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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学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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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这名穿着绿色帝国军服的高个子士官阴沉着脸,神气十足地握着通讯器,好像他拿的不是普通的通讯器,而是陆军元帅权杖。他漫不经心地用它拍打着大腿,冷眼看着眼前这群年轻人,眼神轻蔑,甚至带有一丝挑衅意味。
  这是游戏的一部分,迈尔斯告诉自己。只穿着短裤和跑鞋的他站在凛例的秋风中,想尽量克制自己别打颤。可这就像是正准备接受格雷格皇帝召见却发现自己几乎全裸,很难做到不发抖。哪怕士官和他穿得一样少,也很难做到。这位负责监考的士官是想让队伍整齐,看起来像是一小太可分割的整体。迈尔斯打量着他,想知道他哪些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小动作能起到抵御严寒的作用。其中一定有什么窍门。
  “跑步。两人一组。”士官下达了命令。他似乎并没有提高嗓门,但队伍的最后一排也能清楚地听到他的话语。另一种有效的技巧,迈尔斯思付 。 让他想起了他父亲的习愤。父亲愤怒时就会压低嗓门说话。这样更有震慑力。
  “记住,最后一组障碍跑结束后,立刻开始五公里长跑计时。”士官开始安排分组。
  贝拉亚帝国军队的军官候选人淘汰测验的时间是一周,足以把人给累垮。现在迈尔斯已经通过了前五天的笔试和口试。人人都说,最难的部分已经结束了。他周围充满了轻松的气氛。人们把越来越多的时间花在聊天和开玩笑上,夸张地抱怨着测验的艰苦、考官的刁钻、糟糕的伙食、被打断的睡眠,以及测验期间分散考生注意力的突然事件。虽然这些幸运儿发着牢骚,但谁都看得出他们实际上是在庆贺自己通过了考试。他们怀着轻松的心情期待着体能测试,像面对游戏一样,也许说“休假”更加合适吧,最难的部分已经结束了,每个人都这么认为。除了迈尔斯。
  他努力站直,然后尽量伸展身子,仿佛仅仅依靠意志就能把他弯曲的脊柱拉直似的。他抬起下巴,似乎是想让他过大的脑袋保持平衡。这个原本是身高超过六英尺的人才有的大脑袋,却长在他那不足五英尺高的身体上。他眯起双眼注视着障碍跑道。首先是一堵五米高的混凝土墙,墙头钉着铁钉,要爬上这堵墙应该没什么问题,他的肌肉没问题,他担心的是下来,骨头,让他操心的总是那该死的骨头。
  “科西根,科斯托列茨。”士官叫着他和组队人的名字时,正好走过他面前。迈尔斯的眉头猛地往下一沉,他用尖锐的眼神向上瞥了士官一眼,但很快就控制住自己,让目光依旧漠然地直视前方。省略他名字前的贵族姓氏是规定,并不是侮辱。如今所有在皇帝的部队服役的人已没有等级之分,一项英明的政策。正是他的父亲签署了这项规定。
  爷爷当然为此抱怨过,这个思想守旧的老头儿很早就从军了,那时候帝国军队的主要武装力量还是骑兵,每个军官都负责训练自己部队的新兵,要是那时有人直接称呼他为“科西根”,而没加上“弗”字,那肯定会引发一场决斗。现在他的孙子却象普通人一样进人军校,离开行星的土地,学习如何使用量子武器、进出虫洞的技术、行星防御战术,与这些过去连为他擦剑的资格都没有的小伙子们肩并肩站在一起。
  并不完全是肩并肩,迈尔斯自嘲地想。他偷偷抬眼漂了膘站在目己两边的候选人,和他编成一组进行障碍跑的家伙——叫什么来着,嗯,科斯托列茨——发觉迈尔斯在看他,低头瞄着迈尔斯。他想掩饰自己的好奇心,但显然没有成功。迈尔斯的眼睛高度正好可以让他仔细研究一下这位同伴发达的二头肌,士官让所有还未开始障碍跑的人立刻离开跑道。于是,迈尔斯和他的同伴就坐到了操场边。
  “我整个星期都在观察你。”科斯托列茨说,“你腿上到底是什么东西?”
  迈尔斯努力像平常私下练习的那样让自己放松,克制着自己的愤怒。他在人群中很突出,尤其是在这个集体中。科斯托列茨还算好的,至少他没有像某个萨尔洛·弗·科西根的衰老村妇那样给他贴符咒。在贝拉亚一些更加偏远落后的地区,比如位于弗·科西根家族行政区的登达立山脉深处,因为像兔唇这样微不足道的小缺陷而杀掉婴儿的行为仍然很常见。无论更加文明的中心执政区为制止这种行为做出多少努力,仍然无法杜绝此类愚昧的行为。迈尔斯低头看了看自己在腿上从脚躁到膝盖平行排列的一对闪闪发光的金属棒,他之前一直小心地把它隐藏在裤腿下的。但今天不行。
“腿撑。”他的口气很礼貌,也很冷淡,他不想鼓励对方继续发问。
  可科斯托列茨仍盯着它看。“干吗用?”
  “暂时的。我这里的一对骨头容易断,这能防止骨头骨折。等到医生确定骨头长好了,就可以用合成材料替代了。”
  “真奇怪。”科斯托列茨发表了看法,“这是一种毛病还是别的什么?”借着移动身体重心的机会,他稍稍从迈尔斯身边挪开了点儿。
  妈的,你以为我是畸形人?带有肮脏的基因?迈尔斯恼火地想,我是否应该让他更惊慌失措一些?我要告诉他这毛病还会传染,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本是六英尺四英寸高……他叹口气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母亲在怀我时吸入了有毒气体。她后来完全康复了,但毒气破坏了我骨头的生长。”
  “哦。他们没给你治疗吗?”
  “噢,当然有。我有研究的价值。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能走路,而不是装在木桶里让人抬着。”
  科斯托列茨似乎还有些不自在,但不再侧身躲闪了。”那你怎么通过体检呢?我想他们对身高有个最低标准,”
  “它被延期了,直到我的测验成绩出来。”
  “哦。”科斯托列茨明白了。
  迈尔斯把注意力放回到眼下的测试上。他应该能在匍匐穿越激光炮火的那段障碍中争取到一些时间。很好,这对后面的五公里跑有点帮助。无数次骨折——次数多得他都记不清了——导致他的右腿比左腿长了四厘米,造成永久性的瘸腿,再加上身高不够,这两个因素大大限制了他的奔跑速度。对此他毫无办法。他周围那些长腿的瘦麻秆们毫无疑问能在短跑测验中击败他。不过明天情况会好些,明天是考验忍耐力的测试,他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明天一百公里长跑测验开头的二十五公里,他能跑在头名或第二名的位置,但接下来的七十五公里跑才是最折磨人的痛苦体验。我是忍痛专家,科斯托列茨,迈尔斯在想像中反击他的对手,明天,一百公里跑完后,我将要你重复那些你问我的问题,如果到时你还能呼吸的话。
  该死的,我得把注意力放在正事上,而不是这个漂亮家伙身上。要跳下五米高的障碍墙吗?也许最好还是绕过去,这部分拿零分算了。但这样一来总分肯定会被拉得很低,他讨厌无端失分,尤其不想在体能测验一开始就丢分,现在他需要每一个分数,跳墙的成绩会降低他总分数……
  “你真的认为能通过体能测试吗?”科斯托列茨环顾四周,问道,“我是说,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可能性吗?”
  “没有。”
  科斯托列茨很疑惑。“什么意思?”
  “我不一定要通过体能测试,只要分数不是太低就行。”
  科斯托列茨扬起眉毛。“为了达成这个交易你去拍了谁的马屁?格雷格·弗·巴拉?”
  他带着妒嫉的口吻,语气里潜伏着对敌手所属阶级的猜疑。迈尔斯收起下巴。我们不要把话题扯远了。
  “你怎么能做到不用通过体能测试就成为军官?”科斯托列茨眯起眼睛继续问。他张开鼻孔嗅着等级特权的气味,像闻到血腥味的动物一样警觉起来。
  在实际中运用政治手腕,迈尔斯告诉自己,它应该和战争中运用策略一样,都是家族遗传给你的天性。“我递了请愿书,”迈尔斯耐心地解释说,“请求用平均成绩代替单项成绩。我希望我的笔试成绩能把我体能测试的成绩拉上来。”
  “那可不容易吧?你需要相当出色的笔试成绩!”
  “是的。”迈尔斯有些恼火了。
  “科西根,科斯托列茨。”另一个穿着制服的监考官叫他们。他们走到准备区域。
  “你知道,这对我有点难度。”科斯托列茨抱怨说。
  “为什么?这和你没关系,根本不关你的事。”迈尔斯直截了当地说出重点。
  “我们被编成一组赛跑,我怎么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懊,你不需要带我。”迈尔斯咕哝着。
  科斯托列茨有些恼怒,眉头奄拉了下来。
  他们走进比赛场地,迈尔斯瞥了眼阅兵场远处的观众,有几个是军人子弟,还有一些穿制服的,那是今天参加考试的各位伯爵儿子们的家仆,其中有两个男人神情严肃,穿着蓝色和金色相间的弗·帕特利尔家族制服,看来,迈尔斯的堂兄伊凡一定就在附近。
伯沙瑞也在那儿,他如大山一般高,又像刀片一样纤细,身穿专属弗·科西根家族的银棕色制服。迈尔斯抬起下巴做了个旁人几乎难以察觉的示意动作,百米开外的伯沙瑞注意到了迈尔斯的暗示,默默地从悠闲的姿势转为一个阅兵式稍息作为回应。
  两个考官、两个赛道监考官和那个士官正聚集在远处,相互做着手势,还朝迈尔斯的方向看了一眼。可以断定,他们发生了争执。随后,监考官回到他们的位置,考官中的一个让下一对小伙子上跑道,而士官则走近迈尔斯和他的伙伴。士官看起来心神不宁。迈尔斯强迫自己镇定地注视着他。
  “科西根,”士官开了口,谨慎的语气不带任何立场,“你必须取下腿撑。这场测试不允许有人工辅助。”
  迈尔斯的脑海里闪现出一打抗议的驳辞。但他紧闭双唇什么都没说。这个士官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他的长官,迈尔斯很清楚,今天的行为表现也要列人评估范围。“是,长官。”士官看起来微微松了口气。
  “我可以把它交给我的仆人吗?'迈尔斯间。他用眼神威胁着士官:如果不同意,我就把它戳到你身上,接下来的时间里你就得带着它到处跑了,看看它会让你有多引人注目。
  “当然,阁下,”士官说。他不小心说漏嘴了——这士官当然知道他是谁。一抹狡黔的浅笑滑过迈尔斯的嘴角,然后消失了。迈尔斯给伯沙瑞打了一个手势,穿制服的保镖从地一路小跑过来。“你不可以和他交谈。”士官警告说。
  “是,长官。”迈尔斯表示他很了解规定。他坐在地上,拆下了那讨厌的机械。很好,至少减轻了一公斤的重量。他把它扔给伯沙瑞,伯沙瑞单手接住,然后慢慢走回去。他没有伸手拉迈尔斯起来,做得非常正确。
  看见他的保镖和士官站在一起,迈尔斯突然不那么讨厌那士官了。不知为何,这位监考士官看起来更矮,也更年轻了,甚至还温和了不少。而伯沙瑞似乎更高、更瘦、更老,还丑了很多,样子相当地平凡。可在这个监考士官还是个学步的孩子时,伯沙瑞就已经是名士官了。
  窄下巴,鹰钩鼻,眼珠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眼间距还很小。迈尔斯抬头望着他穿制服的家仆,眼神中流露出对自家财产的钟爱和自豪。然后,他朝前扫视着障碍赛跑道,眼光又掠过伯沙瑞。伯沙瑞也望向跑道,抿着嘴唇,把腿撑紧紧夹在胳膊下,脑袋朝跑道中段的方向轻轻地摇晃。迈尔斯撇了撇嘴唇。伯沙瑞叹口气,小跑着回到等候区域去了。
  伯沙瑞在向自己提出警告。不过伯沙瑞的工作是保证他的完整无缺,不是指点他的前程。不,不对,迈尔斯责怪自己。没人能像伯沙瑞那样,为迈尔斯如何度过这疯狂的一周做那么多的准备工作。他花费大量时间训练迈尔斯,促使迈尔斯突破身体极限。伯沙瑞像着了魔一样不知疲倦地把所有精力投人进去。我的第一个指挥官,迈尔斯想,我个人军队的。
  科斯托列茨在后面直盯着伯沙瑞看。显然,他最后还是认出了那身制服,因为他带着恍然大悟的惊讶表情回头望着迈尔斯。
  “这么说,你就是那个人。”他半是嫉妒半是敬畏地说,“难怪你能在测试申得到通融。”
  迈尔斯对这含蓄的侮辱报以不自然的微笑。不安在他背上蔓延。他正思索着用恰当的词句进行一次毫不留情的反击,却听到考官让他们准备的命令。他们这一组的测试即将开始。
  然而科斯托列茨却不放过他,继续进行他的推理演绎,只听他不无嘲讽地说:“这就是为什么摄政王一直当不了皇帝的原因!”①
  ①由于格雷格皇帝即位时还很幼小,迈尔斯的父亲曾经长期担任摄政王。假如这位摄政王登上皇位,迈尔斯即为皇储,但贝拉亚帝国对畸形儿或遗传上有问题的人非常排斥,自然不会支持迈尔斯的父亲让一个“畸形人”成为皇储。
  “计时,”监考官喊着,“开始!”                              
  他们冲了出去。科斯托列茨立马就跑在了迈尔斯的前面。你最好使劲儿跑,你这个无知的杂种,因为要是让我抓住你,我会杀了你,迈尔斯急急地跟在他后面,感觉像是赛马跑道上的一头母牛。
墙,该死的墙。迈尔斯跑到那儿时,科斯托列茨已经哼哧哼哧笨拙地爬了一半。他至少能向这位劳动阶级壮汉展示一下爬墙的技巧。迈尔斯迅速向上攀爬,仿佛那些小小的脚趾和手指是在跨大步,他的肌肉因为狂怒变得坚强有力——太有力了些。让他满意的是,他比科斯托列茨先爬上墙头。他往下看,突然停在墙头不动,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尖钉间。
  监考官正走近观察。此时,科斯托列茨赶上了迈尔斯,他的脸上洋溢着成就感。“弗家的人还恐高呀?”科斯托列茨气喘吁吁咧开嘴笑着回头看看迈尔斯,然后纵身一跃重重落到沙坑上。他爬起来站稳脚,一溜烟跑远了。
  像患了关节炎的小老太太那样往下爬会浪费宝贵的几秒钟。也许他可以在落地时打个滚儿,不,监考官正看着呢。就在此时,迈尔斯看到科斯托列茨已经冲到下一个障碍物面前了。他一下跳下墙头。
  当他垂直往沙坑坠落时,时间仿佛延长了,他尝到了失误带来的所有痛苦。他撞上沙地时,听见了熟悉的骨头断裂的咔嚓声。
  他坐下来,疼得直眨眼——他不能叫出声。否则,身后的监考官会不冷不热地说上几句,比如,“你也不能怪腿撑”、”这次你早就做好折断两条腿的准备了”之类的。
  他的腿开始肿胀,皮肤也开始变色,夹杂着白色和红晕。他自己努力拉直腿,倦曲着身体,把头埋在膝盖里。他埋着头让自己咧开嘴无声地叫喊了一次。他没有咒骂,这样的场合骂娘是最不恰当的。
  监考官意识到他为什么一直没有站起来,朝他走了过来。迈尔斯爬离沙坑,给下一对候选人腾出地方,耐心地等着伯沙瑞。
  现在,他有的是时间了。
  迈尔斯确信他不会喜欢这些新的抗重力支架,即便它们能巧妙地隐藏在衣服里面。它们让他走起来有种滑溜的轻飘感,让他感到自己随时处于痉挛的边缘。他宁可选个漂亮的老式拐杖,如果是库德尔卡上校那样的剑杖就更好了。这样,迈尔斯每走一步,那手杖就撞击一下地面,发出让人满意的锤铺声,犹如戳向某个身份与之匹配的敌人比如说,科斯托列茨。在迈步走入弗·科西根官邸之前,他先停住脚步,重新调整了一下身体的重心。
  尽管工业的薄雾笼罩着首都萨塔那·弗·巴拉,官邸磨光的花岗岩还是在秋日的晨曦中映射出点点金色的阳光。远处街道传来一阵建筑倒塌的声音,宣告着另一座类似的古老官邸已被拆毁,为现代建筑腾出地方。迈尔斯抬头看着正对街道的官邸,屋项上有个人影在移动,城垛的功能早已改变,但警惕的士兵仍然在上面巡视。
  伯沙瑞静静地站在他身边,突然,他弯下腰捡拾起一枚落在走道上的硬币。他把硬币小心地放进左边口袋,专用的口袋。
  迈尔斯挑起一边的嘴角,脸上平添了几分笑意。“还在攒嫁妆?”
  “当然。”伯沙瑞平静地回答。他的嗓音很低沉,声调平淡。一般人要花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解读他冷淡表情后面的含义。迈尔斯已经能了解他语调中每个细微的变化,就像一个人对自已黑暗中的房间一样了如指掌。
  “从我记事开始,你就在为埃蕾娜攒硬币了。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办的嫁妆可能要用一支马队驮了。如今,就算是弗家的人结婚也用不着这么多。现在又不是当年的隔离时代。”迈尔斯用温和的嗓音开着玩笑,让伯沙瑞觉得心烦却不恼怒。毕竟,伯沙瑞总是要把迈尔斯荒唐的玩笑话当 。
  “我要她嫁得体面,合乎体统。”
  “现在你存的钱都够把格雷格·弗·巴拉买下来给你做女婿了。”迈尔斯想起他的保镖曾在他面前数过的那几百个小硬币全都是他为了女儿的嫁妆积蓄下来的。
  “不应该拿皇帝开玩笑。”伯沙瑞自然不会对这种随意中伤的幽默有什么反应。迈尔斯叹口气,小心翼翼地迈开了步子。新的塑胶固定支架让腿僵直而笨拙。
  离开军队医院前吃的止痛药的药效正在减退,现在的迈尔斯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疲倦。整个通宵,他都在局部麻醉的作用下端坐在椅子上,和外科医生闲聊开玩笑,医生则不停手地把断裂的小骨头碎片重新拼合、修补起来,整个手术过程像一次难度极高的拼图游戏。我做了场相当不错的秀,迈尔斯告诉自已,但他渴望回到后台大哭一场。但眼下不能,还有更多表演等待着他。
“你打算买个什么样的女婿?”迈尔斯在走路的间隙,停下来试探地问。
  “一个军官。”伯沙瑞坚定地回答。迈尔斯露出一脸坏笑。那也就是你野心的顶点了,军士?他默默地揣度着。“我相信,不会太久了。”
  伯沙瑞哼了一声。“当然不会。她只有……”他打住了,狭窄的两眼间皱起深深的皱纹,“时光流逝……”他的咕哝越来越轻。
  迈尔斯拖着脚步,成功地走进了弗·科西根官邸,接受家人的迎接。毋庸置疑,第一个出现的是他的母亲。当一名身穿制服的侍卫为他打开大门时,他的母亲已站在前厅宽大的楼梯口。弗·科西根夫人已近中年,原本火焰般的红发如今已蒙上一层自然生成的灰色,优雅的身高掩饰了微微发福的身材。也许是匆忙从楼上跑下来的缘故,她的呼吸有点粗重。两人拥抱了一下,很快就分开了。她神色庄重,从中看不出她对昨天发生的事情有什么反应。
  “父亲在吗?”他问。
  “不在。他和奎迪兰部长去了司令部,今天早晨要就他们的预算同参谋部进行研究。他说,他爱你,中干会尽量赶回来和你一起吃饭。”
  “他,嗯,昨天的事还没有告诉爷爷吧,是吗?”
  “没有。但我真的认为你应该让他去说。今天毕竟还真是难过。”
  “我敢打赌,”他抬头看着楼梯——对他不方便的腿来说它更像是座高山。好吧,让我们先把最糟糕的事做了。“他就在楼上,是不是?”
  “在他的房间里,早上他在花园里散了一会儿步。尽管只有一小会儿,我还是很高兴。”
  “嗯。”迈尔斯开始自己上楼梯。
  “电梯罐。”伯沙瑞说。
  “哦,该死,只有一层楼。”
  “大夫说了,您要尽量别动腿。”
  迈尔斯的母亲给了伯沙瑞一个赞同的微笑,他温和地咕哝了声“夫人”以致谢意。迈尔斯只好不情愿的耸耸肩,转向房子后面。
  “迈尔斯。”母亲在他走过身边时说,“别告诉他……呃,他年纪很大了,身体也不太好,这些年他对人也不太温和,就让他沉涸在自己的世界里吧,好吗?”
  “你知道我要去。”他嘲弄地咧嘴笑了笑,以证明自己是多么坚决。他的嘴唇露着笑意,但眼神仍保持着严峻。
  迈尔斯看到了埃蕾娜·伯沙瑞。她正从他爷爷的房间出来。他身边的保镖默默地点点头,算是跟自己的女儿打了招呼,埃蕾娜十分羞涩地报以一个微笑。
  这是迈尔斯第一千次对父女俩的相貌感到困惑,这样一个丑男人怎么会生出如此漂亮的女儿?从她的脸上你能看到父亲所有的特征,但都有很大的变化。像她的父亲一样,十八岁的她很高挑,她父亲有六英尺半,而她足足有六英尺;当他在逐渐消瘦、佝偻时,她却变得苗条而充满活力;两个人的鼻梁都很高,但他是鹰钩鼻,而她的鼻子则拥有优雅的曲线;他的脸很狭窄,她的脸庞也不宽,带着某种纯正高贵血统的猎犬神情,像头波佐狼犬或一只灰狗。也许是眼睛导致了最大的差异:她褐色的眼睛深遂闪亮,带着戒备,却没有父亲那种不变的狡猾和毫无笑容的警惕神情。还有可能是因为头发,她父亲是灰色的短发,修剪成惯常的军人式样;而她的头发又黑又长,垂在脑后,闪烁着动人的光泽。两个人仿佛是一对分设在某座古老教堂大门两边的雕像,出自同一个雕刻家的手,但一个是怪兽,另一个则是圣者。
  迈尔斯摇摇头,从胡思乱想中挣脱出来。埃蕾娜在与他视线相接的那一瞬间,收敛起了笑容。他从疲惫的懒散中直起身,朝她假意汕笑,期望得到她一个真心的笑容。不会等太久的,军士而已……
  “哦,太好了,很高兴您回来。”她向他问候道,“今天早晨真是可怕。”
  “他脾气还是那么暴躁?”
  “没有,他心情很好,还和我一起下军棋,可就是一直心不在焉您知道吗,我几乎赢了他。时而讲讲他的战争故事,时而提起您。如果他有您测验的路线图,他会在上面插上大头针标记您的进程……我不用待在这儿,是吗?”
  “是的,当然用不着。”
  埃蕾娜对他露出放心的微笑,沿着走廊离开了,半路上却又回过头担忧地望了望。
  迈尔斯深深地吸了口气,跨进了大将军皮奥特·弗·科西根伯爵私人内室的门槛。
第二章
  老人已经起床,刮好胡子穿戴整齐了。他正坐在一把椅子上凝望着窗外的后花园,陷入沉思。他皱着眉瞥了眼打扰他冥想的闯入者,看到是迈尔斯,他笑了。
  “啊,过来,孩子……”他朝一把椅子做了个手势,迈尔斯猜想那一定是埃蕾娜刚刚坐过的。老人的微笑渐渐带上了疑惑的神情,“上帝,我是不是少过了一天?我以为今天你外出参加杉西尔山的一百公里长跑了。”
  “不是的,先生,你没有少过一天。”迈尔斯坐进椅子里。伯沙瑞在他面前摆了另一把椅子,并用手指了指他的脚。迈尔斯想把脚搁上去,但这个努力被阵阵剧痛破坏了。“呃,把它们放上去,军士。”迈尔斯不太情愿地开口下了命令。伯沙瑞帮他把讨厌的脚按医学上的正确姿势在椅子上摆好,然后退后。战略上的退后,迈尔斯想,他会在门边警惕地站着。老伯爵看着这幕哑剧,渐渐明白过来,他的脸上显露出痛苦的表情。
  “发生了什么事,孩子?”他叹了口气。
  让我们干净利落、没有痛苦地解决这个问题吧,就像斩首……“昨天在障碍跑中从一堵墙上跳下来,摔断了两条腿。我在体能测试中被彻底淘汰了。其他嘛——嗯,都不重要了。”
  “所以你回来了。”
  “所以我回来了。”
  “唉。”老人用他粗糙多茧的长手指在扶手上捶了一下,“唉。”他在座位上换了个姿势,抿着嘴,望着窗外,没有看迈尔斯。他又举起拳头捶了一下,“全都怪那些该死的、到处蔓延的民主主义。”他怒气冲冲地咆哮道,“这么多外行星人的胡说八道。你父亲没有在贝拉亚采取措施制止它。在他摄政的时候本可以有很好的机会把它们扼杀掉,他全都浪费了,就我能看到的来说……”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沉湎于外行星的思想,爱上外行星的女人。”他更加含糊地喃喃自语,“都怪你的母亲,你知道,她总是散播那些平等主义的废话……”
  “噢,得了。”迈尔斯反驳说,“母亲和您一样不关心政治,顶多就是还知道点事,四处走走罢了。”
  “谢天谢地,否则今天就该是她在统治贝拉亚了。我还从没见过你父亲反对过她。好吧,不说了,也许原本还会更糟……”老人又改变了一下姿势,因为精神上的痛苦而倦曲起来,就像迈尔斯因为身体上的疼痛而倦曲起来一样。
  迈尔斯躺在椅子里,没有试图对这个话题进行辩驳或为自己辩护。谁都知道,伯爵总是自己和自己争论,而且很少能说服自己。
  “我想我们必须屈服于时代。我们都必须屈服于时代。现在连做生意的儿子都能成伟大的战士。上帝知道,我在我们那个时代,手下也有这样的兵。我以前跟你讲过那家伙吗?我们在萨尔洛·弗·科西根的登达立山脉和西塔甘达人打仗那时候,他是我最棒的游击队中尉。当时我并不比你现在大多少。那年他杀了很多西塔甘达人……他父亲是个裁缝。一个裁缝,弯腰驼背干着针线活,手工裁剪缝纫……”他为一去不复返的时光叹息,“那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泰斯莱夫。”迈尔斯提醒他。他讥讽地扬起眉毛看着自己的脚。也许我该当个裁缝。我的身形倒是挺适合干这行的。只可惜现在的裁缝和伯爵一样都过时了。
  “泰斯莱夫,对,就是他。巡逻时被敌人抓去了,死得很惨。勇敢的人,勇敢的人……”一时之间,两人都沉默无语了。
  老伯爵想到了一个新话题,转而问:“测试举行得公正吗?你不知道,现在……一些别有用心的平民……”
  迈尔斯摇摇头,在伯爵想像的萌芽有机会开花结果之前迅速掐断了它。“很公正。原因在我。我自己太急躁了,没有把精力集中在目己正干的事情上;失败是因为我还不够优秀。这只是暂时的。”
  老人郁闷地撅撅嘴唇表示否定。他气愤地撑起拳头,又失望地摊开。“在过去,没人胆敢质疑你的权利……”
  “在过去,我的无能可能要用其他人的生命来补偿。我相信现在这样更有效。”迈尔斯的声音很平静。
“唔……”老人茫然地看着窗外,“唔,时代变了。贝拉亚也在变。在我十岁到二十岁的十年里,它就经受了一次翻天覆地的变化。在我二十岁到四十岁,它又经历了变革。这里的一切都不一样了……在我四十岁到八十岁时,又来了一场变革。这是软弱、退化的一代,甚至他们的罪孽都缩水了。我父亲那时候的老海盗们能把他们当早点吃掉,在吃中饭前把他们消化得连骨头都不剩……你知道吗,我将是九代以来第一个死在床上的弗·科西根伯爵。”他停了下来,凝视着远方,低声地哺哺自语,“上帝,我已经厌倦了改变。一想到要忍受另一个新世界就让我灰心丧气。让我灰心丧气。”
  “伯爵先生。”迈尔斯依照贵族家庭的习惯轻声地叫他。
  老人迅速地抬起头。“不是你的错,孩子,不是你的错。你被卷入了变革和机遇的车轮,就像我们其他人一样。那是纯粹的巧合,刺客使用特殊的毒气是想杀你的父亲。他并没有想害你的母亲。不管怎么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们……我们只是对你寄予了太多的期望,就是这样。没人说你做得不好。”
  “谢谢你,先生。”
  长时间的沉默让人难以忍受。房间越来越暖和。迈尔斯的头因为缺乏睡眠开始有点病了,饥饿加上药物的作用让他感觉想吐。他挣扎着想站起身,“如果您允许,先生……”
  老人挥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房间了。“当然,你一定还有事要做……”他停下来,困惑地看着迈尔斯,“你现在打算做什么?我有些不习惯。我们永远都是弗家人,是战士,即使在没有硝烟的时候……”
  他陷在椅子里,看上去是那么瘦小。迈尔斯努力振作起来,装出高兴的样子。“噢,您知道,贵族总是有另一条出路可以走的。如果我当不了军人,那就做个城里的大财主。我盘算着做个声名显赫的花花公子,享受美食与美女。任何一天都会比当兵快活得多。”
  祖父被他的玩笑话逗乐了。“是啊,我总是羡慕那种家伙……去吧,孩子……”他微笑着,但迈尔斯感觉他的笑容和自己的一样勉强。无论如何,那都是自欺欺人“寄生虫”在老人的词典里是个让人唾弃的词。迈尔斯带着伯沙瑞退了出去。
  在一间可以俯瞰古老大宅边街道的私人小会客室里,迈尔斯翘着脚,闭着眼睛,倦坐在一把旧扶手椅里。这个房间很少有人用,是个可以让人单独思考问题的好地方。他从没有这么茫然过,一种耗尽心力的空虚感强烈到了痛苦的程度。这么多热情付出,结果却一无所获;未来将是碌碌无为的一生,就因为一瞬间的愚蠢,对自己的怨恨……
  他身后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一个迟疑的声音叫他:“嗨,迈尔斯。”
  他睁开眼睛,那种觉得自己像只躲藏在洞中的受伤小动物的感觉减轻了些。“埃蕾娜!我猜你是昨晚和我母亲从萨尔洛·弗·科西根过来的吧?进来吧。”
  她走过来靠在另一把椅子的扶手上。“是的,她知道去首都对我来说是多么高兴的事呀!有时候我几乎把她当成了我妈妈。”
  “把这些话告诉她。她会很开心的。”
  “你真这么想?”她害羞地问。
  “当然。”他让自己恢复清醒。也许未来还是有可以做的事情……
  她轻轻咬着下嘴唇,用大大的眼睛盯着他的脸看。“你看起来完全被击垮了。”
  他不会在埃蕾娜面前难过。他收敛起阴沉的脸色,放松地向后靠在椅背上,自嘲地列嘴笑着。“就字面意思讲是这样。确实如此。我会挺过来的。你,哈!我猜你已经全都听说了。”
  “是的。我听说了,呣,伯爵大人还好吗?”
  “哦,当然。毕竟我是他惟一的孙子。这是个极佳的位置——我永远逃不掉。”
  “他告诉你关于改姓的事了吗?”
  他瞪大了眼睛。“什么?”
  “按惯例从父姓。刚才他一直在谈这件事,说在你……哦。”她立刻打住了,但迈尔斯还是从她讲了一半的话里明白了全部意思。
  “哦,呵,在我成了军人后,是吧?他最终还是决定妥协,允许我用家族的名字了?他可真太好了在我出生十七年之后才被允许。”他 嘲讽的微笑掩饰了愠怒。
  “我的名字出生后先是用皮奥特·迈尔斯,然后跟我外公姓,改为迈尔斯·内史密斯,现在又要用什么名字代替了呢?我出生时就产生的麻烦现在又回来了。很明显,我父母从溶胶毒气中痊愈,并知道毒气对胎儿有什么样的损害后——顺便说一句,他们都以为我不知道这件事——爷爷就一直希望母亲去做人流手术。他和我父母争执得很厉害。嗯,我想主要是和我母亲,父亲则被夹在了中间。当我父亲转而支持母亲时,爷爷光火了,他声称不会让我继承他的姓。后来等他发现我并不完全是个大灾难时,他冷静了下来。”迈尔斯笑着用手指敲击着椅子扶手,“这么说,他在考虑收回他以前的话了,对吗?或许就是我被淘汰出赛场的时候。这下他恐怕有些进退维谷了。”一阵辛酸让他咬紧了牙关,迈尔斯希望能收回刚才说的话。他本来就够糗的了,没必要在埃蕾娜面前表现得更加没风度。
  “我知道你为了这次测试练习得有多辛苦,我、我很难过。”
  他装出一副恢谐的口吻。“没有我难过的一半多。我倒希望你能代替我参加体能测试。靠我们俩联手,准能拿下个该死的军官名额。”
  她突然用小时候那种开诚布公的态度坦率地说:“是啊,但按照贝拉亚标准,我比你更残疾——因为我是女的。我甚至不能申请参加这样的测试 。”
  他抬起眉头表示同意。“我知道。真是荒谬。就凭你父亲教你的,你只要再上一节重型武器课,就能轻松超过那里十分之九的人。想想
看——埃蕾娜·伯沙瑞军士。”
  她板起面孔。“你在取笑我。”
  “只是一个公民对另一个公民的谈话。”他半带歉意地说。
  她阴沉着脸点点头。突然她想起了来这儿的目的,于是脸色又转睛了。“哦,你母亲让我叫你去吃午饭。”
  “哦。”他含糊地嘟囔一声站起身来,“谁敢违背这位长官的命令呢?她可是司令的司令。”
  埃蕾娜笑了起来。“是啊。对贝塔人来说她是一名军官,没人认为她很奇怪,或因为她破坏了规矩而指责她。”
  “正相反。她正是实在太古怪了,人们才没想过要把她框在规章制度里。她总是我行我素。”
  “我真希望自己是贝塔人。”埃蕾娜闷闷不乐地说,“噢,别搞错了——就贝塔人的标准看,她也是很古怪的。虽然我想你会喜欢贝塔殖民地,就某些方面而言。”他揶揄道。
  “我永远不会离开行星。”
  他注视着她。“是什么让你非留下不可?”
  她耸耸肩。“哦,你是知道我父亲的。他那么保守,真应该生在两百年前。你是惟一一个不认为他怪异的人。他总是那么偏执。”
  “我知道,但对一名保镖来说,这是非常有用的好品质。他病态的疑神疑鬼己经救了我两次命。”
  “那你也应该生在两百年前。”
  “不,多谢了。那样的话,我刚生出来就会被杀掉。”
  “嗯,也是。”她承认,“总之,今天早晨他突然谈起要安排我的婚事。”
  迈尔斯马上停住脚步,抬头看了她一眼。“是吗?他说什么?”
  “也没说什么。”她耸耸肩,“他就提了一下。我希望……我不知道……我希望我妈妈还活着就好了。”
  “哦。好吧……如果你想找人谈谈的话,还有我母亲,或者……或者来找我。你可以和我谈的,不是吗?”
  她感激地笑了笑。“谢谢。”他们走到了楼梯口。她停下了,迈尔斯等着。
  “你知道吗,他再没谈起过我母亲。打我十二岁生日后就一直没提起过。他以前常给我讲关于妈妈的故事,故事都很长,嗯,对他来说很长了。我想他也许开始遗忘妈妈了。”
  “我不这么看。我比你更了解他。他对别的女人连正眼都不瞧一眼的。”迈尔斯安慰她说。
  他们开始下楼梯。他疼痛的双腿不能自如地移动,所以不得不像企鹅那样撇着脚下台阶。他下意识地抬头看看埃蕾娜,紧紧抓住楼梯扶手。
  “你不乘电梯罐吗?”她看着他瞒珊的姿势突然问。
不会连你也把我当成瘸子吧?他往下看了看隐隐发亮呈螺旋形向下延伸的扶手。“他们告诉我腿不能乱动。但没详细说怎么个不动法……”他单脚跨上扶手,回头朝埃蕾娜坏笑了一下。
  埃蕾娜脸上夹杂着兴奋和恐惧。“迈尔斯,你疯啦!如果你掉下来,你会把身上每块骨头都摔断的——”
  他飞快地滑了下去。埃蕾娜大笑着跟着他跑下楼梯,拐弯的时候他把埃蕾娜甩在了后面。不过当他看清扶手尽头是什么时,他的笑容消失了。“哦,该死……”他滑得太快刹不住了……
  “关于——”
  “当心!”
  迈尔斯从楼梯扶手尽头摔下来,正好撞在一个穿着绿色军官制服、身板结实的灰头发男人身上。等埃蕾娜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前厅棋盘格花纹的走道,两个人都正努力从地上爬起来。迈尔斯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想必面孔已经是涨得通红了。灰发男人似乎被撞昏了头,还没回过神来。另一个军官——高个,制服衣领上有上校的领章——把重心放在一根手杖上,发出了一声短暂、惊讶的笑声。迈尔斯整整衣服,站直。“下午好,父亲。”他镇定自若地说。他略带挑衅地抬起下巴,藐视任何想对他这种不正规的出场方式做出评论的人。
  阿罗·弗·科西根司令,效忠格雷格·弗·巴拉皇帝的贝拉亚首相,前摄政王,理了理他的制服,清清喉咙。“下午好,儿子。”只有他的眼睛才会流露出笑意,“我,啊——很高兴看到你伤得并不重。”
  迈尔斯耸耸肩,暗自松了口气——庆幸没有在公共场合听到更多的带有讽刺口吻的评论。“习惯了。”
  “请等我一会儿。啊,下午好,埃蕾娜。库德尔卡,关于海斯曼司令的那些飞船费用的账目,你怎么看?”
  “我认为它们被花光的速度太快了。”上校回答。
  “你也这么想,呃?”
  “你认为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开支吗?”
  “也许有的。但那是什么?他的活动费用?给了他作承包人的姐夫?或纯粹只是花钱大手大脚?是侵吞公款,或只是因为无能?”
  “我先让伊林去调查——我希望你协助他缩减那些开支。”
  “他们会叫唤的。今天他们就在抱怨了。”
  “别去管这些。过去我在总参谋部时,就已经提出过这样的建议了。我知道里面混进了多少无能的废物。除非让他们把嗓门提高到至少两个八度,否则他们就不知道什么叫作痛。”
  库德尔卡上校笑起来,他向迈尔斯和埃蕾娜微微点头致意,行了个军礼,躬身出去了。
  迈尔斯和他父亲面对面站着,都不说话。两人都不愿作第一个开口提起测试的人,仿佛是双方约定好的,弗·科西根勋爵①只是说:“嗯,我是不是没赶上午饭?”
  ①伯爵的儿子称为勋爵。
  “我想刚好,父亲。”
  “那我们进去吧……”他略微抬了一下胳膊,像是要扶一把受了伤的儿子,但估最终巧妙地把手背在了自己的背后。两人并排慢慢向前走去。
  迈尔斯靠在床上,仍穿着白天穿的衣服,腿按照正确的姿势笔直地伸着。他厌恶地看着它们。起义的省份。暴动的军队。那些卖国贼捣乱分子……他应该起床,梳洗一下,换上睡衣,但要这么做还需要点英雄气概。他可不是英雄。他想起爷爷提到的那个小伙子,在骑兵冲锋时意外地射死了自己的马,然后再牵来另一匹,骑上马继续往前冲。
  而他自己说过的话,看起来已经让伯沙瑞军士考虑起他最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了。埃蕾娜的形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那精致的鼻梁轮廓,那深邃的褐色眼眸,那冷艳的长腿,还有那热辣的臀部。她看起来,迈尔斯想,像一位戏中的伯爵夫人。要是他能在现实中让她得到这个角色……但是看看,伯爵却是这么个样子!
  当然,还是能扮演一个贵族角色。在贝拉亚的戏剧里,丑陋有残疾的家伙总是充当坏蛋。如果不能成为一名战士,也许可以当个恶棍。“我要拐走着姑娘。”他嘟囔着,使这把声音降低半个八度,“把她锁在我的地牢里。”
然后,他又恢复了原来的嗓音,遗憾地叹了口气。“只是我没有地牢。也许可以用壁橱代替。爷爷说得对,我们这一代是衰退了。再说,他们会弄个英雄来救她。一个魁梧的肌肉男,也许就是科斯托列茨。然后就是那些老套的打斗了……”
  他站起身,朝着房间对面演哑剧:科斯托列茨的剑对……比方说,迈尔斯的流星锤。一把流星锤对恶棍来说是很合适的武器。有了它,就有了保障个人拥有私人空间的力量。但很不幸,迈尔斯还是被刺中了,倒在埃蕾娜的怀里死去,埃蕾娜因为悲痛而昏了过去——不对,她应该躺在科斯托列茨的怀里,兴高采烈地庆祝。
  迈尔斯的视线落在一面立在木雕架上的古董镜前。“去你的,休儒。”他咆哮着。摹然有股冲动想用拳头砸碎它。粉碎的玻璃和飞溅的鲜血……声响会惊动大厅的警卫,跟着要应付一大帮亲戚,还要费劲儿去解释。他猛地把镜子转过去面向墙壁,一下扑到床上。翻了个身想换个更舒服的姿势。只有十七岁,即使按贝拉亚人的标准也太年轻了,还不能结婚。何况他现在还没有工作——等到他有充分独立的地位,有能力为了埃蕾娜对抗父母,也许还要几年。当然,在那之前她可能已经嫁人了。
  至于埃蕾娜她自己……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喜出望外吗(依靠一个丑陋扭曲的“虾米”爬上了社会高层,受公众瞩目。在这样一个依赖本地风俗和进口药物而毫不留情地消除人体最微小缺陷的世界里,就他们两人外观上可笑的强烈反差,她也许会得到双倍的关注吧(而这个腐朽阶级每年都在动摇和被削弱的特权能弥补这个反差吗?他很清楚,这是个一旦离开贝拉亚就毫无意义的阶级——母亲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但她一直就把弗星系当成一颗比行星大不了多少的弹丸之地。
  有人敲了两下房门。声音坚定而威严、亲切而干练。迈尔斯嘲讽地笑了笑,叹口气,坐起来。
  “请进,父亲。”
  弗·科西根勋爵的头从雕花的门后探了出来。“还穿着衣服?天晚了。你该休息了。”犹豫了一下,他走进来,拉过一把椅子,椅背朝前跨坐在上面,他把胳膊舒服地搭在椅背上。他还穿着正装,迈尔斯注意到那是他每天工作时间穿的绿色制服。现在他只是首相,不是摄政王,因此只有一个有名无实的三军总司令头衔,迈尔斯不知道现在还穿这样一套旧式司令制服算不算正规。或许只是因为这是随着他的晋升而一直陪伴他的制服?
  “我,哦。”他的父亲刚开口,又打住了。他稍微清了清嗓子,“我想知道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你的预备计划。”
  迈尔斯绷紧了嘴唇,耸耸肩,“从来就没有什么预备计划。我以为自己能成功。我真够蠢的。”
  弗·科西根勋爵歪歪脑袋,像是在否定儿子说的话。“如果这能安慰你……其实你己经非常接近成功了。今天我和选拔部的军官谈过了。你想不想,嗯,知道你笔试的成绩?”
  “我以为他们从不公布这些,只有一张按字母顺序列出的人选或落选的名单。”
  弗·科西根勋爵伸出手,要把成绩单递给儿子。迈尔斯摇摇头。“算了吧。己经不重要了。从一开始就是毫无希望的。我只是太固执了不肯承认。”
  “不是这样的。我们都知道这考试很难。但我以后再不会让你在一件我认为不可能的事上花费如此多的精力。”
  “我的固执一定是你的遗传。”
  两人相互点了点头,带着些戏剧的意味。“是呀,你不会从你母亲那遗传到固执。”弗·科西根勋爵承认。
  “她并——没有失望,对吗?”
  “基本上没有。你知道她对军队可没什么感情。雇佣杀手,她以前这么叫我们。这几乎算是她和我说的第一句话。”他温柔地回忆起往事。
  迈尔斯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她当真这么跟你说的?”
  弗·科西根勋爵也对他笑道:“欧,是的。但她还是嫁给了我,所以那也许不是她的真心话。”他变严肃了些,“可是,她说得并没错。如果我对你做军官的潜力有什么疑虑的话——”
迈尔斯的心绷紧了。
  “——那多半就是在这方面。要杀死一个人,如果你不看他的脸干起来会容易些。一个精神方面的小窍门。对一个战士来说很管用。但我不能肯定你能做到这样视而不见。你总是观察入微,深思熟虑。你像你的母亲,总是把全部事情看在眼里压在心上。”
  “我从来不知道你可以做到视而不见,爸爸。”
  “哦,但我再不能用这个技巧了。这就是为什么我进入了政界。”弗·科西根勋爵依然在微笑,但笑容正逐渐消退,“恐怕这就是你要付出的代价。”
  这句话触发了痛苦的记忆。“先生。”迈尔斯迟疑地问道,“这就是为什么你没有去争夺人人梦寐以求的统治权?因为你的继位者是——”一个含糊的身体语言暗示了没有说出口的词:残疾的。
  弗·科西根勋爵皱起眉头。他突然压低了嗓门,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问:“谁这么说?”差点没吓得迈尔斯跳起来。
  他的父亲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房间里快速地来回镀步。“永远,”他声音嘶哑地说道,“永远别让任何人这么说。那对我们俩的名誉都是一种侮辱。在伊萨·弗·巴拉临终之际我向他发过誓,要效忠他的孙子——我也这么做了。好了!争论结束。”
  迈尔斯安抚地对勋爵微笑。“我不是在争论。”
  弗·科西根勋爵四下看了看,把愤怒化解在一声短促的咯咯笑声中。“抱歉。你只是触动了我那根紧张的神经。不怪你,孩子。”他坐了回去,再次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你知道我对统治权的感觉。受诅咒的巫婆的礼物。尽管一直试着让他们知道,可……”他摇摇头。
  “格雷格当然不会怀疑你有什么野心。你为他所做的事比任何人都多,特别是在弗·达瑞安的篡权事件、第三次西塔甘达战争,还有科玛起义之后。要不是你,他今天也不会在这里——”
  弗·科西根勋爵满脸愁容。“现在这个时候,格雷格的心比较脆弱。在被他私下里称为‘怪老头’的我管束了十六年后,如今他得到了所有的权力——我敢发誓,那都是真正的权力——且急不可耐地要试试权力的极限。我可不想把自己变成枪靶子。”
  “喔,得了,格雷格不是那种背信弃义的人。”
  “确实不是,但是他面临许多新的巨大压力,我不再能够保护——”他做了个握拳的手势,打住了话头,“预备计划。我们得回到正题上。”
  迈尔斯疲惫地搓了搓脸,用指尖压压眼皮。“我不知道,先生。”
  “你可以,”弗·科西根勋爵淡淡地说道,“叫格雷格下一道圣旨。”
  “什么,强行把我塞进军队?依靠这种你用毕生精力反对的贵族政治特权?”迈尔斯叹口气,“如果我打算过靠这种办法进部队,我一开始就会这么做,在测验失败之前。现在……不,不行。”
  “但是,”弗·科西根勋爵严肃地说,“你有那么多才能和精力,不能就这么无所事事白白浪费掉。有其他的工作。我想给你一两个建 。你可以考虑一下。”
  “说吧。”
  “当不当军官,总有一天你都会成为弗·科西根伯爵。”迈尔斯刚想开口反驳,勋爵举起一根手指阻止了他,总有一天。你必然将担任某个政府机构里的职位,除非发生革命或其他什么社会动荡。你将代表我们世代相传的行政区。一个……坦白说,一个被故意忽视了的行政区。你爷爷近来的病不是惟一的理由。我一直在顶着压力做其他的工作,而且,在我们都成为军人之前——”
  还是直截了当地说吧,迈尔斯疲惫地想。
  “实际上,那里还有许多工作要干。现在,去上一些法律课程——”
  “一名律师?”迈尔斯吓了一大跳,“你希望我去做个律师?这和去做个裁缝一样糟……”
  “你说什么?”弗·科西根勋爵听不懂儿子的话。
  “啊,别管它,没什么。不过是爷爷说的一些话。”
  “实际上,我没打算向你爷爷提这个建议。”弗·科西根勋爵清了清喉咙,“根据政府法令的一些基本原则,我想你能行,哦,在行政区内代理你爷爷的职务。你知道,即使是在隔离时代,政府也并非老是不安宁。”
  听起来你己经考虑这个计划很久了,迈尔斯忿忿地想。你真相信我能获得律师资格证书,父亲?他更加怀疑地看着弗·科西根勋爵。”你还有什么事没有告诉我吗,先生?关于你的……健康,或其他什么?”
  “欧,没有。”弗·科西根勋爵向他保证,“就算是我的工作,也是永远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的。”
  我想知道,迈尔斯有点担心了,格雷格和我父亲之间到底怎么了?我有种模糊的预感,我不过得知了真相的十分之一……
  弗·克西根勋爵吁了口气,然后笑着说:“好了。我打扰你休息了,现在你最需要好好睡一觉。”
  “我不困,先生。”
  “是不是要我,嗯,帮你什么?”弗·科西根勋爵小心翼翼、温柔地问道。
  “不用,医生给了我一些止痛药。吃上两片我就能用慢动作游泳了。”迈尔斯转动着眼珠,用手做了个划水的动作。
  弗·科西根勋爵点点头,走了出去。
  迈尔斯躺回床上,试图再在想像中夺回埃蕾娜。但父亲带给他的政治现实,就像不合时令的霜冻带来了寒冷的空气,吹散了他的白日梦。他站起来拖着腿走到浴室,去吃一剂他的“慢动作药”。
  吞下两片药,喝了一口水。吞下剩下的所有药后,他的脑袋深处有个声音在低语——你就能得到真正的安息……他猛地把几乎全满的药瓶放回架子上。
  他默默凝视着浴室的镜子,眼里闪过一道光芒。“爷爷是对的。惟一的死法是战斗而死。”
  他回到床上,不停回想着自己在翻越障碍时犯错的那个时刻,直到睡眠把他解救出来。
第三章
  一个仆人不安地碰了碰迈尔斯的肩膀,迈尔斯在朦胧的灰色光线中醒过来。
  “弗·科西根勋爵?弗·科西根勋爵?”那人小声唤道。
  迈尔斯眯缝着睁开眼,现在睡意正浓,身体像沉在水里一样不能动弹。几点了?为什么这个傻瓜用他父亲的头衔称呼他?等等,难道是他?不……
  当意识到这个男仆话中的涵义时,他立刻清醒了过来,感觉胃都揪紧了。他坐起来,脑袋发晕,心在下沉。“怎么了?”
  “您、您的父亲要您穿好衣服立刻下楼见他。”这个人那像是打了结的舌头证明了他的担心。
  现在是拂晓前夕。迈尔斯走进书房,黄色的灯光在房间里形成了一圈温暖的小小光晕。半透明的长方形窗户呈现出冷冷的蓝灰色,抵挡住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屋外的光线照不进来,屋里的光线也反射不出去。他的父亲站着——身上穿着制服的裤子、衬衫,脚上却穿着拖鞋——正神情肃穆地和两个男人在低声交谈:一个是他们的私人医生,另一个是穿着皇宫制服的侍从武官。他的父亲——己经是弗·科西根伯爵了吗?——抬起头,与他四目相接。
  “是爷爷吗,先生?”迈尔斯轻声问。
  新伯爵点点头。“非常安详,是在睡眠中,大约两小时前。我想,他没有什么痛苦。”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没有颤抖,但他的脸看起来比平时要苍老,几乎满是皱纹。他面无表情地坐着。一个意志坚定的司令官。形势在控制中。只有他的眼睛,偶尔从某个角度看,才像是有如受了打击、不知所措的孩子般的眼神。那眼神远比严厉的嘴唇更让迈尔斯害怕。
  迈尔斯的视线有些模糊,他愤怒地使劲儿用手背擦掉从眼眶落下的愚蠢的泪水。“见鬼!”他哽住了。他从没感觉到自己这么脆弱。
  他的父亲犹疑地注视着儿子。“我……”他开口了,“他受病痛折磨了好几个月,命一直悬在一根细线上,你知道……”
  而我昨天彻底断了那根细线,送了他的命,迈尔斯哀伤地想,我很抱歉……但他却只是说:“是的,先生。”
  为老英雄举行的葬礼几乎成了一个全国盛典。要三天穿着盛装做个木头人,迈尔斯疲惫地想,这有什么用?葬礼用的礼服被匆忙赶制出来了,是恰到好处的忧郁的黑色。弗·科西根官邸因为纷至踏来的公众成了个混乱不堪的舞台。灵枢停放在弗·哈腾葛城堡伯爵理事会的所在地。先是悼词。再是出殡——感谢格雷格·弗·巴拉调拨来一支穿制服的军乐队和盛装打扮的一支骑兵队,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几乎成了个阅兵式。最后才是埋葬。
  迈尔斯原以为他的爷爷是那个时代剩下的最后一个人。但看来并非如此一一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一帮遗老,老头儿们一副硬邦邦的军人派头,带着他们驼背、干瘪的老太婆们,像一群边走边打 睡的乌鸦,步履瞒珊地走出隐居的木头房子,来到官邸。当别人把这位皮奥特·弗·科西根的孙子介绍给他们时,迈尔斯礼貌地忍受他们震惊和同情的目光,同时还要忍受着那些人翻来覆去念叨的往事,讲的都是些在他出生前就死了的陌生人,以及那些他真诚地希望再也不会听到他们名字的人。
  即使最后满满的一铲土被填进了泥坑,这一切也都还没完。从下午到晚上,弗·科西根官邸里挤得水泄不通,被一大群确切地说,不能称之为有良好祝愿的人挤满了。迈尔斯发现,除了朋友、熟人、军队同僚、公众人物,上述各色人等的妻子、马屁精、猎奇者,还有比他原以为的要多得多的亲戚。
  弗·科西根伯爵和伯爵夫人在楼下脱不开身。社交礼仪总是束缚人的东西,就他父亲而言,再加上政治职责,也就变成了双重枷锁。当他的堂兄伊凡·弗·帕特利尔被他的母亲弗·帕特利尔夫人拽着走进迈尔斯家的大门时,迈尔斯决定逃到惟一一个还没有被“敌军”占领的房间。迈尔斯听说伊凡已经通过了军官候选资格的测试。他可不认为自己能受得了听他们谈论那些细节。于是,他顺手拔了一把绚烂的葬礼礼仪鲜花,乘电梯罐上了顶楼的避难所。
迈尔斯敲了敲雕花的木头门。“哪位?”门里传出埃蕾娜微弱的声音。他转动珐琅质花纹的门把手,发现门没有锁,就把花仲进门缝里摇晃。又听到了埃蕾娜的声音:“哦,进来吧,迈尔斯。”
  他走进来,靠在门上,冲她笑着。他正坐在窗边一把古董椅上。“你怎么知道是我?”迈尔斯问。
  “欧,要么是你,要么是……没人会跪在门外给我献花。”她的眼睛还在门把手上游移了片刻,不自觉地泄露了她刚才的推断过程。
  迈尔斯马上双腿跪下,快速地膝行过地毯,带着欢快的表情献上他的礼物。“瞧!”他叫道,埃蕾娜惊讶地笑起来。他的腿开始用一阵痛苦的痉挛来抗议主人随意的滥用。“啊……”他清清喉咙,又用小得多的声音说,“你愿意帮我起来吗?这些该死的支架……”
  “欧,我的天。”埃蕾娜扶他起来,让他坐在她的单人床上,帮他把腿放直,这才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迈尔斯环顾了一下这间小卧室。“这个小壁橱就是我们能为你提供的最好的房间吗?”
  “我喜欢这里。我喜欢这扇对街的窗户。”她向他保证,“它比我父亲在这儿的房间还大些呢。”她闻了闻鲜花,有股淡淡的清香。迈尔斯立刻后悔没挑选一些更芬芳的花朵。她突然抬起头怀疑地看着他:“迈尔斯,你从哪儿弄到的这些花?”
  他脸红了,心里觉得有些不应该。“呃,从爷爷那儿借来的。相信我,他们不会发现的。那里有一大堆呢。”
  她无奈地摇摇头。“你简直不可救药。”但她还是笑了。
  “你不介意吧?”他不安地问,“我只是认为,比起爷爷,你更能从花上得到快乐。”
  “反正没人会认为是我偷了花。”
  “告诉他们是我偷的。”迈尔斯傲慢地说。他咬紧了腮帮子。而她正忧郁地凝视着花朵纤巧的构造。“你在想什么?悲伤的怀念?”
  “老实说我的脸大概像窗户一样容易看透。”
  “根本不是这样。你的脸更像……像水,能看见所有的倒影和摇曳的光线——我却从不知道它的深处隐藏着什么。”说到最后他降低了声音,以此来表现神秘的程度到底有多深。
  埃蕾娜嘲讽地笑笑,然后认真地叹口气。“我只是在想……我从没有在我母亲的坟上放过花。”
  迈尔斯却因为脑海里闪现出的一个计划兴奋起来。“你想这么做吗?我们可以从后门溜出去,爬上一辆卡车,没人会注意……”
  “绝对不行!”她愤怒地叫道,“这么干对你没一点好处。”她转动着花束,阳光穿过寒冷秋季稀薄的云层,透过窗户,给花瓣镶了层银边,“再说,我也不知道它在哪儿。”
  “哦?真奇怪。看军士对你母亲那么忠贞不渝,我还以为他会像朝圣者一样年年去拜谒呢。尽管他可能不太愿意回想她的死。”
  “你说得对。一次,我曾跟他提起想去看看妈妈葬在哪里之类的话,可结果像是在对墙说话。你知道他那种样子。”
  “是的,确实很像堵墙。特别是当他扑向某人时。”突然,一个闪念让迈尔斯眼睛一亮,“也许是内疚。她可能是在分娩时死去的,很少有女人是这么死的——她在你出生时去世的,不是吗?”
  “爸爸说是飞行事故。”
  “哦。”
  “但有一回他又说妈妈是淹死的。”
  “嗯?”迈尔斯那一个闪念没有稍纵即逝,成了他思考的对象,“如果她的飞行器掉进了一条河或类似的什么地方,这两种说法都可能是真的。也许是他把飞行器开进……”
  埃蕾娜哆嗦了一下——迈尔斯看到了,他立即暗自责骂自己是团感觉迟钝的泥巴。“哦,对不起。我并不是说……恐怕我今天情绪不好。”他道歉说,“都是这该死的黑色。”他曲起胳膊肘,模仿一只秃鹰拍打翅膀的动作。
  然后,他慢慢陷人静静的自省中,回想了一会儿死亡的仪式。埃蕾娜和他一样沉默着,伤感地望着窗外一大群穿着精致黑衣的贝拉亚上流人物,在下面的四层楼里进进出出。
  “我们能够把它找出来。”迈尔斯突然冒出一句话,把正在发呆的埃蕾娜吓了一大跳。
“你母亲埋葬的地点。我们甚至用不着问任何人。”
  “怎么做?”
  他咧开嘴笑着站起来。“我还不想说。你会犹豫不决的,就像以前在萨尔洛·弗·科西根,我们在洞穴探险时发现了过去游击队的旧武器库那次。你知道,这辈子你都不会再有机会驾驶那些老式坦克了。”
  她怀疑地哼了一声。显然,哪怕她已经逃出了那次山崩的血盆大口,但她对那件事的记忆仍是清晰而又可怕的。不过埃蕾娜还是跟着迈尔斯走出了房间。
  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进楼下昏暗的书房。迈尔斯停在门口,对书房外站岗的警卫隐秘地傻笑,压低声音像是在交待什么机密似的说:“下士,如果有人过来你就敲敲门。我们,嗯——不希望被打扰。”
  警卫回了他一小傻笑,表示领会了他的意思。“当然,迈尔斯少弗·科西根勋爵。”他朝埃蕾娜挑了挑眉,一副对她刮目相看的表情。
  门关上了,再听不到外面嘈杂的嗡嗡谈话声、玻璃杯和银器碰撞的叮当声,还有从附近房间传来的为皮奥特·弗·科西根守灵的人一连串轻柔的脚步声。“迈尔斯。”埃蕾娜烦躁地轻声说,“你难道没意识到他会怎么想吗?”
  “存恶念者必遭恶报。”他兴奋地回过头说,“反正不让他想到这个就好……”他把手掌按在控制台的锁上——控制台安置在雕花大理石的壁炉前,看起来与其他家具极不和谐,它同军事司令部和皇宫都有双重干扰连接。看到它的保护屏打开时,埃蕾娜惊讶地张大了嘴。他的手划动了几下,全息面板被激活了。
  “我以为这是绝密的!”她喘着气说。
  “的确如此。但以前库德尔卡上校在这方面给过我一点指导,在我……”一个苦笑,手腕一阵痉挛,“在我学习期间。他经常进人战争电脑——全是司令部里的那些真家伙——让我指挥模拟战争。我想他一定不记得给我的脑袋设置密码了……”然后,他全神贯注地连续输入了一堆复杂的指令。
  “输入库德尔卡上校的登录密码。拿到军方档案。”
  “我的天啊,迈尔斯!”
  “别担心。”他拍拍她的手,“记得吗,我们是来这儿幽会?今晚没人会来这里,除了库德尔卡上校,但他不会介意的。机会难得。我想想——先找你父亲的服役记录。哦,在这儿……”全息面板上升起一个二维平面屏幕,开始显示书面记录,“上面一定有关于你母亲的内容,我们就能解开……”但他停了下来,迷惑地靠后坐下,“……这个秘密……”他轻敲着屏幕,翻动了几个页面。
  “怎么了?”埃蕾娜紧张起来。
  “我浏览了在你出生的那段时间的档案——我想他在这之前就退伍了,对吗?”
  “是的。”
  “他说过自己是因病被勒令退伍的吗?”
  “没有……”她凑在迈尔斯肩膀边,看着屏幕,“真奇怪。上面没说为什么。”
  “我跟你说,还有更怪的。他以前的绝大多数记录都被封存了。你出生那段时间的也是。封存的密码,嗯,很棘手。如果不触动双重检测我就没法解开它,可那样做就会导致——啊呀,是伊林上校的私人标记。我可不想跟他打交道。”一想到这次闯人会引起贝拉亚帝国安全局总部的注意,他就害怕。
  “的确如此。”埃蕾娜出神地看着他。
  “好吧,让我们做些时间旅行。”迈尔斯快速地翻着页面,“倒退、倒退……你的父亲看起来和这个弗·鲁提耶将军相处得不太好。”
  埃蕾娜显得对此很感兴趣,精神马上振作了起来,“和在埃斯科巴被杀的弗·鲁提耶司令是同一个人吗?”
  “欧……是的,盖斯·弗·鲁提耶。欧。”看起来,伯沙瑞曾经为这位将军干了好几年的勤务兵。迈尔斯很惊讶。他模糊记得,伯沙瑞应该从一开始就在他父亲手下做步兵才对。伯沙瑞在一系列的惩处下结束了在弗·鲁提耶手下的工作:记过处分、犯纪律游行示众,最后还有一份加了密的医学报告。迈尔斯注意到埃蕾娜正凑过来看着屏幕,就赶紧翻过这几页。奇怪的自相矛盾。一些不值一提的过失却被处以极为严厉的惩罚。而另一些令人惊讶的严重行为——伯沙瑞真的用等离子枪劫持了一名工程技术员,在厕所里待了十六个小时?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为什么?——却根本没有任何惩处记录。
回到更早以前,档案正常了。他二十来岁时参加过许多战争。获得很多褒奖,因为负伤,得到了更多荣誉。在基础训练上获得优异的成绩。新兵记录。“那时候参军比现在方便得多。”迈尔斯羡慕地说。
  “哦!上面提到我的祖父祖母了吗?”埃蕾娜急切地间,“爸爸也从没提起过他们。我想他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甚至从没告诉过我奶奶的名字。”
  “玛露西姬。”迈尔斯盯着屏幕念了出来,“复印的文件很模糊。”
  “太好了。”埃蕾娜高兴地说,“那爷爷呢?”
  糟糕,迈尔斯想。复印的文件还没有模糊到让他看不出“父亲”那一栏被某个办事员印上了粗体字“不明”。迈尔斯咽了一下口水,终于意识到为什么其他的过失都可以洗刷,但有个耻辱的印迹是深深刺进了伯沙瑞的皮肤中,永远被人鄙夷的。
  “也许我能把他找出来。”埃蕾娜自告奋勇地说——她曲解了他的迟疑。
  他的手指动了一下,屏幕变黑了。”康斯坦丁。”迈尔斯故作坚定地宣布说,“长得和他一样。但他的父母在他加入军队时都去世了。”
  “小康斯坦丁·伯沙瑞。”埃蕾娜若有所思地摘咕,“呣。”
  迈尔斯盯着空白的屏幕,抑制住挫折感产生的想喊叫的冲动。又一个该死的、人为制造的社会障碍横直在他和埃蕾娜之间。对一名年轻的贝拉亚少女来说,父亲是私生子比任何他能想到的事都更加远离“体面”和“体统”。很明显,这不是秘密——他的父亲一定知道,除此以外,天知道还有多少人知晓这件事。不过还算公平——埃蕾娜并不知道。她一直很为她的父亲骄傲,因为他杰出的工作以及他被给予的高度信任。迈尔斯很清楚,埃蕾娜为了从这座苍老的“石头雕像”那儿得到一点儿赞许有多么努力,她常常为之痛苦地挣扎。多么奇怪,实际上伯沙瑞也在忍受同样的痛苦——他也害怕失去女儿,失去这惟一让别人羡慕赞美的至爱。好吧,军士的秘密他要好好保守。
  他轻快地迅速向前翻,测览了伯沙瑞过去的记录。“仍然没有你母亲的线索。”他对埃蕾娜说,“她的档案一定被密封了。该死,我本以为这会很容易的。”他盯着半空想了想,“试试医院档案。死亡记录、出生记录——你确定自己是在萨塔那·弗·巴出生的吗?“
  “据我所知,是的。”
  经过几分钟枯燥的搜索,找到了一长串伯沙瑞家族的档案,但没有和军士或埃蕾娜有任何联系的内容。“啊哈!”迈尔斯突然叫道,“我知道该去哪儿找了。帝国部队医院!”
  “那里没有产科。”埃蕾娜疑惑地说。
  “但如果是事故——士兵的妻子——也许她被紧急送到最近的医疗点,就是帝国部队医院……”他在机器前喃喃自语,“搜索,搜索……哈!”
  “你找到我了?”埃蕾娜兴奋地问。
  “不是——我找到了我的记录。”他翻过一页页文件,当时肯定非常混乱——让军事研究部接管母亲的生产。我很幸运,他们进口了那些人造子宫——是的,它们就在医院里。从字面上讲,他们不会再进行什么分娩抢救手术丁,因为他们已经彻底杀死了母亲、杰出的老瓦根博士——啊哈!这么说,他以前是在军事研究部的。有意思。我猜他是他们的毒气专家。我希望在我小时候就多知道点这方面的事情,那样我就会为有两个生日高兴了,一个是母亲剖腹产的时候,一个是他们把我从人造子宫里拿出来的时候。”
  “剖腹产的时候。我很高兴,这样我就只比你小六个月,否则你几乎要比我大一岁了——我可是被警告过要当心比我大的女人……”这个胡诌最后还是赢得了一个微笑,迈尔斯放松了些。
  他停下了,眯着眼盯着屏幕,然后进入另一个搜索项。“这很怪。”他咕哝着。
  “怎么了?”
  “一个秘密的军事医学研究项目,项目负责人是父亲。”
  “我不知道他在研究部门也待过;”埃蕾娜说,听得出来她也很吃惊,“他肯定在每个部门都任过职。”
“这正是奇怪的地方。他是参谋部的战术专家。据我所知,他的工作和研究部根本没任何关联。”他的下一个搜索项旁边又出现了那个熟悉的标志,“该死!又是密封的。问一个简单的问题,得到的却是一堵砖墙……这是瓦根博士,戴着橡皮手套和父亲在一起。看来,瓦根博士是做具体工作的。这就能解释了。我要解开密封,见鬼……”他无声地哼着小调,盯着空中,手指有节奏地叩击着桌面。
  埃蕾娜开始显得有些沮丧。“你的牛脾气又来了。”她担心地说,“也许我们应该放手不管了。事到如今,这已经不重要了。”
  “这里没有伊林的标记。也许可以……”
  埃蕾娜咬着嘴唇。“瞧,迈尔斯。真的不重——哎,”他己经动手了。”你在干什么?”
  “试一试父亲以前用过的旧密码。我相信应该可以,就差几个数字了。”
  埃蕾娜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中头彩了!”迈尔斯轻声叫道,屏幕开始显示数据。他急切地读着,“这么说那就是人造子宫的来源!入侵失败后,他们从埃斯科巴带回这些东西。老天,是战利品。其中十七台人造子宫被运送回来时还在运转。在他们那个年代,那些东西算是真正的高科技了。我想,说不定我们都在里面 !”
  埃蕾娜脸色苍白。“迈尔斯,他们没有做人体实验或类似的事情,对吧?你父亲肯定不会同意的……”
  “我不知道。瓦根博士对他的研究很专注,呣,也会做得很出色……”他的声音放轻松了些,“欧,我明白怎么回事了。看这……”在半空中,全息屏幕开始打开另一份档案。他挥动手指点住它,“人造子宫中的婴儿都被送往了帝国军队孤儿院。他们一定是在埃斯科巴牺牲的士兵的孩子。”埃蕾娜的声音紧张起来,“在埃斯科巴牺牲的士兵的孩子?那他们的母亲呢?”
  他们相互看看对方:“但我们的部队从没有女人,只有很少几个女性医师。”迈尔斯说。
  埃蕾娜纤长的手指着急地抓住迈尔斯的肩膀。“看看日期。”
  他又翻了一页。
  “迈尔斯。”她叫道。
  “是的,我看到了。”他停下滚动的页面,“一名女性婴儿送由阿罗·弗·科西根司令监管。没和其他人一起送往孤儿院。”
  “日期!迈尔斯,那是我的生日!”
  他扳开了她扣在自己肩上的手指。“是的,我知道。请别把我的锁骨捏碎了。”
  “那会是我吗?是我?”她的面孔因为希望和惊慌而绷紧了。
  “我——你看,上面就写了这些。”他慎重地说,“不过有许多医学鉴定方式,比如脚印、视网膜、血型等等。把你的脚贴在这里。”
  埃蕾娜单脚站着,脱掉另一只脚的鞋和长筒袜。迈尔斯帮她把右脚放在全息面板上。她那细滑如丝的修长大腿从弄皱的裙子下露了出来,迈尔斯竭力控制住要把手放在那美丽大腿上的冲动。那皮肤犹如兰花花瓣——迈尔斯咬住嘴唇。疼痛,疼痛能帮助他集中精神。这该死的紧身裤,希望她没有注意到……
  安置激光检测器的工作更好地帮助他集中了注意力。一道闪烁的红光在埃蕾娜的脚底板下亮了几秒钟。他让机器比较脚纹和皱褶。“考虑到从婴儿到成人的变化——我的天,埃蕾娜,是你!”他兴奋地说。如果他当不成战士,也许有希望做个侦探……
  埃蕾娜深遂的凝视让他心醉神迷。”但这意味着什么?'她的表情突然凝固了,“我不会是……我、我是克隆的,或是人造的?”她声音颤抖地,眨动着湿润的眼睛,“我没有母亲?没有母亲,就是说……”
  他鉴定成功的喜悦在她的悲痛中没了踪影。呆瓜!笨蛋!现在你把她对母亲的思念变成了一场 梦,不,你没有母亲,那都是自己的胡思乱想。“噢,噢——不是的,当然不是!你怎么这样想?很明显,你肯定是你父亲的女儿——这不是说你不漂亮,这些只能说明你母亲是在埃斯科巴牺牲了,而不是这里。此外,”他站起来戏剧性地宣布,“这让你成为了我失散多年的姐姐!”
  “呣?”埃蕾娜很迷惑不解。
“肯定是的。总之,我们有十七分之一的几率从同一个人造子宫中出来。”他拉着她转了一圈,夸张的滑稽动作驱散了她的恐惧,“我的十七分之一的孪生姐姐!现在应该是第五幕!振作起来,这意味着在下一场你就要嫁给一位王子了!”
  她破涕为笑。这时,不祥的敲门声响起了。门外的下士故意扯着大嗓门喊道:“晚上好,阁下!”
  “鞋!我的鞋!把长筒袜给我!”埃蕾娜哑着声音叫道。
  迈尔斯把它们扔给她,迅速关掉电脑,盖好控制台。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他跳到沙发上,搂住埃蕾娜的腰,把她拉近自己。她咯咯笑着,一边噌怪他,一边费劲地穿上第二只鞋。她的脸颊上还挂着一颗晶莹的泪滴。
  迈尔斯一只手滑过她充满光泽的头发,把她的脸扳向他。“我们最好装成这样。我不想引起库德尔卡上校的怀疑。”他犹豫着,脸上的笑容渐渐被严肃的神情取代。埃蕾娜的嘴唇贴到了他的唇上。
  有人开了灯;他俩赶紧分开,站了起来。他从她身后望过去,一时间都忘了呼吸。
  是库德尔卡上校、伯沙瑞军士,还有弗·科西根伯爵。
  看见他们俩,库德尔卡上校一边的嘴角微微问上翘了翘,仿佛是不小心从巨大克制力下溜出的一丝笑意。他瞄瞄身边的同伴,恢复了原来的表情。军士皱巴巴的脸冷若冰霜。伯爵则很快沉下面孔来。
  迈尔斯想出了对付这个尴尬局面的办法。“好吧。”他用坚定的说教口吻说,“现在,我先说‘请你原谅我’,然后就该阁下您说,‘我全心全意地原谅你;看到你这么悔过,我也为你高兴。’然后,他自己却是以最不知悔改的眼神抬头看着父亲,“晚上好,父亲。我们是不是占用了你的地方?我们可以去其他地方排练……”
  “是啊,我们走吧。”埃蕾娜顺着他的话,欢快地叫道。当迈尔斯拖着她全身而退时,她还朝三位大人不自然地笑了笑。库德尔卡上校回了她一个真挚的微笑。伯爵也对她笑了笑,同时对迈尔斯严厉地皱了皱眉头。军士则对屋子里所有的人都绷着个脸。当他们逃到走廊上时,那个警卫的傻笑变成一阵压抑的窃笑远远传来。
  他大言不惭地做了个脚尖旋转的芭蕾舞动作。“毫发无损的战略性撤退。在枪法比你好、人数比你多、级别比你高的敌人面前,你还想要求什么?我们只是在排练古老的戏剧。非常文明的。谁会反对?我想我是个天才。”
  “我想你是个蠢材。”她恼火地说,“我的另一只长筒袜就挂在你的肩上。”
  “哦。”他扭头看了一眼,拿下了沾在衣服上的薄薄的玩意儿,!山笑着递给埃蕾娜,“我想这看起来不太好。”
  她怒视着他,一把抓过袜子。“现在我就等着挨训吧。总之,他会把所有在我身边出现的男人当成潜在的强暴犯。他还会禁止我再和你说话,或者永远让我留在乡下……”一想到未来两人的可怕生活,她的眼里就含满了泪水。两人走到了门口,“不过,最让人难过的是,他在妈妈的事情上对我撒了谎——”
  她走进自己的卧室,重重地关上门,差点儿压到迈尔斯为了辩驳而伸出的手指。迈尔斯靠着门,隔着厚厚的雕花木板着急地说:“你不明白!这里面肯定有逻辑上的合理解释……我会找出来的——”
  “走开!”她哀伤的声音传了出来。
  他迟疑地在走廊上徘徊了一会儿,希望有第二次机会,但门仍纹丝不动,里面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走廊尽头传来警卫僵硬的脚步声。那人没有无礼地盯着他看。要知道,首相的保安措施总是最慎重、最警觉,也是最有效的。迈尔斯心里咒骂了一声,拖着脚走回到电梯罐中。
第五章
  “哎呀,你看看,你看看,”油头粉面的贝塔海关官员装出一副高兴样儿,用戏谑的口气说,“这不是贝拉亚的伯瑞沙军士嘛。这次你给我带什么了,军士?几个杀伤性的核子地雷,不小心掉进你后面口袋的?一个或两个微波激射炮,无意中和你的剃须用品混在了一起?还是一个引力炸弹,不知怎么滑到了你的靴子里?”
  军士用介于咆哮和咕哝之间的嘟囔声回应着这种俏皮话。
  迈尔斯咧嘴笑着,搜肠刮肚回想那个官员的名字。“下午好,蒂蒙斯先生。你还在这条线上工作?我肯定你现在已经当上这儿的头了吧。”
  官员朝迈尔斯更加恭敬地点头致意:“下午好,弗·科西根勋爵。哦,你知道,行政事务而已。”他挑出他们的文件,往阅读器里插上数据磁盘,“你们的眩晕枪许可证都很完备。现在请你们走过来,一次一个,穿过这个扫描器。”
  伯沙瑞对着这台机器不高兴地皱皱眉,轻蔑地哼了一声。迈尔斯想引起他的汪意,但他故意装作没看见,只管饶有兴趣地望着半空中。迈尔斯有些疑心,于是说:“我看,埃蕾娜和我先过去。”埃蕾娜的微笑有些僵硬,就像是为了拍照姿势保持得太久了。她穿过仪器后,继续兴奋地东张西望。毕竟,就算海关人口处是个相当寒酸的地下建筑,那也是在另一个行星上。迈尔斯希望贝塔殖民地的旅行能弥补埃斯科巴中转站上令人沮丧的失败。
  两天的档案搜索;在雨中跋涉,穿过荒芜的士兵墓地。在伯沙瑞面前假装是对历史细节感兴趣。但根本没有发现埃蕾娜母亲的坟墓或纪念碑。埃蕾娜对他们偷偷摸摸探寻的失败与其说是失望,倒不如说是松了口气。
  “你看到吧?”她曾小声对迈尔斯说,“爸爸没对我撒谎。全是你夸张的想像。”
  最后,军士本人对旅行感到无聊的冷淡反应结束了这场争论。迈尔斯让步了。然而……
  也许这是他过于紧张的想像吧。但他们发现得越少,迈尔斯就越疑虑。他们查错了军队墓地?迈尔斯的母亲倒是改变了立场,跟随他父亲一起回到贝拉亚。也许伯沙瑞的罗曼史并没有这么顺利。但如果是这样,他们应该找得到墓地的呀?也许他应该在通讯录中查找埃蕾娜的母亲……只是没敢这么提出来。
  他这会儿觉得,要是自己没有对埃蕾娜的出身保持缄默,而去追问弗·科西根伯爵夫人这件事情就好了。好了,等他们从这里回去,他要鼓足勇气向她问清事实真相,让她的智慧引导他该如何向伯沙瑞的女儿解释。
  现在,迈尔斯跟在埃蕾娜后面穿过扫描器,欣赏着她好奇的神情,盼着自己能像魔术师一样,把贝塔殖民地从帽子里变出来,好让她再高兴些。
  军士刚穿过扫描器,机器就龇牙咧嘴地叫起来。
  蒂蒙斯摇摇头叹口气:“你的脾气老也改不了,对吗,军士?”
  “哦,如果我可以打断一下。”迈尔斯说,“小姐和我己经通过了,不是吗?”得到了肯定的点头后,他拿回他们的眩晕枪和自己的旅行证件,“那么,趁你们两个在讨论你们的——呃——分歧,我先带埃蕾娜在航空港附近转转。军士,等行李检查完,你就把它们拿过来。我们在中央大厅碰头。”
  “你们不能——“伯沙瑞刚想开口。
  “我们会很好的。”迈尔斯快活地向他保证。他抓住埃蕾娜的胳膊,在他的保镖提出进一步反对意见前把她拉走了。
  埃蕾娜回过头看看,“我父亲真的会私自带进一件非法武器吗?”
  “不是一件,而是许多件。我想是的。”迈尔斯略带歉意地说,“我没批准他这么做,但总是不奏效。我猜,他如果不带上致命武器,就会感觉和没穿衣服一样。如果贝塔人像检查我们这样检查其他人的行李,我们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们走进了中央大厅,迈尔斯站在埃蕾娜身边,高兴地看着她屏住了呼吸。绚烂而温馨的金色光线,从高高的巨大拱顶倾泻在一座庞大的热带花园上——树影重重的植物、摇曳的花朵、飞翔的小鸟、潺潺的喷泉。
“像进了个巨大的动物饲养箱。”她感慨道,“我感觉自己像只小跳蚤。”
  “确实。”他同意说,“希里克动物园负责维护这里。这是它们的外部栖息地之一。”
  他们在一条商业街上闲逛。迈尔斯谨慎地领着埃蕾娜,尽量选一些她可能会喜欢的商铺,避免灾难性的文化冲击,比如那家性用品店。她才踏上这个行星一个小时,那地方肯定让她消受不了,尽管她羞红的脸庞是那么迷人。不过,他们在一家最特别的宠物商店度过了愉快的几分钟。他良好的判断力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想要给她买个奇怪的礼物。那是一只长有环状羽毛的大个儿陶瑟坦珠鳞蜥蜴,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埃蕾娜完全被它吸引住了。不过,饲养这蜥蜴必须遵照相当严格的饮食,再说,迈尔斯也不肯定这种五十公斤的大怪物已经被彻底驯服了。所以,迈尔斯只好买两只冰激凌作为替代品,然后和埃蕾娜漫步到一个可以俯瞰整座热带花园的阳台上,坐在栏杆边的长椅上享受美味的冷饮。
  “这里的一切都那么自由自在。”埃蕾娜舔了舔她的手指,兴奋地眨着眼睛环顾四周说,“这里看不到士兵和警卫。女人,女人能在这做任何事。”
  “那只你对自由的理解。迈尔斯说,“其实她们忍受着我们所不能忍受的规矩。你应该看看她们每个人在动力损耗演习或一次沙暴警报时井然有序的样子。而且她们对——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社交失败者是毫不留情的。”
  埃蕾娜朝他困惑地笑了一下,看样子并未理解他的话。“但人人都可以安排自己的婚姻。”
  “但你知道吗?这里只许生一个孩子。生第一个孩子是不用向政府交钱的,但接下来的……”
  “真荒唐。”她心不在焉地评论道,“他们怎么能强迫执行呢?”她显然感觉到自己的问题太粗鲁了,因此迅速地向周围瞅了瞅,确定军士不在附近。
  迈尔斯也跟着她四下望了望。“对女人和两性人实行永久的避孕植入术。想拿掉避孕植入物要得到许可。这儿的习俗是,女孩子到了青春期……要做避孕植入术、穿耳洞,还要,嗯,嗯……”迈尔斯发现自己也免不了脸红,他加快了语速说,“……割破她的处女膜,所有人都到医生那儿去做这个手术。人们通常会为此举行一个家庭聚会,像是某种成人仪式。所以要辨别女孩是否是处女,可以通过耳朵……”
  现在迈尔斯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埃蕾娜悄悄摘下耳环,她的脸不仅仅是粉红,而是羞得通红。“迈尔斯!他们是不是以为我是……”
  “嘿,别在意,放轻松。如果有人来骚扰你,而你父亲或我正好又不在,别害怕,直接叫他们走开就行了。他们会离开的。在这里,他们不认为这是什么侮辱。但我想最好还是警告你一下。”他咬了一下指关节,眯起眼睛说,“你知道,如果你在接下来的六个星期一直用手捂着耳朵走路……”
  她慌忙把手放回膝盖上,恼火地瞪了他一眼。
  “——我想那会很怪的。”他有些歉疚地说。突然,一段记忆浮现在他的脑海中,那段令人痛苦的记忆提醒他那会有多奇怪。
  那时他十五岁,在贝塔殖民地上学。他平生头一次发觉自己也可以毫无拘束地和别人发生亲昵行为。这种幻想迅速地萌生、燃烧起来,但他发现最迷人的女孩子都已经名花有主了,剩下的就只有撒马利坦会①的古板又性格怪僻的姑娘、两性人和男孩,这三种群体的人数都差不多。
  ①一个慈善团体,对处于危机中的民众提供全天候救助。
  他不喜欢成为慈善团体的目标,而后两种人对他来说又太贝拉亚化了——虽然贝塔人不会因为他们而介意。所以,和性格怪僻一类中的某个女孩有次短暂的风花雪月就足够了。她对他身体缺陷的迷恋,比那些贝拉亚人因对畸形的强烈偏见而对迈尔斯产生的最不加掩饰的厌弃更让人觉得难受。最后,当女孩发现她的男伴普通到令人失望的地步时,她主动离开了他。
  失恋,让迈尔斯一连几星期都沉浸在痛苦不堪的沮丧中,越陷越深,终于在一天晚上达到极限,并导致了第三次、也是最秘密的一次……是军士救了他的命。在两人为了夺刀做无声的纠缠时,他刺了伯沙瑞两下,他用全部力量歇斯底里地对抗军士,军士的力量差点弄断他的骨头。高个子男人最终制服住他,抓着他,直到他瘫软下来。怀着对自己的憎恶,迈尔斯倒在军士流血的胸口前尽情哭泣,直到精疲力竭。这个男人在他四岁第一次走路前一直把他当孩子似的抱着,现在这个男人仍像当年抱他那样把他抱上床。伯沙瑞自己处理了伤口,再没有谈起过那晚的事。
十五岁不是个好年纪。迈尔斯决定再也不能重蹈覆辙。他的手紧紧抓着阳台栏杆,暗暗下定了决心却不知道为了什么下决心。盲目,所以毫无用处,就像他自己。他皱着眉,沉浸在这种想法的忧郁情绪中,一时间甚至连贝塔殖民地的繁华景象在他眼中也变得暗淡无光。
  他们附近站着四个贝塔人,正用低沉的声音争执着。迈尔斯转过身,正好可以看见埃蕾娜身后的说话者。埃蕾娜正对他的心不在焉喋喋不休,他摇摇头,抬起一只手,让她安静。埃蕾娜沉默下来,好奇地看着他。
  “见鬼。”一个穿着绿色莎笼的粗壮男人正在说,“我不在乎你怎么干,但我要把那个疯子赶出我的船。你就不能冲进去吗?”
  穿着贝塔安全局制服的女人摇了摇头:“你瞧,卡尔霍恩,我为什么要让我的人为一艘几乎快报废的船冒生命危险呢?他并没有挟持人质或干别的什么。”
  “我的一支废品回收队集结在那儿一直等到现在,都已经超过预计的一倍半的时间了。他在里面待了三天,要么睡觉,要么撒尿或干其他什么可恶的事。”那个公民争论着。
  “如果他像你说的那样疯狂,那么没什么比采取一次突袭更会触发他引爆炸弹的了。还是等他出来吧。”安全局的女人转向另一个男人——他穿着件某个大型航空公司的灰白和黑色相间的制服,在他的前额和太阳穴有三个飞行员神经植入的银色圆环跟他鬓角的银发浪协调,“或者劝他出来。你认识他,他是你的人,你不能对他做些什么吗?”
  “哦,这不行。”这位飞行员反对说,“你不能把这事推到我身上。再说,他根本不想和我说话,这点他讲得很清楚了。”
  “今年你们在船上时,你就应该用你的权力压压他,威胁撤销他的飞行员资格或别的什么。”
  “阿狄·梅休今天本来就不能继续待在行会里了。他有两年没付会费,他的执照已经快保不住了。老实说,我看这家伙正打算伪造一张。不过,最重要、最关键的是:一旦这最后一艘RG船报废,”空军少尉朝那位肥壮的公民点点头,“他就再也做不了飞行员了。他递交的新的神经植入申请已被拒绝——即使有钱,这种手术对他也没什么好处。我知道他不会罢手的。上星期他想从我这儿借钱,说是为了租借飞船,但我看他多半是想去买酒喝。”
  “那你借给他了吗?”穿着蓝色航空港管理员制服的女人问。
  “哦,借了。”空军少尉闷闷不乐地回答,“但我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次。总之……”他拧着眉,盯着自己的靴子,突然说,“我宁可看到他在爆炸中光荣地死去,也不愿看到他被迫离开船沉沦而死!我了解那是什么滋味,假如我再也不能做跃迁了……”他抿紧嘴唇,气鼓鼓地用挑衅的眼光瞪着航空港管理员。
  “所有的飞行员都是疯子。”安全局的女人嘀咕道,“全是做脑植入造成的。”
  迈尔斯津津有味地偷听着。看起来,他们正在谈论的人是个奇怪的家伙,一个陷入困境的失败者。一名虫洞跃迁飞行员,大脑里运行着陈旧的联接系统,不久后即将因为技术因素被解聘,如今霸着他的旧船,不让废品回收人员拆船——他会怎么做呢?迈尔斯很想知道。
  “你是说,一次危害交通运行的爆炸。”航空港管理员抱怨说,“如果他实施了他的威胁,那么爆炸残骸会飘散在所有的内层轨道上,多日不散。我们将不得不关闭航线,清理垃圾。”她转向那位公民,“你最好相信,到那时我们部门就管不了!我得把这件事移交给司法部,而你的公司则会收到法院传票。”
  这位废品打捞回收公司的老板的脸瞬间变得煞白,随后又涨得通红。“是你的部门先允许这个头脑发热的疯子上我船的!”他咆哮道。
  “他说他的私人物品落在船上了。”她辩解道,“我们怎么知道他脑袋里会有这样疯狂的念头。”
  迈尔斯想像:那个家伙倦缩在阴暗的角落里,孤立无援,像在激烈围攻中剩下的最后一个绝望的幸存者。迈尔斯的手不觉撑紧了。据说,他的祖先大将军塞利格·弗·科西根伯爵打下那场闻名遐迩的萨尔洛·弗·科西根围攻战,靠的不过是几个挑选出来的武臣和过人的智谋。
“埃蕾娜。”迈尔斯激动地小声说,“你看我的眼色行事,什么也别说。”
  “嗯?”她诧异地嘀咕着。
  “啊,很好,伯沙瑞小姐,你在这儿。”他大声地说道,仿佛自己是刚到这儿一样。他让埃蕾娜站起来,两人一起走近了那群人。
  他知道别人很难猜出自己的确切年龄。第一眼,他的身高让人低估他的年纪。第二眼,尽管经常刮脸,但胡子浓密地生长趋势仍让他的脸颊微微发青,长期与痛苦的相伴让他显得早熟这些又让他们高估了他的年龄。他发觉只要稍加改变,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人们对他年龄的估计。靠着十代武士力量的支持,他现在展露出了一副最严峻的笑容。
  “下午好,女士们,先生们。”他向他们打招呼。四个人带着不尽相同的迷惑神情看着他。在这个争论的场合下,他的文雅似平有些不合时宜,但他知道如何进行下去,“有人对我说,你们中的一位可以告诉我在哪儿能找到阿狄·梅休空军少尉。”
  “见鬼,你是谁?”废品回收老板嚷嚷着问,这显然是他们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
  迈尔斯镇静地鞠了一躬,脑子里飞速旋转着各种念头。“贝拉亚的迈尔斯·弗·科西根勋爵,为你效劳。这是我的副手,伯沙瑞小姐。我忍不住偷听到了,我相信我能帮上各位的忙,如果你们允许的话……”埃蕾娜站在他身边,对她全新的、含糊的官员身份疑惑地抬起了额头。
  “瞧,孩子。”航空港管理员开口了。迈尔斯从压低的眉毛下瞥了瞥她,给了她一眼最具有皮奥特·弗·科西根伯爵军人气质的怒视。
  “……先生。”她更正了自己的用词,“只是,哦——你找空军少尉梅休做什么?”
  迈尔斯抬了抬下巴。“我被委托偿还欠他的债务。”十秒钟前自我委托的。
  “有人欠阿狄的钱?”废品回收老板惊讶地问。
  迈尔斯逼近他,显出被冒犯的样子。“不是钱。”他吼道,仿佛他从不碰那种肮脏东西似的,“是荣誉。”
  那个航空港管理员似乎有些动摇;空军少尉则很欢喜;安全局女人还有些怀疑;而废品回收老板似乎是根本不相信。”这能帮我什么?”他直截了当地问。
  “我能劝梅休少尉从你的船里出来,“迈尔斯脑子里想像着即将进行的事情,嘴里说,“如果你能安排我和他见见面。”埃蕾娜有些按捺不住了。他迅速瞥了她一眼,制止了她。
  四个贝塔人相互看了看,仿佛做决定的责任会因为目光接触而转移似的。最后空军少尉开口说:“好吧,就这样。有人还有更好的主意吗?”
  在员工运输飞船的控制椅上,银发的高级飞行员再一次通过他的通讯器呼叫:“阿狄?阿狄,我是范。请回答我!我带来一个人有话和你讲。他要上船。行吗,阿狄?你现在可别做傻事,好吗?”
  得到的回答是一片寂静。“他在听吗?”迈尔斯问。
  “他的通讯器开着。但他是否开大了音量,是否醒着,是否……是否还活着,就不得而知了。”
  “我还活着。”一声粗扩的咆哮突然从扩音器里传来,把他们两个都吓了一跳。没有图像,“但你不许上船,范,如果你胆敢这么做的话,你这狗娘养的。”
  “我不会的。”高级飞行员保证说,“不过,这位先生,嗯,弗·科西根勋爵在这里。”
  一阵郁闷的沉默——如果可以这么形容嘶嘶作响的静电噪声的话。“他不是为吸血鬼卡尔霍恩工作的,是吗?”对方怀疑地问。
  “他不为任何人工作。”范安慰他说。
  “也不是为精神卫生局工作的?没人能带着该死的麻醉枪靠近我!我会先把所有人都送进地狱……”
  “他甚至都不是贝塔人。他是贝拉亚人。他说他来找你。”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是暴躁又有些迟疑的声音:“我不欠任何贝拉亚人——我想没有……我一个贝拉亚人都不认识。”
  先是一种奇怪的压迫感,随后听到船体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喀哒声,他们飘向运输船和旧货船的对接舱。飞行员摇晃一根手指向迈尔斯打信号,迈尔斯检查了对接舱的安全情况。“好了。”他说。
“你确定你想这么做?”空军少尉小声问。
  迈尔斯点点头。这已经是个不小的奇迹了——能够逃离伯沙瑞的保护。他舔了舔嘴唇笑了,感受着失重带来的兴奋和紧张。他相信留在行星那边的埃蕾娜不会惊慌失措的。
  迈尔斯打开舱门。一股空气喷薄而出,直到两艘船的压力相一致才停止。他望了望对面倾斜黑暗的通道,“有手电吗?”
  “在那边架子上。”飞行员指了指“那边”。
  拿到手电,迈尔斯小心翼翼地飘进通道中。藏在角落和交叉走廊中的黑暗在他面前渐渐隐退,当他经过后又在身后逐渐凝聚。他摸索着朝通讯领航室前进,估计梅休就躲在那。这段距离实际上很短——船员的住处很小,这艘船的大多数空间都尽可能腾给货舱了——但死一般的寂静让旅程在主观上延长了。失重的影响让他很后悔刚才吃的最后一样东西。香草,他想,我应该买香草冰激凌的。
  前方出现了暗淡的光线,从打开的舱门泄到走廊上。在他靠近时,迈尔斯清清喉咙,大声地朝里面喊。为安全起见,最好还是不要悄然走进去以免吓着那人。
  “梅休少尉?”他温和地叫着,走到门口,“我叫迈尔斯·弗·科西根,我正在找……正在找……”该死,在找什么呢?哦,对了。即兴发挥一下吧。“我在找绝望的人。”他成功地把刚才那半句话补充完整了。
  空军少尉梅休悲哀地倦缩在他的驾驶椅上。他用膝盖夹着他的飞行员耳机,一个容量半公升的塑料瓶里面装满了晃荡作响、晶莹剔透的刺激性绿色液体,还有一只盒子——看得出来,有人草率地用一股乱糟糟的配线把盒子与半固定的控制面板连接,盒子顶都是个拨动开关。和这只控制盒一样引人注目的是一把黑色精致的、但在贝塔法律中也属非法武器的小型针弹枪。梅休朝门口出现的身影眨巴着布满血丝的惺松眼睛,用一只手那只紧握着致命的针弹枪的手搓了搓三天没刮的胡子茬。“哦,是吗?”他含糊地应答道。
  迈尔斯一时被那把针弹枪弄得有些心烦意乱。“你拿着那玩意儿是怎么通过贝塔海关的?”他用羡慕的口吻极为诚恳地问道,“我连个弹弓都带不过来。”
  梅休瞅瞅他手里的针弹枪,仿佛那是个不知什么时候长出来、刚刚才发现的疣子似的。“以前在杰克逊联邦买的。我从没想过把它带下船。如果我那么做,他们大概会把它拿走。一下去,他们就拿走一切。”他叹口气。
  迈尔斯从容地飘迸房间,他盘着腿浮在半空中,觉得这是个用来倾听的好姿势——没有威胁性。“你是怎么弄到现在这步田地的?”他问道,并朝着这艘船、船舱以及梅休夹在腿间的东西示意了一下。
  梅休耸耸肩。“倒霉呗。我总是走霉运。RG88货船的事故。从破裂的空气管道中漏出的潮气浸湿了木豆袋子,豆子膨胀撑破了防水壁,结果出了事。船主倒是什么事情也没有。见鬼,我喝不喝酒根本就没他妈的任何区别!”他哼了一声,用一个袖子擦了擦他红彤彤的脸,看起来有些窘迫,好像要哭了。迈尔斯估摸着,他有四十来岁。一个冲动的四十来岁男人很让人心烦。梅休又拿起瓶子灌了一大口,然后把酒瓶递给迈尔斯——看来他心中还尚有一丝残存的礼节。
  迈尔斯微笑着客气地接过来。他应该抓住这个机会把它倒掉吗,那样也许能让梅休清醒过来了一一不过考虑到此地处于零重力的环境下,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主意。如果他不想花时间躲避四处飘荡、不知是什么东西的水滴,就得把它倒进其他什么容器里。要做得像是个意外可不容易。在琢磨的时候,他带着科学调查的兴致尝了点那液体。
  结果他差点没把它们全喷出来。浓稠的绿色草药,像糖浆一样甜——他都快被甜得噎住了——也许里面百分之六十是纯酒精,但其余的是什么呢?它灼烧着他的食道顺势而下,让他突然感觉自己像是经历了一场生动的消化系统展示,体内所有消化器官挨个儿地染上火一般的艳丽颜色。他恭敬地用袖子擦了擦瓶口,把瓶子还给主人,梅休把瓶子夹在了胳膊下。
“谢谢。”迈尔斯喘着气说。梅休点点头。
  “你要怎么样?”迈尔斯还没说完就呛住了,只好清清喉咙让嗓子恢复正常,“下一步你打算干什么?你要求什么?”
  “要求?”梅休说,“下一步?我不——我只是不想让食人魔卡尔霍恩毁了我的船。没有、没有什么下一步。”他晃了晃夹在膝盖里的装有拨动开关的盒子,一副痛苦的圣母玛利亚的神情,“你是杰克逊联邦的人吗?'他突然问。
  “不,我是弗族人。”他说,不确定这样的回答是否正确。但看起来没什么关系,梅休没理会他,继续自言自语:
  “有一次我从某个小虫洞跳跃到一个叫海斯帕里二号的地方,跃迁时我就看到了一种纯粹的光芒。生活中是体验不到跃迁时的那种感受的。那是你脑袋里从没有见过的光线,难以言说的色彩——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比美梦更美妙,比噩梦更诡异,比女人更来劲儿,比食物、比酒、比睡眠、比呼吸都要好——他们还为此付我们钱!那些被蛊惑的可怜傻瓜们,他们的脑壳里除了原生质什么也没有……”他迷迷糊糊地眯眼看着迈尔斯,“哦,对不起。我不是在说你。反正你也不是飞行员。我也再不会往海斯帕里运货了。”他更仔细地端详了迈尔斯一会儿,“这么说,你也是一团糟,不是吗?”
  “并不像你那么糟。”迈尔斯坦率地回答,但心里有点恼火。
  “呣。”飞行员说着,把瓶子放到背后。
  奇特的液体,迈尔斯想。不管那里面是什么,看起来似乎正在抵消酒精通常让他磕睡的影响。他感到血脉膨胀,精力充沛,好像它一直流到了他的手指和脚趾。也许这就是梅休能够独自待在这个报废的铁罐头里三天不睡觉的根源所在。
  “这么说。”迈尔斯继续鄙夷地说,“你没有制定一个战斗计划。你没有要求一百万小面额、没有标记的贝塔元纸钞,或威胁用船撞穿航空港的屋顶,或挟持人质,或……或其他有建设性的事。你只是坐在这儿,消磨时间,灌你的酒,把你的大好良机浪费在等待一个小小的解决方案,浪费在空想上,或浪费在其他什么事情上。”
  梅休对这个出乎意料的观点眨巴着眼睛,“老天,范这次倒是说了真话。你不是从精神卫生局来的……我可以拿你当人质。”他安慰似的提议道,朝着迈尔斯举起了针弹枪。
  “噢。”针弹枪又放下了,“可是,你看不出来吗?”他轻叩着他的耳机,试图解释他的处境,“我想要的,他们不肯给我。我想继续驾驶跃迁飞船。但我不能了,再也不能了。”
  “我猜,你只想驾驶这艘船。”
  “一旦我不能保持清醒,“他的绝望口气很平淡,显得意想不到的理性,“这艘船就会被拆毁。”
  “这种态度对解决问题毫无用处。”迈尔斯嘲笑说,“至少要动用一点点逻辑。我是说,你想做跃迁飞行员,又只能在RG飞船上当一名跃迁飞行员,而这是最后一艘RG船。因此,你需要的是这船。那么,得到它。做自己飞船的驾驶员,自己运货。你瞧,这不是很简单吗?我能不能再喝点那东西?”迈尔斯发现人总是很快就能习惯奇怪的口味。
  梅休仍不抱希望地摇摇头,像孩子抓紧自己喜爱的玩具一样撑着他的盒子、他的绝望。“我试过。我什么都试过了。我想过贷款。但失败了,反正,卡尔霍恩出的价钱比我高。”
  “噢。”迈尔斯把酒瓶还给他,感觉有些泄气。他飘浮到了一个合适的角度看着飞行员,“好吧,我只知道,你不能放弃。不……不能给弗族人的荣誉抹黑。”他开始哼一首短短的记不太清的儿时童谣。《围攻银色月亮城》。他记得里面有个弗勋爵,还有个漂亮的女巫骑在魔法飞行棒上,他们最后一起击败了敌人。“再给我喝一口,我需要思考。‘如果尔等向朕宣誓,本王将……’”
  “嗯?”梅休问。
  迈尔斯这才发觉自己己经唱出声来了,虽然声音不高。“没什么,对不起。”他又默默地飘浮了好一阵子,“那就是贝塔星系的问题。”过了一会儿他说,“没人肯为别人担负起责任。一切都让那些不露面的虚构的领导实体影子政府来管辖。你们需要的是个君主,手里拿着剑斩断所有官僚作风。就像勇敢者弗·萨利亚的所作所为一样。
“我得再喝上一口。”梅休郁闷地说。
  “呣?哦,抱歉。”迈尔斯把瓶子还给他。他的脑子里已经浮现出一个想法,就像一片星云开始聚集。再加一点点质量,它就会开始发光,一颗原始的恒星……“有了!”他伸直了身体叫道,结果让自己不必要地旋转起来。
  梅休吓了一跳,差点让针弹枪走火射穿地板。他怀疑的看了看塑料瓶。“我是说,我有主意了。”迈尔斯更正说。
  迈尔斯控制住了飘浮旋转的力道。“我们最好从这里开始着手干。战略的第一原则:永不放弃任何优势。我能借你的控制台用用吗?”
  “干什么?”
  “我。”迈尔斯兴冲冲地说,“我打算买下这艘船,再雇你驾驶它。”
  梅休困惑地盯着他,瞅瞅酒瓶又瞅瞅迈尔斯,“你有那么多钱?”
  “呣……嗯,我有固定资产……”
  在控制台前忙了几分钟,废品回收公司老板的脸出现在屏幕上。迈尔斯简洁地阐明了自己的建议。卡尔霍恩的表情从怀疑转为愤怒。
  “你叫这是妥协?”他嚷起来,“成本价!而且是用地产作抵押,我又不是他妈的房地产经纪人!”
  “卡尔霍恩先生。”迈尔斯亲切地说,“请允许我向您说明,这不是让你在我的支票和这艘船中选择,而是在我的支票和一大片燃烧的残骸中选择。”
  “如果我发现你是在和他串通一气——”
  “今天之前我从末见过他。”迈尔斯说。
  “那块地到底有什么问题?”卡尔霍恩疑心重重地问,“我是说,除了它是在贝拉亚境内。”
  “那里类似富饶的乡村农场。”迈尔斯绕着圈子回答道,“森林茂密。年降雨量一百厘米。”这应该能骗倒一个贝塔人,“距离首都只有三百公里。”
  幸好,从首都出发去那里,一路都是顺风路。“我拥有它的所有权。是最近刚从我爷爷那儿继承下来的。你可以通过贝拉亚大使馆证实这点,也可以去查一下气候地图。”
  “这个降雨量……别是集中某一天下吧?”
  “当然不是。”迈尔斯恼火地伸直身体说。在零重力下要这么做可不容易,“这是祖传的土地,在我们家族里,它已经传了十代。你大可放心,我肯定会兑现支票赎回我的地产。”
  卡尔霍恩急躁地搓着下巴。“成本价上再加百分之二十五。”他要求说。
  “百分之十。”
  “百分之二十。”
  “百分之十,否则我让你直接和梅休少尉去谈。”
  “成交!”
  当然,要完成交易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感谢贝塔行星信息网络的效率,在贝拉亚要花好几天办理的手续在这里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而且全是在梅休的控制室中进行的。迈尔斯三思后勉强放弃了战术上可以用来谈判的筹码,也就是炸弹控制盒的所有权,答应把它交给船下的人。梅休从第一波的惊惜中恢复过来,变得缄默无语,似乎对这里恋恋不舍起来。
  “瞧,孩子。”在进行复杂的交接手续时,梅休突然说,“我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但是……但是这太晚了。你也明白,等我到了下面,他们不会单单一笑了之。安全局的人会在码头等着,他们会带来一帮从精神卫生局来的家伙。他们会迅速用晕眩网把我罩住。一两个月后,你就会看到我傻笑着在绕圈子。任谁被精神卫生局治疗后,都只会傻笑了……”他无望地摇摇头,“太晚了。”
  “只要你在呼吸,就永远不会太晚。”迈尔斯坚定地说。他用自由落体来代替方步,在房间里来回翻滚:用脚蹬一下这面墙,在半空中旋转,“落”到对面墙上,再用脚蹬一下,再在空中转几个圈,一边还在思考。
  “我有个主意。”最后他说,“我打赌这能争取时间,至少能争取足够时间让事情好转。麻烦的是,既然你不是贝拉亚人,你就不会明白你将要做的事,可那又是一件很严肃、庄重的事。”
  梅休看起来完全被迈尔斯弄糊涂了。“啊?”
  “是这样的。”碰撞,旋转,转身,伸直,再碰撞。“如果你以我的家臣的名义发誓对我效忠,把我当作你的主人——这是我们最简单的誓言关系——我就可以让你拥有我的三级外交豁免权。总之,只要你是贝拉亚人的家臣,我就可以做到。当然,你现在是贝塔公民。不过,我确信我们可以联系一帮律师,花上几天,找出有利的法律条文。我将在法律上对你的床、船、穿着、武器(我想这艘船可以被归为你的武器,你的防身武器,以防有我其他的家臣威胁你的安全)负责。在贝拉亚的贝塔殖民地,他们自然是不能威胁你的安全——哦,还可以算上你的家人——顺便问一下,你有家吗?”
梅休摇摇头。
  “这样事情就简单了。”碰撞,旋转,转身,伸直,再碰撞。“你在贝塔殖民地停留的这段时间,不管是安全局还是精神卫生局都不能碰你,因为在法律上你就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梅休眨巴眨巴眼睛。“听起来稀奇古怪的。我在哪儿签字?你怎么登记它呢?”
  “你要做的就是跪下,把你的双手放在我的手中间,重复两句话。甚至都用不着见证人——虽然有个不成文的习俗规定需要两个见证人。”
  梅休耸耸肩。“好吧。我愿意,孩子。”
  碰撞,旋转,转身,伸直,再碰撞。“‘好吧。我愿意,孩子’?我看你还没明白。我所描述的只是契约中属于我的责任的很小一部分内容——也就是你的特权。它实际上还包括了你的义务,和对你的权利。举个例子,如果在一场激烈的战斗中你拒绝完成我的命令,我就有权砍下你的脑袋,就地正法。”
  梅休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你想过吗,”他最后说,“精神卫生局的人也会把你抓起来……”
  迈尔斯讥讽地笑笑。“他们不敢。因为如果他们这么做了,我会要求我的君主的保护,结果就会引发一场大冲突。我可是说到做到。他对那些染指他臣民的人是很敏感的。哦,这是题外话了。反正,既然你做了我的部下,从某种复杂的关系上讲,自然也就是我的君主的家臣了。”
  “以及另一个贵族的家臣,那一个贵族的,还有再高贵的一个贵族的,无数个贵族的家臣。我想,”梅休说,“我得了解所有我归属的贵族们之间的关系。”
  “哦,用不着,到皇帝那一层就打住了。作为有继承权的诸侯,我直接向格雷格·弗·巴拉宣誓效忠。”迈尔斯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也太杂乱了。
  “这个格雷格什么的是谁?”梅休问。
  “贝拉亚的皇帝。”迈尔斯解释道,好让他理解。
  “哦。”
  典型的贝塔人,迈尔斯想,他们从不研究别人的历史——除了地球和他们向己的。“总之,考虑一下。这不是什么你非做不可的事。”
  等最后一句话的声音纹路被记录下来,梅休小心地拆除了炸弹控制盒——迈尔斯当时着实捏了把汗。然后,高级飞行员把他们俩送回了行星。
  高级飞行员用一种更加尊敬的深沉口气对迈尔斯说:“我不知道您来自如此富有的家族,弗·科西根勋爵。我绝对没想到可以这样来解决问题。也许对一位贝拉亚勋爵来说,买艘船不过是小菜一碟。”
  “并不是这样。”迈尔斯说,“我要花点力气才能兑现这张支票。我承认我的家族以前是很富裕,但那都是隔离时代前的陈年旧事了。由于隔离时代末期的经济震荡和第一次西塔甘达战争,我们家在财政上削弱了很多。”他微微笑了笑,“你们那些银河商人可坑苦了我们。当时,第一批银河商船抵达我们那儿时,我的弗·科西根曾祖父准备在宝石买卖中狠赚一把——你知道,就是那些钻石、红宝石、翡翠。银河商人的售价似乎特别便宜。他把所有的流动资产和一半动产都投了进去。嗯,当然,结果它们都是合成的,比天然的更璀璨,却比泥巴,呵,沙子更不值钱——在市场上它们的售价一路狂跌,曾祖父被完全套牢了。听说我的曾祖母为此一直没有原谅他。”迈尔斯朝梅休便了使眼色,梅休习惯性地把酒瓶递给他。迈尔斯把它递给高级飞行员,他厌恶地看了一眼拒绝了。迈尔斯耸耸肩,咕咯咕咯喝了一气。令人愉快的神奇玩意儿。他的循环系统,还有消化系统,现在似乎都在闪着五彩斑斓的光芒。他感觉自己可以几天不用睡觉了。
  “很不幸,他卖掉了萨尔洛·弗·科西根周围的大多数土地,不过那些土地都很干燥——当然不是按你们的标准。他留下的瓦史瑙依·弗·科西根周围的土地还好些。”
  “那有什么不幸的?”梅休问。
  “哦。因为那曾是弗·科西根管理部门的聚集地,因为我们拥有那里的每根树枝每块石头——它曾是相当重要的工业和贸易中心,更因为弗·科西根人是,嗯,杰出的外来侵略抵抗者,即便在西塔甘达人抓住市民做人质的时候。这是个很长的故事,最后,他们毁了那地方。现在那里只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玻璃坑。到了夜晚,你能在二十公里开外的地方看到散发到天空中淡淡的光芒。”
高级飞行员把小运输船稳稳地停进船坞。
  “嗨。”梅休突然说,“你说的那块弗·科西根什么的——”
  “对了,瓦史瑙依。它有几百平方公里,大部分都顺风,对吗?”
  “那是不是……”他的脸在放光,像是太阳经过一个漫长漆黑的夜晚终于露出了地平线,“是不是就是你抵押的那一块地?”他开始笑,快活地压低声音笑。他们上岸了。“那就是你给爬虫卡尔霍恩的抵押品?”
  “货物出门概不退换,由买主自行负责。”迈尔斯鞠了一躬,“他查了气候地图,但他没想到查放射能地图。他大概也没有研究过其他国家的历史。”
  梅休坐在码头边,弯着腰笑,脑门都快磕到地板了。他的笑声有些歇斯底里——毕竟几天没睡了。“孩子。”他叫道,“我得再喝一杯!“
  “要知道,我真的要给他钱的。”迈尔斯解释说,“他选择的数公顷土地——在它冷却下来之前——几百年里都只会是地图上一个毫无美感的大坑。但如果他在回收废品上够贪婪,或者说够积极进取,呵呵,他倒是有了个存放废品的好地方。”
  码头上,三队人马正朝这边聚拢来。显然,伯沙瑞最终还是从海关那儿脱身了,因为正是他带领着第一支队伍。他的衣领没有扣上,怒气冲天。啊哈,迈尔斯想,看起来他被脱衣服搜身了这当然会让他火冒三丈。他后面跟着个迈尔斯从没见过的贝塔安全局的巡警和一个一瘸一拐走路的贝塔公民,正打着手势抱怨着什么。那人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一只眼睛也肿得睁不开了。埃蕾娜跟在后面,看起来正站在哭泣的悬崖边上。
  第二队由刚才那位航空港管理员带领,队伍里还有其他一些官员。第三队的领头是那位隶属贝塔安全局的女士,她带了两个魁梧的警察和四个医生模样的人。梅休从右边瞄到左边,神情突然严肃起来——贝塔安全局的人手里握着眩晕枪。
  “噢,伙计。”他嘀咕着。安全局的人包围过来,梅休的膝盖有些不听使唤了,“哦,孩子……”
  “轮到你喝了,阿狄。”迈尔斯平静地说。
  伯沙瑞父女俩赶到了。军士刚要开口。迈尔斯压低声音,先打断了他要发作的怒吼:“请注意,军士。我请你做见证人。梅休空军少尉要宣誓了。”嘿,这是个很有效的策略。
  军士的下巴像老虎钳一样收紧了,但他还是马上以标准的立正姿势站在那儿。
  “把你的双手放在我手里,阿狄——像这样——然后跟着我说。‘我,阿狄·梅休——这是你法律上的全名吗?那么,权且这么着吧——作为一个未发誓效忠其他任何人的自由人,谨立此誓,为迈尔斯·内史密斯·弗·科西根勋爵效忠,做他的部下。’来,说吧……”梅休跟着重复迈尔斯的话,眼睛还来回瞄着其他两队人马。“……‘我将永远视他为自己的主人,直到死亡降临或他免除我的誓言。’”
  等梅休重复完这句,迈尔斯趁那两队人马走过来时,抓紧时间,迅速地说:“我,迈尔斯·内史密斯·弗·科西根,格雷格·弗·巴拉皇帝的众诸侯之一、第二顺位继承人,接受你的誓言,保证你受到主人的保护——以我弗·科西根家族的名义。好了,你现在可以起来了。”
  这件事的好处在于它完全转移了军士的注意力,让他忘了原来想说的话。伯沙瑞终于开口了。“大人。”他沙哑着嗓子说道,“您不能让一个贝塔人宣誓!”
  “我已经这么干了。”迈尔斯兴高采烈地说。他踮了踮脚,颇有些洋洋得意。军士的目光扫过梅休的酒瓶,又集中在迈尔斯身上。
  “你怎么没睡觉?”他咆哮道。
  一个贝塔警察指着迈尔斯问:“是这个人吗?”
  那位贝塔安全局的女士也走近了。梅休还跪在地上,仿佛是想爬着越过头顶的烽火线。“空军少尉梅休。”她叫道,“你被捕了。你有权保持……”
  被打伤的公民打断了他们,指着埃蕾娜吼道:“妈的!这个女人打我!起码有十多个目击证人;见鬼,我要控告她。这个恶妇。”
  埃蕾娜又用手捂住了耳朵,她咬着下嘴唇,但双唇还是在微微颤抖。迈尔斯猜出了缘由。“你打了他吗?”
  她点点头。“他对我说了很多最恶心的话……”
  “大人。”伯沙瑞责备说,“您不该把她单独留在这个地方——”
  安全局的女士又开口了。“空军少尉梅休,您有权——”
  “她打碎了我的眼眶。”受伤的男人呻吟着,“我要控告——”
  迈尔斯朝埃蕾娜露出一个特别让她安心的微笑。“别担心,我来解决。”
  “对不起,布朗奈尔官员。”迈尔斯平静地打断她,“梅休空军少尉现在是我的部下。作为他的主人,任何对他的指控必须先向我说明,由我来决定它们是否成立,并做出相应的处罚。现在他只有可以为某种诽谤接受一对一的决斗的权利。”都是废话,决斗早就被皇家法令宣布为违法的了,但这些贝塔人不会明自其中的区别。“所以,除非你带了两把剑,并准备好说些侮辱梅休少尉母亲的话,否则你还是,嗯,自制些比较好。”
  及时的建议。安全局的女士看起来似乎要气炸了;梅休满怀希望地点点头,苍白地微笑着;伯沙瑞蠢蠢欲动,目测着要对付的人数和他们的武器。放松,放松些。“起来吧,阿狄……”
  说服官员们需要一些工夫,但最后安全局官员向她的上司求证到迈尔斯的确对梅休少尉有这种怪异的保护权。然后,正如迈尔斯希望和预计的那样,由于在这样一条末经验证的法律上的争执会威胁到贝拉亚大使馆和贝塔国务院之间日益加强的合作关系,逮捕行动也就立刻瓦解了。
  埃蕾娜的案子更是小菜一碟。愤怒的贝塔人被直接带到贝拉亚大使馆投诉。迈尔斯知道,他将在那里被永无止境的麦比乌斯环带式的文件、表格、报告吞没——它们专由能干的职员留待这样的情况下使用的。那些表格包括了特别有创造性的内容,所以不得不循环旅行六个星期才能到达贝拉亚,而且还肯定会因为一些小的书写错误被退回好几次。
  “放心,”迈尔斯小声对埃蕾娜说,“他们会把那家伙用文件埋起来,你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他了。这招对贝塔人很有效——他们会很开心,还以为自己一直在对付你。兵不血刃。我都用不着使用外交豁免权。”
  贝塔人走后,筋疲力尽的梅休摇晃着站起来。迈尔斯感觉自己像个老海盗,在庆祝完掠夺成功的狂欢后怅然若失。
  “两个小时。”伯沙瑞嘟囔着,“我们已经在这该死的地方待了要命的两个钟头……”
第四章
  迈尔斯在楼下的后门廊遇见了他的母亲。
  “亲爱的,见到你父亲了吗?”弗·科西根伯爵夫人问他。
  “是的。他和库德尔卡上校还有军士去了书房。”真是不幸。
  “肯定又是想去和他的老部下偷偷喝上一杯。”她挖苦着分析道,“嗯,也不能怪他。他太累了。今天是可怕的一天。他睡眠不足。”她用敏锐的眼光端详着迈尔斯,“你睡得怎样?”
  迈尔斯耸耸肩。“还行。”
  “呣。我最好在他喝第二杯前找到他——酒精都快让他变迟钝了。那个软蛋——弗·焦兹达伯爵来了,还跟着海斯曼司令。如果那两
个人凑到一起,他可就有麻烦了。”
  “我认为那个极端的保守主义者不可能得到多少支持,因为所有的老兵都坚定不移地站在父亲这边。”
  “哦,弗·焦兹达骨子里可不是什么保守主义者。他有自己的野心,为了达到目的他是不择手段的。他已经黏在格雷格身边好几个月了……”她的灰色眼睛里闪烁着怒火,“他用些阿谀奉承、含沙射影、恶语中伤的下流把戏刺激那孩子的自我怀疑——我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我不喜欢他。”她斩钉截铁地说。
  迈尔斯笑了。“这我倒没想到。不过,您完全不必为格雷格担心。”母亲提起皇帝时的神情仿佛他是她不学好的养子,她的这种态度总是惹迈尔斯发笑。但在某种程度上讲,这也是事实,格雷格未成年时,前摄政王一直是他政治上以及生活上的监护人。
  她皱眉说道:“弗·焦兹达不是惟一一个毫不犹豫地想在各方面腐蚀这孩子的人,他把爪子伸向道德、政治及其他随便什么地方——只要他认为这能让他向上爬一厘米,为此他甚至可以毁掉贝拉亚或是格雷格的利益。”迈尔斯一听这句话,便立刻意识到母亲不过是照搬了她惟一的政治上的先知——他的父亲——的话,“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不能写个宪法,口头的法律!居然用这种方式来控制运转星际的政治力量。”这才是母亲自己根深蒂固的观念,纯贝塔式的。
  “父亲己经掌权这么长时间了,“迈尔斯一本正经地说,“我看迟早会有颗重力鱼雷把他从办公室里轰出来。”
  “已经有人试过了。”弗·科西根伯爵夫人有些出神地说,“我希望他能认真考虑退休的事情。迄今为止我们一直很幸运。”她担心地看着迈尔斯,“大多数时候如此。”
  她也感到疲惫了,迈尔斯想。
  “政治活动永远不会停止。”她看着地板补充道,“甚至不会因为他父亲的葬礼而停止,”然后,她脸上现出顽皮的神色,又变得愉快起来,“也不会因为他的亲戚而停止。如果你在我之前看到他,告诉他艾利丝·弗·帕特利尔在找他,这会让他高兴的——不,最好不会。否则,我们别想再把他找回来了。”
  迈尔斯扬起眉毛,“弗·帕特利尔姑妈找他做什么?”
  “恩,自从弗·帕特利尔勋爵死后,她就一直希望你父亲能代替勋爵管教白痴伊凡。从某种角度上看,这个想法不坏。可是刚才她找不到阿罗就一直缠着我——她似乎是想让阿罗去找伊凡,叫他在角落好生待着,劝他,呃,别和女仆拉拉扯扯——这肯定会让两个孩子都陷于尴尬的境地。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家伙怎么就不能像个有理智的人那样管好自己的孩子,反而在孩子十二岁时就对其放任自流,助长他们的恶习。小洞不补,大洞吃苦……”她一面向书房走去,一面轻声嘟囔着她的口头禅,“这些贝拉亚人哪!”
  潮湿的黑夜降临了,窗户变成了檬拢的镜子,映照着弗·科西根官邸中的稍微平静了些的喧闹景象。迈尔斯经过窗边时,望了望自己模糊的影像:黑色的头发,灰色的眼睛,苍白忧郁的脸,五官太鲜明,特征太突出,从美学上看很难说是令人满意的。还是个傻瓜。
  现在本该是宴席时间了,不过也可能因为繁多的事务已经被取消了。迈尔斯决定还是拿上几个夹鱼子酱的烤面包,找够食物,然后战略性地撤退到自己的卧室,去打发夜晚剩下的时间。他在大厅的拱门边侦察了一番,确定周围没有可怕的老人坐在附近。房间里似乎只有一些他不认识的中年人。他靠近一张桌子抓起食物,放在一块考究的餐巾中。
“别拿那些紫色的玩意儿。”一个熟悉的友好的声音小声提醒他,“我看那是某种海藻。你母亲是不是又对营养学感兴趣了?”
  迈尔斯抬头看去,是他的远房表兄伊凡·弗·帕特利尔讨厌的英俊面孔。他也托着块餐巾,上面的食物都快堆不下了。他的眼睛还在搜索着好吃的。一个奇怪的凸起打破了他那身崭新的学员制服上衣的平滑线条。
  迈尔斯朝那个凸起点点头,惊讶地小声问:“他们已经允许你携带武器了?”
  “妈的,没有。”伊凡向四周警惕地张望了一下,大概是防着弗·帕特利尔夫人,然后他轻轻撩起上衣,“一瓶你父亲的酒。从一个仆人那儿弄来的,免得他把这酒倒在那些小杯子里糟蹋了。嘿,作为我此地的向导,你可知道在这个阴森森的古堡里有什么僻静的角落吗?警卫不会让你一个人四处乱跑的,上楼吧。下面的酒很棒,食物也不赖,可是我的天,看看这些紫色的玩意儿,还有那帮来参加聚会的家伙……”
  迈尔斯点点头,大致同意表兄说的——尽管他很想把伊凡本人也归为他说的“那帮家伙”之列。“好吧。你再拿上一瓶酒。”那应该足够麻痹自己来容忍那小子了。“我带你去我的卧室。我本来就打算上去的。电梯罐那里会合。”
  迈尔斯躺在床上,叹了口气,伸了伸腿,而伊凡则忙着张罗好他们的“野餐”,打开了第一瓶酒。他一下子就倒空了三分之一的酒瓶,把两个浴室里的大漱口杯斟满,递了一杯给他瘸腿的堂弟。
  “那天我看见老伯沙瑞把你带走。”伊凡朝着迈尔斯受伤的腿点点头,然后爽快地喝了一大口酒。爷爷,迈尔斯想,您要是看见这么独特的好酒被如此糟蹋会不会大发雷霆呢?他自己只是更为恭敬地抿了一小口,用这种方式为老人的灵魂祭奠,虽然爷爷曾刻薄地说迈尔斯离了标签就区分不出上等好酒和上个星朔二的洗澡水之间的别。“真可惜。”伊万继续眉飞色舞地说,“不过你真是个幸运儿。”
  “哦?”迈尔斯嘀咕着,拿起个烤面包咬了一口。
  “当然。训练明天开始,你知道——“
  “我听说了。”
  “我最迟要在今天午夜前就去宿舍报到。我本打算在我最后一个自由之夜尽情狂欢,结果却被拖到了这里。你知道,都是因为我妈。老天!明天我们要向皇帝做预备宣誓了。但愿这以后她能像对待男人一样地对待我!”他停下来,狼吞虎咽地吃掉一个小三明治,“想想我多可怜,明天清晨要在雨里长跑,而你却可以惬意地躺在被窝里……”
  “三年里只有两次休假。”伊凡边吃边说,“我就像个坐牢的囚犯。他们叫这为服役。我看更像是做苦役。”就着一大口酒,伊凡咽下块肉饼,“但你的时间都是你白己的,你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随时随地。”迈尔斯温和地赞同道。不论是皇帝还是其他人,都不会要求他服役。他没法卖掉他的时间,也没法把它赠送给谁……”
  伊凡终于闭上了嘴,专心致志地吃着东西。过了一会儿,他担心地问:“你父亲不会来这儿吧?”
  迈尔斯抬起下巴。“怎么,你不会是怕他吧?”
  伊凡哼了一声。“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他是个能把整个司令部当作布丁来搓圆捏扁的人啊。我不过是个皇帝手下没受过训练的新兵。难道你不怕他吗?”
  迈尔斯认真考虑着这个问题。“并不是不怕。但不是因为你说的那个原因。”
  伊凡怀疑地朝天花板翻了翻白眼。
  “实际上,”迈尔斯回想起先前在书房的一幕,他补充说,“如果你今晚想躲开他,这里可能并不是个好地方。”
  “哦?”伊凡晃着酒杯,“我总觉得他不喜欢我。”他愁眉苦脸地又说了一句。
  “噢,他并不在意你。”迈尔斯不无同情地说,“除非你整个人完全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虽然我是在十四岁时才发现,伊凡并不是你的中间名①。”迈尔斯打住了。白痴伊凡明天就要开始伴随他一生时间的帝国军队军旅生涯了。“幸运儿”迈尔斯却根本用不着去。他又灌了一大口酒,希望酒能带来睡意。他们消灭了烤面包,伊凡倒空了第一只酒瓶,又打开了第二瓶酒。
①迈尔斯实际上是在嘲讽伊凡,因为大家都叫他“白痴伊凡”,听起来“白痴”才是他的第一个名字。
  突然,门口响起两声威严的敲门声。伊凡一下跳了起来。“噢,天啊,不会是他吧?”
  “我可没想要藏到床下!”伊凡转身说,“只是去浴室避避风头。”
  “别担心。有这么多火力掩护,我担保你能完全不受注意地撤退。”随后迈尔斯提高嗓门喊道,“请进!”
  确实是弗·科西根伯爵,他冷冷的灰色眼睛像是阴云下的冰川。伯爵盯着儿子开门见山地说:“迈尔斯,你做了什么惹那姑娘哭——”此时他正好瞥见伊凡像个吃撑的人以立正的姿势站在那儿,他冰冷的质问随即变成了一声比较正常点的咆哮,“哦,该死!我还以为你会在某个角落里喝得烂醉,暗暗祈祷自己今晚不会被绊倒。”
  伊凡慌慌张张地敬个礼说:“长官。啊,不,阿罗舅舅。呣,我母亲和你谈过了吗,长官?”
  “是的。”弗·科西根伯爵叹口气。伊凡的脸“唰”一下变白了。迈尔斯意识到,伊凡并没有察觉父亲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笑意。
  迈尔斯郁郁寡欢地用一根手指在空酒瓶的瓶口上打转。“先生,伊凡只是来对我受伤表示慰问。”伊凡点点头加以肯定。
  “我明白了。”弗·科西根伯爵冷淡地说——迈尔斯觉得他真是明白了。他的语气、表情中的冷淡更多了。弗·科西根伯爵又叹了口气,用一种文质彬彬的口吻温和地数落伊凡:“在军队和政界干了五十年,当我是什么?具有超能力的巫婆?总是用俄罗斯神话里那专吃坏孩子的女巫婆巴芭·雅枷的故事吓唬小男孩让他们改邪归正?”他伸开胳膊,嘲讽地说,“唉,你应该自己好好反省一下,离开这儿吧。走吧,孩子、”
  “是,长官。”伊凡又敬了个礼,总算松了口气。
  “不用给我敬礼。”弗·科西根伯爵更加尖锐地奚落说,“你还不是军官。”他似乎这才第一次注意到伊凡的制服,“事实上——”
  “是,长官。噢,不对,先生。”伊凡刚要再敬礼,又停下来,带着闲惑的神情离开了。弗·科西根伯爵的嘴唇抽动了一下。
  我从没想过会对伊凡心存感激,迈尔斯心想。“你要说什么吗,爸爸?”他提醒伯爵道。
  弗·科西根伯爵花了点时间整理了思绪,把注意力从他年轻的侄儿那转移过来。他更加平心静气地问迈尔斯?”为什么埃蕾娜在哭,儿子?你没有,嗯,惹她吧,是不是?”
  “没有,先生。我知道那看起来很像,但不是的。如果需要,我可以发誓。”
  “没必要。”弗·科西根伯爵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我相信你不会学那个白痴伊凡。但是,嘿……你妈的贝塔式性观念有它的立足之地,至少在贝塔殖民地是这样。也许某一天它也会扎根贝拉亚。但我要强调的是,埃蕾娜·萨沙瑞不是这种理论合适的实验对象。”
  “为什么不?”迈尔斯突然问。弗·科西根伯爵挑了挑眉毛。“我的意思是,“迈尔斯赶紧解释说,“为什么要把她束缚得这么紧?她要这样做女仆做到死。她本可以干别的。她很聪明,她、她很漂亮,她有本事把我劈成两半……为什么她不能得到更好的教育?军士根本没打算让她受更高等的教育。他积蓄的每分钱都是用来给她当嫁妆的。他从不让埃蕾娜去任何地方。她应该多出去走走---,见鬼,为此她会对
  “为什么不?'迈尔斯突然问。弗·科西根伯爵挑了挑眉毛。”我的意思是,“迈尔斯赶紧解释说,“为什么要把她束缚得这么紧?她要这样做女仆做到死。她本可以干别的。她很聪明,她、她很漂亮,她有本事把我劈成两半……为什么她不能得到更好的教育?军士根本没打算让她受更高等的教育。他积蓄的每分钱都是用来给她当嫁妆的。他从不让埃蕾娜去任何地方。她应该多出去走走——见鬼,为此她会对我们感激涕零,感激的程度是我所认识的任何一个女孩的一千倍。”他一口气说完,说完后几乎都快喘不上气来了。
  弗·科西根伯爵撅起嘴,思索着把手搁在椅背上。“这都是事实。但埃蕾娜……对军士来说,她的重要程度可能都超过了你的想像。她是他的象征,是他的一切……我不知该怎么说,她是他生命的重要源泉。我答应过他要保护好这个源泉。”
“对、对,体面、体统的,我知道。”迈尔斯不耐烦地说,“但你不能什么事都只为他着想而不替埃蕾娜考虑考虑!”
  弗·科西根伯爵看来有些心烦意乱,他说:“他救过我的命,迈尔斯。他还救过你母亲的命。从某种程度上讲,这十八年来我为贝拉亚所做的一切都是拜他所赐。以前他也救过你的命,两次。凭良心说一一你妈妈常这么说一一如果他要我们报答的话,那是根本报答不完的。”他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嘴唇,“而且——强调这点也无妨——我希望避免这时候在我家里出现任何流言蜚语。我的敌人正想尽办法抓我的把柄来对付我。我希望你不要为他们制造可乘之机。”
  这个星期,政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迈尔斯想知道。但没人会告诉我。迈尔斯·内史密斯·弗·科西根勋爵。职业:危险分子。爱好:从墙上摔下来、让生病的老人失望而死、惹女孩哭……他希望至少能对埃蕾娜有所补救。但他惟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帮她停止那些让她不安的想像,去找到那座被诅咒的坟墓。他认为那座墓应该就在埃斯科巴,就混在很久以前牺牲的六千或七千人的墓中间。
  在开口说话之前,他已经有了主意。可结果他却忘了自己想说的话,就这么张着嘴坐在那儿好一阵子。弗·科西根伯爵礼貌地抬起眉毛询问。迈尔斯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最近有内史密斯外婆的消息吗?”
  弗·科西根伯爵眯起眼睛。“奇怪,你怎么也会提起她?最近几天你妈也老是说起她。”
  “在家里这样的情况下,是可以理解的。虽说外祖母是如此健康的老太太——我想,所有贝塔人都能活到一百二十岁。他们认为这是他们的公民权利之一。”
  去迈尔斯的贝塔外婆家,最近的路线也要经过七次虫洞跳跃以及三周的旅行时间,还要经过埃斯科巴。小心地选一条可以在埃斯科巴中途停靠的商业航线,既可以做一次小型观光,又可以进行一次小规模搜索。即使有伯沙瑞跟着也可以不动声色地悄然进行。一个对军事历史感兴趣的男孩想去参拜埃斯科巴的帝国烈士墓地,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兴许还可以烧点祭品?”爸,”他说,“你觉得我可不可以……”
  “儿子。”弗·科西根伯爵几乎和他同时开口说,“你想不想代表你母亲去……”
  “你说什么?”伯爵问。
  “您先说吧,爸爸。”
  “我是想说,”伯爵继续道,“这是很好的机会,让你去看望看望内史密斯外婆。你差不多有两年没去贝塔殖民地了吧?尽管他们能活到一百二十岁,但世事难料……”
  迈尔斯不再踌躇,他脱口而出:“这主意太棒了!嗯,我能带上埃蕾娜吗?”
  伯爵又挑了挑眉毛。“什么?”
  迈尔斯站起身,按捺不住对计划的兴奋之情,在房间里来回镀步。让埃蕾娜做一次外行星旅行?天啊,那他就会成为她眼里的英雄,一个两米高的伟岸人物,就像传说申的勇士弗·萨利亚。“是呀,当然!为什么不呢?不管怎么说,伯沙瑞和我在一起,没有比自己父亲的陪伴更体面体统的了!谁会反对呢?”
  “伯沙瑞。”弗·科西根伯爵坦率地说,“我想像不出他会对带埃蕾娜去贝塔那种地方感到高兴。毕竟,他了解那里——加上又是你邀请的,嗯,这个时候我可不认为他会把这当作是一次礼貌的邀请。”
  “呣。”走过去,转身,又走过来。有了!“我不邀请她了。”
  “哦。”伯爵松了口气,“很明智,我相信……”
  “我让妈妈邀请埃蕾娜。看他还会拒绝吗?”
  弗·科西根伯爵讶异地一笑。“真有你的,小子!”听起来他也赞同这样安排。迈尔斯暗自雀跃。
  “这个旅行的主意就是妈妈出的,是吗,爸?”迈尔斯问。
  “哦——是的。”弗·科西根伯爵承认了,“但实际上,我很高兴她这么提议。这正合我意,在那里住儿个月对你的安全有好处。”他站起来,“我得走了。职责使然。为了帝国,我必须和那个野心勃勃的爬虫弗·焦兹达继续共事。”他带着厌恶的表情大声说,“老实说,我宁可在角落里和白痴伊凡喝个烂醉,或和你聊天。”他父亲关爱地看着他。
  “当然,您的工作第一,爸。我能理解。”
  弗·科西根伯爵停下脚步,眼神奇怪地看着他?”但你什么都不知道。从一开始,我的工作就让你受伤害。我很抱歉,让你遭受那么多麻烦——”
  是给你带来麻烦吧,这才是你真正的意思。说出你的真心话吧。
  “——我从没那么想过。”迈尔斯回答道。伯爵微微一点头,转身离开了。
  又一次向我道歉,迈尔斯难过地想。为了我,他总是对我说,我是对的——然后道歉。不觉得矛盾吗,爸爸?
  迈尔斯又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他的痛苦化作了语言。他朝着没有知觉的地板大吼着:“我要你收回道歉!见鬼,我是对的!我要让你看到,我要你为我骄傲,不再为你以前的过失而痛苦!我以弗·科西根的名义发誓。我发誓,父亲,”他的声音渐渐变成了低吟,“爷爷。可我不知道如何做……”
  他转过身反方向继续踱步,失败感又卷土重来,随之而来的是寒冷和睡意。面包碎屑,一个空酒瓶,一个打开的满酒瓶。还有——寂静。
  “又是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自言自语。”他喃喃地说,“真是个糟糕的预兆。”
  他的腿在疼。于是迈尔斯怀揣着第二瓶酒躺下了。
第六章
  “迈尔斯,亲爱的。”他的外祖母照例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作为欢迎,“你来晚了。又在海关遇上麻烦了?你是不是旅行累了?”
  “还好。”他装作精神很好的样子跳了一下,开始怀念起让人特别自在的零重力环境。他觉得现在这动作像是在五十公里长跑,或跳舞什么的。伯沙瑞父女两个看来都累了,梅休少尉的脸色更是难看。经过简短的介绍后,少尉被领进内史密斯夫人公寓中的客房,洗了个澡,再不是太小就是太大的睡衣中挑选一套穿上,然后就像被人打了一棒槌一样倒在床上,睡得死沉死沉的。
  迈尔斯的外婆为其他人准备了晚餐。迈尔斯很希望埃蕾娜和他们一起吃,但她似乎对出现在尊贵的弗·科西根伯爵夫人的母亲面前感到很害羞。不过迈尔斯担保,老太太很快就会和她相处融洽的。埃蕾娜也许能重新抛开贝拉亚注重阶级等级的观念,重新接受贝塔那种平等的阶级观。也许这能削弱一些他和埃蕾娜之间自从成人以来日益增长的沉重拘束感,让两人恢复到原来无拘无束的关系?迈尔斯想,都是他身上那套该死的弗·科西根家族制服闹的。有些日子他感觉它就像皑甲:腐朽,哐当作响,僵硬,还会伤着亲近他的人。穿着也很不舒服,根本不可能去拥抱别人。应该给她一个开罐器,让她看看在这华而不实的硬壳里封闭着一具多么苍自、柔软、悲伤的身体,哪怕这抵消不了多少排斥……他的思绪沉浸在埃蕾娜瀑布般的黑色秀发中。一声叹息。然后他才意识到外婆正和自己说话。“什么,外婆?”
  “我在说,”她耐心地边吃边重复道,“我的一个邻居你该记得他,哈瑟维先生,在循环再生中心工作的那个——你在这儿上学时遇到过他。”
  ”哦,是的,对,是他。”
  “他有点小麻烦,我想你作为贝拉亚人可以帮帮他。既然你来了,他也许就有救了。他希望如果你不是太疲倦的话今晚就去他那儿,因为事情变得越来越棘手了……”
  “关于他,我自己也说不大清楚。”哈瑟维望着他掌管的再生中心那巨大的穹顶,而迈尔斯则在想要多久才能习惯这里的气味,“只知道他说自己是贝拉亚人。他时不时地失踪一阵,但每次总是回到这里。我曾说服他至少去家救济所什么的,但他似乎不喜欢这个主意。最近我都不能接近他。你知道,他从没有要伤害任何人或任何东西,但你永远不会理解,他作为贝拉亚人所秉持的一些东西和……哦,对不起……”
  哈瑟维、迈尔斯和伯沙瑞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废品堆里走着。成堆形状古怪的东西总趁人不注意时绊人一脚。各种高科技产品的碎片,在众多不起眼的腐烂的人类垃圾中隐隐闪光,等待着贝塔下一代人创造性地再利用它们。
  “噢,见鬼。”哈瑟维突然叫道,“他又点了把火。”几百米外一股了了的青烟升起来,“我希望这次他不要烧木头。我不能说服他相信这些有多贵重……算了,至少这样容易找到他。”
  杂物堆中空出的一小片洼地中央,一个二十来岁的黑头发瘦削男人正蹲在地上,对着一小堆火,小心摆弄着类似浅盘的东西。一张由电脑控制台勉强拼凑的桌子显然就是他的厨房了,因为上面放了好些当盘子和碗使的扁平伏金属及塑料容器。一条大鲤鱼——鱼鳞闪着金红色——以开膛剖肚的姿态躺在桌上,等着下锅。
  那双黑色眼睛——眼眶下带着疲惫的黑眼圈——在发觉他们一行人靠近时警觉地一亮。那人迅疾直起身,抓起一把自制的刀。迈尔斯看不出那是用什么做的,但很明显,如果用在鱼身上的话一定很好使,伯沙瑞的手下意识地摸了摸他的眩晕枪。
  “我看他是个贝拉亚人,”迈尔斯对伯沙瑞嘀咕道,“看他行动的样子。”
  伯沙瑞赞同地点点头。那人握刀的姿势很标准,像个战士,左手交叉在握刀的右手后面,防守着右侧身体,准备好抵挡进攻或用武器杀出条路。显然他是下意识地摆出这个姿势的。
  哈瑟维提高了嗓门:“嗨,巴兹!我给你带来几位客人,你看好不好?”
“不好。”
  “哦,瞧。”哈瑟维从一个废品堆上滑下来,靠近了些但没太接近,“我从没打扰过你,是吗?这么些天来我都让你留在这里,只要你不把东西带出去就行——那不是木头吧?哦,太好了。这次我就当没看见,但我希望你和这些人谈谈,你可欠我的人情。好了吧?再说他们是贝拉亚人。”
  巴兹抬头敏锐地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是饥饿和惊慌奇怪的混合体。他的嘴唇形成一个词,但没发出声。迈尔斯读懂了——故乡。我正背着光,我要站到下面他能看清楚我脸的地方。于是他也走下去来到哈瑟维身边。
  巴兹凝视着他。“你不是贝拉亚人。”他无精打采地说。
  “我有一半贝塔人血统。”迈尔斯回答,可他现在一点儿都不想讲述他的个人成长史,“但我在贝拉亚长大。那是我的故乡。”
  “故乡。”那人低声念着,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你离家很远了。”迈尔斯把一个不知装的是什么东西的塑料箱颠倒过来——里面的金属丝已经裸露出来,给人以破败凄惨的感觉——他坐在了上面,伯沙瑞仔细选择了一处可以迅速出击的地方,“你是被困在这里了还是怎么了?你,需要我们帮你回家吗?”
  “不用。”那人皱着眉撇过头,他的火堆快熄灭了,他把一个从空调上拆下的金属烤架放在上面,再把他的鱼搁在架子上。
  哈瑟维聚精会神地看着这些准备工作。“你打算用这条死金鱼干什么?”
  “吃了它。”
  哈瑟维一脸恶心。“瞧,先生,你要做的就是去一家救济所打个报告,得到批准,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蛋白质片,各种口味,应有尽有,而且是从罐头里取出来的,干净新鲜,在这个行星上可没人吃死掉的动物,再说,你是从哪儿弄到它的?”
  巴兹不自在地回答道:“一个喷水池。”
  哈瑟维惊愕地喘着粗气。“那些展品属于希里克动物园!你不能吃一个展品!”
  “那儿还有很多。我看没人会发现少了一条。这不是偷。是我捉住的。”
  迈尔斯若有所思地搓着下巴,他的脑袋微微向上扬一下,从上衣底下拿出梅休少尉的绿色瓶子——这是他由于出发前最后一分钟的冲动而带出来的。巴兹警觉地有所动作,等他看见那不是武器时又放松下来。作为贝拉亚的礼节,迈尔斯先喝了一口——这次他只呻了一小口——用袖子擦擦瓶口,把它递给了那个瘦男人。“就着晚餐喝吧?很好喝,能先让你暖暖肚子,不至于太饥肠辘辘。味道有点像马尿加蜂蜜。”
  巴兹皱了皱眉,但还是接过了瓶子。“谢谢。”他喝了一口,又沙哑地道了声,“谢谢!”
  巴兹把晚餐盛在一个从机车轮胎上拆下的盖板上,盘腿坐在垃圾中剔着鱼骨头。”想来点吗?”
  “不,谢谢,我刚吃过晚饭。”
  “上帝啊,这太不像话了!”哈瑟维叫道。
  “啊,”迈尔斯说,“我改主意了。就尝一点……”
  巴兹用刀尖挑起一点鱼肉,伯沙瑞的手抽动了一下。迈尔斯张口咬住——就像野营烧烤,他带着消遣的微笑看着哈瑟维,嘴里嚼得咯吱响。巴兹朝伯沙瑞晃晃酒瓶。
  “你的朋友也来点吗?”
  “他不能。”迈尔斯解释道,“他在工作。”
  “保镖。”巴兹咕哝道。他再一次用那种奇特的表情看着迈尔斯,夹杂着恐惧和别的什么,“你到底是谁?”
  “你什么也不用害怕。不管你在逃避什么,反正那肯定不是我。如果你希望,我可以向你作出保证。”
  “弗族。”巴兹倒抽一口气,“你是贵族。”
  ”哦,是的。那你到底是谁?”
  “什么也不是。”他狼吞虎咽地吃他的鱼,迈尔斯想知道他最后一次吃饭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在这样一个地方,要做什么也不是的人很难。”迈尔斯评论说,“每个人都有编号,这里没有那么多空隙可以让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钻。那可得花不少力气,还得有灵活的头脑。”
  “你说得对。”巴兹含着满嘴的鱼肉,赞同地说,“这是我住过的最糟的地方。你必须不停地挪地方。”
“你知道。”迈尔斯试探性地说道,贝拉亚大使馆会帮你回家的,如果你想的话。当然,你以后要付钱的,他们对收款相当严格——他们不会让搭便车的人免费旅行——但如果你真的遇到麻烦……”
  “不!”简直就是一声野性的吼叫,声音在空旷的再生中心轻轻回荡。巴兹下意识地降低嗓门,“不,我不想回家。我迟早会在航空港找到份工作,然后乘飞船去个更好的地方。很快。”
  “如果你想找工作,”哈瑟维急急忙忙地说,“你只要登个记,去……”
  “我有我自己的方式。”巴兹严厉地打断他。
  有眉目了。巴兹不想去任何地方登记。迈尔斯一本正经地向哈瑟维解释。“到目前为止,在贝塔殖民地的领土上巴兹是不存在的。他这个人不在这儿。在信息网络上没有他过境情况的记录,就计算机的角度上看,他从没有抵达过贝塔,也就是说,他从没有经过海关——我打赌用的手法十分聪明。他没有在境内进过食,没有住过旅馆,没有购物记录,也不登记或被记录——他宁可饿死也不会做那些事的。”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为什么?”哈瑟维问。
  “逃亡者。”站在高处的伯沙瑞简洁明了地说,“我曾见过。”
  迈尔斯点点头:“我想你说对了,军士。”
  巴兹站起来:“你是兵役安全局的!你这个长得七扭八歪的小杂种——”
  “坐下。”迈尔斯不温不火地制止了他,“我谁都不是。我只是没你那么擅长逃亡。”
  巴兹犹豫着,迈尔斯认真地看着他,突然,所有的愉快心情跑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模糊的猜想,他问道:“我不知道对不对。士官吗?不对。中尉?”
  “是的。”那人咆哮道。
  ”一个军官。是的。”迈尔斯咬着嘴唇,考虑着,“出干一时冲动?”
  巴兹一脸苦相,勉强地说:“技术上讲,是的。”
  “呣,”一个逃亡者。真是匪夷所思,居然有人因为懦弱而逃避令人嫉妒、神气的军人身份,宁可像寄生虫一样苟且偷生,他真是因为怯懦逃跑吗?或是别的罪行?也许是因为一个过失——某种可怕的、致命的错误?技术上讲,迈尔斯有义务为兵役安全局看管住这个家伙,但他今晚来这儿是为了帮他,不是毁了他。
  “我不明白,”哈瑟维问,“他犯了罪吗?”
  “是的,非常严重的罪行,在战斗中临阵脱逃,”迈尔斯说,“如果他引渡回国,将被判车裂之刑。技术上讲。”
  “听起来并不是那么糟,”哈瑟维耸耸肩,“他已经在我的再生中心住了两个月了,总不会比这更糟了吧,有什么问题吗?”
  “我说的quarter……①”迈尔斯说,“嗯,不是指住宿,而是把人切成四份。”
  ①该词有多重含义,其一是“分为四份”,其二是“士兵驻扎,宿营”。哈瑟维认为是后者,实际上迈尔斯的意思为前者。
  哈瑟维惊呆了。“那岂不是要杀了他!”他环顾四周,正义之气在三个贝拉亚人的怒视下逃得无影无踪。
  “贝塔人。”巴兹嫌恶地说,“我真受不了这些贝塔人。”
  哈瑟维低声嘟囔着什么。迈尔斯听出来了。“……嗜血成性的贝拉亚人……”
  “如果你不是兵役安全局的,”巴兹吃完了,向后一靠说,“你还是离开吧。你帮不了我。”
  “想为你做点什么。”迈尔斯说。
  “为什'么?”
  “我——我恐怕在不经意间已经伤害了你,先生,嗯,你可否告诉我你的姓……”
  “杰萨克。”
  “杰萨克先生。你看,我是,哦,我自己在被安全局监视。和你会面我就已经给你带来了危险。我很抱歉。”
  杰萨克脸色苍白。“为什么兵役安全局要注意你?”
  “恐怕不是兵役安全局,是帝国安全局。”
  逃亡者像遭了一记重创似的长出一口气,神情疲惫不堪。他屈起身体,把头搁在膝盖上,仿佛是为了避免虚弱的眩晕。一个低低的声音说道:“上帝啊。”他抬头盯着迈尔斯,“你做了什么,伙计?'
迈尔斯尖锐地说:“我还没有问你呢,杰萨克先生!”
  逃亡者哺哺地说了几句抱歉的话。我不能让他知道我是谁,否则他会像颗子弹一样逃跑,一头撞进我周围的安全局撒下的安全网——挺形象的,贝拉亚大使馆安全部的克洛伊中尉或他的手下会开始注意这个人。如果他们发现这个人的记录根本不存在,铁定会发疯的,最晚太超过明天,他们就会对他进行例行检查。那我可就彻底毁了这个人了,不行!“以前你在部队干什么?”迈尔斯思考了一会儿问。
  “是工程师助理。”
  “建筑方面,还是武器系统方面?”
  那人已经镇定了下来。“不,是跃迁飞船引擎方面。也处理一些武器系统。我想在私人货船上找份技术活,但我会修理的设备在这地方都是很陈旧的款式了。谐波推进引擎、耐克林发动机这里都很少再使用了。我必须跑到更远点的地方,离开主要经济中心。”
  一声尖细的“呣——”从迈尔斯嘴里脱口而出,“那你熟悉RG级货船吗?”
  “当然。我在上面工作过。耐克林发动机,可是它们现在都被淘汰了。”
  “不全是。”迈尔斯一阵兴奋的颤栗,“我知道一艘。它很快要跑一次,只要它能搞到货和船员的话。”
  杰萨克犹疑地看着他。“它是去和贝拉亚没有引渡条约的地方吗?”
  “也许。”
  “大人。”伯沙瑞焦虑地说,“您不是想带上这个逃亡者吧?”
  “嗯……”迈尔斯温和地说,“就技术层面上讲,我不知道他是个逃亡者。我不过是听到了一些辩解。”
  “他都承认了。”
  “也许是虚张声势,摆架势。”
  “您是想当另一个弗·卢普鲁斯勋爵吗?”伯沙瑞冷冷地问。
  迈尔斯笑了,又叹了口气;巴兹也撇了撇嘴。哈瑟维想知道为什么好笑。
  “又牵涉到贝拉亚的法律了。”迈尔斯解释道,我们的法院对那些维护法律条文字面意义却亵渎其精神的人可不太仁慈。最经典的先例就是弗·卢普鲁斯勋爵和他两千个厨师的案子。”
  “他开连锁饭店吗?”哈瑟维不解地问,“别告诉我这在贝拉亚也是犯法的……”
  “噢,不是,事情发生在隔离时代快结束时,距今大约有一百年了。当时,道克·弗·巴拉皇帝施行中央集权制,打破各个伯爵形成的诸侯割据局面,后来引发了一场内战,他当时采用的主要做法之一就是解除私人军队——在以前的地球上他们通常被称为侍从和家臣。每个伯爵只能保留二十个带武装的随从,也就刚够组成一支保卫队的。
  “哦,弗·卢普鲁斯勋爵和几个邻居长期不和,所以他觉得这样的人员分配方案根本无法满足自己的需求。他就雇了两千个‘厨师’——他是这么叫的——派他们出去解决他的敌人,他在装备这些厨师方面很有独创性,比如,用屠刀代替了短剑等等,那时有很多失了业的退伍老兵在找工作,他们可不会太顾及军人的自尊而放弃这样的好差事……”迈尔斯的眼睛里闪烁着揶揄的神色。
  “自然,皇帝不会坐视不管。道克带领他的正规军——贝拉亚当时唯一的军事部队攻打弗·卢普鲁斯,以叛国罪逮捕了他,判决将其示众并被活活饿死——此项刑罚沿用至今。所以,他和他那两千个厨师被判在萨塔那·弗·巴的大广场慢慢饿死。想想看,人们还总说道克·弗·巴拉没有幽默感呢……”
  伯沙瑞冷笑起来,巴兹咯咯直笑,可哈瑟维笑得很勉强。“有趣。”他咕哝着。
  “但它有个皆大欢喜的好结局。”迈尔斯继续说,哈瑟维高兴起来,“这时候西塔甘达人人侵了,弗·卢普鲁斯勋爵被释放了。”
  “被西塔甘达人?真幸运。”哈瑟维插嘴评论道。
  “不是,是被道克皇帝,派他去和西塔甘达人打仗。你要明白,他没有被宽恕——判决不过是延迟执行了。等第一次西塔甘达战争结束,他要是还活着,依然是要被示众、饿死。但他战死沙场,所以他毕竟还是死得很荣耀的。”
  “这就是你说的好结局?”哈瑟维耸耸肩,“哦,好吧。”
迈尔斯注意到巴兹再次变得沉默、孤僻。迈尔斯尝试着向他微笑;他也笨出地朝迈尔斯笑笑,他的神情因为笑容而变得年轻了些。迈尔斯做出了决定。
  “杰萨克先生,我要给你个建议,你可以接受或拒绝。我提到的那艘船是RG132。货船的跃迁驾驶员名叫阿狄·梅休。如果你能消失——我指真正的消失——几天,然后到希里克航空港和他联系,他会给你在船上安排个职位,然后开往国外。”
  “为什么你要帮我……对了,先生,哦,不,阁下贵姓?”
  “请叫我内史密斯先生。这样能达到一些很现实的目的,”迈尔斯耸耸肩,“你可以把我的举动称之为渴望——看到人们能获得第二次机会的幻想。在家乡,他们可不热衷于这个。”
  听见家乡,巴兹的眼神再次变得暗淡。“好吧。很高兴能再次听见家乡话,哪怕只有一小会儿。你的建议,我也许会接受。”他可能想起要谨慎些,马上补充道,“也许不会。”
  迈尔斯点点头,拿回他的酒瓶,给伯沙瑞打了个手势,离开了。他们穿过再生中心,一路上不时踢到废品发出些哐当声。等迈尔斯回头看,杰萨克影影绰绰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另一个出口。
  迈尔斯发觉伯沙瑞军士意味深长地拧了拧眉头。迈尔斯挖苦地微笑着,踢了一脚从报废的工业机器人身上掉下的控制器保护套——那个机器人裸露着骨架,躺在另一个废品堆上。“你希望我去告发他?”他温和地间,“你骨子里就是个士兵,我想你会这么做的。我认为我父亲也会——他是如此纪律严明,不管后果是如何的残酷。”
  伯沙瑞停住了脚步。“并不……总是那样,大人。”突然他陷入了沉默。
  “迈尔斯。”埃蕾娜轻声呼唤道——晚上她和内史密斯夫人住一屋,这会儿跑出来去上厕所,“你还没睡?都快早晨了。”
  “我不困。”他正在他外祖母的电脑终端上进行另一项搜寻工作。他可没闲逛,他仍感觉精力充沛,思维尤其敏捷。这正是他所需要的,因为他正迸人一个庞大复杂的商业网络。百分之九十的成功似乎都是依赖于正确问题的提出。这很考手艺,不过,几小时后他基本已经掌握了这套,“再说,梅休占了客房,我就得睡沙发。”
  “我以为是我父亲在睡沙发。”
  “他很高兴地把它让给我了。他讨厌沙发。我在这儿上学时他就一直睡沙发,从那以后他就一直抱怨浑身疼、抽筋、后背痛,即使过了两年,他还在念叨,可就是不承认是自己年纪大了……”
  埃蕾娜捂住嘴咯咯直笑。她也凑过来看屏幕。屏幕的光给她蒙上了一层银辉,她垂落在前面的头发的香气让迈尔斯有些飘飘欲仙。“找到什么了?”她问。
  迈尔斯连续三次拼人了错误的地址,他低声咒骂了一句,重新集中注意力。“是的,我想是的。首先,有比我想像中多得多的因素要考虑,但我想我已经找到了……”他重新找回了刚才遗失的搜索数据,在全息屏幕上挥动着手指,“这是我的第一船货。”
  “管它是个什么地方,反正是个位于沃维四号星系的国家。四星期路程。我已经计算了燃料、供给和全部后勤的费用——从备用物资到厕所卫生纸,无一遗漏。但让我感兴趣的不是这些,而是运完这批货,我就能在支票到期前付清这次旅行的费用和卡尔霍恩的账了。”他压低声音说,“我恐怕,哦,有点低估为了兑现我的支票RG132需要跑船的次数。实际上,需要跑很多趟。非常多。太糟了。等我算好所有费用后实打实地算,没做虚,才发现运行这艘船需要的花费比我预计得要多。”他指着一个数字说,“但那是叫C·O·D的菲利斯人将为这次货运付的钱。船一准备好就立刻出发。”
  她的眉毛因为担忧和迷惑耸拉了下来。“运一次就能支付整艘船的费用?好是好,但……”
  他笑了。“但是什么?”
  “但是为什么没有其他人要运这批货?看起来它已经在仓库里放了很久了。”
  “聪明的姑娘。”他低声鼓励说,“继续。”
  “我看到他们是货到付款。也许,惯例如此吧。”
  “是啊……”他拖长了声音,“还有呢?”
  她咬了咬嘴唇,“事情有点不对头。”
  “确实。”他眨眨眼睛,“像你说的,有点不对头。”
  “嗯。好吧,我说,沃维四号现在是战火纷飞,似乎是一场正在不断升级的行星战争。那边的虫洞入口被封锁了——不是他们自已人干的,像是另一个工业落后的国家干的——他们雇了一支雇佣军舰队。为什么这批货物被放在仓库里这么长时间?因为没一个大型货运公司愿意到战区运货——他们没法投保,那些小型私人货运公司的理由也一样。既然我没有参加保险,这理由对我就不适用。”他咧嘴笑笑。埃蕾娜疑惑地看着他,“穿越封锁线,那不是很危险吗?不过只要你在搜查站配合他们——”
  “我也这么想过。但货物碰巧是运给战争的另一方。”
  “雇佣军会没收它吗?我是说,自动收割机或其他什么不会被定为走私物品吧——他们不会不遵守星际条例吧?”她的疑惑变成了谨慎。
  他微笑着伸个懒腰。“你差不多猜对了。贝塔殖民地最著名的出口商品是什么?”
  “嘱,当然是高科技、军火和武器系统……”她的谨慎变成了惊慌,“噢,迈尔斯……
  “农业设备。”他窃笑道,只是农业设备!总之,有这么个菲利斯人声称是为公司采购这批设备——他们要让这个人亲自押送这批货。等军士起床,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和他一起去见那个人。还有梅休,我最好也带上他……”
第七章
  在按下旅馆房间的门铃前,迈尔斯检阅了他的队伍。即使穿着便装,军士还是一副地道的军人样子,没人会看走眼的。梅休呢,洗过澡刮过胡子睡好又吃饱,还穿了一身干净的新衣服——看起来比昨天好得多了,但还是有点……
  “站直,阿狄。”迈尔斯提醒说,“显得更专业些。我们要接下这批货。我还以为,贝塔的药物应该可以治疗任何类型的宿醉。如果你弯腰驼背地走路,一定会给人家留下坏印象。”
  “哼。”梅休嘟囔着。但他稍微直了直腰,多少精神点了,“你会看到的,孩子。”他又有些气愤地补了一句。
  “不准再叫我‘孩子’了,”迈尔斯说,“你现在是我的部下,必须称呼我‘大人’。”
  “你当真这么在意这个?”
  看来得慢慢教导他。“这是一种致敬。”迈尔斯解释说,“你是在向制服表示敬意,而不是人。作为弗家人就……就好比穿了件永远都没法脱下的无形制服,看看伯沙瑞军士,他从我出生时就称呼我‘大人’;既然他能做到,你就能做到。你现在是他的战友了。”
  梅休抬头看着军士,伯沙瑞也一脸阴郁地看着他。迈尔斯感觉伯沙瑞变得比以往更会用脸来表达感情了。要在过去,他会直接咆哮着,大力反对让梅休做他的战友。梅休显然也有同样的想法,所以他又把腰挺直了些,昂起了头。“是,大人。”
  迈尔斯赞赏地点点头,按了下门铃。
  应门的男人长着一双杏仁般的黑色眼睛,高颧骨,皮肤像牛奶咖啡。闪亮的黄褐色头发像金属丝一样鬈曲着紧密地贴着头皮。他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这三个人。看见迈尔斯的时候略微有些惊讶——早晨他只通过艟示屏看见过迈尔斯的脸。“内史密斯先生吗?我叫卡莱·道穆。请进!”
  道穆在他们身后迅速关上门,锁好。迈尔斯知道自己刚穿过了武器扫描,因为那个菲利斯人正偷偷瞥着他的读数器。那人犹疑地转过身。一只手下意识地碰了碰他右边的裤子口袋。他的视线在几个陌生人身上打转。但伯沙瑞看出道穆并没有发现他必须注意的武器后,满意地撇了撇嘴。伯沙瑞多半是带着合法的眩晕枪,迈尔斯想,但你永远不知道他到底还带了其他什么在身上。
  “你们干吗不坐下?”菲利斯人邀请道。听起来他的口音中带有一种柔和、奇特的共鸣腔。不是平板的鼻音。不是贝塔人说话时放在“R”音上的重读,也不是贝拉亚人那种清楚,玲静的喉音。伯沙瑞说他宁可站着。还选择立在道穆的右侧——那儿是菲利斯人的视线死角。迈尔斯和梅休坐在一张矮桌边。道穆坐在他们对面,他背对着一扇“窗户”。实际上。那是个显示屏,显示着某个异国山脉的全景。屏幕上还有肆虐的狂风。要是这些虚拟的山景和大风都是真的,不到一天,狂风就会把所有树木的枝叶部给刮得一干二净,显示屏的光线衬出了道穆的剪影,也清楚地照出了来访者的表情。迈尔斯认为他选择的位置很明智。
  “好吧,内史密斯先生。”道穆开口说。“谈谈你的船吧。它的货运容量是多少?”
  “它是艘RG级货船。能轻松装载两倍于你们货物重量的东西,只要你在网上列出的清单数字是正确的……”
  道穆对这个小诱饵没有反应。他只是说:“我对跃迁飞船不熟悉。它速度快吗?”
  “梅休空军少尉。它速度快吗?”
  迈尔斯戳了戳梅休。
  “啊?噢!哦,你是指加速度?稳定,很稳定。我们稍稍延长推进时间。最后就能得到相当快的速度。”
  “它机动性高吗?”
  梅休看着他。“道穆先生,它是艘货船。”
  道穆焦虑地抿紧嘴唇。“我知道,问题是——”
  “问题是——”迈尔斯打断他们。“我们能逃脱或躲避你们的封锁线吗?回答是不能。你瞧,我可以实话实说。”
  挫败感让道穆的脸沉了下来,“那么,看来我们在浪费彼此的时间。白白浪费了这么久……”他开始站起身。
  “下一个问题是,有没有其他方法把你的货运到目的地?我想,答案是‘有’。”迈尔斯沉着地说。
道穆又坐了下来,半是猜疑半是希望,他紧张地催促道:“说说看。”
  “你已经在贝塔的网络系统里做了很多工作——伪装。我相信你的货物能被伪装得很好,可以通过封锁线检查。但找们必须通力合作。坦率讲……”迈尔斯针对这个菲利斯人的年龄举止做了些推算。“道穆少校?”
  那人抽搐了一下。啊哈,一下子就猜中了迈尔斯抑制住里的窃喜,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
  “如果你是佩利安的间谍或欧瑟人的雇佣兵,我发誓我会杀了你!”道穆说。伯沙瑞的眼皮低垂着,保持着一种极具欺骗性的冷静姿势。
  “我不是。”迈尔斯说,“虽然那会是个有趣的工作。如果我是的话,装上你和你的军火,把你带到半路上,再把你轰下船——我,很欣赏你始终保持高度警惕性的做法。”
  “什么军火?”道穆故作镇静地反问。
  “什么军火?”梅休用几乎听不见的低语在迈尔斯耳边着急地重复。
  “好,不是军火,是你那些犁头和修剪镰刀。”迈尔斯耐心地说,“但我建议我们结束游戏开始工作。我是专业的……呣。”假如你肯给钱,我还有块在贝拉亚的很肥沃的弗家农田可以出售。“所以,很显然。你现在或将来都不可能把它们运出很远。”
  梅休的眼睛瞪大了,迈尔斯假装在座位上换姿势时,先发制人地踢了梅休一脚提醒他,得记在本子上,下一次,一定要早点叫醒梅休,下命令时要更简洁明了。今天早上要让空军少尉恢复神志,简直像是在让死人复活一样。迈尔斯现在也不确定,早点叫他是否能真叫得醒他。
  “你是雇佣兵?”道穆问。
  “这个……”迈尔斯说。他本想暗示对方自己是个专业的船长——但也许雇佣兵对菲利斯人更有啦引力?”你认为呢,少校?”
  伯沙瑞一时屏住了呼吸。梅休顿时变得惊慌失措。“这么说,那就是你昨天的意思。”他小声问,“征兵……”
  迈尔斯——他当时开的那个寻找绝望之人的玩笑倒并不是无中生有——低语道:“当然。”他用最不常用的语调说,“你当然意识到了……”
  道穆怀疑地看开梅休,又把目光落在了伯沙瑞身上。伯沙瑞仍保持着阅兵式的稍息姿势,摆着张引人注目的刻板面孔。道穆坚定了他的猜测。“上帝。”他咕哝着,“如果佩利安人能雇用银河人,我们为什么不呢?”他提高声音,“你手上有多少军队?你的战舰是什么型号的?”
  哦,该死,好吧。既然如此……迈尔斯像疯子一样瞎扯起来。“道穆少校,我不想误导你。”说这话时,迈尔斯正好从眼角瞥见伯沙瑞欣慰地又呼吸上了空气,“我是,呣……我现在和我的人马分开了,他们有另一个合同要履行。我是因为,哦,一些医疗上的原因才来贝塔的。所以我只带了我的,呃,我的贴身随从,只能提供给你我们舰队多余下来的一艘船。但我们完全可以独立开展行动,”呼吸,军士,请呼吸,“反正在我和部队会合前还有点时间。我出于战略上的兴趣发现了你的问题,所以我来了。”
  道穆缓慢地点点头:“我明白了。那我应该如何称呼你呢?”
  迈尔斯差点没当场说自己是舰队司令。上校要好些吧?要不说是士官?他胡乱思索着。“目前,你还是叫我内史密斯先生吧。”他沉着地耸耸肩。“毕竟,一个没有百人士兵的百夫长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现存我们必须解决实际问题。”到目前为止,我们解决过实际问题吗?
  “你的部队叫什么名字?”
  迈尔斯胡诌了一个:“登达立雇佣军。”至少,这名字叫起来很顺口。
  道穆贪婪地仔细打量着他。“为了找一条能帮助我又信得过的船,我已经在这个鬼地方待了两个月了。如果我再耽搁下去,延误比背叛更有可能随时暴露并破坏我此行的目的。内史密斯先生,我已经等得够长了——实在是太长了我准备给你这个机会。”
  迈尔斯满意地点点头,装出他在这方面相当老到,“那么,道穆少校,我会把你带到沃维四号。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第一需要的是更多的情报。告诉我所有你知道的关于欧瑟雇佣军封锁线的出入手续……”
“按我的理解,大人,”离开道穆的旅馆后,伯沙瑞焦急地说,“这个梅休空军少尉要去运送您的货物,但您从没有对我说过您要亲自押运。”
  迈尔斯耸耸肩,轻松地说:“那么多未知数,那么多冒险,我要亲身体验一下。再说,让阿狄一个人来承担责任不太公平。如果是你,你会这么做吗?”
  伯沙瑞含糊其词地嘟囔了几句——显然是不赞成主人一夜暴富的计划,同时也对少尉作了一些鄙薄的评价,对于后者,梅休当作没听见。
  迈尔斯的眼巾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冉说了,这会让你的生活多点刺激,军士。整天同着我转来转去,简直乏味死了。我自个儿无聊得都快哭了。”
  “我喜欢无聊。”伯沙瑞抑郁地说。
  迈尔斯笑了,暗自为没有给“登达立雇佣军“招来更多任务松了口气。好吧,短暂的白日梦应该是没有害处的。
  回家后,他们看见埃蕾娜正在内史密斯夫人的客厅里走来走去。她的两颊泛着红晕,鼻孔翕张,正在低声嘟嘟囔囔。迈尔斯进来时,她气恼地瞪了他一眼。“贝塔人!”她厌恶地叫了一声。
  他只是半个贝塔人,怎么说也算是放了他半马。“怎么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她狠狠地跺着脚又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仿佛是在用劲儿踩尸体。“多可怕的全息影片,”她怒火中烧,“他们怎么能——哦,我都没法形容。”
  啊哈,她准是拨到了一个色情频道,迈尔斯想,嗯,早晚是要发生的。“全息影片?”他轻松地问。
  “他们怎么能对弗·科西根司令、瑟戈王子还有我们的军队如此造谣中伤?我认为制片人应该被拖出去枪毙!那些演员!还有编剧!要是在我们家乡,上帝……”
  显然,不是色情频道惹的祸。“哦,埃蕾娜——你刚看到了什么?”
  他的外婆正坐在摇椅上,尴尬地微笑着。“我想向她解释那是小说化的——你知道,让历史垂加戏剧性……”
  埃蕾娜鼻孔里发出一声气势汹汹的“哼”,迈尔斯给了他外祖母一个询问的眼色。
  “《淡蓝警戒线》。”内史密斯夫人悄声说。
  “噢,我看过。”梅休插嘴说,“应该是重播。”
  迈尔斯对那部文献电影记忆犹新。两年前首播的那部影片的超现实主义手法,倒是让他在贝塔上学时多了些课后闲聊的话题。迈尔斯的父亲,当时是弗·科西根海军准将,十九年前作为参谋参加了对贝塔殖民地同盟国埃斯科巴的入侵。后来,副司令弗·鲁提耶将军和皇太子瑟戈·弗·巴拉战死,给贝拉亚军队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他担任了舰队指挥官的职位,下令结束入侵。他那次明智的撤退行动一直是贝拉亚的军事年报上的引用范例。贝塔人对整件事自然有不同的观点。影片标题中的“蓝色”是指贝塔远征军的制服颜色,考迪利亚·内史密斯上校。也就是迈尔斯的母亲,也参加了那支远征军。
  “这些是……”埃蕾娜转向迈尔斯,“那里面说的都不是真的,是吗?”
  “哦。”迈尔斯多年来已经对贝塔阐述历史的方式习惯了,平静地说,“有一些是真的。但我母亲说,直到战争基本结束,他们都没有穿过什么蓝色制服。私底下她还一直发誓说她没有谋杀弗·鲁提耶司令。不过她也没告诉我到底是谁干的。我看,他们的声明太多了。我父亲曾说过弗·鲁提耶是个极有才华的防御型战略家。我一直部不知道这称号究竟是怎么来的,因为弗·鲁提耶当时负责的是进攻。我母亲对他的评价只是‘有点怪’。本来这听上去并不太糟,但考虑到她是个贝塔人,如果她部这么说,那他就一定是有问题了。关于瑟戈王子,他们什么也没说过。父亲和他共过事,了解他。所以我猜,贝塔人对王子的胡说八道都是为了战争宣传。”
  “我们最伟大的英雄,”埃蕾娜叫道,“皇帝的父亲!他们怎么敢——”
  “哦,即使在我们这边,大多数人也认为我们太过分了:为了霸占巴瑞亚人控制下的重要虫洞所在地的科玛和瑟戈亚,去侵略埃斯科巴。”
  埃蕾娜转向她父亲,这方面他最有发言权了,“父亲,您曾在埃斯科巴为伯爵大人工作过!告诉她——”埃蕾娜猛地把头转向内史密斯夫人,“事情不是这样的!”
“我不记得埃斯科巴了。”军士冷冷地答道,即使对迈尔斯来讲。那口气也是异乎寻常的低沉,还带有不希望迈尔斯继续追问下去的意味,“毫无意义。”他用拇指钩住皮带,但那只大手抽搐了一下,“你不该看这些。”
  伯沙瑞肩膀上的肌肉紧绷若迈尔斯很不安,他看了看军士的眼睛。他在生气?为了一部他曾看过的、和迈尔斯一起很快就将之抛诸脑后的全息短片?
  埃蕾娜不再追问,转过身困惑地自言自语:“不记得了?但是……”
  什么东西触动了迈尔斯的记忆。因伤退役,档案最后不是这么写的吗?“我不明白,你不是在埃斯科巴负伤了吧,军士?”毫无疑问,他对此套有所反应。
  伯沙瑞的嘴唇嗫嚅着重复着一个词:受伤。“是的。”他低声说。他的视线在迈尔斯和埃蕾娜之间徘徊。
  迈尔斯咬了咬嘴唇。“头部受伤?”他想让军士来证实自己的推测。
  伯沙瑞的目光直愣愣地停留在了迈尔斯身上,“呣。”
  迈尔斯允许他这么看着自己,心里为得到了新的信息而高兴。头部受伤就能解答长久以来军士身上很多的疑问。
  得到了伯沙瑞的暗示后,迈尔斯改变了话题。“不管怎么样,”他朝埃蕾娜优雅地鞠了一躬——要不要把帽子抛向空中庆祝一番?“我接下货了。”
  埃蕾娜的愤怒立刻因为好消息所带来的兴致而烟消云散了,“噢,太棒了!那你想出该怎么样把货带出封锁线了吗?”
  “正在想,你能帮我买点东西吗,船上要用的供给品。给飞船杂货零售商下购物单——你可以用这儿的电脑终端下单,外婆会教你怎么用的,阿狄有张标准清单。我们需要上面列出的所有东西——食物、燃料罐、备用氧气,急救用品。你得争取最优惠的价格。这些东西要花掉我全部的旅行津贴,所以你能省则省,知道吗?”他给了他的新招募队员一个最具鼓励性的微笑,仿佛整整两天陷在贝塔人的电子商业谜宫中讨价还价是一种很高的待遇。埃蕾娜举棋不定地看着他。“我还从没有为一艘船采购过。”
  “很容易的,”他作出轻松的姿态,让她相信自己的话,“只要稍稍摆弄几下,你马上就能学会。既然我能行,你就能行。”他迅速结束了这场争论,不让她有时间想起其实他也从未给一艘太空船采购过,“要算上少尉、丁程师、军士、我和道穆少校,一共八个星期,可能时间再长些,但不会太长——别忘记预算金额。我们后天出发。”
  “好吧。什么时候……”突然,她的警觉度达到最高。弯弯的黑色眉毛下眼睛散发出阵阵怒气,“那我呢?你不是打算把我留下——”
  迈尔斯象征性地溜到伯沙瑞身后,挥舞着白旗,“这得问你父亲。当然还有我外祖母。”
  “我很高兴她能和我呆在一起,”内史密斯夫人含糊地说,“但迈尔斯,你是来这儿……”
  “哦,我仍然是在做客,外婆。”迈尔斯安慰她说,“我们不过是要重新计划回贝拉亚的路线。回家又不是像我得按时上学或别的什么。”
  埃蕾娜凝视着她的父亲,紧闭的双唇无声地恳求着。伯沙瑞叹口气。他的目光敏锐地从女儿转到内史密斯夫人又到全息显示屏,然后陷入了冥想——迈尔斯猜不出他脑袋里转动着什么样的念头或记忆。埃蕾娜几乎按捺不住,又激动地踱起步来。“迈尔斯……嗯,迈尔斯阁下,你能命令他——”
  迈尔斯轻轻晃动掌心朝外的手,微微摇了下头,等待着。
  内史密斯夫人瞥见了埃蕾娜的焦虑。她掩着嘴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实际上,亲爱的,和我一起过一阵子的话,你会过得很快活的。我就像又有了个女儿,你可以结识些年轻人,去参加聚会,我在库沃兹有些朋友可以带你去沙漠旅行,我年纪太大了不适合这种运动,但我保证你会喜欢的……”
  伯沙瑞动摇了,库沃兹只是贝塔殖民地主要的两性人社区之一,虽然内史密斯夫人自称两性人为“病理性头脑发热的人”,但她依然是个爱国的贝塔人,每次听到伯沙瑞直言他贝拉亚式的对性开放的反感,她总会好斗地为他们辩护,伯沙瑞还曾不止一次地从贝塔人的派对上把不省人事的迈尔斯带回家,至于迈尔斯那次简直是灾难性的沙漠旅行……迈尔斯眯着眼感激地看着外祖母。她淘气地点点头。继续朝伯沙瑞殷勤地微笑着。
伯沙瑞没有笑,激将法对他不管用,但恰到好处的刺激却能奏效。内史密斯夫人似乎在重温以前两人在迈尔斯的文化风俗科目问题上时常爆发的“战争”——往往从游击战开始,最后以世界大战的规模结束。迈尔斯胃里出现了奇怪的堵塞感。迈尔斯开始集中注意力,询问的目光注视着他的保镖。
  “对不起,大人。我一到走廊转转,直到您准备好离开。”他僵硬地退出去,粗大的双手、所有的骨头和肌腱、血管和结实的肌肉,都处于失控的边缘。
  好啊,去吧,看看你是否能在外面释放一下你的自制力,反应过激,还是为一个小孩子,不是吗?不可否认,没人喜欢被惹恼。
  “嚯。”梅休在门关上时说,”谁惹他了?”
  “哦,亲爱的。”内史密斯夫人说,“但愿我没冒犯他。”但她又低声加了一句,“一个虚伪的老术头……”
  “她和我们一起走。”伯沙瑞低吼道。埃蕾娜兴奋得差点没当场拍手欢呼——尽管内史密斯夫人的建议颇具诱惑力,都快让她放弃和大队人马一起走的决心了。伯沙瑞的目光冷淡地扫过他的女儿,又一次朝着全息屏幕皱皱眉,然后凝视着迈尔斯的——皮带扣。
  “他会冷静下来的。”迈尔斯说,“只要让他独自待一会儿。等他的时候,还有工作要做。埃蕾娜,你也听到了他的话,准备两个飞行员、四个押运员的配给品。”
  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忙得不可开交。要在有限的时间里为一艘要飞行八个星期的旧船做好准备,即便它要装载、运输的是一批普通货物,也都是极其困难的,更何况还需要遮遮掩掩地在货船上另外装些东西。其中,包括一部分匆忙之中买来为真正的货打掩护的货物,以及重新设置货舱防水壁的东西——现在它们被扔在甲板上,等启程后才派得上用场。而最要紧、也是相对最昂贵的,是最顶尖的贝塔质量探测干扰器——用来”减轻”飞船上的货物重量,迈尔斯还希望这能帮他们躲过欧瑟雇佣军的货物检查。他动用了所有他父亲名义下的政治影响,好让贝塔公司代表相信他有资格买下这台仍属机密的最新设备。
  质量探测干扰器附着一份有着惊人长度的使用说明书。迈尔斯头昏脑涨地研读,并开始对巴兹·杰萨克的工程师水平产生怀疑。几小时过去了。关于这个人根本就是在吹牛的胡乱猜想越来越多。迈尔斯独占了梅休的绿色酒瓶,随着瓶里液体高度稳定地下降,迈尔斯废寝忘食地工作着。
  迈尔斯发现,贝塔航空港那些管事的一个个都是铁石心肠,他们硬是不允许用信用卡支付那些杂七杂八的费用。迈尔斯不得不把全部的旅行津贴倾囊而出。单就贝拉亚人来看,他出手也算相当阔绰的了,但那些需要付账的无底洞一夜间就把钞票吞了个精光。迈尔斯只好随机应变,退掉他回贝拉亚的头等舱票,换了张名气尚可的航空公司的三等舱票。然后轮到伯沙瑞的票。后来同样的厄运又落在埃蕾娜的票头上。后来,他们三个都换了一家迈尔斯听都没听说过的航班的票。没过多久,他开始内疚得咕哝着说:“事成后我会给大家买新的船票,要不干脆直接用RG132运一批货到贝拉亚。”——他把船票全换成了现金。两天快结束了,他发现自己纠缠在眼花缭乱的真话、谎言、信用卡、现金支付、贷款、狡诈、勒索及大肆吹嘘中,另外,他那片在夜里会发光的农田再一次被当作了抵押品。繁杂的财政工作搞得他晕头转向。
  补给品装上了船。道穆的货物是一排形状奇怪、未标明送货人的塑胶板条箱,已经装载上船了。杰萨克露面了。在检查过系统后,他立即投入到关乎整船人生死的应急装备的修理工作中。从贝托亚带来的行李几乎是原封原样地被送到船舱里。和某些人道个别,同时避免其他人的饯行。迈尔斯尽到了向伯沙瑞报告自己和克洛伊中尉谈过了的职责。至于伯沙瑞忽略了问他谈话的内容,那可不是迈尔斯的错。最后,他们终于站在了希里克航空港二十七号船坞上,准备出发。
  “宗教保护费。”贝塔航空港货运主管说,“一共三百一贝塔元。不收外币。”他愉快地微笑着,像条非常有礼貌的鲨鱼。
迈尔斯焦虑地清清嗓子,感觉胃在翻腾,他心里核算了一下这几天的账目。道穆的钱已经在最后两天里全用光了:事实上,如果迈尔斯偷听到的事是真的,那么那家伙正打算不付账溜出旅馆。梅休已经把所有家当投入到船的紧急维修上了。迈尔斯甚至从他外婆那儿借了一笔钱——她亲切地称之为“投资”。她说这船挺像金鹿号①”。她的意思是有点傻吧。迈尔斯能感觉到她对这次航行的小小怀疑。他收下了外婆的钱,尽管有点不好意思,但拒绝的话又太费神了。
  ①1577年,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从英格兰出发,乘坐“金鹿号”进行了英国航海历史上著名的环球航行。
  迈尔斯吞了吞口水。也许该放下自尊找那个木头疙瘩。他把伯沙瑞军士叫到一边,压低声音说:“哦,军士,我知道父亲给了你一笔旅行津贴……”
  伯沙瑞的嘴唇思索着撇了撇,瞅着迈尔斯,眼光似乎要把他刺穿。他知道现在可以扼杀这个汁划,迈尔斯也意识到了,他能够让自己回到枯燥乏味的生活中——父亲肯定会支持军士的做法。他讨厌哄骗伯沙瑞,但还是加了句,“八星期后我会还给你的,双倍奉还!你不该为专门装在左边口袋里的那笔款子着想吗?我保证。”
  伯沙瑞皱着眉头。“您不需要向我保证,大人。这不过是预支——但是有点超前。”他低头看着他的主人,犹豫了许久,最后叹口气,神情忧郁地把口袋里放在迈尔斯的手上,然后倾囊而出。
  “谢谢。”迈尔斯笨拙地笑了笑。刚转过身,又突然转回来。“呃……这事就你我知道,行吗?我是说,没必要让我父亲知道这个,对吧?”
  一个不自觉的微笑浮现在伯沙瑞的嘴角。“除非你不还我。”他温和地说。
  终于大功告成了。迈尔斯心想,当个战舰舰长多快活啊——只要把账单给皇帝就行了。他们肯定感觉好得像个拿着金卡的交际花。哪里像我们平民老百姓,还得拼命苦干啊。
  迈尔斯站在自己飞船的控制舱里,看着阿狄·梅休。他正用迈尔斯从未见过的全神贯注的姿态,填写着交通管制一览表。屏幕上。贝塔殖民地犹如朦胧的、赭石色的新月一般,在飞船下方缓慢旋转。
  “你们的飞行轨道已畅通无阻,可以出发。”交通管制中心传来声音。一阵令人晕眩的激动传遍迈尔斯全身。他们真的要出发了。
  “哦,等一会儿,RG132。”声音补充道,“你有个口信。”
  “传过来。”梅休戴上了耳机说。
  这次,一张焦急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是个迈尔斯不想见的人。他强打起精神,同时抑制住负罪感。
  克洛伊中尉紧张急切地问:“大人!伯沙瑞军士和您在一起吗?”
  “现在不在。怎么?”伯沙瑞和道穆在下面,正开始重新设置防水壁。
  “谁和您在一起?”
  “只有梅休少尉和我自己。”迈尔斯发现自己正屏住呼吸。都这么接近……
  克洛伊略微松了口气,“大人,您还不知道。您雇的那个工程师是帝国军队的逃兵。您必须立刻降落,找个什么借口让他跟着你。一定确保军士和您在一起。我们认为那个人很危险。我们有一支贝塔安全局的警察部队等在码头。另外。”他朝边上扫了一眼,“您到底和那个塔夫·卡尔霍恩发生了什么事?他在大使馆里,正朝着大使大吼大叫……”
  梅休的眼睛警觉地瞪大了。
  “哦……”迈尔斯支吾着。心动过速——应该这么叫身上出现的症状吧。十七岁的人会得心脏病吗?“克洛伊中尉,信号不清楚。你能重复一遍吗?”他朝梅休使了个眼色。梅休在控制面板上动了一下。克洛伊重复着,似乎被弄得一头雾水。迈尔斯打开面板,看着蜘蛛网一样错综复杂的线路。他的头开始大了。都这么接近……
  “我还是听不清,先生。”迈尔斯叫道,“这里,我调节一下。哦,见鬼。”他随意拉掉了六根细线。屏幕上一片闪烁的雪花。克洛伊说到一半的话被拦腰切断了。
  “出发,阿狄!”迈尔斯叫道。梅休其实用不着人催促。贝塔殖民地在他们身后。渐渐消失。
  头很晕。想吐。见鬼,现在又不是零重力。他一屁股坐到地板上,像刚从灾难中逃生出来一样虚弱无力。不,是更糟。他起先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外星传染病,但很快就明白到底是怎么了。
  梅休瞪着他看,开始的时候很紧张,但随后恍然大悟,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理解神情。“是让那家伙搀你一把的时候了。”他说道,按下了内部对讲机的开关,“伯沙瑞军士?请你到控制室来一下。你的,哦,大人需要你。”他朝迈尔斯坏笑,谁叫三天前迈尔斯还一本正经地对梅休说教来着。
  军士和埃蕾娜来了,埃蕾娜进门时正在说,“……到处都那么脏。医疗室的门一碰就倒了,还有——”看到蜷缩一团的迈尔斯,伯沙瑞立刻警觉地打断对话,怒冲冲地瞪着梅休。
  “他的兴奋剂药效减弱了。”梅休解释说,“很快就让你跨掉了,不是吗,孩子?”
  迈尔斯口齿不清地嘟囔着。伯沙瑞一边恼火地低声吼着“活该”,一边把他扶起来,粗暴地把他打=在肩上。
  “好啊,至少他不会再在墙壁之间弹来飞去,让我们都喘口气。”梅休高兴地说,“我还从没见过有谁像他这样能熬的。”
  “哦,就是你的那种刺激性液体吗?”埃蕾娜问,“我想知道为什么他没去睡觉。”
  “你自己看不出来吗?”梅休吃吃笑着。
  “不太能看出来。”
  迈尔斯歪着脑袋,看着埃蕾娜颠倒着的忧心忡忡的脸庞,虚弱地笑笑好让她放心。他的眼前满是闪亮的黑色和紫色的旋涡。
  梅休的笑声渐渐停止了。“上帝。”他呻吟了一下,“你是说,他这几天一直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