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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海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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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海之门
《入海之门》不仅仅是一部富有想象力、情节生动的科幻小说,在故事的叙述中我们还看到了一个文化的哲学框架:一个充满和平与平等共享的文化。丝隆采乌斯基塑造了鲜活的泽洋之星众生形象,从开始直到看完之后很久,读者都会一直沉浸在泽洋之星文化的温暖之中。该小说不愧为最近几年中最为优秀的科幻作品。
第一章 上 岸
第一节
  1
  摩闻,摸索着越过了船体的横杆,可是她的一只手已经冻得僵直,触碰到一根立柱,那是年久失修的防波堤的一根支柱。其实这里已经是春天,清晨的微风平静舒缓地吹过金绿石港的海湾,海面同样的平静和舒缓,只有微微的涟漪,没有任何一点起伏的浪涌,没有任何一点波涛。一片宁静的海岸。摩闻回首向天空仰望了一眼,那里有她出生和成长的星球,那个星球根本没有海岸和土地,只是一片汪洋,只有死者无声而安静地慢慢沉下去,能够接触到星球坚硬的岩石底板。
  她振作了一下,伸直了腰板和脊梁。她必须不顾一切地拼命挣扎,如果她自己稍微有一点畏缩或犹豫,那么,亲爱的阿霞,必然会放弃努力,干脆拖着她一起,离开这个像烧焦了一样干旱的星球,返回自己的老家。阿霞伸出了长长的手臂,猛然拉紧了船体的缆绳,触碰到摩闻的臂肘,阿霞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鼻子。这艘住屋船是作为她们两个的生活居室,伴随着这两个协尔人,也就是泽洋人,一起到达海岸边,这个无尽的干燥地壳边缘。从太空下降,着陆过程中,曾遇到一个难以理解莫名其妙的所在,尖锐刺耳的声响,令人窒息的气味。幸亏阿霞,才及时地逃脱了,转移到海上。不过,这个海也太奇怪了,它的岩石底板,怎么竟然能够突出到海面以外,那么坚硬,就像是结实的蜗壳。
  在这个威力顿星球上,大多数的人群都生活在“岸上”,摩闻提醒自己,如果威力顿人的确是人的话,居然能生活在这种干燥的土地上。这里是金绿石港,她以为,或许,她发现了这是一个范围很小而且安静的地方,在这样的地方,像她们这样的人群或许能够生存下去。
  所以,摩闻不仅搭上了一只手,把一只脚也攀上了防波堤。当阿霞把纺车、手工织布机,还有一大堆五颜六色的海丝原料拖曳上堤岸时,松动零散的防波堤支架和踏板,摇动着叽叽嘎嘎地响个不停,好像在提醒:留神、留神,当心、当心。她们两个,她和她的共享爱者,从自己遥远的家乡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纺丝织布,而是肩负着重托。然而有了这套装备,可以借以消磨时间,不至于白白地浪费时光,等待着任务的最后完成。
  这两个女人是陌生的外来者。起初,在这个睡梦初醒的市镇广场,没有任何人理会她们,也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们两个。皮肤黝黑的渔夫,把他们捕捞到的新鲜海货倾倒到市场上,围着色彩鲜艳亮丽围巾的小贩们,有的在他们的摊位上,码放着洋葱头和洋芋,有的精气神十足地摇晃着挂在脖子上玻璃制品的项链,激烈地争抢着占据广场里最抢手的地盘。这中间的确有人留意到出现了两个陌生人,不免对她们投以惊异的眼光。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站出来提醒这两个人,不要待在那棵枝叶茂密的大树底下,紧靠着用花岗石砌成的店铺门前空地上的那棵大树是属于火器商行的。
  大树的阴影逐渐缩短,渐渐靠近低矮的房屋,这里就是市场的边缘,村民们逐渐增多,三三五五,进进出出,选购菜蔬与果品,打听着来自磁黄铁城邦最近的消息。那座财富暴发突然兴起的省内首府,正受到最高护卫官的包围和攻击。护卫队士兵与农民们、商人们混杂在一起,都拥挤在火器商行的门前;他们聚集到这里是为了填充火器,填充一种叫做火晶石的颗粒,这是一种白色的能量极大的菱形单晶,这种单晶比任何一种金刚钻都更为贵重。当这些顾客们陆陆续续走过这棵大树的时候,都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多看几眼这两个坐在大树下的、与众不同的怪人。有人私下嘁嘁喳喳地议论,都说,用不了多长时间,火器商行的老板肯定会把这两个家伙轰走、赶跑。
  这两个陌生人好像对外界的一切丝毫也没有察觉,甚至好像不闻不问,专注地摇动着她们的纺车和纺锤,当那些闪光的丝线缠绕得满满的时候,交织的丝缕错错综综地发出响声。她俩都穿着贵重的海丝织品做成的长袍,然而剪裁得极其拙劣,就像是乞丐拣来了贵妇人弃置的华贵服装,撕破了,披在身上。更为奇怪的是,她们的肌肤透露出一种深深的紫水晶的颜色,从毫发不生的光秃秃的头顶一直到没有指甲的手指末端,都是这样的紫色;当她们偶尔举起手臂的时候,手指异常地长,手指之间有扇形的蹼相互连接,迎着阳光,可以显示出这些蹼,竟然是半透明的。
  在威力顿星球上,从来没有听说过,曾经有过这样的生物;在磁黄铁城邦也没有听说过;在其它省份也没有听说过。其它省份的暴乱与骚动,为招募护卫警军提供了充足的人力资源保障。那么,它们是不是来自某个遥远的恒星系统?来自护卫官统治之下的上百个恒星系统的其中之一?可是,即使以光速航行,这样的旅程,至少也需要历经几年的时间。自从几个世纪以前,那个古老的帝国崩溃以来,还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曾经有什么人能够达到和掌握那么优良的技术。
  离开这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不远之处,一个依靠打工生活的农民,名叫觅辣厮,一面用破帽子拍打掉裤子上的尘土,一面把身子斜靠在一个蔬菜货架上,对着站在摊位后面的货主,炫耀自己的高见。守摊货主是一个灰头土脸干瘪枯瘦的妇女,名叫阿恩。“她们是虹彩城人,一准儿就是,没错儿。”虹彩城是最高护卫官的老家,据说,那里的火晶石散落在街道上,满地都是,月球贸易商人穿戴了那么厚实的腰带、佩件和头饰,密密麻麻的都是宝石,欣喜若狂,难以控制,甚至晕倒在通天大道上。“你看,她们乘坐的就是一艘虹彩城月球商人的商船。”觅辣厮兴致勃勃地发挥自己的想象。“我跟你说,阿恩,她们准是那些名门大户、贵族官宦家的奴仆,专门干剪裁缝纫的活计,不然的话,哪来那么多高贵上好的衣料和存货。你说,你看见过吗?”
  阿恩摇着头显示出厌恶的样子。“从我瞎掉了我那只宝贵的眼睛,瞅着什么都腻味,都烦得慌。”阿恩的右眼深深地凹陷进去,空荡荡的毫无视力,这都怨她爱看热闹,两个虹彩城的警军喝醉酒,打起架来,活该她倒霉,非要伸头探脑地去看,那个热闹是那么好看吗!嗖的一下,一记火鞭抽过来,正巧打在她的右眼上。现在,来了一位顾客,石晶尖,石材工匠的儿子。她数着这些零钱,细眯着剩下的另一只眼睛,一面盯着钱,一面嘴里嘟囔:“护卫官控制着那么多的星球,统治着那么多的城,你再也找不到哪个城比虹彩城更坏了。”
  石晶尖听了,暗自好笑,因为阿恩从来也没有离开过金绿石港,更不可能离开威力顿行星,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其它星球的情况。他突然嗅出气氛不对,似乎感觉到要出点什么事,迅速把那些零钱紧紧地抓到手上。一个军官,身穿虹彩城制服,闪着蓝色和金色,刚刚经过,朝着火器商店的方向走过去。石晶尖松了一口气,这个军官丝毫也没有注意到他;那身制服笔挺,像刀切出来似的,照直朝前走去,绝对没有左顾右盼的意思。他的军装背影棱角分明,双肩垫起来,高高上翘,到最高处,拔成了一个尖,再配上红宝石装饰的身份标志——石标,颗颗粒粒、熠熠生辉、夺目闪光。
  石晶尖心不在焉地随手往袋子里塞了一些洋芋,递给阿恩过秤,称称有多重。他的鼻子弯弯的像个勾,可是弯得恰到好处,形成迷人的弧线,透着诱人的魅力,眼睛是蓝绿色晶莹透彻,像孔雀石的颜色,略显破旧的短衫敞开着,裸露出黑色的胸膛,可惜,胸膛上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体面职业或体面身份的标志——石标,那串带有标志性的项链和装饰。他开始合计着,想参加地方军团,远离当前这个像是沉睡般寂寞的小镇,去追寻自己的好运,去追寻自己想象的美好未来。
  大树下面有两个陌生人,她们的一举一动,由不得充满好奇心的年轻人不去探查。他远远地、悄悄地看着她们,像坠入梦幻一般,那一缕一缕色彩斑斓的丝线,由粗拈细,续添到纺车轮子上,通过她那长长的手指,呀!一根根手指之间,竟然还连着半透明的蹼。“海洋里的,”他轻微地惊叹了一声,“她们是从海洋过来的。”
  觅辣厮,拿眼瞪着这个小伙子。“你以为我耳朵里面塞了棉花套了?什么海洋过来的,是从海底下面爬上来的,知道吗!你说,这镇长可怎么向她们收税呢?”
  “什么海底,你知道什么!”石晶尖极力反驳他,逗得阿恩大笑,挂在她脖子上的那串玻璃装饰品,那是她的职业标志——石标,也跟着摆动起来,闪着微光。“我说的是别的海洋,别的星球上的海洋。那个海洋之星、海洋卫星。”
  阿恩不再前仰后合了,也不笑了。只顾自己整理摊位上的蔬菜果品,侍弄和整理着一串串熟透的葡萄,明亮得像紫水晶一般,或者就像那两个陌生人赤裸裸的前臂,闪着紫色的光。“泽洋,那个海洋卫星。那些贸易商们,就是从人家那里收购到最好的药品。”
  泽洋,夜空中的蓝宝石,那是一个纯粹的海洋世界,只有海洋,没有海岸,没有陆地。那个放射着晶莹蓝光的星海。
  觅辣厮好像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往前跨了几步,僵硬的裤子窸窸瑟瑟地响,冲着石晶尖的脸,挥动着手指,点画着说:“我想,那些商人们肯定知道,那些海洋月球上的生灵,准是长着鳃,满身都是鳞片!她们有没有鱼尾巴呢?鱼尾巴长在哪儿?”
  “我还听说,”石晶尖凑趣地说,“它们是从娃鱼遗传下来的,它们用海草编织出魔法和幻术。”
  “你瞎编什么,我说的都是千真万确。”
  石晶尖耐不住性子,突然伸出一拳,觅辣厮挥手挡开了,顺势把他推出去,他踉踉跄跄地跌倒在摊位上。一筐洋葱头,撒了满地;阿恩叫喊着、咒骂着,手脚不停地把散落的洋葱头收拾到围裙里。石晶尖慌里慌张地抓起了他买的那袋洋芋,赶紧溜走。
  他在五色斑驳的摊位和货架之间穿来穿去,顾客和商贩之间叫喊着,讨价还价,还有孩子们跑来跑去,玩捉迷藏,本来是学龄的儿童,进不起学校,只能在这里消磨时光。还有一位身穿长袍的精灵召唤者,挂着一串闪烁的星光石,那也是职业的标志,那是他接受前辈精灵召唤者给予的恩赐。石晶尖看到了这串项链,突然感到内心怅惘和难过。除非他自己能获得一件代表良好职业的标志——石标,要不然,只能听人差遣,东跑西颠地维持点生计,再不就是在石材加工作坊,一天到晚地锯那些石板。他思绪乱飞,信步慢走,停在一只笼子前面,里面装着几只银白色毛茸茸的猴子。嗯,深深嗅了一下,哪里飘过来的一股香味?是不是这些猴子也能做成美味佳肴?我还从来没有品尝过,那是什么滋味。饥饿引发了食欲,食欲引发了幻觉。怎么,还有点海产品的新鲜味,不是幻觉,是直觉,那边,泰鲍特的鱼摊上,盆盆罐罐里,浮流带淌地堆着厚厚的粉红色新鲜鱼片,还有紧闭双壳的海蛤和蚶子。
第二节
  “过来,小伙子,这边看看。”泰鲍特热情地招呼他过去,脖子抻得老长,像是刚刚褪了毛的公鸡。“大眼鳗鱼,现宰的鲜鱼片,今天市场价是三块硬币,卖给你,两块五。”
  石晶尖咽了口唾液,舌头舔了舔上牙膛,在裤兜里暗暗掂了掂那几枚硬币,说了句“等哪天的,等哪天的,有交情就有生意”。就这几块钱,这是一整天的花销。石材作坊恨不得把所有星球上的生意都给揽过来,可是像金绿石港这样的小镇,能有几家名门大户的有钱主顾?普普通通的顾客,谁买得起比雪花磨蚀玻璃更贵的产品呢?石家石材作坊的生意都往好处说,有忙有闲,维持着,过得去。这还幸亏有石晶尖的母亲,亲自把住账本,一笔一笔生意都精打细算。
  “等哪天的,哪天?”鱼贩子重复着他的话,“还等,等得起吗?等臭了?你看,案板上的,多新鲜!”泰鲍特用疙里疙瘩的手往砧板上一指,顺着泰鲍特手指的方向,一条鲜活健美优良的鱼摆在那里,旁边就是寒光凛凛、锋利无比的宰鱼刀。这条鱼还活着,似乎还有满腹的鱼子,活蹦乱跳,鳞光闪闪。“就算交个朋友,这条大鱼归你了。”
  石晶尖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么大,全家一个礼拜也吃不完。
  泰鲍特隔着案板,一下子探过身来,脖子上的石标前后摇摆着。“瞅见那两个外国人了吗?就在火器商行的大树下面。你小伙子,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劝劝她们,尽早收拾收拾,赶紧离开,挪到别处去,再晚可就来不及了。真要是惹出点麻烦,对谁都不好。”
  石晶尖心想,怪不得这么大方,可是,他管这些事干什么?准是又欠了人家火器商行的债,再不就是得了火器商行的什么好处。石晶尖看了看这条大鱼,透过牙缝吸了一口气,说了一声:“就这么定了。”
  他走向大树,大树枝叶繁茂、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就像挂满了无数的渔网。慢慢接近那两个外来的月球妇女。如何向她们开口呢?说什么呢?她们的衣着很普通,可是衣料,是用精美的海丝编织而成的,慢慢地越看越清楚了。她们没有佩戴任何石标,也没有任何的串珠,不像这里的村妇们,满身到处都是廉价的装饰品。她们看上去很高贵。据说,虽然虹彩城到处都是使用机器制作产品、提供服务,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火晶石,可是,虹彩城的高贵妇女都是用纺纱和编织消磨日常的时光。
  可是,在威力顿有什么吸引着她们?她们到这里来做什么?他疑惑不解地用手摸索着自己的脖颈,太阳在头顶上高高照着,温暖,甚至燥热。
  一个月球妇女专心致志地摇动纺轮,她的脚有节奏有规律地踏着脚踏板。脚趾之间的皮肤呈现深紫色,带着皱纹,脚趾特别长,足有石晶尖自己脚趾的两倍长。他甚至有点自惭形秽,不禁打了一个激灵。
  另一个妇女盘腿坐在一个泛着虹彩的蓝色垫子上,这时,抬起头来向他看了一眼,一面手里仍然不停地梳理两个梳线板之间的蓝色海丝线缕。一股浓烈的香味飘过来,稀奇古怪,好像价格很昂贵的香水味道。石晶尖有点不知所措,不由自主地、向坐在垫子上的妇女微笑了一下。是不是称呼她“夫人”呢?他决定这样称呼她,最糟糕的结果,也不过是惹得人家一笑而已。
  “尊敬的夫人,我有一件紧急的事,必须通知您。可是,为了称呼起来得体,我是不是可以先请问一下,您的石标?属于哪一个等级?哪一个范围?哪一个行业?”至少,她应该有一个石标,起码,需要用它装饰在她自己住宅的外墙上。
  垫子上的妇女神情专注地观察着他,一言一字、一举一动,丝毫也不放过。光秃秃的头顶,显得她那椭圆形的脸特别长,耳朵特别小,紧紧地向后贴在头部的两侧。宽阔扁平的嘴唇,显示出一种傲视一切的高贵形象。“什么是‘石标’?”
  尽管音调节奏奇怪,可是咬字吐词特别清楚。看起来,这个问题,问得显然不着边际。他的脸开始发热,自己的猜测完全错了。“对不起,我自己只是一个石材工匠的儿子,您可以想象到,在这样一个小镇上,石材工匠只能依靠乡亲们赏口饭吃,我只是受老爹的雇佣,维持生活。可是人家火器商行的老板不一样,人家财大气粗,您二位,安置在他家生长最好最茂密的大树之下,如果不想办法搬迁到别处,时间长了……”
  她放下了手中的梳线板,拿起了一个小瓶子,倒出点东西,抹到了自己的手臂上和脖子上。“安置在大树下,当然是了。什么是‘石材工匠’?”
  这时候,几个村民在不远处溜达来溜达去,不时地停下来,尖着耳朵,听着大树下的对话。石晶尖完全陷入了茫然不知所措的境地,当另一个月球妇女停下手中的纺线轮,站起来,拖着连蹼的脚,轻轻地向他走来的时候,石晶尖几乎要逃离这个尴尬的现场。她停下来,没有往前走,轻轻地把手放到坐着的妇女肩膀上。她的耳朵也是流线型的,也是薄薄的扁平嘴唇,可是,脸是圆圆的,比较娇嫩,只是颧骨突出,像是精雕细刻的宝石。鼻子从上到下笔直,高高翘起,下巴颏娇小而平展,在她的颈项上,有一块起伏不平皱褶苍白的伤疤。
  她说:“我叫摩闻,专属名,急不可耐者。我的共享爱者,叫阿霞,专属名,无顾虑者。”她抚摸着阿霞的肩膀,继续说,“我们不佩戴什么石头,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只是共享学习。”
  “您好,我是石晶尖,石材工匠石天青的儿子。”这时候,他才明白,摩闻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可是,要想干工作,你们必须有一个石标呀!”他大声地说着,“要是没有什么标志,就像出门不穿什么衣服一样。”
  “要是这么说,你的意思是不是,让我们出门不穿衣服?”
  “■,不!不!不!”他想起了从月球商人那里听来的故事,心想,千万可别说走了嘴,让那些不中听的话不留神冒出来。“‘共享学习’……那么,你们一定是教师了?”
  “教师,是的,”名叫阿霞的回答说,“我们必须学习很多事情。”
  摩闻说:“我们称呼自己为‘协尔人’,就是‘共享者’或者‘分享者’的意思。”
  石晶尖忽然想到一句谚语:傻子才会与陌生人分享黄金。他匆匆忙忙地继续说: “对于金绿石港,要想学、可以学的东西太多了。不过,请相信我,眼下,马上要办的第一件事,离开火器商店。搬到广场里任何别的地方,都比这儿强得多。”
  这两个协尔人,用外国话交谈了几句。虽然一个字也没跟石晶尖说,但是,可以看出,阿霞的表情有了变化。“哪儿也没有合适的地方,”阿霞说,“你们这地方到处都是那么干燥,太干燥了。”
  “我们的皮肤干得都快要裂开了,”摩闻解释说,“大树底下还有点阴凉。别处还有这样的大树吗?”
  突然,看热闹的人群,呼啦一下子,全都跑散了。从火器商店镶嵌华丽的宽大台阶上,快步地走下两个警军,迅速地步入广场。
  石晶尖想起了他的购物袋还放在泰鲍特的摊位上,可是,已经太晚了。他蹭地一下子蹿了出去,在购物的人群中钻来钻去,最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躲在阿恩摊位的后面。
  “你作死啊,是不是也想瞎掉一只眼睛?”卖蔬菜的女贩子,压低嗓门不停地骂他,“麻烦没完没了地追着你,就像飞蛾扑火似的。”
  警军肉尔得明明知道,他一来,大多数的村民都跑散了。这是上上之策,没有一个看热闹的人,会傻不愣怔地站在那里,自找倒霉。肉尔得向他的副手点头示意。“先抓那些欠账户。”他俩一前一后走向了鱼摊儿,泰鲍特拱着背、缩着脖子坐在砧板后面。
  “我再警告你一次,泰鲍特,你的税款已经超期了。”警军说话一本正经,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一身不徇私情的架势。
  “警军老爷,能不能再宽限几天,”小贩赶紧央告,“最多再有一个礼拜,等到这拨儿鳗鱼群上来……”
  “你欠菱锰矿主三个月的水晶石加征税。今天全部缴齐,否则,立即停止营业。”肉尔得俯身跨过摊位。
  “老爷,您可不能拿这些鱼呀,看在大教长的份儿上!”泰鲍特绝望地跳着脚、蹦着高、摆弄着宰鱼刀。
  刷!一道蓝色的印痕,打落了鱼刀,切断了大鱼,深深地切入砧板。晕头胀脑的泰鲍特,如梦初醒,痛苦地捂住烧焦的手指。
  当肉尔得把他的火鞭重新挂到腰带上的时候,闻到鱼肉和木头烧焦的糊味,皱皱鼻子。“说你傻瓜愚昧,你还不服,你这个泰鲍特。”他一把揪住鱼贩子的石标,这细细的链条一下子就断了。“这个,先押在我这儿,多时缴齐了欠款,就还给你。”
  “缴齐了?”泰鲍特自言自语念念叨叨,“没有什么可卖的,拿什么缴齐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自己想办法。”他们总是这么说。肉尔得会同副手转到下一个目标:私占火器商行老板(也就是菱锰矿主)家大树下的地盘,究竟是怎么回事?火器商行的老板讨厌那些闲杂人员、不务正业的,在他的店门前晃来晃去。
  其实,肉尔得以前也见到过一些奇装异服洋里洋气怪模怪样的顾客,经过菱锰矿主家的门前,来来往往,可是现在,他一见到这两个陌生人,紫色皮肤扇形的手,马上感到厌恶。“你们听着,”他喊道,“你们妨碍了菱锰矿老爷家出入的通道,是护卫官指派和任命火器商行到金绿石港的。”再多的话,他也不想说了,这是来自虹彩城的上级命令,因为所有的火晶石都是这里专卖,独此一家别无分号,其他再有人干这个行业,那就属于非法经营。“叫什么名字?把许可证拿出来,赶紧收拾收拾,搬到别处去;这次原谅你们,给你记上一次警告。”
  纺轮前的怪物举起了一只手:像蜘蛛脚似的手指尖,奇怪地弹动着。另一个怪物站起身来,拖着脚步走过来,站在她的身后。“摩闻,急不可耐者,”纺丝的人回应说,“她叫阿霞,无顾虑者。”
  “你们什么意思?”反正,她们是毫无顾虑的。如果想恳求他们对两个妇女客气一些,他们还指不定又使出什么花招呢。为什么不干脆把事情问清楚呢?
  “我们是协尔人,从泽洋来的。”
  肉尔得眉毛一拧。“泽洋?你是说,那个蓝色的月球?”
  顺着眼角漏出的余光,他看到自己的副手一耸肩膀。“又来了,老是说,这是头一次。”
  泽洋,海洋之星,海洋卫星。肉尔得想起来了。月球贸易商们带着他们运来的草药和海丝,天花乱坠、眉飞色舞地讲述着:形象长得像女人一样的动物,她们生活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上,从来也没有见过她们那里有男人,她们依靠海虫或海藻生活,她们可以潜水,深入到阳光照不到的海底,依然头脑清醒,游泳自如。对那些商人讲述的东西,肉尔得从来就是半信半疑。现在,那些神话般的故事,其中有那么一些,就在他眼前变得真真切切。他笔挺地一站。“那么说,你们是协尔人。你们的石标呢?拿出来看看。”她的脖子上,根本没有挂着表明纺织行业的云母片。
第三节
  “我们没有石标,也没有石头。我们虽然纺丝和编织一些东西,可是,不是为了出卖。”摩闻解释说,“我们带了一些草药,也不是为了做生意。”
  另一个女人问:“珊瑚基底能卖吗?丛浮基木能卖吗?”
  既傲慢无理又毫无顾虑。“那么说,你们占了市场的地盘,可是根本不做生意。哪,你们干什么来了?想哄骗我?”肉尔得举起了火鞭警告她们。
  “你是一个士兵,”摩闻观察着他的举动,“我们也是士兵,咱们干的是同一个行业。”
  “月球的士兵?”他身后的副手,咔嗒一声,武器顶上了膛,蓄势待发。
  虽然,海洋卫星不属于威力顿政府正式管辖,可是,威力顿的贸易商觉得有利可图,已经与那里做了四十年的生意。他的眼睛仔细地搜寻着这两个协尔人。在威力顿,通常都是做过绝育手术的妇女,签约从事军队服务工作,可是,眼前这两个人并没有穿军装。他把眼睛细细地眯起来。“拿出你的武器。”
  摩闻伸展开她扇子形状的双手。“有了我们……体内的……,另外,还需要什么呢?”
  肉尔得的耐心已经支撑不住了。“甭废话了。立刻收拾起来,马上走,要不,我就替你们扔出去,快。”
  两个协尔人显得非常冷静。警军向她们的脚下射出了一股橘黄色的火焰,火星四射,把纺车的底座熏成了斑斑的黑点。然而这两个怪人依然纹丝不动,像玉石雕刻出来的佛像。不过,身体的颜色有些变化,从四肢和面孔开始,慢慢退色,像水波从沙滩上逐渐地渗出和退下,由深紫色变成藕荷色、变成浅紫色、变成淡紫色,最后完全变成白色。白得阴森森的,像是从海里拖上来的死章鱼。尽管,她们变得那么惨白,可是这并不是出于恐惧。
  “警官,”副手悄悄地说,“她们是不是得了怪病?”
  肉尔得汗毛倒立头皮发麻,就像脚底下踩了棉花。怪病,疾病,瘟疫战争——他知道这种战术手段的历史,古老年间,有过这种事,一种病毒可以毁掉整个的星球,而且,为了不屈从于大教长托尔的统治,以前也有人这么干过。虽然,这样的灾难还从来没有袭击过威力顿,可是谁又能够料到这个未经查明的星球,暗地里还在继续搞什么鬼花样?他马上想到了自己家里年轻的妻子:已经有两个孩子,根据她的基因商值,还有可能生第三个孩子。
  “老婆子,你是谁?来这儿干什么?你们‘体内的’暗藏着什么?”
  没有回答。她们脱色的面孔,好像根本没有理睬眼前的人,而是注视着远方,远方的港湾,那里正在升起的海潮,浪花击打在礁石、码头、防波堤上。
  手里的火鞭,垂头丧气地靠在身旁。无论这种毫无畏惧的凝视后面,隐藏着什么样的危险和杀机,肉尔得只想着千万别粘上一丝一毫,管他菱锰矿主生气不生气,赶紧把她们打发走算了。
  “记住,”他只想尽快结束,“已经警告过一次。”这两个家伙步伐僵直地走出广场,他们肩膀两侧,制服顶尖上的红宝石,在早晨八九点钟的阳光下,一颠一簸地泛着光。
  2
  协尔人很快地恢复了本色。可是,从此,村民们像躲避瘟疫和天花一样地躲避着她们。第二天,当石晶尖回到这里一看,他很奇怪,怎么这两个人还在这里,仍然在这棵枝叶蔽日的大树下面。
  “嘿,我说,觅辣厮。”他大声地问,“昨天到底怎么回事?火器洋行怎么开恩了?就让她们在树底下待着,不轰走了?”
  觅辣厮扛着一麻袋土豆,冲他做了个鬼脸。“虹彩城的人,鳄鱼掉泪,假慈悲。出来几位老爷还有其他人,保护了她们,我早就说了,非这样不可。”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你问我,我问谁去?别跟我嚼舌头,我还得挣饭吃呢,还得缴税。快找那些没有石标的孩子们,玩儿去吧。”
  后面这句话刺痛了石晶尖。按照托尔当局的规定,年满十八岁,就应当获得一种石标,可是规定归规定,要是自己没有一份擅长的手艺,规定又有什么用?
  月球妇女到底怎么回事?他很是纳闷。他非想办法把它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也让觅辣厮见识见识。在那些上衣挂满珠子和穿着大裤裆的人群中间,他一眼就认出了从头到脚一身灰色的长袍,还有那下垂的头巾,这就是佑睿尔,精灵召唤者。人们以为:佑睿尔能够神奇地感悟到大教长的精灵之恩。大教长,伫立四光年之外的宇宙空间中的托尔,对这里进行遥控和治理。人们都认为:他能够从全能的大教长那里召唤到无所不包的各种知识。
  石晶尖追上了佑睿尔,向他长袍上的一个深深的口袋里,投入了一枚硬币。“佑睿尔,那两个月球妇女为什么没有被别人从大树下赶走?”
  佑睿尔转过来他那副庄严的面孔,星光石在他的胸前眨着眼,荡来荡去。“如果是我,坐在那棵树下,我也不会受到任何干扰。”
  “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有的时候,所召唤来的精灵或感悟,也会在传输过程中受到干扰,掺杂进去一些文不对题的噪声。
  “真不像话,”在他背后不远处,有人悄悄地念叨,“居然还敢跟精灵召唤者顶嘴。”石晶尖没有搭理那些人,他径直地跑到阿恩那里,告诉她,佑睿尔是怎么说的。
  “根本不像他说的那么简单,”阿恩一边说着,一边用那只好眼不满意地盯着一位顾客,她正在用手捏那些西红柿。“那帮警军吓得要死。”
  “吓得要死?”他的脚趾突然抽搐了一下,“为什么……吓得要死?”
  “她们就像白云石镇野地里牧羊人说的迷信传说似的。你说怎么那么像呢?这两个月球来的娘们儿就是待在那儿,一动不动,冷得像个大冰块——她们的血脉里准是有什么法力或者魔力,要不然,早就像那些提心吊胆的老乡们,耗子躲猫似的跑得无影无踪了。”她一边嘀咕着,一边用手指在胸前画着五角星、六角形避邪,“要我说,纯粹是一对老巫婆。”
  石晶尖越听越恼火,捻动手指,啪,啪,打着榧子,转头走开了。他比那些人懂的多;不管怎么说,他总还是在正规学校里念过八年书。他可以回家,去问他的父亲,石材工匠石天青,无论什么事,他都能做出权威性的结论。他蹦蹦跳跳地穿过鹅卵石铺成的路面,走过一排排挂着渔网的房屋,绕过一只胳臂的乞丐,避开农夫大车前一颠一颠的马头,躲避着市长大人运送火晶石的大货车。在手艺人和工匠的聚居区,他来到了一处陈旧的作坊,这就是他家庭的所在地,在他出生以前,这个家就安置在这里。他姐姐石晶玉,抬起头来看看他,露出了疲惫的微笑。
  地下室是他父亲的工作车间,墙壁上,挂满了用于切割大理石、玛瑙石等各种材料的圆锯片,地面上,摆满了加工各种宝石的工具,令初次来到的人感到拥挤。空气中,飘满了磨砺、抛光形成的微尘,湿漉漉、滑腻腻,一股黏土味道,令初次闻到的人感到窒息。
  石天青拱着背,坐在木制的磨轮前,水流冲到飞转的磨轮上,磨轮叽叽吱吱地尖锐哀鸣。他的面孔被防水灯照得黑白分明,这种防水灯耗费火晶石特别厉害。这时正在磨制一块黄绿色橄榄石的结晶面,一个晶面磨成后,移动夹持杆变换到另一个角度。
  “老爸,我说,”石晶尖凑到他的耳边,叫喊。
  尖锐哀鸣停下来了,石天青透过安全保护镜片抬头观看。他的鼻子宽阔扁平,好像是因为三十年来紧靠磨轮,修磨而成的。
  “老爸,为什么那两个警军,离开月球妇女跑掉了?”
  石天青嫌他惹麻烦。“傻子撞上了好运呗。不过绝对待不长,火器洋行门前是非多,倒霉的事,比傻子拣到狗头金的事多得多。儿子,什么时候你能混上块体面的石标?像你姐夫似的,别老在自由市场上乱跑,别老尖着鼻子,在外面打听外来人的新闻。离开她们远远儿的。赶快去把布莱修斯医生家定做的护墙板切出来。”
  磨轮又奏起了尖锐的哀鸣曲。石晶尖走过去开动了金刚石镶边的锯盘,当他刚刚启动锯床的时候,父亲那边的灯微微地暗了一下。他想,与其天天挨训,不如干脆跑掉;可是,也不行,不但早晚还得被抓回来,而且,还得加征更多的火晶石,那不更惹恼妈妈,每到月底,更加叫喊起来没完没了。
  守着飞转的锯片,心猿意马地胡思乱想非常危险。他不适于单调冗长地制作精细的结晶体。大树下的精灵是一种最为奇异的景象,在这沉睡般的小镇上,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实在难以让他迅速忘掉。
  协尔人再也没有转变成白色,她们从来也不去接近任何人。有一天,市场上,一个妇女从月球贸易商那里买到一些草药,为了想知道如何使用,采取了一个特别勇敢的行动,走过来,问她们俩这些草药的用法。这次取经的结果,连来自虹彩城的布莱修斯医生都感到惊讶;从此以后,时常有三三两两的村民聚在树下,一直到警军过来轰赶,他们才不得不走。高个子的阿霞给一个小孩子看过病,制作了一些干燥的海草或粉末,治好了小孩的病,然而从来也不违反昭示的规定,不收取分毫费用。就是私下里,别人不知道的情况下,从来也不出售她们自己手工纺成、织着旋涡图案的丝织品。镇长派人来问她们的生意状况,她们只是回答:正在等待。
  等待什么呢?她们一天到晚吃什么东西呢?有人说,早在天亮以前,她们就起来,到海里抓鱼吃。谣言四起,说她们在夜幕降临之后,回到居住的住屋船之前,不停地在施展魔法和妖术。石晶尖认为这些人都是胡说八道,可是自己也纳闷,到底怎么回事?终于忍不住,有一天,他决定自己亲自走一趟,去看个究竟。
  那天晚上,他在广场之外的小巷里等着,遛来遛去,等到太阳擦着海洋尽头的边缘,海波上就像洒满了水晶石的碎片,到处泛着余光。商贩们把卖不掉的菜蔬果品收拾起来,把鱼头鱼尾边角废料顺着码头倒出去,讨价还价声渐渐地平息下来。协尔人仍然像白天一样照常工作。大树上枝叶编织得更为紧密厚实。各种鸣虫开始唧唧地唱歌,很快,它们一阵高过一阵的合唱压倒了市场上最后的一点声响。
  石晶尖盯上了一根巨大的粗枝,长长地伸出来,几乎垂到地面。他牢靠地抓住,轻巧地向上爬,找到一个稳妥的桠杈,隐藏在交织严密的枝叶后面。透过树叶的间隙,能看清树下的协尔人在干什么。他观望着、等待着。
  广场其它各处一片寂静。大树的阴影越拉越长,最后指向市政大厅。整个市镇覆盖在浓密的夜幕之下,天空中镶嵌上大大小小无数的宝石,其中最明亮的一颗,就是泽洋之星,这一轮晶莹的蓝色月亮,它冷峻的蓝光勾画着大地的轮廓和景象。
  树下,摩闻站起身来,走向手摇纺车旁边的一个编织箱。其中有一个很大的海螺壳,她把其中的液体倒入一株盆栽的低矮植物。
第四节
  顷刻之间,这棵植物放出了金色的荧光。摩闻又点亮了另外两棵植物,光线弥漫到低矮的枝叶之间。石晶尖暗自思量,这简直是在变魔术。他蠕动着,好像有什么东西爬上了他的脊背。
  他突然感到奇怪:阿霞,那个分发药品的人呢?她到哪里去了?他的脚一下子滑落了,踩到一丫树杈上,蹭掉了一些树皮。他尽量轻轻地不出声响,向下移动,以便看得更清楚。摩闻坐在一个垫子上,离开纺车不远,目光朝着石晶尖所在的方向,遥望着海湾,海面在月光下闪着粼粼的波光。她的头微微点动,用她那蜘蛛脚似的手指捻动着丝缕,形成一种细细的绳索,眼看着绳索越伸越长。
  她正好盯上石晶尖。
  石晶尖突然意识到这一点,自己暴露了,耳听得自己的血管怦怦地跳动。他猛然向后一躲,一脚踩空。顺手想抓住一根树枝,这些树枝怎么这么不结实?辜负了他的奢望。晃动了两下,连枝带叶,夹杂着树皮,扑通一声,一起落地。
  阿霞,立即从树后适时地出现。俯下身来,仔细地看着他。石晶尖心想,在哪里出洋相都行,在让人讨厌的那间破教室出洋相,也不至于这么丢人,为什么偏偏在这个场合丢人?为什么没有听从老爹的良言相劝?他恨不得插翅飞走,可是两脚钉得牢牢的,一动也不能动,就像是中了魔法。
  “受伤了吗?”阿霞问。
  他眨眨眼睛,使劲地摇摇头。
  “受伤了吗?”阿霞又问。
  “他没有受伤。”说着,摩闻从垫子上站起身来。“石晶尖,石材工匠的儿子,过来坐在这边。”
  他挣扎了半天,站起身来,走过去,坐在绿色海丝编织的垫子上。能不能出现什么奇迹,使自己摆脱这个困境呢?休想,那是做梦,一切都不灵了。出于无奈,最后憋出一句话:“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
  “共享学习。”摩闻说,“共享石头的状态与方式,共享这个东西的状态与方式。”她把编织的丝缕递给他,这件手工制品已经编成一个圆环状。他犹犹豫豫地接过馈赠,放在手里,非常精细结实,像一串银色的链子。
  此时已稍稍恢复了镇静。“你们是?”他壮了壮胆,问了一句,“做衣服的,还是做药的?”
  “需要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
  石晶尖眉头一皱,想说句讨好的话:“士兵也能干?”
  摩闻,用手指之间的蹼,托着下巴。“你可以把我们叫做学习的士兵,学习知识、打听消息的士兵。”
  “怎么会这样?”他用手扶着膝盖,身体前倾。“你的意思是说,间谍?”
  “类似,差不多吧。”
  他的思绪飞速地旋转。一群一群像鱼一样的紫色生物侵入了威力顿——这种景象晃来晃去。“这不是事实真相,如果你们真的是间谍,还会自己说出来?!”
  “真相藏在一团乱丝里,需要花费时间,一点一点,才能整理清楚。”
  “你们打算什么时间,入侵我们?”
  “威力顿人已经侵入了泽洋,很长时间了。”
  事情说拧了吧。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护卫大军入侵过这个月球。磁黄铁城邦的事已经够他们忙于应付了。“泽洋上真的没有一点干燥的土地吗?那么,你们住在哪儿?你们是不是把你们的男人都藏匿起来了,连你们的护卫官也藏起来了?”
  “海洋覆盖了所有的陆地。我们住在有生命力的丛浮基上,我们的护卫共享者就是泽洋,宇宙间一切海洋之母。”
  没有一个具体的人担当护卫官?大教长绝对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存在。在托尔统治时期以前,整个星系各处的男人都活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像神仙似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火晶石到处都是,比海滩上的沙子还多,想用多少,就有多少。可是正像俗话所说的:活得痛快,死得也快。于是他们大批地死亡,最后剩下不多的一些男人,交出了他们的权力,向大教长投降,维持他们之间的和平。每隔十年,大教长的全权大使到威力顿来一趟,可是,这对于那些不服从的人来说,起不了丝毫的作用。
  也许,大教长并不关心那些不属于人类的其它生灵。“你们不属于人类吧,是不是?”
  摩闻沉默了一会儿,阿霞侧过身子,靠在她的肩上,两人嘀咕了一阵,说话声就像海洋的笑声。既不像荷马史诗中诸神的大笑,也不像天堂里的笑声。然后,摩闻问他:“你愿意自己亲自到泽洋,看个究竟吗?”
  恐怖再次袭来。她们是不是打算捉住他并把他偷走?“我不会再来给你们添麻烦,我保证:以大教长九大军团的名义发誓!”
  “你怕我们,为什么?”摩闻注视着他,她的面孔张而不弛,期待着回答。
  石晶尖想了想,觉得自己有些愚蠢可笑。“我刚才糊里糊涂地想到……你们或许会强迫我跟你们一起走。”
  “我们不会……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情。”她好像对这些词汇颇费斟酌。“记住: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与我们共享返回的归程。我们将在下次海龙卷到来之前提前返回。”
  “什么是海龙卷?”
  “一年两次,巨大的海龙卷,从星球的一个极点迁移到另一个极点。深海里的怪兽,它们吞没了一路上遇到的所有东西。阿霞和我必须回去保障我们赖以生存的丛浮基。”
  “听起来,太吓人了。”
  “我们已经亲身经历了四十年了,看到那个场面,也感到害怕。”
  她们这样坦然地承认,令他感到奇怪。是不是摩闻想找一些男人去帮忙,助她们脱离险境,她们或许没有藏匿什么男人。真的,令人神往的冒险。“我希望能去,可是如果近期内得不到石标,我就会沦为乞丐或者拾玉米的。”
  “泽洋没有乞丐,也没有玉米。”
  没有乞丐,也没有玉米?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阿霞,接着说:“也不需要石标。”
  石晶尖大为惊讶,抬起头来,看着她。“你们必须要有石标。”
  “连石头都没有,哪来什么石标。”阿霞说,“除非在海底才有石头,那是死人才去的地方。”摩闻两手扶住了阿霞的胳臂,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印证她的说法。
  石晶尖心想,如果自己去了泽洋,获得石标的期限就可以推迟,不用说一年,就是推迟几个月也行,他从来也没有料想过这么大的好事。不过,这里面,是不是还有什么蹊跷、什么埋伏、什么弯弯绕。“要是什么标志也没有,那么,你们怎么过日子呢?”
  “你看,我们就是这个样子。所有的东西都是大家共享。”摩闻说。
  “要是我不喜欢,能够马上回来吗?”
  “什么时候想回来都可以。”
  “那么,我要回去了!”石晶尖伸出了他的手,摩闻与他握住手。当与这只没有指甲带有连蹼的手相握时,全身为之触动,这不就是普普通通的手吗?丝毫没有任何一点滑腻,也没有任何一点鳞片。自己那些老乡们,纯粹是顺嘴胡诌。
  他突然意识到,时间太晚了。他跳起来,匆匆跑开。回过头来,喊了一声:“后会有期。”一路不停地跑回了家。
  摩闻看着他蹦蹦跳跳地跑开,自己在想,尽管他的手指发育不全,可是在树枝上跳来跳去的,攀援上下,还真挺灵巧。在这个世界上,人种与人种之间,真是千差万别。“你认为他怎么样,阿霞?”
  阿霞的眼光像是在瞭望什么遥远的地方。“那一头的绒绒毛,那手指尖端的硬爪,准能造出个好女儿。”
  摩闻,带着一丝淡淡的哀愁,微笑了。阿霞,想到了自己的宝贝女儿们,正在自己的家乡,多么遥远哪,简直难以令人相信,挂在天上,竟然是那么小小的一个蓝色圆盘。
  3
  一大清早,石晶尖就奔小厨房去了,恨不得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父母。可是两人都不在。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在干净的桌面上留下了一个倾斜的菱形。
  他姐姐石晶玉在炉前忙着,锅里散发出浓重的洋芋味。她的围裙系得高高的,让过怀孕的大肚子。坐在地上的胖胖小囝石蛋,舔吃着粥碗。
  “妈妈呢?”石晶尖问道。
  “在楼上忙业务呢。”石晶玉特意把“忙”拖了个长音,显然对他起得这么晚不满意。老妈从来都是黎明即起,一天到晚忙着帮不识字的农民算账,能得到一些收入,维持生活需要。“我说,晶尖子,”石晶玉说,“什么时候,你能找到点正经工作,不再给妈妈当跑腿听差了?”
  “人家布莱修斯医生一敲门,”石晶尖反驳说,“你马上和颜悦色的。”
  她马上把脸色一沉,从束发覆盖的脖子到鼻子,姐弟俩儿太像了。石晶尖后悔刚才的话,他记起一件严重的事:他姐姐的基因商数不容许再生第三个孩子,不能惹她生气。他走上去,帮姐姐整理整理头发,显示出和解姿态。即刻又心不在焉地、随便用手指敲打着护墙板。然后,三步两步跑到楼梯边,向上喊着:“妈妈!妈妈,我要离开金绿石港了。”
  石晶玉喘吁着回应:
  “谁给你办签证?宝石商人?”
  “贴谱儿,可是不准确……”
  楼梯吱吱咯咯作响,以他母亲这样的块头着急地噔噔地向下走,这是必不可少的反应。“你说什么?”她粗声粗气地问,双下颏抖动着。“你找到给你颁发石标的签证人了?”
  “我要离开金绿石港,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了。”
  “离开金绿石港?快喊你老爹。石天青!”她喊着,走下业务工作间,串珠在她宽大的短衫前摆来摆去。“石天青,你儿子总算找到一个签证人了。”她使劲抱着儿子,几乎让他透不过气来。“到底怎么回事,哪家商号?卡纳克珠宝行?我早就说过,你干珠宝加工最合适了。”
  “不过,实际上,并不是……”
  “不是,是谁?”石晶玉非要问清楚,“我说,晶尖子,什么样的石标?”
  “可是……”
  石天青宽大的肩膀挡住了门廊。“怎么回事,方倩况?”他不耐烦地看着自己的老婆,抖掉手背上的石头碴子。所有的人都一动不动,静静地等待回答,只有胖胖的石蛋,把碗反过来,扣在脑袋上,自己咯咯地笑起来。
  “不是这么回事。她们没有发给我石标。”
  “没有石标?”方倩况空举双手,惊异地,大失所望。
  “她们是来自海洋卫星。我只是想去看看那个地方,就这一夏天……”
  老爸瞪了他一眼,石晶尖吓得凉了半截。“你又到月球女人那儿,招三惹四去了?”石天青厉声问道。
  石晶玉高声惊叫:“你知道吗,她们连人类都不是!”
  方倩况摇着头,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椅子咯吱咯吱响,好像承受了一袋子金币。“我可怜的孩子,让我怎么办呢?”她念叨着,“你怎么老干这种傻事!你这个脑袋瓜子,就不能懂点儿人情事理?”
  石晶尖从来也没有想过,要与威力顿本地绝种的类人猿相比较,石晶玉的嘲笑更使他觉得事情要糟糕。在协尔人神秘的植物光下感到就要实现的事,到了天光大亮,似乎就要动摇瓦解,尽管如此,他决意做到底。他握紧拳头说:“为什么不能去?时间不长,就这么一次,为什么不行?反正,在这里也没有人找我干活儿。”
第五节
  “去虹彩城,卡纳克珠宝行。”母亲催促他,“他们肯定会录用你,另外还可以到大城市开开眼界。”
  石晶玉摇摇头。“老是长不大,总是幼稚得要命。”
  他心想,谈话到此为止。石晶尖离开厨房,冲出大门,走到阳光照射的石板路上。他不由自主地向港湾的沙滩走去,去领受清凉的海风。大步前行,穿过市镇大厅背后铺着花岗岩的街道,大厅上一扇扇拱顶的大窗户装饰着金绿石,张开大大的玻璃眼睛,似乎在嘲笑他。愤怒的眼泪模糊了窗户的形象。父母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走。为什么他们不理解自己的心情呢?他多么渴望离开这个鸟笼似的小镇,去看看辽阔的宇宙啊!
  当他匆匆转过墙角的时候,正好撞上佑睿尔,这位精灵召唤者。当石晶尖喘着气刚要开口解释事情原委的时候,佑睿尔已经说出:“孩子,不要难过,是命运之风把你送到我这里来的。”佑睿尔自己显然风尘仆仆,裹头的披巾松散着,像个麻袋套在头上。可是瘦骨嶙峋的指节以冷漠的尊严慢慢地整理着脖子上的宝石项链。精灵召唤者的石标上有一颗星光蓝宝石,深蓝色,卵圆形,闪着三条相互交叉的光芒。依照不成文的传统,这颗宝石永远不能取下或者卖掉。
  “你的脸色和表情已经说出了一切,”佑睿尔说道,“你需要智慧的大教长为你指点迷津。”
  石晶尖略嫌迟疑,极力驱散心头的烦恼。“您能给予解释吗?为什么大教长居然能关注到我这点儿小事呢?”
  佑睿尔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用他的手遮住了星光蓝宝石。六角形的光芒消失了,阴影离开后重现光明。“如果切断了光线,星星就消失了。如果我们忽略了智慧的光线,我们还能看到什么呢?”
  星光蓝宝石触动了石晶尖,冲淡了困苦的心境。石天青反反复复灌输给他的都是物理性质:有了铁就增加了三氧化二铝的色彩,钛包容物显示成一颗星,如果石头雕刻成人形,只是……尽管在他看起来充满了魔力。对这些东西,从精灵召唤的角度,会给予什么解释呢?
  “你真的马上就能够听到大教长的教诲吗?”石晶尖大胆地盘问,“超越四个光年的距离?”
  佑睿尔迟疑地慢慢地点点头,石晶尖心想,看来不是诚心诚意心甘情愿。
  石晶尖仰望天空,清澈明亮,这个陶瓷大碗的拱顶像是刚刚洗刷过的。然而头顶上,一架虹彩城的喷气飞机,像一把玻璃切割刀,在大碗上划出一条大口子。他的苦恼重上心头。“为什么虹彩城的人要使用无线电?”
  石晶尖中断了谈话,迅速走向海岸。
  海水噼噼啪啪,在他的腿边打起旋涡,激起层层细沙冲刷他的脚趾。他伸手去抓取海底上一块扁平的石块,用它打了一个水漂儿。他跳跃了几次跟着水漂儿,去追逐,直到海面强烈的反光刺激了他的眼睛,才算罢手。在他的脚下伸展着大量的海草,乌黑神秘像女人的长发。他站在那里非常平静。微微的波浪在低吟,像是不停地念叨着:摩闻、摩闻……纺纱工、士兵,或者说,间谍、奸细;他极力在构想,这些协尔人在一个没有岩石、没有海岸的世界里,究竟是怎么生活的。
  4
  如果协尔人是奸细,石晶尖决定,他就去侦察她们的情况,刺探出她们的最高机密。
  起初,她们的纺轮像平时一样地转动着,在摩闻的手工织布机上,梭子规规矩矩地来来往往,把一层层的纬纱送上织机。有一天,出了一件新鲜事:一只昆虫,有石晶尖的拳头那么大,黑腿伸向四面八方,白色的眼睛鼓鼓的像个大理石球。摩闻让这个怪里怪气的东西落在她的肩膀上,它在那里嘀嘀嗒嗒地敲打着,叽叽嘎嘎地叫唤着,摩擦着一对大小不等的上颚,像是海边上两个螯一大一小的怪蟹——招潮。就在这种昆虫到来的时候,更为复杂的图案编织进了幅面,一缕一条的绿色蓝色金色呈现出幻彩的美妙,比虹彩城里贵族穿的长袍还要富丽堂皇。
  阿霞配制的药,令村民们众口一词地称奇:经她治疗,一个从小瘫痪的人站起来走路了;一个天生失明的婴儿,看到太阳哭了起来。她们的奇迹传遍了全省,有一次,竟然从虹彩城来了一位穿着滚金边服装的高贵人士来看病,他得了从来没有听说的病,被治好了,可是拒绝收费,他惊诧不已。“我的金子有什么毛病吗?你觉得纯度不够?那么,你们来这里图的是什么呢?难道不是为了获得经济收益吗?”
  “我们来共享评判,”摩闻说,“评判人类的灵魂。”
  这个回答在村民中扎下了根。“她们准是高贵的法官,”阿恩向石晶尖保证,“只是在等待一个精彩的案子,那样,才值得她们等待那么长的时间。”可是,石晶尖心里明白:她们是间谍。
  可是,作为间谍,对于惊扰金绿石港的世界性事件,竟然显出惊人的冷淡态度,丝毫也没有兴趣。对于磁黄铁城邦的叛乱,尽管金绿石港的每一张嘴几乎都在谈论这件事,可是她们从来也不闻不问。随着夏季的延续,石晶尖抻着耳朵从各种街谈巷议中打听关于磁黄铁城的消息和传说,这个城市竟敢私下建立自己的发电厂,藐视虹彩城当局的权威。
  只有虹彩城的最高护卫官,在经过大教长的同意后,才能从原子轰击站引出供电线。所有的电力都必须由一位老爷提供,而且各有限量,正像在威力顿人口数量有限制一样。这是从死去的神灵获得的教训:人口过多,毁掉的原子也过多,最后,整个星球也毁掉了。
  然而,磁黄铁城违反大教长的法律,所以护卫官号召全体的威力顿人打败叛乱活动。来自遥远山区白云石山口军分区的士兵源源不断地通过金绿石港,借道前往叛乱城市,加入围攻的大军。
  甚至白云石山区,也有一些人对协尔人(共享人)发生了兴趣,认为她们是来自海洋的水妖。一个闷热的下午,一个白云石军队的班长来找阿霞,拖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睁着惊恐的眼睛。这个男人满脸胡须,大汗顺着胡须流到了肩膀上,使灰色的山地羊毛变成了黑色。腰间挂着铁链。
  “你一定得做,”他向阿霞说,“我付不起医生要的钱,可是别人都说你能做。”
  可是,阿霞摇摇头,似乎像是要缩进一个看不见的壳体。
  “你必须得做,”他坚持说,把那个带来的年轻女人推来推去。“我大老远地,从黑格斯山峰把她送到这儿。她没有结婚就生了一个小孩,所以她的输卵管必须结扎。如果我掏不起手术费,她就得被送到奴隶市场上。这是法律规定,巫婆。”他在胸前画着六角形。
  带来的女人哭了起来。
  “够了,”他叫喊着,“不值钱的女儿,生了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面对这种情景,阿霞舌头后面绷着的弦准是突然断了。
  “‘父亲’?‘父亲’有什么用?我就没有,我母亲的母亲也没有,从第一道大门起,从来也没有。”
  白云石部族的班长气疯了,扔下女儿,抽出一把刀架到阿霞的脖子上,刀刃在皮肤上压出了凹痕。“你敢嘲笑我?我让你死!手术不手术?!”
  摩闻在阿霞身后举起一只手,超长的手指,把班长吓了一跳。“你是什么人?”她问道,“死亡的朋友?”
  班长愣住了,呼吸慢慢缓和。他打量着摩闻的脖子,看到上面的伤疤,曲曲弯弯绕着脖子。他说:“死了人要偿付‘报酬’。只有傻子才会称呼死亡为‘朋友’。”他抽回了刀,转身带着他女儿走了。
  两个协尔人用她们自己的语言低声地交谈,手指一伸一缩像个鱼鳃。石晶尖悄悄溜走了,心里忐忑不安。一个没有父亲的世界,哪里会有他自己的地位。
  天很快就黑了,石晶尖回家吃饭又晚了,非得惹母亲大发脾气不可。可是只有石晶玉和哈润坐在餐桌旁。
  “怎么回事?”他心想,这回,准是在劫难逃了。
  哈润不吃了,向旁边张望了一下。哈润是为打鱼人织网的,他属于不爱说话的那种人,似乎总是受到他这位内弟的欺负。石晶玉又喂了一勺饭给石蛋,然后替他擦擦嘴。“妈妈和爸爸都在楼上,”嘴里说着,连看也没有看石晶尖。“给你的未来安排出路。”
  他向楼上业务工作间跑去,他的心怦怦地跳,就像脚步踏在楼梯上一样噔噔地响。
  方倩况的业务室是一间阁楼,在房屋的斜顶之下,摆满了文卷和账本。她的座椅转过来背靠着书桌,她坐在里面严严实实的。石天青站在她的旁边,两个协尔人坐在靠墙的长沙发上,把她们怪模怪样的脚遮挡在交叉的双腿之下。
  “我们已经等你好久了,”他母亲说,“已经都安排妥当了。”
  “安排妥当?”他吓坏了,看着协尔人,就是他父亲曾经禁止他不要去招惹的那两个协尔人。
  石天青说:“这两位协尔人共享法官,同意招募你进入她们的行业。这对于一个石匠的儿子来说是巨大的荣誉。”
  “真是这样,”他母亲跟着说,“你再也用不着为了生意赔账,数那些小零钱了,肯定的。看看她们带来的这些精美的标志礼品,都是以你的名义作为标志。”地面上放着一卷海丝织锦,一部分已经展开,绚丽的色彩精致的图案,石晶尖早已在摩闻的织机上看过很长时间了。单单这些海丝,石材作坊干一个月挣的钱也买不下来,再加上协尔人特有的巧夺天工的手艺,比月球贸易商所有展示过的工艺品都精美。
  “可是……”石晶尖刚刚缓过神儿来,“她们连个石标都没有。”
  “哪有石头在海里游泳的?”石天青说,“她们有她们的行业。人家是‘协尔人’、‘共享者’,这就是人家星球上的一种法官行业。”
  “她们?”还是纺织工人、医生,还是间谍、特工?
  “地位高尚的荣誉职业。”石天青重复着,声音严厉。
  石晶尖拽着他的母亲说:“您不能这样对待我!”
  “什么?我以为你愿意这样。”由于意外地惊讶,声音显得有些嘶哑。“好儿子,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我只能指望你好,比谁都好,你说,我是不是什么事都尽量让你高兴?”她面皮发皱,双手交错。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能签约,那是因为,”他想起了什么事,“她们是奸细,妈妈!她们在刺探威力顿的情报。”
  石天青追问:“谁说的?”
  “她们自己说的。”
  “混蛋。废话。有间谍当着你的面,说自己是间谍的吗?对不起,请您多原谅,”石天青赶紧向摩闻道歉,“小孩子说话嘴欠,有口无心。”
  “可是,还有,”石晶尖喘着大气匆匆地说,“在泽洋根本没有男人。”
  “胡说八道。世界上没有男人,怎么繁衍生息啊。”
  方倩况说:“是这么回事,就是男人少。要不然,她们要你去干什么,当个儿子。”
  “当儿子?”
  “你是一个特殊例外。”
  “可是,她们甚至于……还,还不是人类。”
  “别说丢人的话。”方倩况胸脯起伏地喘息着说,“你知道吗?要是你不赶快签约,咱们这个作坊就要经营不下去了。”
第六节
  生意竟然这么糟糕。石天青望着别处。石晶尖再次望着这些宝贵的织锦和布料,心想,我被卖掉了。
  摩闻终于说话了。“如果两位不介意的话,让我跟石晶尖单独谈谈,可以吗?”
  “当然好了,”方倩况说,“石天青,帮我一把。”石天青抓住她的胳膊,扶着她站起来。她在石晶尖脸颊上吻了一下。“走吧,”她悄悄地说,“我们为你感到骄傲。这么老远,别忘了回来看看你的老妈,记住了吗?”转身的时候,眼泪顺着面颊流下,她跟随石天青一起出去。楼梯声响跟着她逐级下降。
  摩闻面对他,像往常一样平静。“的确,在贸易商来到以前,泽洋不知道有男人。但是并不能证明:作为一个男人就不能成为一个协尔人。我曾经说过,什么时候想走,你就可以离开。泽洋与这里的星际航船,经常来往,只有海龙卷期间停开。愿意与我们一起走吗,石晶尖?”
  他心情复杂、心绪不宁。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两个协尔人绝对不是真正的“法官”,至少,并不比她们所做的其它事更在行。“共享石头的状态与方式,共享‘这个’东西的状态与方式。”“这个”让他想起了那个离奇古怪的用海丝编织的小环,想起了递给他小环的那只手。那是不是带有魔力或法术,使自己上了圈套。他现在仔细地看着那只手,除了最前端的一段光溜溜的指节以外,那个指关节以下,其它的指节都以薄薄的皮肤连成扇形,只有大拇指可以独立地自由活动。“我还是想知道:你们究竟是不是人类?”
  “我们努力去做。”
  “如果你是娃鱼,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
  “你,我,都是从同一种鱼遗传下来的。”
  石晶尖惊讶得向后一缩。他关于生物演化的观念,说句奉承话,也不过是稀里糊涂。
  摩闻非常严肃地继续说:“我相信,你要是人类,我们也是人类。”
  阿霞说:“血缘相近,足够密切,可以通婚。我检测过威力顿人奈希的基因。”
  “对不起,我不认识。”石晶尖说,从这乍现的惊恐中稍稍缓过神儿来。
  “威力顿的奈希,”摩闻说,“已经与我们一起共享生活若干年了。你可能知道她的另外一个称呼,透阮石家族的拜伦美佳夫人。”
  “喔,我不认识什么夫人。”然而,他的确知道有一个透阮石家族,资格最老的月球贸易商,这个名字就彩绘在这两个协尔人的住屋船体上。果然,协尔人在虹彩城真的还有朋友。这一点的确获得了证实。可是,还有石晶尖料想不到的,或许,有朝一日,他自己竟然能和虹彩城的贵族攀上姻亲,又一个新的料想不到,使他又开始不安。如果协尔人已经与一位透阮石家族贵夫人的朋友关系那么密切,为什么在威力顿还要找他去,究竟是干什么呢?
  5
  在中央汇通衢,拜伦美佳夫人正徒步行走在这条虹彩城最顶级的通天大道上,专程前往虹彩派丽宫。一小时之内,就要拜会威力顿最高护卫官太狮公,他直接听命于大教长。
  在某些事情上,护卫官太狮公专门要对大教长的全权大使负责,他最近这几天就要到达——就是这位全权大使。十年前,在他上次来任期间,掏空了国库的一半税收。这一次,除了处理磁黄铁城邦反叛暴乱事件以外,还要让太狮公负责处理泽洋事务,四十年来,疏于对这个并不十分驯服的海洋卫星严加管束。
  三十年间,来了三次,这位大教长的全权大使,来了又走了,从不过问威力顿对泽洋的管理事务。这一次,如果拜伦美佳夫人本人,不得不直接面见全权大使,看来,对泽洋疏于管理的状况势必要作出纠正。太狮公当然对她的意图保持怀疑的态度。否则,为什么不召见别人,偏偏要召见她到虹彩派丽宫来?
  喷气式航天器在远方呼啸着,它们的尾气所勾画的空港,就是从托尔飞来的全权大使的星际航船所要降落的地方。在拜伦美佳夫人的脚下,城市分成三个层次,在著名的电子化集市上和卫星商贸中心,来自各省的商人熙熙攘攘,中间也夹杂着一些乞丐;从这个高度向下观察,就像一个装饰华丽的游泳池底部,爬满了忙个不停的小螃蟹。在拜伦美佳夫人这个层次上,瘦长的私人的或出租的飞行汽车沿着平行的通道,穿梭般地来往于虹彩派丽宫。时不时地,有一些车在她旁边停下来,然而,她连看也不看一眼那些锃光瓦亮的车门,不仅仅是因为她需要锻炼,以保持体型和体质能够适应前往海洋卫星的旅程。而且还由于她喜欢欣赏这种五光十色不断变幻的国际大都会风光,她的父母带着卫星贸易中重建的家产与财富回到这里。现在,轮到她自己在这个花花世界与其它星球之间无数次地穿梭往来。
  拜伦美佳的童年是在海洋卫星上度过的,造就了她超乎寻常的瘦削,现在,配上这身线条平直的沓丽尔,甚至连时尚的方块形金饰镶边都没有,格外引人注目。不过,有一点很糟糕,她的鼻子和凹陷的双颊,仍然带有微微的紫罗兰色的泛光,在别人的眼里,也许不那么明显,可是爱恋着她的贾雷尔,一眼准能看出来。这是来自于共生的微生物,这些微生物可以储存氧气,供给协尔人在游泳中呼吸之用。大多数的月球商人都服用一种抗生素,去预防或防止这种“呼吸微生物”,可是当拜伦美佳与摩闻和阿霞共享同一处家庭居住区的时候,她听任这种“呼吸微生物”在自己的体内增殖和发展。
  摩闻,急不可耐者……摩闻与拜伦美佳相比,拜伦美佳三十八岁,摩闻的岁数仅仅比她大那么一点儿,可是透露出一种年龄上的成熟,远比她实际年龄要老练得多,就像是历经磨难的长者。协尔人(泽洋人、共享者)到了成年,举行冠名礼,都要选择一个称号,摩闻好像恰如其分地为自己赢得了这样一个“专属名”,急不可耐者。一旦她的这种急不可耐显现出来,其影响所波及的范围,就将是广泛而深远的。正是摩闻,在今年,召集了一次多个丛浮基的联席集群大会,决定向威力顿星球派出访问者——这一举措,令护卫官十分地懊恼与沮丧。太狮公,对于她们突然采取这样的举动大为不满,多次表示:过去,泽洋人(这些共享者)从来也不愿意跨越太空,现在是怎么了?竟然要冲出泽洋、走向太空?
  为什么?很简单,泽洋人就是想弄明白,来自威力顿的客人,为什么对她们赖以生存的家园星球倾倒有毒的化学废料,为什么在事前没有任何通知和提示的情况下,就私自抬高贸易“价格”。至少能够像拜伦美佳那样把这些做法的意图和打算弄个清楚明白。拜伦美佳还没有自己的“专属名”,她也不属于任何一个丛浮基集群大会的成员。泽洋人很有礼貌地听取她的意见,可是对于她的种种看法和见解,真正得到欣赏并予以接受的,微乎其微,就像对待太狮公的意见一样。当然了,虽然都不采纳,但,各自都是基于非常不同的原因和理由。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给她选择一个专属名,叫做“不受重视者”呢?按照协尔人的说法,意思就是说,这个人的意见不受重视。然而,反过来说,除了她以外,到哪里还能找到另外一个人,肯于那么专心致志尽心竭力地倾听泽洋人的意见和诉说呢?
  显然,成为集群大会的正式成员,这是必须向前推进的重大的一步。她从来也不敢提出这个请求。可是,后来,那一天来到了……
  当她摆动两腿笔直地向前走去,她的心思已经曲折婉转地飞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个闪烁着绿松石般晶莹的海洋,飘着刺鼻的袭人香气,微微有点甜蜜的感觉。这种香气,是来自丛浮基上盛开的花朵,围绕着丛浮基的金色三角形花朵,装点在每一个分支渠道的水面上,花朵下,鱼儿像一群群簇发的飞箭,在水中到处窜来窜去,有时,像躲避什么的追逐,一起隐藏在条缕漂摆的海丝丛中,躲藏在千姿百态的海草丛中、海藻丛中,这些海丝、海草和海藻垂挂在生机盎然不断发育的丛浮基的下面。
  在各个分支渠道之间,摩闻向下潜泳到达深水区,毫不费力轻松自如优雅曼妙地滑行着,她的双足流畅地拍打着水,像是鱼儿在摆动尾鳍。摩闻的内层眼睑闪烁开合,像是珍珠覆盖上一层薄薄的膜片;当她把头浮出水面时,盖膜自然地转动,收缩回去。一刻钟过去之后,她的皮肤颜色变浅,成为薰香草般的淡紫色,然后成为白色,因为她的微生物共生体的氧气已经耗尽,她必须重新浮出水面,深深地吸入新鲜空气。在那一段时间里,拜伦美佳的肤色与土生土长泽洋人的肤色,几乎完全一样,就是紫色,即使这样,拜伦美佳需要三次换气,才能达到摩闻一次换气的时间间隔。
  某些主要的渠道穿插得非常深,一些奇形怪状错综复杂的珊瑚森林,就生长在它们中间,就像是巧手编织密布网眼精致秀美的艺术品,看上去流畅灵性,可是实际上,用手触摸,就会感觉到,其实它们坚如磐石。当摩闻和拜伦美佳为了采集可供食用的贝壳动物时,游泳其间,谨慎小心,选择着合适的通道,避免触碰到这些珊瑚,以免擦伤,这些贝壳就黏腻湿滑地附着在一些珊瑚的小孔或凹陷之处。有时可以拨弄到一种大型螺壳,它的圆锥形铠甲上布满了橘黄色和朱红色的斑点。拜伦美佳把它从附生的原地扒下来,放入挂在腰间的储藏袋中,她或者摩闻经常把这样的袋子佩戴在身边。她一个接一个地发现这种捕获物,在两次换气的间隔之中,往往可以捉到五只到六只,把它们归入囊中。
  突然,摩闻抓住了她的臂膀,沿着水平方向指给她看。一只巨大的乌贼横卧在她们的前方,看起来,像是快要死去;从它鸭梨形状的身体上伸出的腕足和支脚悬垂着,延伸得那么远,它的尖端或尾梢已经远远地消失在海水的深处。在这个躯体上面的景象,吓得她们两个全身的血液冰冷寒澈:密密麻麻的一群钻肉蛇,蜂拥而聚,组成一道道棕色的条纹,扭动着身子,张开嘴巴,无情地咀嚼着。它们钻进了乌贼的身躯,在它的身体上进进出出地掏着大大小小的孔洞,就像它们必须缝合或拆开一道道魔鬼的缝隙。模模糊糊地一片红色,遮盖得周围若隐若现,仿佛怕让人们看清楚这样一场疯狂的盛宴。
  当她注视着这片红色的朦胧时,出于理性,拜伦美佳告诫自己:一定要保持安静和冷静。这只所谓的“乌贼”其实并不是一般所说的那种头足类的动物,因为它身体内并不是那种低效率的血蓝蛋白,而是富含铁质的鲜红血液;这就是为什么头珠蛋白类的物种能够统治着海洋星球的缘故,从上千米长的海龙卷,到小而成群的钻肉蛇,都属于同一个动物纲,现在,这一帮小饕餮正狼吞虎咽地分噬着它们那个不幸的远亲——
  摩闻用她那连蹼的手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脖子,这是一个报警的信号,注意!意思就是说:这帮小东西还没有吃饱,下一步可能就要奔我们来了。
第七节
  奔她本人来了,透阮石家族的拜伦美佳夫人?一股翻肠倒胃的恶心涌上来,她极力地抑制下去。尽量动作缓慢,一点一点地向水面游去,摩闻在后面掩护着,相随而行。钻肉蛇的密集队形疏散了。其中一条突然脱离大部队,箭一样地射向拜伦美佳。
  摩闻的一只手,闪电般地一把捉住了这个扭动的家伙,盯住它不停咬动的嘴巴,另一只手拿起一个螺壳直接插入它的喉咙。螺壳被咬得粉身碎骨,但是那张贪婪的嘴巴壅塞得一动也不能动了。这凶恶的野兽突然挣脱逃跑,不辨东西南北,死命地挣扎。
  拜伦美佳浮出水面喘息着,吞咽着新鲜空气。游向干燥的丛浮基核心地带,丛浮基的各个分支,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圆盘形,她们俩爬上去,坐在散落的树皮堆上,拜伦美佳难以抑制地颤抖不停,可是她对面的摩闻却平静地盘腿坐在一片苔藓之上。微风轻轻吹过,皮肤很快就干了。“刚才,我们俩几乎共享了死亡。”拜伦美佳特意大胆地运用了协尔人抒情诗般的语调,说出了泽洋语言中的常用词“共享”。
  “不对。”摩闻说,“死亡只能是孤独的,不可能是共享的;无论我们多么困难地逃脱野兽的攻击,那样,我们都是在共享生活。”
  拜伦美佳喉咙有些哽咽,不知道是海水还是眼泪,刺激和润湿着双眼。她无意识地离开摩闻,向后退身。她自己在这里是孤独的,虽然在这里已经生活了若干年,可是周围的生活方式,依然是难以理解的。一股愁苦,比四肢的疲劳和疼痛还难耐,抑制不住地涌上心头。“我想回家,回虹彩城。”
  “我们会想念你的,”摩闻说,“你是坚强的,奈希;没有必要害怕,也不要惊慌失措。当你回来的时候,你是不是选择一个自己的专属名?”
  她惊讶极了,就像有人任命她为最高护卫官似的。从整体上说,有专属名的一群人就是泽洋的护卫官。
  拜伦美佳的手抓住通天大道终点站钢铁栏杆的扶手。她走出了回忆,现在,已经安全地到达虹彩城。她的心跳恢复了正常,松开紧握的手,在栏杆上留下了一个色彩深沉的汗渍手掌印。
  在她面前,远在一望无际辽阔无边的宫廷院落的尽头,虹彩派丽宫庄严地展现在那里。一个尖端修圆的三角形,作为从来也没有露过面的至高无上的大教长的象征,镶嵌在宫殿的正面,微微前倾,像是升起了一座陡峭的山崖。千百万片五光十色的镶嵌块闪着虹彩,营造出一种场景和气氛,突出大教长统治的等级森严和最高权威的庄重:描绘出排列在前九位的护卫官,以及他们属下的星球和各大军团旗帜徽标,在下面一些较小的板块上,镶嵌着几百个标志,都是在威力顿确立最高护卫权之前归顺的、承认接受保护的行星。最高处的一个板块,其幅面之大,足以覆盖一个城市的街区,描绘的是托尔的全权大使:麻辣孔雀石。这位全权大使,长生不老,长期掌权。由他传达大教长的圣谕给威力顿,已经历尽了将近一千年。
  在宫殿的脚下,排列着装饰得花团锦簇五彩缤纷的金属构架、活动行车、展示车,以及各式各样金属制成的装置和器物,一切安排都是为了即将到来的欢迎仪式、盛典和游行。全权大使麻辣孔雀石预定两天之内到达。
  一架直升机飞到通天大道的终点,迎接拜伦美佳,将她送到入口大殿,这里距派丽宫正殿还有一段距离。在正殿内部,穹顶上,各种宝石竞相辉映,宝石种类之丰富,只有你不知道的,没有这里没有的;对于威力顿的公民来说,宝石之重要胜过激情,它是一种贸易和换货的资源;在一些遥远的星球上,他们自己的稀有矿物资源已经耗尽。
  泽洋海床底部未经开采的矿物潜力,引起人们对这个星球产生了新的兴趣。当然了,除此而外,还有大批的药材和香水,更重要的,那些顾问、议员、文臣、武将、朝廷官员穿的戴的都是那里出产的海丝产品;就是现在,当他们从拜伦美佳身旁一一走过时,个个身穿长长的沓丽尔,拖着拂扫地面的长长裙裾,这种奇形怪状的附加装饰如此之长,随从的小厮不得不像乌龟一样地匍匐在地,紧跟其后,以免如此之长的裙裾绊住自己绊倒他人或者纠缠到一起。在太狮公心目中,泽洋星球意味着什么?那只不过是意味着海丝和矿物。
  太狮公办公室的大门吱吱作响,从中打开,慢慢地分向两侧,向内转动。太狮公像往常一样,总是坐在办公桌的后面,身体结实,一头操劳而致的灰发,眼窝深陷,眼角布满皱纹。“终于来了,”他说,“透阮石女士。我们正在谈论泽洋的问题。”
  她很感意外,并非太狮公自己一个人。从他右侧的转椅上,贾雷尔将军站起身来,拜伦美佳与他相互爱恋已经一年了。贾雷尔赶忙解释:“不要那么惊讶地看着我,亲爱的。我来此,完全是为了其它的事务。”
  太狮公说:“提升为禁卫军指挥官。”
  “祝贺你。”原来的指挥官因为处理磁黄铁城事件不利,已被免职,而且,恰逢全权大使麻辣孔雀石到此视察。自从贾雷尔取得对红玉燧分裂主义者的决定性胜利之后,他一直就觊觎这个最高军职。
  贾雷尔还礼表示答谢。他军服上两肩的装饰毫无瑕疵,线条整齐地向上翘起,像弯弯的新月。他面色白皙,与金棕色平直的头发搭配到一起,就像是红玉燧地区的人。他仍然穿着职务晋级以前的军装,橘红与棕色相间,犹如缠丝玛瑙。
  拜伦美佳微笑着,真心实意地为他的荣誉感到骄傲,并且非常高兴地意识到,这一切对他意味着什么。她想到自己,打破传统的束缚,能够设法吸引住威力顿最高权力的第二号人物,不免产生一丝胜利的喜悦。当然了,她也提醒自己,作为透阮石议员的女儿,也是有助于事情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也许她的父亲曾为促成提升一事竭尽心力。“只要你的下一项使命不是去泽洋,我就祝福你。”
  他的嘴微微拉长一点,这是与微笑最为接近的表情,在公众面前只能自我控制到这种程度。“那是你分内的职责,不是我的使命。”他看待她在月球的工作,就像她勉强接受他的郊游邀请一样。“从军事上,几乎没有必要关注泽洋的什么状况。”
  “让我们就这样维持现状。”太狮公指着一把从地面升起的椅子。
  当拜伦美佳坐在椅子上的时候,内心翻腾难耐,她所需要的并不是如此残酷冷漠地说三道四,需要的并不是这样议论自己泽洋朋友共享的不确定地位。真要是她自己有机会亲自拜见全权大使麻辣孔雀石,太狮公就不至于以这样的语调议论泽洋了。
  “拜伦美佳夫人,”太狮公开始说正事了,“三年来,你告知我们这些泽洋人状况的有关消息。”
  “同时,也告知她们,威力顿人的目的和意图。”这是一场与魔鬼的讨价还价,可是有的人不能不这样做,出于无奈。她的作用要比太狮公的那些冷血的代理人强得多,他们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协尔人的生活和行为方式究竟是怎么回事。然而,拜伦美佳正确地预见到宝石贸易中出现的危机,以及困扰着那个星球上威力顿渔业的神秘“环境”问题。对于她个人来说,其实只不过是希望能够维持一种对话,相互之间的心理疏离得太遥远了,以至于任何一点点微小的进展和成功,几乎都被视为一种奇迹。
  “那为什么她们还要坚持置我们的意图于不顾呢?”太狮公以谴责的目光看着她,“我们已经宽容了她们几十年,可是现在,她们反而转过来,到我们这里来找麻烦。一个月以前,我已经禁止她们登上我们的星际航船。”
  “可是,以托尔圣主的名义,她们究竟有什么行为不妥呢?”拜伦美佳紧握着椅子的扶手。可以肯定,至少,摩闻和阿霞是安全的;她离开泽洋时,还与她们一起“共享学习”呢。
  太狮公扳着手指一一列举:“流浪罪。无石标证照私自驾驶。非法行医、非法医疗咨询。刺探他国军情政情。诋毁诽谤大教长。不道德非法同居。”
  “太狮公大人,”她插话说,“可是这最后一条罪状——”
  “千真万确,十分恰当。尊贵的夫人,这里是威力顿;我们不能允许其它星球的风俗习惯,腐蚀和破坏我们的社会秩序。属于这同一类型的罪状,还有,猥亵性过多身体裸露,以及妖法惑众。”
  “妖法惑众?”她把眼光扫向贾雷尔寻求帮助和支持,可是他依然毕恭毕敬地对太狮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细心揣度察言观色。“您说的‘妖法惑众’……太狮公大人?”她询问道。
  “她们施展妖法,变成鬼怪模样。”太狮公一脸的严肃正气。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拜伦美佳懊恼而且心烦。“我已经呈送过十多份报告,讲述关于白化禅定现象——”
  “说得准确一些,一共是九份报告。也许,写到第十二份报告的时候,你大概就能够说清楚,那究竟是一种什么现象。”
  她一阵脸红。“您至少已经知道,那并不是妖术或魔法。”
  “可是黎民百姓并不理解,特别是在农村地区。成千上万的愚昧民众轻易地相信谎言,把它当成至高无上的真理。我的将军先生,您同意吗?”
  贾雷尔俯身向前:“对于泽洋的协尔人来说,最主要的就是法治。必须对她们依法治理。据我所知,目前她们还不在我们的法律治理之下,可是——”
  “贾雷尔,”拜伦美佳显然不同意他的说法,“可是,你知道,她们是多么的温顺和善良,从来都不伤害任何人。”
  “没有哪个破坏法律的人,是不伤害别人的。”他振振有词地反驳。
  拜伦美佳交叉着双臂。为什么贾雷尔今天要到这里来呢?她猜不透,觉得很奇怪。虽然他俩过去一段时间并不在一起生活,可是两人之间的关系还是发展得很好。
  “泽洋的协尔人都是反潮流者,”太狮公对她说,“就像你的反潮流一样。”
  她四顾左右而言他,特意避开牵扯到自己过去经历的这种说法。“你刚才指责她们是‘奸细’,恐怕是无中生有吧?”
  “你的朋友,急不可耐者和无顾虑者,自己承认的。她们说自己是‘士兵’和‘奸细’。”
  她微微一笑:“语言问题,措辞不当,我敢肯定。我会把问题澄清的。”从私人角度来看,不能不说她陷入了麻烦。摩闻的威力顿语讲得太地道了,绝对不可能用词不当、词不达意。她们为什么偏偏要到这里来?为什么又谢绝与拜伦美佳待在一起?阿霞曾经说过,这座城市的气候并不适合于她们的健康。
  “我们当然希望你会把问题澄清。可是她们自己行为的后果必须由她们自己负责,必须让她们个人清楚,什么叫‘违法记录’,不然,就要像其他的协尔人那样被关进监狱,那就后悔莫及了。”
  “进监狱?”拜伦美佳不由自主地从座位上抬起身来,“谁进监狱?”
  “另外两个协尔人,她们自称懒惰者和心不在焉者。被抓的理由是因为她们猥亵性裸露过度。她们不但拒绝回答问题,而且变成白色,四肢无力,终致昏迷。不进饮食,很快,像死鱼一样发臭。经过三天三夜,被扔回了星际航船渡口。”
第八节
  听着这样的叙述,拜伦美佳闭上双眼痛苦地抑制着哽咽。她自己如何看待协尔人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呢?她觉得她们这些人,好像既是受害者又是犯罪者。“你们的种种做法,使我的工作难上加难。若干年来,我千方百计地介绍和宣传自由贸易对泽洋的益处和好处,宣传我们的金属器件和设备是多么地有用,不遗余力地做了很多工作。我解决、调节和处理了无数的地方贸易问题,消除了很多误解。可是,现在,这样对她们随意处置和惩罚,她们觉得得不到任何安全保障,还有谁会继续听信我的宣讲和说法呢?”
  “你脑子里关于自由贸易的观念,往往与现实并不相符。你父亲就是贸易咨询委员会的创始人。”
  “现在形成的固定价格和将资源榨取干净的做法,麻辣孔雀石会对此作何评论呢?”
  贾雷尔突然警觉起来。太狮公对她的说法毫无反应,纹丝不动。“我说,尊敬的夫人,”太狮公终于又开口了,“您走得太远了。如果你告诉你的朋友们,可以期待着全权大使会对她们产生好感、施予恩惠,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
  拜伦美佳心跳加快、脉搏加速,因为,实际上,她的确就是对她们一直这样讲,而且仍然相信,事实终究会这样。“请您原谅,”她采取了以退为进的激将法,“我忘记了,大教长对于非人类的事务毫无兴趣。”
  “问题还并不是这么简单。遗传因子的研究表明,她们有可能是从某一个人类的分支族群遗传下来的。”
  “不仅仅是可能,”她以一种故意隐藏的蔑视态度,坦然地加以纠正、予以回敬。“可是,谁又会考虑这些事呢?成千上万的愚昧民众轻易地相信谎言,把它当成至高无上的真理。”
  贾雷尔的面孔就是一副精心刻画出来的脸谱,像通常一样,每当内心里有什么不宜表露的情感,总会罩上一副掩饰真情的面具。她禁不住想看看自己的叙述究竟对他引起了什么样的尴尬,可是,贾雷尔成竹在胸地对于拜伦美佳的事务始终保持充分的距离,绝不涉入。
  拜伦美佳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全权大使本人是不是问起过泽洋的事务?问起过吗?”
  太狮公的手指交叉着,靠到桌面上。“托尔的处世方式历来微妙含蓄,深奥莫测。”
  当然了,这正是太狮公所担心之处。拜伦美佳尽量设法不表露出自己的称心如愿。现在该是她拿出最后一张王牌的时候了。“如果麻辣孔雀石在适当的时机,打算与泽洋的协尔人接触的话……您也许愿意得知这样的消息,我已经提出请求,当我回到泽洋的时候,将要申请获得一个专属名。”
  协尔人反应的速度之快,令拜伦美佳感到满意。就人们所知,在此之前,毕竟还没有哪一个威力顿人成为泽洋之星协尔人集群大会的正式成员。
  “这是一种职务晋升,”贾雷尔不疼不痒地应付了一下场面,“可喜可贺。”
  太狮公隔着办公桌特意探过身来。“那么说,从今以后,我们就能建立一条直接的联系,得知她们的决策事务。”
  “称之为第一手的观察吧,”拜伦美佳谨慎地加以解释,“你们需要了解的情况,我会及时报告给您和麻辣孔雀石。”
  “那么,无论报告哪方面的内容,将来都会做得更好。”这位最高护卫官略微停顿了一下,像是在衡量哪方面的内容更为重要。“当然了,麻辣孔雀石需要了解哪些情况,他自己会做出决定;他的主张和决策要比我们的意见和想法重要得多。可是,已经相当一段时间了,他没有提出过任何的指示,那么,就你自己的想法,会有些什么样的新发现,再……还有……”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在拜伦美佳神情专注地听太狮公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地,两手紧紧抓住了膝盖。“最有帮助的,”她慢慢地在说,“能知道一些我一直想了解的东西。”
  “还有一件事,告诉你,千万不能泄漏出去,否则,尊贵的夫人,你就算‘万事大吉’了。麻辣孔雀石认定她们这些活物,无论她们究竟属于什么物种,终究具有一种能量,足以引起他本人的兴趣。禁忌科学。”
  拜伦美佳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说的这一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可以肯定地说,协尔人绝对不是太狮公所坚持认定的那种野蛮人。特别是她们的“塑生”技能,尽管威力顿的医生们对这种技能并不理解,可是拜伦美佳丝毫也不怀疑,那是绝对先进的。绝对不能够把这种技能划归到禁忌之列。禁忌科学,意思就是说,由于这种技术会毁掉技术创造者本身,因而必须绝对禁止。可是泽洋的协尔人,依靠这种技能,已经平静健康地生活了上万年。
  从贾雷尔的直升机上,拜伦美佳看到大片大片晶莹剔透光华闪烁的园田,这就是虹彩城,五光十色争奇斗艳的景象慢慢地向后退去。前面是一个巨大的银白色圆形拱顶,这是聚变工厂,磁黄铁城正是由于模仿建造这样的聚变厂,才惹来了麻烦。这个方形的庭院,就是虹彩科学院,在这里,所有准许学习的知识和技能全部都加以保存。
  “拜伦美佳,”贾雷尔首先开口,“你对护卫官说话时,那种随随便便无拘无束的口气和态度,简直让我吃惊。这样做是不明智的。”
  她抬起双眉看着贾雷尔,然后毫无顾忌咯咯地笑了起来。“是不是我冒犯了你的外交风度?雷尔,我认识太狮公,比认识你的时间长得多了。太狮公每个星期都要到我家,与我的父母共进晚餐。”
  “你并不像是那种需要去求助于父母的人。”
  “你说得对,我不是那种人,”她严肃认真地加以肯定,“你也并不像是那种愿意重新揭开旧伤痛的人。”她身体倾斜着倒向贾雷尔的胸前,挂在贾雷尔腰带上硬邦邦的手枪,正好挤到拜伦美佳的身旁。贾雷尔伸出右臂搂着她,手贴得不是那么紧,只是半开半合,多少显得有些生硬。他的右臂受过伤,正是在那次对他进行谋刺的爆炸中,他的原配夫人代替他作出了牺牲。从那次暗杀行动之后,红玉燧地区的事件被镇压下去,可是该地区始终背着阴谋叛乱的名声。拜伦美佳一经触动,就往往想起行刺和爆炸,担心自己是不是会遭到类似的命运,虽然在一定的场合之中,她很少表现出爱慕之情,其实,正是由于这样诱人的冒险,反而使她爱得更为强烈,而不是被吓得畏缩不前。
  相对无言,片刻之后,贾雷尔说:“护卫官在考虑,显示一下武装部队的实力,或许对于你的那些泽洋朋友会有些教益。”
  拜伦美佳直起身子,眼睛盯着他说:“我明白了,你已经把是非正误搅得一塌糊涂。其实,这无异于一场侵略,我不会冤枉他的,这个老家伙。可是你会说这是一场‘和平行动’。”
  “不要顺嘴胡说血口喷人。只不过是一场演练,一场实力的展示,他提出此举的意图不过如此。你的那些朋友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大军的调遣是什么样子,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实力强大的武器装备;对于我们究竟强大到何种程度,她们一点概念也没有。”
  拜伦美佳退回身来,靠在座椅背上,闭上双眼。贾雷尔极力想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服她,可是她太疲劳了,对于这样的游戏已经厌恶了。她沉思着,默默地低语:“那不会产生任何效力,不会的,”这话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泽洋的协尔人根本不会理解你所展示的那些东西。当你的侵略军降落时,她们都会变成‘鬼似的造型’,你会看着她们如傻如呆,无所适从。”根据贾雷尔以前的所作所为,她相信贾雷尔的自信。但是根据她的生活经验,她深切地体会到,自己的自信有时显得多么地脆弱。她必须赶快与摩闻共享这样艰难的一课,否则,就将悔之晚矣了。
  6
  石晶尖离家的前一夜,他注视着窗外满天的繁星,在那酷热难耐的空气中,一颗颗星星不停地眨着眼睛,其中那颗蓝宝石一样闪光的,就是泽洋之星。不安与烦躁笼罩着他。在那样一颗渺小的星球上、充满海水的泽国、离开这里几百万千米之遥,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如何在那里生存下去?他自己会变成一条鱼吗?会不会被局限在那个水域中,永远再也不能逃脱?一切都显得虚无飘渺难以预料,为什么毫无理智地单独一个人跟着这两个泽洋的女人,偏要到那样一个地方,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在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肯于收留我,肯于给我一份满意的工作。
  一阵冲动涌上心头,他飞快地跑出房间,沿着昏暗无光的街道,向着协尔人船只停泊的码头,一路跑下去。他要跟她们说:整个的安排全部取消,一想到离开金绿石港,他的思乡病就犯了,他父亲的石材作坊需要他帮助维持……
  他的脚绊在一块残缺的烂石板上,脚底下好像溅起了什么,昏昏暗暗地看也看不清。他停住了脚步,这个白天作为市场的广场,在夜里完全是另一番景象,这是一个鬼蜮和阴影的世界,拴在船坞里柱子上的锁链悲哀地铿锵作响。当他辨认出那艘停泊的船只,看到船体上大字书写的乳白色“透阮石”的字样,在昏暗中发散着荧光,他感觉到自己有些愚蠢。
  透阮石家族的一位夫人,明天将要与她们同行,进行这次太空之旅。绝对不会有哪一位虹彩城的高贵妇女,愿意跑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就是为了使自己变成一条鱼。石晶尖以此为由,极力说服自己。
  天亮了,村镇上,大批的乡亲们听说这样一种前所未闻的奇异旅程,都聚集到市场上,为他送行。石晶尖所惦记的只是自己的家庭,这是临别的最后一面。当他亲吻着石晶玉挂满泪珠的面颊时,他安慰姐姐说:“哭什么,这并不是永远的诀别,我会回来看望你和你新生的婴儿。”又拥抱着哈润说,“请你好好地照顾我的姐姐,就这样?”
  “从现在起,你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哈润说,“如果那里的鱼,真的能长得像那边小山那么大,别忘了钓一条,给我们带回来。”
  石晶尖微微一笑,似乎感觉好一些。
  石蛋开始哭起来,比一大群海鸥的叫声还大,石晶玉把他抱起来哄着他。
  他父亲拥抱着他,很不自在,眼皮也不抬,用一块布包了满满的一捧玛瑙,塞到他的衣袋里。“一些礼物。到了那边,可以帮助你交朋友。”石天青低声说了简短的几句话,“希望协尔人能认识到,你是好人。”
  方倩况几乎挺不直身子,为了这个具有纪念意义的场合,几乎把所有的珠串项链都佩戴上了,伸出胳臂抱住石晶尖久久不放。最后终于说出一句话:“别忘了吃午饭。”随后,又叮咛和嘱咐,“我给你包了很多好吃的东西,她们那些人看了,就会知道一个威力顿的小伙子需要吃些什么样的东西。记住,石晶尖,无论走到哪里,无论最后干什么,要正正当当地做个好人。”她乌黑的眼睛,虽然大部分掩藏在半闭的眼皮底下,可是依然透露出狡黠、智慧和精明。她说着话,向那些不明底细要把石晶尖领走的人,瞥了一眼。
第九节
  村民们乡亲们佩戴珠串装饰,穿着通体的长袍,在他后面吵吵嚷嚷地来送行,盛满葡萄酒的陶罐在他们的手中传来传去,有些人竟敢把它递给摩闻,请她品尝一口,不过她不会轻易地接受任何不明底细的馈赠和尝试,婉言谢绝了。老阿恩挤开人群,走到石晶尖面前,尽管他手里的东西已经多得拿不过来了,她还是把几个包裹强塞给他。“那里连一点新鲜的土壤也没有,拿什么去种植洋芋和西红柿呢?”阿恩大惑不解地自言自语。
  石晶尖也不知道。突然之间,这些装着食物的包裹成了他最为珍贵的财富。
  “等你回来的时候,就会像一个大富商一样,是不是,小伙子?”觅辣厮双手像是捧着一堆东西,向他叫喊着,“那时候,你将会带来多少鱼的奇闻哪!”或者,也许是在说“鱼的鳍”?
  一切都不容分说、不容思考,没有任何反悔的机会,促使石晶尖把随行的物品一一吊上了船,阿霞操纵着这条船,离开了码头。海上的风吹过来,宽松的长袍、上衣和裤脚不停地左飘右摆。佑睿尔的头巾飘向了脑后,他举起了一只手,虔诚地说:“大教长的圣灵祝福你一路平安……”不过,他的这些神圣话语很快就消失在空中。这些摆动着的手臂,这些临别的祝愿,还有小石蛋的哭喊,所有的这一切,退去了,退向了远方,退向了那一去再也不回头的过去。
  她们沿着蜿蜒曲折的海岸线向远处航行,阿霞熟练地驾驶着航船绕过巨人骨海角,据说那个笔直耸立的悬崖峭壁,就是古代的巨人插入那一堆翻腾错落的砾岩圆石之中的。石晶尖早就听人说过这里埋藏着传说中巨人的骨骼化石,这些巨人吞吃了窖藏的大量宝石,产出了大批的白云石卵。当那些像神仙一样的人祖,按照人类的标准重新改造了威力顿星球之后,那些土著的巨人就渐渐死去。可是到了今天,那些开天辟地的人祖哪里去了呢?面对这样的情景,忧郁感伤的情绪深深地浸润着石晶尖。
  “佑睿尔能不能一下子跨越几个光年的距离沟通他的精灵呢?”摩闻盘着腿坐在甲板上,两只胳臂一动不动,只是手指微微地在点画着。
  石晶尖吓了一大跳,他回忆起自己就向佑睿尔提出过类似的问题,并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那是他的信念!”石晶尖喃喃低语,并向四周张望了一下。
  “那么他必然是一个威力无穷的人。”
  “最高护卫官威力无穷,可是他一点也不运用他的信念,”石晶尖的观察并不恰当,“护卫官只愿意运用无线电和星际航船。”他跳了起来,用手臂比画着星际航船的飞行弧线。“他运用手中的权力,统治着威力顿的每一个人。”
  “那么,威力顿的每一个人也统治着他。”
  石晶尖停止了比画的动作,看着摩闻。“怎们会是这样?”
  “每一种力都有一个大小相等、方向相反的反作用力,”摩闻说,“谁能做到只统治别人,而不被别人统治呢?”
  石晶尖半张着嘴,嘴唇想动,可是说不出话来。他不了解“力”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知道结晶依靠凝聚力形成了自己的特定形状,因为他父亲经年累月一天到晚地就是这样向他说。
  “你必须更多地学习我们的语言。用泽洋语言来说话,你对我讲的话就能理解得十分清楚和明白了。”
  “当然了,我可以用泽洋语言说出很多具体的东西。”石晶尖立即说出了他想到的某些泽洋名词,泽洋人如何说“水”和“天空”,以及“植物光”和四脚八叉的“飞客来客”,就是那种停在她的头上,叽叽嘎嘎没完没了发出声响的昆虫。石晶尖想努力做到发音正确,然而,总是不断地出现错误,对此,摩闻总是耐心地帮助纠正,可是阿霞,总是抑制住自己,尽量不笑出声来,脸上的表情形成了各式各样的怪模怪样。石晶尖越来越感到恼火,当摩闻开始讲解泽洋语中动词的时候,他实在忍不住了。“究竟这个倒霉的‘共享词类’是什么意思?难道说,‘说’这个词的意思就是‘听’,就算对了?如果我说,‘听我说!’不应当我说,反而应当你说吗?”
  “听和说,本来就是一回事,可是在威力顿人的谈话中,竟然能只有一个方面,而没有另外一个方面?我费了好长时间、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弄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区别。”
  石晶尖把共享词类形态表都仔细琢磨了一遍:共同学习、相互学习、共享学习、共同劳动、共享劳作、相爱、共享爱情、彼此相爱。然后提出:“你们是不是也说‘共享敲打’?如果我用一个錾子敲打一块石头,难道石头还敲打我吗?”
  “我想是的。”摩闻说,他大惑不解,摩闻继续说,“难道你的胳臂没有感觉到石头对你的敲打吗?”
  他皱着眉头,想找到一个能够更好反驳的例子;这个例子太明显了,磨闻绝对无法自圆其说了。“我找到一个足以反驳你的例子:如果石晶玉生下一个小孩,难道小孩能生出一个石晶玉吗?那简直是荒谬绝伦。”
  “正是当小孩来到人间的时候,使得孕育他(她)的人成为了母亲。”
  “那么,如果我在大海里游泳,难道大海还能在我身上游泳吗?”
  “事实难道不是这样吗?”
  他想了半天,再也无计可施,她不会就像她自己说的那么离奇古怪地考虑问题吧。“坦率地说,你明明知道两者之间的差别。你说是不是?”
  “当然知道,知道了两方面的差别,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离虹彩城越来越近,建筑物越来越密集、越来越高,就仿佛石晶尖看到过的情景,岸上的小贩为了兜售,对岸边的船舶竞相使劲地高举着手。石晶尖极目望去,防波堤的支柱无限延伸,就像一把长长的大梳子,梳理着大海的波浪。
  摩闻驾驶着作为居室的小小船只,在那些高大的船体之间穿行,石晶尖感觉,就仿佛遇难船只的一块小碎片,沿着那些大船的外壳随波逐流地荡上荡下,非常失落和被人忽视。摩闻显然心中有数,知道这条小船需要开到什么地方,在小船最终停靠之处,有一个人等在那里迎接他们,一个穿着富丽堂皇个子矮小的人,身前一块大大的护胸,布满了乳白色装饰的扣钉。石晶尖急不可耐地跑到船头,想看个究竟,抬头一看,顿时愣住了,他眨一眨眼睛,想看得清楚一些。
  眼前这个人竟然没有面孔,只是惨白色的一片空荡荡的椭圆形。“它是一个伺服机器人。”石晶尖兴奋得不得了。据说,在虹彩城,所有繁重的工作都是由机械的服务员来干,让贵族们腾出时间来闲暇娱乐。由于透阮石夫人家出奇地富有,即使是一个机器人,也还要让它穿着打扮得像一个护卫官那样排场。
  摩闻问道:“拜伦美佳在哪里?”她尽量提高嗓门在喊话。石晶尖莫名其妙地歪过头来看着她,又看看阿霞。阿霞一动不动,脸色表情严肃刻板;两手抓住船舷的上缘,胳臂上的腱子肉一条一条地凸现出来。
  “拜伦美佳夫人将要在星际航船渡口与你们会合。”这个伺服机器人以一种优雅悦耳的声调回答。“夫人们如果需要的话,可以搭乘直升机前往。”一只机械臂向回摆动到他身后的银色圆顶之处。
  “直升机!好家伙,乘上直升机能够比海鸥飞得还高——”石晶尖不再说下去了。摩闻与阿霞用那叫人头疼的泽洋语言嘀咕了一阵。他在一旁等着,不耐烦地把右脚搭在左脚上,左脚搭在右脚上。“摩闻,阿霞,怎么了?我们不能让人家拜伦美佳夫人一个劲地在那边干等着。”
  摩闻说:“你们的语言不能表达阿霞所想的事物……这个东西,直升机。就像这个机械服务员一样,是用‘死物’做成的,是使用‘无生命的’的东西做成的,那些构造材料从来也不知道具有生命力的呼吸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的意思是说,她害怕进入直升机?那么,到了星球渡口,她该怎么办?”
  “我们会作出安排的。不过眼下,我们还是要徒步前往。”
  石晶尖张大了嘴,半天闭不上,随之转身走开。当伺服机器人帮摩闻和阿霞从船上卸下随行物品之后,阿霞无可奈何地同意把这些东西装上了直升机,这时石晶尖一肚子闷气,用脚踢着码头上的柱桩,说:“把这个家伙,也当成你们愚蠢的‘协尔语会话’资料。”直升机的圆顶一闪一闪地,快速旋转起来;石晶尖可望而不可及地看着它独自离开地面渐渐远去。伺服机器人从码头向上走去,石晶尖和两个协尔人跟在后面,进入了城市。
  街道上充满了五颜六色的形象和乱七八糟的声响,好像这一切都是冲着石晶尖一下子扑过来。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才醒悟过来,并不是每一声喇叭的鸣叫都是冲他而来。油料和废物的气味,夹杂着摆满小贩托盘上的水果和鲜花所飘过来的香气,纠结在一起,弄得他胃里很不舒服。在他的两侧,建筑物高高地耸起,比巨人骨海角的悬崖峭壁还要高;当他向上仰望时,自己感觉就像是在一个深沟峡谷的底部跋涉。然而,这种感觉立即就消失了,这里,一群一群往来穿梭的各色人员和服饰,萤火虫般的直升机频繁地起落,店铺的门面上灯光组成的文字和装饰明明灭灭像是在空中跳舞。
  当这一行人到达中央汇通大道时,石晶尖简直看傻了眼,仅仅一条道上拥挤的人群就比整个金绿石港的居民还要多。来来往往的女人们穿着沓丽尔,从你身边走过时,脚下清脆分明地踢踏作响。商人们头上缠绕着各式各样的宝石,叫卖着他们大包小包的海丝,头上的装饰品高得几乎难以稳定,还有的小贩头上装饰着形状和结构复杂的金属制品,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打扮,实在令人猜不透。石晶尖抻长了脖子,在前面的路上,建筑物一直就这样层层叠叠地排列着,过了通天大道,一座直插云霄的巨大尖塔闪现出来,它所反射出的光芒刺激着石晶尖的眼睛。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臂。“尊贵的老爷,给五角钱吧,”一个陌生人在向他哀告。“可怜可怜这个不幸的瞎子吧。”陌生人扭住他边走边叫,这简直就像是扭曲之后重塑再造的另一个阿恩。石晶尖被纠缠得忍无可忍,使劲甩掉了他。石晶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在虹彩城,竟然还会有乞丐。
  摩闻她们那里去了?还有那个伺服机器人,怎么也不见了?他慌乱和不安地到处寻找,最后终于发现了她们,摩闻和阿霞正在那里看一只绿色的猴子,它随着主人的提琴声在跳舞。当这个街头艺人的琴声拉出了一种轻松欢快的调子时,这只猴子蹦蹦跳跳地捧着一个盆子到围观的人群前面去收拣硬币。曲调演奏完毕,这只猴子就一跳一蹦地回到主人的身边,跳上他的肩头。
第十节
  摩闻问:“她是人类吗?”
  “你是不是在开玩笑?”石晶尖说,“那是一只猴子。人们甚至把它当成一种食物来吃。”
  “我怎么能知道?你是人类。”
  石晶尖眨着眼睛,大为惊讶。他能想得起来的,这是第一次,摩闻用这样的眼光盯着他。
  他们几个人一起离开了这个演艺场地,跟在伺服机器人后面,继续前行。在前面很远的地方,有节奏的轰鸣声响起来了,在石晶尖的脚下都能感到震动。那是游行队伍的鼓乐声,从人群头顶上传过来,人群越来越拥挤,几乎密不透风。伺服机器人竟然能从其中开出一条路,继续前行,石晶尖紧紧跟随,突然,从攒动的人头之间,他看到了一片宏伟的景象——
  那就是虹彩派丽宫。早就听人们传说的那个镶嵌的建筑立面,千百个三维的全息立方闪着非同寻常的光彩,现在,竟然就在眼前,千真万确,活灵活现。宫殿前的广场内,纵横排列着整齐的士兵,当他们一排一排地行进时,步伐整齐,就像结晶形成的那样精确和统一的阵列。
  “他们要干什么?”石晶尖惊呼起来,“他们是不是要开赴磁黄铁城的战场?”
  一个人冲着他笑一笑,“要上战场,也不会是现在。”他用一种城里人特有的简捷腔调说着,“麻辣孔雀石,大教长的全权大使,刚刚到来。太狮公摆出了全部的禁卫军,向大使致敬。当麻辣孔雀石到来的时刻,不会有任何的战争事端。”这个人似乎很知情地评论一番。一个星际航船就停在宫殿的旁边,像一个绿色的尖塔高高地直插云霄。
  石晶尖看着眼前的景象,忘掉了一切,呆呆地入了迷。他自己的全部力量,行进的军团的力量,流动着汇聚到一起,都指向那个绿色的又瘦又高的星际航船,它携带着托尔大教长的权力。
  当石晶尖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的时候,摩闻正发愁:奈希到哪里去了?像城市里这样的地方,令她感到拥塞闷气,没有一点舒展的空间。摩闻已经习惯于金绿石港那样的小镇,村子里那些低矮平坦的灰泥涂面的房屋,住在那里面已经足够了,那里能够牢靠地锚定在坚实的地基上。可是在虹彩城,到处充斥着毫无理性的奇形怪状,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弄得摩闻无所适从,茫然不知所措。这里简直是一场噩梦,明明是一个死物,却长着两条腿能够走路,或者飞上了天空似乎要捕猎什么,地面上,密密麻麻地树满了尖尖的物体,那东西看起来比珊瑚鱼的尖刺还更加危险。摩闻已经上百次用手指抚摸她疼痛的脚底。她的皮肤灼烧般的难受,干得像退了色的木柴,她如饥似渴地向阿霞要防晒的防护油。在这炎炎炽热的夏日暴晒之下,比她和阿霞第一天离开星际往返渡船那个倒霉的日子还要糟糕。难道她们再也找不到奈希了吗?再也找不到星际航船渡口了吗?难道她们再也不能回到可爱的泽洋了吗?
  金绿石港来的年轻人到了这里似乎高兴极了,兴奋得就像女孩子第一次参加猎取鲨恐掳支巨大的海兽。摩闻循着他的眼光,看到远处一群群的列队行进者。起初,她有点迷惑不解;随后有些醒悟,眼前到底是意味着什么,一股恐惧和不祥的预感,传到全身,直至脚下。这些列队行进者就像那个说过“死了人要偿付‘报酬’”的白云石部族的班长,当初那只是他一个人,可是,现在是这么一大群像他那样的人,他们排成了一个一个的方阵,肩膀高高地翘起,像尖刺一样地指向天空,厚厚的黑皮靴迈着重重的步伐,声响震动着大地,嗵嗵地震响,持续不断地震响。如果这些活物都是人的话,正像阿霞说过的,一定有某种意图引导着他们声响震动的步伐,那么,那个意图是什么呢?是不是要把铺砌路面上的花纹打印到他们的皮靴鞋底上?再不就是这些行进者一起努力想要把昏暗乌黑的路面打磨得像夜间的海面一样平整?
  7
  “菱锰矿的贾雷尔将军。”拜伦美佳的正厅里的监视器发出了声音。
  拜伦美佳在自己的起居室里,扬起了头抻长了脖子面对着墙上的荧屏。可以肯定,贾雷尔仍然还在阅兵场上?她本来并没有指望着这几天能再见到他。这几天,他简直忙得要命,他新升了禁卫军的官职,还要加紧磁黄铁城的战役。她在昏暗中盯着自己光秃秃的头顶,这是刚刚新剃掉了头发的结果。没关系,她顺手推开那些修剪指甲和皮肤美容的服务设施,那些设施是由天花板曲折垂下的,推开后自动收缩回去。她站起身来,匆匆地整理了一下沓丽尔,直奔大厅。
  当她一眼看到全身军装的贾雷尔时,拜伦美佳禁不住屏息凝神。他两肩上翘起的肩章和绶带,装饰着宝石,闪闪发光:标示出当前的居住地,菱锰矿城区,标示出他的故乡,红玉燧缠丝玛瑙城,还有表示将军级别的红宝石,以及一排排各种场合下获得的奖赏。然而,这样的出神和专注很快就被他身旁的两个孩子给打破了:一个是他的儿子,榆飞瓦,一个八岁的男孩,老是不停地在扭动或摇晃着身体;另一个是他的姐姐,桂锡特,她欣喜万分地捧着贾雷尔装饰华丽的头盔。“您好,拜伦美佳妈妈!”她高声喊道,“这场阅兵式,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伟大的场面,是吗?”
  “是啊,桂锡,真是前所未有。贾雷尔,你怎么离得开身?这是欢迎麻辣孔雀石的仪式——”
  “只是临时出来一会儿,不影响整个场面。”他握着拜伦美佳的双手,紧紧地吻着她。拜伦美佳闭上双眼,品味着对方舌尖上的咸滋味。
  贾雷尔微微松开一点,仔细地端详着拜伦美佳。
  她对自己光秃秃的头顶似乎很不自在。“什么也不要说,”她叹了一口气,“我看起来像是怪模怪样。”
  “你已经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协尔人了。”
  “我必须这样,你知道,我马上就要去泽洋了。”
  “我当然知道,要不然,为什么我特意跑出来看看你。桂锡和榆飞会比以前更想念你了。”他抚摸着儿子乱蓬蓬的头发。“拜伦美佳,难道你就不能再多待一个月吗?托尔的全权大使将向大家展示大教长的礼物。这是十年来,仅有的机会。”
  “很对不起麻辣孔雀石的盛情厚意,我不能参加那样的盛典,因为我必须信守自己的诺言。在摩闻召开集群大会之前只有这最后一班星际渡船了,这次集群大会将要决定能不能授予我一个专属名。”她说着,又叹了一口气。为了使得贾雷尔高兴一些,她特意强调感激,在这么重大的仪式和典礼上,竟然专门抽空出来看望自己,为自己送行,可是,为什么总是让人为难呢?
  “那样也好,不过我坚持你一定要在海龙卷席卷泽洋全球的日子以前返回这里。”
  “贾雷尔,高兴一点儿。”
  贾雷尔的面部表情严峻、线条坚硬。就连孩子们也看出来了,感觉到他的心情很不好,孩子们半天也没有说一句话。
  “我会遵从太狮公的命令,让我在那里待多久就待多久。”
  贾雷尔长舒了一口气。“以大教长托尔圣主的名义,”他低声念叨,“保佑你,千万不要葬身水下。”
  拜伦美佳强忍住内心的感情。她很惧怕那些头部呈球状的巨大海兽从星球的一极迁移到另一极,搅起翻江倒海的旋涡。一年两次过境,泽洋的协尔人总要迎战这样搅海滔天的动乱,这一次拜伦美佳也要与她们一起面对强大自然的规律性变迁。只有经过这样的考验,她们才能真正地确定是不是可以把她接受成为自己群体的一员,真正地认可她成为自己的姐妹。
  突然,桂锡特尖叫起来;榆飞瓦抓住头盔,想从她手中夺过来。
  “榆飞瓦松手,把头盔留给姐姐。”贾雷尔说,“给你这个,拿去玩。”他从皮带上抽出一把射线枪,这是一种礼仪和庆典上使用的号令装置,其古老程度不亚于一把指挥刀。这孩子拿过来,在大厅里勇敢地挥舞起来,并时时地发出震耳欲聋的炸裂声。
  吓得桂锡特扔掉头盔,双手捂住耳朵。拜伦美佳厌恶得皱起眉头,她知道这个女孩对于突发的炸裂声依然神经过敏,虽然爆炸夺取她母亲的生命已经好几年了。她跑过去,抱着她轻轻地摇晃着尽力抚慰她。
  拜伦美佳自己没有孩子。她第一次婚姻结束,就是因为第一次怀孕后流产,医生说这是因为基因注定。不得不采取绝育手术,她的丈夫文石家族的继承人只能与她离婚,另外组建家庭,以续后嗣。
  绝望之余,她返回到泽洋,自己的出生地,这就是她父亲开创月球贸易的地方。泽洋的协尔人可以很容易地按照人们的意愿配置和弥补基因,即使是毁坏的基因也可以修复。在威力顿,没有任何一个医生敢于以自己的人头去冒险,进行这种“巫术”,可是在泽洋,阿霞很快为拜伦美佳修复了她缺损的基因。如果她有勇气,现在她完全可以生养一个健康的孩子。在威力顿,她被“治愈”成了最为核心的秘密,这项机密成了架在她脖子上的一把刀。
  随后贾雷尔闯入了她的生活,这是命运的恩赐,或者说,是她父母的精心安排,让她在家中与贾雷尔相遇。拜伦美佳为之倾倒,欣赏他的胸怀大志,喜欢他那两个可爱的孩子。然而,贾雷尔能够认同她作为一个协尔人,而与她协调一致地生活吗?都无所谓,现在,不是很协调吗?拜伦美佳抚摸着桂锡特的头发,深情地说,“桂锡,你知道我从泽洋之星给你带来了什么?一个螺壳,就是那种经过大海淘洗打磨得最完美的螺壳。”
  “一个螺壳?一个来自海洋的天然螺壳,带着金色的条纹?”
  “就是那样的,专门给你带来的。”
  桂锡特高兴了,重又张开了笑脸,从拜伦美佳拥抱中挣脱出来。当拜伦美佳站起身来时,她看到了贾雷尔温柔的目光,一种难得闪现的表情。“孩子们需要你,”他说,“就像需要我一样。”
  “是的。”她只简简单单地说出了这样一个字眼儿。她的感情已经到达变化的边缘……很容易放弃一切,就是现在,了却一切,回归家庭,永远不再追求任何其它东西了。可是,远在泽洋有一样东西,她不能放弃,除了身体的完整之外,还要有精神上的完整,她在威力顿永远找不到的东西,一种精神获得安慰的源泉。她不能为了婚姻,放弃在泽洋的追求,还没有到达那个时候。
  桂锡特重新拿起了头盔,套在自己的头上,连眼睛都遮住了,尽管看不见前面的情况,可是她照样模仿着队伍行进的步伐向前走,她的弟弟学着她的样子,跟在后面。“立正!全体注意!齐步走!保持队形,前后左右对齐,三点一线!”
  “行了,孩子们,”贾雷尔说,“不能再玩了。该走了,该跟谁说再见了?”
  孩子们马上停下游戏,跑到拜伦美佳身边缠住她。“你不能走,”榆飞瓦哭喊着。“你走了之后,那个又老又丑的伺服机器人又要来了,她浑身一股机油味。”
  拜伦美佳强忍感情,尽量强制自己不去看着孩子们,抬起头来,看着贾雷尔。
  “孩子们太任性,缺乏约束和礼貌,”贾雷尔对孩子们的任性略表歉意地说,“他们需要有一个妈妈对他们调教调教。”
第十一节
  “不是为了这个,肯定的;他们不能少一些……纪律和惩戒吗?”她在这个字眼儿前,停顿了一下,她突然想起了他对那些不受约束的协尔人的惩戒,感到十分厌恶和反感。
  贾雷尔挺直身躯。“桂锡特。榆飞瓦。各就各位,立正。”他的声音并没有提高,可是孩子们马上放开双手,松开那些弄皱了的沓丽尔,站到他们父亲的身边。“现在说,再见。”
  两个孩子齐声喊出:“再见,拜伦美佳妈妈。”
  意想不到的欲望征服了她。她的头脑感觉十分轻松,她想到:如果他现在对自己提出请求,她自己肯定会答应的。可是,贾雷尔似乎很满足于深深而长久地注视着她的眼睛,满足于他自己有能力控制住她。“拜伦美佳,你肯定能平安无事,能安全归来。”他一字一句地说着,仿佛能够把最为紧要之处一一地灌输到她的意志之中。
  在航天器停靠场,拜伦美佳脚下谨慎,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到处都是塑料碎片和金属残屑。一阵风吹过,头皮有些凉意,弄得满脸是酸臭的尘土。在她步行的前方,就是那座年久失修的星际航船渡口:狭小而破旧,似乎自惭形秽,畏畏缩缩地向这位虹彩城中靓丽人群的一员,表示自己的歉意。要是能够乘坐她父亲的专用座机,方英石号,那多好啊!可是哪个贸易委员会的显赫成员会同意她带着自己的泽洋朋友,协尔人,同机航行吗?
  她的泽洋朋友就在这里,那个昏暗的入口处:摩闻和阿霞。她们简单的海丝装束的确很像是威力顿人观念中朴实的普通人,可是那个光秃秃的紫色头顶决不会与任何的威力顿人混淆。当她走近协尔人时,她朋友健康恶化的病态迹象使她大为震惊。她们的指尖在虚弱地颤抖,皮肤干瘪布满灰尘,像是紫水晶上蒙上了一层烟熏火燎的暗影。
  “嗨,共享今日安好,摩闻,”她用协尔语言向她们打招呼。“我很高兴,你们安全无事!”至少她们并没有进监狱,或者出现什么更糟糕的意外。她把摩闻拉过来,靠近自己;她感觉好像在拥抱一座海洋。“靠近海岸,是不是感觉空气舒服一些?”她犹犹豫豫地亲吻了一下阿霞,她感觉阿霞的面容比以前更为严峻和沉闷了。
  摩闻有气无力地微微一笑。“我们总算能生存到现在。我们两人共享了学习,真是大长了见识。”
  “这简直太妙了。这不正是你们所希望得到的吗?”拜伦美佳用手指着摩闻脖子上挂着的蛋白石石标。自从泽洋向她开启了自己的第一道大门,她就与摩闻和阿霞在一起,她们心底的溪流一直就是这样的,纯真而坦诚地流淌着,她难道能因为她们的威力顿之行而责备她们吗?然而事关重大,她不能不对这些居住在泽洋的协尔人提出警告。“太狮公发脾气了,”她禁不住脱口说出。“这位护卫官,他——他听到了一些对你们十分不利的报告,性质恶劣的报告,也许应该说是虚假的报告。你们是不是在没有石标的情况下,进行了商业活动?”
  “我们只是与人们共享了一些海丝和草药,”摩闻说,“根本没有交换过什么硬币或者其它什么没有生命的东西。”
  “还做了一些治病救人的医疗活动。你们知道,在这里,这种活动是多么的危险。”
  摩闻迟疑片刻,才说出:“我们知道。”
  “还有,你们是不是说过,自己是‘间谍’?”
  “我们觉得这个名词,似乎很恰当。无论如何,我们与众人毕竟共享了新知识的学习。”
  拜伦美佳眉头一皱。“使用‘间谍’这个名词的意思,就是说是在隐蔽的情况下,进行共享,偷偷摸摸地,是以颠覆敌方为目的的活动。你们并不打算进行颠覆活动,难道你们想进行颠覆活动吗?”
  “难道我们不想那么干吗?”
  “难道我们不想那么干吗?” 这句话把拜伦美佳弄得茫然失措。我的天哪!以托尔圣主的名义,宽恕她们吧!摩闻究竟陷入到了何种境地?在泽洋,在任何一个协尔人的集群大会上,这位急不可耐者,这位摩闻,只要她愿意,无论她选择什么,她都可以说服、打动和影响成千上万人的心灵。可是,这里是威力顿,还想施展她的权威,根本是不可想象的。可是这种意思,拜伦美佳的语言似乎凝固了,无法把它传达出来。可是,现实严峻,无论如何,此时此刻,摩闻必须理解,太狮公的意思是严肃认真的,要动真格的了。她镇定了一下,清了清喉咙。“摩闻,这是在威力顿,不是在你自己的家乡。”
  “这不就是你的家乡吗,奈希?”
  看起来,越说多了,反而越不清楚,是?还是不是?拜伦美佳无法回答,突然之间,好像再也无话可说。为了理清思路,拜伦美佳环顾左右,注意到有一个陌生人,谨慎地站在阿霞旁边,好像是她们的下属,眼睛紧紧地盯着发生的一切。拜伦美佳挺直身体打量着他:很明显是一个普通人,缝制粗糙的上衣,钮扣不那么舒展。橄榄色的面孔很干净,头发整洁,可是很难说身上会不会有虱子。
  男孩有礼貌地鞠躬,比正常的还要更深一些。“这位夫人,您不介意的话,我自己介绍一下。石晶尖,金绿石港石材工匠石天青的儿子。”
  “不必客气。”难道她以前没有向摩闻解释过贵族与普通人有什么区别吗?而且还是一个男人,不折不扣的男人。天老爷啊,以九大军团的圣名,摩闻带了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男非客”到泽洋,到底想干什么?可是,事到如今,一切都成了事实,问她又有什么用,拜伦美佳对此表现出的高傲气质,使她对此难以启齿,向摩闻问个究竟。她们威力顿之行的使命,还有比这件事情更为严重的后果。到了那边,很快,摩闻不能不在集群大会上,对这一切做出解释。
  与一位虹彩城真正贵妇人的第一次会面,使得石晶尖倍感窘迫和羞愧。她那高耸的鼻梁、轮廓精细的嘴唇,使他想起了一尊玉石雕像,那一件装饰品被当作结婚礼品,卖了非常高的价钱。她的衣服,虽然是豪华阔绰、丝毫显不出缝制的痕迹,可是显得有点俗气,而且她所佩戴的那块蛋白石石标,做工可是太不怎么样。还有她那光秃秃的头顶,是不是她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摩闻呢?
  从他身背后,发出了一股刺激耳膜的尖锐叫声。石晶尖扔下了手中的包裹,双手抱头掩耳、紧闭双眼,以加大防御刺激的力度。这尖叫慢慢地停止,有一个人把他的双手拉下来。这个人身材矮小、皮肤松弛、肉头鼻子,喉头下面一个深陷的凹坑。他冲着石晶尖的耳朵叫喊:“航船刚好预热待发,毛头小伙子。”这家伙说话时,带出一股酒味。“你倒是上船,还是不上?”
  “你是谁?”石晶尖反问道。
  “我是船长,船长——”在船长二字之后,他说出了一个名字,可是听起来,就像是在打口哨,根本分辨不出什么字节。“不过,小毛头,你就管我叫达克好了,就叫我达克船长,从本地一直到托尔,都是我为您服务。”达克船长扬头示意,让这些人登上斜搭在星际航船上的跳板,看着这样的情景,连石晶尖都怀疑就这个架势,它能飞到托尔。
  摩闻开始登上跳板,可是,阿霞站在跳板跟前,就像一头犯了脾气的犟骡子,说死也不肯往上走。这时,拜伦美佳夫人匆匆地走过来,神色着急地低声说了些什么。
  “嗨,协尔人,记住,是我,别忘了。”达克船长对阿霞大声喊着,“至少,我这个大活人不是‘死物’,是用‘有生命的材料’造成的。”他咧开了大嘴,显然是在笑着,可是丝毫没有出声。
  气氛开始缓解,阿霞一步一步走上跳板,直到那双脚趾像扇子一样伸展的步履踏进了门槛。
  石晶尖提起他的行李包裹,也迈步登机,可是突然之间,除了还迷迷糊糊记得自己存在的本原,自己是一个威力顿人之外,其它什么景象或记忆都难以牢固存在,仿佛一切都要脱开他这个本体,离他而去似的。慌恐之中,他回转身来,向后张望,向外张望,好像是一眼就能把这个星球整个都扫描过来,透过眼睛存入大脑之中。可是,他所能看到的,只是那个空荡荡毫无生机的航天器停靠场,几个检修或待发的星际航船稀稀疏疏地矗立在那里,一个个像干枯的树桩,纵横交错的人行道上穿行往来的都是一个一个的陌生人,谁也不理会他究竟要去向何方。
  “这一道大门并不属于我们,”摩闻告诉他,“然而,这是你返回故乡的唯一通道。”
当飞船的门在他身后关闭的时候,石晶尖想,对她摩闻来说,这简直是好得很,可是对于自己来说,可能再也没有返回故土的机会了。
第二章 进入泽洋之门
第一节
  1
  在黑洞洞的观察舷窗面前,石晶尖站在船长的身旁,注视着一簇一簇一点一点的恒星。泽洋之星现在已经显示成为一团巨大的深蓝色,点缀着一块一块的云层。他甚至想用手去抚摸,不过所能触及的只不过是船体自身弯曲的透明拱顶。泽洋好像越来越接近他,因为它膨胀得那么大,越来越大。
  达克说:“看到那些绿色的斑点了吗?那就是你的那些原住民朋友们生活居住的地方。”
  石晶尖眨着眼睛。“生活在绿色的斑点上?”
  “那就叫做‘丛浮基’,毛头小伙子;结实着哪,有的基木已经生长了几百年。就是外来的贸易商也找不到比丛浮基更好的住处。我们马上就要着陆了,你看着我这匹老马怎么伺候这只大飞船的。”
  石晶尖不安地移动着双脚。“啊,船长,这么说,很快你就要忙碌起来了?操纵所有的着陆事务,很复杂吧?”
  “什么?我?你以为他们会放心大胆地让我动手去操作控制程序?要是那样的话,非得把你们那位佩戴着蛋白石的高贵夫人吓得真魂出窍不可。说良心话,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其实,对于这样一条伺服航船,我所能起的作用,只不过像一个看门老大爷一样。”达克停顿了一下,“不过也并不是从来就如此。想当初,倒退到第五世纪,上下差不多,大致就是那么个时间,那可是我辉煌的年月、露脸的时代。”
  “行了,又来了,准又是那些非人非鱼的姥姥年间的故事。”石晶尖嘴里小声叨咕着。
  “■,不、不,毛头小伙子;我过去一向是开麻辣孔雀石航船。比如,把你从这里送到托尔那里——以光速航行需要几十年的时间,可是我驾驶的航船,只要几天就到了。”
  石晶尖四处张望着。
  “你知道吗,那时,我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就像你现在这样,我们的故土星球——”他又像鸟叫一样地说出了一个名字,“爆发了兄弟战争,整个星球烧成了一片焦土,整个变成了灰烬。从那儿以后,嗨,没有法子,我就想,只要时间和空间许可,能够脱离得越远越好。结果就选中了这条托尔航线,这一干就是几百年。老了,他们把我辞退了,让我在这个犄角旮旯干这个事。”说着,深深地叹息。
  “兄弟战争——那是在大教长掌权以前的事了。那么说,你属于原创部落族的一个成员了?”那些原创部落族的人们生活得就像神仙一样,这个老家伙,居然就是其中的一员?
  达克长出了一口气。“你算说对了,我就是原创部落族的人。我比托尔大教长还要老,可以说几乎与泽洋一样古老。新世纪刚刚开始的时候,我就在这里,那时候,所有的星球都聚拢在一起,就像镬里的大龙虾一样挤挤轧轧。我跟你说——”
  “你说的泽洋是什么意思?‘泽洋’也是一个人,也是一个原创部落族的人?”
  达克耸耸肩。“泽洋是一个古老的传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就在人们中间流传。它不属于正常的贸易路线。对于托尔的政权来说,他们不愿意找这个麻烦。可是,我告诉你,大教长管辖着上千个世界,可是,没有一个像泽洋那样的。”
  石晶尖听了这话,眉头一皱,心想,你这话可有些离谱了。“大教长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世界。托尔的九大军团所统治的,只是九十三个星球。我在上学时就学过。”
  “你所知道的只是最终的结果。想当初,那些活跃的星球,到现在,九成以上的都完蛋了:大多数都凝结成一堆一堆的大石头,还有的虽然有些温乎气儿,可也快差不多了。排除掉这些任何作用不起的废物,可不就是你说的九十多个。这些废物,大教长还留着它干什么?”
  说话之间,甲板在石晶尖的脚下抖动了一下,就像发生了一次小小的地震。就在他极力想保持平衡的时候,舌头向后紧缩,他意识到,恐怕是要晕船了。
  “我们已经冲入大气层,”船长喊道,“背靠座位,系紧安全带。希望我们降落在丛浮基上的时刻,海面的反冲力不会那么强。”
  就在出舱口附近,石晶尖提着那些行李,感觉沉重得不得了,颓然倒地。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可是还想要呕吐;尽管船长说,星际航船已经降落在一个什么东西上,可是,甲板依然不那么稳定。
  不知道从哪里投来一缕光线,一股淡淡的微风送入船舱,夹带着咸腥的海洋气味,还有一种说不出名目的甜丝丝的味道,似乎混合着玫瑰花香或者橘子、橙子的诱人饥渴的怪味。
  在摩闻的头顶,那个飞客来客又落下来,发出嘀嘀嗒嗒、吱吱叽叽、嘁嘁喳喳的声响。阿霞也吱吱唧唧与它应答,石晶尖从来也没有看到她像现在这样活跃和精神。
  石晶尖声音微弱地问道:“你们的那些行李呢?”
  “自有安排。”拜伦美佳夫人从他眼前擦身而过,经过修饰的双手空无一物。这很明显,她就是要保持着高人一等的尊贵。然而,摩闻对待他的态度,天真纯朴,显然与她采取的态度略有不同;既以礼相待,又不卑不亢。难道摩闻自己感觉不到这里面的差异吗?难道泽洋,就像没有男人那样,根本没有贵族身份吗?
  在船舱以外,摩闻和阿霞早已走下舷梯。一只飞客来客在她们头上盘旋,激动不已,似乎要发狂,发出毫不停歇的叫声。也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了那么一大群飞客来客,包围了这两个协尔人,兴奋地嗡嗡着,吵成一片,就像是一群蜜蜂在采花蜜,不过很明显,这些昆虫似乎对人绝对没有什么伤害。
  当石晶尖走下出口舷梯的时候,他向下望了一眼。看起来,那层东西就像结了硬壳的土壤,上面铺着一层常绿的垫子,可是,它的下面决不会就是什么“土地”。有那么一瞬间,脚下突然失重,他赶紧抓住栏杆扶手,慢慢恢复了正常。这一片不是土地的土地,向外延伸着,他猜想,各个方向,大约有十五分钟的里程那么大的方圆,到那里,就开始分支成为鱼骨似的渠道。再向更远处望去,灰蒙蒙的一圈海洋消失,含糊地融接到天际和空中。
  摩闻重又回到舷梯,脚步轻盈,两眼炯炯有神,在威力顿的那些日子里,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状态。成群的飞客来客落在她的臂膀上或者在她的头上盘旋。“共享今日之快乐,石晶尖,这是一个光荣的日子!”她兴奋地叫着,协尔语言和威力顿语掺杂在一起。“你听到了这些飞客来客的叫声了吗?你听到了这些飞客来客对我说什么了吗?我们所有的姐妹们,来自泽洋的各个丛浮基,来自泽洋的各个簇浮基,与我们一起共享欢迎之喜悦。你看,我的女儿们正在等待着我们呢。”
  “难道这个丛浮基就总是……这么漂浮不定吗?”
  “那不是漂浮不定,那是柔韧性良好,这个丛浮基可结实呢。它足有几个人的身高那么厚。那些贸易商也共享这样的丛浮基,看见了吗?”她示意让石晶尖注意,在星际渡船背后有很结实的建筑物。“我们家所在的丛浮基比这些还更结实呢,在中央位置厚度还要增加一倍。我们家的那片海域名字叫瑞阿-埃尔。走,咱们回瑞阿-埃尔的家里去吧。”她拉着石晶尖的双手,她手指之间的蹼膜松散地覆盖在石晶尖的手指上。在舷梯的脚下,他的脚底接触到植物生长形成的垫子似的硬壳。
  “毛头小伙子,听我说!”达克船长的声音从渡口方向传过来。“海龙卷季节到来的时候,我这只久经世故的老鸟不会到泽洋来撞那张灾难大网的。此前还有两个月的时间,有机会返航。”他特意提醒一下这个小伙子。
  “谢谢,我会——”
  “冲着其他那些胆小的威力顿人去说吧。”拜伦美佳夫人轻蔑地把头一甩,高耸的双肩一拧,反感地顶回了一句话。
  这种不像高贵妇人的突然举动和言辞,吓了石晶尖一跳,弄得他满脸通红,提起行李,说了声“达克船长,还是要谢谢您的好意”。
  “你要是能够生存下来,到那时候,在这里等着我。”这就是船长鸟语琴音般的最后嘱咐。
  石晶尖再也没有听见他说别的什么,匆匆会同摩闻一起离开,看样子,摩闻早已急不可耐地奔向那丛浮基边缘的分叉渠道上。越向边缘,土壤越来越少、越来越潮湿,长长的杂草蔓生其间。然后在各个分支上的土壤完全没有了,仅仅剩下一些树干似的东西,就像是巨大的红杉树倒下了,漂浮在海上,越伸越远,上面爬满了藤壶以及其它甲壳类的东西。随着摩闻的脚步踩下去,这些甲壳类滑移到脚的周围。眼看着这样的情景,石晶尖畏缩不前,可是摩闻丝毫没有任何一点犹豫,沿着植物生成的岔路从容地走下去,他也只能慢慢地跟随前行。玫瑰橘橙的香气越来越浓,香味的来源很快就显现出来:蓬勃绽放的花朵,耀眼的金黄色,三角形的花瓣,开满了两侧的小树丛,越向前走,花丛越密。
  一艘瘦长的小船出现了,劈开水面,直奔布满花丛的渠道而来。上面有三个紫色的小家伙,她们蹦蹦跳跳、挥手示意、无拘无束、手舞足蹈、身体扭动、婉转妙曼,犹如在火焰中流淌的玻璃,此时小船谨慎地挑选着路径前进。突然,这三个小东西跃身潜入水中,眨眼之间,出现在眼前,人虽然比成人矮小,可是两脚长度的比例,比起成人还要大出许多。眼看着她们,鸭子似的摇摇摆摆过来,爬上了众人站立的树木。她们一上来就围住阿霞,拥抱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一直到阿霞拉着其中那个最大的女孩,一起下水拖回那只底儿朝天就要飘摇远去的小船。
  另外两个女孩,一个身高只到成人的腰部,另一个还在蹒跚学步。她俩与摩闻不停地说着,透出一种童音的高频,没完没了地拉扯她的衣服,终于解开了她的长衫,使这些遮蔽物散落在她的脚下。摩闻与她们一样,成了赤裸裸光溜溜的。
  石晶尖突然陷入既难堪又尴尬、不知所措又无可奈何的境地。他从来也不相信协尔人日常生活中,竟然会一丝不挂,就像他从来也不相信,协尔人就是一些巫婆一样。他回过身来,看了一眼拜伦美佳夫人,他太好奇了,想见识见识她怎样应对这样的场面。令他大为惊讶,拜伦美佳已然脱掉了虹彩城人的沓丽尔,把脱下的衣物、取下的石标以及所有的其它物件,卷成一个整齐结实的小包裹夹在了腋下。她两眼冷冷地回望着石晶尖,仿佛要逼着他退回到星球的渡口。
  根本没有他寻思的时间,两个协尔女孩已经包围上来。她们四只手攀着他的衣衫,去触摸他的头发,对于从小头顶就是光秃秃的小孩来说,这肯定是一种非常奇特的东西。最后,摩闻把她们俩推开,用威力顿语说:“行了,维雅,沃伦,别闹了;石晶尖刚来,你们这样闹,弄得他不好意思,这下子,你们也见识了威力顿人的服饰打扮了。你们看,伏罗萨回来了,是不是小船已经收拾妥当了?”
  稍微大一些的那个女孩,沃伦,一遍一遍地随口喊着:“石晶尖,石晶尖。”那个最大的女孩,伏罗萨也会同她们一起,三个人尖叫着、大声笑着,重新开始取笑和打闹。摩闻把她们都推上了小船,阿霞正在忙个不停地把船里的水淘出去,冲着石晶尖,骄傲地说:“看见我生的这帮女儿了吗?个个长得又大又壮,快赶上她们的妈妈和姐妈了。”
第二节
  摩闻随声附和地又加上一句,“而且个个都是‘无顾虑者’。”
  听见提到自己的专属名,阿霞改了口,用协尔语继续交谈。女孩们安静下来了,默默无语地蜷缩在船底板上,只是偶尔地偷偷看一下这个威力顿来的家伙,他可怜地靠在船栏杆旁边,心里最渴望的一件事就是,早知如此,说死也不能离开那个家。
  阿霞和伏罗萨一起划桨,船只驶入了宽阔的海面,小船击打着海水,破浪前进,浪尖上涌起泡沫。就在这时,从船的尾部发出了一种几乎不可能的声响。根据石晶尖的听觉判断,这是一种挂在船体外部的电动摩托运转的声音。
  石晶尖转过身来,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遮住眼睛,他甩开妨碍视线的头发,怀疑地注视着。这的确就是一件虹彩城制造的标准电动摩托,有些有钱的金绿石港的渔民,就购买过这种摩托。可是这简直太奇怪了,怎么会弄到这只船上,船体完全用明亮结实的材料造出来,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一些什么材料,就凭着伏罗萨连蹼的手掌握着船的舵柄?尽管一切都是那么意外和不协调,可是无论如何,能够听到来自故乡的那么一点气息或声响,简直就是上天恩赐的礼物,随着整个船只在海浪上跳跃前进,他的心底重又升起了希望。
  一道阴影落下。头顶上掠过了一只巨大的飞鸟,长着一张海鱼的嘴,长着两对骨架撑起的翅膀。沃伦站起身来向它喊叫,用她的手指打出声响。这只大鸟向下降落,在她的头顶上盘旋,翼展非常巨大,相比之下,显得这只船太小了。吓得石晶尖蹲下身子、缩着头,大鸟四只翅膀扇起的风扫过他的后背,随后,大鸟拔高冲上了天空。
  在远处,一个形状看起来像拇指一样、圆乎乎的东西从海面弹射出来,在它后面飞起一串串的浪涌。这个东西平稳、高傲而悠然地在海面上滑行一分钟左右,随后带着轰然的巨响劈开海面冲入水中。随之,又有另一个弹射出来,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接连不断;显然那里有一大群这样的动物在活动。它们激起的海浪很快就冲击到小船,使船体剧烈地前后颠簸。
  “那是一些滑行枪乌贼,”摩闻跟他说,“慢慢你就能体会到,它们是好朋友,可以融洽相处、共享友谊。”
  石晶尖摇着头,心想,太不可思议了,要是回到金绿石港,怎么能跟他们把其中的哪怕一件事情,说清楚呢?即使自己的母亲,也不会相信他说的话,别说阿恩或者觅辣厮了,那就更不会相信了。
  什么事,令他担心和不安;好像缺少点什么,可是又说不出,那到底是什么。当他眼望着大海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了。眼前茫茫的一片大海,什么可以凭借的标志也没有,只有遥远的一条微微露出的视平线。像这样一条小船,在这开阔无际的海上,拿什么东西导航呢?漫无目的地漂流不是很危险吗?“摩闻……你们怎么知道这条船,要开向哪里?我的意思是说,你们是不是备有罗盘或者类似的什么?”
  “是的,有的,现在我们从贸易商那里弄到了罗盘。可是,即使没有罗盘,飞客来客也会把方位告诉我们。飞客来客什么事情都知道,你也必须学会与它们共享对话与消息。”
  小船在海浪上颠簸飘摇终于到达了摩闻的丛浮基,瑞阿-埃尔。当小船驶入枝杈密布的渠道时,他再次闻到了那种玫瑰橘橙的气味,花盛开着,密密麻麻的,形成严严实实的一层,就像几乎要压倒头顶上的伞盖。如此连片延续的花丛的尽头,就是巨大的树干扭结生长成一体的丛浮基。
  就在丛浮基上,突出地隆起高高的一座蓝色的塔形锥体,它的侧面有洞,这些东西整合在一起,就像曲线的菱形,在基础部分逐渐加大。或许原来是岩石的结晶,可是在顶尖部分看起来简直脆弱得很。石晶尖大胆地向摩闻问道,“这种东西是不是一种……巨大的花朵?”
  伏罗萨笑得直不起腰。她把石晶尖的说法,翻译给她的小妹妹们听,她们俩笑得倒在地上,打着滚、蹬着腿。
  “你这小鬼头,老实点!”石晶尖冲着一个令人发怒的长着蹼脚的小家伙吼叫。
  维雅和沃伦翻过船舷,没入水中,伏罗萨重又拿起了桨,依然不停地发出咯咯的笑声。这帮小鬼真讨厌,简直比石蛋还讨厌。
  摩闻告诉他:“这就是我们住的房屋。”
  在这样的海上,这样的房屋,看起来似乎太单薄、太脆弱了。他略加观察,就注意到,那些垂下的框格片就是海丝编织而成的,一缕一缕地拧在一起,只不过表面经过涂层上光。别说应付“海龙卷”了,就是一场飓风来了,还不知道会折腾成什么样子?
  他们奔这所“房屋”走去。阿霞触动了一块蓝色的框格,突然之间,在这座结构体上敞开了一个圆形的洞口,洞口边缘皱皱巴巴毛毛糙糙。从里面呼啦啦地冲出一大群人,欢迎她们的到来,人声沸腾,像是海潮在往复地回响。摩闻的话语轻快活跃,不停地说,两只手不停地到处挥动。石晶尖随着人群迈进了这个开启的门洞,他产生出一种茫然困惑无所适从的感觉。他觉得吸进呼出的空气十分浓重,混杂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气味;头有些晕乎乎的,他斜靠在墙壁上。他的胳臂沉入一种毛茸茸湿漉漉的混浊物之中,这种黏稠状的物质覆盖在滴水的墙壁和天花板上,闪着一种绿色和琥珀色的泛光,造成令人头晕目眩的运动幻觉。加上这种黏糊糊的感觉,益发增强了他的眩晕之感。
  摩闻解释说:“这是装饰品,是一种……‘真菌类’,是不是叫这个名字?”她向拜伦美加夫人核实这个名词。
  “一种真菌?到处都是?”他抽出身来,狂躁不安地抹掉两只胳臂上的挂满的黏滞物。他不禁想起母亲养成的严格的清扫习惯,那历来是令他佩服和欣赏的好习惯。
  “你瞧,这样装饰不是很漂亮吗?伏罗萨和沃伦对涂刷装饰非常勤快。过来,现在有好多的姐妹们,都需要引荐……”
  这些人的名字全都一一引荐,只有老阿妈例外,她斜靠在一个低矮的卧榻上,卧榻慢慢地波浪起伏,就像其中充满了水。老阿妈的双手皱缩枯萎,像鸟的爪子一样,可是她依然用这双手,向他无声地表示了致意。一副用海丝编织的毯子,包裹着老祖母;可是所有的其她人都是袒露无遗。石晶尖已经不像当初第一次看见摩闻和阿霞那样怯生生的,竟然敢于大胆地盯着她们。她们浑身上下都像出生的婴儿,一丝一毫的毛发也没有,即使下身也是如此,她们通体的皮肤都是一样地光亮,个个都带着微微皱褶的协尔人所特有的肤色。这似乎很令他失望,也许原本他想象得比这个场面要兴奋和激动得多,由于他企盼的过高,可是很意外,那样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就在这时候,维雅和沃伦向他的旅行袋里伸进手指去摸索。石晶尖赶紧把她们推到一边,自己动手打开包裹。他拿出来的第一件东西就是半块夹着奶酪的面包。他告诉沃伦:“这是我的午饭,”又加上一句,“请共享食物。”
  沃伦把这块面包放到连在手指之间的网膜上,并用拇指轻轻地弹了弹它,试探着闻了它一下,突然皱起鼻子,咳嗽得很厉害。她跑到屋子后面生长着的一棵大型灌木前,把面包放到一堆宽大新鲜的树叶之间,两片大树叶啪嗒一下子就合上了。然后,沃伦撬开了旁边的一对紧密对合的树叶,把其中的汁液掏出来,放到手掌上。
  石晶尖看着这一系列动作,觉得莫名其妙,可是,拜伦美佳夫人的脸上愉悦舒畅多了,表现得兴致盎然,石晶尖第一次看到她摆脱了高贵的气派之后舒展的样子。“沃伦以为那块面包可以制作成美味的植物食品,”拜伦美佳告诉他,“这种植物就是‘布丁植物’。经过几天之后,这种植物叶子的汁液,就能把这块食品消化掉,使它变成了一种‘布丁’。”
  沃伦给他做出个实例,让他看看发酵的奶酪和面团的混合物究竟会成为什么样子。
  “这里面原来是什么东西?”
  “也许是乌贼的肚瓤子。”
  突然,石晶尖感觉十分懊悔,还不如当初离开金绿石港的时候,行囊包裹中全部塞满阿恩所卖的蔬菜呢。“■,■,多谢多谢,难以享受那样的美味,不过,另外,还有——”他重又伸手到包裹里面去摸。“另外还有一些给你们的东西!”他把父亲给的礼品包打开,拿出一捧晶莹透明的晶体球,摊开了,撒在地板上。
  姑娘们惊讶地捧起这些闪光的宝石,用手指恋恋不舍地触摸着它们,然后给她们的大姐姐们观看。喧嚣之声静下来了,能听到的只是喃喃切切的细语。
  她们对礼品的惊喜和欢迎,给了石晶尖极大的宽慰。他精神松懈下来,打了一个哈欠,伸展开胳臂和双腿,重又靠到墙壁上。她们这里根本没有椅子,只有放在地面上的垫子。他猜想只有到了晚上才能躺在上面,可是现在外面还挺明亮。他没有意识到:他所习惯的时间分区,对于泽洋来说并不适合。
  门洞重新又开启了。伸进来一只胳臂,肌肉结实、棱角分明、筋腱突起、根根有力。可是这个协尔人要想钻进这个门洞却很困难,因为她必须把一个很大的网袋拖到这个狭窄的门洞里面来。这个网兜里挤满了一大堆触脚或触手,如果说是像八脚鱼的,可是还不完全一样,八脚鱼的触脚绝对没有那么红、那么亮,而且蜿蜒摆动得那么快,他从来也没有看见过有哪个八脚鱼的触脚能够伸缩摆动得那么快;它们的那些口器咔嗒咔嗒地一张一合,就像是螃蟹的大螯夹。
  刚刚钻进来的这个人,略微迟疑了一下,伸直了腰板,比石晶尖还要高出一个拳头。血管密密麻麻地像长春藤那样布满了她的两条腿,由于过于消耗体力,结实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整个体型就像阿霞一样,可是面孔就像是与摩闻从一个模子里抠出来的。
  摩闻伸开胳臂,喊着:“濑伺潮!”
  “妈妈!”濑伺潮扔下了网袋,双手抱住摩闻。一条不停地吧嗒着嘴的八脚鱼钻出了网袋。这家伙怎么钻得这么快?维雅尖叫起来,沃伦上前,一把就抓住了这个逃跑的家伙,旁边两个年长一些的协尔人把其余的捕获物拖走。
  濑伺潮和摩闻拥抱在一起,轻轻地相互摇动着,然后,稍稍拉开一点距离,亲密地相互望着,声调柔和地交谈着。毫无疑问,在她们之间传递的感情,只有母亲和女儿之间才会有这样的感情,好像周围根本没有其他人存在一样。石晶尖见景生情,感慨万分,羡慕得不得了。
  小维雅用手指尖向上伸出,轻轻地拍着濑伺潮的胳臂。她的小手里握着一把石晶尖带来的闪光宝石。
  起初濑伺潮并没有注意,然后茫然地向下望了望,有点莫名其妙。随之,惊讶地张大了嘴,把维雅推到一旁,这些闪光的晶体球滚到了屋内的各处。这个小家伙哭喊着、抽泣着,这时濑伺潮转过身来,才注意到屋子里有一个石晶尖。她发出了严厉而刺激的吼叫,其他人全都默不作声了。
第三节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拜伦美佳夫人走上前来,站在石晶尖的身旁,好像是在宣称或表明自己出身名门:是一位透阮石家族的贵妇人。石晶尖看了看拜伦美佳,又转眼看了看濑伺潮——野性十足的濑伺潮,她的每一只眼睛,分明都在诉说着愤怒与凶狠的言辞,好像石晶尖就是一个在妖术和魔法支配之下的怪物。天老爷,凭着托尔圣主和九大军团全体成员的名义,这个家伙到底干了什么错事?到底惹了什么漏子?
  濑伺潮以一种惊恐不安的眼神盯着这个新来的家伙,她母亲和姐妈从威力顿带到家里来的这个家伙。是它,就是它,它就站在那里,穿着“贸易商们身上的破布”,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一脑袋像海丝般的毛毛,傻乎乎地咧着个大嘴。就是他带来了那些破石头,还说是什么宝石;就是这些破石头,撒了一地,弄得整个编织成的这间房屋到处都是。
  摩闻抓住她的胳臂,苦苦恳求、道出原委、坚持不懈地劝说:“他还只是个孩子,他只是想给你们带来些礼物,根本没有什么恶意想要冒犯——”
  濑伺潮转身面向摩闻。“为什么要这样?我的好妈妈。究竟凭什么,还是凭着无法共享共知的什么,为什么你要把这个威力顿的怪里怪气的男非客带进来,让它洞穿这泽洋之门?我们遭受那些贸易商的欺骗,遭受那些贸易商带来的罪过还不够吗?偏偏还要再添加上这么一个家伙?”
  “他根本就不是贸易商。他将与我们共享学习。我们跨越太空去到那个石头星球,难道还有什么别的目的吗?”
  为什么呢?真的,到底为什么呢?濑伺潮充满着渴望和期待仔细地看着自己的妈妈。她执行了这样一次威力顿使命之后,看起来老了好几岁;两侧面颊深陷,眼睛周围的皱纹增加了。甚至姐妈,阿霞,这位塑生者(给人治病医疗的生命塑造者),她的皮肤也变得尘封灰闭的,毫无光泽,她那原本结实的肌肉变得松弛了。濑伺潮的心情沉重而焦急,她为自己的长辈担心,怎么她们衰老得这么快!她一直盼望着她们回来,她非常高兴,今天她们终于回到了家,难道就为了自己对那个她们带回来的家伙,怒气勃发,惹得大家都不愉快吗?她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新鲜的空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慢慢地头脑清醒了。“妈妈,”她语调安详地说,“你们去到威力顿,生活在他们的聚集地,去衡量和评判那里的居住者,去判断他们能不能成为人类。显然,你们得出了自己的答案。”
  “当然了,不过只能是部分的,正像他们对我们做出的判断一样。”
  “别听阿霞的!已经做过各种的检测,比基因测试还要深入和详细,都证明——”
  “那些检测都做过。”阿霞的嗓音粗重有力、掷地有声。“你想,我们花费了两个月的时间,在那个几乎干涸的星球上,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我们所能做的,才只不过是一个开头,只是一些表面现象,”摩闻说,“濑伺潮,你还年轻,大量的事情还需要你去做。还有,你知道吗,明天,奈希就要获得一个专属名了。”
  濑伺潮惊讶得瞬间屏住了呼吸。“那么,为什么,拜——伦——美——佳回到我们这里,竟然是毫无颜色的,就像搁浅在海滩上的海蜇。”她在向母亲说话时,眼睛却一直盯着奈希。
  “濑伺潮,”摩闻说,“你难道忘了吗?当海蜇蜇住你的时候,是谁,把你救出水面?去年暴风雨之后,是谁,没日没夜地,编织出一副新的房屋的框格?”
  “当然了,”濑伺潮声音低低的回答着,“我难道能忘掉吗。”
  奈希说:“濑伺潮,我赞赏你的思想,我共享你的思想。在威力顿的期间,我竭尽最大的努力,去把能做的一切事情都做好,我为这次即将召开的集群大会,带来了性命攸关的重大消息。”虽然离开那么长一段时间,可是奈希讲述协尔语的能力一点也没有减弱。
  可是,凭着濑伺潮这样年轻人的直接观察,她很清楚她对其他的威力顿人的评价是恰如其分的,他们蜂拥而至、人数越来越多,遍及泽洋之星的各个地点,能消费的鱼群都消费掉了,其它没有消费掉的也遭到了污染和毒害。这些贸易商们,带进来那些人造的诱惑人的石头器件,冷冰冰的石头,说是什么宝石,这其实是最危险的东西。什么宝石,这些破东西坚硬得像珊瑚,可是空空如也,就像死亡一样,什么也没有。活着的东西哪有用什么金属的、结晶的东西,来做装饰的:那些东西是从火焰里面诞生和成长的,就像珊瑚是从海水里面诞生和成长的一样,对某些人某些地方来说,在火焰中消磨心智并非毫无道理。可是这样的事情,在泽洋,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2
  傍晚时分,邻居们都散去了,只剩下摩闻一家,还有那些塑生者实习生已经在公众卧室内自己的垫子上蜷着身子睡去了。拜伦美佳已经筋疲力尽,一点力气都没有,连修饰一下自己,使浑身光顺舒畅的力气也没有了;所剩下的,只是前一晚上剃光头顶和四肢所遗留的刺痛。她多么想念她那间私人卧室,有那么多的伺服设施,当然,更为想念的,还有贾雷尔亲昵的拥抱。尽管如此,她来到这里有她的追求:自由的海洋、纯净的空气,还有姐妹之间的爱,正是这些姐妹给予她灵魂上再一次的升华。
  一切都安静下来了,可是,微风还吹拂着海丝,波浪还敲打着丛浮基的各个分支,偶尔出现的飞客来客还在絮絮叨叨地重复早已不是新闻的老故事,传播着:摩闻,这个急不可耐者,已经安全地回到了瑞阿-埃尔,还带回来一个威力顿的男非客,一个怪里怪气的家伙,可是说来说去,他还可能也真的是属于人类。拜伦美佳最后还憎恨地瞪了石晶尖一眼,他穿着衣服躺在那里,晚饭也没有吃一直就那么睡了,全然不顾周围发生的一切,不顾那些什么危机或挑战。拜伦美佳感觉太不得劲了,当着他的面,自己竟然不得不脱得一丝不挂,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那些保守的协尔人会对她敬而远之,避之犹恐不及;如果贾雷尔发现她处于这样的境地,一定会气得脸色发黑、怒目圆睁。出于威力顿人的本性和本能,她现在必须提防点这个小伙子。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如果她拒绝承认自己的高贵身份,这些协尔人或许会指望她连自己的威力顿人的本性和本能——也就是自己的根基一起永远放弃。在今天之前,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可是,濑伺潮的挑战,震撼了她。
  毫无疑问,在虹彩城,她可不能维持着通体的紫色,因为那些造成紫色的共生微生物被认为是具有传染性的。对于协尔人来说,这个肤色是十分敏感的,因为那些贸易商和威力顿迁徙过来的居民,都非常忌讳和避免沾染上这种帮助吸氧换气的微生物,这些东西被认为是一种标志,它突出地指明和强调:这个人缺乏“人类”特质。
  在她回到威力顿的这两个月里,泽洋已经迅速地发生了很多变化,事件一个接着一个不断发生。泽洋,这个活着的机体和结构正饱含危机,生活在这个星球上各处的协尔人,都吵吵嚷嚷一致要求:封闭和锁上这扇敞开的泽洋之门。这一次,即使摩闻出来劝阻,恐怕也难以消除和摆脱这种势头。明天,拜伦美佳自己,就会亲身见到这个有权命名专属名的瑞阿-埃尔集群大会,对于这种种事项究竟会予以什么样的关注,她将会提出什么样的建议,而人们又会怎样对待这些建议。那个权位至尊的太狮公,连他的祖宗也包括在内,都该臭骂一顿,因为他们对于这样的议论和决定丝毫也帮不上忙。也许,要想使这样的风潮平定下来,只能等到麻辣孔雀石亲自到来。
  石晶尖这一夜,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梦见自己掉在大海里,迷失了方向,拼命逃脱一只看不见的海龙卷的追逐……还有列队前进的脚步声在他脑袋里回响。他突然被惊醒了。
  有个什么东西正在敲打着他的旅行包。那是一只胖胖的鱼,张着它那难看的大嘴巴,还有三对下垂的鳍。他呵斥了一声,这东西迅速地逃跑了,留下了一条黏液画出的爬行痕迹。旅行袋被弄得乱七八糟,到处都是它遗留下的黏液。他本打算储备起来当作早餐的那些面包和水果,不是被吃掉了,就是被弄得根本不能再吃了。看着这片狼藉的场面,他那空空的胃肠不停地叫唤着,似抱怨又似请求。
  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他不停地埋怨和诅咒这个泽洋和这些生活在这里的协尔人,还有那些造成目前局面的一切有关事物,抱怨摩闻,为什么非要把他带到这里,埋怨他的老爸,为什么不提前向他的脑子里灌输一些警觉和防范意识,悔恨自己,为什么那么冒傻气,像个糊涂虫,稀里糊涂地就爬上了那棵大树,非要看看人家外来的陌生人到底在干什么。然后,他努力试图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一缕光线透过上部框格之间的缝隙照射进来,他发现这里已经空空荡荡,所有的人都出去了。从外面传来摩闻手工织布机叽叽嘎嘎的声音。他决定去找摩闻。
  他蹑手蹑脚地试探着,沿着曲曲弯弯的通道向外走。有一个地方,墙上挂着一个水盆,里面的水是从头顶上一堆什么树叶里一滴一滴地滴下来,持续不断地添充着。维雅正在用她那带蹼的手从盆里向外舀水,看到石晶尖走过来,就一拐一拐地跑开了。人,反而要用植物流出的水加以浇灌?他简直太难以想象了,无奈地摇摇头。
  最后,他找到了门洞的那块挡板。他触摸了一下,这块板简直像鼓面绷的那么紧。可突然间就扩大了,像一只巨大的蓝眼睛张开的虹膜。阳光照射进来,当他向外面迈步的时候,极力眯起眼睛,只是循着织机的声音走去。
  他突然感到失望,操作织机的人并不是摩闻,而是拜伦美佳夫人。“夫人,早上好。”
  “你该叫我奈希。”她回答说,语气之中显然隐含着一种命令他这样做的口气。
  “是的,奈希夫人。奈希夫人,有一条鱼,吃了我的食物。”
  “除了餐室可以存放食物,不要把食物放在别处。进了餐室,那里有一种草药,可以防止那些带腿的鱼进去偷吃。在那边,已经把早餐准备好了。”
  “不必了,谢谢。”那些本地土造的布丁,没有一样适合他的胃口。能不能想法找到摩闻,带他到贸易货栈,找寻一些真正的食物。“摩闻在哪里?”
  “在摩托艇旁边的水里面。”
  在丛浮基木分支中的一个渠道里,石晶尖发现摩闻正在游泳,她的头顶在水面上时沉时浮。他脱掉了上衣,也滑到水中,这里的海水像一条绿松石色海丝制成的毯子,暖暖地裹在身上。
  有什么东西啃了一下他的脚趾。他吓了一跳,拼命地踢着脚,想把这个东西甩掉。他设想,也许只是一条小鱼。他向水下望去,谁能说得出海面到大洋的底板会有多少千米……
  摩闻用手臂在水中搅起了旋涡,向他笑一笑。石晶尖也同样地报以微笑。“摩闻,我饿了。一条带腿的鱼把我的食物都给吃了。”
  “太遗憾了。”她并没有跟他说去吃早餐。她明白,他吃不下那些东西。“石晶尖,能不能帮我撒播一些指壳虫?”
第四节
  石晶尖对这个要求不能拒绝,可是又不明白这样做的目的何在。在小艇上,有满满一袋子细小的珍珠壳似的蛤蜊;摩闻游到小艇的旁边,伸手从袋子里抓出一把这样的小蛤蜊,把它们撒到丛浮基下面尚未完全长大成熟的分枝之中。石晶尖也拿了一些小蛤蜊,可是,当他的手刚刚没入水中,一大堆细小的红虫子就从贝壳里钻出来,他赶紧撒开了手。每个壳里的小虫子都向各个方向冲出去,很快,都钻到与丛浮基下面相连的珊瑚礁支柱中间。当石晶尖向其中游去的时候,发现这些珊瑚礁支柱排列整齐。带着胡须的鱼儿穿梭于这些珊瑚礁支柱之间,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块烂泥或静止不动的贝壳竟会突然活动起来,用它们的夹子把游过来的小鱼夹住或者撕碎。在珊瑚礁的每一个犄角旮旯,都挂满了海丝的纤维,到处都是这样,飘飘摆摆,就像是随着一面看不到的小鼓敲出的节奏,做着有规律的舞蹈动作。前面就像是一片倒着向下生长的森林,从粗壮的主干分叉出逐渐细小的分枝,越细小的分叉越向海洋深处生长,石晶尖眼睛能够看到的地方都是这样的景象。
  摩闻不停地撒播着这种细小的蛤蜊。
  “摩闻,我能不能问一句,你这样做,是要干什么呢?”
  “这种指型蛤蜊能够吃掉那些危害海藻生长的寄生虫。”
  “那么,你们为什么不在丛浮基上喷洒一些药剂,清除掉这些害虫呢?”
  “那样,海丝就会猛长,把丛浮基生长的机会都给堵死了。而且指型蛤蜊就会挨饿,找不到食物,那些星螺管螅也会被药剂杀死;那些章鱼、八脚鱼和其它的鱼就没有什么食物可吃了,它们都死了,协尔人吃什么?”
  “可是你没有看到吗?我现在能吃什么呢?”他接着说,“我只能返回到贸易货栈,要不然,在这里,我就要饿死了。”
  “哪儿的话呢。”摩闻说着,向远处游去。“今天下午,濑伺潮将带你去那里。”
  “濑伺潮!我可不跟她去。”这个令人生畏的大块头,她把那些作为礼品的石球,扔得到处都是,瞪着血腥的眼睛,想要把人吃下去似的。怎么能跟她去?
  “与那些贸易商打交道,换来金属工具,甚至换回一些火晶石,总是她去。”
  “可是濑伺潮,她恨我。”
  “她和你只不过是刚刚见面,怎么会恨你呢?”摩闻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她与那些贸易商打交道的次数可是太多了,对他们十分了解。她知道带上多少海丝,才能换回你所需要的食物。”
  石晶尖没有想到濑伺潮还有这个能耐。为了生存,为了吃饭,他也只好遵从他协尔主人的意志。可是,他可以肯定,濑伺潮恨不得,干脆就让他挨饿。他闷闷不乐地用手划着水。“既然濑伺潮那么恨那些贸易商,为什么还要不厌其烦地与他们打交道?”
  “贸易商也是人。如果他们成为专属名者,那就好了。”
  “什么是专属名者?”
  “过来,让你领会领会,专属名者是怎么回事。”她游上了分枝的树干上,石晶尖随后也上了这个树干。他眼看着摩闻,坐在那里,胸部起伏着。
  她昂首示意,让他注意脚下的海水。“好了,你现在看到的是什么?”
  石晶尖看了看,就说:“这就是大海呗,还有什么?”
  “再看仔细一些。”
  “海水里有鱼,还有乱七八糟的一些小东西,还有珊瑚礁形成的一个个的立柱。”海水的表面上,波光粼粼,闪烁不定,中间拼凑成一个影像。“我还从水里看到了我自己的样子。”他兴之所至,漫不经心地又加上一句。
  “好,那么还有什么呢?”
  “还有什么?”石晶尖叫了起来。“我不会玩什么猜谜的游戏,我什么也不知道。上学的时候,我就知道看着墙上的镶嵌图案胡思乱想。我不会做出什么准确的判断,我也不打算当什么法官。别难为我了,你为什么不把我送回家呢?”
  “有少数的动物,看到水里面的影像,以为那是敌手,跳到水里和它搏斗。一个人只看到了他自己,而且知道:是大海赋予他一个名分。一个专属名者能够看到所有的人,理解所有的人,包括曾经生活过的,还有那些将要来到世界上的,还有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各种形态的生命。如果一个人获得了专属名,那么她就成为一个泽洋的‘护卫官’。”
  “护卫官?你的意思是说,所有的人都是护卫官?”这样一套莫名其妙的逻辑,令他大为惊讶。没有贵族和平民之分,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所有的人都可以成为最高护卫官。
  这一下子,他明白了,达克船长是正确的。即使在一万个世界里,曾经有居民在那里生活过,你也绝对找不到哪一个星球,能维持着像这么让人觉得可笑的社会准则。
  在丝屋的过道上,有一个家庭成员不熟悉的人正在从底板上刮取什么东西。这些东西像是带腿的鱼爬行过后遗留下来的黏液,可是已经变硬了。石晶尖寓意深刻地耸了耸肩,并没有停下脚步,朝着餐室走去。他想,或许在餐室里会有些什么东西有助于缓解自己的饥饿。
  餐室,也像其它的屋子一样,没有什么规则的形状,房间里面到处散乱地放着饭碗和羹匙,那些干净而又光亮的盘子,看起来更像是玻璃镜片。沃伦正在把散乱的碗摞到一起,维雅坐在一个垫子上,正从一只装满令人恶心“布丁”的碗里,舀出满满的一勺。维雅把盛出的满勺“布丁”喂给阿妈,就是老祖母,她看起来非常虚弱,几乎是瘫痪的样子。石晶尖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个场面。他只觉得自己还没有饿到那种程度,非要拿这样的东西来填充自己的肚子。
  当喂完了阿妈以后,维雅把这只碗推给了石晶尖,然后拿起一把扫帚清扫地面。尽管她全神贯注地盯着这把扫帚,两脚不停地紧跟着交替着往前迈步,看来还是难以胜任,最后还是她姐姐抢过扫帚,完成了这项任务。
  石晶尖禁不住笑了起来,冲着她做了一个嘲笑的手势。
  马上,两个人都把后背朝着他,坐在地面上。石晶尖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冲着她们两个圆圆的后背,眨着眼睛,这意味着无声的抗议。“你不能吃,干脆你也别盛出来。”石晶尖抬脚,循着进来的路径,重重地踏着步子,走开,掀起门帘,到外面去。
  就在几步之外,濑伺潮站在那里。
  石晶尖愣了一下,准备跑开,可是濑伺潮好像并没有看他,也许是故意不去看他。她浑身上下肌肉凸起,两只胳臂两条腿,再加上结实的胸部,明暗对比强烈。体格雄健,摔跤运动员也不过如此,根据石晶尖自己的经验,长了一身这样的肌肉,是不能不让它发挥作用的。
  濑伺潮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些飞客来客,这些能飞的大昆虫正在她前面盘旋,它们一大一小不对称的颚喙频繁发出悠长的尖叫,还不时夹杂着突然爆发的砰砰砰的鸣叫声。它们来回穿梭地飞越一张类似蜘蛛网一样的黑色细丝构成的网,可是,原来这地方并没有这张网。“威力顿人,你看,”她终于说话了,“这是越过海洋送来的一封信。”濑伺潮熟练地用他熟悉的语言讲述着,“你最好还是多注意注意这种消息。”
  石晶尖小心谨慎地向前凑了过去。这个网络的图案简直是惊人地美妙,可是他根本不明白究竟蕴含着什么意思。濑伺潮的面孔比他料想的粗糙一些,可是眼睛和颧骨太像摩闻了,只是两颊不像摩闻那么棱角分明。与她相比,自己并不老。
  石晶尖仰起头。“你说这是一封信,这是什么意思?”
  她指着飞客来客说:“它们把消息用编织网络的形式表达出来,这样一来,大家就都可以知道最新的情况。在苍白狮子座系统第三星系团第八星系,很多的生物正在死亡;滑行枪乌贼在丛浮基上清理洗涤,星螺管螅挺着鼓胀的灰色肚皮漂浮上来了;鲨恐掳支都从丛浮基下面跑掉了。为什么会出现这些现象呢?毫无疑问,就是你们威力顿的姐妹们向大海里倾倒毒物。可是苍白狮子座的一位塑生者挽救了这一切。她把一种黏稠的霉菌制剂撒到大海,这些菌类在所有威力顿的渔船周围长得满满的。现在这些贪婪的捕鱼者们纷纷地离开了苍白狮子星球。”濑伺潮盯着他,期待他能说些什么。
  “你说了这么多,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威力顿人,当然有关系。你已经与那些贸易商难分难解了——我早告诉过摩闻。所以你就说,饿了,要找贸易商,是不是?很好解决,我会安排这些事;我会喂你,不过要等到喂完星螺管螅!”
  石晶尖吓得倒退了一步,一种几乎令人疯狂的感受,自己上当受骗了。
  “呆头呆脑的家伙,”濑伺潮轻声细语小声地说,“一直到喂完星螺管螅,我才会喂你呢。看,把你吓的。”说完,就要转身走开。
  “不,不,用不着。”他急忙喊道,“如果你不想帮忙,以托尔圣主的名义发誓,我不想从你这里得到任何东西。”他叉开两条腿,紧握双拳支撑在腰间。
  濑伺潮眨着眼睛,似乎又在编排什么捉弄人的诡计。“说得好,威力顿人。可惜,你的姐妹中间,总会有那么多人并不同意。在你头顶上那些毛毛下面,难道就没有长着脑子。”说着,她向水边走去。“跟我来,威力顿人!你要是不跟着我走,那你可就把摩闻折腾坏了。”
  石晶尖无可奈何,别无选择,他总要吃东西呀。摩闻怎么能给他作出这样的安排?
  濑伺潮潜入海中,快速游动,急如闪电。石晶尖扎一个猛子,紧随其后,他的腿擦在一根淹没在水下的树枝上。他浮到水面上换气,那条擦伤的腿一直在作痛。当濑伺潮在迷宫般的渠道中窜动的时候,他更加小心翼翼地,努力赶上濑伺潮。来来往往的鱼群,到处都能碰到,像是一堆一堆散落的宝石珠翠。半透明的海蜇出现在前面,他向旁边游去,避免与它们遭遇。
  那个像妖怪一样的协尔人哪里去了?石晶尖又浮出水面换气,两脚慢慢地在踩水。
  前面冒出一个脑袋。“待在这里干什么?”濑伺潮说,“继续向深水游呀。”
  他感到害怕,好像有什么事要出漏子。他挥动手臂向一棵小树枝游去,想抓住它,可是,那些树枝都脱了手,一根也没有抓住。
  “你游泳能力太不行了。”一上手,濑伺潮就看出来他的能力太差。
  “谁说不行?”石晶尖叫喊着,“我能一口气游过巨人骨海角。”
  濑伺潮游过来,伸出胳臂,一把就将他按到水下面,把他拖向昏暗的深蓝色海底。“糟糕,要出事,她要淹死我。”从心底里,他在呼救。极力想抓住碰到手边的任何东西,一旦抓住,就死死地抓住不放,一直到把那个东西扯断。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挡或减缓这样无情的下沉,随着濑伺潮强有力的两腿摆动,越来越向大海的更深处游去。水势无情地挤压着石晶尖的胸部,再延长那么一小会儿,他的生命随时都会在这迎面而来的水流中结束。
第五节
  突然之间,奇迹发生了,在他周围,一下子充满了空气。石晶尖被这突然吸入的空气呛得直咳嗽,回声显得这里空空荡荡的。他的手臂碰到了什么硬东西,这是一个透明的钟罩形拱顶,这是一处封闭良好的空间,足够他和濑伺潮在里面踩水和活动。
  濑伺潮漂浮着,在原地,两手慢慢地划着水,等待自己的呼吸逐渐恢复正常。然后,她转身游向钟罩内的一个工具架旁边。“好了,”她说着话,顺手把一条挂满工具的皮带系在了腰间。“就在这里等着,等我把星螺管螅的工作处理好就回来。”她像一条鱼似的游出了这个钟罩,在丛浮基下面枝枝杈杈的阴影之间,穿梭般地快速出没,最终,她到达了……
  一排绿色的管状动物,向外延伸着,或许有金绿石港的集市广场那么长。相比之下,那些协尔人显得那么小,上上下下地在它的管口边忙碌着,从它的管口中生长出一些放射状的葶杆,每一根葶杆的末端都挂着一个鳞茎状的鼓泡形。这个大家伙紧贴着丛浮基下面的枝枝杈杈,在两者的交界处蒙着一层蜘蛛网似的系留物,在它的尾部,什么约束都没有,可以缓慢地在水中摇动,随时喷射出一种白色的凝胶体,形成一条长长的漂摆着的曲线。石晶尖远远地观察着这个野兽,心中充满了敬畏之感。这是不是就是她们说的“海龙卷”?
  星螺管螅并不是海龙卷,它只不过是一种体形比海龙卷小一些的球圆蛋白头足类动物。它吸食海水里的浮游生物和那些细小的鱼类,不停地把海水吸进体腔内,过滤出自己所需要的食物。二十个一排的星螺管螅,从它们体腔内喷射出的水流,可以对丛浮基产生一种缓和的推力,能够使得几个丛浮基聚拢在一起,构成八个一组的系统,推着该系统进入洋流,避免丛浮基系统过于严重地向两极偏航。经常保持星螺管螅整齐排列和驾驭它们的航行方向,经常清理它们口中的过滤系统,提高它们的过滤能力等等,这类工作就是濑伺潮和她的那些从事星螺管螅管理工作的姐妹们的职责。
  当濑伺潮靠近这套系统时,两个运行管理的姐妹已经在星螺管螅口中摇曳的葶杆旁巡视操作。爱隆围,她的专属名叫做敬畏者,与濑伺潮年龄相仿,而伊讷芙芮,专属名叫做不宽恕者,是一位资深的星螺管螅管理员,她负责所有的二十头星螺管螅。她脸色难看地举起一只手责问:“濑伺潮,今天为什么迟到了?”这样的问话令濑伺潮有口难辩、苦涩不堪。是这个威力顿来的家伙扯了自己的后腿,这家伙简直可以说是根本不会游泳。其实,她还是很友善的,并没有专门停下来责备濑伺潮。她变成了苍白色,这表明她需要补充氧气,所以她很快地游到那个空气钟罩里,进行换气。濑伺潮就是让石晶尖待在那个钟罩里,等着她回来。
  由于濑伺潮迟到,没有正点赶上“远程共享”这样一道操作程序,在这道程序中,借助于星螺管螅所发出的声音、唱歌,向外发送消息。星螺管螅能够从它激荡的内脏里发出一种低频的声波。在几个小时的期间,就可以直接利用这种低频的声音向全球发出消息。现在,按照计时的飞客来客发布的信号,正是瑞阿-埃尔进行远程共享的时间段。
  爱隆围早已准备好一块特殊的饵料,一个体积相当大的红色鱿鱼,把它放到一个带钩爪的杆子顶端。濑伺潮小心谨慎地躲避着,不要碰到鱿鱼的触手。爱隆围把杆子的另一端伸出去,递到濑伺潮的手中,让她抓得牢牢的,两个人动作一致地把这个鱿鱼塞到星螺管螅胃部前面剧烈搅动的旋涡里。突然塞进这么大一块东西,涌入体腔内的水流突然减少,变成涓涓细流,因为星螺管螅没有办法一下子消化掉这么大的东西。
  现在,濑伺潮就可以安全地游到它的嘴唇边,至少可以维持几分钟的时间。一旦靠近之时,她就连看也不看跳动着的咽喉内部,几乎是不知不觉之间,自己的心灵内部的一切有关过去和未来的思虑和杂念也一律抛到了一边……她专心致志地抓住动物嘴边放射出的葶杆顶端上的一颗“星”。把自己的脚稳稳当当地踩在两根葶杆之间。在动物的体外交叉的缆绳闪着跳动的光线,把这个动物和丛浮基牢牢地捆绑在一起。这些缆绳是用冰冷的石头作原料制造而成的,可惜,这些东西是从贸易商那里交换来的,濑伺潮难过地意识到这一点。难道这一切工作都要她一个人来完成吗?其实——
  还有心灵导引器,她必须准备好这样一套仪器,利用这个仪器可以向星螺管螅发出信号,告诉它发出什么样格式的音响。这套仪器是不是在爱隆围手里?没有,爱隆围的呼吸微生物里的氧气已经用尽了,她到空气钟罩里换气去了。她怀孕了,大肚子都显出来了;两三个月之后,连集群大会也不能参加了。
  伊讷芙芮来了。她的手里提着一个东西,带有黑色的弯弯曲曲的触须飘来荡去,正是心灵导引器。伊讷芙芮严肃认真地昂首示意,其实濑伺潮对这项操作驾轻就熟。她把心灵导引器接过来,把仪器上卷曲的导线连接到放射状葶杆的后面,恰好对准神经节。这台心灵导引器将按照一种简单的编码,定时释放出成序列的激素。它将发出这样的消息:“摩闻,急不可耐者,安全返回,带来一个威力顿孩子。乐菌株正在运往爱阿-埃尔。”这是一种真菌菌株,用于医治一种致命性发热症的暴发和传播;阿霞实施医疗救治,并且通过飞客来客把一个样品送到爱阿-埃尔塑生者的手中。在一切消息发送完毕之后,还要重复两次,“摩托艇噪声淹没了星螺管螅的歌声;停止发送。”伊讷芙芮早就怀疑:威力顿的摩托引起了海洋涌动,产生了干扰通讯的噪声,致使通常情况下信号传播范围仅限于二三百千米。现在她完全有把握得出定论,连摩闻对此都无计可施。
  心灵导引器的黑色卷须已经安装妥当,在半个小时内,它们发出的激素就将生效。所有的人都必须在激素生效以前浮出水面,因为星螺管螅发出的是一种人类听不到的低频声波,在水下,其威力之大足以把人杀死。所以濑伺潮迅速游到空气钟罩里,快速地吸足了氧气,带上石晶尖,趁着他在水下还没有憋死之前,赶紧把他送到一个丛浮基上。
  一下子,伊讷芙芮就在她的身旁冒出来。她的内眼睑卷缩着,把强压的愤怒从眼光中释放而出。两只脚激起的水花溅向濑伺潮。“你今天为什么迟到了?你从来没有迟到过。你知道,如果我们超过了规定运行的时间,对其它丛浮基就是不公平的。你知道,我还得去参加集群大会呢。你为什么要把那个游手好闲的威力顿家伙带到这里来?他一上午的工夫,把空气钟里的氧气都给耗尽了。”她对石晶尖极其不满。虽然她的头皮上微微显出一轮一轮的皱纹,可是她的躯体和四肢依然健壮,足以胜任操作星螺管螅的繁重任务。伊讷芙芮,其专属名被人说成“得理不饶人”,她对威力顿人了解得太清楚了,比濑伺潮了解得更确切,她比摩闻还要年长。
  “关于空气钟的事,十分抱歉。”这个空气钟的发气根制造空气的能力简直太强了,其实不可能耗尽的。“可是,你说,能把他扔在空气钟外面,让他活受罪吗?”濑伺潮说,“过一会儿,我们要到贸易商那里去。我想,经过我这么一番解释,您不妨到那里去看看他。”
  “不就是一个发育不全、瘦得皮包骨的家伙吗?也许,摩闻还以为我能可怜他呢,从而忘掉了那些贸易商们是如何把我女儿逼疯的。”
  濑伺潮无言以对,沉默不语。她不愿意去想伊讷芙芮女儿的事。
  “当然了,”伊讷芙芮说,“我很理解你母亲。你什么时候命名专属名?以便有资格参加集群大会。所有与你同辈的姐妹中间,就属你最能增加门户关闭议论的分量和影响力了——”
  “不,我还没有准备妥当。”她暗暗祈求:千万不要问我为什么。
  伊讷芙芮注视着她,嘴唇慢慢地扭动着。“行了,先不提那些事。等你到贸易商那里时,别忘了,从那里分享十条缆绳。很多星螺管螅的系留设施都需要修理了。”
  濑伺潮大为惊讶。“这么快,就坏了?上一次换取的那批缆绳,他们要了整整一船的海丝。”
  “那么,就再带一些药材和药品,阿霞配制的药品最受欢迎。”
  听到称赞了自己姐妈,濑伺潮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润。“阿霞这一趟回来,瘦得像一根海丝的苇秸。无论怎么说,累得就剩下皮包骨了。”
  “可是,如果星螺管螅现在挣脱了,我们就会漂流到——”
  “泽洋人不能漂离原地,绝对不能!”在两个月之内,冬季到来以前,海龙卷将会向南迁移。从星球的一个极地到另一个极地,一圈湍急的旋涡急不可耐地吞噬着它所遇到的一切。在赤道附近,这个旋涡扩展的范围最大,吞噬力量最小,所以瑞阿-埃尔就坐落在赤道上。
  “在贸易商们来到这里以前,我们都是捕获一个鲨恐掳支,利用它的筋捆绑星螺管螅,很结实、很牢靠的,几千年来都使用这种方法。”
  “鲨恐掳支都长着更为粗糙的卷须和支腕。”她母亲头顶上的疤痕就是被鲨恐掳支伤害后留下的,虽然,摩闻从来也没有跟濑伺潮讲述过事故的细节。既然摩闻不愿意讲,其中必有难言之隐。
  伊讷芙芮捧起濑伺潮的下巴,与自己面面相对。“我的好姑娘,你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说过‘绝对不能’已经不止五次。现在的年轻人能不能都那么坚定呢?当泽洋人面临选择的时刻,只有两条路可走:或者关闭门户,或者死亡。”
  3
  石晶尖冻得直打哆嗦,使劲地搓着两只手,两手由于长时间水下浸泡,已经变得皱皱巴巴的。身体的大部分很快就晒干了,那些没有晒干的部位开始发痒。他现在脑子里所想的完全是如何离开这里的事:一旦到达贸易商的丛浮基上,坚决在那里等下去,等着下一班星际渡船的到来。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这个星球,返回到金绿石港,即使这一辈子都消磨在父亲那间地下室里,成年累月地切割那些石板块,也在所不惜。
  可是第一步,濑伺潮必须把自己送到贸易商那里——如果她根本就没打算那样安排,岂不是一切都落空了?那么,是不是可以自己驾驶着小艇?可是他并没有想过,大海茫茫里依据什么导航呢?当他跟随着濑伺潮跳上了丛浮基的时候,一直不停地在捉摸这些问题。在丛浮基远远的末端,丛浮基枝干变得越来越细渐渐沉入海水的地方,有一条船,初看起来很像摩闻驾驶的小艇。石晶尖赶紧跑过去,一步跨上了船。船尾柱上空空荡荡的,什么东西也没有。“咦?那件摩托发动机哪里去了?”
  濑伺潮转过脸来,冲着他说:“我从来也不用那种吵死人的石头产品,你遇到任何一个贸易商,都可以告诉他,这话是我说的。”她抓起了一只桨,高高地举起,起初,他误以为是要打自己。可是,桨很快就落入水下,推了一下丛浮基的基木。小船渐渐地滑行出去,像往常一样,满船装载的都是成捆包扎结实的精纺海丝。
第六节
  “我只想问问,”石晶尖神情忧郁地问道,“你这是要干什么?划着一船这么些东西,到开阔的海面上,想干什么?”
  濑伺潮摇晃着脑袋,笑着说:“什么也不想干,我就想飞到那个石头月球上。早晚有一天,我会去的。”她若有所思地,半是回答,半是自言自语。“等我真的登上了石头月球,威力顿人,你可要小心呀。”
  “可是,你说,如果你真的那么憎恨这些月球贸易商,那你为什么还要不厌其烦地与他们没完没了地打交道?”
  “这个问题提得好。”她内心升起一种报复心理,使劲地用桨推了一下丛浮基的枝干。“我就是希望我们那些人都问这样的问题。问摩闻,她亲眼看到第一批贸易商的到来。不过,你自己很清楚,贸易商的小崽子。”
  热血一下子涌到了脸上。石晶尖紧握双拳,隔着成捆的海丝,伏身向着濑伺潮喊道:“我不是什么人的小崽子,我是石材工匠的儿子。我的父亲是一个体面人,他有正当的职业,你根本没有资格对他的职业说三道四。你们这帮人连一块石标都没有,你们连乞丐都不如!”
  濑伺潮冷冷地盯着他,说道:“只有威力顿人才净想着呼喊乞讨。从你来到这里,你干过什么正经事?一上午,都是谁一直在忙个不停地工作?你要吃的,谁替你‘付钱’?”
  “我说了,你的东西,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求回家。”说着,跳入水中,游开去,心里根本没有想过:游向何处。在丛浮基的各个分叉之间,盲无目的,胡乱颠簸着,无意间,窜出一只乌贼,或者,突然间,差点儿撞上犬牙交错的珊瑚树。
  没过多久,有个什么东西,从后面抓住他,掐住他的肩膀。他感到窒息,极力扭摆着身体想把它甩掉。那是濑伺潮,正在不顾一切地把他从水里拽上来,拉到丛浮基的枝干上。藤壶吸附在他的前胸和两臂,鲜血滴滴的流下;海水的盐分侵入了伤口。
  “凭着泽洋的圣名,静静地坐着,不要动。”濑伺潮紧紧地抓住他,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你想过没有,为什么我一定要从丛浮基的枝干上走过来,而不从水中游过来?这里是钻肉蛇聚集地。”
  石晶尖往水里一看,立刻头皮发麻。水面打着旋儿,水下聚着一大堆钻肉蛇,它们嗅到了血腥味,疯狂地扭动着身躯,它们的上下颚露出水面,咯哒咯哒地一开一合,有的卷曲着身子回到水下,有的重又浮上水面。找不到可以捕获的猎物,它们相互咬杀起来,很快,钻肉蛇的残肢断片,布满了水面,就像一堆在开水锅里漂浮起来的香肠。
  石晶尖的胃里感到一阵恶心,尽管胃里空空的,可是还像是要呕吐。当濑伺潮再次起身前行的时候,他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回到小艇上。他注视着她肋条之间高低和明暗,心里想,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濑伺朝对着远处的水面用手势发出信号。一只滑行枪乌贼从海洋深处浮上水面,打着滚游过来,瞪着像猫头鹰一样的眼睛。濑伺潮向它投过去一些什么东西,其实只不过是一些粉末,看起来这只滑行枪乌贼非常喜欢这种东西。它立刻游到了船头,让濑伺潮给它套上驾驭所用的挽具。枪乌贼向前冲去,小船的航行速度突然提高,破浪前进,跳跃飞奔。
  他们到达了一个港湾内贸易商的丛浮基上,这个港湾深深地切入到枝干网之内,显然是为了大型的船舶能够停靠到牢靠结实的丛浮基上。港湾之内到处可以看到一丛丛刷成白色的水泥建筑。最近的一座,在它的门上显示出卵圆形的透阮石家族标志。“透阮石家族标志——这就是奈希夫人家的商行。”石晶尖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标志。
  “一点都不错。”濑伺潮说,“在一大帮坏蛋里,这是最好的一个。有的时候,奈希还是通情达理。”她解开了驾驭枪乌贼的挽具,扔出去更多的粉末。“去吧,有这么多了,很不错吧。”她对着这个动物低声地说着,“走吧,我的左膀右臂,谢谢你,我的老姐妹。”她把船系在了码头上,跳上岸,朝着透阮石商店走去。
  进了商店里面,石晶尖久久地站立在地面铺设的毡子上,这简直是一种欢迎的祝福。金属器件的味道和琥珀的香气奇妙地混杂在一起。货架上杂乱无章地堆着一些货物:闪光灯、厨房器具、一整排的照相机、一摞大大小小的塑料盆套叠在一起。可是,紧挨着这样胡乱堆放的器具旁边,就是一箱一箱的宝石:石榴石、黄玉、缟玛瑙……都没有经过镶嵌,只是粗略地稍事加工,可是石晶尖抚摸着它们,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品尝着在家时的各种滋味。这简直太奇怪了,大老远地,跑到泽洋之星来,难道是为了买这些石头或宝石?金黄石、琥珀石、祖母绿、海蓝宝石……
  星光海蓝宝石。石晶尖疑惑地眨着眼睛,把手缩了回来。难道星光宝石也能摆在货架上出售吗?那岂不成了普通的石头?其实,在威力顿也没有法律明文规定禁止销售,不过即使是最没有宗教信仰的威力顿人,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用它来做佩戴的装饰,因为那是精灵召唤者神圣的象征。
  “需要什么,先生?”店主高兴地两肘支撑在柜台上,俯身过来询问。他眨着眼睛,嘴唇边微微地聚起了皱纹。“在这里,这些宝石是作为子弹出售。本地人对此大批采购。你是新来的吧?过去没有见过,是贸易商还是渔民?”他对石晶尖的前胸看了一眼,满是一道道的血痕,明显地,没有石标。
  “都不是。”石晶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如果他在泽洋待下去,根本就不必佩戴什么石标。几乎没有这种必要。“有什么农产品吗?”
  “你想吃的,这里都有,新鲜产品,不超过一周。”
  不超过一周,在金绿石港,他一直就是吃这种新收获的食品。何况,现在他已经饿急眼了,就是发青的西红柿和干瘪蔫了的蔬菜,也足以让他口水直流。不管怎么说,总得弄些吃的。
  濑伺潮对这个透阮石家的商人非常熟悉,凯锐耳,身材敦实、不动感情的家伙,像垂钓者一样宁静和安详。不管怎么说,每一次,就凭他盯着濑伺潮的眼神,总能取得她的信任。
  凯锐耳转身面向着濑伺潮舒展地微笑。“共享今日安好,濑伺潮,”他用泽洋本地的语言向她问候。“那只滑行枪乌贼还在那里——它是一只训练有素的动物。”
  向窗外望去,可以看到这个滑行枪乌贼在波浪中冲刺,尾后拖着白色的迹线,然后,再次潜入水底。它那是在搜寻猎物,濑伺潮安排的这一趟繁重的拖曳航程使得它胃口大开,饥饿难耐。“它是一个很强壮的家伙,”濑伺潮对它十分赞赏,“非常可靠;套上拖曳的挽具之后,从来也不会偷懒下沉。”
  “训练有素,千真万确。你知道,我花费了多么大的力气,才把它训练成这么良好的素质。一个识货的人出什么价钱都在所不惜,它值十多船的海丝。”
  濑伺潮皱起了她的鼻子。“可是如果有人把它带到威力顿,我猜,它肯定不习惯,它不喜欢生活在威力顿。”
  凯锐耳微微地笑出声来。“你怎么知道它不习惯,濑伺潮?是不是有什么人和你口味相投?”
  “当然不是。”她把话题转向威力顿人,并且提高了嗓门。“比如,眼前这个家伙,就是急不可耐地想离开泽洋。”
  石晶尖抬起头来。“我为什么不离开?这里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我所需要的。”
  “我们会给你提供条件,”凯锐耳鼓励他。“任何一个人都需要帮助。大家会帮你成就事业的。”
  “真的吗?”
  这话使濑伺潮吃了一惊。“不必失望。摩闻已经收养了他,要他承担相当重要的工作。他饿了。他吃什么,都由我付账。”
  说着,石晶尖抓起一条面包,狼吞虎咽地就填进肚子里。
  濑伺潮把三卷沉重的缆绳放到了柜台上。
  凯锐耳点头示意。“用什么付账?红叶?药材?”
  “不,海丝。”
  “嗯,那可要……”他的两只眼睛转动着,小心谨慎地察言观色。
  “又涨价了?”
  “要是用海丝付账,那可就要得多了。你得付三船的货物。”
  她可能不太相信这个价格。“一整船的海丝就能换一卷缆绳?”
  “在威力顿,钢材供应短缺。你让我有什么办法?”
  面对面地,两人互相注视着对方,最后濑伺潮气得实在忍不住了。“如果你们连自己的星球都管理不好,你们还能干什么?想当初,什么资源都是丰富的,可是一旦我们需要它的时候,就什么都短缺了。”
  “你这么说,可不公平。那些顶板格,有两年了,现在还堆在那个角落里,一直就是那么稀烂贱的。”
  “那是因为所有泊-埃里翁的丛浮基都决定不买这些东西。可是在汪-埃里翁,这种格板的价格提高了五倍。”
  “供需关系吗,可不就是这样,”凯锐耳耐心地作着解释。“要是我把所有的货物都卖出去了,可是一分钱也没得到,不等天黑,我连这件上衣也得赔进去。”
  “那你说怎么办?”
  凯锐耳求助于石晶尖。“你看到了,我容忍到什么程度?我的要价不算过分吧?你跟她说说。”
  石晶尖转过身去,拿起了另一条面包。对于他来说,并不想与濑伺潮的行为方式有任何的牵扯。连件衣服都不穿,这简直太不像话了,大大超出威力顿人能够承受的限度,这看起来,比一个街头拉客的妓女还更为无耻,她对待店主的粗暴态度干脆就是毫无道理莫名其妙了。
  濑伺潮本人根本就不知道或者毫不关心石晶尖是怎么想的。“凯锐耳,”她说,“无论你需要什么,为的是活下去,可我们为了享有一点东西,竟然要劳累得快死了。你就知道张嘴要价。”
  “透阮石家族需要海丝,付给我硬邦邦的金币,依靠这个收入,我们一家大人孩子才能有吃有穿。威力顿人也需要钢材。在这里,如果我把存货全都卖空了,经济就会崩溃。”
  “那你为什么把这些货物首先运到这里?为什么与以前相比,价格突然之间就上涨了三倍?”
第七节
  凯锐耳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我还能跟你说什么呢?总而言之,需求的波动。”
  同情和怜悯战胜了她,怜悯他的懦弱,同情他孩子般的直觉。濑伺朝想,如果换成摩闻,仅仅是出于怜悯,就能够把什么东西都给了这个商人。所以濑伺潮坚持要自己来,而不让摩闻来。伊讷芙芮也是那个样子,不过,要是涉及到她女儿的情况,她就会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濑伺潮斜靠在柜台上,两眼盯着,面对着他。“我根本就不相信你说的话,凯锐耳。”如果她跟一个协尔人说这些话,就说:“你共享谎言。”一旦说出这话,两个人之间就会无言失语,长达几个月,谁也不搭理谁。
  “他是正确的,”石晶尖满嘴咀嚼着东西,咕哝地说,“因为磁黄铁城受到围攻——”
  “不,不,现在已经完事了。”凯锐耳马上说明最近情况。
  “围攻?什么围攻?”濑伺潮问道。
  “磁黄铁城邦,”石晶尖说,“违反禁令,自行建造了一座发电厂,自行制造火晶体。最高护卫官对他们围攻了好几个月。飞机、大炮,还有卫星,它们那是在下火,大批的钢铁都扔到了那里面。”
  濑伺潮对此茫然,不知道他说的是些什么,就说:“组织现场见证人进行围攻是一码事,可是‘下火’?”无论这个词汇指的是什么意思,对她来说都是毫无意义、毫无反应。
  “这就是要给他们一个教训。”
  这时,她似乎记起了什么,从心眼里感到颤栗和不安。“那么说,所有我们所做的贸易,都使得威力顿的一帮家伙让那里的另一帮人尝尽了苦难和悲痛。”这使她感到厌恶,就像是一条钻肉蛇拨弄着它的头并且说,“嘿,濑伺潮,让我们共享其乐趣。”
  “我说,濑伺潮,”凯锐耳说,“你完全理解错了。事实上,如果星球之间的贸易更能获利的话,磁黄铁城邦也许就没有必要违反禁令了。”
  石晶尖张大了嘴,甚为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听着,小孩子。自从六年前,这里出现紫色瘟疫那时候开始,星球之间的贸易就进入了萧条期;再也没有得到什么发展。大国会总得想方设法弥补他们的损失。所以他们就把钢材和水泥倾销到磁黄铁城邦,让他们用于建造聚变厂,最高护卫官另有打算。一旦战争打响,他们就可以销售火鞭和人造风暴器,这样大批税收就进入虹彩城,这样岂不是皆大欢喜。”
  “哪能这样干?大教长不允许这样干。”
  “现实世界就是按照这种规则运行的。我跟你明说吧,我不是那种花言巧语糊弄人的人。如果你扭转不了这样的规则,就跟着一起干,我只能跟你这么说。濑伺潮——如果你需要现钱,为什么不跟拖网渔船队那帮人签约?他们个个身强力壮,就像你似的。他们的收入比我还强得多。”
  “还能够帮助你把我们丛浮基的鱼都打捞得一个不剩,是不是?”她把卷成盘的缆绳往旁边一推。“够了。奈希——拜伦美佳夫人——回来了,她会跟你算账的。”
  凯锐耳犹犹豫豫地说:“对不起,我的好姐妹,现在实行新政策了,我们不听拜伦美佳夫人的调遣了。”
  “什么意思?她对你们怎么了?”
  “怎么也不怎么,反正,她现在不是我们的业务总监了。很对不起,十分抱歉,那边还有别的生意……”他的目光转向了另一位顾客,这个人正走向柜台。
  那是芮厄雯,伊讷芙芮的女儿。
  濑伺潮的手指尖变成了白色。她靠在柜台边,支撑着自己。从芮厄雯十六岁起,濑伺潮和她,两个人就相亲相爱,后来芮厄雯得了一种怪病“石头症”,对于赏玩的石头,这种由死物构成的东西,充满了一种无法解释的强烈渴望。
  芮厄雯的眼睛空洞无物、毫无反应,连濑伺潮就在现场,她都没有认出来。她消瘦而憔悴,细细的手臂几乎像是透明的,提着一篮子红叶走向柜台。这些红叶草药准是她日复一日地采摘和搜集到的。从商人货箱里挑选出四颗抛光的宝石从她手指的缝隙间落下,掉在柜台上,叮叮咚咚地响,闪光四射,耀眼而且神奇,就像鲨恐掳支眼球。
  凯锐耳咧着嘴,周围的皱纹成倍地增加,他连看都没看濑伺潮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完成了交易。芮厄雯拿起小石头转身离开柜台。她那瘦小细弱的脚趾轻轻地擦着地面移动到店门口。
  “芮厄雯!”这声发自内心的喊叫似乎回荡在整个店铺里。其实,没有任何一点声音冲出她的喉咙。濑伺潮懂得,那个遥远的时刻早已经逝去了。她自己曾经尽过力,每一个人也都尽过力,试图帮助芮厄雯,医治好她的病症,让她从恶念缠身中解脱出来,可是她就是无法摆脱对这些来自石头星球的难以想象无法说清的怪东西的纠缠。众人的努力都无法挽救病症的继续恶化,最后变成了一种无言失语的邪症,像一个精神病患者,最后,偏偏要自己一个人居住在一个丛浮基的小分支上。濑伺潮很清楚,无言失语并不是对石头症成效显著的治疗结果,可是,无论塑生者还是语言编织者都找不到更好的治疗办法。在威力顿人到来之前,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有这种病症。
  慢慢地,濑伺潮恢复了平静呼吸。“你作过承诺,”她压低了嗓言小声地说,眼睛仍然盯着店门口。
  “双方自由共享的交易,”凯锐耳含糊其辞地低声回应。“公平交易,大家共享。新政策。”
  “你作过承诺,”她又重复一遍。“芮厄雯是病人。”
  凯锐耳清一清嗓子说:“新规则就是,”他提高了嗓音,“只要对方愿意,双方就可以共享。我说——”他把一只胳臂伸向石晶尖。“我说,小伙子,我问你:一个人辛辛苦苦的为了什么?我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大人孩子一家衣食温饱。卖酒的小贩会责备闯进酒店的醉汉吗?”石晶尖只是冲着他迷惑地眨眨眼睛。
  “你现在就是在跟我们这些无言失语者进行交易吗?”濑伺潮问道,“那么,所有的贸易商都必须做到无言失语。”她用力地举起成捆的缆绳向前抛去。当这一大堆的卷曲的钢材,轰然一声,落在柜台后面的时候,凯锐耳及时地跳开了。“我们,将要再一次地猎取鲨恐掳支。”
  凯锐耳耸耸肩,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跟你说什么呢?共享今日安好,濑伺潮。”当濑伺潮飞跑出门外时,凯锐耳在后面,向她大声喊着。为了羞辱他,濑伺潮把整船的海丝都卸到了码头上,说是赔付石晶尖的那点面包钱。
  4
  当濑伺潮在贸易货栈的时候,瑞阿-埃尔所有专属名者都聚集到丛浮基上参加集群大会,这是摩闻回来以后这个丛浮基召开的第一次集群大会。摩闻和阿霞还有奈希一起到场,另外,她们还搀扶着阿妈也来了。
  阿妈用她那细小而嘶哑的声音说:“摩闻,让那个威力顿年轻人这么快就和濑伺潮在一起,合适吗?”
  摩闻皱起了眉头,她想起了濑伺潮冲她大发脾气的事。“可是,他们只能共享同一个丝屋。如果濑伺潮总想着去伤害别人,那就让她承担起保证年轻人安全的责任。这才是让他们迅速适应的最为妥当的办法。”
  阿霞不冷不热地在一旁说:“我们的女儿都分享了你的倔强性格,亲爱的老妈妈,到了她的专属名冠名的时候,你知道该给她取一个什么名字。”
  “让她自己挑选吧,”阿妈说,“就像奈希一样,今天让奈希自己取一个专属名。”
  奈希抖得像一群被惊扰的小鱼。“一个专属名必须适合……而且,此后的一生都使用这个名字,永不放弃。”奈希脸色为难地寻求人们的赞许,她对于面临的激烈场面感到畏惧。摩闻握紧她的手,加以鼓励,老阿妈向她微笑。在瑞阿-埃尔所有专属名者中间,阿妈是年纪最大和最受尊重的,集群大会已经正式承认忘了她的专属名。摩闻要想达到这个程度,还需要经过长期的磨练。
  在丛浮基的上面,丝屋以外,空气中生长着一排排飘浮的气生花,它们借助于自体神秘发育出的氢气囊,一簇簇像气球似的高高地挂在空中。从气生花簇,再向远处走,在丛浮基上形成一个逐渐向上的缓坡,到了最高处,在中心位置,陡然形成一个下陷的凹坑。专属名者就汇聚在这里,现在已经来了几百人。懒惰者沙阿瑞姆和心不在焉者蕾罗也从威力顿回来了。她们脸上微微地泛起笑容。
  在人群的那边,伊讷芙芮正在与别人谈话,摩闻认识她们中的一些人,那是从别的丛浮基来的,来自泊-埃里翁,还有两三个来自更远的地方,几百个丛浮基以外的簇浮基。按照惯例,经常有一些专属名者到其它丛浮基上参加集群大会,以加强整个协尔人网络之间的联系。
  更有特殊意义之处,全球各处的其它丛浮基,都渴望听到这次集群大会的消息,共享摩闻对威力顿做出的评论和估价。对威力顿人的愤怒情绪已经达到巅峰状态,比六年以前的那时候还要高涨:当时,第七银河系的塑生者制成一种药物,抵抗呼吸性微生物,威吓威力顿人,想把他们从这个星球赶出去。当摩闻看到那些与伊讷芙芮交谈的人,她搞不清其中究竟有多少人主张门户关闭。她自己,被人称为“长空跨越者”,悲痛地感到,人们是不是会分裂成两个对立的阵线,而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大家围拢成相互融洽的一圈。
  初厄尔位于中央,拍打着带蹼的手掌,引起大家的注意。她低头注视着自己的长鼻子,形成一种半人半仙的尊严,眼睛半开半合,似乎全开的眼神会收进世界上全部的荒谬,使得其尊严难以承载。她坐在那里,盘着两条腿,等待其她人都安静下来,也像她那个样子,盘起腿来坐在那里,两手扶在膝盖上。几分钟之后,这个集群大会上的人都安静下来,静得像一盘巨大的海葵,静得像天空的云,栉比鳞次地,从一层水平线延伸到另一层水平线——宁静得足以汲取协尔人全部的精神和智慧。
  在这宁静之中,摩闻提醒自己,作为一个言语编织者,她所必须编织的言辞,不仅仅是她自己的,而且还要包括所有其他人的,形成一个真理,以便大家共享。
  “共享今日安好,姐妹们。”初厄尔大声地说,“别让我们编织的网闲着没用。”初厄尔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指,向摩闻说,“急不可耐者,你自己在瑞阿-埃尔的网,这几个月来已经退化了。是不是,急不可耐,使得你赶快返回?”
第八节
  隐约能够听到窃窃私语,显然是赞同这种说法,摩闻意识到,不好,比预期的还要糟糕。她站起来,环视了一下周围的姐妹,大家都无声地保持着盘膝打坐即将入静的稳定姿势。静得出奇,实际上,反倒使她想念在那土地干燥的金绿石港,可以进行无拘无束的谈话,聆听着周围时高时低断断续续的闲谈。可是在这里,来不得一星半点粗心大意,必须尽心竭力讲述那些巧妙编织的言辞。“姐妹们,或许正是急不可耐驱使我回到家里来,无论你游得多远,无论你游到哪里,没有哪一扇门会像家乡的丛浮基那么热烈地欢迎你。再者说,今年,已经有好几个协尔人跨越长空飞到石头星球上;并且,阿霞和我回来得最晚,但是,可以毫不含糊地说,这绝对不能说明我们并不热爱自己的家乡。”
  摩闻略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现在,所有的人都回来了,这次集群大会将要共享我们出使威力顿的完满成果。我们的使命就是居住在威力顿人的世界中,以便对威力顿人的人性做出一个公正的判断和评价。可是在进一步做出评述和结论之前,将要有一位姐妹申请分享她自己的专属名。”
  有些人脸上绽开了微笑。摩闻迟疑了一下,她很清楚这些人心里的想法,准是以为要讨论自己女儿濑伺潮的专属名。“她也像一个普通的女儿一样,分享着我们的丝屋,她的海名,也就是本名,叫做奈希。”
  很多人满脸疑惑地面面相觑,爆发出一片喧哗,就像丛浮基上空突然开放出千万朵礼花。初厄尔喊了一声:“那就让奈希站起来。”
  奈希还没有站起来,伊讷芙芮就抢先站起来了。“急不可耐者,先不要忙。你的使命评述还没有讲完,怎么能把议程打断,插入这样一件事?”
  嘈杂声戛然而止,立刻一片寂静。初厄尔说:“从来还没有听说过给一个聋子耳朵授予一个专属名。”
  “还没有听说过一个威力顿人获得专属名。”
  摩闻说:“奈希是一个协尔人。”
  “她是威力顿人,而且是威力顿的贸易商。”
  初厄尔微微一抬眼皮看着奈希。“奈希和我们共享同样的生活,已经有好多年了。至少应当给她保留一个旁听参议的身份。”
  摩闻密切地注意着,有多少人站在伊讷芙芮一边。即使是只有一个姐妹反对,都可能阻碍通过奈希授予专属名的程序,集群大会历来就是这样的规矩。“奈希还需要等待,但是在此期间可以参加听证,共享对他们星球做出的评判。”
  由此引发了争论。沙阿瑞姆反对使用“评判”这个词,你们在石头星球上待了那么短一段时间,仅仅够学习和吸收信息,根本不足以做出恰当的“评判”。还有一些人认为,在非专属名者在场的情况下,不宜进行“评价或判断”之类的议程。
  “可以让她待在这里,”最后,伊讷芙芮发言了。“但是不能因为她的在场影响或扭转我们的认识和看法。”
  “她的在场并没有任何特殊,就像我也在场一样,”摩闻说,“事实上,我会坐下来,首先让其他人毫无拘束毫无先入之见地表达她们对威力顿的认识和评判。”
  伊讷芙芮立即坐下了。她准是感到有些丢面子,因为摩闻的公平公正的信念和安排赢得了广泛的尊重。摩闻坐下来并拥抱了奈希,尽管阿霞对她百般地安慰,可是她的面孔依然呈现出一副悲痛的表情。
  初厄尔说:“我们已经知道了其他人的认识和看法;只有你们两个人,急不可耐者和无顾虑者的见解,其他人还没有机会共享。可是考虑到你所做出的安排,就让懒惰者再重复一遍。”
  沙阿瑞姆,懒惰者,站起来耸耸肩。“当然了,我不能说威力顿人不属于人类。他们可以非常兴奋,有时非常恐惧。就像新出生的乌贼鱼——无论遇到什么事,先释放出墨汁,然后再考虑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许,他们生下来就住在世界的最底层,与死人的骨骼居住在一起。这就是为什么威力顿人都穿着布条或一块一块的布片:这样活着的人就可以与死人有所区别了。有一个热天,蕾罗和我脱掉了那些布片,把那些威力顿人吓坏了,把我们两个放进了一个单独的石头房子里。”
  “多么可怜呀,”初厄尔低声地说,“那怎么办呢?”
  “我们进入了白化禅定状态,此外还有什么办法?我们的威力顿姐妹以为我们就要死去,她们试图用一个管子给我们喂进食物——这简直是粗野的打算,尽管如此,还是很令人感动的。然后把我们送上了星际渡船,甚至没有向我们收取任何费用。”“费用”就是贸易商共享利益的最相近等价物。
  “太宽宏大量慷慨大度了,”初厄尔说,“也许,威力顿人在他们自己的社会圈子里,更为慷慨。”
  阿霞的双眉紧锁,摩闻试图警告她,不要急于发言,可是没有用。“你们说的都是不着边际的废话,不同意吗?”阿霞单刀直入,挑明关键问题。“我告诉你们,威力顿人的基因完全可以与我们的基因融合。他们和我们是同一个物种。所以,即使他们长着毛发和指甲,与本质属性又有何妨呢?他们的心灵结构与我们的不仅仅是相似,其实,和我们的心灵结构完全一样。”
  伊讷芙芮马上站了起来。“这就是你们完美的结论,你的还有摩闻的结论,是吗?这些就是通过你的显微镜观察,能够告诉我们的结论吗?可是这些认识和见解,即使不离开瑞阿-埃尔你的塑生实验室,也能知道。然而,为了说明是否是人类,还有更多超出生理学的内容值得考虑。你们的使命就是去考察威力顿人是不是能够像人类一样地生活,需要的是活生生的各个方面,而不仅仅是尸体解剖。”
  她说着,环视一下周围的反应,可是好像没有人要就这个话题急于发言,她继续说:“我们都知道那些威力顿人在泽洋这个星球上是如何生活的。他们让我们分享了毒剂:毒害了我们的鱼类资源,还毒害了我们的心灵。他们享有了奇妙的天然恩赐,这些资源是任何的‘费用’都不能偿付的。可是他们赠送给我们的东西,变成了什么呢?那些冒火的摩托,装在船上——我可以证实,最低限度的危害,就是它们的噪音掩盖了星螺管螅发出的歌声,让信息无法传递,有一次其恶劣影响甚至波及到第八银河系。”
  这个问题可是对摩闻沉重的打击。因为,人所共知,就是在奈希的劝说之下,摩闻同意把发火摩托引进到瑞阿-埃尔来的。
  洋洋得意的伊讷芙芮,这个专属名叫做不宽恕者(得理不饶人)的泽洋人得出结论:“威力顿人的生活并不像人类的生活那样。有少数的协尔人也受到影响,在均衡的生活中没有她们的地位。甚至海龙卷在泽洋的生活圈子中都有它应得的位置。没有威力顿人,海洋将是万古长青的。所以,现在必须让他们滚出去。”
  阿霞说:“让我们面对着大海,坦诚地说。威力顿人也是你的姐妹,不宽恕者。”
  闻听此言,伊讷芙芮抑制不住愤怒。她呼吸急促,手指尖开始出现白化禅定的迹象。“我自己的女儿已经没有希望了,难道还让我宽恕他们吗?今天你的女儿在哪里?”她眼睛盯着摩闻。
  大家一片寂静。摩闻已经六神不定、头脑发晕,可是呼吸依然平稳如常。即使进入白化禅定状态也是与事无补的。
  事已至此,看得出来,初厄尔已无心使得事件更为激化,干脆两眼全部都闭上,一副超然化外的样子。再也没有哪个人出声了。在这一片寂静之中,突然,众人都听到一个颤抖微弱,不过显然是努力提高的嗓音,在这关键时刻,阿妈要发言了,她极力想让每一个人都能听到她的话。“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听见有人对威力顿人或贸易商说的话太过分了,这些话在协尔人之间无论多么僵持或冲突都没有人这样说过。记得泊-埃里翁和汪-埃里翁之间的冲突吗?那是多么大的事件哪!为了在不增加生态平衡负担的前提下,争取多生育几个女儿,双方的愤怒和争吵之激烈,足可以吓退一群寻找食物的钻肉蛇。幸亏伟大的无言者从中调节了那场冲突。即使对峙那么严重,也从来没有人说过‘滚出去’这样的字眼。”
  谁也不能忘记那场冲突。谁能忘掉那些默默无声的现场见证人,那么多的船,满载着姐妹们都聚集到瑞阿-埃尔进行静坐抗议。这场冲突给团结一致的泽洋精神所造成的裂痕,花费了若干年的时间才得以修复。最终,她们仍然能够和好如初。真正的协尔人就是这样。
  最后,沙阿瑞姆重又站起来发言。“我想,无论如何,威力顿贸易商在某些方面,已经学会了如何共享、分享和分销。他们同意不再向伊讷芙芮的女儿和有石头症的其他人分销玩石。而且,在奈希与他们分享和解释了现实状况之后,他们也限制了污染和毒害海洋的活动,限制了捕鱼活动。所以,我们可以作进一步的试探和努力。我们有摩闻,急不可耐者,最为天才的语言编织者,在她还没有获得专属名的年轻时期就帮助伟大的无言者治理过突发事件,她的聪明才智找遍第五星系也难再有。让她和她们像我们以前那样继续努力。”
  “继续努力?”伊讷芙芮马上回应。“如果他们是人类,我们能不继续努力吗?大家想一想,他们的行为多么地违背人性,他们简直就像钻肉蛇一样。”
  此言一出,有的姐妹震惊得呆若木鸡,还有的姐妹甚为反感。
  “别以为我说的那么难听,”伊讷芙芮继续说,“如果不是为了讨论这些问题,我们大家何必聚到这里来?”
  摩闻闭上了双眼。过去的确发生过一些事件,特别是近些年来,威力顿在自己人中间或者对协尔人造成一些伤害,甚至出现死亡的现象。在威力顿,有那么一些人公开地宣称:死了人偿付“报酬”。然而威力顿人从来没有学会平静无言地面对世界,或者说,找不到任何的迹象:他们对那些明显具有精神疾病和缺陷的人给予治疗。这种精神疾患的传播蔓延的可能性太可怕了,真不敢去想象。可是,如果威力顿真的是人类,就不能不去面对这样的局面。
  “醒醒吧,我说,急不可耐者。”初厄尔一声喊叫,吓了摩闻一大跳。“你是不是想把你的专属名转变成不急不慢者?让我们在这里等你一整天!你在威力顿发现了什么,还不赶紧告诉大家。”
  摩闻重又站了起来。“很多威力顿人与我们一起,共同学习,共享学习。威力顿人很容易生气,容易发怒,可是很快就过去了,很快就忘记了。他们不会白化禅定,可是当我们进入白化禅定状态时,他们好像很尊重这样的举动,那些人在他们的星球上所表现出的态度,就像我们在这里所看到的一样。”
第九节
  “别说了,”初厄尔打断了她的话,“在你离开泽洋的时候,丽瑞-埃尔的八个姐妹爬到拖网渔船上,进入白化禅定状态,见证他们的行为,终于捕鱼者停止了捕捞活动,不在她们丛浮基的渠道里继续捕捞。可是,这八个见证者被扔到了船外。”
  听到这个消息,起先,她很痛心和难过,继之,无奈而惨淡地归之于宿命。“尽管如此,”摩闻坚持自己的信念。“这些威力顿人如果克服他们的恐惧,也许能够学会白化禅定。”她千百次地努力,希望奈希尝试学会白化禅定。
  这种想法引起了一阵骚动。“那么说,要是他们的心眼儿都像我们似的,也许他们还可以取一个专属名了。”有人大声说,“我说,你在威力顿是不是遇到过什么人有专属名?”
  摩闻什么话也没有说。
  “既不会白化禅定,也没有专属名——他们竟然能够生存过来,这简直是一种奇迹,”初厄尔说,“他们准有他们自己的道道。”
  初厄尔向远处的一个姐妹点头示意,她问:“是不是,这乖戾怪气的男非客使得威力顿种族保存着一成不变的原始状态?只有很少的那么一些种族还在繁育着男人。”
  “除了奈希以外,”摩闻恐怕阿霞又要发火,赶紧把话抢过来说,“我们所遇到的这个威力顿人或许是有资格取得专属名的人,可它碰巧是个男人,一个成年男子,他佩戴着一颗星,从石头里捕捉到的星。他所召唤的生活精神和能动精神,与我们协尔人所理解的那种精神十分相近,可是这样的精神似乎远离现实,不被人注意,很少有人听说过。这就是为什么,对于威力顿人来说,一个决定越是重要,容许参与做决定的人就越少。”
  长出了一口气,初厄尔说:“那还用你说,就是小孩子也知道,甚至比你说的还清楚。”
  “没有专属名,威力顿人就是不成熟的小孩子。他们被锁定在一种儿童一样的状态。”
  有人问道:“你根据什么说威力顿人处于儿童状态?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处于原始的动物状态,还没有进化到协尔人的状态?”
  摩闻轻轻地小声回答:“我不知道。”
  “你说什么?请大点声说,行不行。”初厄尔问道。
  “我不知道。要想确切弄清楚,需要经过几代人的验证。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把石晶尖,这个年轻的男人,带回家来,与我们生活在一起的缘故。”行了,现在最内在的思想亮出来了。摩闻坐下让自己的呼吸恢复顺畅,可是在她的周围对这样激进的观念,惊起了一片难以顺畅的急促呼吸。
  伊讷芙芮又发言了,好像她早已看透了摩闻的心思;很久以前,伊讷芙芮与摩闻非常亲密地共享过一段生活。尽管她们已经分手多年了,可是她们彼此之间从内心依然相互非常了解。“我亲爱的姐妹,”伊讷芙芮缓慢地开口说话,“你可真把你的专属名颠倒过来了。你想让我们等上几个世代,等你去完成这个使命。”
  “没有别的办法。同时,我们必须假定它们就是人类。”
  “假定?当它们威胁着我们泽洋最根本的生命网络的时候,对它们这样假定?!必须把它们从这张网上撕裂出去,否则就后悔莫及了。”
  摩闻什么也没有说。甚至于连钻肉蛇在这张生命之网上都有一席之地,可是威力顿人……
  “是不是你觉得威力顿人已然与这张生命之网紧密地联结在一起了?我告诉你:我们有能力抛弃它们的火力摩托;我们能够再次捕猎到鲨恐掳支。我们也不需要那些贸易商。我们有能力关闭这扇泽洋之门。”
  摩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伊讷芙芮,我可以共享你的想法。在威力顿的时候,好几个星期,我一直都坐在干燥的烈日之下,纺着海丝线,编织着海丝。可是我要问你,我们这里的人有哪一位编织的海丝比奈希更多?她是威力顿人!”她的声音拔得太高了,她不得不把音调降下来,以便让大家听清楚她在说什么,“我要告诉你,在威力顿我还学到了什么。它们是危险的,比你想象的还要危险。如果它们不属于人类,如果它们找不到通向自我的大门,那么,它们肯定就是协尔人从来也没有见过的最为不共戴天的生物。可是,假定它们是我们的姐妹,就像阿霞说的,并且假定它们死在我们的手中。谁会与它们共同承担毁灭的命运呢?”
  这两个人站立着,相互注视,目光锁在一起。伊讷芙芮的脊背就像珊瑚礁一样竖直挺立。她扬起下巴颏,有一个展开的蹼那么宽,肌腱在她的颈项上来回转换。“让威力顿人为她自己解说。让她说出这三重大门名字。”
  这三重大门的名字是对一个自我取得专属名的人最为古老的考验。
  奈希最终从人群中站立起来。她的皮肤颜色还没有变得那么深,只是熏衣草般的淡紫色,因为她身体内的呼吸微生物才刚刚开始重新繁殖。摩闻坐在她的旁边,注视着她那双脚,这是多么娇小的一双脚,而且还没有协尔人天然生长的连接蹼,长着多余的脚指甲,可是已经修剪得极为整齐。
  伊讷芙芮说:“说出泽洋第一道大门的名字。”
  奈希回答:“太阳,她使所有的生物共享生命。”
  “说出最后一道大门的名字。”
  “死亡,它是所有……它是我们每一个人都要进入的大门,然而,任何人都不可能相互共享。”
  伊讷芙芮停顿了一下,然后尽了极大的努力,又继续道:“说出你自己这道大门的名字。”
  “奈希,这个欺骗者。”
  欺骗者,欺骗者……摩闻慢慢地点点头。对于奈希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名字,她自己心里明白。在她的周围,其他的人都在叹气。她们现在几乎没有办法拒绝奈希了——其实只要有一个声音反对,就可以否决。
  伊讷芙芮还没有完成最后的努力。她的嘴唇扭结在一起,然后又放松了。“欺骗者。”她低声地念叨着。“没有任何一个其它的名字,能够再比这个名字更贬低和否定自己了。”她转过身去,笔直地走出了会场。
  摩闻起身,但并没有完全站起来,要想喊她回来,可是没有出口,从嗓子里咽了回去。不,不——伊讷芙芮,虽然你有权利弃权,你不想阻断集群大会的意愿,可是,现在你不应该走开。现在,在任何情况下,集群大会必须把大家团结到一起。在一场胜利之中缺少了伊讷芙芮,那是多么空洞无物啊。
  当拜伦美佳观察着这些紫色的形体,灵活柔软地屈伸着她们连蹼的四肢,她想象不出来,她们怎么能够保持着站立的姿态。她的内心依然回荡着刚才听到的那些话语对她造成的冲击。穿梭跳跃的纬线编织着集群大会的场景,突然有一股脱落出来,像铅块一样垂直地落在她的手掌上:协尔人真的相信她们能够把这些威力顿人赶出这个星球,尽管,如果威力顿人是“人”的话,他们不会这样做。
  他们能这样做吗?也许,全权的麻辣孔雀石知道,或者,他也没有把握会产生怀疑。拜伦美佳自己知道协尔人的塑生技能远比威力顿人高明得多,但是她从来也没有仔细地考虑过,两方面的功能可不可以相互补充,结合到一起。可是奇怪,为什么遍及大教长统治的星球,这样的科学竟然被禁止呢?
  那么,摩闻的使命——比她曾经梦想的最坏的情况,还要坏得多。她感到一阵寒战,想到有多少威力顿的公民或许应当将他们得以享受到的生活归功于摩闻;归功于她自己,奈希,这个欺骗者。然而,如果她和石晶尖妨碍了她们自我防御的最后希望,有多少协尔人的生活将注定要毁灭。有两颗月亮行星在她的眼前激动不安地绕来绕去,拜伦美佳摇晃着她的头把它们两个驱赶开。
  一群原始得像孩子一样的人,她们根本不懂得什么叫意志和权力。这就是太狮公想象的协尔人。可是她如何向太狮公做出另外的解释呢?对每一方面如何解释另一方面的真实情况呢?“欺骗者”和“被欺骗”,在协尔人的语言里是同一个词汇。是不是还有一些事情她自己还没有完全弄明白,就去向别人解释,这是不是一种蒙蔽和欺骗?她多么巧妙地为自己选择了一个专属名。
  5
  石晶尖追着濑伺潮要她给人家付饭费。他不懂得海丝是什么东西,濑伺潮太生气了,不想再跟他解释,没弄明白就算了。他俩再次到了辽阔的海上,一只滑行枪乌贼在前面破浪开道,石晶尖已经错过了逃跑的时机。他怎么成了这样一个呆头呆脑的家伙?现在他一无所有,只能坐在那里,用脚去踢那只空空如也的篮子,希望有本事能把它踢到船舷之外。
  与贸易商打交道的情景,益发使他确信关于他对协尔主人最坏的猜疑。在她们离开威力顿以前,抵抗当地地方当局的迫害,与透阮石家族贵妇人的密切关系,摩闻和阿霞的行为举止显得那么高贵。可是到了这里,在泽洋,看到她们日子过得比自己家也强不了多少;还有,濑伺潮为了讨价还价大发脾气,这种做法让任何一个渔家妇女都会感到羞耻。
  回到瑞阿-埃尔,濑伺潮脚步沉重地走下船,去到丝屋。石晶尖独自坐在一个丛浮基的分叉上,仔细地思索着自己身陷的混乱处境。他从分叉上摘下一些螺蛳,扔到水里,想象着它们将永远地沉落到海底,可是它们偏偏又漂浮起来,到达水面上。过了一会儿,就像云彩遮住太阳,天空暗了下来。一个弯弯的苍白镰刀形状出现了,这个是不是威力顿月亮的幽灵?仅仅是昨天,他才从海港告别了自己的家?
  石晶玉正在干什么?他好奇地想。也许正在向顾客展示珍珠,或者正在翻动炖锅里的食物;对了,他甚至能够闻到食物的香味,直钻鼻孔。他姐姐是一个机灵鬼,可是她说到做到,从不食言,不会像他那样虎头蛇尾。
  一只手拍打他的肩膀,小维雅的手,像青蛙腿一样贴在他的皮肤上。他使劲地把这只手拍打下去。
  小女孩倒吸了一口气,缩回身躯,两脚一深一浅,一颠一拐地离开,走向丝屋。小女孩悲痛地号哭让石晶尖的报复心获得心理上的满足。
  过了一会儿,日落影斜。从水里冒出一个人,那是摩闻。一句话也没有说,爬上来就坐在他的旁边。水珠在她的双肩上、颈项上和头顶的伤疤上闪着光。
  石晶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心跳加快,最后憋得不行,喊出了一句话,“怎么的?你想要我干什么?”
  摩闻在他面前伸出了双手。“如果你生气的话,你就打我吧。”
  石晶尖缩回了手,感到挫败,还带着一丝羞愧。“你是一个巫婆,你知道吗?你把我弄到这里到底想干什么,你说说?这里根本没有我干的事。”
  “很快你就要忙得不可开交了。首先,你必须学会这个环境里的生活方式。你简直太重要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来了的头一天就喂了钻肉蛇。”
  “我就像这么样的重要?为什么濑伺潮就那么恨我?挖空心思地把我拽到海里去?”
  “因为你是人类。”
  “说到底,我还算个人,是不是像宠物一样的人?谢谢,别这么抬举我。我要回家。”他已经看到了父亲和母亲的面孔,虽然因为失败而归,感到遗憾和懊悔,可是他们依然满脸笑容迎接他回家……因为,这也不能算是他自己的过错。
  摩闻说:“星际轮渡下星期就会回来。当务之急,你不觉得应该享用晚餐了吗?”
  看来他所闻到的烹调气味,并不是他自己凭空的想象。难道这里还会有什么真正的食物进行烹调?石晶尖走过去看个究竟。
第十节
  在丝屋外面,进餐的人都聚集在那里,中间放着大盘大盘热气腾腾的清蒸海鱼、鱿鱼、墨斗鱼,还有各式各样叫不出名字的蚌壳类、贝壳类的食物,都散发着美味诱人的气息。色香味形淹没了他的嗅觉、味觉、听觉、视觉。自从姐姐石晶玉结婚以后,他还没见过如此丰盛的会餐。看起来闻起来都像是为国王准备的盛宴。
  他渐渐听到似乎有人在唱歌。歌声低沉婉转、曲调幽怨、缠绵悱恻、抑扬不绝。很快,摩闻到场了,还有阿霞,还有濑伺潮以及奈希夫人,还有一些人,他忘记了叫什么名字。她们的歌声伴着大海的咆哮,生出一种凄厉悲凉之感。石晶尖看着这一切,神秘而迷惑,后来奈希夫人伏过身来,轻轻地在他耳边说:“我们为这些鱼类歌唱,它们与我们共同享有这片大海,它们死去了,我们享用它们作为食物。”
  当拜伦美佳得知石晶尖从濑伺潮的照顾之下生还,她感到宽慰,特别是她曾经听人说过芮厄雯得了“石头症”的怪病,她感到担心。就在麻辣孔雀石的眼皮底下,如果协尔人真的抵制了全部的贸易和邮递业务,太狮公会怎么评说——想到此事,牙齿间不仅打了一个寒战。还有一场集群大会:一天以后,她仍然有可能在获得专属名的拼搏中失败。就像那天,伊讷芙芮中途退场,就是一种对未来不祥的迹象。还有,托尔了解的只不过是其它丛浮基集群大会采取些什么步骤。
  说来,摩闻并不是没有支持者。说到这个金绿石港来的小伙子,如果他的出现多少有助于把各个事件整合到一起,那么,即使能争取一点时间,也是好的,所以对他必须加以鼓励。眼前,在晚宴上,石晶尖看起来心满意足,凡是盛到他盘子里的东西都是一扫而光,伏罗萨和沃伦正在忙着告诉他,正在吃的“共享海洋的生存者”叫什么名字。
  拜伦美佳一直就觉得奇怪,协尔人为她们吃的东西所唱的歌竟然那么庄严,就像是她们自己的同类死了一样。有少数几个人,比如摩闻,根本不吃肉类,仅仅吃海藻、海草和它们结下的籽粒。歌声的确有诱惑力,连拜伦美佳最终也不能不被它所迷惑。
  太阳再次躲到云层后面。拜伦美佳站起来,去检查太阳能烹饪器。她看到那些扇贝壳里的汁液依然在冒泡,镜片聚焦状态很好。看起来,今天没有必要再补充燃烧氢气了。这就太好了,因为富含氢气的气生花的收获量是有限的,可是太阳本身的能量是无限的。当然了,即使是气生花,也像有生命的万物一样,也是从太阳,这个泽洋的第一道大门,获得活力的。或者,就像儿童们说的,大海和天空是泽洋胸膛前的一对乳房,太阳是心脏,在胸膛里面跳动。
  通常,拜伦美佳一回到这里,吃起来就有滋有味,因为那些毫不含糊的体力劳动令她胃口大开,在虹彩城有那些伺服机器侍奉着,从来就没有这么大胃口。可是今天,她什么味道也没有品尝出来,她太紧张了,就在大家吃饭的时候,协尔人中间就闷着一股劲儿,要进行辩论。
  濑伺潮说:“最好是把所有的商贸驿站全都关闭。”她一边思考着,一边咀嚼着一块八脚鱼片。“记得在闻里-埃尔的那块黏菌吗?阿霞能够培养一种霉菌,繁殖起来以后能遍布他们占据的那些个丛浮基,把所有的东西都覆盖起来。”
  “那可就太不讲道理了。”初厄尔,这个思考缓慢者提醒说。
  “可是,这是他们自找的。”
  拜伦美佳说:“让我再跟他们共享一次对话。我敢肯定,准能研究出一些办法。”
  “哈。”濑伺潮用手指向她,点画着说,“凯锐耳说,他们特别规定,对你无言失语。这是一项‘新政策’。”
  弄得拜伦美佳哑口无言,她把手中的盘子放下。政策改变了,父亲至少应该事先通知她。如果贸易委员会做出了更严格的限制,她必须弄清楚究竟为什么。
  “还有,”初厄尔说,“必须有更合理的解决办法。”初厄尔望着石晶尖,用威力顿语言说,“你怎么想?我们怎么能够帮助你们那些贸易商理解我们的困难?”
  石晶尖两眼往上看:“在我们那里,如果理发师马马虎虎,下次你就换另一家。”
  “那么‘火器商行’会怎么样?”摩闻问道。
  “■,那个事。”石晶尖耸耸双肩。“城镇里,就那么一家。”
  初厄尔完全搞糊涂了,可是濑伺潮说:“他的意思是说,停止贸易。他对自己的同类很了解。”
  “或许是这样。可是逆流而上,困难重重。摩闻,你认为中断贸易,我们承受得起这样的负担吗?”
  “或许,”摩闻说,“问题不是这样提法。”
  “那么,你抓住了问题的要害,要把我一口吞下去。”
  摩闻微微一笑。“如果威力顿人是我们的姐妹,我们的行动是不是将会深入到她们的心中,或者,只是粗略地看一眼,然后置之不理。”
  起初任何人都没有说话。越来越红的太阳正落向海平线。伏罗萨站起来向植物光里添些水,一簇光芒四处放射,映出了周围的暗影。石晶尖和沃伦指着对方脸上的晃动的影子。
  “你认为我们提出中断贸易是错误的,”濑伺潮喃喃地说,“原谅我,妈妈,您的头脑高耸入云,能看得更远,要不她们都称呼您‘跨越长空’呢。”
  “我不是说我想到的那些事。可是对于那些从来也没有由脚下向上仰望的姐妹,谁给她们取个称号呢?”
  濑伺潮向后面望去。“由于他们的出现,如果我们自己不愿意去受罪,为什么贸易商们总是那么关心我们的鱼,关心我们那些无言失语的‘石头症’的患者?如果没有贸易商,他们不来分享这些东西,我们坚持不变,维持原状,他们反倒会坐立不安,警觉起来。我自己,带头去捕猎一只鲨恐掳支。”
  “我同意。”
  “你同意?”濑伺潮轰然一声推倒一堵墙。
  阿霞叹了一口气。“别那么着急想抓住一只鲨恐掳支。”
  “摩闻,”拜伦美佳颇为警觉地说,“你们肯定不会反对我们威力顿的姐妹?”
  “根本不会。可是没有行动作保障的言辞,就像掏出肉的蜗壳一样空洞无物。”
  “说得好。”初厄尔表示同意。“可是要保证行动胜于空谈,必须让所有的人都游到一起,从所有的丛浮基游过来汇聚到一起,甚至于整个的泽洋星球都游聚到一起。你能帮助说服其它的集群大会吗?”
  “我会的。”摩闻说着,悲伤地看着拜伦美佳。你知道,拜伦美佳曾突然想到此事;那时候你就应当设想到现在这个局面。就是这件事驱使你去到威力顿,否则就来不及了——否则这道大门就要关闭了,不是吗?
  摩闻接着又说:“贸易商们,就像伊讷芙芮一样,遵从对外实施强力。”
  这是一个沉默的尴尬场面。当初人们习惯几个家庭在一起共享晚餐,自从伊讷芙芮的女儿得病无言失语,伊讷芙芮和摩闻两家就再也没有聚在一起共享晚餐。
  “我亲爱的姐妹,”初厄尔说,“总得有人首先出来弥合你们两人之间的误解。”
  “伊讷芙芮永远也不会改变。她知道我从来也不怀疑威力顿居民是人类,我从来也没有打算寻求别的什么。”
  又是一阵沉默。“那么,你为什么跨越太空?只是为了宽慰集群大会吗?”
  “有多种理由。要对我们面临的问题探索个究竟。给威力顿人一个机会,让他们在他们自己的栖息地上,对我们做出判断。你能想象得到吗?他们究竟如何猜想我们?别的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那些贸易商编造出来的故事。”
  “那么说,大多数的威力顿人与那些贸易商非常不同。”
  “奈希与他们不同,可是,奈希也是一个贸易商。”
  濑伺潮交叉双臂。“要是这样的话,我邀请奈希参加我们在贸易商门口的静坐,现场见证。”
  拜伦美佳惊叫起来。“对不起,姐妹们,因为——”
  “为什么不行,欺骗者?你害怕吗?”
  “我不能那样做。我自己的母亲和祖母……都‘是’贸易资产。”在协尔人的语言里没有“拥有”这个词汇。
  “对你来说,更有充分的理由了。”濑伺潮说,“如果为了你母亲的利益,你都不肯去进行现场见证,那你怎么能说尊重你的母亲呢?”
  “等你有了自己的专属名,我就和你一起去。”
  “那么,在那个时刻之前,我对你无言失语。”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拜伦美佳后悔她说过的话,说话当时就悔之晚矣。怎么能造成这样的后果?最后,她竟然觉得恨她的母亲。现在,当濑伺潮恢复跟她说话以前,什么话也没有办法说了。可以想象那会是什么样子,全部集群大会的人对某一个人无言失语,甚至其它的集群大会也不说……
  彻头彻尾的悲惨境地,她远望着大海,那里白色的浪尖一波一波徐缓地滚动着。今夜她必须离开,去向最高护卫官报告。按计划告知太狮公她在集群大会上的胜利,不过,抵制商贸活动的威胁,会使他不愉快。
  晚餐以后,通常是唱歌和讲故事以及其它共享的学习活动,一直延续到很晚,直到飞客来客的翼网膜发出辉光才结束。摩闻告诉石晶尖,这是“上学时间”,可是石晶尖不想参加,说自己已经上过两年学。对此,初厄尔注意到,毫无疑问,如果到了某个年龄就停止学习,威力顿人永远也不会长大成人,永远达不到取得专属名的资格。
  拜伦美佳很珍惜上学时间,可今晚的差事太紧迫了,日落之后,必须尽早离开。石头月亮是一个昏暗的方向标,一路都在她头上。从这个月球的曲线里,她可以辨认出那么一点虹彩城的海岸线;对着那个位置,太狮公的信号会很快激活一个水下发射站。她对飞客来客咯咯地发出几个音调。回答声中伴有嘀嘀的报时信号,报出当地按泽洋单位计量的时间。
  她迅速地走下丛浮基分支的树干,一下子滑进暗淡之处。在这个熟悉的地方,水中出现了模糊的红光。慢慢向上浮,变得更加清晰,最后发射站的顶部浮出水面,舱门打开。拜伦美佳爬上站顶,进入舱门。进入之后,舱门在她身后自动关闭,大海的喧嚣立即切断。
  明亮的光线充满这个封闭的圆形舱室。拜伦美佳眯起眼睛,慢慢适应这样的光线。最高护卫官出现了,这是一个苍白的影像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
  突出的嘴唇透露出他意外的惊讶。
  “■!”拜伦美佳用手轻拍她的嘴。她如此心慌意乱,甚至忘了披上点衣服再进行接头联系。她为此尴尬得要命。
  “没关系,不要介意,”太狮公让她安心。“我的地区代理人在汇报时,通常都是按当地习惯着装。”
  “我不是你的代理人。”她尖锐地反驳这个说法。她坐在一张置入墙内的低矮凳子上,双臂抱在胸前遮挡自己。“我是一个中间人。这与代理人有区别。”
  太狮公伸展了一下身躯,选择不引起争执的说法。“你参加了集群大会吗?”
  “当然,参加了。我取得了自己的专属名。”
第十一节
  由于星际的时间差,通常这时会暂停一下。这就使得他们的谈话笼罩上一层人工制造的庄严气氛。拜伦美佳总是试图抓住对方表情或腔调方面的变化,这种变化意味着他在听自己讲述时着重注意之处。这时,能看到对方额头上的皱纹向上一扬。“就是说,”他说道,“你经过努力真的实现了。”
  “你感到意外吗?”她反问道。她觉得太狮公很可能大为惊讶,想到此处,颇感自豪。就她所知,从她父亲第一艘考察船停靠在那个丛浮基以来,还没有哪一个威力顿人享有资格参加集群大会。
  “丝毫也不奇怪。”他的声调活跃起来。“那你的专属名叫什么?”
  她犹豫了,因为她觉得太狮公肯定会误解。“这个名字的意思是‘欺骗者’或者‘被欺骗’——并不是出于你所想象的理由。摩闻知道我到这里。”
  “当然了,尊贵的夫人,我懂得这套游戏:也就是说,从现在起,她们将永远地信任你。当然了,你已经把麻辣孔雀石的情况告诉了她们?”
  “我随时随地提到他。可是他是谁,她们连最模糊的概念都没有,她们对他毫无印象。”
  太狮公看起来舒展放心了。当然了——至今,他自己只是单纯地希望能确保:协尔人并没有直接与托尔的全权大使麻辣孔雀石接触。拜伦美佳蛾眉紧蹙,因为自己没有必要告诉他这些事。“那么,麻辣孔雀石对于你自我放逐到泽洋过了三十年次等人的生活是怎么想的?”
  “他发现我们以前的判断非常合理,他认为协尔族人天然地就不能与我们进行种间杂交。”
  “这仅仅是解剖学方面的理由。”在没有男人的情况下,经过几代人的养育,协尔人已经不能够进行异性交合。协尔女人是通过卵子的聚合而“怀孕”,这个过程必须有塑生者的技术帮助,而且需要集群大会同意。“但是遗传的兼容性是存在的。”
  “遗传的兼容性或许存在。但是我们并没有合法占有的手段去确认这一结论。”
  “哪有那么——方——便——的。”拜伦美佳把字眼儿拉长,略含讽刺意味。“你听到协尔人也在重新评估与我们的关系,应当高兴。毕竟,瑞阿-埃尔集群大会认为威力顿人或许可能是人类。也就因为这个评估,或许,她们才没有把我们驱逐出她们的星球。”
  太狮公的表情毫无变化。“继续。”
  “我已经告诉过您,大人,协尔人已经对我们失去了耐心。她们具有强大的威力,对此您还一无所知。”
  停顿时间已经超过星际时差的通常值。“荒唐可笑。”太狮公终于叫了起来,“她们的技术能力只不过是处于前石器时代,托尔圣主在上,上天有眼。”
  “她们是从原创部落族繁衍下来的,”拜伦美佳着重指出,“大教长对原创部落族从来就没有约束力。她们大约处于后金属时代。她们的生活所需完全是取自有机的‘活体材料’。”
  “过去,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我已经尝试做过,”她说着,感到巨大的满足。“我向你讲过,那些‘飞客来客’依靠天然的遗传码能够储存大量的信息,其数据量要比我们虹彩派丽宫总数据库的存储量大得多。我向你讲过,协尔人‘塑生者’如何使碎断的肢体重新再生,可以按照规定构造新的活体物种,可是你说我是受了巫术的愚弄。”从那时以后,她当然就不会再讲了。太狮公想,她纯粹是发疯,像以前一样。
  “让被禁止的‘禁忌科学’死灰复燃?根本办不到。”
  “麻辣孔雀石是不是也这样想?”
  “他从来也没有去过泽洋。在你父亲发现协尔人以前,人们对她们的存在,一无所知。麻辣孔雀石知道的也就是你跟我说的那些事。”
  看来太狮公已经对她说的认真严肃起来,感觉值得向大教长报告。拜伦美佳竭力试图掩饰自己的兴奋与欣喜。
  “纯粹胡说八道。”太狮公仍然坚持己见。“有那么大能力,为什么不把她们的星球变成一个伊甸乐园?至少,能够结束海龙卷的灾难性破坏。”
  拜伦美佳叹了一口气。这也正是她难以理解的。“协尔人知道她们自己的局限性,或许,这正是她们最伟大的力量所在。她们不喜欢改变生命的平衡状态。也许消除了海龙卷之灾,说不定会有更糟糕的灾难出现……”协尔人声称,每一个“逊于协尔的人”都有他的意图。“他们确实施展了他们的威力。撒出去那些捕鱼船,后来不都引发了环境问题吗?”
  “行了,行了。准是协尔人在幕后。”
  拜伦美佳听了很担心;恐怕有什么报复行动。“极端对抗的情绪,大人。您必须理解:当威力顿人的行动扰乱了大海,他们不仅威胁了生命圈的活动,这实际上触动了每一个居住在泽洋的协尔人生存的最根本核心——”
  当她刚说出第一句话,太狮公准是早已经举起手来,要制止她。“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夫人。你想让我拉回历史,返回到那样的时代:几个粗犷的汉子,冒险进入无边无际的海洋,拿自己的东西换回几件奇珍异宝,跋涉长空带回家来。你父亲就是此中的第一人,现在已经是这帮人中最为富有的一个。”
  听了这话,拜伦美佳艰难地回味着往事。她深情地回忆起泽洋最早的景象,那时候自由贸易好像很符合“共享”这个概念最原始的含义,双方都有无尽的新奇告知对方。从什么地方开始出了毛病呢?一年一年地过着,一种看不到的毒品毒害了这样的梦。要是大教长的全权大使能让它重新恢复健康多好啊。
  “我不会增加贸易委员会的负担,”太狮公继续说,“由于战争,商业活动已经够受罪的了;你当然知道透阮石家族失去了多少磁黄铁城的合同。不能因为冒犯了天然的美学原则,就去削减泽洋的价格,就去挤压捕鱼业利润。几条捕鱼的航线不能理清整个的海洋。”
  由于她本来就没有协尔人声明的确切依据,只是由她们的言辞得出的信念,经太狮公这么一说,她就悄悄地掩饰起来。“还是有必要采取一些措施,”她平静地说,“否则对泽洋的星际贸易将面临抵制。”
  “抵制?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她们准备停止贸易、停止对话、无言失语,就是这么回事。”她的手向空中一挥。“集群大会将取消贸易商的发言权。”
  “也就是说,有些原住民停止了贸易。”
  “可是如果发展下去,大人——”
  “那里没有领导层把她们组织起来。”
  拜伦美佳耸耸肩。“以前,我已经警告过你。”
  “的确,以非同一般的准确性报告过。”太狮公交叉双臂身体前倾。“你一定要记住,我派你去,是让你报告有什么麻烦,不是让你去教唆和煽动。”
  她站起来,挺直身体。“为什么,你怎么能提出这样的事?难道是我伤害了我父亲的生意吗?我总是努力劝阻她们,不要做出任何过激的行为。我告诉她们,我可以传话给贸易商,传话给您——”
  “别说了。”太狮公等待让她接受命令。“你知道得很清楚,我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些原住民竟敢瞧不起我们,特别是正值麻辣孔雀石就要去探访的时候。如果你帮助她们策划让我们付出代价,尊敬的夫人,你今生都会为此后悔。”
  “我是一名威力顿的公民,”拜伦美佳冷峻地回答。“我为威力顿的利益服务,从最广泛的意义上为它服务。如果您不信任我,尊贵的大人,那么我就是在浪费您的时间了。”
  “我的时间值不值得花费,我自会做出判断。可是到了麻辣孔雀石给泽洋委任一位最高护卫官的时候,我关心,我将与之打交道的这个人是谁。”
  一位最高护卫官?安排到泽洋?她尽量保持面部表情不失常态。
  进而一想,哎呀,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小事。这是关系到能否拯救协尔人和威力顿居民的大事——协尔人能不能接受一位护卫官,她们自己能不能直接面对大教长。
  6
  石晶尖发现,协尔人知道无数的可食的海产品和植物,多得不得了的东西可以让他享受口福。现在,他决定去品尝所有的东西,他的胃口对于这些不习惯的生猛海鲜不能不表示反抗,到了早晨,肚子里不消化的东西闹得他痛苦呻吟。
  他被送到下面塑生技术处理室。一个门洞就开在丝屋的地板上,隧道四处延伸通过丛浮基,蜿蜒进入一个闪着神秘荧光的迷宫。有的通向明亮的房间,就在其中一间,阿霞把他安置妥当,进行检查。
  阿霞手里拿着一根不长叶子的纤细藤蔓,这是从屋顶上一堆茂密的枝叶丛中引下来的。她把这支细蔓放在石晶尖的肋条下部,这东西就像蛇一样很快地缠绕在他的腰间。石晶尖吓了一跳,赶紧退缩回来,阿霞告诉他坚持住不要动。当他的眼睛逐渐地适应了这里明亮的环境,他看出来光源卷缩在一丛一丛的树叶之中,没有任何火晶石痕迹。就像缠绕他胳臂一样,细蔓向各个方向匍匐、缠绕、延伸,就像蜘蛛网活了起来,弄得他全身的皮肤直起鸡皮疙瘩,要不是阿霞站在旁边,他早就拔腿跑掉了。
  就像丝屋一样,这里也难以划分哪里是屋顶,哪里是墙壁,不过,在枝蔓丛中也有一些地方有曲线形的支架,像口袋一样挂在那里。口袋中存放着珊瑚和贝壳类的物体,以及一种透明的可塑体,还有纤维状的籽粒豆荚,有他拳头那么大。无论哪一方面都没有任何伤害性,与看医生相比,一点也不差。实际上,现在,他肚子里已经不再折腾,一股暖流扩散到四肢,能量滔滔不绝地进入身体;他想从壁龛里躺卧的地方蹦起来,潜入大海,整天在那里游泳。可是阿霞的双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她的握持异乎寻常地强大有力。
  当最后的细蔓脱开他的腰部,只感觉在皮肤上有什么东西拉动,产生那么一点微微的疼痛。“你的意思是说有点什么东西钻进了我的体内?”他注视着这个斑点,这个斑点有些发痒,可是一点血也没有流。
  “别处怎么样?不光是看起来很好。”阿霞还说着半生不熟的威力顿语,多少有些词不达意,石晶尖怀疑。“必须激起肠道内的化学变化,因为食物里还会有新的虫子。”
  没等说着,他从阿霞手里挣脱,一口气地跑到外面。
第十二节
  随后两周,濑伺潮主要在外面,待在星螺管螅那里,正好石晶尖乐得轻松自在。摩闻到远处的丛浮基,专心致志地执行隐蔽的“语言编织”任务。石晶尖与伏罗萨和沃伦一起,到各个丛浮基分支去探险,为了能赶上她们游泳的速度,整天累得筋疲力尽。阿霞给了他一种皮肤油,可以驱赶钻肉蛇,而且他很快也学会了躲避最凶恶的钻肉蛇的巢穴。丛浮基开花期撒下了花瓣,就像婚礼上抛洒出一片片金色的碎片;很快它们结出的籽粒落下,发出新芽,在海上成长为新的丛浮基。在撒满花瓣的水下,他猎取壳鱼,甚至还有长着螃蟹嘴的八脚鱼。他采集海丝草,放到架子上,在太阳下晒干,试探着用手去摸索编织机。与奈希夫人一起伸长编织的丝线,放到丛浮木的框架上,把它们拧成鞍座形,用以维持丝屋的塔尖形状。为了使这个形体坚挺,他们从那种讨厌的脚鱼身上取下胶体,涂在上面。奈希夫人现在已经完全变成紫色,像协尔人一样。她整天不停地工作,就像虹彩城的妇女平日无事可做,却花费几天的时间为没有石标的石头星球妇女修理屋顶。
  拜伦美佳仍然希望事先制止贸易抵制。在全系统集群大会上,她试图对泊-埃里翁所有八个丛浮基,再次说明有关麻辣孔雀石的情况。
  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在这一片由人的面孔构成的海洋里抬起双脚,黑压压一片就像海那么深。面对几百个“抗议者”多么困难,要比自己一个人闲待着难多了。“有一个信使,送信人要从‘大教长’那边过来。”她的嗓音从空洞的边缘回响。“大教长就是世界的母亲,爱护泽洋。他〔被视为男人〕将促成谅解。”当然了,协尔人愿意听到说“她〔是个女人〕”,可是在拜伦美佳的脑子里,大教长就是一个男人,此外别无选择。“他的送信人是一个男非客,他了解威力顿人,享有能力照顾他们。”
  “一个男非客,他有专属名吗?”有人问,“我倒要看看究竟。他莫不是一个聪明得不得了的人,享有能力照顾那么多孩子。”
  专属名,这是后来将要通过的一座桥梁。“这个男非客非常聪明,就像大教长一样聪明。”
  “能像泽洋一样聪明吗?”关门主义者中间的一个问道。
  拜伦美佳意识到所设下的陷阱。“他单独一个人怎么能和泽洋一样聪明呢?”
  “如果大教长真的那么聪明,怎么在威力顿人里面才培养出那么少拥有专属名的人?”
  “因为他生活的地方太远,他得管理九十多个星球,还要照顾几万亿的人口。”可是泽洋,人口不到一百万,必须学会共享这种照顾。现在,这个时候很难这样说。像以前一样,拜伦美佳的努力收效甚微。不管多么聪明,一个专属名者能对威力顿所有患有精神病的儿童做些什么呢?
  毫无希望!将会有一场联合抵制运动。尽管摩闻提出过一个请求,“难道我们一定连贸易商也不对话、无言失语吗?”可是最后,连她也要求这样做。
  随后的共享,由于可以预见的伊讷芙芮的爆发而结束。“即使在最无可救药的条件下,”伊讷芙芮开火了,“你永远也不可能忍受无言失语、哑口无言。”
  那种状况下,拜伦美佳同情摩闻;她知道过去语言编织者在某些人手下,这些人留下了大批无言失语者,使这些语言编织者遭受了艰难。然而,这时候,摩闻并没有上圈套。“请问,”她说,“这个‘大教长’会如何看待一个集群大会,该次大会安置一个丛浮基,上面充满了儿童,个个一言不发。”
  由此,最后专属名者们达成一致意见,中断贸易,可是对话的大门依然敞开。像通常情况下一样,拜伦美佳相信:摩闻,这个急不可耐者,早已精确地权衡了她希望集群大会获得什么结果。
  摩闻感觉自己就要在大海上迷失了,仿佛一个接一个的事件把她推向一只无形海龙卷的嘴边。她想,只要门洞只是关闭得小一点,还没有完全关闭,时间还来得及;可是一旦完全关闭,那么下一步怎么办呢?只有奈希希望大门敞开着,还有,如果石晶尖及时地变成一个协尔人,也会支持开放。摩闻依然听得到石头组成的“海面”上靴子的砰砰嗵嗵之声,依然看得见那个白云石部族的班长抽出一把刀架到阿霞的脖子上,愤愤地说:“死了人要偿付‘报酬’。”
  这个时候,星螺管螅的歌声依然穿过海洋,飞客来客依然翩翩地飞遍泽洋,快速地从一个丛浮基到另一个丛浮基,从一个系统到另一个系统。摩闻亲自驾驶小艇,用滑行枪乌贼拖着,航行几百个丛浮基的里程,尽管阿霞讨厌这个暴风雨的季节,摩闻依然在海上告知她所能抵达的每一个集群大会,共同参与联合抵制。这场抵制有些粗暴,一方面由于不合程序,另方面由于拖得过久。最终,几乎所有的丛浮基都加入抵制行动,在好多天里,姐妹们其它的什么都不谈,只谈论这场前所未有、遍及整个星球所显示出的不满和非议。
  尽管如此,正当整个泽洋都在注视着这场抵制,注视着在贸易商门前的静坐见证,摩闻却注视着石晶尖。她等待着,期待着。当这第一场考验到来的时候,这个小伙子能够变成一个协尔人?还是不能?
  最近这些天,石晶尖收集到更多的常见杂物。他听人说到贸易抵制,听人说起伊讷芙芮的静坐见证者整天坐在台阶上,盯着看有没有姐妹“忘记了”这件事。他两肩一耸,好像这只不过是耳边风。在金绿石港别人一直这样劝告他,对于政治和天气:观察风吹草动,绝不冒险妄动。
  有一天,当他与伏罗萨正在翻晒海丝草的时候,这个十二岁的小女孩突然拖着她的耙子上了小船,说马上就得返回住所进入丝屋。
  “怎么了,”石晶尖说,“干这么一会儿,就累了?”他自己游泳时划水的力量一天比一天强,不管怎么说,伏罗萨还只是一个小女孩。
  “珊瑚虫跳起舞来了。”伏罗萨说。
  “是吗?”真是这样,他也看到了;这些珊瑚虫上下翻动着,疯狂地游动着,不像平时箭似地冲向小鱼,把乌贼撕裂成一条一条的肉片,现在它们的尾巴前后左右毫无目的地抽打着。“吃不了你。你也和珊瑚虫‘共享’恐惧?”他现在慢慢摸着点协尔人讲话的习惯,一次就长进那么一点儿。
  伏罗萨向他皱着鼻子。“珊瑚虫知道什么时候……”后面说什么,他没有听清。伏罗萨向天空一指,湛蓝而平静,可是在地平线上,薄薄的一缕浓云就凝结在那里。
  当他们到达丛浮基的中心时,姐妹们向四面八方跑去,绑紧舟艇,收拾编织机和炊事用具,进入丝屋下面的隧道。风越刮越大,云层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愤怒地翻腾着遮蔽了阳光。海水在丛浮基的周边轰然激荡着、挥洒着泡沫,丛浮基中心地带时起时沉升升降降,多处迸开,显出土层中的大裂口。
  “愣着干什么?”奈希夫人叫喊道。“我的天哪,到下面去。”她一下拽住石晶尖,把他拉到地板上的洞口里,通过他从未到过的更深更远的隧道,最后到达一个舒适的洞穴,里面安排了睡垫。维雅和沃伦已经蜷缩在毯子里,依偎在老祖母阿妈身旁。维雅一只手搂着阿妈另一只手夹着一个枕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泪水,然而太恐怖了,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
  石晶尖等待着,似乎有点害怕,可是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自己被撂在一边,没有人搭理,感到恼火。只见众人出出进进,直到最后,阿霞和摩闻才进来。
  摩闻把整个房间扫视了一遍。“所有的人都到齐了?”
  “是的,到齐了。”阿霞说。
  “无言失语者也都到了吗?”
  “你说呢?”一声尖锐的回答。
  石晶尖向周围看了看,看不到任何一个无言失语者,除了濑伺潮和奈希两人相互之间单独无言失语,算是个例外。一定还有其它的房间,供无言失语者使用,还有丛浮基上其他的家庭使用的房间。
  “所有的门都封严了吗?”阿霞问道。
  “从这一端开始,我走过之后,都封好了。就像鹦鹉螺壳一样严实。”
  这里听不到风声和海涛声,然而能听到沉闷的隆隆雷声。几个小时的时间里,丛浮基颠簸和摇晃,石晶尖这时候比什么时候都想的一件事,就是能够再一次把脚放到铺满土壤的大地上;只要有那么一次机会,他再也不想踏入海洋之中了。
  协尔人拥挤到一起,起初闷闷不乐;慢慢地,她们缓过神,重又活跃起来,以时时刻刻不停地唱歌和共享学习消磨时间。慢慢地,邻居也出现了,好像所有在丝屋下面的隧道都是连通的,初厄尔带来了一个拧麻花似的长笛,这原来是一种贝壳,上面螺旋形的花饰一直旋转到顶尖上。大家起哄要她演奏,没有任何伴奏,只有时断时续的低吼的雷声。食物在大家手中传递着,是晾干的八脚鱼和腌制的海草,甚至还有“布丁”,要是石晶尖能够忘掉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那么吃起来味道还不错。
  暴风雨终于停下来了,大多数外层的隧道都淹没在水里,石晶尖不得不从其它的出口爬出去。这并没有太严重的影响,反正所有的丝屋都吹散架了。摩闻居住的那间,只剩少量的碎片还立在原处,滴溜当啷地挂在那里,像破碎的鸡蛋壳。丛浮基的外表面吹得七零八落,撕成了碎条,一直撕裂到木质的节结,很多周边外缘的树干和枝条干脆整个刮掉,在海面上漂浮着,时时相互碰撞,砰砰作响。
  石晶尖看着被摧毁的景象,呆呆地发愣,可是所有的其她人好像都十分忙碌地清理废墟、排除隧道积水、扯起新的丝织框格片,他记得,这些都是他和奈希编织后保存在下面的。
  “别发愁。”摩闻觉察到他的愁苦和悲伤,激励他道,“这么大的风暴好几个月才会遭遇一次。”
  “可是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丢失的只不过是外壳。我们这些人还在。别的还愁没有吗?”摩闻诚恳地关注着他,可是石晶尖感到深深的震惊。“我们将要盖新的房子,”她说,“在所有墙壁的苔藓上涂刷新的图案。一切会焕然一新,十分可爱。”
  这样的话对于有些人毫无意义,他们拥有自己的家,虽然不大,可是几代人都生活在那里,就那么一点点产业,可是他们可以声称,这是我们自己的。
  虽然天空已经平静了,有那么点淡淡的云,只不过像是从老祖父烟斗里飘出来的烟雾,大海像镜面一样平整,可是石晶尖很难摆脱抑郁。他全力投入重建丝屋的工作,而且一层层地向上爬,用腿鱼的胶水把所有的缝隙都填补整齐。他的协调能力良好,能像猴子一样在梯子和扶手之间荡来荡去,连濑伺潮都听见别人私下称赞他的技艺。
  他通常都不穿短裤游泳,现在,连这条短裤也像其它的衣服一样,再也找不着了——怎么会这样呢?他说不准,不过他总是怀疑可能是小淘气鬼沃伦干的。行了,如果她们觉得就是这样好,那么,他自己就更不在乎了。
第十三节
  由于长期的暴露,石晶尖的皮肤已经由棕色几乎变成黑色。有一天下午,在屋顶上,他枕着胳臂休息,擦掉脸上的汗,抹去蓬乱头发和胡须上的汗。当他把手放下来的时候,不经意间,在他相对白一些的手掌上,一种奇怪的颜色一闪:嗯?是淡紫色,淡淡地,可是绝对不会错。他用手去抓挠,色调变红,可是依然还在。就在这儿,脚掌上也有,并且原来短裤覆盖的一些器官也变成这个颜色。
  奈希夫人也曾经出现过这种情况,当然了,是的——她是有意要这样做的?石晶尖并没有注意到,他做梦也想象不到竟然会出现在他身上。
  对于石晶尖来说,在那一瞬间,只能意味着一件事:他已经发生了形态的变异,成为另一个月球的生物。
  这一下子,通体都感到震动。他吼叫着,失去了控制;天空倾斜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海洋。幸好,本能把他安全地带到了丛浮基上,他依然狂叫。协尔人的特征已经悄悄地延伸到他身上,青黑色的上肢和下肢,这就是他将要变成的那个奇形怪状的东西的标志。石晶尖强行摆脱它们,疯狂地奔跑,也不知道奔向何处。最好有那么一个地方,他渴望钻进一个避难所,一个大蚕茧,自己藏在里面不让别人看见。对,隧道:他从底板的门洞钻下去,盲目地下沉,穿过迷宫,一直跑到后面,没有任何人跟着。最后,来到一个站头,蜷缩在一根丛浮基木树干的弯转处,浑身哆嗦,双手抱腿,把膝盖靠到胸前。这里只有一点昏暗的黄光,他对自己皮肤的变化已经不再感到那么恐怖了。他挤压自己的全身,好像凭着纯粹的意志力,就可以防止自己变成怪物。
  在隧道的拐弯处有点声响。石晶尖叫喊起来,声音尖得连他自己也听不清喊的是什么。那是谁,向后退去。石晶尖麻木地悄然无声等待着。时间仿佛停顿了。
  一个闪光灯点亮了:威力顿人使用的闪光灯,寒冷的白光带来一种平安无事的感觉。奈希夫人举着这盏灯,她站在那里全身着装,一切像从前一样,只不过皮肤是紫色的。她难过地摇摇头。“你不知道,真不知道。摩闻应该告诉过你,应该给你时间。看来,甚至于她也并不是一个那么完美无缺的共享学习者。”
  “听着,”奈希夫人继续说,“没有什么可怕的。呼吸微生物能从水里呼吸,能储存比你平时需要还要多的氧气。对你不会有任何伤害。你或许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是不是?”
  她缩着身子凑近石晶尖,把闪光灯放下。“你知道伏罗萨为什么能在水下待那么长的时间吗?其实你也能延长——或许没有她那么长,因为在你的皮肤里缺乏额外的泡孔,或许,可以在水下待十分钟,换一次气。你会感觉像一条鱼一样。”
  一条鱼?石晶尖极力把自己的后背挤向树干的深处,直到疼痛得无法再深入。“不,不。”他嘶哑地哀鸣,他的舌头已经肿胀了。“我甭……变成——”
  “你绝对一点也不会变化。协尔人历经若干世代才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看我:我的手指个个可以单独活动,我的脚没有那么大,我的头发依然生长,不剪是不会掉的。我绝对不是一条鱼。”
  “可是你现在浑身青紫,跟她们一样。”
  “可是,我想去掉,就可以去掉。在虹彩城你看到过,我不是白色的吗。”
  希望跳进他的心田。“你是如何去掉的?”
  “石晶尖,你听着。”她双手紧张地攥到一起。“我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和协尔的儿童们一起在水中游玩嬉戏,吃海草和‘布丁’,学会去理解她们……至少是认识一些姐妹,比如,摩闻。随后,父母把我带回虹彩城,去找一个高贵的丈夫,享受我们的富足。我再也不会离开上流社会,再也不需要过没有伺服机器人服侍的生活,再也不需要依赖大海……你懂吗?”
  “可是,这样一天来了,确实有一些东西,在那里是找不到的。我又回到了泽洋,这一次,我想变成一个协尔人,变得越像越好。所以,我就不再吃药了,让紫色充分地发展。”
  “药?什么药?”
  “起初,我甚至以为我会死去,我——”她哽咽了,说不出话。“我对着镜子,认不出自己。”
  石晶尖说:“我只想变成一个正常人。你有药,我知道。”他说着,几乎透不过气来。
  “可是一切都过去了。”奈希继续说,“在这里,现在我找到了平和,还有一个意图,我从来也没有预期——”
  “要——药,要——药,我的夫人!”
  “孩子,你看没看到,你具有特权?在威力顿,你什么也不是;你只不过是街道上的尘土。在这里,你像任何人一样优越,就像一个护卫官一样重要。”
  “不——不。”他号哭了。“给我那个药!”
  她站起身来,沓丽尔窸窣作响。她的鼻子和颧骨恰似冰雕玉塑,就像在虹彩城的那些日子。她用手拉了石晶尖一下,药丸嘀里耷拉掉在树木上。“给你,渴望的小百姓。”立刻,她就没影了。
  石晶尖,喘着气,寻遍高低不平的地面,摸索那些药丸,它们都隐藏在闪光灯的阴影里。摸到一粒就匆匆忙忙地填到嘴里。不幸,噎住了,硬得像大理石一样,卡在肿胀的喉咙里。石晶尖闭上眼睛,尽量放松。他孤零零的,太孤苦伶仃了……
  一个简单的问题来了,那么,下一步怎么办?他闭上双眼,闭得再紧一些,问题依然无法摆脱。石晶尖,这个石材加工匠的儿子,下一步,怎么办呢?承认失败,回到金绿石港?他的母亲会紧紧地搂抱着他,说:“行了,现在,我的孩子,傻人有傻福气。”
  他睁开了眼睛,闪光灯摇曳的灯光在嘲笑他。他看到了自己,一个乞丐,贪婪地恳求一个高贵的虹彩城夫人施舍,就在屈尊帮助他的同时,高贵者还在嘲笑他的孤苦无助。想了想,他恨透了这个女人,恨不得把她华丽的衣服撕碎,把她打成一堆烂肉。他用拳头敲打着底板,直砸得两手生疼。
  愤怒的释放,使他平静下来。奈希夫人说的,固然刺激人,可也的确是实话。在那个“石头月球”上,除了那个濒临绝境的家,他的生命毫无意义,可是这个家如果不洒泪送他外出谋生,那个小石材厂就要倒闭。在这里,不管怎么说,他能证明自己像任何人一样优越,即使和摩闻相比,也不差。可是,他能够付出这样的代价去共享这个海洋世界吗?
  当石晶尖钻出隧道,已是薄暮。昏暗的天像是被带蹼膜的大手蒙了起来。他慢慢地向回走,仿佛在睡梦中迈着脚步。手掌上有些痒,他强制自己看一看。手掌上有些棕色的痂,那是自己抓挠的伤痕。
  很多姐妹在等待他归来。可是不敢上前,摩闻大胆地走近他,然而一言未发。
  石晶尖看着她。“共享黄昏的美好,摩闻。”声音微弱低沉,不像他自己在说话。
  “经过这么多天之后,”她用眼神恳求他。“做出选择了吗?成为我们中间的一员了吗?现在?”
  石晶尖举起一只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手。“除此而外,我还有什么可以共享的吗?”
  摩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现在,你该知道,为什么我被称为急不可耐者。”她握住了石晶尖的手,直接显露出覆盖在各个手指之间的扇形薄膜。“尽管如此,”她说,“我拼死也不能再让你遭受这样的痛苦了。”
  7
  几天之内,石晶尖谢绝一切来往,独自一个人。他的肤色越来越深,手掌成了紫水晶色,大腿成了煤黑色,他发现自己能够潜入更深的水下。现在,毫不费力就能游到空气钟罩里。一种强有力的意识激励着他,部分地填补了陌生感的鸿沟。
  现在,他有足够的时间欣赏波浪之下脉搏跳动的无声戏剧。丛浮基的新生苗斑斑点点像一个个铜奖牌悬挂在水下,饥饿的蛇形鳗鱼隐藏在这些秧苗之下等待猎物,一个扇翼的卵,绷紧、伸展、膨胀,一直到蝌蚪爆裂出来,摆动着小尾巴四散到各处,游来游去渐渐长大,终于长出了扇形的飞翼。在茂密的珊瑚丛中,鸟嘴鱼咯吱咯吱地咬嚼坚硬的茎梗梃杆,它那巨大的上下颚永远不知疲倦。这样凝神不动注视几分钟之后,就会有一股沙子从它的尾部喷出。石晶尖奇怪,一只鸟嘴鱼能够填满多长的一段海滩,是不是这些沙粒命中注定不应当坠落到几千米之下。
  现在,石晶尖对待泽洋已经并不是单纯地好奇而已。有些事情迫使他不得不全力以赴应付这个局面,这里已经无可退让地成了他的一部分。有些时候,他仍然想起了家,想到母亲会不会曾经给他寄过信,他没有办法到商贸邮政局去取。他更为不理解贸易抵制,闹闹哄哄地折腾到底是为了什么。
  甚至于连伏罗萨和沃伦在修补渔网的时候,也在谈论抵制,晚上的上学时间更是充满了这个内容。濑伺潮和其他人大批地涌到海上,为了在商店台阶上设置像珊瑚骨干似的障碍,阻止贸易活动。这场行动以后,很自然,要召开一次有关停止贸易的集群大会,全面实施抵制。
  然而,摩闻终归感到失望,因为贸易商拒绝与任何参与抵制活动的协尔人对话。“事实上,我们成了无言失语者,”她说,“这扇门很难再启封了。”
  这个时刻,石晶尖第一次严肃地自己考虑这些问题。他下到底下的塑生室去问阿霞:“为什么濑伺潮害怕石头?是不是过敏还是怎么的?”
  “胡说八道。”阿霞一手抚爱着维雅,另一只手曲曲弯弯地把细蔓插入一个植物损伤之处,正在指导塑生实习生梅瑞全神贯注地进行一个操作过程。“人们害怕石头,”阿霞说,“因为它包含着‘永无生命’。”
  “非生命?你的意思是说,死亡?”
  “胡说八道。”她情绪激烈地重复着。“死亡有什么可怕的?死亡是自然过程。石头‘永无’生命。”
  石晶尖变换了方向。“如果她们怕它,那么,为什么相当多的协尔人想要它,使得贸易商的货架上摆满了石头?”
  “我怎么知道?你知道,有酵母菌能吃糖。你说,为什么威力顿人饮用能够吃糖的酵母菌产生的有毒废料?”维雅哭闹起来,嫌没有人理她,阿霞抱起她,并用协尔语小声地对梅瑞讲解有关细蔓和植物损伤的事。
  太生气了,石晶尖脚步重重地转身回去,到上层隧道里。
  到了睡觉时间,他遇到奈希夫人站在一面镜子前面,正在用一把电子剃削器刮去全身的毛发。石晶尖满腹心思地看着那把剃削器,然后偷偷地看了自己一眼:长了一个月的头发和胡须。再次看着那把电子剃削器。“可以借我用一下吗?”
  “很好,我来帮忙,如果你不——”
  可是他要自己动手。当他把头发清理得干干净净时,这个没有刀片的虹彩城人用的玩具火器,令他兴致高涨。指尖般大小的气流扫过他的头顶和腋窝,令他痒痒的起鸡皮疙瘩。“现在,我看着,比褪了毛的小鸡还难看。”他难过地看着镜子中自己的样子。“像什么,或者说一个染色的鸡蛋。”当他看到自己黑色的面孔和靛蓝色的头顶,恐惧涌上心头,产生出一种掉入未知的冰冻世界的感觉。这一次,他被恐惧淹没了。
第十四节
  “我说,别让它长一个月,下次提前一些。”奈希夫人高高地扬起了头,居高临下看着石晶尖,就仿佛她自己是一座待价而沽的雕像。
  “要付多少‘金币’?”
  她笑着,把剃削器收拾到原装的匣子里。
  “奈希夫人,濑伺潮为什么怕石头?”
  “为什么不问她自己?”
  “要是我问她,她非把我拖去喂了钻肉蛇不可。”
  奈希的嘴角微微地向下一弯。“你理解得太差了,应当更多地了解协尔人。”
  “可是你了解得比我强得多。你能说出为什么?”
  她尖锐地盯着石晶尖的手掌。“稍微有一点恐惧是合理的。”
  “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平头百姓了。”
  她听了,为之一惊,望着别处。“不是,我想不是。”她深思熟虑地停顿了一下。“协尔人……期望着一种生命的力量,一种活着的以太,这东西侵入到她们宇宙中的每一个原子里面。每一滴水,每一缕气流,里面都包含着成千上万个生命的痕迹,在成长,在拼搏。”
  “嚯。”他浑身的肉都在惊恐地震颤。
  奈希笑道:“为什么,即使没有呼吸微生物,你肠道里面的细菌也比你自己身体里的细胞多得多。要是没有这些东西,你就会病得很厉害,威力顿人也是这样。”
  “在泽洋,”她继续说,“生命建造了所有的东西,从丛浮基到珊瑚。可是威力顿人的海洋基于结晶的岩石,这种东西永远不是生命塑造出来的——”
  “可是构成海底基石的是花岗岩,是从火焰里诞生的,不是水里生长的。按照协尔人的经验,只有死者才达到海地的基岩。”
  石晶尖并不满足。“海贝壳就像是花岗岩一样的死物。协尔人那么害怕死亡吗?”
  “你所理解的死亡是她们最不害怕的。那个死亡只不过是一个过程,是在一个活人和下一个活人之间的最后一道大门。只有那种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死亡,才是协尔人真正害怕的。”
  第二天早晨,沃伦耍了点小孩子脾气,因为石晶尖的头发没有了,如果他老是今天这个模样,明天那个模样,来回变化,其它丛浮基上沃伦的朋友,就不会再相信有一个真正的威力顿生物生活在瑞阿-埃尔了。石晶尖不搭理她,儿童的游戏他已经玩够了,而且从那次以后,沃伦也不搭理他了。
  石晶尖向外望着大海,丛浮基的新苗已经长大,不久就会兀立在水面之上。清晨的微风吹得他有些寒冷。协尔人都在窃窃私语,说丛浮基系统比它应当停留的位置大为偏北了,因为洋流非常强,而且在那场风暴中,有几个丛浮基的星螺管螅被撕裂,丢失了。必须安装更多的星螺管螅,这需要花费相当的时间,而且系留的缆绳供应短缺。如果联合抵制行动不能很快地结束,就必须捕捉一只鲨恐掳支。已经派人到丛浮基之下的水域进行侦察,那里就是这些令人恐怖的野兽居住的地方。
  “共享早晨安好,石晶尖。”濑伺潮突然向他问道,“你愿意与我共享一艘小艇出海吗?”
  这是头一次,濑伺潮用协尔语跟他说话。石晶尖向上挺一挺身躯。“小艇去哪里?”
  “去看一位朋友。”
  “我认识吗?”
  “芮厄雯。”
  石晶尖眨着眼。“不是……她不是已经不再无言失语了吗?”他想,有可能。就在最近,乌篾市-埃尔丛浮基的一位姐妹从无言失语中恢复过来,一年前,她因为“催促死”而无言失语。“催促死”是由致命的意外事故引起的。她们都说,在白化禅定状态中,她跟别人说话了,其实怎么能够引起“催促死”石晶尖也不清楚。
  不管怎么说,从濑伺潮的表情中,他猜想芮厄雯并没有康复。
  “偶尔地会说一两句。”濑伺潮说,“必须进行身体检查,人们才能看出来是否恢复了,别的都毫无意义。或许只不过是——”她的话突然中断,转过头去。
  她把食物和毯子装进了小艇。他划着船,刚刚穿过渠道的支流,慢慢地,以便石晶尖有充分的时间拨开那些新近窜出水面的丛浮基枝条。他们来到一个微小型的丛浮基上,这是一个从主干分出的分支,扎到水下之后又长出水面。几乎还处于松散状态,大部分没有缠结成一体,只有中间大约一英亩聚成实体。
  濑伺潮下了船,把包裹一提,背到了肩上,向前走去,好像没意识到还有石晶尖在场。这里有一个小小的隐蔽棚,由六七块框格片搭成,编织的丝缕已经散开,在哀鸣的微风中哆哆嗦嗦地抖动。在隐蔽棚旁边放着一堆卵石。石晶尖凑过去,好奇地抚摸着。偶尔会有宝石在其中闪光:血红的石榴石、乳白色的蛋白石、玛瑙、绿松石,还有星光石,好一批货真价实的窖藏珍宝。这样奇特古怪的景象令他头皮发麻。
  这时,濑伺潮已经找到了芮厄雯,还是那副瘦骨嶙峋憔悴衰弱的样子。当初,就为了见到这个形象,让濑伺潮在凯锐耳的店铺里勃然大怒。她在隐蔽棚的旁边盘腿而坐,后背颓然凹陷,骨盆骨架突出像一只大碗的边缘,面向着大海。
  “你没有吃过东西?”濑伺潮正在说话。
  这令石晶尖大为惊讶。如果集群大会知道了会对濑伺潮发怒的。她们或许也会惩罚濑伺潮,让她无言失语。芮厄雯的回答被风声掩盖,石晶尖没听清,凑得更近一些,想听个究竟。
  “你说‘没有时间’,是什么意思?”濑伺潮追问道,“如果没有时间,你还能有什么?你需要吃鱼,没有时间。你、你吃、你吃时间,时间就要吃你。”
  芮厄雯看了一眼石晶尖,她把自己凹陷的面庞扭向别处。
  “摩闻的朋友,”濑伺潮说,“记得吗,在那个商店里?”
  她向后退缩,像一堆骨头陷入丛浮基。“是不是姐妹们变成了虫样手指的男非客?这是一种什么病?”
  “石晶尖是在威力顿出生的。他的姓氏就叫‘石头’。”濑伺潮使用了威力顿的字眼儿。
  “怎么会是这样呢?”芮厄雯很奇怪。“协尔人可——千万——别——享用——一个死物——的名称……”她困难地吞咽着。“如果——我——能——再——当——一次——儿童——”
  “你已经重做儿童了,”濑伺潮严厉地说,“你已经当了两年多的儿童了。什么时候能结束啊?”
  芮厄雯好像没有听见。
  “告诉石晶尖,为什么你待在这里,无言失语者。石晶尖是一个加工石头的造型师。”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石晶尖。石晶尖心神不安地向后退了一步,心想,集群大会也会让自己无言失语。她猛地冲向卵石堆,捧起一捧送到石晶尖面前。“那么,你……解释……哪个能把……空无一物……成型为……触摸到感觉到的形状。”
  对于这个提问,石晶尖感到为难,其中有一半的词,他没有听到。“那个,那个,什么,”他声音微小含糊,“就是,那个,你知道,构成星球的材料。”
  “不是生命的材料。做成它们的不是活的东西。”
  “还有,人们可以制作某些种类的东西,利用火焰和——”他不知道用协尔语怎么说这个词。“反正,这么说吧,人们切割石头,打磨抛光石头,有时,还需要上色。”
  “那么,你是不是用你自己的肉,加工成为石头?就像你长出硬硬的骨头那样,就像螺蛳长出自己的外壳那样。”
  “加工一个东西,要流进去很多汗水,也可以说成品里有很多汗水。”
  芮厄雯考虑着这个事。“要是我能看见那个……或许会有不同。贸易商们从来也不加工石头。他们把它叫做……那就关押不住任何东西,空洞无物。”
  石晶尖意识到,还有一些东西没有说出来。
  “魔术,”濑伺潮替他翻译。“空洞无物的魔术外壳。凯锐耳就是这么称呼石头的。”
  石晶尖急得涨红了脸。“那不是魔术。那是一套艰苦的工作——我们的艰苦劳动。你以为这些贸易商从哪里弄来那么多宝石?我当然知道。”结晶构造、切割面,还有他父亲所有的那些技术,就在他的脑子里盘旋,可是就卡在那里,不知道用什么词汇来说。
  芮厄雯拿起了一块星光石。“一颗星星从天上掉下来,陷到里面出不来。他们就这么告诉我的。”
  “我们有些人懂得更多,”濑伺潮说。
  “你不懂。”
  濑伺潮气得直发抖。“我不待在这儿陪你了。吃点东西,听见了吗?我会等待你好转,一直等着。”
  “一直等到我去到威力顿的丛浮基上,”芮厄雯继续说,“一直等待着,希望我发现的下一块石头,将会揭开其中的神秘。等我真的发现秘密的那天,濑伺潮,我一定跟你共享。”
  濑伺潮脱身走开,石晶尖紧随其后。
  当他们返回丛浮基中心地带时,看着那些新生的丛浮基枝条阻挡航行,石晶尖愤怒地把它们拨开,眉毛拧成了结。这些倒霉商人仗着什么势力否认和掩盖石晶尖的技艺?就凭着这手技艺,他的父亲才赢得生活来源。奈希是一个贸易商,石晶尖或许能从她那里得到真情实理。凭着托尔圣主的名义,她知道了自己国家议会所作的决定,怎么敢返回泽洋?
  “凭着所有九大军团的名义,”他突然用威力顿话喊了出来,“你们应当向大教长呼吁请求得到公正的对待。”
  “鬼迷心窍是谁的过错?”濑伺潮问道,“你们的‘大教长’会说什么?难道我们不应当首先享用自己的治疗方法?”
  “得了病很糟糕,”他同意。“可是把别人的疾病加到另一个人身上,更糟糕。”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再与贸易商共享往来。不能把他们的疾病强加到我们身上。”
  石晶尖反复地思索着这件事。小艇撞到了一根很粗的新生丛浮基主干,晃动起来,他也没有意识到。“你们还坐在贸易商的台阶上吗?”
  “一直没有停,每一个商店都有人,静坐见证。今天下午,就轮到我的班。”
  “那么,我跟你一起去。”他马上感觉好多了,这样就可以做一些事情,尽管很小,或许有点帮助。如果老佑睿尔,这个精灵召唤者,得知在泽洋这样糟踏星光宝石,他会怎么说呢?
  当石晶尖和濑伺潮到达贸易商丛浮基,有五个姐妹坐在凯锐耳商店门口的台阶上。初厄尔和伊讷芙芮他认识,还有爱隆围,这个敬畏者,是一个星螺管螅的管理员,肚皮上绽开的妊娠纹说明孩子在里面胀得满满的,另外两个,濑伺潮说她们是来自奇瑞-埃尔丛浮基和邻近的一个丛浮基。伊讷芙芮站起来让濑伺潮接替她的班。伊讷芙芮用针尖一样的眼光盯着石晶尖,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初厄尔向旁边挪了挪,挤了挤旁边的同伴,让出点地方,让他俩坐到台阶上。石晶尖和濑伺潮插进空当里并排坐下,一道紫水晶色的墙严严实实挡在贸易商店的门口。她们身体的气味与店铺里飘出的香料味道和油品气味,在她们的后背剧烈地掺和在一起。
  后面,在商店里,隐藏的声音窃窃私语。石晶尖脉搏加快。“他们会不会把我们扔到海里去?”
第十五节
  “嘘,”初厄尔说,“上个星期,他们对这个事情认头了,可是仍然拒绝共享对话。”
  石晶尖沉默地坐着。在海湾里,拖船转来转去与协尔人的丛浮基系统节奏和步调保持一致。涛声轰响、飞波低鸣,在背后有一个对应点,回应出模糊的音响和脚步声。有多少个名字来自这个大海?摩闻、阿霞、濑伺潮……石晶尖?也许,到了某个时间,这个大海能呼唤出每一个名字,只要你能够耐心地等待,能够长久地等待。
  太阳很高,尽管空气凉爽,汗珠依然从额头冒出。一侧靠着初厄尔,另一侧挤着濑伺潮,石晶尖感觉很温暖很舒服,有点昏昏欲睡。除了那几条拖船以外,港湾里一片荒凉,只见远处一条小小的摇船出现了。小船停靠了,船主向商店走来。这是芮厄雯。
  石晶尖呼吸加快,感觉濑伺潮的腿在自己胳臂下面紧绷着。他猜不透芮厄雯是想加入到她们一起,还是想越过她们。都没有,在几步之外,她站定了,庄严地注视着她的姐妹。然后盘腿坐下,面对她们,一尊弯腰弓背的狮身人面雕像。相当长一段时间,就这么对坐着,眼光对着眼光。
  有个什么东西猛地抓住石晶尖的肩膀,把他从台阶上拉起来。他在商店门口喊叫着、挣扎着,面对着一个粗壮的大汉,穿着波动翻飞的衣裤,两片嘴唇使劲向外撅着,一脸惊异的表情。“凭着九大军团的名义,”这个人低头冲着石晶尖嚎叫,“你们这帮人到底在这里干什么?如果你是一条大鲇鱼,我就是宰鱼的宝石刀。”
  “你什么意思,‘大鲇鱼’?我,我是——”当这个男人把他拖进商店的时候,石晶尖磕磕绊绊,满脸痛苦、疑惑与不安。
  “行了,缓缓精神吧。”从黑暗中传来一声呼喊。当石晶尖适应了黑暗,认出了,是凯锐耳坐在柜台后面。原来面貌温和的业主,现在拉长了脸紧闭双唇。“孩子,”他说,“看起来,你还需要提高点紫化剂的剂量。”
  “什么剂量?放开我。”
  “大鲇鱼的情人。”说着,那个人把他抓得紧紧的,疼痛钻入肌肉。“透阮石家族的退化简直遭透了——至少她来这里衣着要像个样子。你知道吗,不久你就会长出鳃和尾巴?”
  “那是该死的——”下半截话,石晶尖没敢再说下去,恐怕这个蛮横的家伙一拳把自己的脸揍扁了。
  “把他松开,卢泰恶。”凯锐耳用一种疲倦的语调跟他说。
  卢泰恶松开他,顺势推了他一把。
  “孩子,你遇到大麻烦了。”凯锐耳说,“我可以把你送回去,关进监狱。”
  “监狱?为什么?”
  “行为不轨。衣着暴露。”
  石晶尖满脸通红。“把你——送回去关进监狱。告你一个当面撒谎、非法抬价。还有,非法销售星光宝石。”
  卢泰恶绝不认可,吼叫着:“纯粹胡扯。没有这样的法律条文。”嘴里说着,手不停地在空中画着免罪的星星状的符号。
  “虚假广告?”凯锐耳说着,嘴唇奇怪地扭动了一下。“你要吃官司了——反对透阮石商行,不是我们。孩子,你想过吗?我把这一切都看成利益?我挣工资,我娶老婆,有了孩子有了家,我养家糊口。我们都怕花光了存款,可是现在月球贸易额掉到了零。委员会准备大批解雇我们这些人。”
  “我跟你说,”石晶尖说,“过去,我有时候也挨饿,我们家的石材工场没有顾客。可是,至少,我们诚实地干工作。”
  “让我收拾他,”卢泰恶说,“我得教训教训这小子。”
  “我说,孩子,”凯锐耳说,“要是你合作,我可以降价。为了你好,我得把你送回威力顿。”
  “不——”蒙受着耻辱,把他送回去,石天青会说什么?石晶尖扯开了嗓门喊道,“不,不能,你们不能把我送回去!”
  这几个人抬头向外看:协尔人从台阶起身正走进商店,濑伺潮、初厄尔,还有奇瑞-埃尔的姐妹。“共享今天安好,姐妹们。”初厄尔带着鼻音发话。“我们深深地尊重你们,你们至少回个话。石晶尖对案情的解释,你们满意了吗?”
  “该死的大鲇鱼!滚出去,要不我就——”
  “闭嘴,卢泰恶。”凯锐耳冲他叫了一声,用热诚的语调说,“共享今天安好,初厄尔,思考缓慢者。我们并没有惹着协尔人,你们为什么不继续待在商店外面?”
  “可是卢泰恶姐妹把我们的一个人请到里面来了。”
  “这个孩子是威力顿人,受威力顿法律的管辖。”
  “的确,”初厄尔说,“石晶尖还是一个‘石材成型匠’呢。是不是也得让他替你们承担给我们造成困难的石头贸易问题?”
  “他控告我们‘撒谎’。说我们两个人共同撒谎。”凯锐耳慢斯条理地说。
  “正好,两个人共同收拾他。”初厄尔顺语搭音。
  “滚!滚出去!”卢泰恶怒吼了。“她们破坏了和平协议。我看,就得把她们扔到海里去。”
  “你们走吧,”凯锐耳争辩说,“现在就走,我们仍然维持和平。”
  “你发火了。你不讲理。我们可以离开。”初厄尔向门口走去,其他人跟在后面。
  石晶尖挣脱了,卢泰恶一把抓住了他。“■呜!放开我。”
  濑伺潮转身回来迈过门口。“石晶尖也得走。”
  “我们得把他送回家。”凯锐耳说。
  “不行,你们不能,你们得把我送到——”
  卢泰恶用手堵住石晶尖的嘴。石晶尖挣扎着,试图喊叫。
  “石晶尖也得走。”濑伺潮重复说。
  其他姐妹也都进了商店,一共五个。
  “简直让人忍无可忍!”卢泰恶冲着石晶尖的耳朵叫嚷。“如果我不把她们扔出去,我也得把她们打得神魂出窍。”
  凯锐耳举起他的双手。“还等着我发话?动手,把她们扔到海里去。”
  卢泰恶吆喝了一些人名,几个家伙跑出来。濑伺潮的高声压倒了一片喧闹,大喝道:“如果石精尖不能一起回去,明天,泊-埃里翁全体的母亲和儿童将会到现场,足以把你们这块丛浮基压塌,沉到海底。”
  “我们把这个鲇鱼精的情人一起扔到海里。把她们拖出去,弟兄们。”卢泰恶下了命令。
  协尔人瘫软了。因为全部松软的身体难以搬动,当她们被人抓住脚向外拖的时候,她们的肉体蹭得地面上的漆布吱吱直响,包括怀孕的爱隆围。石晶尖冲着推他搡他的人又踢又咬,其中一个人抡起拳头猛击,把他打晕过去。所有七个见证者都被塞进了一条小船,类似于摩闻和阿霞在威力顿住的那种船。当船开到远处,已经看不到贸易商所在丛浮基的影子,所有被驱赶的人,一个一个都被推到大海里面。
  在翻滚的波涛中,石晶尖醒来挣扎着喘息。濑伺潮和初厄尔看到他的确能跟得上,就历经漫长里程的游泳,返回瑞阿-埃尔。
  晚饭以后,拜伦美佳盼着上学时间,突然,石晶尖来到她面前。“我知道你的‘财富’是从哪里来的了,奈希,欺骗者。”除了一个词汇之外,他说的完全是协尔语。
  拜伦美佳产生警觉并且还带着一丝嫉妒地认识到,尽管她儿童时代就生活在海洋之星上,石晶尖吸收协尔语远比她那时快得多。摩闻的成功令她震惊,她曾认为,那场突然的“紫色事变”能把石晶尖逼疯了。也许,协尔人的方法对于一个没有石标的年轻人更容易一些,可以使损失减低到最小。
  “至少,我比你更了解自己。”她作出回答。
  “那么,你对于共享谎言很坦然,有什么好处?”
  “分享一个匆匆忙忙的判断要小心,石材成型匠。这些年来,我们运来的是谁的石头?”
  石晶尖样子十分惊讶。“谁,我不知道。”他说着,突然面对眼前的威力顿人。“我们卖给你的没有星光石,这是肯定的。”
  “你一直受穷并不奇怪。”石晶尖充分相信自己的正直刺痛了奈希。“你的父亲停止过对我们的销售吗?他知道吧?”
  “我们需要做生意,为了吃饭。就像凯锐耳一样。”石晶尖咬着自己的嘴唇。“可是你是一位贵妇人,你掌握权力。你为什么不运用你的权力寻求公正呢?”
  拜伦美佳长叹一声。“权力是一种‘共享’的事物,即使在威力顿也是这样。你掌握的权力越多,就有越多的权力掌握着你。谁给了我权力:我的家庭吗?我的亲生母亲曾经派了一个小分队的警察到这里来绑架我。”
  “绑架你?那为什么?”
  “为了避免我的头脑里灌进协尔人的胡说八道。在那些日子里,我的行为对于商行造成了极大的尴尬。”她毫无表情地叙述着。
  “那怎么办?你逃掉了吗?”
  “我藏在丛浮基的下面,那里是鲨恐掳支住的地方。那些快艇、警务船和嗅觉伺服机器人做梦也想不到探查那个地方。后来,我母亲醒悟了——我也恢复了正常。我不再制造麻烦,每年回家待几个星期,并且接受了她们为我选择的未婚夫。”她沮丧地想到,他们摸清了她的情趣。“并且我同意——”她不再说了。虽然协尔人知道拜伦美佳经常不断与太狮公对话,可是她们猜不出这个难以捉摸的游戏究竟是怎么回事。
  “行了,我将向他们显示,”石晶尖宣布。“我们将把全部的贸易商送回他们来的地方,永远不再来。”
  “你已经成为一个正式的关门主义者了。”拜伦美佳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很快,她们就不再需要商业活动了。将要自己采集草本植物和海丝。其实早已经开始了,抵制行动只不过使进程加速。”
  “可是——我们不能让他们放任自流,就这么回事。”石晶尖坚持。“我们必须把他们打回去。”
  “怎么干?你在这里,我也在这里,证明威力顿人是人类。甚至伊讷芙芮也不会打击另一些人类。”
  “一片混乱,令人疯狂。你不能坐以待毙呀。”
  “最好,你盼望着调停与和解。”
  石晶尖向前望去,眼睛里充满了焦虑,两唇紧闭。“这就是摩闻所设想的吗?”他低声问道。
  拜伦美佳嘴一撇,笑了。“我要是知道摩闻怎么想的多好啊。希望依然存在:当麻辣孔雀石到来——”
  石晶尖急促地喘息着,拍着双手。“这位大教长的全权大使——来这里?一切都会得到正确的处理。”
  “只要双方能够冷静地等到那一天。”
第十六节
  8
  在可见的未来期间,抵制没有结束的迹象,猎取鲨恐掳支的事再也不能拖延了。十年以前,伊讷芙芮曾是专业的猎手,后来进口了钢缆,就放弃了捕猎。所以,伊讷芙芮规划这场捕猎,濑伺潮决定参加。
  摩闻为她女儿担心。在捕猎行动的前一天晚上,她探望了伊讷芙芮。“濑伺潮今天晚上在星螺管螅站值班,”摩闻提醒她。“明天她会很疲劳。”
  “我们都很疲劳。”伊讷芙芮用下巴颏冲着摩闻说,“我们都把吊带勒到自己的肋条上。这就是独立自主的代价。”
  摩闻维持身体不动,可是张紧的心潮涌到每一个手指尖上。“实际上,濑伺潮并不像她看起来那么独立自主。她还没有取得专属名。”
  “这个女孩子,对自己要求很严格。”
  “也许,从下意识里,她仍然希望我对她严格要求。”
  “那么,行了,”伊讷芙芮说,“正好在这方面,她继承了你的意志。”
  摩闻想着,如果濑伺潮坚持参加捕猎,当晚,她可以睡在丝屋外面。那么濑伺潮就会又叫喊又跺脚,从而就会私下里愿意作出让步。
  一丝微笑掠过伊讷芙芮的嘴唇。就像通常一样,她准是猜透了摩闻的心思。“能让我相信吗?曾被人称为泽洋最高妙的语言编织者,她曾在几次集群大会期间袒露自己的心胸,将近十年无言失语,曾经无所畏惧地投身探查石头月球的任务——竟然不能与自己的女儿共享同样的意志?生活是多么的神秘莫测啊。”
  “语言编织者在她自己家里,双唇闭锁,扎紧舌头。”在她平静的回答之后,一阵怒气随之而来,其中一个名字甚至脱口欲出,反过来,这个名字业已支离破碎。摩闻之所以能控制得住,部分原因在于她意识到这是原来老的怒气涌上心头,那个错误因为时间太久了,她竟然已经忘记了。
  不管怎样,伊讷芙芮渐渐陷入忧郁。“濑伺潮知道她应当得到专属名,她等着芮厄雯。”伊讷芙芮说着,自己把摩闻没有说出的名字讲了出来。这两个女孩子是共享爱者,而濑伺潮仍然希望相爱的另一半能康复。她们相爱将同样会给她们的母亲带来携手和平;可是现在,芮厄雯的命运驱使她们分离。
  摩闻抚着伊讷芙芮的手。“我分担你的悲哀。可是你明白,为什么只有你才能跟濑伺潮说明不要再推迟她的冠名期了。”
  一连串转瞬即逝的表情从她的脸上一一掠过。“我正在试着这样做,摩闻,虽然尚未明说。只有我的话会帮助你的女儿。”
  事实证明,每一个人在这场捕猎中都各自承担了自己的角色,连年轻人都有安排,她们可以守候在气孔旁边,帮助在丛浮基下面的猎手。石晶尖说他想跟猎手们一起潜水下去,就想看一眼这个恐怖的野兽。
  “他去,安全吗,阿霞?”摩闻问,“他游泳能力比以前强了,可是仍然——”
  “他游泳,”濑伺潮插嘴说,“技能蛮可以,在气孔旁边守候着,没问题。那个位置总得派个人。为什么你们对他总是那么大惊小怪的?你们应该想到他是蓄养的一个贵重牲畜。”
  阿霞反感而且震惊。“我让他跟你在一起,女儿,”阿霞宣布,“如果我的耳朵再听到还有只言片语的胡说八道,我将屏息,直到——”
  “好了,对不起。让我走吧。我得去安排食饵、刀具,还有……”濑伺潮离开了,像通常一样,步履弹跳,尽管眼睛周围有黑眼圈。
  摩闻转向石晶尖。她用手指握住石晶尖的手掌,举起他的手。“有把握吗?我掂着。”她提醒这个小伙子。
  “没问题。我会承担起我的责任。”他说。
  濑伺潮观察着伊讷芙芮下降到气孔里,当她向下的时候,抓住丛浮基木上刻出的凹口。一条绳子缠在她的腰间,万一失手可以拽住她。也许大约向下十多个姐妹的高度,才能达到下边,从丛浮基内核的中心起,下降到一半之处,通常鲨恐掳支就在这附近游荡。鲨恐掳支躲避海浪的搅动,恐怕急浪打碎了它那精致的胃泡。
  绳索猛地拉了一下,说明伊讷芙芮到位了。下一个是蕾罗下去,然后是奇思瑞尔,伊讷芙芮的共享爱者。蕾罗的共享爱者,沙阿瑞姆,可能已经怀孕了,游泳技术高超,头脑冷静,毫无疑问,一个小孩在她肚子里游泳,没错。沙阿瑞姆富于哲理地分享她姐妹的判断,在这里她正拉起挂满饵料的网,下到气孔内。沃伦骄傲地守护在旁边,网上那些作饵料的鱼都是她捉到并牢牢地挂到网上的。塑生技术实习生梅瑞担当紧急救护。摩闻和其他一些人站在旁边,甚至维雅也在其中,准备万一遇到麻烦,呼喊救援。
  伏罗萨和石晶尖守在空气钟罩的边缘上,随时作为观察者下沉。她们调整着头顶上的照明灯。濑伺潮拍打着自己,使装束可靠贴身,紧靠额头。她戴上了尾鳍鱼皮做成的长手套,尾鳍鱼是来自深海的移居者,它的皮能安全抵御鲨恐掳支的攻击,能防止鲨恐掳支精致的胃泡内蚁酸的腐蚀。濑伺潮说:“各个岗位报告,姐妹们。”
  伏罗萨说:“我们负责观察信号,就像这样。”她用手调整头顶上的照明灯,或明或暗。
  “然后我们猛拉绳子,”石晶尖说,“通知上面的姐妹。”
  “我们可靠地保障不能过于长时间地等待空气,因为这里没有空气钟罩,只有一个通气孔。并且无论如何,永远也不要触碰鲨恐掳支任何一只触手。”伏罗做出结论。
  “即使是手套也不要接触到它。”濑伺潮同意。“正确。”她拿起了抓竿,拍拍腰带上的猎刀,再一次拉动她的绳索,开始向下爬。
  这是一个长长的垂直隧道,阴暗潮湿。只有上端可以透进光线。突然触及黑暗的海水,寒彻肌肤。她最后吸了几口气,沉到水下,她头上的照明灯微弱地照射着昏暗之处。她猛然拉动绳索,通知伏罗萨和石晶尖下来。
  已经有三个头灯隐隐地出现在她周围,抓竿顶部闪着光。伊讷芙芮游过来,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在黑暗中传过来无尽的欢迎。
  带有饵鱼的网挂在几次剪式打水之遥的地方。亮点闪烁着,漂过去,细小的生物发着荧光,可是没有任何迹象,那个黑暗的可怕动物在哪里。蕾罗和奇思瑞尔戴着头灯耐心地等着。通过濑伺潮肩头望过去,又多了两个头灯在气孔的下面,淡淡的光辉中衬托出伏罗萨和石晶尖的剪影。
  石晶尖和威力顿人。谜一样的人引出的反应,既偏执极端又含糊其辞。一个可恨的男非客,一个石材成型匠,他也在努力地工作,具有感染性地渴望讨人喜欢。他还具有胆量与她们共同承担对石头贸易商的现场见证,他在那里的表现深深地感动了她。甚至奈希都没有这样做,因为她自己的母亲就是贸易商。尽管认识到,母亲永远是最不可忽视的。可是现在,为什么摩闻,濑伺潮自己的母亲总是坚持让她们的世界如此地复杂化?有时候,复杂化所带来的威胁比任何鲨恐掳支都更厉害。如果现在,鲨恐掳支一下子捉住这个威力顿人,就会简化——
  可是这个想法一出现,以及她所希望的一闪念,令她浑身震颤。抓竿从她的手中脱出,向上浮起;她冲上去,一把把它抓了回来。她游向气孔,微笑着鼓励两个观察者。石晶尖点头示意领会,继续观察着网上的饵料,他的小嘴,还有,在他向上翘着的鼻子上面,再也没有比他更诚实的眼睛了。濑伺潮真的想,没完没了地骂,骂他一辈子,可是实在找不出任何一点骂他的理由,也找不到任何一点痕迹,像伊讷芙芮对他评判的那样。
  蕾罗抓住濑伺潮的胳臂并指给她看。在远处,有一团模糊的影子,淡淡的像夜空中的云。在一堆纠缠的死树根下面,正向前滚动。模糊的影子亮了起来,显示出一些蓝色的斑点。这些蓝点就是胃泡,依靠这些胃泡发出的光吸引饥饿的觅食者,这些胃泡一碰就破。
  这些猎手马上聚集到气孔周围,以防万一鲨恐掳支越过鱼饵来咬她们。
  当这家伙越来越近的时候,几百个蓝色的斑点勾勒出无数看不见的臂膀。它好像停顿了一下,想想是选择鱼饵还是选择人,最后决定奔向鱼饵。它把身体安顿在挂网的下面,向周围摆动着触手:五个、六个、七个……也许超过二十个。
  伊讷芙芮向蕾罗打手势,蕾罗拉过来另一簇鱼,用气生花使它们浮起,几乎是随意地漂流。濑伺潮帮助她拉到这个野兽够得着的范围之内,然后再用抓竿把它们推得更远一些。又多出几只触手,沉重地扭动交叉到一起,围绕到这从未见过的盛宴近旁。还有六条蓝色的光点仍然自由地悬浮着,这中间有一根触手非常特殊,承担感觉和交配的功能,千万不能去碰它。
  这时候,伊讷芙芮滑向一串蓝点,弯曲成环形与其它的蓝点相互分离。她摆动抓竿的竿头向这只触手的根部探去。轻快地一刀,这只触手脱离主体。这只野兽的其它部位依然如故,并未察觉,因为所切割的位置正是最恰当的脱离点。伊讷芙芮向后撤退,远离任何酸液流出的尾迹。
  濑伺潮知道自己准是已经变成了白色,因为紧急地需要,她的肺部产生挤压感。可是时间紧迫,她摆动双腿直奔切掉的触手,极力向前伸出抓竿,甩出一个钩子正好到达其中一个蓝泡,那恰似一只邪恶的眼睛注视着她。她把这只断臂触手推到一边,奇思瑞尔用一根绳子把它系牢靠。一次狩猎活动完成后,全部猎手安全地上浮,把那只断臂触手拉到海面,这些胃泡就是倒空,也没有危险了。
  此时,濑伺潮冲向气孔,竭力呼吸。伊纳芙芮把头伸向她的旁边,一起挤在垂直的隧道内。伊讷芙芮奋力地拥抱了濑伺潮一下,说:“我说,姐妹,你这两下子,犹如探囊取物。可是千万注意,别过了火。你赶紧先换口气吧。如果丢了一只断臂触手,掉在深海里,无所谓,可是如果我们丢失了你,往哪里再找一个这样的人呢?”
  濑伺潮深深地吸了一口大气,重又钻入海底。
  另外还有一只她自己切割下来的触手,当时伊讷芙芮帮了一把手,摆对抓竿的位置。这一刀下去给她自己带来了肉体的冲击,因为她对于挨一刀的感觉知道得太清楚了。鲨恐掳支的感觉好像与人类的并不一样,可是谁又能说得准,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管怎么说,这只野兽凭借剩余的那些触手仍然能够生存,只要有良好的食品供应,断掉的触手很快就会复原。
  还有两个触手被猎刀割断,软弱无力地下垂,另有两个自由的依然存在,其中一个就是感觉触手,千万触碰不得。伊讷芙芮接近最后一个将要切下的触手。
  不知道什么缘故,本来软弱下垂的触手突然活跃起来,像一只水蛇摇头摆尾。这个蓝色的绳索随机地在水波中弹跳,危险地移动,接近气孔。伏罗萨像一条小鱼那么灵活,急速地向气孔上部游去,可是石晶尖却悬在下面。
  濑伺潮摆动双手越过头灯,紧急地划水。石晶尖就待在那里,瞪着眼,就像是睡梦未醒的架势。出了什么毛病?难道他看不见这甩动的光亮?为什么不朝气孔靠得更近一些呢?他头灯的光柱已经与他脚下的蓝光融合到一起。
第十七节
  几次快速的打水,她游到石晶尖的身旁。抓住他的胳臂猛地向上冲。当他还没有完全到达气孔的时候,已经失去意识。
  石晶尖醒过来了。痛苦撬动着他的脚,上千个石匠在敲凿着他,在石天青家的地下室修一座坟墓。可我不是花岗岩,他坚持这样认识;你不能把我做成一块墓碑。我只是可怜的石材匠的儿子……
  痛苦稍微消退一些,一件模糊的幸事,因为现在他的意识更为清醒。两张面孔在他上面转来转去,阿霞的脸和摩闻的脸,修长而忧郁,就像他从火器商行门前大树上掉下来时那个样子。你们想要我干什么?这一次,我受伤了,阿霞。
  “你会好起来的。”阿霞的声音出奇地遥远。她的脸是一轮满月接触到海平线,触摸着他的腿。石晶尖漂浮在充水的衬垫上,浑身虚弱,两腿不能动弹。
  “难道我……”他抻长了脖子说,“出了什么事?”
  “一个踝关节发炎了。”阿霞正在对他的腿部进行着什么事,他看不到,他只能看到蜿蜒伸展下来的藤蔓。
  摩闻向他伏过身来,脸上的细节一一呈现,圆形的颧骨与两眼十分相称。“你会完全恢复的,我知道。”她的头微微扭转了一下,伤疤暴露出来,围着脖子一道伤疤。石晶尖想,她曾经离死亡多么近啊。他举起颤抖的手指去抚摸这一道粗糙加厚的皮肤。
  摩闻抓住了他的手。“还那么疼吗?”
  “不……那么厉害。”石晶尖想起了摩闻的诺言。“不那么厉害,不像……孤独……那么令人痛苦。”石晶尖握住摩闻的手紧贴在自己的胸前。突然流出了眼泪,流淌不止。当蓝光狂舞向他靠近的时候,只不过最短暂的那么一瞬,可那时间简直是太长了,他什么也不想,只想去死,用死去摆脱一切痛苦,彻底了结。从前,当他刚变成紫色的时候,他认为自己是多么的强有力;然而依然如故,在这个世界或任何其它的世界,活下去,时常觉得无比的艰难。
  不到一天的工夫,石晶尖搬出了塑生治疗室,回到丝屋休养。他在丝屋里闲适地逛来逛去盯着头顶上的框格,其中有些是他帮助安装的。重建的房间永远也不可能与原来的完全一样:旧的犄角旮旯转弯抹角永远找不回来了,会出现意想不到的新扭结。随着菌类的生长,“涂色”的表面始终不停地在变换,就像一幅用红线编织的金色和绿色的壁毯,让他禁不住要为其所展现的形象和图案说出繁多的名目。
  阿霞来检查伤情。她专门按摩踝关节。它周围已经斑斑驳驳地结了疤。“这个疤太浅了。”
  “没有长好吗?”一个伤疤为什么能长得这么快?也是有点问题。“你没有必要……把伤口重新打开吧,是吧?”
  “伤口打开?你以为我是泥巴捏的还是草棍扎的?”她仔细地检查伤口,特像石天青在磨轮上审视一块宝石。“打开,真的,”她喃喃地说,“你缺少一块辉煌的标记,是吧,就像生过孩子之后留下的妊娠纹一样,辉煌美观。这样一来,你的姐妹们就会对你的人生经历充满尊重。”她再次作了检查。“你的肌肉与我过去常见的不一样。下一次就会做得更好。”她突然离开。
  过了一会儿,奈希夫人不无过誉地赞许阿霞的手术。“就是在虹彩城的医院里,也不能做得这么好,”她让石晶尖放心,“那还得过好几个星期才能恢复。”
  “几个星期待在医院里?我的乡亲们可掏不起那么多医药费。”
  这么一说,令奈希愕然后退。“没关系,我可以替你付费。”
  “谢谢您,尊敬的夫人。”可是奈希并没有体味到话里的讽刺意味。
  在腿的功能恢复期间,为了消磨时间,石晶尖将一对飞客来客的奇异行为详加考察:这一对昆虫经常四脚八叉地落在他的胳臂上,当他运用从傍晚共享学习时间学到的技能向它们发出指令时,它们会从这面墙到那面墙织成一面网。忙完之后,总是用它们那小提琴似的上下颚咯咯吱吱叫着飞回他这里。按照石晶尖编制的不完备指令,嘀嘀嗒嗒发出编码,这两个飞客来客能够在网上拼写出整本整本的书,甚至还有图表。它们可以把听到的转化为额外的染色体遗传给后代,这就使得大批量的信息得以传播,只要它们能飞多远,就能传播到多远。“染色体”这个协尔语里的词,石晶尖上了八年学,在他知道的威力顿语里没有与它对应的词,可是他想象这大概就像石蛋拨弄的那一串写有“a、b、c”的珠子。
  濑伺潮进来,带着纺丝轮,她就站在旁边。这很奇怪,因为他知道濑伺潮讨厌室内的活计;他自己就更糟了,不过还不至于糟糕到濑伺潮当初那种程度。他看着濑伺潮用纺锤绕丝线,精心地挑选字眼儿:“那只鲨恐掳支的触手捞回来了吗?”
  “当然了。”她一边干着活,一边点头答应。“用酶处理之后,很快就会制成一套星螺管螅的挽具。”
  一套挽具?还需要多次的捕猎行动,大量的行动。
  她把脚放到踏板上。一条宽带套在她的脚和脚趾上,相应的扇形网膜都萎缩回去。“你也这样!”石晶尖叫了起来。某种东西刺激起他的回忆。
  “挺好。”她皱起鼻子。“她们还没有让我回到星螺管螅工作站。就得找点事干——闲待着,我可受不了。”她调整着自己的座位,这是这套器械上一个升起的位置,这好像是协尔人仅有的一类“座椅”。驱动轮转起来,纺锤嗡嗡响。她的手指像蝴蝶一样收敛起翅膀,放在纺锤的顶部。她的左手续入丝线,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保持着一种精巧的姿势。手精确地控制着,肌肉强健的腿上下踩着踏板。
  石晶尖忽然想到什么,眼睛迅速向下看,就像过分靠近的注视或许会吓跑一只野鸟。石晶尖再次看了一下她那缩紧的脚,有了难以抑制的惊人发现。“这是为我做的。”
  濑伺潮的纺锤依然嗡嗡的转,她好像没有听到什么。或者,也许石晶尖根本就没有大声说出来。
  9
  海洋开始出现海龙卷现象。当然还没有到达泊-埃里翁,可是在最北部丛浮基上的姐妹已经看到旋涡了。
  通过星螺管螅的歌声,一夜之间消息已经传了过来。实际上,人类的耳朵并不能直接地听到星螺管螅的歌声,而是一种丛浮草检测出来的。它的主根延伸到海水之中,主根覆盖着很多压敏根须。这些根须拾取到歌声的亚声波震动,作为响应,丛浮草的花朵进行相应的开放与闭合。因此,协尔人就可以在约定的时间,观察“信号花”以获得来自全球姐妹的信息。
  从累娜-埃尔传来消息,一条船卷入了旋涡,她们的首席专属名者宣布了遇难的九个人名。当摩闻从信号花得知这个消息,深感震惊。唱起了哀悼之歌,摩闻和阿霞进入白化禅定,以悼念她们认识的一个姐妹。
  同一天,贸易商通知他们门前的静坐见证者,所有“价格”降到原价的五分之一;对于那些集群大会已知的无言失语者,再也没有石头与她们分享。
  飞客来客把消息告诉濑伺潮,她把这只倒霉的昆虫摔在地上,可是待了一会儿,它自己缓过来,飞到下一个丝屋去报信。为什么正好是现在?正当协尔人开始不再依赖贸易商的时候?更艰难的时期还在前面,那时候每一个人都将遇到更多的诱惑。
  必须赶快采取措施。可是摩闻和阿霞正在白化禅定,她们也没有说将延续多长时间,濑伺潮自己不能让她们化出禅定。只有儿童可以接近进入白化禅定状态的人,而不必担心触发她们死亡。“维雅!沃伦!小鱼崽子,用得着你们的时候,都跑哪儿去了?”
  在水边,沃伦和伏罗萨愤怒地摔打到一起,用手卡住下巴,这样卡紧足以令人窒息。濑伺潮奋力把她们拉开。“小鱼头!你们想干什么?”
  “她撕破了网。”伏罗萨尖声指责。
  “是她……把网装得太满了!”沃伦气喘吁吁地说。
  “伏罗萨。”濑伺潮声音低得几乎刚刚能听见。“就在几天以前,鲨恐掳支猎手们的生命就掌握在你的手中。”
  这个女孩情绪收敛,回避对方的目光。用手指提起破口渔网的一角。“我会把它修补起来。”
  “还有,沃伦,如果你还是一个儿童,你就能够让你的母亲化出禅定。”
  “不行,我年龄太大。”沃论说着,就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她沉默地拖着缓慢而沉重的步子返回丝屋。
  最后,濑伺潮在房子后面找到了维雅,自己一个人在玩大跳步跳房子。这个蹒跚学步的小孩让人哄着叫醒了入定的妈妈和姐妈。
  她的指尖仍然是白色的,摩闻把濑伺潮的话听完。她说:“就为这事,你打断了我与死者的平静?如果贸易商共享道理,讲理,那不是更好吗。”
  “可是,妈妈!我们不能倒退,去走老路。”
  “那要由集群大会决定。”
  濑伺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的,这一次,我会跟她们一致。”
此时,天光破晓。摩闻通体辉映着光芒,通过这次谈话,濑伺潮觉得自己又成长了一大截。她紧紧地拥抱着摩闻,就像母亲刚回来那天一样。可是,随之,她突然想到芮厄雯,又感到悲哀和伤心,想到她是如何地等待着,总是盼着有一天,两个人能够一起取得专属名,她们的爱能够永远等下去;可是专属名这道大门,就像最后一道大门一样,永远也不可能两个人共享。由于与鲨恐掳支的交锋,提醒了她,一种生活推迟拖沓得太久,或许就会永远失去了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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