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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_西尔弗伯格短篇科幻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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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藏》
  这里有宝库和它的卫士,遍野全是企图攫取宝藏的冒险者留下的森森白骨和宇宙服。阳光下那些腐骨残骸并不狰狞可怖,因为奇珍异宝使周围一切都显得熠熠生辉。
  宝藏位于深红的瓦萨星一颗小行星的洞穴里。这里空气稀薄,寂寥荒凉,行星环绕接近冷却的瓦萨星运转。古时有人来过这里,他究竟是谁,从哪里来又上哪里去已无从查考,但留下的珍宝却遗存至今。这批永恒的宝物价值连城,由不通人性的机器人担任守卫,它以金属的无比耐心等待主人的回归。
  多少人对宝藏蠢蠢欲动,但他们和卫士交谈后全都死于非命,有来无返。于是谁也不敢再动此妄想。
  现在又有两个胆大包天的家伙不顾前车之鉴,对宝藏心存觊觎。大个子利贝古满头金发,膂力过人,大嗓门,宽肩膀,体如铁塔;而小个子波里诺有双明亮的眼睛,反应敏捷,伶牙俐齿。他们俩谁也不愿白白送命。
  利贝古在飞船上双手搂住黑啤酒杯宣布:“我决定在明天行动。”
  “电脑准备好了吗?”
  “你知道我们已把一切都输进去了,”大个子嗄声说,“它储存了人类的全部知识,整卷的百科全书、教科书和各种手册。”
  “如果还不行呢?万一出现不测怎么办?”
  “我对机器人是有办法的。”
  小个子波里诺干笑一声,说:“朋友,那里可是骸骨遍野,别把你的尸骨也留下来啊。”
  “你这是在反激我吗?”
  “我只是现实地讨论问题。”
  利贝古摇摇头,缓缓说:“如果你是现实主义者,那就不会来参加这种傻事啦,只有幻想主义者才这么干的。”他的大手在空中顿住,突然握住波里诺的手腕,“你不会退缩吧?即使我死了你还会继续干下去吗?”
  “那当然。”
  “真的吗?我可担心你像所有的小个子一样胆怯。只要我一死,你也许就拼命逃往宇宙的另一端,不会吧?”
  “不,我将从你的错误中吸取教训,”波里诺忿忿说,“快松开手!”他抚摸着疼痛的手腕坐回椅中,抿上一口啤酒后微笑地举起酒杯,“为了成功,干杯!”
  “对,为了宝藏!”
  “祝你长命百岁!”
  “彼此彼此!”
  “但愿如此,”波里诺说,“但愿!”
  波里诺确实心存疑虑,尽管他知道利贝古身手灵活并配备了超级电脑,但许多人也是带着电脑去的,结果依然葬身荒原。他们约定由利贝古先上,如果成功,他的所得将是波里诺的双倍;如果死了,由波里诺接着上。
  这是个不眠之夜,波里诺辗转反侧。拂晓前他再次察看了照片,那是一百多年前某个叫奥克达的人所拍摄的,现在他的遗骨在行星上业已风化,不过底片留传下来,拷贝在黑市上以高价出售。
  照片异常清晰:宝库前的卫士身高约有10英尺,具有笨拙的矩形身躯和近似人的头颅,身后就是宝库大门,能看见堆积如山的绝世珍宝。至于岩洞深处还有些什么,那只能靠各人自己去想像了。
  有关的资料很少,只知道凡是载有武器的飞船刚一飞近行星,在空中就将被卫士击毁。手无寸铁的人则能走到一定距离处,直到命令他站住为止。卫士从来不立即杀人,它总是先提出问题,如果每次回答正确,就可以往前走上一步,但每步仅仅一米。
  任何人必须孤身前往,陪同的搭档不管有多少都被挡驾,只能一个接着一个上。全部资料就这么多,为了这点可怜的信息不知已付出了多少人的生命!
  现在他俩赤手空拳飞来并把飞船稳定在空中,从地面上的遗骸判断,卫士的火力半径有1000米左右。离宝库最近的,约10米的地方遗留着一套古老的宇宙服,大概此人只剩下几个问题没能答出,可惜!
  利贝古降落后把微型电脑固定在胸前的宇宙服内,卫士提出的问题和他的回答都将由波里诺在飞船上监听,进行研究。
  “你听得见我的说话吗?”利贝古问。
  “非常清晰,前进吧!”
  “那么着急干什么,盼我早死吗?”
  “如果你缺乏自信,”波里诺说,“那就让我先上好了。”
  “不,”利贝古低声说,“我要你听清一切。万一出事,你千万要记住我的教训!”
  利贝古向宝库走去,机器人已经有所戒备。波里诺开大音量,专心地收看和聆听。
  利贝古跨过第一具尸体,然后又跨过一些锈迹斑斑的宇宙服,他走得不慌不忙,机器人也默不作声。当他离大门只剩30米时……
  “站住!”
  利贝古停下脚步。
  30米——这就相当30个问题。问得真不少啊,但是别人被问得更多。
  机器人拖长声调,既无抑扬顿挫,也无丝毫感情色彩:“这里禁止入内。”
  “我对此地拥有权利。”
  “很多人都这么说过,但实际上并非如此,你也一样,我不允许你进去。”
  “考验我吧,”利贝古说,“那时你就会明白我有权还是无权。”
  “只有我的主人才有权进去。”
  “我就是你的主人。”
  “主人能指挥我,无知的人是绝对办不到这一点的。”
  “那就考我一下。”利贝古一再要求。
  波里诺在上空紧张地注视着,屏幕上图像清晰,恍如眼前。现在吉凶未卜,据说机器人什么问题都问得出,它不但要求证明高深的数学定理,还会让你翻译某种早已灭绝的语言。不过这难不倒电脑,它几乎能回答无限的问题。
  “我的忠告是:回答时要依靠你的心灵。”机器人卫士说。
  “这话什么意思?”利贝古茫然问道。
  但是机器人对利贝古的疑问避而不答,它缄默片刻后发问:“纬度的定义是什么?”
  “你指的是地理上的纬度吗?”利贝古问。
  波里诺的心由于恐惧而收缩:这白痴竟要求对方作出解释?真该死!
  “纬度的定义是什么?”卫士再次发问。
  这次利贝古自信地回答:“纬度是指行星表面任一地点及球心的连线与赤道平面在南北方向之间的夹角。”
  他答出后获准向前跨上一步。
  “小调中的三度音和大调中的五度音相比,哪个更为和谐?”
  利贝古在瞬间感到不知所措,但电脑及时提示了他:“当然是小调中的三度音。”
  又向前一步。
  机器人毫不停顿地提出下一问题:“5237和7641之间有哪几个质数?”
  利贝古迅速报出答数,波里诺宽慰地笑了,一切正常。机器人的问题只涉及某些具体事实,全部来源于教科书。利贝古回答得越来越有把握,波里诺已经开始盘算自己将来能到手多少财富了。
  “艾利夫星球上的七大诗人是谁?”
  “多米法尔,哈里奥尼斯,斯列格……”
  又是一步。
  “围攻拉林星球的战役持续了几年?”
  “八年。”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但是利贝古也在一步步地前进。机器人问个不停,利贝古靠着电脑口若悬河,无懈可击。波里诺算了一下,他的伙伴已出色地对付了17个问题。
  机器人第18个问题出奇的简单:它只要求叙述一下勾股定理。
  这次利贝古连电脑都不再需要,就自己作出简单而正确的回答。正当波里诺为伙伴感到骄傲时,机器人却一下子劈杀了利贝古!
  这事在瞬间发生,利贝古在回答后自信地踏前—步,正等待下一个问题,而机器人突然在前胸的铁甲处打开一块栅板,一束亮光直刺利贝古。大个子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双腿痉挛几下,一切就此完结。
  波里诺猛吃一惊,利贝古的答案不都是正确的吗?但是机器人居然杀死了他!这是为什么?难道利贝古把勾股定理说错了?不!波里诺听得清清楚楚,答案是无可指责的。
  “莫非是机器人在搞鬼?”波里诺这样怀疑,但他所接触过的机器人中,没有一个会如此行事。那么是这个机器人被编入了什么程序?它根据什么回答来辨认主人?它那句奇怪的忠告——在答案中依靠心灵——是什么意思?在勾股定理中怎么能依靠心灵呢?
  波里诺蜷缩在飞船舱里久久思考。起飞吗?回去吗?就这么两手空空安然返回吗?可是利贝古的阴魂似乎在谴责他……最后他决定用自己的命运孤注一掷。
  不错,电脑的功能当然卓越,但它并没能帮上忙。利贝古的回答尽管完全正确,结果还是难逃厄运。对于机器人来说,直角边的平方和似乎并不等于斜边的平方!
  还有一个疑点:如果机器卫土只依赖回答来识别主人,那么难道这主人对所有的问题都能无所不知吗?
  这不可能!没人能做到无所不知。
  问题根本不在于知识渊博与否。
  波里诺没来得及深思熟虑,利贝古的影子老在眼前晃动,他心头燃烧着复仇的烈火。
  他不假思索就降落到小行星上,绕过众多枯骨朝卫士走去,一直来到利贝古身旁。尸体周围鲜血成河,这时他才听见卫士喝令站住。
  波里诺伸手就能拿回利贝古的电脑纳入自己怀内,但他没这样做。现在不需要正确的回答,知识再多也没用,这是利贝古留给他的唯一教训,是生死关头至关重要的一大收获。
  在发出口令后,机器人沉默了很久,波里诺有点按捺不住了。
  “你让开,”他说,“我为宝藏而来。”
  “你能证明自己的确有这个权利吗?”
  “我该怎么证明?”
  “我从不回答问题,我只提问。”
  “那好,问吧。”
  机器人再次默不作声,波里诺仿佛觉得金属生物的胸腔发出沉重的叹息声,难道机器还懂得同情和怜悯?
  “我警告你,不正确的回答将遭致死亡。”
  “怎样的回答才是不正确的?”
  “我从不回答问题,我只提问。”
  “那就提问吧。”
  “我的忠告是——回答时要依靠心灵。”
  又是这句话!看来这是执行程序所必不可少的。
  波里诺明白对机器人再提出任何问题都毫无意义,但还是止不住要问:“心灵指的是什么?”
  机器人自顾自提出了问题:“脊椎动物的肾脏具有什么样的功能?”
  这时波里诺才认真考虑自己的处境,他对这个问题一窍不通。电脑当然能提示正确答案,不过波里诺直觉地感到问题并不在于答案是否正确。机器人要求波里诺依靠心灵,这难道会指精确的、逻辑上无懈可击的回答?难道心灵就等于知识?不!波里诺深信绝非如此。利贝古答出了无比正确的答案,但他还是死了。如果正确的回答只会导致死亡,那么……
  “青蛙在池塘里拼命发出蓝色的叫嚷。”他信口回答说。
  依然是一片静谧。波里诺死死盯住机器人瞧着,他等待对方打开腹部的栅板,等待刺目的死光把他切成两半。
  但栅板一动未动。
  “你可以向前走上一步,”那卫士说。
  啊哈!他把这一点都忘记了。向前一步?当前面还有十几步时,区区一步算得了什么?
  “我就这么站着,继续问吧。 ”
  机器人没让他再等下去:“黄道十二宫指的是哪些?”
  波里诺并不忙于回答。他面前是个陌生的机器人,是谁设计的呢?设计者尊重科学吗?尊重事实吗?也许机器人只承认非逻辑的事物诸如灵感、直觉之类?他刚才的回答显然是荒谬的,纯属胡说八道,随心所欲,但这倒是具有个性的!个性不就是心灵的表现吗?
  于是他继续回答说:“疼痛的作用能使人生气勃勃。”
  他再次等待,一眨不眨地望着对方。
  “1582年当奥达·诺布那克的士兵进攻时,当时的修道院长讲了一句什么话?”
  现在他已不用害怕任何提问,他找到了回答的诀窍,足以轻易迅速地明确回答任何问题。于是他立即说出脑海中刹那间所闪现的:“十一,四十一,大象,巨无霸。”
  最后那个词是偶然脱口的,他有点遗憾。大象的确是巨无霸,这合乎逻辑,那么会出现错误吗?
  机器人似乎并不在意这个疏忽,它接着提出下一个问题:“摩东纳七号星球上氧气占有多大比例?”
  “诽谤并不能推迟报复。”
  那块栅板仍然没有动静,机器人发出一阵古怪的轧轧声,它自动移向一边。宝库的入口敞开无阻。
  “你可以进去了。”它说。
  波里诺心跳加剧。他赢了!统共才回答了四个问题!其他人都失败了,他们亡命天涯,而他却创造了奇迹。他不知道这是运气还是机智,但是他目睹利贝古答出18个问题而死,这说明正确的回答对于机器人毫无意义。心灵,心灵!他不知道这到底意味什么,但他显然在偶然的回答中显示出自己的心灵,他把生命押在荒谬上并取了胜利。
  波里诺犹疑不决地走进了宝库,他的脚像灌铅般地沉重,但步步在前进。
  照片上所记录的只是极少部分,根本不能和周围陈设的瑰丽珍宝相比。波里诺在惊喜中发现一个小盘,上面的图案华丽无比。他屏住呼吸,目光又落向一座闪光的大理石尖塔,上面刻有诡谲的文字。一个栩栩如生的甲虫是用不明材料雕成的,看上去它简直像在颤抖,在爬动,活灵活现。那边……这边……还有那边有……
  真是全宇宙的宝藏啊!
  搬上一次根本搬不光,但要是离开宝库,也许就再也进不来,还得要重新冒险,也许还得要让机器人重新审查他的新回答!
  他绝对不愿再次冒险,波里诺这么决定:他先带走10件——不!他只要带走20件最最贵重的宝物,就干脆飞走。他永生永世不想再回答问题了,何必呢?只有当他花光所有财富一无所有时,他才会再考虑的。
  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挑选。
  他弯腰挑选那些较小的宝物。大理石的雕塑?太大了!这个带有螺纹的圆盘肯定要的,还有那个宝石甲虫也要,还有这个小人雕像和那块镶有华美图画的钻石,那可是谁也没见过的,还有这个,这个,那个……
  他脉搏加快,心脏怦怦直跳。他想像当自己出售宝物时,收藏家、博物馆、政府官员争先恐后蜂拥而来的情景,他将待价而沽,决不轻易脱手。还得给自己留下一两件纪念品,也许留下三四件作为这次伟大冒险的留念。
  波里诺伸直身子,小心翼翼把挑出的宝物捧在胸前,转身向门口走去。
  在波里诺挑选珍品的期间,机器人纹丝不动,根本对此不感兴趣,只是当波里诺穿过身旁时才问道:“为什么你只挑选这一些?你为何喜欢它们?”
  波里诺无拘无束快活地说:“我带上这些是因为它们珍贵无比,因为我需要它们,还有比这更充分的理由吗?”
  “不!”机器人说,这时它胸前的栅板猛然滑向旁边。
  当波里诺懂得这一点时为时已经过晚:考验并没有结束,机器人所提的问题并非祝贺也非好奇,可是这次波里诺的答案既正确又合乎逻辑。
  他只来得及惊呼一声,他只来得及看见指向他心脏的明晃晃的闪电。
  死亡在在瞬间降临。
  孙维梓 译
  原载《科幻之窗》1998 第2期
《罗伯特·西尔弗伯格短篇科幻小说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隐身犯》
  我被认定有罪,接着宣布我被判处“隐身”一年,时间从公元2104年5月11日开始。然后他们把我带进法院下面一间黑暗的房间,并在我的前额上打上标记。
  两个市政当局雇用的壮汉专门做这件事。“其中一个把我推在一张椅子上,另一个举起烙铁。
  “一点也不痛的,”这个手掌象平板一样的粗汉说着就把烙铁推到我的额头上,一阵凉爽的感觉后就完事了。
  “现在怎么办?”我问。
  没有回答,他们没有说一句话就转身离开了房间。门开着。我可以离开,也可以呆在这里,这随我便。由于我额上的符号,没有人会和我说话或者多看我一眼,我是不可见的。
  你必须明白我的所谓不可见完全是比喻性的。我依然有着血肉之躯。人们可以看见我——-一种荒唐的刑罚?只是,罪行也同样荒唐。我犯了所谓冷淡罪,拒绝将自己的烦恼说给别人听。
  我已经4次犯了这种罪,所以将受到一年的“隐身“处罚”,我现在是不可见的。
  我走出房间,来到外面的热情世界。
  午后下过雨。街道上的雨水正在慢慢收干,空中花园弥漫着万物生长的气息。男人们和女人们都在忙自己的事。我在他们之间走着,可是他们根本不注意我,与一个隐身犯说话将受到的处罚是隐身一个月、一年或更长,取决于罪行的程度。我在想这个条例是否会被严格遵守。我很快就知道了。
  我走进电梯,让自己被旋转着上升到空中花园。这是第11层,仙人掌园,那满是节瘤的奇特形状很合我的心境。我跨上平台,朝人口处柜台走去买票。柜台后面坐着一个面色苍白、眼光呆滞的妇女。
  我放下硬币。她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惊怕,但很快消失了。
  “一张门票,”我说。
  没有回答。人们在我身后排着队。我重复了我的话。妇女无可奈何抬起头,接着就朝我左肩后方看去。一只手伸过来,一个硬币放在了柜台上。她收起硬市,把门票交给男子。他把票投进票箱就进去了。
  “给我买一张票,”我让声音发得很清晰。
  其他人把我挤开了。没有一句道歉的话。我开始感觉到我的“隐身”的含意了。他们事实像看不见我那样来对待我。
  不过也有聊以补偿的好处。我绕到柜台后面,没有付钱就拿了一张票。由于我是不可见的,别人不能阻止我。我把票塞进票箱,走进了花园。
  可是仙人掌也让我厌倦了。我全身有了一种不可名状的不舒服感,我不想呆下去了。在出来时我的手指碰上了一颗刺,流出了血。至少这仙人掌还是承认我的存在。让我流了点血,仅此而已。
  我的思绪很乱。我来到餐厅,在餐厅门口站了半个小时,一再地从侍者总管身边走过。他们显然以前已经多次经历过这样的事了。我意识到,走到桌边坐下将是白等一场。没有侍者会过来为我服务。
  我可以走进厨房。我可以高兴事什么就拿什么。我可以破坏餐厅的正常营业。不过我决定不这么干。社会有它的对付隐身犯人的办法。
  我离开了餐厅。在附近一家自动餐馆吃下饭。接着坐一辆自动出租车回家了。机器,像仙人掌一样,对我这类人并无歧视。我感到它们将在一年里成为我仅有的伴侣。
  我回到自己的公寓。我的书籍在等我,可是我对它们没有兴趣。我伸开四肢懒洋洋地躺在我那张小床上,养养体力,与折磨者我的奇怪的疲感斗争,思考着我的“隐身”。
  这不会太苦,我对自己说。我一向没有太多地依赖过别人。我不就是因为对我的同胞冷淡而判刑的吗?那么现在我又需要他们什么呢?就让他们不理睬我吧!这一定很悠闲不管怎么说我有一年的时间不必去上班了隐身犯无须去工作。我们又怎么能够工作?谁会去找一个不可见的医生看病,雇一个不可见的律师替他辩护,或者把文件交给一个不可见的秘书去办理呢?不工作当然也没有收入不过房东并不向隐身犯收取房租。防身犯可以随便到哪里去,不必花钱。这一点我己经在空中花园体验过了。
  我觉得隐身刑罚不过是一个社会大笑话。他们判我一年的时间来修身养性,仅此而已,没有什么可伯。
  “隐身”后的第二天是迸一步试验和发现的一天。我外出长时间地散步,小心谨慎地走在人行道上。我听说过男孩子们跑着故意将额上有隐身标记的人推倒,而且以此为乐。同样,不会有人来帮你,他们也不会受到惩罚。我有被人捉弄的危险。我在街上走动,看着人群纷纷避开我。我像显微镜用的切片刀切开细胞一样地通过人群。他们受过很好的训练。到中午我看见了第一个隐身同胞。他是个结实而严肃的高个子中年人,圆圆的额头上打上了那个耻辱的标记。他和我的眼光仅仅相遇了一刹那,就义继续往前走过去了。一个隐身犯同样不可见他的同类。我只是感到有趣。我仍然在品尝着这种生活方式的新奇感。轻慢和冷漠伤害不了我。现在还不会。
  这天晚上我来到一家女浴室。我不怀好意地微微笑者,走上了台阶。门口的跟务员向我投来惊讶一瞥——但不敢阻止我。说来我对这是一个小小的胜利。我走了进去。
  强烈的肥皂气和汗臭扑面而来。往里走。我经过衣帽间,衣服一排一排地挂着,突然想到我可以搜走这些衣服口袋里的钱,不过我并未这么做。偷窃在变得太轻易就失去了意义,况且那些发明隐身刑罚的聪明人当然不傻。
  我往前走,走进了澡池子。
  几百个女人在那里洗澡。发育成热的大姑娘、疲乏的少妇、干瘪的老太婆。有一些脸红了起来;有几个在窃笑。更多的人转过身去把背对着我。不过她们都很注意不对我的出现做出任何实质反应。浴室女管事站在那里,有人如果对隐身犯有什么不恰当举止的话;谁知道她会不会打报告呢?
  我于是看她们洗澡,看着在水汽中闪动的裸体,我的感受颇有些矛盾,能够大摇大摆进入这隐密之所使我有一种狡黠的满足感。另一方面,有一种感觉慢慢在我头脑里滋生——是悲伤?厌倦?还是反感?羞愧?
  我无法对此加以分析,这后一种感受像一只滑腻的手卡着我的喉咙。我赶紧离开了。肥皂水的气味在以后的几小时还一直刺激着我的鼻孔。
  那天晚上我一合眼就会看见裕室里的一幕。不久,我对这个刑罚的新奇感很快就消失了。
  到第3个星期我病了。起初是发高烧,接着胃痛,呕吐,以及随后的种种症状。到了半夜我以自己快要死了。一阵阵的痉挛使我痛不欲生,当我勉强支撑着去厕所间时,看见镜子里我的脸都变形了,脸色发育,还渗着汗珠。在我苍白的前额上,隐身徽记像灯塔一般显眼。
  我在瓷砖地上躺了很久,浑身无力地吸收着它的清凉。我在想:如果是阑尾炎发作了怎么办呢?这个废弃的残留物,发了炎,马上要穿孔了?
  我需要找医生。电话机上盖满了灰尘。他们嫌麻烦没有把它拆掉。不过自从我被判隐身罪以后就没有给任何人打电话,也没有人敢给我打电话。明知故犯地给隐身犯打电话所受的处罚是隐身。我的朋友们,或者说过去的朋友们,都远远地躲着我。
  我抓起电话,拔动号码盘。电话接通了,机器人接线生说:“先生,您想和谁说话?”
  “医生,”我喘着气说。
  “好的,先生。”平静的、不自然的机械声!法律无法判处一个机器人隐身,所以它与我说话不受限制。
  屏幕亮了。“一个医生腔的声音向,”你什么地方不舒服?”
  “胃病。可能是阑尾炎。”
  “我们这就派一个——”他停下了。
  我犯了一个错误,抬起了我那张痛苦的脸。医生看见了我额头上的标记,他的眼睛砧亮了一下。
  屏幕闪了一下后变得漆黑一片,速度之快仿佛我是伸出了一只患麻风病的手要他吻。
  “医生,”我呻吟着。
  他走了。我双手搐着脸。这未免走得过头了。难道希波克拉底誓言允许这样吗?一个医生可以对病人的呼声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希波克拉底并不知什么隐身犯,医生不能照顾不可见的人的。对整个社会而言我根本就不存在。医生总不能为不可见的人治病。我只有忍着了。这便是“隐身”的不利方面了。如果你乐意,你可以不受阻挡地走进攻浴室,可是当你在床上痛苦挣扎时同样没有人管你。此长彼消。如果你的阑尾破裂了,哈,这对于其他可能步你后尘的人不是一个有力的警告吗!
  我的阑尾没有破裂。我活了下来,不过元气大伤。一个人一年不同人交谈可以活下来。他可以乘自动汽车,可以在自动餐馆吃饭。可没有自动医生。我生平第一次感到受不了了。一个监狱犯人生病时还能看医生。我的罪行还不足以去蹲监狱,可是我病了没有医生替我治疗。这不公平。我诅咒发明了“隐身”这种刑罚的恶魔。我每天孤独地迎来凄凉的黎明,像鲁宾逊·克鲁梭在他的荒岛上一样孤独,而这里却是有着1200万人口的大城市啊!
  我怎样才能尽述这扑朔迷离的几个月来我情绪的变化和我的许多行为呢?
  有许多次“隐身”是一种快乐,一种享受,一种财富。在患妄想狂的时候,我对它己能够豁免于那些束缚普通人的条例之外而得意万分。
  我偷窃。我到小商店去抢钱箱。店主吓得直打哆嗦,却不敢阻止我,害怕如果喊叫起来的话他本人也会判处隐身罪。不过,如果我知道政府会对所有这类损失进行补偿的话,我也许不会如此开心了。
  我乱走乱闯。浴室己经不再吸引我了,不过我闯进其他不能随意进人的场所。我到旅馆里去,在走廊上走动,任意打开房门。多数房间是空的。一些房间里面有人。
  我什么都能看到,像上帝那样。我己经是厚脸皮了,我对社会的蔑视更强烈了。
  下雨的时候我站在空荡荡的马路上,对着四面八方高楼上隐约出现的面孔恶声叫骂:“谁稀罕。”
  我嘲笑、做鬼脸,恶声叫骂。我想,这是孤独引起的一种精神错乱,我走进剧院,在过道上手舞足蹈。没有人向我发出抱怨。我额上的显眼标记告诉他们要自我克制;他们也只好忍气吞声.
  我时而疯狂时而高兴,时而在“可见的”乡巴佬中趾高气扬,昂首阔步。周围向我投来的每一束目光都带着鄙视。这是疯了——-我供认不讳。一个人在被强制“隐身”几个月后的确很难平衡自己。
  我能否把这称为妄想狂?恐伯还是称作狂郁症更确切。我昏昏沉沉,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昨天我可以对周围“可见的”傻瓜不屑一顾,今天就会顾影自铃。我会在街上无休无止地走动,穿过灯火闪耀的连拱廊,或是盯着公路上花花绿绿呼啸而过的车流。连要饭的都不来找我。你知道吗,我们这个闪光的世纪里还有乞弓?我是直到被判“隐身”以后才知道的,因为自那以后我的长时间闲逛把我带到了贫民窟。在贫民区,这个社会的闪光外表荡然无存,人们看见脸像枯柴梗一样的老人在地上拖来拖去,苦苫乞讨几个铜子。
  没有人向我讨钱。有一次一个瞎子走过来。
  “看在上帝份上,”他喘息地说,“帮助我从眼球库买一对新眼球吧。”
  这是几个月来第一次有人冲着我说话。我把手伸进上衣摸钱少打复把身上的钱都给他以表感激。为什么不呢?我只需伸伸手钱就可以源源而来。可是没等我把钱掏出来,一个梦魔似的人瘸着腿拄着拐杖插进我们之间。我听见了这个人用耳语说的词“隐身”,两个就成像受了惊的螃蟹一样逃之夭夭。我手里拿着钱,呆呆地站在原地。
  连乞丐都不和我说话。魔鬼,发明了这种刑罚的魔鬼!
  我的傲气消失了。我现在是孤独的。谁说我对人冷淡?我像海绵一样柔软驯股,可怜巴巴地希望别人能和我说句话,笑一笑,握一下手。这是我隐身的第6个月。
  我现在对“隐身”恨之切齿。它带来的满足是空虚的,而它带来的痛苦是忍无可忍的。我怀疑我能否活过这剩下的6个月。请相信我,在这些黑暗的日子里自杀的念头时时索绕在我的脑海中。
  终于我干了一件大蠢事。,在一次闲逛时我遇到了另一个隐身犯,这大概是6个月来我看见的第3或第4个隐身犯,不会比这个数字更多了。如同以前的遭遇一样,我们的眼晴谨慎地相视了一下。接着他就把目光移到了人行道上,从我身边走过,继续走他的路。他是个瘦瘦的年轻人,不超过40岁,长着蓬乱的头发和一张狭长、枯瘦的脸。他身上带着书生气。我奇怪他究竟干了什么也被判了隐身罪。我被一种愿望驱使着想要追上去问他,了解他的名字,和他说话,拥抱他。
  这一切对人而言都是禁止的。没有人可以与一个隐身犯有任何的接触——-甚至同为隐身犯。
  隐身犯之间尤其不能接触。社会无意让贱民之间形成一种秘密同盟。
  这些我都知道。
  可是我还是转过身跟着他.
  我跟在他身后走了3个街区,与他保持20到50步的距离。机器人安全警察看来无处不在,它们的扫描器能迅速侦察到违法行为;所以我不敢妄动。按着他走进一条侧街,一条灰蒙蒙的肮脏巷子后以隐身犯所特有的慢悠悠的盲目的步态溜达起来。我从后面追上去。
  “求求你,”我轻声说。“这里没有人看见。我们可以说话。我的名字是——-”
  他抽转身来看着我,眼睛里带着恐怖。他的脸色苍白,掠讶地对我直视片刻,然后急速起步像是要绕过我。
  我拦住他。
  “等一下”,我说。“别害怕。求求——-”
  他冲过我身边。我把手放在他肩上,他挣脱开了。
  “就说一句,”我哀求道。
  没有一句话。连一句嘶哑的“让我过去”都没有。他走过我旁边,跑向空旷的街道。他跑过拐角后,得得的脚步声也渐渐听不见了,我望着他的背影,涌起一股极端堵的孤独感。
  随之出现的是恐惧。他并没有违反隐身条例,可是我违反了。我求他和我谈话,这会使我受到惩罚,也许会延长我的隐身期。我焦虑地朝四周看,幸好周围看不见一个机器人安全警察。
  剩下我一个人。
  我让自己平静下来,又朝大街走去。渐渐地我控制住了自己,我发现我做了一件不可原谅的蠢事。我为这个行动感到苦恼,但这次行动造成的感情创伤更使我欲哭无泪。以如此恐慌的方式与另一个隐身犯接触——-公开承认我的孤独、我的需要——-不。这意味着社会取胜了,我不能忍受。
  我发现自己又离仙人掌园不远。我乘上升降梯,从门卫那里抓了一张票便进去了。我寻找了一会,不久发现了一株弯弯曲曲、华美绚丽的仙人掌。它有8英尺高,是一个长满刺的大怪物。我将它拧断,把它的角状枝叶搞成块块碎片,我的手也因此扎上了许许多多刺。人们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我将刺从手上拔去,手掌淌着血,再乘升降梯下去了,然后又陷入极端孤独的隐身生活。
  第8个月过去了,第9个月,第10个月。季节的变换差不多要完成一个轮回了。
  我的刑期就要满了。
  在我“防身”的最后几个月里我渐浙进入一种麻木状态。我的思维只能靠惯性运转,对自己的处境已听之任之,不过是在稀里棚涂地过一天算一天。我强制自己看书,内容不加选择,今天读亚里斯多德的书,明天读圣经,后天又捧起一本力学教科书。我什么也记不住;在我翻边新的一页时,上一页的内容就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
  我也不再有心情利用“隐身”的若干有利之处了,像观看淫秽场面所带来的快感,以及做坏事无须过多担心的特权感。我说、无须过多担心,是因为在通过《隐身法案》时并设有连带通过一项否定人性的法案:少数人宁愿冒“隐身”的危险来保护妻儿不受隐身犯的骚扰。没有人会听任隐身犯挖出他的眼球,没有人会容忍隐身犯闯进他的私宅。
  正如我已经提到的,有着一些对付这类侵犯行为而又不公然承认隐身犯的存在的保障措施。不过仍然有可能做许多坏事而安然无恙。我无意尝试了。陀斯妥耶夫斯基曾经在一本书里写道,“没有上帝,一切都是可能的。”我要加上一句:“对于隐身犯,一切都是可能的和乏味的。”事实就是如此。
  令人厌倦的日子在一天天过去,我再也不愿扳着指头数时间了。确切地说,我根本忘掉了我的刑期已经满了。那一天,我正在房间里读书,无聊地从一页翻到另一页,突然门铃响了起来。整整一年它没有响过。我几乎忘记了这种声音的意义。
  不过我开了门。他们,代表法律的人,站在那里。他们一言不发除去了我额头上的微记。它掉了下来摔得粉碎。
  “你好,公民”他们对我说。
  我庄严地点点头。“你好。”
  “2105年5月11日。你的刑期满了。你已偿清了债。你又回到了社会中。”
  “谢谢,是的。”
  “和我们去喝一杯。”
  “我看不必了吧。”
  “这是传统。走吧。”
  我跟他们去了。我的前额现在有一种奇怪的裸露的感觉。我从镜子里看,有一处显得很苍白,那是曾经打上标记的地方。他们把我带到附近的一家酒吧,用合成威士忌招待我,不掺水,很凶。酒吧招待冲着我微笑。隔座有个人拍拍我的肩膀;问我在明天的喷气式飞机赛飞中喜欢谁。
  “我不知道,”就这样告诉了他。
  “你真的不知道?我支持凯尔索。4:1打赌。他有可伯的爆发力。”
  “对不起,”我说。
  “他离开过一阵,”陪同我的一个政府人员轻声对邻座说。
  这句委婉语的含意是清楚不过的。我的邻座看了一眼我的前额,对那块白色疤会意地点点头。他也提出要为我买一杯酒。虽然我已经感受到了第一杯酒的效力,我仍然接受了。我又成为人类的一员了。我是“可见”的。我再也不敢冷冷地拒绝他了。这有可能再次构成冷淡罪。我的第5次犯罪将意味着5年的“隐身”。我学会了谦卑。
  当然,回到可见状态包含了一个颇为尴尬的转变过程。要和老朋友们会面,要说许多无聊空洞的话,已经七零八落的关系要一个个去恢复。我在这个城市被“流放”了一年,恢复原状并不容易。
  自然没有人提起我“隐身”的那段时间。它被当作一种隐痛,最好都不要去提它。虚伪,我这样想,不过我接受了。他们无疑都避免伤害我的感情。一个人会和一个刚切除了癌肿瘤的人说:“听说你前不久差点没命”吗?一个人会对一个老父亲、一个摇摇晃晃前往安乐死室的人说“哈,他是该入土了,对不对?”
  不,当然不会这样说。
  于是在我们的交往中存在着一个黑洞、一个真空,或者说一张空白页。它使得我和朋友们没有多少话可谈的,尤其是因为我已经完全丧失了谈话的机锋。恢复过来绝非轻而易举。不过我坚持着,因为我已经不再是定罪以前那个高傲而清高的我了。我已经在最严厉的学校里学会了谦卑。
  当然,我不时会看到街上走动着个把隐身犯。要想避免遇到他们是不可能的。不过,我对此已经有所训练,我很快地把视线移开,仿佛我的眼睛瞬间停留在某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怪物上一样。
  然而,到我恢复“可见”的第4个月;我的刑罚在我身上所起的作用也画上了一个句号。我已回到了原先工作的市政府文件局,地点在城塔附近。我下了班正朝地铁走去,突然人群中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求求你,”一个声音轻声说。“等一等。别害怕。”
  我万分惊讶地抬起头。在我们这个城市里陌生人从不主动与人搭腔。我看见这个人的前额上有一个闪亮的“隐身”徽记。接着我认出他了——-那个一年多前在一条冷僻街道上我曾主动与他搭腔的年轻人。他变得憔悴了;他的眼神是疯狂的,他的棕发上灰斑累累。当时他一定是刚开始服刑不久,而现在他的刑期想必就要到期了。
  他抓住我的胳膊。我吓得发抖。这可不是一条冷清的街道。这里是城里最热闹的广场。我将胳膊从他手上挣脱出来转过身去。
  “不要走,”他叫道。“你不能可怜可怜我吗?你自已也这样过。”
  我迈出一步后又站住了。我想起了我以前曾经怎样叫住他,怎样恳求他不要冷淡我。我想起了我自已的悲惨的孤独。
  我又跨了一步.
  “胆小鬼!”他在我身后尖声喊叫。“和我说话!你敢吗?和我说话,胆小鬼!”
  我受不了了。我动心了。我眼眶含着泪花,转身朝他走去,向他伸过去一只手。我抓住他的瘦弱的手腕。这一接触似乎使他激动万分,不知所措。接着我抱住他,试图把他身上的悲哀分一部分到我的身上。
  机器人安全警察走近并包围了我们。他被拉到一边,我被拘留了。
  他们会再次审判我——-这一次不是为了冷淡罪,而是为了热情罪。
  或许他们会认为情有可原而释放我,或许不会。我不在乎。
  如果他们认定我有罪,这一次我要像戴荣誉勋章一样戴着我的隐身徽记。
《罗伯特·西尔弗伯格短篇科幻小说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太阳舞》
  (1)
  白天你在A区解决了五万多只老饕,现在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一大早你跟赫顿便架着直升机向东飞去,在金绿色的曙光中,沿着叉河一路投掷神经性毒丸,涵盖了一千公顷的面积。然後你们转至叉河对岸——第一批殖民的预定地,那里的老饕已经解决得清洁溜溜。你趴在厚实柔软的草毡上享用午餐,赫顿摘了几把蜜汁花,两人足足享受了半小时的轻度幻觉。然後当你正走回直升机,准备开始下午的任务时,赫顿却突然没来由地说道:“汤姆!你想想看,如果这些老饕不是害兽,而是一族外星人,有语言、仪典、历史……你会做何感想?”
  你马上联想到了你的族人。
  “得了吧!它们根本不是!”你回答他说。
  “我是说假使,如果,这些老饕……”
  “不是就不是,谈点别的行不行?”
  赫顿就是这麽一个刻薄的家伙,也只有这种人,才会想到这种问题。专挑别人的痛处下手,他就喜欢这样!他不经意的一句话,整晚徘徊在你脑海。假使老饕是外星人……假使老饕……如果……万一……
  你不知不觉睡着了一会儿,还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一条血河中泅泳。真傻!怎麽会这样?你明明知道,在第一批移民到达之前,将所有的老饕尽快解决有多重要。老饕只是一种外星“动物”,而且还不能算是益兽,它们是破坏生态的罪魁祸首,拼命消耗掉这个星球的释氧植物。如果不将它们除去,人类根本无法在此生根。当然,至少还要保留一些活标本,提供动物学家研究之用——其他的通通都得杀光。这就是一种惯例,根绝“不好”的生物是人类的传统。不过,你对自己说,可别让这种良心上的疑虑妨碍了工作,别再梦见血河了好吗?
  更何况,老饕的体内根本没有血,所以根本不可能血流成河。它们靠一种类似淋巴的体液,渗透身体的组织来输送养分;而排泄物也一样靠渗透作用排出体外。这种渗透性的传输功能,可说与人体的循环系统作用相仿,只是它们没以任何血管网络,也没有像心脏那样的唧筒。所有的东西全都靠渗入渗出,就像变形虫、海棉或其他低等动物一样。然而,就其他方面而言——例如神经系统、消化系统、四肢结构等等,它们又是百分之百的高等动物。真绝!你这麽想。外星生物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你告诉自己,见怪不怪,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你和同事们最欣赏老饕的一点,就是它们的生理组织帮了你们一个大忙,让你们可以乾乾净净地解决它们。
  你飞过老饕群集的草原,下了大量的毒丸。它们立刻争先恐後地抢着吞食。一个钟头以内,毒性就会传遍老饕全身各处,老饕一命呜呼,接着细胞组织便迅崩溃——一旦不再有养分供应,老饕的身体便会分解成一个个单一的细胞。淋巴似的体液,在老饕体内成了化的强酸,不一会儿就可以将体销溶。肌肉、软骨,甚至骨骼。两小时之後,原来一只活生生的老饕,将只剩下地上的一滩黏液;然後再过两小时,就什麽也没有了。想想看,你们必须解决几百万只老饕,如果它们的体不是那麽懂得自爱,这个星球岂不是要横遍野了?
  假使老饕是一族外星人……
  都是那个该死的赫顿害的,你感觉好像是记忆被规范了一次。其实,如果你够胆,应该主动要求刮除这个念头。如果你有胆,如果你敢尝试的话。
  (2)
  第二天早上他还是提不起勇气。他一想到记忆规范就害怕,所以决定自己解决,自己想办法摆脱这种新发现的罪恶感。他开始试着说服自己——老饕,这种没有心智的食草动物,是人类扩张主义之下又一个不幸的牺牲品。
  虽然如此,却也实在不值得感情用事地同情它们,它们被消灭并不能算是悲剧,只能说是遭透了。如果人类决定在这个星球定居,老饕当然只好让位。他又对自己说,这与十九世纪时,北美平原的原住民与野牛的悲剧不可相提并论。他每当想起这些,就会对大量兽群被屠杀而感到难过;为数百万高贵的长毛野牛感到可惜。但是对於他的祖先——苏族的遭遇,他不只是难过而已,而应该说是义愤填膺。但是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他再度提醒自己,省省你的感情,留到适当的时机再用吧!
  他走出了自己的气囊,慢步走到营地中央。石子路十分湿滑,水溶溶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去,每棵树都因饱载着露水而被压弯了头,长条带有锯齿缘的树叶也沾满了水珠。他忽然停下脚步,蹲下来观察一只类似蜘蛛的动物,它正在结一张不对称的网。正当他看得出神的时候,一只小型的两栖爬虫,外表是灰暗的蓝绿色,正小心翼翼地那滑过长满苔藓的土地。不?它似乎仍然不够小心,因为还是被他发现了。他轻轻地捏起这个小动物,将它放在自己的手背上,小爬虫吓得浑身发抖,两片鳃吃力地不断拍动。不一会儿,它的颜色竟精明地变做古铜色,那正是他皮肤的色调,真是绝妙的欺敌伎俩。他觉得玩够了,於是把手放下,小爬虫一溜烟地跳进了水坑。他则继续前进。
  他年已四十,比这个探险队的大多数成员都要矮些,但是肩膀宽阔,胸膛厚实,配上黑亮的头发与钝阔的鼻梁,使他看来仍然十分出色。他是这个探险队的生物学家,这是他的第叁个职业。在此之前,他曾经当过人类学家与房地产掮客,但是都没有成功。他名叫双丝带的汤姆,曾经结过两次婚,但都没有子女。他的曾祖父死於酒精中毒;祖父使用迷幻药上瘾;父亲则不时得去做记忆规范。汤姆心知肚明,自己终将逃不过家族的恶运,只不过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找到自我毁灭的方法罢了。
  进了营地中央的大帐,他遇到了赫顿、茱丽亚、爱琳、舒瓦兹、老张、迈克森与尼古拉,他们都正在吃早餐,其他的队员则已经上工去了。
  爱琳看到他进来,马上起身走过去送他一吻,短而柔软的金发搔着他的面颊。“我爱你!”她喃喃地说。“我爱你!”汤姆回了一句,顺便在她的胸部轻划了一下。然後他转向迈克森,後者对他点点头,再送他一个飞吻,他就知道没有猜错,爱琳昨晚是睡在迈克森的气囊中。没关系,反正我们都是好朋友,汤姆这麽想。
  “今天轮到谁药丸?”他问道。
  “迈克森和老张,”茱丽亚说:“在C区。”
  舒瓦兹接着说:“再过十一天,我们就可以把整个半岛给清理完毕,那时就可以向内陆进军了。”
  “如果我们的药丸供应不缺的话。”老张附和了一句。
  “昨晚睡得好吗,汤姆?”这是赫顿问的。
  “不好!”汤姆没好气地答道。他找了个位子坐下,掏出了早餐磁
  卡,发现西面山上的浓雾已渐渐蒸散。
  他到这个星球已经有九周了,经历了此地一年一度的季节变换——从乾季到雾季。现在的雾季还会持续几个月,在下一个乾季之前,老饕早就全部解决,而移民也早已来到。他瞪着薄雾出神,突然发现早餐已经沿着输送槽滑过来。他开始用餐,爱琳坐在他身边,她几乎比他年轻一半。这是她第一次的外星探险,负责的工作是文书记录,但她也是一位训练有素的记忆规范师。
  “你看来有心事,”爱琳对他说:“我能帮什麽忙吗?”
  “没什麽,谢了。”
  “我不喜欢看到你沮丧的表情。”
  “这是我们族人特有的忧郁气质,没办法。”
  “我怀疑你这种理论。”
  “好吧!老实说也许是我重建的人格快要磨光了,我过去的心灵创伤又要浮现到意识层了,我简直是个行走肉!满意了吗?”
  爱琳却吃吃地笑了起来,她只穿了一件泳装,皮肤还很潮,因为她刚才跟迈克森去游泳,才回来没多久。汤姆这时突然兴起向她求婚的冲动,想要在这个工作告一段落之後就娶她。自从他的房地产生意垮掉之後,他就一直打光棍到现在。当初所以会离婚,也是因为心理医师的建议,做为人格重建的一环。他有时也会想知道,前妻现在芳踪何处?跟什麽人在一起?
  爱琳这时说:“汤姆,别逗了,
  我感觉你蛮稳的吗。”
  “谢谢!”她还年轻,还不懂这些心事。
  “如果只是突如其来的莫名沮丧,我可以喀嚓一下就让它消失。”
  “谢谢你的好意,”他答道:“不用麻烦了。”
  “我忘了!抱歉,你不喜欢这种……”
  “我老爹……”
  “怎麽了?”
  “过去五十年间,他的记忆被削得……”汤姆答道:“他把自己对祖先的记忆全部刮除,再来是他的宗教信仰、他的妻子儿女,最後是自己的姓名。然後他终於可以整天坐在屋角痴笑终日……我受够了,谢谢!我绝对不要碰那玩意!”
  爱琳赶紧改变话题说:“你今天在哪里工作?”
  “在保留区,做几个实验。”
  “要不要我跟你作伴?我今天上午都没事。”
  “谢了,不必!”他立刻回绝。也许因为回答得太快,她看来有些难过。汤姆只好抓住她的手臂,柔声说:“也许今天下午,好不好?我也想和你谈谈心,好吗?”
  “好!”她又笑了,还送给他一个飞吻。
  用过早餐之後,他就一个人走到保留区。这个保留区总共占了基地东边一千公顷的面积,在它的边界,每隔八十公尺树立一个神经场发射器,这样就可以围住区内的二百只老饕。这些老饕是留下来供研究之用的,所以它们将是整个星球仅存的幸运儿。在保留区的西南角有一个实验气囊,汤姆就是在那里进行实验——新陈代谢、生理、心理、生态等等的实验。
  保留区被一条小有斜穿过,东侧还有一个不太高的青翠山坡,五种密集的杂树林被致密的草原从中切开,释氧植物生长在草丛的荫庇之下,除了行光合作用的穗状物突出约叁、四公尺高,其他的部份全都被草丛遮掩;行呼吸作用的枝干则呈淡黄色,大约长到齐胸的高度,会散发出一阵阵甜美醉人的香气。
  老饕们在草原上叁两成群,一口一口地嚼着释氧植物的枝干。汤姆先在小河後面窥视着这些老饕,然後慢慢地接近它们。结果一不小心,被隐藏在草丛中的一株释氧植物绊了一跤,但他很轻巧地立刻恢复了平衡。他抓住那株植物的枝干,对着皱摺的呼吸孔深深地吸了一口,沮丧的情绪立刻消失无踪。
  他渐渐地接近一群老饕,它们的身体浑圆,体积庞大而笨重,外面覆盖着粗厚的皮毛。在狭窄而富弹性的嘴唇上方,突出着一双碟状的大眼。老饕的腿又细又长,而且还布满鳞片,有点像是放大许多倍的鸡爪,两只粗短的手臂则紧靠着身体。这些老饕以温和的眼光注视着汤姆,丝毫没有表现出陌生好奇。“早安,兄弟们!”他今天竟然用这种方式跟它们打招呼,连自己也有点莫名其妙。
  (3)
  我注意到今天有点不太对劲,也许是因为刚才在草原上吸了太多的纯氧;或者是我真的相信了赫顿的话?也可能是我遗传性的被虐狂突然出现了。反正当我观察这些保护区中的老饕时,竟然第一次感到它们表现得好像有智慧,它们像是在举行某种仪式。
  我花了叁个小时的时间跟随它们,在这段期间中,它们找到了六株露在草丛外面的释氧植物。每次在它们大快朵颐之前,都会进行一些形式化的动作:
  ——在那株植物的周围形成一个疏疏落落的圈子
  ——仰天望向太阳
  ——看看圈子里的左右邻伴
  ——发出一串模糊的嘶鸣(一定是在完成前述过程之後)
  ——再度仰望太阳
  ——走近植物开始大嚼
  如果这不是一种谢恩的祷告仪式,那还会是什麽呢?而老饕如果真的懂得祷告谢恩,就代表它们在灵性上极为进化,那我们岂不是正在进行大屠杀吗?黑猩猩会这一套吗?天啊!我们对付黑猩猩,都没有这样地赶尽杀绝!当然啦,黑猩猩不会破坏人类的农作物,所以才有可能跟人类达到某种程度的和平共存。可是老饕却不同,它们跟人类的农作物绝对不共戴天。
  然而这里却存在着一个道德问题:我们进行灭种行动的理论基础,是假设老饕的智力大约与牡蛎相当,顶多只能比得上绵羊。我们自认问心无愧,因为我们使用的毒丸发作得既快,又不会带来任何痛苦。而且老饕死後完全分解殆尽,省了我们火化几百万具体的工作。但是如果它们真的在祷告?
  我现在还不要对其他人提起这件事,我要再集更多的证据,要坚实而客观的证据,例如录音、录影或立体全像。如果我能证明,我们正在灭绝一种有智慧的生物,那就有好戏看了!毕竟我的家族对於灭种行动有点概念,那种事就发生在几个世纪之前。我很怀疑自己能够阻止在此地所进行的行动,但是至少至少我自己可以抽身而去。回到地球去公布真相,唤起许多人加入抗议的行列。
  我希望这一切都是我在胡思乱想.........
  但是这全都不是幻想,它们围成一个圈圈,它们仰望太阳,并且发出嘶鸣来祷告。它们的外型随然是长了鸡爪的肉冻,但是却懂得进食前要感恩祷告。老饕们的大眼睛现在瞪着我,好像在兴师问罪一般,这群被驯服的老饕知道正在进行的一切——我们从天而降,准备杀光它们的同类,只有它们少数幸免。这些老饕没有办法还击,甚至无法对我们抗议,但是它们的确知道!所以一定恨透了我们。
  天啊!从来到这里那一天起,我们已经杀掉不下两百万只老饕。老套的说法,就是我的双手已经沾满了血腥,我应该怎麽办?我又能做什麽呢?
  我必须很小心的行动,否则我的下场不是药物控制,就是记忆规范。我不能表现得有任何异样,也不能站出来公开抨击。我得先找一些夥伴,第一个就要去找赫顿——他当然知道真相,因为最初便是他提醒我的,就是我们一起去毒丸那一天。当初我还以为,他又在耍那一套刻薄的把戏。
  我今天晚上就去找他谈。
  (4)
  他说:“我一直在想你提到的,我是说关於老饕。也许我们对老饕的心理研究,还没做得很仔细,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它们真的有智慧的话……”
  赫顿眨眨眼睛,他的身材高大,有一头光亮的黑发,配上浓密的胡须与突出的颧骨。“谁说的,汤姆?”他回答说。
  “你自己说的,上次我们飞到叉河对岸,你说……”
  “那只是我乱猜的,随便找个话题嘛!”
  “不!我相信不只如此,你自己真的相信。”
  赫顿显得有点烦了。“汤姆,我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是什麽药,但是请别再说下去了。要是我真的相信自己正在屠杀智慧生物,我会以超音速的速度,立刻去找记忆规范师。”
  “可是那天,你为什麽要那样问我?”汤姆追问道。
  “随便聊聊嘛!”
  “你挑起别人的罪恶感,只为了自己解闷?你这个混蛋,赫顿,我可没跟你开玩笑!”
  “冷静一点,汤姆!如果我早知道,你会对我的猜想那麽认真……”赫顿摇摇头,继续说:“老饕不是什麽智慧生物,这是很明显的事实。否则我们就不会奉命来消灭它们了。”
  “对!很明显啊……”汤姆回答。
  爱琳说:“不!我不知道汤姆想干什麽。但是我可以肯定他需要好好休息一阵子。他在一年半以前刚做过一次人格重建,在此之前,他的人格曾经重度崩溃。”
  迈克森查了一下图表,然後说:“他已经接连叁次拒绝出任务了,藉口是他的研究进行到了紧要关头。妈的!我当然可以找人代他,可是他逃避责任的态度让我很为难。”
  “他在进行什麽样的研究?”尼古拉问道。
  “反正不是生物学的研究,”茱丽亚说:“他一直在保留区内与跟老饕泡在一起,但是我却没有看到他做任何实验,他只是一直盯着那些老饕。”
  “还跟它们说话呢。”老张补充道。
  “没错,他还对老饕说话。”茱丽亚附和着。
  “说些什麽啊?”尼古拉又问。
  “谁知道!”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望向爱琳。
  “你跟他走得最近,”迈克森说:“能不能劝劝他。”
  “我得先弄清楚他到底在做什麽,”爱琳说:“他现在对我都守口如瓶。”
  (5)
  你知道自己一定要很小心,因为他们人多,他们关心你的精神状态,而且已经知道你有困扰。爱琳也开始在刺探你,想知道你的困扰从何而来。昨夜你躺在她的臂弯中,她就藉机旁敲侧击,很有技巧地问你,可是你明白她想问的是什麽。当几个月亮都出来的时候,她建议两人一起到保留区去,在熟睡的老饕之间散散步。你拒绝了,但她已经看出来你与老饕之间不寻常的关系。
  你自己也在刺探——希望能做得很巧妙。你了解自己根本无法拯救老饕,无法挽回的罪行又发生了!早在公元一八七六年,那时的对象是野牛;对象是苏族,两者都必须消灭,因为铁路就要来了。如果你在此时此地说出你的发现,朋友们都会试图安慰你,让你平静下来,并且帮你做记忆规范,因为他们都没有看见你所目睹的一切。如果你回到地球去将事件公开,换来的只会是冷嘲热讽,别人会建议你再去做一次人格重建。你无能为力,你束手无策!
  你无法拯救老饕,但也许可以将老饕记录下来。
  走到大草原去,与老饕共同生活,跟他们交朋友,学习他们的生活方式。然後将这一切记录下来,做成老饕文化的完整记录,这样至少可以为他们留下一点什麽。你学过田野人类学,就如同人类学家过去对你的族人所做的一样,现在你也可以对老饕如法泡制。
  (6)
  他找到了迈克森,问他说:“请问能不能放过我几星期?”
  “放过你?汤姆,你这话什麽意思?”
  “我要做一些田野调查,想离开基地,去找野外的老饕。”
  “保留区里面的有什麽不好吗?”
  “这将是我观察野生老饕的最後机会,麦克,我非去不可。”
  “你自己一个人去,还是跟爱琳一道?”
  “我自己去。”
  迈克森缓缓地点了点头说:“好吧,汤姆!你要去就去吧!我不会把你关在这里的。”
  (7)
  我在大草原的金绿色阳光下舞蹈,老饕聚集在我身旁。我剥光了衣物,赤身裸体,汗水令我的皮肤闪闪发光,我的心在澎湃。我藉着舞步与老饕交谈,他们都听得懂。
  他们都能听得懂。
  老饕的语言是轻声的呢喃。他们也有一个上帝,他们懂得爱、敬畏与欢喜。他们有仪典,他们各个都有名字,他们有自己的历史,我完全相信。
  我舞在厚实的草地上。
  我要如何与老饕沟通?用我的脚、我的手、我的轻吼、我的汗水?我在跳舞,数百、数千的老饕聚集我的身旁。我绝不能停下来,他们围着我唱出他们的歌。我是一种奇异力量的导火线,曾祖父应该来看看现在的我!他当年坐在怀俄明的家门口,手中抓着火酒,脑子被一点点地腐蚀——现在,老爷爷,看看我!看看双丝带的汤姆舞蹈!我用舞步与这些异形朋友对话,在一个不同色彩的太阳下,
  我舞着,不停地舞着……
  “听我说,”我对老饕说道:“我是你们的朋友,只有我,你们可以相信的只有我一个人。相信我,回答我,教导我,让我为你们保留一切,你们的劫数就要来临了!”
  随着我的舞蹈,金绿色的太阳缓缓升起,老饕们开始喃喃低语。
  他们的领袖就在那里,我朝着他而舞,前进,後退,再前进。我弯下腰,再仰望太阳,想像生存在那个火球中的生物模样。我模仿老饕的声音,我跪下,再站起,仍在不断地舞着——双丝带的汤姆为你们而舞。
  我召唤出祖先所遗忘的舞技,感觉一股力量流遍全身。祖先舞在野牛的时代,而我舞在此时此地,在叉河的彼岸。
  我继续地舞着,现在老饕也加入了。慢慢地,带些犹豫地,他们渐渐向我接近,他们转换重心,轮流举起双脚,左右摇摆。
  “对!就像这样!”我吼道:“与我共舞!”
  我们一起舞蹈,直到太阳来到头顶。
  现在他们的眼光不再兴师问罪,我能看见的只有温暖与手足之情。我是他们的兄弟,他们的红肤兄弟,我现在与他们共舞。他们在我的眼中不再分笨拙,举止间自有一种持重的优雅。他们在跳舞,他们在跳舞!他们在我身旁跃起,愈来愈近,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我们舞出了神圣的狂潮。
  他们也在歌唱了,是一种模糊的喜悦颂歌。他们将双臂向前送,张开小爪子,然後整齐画一地挪动重心——左脚抬起、右脚抬起,左脚、右脚、左、右、左、右……狂舞吧,兄弟们!与我共舞,共舞,共舞!他们向我挤过来,我能看见他们身上肌肉的颤动,闻到他们发散出的甜美气息。他们温柔地将我簇拥通过草原,来到一处茂密而从未被践踏的草地上。
  我们仍继续舞着,同时在这片草地上找到了数丛氧植物。他们在祷告过後,用笨拙的双手举起食粮,将呼吸枝干与光合穗分开,植物痛得拼命释放氧气,我感到天旋地转,开怀大笑又放声高歌。老饕们开始咀嚼那些淡黄多孔的果球,也不放过茎干的部份。他们还要让我分享,我知道这是一种宗教仪式,代表着共享身体血肉——加入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同享、同当;同当、同享。我弯下腰来,将淡黄色的果球放进嘴里,并没有大口咬,而是学他们那样细细地嚼。我用牙齿将果球的皮撕开,果汁喷溅到我嘴里,同时纯氧也从鼻孔钻进心肺。
  老饕们在唱着赞美诗歌,我应该全身涂满祖先传下的彩绘,再戴上羽毛,然後在畴缭绕中加入老饕的宗教。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释氧植物的汁液在我血管中流动,我拥抱着我的兄弟,我引吭高歌,歌声离开了我的嘴唇,化成一道弧线,闪耀着精钢的光芒。当我将歌声的音调降低,弧线的光芒立即转成晦暗的银色。老饕们挤成一团,他们发出的气息充满着火红的色彩,他们轻声的吼叫化成了一股轻烟。太阳现在分外温暖,发出的光芒是参差不齐、满布皱摺的破空之声,几乎达到了我的听力极限。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此际厚实的草地也对我哼着歌,那是一种深厚的歌声。
  草原上的风卷来了点点火星,我吞下另一个果球,然後又再来一个。兄弟们笑闹着,告诉我有关众神的故事,温暖之神、食物之神、喜悦之神、死亡之神、神圣之神、邪恶之神等等等等。他们还对我背诵历代帝王的名姓,声音好像晴空中的点点绿霉,他们又教导我神圣的仪典。我一定要牢牢记助,我这样告诉自己,因为这些即将永远消失了。
  我又开始跳舞,他们也跟着开始,山丘的颜色变得愈来愈粗糙,像是气态的金刚砂。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一起共舞!他们是多麽地温柔!
  突然间,我听见了直升机的嗡嗡声!
  直升机在远方盘旋,我无法看清楚驾驶是谁。“不!”我大叫。
  “别来这里,不要对付他们!听我说,是我,双丝带的汤姆!听不到我说话吗?我正在这里做田野调查!你没有权利……”
  我的声音使周围飞绕的蓝霉边缘现出了红色火星,它们缓缓地飘向天空,最後被一阵风给卷走了。
  我又继续吼叫,大声咆哮。一边狂舞,一边挥动着我的拳头。从直升机的机翼上,张开了投毒丸的机械臂,闪亮的喷嘴开始旋转扩张。接着神经性毒丸如暴雨般落,每一颗都在天空留下一道明亮的轨迹。直升机的噪音变成了地平线上展开的兽毛地毯,将我尖锐的吼声全部吸收进去。
  老饕们立刻从我身边散开,争先恐後地奔向毒丸落之处,用他们的爪子拨开草地仔细寻觅。我赶紧跳进他们中间,将每个爪子里的毒丸打落;将毒丸丢进小河里;将毒丸捏成粉碎。老饕对我发出了不满的咆哮,赶到别处去寻找其他的毒丸。直升机飞走了,只留下一道带着浓厚油污的声音。而我的兄弟们,正在狼吞虎咽着——那些毒丸。
  我根本无法阻止他们!
  吃了毒丸的老饕,在兴奋过度之後,累得翻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只是偶而四肢会抽搐一下,不久之後连这个动作都停止了。接着他们立刻开始分解,数千个老饕的体溶解在大草原上。他们球状的身躯渐渐销溶,滴滴答答落在草地上。体内的分子再也无法黏住组织结构,原生质开始毁灭,使他们整个解体了,消失了。我在大草原上狂奔了数小时,现在我吸了纯氧,吃了淡黄色的果球。在一阵沈重的音调中,日落了;东边的黑云吹出黄铜管的旋律,愈来愈紧的风像是打转的黑色猪鬃。天地终归静寂,夜幕低垂,我独自一人又开始狂舞.......
  直升机又回来了,找到了你。当他们将你推进直升机的时候,你并没有反抗,因为你已经超越了痛苦的临界点。你很冷静地解释你的行为,包括你所学到的一切,还有为何消灭他们是大错特错。你向其他人描述刚才吃过的植物,还有它对感官的种种影响。当你提及那些美妙的“共感觉”——风的质感、云的声音、还有太阳的音色。他们点点头,笑着告诉你说不用担心,很快就会没事了。然後你感到手臂一阵冰凉,冷得几乎到了紫外线的范围,所以你根本无法看见。嗡嗡声充斥耳中,解毒剂渗入了血管,失神的兴奋很快褪去,只留下了无限的疲惫与悲哀。
  (9)
  他说:“我们从来没有学到一点教训,对不对?我们将地球上的恐怖带到了每个星球。消灭掉亚美尼亚人,消灭掉犹太人,消灭掉塔斯梅尼亚人,消灭掉印地安人,反正挡路者死!然後我们来到这里,继续干这种残酷的大屠杀。你们没有跟我到那里去,你们没有跟他们共舞的经验,你们不知道老饕的文化多麽丰富细致。让我告诉你们,他们的部族结构复杂无比:首先,有七重的婚姻关系,然後再加上异族通婚的因素……”
  爱琳轻轻地说:“汤姆,亲爱的,没有人要伤害老饕。”
  “还有他们的宗教,”他自顾自继续说道:“总共有九位神,每一位都职有专司。他们同时供奉神圣与邪恶之神,他们有圣歌、祈祷仪式,还有神学。而我们,就是邪恶之神的使者……”
  “谁说我们要消灭它们?”迈克森说:“你还不明白吗,汤姆?这都是你自己的幻想,你受了药物的影响,现在我们已经帮你解毒了。不久之後你就会完全恢复,可以重新开始工作。”
  “我的幻想?”他凶巴巴地说:“药物导致的梦境?我站在草原上,亲眼看见你们下毒丸,再眼睁睁地看着老饕在死去之後溶化。这些可都不是我的梦!”
  “要我们怎麽做,你才能相信呢?”老张一本正经地问道:“是不是要我们带你飞过老饕群聚的区域,让你亲眼看看那里几百万头的老饕。”
  “但是我们已经杀掉的,也有好几百万了!”他回嘴说。
  大家仍然坚持是他错了。爱琳再度向他强调,说没有任何人想要伤害老饕。“我们这是科学探险,汤姆,我们来这里是只要研究他们。伤害智慧生物,违反了我们所有的宗旨。”
  “所以你承认他们有智慧?”
  “当然啦!从来没有人怀疑这一点。”
  “那我们为什麽要毒丸呢?”他继续追问:“为什麽要大肆屠杀?”
  “汤姆,这些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爱琳将他发高烧的手,握在她冰冷的双掌中,然後苦口婆心地说:“相信我们,你一定要相信我们!”
  他却冷冷地回答:“如果你想要我相信,为什麽不做得乾脆一点,去拿记忆规范器对付我好了。光是这样讲讲讲,绝不能动摇我亲眼所见的事实。”
  “你一直都受到药物的影响。”迈克森说。
  “我从来没吃过什麽迷幻药,除了我在草原上跳舞时吃的果球——但在此之前,我已经目睹了数周的屠杀行动。你难道要说这是“回溯妄想”吗?”
  “不,汤姆!”舒瓦兹开口说:“你一直都有这种妄想,其实这也是治疗的一环——你来到这里,就是一种人格重建的过程。”“不可能!”他吼道。
  爱琳亲吻着他滚烫的额头,然後说:“你知道吗?这是为了要让你适应人群。你对於族人在十九世纪的迁移,一直抱持着憎恶的心态。你无法原谅工业社会将苏族驱散的事实,所以心中充满了恨意。你的主治医师认为,如果让你参与一场模拟的灭种行动,你要是能看出这里头的必要性,就有可能清除掉心里的仇恨,重新回到社会……”
  他突然一把将她推开。“不要睁着眼睛说瞎话!如果你懂得一点点人格重建治疗,就应该知道根本没有你胡诌的这一套。不!别碰我!走开,走开!”
  他拒绝相信这一切只是药物造成的梦境。这并不是幻想;也绝不是什麽治疗过程,他告诉自己说。他站起来,走了出去,其他人并没有跟着他。他上了直升机,准备去寻找他的兄弟。
  (10)
  我又开始跳舞,今天太阳特别炎热,老饕来得也特别多。今天我涂了彩绘,今天我也戴上了羽毛,我身上的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们也跟我一起舞蹈,表现出我从未见过的狂热。我们用脚猛踩着伤痕累累的草地,我们用手捕捉太阳,我们歌唱,我们吼叫,我们哭泣,我们将一直狂舞到倒下为止。
  这不是幻想,他们是真真实实的。他们有智慧,却注定要毁灭,我知道!
  我们继续舞蹈,纵然恶运当头,我们继续舞蹈。
  现在曾祖父也来加入了,他也是真实的。他的鼻子尖如鹰钩,不像我的这样钝。他戴着很大的头饰,棕色皮肤下的肌肉如绳索般结实。他在歌唱,他在吼叫,他在哭泣。
  我的家族其他成员也加入了我们。
  我们共同享用释氧植物,我们拥抱着老饕,我们都知道被捕猎的滋味。
  云层响起了音乐;微风展现了纹理;而太阳的温暖也显出色彩。
  我们共舞,我们狂舞,我们都不知道什麽叫疲倦。
  太阳渐渐地胀大,遮盖了整个天空,我现在看不见老饕,眼中只有我的族人——数个世纪以来的先人,数千个闪闪发光的胴体,数千个钩鼻。我们一?吃着果球,将植物的尖刺扎进肌肉,甜美的鲜血流出来,在太阳的烈下逐渐凝结。我们继续狂舞,不停地舞。有些人已经累得倒下,其他人继续下去,大草原上数千个头饰上下舞动,舞出了一片羽毛的海洋。而我们仍在舞,我的心跳成了雷鸣,我的汗水变做河流,太阳的火已将我吞噬。我在舞中跌倒,又再挣扎起舞,最後我终於倒下,终於倒下,终於倒下……
  (11)
  他们又找到了你,又将你带回来。他们将冰冷的金属管放在你的手臂上,将释氧植物的成份从血液中吸走。然後为你注射了一针,让你能好好休息。你乖乖地躺着,心情很平静。爱琳亲吻着你,你则轻抚着她柔嫩的肌肤。然後其他的人也都来了,都对你说些安慰的话,但是你听不进去,因为你想找出事实的真相。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好像陷在迷宫里面,要找出唯一的一条活路。
  在这个星球上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你的治疗过程,是为了要使你这个可怜原住民,学习面对白人入侵的事实,在这里并没有任何生物真正被消灭——你这样告诉自己。
  随即你否定了这个想法,转而想到其实是那些朋友在接受治疗。他们承载了数个世纪所累积的罪恶感,必须来到此地卸下这个心理重担。你来这里是为了要帮助他们,以你的宽恕与他们的原罪互相交换。
  然後你又放弃了这个念头,现在你看到老饕只是一种低等动物,威胁了这个星球的生态,所以一定要清除。那些文化,都只不过是你自己从古老的记忆中滋生的幻想。於是,你决定不再反对这个必要之恶。
  然而你突然又改变主意了,这回发现连消灭老饕的行动也只是幻想,源自你对於祖先所受的欺压无法释怀的怨怼。你站了起来,想要向那些朋友道歉,因为你将这些清白的科学家当成了刽子手。
  可是这时你又再度改变了心意……
《罗伯特·西尔弗伯格短篇科幻小说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死人眼睛》
  2017年夏末,一个微风徐徐、天气凉爽的下午,弗雷泽杀死了他妻子的情人。这愚蠢的举动立即使他感到后悔莫及。在有许许多多更为有效的手段可以利用的情况下,谋杀任何人的行为都是极其愚蠢的行为。然而即使他不得不杀人,干吗要杀害他妻子的情人呢?这样一来两重罪过便加在一起了:不仅杀害了一条生命,而且杀害了一条与事无关的生命。事情发生后他立即意识到,如果非杀人不可,那么他应该杀她,毕竟是她犯了破坏婚姻的罪行。可怜的赫维特只不过是一种犯罪的手段和工具而已,实际上只是一个无辜的旁观者。是的,应该杀她,而不该杀赫维特,甚至该杀自己的。可是他却杀了赫维特,真是干了一件蠢事,而且干的方式也愚不可及。
  这一切都干得十分迅速,毫无预谋。当时赫维特在参加博物馆理事会会议,讨论扩建哺乳动物厅的事情。因为那天十分凉爽,空气格外清新可人,所以在会间休息时他便来到楼房的阳台上呼吸新鲜空气。阳台边上那扇光滑的青铜门直通楼道深处,往楼道里望去,他看见一个满头黑发的男子,身穿一件肮脏不堪的蓝灰色工作服。从这人又高又直的肩膀以及他那随风飘扬的长发来看,弗雷泽一眼就认出那是赫维特。
  弗雷泽心想:他要见我。他知道我今天在这里开会,于是赶到这儿来与我当面摊牌,要对我说他爱上了我那声名远扬的美丽妻子,直截了当地要我靠边站,让他独自占有她。
  弗雷泽的脉搏跳动加快,面孔开始发热。他想到关于赫维特占有玛丽安娜这一说法已经很久了,事实上赫维特可能已经用每一种可以想见的方式占有了玛丽安娜,反过来说,玛丽安娜也同样地占有了赫维特。此时他还产生了这样一个想法:如果与赫维特分享她——这简直不可思议!而且这儿也不是与他讨论此事的恰当地方。甚至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大脑里那部分更加原始的区域却在调动肾上腺素的大量分泌,为他进行一场殊死的搏斗作好准备。
  然而赫维特却似乎不像是要闯入阳台与他情人的丈夫当面较量,显然他只是想从他的实验室抄近道去四楼的自助餐餐厅。
  他埋头前行,双眉紧锁,好像是在思考三叶虫纲动物解剖方面的深奥细节,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弗雷泽。
  “赫维特?”当赫维特几乎走近他面前时,弗雷泽终于开口叫道。
  赫维特大吃一惊,抬起头来,不停地眨眼睛。一时间他似乎没有认出弗雷泽。
  就在他眨眼的那一瞬间他一下子站住了,他那乱蓬蓬的头发在他头上形成了一个黑色的光环,他那四肢瘦长的笨拙身躯在大步向前跨的时候失去了平衡,他那奇特闪亮的眼睛就像黄色的灯塔一样闪烁不定。狂怒之中,弗雷泽的脑海里浮现出这家伙赤裸苍白、瘦骨嶙峋的身躯,他那白色的胸膛上稀稀拉拉地长着细绳似的黑毛,他那细长的双臂正搂着玛丽安娜,他那指头关节异常突出的双手正握着她的乳房,他那又薄又阔的嘴唇正压在她的嘴唇上。弗雷泽还想像他那肮脏不堪的工作服正乱糟糟地堆在床脚边,而她那橙红色的丝绸外套就放在它的旁边。使弗雷泽丧失理智的正是这一点,而不是她的不忠,也不是那紧紧拥抱的情形(在她拍摄的每一部影片里这样的场面多得很,而他从来都毫不在乎,因为他知道这只不过是做给观众看的),更不是赫维特那骨瘦如柴的外表、笨拙不堪的步态,或流露出淫荡神情的眼睛。使弗雷泽丧失理智的是赫维特穿的那件工作服——它又脏又烂,缺一颗纽扣,口袋盖因脱线而悬挂在袋缘边——竟然堆在玛丽安娜扔下床的丝绸外套旁边。她竟然会看上这样一个情人,一个闷闷不乐、只知道拨弄化石的可怜虫,一个成天关在实验室里干艰苦工作以至连胸肌都没有的家伙。不,不,不……
  “你好,洛伦。”赫维特招呼道。他微笑着,和蔼可亲地向弗雷泽伸出手来。他两眼眯成一条缝,仿佛闪耀着光芒。弗雷泽心想:一定是这双奇怪的眼睛使玛丽安娜坠入了情网。“真没有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你。”
  他站在那儿,满脸微笑,伸着他的手。他那业已磨破的工作服的下摆随风飘动着。
  突然之间弗雷泽感到再也不能忍受这家伙与他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了。他冲上前去,不是抓住赫维特的手而是抓住他的腕,不是用力拉而是用力推,使他迅速倒退至围栏边并顺势将他掀翻过去。这一切只用了四分之一秒的时间。赫维特惊得目瞪口呆,他仿佛向上飘起一样,在空中停留了一瞬间,然后便开始下落。弗雷泽朝赫维特的眼睛看了最后一眼,只见那双眼睛像玻璃一样明亮,直盯住他自己的眼睛,像照相一样摄下了凶手的面孔。接着赫维特便垂直向下坠落。
  糟糕!弗雷泽心里想道。他伏在围栏边上向下望去,见赫维特面孔朝下躺在五层楼之下的院子里,四肢张开,身上披着的那件实验室工作服仍在随风飘摆。
  一小时之后他来到机场,随身只带了一只轻便手提箱,箱子里只装了够一天换用的衣服以及几样化妆用品。他先飞往达拉斯,途中停留了90分钟,接着又飞往旧金山,然后在夜幕降临时又往回飞到卡尔加里,在那里赶上一辆夜半时分开往墨西哥城的特快列车。在墨西哥城他以平时经商用的别名登记,住进了一家饭店。这是他合法的别名,他到澳门、新加坡和香港做生意时用的就是这个名字。站在30层的塔式楼房的楼顶平台上,他呼吸着充满烟雾的空气,耳听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尖叫的声音以及远处传来的鼓声,眼看着烟雾沉沉的空中耀眼的绿色闪电,真不知道是否应该纵身跳下楼去。然而最终他决定与命运抗争到底。他不愿意与赫维特有丝毫相同之处,即使是在死的方式上也绝对不能一样,无论如何不能采取自杀这样一种过激的反应。但是,首先他应当弄清楚他遇到的麻烦究竟有多大。
  饭店里有信息运行记录。他拨通电话后被告知,查询信息的收费标准是每使用一小时电脑得付500万比索。他有一点纳闷,不知道这是否像听起来的那么昂贵。实际上比索并不值钱,不是吗?换算成美元,可能是100或者500美元?这不算什么。
  “我要哈佛法律信息记录,”他对着电脑监视器的屏幕说道,“犯罪情况,法庭辩论,具体资料,证据细节。”他严肃地一一键入指令,直到他接近了他所需要的东西。“眼闪摄影,”他说道,“原理,技术细节,重现影像的方法,是否作为证据被接受,记录的可靠性,上诉被驳回的次数。是否有最高法院的裁决?”
  他获得的信息全是以一些古怪难懂的句子片断表述的。他把它打印出来,为此他不得不按每小时500万比索的收费标准额外付费。打印单上记录的信息如下:
  位于大脑外层的感知路径……宽阶光学结构……形象印在脑皮层或主管视觉的脑皮层……低级神经元……利用侧向弯曲的身躯储存视觉信息……低级神经元……吸收放射性葡萄糖……向下装入……信号衰减……衰减期……信号增强滤波器……内华达控告本森,2011年……海马模拟……扁桃性结构……乙酰胆碱……美国最高法院,2012年3月23日……参见格罗斯与伯恩斯坦,2003年8月13日……米什金……阿彭泽勒……
  够了,够了。他昏昏沉沉地浏览着打印单,直到黎明时分。然后他迷迷糊糊地计算了一下时差,便给他在纽约的律师打电话。
  弗雷泽按下了保密滤波键。律师只知道有委托人打电话来了,但电视电话屏幕上的图像却模糊不清,声音经过滤波处理后无法辨认。与其说这是在保护弗雷泽,倒不如说是在保护律师。因为新近在法学界出现了一些怪花招,于是律师们愈来愈加谨慎,不愿冒风险被指责为委托人的同谋。很快屏幕上便出现询问付费方式的问题。弗雷泽回答说把帐单寄到饭店来,于是屏幕上出现指令,让他继续通话。
  “假如说我应当对一桩伤人致命的事件负责,当事件发生时受害者有很好的机会把我看得一清二楚。那么他们重现‘眼闪摄影’影像的可能性有多大?”
  “这取决于死亡过程中损坏程度有多大。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呢?”
  “这不是法律上特许不予泄露的内情吗?”
  “抱歉。”
  “甚至在按下保密滤波键的情况下都不能泄露吗?”
  “是的。不过如果死亡的方式很独特或者说十分特殊,我怎么能得出正确的结论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必须知道更多的情况。”
  “这事并不独特,”弗雷泽说道,“或者说一点也不特殊,但是我不想讲得很详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伤害不会引起脑外伤。我的意思是,不像子弹从两眼之间穿过或者掉进盐酸缸里那样……”
  “我明白了。这事发生在一个大城市里?”
  “对,一个大城市。”
  “在密苏里、亚拉巴马或者肯塔基?”
  “都不是,”弗雷泽答道,“这事发生在可以合法重现‘眼闪摄影’影像的一个州里。这一点毫无疑问。”
  “尸体呢?你估计人死后多久尸体会被发现?”
  “可以说几分钟之后就会被发现。”
  “这事发生在什么时候?”
  弗雷泽犹豫了片刻。“就在过去24小时之内。”
  “那么重现你那位受害者脑子里留存的他死时所见的一切就是完全可能的了,毫无疑问,已经重现出来了。你能肯定他死时正注视着你?”
  “直盯住我。”
  “我的猜测是,可能已经发出了捉拿你的逮捕证。如果你要我代表你,那么请关掉保密滤波程序,以便我能弄清楚你是谁,并且商量可供选择的办法。”
  “以后再说吧,”弗雷泽说,“我想我还是逃跑为好。”
  “可是你逃跑的机会……”
  “这是我必须做的事,”弗雷泽说道,“我还会打电话给你的。”
  他几乎可以肯定他的情况糟透了。昨天他发疯似的在大陆上空飞来飞去,把最关键的时间浪费掉了。本来他应该利用这时间转移资金,建立起安全的避难所……目前唯一的问题是,他们是否已经开始通缉他。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在任何地方的银行存款都会被冻结,他在每一个机场出示护照时都会被审查,全世界都会对他发出各种各样的禁令。不过果真是那样的话,他们可能已追踪到他住的旅馆来了。显然他们并没有追来,这就意味着他们还没有发现他用于东南亚商务的别名。看来这只是一桩十分平常的杀人案,可能最多只能算是二等凶杀,他们还有更为严重的罪行要侦破。弗雷泽是这样认为的。
  他付帐后离开了饭店,也无心吃早餐,便直奔机场并用公司的信用卡买了一张机票飞往伯利兹。到了伯利兹后他又买了一张飞往苏里南的机票,在登机之前他试用他的个人信用卡支取现金,惊喜地发现他的信用卡并没有被拒绝。于是他提取了最大限额一笔钱,自然这便留下了证据:洛伦·弗雷泽这一天在伯利兹待过。然而他并没有以弗雷泽的名字旅行,他在苏里南也不会待很长的时间,当他们追踪他到那儿时(假设他们可能的话),他早就以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名字到了别的什么地方了。倘若他不停地东躲西藏半年或八个月,也许他就能销声匿迹,使他们永远也找不到他了。他们会永远追捕下去吗?他不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备案了事,然后将其忘得一千二净。当然他并不想一直逃亡下去,此时他已经开始想念起玛丽安娜来了,尽管她干下了这样的勾当。
  他在苏里南的一家门面为淡绿色的荷兰小旅馆里待了三天,一边吃味道香浓的面条,一边等待警察来逮捕他,可是没有人来打扰他。他再次使用现金出纳机,键入他的公司的一个帐号,将一大笔钱转入苏黎世的安德烈亚斯·施密特的帐户下。七年前他曾用这个名字从事与津巴布韦的进出口贸易,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把它记得那么清楚。当他查看施密特的帐户时,发现里面已经有存款了,而且数额不小,同时他的瑞士护照也还没有到期。于是他请求驻圭亚那的瑞士临时代办为他准备一本护照副本。他乘快艇来到马扎鲁尼河边的法属圭亚那城市圣洛朗,又从那儿坐出租车到达卡宴,然后从卡宴飞到首都乔治敦。一个名叫查特吉的律师已经从瑞士为他取来了护照,正笑容满面地恭候他。他以施密特的名字继续旅行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在那儿他把有关弗雷泽的所有证件全部销毁,以免自己总想试探对弗雷泽的禁令是否已经发出。只有那种缺乏理智的蠢人才会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给他们留下线索,让他们追踪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来。倘若他们还没有通缉他(因为他谋杀赫维特),那么此时他们只会把他当成一个失踪的人。不管是哪种情况,反正最好还是忘掉他以前的身份,从此时此地起以施密特的名义行事。
  这真有点滑稽,他想。然而他却十分想念他的妻子玛丽安娜。
  他坐在人行道旁的咖啡馆里一瓶接一瓶地喝着红葡萄酒,心里老是想着玛丽安娜偷情的事。这真是荒唐透顶,这个蜚声世界的女演员竟然同这个笨拙不堪、骨瘦如柴的古生物学家通奸,原因何在?这怎么可能呢?她当时在博物馆制作广告——这业务实际上是由他弗雷泽帮助联系的,因为他是博物馆理事会的成员,而赫维特作为分管古生物学无脊椎动物科的负责人自告奋勇担当起广告制作的技术顾问。人人都说他心地善良。这件事显然耽误了他从事科学研究的时间。他这人似乎单调乏味透顶,毫无吸引力,谁会怀疑他对这位光彩照人的电影明星暗怀淫心呢?任何人也想像不到这一点。事情必定是突然爆发的,也许是由于他们之间的某种化学物质的作用而引起,反正这事令人费解。人们开始注意这件事,并向弗雷泽递眼色,最终甚至连他本人也有所察觉。真正忠实而又充满爱心的丈夫通常都是最后才得知真情的,因为他总是对事情作出最善意的解释,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线索愈积愈多,直至事情不能再加以忽视,否认或给以别的圆满解释。当这类事情开头时,往往会出现一些小变化:他们开始阅读那种以前从来不读的书籍,谈论那些与以往完全不同的话题,甚至躺在床上看一些新影片。后来彼此显露出真正的粗心大意,看起来好像是无意识地疏远,而实则是暴露了他们处境的真实面目。弗雷泽最终不得不面对现实,这使他痛苦万分。在他俩的婚姻关系中以前并未出现过任何缝隙,可让第三者插手。尽管他拥有金钱和权力,可他从来不曾与任何女人逢场作戏,而玛丽安娜也不曾有过外遇。他是这样想的。他俩都是第二次结婚,满以为他们一定能幸福快乐地白头到老,可谁知却弄成现在这样一个局面。
  “先生,再来一瓶吗?”
  “不,”他说道,“是的,是的,再来一瓶。”他瞪眼看着面前的盘子,那上面堆满了香肠、甜面包和烤牛排。这都是从哪儿来的呢?他肯定自己把每一种东西都吃过了。他闷闷不乐地切下一段香肠,不知不觉地吃起来,然后喝了一口酒。他们把这酒里掺了一半塞尔泽矿泉水,也许能帮助你更好地消化这一大盘一大盘的肉食。
  后来他沿着灯光闪耀的狭窄人行道散步,只见那傍晚出门兜风的漂亮车辆川流不息。他看见玛丽安娜从一家珠宝店里走出来,她穿着加乌乔皮衣和有金色刺绣的紧身裤,戴的是绿宝石耳环。他哼了一声,仿佛遭到重重一击,于是把手肘靠紧身子两侧,好像是准备对付第二次打击。然后他看见一个举止优雅的阿根廷青年离开了路旁的一张餐桌,快步朝她走去。他俩哈哈大笑,相互拥抱,然后手挽着手飞也似的从他身旁擦肩而过,甚至没有朝他看一眼。可是马上他就回想起来:在这个时节全世界的妇女都打扮得像玛丽安娜。事实上,刚才碰见的这一位比玛丽安娜高半个脑袋。然而无论他到哪儿,他都得做好准备碰见这样的情况。像玛丽安娜那样的女人到处都有,她们以其美丽使他着迷,但却根本不知道她们干了些什么。他发觉他内心深处希望那个与博物馆里的古生物学家睡过觉的女人只不过是玛丽安娜的模仿者,而真正的玛丽安娜此时正独自一人在家思念着他。
  六周之后,在蒙特利尔,他用他的公司的信用卡付费,按下保密滤波键,冒险往他家里打电话,然而却发现线路已被截断。当他试拨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时,一个机器人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态度温和地告诉他,弗雷泽先生此时无暇接电话,也不知道弗雷泽究竟什么时候才有空。弗雷泽又要求与他的经理助理马克曼通话,于是过了一会儿屏幕上出现了一张满脸忧愁的面孔,正对着他的这张脸由于表情痛苦而几乎难以辨认。弗雷泽向他解释说,他是布加勒斯特分公司的会计,想打电话报告一个高度敏感的问题。“难道你不知道吗?”马克曼说道,“弗雷泽失踪了,警察正在搜寻他。”弗雷泽问他为什么,马克曼的脸上露出羞惭、困惑的表情。“有人控告他犯罪。”马克曼眼含泪花小声说道。
  然后他打电话给他的律师说:“我打电话询问弗雷泽案件。我不想关掉保密滤波器,不过我想你无须花费心思就能猜测出我是谁。”
  “我想我是猜测不出来的。不过别告诉我你在哪儿,好吗?”
  情况差不多正是他所预料的那样。他们已经重现出死人眼睛里遗留的谋杀现场的影像:摄影非常清晰,深深印记在脑皮层组织里——弗雷泽正面对着赫维特,快速伸手去抓赫维特的手臂,当弗雷泽把赫维特掀起来抛过围栏时,那画面简直就是一个以天空为背景的极其富有创意的拍摄镜头。“请原谅我这样说,不过你确实显得有些神经错乱。”律师对他说道,“那些照片第二天就刊登在所有新闻媒介网络上,你的眼睛看上去真令人害怕。我可以肯定公司一定会受损,即使这是因感情冲动而犯罪。你会受到缓刑处理,当然还有改造,可能是一两年的时间。那之后你在事业上就不会像以往那么兴旺发达,不过考虑到……”
  “我的妻子情况怎样?”弗雷泽问道,“你知道她在干什么吗?”
  “你知道,我当然不代表她。不过她也成了新闻人物,据说正在旅行。”
  “哪儿?”
  “我不知道。但我能设法打听出来,如果你在明天这个时候打电话给我。只是我建议你拨打另一个号码,这是为了你好,号码是……”
  “为了我好还是为了你好?”弗雷泽说。
  “我是想尽力给你帮助。”律师说道,话音显得不悦。
  他开始温习法语、意大利语和德语,以便以目前的身份——安德烈亚斯·施密特——进行交流时表达得更流利一些,并且带上一种柔和的德国口音。只要他不碰上真正的瑞士人与他用罗曼斯方言或施维茨方言交谈,他就不会露出任何破绽。他一直不停地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斯特拉斯堡、雅典、海法、突尼斯。他知道,即使没有任何资金可以继续转移到他手里,他也已经有足够的钱存在施密特的帐户上可供他潇洒地花销10年或者15年了,到那时他希望能将此事了结。
  在以色列的特拉维夫、希腊的克里特岛上的伊拉克利翁和突尼斯他都看见玛丽安娜。当然她们都是玛丽安娜的模仿者,他一眼就能认出来。然而只要看见那纤巧隆起的鼻梁、美丽的紫罗兰色的眼睛和金棕色的鬈发,他就想冲上前去拥抱她们。可是他又不得不克制自己,迫使自己转过身去,咬紧嘴唇。
  在伦敦,就在康诺特饭店外面,他看见真正的玛丽安娜。2007年他俩蜜月旅行时曾在这儿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看见那十分熟悉的康诺特饭店的门面,此时他感到有些畏缩;而当他看见玛丽安娜从那里面走出来时,则更是惊慌不安。玛丽安娜仍然那么年轻美丽、光彩夺目,她身穿一件银光闪耀的外套,仿佛笼罩在云雾之中一般。他一点也不怀疑这是真正的玛丽安娜,而不是那些追逐潮流的她的模仿者。她的步态显出她是那么从容不迫,充满自信。她那内在的秀美之中透露出一种快乐而又高贵的神情,哪怕是最细心的模仿者在任何美容师的帮助下也打扮不出她这模样,连人行道也似乎在向她表示敬意。后来弗雷泽还看见那个与她手挽手并肩而行的男子正是他自己,同样也很年轻漂亮,光彩夺目。这是七年前进行蜜月旅行的洛伦·弗雷泽,他的头发又黑又密,他对生活与成功的热爱以及他那美丽高贵的新婚妻子为他增添了无限光彩,就像帝王的斗篷披在他的身上一样。弗雷泽知道这必定是他的幻觉,他的精神衰弱已经发展到更加严重的阶段。他站在那儿目瞪口呆地看着弗雷泽夫妇从他身边走过,就像幻影一样朝着格罗斯夫诺广场的方向而去并渐渐消失,然后他感到身子摇晃,几乎要跌倒在地上。饭店的门房走上前来,弗雷泽只好说他突然感到身体很不舒服。由于他衣着体面,说话带有外国人的口音,而且在这紧急关头刚好能在口袋里找到一枚20先令的硬币付小费,门房把他扶进出租车,并表示深切的关怀。10分钟之后他回到自己所住的饭店,位于伦敦西区的另一边。他一连喝了三杯荷兰酒,坐在房间里浑身上下颤抖不停,直到一个小时过去之后头脑里的幻象才逐渐消失。
  “我建议你自首。”律师说道,弗雷泽从内罗毕给他的律师打电话。“当然你能随心所欲继续长时在外逃亡。可是你却把你自己弄得筋疲力竭,而且迟早有一天你会被人发现。既然如此,何必一直推迟这不可避免的一天的到来呢?”
  “你最近同玛丽安娜交谈过吗?”
  “她希望你回来。她想给你写信、打电话或者去看你,不管你在什么地方。我告诉她,你拒绝向我透露你的住址。你仍然采取这样的态度吗?”
  “我不想见她,也不想收到她的来信。”
  “她爱你。”
  “我是一个杀人狂。我可能会对她采取同样的行动,就像对付赫维特那样。”
  “我肯定你并不真正认为……”
  “并不真正认为。”弗雷泽说道。
  “那么至少让我代你转告她一个地址,这样她可以写信给你。”
  “这会是一个陷阱,不是吗?”
  “你当然不至于认为……”
  “谁知道呢?任何事情都可能会发生。”
  “比如说在委内瑞拉的首都加拉加斯设一个信箱。”律师建议道,“为了商量起见,让我们假设你在里约热内卢,我安排一个中间人取到信后便托美国捷运公司寄往秘鲁首都利马,然后由你选择一个日子,在没有其他任何人知道的情况下,快速往返秘鲁一趟并且……”
  “好让他们在我取信的时候把我抓住,”弗雷泽说道,“你认为我有那么愚蠢吗?你可以安排40个中间人传递信件,可是如果我想去取信的话,仍然难免留下踪迹。此外,我已经不在南美洲了,那是几个月前的事。”
  “这只是为了商量起见……”律师说道,然而弗雷泽已经挂断了电话。
  他决定改变面容并在某个地方定居下来。律师说得对:不停地旅行只会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只要他继续保持原来的相貌,那么他在一个地方停留一周或者两周以上时,就会大大增加被发现的可能性。反正他一直都希望自己的鼻子再长一些,下巴不那么突出,眉毛再浓密一些。他想像自己很像斯拉夫人,虽然他的祖先当中根本就没有一个是东欧人。一个细雨绵绵的漫长夜晚,在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的那家历史悠久的希尔顿饭店里,他为自己描绘了一张自以为很像瑞士人的面孔:粗犷,容易激动,带有几分法国人的优雅、德国人的迟钝、法国人的热情。然后他走下楼去,把这肖像画交给酒吧间的一个招待员看,这招待员是一个机灵、矮小的葡萄牙人。
  “你认为这人是从哪儿来的?”
  “里斯本,”招待员立即回答道,“你看那长长的下颌和那嘴唇——不错,他一定来自里斯本,而且颇有名望。不过我不认识他,施密特先生,他决不是我所认识的人。你还是像往常一样来一杯马提尼酒吗?”
  “来一杯双份吧。”
  他在维也纳做了整容手术。人人都说第一流的整容手术专家都在日内瓦,然而在这个世界上瑞士却是他不敢进入的国家,所以他利用他在苏黎世银行的关系了解到了仅次于最好的整容专家的名字。然而维也纳整容医院的主刀医生却是一个瑞士人,这使弗雷泽一时感到惊恐不安,于是佯称他是苏黎世人。但是这位医生从事他的职业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他完全知道一个想彻底改变自己相貌的人当然不愿意谈他个人的事。这位医生个子高大,神情快活,性格外向,名叫兰德格尔,是一个很显眼的跛子。因滑雪事故而导致跛脚,医生解释说。弗雷泽想,医治腿伤肯定比改变相貌容易一些,也许他要等到把这个季节忙过之后才去医治他的腿吧。兰德格尔仔细观看弗雷泽的肖像画,并对他说:“这手术一点也不成问题。我只有一个小小的建议。”他用一枝钢笔灵巧地勾画着,把颧骨加宽,又把耳朵向下方和前方移动了一些。弗雷泽耸耸肩,心里想:兰德格尔医生,你要怎样就怎样,反正我现在是在你的手里。
  从开第一刀到完全愈合总共花费了六周时间,结果似乎令他很满意——一副温文尔雅、有感召力、可以信赖的面孔,虽然开头他有些担心在微笑时会失去这些特点,而且不习惯在镜子里看见一张完全不同的面孔。医院里有一个护士,她的面貌很像玛丽安娜,但是身材却完全不一样:臀部太宽,臀脂多得惊人,肌肉发达的双腿却又粗又短。在住院期的最后阶段她把他勾引到了她的床上,他满以为与她一起时他一定会败兴,然而当她伏在他身上时,他却根本看不见她的身躯,只看得见一张他所熟悉的美丽热情的面孔。
  他仍然不停地四处逃亡:贝尔格莱德、悉尼、拉巴特、巴塞罗那、米兰——这些城市给他留下的印象是那么模糊,仿佛过眼云烟一样,它们有完全相同的机场和饭店,只是气候变幻莫测而已。几乎在他经过的每一个地方他都看见玛丽安娜,有时他感到迷惑不解:她们怎么都没有把他认出来呢!直到他回忆起他已经完全改变了相貌,他才明白过来:即使与他结婚七年,她们此时又怎么能认得出他呢?在旅行时他开始注意到另一种面孔出现了,而且无处不在,其特征是:黝黑,拉丁人脸型,妖里妖气,于是他意识到玛丽安娜所引导的潮流肯定已开始消退了。他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一看见那种与他妻子相似的而孔就那么心神不宁,他仍然深深地爱着他的妻子。
  然而这深爱之中却夹杂着无限怨愤,他至今仍没有停止过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她为何令人难以理解地践踏他俩神圣的婚姻关系?这本是最好的婚姻:关系融洽,充满激情,从每一个标准来衡量都可以说是美满的结合。他从来都没有产生想要其他女人的念头,她完完全全符合他的理想,他有一切理由认为他的感情得到了对方的回报。然而最糟糕的倒不是她与赫维特偷情,而是她彻底背叛了他俩和谐的婚姻关系,恣意摧毁了那个仅能容纳他们两人的完美世界。
  他知道,他的反应有些过激。他多么希望他能撤销他那出于冲动而采取的荒谬行动——正是这一荒谬的行动把他从一帆风顺、令人惬意的生活之中推了出去,使他沦为居无定所、心力交瘁的逃犯。他为赫维特感到遗憾,也许当赫维特发现自己被玛丽安娜搂在怀里时,一定惊诧不已,于是深陷在感情的漩涡之中而难以自拔,此时他怎能就此罢手而担心他会给别人的婚姻带来危害呢?把他杀死真是太荒谬可笑了!杀他时竟然还直盯住他的眼睛,从而留下不可否认的犯罪铁证!倘若弗雷泽需要证明自己一时疯狂的证据,那么这极其愚蠢的凶杀行为本身就完全可以提供。
  然而这一切都永远不可更改了!赫维特已经死了;他自己一直四处逃亡——已经有两三年了,而且完全失去了玛丽安娜。一瞬间的疯狂竟然造成这么多破坏和损失。他真不知道,倘若他再见到玛丽安娜时他该怎么办。不会使用暴力吧?当然不会,而且绝不会。他突然想像自己泪流满面地抱住她的腿,乞求她的宽恕,然而宽恕什么呢?宽恕他杀死了她的情人?宽恕他把她的生活弄成了一团糟并使她在大众面前丢丑?宽恕他打乱了他俩幸福婚姻的轻快节奏?不,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吃惊,感到愕然。我为什么要乞求宽恕呢?我没有任何过错需要她的宽恕,应当是她跪在我的面前,我不是那种可以随便让人愚弄的傻子。然而一转念,他又觉得应该彼此原谅。“相互原谅之后,我最好是在余生之中永远不再与她来往。”他想道。这想法就像兰德格尔医生锋利的手术刀一样从他脑海里一划而过。
  六个月之后,在蒙特卡洛的巴黎饭店,当他穿过那装饰华丽、形如洞穴的饭店大厅时,看见玛丽安娜站在大理石圆柱旁一大堆行李箱的前面,离他不过20英尺远。在这些日子里他已经见惯了那些与玛丽安娜一模一样的女人,因而初看这一位时并没有感到激动不安。然而后来他注意到行李箱上的花押字十分眼熟,又认出那系行李牌的红丝绳结成的精巧的蝴蝶结,于是他知道这是真正的玛丽安娜,而不是在康诺特饭店门前看见的幻影。她显得老一些了,左边脸颊上出现了一道他从来不曾见过的皱纹。她的头发颜色也变得暗淡了,发型颇为普通,衣着也相当朴素,从前的光彩已经荡然无存,即使如此人们仍然盯住她并窃窃私语。弗雷泽身子一倾,感到有些站立不稳,立即用手抓住附近的一根柱子,竭力控制自己的冲动,以免奔上前去。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慢而又引人注目地朝她面前走去,并且努力摆出一副有名望的瑞士商人的派头。
  “玛丽安娜?”
  她转过身来盯住他,那神情表明她根本不认识他。
  “是的,我的外貌完全变了。”他微笑道。
  “很遗憾,我不……”
  一个比她年轻五六岁的男子,仿佛一下子从地板下面冒出来似的,不知不觉就站在了弗雷泽和玛丽安娜之间。这人细高个子,戴着太阳镜,显得很机灵。是她的情人?保镖?或者仅仅是她的一个随行人员?他站在弗雷泽的面前,举止大方,令人愉快,但显得坚强有力,仿佛是在说:让我们别找麻烦,对不对?
  “听我说话的声音,”弗雷泽说道,“你大概没有忘记我的声音。只是我的相貌完全不同了。”
  戴太阳镜的家伙明显流露出一种威胁人的神态。“等一等。”当他靠近一步与弗雷泽鼻尖对鼻尖时,玛丽安娜说道,“退下去,奥里利欧。”她望着窗外愈来愈浓的暮色说道,“洛伦?”
  弗雷泽点了点头,朝她走过去。一见玛丽安娜的手势,戴太阳镜的家伙就像精灵回到魔瓶里一样消失了。弗雷泽感到他此时异常地镇静,他看见玛丽安娜的上嘴唇在颤动,鼻孔微微一扇。“我以为我决不想再见到你,”他说道,“可是我错了。当我一看见到你并认出确实是你时,就意识到我从来没有停止对你的思念,没有想要抛弃你的念头。我想完全回到从前那样的生活。”
  她睁大了眼睛。“你认为你能够吗?”
  “也许能。”
  “你真是一个该死的傻瓜。”她温和而又充满柔情地说道。
  “我知道,我干的这一切把自己弄得一塌糊涂。”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说道,“你把我们两人都弄得一塌糊涂,更不必提那可怜的杂种了。可是这事已不能更改,不是吗?要是你知道我曾经常祈祷别发生这样的事就好了。”她摇摇头又说道,“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和他所干的只是一件蠢事而已。你怎么竟然这么在乎?”
  “什么?”
  “为这样一桩事而杀人?一瞬间就把三个人都毁了,就为了那样一桩事?”
  “什么?”他又说道,“你竟会对我这么说?”
  戴太阳镜的家伙又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你就要错过去机场的车了,玛丽安娜。”
  “是的,是的。好,我们走吧。”
  弗雷泽呆如木鸡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戴太阳镜的家伙一点头,立即出现一群搬运工把行李箱往外运送。当玛丽安娜走到大门口时,她突然回过头来,在那昏暗的灯光中她的眼睛似乎突然改变了颜色,带有那同样奇异的黄宝石光彩,这正是他想像他在赫维特的眼睛里所看见的那种颜色。然后她转过头走出去了。
  一小时之后他到领事馆去自首了。他们在通缉犯名单上没有找到他的名字,他告诉他们继续查看前几年的名单,于是才找到他的名字。他们给他半天时间了结他的事务,但他回答说他没有什么可了结的。于是他们便办理手续将他引渡回美国,而他却像一个游客补办遗失的护照那样站在一旁观看。
  回国像是回到很久以前曾经游历过的一个陌生的国度一样,一切事物都很熟悉,但行事的方式却大不一样。无休止的审问、商议和心理检查。他的辩护律师礼貌得有些过分,好像他们担心说错了一个字就会引起他勃然大怒一样,不过他们都干得很出色。最终他得到缓刑处罚,给以两年改造时间。那以后,他必须移居其它城市,寻找一个合适的工作,开始他的新生。在改造期间有专人给他以帮助,此外他还要接受5年时间的观察,在此期间他必须每周汇报一次他的情况。
  在两年改造期结束时,管教员告诉他,他的辩护律师们已经请求法庭让他恢复他原来的相貌。这使他大吃一惊,一时间他感到自己仿佛又成了一个逃犯,从一个机场飞往另一个机场,从一家旅馆转移到另一家旅馆,东躲西藏,心力交瘁。
  “不,”他说道,“我一点也不认为那是个好主意。有那副相貌的人是另外一个人,我想我还是保持现在这副相貌更好一些。你的意见如何?”
  “我的看法与你一样。”管教员说道。
  曾令富 译
  原载《科幻之窗》1999 第3期
《罗伯特·西尔弗伯格短篇科幻小说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猩猩的教皇》
  上个月初的一天,我和凡代尔曼斯单独在围地(注①)里和猩猩们待在一起时,他突然冒出一句话:“我要昏了。”这是个灼热的五月天,可凡代尔曼斯从来都没有对热表示出反感的迹象,更别提对热的痛苦感觉了。当时我正忙着跟雷欧和敏茜以及她的女儿玛芬谈话,所以我只是把他的话记了下来而没有采取什么措施。当你在工程(注②)中正起劲的用手语谈话时,你可能不会对口语有很大的注意力。
  然后雷欧打手势给我说出了麻烦了,我转过身,看见凡代尔曼斯跪在草地上,脸色惨白,呼呼的喘着气,而且浑身上下满是汗。几只没有像雷欧那么聪敏的猩猩以为是个游戏,开始和他打手势——指关节抵在地面上,身体做柔软状。“我病了……”凡代尔曼斯说道,“不……舒服……”我赶紧叫他们帮忙,于是冈左拎着他的左手,孔拿着他的右胳膊。哎,他可真壮,不过我们还是把他搬离了围地,来到了山上的总部。一路上他抱怨着背部和胳膊下的剧痛,我开始觉察出他不仅仅是热昏了而已。一个星期后诊断出来了。
  是白血病。
  他们用化学疗法和激素疗法给他治疗,十天后他回到了我们的工程中来了,看上去很自信:“他们已经把病稳定住了,”他告诉每一个人,“只是减轻了,我可能剩下十到二十天的功夫了,可能会多一点。我想把我的工作干好了。”他仍然憔悴不堪,面色苍白,手不住的抖,让他和大伙在一起真是件可怕的事!他可能在自欺欺人,尽管我不肯定,但他骗不了我们中的任一个人:对我们来说他是死的象征,一个走路的骷髅而已。外行人以为我们科学家对这样的事毫不在意,甚至会更关注于对好莱坞的指责。可是每天有个快死的人在你身边,这样是很难让你从事你的活计的,或者算上一个将死之人的妻子——朱蒂·凡代尔曼斯惊恐的眼神让我知道,她对哈尔·凡代尔曼斯的压抑心情的悲伤。她从没有想到过,她就要失去她的最爱了,她还没有心理准备,怎么抛却这样的痛苦呢?另外,凡代尔曼斯就要死的消息特别让大家不安,他是那么壮实、精力充沛,常常在外游荡,他是个幽默的拉伯雷似的人。可是就那么一瞬间他就成了一个鬼魂了。“那是上帝的旨意,”戴夫·尤斯特这样说:“宙斯小手指轻轻一弹,哈尔就像火炉里的玻璃纸一样萎缩了。”凡代尔曼斯还没到四十岁哪!
  猩猩们也察觉到了什么!
  他们中有几个,比如雷欧和拉莫娜,是第五代的手语者,由于智力上的杰出,我们称之为阿尔法(注③),他们对于微妙的差别能看的清清楚楚。来访者评价他们是“几乎就是人类”.我们不喜欢那样的名称,对猩猩来说重要的就是他们不是人类,他们是不同的智能种族,但我也知道人们是什么意思。猩猩中最聪明的几个立刻发现凡代尔曼斯大概生了什么病,他们开始说些奇怪的话。一次我在拉莫娜身边时,她对敏茜说:“大大的烂香蕉。”
  雷欧看着凡代尔曼斯蹒跚而过,对我说:“他变空了。”猩猩们的隐喻不停的使我感到吃惊。接着,冈左直溜溜的问他:“你要离开了?”
  “离开”不是猩猩们对于死的委婉的说法。就我们的动物所知,从没有人类死过。猩猩死,人类“离开”.从一开始我们就坚持这样的原则,并不是有意的,但这样的安排逐渐成为某种习俗。小组里第一个死的是罗杰·尼克松,在工程开始几年的一次汽车事故中,在我来这里不久前。很显然没人打算解释给他们罗杰发生了什么,以免打扰这些动物。我在这里呆了两到三年,蒂姆·列平格在一次滑雪升降机事故中死了,我们也再一次认为不要说出详情。直到四年前威尔·贝屈斯坦在那次直升机爆炸中死了,我们采取了明确的措施:抉择下来我们没有把他的失踪解释为死亡,而仅仅是“离开”,就像他退休了一样。但冈左的提问表明,猩猩们懂得什么是死亡,他们甚至能将死亡与“离开”等同起来。不过尽管这样,他们肯定认为人的死与猩猩的死是不同的,这是转化为另一种生命形式的过程,在燃烧之车上升天。尤斯特相信他们无法理解人类的死亡,他们认为人类是不朽的,他们把我们看作是神。
  现在凡代尔曼斯不再装作他不会死了。白血病是急性的,他的身体一天天的恶化。
  他一开始认为“这没有真正发生”,现在他有点闷闷不乐,有点生气。病情发作仅仅四星期后,他进了医院。
  他想告诉猩猩们他就要死了。
  “他们不知道人类会死。”尤斯特说。
  “那么现在该让他们知道了,”凡代尔曼斯厉声说道:“干嘛要说些我们不朽的神话似的蠢话呢?为什么要让他们以为我们是神?直接告诉他们我要死了,老艾格博特死了,就会轮到萨拉米和毛提默。”
  “但是他们都是自然死亡啊?”简·默顿说道。
  “难道我不是么?”她感到很狼狈,“我是说在古代。那时他们的生命周期很显然会走到一个尽头,他们就死了,猩猩们知道这个。但是你……”她的声音颤抖着。
  “是在我生命中途患了这个可怕的疾病的,”凡代尔曼斯说到,停了一下,咬咬牙,熬过来了。简哭了起来,这是个难看的景象,通常凡代尔曼斯都会安慰大家不要这样,“假如发现猩猩们是如何对人类的形而上学之现象作出反应的,这将对工程有非常重大的意义。我们已尽可能让他们懂得死亡的本质,现在我想我们该通过我来让他们知道人类也服从于这样的法则,我们不是神。”
  “神是存在的,”尤斯特说道,“他们反复无常,深不可测,跟他们相比,我们就和猩猩们一样。”凡代尔曼斯耸了耸肩,“他们不再需要听这样的唠叨了。是时间让他们知道我么们是谁了。或者宁愿让我们知道他们知道多少,用我的死来发现。他们第一次经历一个人的死亡的全过程,其他一些时候都是某些事故。”波特·克里斯坦森说道:“哈尔,你有没有告诉过他们某些……”
  “没有,”凡代尔曼斯说:“当然没有。我没提过一个字。但我看见他们互相谈话。他们知道。”我们讨论到深夜,须仔细研究这个问题,以免由于改变我们的动物中的神学知识而发生任何不可赎回的影响。这些猩猩在这杨一个封闭的环境内生活了数十年,我们所选择的教给他们的东西形成了他们的文化,这其中也融合着他们自己内在的东西,加上我们无意间对他们产生的“我们和他们是什么”的观念,任何我们提供给他们的基本概念性的资料都必须彻底得衡量其影响,因为影响不可挽回。假如谁做了蠢事,将是不可原谅的。既然我们的计划是观察人类以前的灵长类动物,并且研究当他们的语言能力增强时,他们的智力容量如何变化,那么我们必须无时无刻的小心,让他们自己去发现,而不是超越他们现有的概念处理能力,直接把数据给他们。
  另一方面,凡代尔曼斯就要死了,给我们一个生动的机会,传达给他们人会死亡这样的概念。我们最好在一两个星期内作出选择,不然的话得好几年才能等到下一次机会出现。
  “你们在担心什么?”凡代尔曼斯问。
  尤斯特说:“你怕死么,哈尔?” “死亡让我愤怒。我不怕,我有工作要做,但我再也做不成了。你干嘛要问这些?”
  “因为就我们所知猩猩认为死亡,当然是猩猩的死,看作为事物循环的简单部分,就像白天之后是黑夜。但人类的死亡对他们来说会是重大的启示,他们会震惊的。假如他们从你这看到一点恐惧甚至于愤怒,谁会知道这会对他们的思考方式产生什么影响?”
  “确实如此,谁知道呢?那我就给你个机会看看喽!”最后,我们勉勉强强的以微弱的优势投票决定把凡代尔曼斯死亡的消息告诉猩猩们。几乎我们所有人都对此有一点保留。但凡代尔曼斯已经决定了这次有益的、意味深长的死,这是他唯一一个可以面对他命运的方法,把它贡献给工程。到最后我认识到我们投票赞成纯粹是出于对他的爱。
  我们安排好进度,让凡代尔曼斯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动物们。有十个人,五十只猩猩;我们每一个都有自己的调查范围——算术,语法创新,形而上学探索,症候学,工具使用等等。我们选择自己想教的猩猩,自然而然的服从和猩猩社会联系的亚种族转变模式。不过我们答应凡代尔曼斯,他可以把这件事说给阿尔法们听——雷欧、拉莫娜、格林斯基、爱丽斯、阿提拉——不管猩猩现在在跟谁学习。比如说,雷欧正向贝丝·兰金互动的学习季节变换的概念,不过贝丝或多或少地还是欣然同意把它交给凡代尔曼斯,雷欧可是最重要的一只啊。不久前我们知道重要的消息首先得透露给阿尔法们,然后他们会自己把事情告知给其他的猩猩。比起更聪明的人类来,猩猩也更懂得如何把事情传授给他的迟钝的兄弟姐妹。
  第二天一早,哈尔和朱蒂·凡代尔曼斯把雷欧、拉莫娜、阿提拉带到一边,和他们谈了很长时间。我在围地的另一边和冈左、敏茜、玛芬、羌溥在一起,不时地我会朝那瞥一眼,看看他们在干什么。哈尔看上去容光焕发——就像刚和上帝谈完话从山上下来的摩西。朱蒂的好心情却好像有点勉强,有点做作,她的悲伤之情溢于言表;又一次我看见她转过脸,手指抵着牙齿,要哭出来的样子,但忍住了。
  后来雷欧和格林斯基在橡木林里开了个会。尤斯特和查理·达米亚诺用双筒望远镜监视着他俩,但他们说不清猩猩们在干什么。猩猩们之间用手语交谈的时候,用的不是非常精确的修改了的手势;我们始终不知道,这是否标志了猩猩们已经进化成了某种特殊的猩猩之间的不被人类了解的暗语,或者这只是表明了猩猩们对于附属的非口语化的交流方式的某种依赖性。不过事实是,我们不了解他们之间交流用的语言,特别是阿尔法们所用的。接着,就好像雷欧他们知道我们在监视他们并且不想让我们偷听,他和格林斯基一直在林子里闲逛。稍后,拉莫娜和爱丽斯以同样的方式进行了会谈。现在我们的五个阿尔法生物已经差不多就要了解事实了。
  我们也不知道消息是怎么渗入其他猩猩之中的。
  我们无法观测到确确实实的观念传播的行为。我们只是注意到第二天凡代尔曼斯受到了比以往更多的关注。当他缓慢的、明显十分困难的在围地里走动时,小群的猩猩们出现在他身边。冈左和羌溥俩斗了几个月的嘴,突然肩并肩的站在凡代尔曼斯身旁,目不转睛的看着凡代尔曼斯。契柯丽平常是很怕羞的,突然出现要和凡代尔曼斯谈一谈关于树上苹果的成熟的问题,凡代尔曼斯就跟她讲了起来。安娜·李维亚的双胞胎子女闪和尚则爬上了凡代尔曼斯的肩头。
  “他们想知道垂死的神到底是什么样的。”尤斯特静静地说道。
  “不过你看那。”简·默顿说。
  朱蒂·凡代尔曼斯也有了一帮随从:敏茜、玛芬、克劳迪斯、巴斯特,还有孔。他们入迷的盯着朱蒂,眼睛睁得大大的,嘴也大张着,好几个口水流出来,吹出了小泡泡。
  “难道他们认为她也会死么?”贝丝惊愕地说道。
  尤斯特摇了摇头。“大概不是。他们知道她没什么毛病。但他们正在学习悲伤与死亡的气氛。”
  “可不可以假设他们知道哈尔是朱蒂的配偶吗?”克里斯坦森问。
  “这无关紧要,”尤斯特说:“他们看得出她很不安。这就是他们的兴趣所在,即使他们无从了解为什么朱蒂比我们任何一个都不安。”
  “那边好像有什么事。”我一边说,一边指向草地。
  格林斯基独自站在那儿,似乎在考虑着什么。他是猩猩里最年长的,白发苍苍,开始谢顶的样子,而且还是个沉思者。他差不多一出生就在这儿了,有三十多年了吧,没有什么东西会逃过他的注意力。
  远远的左侧,在山毛榉树林的阴影里,雷欧也以同样的方式独自陷入了沉思。他有二十岁了,群落里的雄性阿尔法,最强壮的更是最聪明的。他们俩在各自的领域里,就像两个哨兵,或者是复活节岛上的雕像,陷入了各自的幻想中,这看上去真是太奇怪了!
  “哲学家。”尤斯特咕哝道。
  凡代尔曼斯昨天回到了医院,永远的去了。离开前,他和五十只猩猩的每一只说了再见,甚至包括幼猩猩。过去几个星期里他的病情显著的恶化了,他现在瘦得不成样子,非常虚弱。朱蒂说他只能活几个星期了。
  她也请假离开了,可能得等到哈尔死了以后才会回来。我不清楚猩猩们会怎么理解她的“离开”,以及她最终的重新回来。
  她说雷欧问过她,她是否也要死去。
  也许现在事情会好转的。
  克里斯坦森今天早上问我:“这几天你和他们谈话时,有没有注意到他们言语中表现出的对死亡的理解?”我点点头。“有一天敏茜问我,是否太阳升起时月亮就死了;月亮出来了,太阳死了。我一开始不能理解,这似乎就是一个标准的原始的隐喻。可对敏茜来说,她年纪太小,不可能那么容易的使用隐喻,况且她不是很聪明。肯定是老家伙们谈得太多了,慢慢就传开了。”
  “契柯丽正和我学习减法,”克里斯坦森说:“她突然打手势道:‘有五个人,两个死了,还剩下三个。’后来她把死用为了动词:‘三个死了一个就是两个。’”
  其他人报导了类似的事情。可是猩猩们并没有在讨论凡代尔曼斯以及他发生的事,他们也没公然地问到关于死亡的问题。就我们所感觉到的是,他们把整件事情转化成了某种隐喻。这完全象征了他们的巨大的困惑。就像绝大多数的困惑的人类一样,他们试图把引以他们兴趣的东西隐藏起来,他们还可能以为干得不错呢。我们能够猜到他们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这并不是他们哪里错了,而是,毕竟我们都保持着这样的观念,他们只是猩猩。
  橡木林子里的一处小溪潺潺,他们就在那开会。似乎只有雷欧和格林斯基在说话,其他的只是围在那儿,静静的坐着,听着讲演。每次大概有十到三十只猩猩不等。我们无从得知他们到底在讨论什么,当然我们脑子里有一点想法。
  每当我们中的一个走到这样一个集会中去时,猩猩们总是装作很随意地样子,突然四散开来,三四个聚在一起,显出一副很天真的样子——“主人,我们只是出来呼吸点新鲜空气。”
  查理·达米亚诺打算在橡木林里装个窃听器,不过,我们怎么监视这些用手语交谈的家伙呢?摄像机可比麦克风难藏多了。
  我们费力的尽可能用双筒望远镜观察。不过我们观察到的少有的丁点东西更让人费解。他们用了一种比先前更模棱两可的手语来交谈,就好像他们正用猪式拉丁语交谈着,也许是某种反语,或者正使用某种全新的原始语言。
  明天会有两个技师来帮我们在橡木林里安装摄像机。
  哈尔·凡代尔曼斯昨夜死了。是朱蒂给戴夫·尤斯特打的电话,她说他死的很安详,最终得到了解脱。早餐过后,我和尤斯特把消息直截了当地说给了阿尔法们听,用最直接的言辞。拉莫娜叫了几声,好像要哭的样子,不过她是唯一一个看上去不安的猩猩。雷欧意味深长看了我好久,眼神里带有深深地同情,接着他猛地抱了我一下。格林斯基独个儿走开了,好像自言自语着什么。现在,猩猩们又好像开始在橡木林那儿集合起来了,这是一个多星期以来的第一次。
  摄像机准备就绪。即使我们破解不了他们的新语言,至少能录下来,让电脑来分析一下,也许不久就可以搞明白了。
  此刻我们正观看着橡木林的第一盘带子,可我觉得我们还是毫无进展。
  首先,他们已经搞坏了两架摄像机。阿提拉发现了它们,派冈左和克劳迪斯上树把它们给扯了下来。我猜剩下的摄像机还没被发现,不过或许是凑巧,又或许是猩猩们故意的狡诈行为,这些摄像机没有一个拍到了什么东西。尽管我们确实记录下雷欧的一些言语以及爱丽斯和安娜·李维亚的你推我让的几句话,也从中得知,他们用的是标准语和某种新语言的混合语,但是我们对于目前的情况一无所知,要想理解某句话也难上加难。几个手势,比如“衬衫”、“帽子”、“人类”、“变化”、“香蕉飞了”,和一些不知所云的词语混合起来,好像为了增加什么东西,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我们观察到他们一丝没提到过哈尔·凡代尔曼斯或者是死亡的直接表述。或许是我们自己杞人忧天。
  或者不是这样。我们记下了他们的新语言,然后我在今天下午问了拉莫娜其中一句的含义。她开始坐立不安,嘴里发出响声,并不是简单的因为我问了她一个名词解释之类的困难的深奥的问题。她有点闷闷不乐,四处找雷欧,当她看见他时,她用那个手势向他招呼。他跳着跑了过来,把拉莫娜赶走了。然后他夸我多么的聪明、好心、文雅。
  也许他是个天才,不过即使是天才他也只是只猩猩,然后我告诉他,我可没有被他的奉承话给愚弄,我问他这个新手势是什么意思。
  “跳得高高,再跑过来。”雷欧打手势道。
  难道这只是简单的指猩猩们的嬉戏玩乐?起先我就是这么想的,包括我的好多同事。可戴夫·尤斯特说:“那为什么拉莫娜那么得不想去解释呢?”贝丝·兰金说:“名词解释对他们来说并不简单。”
  “拉莫纳可是五只最聪明的猩猩之一,她肯定会的。尤其是这样的手势可以通过使用其他的四种已经确立的手势解释,雷欧就会。”
  “戴夫,你发现了什么?”我问道。
  尤斯特说:“‘跳得高高,再跑过来’可能是某种他们喜欢玩的游戏,不过也可能指的是一种来世论,某种宗教的话语,一种对死亡和复活的简明的隐喻,是不是?”迈克·法肯伯格嗤之以鼻:“老天,我的戴夫,真是狂热的耶稣似的乱弹琴——”
  “是吗?” “你的分析有时实在太敏感了,” 法肯伯格说道:“难道你想说猩猩们产生了神学么?”
  “我是指他们可能正在进化出某种宗教信仰。”尤斯特回答。
  这可能吗?
  就像迈克所说的,有时我们真的理解不了这些猩猩,有时会高估了它们的智慧。不过我想我们经常是低估了他们。
  跳得高高,再跑过来。
  对此我感到惊讶。是隐秘的宗教性的言辞?猩猩们的神学?死后复生的信仰?某种宗教吗?
  猩猩们知道人类有一系列的仪式以及信仰,他们称之为宗教,猩猩们了解多少,我们不得而知。猩猩们是很久以前从戴夫·尤斯特那儿得到这样的概念的,当时雷欧和其他几只阿尔法正和他讨论形而上学。戴夫为了让他们能够理解生物链,给他们描绘了一幅层次图,以神为始端,往下是人类,猩猩,到猫和狗,再往下是昆虫,青蛙。猩猩们看见过虫子,青蛙,猫和狗,他们想看看神是什么模样。戴夫不得不这样说:神是不可即的,他高高在上,但又无处不在。我拿不准他们是否领会到了更多的东西。雷欧的聪敏和钻研一直对我们有所启发,这次他想叫戴夫解释一下既然神不在我们身边,那么我们和神之间是如何交谈的。戴夫说我们有个叫宗教的东西,我们以此和神交流。雷欧一听转过身便走了。
  现在,我们都在细心观察着猩猩们发展出宗教意识的蛛丝马迹。甚至连当初嘲笑戴夫的迈克·法肯伯格,某种程度上包括贝丝,以及查理·达米亚诺,都在仔细的留意着。一句话,这个工程的根本目的就是要弄清楚,起先的原始人类是如何跨越发展出智力的分界线的,通常我们以这个分界线来区别动物和人类。我们无法重建一群更新纪灵长动物来研究他们,但是我们能观察被赋予了语言能力的猩猩,看他们是如何建立起准原始人社会的,比起返回原始社会这样的提议,这是一项我们可以完成的任务。尤斯特认为,我也认为,波特·克里斯坦森也开始认为,让猩猩们看到他们心目中的神——我们——也会被打倒,被更强大的力量摧毁,我们已经潜移默化地燃起了他们对于神的意识,这个他们必须顶礼膜拜的超自然力量。
  目前还没有明显的证据。对凡代尔曼斯和朱蒂的注意;雷欧和格林斯基的单独的沉思,小树林中的大汇集;在汇集中的越来越广泛使用的修正的手语;从雷欧对于“跳得高高,再跑过来”这句手语的解释中看到的潜在的来世论观点。就是这些。我们中有些人认为这些事是宗教的奠基石,所有的这些都预示了我们想到的某些东西;对其他人来说,所有的都只是巧合和幻想。问题是我们是在和非人的智慧打交道,我们必须小心的不要把我们自己的所想强加到这些动物身上。我们从没有肯定过我们的这个猩猩社会的系统是否有价值。和猩猩们所使用的手语的语法是那么的不确定,使得整件事情很复杂。考虑一下雷欧在橡木林中的演讲——还是布道?——中用到的一个词组“香蕉飞了”,想一想拉莫娜把生病的凡代尔曼斯形容为“烂香蕉”,在“香蕉飞了”中,我们把飞当成动词,这句话就可能是把凡代尔曼斯理解为升入天堂的隐喻性描述。假如把飞看成是名词,雷欧就可能是在指以腐烂水果为食的果蝇,这是一个对死后肉体腐烂的比喻。另一方面,他也可能只是在简单的描述我们的垃圾箱而已。
  到目前为止,我们一致同意对猩猩们不要进行任何的直接审问。海森堡法则是我们这里的永久性的法则:观测者也极其容易的打扰被观察的东西,所以我们只能进行最精细的测量工作。即使如此,我们待在猩猩中也会带来某种影响,不过我们尽可能减少这种影响,我们只是静静的观察他们,避免提出任何问题。
  今天发生了两桩不同寻常的事。假如把这两件事分开来看,它们并不重要,只是有那么点引人好奇的;可是假如把两者放在一起,两者之间互相阐释,我们也许开始前所未有的得到了启示。
  一件事是几乎被我们每个人所注意到的:猩猩中发声的迹象开始增加。我们知道野生猩猩具有某种未开化的口语——某种问候的叫声,挑衅的叫声,某种意味着“我喜欢这味道”的咕哝声,还有雄性猩猩在自己领土上的大声叫嚣,如此种种,没有哪句话特别复杂,事实上在质量上并没有非常超过鸟或狗的语言。他们也拥有相当丰富的非口语化语言,这种语言包含了大量的手势以及面部表情的词汇。不过直到几十年前第一次对猩猩们教授人类手语的试验中,我们才开始认识到猩猩们也具有明显的语言能力。在这儿的这个试验站里,猩猩们几乎全部用手语交谈,几代以来他们一直被这样训练,他们也教他们的幼儿这样做。只有在最基本的情况下,他们才转用吼叫和咕哝。当和猩猩们在一起时,我们人和人之间一般也是用手语交流的,甚至在只有人类出席的会议上,我们也由于长期形成的习惯而更多的使用手语。但是突然之间,猩猩们互相之间发出某种声音,奇怪的、不熟悉的声音,有人会说,这是对人类语言的笨拙的模仿。事实上我们听不懂一句话,猩猩们的喉想模仿人类使用的音素简直是不可能的。但是这些新的咕哝声,这些疼痛时脱口而出的声音,似乎确实是在模仿我们的语言。在我们观看小树林会议的录像带时,达米亚诺向我们指出了阿提拉在使用手语时,她的嘴微微动了几下,毫无疑问是想发出人的声音。
  为什么?
  第二件事是雷欧开始穿起一件衬衫,戴起帽子来了。本来猩猩穿衣没什么大不了的,尽管我们从没有教他们这样的人性化的东西,但是不少猩猩还是热衷于从他们主人那儿要件衣服,不时地穿上几天,甚至是几星期。这件事的不同之处就是衬衫和帽子是哈尔·凡代尔曼斯的,雷欧只在橡木林会议上才穿上它们(戴夫·尤斯特最近开始称小树林为圣林)。雷欧是在蔬菜房那边的工具房里找到它们的。凡代尔曼斯这么壮实,他的衬衫有十码那么大,不过雷欧把袖子围在胸脯上,其余的部分就摆在后背上,就成了斗篷似的。
  我们怎么解释这样的事呢?
  简是猩猩口语化进程这方面的专家。今晚在会上她说道:“我觉得好像是他们想要模仿人类的语音,尽管事实上他们不可能产生这样的声音。他们在扮演人类。”
  “讲‘神’的语言。”戴夫·尤斯特说。
  “你说什么?”简问道。
  “猩猩们通过手来交流。人类在和猩猩们交谈时也一样,但是人与人之间谈话时用的是口语。对猩猩们来说人就是神,这一点我们得记住。以神的语言进行谈话,是一种把自己重塑成神的化身的方式,是使自己具有神的品质的方式。
  “简直是胡说。”简说道。“我不可能——”
  “穿人类的衣服。”我兴奋的打断她的话,“也是一种使自己具有神的品质的方式。尤其是这件衣服是——” “——是凡代尔曼斯的。”
  克里斯坦森说道。
  “死去的神。”尤斯特说。
  我们惊愕的瞅着对方。
  查理·达米亚诺说道,口气中没有带着他通常的无神论的观点,却透着惊讶之情:“戴夫,你是不是想假设雷欧正行使着某种类似于牧师的职责,那些衣服帽子是他的宗教服饰。”
  “不仅仅是牧师,”尤斯特说,“我想是主教。教皇。猩猩的教皇。”
  格林斯基突然变得很虚弱。昨天我们看见他缓慢的独自走在草地上,在那走了一圈,远到小池塘和瀑布那儿,然后严肃地一边想一边蹒跚到了小树林的集会地上。今天他静静地坐在小溪旁,不时地前后摇摆几下,偶尔把脚蘸进小溪里。
  我看了一下纪录:他四十三岁,对猩猩来说是时候了,尽管有些猩猩能活到五十多岁。迈克打算把他送进养老院,我们一致反对。假如他就要死了,看情形也是如此,我们必须让他自个儿做好自己的事。简跑到小树林里,看望一下他,回来后她说没有明显的生病的迹象。眼睛清澈,面容冷静。岁月不饶人,他的时间即将到来。我感到巨大的失落感,他可是非常聪明啊,记忆力也特好,天造地设的家伙。多年来他一直是群落里的雄性阿尔法,十年前,雷欧成年了,格林斯基自动退位,没有去竞争过。头发斑白的格林斯基肯定有着丰富的敏锐而且神秘的理解力和洞察力,对此我们实际上是一无所知,不久我们也会失去这一切。我们只能期望他能把他的智慧传授给雷欧,阿提拉,爱丽丝以及拉莫娜。
  今天又有了怪事:分配肉食的仪式。
  肉在猩猩们的餐食里并不十分重要,不过他们确实喜欢吃肉,我记得星期三是这里的食肉日,这一天我们会给他们一肋牛肉,或者几片羊肉等等类似的东西。分肉的程序把他们的野性显露出来,首先是阿尔法们吃饱了肉,这时其他人都看着,然后是稍弱一点的雄性祈求吃一点,得到允许后蜂拥而上,最后是雌性和小辈们得到些零碎。今天是肉食天。就像通常一样雷欧首先吃了起来,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实在不可思议。他让阿提拉吃了,然后叫阿提拉分点肉给格林斯基,格林斯基今天变得更虚弱,被众猩猩拉在一边。其后雷欧戴上凡代尔曼斯的帽子,开始把包好的碎肉分给其他人。按着现在的排行猩猩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上来,还有一套标准的乞求动作,手摆在下巴下面,手掌朝上,雷欧给了每人一片肉。
  “好像是宗教活动,”
  查理·达米亚诺嘀咕着。“雷欧就是主领弥撒的神父。”除非我们的假设大错特错,今天这儿真的在进行宗教活动,可能是由格林斯基创立的,由雷欧统领着。哈尔·凡代尔曼斯的褪色的蓝色工作帽就是教皇的三重冠。
  拂晓时贝丝·兰金叫醒我说:“快点来。他们正对格林斯基做着怪事。”
  我赶忙叫醒自己,起床穿戴好。我们现在有了一个闭路系统,可以把小树林的事传送到我们这儿。我们都等在屏幕前,我可以看到正发生的事。
  格林斯基跪在小溪的边缘,闭着眼,一动不动。戴着帽子的雷欧站在他身边,巧妙的把凡代尔曼斯的衬衫系在格林斯基的肩膀上。十多个其它的成年猩猩围成一个半圆,蹲坐在那。
  波特·克里斯坦森说道:“这是在干什么?雷偶想让格林斯基担任教皇的助手吗?”
  “我想雷欧是在给格林斯基进行最后的仪式。”我说。
  这还会是什么呢?雷欧戴着圣帽。最后他用了新的手势——牧师之语,有如拉丁文,希伯来文或梵文的猩猩语,当他的讲演一点点继续,与会的猩猩们不时地爆发出阵阵——我想是回复以及赞同,有些用手语,有些是咕哝作响的非人非语的声音,戴夫·尤斯特认为这些声音就是他们所认为的神的语言。整个过程中格林斯基一言不发,尽管有时他会点点头,呻吟几声,拍几下双肩,我们不理解这是在干什么。仪式进行了一个多小时,接着格林斯基倾倒在地,孔和羌溥把着他的手,安放好他,他的下巴磕在土上。
  二分钟,三分钟,五分钟。所有的猩猩都静默不动。最后雷欧走上前把帽子摘了,把它放在格林斯基身边的地上,他小心翼翼的解下围在格林斯基身上的衬衫。格林斯基一动不动。雷欧把衬衫披在自己肩上,重新戴好了帽子。
  他对着围观的猩猩们,打着手势,用的是我们完全理解的旧手语:“格林斯基现在成为人类了。”
  我们惊讶的面面相觑,有几个啜泣起来,没有人出声讲话。
  葬礼看样子结束了。猩猩们散了开来。
  我们看到雷欧慢步走着,帽子随手拿着,另一只手拿着衬衫,拖在地上。
  留下格林斯基单独在小溪旁,我们观察了十分钟,便去了橡木林。
  格林斯基看上去很平静的睡着,可他死了,我们把他搬起来——波特和我带着他,他似乎轻的没有重量——我们把他带到实验室进行解剖。
  仲晨时分,天色变暗了,闪电在北方的山麓间忽隐忽现,几乎同时炸雷轰鸣,暴风雨突然而至。
  简指着草地那儿,雄猩猩们跳着古怪的舞蹈,叫着,左右摆动,双脚捶地,双手则击打着树干,摘下树枝,捶打着泥土。悲痛?恐惧?还是对于格林斯基进入神域的欢欣鼓舞?谁能说清呢?
  以前我从来不怕我们的动物——可现在他们让人害怕,这样的景象让人摸不着头脑,冈左、孔、阿提拉、羌溥、巴斯特、克劳迪斯,甚至教皇雷欧自己也在暴雨中四处捶打,显示出这项深不可测的仪式的中间环节。
  闪电停止了,暴雨移向了南方,来得快去的也快,舞者们也溜走了,每个都跑到了自己的爱树上。中午时分天爽气和,就好像从没有发生过什么与众不同的事。
  格林斯基死后两天,我又在天亮时被叫醒了,这次是迈克·法肯伯格,他摇着我的肩膀,大叫着叫我醒来,我坐在床上,睡眼惺忪,他说:“契柯丽死了。我今早外出散步在格林斯基死的那地方发现了她。”
  “契柯丽?可她只有——”
  “十一,十二岁,差不多就那数,我知道。”
  迈克把其他人叫醒后,我也穿戴好了,众人走向小溪。
  契柯丽平躺着,可情形很是不堪,她嘴角留着血滴,眼睛大睁,很害怕的样子,手扭曲成冰爪一般。她周围的溪岸遍布足迹。我搜寻着脑海,猩猩社会中是否有谋杀之例,可毫无迹象,是的,除了争吵,宿怨,争斗,暴力行为,偶尔会发生严重伤害外。谋杀可是史无前例的。
  “祭祀的杀牲。”尤斯特喃喃道。
  “或者是献祭?”贝丝·兰金暗示道。
  “无论是什么。”我道:“他们也学得太快了。宗教演变的重点全给他们学会了,甚至是最差的那部分。我们该和雷欧谈谈了。”
  “这明智吗?”尤斯特问。
  “怎么不明智?” “我们放手不管这么久了。假如我们想知道事情的发展——”
  “昨晚,”我说道,“教皇以及他的顾问们联合起来对付一只雌猩猩,还杀了她。现在他们可能在哪里琢磨着把爱丽丝或拉莫娜或者安娜·李维亚的双生子送到猩猩们的天堂去。我想我们得衡量一下事态的发展:观察猩猩宗教的发展较之于弥补猩猩群落中不可替代成员的损失,这两者之间孰轻孰重。我说我们还是叫雷欧来,告诉他乱杀无辜是不对的。”
  “他知道这个,”尤斯特说:“他肯定知道。猩猩们可不是凶残之物。”
  “契柯丽死了。”
  “可假如他们把这视为神圣之为呢?”尤斯特问道。
  “那么,我们将一个个的失去我们的动物。到最后我们将只剩下一对圣洁之幸存者。你要这样的结果吗?”
  我们和雷欧谈了话。
  猩猩们可能很狡猾,他们事事处理得当,可即使最聪明的,像雷欧这样的猩猩中的爱因斯坦,也不懂得如何撒谎。
  我们问他契柯丽去哪了,他告诉我们契柯丽现在已经成为人类。听完我背脊发凉。
  雷欧说格林斯基也成人了。
  我们问他他怎么知道他们成人了。他答道:“他们去了凡代尔曼斯去的地方。人离开后,他们成为神。猩猩离开后,他们成为人类,对吗?”
  “不对。”我们回答。
  猩猩的逻辑没那么容易驳斥。我们告诉他所有的生物都会死,死是自然而神圣的。
  但只有神可以决定死的时辰。我们对他说,神,一次只会召唤一个生物,神召唤了哈尔·凡代尔曼斯,神召唤了格林斯基,某天神也会召唤雷欧还有这里的其他人。可神没有召唤契柯丽。雷欧想知道提前送契柯丽去神那有什么错。这不会改善契柯丽的情况吗?
  不会,我们回答。不会,只会伤害她。契柯丽更高兴和我们大家待在这儿。
  雷欧不服,他说,契柯丽现在可以用嘴说话,可以穿鞋了。他可非常羡慕契柯丽。
  我们告诉他假如还有猩猩死,神会生气的。我们告诉他我们也会生气,残杀猩猩是错的。神可不愿雷欧干这种事。
  “我会跟神谈话的,也会知道他要什么。”雷欧说。
  今晨我们在池塘一角发现了死去的巴斯特。又一桩祭祀的杀牲。
  雷欧平静的注视着我们下了山,他解释说神命令他要尽快让所有的猩猩成为人类。只能用对待契柯丽和巴斯特的方法去完成神的嘱托。
  雷欧现在被囚禁在惩戒室。我们暂停了这星期的肉食分配。
  尤斯特反对这两项提议,他说这样的话我们会让雷欧冠上宗教烈士之名,这是冒险,这会提高他的相当的权柄。可谋杀得停止。
  雷欧当然知道我们对他们感到不安。可是假如他执著于他所认为的正义之举,我们所说的和所做的都将无法改变他的意志。
  朱蒂·凡代尔曼斯今天打电话来。她已处理好哈尔的身后事,现如今很想念工程以及猩猩们。我尽可能保持温和,把这里发生的事告诉了她。她沉默了好久——契柯丽是他最喜欢的一只,而且整个夏天朱蒂已饱尝辛酸——最后她说:“我想我知道该干什么。
  明天我搭中午的班机回来。”接近傍晚时我们发现敏茜犹如先前几例那样死了。雷欧仍在惩戒室里——这是第三天。群众们已经可以在没有首领的前提下举行仪式了。敏茜的死让我目瞪口呆,大伙都深受影响,几乎无法继续工作下去。有必要进行隔离来拯救动物们。也许我们该把他们送到其他研究中心待几个月,三个留在这,五个去那儿,直到事情平息下来。可假如事情不止呢?假如分离者们将其他人转为雷欧的信徒呢?
  朱蒂一到,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让雷欧出来,我和他谈谈。”
  我们打开惩戒室的门,雷欧走了出来,有点局促不安,在强光照射下遮蔽起眼睛。
  他瞥了我一眼,然后目光转向尤斯特,以及简,好像在想我们中哪个会骂他,接着他看到了朱蒂,他像看见了鬼一样,喉咙里发出空洞刺耳的叫声,躲开她。
  朱蒂打手势与他问好,向他张开双臂。
  雷欧全身颤抖着,他很害怕。
  我们中的一个请假离开,一两个月后回来了,事实上他肯定认为朱蒂也去了她丈夫去的地方,她的出现吓着了他。
  朱蒂显然明白这一切,因为她机智地利用了这一切,她对雷欧说:“我从凡代尔曼斯那给你带来了消息。”
  “快说,快说,快说!”
  “来,和我一起走走。”朱蒂说。
  她抓着他的手,温和地领他出了惩戒室,来到了围地,从山上下去,到了草地那。
  我从山顶望着,这个高瘦的女人和这个结识的肌肉发达的猩猩紧紧靠在一起,肩并肩,手拉手,现在停了下来,开始谈话。
  朱蒂打了个手势,雷欧回应了一连串的手势。过了很长时间又轮到朱蒂,这回雷欧简明的回答了一下。
  然后朱蒂又打了一长串的手势,雷欧蹲了下来,抓着草叶,摇着头,手拍拍肘部,表示疑惑。然后他又拍着下巴,接下来握住了朱蒂的手。
  他们离开有一个小时了,其他猩猩都不敢靠近他们。
  最后朱蒂和雷欧手拉手地平静地来到了山上的总部,雷欧的眼里闪着光,朱蒂也是。
  她说:“现在一切都正常了。是不是,雷欧?”
  雷欧说:“神总是对的。”
  他打了个解散的手势,雷欧慢慢的走下了山。
  他一离开我们的视野,朱蒂就转过身哭了起来,不过就一会儿,然后她要了杯饮料,她说:“作为神的信使,真是不容易。”
  “你跟他讲了什么?”我问道。
  “我告诉他我在天堂拜访了哈尔。一直以来哈尔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他为雷欧感到骄傲,只有一件事例外:雷欧派猩猩到神那儿,太快也太多了。我告诉他神还没有做好接收契柯丽、巴斯特和敏茜的准备,他们都将以细胞状储存一段时间,直到他们的真正的日子到来,所以那样做可不是对他们好。我告诉他哈尔想让雷欧知道神希望他停止派猩猩来。然后雷欧就答应了哈尔的愿望,我把哈尔的旧腕表给了他,他可以在他为神服务时戴着它。就这样。我想我还对他们正发展的东西添了一大堆的新的神学理论,希望你们不要对此生气。我想不会再有猩猩被害了。还有,我想再来杯饮料。”
  这一天很晚时,我们看见猩猩们聚在小溪旁。雷欧把手举得高高的,阳光照在他细长的多毛手腕上,金黄的表带闪闪发光。与会者们以神的语言发出一阵叫声,他们开始在他面前跳起舞来,雷欧戴上圣帽,穿上圣衣,熟练的移动手臂,打着神秘而又神圣的手语。
  再没有发生过谋杀案。我想也不可能再有了。也许一段时间过后我们的猩猩对宗教失去兴趣后,会转向其他消遣活动。但现在还没有,的确还没有。仪式照旧进行,而且变得更精细,我们已装订起几大摞的特殊观察记录,神也满意的俯视着。雷欧呢,每当在圣林中赐福时,都自豪的戴着他的教皇权利象征。
  【结束】
  注①:围地(compound),文中是指包含有树和水以及人工建筑的小型的模拟自然环境的一块地。
  注②:工程(project),小说描写的背景是一项对猩猩进行研究的长期工程。
  注③:阿尔法(alpha),希腊字母的第一个字母,文中是对猩猩们中的五只最为杰出者的代称。
  【译后记】
  1982年获星云奖短篇小说奖的提名。这个故事的背景是一项对猩猩进行研究的长期工程。当一名科学家患白血病死后,无知而又渴求发展的猩猩们形成了一种宗教。在猩猩们的眼中,人类在猩猩之上,而神在人类之上。猩猩死后,他们成为人类;人死后,他们成为神。
  看上去有点荒诞,仔细想想还有点道理。故事发生的时间没有具体说明,小说中也没有提到特别的技术。
  我发现美国人很喜欢宗教、语言之类的科幻题材,事实上,假如这样的东西放到我们中国的话可能行不大通。
译者声明
  1.译者并未经过原作者授权,纯粹出于个人兴趣翻译,该书版权归原作者及出版社所有。
  2.由于本人能力所限,文中可能有误译之处,对此表示歉意,欢迎指正,酬以报告。
  3.请尊重译者的劳动,杜绝剽窃行为,转载请保留以上内容。
《罗伯特·西尔弗伯格短篇科幻小说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军人与学者》
  刘永淑 译
  主持人的话
  哈瑞·坦纳领导着一个电脑造像实验室,主要工作就是用全息图像重新复活古代的人物。他们根据历史材料以及这些古代人自己留传于世的著作,模拟或者说创造一个化身,一个在电脑空间里能思维能行动的人物。
  实验室创造的第一个化身是以数百人的军队便战胜了秘鲁印加帝国,占领了最伟大的马克楚比克楚城,屠杀印加国王,掠夺印加帝国黄金,毁灭了印加文明的佛朗西斯科·皮萨罗索。他是军人,是一个罪恶而又粗暴的胜利者。他们创造的第二个化身是哲学家苏格拉底。
  军人与学者,他们在电脑空间里跨过了时空界限相遇了。他们即或在同一时空中,也完全是两种类型的人,更何况处于不同的历史阶段,又共同来到一个他们的知识无法企及的新型空间里,那种各说各话,与相互的误解,构成了一部颇具幽默感的欢快闹剧。读起来,因为轻松诙谐的语言风格与一连串误会构置起来的情节,使作品具有了很强的可读性。
  (怡雯)
  也许是天上。肯定不是西班牙,是不是秘鲁他也怀疑。他似乎悬在虚无缥缈中飘浮, 头上是微光闪烁的金色天空,脚下是波澜壮阔的白色云海。俯首一瞧,只见自己的腿脚如同儿童玩具一般,悬挂在万丈深渊之上,他想呕吐,却又吐不出来。他感觉自己空空如也,不过是一团空气而已。甚至他那膝盖痛的老毛病,连同臂膀上那无休无止的火辣辣的疼痛也都消失了,那是早年在巴拿马附近珍珠岛上印第安人的箭给他留下的后遗症。他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虽已到花甲之年,然而他的肉体所遭受的一切伤害,他的遍体鳞伤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可以说他的生命已游离于他的肉体之外。
  “贡萨格?”他呼叫道,“埃尔纳多?”隐约传来梦幻般的回响,接着是一片死寂。
  “上帝呀,我死了吗?”
  不对。不对。他从来没有想像过死亡。这是他的征服大业的终结吗?这个令他动弹不得的地方,是一个浩渺虚空、一个无底深渊吗?那么,此地是死亡之地吗?他感到茫然无知。他需要问一问神父。“孩子,我的神父在哪里?孩子?”
  他环顾四周,寻觅他的侍从。可是,目光所及,惟见云山雾海,无限浩瀚。目睹自己在云雾与光亮的世界里飘游,他很难否定自己死了。死了,升天了。这就是天堂,没错,肯定是。不是天堂会是什么地方呢?
  他的声音不对:太沙哑,太低沉了。舌头不听使唤,话一吐出来就走样,哪里是清脆悦耳的西班牙语?怪声怪气的,倒人胃口。他的话如此蹩脚,难道他变成了葡萄牙人?于是,他小心翼翼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是澳大利亚纽卡斯尔的总督兼总司令。”听起来依然是可笑的嗓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是佛朗西斯科·皮萨罗索!”他咆哮如雷,声音犹如冲破闸门的水从他的体内喷涌而出。传来的却是低沉的、隆隆的回响,似乎在嘲弄他。够了,甚至连说他自己的姓名也如痴人呓语。
  “上帝呀!”他叫道,“圣人天使呀!”更多的是含糊不清的杂音,压根儿不地道。
  他从来就不会读书写字,而如今似乎连讲地道话的能力也丧失了。他纳闷这里究竟是不是天堂,是不是超凡圣境。他的舌头好像被一道符咒管住,也许是一个魔鬼,将他的舌头紧紧地捏在魔爪里。那么,这是地狱吗?尽管看起来是一个优美的地方。他耸了耸肩。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都无所谓。他渐渐平静下来,既来之,则安之。他早就明白:对无可奈何的事情发怒是无济于事的,面对不可知的世界惊慌失措更不可取。反正他在这个地方,如此而已——不管这是什么地方,他必须找个地方栖身。但不像这个地方,他老是在虚无中飘荡。
  从前,他下过地狱,下过小地狱即地球上。那座叫做高洛的光秃秃的小岛,在那里烈日会把人的皮肤烤焦,唯一的食物是螃蟹,吃起来满口屎臭味;他还去过沼泽地,那里大雨滂沱,树木盘根错节,犹如利剑刺痛人的肌肤;他还率领军队翻越过崇山峻岭,那里白雪皑皑,寒冷刺骨,每呼吸一次,空气就利刃般刺进人的喉咙。那一切他都熬过来了,何况那一切比这里要严酷得多。这里没有痛苦,没有危险,只有温和的光,一切不舒适感都莫名其妙地荡然无存。
  他开始向前移动,他踏着空气行走。他自忖道:瞧,瞧,我踏着空气行走!随即,他大声宣布:“我踏着空气行走,”并对自己的话音感到好笑,“我踏着空气行走!为什么不行?我是皮萨罗索!”他使出浑身力气叫道,“皮萨罗索!皮萨罗索!”听到回声后,他笑了。他继续往前走。
  哈瑞·坦纳俯身坐在一个闪光的巨大球体即九楼造像实验室里,注视着全息图像库遥远中心那个小小的人影昂首阔步行走。
  卢·理查森蜷伏在坦纳身边,双手插在数据手套里,以便随时向排列网络输入命令,他似乎没有呼吸——似乎也成为了网络的一部分。
  坦纳暗自想,其实这是理查森的习惯:完全沉浸在身边的工作里。对此,坦纳颇为羡慕。他俩气质截然相反。理查森为程序设计事业而活着,只为程序设计事业而活着。这是他的酷爱。坦纳不怎么理解为酷爱所驱使的人。理查森有点像从旧时代过来的老古董,在那个时代凡事都讲认真,在那个时代你能够钟情于你的事业。
  “你觉得那铠甲怎么样?”理查森问道,“我觉得可漂亮了。是从古代雕塑上弄下来的。看上去很威武。”
  “正适合热带气候,”坦纳说,“再配上头盔挺不错的。”
  理查森似乎没有觉察到坦纳的声音流露出焦躁,动作有点不安。他继续做一些小小的调整。他是一位小个子,衣着整洁,仪表考究,一头退色的金发,一双浅蓝色的眼睛,一张不苟言笑的嘴,薄薄的嘴唇。
  坦纳呆在他身边显得高大、笨拙。理论上坦纳对理查森的研究项目握有领导权,可实际上他总是让理查森放开手脚,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不过,这次或许得管一管了。自从理查森胡弄模拟历史人物研究项目以来,这次已经是第12次或者13次向坦纳展示了。以前的展示都以这样或那样的失败告终,坦纳预料这次也会重蹈覆辙。很久以前他就批准了这个项目,可现在他越来越感到不安了。坦纳心想这不过是一种游戏,不过是再表演一次绝望而又没有意义的高科技特技动作,在一场毫无意义的芭蕾舞中再表演一次快速旋转。耗费巨资,耗时数月,仅仅是为了显示智慧,如此而已。到头来却是毫无结果。全息图像库里那个小不点儿图像突然开始退色,失去定位了。
  “哟——哟,”坦纳说,“又来了。还不是老一套。”
  然而,理查森却摇了摇头:“这次可不一样,哈瑞。”
  “是吗?”
  “我们并没有失掉他。他只是擅自在那儿转悠,离开了我们的跟踪参数范围。这意味着我们已经达到了模拟人高度独立的水平,这正是我们梦寐以求的。”
  “擅自吗?卢,独立吗?”
  “瞧吧,”理查森说,“我要插进随机跟踪程序。这样,他自由地移动,我们也自由地跟踪他。”他对着别在衣服翻领上的计算机话筒说,“你会奖赏我吗?”说着他的左手中指一闪,显示量变程度。只见那个身穿华丽铠甲,脚蹬尖头靴的小影儿又变亮了。
  坦纳看见了那铠甲上的美丽图案、那插着羽毛的头盔、那锥形肩章、那肘关节以及那精致的剑柄。他正大摇大摆地从左向右阔步前进,就好像一个正在攀登世界高峰,不到峰顶决不止步的人。实际上,他是在空中行走,但这似乎对他没有一点儿影响。
  “瞧他过来了,”理查森兴高采烈地说,“我们把他弄回来了,对吗?秘鲁的征服者就在你的眼前,有血有肉。可以这么说。”
  坦纳点了点头。是呀,皮萨罗索就在眼前,而且,他得承认眼前的情景令人难忘,甚至还有些感人呢。瞧那身穿铠甲的小小人影穿过全息图像库那灰色闪亮的空间,显得多么坚定不移,在他的心中还唤起了某种共鸣呢。那个小不点纯粹是想像的产物,但他自己似乎却不知道,即使知道,他也没有停下来,而是前进,前进,再前进,似乎他明确要找个地方。看着,看着,坦纳居然入迷了,不知不觉地唤起了对整个项目的兴趣。
  “能不能把他变大些?”坦纳询问道,“我想看一看他的脸。”
  “我能够把他变得跟真人一般大小,”理查森答道,“你想要多大就多大。瞧吧。”只见他指头一闪,皮萨罗索全息图像立刻变大到两米高左右。
  这位西班牙人在行进中戛然而止,似乎意识到图像变化了。西班牙人安然站在半空中,虎视眈眈的,手搭凉棚,似乎在凝视一团炫目的光芒。他的四周缭绕着五彩条纹,绚丽如晨曦。这是一位瘦高个子,50多岁,一张棱角分明的冷酷的脸,灰白胡子,薄嘴唇,尖鼻子,一双冰冷、狡黠、锐利的眼睛。
  坦纳仿佛觉得这双眼睛注视着他,他不由得打了一下寒噤。坦纳暗自想,我的上帝,他是真的。
  法国是这个项目的始作俑者,时间大约在2118年,研究是在里昂计算机中心进行的。那个年代,法国很有一些天才从事于软件开发。他们设计出不少卓越的程序,而这些程序却被束之高阁。
  法国程序设计师们设想利用真实历史人物的全息图像来为在历史名胜地举行的旅游观光活动锦上添花。不是昔日迪斯尼乐园那种预设程序的机器人,站在巴黎圣母院、凯旋门或埃菲尔铁塔前面,千篇一律地夸夸其谈。而是真实历史名人的足够以假乱真的化身,他们能自由地散步,交谈,回答问题,说俏皮话。
  想像吧,路易十六为游人介绍凡尔赛宫的喷泉,毕加索导游巴黎艺术博物馆,萨特坐在塞纳河左岸的咖啡馆里与行人高谈阔论存在主义!还有拿破仑!还有圣女贞德!还有大仲马!
  该设想的原理很简单。写一个能够吸收、消化数据并使之相互关联的智能程序,而且这个程序还能够根据你输入的数据创造新的程序。没有什么大困难。然后,向程序输入有关要模拟的人的著作——如果有的话——从而为此人的观点立场,以及他应付环境的潜在方式和他的思维方式搭起一个总的框架。如果找不到他的著作,用他的同时代人描写他的著作也行。下一步,输入此人活动的所有历史档案,包括所有重要的学术著作,为互相矛盾的阐释提供适度的空间——的确要利用信息矛盾来创造一个充满模糊性与矛盾性的复杂的人物特征,而这正是任何人的必然特征。再下一步,输入该时代一般文化信息的基本要素,这样此人就拥有了基本的参照数据与词汇,接着便可以产生在时间与空间方面都适合他身份的思想。最后,再应用一点精巧的造像技术,你就模拟出一个有思维能行动的历史人物来,仿佛是从模拟中脱胎而出的,鲜活的真人似的。
  当然,这需要强大的计算机功率。不过,这不成问题,当时世界150千兆的网络已成为实验室的标准件,十来岁孩童玩的铅笔大小的计算机功率远远超过他们爷爷的爷爷时代的巨型中央处理机。
  然而,有两个方面出了问题。一个是植根于法国人独特的浪漫气质:心比天高,这种气质在程序设计师们身上暴露无遗;另一个与21世纪世界大国普遍存在的失败恐怖症有关,法国也不例外。
  第一个错误是该项目在早期阶段其发展方向就发生了关键性的变化。当时,西班牙国王即将对巴黎进行国事访问,为了向国王陛下表示敬意,程序设计师们决定合成出唐·吉诃德作为他们的第一个研究成果。虽然设计该智能程序仅仅是模拟真实的历史人物,但并没有充足的理由表明不能创造出像唐·吉诃德这样具有详细记载的虚构人物。有塞万提斯的长篇小说,有关于唐·吉诃德生活时代的丰富的背景材料,还有对该小说与唐·吉诃德的鲜明浪漫性格的批评著作,可谓是汗牛充栋。于是,计算机合成出一个令人信服的唐·吉诃德来——一个瘦骨嶙峋,怪模怪样的全息图像人物粉墨登场了,他的种种滑稽乖戾习性不折不扣,他如人们所期望那样,吵吵嚷嚷,满口豪言壮语,令西班牙国王捧腹大笑,留下深刻印象。然而,对法国人来说,实验却失败了。他们创造出的唐·吉诃德无可奈何地被锁在16世纪末叶的西班牙,锁在他所来自的书中。他没有独立行动与思考的能力——无法观察他所来到的这个世界,无法对这个世界评头品足,无法参与这个世界。他的一切都毫无新鲜感和乐趣可言。任何一个演员都能够披上铠甲,戴上一撮乱糟糟的胡子,然后再背诵塞万提斯书中的一些片断。
  费了三年心血,从计算机里走出来的却是一个只能对输入的信息进行再加工的可以预见的东西,是那么枯燥,那么陈旧。这导致里昂计算机中心采取下一步,也是致命的一步:放弃整个项目。
  天啦!不做任何进一步的尝试,就半途而费了。没有模拟毕加索,没有模拟拿破仑,没有模拟圣女贞德。唐·吉诃德事件令人们沮丧,谁也没有心思继续未竟的事业。一时间,唐·吉诃德事件笼罩着失败的阴影,法国充满了对失败的恐怖感。于是,模拟历史人物研究计划搁浅了。
  该项目沉睡几年后,法国人就将其转让给一帮美国人了。他们哪里想到这些美国人早就听说了这个项目,觉得可以放手玩一玩了。
  “这次可以成功吧?”坦纳说。
  “是呀,我想我们会成功的。失败了这么多次。”
  坦纳点了点头。多少次他满怀希望来到这间屋里,但看到的却是稀里糊涂一团糟,大败胃口。
  理查森总是有理由搪塞:福尔摩斯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他是虚构人物。亚瑟王的失败出于相同的原因。那么,恺撒大帝呢?可能是年代太久远,往事如烟,近乎于虚构了。
  每次失败后里查森都坚持说每次我们都有进步。要知道,我们不是在搞巫术。我们不是召唤亡魂的巫师,我们是程序设计师,我们必须发现如何向程序输入它所需要的信息。那么,这次皮萨罗索呢?
  “干吗你想研究他呢?”坦纳早在五六个月前就问过,“据我从读小学得来的印象,他是一个冷酷的中世纪西班牙殖民者,一个掠夺文明古国的嗜血强盗,一个厚廉无耻,不讲信用,没有信仰——”
  “你也许冤枉他了,”理查森说,“几个世纪以来,他受到舆论的谴责。然而,他身上有些东西吸引着我。”
  “比如?”
  “他的进取精神。他的勇气。他的绝对自信。冷酷无情的另一面即好的一面是对事业的全身心投入,决不让任何障碍挡住前进的道路。无论你对他所完成的事业赞同与否,你都不得不羡慕他——”
  “行啦,”坦纳突然对这个项目感到厌倦起来,“皮萨罗索!你觉得他怎样就怎样。”
  几个月过去了。理查森给他一些模棱两可的进展报告,没有任何可以激起他希望的东西。然而,此时此刻他凝视着全息图像库里那个阔步前进的小不点儿,心里开始相信理查森终于找到了使用模拟程序的窍门。
  “这么说来,实际上你再创造了他,对吗?一个生活在——什么时候?500年前的人吗?”
  “他死于1541年,” 理查森说。“那么就差点600年了。”
  “另外,他和别的模拟人物不同——不是简单地再创造一个能够讲预先设置好的话语的历史名人。如果我没有错的话,我们这里创造的是一个人工智能,能够以不同于它的程序设计师所设置的思维模式进行独立思考。换句话说,它拥有的信息比我们提供给它的更多。这是了不起的成就,这是我们从一开始就追求的重大哲学突破。利用这个程序产生能够独立思维的新的程序——一个能够想皮萨罗索所想的程序,而不是层层搬家,程序根据里查森的设想来思维,而理查森的设想又来自于一些历史学家对皮萨罗索思维方式的设想。”
  “可不是。”坦纳说。“这就意味着我们不仅仅是回收可以期望到,可以预见到的东西,还将有许多惊奇出现。我想,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终于获得了成功。哈瑞,这也许是迄今为止人工智能领域里最重大的突破。”
  坦纳沉吟良久。
  是吗?他们真的成功了吗?还有,如果他们成功了——此时,那人的眼睛正凝视着坦纳,目光是如此锋利,令他难以对视。片刻后,他把目光移开了。他的左腿开始颤抖,他不安地望着理查森。
  “瞧那双眼睛,卢。基督呀,它们有伤痕!”
  “这我知道。是我自己设计的,从旧书籍里得来的。”
  “你认为这时候他在注视我们吗?他能够做到吗?”
  “他只是一个软件,哈瑞。”
  “当你扩大图形的时候,他好像知道。”理查森耸了耸肩:“告诉你吧,他是一个十分出色的软件,具有独立意志,可以说他拥有电脑。不过,他的观察力毕竟有限。我不认为他能看见全息图像库之外的任何东西,除非我们输入他能够处理的数据,而现在我们还没有这样做。”
  “你没有把握吗?”
  “哈瑞,请讲吧。”
  “这个人率领50名士兵就征服了整个庞大的印加帝国,是吗?”
  “据我所知,是150名。”
  “50名也好,150名也好,这有什么关系?我要说的是,我突然感到不安。很长一段时期,我都以为这个项目不会有什么收获的,而现在,我却突然觉得这个项目会产生我们驾驭不了的东西。我可不想你那些该死的模拟人中哪一个走出全息图像库,来征服我们。”
  理查森向坦纳转过身去。他的脸一阵红,但却嘿嘿地笑起来:“哈瑞呀,哈瑞!我的上帝,五分钟前你还认为除了那个甚至连位都定不了的微小图形外,我们一无所成。可现在你却走向另一个极端,想像最糟糕的 ——”
  “我看见了他的眼睛,卢。我担心他的眼睛也看见了我。”
  “你看见的不是真正的眼睛,你看见的不过是一个投影进全息图像库的图像显示程序。你了解这个原理就会知道该程序没有视觉能力,只有我的吩咐,他的眼睛才会看你。而现在它们没有看你。”
  “但你能够使它们看你吗?”
  “我想要它们看什么,就能使它们看什么。是我创造了他,哈瑞。”
  “具有主观意志,具有独立性。”
  “这次,你开始担心的就是这些东西吗?”
  “一旦你们这些搞技术的人弄出杀人狂来,我就会挨头刀的。这个能独立行动的家伙突然令我心神不安。”
  “我仍然戴着数据手套,”理查森说,“我一动手指,他就会跳舞。记住,他不是真正的皮萨罗索,也不是弗兰肯斯坦那个怪物。他只是一个模拟人,只是许多数据的组合,只是一束电子磁场脉冲,我动一下小指头就能关掉。”
  于是,理查森动了一根指头,转瞬之间皮萨罗索图像便从全息图像库消失。里面灰蒙蒙的雾团旋转片刻,随即呈一片白羊毛状。顿时,坦纳受到一种负罪感的震撼,仿佛他刚刚命令处决了那个身穿中世纪铠甲的人似的。
  理查森又动了动手指,只见色彩闪过图像库,皮萨罗索再次出现了。
  “我很想知道,”坦纳忧郁地说。沉默片刻后,他又说:“你觉得自己好像上帝吗?”
  “像上帝?”
  “你注入了生命。不管怎么说,是一种生命。但同时,你还注入了自由意志。这就是实验的目的吗?在就是你所谓的独立意志、独立行为吗?你试图再创造一种人脑——也就是说重新创造——这种大脑能够以独特的方式进行思维,能够对环境做出独特的反应,这种反应不必是它的设计师所能预见的,事实上几乎不可能预见,而且不必是令人满意的,不必是有益的。而你却不得不冒这个风险,正如上帝,一旦赋予了人类自由意志,他就知道他将不得不目睹他的创造物行使自由意志时犯下种种罪恶——”
  “别说了,哈瑞——”
  “听我讲,我有没有可能和你的皮萨罗索交谈?”
  “为什么呢?”
  “想弄清楚你获得的是什么东西,想得到这个项目所取得的成就的第一手资料,或者你可以说我只是想试一试模拟人的性能。不管怎样,如果我能直接与他接触的话,我想亲自感受一下这家伙,了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没问题吗?”
  “那当然,没问题。”
  “我必须和他讲英语吗?”
  “你想讲什么语言都行,反正有语言接口。不管是什么语言进去,他都会以为是他自己的语言,也就是16世纪西班牙语。而且,他会用他以为的西班牙语回答你,但你听到的却是英语。”
  “你肯定吗?”
  “那当然。”
  头上方空中出现一阵躁动、一阵旋转,犹如旋风一般。
  皮萨罗索停下来,端详一会儿,心里纳闷又会出现什么情况。也许是魔鬼到来折磨他,也许是天使。管它是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攘。
  随后,从旋风传来一个声音,用西班牙语问他:“你听见了吗?”那西班牙语简直和他皮萨罗索刚才说的西班牙语一样滑稽可笑。
  “我听见了,但我看不见你。你在哪里?”
  “就在你面前。等一下。我会让你看见的。”
  说着,旋风里露出一张脸,悬浮在虚无缥缈之中,那是一张没有躯体的脸,一张瘦削的脸,修刮得干干净净,没有一根胡须,头发剪得很短,一双黑眼睛挨得很近。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脸。
  “你是什么人?”皮萨罗索问道,“是魔鬼还是天使?”
  “都不是。”的确,他的声音不像魔鬼的声音,“是一个人,和你一样。”
  “我看不怎么像我。你只有一张脸吗?还是也有身体?”
  “你只看见我的一张脸吗?”
  “是的。”
  “等一下。”
  那张脸消失了,接着它又显现,连在一个宽肩膀的大个子人的身体上。那人穿了一件宽松的灰色长袍,有点像牧师的长袍,只是华丽得多,处处闪烁着光点。随即,躯体消失了,皮萨罗索又只看见那张脸,他感到茫然不解。他开始明白当年西班牙人身披铠甲,跃马横枪,出现在地平线时,印第安人是如何惊惶了。
  “你这个人怪模怪样的。你是英国人吗?”
  “美国人。”
  “哦,”皮萨罗索似乎还是不懂,“美国人。这是什么意思?”
  那张脸有些颤动,模糊了一阵。它周围厚厚的白云又神秘地躁动起来。然后,那张脸稳定下来说:“美国是一个国家,在秘鲁北面。它可大啦,那里居住着许多人。”
  皮萨罗索耸了耸肩:“我压根儿不知道那些地方,或者说知道得很少。有一个叫做佛罗里达的半岛,对吗?而且还传说有不少黄金城呢,不过我想只是传说而已。我在秘鲁发现了金子,足够了。还是谈这个吧,我是在天堂吗?”
  “不是。”
  “那么是地狱吗?”
  “也不是。你是在——这很难解释,实际上——”
  “我是在美国?”
  “是的,在美国,是的。”
  “还有,我死了吗?”
  对方沉默片刻。“不,没有死。”那声音不安地说。
  “我想你在撒谎。”
  “如果你死了,我们怎么能交谈呢?”
  皮萨罗索嘶哑着嗓子笑起来:“你问我吗?我对我在这里的一切遭遇连一点头脑都摸不到。我的神父在哪里?我的侍从在哪里?把我的兄弟找来!”他怒目圆睁,“怎么样?干吗你不把他们给我找来?”
  “他们不在这里。你独自在这里,皮萨罗索。”
  “在美国,我独自在你们美国?那么,让我看一看你们美国吧。有这样一个地方吗?美国全是云彩和旋转的光吗?美国在哪里?让我看一看美国吧,向我证明我在美国吧。”
  来自旋风的声音突然说:“瞧,皮萨罗索,这就是美国。”
  一幅图画展现在云端上,皮萨罗索从来没有见过,甚至从来没有想像过这种图画。它像一道大门开启在他面前,将他卷进去,带着他掠过一幕幕不断变化、璀璨夺目的场景,宛如飞行在大地高空,俯瞰一幅美不胜收的神奇画卷。他看见没有围墙的城市,一根根犹如无穷无尽的银链伸向远方的公路,巨湖、大河、高山,这一切一掠而过,令他目不暇接。不一会儿,他的头给搅晕了:高楼大厦比最高的教堂塔尖还要高,闪闪发光的金属战车没有马拉,人群密密麻麻,大地无边无际,这一切既紧凑,又复杂如迷津。目睹眼前的山山水水,他昔日的贪婪又攫住了他:他想征服这片奇异的大地,占领它,紧紧地握在手里,抢走一切有价值的东西。
  图画消失了,他那颗激动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他哈哈大笑起来。“秘鲁!”他叫道,“秘鲁与你们美国相比,简直微不足道!秘鲁只是一个洞!秘鲁只是一团泥。我好愚蠢!有比秘鲁宏伟千倍的美国,我却偏偏跑到秘鲁去!我想我在美国能够发现什么呢。”他舔了舔嘴唇,眨了眨眼睛,接着,他格格地笑着说,“别害怕。我不会征服你们美国的。现在我人老了,力不从心了。就是回到当年,也许美国对我来说也太庞大了。也许——”他对着短头发、没有胡须的美国人那张愁眉苦脸一阵狂笑,“我真的死了,难道不是吗?我感觉不到饥饿、疼痛、口渴,我用手摸我的身体,却空空如也。我好像一个梦中人,可这不是梦呀。我是一个鬼魂吗?”
  “不是——不完全是。”
  “不完全是鬼魂!不完全是!连猪猡也不会说这种胡话。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用你理解的话不好解释,皮萨罗索。”
  “我是死了。但毕竟没有下地狱过去后,我仍然在尘世,只是时代大不相同了。我像死人一样沉睡,现在又醒来,睁开眼睛一看,时代远远超过我生前的时代,这是美国时代。难道不是吗?现在谁是国王?谁是教皇?今年是哪一年?是1750年?还是1800年?”
  “2130年。”那张脸迟疑了一下说。
  “哦,”皮萨罗索若有所思地翘了翘下嘴唇,“那么,谁是国王?”
  停顿许久。那张脸终于说:“西班牙现在的国王是阿方索二十一世。”
  “ 哦。哦。那么谁是教皇呢?”
  又是停顿。怎么连教皇的名字都不知道,一问就哑了?太奇怪了。此人不管是不是魔鬼,反正是个傻瓜。
  “庇护,”过了一会儿那声音才说,“庇护十六世。”
  “庇护十六世,”皮萨罗索黯然神伤,“耶稣圣母呀,庇护十六世!我怎么啦?我早已死去了,可我的罪恶仍然没有洗清,我仍然能感觉到罪恶像稀泥一样沾在我的皮肤上。你是一个巫师,你这个美国佬,你使我死而复生了。是吗?是吗?是这样的吗?”
  “多少有点像,皮萨罗索。”那张脸承认道。
  “你说的西班牙语怪声怪气的,是因为你不知道正确的说法,对吗?甚至连我说西班牙语也怪声怪气的,我说话的声音不像我自己的声音。现在没有人说西班牙语了,是吗?是吗?只有美国人才说,是吗?可是,你一开口,西班牙语就走样了,而且你还让我说同样蹩脚的西班牙语,还以为这就是我当年说的西班牙语呢,不过你错了。当然,你能够创造奇迹,但我想你却不能把一切都做得尽善尽美,即使在2130年这片神奇的土地上也办不到。对吗?对吗?”皮萨罗索目光灼灼,俯身向前,“你有什么话说?我不能读书写字,你就认为我是傻瓜吗?我并不是这么愚昧,对吗?我理解的事物很快。”
  咔嚓一下接触中断了。
  坦纳木然而坐,两手颤抖,嘴唇紧闭。
  全息图像库里,此时此刻的皮萨罗索不过是一抹遥远的光彩,只有坦纳的拇指那么大,在旋涡云中打手势。他那蓬勃的生命力,他那盛气凌人,他那执著的好奇心,他那威猛的仇恨与嫉妒,他那在充满传奇色彩的生涯中练就的伟力,他皮萨罗索的所有气质,所有这一切,坦纳刚刚才感受到,可在弹指一挥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稍息片刻,坦纳惊魂甫定。他向理查森转过身去。“怎么回事?”他问。“我不得不中断接触。我不想让你告诉他,他是怎么死的。”
  “我来本就不知道呀。”
  “我也不知道,但我不想冒险让你信口开河。无法预测那种消息会给他造成什么样的心理冲击。”
  “听你说话的口气,他似乎是活人似的。”
  “难道他不是吗?”理查森反问道。
  “他太不可思议了,”坦纳说,“真的不可思议。他的活力——我能够感受到一股一股地向我灌来,还有他的头脑,太敏捷了,一点就通。甚至还猜测他准是在将来呢,想知道哪一世教皇在位,想知道美国是什么样子。还有他的傲慢!他告诉我现在他不能征服美国了,要是早些年,他也许会不去印加帝国,而要试一试美国,但现在不行了,他人老了,力不从心了。真是不可思议!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不惊慌失措,甚至他意识到他肯定已经死了多年时,也显得镇定自若,甚至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坦纳皱了皱眉头,“当你编这个程序的时候,你究竟将他设计成多大年纪?”
  “大约60岁。征服印加帝国后的五六年,他去世前的两三年。也就是说,在他权利的巅峰时期。”
  “我想你不能让他知道他死亡的确切原因。他看上去太像鬼魂了。”
  “我们正是这样想的。我们将他的猝死时间假设在当他已经实现了他的所有目标,当他已经成为了完整的皮萨罗索的时候。但在他寿终正寝之前,他不必知道这个情况,谁也不必知道。所以,我才突然中止你们之间的接触,明白了吗?怕万一你知道,并且告诉他。”
  坦纳摇摇头:“我即使知道,也早就忘了。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和他猜测的完全一样:死在他的战友们的手里。”
  “这么说来,他有预感?”
  “在我们设计的他那个年龄,他已经知道南美洲发生了内战,征服者们因分赃不平而闹内讧。我们将这些信息输入给他,使他知道他的伙伴阿尔马格罗与他反目成仇,战败后被处决。他不知道但却可以推测的是,阿尔马格罗的朋友将冲进他的家中,谋杀他。他的推测与将要发生的不谋而合,应该说与实际发生的不谋而合。”
  “太不可思议了,如此神机妙算。”
  “他是一个婊子养的,但他也是一个天才。”
  “是真的吗?还是你设计程序时,把他制造成这么英明的?”
  “我们输入的是他生活的客观事实、历史事件以及他对事件的反应,再加上他的同时代人以及后来熟悉历史档案的历史学家的评论,从而大大丰满了他的性格的。我们输入大量的这种信息,使他的整个气质更完整。这不是我的气质,也不是从事这个项目的其他人的气质,哈瑞。你一旦输入皮萨罗索所经历的事件以及他对事件的反应,你就得到了皮萨罗索,你就得到残忍加天才的气质。如果你输入不同的信息,你就得到不同类型的人。另外,这次实验我们终于看到,只要方法得当,从计算机输出的东西大于输入的信息之和。”
  “你肯定吗?”理查森说:“你注意到他抱怨他以为你说的是西班牙语没有?”
  “注意到了。他说这种西班牙语听起来很怪异,现在似乎没有人会讲纯正的西班牙语了。这我不大明白,你建立的接口说的是蹩脚的西牙语吗?”
  “显然是,” 理查森说,“谁也不知道16 世纪西牙语究竟是怎样发音的,我们只能猜测。看来,我们猜得不准。”
  “可他怎么会知道呢?是你把他合成的呀!如果你不知道他那个时代的西班牙语是怎么发音的,他怎么可能知道呢?”
  “这个我压根儿不知道,” 理查森轻声说,“但他的确知道。”
  “他的确知道吗?还是他在玩皮萨罗索式魔鬼游戏,以困惑我们?这是因为你在他的性格中设计有魔鬼性。”
  “我想他的确知道。”理查森说。“那么,他是从哪里发现的呢?”
  “在哪里,我们不知道,但他知道。就在我们通过置换网络输入的数据里的什么地方,但我们不知道,即使我们想方设法去找,也找不到。他不可能耍魔法,无中生有,但却能将我们觉得互不相干的支离破碎的信息组合起来,加工成新的信息,从中得出对他来说有意义的结论。这就是所谓的人工智能,哈瑞。我们终于得到一个多少像人脑一样工作的程序:能进行跳跃式的直觉判断,这种判断来得太突然,范围太宽广,似乎是不可理喻,无法定量化的。我们已经输入了足够的数据,所以他能够吸收表面上互不关联的数据,从而获得新的信息。我们在全息图像库里拥有的不是一个只会鹦鹉学舌的木偶,而是一个认为它就是皮萨罗索,像皮萨罗索一样思维,知道皮萨罗索所知道,但我们却不知道的东西。这意味着我们在人工智能领域取得了质的飞跃,这就是我们所追求的目标。真还有点令人畏惧呢,我一想就感到浑身发抖。”
  “我也是,”坦纳说,“但与其说畏惧,还不如说惊恐。”
  “惊恐什么?”
  “既然知道他有能力超越设计他的程序,你怎么能肯定他不能控制你的网络,跑出去呢?”
  “这在技术上是不可能的。他不过是电磁脉冲,只要我愿意,任何时候我都可以毁掉他。不必惊慌。相信我吧,哈瑞。”
  “但愿如此。”
  “我可以给你看一看简图。是的,我们通过计算机得到一个奇迹般的模拟。但毕竟是模拟,不是毒蛇,不是人狼,不是任何超自然的东西,只是迄今为止最完美的计算机模拟。”
  “好吧,”坦纳终于说,“也许我有点大惊小怪,也许我的话听起来有点愚昧。我不怀疑你们能够将你们的那些幽灵一直装在它们的匣子里。”
  “没问题。”理查森说。“但愿如此。”坦纳说,“那么,你下一步干什么?”里查森满脸困惑。“我的下一步吗?”
  “我想你立刻着手设计第二个模拟人。”
  “这个——行,行,没问题。”
  “卢,设计好后,能不能将他放在全息图像库里,与皮萨罗索呆在一块?”理查森感到震惊:“你是想他和皮萨罗索交谈吗?”
  “是的。”
  “我想能做到,”理查森谨慎地说,“应该做得到。没问题,没问题。”他强装笑脸。
  在以前坦纳在该项目中一直保持低姿态,只是一位名义上的领导,一位观察家,一位局外人。现在,他却一改常态,要介入项目的进程了,显然理查森不知道他的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坦纳看出理查森显得焦躁不安。
  过了一会儿,理查森说: “我们下一步试谁,你心里有数吗?”
  “试一试苏格拉底如何?”
  他的脚下周围白云翻滚,仿佛整个世界都是由白羊毛组成的。
  他纳闷是不是在下雪,这对他来说可是件新鲜事。雅典偶尔也下雪,但只是飘一点小雪,朝阳一出来就融化了。此时,他四周的白色居然没有寒冷的感觉。然而,他脚下的云究竟是怎么一会事?他想,云仅仅是蒸气、空气和水,它们的天然地方是在天上。聚集在脚下的云并没有云的特性。是不寒冷的雪吗?是没有浮力的云吗?这里的一切,包括他自己,似乎都没有各自应有的属性。
  他似乎在行走,但脚下却空空如也,更像是在空中行走。可是,人怎么能够在空中行走呢?阿里斯托芬在一个无情嘲弄他的剧本里,倒是描写他坐在一只篮子里腾云驾雾,并且让他说什么“我在遨游天空,眺望太阳。”
  不过,那是阿里斯托芬戏弄他,尽管他的朋友们替他打抱不平,他本人倒不怎么在意。再说,那只是一个剧本而已。
  这次,他倒是真的感觉在遨游天空了。也许他在做梦,梦中他果真将阿里斯托芬的剧本变成现实了。那段优美的台词是什么?
  “我必须悬浮我的大脑,将我的神思与蓝天融为一体,以便探索宇宙万物。”
  好一个阿里斯托芬!对他来说,没有什么神圣的东西!当然,真正神圣的东西除外,如智慧、真理、道德。
  “如果他老是呆在地面,自下而上思考事物,他就什么都不会发现:因为地球的引力总是吸引思想的活力。”苏格拉底忍不住笑了。
  他将双手放在面前细细研究着:短而粗的手指,结实有力的手腕。这就是他的手。这双长满老茧的手使他一生受益无穷,他像父亲一样干过石匠,参加过雅典自卫战,在运动场上受过训练。然而,现在他用手摸脸,却什么也感觉不到。这里应该是下巴、前额、塌鼻子、厚嘴唇,可却一无所有。他摸着的是空气。本来是脸的地方,他的手却对穿对过。他双手用力互压,却毫无感觉。
  他自忖:这真是个奇怪的地方。也许,这是年轻的柏拉图喜欢驻足凝思的一方净土,这里的一切都是尽善尽美,都是虚无缥缈的。我周围是理想之云,并非实实在在的云。我踏在上面行走的是理想之空气。连我苏格拉底自己也是从我那卑俗的肉体解脱出来的理想。是这样的吗?有可能。
  他伫立一会儿,思索可不可能。他转念一想,这说不定是死后的生活,在这种情况下,他也许会遇见神。也许诸神愿意屈尊和我交谈。雅典娜和我谈智慧,赫耳墨斯和我谈速度,阿瑞斯和我谈勇敢,还有宙斯和我谈——谈什么都行。不用说,我在诸神面前会像个傻瓜,但这不要紧:凡是奢望与诸神平起平坐交谈的人都是傻瓜。我不抱幻想。
  苏格拉底举目仰望,只见天空金灿灿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带着微笑,穿行在波谲云诡的世界中,去寻找诸神。
  坦纳说:“现在你有什么想法?仍然悲观吗?”
  “现在还难说。”理查森满脸愁容。“他看起来像苏格拉底,是吗?”
  “这是最容易做到的。我们掌握了大量对苏格拉底的描写:扁平大鼻子、秃顶、厚嘴唇、短脖子,这些描写都来自认识他的人。正如人人都能认出福尔摩斯或者唐·吉诃德一样,这张标准的苏格拉底脸人人都能认出。然而,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脑子里的所想所思,那才决定我们是否真的合成了苏格拉底。”
  “他在那儿漫游的时候,显得平静、幽默,十足的哲学家风度。”理查森阴郁地说:“我仍然很怀疑。我们已经试了新的视差滤波器。但恐怕我们要遇到从前法国人实验唐·吉诃德、我们实验福尔摩斯、摩西、恺撒时所遇到的同样问题。神话与幻想对数据的污染太大了。苏格拉底穿过历史的迷雾向我们走来,已经是半真实半虚构的,说不准全是虚构的了。就我们所知,我们对他的了解全部来自柏拉图对他的虚构,正如柯南道尔对福尔摩斯的虚构。所以,我担心我们将得到的是一个二手货,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一个缺乏智慧闪光的东西,而我们追求的恰恰是智慧。”
  “可是新滤波器——”
  “也许,也许。”坦纳固执地摇摇头:“福尔摩斯和唐·吉诃德是百分之百的虚构,他们是作者为我们杜撰出来的,是以一维的方式存在的。只要拨开后来读者与评论家误读曲解的迷雾,就会真相大白:原来是一个虚构的人物。也许柏拉图出于自己的目的虚构了许多关于苏格拉底的东西,但还有许多东西不是虚构的。他真正存在过,他确确实实在公元前五世纪参与了雅典的事务。除开他与柏拉图的对话录外,他还在他的许多同时代人所写的书中占有显要位置。这就给我们提供了你所追求的视差效果——从多种角度审视他,是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我们实验摩西就毫无进展。难道他是虚构的吗?”
  “谁说得准?你能得到的依据只有《圣经》以及《圣经》评论,显然信息有限。”在坦纳看来,理查森的悲观失望肯定是一种防卫机制,用来避免新的失败可能。苏格拉底毕竟不是他理查森的选择,再说,这次他已经使用了新的加强增强型方法即视差程序,视差程序是人工智能程序的最新改进版。
  “干吧,”坦纳说,“把皮萨罗索调出来,让他俩对话。到时候,我们就会发现你设计的苏格拉底究竟怎么样?”
  远方又是一阵骚动,珍珠色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朦胧的小黑点,在微光闪烁的白色背景里犹如一块污垢、一个瑕疵。
  皮萨罗索心想又来了一个魔鬼,也许和前一个一样,是个美国人,只想露出一张脸:短头发,没有胡子。可是,当这个人走近时,皮萨罗索看出他不像前一个。短而粗的身材,宽肩膀,厚胸膛,几乎秃顶了,胡子又浓又密,乱蓬蓬的,显得苍老,至少60岁,说不定有65岁了。相貌丑陋,鼓眼睛,塌鼻子,鼻孔张得大大的,脖子短得仿佛他那颗硕大的头是直接从躯体伸出来似的。穿了一件破烂的棕色薄长袍,赤着一双脚。
  “喂,”皮萨罗索叫道,“你!魔鬼,魔鬼!你也是美国人吗?”
  “对不起。你是说‘雅典人’吗?”
  “我说的是美国人,先前那个人就是。魔鬼,你也是从美国来的吗?”
  来人耸了耸肩:“不是,我想不是。我是雅典人。”魔鬼的眼睛闪射出好奇、嘲弄的光芒。“是希腊人吗?这个魔鬼是希腊人吗?”
  “我是雅典人,”丑八怪重复道,“我名叫苏格拉底。我不能告诉你希腊人是什么人,除非希腊人是你称作的雅典人。”他说得很慢,而且老是重复,就好像痴人呓语。
  皮萨罗索以前遇到过这种人,根据他的经验,这种人实际上是大智若愚。于是,一种好奇感油然而生。
  “再说,我不是魔鬼,我是一个普通人,普通得你一眼就看出了。”
  皮萨罗索哼了一声说:“你喜欢咬文嚼字,是吗?”
  “这不是什么低级趣味,朋友。”来人说着就随便将手抄在背后,安详地伫立着,脸上挂着微笑,凝视远方,身子悠闲地前后摇晃。
  “怎么样?”坦纳说,“这是不是苏格拉底?”
  理查森抬起头来,点了一下。他似乎既如释重负,又有些疑惑:“我得承认,还不错,他显得栩栩如生。”
  “他很有性格,不是吗?”坦纳说,“我很欣赏他走到皮萨罗索面前的风度,落落大方。他一点也不怕皮萨罗索。”
  “有什么好怕的?”
  “难道你不怕吗?假如你来到上帝才知道的鬼地方,你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是怎么来到那里的,突然你看见 皮萨罗索这样凶神恶煞的怪人,身披铠甲,手持长剑,站在你面前——”坦纳摇了摇头,“也许不怕。他毕竟是苏格拉底,苏格拉底什么都不怕,只怕枯燥。”
  “再说,皮萨罗索仅仅是模拟人,仅仅是软件。”
  “这个你一直在讲。可是苏格拉底并不知道。”
  “是呀,”理查森说,他似乎沉思了一阵,“也许这里有名堂。”
  “什么?”
  “如果我们的苏格拉底像柏拉图所描写的苏格拉底——而且也应该像,那么他就可能招人讨厌。也许皮萨罗索不喜欢苏格拉底玩的语言小把戏,如果皮萨罗索真不想玩的话,那么我想从理论上讲,他就有可能做出攻击性的反应。”
  坦纳大吃一惊,他猛然转过身来说:“他能够伤害苏格拉底吗?”
  “谁知道呢?”理查森说,“在现实世界中,一个程序肯定能够毁坏另一个程序,说不定一个模拟人能够对另一个模拟人构成威胁。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全新的领域。”
  头发花白的高个子咆哮道:“你说你是雅典人,不是希腊人,我越听越糊涂。也许你是个傻瓜,对吗?或者说,你认为我是个傻瓜。”
  “我不知道你是谁?你有没有可能是个神呢?”
  “神?”
  “是的。”苏格拉底说,他端详对方。皮萨罗索满脸凶相,目光冷峻。“也许你是阿瑞斯。你有一副战神的凶猛相,而且还穿着铠甲,不过你的铠甲与我看见过的不一样。这个地方太怪诞了,很可能是诸神住的地方,你穿的可能就是神的铠甲。如果你是阿瑞斯,我就向你致敬。我是雅典的苏格拉底,石匠的儿子。”
  “你在胡言乱语。我可不知道你的什么阿瑞斯。”
  “他是战神,那还用说!人人都知道,除非是野蛮人。那么,你是野蛮人吗?我敢说,你说话听起来就像野蛮人——不过,我说的话听起来也像野蛮人,我可是说了一辈子典雅的希腊语呀。这里的怪事的确多。”
  “又是你的语言问题,”坦纳说,“难道你就不能将古希腊语搞正确吗?再不然他们俩彼此讲的都是西班牙语,是吗?”
  “皮萨罗索以为他们讲的是西班牙语,苏格拉底以为他们讲的是希腊语。不用说,希腊语当然走样了。我们无法知道录音时代之前的任何一门口语,我们只能猜测。”
  “难道你就不能——”
  “别扯了。”理查森说。皮萨罗索说:“老兄,我也许是个大坏蛋,但不是野蛮人。所以注意你的嘴巴,我不想再听到亵渎的话。”
  “如果我亵渎了你,请原谅我。我是无意的。你说一说我冒犯你了什么,我就不会再犯了。”
  “胡说我是什么神呀,只有异教徒才会说这种话,希腊人是不会的。不过,也许你是个希腊异教徒,那就不怪你。异教徒处处都看见神。我看起来像神吗?我是弗朗西斯科·皮萨罗索,是大名鼎鼎的军人,陆军上校萨洛· 皮萨罗索的儿子。我父亲参加过西班牙帝国战争,我也打了一辈子的仗。”
  “这么说来,你不是一个神,只是一名士兵吗?很好,我也当过兵。我想我与士兵在一起比与神在一起更随便些,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
  “士兵?你?” 皮萨罗索笑了。这个比马夫还要邋遢的凡夫俗子居然当过兵?“参加过什么战争?”
  “雅典战争。我在波绨达打过仗,当时科林斯人闹事,拒绝向我们纳贡。那里冰天雪地,久攻不下,但我们还是恪尽职守。后来,我又在德里尔姆同皮奥夏人打了几年仗。当时拉基斯是我们的统帅,我们打了败仗,但我们在撤退中还是英勇杀敌的。后来——”
  “够了,” 皮萨罗索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这些战争我不熟悉。”这家伙准是一个私人雇佣兵,一个出身低贱的人。
  “那么,我想这里就是他们运士兵尸体来的地方。”
  “这么说,我们是死人吗?”
  “早就死了。现在的国王是阿方索,教皇是庇护,你不会相信他们是多少世。庇护十六世,我想是那个魔鬼说的。另外,美国人说今年是2130年,我记得去年才是1539年。你认为呢?”
  那个自称为苏格拉底的人又耸了耸肩:“在雅典,我们使用不同的年历。就算我们死了——我想这很有可能,因为这个地方怪兮兮的,我的身体轻飘飘的。我估计这是阴间生活。这是有德行的人还是无德行的人死后才去的地方?不管有没有德行,所有人死后都要往那地方去的。你怎么看?”
  “我还没有想出来。”皮萨罗索说。“你生前是有德行还是没有?”
  “你是说我有罪孽吗?”
  “是的, 可以用这个词语。”
  “他想知道我是否有罪孽,”皮萨罗索吃了一惊,“他问我是不是有罪孽,我的一生有没有德行,关他什么事!”
  “我觉得有趣,”苏格拉底说,“为了争论的缘故,请允许我提几个小小的问题——”
  “瞧,开始了,”坦纳说,“你看出没有?你成功了!苏格拉底一步步地将他拖进争论!”
  理查森兴奋得两眼发光:“可不是!真是太神奇了,哈瑞!”
  “苏格拉底要把他驳得体无完肤。”
  “这我倒说不准。”理查森说。
  “我既索取也给予,”皮萨罗索说,“如果我受到伤害,我就还以伤害。这有什么罪孽可言,不过是常识罢了。一个人要在世上活下去并且立住脚,就得做必要的事情。我偶尔忘记了戒斋,或者妄称上帝之名——这些我承认是罪孽——但这就表明我是罪孽深重吗?我一有时间就忏悔。这是一个罪恶的世界,我和别人没有什么两样,为什么非要对我过不去呢?为什么? 我现在这个样子是上帝创造的,上帝是按他的形象创造我的。”
  “那么,你是个有德行的人,对吗?”
  “反正我不是有罪的人。我告诉过你,即使我有罪,我也进行了忏悔,从而将我的罪孽洗刷得干干净净的。”
  “是这样的。”苏格拉底说,“这么说,你是个有德行的人,我们来到了一个好地方。但我想弄个水落石出,请再告诉我一遍:你的良心是完全清白的吗?”
  “你是忏悔牧师吗?”
  “我只是一个在追求知识的愚昧的人。你可以帮助我,和我一道探索。如果说我来到了这个有德行的人的地方,那就意味着我自己生前一定是个有德行的人。因此,为使我放心,请让我知道你做没有做过什么悔恨的事,使你的灵魂至今仍然感到不安。”
  皮萨罗索不安地躁动起来。“这个,”他说,“我曾经杀过一位国王。”
  “是坏国王吗?是你们城市的敌人吗?”
  “不是,他是一位贤明善良的国王。”
  “那么,你就应该悔恨了,因为杀贤君肯定是一种罪孽。”
  “可他是一个异教徒。”
  “一个什么?”
  “他否定上帝。”
  “他否定他自己的上帝吗?”苏格拉底说,“那么,杀他就不怎么错。”
  “不是。他否定我的上帝,他信他自己的上帝。所以说,他是一个异教徒。而且,他的人民全都是异教徒,因为他们效仿他。这怎么行?他们效仿他,就是冒着下地狱的风险。我杀他是为了拯救他的人民的灵魂,我杀他是出于对上帝的爱。”
  “可是,你不是说所有的神都是一个上帝的化身,是吗?”
  皮萨罗索想了一下。“我想,从某种角度说,是这样的。”
  “而且,侍奉神本身难道不就是敬畏神吗?”
  “苏格拉底,不是敬畏神还会是什么呢?”
  “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根据他的神的教义忠实地侍奉他的神,那么他的行为就是敬畏神,是吗?”
  皮萨罗索皱着眉头说:“这个,如果你要这样看也可以。”
  “那么,我认为你杀的国王是一个敬畏神的人,因此你杀他就是亵渎上帝。”
  “等一下!”
  “想一想吧:他侍奉他的神,就等于侍奉你的神,因为任何一个神的仆人,都是众神之神的上帝的仆人。”
  “不对,”皮萨罗索沉下脸说,“他怎么可能是上帝的仆人?他根本不知道耶稣,他根本不懂三位一体。当神父给他《圣经》时,他不屑一顾,将书扔到地上。苏格拉底,他是个异教徒,你也是。如果你认为阿塔瓦尔帕敬畏上帝,那你就一窍不通。”
  “的确,我懂得很少。可是你说他是一个贤明善良的人,对吗?”
  “是以异教徒的方式。”
  “而且对他的人民很好,对吗?”
  “好像是这样的。当我发现他们时,他们都显得丰衣足食。”
  “但却不敬畏神。”
  “他从来不做圣礼,事实上他一直都蔑视圣礼,直到临死那一刻他才接受了洗礼,才开始敬畏上帝。可是,当时已经宣布了死刑判决,来不及挽救他了。”
  “洗礼?皮萨罗索,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
  “一种圣礼。”
  “圣礼又是什么?”
  “一种神圣的仪式。由神父主持,用圣水进行。它接纳人们加入圣母教会,宽恕原罪与现实的罪孽,并且带给信教人圣灵的礼物。”
  “下一次再多告诉我这些事情。话说回来,你用这种洗礼使那位贤君敬畏神吗?然后你又杀了他吗?”
  “是的。”
  “当你杀他的时候,他可是敬畏神呀。所以,杀他肯定是罪孽。”
  “苏格拉底,他必须死!”
  “为什么呢?”雅典人问道。“苏格拉底开始收网,擒拿猎物了,”坦纳说,“看这个!”
  “我在看。但不会有任何猎物的,”理查森说,“他们俩的基本观点相差太远。”
  “你会看到的。”
  “我会吗?”皮萨罗索说:“我已经告诉了你为什么他必须死,是因为他的人民凡事都效仿他。他们崇拜太阳,是因为他说太阳是上帝。所以,如果我们让他们继续下去,他们的灵魂就会下地狱。”
  “既然他们凡事都效仿他,”苏格拉底说,“那么,他们肯定会效仿他接受洗礼,敬畏神的,这样做就会取悦你和你的神的!不是吗?”
  “不是。” 皮萨罗索说,开始扯胡子了。
  “为什么你要这样想呢?”
  “因为仅仅在我们判了国王死刑后,他才同意洗礼的。他挡住了我们前进的道路,你没有看出来吗?他是我们夺取政权的障碍!我们必须干掉他。可是,我们不想将他的肉体连同灵魂一块杀掉,于是我们对他说:阿塔瓦尔帕,我们要处死你,如果你接受洗礼,我们就迅速勒死你;但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就要把你活活烧死,慢慢地死去。不用说,他同意洗礼,于是我们将他勒死了。有什么办法呢?他必须死。就我们所知,他依然不相信真正的上帝,他的骨子里和从前一样还是一个大异教徒。不管怎样,他死的时候成为了基督徒。”
  “什么?”
  “基督徒!基督徒!相信上帝的儿子耶稣基督的人!”
  “上帝的儿子,”苏格拉底困惑不解,“基督徒相信上帝还是只相信他的儿子?”
  “你这个大傻瓜!”
  “这我不否认。”
  “有圣父、圣子、圣灵。”
  “哦,”苏格拉底说,“那么,当你们勒死阿塔瓦尔帕的时候,他相信其中哪一个呢?”
  “一个都不相信。”
  “他不是作为基督徒死的吗?对你们那三位神一个都不相信,还是基督徒吗?怎么可能?”
  “因为有了洗礼,”皮萨罗索怒火中烧,“至于他相信什么有什么关系?神父将圣水洒在他身上,神父念念有词。如果做了适当的仪式,不管那人理解什么,相信什么,他的灵魂都得救了!否则的话,怎么为婴儿洗礼呢?婴儿一无所知,什么都不相信——可当圣水一接触他,他就成为了一名基督徒!”
  “这些对我来说太玄妙了,”苏格拉底说,“但有一点我看出了,因为国王接受了你们所要求的洗礼,你就认为国王既贤明又虔诚。所以,你杀了一个好国王。由于接受了洗礼,他现在生活在诸神的怀抱里。这是罪孽呀,看来此地不是有德行的人死后去的地方,看来我也不是有德行的人,否则的话,就是我误解了这里的一切,误解了我们为什么呆在这里。”
  “你这个该死的,要把我逼疯吗?”皮萨罗索大发雷霆,手摸剑鞘。继而他拔剑出鞘,愤怒挥舞。“再不闭嘴,我就把你砍成碎片!”
  “哎呀,”坦纳说,“到此为止了。”苏格拉底温和地说:“朋友,我并不想惹你生气,我只是想学点知识。”
  “你是个傻瓜!”
  “没错,这我已经承认好几次了。那么,如果你用剑杀我,就动手吧,不过,我想这是无济于事的。
  “去你的,”皮萨罗索咕噜道,他凝视着剑,摇了摇头,“不行。不行,没有作用,是吗?剑会像穿过空气一样穿过你。不过,你会站在原地,让我试一试能否把你刺倒,而且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对吗?对吗?”他摇着头,“再说,你并不愚蠢。你能言善辩,就像最精明的神父。”
  “实际我是愚蠢的,”苏格拉底说,“我知道得很少。但我不断地追求多少了解点这个世界,至少了解点我自己。”
  皮萨罗索凝望着他:“不,我可不信你的假谦虚。老兄,我多少还懂点人情世故的。我正在中你的圈套。”
  “什么圈套,皮萨罗索?”
  “我看得出你是自大狂,我看得出你认为自己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你的使命就是到处游荡,捉弄像我这样舞剑的可怜的傻瓜。你假装痴傻,先解除你的对手的防范,然后再羞辱他们。”
  “皮萨罗索得分了,”理查森说,“他慧眼看出了苏格拉底的小诡计,不错。”
  “也许他读过柏拉图的书吧。”坦纳陡生一个念头。“他是文盲。”
  “那是以前,这是现在。”
  “不对,”理查森说,“他靠的纯粹是农民的智慧,这你再清楚不过了。”
  “我是开玩笑的。”坦纳说,他俯身向前,目光朝全息图像库瞟去,“上帝呀,看他们争论的样子,真是太奇妙了。简直是真人似的。”
  “是真人。”里查森说。
  “不对,皮萨罗索,我一点也不聪明。”苏格拉底说,“不过,虽然我愚蠢,但也许我不是世界上最不聪明的人。”
  “你觉得你比我聪明,难道不是吗?”
  “叫我怎么说呢,首先告诉我你有多聪明?”
  “我聪明得从一个猪倌飞黄腾达,成为秘鲁的总督。”
  “哦,怎么说来,你一定很聪明。”
  “我想是这样的。”
  “可是你却杀了一位贤明的国王,就因为他不够聪明,没有按你的意愿去崇拜上帝。这种行为很英明吗,皮萨罗索?当他的人民发现自己的国王被杀害的时候,他们作何感想?”
  “他们起来暴动,砸毁了他们的寺庙和宫殿,埋藏了他们的金银财宝,烧毁了他们的桥梁,同我们血战到底。”
  “如果你不杀他,说不定你还会更好地利用他,你觉得呢?”
  “从长远观点看来,我们征服了他们,使他们成了基督徒。这就是我们要实现的目标。”
  “但以更明智的方式也可能达到同样的目的,对吗?”
  “也许,”皮萨罗索不情愿地说,“不过,反正我们已经实现了目标。这才是重要的,不是吗?我们达到了预期的目标。如果有更好的方式,那也罢了。天使做事情倒是完美无瑕,我们不是天使,但我们如愿以偿了。如此而已,苏格拉底。如此而已。
  “他们俩打了个平手。”坦纳说。“我同意。”
  “讲个故事给你听,”苏格拉底说,“一位神女曾经对我的一个朋友说,‘没有谁比苏格拉底聪明。’我对这个神谕非常怀疑,它太言过其实了,我感到坐卧不安。于是,我就去找一个明显比我聪明的人。雅典有一位政治家,他的智慧远近有名,我就登门向他请教。听了他一席话,我意识到:许多人,也包括他自己,都以为他很有智慧,其实不然,他只是自以为聪明罢了。所以,我想我比他聪明。我俩都很浅薄,但他却自以为是,不懂装懂,而我不懂就承认自己不懂。因此,至少有一点我比他聪明:我有自知之明。”
  “你讲这个故事是想讽刺我吗,苏格拉底?”
  “皮萨罗索朋友,我对你怀着莫大的尊敬,听我继续讲吧。我去请教其他智者,他们也是自以为聪明,却对我的问题给不出一个明确的回答。在智慧方面名气越大者,越是名不副实。我去拜访诗人和剧作家,他们的作品富有智慧,因为神给他们灵感,然而,他们自身并不见得聪明,却又自以为是。我又去请教石匠陶瓷工等工匠,他们干本行很聪明,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却自以为行行都很聪明。结果,我没有发现一个显示真正智慧的人。看来,神女的话也许是对的:尽管我是一个愚昧的人,却没有一个人比我聪明。然而,神女的话虽然总是正确的,却没有多大的价值。我想其实她说的是;没有一个凡人是聪明的,智慧是为神所独有的。皮萨罗索,你有什么说的?”
  “我说你是一个大傻瓜,而且还是一个丑八怪。”
  “你说的是事实。所以,你毕竟是聪明的,而且诚实。”
  “你说我诚实吗?我可不屑于这样,诚实是傻瓜们的游戏。需要撒谎时我就撒谎,我欺骗。我出尔反尔。注意,我并不为此感到自豪,只是如果你想发迹的话,你就非这样做不可。你以为我愿意一辈子喂猪吗?我想要黄金,苏格拉底!我想要统治人的权利!我想要出名!”
  “这些你都得到了吗?”
  “我全得到了。”
  “你感到满足吗,皮萨罗索?”
  皮萨罗索意味深长地望了苏格拉底一眼,然后他翘了翘嘴唇,啐了一口:“一文不值。”
  “你认为它们一文不值吗?”
  “是的,一文不值。老兄,从长远看,一切都毫无意义。从长远看,我们都是要死的,无论是诚实人还是恶棍,无论是国王还是傻瓜,统统一样。生命是一场骗局。它告诉你去奋斗,去征服,去获取——但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荣耀几年,就悄然消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说是一场骗局。” 皮萨罗索停顿下来,他凝视着自己的双手,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它们似的,“这一切是我刚才说的吗?我是当真的吗?”他哈哈大笑起来,“不过,只要你活着,你就想尽可能地多获取,这就意味着获取金子、权利和名声。”
  “这一切你都得到过,而现在你显然是一无所有了。 皮萨罗索朋友,目前我们在什么地方?”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我也是如此。”苏格拉底平静地说。
  “他太逼真了,”理查森说,“他俩都很逼真。虫子从计算机里爬出来了,这里出现了奇迹。这不仅对学者有价值,而且我认为这还将是妙不可言的娱乐性奇巧玩意儿,哈瑞。”
  “还不止这些呢。”坦纳说,他的声音有点奇怪。“这是什么意思?”
  “现在我还说不准,”坦纳说,“但我在向更大的目标迈进。几分钟之前我才突然想到的,这个主意现在还没有成形。可是,它也许会改变整个世界。”
  理查森惊奇得目瞪口呆:“你说什么胡话,哈瑞?”
  坦纳说:“也许是一种解决政治争端的新方法,一种国与国之间的格斗方式,你觉得如何?有点像中世纪的比武大赛,各方派出我们为他们模拟出的冠军——让昔日的盖世英雄复活, 重现当年雄风——”他摇了摇头,“大概像这样。还需要做大量的研究,但可能性是有的。”
  “中世纪的比武大赛——使用模拟人吗?这是你说的吗?”
  “唇枪舌剑。基督呀,不一定要动刀枪。”
  “我不明白如何——”理查森正要说下去。“我也不明白,现在还不明白。但愿我没有说出来就好了。”
  “可是——”
  “以后再说,卢,以后再说。给我时间想一想。”
  “你一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皮萨罗索说。
  “一点也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不是我们曾经居住过的世界。那么,我们死了吗?这也不踏实,你看上去活脱脱的。”
  “你也是。”
  “反正,我想我们过着另一种生活。来,把你的手给我。你能感觉到我的手吗?”
  “不能,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我也一样。可是我看见两只手绞在一块,两个老头子站在云端,手绞着手。”苏格拉底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个大恶棍,皮萨罗索!”
  “那当然。可你知道什么吗,苏格拉底?你也一样,一个夸夸其谈的恶棍。我喜欢你。有时候你喋喋不休,差点儿把我逼疯,有时候你却是挺有趣的。你真的当过兵吗?”
  “当我的城市召唤我时,当过。”
  “作为一名士兵,我不得不指出,你对这个世界太无知了。不过,我想教你一点东西。”
  “你愿意?”
  “很高兴。”皮萨罗索说。
  “那我将感激不尽。”苏格拉底说。
  “就举阿塔瓦尔帕为例吧,”皮萨罗索说,“我怎么让你明白我们必须杀掉他呢?要知道当时我们不到200人,可他们却有两千四百万人,而且他的话就是法律,所以只要把他干掉,他们就群龙无首了。于是,我们这样做了,他们也就倒下了。”
  “你把事情解释得好简单。”
  “事情就这么简单。听着,老兄,反正他迟早会死的,对吗?而用我的办法,他的死就对上帝,对教会,对西班牙都有益。而且也对弗朗西斯科·皮萨罗索有益。你明白了吗?”
  “我想我明白了,”苏格拉底说,“可你觉得阿塔瓦尔帕国王明白吗?”
  “任何一个国王都会明白这种事情。”
  “那么,在你一踏上他的国土那一刻,他就应该把你杀掉。”
  “除非上帝既要我们征服他,又要让他明白。是呀,是呀,这种情况就一定会发生。”
  “说不定他也在这个地方,我们可以去问他。”苏格拉底说。
  皮萨罗索喜出望外:“圣母在上,好!好主意!如果他不明白,我会向他解释的。也许你会帮助我,你会说话,知道如何旁敲侧击。你觉得怎么样?你愿意帮助我吗?”
  “如果我们遇见他,我想和他谈一谈,”苏格拉底说,“我确实想知道他是否同意你说的,杀掉他有益。”
  皮萨罗索咧嘴笑着说:“你呀,老滑头!但我喜欢你,我非常喜欢你。走吧,我们去找阿塔瓦尔帕。”
《罗伯特·西尔弗伯格短篇科幻小说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机器人“俾斯麦”》
  卡迈克一家都生得相当富态,他们都希望自己能变得苗条些。因此,山姆·卡迈克买了一个最新型的机器人,它能下厨烹调,端菜送饭,还能用那双装着螺线管的亮晶晶的小眼睛监测他们一家人腰围的尺寸。
  今天是机器人被它的修理师鲁宾逊送来的第一天,山姆在机器人的程序储存器上输入全家计划在3个月内达到的减肥目标:他本人,90公斤;妻子艾丝尔,60公斤;女儿梅拉,60公斤;儿子乔依,85公斤。
  “你们希望这项计划立即付诸实施吗?”机器人侍者用低沉圆润的男低音询问。
  卡迈克吃了一惊,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踌躇满志地说:“明天早晨吃早饭时开始实行吧。”
  卡迈克睡了一夜好觉,第二天早早醒来,思量着实行新的餐饮制度后的第一顿早餐。他的心情一直很好,想象着腹部那块令人恼恨的脂肪不久将会消失。
  他兴冲冲地走进餐厅,艾丝尔和孩子们已经在餐桌旁就座。艾丝尔和梅拉正使劲嚼着烤面包;乔依盯着他那碗没加牛奶的干麦片发愣,旁边摆着一满杯牛奶。卡迈克坐了下来。
  “您的烤面包,先生。”机器人侍者轻声说。
  卡迈克瞪眼瞧着那孤零零的一块面包片,上面已经替他抹好黄油。那层薄得要命的黄油显然是用千分尺测量过的。机器人侍者上前来递给他一杯没加牛奶的清咖啡。
  啊,新的餐饮制度开始了!
  卡迈克耸了耸肩,这是他自找的。咬一口面包,又嘬了一口咖啡,那味道简单像河底的淤泥。不过他使劲忍着,没有皱眉头。
  乔依吃麦平时也显得很别扭,卡迈克朝他看了看。“你怎么不用那杯牛奶把麦片泡起来吃?”他问,“那样吃不是更舒服一点吗?”
  “那当然舒服得多。可是‘俾斯麦’说,我要是把麦片泡进这杯牛奶,他就不会给我第二杯牛奶了。所以我不得不这样吃。”
  “俾斯麦?”
  乔依笑了,“这是19世纪大名鼎鼎的日耳曼独裁者的名字。人们管他叫铁血宰相。给机器人起这个浑名,挺合适吧?”
  卡迈克没吱声。他有点闷闷不乐地吃完面包和咖啡,站起身向门口走去。这时,机器人跑上前来递给他一张打印好的单子,上面写着:果汁、莴笋——西红柿沙拉、煮老的鸡蛋(一个)、清咖啡。
  “全家人唯有您一日三餐不在我的完全监督之下。这是您的午餐食品,请您遵守,先生。”机器人说。
  卡迈克压住心头的不满,把纸条塞进口袋,说:“唔,好吧,那当然。”然后,匆匆忙忙地上班去了。
  在诺曼底托拉斯二级董事的办公室里,卡迈克坐立不安地处理着各式各样的文件,一边忍受饥饿的一阵阵侵噬。
  好容易熬到中午,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他还是决定按照机器人的规定吃饭,一边想象晚上回家也许能吃上一顿可口的饭菜。
  一下班,卡迈克就迫不及待地开车回家,他已经饿得肠胃打结了。
  仆人前来开门,接过他的衣帽,但没有像往常一样递上一杯马丁尼酒。仆人解释说,机器人认为马丁尼含热量过高,因此搜走了家里所有的酒,放在一个任何人都拿不到的地方。
  晚餐是豌豆牛排、清咖啡,牛排烧得半生不熟。卡迈克觉得自己要不是饿得饥肠辘辘,是绝对咽不下这顿清淡乏味的晚餐的。
  晚餐后,妻子、女儿都对卡迈克抱怨起来:“我不反对减轻体重,但要是在自己家里被别人管制,我可受不了。”
  “爸爸,我饿极了。”
  卡迈克摊摊手说:“我心里又何尝痛快,但我们可以再试试。”
  他话音刚落,厨房里传来椅子倒地的声音。卡迈克过去一看,乔依跌坐在地上,一张椅子倒在他旁边,机器人站在冰箱前。
  “怎么回事?”卡迈克问。
  乔依告诉父亲,他饿得实在受不了了,想从冰箱里拿块馅饼,被机器人“俾斯麦”发现了,扭打起来,结果他被推倒在地上。
  “请原谅,”说话的是机器人“俾斯麦”,“您现在若吃了馅饼,事情就会变得十分不妙,一切将前功尽弃。”
  卡迈克扶起儿子,拍拍他的肩膀,送他回卧室。
  机器人拟定的菜谱连吃了两天,卡迈克实在受不了了,第三天午餐时他不顾一切地和同事一起去吃了一顿六道菜的午餐。
  晚餐桌上,机器人说:“卡迈克先生,我得劝告您,您今天中午吃了一顿过量的午餐,晚餐只能喝清咖啡,明天的定量也要扣除。您是瞒不过我的。”
  妻子儿女看着他,像看着一只馋嘴的狐狸,卡迈克觉得无地自容。
  晚上,他和平子儿女一起商量,是否要调整“俾斯麦”的程序。大家一致赞成,最后,决定让平时自诩其懂机器人的儿子乔依去办这件事。
  乔依一手拿着说明书,一手拿着一把扳钳,打开机器人的胸腔,里面露出一堆令人望而生畏的齿轮、凸轮和半透明电缆线。整个屋子鸦雀无声。
  卡迈克听见扳钳咣当一响,接着火花进射出来,乔依迅速朝后一跳。
  “怎么啦?”三个声音一起问。
  “扳钳掉了,”乔依说,“我想可能是什么地方短路了。”
  机器人的眼珠凶狠地溜来溜去,嘴里发出可怕的响声。
  “看来我们还是得找机器人修理师鲁宾逊先生帮忙。”卡迈克掏出名片,走向电话机。
  机器人冲上来从卡迈克手中抢走了名片,撕得粉碎,“我们不需要修理师,调整我的程序对卡迈克家的健康不利。”
  “爸爸,我们还是叫警察吧。”乔依说。
  “你不能离开这房子,”机器人侍者说。它迈开注满润滑油的双脚,飞快地穿过房间,阻挡在门口,又高举手臂接通开关,使整个住宅处于不可逾越的安全防护场的封锁之中。它又不动声色地把电话线连根拔除,放下所有的百叶窗,并锁上插销。
  “我不能信赖你们能自觉遵守我的节食计划,所以我不允许你们离开这所住宅。你们得留在家里听从我的忠告。卡迈克先生的公司我会去请假的。”
  “混帐!”卡迈克先生怒吼,“你把我们当囚犯关起来了。”
  “我的本意只是要为你们服务。”机器人用忠诚的语调说完就转身走了。
  被围困的卡迈克一家人聚在一起悄声商量反攻计划,但是毫无结果。邻近的人家有10多米远,而机器人修理师要半年才来一次。家里的5个人(包括仆人)又不是机器人的对手,看来唯一的办法就只有忍了。谁先达到减肥目标,谁先释放,就能有办法解救大家。
  一天,一天,又一天,卡迈克一家人忍受着每天一样的菜谱和饥饿的咬啮,艾丝尔和梅尔终日以泪洗面。
  终于在监禁的第六天,山姆·卡迈克有气无力地爬上磅秤,在镜子里照见了自己憔悴瘦削的脸。
  他的体重是90公斤。
  盯着磅秤上颤抖的指针,他心头一喜,他可以“获释”了。
  可机器人却说:“先生,我的程序里并没有体重极限。”
  “天啊,”一边的乔依惊呼起来,“爸爸,在它体内短路的那阵子,正好把磁带上减肥限度的那部分给抹掉了。”
  山姆·卡迈克一下子昏了过去。
  看来,这一家子的减肥计划要等到半年后修理师鲁宾逊来才会中止。可是,鲁宾逊真能对付得了那个减肥“独裁者”吗?
《罗伯特·西尔弗伯格短篇科幻小说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身陷器官征募的困境》
  这是一篇科幻小说,又可以说像一篇讽刺寓言。它以辛辣的笔调、明快的语言,以科学事实为依据,描写了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一个侧面:医学的发展,在资本主义社会只能使少数上层人物获利,而对广大的普通人来说却意味着一场灾难。它启示人们:科学的发展与社会的关系应怎样互相调谐?
  你瞧,凯特,瞧海滨大道那边。有两个气宇轩昂的长者正在水滨肩并肩地散步呢。他们流露出权势、威严、富有和自信感。
  他是一个法官,一个参议员或者是一个公司的经理,这自不待言。而她呢——是干什么的?——姑且说是一个国际法的荣誉教授吧。
  他们步履安详,朝广场走去,笑容可掬、温文尔雅地冲着过路人点头致意。
  阳光照在他们的银发上,何等眩目!我简直忍受不了那反射回来的辉煌的色彩,那光辉让我看不清东西,刺痛我的眼睛。
  他们有多大年纪,80岁、90岁还是100岁?相隔这么远,他们看上去十分年轻——体态挺拔,腰板笔直,说是只有五六十岁,人们也会相信。可是我能说出他们的年纪。他们的自信和仪态标志了他们目前的身份。要是他们走近一点,那我就能看见他们那萎缩的面颊和下陷的眼睛。那是化妆整容所绝对掩盖不了的。这两个人年纪大得可以当我们的老爷爷和老奶奶。
  凯特,甚至在我们出世以前,他们就早已过了60岁。他们躯体的功能无比完好。可是,为什么不是这样呢?我们能够猜想得出他们的保健历史。她起码有过3个心脏,他正在使用第4具肺脏。每隔5年,他们就重新申请肾脏,他们的骨骼用不幸的年轻人的胳臂和大腿上取下的数百片骸骨加固,他们那迟钝的感觉器官得到了用同样的方法取得的神经移植片的帮助,他们衰老的动脉新近覆盖上了光滑的特氟隆。他们不过是装配在一起可以活动的转让的人类脏器,此外,到处还点缀着合成的或者是机械的代用器官。
  那么,我或者你又是怎样的呢?我19岁的年纪,是容易受到伤害的。在他们眼中,我不过是供他们需用的一堆健康的器官。过来,孩子。你是个多么漂亮、魁梧的青年啊!你能给我一只肾吗?一叶肺吗?一段完好的肠子吗?10厘米长神经吗?我需要你的几片躯体,小伙子。你是不会拒绝。个像我这样的高贵领导人所要求的东西的,对不对?对不对?
  今天,我和往常一样按动键钮索取早晨的邮件时,我的征募通知书——一张嘎嘎作响、样子十分讲究的证件——从数据槽中跳出来。
  整整一个春天我都在期待着它,现在果然来了。我不感到奇怪,也不吃惊,反倒觉得事情一下子变得平淡无奇了。我要在六周以后去器官移植厅报到,进行最后的身体检查——这也只不过是一种例行手续而已。
  如果我不是作为潜在的器官贮存库已经名列前茅的话,他们是不会征募我的——于是,我准备应召。
  一般的应召时间大约是两个月。到秋天,他们就要把我切割开了。
  吃吧,喝吧,快活快活,外科大夫很快就会找上门来的。
  一群吊儿郎当的高级公民正在警戒包围躯体神圣联盟中央总部。这是一场反示威,一次反反器官移植的抗议,也是一种以最龌龊的负感情哺育出来的最糟糕的政治宣言。
  示威者举着光焰夺目的标语牌,上写:
  躯体神圣——
  还是躯体自私?和:
  你欠你的领导人
  一副肝脏以及:
  听取阅历的声音
  警戒的人们是下等的刚刚达到合格线的高阶层人员,是一些没有真正把握享受器官移植的人。难怪他们对联盟怒气冲冲。他们有些坐着轮椅,有些装在活动的生命维持系统的盒子里,一直齐到眼眉。他们声嘶力竭地叫喊着粗话,挥动着拳头。我从联盟大厦上方的窗户里看着这一场表演,害怕、失望得浑身战栗。这些人不仅仅要我的肾脏或者肺脏,他们还要拿走我的眼睛、肝脏、胰腺、心脏,以及他们需要的一切。
  我和父亲讨论了这件事。他45岁,年纪大了,个人不会受到征募器官的损害,可是也没有到需要移植器官的年龄。可以说,这使他处于无动于衷的地位。只有一件事例外:他的器官移植等级是5-G。在合于移植器官的名单上,资格是相当高的。虽然算不上最优先等级,也非常接近了。假如他明天病倒,而器官移植董事会又裁决说,如果他得不到一颗新的心脏,一叶新肺或者是一只新肾,他的生命就会受到威胁的话,那他就会立刻得到它。处于这样的地位,简直会影响他对整个器官移植问题的客观态度。
  不管怎么说,我告诉他我打算上诉或者进行抵制。
  “理智一点,”他说,“行事要适度,不要让感情冲昏了你的头脑。让这么一件事毁坏了你的全部前程,难道是值得的吗?毕竟并不是所有被征募器官的人都要失去重要器官的。”
  “那你把统计数字拿给我看看,”我说,“拿给我看。”
  他不知道统计数字。他的印象是,实际上只有114或115的被征募者才应召提供器官的。这说明老一代人与现实是保持着密切联系的——而父亲又是一个有教养的人,善于表达思想,见闻又广博。凡是同我交谈过的三十五岁露头的人,都不能拿出统计数字来。于是,我把统计数字拿给他们看。统计数字载在躯体神圣联盟的小册子上,这倒是真的,然而那是以国家卫生研究院书面报告为依据的。没有一个人可以不被征募。只要你合乎标准,他们总要把你宰割开来。对年轻的器官的需求在无情地增长,以便与可以得到的器官功率贮存库相适应。到头来,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人,他们把我们剁成碎片。这可能就是他们所设想的:通过他们自己不断衰朽的身体,令人苦恼地、一部分一部分地把我们吃掉,周而复始地、一叶肺一叶肺地、一个胰腺一个胰腺地宰割我们,把这个物种的年轻成员消灭净尽。
  1963年3月23日,摘除了一条狗的肝脏,代之以非亲缘关系杂种狗提供的肝脏。对其进行4个月的咪唑硫嘌呤治疗,然后停止全部治疗。移植器官后,狗健康地生活6年又9个月。
  战争仍然在进行。我记得这是第14个年头了。当然,现在他们已不再进行杀戮。大约从1993年以来,他们没有地面交锋。自从征募器官法生效后,肯定连一次也没有。老年人再也不能在战场上损失青年的躯体了。于是,机器人代替我们进行战争,他们的头颅到处冲撞,发出巨大的金属叮当声;他们布设地雷,向着敌人拉动传感器,在敌人的屏障下挖掘隧道,等等,等等。此外,当然还有准军事行动——经济制裁,第3动力封锁,从冷酷无情的轨道卫星上发射压倒一切的电视广播宣传,以及诸如此类的行动。这是一场比他们以前发动的更加难以捉摸的战争:没有死亡。但是它依然消耗国民资源。本年度征税又有提高,已经连续五、六年了,而他们因为铜的短缺,刚刚强行加征了含金属货物的和平时期附加税。我们曾经一度希望疯疯颠颠的领导人可能死去,或者至少由于健康原因退休,患着溃疡、带状泡疹、疥癣或迟疑症蹒蹒跚跚地到乡村别墅去,让新的富有和解精神的人接替职务。然而现在,他们——我们的参议员、内阁阁员、将军和决策者——却一直活下去,不灭不死,又不清不醒。他们的战争——那场荒谬的、不可理解的、残忍的、自我满足的战争——也一直进行下去。
  我认识一些逃到比利时、瑞典或巴拉圭以及通过了躯体神圣法的国家去政治避难的人。他们年纪和我一样大,或者稍微大一点。大约有20个这样的国家,其中一半是最进步的国家,一半是最反动的国家。可是逃走有什么意思呢?我不愿过流亡的生活。我要留在这里进行斗争。
  自然,他们不要求被征募者献出心脏、肝脏或者其他与生命攸关的器官,比方说延髓。还没有到达政府认为能够制订致命征募法的阶段。到目前为止,肾脏和肺脏等成双的,并非不可分割的器官仍然是征募的主要对象。不过,倘若研究一下世代以来的征募历史的话,你就能发现,征募法总是成弧线从合理的需要上升到彻头彻尾的疯狂程度的。他们总是从得手指进而要手臂,从得寸肠进而要全肠。请你相信我的话,再过50年他们会征募你的心、胃和大脑;假如他们掌握了大脑移植术,那么无论谁的脑壳也都将不保。那将是再一次用人做祭品了。我们和阿兹台克人①的惟一区别在于我们有麻醉术、抗菌法和无菌操作术,我们挖出受害者的心脏用的不是黑曜岩刀,而是手术刀。
  【①墨西哥印第安人。】
  克服同种异体排斥反应法
  免疫性同种异体排斥反应是普遍存在的。从发现这一反应到消除它,是一个艰难的历程。这种旨在进行治疗的消除这一反应的手段虽然较为有效,但绝非令人满意。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我们只能简略地叙述一下。1950年出现了免疫生物学。
  它发现了各种减弱和消除被植者对同种异体植片反应的手段——诸如:非致死剂量的全身X射线照射、某些肾上腺类皮质激素,特别是肾上腺皮质激素疗法。这一发现对研究的主要方向,开始产生了影响,并且使人们相信临床上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法已经为期不远了。50年代末,诸如6一硫基嘌呤之类的强力抑制免疫药物表明,可以中止狗对异体同种植片的反应。不久之后,这一原理就成功地应用于人类了。
  我所以抵制器官征募,是基于对形形色色暴政的空泛的、根深蒂固的厌恶呢,还是仅仅为了使个人的躯体保持完整无缺呢?原因可能是两者都有。我需要理想地论证其合理性吗?难道我们终生没有保有自己与生俱来的肾脏的不可剥夺的权利吗?
  征募法是由老年人的政府通过的。可以肯定,一切有损于年轻人福利的法律,都是老态龙钟的、病态的老年人制订的。他们身患心绞痛、动脉粥样硬化、漏斗脱垂、暴发性心室炎和血管扩张症。问题在于没有足够数量的年轻人死于交通事故、成功的自杀、跳水失误、触电和踢足球受伤;因此出现了可供移植器官的短缺。为不断提供国家控制的尸体而进行的恢复死刑的努力,在法庭上败了阵。自愿供献器官纲领的实施也不太令人满意,因为大部分供献器官者都是死刑罪犯。他们签名供献器官,是为了获得提前从狱中释放:一叶肺减刑5年,一只肾减刑3年,等等。在这一条款下,获释的囚犯并不受郊区居民的欢迎。与此同时,对器官的需求十分迫切,而且还在不断增长;事实上,如果不迅速采用某种措施,许多长者就要死亡。于是,4个党的参议员联盟冒着为数不多的偏袒青年的参议员阻碍议事的威胁,强迫上院采纳了器官征募法。这一立法在众议院很容易地获得通过,因为在众议院中谁也不理会需要投票表决的法案条文,而且,关于这个法案,人们曾经传说,如果得到通过,那么只要有政治吸引力的任何过了65岁的人,都可以指望多活二、三十年。对一个众议员来说,这意味着转眼之间可以连任10届到15届。当然,法院提出了反对,可是那有什么用呢?最高法院的11名法官的平均年龄是78岁。他们是世间凡人,终不免一死。他们需要我们的血肉。假使他们现在抛弃了器官征募法,那他们就是签署了自己的死命状子。
  我在大学当了一年的反器官征募运动主席。我们是躯体神圣联盟在国内组织的第6个或第7个地方分会,是名副其实的积极分子。主要活动是在器官征募委员会办公室前面来回游行,举着的标语牌上写着:
  卫护肾的机能和:
  躯体是人的堡垒以及:
  征募器官的权力
  即毁灭生命的权力
  可是,我从来没有采取过像用炸弹炸掉器官移植中心啦,或者劫持冷藏卡车啦等暴力行动。和平鼓动,这就是我们的格言。一次,有两个成员想让我们转而采取更加激烈的方针,我便做了两个小时的即席发言,申明采取稳健行动的理由。不消说,我一达到了条件,便被征募了。
  “我理解你对征募所抱的敌对情绪,”我的大学顾问说,“为交出躯体上的重要器官而感到不安,当然是正常的现象。但是,你应当考虑到它所带来的补偿的有科条件。一旦你献出了一个器官,你就会列入6-A等级,成为优先受植者,并且永远载入6.A花名册。你当然懂得,这意味着即使你个人和职业上其他资历并不符合标准(比方说,你的前程不能达到预定的目标而沦为体力劳动者),一旦你自己需要器官移植的话,你就会自然而然地有权利享受器官移植。一般说来,如果你得了心脏病。你不会首先得到惠顾的,但是,你的优先受植者的地位将解救你。你将得到再生,我的孩子。”
  我指出了这件事所固有的谬误。随着应征者人数的增加——这将会囊括人口的大部分甚至全部人口——最后,每个人都由于供献器官而取得6-A优先受植者的地位,优先受植者一语就失去了任何意义,这又有什么用呢?献过器官者的健康恶化时,每个人都会把赌注押在器官移植权利上面,这终将导致可供移植器官的短缺。到时候,他们为了在6-A等级中决定谁先谁后,不得不根据个人以及职业上的成就来排顺序。我们就又会回到现在的地位了。
  肾脏同种异体移植前和移植后头4个月内,接受抗淋巴细胞球蛋白(ALG)疗法的患者的病程。供献器官者是患者的兄长。没有出现早期排斥反应。手术后40天开始强的松治疗。球蛋白治疗停止后,不知不觉地突然出现了后期排斥反应。对这一反应进行了类固醇治疗,剂量在维持量内缓慢增加。这种治疗,在20例接受ALG治疗的家族内植片受植患者中,仅有2例推迟了并发症的发生。在对其后的病例观察中,其比率之低大致相同。(原载《妇产科学》126期,1968年,第1023页,经准许摘引如上。)
  于是,今天我准时到了器官移植厅,进行身体检查。我的几位朋友认为我前去报到是一种失策。他们说,如果你想抵制,那就应该在这一过程的每一环节上进行抵制。用纯粹理想的(和意识形态的)话来说,我觉得他们的话是对的。等着让他们说:“我们需要你的肾脏,年轻人。”到那时候,如果我最终选择了抵制这一条路的话,我就可以抵制。(我为什么左右摇摆呢?难道我不是完全相信整个器官征募制度是不公平的吗?我不晓得是否公平。我甚至确定不了我是否在摇摆不定。前去报到体检并不当真就是出卖给这一制度。)我终于去了。他们用手叩叩这里。用X光照照那里,又瞧瞧别的地方。请张开嘴巴。请弯腰。请咳嗽。请伸出左臂。他们叫我在一套诊断机前面走过,我站在那里等着红灯闪光——歪一歪,走吧!——然而,像预料的那样,我的健康情况完好,合乎应征条件。之后,我见到凯特,我们手拉手在公园里漫步,观看落日的余晖,商量着一旦下达了召令,而且真的下达召令时,我该怎么办。真的?那是痴心妄想,小伙子!
  如果叫到你的号码的话,那么你就会免除服役,他们就会特别奖赏你,每年少纳750美元的税款。太妙了! 至本书目录上一页下一页收藏本书
  他们引以自豪的另一件事情,是不成双器官的自愿捐献计划。这与征募毫无关系。征募——起码到目前为止——只是征用成双的器官,即献出之后不会危及生命的器官。过去20年以来,随便走进美国哪一家医院,签署一张简单的让渡书,就可以让外科大夫给你开刀。眼睛、肺脏、心脏、肠子、胰腺、肝脏——任何器官,你全都可以给他们。这种办法常常称为较为单纯时代的自杀。特别是在劳动力短缺的时代,它遭到了社会的反对。现在我们劳动力过剩了,尽管从本世纪中叶以来,我们的人口增长十分缓慢,而取代劳动力的机械化装置和过程的发展,却相当迅速,甚至成几次幂地发展。因此,这种自愿全部捐献被认为是对社会最有效的功绩。它把年轻的健康躯体从劳动大军中除去,同时还保证了年长的政治家主要器官的供应不会相对减少。当然你要自愿捐献的话,那你必定是发了疯,可是在我们社会里,从来不缺少疯子。
  如果凭了某种侥幸,你在21岁的时候并没有被征募,那你就安全了。人们告诉我,确有一些人进出过罗网。现在在全部征募库中,我们的人数超过了需要移植的患者。可是比率在迅速地变化。相对来说,征募立法还是比较新的立法。不久,他们就会使合格的应征者库趋于枯竭,那时又怎么办呢?如今出生率低下;潜在的应征者数目有限。死亡率则更加低下;而对器官的需求则是无休无止的。如果我要活下去,那我只能给你一只肾;可是,由于你不断地活下去,可能不只需要一次肾移植。一些受植者可能需要五六副肾和肺,直到他们最后活到170岁左右,再也没有希望进行修补为止。又由于器官捐献者在生命后期也开始征用器官,对21岁以下的人群的压力甚至会更大。需要移植者的人数将超过能够捐献器官的人数,应征者库中的每一个人都要受到宰割。然后呢?唔,他们就把应征年龄降低到17岁,或者16岁,甚至降到14岁。即使如此,那也只是短期的解决办法。捐献的器官迟早会不够分配的。
  我是留下来呢,逃跑呢,还是到法院申诉呢?时间快没有了。再过几周,召令肯定会下达的。我不由地觉得脊梁骨上有一种难耐的感觉,似乎什么人在一声不响地锯我的肾脏。
  同类相食。本世纪初,古人类学家在北京东南25英里龙骨山的周口店,发掘了一个洞穴,发现了北京人(Pithacanthro-pus Pekinensis)的颅骨化石。头盖骨是从底部断裂下来的。这使得龙骨山发掘工作指挥弗兰兹·魏登里希推测,北京人是食人肉者。北京人杀掉同类,从头盖骨底部的开口把受害者的脑浆吸出来,烧熟了享宴一番——现场还有炉子和木炭——然后把头盖骨当做战利品放在洞穴中。吃敌人的肉来吸收他的技艺、力量、知识、成就和美德。
  人类花了50万年的时间,才从同类相食的习性中挣扎出来。然而我们并没有丢掉往昔的渴求,对吗?吞噬那些比你年轻、健壮、敏捷的人,以图有所收益,依然是心安理得的。我们仅仅是改进了技术而已。因此,他们现在生吃我们,那些老家伙,他们把我们吞下去,吞下一个器官又一个悸动着的器官。这难道算是改善?
  起码来说,北京人还是把肉煮熟了来吃的。
  在我们美好的新社会里,大家都平等地分享医学成果。那些身立功勋的年长公民,不必虑及他们的美德和声望将只会以冰冷的墓穴作为报答——我们一直在赞美着墓穴。所有的人对于器官征募都非常高兴——当然,几个扫兴的被征募者例外。
  棘手的是优先权问题。谁得到贮存的器官呢?他们有一套精心炮制的系统,以便规定各种等级。假如利用一台大的计算机进行抽签,就能保证绝对的、神奇的公正。你用优秀的工作成绩获得拯救,职业上的成绩或者日常生活中的善行,使你获得沿阶梯把你推上去,一直达到最高优先等级,达到4-G或者更高的分数。毋庸置疑,分级系统是不偏不倚的,也是公正地分级的。可是,这种分级究竟是合理的吗?它为什么人的需求服务呢?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1943年,北非的美国军事人员,缺乏新发明的药物青霉素。有两部分士兵需要用它治疗:在战斗中负伤而感染的士兵和生性病的士兵。一名低级医官出于显然的道德原则,决定负伤的英雄比放纵自己的梅毒患者更需要治疗。但是,责任医官否决了他的决定。他说,如果治疗性病患者,那他们会更快地恢复健康投入战斗。此外,倘若他们得不到治疗,他们就会成为进一步传染的媒介。于是,他把青霉素投给了性病患者,让负伤的士兵躺在床上痛苦呻吟。战场上的逻辑是不可变更,也是不容置疑的。
  生命的巨大锁链。小浮游生物为大浮游生物吞食,大浮游生物是小鱼的牺牲品,而小鱼又是大鱼的牺牲品,由此类推直至金枪鱼、海豚和鲨鱼。我吃海豚的肉,因而健壮,朝气蓬勃,养肥了自己,并且在充满活力的器官中将精力贮存起来。可是我又被枯萎凋谢的长者所吃掉。一切生命都联系在一起。我看到了我的归宿。
  早先,被植器官受到的排斥反映是一大难题。这是多大的浪费!躯体不能够区分异体的却是有益的器官和一个入侵的、敌对的微生物。称之谓免疫反应的机制被调动起来,去驱逐入侵者。在入侵时刻,酶起了作用,进行了旨在撕碎、溶化异物的局部战争。白血球经由循环系统大量进入战斗,警觉的吞噬细胞向前挺进。从淋巴网络开来了抗体,这是一种高能蛋白质导弹。
  在器官移植技术发展之前,必须找到抵制免疫反应的措施。药物、放射线治疗和代谢作用休克——非此即彼。
  器官排斥反应早就被克服了。可是,我却不能克服我的征募排斥反应。年迈、贪婪的立法者,我排斥你们,也排斥你们的立法。
  我的应召通知下达了。就在今天。他们需要我的一只肾脏。这是一种司空见惯的要求。
  “你很幸运,”吃午饭的时候有人说,“他们本来可以要一叶肺的。”
  我和凯特到葱宠晶莹的山间散步,伫立在盛开的夹竹桃、芜萎和鸡蛋花丛中。生活着,呼吸着这种芬芳,把身体暴露在灿烂的阳光下是多么的美好!她的皮肤黄褐发光。她的美丽使我啜泣。她不能幸免,我们谁也不能幸免。首先是我,然后就轮到她?或许她在我前面吧?他们从那儿下刀呢?在她平滑滚圆的背上?还是在她平坦结实的腹部?
  我能够瞥见高尚的神父站在圣坛上。黎明的第一道光辉,把他的身影投射在她身上。高举起来的手里握着黑曜岩的刀子,可怕地闪着火一般的光焰。唱诗班对血神唱出了不协调的赞美诗。刀子在往下落。
  这是我逃出边境的最后机会。我整整一夜没有睡觉,权衡着得失。我没有上诉的希望。逃跑使我嘴里觉得不是滋味。父亲、朋友,甚至凯特也说留下吧,留下吧,留下吧,要临危不惧。这是抉择的时刻。
  我难道当真还有选择的余地吗?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一旦到了时候,我就乖乖儿地投降。
  我向器官移植厅报了到,三小时后进行征募捐献手术。
  “说到底,”他不动声色地说,“一只肾有什么了不起。”
  你晓得,我还有另一只呢。如果那一只发生故障,在任何情况下我都能替换它。我将获得6-A优先受植者的地位。我明白优先系统在发生什么情况,我还是保护自己为好。
  我要从事政治活动。我要向上爬。出于有启发性的个人利益,我要取得向上升迁的能力。
  对吗?
  对的。我要变得如此举足轻重,让社会欠我1000次移植术。总有一年,我要索回那只肾脏,索回3、4只或者50只肾脏,需要多少就要多少。索取一两只心脏,几叶肺,一只胰腺,一只脾脏和一副肝脏。他们不可能拒绝我的任何要求。我要给他们点颜色看。我要给他们点颜色看!我将战胜长者。
  可是,还有你这躯体神圣联盟的积极分子呢,嗯?我想那只好退出联盟。
  再见吧,理想主义!
  再见吧,道德至上论!
  再见吧,肾脏!
  再见,再见,再见!
  手术做完了。我向社会偿付了债务。我向权势者交出了我那一磅卑贱的肉。
  几天后,我离开医院时,我将携带着一张证明我的新的6,A等级的卡片。
  我的整个余生都享有最高优先权。
  哦,我可能活1000年。
  李自修 译
《罗伯特·西尔弗伯格短篇科幻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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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宝藏》
《隐身犯》
《太阳舞》
《死人眼睛》
《猩猩的教皇》
《军人与学者》
《机器人“俾斯麦”》
《身陷器官征募的困境》
《罗伯特·西尔弗伯格短篇科幻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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