒的祭仪和类似的东西。”
  “我以为那纯粹是虚构的。”
  “哦,不是。他曾经对我暗示说,他看过一本书,里面揭示了发生在威尔士地区的所有可怕的事。”
  “在哪儿?是本什么样的书?”
  “我不知道。我没太在意。我觉得他是在巴黎看到的——或者可能是在里昂。但我记得给他看那本书的那个人的名字。斯代斯拉夫·德·瓜伊塔。”
  “瓜伊塔!”我不禁抬高了声调,他差点儿没把住方向盘。他略带责备地看着我。
  “没错。他加入了某个很荒谬的黑巫术团体。马臣假装很认真的样子,但我敢肯定他愚弄了我……”
  瓜伊塔与布兰和瑙恩多夫的黑巫术教派有牵连。这又是一条重要线索。
  “梅林科特在哪儿?”
  “在蒙默思郡,我想是。离南波特不远的某个地方。你想去吗?
  我的思路肯定已经显现出来了。我看不出否认这点会有什么好处。
  神父没再说什么,一直把车开到了小隐修院后面绿树成荫的院子里。他把车停好后,瞥了我一眼,温和地说:“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介入太深。”
  我模棱两可地哼了一声,我们就把这个话题放下了。几个小时之后,当我回到我的饭店房间时,我想起了他说过的话,那些话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如果他认为马臣用他的“异教徒的祭仪”愚弄了他,他为什么还要警告我不要介入太深呢?莫非他真的相信那些东西,但又要对别人守口如瓶吗?做为一个天主教徒,他当然一定会相信存在着超自然的邪恶……
  临睡前我查阅了饭店的“全英火车时刻表。”9点55分有一班从帕丁顿去纽波特的火车,2点半可以在纽波特转车去卡里昂。10点5分,我已经坐在餐车里了,喝着咖啡,看着伊令沉闷的、烟灰色的房屋一点点让位给米德尔塞克斯的绿色田野,我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发自内心的激动。我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我只能说,在我走到这步的时候,我有一种清晰的直觉,知道有一些重要的事就要发生了。到现在为止,我一直都稍稍有些沮丧,尽管有伏伊尼赫手稿在挑战着我。也许是因为我对手稿的内容有一种说不出的反感吧。我和其他人一样喜欢幻想——而且我觉得大多数人实际上都具有很健康的幻想——但我觉得所有这些关于黑巫术的谈话像有辱人格的胡说八道一样——贬低了人类的智力和他的进化能力——从根本上影响了我。但在这个灰色的十月的上午,我感觉到了别的东西——当福尔摩斯叫着“华生,游戏开始了”并摇醒他时,华生经常体会到的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我还一点儿都不知道游戏里都会有些什么。但我已经开始体会到了它不好玩。
  当我看厌了风景之后,我打开书包,拿出了一本《威尔士指南》和两本阿瑟·马臣的书;小说选集和自传《遥远的事》。那本自传使我期待着能在马臣的那部分威尔士里找到充满魔力的土地。他写道:“我将永远把我能生在格温特郡的中心看作是降临在我身上的最大的幸运。”他所描述的“神秘主义者的古冢”、石山“圆润、起伏的宏伟山势”、深深的密林和蜿蜒的河流,听上去就像是梦境中的风景。实际上,梅林科特是传说中的亚瑟王的宝座,而丁尼生的《国王的牧歌》就是以那儿为背景的。
  我手上的这本《威尔士指南》是我在查林十字路上的一家旧书店里买的,它把南波特描述为一个“在一片惬意的、起伏的、华丽的、由树和草地构成的风景里的”小乡村集镇。在换车时,我有半个小时的空闲时间,我决定去镇上看看。10分钟足够了。无论它在1900年(《指南》的出版时间)时有多迷人,现在它已然成了一个典型的工业化城镇,有的只是林立的塔吊和随处可闻的火车和船只的汽笛声。我在站前旅馆里喝了一杯双份威士忌,以使自己能够坚强面对可能出现在卡里昂的类似的失望。但即便如此,在一小时后,当我走过一小段在南波特郊区的路程,来到卡里昂时,这个沉闷的、现代化的小镇还是给我带来了冲击。镇上矗立着一个巨大而丑陋的红砖大怪物,我准确地猜到了那是一个精神病院。切斯特顿的“尤斯克威严的低语”留给我的印象就像是一条浑浊的小溪,就连此时正从板岩似的深灰色的天空中落下的雨水都没能让它的样子好起来。
  3点半时,我住进了旅馆——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没有暖气,看着卧室里的花墙纸——起码是1900年留下的一样东西——我决定冒雨出去走走。
  沿着镇上的主要街道走了100码后,我来到了一个修车铺,铺子外面挂着一个手写的招牌,“出租汽车”。一个戴眼睛的矮个男子正趴在一辆汽车的引擎上。我问他是否能雇到司机。
  “哦,可以,先生。”
  “今天下午?”
  “如果你愿意的话,先生。你想去哪儿?”
  “就想去乡下看看。”
  他似乎有点儿不相信。“你是来旅游的,是吗,先生?”
  “我想是吧,可以这么说。”
  “我马上就可以和你走。”
  从他擦手时流露出来的表情可以看出,他觉得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生意。5分钟后,他已经准备就绪了——穿着一件大约是二十年代的、样式过时的皮夹克,开着一辆也是那个时期的车子。前灯随着引擎的振动而不断地晃来晃去。
  “去哪儿?”
  “随便。往北走——往蒙默斯方向。”
  我蜷缩在后座上,看着雨,明显地感觉到一股突如其来的冷意。但10分钟后,车里暖和了,景色也好看了。尽管已经现代化了,并且还下着十月的毛毛雨,但阿斯克山谷还是非常美。田野的绿色即便是和弗吉尼亚相比依然还是很吸引人的。树林和马臣描述的一样,神秘而阴暗,如画的风景看上去几乎都不像是真的了,倒像是阿舍·杜兰德的一幅浪漫主义风景画。群山坐落在北部和东北部,很难透过阴沉的雨雾看到它们;“白人”和“黑海豹的长篇故事”里那些荒凉的风景很真切地映在我的脑海里。我的司机埃文斯先生很得体地保持沉默,好让我充分地体会那些风景。
  我问他是否曾见过马臣,但直到我把那个名字拼给他听之后,他才弄清了我说的是谁。在我看来,马臣似乎完全被他的故乡遗忘了。
  “你研究他,是吗,先生?”
  他用的是“研究”这个词,就好像那是某种遥不可及的、拘泥于仪式的活动。我承认说是;其实,我是稍稍言过其实地说,我想写一本关于马臣的书。这让他来了兴致;不管他对死去的作家是什么态度,他对活生生的作家还是充满了敬重。我告诉他,马臣的几个故事都是以我们前方的那些荒山为背景写的,我还随口说道:
  “我真正想了解的是,他用在他的故事里的那些传说都是他从哪儿收集到的。我可以肯定那些都不是他随便编出来的。你知道这附近有谁可能会知道那些事吗——比如说,牧师?”
  “不,不。牧师根本不会知道那些传说。”他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就好像那些传说是彻头彻尾的异教徒的勾当似的。
  “你能想出谁可能会知道吗?”
  “让我想想看。有一个上校,你要是能博得他的欢心的话。他是一个有意思的家伙,那个上校。如果他不喜欢你,你就会白费口舌。”
  我想知道更多关于那个上校的事——他是不是一个研究古文物的人;但埃文斯的话始终是模棱两可。我把话题转到了风景上,在回梅林科特的路上,我源源不断地收获着新的信息。按照埃文斯先生的建议,我们往北一直开到了拉格伦才折向西,回程的时候,黑山是在我们的右手边,比起从梅林科特的绿色低地那边望过去的样子,此时离我们更近的它显得愈发荒凉和险恶。我在庞蒂浦下了车,买了一本介绍梅林科特的古罗马遗迹的书,还有一本吉拉尔杜斯·坎布伦瑟斯的旧书,他是威尔士的历史学家和地理学家,和罗杰·培根是同时代的人。
  埃文斯先生的车费出奇地公道,我和他约定,等天气一转好,便包他一天的车。回到饭店后,我喝着一种叫做格洛格的烈性酒——用棕色朗姆酒、热水、柠檬汁和糖调成的,翻着伦敦的报纸,同时谨慎地打听着那个上校的事。这条路显然是行不通——那些威尔士人对陌生人都不太热情,但我在电话簿上找到了他。莱昂内尔·厄克特上校,利索维斯街,梅林科特。随后,借着酒劲壮胆,我走进了冰冷的电话亭,拨了他的号码。一个女人用几乎让人听不懂的威尔士口音说,上校没在家,然后又说他可能在,她要去看看。
  等了好久之后,一个刺耳的、英国上层阶级特有的声音在电话里叫着:“喂,你是睡?”我报上姓名,但还没等我说完,他就打断了我:“对不起,我从不接受访谈。”我赶快解释说,我是一个文学教授,不是记者。
  “噢,文学。哪方面的文学?”
  “目前,我的兴趣在地方传说上。有人说你知道好多这类的传说。”
  “噢,他们这么说,啊?对,我想我知道一些。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的?”
  我把名字重复了一遍,并且提到了弗吉尼亚大学和我的主要著作。电话线那头传来了从喉咙里发出的怪声,就好像他正在吃他自己的胡子,却发现它难以下咽似的。终于,他说道:
  “听我说……也许你今天晚些时候可以过来,9点怎么样?咱们可以喝一杯,聊聊。”
  我谢过了他,走回休息室,那里的火不错,我又叫了一杯酒。在听了埃文斯先生关于那个上校的警告后,我觉得我值得庆贺一下。只有一件事令我不安。我始终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人,他感兴趣的是什么类型的传说。我只能估计他可能是当地的一个古董商。
  8点半,在吃了一顿丰盛但无趣的晚餐——小羊排、煮土豆,还有某种不知道名字的青菜——之后,我出发去上校家了,我已经向前台服务员问了路,他还显出了很好奇的样子。天依然下着雨,还刮着风,但我的寒意已经被酒驱散了。
  上校的家在城外一个陡峭的半山坡上。车道上全是泥泞的水坑,铁门也生了锈。当我按响门铃时,10条狗立刻狂吠起来,有个人走过来,在门里呵斥着狗。一个胖胖的威尔士妇女开了门,拍着一条低吼着、流着垂涎的杜宾犬,让我经过一群吠叫不止的狗——我注意到有几条身上有疤痕,耳朵也被撕坏了——走进了一间灯光昏暗的图书室,里面都是煤烟味。我不知道我希望见到的是什么样的人——或许是一个高大的英国人,有一张被太阳晒黑的脸和一些硬胡茬——但他显然还是令我有点吃惊。一个弯着身子的小矮个儿——在一次骑马时出现的意外把他的右髋摔坏了——他深色的皮肤表明他是一个混血,往回缩的下巴使他看上去有点像爬行动物。初次见面,他给人的印象绝对令人讨厌。他的眼睛很亮,充满智慧,但多疑。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可能会引发相当多的不满的人。他和我握握手,让我坐下。我坐在靠近火的地方。一团烟随即涌了出来,把我呛了一下。
  “该扫烟囱了,”他说。“坐那张椅子吧。”过了一会儿,有什么东西顺着烟囱掉了下来,还带来了好多烟,在火还没把它烧得面目全非之前,我觉得我看出那是一只猫的骨架。我估摸——后来证明很正确——厄克特上校很少有访客,所以也很少用到图书室。
  “我的哪本书使你印象不错?”他问。
  “我……哦……说实话,我只是通过道听途说知道它们的。”
  他冷淡地说:“跟大多数人一样。不过,知道你有兴趣就已经很让我高兴了。”听了这话,我轻松了一些。
  这时,从他的头上看过去,我注意到一本书的书脊上有他的名字。书上满是灰尘,书名《Mu的神秘之事》那几个鲜红色的字显得很醒目。我赶忙又接着说道:
  “当然,我对Mu了解得不多。我记得读过一本思朋斯写的书……”
  “完全是假充内行!”厄克特打断了我,我觉得他的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有点发红。
  “还有,”我接着说,“罗伯特·格雷夫斯有一些奇怪的理论是关于威尔士和威尔士人的……”
  “逝去的以色列部落!我从未听到过如此幼稚和牵强的观点!任何人都能告诉你那是胡说八道。此外,我最终证明威尔士人是消失的Mu的陆地上的幸存者。我有证据能证明。你肯定听说过一些。”
  “没有我希望的那么多,”我说,我想不出自己陷入了什么处境。
  这时,他止住话头,让我来一杯威士忌,我很快做出了一个决定——要么借口还有其它事离开这儿,要么就坚持到底。雨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帮我下了决心。我要坚持到底。
  他倒酒的时候说道,“我觉得我能猜到你正在想什么。为什么是Mu而不是亚特兰蒂斯?”
  “真的,为什么,”我困惑地说。我当时甚至都不知道Mu据传说是在太平洋上的。
  “其实,20年前,当我首次开始我的发现过程时,我就在问自己这个问题了。当那些主要遗迹都在南威尔士和普罗维登斯的时候,为什么是Mu呢?”
  “普罗维登斯?哪个普罗维登斯?”
  “罗德岛的那个。我已经证实它是Mu的幸存者的宗教中心。
  “遗迹。比如说,这个。“他递给我一大块绿石头,石头很沉,一只手几乎都拿不住。虽然我了解一些地理知识,但我以前从没见过这种石头。石头上有一些图形和题铭,除了有一次在巴西丛林里的一个神殿里见过类似的东西,我从未在别处见过那样的图形和题铭。题铭是用一种弯曲的字符写的,不像皮特曼的速记码;在字符中间的一个脸应该是一个魔鬼的面具,或一个蛇神,或一个海妖。我看着那个脸时,又有了和我第一次看到伏伊尼赫手稿时同样的感觉——那种“不好”的感觉。我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厄克特指着那个“海妖。”
  “Mu人的象征。雅姆比。这块石头是他们的颜色。这是了解他们的来历的一条途径——那种颜色的水。”
  我茫然地看着他。“怎么能看出来?”
  “当他们摧毁一个地方时,他们喜欢留下水坑——小湖,如果可能的话。你总是能看出来,因为它们和普通的水坑稍有不同。”
  他转身向书架走去,取下一本价格昂贵的艺术图书,书名叫做《废墟的乐趣》。他翻开书,指着一张图片。是一张彩色图片。
  “看这儿——黎巴嫩的西顿。同样的绿色的水。再看这儿:锡兰的阿努拉达普拉——同样的绿和蓝。腐烂和死亡的颜色。两个地方都被他们摧毁了。我还知道6处别的地方。”
  我不由自主地感到很好奇,很感动;也许是那块石头的作用吧。
  “但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呢?”
  “你犯了大家都犯的错误——认为他们和咱们一样。他们不一样。用人的标准来说,他们是无形的,看不见的。”
  “看不见?”
  “就像风和电。你要知道,他们是力,不是生命。他们甚至都无法像咱们一样清楚地分割开来。这在丘奇沃德的纳卡尔石牌上已经写明了。”
  他继续说着,我不想把他说的都写出来。他说的许多内容留给我的印象无异于纯粹的胡说。但其中存在着一种疯狂的逻辑。他会从他的书架上抓起一本书,给我读上几段——大多数内容,在我看来,都很古怪。但他会接着再拿起一本人类学或古生物学的教科书,摘读一些似乎可以证实他的说法的内容。
  简而言之,他告诉我的是这些内容:Mu的陆地在1200-2000年前位于南太平洋上。上面有两个种族,其中一个类似于现在的人,另一个是由厄克特所说的“来自星际的隐形人”组成的。他说,这些“隐形人”无疑是地球的外来者,他们的首领叫做“加坦诺索亚,”即神秘之神。他们有时会显形,就像石头上的妖怪那种样子——那代表的是“加坦诺索亚”的形象——但他们的自然状态是一种强力的“涡流。”从我们的角度讲,他们不是仁慈的种族,因为他们的本性和欲望都完全不同于我们。按纳卡尔石牌上的说法,人是他们创造的,但厄克特说,这点肯定是不对的,因为考古学证据显示,人已经进化了好几百万年。不管怎样,Mu上的人类是他们的奴隶,而且显然得到的是在我们看来难以置信的残暴虐待。劳埃格,或说星际生物,能够截肢而不致死,并以此警告反抗他们的人类。他们还能使他们的人类奴隶长出像癌一样的触角,也把这做为一种惩戒。纳卡尔石牌上的一幅画就画着一个人,从两个眼窝里长出了触角。
  但厄克特关于Mu的学说有一个非常与众不同的特点。他告诉我说,劳埃格和人类有一点主要的区别。劳埃格完完全全地深陷于悲观之中。厄克特指出,我们很难想像出这意味着什么。人类靠各种不同的希望生存。我们知道我们得死。我们不知道我们从何处来,又将到何处去。我们知道我们会有意外,会生病。我们知道我们很少能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如果我们得到了,我们就会驻足欣赏它。这些情况我们都了解,但我们依旧是天塌下来也不怕的乐天派,甚至还会用荒谬的、明显是无意义的信仰来欺骗自己,让自己相信死后还有生命。
  “我为什么要跟你说呢?”厄克特说,“虽然我很清楚地知道,没有一个教授是开明的,而且每个和我打交道的人都背叛了我。因为我觉得你也许是一个例外——你可能会理解我正在讲到的事实。可是,在我也得像其他人那样死去的时候,我为什么要让别人知道这些呢?可笑,对吧?但我们不是讲道理的生物。我们活着,表现出一种缺乏理智的乐观——一种条件反射似的动作,就像你的膝跳反射一样。这显然很愚蠢,但我们就靠它活着。”
  我觉得自己被他的话打动了,尽管我确信他有点疯狂。他确实是一个有头脑的人。
  他接着又说,劳埃格虽然比人类要强大无数倍,但也认为乐观在这个宇宙中是很可笑的。他们的思想是一致的,不像我们都是分割开来了。他们的意识、潜意识和超意识之间是没有区别的。所以他们始终能清楚地看待一切,不可能把思想从事实上移开,或产生遗忘。从精神上讲,与他们最相对等的就是19世纪那些有自杀倾向的、富于浪漫气息的人——充满忧郁,深信生活就是一口苦井,承认这就是每日生活的基础。厄克特否认佛教徒在他们的终极悲观中与劳埃格有相似性——不单单是因为他们的那种涅槃的概念有一种专断性,等同于基督教的上帝,而是因为没有一个佛教徒真的生活在对他的悲观的持续冥想之中。他从思想上承认他的悲观,但并没有用他的神经和骨头去感知它。劳埃格是活在他们的悲观里的。
  不幸的是——我发现在这点上我很难领悟厄克特说的是什么——地球在一个亚原子的层面上不适于这种悲观的存在。它是一颗年轻的行星。可以说,它的能量进程还处于上升阶段;这些进程是复杂的演变,因而会带有破坏力。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就是,有那么多的富于浪漫气息的人年纪轻轻地就死掉了;地球不会容忍那些颠覆力量的存在。
  这就是劳埃格奴役人类的传说。为什么强大的生物都需要奴隶呢?可以说,只是因为地球本身所具有的那种活跃的敌意。要抵消这种敌意,达到他们最简单的目的,他们就需要那些有乐观原则的生物存在。因此,他们故意将人创造成一种目光短浅的生物,没有能力持续地仔细思考与宇宙有关的那些显而易见的事实。
  随后发生的事就很荒谬了。劳埃格持续不断地被他们在地球上的生命削弱。厄克特说文件没有显示劳埃格离开他们的家园——可能位于仙女座星系——的原因。他们渐渐变得失去了活力。他们的奴隶变成了现在的人。纳卡尔石牌和从Mu流传下来的其它文献就是这些人做的,而不是最初的“神灵”做的。地球对它的这些笨手笨脚的、乐观的孩子的进化提供了帮助,同时削弱了劳埃格的力量。但无论如何,这些远古的力量依然存在。他们退到了地下和海底,以便在岩石和暗礁中集中他们的力量,因为他们可以逆转石头正常的新陈代谢。这使他们能够紧紧地附着在地球上长达数千年。偶尔地,在他们积蓄了足够的能量之后,他们就会对人类的生活造成一次破坏,其结果就是整个城市的毁灭。有一次,就轮到了Mu的陆地,后来又是亚特兰蒂斯。当他们能够发现他们以前的那些奴隶的踪迹时,他们总是显得特别地恶毒。许多考古学上的不解之谜都与他们有关——南美洲、柬埔寨、缅甸、锡兰、北非,甚至意大利的那些巨大的废墟城市。据厄克特说,北美的那两个巨大的废墟城市,现已沉没在新奥尔良附近的沼泽地里的格拉登-依特扎,和曾经屹立在现在已成为大峡谷的裂缝的那片土地上的那座繁荣都市纳姆-厄杰斯特。厄克特说,大峡谷不是地球的腐蚀造成的,而是形成于“一场大火”之后的巨大的地下爆炸。他怀疑那就像西伯利亚的那次大爆炸,是由某种原子弹造成的。我问他为什么在大峡谷周边找不出爆炸的痕迹,厄克特给出了两点答案:其一,爆炸发生在很久以前,大部分痕迹都被大自然破坏了,其二,在任何没有偏见的观察者看来,大峡谷很明显是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弹坑。
  在这么谈了两个小时,又喝了好几杯他的好酒之后,我觉得我被弄糊涂了,以至于我完全忘了我想要问的问题的脉络。我说我得回去睡一觉,并且好好想想这一切,上校提出用他的车送我回去。在我爬进他的老劳斯莱斯的副座之后,我想起了一个问题。
  “你说威尔士人是Mu的幸存者,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我确信——我有证据证明——他们是劳埃格的奴隶的后代。”
  “什么类型的证据?”
  “所有类型。得再说一个小时才能说清楚。”
  “能给我一些提示吗?”
  “好吧。看看早上的报纸。告诉我给你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什么。”
  “可是,我应该找的是什么呢?”
  他觉得我拒绝“等着瞧”的态度很好笑。他应该知道老年人的耐心比小孩子还差。
  “犯罪数据。”
  “能多告诉我一点儿吗?”
  “好吧。”此时我们已经把车停在了饭店外面,雨依然下得很大。此刻的夜晚,除了落雨的声音和排水沟里流淌的水声外,再没有别的声音了。“你会发现,这个地区的犯罪率是英格兰其它地方的三倍。数字之高,使他们很少公布出来。谋杀,残害,强奸,每一种可能的性变态行为——这个地区在英伦三岛的数字是最高的。”
  “可为什么呢?”
  “我告诉过你。劳埃格有时会积蓄力量重现。”为了表明他想回去了,他探身过来替我开了车门。我还没走到饭店门口,他已经开车走了。
  我问值班的管理员,可否借我一份当地的报纸看;他从他的小壁橱里拿了一份给我,告诉我不用还了。我走进了我冰冷的房间,脱掉衣服,爬上了床——床上有一个热水袋。然后我开始浏览报纸。乍一看,我没看到能支持厄克特的证据。大标题是当地造船厂的一次罢工,头条故事讲的是在当地的一次牛展上,裁判被控收受贿赂,还有一篇是介绍南波特的一个差点打破横穿英吉利海峡的游泳记录的女游泳运动员的。在中页上,编辑回答了关于周日礼拜的问题。看上去没有犯罪的内容。
  随后,我开始注意那些隐藏在广告栏旁边或体育新闻中间的短讯。在布琳毛尔水库发现的那具无头尸经初步确认,是来自兰代尔芬的一个农村少女。一个14岁的男孩因用短柄小斧头砍伤一头羊而被判入管教所。一个农夫申请离婚,因为他的妻子似乎爱上了她的弱智继子。一个牧师因侵犯唱诗班男孩而被判入狱一年。一个父亲出于性嫉妒而谋杀了他的女儿和她的男朋友。一个住在老人院的男子将煤油泼在了他的两个同伴的床上并放火把他们烧死了。一个12岁的男孩给他的一对7岁的双胞胎妹妹吃撒上了老鼠药的冰淇淋,并且在少年法庭上狂笑不止。(所幸的是,孪生姐妹只是出现了严重的腹痛,但活了下来。)一则短讯说,警方现正指控一名男子是洛甫巷三宗系列谋杀案的凶手。
  我草草的按读到的顺序把这些都记了下来。对于一个平静的农村地区来说,这已经相当多了,和犯罪率较高的南波特和加迪夫相当接近。应该承认的是,比起美国的大部分地区,这个数字还不算太坏。仅夏洛茨维尔一地的犯罪记录在英格兰就可被视为一波主要的犯罪高峰了。临睡前,我穿上睡袍,走到饭店休息室,在那里找到了一本惠特克年鉴,查到了英国的犯罪率。1967年只发生了166宗谋杀案——每百万人里有3宗;美国的谋杀犯罪率是它的20倍。但在这里,在当地的一份小报纸上,一期报纸上就登了9宗谋杀案——尽管,应该承认,有些是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的。(洛甫巷系列谋杀案就持续了18个月。)
  那天夜里我睡得很不好,脑子里不停地出现隐形的妖怪,可怕的大灾难,残酷成性的谋杀者,疯狂的少年。直到在灿烂的阳光下醒来并且喝了一杯早茶之后,我才感到好受了一点儿。即便如此,我还是偷眼看了一下客房女服务员——一个脸色苍白,目光呆滞,留着长发的小个子——揣摩着她是从哪儿来的。我叫人把早餐和报纸送到我的房间来,带着病态般的趣味读着报纸。
  又有更多的耸人听闻的消息藏在了短讯里。两个11岁的男生被控与那宗无头女孩的谋杀案有牵连,但他们声称实际上是一个“眼睛冒烟”的流浪汉将她斩首的。南波特的一个药剂师在被指控与他14岁的助手发生性关系后被迫从镇委会辞职。 有证据表明一个已故的接生婆是用里丁臭名昭著的戴尔夫人的方法成为一个成功的托儿所所长的。兰格姆的一个老太太被一个男人打了,伤得很重,那人指责她用巫术使新生儿天生就是畸形。一个男人出于一种无法说清楚的怨恨要杀死柴普斯托的市长……我略去了多一半的内容,因为那些罪行既邪恶又愚蠢。
  所有这一切关于犯罪和腐败的报道无疑影响到了我的看法。我一直很喜欢威尔士人,喜欢他们小巧的身材、黑头发和白皙的皮肤。现在我发现自己看着他们时,就好像是看着史前穴居人似的,总想在他们的眼睛里找出隐秘的、邪恶的证据。我看得越多,我看到的就越多。我发现了好多双“L”打头的词,从劳埃德银行到兰杜德诺,并且一想起劳埃格就会不寒而栗。(顺便说一句,我觉得这个词眼熟,并且在洛夫克拉夫特的《破碎屋》的第258页上找到了它,它被列为“在星际间与风对话”的神。我还发现,那里还提到了加塔诺索亚,神秘之神,但没说它是“星际住民”的首领。)
  漫步在阳光普照的街道上,看着那些乡下人重复着他们每日的采购,赞美着彼此的小孩,我的内心却感受着这些挣扎着要透露出来的、可怕的秘密,这种感觉简直令人难以忍受。我想把整个事情当做一场恶梦,当做一个半疯狂的头脑虚构出来的东西,从而忘掉它;但我不得不承认这一切都是很自然地从伏伊尼赫手稿和洛夫克拉夫特的那些神那里得到的。是的,很难去怀疑这一点:洛夫克拉夫特和马臣是从在地球文明还未出现时就已存在的、古老的口传知识中得到那些信息的。
  唯一的变数就是,这是一个精心编造的文学骗局,由马臣、洛夫克拉夫特和伏伊尼赫策划,而伏伊尼赫应该被看作是一个伪造者,而那是不可能的。但这是怎样的一个变数啊!在这条洒满阳光的街道上,听着节奏轻快的威尔士语,我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地相信这些呢?某个与我们的世界完全不同的、邪恶、隐秘的世界,而人类甚至都无法理解它;神秘的力量,其作用似乎令人难以置信的凶残,并且充满了深仇大恨。脾气暴躁,还长着一张爬虫似的脸的厄克特。最重要的是,无形的力量正压制着我身边这些显然是无辜的民众,让他们腐化、堕落。
  我已经想好了我那天要做的事。我要让埃文斯先生开车带我去马臣所说的“灰色山丘,”拍一些照片,再谨慎地问一些问题。我还带上了一个指南针——在美国时我经常把它放在车上——以备万一我想要让自己走偏一些。
  在埃文斯先生的修车铺外聚集了一小群人,一辆救护车停在了便道上。我走过去时,两个救护员走了出来,抬着一个担架。我看见埃文斯先生阴沉着脸站在和修车铺连在一起的一个小店里,看着那群人。我问他:
  “出了什么事?”
  “楼上的一个家伙自杀了。用煤气熏自己。”
  等救护车走远后,我问,“你觉得这附近这种事是不是太多了?”
  “什么事?”
  “自杀,谋杀,等等。你们当地的报纸上尽是这些。”
  “我想是吧。如今是年轻人的天下。他们想干啥,就干啥。”
  我看没有办法再继续这个话题,便问他是否有空开车带我去“灰色山丘。”他摇摇头。
  “我答应留在这儿给警方做证。你要是想用车,可以用。”
  就这样,我买了一张当地地图,自己开车上路了。我停下来欣赏了10分钟马臣提到过的中世纪古桥,然后慢慢地往北开。早晨的风很大,但天不冷,阳光使那些景色看上去与之前那个下午看到的截然不同。我虽然留心看着马臣的“灰色山丘”的痕迹,但从那些悦人的、绵延起伏的风景中似乎找不出他所描述的那些东西。不久,我经过了一个路牌,上面写着,距阿伯加文尼还有10英里。我决定去那里看看。我到那儿的时候,太阳刚好将夜间产生的水汽都驱散了,我往上走,去看上面的一个城堡废墟。我和一对当地人聊了几句,他们给我的印象更像是英国人而不是威尔士人那种类型。实际上,这里距离塞弗恩山谷和A·E·豪斯曼的什罗普郡也没多远。
  当地导游手册里的几句话又让我想起了劳埃格的神话,“谁的阴影黑压压的笼罩着阿伯加文尼的过去,”谁的“邪恶行径”曾经在12世纪失去法律控制的英国引起了震惊。我在心里想着要去问问厄克特,劳埃格在南威尔士已经出现多久了,他们的影响力又能延伸多远。我往西南方向开,穿过了尤斯克山谷最动人的那段。在克里克豪厄尔,我停下来,走进了一间舒适的老式酒馆,喝了一杯清淡的冰麦酒,还和一个显然是读过马臣的当地人聊了起来。我问他,他觉得“灰色山丘”应该在哪儿,他很有把握地告诉我说,一直往北走进黑山,在尤斯克和怀伊两个山谷之间的那片高耸的荒原就是。因此,我又开车走了半小时,来到了布尔奇山口的最高点,那里的景色是威尔士最棒的。西面是布雷克诺灯塔,南面是森林和山丘,还有洒满阳光的尤斯克山谷。但东面的黑山除了凶险之外,再也看不出别的什么了,它们的样子和我用作导游指南的马臣的书里写的根本对不上号。所以,我又掉头往南走,穿过阿伯加文尼(我在那儿吃了点儿午餐),走支路到了兰代尔芬,路又开始变成了陡直的上坡。
  此时,我开始觉得我似乎正在向我的目标进发。山上荒芜的样子让人感觉到了《黑海豹的长篇故事》里那种氛围。但我还没敢妄下结论,因为午后的天又阴了下来,我怀疑那不过是我的幻觉。我把车停在路边靠近一座石桥的地方,下了车,倚在了桥栏杆上。那是一条湍急的小河,镜子似的水流强烈地吸引着我,让我有一种像是被催眠了似的感觉。我走到桥的一侧,拉开架势,以便在斜坡上保持平衡,一步步慢慢地下到了小河边的一块平坦的岩石上。这真是一种逞强的行为,因为我觉得特别不舒服,而且我知道这种感觉一部分源于我自身。像我这种岁数的人在午餐后往往是会感到疲劳和没精神的,尤其是我还喝了酒。
  我把“宝丽来”相机挂在脖子上。草的绿色和天空的灰色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反差,我决定要拍一张照片。我调整光圈,把相机对准河的上游;然后我抽出照片,把它放到我的外套下面显影。一分钟后,我把负片撕了下来。照片是黑的。显然,它不知为何曝光了。我拿起相机又拍了一张,把第一张揉成一团扔到了河里。当我把第二张照片从相机里抽出来时,我突然有一种直觉,觉得这张肯定也是黑的。
  我紧张地环视四周,吓得差点掉到河里去,因为我看见有一张脸正从桥上俯看着我。那是一个男孩,或是一个小伙子,正倚在栏杆上,看着我。我的计时器停止了蜂鸣。我没理会那个男孩,撕开了照片上的负片。黑的。我轻声诅咒着,把它揉成一团扔进了河里。接着,我抬头看着斜坡,想找一条容易爬上去的途径,我看见那个小伙子正站在坡顶。他穿着破旧的棕色衣服,一点儿都不起眼。他的脸很瘦,颜色很深,让我想起了我在纽波特车站上见过的吉普赛人。那双棕色的眼睛里一点表情都没有。我也看着他,没有笑,只是好奇地想知道他要干什么。
  见到他没有道歉的意思,我突然有了一种担心,怕他是想要打劫我——也许是想抢相机,或是我钱包里的旅行支票。我又看了他一眼,确信他并没有这两种企图。那双无神的眼睛和那对竖起来的耳朵表明,我遇见的是一个弱智。随即我确定无疑地知道了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就好像他清楚地告诉了我一样。他想要冲下来把我推到河里去。可为什么呢?我看了一眼河水。水流很急,也许有齐腰深——说不定还会更深一些——但还没深到能淹死一个成年人。河里有大大小小的石头,但那种大小的石头即使我掉进去也不会弄伤我。
  我以前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起码在过去的50年里是这样。我感到虚弱和害怕,想坐下来。但我还是决定不能暴露出我的胆怯。我努力做出一种不耐烦的表情,怒视着他,就像我以前偶尔对我的学生发怒一样。令我惊奇的是,他对我笑了——尽管我觉得那是一种不怀好意的笑,而不是开心的笑——然后便转身走开了。我毫不迟疑地爬上了河岸,爬到了一个不易受到攻击的地方。
  当我几秒钟后站到路边时,他已经不见了。50码之内可以藏身的地方只有桥的另一侧或是我的车后面。我弯下腰来查看车下面是否有他的脚;没有。我克服恐惧,走到桥对面的栏杆处查看着。他也没在那儿。唯一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溜到桥底下去了,虽然水流似乎流得太快了一些。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到桥下面去的。我回到车里,努力让自己不要慌乱,当我把车开起来时,我才感觉到了安全。
  到了山顶,我突然意识到我忘了我走的是哪条路了。我完全忘记了我是从哪条路开到桥上去的,忘记了我曾经停在一个和公路成直角的入口处。我停在一条荒僻的支路上,查看我的指南针。但它的黑色指针缓缓地转着圈,显然是不在乎什么方向了。我轻轻地拍打了两下,没有用。它没有被摔坏,指针依然固定在枢轴上。它只是被退磁了。我开车继续走着,终于看到了一个路牌,我发现我走的方向没错,便继续向庞蒂浦开去。指南针出现的问题让我隐约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但还没有过分地担心什么。直到后来,当我仔细琢磨这件事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如果不是把指针拿下来加热,或用力地摔指南针,它是不可能退磁的。吃午餐的时候,我看过它,那时还好好的。我突然觉得,指南针的问题和那个男孩的出现一样,都是在发出一种警告。一个暧昧的、漠然的警告,就像一个睡觉的人挥手赶一只苍蝇一样。
  这听起来似乎很可笑,而且不切实际;坦率地说,我在一定程度上也想摒弃这些念头。但我倾向于相信我的直觉。
  当我回到饭店的时候,我感到浑身哆嗦。我打电话到前台,抱怨说我的房间太冷了,不到10分钟,在我不经意间,一个女服务员便在一个炉架上升起了炭火。坐在火边,抽着烟斗,喝着白兰地,我感觉好多了。反正,没有证据表明这些“力量”带有活跃的敌意——就算是暂且承认他们的存在。年轻的时候,我对超自然现象不屑一顾,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划在可信与不可信之间的那条明显的分界线也变得模糊了;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有点儿不可信。
  6点的时候,我突然决定要去看厄克特。我没费神去给他打电话,因为我已经把他视为一个盟友,而不是一个陌生人了。我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向他家走去,按响了门铃。几乎就在同时,一个男人走了出来。那个威尔士女人说着,“再见,医生,”我站在那儿,看着她,突然感到有些害怕。
  “上校一切都好吧?”
  医生回答我说:“还不错,如果他当心的话。你要是他的朋友,就别和他一起呆太久。他需要睡觉。”
  那个威尔士女人什么都没问就让我进去了。
  “出了什么事?”
  “小意外。他从地窖的台阶上摔下去了,两个多小时后我们才发现。”
  上楼的时候,我注意到有些狗在厨房里。门开着,但它们听到我的声音后并没有叫。楼上的走廊里很潮湿,地毯都破了。那条杜宾犬趴在一个房间的门外。它疲倦、顺从地看着我,当我从它旁边经过时,它没有动。
  厄克特说:“哈,是你呀,老兄。真高兴你能来。谁跟你说的?”
  “没人。我是来找你聊天的。怎么回事?”
  他等那个管家关上了门才说。
  “我被推下了地窖的台阶。”
  “被谁?”
  “你不应该问。”
  “怎么发生的?”
  “我去地窖取一些麻绳。下了一半楼梯后,有一种不好的、要窒息的感觉——我觉得他们能制造某种毒气。然后便感到了一股斜向的推力。正好掉到了煤堆上。把我的脚踝扭了,我还以为我断了一根肋骨呢。随后门就关上了,还插上了插销。我像疯子似的喊了两个钟头,园丁才听见。”
  现在我不怀疑他的话了,也不觉得他脾气暴了。“可你现在在这儿显然很危险。你应该搬到别的地方去。”
  “不。他们比我想的要强大得多。但毕竟我是在地下,在地窖里。可能是这个原因。他们能到地面上来,但那样会消耗他们更多的能量,而且得不偿失。无论如何,没有造成什么伤害。只是脚踝扭伤,肋骨还没断。这不过是一个温柔的警告——为了昨晚与你的谈话。你怎么样?”
  “原来如此!”现在我能把自己的经历也联系起来了。我给他讲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他打断了我,说道,“你下到了一个陡坡上——你看,就像我进地窖一样。是可以避免的事。”当我提到指南针的事时,他笑了。“那对他们来说很容易。我告诉过你,他们能渗透物体,就像水浸透海绵那么容易。要喝一杯吗?”
  我同意了,并且给他也倒了一杯。他边喝,边说道,“你说的那个男孩——我想我知道他是谁。本·切克诺的孙子。我在附近见过他。”
  “切克诺是什么人?”
  “吉普赛人。他们家一半人都是白痴。他们都是近亲通婚。他的一个儿子因为卷入一起谋杀案被判了5年——那是发生在这附近的最凶残的谋杀案之一。他们折磨一对老夫妇,在知道了他们的钱都放在什么地方后,他们便把他们杀害了。他们在那个儿子的大篷车里发现了一些被盗的东西,但他声称那些是一个逃跑的人扔在那儿的。他侥幸逃过了一项谋杀的指控。顺便告诉你,判那个儿子的那个法官一个星期之后就死了。心脏病突发。”
  我比厄克特更了解我的马臣,所以我此时产生怀疑也是很自然的事。马臣谈起过某些半愚蠢的乡下人和他不同寻常的邪恶力量之间的交流。我问厄克特,“这个老人——切克诺——会不会和劳埃格有联系?”
  “那取决于你所谓的联系指的是什么。我想他还没重要到能对他们有大量了解。但他是他们喜欢去怂恿的那种人——堕落的老猪。你可以去找戴维森巡官问他的情况;他是这儿的警察局的头儿。切克诺被定的罪串起来比你的胳膊都长——纵火,强奸,暴力抢劫,兽交,乱伦。整个是一个堕落人。”
  此时,多吉莉夫人给他送晚餐来了,这也表明我该走了。在门口,我问道,“这个人的大篷车在这附近吗?”
  “离你说的那个桥大约有一英里远。你不是想去那儿吧?”
  我什么都没想,我说道。
  那天晚上我给布朗大学的乔治·劳尔代尔写了一封长信。劳尔代尔用笔名写侦探小说,还出版过两本现代诗选。我知道他正在写一本关于洛夫克拉夫特的书,我需要听听他的意见。事到如今,我感觉到我已经完全被卷到这里面来了。我不再有任何怀疑。如此说来,在普罗维登斯地区有没有什么关于劳埃格的证据呢?我想知道是否有人知道洛夫克拉夫特是从哪儿得到他的那些基本信息的。他是在哪儿看到或听说《死灵之书》的呢?在我给劳尔代尔的信里,我谨慎地掩饰了我真正关注的问题;我简单地解释说,我已经成功地译出了伏伊尼赫手稿的一大部分,而且我有理由相信它就是洛夫克拉夫特提到过的那本《死灵之书》;劳尔代尔对此有什么看法呢?我还说,有证据表明,马臣曾把蒙默斯郡的真实传说用在了他的故事里,我怀疑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里也隐含着类似的传说。他是否对这类地方传说有所了解呢?比如,是否有什么不愉快的故事是和洛夫克拉夫特在普罗维登斯的贝尼费特街上的“邪屋”有关联的……?
  厄克特出事后的第二天,又发生了一件怪事,因为没有后续故事,所以我只简单地提一下。我曾经提到过那个客房女服务员,一个长头发、细腿的白脸女孩。吃过早餐后,我便上楼回我的房间了,我发现她倒在了炉前的垫子上,似乎不省人事了。我给前台打电话,但没人接。她看着好像很小,很轻,所以我决定把她抱到床上或扶手椅上去。这不太困难;但当我把她抱起来时,我不可避免地注意到,在她棕色的连身工作服下面,她似乎什么都没穿。这让我觉得很奇怪;天还很冷呢。随后,在我把她放下的时候,她睁开了眼睛,带着一种狡诈的喜悦紧盯着我,使我确信她是假装晕倒的,她的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腕,明白无误地是想要延长我们两个人接触的时间。
  这一切的意图都太明显了,所以我猛地站了起来。就在这时,我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便赶快过去把门打开了。一个相貌粗野的男人站在那儿,他长着一张吉普赛人的脸,显得很吃惊地看着我。他说着:“我要找……,”随后便看到了我房间里的那个女孩。
  我赶忙说,“我发现她晕倒在地板上了。我要去找一个医生。”我不过是想要逃到楼下去,但那个女孩听到了我说的话之后,说了句,“不用了,”便跳下床来。那个男人转身走了,几秒钟后,她什么也没说,尾随着他走了。无需特别动脑筋就能看出他们打算干什么;他设想的是要在打开门的时候看到我正在和她发生关系。我想不出那之后将会发生什么;也许他会要钱。但我觉得更可能的结果是他会对我动武。他和那个在桥上盯着我的男孩长得很像。我再没见到过他,而那个女孩似乎从那以后也刻意躲着我了。
  这个插曲使我比已往更确定,那个吉普赛家庭和劳埃格的关系比厄克特所认识到的要密切得多。我给他家打电话,但被告知他正在睡觉。在那天余下的时间里,我呆在房间里写了几封信,还去镇上看了几处古罗马遗迹。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见到了切克诺。在去厄克特家的路上,我路过了一个小酒馆,它的窗户上有一个告示:谢绝吉普赛人。然而,在酒馆的门口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儿——一个显得挺温和的老人——他把手揣在口袋里,看着我从门口走过。他的嘴里叼着一支烟,一看就知道是个吉普赛人。
  我把客房女服务员的那段事给厄克特讲了,但他好像不以为然;更糟的是,他认为他们可能是想要勒索我。但当我提到那个老头儿时,他来了兴致,让我详细描述那人的样子。“那是切克诺,没错。不知道他又想干什么坏事了。”
  “他看上去挺温和的,”我说。
  “就像一只毒蜘蛛一样温和。”
  和切克诺的邂逅令我觉得不安。我觉得我的体格不比那个人弱;但桥上的那个年轻人和客房女服务员的那件事使我意识到,我们的身体太容易受到伤害了。如果那个客房女服务员的男朋友——或兄弟,或无论是她的什么人——当时狠狠地给我肚子几下的话,在我还没叫出声的时候,他就能把我打昏,或是把我的肋骨都打断。而任何一个法庭都不会判一个想要维护一个女孩的“清白”的男人有罪,特别是当她声称她从昏迷中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在遭受强暴……这么想着,我就觉得肚子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并且真的担心我是在玩火。
  这种担心可以解释下面这件我必须要说的事。首先我必须说明,厄克特在第三天就能下床了,我们一起开车去“灰色山丘,”想看是否能在那里找到 马臣的那些邪恶的穴居者可能住过的地下洞穴的任何踪迹。我们询问了兰代尔芬及附近两个村子的牧师,还和我们遇见的几个雇农聊了聊,对他们解释说我们对勘探地上坑洞感兴趣。没有人置疑我们不大可靠的借口,但也没人知道任何情况,虽然兰代尔芬的牧师说他听说过关于山坡上的一些被大石头隐蔽住的洞穴的传闻。
  在瘸着脚和我跑了一天之后,厄克特已经疲惫不堪了,他6点钟就回家了,想早点儿休息。我在回饭店的路上觉得——或者是想像到——一个吉普赛人模样的男人跟踪了我几百码。有一个长得像那个男孩的人在饭店的入口处徘徊,等我一出现,他就走开了。我觉得我被监视了。但吃完晚餐后,我的感觉好多了,我决定走着去我曾经看见切克诺的那个酒馆,试探着问问那儿的人是否认识他。
  当我离那个酒馆还有四分之一英里的时候,我看见他正站在一个奶铺的门口看着我,而且是肆无忌惮地看着我。我知道,如果我不理会他,我的不安全感就会加剧,我可能又会度过一个不眠之夜。所以我采取了我有时在恶梦里对付恶魔时用的手段——走过去和他搭话。我心满意足地看到,我一时间让他吃了一惊。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很快转移了视线——一个良心上有问题的人一般才会那么做。
  随后,当我走近他的时候,我意识到,我这么直接去问他是没有意义的——“你为什么要跟踪我?”他会本能地流露出一个经常与法律作对的人所具有的狡诈,并且断然予以否认。所以我没有那么问,而是笑着说道,“今晚天气不错。”他对我咧嘴一笑,“哈。”随后我站在他旁边,佯装看着过往的路人。我又有了另一种直觉。可以这么说,他在猎手的位置上感到有点不自在;他更习惯于充当猎物。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你不是这儿的人。”那口音不是威尔士的;声音很刺耳,像是更北边的口音。
  “对,我是美国人,”我说。停了一下,我又说道,“听你的口音,你也不是这儿的人。”
  “啊。兰开夏的。”
  “哪个地区?”
  “下汉姆。”
  “噢,那个女巫村。”我曾经教过一门课,是介绍维多利亚女王时期的小说家的,我还想起了艾因斯沃斯的《兰开夏的巫术》。
  他对我笑笑,我看到他前面的牙齿没有一颗是全的,牙根都发黄而且破碎了。此时近距离一看,我发现我把他看作一个温和的人真是大错特错了。厄克特说他是一只毒蜘蛛,这并不为过。首先,他比从远处看时要显得老多了——得有80多岁了,我估计。(后来我听说他有100多岁。可以肯定的是,他最大的女儿65岁了。)但年龄并没有使他变得温和,使他显出慈祥。他脸上露出一种轻率和堕落的神情,有一种令人不快的活力,就好像他还会从为非作歹中寻求乐趣,或是为给别人带来恐惧而高兴。即便是和他说话,也让人感到有种不安,就像是在抚摸一条你怀疑有狂犬病的狗一样。厄克特给我讲过关于他的一些颇令人反感的传言,但我直到现在才完全相信。我记得一个故事是说,一个雇农的小女儿在一个雨夜接受了他的招待,我发现我无法掩饰我对他的厌恶。
  我们在那儿又站了几分钟,看着灯火通明的街道,一群少年拿着便携收音机溜溜达达从我们面前走过,没理会我们。
  “给我看看你的手,”他说。
  我伸出手去。他很有兴趣地看着。然后,他用他的拇指划过我的右手拇指下面的那条纹路。
  “生命线很长。”
  “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你还能看出别的吗?”
  他看看我,不怀好意地笑了。“没什么让你感兴趣的了。”
  这次碰面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我看看手表。“该喝一杯了。”我抬腿要走,然后好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说道,“想和我一起喝一杯吗?”
  “我不知道。”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觉得我害怕他,并且想要战胜他。害怕倒是能看出来一些;想要战胜他却是没有的事。我觉得他没猜对我的心思,这让我稍微占据了主动。
  我们走进我要去的那家酒馆。我看见了窗户上的那个告示,有点犹豫。
  “不用担心。那对我不适用,”他说。
  过了一会儿,我知道为什么了。酒馆里只坐了一半的人。几个雇农正在玩飞镖。切克诺径直走到镖靶下面的那个座位,坐了下来。几个人显得很气愤,但没有人说什么。他们把镖枪放在窗台上,走回吧台去了。切克诺笑了。我看得出来他很高兴能显示他的力量。
  他说他想来一杯朗姆酒。我走到吧台,店主给我倒酒时都没正眼瞧我。人们都悄没声地挪到了吧台的另一边,最起码也要不动声色地尽量离开我们远一些。显然,切克诺很吓人。说不定判他儿子有罪的那个法官的死产生了某种作用;后来,厄克特又给我讲了别的事。
  有一件事使我的担心稍稍减少了一些。他很贪杯。怕他觉得我是想要灌醉他,我只给他买了杯单份的朗姆酒,但他看着酒,说道,“这么少,”所以我又去买了第二杯。还没等我把第二杯端过去,他已经喝完了第一杯。10分钟后,他的眼神已经没有了那份狡诈和锐利。
  我觉得我没什么不可以坦白的。“我听说过你,切克诺先生。我特别想认识你。”
  “哈。”他若有所思地从一颗破牙的牙洞处吸着朗姆酒。然后又接着说道:“你像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你为什么要呆在一个你不想呆的地方?”
  我没有假装听不懂。
  “我很快就会离开——也许就在周末。但我来这儿是要找东西的。你听说过伏伊尼赫手稿吗?”他显然没听说过。所以,尽管我觉得我是在浪费时间——他正面无表情地望着我的身后——我还是简单地给他讲了手稿的来历,以及我是如何把它破译出来的。我最后说,马臣好像也知道那部手稿,我怀疑手稿的另一部分,或是另一本,可能就在这个地方。当他开口回答时,我发现我又错看他了,他既没有麻木,也没有走神。
  “这么说,你想让我相信你到这儿来是要找一部手稿了?就这些吗?”他说。
  那口气中有兰开夏人的率直,但没有敌意。我说,“我就是为这而来的。”
  他俯身在桌子上,对我吹了一口气。“听我说,先生,我知道的比你以为我知道的还要多。我知道关于你的每一件事。所以咱们就别兜圈子了。你可能是一个大学教授,但你唬不住我。”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似乎我正在看着一只老鼠或是黄鼠狼——觉得他很危险,应该被灭掉,就像一条危险的蛇——但我努力不去看它。我突然意识到,他对我是教授这件事印象很深,并且很高兴能这么向我提出警告,让我走开,管好我自己的事。
  我深吸一口气,很客气地说,“相信我,切克诺先生,我的主要兴趣就在那部手稿上。如果我能找到它,我会非常高兴的。”
  他把酒喝光了,一时间我还以为他要走了呢。但他不过是还想要一杯。我去吧台给他买了杯双份的,还给我自己买了杯黑格。
  等我坐下后,他深深地喝了一大口酒。“我知道你为什么到这儿来,先生。我还知道你的那本书。我不是一个爱报复人的笨蛋。我所说的一切就是,没人对你感兴趣。所以你为什么不回美国去?你不会在这儿找到你的书的,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
  接下来的几分钟我们谁都没有说话。然后我决定要毫无保留地说出来。“他们为什么想让我离开呢?”
  他一时间没明白我说的是什么。随后他的脸变得严肃起来——但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最好是不要谈这个。”过了一会儿,他似乎知道了他该怎么说。他的眼神又变得恶毒起来。他俯身靠近我。“他们对你没兴趣,先生。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他们不喜欢的是他。”他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猜他指的是厄克特。“他是个白痴。他已经得到过好多警告了,你可以替我捎话给他,他们下次不会再给他警告了。”
  “他觉得他们没有任何威力。不足以伤害到他,”我说。
  他似乎没想好是应该微笑还是应该冷笑。他的脸扭曲了,有一阵,我觉得他的眼睛变红了,就像一只蜘蛛的眼睛似的。随后他说道:“那他就只能当一个流血的——傻瓜了,那是他活该。”
  我在感到一阵恐惧的同时,也感到了一种胜利。他终于开口了。我的坦率还是值得的。除非他又突然变得警觉起来,否则的话,我就快知道我想要知道的某些事情了。
  他克制着自己,语气稍稍缓和了一些,说道,“首先,他是一个白痴,因为他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一点儿都不知道。”他用一根食指叩了叩我的手腕。
  “我怀疑那些事,”我说。
  “你怀疑,是吗?那么,你是对的。所有这些关于亚特兰蒂斯的事。”毫无疑问,他的那种轻蔑是发自内心的。但他接下来说的话让我大吃一惊。他探身靠近我,用一种不寻常的真诚的态度说道:“这些都不是神话故事,知道吧。他们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明白了某些我之前尚未弄清楚的事。他知道“他们”,他对他们的了解无异于一个科学家对原子弹的了解。我觉得,到此刻为止,我还没有真的确信“他们”的存在;我还希望这一切都是某种奇怪的错觉;我还以为,他们就像鬼魂一样,不会给人类带来实质性的危害。他的话使我认识到了我的错误。“这些东西。”我觉得头皮发紧,脚底发凉。
  “到时候,他们会怎么做呢?”
  他把酒喝光,不以为然地说,“那不关你的事,老兄。你不可能阻止什么。没人能做到。”他把杯子放下。“要知道,无论如何,这是他们的世界。咱们是一个错误。他们想把它夺回去。”他盯着酒吧招待的眼睛,指了指自己的酒杯。
  我走过去又给他买了一杯朗姆酒。这时我想尽快离开,去告诉厄克特。但这很困难,很可能会激怒他。
  切克诺帮我解决了困难。喝完第三个双份的朗姆酒后,他突然开始变得不那么清醒了,他用一种我以为是吉普赛语的语言喃喃地说着什么。他好几次都提到了“莉斯·萨瑟恩”,后来我才想起来,这是兰开夏的一个女巫的名字,她在1612年时被处决了。我始终没弄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不知道他是否真说的是那个女巫。他的眼睛失去了神采,但他显然以为他还在和我说着什么。到最后,我有一种可怕的感觉,觉得和我说话的这个人不再是老切克诺了,他已经被某种生物操控了。半小时之后,他把头靠在桌子上,打起了瞌睡。我向酒吧招待走去。
  “抱歉。”我指指老切克诺。
  “没关系,”他说。我想他已经看出来我不是那个吉普赛人的朋友。“我会给他的孙子打电话的。他会过来把他带回家去。”
  我在最近的一个电话亭里给厄克特打电话。他的管家说他睡了。我想让她把他叫醒,但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回到饭店,希望能找个人聊聊。
  我想理顺我的思路,搞清楚切克诺说的是什么意思。如果他没否认劳埃格的真实存在的话,为什么厄克特会犯这种错误呢?但我喝得太多了,感到很疲倦。午夜时分我睡着了,但睡得很不好,一直做恶梦。凌晨2点的时候,我被一种可怕的感觉惊醒了,觉得邪恶的劳埃格真的出现了,但这些是和我在恶梦中梦见的萨德侯爵与碎尸者杰克混在一起的。这种强烈的危险感迫使我把灯打开了。但这更加剧了我的感觉。我觉得我最好是把我和切克诺的谈话内容都写下来给厄克特看,这样他说不定还能补充些什么。我把谈话内容一五一十地写了下来。
  我觉得手都被冻僵了,便又去睡觉了,但我被房间的一种轻微的震颤惊醒了,那种震颤让我想起了我曾经在墨西哥经历过的一次地震。随后我便睡着了,一觉睡到早晨。
  在去吃早餐之前,我先去前台查了一下邮件。有一封信是布朗大学的劳尔代尔寄来的,我一边吃着腌鱼,一边看着他的回信。
  信的大部分内容都说的是文学——对洛夫克拉夫特和他的心理状态的讨论。但有几页的内容引起了我更大的兴趣。劳尔代尔写道:“依据信里的证据,我本人倾向于相信,洛夫克拉夫特早年最重要的经历之一就是他对科哈塞特的一次探访,那是位于罗德岛南部的科诺琼托格和维卡珀格之间的一个破败的渔村。和洛夫克拉夫特的‘因斯茅斯’一样,这个渔村后来也从地图上消失了。我去过那儿,它的样子在许多方面都和洛夫克拉夫特所描绘的因斯茅斯——他把它放在了马萨诸塞州——相吻合:‘空房子比人多,’一副衰败的样子,充斥着臭鱼的味道。洛夫克拉夫特1915年去那里的时候,那里确实还住着一个被称为马什船长的人,他在南太平洋上逗留过一段时间。可能是他给年轻的洛夫克拉夫特讲了那些关于邪恶的波利尼西亚神殿和海底住民的故事。这些传说的主要内容——正如荣格和思朋斯提到的那样——说的就是那些曾经是地球之主的、来自外星的神灵,他们在实施邪恶的巫术时失去了他们的力量,但有朝一日他们会再次回来统治地球。按照荣格引述的版本,据说人类是这些神灵用类人的魔鬼创造出来的。
  “在我看来,洛夫克拉夫特的其它‘神话’源于马臣,也许源于坡,坡偶尔会暗示这类东西。比如,‘瓶子里的手稿’。我没找到证据能说明有什么不吉利的传言是和贝尼费特街的‘邪屋’或普罗维登斯的任何一座房子有关系的。我对你所说的和马臣的素材有关的事情很感兴趣。我觉得马臣很有可能从你所提到的那个渠道听说了和神秘手稿有关的故事,我没有找到证据能表明洛夫克拉夫特直接接触过这样一本书。我确信,如果说他的《死灵之书》和伏伊尼赫手稿之间存在联系,正如你所说,那只是一种巧合。”
  当我在信中看到,那些神灵“有朝一日会再次回来统治地球”,以及那些关于波利尼西亚传说的内容时,我的头发根都竖起来了。因为,丘奇沃德曾经写过:“复活节岛、塔希提岛、萨摩亚群岛……夏威夷岛和马克萨斯群岛是那片伟大的土地的可怜的手指,如今站在那里像守护着一个沉寂的坟墓的哨兵。”波利尼西亚是Mu的遗迹。
  这些内容并不比我已经了解或猜到的内容多。但我和切克诺的碰面提出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厄克特离危险究竟还有多远?他也许是对的,劳埃格本身还没有威力,或威力很小;但切克诺和他的家人就是另一回事了。出于某种原因,他们恨厄克特。
  前台的服务员拉了拉我的袖子:“电话,先生。”
  是厄克特。我说,“谢天谢地,你来电话了。我得和你谈谈。”
  “那么,你已经听说了?”
  “听说什么?”
  “那次爆炸?切克诺死了。”
  “什么!你肯定吗?”
  “当然肯定。但他们找不全他的尸骨。”
  “我马上过去。”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兰代尔芬大爆炸。在我的案头有一本书,书名叫《超越逻辑》,作者是已故的弗兰克·爱德华兹。这本书汇编了一些神秘的事件和奇迹。其中一章的题目叫做“兰代尔芬大爆炸,”他在其中写道,那次大爆炸是原子能的大爆发,而且很可能是由一个“不明飞行物”的引擎故障引发的;他援引了火箭专家威利·雷的话,大意是说,1908年在西伯利亚出现的弹坑可能是一次反物质的爆炸,并且把兰代尔芬的大爆炸和通古斯卡发生的情况联系到了一起。这种说法让我觉得很可笑。我去爆炸现场看过了,那还没有达到原子弹爆炸所造成的危害,连一颗小原子弹的威力也没有。
  我还接着说我的故事。厄克特在我去他家的半路迎上了我,我们开车去了兰代尔芬。剧烈的爆炸是在凌晨大约4点的时候发生的;我那时可能就是被它的冲击力震醒的。万幸的是,那片地方很荒凉,只有一个住在离那儿3英里远的一个茅屋里的雇农被爆炸的威力抛到了床下。整个事件最蹊跷的是,爆炸实际上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那个雇农以为那是一次地震,又接着去睡觉了。村里有两个参加完聚会回家的人说,他们听见的爆炸声就像是远处传来的一声闷雷,他们还猜测也许是一架携带炸弹的飞机坠毁了呢。那个雇农早晨7点的时候骑车出来查看过,但没有什么发现。但他还是把这事和雇用他的农场主说了,他们俩9点多一点的时候又开着农场的车出来转了一圈。这回,那个农场主把车开到了支路上,向离他们大约两英里远的那些吉普赛人的大篷车开过去。他们最先发现的,用爱德华兹先生的话说,不是人的尸体残段,而是躺在路中间的一头驴的一条前腿。除此之外,他们发现石墙和树都倒了。在爆炸点——那些大篷车所在的两英亩的地域——周围方圆几百码的区域里散落着大篷车的碎片和其它遗物。
  我亲眼看了现场——从兰代尔芬来的巡官认识厄克特,所以我们被允许靠近现场。我的第一个印象是,那与其说是一次普通的爆炸,不如说是一次地震。爆炸会形成一个弹坑,或把一个地方夷为平地,但这里的地面是裂开的,就好像受到了来自地下的冲击。一条小河流经这片区域,现在它已经把这里变成了一个湖。但在另一方面,从有些迹象上还是能看出爆炸的特征。一些树倒了,或是被截断了,但还有一些树毫发无损。阻隔这片区域和主干道的那堵墙虽然是建在一条隆起的堤坝上的,但几乎没有受损,而在远处的另一片区域上的一堵墙却散落成了一大片。
  当然,我们也看见了我们希望看到的支离破碎的人和动物的残段;小块的皮肤,碎骨头。这些都已经很难辨认了;爆炸似乎把这个区域里的所有活物都炸成了碎片。那个农场主所发现的驴的那条前腿是已知的最大的碎块。
  很快我便觉得很不舒服,不得不回到车里坐下,但厄克特瘸着脚四处看了一个多小时,捡到了各种各样的碎片。我听见一个警官问他在找什么,厄克特说他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是想找到某种确凿的证据,能将这些吉普赛人和Mu联系起来。不知为何,我确信他找不到什么。
  此时已经有上千人围在周围看热闹了,他们都想靠近些,好看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在我们想要开车离开时,我们的车走走停停了十好几回。厄克特告诉每一个向他打听情况的人说,他觉得是一个飞碟爆炸了。
  实际上,我们俩基本上可以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我认为是老切克诺太出格了——他给我讲的太多了。厄克特认为,他的主要错误是把劳埃格当成了某种人,把他自己当成了他们的仆人,被授予了某种特权。他没有认识到,他完全是可有可无的,他喜欢吹牛,还把自己当成劳埃格的特使,这些都使他给他们带来了危险。
  我们是在我把我和切克诺的谈话内容给厄克特讲了之后才得出这些结论的。当我给厄克特念完了我的笔记之后,他说道,“难怪他们会杀了他。”
  “可他毕竟还没有说得太多啊。”
  “他说的够多的了。也许他们觉得咱们猜到的比他说的还多。”
  我们是在饭店里吃的午餐,但我们真后悔那么做。似乎每个人都知道我们是从哪儿回来的,他们都盯着我们,想偷听我们在说些什么。那个侍者在我们的桌子周围转悠了好长时间,惹得经理到最后不得不严厉地斥责他。我们尽可能快地把饭吃完,回到了厄克特的家。图书室里又有了火,多吉莉夫人还端来了咖啡。
  我还能记得那天下午的每一个时刻。我们有一种不安的感觉,感到了一种不祥之兆,一种有形的危险。令厄克特印象最深的是,当我告诉老切克诺,厄克特认为“他们”不具备真正的威力时,他所表现出的轻蔑。我还记得,他那一连串轻蔑的鬼话引得酒馆里的好几个人都扭过头来看我们。事实证明切克诺是对的。“他们”有足够的威力——有好几种力量。我们已经得出结论,摧毁吉普赛人营地的既不是地震,也不是爆炸,而是两种力量的混合作用。一次能把大篷车炸烂的爆炸所发出的声音会清晰地传到南波特和梅林科特,而且肯定能传到仅有5英里之遥的兰代尔芬。地面上的裂缝表明有地下的震动。但地下的震动是不会把大篷车撕碎的。厄克特认为——我最后也同意了他的观点——大篷车和它们的居民确实是被撕碎的。但那样的话,地下的震动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呢?有两种可能的解释。一是那些“生物”是用这种方法强行从地下钻出来的。二是“地震”是一个有意的误导,是用来转移注意力的。从这样一个推测得出的结论真是太吓人了,所以,虽然只是下午3点左右,我们还是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那意味着“他们”急于为所发生的事提供一个显而易见的、自然的解释。也就意味着他们要保密。在我们看来,他们之所以要保密,只有一个理由:他们有“计划,”为未来所做的计划。我想起了切克诺说过的话:“无论如何,这是他们的世界……他们想把它夺回去。”
  令人感到灰心的是,厄克特在他那些关于神秘学和Mu的历史的书里根本找不出一个可能的答案。要克服因绝望、因不知如何下手而产生的一种麻木的感觉是很困难的一件事。那天晚报上的消息更加令我们沮丧,它肯定地说,那次爆炸使用的是硝化甘油炸药!有“专家”提出了一种似乎能说明实际情况的论断。切克诺的儿子和女婿在北部的采石场工作过,曾经经手过炸药。这些采石场偶尔会用硝化甘油,因为它便宜,还因为它容易制作。按报上的说法,切克诺的儿子被怀疑偷盗了许多甘油、硝酸和硫酸。报上说,他们的计划是要用这些材料炸开保险箱。他们应该已经做出了很多的硝化甘油,而某种地下震动引发了它们的爆炸。
  这是一种很可笑的解释;要达到这种破坏力得需要1吨的硝化甘油。无论如何,硝化甘油爆炸会留下特征痕迹;而在爆炸的现场是没有这类痕迹的。硝化甘油爆炸还会发出很大的声音;但没有人听到这种声音。
  然而,人们从未认真的置疑过这个解释,尽管后来官方又对爆炸进行了一次调查。而这可能是因为人们对完全无法解释的神秘事件感到很害怕,他们需要某种能使他们安心的解释,无论那是多么荒谬的解释。
  晚报上还有另一条初看起来似乎并不相关的消息。标题写的是:“爆炸释放了神秘的气体吗?”它只是一条短讯,说那个地区的许多人在那天早上醒来后都感到头痛得厉害,还有一种疲乏的感觉,就像是要患流行性感冒似的。这些症状在那天的晚些时候就消失了。记者问道,爆炸是否释放了某种气体,从而引发了这些症状?报纸的“专业通讯员”解释说,二氧化硫就能引发这些症状,而且,有几个人在夜里注意到了这样一种气味。硝化甘油,当然会包含少量的硫酸,而硫酸就能说明那种气味……
  厄克特说了句,“不管怎样,马上就能查出来,”便给南波特的气象局打电话。10分钟后他们打了回来;那天晚上刮的是东北风。兰代尔芬位于爆炸地点的北面。
  但我们俩谁都没有看出这条短讯的意义。我们浪费了好几个小时在我译出的伏伊尼赫手稿里找线索,然后又翻了30多本关于Mu和相关主题的书。
  就在我们要开始看另一本关于利莫里亚和亚特兰蒂斯的书时,我的目光落在了萨切维雷·西特韦尔的《捉弄人的鬼》上。我停下来,盯着那本书。我在脑子里搜索着某件已经快被我遗忘的事实。我找到了。
  “我的天哪,厄克特,”我说,“我刚想起来一件事。这些生物是从哪儿获得他们的能量的?”他茫然地看着我。“是他们自己天生的能量吗?你需要一个有形的身体来产生物理能量。但捉弄人的鬼是如何……”他明白了。“捉弄人的鬼”从人类身上获取能量,通常是从少女身上。有一种看法认为捉弄人的鬼没有独立的存在形式;它们是通过少女失去意识的头脑体现出来的某种精神表象,是因为沮丧或渴望受到关注而产生的一个大爆发。另一种看法认为,它们是“幽灵”,需要从一个情绪不稳定的人那里借取能量;西特韦尔引用了一些捉弄人的鬼骚扰那些长期闲置的房屋的案例。
  这会不会是那个地区有那么多人在醒来之后感到疲乏和头痛的原因呢——因为爆炸的能量取自于他们?
  如果确是如此的话,那么那种危险就不像我们曾经认为的那么严重了。那意味着劳埃格他们自己没有能量;他们必须从人的身上获取能量——大概是睡着的人。因此他们的威力是有限的。
  我们俩不约而同地有了同样的想法。不过,当然啦,世界上全都是人……
  不管怎样,我们都突然感觉振奋多了。按照这种新思路,我们知道我们最基本的任务是什么了;让人类都知道劳埃格。他们不是不可毁灭的,否则他们就不会劳神去消灭对他们说三道四的切克诺了。也许可以用地下核爆炸来消灭他们。他们这么多个世纪来一直在蛰伏,这个事实就说明他们的力量是有限的。如果我们能充分证明他们的存在,反击他们的威胁的可能性就会提高。
  最显而易见的出发点就是兰代尔芬的爆炸了:要让公众知道,爆炸明白无误地表明了这些潜伏的势力是真实存在的。在一定程度上,切克诺的死是再好不过的事了;他们已经露出了马脚。我们决定第二天早上再去一趟爆炸现场,并为它整理一份全面的档案。我们要去走访兰代尔芬的居民,看他们当中是否有谁真的在夜里闻到了二氧化硫的气味,看他们在从我们这里获知当晚的风是反方向刮的情况之后,还有谁会坚持说他闻到了味。厄克特认识舰队街上的几个记者,他们都是对神秘学者和超自然现象稍微有点兴趣的人;他会和他们联系,暗示他们有一件大事。
  那天晚上我回到饭店时的感觉是我这许多天以来最好的。我睡得很香,很沉。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早就过了早餐的时间,而且我感到很乏。我把这归于我睡的时间太长了,但当我要去浴室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头一阵阵地疼,就好像是染上了流感病毒似的。我吃了两片阿司匹林,刮了胡子,走下楼去,令我宽慰的是,别人都没有显出和我一样的疲乏迹象。饭店休息室里的咖啡和黄油吐司让我稍稍有了些精神,我以为我是因为太疲劳了。随后,我给厄克特打了个电话。
  多吉莉夫人说,“恐怕他还没起呢,先生。他今天早上感觉不太舒服。”
  “他怎么了?”
  “没什么。他只是显得很疲倦。”
  “我马上就过去,”我说。我让前台帮我叫一辆出租车;我累得都走不动路了。
  20分钟后,我坐在了厄克特的床边。他显得比我还要糟,而且他也感觉如此。
  “我不愿提咱们俩都有这种感觉,”我说,“但我觉得咱们最好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咱们不能等到明天吗?”他问。
  “明天会更糟。他们会把咱们榨干,直到咱们染上很轻微的一点病症,然后死掉。”
  “我想你是对的。”
  虽然这一切似乎很难说清楚,但我还是设法回到饭店,整理好我的行装,叫了一辆出租车去位于加迪夫的车站,我们在那儿可以赶上3点钟去伦敦的火车。厄克特遇到的困难就比我要多了;多吉莉夫人出人意料地拒绝为他打行李。他打电话给我,我又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他家去。但这么一折腾倒让我活了;正午之前,我的头痛消失了,我也不感到那么乏了,但头又奇怪地晕起来。我对多吉莉夫人解释说,我们收到一份加急电报,而这是一趟事关生死的旅行,她相信了我的话,但她坚持认为厄克特会在路上病倒的。
  那天晚上我们住在了摄政宫酒店。早上醒来后,我们的感觉都很正常。当我们等着早餐的培根煎蛋时,厄克特说,“我想咱们就要赢了,老兄。”
  但我们俩谁都不会真的这么想。
  接下来,我的故事就不是连续的叙述了,而是要变成一系列的片断,记录我们遭受到的挫折。我们用了几个星期在大英博物馆里找线索,后来又去了国家图书馆。那些写南太平洋诸岛上的邪教的书表明,那里有许多关于劳埃格的传说,而且大家都知道他们有朝一日会回来,收复他们的世界。莱杜克和普瓦蒂耶引述的一段文章说,他们会在他们想要破坏的地方引发一种“撕裂式的疯狂”,在脚注中,他们写道,这段文章中所说的“撕裂式”指的就是用牙齿剥开,就好比一个人在吃鸡腿。冯·司托克记录了海地人的一个部落里发生的事,部落里的许多男人被一个恶魔附身后,杀死了他们的妻子儿女,而他们采用的方法就是用牙齿撕扯妻儿的喉咙。
  洛夫克拉夫特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很重要的暗示。在“克苏鲁的呼唤”里,他提到了一叠剪报,上面都表明“被埋葬的大恶神”在世界各地正变得活跃起来。在同一天的晚些时候,我偶然遇见了一个在剪报代理行工作的女孩,她告诉我说,她的工作就是每天读大量的报纸,留心客户所要求的内容。我问她是否能找到“不寻常的”内容——任何暗示了神秘或超自然的事物的消息——她说没觉得有什么不可能的。我给了她一本查尔斯·佛特的《看!》,好让她对我所要找的内容有一个大概的认识。
  两个星期后,我收到了一个薄薄的浅黄色信封,里面有十几张剪报。大部分剪报都不太重要——双头婴之类的医学奇闻,一个男人在苏格兰被特大的冰雹砸死了,有人在珠穆朗玛峰的山坡上看见了一个丑陋的雪人——但有两、三张和我们要找的内容有很大关联。我们随即又联系了几家剪报行,英格兰的,美国的,澳大利亚的都有。
  我们收到了大量的材料,最后形成了厚厚的两卷。我们把材料归到了不同的标题下:爆炸,谋杀,巫术(及一般的超自然现象),精神错乱,科学发现,其它。在伊拉克的阿尔-卡兹米亚附近发生的爆炸和发生在兰代尔芬的那场灾难在细节上有很多相似之处——就连两地居民出现的疲乏症状都类似——这使我确信那里是劳埃格的又一个据点。在蒙古的乌兰巴托附近发生的一次爆炸改变了图拉格尔河的流向,致使中国指责俄罗斯在那里扔了一颗原子弹。在克里特海的扎弗拉斯岛南部居住的人百分之九十都出现了奇怪的精神错乱,这一直是一个不解之谜,而希腊的军政府拒绝对此事发表评论。1968年3月29日晚发生在保加利亚的Panagyurishte的集体屠杀在官方的首次报道中被归咎于一个“吸血鬼教派,”这个教派的信徒“认为仙女座星系是他们真正的家。”通过这些主要事件,我们确信劳埃格正在策划一次对地球居民的大反击。
  但还有好多——好几百条——不太重要的消息也具备我们关注的要点。在艾尔特湖发生的水底生物将一个捕捞鳟鱼的渔民拖走的事件使几家报纸都登出了讨论“史前残余生命”的文章;在格拉斯哥出版的“每日快报”(1968年5月18日)上登出了一个故事,讲的是一支女巫教和他们祭拜的海妖,海妖浓烈的腐败气味令人想起了洛夫克拉夫特的因斯茅斯。一条关于梅尔克斯汉姆的杀人犯的消息让我又去那里调查了几天,还得到了一份由侦探布拉德利警官签署的声明,确认那个将人勒死的杀人犯在死前反复说到的词是“加坦诺索亚,”“纳各”(又是一个在洛夫克拉夫特的书里出现过的描述自然力的词),和“兰特格兹。”(兰-特古斯,野兽之神,也在洛夫克拉夫特的书里出现过吗?)罗宾斯(那个杀人犯)声称,当他杀死那3个女人并把她们的脚截断的时候,他是被一种“来自地下的力量”控制着的。
  继续罗列这个单子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希望从中选出一部分——总共大约500条——编成一本书进行出版,送给议会的每一名成员和英国国会下议院的每一名成员。
  有一些消息是不会在这本书里发表出来的,这些消息可能也是我们的材料中最令人不安的一部分内容。1967年12月7日7点45分,来自牙买加首都金斯敦的R·D·琼斯驾驶一架小型私人飞机从佛罗里达州的劳德戴尔堡飞往金斯敦。机上有3名乘客。这趟飞行的距离大约是500公里,需用时2小时。10点的时候,等在机场的琼斯的妻子变得惊慌起来,并且要求进行一次搜索。用无线电联系的所有尝试都失败了。搜索进行了一上午。1点15分的时候,琼斯用无线电和地面联系,请求降落,他显然不知道他已经使大家焦急万分了。当被问到他去哪儿了的时候,他显得很迷惑,说道,“当然是飞行啦。”当人们告诉他时间的时候,他感到很惊讶。他自己的表上显示的是10点15分。他说,他在飞行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在穿越低空云层,但他没觉得惊慌。气象报告显示,当天是12月里异常清朗的一天,他不应该遇到云层。(“新闻搜集者”,1967年12月8日)
  我们掌握细节情况的其它四起案例和这起类似,但有一起——“珍妮”号事件——说的是在苏格兰西部海域巡逻的海岸警卫队的舰艇,而不是飞机。在这起事件中,船上的3个人遇到了浓重的“雾气,”并且发现他们的无线电失灵了,而且,不知是什么原因,他们的表都停了。他们以为是某个奇怪的磁场在作怪。然而,船上的其它仪器设备都工作得很好,而且他们及时抵达了刘易斯的斯托尔诺维——船员们以为他们只晚了3、4个小时,但实际上他们晚了22个小时。在南加州的Baja半岛上空执行训练任务的海军飞机“布莱克杰克”号创下了失踪的最长记录;它失踪了3天又5个小时。机组人员以为他们离开基地也就7个小时左右。
  我们还无法知道海军对这件怪事作何解释,也不知道大不列颠海岸警卫队是如何解释“珍妮”号事件的。那大概可以假定是船员在海上喝醉了,然后就睡着了吧。但我们很快就搞清了一件事:人类不希望了解那些威胁到他们安全、“正常”的感觉的事情。已故的查尔斯·佛特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他毕生都致力于研究这个问题。我认为,佛特的书展现了被威廉·詹姆斯称为“人类的某种愚昧”的经典瞬间。他坚持不懈地为报纸提供与他所引述的那些不可思议的事件相关的参考资料。为什么没有人费心去查看一下他的那些参考资料——哪怕只看一部分——然后写出一份声明,认同他的诚实,或者谴责他是一个骗子呢?蒂凡尼·萨尔先生曾告诉我说,审慎的读者认为在佛特所引述的每一个案例中,都存在着某种“特殊情况,”使它难以令人信服——这儿是一个不可靠的目击者,那儿又是一个善于发挥的记者,等等。
  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也总是假设我的人类同胞相对来说是诚实的,开明的,是有好奇心的。我相信人类具有探知那些显然无法解释的事物的好奇心,如果我对这一点没有信心的话,我只需去随便一个机场的书摊上扫一眼就可以安心了,那里有不下10种弗兰克·爱德华兹等人的平装本,书名都是诸如“神秘而可怕的世界”、“比科幻小说更神奇的100件事”之类的东西。令人吃惊的是,所有这些书都不是真正探讨“超自然现象”的,而只是为了寻求一种刺激和震惊的效果。这些书可谓是神秘学领域的色情作品,是“让我们来相信世界远没有它真实的一面来得无趣”这个游戏的一部分。
  1968年8月19日,厄克特和我邀请了12个“朋友”到我们在高尔街83号的住所来——达尔文婚后即住在这里。我们觉得达尔文协会很适合,因为我们确信与会的每一个人都将长久地记住这个日子。我不想一一介绍,只想说明来的人里有4位教授——3位来自伦敦,1位来自剑桥——两名记者,都是正经的大报记者,还有几个专业人士,包括一名医生。
  在厄克特把我介绍给大家后,我宣读了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声明,在我认为有必要的地方做了详尽的说明。10分钟后,那位剑桥的教授清了清嗓子,说了句“抱歉,”便匆忙地离开了。我后来才知道,他把这当成是一场针对他的恶作剧了。其余的人都坚持听完了,在大部分时间里,我觉得他们也在怀疑这一切是否是一场恶作剧。当他们认识到这不是开玩笑时,他们明显地变得不太友好了。其中的一个记者是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人,他不停地用“我们是否得相信……”来打断别人的讲话。其中的一位女士起身离开了,但我后来听说,这并不能说明她有多么地不相信这些事,而是因为她突然注意到屋里刚好有13个人,她觉得这个数不吉利。那个年轻记者带了两本厄克特的书,都是关于Mu的,他用一种令人厌烦的口吻引述着书里的内容。
  令我感到诧异的是,与会的人似乎没有一个能把我们的“演讲”看作是一个警告。他们争论着,就好像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学说,或者是一个不寻常的短篇小说。到最后,在为各种不同的剪报无谓地争执了一个小时后,一个事务律师站起来做了一个发言,发言的内容显然表达了一种具有普遍性的看法:“我认为哈夫先生(那名记者)说出了我们大家的疑虑……”他反复提到的要点就是,没有确凿的证据。兰代尔芬的爆炸可能是硝化甘油造成的,甚至可能是一场流星雨带来的冲击。他们对待可怜的厄克特的书的那种态度让我吃惊,即便是在我对一切都持怀疑态度的日子里,我也不会有那样的表现。
  没有必要再进行下去了。我们把会议的全过程都做了录音,把录音带上的内容都整理、打印出来了,还留了拷贝,希望有一天有人能把它当做令人难以置信的证据来证明人类的愚昧和愚蠢。事情再没有进展了。那两家报纸甚至决定不刊登对我们争论的问题的审慎的评价。一些人得到了这次会议的风声,赶来看我们——几个带着占卜板的胖女人,一个认为尼斯湖怪是俄罗斯潜艇的瘦小男人,还有各种各样的怪人。就因为这个,我们决定转移到美国去。我们依然抱着可笑的想法,希望美国人能表现得比英国人开明一些。
  没过多久我们就醒悟了——尽管我们真的发现有一、两个人愿意暂缓评判我们的心智是否正常。但大体上讲,结果是不好的。我们在科哈塞特那个几乎已经废弃的渔村——洛夫克拉夫特的因斯茅斯——度过了有趣的一天;那一天的时间足够使我们发现,那地方和兰代尔芬一样是劳埃格的一个活跃的活动中心,也许比兰代尔芬还活跃,而且如果我们再在那儿呆下去的话,就会很危险了。我们设法找到了约瑟夫·卡伦·马什,他是洛夫克拉夫特的那个马什船长的孙子,现在居住在Popasquash。他告诉我们,他的祖父死于精神错乱,他认为祖父有一些“神秘的”书和手稿,但已经被他的祖母烧掉了。这可能是洛夫克拉夫特真正看到《死灵之书》的渠道。他还提到过马什船长把古老的大恶神说成是“时间之主”——这是对“珍妮”号、“布莱克杰克”号等事件的一个有趣的注解。
  厄克特坚持认为手稿没有被销毁——他的理论基础很怪异,他说这类古代著作都有它们自己的一种特征,能避免损毁。他和马什船长的后代和他的家族事务律师进行了大量的通信联系,想从中找出《死灵之书》的蛛丝马迹。
  在现阶段……
  上文是我的伯父写的,在写完最后一段话后没几分钟,他就收到了弗吉尼亚州的詹姆斯·R·平克尼参议员的电报,参议员是他的老学友,或许是伯父提到的那几个“愿意暂缓评判他的心智是否正常”的人当中的一个。电报上写着:尽快赶来华盛顿,带剪报,到我家找我,平克尼。平克尼参议员向我确认说,国防部长已经同意接见伯父,而且,如果被说动的话,他可能会设法安排他与总统见面。
  伯父和厄克特上校没能搭上3点15分从夏洛茨维尔飞往华盛顿的航班;他们去机场“候补”,希望能有人退票。在只有一张退票的情况下,经过一番争执,厄克特上校和伯父一致认为他们应该一起行动,而不是分乘不同的航班飞去华盛顿。就在这个时候,哈维·尼科尔斯机长同意用他占四分之一所有权的一架“赛斯纳311”带他们飞去华盛顿。
  飞机于1969年2月19日3点43分从机场的一条副跑道起飞了;天很晴,气象报告说天气条件很好。10分钟后,机场接收到了令人迷惑不解的报告,说是“飞进了低空云层。”飞机当时应该是在戈登茨维尔地区的某个地方,而气象报告说当地的天很晴。后来一直尝试的与飞机的无线电联络也没能成功。5点的时候,我接到通知说,无线电联络已经失败了。但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因为从各个方面都没有得到有飞机失事的消息,所以我们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到了午夜的时候,我们都认为,收到飞机失事的报告只是迟早的事了。
  但一直都没有得到报告。在那之后两个月的时间里,再没有伯父或那架飞机的消息。在我看来——我的看法也得到了许多很有飞行经验的人的支持——是飞机的设备出现了故障,而且不知何故飞到了大西洋上,在那儿坠毁了。
  伯父已经和夏洛茨维尔的“黑色小公鸡出版社“谈好了出版这本书的事,书的内容选自他的剪报本,而他的这些笔记似乎很适合用做书的前言。
  在过去两个月里,报纸上刊登了一些关于我伯父的消息,大家都认为他精神失常了,或最起码是受到了错觉的困扰。但我本人不这么看。我在许多场合中见过厄克特上校,在我看来,他是一个完全靠不住的人。我的母亲对我说,他是“一个极其善变的人物。”就连伯父自己的看法——在他们初次见面时——也证实了这一点。我们可以假设厄克特相信他在书里写的每一件事,但我发现这点很难接受。那些事都很耸人听闻,有一部分显然是纯粹虚构的。(例如,他从未说起过那个印度教寺庙的名字——或它所在的位置——而他正是在那儿发现了令人惊异的、关于Mu的资料;他也没提及教会了他阅读那些石牌上的文字的那个僧侣的名字。)
  伯父是一个不谙世故的、随和的人,几乎就是漫画中所描绘的那种心不在焉的教授。看看他是如何记述在高文街83号举行的那次会议的,又是如何描述他的那些听众的,就很容易看出这一点。在我看来,他根本没想过可能存在着像厄克特上校在他的文字里所暴露出来的人类的那种虚伪。有代表性的一点就是,伯父没有说起过是他为厄克特上校支付了来美国的费用,而且高文街83号的房租也是他付的。厄克特的收入很少,而伯父,据我猜测,相比较而言就是富人了。
  但我觉得还应该考虑另外一种可能性——这是伯父的朋友福斯特·达蒙提出来的。因为伯父所具有的那种冷幽默,他的学生和同事都很喜欢他,还曾经多次把他比作马克·吐温。但他们之间的相似之处不止于此;他对人类所持的悲观态度也和吐温一样深刻。
  在伯父生命的最后几年里,我对他有了很多的了解,在最后几个月里还见过他好多次。他知道我不相信他的“劳埃格”的故事,也知道我认为厄克特是一个吹牛的人。如果他是一个狂热的人,当我拒绝相信他的时候,他应该会努力说服我,或者说不定会拒绝和我说话。但伯父还是用和以前一样的幽默态度对待我,我母亲和我都注意到,当他看着我时,他的眼睛里时常闪烁着得意的光芒。他是在为自己有一个务实得根本不为他精心设计的玩笑所动的侄子而感到高兴吗?
  我是这么认为的。因为他是一个好人,一个真诚的人,无数的朋友都在哀悼他。
《克苏鲁神话:恐怖人间》作者:[美] 斯蒂芬·金 等
(本书)
《我的船》 乔安娜·拉斯
  米尔蒂,让我给你讲个故事!
  不,坐下来吧。吃点奶油干酪和百吉饼。我保证这个故事能拍成一部一流的电视剧;我已经开始写了。小角色,小制作——这是件真事。知道吗,咱们先说这个疯狂的少女,也许是17岁左右吧,但她是一个游离人,她隐遁了,知道吗?她受到了某种可怕的惊吓。她就住在这么个旧公寓里,在一个贫民区里,非常神秘,就像一个幻想中的世界——金色的长发,也许会穿着她用旧被单缝制的扎染衣裙,光着脚到处走,还有这个业务经理,他在中央公园遇见了她,并且爱上了她,因为她像一个森林女神,或是一个自然精灵——
  好吧。那太糟了。我会付我的午餐费的。咱们假装你不是我的经纪人,好吗?你也不必告诉我那已经过去了;我知道那已经过去了。事实是——
  米尔蒂,我得找个人谈谈。不,那是一个令人恶心的想法,我知道,而且我不是要写它,我过去也没写过,可是,阵亡将士纪念日那个周末你会怎么过,要是就剩你一个人,别人都出城的话?
  我得找个人谈谈。
  对,我会把那些噱头去掉的。天哪,我没考虑呢;我只是有时在心烦的时候才会那样做,你知道的。你自己来吧。但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那不是一个为剧本写的故事。那是1952年我上高中的时候发生的事,我只是想讲给某个人听。我才不在乎有没有电视台会用它呢;你只需告诉我,我是或不是疯子,就这么简单。
  好吧。
  正如我所说的,那是1952年。我是岛上一个高中的毕业班学生,那是一所公立高中,但很特别,有一个大型的戏剧课程。他们正开始要消除种族隔离,你知道,50年代初,很自由的地区;每个人都拍着别人的背,因为他们让5个黑孩子进了我们的学校。八百个当中有5个!你会以为他们是指望着上帝从天上下来,给每个人头上都套一个大大的金色光环呢。
  不管怎样,我们的戏剧课也消除种族隔离了——一个小黑女孩,15岁,名叫希西·杰克逊,有点天分。我所记得的就是,春季学期开学的第一天,她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带着那么股劲的黑人女孩,只是,当时我们并不知道那股劲究竟是什么;那使她显得很怪异,就像是刚从医院或什么地方出来似的。
  顺便说一句,的确是这样。你知道吗,马尔科姆·X 4岁的时候看着他父亲被白人杀死了,这促使他当了一辈子的军人?希西也是亲眼看着她父亲被射杀了,那时她还很小——我们是后来才知道的——只是那并没有使她从军;那只是令她惧怕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使她把自己封闭起来,一连好几个星期都不和任何人说话。有时,她会隐遁到这个世界之外,那时候,他们就会把她送到疯人院去。她会坐在学校的剧场里——噢,米尔蒂,岛上的高中都有钱,你最好相信这一点!——并且试图隐身在最后面的一个座位上,就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她只有4英尺11英寸高,浑身湿透了可能也只有85磅。所以,那也许就是她没去入伍的原因。天哪,那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她害怕每一个人。那也不是简单的白人和黑人之间的事;有一次,我看见她在一个角落里和另外几个黑人学生当中的一人在一起:一个真正诚实的、值得尊敬的男孩,你知道,制服、白衬衫、领带,也提着一个新的公文包,他正在和她说着什么,像是一件关乎他一生的事。他真的哭了,恳求着她。而她所做的就是缩在角落里,好像想要钻到地缝里去似的,还摇着头说不不不。她说话的声音总是很小,除非是在台上演出,有时在台上的时候也是如此。第一个星期,她有四回忘了提示——只不过就是站在那儿,眼睛发直,准备倒在地上——还有两次,她误闯到布景里来了,就好像戏已经演完了似的,正好就在一幕戏的中段。
  因此,阿尔·科波里诺和我去找校长了。我一直觉得阿兰自己就是一个很怪的人——记住,米尔蒂,这是1952年——因为他经常看那些疯子写的东西,《克苏鲁邪教》,《大衮的号令》《恐惧的雷恩人》——对,我记得,H。 P。 洛夫克拉夫特给你带来了好处——可是,我们知道什么呢?那些日子你去参加聚会,你会因为跳了贴面舞而感到兴奋,女孩穿着短袜和衬裙来凸现她们的裙子,如果你穿着一件运动服上学,那也没关系,因为中央高中很自由,但最好不要模仿它。即便如此,我知道阿尔是一个很阳光的男孩,我让他主讲;我只是在那儿不停地点头。我在那些日子里是一个很无关紧要的人。
  阿尔说,“先生,吉姆和我都完全赞成消除种族隔离,我们认为,这里成了一个真正自由的地方,真是一件大好事,但是——嗯——”
  校长用那种眼光看着我们。哈。
  “但是?”他说,像冰一样冷淡。
  “是这样,先生,”阿尔说,“是希西·杰克逊。我们觉得她——嗯——有病。我是说,也许最好是……我是说,每个人都说她是刚从医院出来的,这让我们大家都紧张,而且肯定也会让她更紧张,而且,也许这么短的时间会让她——”
  “先生,”我说,“科波里诺想说的是,我们不介意黑人和我们同校,但这不是在消除种族隔离,先生;这是在消除正常人和疯子之间的隔离。我是说——”
  他说,“先生们,也许你们会有兴趣了解,塞西莉亚·杰克逊小姐智商测验的得分比你们俩加起来的得分都高。而且,戏剧科告诉我说,她的天分也比你们俩加起来的天分还要高。考虑到你们俩在秋季学期的考试成绩,我一点都不觉得惊讶。”
  阿尔低声说道,“对,问题很多。”
  校长又接着告诉我们,我们应该如何抓住这个机会和她一起工作,因为她是如此出色,她是一个真正的天才,而且,一旦我们停止传布愚蠢的谣言,杰克逊小姐就会有更好的机会来适应中央高中,如果他听到任何消息说,我们又去打扰她了,或者又散布关于她的传言,我们俩就将受到处罚,说不定还会被开除呢。
  随后,他的语气不再那么冷冰冰的了,他告诉我们说,在她5岁的时候,有个条子无缘无故地向她爸爸开枪,就当着她的面,她爸爸流了好多血,死在了小希西的怀里,他告诉我们,她的妈妈有多么的穷,还说了另外两件发生在她身上的事,说这些事已经足以令任何一个人发疯了——他用的词是“产生问题,”你知道——不管怎样,听他说完以后,我感觉就像一只老鼠,科波里诺走出校长办公室,把他的脸贴在了瓷砖上——凡是你能够到的地方,都会铺着瓷砖,这样他们就能把涂鸦冲洗掉,当然,在那些日子里,我们不用“涂鸦”这个词——哭得像个小娃娃。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一个“帮助塞西莉亚·杰克逊”运动。
  上帝啊,米尔蒂,那女孩能演戏吗!她不可靠,问题就在那;一个星期,她会很用心,像狗一样卖力,练声、做体操、练习击剑、在食堂里读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表演中尽显才华,下一个星期:什么都没了。哦,她的人在那儿,对,她的85磅都在那儿,可是她会敷衍每一件事,好像她的心思在别的什么地方:在技巧上完美无缺,在情绪上一无是处。我后来听说,在那种时候,她在地理或是历史课上也会拒绝回答问题,就那么淡出了,不说话。当她精力集中的时候,她能走到台上,掌控一切,仿佛那就是她自己的舞台。我从没见过这种人。才15岁!而且还那么小。我是说,她的声音不是很好——当然,我估计,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会好起来的——而且,她的身材,老实说,米尔蒂,用过去的一句脏笑话说,就是熨衣板上放了两片阿司匹林。那么小,一点也不好看。但是,我的上帝,你知道,我也知道,那没什么。有一次,她在一个独幕剧里演示巴女王,那是我们在真的观众面前的演出——好吧,就是我们的家长和其他孩子,还能有谁?——而且演得真好。还有一次,我看见她在演莎士比亚的戏。在一堂哑剧课上,她还演过母狮子。她都演得很好。真实,完美,绝对专注。她也很聪明;那时,她和阿尔已经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有一次,我听她给他讲,她是如何处理角色的,那是在她演示巴女王的那个下午,在绿厅,她正用冷霜卸妆的时候。她伸直胳膊,正对着我,就好像她的胳膊是一挺机枪似的,说道:
  “至于你,吉姆先生,让我告诉你:重要的是信仰!”
  那真是件好笑的事,米尔蒂。她和阿尔成了越来越好的好朋友,当他们带我玩的时候,我会觉得有点受宠若惊呢。他借给她看他那些疯子写的书,我无意间零星听到了她生活中的一些事。她有一个极其保守的妈妈,非常敬畏上帝,非常可敬,难怪希西在她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她妈妈甚至连头发都不让她拉直——不是出于意识形态的原因,你知道,那时还没有,只不过是因为——听听——希西还太小。我想,她妈妈过去肯定比她还要疯狂。当然,我是一个该死的蠢蛋(谁又不是呢?),而且我确实觉得所有的黑人都天生就散漫;他们打着响指走来走去,吊在枝形吊灯上,你知道,就是那些事,跳啊,唱啊。但就是有这么个异类,她的家人晚上都不让她出门;不许她去参加聚会,跳舞,玩牌;不能化妆,连首饰都不能戴。相信我,我认为,如果要为她的反复无常找出个原因的话,那就是因为她的脑袋被圣经敲打得太频繁了。我想,她的空想怎么也得找个口表现出来吧。顺便说一句,要是她妈妈发现她在上戏剧课,肯定会揪住她的头发,把她从中央高中拖走;我们都不得不发誓要时刻严守秘密。演戏可比跳舞要罪孽深重,也邪恶得多,我想。
  你知道,我觉得那太让我感到震惊了。真的。阿尔的家庭是极不正统的天主教家庭,我的是不正统的犹太教家庭。我从没碰到谁有那么一个妈妈。我是说,要是希西哪天回家的时候,在她天天都穿的那件宽松的白衣服上别了一个金色的圆形别针的话,她妈妈就会打她;你还记得那种别针吧,女孩全都别的。当然,杰克逊小姐也不会穿马毛的衬裙;杰克逊小姐穿短得不能再短的百褶裙,以及退了色的、皱皱巴巴的直裙。有一阵,我还觉得,穿那种短裙,意味着她还敢表现出她的,你知道,性感,但不是那么回事;那都是她的一个比她小得多的表妹穿剩下的东西。她连自己的衣服都买不起。我想,是她妈妈和那些信仰方面的事使我最终改变了对希西的看法。表面看来,塞西莉亚·杰克逊很普通,我想,但我知道她是个很特别的人。所以,有一天,在教学楼里,我正准备去上另一门课的时候,我碰到了她和阿尔,我说,“希西,你总有一天会出名的。我认为,你是我所见过的最棒的演员,我只想说,认识你是我的荣幸。”然后我深深地给她鞠了个躬,像伊若·弗林那样。
  她看着阿尔,阿尔也看着她,有点诡秘的样子。然后她把头埋在她的书里,吃吃地笑了。她那么瘦小,有时你都会觉得奇怪,她是怎么做到的,能成天拖着那些书到处走;她的腰都被压弯了。
  阿尔说,“噢,好啦。告诉他吧。”
  就这样,他们把他们的大秘密告诉了我。希西有一个表妹,名叫格洛丽叶特,格洛丽叶特和希西共同拥有一个真正的船台,就在希尔弗汉普顿的外码头上。她们各付一半的船台费——当时大约是2块钱一个月,米尔蒂——你要知道,在当时,码头不过是指一条长长的木头船坞,你可以把你的小船拴在那儿。
  “格洛丽叶特没在,”希西说,还是那么点小声。“她得去看姨妈,在卡罗莱纳州。下个星期天,妈妈也要去。”
  “所以,我们准备划船出海!”阿尔替她把话说完了。“你想去吗?”
  “星期天?”
  “对呀,妈妈去完教堂之后,就去汽车站,”希西说。“大约是1点钟。伊夫林姨妈9点过来照看我们。所以,咱们有8个小时。”
  “去那儿要用2个小时,”阿尔说。“先坐地铁,再坐公共汽车——”
  “除非是坐你的车去,吉姆!”希西说着,大笑起来,把书都掉地上了。
  “哦,非常感谢!”我说。她把书捡起来,冲我笑笑。“不,吉姆,”她说。“无论如何,我们想让你去。阿尔还从来没见过那条船呢。格洛丽叶特和我,我们叫它‘我的船’。”才15岁,她就懂得如何对你笑,笑得让你心花怒放。也许我只是觉得:这真是一个大秘密!一个大罪孽,我想,在她妈妈看来。
  我说,“行,我开车去。我能问问那是条什么船吗,杰克逊小姐?”
  “别那么冒傻气,”她鲁莽地说。“我是希西,塞西莉亚。傻吉姆。
  “至于‘我的船’嘛,”她又接着说,“它是一条大游艇。巨大。”
  我正准备笑话她,但我随后发现,她是成心这么说的。对,她只是在开玩笑。她又诡秘地冲我笑笑。她说我们得在她家附近的汽车站那儿集合,然后她就沿着铺了瓷砖的走廊走了,穿着发旧的、宽松的绿裙子和一成不变的白上衣,身边跟着瘦得皮包骨头的小阿尔·科波里诺。没有漂亮的短袜;杰克逊小姐只穿着一双快要开线的、矮腰旧皮鞋。但是,她显得有点不一样:她抬着头,步履轻盈,而且,她说话的声音也不像以前那么小了。
  我猛然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开怀大笑——在台下。要知道,她动不动就会哭,比如,上课的时候,她从老师的话里听出安东·契诃夫——你知道,那个伟大的俄国剧作家——死了,就会哭。后来,我听她对阿兰说,她不相信那是真的。还有好多诸如此类的小事,都挺神经的。
  就这样,我开着那辆在当时看来也许算得上是世界上最老的车——不是博物馆里的东西,米尔蒂——接上了她;那就是一堆破烂——老实说,我能把它发动了,就算是够幸运的了,当我到达布鲁克林区希西家附近的汽车站时,我看见她站在那儿,穿着一条退色的、半新的百褶裙,还有那件白上衣。我猜想,名叫塞西莉亚·杰克逊的小精灵每天晚上都会从小木屋里出来,洗那件上衣,再把它熨平。好玩,她和阿尔真是一对儿——你知道,他就像中央高中的伍迪·艾伦,而且,我觉得他对他那些疯子写的书很感兴趣——真的,米尔蒂,非常狂热,在1952年——因为,否则的话,像他这么一个5英尺3英寸高又这么有才气的意大利小阿飞,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怎么会有一半的时间没人能听懂他说的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和他做朋友;我想,那让我感觉到了我的重要性,你知道,慷慨,友善,就像和希西做朋友一样。他俩的体格差不多是一样的,站在汽车站旁边等着,我觉得他俩的脑袋都在同一个地方。我现在明白了。我想,他比他的年代超前了20年,就像他的书一样。假如民权运动早发生几年的话,也许——
  不管怎样,我们开车去希尔弗汉普顿了,而且那是一段不错的旅程,好多的乡村,都是平地——在那时候,岛上还有菜圃呢,我们看到,那个船坞不过就是一个比较大的旧码头,但还算不错了;我把车停好,阿尔拿出了希西带的一个购物袋。“午餐,”他说。
  “我的船”就在那儿,对,一半在船坞里。不知为何,我甚至都没指望它真的存在。它是一条旧的、有漏缝的小木船,只有一只桨,船底有3英寸。在船头,有人用橙色的漆,歪歪扭扭地写上了船名“我的船”。一根像绳滞子一样坚固的绳子把“我的船”拴在了停泊处。当然,它看上去还不至于马上就沉下去;毕竟,它在那儿也拴了好几个月了,经历过雨、雪,但依然还在那儿漂着。所以,我上了船,心想着我真应该把鞋脱下来,开始用我从车上带来的锡罐舀水。阿兰和希西在船的中间,正从袋子里往外掏东西。我想他们是正在摆午餐。很显然,“我的船”大部分时间都是泊在船坞里的,而希西和格洛丽叶特就坐在船上吃午餐,也许还假设她们是在“玛丽女王”号上呢,因为阿兰和希西好像都没注意到船少了一只桨。天气不错,就是有点时好时坏的那种天;你知道,一会儿多云,一会儿有太阳,但都是那种蓬松的小片云,没有要下雨的意思。我舀了好多粘乎乎的水出去,然后就走到了船头,当太阳出来的时候,我看见那字不是橙色的。那是黄色的。
  我又靠近了一些去看:那字不是用漆写上去的,而是用什么东西嵌在“我的船”侧面的,就像是办公室门上挂的那些名牌一样;我想,我第一次肯定看得不够真切。那字写得很好,很顺畅,真的很专业。我猜是黄铜的。不是铸造的,米尔蒂,是那种——他们管那叫什么,拼花?凹雕?每个字都是分开的。肯定出自阿兰之手;他有那种天分,过去常给他的那些疯子写的书画怪异的插图。我回头一看,发现阿兰和希西正从袋子里取出一大块粗棉布,要铺在那些插在船舷上的大杆子上。他们正在支一个遮阳篷。我说:
  “嗨,我敢打赌,那布是你们从剧院拿的!”
  她只是笑笑。
  阿尔说,“你能给我们拿些淡水吗,吉姆?”
  “当然,”我说。“在哪儿,船坞上?”
  “不,从桶里。在船尾。希西说上面有标记。”
  哦,当然,我想,当然。在太平洋上,我们摆好我们的水桶,求雨。那儿是有一个桶,没错,而且有人不辞辛劳地在污迹斑斑的桶上用绿漆写上了“淡水”两个字,但是,那个桶从来就没有再装过任何东西。桶都干透了,空的,而且锈得很厉害,你把它拿起来,对着光,你能看到桶底有两个洞。我说,“希西,桶是空的。”
  她说,“再看看,吉姆。”
  我说,“可是,看,希西——”同时把桶倒了过来。
  冰凉的水从膝盖到鞋底把我浇了个透。
  “瞧?”她说。“绝不会空。”我心想:该死,我没看,没别的。也许昨天下雨了。尽管如此,满满一桶水是很沉的,而我拎那个桶的时候只用了一根手指。我把桶放下了——如果它之前真的是满的,现在肯定也不会是了——又看了看。
  桶是满的,水正好到桶边。我把手浸到里面,喝了一点儿:像天然泉水一样清凉,而且有股——我不知道——像被太阳晒过的蕨类植物的味道,或者是悬钩子,野花,青草。我心想,我的上帝,我自己正在变成一个疯子!随后,我看看四周,只见阿兰和希西已经把支到杆子上的粗棉布换成了一个蓝白间条的遮阳篷,就像你在那些拍克里奥佩特拉的电影里看到的那种样子,你明白吗?就是那种支在她的大游船上挡太阳的东西。希西又从她的购物袋里取出了一块带橙、绿、蓝色图案的东西,裹在了她的旧衣服上。她带了一副金色的耳环,大圈的那种,还在她很滑稽的头型上带了一顶黑色小帽。她肯定已经把鞋脱在了什么地方,因为她正光着脚。我还看见她露出了一个肩膀,我在“我的船”的遮阳篷下面的大理石条凳上坐了下来,因为我可能出现了幻觉。我是说,她之前没有时间——而且,她的旧衣服哪去了?我对自己说,他们肯定是把剧院里的那一整包东西都拿来了,诸如,她已经插在她饰有琥珀的皮带上的那把看上去很邪恶的刀,刀柄上镶满了金子和石头: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上面还发出小十字形的光,一闪一闪的,你的眼睛根本跟不上。当然,我不知道那蓝色的是什么,但我现在知道了。你不会把星形的蓝宝石放在剧院里的。或者是一个10英寸长的新月形钢刀片,在阳光下,锋利的刀刃晃得你眼睛都睁不开。
  我说道,“希西,你看上去就像示巴女王。”
  她笑了。她对我说,“吉姆,圣经里写的不是示巴,而是沙巴。沙-巴。等咱们见到她的时候,你必须记住啊。”
  我对自己说:对,这就是每星期天小女孩希西·杰克逊发疯搞怪的地方。迷失的周末。我想,这是我离开的好时候,找个借口,你知道,给她妈妈或是姨妈打电话,或者,也许干脆就给最近的医院打电话。我只是为她着想;希西不会伤害任何人,因为她没有恶意,从来没有。而且,她那么小,也不可能伤害到任何人。我站了起来。
  她的眼睛和我的眼睛是平齐的。而且她站得比我低。
  阿尔说,“当心,吉姆。再看看。永远再看看。”我走到船尾。那儿有一个写着“淡水”的桶,但当我要看的时候,太阳出来了,我发现我看错了;那不是污迹斑斑、写着绿字的生了锈的旧镀锌铁皮桶。
  那是银桶,纯银的。它就放在嵌在船尾的一口大理石井里,上面的字是镶玉的。桶还是满的。它永远都是满的。我回头看见希西站在蓝白间条的绸布遮阳篷下面,佩着她镶着星形蓝宝石和绿宝石和红宝石的短剑,说着很滑稽的语言——我现在知道了,米尔蒂,那是西印度语,但我当时不知道——而且我知道——就像我亲眼看到一样确定——如果我在太阳底下看“我的船”那几个字,它们应该是纯金的,而不是黄铜的。那木头应该是乌木。我甚至都没感到惊讶。虽然一切都已经变了,你知道,我却从没看见过变化的过程;那要么是我第一次没看清楚,要么是我看错了,要么是我没注意到某些地方,要么是我恰好忘记了。比如,我以为在“我的船”中间的是一个旧柳条箱,但实际上,那是一个顶上有小舷窗的船舱,我看见里面有三张靠墙的铺位,一个壁橱,一个漂亮的小厨房,有一台冰箱和一个炉灶,在洗涤槽的一边——我真的没法看得很清楚——有一个瓶子,瓶颈上裹着一条餐巾,戳在装满碎冰的冰桶里,就像一部弗雷德·阿斯泰尔与金吉尔·罗杰斯的老电影一样。整个船舱内部都嵌着柚木板。
  希西说,“不吉姆,那不是柚木。是黎巴嫩产的雪松木。这下你明白我为什么不把学校里的那些传言当回事了吧。黎巴嫩的原油!那是它产的雪松木。还有象牙。我去过那儿好多、好多次呢。我还和智慧的所罗门王说过话呢。我去过沙巴女王的宫里,和诺斯索斯妇女达成了永久的协议,她们有像月亮的盈亏一样的双刃斧。我拜访过艾卡顿和娜弗雷塔丽,在贝宁和达尔见过那里的国王。我连亚特兰蒂斯都去过,皇室夫妇在那儿教会了我很多事情。那些男祭司和女祭司,他们教我怎么能让‘我的船’去我想去的任何地方,甚至去到海底。噢,我们在黄昏的时候,坐在帕拉斯的顶上聊了好多话题呢!”
  那是真的。全都是真的。她不是15岁,米尔蒂。她坐在船头,操控着“我的船”,控制台上有好多刻度盘,拨动杆,按键,开关和仪表,像B-57的驾驶舱似的。她起码长了10岁。阿尔·科波里诺也一样,他看上去就像我在一本历史书里看到的一幅图片上的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似的,头发长长的,留着小胡子。他穿得也像德雷克一样,除了没有那种白色硬领,他的耳朵上戴着红宝石,手指上戴满了戒指,而且他也不是17岁了。在他的脸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从他的左太阳穴的发际线一直向下,经过他的眼睛,延伸到他的颧骨那儿。我还看见,在希西戴的小帽下面,她的头发扎成了样子很滑稽的发辫。我见过那种发辫。哦,很久以前,每个人都梳“玉米头”。我在大都会博物馆看见过,那儿有来自非洲贝宁的一个城市的银质面具雕刻。很古老,米尔蒂,有好几百年了。
  阿尔说,“我听说过别的地方,公主。我能带你去看。哦,咱们去乌斯-纳盖伊和塞勒法伊斯市集吧,还有冷原荒地上的卡代斯——那是个恐怖的地方,吉姆,但是咱们不必害怕——然后,咱们去乌尔塔城,那儿的法律很有意思,不许男人或女人杀猫,或者去打搅它。”
  “亚特兰蒂斯人,”希西用一种深沉、悦耳的声音说道,“他们答应下次教我怎么到海底去。他们说,如果你用心去想,如果你准备充足,如果你相信,你就能让‘我的船’一飞冲天。到星星上去,吉姆!”
  阿尔·科波里诺小声诵读着那些名字:卡苏利亚,索纳-尼尔,塞拉利昂,扎尔,巴哈纳,尼耳,奥利亚布。都是他那些书上写的。
  希西说,“在你随我们去之前,你必须做最后一件事,吉姆。把绳子解开。”
  我沿着“我的船”的梯子爬到了码头上,把系在泊位上的用金线编的绳子解了下来。金线和丝线拧成的,米尔蒂;绳子从我的手里滑落下去,就像是活了一样;我知道丝绸的那种结实、光滑的手感。我想着亚特兰蒂斯和塞勒法伊斯,还有飞到星星上去的事情,所有这些都在我的脑子里和那些毕业舞会,还有上大学的事混在了一起,因为我已经很幸运地被“我选的大学”录取了,在成为一名美式足球巨星之后,我将当一名律师,公司法律顾问,我将有怎样的一个未来呀。那些都是我当时的计划。人终有一死,对吗?再对比想想那能令约翰·D·洛克菲勒羡慕得脸发绿的、35英尺的游艇,和世上从没有人去过的,而且也没有人再去过第二次的那些地方。希西和阿尔高高站在甲板上,他们俩就像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人物——美丽,危险,神秘——我突然意识到,我不想去了。一部分原因是,显然可以肯定,要是我冒犯了希西,不管是怎么冒犯的——我指的不光是吵嘴,或意见不和,或生闷气之类的事情,而是一种真正刻骨的冒犯——我就会立刻发现自己是坐在一条漏水的小船上,漂流在太平洋上,而且只有一只桨。或者,也许只是被绑在希尔弗汉普顿的船坞上;希西没有恶意。起码是我希望如此。我只是——我想,我的感觉不够好。而且,在他们的脸上有某种——,怎么说,好像在他俩的脸上都有,特别是在希西的脸上,像阴云,像面纱,从上面能看到别样的脸,别样的表情,别样的灵魂,别样的过去和未来,别样的学识,它们在变换着,就像在炎热的天气里,在柏油路上蒸腾的海市蜃楼。
  我不想知道那些,米尔蒂。我不想知道那么多。那些东西对大多数17岁的孩子来说,还要等上好几年才能体会到:美丽。绝望。死亡。怜悯。痛苦。
  我正抬头看着他们,看着微风把阿尔·科波里诺的紫红色天鹅绒斗篷吹得鼓了起来,把他银黑相间的紧身衣吹得闪着光,这时,有一只又大、又重、又硬、又肥的手按住了我的肩膀,一个又大、又肥、又恶、又粗的南方口音说道:
  “哎,小孩,谁让你到这个泊位来的!那条小船停在那儿干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我转过头去,看到了一张南方的红脖子治安官都有的、祖爷爷似的脸庞:斗牛犬似的垂下巴,被太阳晒得通红,肥得像头猪。我说,“先生?”——在那时候,每个高中生都能在梦里那么说——然后,我们转向海湾,我说,“什么船,先生?”那个条子说,“那不是——”
  因为那儿什么都没有。“我的船”不见了。那儿只有一片闪闪发亮的蓝色水域。他们没有在远处的水面上,他们没有在码头的另一侧——那个条子和我,我们俩跑了一圈——当时我还有心往天上望了一眼——
  没有。一只海鸥。一片云。一架盘旋的飞机。况且,希西不是说了吗,她还不知道怎么飞到星星上去呢?
  对,再没有人看到过“我的船”。也再没人见过塞西莉亚·杰克逊小姐,十足的疯子和天才少女。她妈妈到学校来了,我被叫到了校长办公室。我告诉他们一个编好的故事,就是我曾经准备和那个条子说的故事:他们说,他们要划船在码头附近转转,然后就回来,而我去停车场看我的车了,当我回来的时候,他们不见了。出于某种很疯狂原因,我始终觉得希西的妈妈应该长得很像杰迈玛姨妈,可她却是一个瘦小的女人,像极了她女儿,是我见过的最神经质和保守的人:一个瘦小的女人,穿着一件紧绷绷的,但很干净的灰色西装,像老师穿的那种,你知道,破得不能再破的鞋,衬衫的领口处有一道白色的花边,草帽上带着一道白箍,还带着一副白手套。我想,希西知道我希望她的妈妈长得什么样,也知道我是一个多么该死的大傻瓜,再考虑到你是一个普普通通的、17岁的白人自由种族主义者,那就是她不带上我的原因。
  那个条子?他跟着我到了我的车那儿,我刚一到那儿——我出了一身冷汗,快被吓疯了——
  他也不见了。消失了。
  我想他是希西变出来的。只是开个玩笑。
  就这样,希西再没回来。我没法让杰克逊太太相信,阿兰·科波里诺,少年强奸犯,没有把她的女儿带到某个僻静的地方并且谋杀了她。我不停地试呀,试,但杰克逊太太就是不相信我。
  经证实,格洛丽叶特表妹根本不存在。
  阿兰?噢,他回来了。但耽搁了一些时间。很长很长的一些时间。我昨天看见他了,米尔蒂,在布鲁克林的地铁上。一个瘦得皮包骨的矮子,支着扇风耳,穿的还是20年前那个星期天他出发时穿的那件运动服和裤子,头发也剪的是50年代的式样,现在没人会剪成那样了。实际上,有好多人都盯着他看。
  问题是,米尔蒂,他依然是17岁。
  对,我知道那不是别的某个孩子。因为他正使劲冲我招手呢,还笑着。当我和他一起在他的老车站下车的时候,他开始问起中央高中的每一个人的情况,就好像那是一个星期之前,或者不过是一天之前的事。但是,当我问他这20年他究竟在哪儿时,他不告诉我。他只是说,他忘了什么东西。我们爬上5楼,回到了他的旧公寓,过去放学以后,在他妈妈和爸爸下班回家之前,我们经常会在那儿呆2个钟头。他从兜里掏出那把旧钥匙。那儿还是老样子,米尔蒂:气体制冷柜,暴露在洗涤槽下面的水管,没人再用的夏季凉垫,冬天用的窗帘,窗户上方挂着的帷幔,裸露的镶木地板,还有厨房里铺着的老油地毡。每当我问他问题,他只是笑。当然,他认识我,因为他有两次叫了我的名字。我说,“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他说,“还用认?你没变嘛。”没变,我的天。我说,“喂,阿兰,你为什么要回来?”他像希西那样一笑,说,“为阿拉伯疯子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的那本《死灵之书》,还能为什么?”可我看见他手里拿的那本书了,那是另外一本。他仔细地在卧室里的书架上找着,逐层地看,找他想要的书。他房间的墙上挂满了校旗。顺便说一句,现在我知道那本书了;那就是你去年想要改写成剧本大纲,给那个拍坡的电影的家伙看的那本书,我跟你说过,里面都是特效和动画:奇异的岛屿,陌生的世界,怪物的造型——对,H。 P。 洛夫克拉夫特。《梦寻神秘的卡代斯》。拿到书后,他没说一个字。就那么让我跟在他身后下了5楼,然后走过旧街区,到了最近的地铁站,当然,当我刚走下地铁站的最后一级台阶,他就不见了。
  他的公寓?你再也不会找到了。等我跑回去时,连房子都没有了。不仅如此,米尔蒂,连街道都没有了;那个地址不存在了;现在那里是新修的高速路。
  我就是为这才叫你来的。我的天,我得跟什么人说说!现在那两个精神病正在遨游星空呢,去乌尔塔,乌斯-纳盖伊,和迪拉斯-里恩——
  但他们不是精神病。那是真事。
  所以,如果他们不是精神病,对你和我又意味着什么?瞎子?
  我再告诉你些别的事,米尔蒂:遇见阿尔让我想起了希西有一次和我说的话,那是在“我的船”那件事之前,但我们已经成为好朋友之后的事,那时我已经可以问她,她是怎么出的院。我没那么问过,她也没那么答过,但她说,迟早有一天,在她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遇到一个手脚受伤流血的人,那人会对她说,“希西,回去,他们需要你;希西,回去,他们需要你。”我傻得竟会去问她,那人是白人还是黑人。她只是瞪我一眼,然后就走开了。手脚受伤的人,其中的意味对一个伴着圣经长大的女孩不言自明。我想知道的是:她还会再遇见“他”吗,在那些星星之间?我跟你说,我不会感到吃惊的。真的不会。我只是希望“他”——或希西理想中的“他”——觉得一切都还好,他们可以继续去阿尔·科波里诺的书里写的那些地方旅行。我跟你说,我希望那书是一本长长的书。
  要是一切可以重来的话,我……
  米尔蒂,这不是一个故事。这是真事。比如,告诉我一件事,她是怎么知道诺弗雷塔丽的?那是埃及女王妮弗雷提蒂,现在咱们都知道,但她是怎么在几十年前,所谓的几十年,在别人都不知道的时候,就知道了呢?还有沙巴?那也是真的。还有贝宁?我们在中央高中的时候根本没有非洲历史课,1952年的时候没有!还有诺斯索斯人的双刃斧?没错,我们上高中的时候读到过克里特人的事,但在我们的历史书里没讲到过女族长制,还有莱布利,那是那种斧头的名字。米尔蒂,我跟你说,就连曼哈顿的一家妇女解放的书店都叫——
  你自己想想吧。
  哦,当然。她不是黑人;她是绿色的。那会成为一部极棒的电视剧。绿的,蓝的,彩虹的颜色。抱歉,米尔蒂,我知道你是我的经纪人,你为我做的好多事,而我最近的销量不行。我正在读书。没有,没有你喜欢的:存在主义,历史,马克思主义,东方的一些东西——
  抱歉,米尔蒂,可我们作家偶尔也读书。那是我们的恶习。我曾经试着从不同的方面更深入地探究,比如对阿尔·科波里诺。
  好吧,这么说你想要的是,这个火星人想要侵略地球,所以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漂亮的、棕色皮肤的女孩,长着长长的金色直发,对吧?她还成了韦斯特切斯特一所富人学校里的一名高中生。这个漂亮的金发女火星人还得加入当地所有的社团,像是妇女意识觉醒组织啦,邂逅疗法小组啦,啦啦队长协会啦,磕药小伙伴啦,这样他——宁愿是她——就能了解地球人的思想情况。对。当然,她还得勾引校长和教练和校园里所有大块头的男人,这样咱们就能把它搞成系列剧,甚至是一个连续剧也说不定;每星期这个火星人都会和一个地球人堕入情网,或是想要做点能毁灭地球的事,或是炸掉点什么,而中央高中就是她的基地。我能写吗?我当然能!那很不错。正对我的路子。我能把我刚才告诉你的都写出来。希西没把我带走真是做对了;这真是件美差。
  没有,我什么也没说。当然。那是个好主意。要是咱们再弄出个飞行员就更好了。
  不,米尔蒂,说真的,我真觉得它有科幻的影子。它会卖得很好。对,我能在星期一之前写出一份提纲。当然。“来自火星的美丽威胁”?啊哈。绝对是。有性,有惊险,有喜剧冲突,全都有;咱们还可以扩写那些老师,校长,其他学生的父母的事。把当代的问题,比如滥用毒品的事,也加进去。当然,另一个佩顿之家。我甚至还可以再搬到西海岸去住。你是个天才。
  哦,我的天啊。
  没什么。接着说。不过是——看见那个精瘦的小男孩了吗,在旁边那个座位上坐着的?那个长着扇风耳,留着老式发型的人?你没看见?哦,我想你是没看对人,米尔蒂。实际上,我觉得我也没看对;他应该是大都会歌剧院的一个临时演员,你知道,他们有时会在幕间休息的时候出来:全套伊丽莎白时期的装束,紫红色的斗篷,长筒靴,银黑相间的紧身衣。实际上,我刚想起来——大都会歌剧院两年前就搬到上城去了,所以,他不可能穿成那样,对吗?
  你还没看见他?我不觉得奇怪。这儿的光线太不好了。听我说,他是一个老朋友——我是说,他是一个老朋友的儿子——我最好过去打声招呼,用不了一分钟。
  米尔蒂,这个年轻人很重要!我是说,他和某个很重要的人有关系。谁?世上最伟大、最出色的制片人之一,就是那个人!他——嗯——他们——想让我——你可以把它说成是,写个剧本给他们,对,当时我不想写,但是——
  不,不,你就呆在这儿。我就过去打个招呼。你接着说那个“来自火星的美丽威胁”的事;我在那边也能听见;我就过去告诉他,如果他们需要我,就来找我。
  你的10个点?当然,你会得到你的十个点。你是我的经纪人,不是吗?为什么,如果不是为了你,我可能就不会——当然,你会得到你的十个点的。你爱怎么花,就怎么花:象牙,大猩猩,孔雀,香料,还有黎巴嫩雪松木!
  你所要做的就是收集它。
  接着说,米尔蒂,好吗?不知为什么,我就想在我去旁边那个座位的时候,耳朵里还能听见你的声音。那些绝妙的想法。那么独到,那么有创意。那么真实。正好就是大众想要的。当然,人们看事情的方法不同,而你和我,我觉得咱们对他们的认识也不一样,你知道吗?那就是为什么你是一个受人尊敬的、成功的经纪人,而我——咳,不说了。那对咱俩谁都不好。
  啊?哦,没什么。我什么也没说。我正听着呢。接着说吧,我去打声招呼,表达我深深的、卑恭的歉意,向阿兰·科波里诺爵士。以前听说过这个名字吗,米尔蒂?没有?我不会觉得奇怪。
  你接着说……
《克苏鲁神话:恐怖人间》作者:[美] 斯蒂芬·金 等
(本书)
《树枝》 卡尔·爱德华·瓦格纳
  一
  那个用小树枝捆扎成的构架从小河边的一个小石冢上伸了出来。柯林·雷佛瑞特不解地端详着它——6根长短不一的树枝,交叉地绑在一起,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它使他很不安地联想到了某种异形的耶稣受难十字架,他开始在心里琢磨,埋在石冢下面的会是什么东西呢?
  那是在1942年的春天——战争好像变成了遥远而虚幻的事,但在他的桌子上依然摆着一张应征入伍的通知。再过几天,雷佛瑞特就要关闭他的郊区工作室了,也不知道他是否还能回来——当他真能回来的时候,是否还能够拿起那儿的钢笔、画笔和刻刀。这也是他向纽约州北部的森林和小河告别的时候了。在希特勒的欧洲,没有假蝇鱼竿,没有在乡间的长途跋涉。没有奥特塞利克谷那样可以垂钓的鳟鱼小溪。
  曼恩小溪——在以前的地质学测量地图上是这么标注的——流淌在德鲁伊特的东南部。一座在马车时代就已经存在的古老的石桥横跨在人迹罕至的乡间公路上,雷佛瑞特开着他的那辆“福特”,很轻松地便跨过了石桥,他把车停在了路肩上。他取出鱼竿和其它钓鱼装备,把小酒瓶装在口袋里,腰上别了一只长柄的平底铁锅。他要往下游走几英里。中午过后,他就可以吃到新鲜的鳟鱼了,说不定还有牛蛙腿呢。
  这是一条非常清亮的小溪,但不太容易钓鱼,因为岸边的斜坡上长满了浓密的灌木丛,伸展开来的灌木丛挡住了人的视线,让人很难看到开阔的水面。但当看到冒失的鳟鱼跳出水面吃他的假蝇时,雷佛瑞特的兴致高涨起来。
  从桥那里顺流而下,刚开始时曼恩小溪流域是一片相当开阔的牧场,但刚走过半英里,小溪流域的土地就被废弃了,上面长满了再生的常绿植物和低矮的野果树。再往下走一英里,低矮的树木汇入了不曾被砍伐的、茂密的森林。他知道,这片土地在多年前就被州政府收回了。
  沿着小溪一路下来,雷佛瑞特注意到了从前的一段铁路路基。没有残留的铁轨和枕木,只有路基,上面长满了高大的树木。身为艺术家,雷佛瑞特很高兴自己能看到横跨在小溪上的、如此漂亮的、用石头垒成的涵洞。在他看来,这似乎有点怪异,这条已经被遗忘的铁路一直贯穿了前面的一片荒野。
  他能想象出一个带着圆锥形烟突的、烧木柴的旧机车头,冒着蒸汽,拖着两、三节木材拖车在山谷中穿行的情形。他认定这应该是从前的“奥斯威戈中部地区铁路线”的一段支线,在19世纪70年代的时候很突然地就被废弃了。雷佛瑞特还记得很清楚,他是从他祖父给他讲的一个故事里知道这件事的。祖父告诉他,1871年,他在度蜜月的时候,曾坐这条线从奥特塞利克去德鲁伊特。火车在爬克拉姆山的陡坡时显得非常吃力,他干脆就下了车,在火车旁边步行。大概就是那个陡坡使这条铁路废弃了。
  当他无意中看见一面石墙上有一窄条木板,木板上还钉着几条树枝时,他隐约觉得那也许是在告诉路人,“请勿入内。”奇怪的是,虽然那条风化的木板已经看不出有什么特征了,但那些钉子似乎都很新。雷佛瑞特开始并没有在意,但没走多远,他又看到了同样的情况。然后,又是一个。
  他搔着他的长下巴颏上的胡茬。搞不懂这是为什么。是一个恶作剧吗?但针对的是谁呢?是小孩子的游戏吗?不对,那些布置实在是太复杂了。从艺术的角度讲,雷佛瑞特很欣赏那些巧夺天工的造型——那些计算精确的角度和长度,那些错综复杂、令人完全无法解释、甚至于令人抓狂的设计。它们带给人的是某种很特别的、不舒服的感觉。
  雷佛瑞特提醒自己说,他是来这儿钓鱼的,随后便继续往下游走去。但当他走到一处灌木丛时,他又迷惑不解地停下了脚步。
  这里有一小片开阔地,地上布置着好多用树枝摆成的格子,还排列着一组平整的石头。那些石头——很可能是从其中一个涵洞的干垒石墙上取来的——组成了一个大约有20乘15英尺见方的一个图形,乍一看就好像是一所房子的平面图。这引起了雷佛瑞特的兴趣,但他很快便看出那不是房子的平面图。如果说那是什么东西的平面图的话,那东西就应该是一个小迷宫。
  到处都是那种怪异的格子构架。小树枝钉在窄木条上,排成奇怪的阵列。无法描述它们的样子;没有两个看上去是一样的。有些只是用一、两条树枝成某种角度或是平行地扎在一起。有些是用好几十条树枝和木板组成复杂的格子构架。有一个可能曾经是小孩子的树屋——它有三个面,但那种抽象和不实用的样子让人觉得它顶多不过是一个疯狂的、树枝和金属线的集合体。有时,那种构架是插在一堆石头或一堵墙里的,有时也会插到铁路路基上,或钉在树上。
  那应该给人一种荒唐、可笑的感觉,但其实不然。相反,不知为何,那似乎让人觉得很凶险——这些完全无法解释的、构造严谨的格子架构散布在一片荒野中,只有那条张满了大树的路基和被人遗忘的石墙才能证明这里曾经有过人迹。雷佛瑞特把鳟鱼和牛蛙腿的事都抛到脑后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截铅笔,开始匆匆地给那些复杂的构架画素描。也许有人能解释这些东西;也许它们那些疯狂的复杂结构让他有理由更仔细地检视他自己的作品。
  当雷佛瑞特猛然发现一所房屋的废墟时,他离那个桥已经有大概2英里远了。那是一所不太招人喜欢的、殖民时期的农舍,有着方方正正的外形和复斜屋顶。窗户都黑洞洞的,窗上的玻璃都不见了;在房子两端的烟囱似乎马上就要倾倒下来了。从屋顶的破口处可以看见一根根的椽,风化的木板墙上有好几处破洞,露出了被砍断的木梁。房屋的地基石头的,而且结实得与房屋本身有些不大相称。从那些没用灰浆砌合的石块的大小看,房屋的建造者应该是打算让这个地基永远屹立不倒的。
  房子几乎被低矮的、蔓生的丁香树丛吞没了,但雷佛瑞特还是能看出来,掩映在一大片令人难忘的树荫下的地方曾经是一片草地。再往后是一些生着好多节瘤的、毫无生气的苹果树,还有一个荒草丛生的花园,一些失色的花朵还在花园中开放着——多年的荒凉使它们变得苍白、扭曲了。到处都是树枝构架——草地上,树上,甚至房子上都布满了那些怪异的构架。那情形令雷佛瑞特想到了100张奇形怪状的蜘蛛网——如此紧密地凑在一起,几乎把整个房子和空地都网住了。他一边不解地一张张画着那些构架的素描,一边小心谨慎地走向那所废弃的房屋。
  他不知道他想在屋里看到些什么。农舍的样子一看就很险恶,在它所处的那一片阴郁的荒凉里,森林已经把人的所有痕迹都吞噬掉了——唯一能够表明本世纪曾有人到这里来过的标志就是那些树枝和木板组成的不寻常的构架了。有些人可能走到这儿就返回去了。但雷佛瑞特的兴趣反而上来了,因为在他的艺术创作中已经明显地表露了他对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事物的迷恋。他画了一幅草图,上面有遍布着谜一般的构架的农舍和荒地,以及灌木树篱和扭曲的花朵。他遗憾地想到,也许得过上好几年他才能在刮板或画布上将这个地方的怪诞永久地保存下来。
  门已经从铰链上松脱了,雷佛瑞特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希望房屋的地板还能禁得住他瘦小的身躯。午后的太阳从没了玻璃的窗洞中透射进来,在糟朽的地板上印下一个个巨大的光斑。尘埃在阳光下漂浮着。房子里空荡荡的——除了堆积起来的、含义不明的乱石堆和多年积累下来的落叶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有人到这儿来过,而且还是最近的事。有人在那些发霉的墙上画满了怪异的构架的图形。那些图形是直接画到墙上去的,腐烂的墙纸和剥落的石膏墙面上画着粗重的黑色线条。一幅令人眼花缭乱的复杂构图占满了一整面墙,就像一幅疯狂的壁画。还有些图形很小,只有几条线,令雷佛瑞特联想到了楔形文字。
  雷佛瑞特不停地在笔记本上画着。他好奇地注意到,许多图形可以看出来就是他之前素描的那些构架的示意图。莫非这里就是当时那个制作那些构架的疯子或有知识的白痴的设计室?软石膏上被木炭划出来的痕迹似乎刚留下的——也许才画上去几天或几个月。
  通向地窖的门洞黑漆漆的。地窖也会有这些图形吗?还会有什么别的吗?雷佛瑞特在心里捉摸着他是否胆敢下去看。除了从地板的缝隙里漫过去的光线外,地窖里就再没有光亮了。
  “喂?”他喊了一声。“有人吗?”在这种时候,这似乎并不是一个愚蠢的问话。做出那些树枝构架的人看来几乎不是一个头脑正常的人。雷佛瑞特可不想在这个漆黑的地窖里撞见这么一个人。他突然觉得,他可能真的会在这里发现什么,而他的发现在当时——1942年的时候——是不为人所知的。
  这对于雷佛瑞特这种性格的人来说魔力真是太大了。他开始小心地往下面走。地窖的台阶是石头的,因而比较坚固,但上面的青苔和碎片还是让人感到很危险。
  地窖真是太大了——在黑暗处似乎还有更大的地方。雷佛瑞特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让眼睛适应黑暗。刚才那种印象重新出现在他脑子里。对这么一个农舍来说,地窖真是太大了。莫非这里原来是另一所房子的地基——也许是被一个不太富有的人推倒重建了?他查看着里面的石砌结构。这里的片麻岩大石块应该能支承住一个城堡。在更仔细地看过之后,他又联想到了一个要塞——那些干垒石墙的工艺是令人惊异的迈锡尼文明的产物。
  和上面的房子一样,地窖看起来也是空的,虽然因为没有灯,雷佛瑞特无法确定在那些阴暗的地方是否还隐藏着什么。在基础墙的部分区域里,那种阴暗程度似乎比别的地方还要大,让人觉得那里是通往更进深的房间的通道。雷佛瑞特不由地开始感到不安。
  在地窖的正中央有一大块东西,像张大桌子似的。那好像是石头的,从上面透过来的几缕微弱的阳光轻轻扫在它的边缘上。他很谨慎地走到它跟前——它的高度到他的腰部,大概有8英尺长,宽度稍窄一点儿。他判断,那是一块片麻岩石板,经过了粗粗的打磨,下面是用干垒起来的石柱支撑的。在黑暗中,他只能对这个物体作出一个大概的认识。他用手摸索着石板。沿着它的边缘似乎有一道槽。
  再继续摸索时,他的手碰到了某种织物,某种冰冷的、像皮子似的、柔韧的东西。可能是发霉的甲胄,他很厌恶地揣测着。
  有什么东西缠到了他的手腕上,冰凉的指甲掐到了他的肉里。
  雷佛瑞特惊叫起来,发狂地要挣脱开。他被抓得更紧了,而且石板上的那个东西向上拔了起来。
  一缕微弱的阳光扫到了石板的一个边缘上。这已经足够了。当雷佛瑞特奋力往后退的时候,抓着他的那个东西从石板上立了起来,那缕阳光扫过了它的脸。
  那是一具僵尸的脸——干肉紧紧地附着在它的头骨上。它的头皮上覆盖着一缕缕脏污的头发,从破烂不堪的嘴里露出了发黄的断牙,那双本应该是黯淡无光的、深陷到眼窝里的眼睛闪着亮光,充满了可怕的活力。
  雷佛瑞特再次发出了惊叫声,充满了恐惧和绝望。他用另一只手抓住了别在腰上的长柄铁锅。他把锅拽下来,用尽全身力气,把锅砸到了那张如恶梦般恐怖的脸上。
  借着那点阳光,他看到长柄锅像一把斧子似的劈进了那个腐烂的前额里——把干肉和脆硬的骨头都劈开了。攥在他手腕上的力消失了。那张僵尸脸落入了黑暗中,它被劈开的前额,还有它开始往外渗血的——浓稠的血水——一眨不眨的眼睛留给雷佛瑞特的印象将会使他在无数个夜晚里从恶梦中惊醒。
  雷佛瑞特飞也似的逃开了。当他匆促地冲入灌木丛的时候,他酸胀的双腿已经使他步履维艰了,但他还是拼死地往前冲,因为他还记得,当他从地窖里逃出来的时候,从他的身后传来了什么东西绊倒在地窖台阶上的脚步声。
  二
  当柯林·雷佛瑞特从欧洲战场上回来的时候,他的朋友都说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变老了。他的头发有些已经变白了;他轻快的步伐也变得迟缓了。他曾经像运动员似的身材已经变得虚弱不堪,像生了病似的。一些无法消除的纹路刻画在他的脸上,而他的眼神也变得游移不定了。
  更令人不安的是,他的性情变了。一种尖酸刻薄、玩世不恭的态度已经完全取代了他以前那种古怪的苦行僧似行为方式。他依然对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着魔,但却表现出一种更阴暗的心理,达到了一种不健康的程度,令他的那些老朋友感到不安。但谁让他参加的是那样一场战争呢,特别是还在亚平宁山脉打过仗。
  就算他想把他在曼恩小溪遭遇的恶梦般的经历讲出来,他也不会告诉他们的。但他没有透露自己的想法,当他克服恐惧,回想起他在那个废弃的地窖里与之搏斗的那个东西时,他经常会说服自己相信那只不过是一个无家可归者——一个疯狂的隐士,是微弱的光线和他自己的幻觉将那个人的面貌扭曲了。他推断,他用长柄锅打的那一下不过是擦过了那人的前额,因为那个人很快就起来追他了。最好是不要老想着这件事,当他从梦见那张脸的恶梦中惊醒时,这种理性的想法帮他恢复了正常的心智。
  此后,柯林·雷佛瑞特回到了他的工作室,再次拿起了他的画笔和刻刀。那些低俗杂志——在他去战场前,他的作品就登在那些杂志上,并受到他的崇拜者的追捧——用一长串的约稿欢迎他的归来。他收到了来自画廊和收藏家的委托,他还有未完成的雕塑和木刻。雷佛瑞特忙得不亦乐乎。
  这时,问题来了。《短篇小说》以“过于怪异”为由退回了他的一幅封面画。一本新编的恐怖小说集的出版商把他的两幅插图退了回来——“太可怕了,尤其是那些被吊着的人的腐烂、发胀的脸。”一个客户退了一件银制的小人像回来,抱怨说那个殉道的圣徒表现出的苦难太过分了。就连专门预告了他的作品将重返它那些恐怖的篇章的《诡丽幻谭》也开始退还他们认为“即便是对我们的读者群来说也太过震撼”的插图。
  雷佛瑞特试图马马虎虎地低调处理这些事情,但发现结果不好。到最后,那些约稿渐渐地停止了。随着时间的推移,雷佛瑞特变得更加遁世了,他把那些低俗杂志抛到了脑后。他默默地在他地处偏僻的工作室里工作着,偶尔会接受委托为个人或画廊创作作品,有时还卖一件雕塑或一幅画给大博物馆。艺术评论家们都对他极其抽象的雕塑作品给予了好评。
  三
  当战争已经过去25年后,柯林·雷佛瑞特收到了一封信,那是他在以前那些低级趣味的生活里结交的一个好朋友,普雷斯科特·布兰登,现在是哥特出版社的编辑兼发行人,那是一个小出版社,专门做恐怖科幻类型的书。虽然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联系了,但布兰登的信还是以他具有代表性的开门见山的口吻写道:
  马萨诸塞州塞勒姆/艾瑞巢/8月2日
  致中部地区的恐怖隐士:
  柯林,我正在编一套3卷的豪华本的H·肯尼思·艾拉德的恐怖小说集。我恰好想起他的故事是你的至爱。你要是中断退休状态,为我的书画插图怎么样?每卷需要两色的封套和各12张插图。希望你能用一些特别恐怖的画作——有别于那些常见的骷髅头、蝙蝠和狼人——给书迷带来惊喜。
  有兴趣吗?我会把材料和详细说明寄给你,你可以自由发挥。等你消息——斯科特。
  雷佛瑞特感到很高兴。他有点怀念过去那种低级趣味的生活了,而且他一直崇拜艾拉德的才华,因为他能用写散文的手法来表现他所构思的宇宙恐怖的。他很热情地给布兰登写了回信。
  他花时间重温了那些小说,为画插图准备了笔记,还画了写草图。别让一惊一乍的助理编辑来这儿添乱;斯科特明白他这话的意思。雷佛瑞特带着一种疯狂的享受专注于他的工作。
  斯科特要求说要有些特别的东西。可以自由发挥。雷佛瑞特很挑剔地审视着他的素描。那些形象的设计思路似乎没错,但画里还需要某种别的东西——某种能将贯穿于艾拉德的作品中的那种危险的邪恶情绪注入其中的东西。用狞笑的骷髅头和柔韧的蝙蝠吗?太老套了。艾拉德要的不止这些。
  那个念头无情地抓住了他。也许是因为艾拉德的故事唤起了那种同样的恐怖感;也许是因为艾拉德构思出来的北方佬的那些的垮塌的农舍和里面邪恶的秘密令他记起了那个春天的下午在曼恩小溪……
  虽说从他那天跌跌撞撞地拼死逃出来开始,他就一直拒绝去看他的那个笔记本,但他很清楚地知道他把笔记本扔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从一个很少用到的文件夹后面把笔记本找了出来,逐页翻看着已经起皱的本子。这些速写再次唤醒了那种充满不祥之兆的邪恶的感觉,和那天所经历的阴森森的恐怖。看着那些怪异的构架,雷佛瑞特觉得别人似乎不可能没有和他一样感觉——那种由这些树枝构架在他心中唤起的恐怖感受。
  他开始在他的素描里勾画少许的树枝构架。艾拉德的那些堕落的生物脸上除了轻蔑之外,还被罩上了一种危险的阴影。雷佛瑞特点点头,对这种效果很满意。
  四
  几个月后,布兰登来了一封信,他在信中告诉雷佛瑞特说,他已经收到了他为艾拉德的书画的最后几张插图,并且对他的工作感到非常满意。布兰登又在附言中写道:
  看在上帝的份上,柯林——你在这些插图上画得哪儿哪儿都是的这些荒唐的树枝是什么意思呀!这些该死的东西实在是太令人毛骨悚然了。你到底是怎么想到这个东西的?
  雷佛瑞特觉得他该给布兰登做个说明。他很尽责地写了封长信,把他在曼恩小溪的经历写了下来——只略掉了那个在地窖里抓住他的手腕的恐怖的东西。可以让布兰登觉得他是一个古怪的人,但不能让他以为他疯了,并且还杀了人。
  布兰登的回信很快就来了:
  柯林——你写的曼恩小溪的那段经历真是太神奇了——而且简直令人难以置信!那就像是在读艾拉德的一篇小说的开篇一样!我冒昧地把你的信转给了佩尔汉姆的亚历山大·斯蒂夫罗伊。斯蒂夫罗伊博士是一位热心于研究这个地区的历史的学者——你可能已经知道了。我敢肯定,他会对你写的这段经历感兴趣,而且他可能还会帮助我们理解那些怪异的东西。
  预计第一卷,《阴影里的声音》,下个月就能装订完毕。校样看上去非常棒。祝好——斯科特。
  一个星期之后,从马萨诸塞州的佩尔汉姆寄来了一封信:
  我们共同的朋友,普雷斯科特·布兰登,把你写的东西转给了我,内容是你在纽约州北部一个废弃的农舍里发现那些怪异的树枝和石制物品的经历。我发现这真是最令人感兴趣的消息了,我想知道你是否还能回忆起更多的细节?在过了30年后,你还能准确地找到那个地方吗?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在今年春天的时候去查看那些地基,因为它们使我想起了这个地区类似的巨石遗址。我们有几个人很有兴趣去发现这类我们认为是可以回溯至青铜器时代的巨石建筑的遗迹,并且确定它们在殖民时期的黑巫术祭仪中可能具有的用途。
  现有的考古学证据表明,公元前1700-2000年左右,一大批青铜器时代的人突然从欧洲涌入东北地区。我们知道,青铜器时代见证了一种非常先进的文化的发展,我们也知道,作为海员,那些人就是那个时期的北欧海盗。我们可以从迈锡尼的狮子门、英国的巨石阵和分布在欧洲各地的桌形石、地道墓穴和古墓堆上看到起源于地中海的一种巨石文化的遗迹。此外,这些遗迹所代表的似乎远不止是那个时代所特有的一种建筑形式。说得更确切点,它好像还与一种宗教迷信有关,那些信徒崇拜某种大地母亲,用多种祭仪和牺牲向她献祭,并且相信,不朽的灵魂若埋葬在巨石坟墓里,就能得到保护。
  从我们在美国一些地区发现的——和现在认出来的——许多巨石残迹来看,毫无疑问,这种文化也传入了美国。迄今最重要的一处遗址就是罗德岛北部的“神秘山”,那里有巨石建筑的大量墙壁和桌形石——最出名的就是Y形洞穴的古墓堆和祭台(见明信片)。规模稍逊一些的巨石遗址包括在“矿物山”上的一群石冢和雕刻石碑,在诸如皮特谢姆和沙提斯伯里的那些有砌石过道的地下室,还有分布在这个地区的无数异型巨石和地下的“修士隐居所。”
  更有意思的是,这些地方似乎保留了那些早期的殖民地居民的神秘氛围,而且许多巨石遗址都有证据显示曾经被殖民时期的巫师和炼金术士用作邪恶的勾当。特别确切的一点就是,在宗教迫害之后,许多术士都跑到了西部的荒野里——这就说明了为什么纽约州北部和马萨诸塞州西部在后来涌现出了这么多的宗教团体。
  最有意思的是,有一个叫做沙德洛克·爱尔兰组织的“新光兄弟会,”他们相信世界不久就会被邪恶的“外部力量”摧毁,而他们这些被挑选出来的人,到时候将会获得肉体上的永生。对于他们当中那些事前死掉的人,他们的尸体会被保存在石桌上,等着“大恶神”来使他们重生。我们已经确信,沙提斯伯里的那些巨石遗址和“新光兄弟会”后来的那些有害身心健康的活动有联系。他们在1781年被安·李院长的震颤派同化了,爱尔兰腐烂的尸体也被人从他的地窖里的石桌上拉了下来,拖出来埋掉了。
  因此,我觉得,你发现的农舍大概也和类似的神秘活动有牵连。在“神秘山”上有一个1826年建造的农舍,里面有一块和它的地基合为一体的桌形石。农舍在大约1848-55年间被烧成了平地,当地有一些令人厌恶的传说,讲的就是那里面发生的事。我估计,你发现的农舍也是建在或整合在类似的一处巨石遗址上的——而你发现的那些“树枝”表明,那里还存在着某个不为人知的教派。我记得某些资料里含糊地提到过出现在一些秘密仪式里的构架设计,但无法查到确切的资料。它们有可能代表了一种新发展的神秘符号,是用在某些法术里的,但这只是一个猜测。我建议你参考一下韦特的《仪式法术》或类似的资料,看你是否能认出类似的法术符号。
  希望这些内容会对你有帮助。敬请回复。
  亚历山大·斯蒂夫罗伊
  信里还附了一张明信片——上面是一个四吨半重的花岗岩石板的照片,石板边缘有一道深深的凹槽,还有一个聚流口,上面注明这是在“神秘山”上的祭台。在明信片的背后,斯蒂夫罗伊写道:
  你肯定发现了某些和这个相类似的东西。它们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我们已经把一个祭台从原址——现在已经被夸滨水库淹没了——搬到了佩尔汉姆。它们是用来献祭的——祭品包括动物和人——据估计,那道槽是用来把血引流到一个碗里去的。
  雷佛瑞特把卡片丢到了一边,浑身战栗着。斯蒂夫罗伊的信又唤醒了旧时的恐怖,此时他真希望他已经把那件事遗忘在了他的文件夹里。当然,那不可能被遗忘——即便是已经过去30年了。
  他谨慎地给斯蒂夫罗伊写了一封信,感谢他提供的信息,同时还为自己的那段经历补充了一些无足轻重的细节。他答应——但不知道他是否能履行诺言——今年春天,他会试着去曼恩小溪找那个农舍。
  五
  那年的春天来得很晚,而且直到6月初柯林·雷佛瑞特才得空重返曼恩小溪。从表明上看,30年所带来的变化微乎其微。那座古老的石桥还在,乡间的小路也没有被铺平。雷佛瑞特心里琢磨着,自从他惊恐地飞车走过之后,是否还曾有别的人开车经过这里。
  他向下游进发,很容易地就找到了那段旧铁路路基。30年了,他告诉自己说——但他内心的恐惧有增无减。路远没有以前好走了。天气又热又潮,令人难以忍受。当他吃力地穿过蔓生在林子下面的矮树丛时,被他惊起的大团大团的黑蝇在他的身上胡乱地咬着。
  从那些挡在他前进的路上的堆积的原木和碎石瓦砾可以看出,小溪在过去这些年里显然遭遇过大水灾。小溪沿岸尽是光秃秃的岩石和砂砾。在一些地方,由连根拔起的树木和和碎石构成的巨大的障碍物看上去就像崩塌的古代防御工事。他越往前走,越觉得他此次来将会是一无所获。过去的那场洪水的威力实在是太大了,甚至于把小溪的流向都改变了。许多的干垒墙涵洞都不再是横跨在小溪上了,而是远远的离开了小溪现在的堤岸。还有一些涵洞已经被冲垮了,或被埋到了成吨的、腐烂的原木下面。
  雷佛瑞特在一处长满荒草和灌木丛的地方发现了一个苹果园的残迹,他觉得那个农舍应该就在附近,但这里遭受的灾害特别严重,就连那些坚固的石头地基显然都已经被冲塌了,埋在了碎石下面。
  最后,雷佛瑞特转身往回走了。他的步子变得轻快了。
  他写信把情况告诉了斯蒂夫罗伊,一个星期后,他收到了他的回信:
  原谅我没有及时回复你在6月13日的来信。最近我正在追踪调查一些事情,我希望,这些调查可以使我们发现一个此前未曾被报告过的、具有重大意义的巨石遗迹。当然,在获知曼恩小溪那处遗址已经看不出任何痕迹之后,我感到很失望。尽管我不抱什么希望,但那些地基似乎很有可能没有被冲毁。在查看地方文件时,我注意到,在1942年7月和1946年5月的时候,奥特塞利克地区分别遭遇了两次特别严重的突发洪灾。很有可能,在你发现那个地方之后不太长的时间,那个农舍和那些不可思议的构架就遭到了严重的破坏,这是一片很神秘、很荒蛮的山区,无疑会有许多我们永远都无法知道的事。
  我是怀着一种沉痛的心情来写这封信的,就在两天前的晚上,普雷斯科特·布兰登死了。这对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我敢肯定,这对于你和所有认识他的人来说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我只希望警方能抓到那些恶毒的凶手,他们的这种行为毫无目的性可言——那些贼在他的办公室里翻箱倒柜时显然是受惊了。从他们愚蠢、凶残的犯罪手段上看,警方认为那些凶手服用了毒品。
  我刚收到一本艾拉德小说集的第三卷,《亵渎之所》。这本书设计得太棒了,而这场悲剧使我们认识到,斯科特再也不会给世人呈上这样的珍品了。亚历山大·斯蒂夫罗伊
  雷佛瑞特被那封信惊呆了。他还没有得到布兰登的死讯——几天前他刚收到出版社寄来的一个包裹,里面是《亵渎之所》的首印本。他想起了布兰登在最后一封信了写的一段话——当时他还觉得那段话似乎很好笑:
  柯林,你的树枝使许多爱好者感到迷惑不解,单就回复各种问询我就已经用完了一卷打字色带。有一个人很特别——乔治·伦纳德少校——他竭力要求我把详细情况告诉他,恐怕我让他知道得太多了。他写过好几封信,要你的地址,但我知道你很重视自己的隐私,所以我告诉他说,如果有信的话,让我来替他转给你。我推断,他是想要看你的速写原件。但这些气势凌人的、神秘的东西让我觉得很痛苦。坦白地说,我本人不想和那个人会面。
  六
  “是柯林·雷佛瑞特先生吗?”
  雷佛瑞特审视着那个正微笑着站在他的工作室门口的、瘦高个的男人。他开来的那辆跑车看上去价格不菲。从他的高领衣和宽松的皮裤,还有他携带的时髦的公文包也能看出他很有钱。门口的阴影使他瘦削的脸显得像死人一样惨白。从他稀疏的头发看,雷佛瑞特估计他的岁数有小五十了。他带了一副黑墨镜,手上还带着黑色的驾驶手套。
  “斯科特·布兰登跟我说了在哪儿能找到你,”那个陌生人说。
  “斯科特?”雷佛瑞特警觉起来。
  “对,我们失去了一个共同的朋友,很遗憾。我和他谈过,可就在那之后……我从你的表情可以看出,斯科特还没来得及写信告诉你。”
  他笨拙地支支吾吾地说,“我是达纳·艾拉德。”
  “艾拉德?”
  那个陌生人显得有点窘。“是的——H·肯尼思·艾拉德是我的伯父。”
  “我不知道艾拉德还有其他家人,”雷佛瑞特握了握他伸过来的手,沉思着说。他从未见过艾拉德本人,但从他以前看过的几张照片来看,这人和作家本人很像。他记起来了,斯科特曾经给某个庄园开过版税支票。
  “我父亲和肯特是同母异父的兄弟。肯特后来随了他父亲的姓,但没有结婚,你也许知道。”
  “当然。”雷佛瑞特有些局促不安。“请随便坐。你来这儿有什么事?”
  达纳·艾拉德拍拍他的公文包。“有些我曾经和斯科特谈过的东西。就在最近,我突然发现了伯父的一叠没发表的手稿。”他打开公文包,将一叠发黄的手稿递给了雷佛瑞特。“做为近亲,我父亲从州立医院取回了肯特的私人物品。他从未对伯父或他的作品有太多关注。他把这些塞到我们家的阁楼里后,就把这回事忘了。当我把我的发现告诉斯科特时,他高兴极了。”
  雷佛瑞特浏览着那些手稿——一页页难以辨认的笔迹,当中还穿插着修改的地方,就像一个难以破解的迷宫。他见过艾拉德的手稿的照片。不会有错的。
  雷佛瑞特全神贯注地读着一些段落。这是艾拉德的真迹——展现了他卓越的才华。
  “自从伯父患病之后,他的思想好像就变得特别不健康了,”达纳壮着胆子说。“我非常喜欢他的作品,但我发现最后这些手稿……怎么说呢,有点儿太恐怖了。特别是他翻译的那本神话《恶神之书》。”
  这引起了雷佛瑞特极大的兴趣。他专注地看着那些脆硬的纸张,几乎没注意他的客人。艾拉德描述了一个巨石建筑,那是他遭受厄运的主人公偶然在一个位于一片古代的教堂墓地下面的地下室里发现的。其中提到的“古老的象形文字”和他的树枝构架很相似。
  “看这儿,”达纳指点着说。“这些是他从阿洛里-兹罗克罗斯的禁书上抄录的咒语:‘Yogth-Yugth-Sut-Hyrath-Yogng’——真该死,我都不知道怎么念这些东西。他抄了好多页呢。”
  “真是难以相信!”雷佛瑞特说。他试着要把那句话念出来。应该是能念出来的。他甚至都找出了一种韵律。
  “太好了,知道你也有同感,我就放心了。我担心最后这几篇小说和片断可能会让肯特的那些书迷受不了。”
  “这么说,你要出版这些东西啦?”
  达纳点点头。“斯科特想出。我只是希望那些贼不是冲着这些东西来的——一个收藏家要用一大笔钱来买。斯科特说他要守住这个秘密,直到他准备好把它宣布出来为止。”他显得很伤心。
  “所以,我现在准备自己出这本书——做一个豪华本。我想让你给书画插图。”
  “我感到很荣幸!”雷佛瑞特起誓说,他无法相信这一切。
  “我真的很喜欢你给那套三卷本画的插图。我希望看到更多像那类的东西。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把书出版出来。关于那些树枝的事……”
  “怎么样?”
  “斯科特跟我说了关于它们的事。真是太神奇了!你画了整整一本,是吗?我能看看吗?”
  雷佛瑞特匆匆地把那个笔记本从他的文件夹里找了出来,便又回去看那些手稿了。
  达纳翻看着笔记本,发出了惊叹。“这些东西真是太怪异了——手稿里也提到了这类东西,把它说得更神奇了。你能把这些都复制到我的书里吗?”
  “只要是我记得的,”雷佛瑞特向他保证说。“我有一个很好的记忆力。可你不觉得那么做有点太过了吗?”
  “一点儿都不!它们和这本书很配。而且它们非常独特。就这样,把你所有的画都放到这本书里。我要用最长的那篇小说命名这本书,就叫做《地球住民》。我已经把印刷的事安排好了,所以,只要你的画一好,我们就可以开始了。我知道你会尽力而为的。”
  七
  他正漂浮在太空中。一些物体从他身边漂了过去。星星,那是他最先想到东西。那些物体向他漂过来了。
  是树枝。各种形状的树枝构架。随后,他便漂浮在那些构架当中了,他看到,那些并不是树枝——不是木头的。那些构架是用一种颜色惨白的物质做成的,就像是被冻住的一条条星光。它们使他想起了某种神秘的象形字母——复杂难懂的符号排列起来,拼成……什么?还有一个排列——一个三维的形状。一个极其错综复杂、令人迷惑不解的迷宫……
  然后,他不知怎么就进到了一个地道里。石头垒成的地道很狭窄,他必须要趴在地上,爬过去。潮湿的、长着粘滑的青苔的石头紧紧压迫着他扭动的身躯,他像患了幽闭恐怖症的人一样发出了轻声的尖叫。
  他不知在地道里爬了多远,然后又爬过了一些石头垒成的洞穴,有时还会爬过一些通道,那些通道里的角让他的眼睛很难受,就这样,他应该是爬进了一个地下室。地下室的墙和天花板都是巨型的花岗岩石板,对角线的长度有12英尺,在石板之间是一些通向地面的洞穴。在地下室的中央有一块巨大的片麻岩石板,就像是一个祭台。一股泉水暗暗地在支承着桌面的石柱之间涌动着。桌面的外缘有一道槽,上面有一些令人作呕的污迹,和放在聚流口下面的那个碗里盛的东西是一样的。
  一些人从地下室周围的那些黑漆漆的洞穴里出来了——一些无精打采的人形,只能模糊地看出他们的轮廓。一个穿着一件破斗篷的人形从黑暗中向他走了过来——伸出一只像爪子似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拉向祭台。他顺从地跟着他走了过去,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期待着他。
  他们走到祭台前,借着凿在片麻岩石板上的那些楔形构架发出的亮光,他能看见引领他的那个人形的脸。一张僵尸似的脸,前额腐朽的头骨已经碎裂了,凹进去的地方渗出了肮脏的……
  雷佛瑞特会在他的尖叫产生的回音中醒过来的……
  他工作得太辛苦了,他对自己说,他在黑暗中踉踉跄跄地摸索着,穿上了衣服,他太害怕了,不能再回去睡觉了。每天夜里都会做恶梦。难怪他会那么疲惫。
  可是,他的工作室里还有工作在等着他呢。现在他已经完成了大约50幅画了。他还准备再画50幅。难怪会做那些恶梦。尽管还存在着排版的问题,而且在找达纳想要的那种特殊纸张时也遇到了问题——那本书就等着他了。
  虽然他被累得骨头都疼,但他还是决意要熬过那个惨淡的晚上。如果把恶梦中出现的一些形象画出来的话,应该会很有意思。
  八
  最后一批插图已经寄给在皮特谢姆的达纳·艾拉德了,雷佛瑞特瘦了15磅,并且感到身心俱疲,在收到一张额外的支票后,他买了一箱上好的威士忌。图版刚一排好,达纳就让胶印机转了起来。虽然他计划得很周密,但胶印机却坏了,一个印刷工没说明原因就辞职不干了,而新来的工人又出了严重的事故——似乎有数不清的问题,而且每遇到一次延误,达纳都会大发雷霆。尽管如此,印刷工作还在往前赶。雷佛瑞特写信说,这本书被诅咒了,但达纳回信说,一个星期后就会一切就绪。
  雷佛瑞特在他的工作室里用树枝做构架自娱自乐,还努力抓紧时间补觉。就在他期待着那本新书时,他收到了斯蒂夫罗伊的一封信:
  前几天给你打过电话,想找你,但你家的电话没人接。我现在时间很紧,只能长话短说。我确实发现了一处不为人知的、极其重要的巨石遗址。它位于马萨诸塞州的一个一直很著名的家族庄园里——因为我无法得到授权进入这个庄园,我就不具体说它在哪儿了。有天晚上我偷偷去看过一次(当然是违法的),只有很短的时间,还差点儿被抓住。我在一个神学院的图书馆里看到了一些17世纪的信件和文件,偶然发现了提到那个地方的内容。作者揭露那个家族是一窝巫师和巫婆,提到了他们搞的炼金术和其它一些不太好的流言蜚语——还描述了地下的石室、巨形的人造物体等等,说这些都被用来“做邪恶、残忍的事。”我只是匆匆地翻看了一下,但他的描述并没有夸大其词。而且,柯林——我在偷偷穿过树林去那个地方的时候,偶然发现了好多你那种神秘的“树枝”!我带了个小的回来,让你看看。是新近做成的,和你画的像极了。走运的话,我将会获准去那里查明它们的重要意义——毋庸置疑,它们具有重要的意义——但这些搞巫术的人很难把他们的秘密说出来。我会对他们说,我是从科学的角度对这些感兴趣的,不是要揭露愚昧——再看看他们怎么说。无论如何我都要去近距离地看一眼。所以——我走了!亚历山大·斯蒂夫罗伊
  雷佛瑞特扬起了两道浓眉。艾拉德曾经暗示说,那些枝条构架象征着某种神秘的祭仪。但艾拉德30年前就这么写出来了,雷佛瑞特还以为他曾经无意中发现了某个和曼恩小溪类似的遗址呢。斯蒂夫罗伊写的却是现在的事。
  他真希望斯蒂夫罗伊发现的仅仅是一个空洞的骗局。
  那些恶梦还在烦扰着他——现在已经司空见惯了,因为他只有在梦里才会进入那些场景中,并且见到那些幽灵。习惯了。它们带给他的恐惧从未减弱过。
  此时他正穿行在森林里——似乎就在附近的一个山丘上。一块巨大的花岗岩石板已经被拖到了一边,露出了曾被它盖住的一个深坑。他毫不犹豫地就走进了深坑,对于深入地下的那些圆滑的台阶,他是再熟悉不过了。一个地下的石室,在它周围有好多引伸出去的石头垒成的洞穴。他知道从哪个洞爬进去。
  又进到了那个地下室,还是那个祭台和在祭台下暗涌的泉水,还有聚集起来的一圈模糊的人形。他们围在祭台周围,当他走近他们时,他看见他们正在钉一个疯狂地扭动着身体的人。
  那是一个体格健壮的人,白发蓬乱,污秽不堪的肉体被钉在了祭台上。那张扭曲的脸似曾相识,他在想自己是否应该认识那个人。但此时,那个前额凹进去的僵尸正对着他的耳朵小声说着什么,他努力不去想从那个碎裂的前额里渗出来的那些污秽的东西,而是从那只只剩下骨头的手里接过那把青铜刀,并且把刀高高地举了起来,因为他无法惊叫,也无法醒来,所以只能在那个衣衫褴褛的牧师的低语声中将刀……
  在一阵充满邪恶的疯狂之后,他终于醒来了,他身上粘糊糊的,但那不是他出的冷汗,他的一只手里正攥着一颗被吞噬了一半的心,而这也不是他在做恶梦。
  九
  雷佛瑞特不知道怎么竟能神志清楚地把那块肉处置掉了。整整一上午他都站在淋浴器下,搓掉了一层皮。他真希望他能吐出来。
  电台里播出了一条新闻。在沃特利附近的一块倒下来的花岗岩石板下发现了著名考古学家亚历山大·斯蒂夫罗伊博士被砸得粉碎的尸体。警方怀疑博士在进行挖掘时触动了那块巨型石板的根基。根据遗留的私人物品,警方确认的死者的身份。
  当雷佛瑞特的手不再抖得无法开车时,他飞车去了皮特谢姆——在天快黑的时候赶到了达纳·艾拉德的老石屋。他疯狂地敲着门,等了很久,艾拉德才开了门。
  “是你,晚上好,柯林!你来得真是太巧了!书已经印好了。装订厂刚刚把它们送来。”
  雷佛瑞特侧身从他身边走过去。“咱们得把书烧掉!”他脱口说道。从早上开始,他已经想过好多问题了。
  “烧掉?”
  “有件事咱们谁都没有仔细考虑过。那些树枝构架——有一个教派,一个该死的教派。那些构架在他们的祭仪中有着某种意义。斯蒂夫罗伊曾经暗示说,它们可能是一种象形文字,我不知道。但那个教派还存在着。是他们杀害了斯科特……杀害了斯蒂夫罗伊。他们也来找我的麻烦了——我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为了阻止你发行这本书,他们会杀了你!”
  达纳的显得很焦虑,但雷佛瑞特知道,他并没有说动他。“柯林,这听起来太疯狂了。你真是自不量力,你知道吗。来,我带你去看那些书。它们就在地窖里。”
  雷佛瑞特让他领着走下了台阶。地窖相当大,铺的都是石板,很干燥。用牛皮纸包起来的一捆捆书堆成了一大堆。
  “把它们放在这儿,就不会把地板压坏了,”达纳解释说。“明天就开始把它们发给发行商。来,我给你一本签了名的书。”
  雷佛瑞特心不在焉地打开了一本《地球住民》。他盯着他所钟爱的那些插图上的腐朽的生物和地下的石室,以及污迹斑斑的祭台——还有无处不在的那些怪异的构架。他浑身战栗着。
  “给。”达纳把他签好的书递给雷佛瑞特。“再回答一下你的问题,它们就是古老的象形文字。”
  但此时雷佛瑞特正盯着那行题字,那是他绝对不会认错的笔迹:“赠柯林·雷佛瑞特,没有你,这项工作就不可能完成——H·肯尼思·艾拉德。”
  艾拉德正在说着什么。雷佛瑞特看见,在一些部位上,那些匆忙涂上的肉色化妆品没能完全掩盖住它下面的东西。“代表异型规模的象形文字——人类的大脑是无法理解的,在一种大得无法想像的召唤符——比如,跨度有几英里长的‘五角星形’,它是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以前我们尝试了一次——但你的铁家伙把艾尔索的脑袋打坏了。他在最后一刻犯了错——几乎让我们全军覆没。艾尔索从四千年前就开始计划那次召唤了。
  “然后,你又出现了,柯林·雷佛瑞特——你和你在艺术方面的学识,还有你画的艾尔索的那些符号的速写。现在,一千个新的头脑将会看到你还给我们的召唤符,并且和我们的头脑联合起来,而我们就在‘神秘之所’里。大恶神将从地下归来,而我们这些坚定地侍奉他的死人,将成为那些活人的主人。”
  雷佛瑞特转身想跑,但此时那些人形从地窖的阴影里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同时,巨大的石板滑开了,露出了后面的地道。当艾尔索过来要把他带走时,他开始尖叫起来,但他醒不过来了,只能跟着走了。
《克苏鲁神话:恐怖人间》作者:[美] 斯蒂芬·金 等
(本书)
《新生》 菲利普·何塞·法默
  排在德斯蒙德前面的是一个留着长发的年轻人,穿着一双拖鞋,一条破旧的蓝牛仔裤,和一件脏兮兮的T恤。在他的屁兜里塞着一本平装的《罗伯特·布莱克作品集》。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能看到他的T恤上有两个大大的字母,M·U。在他的两撇细细的胡子上粘着一些面包屑。
  当他看见德斯蒙德的时候,他发黄色的眼睛——他肯定是得了黄疸——睁得老大。他说,“这儿不是申请进私立养老院的地方,老爹。”他咧嘴一笑,露出了长得出奇的犬齿,然后又转回头去面向入学登记台。
  德斯蒙德觉得脸上发烫。从打他在一张标着“Toaahd新生A-D”的桌子前排上队之后,他就感觉到了斜眼,窃笑,和嘀嘀咕咕的闲言碎语。他站在这些年轻人中间,就像立在花园里的一块广告牌,放在宴会桌上的一具尸体。
  队伍又往前移动了一个人。新生都在交谈着,但声音都压得很低。像他们这样的年轻人,都很克制自己,只有排在他前面的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是个例外。
  也许是周围的环境震慑住了他们。这个建于19世纪末的体育馆已经好多年没有重新粉刷了。以前的绿色墙壁都斑驳了。高墙上打碎的窗户都糊上了纸板,挡住了外面的天光。木地板都翘了,走起来嘎吱嘎吱地响,篮板上的篮圈都生锈了。然而,多年以来,M。 U。在所有的竞技领域中都是联赛冠军。虽然它招的新生远比它的竞赛对手要少,但它的队伍总能设法取胜,经常还是以大比分取胜。
  德斯蒙德系上了外衣的扣子。虽然这是秋季里很暖和的一天,但体育馆里却很凉。如果他不知道的话,他会以为在他的身后立着一道冰墙呢。在他的头顶上,大灯挣扎着想要赶走黑暗,一点点降临的黑暗就像是沉入海底的死鲸的肚子。
  他转身看去,紧排在他后面的女孩笑了笑。她穿着一件平滑、宽松、色彩艳丽的非洲服装,上面印着占星的符号。她的黑头发剪得很短;她的脸不大,五官端正,但因为太尖了,所以不能说是漂亮。
  在所有这些年轻人里应该是有一些漂亮的女孩和英俊的男孩的。他已经走过很多校园了,完全知道校花应该是个什么标准。但这里……那边有个女孩,排在右手边的那个队里,脸长得跟模特儿似的。但是,少了点儿什么东西。
  不,是多了点儿什么。一种说不出的气质,但是……令人厌恶?不,现在不见了。不,现在又有了。来回不停地变化,就像是一只蝙蝠在明暗之间不停地扑来扑去。
  排在他前面的那个小子又转过身来。他笑的样子就像是狐狸看见了一只鸡。
  “漂亮妞,哈,老爹?她喜欢岁数大的。说不定你们俩挺般配呢。”
  他的身上和衣服上的臭味在他的周围挥之不去,就像绕着一只死老鼠打转的苍蝇。
  “我对有恋父情结的女孩没兴趣,”德斯蒙德冷冷地说。
  “在你这个岁数就不能挑挑捡捡了,”那小子说着,又转回身去。
  德斯蒙德脸涨得通红,他很快想像自己把那小子揍趴下了。但不太管用。
  队伍又往前挪动了。他看看手表。他本打算半小时后给他妈妈打电话的。他应该能早点到这儿的。但他睡过头了,而且闹钟还停了,当它又走起来的时候,似乎还满不在乎似的。当然,它并非如此,但不知为何,他觉得他的东西就应该对他在意。这是非理性的,但他如果是一个相信理性至上的人的话,他还会在这儿吗?这些学生有谁还会在这儿呢?
  队伍走走停停地向前移动着,像一只蜈蜙,不时地站下来,确认一下有没有人偷了它的腿。当他排到了头一个的时候,离他预定的打电话的时间已经过去10分钟了。在登记台后面的是一个比他老得多的男人。他的脸上全是褶,像是在一团灰色的生面团上用手指甲划了划,又捏成了大致的人形似的。乌贼嘴似的鼻子贴在面团上。杂乱的白眉毛下,一双眼睛转个不停。
  一只手接过了德斯蒙德的材料和打孔卡片,那不像是一个老年人的手。手很大,很厚,白白的,很光滑。手指甲很脏。
  “我猜,是罗德里克·德斯蒙德吧。”
  那声音很刺耳,一点儿没有一个老人所有的嘶哑的颤音。
  “啊,你认识我?”
  “当然喽。我看过你的几篇写神秘学的小说。而且,10年前,我还拒绝了你的要求,没给你影印那本书的某些章节。”
  挂在发旧的斜纹呢外套上的名牌上写的是:R·莱亚门,COTOAAHD。看来,这位就是“神秘艺术和历史系委员会”的主席了。
  “你写的那篇讨论阿尔哈兹莱德的名字的起源的论文是一篇很出色的语言学研究文献。我知道那名字的起源不是阿拉伯语,甚至都不是闪米特语,但坦白地讲,我不知道那个词是什么时候被从阿拉伯语里剔除的。关于它是如何保留下来的,在你的解释中只提到了它和也门人有关,你说它的原意不是‘疯子’,而是‘那个看了不该看的东西的人’,真是说得太对了。”
  他停了一下,又笑着说,“当你的母亲迫不得已陪你一起去也门的时候,她抱怨了吗?”
  德斯蒙德说,“没-没人强迫她。”
  他深吸一口气,说道,“可是你怎么知道她……?”
  “我看过写你的传记。”
  莱亚门轻声笑了起来。那笑声听着就像是晃动一个装着钉子的木桶时发出的声音。“你写的关于阿尔哈兹莱德的文章和你在你的小说里所展现的知识就是你在60岁的时候还能被这个系录取的重要原因。”
  他在表格上签了字,把卡片还给了德斯蒙德。“拿着这个去收银处。噢,对了,你们家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长寿之家啊,不是吗?你的父亲是意外身亡的,但他的父亲活到了120岁。你的母亲80岁了,但她应该能活到100岁以上。还有你,你能再活40多年,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
  德斯蒙德觉得很恼火,但还没有到他敢于表现出来的地步。在由灰变黑的气氛中,那个老头的脸泛着光。那张脸慢慢漂向他,膨胀开来,猛然间,德斯蒙德就进入那些灰色的皱纹里了。这儿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地方。
  那个小人形在一个有着淡淡的光晕的平面上舞动着,然后消退了,而他又陷入了一片咆哮着的黑暗之中。他探身向前,紧紧抓住桌子的边缘。
  “德斯蒙德先生,你经常会这么犯病吗?”
  德斯蒙德松开了手,直起身子。“太激动了,我想是。不,我从没犯过病,现在没有,过去也没有。”
  那人轻声笑了。“对,那应该是心情紧张的结果。或许你可以在这儿找到消除紧张的方法。”
  德斯蒙德转身走开了。在他离开体育馆前,他看到的只是模糊的人影和标志。那个老巫师……他是怎么看透他的心思的?难道那只是因为他看过他的传记,做了一些调查,推测出了一幅完整的图片吗?或者还不止是这些?
  太阳已经躲到了厚厚的云层后面。越过校园,越过掩映在许多树木中的城里的房屋,就是塔米塞奇格山了。山是按那个早以灭绝的印第安人部落的名字命名的,据说,他们曾经是邪恶的巨人,并且发动了和英雄米卡图尼斯以及他会变魔术的朋友,奇加斯帕特之间的战争。奇加斯帕特被杀死了,但米卡图尼斯用魔棒把那些巨人变成了石头。
  但每隔几个世纪,那些巨人的首领,科托阿德,就能把他自己从符咒中解脱出来,有时,一个巫师能把他放出来。那样的话,科托阿德就会到外面游荡一番,然后再回复到石头状态沉睡。1724年,在城市边缘的一所房子和许多树木在一个暴雨之夜被化为了平地,就像是被巨人的脚踏平了似的。那些折断的树木形成了一条小路,直通一座形状怪异的小山,小山的名字叫科托阿德。
  这些故事无一不被印第安人和18世纪那些迷信的白人说成是富有传奇色彩的自然现象。但是,那个由莱亚门牵头的委员会的名称缩写与那个巨人的名字一模一样,这难道也完全是巧合吗?
  猛然间,他意识到他正在走向一个电话亭。他看了看手表,感觉到了恐慌。他宿舍里的电话就该响了。最好就在电话亭给她打电话,这样可以节省走回宿舍的那3分钟时间。
  他停下了。不行,如果他从电话亭打电话,听到的只能是忙音。
  “40多年的生命,正如你所知道的,”那个主席刚才说。
  德斯蒙德掉头要往回走。他的路被一个大个子年轻人挡住了。他比6英尺高的德斯蒙德高出一头,胖得就像“梅西”的圣诞游行时那个圣诞老人气球,不过小一号罢了。他穿着一件很脏的圆领长袖运动衫,胸前是无处不在的M。U。,一条短裤,一双破网球鞋。他用像香蕉一样粗的手指拿着一个巨大的萨拉米香肠三明治。
  看到他,德斯蒙德突然意识到,这儿的大多数学生不是太瘦,就是太胖。
  “德斯蒙德先生?”
  “对。”
  他们握了握手。那家伙的皮肤又湿又凉,但手很有劲。
  “我是温德尔·特里潘。就你的学识,你应该听说过我的祖先。那个最出名的,或说声名狼藉的康沃尔女巫,雷切尔·特里潘。”
  “噢,特雷丹尼克·乌勒斯村的雷切尔,离波尔杜湾不远。”
  “我就知道你知道。我继承了祖业,但是谨慎多了,当然。反正,我已经大四了,还是兰卡阿里夫兄弟会推选的委员会主席。”
  他停了一下,咬了一口三明治。蛋黄酱和萨拉米香肠和芝士慢慢地从他的嘴里溢出来,他说,“你被邀请参加我们今天下午在会所举行的一个聚会。”
  他把另一只手伸到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卡片。德斯蒙德草草地看了一眼。“你想让我加入你们的兄弟会?我太老了,做不来那种事。我觉得我适宜……”
  “胡说,德斯蒙德先生。我们是一个很严肃的团体。其实,这儿的兄弟会和别的学校的不一样。你应该知道。我们觉得你会带来稳定,还有,我得承认,威望。你非常有名气,你知道。顺便说一句,莱亚门就是兰卡阿里夫的一员。他会关照属于他的兄弟会的学生。当然啦,他不承认这点,而且如果你这么说的话,我也不承认。但事实如此。”
  “哦,我不知道。假如我立誓入会了——如果我被邀请的话——我就得住进兄弟会所吗?”
  “对,我们一视同仁。当然,那只是在你立誓以后。在你做积极分子时,随便你住在哪儿都行。”
  特里潘笑了,露出了嘴里没嚼完的东西。“你没结婚,所以没问题。”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德斯蒙德先生。只不过是说,我们不发展已婚的人入会,除非他不和妻子一起生活。已婚的人失去了他的某些力量,你知道。当然,我们决不主张独身。我们也有一些很不错的聚会。每月一次,我们会在科托阿德山脚下的一个小树林里搞一次狂欢活动。大多数女宾都是巴盖辛女生联谊会的。她们当中的一些人真的喜欢老成持重型的,要是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的话。”
  特里潘往前跨了一步,他的脸正对着德斯蒙德的脸。“我们不光有啤酒,大麻,麻醉剂,和女生。还有别的吸引人的东西。有些好东西是曼纽尔·德登布隆侯爵按他自己的配方做的呢。但大部分都是小儿科的东西。那儿还有一只山羊呢。”
  “山羊?黑山羊吗?”
  特里潘点点头,他叠成三层的下巴上的垂肉嘟噜嘟噜地晃。“对。老莱亚门会去那儿监督,当然,他会戴上面具。有他在,不会有出格的事的。去年的万圣节,虽然……”
  他顿了一下,又说,“反正,有东西可看。”
  德斯蒙德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他的心砰砰地跳,像那种祭拜仪式中敲打的手鼓声,他只在书里读到过那种仪式,但他曾经设想过好多次了。
  德斯蒙德把卡片装进口袋。“一点钟?”
  “你会来吗?太好了。 回头见,德斯蒙德先生。你不会后悔的。”
  德斯蒙德走过学校四方广场上的那些大楼,其中气势最雄伟的一幢建筑是博物馆。它是校园里,也就是最初的校区里最古老的建筑。光阴在其它建筑的砖石上都留下了印记,但博物馆的建筑好像把光阴都吸收了似的,而且好像又要慢慢地把吸收的东西再散放出来似的,就像水泥、石头和砖块在太阳下吸收热量,然后在黑夜里又释放出来一样。其它的建筑上都爬满了攀缘植物,而且有点太茂密了,但博物馆外面什么植物都没有。想要爬上它灰暗的骨白色石墙的那些攀缘植物都枯萎了,并且掉到了地上。
  莱亚门的红石头房子很窄,有3层楼高,上面是一个双峰屋顶。覆盖在房子外面的攀缘植物长得很茂盛,似乎那房子没有被它们的重量缀得垮塌下来已然是一个奇迹了。那些攀缘植物的颜色与其它建筑上的也略微有些差别。从一个角度看去,好像是青紫色的。从另一个角度看,又是绿色的,像极了苏门答腊岛上的一种蛇的眼睛的颜色,那是德斯蒙德在一本爬虫学专著里的一张彩页上看到的。
  岩人部落的巫师就是用这种有毒的爬虫来传递信息的,有时还会用它去杀人。作者没有解释他所谓的“信息”是什么意思。德斯蒙德从另一本书里知道了“信息”的含义,但在那之前,为了看懂那本用阿拉伯语写的手稿里的马来语,他还学会了马来语。
  他匆匆走过那所不会引人驻足观看的房子,回到了宿舍。宿舍楼是1888年在另一座建筑的旧址上兴建的,1938年又重新改建过。灰色的墙皮都剥落了。又几扇窗户被打破了,窗口被钉上了硬纸板。门廊的地板都翘了,在他的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大门是橡木制的,上面的漆早就掉光了。门上有一个青铜的猫头,猫嘴上挂着一个当门环用的粗重的青铜圆环。
  德斯蒙德进了门,走过铺着破地毯的大厅,顺着光秃秃的楼梯上到了二楼。在第一个楼梯平台的灰白色墙壁上,留有很久以前某个人写的字:约梭托混蛋。那些字被冲洗过好多次,但显然只有用涂料才能把这句带有侮辱性的、危险的情绪表现掩盖掉。昨天一个大三的学生告诉过他,谁也不知道那是谁写的,但在它出现后的那个晚上,有人发现一名新生吊死在了一个壁橱里。
  “那孩子在自杀之前把自己毁得不善,”那个大三学生说。“我那时没在,但我知道那情形。他应该是用一把剃刀和一个热熨斗干的。现场到处都是血,他的生殖器和睾丸在桌子上,被摆成了一个T型十字架,你知道那是谁的标志,他还把墙上的石膏抓下来一块,留下了一个很大的血手印。那看着简直不像是人手留下的。”
  “我很惊讶,他还能活到把自己吊起来的时候,”德斯蒙德说。“流了那么多的血,你知道。”
  那个大三学生大笑着说。“你肯定是在开玩笑吧!”
  过了片刻,德斯蒙德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他的脸马上变得煞白。但后来他又在想,那个大三学生不会是照老规矩和新来的新生开玩笑吧。他想,无论如何,他不会再去向别人问这件事。如果他真是被愚弄了,他不会再受骗第二次。
  他听见了长长的走廊尽头有电话铃响。他叹了口气,经过那些关着的房门,往他的房间跑去。从他的身后传来了轻轻的窃笑。他打开了房门,并且又随手关上了。他站在那儿,盯着电话看了好长一段时间,电话铃不停地响着,不知道为什么,让他想起了一首诗,诗里写的是一个澳大利亚的流浪汉在一个野兽饮水的水坑里泡澡的事。邦依普,就是澳大利亚民间传说中的那个神秘而又邪恶的生物,就栖息在那个水坑里,默默地,很殷勤地保护着那个流浪汉。他放在火上的茶壶叫个不停,但没有人能听到。
  电话铃还在不停地响着。
  邦依普就在电话那头。
  一种突如其来的罪恶感令他涨红了脸。
  在他穿过房间的时候,从眼角里瞥见了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的、黑黑的东西,转眼间便钻到了塌陷下去的、泛着霉味的沙发床下面。他在边桌旁边站住了,伸出手去抚摸着听筒,感觉到了它冰冷的颤动。他把手又缩了回来。虽然显得很蠢,但他还是觉得,她似乎能察觉到他的抚摸,并且知道他就在旁边。
  他吼叫着,开始在屋里转圈。他注意到踢脚板上的那个洞又露出来了。他塞进去堵洞口的那个可乐瓶被推了出来。他蹲下去,把可乐瓶又塞了回去,然后站直了身子。
  当他下到最后一级台阶时,他依然能听见电话铃响。但他不知道那是否只是他脑子里出现的声音。
  他交过学费之后,又去食堂吃了饭——食堂的饭菜比他预想的要好,然后他向后备军官训练队(ROTC)的大楼走去。大楼的状况比其它建筑要好,也许是因为军队管理得好吧。反正,它还没到要人来巡查的地步。那些大炮就架在后面。难道学生真的要学会用这些美西战争时的武器吗?在这些东西都生出铜绿的时候?
  当德斯蒙德要求领他的制服和手册时,那个当班的军官愣住了。
  “我不明白。你不知道ROTC不再收新生和大二的学生了吗?”
  德斯蒙德坚持说他想要参加。那个军官摸了摸他胡子拉茬的下巴,吸了一口“提华纳金牌”雪茄。“唔,让我想想。”
  他查阅着一本书,书的边好像都被老鼠磕坏了。“那,你都知道什么?条例上没规定年龄。当然,这儿缺了几页。应该是一个勘误表。以前没招过像你这种年纪的人。但是……好吧,要是条例上没提到这种情况,那么……真该死!不会伤到你的,我们的小伙子不必非得通过障碍科目,或其它类似的科目。
  “可是,你都60岁了呀!你为什么要来登记?”
  德斯蒙德没告诉他,他曾经在“二战”时延期服役,因为他是他生病的老妈的唯一支柱。从那时起,他就有一种负疚感,而现在他起码可以为他的祖国尽一些——别管多微薄的——义务了。
  那个军官站起来,但态度不是很配合。“好吧。我给发装备。但我还是要提醒你,这些混帐东西玩的是一些很不寻常的把戏。你就会知道他们从他们的大炮里打出来的都是什么东西。”
  15分钟过后,德斯蒙德把一套制服和手册夹在胳膊底下离开了。他不想带着这些东西回家,所以,他把东西寄存在了学校的书店里。店里的女孩把他的东西放在了一个架子上,那上面还有别人的东西,其中有些东西是外行人根本不认识的东西。那当中就有一个罩着黑布的小笼子。
  德斯蒙德走到兄弟会街。除了那个“哈斯特尔之家”外,那儿的房子都有一个阿拉伯名字。这些房子和学校里的其它建筑一样,都显得很破旧,疏于维护。德斯蒙德拐上了一条水泥步道,步道的裂缝里都是枯死的蒲公英和其它野草。在他左手边斜着一根15英尺高的大木头柱子。城里人根据柱子上刻的那些头和符号,把它看作是一根图腾柱。当然,它并不是图腾柱,因为拥有它的那个部落并非西北海岸或阿拉斯加的印第安人。这里曾经立着好几百根这样的柱子,但现在只剩下了两根,另一根保存在学校的博物馆里。
  德斯蒙德从柱前经过时,把左手的拇指根放在了鼻子下面,食指尖放在了前额的正中间,轻声念着古老的敬语,“Shesh-cotoaahd-ting-ononwasenk。”他从各种文献中得知,在这个月相时间里,每个塔米塞奇格人经过这根柱子时都必须念这段话。就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这段话的含义,因为它是从另一个部落传下来的,又说不定是源自于很久以前的一种语言。但它表达的是一种敬意,如果不遵守这种惯例,就很可能会遭遇不幸。
  他在做这些的时候,觉得自己有点傻,但他知道,这么做是没有坏处的。
  没有刷漆的木楼梯走上去嘎吱嘎吱地响。门廊很大;纱窗都生锈了,而且有好多窟窿,根本挡不住外面的小虫子。前门开着;从里面传出了音量很大的摇滚乐声,同时能听到好多人在大声交谈,还能闻到一股刺鼻的大麻的味道。
  德斯蒙德险些掉头回去。他害怕到人多的地方去,而且一想到他的年龄,他就觉得很尴尬。但温德尔·特里潘就站在走廊里,他被一双大手拉住了。
  “进来吧!”特里潘低声吼着。“我会把你介绍给兄弟们!”
  德斯蒙德被拽进了一个大房间里,里面挤满了男男女女的年轻人。特里潘在人群里挤来挤去,不时停下来拍拍某人的背,高声打着招呼,有一次还拍了一个体格健美的年轻女孩的屁股一下。他们来到了一个角落里,莱亚门教授正坐在那儿,围在他旁边的一些人看上去比这里的大部分人要年长一些。德斯蒙德估计他们都是研究生。他握着那只又肥又厚的手说道,“很高兴再见到你,”但他有点怀疑他是否听见了他说的话。
  莱亚门把他拉近一些,以便他能听见他说什么,然后说道,“你决定好了吗?”
  那老头的口气很难闻,但他肯定是喝了什么了,德斯蒙德以前从没闻到过这种气味。那双红眼睛好像闪着光,就像是在眼球里点了两根小蜡烛似的。
  “决定什么?”德斯蒙德大声问。
  那个老头笑笑,说,“你知道。”
  他把手松开了。德斯蒙德站直了身子。虽然屋子里热得能让他冒汗,但他却突然感到很冷。莱亚门暗示的是什么?那不会是他真知道的事。难道他真的知道吗?
  特里潘把他介绍给了周围的那些男女,然后带着他走到了人群里。他又被介绍给了更多的人,大部分是兰卡阿里夫兄弟会的成员,或是街对面的女生联谊会的成员。他能准确认出的唯一一名入会候选人是一个黑人,一个加蓬人。等那些人都走开之后,特里潘说,“布卡瓦来自一个巫医世家。如果他能接受我们的邀请,他将成为一个真正的宝贝,当然,‘哈斯特尔之家’和‘卡夫·达尔·瓦’也特别想要他。系里在中部非洲科学方面比较薄弱。过去曾有过一个特棒的老师,贾尼斯·蒙玛亚,但她10年前在塞拉里昂休假的时候失踪了。如果布卡瓦能担当助教的话,我不会感到惊讶的,别看他名义上只是一名新生。老兄,有天晚上,他还教过我一部分你简直无法相信的祭奠仪式的内容。我……好啦,我现在不说它了。改天再说。反正,他最尊敬莱亚门,而且,因为那傻老头是系里的头头,布卡瓦几乎是笃定要加入我们了。”
  突然,他开始呲着牙,咧着嘴,弯下腰,手紧紧捂着他的大肚子,脏乎乎的皮肤变得煞白。德斯蒙德问,“怎么回事?”
  特里潘摇摇头,深深叹了口气,直起了腰。
  “啊,真疼啊!”
  “怎么啦?”德斯蒙德说。
  “我不应该说他是傻老头。我没想到他能听见我的话,但他不是用耳朵听的。该死,世上再没有别人比我更敬重他了。但有的时候,我就喜欢信口胡说……好啦,再也不会了。”
  “你是说?”德斯蒙德说。
  “对呀。你以为是谁?别管它。跟我来,咱们找个安静的地方。”
  他拉着德斯蒙德走过了一个小房间,里面有好多书架,摆满了书籍,小说,教科书,偶尔还有几本包着旧皮面的书。
  “我们这儿有一个好得不得了图书室,可以说是所有会所里最好的一个。它是我们最吸引人的部分之一。但那指的是它开放那部分。”
  他们进了一道小门,走过一小段走廊,在另一道门前停了下来,特里潘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把钥匙,开了门。门里是一个狭窄的旋转楼梯,台阶上满是尘土。在高处有一个窗户,微弱的光线从脏污的窗玻璃透射进来。特里潘打开了一盏壁灯,他们开始爬楼梯。到了顶上的第三层,特里潘又用另一把钥匙打开了一道门。他们走进了一个小房间,房间周围的墙壁前都摆满了和天花板一样高的书架。特里潘开了一盏灯。房间的一角有一个小桌子,还有一把折叠椅。桌上有一个台灯,还有一个德登布隆侯爵的半身石像。
  特里潘喘着粗气说,“一般的,只有大四的和研究生可以来这儿。但我对破例。我只是想让你看看加入兰卡阿里夫的一大好处。别的会所都没有像这样的图书室。”
  特里潘眯着眼睛看着他。“看看那些书。但别动手。它们,唔,吸人,你懂我的意思吧。”
  德斯蒙德在房间来回走着,看着那些书名。看完之后,他说道,“真让我吃惊。我以为这其中的一些书只有在学校的图书馆里才能找到呢。还得是在上的锁的图书室里。”
  “一般人都那么想。听我说,如果你立誓入会,你就可以看这些书。只是不要告诉其他低年级的人。他们该嫉妒了。”
  特里潘依然眯着眼睛,好像他正在思考着什么也许他不该想的事,他说道,“你不介意转过身去,用手指把你的耳朵堵住吧?”
  德斯蒙德说,“为什么?”
  特里潘笑了。“啊,如果你立誓入会,你就会得到一个小方子,那是在这儿工作是必需的。但在那之前,你还不能看到它。”
  德斯蒙德尴尬地笑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同时,他又觉得很兴奋,他转过身去,背对着特里潘,用手指把耳朵堵上了。他站在这间安静极了的房间里——它是用绝缘板,还是用什么也许是非物质的东西隔音了吗?——数着数。一千零一,一千零二……
  过了一分钟多一点的时间,他感觉到特里潘的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他转过身,把手放了下来。那个胖子手里正拿着一本大开本但很薄的书,书皮上有好多黑色的小鼓包。德斯蒙德很惊讶,因为他确信,他在书架上没看到这本书。
  “我把它抑制住了,”特里潘说。“给,看吧。”他看了一下手表。“能看10分钟。”
  封面上没有书名,也没有作者署名。此时,当他更近距离地看这本书,并且拿在了手里后,他觉得,书皮不是动物皮制成的。
  特里潘说,“那是一个老阿台奇罗农自己的皮。”
  德斯蒙德说了声,“啊!”手不住地抖。接着他又恢复了镇定。
  “他肯定长了好多疣。”
  “对。接着看吧。但是,很遗憾,你看不懂。”
  第一页微微有点发黄,但对于有400年历史的纸张来说,也就不足为奇了。上面全是大大的手写字符。
  “1641年,西蒙·科南特亲笔手书。
  “西蒙,罗杰·科南特的同父异母兄弟,”德斯蒙德说道。“他是第一个造访塔米塞奇格的白人,并且就没再离开。他也和那些袭扰塔米塞奇格人的定居者打交道,但他们不知道他到底向着谁。他和受了重伤的阿台奇罗农一起逃进了荒野。20年之后,他带着这本书在弗吉尼亚现身了。”
  他慢慢地翻着拿5页纸,把每一个象形文字都记在他如照相机一般的记忆里。有一个形象他不喜欢去看。
  特里潘说,“莱亚门是唯一能看懂它的人。”
  德斯蒙德没告诉他,他也精通塔米塞奇格语的语法和一小本词典,那是威廉·科·邓纳1624年编写的,并于1654出版发行。其中包括的一个附录翻译了那些象形文字。他用了20年的时间寻找,并且花了1000块钱才得到了一份影印件。他的母亲坚决不同意出这笔花销,但他唯一的一次勇敢地和她作对。就连大学里都没有这份拷贝。
  特里潘看看他的手表。“还有一分钟。嘿!”
  他从德斯蒙德手里夺过那本书,很严厉地说道,“转过身去,把耳朵堵上!”
  特里潘显得很慌乱。他背转身,过了一分钟,特里潘把德斯蒙德的一只手拉了下来。
  “抱歉,这么急慌慌的,但时间就快到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总是只有10分钟的时间。”
  德斯蒙德没觉得有什么,只是认为那也许是因为特里潘对那本书太敏感了,所以才会有那种表现。
  特里潘显得很紧张,说道,“咱们走吧。我觉得冷了。”
  下楼的时候,他说,“你确信你看不懂那本书?”
  “我从哪儿知道怎么读?”德斯蒙德说。
  他们又回到了大房间里的喧嚣和刺激气味当中。他们没呆多久,因为特里潘想带他看看会所里的其它部分,除了地下室。
  “这周的某个时间你可以去看。但现在最好别去那儿。”
  德斯蒙德没问为什么。
  当他们走进二楼的一个非常小的房间时,特里潘说道,“通常我们不让新生有自己的房间。但对你……如果你想要,它就归你了。”
  这让德斯蒙德很高兴。他不用去忍受别人的坏习惯了,也不用去听那些让他恼火的唠叨了。
  他们下到了一楼。此时,大房间不再那么拥挤了。刚刚从椅子上站起来的老莱亚门招手让他过去。德斯蒙德慢吞吞地走了过去。出于某种原因,他知道,他不会喜欢莱亚门要对他说的话。或许他也不能肯定他是否会喜欢听。
  “特里潘带你看了兄弟会的好多好书,”莱亚门说。那不是一个疑问句,而是一个陈述句。“特别是科南特的书。”
  特里潘说,“你怎么……?”他咧嘴笑了。“你感觉到了。”
  “当然,”莱亚门说。“好啦,德斯蒙德,你不觉得是该接那个电话的时候了吗?”
  特里潘显得很迷惑。德斯蒙德感到很不舒服,浑身发冷。
  莱亚门的鼻子都快贴到德斯蒙德的鼻子上了。那张生面团似的脸上的许许多多皱纹就像是象形文字一样。
  “你已经决定了,但你没让你自己了解这一点,”他说道。“听着。那是科南特的建议,不是吗?听着。从你上飞机去波士顿的那一刻起,你就做错了。你在机场的时候本可以收手不干的,但你没有,即使,我猜想,你母亲还在那儿大吵大闹了一番。但你没收手。所以,拖着也无济于事了。”
  他吃吃地笑着。“我好心给你建议是要表示我对你的敬意。我想,你会出名的。如果你能够消除某些性格缺陷的话。在这儿,即便是要获得一个学士学位,也需要有力量,智慧,严格的自律,和巨大的奉献,德斯蒙德。
  “有好多人申请到这儿来上学,因为他们觉得,这里的课程很轻松。但很快他们就会发现,系里的要求比麻省理工对工科学生的要求还高。而且还更危险。
  “然后是道德问题。这在申请入学时都有声明。但有多少人想去遵守道德声明呢?有多少人决定要站在错误的一边呢?他们放弃了,不知道,对他们当中的任何人来说,要回到另一边去都为时已晚了。他们已经表明了自己,已经抵抗过了,并且好像已经被永远记住了。”
  他停顿了一下,点了一只棕色雪茄。烟雾围着德斯蒙德打转,但他没有闻到他预想中的味道。烟味和他曾经有一次闻到过的死蝙蝠味不太像。
  “每一个男人和女人都要决定他或她自己的命运。如果我是你,我就会马上做出我的决定。我已经盯上你了,你在这儿的进步取决于我对你的性格和潜质的评估。
  “日安,德斯蒙德。”
  老头走了。特里潘说,“这说的都是什么呀?”
  德斯蒙德没答话。他在烦躁不安的特里潘旁边站了一会儿。然后,他对特里潘说了声再见,开始慢慢地往外走。他没回家,而是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闪烁的红灯吸引了他,他走过去看出来什么事。一辆带有校园警察标志的汽车和校医院的一辆救护车停在一个两层楼的建筑前。从写在很脏的窗玻璃上的字可以看出,这个建筑的底层曾经是一个食品杂货店。里里外外的墙皮都剥落了,墙上的石膏也掉了,露出了下面的木板条。光秃秃的木地板上有三具尸体。其中一个是在体育馆里排在他前面的那个年轻人。他仰面趟在地上,小胡子下面的嘴张开着。
  德斯蒙德问其中一个扒在窗户上的人出了什么事。那个人留着灰白的连鬓胡子,可能是个教授,对他说,“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出这种事。有些孩子被带去尝试一些东西,那是只有文学硕士才想要去尝试的东西。是被严格禁止的事。但却管不住那些小傻瓜。”
  小胡子的尸体上好像有一大块圆形的东西,也可能是他前额上的一块灼痕。德斯蒙德想离近点看看,但救护车上的人在把尸体抬出来之前,先把一块毯子盖在了他的脸上。
  灰白胡子的人说,“学校警察和医院会处理它们的。”他短短地笑了两声。“城里的警察根本不想到校园里来。家属会接到通知说,他们是吸食海洛因过量。”
  “那么做不会出问题吗?”
  “有时会。私人侦探来过,但他们呆不了多长时间。”
  德斯蒙德匆匆离开了。他决心已定。看到那些尸体使他动摇了。他要回家,与妈妈和好,把他花费了好多时间和金钱收集到的、并且研究过的那些书都卖掉,把时间花在写神秘小说上。他已经看到了死亡的面孔,如果他真做了他想要做的事,幻想进行心理治疗,他将会看到她的脸。死亡。他不能那么做。
  他走进宿舍房间的时候,电话铃还在响着。他走过去,伸出手去,停了不知多长时间,然后又把手放下了。他往沙发那儿走的时候,看到可乐瓶又从踢脚板上的那个洞里被推出来或是拔出来了。他蹲下身,把瓶子又塞回到洞里。从墙后面传来了轻轻的窃笑声。
  他坐在塌陷的沙发上。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笔记本,开始在纸上画那些他清楚地记在脑子里的象形文字。他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因为复制的准确性很重要。电话一直响个不停。
  有人在敲门,并且还大声叫嚷着,“我看见你进屋了!快接电话,要不就把线拔了!否则的话,有你好瞧!”
  他没说话,也没从沙发上站起来。
  他少画了一张象形图。现在他又拿起了铅笔。坐在电话那头的应该是一个很胖、很老的女人。她现在又老又丑,但她生下了他,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里,她是漂亮的。在他父亲死后,她不得不去工作,以维持他们的家,供养她的儿子。他去上大学的时候,她辛苦工作为他付学费和其它费用。直到他卖出第二本小说后,她才停止了工作。当他开始带女人回家,并且说那是他的准太太的时候,她就生病了。
  她爱他,但她不给他留自己的空间,那不是真正的爱。虽然他很不满,但在他的内心又存在着某种东西,让他又喜欢当笼中鸟。一天,他终于决定要向自由迈进一大步。那是一个很隐秘、很迅速的决定。他很厌恶自己对她的畏惧,但他就是那样。如果他呆在这儿,她就会到这儿来。他不能忍受这种情形。所以,他只得回家。
  他看看电话,刚要站起来,又坐下了。
  怎么办?他可以自杀。那样他就能自由了,而她也会知道,他和她在一起时的愤怒有多大。电话铃不响了,他站了起来。啊,她暂时放弃了。但她还会再打的。
  他看看踢脚板。可乐瓶正在一点一点地从洞里往外移动。墙那边有什么东西正在很有毅力的不停地努力着。有多少次,它在准备要离开那个洞的时候,发现它的路被堵住了呢?如果它有思想的话,它肯定觉得那次数太多了。但它拒绝放弃,而且有朝一日它可能会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那就是把那个给它出难题的家伙杀掉。
  但是,如果它被那个为难它的家伙的比它大得多的块头吓住了呢,如果它没有勇气呢,那它就只好继续去推那个堵住洞口的瓶子了。而且……
  他看看笔记本,哆嗦了一下。纸页的空白处已经被画满了。那画的是科托阿德,此时在他看来,那有点像他的母亲。
  那是他在想事情的时候,无意中画出来的吗?
  或者那图形是自己形成的?
  无所谓了。不管怎样,他知道他该做什么。
  他一张张看着那些图,吟咏着那些用久已失传的语言写成的句子,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胸膛里爬了出来,爬到了他的肚子里,他的腿里,他的喉咙里,他的脑子里。当他眼睛盯着画纸,念着科托阿德的名字的时候,它在纸上的图像像是要冒火似的。
  当他说出最后一个词的时候,屋里渐渐暗了下来。他站起来,点亮了一盏台灯,然后走进了狭小而又脏乱的浴室。镜子里的脸看上去不像是一个杀人犯的脸;那不过就是一个60岁的人的脸,那人经受过痛苦折磨,并且还不能十分确定那种折磨已经过去了。
  当他往屋外走的时候,他看见那个可乐瓶又从踢脚板上的洞里滑出来了。但把瓶子推出来的那个东西还没有准备好要出来。
  几个钟头之后,他从校园的酒馆里出来,踉踉跄跄地走回了宿舍。电话铃又响了。但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虽然那个电话是从伊利诺斯州他的家乡城市打来的,但却不是他母亲打来的。
  “德斯蒙德先生,我是比兹利斯警察局的鲁奇警官。恐怕我得告诉你一些不好的消息。唔,啊,你的母亲几个小时前心脏病突发,去世了。”
  德斯蒙德没有被吓晕过去。他已经全身麻木了。拿着听筒的那只手就像是在举着一块花岗岩。模模糊糊地,他觉得鲁奇的声音显得很怪异。
  “心脏病?心脏……?你确定吗?”
  他叹息着。他的母亲是自然死亡。他不必去吟颂那些古老的词句了。现在他已经不能给自己开脱了,并且永远都会被困在里面。一旦动用的那些词句,就无法挽回了。
  但是……如果那些词句只是词句,死亡也是一般性的死亡,通过那种次关联传递的那些词句没有引起身体上的反应,那他还会受困吗?
  他的罪恶感会消失吗?他能从这个地方走出去,而不必担心遭到报应吗?
  “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德斯蒙德先生。一个很反常的意外。你母亲去世的时候正在和一个串门的邻居聊天,是山敏斯夫人。是山敏斯打电话叫的警察和救护车。有些别的邻居进到了屋里,然后……然后……”
  鲁奇的喉咙好像噎住了似的。
  “我刚赶到,正在前门廊上,只觉得……”
  鲁奇咳嗽起来,然后说道,“我兄弟也在屋里。”
  房子莫名其妙地就塌了,三个邻居,两个救护人员,还有两个警察被砸死了。
  “就像是有一只大脚把房子踩塌了似的。要是它再晚塌10分钟,我也完蛋了。”
  德斯蒙德谢过他,并说他会搭下一班飞机回比兹里斯。
  他蹒跚着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呼吸着外面的空气。楼下,在街灯的光影里,莱亚门正柱着拐杖,摇摇晃晃地走着。那张灰脸抬了起来。牙齿闪着白光。
  德斯蒙德哭了,但他只是在为自己流泪。
《克苏鲁神话:恐怖人间》作者:[美] 斯蒂芬·金 等
(本书)
《耶路撒冷领地》 斯蒂芬·金
  1850年10月2日
  亲爱的伯恩斯,
  走进查普维特这个房子冰冷、透风的门厅时的那种感觉真是太好了!那个可恶的马车把我颠得浑身骨头疼,我快要撑破的膀胱也需要马上解脱一下,在门边那张讨厌的樱桃木小桌上放着一封信,上面是你自己的、无法让人模仿的潦草笔迹。我保证,我关照完身体的需求后(在楼下的一间很奢华的卫生间里,我在那儿能看见我呼出的热气在我眼前升起来),马上就开始看信。
  得知你治愈了多年滞存在你肺部的瘴气,我很高兴,但我向你保证,我对治疗给你带来的那种道德上的左右为难也有同感。一个境况不佳的废奴主义者在奴隶制根深蒂固的佛罗里达那阳光明媚的气候里恢复了健康!尽管如此,伯恩斯,做为一个也曾在那个影子山谷里漫步的朋友,我要你多加爱惜你自己,在你的身体还未允许之前,不要冒险回马萨诸塞去。如果你失去了健康,你精细的头脑和锐利的笔锋就不能为我们服务了,而且,如果南方是一个治病的地方,那岂不是理想的赏罚吗?
  不错,正如我堂兄的遗嘱执行人曾使我确信的那样,房子相当好,但邪气也相当重。它坐落在波特兰以北9英里、法尔茅斯以北大约3英里的一大片隆起的土地上。在它后面有大约4英亩的土地,呈现出一种可以想见的、极可怕的荒凉——杜松、矮藤、灌木丛和各种各样的爬行植物在别具风格的石墙上恣意攀爬,而石墙就是这块地产和城区领地的分界线。小山丘上的那些丑陋的希腊雕像仿制品从废墟里向外窥探着,像是随时要扑向过路的行人。我的堂兄斯蒂芬的嗜好好像都得到了体现,从令人无法接受的恐怖到完全彻底的恐惧。这里有一个很怪异的避暑小别墅,几乎已经被猩红色的漆树掩盖住了,在一个曾经是花园的地方,中央有一个形状怪异的日晷。这也为这里添加了最后一点疯狂的意味。
  但从会客厅望出去的景象就很不一样了;查普维特角脚下的岩石和大西洋本身构成了一幅令人眼花缭乱的图景。一个巨大的飘窗面临着这一切,一个像蟾蜍似的大写字台就放在窗边。在这儿写东西应该很不错,我可以开始写我说了很长时间(肯定很烦人)的那本小说了。
  今天是阴天,偶尔还有零星的阵雨。当我留意观察的时候,一切似乎就像是一个深蓝灰色的书房——那些岩石,古老、疲倦得就像时间本身,那天空,当然还有那海洋,海水撞击着下面坚如磐石的海角,发出巨大的撞击声,准确地讲,那不是声音,而是振动——就在我写信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我脚下的震波。这并不完全是一种令人不悦的感觉。
  我知道,你不认同我的离群索居,亲爱的伯恩斯,但我向你保证,我很健康,很快乐。卡尔文和我在一起,还像以前一样实干,沉默,可靠,我相信,周中前我们就可以理顺我们的事务,从镇上定购必需的物品,还要找一个保洁公司把这里的灰尘都打扫干净!
  我要搁笔了,还有好多的东西要看,好多的房间要打开,成百上千件的坏家具要检查。再次感谢你的来信,以及你一如既往的关怀。
  代我向你太太问好,爱你们。
  查尔斯
  1850年10月6日
  亲爱的伯恩斯,
  这地方真是太妙了!
  它不断地令我感到惊奇——包括离这儿最近的镇子里的那些居民对我的入住所做出的反应。那是一个奇怪的小镇,有一个很独特的名字,叫做传教士角。那儿就是卡尔文定购每周储备的地方。同时他还有另一件差事,就是联系定购足够的越冬木材。但卡尔回来的时候脸色很阴沉,而当我问他有什么麻烦时,他很不高兴地答道:
  “他们认为你疯了,布恩尼先生!”
  我笑了,并且说那可能是因为他们听说了我在莎拉死后曾经患过脑膜炎——当时我确实说了好多疯话,你也可以证明。
  但卡尔反驳说,除了通过我堂兄斯蒂芬——他也像我如今一样从那儿定购储备物品,没人知道我的任何事。“他们说的是,先生,任何一个住在查普维特的人肯定要么是疯子,要么就是在冒险成为一名疯子。”
  这让我很困惑,你也可以想像得到,我又问是谁告诉他这些的。他告诉我说,有人让他去找一个闷闷不乐、醉醺醺的伐木工,名叫汤普森,他有四百英亩的林子,种着松树、桦树和云杉,他和他的5个儿子一起伐木,出售给波特兰的造纸厂和临近地区的住户。
  卡尔对汤普森所抱有的成见一无所知,当他把送木材的地址交给他时,这个汤普森张着嘴,惊愕地盯着他说,他会派他的儿子在一天里最好的时辰,走海边的路,把木材送去。
  卡尔文显然错把我的困惑当成了痛苦,赶紧说,那个人满身的廉价威士忌味,说了一些胡话,关于一个废弃的村子,和斯蒂芬堂兄的亲属——还有蠕虫的事!卡尔文和汤普森的一个儿子办好了交易,那个儿子,我估计,是一个相当粗暴而且不是太清醒、满身臭味的家伙。我估计,在传教士角这个村子里,在卡尔和店主谈话的那个百货店里,都会有这种反应,而这是比较饶舌、比较委婉的一种表达方式。
  这些都没有给我带来太多的烦恼;我知道,乡巴佬是多么喜欢用流言蜚语和神话传说来调剂他们的生活,而且我估计可怜的斯蒂芬和他的亲属是易于受攻击的对象。我对卡尔说,一个几乎死在他自家的前门廊上的人是很容易让人说长道短的。
  房子本身也是一个惊奇不断的地方。有23个房间哪,伯恩斯!嵌在楼上几层及肖像画廊的护壁板都发霉了,但依然很结实。当我站在楼上我已经过世的堂兄的卧室里时,我能听见老鼠在卧室后面疾走,而且从它们弄出的声响来看,它们肯定个头儿不小——那动静就像是有人在那儿走动似的。我肯定不愿意在夜里撞见它们谁,就是在白天我也不想这样。而且我既没发现鼠洞,也没看到粪便。奇怪。
  楼上的肖像画廊两侧挂满了镶了框的劣质肖像画,肯定还值不少钱。有些像和我记忆中的斯蒂芬很像。我相信我准确无误地认出了我叔叔亨利·布恩尼和他太太朱迪思;其他的人就不太熟悉了。我估计其中的一个人可能是我臭名昭著的亲祖父,罗伯特。但斯蒂芬那边的亲属我一个都不认识,真是很过意不去。虽然这些画画得不怎么样,但依然能表现出斯蒂芬在写给莎拉和我的信中所表现出的好心情和机敏的头脑。是多么愚蠢的原因使这个家族分崩离析的啊!一个被抢走的写字台,上上辈的兄弟之间的争吵,以及无辜的后代不必要的疏远。我不禁想到,那是多么幸运的事,在我似乎就要追随我的莎拉进那个“大门”的时候,你和约翰·佩蒂成功地和斯蒂芬取得了联系——那又是多么不幸的事,机缘又剥夺了我们面对面相聚的机会。我该是多么地喜欢听他为那些祖传的雕像和家具辩护啊!
  但是不要让我把这个地方说得太不好。斯蒂芬的品味和我的不一样,没错,但在他没展示出来的那些东西里(许多都放在楼上的房间里,上面布满了灰尘)有真正的极品。其中有床,桌子,用柚木和桃花心木制成的卷轴,而且许多卧室和储藏室,还有楼上的书房和小客厅,都具有一种忧郁的魅力。地板都是松木的,有一种发自内部的、神秘的亮光。这里有一种庄严;庄严和时间的积累。我虽然说不上喜欢它,但我敬重它。我渴望看到它的变化,就像我们在北方经历气候的变化一样。
  天哪,我讲个没完了!快写信,伯恩斯。告诉我你取得了什么进展,你从佩蒂和其他人那儿都听到了什么消息。请不要错误地试图说服任何你在南方新认识的人太勉强地认同你的观点——我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用他们的嘴来做出回答,就像咱们喋喋不休的朋友,卡尔豪恩先生一样。
  你亲爱的朋友,
  查尔斯
  1850年10月16日
  亲爱的理查德,
  嗨,你好吗?自从我开始住进查普维特这儿的居所后,我常常会想起你,而且还曾希望能收到你的信——我现在收到了伯恩斯的一封信,告诉我说我忘记把我的地址留在俱乐部了!放心,反正我终究会写信的,因为,有时看起来我真正忠实的朋友似乎都是我留在那个真实且完全正常的世界里的。而且,天啊,咱们真可谓天各一方了!你在波士顿,忠诚地为“解放者报”写文章(顺便提一句,我也把我的地址寄到那儿了),汉森在英格兰做他的又一次讨厌的徒步旅行,可怜的老伯恩斯在那个鬼地方疗养他的肺。
  这儿的情形可以想见,迪克,等我这里的某些事务不太紧迫时,我肯定会向你呈上一份完整的报告——我想具有法律头脑的你可能会对在查普维特及其周边地区所发生的某些事情感兴趣的。
  但同时我想请你帮忙,如果你乐意的话。你还记得你在克拉里先生的募捐晚餐会上介绍我认识的那位历史学家吗?我想他的名字是比格罗。不管怎样,他提起过他有收集各种稀奇古怪的历史传说的爱好,其中就有和我现在住的地方有关的内容。我想这样:你可以和他联系并且问他是否了解什么事实、民间传说或比较普遍的传闻——如果有的话——是和离“皇家河”上一个名为“传教士角”的小镇不远的一个叫做“耶路撒冷领地”的废弃的小村庄有关的吗?那条河是Androscoggin河的一个支流,在Androscoggin河上游大约11英里、靠近查普维特的地方汇入Androscoggin河。那将极大地满足我的愿望,而且更重要的是,也许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浏览这封信,我觉得对你有点失礼,迪克,我为此衷心地说抱歉。但我保证会很快把我的意思说清楚的,届时我向你太太、两个好儿子,当然,还有你,致以我最热忱的问候。
  你亲爱的朋友,
  查尔斯
  1850年10月16日
  亲爱的伯恩斯,
  我有个故事要讲给你听,那对卡尔和我来说似乎有些怪异(甚至有点令人不安)——看你的看法如何。如果没什么,就权当是在你和蚊子做斗争的时候给你解闷了。
  在上次我给你寄信后2天,有一行4个年轻小姐在一个被称为克洛蕾丝夫人的、上了年纪、脸上勉强挂着职业的笑容的老女人的监督下,从传教士角来这儿整理房间,打扫灰尘——这儿的灰尘已经使我似乎每走两步就得打个喷嚏。当她们在房子里做她们的杂务时,她们都好像有点紧张似的;真的,有个女孩在楼上打扫客厅,当我走进去的时候,她竟然失声尖叫起来。
  我向克洛蕾丝夫人问起这事(她正在打扫楼下的门厅,那种严肃的样子肯定会使你感到很吃惊,她把头发包在了一块退了色的大头巾里),她看着我,用一种很坚定的语气说:“她们不喜欢这个房子,我也不喜欢这个房子,先生,它一直都是一个‘不好的’的房子。”
  我对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感到很惊讶,而她又换了一种比较友好的语气继续说道:“我不是说斯蒂芬·布恩尼不是一个好人,因为他是好人;他住在这儿的时候,我一直是隔周的星期四来为他打扫房子,我还给他的父亲伦道夫·布恩尼先生打扫房子,直到他和他夫人在1816年失踪时为止。斯蒂芬先生是一个和蔼的好人,你好像也一样,先生,但这个房子是‘不好的’,而且一直都是这样,布恩尼家的人在这儿没有一个是快乐的,自从你的祖父罗伯特和他的哥哥菲利普为(她在这儿停顿了,像是心虚似的)在1789年失窃的东西而闹翻之后。”
  看这些人的记性有多好,伯恩斯!
  克洛蕾丝夫人接着说:“建房子的时候就不吉利,住到里面后也很不幸,里面曾经出过人命(你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伯恩斯,我叔叔伦道夫曾经卷入过一次发生在地窖楼梯上的意外,那次意外夺去了他女儿玛塞勒的生命;他后来出于一时的懊悔也要了他自己的命。斯蒂芬在他的一封信当中跟我提起过这件事,信是在他死去的姐姐的生日那天写的),有失踪,有意外。
  “我曾经在这儿做活,布恩尼先生,而且我既不瞎也不聋。我曾经听见墙里有可怕的声音,先生,可怕的声音——沉重的脚步声和碰撞声,有一次还有很奇怪的、半笑半哭的哀嚎。吓得我血都凝固了。这是一个神秘的地方,先生。“她说到这儿就不说了,也许是怕她说得太多了。
  至于我自己,我都不知道是应该觉得生气,还是觉得好玩,好奇还是无动于衷。恐怕那天我还是觉得好玩。“那你怀疑是什么呢,克洛蕾丝夫人?是鬼在喀喀地玩铁链吗?“
  她很奇怪地看着我。“可能有鬼。但墙里的不是鬼。鬼不会那样在黑暗里哭嚎,像那样又冲又撞地哭闹。那是——”
  “快说吧,克洛蕾丝夫人,”我催促她。“你都说到这儿了。你可以把你已经开了头的东西说完吗?”
  她的脸上掠过一种特别奇怪的表情,恐惧,愤怒,还有——我发誓那是真的——虔诚的敬畏。“一些不会死的东西,”她轻轻地说。“住在昏暗的阴影里一起侍奉——‘他’!”
  就这些。我又用了好几分钟的时间来迫她说出更多的东西,但她越来越顽固,决不再多说。最后我放弃了,担心她会鼓起勇气离开这个地方。
  这是故事的第一段,第二段发生在当天晚上。卡尔文已经在楼下生了火,而我正坐在起居室里,边看一份“情报员”,边打瞌睡,同时听着被风吹打的雨水敲打在大飘窗上发出的声音。我觉得很轻松,当外面的一切都是那么悲惨的时候,屋里的一切都是这么温馨和舒适;但过了一会儿,卡尔文出现在门口,显得很兴奋,还有点紧张。
  “您还没睡,先生?”他问。
  “没有,”我说。“怎么了?”
  “我在楼上发现了一些东西,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他说,语气中带着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
  我站起身,跟着他去看。我们爬那个宽楼梯时,卡尔文说:“我正在楼上的书房里读一本书的时候——一本很奇怪的书——听见墙里有动静。”
  “老鼠,”我说。“就这些吗?”
  他在楼梯平台上站住了,很严肃地看着我。他手里的灯在在深色的帷幔和半隐半现的肖像画上透下了神秘的阴影,使那些画上的人看上去充满恶意。外面的风发出了短暂的呼啸声,然后又勉强地平息下来。
  “不是老鼠,”卡尔说。“是一种跌跌撞撞走动的声音,砰砰的,从书架后面传出来,然后还有一种可怕的咯咯声——太可怕了,先生。还有刮擦声,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正挣扎着要出来……来抓我!”
  你能想像到我有多惊讶,伯恩斯。卡尔文不是那种喜欢胡思乱想的人。这下看来这里终究还是存在着一个神秘的东西——而且也许是一个丑八怪。
  “后来呢?”我问他。我们已经走到走廊里了,我能看见书房里的灯光铺洒在画廊的地板上。我有点心惊胆战地看着那灯光;这个夜晚似乎也不再那么轻松了。
  “那种刮擦声停止了。过了一会儿,那种砰砰声,跌跌撞撞走动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这次是离我远去了。声音停顿了一下,我发誓我听见了一声奇怪的、几乎听不见的笑声!我走到书架那儿,开始又推又拉,觉得那里可能有一个隔间,或是一道暗门。”
  “你找到了?”
  卡尔在书房门口站住了。“没有——但我发现了这个!”
  我们走进书房,我看见左边的书架上有一个方形的黑洞。在那里放着的都是样书,而卡尔所发现的是一个小小的藏身之所。我用灯照着里面,除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什么也没看见,那些灰尘肯定积了好几十年了。
  “只有这个,”卡尔平静地说,同时递给我一顶发黄的圆锥形纸帽。纸帽是一张地图,用黑墨水勾画出蛛网那么细的线条——是一个镇子或村子的地图。上面或许有7个建筑,还有一个显然画的是教堂,下面标着这样的图例:正在腐烂的蠕虫。
  在地图的左上方,有一个箭头指着应该是这个小村子的西北方向。箭头下面标着:查普维特。
  卡尔文说:“在镇上,先生,有人很迷信地说起过一个废弃的村子,叫耶路撒冷领地。他们都绕开那地方。”
  “但这个呢?”我问,用手指着教堂下面那个奇怪的图例。
  “我不知道。”
  我想起了固执和胆小的克洛蕾丝夫人。“蠕虫……”我咕哝着。
  “你知道什么吗,布恩尼先生?”
  “也许……明天去这个地方看看可能会很有趣,你觉得呢,卡尔?”
  他点点头,眼睛发亮。此后我们又花了差不多一小时的时间在卡尔发现的那个小窝后面的墙上找有破口的地方,但没有找到。那里也没再出现卡尔所描述的那种声音。
  我们那天晚上没有再去做什么冒险的事,就去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卡尔和我出发去树林里做我们的漫游。昨晚的雨已经停了,但天还是阴的,压得低低的。我注意到卡尔用一种怀疑的眼光看着我,便赶紧再次向他保证说,我要是累了,或觉得走得太远了,我就会毫不迟疑地叫停。我们已经带好了中午要吃的东西和一个优质的“巴克怀特”罗盘,当然,还有那张怪异而古老的、“耶路撒冷领地”的地图。
  这是不同寻常的、沉闷的一天;在我们穿过那片高大、阴郁的松树林一路向东南方向走过去的时候,好像没听到一声鸟叫,没看到一只动物走动。我们听到的只有我们自己的脚步声和大西洋的海水沉稳地拍打着海岬的声音。浓重得几乎有些异常的海水味始终相伴我们左右。
  我们走了不到2英里,就遇到了一条荒草丛生的路,我相信那就是所谓的“木排路”;这条路伸向我们大致要去的方向,我们便沿着它走下去了。我们几乎没说话。沉闷且显得很不吉利的天让我们的情绪很不好。
  大约11点的时候,我们听见了水流动的声音。前面的路急急向左转了个弯,在一条水花飞溅的蓝灰色小溪的另一边,右一片像是幻影的地方,那便是“耶路撒冷领地”了!
  小溪大概右8英尺宽,一个长满青苔的人行桥横跨在上面。在桥的远端,伯恩斯,是你能想见的最完美的小镇,虽然风化了,但完好的程度令人惊讶。几栋房子在修剪整齐的堤岸附近连成一片,都是清教徒那种出名的朴素而威严的外观。再过去,沿着一条杂草丛生的大道,立着三、四幢可能曾经是商业机构的建筑,从那上面望过去,就是地图上标注出来的那个教堂的尖顶了,尖顶直插灰色的天空,粉刷的涂料已经剥落了,十字架也锈蚀、倾斜了,那种冷酷无情的样子令人难以形容。
  “镇子的名字起得真对,”卡尔在我身边轻轻地说。
  我们穿过镇子,开始在里面闲逛——这是我的故事开始令人吃惊的地方,伯恩斯,所以准备好!
  当我们走在那些建筑群里的时候,气氛显得很沉重;压抑,你也可以这么说。那些大建筑都处于一种腐朽的状态——窗板都被扯掉了,屋顶也在曾经的积雪重压下倾颓了,窗户上布满灰尘,鬼影重重的样子。奇怪的拐角和变形的边角形成了充满险恶的阴影。
  我们首先走进了一家朽败的老酒馆——不知为何,我们似乎不应该闯进那里的任何一座房子,那里都是想要独处的人才会隐退进去的地方。破木门上方挂着一块饱经风霜的老招牌,表明这里曾经是“公猪头度假村和酒馆”。只剩下一个铰链的木门发出可怕的吱吱嘎嘎的响声,我们走进了阴暗的店堂。到处都是腐败、发霉的气味,浓得有点呛人。而在这种气味背后似乎还掩藏着一种更浓重的气味,一种黏糊糊的、有害的气味,一种时间累积下来的气味。这种臭味可能只会出自腐朽的棺材或是被盗开的坟墓。我用手帕掩住鼻子,卡尔也一样。我们审视着那个地方。
  “上帝啊,先生——”卡尔软弱无力地说。
  “那些都从来没被人碰过,”我替他把话说完了。
  真的,没被碰过。摆在店堂里的桌子和椅子就像幽灵般守护的卫兵,上面满是灰尘,新英格兰的气候造成的大幅度的温度变化使桌椅都变形了,但在其它方面都很完好——就好像它们数十年来都在默默地等待着那些久已离去的人再次光临,点一品脱啤酒或一打兰威士忌,玩纸牌,抽烟斗。一面方形的小镜子挂在酒馆章程的旁边,没有被打碎。你明白其中的含义吗,伯恩斯?小男孩可都是喜欢到处乱走,破坏公物的呀;没有一座“鬼屋”会有完好无损的玻璃,无论它们被那些怪异的居民传得有多可怕;没有一个阴森森的坟场没有被那些恶作剧的小孩子倒立过来的墓碑。当然,离耶路撒冷领地不到2英里远的传教士角肯定也有一帮小倒蛋鬼。但这个度假村店主的镜子(肯定让他花了大价钱)却完好无损——我们在闲逛时发现的其它易碎品也是如此。对了——造成破坏的只有没有人情味的大自然。其中的含义很明白:耶路撒冷领地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但为什么呢?我有一种想法,但在我敢于把它说出来之前,我必须先把我们这次令人心神不安的探访说完。
  我们去了睡房,发现床都是铺好的,白镴制的大水罐都整齐地摆在床边。厨房好像从未被碰过,除了经年的灰尘和那种可怕的、腐朽的臭味。酒馆本身就是一个古文物收藏者的天堂;怪异得令人惊叹的炉灶本身就可以在波士顿的拍卖会上拍得一个好价钱。
  “你怎么看,卡尔?”当我们重又回到变幻莫测的天光下之后,我问。
  “我觉得不是件好事,布恩尼先生,”他用他那种悲哀的语气答道。“但咱们必须多看,才能多了解。”
  我们没仔细看其它的店堂——包括一个酒馆,生锈的钉子上还挂着发霉的皮货,一家蜡烛店,一间堆放着橡木和松木的仓库,一个铁匠铺。
  我们走向矗立在村子中心的教堂的时候,又顺道进了两栋房子,房子都是清教徒似的模样,里面全都是收藏家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得到的东西,都被弃置了,都充满了同样的腐朽的臭味。
  这里除了我们好像再没有活的或能动的东西了。我们没看见虫子,没看见鸟,就连经常在窗角出现的蜘蛛网都没看见。只有灰尘。
  最后,我们走到了教堂。它高耸在我们的头顶上,严酷,不讨人喜欢,冷漠。它的窗户都黑洞洞的,任何虔诚和圣洁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离它远去了。我对此确信无疑。我们登上台阶,我把手放在大大的铁质门拉手上。我和卡尔文坚定而又隐秘地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我拉开了大门。大门已经多久没被触摸过了?我可以自信地说,我是55年来的第一人;也许更久。被锈住的铰链在我开门的时候发出了尖叫。那种折磨着我们的腐朽变质的味道几乎都可以用手抓到了。卡尔的喉咙里发出了作呕的声音,他不自觉地把头扭向一边,想呼吸些干净点儿的空气。
  “先生,”他问道,“你确信你还——”
  “我很好,”我镇静地说。但我觉得不平静,伯恩斯,现在更不平静。我相信有那么一种场所、建筑,能对心灵造成危害,在那里宇宙的奶已经变得又酸又臭了。这个教堂就是这样一个场所;我发誓它就是。
  我们走进了一个长长的门厅,里面有一个满是灰尘的衣物架和摆着圣歌集的书架。门厅没有窗户,油灯放在各处的壁龛里。一个很平常的地方,我正这么想着,就听见了卡尔文急促的喘息声,同时也看到了他所注意到的东西。
  那个一个很淫秽的东西。
  我只能这么来描述那幅装在很精致的画框里的图画,不敢再多说了:那是仿鲁本斯的丰腴风格的作品;它怪诞地歪曲模仿了一幅圣母和圣婴题材的画作;在背景上画着半隐半现地嬉戏、爬行的怪异的动物。
  “上帝啊,”我轻声说。
  “这里没有上帝,”卡尔文说,他的话像是悬在了半空中似的。我打开了通往教堂中殿的门,那种气味变成了一种瘴气,几乎令人难以抗拒。
  在午后微弱的光线下,教堂里的长椅恐怖地向圣餐台方向延伸过去,在长椅前方是一个高高的、橡木制的布道坛,还有一个阴暗的前厅,里面有金色的东西在闪光。卡尔文都快哭了,这个虔诚的新教徒画着圣符,我也仿效着他。因为那金色的东西是一个制作精美的大十字架——但它是被倒挂在墙上的,成了“撒旦的弥撒”的象征。
  “咱们必须镇静,”我说。“咱们必须镇静,卡尔文。咱们必须镇静。”
  但我的心里已经留下了一片阴影,我比已往任何时候都要害怕。我已经走在了死亡的阴影下,并且觉得不会有更黑暗的东西了。但是还有。还有更黑暗的东西。
  我们沿着侧廊走,我们的脚步声在我们的周围和头顶上方回荡。我们在灰尘上留下了足迹。在圣餐台那儿还有别种晦涩的艺术品。我不会也不能把我的心思放到它们身上。
  我开始往布道坛上爬。
  “别上去,布恩尼先生!”卡尔突然叫道。“我担心——”
  但我已经上去了。一本巨大的书翻开来放在架子上,是用拉丁文和难认的北欧古代文字两种文字写的,在我看来,那不是德鲁伊特文就是凯尔特文的前身。我附上了一张卡片,上面有几个那上面的字符,是我凭记忆重新画出来的。
  我合上了那本书,看见了印在皮面上的那几个字:De Vermis Mysteriis。虽然我的拉丁文荒疏了,但还是能译出这几个字:蠕虫的秘密。
  在我触摸那本书的时候,那个该诅咒的教堂合卡尔文仰望着我的苍白的脸似乎在我眼前游动起来。我好像听到了低沉了圣歌声,充满了邪恶而又渴望的恐惧——在那种声音下面,还有一种声音,充斥在地球内部。一种幻觉,我怀疑不是——但在那同时,教堂里充满了一种很真切的声音,我只能这么来描述那种声音,就像我脚下有一个巨大的。恐怖的旋涡。布道坛在我的手下面颤动着;倒置的十字架在墙上颤动着。
  我们一起走出去了,卡尔和我,把教堂留在了它自己的黑暗中,我们俩都不敢回头,直到我们走过了用厚木板在小溪上架起来的简陋的人行桥。我不能说我们跑得快四肢着地了,这样就败坏了人类从一个盘坐而迷信的野蛮人花费了1900年才竖立起来的形象;但我要是说我们是溜达回来的,那我就是一个骗子了。
  这就是我的故事。你不必因为担心我又得了脑膜炎而影响你的康复;卡尔可以证明我写的一切——到听到那个可怕的声音为止之前的内容。
  我搁笔了,只想说我希望我会见到你(我知道我的大部分困惑会马上散去),还有,我始终是你的朋友和仰慕者,
  查尔斯。
  1850年10月17日
  尊敬的先生:
  在你们最近一期的家居物品目录(即1850年夏季版)上,我看到了一种名为“老鼠克星”的灭鼠剂。我想买一罐5磅装的这种制剂,按你们标出的价格,即30美分。我附上了回邮的邮资。请寄给:卡尔文·麦卡恩,缅因州,坎伯兰县,传教士角,查普维特。
  感谢你们费心处理此项事宜。
  此致,
  卡尔文·麦卡恩
  1850年10月19日
  亲爱的伯恩斯,
  出现了一些令人不安的情况。
  房子里的那些声音响得更厉害了,我越发地断定在我们的墙里走动的根本不是老鼠。卡尔文和我又找一遍隐蔽的墙缝或是暗道,但还是一无所获。真可怜,我们快成为拉德克利夫夫人的小说里的人物了!但卡尔声称那些声音大部分来自地窖,所以我们明天就打算去那儿看看。一想到斯蒂芬堂兄的姐姐就是在那儿遭遇不测的,我就感到不自在。
  顺便说一句,她的画像就挂在楼上的画廊里。玛塞勒·布恩尼是一个可怜的尤物,要是画像师抓得好的话,我还知道她终身未嫁。有时我觉得克洛蕾丝夫人说得对,这是一个不好的房子。它给它过去的住户带来的除了忧郁之外什么也没有。
  但我还有更多关于那个可怕的克洛蕾丝夫人的事要说,因为我今天又第二次和她碰面了。做为我迄今遇到的来自传教士角的头脑最冷静的人,我今天下午去找她了,那是在发生了一次不愉快的会面之后,我接下来就会说到。
  木材应该是今天上午送货,但中午都过了,还是没有木材送过来,我决定今天的例行散步要走到镇上去。我的目的是拜会汤普森,就是那个和卡尔谈木材生意的人。
  今天的天气本来很好,充满了灿烂的秋日所具有的清新的活力,当我走到汤普森家地块时(卡尔留在家里翻腾斯蒂芬的图书室,他详细地给我指了路),我感觉我的心情是最近几天来最好的,我都准备要原谅汤普森在木材问题上的拖拉了。
  这片地方乱糟糟地长满了杂草,破旧的房子都该粉刷了;在牲口棚左边有一头大母猪,是给11月的屠宰准备的,猪咕噜着在泥泞的猪栏里打滚,在住宅和外屋之间的一个脏乱的院子里,一个穿着破旧的方格棉布裙的妇女正在从她的围裙里取食喂鸡。当我喊她的时候,她转过头来看着我,脸色苍白,毫无生气。
  她脸上傻乎乎的无知的表情突然变了,变成了一种充满极度恐惧的表情,那过程真是太精彩了。我只是以为她把我当成斯蒂芬了,因为她抬起手,做出了一个代表恶毒的眼睛的手势,同时尖叫起来。鸡食撒了一地,鸡都咯咯叫着,拍打着翅膀跑开了。
  还没等我开口,一个庞大笨重的身影便出现了,一个只穿着旧内衣的男人摇摇晃晃地从屋里出来了,一手拿着一枝猎枪,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细口瓶。从他发红的眼睛和走路不稳的样子,我判断他就是伐木工汤普森本人。
  “布恩尼家的人!”他吼叫着。“上帝诅咒你的眼睛!”他扔掉瓶子,也做出那个手势。
  “我来,”我用我在当时的情况下所能有的镇静语气说道,“是因为木材还没送到。按照你和我的人约定好的——”
  “上帝也诅咒你的人!”我第一次注意到,在他虚张声势的恐吓和气势汹汹的咆哮背后,他已经是怕得要死了。我开始认真地思索,他是否会在情绪激动的时候真的向我开枪。
  我变得谨慎了:“做为一种礼貌的姿态,你可以——”
  “上帝诅咒你的礼貌!”
  “很好,那么,”我尽可能保持着威严,说道,“我祝你有美好的一天,直到你能控制住你自己。”说完,我便转身走开了。
  “别再回来啦!”他在我身后叫着。“和你的魔鬼呆在一起吧!该死!该死!该死!”他向我掷了一块石头,打中了我的肩膀。我不会遂了他的意躲避的。
  所以,我去找了克洛蕾丝夫人,决心起码要解开汤普森敌视我这个谜。她是一个寡妇(别想你讨厌的媒事了,伯恩斯;她肯定得比我大15岁以上,而且我也不会再有40岁了),独自住在紧邻海边的一个迷人的小屋里。我看见她正在晾她洗完的东西,而且她好像真的很高兴见到我。我发现,这使我大大地放宽了心。不分青红皂白地就被人贬为被社会排斥的人,真是认我说不出来地恼怒。
  “布恩尼先生,”她说着,行了一个半屈膝礼。“如果你是来问洗衣服的事,我9月份什么都没洗。我的风湿犯了,连我自己的事都做不了了。”
  “我希望我是来问洗衣服的事的。我是来求助的,克洛蕾丝夫人。我必须要知道你所能够告诉我的与查普维特和耶路撒冷领地有关的一切,还有镇上那些人为什么要用那种恐惧和怀疑的态度对待我!”
  “耶路撒冷领地!这么说你知道了。”
  “对,”我答道,“而且一周前我还和我的同伴到过那儿。”
  “天啊!”她的脸白得像纸,还摇摇晃晃的。我伸出一只手扶住她。她的眼睛充满恐惧地溜溜乱转,一时间,我确信她就要昏倒了。
  “克洛蕾丝夫人,对不起,如果我说了什么——”
  “到里面去吧,”她说。“你应该知道了。上帝,那可怕的日子又回来了!”
  她在阳光明媚的厨房里煮浓茶的时候一直都没说什么。把茶端上来后,她忧心忡忡地望着外面的大海。她的眼睛和我的眼睛都不可避免地被吸引到了查普维特角的那个突出的斜坡上,我们的房子就在那儿俯瞰着大海。那个大飘窗在西移的太阳照耀下像一颗钻石一样闪着光。那景色很美,但很奇怪地令人感到不安。她突然转向我,断然宣告:
  “布恩尼先生,你必须马上离开查普维特!”
  我大吃一惊。
  “自从你住进那个房子,空气中就有了一股邪气。上周——因为你走进了那个该诅咒的地方——就出现了不祥的征兆。月亮表面罩上了一层膜;好多栖息在墓地里的三声夜鹰;一次不正常的生产。你必须离开!”
  当我可以开口说话的时候,我尽可能地温和地说:“克洛蕾丝夫人,这些都是幻想出来的事。你必须明白这一点。”
  “巴巴拉·布朗生下了一个没有眼睛的孩子也是幻想吗?克利夫顿·布罗奇特在查普维特旁边的树林里发现了一条5英尺宽的、平整、压实的小路,而且那里的树全都枯了,变成了白色,那也是幻想吗?而且,做为一个曾经去过耶路撒冷领地的人,你能肯定地说那里没有活着的东西吗?”
  我无法回答;在那个可怕的教堂里看到的情形又出现在我的眼前。
  她紧紧地把两只粗糙的手握在一起,想要使自己平静下来。“我只是从我妈妈和我妈妈的妈妈那里知道这些事的。你了解你们家族在查普维特的历史吗?”
  “不太清楚,”我说。“从18世纪80年代起房子就是菲利普·布恩尼家系的居所;他的弟弟罗伯特,我的祖父,在一次因为文件被盗引发的争执之后就住到了马萨诸塞。菲利普家的人我几乎不了解,只听说一个不祥的阴影罩住了那个家,从父亲到儿子到孙子——玛塞勒死于悲惨的意外,斯蒂芬跌倒致死。是他想让查普维特成为我的家,以此来弥合家族的离隙。”
  “永远都不会弥合,”她轻声说。“你一点都不知道吵架的原因吗?”
  “罗伯特·布恩尼翻他哥哥的书桌想偷东西,结果被发现了。”
  “菲利普·布恩尼疯了,”她说。“一个和邪恶打交道的人。罗伯特·布恩尼想拿走的东西是一本渎神的圣经,是用古代的语言写的——拉丁文,德鲁伊特文,等等。一本邪恶的书。”
  “《蠕虫的秘密》。”
  她像是被撞了一下似的,往后缩着。“你知道它?”
  “我看到过……翻过。”看起来她好像又要晕过去了。她用一只手捂住了嘴,好像要把尖叫挡回去似的。“真的;在耶路撒冷领地。在一个腐败的、亵渎神灵的教堂的布道坛上。”
  “还在那儿;这么说,还在那儿。”她摇着她的椅子。“我曾经希望贤明的上帝已经把它扔到地狱里去了。”
  “菲利普·布恩尼和耶路撒冷领地有什么关系?”
  “血缘关系,”她阴郁地说。“他的身上打着‘野兽的印记’,虽然他披着羊皮活动。在1789年10月31日的那个晚上,菲利普·布恩尼失踪了……那个该死的村子里的人全都和他一起失踪了。”
  她不再多说了;实际上,好像也不知道更多的事了。她只是反复地要求我离开,理由是“血缘呼唤血缘”,还咕哝着“那些守望的和那些护卫的。”当黄昏来临的时候,她好像变得更激动了,为了安抚她,我答应她一定认真考虑她的要求。
  我拖着渐渐拉长的阴郁的影子走回家来,我的好心情全都没了,那些一直折磨着我的问题在我的脑子里打转。卡尔来迎候我,带给我的消息是我们墙里的那些声音依然在变大——我现在就能证明。我试着对自己说,我听见的是老鼠的声音,但我随后就看见了克洛蕾丝夫人那张恐惧、严肃的脸。
  月亮已经升上了海面,血红色的、肿胀的满月在海面上投下一块讨厌的黑色污迹。我的思绪又转到了那个教堂上,并且
  [这行被涂掉了]
  但你不要去看它,伯恩斯。那太疯狂了。到我睡觉的时间了,我想。想念你。
  致意,
  查尔斯
  [下面的内容摘自卡尔文·麦卡恩的小日记本。]
  1850年10月20日
  今早冒昧地强行把锁在那本书上的锁打开了;是在布恩尼先生没起来之前干的。看不懂;都是用密码写的。我想是一种简单的密码。也许我可以像开锁一样容易地把它破解开。我确信是一本日记,笔迹像布恩尼先生的,奇怪。谁的书会放在这个图书室最隐蔽的一个角落里,还加了锁呢?好像很古老,但怎么说呢?它的书页上基本没有腐味。布恩尼先生要查看地窖。恐怕这些可怕的活动会对他不稳定的健康造成太多影响。我应该设法劝他——
  但是他来了。
  1850年10月20日
  伯恩斯,
  我无法写 我无法写出这个 我 我 我
  [摘自卡尔文·麦卡恩的小日记本]
  1850年10月20日
  正如我所担心的,他的健康出问题了——
  亲爱的上帝,我们的在天之父!
  无法忍受去想它;但它被种上了,印在了我的脑子里,就像一张用锡版照出的相片;那个在地窖里的可怕的东西——!
  现在就我自己了;8点半了;屋子很静,但——
  发现他昏倒在他的写字台上;他还在睡觉;但在那些时候,他表现得多高贵啊,而我却麻木地站在那儿,已经被吓坏了!
  他的皮肤苍白,是凉的。不再发烧了,感谢上帝。我不敢移动他,或是留下他到村里去。如果我去了,谁会和我一起回来帮他?谁会到这个被诅咒的房子里来?
  噢,地窖!在地窖里的那些东西就是在墙里给我们捣乱的东西!
  1850年10月22日
  亲爱的伯恩斯,
  我又是我自己了,虽然在昏迷了36个小时后还虚弱。又是我自己了……真是一个让人难以接受的、可怕的笑话!我决不要做回我自己,决不。我曾经和一个疯子面对面,还有一个令人无法描述的可怕的东西。一切还没有完。
  如果不是为了卡尔,我想我应该在此刻结束我的生命。他是这疯狂的一切当中的一个心智健全的安全岛。
  你就会知道一切的。
  我们随身带了蜡烛,开始了我们的地窖探险,蜡烛的光很强,足够照亮的——远远足够!卡尔文想要劝阻我,提到了我最近的病,说我们最有可能找到就是一些进来要被毒死的、健壮的老鼠。
  但我坚持我的决定;卡尔文画了个十字,说:“按你认定的做吧,布恩尼先生。”
  地窖的入口就是厨房地板上的一个活门(卡尔向我保证说,他已经把它严严实实地盖好了),我们用了好大的劲才把它掀起来。
  一股刺鼻的恶臭从漆黑的地窖里冒出来,和“皇家河”对岸的那个废弃的镇子里弥漫的气味差不多。我手里的蜡烛照亮了一段陡直、倾斜的楼梯,楼梯的尽头隐没在了下面的黑暗中。楼梯已经处于急需修复的状态——有一个地方的整块梯级竖板都不见了,只留下一个黑洞——很容易就能想见,不幸的玛塞勒是如何在那儿走到她的终点的。
  “当心,布恩尼先生!”卡尔说;我告诉他,我根本没打算要如何如何,随后我们便下去了。
  地上铺的是土,墙是结实的花岗岩的,一点都不湿。那地方一点都不像是老鼠的避难所,因为没有一样东西是老鼠喜欢用来筑安乐窝的,诸如旧纸箱,旧家具,废纸堆,等等。我们把蜡烛举高,形成了一个小光圈,但还是无法看到什么。地板有一个缓坡,像是延伸到主客厅和餐厅下面的——换句话说,是往西延伸的。我们就是顺着这个方向走的。所有的一切都处于出奇的静默中。空气中的臭味渐渐加重,包围着我们的黑暗似乎不满地向我们压过来,像是嫉妒暂时将它废黜了的烛光,而这么多年来,它一直是这里无可争议的统治者。
  在远端,花岗岩墙被一块磨光的木板取代了,木头像是黑色的,没有反光。这里就是地窖的最尽头了,在它后面有一个像是小凹室的地方。小凹室是在一个角上,如果不走过来,是不可能看见它的。
  卡尔文和我看见了。
  我们似乎看见了这个地方不祥的过去遗留下来的一个腐败的鬼魂。小凹室里放着一把椅子,椅子上方有一个糟朽的麻制绳套,系在一根结实的顶梁上的一个钩子上。
  “那时,他就是在这儿吊死自己的,”卡尔文嘀咕着。“天啊!”
  “对……他女儿的尸体就躺在他后面的楼梯底层。”
  卡尔正要说话;随即我看见他的眼睛猛地转向我身后的一个地方;然后,他要说的话就变成了一声尖叫。
  伯恩斯,我该怎么描述突然映入我们眼帘的情形呢?我该怎么告诉你在我们的墙里的那些可怕的房客呢?
  在远端墙壁的黑暗之中有一张若隐若现的脸——脸上有一双像冥河一样乌黑的眼睛。它痛苦地咧着嘴,嘴里没有牙齿;一只发黄的、腐烂的手向我们伸过来。它发出了骇人的咪咪叫声,并且颤颤巍巍地向前迈了一步。我手里的蜡烛照亮了它——
  我看见它的脖子上有乌青的绳印!
  在它后面还有别的东西在动,只要我做梦,我就会梦见这个东西:一个女孩,有一张苍白、腐烂的脸,带着死人的笑容;一个女孩,头无力地垂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
  它们想要我们;我知道。我还知道,如果我没有把我手里的蜡烛直接扔到在那个小隔间里的那个东西上,并且跟着它走向绳套下的那把椅子的话,它们就会把我们拖入那片黑暗里去,让我们成为它们的所有物。
  随后,一切都陷入了混乱的黑暗中。我失去了意识。我醒来的时候,就像我说过的那样,是在我的房间里,卡尔在我身边。
  如果我能离开,我就穿着我的睡衣逃离这个恐怖之屋。但是我不能。我已经成了一出深奥、隐晦的戏剧中的人物。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就是知道。克洛蕾丝夫人说起过血缘呼唤血缘,她说的是对的;她说起过那些守望者和那些护卫者,真是惊人地准确。我担心我已经惊动了一股力量,一股半个世纪以来一直沉睡在阴郁的耶路撒冷领地上的力量,一股残害了我的祖先,并且欺骗他们接受邪恶的奴役。我还有比这些更可怕的担忧,伯恩斯,但我还只是悟到了一部分。要是我知道……要是我全都知道就好了!
  查尔斯
  附——当然,我这封信只是写给我自己的;我们与传教士角隔绝了。我不敢带着我的污点去那儿寄信,而卡尔文又不愿意把我一个人留下。也许,如果上帝仁慈的话,这封信会以某种方式到达你的手里。
  查尔斯
  [摘自卡尔文·麦卡恩的小日记本]
  1850年10月23日
  今天他强壮了一些;我们简短地谈到了地窖里的离奇的东西;我们一致认为它们既不是幻觉也不是一种空灵物,而是真实的。布恩尼先生会不会和我一样,觉得它们已经离开了?也许吧;那些声音还在;所有笼罩在黑幕下的恶兆还在。我们似乎正处于带有欺骗性的风暴眼之中……
  在楼上的一间卧室里发现了一捆纸,纸是放在一个旧拉盖书桌的底层抽屉里的。从一些往来信件和收据来看,我认为这个房间是罗伯特·布恩尼先生的。但最引人注意的东西是写在一张推销男式海狸毛皮帽的广告背面的一些简短的笔记。第一行写的是:
  保佑那些温顺的人。
  在下面,显然是胡乱写的一些东西:
  b k e d s h d e r m t h e s e a k
  e l m s o e r a r e s h a m d e d
  我确信这是破译图书室里的那本上了锁的、用密码写成的书的关键。上述的密码无疑是在独立战争时用过的一种被称为“栅栏”的简单密码。当你把“空号”从中剔除后,就得到了下面的内容:
  b e s d r t e e k
  l s e a e h m e
  竖着而不是横着读下来,就能得到第一行上写的那句祝福的话。
  在我把这个拿给布恩尼先生看之前,我必须确信那本书里的内容……
  1850年10月24日
  亲爱的伯恩斯,
  有一个惊奇的发现——卡尔,这个总是要等到他自己有绝对的把握之后才开口的家伙,发现了我祖父罗伯特的日记。日记是用密码写的,卡尔已经自行破译了。他轻描淡写地说,那是碰巧发现的,但我怀疑他为此费了很大的劲。
  不管怎样,它给我们这里的面团罩上了一层幽暗的光!
  第一篇日记是1789年7月1日写的,最后一篇是1789年10月27日写的——克洛蕾丝夫人说起过的那次突发的失踪事件就发生在这之后的第4天。日记讲述了一个着魔的故事——不,是疯狂的故事——并且澄清了叔祖菲利普与耶路撒冷领地以及放在那个亵渎神灵的教堂里的那本书之间的关系。
  按照罗伯特·布恩尼的说法,耶路撒冷领地是先于查普维特(建于1782年)和传教士角(建于1741年,当时名为“传教士的支架”)而建的;它是由新教的一支小教派于1710年建立的,教派的首领是一个性情冷峻的宗教狂热分子,名叫詹姆斯·布恩。那名字真是太让我吃惊了!我想,毫无疑问,这个布恩和我家的姓是有联系的,克洛蕾丝夫人迷信的看法真是再正确不过了,在这件事上,家族血缘是最为至关重要的;我心惊胆战地想起,当我问到菲利普和耶路撒冷领地的关系时,她给出的回答。“血缘关系,”她说,我担心那就是这样。
  耶路撒冷领地成了围绕着那个教堂建立的一个定居社区,布恩就在那个教堂里布道——或上朝。我祖父暗示说,他也和镇上的任意一个女性成员发生关系,对她们说这是上帝的旨意和做法。结果,镇子成了一个畸形社会,这种社会只存在于那些隔绝的、难以解释的时期,那时,对巫术和圣灵感孕的信仰是同时存在的:一个乱交的、相当颓废的宗教村落被一个半疯狂的传教士控制着,他的连体福音书是圣经和德-古奇的邪恶之书《恶魔居所》;一个定期举行驱魔仪式的社区;一个乱伦的社区,一个精神和身体有缺陷的人聚集的地方,而这些人又常常是与那种罪孽相伴而生的。我怀疑(并且相信罗伯特·布恩尼肯定也和我一样怀疑)布恩的其中一个私生子的后代肯定离开耶路撒冷领地(或被拐走了)到南方淘金去了——从而形成了我们现在这个家系。我确实从我们家自己的估计中了解到,我们的家族据推测是源于马萨诸塞的一个地方,而这个地方就是现在的这个在缅因州的独立王国。我的曾祖父肯尼思·布恩尼通过经营在当时很兴盛的毛皮生意成了一个富人。这个祖屋就是用他的钱,他用时间和智慧积累下来的财富,在他去世很长时间之后的1763年建造的。他的儿子们,菲利普和罗伯特,建立了查普维特。克洛蕾丝夫人说过,血缘呼唤血缘。会是这样吗,肯尼思是詹姆斯·布恩的骨肉,逃离了他疯狂的父亲和他父亲的镇子,没想到他的儿子竟会在对过去的一切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把布恩尼家的房子建在了离最开始的布恩家园不到2英里远的地方?如果这是真的,那岂不是表明有一只无形的巨手一直在操纵着我们吗?
  从罗伯特的日记可以看出,詹姆斯·布恩是在1789年作古的——他肯定应该死了。假设他在建立镇子的时候是25岁,那他已经活到了104岁,一个不可思议的年龄。下面的内容直接摘自罗伯特·布恩尼的日记:
  1789年8月4日
  今天我第一次见到了这个人,他是我哥哥如此疯狂地痴迷的人;我必须承认,这个布恩控制着一种让我极其心烦意乱的神秘的磁力。他是一个真正的老人,蓄着白胡须,穿着一件不知为何让我觉得很亵渎神灵的黑色的法衣,更令人感到困惑的事实是,他被女人围在中间,就像一个苏丹被他的妻妾围着一样;菲利普向我保证说,他还能行,尽管他起码已经是一个耄耋老人了……我以前曾经去过那个镇子一次,而且再不想去第二次了;它的街道很安静,充满了恐惧,都是那个老人的布道引发的:我还担心同类已经和同类相配了,因为有这么多相似的脸。无论我看哪儿,都似乎能看到那个老人的脸……所有的脸都是如此苍白;它们似乎缺乏光泽,就好像是被吸光了所有的活力似的,我看见了没有眼睛和没有鼻子的孩子,看见了无端地指着天空哭泣,嘴里还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的妇女,还看见了说到恶魔的经书里的那些断章取义的言论;……
  菲利普想让我留下服务,但一想到那个邪恶的老人在布道坛上的样子,我就拒绝了,并且借口说……
  在这段内容的前后,记录了菲利普对詹姆斯·布恩着魔的情况。1789年9月1日,菲利普在布恩的教堂里接受了洗礼。罗伯特写道:“我被吓呆了,又惊讶,又恐惧——我哥哥就在我的眼皮底下产生了变化——甚至于他好像变得和那个邪恶的人一样了。
  第一次提到那本书是在7月23日。罗伯特只是在日记里简单地写着:“菲利普今晚从小镇回来时显得相当疯狂,我觉得。他始终一言不发,直到睡觉前才说,布恩问起一本名为《蠕虫的秘密》的书。为了让菲利普高兴,我答应写信给‘约翰斯和古德费娄’问一下;菲利普几乎是讨好地谢了我。”
  8月12日又写道:“今天从邮局收到两封信……一封是从波士顿的‘约翰斯和古德费娄’寄来的。他们提到了菲利普感兴趣的那本大部头的书。国内只现存5本。信相当冷淡;真是奇怪。和亨利·古德费娄已经是多年的老相识了。”
  8月13日
  菲利普看了古德费娄的信后兴奋得快疯了;他不说为什么。他只说布恩特别渴望能得到一本。想不出为什么,因为从书名看,那似乎不过是一本温和的园艺论文……
  担心菲利普;他对我的日记越来越好奇。我现在真希望我们没有回查普维特来。夏天很热,难以忍受,,而且充满了征兆……
  罗伯特的日记里还有另外两处提到了那本声名狼藉的书(他似乎没意识到它真正的重要性,甚至直到最后都没意识到)。在9月4日的日记里:
  我已经请求古德费娄做为菲利普购书事务的代理,虽然我的判断力强烈地反对我这么做。反对有什么用呢?如果他不是用他自己的钱,我该拒绝吗?而且作为回报,我已经迫使菲利普承诺放弃这个有害的洗礼……但他是这么的热心;近乎于狂热;我不相信他。我对这件事感到很迷茫,都要绝望了……
  最后,在9月16日的日记里写道:
  今天,书到了,还有古德费娄写的一张便条,说他再也不希望接我的生意了……菲利普兴奋到了不正常的地步;几乎是把书从我的手里夺走了。书是用讨厌的拉丁文和一种我根本看不懂的古代北欧文字写的。那东西似乎有点烫手似的,在我的手里振动,就好像它包含了巨大的能量似的……我提醒菲利普记住他放弃洗礼的承诺,而他只是丑陋而且疯狂地大笑着,拿着那本书在我的眼前晃,一遍又一遍地大叫着:“我们得到它啦!我们得到它啦!蠕虫!蠕虫的秘密!”
  他现在离开了,我估计是去找他疯狂的恩人去了,今天我就再没见到过他……
  提到那本书的内容就这些,但我还做了一些似乎很有可能的推论。首先,这本书,正如克洛蕾丝夫人所说,是罗伯特和菲利普闹翻的导火索;其次,这本书是邪恶的咒语的大集合,而那些咒语很可能起源于德鲁伊特教(许多德鲁伊特教的血祭仪式都被征服不列颠的罗马人以学识的名义用印刷物保留下来了,许多这类的恶魔食谱都是世界范围内的禁书);第三,布恩和菲利普想要用这本书来达到他们的目的。也许,从某种拐弯抹角的方面来说,他们是想要做好事,但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他们很久以前就把自己和存在于宇宙之外的某种不知名的力量联系到了一起;那时一种可能存在于时间之外的力量。
  罗伯特·布恩尼的最后几段日记对这些推测给予了隐约一丝肯定,我现在把原文摘下来:
  1789年10月26日
  今天在传教士角听到了一些可怕的传言;弗洛雷,那个铁匠,抓住我的胳膊,要求知道“把你的哥哥和那个反对基督的疯子迷住的东西是什么。”古迪·兰德尔声称天上出现了将要发生大灾难的征兆。一头新生的母牛有两个脑袋。
  至于我自己,我不知道什么在迫近;也许是我哥哥的疯狂。他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他的眼睛成了两个充血的大圆洞,里面似乎没有了愉快的、理智的闪光。他笑着,低声地说着,而且出于他自己的某种原因,当他不去耶路撒冷领地时,他就在我们家的地窖里转悠。
  北美夜鹰聚集在房子周围和草地上;它们的叫声和海的声音混和在一起形成的怪异的尖厉的声音把所有的睡意都赶跑了。
  1789年10月27日
  今晚,当菲利普出发去耶路撒冷领地的时候,我跟踪了他,保持了一段安全的距离以免被发现。一群该死的北美夜鹰聚集在树林里,使树林里到处充满了一种死一般的圣歌。我不敢过桥;镇子上一片漆黑,只有那个教堂闪耀着可怕的红光,眩目的光好像把那些高大的尖顶窗变成了地狱的眼睛。诵读魔鬼的连祷文的声音起起伏伏,有时有笑声,有时有哭声。我脚下的大地好像在膨胀,呻吟,仿佛承受着一份可怕的重量,我跑了,充满了惊奇和恐惧,当我穿过那片树影斑驳的林地时,北美夜鹰可怕的尖叫声不停地灌到我的耳朵里。
  所有的一切都在向无法预料的高潮挺进。夜充满了可怕的声音,我担心——但我感觉到那种迫切要求,要我再去那里,去观察,去看。菲利普好像在呼唤我,还有那个老人。
  那些夜鹰
  该死,该死,该死
  至此,罗伯特·布恩尼的日记就结束了。
  但你应该注意到,伯恩斯,在结尾的地方,他声称菲利普好像在呼唤他。我最终的结论是由这些日记形成的,是由克洛蕾丝夫人以及其他人的谈话形成的,但更多的是由地窖里的那些恐怖的、虽死犹生的人形形成的。我们的家系终究会是不幸的,伯恩斯。我们受到了诅咒
  [摘自卡尔文·麦卡恩的小日记本]
  1850年10月25日
  布恩尼先生今天几乎睡了一整天。他的脸很苍白,而且瘦了很多。恐怕他会不可避免地再次发烧。
  给他换水瓶的时候,我看见了两封没发出去的信,是写给佛罗里达的格兰森先生的。他打算重返耶路撒冷领地;如果我答应他的话,那会要了他的命的。我敢偷偷溜去传教士角雇一辆马车吗?我必须去,可是他如果醒来怎么办?如果我回来时发现他不见了呢?
  我们墙里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感谢上帝他还睡着!一想到这个的重要性,我就感到紧张。
  续
  我用托盘把吃的给他送去了。他打算一会儿就起床,即便他不说,我也知道他想干什么;但我要去传教士角。我还有几片安眠药,是他上次生病时,医生给他开的;他就着茶水吃了一片,一点都不知情。他又睡了。
  把他和在我们的墙后面蹒跚的那些东西一起留下让我感到害怕;让他再在这个房子里多呆哪怕是一天更让我感到害怕。我得把他锁在屋里。
  确信等我带着马车回来的时候他还会在那儿平安无事地睡觉!
  再续
  拿石头砍我吧!像砍一条有狂犬病的疯狗一样砍我吧!怪物和魔鬼!这些称自己为人的东西!我们是这里的囚犯——
  那些鸟,那些北美夜鹰,已经开始聚集了。
  1850年10月26日
  亲爱的伯恩斯,
  快到黄昏了,我刚刚醒来,过去的24小时几乎都在睡觉。虽然卡尔什么都没说,但我怀疑他在我的茶里放了安眠药,他已经看出我要干什么了。他是一个很好的、很忠实的朋友,只想做到最好,我不会说什么的。
  但我意已决。明天就是那个日子。我很平静,很坚决,但也似乎感到稍微有点发烧。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必须是明天。也许今晚会更好;但即便是地狱之火也不可能诱使我在天黑的时候去那个镇子。
  我不再多写了,愿上帝保佑和守护你,伯恩斯
  查尔斯
  附——那些鸟已经开始叫了,那些恐怖的脚步声又响起来了。卡尔以为我没听见,但我听见了。
  查尔斯
  [摘自卡尔文·麦卡恩的小日记本]
  1850年10月27日早5点
  他不听劝阻。好吧。我和他一起去。
  1850年11月4日
  亲爱的伯恩斯,
  虚弱,但头脑还清楚。我不确定今天的日期,但根据潮汐和日落,我确信日期应该是对的。我坐在我的书桌前,也就是我第一次从查普维特给你写信时坐的地方,俯瞰着黑色的大海,最后的一线阳光正在迅速地从海面上退去。我再也不能看到这一切了。今晚是我的夜晚;我把它留给所有的黑暗。
  看这大海,它是怎么把自己掷向那些岩石的啊!它把海面的泡沫一团团抛向黑暗的天空,令我脚下的地板颤抖起来。从窗玻璃里,我看见了我的影子,脸苍白得像只吸血鬼。从10月27日起我就没再吃过东西,如果卡尔文那天没把水瓶放到我床边的话,我也应该是没喝过水。
  噢,卡尔!他不在了,伯恩斯。他在我这里死去了,在我这个不幸的人的家里,我能看到他映在发黑的玻璃里的影子,细长的胳膊,骷髅式的脸。但他也许是更幸运的人;因为这些天来困扰着的我的那些梦——潜伏在恶梦般的癫狂的地域里的扭曲的形体——无法再去困扰他了。直到现在我的手还在颤抖;我把墨水溅到纸上了。
  那天早上,正当我要溜出去的时候,卡尔文站到了我的面前——我还觉得我很狡猾呢。我告诉他我已经决定了,我们必须离开,并且问他是否愿意去离这儿10英里远的坦德雷尔雇一辆马车,我们在那里的名声还不会太坏。他同意了,我看着他顺着海边的路走了。当他远远走到我看不见的地方时,我赶紧把自己打理好,穿上大衣,带好厚围巾(因为天气已经转冷了;第一个入冬的迹象就是那天早上刺骨的微风)。一闪念间,我真希望有一把枪,随后便嘲笑我自己的这个愿望。在这种情况下,枪能有什么用呢?
  我是从配餐室的门出去的,还停下来最后看了一眼天空和大海;停下来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因为我知道我很快就要去闻那种腐烂的臭味了;停下来看着一只觅食的海鸥在云层下盘旋。
  我转身——看见卡尔文·麦卡恩站在那儿。
  “你不能一个人去,”他说;我从没见过他比现在还严肃。
  “可是,卡尔文——”我正要说。
  “不,别再说了!咱们一起去,做咱们该做的事,要么就是我和你一起回家去。你还没好呢。你不能自己一个人去。”
  我无法描述我内心矛盾的情感:慌乱,愤怒,感激——但最多的是爱。
  我们默默地走过避暑别墅和日晷,沿着杂草丛生的小路走进了树林。一切都如死一般沉寂——没有鸟鸣,也没有木蟋蟀的唧唧叫声。世界像是被罩在了一个寂静无声的棺罩里。只有永远存在的海水的咸味,和从远远的地方飘来的、淡淡的、烧木柴的烟味。树林里的颜色五彩斑斓,但是在我的眼里,猩红色似乎压倒了一切。
  很快,海水的咸味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气味,不祥的气味;就是我提到过的那种腐烂的臭味。当我们走到横跨在“皇家河”上的木桥时,我期待着卡尔能再次劝我回去,但是他没有。他停下来,看着那个冷酷的、似乎在嘲弄着它头顶上的蓝天的尖顶,然后又看看我。我们又上路了。
  我们忐忑不安地快步走向詹姆斯·布恩的教堂。教堂的大门还像我们上次离开时那样半开着,里面的黑暗似乎在偷偷地看着我们。在我们登上台阶时,我的心似乎都要跳出来了;当我触摸到门拉手并且把门拉开的时候,我的手抖个不停。教堂里的臭味比以前更浓了。
  我们走进阴暗的门厅,没有停留就径直走进了中殿。
  那里是一片混乱的场景。
  某种大家伙曾经在那里发威,把那里破坏得不成样子。长椅被推倒了堆在一起,像一个个稻草人。那个邪恶的十字架靠在东墙上,在它上方的墙面上的一个凹洞表明了它曾经被狠狠地摔过。油灯已经被打碎了,鲸油的臭味和弥漫在镇子上的那种可怕的恶臭混在了一起。在中央走廊上有一道黑色的脓迹,其中还混杂着一些可怕的血丝,就像是铺了一条恐怖的婚礼通道。我们循着这道污迹向布道坛看去——那是我们所看到的唯一没有被破坏的东西。在它上面,有一双晶亮的眼睛正从那本亵渎神灵的书上面盯着我们,那是一只被宰杀的羔羊。
  “天啊,”卡尔文低声叫着。
  我们避开地板上那些腐液,走过去。教堂里回荡着我们的脚步声,而且似乎把它们变成了巨大的笑声。
  我们一同走到了前厅。羔羊还没有被撕裂或吃掉;看上去,它更像是被挤压得血管爆裂而死的。布道坛上和它的基础周围积了厚厚一层难闻的血水……但洒在书上的血是透明的,能看道下面难懂的北欧古代字符,就好像是在书页上盖了一层有色玻璃似的!
  “咱们必须得碰它吗?”卡尔问得很坚决。
  “对,我必须拿到它。”
  “你要干什么?”
  “做60年前就应该做的事。我要把它毁掉。”
  我们把羔羊的尸体从书上推开;它“咚”的一声掉到了地板上。沾了血的书好像活了似的,闪着猩红色的光。
  我开始耳鸣了,耳朵里嗡嗡地响;从周围的墙壁里好像传出了低沉的圣歌声。看到卡尔脸上痛苦的表情,我知道他也听到了同样的声音。我们脚下的地板在抖动,就好像是经常出没于此的教堂的至交正向我们冲过来,要保护教堂。正常的空间和时间的结构似乎被扭曲,被打碎了;教堂里似乎到处都是鬼魂,点燃了永恒的地狱之光的冷火。我好像看见了詹姆斯·布恩,恐怖、畸形,围着一个仰卧的女人疯狂地手舞足蹈,我看见我叔祖菲利普就站在他身后,他是一名侍僧,穿着带风帽的黑色法衣,拿着一把刀和一个碗。
  “Deum vobiscum magna vermis——”
  这些词句在我面前的书页上战栗,蠕动,浸泡在牺牲品的血水里,那牺牲是一个正蹒跚地走走在星星之间的生物的战利品。
  一群瞎了眼睛的教众在愚昧的、对神的赞美歌中摇摆着身体;一张张畸形的脸上充满渴望,充满莫名的期待——
  拉丁文又换成了一种更古老的文字,那是在埃及才初建成,尚未有金字塔的时候就有的文字,那是在这个地球还悬在未成形的、沸腾的太空里时就有的文字:
  “Gyyagin vardar Yogsoggoth! Verminis! Gyyagin! Gyyagin! Gyyagin!”
  布道坛开始像是被撕裂了似的破裂开来,向上升——
  卡尔文惊恐地尖叫着,抬起一只胳膊护住他的脸。前厅剧烈地抖动着,就像一条被狂风摧毁的船。我抓起那本书,并且尽量让它远离我的身体;书好像积聚了太阳的热量,我觉得我就要被烧成灰了,就要失明了。
  “快跑!”卡尔文尖叫着。“快跑!”
  但我僵直地站在那儿,我变成了另一个人,几十年,几百年前的另一个人!
  “Gyyagin vardar!”我尖叫着。“约-梭托的奴仆,无名的神!来自外太空的蠕虫!星球食魔!时间的瞎子!蠕虫!蠕虫!Alyah!Alyah!Gyyagin!”
  卡尔文推了我一下,我踉跄着,教堂在我面前旋转,我摔倒在地上。我的头磕在了一张倒置的长椅的角上,红色的火烧遍了我的头——但好像把它烧清醒了。
  我摸索着我带来的火柴。
  地下的轰鸣声充满了教堂。石膏掉落下来。尖塔里那口生锈的大钟也产生了共振,隆隆地敲响了魔鬼的钟乐。
  我划着了火柴。我点燃书的时候,布道坛恰好在半空中爆裂开来。一个巨大的、黑洞洞的无底洞出现在布道坛下;卡尔在洞口边,马上就要掉下去了,他伸着手,脸已经变形了,发出了一声无比恐惧的尖叫,那叫声我将永远都能听到。
  随即,洞口突然涌出了一大团灰色的东西,一堆颤动的肉。空气中弥漫着无比的恶臭。那是涌动着的一大团黏胶似的、起着脓疱的胶状物,就像是一座从地心喷涌出来的可怕的大山。猛然间,我有了一种恐怖的、无人知晓的认识,我认出那只不过是数年来栖息在那个可恶的教堂下的黑暗的无底洞里的一条巨型蠕虫的一小节,一小段!
  那本书在我的手里燃烧着,那条蠕虫似乎在我的头顶上无声地尖叫着。卡尔文被斜着打飞出去,就像一个玩偶似的被远远地抛到了教堂的另一端,脖子也被摔断了。
  它缩回去了——那东西缩回去了,只留下一个巨大的、破碎的黑洞,洞口周围都是黑色的黏液,一种尖厉无比的啜泣声坠入无底的黑洞,渐渐消失了。
  我低头看着。书已经成了灰烬。
  我大笑起来,随后便如受伤的野兽一般嚎叫着。
  我彻底失去了理智,坐在地板上,任血从我的太阳穴处涌出来,冲着那些亵渎神明的鬼怪嘶喊,卡尔文趴在远远的角落里,用受惊的、失神的眼睛盯着我。
  我不知道我的那种状态持续了多久。那难以说清楚。但当我重新恢复正常时,我的周围已经是混黑一片了,我就坐在暮色之中。某种动静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来自前厅地板上的那个破碎的黑洞里的动静。
  一只手在裂开的地板上摸索着。
  我的狂笑卡在了我的喉咙里。所有的歇斯底里都化作了四肢冰冷的麻木。
  一个残骸似的人形以令人窒息的迟缓的动作从黑暗中爬了出来,半个头骨死死地盯着我。臭虫在只剩骨头的前额上爬着。一件糟朽的法衣挂在发腐的、歪斜的锁骨上。只有眼睛是活动的——血红、疯狂的眼睛怒视着我,眼里不只是疯狂;那是来自地球以外的无路的荒原上的空虚的生命的怒视。
  它是为了把我带入黑暗而来的。
  我拔腿就跑,惊恐地尖叫着,忘记了把我一生的朋友的尸体从那个恐怖的地方带出来。我跑啊跑,直跑到我的肺和大脑都好像要炸开了一样。我一直跑回这个沾上恶名的房子,跑回我的房间,一头倒下,像一个死人似的直躺到今天。我之所以跑,是因为即便是在我疯狂的状态下,即便那是个虽死犹生的破碎的腐烂的人形,我还是看出了似曾相识的家人的形象。但那不是挂在楼上画廊里的菲利普或罗伯特的形象。那个腐朽的形象属于詹姆斯·布恩,蠕虫的守护者!
  他还活在耶路撒冷领地和查普维特地下的某个暗无天日、蜿蜒曲折的地方——而且,那个东西也还活着。那本书的毁灭重创了它,但是,世上还有好几本呢。
  我是一个通道,我是布恩尼家最后的血脉。为了全人类的美好,我必须死……把那条联系彻底打断,永远。
  我现在往海里走了,伯恩斯。我的旅程就像我的故事一样就要到终点了。愿上帝保佑你,赐你平安。
  查尔斯
  上面那些奇怪的信件最终还是到达了信上所写的收信人埃弗雷特·格兰森的手里。据猜测,查尔斯·布恩尼在不幸复发脑膜炎——他初得此病是在1848年他太太去世之后——并出现精神错乱的时候杀死了他的同伴和毕生的朋友卡尔文·麦卡恩先生。
  麦卡恩先生的小日记本里记录的内容无疑都是查尔斯·布恩尼为了增强他自己妄想狂的错觉而伪造出来的。
  无论如何,在至少两点细节上,查尔斯·布恩尼被证明是错误的。。第一点,当小镇“耶路撒冷领地”被“重新发现”时(当然,我是从历史观点上说),教堂前厅的地板虽然已经腐烂了,但没有爆裂或遭到巨大破坏的痕迹。虽然古旧的长椅都被倒置过来了,而且有几扇窗户都被打碎了,但这也可能是附近镇上的破坏者所为。在传教士角和坦德雷尔的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居民中间还流传着一些与耶路撒冷领地有关的无用的闲话(也许,在那时,就是这类无害的民间传说使查尔斯·布恩尼的头脑失控了),但这似乎很难说明什么。
  第二点,查尔斯·布恩尼不是他的家族的最后一人。他的祖父罗伯特·布恩尼至少有两个私生子。一个死于幼年。另一个继承了布恩尼的姓并且定居在罗德岛的“中央瀑布”镇。我是布恩尼家这支分支的最后一代;查尔斯·布恩尼的第三代表亲。这些信件已经交托到我的手里有十年了。在我住进查普维特的布恩尼祖屋的时候,我把它们拿出来发表,是希望读者能对查尔斯·布恩尼被误导的、可怜的灵魂产生发自内心的同情。我现在所能说的就是,他只说对了一件事:这个地方确实需要找个人来除除害虫了。
  听起来,墙里有好多大老鼠呢。
  詹姆斯·罗伯特·布恩尼
  1971年10月2日
  【全书完】
《克苏鲁神话:恐怖人间》作者:[美] 斯蒂芬·金 等
(本书)
目 录
序言
《弃屋中的笔记本》 罗伯特·布洛克
《塞勒姆恐慌》 亨利·卡特纳
《来自最深处的恐惧》 弗里茨·莱伯
《和瑟西岛一起崛起》 布赖恩·拉穆雷
《冷印》 拉姆齐·坎贝尔
《劳埃格归来》 科林·威尔逊
《我的船》 乔安娜·拉斯
《树枝》 卡尔·爱德华·瓦格纳
《新生》 菲利普·何塞·法默
《耶路撒冷领地》 斯蒂芬·金
《克苏鲁神话:恐怖人间》作者:[美] 斯蒂芬·金 等
(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