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梶尾真治短篇科幻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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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爱玛侬
说起1967年,正是“双子计划”结束的第二年,“阿波罗”号还没有登上月球。万国博览会慢慢成为人们谈论的话题,报纸上则充斥着关于越南战争进一步升级的新闻。那个时候,街头巷尾不停播放着那首《回家的醉鬼》,而1970年反对《日美安全保障条约》的学生运动也刚刚开始萌芽。
说到我,则是以观望的态度,每天沉浸在科幻的世界里。
要说我的生活里只有科幻的话,也不是那样。因为是学生,空闲的时间多得不得了,所以也迷恋过各种各样的女性。这些恋情中,大多数都是我单相思或一头人,自尊心被伤害的次数比一打还要多。但因为处在青春期这种思考方式、行动方式都还很稚嫩的时期,直情径行的我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失恋的过程。
那时候的我,心灵也曾受过严重的伤害,扳着指头一数(恐怕连脚趾头也得用上),已经是第N次失恋了。在这种象被拔光了羽毛的鸡一样悲惨的情形下,我迫不及待地踏上了旅程。
其实那次也和一般的失恋模式一样,郁闷两个星期就能恢复到一定的精神状态,但因为正好刚拿到打零工的工资,所以才会轻率地决定进行一次貌似别有风味的伤感旅行。
在陌生的土地上漫无目的地流浪,当差不多要开始担心钱财问题时,我坐上了返家的航船。和预想的一样,这时的我,已经把心灵的痛苦忘得一干二净了。
开往九州北部的渡轮异常巨大,恐怕在一万吨级以上。
但是,也许二月是乘客数相对较少的时期,二等舱里空荡荡的,显得很冷清。说是船舱,其实也就是个摇晃的大客厅。乘客们从房间角落里拿来毯子和枕头,零零散散地坐着——这种时候就会觉得人类的习性正是不可思议的,房间的四角逐渐形成了各自的势力圈。我也在可以看到甲板的窗下找了个地方,把白铁皮冲压成的烟灰缸拉到手边,一边吸着烟,一边开始读库尔特的《豪瑟的记忆》。
抬头看看窗户,本来可以透过它看到甲板,但此时窗户上却蒙着一层白雾。可见外面应该是非常冷吧。想起上船时下的小雪,冻僵的手又恢复了触感。
从现在算起要坐十七个小时啊。还要几分钟才出发呢?这段时间对我今后的人生来说算是长还是短呢?一瞬间我有点疑惑。正在这时,一个简便背包被随意地丢在了我的面前。
“这里没人坐吧?”
十六岁到二十五岁,说是这之间的任何一个年龄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站在那里的是个让人有这种感觉的少女。不知为什么,她看起来非常高,大概是我在毯子里象青虫一样仰视的缘故吧。看看周围就知道了嘛......我这么想着,只“恩”了一声了事。
少女把塞得满满的背包抱在怀里,利落地盘腿坐下,牛仔裤配网眼粗大的毛衣,头发一直垂到胸前。虽然还残留一点雀斑,但大大的眼睛和高高的鼻子这样一个有着异国风情的轮廓分明的面孔,让我觉得她真是意料之外的美人。
美少女啊!我心中掠过一丝喜悦。
她从背包里取出雪茄盒,吸起了不知名的不带过滤嘴的香烟。
我把白铁皮做成的烟灰缸推过去,禁不住开口说:“女孩子吸烟可不好。”
连我自己都觉得是多管闲事。
美少女看看我,露出一点惊讶的表情。她若无其事的吸了一会烟,像是改变了主意似的,用“那是偏见”的眼神望向我。“为什么?”
“为什么...说到原因...会令记忆力衰退什么的...首先,看起来会不太雅观啊。”
我的话恐怕没什么说服力。当时我能做到的,就只有一边对自己的武断言论砟舌,一边为改变话题而避开她的视线。
但美少女没有放过这个话头。
“是吗?这话对男人也同样适用啊。”
她用观赏珍禽异兽般的目光盯着我。我游移不定的视线几次停在她背包上锈着的缩写“E.N”上。悦子、荣子、绘美、江奈....其他还有哪些名字呢?
“这儿没人坐吧?”
一个抱着包的微胖中年女性的出现,让我得以逃脱当时尴尬的处境。
“恩.....没人”
我随便答应了两声,借此机会背过身去。由于失去了阅读科幻的兴趣,我只好试着进入睡眠。
但是,胖胖的中年妇女用圣母一般充满慈爱的声音向我招呼道:“吃苹果吗?”
哈哈,这就是所谓的“航船”这一封闭社会中的“偶遇共同体”的开始吗?虽然觉得有些怪异,但我既没有断然拒绝对方的主见,也没有那样的勇气,于是就“噢”了一声,接过对方出于礼貌递过来的一块苹果,吃完后说了句“谢谢”就又躺下了。要不这么做的话,恐怕这位中年妇女会借此机会把我的年龄、身份、性别、性格、家庭构成等等情况都打听清楚,然后恐怕还会就人生问题对我长篇大论一番。
我用毛毯蒙住头,又回到完全孤独的世界,以为谁也无法侵入这个神圣的地带。可能也因为乐天的个性,在被摇醒之前,我已经沉入了深深的睡眠。
“喂,喂!”在舒适的振动中,我被那不熟悉的声音摇晃着,“喂,快起来。”
大概已经起航了吧。整个船舱微微颠簸着,但远没有到需要担心的地步。睁开眼睛,刚才的美少女的脸近在眼前,是她在摇晃我。
“啊.........”
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迷迷糊糊的我只是呆呆地望着这个美少女。
这不是梦。少女又开口对我说:“我好象有点晕船,想去吹吹风。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把脑袋摇了两下,边说“那可不行”边站了起来,接着吃了一惊,因为美少女用两只手紧紧握着我的左手腕。要是甩开的话,一方面觉得有些可惜,另一方面好象也太不解风情了。可是她为什么会这么做呢?我完全无法理解,只好跟着她一起走出了二等舱。
“对不起,你吃了一惊吧?”
刚走出船舱,她就放开我的手腕,恶作剧的说道。
“恩。”我只好这么回答。
“你睡了以后,坐到我旁边的是个非常讨厌的家伙啊,还有口臭呢。那人不停地向我劝酒,所以我只好说我和我丈夫都很讨厌酒。”
“哦?你这么年轻就已经有丈夫了?”
大概我说的话实在是太傻了,美少女弯腰笑了起来。
“你可真是个正直的人。”
“也没有啦。”之后美少女又窃窃地笑了一会,“丈夫指的就是你啊。”
啊,原来如此。这么一想自己可真是够迟钝的。
“要是不这么说的话,那个看起来像讨厌的体力劳动者的酗酒中年男人是不会罢休的。”这么说着,她把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眯了起来。
我们就这么默默地走着,去往通向甲板的通道。这期间,自我意识强烈的我拼命想说出句象样的话来因此,从大镜子前通过时,我看见自己的脸愁苦到可怜的地步。好容易我才憋出这么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什么的只是记号而已。”
“可是这样很不好称呼啊...刚才背包上绣着E.N,那是名字的缩写吧?”
“无所谓啊。E.N的话,爱玛侬就很不错。恩,就叫这个吧。”
“爱玛侬?”
“就是把no name反过来写。”
“........”
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自己是不是被耍了?
通过甲板的门,上半截用玻璃制成的部分蒙上了一层白白的雾,根本看不到外面的景色。夕阳西下,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我试着把门推开了一点。波涛澎湃的声音混着诡异的风的呻吟向我们涌来,吹进来的冷风刮得我脸颊一阵阵刺痛。
“你还想到甲板上吹风吗?”
“不、不用了。”
这么说着,美少女用有些不可思议的表情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我还想你是要去哪儿呢,没想到真要到甲板上去。会冻死的呀!”
啊,为什么我就这么傻这么迟钝呢?
什么话都讲不出的我,处在只能再次感叹她真是个美人的思考状态下。在司汤达的《恋爱论》中出现的“结晶作用”,好象只单方面发生在了我对美少女的感觉上。但是这样下去太不自然了,必须赶快说点什么。这种强迫观念令我越发焦急了。
这时,救援之手从意外的方向伸了过来。
船内广播响了起来。“各位乘客请注意,船上食堂已经准备好了晚餐,请各位尽快前往就餐。另外,食堂的营业时间是到晚上九点。”
看了看手表,刚过六点。
“那.......年轻的夫妇一起去吃顿晚餐怎么样?”这是我能想出的最油滑,最风趣的话了。美少女好象完全没有拒绝的意思,很开心地说了句:“恩,好啊。”我这才算让自己有些低落的情绪变得高涨了一点。
恨不得挂出“有钱人专用”拍子的特等舱休息室旁边,是狭小得难以想象的船内食堂。里面已经有几桌客人在用餐了。也有卖便当和茶的,以方便乘客在舱内食用。这些东西的销量好象很不错。
我们坐在了靠窗的位子上。
像难民似的在二等舱不健康的气氛中吃便当,这实在让人提不起胃口。
看了看菜单,一共四行。
咖喱饭 250元
和式套餐 600元
炸虾套餐 600元
牛排套餐 1200元
“要点什么?”我迅速估量了一下自己钱包的水平,祈祷她千万不要点最后一行。
“这顿让我请吧。吃炸虾套餐怎么样?然后再喝点啤酒。”美少女说得很随意。
“可是,刚才你不是说讨厌被劝酒才逃出船舱的吗?”
“啊,我不喜欢日本久,不过啤酒的话没关系。”
一个女服务员走到我们桌子旁边,粗鲁地放下水杯,用有我大腿那么粗的手直指入口方向说道:“饭钱要先交,请到柜台那边购买餐券。”两腿分开稳稳站真的服务员小姐,身体的重心好象也放得很低。她似乎完全适应了这种职业环境,不管是上下颠簸还是左右摇晃都能一动不动。不论在怎样的惊涛骇浪中,这位女服务员恐怕都能站稳两脚,对趴在桌边、脸色铁青、快要吐出来的客人说“请到那边购买餐券”吧。
结果我只好站起身来去柜台买了餐券,没有让美少女请客。
女服务员端来了啤酒。我用不熟练的手法往美少女的杯子里倒满了啤酒。她也没说要帮我倒酒,所以我只好自己倒了半杯,就着泡沫一口气喝了下去。
“爱玛侬........可以这么称呼你吧?”对我这个确认性的提问,她点了点头。
“你准备去哪?”
对这个问题,美少女只是微微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你是学生吗?”
这次也是一样。少女用手在蒙着雾气的窗上画出一个圆圈,眼睛望向了远方。
女服务员端来了炸虾套餐。
“那个...炸虾来了。”
少女依然侧着脸望着远方,然后突然说道:“现在到哪了?”
“不知道。”有种被耍的感觉。对话完全进行不下去。少女各种可能的处境一瞬间闪过我的脑海。“离家出走”、“失恋旅行”、“自杀旅行”、“流浪癖”,不知哪个是她的真实情况。好象和所有情况都吻合,又好象都不是。
“现在应该是在纪伊半岛附近吧,就是那个台风经常经过的.....”
“啊.....‘简’台风那会好象也是经过了这附近的。”
“‘简’台风?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昭和二十五年。那时我住在关西,真是惨极了。”
是我三岁时的事。但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少女有那么大的年龄。
“记得真清楚啊,那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可见一定是印象十分深刻。台风果然很可怕吗?”我在美少女的杯中添满了啤酒。
“倒是并不可怕。那并不是最厉害的台风。最强的是长崎时遇到的台风。那次死了一万多人。”
“哦?你还在长崎住过啊?什么时候的事?”
“那时西博尔德还在,所以应该是文政.....”这么说着的少女,像是估测我的反应般眯起眼睛微笑着。不可能.....那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情啊。
很明显,我绝对是一副惊愕的表情。
“怎么样?做为科幻迷,这种故事感觉不错吧?”
啊,果然是在开玩笑。我松了口气。但她刚才的笑容真是可怕,有种魔女般的美丽。
"你怎么知道我是科幻迷呢?”
“很简单啊!刚才你一直在读科幻的平装书,你睡觉时我看了一下,其他几本书也都是科幻类的。”
“你也喜欢科幻吗?”
“也不是.....刚才你读的书是讲什么的?题目是《...的记忆》什么的对吧?”
我承认自己是狂热的科幻迷。而那时科幻领域并不为一般人所熟悉,这也是事实。但是,我可没有去进行这种解说的启蒙精神。偶尔和友人聊起科幻,谈话结束时总是想尽快从那种轻蔑的视线中逃脱。白日做梦,荒诞无稽....他们说的话好象商量好了似的非常一致。但是,现在是在海上。多得不能再多的东西就是时间而已。最重要的是,美得不现实的少女居然对科幻感兴趣。那就来聊聊科幻吧。既然少女无聊得要死,那我就来扮扮小丑吧。
“刚才的书叫《豪瑟的记忆》,讲的是把记忆移植给他人的故事。比如说,把我的记忆从身体里抽出来,复制进你的脑子里。在这个设想的基础上,又加入了纳粹的内容。不过,我也才刚开始看。”说完之后,我看向她的眼睛。
“好像很有趣。”
她似乎挺感兴趣。至少不是礼貌性的反应。得意忘形的我开始就至今读过的令我感动的科幻杰作,以及科幻各种主题的构思进行解说。她好象对时间旅行的主题很感兴趣,但这一兴趣并没有持续多久。
突然,美少女打断另外我的话。
“也就是说,不管多么匪夷所思的事都能够接受,你有着这样的的思考的灵活性,对吗?”
“只能说比一般人要容易接受。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分析的能力,但我认为自己还是有接受离奇时间的思想基础的。”从少女的提问中,我感到一丝挑战的意味,因此回答得有些退缩。
“但是,爱玛侬,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呢?”
很自然地,从我的口中说出了她的名字。美少女甩了一下自己的长发。
“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不管你信还是不信.....”然后她用力吸了一口气,接着,也不等我回答就开始讲了下去。
“我出生与昭和二十五年,所以今年十七岁。可是,这只是我的身体年龄而已。我的精神年龄...大概有三十亿年吧。”
“......”
“虽然看上去只有十七岁。”爱玛侬像是自言自语般,又轻轻重复了一遍。
“那么说的话,你是象传说中的吉尔枷美什一样,可以靠一次次的返老还童来保持不死吗?”吉尔枷美什是古代巴比伦叙事诗中的英雄。他从乌特.纳比西丁那里得到了不死的秘方。
“不是那样的。‘不死’这种说法会招来误解。”爱玛侬摇着头否定了我的话。
“那么就是长寿咯?你知道玛士撒拉的故事吗?《创世纪》中的玛士撒拉据说活了九百六十九岁。啊,对了,日本也有这样的传说。在若狭地区的传说中,吃下从不可思议的奇人那里等到的人鱼肉的少女,在完全没变老的情况下活了八百多岁。虽然可以活到一千岁,但据说她把剩下的二百年寿命献给了那个国家的领主。因为她活了八百岁却依然保持着少女的姿态,所以后人把她奉为八百姬明神、白比丘尼、八百比丘尼。我觉得这些传说好像可以作为参考。”我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开始觉得爱玛侬似乎就是白比丘尼。
美少女为难地皱起了眉。
“别急着下结论。那些是事实,我的确曾经是白比丘尼。但我既没吃过人鱼肉,也并不是不老的。好好听着——我有地球上开始有生命以来到现在为止的所有记忆。”
我无法立刻理解爱玛侬的话,当场呆在了那里。
“脑子有毛病...或者是不是精神有问题,我自己也曾经怀疑过。但查阅过去的文献后,我才确信那的确是我记忆的一部分。为什么会有像我这样的人存在呢?自己想想都觉得害怕。你知道地球出现生命开始,到现在一共是多少年吗?”
“这个嘛....大概几十亿年吧。”
“对,差不多有三十亿年。我在图书馆查阅了资料,作为最初生命形态的单细胞生物好象是从蛋白质和氨基酸的状态下演化出来的。我的记忆中最最久远的部分,应该是作为原生生物...或者应该是某种细菌吧。总之是在海洋中游荡的感觉。接下来是一个接一个的个体的记忆。似乎是和我有直接关系的一只...或者说一个人,这个人会完整地继承从很久很久以前我的祖先开始知道这个人上一代人的记忆,然后不断重复这样的过程。”
“你的父亲、母亲也是这样的吗?”
“母亲在我还小的时候就过世了,父亲离开了家,也不知去了哪里。那是我出生后不久的事。父亲是个毫无责任感、也不顾家庭的人...这一点我非常清楚,因为我有母亲到生下我为止所有的记忆。”
不知为什么,我打了个冷战。如果是那样的话,爱玛侬连和自己亲生父亲相爱的体验,都可以从母亲的记忆中抽出,作为自己的体验留在记忆中。我把剩下的啤酒一口气喝了下去。
“在我还是鱼的时候,一同出生的伙伴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其他生物夺去了生命。但只有我的祖先,总是能奇迹般地在生存竞争中幸存下来。两栖类时期、爬虫类时期也是如此。也就是说,我的祖先总是处在种系发生的最前端。进化到灵长类以后,从后足直立、使用工具开始到现在真是一瞬间的事。进化如同雪崩爆发一般。伴随着人类社会组织化的进程,文明开始了爆炸式的发展。但是,说起人类的行动方式,却和进化到人类之前没什么本质的改变。因为有了语言,所以比以前更会给战斗本能找借口了,也就是这么点区别。”
我是在做梦吗?这种想法开始盘踞在我的脑海,挥之不去。是不是我和爱玛侬都喝了太多啤酒呢?
“我想,这可能是一种遗传病。”美少女自嘲地说。
“不是那样的。如果这是真的,那它根本不是什么疾病,而是了不起的超能力啊。”
“超能力...不是那种东西。正因为我是病人,所以才会对自己的疾病有超乎一般的详细了解。如果说是DNA排列异常的话似乎很简单,但人应该是不需要过多的记忆的。因为比起想要记住的事,想要忘记的讨厌的、污秽的体验应该更是多得不得了。对这些想忘却的事,经过几亿年也无法忘记,你能明白着是怎样的心情吗?这样也算是超能力吗?”
“可能笼统地说成是疾病好象也有点.........”
“关于大脑的功能,恐怕没有人能够很肯定地说清楚它与大脑构造的关系。比如,就像遗传基因导致某种精神疾病的遗传一样,个体的记忆不断累积在DNA上复制给子孙,这恐怕只能是由某种显性异常基因导致的。”
“那么,有这种能力的人,除了你之外还有很多吗?”
“没有。我查了一下家谱,有这种能力的人一代只会有一个。所以我不知道除我以外有这种能力的人。”
“还有别的什么人知道你的能力吗?”
“应该不知道。之所以会产生八百比丘尼的传闻,是因为我不管在哪一代,都能对以前发生的事说出同样的内容。古代人的平均寿命非常短,如果是长老也就罢了,象我这样的小女孩,竟能对四五百年前发生的事进行细致入微的讲述,别人会那么想也不奇怪。”
“原来如此。因为觉得不可思议才在背地里说是吃了人鱼肉啊。”
“有了这件事的教训,那之后我就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说了的话也就会落得被当怪物的下场。”
“但你轻易就告诉了我。”
听我这么说,爱玛侬用有些生气的表情瞪了我一眼。我有些窘迫,只好站起来说;“我再去拿一瓶啤酒过来。”
回到座位上,爱玛侬用手支着脸望着窗外。
“之所以会对你说,是因为你很像我的丈夫,像我江户时代的丈夫。年岁、长相、整体感觉都一模一样。他是很内向的人...但却非常温柔。所以在船舱里我才会脱口说出你是我的丈夫。”
“是这样啊...有那么像吗?”
“对,一模一样。但是...”爱玛侬有些遗憾地接着说道,“他得了霍乱死掉了。我看到你就想起了他。”
我有些兴趣索然。
“这叫转世轮回把?如果你是他转世重生的话...我也这么想过。还有一点,因为知道你是科幻迷...所以想听听你的想法。不管缺少了哪个条件,我想我都不会对你说的。”
我们的确是啤酒喝多了。一定是酒精让我们变得话多起来。
“我的想法?”
“就是说,为什么会有象我这样的人存在。说实话,我已经受不了记忆的重压了。你不觉得三十亿年的记忆对于一个人来说太过沉重了吗?”
“.........”
“我累了啊。”
爱玛侬这么说着,像是什么都无所谓了似的。我累了,不如死掉算了——要是继续说下去的话,总觉得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我就说说我的想法吧。”我努力思量着下一个词,“我认为所有生命都一定有其存在的价值。在这之中,有特殊能力的你一定肩负着比其他人类更重要的使命。”
“.....”爱玛侬用求救的眼神凝视着我。
“你是地球上生物进化的活证人。你想过这种可能性吗?”
“没有。可以,要向谁作证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是,这个世界上的生命诞生的同时,你的意识便苏醒了。在你的DNA中,存储着不同时代的不同个体的记忆,你继承了这些,而且要把他们永远地传递下去,这就是你的使命。”
“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个.....具体原因谁也说不清楚啊。虽说是使命,可也不知道是对什么的使命。另外,还有一种可能性。也可以认为你的存在是某种定时装置。生物在地球上不断进化,进化到某个极限水平时,也许你的DNA内的非活性遗传基因会对此有所反应。”
“会是什么反应呢....”
“以我的想象,到达进化的极限也许意味着肉体的解脱。那样的话,也许你是人类进化到灵体形态的催化剂。”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也就是说,也许当人类到达最终进化阶段时,爱玛侬的意识就会对人类的进化情况进行判断,成为把人类潜在的遗传基因活性化的诱因。”
“........”
“然后,人类就会进化到灵体状态。”
“为什么非要变成灵体状态不可呢?”
“不不,这只是我的想象。不过,如果进化的极限是非活性遗传基因的活性化,那么在那之后就不再需要肉体了。总之,在‘进化的极限’到来事,因为没有办法进一步进化了,所以要么变成灵体状态,要么就只有退化了。”已经醉得很厉害的我,东拉西扯不停地讲着。
“那么,所谓灵体状态,是说人类会死吗?”
“不,是说人类意识的集合会变成接近于‘神’的存在。”
“什么时候会发生呢?”
“....那就不知道了。但是你自己刚才不也说了吗?人类的行动方式基本没怎么进化。如果是这样,那作为生命监视者的你,出场还为时过早。”
美少女又沉默了。她默默地在我杯子里倒上了啤酒。我的话到底有没有引起爱玛侬的兴趣呢...不知道。
“你的空想还真是出人意料。”爱玛侬突然用快活的口气说,“我的话也很有趣吧?你不认为这是很有独创性的想法吗?科幻里还没有这种故事吧。”
我目瞪口呆,“不,我还没读过类似的故事...这么说刚才的话全是虚构的?”
爱玛侬笑了起来。“当然了,刚开始我不就说了,不管你信还是不信。”
啊,结果,我只是这个疯女孩用来消遣的对象而已。虽说是谎话,但我刚才完全败在这个美少女之下了。这样的玩笑,倒也非常有趣。
在那之后,古怪的美少女突然能说会道起来,向我讲述了很多事情。从流行音乐到摩登爵士乐,从电影论到文学论,从旅行的实行方法到职业棒球,话题不断变换着。对每个话题爱玛侬都惊人地精通,不会让我觉得腻烦。那段时间实在是太快乐了,我甚至觉得整个世界都停止下来。
我们桌上满是空啤酒瓶,当关于少女漫画的话题渐入佳境时,那个低重心的服务员来到了我俩旁边。
“已经九点了,食堂要关门了。”她恶狠狠地说着,指了指出口。
我和爱玛侬站了起来。
我们互相牵着手,摇摇晃晃地回到了二等舱。我和爱玛侬躺了下来,完全不把船舱里中年妇女和酗酒中年男人的目光放在心上。两个人盖上一张毛毯,酒劲一下子就上来了,自己都能感到意识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醒来时旁边已经没有人了。我环顾四周,想找到爱玛侬,却只看到中年妇女和酗酒的中年男人,哪儿都没有美少女的影子。是去厕所了吗?可是那个背包也不在。那个绣着“E.N”缩写的背包。
也不想去问那中年妇女和酗酒的中年男人.....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看了看表,再有不到一小时就要入港了。
我站起来,想去找找爱玛侬。就在这时,我发现在《豪瑟的记忆》里夹着一张纸。
上面是这么写的:
“Good morning!
Goodbye!
EMANON”
我跑过通往甲板的走廊,看到甲板上没有人影,就又向船内食堂跑去。在那里我也没能找到美少女的身影。我还去窥探了特等舱,虽然有可能被赶出来,但还是在船舱里不断地寻找着。
我突然想到,爱玛侬会不会是乘车上船的呢?考虑到这种可能性,我又跑到停放车辆的船舱寻找了一番,依然是一无所获。
船很快就入港了,但我还是不死心地站在细雪飘零的码头上。虽然已确认所有乘客都下了船,但我还是一直、一直等待着。
最后,我还是没有再见到爱玛侬。
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留下那张纸条,又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许十三年的时间可以轻易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吧。在与那个美少女不可思议的偶遇之后,已经有这么多的岁月悄悄消逝了。
我自己觉得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是,在这十三年中,人类登上了月球,发生了石油危机,美国总统下台,试管婴儿也出生了。
说到我身边的环境,在那之后,我从大学毕业;进入一个中等规模的商业公司;曾两次失恋,后来经由相亲开始了平凡的婚姻生活;和绝对不读科幻的妻子生下了两个男孩;父亲去世;我升职做了股长。
这就是十三年间的详细情况。
不过,尽管如此,我想我本质上还什么都没有变。
虽然在世俗之中劳顿奔波,但我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直在读科幻,也还和以前一样是个直情径行的冒失鬼。
这样不是很好吗?我是这么想的。
今后我也还是会保持自己的个性,度过和其他人大体相同的平凡人生吧?那样不也挺好吗?
虽说如此,但在日常琐事中,我偶尔还是会想起爱玛侬,那个有着无法言说的魅力的少女。
如果当时在船上找到爱玛侬,我现在的人生会变得不同吗?
每当这时,我就会陷入感伤的情绪,看着藏在月票夹里的纸条。
“Good morning!
goodbye!
EMANON”
我以为和美少女再会的可能性恐怕只有百万分之一。但是,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十三年后的今天,我见到了爱玛侬。
我在出差地完成了工作,站在车站的月台上,看到了她的身影。已经是黄昏了,夜色悄悄降临。我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无所事事地看着飘扬的细雪。
我不经意地瞟了一下旁边,她就站在那里。绝对不会认错。虽然经过十三年的岁月,体态已经变得成熟,但那就是爱玛侬。为了确认是不是自己搞错了,我偷偷瞥了她好几眼。大概三十岁前后,头发剪得短短的,有种被生活折磨的憔悴感,但她确实是那个美少女。
要不要搭话呢?还是不要吧...她不可能记得我,我们只是在十三年前聊了几个小时而已。
她好象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下定决心过去搭话,手里紧紧握着放有那时她留下的纸条的月票夹........
“那个,打扰一下。我们以前见过面吧?”
她张大眼睛注视着我。我从正面看着她的脸,再次确认她就是那时的少女。只是,比起那时来,现在的她给人一种无精打采的印象。这就是十三年岁月的力量吧?
“你那时...说自己叫爱玛侬。就是在船上啊。”
但女人只是给出了令人沮丧的回答:“对不起,您是不是认错人了?”女人以便这样回答着,一边有些困惑地微笑着,非常谦恭的口气,也不像是装出来的。是啊,这是理所当然的答案。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我行了一礼。
“妈妈,久等了。”这时,一个八岁左右的女孩跑了过来,大概是女人的孩子。女孩右手里握着巧克力,大概是去小卖店了吧,:“这是妈妈的朋友吗?”女孩望着我的脸微微行了一礼。
“不是,好象是认错人了。”女人这么说,我朝女孩笑了笑,又说了次“对不起”,离开女人向长椅走去。
走了四五步,女孩叫住了我:“叔叔。”
回头一看,女孩站在那里,举着我的月票夹。刚才搭话时,可能是太紧张而不小心弄丢了吧。
“谢谢。”我接过票夹。女孩问道:“刚才叔叔把妈妈认成谁了?”
“是叔叔以前见过的人。”我苦笑着说。
“是多久之前的事呢?”
“十.......三年吧。”
“是在船上吗?”
“是听妈妈说的吗?”
“不是。因为...你看起来也很眼熟,所以我就想,难道我们以前见过面...我是爱玛侬啊。”
“..........”
因为实在是出乎意料,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我记忆中的爱玛侬是十七岁。这个八岁的女孩怎么可能...
“你还记得我呢。谢谢。你在船上遇到的是妈妈,但那之后妈妈结婚了。生下我之后,她失去了之前所有的记忆,而我代替她继承了‘记忆的种子’”。
没错,这个女孩才是爱玛侬。
“.....那之后我到处找你啊。在船里找了个遍。所以,直到现在,你看,我还把你的那张纸条作为纪念放在这个月票夹里。但是,那时你对我说的全部都是真的啊?”
爱玛侬稚气的脸上泛出了微笑。那双眼里的光辉正和那船上的美少女的一样。
“我喜欢你。恐怕,永远都不会忘记。”
“那为什么要离开呢?”
“因为不管是在一起待几小时还是几十年,对我来说,喜欢你的心情都是一样的啊。”
“怎么会...我不明白。”
“你不用明白...还有,那时的讨论,我得出了自己的结论,所以决定不把这件事弄得很严肃。我记得从生命出现开始所有的事,这一定是为了‘回忆’。每个人都需要‘回忆’吧?对整个人类来说也是一样...我觉得自己就是把历史本身具象化的存在。所谓历史,就是人类以及所有生命的‘回忆’啊。”
八岁的爱玛侬向我挥着手跑开了。她的母亲朝我行了一礼,我也还了一礼。
“爸爸的车马上就要到了。”我听见爱玛侬的母亲对她这么说。
我要坐的就是那趟车。
那位母亲恐怕怎么也想象不到我和爱玛侬的谈话内容吧。
如果不是十分机缘巧合,我大概不会再见到爱玛侬了吧。
不过,算了。
————绝不会忘记你的。
只要还有人类和生命存在,我就会一直活在爱玛侬的记忆之中。
想到如此平凡的我,居然能作为人类和地球生命的历史中的一段小插曲被记住,我的心情突然变得开朗起来。
细雪还在飘着。
“十三年啊。”
这么轻声说着,我突然明白了爱玛侬的意思。“不管是在一起待几小时还是几十年,都是一样的啊。”
不论怎样,都只是一刹那而已。
另一个查理?戈登
梶尾真治
读着报纸上的广告,广崎秀克一时有些犹豫。说是报纸上的广告,但其实并没有登在报纸上,而只是店家夹在报里的传单而已。混在现房、期房、超市热门商品介绍等的宣传页里,一张版式不怎么招人喜欢的纸片引起了他的注意。
想以死过一次的心情把人生重新活过的你,正是我们所寻找的。
诚征愿意帮助我们进行研究的人士,待遇从优。仅限独身人士。
详情面谈。
电话:XXX-XXXX
五堂胜
上面只印着这些,连一个插图都没有。这样的传单,不知派发总数会有多少。
秀克拿着那页广告,慢慢站了起来。走出什么都没有——甚至连电视机和衣柜都没有——的房间,走进了公寓前的电话亭里。在口袋里翻弄了一会儿,伸开的手掌里有四枚十日元的硬币。
拿起听筒,秀克又对着传单看了看。但他拨的却是另一个号码。发信音响了几次。
“这里是田中。”一个女声特然响起。
“我是秀、秀克。是郁江吗?”
“……”
“好久不见,佑一还好吗?”
“……”女人有些犹豫.
“我曾今保证过,不会打电话,不会联络你们。不过……我想知道佑一现在过得怎么样,所以才打了这个电话。让我听听他的声音就好,可以吗?“
秀克的声音有些颤抖,握着听筒的手满是汗水。
“……你保证过的。你不是已经自愿放弃做父亲的资格了吗?你也没必要来找我,现在我们刚刚开始新的人生,请不要再来干涉我们了。”
女人的声音非常坚定。
“……请让佑一接电话。”
“佑一现在很好。他也会亲口对你说不想再见面的。再见……请不要再打来了,我们说好了的。”
秀克还在迟疑下句话该怎么说,对方已经挂了电话。
然后,秀克又拨了一个电话号码。那是在刚子啊的传单上看到的号码。
“嘟嘟……”没有工作。“嘟嘟……”房租也付不起。“嘟嘟……”连亲人都抛弃自己了。“嘟嘟……”太不争气了。“嘟嘟……嘟嘟……”
秀克被安排在一个白色房间里等候。吸了三根烟,他失落地坐在那里。什么装饰都没有,只放着一个接待客人的红色沙发,是个冷冷清清的房间。
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走了进来。年过四十,戴着黑边眼镜,四方的脸上一双细细的眼镜。
“我是五堂。”那人鞠了个躬。
“我叫广崎。电话里没能请您详细解释……”
正是如此。在电话里,秀克只是单方面地被男人提了很多问题:年龄、家庭构成、经历、应征理由。然后,男人说了地址,用强硬的口气指示他前来拜访。那语气几乎可以说是命令了。通话期间,秀克好几次都想把话筒扔下,但却做不到。除此之外,秀克已经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了。不可靠的红色电话线另一边的不明身份的声音——把所有的一切都赌在这上面,秀克自己都觉得自己很没出席。
“我要再问一次,对这张征募传单上所强调的内容,您已经完全明白了吗?”
叫五堂的男人这么说道。同样的问题他在电话里已经问过一遍了。
“是的。”无助的秀克只是这样回答。
“如果您不事先弄明白,我们会很困扰的。那上面用了‘以死过一次的心情’的说法,还加上了‘仅限独身人士’这一注意事项,对吧?其实我想说的是,这项工作是无法对生命安全做出保证的。就是这样。这样的事,是没法写在传单上的。您如果不理解这一点的话会很麻烦。”
郑重其事地,叫五堂的男人像是对自己讲的话表示同意一般点了点头。秀克也只好跟着他点头。
“我现在正在进行新药的开发。说出来也许你不会相信,这是可以治百病的药,是从海水中提取出来的神奇药品。我暂且把它称为大和石。它有能使细胞组织自身活化的功效……这个是至今为止进行的动物实验数据表。”
五堂的话只是作为单纯的声音,从秀克的一只耳朵进去,又从另一只耳朵流出来。秀克现在思考的完全是另外的事情。
在第五次换工作时去的那家公司,他突然要对一笔用途不明的款项负责,为了对此进行偿还,他还借了五百万的高利贷。自己的负债额应该已经超过九百万日元了。
妻子郁江早就放弃秀克了。虽然秀克因为老好人的个性经常被郁江骂,但他有信心能一直忍受下去。因为他还有个独生子——佑一。
但是,在郁江离开家的前一天,五岁的佑一对父亲说了这样的话:“妈妈说以后不能再和爸爸讲话了。她说和爸爸说话会变成傻子的,会变成很差劲的人。所以,我不会再和爸爸讲话了。”
郁江默默地离开了家。秀克在旁边看着,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因为他知道,什么样的花言巧语都不肯能说服妻子了。佑一有些依依不舍似的,好几次偷看着父亲的表情。
“当然,给你服用的药里会不定期地混入一些假药,这是为了客观地测定药品的效果……你在干什么呢?”
一直进行着讲解的五堂满脸惊讶地指着秀克。这是秀克才回过神来,他无意识中拿起了放在桌上的五堂的大和石试验数据表,开始把纸的边缘以五毫米左右的宽度一点点撕下来。
“啊……”
这是秀克的习惯。他在想事情的时候,手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动起来……
“这是非常重要的文件。”五堂有些慌张地把数据表拉到自己手边,用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盯着秀克。
“对不起,把重要的文件给弄坏了。”秀克的脑袋耷拉下来。那看上去实在不像一个年过三十的男人该有的动作。
“怎么说呢,你似乎总是心不在焉,总是一脸的空虚。嗯,算了。不过……”
话说到一半,五堂看了一眼秀克的手,缩着身子、慌张不安的秀克的手中,刚才撕下的数据表被捻成了细条,变成了小狗的形状。
“啊,这个是……”秀克张皇失措地解释着,“说不上是好习惯……我只要一紧张或者想什么事情的时候,就总是会这么做。在以前工作的公司里也是,有时我会在听上司的斥责时无意识地做出这样的东西来。有时是小狗,有时是马……老婆——以及那个离我而去的老婆以前也总是说我:‘你到底有没有在好好听我说话啊?’我的这个毛病,的确会让人觉得好像没有在认真听呢。不过……其实我真的在很努力地听着啊。”
“我明白了。没关系,谁都会有些小习惯的。”五堂叹了口气, “……那么,你明白我刚才说的话了吗?没有异议吧?”
“啊。嗯。”
“这也算是一种活体实验了。你愿意参加,对吗?”
“嗯。”
对秀克这含糊不清的回答,五堂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时秀克的态度却突然改变了。
“我没有异议!我愿意参加实验!请让我参加!像我这样的人,只要有能帮上忙……危险什么的,我完全不在乎。”
秀克站了起来,那架势好像马上就要上去抓住五堂穿着的白衣。秀克一定是觉得,连五堂都要放弃他了。
“不然的话……已经没有什么……我可以做的事了。我是废物中的废物,会消失得连渣滓都不剩。求求你了,让我参加实验吧。让我立下字据也没问题。我会写清楚,自己是自愿充当这个活体实验的实验品的。这样的话,即使以后发生什么不测,也不会给五堂先生添麻烦。”
五堂也被秀克的气势镇住了。
五堂带秀克参观了研究所。这里说不上大,在秀克最先去过的那个白色客厅后面,是一个到处都摆满了玻璃管、空间已被充分利用的实验室。玻璃管绕了好几个圈,有些地方是球形的。看来这些管子是在通过好几台机器蒸馏某种物质。
“这里就是提炼大和石的地方。”五堂解释说。
穿过这间屋子,一种独特的臭气刺激着秀克的鼻腔。那是动物的味道。
“哎呀,有客人来了啊?”
一个优雅的、身材细长的女人站在笼子前面。
“对。这位是帮助我们进行大和石实验的广崎秀克先生……这是我的妻子雪奈。”
五堂的妻子雪奈深深地鞠了一躬。“请多关照。”然后又对五堂说,“到喂食的时间了。但是阿尔吉侬好像没什么食欲啊。”
在雪奈的四周,无数的小动物被关在笼子里。小白鼠、豚鼠、小狗。
“啊,阿尔吉侬是小白鼠的名字。是以前我很喜欢的一篇科幻小说里的一种实验鼠的名字。那篇小说叫《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1。我就是用那个名字给它取名的。但是,虽然小说里的阿尔吉侬死掉了,但在这个大和石实验里,还没有动物因为服用大和石而死呢。这就是和科幻不同的地方吧。”
对入迷地看着小动物们的秀克,雪奈这样解释道。
【○1《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Flowers for Algernon)是经典智力题材科幻小说,发表于1966年,作者是美国的丹尼尔?凯斯(Daniel Keyes)。阿尔吉侬是科学家用来做智力增强术实验的白鼠。通过手术,它的智力提高了几倍。后来,科学家又找到天生弱智的查理?戈登做人体实验。通过手术,戈登的智力大大提高,后来甚至超过了对他进行实验的科学家。但经过研究他发现,这种手术有极大的缺点,并且不可弥补——接受受术者的智力将来仍然要恢复原状,从天才坠落为白痴。戈登慢慢变得笨拙起来。最后,在被愚昧的黑暗吞噬前,戈登将一束花献给已经死去的阿尔吉侬。】
“我准备让广崎先生帮忙,取得连续服用大和石的数据。让他住哪个房间比较好呢?”
“因为房间不是很多,不知道能不能令广崎先生满意。”雪奈的表情有一丝担心,“嗯——这间屋子的旁边那间怎么样?虽然很狭小,只有三张榻榻米的面积,但是可以有自己的私人空间。不过……您不介意动物的臭味吧?”
“没关系,我不介意的。”秀克使劲摇了摇头。他本来就觉得,睡觉的地方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躺下来能吧双手双脚伸开就足够了。
雪奈和五堂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接下来又带秀克参观了二楼。
二楼似乎是五堂夫妇生活起居的地方。也就是说,他们把自己的生活空间展示给了秀克。由此,秀克切实地感觉到,自己作为研究的协助者,也作为五堂夫妇的家庭一员被接纳了进来。
吃晚饭的时候,五堂直截了当地对秀克把话讲明了。这顿饭绝对说不上奢华,只有烧鱼和味噌汤之类简单的东西。当然不可能有酒。五堂夫妇和秀克,三人聚在一起,吃着同样的东西。五堂突然开口说道:“其实我们想和广崎说一下报酬的问题……我也知道吃饭时不应该谈这样的事,但是……”
他的口气里充满了歉疚。雪奈也停下了筷子。
“还没有和秀克先生商量吗?那么重要的事。”
“嗯。”
五堂把手放在了桌上。
“其实我们过得已经非常拮据了,也没有什么其他获得收入的方法。虽然还不确定……但是估计可能无法满足广崎先生的要求。总而言之,我们想听听广崎先生所希望的金额,可以吗?”
这个……秀克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报酬什么的,多少都无所谓。只要有个可以安身的地方,我就很满足了。”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秀克对五堂夫妇讲述了自己的过去——说了自己懦弱的性格,也说了自己的家庭是怎么样分崩离析的。错都在自己身上,他对五堂夫妇说。
饭桌上的气氛变得沉重起来。
“那么报酬的问题,我们就不客气地接受广崎先生的好意了……请多关照。”
和五堂一起,雪奈也鞠了一躬。
“不不,请把头抬起来,对了,请问大和石的用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从今晚开始。如果是要测定一般性使用带来的细胞活化效果,只需要每隔几天服用一次就可以了。但我现在想知道的是生物钟逆转——也就是大和石带来的细胞年轻化现象。我要用我发现的大和石的力量让广崎先生返老还童。”五堂这么说着,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光芒。
“刚才见到的那只叫阿尔吉侬的小白鼠其实年龄已经非常大了,通过大量服用大和石,它才变得像现在这样年轻。”
秀克听了雪奈的话,开始试着回忆那只叫阿尔吉侬的小白鼠。的确,阿尔吉侬看上去很年轻。不,与其说年轻,不如说它还只是一只身长五六厘米的幼鼠。那一定是叫做大和石的神奇物质所带来的效果,但是连骨骼也会缩小吗?如果只能细胞年轻化的话还可以理解。秀克无法完全消化那样的事实。
吃完饭之后,秀克接受了第一次大和石大量投药。进行静脉注射时,身体里有一种火烧的感觉。接下来却又开始打冷颤。不知这是不是注射了大和石之后心理兴奋的结果。
“下一次是三小时之后。”雪奈这样告诉秀克。
秀克回到分给自己的房间,躺了一会儿。
他盯着自己的手,只见细瘦苍白的手指染上了一些红色。这也许就是大和石的效果。全身都很冷,也许是感冒了,秀克想。
“反正是连自杀都做不到的懦夫,这也许是对自己进行的最大程度的审判了。”
他自言自语道。这次绝对不会是假药。虽然也说了使用假药的可能性,但五堂不是更想快点得出结论吗?现在出现在自己肉体上的症状难道不是大和石带来的吗?
突然,秀克脑海里浮现出佑一的笑脸。不知为什么,佑一似乎想要和他说话。
这时,寒冷的感觉突然退去。下了床,秀克发现自己的身体里充满了力量。看了看皮肤,上面沾着一层白色的东西,用手指一搓,那白色的东西极容易就脱落了。那是秀克原来的皮肤。在那下面,新生的皮肤看上去十分娇嫩。
他在房间角落的洗漱台洗了洗脸。用肥皂耐心地洗了好几遍之后,秀克照了照镜子。
的确是变年轻了。下垂的脸颊以及眼镜下面的小皱纹全部都消失了。
不知为什么,有中气势昂扬的感觉。秀克突然兴起,试着把双臂向下伸,居然不用弯膝盖,双手就毫不费力地触到了地板。接下来,他舒展身体,连续做了十个俯卧撑。
呼吸一点都没有紊乱。
看来肉体年龄的确变年轻了。想和别人见面,想说说话。他无意识地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昏暗的房间里都是实验用的小动物。秀克一边挨个跟它们搭话,一边朝笼子里看。“喂,你怎么了?”“我也参加了大和石实验呢。”“这么早就休息了啊!”他的脚步欢快的跳跃着。
动物们都是几只一群,缩在笼子的角落里休息着。
秀克在一个笼子前停住脚步。只有这个笼子里的情况是不一样的。
这是雪奈说过的那只叫阿尔吉侬的小白鼠的笼子。
长约五厘米的小白鼠在笼子里快速地跑着。阿尔吉侬一刻都没有休息过。秀克盯着它看了很久。
“我和你一样,也是大和石大量投药的实验品。你还不知道吧?”秀克自言自语似的对阿尔吉侬说。
“我们是一样的。阿尔吉侬也要加油啊。”
小白鼠一瞬间停了下来,望着秀克“吱”地叫了一声,看上去就像是在对秀克发出号召一样。秀克不由得苦笑起来。
“怎么了?”另一边的门打开了,身穿白衣的雪奈站在那里。
“没什么……就是和阿尔吉侬说说话。”
“这样啊……”雪奈说着,用手电筒照了照阿尔吉侬的笼子,“我在定期记录阿尔吉侬的情况……真奇怪,和刚才一样呢,它一点食物都没有吃。”雪奈有些迷惑不解。
“一直是你们两个人在进行研究吗?”秀克问道。他觉得好像必须说点什么才好。
“我只是协助丈夫研究,帮忙收集正理阿胜需要的数据罢了。他一个人能做的工作毕竟有限。现在他也在进行其他实验,是关于大和石的新型使用方法的。”雪奈有些寂寞地回答。
“你们已经结婚很久了吗?”
“对,算得很久了。”
“没有要孩子吗?”
“我们有孩子,两个。但他们没有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对我丈夫来说,大和石的研究是第一位的,所以两个孩子暂时安置在我家乡亲戚那里。”说着,雪奈低下了头。
“不想念他们吗?”话一出口秀克就后悔了。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深入探究。
“你觉得会有不想念自己孩子的父母吗?”雪奈态度坚决地说。
“我也是一样。不过像我这样的人,即使想见面也没有那个资格。”
听了秀克的话,雪奈有些不好意思。
“对不起,我没有想要伤害广崎先生的意思。明明刚刚才听你诉说了家里的情况……”
“不,没关系的。已经没有什么能伤害到我了。”说着,他把一个小东西递给了雪奈。那是用小白鼠笼子里的稻草搓成的娃娃。
“这个给你,是阿尔吉侬。”
“啊,真可爱。”雪奈这么说着,从秀克手里结果了稻草做成的小老鼠。这是秀克无意中做出来的。
“广崎先生的手可真巧。”
秀克挠了挠头。
“没什么,这个只是习惯而已。对了,有阿尔吉侬的那篇科幻小说讲的是什么样的故事呢?”
“嗯……《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的作者是丹尼尔?凯斯,讲的是接受了智力增强手术的小白鼠阿尔吉侬和天生弱智的男人查理?戈登之间的故事。”
“那么在这个大和石实验里,我就相当于白痴查理?戈登了。那手术后的查理怎么样了呢?”
“……手术在短时间内是成功了,查理的智力有了飞跃性的增长。但是……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呢?因为已经是很早以前读的了,后面的故事已经不太记得了。对不起。”
阿尔吉侬又“吱”地叫了一声。和刚才一样,它还是不停地跑着圈,一点都没有疲惫的样子。
在第五次和第六次投药之间,秀克的肉体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个子明显变小;总想要去厕所;手腕处的骨骼变得像明胶一样柔软。他的肉体年龄正在急速逆转。
每一次投药之后,在镜子前面的秀克都能够真切地看到这种变化。秀克的肉体已经变成完全没有多余脂肪的十几岁少年了。
“现在差不多是高中生的肉体,马上就能达到预期年龄了。估计再进行两次投药就差不多了。”五堂满怀自信地说。
“预期年龄看上去大概是几岁呢?我觉得现在这样已经够得上返老还童了。”
“不。”五堂摇了摇头,“以现在的外观年龄,一旦停止大和石投药,肉体马上就会老化,变回之前的年龄。根据预测,最坏的情况有可能比之前的年龄还要捞上二十岁。那就意味着实验失败了。我必须尽量排除这种令人不安的可能性。再进行两次投药的话,外观年龄大概就是七八岁吧。”
“七八岁?我吗?”秀克发出了近似悲鸣的声音。
“对,到那个程度就没有关系了,年龄不会再自动恢复。”五堂充满自信地说。秀克几乎是愣在了那里。
“那样的话,广崎先生就可以说是获得了新生。我在报纸的广告上也写了的,原话是……‘把人生重新过活’。”
正在秀克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雪奈跑了进来,在五堂的耳边说着什么。
五堂露出十分惊愕的表情,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对秀克留下句“稍等一下”,就向楼下的研究室跑去。
十分钟之后,五堂和雪奈一起,回到了秀克的面前。两人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
“那个……广崎先生,事态突然发生了变化,现在留给你的路有两条。请保持镇定听我说,好吗?”
秀克完全是一片困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您的饭量一直没什么变化吗?会不会觉得口渴?”雪奈有些担心地问。
这么说的话……秀克想到,最近几次吃饭的时候都没有觉得肚子饿,量也在不断减少……他之前单纯地以为这只不过是由于大量摄取大和石,肉体所需的食量相应减少了而已。
“食量在减少,也不会口渴。可是……”
“那只叫阿尔吉侬的小白鼠死了。”雪奈说。
秀克的感觉就像是被人从脑后打了一棒似的。阿尔吉侬就是那只和自己一样,接受了大和石的大量投药、并且返老还童的实验动物。
“为什么会死掉呢?”
“死因是营养失调。可以说是一种拒食症。”
五堂结果雪奈的话,说:“虽然我不想把这当作是大和石的副作用,但事实就是事实。阿尔吉侬的消化系统由于细胞的急剧变化,变得不能够吸收营养了。也试过通过注射给它补充营养,但结果也是一样。这是我的疏忽没我太急于得出结论了。阿尔吉侬的试验后,应该再多观察一段时间的。”他的口气非常沉重。
“那么,我也会……”秀克的声音有些尖厉。
“按照常理推断,应该是会产生相同的症状。所以我说的两条路,一是立刻停止大和石的大量投药,这样的话,肉体年龄会恢复,也有可能比以前进一步老化,但是不会产生拒食的症状。另一条路就是继续投药,把命运交给老天来决定。可以假定在小白鼠上产生的副作用不一定会在人类的身体上出现,但这样的想法是非常天真乐观的。就是这样两条路。”
然后五堂不再说话了,他把选择权交给了秀克。这时秀克突然想到,雪奈之所以在讲阿尔吉侬的科幻小说时没有把结局告诉自己,也许就是本能地产生了这样的预感。但即使那样,他也没有责备他们二人的意思。
“我想请广崎先生来进行选择。您怎么责骂都没关系,这完全是我的失误。”
一时之间,各种各样的影像从秀克的眼前闪过。他没有办法去责骂五堂,他不是把实验的危险性反复向自己强调过了吗?
“能让我考虑一会儿吗?不,在这里就可以。我三四分钟就可以想好,可以吗?”
五堂夫妇点了点头。现在这种情况,秀克就是再愤怒些也不足为奇。一般人这时都会失去理智吧?
秀克的手指伸向了桌上的餐巾纸,但视线却落在其他地方。手指开始以非常快的速度制作纸捻,然后那纸变成了马,又变成了狗,变成老鼠……
秀克陷入了沉思。就算变回以前那个广崎秀克,自己也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本来自己就是一无所有的人,不是吗?如果现在中止实验,对于五堂夫妇老说,岂不是连一个实验数据也没有留下?自己还不如那只叫阿尔吉侬的老鼠……
连自杀都做不到的人类中的废物,该做什么选择是一清二楚的,根本用不着考虑。
“但是……”
脑海中浮现出儿子佑一的脸。像是要遮住那张笑脸似的,前妻郁江的声音响了起来:
“请不要再来干涉我们了。我要和佑一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做完长颈鹿的纸偶,把它放在桌上的同时,秀克开口了:“我决定了。请按照原先的计划继续进行大和石的大量投药,拜托了。”
看起来,这个回答有些出乎五堂夫妇的意料。
五堂胜说了句“但是”,却不知接下来该怎么说。
“不过……”秀克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五堂说,“只有一个要求,希望您能同意。”
秀克在街上走着。这已经不是那个十几岁的秀克了。经过最后的大量投药,秀克已经变成了小孩的样子。这样的秀克,现在正走在大街上。头上戴着棒球帽,下面穿着短裤。
那之后,五堂夫妇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对他进行了两次大和石投药。秀克提出的条件是——允许自己外出一天。秀克答应,在日落之前会回到五堂的研究室去。不管自己发生什么事,都不会给五堂他们添麻烦。因为那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秀克是这么对五堂夫妇说的。
“为了大和石的开发做到这一步,到底有没有必要呢?”最后一次大和石投药时,雪奈这么说着,流出了泪水。五堂胜依然沉默不语。
“我记得是在这附近的。”
秀克有种压抑不知的冲动,想再去见一次佑一。不,他并不指望能和他说话,只要能看上一眼他健康的样子就好,他是这么想的。那样的话,自己就再没什么可以牵挂的了。
他想起了五堂雪奈手中的阿尔吉侬。那只小白鼠已经变成了一具干尸——因为无法吸收水分和食物,最后出现了脱水症状。几个小时后,或者几天后,秀克自己就会变成那副样子。
但是,现在的秀克有着七八岁孩童的外贸,那份活力简直要从身体中漫溢出来。
他查过电话薄了,这应该就是“田中郁江”家附近了。“田中”是秀克前妻的娘家姓氏。
“对不起,麻烦问一下,这附近有一家叫田中的吗?”秀克搭话的是一个抱着购物袋的中年女性。那女人惊讶地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秀克。秀克觉得有些心跳加速,把差点脱口而出的“我绝对不是什么坏人”咽回了肚子里。自己的衣服有什么奇怪的吗?是五堂夫人特意买来的儿童服装,应该没什么奇怪的啊。
对了,七岁的孩子会用那样彬彬有礼的语气向大人问路吗?小孩子应该用什么样的口气说话来着?
“就是这里。”实在没办法,他拿出了从电话薄上抄下的田中郁江的地址。
“这家的话,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从香烟店拐弯第二家就是。他们是最近刚搬来的。你自己能找到吗?就在公园的前面。”中年女人为秀克指明了方位,但她的视线却一直停留在秀克身上。
“谢谢您。”留下这句话,秀克抛开了。这时,一阵风把比秀克脑袋稍微大了一些的棒球帽吹飞了。
“现在的孩子真是越来越早熟了。”中年女人的自言自语传到了秀克的耳朵里。这一定是在评价他帽子下三七分的烫发。
烟草店旁边第二家是一栋小小的房子,木牌上写着“田中”两个字。邮件收信人处写着田中佑一,下面才是郁江的名字。这么做大概是为了掩饰孤儿寡母的不安吧。应该就是这里了。
对面是这条街道上的小公园。秀克坐在公园四周充当栅栏的铁管子上等着,他决定一直等到佑一和郁江出门为止。
向上看,天空一片蔚蓝。阳光灿烂,只有一点点白云。自己有种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的错觉。事实上,秀克已经几年没有仰望过蓝天了。用力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吸气呼气……有种实实在在的活着的感觉。
看了看手表,才刚在铁管子上坐了十五分钟而已。
“才过了这么点时间啊。”他不由得低语道。这么说起来……好像小的时候总是觉得时间过得很慢。自己直到最近还觉得时间快得令人头晕呢。
也许在高处和低处,时间的速度是不同的。所以,小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慢,长大之后,个子变高了,时间的速度也就渐渐变快了。也许就是这样的。
从铁管子上跳下来,秀克四处闲逛着。
他在烟草店前停下了脚步。
已经有多少天没有吸烟了?嘴里有点寂寞。但是又不能以现在这个样子吸烟啊。他这么想着。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正午的报时声。
他再次回到公园,一味地等着郁江和佑一的出现。在攀爬架上,他想到了一个办法。秀克马上行动起来。
在写着田中的木牌下是门铃,秀克使劲踮着脚,勉勉强强可以够着。他连续按了两次,确确实实听到屋里传出了蜂鸣器的声音。
之后,秀克慌忙跑到公园中部的滑梯的阴影里,观察着情况。
没有人出来。
两分钟。三分钟。还是一样。也许家里没有人。
“不在家的话,那也没有办法。”
肚子一点都不饿。应该已经长时间没有吃过东西了,但却一点食欲都没有。
“那就只好继续等了。”
爬上滑梯,一口气滑了下来。就这滑下来的姿势,又抬头看了一会儿天空。
可以听到孩子们的欢呼声。秀克大概是在滑梯上睡着了。
站起身时,从六岁到十一二岁左右的七八个孩子,正在用橡胶球玩“三角棒球”。只有一垒和二垒,击球员必须要等球弹一下再进行打击。这是人数少也可以玩的,有孩子们制定规则的棒球。
秀克决定看他们玩一会儿。那个看上去大概上小学五六年级的少年好像是这群孩子的头头,为了保持两队水平均衡,他定期地进行着队员的交换。他应该就是秀克小时候所谓的孩子王吧。但是,比起那种孩子王的感觉,这少年要聪明很多。他看到在旁边观望的秀克,暂时停止了游戏。
“好像没有见过你啊,刚搬来的吗?”少年对秀克说。他的态度里一丁点威胁的感觉都没有。
“不,不是的。”秀克答道。
“看你挺无聊的,要不要一起玩?知道规则吗?”
秀克回答说“知道啊”,就顺利地加入了群体。秀克想起来了,有求必应,这是孩子社会的规则。没有什么利害考虑。
担任防守的秀克吓了一跳,自己居然马上就找回了小时候的那种感觉。已经有几十年没有玩过这种游戏了。当年秀克可是玩“三角棒球”的高手。
担任击球员的秀克故意把球弹到防守不完善的角落,然后跑垒得分。刚才和秀克搭话的少年虽然在敌队,但也是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第二次的防守结束、即将进入进攻的时候,秀克看到了倚在攀爬架上的少年。
那是佑一。
向刚才的少年叫了暂停,他试着问了问:“那个孩子是谁?”
“啊,他是公园对面田中家的孩子。我有好几次都叫他一起玩,可他就是不愿意。是个奇怪的孩子。”少年稍微耸了下肩,这样答道。
“我先不玩了。谢谢你带我一起玩。”秀克说。
少年的表情有一点失望。“真可惜,好不容易打了一场有趣的比赛。如果照以前的队伍编制,总是会有一方太强。”
“对不起。”这么说着,秀克觉得这个少年长大后一定会成为非常优秀的人。
秀克径直走向倚在攀爬架旁的佑一,心情不知为何有些激动。“妈妈说了,不能和爸爸讲话,和爸爸讲话的话,会变成很差劲的人。”他想起了佑一说过的话。但是,现在的秀克,不是作为爸爸的秀克,而是只比佑一大一两岁的小孩子而已。
“你好。”秀克招呼道。佑一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秀克,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咬着嘴唇,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一个人吗?要不要和我一起玩?”秀克刚说完,佑一突然转身就跑。秀克赶紧追去。跑了几十米之后,佑一的速度慢了下来,变成两个人并排跑在一起。
“为什么要跑?是觉得我会欺负你吗?”秀克问。
佑一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回答:“不用你管,不要跟我说话。”他的眼镜瞪着秀克。
“我会很为难的。”佑一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他用两手撑着地面,大口喘着气。
秀克在佑一旁边坐了下来。
“为什么会为难?你不喜欢玩游戏吗?”
“一个人比较好。一个人比较好。”佑一下了这样的判断。
“你总是一个人玩吗?不会觉得寂寞吗?”
“我不寂寞。一个人比较好。”佑一一边说,一边从短裤的口袋里取出纸巾,擦了擦沾在手上的泥。
秀克担心,佑一已经变成了个非常神经质的孩子。
“和大家一起玩会比较有趣呢。当然是那样比较有趣啊。”
“……”
佑一虽小,但也十分顽固,他的反应没有任何变化。秀克虽然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努力想引起佑一的兴趣。已经见到佑一了,这就足够了吧——另一个秀克在心中不断地重复着。但是,他的行动却是完全朝着相反的方向。
“一个人可以玩的游戏是有限的,对吗?两个人玩的话,就会有趣好几倍。三四个人玩的话,又会有趣好几十倍。所以,只是一个人玩的话,就永远不能理解那种快乐了……”
秀克说到这里,发现佑一产生了一些变化。佑一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眼镜亮了起来,那眼神如同看到了魔法般惊讶。他注视着秀克的手。
“啊!”佑一大叫了一声。
秀克无意识中做了只小老鼠出来。他把佑一擦手用的纸巾拿过来,搓成纸捻,做成了小老鼠。
秀克被这意料之外的反应惊得说不出话来。努力想要和佑一达成共识,却没想到,不是语言,而是自己无意识的习惯引起了佑一的兴趣。
佑一看秀克的眼神变了,甚至加上了积分尊敬的色彩。
“那个,如果是新纸的话,是不是可以做得更漂亮呢?”佑一又拿出了一张纸巾。答了句“可以”,秀克认真地做了一只小狗递给他。
“好厉害啊。做得真好。”把纸捻做成的小狗放在手心,佑一好像看不厌似的反复欣赏着。
“喂,和爸……和我一起玩好吗?”
“嗯。我有玻璃球,我们来玩玻璃球吧。”佑一从口袋里拿出了大概十个玻璃球。秀克记得,自己小时候也经常用玻璃球玩游戏。
“你平时经常玩的是什么?”
“我虽然有玻璃球,但是还没有用它们玩过呢。平时就只是拿出来看看而已。只是拿在手里,玻璃球也很好看啊。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玩玻璃球。”
“好,那就来玩美式巡逻吧。”秀克说。
“美式巡逻!那是什么?该怎么玩呢?”佑一大叫着,眼镜里放出光芒。这个词语在佑一听来一定像是魔法咒语一样。
“先在地上挖洞。小洞就可以了,要挖好几个能放三颗玻璃球的洞。我们分头来挖吧。”
两人挖了好几个小洞。秀克对规则进行了解释:打中玻璃球,让它滚进洞里。就这样把几个小洞都走一遍。这个游戏应该还有很多国产的规则,不过秀克决定采用自己小时候经常使用的规则。
首先,他从佑一那里要来三颗玻璃球做了示范。被打中的玻璃球像是活了一般滚进了第一个洞里。
“啊!进去了!玩得真好。”那是带着尊敬的声音。佑一显得非常激动。
“来,这回轮到佑一了。”
佑一从起点处弹出了玻璃球,却没能打到先扔出的那颗。“糟糕!”佑一跺了下脚,“我能再试一次吗?”
秀克故意露出为难的表情。
“本来是不行的,不过佑一是第一次玩,就让着你,让你再试一次吧。”
“太好了!”佑一捡起玻璃球,又一次摆好了姿势。这次虽然打中了,但却过了小洞,在前面三十厘米左右处停了下来。
“啊,打得真好!刚开始玩就能打成这样真的很不错。”秀克说。
佑一笑着挺起了胸,一副喜形于色的样子。
“这次该哥哥你了。”
秀克向着第二个洞弹出了玻璃球。这次他控制了一下力气,让球没滚多远就停了下来。
“啊,太弱了。”
“哥哥,这回该我了。”
佑一这次巧妙地把玻璃球打进了洞里。接下来轮到秀克,出乎意料,他的球太弱了,在第二个洞的边沿停了下来。
“哥哥的玻璃球很碍事。”
“佑一可以用自己的玻璃球把我的给弹开啊。”
佑一露出有些不可思议的表情。“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
“啊!”秀克有些慌张,“嗯……是那些打棒球的孩子们告诉我的。”话一出口又暗叫糟糕,说“孩子们”不是太奇怪了吗?
“噢。”
“来,快点试试看。”
这次佑一的球顺利地把秀克的球从洞的边缘弹开了。
“太好了!”佑一叫道。佑一的球滚到了洞的边缘。玩玻璃球的这种天赋大概是从秀克那里继承下来的吧,“哥哥,这次该哥哥了。”
秀克挠了挠头。佑一已经完全放开了,他的优势非常明显。
最后,秀克勉勉强强获胜了。
“接下来玩什么呢?”佑一央求似的问秀克。太阳已经开始偏西了。
“好,我们来玩踩影子吧。”
“踩影子?”
两个人在公园里四处跑着。秀克一边跑一边想,这样的事情好像还是第一次。和佑一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秀克好像从来都没有见佑一像现在这样笑过。和佑一一起玩,这对秀克来说也是第一次。
秀克突然停了下来。
“踩到了!我赢了!”佑一站在秀克的影子上,小小的身体跳起了好几次。
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挂念的了。
“我该回去了。”秀克对佑一说。
“明天能来和我玩吗?”佑一的眼睛里满是央求的神色。
“不,我已经……要搬家了,要去很远的地方。”他只能这样回答。
“哥哥……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那是错觉罢了。”
“……”
呼唤着佑一的女声远远传了过来。郁江是要告诉佑一晚饭已经做好了。四周已经暗了下来了。
“你妈妈在叫你呢。”
佑一点了点头。
“佑一的爸爸是什么样的人呢?”秀克觉得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还没说完就已经开始后悔了——为什么要这么问?
“……是非常了不起的爸爸。又坚强有温柔,又非常有趣……我非常喜欢他……但是,他到很远的地方去了。等我长大了……就能见到他了。”
话说到一半,佑一就流出了眼泪。
“妈妈说不能见面,说他又不坚强,又没用,和他在一起会变成傻子。可是我很喜欢爸爸啊……”他咬着嘴唇,“长大了,就能见到他了。”
秀克好像把佑一抱在怀里,然后放声大哭一场。但是他不能这样做。
“哥哥要走了,再见。佑一……即使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你也要加油啊!”
他只能这么说了。佑一点了点头,对秀克伸出了拳头。
“给你。”
里面是一颗玻璃球。
“谢谢。”
郁江出现在了公园里。“佑一,饭已经做好了。快回家吧。”
秀克对郁江行了一礼,郁江也对秀克打了个招呼。佑一跟着郁江走了,走到一半时转过头对秀克说:“再见,哥哥。今天我玩得很开心。”
秀克朝五堂的研究所走去。太阳已经落山了。对孩子来说,这夜路实在是太长了。对秀克来说,应该已经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但是,秀克的脑海里却浮现着儿子佑一各种各样的笑脸。
“今天非常开心,有个哥哥陪我玩呢。”佑一坐到了饭桌旁。
“太好了。那个哥哥是哪里的啊?好像不是这附近的孩子。”
郁江正把菜摆上餐桌。最近佑一很少像这样对母亲说话。
“不知道。不过他很有趣……我要是有个那样的哥哥就好了。他的手特别巧,当着我的面就做出了这样的东西。”
佑一把秀克用纸巾做的小狗放在了餐桌上。郁江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小狗。以前好像也见过这样的纸偶……
“是吗?那太好了。佑一,还没有洗手吧?快去洗洗,要吃饭了。”
佑一老老实实地站了起来,“好的,妈妈。”
郁江做了下来,继续看着那只小狗。不知为什么,总是有些在意。好像在哪里,哪个人也曾经做过这样的纸偶……
郁江歪着头不断地回想。但是,在佑一重新回到饭桌上之前还是没能想起来。
佑一按下电视开关后,郁江的兴趣从那只玩具小狗身上永远地转移开了。
“不行。吃饭的时候不能看电视。你不是跟妈妈说好了吗?知道吗,佑一,你的爸爸不在身边,所以你要比别的孩子更争气。
Fine.
石尼的肖像
昭和二十二年,我出生了。当然,我并不记得那个时候的事。那是1947年。
我最早的记忆应该是在三岁的时候——这是后来才知道的。1950年......
那时与她初次见面,我是不可能知道她的名字的。我最遥远的记忆,就是与她的这次邂逅。
那是一个黄昏,我孤零零的走着。也许是和朋友玩累了吧。说不定眼里还含着泪水。再细细的小道的尽头,她就等在那里。
初秋的落日,阳光并不强烈。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她手中拿着的阳伞。
三岁的幼童看到五岁的小孩都会觉得是大人。上学的学生也好,自己的母亲也好,从年龄上看,都是“非常非常大的人”。所以,初次见面时,她花白的头发,以及眼角和脸颊上的皱纹,让我完全无法想象出她的年龄。
后来计算了一下才明白,那是她的肉体年龄应该是五十一岁。
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就只觉得她是个很好的人,不是什么坏家伙。我隐约记得,她的脸上带着柔和的笑容;她那矮小细瘦的身上,穿的是一件淡蓝色的衣服。
她在那里等着我。
总觉得她和我之前认识的人相比......有那么一点不同。事后想想才发现,是她身上那种非同一般的优雅与开朗,使她具有了某种独特的魅力。
也许是事后才这么觉得,也许是根据后来得知的事实重新组合、更改了自己的记忆。但是,在那最久远的记忆中,这一大致的印象应该是没有错的。
遇到这位半老的女士,我呆立在了那里。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好奇。与她视线相交的一刻,我本能的感知到了某种该称为命运的东西。
“保仁?”
那位女士这样向我招呼着。对于她为什么会知道初次见面的我的名字,我一点也没觉得奇怪。
我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点了一下头。
女士慢慢走近我,弯下腰。她的眼睛降到和我的眼睛差不多高的地方,我们互相凝视着对方。
我一定是一言不发的咬着嘴唇,瞪着这个半老的女人。也许是在拼命忍住就要流下的泪水。
但是,女人的脸上依然保持着温和的微笑,宛如借着老妇人的姿态降落人间的天使。
“保仁,”女人的眼睛闪着光,“真可爱啊。”
除了这句话,她对我应该是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但是,她却掏出纯白的手帕,擦了擦我的脸颊。不知道为什么,天堂般的香味包围了我。那应该是手帕上香水的味道。
“看看,到处都是擦伤。刚才打架了吧?”
女人的语调就象唱歌一样。也许她说得很对。我之所以会孤单一人走在小路上,应该是有什么“重大”的理由。
“让我再看看你的脸。”
女人仔细端详着我的脸,我也凝视着她的眼睛。我绝对不会忘记那个时刻。从她那好像要把所有东西都吸进去一般的清澈眸子里,有什么东西快溢出来了。
她并没有流下眼泪,而是拼命忍住了。也许那就是女人的刚强。总之,她的样子似乎要把我的一切都烙在视网膜上一样。
事后我才知道,真的是那样的——她是真的深深的爱着我。
时间流逝,我和半老的女士都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这段时间到底有多长呢?也许很久,也许只是短短的一瞬。现在再想知道已经不可能了。
然后,这一时刻结束了。她从自己的手指上取下了一枚戒指,以温柔却不可抗拒的口吻对我说:“保仁没有戴戒指呢。那么......现在就该交给你了。”
她把戒指递到我面前,然后拉起我的手,把它戴在了我右手的无名指上。戒指泛着金黄色的光芒,在一瞬间就由原来的大小缩小到了我手指的尺寸。女人露出了微笑,可笑意中却带着寂寞。
她把肩上的阳伞拿在手上,慢慢的站了起来。
“再见,保仁。我要走了。”
受她的语气影响,我也对着这位半老的女士,用蚊鸣般细弱的声音说:“再见。”
她又说了一遍“再见”,接着又补上一句:“不过,保仁还会再见到我的。”
留下呆立着的我,打阳伞的女士消失在了街角。
那时,这个女人留给了我无数的谜题。为什么她知道我的名字?为什么她凝视我之后会变得那么悲伤?她戴在我手指上的戒指到底有怎样的含义?对于一个三岁的小孩子来说,这些问题实在是太过复杂了。
我们家的家庭成员就只有我和母亲两人。
那天的事我没有告诉母亲。母亲发现我无名指上闪闪发光的戒指时,应该已经是第二天了。母亲并没有严厉的追问。不管是多么的金光灿灿,能戴在幼儿细小手指上的戒指,肯定是小孩子的玩具——母亲八成是这么想的,所以她既没有问我是谁给的,也没有想要把它取下来。那时的我是个任性的小孩,于是,戒指就这么一直戴在了我右手的无名指上。
戒指的样式一直都没有变化:金属环在一处变细,呈“∞”的形状。我十岁之后才知道,这形状代表“无限”的意思。而刚戴在手上的那阵子,我只是觉得这戒指的设计十分古怪。
从我记事起,母亲就一直外出工作。至于父亲,我小时候就被告知“已经死了”,似乎他和母亲并没有正式的——合法的婚姻关系。随着我慢慢的长大,我从母亲的抱怨中逐渐了解到,父亲的名字是“仁”,而我是继承了父亲的“仁”字才被取名为“保仁”的。我完全没有被父亲养育的记忆。从记事开始,一直都是我和母亲相依为命。生下我这个私生子的父亲,应该是和母亲在一起没多久就离开了她。我连他在哪里都无从知晓。
总之,母亲决心一个人将我抚养长大。就是因为这种执著,她才不顾周围人的反对生下了我。但是,我们的生活并不穷困,比起我所认识的孩子们,我们过得还算富足。
那之后,我完全忘记了那个撑着白色阳伞的神秘老妇人,只是把戒指一直戴在手上。奇怪的是,那戒指的尺寸也随着我的成长而不断变大。每次看到这枚戒指,我就会想起那个神秘的女人,以及她最后的那句话:“还会再见到我的......”
这话并不是谎言。
再次见到她,是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
我正在公园的一处树荫里,读着从朋友那里借来的杂志副刊——《铁臂阿童木:坡乔姆坡乔姆岛历险记》。
突然觉得周围好像有人,抬头一看,她就坐在对面的长椅上。
就是那位女士。她撑着和那时一样的白色阳伞,向我微笑着。
我记得自己站起来行了礼,然后说道:“你好。”
“你好,保仁。”女人回答道。不会错,一定是她。但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现在的她和印象中的有些不同。
她站起身向我走来。我想到的是,也许到该还回戒指的时候了。
等她走进,我把带着戒指的手伸了出来。
“你是来要回这个的吗?”
女人用力摇了摇头。然后,她把自己的手伸到我的面前,她的手指上,戴着和我这枚完全相同的戒指。
“我也有一枚这样的护身戒指,所以保仁那个可以一直到戴着。到了该给我的时候,你自然就会明白。”
“我知道了。”我只能这么回答。
之后,她问了我一些生活上的事,比如在学校里是个怎样的孩子,家里面发生过什么,等等。她非常认真地听着我的回答,好像这一切都对她有无比重要的意义。
“保仁,”她说,“你开始写日记了吗?”
我摇摇头。这问题实在是太唐突了。那个时候的我,还不太懂日记的含义。
“就是把每天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自己感兴趣的事情记下来。你最好还是开始写日记吧,而且千万别把它弄丢了,知道吗?”
“嗯。”
我想都没想就答道,好像要被她的眼睛吸进去一般。然后,我发现她和上次见面时有着微妙的不同。有什么改变了。
白发变少了。
从整体外貌上看,有几处细小的皱纹消失了。
比起第一次见面,她变年轻了。
我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困惑。而且,向她讲述自己的事是很愉快的。由于忙于生计,就连母亲也不会这样详细询问我在学校的事,而这位女士却比母亲还要热心的倾听着我的叙述。
这个女人......与母亲......与世界上的其他女人......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一边对她讲述,一边这样想着。我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幸福......在比母亲还要大一辈的女性面前,就像是在朝祖母述说一般。
“我......我得走了。”
那时,先站起来的人是我。母亲规定我必须下午五点前回家。
“这样啊......那么......再见。”
女人说着笑了起来,圆圆的眼睛眯成一条线。
“再见。”
我把儿童帽戴好,行了一礼。刚想跑开,却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还没问......您的名字呢......”
女人把白色的手绢按在嘴边,无声的笑了。
“‘时尼’。时间的‘时’,比丘尼的‘尼’。”我反复念诵着,要把这名字牢牢记住。
“时尼、时尼、时尼......”
我一边头也不回地向前跑,以便不断重复着那个名字。那天,我第一次知道了她的名字。
从那天起,我开始写日记。母亲的工作时间也开始变得越来越短。她早晨目送我去上学,然后只出去工作一上午。我回来时,她一般都是在忙着做家务。
我也曾经问过,为什么母亲没怎么工作,我们却能过这样富足的生活。
母亲毫不掩饰的马上回答了我:是因为有援助。她告诉我,父亲的某个亲戚会匿名送钱来。因为不能确定是谁的援助,所以一开始也踌躇过到底该不该用这个钱,但现在为了保仁,还是决定接受这番好意。母亲是这样告诉我的。
我想到的当然是给我戒指的神秘妇人。也许是父亲的姐姐......那个有着“时尼”这样奇怪名字的女人......
但是,我还是对谁都没有说起时尼的事,甚至对母亲也没有说——因为我本能的觉得,应该把这当作一个重要的秘密。
我就是在那时,从小学的图书馆借来《长腿叔叔》这本书看的。少女从陌生的男人那里得到援助,便把那人称作“长腿叔叔”,并不断写信告诉他自己的近况。
虽然是面向少女的读物,但我却在无意识中感到了自己和主人公的共通之处。我的“长腿叔叔”也许就是那个撑着白色阳伞的妇人吧,我这样确信。虽然清楚她的长相和姿态,但我却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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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以后,时尼便以一年一次的频率出现在我的面前。而且,她好像总是找准我单独一人的时候出现。有时是在图书馆的休息室,有时是在附近的神社里,也有过一个人去看电影、发现时尼就坐在旁边位子上的事。然后,我们就聊些平平淡淡的事。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慢慢学会享受谈话的乐趣了。而时尼也在变化,但要说那是怎样的变化......
我进入中学时,时尼已经不是半老的女士了。她外表上变得更年轻,看起来和母亲差不多年纪。那双要把人吸进去一般清澈的眼眸愈发熠熠生辉,比以前更有魅力。那时的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向她询问这种变化的原因是绝对不行的。我到了会把女性作为异性看待的年龄,所以敏感的觉察到,自己对“时尼”的感情中,有着一种与母子之情截然不同的温暖。
时尼非常有魅力,尽管那时她已经快四十岁了。
但是,我心底一直对时尼抱有疑问:为什么每次见她,她都会变得更年轻?为什么她要来见我呢?
“时尼”这个名字本身就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我上中学的时候,得知阿拉伯民间神话中的女魔神被称为“时尼”。那么我所遇见的时尼是女魔神吗?我也曾经不经意间这么想过。我甚至还想象,她给我的戒指是护身戒指,擦一擦就会有女魔神出现。如果是那样的话,“时尼”就是戒指的精灵,但时尼本身并没有魔性。
高中时代,我没有参加过课外俱乐部。我的兴趣主要是读书,也没有交什么女朋友。虽然也有几个女孩提出想和我交往,但我都没什么兴趣,因为总是会不知不觉地把她们和时尼相比较。从时尼的年龄渐渐低于母亲后,这种感觉就越来越明显了。
对于处在青春期的十七岁少年来说,三十多岁的时尼非常成熟,是有着大人魅力的理想女性。
那时,时尼的出现频率已经不是一年一次了,每次我非常想见她的时候,她就会出现。虽然隔两三周才见一次面,我还是能看出她的皮肤变得越来越白,越来越水嫩。之前感觉到的那种丰满,也与皮肤的变化一起慢慢消失了,多余的脂肪愈来愈少。
“你不适合一般的工作。”
我们一道在公园里散步的时候,时尼开朗的向我建议道。我已经变得会把所有的心事都和时尼商量了。
“那我适合做什么呢?”
“做画家吧。”
我吓了一跳。对自己的将来,我考虑过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但这些可能性都是朴素而现实的。
我的确喜欢画画,从小也得过很多奖,但是,我并不认为自己有把绘画作为终生事业的才能。我认为,能画让别人喜欢的画、成为职业画家的人是几百万个里才出一个的。我无法相信自己身上会有这种才能。
“我......能成为画家吗?当画家能成功吗?”
时尼用力点了点头。
“不要去想‘能不能当画家’这个问题,而要首先考虑自己到底有多么想成为画家。你能成为画家的。”
时尼用那双可以说服一切的眼睛望着我说,态度异常认真。
就在那一刻,我选择了毕业后的方向。反正也不必担心学费,我决心进入美术大学深造。
大学一年级时,我参加了某洋酒公司为促进文化事业而举办的比赛,以完全自我风格的笔法创作了一幅油画。
我得到了最高奖。那个奖好像在美术界有一定的历史,这将我的地位提高了一大截。
我觉得这大概是运气所致。但是,好运却接踵而来。纽约的画商来拜访我,要以高价购买我包括习作在内的所有作品。那位画商告诉我,希望我一有新作就跟他联系。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时尼,她笑着说:“这是当然的。我早就知道,你是有才能的,只是你自己没有察觉罢了。”
那时我才十九岁。对于刚刚成年的我来说,赚到的钱实在是太多了。在这个年龄,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花。
但在数年母亲得病时,这些钱就像流水般的花掉了。结果,年仅四十五岁的母亲还是离开了人世。
母亲进医院时,已经是胃癌晚期了。
不管要花多少钱,能试的方法全都试了,但还是没能延长母亲的生命。
治疗中,我曾找时尼商量,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治好母亲。
但即使是时尼,那个时候也只是悲伤的摇了摇头,第一次抱住了我的身体。
那时,对我来说,时尼是非常有魅力的年长女性——不,对于我来说,异性就只有时尼。
母亲临死前,再一次对我说了父亲的事。她告诉我,父亲虽然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但绝没有抛弃妻子,也并不是坏人。但说完这些后,她又和平常一样开始了抱怨。
那次谈话结束之前,母亲不断重复说,我的名字“保仁”是取了父亲的“仁”字,还说父亲和我长得很象,只有一点不同,就是右侧鼻翼旁长着一颗黑痣。
我明白,这些话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只是无法得到回应的唠叨而已。
母亲到最后都在祈祷我能成为成功的画家。
“如果你继承了你父亲——仁的血脉的话,一定是非常会画画的。如果那幅画是你父亲画的......”
对于父亲的才能,我当然无从知晓。
母亲死时非常平静。她不断的喘息着,渐渐没了呼吸。
我在那时变成了孤单一人。
大哭一场后,我走出病房,看到时尼站在走廊里。我抱住时尼的身体,本已哭干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时尼耐心的安慰我,直到我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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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罗伯特.内森的《珍妮的肖像》这本书,应该就是那个时候。我没有告诉时尼这本书的事。尽管存在很多共同点,但我和时尼之间发生的事刚好和书中的情况相反。开始时,出现在主人公面前的珍妮只是个幼女,随着一次次的见面,她迅速长大。最后,当她的年龄和主人公接近时......
这本书的题材让我无法释怀,这是事实。
母亲四十九日法事告一段落之后,我队时尼提出了那个一直以来都被我视为禁忌的问题——
“你是谁?为什么每次见到你,你都会变得更年轻?”
我这样单刀直入得向时尼提出了疑问。
“因为我是‘溯时人’......”有那么一瞬,时尼的表情变得非常寂寞,但随即又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但是,我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既不是怪物,也不是魔女——除了一点之外。”
“溯时人” ?这个词语,我自然是无法理解的。
“为什么要来找我,从我小时候开始......”
“我......受过你很多照顾,而且......我爱保仁......对于深爱的人,就会想知道他所有的事......这个......是奇怪的想法吗?不管是怎样的情况,都想和深爱的人相见。”
这样的想法,我也有。尽管时尼比我年长,但在那之前,我确确实实已经爱上时尼了。
我二十岁生日时,和时尼一起吃了饭。那天,时尼带来了一个孩子。
时尼向我介绍了那个孩子。那是个看起来很聪明的孩子。不知为什么,我难以抑制胸中的忐忑。
“这孩子是?”
“是我儿子,已经八岁了。”
一瞬间,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时尼已经有孩子了......也就是说,她已经结婚了......
“这件事,你之前完全没提起过......”
我几乎是瞠目结舌,尽管表面上努力装得很平静。
孩子在吃饭时不停的偷看我的脸。看来我变成了被观察的一方。
“你丈夫是做什么的?”
我的口气自然而然的变得装模作样起来。
“他是画家。”
我只能把这当作是恶作剧。由于这个原因她才劝我做画家吗?因为丈夫是画家,就也向我推荐这个职业。
“你丈夫现在在哪里?”
“就在我的面前。”
我有种被偷袭了的感觉,完全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
“我?”
时尼象是断定般用力点了一下头。我开始怀疑这可能不是玩笑。
“这孩子......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我惊慌的问道,将面前的白葡萄酒一饮而尽。
“仁的父亲,是你。”
她把这件她早就知道的事情传达出来,语气如同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仪式一般。
这是,我想起今天是我二十岁的生日,所以这只可能是个荒诞无比的玩笑。这孩子已经八岁,如果她说的是事实,那我当上这孩子的父亲时才十二岁呀。
然而,我注意到一个奇怪的巧合。
我父亲的名字也是“仁”。
低着头一边看着我一边吃着饭的仁的鼻翼右侧、,也长着一个黑痣。
不会吧......这孩子......不可能是我的父亲。时尼也不可能是我的祖母。
聚餐的氛围变得有些尴尬。
时尼对我说,已经到了让孩子睡觉的时间了。我的脑子里涌出了各种各样的疑问。
“‘溯时人’是指从过去来到现在的人吗?”
我只问了时尼这个问题。
时尼用力摇了摇头。
“也许......下次见面时详细说......应该能说清楚这件事。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然后,是你看了看还是孩子的仁。仁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我对于仁这个孩子的记忆,就只有这些而已。
在那之前,我对于时尼住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一无所知。在那之后的几年中——是的,就是在人类登上月球、越南战争陷入泥潭期间——我再没有见到时尼。
我能做的只有继续画画而已。
二十七岁时,我有了自己的房子。
来我家的第一位客人,就是时尼。
晚上听到敲门声,开门一看,她就站在那里。
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们见了这么多次,聊了这么多次,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时尼是最漂亮的。
虽然全身都被雨水淋湿了,但这却更增添了时尼的魅力。
她的眼中满是泪水,身边并没有仁那孩子的身影。
几年的空白期过后,她变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年轻。不管怎么看,她都和我差不多大......不,也许比我还年轻。
“保仁。”
时尼叫着我的名字,扑到了我的怀里。我当然没有拒绝。这几年里,我做梦都想要再见到时尼。
“看你全身都湿透了,外面下雨了吗?”
时尼紧紧抱着我,沉默着点了点头。这时,外面响起了骤然而至的暴雨声。
现在开始下雨了。
“好久不见,你过得怎么样?”
就这么拥抱着,我把时尼引进了客厅。
“仁呢?”
“仁是谁?”
她这样反问我,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那口气不象在说谎,也不象在演戏。
“是你的孩子啊。你还说是我的孩子......”
时尼秀眉微蹙。
“那孩子啊,一定会健康的长大的。我和保仁的孩子......叫仁是吧?取保仁的‘仁’字......真是个好名字。”
“你说过,这次见面时会把一切都告诉我。‘溯时人’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和你之间的事是这么的......不可思议?”
我倒了杯热咖啡,递给时尼。时尼在我面前毫不羞怯的脱掉湿衣服,换上了我的浴袍。我感到了胸中加速的鼓动。
“现在到了该我说的时候吗?轮到我了?”
我点了点头,“我还以为你还记得呢......”
时尼好像是完全放弃了似的,深深地叹了口气。
“‘溯时人’是什么意思?”
时尼点点头,拿起桌上的记事本,用圆珠笔写下了几个字:“溯时人”。
之后,时尼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望着我的脸。
“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有‘溯时人’了吗?”我还没有准确把握“溯时人”这一概念。
时尼用力摇了摇头。
“过去对我们来说是未来,对于保仁来说,是从很久以后开始,就有‘溯时人’了。”
“这是什么意思?”
时尼深吸了一口气,然而并没有把它变成叹息。
“对于象保仁这样的人来说......一般的人与事都是按时间轴从过去向未来进行的。你们出生在过去,随时间的流逝正比例的生长、变老。”
“但是,我们‘溯时人’是在未来的某一时间点上诞生,逆着时间向过去成长。‘溯时人’之间结婚,把子孙留到下一个过去。所以,我出生在2001年。现在是1974年,我的肉体年龄应该是二十七岁。”
我没有说话,拼命想弄懂她话中的含义。
“但是,我从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人存在啊。”
“我们这样的‘溯时人’是怎么出现的,我也不太清楚。但我们毕竟是少数人——为了避免遭到迫害、只好隐藏起来的少数人。听母亲说,从很久以后的未来开始就是这样的。从来没听说过像我这样与普通人相爱的事,所以,没有人知道‘溯时人’的存在,这也是正常的。”
“那么,一次次与我相见的时尼......”
“那是......慢慢变老的......将来的我。”
“你带来的那个少年是?”
很长时间,我们俩都没有讲话。终于,时尼开口了:“我肚子里有孩子,是你的......保仁的孩子。你见到的应该是这孩子长大后的样子。”
“......”
“我们‘溯时人’如果想和普通人一样顺着时间轴生活的话,是需要很强的精力和体力的。所以......今后,为了平安生下你的孩子,我必须按自然的时间方向生活。”
也就是说,从未来流向过去的负时间轴,对时尼来说才是自然的时间轴。
我终于理解了之前感到的种种不可思议:为什么幼时的我见到的时尼是个半老的妇人,为什么每次见面时尼都会变得年轻,以及为什么时尼会充满自信的说我们两人是相爱的。这都是因为,我是从时尼的未来向着时尼的过去生活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时尼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那个叫仁的孩子,也许也拥有‘溯时人’的资质,向着过去成长,邂逅了我的母亲。
但这是无法确定的,因为没有任何证据。
“今后怎么办呢,时尼?”
“暂时没法与你见面了。我要在相反的时间轴中养育这个孩子。”
为什么在外面下起暴雨之前时尼的身体就被淋湿,我终于明白原因了。那是因为时尼是从自己的时间轴中来到我这里的。我也明白了过去几年没有见到时尼的原因,那是时尼生养孩子所需的时间。
除此之外,我也明白了另一个重大的误解。时尼扑进我的怀里,并不是因为再会的感动,而是因为别离的悲伤。
我一直爱着时尼未来的姿态,时尼也一直与未来的我想爱着。虽然我们没有共同的回忆,但有一点是我们都确信的,那就是我和她相爱的事实。
“你刚才说从没发生过‘溯时人’和普通人相爱的事,那我们的情况又如何解释呢?”
“我们的相遇是命中注定的。从我记事时起,保仁就在我身边了。我的人生中,无论何时都有保仁相伴。”
也许是那样的。我也无法想象,今后的人生中如果没有时尼会怎么样。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半老的时尼让我做的。我从里面的房间拿出几册日记,交给了时尼。
“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这是以前的......不,对你来说,使将来的你让我记的。你拿走吧。”
时尼点点头,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的笑容。
那天,在我目光移开的间隙,时尼从我面前消失了。
第二天,我开始了与时尼一起的生活。睡醒一看,时尼就躺在我的旁边。我并没有觉得奇怪。也许与‘溯时人’在一起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
时尼对我倾诉了爱意,希望能够照顾我。
对‘溯时人’来说,要按我这样的普通人的时间轴生活,是需要很多体力的。但是,表面上看,是你似乎并没有觉得与我生活有什么不便。即使我因为工作整天把自己关在画室里,时尼也总是尽量陪在我身边,外出时也是一样。对我们之间有限的时间,她无比珍惜,唯恐自己下一秒就会消失。
我也有预感,这样的生活不会持续太久。就象我与时尼重逢的日子对时尼来说是与我别离的日子一样,我面前的时尼变得越来越年轻,总有一天,与时尼分别的日子一定会到来。时间轴差异那不可抗拒的力量,是远远超越了我们的爱情的。
一次,我突然想起来什么,问时尼:“你和我一起生活多久了?”
“从我到这个家里开始?”
时尼说大概是六年。我的表情中或许有少许的阴霾。我只能再和时尼一起生活六年。
时尼也对我提出了同一个问题。这样一来,双方就都可以计算出剩下的时间了。
从过去开始的时间,从未来开始的时间,二者交错时产生的刹那的爱,那就是我们之间的爱情。
相遇、相爱的方式都非常奇妙,但这爱却是真实的。正因如此,我们才渴望知道对方的一切。
“我老了以后会变成个什么样的老太太呢?”时尼天真地问。
“是个可爱的老太太。”我这样回答,“母亲一个人把我养大,但总有人匿名寄钱给我们。我觉得也许那个人就是你。”
时尼微笑道:“应该没错。我猜,我小时候为我提供帮助的也应该是保仁......我......如果保仁有什么困难,一定会伸出援手的,虽然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力量。”
援助者应该就是时尼。因为即使今后我慢慢老去,与时尼分离,我也还是会不断的帮助她的。
但是,对那时的我来说,怎样有效的度过与时尼在一起的有限时间,这才是最大的问题。这有限的时间在不知不觉间不停的流逝着,我向着未来,时尼向着过去。我们做了很多次短途旅行,拼命制造两人共同的回忆。
时尼一天天的变年轻,而我则迎来了成熟期。
积蓄也慢慢多了起来。作为画家的名声也已经确立了下来。
那时,我在工作中发现了自己真正想画的东西。不,不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我,为了时尼。
我开始画时尼的肖像,因为我想把时尼人生中最闪亮的瞬间凝固在画纸上。
时尼是理想的模特。我本来比较倾向于画抽象画,但这个时候,我却拼命想抓住时尼的美,把它如实地反映在画布上:时尼穿着白衬衫,微笑着;那细白的手指上,和我一样戴着金色戒指;戒指上有着无限符号的花纹,就象是连接我和时尼的红线的线头。
这是我第一次画肖像,也将是最后一次。时尼看到那幅画时,比我想象的还要高兴。
“求求你,送给我吧。”
我本来是为了想自己保存而画的,但是,看到那么高兴的时尼,拒绝的话自然是说不出口——尽管我原想在和时尼分别后,把这幅画时刻带在身旁。
我努力说服自己,即使是普通人之间的爱,结果也都是一样的。相遇,相爱,然后,总有一天会分离。这分离究竟是生离还是死别,是无法预测的。但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与时尼相爱的生活会在什么时候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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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1981年,那个日子来临了。那时我三十四岁,时尼二十岁。这之前,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问时尼。因为害怕所以问不出口,而且觉得即使问了也是枉然。
那就是,那个叫仁的少年,是否既是我的孩子,又是我的父亲?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时尼就既是我的恋人,也是我的祖母。
即使向二十岁的时尼提出这个疑问,她也是无法回答的。
时尼满怀希望的叩响了我家的门。她憧憬着今后与我在一起的生活,脸上闪耀着光辉。对于她来说,那天是与我在一起的新生活的开始。
而对我来说,却是离别的日子。
我拼命掩饰着悲伤。时尼是满怀着希望的,我不能给她泼冷水。过去,时尼也应该有过相同的经历,所以我也必须坚强、平和地去面对。
我向时尼保证,今后的生活将会非常精彩,然后温柔的拥抱了她。与她充满希望的光辉相对,我心底是深深的忧郁。
但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在时间之河中,我无力抵抗。
我把时尼送给我的日记紧紧抱在怀里,拼命强忍着泪水。
第二天,我开始了没有时尼的生活。早晨,之前屋子里的时尼生活的痕迹霎时踪影全无。
时尼的日用品都不见了。洗漱台上时尼的牙刷,化妆桌前的化妆品,也都消失了。
除了前一天她送给我的日记,所有的东西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走到阳台上,翻着厚厚的日记本。里面详细记录着小时候发生在时尼身边的事情。
茫然若失中,我读着时尼的日记。我看到了用片假名拼写的“baoren叔叔”这个名字。越往后翻,字迹变得越来越整齐。不可思议的“baoren叔叔”不知何时变成了“bao仁叔叔”,接下来又被写成是“保仁哥哥”。
并不是今后再也见不到时尼了。这本日记就是与时尼再会的时间表。
里面记载着何时、何地将与时尼重逢......
不知不觉,茫然若失的感觉消失了,我拼命的读着日记。
‘溯时人’虽不为人所知,但却在很久以后的未来就已经存在了。但是,其起源似乎连‘溯时人’自己也不清楚。应该是一部分人类在未来的某一时点上造成了时间轴的反转。但是为什么要引发反转?这理由无人知晓。同样的,也不知道‘溯时人’的后裔究竟会在过去的哪个时点消亡。从日记中可以知道的只有一点:他们以二十四小时就会向过去回溯一天。所以,他们并不是像我之前想象的那样,连走路、说话的方式都是逆反的。除了这一点,包括他们周围的所有事物在内,时间轴都是向过去进行的。
我已经知道了时尼的住处、也知道了我们将会相遇的地方。
我站了起来。
这回,轮到我做长腿叔叔了。
那之后,我开始陪伴时尼度过她作为女性的“颠倒”人生。她非常多愁善感、天真无邪,但是......很聪明。这些品质从她的过去就已经开始萌芽了,每次见面之后我都更加确定这一点。
对于时尼来说,我成了很有包容力的保护者。她把自己因与一般人不同的特殊体制而产生的烦恼,全部都拿来和我商量。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完美的守护者,但我努力尝试着扮演好这个角色。
过去曾经是我恋人的少女,毫不防备的一心依赖着我。而且,有时......只是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要表白对我的爱慕。但对于我来说,恋爱的季节已经结束了。对这个叫时尼的少女,我几乎什么都不能为她做。
我能做的,就只有守护在变得越来越年轻的时尼身旁,给她一些建议,减轻她经济上的负担。
时光流转。地球上的人口越来越多,文明已经延伸到了大地的尽头。时尼度过了少女时代,开始变成了幼女。
1996年。终于到了时尼日记的第一页。
这一页上,记载着与我的第二次邂逅。那时,时尼五岁。
这个年龄,她连‘溯时人’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来到了日记中记载的时尼家附近,在公寓的屋檐下等待着。
开始下雨了。马上就要到那个时刻了。
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向我奔跑过来。
那是五岁的时尼。她是为了躲避这场突然而至的雨才跑过来的。
“时尼......”
我叫着她的名字。有那么一瞬,时尼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我。然后,她向我露出了那个笑容?——那个她一生中无数次向我展露的笑容。她抬起右手,给我看她的戒指。我也微笑着给时尼看我的戒指——金色的、有着无限符号的戒指。
“叔叔是......叔叔是谁?”
时尼微微歪着头问我。
“我叫保仁。大概......会是你一生的朋友。”
时尼好像完全认同了我所说的话,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
“我很喜欢这枚戒指。”她再一次抬起手给我看了戒指。
我点了点头。然后我问了她一些事,关于她的生活,关于她的家庭。
这时的时尼好像没有任何不安。
“差不多......从今天就开始记日记吧。我也是象你这么大时开始记日记的。把每天发生的事情都记下来......”
“为什么?”时尼问。
我一时说不出话,只是加了一句:“就算是为了叔叔吧。”
“好吧,约好了。我会从今天开始写日记的。”
“谢谢。”
时尼转了转那双纯净的眼珠,说:“因为保仁叔叔是好人。从第一次见面起,叔叔就是时尼喜欢的人。”
我微笑了,却忍不住要流出泪来。对这样的窘态,我有点不好意思。
然后,我向时尼告了别。
还有最后一次......我确定还会再见到她一次。但是,那会是何时,我却并不确定。我时不时会为自己是不是已经错过了这最后的、唯一的时刻而烦恼。
这一次,将会是我与时尼最后的邂逅。
不确定何时会与时尼再会的我,就这么一个人生活着。画好合同约定的画,闲暇时就反复阅读时尼的日记。然后,某一天,我登上了二楼。
那里有一个我当成仓库使用的房间。也许只是心血来潮,读时尼的日记时,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叫“仁”的少年。想到他与我父母的关系,我上到了二楼。
二楼放着几十年来碰都没碰过的行李。
那是我母亲的遗物。
我解开绳子,一件件的小心取出来。那都是母亲生前喜欢用的东西。从搬家公司将这些东西打包搬来后,我还是第一次碰触它们。
只有那个又薄又大的长方形箱子包得比其他行李都要结实。包装上有母亲的字,写着:
仁让我保存的东西。昭和二十一年十一月
我感到自己的心跳有些急促,连忙打开了包装纸。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幅古旧的肖像画,但那幅画却让我惊呆了。
那是时尼——我所画的年轻的时尼的肖像。
母,时尼,因结核病于昭和二十一年逝世。为母留念。仁
画布的反面用墨汁这样写着。
母亲坚信这幅画是父亲画的,所以当初我说要当画家时,她才会说:“如果你继承了你父亲——仁的血脉的话,一定是非常会画画的。”
受父亲之托,母亲一直珍藏着这幅画。这幅我送给时尼的肖像画,穿越了过去,由母亲守护着来到了将来。
肖像画中的时尼是微笑着的。
第二天,我见到了三岁的时尼。
时尼独自一人在小巷里踢着石子。
“时尼......”
我向她打招呼。时尼也不认生,对我默默微笑着。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与时尼相见了。时尼的日记里是这么写的:在开始记日记之前,她与我见过两次面——虽然‘溯时人’时尼到1946年为止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注视着时尼的脸,以便能牢牢的烙印在记忆里。此时,天真无邪的时尼......
接着,我看了看时尼的手指。白白的小手上还没有戴戒指。
现在......是该交给她的时候了。
我从自己的手指上取下戒指,放在了时尼的手中。我该做的事已经......
“今后......你还会见到叔叔很多次。祝你有个美好的人生。”
我所能做的,只有这么对她说而已。
泪水模糊了双眼,我看不清微笑着的时尼。
就这样,时间之环完全闭合了......
再见了,‘溯时人’时尼......
献给美亚的珍珠
从"航时机'开始运转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周了.这段时间,出于猎奇心理而前来参观航时机的人仍是络绎不绝.
正是傍晚时分,我停下巡视的脚步.伫立在那儿的一个二十出头的女人忽然间引起了我的注意.
快到闭馆时间了,航时机边上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那儿.她动人的脸庞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凝视着航时机,更准确的说,是凝视着航时机机舱内的那个他.
她的视线甫一落在航时机计划说明的广告牌上,便又回到舱内青年的脸上去,如此在两者之间来回,脸上更写满了震惊和悔恨.
并不是说我能读懂她的表情,这些都是我的第六感告诉我的.
最后,她抿着嘴唇,双手掩着脸,像是快要失控似的跑开了.
那次是我第一次遇见她.
那时的我,是航时机计划的杂务和管理人,
我自科学技术部内勤处被调动到航时机馆来担任所谓的勤务一职,原先的同事们打趣说我是被打入了冷宫,不过我自己倒觉得没那么严重.反正我对出人头地没多大兴趣,而且也不愿意为复杂的人际关系费神;我受过一定的教育,但并没想要进一步深造.因此我认为,这份工作于我是再适合不过了.
好象有点跑题了.
回到正题上.
航时机计划,简单说来,就是活的时间胶囊.航时机舱里的那个人的潜意识装上来自这个时代的信息,然后送抵未来.这些信息的重点放在活字和磁带所不能表达的"细微差别"上,或许用"活化石"来解释就比较容易懂了吧.可以说,他是起到了时间胶囊活目录的作用.因此,成员的筛选是慎之又慎.
虽然基于冷冻冬眠技术上的"未来传输"不乏来自人道主义层面上的反对意见,但是,刚刚才开始具体化的所谓"时间轴压缩理论",也就是将时间的流逝减缓到1/85000的理论,仍以"将理论付诸实践"的名义被堂而皇之的运用到了航时机上.
航时机朝着未来挺进--------也只能朝未来挺进.不过舱内的时间流逝速度只相当于舱外的1/85000,乘员的新陈代谢速度也减缓至1/85000.
换句话说,舱外一日,只相当于舱内一秒.
要平静,我要尽可能的让自己看起来很平静。要若无其事的靠近她,再若无其事的搭话。然而事与愿违,我绷着肩膀,一开口就结巴的要命:“早....早上好啊。”
  才说了那么一句,我就想要哀叹,但是强忍了下来。
  她显得有些惊讶,不过总算还是朝我点了点头。再往下说些什么好呢?我想,要让对话继续下去,就得缓和下气氛,让她也开口说点什么.........
  “我.....我以前也看到过你。那个,你肯定记不得了。那是肯定的。是在航时机计划才刚开始的那阵子。还有昨天你在这里待了一整天,看着他.......不不,是在看航时机吧。您对航时机很感兴趣吗?没什么.....这没什么不好的。没什么奇怪的,一样米养百样人。也有人喜欢古代的奕庆拉,有人喜欢D51(注:某蒸汽火车)啦,也有人对德国大众汽车着迷,能对着它看上一整天的人。一.....一样米养百样人。”
  我语无伦次,不知所云,然而她却微微笑了,全然不像那些总是嘲笑我的人。
  “您记性可真好呢。”
  她就说了那么一句话,嗓音轻柔。
  但不知何故,我看到了她笑容里潜藏着的阴霾。我乘着刚才的势头请他喝茶。航时机对面有张我吃午餐时专用的小桌。
  “一直站着腿会酸的。要不要来点茶?不过我只有速溶咖啡。”
  我手忙脚乱的用水壶烧起了水。摆放杯子的时候,她自言自语的说起话来,像是在唱歌。
  “我不是来看什么航时机的,我不是.........”
  她扬起脸庞,正对上航时机里他那虚无空洞的视线。
  “请问您是他的朋友吗?听说他没有家人.......”
  问题问的拐弯抹角,令人不快。然而她并没有回应我,而是自言自语的坦白道:“我....被亚树抛弃了。”
  我克制着自己,不让好奇心太过露骨,但其实相当在意。
  “那就是说,您是她的-------哦,亚树的......”
  “失礼了,刚刚用了那种庸俗的说法,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别的说法。”
  这句话是对我说的。我很想换个话题,不过突然间改换话题未免留于刻意。而这时咖啡正好煮开了。
  “啊,咖啡好像可以了,请趁热快点.......要不要来一杯?”
  我觉得若使用“请您快享用”这种句式的话可能会被婉拒。
  她微微颔首,又一次看了看他-----亚树的脸,然后缓缓的坐到椅子上。
  “来,请不要客气。”
  她默不作声的看了我很久,突然不能自己,仿佛潮水决堤一般打开了话匣子。
  “亚树.........亚树他把我忘记了。亚树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微笑着的。根本就不是那种空洞的眼神。他对航时机.......对未来是如此的向往,却把我忘记了。我也想把你忘掉啊.........”
  感觉就想把郁积至今的某些东西一古脑儿释放出来似的。
  她伏倒在左面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自她张开的纤指间,滚落出一颗洁白耀眼的小圆珠子,那是珍珠。
  我觉得有点尴尬,便一口气喝完了咖啡。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只有盯着正在滚向航时机下的珍珠发呆。
  在那之前,维护机器,观察亚树的体表状况,以及维持参观秩序是我例行工作的主要内容。
  现在又新加入了和她喝茶这件事。
  自那以后,她几乎天天都来航时机馆。
  她说她的名字叫做美亚,还说我可以直呼其名。
  她总是很早就到,我起了床,维护完机器,走进那间屋子后,她业已坐在椅子上望着航时机里的他了。
  然后我开始读早报,有时候一天都没人进来,我们便随意的聊着自己的过去。日子大致就是这样度过的。
  她总是穿着简洁而优雅的衣服,雪白的罩衫或藏青色的连衣裙都足以证明她对素净的偏好。
  即使我不问她,她也会一点一滴的将起他们的事。
  她说,她和亚树是在大学的法国文学讲座上认识的。亚树学的不是很好,所以在考试将近时向她借了笔记,他俩就这样认识了,然后开始交往。我说,他是为了结识你才故意那样做的。她有些落寞的笑了。
  和亚树在学校外面的几次会面让两人很快熟了起来。休息的日子两人通常都是在一起。
  她向我述说着那时候的会议。
  “不光是星期天,只要有空,我们就要见面,聊天。也不是说一定要聊点什么,反正就是在一起了,漫无边际的聊天,大笑......可是我很不安,想见但见不到他的时候,心里就空落落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有一次,亚树在走廊里等我下课,我走出教室的时候,见他无精打采的斜靠在窗边。原来他感冒了,我心里知道他是要送我回家,但他高烧都发到三十九度了呀。我问他,结果他居然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就来等你了。”
  “休息的日子,我们就去他家附近的小湖边散步,有时候也钓鱼。他省下十天的伙食费买了一套渔具,带着他们去小湖,结果连一条鱼都没钓到。还有一次,我们穿上有大号口袋的外套,特意选在下雨的天去图书馆,为的是偷有我们喜欢的作家作品的杂志。
  “有时候我只是为了好玩,在街头很大声的用法语假装吵架。可是到了半中间,我总是克制不住夹上几句英语来救急,要么就是亚树的嘴里蹦出他老家的方言,让人为之喷饭。而每当这时候,他就会突然假装说话不利索,和我比画起手势来,我则仍是用法语向他问话。等到路上行人纷纷驻足侧目时,我俩便会大声欢呼:“C`est la vie(注:鸟语无视)!”再远远跑开..............
  “真的很好玩啊。但那时我俩谁都没有将“爱”字说出口。我们都不约而同的强调彼此是朋友,所以才会做出那些傻事。但是,我清清楚楚的知道我是爱着他的,我也清清楚楚的知道他也爱我。”
  我点了点头,问:“那你为什么不向他告白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道:“告白了啊,所以我们订婚了。”
  “呵,那为什么他还要去做航时机的乘员呢?他不是正处在人生幸福的峰顶吗?啊,你该不是认为他在科学上的探索精神远甚于对你的爱吧?如果真是这个理由,那他也太虚伪了。若不是这样,那又是为什么呢?如果换作我是他,肯定不会...........”
  说到这里,我一下顿住了。那一瞬,美亚什么都没说。当视线一触及到她那雾蒙蒙的眸子时,我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又一次陷入沉默。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请你看一下这个。”
  她终于又开口了,说着,她递过来一样东西,正是我看到的那一颗珍珠,直径在五毫米左右。这颗漂亮的珍珠有罕见的通透感,虹彩光华流转其上。
  “那天你好象也把它带在身边的吧?”
  “是的,就是它。这是他给我的。他从我这里知道了订婚戒指要镶生日宝石之后,就打算送我出生月的宝石,我告诉他,我是十二月份的,所以生日宝石应该是石榴石,但我不太喜欢,不想用它做戒指。因为我知道,他的日子虽然算不上清苦,但也并非优裕。结果他就把他从小一直珍藏的珍珠送给我了。他告诉我,“这是我对你的爱的证明,可惜,看,珍珠上,这里有伤。所以在我们的结婚典礼上,就改用完好的珍珠来代替钻石吧。戒托.....就用黄金吧.....你知道珍珠代表什么吗?纯洁。我这种偏好是不是有点奇怪啊?”我很开心的谢谢他,这之前我对珍珠谈不上特别喜欢或不喜欢的,但那之后,我就将这颗珍珠贴身保管,寸步不离。如果现在有人问我最喜欢什么宝石,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告诉他,是珍珠。”
  有那么一瞬间,阴霾自她脸上消失的无影无踪。我由衷感叹道:“真的很漂亮啊。”
  “是很漂亮啊,真的。”
  她轻轻的把珍珠搁到桌面上。
“亚树看的见它吗?他会怎么想呢?”
  她这么一问,我又说不出话了,我头一次感到自己对航时机里的亚树有着些微的妒忌。
  “那个,我们这边的二十四小时,也就是一天,只相当于航时机里的一秒。就连你到这儿来的几天,在他看来都只不过像是短短数秒的几桢电影画面罢了,所以为了保护乘员的视力,你看,在阳台外种着常绿树。”
  她长那边望了一眼。然后小声说道:“这真是悲哀啊。他是观众,而上演这出闹剧的正是我们,对吗?我不要这样啊,声音呢?他都能听的到吗?”
  “声音一定升高了吧。因为频率变高的关系。不对,他根本就听不到任何声音,为了让他不受到外部声音干扰,航时机被设计成周身吸音。如果不那样的话,他就会有危险。”
  我正想给她详细说说是怎么个危险法,可她只是淡淡的一句“是么”,把话头轻轻带过,然后就不做声了。谈话又一次冷场。
  “珍珠啊。”
  我不由自主的感叹着。美亚有些调皮的呵呵一笑,掂起桌上的珍珠,凝视着。
  “我真的那么爱亚树吗?那个被抛弃的人,可能不是我......’
  上述种种现在谈来完全不像是发生在几十年前。感觉就像是只过了两三年的时光而已。究竟逝去的时间有多少呢?
  有一种所谓“五点阴影”(注:指男人的胡须早上剃过,晚上五点就会又长出来这一现象。)的说法,果不其然,亚树脸颊上的胡子已经隐约可见。很长时间过去了,我开始耳背,偶尔会没来由的突然感觉自己真的老了。
  若说美亚是因为岁月而老去,倒不如说她是因为心灵疲惫而老去更恰当,她的肌肤不再润泽,干燥得似乎在沙沙作响,只有她的眸子一如往昔,闪烁着落寞的光芒。
  “亚树......果然还是把我忘掉了吧。他的脑子已经被一大堆航时机理论和信息占据了.....”
  我心里说,又开始了。于是只当自己耳背幻听,继续看我的报纸。
  “你以前说过,如果只是以献身科学而作为登上航时机的理由,那就是虚伪,可是我觉得没错,或许亚树他本来就是要坐着航时机去未来的,那个发明出了时间机器的遥远未来。”
  我继续默不做声,美亚又想了一会儿。
  “时间机器最终还是没能发明出来呢。如果有了时间机器,那他就应该回来了。回到这个有我的现在.........前提是他还爱着我。可是他 到现在都没有回来,也就是说,他已经不爱我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就太可怜了..........我该如何才能知晓他的心意呢?”
  “是啊。”
  我嘴上这么说着,内心可不平静。我已经决定,没什么话好说的时候,就再重复一遍这句话。她像往常一样,松开托着腮帮的手,转而取出那颗珍珠。
  “亚树留给我的,只有这颗珍珠了,我现在只想知道他真正的心意,一想到我的一相情愿,就觉得自己好可怜”
  “从这边和他对不上话啊......你要真对他如此念念不忘的话,不如再造一台航时机给自己用,你看如何?”
  “我之前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但总忍不住去想,他终究会乘时间机器回来的。结果等到我后悔的时候,已是风烛残年了。”
  “那就没办法了。”
  “我时时记起他很喜欢的哪个阿波利奈尔(啥..那是谁.....)的诗,有一节是这样的: 让黑夜降临,让钟声颂吟/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 是《密腊波桥》吧。”
  我心不在焉的听她念叨着,点点头,又从头开始看起了报纸。
  “他大概把我忘掉了,从肉体上经过的时间,也就是新陈代谢,的确变慢了,但他精神和感觉上经受的时间,和身处此时此地的我们并无二致。他已经把我忘掉了吧。”
  她真的是老糊涂了啊。我这么说是有我的理由的。肉体的时间的确是变慢了没错,然而大脑作为身体的一部分,其思考时间也是会按比例变慢的。不过我自己感觉这说法站不住脚,所以没说出来,而她又兀自在那儿絮叨开了。
  “北欧有这样一个故事。过去,有人在冰河里发现了一具男孩尸体,通过调查得知,他并不在那些报失踪的儿童名单中。所有人正纳闷儿,有个老人却一看到尸体便扑上去嚎啕大哭起来,嘴里不停的叫着“哥哥,哥哥.....”那个老人还是孩子的时候,有一天,他哥哥突然失踪了。老人的哥哥掉进冰缝,尸体尚未腐化便已被牢牢冻结,几十年后与老人不期而遇。这和我现在的情形有点相象呢。”
  美亚这种自嘲似的说法,让我也觉得有点讽刺,我斜瞥了亚树一眼。他眼神空洞,他的一切仍一如既望的被冻结着。
  但我一边看着他,内心深处却在思索着:时间这玩意儿真的能够改变一切呢。事实上,这间屋子里,不变的只有亚树一个人而已,就连围绕在航时机外壁的金属也早已褪去最初的光泽,上点蜡可能会让它们恢复一点光亮,可是又没有专人保养。时至今日还有多少人记得航时机计划呢?
  原本,兴之所至前来参观的人倒还是有几个的,可惜那兴趣是针对美亚的。这些人中有一个电视制片人,起嘴脸之丑恶甚至连我都觉得讨厌,这人轻嘴薄舌,美亚根本不想听到他说话。制片人一看到亚树,便说:“这个表情可算得上是“眼观八方”呢,就是经常用在商业海报上的那个。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他好象都在瞪着你啊。”
  然后,他又讪笑着将视线慢慢转向美亚。
  “哎哟,你就是那个焦点.....”
  怎么可能会成为焦点人物呢?一定是这个以取悦媚俗大众为己任的小丑道听途说来美亚的事情,于是表现出低级的窥奇心理。
  “啊!你就是那个焦点------现在风口浪尖上的那个焦点人物......”
  他的手夸张的抽动着,好象在谢幕演出上表演搞怪秀,而且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妥。
  他继而缓缓交叉手臂,摆了一个沉思的造型,忽然裂嘴一笑。
  “不行不行,还是不行呢。不上镜啊,观众不会喜欢的。如果她是猫啊狗啊的就好办了,可以派成“义犬八公”(注:日本的名犬,在主人死后依然每天到车站接主人,直到9年后去世。后人被其所感动,在车站为它立了一尊铜象。)现代版这样的温情记录片.......算了,先写进计划书吧。“
  美亚没有出声,就好象根本没听见他在说话似的........
  ”她要是再嫩点就好了,可以加工成音乐剧的暖场秀......”
  他给我递了个猥琐的眼神,然后又自个儿嘟囔着什么“又瞪,瞪什么瞪”,快步出去了。
  他来这里到底是想要干什么?我简直要气炸了,不光是针对制片人,也是针对让她陷入如此不堪的亚树。
  有一天,一个名叫美亚的老婆婆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没来由的对我说了些话,让我受宠若惊。
  “我要是死了,这颗珍珠.......就交给你了。请你妥善处置。我有预感,我快用不着它了。”
  我吃了一惊,定睛瞧她,只见她手一伸,把珍珠递到了我面前。
  “我的私人财产,麻烦你帮我捐给福利机构,我擅作主张,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
  我点了点头。
  看来她是真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了。让我难以置信的是,他面对死亡,从容的就像《幸福王子》中那只侍奉王子的燕子。
  第三天,她说了两句话。
  “亚树他还念着我吧?”
  我没接话头,假装耳背没听到--------否则她一定又会像以前一样,罗里罗嗦的说上一大堆。
  美亚在椅子上坐了很久。
  “亚树可能压根就不知道我在这里吧。我这一辈子到底算是什么....而且我欠你情太多了,我真的很对不起你,都是因为我。”
  她的话让我大为震惊,因为她是当着亚树的面对我说这些话的,我发现自己的脸上泛起了与自己年纪不相符的红晕。
  残阳西坠,我轻声唤着她。
  “美亚。”
  她睡着了。
  她看上去像睡着了。
  “美亚。”
  我又喊了她一声。
  我轻轻的推着她的身子。她向大理石基座上倒去,那声音低沉干涩,余音不绝于耳。
咚----------
  她死了,她这一生都没有一个归宿,就那样死了。
  她死时倒地时的那一声钝音,总是因萦绕在我耳边,挥之不去。
  对于该如何处置那颗珍珠,我完全没有一点想法。
  我决定尽我所能的把美亚的一切客观地----尽量客观的连缀成章,但又自觉这样太轻率了,而且,我担心我会有所遗漏,或相反,写的太过于繁长芜杂,但在我给文章画上句号之前,有一个小小插曲,我是一定要添加进来的。
  我生活的步调在那之后也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虽然没有了她,但也没觉得怎么寂寞,仍然一天天的过着。
  不过,我偶尔也会回想起初见她时的情形。
  那时真年轻啊,我这么想着,自然而然的就将视线转向了亚树的方向。他应该看到了她的一生于数小时内终结在他眼前吧。
  亚树,你看到了么?
  恐怕还是看不到吧,不过反正也都无所谓了。我这么对自己说。
  她可是亚树的恋人呢。
  “爸。”
  叫声在耳边响起。我的反应已经迟钝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
  “好久没见了,爸。”
  好不容易才找到声音来源。
  “哦,哦,哦------”
  我应着,这才明白过来,是儿子带儿媳过来玩了。
  “怎么样,您身体还不错吧?我劝您还是不要再干下去了,爸爸。您该退休享享清福啦,是时候让我们来服侍您了。您太辛苦了,都辛劳过度了。您看,我们不是事先在电邮里说好要过来的嘛。”
  这倒是他们的真心话,身为工程师的而已用浅黑色的手臂抱着孙女,灿烂的笑着。
  “美树是第一次看到爷爷吧?来,问爷爷好。”
  小女孩莞尔一笑,朝我扬起脸。
  “爸,我也想请您考虑退休享清福呢。”儿媳说。
  真不错。娶妻若此,夫复何求......儿媳的脸上总是巧笑嫣然。
  他们的日子看起来过的真不错。
  “谢谢,我很高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
  我这一生都不曾想过要离开航时机。我也想如美亚那般,在某个时刻,无声无息的死在航时机前。
  “快下来吧,好重哦。”
  孙女从儿子的臂弯上跳下地面,大大的眼睛闪着好奇的光芒,骨碌碌的转着。
  儿子笑倒:“是不是觉得她和我妈长得很像?大概是隔代遗传吧。”
  我点头同意。小女孩充满了好奇心,在我们周围跑来跑去,一刻都安定不下来。
  “美树是第一次来这儿呢。有好多好玩的东西哦。”美树道。
  儿子可能觉得会影响到我的工作,于是说:“差不多该告辞了,美树待的时间一长就要淘气。”
  “再玩一会儿吧,这不才来么?”我劝道。
  但儿子说等一下还有事要办,所以必须走了。
  “回去了,美树。”
  可美树哪有半点想回去的样子。
  “不要,美树还想在这里多玩一下。有好多好玩的东西啊。”
  儿子朝我摆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
  “啊啊,不要紧的。我下班的时候把她送回去吧。”
  听我这么一提议,他们便一边说着“那就拜托你了”,一边走了出去。
  现在只剩下我和美树两个人。
  “爷爷,这是什么?”
  她最先感兴趣的果然还是航时机。
  我简单明了的给她介绍了一下,好不容易讲完,她的兴趣却早就转移到了别处了。
  “这个东西好好看,是什么呀?爷爷,来看嘛,是什么呀?”
  不知何时,美树已经爬到桌子上去了。
  “是什么呀,这个?”
  那是自美亚过世后就一直放在那儿没动过的珍珠。
  还搁在那儿没动过啊。叫我该如何处置?
  “恩恩,听好了,这个东西呢,叫做珍珠,很好看吧?”
  别的我没有多说什么。我轻轻的把它放上孙女的掌心,她似乎很喜欢,边瞧着珍珠,边反复哼着“珍珠,珍珠”。
  美亚也许还不能成佛吧。至少得告诉亚树,美亚这一生都在念着他,可我连这点都做不到,她深陷痛苦之中不能自拔。如果不能为她做些什么,那实在是太残忍了。
  我对此深信不疑。
  那珍珠原本就属于亚树,是否该妥为保管,直至他从航时机里出来的那一天?但,慢着,她将珍珠放到这个位置上.....莫非是为了让亚树能看上它几秒种?
  但是我没法去证实这些了,若他有办法将所思所想传达出来,那该多好啊。
  亚树真的爱她吗?如果他不爱她,那美亚这一生,又算是什么?悲哀,太悲哀了。
  因此,我决定把珍珠送给美树。
  “既然美树那么喜欢,就送给你吧,回去拜托爸爸给你做成戒指....黄金戒指吧。”
  美树顿时欢天喜地。
  “谢谢!好开心哦!美树会一直一直收好的,要好好收着。绝对不会让它不见了!真的!不信拉钩钩。。”
  我眯缝起眼睛,心想美亚也肯定会赞成我的这个决定吧。
  是老人的回顾癖在作祟吧。珍珠离开我手的那一瞬间,与美亚聊天的记忆碎片汹涌而出。
  “如果现在有人问我最喜欢什么宝石....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告诉他,“是珍珠”。”
  “我不是来看什么航时机的。我不是.......”
  “我这一辈子到底算是什么.......我欠你情太多了,我真的.......欠你情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
  咚---------
  “看珍珠,看珍珠。”
  思绪切回现实。我指着孙女掌心里的珍珠,问她:“珍珠怎么啦?”
  孙女用力摇着头。
  “不是的。不是这个。那里也有珍珠哦。真的,和这个一样的。”
  美树指的正是航时机的方向。
  “刚刚爷爷告诉过你啦,那叫航时机....”
  “恩!我知道的。珍珠在它里面。来呀,来看一下嘛。”
  我们渡到航时机面前。美树洋洋得意的说:“看,这个。”
  是泪珠,但却与透明的珍珠无异,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它漂浮在离亚树的脚面约十厘米的半空中,正在以肉眼几乎看不出的速度缓缓下坠。
  “看呀,爷爷,是珍珠没错吧?”
  小女孩仍然坚持己见。
  “原来他看到了.........他打一开始就一直没有停止过对美亚的爱。”
  我心头有什么东西往上冲,堵的慌,只好点点头。
  “看呀,是珍珠啦,看呀。”
  于是我以干涩的声音回答她道:“啊,是珍珠,这是献给你奶奶的珍珠。”
  美树要长到多少岁的时候他才能从里面出来呢?那应该是好几十年以后的事情了吧........我想,到那时候,我也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吧。
  那便是美树他们的时代了。
  算了,这些都无所谓。因为亚树真的爱着美亚。
  “真的好漂亮呢。”
  美亚的面影与孙女的侧脸恍惚间重叠起来。
  珍珠绽放七色,光华流转。
  亚树表情无助而错愕,似乎想要张大嘴。
  那颗泪珠在空中缓缓变成王冠的形状。与真的珍珠几乎无二.....
  那是亚树一直放在身边的,献给美亚的珍珠。
  “好漂亮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
养红花的人
自古以来,就存在着一些口口相传、散布甚广的妖怪故事。比如,小泉八云[注①]在《怪谈·貂》中所记载的传说就是如此。一名走夜路的商人遇上了一个化身为女子的无脸妖怪。在识破妖怪的身份后,他大惊失色,匆忙逃进一家荞麦面店里。可就在他哆哆嗦嗦地叙述完自己的遭遇时,卖面的男子问道:“你看到的那个妖怪长的是不是这个样子啊?”说着,男子就把头转了过来——正是无脸妖怪的模样。
随着时代的变迁,信息量激增,传播媒体也越来越多样化。但是,口口相传的妖怪故事却没有消亡。尽管现在它以“都市传说”这种新形式出现,但实质还是和过去一样。
比如说,一个女子在揭开面纱之后,脸上露出了咧至耳根的大嘴,然后抄起一把镰刀,猛地向你扑过来,对你穷追不舍;或者是一条长着人脸的够突然吼出一句:“真烦人啊!”
我觉得这样的传说有很多。
最近新冒出来的传说是关于“养红花的人”的。我是在哪儿听到这个传说的呢?我记得有一次独自在酒吧里喝酒的时候,吧台旁边有两个聊得正起劲的年轻女职员。我可能是偷听她们对话是听说的吧。
“我从我熟人的朋友那里听说的……”
讲完这个开场白之后,那名瘦骨嶙峋、戴着眼镜的女子便说开了。对于都市传说而言,这是常见的形式。讲述者之所以会先说明故事来源于熟人的朋友,是因为在听者看来,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可能信任度反而比较高。这种含混不清、容易引人上当之词,正是都市传说的构成要素。
“……在我们当中混进了一些怪人。这些人过去没有,现在却有许多。”
“怪人?这种人当然有啦。你是说那些危险的家伙吧。比如说,总是往我家打电话、却又从不发出声音的变态跟踪者。到了书店里,这种人也很多。他们看书的时候总是小声地自言自语,还时不时地嘻嘻傻笑呢。”
那是稍稍发胖、眼皮肿胀的女人回答说。竟然有家伙会跟踪这样的女人,我不禁暗自嗔怪。不过,我还是暂时不动声色,继续听下去。
“不是不是,不是这样的人啦。我说的那些人,即使你跟他们见了面,说了话,他们也都不会表现出一丁点奇怪的样子,就像普通人似的。可是,尽管说不清什么地方如何地古怪,但你总会在心里犯嘀咕,觉得那些人就是与我们不一样。”
“我还是不太明白啊。”
“不过,这些人可都不是人类哦。”
“不是人类?难道他们是‘异类’?”
“不要开玩笑拉。我听说他们就是人类以外的什么东西哦。”
“那不就是‘异类’吗?他们是妖怪还是外星人啊?”
“不知道。不过他们都混入人类当中生活着,而这样的人现在是越来越多了。过去是没有这些人的,可最近却突然增加了许多。”
那两个女职员叫了冷酒继续喝。
“这些不是人类的家伙究竟会赶什么啊?”
“不知道啊。不过,与增长缓慢的正常人相比,这些家伙不是越来越多么?”
“呃,太可怕了。可话又说回来,你的那个朋友是怎么知道的呢?”
“她看见了啊。那些乍一看是普通人的家伙,竟然变成了非人类的模样。”
“那是什么样子啊?”
“这个我倒是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这些家伙会表现出许多古怪的地方哦。”
“唔……”
“啊,有一个共通的地方就是,这些人肯定都会养红色的花。”
“红色的花?是植物的花吧?通常都是说种花啦,栽花拉,插花拉。‘养花’是什么意思啊?”
“养花就是养花嘛,就是这么说的啊。”
“那‘红色的花’是什么花呢?”
“郁金香啦,仙客来啦,玫瑰花啦,只要是红色的就行,和种类一点关系都没有。总之,一定有红色的花养在房子里。”
“我妹妹总喜欢在小花瓶里插一两朵红花来着。”
“啊,说不定她就是那种人。”
“可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啊。不过……说起来,她真的有点怪。可能总是和她住在一起,很难有所察觉吧……对,很可能是这样的哦。从她开始往花瓶里插红花之后,我就觉得她变得有些怪怪的。”
“唔……”
“果然有些可疑啊。那么,怎样做才能明白对方是非人类呢?”
“给你说啊,这些家伙都有过敏症。一旦他们出现过敏反应之后,就会露出本来面目了。”
“什么?过敏症?是说对虾类或者花粉过敏吗?”
“这个因人而异,不能一概而论。”
“你那个熟人的朋友没有详细说如何分辨么?”
“嗯,这个嘛……”
我正听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有三个男性公司职员坐在了我和那两个女子之间。吧台上立即就响起了他们的喧嚣声。
“不行了,今天实在是不能再喝了。”
“再来一杯啤酒吧。”
……
这些吵闹声越来越大,我再也听不见那两个女子之间的对话了。
我想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在人类当中,混进了一些非人类的家伙。他们本来是非人类的形体,却又化作了人的模样。至于分辨的方法,其实也是模糊不清的,好象是“养红花”什么的。为什么会有这些家伙呢?他们是想侵略地球么?他们为什么要“养红花”呢?难道“红花”对于这些家伙的生存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么?
我一开始对这种无稽之谈不以为意,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我们公司中野科长那滴着水的储物柜。
在下班回家之前,我来到更衣室更换服装。更衣室里,总务科职员的储物柜都连在一起,中野科长的储物柜就在我的旁边。就在那时,我看见科长的储物柜里流出了透明的水滴。
那个柜子上了锁,我没法打开,所以我就去通知了还待在总务科的中野科长。
“科长,您的储物柜里有什么东西溢出来了,您快去看看吧。”
中野科长是一年前从关西[注②]调来的。他上班的时候沉默寡言,但到了晚上和同事们一起出去喝酒的时候,他又会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
“啊,我知道了。”
他回答道,站了起来,跟着我来到了更衣室。
走到储物柜前,科长掏出了钥匙串儿。我立刻被惊呆了,因为钥匙串儿上竟然有大大小小三十多把钥匙。这么多钥匙带在身上,走起路来一定会叮当作响吧。科长从中挑出一把,插进储物柜的锁眼里。
储物柜打开了,我趁机往里瞟了一眼。
我心里一咯噔,那里面几乎就没什么私人物品。
除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个打翻了的杯子。杯子里的水洒出来,流到了储物柜外面。
在那个杯子里还插着一枝红玫瑰,此外就别无他物了。中野科长的储物柜里空荡荡的,如果没有那枝玫瑰的话,我想一定会大煞风景吧。
中野科长拿来了毛巾,将储物柜的内部擦拭干净;接着又在杯子里续满水,重新将红玫瑰插了进去。我注视着科长的一举一动,竭尽全力不与他的视线相交。
这一切做完后,中野科长又若无其事地返回了他的办公室。
就在这时,酒吧里那两个女子的对话又一次在我耳畔回响起来。
“在我们当中混进了一些怪人……尽管说不清是地方如何古怪,但那些人就是与我们不一样……他们可都不是人类哦……”
即使中野科长没有在储物柜里养一枝红玫瑰,他也可以说是一个怪人,我想我应该能找到这方面的证据吧。
比如,他的说话方式就很奇怪。他刚从关西调过来的时候,本来会在对话中掺杂进一些关西方言——
“啊,今儿晚上,去这个吗?”他说着就会用右手比划一个喝酒的动作。
可现在呢,被同事邀请的时候,他总会说:“这个嘛,今晚我就免了吧。”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证据呢?
他有的时候双眼会发直,死死地盯着别人看。
过去,在下午三点喝茶的时候,他总是会靠在椅子上大大地伸上一个懒腰,说:“累死我了!”
而最近却没怎么看见他这样做了。
啊,对了,前几天还发生过一件事。总务科有个女同事去九州旅行了一趟,带回一些当地的土特产梅饼。我们总务科上上下下就六个人,她却在吃点心的时间里拿出了二十个梅饼。
我刚吃了一个就觉得饱得不行,而中野科长却在那个女同事的劝说下一口气吃了五个。
那些梅饼中最大的直径接近十厘米,中间还塞满了又黑又甜的馅儿。中野科长吃完三个、又要伸手去那下一个的时候,同事们都被他的馋样儿逗得哄堂大笑。吃完三个梅饼后,中野科长的嘴角到处都沾着黏黏的馅儿。
但科长似乎仍未吃饱,他嘴里还在“吧嗒吧嗒”地嚼着,手却又伸了出去。这个时候,大家都敛住了笑声,而中野科长则不紧不慢地保持着一定的速度,继续他的饕餮大餐。我当时就被科长的举动给惊得目瞪口呆。
然而科长的手却伸向了第五个梅饼。
看到这一幕情景,在场的人无不惊讶得皱眉咧嘴,其中一个女同事甚至突然用手掩住口,急急忙忙地跑到洗手间去了。而那个买回梅饼的女同事则双手撑住桌子,身体微微发抖,眼里噙满了泪水,她似乎很后悔自己当初买了这些土特产。
吃完第五个梅饼后,科长说了一句“不能再吃了,感谢你的招待”后,就径直返回到他的座位上,边走边用手指将沾在嘴角的馅儿抠下来塞进嘴里。
由此可见,中野科长可能就是一个怪人。不过,如果他的胃容量比一般人大,而且又真的非常喜欢吃梅饼的话,那这个判断就值得商榷了。
可是,这一点不确定性也最终被储物柜中的红玫瑰给抹杀了。
科长他的确就不是人。
我不是因为工作上的事而仇恨他,也不是憎恶他的人格。
只不过,我很讨厌在非人类的家伙手下工作。
这一点我无法忍受。
于是,我向同事川内询问道:“你有没有觉得中野科长有些怪呢?”
“啊,有这种感觉。”川内回答道,“不过,像他这种程度的怪人也并不稀罕。就那吉村来说吧,他被科长臭骂一顿后,就会故意咳嗽不止。这很奇怪吧?还有你自己不也是一样?每次科长让你整理资料,你都不会在第一时间弄好,总要再三提醒才会记住。上回甚至提醒了五遍。这又怎么解释呢?总不能单纯说是怠工吧?要不然就是对科长有所怨恨?你难道不觉得这有点不对头么?”
“不是啦,没有这会事儿。只不过是因为我的习惯不太好。”我挠着头皮尴尬地说。
川内噘着嘴道:“这就是说,你也相当奇怪喽?”
说实话,川内并不知道内情,而我自己则大体上已经十拿九稳。只有中野科长一个人是真正的非人类。川内那小子,压根儿就不具备看穿真相的能力。
怀着这样的确信,我开始仔细观察中野科长,并逐渐发现了他身上其他一些古怪的地方。
比如喝早茶这件事吧,他绝对不会在茶还在冒烟儿的时候就把嘴凑过去,非得等到茶凉了之后才开始喝。
也有可能只是因为他的舌头对高温比较敏感,不过在我眼中则是怪事一桩。
有时候,中野科长会突然站起来跑到洗手间里去,然后就会传来他那经久不息、响如洪钟的喷嚏声。能连续打这么多个喷嚏,在我看来又是怪事一桩。普通人有谁能如此持久地高声打喷嚏呢?茧子就像是疾病发作了一样。太奇怪了。而这之后,科长又会安然无恙地返回来继续工作,就像啥事儿都没发生过似的。他看上去也不像是得了感冒,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莫非……莫非……他果真不是人类?
总务科开会的时候,中午的盒饭都是由附近的外卖店送来的。等大家都吃完了,有人发现中野科长的饭盒里还留有一块油炸食物,它的表皮破了,里面的馅儿露了出来。
“咦,科长,你不能吃炸虾么?”吉村问道。
“啊,是的,我不能吃。”
中野科长耸了耸肩,把饭盒合上。
“是过敏症吗?对虾类过敏?”
我这样询问道,装出一副就事论事、毫无居心的样子,脑子里却又回响起了酒吧里那两个女子的话:“给你说啊,这些家伙都有过敏症。一旦他们出现过敏反应之后,就会露出本来面目了。”
中野科长皱着眉,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我,回答道:“不,只是讨厌罢了。”
“是这样啊?”
真是这样么?不,真相应该是他对虾类过敏。我这样思忖着。
如果我把科长当场摁住,将虾肉塞进他的嘴里,那他肯定会原形毕露。到时候,全科的人都看见科长竟然是非人类,他们会怎样反应呢?一定会大跌眼镜吧。到今天为止竟然一直在这个怪物的手下工作,这难道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我这不是在妄想,决不是在妄想。
“你这家伙,好奇怪啊。”川内用膝盖轻轻碰了我一下,嗫嚅道,“干吗两眼发直啊?”
“啊,啊啊……”
我猛吸一口气,做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过,我的面前还有科长之外的人在晃来晃去,所以我怎么也无法摆脱屈身于科长之下的想法。
令我倍感意外的是,证实科长是不是人类的绝佳机会很快就来临了。
那天是星期六。
由于马上就该提交员工聘用报告了,我不得不在周末也前往公司加班。我心里盘算着,如果不出什么岔子的话,应该能在中午之前就把工作上的事情全部搞定。
到了公司我才发现,前来加班的不止我一人,中野科长也在那儿。
“科长……您也来加班啊?”
“我必须去主持客户洽谈会,所以得事先整理个进程表出来。平时总是被其他事情耽误了,所以我估摸着在休息日来干这事儿,应该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他故意在句子中加入了关西方言。意识到这点后,我的心头不禁微微一沉。
随后,我们两人一言不发地处理起各自的事务。我偷偷瞟了一眼,看见科长的桌子上有一枝玫瑰。
十一点刚过的时候,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去开水房泡茶。正当我拿起茶杯想要饮茶的那一刻,我发现在架子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放着一个褐色的小瓶子。
“营养补品 虾精”
瓶子上贴着这样的标志,旁边还用油笔写着“吉村”两个字。吉村似乎在平时经常服用一些保健食品。我把瓶子拿在手中,试着打开盖子。我本来以为会有几颗药丸滚落出来,却发现里面竟然装着粘稠的液体。此外,还有一把耳勺大小的茶匙。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虾精”?
我吞了一大口唾液,心中升腾起一个无比大胆的想法:如果对虾类过敏的中野科长喝了这个东西的话,会有什么结果呢?我实在太想知道答案了。
中野科长绝对不是人,我这样想着,同时脑海中浮现出时不时出神地盯着杯中玫瑰的中野科长那张脸,不禁不寒而栗。
现在就是解开所有疑团的时候。
如果科长不是人的话,那我就能识破他的真身;如果他是人的话,那我也能拨开心头的迷雾,从此不再疑神疑鬼。
我的手伸向科长的茶杯,往里面倒进了热气直冒的浓茶。
然后,我舀了一小勺虾精放到科长的茶中。只需要一点点就可以了,量多量少没有关系。就算尝不出味道,也照样能引起过敏反应。
我拿起自己和科长的两个茶杯,返回了办公室。
“科长,您的茶泡好了。不过我的茶可没有咱们科女同事泡的好啊。”
“哦,哪里的话。谢谢你了。”
我尽量装出一副平心静气的样子,首先返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将自己的那杯茶放下,然后竭力控制住快要开始颤抖的端茶杯的右手,将科长那杯放在他的桌子上。
接着,我回到自己的位置,假装埋头工作,却暗地里偷偷注视着科长的动静。
不过,科长好象并不急于喝茶。他专心致志地敲打着键盘,只是偶尔才会把头抬起来瞅一眼放在眼前的玫瑰。
我默默地饮着茶,心里却在大声祈祷:“快喝吧!快喝吧!”
终于,我的祈祷开始应验了。科长摘下眼镜,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接着,他的手徐徐地伸向了茶杯。
好的,快喝吧。
我的心跳得就跟敲鼓似的。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
科长伸出去的手停住了,我急忙跑去接电话。
“老公啊?”
打电话来的是我的妻子凉子。我早晨出门的时候说过今天会早点回来,她便打电话来问我赶不赶得及在中午收工,然后确定是否准备午饭。
我草草应付了她几句,然后挂断了电话。中野科长紧紧地盯着我,露出了细细的三白眼[注③]。
“谁打来的?”
“是我老婆。我早就告诉过她,不要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往公司里打电话。”
“哦。”
科长有气无力地摇了摇脑袋。接着,他又将手伸向了茶杯。
“我想茶应该凉得差不多了吧。”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科长不喜欢喝热茶。
科长将茶痛快地一饮而尽。喝完后,他睁圆了眼睛,好象发现了什么似的发出低沉的一声:“嗯?”我这时甚至忘了该用余光悄悄地观察科长的反应,而是直直地注视着他。
“今天的茶怎么喝起来有点怪怪的呢?”他说,然后又补充道,“味道好极了。”
我又咽了一大口唾液。
科长站起身来,将座位后的窗户打开了一条十厘米宽的缝隙。“好象还没到需要开空调的程度,不过我还是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感到浑身发热,这难道也是过敏反应中的一种么?可是,除此之外,中野科长还没有表现出任何其他的异常。
我抬起手腕看着手表,以确定经过了多少时间。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
过敏症状要表现出来是不是得花一定的时间呢?
“你在发什么呆啊?”中野科长问道。
“啊,没什么。”我胡乱回答道,然后重新返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继续工作。
应该过去三十分钟了吧。中野科长一点异常反应都没有,仍然坐在那里气定神闲地敲打着键盘。
是不是我的疑心病太重了呢?非人类的怪物变化成人的模样在我们当中生活,这只不过是女人和孩子们喜欢的奇闻怪谈罢了,也就是说,是另外一种“都市传说”。
中野科长的确是如假包换的人类。他的所谓“虾类过敏症”,也仅仅是单纯的好恶而已。不管是哪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拥有那种程度的古怪之处吧。
我的工作马上就要完成了。我心中的积郁也似乎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我的目标已经达成,还是快点回家吧,家中的妻子肯定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午餐。
我中野美滋滋地憧憬着,但就在这时,我听见一阵嗡嗡声。
我抬头一看,只见从中野科长身后的窗户里飞进来一只大个儿的胡蜂。
“啊,科长,小心!”
我刚一叫出声,科长就猛地站起来,双手捂住头朝我这边逃过来。但这反而引起了胡蜂的注意,,因为这种昆虫的特性便是专门袭击移动的物体。
“科长!”我惊呼道。
科长在地上蜷缩成一团,而胡蜂则继续在空中来回飞舞。我随手操起一本书,将胡蜂拍落在地,然后死命地将它踩成碎渣。
“科长,您怎么样了?我去给您找点氨水来吧。”
科长被蛰的是左手手背。他紧紧地按住那里,脸色苍白,头上豆大的汗珠直冒,连眼镜片都被汗气染上一层薄雾。
“玫瑰,玫瑰怎么样了?”
“没出啥事儿。”我答道,暗自诧异科长这个时候还有闲工夫惦记玫瑰。
“是么……”
中野科长喃喃道。接着,他挣扎着想要站立起来。但他没有这个能力。
科长就这样颓然倾倒,躺在地板上,再也动弹不得。
“科长!”
科长停止呼吸了。我虾得手足无措。他死了,身体越来越凉了。
科长被胡蜂蛰死了。
我试着摇晃了科长的身体几下,但他没有任何反应。
这叫我如何是好?
我在桌子上痛苦地抱住了头。
对了,打911,快叫急救车来。
我拿起了电话。
这时,地板上传来了细微的响动。
我手握话筒,身体如坠冰窟。科长的尸体竟然在动。
不,他可能还活着。
科长的身子在地板上蜷缩成弓的样子,宛如放置在碳火上的墨鱼。他翻着白眼,死死地盯着虚空。
不,这不是活人应有的反应,也许是某种特殊的死后僵硬形态。只有这样一种解释。他果然已经离彻底咽气不远了。
科长的白眼又翻传了过来,露出黑色的眼珠。
“科长,您没事儿吧?”
科长没有应答。他的舌头从嘴里伸了出来,一个劲儿地扑腾。从人的嘴里怎么可能伸出这么长的舌头呢?
就这样又过了几秒钟,我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之中。他怎么不停地“哇啦啦”直叫唤呢?
科长的眼镜落在了地板上。他的上半身坐了起来,但舌头仍在那儿兀自翻腾纠缠,就像要扭成结似的。
我突然明白了科长眼镜掉落的原因,那不是因为他的身体在抖动,而是因为他的面部在隆起!包括眼、眉、鼻、口在内的一个三角形部分逐渐开始从面部突起。不是辘轳首[注④],而是“辘轳面”[注⑤]。
与次同时,科长晃晃悠悠站了起来。
这就是了!这就是那两个女子所说的“非人类的模样”。科长果然不是人啊。我的直觉一点也没错。那个传说的确是真 。
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科长的脸已经渐渐朝我逼近了。他的嘴里还在咕哝着什么。
“看见了吧?”我清楚地听见他这样说道,“我实际上是……”这之后的内容就变得含混不清了。
科长并不是对虾类过敏。我曾经在报纸上读到过这样的报道,说有人被胡蜂蛰了之后,回产生强烈的过敏反应,甚至因此而丧命。中野科长这样的家伙就对蜂毒过敏,他们混进了我们当中,就在我们周围生活。
科长的脸逐步逼近,我不得不连连后退。不要靠近我!不要到我这里来!
“这时,那张脸已经从科长的头上突出了一米多,看上去仿佛是一条蛇。
不过,那张脸却露出了某种不可言喻的悲哀表情。两道眉毛向两边,像要掉下来似的;嘴巴严重扭曲变形,却又试图要张开说话;眼睛上覆盖着一层湿漉漉的黏液。他看上去好象要告诉我什么东西。
我的屁股抵住了桌沿。我退无可退,只好横向挪动。
这样一来,我正好可以从侧面看到科长的模样。
科长现在的姿势异常古怪。他的双掌撑住桌面,拼死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只有他的脸在向前延伸,身子却保留在原地,重心自然不稳了。
从侧面看,科长的脸正缓缓地抬升,就像一条蛇举起了三角形的脑袋。
当那张脸就快要接触到天花板的时候,科长似乎开始寻找起我来。
这时,我的侧面传来“砰”的一声脆响。
川内桌子上的烟灰缸被我不小心碰到了地板上。
科长那连接脸部和头部的筋肉“嘎吱嘎吱”弯曲着,带动他的脸朝我的方向转了过来。
接着,那张脸以无比骇人的速度向我蒙扑过来。
我万念俱灰,哀叹自己今日就要落入化身为中野科长的妖怪之手。
马上就要碰到我鼻尖的时候,那张脸上的嘴豁然洞开,似乎要把我的脑袋连皮带骨囫囵整个儿吞下去。
可就在这一刹那,那张脸却从我眼前突然消失了。
我抖如筛糠,战战兢兢地朝脚下一看,只见中野科长的脸正贴在地板上,就像一条被人打中了七寸的蛇。
而对面中野科长的头和身子则蔫儿了似的瘫软下来。
看起来,似乎是因为面部延伸得太厉害,以至于身体无法给予足够的支撑,从而导致整个身子轰然崩塌。
面对如此的大好时机,我的腰却不争气,怎么也无法直起来。
我狂乱地挥动双手,发疯似的连爬带滚逃离了总务科。
就在逃到门口的时候,我忍不住朝后瞟了一眼,却没有发现中野科长的身影,只在中野科长的桌子上看见了那枝红玫瑰。
我头也不回地从公司里飞奔了出去。
我一口气跑到了公交车站的长椅旁,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庆幸自己终于逃脱了科长的魔爪。
周围都是平常司空见惯的景象。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拿着平底布袋的老太太,她好奇地盯着我,满脸担心的样子。
我的面前还有一些蹬着自行车经过的父母和孩子。一个年纪不太大的老头儿牵着狗悠闲地散着步。
在我斜前方的便利店前,几名年轻的男女谈笑正欢。
到处都是一成不变的老样子。
我悬着的一颗心渐渐放了下来。我不禁开始琢磨,自己刚才的经历究竟是不是现实啊?我忍不住朝公司的方向望过去。科长会不会追到公交车站来呢?一想到这儿,我又开始害怕起来。
但中野科长的身影却没有出现。
我一定会连续好几天都做噩梦吧。
不过,我刚才的经历绝对不是一场梦。
酒吧里那两个女子所说的家伙真的存在。
中野科长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外星人?妖怪?科长被胡蜂蛰了之后,的确已经死了,是因为过敏性休克而死。于是乎,他就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再过一两天,公司里会发生什么情况呢?科长那恐怖的尸体会被人发现吗?或者,科长又恢复成正常人的样子,继续进行他的工作?如果是后一种情况,我又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才好呢?
不,我要是把这件事对人讲了,究竟有几个人会相信呢?
“你没事儿吧?”旁边的老太太关切地问道。
“没事儿。我很好。”
“你脸都变青了,是哪儿不舒服吗?”
我突然想起了小泉八云在《怪谈·貂》中讲的那个故事。如果我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了这个老太太,她说不定也会突然把脸从头部伸出来,对我说:“你看到的那个怪物长的是不是这个样子啊?”
“不不,我真的没事儿,谢谢您的关心。”
天助我也,就在这时,公交车来了。
我正要上车的时候,却意外地瞥见了一个瘦骨嶙峋戴着眼镜的女子,她正站在出租车站台等车。
没错,就是那个女子。就是她坐在酒吧里的吧台旁,与她的朋友谈论那些“非人类的怪物”
我靠了过去,毫不犹豫地张口便说:“我曾经在酒吧里偷听到你和你朋友之间的对话,那些非人类的怪物……他们是真的,对吧?”
那个女子似乎被我吓了一跳,目不转睛地瞪着我。对她来说,完全不认识的男子突然跟她搭话,当然会感到惊诧了。
“刚才我看见了。那些家伙对胡蜂的蜂毒过敏。我看见了他们的真身!”
那个女子一言不发,默默地注视着我。
难道我认错人了?或是因为她对我这个不知名的男子前来搭讪保持着戒心?那个女子没有半点反应。
我突然明白了她这么做的原因。
因为我看见了她手中握住的东西。
那是被报纸包着一束花。看上去是百合,不过,那些百合的颜色却是鲜红的——与鬼百合的颜色无异。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鲜血一样的红色。
这个女人也是非人类。
我立即闭上嘴,吞了一大口唾液。
“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说着我转身就走。
侵略正一步步地进行,替换正一点点地发生。正常的人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被非人类给取代了。
那个女子前不久还是真正的人类,现在却变质了,连她的眼神都变了。
我曾经听说过诸如《窃尸者》和《被盗的街道》[注⑥]之类的故事。人类正逐渐被外星人取代,最后地球上将到处都是外星人。
我感到心乱如麻,理不出半点头绪。
“我回来了。”
我到家的时候,妻子凉子正在准备午饭。
“我就觉得你要回来了。你不是说过中午之前就能完工的吗?”
“是啊。”
我把西服脱下,换上便装,疲劳感似乎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尽管是白天,我还是打开了一瓶啤酒朝饭桌走去。我“咕噜咕噜”地将啤酒一饮而尽,感到无比畅快。
妻子端来一碗意大利面,我往上倒了些调味酱后,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妻子的手艺总是能让我胃口大开。
我毅然决然对妻子说:“我想从现在的公司辞职不干了。”
凉子并没有表现得特别吃惊。“为什么?”她问。
我该如何回答呢?我是不是该告诉她,我的上司可能是外星人或者妖怪呢?
“今天我加班的时候,突然觉得这份工作并不是很适合我。”
又往嘴里塞了一口面条后,我感觉嚼着的东西有些奇怪。但我并没有太在意,照样吞了下去。就在这时,我突然明白了。
面里有虾的味道。我这个人唯一吃不了的东西就是虾,一吃虾就会发疹子,从小便如此。
“唔……”凉子用手托着腮帮子答道。
“喂,这个调味酱里不会有虾吧?”我询问道。
凉子漫不经心地说:“有啊。”
“‘有啊’?你难道不知道我不能吃虾么?”
凉子露齿一笑,说:“中野科长的夫人刚才打电话来了,你知道吗?”
“喂!”
我感到一股凉意从脚心蹿到头顶。我不是在打比方,它真的在蹿。
“凉子,中野科长他不是人哟。你……你难道也是他的同类?”
凉子使劲地摇了摇头。
“中野科长是人类啊。”
“一派胡言,我亲眼看见……”我正想这么反驳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了。
我的头开始逐渐缩小,嘴巴向胸口方向下沉,肩膀和腋下感觉像是有虫子在爬似的。我的脑袋很快便不能转动了,但我还是隐隐约约地看见自己的肩膀上有什么东西伸了出来,胸部和腋下也一样。
我的膨胀感慢慢升级,达到顶峰的时候,连我的衣服也被撕裂了。
如果我的嘴还能自由张开的话,我一定会失声尖叫吧。
我的身体上长出了数十条手臂,它们正在越变越长。
“瞧瞧,你自己吃了虾,还不是变成这副德性。”凉子冷笑道。
从屁股上长出的那条手臂破坏了整个身子的平衡,我从椅子上滑落下去,变额丝毫动弹不得。我的脚也消失了,浑身上下全是手臂,宛如一只海胆。
“现在,你自己的体质也完全改变了,变得和我们一模一样。”凉子说,“不过,我们的过敏症并没有你所想象的那样简单。你为什么要因为‘都市传说’就对我们另眼相看呢?我们的肉体和思维跟你们人类几乎没有区别,正因为如此,你们人类的体质才能一点点地朝我们靠拢。尽管现在还没有达到同你们完全一致的程度,但我们还是希望能够与你们一起相安无事地生活。”
“给!”凉子说着,从架子上取出了一盆绯衣草,放在我的面前,“闻闻!”
我用鼻子猛地一吸,身上的瘙痒感便渐渐散去,同时,所有的手臂也都开始缩会体内。
现在,我已经完全弄不明白谁是真正的入侵者,谁是真正的人类了。
星期一,我抱着凉子给我的那盆绯衣草到公司上班。
我在办公室里又碰到了中野科长。他看见我的那盆绯衣草时,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奇妙的微笑。
我现在觉得,都市传说中也包含着某种事实,但也不能肯定地说那是事实的全部。
我对花粉也过敏。在这种过敏症发作的时候,我就会立刻跑到更衣室里,闻一闻绯衣草的味道。
尽管这样,我也仍然还是人类。如今的更衣室里早已堆满了别的家伙带来的花盆,里面养着各种各样的红花:仙客来、玫瑰、鬼百合……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生怕将其中的一盆打翻。然后,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讲我的那盆绯衣草紧紧地抱在怀里,就像搂着恋人似的,久久不愿松开。
①小泉八云:英国人,行记作家、随笔作家、小说家、日本研究家。在取得日本国籍前叫作Patrick lafcadio heam。曾在日本的多所中学和大学担任英语教师。他的代表作是《日本杂录》、《怪谈》、《心》和《日本的面影》等。
②关西:以京都、大坂、神户为中心的地区,与以东京为中心的“关东”相对。
③三白眼:黑色的瞳仁在上,下方和左右两边都是眼白。即人们通常所说的“凶相”。
④辘轳首:长颈妖怪的一种,在日本的江户时代流传甚广,通常以女性的形象出现,特征是脖子可以伸缩自如,与井边打水时控制汲水吊桶的辘轳把颇为相似,故被称为“辘轳首”。
⑤这是作者根据“辘轳首”而造的词。“辘轳首”是长颈妖怪,“辘轳面”则是长脸妖怪。
⑥《窃尸者》和《被盗的街区》均是美国科幻作家杰克·芬尼的小说《The boby snatchers》的译名,该作品主要讲的是万幸人窃取人类身体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