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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苏鲁神话Ⅰ-邪神复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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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为什么你们要以科幻小说的名义刊登像洛夫克拉夫特的‘疯人山’那样的东西?难道你们真的困难到了如此地步,非登这种废话连篇的东西不可吗?……如果诸如此类的故事——像是两个人看着某个古代废墟中的石刻把自己吓个半死,或是什么人被连作者本人也描述不清的什么东西追逐着,或是谁叽叽咕咕地述说着诸如没有窗户的五维密室、约-梭托等等无可名状的恐惧,等等——就是未来的探险故事《惊天传奇》的构成的话,那就只能盼老天爷来援手科幻小说了。”
  上面的内容摘自《惊天传奇》1936年7月号的读者来信专栏,信中提到的令人憎恶的对象当然就是该杂志在同一年里发表的两篇H· P·洛夫克拉夫特的“克苏鲁神话”中的一篇。对于洛夫克拉夫特的故事,读者的反响并不都是消极的,但那些褒扬的评论还是被愤怒、困惑和绝望的大呼小叫淹没了。
  20世纪30年代,美国杂志上的科幻小说大部分都是由雇佣文人炮制的情节加冒险的故事,他们不过是把懒散的某牧场改成了某星球,然后胡乱地套用同样的故事情节,用太空强盗取代了偷牛贼罢了。在1936年,那些热衷于科幻小说的人还只是习惯于跳上星际飞船,在比光速还快的驱动器上翻筋斗(别去想什么爱因斯坦的理论),把参宿四上的八脚怪炸个稀巴烂,他们无法理解洛夫克拉夫特苦心描绘的那种气氛,让他的两个勇猛无畏的探险家在南极荒原上,面对无与伦比的恐惧,喋喋不休地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发狂般地惊声尖叫。
  洛夫克拉夫特的“神话”故事和史密斯博士极其同党所推崇的星战故事之间是有本质的区别的,而不仅仅是注重情节和注重气氛的差别。在当时那个年代,以太空探险为主题的许多代表人物,如E·E·史密斯、奈特·沙克涅和拉尔夫·米尔恩·法利,都是生于前一个世纪的人,那时的人们依然认为宇宙的运转是遵循着永恒不变的牛顿定律。就像我们的太阳一样,每个星球都是一颗恒星,当19世纪的天文学家将他们的分光镜瞄向太空时,他们得到了可靠的信息,确知那些星球上也有氢、氦、镁、钠以及其它元素,和我们在我们自己的太阳系中所发现的完全一样。19世纪末,当物理学家庆幸地以为他们完全了解了宇宙的时候,人类征服宇宙的终极梦想还真的是如此不可能的任务吗?
  1905年,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开创了20世纪的科学革命,而这场革命最终将彻底粉碎经典物理的教义。随着在相对论、量子力学、亚原子粒子等领域的不断发展,宇宙似乎也不再那么能让人看得懂了。随着哥白尼和伽利略扭转了人类中心说,现代人也开始认识到,他非但不是宇宙的中心,而且他只是宇宙的一个特例。宇宙以及它的中子星、类星体和黑洞对我们来说都是陌生的,我们在宇宙中是一个陌生人。
  在20世纪30年代所有那些在杂志上发表过科幻作品的作家当中,只有洛夫克拉夫特超越了他的同僚的那种单调乏味,传达了宇宙的神秘性这个20世纪最敏感的话题。“我的所有故事,”洛夫克拉夫特1927年在一封信中写到,“都是基于最基本的前提之上的,那就是平凡的人类的法则、利益和情感在浩瀚的宇宙中都是无效的和没有意义的,”这是一个宣言,实际上概括了当时正在发生的现代科学的变革,其时那些目瞪口呆的物理学家吃惊地发现了一个不为牛顿力学所约束的陌生的新世界。爱因斯坦在阐述他的广义相对论时不得不与非欧几里得几何相抗争,而克苏鲁的海底城市的非欧几里得角所代表的就是同样的非欧几里得几何;在“外太空的色彩”中所描绘的神秘的陨石放射,复制的是20世纪初叶由贝克雷尔和居里夫妇所完成的镭的实验。就连目前在高等数学方面的发展——混沌现象——也被克苏鲁神话预示出来了,在洛夫克拉夫特虚构的万神殿里,至高无上的神是白痴盲神亚撒索,而它就是终极的混沌空间里螺旋形的黑色旋涡的主宰。如果适当地用曼得勃罗(Mandelbrot)的分形理论和费根堡姆(Feigenbaum)的常数理论装备起来后,亚撒索在当代混沌学的数列和扰动中应该很是有如鱼得水的感觉。
  再更多地谈论克苏鲁神话和20世纪科学发展之间的一致性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洛夫克拉夫特借用的这些概念并非出自于相关的高等数学的正规知识,即,相对性,而是出自于一种偶然发现的、出自本性的对“混沌和未探明的太空恶魔的袭击”的洞察力。从历史观点上讲,洛夫克拉夫特已经和那些被现代化的20世纪遗留下来的社会和经济精英密切结合在一起了;他是无所寄托的梦想家,在他自己的时代里是一个局外人,在宇宙中也成了局外人。阿根廷作家胡利奥·科塔萨尔(Julio Cortazar)曾经指出,“所有完全成功的短篇小说,特别是科幻小说,是神经病、梦魇或幻觉通过客观化的中和并且转化为一种在神经领域之外的媒介而形成的产物。”就洛夫克拉夫特来说,他把宇宙看做一个收容可怕的奇迹的避难所,这种观念不过是他病态的局外人心理的鲜明写照;正如洛夫克拉夫特在他的家乡普罗维登斯是一个局外人一样,在克苏鲁神话中,现代人也是一个外来者,迷失了方向,随波逐流,在一个可怕的深渊边缘摇摇欲坠。1936年,当洛夫克拉夫特的“疯人山”在《惊天传奇》上连载时,那些暗示宇宙的浩瀚、神秘的内容被读者斥为胡言乱语,但20世纪的科学革命已经证实了那些内容的正确性。物理学家刘易斯·托马斯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说,“20世纪最伟大的科学成就就是发现了人类的愚昧无知。”记住上面的这句话,停下来一会儿,翻开本书的第一页,读读“克苏鲁的呼唤”的开篇第一段吧。
  在1937年洛夫克拉夫特去世后,离奇的恐怖故事仍然盛行不衰。洛夫克拉夫特差了几年,没赶上约翰·W·坎贝尔接管《惊天传奇》,他的编辑才能和影响力令美国科幻小说杂志的整个领域有了显著地进步。尽管他有惊人的才干,但他还是保持了一个最基本的设计思想,即对技术胜利、对人类的独出心裁和足智多谋所具备的绝对效力抱有超凡的信心,相比之下,洛夫克拉夫特似乎就像一个在科幻小说的天空下异想天开的异形。
  孤独的普罗维登斯隐士和他的神话遗产在他的一干朋友和仰慕者心目中是永存的,他们就像一个秘密社团的成员守护它们的神谕和神像一样,维护着“克苏鲁神话”。这其中的努力就包括了由成立于1939年的阿克汉姆出版社发起的、颇受争议的模仿写作计划。
  20世纪30年代,洛夫克拉夫特曾经亲自为不同的版本客户编写过仿“神话”故事,他还特别提到过那些故事是“(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让我的名字与它们联系起来的。”在洛夫克拉夫特去世后的那些年里,以1942年弗朗西斯·T·兰尼的“神话”专门用语词汇表为起点,开创了一个新纪元,在这期间,克苏鲁和他的宇宙同伙被仔细地加以审视、分析、归类、系统化,被分级,被删节得残缺不全。就这样,到了20世纪70年代,在一本很浅薄的关于“神话”的书里,一个美国的科幻作家提出,洛夫克拉夫特的构思存在“脱漏”,并且认为他本人和其他人有责任用新故事来“填补”这些“空隙。”在洛夫克拉夫特之前,蛙类食人族的故事只有相当有限的市场;在他去世后的几十年里,创作仿克苏鲁作品逐步发展成为一种占有很大市场份额的产业。
  这类衍生出来的作品数量巨大,用已故的E·霍夫曼·普里斯的话来说,都是“可恶的垃圾,”但这对“神话”造成的影响尚不及那些真正的侵权行为为重。洛夫克拉夫特假想的宇宙进化论决不是一个静止的体系,而是一种具有艺术价值的构想,它始终适应于它的创造者的个性发展和兴趣变化。因此,随着哥特式情趣在洛夫克拉夫特生命的最后10年里逐渐让步于宇宙情结,诸如“邓维奇的恐慌”(1928年)之类的早期“神话”还牢牢地倨于衰落的新英格兰的闭塞地区,而仅过了6年之后,在“不合拍的阴影”里,洛夫克拉夫特就开始令人眼花缭乱地叙述起宇宙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了。同样地,当洛夫克拉夫特在20世纪30年代终于开始对恐怖小说丧失兴趣时,人们可以再次从比较中看出,在“邓维奇的恐慌”里,“神话”的神依然还是带着符咒、栖于海湾的、恶魔似的实体,而在“不合拍的阴影”里,外星生物已经变成了开通的、地地道道的社会主义者,这直接反映出洛夫克拉夫特突然对社会和社会改革产生了兴趣。如果他活到了20世纪40年代,神话还将继续随着它的创造者的变化而发展;对作者身后的那些仿作者来说,根本不存在可以套用的僵化的体系。
  再者说来,“神话”的精髓既不在于众多的虚构的神灵,也不在于那些尘封已久的禁书,而在于一种令人信服的宇宙态度。宇宙是洛夫克拉夫特在描述他的重要审美观时重复了无数遍的术语:“我选择恐怖小说,是因为它们最符合我的倾向——我要即刻实现我最强烈、最持久的一个愿望,幻想着能神奇地中止或违背永远禁锢着我们并且挫败我们对无限的宇宙空间的好奇心的时间、空间和自然法则所具有的那些恼人的限制……”
  在某种意义上,洛夫克拉夫特全部的成熟的作品是由宇宙奇迹故事组成的,但在他生命的最后10年里,当他开始放弃邓萨尼式的异国情调和新英格兰黑巫术,转而探索神秘的外层空间的混沌这一主题时,他写出了大量被后人称为“克苏鲁神话”的作品。换句话说,“神话”代表了洛夫克拉夫特的那些宇宙奇迹故事,在那些故事里作者已经开始将他的注意力投向现代科学的宇宙世界;反过来,“神话”里的神灵将这样一个无目的的、冷漠的、陌生得非言语所能表达的宇宙具体化了。因此,那些经年创作拙劣的仿“神话”作品的仿洛夫克拉夫特风格的人应该明白:“神话”不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公式化的表达和词汇表拾遗的串联,而是一种宇宙化的思想状态。
  本集中收录的带有克苏鲁神话色彩的故事,是这类故事中少数比较成功的作品。其中最早的几篇现在看来也许像是通俗文化的粗劣作品,但其余各篇都是相当精彩的,像出自罗伯特·布洛克(“弃屋中的笔记本”)、弗里茨·莱布尔、拉姆齐·坎贝尔、柯林·威尔逊、乔安娜·拉斯以及斯蒂芬·金的故事就特别体现了H·P·洛夫克拉夫特的风格,并且为传扬“神话”作出了他们自己的贡献。
  本书最后一篇小说的作者理查德·A·路波夫还给了我们更多的东西:他不仅写出了“发现古里科地带”这篇出色的“神话”故事;他还是我所遇见的除洛夫克拉夫特之外的唯一一位传达了打破传统的创新性意义的作者。在这篇杰出的作品里,路波夫不仅运用了必不可少的“神话”术语,而且还营造了最基本的宇宙奇迹的氛围,并且还再创造了那些“神话”原型里所具有的振奋人心的刺激。如果你想知道,为什么会有1936年时的群情激奋,翻开本书的“发现古里科地带”,看看它的开篇吧。
  詹姆斯·特纳
《克苏鲁神话:邪神复苏》作者:[美] H·P·洛夫克拉夫特 等
(本书)
《克苏鲁的呼唤》 H·P·洛夫克拉夫特
  (见于已故的波士顿人弗朗西斯·韦兰德·瑟斯顿的文稿中)
  这些巨大的强势力量或存在物可能令人信服地留有残存……年代非常久远的残存物,那时……表现意识的形体和形态早在人类进步的大潮来临之前就退出了……在诗歌和传说中,那些形态被称为神灵,魔鬼,及各种各样神话似的活物……
  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
  一、泥塑中的恐惧
  在我看来,世上最仁慈的事莫过于人类无法将其所思所想全部贯穿、联系起来。我们的生息之地是漆黑的无尽浩瀚中的一个平静的无知岛,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必须去远航。各个领域的科学探索都循着它们自己的发展方向,迄今尚未伤害到我们;但有朝一日当我们真能把所有那些相互分割的知识拼凑到一起时,展现在我们面前的真实世界,以及人类在其中的处境,将会令我们要么陷入疯狂,要么从可怕的光明中逃到安宁、黑暗的新世纪。
  神智学者曾经猜测说,宇宙存在着一个宏伟的循环过程,而我们的世界和人类本身在这个循环中只是匆匆过客。他们还以一种泰然自若的乐观态度向我们作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暗示,即存在着神秘的事物。我本人对这种事物也有所了解,并且每当想起它时,我便会浑身发抖,每当梦见它时,我也有一种要发狂的感觉,但我对它的认识却并非来自于神智学者的猜测。像所有认知真理的过程一样,我对它的认识也缘于我偶然一次把互不相干的发现——一张旧报纸和一个已故教授留下的笔记——联系到了一起。我希望,别再有其他人来成就这种联系了,而且,当然了,只要我还活着,我就决不会再故意去把其它的事和这一连串骇人的事情联系起来。我想,那个教授也本打算要把他所了解的那部分事情埋在心里的,要不是因为猝死,他一定会把他的笔记毁掉的。
  我的认识过程是从1926年的冬天我叔祖去世时开始的。叔祖乔治·甘梅尔·安吉尔曾在位于罗德岛州首府普罗维登斯的布朗大学任教,是荣誉退休的闪米特语教授。他是一位很有名的古代碑文方面的权威,那些著名博物馆的头头脑脑经常会到他这儿来寻求帮助,所以,可能有许多人还记得他以92岁的高龄过世的消息。而在当地,人们更关注的是他离奇的死因。他在从新港返家的船上就已经开始不舒服了,为了从码头抄近路回他在威廉姆斯街上的家,他爬上了一个陡峭的山坡,结果一下子就摔倒了,据目击者说,是一个海员模样的黑人从一个很阴暗的地方跑出来,把他撞倒的。医生查不出来他有什么明显的不适症状,只好推断是因为这么大岁数的老人这么快地爬这么陡的坡,对心脏造成了某种不明损伤,进而导致了他的死亡。当时,我对这个推断毫无异议,但最近我开始有所怀疑了,而且不止是怀疑。
  因为我叔祖死的时候是一个没有子女的鳏夫,所以我便成了他的继承人和遗嘱执行人,为了能比较彻底地检查、整理他的文件,我把他的卷宗和箱子全都搬到了我在波士顿的住处。我整理出来的大部分资料不久将会由美国考古学会发表出来,但其中有一个箱子让我觉得非常困惑,而且我也特别不愿意把它拿给别人看。箱子是锁着的,而且在我想起来去查看叔祖总是随身放在口袋里的那串钥匙之前,我一直也没能找到打开它的钥匙。但当我真的把箱子打开了以后,出现在我面前的似乎只是一道更高的、封闭得更严密的屏障。我发现的这件怪异的泥塑浅浮雕和这些杂乱无章的便条、文章和剪报意味着什么呢?难道我叔祖在他晚年的时候真的老糊涂了,连最明显的骗局也看不出来了吗?我决心要找出那个很不一般的雕塑家,因为正是他把一个老人搅得心神不安。
  浅浮雕大致呈长方形,厚不到一英寸,长宽大概是5乘6英寸,显然是现代的作品。但它的图案在风格和韵味上却和现代作品相差甚远;尽管立体派和未来派有许多不可捉摸的变化特征,但它们很少模仿那种在史前文字中暗含的规律性。这些图形看上去肯定应该是某种文字,但尽管我对叔祖的文卷和收藏品了如指掌,还是没能在我的记忆中翻找出这种很特别的文字类型,甚至根本找不出和它稍有类似的东西。
  在这些显而易见的象形符号上面,画的显然是一个象征物的图像,但那种印象派的画法并没有表现出很清晰的细节特征。那似乎画的是一个怪物,或是一个怪物的象征,只有靠病态的胡思乱想才能想像出来那种形象。我极尽我的想像力,把它想像成八爪鱼、龙以及被漫画了的人类,但这些都不是对它的真实体现。它长着一个软塌塌的、有触须的脑袋,怪异的身体上覆着鳞片,还有一对发育不全的翅膀,但最令人觉得可怕的是它的整体轮廓。在它的背后,隐约可见的是巨石式的建筑背景。
  和这个奇特的浅浮雕放在一起的,除了一叠剪报外,还有安吉尔教授写的东西,都是不久之前的笔迹,而且绝对不是文学作品。有一份看似主要文稿的东西,标题上写着“克苏鲁教”,字写得很清晰,像是要避免误读这个前所未闻的词语。这份手稿分成了两个部分,第一部分的标题是“1925年-H·A·威尔科克斯的梦境和梦幻作品,罗德岛州普罗维登斯市圣托马斯街7号,”第二部分的标题是“1908年约翰·R·勒格拉斯巡官在美国考古学会年会上的叙述,路易斯安那州新奥尔良市比恩维尔街121号-同次会议的记录及韦伯教授的报告。”其它的手稿都是些很简短的笔记,有些记录的是不同的人做的怪梦,有些是从神智学的书籍和杂志上抄录的文章(引人注目的有W·斯科特-艾略特写的《亚特兰蒂斯和消失的利莫里亚》),其余的都是一些对长期残存的秘密社团和邪教的评论,还从一些神话学和人类学的专著中引述了一些段落,像弗雷泽的《金枝》和默里小姐的《西欧的女巫教》。那些剪报中主要提到的是重度精神病和在1925年春季出现的集体躁狂现象。
  那份主要文稿的第一部分讲了一个很奇特的故事。1925年3月1日,一个又黑又瘦的年轻男子神经兮兮地带着一个很特别的泥塑浅浮雕来拜访安吉尔教授,他的神情显得很兴奋。当时那个浅浮雕才刚刚做成,还潮乎乎的。他的名片上写的名字是亨利·安东尼·威尔科克斯,我叔祖认出他是一个和他没什么深交的显赫家族里最小的儿子,近来在罗德岛设计学院学习雕塑,独自住在学校附近的“鸢尾花大厦”里。威尔科克斯是一个早熟的天才少年,但是非常古怪,从小就对奇异的故事和古怪的梦抱有极大的兴趣。他称自己具有“自然的高度敏感性,”但在他所居住的这个古代商都里,他那些沉稳的乡亲都把他看作“怪人”并且疏远了他。他渐渐地被人们淡忘了,现在他只在一个来自其它城市的艺术家组成的小团体中有点名气。就连保守的普罗维登斯艺术俱乐部都觉得他已经完全无可救药了。
  教授在手稿里写道,在那次拜访时,威尔科克斯很唐突地请求教授借助他的考古学知识来辨识浅浮雕上的象形文字。他神情恍惚,举止不大自然,显得有点做作;我叔祖没好气地答复他说,他那个明显能看出是刚做好的浅浮雕和考古学一点都沾不上边。年轻的威尔科克斯反驳他时说出的一句话给我叔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过后他竟能一字不差地回想起来,并且写了下来。这是一句很有诗意的话,给人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后来我发现这也是他性格的体现。他说的是,“这是刚做的,没错,是我昨晚在梦中的陌生城市里做的;那些城市比富饶的提尔城,比谜一样的斯芬克斯,或是巴比伦的空中花园还要古老。”
  接着他开始讲他那个不着边际的故事,并引起了我叔祖极大的兴趣,还意外地勾起了他一段沉睡的记忆。前天夜里在新英格兰曾发生过近几年来震感最强的一次轻微地震;威尔科克斯的想像力很敏感地受到了影响。震后,他做了一个梦,前所未有地梦见了一些巨大的城市,到处都是巨型的石块和顶天立地的石柱,上面还糊满了绿色的软泥,透着凶险、吓人的样子。墙上、柱子上都刻满了象形文字,从地底下的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种不能算是声音的声音,那是一种很乱的感觉,只有靠想像力才能找到声音的感觉,他从这种感觉中勉强抓到了几个模模糊糊的音,拼凑出“克苏鲁-富坦”这两个词。
  这两个词开启了安吉尔教授的回忆,令他既兴奋又不安。他以科学的态度很严谨地向威尔科克斯提着问题,并且很投入地仔细研究着浅浮雕。威尔科克斯说,当他渐渐从迷乱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只穿着夜衣,被冻得瑟瑟发抖,正在做着这个浅浮雕。后来,他还说,我叔祖自责说自己岁数大了,在辨认象形文字和图形时很费劲。他提出的许多问题都让威尔科克斯摸不到头脑,特别是那些试图把他和怪异的教派或秘密社团联系在一起的问题;更让威尔科克斯搞不懂的是,教授还不停地向他保证说,他就是承认他是某个广为流传的神秘宗教团体或异教团体的成员,他也会替他保密的。当教授确信威尔科克斯真的是对异教或神秘团体一无所知时,他便请求他把他从今往后的梦都讲给他听。就这样,从那以后,年轻人每天都会把他在夜里梦到的一些令人吃惊的片断讲给教授听,其中总是提到可怕的巨型城市的街景,糊满软泥的深色石头,从地底下发出的声音和单调的、人的呼喊声,虽然都是些急速而听不清楚的话语,却具有不可思议的感情冲击力。在这两种声音中重复最多的词就是“克苏鲁”和“莱尔”。
  手稿里继续写道,3月23日,威尔科克斯没有露面;从他的住处打听到的消息是,他莫名其妙地发起烧来,已经被送回到他在沃特曼街的家了。他曾在夜里大喊大叫,惊醒了大厦里的其他几个艺术家,并且从那以后就交替出现不省人事和精神错乱的状况。我叔祖随即打电话到他的家里,并且从那时起开始密切关注他的病情,经常给负责治疗的托比医生的办公室打电话。显然,那个年轻人发热的头脑里装的全是些怪异的东西,医生在讲到那些东西的时候,偶尔还会浑身发抖。那其中不仅包括他之前梦到过的内容,还吓人地提到了一个“几英里高的”庞然大物,拖着沉重的脚步,缓慢地走来走去。威尔科克斯始终不肯把那个东西完整地描述出来,但根据托比医生复述的他在发疯的时候所说的话,我叔祖还是确信那个东西应该就是他试图在他的梦幻雕塑中刻画的那个难以名状的怪物。医生还说,每次一提到那个东西,年轻人就会开始陷入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最奇怪的是,他的体温并不比正常温度高多少,但他的总体状况却像是真的在发烧似的,而不像是精神错乱。
  在4月2日下午大约3点的时候,威尔科克斯的所有症状一下子全都消失了。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当他发现自己在家里时,还显得很吃惊,而且他全然不记得从3月22日夜里开始所发生的一切事情,无论是现实的还是梦境中的。医生说他已经痊愈了,所以3天后他回到了他自己的住处,而对教授来说,他再也没有用处了。随着他的康复,所有那些奇怪的梦都消失了,在接下来的一周里,他讲的都是没有意义的普通人的梦境,而我叔祖也没有再继续他的记录工作。
  手稿的第一部分到这里就结束了,但那些相关的零散笔记却为我提供了更多需要思考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如果不是我根深蒂固的怀疑论哲学观在作祟,我就不会再继续对那个年轻人抱有疑虑了。这里提到的笔记都是不同的人对他们的梦境的叙述,从时间段上讲,就是威尔科克斯出现怪梦的那段时间。看上去,我叔祖好像很快就开始了一项广泛而庞大的调查计划,几乎涵盖了他所有可以直话直说的朋友,他让他们把每晚做的梦都告诉他,还包括以前曾经有过的不寻常的梦境和出现的日期。对于他的要求,似乎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但他还是得到了很多的反馈,多到他恨不得有个秘书才好。那些反馈信函的原件都没有保留下来,但他的笔记很完整地把它们分类摘抄了。那些商界和社交圈的普通人,即新英格兰传统的“社会中坚分子”,给出的差不多都是消极的结果,只有偶尔几例在夜间出现过心神不宁的情况,而且都是在3月23日到4月2日之间,也就是小威尔科克斯出现精神错乱的那段时间。搞科学的人给出的结果也不太好,只有四例模模糊糊地叙述说曾经短暂地梦见过神秘的景象,其中一例还提到了一个可怕的、不寻常的东西。
  那些来自艺术家和诗人的反馈才是他所期盼的结果,而且我相信,如果他们能对比笔记的话,肯定会被吓坏的。事实上,因为没有他们的原始函件,我还将信将疑地觉得叔祖提出的可能都是对答案有诱导性的问题,或者他只整理了他想要的那些函件的内容。正因为如此我才仍旧觉得,是威尔科克斯不知从哪儿知道了我叔祖手里有一些老资料,便跑来欺骗这个老科学家。来自艺术家的这些反馈都讲到了一个令人心神不安的故事。从2月28日开始到4月2日,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梦见了非常可怕的东西,在威尔科克斯精神错乱的那段时间里,他们的这种梦也出现得更频繁了。在那些毫无保留的反馈中,四分之一的人说到了威尔科克斯描述过的景象和声音;有些人坦承说到最后梦见大怪物的时候,感到非常害怕。笔记中还特别提到了一例很惨情况。被调查对象是一个很著名的建筑师,爱好神秘学和神智学,在小威尔科克斯发病的同一天,他也陷入了极度疯狂的状态,不断地发出尖叫,让人把他从某个被遗忘的地狱居民手里救出来,就这样,几个月之后,他死了。如果我叔祖提到这些案例的时候不是用的编号,而是用了真名的话,我肯定会去做一些查证和私访;事实上,我还真找到了几个人。他们全都证实了那些笔记的内容。我常常想,那些被叔祖调查过的人是否都像这几个人一样被蒙在鼓里。幸运的是,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实情。
  正如我之前说的那样,那些剪报都简略地提到了在那段时间里出现的恐慌、癫狂和怪僻的案例。安吉尔教授肯定是找了一家剪报社帮忙,因为那些剪报的数量非常之大,而且消息来源于全球各地。在伦敦有一起夜间自杀事件,一个独居的人,在睡梦中发出了骇人的惊叫,随后就跳出了窗外。在南美有一个疯狂的人写了一封不着边际的信给当地一家报纸的编辑,说他从他看见的幻景里推断出了恐怖的未来。一个来自加利福尼亚的急件,讲述一群神智论者为了某种从没出现过的“光荣圆满”,全都身着白袍,而从印度来的消息有保留地提到了在接近3月底时出现在国内的严重的动荡不安。伏都教徒在海地频频纵酒狂欢,非洲的偏远村落出现了不祥的、低沉的轰鸣。在菲律宾的美国军警发现一些部落在这段时间内麻烦不断,纽约警察在3月22日夜里遭到了歇斯底里的累范廷人的攻击。在爱尔兰西部也出现了许多谣言和传说,一个名叫阿多斯-波诺特的怪诞画家,在1926年的巴黎春季沙龙上挂出了一幅亵渎神明的画“梦景”。还有好多记录的是发生在疯人院里的麻烦事。合计是一大堆不可思议的剪报;而且至今令我几乎无法正视已被我弃置一旁的那种无情的理性主义。但当时我依然认定小威尔科克斯早就知道教授提到的那件陈年往事。
  二、巡官勒格拉斯的故事
  在那份主要文稿的第二部分讲的是一件往事,也就是这件事令我叔祖对小威尔科克斯的梦和他的浅浮雕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上面说,我叔祖从前有一回曾看到过那个可怕的、不知名的怪物的勾勒图,还苦苦地思考过那类不为人知的象形文字,并且听说过和“克苏鲁”三个字发音差不多的词;有了这么多可怕的关联,也就难怪他会怀疑小威尔科克斯并且又追着他问个不停了。
  这件往事发生在17年前的1908年,当时美国考古学会在圣路易斯开年会。安吉尔教授凭借他的专业权威和造诣,在所有的研讨会上都充当了主角,就连那些想要就一些问题寻求专家解释和准确解答的非专业人士也把他选为首要的咨询对象。
  在那些非专业人士当中有一个人很快就引起了大家的关注,他是一个貌不出众的中年男子,从新奥尔良远道而来,想要找一些在当地无法得到的专业资料。他名叫约翰·雷蒙德·勒格拉斯,是一名警察巡官。他带来了一座形状怪异、令人厌恶的小石雕,一看就知道是很古老的东西,而他也说不清它的出处。勒格拉斯巡官对考古学没有丝毫的兴趣。正相反,他来这儿完全是出于他的职业需要。那个像是石偶、神物或是其它什么东西的小石雕是在几个月前的一次突袭行动中缴获的,当时他们怀疑伏都教正在新奥尔良南部一个树木繁茂的沼泽地里集会;当警察目睹了围绕着它进行的如此特别、如此骇人听闻的仪式后,他们意识到,他们无意中发现了一个他们根本没听说过的神秘教派,其残忍的程度甚至连最邪恶的非洲伏都教派都望尘莫及。关于小石雕的来历,他们审讯了那些被抓获的人,得到的是一些奇怪的、很难令人相信的故事,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别的发现了;因此,他们急于找一些古文物研究者帮他们鉴定这个骇人的小雕像,以便能追查到这个神秘教派的源头。
  勒格拉斯巡官没想到他带来的东西能引起这么大的关注。那些搞科学的人一见到它就显出了异常的兴奋,赶紧蜂拥到他身边,盯住那个形状怪异、神秘莫测的古代小石雕看个不停。没人能说出这个可怕的东西是属于哪个雕刻学派的,在无法确定年代的石头的暗绿色的表面上,似乎记录了千百年的岁月。
  最后,为了能近距离地观察和仔细研究,科学家们开始慢慢地传看这个石雕。它大概有七八英寸高,艺术工艺精妙。它刻画的是一个怪物,隐约带有人的轮廓,却长着一个像八爪鱼似的有好多触须的脑袋,身体像是覆着鳞片的胶状物,前后都长着巨型的脚爪,身后还有一对狭长的翅膀。它似乎充满了一种异常的、令人恐惧的恶毒,稍显臃肿的肥胖身躯蹲倨在一块上面刻满难以辨认的字符的长方形巨石或底座上。它的翅膀尖抵在巨石的后沿上,臀部居坐正中,长长的、蜷曲着的后脚爪抓住了巨石的前沿,并且向下垂了差不多有底座高度的四分之一那么长。它像八爪鱼似的脑袋向前伸着,面部触须的末端扫到了它搂抱着膝盖的巨大的前爪上。整个形象异常的逼真,并且因为它的来源不明而显得更加恐怖。勿庸置疑的一点就是,它源于无法计算清楚的久远年代,但是它又没显现出与已知的人类文明社会初期或其它任何时期的任何一种艺术形式有联系。此外,它的材质也成了一个谜;圆润的、暗绿色的石头上有金色的,或说是彩虹色的斑点和条纹,这在地质学或矿物学中都是前所未见的。底座上的字符也同样令人费解;在场的人尽管汇集了世界上一半的语言学专家,但他们甚至找不出和这些字符稍有渊源的同类字符。它们和石雕的主题以及材质一样给人一种可怕的、遥不可及的感觉,就我们的了解,它显然不是人类的产物,其中有些地方会令人恐怖地联想到古老而邪恶的生命、不为我们所知的世界。
  科学家们纷纷摇头表示他们被巡官的问题难住了,但其中有一个人对怪物的形状和那些字符有了一种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并犹犹豫豫说起了他所了解的一些微不足道的怪事。这个人就是已故的普林斯顿大学人类学教授威廉·钱宁·韦布,他也是一个探险家。48年前,韦布教授曾经有一次远赴格陵兰岛和冰岛,想要寻找一些用古代北欧文字刻写的碑文,但是没有找到;当他登上格陵兰西海岸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很特别的部落,也许是一队退化了的爱斯基摩人信徒,他们崇拜的是一个形状怪异的魔鬼,那个残忍、可憎的形象曾令他胆战心惊。其他的爱斯基摩人部落对那种信仰知之甚少,并且一提到它就显出很害怕的样子,说那是从世界还未形成之前的可怕的万古时代传下来的。除了无以名状的礼拜式和用人类献祭之外,它还会用一些承袭下来的怪异的仪式祭拜一个至高无上的远古邪神;韦布教授从一个上了年纪的爱斯基摩巫医那儿详细地记录了一份语音拷贝,用他所知道的最贴切的罗马字母标注出了各种声音。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这群教徒有一个精心呵护的偶像,当极光高挂冰川的时候,他们会围着那个偶像跳舞。教授说,那是一个很拙朴的石质浅浮雕,刻着一个很丑陋的图像,还有一些神秘的字符。按他的话说,它和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这个带有野蛮意味的东西有异曲同工之处。
  教授的话令与会的人感到惊愕不安,令勒格拉斯巡官倍感兴奋;他立刻开始不断地向教授发问。他的人通过审讯那些从沼泽地抓来的邪教信徒,已经记录了一些在祭典中吟颂的内容,所以他请求教授尽可能地回忆一些他从爱斯基摩巫医那里记下的音符。经过仔细地比对,巡官和教授都一致认为在分隔遥远的两个地方发现的两种可怕的祭典,在吟颂的内容上有相似之处。爱斯基摩巫医和路易斯安那的沼泽牧师在赞美他们的类似偶像时基本上用的是相似的音符:
  “菲恩鲁-米戈路内夫-克苏鲁-莱尔-瓦纳戈-富坦。”
  勒格拉斯比韦布教授还知道得多一点,那就是这句话的意思,因为在他手里的几个被拘留的杂种曾经反复地跟他说起过他们从他们的大神父那里领会到的这些词的含义。其中大概的意思是:
  “在他在莱尔的寓所里,死去的克苏鲁等待梦景。”
  此时,在众人的急切的要求下,勒格拉斯巡官尽其所能详尽地叙述了他和沼泽信徒打交道的过程,并引起了我叔祖极大的关注。他讲的内容有点像神话作者和神智学者最疯狂的梦境,揭示的是这些杂种和贱民想要最终实现的、一个令人惊愕的宇宙幻想。
  那是在1907年11月1日,新奥尔良警察局接到了一个来自南部沼泽和泻湖区的紧急求助。在那片公地上合法居住的民众——大部分是生性善良、古朴的法国武装民船船民的后裔,每每在夜里受到某种不明对象的侵扰,而且令他们感到很恐怖。显然,那是伏都教的一支,但比他们所了解的伏都教要可怕得多;他们曾远远地听到过从那片他们从未涉足过的黑压压的林地中传来的充满恶意的手鼓声,而且从那时起,他们中的一些妇女和儿童就失踪了。来报信的人惊恐万分地说,他们再也无法忍受那些疯狂的呼喊,撕心裂肺的尖叫,令人胆寒的吟颂,和舞动的鬼火了。
  因此,一个由20人组成的警察分队分乘两辆马车和一辆汽车,在那个报信人的引领下,于当天下午晚些时候向沼泽地进发了。他们在车子再也无法通过的地段下了车,又在暗无天日的柏树林里默默地跋涉了好几英里。丑陋的树根和令人厌恶的寄生藤垂挂的藤条困扰着他们,奇形怪状的树木和遍布的真菌让他们感到了一种抑郁的气氛,而偶尔出现的一大堆潮湿的石头或腐败的残垣断壁更强化了这种氛围。终于他们来到了公地定居点,映入眼帘的是一堆杂乱拥挤的可怜的棚屋;欣喜异常的定居者跑过来围住了他们这一队手拿提灯的人。此时从前面很远很远的地方隐约传来了沉闷的手鼓声;随着风向的变化,还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发狂般的尖叫声。透过灰暗的矮树丛,似乎能看见在无尽的夜色中有微微发红的、眩目的闪光。那些惊恐的定居者宁愿自己被单独地留在原地,也不愿向那片正在举行邪恶祭典的地方挪移半步,勒格拉斯巡官只好带着他的19个手下,在无人引路的情况下,一头扎进恐怖的黑暗中。
  他们踏入的这片区域自古以来就有很不好的名声,白人对此地一无所知,并且几乎从没来过。传说中这里有一个隐秘的湖泊,是凡人所看不到的,湖里栖息着一个巨大的、没有固定形状的、像水螅似的、白色的怪物,长着一双发亮的眼睛;那些定居者在私下里传说,在午夜时分,长着蝙蝠翅膀的恶魔会从地底下的洞穴中冲出来敬拜这个怪物。他们说,在还没有迪伊博维尔的时候,在还没有拉萨尔的时候,在还没有印第安人的时候,甚至在林子里还没有野兽和小鸟的时候,就已经有这个怪物了。它是一个梦魇,看见了它也就意味着死。但它会让人做梦,这样他们就能知道要躲开它。实际上,现在这些伏都教徒祭拜的地点是在这片可怕的区域的最边缘,但那地方已经是很糟了;说不定,对那些定居者来讲,这些伏都教徒举行祭拜的地点远比他们制造的声音和事端更可怕。
  当勒格拉斯他们在沼泽地里艰难地向着眩目的红光和沉闷的手鼓声方向前进的时候,回响在他们耳边的是只有诗人或疯子才能欣赏得了的喧嚣声。那中间夹杂着人类独有的声音,和野兽独有的声音,还有更可怕的、分不出是人是兽发出的声音。野兽般疯狂的吼叫和哭嚎划破了夜空,在暗如黑夜的树林里回荡,仿佛刮起了来自地狱深渊的风暴。偶尔地,那些无序的呼号会停息下来,在一片嘶哑的、像是经过了编排似的齐声合唱中,会响起那令人惊骇的吟颂:
  “菲恩鲁-米戈路内夫-克苏鲁-莱尔-瓦纳戈-富坦。”
  此时,他们已经来到了一片树木稀少的地方,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一切,令他们大吃一惊。他们中有四个人已经快站不稳了,一个人晕倒了,还有两个人被吓得不住地惊叫。勒格拉斯用沼泽地上的水泼醒了那个被吓晕过去的人,他们都浑身颤抖地站在那里,几乎被眼前恐怖的景象搞得不知所措了。
  在一片沼泽中,有一块大约一英亩左右的、自然形成的草地,没有树木,还算比较干燥。一群人正在上面跳跃、扭摆,那怪异的样子只有塞姆或是安格罗拉才能描绘出来。这些血统混杂的人赤裸着身体,围着一个由篝火形成的巨大的圆圈翻腾着,发出像驴一样的嘶鸣,像牛一样的吼叫;在火圈的中央,矗立着一个大约8英尺高的巨石,在巨石的顶端,突兀地放着一个小雕像。以巨石为中心支架,在围绕着巨石的一个大圆圈上,均匀地分布着10个绞架,那些失踪的定居者被头朝下地吊在上面。那些信徒就在这个圆圈里,围成一圈,蹦跳着,嘶吼着,像是在进行永不停息的酒神节狂欢似的,按从左到右的方向在火圈和牺牲圈之间转动着。
  也许只是出于幻觉,也许只是由于回响,一个容易激动的西班牙裔警员觉得他好像听见了从遥远的密林深处传来的和这个祭典相呼应的吟颂声。这个人的名字叫做约瑟夫·D·加韦兹,我后来还见过他,并且问过此事;他承认他有过发狂的幻觉。他说他甚至还隐约听到了巨大的翅膀拍动时发出的声音,并且看见在很遥远的树后面有一双发亮的眼睛和一个像一座山那么大的白色的身躯,但在我看来,他是听当地的迷信传说听得太多了。
  实际上,勒格拉斯和他的人只在那儿呆立了很短的时间,便想起了他们的职责。尽管那里聚集了近百名可恶的狂欢者,他们还是手拿武器,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那群令人作呕的乌合之众。那无法描述的喧嚣和混乱场面足足持续了5分钟,有人奔逃,有人开枪,有人挥拳乱打,最后,他们抓到了47个面色阴沉的人,勒格拉斯命令他们马上穿好衣服,在两列警察中间排成一队。有5个信徒倒在地上死了,有两个受了重伤,由他们的同伙用简易担架抬着。放在巨石上的那个偶像当然就被人小心翼翼地取了下来,交给了勒格拉斯。
  经过了一段紧张、疲惫的旅程,他们回到了警察局总部。通过核实身份,他们发现,那些被捕的人都是一些很卑贱的、血缘混杂且精神不正常的人。他们大多是水手,只有少数几个黑人和黑白混血儿,大部分的人都是来自佛得角的西印度人,还有Brava的葡萄牙人,这给这个人员混杂的教派凭添了一份伏都教的色彩。在进一步审讯之前,他们已经能明显地感觉到,这是一支比黑人的拜物教更深厚、更久远的教派。这些教徒虽然卑贱、愚昧,但他们对所信奉的教义的中心思想都抱有惊人一致的认识。
  照他们所说,他们崇拜的是从天外来的大恶神,在人类还未出现的时候,它们就生活在最初的地球上。那些大恶神现在已经死了,入了地,进了海,但它们的尸体托梦给了第一批人类,把它们的秘密告诉了他们,而他们创立了这个永远也不会灭亡的教派。他们说,他们的教派过去一直存在着,将来也会永远存在,它隐身在世界各地的偏远地区和黑暗的角落里,等待着有一天它的大牧师克苏鲁从他位于海底大都市莱尔的黑屋子里出来,重新统治地球。有朝一日,当那些星星都做好了准备的时候,他将发出召唤,而他们这些信徒将随时准备着去解放他。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有一个秘密是打死也不能说出来的。人类绝对不是地球上唯一有智慧的生物,因为曾有来自黑暗的形体造访过忠实的信徒。但它们都不是大恶神。没有人曾经见过大恶神。那个石雕偶像就是伟大的克苏鲁,但谁也说不清那些大恶神和他长得是否一样。现在已经没有人认识那些古老的字符了,但这些事还是通过口口相传流传了下来。那句吟颂虽不是秘密,但他们只会悄声私语,从未大声地把它说出来。它的含义就是:““在他在莱尔的寓所里,死去的克苏鲁等待梦景。”
  在被捕的人里,只有两个被证明是心智健全的人,将会被处以绞刑,其余的人都被送到不同的公共机构托管了。所有的人都否认参与了祭祀杀牲,并声称那是黑翼神所为,是它们从隐没在经常有鬼魂出没的林地里的它们自古以来的集会地跑出来干的。但警方无法找到和黑翼神有关的证据。他们真正得到的线索主要都来自于一个年岁很大的、名叫卡斯特罗的梅斯蒂索混血儿,他声称曾出海到过一些神秘的港口,并且和隐匿在中国的大山里的一个教派的不朽的领袖交谈过。
  老卡斯特罗还记得一些可怕的传说,这些故事令那些神智学者的猜测变得无足轻重了,使人类和世界的历史相形之下似乎变得很新近,很短暂。在千万年前,其它“物种”统治着地球,“它们”曾建造了许多巨型的城市。他说,那个长生不老的中国人曾经告诉过他,“它们的遗迹”就是太平洋岛屿上的那些巨石。在人类出现之前很久很久的时候,“它们”就都死了,虽然有唤醒“它们”的办法,但要等到那些星星在永恒的轮回中重新回到它们正确的位置。“它们”就是从那些星星上来的,并且带来了“它们”的偶像。
  卡斯特罗说,这些大恶神并不是血肉构成的。它们有形状——这个具有外星风格的偶像不就是个证明吗?——但那个形状什么也不是。当星星就位的时候,“它们”就能在太空中穿梭,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但如果星星的位置不对,“它们”就不能活了。虽然“它们”不再活着,但“它们”也决不会真的死去。“它们”都住在“它们”的巨型都市莱尔的石屋里,强大的克苏鲁用咒语保护着“它们”,等待着星星就位的时候实现荣耀的复苏。但到了那个时候,必须要有外力来解放“它们”的身体。保护着“它们”的咒语同时也使“它们”动弹不得,“它们”只能清醒地躺在黑暗中思索着,任无尽的时光流逝过去。“它们”用意会作为交流的方式,使“它们”能了解宇宙中所发生的一切。现在“它们”就正在“它们”的坟墓里谈话呢。在无尽的动荡过去之后,出现了第一批人类,大恶神托梦把秘密告诉了他们,因为只有这样,“它们”才能让人类听懂“它们”的语言。
  接着,卡斯特罗又小声说道,第一批人类把大恶神给他们看的小偶像当崇拜物,创立了教派;小偶像是从黑暗的星星上带来的。直到星星再次就位,那个教派也不会毁灭,神秘的牧师会把伟大的克苏鲁从他的坟墓中解放出来,让他重新统治地球。那个时刻很容易分辨出来,因为到那时人类将变得和大恶神一样,自由,野蛮,超越了善恶的界限,将法律和道德都抛在一边,所有的人都快乐地喊叫着,拼杀着,狂欢着。然后,那些被解放的大恶神就会教他们用新的方法喊叫、拼杀、狂欢、自娱自乐,整个地球将经历一场狂欢和自由的浩劫。同时,通过适当的礼拜仪式,教徒必须把那些古老的方法铭记在心,并且要暗示出他们的回归。
  过去,被困在坟墓里的大恶神曾托梦给某些人,和他们交谈,但后来出了点事。巨型都市莱尔和它的那些巨石以及坟墓一起被海浪吞没了;深深的海水充满了远古的神秘,即便是意念也无法穿透,就这样大恶神和人类的交流被切断了。但记忆并没有消亡,那些牧师说,当星星就位时,莱尔就会重新浮出水面。那时,还有地球的黑魂灵从地下钻出来,带来了海底的传话。对于那些传话,老卡斯特罗不敢讲得太多。他匆忙闭上了嘴,不管怎么劝,都不肯再开口。关于大恶神的体量,他也不肯多说。关于教派,他说,他认为其中心位于无路可寻的阿拉伯沙漠中,就是艾尔姆,即柱城的所在地。它和西欧女巫教并不同源,并且除了它的教徒之外,别人对它几乎是一无所知。任何一本书都不曾真正提到过它,但那个长生不老的中国人曾说起过,在阿拉伯狂人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的《死灵之书》里有这样一个很值得研究的双句:
  “永远躺下的并没有死去,
  在神秘的万古中即便是死亡也可以死去。”
  勒格拉斯被深深地触动了,同时他又感到十分困惑,依然徒劳地想弄清教派在历史上的分合情况。卡斯特罗说的显然是实情,那确是一个大秘密。图兰大学的专家既不了解这个教派,也不知道那个偶像的情况,所以,勒格拉斯来到了这个汇集了国内最权威的专家的地方,但也只是听到了韦布教授的格陵兰故事。
  勒格拉斯的故事和那个小雕像在年会上引起了极大的反响,但考古学会并没有在他们的正规刊物中提到这件事。对于那些习惯于和各种骗子打交道的人来说,他们首先想到的是要提高警惕。有一段时间,勒格拉斯曾把小雕像借给了韦布教授,但在教授去世后,小雕像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手里,并一直由他保管着,前不久,我还在他那里看到了它。那真是一个可怕的玩意儿,和小威尔科克斯的梦幻雕塑如出一辙。
  我并不奇怪,为什么叔祖在听了小威尔科克斯的故事后会显得如此兴奋,换了你,你又会怎么想呢?——在你了解了勒格拉斯所掌握的那个教派的情况之后,又听到一个很敏感的年轻人说他梦到了一个形象和一些象形文字,而这些和描绘在那个从沼泽地缴获的小石雕上的内容以及刻画在那个格陵兰偶像上的内容是一样的,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在梦里准确地听到了和爱斯基摩巫医和那些路易斯安那杂种的发音惊人地相似的三个字符。所以,安吉尔教授理所当然地马上就展开了一个非常全面的调查。但我还是怀疑小威尔科克斯曾间接地听说过那个教派,并编织了一系列的梦境来欺骗我叔祖。当然,叔祖收集的那些梦境报告和剪报确是强有力的明证,但我的理性以及整个事件的荒唐程度还是让我认准了我的想法。我很完整地把手稿又读了一遍,并研究了那些和勒格拉斯所说的那个教派有关的神智学和人类学著作的笔记,然后我便去普罗维登斯找到了小威尔科克斯,并且告诉他,我对他欺骗一个上了年纪的、做学问的老人这一行为非常不满。
  威尔科克斯依然是独自住在托马斯街上的“鹫尾花大厦”,那是一座丑陋的、维多利亚时期的建筑,效仿了17世纪布列塔尼式的建筑风格,位处于那片座落在古老的小山丘上的、可爱的殖民时期的建筑当中,并且有全美最精致的乔治亚式尖塔做比照,它正面外墙拉毛式的粉饰显得很招摇。我到的时候,他正在房间里工作,看到周围散放的小样,我不得不立刻承认他确实有过人的天赋。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成为一个伟大的颓废派艺术家,因为他把那些被阿瑟·马臣用散文唤醒的、以及被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用诗和画描绘出来的梦魇和幻想的事物,表现在了他的泥塑中,并且有朝一日也会把它们表现在大理石上。
  他的肤色很深,显得很憔悴,还有几分邋遢,听到我的敲门声,他并没有站起来,只是无力地转过身来问我有何贵干。当知道了我是谁之后,他才有了一些兴致;我叔祖虽然对他的怪梦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但并没有告诉他为什么要研究他的梦。我也没告诉他更多这方面的事,只是想巧妙地引他说出实情。很快我就确信,他说的绝对是真的,因为在谈起他的梦境时,他的表现是勿庸置疑的。那些梦境和它们在潜意识里的作用深深地影响到了他的作品,他给我看了一个恐怖的雕像,那线条中蕴藏的黑暗的力量令我感到震惊。除了在他自己的梦幻浅浮雕中见过这个形象,他不记得曾经看见过这个雕像的原型,但这些轮廓在他的手里很自然地就形成了。毫无疑问,那就是他在精神错乱的时候提到的那个巨大的形体。很快他就表明,除了我叔祖在连续不断的提问中透露出来的一些内容之外,他确实是对那个神秘的教派一无所知;而我又开始努力地想,他是否还有可能从别的途径获得那些可怕的印象。
  他用一种很奇怪的、理想化的方式说着他的梦境,在我的眼前栩栩如生地展现了由圆润的绿色巨石组成的阴冷潮湿的巨型城市——他还很怪异地提到,那些巨石的“几何体”全都是不对的,让我在充满恐惧的期待中似乎也听到了来自地下的呼唤:“克苏鲁-富坦,”“克苏鲁-富坦。”这些词汇是在那个可怕的祭典中吟颂过的内容,尽管我没有失去理性,但我还是被深深地打动了。我相信,威尔科克斯曾经无意中听说过那个教派,但并没有特别地记住它。不久之后,它所形成的鲜明的印象还是通过他的潜意识体现在了他的梦境中、他的浅浮雕里,以及正被我拿在手里的这个雕像里;如此看来,说他是欺骗叔祖的骗子,绝对是冤枉他了。我是绝对不会喜欢他那种略显病态和做作的样子的,但我还是很欣赏他的天赋和真诚。我很客气地和他道别,并祝愿他事业成功。
  关于那个教派的事依然令我着迷,有时我还会幻想着我会因为考证到了它的渊源和关系而出名。我到新奥尔良走访了勒格拉斯以及其他参与那次突袭行动的人员,亲眼目睹了那个可怕的石雕偶像,甚至还找到几个仍健在的教徒问过话。可惜的是,老卡斯特罗已经死了好几年了。虽然我的所见所闻不过是再次印证了我叔祖所写下的内容,但我还是感到很兴奋,因为我实实在在地感觉到,我正在探究一个非常真实、非常神秘、非常古老的宗教,一旦有所发现,我将会成为一个知名人类学家。我依然还是坚持彻底的唯物主义的态度,我希望我现在依然如此,同时忽略了那些梦境笔记和安吉尔教授收集到的剪报之间存在的令人无法解释的、不同寻常的巧合。
  我开始怀疑一件事情,我现在甚至担心我已经弄明白了,那就是我叔祖极不正常的死因。他是在一条狭窄的坡道上跌倒的,当时他正从一个外国杂种聚居的旧码头走出来,有一个黑人水手不小心撞了他一下。我清楚地记得,路易斯安那州的那些教徒就是些混血儿和水手,我想他们要是动用在他们的信仰中所宣扬的某些神秘的手段以及毒针的话,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当然,勒格拉斯和他的手下并没有出问题,但是,在挪威,有一个水手看了某些东西后就死掉了。我叔祖碰巧知道了雕塑家的梦以后,又做了进一步的调查,这会不会也传到了魔鬼的耳朵里呢?我认为,安吉尔教授的死是因为他知道的太多了,或者是他有可能知道更多的事。我是否也会和他一样呢,这还得走着瞧,因为我现在知道的也很多了。
  三、来自大海的疯狂
  如果上天真的想要眷顾我的话,他就不应该让我有机会看到垫在搁板上的一页报纸。那确实是我无意中发现,因为那是一份澳大利亚的老刊物,1925年4月18日出版的《悉尼公报》。在它出版的时候,剪报公司正在贪婪地为我叔祖收集研究材料,但他们竟让它成了漏网之鱼。
  我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停止了对那个教派——安吉尔教授称之为“克苏鲁教”——的调查,并且正在新泽西州的帕特森看望一个很博学的朋友,他是当地一个博物馆的馆长,知名的矿物学家。一天,我们正在博物馆的一间储藏室里查看那些被草草地放在搁架上的矿物标本时,我的目光被其中一张垫在那些石头下面的旧报纸上刊登的一幅图片吸引住了。那就是我提到的那张《悉尼公报》,那幅图片上有一个骇人的石头雕像,和勒格拉斯在沼泽地里发现的几乎一模一样。
  我迫不及待地把放在报纸上的宝贝石头都挪开来,仔细地看着报纸,但很失望地发现它的篇幅并不长。但它所报道的内容还是对我即将放弃的探究工作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我急忙小心翼翼地把它撕了下来。那上面写着:
  海中发现神秘弃船
  “警醒号”拖曳损毁严重的新西兰武装快艇抵港。
  一人生还,一人死在船上。据称曾在海上发生拼死的战斗,并有伤亡。获救海员拒绝详细讲述神秘的经历。在他的物品中发现了一个怪异的偶像。详见下文。
  莫里森公司的“警醒号”货轮从智利的瓦尔帕莱索港启航,今天上午抵达它在达令港的卸货码头,其拖曳的武装快艇“警报号”也一同抵港,“警报号”来自于新西兰达尼丁港,显然曾在战斗中遭受重创并失去动力,4月12日在南纬34度21分、西经152度17分处被发现,当时船上有一人死亡,一人幸存。
  “警醒号”于3月25日离开瓦尔帕莱索港,由于遭遇了异常的强风暴和恶浪的袭击,在4月2日时,已经严重地向南偏离了它的航线。弃船是在4月12日被发现的,虽然明显是被弃船只,但船上还有一名已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幸存者,同时还发现了一名死者,死亡时间在一周之前。生还者手里攥着一个来历不明的、骇人的石头偶像,约1英尺高,来自悉尼大学、皇家学会和学院街博物馆的专家均表示对此物一无所知,而那名生还者说,他是在快艇的船舱里发现这件偶像的,当时它是装在一个样式普通的、带雕刻花纹的小圣物箱里的。
  在回复知觉后,此人讲述了一个极不寻常的关于海盗和杀戮的故事。他叫古斯塔夫·约翰森,是一个受过教育的挪威人,曾在奥克兰的双桅纵帆船“爱玛号”上做二副,“爱玛号”于2月20日离港出航秘鲁西部港口卡亚俄,随船带了11个人的补给。他说,“爱玛号”在3月1日遇到了大风暴,不仅延误了时间,还远远地向南偏离了它的航线,3月22日,它在南纬49度51分、西经128度34分遇到了“警报号”,当时操控“警报号”的是一些举止怪异、面相邪恶的卡纳加人和欧亚混血儿。那些人蛮横地要求他们调转船头,但被柯林斯船长拒绝了,于是那些人便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恶狠狠地用艇上的铜制大炮向纵帆船发射重火力的排炮。“爱玛号”上的人奋力还击,并在船快要被炸沉时,设法接近并登上了敌船,开始在甲板上与那些人展开肉搏战,并且不得不把他们全部杀死,那些人在人数上稍稍占优,并且显得特别凶恶,虽然在搏斗的时候显得相当笨拙,但很拼命。
  “爱玛号”上的三个人,包括船长柯林斯和大副格林,都被杀死了,剩下的8个人在二副约翰森的带领下,驾驶着被缴获的快艇,按照他们原定的航向继续向前,想弄清楚那些人为什么要让他们掉头。第二天的情况似乎是这样的:他们看到了一个小岛,虽然他们知道在这片海域不应该有小岛,但他们还是决定登岛去看看;有6个人不知是什么原因死在了岸上。约翰森很奇怪地没有把这部分内容说出来,只是提到他们掉进了一个大石缝里。后来的情况好像是,他和一个同伴回到了快艇上,并试图操控它,但快艇被4月2日的大风暴打坏了。从那时起直到4月12日他获救,这之间发生的事情他几乎不记得了,他甚至都想不起来他的同伴威廉·布雷登是什么时候死的。布雷登之死没有很显见的原因,很可能是由于刺激或暴晒。从达尼丁发来的电报说,“警报号”在当地是一条广为人知的海岛商船,在港上的名声并不好。船主是一些很怪异的欧亚混血儿,他们经常在一起集会并在夜间跑到树林里去,很是令人好奇;在3月1日发生了大风暴和地震后,它紧接着就仓促出航了。我们在奥克兰的记者说,“爱玛号”和她的船员口碑都非常好,约翰森也被认为是一个沉着冷静、值得尊敬的人。从明天起,海事法庭将会对整个事件展开调查,并要尽量促使约翰森说出更多的真相。
  全部内容就是这些,还有一张那个可憎的偶像的照片;但我的脑子已经开始飞快地转起来了。这是新发现的关于“克苏鲁教”的宝贵资料,而且还证明了它不仅在陆地上有不同寻常的影响,在海里也一样。那些混血儿船员带着他们可怕的偶像在海上游荡,并要求“爱玛号”掉头,他们的动机是什么呢?有六个“爱玛号”的船员都死在上面的那个不为人知的岛屿是怎么回事,令二副约翰森讳莫如深的又是什么呢?海事庭副庭长的调查结果如何呢,达尼丁的人知道有那个伤风败俗的教派吗?最绝的是,在那些不同寻常的日期里发生的事和被我叔祖精心记录下来的不同事件之间存在着意义重大的联系。
  3月1日,按照国际日期变更线来划分的话,也就是我们的2月28日,发生了地震,刮起了大风暴。“警报号”和她那些邪恶的船员仿佛受到了召唤似的匆忙从达尼丁出航,而在地球的另一端,诗人和艺术家开始梦见奇怪的、潮湿的巨型城市,还有一个年轻的雕塑家在梦里刻出了恐怖的克苏鲁的形象。3月23日,“爱玛号”的船员登上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岛,还有六个人死了;就在同一天,那些敏感的人梦见了一个活生生的大怪物,还有一个建筑师疯掉了,一个雕塑家突然变得精神错乱了!而4月2日的这场大风暴呢,在这一天,所有和潮湿的城市有关的梦都消失了,威尔科克斯也从那场奇怪的发热中复原了。所有这一切,和老卡斯特罗所暗示的有关大恶神和它们即将到来的统治时期、它们的教义和它们神秘的梦都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我就要栽倒在人类的力量所不及的、宇宙恐怖的边缘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它们肯定只会引起心里的恐慌,因为从某一方面来说,4月2日打断了各种可怕的邪恶力量对人类心灵进行的攻击。
  克苏鲁的呼唤克苏鲁的呼唤——来自大海的疯狂(2)
  在紧张地发了一整天的电报并安排好一切之后,当天晚上,我便辞别了我的朋友,坐上了开往旧金山的火车。不出一个月,我已经身在达尼丁了;我发现那里的人对那些在海边的老酒馆里闲逛的神秘教徒一无所知。码头的浮渣是司空见惯的事,不值得去特别关注;但还是有人含混地说起了这些杂种曾经做过的一次内陆旅行,在那段时间里,远处的山丘上还曾隐约响起了鼓声,并燃起了红色的火焰。在奥克兰,我了解到,约翰森在去悉尼参加了一次敷衍了事且没有结果的调查之后,回来的时候“头发都白了”,此后便卖掉了他在西街的平房,和他太太一起坐船回他在奥斯陆的老家了。关于他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他的朋友不比海事庭的官员知道的多,他们所能做的就是把他在奥斯陆的地址给了我。
  随后我便到了悉尼,但我和船员以及海事庭的人所进行的谈话都是徒劳无益的。我在悉尼湾的圆环码头看到了“警报号”,此时她已经被卖掉了,并转做商业用途,我从她那里依然是一无所获。那个蹲倨在刻有象形文字的底座上、长着乌贼头、龙身和带鳞的翅膀的小雕像被保存在了海德公园的博物馆里;我好好地把它看了够,发现它是一件做工异常精细的作品,那种神秘、恐怖、古老的意味和不同寻常的材质都和我在勒格拉斯那儿看到的稍小的那件雕像一模一样。馆长告诉我说,地质学家认为它是一个可怕的谜;他们发誓说,地球上根本不存在这种石头。我想起了老卡斯特罗给勒格拉斯讲的那段关于大恶神的话,不禁打了个冷战:“它们是从星星上来的,还带来了它们的偶像。”
  我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心理变化触动了,我决心去奥斯陆找约翰森二副。我坐船到了伦敦,随即便转船去了挪威的首都;在秋日里的一天,我登上了爱格堡干净、整齐的码头。我发现,约翰森的住址位于哈罗德皇帝的老城里,在整个大城区被改称为“克里斯蒂娜”的那几个世纪里,只有老城还一直延用着“奥斯陆”这个名字。我坐了一小段出租车,然后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叩响了一幢整洁的古建筑的大门。一个愁容满面的黑衣女人来应了门,当她用蹩脚的英语告诉我说,古斯塔夫·约翰森已经不在了的时候,我觉得非常失望。
  他太太说,他回来之后没活多久,1925年在海上发生的事把他毁了。他告诉她的事并不比他告诉公众的多,但他留下了一份用英语写的手稿,照他的话说,是一份“技术文件”,很显然,他是为了防备她无意中看到手稿而受到伤害。那天,他正穿行在哥登堡船坞附近的一条窄巷里,从一个屋顶阁楼的斜窗里掉下来了一捆纸,把他砸倒了。两个东印度水手马上把他扶了起来,但还没等救护车赶到,他就死了。医生没有找到确切的死因,认为可能是心脏以及他虚弱的体质出了问题。
  此时,我感觉到那神秘的恐怖正在啃咬着我,它决不会放过我的,直到我也“意味地”或是因为什么其它原因死去为止。我对他的遗孀说,那份“技术文件”是和我有关的,并就此拿到了手稿。我把它带走了,在返回伦敦的船上,我开始看那部手稿。那是一份很简单的、结构松散的东西,是一个心地单纯的水手努力写成的事后回忆录,上面逐日记录了那可怕的最后一次航行。我无法逐字逐句地把它转述出来,它很长,也有些晦涩,但我能够把其中主要的内容讲出来,这就足以说明为什么我会觉得海水拍打着船身的声音是如此令我难以忍受,令我要用棉花来堵住耳朵。
  感谢上帝,约翰森并未了解事情的全部,即便是他看见了那个城市和“它”。但每当我想到那种不断在生命背后隐现的恐惧,以及那些来自于古老星球的邪恶势力时,我就会睡不踏实,那些邪恶势力正沉睡在海底,等待着随时会发生的又一次地震把它们巨大的城市托举起来,让它们重见天日,让那些教徒来解放它们。
  正如约翰森对海事庭的人所说的那样,“爱玛号”在2月20日离开奥克兰的时候,船上只装了压舱物,并没有装货,由地震引发的强风暴猛烈地袭击了他们,令他们感到无比恐惧。待他们恢复了对船的控制后,他们的航程一直很顺利,但在3月22日的时候,他们被“警告号”拦截了,我能感觉到,他在写到“爱玛号”被炸沉的时候,很伤心。当他谈到“警告号”上的那些黑皮肤的恶魔教徒时,显得很害怕。他们的身上有一股很特别的邪气,这使得他们的毁灭看起来似乎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约翰森搞不懂为什么海事庭会指控他和他的同伴防卫过当。当他们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驾驶着缴获的快艇继续前进时,他们看见了海面上有一个巨大的石柱,而在南纬47度9分、西经126度43分的地方出现了一条由淤泥、海底沉积物和遍布海草的巨型石建筑组成的海岸线,那正是人类最大的恶梦——由那些来自神秘星球的庞然大物在无法记数的万古永世之前建造的鬼城,莱尔。那里躺着伟大的克苏鲁和他的同伙,他们隐身在糊满绿泥的穹顶下,发出召唤,经过数不清的轮回,那些召唤变成了恐怖的梦,钻进了敏感的人的脑子里,同时那些召唤还变成了命令,让那些忠实的信徒来解放它们。约翰森对这些都一无所知,但他很快就看到了一切!
  我估计,真正突出水面的不过是一个山顶,是骇人的、由巨石构成的堡垒,也就是掩埋着伟大的克苏鲁的那部分。当我想到那些邪恶势力可能就将从那里出来的时候,我恨不得马上就自行了断。约翰森和他的同伴被眼前这个恍若传说中的空中花园巴比伦似的宇宙奇观惊呆了,而且肯定不用人指点就知道这不是地球上能有的建筑。他们惊叹着那些绿色石块令人难以置信的体积,惊叹着那些巨型石柱令人眼晕的高度,并且惊奇地发现,那些巨大的石像和浅浮雕上刻画的形象与他们在“警报号”上的圣物箱里找到的那个小石像上的形象一模一样,从手稿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那些景象给约翰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约翰森并不知道未来派的风格是什么样子,但他在描述那个城市的时候,却像极了未来主义者;他没有说出那些建筑确切的样子,只是不厌其烦地细述着那些巨大的角和面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那些面真是太大了,根本不是地球所能拥有的东西,况且那上面还刻着恶魔般的形象和象形文字。我注意到他说到了角,这让我想起了小威尔科克斯曾经对我说起的那些可怕的梦。他曾说过,他在梦里看见的那些几何体都是非同寻常的,都是非欧几里得体,不是我们所认识的球体和维度。而现在,一个学识短浅的水手也说到了同样的东西,而他是实实在在地看见了那些可怕的形状。
  约翰森和他的同伴从这个巨大的“雅典卫城”的一处泥泞的坡堤上了岸,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湿滑的巨石,那上面当然不会有我们所谓的台阶了。瘴气从这个浸泡在海里的异形建筑中冒出来,透过那些起了偏振作用的瘴气,他们看到天空中的那个太阳像是变了形似的,而巨石上那些怪异的角也给人一种危机四伏的感觉。
  除了巨石、海底沉积物和海草之外,他们尚未看到任何别的东西,但他们却有了某种类似于恐怖的感觉。要不是怕被同伴嘲笑,他们中的每个人都可能早就逃离这里了。他们心不在焉地搜寻着,想要找些可以带走的纪念品,但事实证明那是徒劳的。
  葡萄牙人罗德里格斯爬到了巨型石柱的底座上,并大叫着说他发现了什么。其他的人都跟了过去,好奇地看着一扇巨大的石门,上面雕刻着他们已经见过的、八爪鱼和龙结合出来的形象。约翰森说,那像是粮仓的大门;他们之所以都认为那是一扇门,是因为那上面有装饰性的门楣、门槛,还有侧柱,但他们还无法确定那是什么门——一个平铺着的活门,还是一个斜开的地窖门。正如威尔科克斯曾经说过的,这里的几何关系都是不对的。你无法肯定海面和地面是水平的,所以其它东西的相对位置好像就显得变幻莫测了。
  布雷登试着从几个位置推那扇石门,但没有推开。随后,多诺万很小心地围着它查看,边走还边按着不同的部位。他沿着那些可怕的雕刻纹,没完没了地往上爬——如果这门不是平铺着的话,那应该就算是爬了,他们想不通,宇宙中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门呢。接下来,那个巨大的平板从顶部开始轻轻地、缓慢地向内侧转开了,而且他们看见它转得很平稳。多诺万滑了下来,或者说是他让自己溜了下来,回到了同伴的身边,他们一同看着那个门的开启。它是以一种斜向的、不规则的运动方式打开的,所以所有的物质定律和透视法则在这里都是不适用的。
  门洞里很黑。那种黑暗实在是一个“大优点”,因为它使内墙上本来一目了然的东西变得不那么显眼了。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从里面飘了出来,后来,耳朵很灵的霍金斯觉得他听到从里面传来了很污秽的吼声。他们都只着耳朵听着,而就在他们正侧耳倾听的时候,“它”流着口水,拖着沉重的脚步,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它”的身体是绿色的,质地像胶状物,一点一点地从漆黑的走廊里挤了出来,走到了乌烟瘴气的户外。
  可怜的约翰森写到这里的时候,都快写不下去了。在他看来,在那六个最终没能回到船上的水手中,有两个纯粹是在那一刻里被吓死的。“它”的样子无法让人说清楚,任何一种语音都无法形容这种如同地狱般疯狂的、违背所有的事物、力量和宇宙法则的东西。那走出来的简直就是一座山。上帝啊!难怪地球的另一端会有一个伟大的建筑师疯了呢,也难怪可怜的威尔科克斯在那心灵感应的瞬间会狂热地咆哮起来。“它”,来自外星的、绿色粘胶似的东西,已经醒来了,并且要夺回它的权力。星星已经再次就位了,而“它”的教徒没能按计划来解放它,但是几个无辜的水手无意间帮了“它”的忙。经过了千万亿年之后,伟大的克苏鲁又获自由了,又可以为了尽兴而开始劫掠了。
  他们都还没来得及转身,其中的三个人就被那松软的巨爪扫倒了。愿他们安息吧,如果在宇宙中真的能安息的话。他们是多诺万,格雷拉和昂斯特洛姆。正当他们其余三个人匆忙跳到巨石形成的一望无际的狭长通道上,往快艇方向跑的时候,帕克滑倒了,约翰森发誓说,他是被一个本不应该在那个位置上的石头建筑的一个角吞噬了;那个角虽是一个锐角,但它的表现却好像是一个钝角似的。就这样,只有布雷登和约翰森回到了船上,当他们拼命地向“警告号”游过去的时候,在他们身后,那个像山似的庞然大物迈着笨重的步子从粘糊糊的石头上走下来,站在水边,心有不甘地犹豫着。
  虽然他们都上了岸,但并没有把快艇熄火,所以他们手忙脚乱地在驾驶舱和引擎之间忙活了没多久,“警告号”就启航了。她开始慢慢地搅动那致命的海水;在那片恐怖的海岸上,那些来自外星的大怪物站在石头建筑上,像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诅咒奥德修斯的逃生船一样,流着口水,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此时,伟大的克苏鲁做出了比传说中的独眼巨人更勇敢的举动,它粘滑的身躯溜进了水里,开始追赶快艇,并掀起了仿佛汇聚了宇宙力量般的滔天巨浪。布雷登回头看了一眼,就被吓疯了,不时地大笑,发出刺耳的笑声,直到有一天晚上笑死在船舱里,那时,约翰森已经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了。
  约翰森没有放弃。他知道,除非把快艇开到全速,否则“它”必将会赶上来,但他决心要抓住最后一线生机。他把引擎开到全速,然后像箭一样冲到甲板上,倒转着舵轮。海面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旋涡,把有毒的海水搅得泡沫翻飞,当快艇被抛得越来越高的时候,勇敢的挪威人开着他的快艇迎面冲向了那个正在追赶他的大怪物,那怪物浮在肮脏的泡沫上,就像是魔鬼帆船的船尾。那个丑陋的、扭动着触须的、八爪鱼似的脑袋几乎都要碰到这艘勇往直前的快艇的船头桅杆了,但约翰森依然是毫不留情地继续往前冲。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像是有球胆之类的东西爆裂了似的,海面上出现了一滩粘稠的污秽物,像裂开的翻车鱼似的,空气中有一股恶臭,就像是同时开启了1000个坟墓似的,与此同时,还能听到一个声音,但作者没有把它写出来。顷刻间,快艇便被一团带有刺鼻气味的绿色烟云严严实实地罩住了,随后只在船尾还有一点翻腾的毒云;散落开来的那个无名的外星生物的胶状体又像云雾似的重新聚合成它的原始形状,随着“警报号”不断获得动力,离开它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了。
  一切都结束了。从那之后,约翰森对船舱里的那个小石像忿恨不已。有了那第一次勇敢的飞艇经历之后,他没再去努力控制航向,而他的魂好像被什么东西带走了似的。接下来,便是4月2日的那场大风暴,而他的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了。他梦见了旋转的光,无尽的深渊,旋转的宇宙,他从深渊冲向了月亮,又从月亮返回了深渊,扭曲的、吵闹着的老恶魔在大笑,长着蝙蝠翼的绿毛小魔鬼也在跟着笑。
  从恶梦中醒来后,他被“警醒号”搭救了,接下来就是海事庭官员、达尼丁的街道,还有漫漫的回乡旅程,回到他在爱格堡的老房子。他不能把一切都说出来——他们会以为他疯了。他要在死期来临之前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写出来,但不能让他太太知道。要是能把那段记忆抹去的话,死也算是有福了。
  这就是我看到的文件,现在我已经把它和浅浮雕以及安吉尔教授的文件一起装到了一个锡盒里。我曾把它们都拼接到了一起,但我希望我再也不会这么做了。我已经看到了宇宙中所有可怕的东西。我觉得我活不了多久了。我叔祖走了,可怜的约翰森走了,我也会走。我知道得太多了。而那个教派依然存在。
  克苏鲁也依然存在,我想是,它又重新回到了那个石缝中,回到了那个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荫庇它的地方。它那个可恶的城市也再次沉入了海底,4月风暴之后,“警醒号”曾在那片水域中航行过,但没发现任何情况;它在地球上的那些信徒依然在偏远的地方,围着一块巨石,把那个小偶像放在巨石顶端,嚎叫、腾跃、摇摆。它应该是被困在了它在海底的、黑暗的无底洞里了,否则此刻的世界将充满惊恐与疯狂的尖叫声。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呢?升起来的会沉下去,沉下去的回再升起来。令人厌恶的东西在深渊中等待、幻想,衰败遍布于人类动荡不稳的都市中。那一刻终会到来——但我不应该去想,也不能去想!让我祈祷吧,如果我在死之前没能把这些手稿毁掉的话,我的遗嘱执行人会小心行事,而不是胆大妄为,别再让别人看到它。
《克苏鲁神话:邪神复苏》作者:[美] H·P·洛夫克拉夫特 等
(本书)
《巫师归来》 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
  我已经待业好几个月了,手头的积蓄也已所剩无几。所以,当我收到约翰·卡恩比的通知,邀我前去面试时,我自然是喜出望外了。卡恩比登了个招秘书的广告,还要求所有应聘者必须先就他们的工作能力提供一份书面材料,我就按要求写了份东西去应聘。
  卡恩比显然是一个做学问的隐士,不喜欢和那么多的陌生人打交道;故而他选择用这种方法来筛除那些不符合要求的人。他简单明了地列出了他的要求,这些要求并不是随便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就能达到的。其中,懂阿拉伯语就是必要条件之一;算我走运,我学过这个冷门,而且还获得了学位呢。
  我凭着大概的方位印象,在奥克兰郊区的一条山顶林荫路的尽头找到了他的地址。这是一座两层的大房子,被老橡树遮蔽着,黑黑的,爬满了恣意生长的常春藤,周围是未经修剪的女贞和疯长了数年的灌木围篱。屋的一侧是一块长满乱草的空地,另一侧是纠结缠绕的葡萄藤,还有树木,包围着这座被火烧毁了的破房子,并把它与邻近的房子隔开来。
  除了它那种久被遗忘的样子外,还有某种阴森与凄凉萦绕在其周围——在被常春藤构络出的房屋轮廓里,在若隐若现的、幽暗的窗户里,在奇形怪状的橡树和蔓生的灌木丛那特别的外形里。不知为何,当我走进院子,沿着一条未经打扫的小径走向前门时,我的兴奋劲却有点消退了。
  当我发现自己就站在约翰·卡恩比的面前时,我的喜悦滋味就变得更少了;虽然我也无法说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我有种冷飕飕、阴沉沉的预感,让我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也许是因为他本人,还有他迎我进去的那间阴暗的藏书室吧——里面阴阴地泛着霉味,无论是太阳或是照明灯都不曾将其彻底驱散。真的,肯定是因为这个藏书室了;因为,约翰·卡恩比本人就是我想像中的那种人。
  他是那种隐居起来、经年累月做某项学术研究的学者,具有这类人的所有特征。干瘦,驼背,前额宽阔,一头灰暗的长发;苍白的面颊凹陷下去,胡子刮得光光的。此外,他还有一种失魂落魄的神态,一种谨小慎微的畏缩,更甚于一般的隐遁者所常有的那种羞怯,而他那双有着黑眼圈的、不安的眼睛的每一次顾盼,和他那双瘦骨嶙峋的手的每一个举动都流露出一种持续不断的焦虑。十有八九,他的过度操劳已经严重地影响到了他的健康;我禁不住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学问把他搞成这么一副形将崩溃的样子。但他在某些方面——也许是他弓着的宽肩膀和他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又给人一种曾经孔武有力的印象,似乎他的活力还没有完全耗尽。
  他的声音出人意料地深沉而且洪亮。
  “我觉得你能胜任,奥格登先生,”在问过一些基本问题之后——大部分是和我的语言知识有关,特别是我对阿拉伯文的掌握情况,他说。“你的工作量不会太大;但我要的是一个能够随叫随到的人。所以你必须和我住在一起。我会给你一个舒适的房间,而且我保证你吃了我做的饭菜不会中毒。我通常在晚上工作;我希望你能配合我的工作时间。”
  照说我应该对自己得到了这份秘书工作而感到高兴。但在我谢过约翰·卡恩比并告诉他我随时都可以按他的要求搬进来的时候,我却隐隐地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情愿,和一种朦朦胧胧的不祥之兆。
  他显得很高兴;有一刻,他的举止显现出了那种奇怪的焦虑。
  “那马上就过来吧——就今天下午吧,如果你可以的话,”他说。“有你陪我,我会很高兴的,越快越好。我真是已经独居了好一段时间了;我必须承认,我已经开始厌倦孤独了。况且,因为缺乏必要的人手,我的工作已经被耽搁了。我哥哥以前和我一起住,并且协助我的工作,可他出远门了。”
  我回到我在城里的住处,用剩下的最后几块钱付清了房租,把我的物品打包,不出一小时就回到了我的新主顾的家。他让我住二楼的一个房间,虽然潮湿且布满灰尘,但比起之前我在手头拮据时委身的鸽子窝要舒适多了。然后,他把我带到他的书房,就在同一层,走廊的最尽头。他跟我说,今后我的大部分工作都将在这里进行。
  当我看见书房里的景象时,我差点吓得叫出声来。这儿和我想像中的那些老巫师的密室别无二致。几张桌子上散放着不知做何用途的古旧器具、占星图表、头骨、蒸馏器、晶体、天主教堂中常用的那种香炉、用破烂不堪的皮革和铜锈斑斑的扣环捆扎起来的书卷。在一个屋角,立着一具大猩猩的骨架,在另一角,是一副人的骨架;头顶上悬着一条鳄鱼的标本。
  架子上摞的全是书,草草地扫一眼书名,我就知道这里汇集了古今关于鬼神学和巫术的全部著作。墙上挂着一些怪诞的油画和蚀刻版画,描绘的都是相同的主题;屋里的整个基调就是种种几乎已被人遗忘的迷信的交织混杂。通常地,在面对这番景象时,我应该会抱之以一笑;但不知怎么,在这个凄凉、阴暗的房子里,站在神经兮兮、如恶梦附身的卡恩比身边,我却止不住地浑身发抖。
  在其中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台打字机,显得和这里的中古遗风以及魔鬼崇拜的风格有些格格不入,打字机的周围乱七八糟地堆着一摞摞的手稿。屋子的一头有一个挂着帘子的小凹室,放着一张床,是卡恩比睡觉的地方。我瞥见,对着小凹室的另一头的墙上有一个上了锁的橱柜,就在人和大猩猩的那些骨架之间。
  卡恩比注意到了我惊讶的表情,并用一种令我难以揣测的表情急切而又审慎地看着我。他开始向我解释。
  “我一辈子都在研究魔鬼学和巫术,”他宣称。“这是一个令人着魔的学术领域,而且是一个被特别忽视了的领域。我现在正在写一部专著,想要把已知的各个时期人类对魔术和魔鬼崇拜的实践内容都联系起来。你的工作,起码是目前的工作,就是整理我已经写好的这些初稿,并把它们打出来,同时还要帮我检索参考资料和函件。你的阿拉伯语会对我有极大的帮助,因为我自己的阿拉伯语基础不太好,而我又需要了解《死灵之书》的阿拉伯原文中的某些必不可少的内容。我有理由怀疑奥拉斯·伍缪斯的拉丁文译本存在某些遗漏和错误。”
  我听说过这本不同寻常的、几乎被神话了的著作,但从未见到过。据说,书中包含了邪神的最高机密和被禁止的内容;而那本由阿拉伯狂人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写就的原著,更是稀世难求。我奇怪,卡恩比怎么会有这本书。
  “吃过晚饭后,我就给你看这本书,”卡恩比接着说。“有一、两段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你肯定能帮我搞清楚。”
  晚餐由我的雇主亲自烹调和上菜,比我在廉价的小饭馆里吃的好多了。卡恩比好像也不再那么神经质了。他很健谈,在我们喝了一瓶甘醇的苏特恩白葡萄酒之后,他更是开始展现某种学者风范。但不知什么原因,我却被一些暗示和预兆所困扰,而我也不知道它们都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回到了书房,卡恩比从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取出那本他提到过的书。书真够旧的,乌木的封面上绘有银色的阿拉伯图案,还饰有黑亮的深红色。我翻开发黄的书页,从里面散发出来的气味呛得我禁不住后退几步——这不是物质腐蚀后所常有的气味,倒像是被人遗忘的墓地尸堆里才有的腐臭。
  卡恩比从我的手里接过这本古老的手稿,翻到中间的一页,兴奋得眼睛发光。他用瘦长的食指指着其中的一段文字。
  “告诉我这段是怎么说的,”他紧张而又兴奋地低声说道。
  我慢慢地翻译着这段话,有些地方还挺费劲,卡恩比给了我纸和笔,我把英文译文大致写了下来。然后,我按照他的要求,大声地念道:
  “一个鲜为人知但却可以证实的事实是,一个死去的巫师的意愿可以支配他自己的尸身,可以让它从坟墓里出来,去做他活着时没有完成的事。这种复活总是为了要去做坏事,为了要去伤害别人。尸体最乐于在完整无缺的状态下被复活;然而,也有一些案例,巫师的意愿可以唤起支离破碎的尸骨,让这些残骸单独地,或是临时整合起来完成他没做完的事。在这种情况下,当事情做完后,尸身又会回复到它之前的分离状态。”
  当然,这都是一派胡言。《死灵之书》中的这段该死的文字让我感到神经过敏,但更令我想要发狂的或许是我的雇主在全神贯注地聆听时显出的那种怪异的、病态的表情,而且,在我快要念完的时候,我听到从外面的走廊里传来一阵难以形容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在滑行。待我念完后,抬头看卡恩比时,我被他的表情吓坏了——他的脸呈现出魂飞魄散的恐惧,像是有恶魔在困扰着他似的。我觉得,他并不是在听我念译文,而是在听走廊里的奇怪声响。
  “房子里到处都是老鼠,”他捕捉到了我探询的目光,便说道。“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无法把他们消灭掉。”
  不断传来的声响,就像是有老鼠在地板上拖着什么东西慢慢地走。声音越来越近,像是到了卡恩比的房门前,停了一会儿,又渐行渐远了。我的雇主显出焦虑的神情;他充满恐惧地专心听着,声音越近,他越害怕,声音远去,他的恐惧也减了几分。
  “我太紧张了,”他说。“我最近做得很辛苦,所以才这样。即便是很小的一点声音都会让我心烦意乱。”
  声音渐渐地消失了。卡恩比也稍微回过神来了。
  “能把你的译文再念一遍吗?”他问。“我要一字一句地把它吃透。”
  我照办了。他听着,还是刚才那副专注的样子,而这次走廊里没有任何声音来打搅我们。当我读到最后一句时,卡恩比的脸色变得更苍白了,好像最后一点残留的血也已经流尽了;他深陷的眼睛里发着亮光,就像是穹顶深处的鬼火。
  “这是最值得注意的一段话,”他解释说。“我的阿拉伯语不行,所以我拿不准它的意思;而且我发现奥拉斯·伍缪斯的拉丁文译本把这一整段话都删减了。谢谢你具有专业水准的翻译。你终于帮我搞清楚了。”
  他的语调冷漠又刻板,好像他在克制着自己,并且控制着不可知的思想和感情世界。不知为何,我觉得卡恩比显得比先前更紧张,更烦躁了,而且,我读的这段《死灵之书》也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加重了他的烦躁不安。他的表情吓死人,仿佛他正在忙着思考一些不好的、不为人所知的事。
  不过,他好像又镇定下来了,并让我翻译另一段。这段讲了一个很特别的符咒规则,是用来降服死人的,还有一套仪式,其中要用到珍稀的阿拉伯的香料,还要求准确地吟诵起码100多个食尸鬼和恶魔的名号。我把这段写出来给卡恩比,他迫不及待地研读了好长一段时间。
  “这段也是,”他说,“在奥拉斯·伍缪斯的译本里也没有。”他又仔细地读过之后,小心翼翼地把纸折好,放进之前存放《死灵之书》的那个抽屉里。
  这个晚上是我度过的最怪异的一晚。我们一直坐在那儿讨论着这本邪恶之书的译文,而我越来越肯定地认为,我的雇主非常害怕某些东西;他害怕独处,并且就是因为这一点而不是什么其它原因,他把我留在他身边。他似乎一直在痛苦和煎熬中等待和留意着什么,而且我发现他并没把太多心思放到我们的谈话内容上。置身于屋内各种诡异的陈设之中,被莫名的恶兆和说不出的恐惧所包围,我的理性开始慢慢地让步于被唤醒的内心深处本能的恐惧。平时,我对这些带有迷信色彩的东西根本不屑一顾,而现在不同了。我无疑地也受到了某些心理影响,困扰着卡恩比的神秘的恐惧也攫住了我的心。
  他没有明说真正困扰着他的东西,却反复提到一种神经失调。在我们的谈话中,他不止一次地想要暗示,他对超自然力和魔鬼学的兴趣完全是理性的,他和我一样,本身是不相信这些东西的。而我却认定,他的暗示是虚伪的;他假装以科学的理性来看待这些东西,而实际上他却被这些学说牵制和困扰着,多半是,他对神秘学的研究带给了他假想的恐惧,而他已经深受其害了。
  曾令我的雇主如此烦躁不安的声音没有再次出现。我们肯定是在摊开来的阿拉伯狂人的书卷前坐了好长时间。终于,卡恩比好像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了。
  “恐怕我让你做得太久了,”他略带歉意地说。“你应该去睡会儿了。我只顾自己,却忘了别人并不像我一样,能耗这么晚。”
  我和他客气了两句,道了晚安,如释重负般地朝我的房间走去。我好像把我所经历的恐惧和压抑都一股脑地卸在了卡恩比的房间里。
  长长的走廊里只亮着一盏灯。灯在靠近卡恩比的房门这边;而我的房门在走廊黑黢黢的另一头,靠近楼梯口的地方。我正摸索着门把手,听见身后有动静,转身一看,只见黑暗中突然从走廊的楼梯口处冒出一个看不清形状的小东西,跳下台阶,不见了。我被吓坏了;因为,虽然只是模糊不清的匆匆一瞥,但那东西比老鼠白多了,形状也不像是一只动物。我不能肯定那是什么,但它的外形就像怪物一样。我站在那儿,浑身抖得厉害,听着楼梯上发出的奇怪的撞击声,好像是有个东西一阶一阶地滚下了台阶。声音很有节奏,并终于停止了。
  我没有打开走廊上的灯,也没有跑去楼梯口看个究竟,我只想求得身心安全。呆立了一会儿后,我进到了我的房间,锁上了门,带着悬而未决的疑惑和模模糊糊的恐惧上了床。我没关灯;好几个小时都没睡着,时刻等待着那可恶的声音再次响起。但屋里静得像停尸房似的,我什么都没听见。最后,出乎我的意料,我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一夜无梦。
  我的手表已经指向10点了。我不知道我的雇主是否出于体贴才没叫醒我,还是因为他自己也没起来。我穿好衣服,下了楼,看见他正坐在早餐桌边等我。他显得比已往更苍白,更怯懦,像没睡好似的。
  “我希望那些老鼠没有太打扰你,”寒暄几句之后,他说。“真得治治它们了。”
  “我根本没留意那些老鼠,”我答道。我断不会提起昨晚我回房间时耳闻目睹的鬼魅之事。我肯定是看花眼了;那肯定就是一只老鼠,拖着什么东西下楼。我试图忘掉那讨人嫌的、重复再三的声响,和黑暗中那一闪即逝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影像。
  我的雇主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盯着我看,仿佛要看透我心底的秘密。早餐吃得很闷;接下来的时光也一样。卡恩比大半个下午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我则呆在楼下的藏书室里干活。我猜不出卡恩比自己在屋子里干什么;但我觉得我不止一次地听到隐隐传来的深沉的说话声,语音单调。我的头脑被滋生的恐惧和可怕的直觉占据了。屋里充斥的令人无法忍受的神秘感包围着我,令我窒息;我感觉到处都是无形的阴库巴斯恶鬼。
  当我的雇主唤我去书房时,我感觉轻松了一些。走进书房,我注意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香味,还飘着未散尽的袅袅青烟,和在教堂香炉里烧东方香料时的情形差不多。原本靠墙放着的一块伊斯法罕地毯被铺在了屋子的中央,但并没有完全盖住画在地上的一个紫色的圆圈。毫无疑问,卡恩比刚才在做法;我想起了他让我翻译的那些符咒规则。
  但他并没有告诉我他做了些什么。他的样子有了很大的变化,比先前的任何时候都要自信。他一本正经地把一摞手稿放在我的面前,让我帮他打出来。听着打字机发出的熟悉的敲击声,我也不太去想那些可怕的事了,我甚至觉得我的雇主写的那些东西有点可笑,都是些关于如何获得超法力的内容。然而,在我轻松的背后,还是萦绕着隐约的不安。
  到了晚上,我们吃过晚餐后,又回到了书房。卡恩比又显出了紧张的样子,好像他正在急等着看什么试验的结果。我继续做我的事;但他的情绪还是多少影响到了我,我也时不时紧张地听着动静。
  终于,除了打字机的敲击声外,我还听到了走廊上那独特的滑行声。卡恩比也听见了,他那自信的神态已经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比可怜的恐惧。
  滑行声离近了,接着是一种迟缓的、拖拉的声响,然后是大大小小的各种无法辨识的声音,像是滑行,像是急跑。走廊里几乎都是这些声音,好像有一大群老鼠在地板上拖着刚收获的腐肉。但无论有多少老鼠,拖着多大的东西,都不可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这些声音里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我一点点地感到脊背发凉。
  “好家伙!那是什么声音?”我大叫。
  “是老鼠!我告诉你,那不过是老鼠!”卡恩比歇斯底里地尖叫着。
  过了一会儿,从门槛附近传来了清晰的敲门声。同时,我还听见放在房间尽头的那个上了锁的橱柜里有沉重的震动声。卡恩比刚才还直挺挺地站着,而此时他颓然地坐在了椅子上。他的脸色苍白,几乎快被吓疯了。
  恶梦般的疑虑和紧张令我无法忍受,我冲过去,猛地把门打开,全然不顾我的雇主发了疯似的抗议。跨出门槛,走进昏暗的走廊时,我并不知道我想看什么。
  当我低头看那个差点被我踩到的东西时,我惊讶得直感到恶心,并真的想吐。那是人的一只手,从手腕处被截断,瘦骨嶙峋,泛着青紫色,好像人死了不过一星期的样子,手指上和长指甲里都是泥土。这该死的东西还能动呢!它避开了我,顺着走廊蠕动着,有点像螃蟹在爬行!我跟着它看过去,只见它的周围还有其它东西,我认出,其中有一只人脚,还有一条小臂。我不敢再看了。所有的东西都在缓缓地移动,按照一种我说不清的方式运动着。那情形太吓人了,令人难以承受。那种活动超出了生命的活力,而空气中却有腐肉的气味。我把视线移开,走回了卡恩比的房间,用抖个不停的手把门关上了。卡恩比在我身边,虚弱得不听使唤的手里拿着钥匙,把门锁上了。
  “你都看见了?”他轻轻地颤着声问。
  “看在上帝的份上,那是怎么回事?”我大声问道。
  卡恩比坐回到他的椅子上,显出虚弱的样子。他的脸被内心的恐惧折磨得扭曲了,身体剧烈地抖动着,像个得了疟疾的病人。我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而他开始结结巴巴地坦白他那令人难以置信的秘密,说说停停,有时会语无伦次,有时又会不合逻辑地言过其实:
  “他比我强壮——即便是已经死了,即便是他的躯体已经被我用手术刀和锯子肢解了。我以为那样他就不能回来了——我把他一块一块地分别埋在了十好几个地方,地窖里,灌木丛中,常春藤下面。但《死灵之书》说的是对的……而且赫尔曼·卡恩比也知道。他在我杀死他之前警告过我,他告诉我,他会回来的——即便是成了那个样子。
  “但我不相信他。我恨赫尔曼,他也恨我。和我比起来,他已经获得了更高的法力和理论知识,而“隐形巨神”也更喜欢他。我就是因为这个才要杀他——我的孪生兄弟,侍奉撒旦和撒旦之前的邪神的伙伴。我们在一起钻研了好多年。我们一起做黑弥撒,还有其他同好参加。但赫尔曼·卡恩比对神秘学钻得更深,而我跟不上他了。我畏惧他,我无法容忍他的无上权威。
  “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了——十天,从我杀他的那天算起。但赫尔曼——或者说是他的某部分——每晚都会回来……天哪!他可恶的手在地上爬!他的脚,他的胳膊,他的一截截断腿,就那样在楼梯上爬,困扰着我!……主啊!他那可怕的、血淋淋的躯干就埋伏在那儿等着!我跟你说,即便是在白天,他的手也会来敲我的门……在夜里,我还被他的胳膊绊倒过呢。
  “啊,天哪!我快被他吓疯了。他想让我疯掉,他想要折磨我,直到我疯了。他就是为了这个,才用这种方法来困扰我。他用他的魔力,随时都可以聚齐他的躯体。他可以把他支离破碎的四肢和躯干重新结合到一起,像我杀他那样杀了我。
  “我那么仔细地掩埋他,考虑得那么周全!但却一点用处没有!我把锯子和刀也埋了起来,埋在了花园的尽头,尽可能地远离他那双邪恶贪婪的手。但是,我没有把他的头埋起来——我把头放在房间那头的橱柜里了。有时我能听见它在里面动,就像你刚才听见的那样……但他不需要头,他的意念在别处,能够巧妙地通过他的各个部分进行活动。
  “当然,当我发现他回来了以后,每晚我都会把所有的门和窗户锁上……但这没有用。我还试着用所有我知道的符咒来驱赶他。今天,我就试了你给我翻译的《死灵之书》里的万灵符咒。我让你来这儿翻译它。而且,我再也不能一个人住下去了,我以为,如果有外人住在这儿,会好一些。万灵符咒是我最后的希望。我以为那会管住他——那可是最古老、最可怕的符咒啊。但是,你都看见了,还是不起作用……”
  他的声音小了下来,断断续续地咕哝着,他坐在那儿,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的前方,看来他快要疯了。我无话可说——他的自白是如此难以形容的残忍。精神上的打击和骇人的、神秘的恐惧几乎使我麻木了。我变得不知所措;当我开始恢复正常的时候,我对我身边的这个人产生了难以抗拒的厌恶感。
  我站起身来。屋里变得很安静,围攻的碎尸似乎都回它们各自的坟墓了。卡恩比把钥匙留在了锁里;我走过去,很快地开了锁。
  “你要走吗?别走,”卡恩比怯懦地恳求着。
  “对,我要离开,”我手扶着门把手,站在那儿,冷冷地说。“我现在就辞职;我要去收拾我的东西,离开你这个地方,一刻都不多留。”
  我打开门,走出去,不想再听他争辩,恳求,抗议。眼下,我宁愿去面对那些突然从阴暗的走廊里蹦出来的东西,无论它们多么可怕,也不想再呆在约翰·卡恩比的身边。
  走廊里空荡荡的;当我急忙回我的房间时,我又想起了我曾看到的一切,直发抖。我心想,我应该在黑暗处大喊大叫。
  我开始迫不及待地整理我的小行李箱。我觉得如果我不抓紧时间离开这个阴森恐怖的房子,我就逃不掉了。我忙中出错,还绊到了椅子上,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手也不听使唤了。
  就在我快收拾完的时候,我听见了缓缓地爬楼梯的脚步声。我知道那不是卡恩比,因为在我离开他的房间后,他马上就把自己锁在了屋里;而且我敢肯定他根本不敢出来。况且,要是他下楼,也不会弄出这么大的声响。
  脚步声到了楼梯口,从我的门前经过,顺着走廊延伸,单调而有规律,就像是一部机器在工作。那肯定不是约翰·卡恩比走路的声音。
  那,会是谁呢?我被吓得呆住了;我不敢往下想。
  脚步声停顿下来;我知道它们已经到了卡恩比的房间门口了。在这片刻的停顿中,我连气都不敢喘;随后,我听见了猛烈的撞击和碎裂声,还听见有人撕心裂肺地惊声尖叫。
  我动弹不得,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铁手把我按在了那里;我也不知道我等了多久,听了多久。尖叫声很快就停止了;现在,除了那种特别的、有节奏的声音外,什么动静也没有了。
  我也不知是什么意愿驱使着我,让我向卡恩比的书房奔去。我觉得我像是着了魔似的。
  书房的门被砸开了,只挂在一个门折页上。一般人是不可能把它打碎成那个样子的。屋里还亮着一盏灯,当我快到门口时,我曾听到过的那种难以名状的声音就停止了。接下来的是死一般的静寂。
  我停了下来,不敢继续往前走。此时,令我止步不前的不只是那种地狱般的、遍布四周的魔力。我探头往屋里看,虽然走廊限制了我的视野,但我还是看见了一小片东方地毯,和映在地板上、一动不动的、可怕的黑影。那巨大的,被拉长了的,形状怪异的轮廓像是一个赤身裸体、弯着腰、手拿锯子的人的影子。虽然从那个畸形的影子里能分辨出肩膀、胸部、腹部和胳膊,但却没有头,脖子好像被齐刷刷地砍断了。
  我站在那儿,进退不得。我浑身的血都快流不动了,脑子也僵了。突然,从卡恩比的房间里上锁的橱柜那边传出了巨大的撞击声,还有木头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是“咚”的一声,不知什么东西掉在了地板上。
  一切又静下来了。黑影没有动作。它像是在沉思,锯子还那样握在手里,像是刚结束工作似的。
  又过了一会儿,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我眼看着那个黑影令人不可思议地散开来,轻轻地,不费吹灰之力地分成了许多不同的影子,然后就不见了。我很难说清楚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与此同时,我听见了金属落在地毯上的声音,还有不止一个人倒下的声音。
  又没声了——静得像夜间的墓地,盗墓者和食尸鬼都收工了,只剩下死尸。
  像是被无形的魔鬼催眠了似的,我梦游一般走进了房间。我差不多可以想见我将要看到的景象——堆在地毯上的人的尸块,有的是血淋淋的、刚死的人的,有的已经发青,开始腐烂,还粘着泥土。
  尸堆上有一把被血染红的刀和一把锯子;在地毯和敞着破门的橱柜之间,有一个人头。和其它部分一样,头也开始腐烂了;我敢发誓,在我进门的时候,我看见它的五官显出了邪恶的狂喜。即便是已经开始腐烂了,但还是能看出它和约翰·卡恩比的想像之处,显然,这是他的孪生兄弟的头。
  我不想在这儿写在我的脑海中积存的疑虑。我所经历的恐惧——和我所揣测的更骇人的恐惧——会令地狱里最最邪恶的暴行相形见绌。好在我只看到了其中的一小部分。突然,我觉得有什么东西离开了房间;那些邪恶的咒语被打破了,强加在我身上的意念也不复存在了。它解脱了赫尔曼·卡恩比四分五裂的尸体,也解脱了我。我可以走了;我飞也似的冲出这座黑洞洞的房子,一头扎进了外面漆黑的夜色中。
《克苏鲁神话:邪神复苏》作者:[美] H·P·洛夫克拉夫特 等
(本书)
《水晶之谜》 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
  乌伯-撒斯拉是源头,也是尽头。在佐特瓜,或是雅克佐,或是克苏鲁从外星驾临之前,乌伯-撒斯拉就住在最初的地球上的一片热气腾腾的低地上:没有头和四肢的一大团,卵生出灰色的、无定形的最原始的水蜥,和令人毛骨悚然的最原始的地球生命……据说,尘世间的所有生命,都将通过巨大的时间轮回,回到乌伯-撒斯拉的状态。
  ——《伊本集》
  保罗·特雷加迪斯在一堆古旧的破烂儿里找到了一块乳白色的水晶。他即兴走进了一家古玩店,并没想要找什么东西,不过是想随便看看那些旧东西。他漫无目的地看着,被一张桌子上若隐若现的亮光吸引过去;他挪开挤放在一起的一个阿芝台克丑偶人,恐龙蛋化石和淫秽的尼日尔黑木雕,把这个球状的、怪异的东西刨了出来。
  这东西和一个小橙子差不多大小,两头稍稍被打平了一些,像带磁极的行星。让特雷加迪斯迷惑不解的是,它不像是一块普通的水晶,它不透明,而且能变色,核心部分还会交替明灭地发光。他把它拿到冰冷的窗户前,仔细地看了一会儿,还是无法确定它发光的秘密。不久,他的疑惑更多了,他有种说不出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他以前见过这东西,而现在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似的。
  他转而求救于店主,那是一个矮小的希伯来人,身上一股尘封的古董味,给人的感觉是,他没把心思放在生意上,而是沉浸于犹太神秘哲学的冥想中。
  “你能给我讲讲这个东西吗?”
  店主微微地耸了耸肩,同时扬了扬眉毛。
  “它可有年头了——有人说是早第三纪的。我只能告诉你这些,别的我也不知道。一个地质学者在格陵兰找到的,在中新世地层的流动冰下面。怎么说呢?它可能是属于那些生活在原始的极北之地图勒的巫师的。在中新世时期,格陵兰是一个阳光普照的,温暖、富饶的地方。它不外是个魔球;你要是看久了,你就能看见它里面很特别的幻象。”
  特雷加迪斯非常震惊;店主不经意的一句话,倒让他想起了他自己钻研过的一些东西;尤其让他想起了《伊本集》,一本鲜为人知的关于邪教的书,据说它最早的史前原著是用已经失传的北国语语写的,通过各种各样的译本流传下来。特雷加迪斯费尽周折才觅得了一部中世纪的法文译本——它曾经分属于许多代的巫师和撒旦学者——但始终无法求得那部希腊语手稿。
  那部传说中的原稿据说是一位伟大的北国巫师的著作,并沿用了他的名字。它是一本黑色神话和魔鬼神话的合集;还包括宗教仪式、礼节和各种神秘而邪恶的符咒。在做那些在常人看来很奇怪的研究时,特雷加迪斯将古法文译本和阿拉伯狂人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的那本令人毛骨悚然的《死灵之书》做了对照,发现两书记录了许多相同的邪恶之极、骇人听闻的大事件,但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事件,在《死灵之书》中没有提到。
  这就是他极力想回忆起来的事吗?特雷加迪斯心想——《伊本集》中简要地提到过一块不透明的水晶,说是属于木图勒的巫师藏·梅兹扎马利克的。当然,这一切都太荒唐,太臆断,太难以置信了——但木图勒,古代北国最北边的地方,据说大致就位于现在的格陵兰岛,它过去是和主大陆相连的一个半岛。他手里的这块水晶会不会碰巧就是藏·梅兹扎马利克的那块呢?
  特雷加迪斯笑自己胡思乱想。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起码不会发生在现如今的伦敦;而且十有八九,《伊本集》也不过是带有迷信色彩的幻想作品。但不管怎样,关于这块水晶的某些事还在勾着他的心。店主的开价还说得过去,他便没还价就买下了它。
  特雷加迪斯把水晶装在兜里,不再继续流连,匆匆忙忙回到了他的住所。他把这个乳白色的球体其中打平的一面朝下,稳妥地放在了他的写字台上。他一边还在笑着自己的荒唐想法,一边从他收集的那些珍贵文献中找出了那本写在发黄的羊皮纸上的《伊本集》手稿。书的封面的皮子已经被蛀坏了,金属搭扣也失去了光泽。他找到写藏·梅兹扎马利克的那一段,读了一遍,并把那段法语古文译了出来:
  “这个巫师,他是所有巫师中最强大的一个,他发现了一块不透明的、像宝珠一样的石头,石头的两端被打平了一些,他能从里面看到许多过去地球上的景象,甚至能看到地球最开始的样子,那时,巨大的乌伯-撒斯拉卧在热气腾腾的黏液里,全身膨胀,吐着泡泡……但藏·梅兹扎马利克没留下关于他所看见的这一切的只言片语;人们都说他不久后就消失了,而且不知道他是怎么消失的;那块不透明的水晶也和他一起不见了。”
  保罗·特雷加迪斯把书稿放到一边。还是有某些事让他放不下,就像是逝去的梦,或消失的记忆似的。一种感觉驱使着他坐在桌前,开始专注地盯着这个冰冷、浑浊的球体看。他感觉到有一种期待,一种不知为何贯穿在他的意识里,让他觉得似曾相识的期待,而他自己却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他就这么坐着,看着水晶内部发出交替明灭的神秘之光。不知不觉地,他有了梦一般的感觉,他自己和他周围的一切都成了双重的。他依然是保罗·特雷加迪斯——可他还是别的什么人;他依然在他伦敦的寓所——可他还在另一个很有名的地方的一间屋子里。在两个环境里,他都在专注地凝视着同一块水晶。
  过了一会儿,特雷加迪斯认出了另一个他是谁。那个他是藏·梅兹扎马利克,木图勒的一个巫师,研究远古学识的学者。他知道的许多骇人的秘密是身居伦敦、业余研究人类学和神秘学的现世的保罗·特雷加迪斯所不知道的,他还想通过那个乳白色的水晶获知更久远、更可怕的秘密。
  他从一个非常险恶的地方通过某种手段得到了这块水晶。它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在它的内部,据说能映出过去的一切。藏·梅兹扎马利克想通过水晶重新获得神的智慧,那些神在地球诞生之前就已经死了。他们已经越过了黑暗的空间,把他们的学识都刻在了超恒星的石板上;石板被放进了远古的泥潭里,由无定形的、愚钝的强者乌伯-撒斯拉守护着。只有通过这块水晶,他才有望能找到并阅读那些石板。
  首先,他想试试水晶是否灵验。他所处的那个嵌有象牙板、堆满巫术书籍和用具的房间渐渐地从他的意识里消失了。放在他面前那张刻着怪诞图案、用某种北国乌木打造的桌子上的水晶看上去似乎胀大了,而且深邃了,在它朦朦胧胧的内部,他看见有一个疾速旋转的、不完整的旋涡,里面昏暗的景象像水流中的气泡一样转瞬即逝。他好像看到了实实在在的世界,城市、森林、山脉、海洋、还有草原从他眼前掠过,明灭交替就像是日夜更迭,但速度快得吓人。
  藏·梅兹扎马利克已经忘记了保罗·特雷加迪斯——失去了对他自己和自己所在的木图勒的记忆。水晶里流转在影像变得越来越真实、清晰,而水晶球本身也变得更深邃,直到让他感到头晕目眩,仿佛从一个摇摇欲坠的高度俯看着万丈深渊似的。他知道水晶里的时光正在倒流,正在为他展现过去的历史性场景;但是,一种神秘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不敢再看下去。像一个险些摔下悬崖的人一样,他惊了一下,从神秘的水晶球里回过神来。
  在他的眼里,那个巨大的、旋转着的世界又是一个小小的、不透明的水晶球了,就放在木图勒他那张刻着神秘图案的桌子上。接着,他那间嵌着象牙板的大屋子渐渐地变成了另一个又小又脏的地方;藏·梅兹扎马利克也丧失了他特异的才智和法力,回复成了保罗·特雷加迪斯。
  但他好像又无法完全回复过来。特雷加迪斯迷迷糊糊地思索着,发现自己在他的写字台前,上面放着平底水晶球。他被那个入了梦而且还没完全脱离梦境的人搞糊涂了。这个房间也让他有点迷惑,它的大小和陈设好像都变了;他的记忆也奇怪地混淆了,忽而记得水晶是从古玩店买回来的,忽而又觉得它是从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渠道得来的。
  他觉得,当他窥视水晶内部时,在他身上发生了某些很奇怪的事;但他似乎想不起来那是什么事了。它使他像吸了印度大麻似的,有一种精神错乱的感觉。他告诉自己,他就是保罗·特雷加迪斯,他住在伦敦的某条街上,现在是1933年;但是,这种普普通通的认证已经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它们的意义和有效性;他周围的一切都像影子似的,那么不真实。实实在在的墙看上去像烟幕一样虚浮;街上的行人像幽灵的化身;而他自己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影子,被长久遗忘的、游荡的影子。
  他下决心,不再去尝试窥探水晶球了。那些感受太令人难受,太令人捉摸不定了。然而,到了第二天,他发现自己又鬼使神差般地坐在了乳白色的水晶球前面。他又成了木图勒的巫师藏·梅兹扎马利克;他又梦想着去重拾先贤的智慧;他又在几乎跌落深渊时被吓醒;他又——不太确定,含含糊糊,像一个衰败的鬼魂似的——是保罗·特雷加迪斯了。
  一连3天,特雷加迪斯都在重复着一样的经验;每一次,他本人和他周围的世界都会变得比以前更虚幻,更令人迷惑。他的感觉和一个在半睡不醒时做梦的人一样;伦敦本身也虚幻得像从梦境中滑出来的一片陆地,在朦胧的薄雾和昏暗的光线下变得模糊不清了。他觉得,那一大堆的影像既陌生又熟悉。时间和空间那千变万化的景象仿佛正在从他周围消失,以展现给他某些真正的现实——或者说是另一个时空的梦境。
  终于有一天,当他在水晶前坐下之后,他不能再回复成保罗·特雷加迪斯了。那天,藏·梅兹扎马利克冒冒失失地忽略了某些不祥的预兆,决心要克服他的恐惧心理,不再害怕坠入他所看到的影像世界中——这种恐惧令他至今都无法追溯那倒流的时光。他对自己说,如果他想要看到神的那些石板,他就必须要克服他的恐惧。他只看到了木图勒那些年的片断——那是他自己生活的年代;而这些年代离地球的诞生还差无数圈呢。
  在他的注视下,水晶又开始无限地变深了,场景和事件又开始倒转。乌木桌上那些神秘的图案在他的视线中消退了,他房间墙上的象牙嵌板渐渐溶入了梦中。当他倾身探视水晶球里时空旋涡时,他又感到头晕目眩了。尽管他决心已定,但他原本还是可以退回来的;可怕的是,他已经看得太久了。那是一种如堕深渊的感觉,像是被旋风兜着,把他疾速地从他自己已往的生活场景带到了他出生前的年代和空间里。他仿佛经受着由一种逆转所带来的阵痛;他不再是藏·梅兹扎马利克,那个窥探水晶的学者,却成了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旋流的一部分,被带回到了地球的初期。
  他好像活过了无数次,又死过了无数次,但每次都不记得之前所经历的生死。他是在那些传奇战斗中奋战的勇士;他是一个在木图勒的某个古城废墟上玩耍的孩子;他是继承王位的君主,预言兴衰的先知。他是一个在荒凉的坟场上哭祭死人的女人;他是一个念着毒咒的古代巫师;他是在立着玄武岩石柱的神殿里挥着屠刀为史前的神献祭的牧师。一代又一代,他追溯着北国从蒙昧野蛮到高度开化所经历的那些漫长的时代。
  他成了某个史前穴居部落里的原始人,从前冰期的冰川逃到了被永不停息的火山映红了的陆地上。又过了无数年,他不再是人了,而是一个长得像人似的野兽,在生长着巨大的蕨类植物和芦木的森林中游荡,或是在巨大的苏铁树枝下构建简陋的巢穴。
  经历了千万年的原始的冲动和渴望,与生俱来的恐惧和疯狂,某人——或某种东西——回到了从前。死即是生,生即是死。在一幕缓缓倒转的场景中,地球好像消失了,山脉不见了。太阳变得更大,更炽热了,高悬在蒸腾的沼泽地上空,沼泽里充斥着愚钝的生物,过着极其单调贫乏的生活。曾经的保罗·特雷加迪斯,曾经的藏·梅兹扎马利克,都是向这种生物退化的一个过程。它能飞,长着翼龙那种带爪尖的翅膀,它在温热的海水里游泳,有鱼龙那样庞大的身躯,它向着穿透里阿斯迷雾的巨大的月亮低吼,吼声令人毛骨悚然。
  最后,经历了千万年的野蛮时代,它变成了蛇人,建立了黑色片麻岩的城市,在最早的陆地上掀起恶战。它走在还没有人类的街道上;它在高高的巴别塔上看远古的星星;它发出嘶嘶的声音,向伟大的蛇神致意。随着蛇的时光的倒转,它成了在软泥里乱爬的东西,不会思考,没有梦想,也不懂建设。时间回到了没有陆地的年代,只有一片广袤、混沌的湿地,一片黏液的海洋,无边无际,翻腾着无数的气泡。
  在这个初始的地球上,乌伯-撒斯拉这团没有固定形状的庞然大物伏卧在黏液和气泡的汪洋中。它没有头,没有器官和肢体,缓缓地在泥泞中不停地爬着。那是地球生命的原型阿米巴形。要多可怕有多可怕,要多恶心有多恶心。在包围着它的泥潭里,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巨大的超恒星石板,上面铭刻着先神的古训。
  这时,曾经的——或将来某个时期的——保罗·特雷加迪斯和藏·梅兹扎马利克来寻找不为人知的宝物了。它们成了形状怪异的原始水蜥,悄无声息地在先神的石板上缓缓爬着,和乌伯-撒斯拉的其它后代缠斗着。
  除了《伊本集》里的那一小段记载,再没有关于藏·梅兹扎马利克和他如何失踪的任何记录了。关于保罗·特雷加迪斯,这个同样不见了踪迹的人,伦敦的几家报纸都登了简短的启事。好像没有人知道关于他的事:他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似的;那块水晶大概也不见了。起码,还没有人找到它。
《克苏鲁神话:邪神复苏》作者:[美] H·P·洛夫克拉夫特 等
(本书)
《黑石》 罗伯特·E·霍华德
  他们说远古的恶魔仍潜行
  在世间那些黑暗的角落里,
  大门仍敞开着,在特定的夜晚,迎接
  被幽禁在地狱里的幽灵。
  ——贾斯廷·杰弗里
  我首次读到它,是在冯·容兹的一本奇书上,这个古怪的德国人过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生活,又以一种可怕而神秘的方式死掉了。我很幸运地得到了一本他原版的《无名的邪教》,即所谓的“黑书”,是1839年在杜塞尔多夫出版的,在那之后不久,他就被突如其来的厄运缠上了。那些收藏珍稀文献的人大都是由两个途径熟悉这本书的,一是1845年由“感化院”在伦敦盗印的一个错误百出的低劣版本,一是1909年由“金妖怪”出版社在纽约出版的一个经过精心删节的版本。而我偶然得到的这本是全本的德文版,覆着厚实的皮质封面,铁搭扣上锈迹斑斑。我怀疑,现存在世的这个版本不会超过6本,因为,书的印数本来就不大,而当作者的死亡之迷被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好多人被吓得就把手上的书烧掉了。
  冯·容兹毕生致力于钻研神秘学;他周游世界,接触了无数的神秘团体,阅读了大量的鲜为人知的、深奥的原版书籍和手稿;在“黑书”里,既有令人触目惊心的详尽描述,又有阴森恐怖的含糊其辞,字里行间都是令人浮想联翩、胆战心惊的内容。而这些还只是他敢于公诸于众的内容。那些他没敢公开的内容,比如,他生前写了好几个月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手稿,又包含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恐怖呢?他那些未公开的手稿被撕毁了,散落在他房间的地板上,到处都是,而他也被人发现死在了这间上了锁、栓了门的屋子里,脖子上留有猛禽的爪痕。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写的是什么了,因为,他最好的朋友,法国人亚历克西斯·拉杜,在花了整整一夜的时间把那些拼凑起来的纸片看过了一遍之后,便将它们付之一炬,随后,就用剃须刀片自刎了。然而,那些业已发表的内容已经够令人毛骨悚然的了,即便人们普遍认为,那不过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在其中许多稀奇古怪的内容里,“黑石”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静卧在匈牙利的大山里的一块怪异而带有凶兆的巨石,许多神秘的传说都是和它有关的。冯·容兹没有用太多篇幅写它——他的奇书里大部分是关于邪教和他认为存在于他那个时代的黑色崇拜对象的,而“黑石”似乎代表的是在几个世纪前失传的某些神秘的指示或象征。但是,他把它描述为“至关重要的因素”之一——他多次在不同的场合提到这个词,而且成了他著作中的其中一个不解之迷。他简单地暗示说,在仲夏之夜,那块巨石周围会出现奇怪的景象。他提到了奥托·陀斯特曼的理论,即这块巨石是匈奴入侵留下的遗迹,是为纪念匈奴王阿提斯打败哥特人而竖立的纪念碑。冯·容兹反驳了这个推断,但又没拿出任何辩驳的事实,只是说,如果将“黑石”的起源归于匈奴,那么征服者威廉竖起巨石阵的假设也就是合理的了。
  这段和巨石有关的内容极大地激发了我的好奇心,经过一番周折,我终于找到了一本被老鼠啃坏了的陀斯特曼的《逝去的帝国的遗迹》(柏林,1809年,龙屋出版社)。令我大失所望的是,陀斯特曼描述“黑石”的篇幅比冯·容兹的还短,只用短短几行文字,将巨石归为人造的产物,并且认为,相比于他最喜爱的小亚细亚的希腊罗马式遗迹,巨石还算是现代的产物。他承认,他无法理解巨石上那些被磨损了的字符,但他能够准确无误地断言那是蒙古人的符号。虽然陀斯特曼讲的东西有限,但他还是提到了与“黑石”有关系的那个村庄的名字——斯特里格伊卡瓦——一个不吉利的名字,意思是像女巫镇一样的地方。
  我在内容详尽的旅行手册和游记中都没能找到更多的信息——斯特里格伊卡瓦,我翻过的地图上都没有这个名字,它坐落在一个荒僻的、几乎无人造访的地区,不在常规的旅游线路上。但我在多恩利的《马扎尔民间传说》里发现了有关的内容。在其中的一章“梦境神话”中,他提到了“黑石”,并且讲了一些关于它的迷信,特别提到,据信如果有谁在巨石附近睡觉,他今后就会被恶梦纠缠不休。他还引述了农民讲的故事,说有些非常好奇的人冒险在仲夏夜造访巨石, 结果被他们所看到的东西吓疯了,并且死掉了。
  这就是我从多恩利的书里搜集到的全部资料,但我的好奇心更强了,我感觉到了笼罩在巨石周围的一种不祥的气氛。神秘古迹上的蛛丝马迹,被反复提到的发生在仲夏之夜的异常事件,触动了我体内的某种沉睡的本能,就像是感觉到了在暗夜里涌动的黑色潜流。
  我猛然间注意到了巨石与疯子诗人贾斯廷·杰弗里写的一首题为“巨石的子民”的诗之间存在的一种联系。调查表明,杰弗里的这首诗正是他在匈牙利旅行期间写成的,我不能不相信,他在这首奇怪的诗中提到的那块巨石就是“黑石”。我又读了一遍诗,再次感到了我在初知巨石时就有的那种由潜意识所引发的莫名的激动。
  我曾想找个地方休假,这下我有主意了。我去斯特里格伊卡瓦。一列老火车把我从特梅斯瓦带到了离我的目的地不太远的地方,我又在颠簸的长途车上过了3天,便来到了这个坐落在山间一条富饶的山谷里的小村庄。一路上平安无事,但第一天,我们经过了斯科姆瓦古战场,1526年,当奥斯曼帝国向东欧扩张的时候,英勇的波匈骑士鲍里斯·弗拉迪诺夫伯爵就是在这里为抵抗伟大的苏莱曼做着徒劳的努力的。
  长途车的司机指着附近小山上的一大堆碎石对我说,勇敢的伯爵的遗骨就埋在那下面。我想起了拉尔森的《土耳其战争》中的一段话:“经过小规模的战斗之后,伯爵和他的小部队击退了土耳其的先遣队,他站在山上古城堡的残垣断壁下,正指挥部属他的部队,一个副手拿了一个小漆盒给他,那是从已经战死的著名土耳其作家和史学家萨利姆·巴哈杜的尸体上找到的。伯爵从里面取出了一卷羊皮纸,读了起来,还没读几句,他的脸就变得煞白,二话没说就把羊皮纸放回了盒里,把盒子插在了他的斗篷里。就在这时,一门隐藏的土耳其炮突然开火,炮弹击中了古堡,匈牙利人惊恐地眼看着城墙垮塌成废墟,把伯爵严严实实地埋在了下面。失去了指挥官,这支顽强的小部队被冲得四分五裂,在接下来的战乱年代里,伯爵的遗骨一直没有被找到。如今,当地人会指着斯科姆瓦附近的一个大废墟说,鲍里斯·弗拉迪诺夫的遗骨就埋在那下面,好几个世纪了。”
  我发现斯特里格伊卡瓦村是一个梦幻般的沉寂的小村庄,根本不像它的名字那么可怕,倒像是被现实遗忘了。有趣的房子和更有趣的穿着打扮以及人们的举止,都是前几个世纪的样子。虽然很少见到外来的游客,但他们很友善,即便稍微有点好奇,也不会刨根问底。
  “10年前也有一个美国人来过这儿,在村里住了几天,”我留宿的小客栈的主人说,“一个年轻人,举止怪异——他老是自言自语——我想,他是个诗人。”
  我知道,他肯定说的是贾斯廷·杰弗里。
  “对,他是诗人,”我答道,“他还写了首和这个村子附近的风景有关的诗呢。”
  “真的吗?”我的房东来了兴致。“那,既然所有伟大的诗人都有古怪的言谈举止,他肯定也很有名吧,因为,他说的话、办的事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古怪的。”
  “艺术家都是那个样子,”我答道,“他出名基本上还是在他死了以后。”
  “他死了?”
  “5年前,他惨叫着死在疯人院了。”
  “太糟了,太糟了,”我的房东同情地叹息着。“可怜的小伙子——他看‘黑石’看得太久了。”
  我的心里一振,但我掩饰住了我急切的好奇心,若无其事地说:“我听说过这个‘黑石’,就在这个村子附近的某个地方,对吗?”
  “比你想像的还要近,”他说。“看!”他把我拉到一个有窗格子的窗户前,指着一个冷杉遍野的青山坡。“看见那个光秃秃的突出来的悬崖了吗?那块可恶的巨石就在那边儿上。应该把巨石磨成粉,把粉倒进多瑙河里,让河水把它冲到最深的海底去。人们曾经试过要把它砸掉,但是,每个用锤子砸过它的人,都没有落得好下场。所以,人们现在都躲着它。”
  “是什么那么可怕?”我好奇地问。
  “纠缠不休的魔鬼,”他哆嗦了一下,不安地答道。“小的时候,我认识一个年轻人,是从山下来的,他对我们的传说不以为然——冒冒失失地在仲夏夜里到巨石上去了,黎明时分他跌跌撞撞地回到了村里,被吓得说不出话来,疯掉了。有什么东西毁了他的脑子,封了他的嘴,没多久他就死了,直到他死的那一天,他都只会胡言乱语,说一些亵渎的话。
  “我的亲侄子很小的时候在山里迷了路,在巨石附近的林子里睡着了,现在,他一直被恶梦折磨着,经常在夜里惊叫着醒来,浑身都是冷汗。
  “咱们还是说点儿别的吧,先生;老聊这些事可不大好啊。”
  我提起了小客栈的历史,他不无自豪地说:“这块地基已经有400多年了;在苏莱曼的魔爪扫荡山区的时候,原来的老房子是村里唯一一座没被烧毁的房子。后来建在这块地基上的房子,据说,又成了萨利姆·巴哈杜洗劫周围村庄的指挥部了。”
  随后我了解到,现在斯特里格伊卡瓦的村民不是1526年土耳其人入侵之前的原住民的后裔。穆斯林在得胜回朝前斩尽杀绝,把村里及周边地区的男女老幼都烧死了,只留下一大片死寂的村庄和无尽的荒野。现在的村民都是从山下的谷地迁居上来的,他们在土耳其人走了之后,在废墟上重建了村庄。
  我的房东在说起原住民被绝种时并没有显出很忿恨的样子,我了解到,相比于对土耳其人,他的那些生活在山下谷地中的祖先更加仇恨和厌恶山上的原住民。他不愿多说造成这种敌对的原因,只是说从前斯特里格伊卡瓦村的原住民经常偷袭山下的人,掠走少女和小孩。他还说,那些原住民和他们这些人的血统也不尽相同;强健的纯正马扎尔-斯拉夫人血统和低贱的土著人血统通婚,混杂成了一个声名狼藉的混合体。那些土著是什么人,他一无所知,但他坚信,那些人是“异教徒”,自古以来就住的山上。
  我对这个故事没太在意;只把它当作又一个凯尔特人和地中海土著在加洛韦山区异族结合的翻版,那次结合的产物——皮克特人——在苏格兰的传奇故事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呢。很奇怪,民间传说总给人时间上的错觉,比如,皮克特人的故事和更古老的蒙古人的传奇就被编在了一起,结果皮克特人被描绘成了惹人厌的矮胖的样子,而他本身的样子反被遗忘了;所以,我觉得,所谓的斯特里格伊卡瓦村原住民的野蛮应该可以追溯到那些古老的关于匈奴和蒙古侵略者的故事中去。
  经由我的房东的指点,我在抵达后的第二天早晨就向“黑石”进发了。沿着种满冷杉的山坡走了几个小时后,我来到了突兀的巨石悬崖正面。有一条羊肠小路通上去,我站在小路上俯瞰宁静的斯特里格伊卡瓦山谷,山谷被雄伟的青山守护着,显得很沉寂。在我所处的位置和村子之间的地带,既没有房舍也没有人烟。谷地里星罗棋布的农庄都分布在斯特里格伊卡瓦的另一侧,好像它们都刻意避开了朝向“黑石”的这一侧。
  崖顶上是一片浓密的树林。我在密林里选了条捷径,走到了一片宽阔的林中空地上,在空地中央,屹立着一块光秃秃的巨石。
  巨石是八边形的,大约有16英尺高,1。5英尺厚。显然它曾被很好地打磨过,但现在它的表面已经是密密麻麻的凹痕了,好像曾被人粗暴地毁坏过;锤子只留下了浅浅的的凿痕,并且毁坏了刻在上面的字符,那一行字符呈螺旋上升状绕着巨石一圈圈地直达顶部。从石基往上到10英尺高处的字符几乎全被抹平了,所以,很难看出那行字符旋绕的方向。再往上,可以看清字符的痕迹了,我设法往上蹭了蹭,凑近去看那些字符。字符都多多少少被磨损了,但我敢肯定,那不是现在地球上已知的语言符号。我对所有已为研究人员和语言学家所知的象形文字都略知一二,所以我能肯定地说,那些字符我从来都没见过。我在尤卡坦半岛上一个不为人知的谷地里见过一块奇特的对称的大岩石,上面有一些粗糙的刻痕和那些字符最相像。我记得,当我把那些刻痕指给与我同行的考古学家看时,他认定那要么是自然风化的结果,要么是被印第安人随意刻画上去的。当我说那很可能是一根尚未被发现的石柱的底座时,他只是笑了笑,让我好好看看岩石的尺寸,如果按自然法则或建筑的对称性来造石柱的话,以它为底座的石柱将有1000英尺高。但我并没有被说服。
  我不能说“黑石”上的字符和尤卡坦巨石上的一样;但它们可以引起相互的联想。当我看到“黑石”的材质时,我更迷惑了。石头呈哑光的黑色,粗糙、坑洼的表面像是半透明的似的,给人一种奇怪的错觉。
  我在那儿呆了多半个上午,然后带着疑惑离开了。我想不出巨石和地球上的任何人造产物有什么联系。它好像是在很久以前被外星人立起来的似的,让人无法理解。
  我回到了村里,但我的好奇心不曾稍减。我已经发现了奇怪的东西,我跃跃欲试地想探个究竟,想知道到底是怎样一双手,出于怎样的目的,在很久以前把巨石立在了那里。
  我找到了我房东的侄子,问起他所做的梦,但是,他想说,却又说不清楚。他不介意谈那些梦,但是他无法清晰地叙述它们。虽然他反复地做着同样的梦,虽然梦中的一切都异常鲜明,但当他醒来时,头脑里却没留下什么印象。他只记得那些都是乱糟糟的恶梦,巨大的火焰吐着耀眼的火舌,一面黑色的鼓不停地发出隆隆声。他只清楚地记得一件事,有一次他梦见了“黑石”,它不是在山坡上,而是像尖塔一样矗立在一个巨大的黑色城堡上。
  我发现,村里的其他人都避而不谈巨石,只有一个人例外,他是一个很有学问的校长,和村里的其他人比起来,他在外面的世界里呆的时间最长。
  我跟他讲了冯·容兹对巨石的评述,他非常感兴趣,而且很赞同这个德国人对巨石历史的推断。他相信,附近曾有过女巫大聚会,而且,最初的村民很可能都是某个庞大的教派的信徒,这个教派一度曾对欧洲文明构成威胁,并被编进了巫术崇拜的神话里。他引证了村名来证明他的观点;起先,村名并不叫斯特里格伊卡瓦,他说;传说中,村子的建造者把它叫做薛苏坦,许多世纪前,还没有村子时,这片地方就叫这个名字。
  这又引起了我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这个古老的名字和塞西亚人、斯拉夫人或蒙古人似乎都没有联系,而在正常情况下,这里的原住民不外就属于这几个种族。
  居住在山下谷地的马扎尔人和斯拉夫人认为,村里的原住民肯定就是崇拜巫术的教徒,校长说,所以他们才给村子起了那么个名字,而且一直沿用下来,即使是在土耳其人进行大屠杀之后,重建村子的正统部族也没有给村子改名。
  他不相信巨石是那些教徒立起来的,但他认为,巨石是那些教徒的活动中心,而且根据那些在土耳其人入侵之前流传下来的传说,他提出,那些教徒曾把巨石当作一种祭坛,用诸如从山下他自己的祖先居住的地方掠来的少女和小孩等作为祭奠的牺牲。
  他对和仲夏夜有关的神秘传说不以为然,也不介意传说的薛苏坦的女巫们用唱圣歌和以及鞭挞和宰割等野蛮的宗教仪式呼唤一位特别的女神的故事。
  他从未在仲夏之夜造访过巨石,他说,但即使去了,他也不会害怕;无论过去曾经存在或发生过什么,都早已成为模糊不清的记忆了。除了和一个业已消失的过去有一线联系之外,“黑石”已经失去了它的意义。
  和这个校长谈过之后,就在我到达斯特里格伊卡瓦差不多一周之后的一个晚上,我突然记起,当晚是仲夏夜!和“黑石”有着恐怖联系的不寻常的时刻。我转身出了客栈,快步穿过村子。斯特里格伊卡瓦村静悄悄的;村民早早就休息了。一路上我没看见任何人。出了村子,我爬上了山坡,坡上的冷杉借着诡异的光线投下了黑漆漆的树影。冷杉林中没有风,只有一种神秘的、难以辨识的瑟瑟声和低语声在林间回荡。我开始奇思怪想,几百年前,在这样的夜里,肯定有赤裸的女巫骑着有魔力的扫帚从这个村子飞过,身后还跟着着了魔似的追随者。
  我爬到了悬崖边,有些不安地注意到,朦胧的月光令悬崖有了某种我此前未曾察觉的微妙的改观——在诡异的月光下,它们看上去不再像是天然的悬崖,倒更像是山坡上突兀的巨大的废墟和被泰坦巨人举起的城垛。
  我好不容易摆脱了这种幻想,登上了崖顶,犹豫了片刻后,就一头扎进了黑漆漆的树林里。黑暗中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就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妖怪屏住了呼吸,唯恐把它的猎物吓跑了似的。
  我摆脱了这种感觉——当你想到此处的怪诞和它恶劣的名声时,你自然会有的一种感觉——在林中穿行,总觉得有什么在跟着我,有一次我停下来,分明觉得有个湿乎乎、摇摇摆摆的东西在暗处轻轻碰了我的脸。
  我走到了林间空地上,看到高大的巨石矗立在草地上。在靠近悬崖一侧的树林边,有一块石头,就像是一个天然的座椅。我坐了下来,设想着,疯子诗人贾斯廷·杰弗里可能就是在这儿写出了他那篇怪诞的“巨石的子民”。我的房东以为是巨石使杰弗里成了疯子,但精神错乱的种子早在他来到斯特里格伊卡瓦之前已经深植在他的大脑里了。
  我看了一下表,马上就要到午夜时分了。我向后靠着,等待着可能出现的任何可怕的情况。轻柔的晚风开始在冷杉的枝杈间吹拂,隐约地,好像有一支看不见的风笛奏着诡异、不祥的曲调。听着单调的声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巨石,我进入了一种自我催眠的状态;我渐渐困了。我努力克制着,但睡意还是悄悄地逼近了我;巨石像是在摇摆、舞蹈,在我的眼里奇怪地扭曲了,随后我就睡着了。
  我睁开眼,想要站起来,但躺在那儿没动,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我,让我身不由己。我渐渐感到了令人战栗的恐怖。空地上不再是空荡荡的了。透过我肿胀的眼睛,我看到有一群沉默的陌生人站在那儿,穿着怪异的、野蛮人的服饰,我的理智告诉我,那是古代人的服饰,而且早已被人遗忘了,即便是在这种落后的地方。我想,这些肯定是到这儿来开某种秘密会议的村民——但我随即发现,这些人并不是斯特里格伊卡瓦村的人。他们是一种比较矮,比较胖的人,眼眉比较靠下,脸比较大,比较呆滞。有些人具有斯拉夫人或马扎尔人的特征,但已经和某种我也说不出来的种群混杂了。许多人都穿着兽皮,无论男女,都显出一种很原始的兽性。我害怕他们,又厌恶他们,但他们并没有留意我。他们在巨石前围成一个很大的半圆圈,开始唱一种赞歌,整齐划一地举起手臂,有节奏地扭动着腰身。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巨石的顶部,好像受到了召唤似的。但最奇怪的是,他们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微弱;在离我不到50码的地方有数百个男女扯着嗓子高唱赞歌,但他们的声音对我来说就像是微弱的、模糊不清的呢喃,仿佛穿越了广阔的时空一般。
  巨石前放着一个火盆,令人恶心的黄色烟雾像一条大蛇似的缠绕在腾起的黑色烟柱周围。
  在火盆的一边,躺着两个人——一个被绑住手脚、一丝不挂的小女孩,一个才几个月大的婴儿。在火盆的另一边,蹲着一个丑陋的老巫婆,腿上放着一面奇特的黑鼓;她张开手掌,缓缓地,轻轻击打着鼓,但我却听不到鼓声。
  他们扭动腰身的节奏加快了,在人群和巨石之间的空场上突然蹦出了一个赤裸的年轻妇女,她的眼里放着光,黑黑的长发飘散开来。她用脚尖旋转着,令人眼花缭乱地转到了巨石前,扑倒在地,就一动不动了。紧接着,又出现了一个怪诞的人形——一个男人,腰部遮着羊皮,脸部被一个用巨大的狼头做成的面具遮得严严实实的,看上去就像个大怪物,一个人性和兽性结合的产物。他的手里拿着一把冷杉的长枝条,枝条的尾部被绑在了一起,月光下,他脖子上戴的粗重的金项链熠熠发光。附在上面的一条小链子上好像坠着什么,但看不清楚。
  人们狂热地挥动着手臂,似乎还加大了他们的音量,看着这个像怪物似的人在空场上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蹦着,跳着。他来到了躺在巨石前的女人身边,开始用手中的枝条鞭打她,她跃起身,跳起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狂野的舞蹈。那个男人和她一起舞动着,和着那疯狂的节拍,和她一起旋转、跳跃,同时不停地狠狠抽打着她赤裸的身体。每抽打一下,他都喊着一个词,一遍又一遍地,其他的人都跟着他喊。我能看见他们的嘴唇在动,此时他们微弱的呢喃声和一个遥远的喊声汇合在了一起,不断地重复着,充满狂热。但是,我听不清他们喊的那个词是什么。
  狂野的舞者还在令人晕眩地旋转着,旁观的人仍站在原地,随着舞蹈的节拍扭动着身体,挥动着手臂。舞者的眼中现出了疯狂,令旁观者的眼里也出现了迷乱。在疯狂的旋转中,狂乱的舞蹈变得更加奔放不羁了——变成了充满兽性和淫猥的狂野之舞,老巫婆狂叫着,发疯似的拍打着鼓,鞭打的枝条发出了骇人的劈啪声。
  血一滴滴地从舞者的四肢上流下来,但她好像没感觉到鞭打似的,只是更加肆无忌惮地舞动着;她跳进了黄色的烟雾中,烟雾仿佛伸展着柔软的触须,缠绕着两个舞动的人形,她像是被可恶的烟雾吞没了似的,不见了。接着,她又跳了出来,身后紧跟着那个鞭打她的男人,她开始更剧烈地舞蹈着,进入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疯狂,在达到了疯狂的顶点时,她突然倒在了草地上,颤抖着,喘息着,像是已经精疲力竭了似的。鞭打仍在继续,还是那么猛烈,那么残暴,她开始蠕动身体,向巨石爬去。那个牧师——这是我对他的称呼——跟着她,用力抽打着她赤裸的身体,她蠕动着,在身后的地上留下了一条明显的血迹。她爬到了巨石那儿,剧烈地喘息着,伸出双臂,猛地扑向巨石,像一个中了邪的疯狂的崇拜者似的,热烈地亲吻着冰冷的石头。
  那个怪诞的牧师站在高处,猛地扔掉了被血染红的枝条,那些信徒们都狂叫着,嘴里吐着白沫,兽性大发地用牙齿和指甲撕扯着同伴的衣服和皮肉。牧师用他的一条长臂猛地拎起婴儿,再次高呼着那个词,把啼哭不止的婴儿高举在半空中甩动着,婴儿的头猛地撞在了巨石上,在黑色的石面上留下了一滩可怕的污迹。我被吓得浑身冰凉,只见他用他那野兽般的手指划开了婴儿的尸体,将一捧鲜血抛向了黑色的烟柱,然后把血淋淋的尸体扔进了火盆,火苗和烟雾在血雨中跳动着,与此同时,站在他身后的疯狂的信徒们又一遍遍地狂呼着那个词。接着,他们突然全部扑倒在地,像蛇一样蠕动着身体,而那个牧师像胜利者一样,高举者他沾满鲜血的双手。我张开嘴巴,惊恐地尖叫起来,但却只听到了干巴巴的格格声;一个巨大而丑陋的像蟾蜍一样的东西蹲伏在巨石的顶上。在月光的照映下,它的身形臃肿,摇摇晃晃,令人恶心,它的脸应该是自然界的一种动物的脸,嵌在上面的那双巨大的、眨动着的眼睛现出了极度的贪婪,令人震惊的残忍,和可怕的邪恶,那是自古以来就袭扰人类的本性。从那双眼睛里能看到沉睡在海底之城和隐藏在原始洞穴的黑暗之中的所有邪恶的东西和可怕的秘密。凶残、暴虐、血腥的邪恶祭典打破了山里的沉静,唤醒了这个恶魔,它不怀好意地斜眼看着它那些野蛮的信徒下贱地匍匐在它面前。
  这时,带着野兽面具的牧师又用他凶残的手拎起了那个被缚住手脚的女孩,将那个轻轻蠕动的身体举向了巨石上的那个怪物。当那个怪物贪婪地流着口水,抽动鼻息时,我的脑子像断了弦似的,让我适时地陷入了昏迷。
  我睁开眼时,天已经大亮了,我又想起了夜里发生的事,一下跃起身来,迷惑地看着四周。巨石静静地立在草地上,草地上的草绿绿的,没有被踩踏过的痕迹,随晨风起伏摇摆着。我在空地上大步走着;这儿是舞者跳舞的地方,地上的草应该都被她踩秃了才对,这儿是她流着血爬向巨石时所经过的地方。但是,平整的草地上没有一滴血迹。我战战兢兢地在巨石身上找到牧师撞破婴儿头颅的地方——但那上面什么污迹都没有。
  那是一个梦!一个可怕的恶梦——或别的什么——我耸耸肩。多么生动的梦啊!
  我悄悄的回到村里,走进客栈时也没被别人看见。我坐下来,默默地想着夜里发生的怪事。渐渐地,我不再觉得那是梦了。没错,我看见的都是影像,没有真凭实据。但是,我确信,我看见了千真万确的可怕的事。但我是怎么知道的呢?有什么能证明我的确是看到了,而不是我自己的头脑在做恶梦呢?
  像是找到了答案似的,我的脑海中闪现出一个名字——萨利姆·巴哈杜!传说中,这个既是军人又是作家的人就是摧毁斯特里格伊卡瓦村的那支苏莱曼军队的指挥官。这似乎就可以推敲了;如果是这样,他就是在烧毁了村子后直接奔赴血腥的斯科姆瓦战场——他的死亡之地的。我大叫一声,跳了起来——那卷手稿,那卷从土耳其人的尸体上翻出来,让鲍里斯伯爵打冷战的手稿——莫非那上面记录了土耳其人在斯特里格伊卡瓦村的大发现?有什么能撼动波兰勇士的钢铁神经呢?既然人们还不曾找回伯爵的尸骨,那么,那个漆盒和它里面的秘密不就仍和鲍里斯·弗拉迪诺夫一起埋在那堆废墟下吗?我开始匆匆整理我的行装。
  三天后,我已经安坐在距离古战场几英里远的一个小村庄里了,当月亮升起时,我正怀着一股原始的激情搬着山顶上那一堆崩塌的石头。这真是能把腰累折的苦力活——现在回头去看,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干成的,而且,从月上梢头一直干到黎明初现,我一刻都不曾停歇。当太阳正要升起的时候,我搬开了最后的一大块石头,看到了鲍里斯·弗拉迪诺夫伯爵的尸骨——只是一些可怜的碎骨头——当中有一个被砸得变了形的盒子,涂了漆的表面使它历经几百年都没有完全朽坏。
  我怀着极度的渴望,把它抓在手里,在尸骨上盖了一些石头,就匆匆离开了,我不介意那些疑心重重的农民发现我干了一个显然是伤天害理的事。
  回到我在客栈的房间后,我打开了盒子,发现羊皮纸相对来讲是完好无损的;盒子里还有别的东西——一个短粗的小东西,包在一块绸布里。我非常想探究羊皮纸上的秘密,但我实在是太疲惫了。自从离开斯特里格伊卡瓦村后,我就几乎没睡过觉,再加上昨夜的苦干,我已经被累垮了。我强迫自己倒在床上,一直睡到太阳落山。
  我草草吃了晚饭,然后,借着摇曳的烛光,我开始看那些工整地写在羊皮纸上的土耳其文。这是件很困难的事,因为我不是很精通土耳其语,而且那种古代的叙事文体也让我犯难。我吃力地读着,一个反复出现的词紧紧地抓住了我,一种渐渐加深的恐惧令我浑身战栗。我强撑着读下去,随着故事渐渐清晰、完整,我血管里的血已经变得冰凉,头发都立起来了,舌头也从嘴里吐了出来。林子里的昆虫和动物在夜里发出的声音就像是可怕的呢喃,夜风的呼啸就好像是贪婪的魔鬼在傻笑,外界的一切都带有几分可怕的疯狂,是那卷可恶的手稿里所记叙的疯狂。
  带窗格的窗户上映出了黎明的鱼肚白,我放下手稿,打开绸布包,拿起了里面的东西。看到它,我就知道了,手稿里记录的都是真的。
  我把这两件可怕的东西都放回到盒子里,没顾上休息,没睡觉,也没吃饭,把盒子和大石头绑在一起,让它沉入了多瑙河的最深处,上帝保佑,让河水把盒子再冲回它的地狱去吧。
  仲夏之夜我在斯特里格伊卡瓦村的山上梦见的事并不是梦。幸亏贾斯廷·杰弗里只是在白天去那里走了走,然后就离开了,如果他看见了那可怕的祭典,他恐怕早就神经错乱了。我怎么会没有失去理智呢,我不知道。
  不,那不是梦——我看见了一个邪恶的祭典,一群早已死去的、来自地狱的信徒祭拜他们的祖先;拜倒在一个魔鬼面前的一群幽灵。魔鬼是地狱的主宰。他在山里盘踞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但他的魔爪再也抓不住活人的灵魂了,他的王国是一个死去的王国,只有那些侍奉他的幽灵住在里面。
  我不知道,是谁在那个恐怖之夜打开了地狱之门,但我的眼睛看见了。而且我知道,我那晚看见的都不是活人,因为在萨利姆·巴哈杜精心誊写的手稿上详尽地记叙了他和他的士兵在斯特里格伊卡瓦山谷里所发现的一切;我一字一句地弄清了从那些狂叫的信徒嘴里吐出的亵渎神明的污言秽语;我还了解到,惊恐万状的土耳其人在隐蔽在高山上的黑洞穴里围捕了一个在地上打滚的丑陋而臃肿的像蟾蜍一样的怪物,并且念着古老的咒语,用火和古代的铁器杀死了它。即便是坚强的老萨利姆,在记录那些惨烈的场面时,手也禁不住地颤抖。还有一些他不想记录或无法记录的事,随着他的猝死而被他带走了。
  那个包在绸布里的金色的小饰物就是“怪物”的偶像,是萨利姆从戴着面具的牧师的项链上扯下来的。
  土耳其人一把火将邪恶的山谷烧了。那些阴暗的群山看上去就像是永世的深渊。不——那晚令我战栗的不是我对“怪物”的恐惧。那令人恶心的“怪物”是地狱的产物,每年只在那个最可怕的夜晚出现一小时,正如我所见到的那样。但他已经没有信徒了。
  但当我意识到,魔鬼曾经就这样占据了人类的灵魂时,我的额头上还是冒出了冷汗;我不敢再看冯·容兹的书了。这下我明白他不断提到的“钥匙”的含义了——岁月!开启那分隔可怕的过去和可怕的现在的大门的钥匙。我明白了,为什么月光下的悬崖像城垛,为什么客栈老板的侄子在恶梦里梦见的“黑石”就像黑色古堡中的石柱。如果人们在这些山里开凿的话,他们可能会在这些山坡下有令人难以置信的发现呢。因为,土耳其人围捕“怪物”的那个洞穴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山洞,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曾是一个巨大的深渊,当地球抖动自己的身体,像掀起波浪一样将那些青山竖立起来时,也将不可思议的东西掩盖了。
  钥匙!对,是一把钥匙,象征了一种被忘却的恐怖——在地球黑暗的初期,从地狱里爬出来,现在又回到了地狱中。但冯·容兹还暗示了其它什么残酷的可能吗?他一生都摆脱不掉的魔爪又是什么呢?自从读了萨利姆·巴哈杜的手稿,我就不再对“黑书”的内容有任何疑意了。人类并不是地球自始至终的主人——现在是吗?
  我再次想到——如果有一个像“巨石之主”之类的可怕的东西,以某种方式重现它自己那令人难以形容的远古时代——在地球的黑暗之所蠢蠢欲动的会是什么呢?
《克苏鲁神话:邪神复苏》作者:[美] H·P·洛夫克拉夫特 等
(本书)
《缅茄之犬》 弗兰克·贝尔克纳普·朗
  一
  “你来了,我真高兴,”查默斯说。他坐在窗边,脸色惨白。他的胳膊肘夹着两根长长的蜡烛,惨淡的黄褐色烛光照在他的长鼻子上,和微微后缩的下巴上。查默斯的房间里没有一点现代气息。他就像是一个中世纪的苦行僧,喜欢发黄的手稿胜于汽车,喜欢奇形怪状的石刻胜于收音机和计算器。
  当我走向他给我腾出的一张长靠背椅时,瞥了一眼他的书桌,我惊奇地发现,他正在研究一个当代知名的物理学家的数学公式,并且已经在许多薄薄的黄纸上画满了奇怪的几何图形。
  “爱因斯坦和约翰·迪伊真是奇怪的伙伴,”我看了看他的数学图表和书架上那六、七十本奇书,说道。他的乌木书架上摆满了柏罗丁,伊曼纽尔·墨斯科普鲁斯,圣托马斯·阿奎那和弗雷尼寇·德贝西等人的著作,椅子上,桌子上,书桌上散放着关于中世纪男巫和女巫法术以及黑巫术的小册子,和所有那些不为现代社会所接受的古怪玩意儿。
  查默斯面带迷人的微笑,递给我一支俄罗斯香烟,烟碟上刻着怪异的花纹。“我们刚刚发现,”他说,“古代术士和巫师有三分之二都是对的,你们当代的生物学家和唯物主义者十之八九都是错的。”
  “你总是嘲弄现代科学,”我有点不耐烦地说。
  “只是针对教条主义的科学,”他说。“我一直就是个叛逆,是为创造力和注定失败的事而奋斗的人;这就是为什么我要选择去反驳当代生物学家的那些论断。”
  “还有爱因斯坦?”我问。
  “超经验数学的传教士!”他充满敬意地咕哝着。“一个彻底的神秘主义者,探索未知的人。”
  “所以,你并不是完全藐视科学的。”
  “那当然,”他肯定地说。“我只是不相信过去50年里的科学实证主义,海克尔和达尔文的实证论,还有贝特朗·罗素先生的。我坚信,生物学在解释人类的起源和命运时,可鄙地失败了。”
  “请给他们时间,”我反驳他。
  查默斯的眼睛放着光。“我的朋友,”他喃喃地说,“多么好的双关语呀。给他们时间。那正是我要做的事。但是,你那些当代的生物学家却藐视时间。他有这把钥匙,却拒绝用它。我们对时间又真正了解多少?爱因斯坦相信它是相对的,它可以用空间,曲线的空间术语来解释。但我们就应该到此为止吗?当数学行不通时,我们就不能用悟性继续前进吗?”
  “你踏上了一条危险的路,”我说。“那是一个陷阱,但你却视而不见。现代科学之所以进步得如此缓慢,就是因为它不接受无法被证明的一切。可你却——”
  “我会用大麻,鸦片,所有的药物。我要去赶超那些东方的哲人。到时候,说不定我会了解——”
  “什么?”
  “第四维空间。”
  “神智学的垃圾!”
  “也许吧。但我相信药物能拓展人的意识。威廉·詹姆斯就认同我。而且,我还发现了一种新玩意儿。”
  “一种新药?”
  “中国的炼丹术士早在几百年前就开始用了,但西方人并不知道。它的功效令人惊异。借助它,再加上我的数学知识,我相信我能回到从前。”
  “我不明白。”
  “时间不过是我们尚未全面了解的又一维新的空间。时间和运动都是假象。早在地球起源时就存在的所有一切,现在仍然存在。几百年前在这个星球上发生过的事,在另一维空间里依然存在着。几百年后将要发生的事,也已经存在了。我们察觉不到它的存在,是因为我们无法进入它所处的那维空间。人类,正如我们所了解的,不过是些小碎片,巨大的整体中极其微小的小碎片。每个人都和之前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的他的全部生命联系着。他的所有祖先都是他的组成部分。只有时间将他和他的祖先分隔开,时间是个假象,是并不存在的。”
  “我想,我明白了,”我咕哝了一句。
  “你要是能对我想要达到的目的有个大概的了解,就很不错了。我要剥掉蒙住我的眼睛的时间假象,看到起点和终点。”
  “你觉得这种新药能助你一臂之力?”
  “我确信它能行。我还要你来帮我。我想马上就吃药。我不能再等了。我必须去看。”他的眼神很怪异。“我要回去,回到从前。”
  他站起身,快步走到壁炉架前。当他再次面对我时,手里多了个小方盒子。“我这儿有5片‘辽药’。中国的哲人老子就用过这个,而且在它的作用下,他看见了‘道’。‘道’是世上最神秘的力量;它包围着一切,遍及所有事物;它包含了看得见的宇宙万物,和一切被我们称为现实的东西。悟了‘道’的人能清楚地看到事物的过去和未来。”
  “垃圾!”我反驳他。
  “‘道’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动物,静卧着,一动不动,我们宇宙万世的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在它庞大的身体里。我们通过一个被我们称为时间的小缝隙,能看到这个庞然大物的一部分。借助这个药,我就能把这个缝隙扩大。我将能够看到更多的生命内容,看到静卧着的巨兽的全貌。”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呢?”
  “观察,我的朋友。观察和记录。如果我往回走得太远了,你得把我召回来。你使劲摇晃我,就能把我召回来。如果我有身体剧痛的表现,你必须立刻把我召回来。”
  “查默斯,”我说,“我希望你不要去做这个实验。你是在冒险。我不相信有什么第四维空间,我更不相信什么‘道’。我不赞成你用不确知的药物做实验。”
  “我知道这药的药性,”他答道。“我确切地知道它对人和动物的影响,我也知道它的危险性。危险并不在于药物本身。我唯一害怕的是我可能在时间里迷失。你知道,我需要这药。在我吞下药片之前,我要把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我写在这张纸上的几何和代数符号上。”他拿起放在他膝上的数学图表。“我要为这次在时间里的远游做好精神准备。在我吃下这能让我行使超凡的感知力的药片之前,我要让我的意识接近第四维空间。在我进入东方哲人的梦幻世界之前,我要获得现代科学能提供给我的一切数学方面的帮助。这些数学知识,这些对第四维空间的真正含义的意识接近,将补充药力的作用。药物将展开惊人的崭新远景——数学上的准备将使我能够知性地理解它们。我经常能在梦里领悟第四维空间,感性地,直观地,但除了片刻的感知外,我从没在清醒的时候见过那超凡的壮丽景象。
  “但有了你的帮助,我相信我能回到那里。你要记下我在药力的作用下所说的每一句话。无论我的话有多奇怪,多不合条理,你都不要有任何遗漏。等我醒来时,我也许能够找到破解神秘之事的钥匙。我不能确定我会成功,但如果我成功了”——他的眼睛又怪异地放着光——“时间对于我来说将不复存在了!”
  他猛地坐了下来。“我要马上做实验了。请站在窗户那边,看着我。你有笔吗?”
  我沮丧地点点头,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支浅绿色的“沃特曼”钢笔。
  “有记事本吗,弗兰克?”
  我叹了口气,做了个本子。“我坚决不赞成这个实验,”我嘀咕着。“你是在做一次可怕的冒险。”
  “别婆婆妈妈的!”他警告我。“现在,无论你说什么,都不能让我停手了。我恳求你,在我研究这些图表时,请保持安静。”
  他拿起图表看起来。我看着壁炉架上的时钟,秒针嘀哒走着,一种奇怪的恐惧攫住了我的心,令我窒息。
  突然,时钟不走了,而就在这时,查默斯吞下了药片。
  我赶忙起身朝他走去,但他用眼睛恳求我不要去打扰他。“时钟停了,”他低声说。“控制着它的力量赞成我的实验。时间停止了,我也吃了药。我祈祷上帝,我不要迷路。”
  他闭上眼睛,靠在沙发上。他喘着粗气,脸上血色尽失。很显然,药很快就起了作用。
  “开始黑下来了,”他喃喃地说。“写下来。开始黑下来了,屋里熟悉的景物都变暗了。透过我的眼皮,我能模模糊糊地分辨它们,但它们很快就消失了。”
  我把笔摇出水,用速记法飞快地写着,他还在继续描述着。
  “我正离开房间。墙不见了,我不再能看见任何熟悉的东西了。当然,我一直都能看见你的脸。我希望你正在做记录。我觉得,我将要做一个大的跨越——穿越空间的跨越。或者,也许是一个穿越时间的跨越。我说不好。一切都是黑暗的,模糊的。”
  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头垂在胸前。突然,他变得僵直起来,眼皮眨动着。“天堂里的上帝!”他叫着。“我看见了!”
  他在沙发上向前扭曲着身体,盯着对面的墙。但我知道,他已经看到了墙的那一边,屋里的景物对他来说已经不复存在了。“查默斯,”我叫道,“查默斯,我可以唤醒你吗?”
  “不要!”他尖叫着说。“我看见了一切。在这个星球上先于我的那亿万条生命此时就在我眼前。我看见不同年龄,不同种族,不同肤色的所有的人。他们在争斗,残杀,建设,跳舞,唱歌。他们在人迹罕至的沙漠上,围坐在篝火边,驾着单翼机在空中飞翔。他们坐着独木舟和巨大的蒸汽船在海上航行;他们在黑暗的山洞里,把野牛和猛犸画在墙上,用怪异的未来派手法涂抹着巨大的画布。我看见了从亚特兰蒂斯来的移民。我看见了从利莫里亚来的移民。我看见了那些古老的种族——一个征服了亚洲的神秘的黑侏儒游牧部落,散布在欧洲的低头曲膝的尼安德特原始人。我看见亚该亚人涌入希腊的岛屿,原始的古希腊文明发端了。我在雅典,而伯里克利还小。我站在意大利的土地上。我帮助萨宾人烧杀抢掠;我和皇家古罗马军团一起远征。我吓得发抖,惊愕地看着巨幅的军旗和踏着大步的胜利之师,感觉着大地的颤动。当我走过一堆从底比斯用牛驮回来的黄金和象牙时,无数赤裸着的奴隶在我面前匍匐着,当卖花女喊着‘万福,恺撒’时,我点头微笑。我是摩尔人的大帆船上的一个奴隶。我看着一座宏伟的教堂建了起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我看着一砖一石被砌了起来。在尼禄的花园里,我被吊在一堆火上烤着,我嘲笑着宗教裁判所的那些拷问官。
  “我走进了最神圣的避难所;我走进了维纳斯的神殿。我虔诚地跪在玛戈纳母亲的面前,我向那些蒙着面纱坐在巴比伦的小树林里的奉献的妓女裸露的膝盖上投掷硬币。我悄悄混进伊丽莎白女王的剧院,身边都是些浑身发臭的下层贱民,我为《威尼斯商人》叫好。我和但丁一起走在佛罗伦萨狭窄的街道上。我遇见了年轻的比阿特丽斯,我狂喜地盯着她,她的裙边扫到了我的鞋。我是伊西斯的一名祭司,我的法术令国人惊骇。东方三贤之一的西蒙跪在我面前,请求我的帮助,当我走向法老王时,法老王在战栗。在印度,我和大师谈话,又尖叫着从他们的身边跑开了,因为他们的启示就像是在流血的伤口上撒盐。
  我能同时直观地意识到所有的事物。我能从各个方面理解每一件事物;我是我周围的亿万人之一分子。我存在于所有人中,所有人又存在于我之中。我在一瞬间就看到了人类历史的全部,过去和现在。
  “只需伸伸脖子,我就能看到更远更远的过去。现在,我正穿过一些奇怪的曲线和角回到过去。角和曲线包围着我。通过曲线,我看到了大块大块的时间。有呈曲线的时间,呈角度的时间。存在于呈角度的时间里的生物不能进入呈曲线的时间里。真是太奇怪了。
  “我往回走着。人类已经从地球上消失了。巨型的爬行动物蜷缩在巨大的棕榈树下,懒洋洋地在灰暗的湖水里游泳。现在,爬行动物也消失了。陆地上已经不存在动物了,但我能清楚地看到,在水下,有黑糊糊的形体缓慢地在发腐的草木上移动。
  “这些形体变得越来越简单了。现在,它们已经变成单细胞了。在我的周围全是角——奇怪的角,地球上没有类似的角。我害怕极了。
  “这儿有一个深渊,人类不曾探测到的深渊。”
  我盯着他。查默斯站了起来,并且用胳膊绝望地比划着。“我正在穿过神秘的角;我正在接近——啊,太恐怖了。”
  “查默斯!”我叫着。“你想让我打断你吗?”
  他赶快用右手挡在脸前,仿佛要遮住一个可怕的景象。“现在还不要!”他大声说。“我要继续。我要看——是什么——躺在——那边——”
  他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肩膀痉挛似的抽搐着。“在生命的那一边”——他面带恐惧,脸变得煞白——“有我不认识的东西。它们慢慢地穿过角。它们没有身体,它们慢慢地穿过了令人无法容忍的角。”
  这时,我开始注意到屋里有一种味。那是一种刺鼻的、难以形容的气味,恶心得令我难以忍受。我快步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等我回到查默斯身边,观察他的眼睛时,我几乎都要晕过去了。
  “我觉得它们嗅到我的气味了!”他尖声叫着。“它们正慢慢地转向我。”
  他剧烈地颤抖着。他的双手在空中乱抓了一阵。随后,他的腿一软,脸朝下,栽倒在地,流着口水,不停地呻吟着。
  我默默地看着他在地板上爬行。他不再是一个人了。他呲着牙,口水从嘴角流出来。
  “查默斯,”我喊他。“查默斯,别这样!别这样,你听见了吗?”
  就像是在回应我的呼唤似的,他开始像狗似的发出嘶哑的颤声,并且开始在屋里绕着一个圈满地打滚。我弯下腰,抓住他的肩膀。我拼命的摇晃他。他转过头来,狠狠地打我的手腕。我被吓得浑身无力,但我不敢放开他,我怕他会在狂怒中自残。
  “查默斯,”我轻声说,“你必须停下来了。屋里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你。你明白吗?”
  我继续摇晃着他,劝他,渐渐地,他脸上的疯狂劲消失了。他在一块中国毯上蜷成了一团,颤抖着,抽搐着。
  我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他的脸痛苦地扭曲着,我知道,他正在挣扎着摆脱可怕的记忆。
  “威士忌,”他喃喃地说。“窗边的柜子里有一个扁酒瓶——最上层左手边的抽屉里。”
  我把酒瓶递给他。他的手指紧紧地抓住酒瓶,指关节都攥得发青了。“它们差点抓住我,”他大口喘着气。他一口气把酒喝光,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那药真是吓人!”我小声说道。
  “那不是药的事,”他哀叹着。
  他的眼睛不再闪着邪光,但他还是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
  “它们嗅到了我,”他说。“我走得太远了。”
  “它们什么样?”我逗他说。
  他向前探身,抓住我的胳膊。他抖得很厉害。“无法用咱们的语言形容它们!”他用嘶哑的声音小声说。“它们有点像秋天的神话里的东西,形状怪异,有些偶然发现的古代石板上刻的图形和它们有点像。希腊人给它们起过名字,叫它们树,蛇,苹果——但这掩盖了它们的丑恶。”
  他的声调很高。“弗兰克,弗兰克,开始时发生了一件可怕的、难以形容的事。在时间之前,那事,从那事开始——”
  他站起来,歇斯底里般地在屋里走着。“那些过去的事在时间阴暗的凹陷处穿过了角。它们又渴又饿!”
  “查默斯,”我试图让他安静下来。“我们正生活在20世纪30年代。”
  “它们又瘦又渴!”他尖叫着。“缅茄之犬!”
  “查默斯,要我打电话叫医生吗?”
  “医生现在也帮不了我。它们是可怕的灵魂,而且——”他用手捂住脸,呻吟着说——“它们是真的,弗兰克。我有一瞬间看见它们了。那时我站在那一边。我站在时间和空间那一边的灰暗的海滩上。在一种不是光的光线下,在一片充满尖叫的静寂里,我看见它们了。
  “宇宙中所有的邪恶都集中在它们消瘦饥渴的身体里。它们有身体吗?我只看见了它们一小会儿;我不能肯定。但我听到了它们的呼吸声。有一阵,我感觉到它们的气息扑到了我的脸上。它们转向我,我尖叫着逃开了。我尖叫着穿过时间逃开了。我逃了千万亿年。
  “但它们嗅到我了。人在它们的极度饥渴中清醒了。我们很快地从包围着它们的缠绕中逃开了。它们渴望我们纯洁无瑕的那部分。在发生那件事时,我们的一部分没有参与,它们憎恨这部分。但是,别把它们想像成一般的魔鬼。它们超越了我们所知道的善与恶。它们从开始就背离了纯洁。通过那件事,它们变成了死亡的尸体,藏污纳垢的容器。但它们并不是我们想像中的恶魔,因为在它们活动的空间里,没有思想,没有道德,没有我们所谓的对与错。那儿只有纯洁和污秽。污秽是通过角来表现的;纯洁是通过曲线。人类纯洁的那部分是从曲线传下来。别笑。我说的是真的。”
  我起身找我的帽子。“真是非常抱歉,查默斯,”我边说,边向门口走去。“但我可不想坐在这儿听这些胡言乱语。我会叫我的医生来看你。他的岁数比较大了,也很健谈,如果你告诉他让他见鬼去,他也不会不高兴。但我希望你能尊重他的意见。在一个不错的疗养院里休息一个星期,应该对你很有好处。”
  我下楼时听见他在笑,但他的笑声是如此的沉闷,让我直想哭。
  二
  当第二天一早,查默斯又打来电话时,我的第一个反应是马上挂断电话。他提出的稀奇古怪的要求和他那歇斯底里的声音让我担心,如果我再继续帮他,很可能会影响到我自己的心智。但我不能不相信他真的很痛苦,他完全垮了,在电话里,我听见他在呜咽,我决定按他的要求去做。
  “好吧,”我说。“我就来,带着石膏。”
  在去查默斯家的路上,我在一家五金店停了一下,买了20磅熟石膏。当我进屋时,他正缩在窗边,恐惧而又兴奋地看着对面的墙壁。他一看见我,就站起来,一把抓住装石膏的袋子,那种贪婪劲让我觉得又奇怪,又可怕。他已经把家具都挪开了,屋里显得空空荡荡的。
  “可以想见,我们能把它们挡住!”他大声叫着。“但我们必须马上动手。弗兰克,走廊里有一个折叠梯。快搬过来。再拿桶水来。”
  “做什么用?”我轻声问。
  他猛地转过身来,脸涨得通红。“和石膏呀,笨蛋!”他叫着。“和石膏,来拯救我们的肉体和灵魂,免受一种不宜说出来的污染。和石膏,来拯救世界,免受——弗兰克,必须得把它们挡在外面!”
  “谁?”我轻声问。
  “缅茄之犬!”他咕哝着。“它们只能通过角过来。我们必须把屋里的角都消灭掉。我要把所有的拐角,所有的裂缝都抹上石膏。我们必须把房间内部改成球形。”
  我知道,跟他争执也无济于事。我搬来了梯子,查默斯开始和石膏,就这么干了3个小时。我们把四个墙角,墙和地面、墙和房顶的结合部都抹上了石膏,把窗台的棱角也抹圆了。
  “在它们返回时间之前,我就呆在这间屋子里,”待我们完工后,他肯定地说。“当它们发现气味通向了曲线时,它们就会回去。它们将回到渴望,混乱,不满足最开始的、在时间之前、空间那一边的污秽。”
  他优雅地点点头,点了支香烟。“你能来帮忙,真好,”他说。
  “你不要看医生吗,查默斯?”我恳切地问。
  “也许——明天吧,”他喃喃地说。“现在我得观察和等待。”
  “等什么?”我追问。
  查默斯无精打采地笑了。“我知道,你觉得我疯了,”他说。“你有一个精明但缺乏灵感的脑子,你无法想像出一个不依赖力和内容存在的实体。但你可曾想到,我的朋友,力和内容不过是时间和空间强加于感知的障碍呢?当一个人像我一样,知道时间和空间是同样的东西,知道它们不过是一个更高级的实体的不完全的体现,因而它们都具有欺骗性时,他就不再去寻求解释世上那些神秘而可怕的事物了。”
  我起身向门口走去。
  “原谅我,”他喊着。“我并不想惹恼你。你有无上的智慧,但我——我有超人的智慧。那是很正常的,我应该认识到你的局限性。”
  “需要时,给我打电话吧,”我说着,一步两个台阶地下了楼。“我会立刻叫我的医生来,”我轻声自言自语。“他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如果不马上找人看住他,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三
  以下是登在1928年7月3日出版的《鹌鹑乡公报》上的两段公告的摘要:
  地震袭击金融区
  今晨2点,一次极强的地震震坏了中心广场的几扇玻璃窗,并且令电力和轨道交通完全瘫痪。偏远地区也有震感,天使山上的“第一浸礼会”教堂(1717年由克里斯多佛·雷恩设计)的尖塔全部被毁。一股火势已经威胁到鹌鹑乡胶水厂,消防员正在灭火。市长承诺将进行调查,并将很快采取行动,以确定造成这场灾难的原因。
  神秘学作家被不明身份者谋杀
  发生在中央广场的恐怖罪行
  霍平·查默斯之死充满神秘色彩
  今早9点,身兼作家和记者的霍平·查默斯的尸体在中央广场24号的“史密斯维克和艾萨克斯”珠宝店的楼上一间空屋里被发现。验尸官的调查显示,查默斯先生是于5月1日租下这套带全套家具的房间的,他在两周前把家具都卖掉了。查默斯写了好几本晦涩难懂的关于神秘学的著作,并且是文献学会的成员。他以前居住在纽约布鲁克林区。
  早上7点,当住在查默斯房间对门的L·E·汉考克先生打开房门取《鹌鹑乡公报》早间版时,他闻到了一股特别的气味。他说那气味非常刺鼻,令人作呕,而且在查默斯的房间附近味更大,当他经过那里时,不得不捏住鼻子。
  他正要回房间时,突然想到,说不定是查默斯不小心忘了关厨房的煤气。他马上警觉起来,决定过去看看。在反复敲门无人应答的情况下,他通知了房屋管理员。管理员用备用钥匙开了门,随后两人进了查默斯的房间。屋里一件家具都没有,汉考克很肯定地说,当他第一眼看到地板时,他的心变得冰凉,而那个管理员一句话都没说,径自走过去打开窗户,盯着对面的大楼看了足足有五分钟。
  查默斯仰面平躺在屋子的中央。他浑身赤裸,胸部和胳膊上有一层浅蓝色的脓汁或是腐液。他的头很怪异地放在胸口上,完全与他的躯体断开了,五官扭曲,被撕扯得面目全非。现场没有一丝血迹。
  房间里的景象异常骇人。墙壁、天花板和地板的所有结合部都被抹上了厚厚的熟石膏,但间或有破裂和脱落的地方,掉落的熟石膏都被堆在了死者周围的地板上,围成了一个完美的三角形。
  尸体旁边有几页被烧焦的黄色纸张。上面是一些奇怪的几何图形和符号,还有匆匆写下的几行潦草的字。那些字几乎无法辨认,而内容更是荒诞不经,没有为确定疑犯提供可能的线索。“我在等待和观察,”查默斯写道。“我坐在窗前,看着墙壁和天花板。我不相信它们能抓到我,但我必须提防那些无名的东西,说不定它们会帮它们闯进来。“毒耳”会帮它们,它们能穿过鲜红色的圆圈。古希腊人知道一种方法,能阻止它们。真可悲,我们忘记了那么多事。”
  在另一张被烧焦成七、八块的纸上,道格拉斯探长发现了如下内容:“天哪,石膏掉下来了!一阵剧烈的震动把石膏震松了,它掉下来了。可能是地震了!我从未想到会地震。屋里暗下来了。我得给弗兰克打电话。但他能及时赶过来吗?我要去试试。我要背诵爱因斯坦的公式。。我要——天哪,它们闯进来了!它们闯进来了!烟从墙角涌进来了。它们的舌头——啊——”
  道格拉斯探长认为,查默斯是被某种不明化学物质毒死的。他已经把在查默斯尸体上发现的蓝色粘液的样本送到了鹌鹑乡化学实验室;他希望化验报告能揭示这起近年来最离奇的案件的真相。可以肯定的是,在地震前晚,查默斯家来了一个客人,因为他的邻居在经过他的门口时,清楚地听见他的房间里有人在小声谈话。疑点都集中在这名未知的访客上,警方正在努力查明他的身份。
  四
  化学家兼细菌学家詹姆斯·莫顿的报告:
  尊敬的道格拉斯先生:
  送给我化验的液体是我所见过的最奇特的一种。它类似于一种活的原生质,但却没有那种特殊的物质,我们称之为酶。酶催化活细胞内的化学反应,当细胞死亡时,它们会通过水解作用分解细胞。没有酶,原生质就会具有持久的生命力,也就是永生。酶是单细胞生物的阴向成分,而单细胞是所有生命的基础。生物学家坚决否认存在没有酶的活物质。而你送来的那些物质是活的,而且没有这些“必不可少的”成分。上帝啊,先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五
  已故的霍平·查默斯的《窥秘者》摘录:
  如果除了我们所知的生命之外,还存在另一种永生的生命,那将会怎样?它们没有我们所具有的那些能摧毁我们的生命的物质。也许在另一维空间里存在一种不同的力量,而我们的生命就是由它产生。也许这种力量释放的能量,或类似于能量的东西,能跨出它所处的未知的空间,在我们的空间里创造出一种新型的细胞。没有人知道,在我们的空间里存在着这种新的细胞生命。啊,我却看到过它的活动。我曾和它们说过话。夜里,在我的房间里,我曾和“毒耳”说过话。在梦里,我曾见过它们的创造者。我曾站在时间和物质那一边的灰暗的岸边看着它。它在怪异的曲线和可恶的角当中运动。有朝一日,我也要在时间里旅行,去和它面对面地相会。
《克苏鲁神话:邪神复苏》作者:[美] H·P·洛夫克拉夫特 等
(本书)
《空间食魔》 弗兰克·贝尔克纳普·朗
  十字架不是一个驯服的工具。它保卫了心的纯洁,当我们半夜拜鬼时,它经常出现在我们的上空,迷惑和分散夜魔的力量。
  ——约翰·迪伊《死灵之书》
  一
  趁着浓雾弥漫,恐惧降临到了鹌鹑乡。
  那天的整个下午,农场都被从海上飘来的浓重的湿气包围着,我们所在的房间里也充满了潮气。雾气从下面的门缝里钻进来,旋转蒸腾,用它那湿漉漉的长手指爱抚着我,打湿了我的头发。玻璃窗上附了厚厚一层像露珠一样的水气;空气沉闷、阴郁,而且出奇的冷。
  我忧郁地看着我的朋友。他背对窗户,埋着头奋笔疾书。他长得高高瘦瘦的,略微有点驼背,肩膀出奇地宽。从侧面看去,他的脸很动人。宽阔的额头,长鼻子,微微凸出的下巴——那是一张坚强而又敏感的脸,暗示出他的主人不仅具有怀疑一切的、超凡的智慧,还拥有丰富的想像力。
  我的朋友写的是短篇小说。他写东西是为了自娱自乐,并不顾忌当代人的口味,而他的故事都是不同寻常的。它们肯定会令坡欣喜若狂的;它们肯定会令霍索恩,或是安布罗斯·比尔斯,或是比利哀·德·利拉丹欣喜若狂的。它们写的都是不一般的人,不一般的动物,不一般的植物。他写想像中的偏远地域,写恐怖的事,写他从没见过的颜色、从没听过的声音、从没闻过的气味。他的故事都发生在令人心惊胆战的背景之下——高大的、人迹罕至的森林里,绵延起伏的群山上,老屋的楼梯下面,糟朽的码头的黑色木桩之间。
  其中的一个故事,《蚯蚓之家》,诱使中西部大学的一个年轻学生要在一幢红砖大楼里寻求庇护,楼里的人全都听认他坐在地板上,扯着嗓子喊:“瞧,我的爱人比百合花园的百合里的所有的百合都漂亮。”另一个故事,《亵渎者》,在《鹌鹑乡公报》上发表后,让他收到了整整110封义愤填膺的当地读者的来信。
  正当我看着他的时候,他突然停下了笔,摇了摇头。“我写不下去了,”他说。“我得发明一种新的语言。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事物领会得更动人,更直观。我要是能用一句什么话来表达‘没有肉体的灵魂的不同寻常的爬行’就好了。”
  “又是一种新的恐怖吗?”我问。
  他摇摇头。“对我来说不算新了。我好几年前就有这种体会和感觉。那是一种极度的恐惧,比你平庸的大脑所察觉到的任何恐惧都更恐怖。”
  “谢谢,”我说。
  “所有人的大脑都是平庸的,”他解释说。“我并不是要诋毁谁。它们背后潜藏的是难以形容的恐惧,而在恐惧之上是神秘和令人敬畏的东西。我们的小脑袋——它们能了解像吸血鬼那样的东西吗》能了解宇宙星辰之外的东西吗?我有时认为,它们就嵌在我们的脑袋里,我们的大脑能感觉到它们,当它们伸出触须探察我们的时候,我们就疯了。”他很坚定地看着我。
  “可是,你不能真的相信这些鬼话!”我惊叫道。
  “那当然!”他摇摇头,笑了。“你太了解我了,我这么多疑,我是不会相信任何事的。我不过是说出了一个诗人对宇宙的看法。如果一个人要写鬼故事,要真实地表达一种恐怖的感觉,他必须相信所有的事——任何事。我所说的任何事,是超越了所有的事,比所有的事更可怕、更不可能的事。他必须相信来自外太空的东西可以延伸下来,用足以毁灭我们的身体和心灵的恶毒行为,将它们自己和我们绑缚在一起。”
  “但这个来自外太空的东西——如果他不知道它的形状,或大小,或颜色的话,他该怎么描述它呢?”
  “根本不可能描述它。那正是我曾经试图要做的事——但没做成。也许有朝一日——但是,我怀疑,那是否真能办得到。当然,你们搞艺术的能够暗示或提议……”
  “提议什么?”我有些不解地问。
  “提议一种极其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地球上绝无仅有的恐惧。”
  我还是不明白。他诡异地笑了笑,开始阐述他的理论。
  “即便是最好的恐怖经典,”他说道,“也有平庸的地方。老夫人拉德克利夫写的秘窖以及血淋淋的魔鬼;马图林写的象征手法的浮士德式的英雄恶棍和从地狱之口喷出的烈焰;爱德加·坡写的浴血僵尸和黑猫,泄露隐情的心和支离破碎的瓦尔德马斯;霍索恩令人可笑地专注于区区人类的罪孽所引发的问题和恐怖(好像人类的罪孽远比来自宇宙之外的邪恶的智慧体更重要似的)。接下来说现代的大师——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邀我们参加天神的盛宴,让我们看一个长着兔唇的老女人坐在显灵板前拨弄着脏污的纸牌,或是一个可笑的、从某个自称能预见未来的傻子身上散射出来的通灵的光环;布拉姆·斯托克的吸血鬼和狼人不过是传统的神话,中世纪民间传说的牙秽;韦尔斯的伪科学的幽灵、海底的渔夫、月亮上的天仙,以及那101个不停地替杂志撰写鬼故事的蠢材——他们对恐怖文学的贡献又是什么呢?
  “难道我们不是血肉之躯吗?当我们看见腐烂变质、遍布蛆虫的血和肉时,我们会恶心,会害怕,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一个僵尸的故事会令我们战栗,让我们害怕、恐惧、厌恶,那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随便一个傻子都能激起我们这种内在的感情——坡的厄舍夫人和可溶解的瓦尔德马斯实在算不上成功。他唤起的是朴素、自然、可以理解的感情,而这是他的读者必然会有的反应。
  “难道我们不是野蛮人的后代吗?难道我们不曾栖身于高大阴森的密林里,任由野兽撕咬而无能为力吗?所以,当我们在文字中看到那些似曾相识的场景时,我们怎么可能不战栗、畏缩呢?那些鹰身女妖、吸血鬼和狼人不就是被夸张、变形了的大鸟、蝙蝠和恶狗吗?用这些曾经袭扰、折磨我们的祖先的东西来引起我们的恐慌,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用地狱之口喷射的烈焰来吓唬人也是很容易的一件事,谁不知道火的炽热和火烧皮肉的滋味呢,谁又能不怕火呢?所有这些都会潜移默化地把我们带回到暗藏在我们心底的记忆——我真是烦透了这种差劲的、老掉牙的吓唬人的手段。”
  他眼里冒火,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
  “试想过吗,存在一种更骇人的恐怖,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邪恶势力要侵犯我们的星球,我们无法看到它们,我们无法感觉到它们,它们有我们不曾见过的颜色,或者,它们干脆就没有颜色?
  “试想过吗,它们的形状不为人知,它们是四维、五维或六维的,它们是一百维的,它们一维都不维,但它们就是存在着,我们该怎么办呢?
  “对我们而言,它们不存在吗?如果它们给我们带来了痛苦,它们就是存在的。试想过吗,那种痛苦既不是热,也不是冷,不是我们所知的任何一种痛苦,而是一种全新的痛苦?试想过吗,它们除了能触动我们的神经,还能触动我们别的什么——它们用一种新的恐怖方式侵人我们的大脑?试想过吗,它们以一种新的、怪异的、难以形容的方式现身?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将会束手无策。你无法和你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做对手。你无法和一个一千维的东西做对手。试想过吗,它们正穿越空间向我们逼近!”
  他的情绪很激动,他已不再是前一刻那个怀疑论者了。
  “那就是我曾经想要写的东西。我想让我的读者感觉到、看到那些来自外太空、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我能轻而易举地把它暗示出来——随便一个傻子都能办得到——但我还想把它确切地描绘出来。描绘一种不是颜色的颜色!描绘一种无形的形状!
  “数学家也许可以带给人们更多的联想。一个在疯狂的计算中被激发出灵感的数学家也许可以模模糊糊的瞥见一些奇形怪状的曲线和角。要说数学家们不曾发现第四维空间,的确是很可笑的。他们经常能瞥见它,接近它,领会它,但他们却无法求证它。我认识一个数学家,他发誓说,有一次,在昏天黑地的微分计算中,他曾看见了第六维空间。
  “可惜,我不是数学家。我只是一个可怜的、有创意的、搞艺术的白痴,我根本找不到来自外太空的东西。”
  有人重重地拍着门。我走过去,把门打开。“你找谁?”我问。“有何贵干?”
  “很抱歉,打扰你了,弗兰克,”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我得找个人谈谈。”
  我看见了一张瘦削、白净的脸,认出他是住在我隔壁的邻居,便立刻闪到了一边。“请进,”我说。“先进来吧。霍华德和我正在谈神论鬼呢,都是些令人扫兴的东西。也许你能让我们换个话题。”
  我把霍华德的恐惧说成鬼神,是因为我不想吓着我普普通通的邻居,亨利·韦尔斯。他长得很高大,当他走进屋时,屋里的光线似乎都被他遮住了一块。
  他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惊恐地扫视着我们。霍华德放下他正在读的东西,摘下眼镜擦拭起来,眉头紧锁。他多少还能容忍我这些乡下的访客。我们等了差不多一分钟,然后,我们三个几乎是一同开口说道:“真是个可怕的夜晚!”“真让人难受,对吧?”“真是糟透了。”
  亨利·韦尔斯皱着眉。“今晚,”他说,“我碰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我驾着霍顿斯走过马利根林地时……”
  “霍顿斯是什么?”霍华德插嘴道。
  “他的马,”我不耐烦地解释说。“你是从布鲁斯特回来,对吗,亨利?”
  “对,是从布鲁斯特,”他答道。“我在林间穿行,远远地避开那些在黑暗中晃我眼的车灯,听着从海湾那边传来的粗哑的雾号,这时,有个湿乎乎的东西落在了我的头上。‘下雨了,’我寻思着。‘但愿车上的东西别被打湿。’
  “我转身查看那些黄油和面粉是否被苫好了,有个像海绵一样轻软的东西突然从车底跳起来,撞到了我的脸上。我抓住了它,拿在手中。
  “它在我手里的感觉就像是果冻。我捏了捏它,一股水顺着我的手腕流了下来。天还没黑到什么都看不见的地步。而且,怪的是,雾气似乎还能让夜光更亮一些似的。空中确实有一种光亮。我不知道,也许那并不是雾气。树木好像都被照亮了似的。你能很清晰地看见它们。我看了看那东西,你知道它像什么?像一块生肝。或者,像一块牛脑。现在我细想起来,它更像是牛脑。它上面有沟槽,而肝是没有沟槽的。肝一般都平滑得像玻璃似的。
  “那一刻,我害怕极了。‘有人躲在其中的一棵树上,’我寻思着。‘可能是个流浪汉,疯子,或傻子,正在吃生肝。我的车惊扰了他,他的肝掉了——他的一块肝。我不会搞错的。当我离开布鲁斯特的时候,我车上没有肝。’
  “我抬头看看。你知道,马利根林子里的树多高啊。有些树,大白天的,你在马车道上都看不到它们的树顶。你也知道,有些树还是那种弯曲、怪异的样子。
  “挺有意思的,但我总把它们当成老人——高大的老人,你懂吧,高高的,驼着背,很邪恶的样子。我总觉得它们像是要搞恶作剧似的。那些密密地长在一起、还长得弯弯曲曲的树总给人一种不好的感觉。
  “我抬头看着。
  “起初,除了罩在雾气中的白茫茫一片闪着光的大树,我什么也没看见,树顶上是一层浓得遮住了星星的白雾。然后,一个又长又白的东西沿着一棵树的树干飞快地溜了下来。
  “它溜得实在是太快了,我都来不及看清楚它。而且,它太细了,也很难看到。它像一条胳膊。它像一条又长又白又细的胳膊。但是,它当然不是胳膊了。谁听说过像树那么高的胳膊?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把它比做胳膊,因为它实际上什么都不是,不过是细细的一条线——就像一根电线,一根线。我根本不敢保证我看到了它。也许那只是我的想像。我甚至都不敢确定它真的像线那样有粗细。但是,它有一只手。或者没有?我一想到它,我就开始头昏脑胀。你知道,它溜得太快了,我根本没法看清楚它。
  “但它给我的印象是,它正在找它掉的什么东西。一会儿,那只手好像就伸到了路上,它脱离了树,往车这边来了。它像一只白色的巨手,靠手指来行走,还连着一条极长的胳膊。胳膊一直往上延伸到雾气里,说不定一直延伸到星星那么高的地方。
  “我惊叫起来,狠狠的用缰绳赶着霍顿斯,其实她根本就不用我赶。在我把那块肝,或是牛脑,或管它是什么的东西扔到路上之前,她已经开始上窜下跳了。我宁愿掉进沟里,摔断肋骨,也不想让一只长长的白手掐住我的脖子,把我弄死。
  “就在我们快要跑出树林,我正要松口气时,我的脑子开始发凉。我说不清那是怎么回事。我脑袋里的脑子变得像冰一样凉。我能告诉你,我被吓坏了。
  “别以为我会想不清事。我清楚地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每一件事,但是,我的脑子真是太凉了,我痛苦地尖叫起来。你有没有过这种经验,把一块冰攥在手里呆2、3分钟?手心火烧火燎的,对吧?冰比火还要烫。我觉得我的脑子就像是在冰上放了好几个钟头似的。我的脑袋里有一个炉子,不过,它是一个冰炉。非常非常凉。
  “也许我该感到高兴才对,因为疼痛并没有一直持续下去。大约10分钟后,疼痛就消失了,当我到家时,我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敢保证,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直到我看到了镜子里的我。我看见我的头上有一个洞。”
  亨利·韦尔斯探身向前,撩起他右太阳穴上的头发。
  “伤口在这儿,”他说,“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他用手指轻轻点着他头侧的一个小圆洞。“像子弹打的一样,”他说,“可是没流血,而且,你能看到,洞很深。它好像直钻进了我的脑仁里。我该没命才对。”
  霍华德站起来,气愤地用谴责的目光盯着我的邻居。
  “你为什么要对我们撒谎?”他大声质问。“你为什么要给我们讲这个愚蠢的故事?一只长手!你喝多了,老兄。喝多了——你做成了我累死累活想要干成的事。如果我能让我的读者感觉到那种恐怖,对它有片刻的了解,那种你所描述的在林子里的恐怖,我就可以流芳百世了——我会比坡还伟大,比霍索恩还伟大。而你——一个撒谎的笨蛋醉鬼。”
  我愤怒地站起来抗议他。
  “他没撒谎,”我说。“他就是被打中了——有人打中了他的脑袋,看看这伤口。我的天哪,老兄,你没有理由侮辱他!”
  霍华德的怒气没有了,眼里冒着火。“原谅我,”他说。“你想像不到,我曾多么地想把那种极度的恐惧记录下来,把它写在纸上,而他如此轻而易举地就办到了。如果他事先告诉我,他要讲述那么一件事,我就会把它记下来。他当然不知道,他是个艺术家。他完成的是一次很偶然的魔力之旅;他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机会,我敢保证。抱歉,我发了那么大的火——我错了。你想让我去找个医生来吗?那确实伤得不轻啊。”
  我的邻居摇摇头。“我不想看医生,”他说。“我看过医生了。我的脑袋里没有子弹——那个洞不是子弹打的。医生也说不清楚那是怎么回事,我还嘲笑了他。我恨医生;况且对那些认为我在撒谎的蠢蛋来说,我也没什么大用处。对那些不相信我说的我曾眼睁睁地看见一长条白白的东西从树上滑下来的人来说,我也没什么大用处。”
  霍华德顾不得我的邻居还在生气,查看着那个伤口。“是一个又圆又尖的东西扎的,”他说。“奇怪,肉并没有被撕裂。刀子或子弹都应该会把肉裂开,形成一个毛边。”
  我点点头,正弯腰研究着伤口时,韦尔斯突然尖叫起来,还用手拍打着他的头。“啊-啊-”他噎住了。“又回来了——那种可怕的,可怕的冰凉。”
  霍华德瞪着眼睛。“别指望我会相信你这些胡说八道!”他反感地大声说。
  但韦尔斯还是抱着头,痛苦地在屋里到处乱跳。“我受不了了!”他尖叫。“我的脑子要冻上了。那不是普普通通的冷。不是。噢,上帝啊!你曾有过的任何感觉都跟它不一样。它咬我,它烫我,它撕扯我。它像酸一样。”
  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想让他平静下来,但他推开我,向门跑去。
  “我得离开这儿,”他尖叫着说。“那东西需要地方。我的脑袋装不下它。它需要黑夜——无尽的黑夜。它想在黑夜里自由自在地打滚。”
  他拉开门,消失在雾里。霍华德用袖子擦着额头,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
  “疯子,”他咕哝着。“躁狂抑郁性精神病的悲惨案例。有谁不这么看吗?他给我们讲的故事根本就不是有意的艺术。那只不过是一个蠢货的脑子里出现的恶梦。”
  “对,”我说,“但你怎么解释他头上的那个洞呢?”
  “哦,那个!”霍华德耸耸肩。“他可能一直就有那个洞——说不定天生就有了。”
  “胡说,”我说。“那人的头上以前根本没有洞。在我个人看来,我认为他是被子弹打伤的。应该采取一些措施。他需要药物治疗。我想,我会给史密斯大夫打个电话。”
  “你掺和进去也没用,”霍华德说。“那个洞不是枪伤造成的。我劝你明天就忘掉他。他可能只是短暂地发疯,可能好了;到时候,他还会怪我们多管闲事。要是他明天仍然情绪不稳,要是他又来这儿找麻烦,你就可以通知适当的部门了。以前他有过什么怪异的举动吗?”
  “没有,”我说。“他的精神一直挺正常的。我想,我还是听你的劝,等等看吧。但我希望我能搞清楚他头上的那个洞。”
  “我对他的那个故事更感兴趣,”霍华德说。“我要把它写下来,趁我还没忘。当然,我写出来的恐怖,可没他讲的那么真切,但也许我能抓住点细枝末节。”
  他拿起笔,开始在纸上写一些难懂的话。
  我打了个冷战,关上了门。
  有几分钟的时间,屋里没有任何动静,只有他的笔在纸上划出的“沙沙”声。有几分钟的时间,安静极了——随后,便传来了尖叫声。或者说,那是哀嚎?
  那哀嚎穿透了紧闭的房门,盖过了雾号的呜呜声和马林根海滩的浪涛声,盖过了那些当我们坐在雾气缭绕的房间里说话时曾令我们不安和沮丧的千奇百怪的夜之声。它是那么的清晰,一时间,我们竟以为它就是从我们的屋外传来的。随着那长长的、尖厉的哀嚎声不断传来,我们终于弄清楚了,那是远方的声音。渐渐地,我们意识到,那哀嚎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也许能远到马林根林地。
  “一个灵魂正在受煎熬,”霍华德咕哝着。“一个可怜的、该死的灵魂被恐惧占据了,我曾跟你说过那种恐惧,我已经认知和感受它好多年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里冒着火,喘着粗气。
  我紧紧抓住他的肩膀,摇着他。“你不应该就那样把你自己放到你的故事里,”我冲他喊着。“一个可怜的家伙正处在痛苦当中。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没准是有一条船沉了。我要传件雨衣,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有种预感,有人可能会需要我们。”
  “有人可能会需要我们,”霍华德慢吞吞地重复着我的话。“有人可能真的需要我们。只有一个牺牲品是远远不够的。想想那穿越时空的伟大旅行吧,那种可怕的饥渴滋味,它肯定知道。要是想当然地以为它会满足于唯一的一个牺牲品,那真是太荒谬可笑了!”
  突然,他像变了个人似的。眼里没了光彩,声音也消沉了,浑身颤抖。
  “别怪我,”他说。“恐怕你会以为,我跟几分钟前到这儿来的那个乡巴佬一样,也发疯了。但我在写作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把我自己当成我作品里的人物。我会描述一些非常邪恶的事,那些哀嚎——它们真的就像一个人被-被……”
  “我明白,”我打断他,“但我们现在没空讨论它。有个可怜的家伙正在那儿”——我指指门外——“背靠着墙,正拼命摆脱着什么——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咱们得去帮帮他。”
  “当然,当然,”他答应着,跟着我进了厨房。
  我二话没说,取下一件雨衣递给他。我还给了他一顶橡胶帽子。
  “快穿上,”我说。“那家伙真的很需要咱们。”
  我又从衣架上取了件雨衣披在自己身上,吃力地把胳膊伸到它粘涩的袖子里。不一会儿,我们俩便冲进了浓雾里。
  雾像是活了似的。长长的手指伸过来,冷冷地拍打着我们的脸。它裹挟着我们的身体,在我们的头顶上旋成灰白的一大团,向上盘旋。它在我们面前退却,突然间,又把我们包围了。
  隐隐约约地,我们能看见从前方的几间孤零零的农舍里发出的光亮。在我们身后,海浪有节奏地拍打着,雾号发出连续不断的、悲戚的呜呜声。霍华德把衣领竖了起来,遮住了他的耳朵,水珠顺着他的长鼻子滴下来。他紧咬着下巴,眼里透着倔强和果断。
  我们就这么一声不吭地默默走了好久,当我们快到马林根林地时,他开口了。
  “如果有必要,”他说,“咱们应该进林子里去。”
  我点点头。“为什么不呢,”我说。“反正林子也不大。”
  “可以很快就走出去吗?”
  “绝对可以。我的天哪,你听见了吗?”
  尖叫声变得异常响亮。
  “他在受苦呢,”霍华德说。“他在承受着可怕的痛苦。你猜——你猜那会是你的那个疯子朋友吗?”
  他说出了我在心里问了自己好几遍的问题。
  “可以这么设想,”我说。“如果他真的疯成那样,咱们可得管管了。我真希望我能多叫几个邻居来。”
  “为什么没叫啊?”霍华德冲我嚷着。“可能得要十几个人才能把他摁住呢。”他盯着耸立在我们面前的大树,我觉得,他并不是在想亨利·韦尔斯的事。
  “这就是马林根林地,”我说着,咽了一下口水,好让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的心平静一下。“林子并不大,”我又傻乎乎地补了一句。
  “噢,我的天哪!”从雾里传出一个痛苦不堪的声音。“它们要把我的脑子吃光啦。啊,我的天哪!”
  那一刻, 我怕极了,我真怕自己会像林子里的那个人一样疯掉。我紧紧抓住了霍华德的胳膊。
  “咱们回去吧,”我叫着。“咱们快点回去吧。咱们真是太傻了,到这儿来干什么。这儿什么都没有,只有疯狂、痛苦,说不定还有死亡。”
  “也许是吧,”霍华德说,“但咱们得继续。”
  他的脸遮在滴水的帽沿下,面如土色,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好吧,”我冷冷地说。“咱们继续吧。”
  我们慢慢地在林子里走着。树木高高地耸立在我们的上空,浓雾缠绕着它们,把它们连成一片,使它们看上去就像是在跟我们一同前进似的。雾气像飘带似的挂在弯曲的树枝上。飘带,我是这么说的?其实它们更像是蛇——长着毒舌、斜着眼、扭动着身体的蛇。透过旋绕着的雾团,我们能看见带鳞皮的、长着许多树瘤的树干,每个树干都像是一个邪恶的老人扭曲了的身体。只有我的手电投射出的那一小片光帮我们抵抗着它们的邪恶。
  我们穿行在巨大的雾团里,每走一段,那尖叫声就会变得更响亮。不久,我们便听见了一些断续的内容,拉长了的哀嚎中交织着歇斯底里的喊叫。“越来越凉了,越来越凉了……它们正在吃光我的脑子,太凉了!啊-啊!”
  霍华德抓住我的胳膊。“咱们马上就能找到他了,”他说。“咱们现在不能掉头回去。”
  我们找到他时,他正侧身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用手抱着头,身体蜷曲着,膝盖团得紧紧的,都快抵到他的胸口了。我们弯下腰,摇晃着他,但他一声也不吭。
  “他死了?”我噎住了。我不顾一切地想转身跑开。那些树离我们近极了。
  “我不知道,”霍华德说。“我不知道。我倒希望他死了。”
  我看着他跪下身,把手伸进了那个可怜鬼的衬衫下面。顷刻间,他的脸僵住了。随即,他站起来,摇了摇头。
  “他还活着呢,”他说。“咱们得赶快给他换身干衣服。”
  我帮着他,我们一起把那个蜷曲的身体从地上抬起来,搭着它往前走。有两次,我们磕磕绊绊地差点儿跌倒,而那些匍匐植物还不停地撕扯着我们的衣服。它们在那些邪恶的大树指点下,伸出恶毒的小手,抓着,扯着。没有星星给我们指路,我们只凭借一点越来越暗的手电光,艰难地走出了马林根林地。
  我们刚一出林地,就响起了低沉的嗡嗡声。刚开始时,我们只能听见微乎其微的一点声音,声音很轻,像是在地球远远的另一端有一台巨大的引擎在轰鸣。随着我们踉踉跄跄地负重前行,那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什么声音?”霍华德轻声问道。透过阴森森的雾气,我看见他的脸现出淡淡的绿色。
  “我不知道,”我含含糊糊地说。“声音挺可怕的。从没听见过这样的声音。你能不能走快点儿?”
  到目前为止,我们都是在抗拒一些常见的恐惧,但是,那在我们身后响起的低沉的嗡嗡声跟我在这个世界上听到的任何一种声音都不一样。在极度的恐惧中,我失声尖叫起来。“走快点,霍华德,再快点!看在上帝的份上,咱们快离开这儿吧!”
  我正说着,我们抬着的那个身体蠕动了一下,从它张开的嘴里吐出了一连串莫名其妙的话:“我抬着头,在树中间走着。我看不见树顶。我往上看着,然后我猛地往下一看,那个东西落在了我的肩膀上。它全是腿——全是长长的、爬行的腿。它钻进了我的脑袋。我想逃出树林,可我办不到。我孤单一人在林子里,那个东西就在我的背上,在我的脑袋里,我要跑的时候,树就伸出脚来绊我。它弄了个洞,这样它就能进去了。它想要的是我的脑子。今天,它弄了个洞,现在它爬进去了,它吸呀,吸呀,吸的。它像冰一样凉,它弄出的声音就像是一只大苍蝇在飞。但它不是苍蝇。它也不是手。我把它说成是手,可我错了。你看不见它。如果它没有弄个洞钻进去,我也看不到它,感觉不到它。你快看见它了,你快感觉到它了,那就是说,它已经准备好要进去了。”
  “你能走路吗,韦尔斯?你能走吗?”
  霍华德放开了韦尔斯的腿,我能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他正吃力地脱他的雨衣。
  “我想是吧,”韦尔斯哭着说。“但那没什么。现在它抓住我了。把我放下,你们逃命吧。”
  “咱们得赶快跑!”我惊恐地喊叫着。
  “这是咱们最后的机会了,”霍华德喊着。“韦尔斯,你跟着我们。跟着我们,听明白了吗?如果它们抓住了你,它们就会毁了你的脑子。咱们得快跑,伙计。跟着我们!”
  他冲了出去。韦尔斯挣脱开来,像一个陷入了昏睡的人似的,跟着他。我感觉到了一种比死亡还可怕的恐惧。那嗡嗡声更响了;就在我的耳朵里,一时间,我根本动弹不得。雾墙变得更厚了。
  “弗兰克没跟上来!”那是韦尔斯的声音,充满绝望的叫喊。
  “咱们去迎他!”现在是霍华德在大喊。“就算是死,或比死还可怕,咱们也不能丢下他。”
  “跑你们的吧,”我喊着。“它们抓不到我。你们逃吧!”
  我迫不及待地要阻止他们为我牺牲,便疯狂地向前扑去。不一会,我就追上了霍华德,并且抓住了他的胳膊。
  “那是什么?”我大声地问。“是什么让咱们害怕?”
  现在,我们周围到处都是嗡嗡声,只是音量没有再加大。
  “快过来,否则咱们就完蛋了!”他发狂地催促着。“它们已经冲破了所有的障碍。那嗡嗡声就是一种警告。咱们发现它们了,所以受到了警告,如果声音再加大,咱们就完了。在马林根林地附近是它们的地盘,在那儿它们让自己显了形。它们现在正在做试验——探它们的路。过一会儿,等它们弄明白了,,它们就会扩散开。要是咱们能到农庄就好了……”
  “咱们能到农庄!”我边喊,边在雾里摸索着路。
  “如果咱们到不了,老天会帮咱们的!”霍华德嘟囔着。
  他已经把雨衣甩掉了,湿透的衬衫裹在他瘦削的身体上。他大步流星地穿行在黑暗之中。远远地,我们听见亨利·韦尔斯在前面尖叫。雾号不停地呜呜叫着;雾气不停地在我们周围盘旋,打转。
  嗡嗡声仍未停歇。在黑暗中,我们好像根本不可能找到回农庄的路。但我们硬是找到了。回到农庄,我们欢呼着扑倒在地。
  “关门!”霍华德大叫。
  我关上了门。
  “咱们在这儿就安全了,我想,”他说。“它们还到不了农庄。”
  “韦尔斯怎么样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随即,我便看见地上有湿湿的一串脚印,一直通到厨房。
  霍华德也看见了那些脚印。他眼睛一亮,稍稍松了口气。
  “真高兴他能平安无事,”他咕哝着。“我还为他担心呢。”
  但他的脸马上又沉了下来。厨房里没有亮光,也没有声音。
  霍华德二话不说就走了过去,消失在黑暗中。我跌坐在一把椅子当中,轻轻擦去眼睛上的水汽,并捋了捋头发,被打湿的头发一绺一绺的,已经贴在了我的脸上。我喘着粗气,坐着呆了一会儿,听见门吱吱地响,禁不住又哆嗦起来。但我记住了霍华德的话:“它们还到不了农庄,咱们在这儿就安全了。”
  不知为何,我很信任霍华德。他知道我们经历了一场新的、不知名的恐怖,而且,他用一种很神秘的方法,掌握了它的局限性。
  但当我听到从厨房传来的尖叫声时,坦白地说,我对他的信任也开始动摇了。我听见了低沉的咆哮声,我无法相信那是从人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只听霍华德发了狂地大声劝戒着。“快放开!你真的疯了吗?老兄,老兄,是我们救了你!别——放开我的腿。啊-啊!”
  霍华德摇摇晃晃地走进房间,我赶快过去,扶住了他。他从头到脚浑身是血,脸色煞白。
  “他彻底疯了,”他呻吟着。“他跪在地上,像狗一样到处乱爬。他扑到我身上,差点要了我的命。我把他赶开了,但他把我咬得很厉害。我打中了他的脸,把他打晕过去了。我可能把他打死了。他是一只野兽——我不得不保护我自己。”
  我把霍华德扶到沙发上,跪在他身边,但他不屑于我的帮助。
  “别管我!”他说。“拿条绳子来,快,把他捆起来。他要是醒过来了,咱们就得为保命而战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是一场恶梦。我依稀记得,我拿着绳子走进了厨房,把可怜的韦尔斯绑在了一把椅子上;然后我帮霍华德清洗并包扎了伤口,在壁炉里升起了火。我还记得,我打电话叫了个医生。但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了,我只记得来了一个很严肃的高个子男人,举止镇静,眼里充满友善和同情,而他到来之前所发生的一切我都记不太清了。
  他给霍华德做了检查,点点头,说伤势不是很严重。他诊察了韦尔斯,但没点头。他缓缓地解释说,“他的瞳孔对光没有反应,必须马上做个手术。坦白地告诉你们,我觉得咱们救不活他了。”
  “他头上的伤,医生,”我说。“那是子弹打的吗?”
  医生皱着眉头。“它让我感到迷惑,”他说。“当然,那是子弹打的,但它应该有一部分愈合才对。它准确地打进了脑子里。你说你对它一无所知。我相信你,但我觉得应该马上通知有关部门。有人要杀他,除非”——他顿了一下——“除非那伤口是他自己造成的。你告诉我的事很奇怪。他居然还能自己到处走动好几个小时,真是不可思议。而且,伤口显然已经被清洗了。一丝血迹都没有。”
  他慢慢地来回踱着步。“必须在这手术——马上。只有一丝希望。好在我带了些器械过来。咱们得把这长桌子清出来,还得——你觉得,你能给我打着灯吗?”
  我点点头。“我可以试试,”我说。
  “太好了!”
  医生忙碌地做着准备工作,与此同时,我在考虑着要不要打电话叫警察来。
  “我确信,”我终于说道,“那伤口是他自己造成的。韦尔斯的举止非常怪异。如果你愿意,医生……”
  “怎么样?”
  “在做完手术之后,咱们也先别声张此事。如果韦尔斯被救活了,就没必要让警察来调查这个可怜的家伙了。”
  医生点了点头。“好吧,”他说。“咱们先做手术,然后再做决定。”
  霍华德躺在床上,无声地笑了。“警察,”他窃笑着。“和马林根林地里的那些东西对抗时,他们能有什么用?”
  在他幸灾乐祸的话里有一种不祥的意味,令我心烦意乱。对于冷静而具有科学态度的史密斯医生来说,我们在雾林中所感受到的恐惧似乎是荒谬的,是不可能的,而且我也不想别人再提起它。
  医生从他的器械那边转过身来,对我耳语着。“你的朋友稍微有点发烧,显然,这令他有点神智不正常。你要是给我杯水的话,我就掺点镇静剂给他喝了。”
  我赶快去拿了杯水,不一会儿,我们就让霍华德睡着了。
  “现在,”医生递给我一盏灯,说。“你必须稳稳地拿着这个,按照我的指示移动。”
  亨利·韦尔斯白色的、失去知觉的身体就躺在我和医生刚清理出来的桌子上,一想到我将要做的事,我就不寒而栗,浑身颤抖:我不得不站在那儿,看着医生无情地打开我可怜的朋友的头,盯着他露出来的活生生的脑子。
  医生用灵巧的手指很熟练地打了麻药。一种可怕的感觉压迫着我,我觉得我们是在犯罪,亨利·韦尔斯是绝对不会同意我们这样做的,他宁愿死掉。把一个人的脑子弄坏,是一件可怕的事。虽然我知道医生的行为不会受到指责,而且他是按照他的职业道德的要求去做的。
  “一切就绪,”史密斯医生说。“把灯放低点。现在要小心了!”
  我看见刀在他灵巧的手指间移动。我看了几眼,便转过头去。在那片刻时间里我所看到的内容让我恶心,头晕。也许有点可笑,在我眼盯着墙的时候,我感觉到,医生也快晕倒了。他没出声,但我几乎可以肯定,他有一些可怕的发现。
  “把灯放低点,”他说。他声音嘶哑,像是从喉咙的最深处发出来的。
  我把灯放低了一英寸,但没把头转过来。我等着他来责备我,说不定还会骂我,但他却像那个躺在桌子上的人一样安静。我知道,他的手指还在工作,我能听见它们的动作。我能听见他灵巧的手指在亨利·韦尔斯的头上动作。
  猛然间,我意识到我的手在颤抖。我想把灯放下;我觉得我再也拿不住它了。
  “快完了吗?”我绝望地喘息着。
  “把灯拿稳!”医生高声命令我。“如果你再乱动——我——我就不给他缝合了。我才不在乎他们是不是要把我绞死!我不是医治魔鬼的人!”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快拿不住灯了,而医生的威胁也令我害怕。
  “你尽力吧,”我恳求他,有点歇斯底里。“给他个活过来的机会。他是个善良的好人——曾经是!”
  他一时间没有说话,我害怕他不理会我。有一刻,我以为他会扔下他的手术刀和纱布,冲出房间,冲到大雾里去。当我又听到他手指动作的声音时,我知道,他已经决定了,要给即便是该死的人一个生机。
  过了午夜,医生终于告诉我,我可以把灯放下了。我像被解脱了似的喊了一声,转过身来,看见了一张令我永生难忘的脸。在45分钟的时间里,医生已经老了10岁。眼睛深深地凹下去,嘴痉挛地抽搐着。
  “他活不了,”他说。“一小时之后他就会死。我没碰他的脑子。我无能为力。当我看见——那是什么东西——我——我——马上就把他缝合了。”
  “你看见什么了?”我轻轻地问。
  医生的眼睛里显出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恐惧。“我看见——我看见……”他全身颤抖,断断续续地说。“我看见……哦,很丑恶的……没有形状,形状不明的……”
  突然,他直挺着身子,发狂般地看着他的周围。
  “它们会到这儿来找他的!”他叫喊着。“它们给他打上了印记,它们会来找他的。你们不能呆在这儿。这房子被做了记号,要被摧毁的!”
  我无助地看着他抓着自己的帽子和包向门口走去。他用颤抖的手指拉开门闩,转瞬间,他消瘦的身影就印在了一团旋转的雾气中。
  “记住我对你的警告!”他喊着;浓雾随即就吞没了他。
  霍华德坐了起来,揉着眼睛。
  “恶毒的花招!”他咕哝着。“成心给我下药!我要是知道那杯水……”
  “你感觉怎么样?”我使劲地晃动着他的肩膀,问道。“你觉得你能走得了路吗?”
  “你给我下药,然后又让我步行走路!弗兰克,你就像一个艺术家一样没有理性。出了什么事?”
  我指着桌子上那个安静的人。“马林根林地更安全,”我说。“他现在属于它们了!”
  霍华德跳了起来,抓住我的胳膊摇晃着。
  “你说什么?”他叫着。“你怎么知道的?”
  “医生看了他的脑子,”我解释说。“他还看见了一些他不想说,或说不出来的东西。他告诉我它们会来找他,我相信他说的话。”
  “咱们必须马上离开这儿!”霍华德叫着。“医生是对的。咱们现在非常危险。即便是马林根林地——但是咱们没必要去林地。你有小艇!”
  “我有小艇!”我回应着他,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
  “雾是最可怕的威胁,”霍华德冷冷地说。“但即便是死在海里,也比被它弄死强。”
  屋子到码头的距离不太远,不到一分钟,霍华德就坐在了小艇的尾部,而我正在飞快地准备发动引擎。雾号还在响,但港口里一片漆黑。我们只能看见面前不到两英尺的地方。白雾的影子在黑暗中隐约可见,但雾的那一边就是无尽的黑夜,没有光亮,充满恐惧。
  霍华德说话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到那边就是死,”他说。
  “在这边更得死,”我说着,发动了引擎。“我觉得我能避开那些礁石。风很小,我熟悉这个港口。”
  “当然,还有雾号给咱们引路,”霍华德咕哝着。“我觉得咱们最好向外海走。”
  我同意。
  “小艇禁不住风暴,”我说,“但我也不想留在港口里。如果咱们到了海上,也许有船能搭救咱们。留在这个它们能抓到咱们的地方,真是太傻了。”
  “咱们怎么知道它们能延伸到多远呢?”霍华德叹了口气。“对那些做太空旅行的东西来说,地球上的距离又算什么呢?它们会在地球上蔓延。它们会把咱们全都毁灭。”
  “咱们以后再讨论那个吧,”我的声音盖过了引擎的轰鸣,“咱们离开它们越远越好。说不定它们还没开窍呢!只要它们还有局限性,咱们就有可能脱身。”
  我们缓缓地驶入了深水航道,海水拍打着船身发出的声音令我们感到异常的抚慰。霍华德听从我的建议,掌着舵,慢慢地打着方向。
  “保持航向,”我大声地说。“在咱们进入纳罗斯海峡之前,不会有任何危险!”
  霍华德默默地开着船,而我则伏卧在引擎上,就这么过了几分钟。突然,他转过身来,显出很兴奋地样子。
  “我觉得雾正在散去,”他说。
  我盯着面前的一片黑暗。的确,它好像显得不再那么沉重了,那些曾经不断加重的白色雾团正在消散成一缕一缕的薄雾。“保持航向,”我大声地说。“咱们有好运了。如果雾散了,咱们就能看见纳罗斯海峡了。注意了望马林根灯塔。”
  当我们看见塔上的灯光的时候,别提有多高兴了。明亮的黄色灯光照射在水面上,清晰地照亮了纳罗斯海峡两侧凸起的巨型岩石。
  “让我来掌舵,”我快步走到船头。“这段很难走,但现在有光了,咱们应该能过去。”
  我们又激动,又兴奋,几乎忘记了那被我们甩在身后的恐惧。我们在漆黑的水面上飞驰,我站在舵轮前,安心地笑了。巨石飞快地向我们靠近,转眼间已经高高耸立在我们的头顶上了。
  “咱们绝对能过去!”我大喊着。
  但是霍华德没有反应。我听见他粗重地喘着气。
  “怎么了?”我问道,猛地转过身去,只见他惊恐地趴在引擎上。他背对着我,但我还是直觉地知道他正在看什么。
  我们来的那片海岸已经像日落时的晚霞一样,变得一片通红。马林根林地在燃烧。熊熊的火焰从树顶上冒出来,浓浓的黑色烟幕慢慢向东方滚动着,遮住了港口上星星点点的灯火。
  但令我恐惧地失声尖叫的并不是那火光,而是凌驾于树林上空的那个轮廓,巨大的、无形的轮廓缓缓地在空中来回移动着。
  天知道,我试图让自己相信,我什么也没看见。我试图让自己相信,那轮廓不过是火焰投射的影子,我记得我为了安心,紧紧地抓住了霍华德的胳膊。
  “林子会被彻底毁掉的,”我喊叫着,“那些令我们害怕的东西也会和它一起毁灭。”
  当我看到霍华德转过身来,摇了摇头时,我明白了,树林上空那模糊的、无形的东西并不仅仅是一个影子。
  “如果咱们很清晰地看到它,咱们就完蛋了!”他警告我,声音颤抖。“祈祷它不要显形吧!”
  它比地球还古老,我想,比所有的信仰都古老。在文明发端之前,人类崇拜地跪伏在它面前。它出现在所有的神话当中。它是远古的象征。也许,在黑暗的过去,成千上万年之前,它曾经要经常地抵御侵略者。我要抗击这个不可一世的神秘的东西。
  突然间,我变得出奇地平静。我知道,我几乎没有时间行动,我知道,受到威胁的不止是我们的生命,但我没有畏缩。我镇定地走到引擎那儿,从下面拿出了一些废棉丝。
  “霍华德,”我说,“点一根火柴。这是咱们唯一的希望了。你必须马上点一根火柴。”
  霍华德不解地盯着我,好像无休止地看了我好久,随后爆发出一阵大笑。
  “火柴!”他声嘶力竭地叫着。“用火柴来温暖咱们可怜的脑子!对,咱们需要一根火柴。”
  “相信我!”我恳求着他。“你必须——这是咱们唯一的希望。赶快点一根火柴。”
  “我不明白!”霍华德冷静下来了,但他的声音还在发颤。
  “我想起了一些东西,也许能救咱们,”我说。“帮我把这些废棉丝点着。”
  他轻轻地点点头。我什么都没跟他说,但我知道,他猜到了我要干什么。他有着令人不可思议的敏锐的洞察力。他笨手笨脚地拿出一根火柴,划着了。
  “勇敢无畏,”他说。“让它们知道你并不害怕。明明白白地告诉它们。”
  当棉丝燃起来的时候,树林上空的轮廓也异常清晰地突现出来。
  我把棉丝举到齐肩的高度,飞快地在我面前划动着——从左到右,划着直线。然后,我把它举到前额处,又放低到我的膝盖处。
  霍华德马上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并重复着我的手势。他划了两个十字架,一个划在他的身上,一个是用火把划在了一臂之外的黑暗中。
  我把眼睛闭上了一会,但我依然能看见树林上空的轮廓。渐渐地,它的形状变得不再清晰,变得很大,很混沌——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它已经消失了。我只看见了燃烧的树林和大树投射出的影子。
  恐惧已经过去了,但我没有动弹。我像一座石像一样立在那儿,盯着黑漆漆的水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脑袋里爆炸了似的。我的脑子令人头昏眼花地旋转着,我踉踉跄跄地靠在了围栏上。
  要不是霍华德抓住了我的肩膀,我就该掉到水里了。“咱们得救了!”他高喊着。“咱们胜利了!”
  “我真高兴,”我说。但我实在是太累了,根本高兴不起来。我的腿发软,头垂到胸前。世上的一切景象和声音都被仁慈的黑暗淹没了。
  二
  我进屋的时候,霍华德正在写东西。
  “故事进展得怎么样了?”我问。
  他一时没有理会我的问题。随后,他慢慢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他眼窝深陷,苍白的样子令人担忧。
  “不怎么样,”他终于开口了。“我不满意。有些问题我一直理解不了。我无法将马林根林地里那种东西的恐怖完完全全地表达出来。”
  我坐下来,点了一根烟。
  “我想让你给我讲讲那个恐怖的东西,”我说。“都三个星期了,我一直在等着你开口说话。我知道,你有一些事情瞒着我。林地里那个掉在韦尔斯头上的湿乎乎的海绵一样的东西是什么?咱们在雾里逃命的时候为什么会听见嗡嗡的声音?咱们看见的在树林上空的那个轮廓意味着什么?为什么,看在老天的份上,那恐怖的东西没有像咱们所担心的那样扩散开来?是什么阻止了它?霍华德,你觉得韦尔斯的脑子究竟是怎么了?他的尸体是和农庄一起被烧毁了呢,还是被它带走了?你又如何解释那具在马林根林地里发现的干瘦的、被熏黑了的、头上有个大洞的尸体呢?”(失火两天后,人们在马林根林地里找到了一具尸骨,骨头上还连着几块被烧焦的肉,但天灵盖却不见了。)
  霍华德好半天没有说话。他低头坐在那儿,轻抚着他的笔记本,浑身颤抖着。终于,他抬起头来,眼光散乱,嘴唇发白。
  “好吧,”他说。“咱们来谈谈那个恐怖的东西。上周我不想提它。它太可怕了,似乎很难用言语来表达它。但是,在我把它写成故事之前,在我能够让我的读者感受到并且看到那可怕的、难以形容的东西之前,我是不得安生的。然而,在我确信我把它搞懂了之前,我又无法把它写出来。
  “你问我,掉在韦尔斯头上的湿乎乎的东西是什么。我确信,那就是人的脑子——通过一个洞,或几个洞,从一个人的脑袋里抽出来的人脑的精髓。我确信,它是一点一点、不为人知地把脑子抽出来,然后再进行复原的。我确信,它使用人的脑子是有它自己的目的的——说不定是要从中汲取什么。或者,也说不定它只是想拿来玩玩。那个在马林根林地里被熏黑的、没了天灵盖的尸体吗?那是第一个牺牲品的尸体,一个在林地里迷了路的可怜的家伙的。我甚至怀疑,树木是它的帮手。我觉得它赋予了它们一种神秘的活力。总之,那可怜的家伙丢了他的脑子。那可怕的东西取出了脑子,把玩着,一不小心把它掉了。它把它掉在了韦尔斯的头上。韦尔斯说他看见一个细细长长的、很白的胳膊在找着什么东西。当然,客观上讲,韦尔斯并没有真正看见那胳膊,但那无形无色的可怕的东西已经进到了他的脑子里,用人的思想表现了它自己。
  “至于咱们听到的嗡嗡声和咱们以为咱们看见了的、悬在燃烧的树林上空的轮廓——那是它想让自己被察觉到,想要冲破阻碍,想进入咱们的脑子,用咱们的思想来表现它自己。它差点抓到咱们。如果咱们看见了白胳膊,咱们就没命了。”
  霍华德走到窗前。他拉开窗帘,凝视着繁华的港口,和耸立在月光下的、白色的高楼大厦。他看着映在夜空中的下曼哈顿的轮廓线。在他脚下是隐约可见的布鲁克林高地的悬崖峭壁。
  “它们为什么不来占领这儿呢?”他大叫着。“它们应该把咱们全都摧毁的。它们应该把咱们从地球上抹去的——咱们全部的财富和力量都应该被它们夺去才对。”
  我战栗了。“对呀……为什么它没有扩散开?”我问。
  霍华德耸耸肩。“我不知道。也许它们发现人类的脑子太微不足道了,太可笑了,不值得它们劳神。也许咱们对它们来讲太没趣了。也许它们厌倦咱们了。可以相信是那个标志摧毁了它们——或者把它们赶回了太空。我认为,几百万年前,它们来到这儿,又被那个标志吓跑了。当它们发现,咱们并没有忘记那个标志的作用时,它们可能又被吓跑了。的确,已经三周没有动静了。我觉得它们是离开了。”
  “那,亨利·韦尔斯呢?”我问。
  “哦,他的尸体不见了。我猜它们把他带走了。”
  “你真的想把这个——这个令人讨厌的东西写进你的故事里?噢,我的天哪!全都是不可思议、闻所未闻的事,令我无法相信。这一切该不会是咱们的梦吧?咱们真的去过鹌鹑乡吗?咱们真的曾坐在一座雾气缭绕的老房子里说恐怖故事吗?咱们真的穿过了那个阴森森的林地吗?那些树真的是有了生命?亨利·韦尔斯真的曾像狗一样,用他的手和膝盖满处乱爬吗?”
  霍华德平静地坐下,把袖子挽了起来。他把他的细胳膊伸到我的跟前。
  “你能证明这块伤疤不存在吗?”他说。“这是那个野兽袭击我的时候留下的印记,那个野兽就是亨利·韦尔斯。一个梦?如果你能让我相信那是一个梦,我当场就把这条小臂砍下来。”
  我走到窗前,凝望着曼哈顿,站了很久。我想,有些事很重要。要是以为任何东西都能把它摧毁的话,就太荒唐了。要是以为那种可怕的东西真的像它在鹌鹑乡时让我们感觉的那样可怕的话,就太荒唐了。我必须说服霍华德不要写它。我们俩都必须努力去忘掉它。
  我回到他坐的地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你真的不会放弃那个要把它写进故事里去的念头吗?”我小心翼翼地劝他。
  “决不!”他站起身来,眼睛放着光。“你觉得我现在能放弃吗,在我几乎都已经把它琢磨透了的时候?我要写一个故事,来揭示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可怕的东西,它比一座遭受瘟疫侵袭且没有希望的城市更恐怖。我要超越坡。我要超越所有的大师。”
  “超越他们,然后再遭人骂,”我气愤地说。“真是疯了,跟你说也没用。你太自私了。”
  我转身走出了房间。下楼时,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恐惧和不安已经把我自己变成了一个傻瓜,当我往下走的时候,我害怕地回头看着,觉得好像会有一块大石头从上面滚下来,把我碾碎在地。他必须忘掉那可怕的东西,我想。他必须把它从他的记忆中抹去。如果他把它写出来,他就会疯掉。
  三天后,我又见到了霍华德。
  “请进,”当我敲门的时候,他用一种很奇怪的嘶哑的声音说道。
  我发现他穿着晨衣和拖鞋,并且一眼就看出他异常兴奋。
  “我成功了,弗兰克!”他大叫着。“我再现了那个无形的形状,那个会爬的、细长的、吸咱们脑子的可恶的东西!”
  还没等我喘过气来,他就把一叠手稿交到了我的手里。
  “看看吧,弗兰克,”他说。“赶快坐下看吧!”
  我走到窗前,坐在长沙发上。我忘记了所有的事,直想着眼前的手稿。我得承认,我是出于好奇才读它的。我从未怀疑过霍华德的能力。他用文字来创造奇迹;在他的笔下,你能感觉到那些不为人知的东西在呼吸,他能让那些曾经生活在地球上的生物重现。但是,他真能把我们见到的那个可怕的东西写出来吗?他真能把那个可恶的、能爬行的、吸光了亨利·韦尔斯的脑子的东西一丝不差的表现出来吗?
  我把故事读了一遍。我读得很慢,在极度厌恶的冲动之下,我紧紧地抓住了身边的靠垫。我刚一读完,霍华德一把就把稿子夺走了。他显然是怕我会把它撕碎。
  “你觉得怎么样?”他异常兴奋地叫嚷着。
  “令人厌恶之极!”我大喊。“它侵犯了人的思想中永远都不应该被暴露的隐私。”
  “但你得承认,我把那种可怕的东西写得很令人信服,对吗?”
  我点点头,拿起了我的帽子。“你把它写得太令人信服了,我都不能再继续呆在这儿和你讨论它了。我要出去走走。我要走到我累得不能思考,不能回忆,不能再操心为止。”
  “这是一个很伟大的故事!”他冲我喊着,但我一声不吭地就下楼去了。
  三
  午夜过后,电话铃响了。我放下手里的书,拿起了听筒。
  “你好。哪位?”我问。
  “弗兰克,是我,霍华德!”他的声调出奇地高。“快过来。它们回来了!弗兰克,那个标志失去威力了。我试了画那个标志,可是嗡嗡声还是不断加大,而且有一个模糊的形状……”霍华德的声音变得微弱了。
  我对着话筒扯着嗓子喊。“拿出勇气来,老兄!别让它们以为你害怕了。不断地画那个标志。我这就来。”
  霍华德的声音又传过来了,这一次更加嘶哑了。“那个形状变得越来越清晰了。我什么都干不了!弗兰克,我连画那个标志的力气都没有了。那个标志已经不再保护我了。我已经是魔鬼的传教士了。那个故事——我真不该写那个故事。”
  “让它们知道你不害怕!”我叫着。
  “我知道!我知道!噢,天哪!那个形状正……”
  我顾不得再听下去了。我发了狂似的抓起我的帽子和外衣,冲下楼梯,跑到了街上。到了路边时,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昏花。我扶住了一根灯杆,以免摔倒,疯狂地朝一辆出租车挥着手。真走运,那个司机看见我了。车停了下来,我摇摇晃晃地走过去,钻进了车里。
  “快!”我大声地说。“去布鲁克林高地10号!”
  “好的,先生。今晚够冷的,是吧?”
  “冷!”我喊着。“等它们进来的时候,那才真叫冷呢。等它们开始……”
  司机很诧异地看着我。“没关系,先生,”他说。“我会让你平安到家的,先生。你说的是布鲁克林高地,是吧?”
  “布鲁克林高地,”我痛苦地说,一下靠在了靠背上。
  坐在车上,我努力不去想那即将来临的可怕的东西。我绝望地抓着救命稻草。可以想见,我想,霍华德已经陷入了暂时的疯狂状态。那个可怕的东西怎么可能从好几百万人里找出他来呢?不可能是它们存心要找他。不可能是它们存心在这么多人里挑中了他。他太不起眼了——所有的人类都太不起眼了。它们决不会存心要和人类过不去。它们决不会存心要掠走人类——但它们确实抓走了亨利·韦尔斯。霍华德说什么来的?“我已经成了魔鬼的传教士。”为什么不是它们的传教士呢?要是霍华德成了它们在地球上的传教士怎么办?要是他的故事已经使他成为了它们的传教士怎么办?
  我愤怒地把这些如同恶梦一般的想法抛在了脑后。他会有勇气来抗拒它的,我想。他会让它们知道他不害怕的。
  “到了,先生。要我扶你进去吗,先生?”
  车已经停了下来,一想到我将要走进去的地方说不定将成为我的坟墓,我不禁叹了口气。我下了车,站在便道上,把身上所有的零钱都给了司机。他惊愕地看着我。
  “你给的太多了,”他说。“先生,这是……”
  我没理会他,转身冲向面前那栋房子的门廊。当我用钥匙开门的时候,我听见他在嘟囔着:“没见过这么烂的醉鬼!让我拉他跑了10个街区,就给了我4块钱,还不愿意听我……”
  楼下的走廊里没开灯。我站在楼梯脚喊着。“霍华德,我来了!你能下来吗?”
  没有回音。我等了大约10秒钟,但楼上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上去啦!”我拼命地喊着,开始爬楼梯。我浑身战栗。它们抓住他了,我想。我来得太晚了。也许,我最好别——天哪,那是什么?
  我被吓坏了。谁也不会听错那个声音的。在楼上的房间里,有人正在痛苦中喋喋不休地大声乞求、哭喊。那是霍华德的声音吗?我隐隐约约听见了几个词。“爬——啊!爬——啊!噢,发发慈悲吧!冷。爬——啊!天哪!”
  我已经到了楼梯平台,当那种乞求的声音变成了嘶哑的号叫时,我双膝跪地,在我的胸前、在我身边的墙上、在半空中划着那个标志。我划着那个曾在马林根林地里救过我们的原始标志,但这次我不是用火,只是用我哆哆嗦嗦的手指,而且我没了勇气,也没了希望,我心灰意冷,深信任何东西都拯救不了我了。
  接着,我站起身,继续爬楼梯。我恳求它们能快点把我带走,好让我少一些痛苦。
  霍华德的房门虚掩着。我鼓足勇气伸出手去,握住了门把手。我慢慢地推开了门。
  我什么都没看见,只看见霍华德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他面朝上,支着膝盖,手举在面前,手心向外,像是要挡住什么似的。
  从一进屋开始,我就有意识地低垂着眼睛,压低视线。我只看见了地板和接近地板的部分。出于自我保护的目的,我不想抬眼看,我不想看见屋里有什么。
  我不想抬眼,但屋里好像有一种力量,让我无法抗拒。我知道如果我抬眼看了,那个可怕的东西就会把我毁掉,但我别无选择。
  我慢慢地、痛苦地抬眼向对面看去。我心想,要是我立刻冲上前去,向耸立在那儿的那个东西投降的话,可能会好一些。那个可怕的、黑乎乎的影子将令我在我的有生之年永远无法感受世上的乐趣。
  它顶天立地地立在屋里,散发出眩目的光芒。那些写着霍华德的故事的纸页被这些光芒穿透,不停地打着旋。
  在屋子中央,天花板和地板之间,纸页旋转翻飞,光芒透过纸页,形成螺旋的光柱,射进我可怜的朋友的脑子里。光连续不断地射进他的脑袋,高高在上的“光之主”慢慢地摇动着它庞大的身躯。我惊叫着,用手捂住了眼睛,但“光之主”还在来来回回地移动。光还在射进我的朋友的脑子。
  随后,从“光之主”的嘴里发出了无比可怕的声音……我已经忘记了我在楼下的黑暗中划了3次的那个标志。我已经忘记了那令所有的侵略者都失去威力的神力。当我看见它出现在屋里,完美地现了形时,我知道,我得救了。
  我呜咽着跪倒在地。光渐渐弱了,“光之主”在我的眼前消失了。
  随后,从墙上、天花板上、地板上冒出了火焰——永远吞噬、毁灭的纯净的白色火焰。
  但是,我的朋友死了。
《克苏鲁神话:邪神复苏》作者:[美] H·P·洛夫克拉夫特 等
(本书)
《神秘住民》 奥古斯特·德里斯
  热衷于寻奇探秘的人经常出没于那些遥远、陌生的地方。托勒密的地下墓穴、恐怖国度里那些精雕细琢的陵墓都是他们探寻的目标。他们在月光下爬上废弃于莱茵河畔的古堡塔楼,跌跌撞撞地走在已被遗忘的亚洲城市的乱石堆上。闹鬼的树林和荒凉的山地是他们的圣地,他们在无人居住的荒岛上,流连在凶险的巨石周围。但真正令人刺激的恐怖来自于那些位于远离城镇的森林地带上的孤零零的古老农舍;那里结合了力量、孤寂、怪异和愚昧等神秘要素,形成了非常完美的恐怖氛围。
  ——H·P·洛夫克拉夫特
  一
  直到最近,如果有人在威斯康星州的中北部旅行,走到布鲁勒河高速和去往派什帕霍方向的切克美岗收费高速的交叉口时开上了左边的岔路,他就会发现自己进入了一片恍若隔世的原始乡村。如果他顺着几乎无人使用的道路一直开下去的话,他迟早会路过一些摇摇欲坠的简陋的小木屋,那些木屋大概曾经是人类的居所,但很久以前就已经被扩张的森林夺去了;那并不是一片荒凉的乡村,而是一个充满了生机的地方,在它覆盖的范围内,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凶险气氛,就连那些最漫不经心的旅行者也会很快在精神上感觉到一种不祥的抑郁,因为他走的那条路不仅变得越来越难走,而且到最后竟然就断了,在断路的尽头,是一个建在湖畔的、被遗弃的小屋,湖水清澈、湛蓝,周围是生生不息的百年老树,夜晚,在那里只能听到猫头鹰的叫声,三声夜鹰的叫声,令人恐怖的潜鸟的叫声,和风在树林中的低语——那始终都是风在树林中的低语吗?谁能说出那些折断的细枝究竟是野兽出没的迹象呢,还是说明有什么其它的、不为人知的生物存在呢?
  环绕着瑞克湖和那个废弃的小屋的那片森林,早在我知道它之前很久的时候,就有了一个不寻常的名声,名气远远地超出了和它类似的地方。有一些很奇特的传闻——但决不是不着边际的鬼怪传说,说是在密林深处的黑暗中居住着一个半人半兽的东西,在那个地区周边生活的人很胆怯地说起过它,偶尔从那片乡间出来向南去的印第安人提到它时,只是固执地摇着头。森林有一个不好的名声;实在是太不好了;早在世纪之交之前,关于它的记载就已经令那些最勇敢的探险者望而却步了。
  第一个记载见于一个传教士写的文字,当时他正途径那片乡间去为一个印第安人部落提供救助,在北方的切克美岗湾基地接到报告说,这个部落的人正在闹饥荒。皮雷加神父失踪了,但后来印第安人拾到了他的物品:一只拖鞋,他的念珠,一本祈祷书,上面还有他的一些被细心保存下来的、令人费解的文字:“我坚信,某种动物正在跟着我。我首先想到,那是一只熊,但我现在不得不相信那是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比世上的任何东西都更可怕的东西。黑暗降临了,我相信,我已经有点精神错乱了,因为我不断地听见奇怪的音乐声和其它一些怪异的声响,那决不是自然界里天然的声音。还有一种幻觉困扰着我,使我能听到巨大的脚步声,并且分明能感觉到大地在颤抖,我还不止一次地偶然看见一种很大的脚印,但形状有所不同……”
  第二个记载就更凶险了。
  上世纪中叶,当作为整个中西部最贪婪的木材大亨之一的大鲍勃·希勒准备蚕食瑞克湖畔的山野时,他被临湖的一片松林深深地震撼了,虽然那并不在他的地盘上,但他还是依照木材大亨的惯例,借口不知道他的分界线在哪儿,派一队人从邻近的一块属于他的地盘上进了那片松林。在环绕瑞克湖的林区边缘工作了一天之后,有13个人没有回来;其中两个人的尸体始终都没找到;四个人的尸体令人不可思议地在离他们工作的地点好几英里远的湖里找到了;其他人的尸体是在森林里的不同地点找到的。希勒认为,有人要和他争木材,便让他的人撤了出来以迷惑他的不明对手,随后,他又突然将他的人派回那个地区继续工作。在他又损失了5个人之后,他撤走了,从那以后,再没有人碰那片森林,除了个别的一两个人会在那儿辟一块地并在那片区域中生活。
  过了没多久,这些人也全都搬了出来,他们几乎没说什么,但是有很多暗示。不久他们就不再对他们悄声暗示的内容做任何解释了;他们讲的事是那么令人难以置信,其中提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怖的东西,一种连最博学的考古学家也想像不到的古老的恶魔。
  他们当中只有一个人销声匿迹了。其余的人离开了森林之后,就融入了美国的芸芸众生之中,他们还救了一个印第安人和白人的混血儿,名叫老彼得,他一门心思地认定森林附近有矿藏,偶尔也会去森林边上野营,但都很小心地从不跨入林地一步。
  关于瑞克湖的传说不可避免地终于引起了州立大学的厄普顿·加德纳教授的注意;当他第一次听说瑞克湖的故事时,他正在着手编写一本地方传说故事集,并且已经收集到了保罗·班扬、韦斯基·杰克和霍代戈的故事。后来我才知道,他最初对瑞克湖的故事也只有泛泛的兴趣;不过是偏远地方的传说,并没有显示出比其它的故事更重要。没错,瑞克湖的故事和那些更为人熟知的故事之间没有多少相似之处;因为,一般的传说故事都说的是人和动物的可怕的样子,遗失的财宝,部落信仰以及类似的内容,而瑞克湖的故事却与众不同,故事中反复提到了一种非同寻常的动物——或者说是“一只动物”,因为即便是在黑暗的森林里无法看清楚,也没人说起过还看到过第二只,半人半兽,讲故事的人都这么来形容那个在湖边地带出没的东西,并且总是拐弯抹角地指出,这么来描述它并不是完全准确。不管怎样,加德纳教授还是在他听说了瑞克湖的故事之后,把故事都收进了他的集子里,要不是看到了两篇看似不相干的报道,并且又偶然地有了第三个发现,他的工作也就到此为止了。
  两篇报道是在同一周里登载在威斯康星的报纸上的。第一篇很简短,标题是:威斯康星的湖里有海蛇吗?并以半开玩笑的口吻写道:“飞行员约瑟夫·X·卡斯顿昨日在威斯康星州北部进行试飞时,报告说看见某种巨兽夜里在位于切克美岗附近的一个森林湖泊中洗澡。卡斯顿当时遭遇到了雷暴,降低了飞行高度,为了辨清方位,他借着闪电的光往下看,只见一个巨兽似的东西正从他下方的湖里出来,随后便消失在了密林里。他没有提供更多的细节,但坚持说,他看见的东西不是尼斯湖怪兽。”第二篇报道很有意思,说是皮雷加神父的尸体被找到了。尸体保存完好,是在布鲁勒河边的一个大树洞里找到的。开始人们还以为他是马克特·乔里埃特探险队失踪的一名队员呢,但很快就确认他是皮雷加神父。在这篇报道后面,还附上了州历史学会主席的一个简短声明,将这个发现斥为是一场骗局。
  加德纳教授没费什么劲就发现,他的一个老朋友实际上正是那个弃屋的主人,而且瑞克湖畔的大部分土地也是他的。
  这下好了。加德纳教授马上把那两篇报道和瑞克湖的那些传说故事联系到了一起;但这也许还不足以让他放下手头的工作,转而投入另一项截然不同的研究工作中去,接下来发生的一件更令人吃惊的事,促使他很快地找到了弃屋的主人,征得他的同意,以科学研究的名义,住进了弃屋。促使他这么做的原因,不过是那之前的一个晚上,州博物馆馆长请他去了一趟他的办公室,并让他看了一件新到的展品。莱尔德·道根陪他一起去了,而他现在找我来了。
  那已经是在加德纳教授失踪以后了。
  他失踪了;在三个多月的时间里,他零零星星地从瑞克湖发回了一些文字,随后就再没有发出任何东西,而人们也再没听到过厄普顿·加德纳教授的消息。
  10月份的一个晚上,莱尔德来到了我在大学俱乐部的房间;他的蓝眼睛里显得有些混沌,嘴唇紧闭,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全身上下透着一股劲,但又不是酒精的作用。我想,他可能是工作得太辛苦了;他在威斯康星大学的第一学期实验课刚刚结束;莱尔德做实验时总是一丝不苟的,上学是即是如此,现在当了老师,就更是加倍地认真了。
  其实不然。加德纳教授已经失踪差不多一个月了,他正是被这件事折磨着。他如此这番地讲过之后,接着说道,“杰克,我得去那儿看看,看我能做点什么。”
  “老兄,要是县治安官和民防团都没能有任何发现,你又能怎么样呢?”我问。
  “问题是,我比他们知道的多。”
  “那又怎么样,你为什么不跟他们说呢?”
  “因为那不是他们肯上心的事。”
  “那些传说吗?”
  “不是。”
  他打量着我,似乎在掂量着我是否值得他信任。我突然意识到,他确实了解一些至少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事;同时,我也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是我曾经有过的一种预感和警觉。在那一刻,整个房间里好像充满了紧张,空气也开始颤抖了。
  “如果我去那儿的话,你觉得你会和我一起去吗?”
  “我想会吧。”
  “太好了。”他在屋里转着圈,眼神有些忧郁,时不时地看我一眼,显得心里没底似的,有点拿不定注意。
  “哎,莱尔德,坐下,放松点儿。别像被困在笼子里的狮子似的,那样对你的神经没好处。”
  他听从了我的话,坐下了,手捂在脸上,浑身发抖。我一下子惊呆了;但他很快又重新振作起来,背往后一靠,点了一根烟。
  “你知道那些关于瑞克湖的传说吗,杰克?”
  我告诉他我知道,而且我还知道那个地方有记载的所有历史。
  “还有那些我跟你提过的报纸上的事?”
  对,那些也知道。自从莱尔德跟我说了那些事对他上司的影响,我就记住它们了。
  “那第二件事,关于皮雷加神父的,”他欲言又止。随后,他深吸一口气,又开始讲了。“你知道,加德纳和我在今年春天的一个晚上去了博物馆馆长的办公室。”
  “知道,那时我在东部呢。”
  “没错。嗯,我们到了那儿,馆长给我们看了一样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没概念。是什么?”
  “树洞里的尸体!”
  “啊!”
  “太让我们震惊了。就是原样的,空树干和所有的一切,和发现它的时候一模一样。它已经运到了博物馆,准备展出的。但从来没展览过,当然,理由很简单,加德纳看见它的时候,还以为它是蜡像呢。但实际上它不是。”
  “你不会说,它是真的吧?”
  莱尔德点点头。“我知道那很难相信。”
  “太不可能啦。”
  “没错,我也认为不可能。但事实就是如此。这就是为什么它没拿出来展览——尸体被取出来,埋掉了。”
  “我还是不太明白。”
  他坐直了身子,非常郑重其事地说,“当它被找到的时候,能很明显地看出它保存得非常完好,好像是用某种天然的防腐方法处理过似的。但实际上它是被冻住的。那天晚上,它开始融化。某些现象表明,皮雷加神父并非像300多年前的史料记载的那样,死于那个时期。尸体开始不同程度地破碎,但并没有碎成粉末,一点都没有。加德纳估计,他死了不到5年。那么长的时间,他去哪儿了?”
  他很诚恳。我起初并不想相信他说的话。但莱尔德表现出来的那种焦虑不安的认真劲,让我不敢有任何轻率的举动。如果我凭一时的冲动,把他的故事当成笑话的话,他马上就会沉默下来,离开我的房间,独自暗暗地思忖这件事,天晓得他会被折磨成什么样。所以,我顿了一会儿,什么话都没说。
  “你不相信这事。”
  “我可没这么说。”
  “我能感觉到。”
  “对,很难相信。但我相信你的真诚。”
  “那就行了,”他冷冷地说。“那你愿意相信我,并且愿意和我一起去小屋查个究竟喽?”
  “对,我愿意。”
  “但我觉得你最好先读读这些从加德纳的信里摘录下来的东西。”他像下战书似的,把一页东西放到了我的书桌上。他把那些摘录都抄在了一张纸上,我拿起这张纸时,他又向我解释说,信都是加德纳在小屋时写的。等他说完后,我便开始读那些摘录。
  我不能不承认,在小屋周围,湖周围,甚至是森林周围都有一种让人觉得不舒服的气氛,一种危险将至的气氛——还不止如此,莱尔德,要是我能解释原因就好了,可惜我的专长是考古学,而不是写小说。我觉得,只有用小说的手法才能准确地表现出我的这种感觉……真的,有好多次我都能明显地感觉到有什么人或什么东西在森林中或是湖里盯着我,我并没有太在意,而且也没觉得不自在。前几天,我想法子和老彼得联系上了,就是那个混血儿。他当时喝了不少酒,但当我和他提起小屋和森林时,他马上就变得沉默了。但他还是提了一句:他把它叫做温迪古,你是熟悉这个传说的,严格意义上讲,它是和法裔加拿大人联系在一起的。
  这是第一封信,那时加德纳抵达瑞克湖的弃屋差不多有一个星期了。第二封信很简短,是用邮件快递送出的。
  你能给在马萨诸塞州阿克汉姆的米斯卡托尼克大学发个电报吗?确认一下是否能得到一份《死灵之书》的影印本供研究之用,那是一个署名为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的阿拉伯作家写的。再要一份《奈考提奇手稿》和一份《伊本集》,再看看是否能在当地的书店里买到一本H·P·洛夫克拉夫特的《外来者和其他物种》,是阿克汉姆出版公司去年出版的。我相信这些书可能会有助于确定经常在此地出现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这里确实存在某种东西;绝对错不了;我确信它的存在,而且,要是我告诉你,我认为它在这儿生活了不是几年,而是几百年——甚至可能比人类还早的话,你就会明白,我可能就要有重大的发现了。
  第三封信比这封信还要令人吃惊。两封信间隔了有14天,而且能明显看出,有些情况已经让加德纳教授感到了危险,因为,他在第三封信里表现出了极度的焦虑不安。
  这儿处处都是邪恶……我不知道,它是“黑山羊和一千只小羊”,还是“无脸盲神”,或者是其他什么叱咤风云的东西。看在上帝的份上……那些可恶的碎片!湖里也有什么东西,还有夜里的那些声音!多安静呀,然后突然就响起了那些恐怖的笛声,那些犬吠声!不是鸟叫,也不是野兽叫,只有那些可怕的声音。还有那些说话的声音!难道那只是一个梦?是我在黑暗中听到了我自己的声音?……
  我发觉那些摘录令我不断地感到震惊。加德纳教授的字里行间存在着某种暗示,让人联想到可怕的、永远不变的邪恶,让我觉得,莱尔德·道根和我即将开始的是一场如此令人难以置信、如此奇异、如此危险的冒险,我们可能都无法回来讲述它了。但尽管那样,我心里还在暗暗怀疑,我们是否会把我们在瑞克湖发现的事情说出来。
  “你觉得如何?”莱尔德急切地问。
  “我去。”
  “太好了!万事俱备。我还找了一台录音机,还有足够的电池。我已经安排派什帕霍的县治安官把加德纳的笔记都带到小屋去,把一切都恢复原样。”
  “录音机,”我打断他。“做什么用?”
  “录他在信里写到的那些声音呀,咱们可以把它们整理出来。如果咱们能听见那些声音,录音机就能录到;如果那些声音是咱们想像出来的,录音机就录不到。”他顿了一下,脸色非常凝重。“你知道,杰克,咱们可能会回不来了。”
  “我明白。”
  我没有把话直说出来,因为我知道莱尔德也会和我有同样的感觉:我们俩就像侏儒大卫一样,而我们将要面对的是一个比歌利亚还要强大的对手,一个隐形的、未知的对手,它没有名字,带着传奇和恐怖的色彩,不仅是隐身于森林的黑暗处,还潜藏在人类从起源开始就一直想要探寻的更阴暗的地方。
  二
  我们到达的时候,治安官寇文已经在小屋里了。老彼得和他在一起。治安官是一个纯粹的美国人,高个,有点忧郁;虽然他已经是他们家族的第四代了,但他说话时还是带着世代相传下来的土音。老彼得是个黑皮肤、邋里邋遢的家伙;他的话很少,但时不时地会傻笑。
  “我把不久前收到的寄给教授的快递邮件带来了,”治安官说。“有一个是从马萨诸塞州的什么地方寄来的,其它的是从南部靠近麦迪逊的地方寄来的。不值得退回去,所以我就把它们和钥匙一起带来了。不知道你们还来干什么。我和我的搜索队走遍了林子,没发现什么。”
  “你没把所有事都告诉他们,”老彼得插了一句,咧嘴笑了。
  “没什么可说的。”
  “那件雕刻呢?”
  治安官烦躁地耸耸肩。“见鬼,彼得,那和教授的失踪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把它画了下来,不是吗?”
  治安官不得已地告诉他们,他的两个人在树林的中心偶然发现了一块巨大的厚板子,也许是石板;上面长满了青苔,还画着一幅很奇怪的画,显然和森林一样古老——很可能是一个古代印第安人部落的作品,在达科他苏人和温尼贝戈人之前,他们就居住在威斯康星州的北部——
  老彼得轻蔑地咕哝了一句。“印第安人不画画。”
  治安官没理睬他,又接着说。那幅画画的是某种生物,但又没有人能说出它是什么;肯定不是人类,但另一方面,它又不像兽类似的,有那么多的毛。此外,那个不知名的艺术家还忘了把脸画上去。
  “除了那个,还有两个东西呢,”老彼得说。
  “别听他的,”治安官说。
  “两个什么东西?”莱尔德问。
  “就是两个东西,”老彼得傻笑着说。“嘿,嘿!不知道是什么,不是人,不是动物,就是物体。”
  寇文急了。他突然变得粗暴起来;他让老彼得闭嘴,还说如果我们需要他,他就在派什帕霍他的办公室。他没具体说我们怎么才能和他联系,因为小屋这里没有电话,但他显然不太重视我们下决心冒险到这儿来做的收集地方传说的工作。老彼得对待我们的态度是近乎麻木的漠不关心,只是会时不时地露出狡黠的笑容,用他那双黑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们的行李。莱尔德偶尔会和他对视一下,但每次他都懒洋洋地把目光移开了。治安官继续说着;加德纳教授留下的笔记和图画都在他住的那间大房子的书桌上,那个房间差不多占了小屋的整个底层,那些笔记和图画就是在那儿找到的;它们是威斯康星州的财产,我们用完后要把它们还回治安官办公室。临走时他还特别说了一句,他希望我们不会在这儿呆太久,因为“我不是想要吓唬人,但到这儿来的其中一些人确实都出了问题。”
  “老彼得知道一些事情,或者是有所察觉,”莱尔德说。“等治安官走了以后,咱们得找时间和他聊聊。”
  “加德纳在信上不是说,一谈到具体的事,他就不开口了吗?”
  “对,但他也告诉了咱们用什么办法。烈酒。”
  我们开始安顿自己,把我们的食品都贮存好,装好了录音机,做好了在这儿起码呆上14天的准备;我们的食品足够维持那么长的时间,而且,如果我们需要呆更长的时间,到时候我们可以去派什帕霍补充食品。此外,莱尔德还带了足足两打的录音带,足够我们用的了,况且我们只打算在我们都睡觉的时候才让机器开着,而这种情况应该是不常出现的,因为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两个人轮换着工作和休息,但我们又惟恐会出纰漏,所以也把机器准备好了。我们刚一安顿好,就开始查看治安官带来的东西,与此同时,我们也有了更多的时间开始注意到这里的异常气氛。
  小屋和林子周围确实有一种异样的氛围,这决不是我们的幻觉。不单单是那种压抑的、近乎凶兆的死寂,也不单单是那些高大的、像是要吞噬小屋的松树,以及湖中深蓝色的湖水,而是别的什么东西:一种宁静的、蓄势待发的气氛,一种不祥的、冷漠的自信——就像有一只老鹰,在知道了猎物已经逃不出它的利爪之后,自在地在空中盘旋。这不是一闪即逝的感觉,它几乎是一下子就出现了,并且贯穿于我们工作的始终;此外,我能明显地感觉到,莱尔德似乎早就了解了这种气氛,并且认为我也和他一样!实在找不出造成这种感觉的原因。在威斯康星州的北部和明尼苏达州有无数个像瑞克湖这样的湖泊,尽管其中的好多湖并不是在森林里,但就是那些在森林里的湖也和瑞克湖的自然面貌截然不同;所以你看不出来是什么造成了这种恐怖的气氛,让我们觉得似乎要有外敌入侵似的。实际上,周围的环境完全是另一种状况;午后的阳光下,古老的小屋、湖水和周围高大的森林,显出一种与世隔绝的惬意,与那种令人难以捉摸的、非常显而易见的不祥的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松树的芬芳和湖水的清新气息,更突出了那种难以形容的压迫感。
  最后,我们开始查看放在加德纳教授的书桌上的那些东西。正如我们所料,快递邮件里有一本出版社寄来的H·P·洛夫克拉夫特的《外来者和其他物种》,还有米斯卡托尼克大学图书馆的人寄来的《莱尔讲义》和路德维格·普林的《蠕虫的秘密》的影印件,显然是寄给教授的一些补充材料,之前我们在治安官送回来的那堆材料里已经发现了他们寄来的由奥拉乌斯·沃尔缪斯翻译的《死灵之书》的部分章节,还有《奈考提奇手稿》的某些章节。但引起我们注意的并非是这些令我们费解的书稿,而是加德纳教授留下的那些残缺不全的笔记。
  很显然,他只是把他的一些问题和想法记了下来,还没有来得及做更多的事,虽然他没有明说,但在他写下的内容里还是有某种可怕的暗示。
  “石板是什么呢,(1)只是一个古代遗迹,(2)类似于墓碑的东西,(3)他的焦点?如果是后者,是来自于外星吗?还是来自于地下?(注:没有迹象显示那个东西受到了侵扰。)
  “克苏鲁或喀苏特。在瑞克湖里?有地下通道通过圣劳伦斯河通向苏必利尔湖和大海吗?(注:除了飞行员的报告,没有迹象显示那个东西需要水。可能不是水生物种。)
  “哈斯特尔。从表现看也不像是曾经会飞的物种。
  “约-梭托。肯定是在陆地上生活的——但他不是‘暗夜居民。’(注:那个东西,不管它是什么,肯定是地球上的神灵,即使它能穿越时空。可能不止一个,只有陆上的这个偶尔可以看到。可能是伊萨卡?)
  “‘神秘住民。’‘他’和那个‘无脸盲神’是同一个吗?他确实可以说是居住在黑暗中。尼亚拉索特普?还是沙布-尼戈拉斯?
  “什么在发光?这儿肯定也有神灵。但没有记载。(注:推测起来,如果陆生和水生的物种对抗那些空中的物种,它们肯定也对抗那些发光的物种。但随处可见的证据的显示,相比于陆地和空中的物种之间的对抗来讲,空中和水中的物种之间发生的对抗更频繁。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可恶地在几处说得含含糊糊的。至于在那段骇人的脚注里提到的克苏加的身份,没有暗示。)
  “帕迪亚说我的路子不对。我不相信。不论在夜里演奏音乐的是谁,它都是掌控魔鬼般的节拍和旋律的大师。还有,对,杂音大师。(比较拜尔斯和钱伯斯。)”
  就这些。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胡言乱语!”我喊道。
  但是,但是我凭直觉知道那不是胡言乱语。这里发生了一些怪事,有些事情需要解释,不是一般的解释;从加德纳的笔记里可以明显地看出,他已经得出了相同的结论。不管怎样,加德纳写这些东西时是很严肃的,而且显然是给他自己用的,因为从中只能看出一个很模糊、很发人深思的轮廓。此外,这些笔记对莱尔德的触动很大;他大惊失色地站在那儿,低垂着眼睛,似乎无法相信他所看到的东西。
  “怎么了?”我问。
  “杰克,他和帕迪亚联系过。”
  “那有什么关系,”我答道,但虽然这么说,我还是想起了一件秘而不宣的事,就是因为那件事,使老教授帕迪亚和威斯康星大学断绝了关系。新闻上说是因为老教授在他的人类学演讲中有点太自由主义了,也就是说,他有“共产主义言论!”而那些了解帕迪亚的人都知道那与事实大相径庭。他是在演讲时说了一些奇怪的话,他谈到了恐怖的、不为人知的事情。本以为最好是让他静静地离开,不料,他公开地辞职了,而且态度很傲慢,而这就很难能令人满意地把事情遮掩住了。
  “他现在住在沃索,已经不受人关注了,”莱尔德说。
  “你觉得他能解释这一切吗?”我问道。我知道,我说出了莱尔德的心里话。
  “他离这儿有3个小时的车程。咱们把这些笔记拷贝一份,如果没发生什么事,如果咱们无法发现什么事,咱们就去找他。”
  如果没发生什么事——!
  如果说,白天的小屋看似笼罩在一种不祥的气氛中,那么,夜里的小屋似乎就充满了危险。而且,从午夜开始——当时我和莱尔德正坐在那儿看那些从米斯卡托尼克大学寄来的不可多得的书稿影印件,随着一些并未引起我们注意的意外的发生,开始出事了。第一个表象很自然地出现了,以至于在一段时间内,我们俩谁都没有注意到它的不同寻常。那不过是越来越强劲的风吹过树林时发出的声音罢了,就是松树的歌声。夜很暖,小屋的窗户全都敞开着。莱尔德说了句起风了,就又接着说起那些摆在我们面前的、令人费解的材料,说它们带给他的困惑。又过了不到半小时,外面的风声似乎越来越大了,这让莱尔德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他抬起头来,很不安地逐个扫视着一扇扇敞开的窗户。紧接着,我也意识到了什么。
  尽管有大风劲吹的声音,但屋里却一点风都没有,窗户上挂的窗帘也根本没有被风吹起来!
  我们俩不约而同地一起走到了小屋外面宽阔的游廊上。
  没有风,我们的手和脸都感觉不到风的吹拂。只能听见从林子里传来的声音。我们抬头望去,本以为树顶会被大风吹得低下头来,然而在繁星点点的夜空映衬下,松树站得直直的,一动都不动;我们周围还是有持续不断的风声。我们在游廊上站了半个钟头,徒劳地想断定声音的来源,但它随即又悄悄地停息了。
  时间已经快到午夜了,莱尔德准备去睡觉;昨夜他几乎没睡,所以我们商量好,由我来值守第一夜,直到早上4点。我们谁都没多谈松林里的声音,我们都宁愿相信,如果我们能建立一个理解的共同点,我们就能为那种现象找出一个合乎情理的解释。我想,即便那些引起我们注意的事很令人费解,但当我们面对它的时候,还是应该抱有一种严肃认真的期望,去寻求一个自然的解释。当然,一直折磨着人类的最古老、最巨大的恐惧就是对未知的恐惧;任何可以合理说明和解释的东西都不会让人感到害怕;但我们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我们正在面临着某种东西,它违背了所有为人所知的基本原理和信条,只取决于一种早在原始人类出现之前就已存在的信仰,实际上,从那些散见于从米斯卡托尼克大学寄来的影印书稿中的种种暗示来看,它的出现甚至早于地球本身。凭人类这种发育不良的智力,远远不能领会那些始终存在的、来自某种东西的、可怕的威胁和暗示。
  我怀着一种惴惴不安的心情,开始做守夜的准备。莱尔德已经回房间了,他的房间紧挨着楼梯,房门正对着一个带围栏的阳台,我就坐在这个阳台下面的屋子里,随手翻着洛夫克拉夫特的那本书,处于一种不安的等待状态。我不是在担心可能会发生的事情,而是惟恐我自己无法理解所发生的事。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开始全神贯注地读《外来者及其他物种》,联想着它提到的那些如同地狱般的、万古长存的邪恶,和那些可怕的与所有时间共存、与所有空间相通的实体,并且开始模模糊糊地了解到这本幻想家的作品与加德纳教授的笔记之间存在着一种联系。在这种认识当中,最令我困扰的是,加德纳教授在做笔记的时候,并没有参照我手里的这本书,因为这本书是在他失踪之后才寄到的。此外,虽然加德纳参考了从米斯卡托尼克大学寄来的第一批材料,但现在有越来越多的证据显示,他还有其它的信息渠道。
  是什么渠道呢?他会从老彼得那儿得到什么信息吗?几乎不可能。他去找过帕迪亚吗?他可能会这么做,但他没向莱尔德透露此事。但也不排除他还和别的人有联系,只是没有在他的笔记中提到罢了。
  正当我一门心思地想这些的时候,我听到了音乐声。实际上,在我听到它之前,它可能已经响了一阵了,但我不这么认为。那是一种很怪异的旋律,开始是平静而和谐的,随后就 变得刺耳和疯狂,节奏不断地加快,但始终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我惊愕地听着;起先,我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对,但从我走出屋外的那一刻起,我有了一种可怕的感觉,我发现音乐是从黑暗的密林深处传出来的。我强烈地意识到了它的神秘;它的旋律很怪异,非常奇特,所使用的乐器好像是笛子,或是某种和笛子类似的东西。
  到那时为止,始终都没出现真正令人担忧的表象。也就是说,除了已经发生的两件引起我们恐慌的事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了。而我们,简而言之,还是很有可能为风声和音乐声找到一种自然解释的。
  然而,突然间,发生了一件极其恐怖的事,恐怖得令我立刻感觉到了那种折磨着人类的最大的恐惧,对未知的、外来的某种东西的一种最原始的恐惧。如果说,我曾经对加德纳的笔记和那些参考资料中所提及的东西抱有怀疑的话,这下我直觉地认识到了,这些怀疑是毫无根据的,因为紧接着那阵怪异的音乐之后,响起了一种简直令人无法形容的声音,我至今都无法形容那种声音。那真是一种可怕的嗥声,不是出自于人类所知的动物,当然也不是人类发出来的。它先是渐渐地加强到一个非常高的高潮,然后又减弱到进入了一片寂静,而这种寂静更加地令人感到恐怖。它是从一种呼唤开始的,用一种骇人的声音重复地叫了两遍:“伊戈奈!伊戈奈!”随后变成了一种带着狂喜的哭嗥,啼声响彻了森林,穿透了黑暗的夜空:“Eh-ya-ya-ya-yahaaahaaahaaahaaa-ah-ah-ah-ngh’aaa-ngh’aaa-ya-ya-ya…”
  我站在游廊上,呆立了一分钟,我不敢出声,生怕一出声就会性命难保。嗥声平息了,但那骇人的呼唤似乎还回荡在林中。我听见莱尔德从他的床上滚了下来,我听见他跑下楼梯,喊着我的名字,但我无法回应。他走到游廊上来,抓住了我的胳膊。
  “天啊,那是什么声音?”
  “你听见了?”
  “早就听见了。”
  我们就那么站着,等待着嗥声再次响起,但它没有再现。音乐声也没有。我们回到客厅,坐在那儿等着,谁都睡不着。
  但是,那一夜再没出现别的带有警示作用的表象。
  三
  第一夜所发生的事让我们决定了第二天必须要做的事。我们意识到,我们知道的实在是太少了,根本无法理解所发生的事情。所以,第二天,在莱尔德把录音机安置妥当之后,我们就出发去沃索找帕迪亚了,并且计划在第三天再返回来。莱尔德还事先想到把我们按原样抄写的一份加德纳的笔记也随身带上了。
  起先,帕迪亚教授不愿意见我们,最后他允许我们去了他位于威斯康星市中心的书房。他清理了一些书籍和文稿,腾出两把椅子,让我们坐下了。虽然他的外表显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蓄着长长的白胡子,头戴一顶无边软帽,一圈白发从帽子下面滋了出来,但他却像年轻人一样机敏;他很瘦,一双手瘦骨如柴的,憔悴的脸上有一双深邃的黑色眼眸,显出一副非常愤世嫉俗的、轻蔑的、甚至有点傲慢不恭的表情,除了给我们腾座位,他就再没有其它让我们感到安心的举动了。他认出了莱尔德是加德纳教授的秘书,并很不客气地表示,他正忙着为他的出版商准备书稿,而且那无疑将会是他的最后一部著作,所以,如果我们能尽量简洁地说明我们的来意的话,他将不胜感激。
  “你听说过克苏鲁的事吗?”莱尔德也没客气。
  帕迪亚现出了惊愕的表情。他从一个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老人,瞬间变成了一个小心翼翼、异常警觉的人,他无比焦虑地放下了手中的铅笔,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莱尔德的脸,探身向前,倚在了他的书桌上。
  “所以,”他说,“你才来找我。”随后他笑了,像一个百岁老人那样咯咯地笑着。“你来找我问克苏鲁的事。为什么?”
  莱尔德很直率地告诉他,我们决心要查明加德纳教授失踪的真相。他把他认为必要的事都说了出来,帕迪亚闭起眼睛,重又把铅笔拿在了手里,轻轻地敲打着,很专注地听着,时不时还催促着莱尔德。等莱尔德讲完后,帕迪亚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挨个地看着我们俩,脸上是一副痛苦和怜悯交织在一起的表情。
  “这么说,他提到了我,对吗?可我除了和他通过一次电话外,再没有别的联系了。”他撅起了嘴。“他更多地提到的是早期的一个争论,而不是他在瑞克湖的发现。我现在想给你们提些建议。”
  “我们就是为此而来的。”
  “离开那个地方,忘掉发生在那里的所有的事。”
  莱尔德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帕迪亚打量着他,用他的黑眼睛置疑着他的决定;莱尔德也没有退缩。他已经开始了这场冒险,他就一定要把谜底揭开。
  “这不是凭借常人之力能做到的事,”帕迪亚说。“老实说,咱们没有能力做这件事。”随后,他开始直言不讳地说起一些与世俗观念相距甚远的事。一开始,我真的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他讲的内容太宽泛,太令人震惊了,让人很难领会,尤其是像我这样缺乏想像力的人。帕迪亚拐弯抹角地暗示说,袭扰着瑞克湖的并不是克苏鲁或他的属下,而是别的东西;那块石板和那上面刻的内容很清楚地显示了有时会居住在那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从加德纳教授最后的分析来看,他已经知道了那究竟是什么,尽管他认为帕迪亚并不相信他。除了尼亚拉索特普外,那个“无脸盲神”是什么?肯定不是沙布-尼戈拉斯,不是“带着一千只小羊的黑山羊”。
  莱尔德打断了他的话,迫切地要求他讲得通俗一点,帕迪亚这才意识到,我们什么都没听懂,为了让我们能听明白,他便开始给我们讲神话学,还是用那种略显急躁的、拐弯抹角的方式,讲关于那些在人类还没出现之前就存在于地球上——而且不仅是地球,还包括宇宙中的其它星球——的生命体的神话。“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他反复地说。“我们完全是一无所知。但是确实存在某些迹象,和某些危险的地方。瑞克湖就是其中之一。”他提到了一些生命体,用了一些非常令人敬畏的名称——距离我们的时空很遥远的长老神居住在猎户星座中的一等星参宿四上,他把以亚撒索和约-梭托为首的大恶神驱逐到了太空中,其中还包括水陆两栖的克苏鲁的最原始的雏形,长得像蝙蝠一样的、“可怕的哈斯特尔”的随从,行走在星际空间的劳埃格、扎尔和伊萨卡的随从,以及地球生命体尼亚拉索特普和沙布-尼戈拉斯,这些邪恶的生命体一直都企图再次战胜长老神,而长老神把他们驱逐或是监禁了,比如,让克苏鲁常眠在莱尔的海洋王国里,把哈斯特尔监禁在金牛座的星群中靠近毕宿五的一颗黑星上。早在地球上出现人类之前,长老神和大恶神之间就已经是冲突不断了;大恶神时不时地就会想要重新夺权,有时长老神会直接阻止冲突,但更多的时候是借由在基础生命体中引发冲突的人类或是非人类的生命体的力量来阻止冲突,正如加德纳在笔记中所指出的那样,邪恶的大恶神就是基本力量。他们的每一次复苏,都会在人类的记忆中留下深深的印记,虽然他们每次都想要消灭他们留下的证据。
  “比如,在马萨诸塞州的因斯茅斯发生了什么事?”他紧张地问道。“在邓维奇发生了什么事?在佛蒙特州的荒野里呢?在爱斯勃雷收费高速上的塔特尔老屋呢?克苏鲁的神秘祭典是怎么回事?异乎寻常的、远征疯人山的探险又是为了什么?是什么东西居住在神秘而偏远的雷恩高原上?在冷原荒地上的卡代斯又是怎么回事?洛夫克拉夫特知道!加德纳和其他许多人都曾想探知那些秘密,想把那些发生在全球各地的、令人不可思议的事都串联起来,但是大恶神不想让他们这么做,不想让人类了解得太多。要小心了!”
  他没有给我们任何人说话的机会,拿起加德纳的笔记研读着,还戴上了一副金丝眼镜,看上去显得更令人敬重了,嘴里还继续说着——不是对我们,而是对他自己:据知,大恶神在某些科学领域已经达到了一个很高的发展水平,比迄今人们以为它可能达到的水平还要高,当然,一切都还是未知的。他始终不断的这么强调着,明摆着是在说,只有傻瓜或白痴才会不相信,才会怀疑有证据或是没证据。但接着他又承认确实存在着某种证据,有一块令人恶心的、带有野蛮意味的石刻板,上面描绘着一个巨型的、令人讨厌的丑八怪在地球上乘风而行,石板是在约西亚·阿尔文的手里发现的,他很离奇地从他在威斯康星的家里失踪了,几个月后,人们在太平洋上的一个小岛上发现了他的尸体;加德纳教授画的那些图,还有更重要的,在瑞克湖的森林里发现的那块雕刻石板。
  “克苏加,”他很疑惑地喃喃自语着。“我没读过他提到的那个脚注。洛夫克拉夫特的书里也没有。”他摇摇头。“嗯,我不知道。”他抬起头来,“你们能从老彼得那儿诈出点什么吗?”
  “我们曾经考虑过,”莱尔德承认。
  “那么,我建议你们去试试。看来他显然是了解一些事情,也可能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他用比较简单的思维方法做了一种夸大;但从另一方面讲,谁说得清楚呢?”
  伊戈奈!伊戈奈!EEE-ya-ya-ya-yahaaahaaahaaa-ah-ah-ah-ngh’aaa-ngh’aaa-ya –ya -yaaa!(既不是人的声音,也不是野兽的声音,但又是两者的混合。)
  (音乐的节拍加快了,变得更野性,更疯狂了。)
  强大的信使-尼亚拉索特普……从七个太阳的世界来到他的土地上,恩盖之林,“他”来的地方,“他”的名讳不能被提及……在森林的黑山羊那里应该有许多小羊,黑山羊带着一千只小羊……(用很怪异的人声唱的。)
  (接着是一串奇怪的声响,像是听众的响应一样:嗡嗡的声音,像电报机里发出的声音。)
  咿呀!咿呀!沙布-尼戈拉斯!伊戈奈!伊戈奈! EEE-yaa-yaa—haa-haaa-haaaa!(还是那种非人非兽、但两者都像的声音。)
  伊萨卡将侍奉你,万众爱戴的父亲,塔维尔的乌姆,大门的守卫者,将把扎尔从大角星召回来……你们将共同赞美亚撒索,赞美伟大的克苏鲁,赞美札特瓜……(又是人的声音。)
  用他的方式前进吧,或是随便用一种人的方式,毁灭那些会把他们带到我们这里来的人……(又是那种半人半兽的声音。)
  (插入了一段狂乱的笛声,还好像有一对大翅膀在拍动。)
  伊戈奈!Y’bthnk…h’ehye-n’grkdl’lh…Ia! Ia! Ia!(像是在合唱。)
  这些声音听起来就仿佛是那些东西一边唱着,一边在小屋的里里外外来回走动时留下的,随着最后的和声渐行渐远,那些东西仿佛也走远了。接下来是很长的一段沉寂,就在莱尔德抬手想要把机器关上的时候,又有一个声音传了出来。这次从里面传出的声音,单凭它的特征,就将此前积聚在我们心里的所有恐惧推向了最高点;不管那半人半兽的咆哮和吟颂蕴涵的是什么,此刻从录音机里传出的带着口音的英语才是最最令人恐怖的声音:
  道根!莱尔德·道根!你听到了吗?
  一个沙哑的声音急切地低声呼唤着我的同伴,莱尔德的脸色变得煞白,坐在那儿直愣愣地盯着录音机,手还悬在机器的上面。我们彼此对视着。不是因为那急切的询问,不是因为此前所发生的一切,而是因为我们听出来了那个声音,那是厄普顿·加德纳教授的声音!我们还没来得及仔细回味,录音机里又继续传出了声音:
  “听我说!离开这个地方。忘掉它。但在你走之前,要召唤克苏加。千百年来,这里都是那些恶魔从最远的宇宙到地球上来的一个落脚点。我知道。我是它们的人了。它们抓走了我,就像它们抓走皮雷加和其他许多人一样,所有的人都是不小心误入了它们的林地,而它们又没立刻杀死我们。这是‘他’的林地,恩盖之林,无脸盲神、夜嗥者、暗夜居民、只畏惧克苏加的尼亚拉索特普的陆上栖居地。我曾在星际空间中和尼亚拉索特普在一起。我曾上过偏远的雷恩高原,去过冷原荒地上卡代斯,越过了银钥匙之门,甚至去过大角星附近的凯瑟米,去过恩凯和哈利湖,去过肯岩和传说中的卡科萨,去过因斯茅斯附近的雅迪斯和雅斯雷,去过约斯和育戈斯,我还远远地从大陵五之眼望见了佐斯卡,当北落师门星高挂树尖的时候,用这些呼号召唤克苏加,要呼三遍:‘Ph’nglui mglw’nafh Cthugha Fomalhaut n’gha-ghaa naf’l thagn! Ia! Cthugha!’等它一到,马上就走,免得你们也被杀掉。这个可恶的地方应该被炸掉,那样的话,尼亚拉索特普才不会再从星际空间中出来。你听见我说的了吗,道根?你听见了吗?道根!莱尔德·道根!”
  突然传出了一阵愤怒的抗议声,接着是一阵扭打和撕扯的声音,好像是加德纳被强行带走了,然后就没有声音了,完完全全地没声了!
  莱尔德又让录音机转了一会儿,但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最后,他又把录音带倒了回去,焦急地说,“我觉得,咱们最好尽可能地把它记下来。你隔一句记一句,咱们一起把加德纳说的那段呼号写出来。”
  “那是……?”
  “我走到哪儿都能听出他的声音,”他不耐烦地说。
  “那他还活着?”
  他眯起眼睛看着我。“这咱们哪儿知道。”
  “只知道是他的声音!”
  他摇摇头,此时录音机又开始重放了,我们不得不专注于记录的工作,这比预想的要容易,因为在每句话之间都有很长的停顿时间,足够我们从容不迫地把内容写下来。吟颂赞歌的内容和加德纳说的关于克苏加的话特别难听懂,我们反复地重放,还是设法把大概差不多的发音都写了出来。等我们终于记完后,莱尔德关上了录音机,很严肃地看着我,有点担心,又有点半信半疑。我什么也没说,我们刚才听到的,再加上之前已经发生的一切,令我们别无选择。你可以对传说故事、信仰等等类似的东西有所怀疑,但录音机的记录是无可置疑的,尽管它不过是证实了老彼得所说的话,但它是可靠的;整个事件似乎完全超出了人的理解能力,而人只能似是而非地捕捉到一些互不相连的隐晦的暗示,而整个事件对人类心灵的冲击是令人无法承受的。
  “北落师门星差不多是在黄昏的时候升起来,只稍早一点,我记得是,”莱尔德沉思着,很显然,他像我一样,正在思考着这其中的神秘含义。“在这个纬度上它不会直挂天顶,而只会升到地平线以上大约20-30度之间的高度,这样推算的话,它出现在树尖上的时间应该差不多是在天黑后一小时。也就是说,大约在9点半左右。”
  “你不会是打算今晚就去试试吧?”我问。“再者说,它意味着什么?谁或者什么是克苏加?”
  “我和你一样一无所知。而且我也不想今晚就去尝试。你把大石板给忘了。你现在还敢去那儿吗,在听了这些以后?”
  我点点头。我不指望我自己能说出些什么,但我并没有丝毫的畏惧,惧怕那像一个生灵一样流连在瑞克湖周围的森林里的恶魔。
  莱尔德看了看表,然后看着我,似乎他已经做好了决定,要强迫自己迈出这最后一步,去面对那个将这片森林据为己有的神秘之物。如果他想在我这儿看到犹豫不决,恐怕他会失望了;即便是我可能心存恐惧,我也不会表露出来。我站起身,和他一起走出了小屋。
  四
  普通人最好别去想神秘生命的情况,因为隐现在地球的阴暗处的恐怖的幽灵是属于潜意识层面的,这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实际上,宇宙万物中确实存在一些怪异得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光是它们的样子就能把心智健全的人吓趴下。万幸的是,我们虽然在10月里的那个晚上,在瑞克湖边的森林里看到了那块大石板上的内容,但我们却根本不可能从那儿带回什么证据,我们在那里看到的东西是如此的令人难以置信,它超越了所有已知的科学定律,在人的语言中无法找出最恰当的词来描述它。
  我们到达包围着大石板的那一圈林带的时候,西天的余晖还没有散尽,借着莱尔德手里的手电筒的光,我们仔细地查看着石板的表面和上面雕刻的内容:一个巨大的、看不出形状的生物,雕刻它的艺术家显然还没有具备足够的想像力来刻画它的脸,所以它只有一个奇形怪状的、有点像圆锥形的头,即便是画在石头上,但那东西好像还是能让人感觉到有一种不寻常的流动性;此外,它还长了像触角似的附属器官和手,或者是类似手的东西,而且不是两只,而是好几只;所以他似乎兼具人和非人的构造。在它旁边还刻着两个短粗的、像鱿鱼似的造型,从其中的一部分——大概应该是头部,但没有成形的轮廓——可以看出,那应该是某种乐器,因为有些怪异的、令人厌恶的随从好像正在演奏它们似的。
  我们匆匆忙忙低查看着,因为我们可不想被可能会到这儿来的什么东西发现我们在这里,在当时的情形下,那可能是我们自己吓唬自己。但我并不这么想。此时坐在我的书房里,在时间和空间上与发生在那里的事已经相距很远了,但我对那时的情景依然记忆犹新。虽然一直困扰我们俩的那种未知的东西使我们的思想变得活跃了,也使我们感到了很缺乏理性的恐惧,但我们还没有乱了方寸,没有忘记我们是为什么去的。在常人看来,大石板上雕刻的内容不仅猥亵,而且无比残酷和恐怖,特别是再联想到帕迪亚所暗示的东西,和加德纳的笔记以及从米斯卡托尼克大学寄来的那些材料中隐约提到的内容,即便是有时间,我们也决不会在那里耽搁太久。
  我们退到了一个相对比较方便的地方,既靠近我们回小屋的必经之路,又离那块大石板所在的林间空地不太远,这样我们就可以看得清楚些,而且很容易悄悄撤退。我们在那儿藏好,在10月里一个寒冷、寂静的夜晚,在那里等待着,地狱般的黑暗包围着我们,只有一、两颗星星高高在头顶上的夜空里眨着眼睛,而且居然能奇迹般地透过高耸的树顶,让我们看到它们。
  当那种像风似的急促的声音开始响起的时候,莱尔德的手表显示,我们正好等了1小时10分钟,声音刚一响起,那块大石板就开始发亮了,开始的时候,亮光很不明显,让人以为是幻觉,随着磷光渐渐加强,石板上射出的一道光就像巨大的光柱似的,直射夜空。这时出现了第二个令人不解的现象,光柱的轮廓和石板的一样,并且向上涌动着,没有散射也没有漫光,而是向上直射,与此同时,周围的空气似乎充满的邪恶;在我们周围弥漫着浓重的、令人恶心的气味。显然,通过某种我们所不知道的方式,那像风似的急促的声音不仅是配合那个冲天的光柱的,而且就来自于那个光柱;此外我们还发现,光柱的亮度和颜色是在不断地变化的,从耀眼的白色变成摇曳的绿色,从绿色变成某种淡紫色;有时光柱亮得刺眼,让我们不得不遮住眼睛,但大多数时候,光的亮度不会让我们的眼睛感到难受。
  突然间,那种急促的声音停止了,光柱变得散漫而且黯淡了;几乎就在片刻之间,那可怕的笛声开始冲击我们的耳膜。笛声不是从我们周围传来的,而是来自于上方,我们俩不约而同地抬头,向被渐渐黯淡的光柱照亮的夜空中望去。
  我无法解释发生在我们眼前的事。是真的有什么东西从天上冲下来,倾注下来吗?——因为那一大团东西是没有形状的——或者,那只是幻想的产物?——当我和莱尔德后来有机会对照彼此的笔记时,我们发现那东西带给我们的印象异乎寻常地一致。眼看着那一大团黑色的东西顺着光柱从天上奔流而下,我们的目光也随之回到了大石板那儿。
  在那块可怕的大石板上出现的情形令我们不禁暗自惊叫。
  刚才那里还什么都没有,而现在那里出现了一团巨大无比的原生质似的东西,那个庞然大物高得可以摸到星星,它的身体不停地波动着,在它的两侧各有两个小东西,也是不定形的,拿着吹管或笛子,吹奏着魔鬼般的音乐,乐声在森林里反复回荡着。站在石板上的那个东西——那个神秘住民的样子可怕极了,因为我们眼看着从它不定形的身体里长出了触角,爪子,手,然后又缩回去了;它很轻松地缩放着自己的身体,在它的头部和应该是脸的部位只有空白的一个没有脸的形状,更可怕的是从那里发出了半兽半人的、低沉的吟颂声,和昨晚的那些录音是一样的!
  我们撒腿就跑,真恨不得能长出翅膀来飞走。在我们身后,那个声音变得响亮起来,那声音来自尼亚拉索特普,那个无脸盲神,那个强大的信使,那声音让我们记起了老彼得说的话——那是一个东西,没有脸,它的声音大得让我以为我的耳膜会被震碎,还有那些和它在一起的东西——天啊!那个从天外来的东西伴着魔鬼般的笛声,高声吟颂着,尖厉的声音连续不断地在森林里回荡,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伊戈奈!伊戈奈!EEE-yayayayayaaa-haaahaaahaaahaaa-ngh’aaa-ngh’aaa-ya-ya-yaa!
  随后,一切都静止了。
  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最最可怕的事还在等着我们呢。
  当我们跑到半道的时候,我们不约而同地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在跟着我们;在我们身后响起了一种可怕的、像是泼溅液体的声音,仿佛那个无定形的东西已经从那块在遥远的年代由它的信徒竖立在那儿的大石板上下来了,正在追我们似的。我们快被吓死了,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快地跑着,当我们快跑到小屋的时候,我们才注意到,那种泼溅声,那种令人胆战心惊的、世上最可怕的声音——仿佛是某种庞然大物走在水里似的——已经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慌不忙、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可是那脚步声不是我们自己的!在那种很虚幻的、恐怖的氛围下,那种脚步声几乎让我们发疯了!
  我们回到小屋里,点亮了一盏灯,瘫在椅子上,等待着,听着不知是什么东西很从容地来到屋前,不紧不慢地上了台阶,在走廊上停下脚步,把手放在了门把手上,转动门把,打开了门……
  站在门口的是加德纳教授!
  莱尔德一下蹦了起来,叫道,“加德纳教授!”
  教授很客气地笑笑,用一只手遮住了眼睛。“如果你们不介意,我希望光线能暗点儿。我在黑暗里已经呆得太久了……”
  莱尔德问都没问就按他的要求做了,教授走进屋来,那种随意和镇定根本不像是他已经从这个地球的表面消失了三个多月的样子,好像他并没有在昨天晚上向我们发出骇人的警告,好像……
  我看着莱尔德;他的手还放在灯上,但他的手指并没有去调灯芯,只是放在那儿,眼睛盯着下面,出神。我看着加德纳教授;他坐了下来,偏着头,避开灯光,他的眼睛闭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在那一刻,他的样子和我以前在麦迪逊的大学俱乐部里经常看到他时的样子一模一样,似乎发生在小屋里的所有的事都不过是一个恶梦。
  但是,这不是一个梦!
  “你们昨晚出去了?”教授问。
  “是的。可是,当然,我们有录音机。”
  “噢。那你们听到什么了?”
  “你想听录音吗,先生?”
  “是的,我想。”
  莱尔德走过去把录音机打开,重放录音,我们静静地坐着,听着里面的内容,谁都没说话,直到录音放完为止。然后,教授慢慢地转过头来。
  “你们听出了什么?”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先生,”莱尔德说。“那些话太不连贯了——除了你说的那段。你说的好像还比较连贯。”
  突然,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屋里便被超载的恐惧占据了;那只是一瞬间的印象,但莱尔德和我一样都真切地感觉到了,当他把录音带从机器里取出来时,教授又开口说话了。
  “你们没觉得自己可能被愚弄了吗?”
  “没有。”
  “如果我告诉你们,我已经发现录在录音带上的每一种声音都有可能被模仿出来呢?”
  莱尔德盯着他看了足足有一分钟,然后用很低沉的声音答道,当然喽,加德纳教授已经在瑞克湖的林区里做了这么长时间的研究,如果他这么说的话……
  教授发出了很刺耳的笑声。“全部的自然现象,我的孩子!在林子里的那块大石板下面有一个矿床;它能发光,还能发出令人产生幻觉的毒气。事情就这么简单。至于那些失踪的人——全都是愚蠢的编造,人性的弱点,除了巧合之外,没有别的。我来这儿是抱着很大的希望来查证老帕迪亚很久以前说的那些胡言乱语——但是——”他轻蔑地笑笑,摇摇头,伸出手来。“把录音带给我,莱尔德。”
  莱尔德问都没问就把录音带交给了加德纳教授。当教授接过录音带,并把它举到他的眼前时,他轻轻地撞了他的胳膊肘一下,随后疼得大叫一声,把录音带掉在了地上。录音带被摔成了无数的碎片,散落在小屋的地板上。
  “噢!”教授叫了起来。“对不起。”他看着莱尔德。“但——既然我能根据我在这儿了解到的东西随时给你讲出相同的内容,就像帕迪亚的那些空话——”他耸耸肩。
  “不要紧,”莱尔德平静地说。
  “你的意思是说,录音带上的所有内容不过就是你的想像,对吗,教授?”我插嘴道。“就连那些呼唤克苏加的圣歌都一样,对吗?”
  教授转过头来看着我;他冷笑着。“克苏加?你以为他如何,或者那只不过是某人凭想像臆造出来的东西?还有那暗示——我的好孩子,动动脑子。在你面前有清楚的暗示,说克苏加住在北落师门星,有27个光年那么远呢,而且,如果在北落师门星升起的时候把这个圣歌唱三遍,克苏加就会出现,宣布这个地方不再适于人类或外来物的居住。你以为那些事如何能够实现呢?”
  “怎么不能,通过某种类似于意念转移的方式,”莱尔德固执地回答。“那并不是不可能的,假设我们把意念引到北落师门星上,那里的某些东西会接收这些意念——假设那里可能会存在生命。意念是瞬间的事。而那里的生命也是高度进化的,这样,非物质化和再物质化就能像意念一样快捷。”
  “我的孩子——你是认真的吗?”教授的声音透着轻蔑。
  “是你要听的。”
  “那好,就当是对一个理论性问题给出的假设性答案,我可以把它忽略掉。”
  “坦白地讲,”我又说道,莱尔德很奇怪地摇头制止我,我也没有理会,“我并不认为我们今晚在林子里看到的是幻象——由从地底下冒出的毒气或别的什么原因引起的幻象。”
  这句话的效果非同寻常。能看出来,教授正在竭尽全力克制着他自己;他的反应就像是一个专家受到了他的学生的挑战似的。过了一会儿,他努力克制着自己,说道,“那你们都看见了。我想,要想让你们的相信的话,恐怕太晚了,否则……”
  “我向来都能服理,先生,而且我倾向于科学的方法,”莱尔德说。
  加德纳教授用手遮住眼睛,说道,“我累了。我昨晚来这儿的时候注意到你住在我以前住的房间里,莱尔德——那我就住你隔壁,杰克对门那间。”
  他走上楼梯,就像昨晚到现在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
  五
  故事余下的部分——以及那个世界末日似的夜晚的最后高潮——马上就会奉上。
  在我躺了一个多小时都没能睡着时——时间已经是凌晨1点了——莱尔德把我叫醒了。他穿带整齐地站在我的床前,很焦急地让我起来穿好衣服,把我带来的必需品都收拾好,以防出现任何情况。他不让我点灯,只偶尔用他带来的一只小手电照照亮。对于我的所有问题,他只让我等着。
  等我收拾完毕,他轻声说了一句,“走。”便带着我走出了房间。
  他径直走进加德纳教授的房间,教授已经不见了踪影。借着他的手电光,我们看到床铺根本没动过;此外,从地板上那一层薄薄的灰尘上能看出,加德纳教授走进房间后,踩着窗前的一把椅子,又出去了。
  “床根本就没动过,你看,”莱尔德轻轻地说。
  “为什么呢?”
  莱尔德抓住我的胳膊,抓得紧紧的。“你还记得帕迪亚暗示过什么吗——咱们在林子看的——那个原生质似的、没有固定形状的东西?还记得录音带里怎么说的吗?”
  “可是加德纳告诉咱们——”我反驳他。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出去了。我跟着他下了楼,他走到他的书桌前,用手电照着桌面。我吃惊地叫出声来,但马上就被莱尔德制止了。桌上除了有一本由普罗维登斯怪杰洛夫克拉夫特写的《外来者和其他物种》和三本《诡丽幻谭》杂志——里面的故事补充了那本书里的故事——之外,什么都没有了。加德纳的所有笔记,我们自己的所有记录,从米斯卡托尼克大学寄来的影印材料——全都不见了!
  “他带走了,”莱尔德说。“没有别人会那么做。”
  “他去哪儿了?”
  “回他来的地方了。”他转过身来看着我,眼睛里映出手电的光。“你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吗,杰克?”
  我摇摇头。
  “它们知道咱们去过那儿了,它们知道咱们看到的和知道的太多了……”
  “怎么知道的?”
  “你告诉它们的。”
  “我?天啊,老兄,你疯啦?我怎么可能告诉它们?”
  “就在这儿,在这个小屋里,就在今晚——你自己干的好事,我不愿再去想可能会发生的事。咱们得离开这儿。”
  一时间,过去几天里所发生的事好像都熔合成了令人费解的一大团;莱尔德显然很是着急,可是他提到的情况如此令人难以置信,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的思想根本理不出头绪。
  莱尔德又说话了,语速很快。“你不觉得奇怪吗——他是怎么回来的?他是怎么跟着咱们在那儿看到的那个可怕的东西从林子里出来的——而不是在那东西之前?还有他问的那些问题——那些问题的要点。还有,他是怎么设法把录音带摔坏的?——那是咱们的科学物证啊。还有现在,所有的笔记都不见了——所有可以证实他所谓的‘帕迪亚的胡说八道’的材料。”
  “可是,如果咱们相信他告诉咱们的……”
  他没等我说完,就打断了我。“其中一个是真的。要么是在录音带上叫我的那个人,要么是今晚来这儿的那个人。”
  “那个人……”
  无论我想说什么,都被莱尔德无情地制止了,“听!”
  外面,从充满恐怖的黑暗深处,从神秘住民的地球栖居地,又传来了那种像笛声似的、刺耳的音乐声,高低起伏中伴着一种唱圣歌似的吟诵,还有拍动大翅膀的声音。
  “是的,我听见了,”我悄悄地说。
  “仔细听!”
  还没等他说完,我就明白了。从林子里传来的声音不仅有高低起伏的变化,还有距离上的变化,它正在向我们靠近。
  “现在你相信我了吧?”莱尔德问。“它们来找咱们了!”他转向我。“给我圣歌!”
  “什么圣歌?”我傻傻地问。
  “克苏加的圣歌——你不记得了?”
  “想起来了。在这儿。”
  开始我还担心我记下的圣歌也被拿走了呢,但是没有;它在我的口袋里,是我放在里面的。莱尔德手哆嗦着把那张纸从我手里夺了过去。
  “Ph’nglui mglw’nafh Cthugha Fomalhaut n’gha-ghaa naf’l thagn! Ia! Cthugha!”他边念,边跑到游廊上,我紧跟着他。
  从林子里传出了神秘住民的可怕的声音。“Ee-ya-ya-haa-haahaaa! Ygnaiih! Ygnaiih!”
  “Ph’nglui mglw’nafh Cthugha Fomalhaut n’gha-ghaa naf’l thagn! Ia! Cthugha!”莱尔德又念了一遍。
  混杂的恐怖声音依然不断从林子里传出来,一点儿都没有减弱,反而不断升高,在暴怒之中,石板上的那个东西发出的野兽般的叫声和野蛮而疯狂的笛声以及鼓动大翅膀的声音一起,形成了令人惊骇的最强音。
  莱尔德又念了一遍圣歌。
  从最后一个音节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来的那一瞬间起,一连串的事情便开始发生了,那是人类根本料想不到的情形。黑暗突然消失了,一片吓人的琥珀色的光照得周围如白昼一般;与此同时,笛声停息了,取而代之的是狂怒和恐怖的大叫。随后便出现了无数的小光点——不仅在树林里,在树上,而且还在地面上,在小屋上,在屋前的车上。我们呆站了一会儿,猛然意识到,那无数的光点就是火苗!光点所到之处,开始着起火来,见此情景,莱尔德冲进小屋,拿了他能拿到的、我们的东西,在火的浩劫尚未挡住我们的逃路前,我们逃离了瑞克湖。
  他拿着我们已经放在楼下的背包跑了出来,喘着粗气说,已经没时间再去拿录音机和其它东西了,随后我们便一起冲向汽车,同时用手稍稍遮着眼睛,以挡住周围耀眼的光亮。但即便是我们遮住了眼睛,我们还是看到了那个巨大的、无定形的东西尖叫着从这片邪恶的地方升上了天,像一片火云一样盘旋在树林的上空。我们顾不得再看别的,惊恐万状地奋力逃离了燃烧的树林,也记不清我们究竟是怎么逃出来的了。
  发生在瑞克湖森林深处的事是令人恐怖的,但我还发现了更恐怖的事实,即便是现在,当我想起它时还止不住地战栗和颤抖。当我们冲向汽车时,我看到了能解答莱尔德的疑问的东西,就是那些东西使他注意到在录音带上说话的那个人不是来找我们的那个加德纳教授。答案是明摆着的,但我没能领会;就连莱尔德也没有完全相信。答案给了我们,我们却不知道。“大恶神不想让人类知道得太多,”帕迪亚教授说过。而留在录音带上的那段话给出了更明确的暗示:“他会以原形或他想伪装成的任何人的形象出现,毁灭我们所掌握的和他们有关的东西……”毁灭我们所掌握的和他们有关的东西!我们的录音,笔记,从米斯卡托尼克大学寄来的材料,对,还有莱尔德和我自己!那东西就是尼亚拉索特普,强大的信使,神秘住民,它离开之后,又回到了森林里,把它的恐怖带给了我们。当它从星际空间下来的时候,正赶上克苏加从亘古的沉睡中被唤醒——被恐怖的尼亚拉索特普掳走的活死人加德纳教授在那些奇妙的时空旅行中发现了那些呼唤的圣歌,从琥珀色的北落师门星上下来,点燃了火苗;克苏加的火烧彻底毁了它在地球上的栖居所,它又返回它来的地方了。
  我知道,莱尔德也知道。我们从未提到过它。
  就算我们有任何怀疑,我们都无法忘记我们最后的发现,当我们遮着眼睛,挡住耀眼的火光,不再去看天上那些东西的时候,我们发现了一行脚印,从小屋一直通向黑暗的密林深处的那块可怕的大石板,留在游廊外的软土上的是人的脚印,随后渐渐变成了不同轮廓的巨大的印记,那是只有令人难以置信的庞然大物才能留下的痕迹,任何没有看见过石板上那个大怪物的人都无法理解那其中的可怕之处,除了脚印,还有加德纳教授曾经穿过的衣服,衣服已经被撑得破碎了,碎布片散在了通往密林深处的小路上,小路就是那个可怕的怪物来时走的路,那个来找我们的加德纳教授就是那个神秘住民伪装成的!
《克苏鲁神话:邪神复苏》作者:[美] H·P·洛夫克拉夫特 等
(本书)
《跨越门槛》 奥古斯特·德里斯
  一
  这个故事是发生在我祖父身上的真事。
  可以这么说,不管怎样,这是我们全家的事,再扩大些,这是全世界的事;没有理由再禁止公布这个发生在威斯康星州北部森林里的一栋孤零零的房屋里的、异常恐怖的事件的细节。
  故事的起源可以回溯到早期的那些秘密里,那时还根本没有艾尔温家族呢,但我当时对此一无所知,我是在收到我堂兄的信,得知我们的祖父健康状况开始莫名其妙地下降时,才回威斯康星去。从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起,不知为什么,约西亚·艾尔温对我来说似乎永远都不会死,随着时光流转,他的样子好像没有变化:胸部发达的老头儿,严肃的方脸庞上有两撇连在一起的小胡子,一点点连鬓胡子使他见棱见角的方下巴变得柔和了一点。他的眼睛是深色的,不是特别大,眉毛长得乱七八糟的;他把头发留得很长,这样他的头看上去就像狮子似的。虽然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很少见到他,但他几次来我们离马萨诸塞州的阿克汉姆不远的祖居造访还是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他每次来都是从这里经过,停留的时间很短,而他来或去的地方都是世界上那些偏远的角落:西藏,蒙古,北极,以及太平洋上某些不为人知的岛屿。
  当我收到我堂兄弗洛林的信时,我已经有好多年没见过祖父了,我堂兄和他一起住在位于威斯康星北部森林中心地带的一个老屋里,而老屋是归祖父所有的。“我希望你能抽出足够的时间,从马萨诸塞过来。自从你上次离开这里后,从这里的桥下已经流过了好多的水,从这里刮过的风也已经变换过好多次方向了。坦白地说,我觉得你应该尽快来。在目前情况下,我不知道该求助于谁,祖父已经不是他自己了,我需要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信里没写明有什么急事,但有一种很奇怪的压迫感,字里行间有某种无形的、说不出来的东西,唯一能感觉到的是——用他的话说,是和风有关的事,是和他所谓的“祖父已经不是他自己了”有关的事,是和他所说的“需要一个可以信赖的人”有关的事。
  我是阿克汉姆的米斯卡托尼克大学图书馆的管理员,能够很容易地在9月份请假去西部;所以我就去了。我从波士顿坐飞机到芝加哥,从那儿坐火车到位于威斯康星州森林深处的哈蒙村——那里的自然景观美极了,而且离苏必利尔湖不远,天气和风向适宜的时候,能听见湖水发出的声音。
  弗洛林在车站接我。我堂兄那时已经小40岁了,但他看上去要年轻10岁,棕色的眼睛里透着热情,柔软而敏感的嘴唇掩饰了他内心的坚强。他异乎寻常地镇定,但他总是时而严肃,时而又陷入某种富有感染力的狂野——“典型的爱尔兰人,”有一次祖父这么说他。在和他握手的时候,我看着他的眼睛,想从里面探察到一些悲伤的神色,但我只能看出他真的很忧虑,因为他的眼睛没有掩饰住。
  “怎么了?”我问,等我在双门小轿车的乘客位置上坐好后,他便开车驶入了高大的松树林里。“老人家卧床不起了?”
  他摇摇头。“哦,不,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托尼。”他用一种很奇怪的、秘而不宣的眼光看了我一眼。“你就会知道的。你等着瞧吧。”
  “到底怎么了?”我还在追问。“你的信里写得那么吓人。”
  “但愿如此,”他严肃地说。
  “我一点都摸不着头脑,”我说。
  他笑了。“我跟你说,情况很困难——困难极了。在我坐下来给你写信之前,我已经想过好多次了,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相信我!”
  “可要是他没生病的话……?我想,你说过,他已经不是他自己了。”
  “对,对,我是这么说的。你等着瞧吧,托尼;别这么没耐性;你会亲眼看到的。是他的精神出问题了,我觉得。”
  “他的精神出问题了!”我觉得很遗憾,并且感到很震惊;一想到他那么不平凡的大脑已经变得不正常了,我就觉得无法忍受,我不愿相信这件事。“绝对不会的!”我喊道。“弗洛林——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又用充满忧虑的眼睛看着我。“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很可怕。如果只是祖父就好了。但还有音乐——还有其它所有的一切:那些声音和那些味道,还有——”我不解地盯着他,他看了我一眼,便把头转回去了,费了好大劲才把话咽回去。“我记不清了。别再问我了。就等着瞧吧。你会亲眼看到的。”他笑了一下,笑得很勉强。“也许那不是老头精神失常的事。我有时也会那么想——也有理由那么想。”
  我没再说什么,但我的心里已经开始产生一种充满紧张的恐惧了。有一阵,我坐在他身边,只顾想着弗洛林和老约西亚·艾尔温一起在那个老屋里生活的事,根本没注意到周围那些参天的松树和风的声音,还有被西北风刮过来的刺鼻的烧树叶的烟味。这片山区的夜晚来得早,松树林已经是黑漆漆的了,虽然落日的余晖还在西天流连,并散开成一个巨大的橘黄色和紫水晶色的扇形波浪,但黑暗已经占据了我们驾车经过的树林。从黑暗中传来的大角猫头鹰和它们的小兄弟仓鸮的叫声在被风声和车声打破的宁静中变着可怕的魔法,我们的车沿着相对来说很少使用的公路驶向艾尔温的老屋。
  “咱们马上就到了,”弗洛林说。
  车灯扫过一棵参差不齐的松树,那棵树多年前就被闪电劈开了,但仍里在那儿,两根干枯的大树枝像扭曲的胳膊似的,呈拱形弯向路面:这是一个老路标,弗洛林的话提醒了我,因为他知道我还记得,这儿离老屋只有半英里远。
  “如果祖父问起来,”他说,“我希望你不要说是我写信叫你来的。我不知道他是否愿意我那么做。你可以告诉他你来中西部了。所以过来看看。”
  我再度觉得很好奇,但还是忍住没有追问弗洛林。“他还不知道我要来吗?”
  “知道。我说我从你那儿得到信,下去接你的火车。”
  我可以理解,如果老人家知道弗洛林把他的健康状况写信告诉了我,他会心烦的,也许还会发火;但弗洛林对我提出要求似乎不只是为了这个,不只是简单地为了顾全祖父的面子。我的心里再次产生了那种怪异的、难以形容的警觉,产生了那种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恐惧感。
  猛然间,老屋出现在松树林里的一小块空地上。它是祖父的一个叔叔在威斯康星州的拓荒时期建造的,那可以回溯到19世纪50年代:那个叔叔是在因斯茅斯——马萨诸塞州沿海的一个神秘、诡异的城市——从事航海业的艾尔温家族中的一员。老屋是一个特别不起眼的建筑,很安逸地倚在山坡上,像一个爱发脾气的老太婆,还穿着带有很多很庸俗的裙饰的衣裙。它摒弃了好多当时的建筑标准,但却似乎没有完全抛开1850年前后的那些建筑的表面风格,形成了当时那种很怪诞、很夸张的建筑外观。它有一个宽阔的游廊,游廊的一端直接通到了马厩里,在过去,马厩是圈马和存放四轮轻便马车以及单座轻马车的地方,而现在,那里是两辆汽车的车库——也只有从这里才能看出老屋在建成之后还是曾经进行过修缮的。老屋有两层半高,下面还有一个地窖;因为天黑无法确定,所以只能估计,老屋应该还是刷的和以前一样的那种难看的棕色漆;根据从挂着窗帘的窗户里透出的灯光来判断,祖父还没有安装电线,考虑到了这钟可能性,我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带了一个手电和一个电烛灯,还带了备用电池。
  弗洛林把车开进了车库,下了车,拿了我的一些行李,顺着游廊向前门走去,前门是用一大块厚橡木板打造的,上面有一个大得可笑的铁门环。走廊里很暗,在走廊的尽头有一扇半开着的门,透出了一点微弱的灯光,但还不足以照亮通往上层的宽楼梯。
  “我先带你去你的房间,”弗洛林说着,熟门熟路地带我上了楼。“楼梯平台的楼梯柱上有手电,”他说。“你想用就用。你也知道老头。”
  我找到手电,打开了,等我再去追弗洛林时,他已经站在我的房间门口了,我注意到,我的房间就在前门的上面,朝向和老屋一样都向西。
  “他禁止我用走廊东边的房间,”弗洛林说,他的眼睛盯着我,就像是在说:你知道他有多怪了吧!他等着我说点什么,但我什么也没说,于是他接着说道。“所以我的房间就在你的隔壁,哈夫在我的隔壁,在西南角。刚才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哈夫正在弄吃的。“
  “祖父呢?”
  “很可能在他的书房。你应该还记得那个房间。”
  我确实记得那个没有窗户的奇怪的房间,它完全是在叔祖父利安得的监督下建造的,占据了老屋后部的大部分地方,整个的西北角和整个的西侧,除了把西南的那一小角留出来做了厨房,在我们进门的时候,正是那个厨房里的光透到了楼下的走廊上。书房已经半贴到了山坡上,所以东墙没办法开窗,但西墙上也没有开窗,就没什么理由了,只能说是利安得叔祖的怪僻了。在东墙的正中方方正正地嵌着一幅巨大的油画,有整面墙那么高,宽度足足有6英尺。很显然,这幅画如果不是叔祖自己的画的,就是出自他的某个不知名的朋友之手,如果画上能体现出某种天分或与众不同的才气的话,这幅画可能早就被忽略了,可它却不是这样,这幅十分平庸的油画展现的是北部山区的风景,在一个山坡上,有一个石洞,洞口就在整幅画的中心,一条几乎看不出来的小路通到了洞口,一头凭印象画出来的野兽正在走向山洞——一看就知道那头野兽就是一度曾在这里很常见的熊,石洞的周围全是阴森森的松树,在高耸的树顶上挂着一片阴郁的云。尽管书房里的书架几乎占据了墙上的每一处可以用到的地方,尽管那些很可笑的、古怪的收藏品散落在书房各处——都是些怪异的石雕和木雕,是叔祖的航海生活的特别留念,但这幅寓意含糊的画作绝对地、完全地占据了书房的主导地位。书房完全就是一个毫无生气的博物馆,但奇怪的是,它对祖父似乎有着某种积极的热情,每当祖父走进书房的时候,就连墙上的那幅画似乎都增添了几分活力。
  “我想,任何去过那个房间的人都不会忘记它的,”我冷冷地笑着说。
  “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那儿。几乎就不怎么出来,我估计。随着冬天的来临,他可能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会出来了。他把床都搬进去了。”
  我打了个冷战。“我想像不出在那儿睡觉的滋味。”
  “对,我也一样。可你知道,他正在研究什么东西,而我真的确信他的脑子坏了。”
  “不会是正在写他的又一本游记吧?”
  他摇摇头。“不,是在翻译,我觉得。一些不寻常的东西。有一天他发现了利安得留下的一些旧文件,从那时起,他的情况好像就变得越来越糟了。”他扬扬眉毛,耸耸肩。“走。哈夫现在应该做好晚饭了,你可以自己去看看了。”
  弗洛林话里有话的表现让我以为我见到的将会是一位憔悴的老人。毕竟祖父已经70出头了,而且他也不可能长生不老。但在我看来,他的身体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他坐在餐桌前,还是和以前一样强壮,胡子也没有白,而是铁灰色的,里面还夹杂着许多黑色;他的脸还是那么严肃,脸色还是那么红润。我走进餐厅时,他正在大口大口地吃着火鸡腿。看到我进门,他稍稍扬了扬眉头,把火鸡腿从嘴边拿开,和我打了声招呼,那样子就好像我只离开了他半小时似的。
  “你看上去不错嘛,”他说。
  “你也一样,”我说。“一匹老战马。”
  他咧开嘴笑了。“我的孩子,我正在探索某个地方——一个未开发的地方,不是非洲,不是亚洲,也不是北极。”
  我瞥了弗洛林一眼。显然,他也是刚听说这个消息;他之前曾提到的事情里并不包括这件事。
  随后祖父便问起我来西部旅行的事,然后在余下的晚餐时间里,我们又简单地聊了聊其他亲戚的情况。我观察到,老人迫不及待地把话题引到了在因斯茅斯的那些早已被遗忘的亲戚身上:他们都怎么样了?我是否曾见过他们?他们看上去如何?由于我实际上根本不知道那些在因斯茅斯的亲戚的情况,而且我确信他们都已经在一场离奇的大水灾中死去了——那场大水灾把这个偏远城市里的许多居民都冲到海里去了,所以我对他的问题都是一问三不知。但他的这些并无恶意的问题让我很是感到迷惑不解。做为米斯卡托尼克大学图书馆的管理员,我听说过不少和因斯茅斯水灾有关的神秘而令人不安的暗示,我知道联邦调查局的人曾去过那儿,还听说过一些故事,都是外界不曾了解的极其重要的、可能的真相,这些可能的真相似乎很合理地解释了发生在那座城市的那些可怕的事件。他想知道我是否曾见过他们的照片,当我说我没见过时,他显得相当失望。
  “你知道吗,”他沮丧地说,“利安得叔叔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但哈蒙附近的那些老辈人多年前告诉我说,他是一个很丑的人,他让他们联想到了青蛙。”猛然间,他像来了精神似的,开始加快了语速。“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我的孩子?不,你不是非知道不可。那其中的含义太多了,你很难料想……”
  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喝着他的咖啡,用手指嗒嗒地敲击着桌子,脸上现出一种很怪异的、全神贯注的表情,眼睛直愣愣地发呆,随后,他突然站起身来,离开了餐厅,让我们吃完饭后去他的书房。
  “你看出什么了吗?”当我们听到关书房门的声音时,弗洛林问道。
  “怪异,”我说。“但我没看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弗洛林。恐怕……”
  他冷笑了一声。“且慢。还没到下结论的时候;你才在这儿呆了两个钟头。”
  吃完晚饭后,我们去了书房,把碗碟都留给了哈夫和他的妻子,他们已经在这座老屋里服侍我祖父20年了。书房还是老样子,除了多加了一张旧双人床,床就顶在分隔书房与厨房的那面墙上。祖父显然正在等我们,或者说是在等我,如果说我偶尔会觉得弗洛林堂兄总是话里有话,我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恰当地形容接下来我祖父和我的对话。
  “你听说过温迪古吗?”他问。
  我承认我确实听说过,是偶然从一些北方地区的印第安传说中了解到的:那是一种信仰,信奉的是恐怖的、超自然的存在物,出没于大森林的静寂中的幽灵。
  他想知道我是否曾考虑过那些关于温迪古的传说与那些鬼怪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当我做出了肯定的回答时,他又很好奇地想知道我初次了解那个印第安传说的经过,还耐心地解释说温迪古与他的问题根本没有关系。
  “做为一个图书管理员,我有机会和很多冷僻的东西打交道,”我答道。
  “噢!”他喊道,伸手从他的椅子旁边拿起一本书。“那你肯定见过这本书了。”
  我看着那本精装本图书,书封是全黑的,只在书脊上用金箔压印着书名。《外来者和其他物种》,作者H·P·洛夫克拉夫特。
  我点点头。“我们的书架上有这本书。”
  “那你已经看过啦?”
  “哦,对。很有趣。”
  “那你肯定读过他讲的和因斯茅斯有关的那个怪诞故事,‘因斯茅斯上空的阴影。’你觉得那故事怎么样?”
  我赶忙开始回想那个故事,很快便想起来了:一个奇异的故事,讲的是可怕的海洋生物,克苏鲁的后代,兽类最原始的起源,生活在海洋深处。
  “作者那时候很有想像力,”我说。
  “那时候!那他现在呢?”
  “去世了,3年前的事。”
  “唉!我还想去向他请教……”
  “可是,这个虚构的故事的确……”我刚要接着说。
  他制止了我。“既然你不知道发生在因斯茅斯的事件的真相,你怎么能确信他的叙事小说是虚构的呢?”
  我承认我不能确信,但祖父好像已经失去了兴趣。此刻他拿起了一个大信封,上面贴了好多1869年的3分普通邮票,现在肯定应该是集邮家的至爱了,他从信封里抽出几张纸,说那是利安得叔叔留下的托付指示。但他的心愿没有实现,祖父说,而他把这些都保留下来了。他递给我几张纸,让我说说我对它们的看法,并且一直很机警地观察着我。
  那几张纸显然是一封长信的一部分,字迹很潦草,还有一些可以想像到的很笨拙的句子。此外,许多句子似乎都让我无法理解,我看的时间最长的那张纸上满篇都是令我感到奇怪的暗示。我看到了一些词,“伊萨卡”,“劳埃格”,“哈斯特尔”;直到我把那几张纸交还给祖父,我才想起我曾在别处见过那几个词,而且并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但我只字未提这件事。我说我不禁觉得利安得叔祖写得太难懂了。
  祖父吃吃地笑了。“我还以为你的第一个反应会和我一样呢,可你没有,你真让我失望!显然,那通篇都是暗语!”
  “当然!这才能说明为什么他的句子都那么难懂。”
  祖父得意地笑了。“一个很简单的暗语,但足够了。我还没把它全弄完。”他用一根食指敲了敲信封。“它好像说的是这个房子的事,其中反复警告说要小心,不要跨过门槛,否则会有可怕的后果。我的孩子,这个老屋里的每一个门槛都被我跨来跨去无数回了,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后果。因此,这儿的什么地方应该还有一个门槛是我从未跨越过的。”
  我禁不住笑他的孩子气。“如果利安得叔祖的思维有问题了,你就有得找了,”我说。
  祖父出了名的急躁突然就表现出来了。他一只手把叔祖的信扫到了一边,另一只手示意我们离开,很显然,从那一刻起弗洛林和我对他来讲已经不存在了。
  我们站起身,道了歉,离开了书房。
  在半黑的走廊上,弗洛林看着我,没说话,只用他热切的眼睛盯着我看了足有一分钟,然后他转身领着我上了楼,我们在楼上分手,各自回房间睡觉去了。
  二
  我一直对潜意识的思维活动在夜间的表现有着浓厚的兴趣,因为在我看来,每个反应机敏的人面前似乎都摆着无数的机会。我曾经常带着困扰着我的问题上床睡觉,当我醒来时,我会发现我能解决问题了。但但对那些比较复杂的夜间思维活动,我就了解得不多了。我知道,那天晚上我离开书房时想到的问题是,我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利安得叔祖的那几个怪异的词,而且我还知道,我临睡前还没有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当我几个小时后醒来时,我马上就确信,我是在H·P·洛夫克拉夫特的一本书里看到这些词,这些奇怪的名字的,而且我是在米斯卡托尼克大学读到那本书的。随后我便意识到有人在敲我的房门,并且压低了声音叫着。
  “我是弗洛林,你醒了吗?我要进去了。”
  我下了床,穿上睡袍,点亮了我的电烛灯。此时,弗洛林已经进来了,他瘦削的身体轻轻颤抖着,可能是被冻的,因为9月里的夜晚,从我的窗户透进来的已经不是夏天的暖风了。
  “怎么了?”我问。
  他走近我,眼光很怪异,一只手放在我的手臂上。“你听不见吗?”他问。“上帝,也许是我的脑子……”
  “不,等等!”我叫道。
  从外面的某个地方,似乎传来了很诡异的、美妙的音乐声:我想是笛声。
  “祖父在听广播,”我说。“他经常听到这么晚吗?”
  他脸上的表情让我把话咽回去了。“老屋里唯一的一台收音机在我那儿。它在我的房间里,没开着。电池用完了。另外,你在广播里听到过这种音乐吗?”
  我重又感兴趣地听起来。音乐声好像很奇怪地被压低了,但依然能听到。我还发觉它并不是从某个固定的方向传来的,之前它好像是从外面传来的,而现在它又好像是从老屋的地底下传来的——一种诡异的、像圣歌似的笛声。
  “管乐队,”我说。
  “或者是排箫,”弗洛林说。
  “不吹了,”我漫不经心地说。
  “不是广播,”弗洛林答道。
  我死死地盯着他;他很坚定地回看着我。我突然想到,他不自然的严肃是有原因的,无论他是否愿意把原因说出来。我抓住了他的胳膊。
  “弗洛林——那是什么?我能看出你很惊慌。”
  他使劲地咽了一下口水。“托尼,那音乐声不是从老屋的什么地方传来的。是从外面传来的。”
  “可谁会在外面呢?”我问。
  “没谁——没有人。”
  终于明白了。我如释重负般面对这个我认为我恐怕必须要面对的结果。没谁——没有人。
  “那——是什么东西?”我问。
  “我想祖父知道,”他说。“跟我来,托尼。别拿灯了;咱们摸着黑也能走。”
  刚到走廊里,我便又站住了,是他拉住了我的手臂。“你注意到了吗?”他悄声问。“你注意到这个了吗?”
  “气味,”我说。淡淡的、很难捕捉到的、水的味,鱼和青蛙和在有水的地方栖息的生物的气味。
  “现在再闻!”他说。
  猛然间,水味没有了,代之而来的是一股一扫而过的寒气,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走廊里穿过带起来的,难以描述的、雪的芬芳,雪天里清新的潮气。
  “你想知道我以前担心的是什么吗?”弗洛林问。
  还没等我回答,他就领着我下了楼,朝祖父的书房走去。一条细细的黄色光线从书房门下面的门缝里透了出来。我注意到,我们每往下走一级台阶,音乐声就会变得更响亮一些,当我们站在书房门前时,很清楚地听出音乐声是从屋里传出来的,那股混杂着各种气味的、奇怪的香味也是从里面传出来的。黑暗好像充满了威胁,充满里一种渐渐逼近的、不祥的恐惧,恐惧像贝壳似的把我们包围住了,弗洛林站在我身边,打着冷战。
  冲动之下,我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没人应答,但就在我敲门的那一刹那,音乐声停了,奇怪的气味也没有了!
  “你不应该那么做!”弗洛林轻声说。“如果他……”
  我试着推门。一使劲,门开了。
  我不知道我想在书房里看见什么,但决不会是我看到的那些东西。除了祖父已经上床了之外,屋里没什么变化,他闭着眼睛坐在那儿,嘴上挂着一点点笑容,他的一些东西摊开在他面前的床上,灯还亮着。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不相信我眼前这沉闷的场景。我听见的音乐声是从哪儿来的呢?空气中的气味又是从哪儿来的呢?我感到很困惑,祖父安详的表情让我觉得很不安,就在我正要离开书房时,他说话了。
  “进来吧,”他说,但仍然闭着眼睛。“这么说,你也听见音乐声了?我还奇怪呢,为什么没有其他人听到它呢。我想,是蒙古人。三天前的晚上,显然是印第安人——又是北部地区的,加拿大,阿拉斯加。我相信,有些地方还在崇拜伊萨卡。对了,对了——一星期前,是我最后一次在西藏听到的音符,在神秘的拉萨,几年前,几十年前。”
  “谁演奏的音乐?”我大声问。“是从哪儿传来的?”
  他睁开眼睛,注意到我们站在那儿。“是从这儿传出来的,我认为,”他说着,把一只手按在他面前的手稿上,那是叔祖的信。“是利安得的朋友演奏的。星球的音乐,我的孩子——你相信你的感觉吗?”
  “我听见了。弗洛林也听见了。”
  “那哈夫会怎么想呢?”祖父沉思着。他叹了口气。“我差不多快知道了,我觉得。只是还需要确定,利安得是在和谁联系。”
  “谁?”我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闭上眼睛,微笑很快又挂在了他的嘴上。“起初,我以为那是克苏鲁;利安得毕竟是一个海员。但现在——我在想,它也许不是太空生物:劳埃格,也许是——或者是伊萨卡,我确信,某些印第安人把它叫做温迪古。有一个传说讲的是伊萨卡把他的牺牲品带到了地球上方遥远的太空里——可我又失去知觉了,我的脑子乱了。”他睁开眼睛,我发现他用一种很特别的、冷淡的眼光盯着我们。“太晚了,”他说。“我要睡觉了。”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在说什么?”弗洛林在走廊里问。
  “跟我来,”我说。
  可是,一回到我的房间里,看着弗洛林充满期待地等着听我要说什么,我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我该怎么给他讲隐藏在米斯卡托尼克大学那些禁书里的那些不可思议的内容呢?——令人生畏的《伊本集》,晦涩难懂的《奈考提奇手稿》,骇人的《莱尔讲义》,还有,最邪恶的、由阿拉伯狂人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写的《死灵之书》。我该怎么告诉他——连我自己都不确信的——那些在我听了祖父莫名其妙的话之后涌入我的脑子里的东西,那些在我内心深处躁动不安的记忆——关于强大的古老神灵的,关于令人难以置信的恶魔的,关于曾经居住在地球和其它所有星球上的大神的。现在它们那些恐怖的名字又出现了——克苏鲁,强力的水下主宰;约-梭托和札特瓜,地球深处的住民;劳埃格和哈斯特尔还有伊萨卡,雪神和风行者。祖父提到的就是这些存在体,他的推断明白无误,不容忽视,也不可能再有别的解释——就是说,过去曾经住在现已废弃的神秘城市因斯茅斯的叔祖利安得,曾经和这些存在体当中的一个有过交往。他还没有得出更进一步的结论,但他在今晚早些时候的谈话里已经做出了暗示——即在老屋的某个地方有一道门槛,没人敢跨越这道门槛,而潜藏在门槛另一边的危险就是回到过去的那条小径,那也是和那些古老的存在物取得联系的途径,叔祖利安得就曾经通过那条途径和它们联系过!
  不知为什么,我还没有悟出祖父那些话的全部含义。虽然他已经说了这么多,但他还有更多的话没有说出来,我不能怪自己没能完全意识到祖父的举动显然就是要找到利安得叔祖曾经隐晦地提到的那个神秘的门槛——并且跨过那个门槛!在纷乱的思绪中,我首先想到了关于克苏鲁、伊萨卡和长老神的古代神话,我没有顺着那些显而易见的指示去做合乎逻辑的推断,也许是因为我本能地害怕会走得太远。
  我开始尽可能清楚地解释给弗洛林听。他专注地听着,时而问几个很尖锐的问题,当我不可避免地提到某些细节时,他的脸色会有些发白,但他好像并不如我所所预料的那样对我说的内容表示怀疑。这本身其实就表明了祖父的好多活动以及发生在老屋里的更多的事还有待于我去发现,但我没有立刻意识到这一点。不管怎样,我还是很快便发现一些潜在的原因,知道了为什么弗洛林会心甘情愿地相信我所说的必要的梗概。
  在谈到他的一个问题时,他突然停下不说了,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的注意力已经不在我身上了,不在这个房间里了,而是在别的什么地方;他坐在那儿,像是在听着什么,受他的影响,我也张着耳朵去听他听的东西。
  只有树林里的风声,现在变得更大了一些,我觉得。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
  “你听见什么了吗?”他用颤抖的声音轻轻地问。
  “没有,”我平静地说。“只有风声。”
  “对,对——就是风声。我写信告诉过你,记得吧。听。”
  “好啦,弗洛林,镇静点。那不过是在刮风。”
  他同情地看了我一眼,走到窗前,招呼我过去。我走过去站在他身边。他一言不发地指着紧紧压迫着老屋的黑暗。我过了一会儿才适应了外面的黑暗,能看见清晰地映在繁星点点的夜空中的树影。这下,我突然明白过来了。
  虽然风声越来越大,在老屋周围隆隆作响,但我眼前的那些树却纹丝未动——没有一片树叶,没有一顶树冠,没有一条树枝,有一丝一毫的摇摆。
  “天哪!”我惊呼一声,往后退着离开了窗口,不敢再看了。
  “现在你明白了吧,”他说着,也离开了窗口。“我以前就听见过这些声音。”
  他静静地站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我也等待着。风声还在继续,没有减弱;此时大得吓人的风声让人以为老屋好像马上就要被风刮倒,刮到下面的山谷里去。实际上,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真的出现了轻微的颤动:一种不同寻常的震动,仿佛老屋在战栗,连墙上的画也轻轻地、几乎是偷偷摸摸地动了起来,尽管难以察觉,但可以确定无疑地看到。我瞥了一眼弗洛林,他的表情很平静;他还是那么站着,听着,等待着,显然,一切都还没结束。这时候,风声变成了令人恐怖的、魔鬼般的怒号,伴随着风声的还有音乐声,音乐声应该响了有一段时间了,但因为它和风声配合得很好,我之前竟没有察觉到。音乐声和之前的那种很像,像是管乐,偶尔还有弦乐,但这一次的音乐变得更狂野了,带着令人胆战心惊的放纵,带着说不出的邪恶。接着,同时出现了两个表象。第一个是出现了像是什么人走路的声音,还应该是一个大家伙,脚步声从风的中心涌进了房间;当然,脚步声不是出自老屋,但声音明显在增大,显然是有谁正在接近老屋。第二个便是温度突然起了变化。
  在威斯康星州北部,9月的夜晚室外是暖和的,屋里的温度也相当舒适。此时在出现渐行渐近的脚步声的同时,温度突然开始骤降,不一会儿,屋里就冷了起来,弗洛林和我不得不加穿衣服保暖。但这好像还不是弗洛林要等待的最终结果;他依然站在那儿,什么话都不说,但偶尔会看我一眼,眼里的神情把他的心思都表露出来了。我不知道,在我们等待的结果到来之前,我们听着从外面传来的那些可怕的声音,究竟站了多久。
  弗洛林突然抓住了我的胳膊,哑着嗓子轻声地尖叫,“来了!来了!听!”
  诡异的音乐突然从先前渐强的狂野节拍变换成了渐弱的节拍;其中还出现了一个令人几乎无法忍受的温柔的旋律,,此时带着一些伤感的音乐和之前那种充满邪恶的音乐一样的优美动人,但并没有完全抛开恐怖的音符。在这同时,从老屋后部的什么地方——像是书房——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上帝啊!”我紧紧地抓住了弗洛林。“那是什么?”
  “是祖父的事,”他说。“不管他知道不知道,那个东西都会来给他唱歌。”他摇摇头,紧紧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痛苦地低声说道,“要是利安得那该诅咒的信被烧掉了该有多好啊!”
  “差不多能听出一些词,”我边说,边专注地听着。
  那不是我以前曾听到过的词,那是一种恐怖的、原始的、含混的声音,就好像是一个舌头短了一截的野兽般的人在呜呜地叫着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骇人的音节。我走过去,把门打开;声音似乎立刻变得清晰了,这样一来就明显能听出来那不像我以为的那样是好多人发出的声音,而是只有一个声音,但它能造成一种错觉。那些词——或者最好说是它们是声音,野兽般的声音——从下面传来,那是一种令人敬畏的嗥声。
  “咿呀!咿呀!伊萨卡!伊萨卡-斯啊呀克-瓦戈特姆。咿呀!呜喝!克苏鲁-富坦! 沙布-尼戈拉斯!伊萨卡-纳弗尔富坦!”
  风声令人难以置信地变成更加恐怖的怒号,让我觉得老屋随时都会被风抛向太空,弗洛林和我也会被扔出房间。恐惧和好奇交织在一起,令我在那一刻想起了在楼下书房里的祖父,我向弗洛林招招手,出了房间,跑下楼梯,尽管我很害怕,但我还是决心要帮助祖父摆脱威胁着他的东西,不管那东西是什么。我跑到书房门口,猛地冲了进去——还是和上次一样,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就像有一个控制开关似的,寂静像夜幕一样笼罩着老屋,那是一种比已往更可怕的寂静。
  站在门里,我又再次面对祖父了。
  他还像我们离开时那样坐在那儿,在现在他的眼睛是睁开的,他的头稍稍向一侧抬起了一些,眼睛盯着东墙上的巨幅油画。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叫喊着。“那是什么?”
  “很久以前我就想知道,”他很庄重、很严肃地答道。
  他镇定自若的样子多少也使我平静了一些,我又往屋里走了几步,弗洛林跟着我。我俯身在床前,想让他看着我,但他依然异常专注地凝视着那幅画。
  “你在干什么?”我问。“不管那是什么,都是危险的东西。”
  “像你祖父这样的探险家,如果没有危险,是很难满足的,我的孩子,”他实事求是、简明扼要地回答。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我宁愿死在探险的路上,也不愿死在这儿,死在这张床上,”他又接着说。“至于咱们听到的那些——我不知道你听到了多少——都是现在还无法说清楚的东西。但我想提醒你注意风的异常表现。”
  “没有风,”我说。“我看了。”
  “对,对,”他有点不耐烦地说。“太对了。但有风的声音,而且所有那些风的声音——就像我在蒙古,在大雪原上,在有特考-特考人祭拜神秘的古老神灵的、神秘的雷恩高原上听它唱的一样。”他突然扭头看着我,我觉得他的眼里在冒火。“我告诉过你,对吧?关于祭拜伊萨卡的事,有时又把它叫做风行者,当然,还有些人叫它温迪古,是那些在上马尼托巴的印第安人,他们还相信,风行者把人类的牺牲带到了遥远的地方,然后丢下他们,让他们最终死去。哦,有些故事,我的孩子,古怪的传说——和别的东西。”他向我探过身来,很激动的样子。“我亲眼见过一些东西——在一具从天上掉下来的尸体上找到的东西——就那个——是不可能在马尼托巴找到的东西,属于雷恩高原的东西,属于太平洋小岛的东西。”他用一只手赶我走,脸上是一种厌恶的表情。“你不相信我。你认为我是在胡说八道,脑子出问题了。走吧,回去睡你的觉去吧,在日复一日的、无尽的痛苦中等死吧!”
  “不!现在就讲吧。我不想走。”
  “我早上再给你讲,”他疲倦地说。
  听了这话,我应该满足了;他很坚决,说不动。我再次向他道晚安,然后和弗洛林一起走到了走廊上,他一直站在那儿慢慢地摇头,很严肃的样子。
  “每次都会变得更糟,”他悄声说道。“每次风都会刮得更响,温度会降得更低,说话声和音乐声听得更清楚——还有那些可怕的脚步声!”
  他转身上楼去了,我犹豫了一下,也跟着上去了。
  早上,祖父又有了他平时那副健康的模样。我走近餐厅的时候,他正和哈夫说话,显然是在回答一个问题,因为那个老仆人很恭敬地弯腰站在那儿,听祖父告诉他,如果他妻子的健康问题需要她去沃索咨询专家的话,从今天起,他和他妻子可以离开一星期。弗洛林冷笑着看了我一眼;他的脸色不好,像是没睡好觉的样子,但他吃得还是津津有味。他的笑,和他在哈夫离开时朝他的背影递出的一个带有暗示的眼色,清楚地表明哈夫和他妻子的这个要求是他们对抗那些表象——在我到达老屋的第一天晚上,就令我感到如此不安的表象——的方式。
  “不错,我的孩子,”祖父很高兴地说,“你看上去可不像昨晚那样憔悴了。我承认,我同情你。我猜你不会像以前的你那样怀疑一切了吧。”
  他吃吃地笑了,好像这是一个玩笑的话题似的。遗憾的是,我却没有同样的感觉。我坐下,开始吃东西,偶尔看他一眼,等着他开始解释昨晚那些奇怪的事情。很快我便看出,他显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所以我就尽可能郑重地要求他讲给我听。
  “对不起,如果让你受到了惊扰的话,”他说。“事实上,利安得提到的那个门槛应该就在书房里的什么地方,我确信无疑地觉得我昨晚找到了它,就在你第二次闯进书房之前。此外,无可置疑是,家里至少有一个人曾经和那些存在体当中的一个有过联系——显然,是利安得。”
  弗洛林探身问道,“你信仰它们吗?”
  祖父不悦地笑笑。“那应该是很明白的事,无论我有多大本事,也不可能弄出你们昨晚听到的那些声音。”
  “是的,当然了,”弗洛林说。“但别的什么东西……”
  “不,不——还需要确定究竟是哪一个。水的气味表明是克苏鲁的卵,但风可能是劳埃格,或伊萨卡,或哈斯特尔。但星星的位置不是哈斯特尔的,”他继续说道。“所以还剩下另外两个。它们,或它们中的一个,那时正好跨过了那个门槛。我想知道门槛那边有什么,如果我能找到它的话。”
  似乎很难相信,我的祖父会这么满不在乎地谈论这些古老的存在体;他平淡的语气本身就几乎和昨晚发生的那些事一样令人忧虑不安了。当我看见他吃早餐的时候,还曾暂且有过一种安全的感觉,但现在这种感觉已经荡然无存了;我又开始感觉到那种慢慢加剧的恐惧——昨晚在来老屋的路上,我就曾有过那种感觉,我后悔我提的问题了。
  即使祖父意识到了什么,他也没表现出来。他继续说着,就像是一个演讲人在回答他的一个听众提出的一个科学问题。他说,很显然,发生在因斯茅斯的那些事和利安得·艾尔温与“外界”的非人类之间的通信联系,这两者之间存在着一种关系。利安得离开因斯茅斯的初衷是因为那里存在的克苏鲁教派吗?是因为在被诅咒的因斯茅斯突然发生居民变脸的诡异事件时,他也受到了伤害吗?——那次变脸事件后出现的那些怪异的蛙脸形状曾令前去调查因斯茅斯事件的联邦调查局的人惊恐万状。也许就是这样。无论如何,离开了克苏鲁教派后,他来到威斯康星州拓荒,并且,不知为什么,他和另外一个古老的存在体建立了联系,不是劳埃格,就是伊萨卡——都是最原始的邪恶力量。利安得·艾尔温显然是一个邪恶的人。
  “如果这是真的,”我大叫着,“就应该听利安得的警告。放弃这个疯狂的念头吧,别再去找他提到的那个门槛了!”
  祖父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似乎显得很和善;但他显然并未真正在意我说的话。“我现在已经开始了这项探险,我要继续下去。毕竟,利安得是自然死亡。”
  “可是,按照你的理论,他和这些——这些存在体——有过联系,”我说。“你没有。你是想探索未知的世界——那恰巧就是——而不顾及那里可能会有多可怕。”
  “当我去蒙古的时候,我也遇到了可怕的事。我从没想过能活着从雷恩高原回来。”他停下来,沉思着,然后又缓缓地说。“不,我要去找利安得的门槛。今晚,无论你们听到了什么,都不要来打断我。如果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我却因为你的冲动延误了时间,那会是一件很遗憾的事。”
  “找到了那个门槛,又怎么样?”我大声地问。
  “我不能肯定我会想去跨越它。”
  “那时可能就由不得你了。”
  他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和蔼地笑了,离开了餐厅。
  三
  提起那个灾难性的晚上所发生的事,我发现即便是现在事情已经成为过去,我还是很难把它们写出来,尽管身处于平静的米斯卡托尼克大学,周围有这么多隐藏着骇人的秘密的古书和不为人知的文本,但那个晚上发生的事依然如此鲜明地重现在我的脑海里。然而,要想弄明白后续大面积发生的事,就必须要了解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在那天的大部分时间里,弗洛林和我都在查阅祖父的书籍和文稿,想找到一些证据来证实他在谈话中所提到的那些传说——不仅是他和我的谈话,还有在我没来之前他和弗洛林的谈话。在他的书籍资料中有很多含义隐晦的典故,但只有一段叙述与我们要找的东西有关,那是一个有些晦涩难懂的故事,显然是出自一个传说,讲的是住在马尼托巴省的尼尔森的两个居民和皇家西北骑警队的一个警察失踪、然后又相继现身的事,他们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都被冻住了,有的已经死了,有的就快要死了,死前还含含糊糊地说着伊萨卡,风行者,和地球上的许多地名,身上还带着些奇怪的东西,是从一些很遥远的地方带回来的纪念品,从没有人知道他们生前曾去过那些地方。故事令人难以置信,但它和一个神话有关,这个神话被明明白白地写进了《外来者和其他物种》,而且以更骇人的叙述方式出现在《奈考提奇手稿》、《莱尔讲义》和恐怖的《死灵之书》里。
  除了这个故事,我们没找到和我们的问题有明确关系的内容,随后我们便听天由命地等待夜晚的来临了。
  因为哈夫夫妇没在,所以午餐和晚餐都是弗洛林做的。吃饭的时候,祖父表现得和平常一样,没有提起他神秘的探险,只提到他现在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书房东墙上的那幅很不起眼的画是利安得画的,还说他现在已经快破解完利安得的那封漫无边际的长信了,他希望很快就能找到和利安得提到的那个门槛有关的、必要的线索。临离开餐桌的时候,他郑重其事地再次提醒我们晚上不要去打断他,否则他会非常、非常不高兴,然后,他便去了书房,并且再也没能走出来。
  “你觉得你能睡着觉吗?”弗洛林问我,此时就剩我们两个人了。
  我摇摇头。“不可能。我会一直熬着。”
  “我想他不希望咱们呆在楼下,”弗洛林微微皱着眉头,说道。
  “那就呆在我的房间里,”我答道。“你呢?”
  “和你在一起,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想要探个究竟,在他需要咱们帮助前,咱们也没什么可做的。他可以叫……”
  我有一种很不安的感觉,确信等祖父呼叫我们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但我没把我的担心说出来。
  晚上的那些事的开场和以前一样——从包围着老屋的黑暗中传来了像笛声似的、美妙得吓人的音乐声。过了一会儿,就是风声,寒冷,和嗥声。随后便出现了一种令人感到窒息的、邪恶的气氛——接着便出现了更多的表象,说不出来的可怕。我们一直坐着,弗洛林和我,没开灯;我没开我的电烛灯,因为即便有灯,我们也无法看见这些表象的源头。我面对窗户,风声开始响起的时候,我又去看那些树影,心想,绝对地,肯定地,树应该在这场凶猛的大风暴中弯腰了;但还是没有,树依然静静地没有动。天上没有云;星星很亮;夏天的星座已经移到了地球西边的边缘上,把天空留给了秋天。风声渐渐地加大了,但在夜空映衬下的树影依然没有动。
  但突然间——突然得使我一时间使劲眨着眼睛,告诉自己说眼前的景象不过是一个梦——天上的一大片星星都不见了!我站起来,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就好像是有一片烟云突然升到空中,几乎升到了天顶那么高;但云是不可能这么快地出现在空中的。在头顶和两侧的天空中,星星依旧闪亮。我打开窗户,探身到窗外,试着去辨认被星星衬托出来的黑色的轮廓。那是某种巨兽的轮廓,一个很吓人的人物漫画,有一个相当于头部的轮廓顶着天,在大概是眼睛的位置上有两颗闪烁着深紫红色光的星星!——那是星星吗?在这同时,那些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变得越来越大,老屋被震得颤颤巍巍地晃,魔鬼般狂暴的风声大得令人难以形容,嗥声也响得几乎能令听到它的人发疯。
  “弗洛林!”我的声音是嘶哑的。
  我听见他走到了我身边,不一会儿便感觉到他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这么说,他也看见了;那不是幻觉,不是梦——这个被星星映出轮廓的庞然大物,还在动呢!
  “它在动呢,”弗洛林轻声说。“噢,上帝啊!——它过来了!”
  他惊恐地离开了窗口,我也离开了。但刹那间,天上的阴影消失了,星星又露出了闪光的脸。但风声的音量却一点儿都没有减弱;实际上,如果有可能,它会变得更狂野,更猛烈;整个老屋都在颤抖,震动,同时,那些巨响的脚步声在老屋前的山谷里反复回荡着。温度变得更低了,我们都能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气了——屋里就像外层空间一样冷。
  在一片混乱的思绪中,我想起了祖父的文稿中写的传说——关于足迹遍及最北边的寒冷雪域中的伊萨卡的传说。正在我回想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恐怖的、由嗥声组成的合声,那仿佛出自一千只野兽之口的胜利的赞歌——
  “咿呀!咿呀!伊萨卡,伊萨卡!哎!哎!哎!伊萨卡-斯啊呀克-瓦戈特姆-瓦戈特姆。伊萨卡-富坦!呜喝!咿呀!咿呀!哎!哎!哎!”
  与此同时,传来了一声爆裂的巨响,旋即响起了我祖父充满恐惧的叫喊声,那是胆战心惊的尖叫,像是要叫弗洛林和我的名字,但还没叫出来就被出现在他面前的恐怖噎住了。
  他的叫声没有了,同时其它所有的表象都停止了。只有那种可怕的、预示着恶兆的寂静像死亡的阴影一样紧紧地包围着我们。
  弗洛林率先冲出了我的房间,我接着也冲出去了,没被他落下几步。他在楼梯上摔倒了,然后借着我的电烛灯的光又爬了起来,我手里拿着电烛灯,和他一起冲到书房门口,呼唤着祖父。
  没有人回答,但门下缝隙里透出的一条黄色光线表明他的灯还亮着。
  门从里面锁上了,我们必须把门砸坏才能进去。
  祖父不见了。在东墙上有一个大洞,原来画在上面的画现在已经掉在了地板上——那是一个通向地球深处的石洞,屋里的每样东西上都留下了伊萨卡的标志——一小片白雪,在书房黄色的灯光照耀下,雪粒像无数颗小宝石一样,熠熠闪光。除了油画被破坏了之外,只有祖父的床被弄乱了——好像有一股惊人的力量把祖父从床上掳走了似的!
  我赶忙去看祖父存放利安得叔祖的手稿的地方——手稿不见了;什么都没留下。弗洛林突然大叫一声,指指利安得叔祖画的油画,又指指我们面前的那个大洞。
  “它一直都在这儿——那个门槛,”他说。
  我也看出来了;但祖父看出来的太晚了——利安得叔祖画的就是在他建房子之前这里原有的景象,他用老屋把山坡上那个通向地球深处的大洞隐蔽了,那就是他在信里警告过的神秘的门槛,祖父跨过去了,消失了!
  虽然没什么可说的了,但在所有那些怪异的事实当中,我依然要透露一件事。当地官员和来自哈蒙的一些无畏的冒险家随后对石洞进行了全面的搜索;他们发现石洞有好几个出口,连通着遍布于周围的群山上的数不清的石缝,任何想要通过石洞进入老屋的人或物都必须要先钻进其中一条石缝。祖父失踪后,利安得叔祖的活动也被暴露了。弗洛林和我都受到了当地官员的怀疑,经受了严酷的拷问,但他们没有找到祖父的尸体,最终我们也被释放了。
  但从那天晚上开始,一些事实被澄清了,根据祖父的暗示,再结合写在那些禁书里——那些书都被锁在米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图书馆里了——的可怕的传说,这些事实是无可逃避的。
  首先是那一串巨大的脚印,那是在那天晚上那个顶天立地的黑影出现的地方发现的,脚印就是一个个深坑,大得令人难以置信,就像是有某种史前的怪物从那里走过似的,每个脚印的间隔都有半英里,脚印一直延伸到老屋外面,然后在一个连通石洞的石缝处消失了,经过对比,这些脚印和在马尼托巴北部雪地里发现的脚印是一样的,而那两个当地居民和那名警察就是在那里从地球上消失的!
  其次是我祖父的笔记本和一部分利安得叔祖的长信,有人在上萨斯喀彻温的林海雪原深处发现了它们,所有的东西都被冰包裹着,留在上面的各种痕迹都表明它们是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掉下来的。笔记本上的最后一条记录标注的日期就是他在9月底失踪的那一天;本子是在第二年的4月才被发现的。弗洛林和我都不敢把它们不寻常的外观描述出来,我们把那封可怕的信和祖父没完成的译文都烧掉了,译文本身,在它被写出来的时候,连同其中所包含的对跨越那个恐怖门槛的警示一起构成了对外来者的召唤,这个外来者是如此可怕,就连那些曾写出惊世骇俗的恐怖故事的古代作家都不敢去描述它。
  最后是那个最确凿、最具有决定性的证据——7个月之后在离新加坡东南部不远的一个太平洋小岛上找到的我祖父的尸体,和奇怪的验尸报告:保存完好,像是被冻住了,因为太凉,以至于在发现尸体5天后都没人敢直接用手触摸他,还有一个怪异的事实是,他是被半埋在沙地里的,就好像“他是从一驾飞机上掉下来的!”弗洛林和我都不再有任何怀疑;这是关于伊萨卡的传说,它把它的牺牲带到地球上遥远的地方,穿越时空,然后再丢弃他们。证据无可置疑地表明,祖父在那段令人难以置信的旅程中有一段时间还是活着的,如果我们有任何怀疑,在他口袋里找到的、他从他曾到过的神秘的地方带给我们的那些小纪念品就是最终的、最具有决定性的证据——一个小金牌,上面微缩着一幅古代生物争斗的场面,表面还刻着一些神秘的图案,米斯卡托尼克大学的拉克汉姆博士鉴定这块金牌是出自某个早已被人遗忘的地方;一本用缅甸语写的邪书,里面有关于神秘的雷恩高原的恐怖传说,那里是可怕的特考-特考人居住的地方;最后是一个令人厌恶的、充满野性的小石雕,一个恶魔般的怪物正在天上乘风而行!
《克苏鲁神话:邪神复苏》作者:[美] H·P·洛夫克拉夫特 等
(本书)
《外星怪物》 罗伯特·布洛克
  (献给H·P·洛夫克拉夫特)
  一
  我自诩为恐怖小说作家。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对那些不可知、不可测的神秘魔力着迷。莫名的恐惧、怪异的梦境、萦绕在心头的那些半直观的胡思乱想总是能莫名其妙地带给我无比的快乐。
  我看了好多文学著作,我曾和坡一起在午夜的小径上散步,或是和马臣一道蹑手蹑脚地在树影中穿行;我和波德莱尔一块探索星空,或是让自己沉浸在古代的传说故事中,看地球内部的癫狂。
  我生活的外部环境相对来讲就比较沉闷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自己过得越来越像一个贫困的隐士,平静而达观地生活在一个只有书和梦的世界里。
  人总得谋生呀。就我的体质和精神而言,我天生就不是干体力活的料,所以我在一开始选择职业的时候就犯了难。经济大萧条又把事情复杂化到了几乎令人难以容忍的地步,有一段时间,我都快成穷光蛋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决定要写作。
  我买了一台破打字机,500张廉价稿纸,还有一些复写纸。写作的主题自不必担心。还有什么是比信马由缰地写一个色彩斑斓的梦更好的呢?我要写恐怖、惊悚,写死亡之谜。起码,在我简单的头脑里,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很快我初次尝试的结果就让我认识到了我有多失败。令我伤心难过的是,我没能实现我所追求的目标,我栩栩如生的梦境一到纸上就变成了毫无意义的、由乏味的形容词构成的连篇废话,我竟找不出普普通通的词语来完美地展现那种莫名的恐惧。我的第一部手稿就是一堆废纸,分别被几家杂志社退稿了。
  我得养活自己呀。我必须开始慢慢调整我的思路。我使出浑身解数用词、短语、句子做实验。那真是一项艰苦的工作。但是,不管怎样,终于是有人看上了我的一个故事,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不久,我就摸透了这个行当里许多显而易见的技巧,我的前景也变得一片光明。出于一种很简单的想法,我又回到了我梦一般的生活和我所钟爱的书堆里了。我的故事在短期内能让我维持基本生活,这就足够了。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我的回归是因为我有个更大的抱负。
  我要写一个真正的故事,不是我曾经给杂志写的那些很老套的、让人过目就忘的东西,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艺术创作。我的理想就是创作一部大师级的作品。我不是一个好作家,但那并不能完全归咎于我比较呆板的风格。我觉得,那是因为我选错了主题。吸血鬼,狼人,食尸鬼,神秘的怪物,这些都是毫无价值的东西。平庸的想像力,平淡无奇的潜词造句,抱持着缺乏想像力的人类中心说的观点,都是无法诞生真正出色的恐怖小说的主要原因。
  我必须要找到新的主题,真正不同寻常的素材。我要是能想像出一种怪异得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该多好啊!
  我渴望能了解,那些在星星之间打斗的魔鬼唱的是什么,渴望能听见那些对着充满回音的太空倾吐心声的古老的神灵说的是什么。我渴望了解死亡的恐惧,蛆虫吻在我舌头上的滋味,冰凉的裹尸布拂在我身上的感觉。我能渴望知道木乃伊的眼窝里蕴藏了什么奥秘,渴望能知道蠕虫才知晓的学问。然后我就能真正地写作了,我的愿望也就能真正实现了。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我开始给全国各地那些遁世的思想家、梦想家写信。我把信分辨寄给了西部山区的一个隐士,北部荒原的一位博学之士,以及新英格兰的一个神秘主义梦想家。我从后者那里获悉了一些记述着神秘传说的古书的情况。他很谨慎地提起了带有传奇色彩的《死灵之书》,又犹犹豫豫地提到了一本叫做《伊本集》的书,说它的邪恶名声比起《死灵之书》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本人曾研习过这些书目,但他并不希望我在里面钻得太深。他从小在阿克汉姆长大,那是一个女巫盛行的地方,所以他听说过很多不可思议的故事,从那时起,他就很明智地回避了那些有禁忌内容的东西。
  在我的不断要求下,他终于勉强同意给我列一份名单,把那些他觉得我能够求助的人名告诉我。他是一位很有才气的作家,在有识之士的群体中很有名,我知道,他很关注整个事件的进展结果。
  我一收到他的那份宝贝名单,马上就开始四处寄信,希望能从那些人那里得到我想要的书目。我把信写给了大学、私人图书馆、那些号称是预言家的人和一些神秘教派的领袖人物。但我注定是要失望了。
  我收到的回信都相当冷淡,甚至是怀有敌意的。显然,他们都很不高兴被我这么一个好打听的陌生人知道了他们的秘密。后来,我还收到了几封恐吓我的匿名信,接到了一通威胁我的电话。我倒是没太为这些事情着脑,让我觉得更苦恼的是,我的努力全都白费了。否认,回避,拒绝,恐吓,这些都无助于我。我必须得想别的办法了。
  对了,书店!说不定我能在它们中一些不起眼的、发了霉的书架上找到我想要的东西呢。
  接下来,我开始了一个漫长的搜寻行动。我学会了心平气和地面对无数令我失望的结果。但那些普普通通的书店里似乎根本就没有人听说过那些可怕的《死灵之书》,邪恶的《伊本集》,或是令人不安的《魔教》之类的东西。
  坚持就是胜利。在南迪尔波恩街上的一个古老的小店里,在那些似乎已被时间遗忘了的、尘封已久的书架上,我终于有所收获了。它就紧紧夹在两本百多年前出版的莎翁名著之间。书是大开本的,还覆着铁护面,上面是手工刻写的题名,《蠕虫的秘密》。
  店主也说不清它是如何跑到他手里的。也许是多年前混在一批二手书里进来的吧。他显然不知道它是怎样一本书,因为我给了他整整一块钱,把书买下了。他替我把书包好,很高兴能有这么一笔意想不到的好买卖,临走时还心满意足地和我道日安。
  我把这本宝贝书夹在腋下,匆匆离开了小店。收获真是太大了!我以前听说过这本书。书的作者是路德维格·普林,当年在布鲁塞尔,巫术审判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他死在了宗教审判所的火刑柱上。他是一个神秘人物——炼金术士,能招魂问卜的人,知名的博学者,当他最终受到世俗的审判并遭受火刑时,他还夸耀说,人们根本想像不到他已经活了多久了。据说,他曾经声称自己参加过那次注定要受诅咒的第九次十字军远征,并且是唯一的幸存者,还拿出一些发了霉的证明文件予以佐证。在那本古老的编年史里,确实是有一个叫路德维格·普林的人被列在了蒙特塞拉特的家臣名册里,虽然他说不定真是这位勇士的直系后代,但那些持怀疑态度的人还是污蔑他是冒名顶替的疯子。
  路德维格说,他关于巫术的学识都是早年他在叙利亚当俘虏的时候,从那里的巫师和术士那儿得来的,他还随口说起他和伊斯兰教神话中的那些神灵不期而遇时的情形。人们都知道他曾在埃及呆过一段时间,那里的利比亚苦行僧知道先知穆罕默德在亚历山大时的传奇事迹。
  无论如何,他最后的日子是在佛兰德低地的乡间度过的,那里也是他出生的地方,他住的地方,确切地说,是一个古罗马帝国前的陵墓留下的废墟,就在靠近布鲁塞尔的一个森林里。众所周知的是,路德维格和一大群密友住在那里,并且在那儿做招魂会。现存的手稿上提到他时,谨慎地措辞说他是和一些“隐形的伙伴”以及“来自外星的仆人”在一起。那里的农民在晚间都会远离那片森林,因为他们不喜欢那些回响在夜空中的叫喊声,而且可以更加肯定的一点是,他们并不想看见那个在已经破碎了的、异教徒的古老祭坛前顶礼膜拜的群体。
  不管怎样,在普林被那些宗教裁判所的走狗抓走以后,人们就再也没见过受他支使的这些生物。前来搜索的士兵发现坟墓已经完全废弃了,但它在被捣毁前,曾经遭到过很仔细的洗劫。那些带有神秘色彩的实物、不同寻常的器具和混合物都令人费解地不见了踪影。他们又搜查了那片令人生畏的林地,还壮着胆子检查了那个神秘的祭坛,但还是一无所获。祭坛上有新鲜的血迹,在对普林的审讯结束前,拷问架上也有新鲜的血迹。一连串极其残暴的折磨没能撬开沉默的巫师的嘴巴,最后,那些精疲力竭的审讯者停止了拷问,把这个上了年纪的巫师投入了地牢。
  就是在监狱里,在等待审判的那段时间里,他写下了这本恐怖的《蠕虫的秘密》。这本书是如何从警觉的卫兵眼皮底下传出来的,始终是一个谜,但在他去世一年之后,他的书在科隆出版了。虽然这批书很快就被查禁了,但还是有几本已经被秘密地散发了。人们辗转传抄这本书,虽然后来曾出版了经过审查的删节本,但只有拉丁文原版被看作是真书。几百年来,只有少数几个人看过真书,他们了解老巫师的秘密,但出于某种原因,他们反对把他们的姓名公诸于众。
  简而言之,在这本书刚归属于我的时候,我对它的了解就是这些。单从一个藏书者的角度讲,这本书绝对是一个非常的发现,但关于它的内容,我还无从评判。它是用拉丁文写的,而我只会一点点拉丁文,所以当我打开这本发霉的书时,我便遇到了一个难题。我找到了埋藏在地下的宝藏,但却没有打开它的钥匙,这不是要让我发疯吗。
  有一刻我都绝望了,我可不想拿着这本骇人听闻的邪书去找当地的古典文学或拉丁文学者。我有主意了。何不带着它去东部找我的朋友帮忙?他是学古典文学的学生,而且应该不会被普林的那些邪恶的启示吓到。我马上写了封急信给他,并很快得到了答复。他很高兴能给我帮忙,我得尽一切努力立刻赶过去。
  二
  普罗维登斯是一个可爱的城市。我朋友住的是一个带有优雅的乔治亚风格的老房子。底层布置带有殖民时期的特色。二楼是他的工作间,有古老的山墙,还有很大的窗户。去年4月那个残酷而多事的一晚,我们就是在这里度过的,就坐在那扇敞开的、能够俯瞰蔚蓝色的大海的窗户前面。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病态般苍白的迷雾令人心烦意乱地弥漫在夜色之中。在我的脑海中,那情景依然清晰可见——那个小房间里亮着灯,有一个大桌子和几把高靠背的椅子,沿墙立着一排书架,在几个特制的文件夹里放着一叠叠手稿。
  我和我的朋友坐在桌前,摆在我们面前的是那本神秘的书。在昏暗的灯光下,脸色蜡黄的他看上去像个鬼似的,投在墙上的瘦削的侧影一直在不停地跳动。周围有一种令人不可思议的不详之兆,我感觉到似乎有什么秘密正等待着我们去揭开。
  我的朋友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一直都在和密教玄学打交道,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的直觉。他坐在椅子上,不寒而栗地浑身发抖,他并没有发烧,但他的眼里却在冒火。在他还没有打开那本被诅咒的大部头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那里面充满了邪恶。发霉的气味从那些古老的书页中散发出来,其中还夹杂着坟墓中才有的臭味。再看那些退了色的羊皮纸,纸边上尽是蛆虫,纸也被老鼠啃坏了。
  那天下午我已经把这本书的历史讲给我的朋友听了,并且当着他的面把书拆了包。那时,他似乎有一种迫不及待的冲动,恨不得当时就把书打开来看。但现在,他反而不想打开它了。
  他坚持认为,把书打开并非明智之举。那里面写的都是邪恶的东西,谁能说清那里面包含的都是怎样的骇人听闻的传说呢?谁又知道会又怎样的厄运降临在那些贸然翻看这本书的人头上呢?知道得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有好多人就是在研习书里所包含的那些巫术的时候丢掉性命的。他求我放弃这个念头,不要去看这本书,不要想着从这类疯狂的东西中找寻灵感。
  我是一个大傻瓜。我不由分说地就把他的好意回绝了。我不害怕。最起码咱们得看一眼这里面都写了些什么吧。我把书翻开了。
  结果很令人失望。那看上去就是很平常的一本书——快要破碎的、发黄的纸上写着一行行拉丁文。除了字还是字,没有插图,也没有令人不安的装饰花纹。
  我的朋友终于还是没能抵挡住这本罕见的、为藏书家所钟爱的书所带来的诱惑。没多会儿,他就开始从我的肩膀上偷眼看了起来,偶尔还小声地念出几句拉丁文。终于,他的热情上来了。他双手紧紧抓住这个大部头,走到窗前坐了下来,开始随意地翻看着书里的内容,不时地还把一些段落翻成英文,念了出来。
  他的眼中闪现出狂野的光;当他埋头细读手里那本行将散架的神秘著作的时候,他映在墙上的侧影也定住了。开始时,他还在不断地大声念着那些吓人的文字,渐渐地,他的声音变成了低语,低得像毒蛇发出的“嘶嘶”声。我只能听见几个词,而他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他着了魔似的读着。我听到他好像提到了几个占卜之神的名号,伊格老人,神秘汉,还有蛇须拜提斯。我禁不住战栗起来,因为我知道这几个古老的名字,但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带给我的就不止是战栗了。
  事情来得很突然。他冷不丁地转向我,显得很亢奋,兴奋的声音变成了刺耳的尖叫。他问我是否记得关于普林实施巫术的那些传说,以及关于他从外星召唤隐形仆从的故事。我点头称是,搞不懂为什么这些会令他突然间变得如此狂乱。
  他给了我答案。在书里的一个章节中,他发现了一句祷文,说不定就是普林用来召唤外星仆从的那句话!他让我听他念出来。
  我呆呆地坐在那儿,像个傻瓜似的,什么都不懂的白痴。为什么我没惊叫出来呢?为什么我没试图逃走呢?为什么我没从他的手里把那本邪恶的书抢过来撕碎呢?相反,我却坐在那儿,在我的朋友用异常亢奋的声音,声嘶力竭地读着那一长串不详的符咒时,我就那么坐着。
  “Tibi, Magnum Innominandum, signa stellarum nigrarum et bufoniformis Sadoquae sigillum……”
  就在他用沙哑的声音念着符咒的时候,夜一般黑暗的恐惧降临了。那些咒语就像是翻腾的火焰一样,灼烧着我的大脑。那异乎寻常的音调回荡在无限的宇宙中,已经穿越了最遥远的那颗星球。那声音仿佛穿透了一扇扇远古的、无法用尺度计量的大门,到那里呼唤聆听者,召唤他到地球上来。这一切莫非都是幻觉?我无暇回味。
  他无意的召唤得到了回应。还没等他的声音落下去,恐怖就降临小屋了。屋里变得冷了起来。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呼啸着从敞开的窗口钻了进来;那不是人世间的风。随风而来的是远方的、邪恶的哀鸣,一听到那哀鸣声,我的朋友立刻变得脸色煞白,脸上又呈现出了新被唤起的恐惧。随后,墙上传来了被撞击的声音,我眼睁睁地看着窗台变了形。从敞开的窗户外面的虚空中传来了一阵淫荡的大笑声——那是一种极其疯狂的、歇斯底里的、咯咯咯的尖笑。
  随后所发生的事快得令人吃惊。我的朋友站在窗前,突然开始尖叫起来;他边叫边狂乱的用手在空中抓挠着。借着灯光,我看见他的脸痛苦而又疯狂地扭曲着。不一会儿,他的身体就凭空悬了起来,身子向后弯着,脊背像是要弯折了似的。随即便传来了骨头折断的声音。此时,他的身体悬在了半空中,眼睛呆滞无神,手惊厥地紧紧抓着某个隐形的东西。那种疯狂的咯咯尖笑又响起来了,但这次的笑声是从屋里响起来的。
  星星痛苦地摇晃着;冷风在我耳边呼啸着。我缩在我的椅子里,眼睛紧盯着角落里令人震惊的一幕。
  此时,我的朋友尖声呼叫着;他的尖叫声和凭空响起的邪恶而开心的大笑声混合在了一起。他软软地垂下来的身体在半空中荡来荡去,当他的身体再一次向后弯曲的时候,血从他被扭断的脖子处喷了出来,像红色的喷泉一样飞溅着。
  血根本就没有流到地板上。当它还喷涌在半空的时候,那笑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吸吮的声音。我恐惧地意识到,那个从外面进来的隐形的东西正在吸血!是什么东西这么突然地在不经意间就被召唤而来了?我无法看到的吸血恶魔是什么呢?
  就在这时,更可怕的变形开始了。我的朋友的身体开始抽缩,变得干瘪,没有了生气。最后,尸体落到了地板上,令人恶心地一动不动地躺在了那里。但在半空中,又出现了另一种令人更加恐怖的景象。
  在窗边的角落里亮起了红光——血红色的闪光。一个模糊的轮廓慢慢地、但却是实实在在地显现出来了。那是隐形的外星恶魔充了血的轮廓。它是红色的,还滴滴答答地流淌着什么;它是一个巨大的、脉动着的、可以移动的胶状物;它是一团长着无数摇摇摆摆的触须似的附属器官的猩红色的东西。在那些触须似的器官末端都是吸盘,吸盘一开一合地,充满食尸鬼似的的贪婪……那东西的样子臃肿,猥亵;它没有头,没有脸,没有眼睛,它有无底洞似的的胃口和巨大的利爪,它是来自外星的怪物。它噬食的人血将它隐形的身体轮廓暴露出来了。那不是正常人应该看到的东西。
  幸运的是,它没有继续流连。在轻蔑地将死尸似的人身扔到地上后,它有意识地攀住了敞开的窗户。它从那里消失了,当它退回到它来的地方的时候,我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它嘲弄的笑声。
  就这样,我孤单一人留在了房间里,脚边是没有了生气的、瘫软的尸体,那本书不见了,但墙上有带血的印记,地上有带血的污迹,我可怜的朋友的脸上血糊糊的,歪着头,斜看着那些星星。
  静静地坐了好久之后,我把房间和房间里面的东西都点着了。随即我便笑着离开了,因为我知道,这把火将把一切残留的痕迹都毁掉。我是当天下午才到的,没有人认识我,也没人看见我离开,因为在火情尚未被察觉时,我就悄悄地溜走了。我在弯弯曲曲的街道上跌跌撞撞地走着,当我抬头看见天上那些闪亮的星星,看见它们鬼鬼祟祟地从薄雾中向我眨眼睛的时候,我不禁开始全身发抖,并且傻笑起来。
  又过了好长时间,当我平静下来之后,我搭上了一趟火车。在回家的旅途中,我一直很平静,在写这篇文章的过程中,我也始终很平静。甚至当我读到我朋友被离奇地意外烧死在他的房间里的死讯时,我还是能保持平静。
  只有在晚上,当星星隐约闪现的时候,那些恶梦会回来,将我带进由狂乱的恐惧构成的巨大的迷宫里。每到那时我便会吃药,徒劳地想要把那些恶梦般的记忆挡在我的睡梦之外。但我其实并不在意,因为我也不会在这儿久留了。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我会再次看到那个外星怪物。我觉得它很快就会回来,无需再次受到召唤,而且我知道,当它再次出现时,它会找到我,把我带到曾经缚住我的朋友的那片黑暗中去。有时,我几乎迫不及待地盼着那一天的到来,因为到那时我就绝对能弄通《蠕虫的秘密》了。
《克苏鲁神话:邪神复苏》作者:[美] H·P·洛夫克拉夫特 等
(本书)
夜魔 H·P·洛夫克拉夫特
  (献给罗伯特·布洛克)
  我看见神秘的宇宙张开大嘴
  漆黑的星球漫无目的地转动——
  它们在未曾留意的恐惧中转个不停,
  没有认识,没有光泽,没有名称。
  ——复仇女神
  对于罗伯特·布莱克之死,慎重一点的调查员都不会去贸然怀疑大家所公认的死因,即他要么是死于闪电,要么是死于由放电引起的某种深度的神经受损。当然,他面前的那扇窗户并没有被打碎,但自然界已经向人们展示过,它有能力表现出许多的不寻常。至于他死时的面部表情是如何形成的,可以归为某种不太清楚的肌肉方面的原因,而这种原因和他看见过什么东西毫不相干,同时,从他的日记里也能清楚地看出,当地的某种迷信或他所知道的某些往事使他产生了一种很古怪的幻想。至于在联邦山上的废弃教堂处出现的不正常情况,有头脑的分析人士会毫无疑问地把它们归为某种骗局,无论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其中至少有一些是在暗中和布莱克有关联的。
  归纳起来讲,死者是一个作家,也兼作画家,全身心地致力于神秘学、梦幻、恐怖和迷信等领域,渴望探索奇异鬼怪之事的来龙去脉。
  早年,他为了拜访一个怪异的老人,曾在城里住过,那个老人像他一样醉心于神秘而隐晦的传说,但后来失火死掉了,从那以后,他也离开了此地,但肯定是由于某种病态的直觉,使他离开了他在密尔沃基的家,又回到了这里。尽管他在日记中否认了,但他可能已经知道了那些古老的故事,而他的死可能也使某个注定要成为文学题材的、惊人的骗局泡了汤。
  然而,在那些查看过所有的证据并找到了其中的因果关系的人当中,还是有几个人死守着缺乏理性的、与众不同的理论不放。他们倾向于关注布莱克日记中的一些表面文章,并且还特别指出了某些事实,诸如,关于老教堂的记录毫无疑问是真实的,那个令人反感的、非正统的“占星贤人”教派在1877年前也确实存在过,有记录显示,那个好刨根问底的、名叫埃德温·M·勒里布里奇的记者的确在1893年失踪了,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布莱克死的时候脸上出现的是那样一种可怕的、扭曲变形的恐怖表情。在这些人当中,有一个走得更极端,他把那个被切割成奇异的多面体的石头和它那个带有奇特的装饰花纹的金属盒一起扔进了海湾,那个盒子是在老教堂的尖塔里找到的,是那个黑洞洞、没有窗户的尖塔,而不是布莱克在日记里提到的这些东西原来所处的那个塔楼。尽管遭到了来自官方的和非官方的广泛指责,这个人——一个有名望的医生,同时也喜欢稀奇古怪的民间传说——还是宣称,他扔掉的是地球上的一个危险的东西,这个东西太危险,不能把它留在地球上。
  在这两种不同的意见当中,读者当有自己的判断。报纸从一个怀疑者的角度提供了一些确凿的细节,留给别人一幅图画,那是罗伯特·布莱克所看到的,或者他以为他看到了,或是他假装看到的图画。现在,再仔细、公正地研究一下日记,并且不妨让我们从事件的主角所表达的观点,把各个事件间的神秘联系归纳总结一下吧。
  年轻的布莱克是在1934到35年之间的那个冬天回到普罗维登斯的,他住在了学院街附近的一处老宅的上层,房子建在从学院街拐过去的一处草地上,就在位于布朗大学校园附近、约翰·海图书馆后面的东西向的山顶上。那是一个温馨而迷人的地方,座落在一小片村野似的、古老的花园绿洲中,经常能看到友善的大猫在随便一处棚屋的屋顶上晒太阳。方正的乔治亚式大屋有一个分层顶,还有典型的、带扇形雕刻的走廊,小格的玻璃窗,以及其它能体现19世纪早期建筑工艺的代表特征。屋内的房门都是镶有6块嵌板的门,地上铺的是宽地板,旋转楼梯带有殖民时期的风格,白色的壁炉架是亚当式的,位于大屋后部的房间比大屋的整体水平面要低三个台阶。
  布莱克的书房是位于西南角的一个大间,从那儿可以看到前花园的一侧,书房西面的窗户正好错开山脊,有着极佳的视野,能看到山下城里那些延伸叠错的屋顶,和在屋后烧得通红的、神秘的晚霞,他把书桌就放在了其中一个窗户前面。在远处的地平线上,是郊外一片开阔的紫色山坡。山坡对面约两英里远的地方,就是联邦山上那个鬼怪似的峰丘,在它周围是连成一片的屋顶以及尖塔,远远看去,尖塔的轮廓神秘地摇曳着,当烟雾笼罩城市的时候,便留下一个怪异的影形。布莱克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他正在俯瞰的是某个未知的、虚无缥缈的世界,它像是一个梦里的世界,在他想去探索或身临其境的时候,它可能会消失,也可能不会。
  他把大部分书都寄回家了,又为他的房间添置了一些古式家具,安下心来进行写作和绘画创作。他自己住,自己做一些简单的家务。他的工作室在北侧的顶楼上,美妙的光线能从分层顶的窗玻璃投射进来。在第一个冬天里,他创作了5个他最出名的短篇故事,分别是“地下掘洞者,”“教堂地下室的楼梯,”“松毛鬼,”“奈斯谷,”和“外星食魔,”同时他还画了7幅油画,描绘了无名的怪物,神秘的外星生物,和地球上所没有的风景。
  黄昏的时候,他常常坐在桌前,恍恍惚惚地盯着西窗外的景色——近在眼底的纪念堂的深色塔楼,乔治亚式的法院大楼的钟楼,市区内那些高耸的尖顶,远处闪闪发亮的、密布尖顶的山丘,还有那些未知的街道和迷宫似的山墙,这一切强烈地激发了他的好奇心。他从当地少数几个熟人那里了解到,远处的那片山坡是一大片意大利人的聚居区,而那里的房子大部分是过去北方佬和爱尔兰人留下来的。他有时会把望远镜对准那个诡异的、遥不可及的世界,透过袅袅的烟雾,逐个的看着每一个屋顶、烟囱和尖塔,揣测着那里面可能隐藏的稀奇古怪的秘密。即便是从望远镜里看过去,联邦山似乎仍像是一个天外来客,给人一种似梦还真的感觉,让人联想到布莱克在他的故事和油画中所表现的那些虚幻的、难以捉摸的奇妙事物。这种感觉一直会持续下去,直到小山渐渐地消失在一片紫色里,星星点点的灯火点缀在暮色之中,当法院大楼上的泛光灯和“产业信用”的红色灯塔亮起来的时候,夜晚就变得更加诡异了。
  在远处联邦山上那些景物当中,最令布莱克感到好奇的是一个巨大而神秘的教堂。在白天的某些时间里,它会显得格外别致,等到黄昏的时候,在夕阳映红的天空映衬下,它高大的塔楼和渐高渐细的尖塔就变成了漆黑模糊的影子。它好像是位于一个特别高的地势上,灰朴朴的正面和隐约可见的北侧斜屋顶,以及尖形的大窗户的顶部都很突兀地凌驾于周围一片杂乱的屋脊和烟囱管帽之上。从它特别庄严简朴的外观看,它好像是一个石制建筑,多年的风霜、烟雨在它身上留下了斑斑污迹。透过望远镜可以看到,它的设计是最早期的哥特式复兴建筑的实验样式,具有乔治亚时期的某些外形和比例特征。它可能是在1810年至1815年间建成的。
  几个月过去了,布莱克一直在观察远处那个神秘的教堂,对它的兴趣也越来越浓厚。由于那些大窗户从来都不曾亮起灯火,所以布莱克认定那里面应该是空的。他看得越久,想得也越多,到后来,他开始构想一些诡异的事情了。他认为,那里笼罩着一种朦朦胧胧的、奇特而凄凉的气氛,所以,就连鸽子和小燕子也不愿在它那些灰蒙蒙的屋檐下筑巢。他从望远镜里看到,其它的塔楼和尖顶上都会落着一大群鸟,而它们却从不在那个大教堂上停留。起码他是这么认为的,而且也写在了他的日记里。他曾把那个地方指给他的几个朋友看,但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曾经登上过联邦山,也没有人知道那个教堂的过去和现在的情况。
  春天的时候,布莱克感到了一种极度的烦躁不安。他已经把他计划已久的小说开了个头,要写一个和缅因州的女巫教有关的故事,但奇怪的是,他却无法进行下去。在越来越多的时间里,他都是坐在西窗前,凝望着远处的山丘和黑漆漆的、连小鸟也惟恐避之不及的尖塔。花园里的树枝已经发新芽了,世界也开始重妆美丽,但布莱克的烦躁不安反而加剧了。就在那时,他第一次有了要到城市的那一边去看看的想法,他要亲自爬上那个神秘的山坡,去探索那个烟雾缭绕的梦幻世界。
  去年四月,布莱克开始了他探索未知的第一次旅行。他缓缓地走过一条条没有尽头的城区街道,穿过一个个荒凉、衰败的广场,终于看到了那条上坡的大道,路边的台阶经过一个多世纪的踩踏,已经磨损了,多利克式的门廊也已经塌下来了,他看到了一个圆顶,觉得那必定就是通往那个遥不可及的世界的起点。路边有一些已经发黑了的、由蓝白两色构成的路牌,但那些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眼下他注意到的是一些在街上游荡的人和他们那陌生而阴沉的面孔,还有高挂在一些历经多年日晒雨淋的棕色大楼上的一些写着外国字的招牌,都是楼里一些很古怪的商店的招牌。他找不到那些他曾远远地望见过的目标,这令他又一次意识到,他从远处看到的联邦山上的景象是一个梦幻世界,现实世界的人是无法踏入其中的。
  他不时地也能看到破败的教堂正面,或是垮塌的尖顶,但都不是他要找的那一个。当他向一个店主问起石头大教堂的事时,那人虽然会说英语,但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越往高处走,那些地方似乎也变得越来越奇怪了,一条条小巷构成了一个纷乱的迷宫,而那些小巷都远远地向南面延伸过去。他走过了两、三条宽阔的大街,一度曾觉得他瞥见了一个熟悉的塔楼。他再次向一个店家打听石头大教堂的事,而这一次,他敢发誓说,那些声称对此一无所知的人都是在骗人。那个深色皮肤的人脸上露出一种惊慌的神情,同时他又试图要掩盖他的恐惧,布莱克看见他用右手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手势。
  随后,他猛然看到,在他的左侧冒出了一个黑色的尖顶,在阴云密布的天空映衬下,尖顶就竖立在那些排列在向南延伸的、交错的小巷两侧的层叠的棕褐色屋顶上方。布莱克马上认出了那是什么,他一头扎进那些脏乱的、没有铺石砖的小巷里,向尖塔冲了过去。有两次,他迷路了,但他不敢向那些坐在门前台阶上的男主人或女主妇问路,也不敢向那些在泥泞、阴暗的小巷里摸爬滚打的小孩问路。
  终于,他看到了赫然耸立在西南方的塔楼,以及矗立在一条小巷尽头的一个大石垛。此时他正站在一个无遮挡的露天广场上,广场上很奇怪地铺着鹅卵石,在远端的那一侧,有一堵高墙。这就是他探寻的终点;在墙头那个宽阔的、围着铁栅栏的、杂草丛生的平台上——那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高出周围的街道足有6英尺——有一个阴森、巨大的石堆,即便是布莱克换了新的视角,他还是能毫无疑问地认出它来。
  那座空荡荡的教堂已经处于一种极其破败的状态。一些高大的石拱壁已经塌了,几个精美的尖顶饰也掉在了发黄的杂草丛里。那些被烟熏黑的哥特式玻璃窗大部分都完好无损,但许多石制直棂都不见了。布莱克觉得很奇怪,那些内容晦涩的彩绘玻璃窗怎么会保存得这么好呢,要知道全世界的小孩都有一个众所周知的共同爱好呀。厚重的大门仍是完整无缺的,而且关得紧紧的。在那堵墙的顶部四周,有一道生了锈的铁栅栏,栅栏的门就在连接广场的台阶的顶头上,能看到门上有一把挂锁。
  从栅栏门通向教堂的小径全被荒草覆盖了。到处是一片荒凉和破败,看着那些连鸟都没有的屋檐和黑糊糊的、没有藤蔓的高墙,布莱克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凶险。
  广场上只有可怜的几个人,布莱克看见紧北边有一个警察,便走过去向他询问教堂的事。他是一个高大、健壮的爱尔兰人,但很奇怪的是,他除了划十字好像就不会做别的事了,嘴里还嘟囔着说,人们从来都不谈论那座教堂的事。在被布莱克逼急了之后,他慌慌张张地说道,意大利神父警告过所有的人,说那里曾经是恶魔居住的地方,还留有恶魔的印记呢。他本人曾经从他父亲那儿听说过一些关于它的神秘传说,他父亲小的时候还听到过一些声音以及风言风语。
  从前,曾有一个很不好的教派在那里活动,那是一个违法的教派,能召唤邪恶的东西,那些东西来自某个不为人知的黑暗深渊。曾经有一个很好的神父来驱魔,但也有人说,只要是有光,就能驱魔。要是奥马雷神父还活着的话,他能讲出许多故事来。但现在就没办法了,只能顺其自然了。现在它没有伤到任何人,它从前的那些主人不是死了,就是跑了。1877年的时候,人们开始注意到在这个地区不时地会有人失踪,于是便有了很耸人听闻的言论,它的那些主人就是在那个时候像老鼠一样跑掉了。有朝一日,市政府会出面接管这个无人继承的财产,但任何和它有瓜葛的人都不会有好。最好还是不要管它,等它过些年后自行倒塌,以免惊动了那些应该永远呆在它们黑暗的地狱里的东西。
  那个警察走了以后,布莱克站在那儿,一直盯着那堆阴沉沉的石头。他很高兴地发现,原来别人也和他一样,觉得那个教堂很可怕,同时,他在心里捉摸着,那个警察反复提到古老的传说故事,隐藏在那些故事后面的真相是什么呢?也许只是因为这地方看着可怕,所以才会有那些传说吧。
  午后的太阳从散开的云层后面露出脸来,但似乎无法照亮那个古老的圣殿被烟熏黑了的、污迹斑斑的外墙。奇怪,春天来了,但在被铁栅栏围住的那一片地方却没有一点绿意,依然是干枯、焦黄的一片。布莱克走到那个高出地面的平台边上,仔细的看着那堵墙和生了锈的铁栅栏,寻找着可能存在的入口。那个乌黑的教堂对他有一种可怕的诱惑,令他无法抗拒。台阶附近的栅栏都没有缺口,但在转过去一点的北侧少了几根栏杆。他可以从台阶走上去,顺着栅栏外面那一溜窄窄的护顶绕到那个缺口去。要是人们都对这个地方怕得要死的话,他就不会撞见什么人。
  在还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之前,他已经登上了护顶,来到了栅栏的缺口处。他向下看去,看到有几个人远远地站在广场边上,用右手做着手势,和他在街上遇见的那个店家做过的手势一样。有几扇窗户“砰,砰”地关上了,一个胖女人冲到街上,把几个小孩拽进了一个没有粉刷过的、快塌了的房子里。布莱克很轻易地就从缺口钻了进去,转眼间,他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片荒凉之中了。从四处散落的、几乎快被磨平的墓碑残断可以看出,这里曾经是一片墓地,不过那肯定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他与教堂之间的距离是那么的近,那拔地而起的建筑让他有了一种压迫感,他控制住自己的心情,走上前去,推了推正面的那三个大门。门都锁得严严的,他开始围着这个巨型建筑转圈,想要找个能钻进去的入口。他不能确信他真的想要进到这个阴暗的废教堂里面去,但它所具有的那种神秘感驱使他不由自主地就那么做了。
  他在教堂后面发现了他想要找的入口。那是一个地窖的窗户,没遮没盖的。他小心地探头往里看,看见了一个像无底洞似的蜘蛛网的世界,还有微微地反射着阳光的尘土。他看到了碎石头,旧木桶,破盒子,还有各式各样的家具,所有的东西都覆着厚厚的灰尘,看不出清晰的轮廓了。从一个锈蚀了的废暖气炉可以看出,这个地方直到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中期还有人在住,而且收拾得很好。布莱克想都没想,便从窗口爬了下去。拱形地窖很大,没有划分隔断,右手远端的一个角上有一条漆黑的拱道,显然是通到上面去的。置身于这个巨大的神秘建筑中,布莱克感觉到一种令他很不舒服的压抑,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小心地四周搜寻着。他在灰尘中找到了一个依然完好的木桶,把它滚到了那个打开的窗口前,好方便他出去。随后,他打起精神,尽量避开密布的蜘蛛网,斜穿到那个拱道前。无处不在的尘土快要把他呛死了,身上还是挂满了讨厌的蛛丝,他爬上拱道上那些已经磨损的石阶,进入到了一片黑暗之中。他没带照明的东西,只能用手小心地摸索。拐过一个90度的弯之后,他感觉到前面有一个关着的门,又经过一番摸索,他找到了那个古老的门闩。门是向里开的,门后是一条阴暗的走廊,走廊两侧都是被蛀坏了的嵌板门。
  一上到底层,布莱克就迅速地开始到处搜寻。内屋所有的门都没上锁,所以他可以自由地进出各个房间。教堂巨大的中殿简直就是一个吓人的地方,长条包厢椅、祭坛、沙漏形布道坛和共鸣板上全都堆积着尘土,巨大的蜘蛛网挂在陈列厅的尖拱上,缠绕在林立的哥特式圆柱上。午后渐渐减弱的阳光从那些奇特的、发黑的、巨大的半圆形玻璃窗投射进来,给这片沉寂而荒凉的景象披上了一层可怕的、灰暗的光。
  窗玻璃上的彩绘都被熏黑了,布莱克费了半天劲也看不出来那上面表达的是什么,但他从所看到的一小部分内容中感觉到自己不喜欢那些画。彩绘图案大都是传统风格的,根据他对那些令人难以理解的象征主义手法的了解,他看出那些都是很古老的图形了。画上的几个圣徒的表情都很令人讨厌,在其中的一个窗户上,好像画着一个黑暗的空间,还有一些怪异的螺旋型发光体点缀在其中。看过那些窗户之后,布莱克转过身来,注意到祭坛上那个挂满蜘蛛网的十字架,那不是常见的那种十字架,但是和太初的作为古埃及生命象征的T形十字章有点像。
  在半圆室旁边的法衣室后屋,布莱克发现了一张糟朽的书桌和一些高及天花板的书架,书架上的书已经发霉、破损了。当他看到了那些书名的时候,他才第一次真正感觉到了恐怖。那些都是平常百姓从没听说过的邪恶、隐晦的书目,即使是有人听说过,也是听人偷偷摸摸、担惊受怕地在私下里传说的;那些书里记载的都是被禁止的、可怕的内容,包括一些神秘的传说和古老的符咒,时间一直能追溯到人类的初期,以及人类尚未出现前的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混沌时期。那里面的大部分书目他都曾经看过,包括拉丁文本的、令人憎恶的《死灵之书》,邪恶的《艾弗尼斯书》,迪厄雷特伯爵写的、臭名昭著的《邪教》,冯·容兹的《无法形容的狂热迷信》,以及老路德维格·普林的恐怖作品《蠕虫的秘密》。但其中还有一些是他只听说过或从未听说过的书,像《奈考提奇手稿》,《孜延集》,还有一本几乎已经破碎了的书,上面的字已经完全无法辨认了,但其中的一些符号和插图对于学神秘学的布莱克来说还是能认出来的。很显然,一直在本地流传的那些风言风语并不是空穴来风。这里曾经存在过一个邪恶的东西,比人类的历史还长久。比已知的宇宙还深远。
  在那张糟朽的书桌里有一个皮面小笔记本,上面用一些很奇怪的密码式的符号记录着一些条目。那些手写的内容是由现在在天文学里延用的一些常见的传统符号构成的,这些符号在古时候是用于炼金术、占星术以及其它一些作用不明的法术的,那些代表着太阳、月亮、行星、星位和黄道十二宫的符号,被密密麻麻地画在一页页纸上,从一些段落中可以看出,每个符号代表的是一个字母。
  布莱克把笔记本装进了他的外衣口袋,想过后再去破解那些密码。书架上的许多大部头都很吸引他,他想,以后可以找时间到这儿来借书看了。他心里捉摸着,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没有人来碰这些书呢?难道他是60年来第一个冲破了封锁着这个地方的恐惧,进到这里来的人吗?
  他把底层整个查过一遍之后,便重又穿过那个遍布灰尘的、神奇鬼怪的中殿,走到了前厅,在那儿,他看到了一个门,还有楼梯。他估摸那是通到上面漆黑一片的塔楼和尖塔的,两个都是他远远地看了好久、再熟悉不过的目标了。爬楼梯的过程中,他被呛得够呛,灰尘实在是太厚了,而且在这么狭窄的地方,蜘蛛似乎也变得更勤劳了。盘旋向上的楼梯都是又高又窄的木头台阶,布莱克不时地从所经过的乌蒙蒙的窗户向外眺望着脚下的城市。他并没有在下面看到绳子,但他还是希望能在塔楼里发现一个大钟,或是能听到洪亮的钟声,因为他曾用望远镜对准这个塔楼窄窄的、百叶窗式的尖顶窗看过好多遍了。但他注定是要失望了,因为当他爬上最后一级台阶后,他发现钟楼室里根本没有钟,而且显然是被挪做它用了,与钟楼毫不沾边。
  钟楼室大约有15平方英尺,惨淡的光线从四面各一个尖顶窗照射进来。在被尘土覆盖的地板上,正中央立着一个怪异的石柱,差不多有4英尺高,直径大概有2英尺,石柱表面刻满了奇形怪状的、根本无法辨识的象形文字。在石柱上面放着一个金属盒,盒子的形状很不对称,带合页的盒盖是打开的,盒子里面的尘土差不多得积了10年了,在厚厚的尘土下面有一个蛋形或不规则的球状物,球径差不多有4英寸。在石柱周围,有7把还算完好的高背椅,是哥特式风格的,椅子大致围着石柱组成了一个圆圈,在椅子后面,沿着灰暗的、用镶板装饰的墙壁,有7个破碎的、涂成黑色的大石膏像,像极了复活节岛上的神秘巨石像。在室内挂满蜘蛛网的一个墙角,墙面上被凿出了一个梯子,一直通向上面的一个活门,活门是关着的,它上面是没有窗户的尖塔。
  等布莱克渐渐适应了室内微弱的光线后,他注意到发黄的金属盒上有一些很怪异的浅浮雕饰纹。他走过去,用手和手帕掸去了上面的尘土,看到那上面刻的是一种可怕的、异域的形象,那形象虽然看上去活生生的,但和地球上已知的生命形态都不一样。那个看似球体的东西原来是一个近乎黑色的、带红色条纹的多面体,有许多不规则的表面。它既像是某种极不寻常的水晶,又像是用石头精心打磨、雕琢的工艺品。它没有接触到盒子的底部,而是悬在盒子里的,有一个金属圈套在了它的半腰上,把它托住了,还有7个设计奇巧的支撑物沿水平方向伸展开来,与盒子的内壁形成了一定的角度。布莱克一看到这块石头,马上就被它深深地吸引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它,觉得它那些闪闪发光的表面像是透明的似的,从里面能看到奇妙的世界。在他的脑海中,走马灯似的出现了异域的景象,有高大的石头塔楼,巨大的、没有生命迹象的山脉,还有遥远的空间。
  当他终于把目光从石头上移开的时候,他注意到,在远端靠近通向尖塔的梯子的那个角落,有一些尘土显得有点特别。他也说不出为什么那会引起他的注意,也许只是下意识的感觉吧。他拨开那些垂挂的蜘蛛网,走了过去,开始努力地探究其中的奥妙。他用上了手,还有手帕,不一会儿就发现了真相,他倒吸了一口气,心绪一下子变得错综复杂了。那是一具人的骨架,肯定已经在那儿很长时间了。身上的衣服已经变成了碎布条,但从钮扣和布头看,那人穿的是灰色套装。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包括鞋,金属扣,一个样式过时的领带夹,一个记者的证章,上面写的是“普罗维登斯电讯报”,以及一个破烂不堪的皮夹。布莱克小心地检查着皮夹,发现里面有几张老版的钞票,一张1893年的赛璐珞广告年历片,几张名片,上面的名字都是“埃德温·M·勒里布里奇,”还有一张纸,上面用铅笔写着一些备忘录。
  此时,从布莱克的日记可以看出,他内心的恐惧和神经质的忧虑越来越多了。他责备自己什么事都没做,还疯狂地推想着下次雷暴时可能产生的后果。日记中还证实,在雷暴期间,他曾经发了疯似的三次给电力公司打电话,让他们千万要小心预防断电。从他的日记里可以看出,他很关注的一点是,记者在塔楼里没有发现金属盒和石头,以及那具被毁的骨架。他估计,这些东西已经被转移了,至于是谁,或是什么东西干的,移到了哪儿,他只能是瞎猜了。他最担心的是他自己,他觉得在他和远方那个尖塔之间存在着一种可怕的关系,是他冒失地把隐藏在尖塔里的黑暗的恶魔唤醒了。他好像觉得他的意志被牵制住了,而且他的访客还记得,他那段时间总要坐在西窗的书桌前,出神地眺望烟雾缭绕的城市的那一边。他在日记里还写了一些可怕的梦,他提到有一个晚上,他醒来时发现自己穿戴整齐地站在屋外,并且不由自主地走下学院山,朝西去了。他一次又一次地认为,尖塔里的那个东西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
  人们回忆说,7月30日之后的那一周时间是布莱克几近崩溃的时候。他不穿衣服,所有的餐饮都打电话叫。到他那儿去的人注意到他在床边放了几根绳子,而他说他经常梦游,每晚不得不用绳子把脚捆住。
  他在日记里提到了使他崩溃的那次可怕经历。30日晚上他睡下之后,突然发现自己在一个几乎漆黑一片的地方摸索着。眼前只有快速横向移动的蓝光,短短的、淡淡的,但他能闻到一股奇臭无比的气味,还能听见他的上方有细微的杂音。他只要一移动,就会绊到什么东西上,而每当他弄出声响,上面像是回应似的也会有动静,那是一种轻轻颤动的声音,还夹杂着一种轻微的、木头相互错动时才有的声音。
  他的手曾经摸索到一个石柱,柱顶上没有东西,后来他发现自己在爬墙上的梯子,摸索着向上面某个越来越臭的地方爬,同时他还感到有一股灼热的气流扑面而来。还没等他看清那些像万花筒似的幻影,那些影像就逐渐化成了一幅深渊地狱的图景,那是一个巨大、黑暗、深不可测的深渊,恒星和世界都在黑暗中旋转着。他想到了关于终极混沌的古老传说,在混沌的中心爬行的是白痴盲神亚撒索,它是万神之主,在它周围的是他那些愚笨无知的追随者和没有固定形状的舞者,一双说不清形状的手爪抓着一只魔笛,当单调的笛声响起来时,它们都安静下来了。
  接着,从外界传来的一声巨响使他从恍惚中惊醒,使他意识到他正处于极其恐怖的境地。那是什么声音,他一点都不知道,也许是迟来的、放焰火的声音吧,整个夏天,联邦山上的居民为了向他们的各个守护神或他们在意大利家乡的圣徒致敬,一直在放焰火。不管怎样,他发疯似的尖声大叫着从梯子上掉了下来,地板上都是障碍物,他在几乎没有光亮的房间里摸索着。
  很快他便明白自己在哪儿了,他不顾一切地冲下窄窄的旋梯,在每个弯角都会摔倒、碰伤。他冲破中殿里巨大的蜘蛛网,摸黑从一个杂乱的地窖里爬了出来,到了外面有街灯的地方,然后从一个到处是山墙的、像是有鬼魂出没的山上跑了下来,穿过寂静的、尽是高大的黑塔楼的市区,爬上了东边的悬崖峭壁,回到了他自己的老房子门前。
  早上恢复意识之后,他发现自己穿戴整齐地躺在书房的地板上。身上粘满了灰尘和蜘蛛网,浑身上下都疼。他从镜子里看到,他的头发都被烧焦了,同时他还闻到外衣上好像有股怪味。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的神经崩溃了。从那以后,他便开始穿着睡衣,无所事事地在西窗前凝望着,担心着雷暴的威胁,在日记里写一些疯话。
  开始下大暴雨的时候,刚好是在8月8日的午夜之前。闪电一次次地划过整个城市,有人说看到了两个大火球。大雨倾盆而下,一连串的雷声使好多人无法入睡。布莱克极度紧张地为照明系统担忧,凌晨1点左右还试着要给电力公司打过电话,但那时为了安全起见,电话被暂时切断了。他在日记里记下了一切,记下了他是如何变得狂暴、绝望,如何在黑暗中摸索、爬行。
  为了能看到窗外,他不得不让屋里黑着灯,而且,好像他在大部分时间里都坐在书桌前,焦虑地透过雨雾、越过市区的屋顶望着远处联邦山上的那一片灯火。不时地,他会摸索着在日记上写点什么,所以,在其中的两页纸上能看到一些不连贯的词句,诸如,“灯火不能灭”,“它知道我在哪儿”,“我必须消灭它”,“它在叫我,但也许它这次没有伤害我的意思”,等等。
  随后,城市里的灯全灭了。根据电力公司的记录,那时的时间是凌晨2点12分,但布莱克没有提到时间。日记上只写着:“灯灭了,上帝救我。”在联邦山上,也有和他一样焦虑的守望者,那些被雨水淋透了的民众聚集在那个邪恶的教堂周围的广场和小巷里,手举着用雨伞护着的蜡烛、手电筒、油灯、十字架以及在意大利南部地区常见的各种驱邪符。他们为每一道闪电祈祷,当闪电一轮轮减弱并最终停息的时候,他们一直用右手做着神秘的手势。一阵疾风将许多蜡烛都吹灭了,周围变得更黑暗了。有人叫醒了“活力圣者教堂”的莫鲁佐神父,他匆忙赶到阴沉沉的广场上,尽其所能地念着有益的祷词。
  至于在2点35分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有下面几个人的证词——神父,一个年轻、聪明、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中央警局的威廉·J·莫纳汉巡警,一个最值得信赖的警官,当时他正在他的管片内检视着民众;围在教堂的石垛平台周围的那78个人中的大部分人,特别是那些站在广场上能看到教堂正面的人。当然,没有人说起违背自然规律的事。这样一件事的发生可以有好多原因。谁也无法确切地说出在那个巨大、古老、臭气熏天、废弃多年的异类建筑里发生了什么化学反应。恶臭的水蒸汽-自燃-长期腐化形成的沼气压力-无数的现象都可以作为原因。当然,决不能排除设计骗局的因素。事情本身真的是太简单了,实际发生的时间也不过3分钟。有向来仔细的莫鲁佐神父不停地看着表呢。
  当黑塔楼里传出的笨重的摸索声变得越来越大的时候,事情就开始发生了。一段时间以来,教堂里一直隐隐地散发出神秘的恶臭,而现在这种气味变得更浓重、更呛人了。伴随着一声木头碎裂的声音,一个又大又重的物件掉到了朝东向的教堂正面下方的院子里。因为蜡烛都被风吹灭了,所以人们现在看不清楚塔楼,但当那个物件快要落到地上的时候,他们看出那是塔楼东窗的一扇被烟熏黑了的百叶窗。
  紧接着,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臭气从漆黑的高处喷涌下来,令那些浑身战栗的守望者感到头晕目眩,几乎无法呼吸,广场上的那些人都快被熏倒了。与此同时,空气开始抖动起来,像是有一双翅膀在拍动,一阵突如其来的东风比之前更强更猛地刮了过来,把人们的帽子都刮掉了,把滴着水的雨伞都掀翻了。在没有烛光的夜幕中,什么都无法看清楚,但有些抬着头往上看的人觉得,在漆黑的夜空中,有一个巨大的、散开来的、浓黑的东西从他们眼前一闪而过,那像是一团无边的烟云,以流星一般的速度,向东飞走了。
  就这些。那些守望者又惊、又惧、又晕,已经陷入一种半麻木的状态,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还在继续他们的守夜;过了一会儿,一道迟来的闪电发出了强烈的闪光,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穿透了雨中的天际。半个小时之后,雨停了,又过了15分钟,街灯又重新亮了起来,那些疲惫不堪、全身湿透的守望者如释重负一般地回家去了。
  第二天的报纸在对暴雨的综合报道中,只是很简单地提到了这些事。看来那道强烈的闪电和那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东部更远一点的地区表现得比在联邦山上更惊人,而且在那边也出现了类似的难闻的气味。尤其是在学院山上,那声巨响把所有熟睡的人都惊醒了,并且引发了一轮迷茫的揣测。在那些已经醒来的人当中,只有几个人看见了山顶附近的那道反常的闪电,或是注意到了一阵令人无法解释的、往上吹的风,那阵风几乎都要把树上的叶子刮掉了,花园里的植物也糟了秧。人们一致认为,那道突如其来的闪电肯定劈到了附近的什么地方,但过后却没有发现被闪电打过的痕迹。住在陶·欧米加兄弟会会馆里的一个年轻人觉得,就在闪电出现之前,他看见空中有一团神秘的烟雾,但他的发现还没有得到证实。那几个看到闪电的人都一致认定,有一阵强风从西边刮过来,而且在闪电出现之前,还有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调查表明,闪电过后,人们普遍都闻到了难闻的气味。
  人们很认真地讨论过这些要点,因为它们很可能与罗伯特·布莱克之死有关联。住在普西·德耳塔会馆的学生说,他们从楼上的后窗能看到布莱克的书房,9号早晨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他在西窗前的那张模糊、苍白的脸,他们还在捉摸,他怎么会有那种表情。当他们在那天傍晚看到同样表情的一张脸还停留在同一个地方时,他们有点担心了,便留意着看他的房间里是否会有灯亮起来。后来,他们去按过那个黑着灯的房子的门铃,再后来,就找来了警察,强行把门打开了。
  他僵硬的身体笔直地坐在靠窗的书桌前,眼球突出,目光呆滞,极度受惊而产生痉挛的面孔扭曲得不成样子,把那些进门来的人都吓得赶紧背转过身去。不一会儿,验尸官来了,尽管桌前的窗户依然完好无损,但他查验过后还是认为,死者是因为受到电击,或由于放电而引起神经紧张致死。他完全忽略了死者脸上吓人的表情,认为对于一个爱奇思怪想、情绪容易波动的人来说,出现那种无比惊骇的表情也不是不可能的。他是在看见了留在屋里的那些书籍、绘画和手稿,并且读了摊开在书桌上的那一页涂写得乱七八糟的日记之后,产生上述印象的。布莱克直到最后一刻还在继续着他疯狂的记录,折断了笔芯的铅笔还在他已经痉挛收缩的右手里攥着。
  停电以后写的那些日记内容极不连贯,只能认出一部分。一些调查人员从这些内容里得出了与那些唯物主义官员的判断截然不同的结论,但这些猜测很难被那些保守的人采信。甚至连迷信的德克斯特医生的举动也没能撼动那些人——医生把那个怪异的盒子和那个多面体一起扔到了纳拉甘塞特湾最深的海峡里。布莱克最后的日记他极端的想像加上神经紊乱,再加上他
  “灯还没亮,肯定得有5分钟了。一切都靠闪电了。雅迪斯,让它就这么闪下去吧!……某种影响力似乎在通过它起作用……雨和雷和风太吵了……那个东西正在占据我的心……
  “记忆出问题了。我看到了我以前从不认识的东西。别的世界和别的星系……黑暗……闪电好像是黑的,黑暗好像是光……
  “我在漆黑之中看到的不可能是真的山丘和教堂。肯定是闪电在视网膜上留下的影像。老天爷,要是闪电停了的话,就让那些意大利人拿着蜡烛出来吧!
  “我害怕的是什么?那不会是在神秘的古赫姆附了人形的尼亚拉索特普的化身吧?我记得育格斯和更久远的沙嘎,还有黑行星的终极空间……
  鼓动翅膀飞过空间,漫长的路……无法飞越光的宇宙……用从发光的偏方三八面体里获得的认识再塑……穿过恐怖的光芒的深渊把它送到……
  “我叫布莱克,罗伯特·哈里森·布莱克,住在威斯康星州密尔沃基市奈普东街620号……我在这个星球上……
  “亚撒索发发慈悲吧!闪电不再闪了——吓人——我能看出每个东西上都带着一种看不见的邪气——光是黑暗,黑暗是光……那些人在山上……护卫……蜡烛和符咒……他们的神父……
  “距离感不见了——远即是近,近即是远。没有光,没有玻璃——看那个尖塔——那个塔楼——窗户——能听见——罗德里克·阿什——我疯了,还是要疯了——那东西在颤动,笨重地在塔楼里走——我就是它,它就是我——我想出去……必须出去,并且统一力量……它知道我在哪儿……
  “我叫罗伯特·布莱克,但我在黑暗中看塔楼。有一股可怕的气味……感觉到变形的……站到了塔楼的窗前,打碎窗户,出来了……咿呀……恩盖……
  “我看见它——朝这儿来了……阴风——一大团模糊——黑色的翅膀——约-梭托救救我——那裂成三瓣的亮眼睛……”
《克苏鲁神话:邪神复苏》作者:[美] H·P·洛夫克拉夫特 等
(本书)
《尖塔幽灵》 罗伯特·布洛克
  威廉·赫尔利生为爱尔兰人,长大后又当了一名出租车司机,不用说,就冲这两点,他也会是一个话痨。
  从他在那个温暖的夏日傍晚在普罗维登斯市区搭上他的乘客那一分钟开始,他就不停地说话。那名乘客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30出头,坐在出租车后座上,手里紧扣着一个公文包。他报了一个在贝尼费特街上的地址后,赫尔利就出发了,车子开得快,嘴皮子也一样动得快。
  赫尔利开始时自顾自地评论着纽约巨人队在下午比赛时的表现。见他的乘客没有吱声,便又很坦然地说起了天气——最近的,目前的,和未来的。见他的乘客还没反应,他又继续谈起了当地发生的一件事,即新闻里报道过的,当天早上两头黑豹或是美洲豹从兰格兄弟马戏团的流动动物园里跑出来了,而眼下在城里现身了。当他很直接地问他的乘客是否曾看见过正四处游弋的野兽时,那个人摇了摇头。
  赫尔利接着又开始贬损当地警察的无能,连野兽都逮不着。在他看来,那些执法者个个都是废物。但他的看法并为引起乘客的兴趣,还没容他再继续他的单簧,他们已经到了贝尼费特街的那个地址,付过八毛五分钱后,乘客提着公文包下了车,赫尔利便开车走了。
  他当时不可能知道,他将成为最后一个看见这个乘客活着的人。
  以后的事都是推测,并且也许都是最好的设想。要想推断出那天晚上在贝尼费特街上的那栋老房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当然是很容易,但那些推论的份量是谁也担当不起的。
  关于赫尔利那个沉默、超然得有点反常的乘客,有一个小谜团很容易破解。那人是埃德蒙·菲斯基,伊利诺斯州芝加哥人,他当时正在出神地想着完成他15年的追求;在出租车上的这段路是他漫漫旅程的最后一段,他正在回顾他所走过的路。
  埃德蒙·菲斯基的追求始于1935年8月8日,那天他的好朋友,来自密尔沃基的罗伯特·哈里森·布莱克,死了。
  在青少年时期,和菲斯基本人一样,布莱克也是一个早熟的、爱好写科幻小说的少年,他们都是“洛夫克拉夫特圈”中的一员,那是一群作家,彼此之间保持着联系,同时也与已故的、普罗维登斯人霍华德·菲利普斯·洛夫克拉夫特保持联系。
  通过通信联系,菲斯基和布莱克熟识起来;他们往来穿梭在密尔沃基和芝加哥之间互访,而他们在文艺方面又都专注于恐怖科幻,这使他们成了亲密的朋友,这种友谊一直持续到布莱克意外而又离奇的死亡时。
  与布莱克的死亡有关的大部分实际情况,以及某些推测,都收录在了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夜魔》里,小说是在布莱克去世一年多之后发表的。
  洛夫克拉夫特有极好的机会去发现事实,因为布莱克正是在听取了他的建议后,才在1935年初去普罗维登斯旅行的,而且他在学院街上的住处也是洛夫克拉夫特提供的。所以,作为朋友和邻居,洛夫克拉夫特这个科幻长辈用一个不平凡的故事讲述了罗伯特·哈里森·布莱克的最后几个月。
  他在故事里提到,布莱克正着手写一个与新英格兰女巫教有关的小说,但他很谨慎地没有提他帮他的朋友保存资料的事。显然,布莱克开始了他的计划,后来便陷入了一种超乎他想像的、巨大的恐惧之中。
  布莱克着迷地想要了解联邦山上的那个破败的黑色石垛的事,那是一个教堂的废墟,曾经是一个神秘教派的活动场所。初春的时候,他去了那个人人回避的教堂,并且有了一些发现,而这些发现使他无可避免地死去了。
  简单说来,布莱克进到了那个在高平台上的“自由愿望”教堂里,偶然发现了“普罗维登斯电讯报”的一个记者的尸骨,那个记者名叫埃德温·M·勒里布里奇,显然他在1893年时也想做类似的调查。他死得不明不白这一事实似乎就够令人担惊受怕的了,但更令人不安的事实是,从那天起再没有人胆敢进入教堂,也就没人发现尸体。
  布莱克在记者的衣服里找到了一个笔记本,里面的内容给了他部分启示。
  一个名叫鲍文的教授,普罗维登斯人,曾经在1843年去埃及旅行,对法老王内弗伦卡的地穴进行考古研究,并且有了一个不寻常的发现。
  内弗伦卡就是那个“被遗忘的法老王”,他的名字为祭司所诅咒,并且被人从正式的朝代记录中抹去了。布莱克之前就知道这个名字,因为他看过另一个密尔沃基人写的一本讲这个带有半传奇色彩的统治者的书,书名是“邪恶的法老王的圣殿”。至于鲍文发现了什么,他完全是一无所知。
  那个记者的笔记本里也没有真正说到那个发现是什么,但它按年代顺序详细地记录了一系列的事件。鲍文教授在埃及有了神秘的发现之后,便放弃了他的研究工作,马上返回了普罗维登斯,他在1844年买下了普罗维登斯的“自由愿望”教堂,并把它做为“占星贤人”教派的总部。
  这个教派的成员显然都是由鲍文发展的,他们崇拜的是一个他们称之为“夜魔”的存在体。他们会凝望着一块水晶来召唤这个存在物显形,并且用带着鲜血的祭品来表达他们的敬意。
  起码,当时在普罗维登斯流传的故事是这么说的,所以人们都躲着那个教堂。在当地一些迷信的人的煽动下,情绪激动的人突然采取了直接的行动。1877年5月,迫于公众的压力,官方强行解散了“占星贤人”教派,几百个教徒很快便离开了普罗维登斯。
  那个教堂随即被关闭了,而且,人们的恐惧显然要强于他们的好奇心,所以那里一直也没人进去过,直到1893年,那个记者,勒里布里奇,去那里做了一次绝命的私人调查。
  这就是他笔记本上的未加整理的故事要点。布莱克看了,但并没有被吓倒。最后,他偶然发现了鲍文在埃及地穴里找到的那个神秘的东西,也就是“占星贤人”教派的崇拜物,那是一个不对称的金属盒,盒盖上带合页,盖子一直盖着,不知已过了多少年了。布莱克打开盒子,看见盒里有一个4英寸高的红黑相间的水晶多面体,由7个悬臂托着。凝望着多面体,他不仅“看”到了,而且还“进”到了多面体里,和传说中的那些教徒所做的一样,并且连体会到的感觉也一样。他出现了奇怪的精神紊乱,觉得自己就像迷信传说中所说的那样,仿佛“看到了在其它星球之外的陆地和深渊。”
  随后,布莱克犯下了他最大的错误。他把盒子盖上了。
  据勒里布里奇听到的传说讲,再次盖上盒盖,就表明是在召唤那个异域的存在物,“夜魔”。那是一个生活在黑暗中的生物,见不得光。在那个黑黢黢的废弃教堂里,那个东西天黑时就会现形。
  布莱克惊慌地逃出了教堂,但祸已经被他闯下了。7月中,一场雷暴使普罗维登斯的电力中断了一小时,灯全灭了,住在教堂附近的意大利区的人听到了从漆黑一片的教堂里传出的“砰,砰”的撞击声。
  民众拿着蜡烛,围着教堂,站在雨中,用点燃的蜡烛筑起一道光的屏障,来阻止那个可怕的东西现身。
  显然,人们都对这件事很感兴趣。暴雨刚过,当地的报纸也来了兴致,7月17日,两名记者和一名警察一起进入了教堂。他们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发现,只是在楼梯和长椅上看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奇怪的斑点和污迹。
  过了不到一个月,确切地说,是在8月8日凌晨2点35分,罗伯特·哈里森·布莱克死了,在一场雷鸣电闪的暴雨中,坐在他位于学院街的住所的窗户前死了。
  临死之前,在下暴雨的那段时间里,布莱克在他的日记本上发疯似的乱写乱划,一点点地揭示“夜魔”在他内心造成的困扰和幻觉。布莱克深信,当他凝望着那块放在盒子里的奇特的水晶时,不知为何,他就和那个异域的存在物建立起了一种联系。他还确信,当他盖上盒盖时,就把那个东西召唤到了那个漆黑的教堂尖塔里,而他自己的命运也就无可挽回地和那个邪恶的东西联系到了一起。
  他最后的这些话都是他坐在窗前,看着暴雨的进展时写下的。
  与此同时,在联邦山上的那个教堂外,一群情绪激动的守望者聚集在一起,用烛光照着教堂。他们清晰地听见了从黑暗的教堂里传出的吓人的声响;后来,有两个很称职的目击者讲了当时的情况。一个是“活力圣者教堂”的莫鲁佐神父,他当时正在安抚他的会众。另一个是中央警局的威廉·J·莫纳汉巡警(现在是巡官),他当时正在维持秩序。莫纳汉亲眼看见,当最后那道闪电亮起来的时候,从教堂的尖塔里似乎喷出了一大团“污物”,像烟雾似的。
  闪电,流星,火球——随便你怎么称呼它——在城市上空喷射出耀眼的光芒;也许就是在那一刻,在城市的另一边,罗伯特·哈里森·布莱克正在写道,“那不会是在神秘的古赫姆附了人形的尼亚拉索特普的化身吧?”
  不一会儿,他就死了。虽然他面前的窗户并未损坏,但验尸官的结论还是说他死于“电击”。有一个洛夫克拉夫特认识的医生私下里拒绝接受这个结论,并且在第二天就介入到这个事件中。他未经许可便进入了那个教堂,并且爬上尖塔,在那儿找到了那个神秘的、不对称形的盒子——那是金的吗?——和盒里那块怪异的石头。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确保那个盒盖是打开的,并把它连同里面的石头一起带到了有光照的地方。他的下一个动作就是租了一条船,把盒子和那块呈多面体的石头,丢到了纳拉甘塞特湾最深的海峡里。
  在霍华德·P·洛夫克拉夫特的那个大家公认的写布莱克之死的小说里,故事到这儿就结束了。而埃德蒙·菲斯基正是由此开始了他15的追寻。
  菲斯基从小说里已经了解了一些事情的大概。当布莱克在春天的时候动身去普罗维登斯时,菲斯基曾经勉强答应他,等到秋天的时候去找他。起先,两个朋友还能定期通信,但到初夏的时候,布莱克就音信皆无了。
  那时,菲斯基还不知道布莱克去废教堂探险的事。他想不通布莱克为什么会沉默,便写信给洛夫克拉夫特,寻求一个可能的解释。
  洛夫克拉夫特也无法给他解释。他说,年轻的布莱克在刚到的几个星期里经常去找他,向他讨教写作的事,还在夜晚陪伴他在城里散步。
  但到了夏天的时候,布莱克就不来了。隐居的洛夫克拉夫特是不会强求去打扰别人的,所以他好几个星期都没有去找布莱克。
  等到他去找布莱克时,他听这个近乎歇斯底里的青年说起了他在联邦山上那个被封闭的神秘教堂里的经历,当时他还给了他几句忠告。但那已经太晚了。在他们那次见面后不到10天,布莱克就出事了。
  菲斯基是在出事后第二天从洛夫克拉夫特那儿听说布莱克的死讯的。他还受命要将这个消息告诉布莱克的父母。他一度特别想马上赶赴普罗维登斯,但苦于缺钱,而且他自己的事情也使他脱不开身。他年轻的朋友的尸体很快就运回家了,菲斯基参加了简单的火化仪式。
  后来,洛夫克拉夫特自己展开了调查,这个调查最终成就了他发表的那个小说。就此事情似乎就过去了。
  但菲斯基并不满意。
  他最好的朋友离奇地死去了,而且连那些最不信神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死时的情形太怪异了。当地官方用一个愚蠢且极不恰当的解释就草草地把案子结了。
  菲斯基决心要去查明真相。
  记住一个重要的事实:这三个人——洛夫克拉夫特,布莱克和菲斯基——都是专门和超自然、超常规事物打交道的作家和学生。他们三个都曾经接触过许多和古代传奇故事和迷信传说有关的书籍。具有讽刺意义的是,他们把这些知识移用到所谓的科幻小说中时,作用却很有限,但根据他们自己的经验,他们中没有一个人会像他们的读者一样,完全不把他们写的那些虚构的故事当回事。
  因为,正如菲斯基写给洛夫克拉夫特的信中所说的那样,“所谓的‘虚构的故事’,就我们所知,不过是一个很文雅的委婉的说法。布莱克的死不是一个虚构的故事,而是一个恐怖的现实。我恳求您要好好地查一查,要把这个事件的真相揭开。”
  洛夫克拉夫特答应了他的要求,发现了那个金属盒和盒子里的东西去向,并想方设法要安排一次和贝尼费特街的安布罗斯·德克斯特医生的会面。看来德克斯特医生在把那个被洛夫克拉夫特称为“发光的偏方三八面体”的东西公开地偷出来,并丢弃了之后,好像很快就出城去了。
  洛夫克拉夫特随后显然又和莫鲁佐神父以及莫纳汉巡警谈过话,查阅了“新闻快报”的资料,并设法推想“占星贤人”教派以及他们所崇拜的那个存在物的情况。
  当然,他了解到的事情比他胆敢写进他发表的那个故事里的事要多很多。他在那年的晚秋和1936年早春时节给埃德蒙·菲斯基写信时,都很谨慎地暗暗提到了“来自外界的威胁。”但他似乎很想让菲斯基安心地知道,即便存在着某种威胁,甚至就是在现实世界中,而不是在超自然的感觉里,这种威胁现在也已经被转移了,因为德克斯特医生已经把那个做为召唤神灵的法宝的“发光的偏方三八面体”扔掉了。这些就是他主要的调查结果,事情进展到这儿又停了一段时间。
  1937年初,菲斯基正打算要去洛夫克拉夫特的家乡拜访他,同时他也想亲自对布莱克的死因做一些更深入的调查。但情况再次出现了变化。当年3月,洛夫克拉夫特死了。他的意外去世使菲斯基的精神受到了严重的打击,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逐渐恢复过来;又过了差不多一年之后,埃德蒙·菲斯基才第一次到了普罗维登斯,到了布莱克到达生命终点的地方。
  不知为何,菲斯基总感到有一股充满怀疑的黑色潜流在涌动。验尸官的结论很草率,洛夫克拉夫特的调查很谨慎,新闻和大众的态度是完全接受现状——布莱克死了,一个存在物曾在夜间游弋。
  菲斯基觉得,如果他能亲自去看那个被诅咒的教堂,跟德克斯特医生谈话并查明他介入这件事的原因,询问那些记者,追查相关的线索,他也许有希望最终发现事情的真相,最起码可以为他死去的朋友正名,说他并非是死于精神错乱。
  在菲斯基到达普罗维登斯并找好旅馆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联邦山看废教堂。
  很快,他就失望了。教堂已经不复存在了。去年秋天它就已经被夷为平地了,而市政府接管了那个地方的所有权。那个漆黑而邪恶的尖塔也不再是山上的魔咒了。
  菲斯基随即便设法去几个街区之外的“活力圣者”教堂找莫鲁佐神父。他从一个彬彬有礼的女管家那儿得知,莫鲁佐神父已经在1936年去世了,那时年轻的布莱克死了还不到一年。
  虽然有点泄气,但菲斯基没有放弃,他又接着去找德克斯特医生,但是,贝尼费特街上的那栋老房子已经用木板围起来了。他给医疗服务局打电话,得到的含糊回答是,安布罗斯·德克斯特医生已经离开本市,并且去向不明。
  他又去找“电讯报”的当地主管,但情况也没好到哪儿去。他被允许进入报社的资料库,读到了写布莱克之死的那篇平淡、简短的报道,但那两个执行采访任务并曾经进入联邦山上那个教堂的记者已经离开报社,去其它城市做事了。
  当然,还是有一些其它线索可以追的,在接下来的一周里,菲斯基把这些线索都摸清了。从“谁是谁”上找到的内容并没有使他对安布罗斯·德克斯特医生有更多的了解。医生生在普罗维登斯,一直就住在这儿,40岁,未婚,执业医师,几个医学协会的成员;没有迹象表明他有任何不寻常的“爱好”或“其它兴趣”,从而促使他参与到这件事情中来。
  终于,菲斯基找到了中央警局的威廉·J·莫纳汉巡官,这是他第一次真正面对一个承认亲身经历了那件导致布莱克死亡的事件的人。莫纳汉很客气,但谨慎得有些暧昧。
  尽管菲斯基表现得很坦诚,但那个警官还是很谨慎地不多说话。
  “我真的没什么能告诉你的,”他说。“没错,是像洛夫克拉夫特先生说的那样,那天晚上我是在教堂,但那是因为有一群人聚在那里,谁也说不准在情绪激动的时候,他们当中的一些人会干出点什么。像那个小说里说的,那个老教堂有个坏名声,我估计希利可能会告诉你更多的事。”
  “希利?”菲斯基插嘴问道。
  “伯特·希利,那是他的管片,不是我的。他那时得肺炎了,我替了他两个星期。然后,他死的时候——”
  菲斯基摇摇头。又一个可能的信息来源断了。布莱克死了,洛夫克拉夫特死了,莫鲁佐神父死了,现在轮到希利。记者都走了,德克斯特医生神秘地失踪了。他叹了口气,又继续问。
  “那天晚上,你看见了那团污浊的东西,”他问道。“你能更详细地说说吗?你听见了什么声音吗?人群里有人说过什么吗?试着想想看,无论是什么,都可能会对我很有用。”
  莫纳汉摇摇头。“有很多声音,”他说。“但那些声音和雷声都混在一起,就是有像小说里说的那种从教堂里传出来的声音,我也不可能准确地分辨出来。至于人群里,女人的哭声和男人咕咕哝哝的说话声,都和雷声、风声掺和到一块儿了,我连自己维持秩序的喊声都快听不清了,更别说听别人说些什么了。”
  “那团污浊的东西呢》”菲斯基仍在坚持。
  “那就是一团黑影,没别的。烟,或是云,或者不过是再次打闪之前的一个阴影。我不会说我看见了什么魔鬼,或怪物,或随你怎么称呼它的东西,就像洛夫克拉夫特先生在他那些疯狂的小说里写的那样。”
  莫纳汉巡官自以为是地耸了耸肩膀,拿起桌上的听筒,开始接电话。显然,这段谈话结束了。
  这就是菲斯基目前的调查。但他没有放弃希望,一次,他用一整天的时间坐在旅馆里打电话,逐个打给列在电话簿上的“德克斯特”,以期找到一个和那个失踪的医生有关系的人,但没有找到。当他费尽心思地搞明白了洛夫克拉夫特在小说里提到的那个“最深的海峡”的位置后,便划着小船在纳拉甘塞特湾度过了又一天。
  在普罗维登斯度过了一无所获的一周之后,菲斯基不得不承认自己失败了。他回到了芝加哥,回去做他的工作,继续他普普通通的追求。渐渐地,那件事在他脑子里已经不是第一位的事了,但是他决不会彻底忘掉它,他不会放弃,直到最终揭开谜底。
  1941年,一等兵埃德蒙·菲斯基利用参加基本训练的时的三天短假,在去纽约市的途中,经停普罗维登斯,并再次试图找到安布罗斯·德克斯特医生,但没有成功。
  1942年到1943年间,埃德蒙·菲斯基中士从他在海外的驻扎地写信给安布罗斯·德克斯特医生,并转交罗德岛州普罗维登斯市邮件存局候领处。他从未收到过确认回函。
  1945年,在檀香山的一个U。S。O。图书阅览室里,菲斯基在一本天体物理学杂志上看到了一篇报道,其中提到了最近在普林斯顿大学的一次会议,在会上,客座演讲者,安布罗斯·德克斯特博士做了题为“军事技术的实际应用”的演讲。
  菲斯基直到1946年底才回到美国。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家事自然成了他首要考虑的头等大事,直到1948年,他才再次偶然看到了德克斯特博士的名字,这次是在一本全国性的新闻周刊上的一个“核物理领域的调查员”名单里。他写信给编辑询问更多的信息,但没有收到回音。他又给普罗维登斯发去一封信,还是没有回信。
  1949年深秋的时候,德克斯特的名字再次在新闻专栏里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次是讨论机密的氢弹研究工作。
  无论他怎么推测,无论他怎么担心,无论他怎么疯狂地想像,他都必须要行动了。他写信给普罗维登斯的一个叫奥格登·珀维斯的私人侦探,委托他查找安布罗斯·德克斯特医生。他所有的要求就是要和德克斯特取得联系,而且他付了一大笔酬金。珀维斯接了这个案子。
  那个侦探给在芝加哥的菲斯基寄了几份报告,起初,他们都很沮丧。德克斯特的住所还没有租出去。德克斯特本人,按官方的说法,正在执行一项特殊任务。那个侦探似乎从这点上想当然地认为他是一个完美的人,正在做秘密的国防工作。
  菲斯基有点急了。
  他提高了酬金,执意让奥格登·珀维斯继续努力寻找那个谜一样的医生。
  1950年的冬天来了,和它一起来的,是又一份报告。那个私人侦探把菲斯基提供的每一条线索都查了一遍,其中的一条最后指向了汤姆·乔纳斯。
  汤姆·乔纳斯是一条小船的船主,1935年夏末的一个晚上,德克斯特医生就是租了他的船,划到了“纳拉甘塞特湾最深的海峡”。
  汤姆·乔纳斯收起桨,看着德克斯特医生从船上把那个亮得刺眼的不对称形的金属盒扔掉了,金属盒的盖子是打开的,“发光的偏方三八面体”被暴露在外。
  老渔夫很爽快地和那个私人侦探聊了起来;菲斯基通过机密报告详细地了解了他所说的内容。
  “别提多怪了”是乔纳斯对那件事的反应。德克斯特给了他“20块钱,在午夜时分租船出海,还把那么一个奇形怪状的玩意儿带上了船。他说,里面的东西不会伤人;说那是一个古老的纪念品,他要把它扔掉。但一路上他一直盯着那个珠宝之类的东西看,那东西是放在盒子里的一个铁圈上的,同时,他还咕咕哝哝地说着外国话,我猜是。嗯,他说的不是法语,或德语,也不是意大利语。波兰语,没准儿是。我也没记住一个词。他像是喝多了似的。我不是想说德克斯特医生的坏话,懂吧;虽说他没赶上,他们家可是一个很不错的古老家祖,我听说是。但我觉得他是喝醉了。否则他为什么会付我20块钱,去做那么一件疯狂的事呢?”
  报告里逐字逐句地转录了老渔夫的独白,但有很多内容都没什么用。
  “现在想来,看上去他肯定很高兴能把它扔掉。回来的路上,他跟我说要保密,但我想现在过了这么长时间了,说说也无妨;我不会在法律面前隐瞒什么的。”
  显然,那个私人侦探使用了一些缺乏职业道德的伎俩,为了能让乔纳斯开口,他假冒了警察的身份。
  这对身在芝加哥的菲斯基来说倒没什么。他终于能够澄清一些事情了,而这也足以使他再付给珀维斯一笔钱,让他继续查找安布罗斯·德克斯特的下落。几个月就这么在等待中过去了。
  春天的晚些时候,菲斯基等待的消息来了。德克斯特医生回来了;他已经回到了他在贝尼费特街的住所。房子周围的护板已经被拆除了,送家具的车也来卸货了,还有一个男仆会来应门,还会记录电话留言。
  德克斯特医生没在家,男仆对那个侦探,或对任何人都这么说。看来他好像是在为政府工作期间得了重病,正处于康复期。男仆收下了珀维斯的名片,并且答应替他捎个口信,但后来的好多次电话都没人接。
  珀维斯很尽责地在那个房子周围四处窥探,但从没看见过医生本人,他碰到的人也都说,从没在街上看见过正在康复中的医生。
  食品店会定期地送货;信箱里也有邮件;贝尼费特街的房子整晚都亮着灯。
  实际上,珀维斯发现,德克斯特医生家好像一天24小时都开着灯。
  菲斯基随即又给德克斯特医生寄去了一封信,后来又寄了一封。还是没有确认回函或回信。在又收到了珀维斯的几份没什么用处的报告之后,菲斯基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他要去普罗维登斯见德克斯特。
  他的怀疑可能都是错误的;他以为德克斯特医生能够为他死去的朋友正名的想法可能都是错误的;甚至他把两者联系在一起的做法可能都是错误的,但他已经冥思苦想了15年了,现在是结束他内心冲突的时候了。
  所以,在夏天快过完的时候,菲斯基打电报给珀维斯,说了他的打算,告知了到达的时间,并且让珀维斯去旅馆等着和他碰头。
  就这样,埃德蒙·菲斯基最后一次造访了普罗维登斯;那天是“巨人队”输球的日子,是“兰格兄弟马戏团”丢了两头黑豹的日子,是出租车司机威廉·赫尔利絮叨个不停的日子。
  见珀维斯没在旅馆等他,菲斯基显得很不耐烦,他决定不等他了,便在傍晚时,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自己找车去贝尼费特街了。
  出租车开走了,菲斯基站在人行道上,眼睛盯着从那幢乔治亚式建筑的楼上窗户里透出的灯光。门上有一个熠熠闪光的黄铜名牌,从窗户里透出的灯光照着那个名字,“安布罗斯·德克斯特,医学博士”。
  这似乎稍稍地让埃德蒙·菲斯基安心了一些。医生并没有对外界隐瞒他在这栋房子里,但他可能把自己隔绝起来了。闪亮的灯光和名牌上的内容确实预示了好兆头。
  菲斯基耸耸肩,按响了门铃。
  门很快就开了。一个深色皮肤、有点驼背的小个儿男子出现在门口,问道,“找谁?”
  “请找德克斯特医生。”
  “医生不能会客。他病了。”
  “能请你传个话吗?”
  “当然。”那人笑了笑。
  “告诉他,从芝加哥来的埃德蒙·菲斯基想在他方便的时候和他见一面。我大老远从中西部赶来就是为了要见他,而且我要和他谈的东西只会占用他很短的一点时间。”
  “请等一下。”
  门关上了。菲斯基站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公文包不停地在两手之间倒来倒去。
  猛然间,门又开了。那个仆人盯着他看。
  “菲斯基先生,你是写那些信的那个人吗?”
  “信,哦,对,是我。我不知道医生收到了那些信。”
  男仆点点头。“我不能说。但是,德克斯特医生说了,如果你是写信给他的那个人,你就进来吧。”
  菲斯基进门的时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为这一刻,等了15年的时间,现在——
  “请直接上楼吧。德克斯特医生在书房等你,走廊右手第一间。”
  埃德蒙·菲斯基爬上楼梯,拐上了一条走廊,走进了一个房间,房间里的灯没有罩,灯光很量。
  从壁炉旁边的椅子上站起一个人来,正是安布罗斯·德克斯特医生。
  那是一个瘦高的男人,衣着很得体,可能有50岁了,但看着也就35岁的样子,他举止优雅,很自然地表现出一种风度,唯一与这些不太协调的是,他的皮肤被晒得黑极了。
  “这么说,你就是埃德蒙·菲斯基。”
  声音很轻柔,是明白无误的新英格兰口音;握手时也很热情,有力。德克斯特医生笑得很自然,很友善。在深色皮肤的映衬下,牙齿白得刺眼。
  “请坐吧,”医生说。他指着一张椅子,稍稍弯了下腰。菲斯基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看,从他待客的风度和举止来看,根本不像是正在生病,或最近生过病的样子。当德克斯特医生坐回壁炉边他自己的椅子后,菲斯基便搬了把椅子想坐在他旁边,此时他注意到,房间的四面都是书架。有几部书的尺寸和形状一下子就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还没等坐下,他便开始看那些大部头的书名。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蠕虫的秘密》、《艾弗尼斯集》,还有几乎是神话一般的《死灵之书》的拉丁文本。没等征得主人的同意,他便从书架上取下了那本厚厚的《死灵之书》,快速地翻看着那些发黄的书页,那是1622年的西班牙文译本。
  随后,他转向德克斯特医生,不再像之前那样故作沉着了。“在教堂里找到这些书的人肯定就是你了,”他说。“在法衣室的后屋,教堂后殿的旁边。洛夫克拉夫特在他的小说里提到了这些,我一直都想知道这些书的去向。”
  德克斯特医生严肃地点点头。“对,我把它们拿走了。我认为让这些书落到当局手里不太好。你知道那里面写的是什么,如果这些知识被错误地滥用的话,后果会怎么样呢。”
  菲斯基很不情愿地把那本大书放了回去,坐在了壁炉前、医生对面的椅子上。他把他的公文包放在膝盖上,不安地摸索着扣锁。
  “别紧张,”德克斯特亲切地笑着说。“咱们开门见山地说吧。你到这儿来是要搞清楚我在你朋友死亡的那个事件当中演的是什么角色。”
  “是的,我有一些问题要问。”
  “请问吧。”医生抬起一只细长的手。“我的健康状况不是太好,只能给你几分钟时间。请允许我先预想一下你要问什么,并且把我所知道的枝节告诉你。”
  “好吧。”菲斯基盯着他,想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只见过你朋友,罗伯特·哈里森·布莱克,一次,”德克斯特医生说。“那是在1935年7月下旬的一个晚上。他是做为一个病人,到我这儿来的。”
  菲斯基很急切地向前探着身子。“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件事!”他吃惊地叫着。
  “别人没有理由知道它,”医生答道。“他不过就是个病人。他说他失眠。我给他做了检查,开了一副镇静剂,出于最简单的猜想,我问他最近是否曾受过什么不寻常的紧张刺激或是精神创伤。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给我讲了他去联邦山上的那个教堂的事,并且跟我说了他在里面的发现。我必须承认,我有能力判断他说的不是歇斯底里地想像出来的东西。我是这里的一个古老家族的成员,我知道那些关于‘占星贤人’教派和所谓的‘夜魔’的传说故事。
  “小布莱克坦白地告诉我说,他的某些担心是与那个‘发光的偏方三八面体’有关的,他说那里汇聚了最原始的邪恶。他还承认说,他担心自己和教堂里的那个恶魔有了某种联系。
  “我自然不会把他的最后一句话当回事。我尽量地安慰着他,劝他离开普罗维登斯,并且忘掉它。当时,我表现得很有信心。然后,8月份的时候,传来了布莱克的死讯。”
  “所以,你就去教堂了,”菲斯基说。
  “换了你会怎么做呢?”德克斯特医生没有正面回答。“如果布莱克找到你,把他的故事讲给你听,告诉你他在担心什么,他的死不会触动你去开始行动吗?我向你保证,我做的是我认为最正确的事。比起引发流言蜚语,比起将公众置于不必要的恐慌之中,比起让可能的威胁继续存在下去,我去教堂是最好的。我拿了那些书。我从当局的鼻子底下把那个‘发光的偏方三八面体’拿了出来。我租了一条船,把那个该诅咒的东西扔进了纳拉甘塞特湾,在那里,它就无法再伤害人类了。我把它扔掉的时候,盒盖是打开的,因为,你知道,只有在黑暗中才能唤醒‘夜魔’,而现在,石头永远都会暴露在光亮之中。
  “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些。很抱歉,我这几年的工作使我无法见你,或与你联系。我知道你对这件事很感兴趣,并且相信我所说的事多少能帮你澄清一些困惑。谈到小布莱克,做为一个医生,我会很高兴给你提供一份书面证明,证明他在去世的时候是心智健全的。我明天就能写好,并且送到你的旅馆里,如果你给我地址的话。行了吗?”
  医生站起身来,示意谈话结束了。菲斯基还坐在那儿,来回倒着他的公文包。
  “现在,如果你能让我离开,”医生轻轻地说。
  “马上。我还想请你回答一、两个简短的问题。”
  “当然可以。”就算德克斯特医生有些恼火,他也没有表现出来。
  “你以前见过洛夫克拉夫特吗,或是在他最后这次生病的时候?”
  “没有。我不是他的医生。事实上,我从来没见过他,虽说我知道他和的作品。”
  “是什么原因让你在布莱克死后,这么突然地就离开了普罗维登斯?”
  “我在物理方面的兴趣取代了我在医学方面的兴趣。你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我一直在研究与原子能以及核裂变有关的问题。事实上,从明天开始,我又要离开普罗维登斯了,我要去东部的大学和某些政府部门做一个系列演讲。”
  “这对我来说很有意思,医生,”菲斯基说。“顺便问一句,你见过爱因斯坦吗?”
  “事实上,我见过,在几年前。我和他一起做——不过没什么。我现在必须请求你让我离开。换个时间,也许,咱们能讨论这些事。”
  此时,他的不耐烦已经表露无遗了。菲斯基站起来,一手提着公文包,伸出另一只手,把一个台灯关上了。
  德克斯特医生马上跑过去,把灯又打开了。
  “你为什么怕黑呀,医生?”菲斯基轻声地问。
  “我不——”
  这是医生第一次表现得似乎快要失去他的沉稳了。“你为什么会那么想?”他低声问道。
  “是因为‘偏方三八面体’,对吧?”菲斯基继续说道。“你把它扔进海湾的时候,做得太匆忙了。你当时忘了,即便是让盒盖开着,石头落到海底的时候,周围也是一片黑暗。也许‘夜魔’并不想让你记得这点。你像布莱克那样窥探那块石头,并且建立了同样的心理关联。当你把它扔掉的时候,它就进入了永久的黑暗之中,在那里,‘夜魔’的威力会一点点增长。
  “那就是你离开普罗维登斯的原因,因为你害怕‘夜魔’会来找你,就像它去找布莱克一样。因为你知道,那东西现在能够永远到处活动了。”
  德克斯特向门口走去。“我现在必须要让你离开了,”他说。“如果你认为我开着灯是因为我害怕‘夜魔’来找我,就像它去找布莱克一样,那你就错了。”
  菲斯基冷冷地笑了。“我根本不这么认为,”他答道。“我知道你不害怕它。因为这太晚了。‘夜魔’应该在这之前很久就找到你了,也许在你把‘偏方三八面体’扔到漆黑的海湾深处,赋予了它活力后,没过一天就来了。它找到了你,但没像杀死布莱克那样杀死你。
  “它利用你。这就是为什么你会怕黑。你和‘夜魔’本身一样,都怕被发现。我相信,在黑暗中,你的样子会很不一样。更像过去的形状。因为当‘夜魔’找到你时,它没有杀死你,而是和你结合了。你就是‘夜魔’!”
  “菲斯基先生,真的——”
  “这儿没有德克斯特医生。已经好多年没有这么个人了。有的只是一个外壳,被一个比地球还古老的存在体占据的外壳;这个存在体迅速而巧妙地转移着,要把人类全部毁灭。是你摇身一变成为‘科学家’,逐渐混入特定的圈子,暗示、鼓动、协助那些愚蠢的人意外地‘发现’了核裂变。当第一颗原子弹落下来的时候,你该有多乐啊!现在,你又让他们知道了氢弹的秘密,你还想让他们知道得更多,告诉他们给他们自己带来毁灭的新方法。
  “我用了好几年时间思来想去地在洛夫克拉夫特那些被称为疯狂的神话的小说里找线索,找答案,。他用比喻和寓言的手法写出了真相。他反复地把你将来到地球上的寓言用白纸黑字写了出来,当布莱克认出‘夜魔’的时候,他终于知道它叫什么了。”
  “叫什么?”医生突然严厉地问道。
  “尼亚拉索特普!”
  那张棕色的脸上现出了扭曲的笑容。“恐怕你和可怜的布莱克,和你的朋友洛夫克拉夫特一样,都是同样的幻想防卫的受害者。谁都知道尼亚拉索特普纯粹是杜撰的,是洛夫克拉夫特神话中的角色。”
  “我起初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我从他的诗中找到了线索。那是在所有的一切都吻合了的时候:‘夜魔’,你的出走,你对科学研究突然产生的兴趣。洛夫克拉夫特的词句有了新的含义:
  ‘最后,从核心的埃及来了
  农夫敬拜的神奇的夜神。’
  菲斯基吟颂着诗句,眼睛盯着医生深色的脸膛。
  “胡说——要知道,我的皮肤成了这个样子,都是在洛萨拉默斯受到辐射的结果。”
  菲斯基没有理会,继续朗诵着洛夫克拉夫特的诗:
  ‘——那个野兽跟着他还舔他的手。
  不久海里便生出一个有害的源头;
  忘掉遍生荒草的金色尖塔和它的陆地吧;
  大地裂开了口子,狂欢的极光斜照
  在人类动荡的大本营。
  随后,在玩笑中粉碎他偶然的铸造,
  白痴的混沌将地球的尘渣吹扫干净。’
  德克斯特摇着他的脑袋。“从表面上看就那么可笑,”他坚决地说。“的确,就算你-哦-心情不好,你也能理解,老兄!诗歌没有字面意义。野兽舔我的手了吗?有什么东西从海上来吗?哪儿地震了?哪儿有极光?都是废话!你得的是我们称之为‘原子恐慌症’的恶病——我现在知道了。你和如今的许多外行一样,被那种愚蠢的困扰蒙蔽了,觉得我们在核裂变方面的工作会导致地球的毁灭。所有这些解释都是你想像的结果。”
  菲斯基紧紧地抓着他的公文包。“我告诉你,那是一个寓言,洛夫克拉夫特的寓言。天知道他知道什么,或担心什么;不管那是什么,都足以使他把他的寓意隐藏起来。即便是那样,说不定,它们找到他,是因为他知道的太多了。”
  “它们?”
  “它们来自外部——你侍奉的东西。你是它们的信使,尼亚拉索特普。你和那个‘发光的偏方三八面体’一起从埃及的地底下出来,就像诗里写的那样。那些农夫——加入了‘占星贤人’教派的、普罗维登斯的普通工人——在那个‘神奇的夜神’面前顶礼膜拜。
  “那个‘偏方三八面体’被扔进了海湾,不久,海上就出现了这个有害的源头——你的源头,或者说是附在德克斯特医生身上的人形化身。你把毁灭的新方法传授给人类;用原子弹来毁灭,使‘大地裂开了口子,狂欢的极光斜照在人类动荡的大本营。’啊,洛夫克拉夫特知道他写的是什么,布莱克也识破了你。他们俩都死了。我想,你现在就要来杀我了,这样的话,你就能继续了。你会去演讲,和实验室的那些人并肩站在一起,鼓励他们,给他们提出新的建议,来制造更大的毁灭。最终你会把地球的尘渣吹扫干净。”
  “来。”德克斯特伸出双手。“别激动,让我来告诉你!你难道不认为整个这件事都很可笑吗?”
  菲斯基向他走过去,手摸索着公文包上的扣锁。锁开了,菲斯基把手伸进去,然后又拿了出来。此时,他手里多了一把连发左轮手枪,他稳稳地把枪对准德克斯特医生的胸口。
  “那当然很可笑,”菲斯基咕哝着。“除了一些狂热者和一些无知的外地人,没有谁会信仰‘占星贤人’教。人们并不把布莱克,或是洛夫克拉夫特,或是我的故事当回事,只把它们当成解闷的恐怖小说。同样地,没有人会觉得你有什么不对劲,没有人会觉得那些所谓的原子能的科学研究有什么不对劲,也没有人会觉得你计划散布的那些将世界带到末日的恐怖有什么不对劲。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要杀了你!”
  “把枪放下!”
  菲斯基突然开始哆嗦了;他全身像是痉挛了似的,剧烈地颤抖起来。德克斯特见状便走了过去。菲斯基的眼睛往外突着,医生慢慢地向他靠近了。
  “退回去!”菲斯基警告说。他痉挛的下巴使他连话都说不清了。“这就是我想要了解的一切。既然你化成了人身,普通的枪就能把你摧毁。我要摧毁你——尼亚拉索特普!”
  他的手指动了。
  德克斯特医生的手指也动了。他迅速地把手伸向身后墙上的电灯总开关。一搬,屋里便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不是无尽的黑暗——还有一个亮光。
  在黑暗中,安布罗斯·德克斯特医生的脸和双手闪着磷光。那是镭污染造成的后果,要是有机会的话,德克斯特医生肯定会给埃德蒙·菲斯基解释这种现象的。
  但现在没有机会了。埃德蒙·菲斯基听到了搬动开关的声音,看见了那个怪异的、发光的面貌,随后便向前扑倒在了地板上。
  德克斯特医生轻轻地开了灯,走到菲斯基身边,仔细检查着,并且跪了好半天。他没有找到脉搏。
  埃德蒙·菲斯基死了。
  医生叹了口气,站起身,离开了房间。在楼下的走廊里,他唤着他的仆人。
  “出了件令人遗憾的事,”他说。“我的那个年轻访客——一个癔病患者——突发心脏病,死了。你最好叫警察来,马上。然后再继续打包。咱们明天必须走,开始演讲旅行。”
  “但是,警察也许会不让你离开。”
  德克斯特医生摇摇头。“我看不会。这是一个很清楚的案子。不管怎样,我能很容易地解释清楚。等他们来了,通知我。我在花园里。”
  医生顺着走廊走到了后门,出现在了洒满月光的屋后花园里。
  墙把花园和外面的世界隔开了,花园里很荒凉。他站在月光下,月光和他身上的磷光交织在一起。
  这时,两个柔软的身影从墙外跳了进来。它们蜷缩在凄凉的花园里,随后便向德克斯特医生滑了过来。它们发出了喘息的声音。
  在月光下,他认出了那是两只黑豹。
  他一动不动地等着它们走近,自觉地靠在他身上,眼里闪着光,下巴张开,流着垂涎。
  德克斯特医生转过身去。当两只野兽在他面前讨好地舔着他的手时,他嘲讽地冲着月亮笑了。
《克苏鲁神话:邪神复苏》作者:[美] H·P·洛夫克拉夫特 等
(本书)
目 录
序言
《克苏鲁的呼唤》 H·P·洛夫克拉夫特
《巫师归来》 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
《水晶之谜》 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
《黑石》 罗伯特·E·霍华德
《缅茄之犬》 弗兰克·贝尔克纳普·朗
《空间食魔》 弗兰克·贝尔克纳普·朗
《神秘住民》 奥古斯特·德里斯
《跨越门槛》 奥古斯特·德里斯
《外星怪物》 罗伯特·布洛克
《夜魔》 H·P·洛夫克拉夫特
《尖塔幽灵》 罗伯特·布洛克
《克苏鲁神话:邪神复苏》作者:[美] H·P·洛夫克拉夫特 等
(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