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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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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西蒙斯(Dan Simmons)
出生于1948年,1971年在华盛顿大学获得教育学硕士学位。1987年成为全职作家。他是为数不多的创作领域跨越奇幻、科幻、恐怖、悬念、历史小说、黑色犯罪小说、以及主流文学小说的作家之一。他的书已经在29个国家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迦梨之歌》是全世界首部获得世界奇幻奖的处女作。他的首部科幻小说《海伯利安》则刚一出版就获得了世界科幻最高奖项之一的雨果奖。
《丹佛邮报》评价《海伯利安》的时候说:“西蒙斯的天才把太空歌剧变成了一种新型的史诗。”
可以说,作者用极富想象力的笔触,描画了一个具有“西蒙斯”风格的宇宙。
序 章
乌黑发亮的太空飞船的瞭望台上,霸主领事端坐在施坦威钢琴前,弹奏着拉赫马尼诺夫的《升C小调前奏曲》,虽然钢琴已是一件古董,却保存得完好如初。此时,舱下沼泽中,巨大的绿色蜥蜴状生物蠕动着,咆哮着。北方正酝酿着一场雷暴。长满巨大裸子植物的森林在乌青的黑云下现出黑色影像,而层积云就像万米高塔直插入狂暴天穹。闪电在地平线上肆虐。靠近飞船的地方,偶尔有些爬行动物会磕磕碰碰地误撞入阻断场,然后尖叫一声,坠入靛青色的迷雾中。领事聚精会神地弹着序曲中最难的一部分,毫不顾及风暴和夜幕的临近。
超光接收器嘟嘟地鸣响起来。
领事停了下来,手指悬停在键盘上,聆听着。雷声穿过厚重的空气轰鸣而来。从裸子森林的方向传来一群食尸动物的悲鸣声,下面黑漆漆的什么地方,一个小脑袋的野兽挑衅似的嚎叫了一番,接着便鸦雀无声了。突如其来的静寂,让领事可以清楚地听到阻断场发出的低沉波动声。超光仪再一次鸣叫起来。
“该死的。”领事骂骂咧咧,走进去接听。
计算机得花几秒钟转换并解密超光速粒子脉冲信号,趁着这片刻工夫,领事给自己倒了杯苏格兰威士忌。他一屁股坐在投影舱的软垫上,此时触显发出绿光。“接听。”他命令道。
“你被选中,返回海伯利安,”传来一个女人沙哑的声音。全像尚未建立;除了传送代码的脉动,眼前还是空无一物。领事不需要传输坐标就知道,超光信息是从鲸逖中心①传来的,那是霸主行政中心所在的星球。说话的是梅伊娜·悦石,那声音虽然衰老,但仍旧优美,领事决不会搞错。“你被选中,作为伯劳朝圣者中的一员,返回海伯利安。”那声音继续说。
见你的鬼去,领事想着,站起身打算离开投影舱。
“你和其余六人已被伯劳教会选中,同时也得到全局的确认,”梅伊娜·悦石继续道,“为了霸主的利益,请你接受。”
领事一动不动地站在投影舱中,背对着忽隐忽现的传送代码。他没有转身,仅仅是举起酒杯,将最后一点苏格兰威士忌一饮而尽。
“局势非常混乱,”梅伊娜·悦石说。声音显得疲惫不堪,“三个标准星期前,领事馆和海伯利安地方自治理事会发来超光信息,他们告诉我们,光阴冢已经显示出打开的迹象。它周边的逆熵场开始迅速扩展,伯劳鸟②已经侵扰到南方,远至笼头山脉。”
领事转过身,跌坐进软垫中。全息像已经显示出梅伊娜·悦石那苍老的脸庞。她的眼睛看上去和她的嗓音一样疲乏。
“军部的一支太空特遣部队已即刻从帕瓦蒂③开赴海伯利安,他们必须在光阴冢打开前,疏散海伯利安上的霸主民众,他们的时间债将会不少于海伯利安当地的三年时间。”梅伊娜·悦石顿了顿。领事想起来,他还从没见过议院首席执行官如此严酷的表情。“我们不知道疏散舰队能否准时抵达,”她说,“但情况越来越复杂。我们检测到,一群驱逐者迁移队正向海伯利安星系逼近,至少有四千……单位。我们的疏散特遣舰队可能比驱逐者早不了多少时间抵达。”
领事明白悦石为什么会犹豫不决了。一群驱逐者迁移队,装备五花八门,小到单人驾驶的冲击侦察机,大到拥有成千上万星际野人的城市型驱逐舰和彗星堡垒。
“军部联合首领相信,驱逐者开始大举进攻了。”梅伊娜·悦石说道。飞船的计算机已经将全息像完全显示了出来,所以这女人忧郁的蓝色眼眸似乎正凝视着领事。“不管他们只是为了得到光阴冢而想要控制海伯利安,还是他们想要对世界网进行全面侵袭。到现在为止,这一切都是未知数。军部的一整队太空作战舰队,连同远距传输器建筑部队,已从卡姆星系调迁,加入到疏散特遣部队。不过,这一舰队可能视情况被召回。”
领事点点头,他心不在焉的将苏格兰威士忌举至嘴边。酒杯已经空了,他皱了皱眉,随手一扔,酒杯掉到全息显像井的厚毛毯上。即便没有受过军事训练,他也能够明白悦石和联合首领所面临的艰难作战抉择。除非海伯利安星系立即建立一支军事远距传输器——其开支令人咂舌——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抵挡驱逐者的入侵。不管光阴冢中含有什么秘密,都将拱手让给霸主的敌人。假如舰队真能及时建好远距传输器,并且霸主将全部军部资源用来防卫海伯利安这一孤独、遥远的殖民世界的话,那么,世界网将岌岌可危,将会受到驱逐者的攻击,他们可以攻击周界线的任何地方,或者——往更糟的地方想——野蛮人会占领远距传输器,一举侵入环网。领事想象着这一现实:披甲戴盔的驱逐者部队踏进远距传输器传送门,进入上百个世界上毫无防备的家园。
领事穿过梅伊娜·悦石的全息像,捡起杯子,重新倒了杯苏格兰威士忌。
“你被选中,加入伯劳鸟的朝圣者队伍,”垂老的首席执行官的全息像说道,媒体喜欢将她比作为林肯或者丘吉尔,又或者是阿尔瓦雷兹-腾普,以及大流亡前传说中的其他弄潮儿。“圣徒派出了他们的巨树之舰‘伊戈德拉希尔’①!”悦石说,“疏散特遣队的指挥官会遵照命令让其通行。“经过三个星期的时间债,你会和‘伊戈德拉希尔’汇合,然后,舰船将会从帕瓦蒂星系进行量子跃迁。到时,另外六个伯劳教会选中的朝圣者也会登上巨树之舰。我们的情报人员说,七个朝圣者中至少有一个是驱逐者安插的间谍。此时此刻……我们无从……得知此人到底是谁。”
领事微微苦笑。悦石风险重重,这老妇人必须考虑一种可能:他是间谍,她正在将至关紧要的信息透露给这个驱逐者的间谍。她有没有透露至关紧要的信息呢?一旦飞船使用霍金驱动器,那么,飞船的动向都是可以探查到的,假如领事就是这个间谍的话,首席执行官所透露的信息,将对他严厉威慑。领事的笑容褪去,他喝了一口威士忌。
“我们选中的七个朝圣者中,索尔·温特伯和费德曼·卡萨德也位列其中。”悦石说道。
领事眉头紧蹙。他凝视着忽隐忽现的数字云丛,它们就像围绕在这个老妇人影像周围的尘埃。还剩十五秒的超光信息传送时间。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梅伊娜·悦石说道,“我们一定要发现光阴冢和伯劳鸟的秘密。这次朝圣也许将是最后一次。如果驱逐者占领了海伯利安,我们必须消灭他们的间谍,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封住光阴冢。霸主的命运在此一举。”
传送结束了,现在只剩交汇坐标处的脉冲悸动。“是否回复?”飞船的电脑问道。虽然耗能巨大,太空船仍能够将简短的编码信息以超光速脉冲发送出去,这种技术将银河系的人类连在了一起。
“不。”领事说,他走了出去,倚靠在瞭望台的栏杆上。夜幕降临了,云层遮地。看不见一颗星星。要不是闪电间歇的划过北方的长空,沼泽地上冒起的悠悠磷光,这夜,会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在那一刻,领事突然意识到,他是这个未名世界惟一一个有感情的生物。他静听着沼泽上涌起的上古风声,思绪飞跃至清晨,想起乘着桅轻电磁车去看第一缕曙光,想起沐浴在阳光下度过的一天,想起在南方的厥类森林中打猎,然后晚上回到飞船一边拿着烤肉大块朵颐,一边举着冰啤大口畅饮。领事想起狩猎的铭心快感,以及独处时同样刻骨的慰藉:孤独,他已经在海伯利安上忍受过痛楚和梦魇,从中他得到了孤独。
海伯利安。
领事走了进去,收起瞭望台,关上舱门。就在此时,第一阵雨开始倾盆而下。他攀上螺线型的楼梯,来到飞船顶部的睡眠舱。这个圆形房间一片漆黑,不过偶尔会有沉默的闪电闪过,勾勒出泄在天窗上的一条条雨迹。领事脱下衣服,仰面躺在舒服的床垫上,然后打开了音响系统和外部音频获取设备。他听着暴风雨狂怒咆哮,混合着瓦格纳①震撼人心的《女武神之骑》。飓风捶打着飞船。当天窗瞬间变亮时,炸雷也响彻整个房间,接着领事的视网膜上燃烧着残留影像。
瓦格纳只适合雷雨天,他想。他合上双眼,但是透过闭合的眼睑,闪电依旧历历在目。他仍记得光阴冢附近的小山上,闪烁的冰晶排山倒海般吹向废墟的情景,还有伯劳鸟那长满金属荆棘的不可思议之树泛着的钢铁寒光。他仍记得夜晚的尖叫声,以及伯劳鸟那流光百面、如红宝石般血红的凝视。
海伯利安。
领事静静的操控电脑关闭了所有的播放器。举起手腕遮住双眼。耳边兀然沉寂,他躺在那,心想,回到海伯利安,真是发疯之举啊!在那遥远的谜一样的世界里,他曾经担任了十一年的领事,那时,神秘的伯劳教会允许外世界的朝圣者乘游船出发,开赴群山北麓光阴冢周围那久经风雨的不毛之地。没有人归来过。而且,那是在正常的情况下,那时,伯劳鸟被时间潮汐和某种力量所困囚,无人能够理解这些东西,逆熵场也仅仅被抑制在光阴冢周边几十米的区域内。此外,当时也没有驱逐者入侵的威胁。
领事想起刺屠,可以在海伯利安的任何地方长驱直入的伯劳鸟。成千上万的土著和霸主公民面对这个违背物理法则的怪物时都束手无策,它仅仅通过屠杀来交流。唯有死亡。虽然小屋很暖和,领事还是不住颤抖着。
海伯利安。
黑夜和暴风转瞬即逝。然而还未破晓,另一场风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迫近了。两百米高的裸子植物被即将到来的暴风吹弯了腰,像鞭子一样互相捶打。在第一缕曙光映现之前,领事的黑色太空船拖着蓝色等离子尾迹升入高空,穿过厚厚的云层,攀向太空。汇合。
第一章(一)
领事醒来时,头痛异常,喉咙干涩,他感觉做了上千个梦,却全部记不得了。这种感觉,只有在冰冻沉眠后才会有。他眨了眨眼,笔挺的坐在矮床上,摇摇晃晃地扯掉紧贴在皮肤上的最后几条传感带。这是个卵形房间,没有窗户,有两个矮小的克隆人船员站在一边,还有一个高大的圣徒,戴着兜帽。一名克隆人走了过来,递给他一杯解冻后帮助恢复身体的橘子汁,这是惯例。他接过来,如饥似渴地喝了起来。
“巨树离海伯利安还有两光分,五小时的旅程。”这名圣徒说道。领事终于意识到,向他致词的正是海特·马斯蒂恩,圣徒巨树之舰的船长,巨树的忠诚之音。领事隐约想到,被船长叫醒,这可是万分容幸的。但是他还没有从神游状态中恢复过来,神智未清,无力表示感激之情。
“其他人醒了好些时间了,”海特·马斯蒂恩说道,摆摆手,示意克隆人离开。“他们已经集合在第一就餐平台上了。”
“咳咳。”领事喝了口饮料,清清嗓子,再次试图表示感激,终于说出了口,“多谢,海特·马斯蒂恩,”他朝卵形房间四顾,黑草地毯,透明墙壁,连绵弯曲的堰木椽。领事意识到,他肯定是在某个小型环境舱内。他闭上双眼,试图回忆起圣徒飞船量子化前,他和飞船汇合时的情景。
领事记起他的飞船靠近、汇合时的情景,第一眼瞅见这千米长的巨树之舰,它的细枝末节遮掩在众多的机械和尔格驱动的密蔽场中,它们像球形薄雾一样环绕着整艘巨树之舰。但是那多叶树干明显闪耀着万千光芒,这些光芒透过树叶和细薄墙壁的环境舱,发出柔和的光芒,它们也一路照亮了不计其数的平台,船桥,指挥舱,楼梯,以及舰首。在巨树之舰的根基处,工程球体和货物球体堆积成群,就像特大型的树瘿,同时,蓝中带紫的喷射流拖在尾部,就像一万米长的根须。
“其他人正等着呢,”海特·马斯蒂恩轻声说,他点头示意领事朝矮垫看,那儿,领事的行李整装待开。圣徒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堰木支撑椽,于是,领事开始更衣,穿上半正式的晚礼服,宽松的黑裤子,擦得光亮的舰用靴,一件腰部和肘部膨起的白色丝绸上衣,浅黄腰带,黑色马甲,肩饰上有霸主绯红的斜条,还有一顶软软的金黄三角帽。弯曲墙壁的一部分变成一面镜子,领事盯着镜中的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中年人,穿着半正式的晚装,皮肤晒得黝黑,但是悲伤的眼睛中带着奇异的惨白。领事蹙紧眉头,点点头,转身离去。
海特·马斯蒂恩摆摆手,领事便跟着这个身着袍子的高大身影,穿过小舱内的一个膨大区域,来到一条走廊里,这条走廊弯弯向上,消失进巨树之舰躯干的巨大树皮墙中。领事停下脚步,来到走廊的边缘,吓得猛然退后一步。往下至少有六百米的距离——巨树的根基中囚禁着奇点,产生的六分之一重力让人有“下”的感觉——而且没有栏杆。
他们继续他们沉寂的攀爬。在主树干走廊处转了个弯,走了三十米,稍候又盘旋了半圈,越过一条脆弱的吊桥,来到一根五米粗的树枝跟前。他们沿着这条树枝走着,海伯利安的太阳光照在这些茂盛的树叶上。
“我的船从储备状态中恢复了吗?”领事问道。
“它已经加好燃料,在十一区待命,”海特·马斯蒂恩说。他们走进树干的阴影中,透过树叶间的黑色缝隙,星辰隐约可见。“其他朝圣者同意,如果军部当局准予我们通行,那他们就搭乘你的飞船降落。”圣徒加上一句。
领事摩挲着眼睛,希望有更多的时间从沉眠那冰冷的魔爪中恢复过来。“你们和特遣队交过手?”
“哦,交过手。我们量子跃迁穿越隧孔时,被他们盘问了一下。现在,一艘霸主的战舰……正在护送我们。”海特·马斯蒂恩朝他们头顶的天空指了指。
领事抬起头斜着眼睛看着,在上部的几列树枝的第二段处,巨树之舰的阴影渐渐消失,大片的树叶点缀在日落的余晖中。即使在那些阴暗依旧的地方,发光鸟就像日本提灯一样栖息在亮堂堂的走廊和闪光的摇摆藤蔓上,照亮了吊桥。旧地上的萤火虫和茂伊约的辐射蛛纱一闪一闪,导引进树叶的迷宫,它们和星群混杂在一起,甚至星际间久经风雨的旅行家也会被它们所瞒骗。
海特·马斯蒂恩走进了一个由晶须缆索牵引的篮子,缆索消失在三百米的高空。领事紧随其后,他们开始静静上升。他注意到,走廊,船舱,平台,除了一些圣徒和他们矮小的克隆人副本之外,到处都空无一人。领事回想起,在汇合和冰冻沉眠期间的匆忙时间内,他也没有看见一名乘客,不过当时他认为这是由于巨树之舰量子化的特例,乘客们都安全的呆在冰冻床中呢。然而,现在,巨树之舰正以远低于相对论速度移动着,它的树枝中应该挤满了乘客才对啊。他向圣徒说起眼前的不对劲之处。
“就你们六名乘客。”海特·马斯蒂恩说。篮子停在树叶的迷宫之中,巨树之舰的船长在前开路,他们走到一个因为长时间使用而显得破破烂烂的木扶梯边。
领事讶异的眨巴着眼睛。通常情况下,圣徒的巨树之舰要搭载两千到五千名乘客,这无疑是人们最喜欢的星际旅行方式。巨树之舰在几光年远的星系间穿梭,走的是景色美丽的捷径,很少会增加四到五个月的时间债,因此,可以让他们大量的乘客尽量少花时间呆在神游状态下。对巨树之舰来说,往返海伯利安需要六年时间,没有付账的乘客,意味着圣徒将蒙受巨大的经济损失。
领事进而醒悟,巨树之舰在其后的疏散中将是非常理想的交通工具,损失最终会由霸主所偿还,这想法姗姗来迟。尽管如此,领事明白,把“伊戈德拉希尔”这样一艘漂亮然而脆弱的飞船——这种飞船仅五艘而已——带入战区,对圣徒兄弟会来说是多么冒险的事啊!
“各位朝圣者,”当领事两人进入一个宽阔的平台时,海特·马斯蒂恩宣告道,一个小群体正等在长长的木桌子的尽头。在他们头顶,群星闪耀着光芒,当巨树之舰改变角度或航向时,星辰也会随之旋转。两边,树叶形成的实心球体弯曲成巨大水果的绿色表皮。五个乘客起身让海特·马斯蒂恩就坐于桌子的首位,在这之前,领事就已经快速认出船长的就餐台的席设。他找到了船长左手边一个为自己而设的空位。
所有人安静就坐,海特·马斯蒂恩开始作正式介绍。尽管领事从没有和这些人打过交道,他一个人都不认识,但是这些名字中,有几个听上去耳熟那个教派,他通过自己长时间的外交经历,整理着这些人的身份和印象。
领事的左手边坐着雷纳·霍伊特神父,老派基督徒的一名牧师,人们称之为天主教。领事忘了黑衣和罗马衣领的意义区别,不过他很快便记起希伯伦的圣弗朗西斯医院。差不多四十标准年前,他被派往那里,进行他第一次的外交任务,可结果却悲惨十足。之后,他在那家医院里接受了酒精创伤治疗。而且,提到霍伊特这个名字,他又记起另一个牧师,正是他作为海伯利安领事的任期内,这个牧师半途失踪了。
雷纳·霍伊特,领事估计,是个刚到而立之年的年轻人。不过,看起来,在不算远的过去,似乎有什么东西让这个年轻人变得异常苍老。领事看着他瘦削的脸庞,脸颊骨深陷进菜色的皮肤中,眼睛很大,却深埋在空空的眼窝中,嘴唇很薄,边上的肌肉永久地抽搐着,如此萎靡,甚至不能说他是在愤世嫉俗的苦笑。但头发并没有像受辐射伤害那样掉光光。他感到他正在凝视一个病了好多年的人。尽管如此,领事惊讶的看到,在那隐蔽的痛苦面具背后,仍然藏着孩子气的生命共鸣——胖脸,金发,柔软的嘴唇的细微残余,这些,属于一个更年轻、更健康、而非愤青般的雷纳·霍伊特。
牧师身旁坐着的这个人,在几年前,绝大多数霸主公民还都熟儿知其脸。领事想,现在在世界网内,是不是公众的青睐时间变得比他住在那的时候还要短呢。或许更短。假如真是这样,那么费德曼·卡萨德上校,这个人们称之为“南布雷西亚屠夫”的人,或许已经不再受人关注了。但对领事的这一代,对所有生活在慢节奏状态下的外部世界民众而言,卡萨德并不是一个容易被忘记的人。
费德曼·卡萨德上校很高——高到几乎可以平视两米高的海特·马斯蒂恩。一身黑色军部着装,没有戴徽章,也没有什么东西显示出他的地位。黑衣和霍伊特牧师的外衣相似,但这两人没有一点相仿之处。卡萨德没有霍伊特羸弱的外表,他皮肤棕红,显而易见非常健康,如同鞭子柄一般瘦削,肩部、手部、颈部露出条条筋肉。上校的双眼小而黑,就好像某些简易摄影机的全方位镜头。脸上棱角分明,阴影,平面,凸面。不若霍伊特牧师那憔悴的脸庞,完全就跟冰冷的石像一般。下巴上薄薄的一撮胡子,突显出他有棱有角的脸,就像刀刃上的鲜血。
上校的举动让领事想起几年前他在卢瑟斯星球上看见过的一种动物,那是私人种舰动物园里的一种地球产美洲豹,静时安谧,动如疾风。他的声音轻柔,不过领事注意到,即使上校保持着静默,仍然引人注目。
长长的桌子大部分位置是空着的,这群人聚集在桌子一头。费德曼·卡萨德的对面,坐着一个名叫马丁·塞利纳斯的诗人。
塞利纳斯看上去和他正对的军人完全是两个极端。卡萨德精壮高挑,马丁·塞利纳斯却矮小,看上去臃肿不堪。和卡萨德石刻般的脸庞相反,诗人的脸和地球的灵长类动物一样,浑圆而富于表情。声音洪亮,粗声粗气,满口秽言。这个马丁·塞利纳斯,领事想,有着某种令人愉悦的魔力,他那红润的脸颊,大大的嘴巴,深黑的眉毛,敏锐的耳朵,还有那一刻也闲不住的手和手指,那么长,当个钢琴家真是绰绰有余——或者用来掐死人。他灰色的头发被裁剪得凌乱不堪。
马丁·塞利纳斯看上去即将步入六十岁大关。不过领事注意到他颈部和手掌上露出的蓝色染痕,这泄漏了天机。他怀疑这个人受过鲍尔森理疗,而且不止一次。塞利纳斯的真实年龄也许介于九十到一百五十标准岁数之间。假如他有后者那么老的话,领事想,那这诗人很可能是精神错乱了。
第一眼看到马丁·塞利纳斯,会有一种吵闹、十分有活力的印象。而桌子旁接下来一个客人给人感觉的第一印象却是:一个充满智慧,沉默寡言的人。索尔·温特伯听到自己被介绍时抬起了头。领事注意到他有短短的灰胡子,额头布满皱纹,悲伤的闪亮眼睛。这便是这个知名的学者。领事听过永世流浪的犹太人的故事,以及他绝望的请求。但是他惊讶的发现这位老人正抱着幼儿,那是他的女儿瑞秋,现在才不满几星期大。领事把脸转了过去。
第六个朝圣者,也是桌子上仅有的女性,名字叫做布劳恩·拉米亚。介绍到她的时候,这位侦探直视着领事,目光咄咄逼人,甚至在她转眼不再看他时,领事仍可以感觉到她目光灼烧下的压力。
布劳恩·拉米亚从前是卢瑟斯这个1.3倍重力星球的公民,她与她右边间隔一个座位的诗人差不多高,不过即使是穿着宽松的灯心绒飞船装,还是掩盖不了她那结实身体上的层层肌肉。她黑色卷发齐肩,宽阔的前额上,两道水平的黑色眉毛,结实的尖鼻子,使她如鹰的目光更加刺人。拉米亚的嘴宽很厚,富有表现力,给人美感,微笑的时候嘴角上翘,也许冷酷,也许只是俏皮。这个女人的黑眼睛似乎在挑战这些观察者,以便发现案情真相。
领事想,她称得上是个美女。
介绍完毕。领事清了清嗓子,转身朝圣徒看去:“海特·马斯蒂恩,你说有七个朝圣者。温特伯先生的孩子是第七个吗?”
海特·马斯蒂恩的头巾从一边缓缓移向另一边。“不。只有那些自主决定,打算去寻找伯劳鸟的人,才能成为一名朝圣者。”
围坐在桌上的这群人出现了小小的骚动。每个人,包括领事,都心知肚明:朝圣者的数量只有在质数的情况下,才能完成伯劳教会发起的北上朝圣之旅。
“我是第七个,”海特·马斯蒂恩,圣徒的巨树之舰“伊戈德拉希尔”的船长,巨树的忠诚之音说。宣布之后,一片静寂,海特·马斯蒂恩示意克隆人船员开始上菜,这是登陆前最后一次。
“这么说来,驱逐者还没有进入星系,是吧?”布劳恩·拉米亚问。她那嘶哑的声音让领事感到颇为奇怪,他内心泛起阵阵涟漪。
“还没有,”海特·马斯蒂恩说,“但我们比他们早不了几个标准天数。我们的设备已经探测到,他们在海伯利安星系的欧特云①中的核聚变小冲突。”
“会打仗吗?”霍伊特牧师问道。他的声音听上去和他的脸色一样困乏。没有人自告奋勇应答,牧师转向右边,似乎这个问题本来是在问领事。
领事叹了口气。克隆人船员开始上酒;他希望上的是威士忌。“天知道这些驱逐者会干什么?”他说,“他们已经不再按照人类的逻辑行事了。”
马丁·塞利纳斯朗声大笑,手一扬,酒滴溅了出来。“好像他妈的我们这些人按照人类的逻辑行事似的?”他喝了一大口酒,擦擦嘴,又大笑起来。
布劳恩·拉米亚皱皱眉。“如果马上开战,”她说,“当局会不会不让我们登陆?”
“我们会获准通行。”海特·马斯蒂恩说。日光透过他头巾的褶皱,照在他微黄的皮肤上。
“刚逃离战争的死亡虎口,又把自己的命交给了伯劳鸟。”霍伊特牧师喃喃自语。
“大哉宇宙,勿有死亡!”马丁·塞利纳斯吟咏道。声音之响让领事确信,他甚至可以把冰冻沉眠中的人叫醒。诗人喝干最后一点酒,高举着空空如也的高脚杯,显然是在和星星干杯:
“无有死气,勿有死亡,哀呼,哀呼;
哀呼,希布莉,哀呼,尔之神婴恶毒
竟令神人瘫痪无能
哀呼,众弟兄,哀呼,为吾力之不存;
如苇之畸,萎弱如吾声,
哦,哦,痛苦,羸弱之痛苦
哀呼,哀呼,吾麻木之身渐暖……”①
塞利纳斯突然停了下来,倒了点酒,在他这大段的朗诵之后,众人又陷入一片沉默。另外六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领事注意到索尔·温特伯脸上带着笑容,他臂弯中的婴孩扭动着,将他的注意力引开了。
“那么,”霍伊特牧师踌躇地说,似乎想理清自己早先的一丝想法,“如果霸主的护卫舰离开了,然后驱逐者占领了海伯利安,那他们或许就不会大动干戈了,会让我们干自己的事的。”
费德曼·卡萨德上校低声冷笑。“驱逐者不想占领海伯利安,”他说,“假如他们把这星球搞到手,他们将掠夺所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做他们最想做的事。他们会将城市烧成焦石,把焦石弄成碎片,再用这些碎片当柴火烧。他们会把两极融化,把海洋煮沸,把残盐倒在大陆上腌制出剩下的丁点东西,最后把整个星球弄成一片永世的不毛之地。”
“那……”霍伊特牧师接过话茬,尾音渐消。
克隆人搬走汤水和色拉碟,开始上主菜,此时,众人还是沉默不语。
“你说有一艘霸主战舰在护送我们。”领事对海特·马斯蒂恩说,他们刚吃完烤牛肉和水煮天鱿鱼。
圣徒点点头,手向上指了指。领事歪着头,向上望去。可是在那旋转的星空中,他看不到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给你这个,”费德曼·卡萨德说着,从霍伊特牧师身边探过来,把一幅军用折叠望远镜递给领事。
领事点头表示谢意,拇指轻按,打开能量开关,然后扫描了海特·马斯蒂恩所指的那片天空。双筒望远镜的回转晶体以程序化的搜寻模式扫过这片区域,聚焦时发出轻微的嗡嗡声。突然,视像凝固住了,模糊,放大,最后,定格。
当霸主舰船填满整个取景器时,领事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气。那既不是一艘冲击侦察机预期的模糊种子,也不是一艘火炬舰船的鳞茎状物体,经过电子成像显示,那是一艘糙黑的攻击型航空母舰。这东西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只有数个世纪以前的军舰能够与之相比。这艘霸主回旋舰的四幅悬臂格格不入地缩进舰内,形成流线形船体,意欲随时准备开战,它那六十米长的探针和克洛维斯尖器①一样锐利,它的霍金驱动器和聚变舱坐落在发射轴的远端,看上去仿佛是箭的羽饰。
领事一言不发的将双筒望远镜递还给卡萨德。假如特遣部队已经派出全副武装的航母来护送“伊戈德拉希尔”,那么,迎接驱逐者入侵的,将是如何等级的火力舰队呢?
“我们要等多久才能登陆?”布劳恩·拉米亚问。她正在使用通信志接入巨树之舰的数据网,不管她发现了什么,还是没发现什么,反正她显得灰心丧气。
“四小时后进入轨道,”海特·马斯蒂恩咕哝道,“然后飞船登陆还需几分钟。我们的执政官朋友向我们提供了他的私人飞船,搭载我们登陆。”
“去济慈?”索尔·温特伯问。这是这位学者饭后第一次开口。
领事点点头。“济慈仍旧是海伯利安上惟一的飞船起运航空港。”他说。
“航空港?”霍伊特牧师气呼呼的,“我以为我们会直接到北方。去伯劳鸟的王国。”
海特·马斯蒂恩耐心的摇摇头。“朝圣总是从首都出发,”他说,“抵达光阴冢,需要花上好几天时间。”
“好几天!”布劳恩·拉米亚厉声说道,“真是荒唐至极。”
“也许吧,”海特·马斯蒂恩承认道,“但事实就是如此。”
霍伊特牧师面如土色,似乎刚才那顿饭里有什么东西让他感到腹胀难受,即便他几乎没吃一点东西。“你们看,”他说,“难道我们不能换换规矩吗?就这一次——我是说,如果发生了这可怕的战争,诸如此类,就不能换换规矩吗?我们难道就不能在光阴冢附近登录,或者随便哪里,然后直接做完了事?”
领事摇摇头。“四百多年来,无数太空船或者航空器已经试图抄近路,直接去北部荒野。”他说,“但我不知道谁成功了。”
“可以提问吗?”马丁·塞利纳斯说,他像个小学生似的开心地举起手,“那么多飞船都他妈的发生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了?”
霍伊特牧师对着诗人蹙紧眉头。费德曼·卡萨德微微一笑。索尔·温特伯说:“领事并没有说那些地方不能接近。人们可以乘船去,也可以乘其他陆地工具去。太空船和航空器也没有消失。它们轻而易举地登陆在废墟或光阴冢附近,也毫不费力地返回到计算机操控的任何地方。仅仅是,飞行员和乘客不翼而飞了。”温特伯将熟睡的婴孩从大腿上抱起,放进脖子上挂着的婴儿筐中。
“又是这老掉牙的传说,”布劳恩·拉米亚说,“飞船日志怎么说?”
“什么也没有,”领事说,“没有暴力行为。没有强行入侵。没有航行偏向。没有无法解释的时间误差。没有异常的能量泄漏或损耗。没有任何物理现象。”
“没有乘客。”海特·马斯蒂恩说。
领事慢慢的吸了两口气。如果海特·马斯蒂恩是想……开玩笑,这可是领事几十年来与圣徒打交道时,他们第一次显示出一丝萌发的幽默感。领事看向船长那头巾下面的模糊面容,却完全看不出他有开玩笑的意思。
“多棒的情节啊,”塞利纳斯笑道,“现实中的、基督都为之痛哭的灵魂藻海,那就是我们的目的地。到底他妈的谁策划这摊烂计划的?”
“闭嘴,”布劳恩·拉米亚说,“老家伙,你喝醉了。”
领事叹息着。这群人在一起的时间还没有超过一标准小时。
克隆船员将餐碟清理光,开始上甜点,冰冻果子露,咖啡,巨树水果,卓郎,果子奶油蛋糕,以及由复兴巧克力特别调制的饮料。马丁·塞利纳斯摆摆手,示意不要甜点,而是叫克隆人再拿一瓶酒来。领事细想了几秒钟,要了瓶威士忌。
“我突然有个想法,”索尔·温特伯在大家正吃着甜点时开口说,“如果我们想要活下去,大家就要互相交谈。”
“什么意思?”布劳恩·拉米亚问。
温特伯无意识地摇着婴孩,让其睡在胸前。“打个比方说,这儿有谁知道,为什么伯劳教会,为什么全局会选择他参加这次旅行?”
没人应声。
“我想大家都不知道,”温特伯说,“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是,这里有谁是伯劳教会的成员?或是信徒?就我来说,我是个犹太人,不管我现在的宗教理念是如何的混乱,我肯定不会去膜拜一个有机的杀人机械的。”温特伯扬起眉头,朝桌上的这些人四顾。
“我是巨树的忠诚之音,”海特·马斯蒂恩说,“很多圣徒相信伯劳鸟是刑罚的化身,他处罚那些不从树根获取营养的人。可是我得说,这纯粹是歪门邪说,根本不存在于《圣约》或是缪尔①的任何相关文献中。”
坐在船长左边的领事耸耸肩。“我是无神论者,”他边说,边将酒杯举到光亮之处,“我从没和伯劳教会打过交道。”
霍伊特牧师面无表情地笑了。“天主教会任命我为神父,”他说,“崇拜伯劳鸟,是与天主教的任何教条相抵触的。”
卡萨德上校摇摇头,不知道他的意思是拒绝回答,还是表示他不是伯劳教会的一份子。
马丁·塞利纳斯张开双臂,“我受洗成为一名路德教徒,”他说,“一个已经不存在的支派。在你们的父母还没有出生之前,我帮助创建了禅灵派。我曾经是天主教徒,启示教徒,新马克思主义者,界面狂徒,虔诚的震荡教徒,恶魔信徒,还当过杰克斯之那达地区的主教,保证重生协会的缴费会员。现在,我很高兴得说,我是名单纯的异教徒。”他朝着大家笑了起来,“对一名异教徒来说,”他结束道,“伯劳鸟是一个很容易接受的神■。”
“我对宗教瞧都不瞧一眼,”布劳恩·拉米亚说,“我可不会向它俯首称臣。”
“我相信,我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索尔·温特伯说,“我们中没有人承认加入伯劳教会,然而,他们的眼光却真是独到啊,有数百万名忠诚信徒希望朝拜光阴冢……朝拜他们凶猛的神■,他们却单单……选中了我们七个,来进行这也许是最后一次的朝圣。”
领事摇摇头。“温特伯先生,你的意思可能说得很清楚,”他说,“但是,我还是无法理解。”
学者心不在焉地捋着胡须。“看来我们要返回海伯利安的理由实在是太令人动心了,就连伯劳教会和霸主的概率情报局都觉得我们应该返回,”他说,“这些理由中——比如说我的——也许已经众人皆知,虽然餐桌上的诸位对自己的故事心知肚明,但是我肯定,除此之外,没有人会全盘了解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我建议,大家在余下的几天中分享自己任何其他的故事。”
“为什么?”卡萨德上校说,“这看上去毫无用处啊。”
温特伯笑了。“恰恰相反,首先,在伯劳鸟或者其他灾难让我们心烦意乱之时,它至少能取悦我们,让我们这些同路人互相了解,能知道多少是多少。同时,假如我们动动脑子,看看我们究竟有什么相似的经历,吸引了伯劳鸟那古怪的思想,我觉得这样能给予我们很多启迪,来保住我们的性命。”
马丁·塞利纳斯笑了起来,他闭上眼睛,吟咏道:
“各自骑跨海豚之背
靠尾鳍来掌舵,
无辜之人再次经历死亡,
他们的伤口再度绽破。”①
“是列尼斯塔,是不是?”霍伊特牧师说,“我在神学院研究过她。”
“差不离,”塞利纳斯说,他睁开双眼,又倒了一杯酒,“是叶芝。一个混球,他活着的那年代过了五百年后,列尼斯塔才刚刚在吸吮她老妈的金属乳头呢。”
“瞧,”拉米亚说,“我们互相讲故事,这有什么好处呢?我们和伯劳鸟会会面,我们告诉它我们想要什么,然后我们其中一人可以实现一个愿望,其他人死光光。不是这样吗?”
“神话的确是这么说的。”温特伯说。
“伯劳鸟可不是什么神话,”卡萨德说,“它那钢铁之树也不是。”
“那么,为什么要讲故事?”布劳恩·拉米亚边问,边戳起最后一块巧克力酪饼。
温特伯轻轻的抚摸着熟睡的婴孩的后脑勺。“我们生活在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中,”他说,“霸主公民中,每一百万人中,就有一人不是沿着环网旅行,而是在星际间游历,我们正是这些人中的一部分。我们各自代表着自己过去的一个特有时代。比如说,我,已经六十八标准年龄,但是由于旅行带来的时间债,我那六十八年已经横跨了霸主一个世纪的历史了。”
“那又怎样?”他旁边的女人说。
温特伯张开手,指着桌边的所有人。“我们这些人代表一个个时间孤岛,同时也代表彼此分隔的观点海洋。或者,说得更通俗一点,就好比我们每一个人都拿着一整块拼图的一小块,自从人类第一次登陆海伯利安以来,没有人知道这拼图的全貌,”温特伯挠挠鼻子,“这是一个谜题。”他说,“说实话,这个谜激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即使这是我最后一星期来享受它们了。我很乐意看到智慧的闪光,即使不成功,能够解这个谜,我也心满意足了。”
“我同意,”海特·马斯蒂恩冷漠地说道,“我没想到过这一点,不过,我可以理解,在我们面对伯劳鸟以前,讲故事是个明智之举。”
“但是要是有人撒谎呢?”布劳恩·拉米亚问。
“这无关紧要,”马丁·塞利纳斯笑道,“妙就妙在这上面。”
“我们应该投票解决,”领事说道。他想起梅伊娜·悦石曾说过这群人中有一人是驱逐者的间谍。听故事,会把间谍揭露出来吗?领事笑了起来,觉得间谍这一想法真是愚蠢透顶。
“谁说我们是一帮快乐的小民主家?”卡萨德上校漠然地问道。
“我们最好这样做,”领事说道,“为了达到我们各自的目标,我们大家必须一起抵达伯劳鸟的地盘。我们需要一种方法,来进行抉择。”
“我们可以选一个领导者。”卡萨德说。
“去他娘的。”诗人的口气滑稽得很。桌上的其他人也摇头不赞成。
“好吧,”领事说道,“我们来投票。这是我们第一个决定,是温特伯先生提出来的,大家看看,是不是要把我们过去和海伯利安的联系说出来。”
“要么同意,要么否决,”海特·马斯蒂恩说,“要么我们每一个人都分享自己的故事,要么不讲。我们少数服从多数。”
“那就这样,”领事说,他突然很想听听其他人讲述他们的故事,同样,他也确信自己不会讲他自己的故事,“有谁赞成讲故事?”
“同意,”索尔·温特伯说。
“同意,”海特·马斯蒂恩说。
“完全同意,”马丁·塞利纳斯说。“我可不会错过这场持续一个月在粪坑里兴奋洗澡的滑稽戏的。”
“我也赞成,”领事说完,让他自己也觉得诧异万分。
“有谁反对?”
“我不愿意,”霍伊特牧师说,声音无精打采。
“我觉得这主意蠢透了,”布劳恩·拉米亚说。
领事转向卡萨德。“上校?”
费德曼·卡萨德耸耸肩,不置可否。
“计票如下:四张赞成,两张反对,一张弃权,”领事说,“赞成者多数。那谁先开始说?”
毫无动静。马丁·塞利纳斯在一小片纸上写着什么,最后抬起头来。他把纸撕成好几片碎片。“我记下了一到七,总共七个数字,”他说,“抓阄决定讲故事先后吧?”
“听上去真是幼稚。”拉米亚说。
“我是个幼稚的家伙,”塞利纳斯脸上带着色鬼的笑容,回应道,“大使先生,”他朝领事点点头,“我可不可以借用一下你用来做帽子的镀金枕头?”
领事递过他的三角帽,折叠的纸片扔进了帽子中,传给了众人。索尔·温特伯第一个抽,马丁·塞利纳斯最后一个。
领事打开纸片,确认没有人看得见。他是第七个。他如释重负,就像空气从打满气的气球溢出一样。他推断,情况很有可能是,在轮到他讲故事之前,事情会干预进来,打断讲故事的环节。或许战争会让事情不切实际。或许大家会对故事失去兴趣。或许国王死掉。或许马死掉。或许他可以教马说话。①
没有威士忌了,领事想。
“谁第一个?”马丁·塞利纳斯问。
片刻的静默,领事听到树叶和着微风飒飒抖动的声音。
“我,”霍伊特牧师说。牧师的表情显示出他正忍受着活活的痛苦,这种表情,领事曾经在那些病症处于晚期的朋友脸上见到过。霍伊特摊开纸片,上面清楚地涂着一个大大的“1”。
“好,”塞利纳斯说,“开始。”
“现在?”牧师问。
“干嘛不?”诗人说。他至少喝了两瓶酒,但仅有的迹象是,圆脸上微现出一点深晕,某种魔力倾附在他弯弯的眉毛上。“离降落还有几小时,”他说,“我打算睡个觉,把冰冻沉眠的痛苦甩掉,然后我们安全着陆,安顿在当地人那儿。”
“我们的朋友的看法是,”索尔·温特伯轻声说,“每天午餐后的几小时是讲故事的最佳时间。”
霍伊特牧师叹息着,站起身。“等一会。”他说完,便离开了餐桌。
过了几分钟,布劳恩·拉米亚说:“你们觉得他是不是紧张过头了?”
“不,”雷纳·霍伊特说,他从木梯子(一个主干楼梯)的顶上爬了出来,“我需要这些,”他把两本又小又脏的笔记本放在桌上,坐了下来。
“可不能照着祷告本逐字逐句读啊,”塞利纳斯说,“魔术师,我们要讲我们自己的荒诞故事。”
“他妈的,给我闭嘴!”霍伊特叫道。他在脸上画着十字,手触到胸前。这一夜,领事第二次发觉,他正在看着一个病入膏肓的人。
“抱歉,”霍伊特牧师说,“不过,假如要讲我的故事,我必须同时讲述其他人的故事。这些日记属于一个人,当初我为什么来海伯利安,今日又为何返回,正是为了这个人。”霍伊特深深地吸了口气。
领事触摸着日记。它似乎曾罹患火难。“你的朋友是个怀旧的人,”他说,“假如他仍旧书面记日记的话。”
“是的,”霍伊特说,“假如你们都准备就绪了,那我就开始讲了。”
桌边的众人点点头。在就餐台下,一千米长的巨树之舰正在冷夜中航行,生命的脉动无比强烈。索尔·温特伯将熟睡的宝宝从婴儿筐中抱起,小心地放在地上一块加了衬垫的毯子中,就在他座位边上。他拿出通信志,将它放在毯子边上,按了下触显,设定成噪声模式。这一星期大的婴孩趴在那,睡着。
领事伸了个懒腰,抬头发现了一颗蓝绿相间的星星,那就是海伯利安。他看着它慢慢变大。海特·马斯蒂恩把兜帽往前拉,整张脸埋在阴影之下。索尔·温特伯点上烟斗。其他人则加了咖啡,舒舒服服地躺在了椅子中。
马丁·塞利纳斯看上去则是听众中最生龙活虎,最期盼的一位了。他身体前倾,小声吟道:
“他说:‘好罢,
既然这故事游戏,得由在下我率先,
那请以上帝之名,欢迎最短第一签!
诸君友听吾道来,策马骑乘走向前。’
朝圣众耳闻此语,当下便不再停歇,
讲者立刻就开始,欢乐笑意布满脸,
完整故事和陈述,全数皆写在下面。”①
第一章(二)
牧师的故事:
“为上帝而哭之人”
“有时候,正统的热忱和叛教仅在一线之隔。”雷纳·霍伊特神父说。
就这样,牧师的故事开始了。后来,领事记下了完完整整的一个故事,只去掉了霍伊特中间的停顿,粗重的喘息,跑题的开头,以及人类说话时惯用的添油加醋。他将故事口述进了通信志。
雷纳·霍伊特是佩森②这个天主教星球上的一个年轻牧师,出生于此,成长于此。他那牧师之职是最近才被任命的,同时他还被授予了他首次的外世界使命:护送受人敬仰的耶稣会神父保罗·杜雷,此人将被放逐到海伯利安这个殖民世界上。
保罗·杜雷神父,要是身处另一个时代,肯定会成为红衣主教,也许还会成为教皇。他身材高挑,瘦削,刻苦修行,白发在高高的额头上向后退去,眼神中带着久经世故的锋芒,掩盖了痛苦。保罗·杜雷是圣忒亚③的追随者,也是考古学家、神学家、人类文化学者、杰出的耶稣会神学家。虽然天主教会日薄西山,人们已经把它忘得差不多了——因为它实在太古怪,脱离了霸主的主流生活。但是,耶稣会的信条还是没有失去所有的追随者。杜雷神父也没有失去他的信念,圣洁的天主使徒教会仍然是人类对永生最后最美好的期冀。
在雷纳·霍伊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杜雷神父莅临过学前神学院,当然次数很少,而他们这些即将成为神学院学生的人,有时候也会参观新梵蒂冈,那种待遇就更加少见啦,但是就在这些罕见的机会下,霍伊特匆匆瞥见了杜雷神父,在他心里,他就是个像神一样的人。然后,霍伊特进入了神学院,而他在那学习的几年里,杜雷正在附近的阿马加斯特星球执行一项重要任务:在那进行考古挖掘。此任务是由教会资助的。当这名耶稣会教士返回佩森,霍伊特刚刚在几星期前被任命为神父,刹那之间迷雾重重。新梵蒂冈高层以外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有传闻说他将被逐出教会,甚至听说会把他交给宗教裁判所裁决,然而,自地球灭亡以来,宗教裁判所已经蛰伏了四个世纪了。
海伯利安,大多数人对这个星球的了解,仅限于古怪的伯劳教会,因为教会起源于那儿。然而,杜雷神父却请求赴该地任职,于是霍伊特牧师被选中,陪伴他飞赴海伯利安。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融合了作学徒、护卫、间谍三重身份的最难受之处,甚至连欣赏一个新世界的机会都没有;霍伊特得到的命令是,一旦将杜雷神父送达海伯利安的太空港,他必须即刻就登上同一艘回旋飞船,返回世界网。主教大人给予雷纳·霍伊特的,是二十个月的冰冻沉眠,是旅程结束前几星期的近系统航行,是八年的时间债,使他落后他那些前班友,无法请求梵蒂冈任职和布教。
出于顺从,带着戒律教导,雷纳·霍伊特二话没说,便接受了任命。
他们的运输船,古老的回旋飞船,“娜嘉·欧列号霸舰”,是架布满麻点的金属舰船,非驱动状态下飞行时,没有任何人工重力,也没有提供给乘客的任何观景点,连舰内娱乐活动也没有,仅仅只有连接进数据链的刺激模拟,让乘客老老实实待在他们的吊床和沉眠睡床中。从沉眠中苏醒后,乘客们——大多数是外世界的工人,想省钱的旅客,还有一些信奉教会的神秘人物和自命的伯劳鸟自杀者,为了额外的报酬而入伙——睡在那些同样大小的吊床和沉眠睡床中,在毫无特色的膳食平台上吃着再生食品,慢慢应付太空病和无聊时间——飞船从中止回旋点零重力滑行到海伯利安,需要十二天时间。
他们被迫待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霍伊特神父并没有对杜雷神父有太多的了解。霍伊特完全不知道在阿马加斯特上发生了什么事,把这位高阶牧师送入放逐之路。年轻人按着植入式通信志,尽可能多的搜寻着海伯利安的数据,离降落还有三天,霍伊特牧师觉得他已经是这个世界的专家了。
“有记录说,天主教徒来过海伯利安,但没提到那里有主教管区,”一天晚上,他俩吊在零重力的吊床上闲聊着,而他们的同行旅客正躺在那,开开心心地玩着性爱刺激模拟,“我猜,你是去那布教?”
“不,”杜雷神父应道,“海伯利安上的好人儿不会把他们的宗教信仰强加给我,所以我没有理由去冒犯他们,劝他们皈依我教。其实,我是打算去南大陆——天鹰,然后取道浪漫港这座城市,找条进入内陆的路。但决不是以布道为幌子。我计划在大裂痕设立一个人种研究站。”
“研究?”霍伊特牧师讶异地重复道。他闭上眼睛,按着植入物。然后再度睁眼看着杜雷神父,他说,“神父,羽翼高原的那个地区不适合居住。那里长有火焰林,人们常年不得接近。”
杜雷神父笑着点点头。他没有带什么植入物,旅行期间,他那古老的通信志一直放在行李中。“不是完全不能接近,”他轻声说,“也不是完全不能居住。毕库拉就住在那儿。”
“毕库拉,”霍伊特喃喃,闭上双眼,“但他们只是传说啊。”他最后说道。
“嗯,”杜雷神父说,“查查索引,马梅特·斯贝德灵。”
霍伊特牧师再度闭上双眼。通用索引告诉他,马梅特·斯贝德灵是名二流探索家,复兴之二行星上沙科尔顿①协会的会员,差不多一个半世纪前,他发表了一篇简短的报告,报告中提到,当时浪漫港刚刚新建,他从那里出发,劈出一条路进入了内陆,涉过湿地——这些地方现在已经被开垦为纤维塑料种植园了,然后在难得的寂静期间穿越火焰林,爬上了高高的羽翼高原,见到了大裂痕,以及一小部落的人类。他们跟传说中的毕库拉的描述很吻合。
斯贝德灵的简要记载中假设,这些人类是三个世纪前,一艘下落不明的种舰殖民者的幸存者,这些人被描写成由于极端的与世隔绝,遭受着文明退化效应。斯贝德灵直截了当的原话是这样的:“……即使到这里还不到两天,然而显而易见,毕库拉非常蠢笨,了无生气,迟钝的不会花时间进行描述。”后来,火焰林开始显示出活跃的迹象,斯贝德灵无法浪费更多的时间,来进行更深入的观察,而是急急忙忙赶回了海岸。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来逃离森林,失去了四名土著搬运工,失去了他所有的装备和记录,也失去了他的右臂,留在了“安静的”森林里。
“老天,”霍伊特牧师躺在“娜嘉·欧列号”的吊床上,说道,“为什么要研究毕库拉呢?”
“为什么不?”杜雷神父和善地回应道,“我们对他们知之甚少。”
“我们对海伯利安上绝大多数东西,都知之甚少,”年轻的牧师说,他情绪稍微有点激动,“为什么不选大马大陆上笼头山脉北麓的光阴冢和传奇的伯劳鸟呢?”他说道。“他们声名卓著!”
“千真万确,”杜雷神父说,“雷纳,我问你,有多少学术文件是关于光阴冢和伯劳鸟生物的?上百?还是上千?”年老的牧师把烟叶塞进烟斗,然后把它点着;霍伊特观察到,这在零重力下费了好一番功夫。“除此之外,”保罗·杜雷说道,“即使所谓的伯劳鸟真的存在,它也不是人类。我只对人类感兴趣。”
“是啊,”霍伊特说,他正搜索枯肠,寻找有力的论据,“可毕库拉这个神秘事物也太微不足道了。你顶多也就发现几十个土著,住在烟雾缭绕的地区……无甚轻重,连殖民者自己的测图卫星都没有注意到他们。在海伯利安上,有其他更大的神秘之物可供研究……比如迷宫,为什么选择毕库拉呢?”霍伊特兴奋起来,“神父,你知道海伯利安是九个迷宫世界之一吗?”
“当然知道,”杜雷说道。烟形成一个粗糙的半圆,逐渐扩大,直到气流将它打得支离破碎,“但是整个世界网内,已经有太多研究人员和慕名者研究迷宫了,而且,雷纳,隧道存在于那九个世界上,你知道有多长时间了吗?五十万标准年?我想,有将近七十五万年了。这些秘密将永世长存。但是,毕库拉文明将存在多长时间?他们会被现代殖民文化吸收,或者更可能的是,被环境所淘汰。”
霍伊特耸耸肩。“也许他们已经灭绝了。自打斯贝德灵遇见他们起,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其他确认的报告。假如他们已经全部灭绝,那么你为了到那儿所付出的所有时间债、所有劳动和所有痛苦都将化为泡影。”
“的确如此。”杜雷神父仅仅说了这句话,平静的抽吸着烟斗。
正是在搭乘登陆飞船下落期间,与杜雷神父在一起的最后一小时,霍伊特牧师才对他同伴的想法有了浮光掠影的一瞥。在他们头顶,海伯利安的边缘闪耀着白色、绿色和湛青的色彩,持续了好几个小时,突然,这艘古旧的登陆飞船切进低空云层,火焰瞬间充斥了窗口,紧接着,他们开始静静的穿梭于六十公里上空的乌云中,飞行在星星点缀的海洋上,海伯利安旭日的晨昏线向他们急奔而来,就像光谱形成的海啸。
“太壮观了,”杜雷神父轻声说道,更多的是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对他的同伴说。“太壮观了。我有时会有类似的感受……很轻微的感受……上帝之子屈尊转化成人类之子所付出的牺牲,就是这样。”
霍伊特开口想说话,但是杜雷神父继续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十分钟后,他们降落在济慈星际站上,杜雷神父很快就卷进了乘客和行李的潮水中,二十分钟后,失望至极的雷纳·霍伊特搭载飞船升上高空,再次与“娜嘉·欧列号”会合。
“五星期后,我回到佩森,”霍伊特牧师说,“我失去了八年时间,但是我精神上蒙受的损失比这更严重。我一返回,主教便通知我,保罗·杜雷在海伯利安上的四年时间里,杳无音讯。新梵蒂冈通过超光通讯打听消息,但是,不管是济慈的殖民机关,还是领事馆,都无法找到失踪的牧师。”
霍伊特顿了顿,从水杯中啜了一口水,这时,领事接着牧师的话说道:“我还记得那次搜寻。当然,我从没见过杜雷本人,但是为了找到他,我们都尽了全力。我的助手西奥,几年来花了很多精力,试图解决这个失踪牧师的案子。但是除了浪漫港传出几篇自相矛盾的目击报告说那里有人见过他,其余地方都没有他的踪迹。而且,这些人见过他,还要追溯到几年前他刚抵达时的几星期。那儿有几百个种植园,既没有无线电通讯,也没有通信线路。主要是因为他们在收割纤维塑料的同时,还在收割地下毒品。我猜我们从来没有找对人,找到杜雷到过的种植园。至少在我离职前,杜雷神父的案子还是悬而未决。”
霍伊特牧师点点头。“你在领事馆退位后,过了一个月,我再次来到了济慈。主教听说我自告奋勇要返回那里,感到颇为惊讶。但是教皇陛下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我在海伯利安上待的时间,按当地的算法,是七个月。当我返回世界网时,我已经发现了杜雷神父的天命。”霍伊特轻轻拍了拍桌上两本污迹斑斑的皮制书。“如果要我讲完整个故事,”他嗓音沙哑,“我必须读取里面的章节。”
巨树之舰“伊戈德拉希尔”转了个方向,树干遮蔽了阳光,其下的就餐台和弯曲树叶形成的天蓬陷入了一片漆黑,取而代之的是点缀在苍穹中的数千星辰,就仿佛是在星球表面上看星空一般。慢慢的,头顶、身旁、桌子底下万光闪耀。海伯利安变成了一个清晰的球体,它就像一颗致命的导弹,向他们急速飞来。
“读吧。”马丁·塞利纳斯说。
摘自保罗·杜雷神父的日记:
第一日:
就这样,我的流亡之路开始了。
我有点为难,不知道我该如何对新日记的日期进行标注。按佩森的修道历法,今天是天父2732年托马斯月十七日。按霸主的标准历法,是霸纪589年十月十二日。按海伯利安的算法,我听我下榻的老旅馆里那个瘦骨嶙峋的矮职员说,今天是坠船纪426年李修斯月(他们七个月的最后一个,一个月有四十天)二十三日,又或者是悲王比利统治纪128年,在那些年里,这位国王真正统治的时间不到一百年。
见鬼。就叫它流放的第一日好了。
精疲力竭的一天。(奇怪,睡了几个月的觉,竟仍然如此疲惫。不过,据说这是从神游中苏醒后的正常反应。即使我不记得自己曾经旅行过,我身上每个细胞仍都能感受到过去几个月旅行带来的疲乏。我不记得年轻些的时候,会在旅行后有如此疲惫的感觉。)
我深感歉意,没有深入了解年轻的霍伊特。他看上去像个正派人,言谈有理有节,目光如炬。教会弄到现在这步濒危田地,决不是像他这样的年轻人的过错。只是,他那天真烂漫阻止不了教会看似宿命实之必然的湮没。
哎,我付出的一切也毫无用处。
飞船降落时,我看到了我的新世界的壮观景象,我可以辨认出三大陆中的两个——大马和天鹰。第三个,大熊,我没看见。
飞船降落在济慈,我花了几个小时的精力,通过了海关人员的盘查。之后,我乘着地面运输车,来到市镇。眼前的景象令我困惑:北部的山脉笼罩着不断游移的蓝色迷雾,山麓小丘上林立着黄色和绿色的树木,苍白的天空中点缀着绿蓝相间的云朵,太阳甚小,但是却比佩森的亮多了。从远处看,那景象流光溢彩,很是生动,当人走近时,颜色逐渐融化,逐渐淡去,就好似画家的调色盘。悲王比利的巨幅雕像,我曾经听得老茧都出来了,可是真正见到它时,说来奇怪,我感到失望至极。从高速路上望去,它显得粗糙不堪,是一幅从黑色山岭草草凿就的素描像,一点也不像我心目中的帝王像。它俯瞰着这个拥有五十万人口的崩溃城市,沉思着,也许这个神经病诗人国王就欣赏这个姿势吧。
市镇本身似乎被分成贫民窟和沙龙的迷魂阵,当地人分别称其为杰克镇和济慈,所谓的老城虽然仅有四个世纪的历史,但所有地方都是磨得光亮的石头,被故意弄成不毛之地。我很快就要游览一番它了。
我本计划在济慈待一个月,但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加紧赶路。哦,爱德华蒙席①,假如您现在能见我就好了。受尽惩罚,却仍不思悔改。我比以前更孤单了,但是很奇怪,对于流放,我心满意足。假如因为我的狂热,导致我做了过去的暴行,让我受到惩罚,将我放逐到荒无人烟的七重天中,那么,海伯利安就是一个很好的流放地。我可以忘却我自己请求的任务,去寻找远方的毕库拉(他们是真实的吗?今晚我觉得他们不真实),余生待在这个被上帝遗弃的死寂世界的首都,满足于此。我的流放不会无功而返的。
啊,爱德华,跟你一同走过幼时,一同走过学生年代(虽然我不如你才华横溢,也不如你正统),而现在都是老头了。现在你比我多了四年的睿智,我仍然是你记忆中那个淘气、顽固不化的小男孩。我愿你仍然在世,愿你依然健康,为我祈祷吧。
好累啊。想睡了。明天,游览一下济慈,好好吃一顿。然后安排行程,往南去天鹰。
第五日:
济慈有一座教堂。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是曾经有一座。它已被遗弃了至少两个标准世纪。坐落在一片废墟中,十字耳堂向绿蓝相间的天空敞开门户。西部有一座塔尚未完工,其他塔也只是些烂骨架,由摇摇欲坠的石头和锈迹斑斑的加固杆搭建而成。
我在上面磕磕绊绊地走过,当时我正沿着霍利河岸一路徘徊,迷了路,那里是小镇人烟稀少的地区,老城转变成一堆混乱的大货栈,颓败不堪,教堂的废塔被挡在这些房子背后,连一眼也瞅不到。直到我在一个角落上转个弯,来到一个狭窄的死胡同中,教堂的外壳才一览无余。它的牧师会礼堂半塌进河中,正面伫立着大流亡后的一些雕像遗物,悲哀,发人深省。
我游过一格一格的影子,荡过倒塌的大楼,最后进入教堂正殿。佩森的主教从没有提到海伯利安上有过天主教的历史,更别提教堂的存在了。很难想象,四个世纪前,那艘坠落于此的殖民种舰上竟然会有足够的教徒,保证主教的登场,更别提教堂了。然而,的确是有。
我在圣器收藏室的黑暗中闲荡。尘埃像熏香一般飘荡在空中,两束阳光被勾勒出来,从高处狭窄的窗口泻下。我走了出去,来到沐浴在阳光下的一块宽阔区域,走到一个卸去所有装饰物的圣坛上,掉落的石块将它砸得千疮百孔。圣坛后的东墙上挂着的一个巨型十字架也倒塌下来,现在落到了与石头堆和陶瓷屑为伍的地步了。我不经意地走到圣坛之后,举起双手,开始圣餐祈祷仪式。我的行为,丝毫不是效仿,也不是演戏,没有什么象征意义,也没有什么言外之意;仅仅是,一名四十六年来每天做弥撒的牧师的自动反应,我现在已经无法再参加这安心的庆典仪式了。
让我吃惊的是,我发现有一个教徒在祷告。这个老妇人跪在第四排的长凳上。她的黑衣和黑围巾恰如其分地融于阴影中,只能看见她那苍白的鹅蛋脸,满面皱纹,垂垂老矣,虚无地飘在黑暗之中。出于震惊,我停止了祷告。她正看着我,但是她的眼睛有点异常,甚至在那么远的距离,我也马上相信,她是个瞎子。我呆若木鸡,讲不出话来。眯眼看着浸沐在浑浊阳光下的圣坛,这光怪陆离的影像是如何形成的呢?我身在何处?我到底在干什么?
当我重新说话,面对她开口时,我的声音回荡在大厅中,但是我发现她已经离开了。我可以听见双足在石头地面上擦出的脚步声。声音粗厉刺耳,接着,一小段光将她在圣坛右侧的身影照得光亮。我把手放在眼前,遮住阳光,开始越过本应是圣坛栏杆的地方,那里现在成了一地碎石。我再一次叫她,叫她放心,叫她别害怕,虽然那个背上冷汗直冒的人其实是我。我大步流星地走着,但当我来到教堂中殿的隐蔽角落时,她已经不见了踪影。我回到黑漆漆的大堂内,我本来会很高兴地将这个女人归结为我脑中的想象,她只是我那么多月强迫待在冰冻沉眠中后的噩梦初醒,但是我没有,因为我找到了她存在的真凭实据,我发现,在冰冷的黑暗之中,燃烧着一支孤独的红色祷告烛苗,它那微弱的火苗在看不见的冷风中摇曳。
我厌倦了这个城市。我厌倦了异教徒的自负,厌倦了伪造的历史。海伯利安是个没有诗的诗人世界。济慈是个集华丽、伪古典和愚笨无知于一身的新兴都市。镇上有三座禅灵教教堂,四座穆斯林清真寺,但是拜神的真正场所是无数的沙龙,妓院,庞大的处理南方船运的纤维塑料交易市场,以及伯劳教会神庙。在这儿,迷途的人们将他们的绝望隐埋在这浅薄的神秘之物上。这整个星球散发着神秘的气息,却没有人去揭开这神秘的面纱。
见鬼去吧。
明天我将动身前往南方。在这滑稽的世界上有掠行艇和其他飞行器。但是,对普通人来说,要想在这些被诅咒的岛屿大陆间旅行,乘船似乎是惟一的办法,我听说,这要等上天长地久——或者某种巨型旅客气艇,每个星期只有一次从济慈启程。
我明天一大早乘气艇离开。
第十日:
动物。
初登陆的小队肯定对动物有特殊的爱恋。马,熊,鹰。三天来,我们沿着大马东海岸一条无规则的海岸线长途跋涉,那条海岸线名叫鬃毛。最后一天,我们穿越了中央海的一条短径,来到一个名叫猫礁的大岛。今天我们在岛上的“主要城市”费力克斯卸下乘客和货物。在观景台和系留塔上,我可以看到,在那些胡乱堆砌的茅舍棚屋中,住有五千多人。
接下来,气艇缓慢地飞行八百多米,飞过名为九尾的一系列小岛,然后大胆地越过七百多米的广阔海洋和赤道。之后,我们看见的下一个陆地是天鹰的西北海岸,所谓的鸟嘴。
动物。
把这种交通工具称为“旅客气艇”,是创造性语义学的运用。它是一种巨大的升降装置,货舱非常大,大到能把费力克斯小镇带到海上,外带数千捆纤维塑料,而且还绰绰有余。至于我们这些乘客,不是什么很要紧的“货物”,可以随心所欲到我们能去的地方去,干自己想干的事。我在船尾卸货出口处搭了一只轻便小床,为自己营造了一个人间仙境,把我的行李和三大箱远征装备放在一边。我旁边是一大家子人,八个农场工人,他们经过了一年两次的购物远游,现在正要返回到济慈,虽然我不太介意他们笼子中的猪的哼声和气味,也不在意他们养的仓鼠的唧唧叫声,我已经很好地容忍了某几夜里他们可怜的晕乎乎的公鸡不停的鸣叫声。
动物!
第十一日:
今夜,我和市民赫里梅兹·丹泽尔在散步甲板上面的沙龙中吃了晚餐。他是安迪密思附近一座小规模种植园主培训学校的退休教授。他告诉我,海伯利安的初登陆小队并没有动物崇拜;三大陆的正式名称不是大马、大熊和天鹰,而是克莱顿、阿伦森和洛佩兹。他继续说,那是为了纪念昔日勘查局三个中阶的官员。动物崇拜倒还好!
晚餐后。我独自在外面散步,欣赏着日落。这里的走道受到货物运送模块的保护,所以风中带着些许的咸涩之味。我头顶蜿蜒着飞艇橙绿交杂的外皮色彩。我们在岛屿间;天蓝的海洋满是翠青的天空倒影的底色。星星点点的卷云溅上了海伯利安那绿豆大的太阳射出的最后一点余晖,它们被点燃了,仿佛燃烧着的珊瑚。底下三百米处,巨大的章鱼状海底生物的阴影追逐着飞艇。一秒钟前,一只不知道是虫子是鸟的东西,大小和颜色像蜂雀,却长着蛛纱般的一米宽的翅膀,停在外面五米处,接着收起翅膀潜进海中。
爱德华,今夜我感到如此的孤单!假如能让我知道你还活在世上,仍然劳作在花园中,每晚在你的书房中写作,那对我来说定会有莫大的慰藉。我想我的旅行会挑拨我往昔的信仰,那是圣忒亚的思想:上帝,是进化的耶稣,是人格,是宇宙,是升临和降临无懈可击地结为一体①,但是不会有这样的复活光临了。
天慢慢变黑。我慢慢变老。我对我在阿马加斯特钻研期间伪造证据的罪过有种感觉……那不是悔恨。但是,爱德华,我的阁下,假如史前古物表明以基督教为源起的文明在那儿出现,远在一个离旧地六百光年的地方,那几乎早在人类离开自己家园三千年前啊……
破译这样一个可疑的数据,可能意味着我们此生基督教的复兴,我的罪过是不是不容饶恕?
是的,不可饶恕。但是,我认为篡改数据并非罪过,更重的罪过在于认为其可以拯救基督教。爱德华,教会正在垂死挣扎。不仅仅是我们热爱的神圣巨树的分支,而是它所有的支派,所有的残迹和溃烂之处,都在垂死挣扎。整个基督教会正在死亡,那千真万确,就好比我那消耗殆尽的身体。在阿马加斯特,你和我完全知晓这种死亡,那儿血红的太阳照射到的只有尘埃和死神。在学院,当我们第一次宣誓时,我们就知晓了,我记得那是一个冰冷、苍白的夏天。小时候,在索恩河畔的维勒风榭的寂静球场中,我们就已经知晓了。现在,我们也知晓。
余晖散去,我必须通过上面一层沙龙窗口透出的微弱光线,在其照射下才能写字。星星们散布于奇怪的星群中。夜晚的中央海发出绿莹莹、有损健康的磷光。东南方的地平线有一块黑色物体。也许是场风暴,也许是这一系列岛屿的下一个,九尾的第三个。(哪个神话讲的是九尾猫呢?我不知道。)
看在先前我看到的那只鸟的份上——假如它是鸟的话——但愿那是前头的一座岛,而不是风暴。
第二十八日:
在浪漫港待了八天,我瞧见了三个死人。
第一个是一具海滩边的尸体,浑身肿胀,苍白不堪,简直不像人样。那是我呆在小镇的第一夜,他被海水冲上了系留塔那边的烂泥沼中,已经不成人形了。孩子们一个劲朝他扔石头。
第二个男人住在小镇贫民窟里,就在我下榻的旅馆附近,我看着他从一家甲烷商店烧剩的废墟中被拉出来。身体烧成了焦炭,无法辨认,被烤得缩成一团,他的四肢紧紧地伸着,摆成一副职业拳击手的姿势,这就是人死于火灾的姿势。我一天都在禁食,我惭愧地承认,当空气中弥漫着烧焦尸体那浓郁的煎脂味时,我口水开始飞流直下。
第三个人在离我不到三米远的地方被杀。我刚刚从旅馆里出来,来到迷宫一样的泥泞木板上——在这个烂透的小镇上,这些木板铺就成了走道。这时候,枪声响起,我前面几步路外的一个男人身子突然一歪,似乎脚被绊了一下,朝着我支起身,脸上现出滑稽的表情,接着倒在了路旁的烂泥沟中。
他被人用某种射弹武器射了三枪。两枪打进胸膛,第三枪正中左眼。不可思议的是,当我来到他身边时,他仍然在呼吸。我想也没想,便拉开遮在我手提包上的大衣,摸索着长久以来一直带在身上的圣水小药瓶,开始终傅圣礼①。围观的人没有对我的做法提出异议。跌倒的人身体抽搐了一下,喉咙咳了几下,似乎要说话,接着便一命呜呼了。人群在尸体被移走前,就已经四散而去。
这个男人是个中年人,沙色头发,略微发胖。身上没有身份证明,连寰宇卡和通信志都没有。口袋里有六枚银币。
出于某个理由,那天余下的时间里,我和这具死尸待在一起。医生是个矮矮的风言风语的家伙,在进行必需的解剖时,他准许我待在一旁。我猜他正如饥似渴地想要和人交谈。
“整个东西就值这么点儿,”他说,剖开这个倒霉鬼的肚子,就像打开一个粉红的书包,把皮和肌肉的褶皱往后拉,把它们像帐篷的垂下物一样固定起来。
“什么东西?”我问。
“他的命,”医生说着,把尸体脸上的皮翻起,好似掀起了一块油脂面具。“你的命。我的命。”一块块由肌肉垒起的红白条纹转到了脸颊骨上方那个破洞周围的淤青。
“肯定不仅仅是这些东西。”我说。
医生停下他冷酷无情的工作,抬起头,笑容中带着一丝困惑。“是吗?”他说道。“请给我看看。”他拿起死人的心脏,似乎想用一只手掂掂它的分量。“在环网,这东西在公开市场上值几个钱。有些人太穷,无法储备培养在桶中的克隆脏器,但是也太富有,不可能因为没有心脏而死掉。不过,在我们这,这只是堆垃圾罢了。”
“肯定有其他的东西。”我对他说,虽然自己也不是十分确信。我回想起在我离开佩森不久前,伟大的教皇乌尔班十五世的葬礼。作为大流亡前传下来的传统,教皇的尸体没有用防腐剂。它被停放在休息室内,而没有放在主会堂内,它正等着进入普通的木棺中。那时,当我帮着爱德华和弗雷蒙席给僵硬的尸体穿上法衣时,我注意到,尸体的皮肤是褐色的,嘴巴是松弛的。
医生耸耸肩,结束了例行公事的尸检工作。正式调查非常简短。没有发现嫌疑犯,没有动机。关于死者的描述被发送到济慈,但是死者本人于第二天就被埋葬在烂泥木板和黄色丛林之间的贫民窟中了。
浪漫港是一堆乱七八糟的黄色堰木建筑,堆砌在脚手架和厚木板的迷魂阵中,延伸至远处湛江江口的泥滩上。江口宽约两千米,江水汹涌澎湃,一路奔向托柴海湾,但是只有少数几个河道可以通行,疏浚机在日夜不停地劳作。每晚,我躺在我那廉价的房间中,窗口大开,疏浚机的捶打声听上去就像是这个城市的邪恶心脏在扑通扑通跳动,而远处海浪的沙沙作响就好似它那伤感的呼吸声。今夜,我听着这个城市的呼吸声,忍不住想起那个死者被剥掉皮后的脸。
船员们在小镇边陲停顿了片刻,然后会把乘客和货物运到内陆的大型种植园,不过,我没有多的余钱了,无法继续留在船上。准确地说,我的钱足够让我自己上船,但是我无法支付我那三箱医药和科学工具的运输费。我仍旧很想去那,去为那些毕库拉卖命,可是现在,这看起来越发地可笑和荒谬。仅仅是为了要达成某个目标(真是奇怪的需要),为了完成我自愿承担的流放(带着受虐的决心),促使我坚定地溯河而上。
两天后,有一艘船会从湛江出发。我已经预订了个位子,明天我打算把我的箱子搬到船上。把浪漫港抛诸脑后,不会有什么困难之处。
第一章(三)
第四十一日:
“恩珀罗迪克·旋焰”继续缓缓地溯河而上。自打两天前离开梅尔顿登陆地以来,还没看见人类栖息地的影子。河堤两岸树木丛生,仿佛一排绿墙;甚至到河流窄到只有三四十米的地方,这堵墙仍然矗立在那,几乎是压在了我们头上。黄色的光线就像液体黄油一样浓艳,穿过棕色的湛江水面上那些高八十米的树木的叶子,慢慢地渗透进来。我坐在中心乘客座艇那锈迹斑斑的锡制屋顶上,紧张兮兮地等着特斯拉树首次印入我的眼帘。加迪老头坐在我旁边切着肉块,他停下来,从牙缝中挤出一口浓痰,朝边上喷去,然后朝着我大笑道:“这么走下去的话,肯定不会碰到火焰林的,”他说,“假如这儿是,那他妈这树林附近就不会是这样子。你得爬上羽翼高原,才能看见特斯拉。神父,我们连雨林还没出呢。”
每天下午都会下雨。说实话,称其为雨,实在是显得太过温和了,我们每天都饱受暴雨的侵袭,海岸因此变得朦朦胧胧,船的锡屋顶被雨击打得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也使得我们本来就慢吞吞的逆流之旅更加迟缓,直至于我们看起来就像是静止不动了。每天下午,河流似乎会变成一条垂直的湍流,假如我们继续前行,船看起来就像是在攀登一条瀑布。
“旋焰”是一艘底部扁平的古老牵引船,另有五艘座艇拴在它边上,它们就像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正紧紧抓着他们疲惫的母亲。三艘两层的座艇装载着大捆大捆的货物,它们将会被卖给河岸边的几个农场和居民地的人。另外两艘呢,外表看上去像是为溯河而上旅行的当地人提供的住房,但我怀疑其中几个住户是座艇上的永住客。在我自己的歇脚处,最显耀的是地板上一块污迹斑斑的垫子,以及墙上仿若蜥蜴的昆虫。
雨后,每个人都聚集在甲板上,看着冷飕飕的河水上泛起傍晚的薄雾。现在,几乎每天都酷热难当,而且湿气很重。加迪老头告诉我,我来得太迟了,本来可以特斯拉树活跃之前,在雨林和火焰林中攀爬。等着瞧吧。
今夜,薄雾升起,像是所有睡在黝黑河面下的死灵都爬了起来。当午后的最后一片碎云在树梢慢慢散去,这个世界恢复了它的色彩。我看着密集丛林的颜色从铬黄变成透明的金黄,然后慢慢从黄褐色褪向红棕色,最后变得阴沉沉了。在“旋焰”之上,加迪老头把挂在第二层屋檐下的提灯和蜡烛球都点上了。黑色的丛林似乎不愿被这亮光打败,开始闪耀出微弱腐物发出的磷光,与此同时,在上面黑暗之处的条条枝丫上,可以看见发光鸟和多彩蛛纱在飘动。
今夜,海伯利安的小月亮不见了踪影,但是,相对于那些按常理说如此接近太阳的行星来说,海伯利安愈发地在残骸中移动,那夜晚的天空频繁地被流星雨所照亮。今夜,天空群星闪耀,当我们驶入河流的宽阔区域时,我们可以看见灿烂的流星划过的痕迹,将群星编织在了一起。这些影像持续地燃烧在眼眸中,当我低下头看着河水时,我在黑色的河水中看到的也仅仅是同样的景象。
东方的地平线艳光四射,加迪老头告诉我,那是轨道反射镜反射的光,是为了给几个大农庄提供光照。
外头暖和得很,我乐不思蜀,不想再回我的小舱了。我把薄毯子摊在船舱的屋顶上,望着天国的灯光表演,此时,一群群土著家族唱着萦绕心头的歌曲,他们讲的黑话我都未曾耳闻。我想起毕库拉,他们仍旧远隔万里,我心中涌起一丝奇怪的焦虑。
在森林的某个地方,一只畜生尖叫着,声音活像一个惊恐的女人。
第六十日:
到达佩瑞希伯种植园。生病了。
第六十二日:
病得很重。发烧,浑身颤栗。昨天我一整天都在吐黑胆汁。雨声震耳欲聋。整个晚上,天上的云被轨道反射镜照亮。天空好像着了火。我烧得很厉害。
一个女人照顾着我。帮我洗浴。病的实在不行,没什么羞耻感了。她的头发比其他土著黑。沉默寡言。眼睛黑色而温柔。
哦,上帝啊,在离家那么远的地方生病了。

她在等在偷看从雨里跑来穿着薄衬衣
要引诱我知道我是谁我全身发烫浅浅软软的乳头黑色抵着我知道他们是谁他们在看,在这我听见他们的声音晚上他们用毒药帮我洗浴他们以为我不知道但是我听见他们的声音还有雨声当尖叫停停停
我的皮差不多要没了。底下的红色可以感觉到我脸上的窟窿。当我找到子弹我会把它一口吐出来。神的羔羊消除人世的罪者请怜悯我们怜悯我们怜悯①
第六十五日:
天父啊,感谢您,让我从疾病中解脱。
第六十六日:
今天刮了脸。还冲了个澡。
行政官即将到访,森法帮我准备着诸多事宜。在我头脑里,行政官大人应该是个坏脾气的大个子,以前我在资料室,透过窗户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人。但是他是个沉默的黑人,有点口齿不清。他帮了我很大的忙。我一直挂念着,我要付钱给治病的人,但是他向我保证,他们分文不收。甚至更为好的是——他会派个男人领我进入高原地区!他说现在已经处于季末,如果我能在十天内启程,我们就可以通过火焰林,在特斯拉树完全活跃前,抵达大裂痕。
在他走后,我坐下来和森法谈了会儿。三个标准月前,她的丈夫死于一场收割事故。森法来自浪漫港,她嫁给米克尔,对她来说就像是普度众生,她决定待在这,做些临时工,而不是顺流而下返回。我没有责备她。
按摩了会儿,我要睡了。最近好多次做梦梦到我母亲。
十天。我会在十天内准备就绪。
第七十五日:
在和塔克一起离开前,我下到稻田矩阵中,向森法道别。她没说多少话,但是透过她的眼睛,我看见她其实很伤心,不愿意我离开。我本来没有准备祝福她,不过我的确这么做了,还吻了她的额头。塔克站在一旁,笑着,摇头晃脑。然后我们就离去了,领着两头运货■驴上路了。我们走在狭窄的小路上,迈进金色树林,奥兰迪督管来到路的尽头,向我们挥着手。
上帝,指引我们②。
第八十二日:
经过一星期的沿途跋涉——啥途?经过这星期在毫无足迹的黄色雨林中艰苦跋涉,经过这星期在更为陡峭的羽翼高原上疲惫地攀爬,今天早上,我们终于爬上了一块突兀的岩石。站在那上面,宽阔的丛林尽收眼底,越过丛林,我们甚至可以望见鸟嘴和中央海。在这,高原海拔几乎达到了三千米,眼前的景象蔚为壮观。巨大的雨云在我们身下铺展开来,直达羽翼山山脚,但是,透过白灰相间的云毯缝隙,我们可以瞥见湛江从容不迫地展开它的触须,伸向浪漫港,伸向大海,伸向我们挣扎通行的小块铬黄色森林,伸向遥远东边的一抹紫红,塔克深信那是佩瑞希伯附近的纤维塑料的矩阵田。
深夜时分,我们还在继续往前走,往上爬。塔克很担心,特斯拉树开始活跃时,我们可能会被火焰林困住。我努力跟上他的步伐,同时拽着载满沉重货物的驴,心中默默念着祷告,让我不再想到疼痛与忧虑。
第八十三日:
今天,还未破晓,我们就装载好装备,开始启程。空气中弥漫着烟与灰的味道。
高原在这里的植被变化令我瞠目。那些曾经无处不在的堰木和枝叶繁茂的茶马树,现已不再显眼。我们穿过一片矮小的常青和常蓝植物的过渡区,然后再次顺着密集的变异宽叶扭叶松和三枝杨攀爬,最后,我们来到了火焰林。那里长着特有的高高的普罗米修树,已经死去的凤凰树的根梢,以及琥珀色的闪光草的球根。我们偶尔还会碰见难以逾越的带着白色纤维的比斯托树,它们突然横亘眼前,塔克形象的称之为“……像是哪个死翘翘的巨人的烂鸡巴,埋得那么浅,决计不会错。”我的向导有他自己的说话方式。
我们见到第一棵特斯拉树,是在下午。当时我们已经在覆满灰尘的森林植被上跋涉了半小时,费尽心思不要踩到凤凰树和火鞭的新芽,它们不屈不挠地从乌黑的土壤中探出身子,突然,塔克停住脚步,指着前面。
特斯拉树耸立在那,我们离它们尚有一公里。那棵树至少有一百米高,虽然和最高的普罗米修斯树比起来,特斯拉树的高度只有它的一半。在树冠附近,它凸出一个显眼的洋葱形圆穹,那就是它的蓄电之瘿。树瘿上部辐射状的树枝蔓延开来,呈现出条条灵蔓,在明亮的绿蓝天空的映衬下,每一条都似银似金,闪闪发亮。这一切让我想到新麦加①的某个雅致的至上穆斯林的清真寺,却被谁大不敬的戴上了金属丝花环。
“俺们得赶紧让俺们自己和■驴逃出这鬼地方。”塔克哼哼道。他坚持要当场换上火焰林装备。那天下午剩下及晚上的时间里,我们戴着滤息面具,穿着厚厚的橡胶底靴子,往前跋涉,身上被革质伽玛服包得严严实实,大汗淋漓。两头■驴表现得很紧张,它们的长耳朵一听到些许声响,就唰地竖立起来。即便戴着面具,我也能闻到臭氧的味道;这让我想起我小时候在索恩河畔的维勒风榭玩过的电火车,那是在一个懒散的圣诞节午后。
今晚,我们尽可能靠近一棵比斯托树,搭起营帐。塔克给我演示着如何设置避电杆的圆圈,这些圆圈一直在发出咯咯的可怕的警示音,搜寻夜空中的黑云。
我可管不了这么多,我得好好睡上一觉。
第八十四日
四点整——
我的圣母啊!
三小时,我们陷在世界末日的中央,足足有三个小时。
爆炸发生在午夜刚过不久,一开始,仅仅只是闪电坠落,我和塔克违背了我们绝好的判断,把头偷偷塞过帐篷的垂边,看着烟火汇演。我早已习惯了佩森在马太月的季风风暴,因此,这闪电表演的第一个小时,似乎没啥不寻常之处。只有在气体放电的精确聚焦下,远处的特斯拉树印入眼帘,才略微让我心惊胆战。但是很快,森林巨兽开始用它们储积的能量咆哮起来,唾沫飞溅,然后——正当我慢慢爬开,打算不去管这延绵不绝的声音继续睡觉时——真正的哈米吉多顿①开始了。
在特斯拉树的暴能猛烈发作的最初十秒钟内,至少释放出了一百条弯曲的闪电。离我们不足三十米处有棵普罗米修斯树,突然炸裂开来,燃烧着的木块散落在五十米开外的森林地被上。避电杆嘶嘶尖叫,荧荧发光,反射出我们小营地周围一条接着一条弯曲的蓝白色死亡场景。塔克厉声尖叫着什么,但是面对光和声的冲击,我完全听不见他的话。一块尾光摇曳的凤凰木在拴系■驴的地方熊熊燃烧起来,其中一只受了惊吓的动物——看上去脚跛目盲——挣脱了束缚,冲进了发光的避电杆的圈子中。就在此时,最近的一棵特斯拉立刻发出五六条闪电,歪歪扭扭地轰向这头不幸的生物。在那发狂的刹那间,我可以发誓,我看见了那头野兽的骨架在沸腾的肉身中闪闪发亮,接着它狂也似地高高跳向空中,化为了灰烬。
三小时,我们看着世界末日,足足有三个小时。两个避电杆已经倒塌,但是另外八个仍在运转。我和塔克挤在我们帐篷的酷热洞穴中,滤息面具把满是烟尘的过热空气过滤成可供呼吸的凉爽氧气。我想说,我们得以幸免于难,完全只是因为这里没有矮树,另外也得归功于塔克,他驾轻就熟地把我们的帐篷搭得远离其他靶子,靠近掩蔽的比斯托植物。这些东西,还有那八根晶须合金避电杆,就矗立在那,我们和来世仅仅一杆之隔。
“它们似乎作了很好的阻挡!”我朝塔克喊道,声音中夹杂着风暴的嘘声,爆裂声,炸雷声。
“它们能挡一小时,口能两够,”我的向导咕哝道,“啥时候,口能更久,它们要是融掉,俺们就玩完了。”
我点点头,透过滤息面具的活管,吮了口温水。如果我能活过今夜,我会永远感谢上帝天父的宽宏大量,让我看到今夜的景象。
第八十七日:
昨天中午,我和塔克从火焰林的东北角走了出来,那边已经烧成一片灰烬。我们来到一条小溪边,在那迅速搭好帐篷,然后呼呼地睡了十八小时;我们已经三晚没睡,而两个白天则是在火与灰的梦魇中不停赶路,毫无休息,现在,我们得好好补足一下了。我们向陡峭的山脊接近,那是森林的终点,此处随处都是暴裂出新生命的心皮和球果,那是前两晚在大火灾中死亡的各种火式生物。我们还剩五个完好的避电杆,但我和塔克都不急着在今夜试验它们的威力。我们把沉重的货物从那头活下来的运货■驴身上弄了下来,货物刚离身,它就一命呜呼了。
今晨拂晓时分,我醒了,听见了水流声。我沿着喧哗吵闹的小溪,朝着东北方走了一公里路,然后,突然间,小溪跌落不见。
大裂痕!我几乎忘了我们的目的地了。今晨,在迷雾中蹒跚向前,沿着渐宽的溪流,在湿岩石间跳来跳去,我跳到最后一块巨石上,摇摇晃晃,平衡住身子,然后笔直的朝下望去,这是一条瀑布,我正站在上面,那瀑布一泻千里,撞击着底下的薄雾、岩石和河流。
大裂痕跟旧地上的传奇大峡谷和希伯伦上的世界裂纹不一样,它不是被升起的高原切割出来的。海伯利安虽然有活跃的海洋,以及看似形同地球的大陆,但是事实上它的地质结构完全是一片死寂的;这更像火星,卢瑟斯,或者阿马加斯特,这些星球完全没有大陆漂移。跟火星和卢瑟斯一样,海伯利安的绕日轨道曾从圆形变成椭圆形,虽然现在那双星矮星业已不见,但还是让它受着广冰河时代的折磨,并且由于轨道是长椭圆,这儿的冰河周期长达三千七百万年。通信志将大裂痕比作为火星的水手峡谷①,两者都是因为亿万年中周期的冰冻和解冻,地壳的弱化所致,同时也是由于湛江这样的地下河的流淌而来。这巨大的坍陷,就像是一条长长的疤痕,掠过天鹰大陆的多山之翼。
塔克跟着我一道站在大裂痕的边缘。我光着身子,洗刷掉旅行衣和袈裟上的灰味。我把冷水泼到苍白的身体上,朗声大笑,伴着塔克喊出的回声从三分之二千米外的北墙那边传来。由于地壳塌陷造成的鬼斧神工,我和塔克远远站在一块突岩之上,这块突岩遮住了我们身下的南墙。虽然这块巨石飞檐危险地暴露在风雨中,公然向重力挑衅,持续了百万年,但我们猜测,它仍会维持几小时,我们尽可以洗浴,放松,高喊着回荡的“你好”,直到我们嗓子喊哑为止,我们的行为就像刚从学校解放的孩子一样。塔克承认,他从没有横穿过火焰林——也从没听说过有人在这个季节穿越过。他说,现在特斯拉树已经完全活跃起来了,他至少得等三个月才能回去。他看上去毫不遗憾,我很高兴有他陪在我身边。
下午,我们互相接替着搬运装备,在飞檐之后一百米处,靠近溪流边上,我们搭起了帐篷,把我的科学装备的流沫箱子堆在一边,明天早上我会把它们理理清楚。
今晚真是冷。吃过晚餐,就在日落之后,我穿上热力夹克,独个走到一块岩脊边,那是我第一次望到大裂痕的西南方。站在这个制高点上,居高临下俯瞰着河流,那景象我将毕生难忘。看不见的瀑布在底下的河流里翻腾,薄雾升腾而起,幕帘变换,从中激迸出的浪花将落日幻化成好几个紫罗兰色的球体,许许多多彩虹也一分为二。我看着一个个光谱诞生,升向渐渐暗淡的天穹,逐一消逝。凉爽的空气钻进高原的每条裂缝、每个洞窟中,而暖空气却在向天空疾驰,一股股笔直的烈风牵拉着树叶、嫩枝和薄雾,在大裂痕中发出声响,朝上渐衰渐减,仿佛大陆自己在喊叫。石巨人的声音,巨大的竹笛,宫殿般大小的教堂风琴,从最尖的女高音到最低沉的男低音,组成了一曲清澈完美的调子。我思索着风吹过岩石发出笛声般的哀号,思索着从底下静止地壳中那些洞穴里面传出来的嘎啦嘎啦的声音,思索着随意和声可以产生的人类声音的幻觉。不过最后,我抛却了思索,仅仅听着大裂痕对太阳唱着告别的圣歌。
我走回帐篷,那边上围着一圈发出生物荧光的提灯,此时,流星雨第一阵连珠齐射,点亮了头顶的天空,远方火焰林的爆炸在南方和西方的地平线上拂起微澜,就像大流亡前远古战争的加农炮在发射。
我进了帐篷,就试了下通信志的远程波段,但是除了静音噪音外什么也没有。我怀疑,即使有原始的通讯卫星为纤维塑料种植园服务,将信息传向远方的东方,这些消息也都会被群山和特斯拉的活动屏蔽,除非使用最密的激光或者超光仪光束。在佩森,我们在修道院很少有人携带私人通信志,但是数据网始终在那,我们尽可以随时接入。然而在这,别无选择。
我坐在那,一边聆听着峡谷之风的最后一个音符减弱至消失,一边望着忽明忽暗的天空,听着帐篷外铺盖卷里塔克的呼噜声,我笑了。我心想,如果这是流放,就权当流放好了。
第八十八日:
塔克死了。被杀了。
日出时,我走出帐篷,发现了他的尸体。他一直睡在外面,离我四米不到。他说他希望睡在群星之下。
凶手在他熟睡之时,割断了他的喉咙。我没听见喊声。然而,我倒是做过梦:梦到森法在我发烧期间照顾我。梦到冰凉的手儿摸到我的脖子,我的胸膛,摸到自打我小时候起就一直带着的十字架。我站在塔克的尸体上方,他的血渗进了海伯利安冷漠无情的土壤中,形成了一个宽广的黑色圆圈,我盯着这个圆圈,想到那梦不只是梦——那双手真地在晚上碰触过我,我不禁浑身战栗。
我承认,我的反应就像一个受了惊吓的老蠢蛋,而不是一名牧师。事实上,我施行了终傅礼,但惊慌突然向我袭来,我抛下我那可怜向导的尸体,绝望地在物资中搜寻,希望能找到把武器,我拿了把弯刀,那东西我在雨林中用过,还有一把低压脉塞①,我本来是想用来猎杀小动物的。我不知道,我是否会使用武器攻击人类,甚至为了救我自己的命。但是,我惊慌失措,带着弯刀,脉塞,以及动力望远镜,来到大裂痕附近一块又高又大的石头上,搜寻这个区域,查探有没有凶手的迹象。可是森林里毫无微澜,除了我们昨天看见的渺小的树栖生物和蛛纱在其间轻轻移动。森林看上去又深又黑,真是反常。大裂痕可以为一整批野蛮人提供一百块露台,岩脊,石台,一直绵延到东北。一队军队可以在那里的峭壁和亘古存在的迷雾内很好地隐蔽。
过了三十分钟,我带着毫无结果的警戒,带着愚蠢的怯懦,返回到营地,收拾了塔克的尸体,准备将他埋葬。我花了两个多小时,在满是岩石的高原土地中,挖了一个大小合适的墓穴。尸体埋好,正式仪式也完成了,我却想不出一点个人东西,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称呼这位曾经的向导,这位滑稽矮小的莽汉。“上帝,保护他,”我终于说道,我对我自己的虚伪感到厌恶,在我内心,这些祷告肯定是对我自己念的。“让他平安抵达。阿门。”
今晚,我将营地朝北移了半公里,把帐篷扎在十米外一块开阔的区域,但我背靠在一块大石头边,睡袍拖在地上,弯刀和脉塞近在手边。塔克的葬礼之后,我查看了物资装备的盒子。剩下的几根避电杆没了,但其他东西什么也没有被拿走。我立刻想到,是不是有人跟着我们穿越了火焰林,目的是杀死塔克,把我丢在这儿,让我陷入绝路。但是我想不出,这样一个精妙行动的动机何在。如果种植园的人想要置我于死地,尽可以在雨林动手,或者——最好从凶手的眼光看——在火焰林深处,没有人会对两具烧成炭的尸体有何疑问。只留下毕库拉。我原始的职责。
我琢磨着,是否可以不用那些杆子,从火焰林返回,但是很快便把这想法弃置不顾。留下,可能会死路一条,返回,那将必死无疑。
在特斯拉蛰伏前,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在当地是一百二十天,每天二十六小时。那是很长一段时间。
天父基督,为什么事情要降临在我头上?为什么我昨晚要被饶过一命?如果他们仅仅是打算在今晚将我献祭……或者明天?
我坐在这黑色的峭壁下,从大裂痕中涌起的夜风发出不详的哀啸,我聆听着;天空被条条血红的流星尾迹点亮,我默默祈祷着。
我为我自己念着祷告。
第九十五日:
过去一周的恐怖已经大大缓解。我发现,甚至连恐惧都会慢慢褪去,然后经过一天天的衰败,变成极为平常之事。
我用弯刀砍了些小树,造了间单坡屋①,屋顶和侧面用伽玛服盖着,木头夹缝用泥巴糊住。后墙就是巨石的结实石壁。我在自己的调查装备中挑了几件东西,把它们安置在外面,尽管我觉得它们可能永远不再会被用到。
冰冻干食迅速减少,我开始搜寻补给物。很久以前,我在佩森上曾草拟过一张荒谬的时间表,现在,如果按照这张表,我应该已经和毕库拉一起生活了几星期了,并且已经开始用小货物交换当地的食物。没关系。我发现了食物,虽然无味但是很容易煮熟的茶马根,还有五六种不同种类的浆果和超大水果,通信志保证它们可以食用;到目前为止,只有一种吃了让我不舒服,让我在最近的峡谷边上蹲了一晚上。
我在这片领域的疆界内踱步,坐立不安,就像阿马加斯特的珀罗普斯,它们被那些二流君主视若珍宝地关在笼子里。往南一千米,朝西四千米,四处都是火焰林。早上,烟尘和薄雾变换的幕帘争先恐后地去遮蔽天空。唯有固若金汤的比斯托,高原巅峰的岩石土壤,以及东北方连绵的陡峭山脊,它们就像穿着装甲的椎骨,挡住了特斯拉树的去路。
高原向北扩展出去,大裂痕附近十五公里的下层丛林变得更加密集,最后被一条峡谷拦住去路,这条峡谷有大裂痕的三分之一深,一半宽。昨天,我抵达了最北之点,向满是洞窟的天堑之外望去,感到失落至极。我会改天再试试,从东面绕道,找到一个交叉点,但是通过深坑对面泄露底细的凤凰树,以及东北地平线上笼罩的浓烟,我猜我只会发现满是茶马树的峡谷,以及大片大片的火焰林,在我携带的轨道俯瞰地图上,这些火焰林画的十分粗糙。
今晚,我去了塔克的岩石坟墓,夜风开始哀唱风的挽歌。我跪在那儿,试着祈祷,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爱德华,什么也没发生。我内心空虚,就像我和你在陶仑贝旱谷附近的贫瘠沙漠中挖掘出的那些虚假石棺一样空虚。
禅灵教说,空虚是好迹象;那预示新层次意识、新的见识、新的体验的开口。
妈的①。
我的空虚……仅仅是空虚。
第九十六日:
我找到了毕库拉。或者,更确切地说来,是他们找到了我。现在,我要在他们把我从“睡眠”中叫醒之前,写下能写的一切。
今天正午,我开始细细地绘制地图——营地北部区区四公里地方的地图,然后,迷雾随着暖气消散了。这时,我注意到大裂痕一边,也就是我这边,有一系列的露台,之前一直隐藏在雾气里。我用我的动力望远镜审查着这些露台——那其实是一系列有规则的岩脊、尖顶、暗礁,以及草丛,远远地延伸到突岩之上,这时候我意识到我正在看人造聚居地。大约有十几栋小屋,那都是些粗制滥造的茅舍,由茶马叶、石头和海绵草皮建造而成,但它们肯定是由人类建造的,绝不会错。
我站在那里,仍然举着望远镜,犹豫不决,想要决定是爬下去,到暴露的岩脊上和居民碰碰面呢,还是回到营地,然后突然间,一股寒意从我的后背笔直地爬到脖颈,这种感觉非常明确地告诉一个人,他不再是孑然一身了。我放下望远镜,慢慢转过身。毕库拉就在那儿,至少有三十人,他们围成一个半圆,挡在我面前,让我无法撤回森林中。
我不知道我曾经期盼过什么;也许,是赤身裸体的野人,面目可憎,戴着牙齿串成的项链。也许,我曾经期盼的是某种满面胡须、毛发疯长的隐士,有时候,旅行者会在希伯伦的墨蛇山碰到这样子的人。不管我脑子里有过什么想法,真实的毕库拉完全不符合这些个模板。
这些静悄悄地走近我的人长得很矮——没有一个高过我的肩膀——他们身上缠着编织得极为粗陋的黑袍子,把他们从脖到脚裹了起来。这群人移动时,就像现在这样,看上去像是在崎岖不平的地上滑行,如同幽灵一般。从远处看,他们的容貌让我想到新梵蒂冈孤立领土内一群缩微的耶稣会士,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我差不多要咯咯笑起来,不过我想到这种反应很可能会被理解为恐慌。毕库拉没有表现出什么进攻迹象,不会引起这样一种恐慌;他们手无寸铁,小手空空如也。就和他们的表情一样空空荡荡。
他们的样子很难用一两句话说清楚。他们秃着头。所有人都是这样。没有一根面部毛发,松松垮垮的长袍笔直地拖到地上,所有这一切加在一起,让我很难辨认出谁是男谁是女。现在,这群人面对着我——已经有五十多人了——约摸都一个年纪:四十到五十标准岁数之间。他们脸上都光光如也,皮肤微微泛黄,我猜这和他们摄取茶马和其他当地植物中的微量元素有关。
别人可能会把毕库拉的圆脸描绘成天真无邪的天使脸庞,然而在近距离观查之后,可爱的印象就会渐渐消失,被另外一种诠释所替代——平和的白痴。身为牧师,我在落后的世界上待过很长时间,了解到古老的基因紊乱的影响,它们名称不一:退化综合症,先天性愚型,或者叫代船遗物。此时此刻,这六十来个小人,这慢慢靠近我的穿着黑袍的人,给我留下的整体印象就是这样子的:欢迎我的是一群沉默的孩子,笑嘻嘻,秃脑瓜,脑子迟钝。
我提醒自己,这些应该就是同样一群“笑嘻嘻的孩子”,他们在塔克睡觉时割断了他的喉咙,让他死得像被宰掉的猪一样。
最近的那个毕库拉朝前走来,停在离我面前五步的地方,嘴里说了些什么,声音平和单调。
“等等。”我说完,摸索着拿出我的通信志,按下了翻译功能。
“娜素素子嘎?”我面前的这个小人问道。
我塞入耳塞,及时听到了通信志的翻译。时间没有滞后。这显而易见的外文是古老种舰语言的讹误,种植园的土著使用的黑话跟它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你属于十字架形状/十字形。”通信志翻译道,最后一个名词给了我两个选择。
“是,”我说道,现在我知道这些人就是那晚塔克被杀时我仍睡着,碰触我的人。也就是说这些人就是杀害塔克的人。
我等着。狩猎脉塞在我的背包里。背包正立在一棵小茶马树边,离我不到十步远。有五六个毕库拉站在我和脉塞之间。没关系。在那一刻我知道我不会用武器攻击一个人,甚至这个人已经杀害了我的向导,也许下一秒他就打算谋害我。我闭上眼睛,默念着《悔罪经》。当我睁开眼,看见有更多的毕库拉到来了。人群不再移动,仿佛法定人数已满,要进行表决了。
“是,”面对着沉默,我再次说道,“我属于十字架。”我听见通信志的播放器将最后一个词说成“素子嘎”。
毕库拉一致地点头,然后,所有人——像是训练有素的祭台助手——都跪了下来,长袍发出柔柔的瑟瑟响声,这是完美的屈膝礼。
我张嘴想要说话,但是发现无话可说。我闭上嘴。
毕库拉站了起来。微风拂过脆弱的茶马叶,在我们头顶发出呆板的暮暑之声。左边那个最靠近我的毕库拉朝我走近了些,抓住我的臂膀,我感到那手指的冰凉、强壮,他轻轻说了一句话,我的通信志翻译成:“来,该回房子睡觉了。”
此时是下午三时左右。我想知道通信志是否正确的翻译了“睡觉”这个词,它可不可能是“死”的土语或是隐喻呢?我点点头,跟着他们朝大裂痕边缘的村子走去。
现在,我正坐在茅屋里,等待着。我听见■的响声。有人醒过来了。我坐着,等待着。
第九十七日:
毕库拉称自己为“三廿又十。”
我刚刚花费了整整二十六小时,和他们交谈,细细观察他们,趁着他们下午三时“睡”两个小时的时候,记录些东西,试图在他们割断我的喉咙前,尽可能多地记录下数据。
只是,现在我开始相信,他们不会害我。
昨天,在我们“睡觉”时间过后,我和他们说话。有时,他们不会回答问题;当它们回答时,那回答和某些脑瓜迟钝的小孩的咕哝声或者答不对题的应答比起来,完全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只是在首次碰面时提出了最初的问题,给予了最初的邀请,之后,再也没人提一个问题,也没人发表一个意见。
我询问他们,又巧妙,又小心,又慎重,还带着训练有素的人种学者的专业式冷静。我询问了最简单、最实际的问题,确信通信志工作正常。它的确工作正常。但是得到的全部回答让我几乎和二十多小时之前一样懵懂无知。
最后,我身心俱疲,放弃了专业人员的精明,对着跟我坐在一起的这群人,向他们问道:“你们杀了我的同伴吗?”
我的三个对话人正埋头在一台拙劣的织布机上编织着,没人抬头看我一眼。“是,”其中一个说道,我开始把他叫做阿尔法,因为他在森林里第一个靠近我,“我们用利石割断了你同伴的喉咙,把他颠倒地拎着,静静地看着他挣扎。他命享真死。”
“为什么?”过了会,我问道。我的声音听上去干巴巴的,无味的就好像一粒谷壳碎屑。
“为什么他命享真死?”阿尔法说,仍旧埋着头。“因为他的全部鲜血流光了,他停止了呼吸。”
“不,”我说,“我是问,你们为什么要杀他?”
阿尔法没有回答,但是贝蒂——我猜她是女的,说不定是阿尔法的老伴——从她那台织布机上抬起头,干干脆脆地说道:“为了让他死。”
“为什么?”
回答的绣球总是被抛回我的手中,我完全没法得到哪怕一丝的启迪。经过多次询问之后,我确定,他们杀塔克是为了让他死,他之所以死是因为他被杀了。
“死和真死有什么分别?”我问道,在这点上,我信不过通信志,也信不过我的脾气。
第三个毕库拉,德尔,发出一声呼噜声,以作回答,通信志翻译为:“你的同伴命享真死。你没有。”
最后,我失落至极,眼看就要怒火冲天了,于是我厉声喊道:“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你们不杀了我?”
三个人都停下他们手中没头没脑的编织工作,看着我说:“你无法被杀死,因为你不能死,”阿尔法说,“你不能死,因为你属于十字形,你追随十字架之道。”
我搞不明白为什么这该死的机器前一秒把十字架翻成“十字架”,后一秒又翻成了“十字形”。因为你属于十字形。
一股寒意贯穿我的全身,我突然有一股想要笑的冲动。我是不是无意中闯入了那个老掉牙的全息传说中去了——那个失落的部族,膜拜偶然闯入他们森林的“神”,然后那个可怜的杂种用剃刀还是啥玩意割断了自己的喉咙,部落的人们,看到了他们的来访者就这么死了,于是他们得以确信,并且带着些许慰藉,把他们往昔膜拜的神作为祭品献祭?
想到塔克那苍白的脸,那皮开肉绽的伤口,这祭品是一点也不新鲜,真是好笑啊。
他们对十字架有如此的反应,表明我所遇到的这群人,是曾经的基督徒殖民地的生还者——或是天主教徒?虽然通信志中的数据坚称,四百年前坠落在高原上的登陆飞船中,载着的七十名殖民者,仅仅只有新科翁马克思主义者,所有人对古老宗教不会在意的,更别提他们是不是公然敌对的。
我琢磨着是否要撇下这个问题,如果继续追问实在是太危险了,但是我愚蠢的需求逼迫我继续下去。“你们信耶稣吗?”我问道。
他们脸上带着一副茫然的表情,不再需要口头的否认了。
“基督啊?”我再一次试了试,“耶稣·基督?基督教?天主教会?”
毫无兴趣。
“天主教?耶稣?玛丽?圣彼得?保罗?圣忒亚?”
通信志发出响声,但是这些词似乎对他们毫无意义。
“你们追随十字架吗?”为了这最后的接触,我劈头盖脑问道。
三人看着我。“我们属于十字形。”阿尔法说。
我点点头,却毫不明白。
今晚,在日落前,我睡了很短的一点时间,醒来时,大裂痕黄昏之风的风琴和笛子的音乐正好开始奏响。在这儿村里的岩脊上,那声音尤为响亮。连茅屋都仿佛加入了合唱队,往上升涌的狂风吹过石头夹缝,吹过扑啦扑啦拍打着的叶片,吹过粗糙的熏洞,鸣叫着,哀号着。
有什么不对劲。我头昏眼花,花了一分钟才意识到,整个村子被遗弃了。每间茅舍都空空如也。我坐在一块冰冷的大石头上,心里思忖,难道是我的出现激起了某种大逃亡?风之乐已经终了,流星开始它们每夜的表演,在低低的云层划出道道裂痕,然后我听到身后传来声响,我转过身,发现三廿又十的七十人正站在我身后。
他们一个个走过来,沉默不言地回到了茅舍中。没有光。我脑中想象着他们坐在茅舍中,呆呆凝视着。
我没有立刻回到我自己的茅屋,而是在外面待了些时间。过了会,我走到长满草的暗礁边,站在石头坠向深渊的地方。一簇藤蔓和植物的根紧紧抓着悬崖峭壁,但似乎有几条几米长的藤蔓荡到了下面,悬在天堑之上。不可能有藤蔓长到足够让他们顺着爬到底下距此两千米的河边的。
但是毕库拉就是从这个方向走来的。
这一切都讲不出个头绪。我摇摇头,回到我的茅屋中。
坐在这,在通信志触显的映照下,我写下了这些,我试图想出一些防范措施,确保我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可是我什么主意也没有。
第一章(四)
第一百零三日:
我知道得越多,我懂得越少。
我已经把绝大部分装备移到了茅屋中。他们为了让我待在村里,把这间茅屋清扫一空,作为我的屋子。
我照了照片,记录了视频和声音芯片,还给村子和居民作了个全息扫描。他们看上去毫不介意。我在他们面前投放他们的影像,他们会笔直穿过去,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对着他们播放了他们说过的话,他们笑笑,回头干他们织布机的活了,一坐就是几小时,别的什么都不做,啥都不说。我给了他们一些贸易小饰品,他们一声不吭的拿了,发现不能吃,就随手把它们扔在地上。草丛里丢满了塑料珠子,镜子,小块色布,以及廉价钢笔。
我开了个完整的医学实验室,但是毫无用处;三廿又十不肯让我检查他们,不给我采集血样,即使我再三向他们展示,跟他们说这毫无痛苦,他们也不会让我用诊断装备扫描他们——一句话,无论怎样,他们都不跟我合作。他们不争论。他们不解释。他们仅仅是转身离去,继续干他们那些不是事的事。
一星期后,我仍旧无法分辨男女。他们的脸让我想起那些视觉迷题,你盯着它们,它们会变化形状;有时候,贝蒂的脸看上去无可置疑,是张女性的脸,十秒之后,那性别的感觉竟无处可寻了,我再次把她(他?)当成了贝塔。他们的声音也同样会改变。轻柔,非常柔和,毫无性征……他们让我想起可以在落后世界上碰到的那些编得一塌糊涂的住宅电脑。
我很想看看一个裸体毕库拉。对于一个四十八标准岁数的耶稣会士来说,这不太容易说出口。而且,即使对一个老练的窥淫狂来说,这也不是桩简单的事。看样子,裸体完全是他们的禁忌。他们醒着时穿着长袍,正午两小时瞌睡时也穿。他们离开村子去大小便,我怀疑,即使在那时,他们也不会撩开宽松的袍子。他们似乎不洗澡。可能有人会想,他们必定满身恶臭,但是这些原始人身上,除了微微有一股茶马的甜味,再也没有其他气味。“你有时必定要脱衣服。”有一天,我对阿尔法说,为了获取信息我把细心抛在脑后。“不。”阿尔说完,就走到别处去了,他坐在那,啥都不做,但是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
他们没有名字。一开始我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但现在我确信无疑。
“我们曾经都是,以后也都是,”最矮的毕库拉说,我想她是个女的,把她叫做娥琵,“我们是三廿又十。”
我查了查通信志记录,证实了我的猜测:现在人们已知的一万六千个人类社会中,没有一个社会,不存在个体的名字。甚至在卢瑟斯的蜂巢社会,也有个体名,那是由他们的等级和其后的简单代码构成的。
我把我的名字告诉了他们,他们还是茫然盯着我。“保罗·杜雷神父,保罗·杜雷神父。”通信志翻译器重复道,但是没有人尝试学一下,连简单的牙牙学语都不曾有过。
除了每天日落前的集体消失,以及平常两小时的睡觉时间,他们很少集体做事。连他们的住所也似乎是胡乱安排的。前一次午睡,阿尔会和贝蒂在一起,下一次是和甘姆,再下次是泽尔达或者皮特。看不出明显的体系或者日程表。每隔两天,整个七十人的群体会到森林里搜寻粮草,然后带着浆果、茶马根、茶马皮、水果回来,反正能吃的就拿。我一直深信他们是素食动物,直到我看见德尔在咀嚼一只树栖生物,那是一只幼崽的冰凉尸体。这只小型灵长类动物肯定是从高处的树枝上掉下来的。这样看来,三廿又十不会对肉表示不屑;他们只是太蠢,不会猎杀罢了。
毕库拉口渴时,他们会走上大约三百米,到一条小溪旁喝水,这条小溪变成一条瀑布,落入大裂痕。虽然多有不便,但是我看不到革制水袋,也看不到水壶,或者任何陶制品的身影。我把水储存在十加仑的塑料容器中,但是村民一点也没注意。我对这些人的敬意陡然坠落,我发现,他们可能在这个村子里生活了一代又一代,却没有唾手可得的水资源。
“谁建了屋子?”我问。他们没有代表村子的词语。
“三廿又十。”威尔回答道。我能把他辨认出来,仅仅是因为他断了一根手指头,还没长好。他们每一个至少有一个这样的特征,虽然有时候我觉得辨认乌鸦还简单点呢。
“什么时候建的?”我问道,尽管我现在应该知道,任何以“什么时候”打头的问题都不会得到回答。
我没有得到回答。
他们的确每晚都进大裂痕。沿着藤蔓往下。在第三晚,我试图看看他们的大逃亡,但是有六个人在悬崖边上拦住我,把我带回茅屋,动作温柔但是态度坚决。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毕库拉带着侵犯的行为,他们走后,我坐在那,细细琢磨了会。
第二晚,他们开始出发时,我迅速回到我的茅屋,没有朝外面窥探,但是他们回来后,我取回了扔在悬崖边上的摄影仪以及三脚架。定时器运行得非常棒。全息像显示,毕库拉是抓着藤蔓,在朝悬崖下攀爬,手脚敏捷得就像茶马和堰木林中到处都是的小型树栖动物。然后他们就在突岩之下消失了。
“你们每晚爬到悬崖下去做什么?”第二天我问阿尔法。
这名土人看着我,脸上带着一种天使般、佛陀似的笑容,我开始感觉到厌恶。“你属于十字形。”他说道,仿佛这句话可以回答一切问题。
“你们爬下悬崖是去拜神吗?”我问。
没有回答。
我想了片刻。“我也追随十字架,”我说道,我知道我这句话会被翻成“属于十字形。”现在,随便哪天,我都不再需要翻译程序了。但是这次对话太重要了,不能留给运气处理。“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应该在你们爬下悬崖时,加入你们?”
在那片刻,我想阿尔法正在思考。他的额头上出现了皱纹,我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三廿又十的人差不多要皱眉头了。然后他说:“你不能。你属于十字形,但你不是三廿又十的人。”
我意识到,为了把其中的区别表达清楚,他脑子里每个神经元和突触都开动了。
“如果我爬下悬崖,你们会怎么做?”我问道,但我没期待他会回答。假设的问题和我的那些基于时间的询问,都带着同样无功而返的坏运气。
可这次他竟然回答了。那天使般的笑容和无忧无虑的表情又回来了,阿尔法轻轻地说道:“如果你敢试图爬下悬崖,我们会把你按在草地上,拿利石割断你的喉咙,然后等着你的血停止流淌,等着你的心停止跳动。”
我一句话也没说。我想知道在那一刻,他是否能听见我心脏的猛烈跳动声。好吧,我想,至少你可以不再担心他们把你当成神了。
静默持续着。最后,阿尔法加上了一句话,到现在我还在思索这句话。“如果你再爬,”他说,“我们会再一次杀死你。”
说完,我们互相盯了好一会儿;我确信,两人都深信不疑,对方是个十足的大傻蛋。
第一百零四日:
每一个新发现都会加深我的疑惑。
自打我第一天抵达村子起,有个现象一直困扰着我:这里竟然没有孩子。我翻看我的记录,那是我每天观察后口述在通信志中的记录,在往回翻时,我发现我曾经好多次提到此事,但是在这本我称为日记的个人杂集中,却没有一次提到过。也许其中牵涉到的东西太让我毛骨悚然了。
我频繁而笨拙地尝试刺探此神秘之事,对此,三廿又十总是给予他们平常的启迪。被询问的人脸带赐福似的笑容,回答着一些不合逻辑的推论,相比之下,世界网中最蠢的乡下傻瓜的牙牙学语也仿佛是哲贤警句。而这些家伙经常是屁都不放一个。
一天,我站在一个家伙前面,我称他为德伊。我站了很久,最后他终于发现我的存在了,然后我问:“为什么这里没小孩?”
“我们是三廿又十。”他轻声说道。
“婴儿在哪?”
没有回答。没有感觉到他在逃避这个问题,他仅仅是茫然地凝视着。
我深深吸了口气。“你们中谁最小?”德尔似乎在思索,在和那概念搏斗。
他被打败了。我在想,是不是毕库拉完全失去了时间观念,以至于任何关于时间的问题都注定失败。然而,一分钟的寂静之后,德尔指着阿尔法,后者正蹲伏在阳光下,在他那拙劣的手织机上忙活着,然后说道:“他是最后一个返回的人。”
“返回?”我问道,“从哪返回?”
德尔瞅着我,面无表情,连不耐烦的情绪都没有。“你属于十字形,”他说,“你必定了解十字架之道。”
我点点头。我很明了地认识到,这条对话车道中蕴含着许多不合逻辑的环路,它总会让我们的对话戛然而止。我绞尽脑汁,琢磨着是否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领会这条细微的信息。“那么,那个阿尔法,我边说边指,“是不是最后一个出生的。返回的。但是还有其他人会……返回?”
我不能确信自己理解自己的问题。如果谈话对象的语言中没有“孩子”这一词,也没有时间观念,那该如何打听出生的问题呢?但是德尔似乎明白了。他点点头。
受此鼓舞,我问道:“那么,下一个三廿又十什么时候出生?什么时候返回?”
“没人能够返回,只有死了才能返回。”他说。
我觉得我恍然大悟了。“也就是说,只有谁死了,才会有新的孩子……新的人返回,”我说道,“你们用另一人弥补少了的人的空缺,以便让这个群体保持在三廿又十的数量上,对不对?”
德尔沉默着,我觉得可以把这理解成他的默认。
他们的制度看上去再清楚不过了。毕库拉对他们的三廿又十的数量很当一回事。他们让部落的人数一直保持在七十个——也就是四百年前那艘坠落在这里的登陆飞船上,记录在册的旅客名单的数量。这两者之间巧合的可能性很小。一旦有人死了,他们让小孩出生,代替成人。简单如此。
简单但是不可能啊。自然和生态不会如此有条理地运行。除了最小群体数量的问题,还有其他荒唐事。即使很难辨别这些皮肤光滑的人的年龄,但是显而易见,最老的和最小的之间最多也就相差十岁。虽然他们的行为方式像个小孩,但我猜他们的平均年龄在三十标准岁数末,或者四十五岁左右。那么,老头们在哪?父母亲,老姨丈,没嫁人的姨妈在哪?照这个样子下去,整个部落几乎会同时进入晚年时期。在他们所有人超过分娩年龄,而需要替代部落成员时,会发生什么事呢?
毕库拉过着枯燥、惯于久坐的生活。即使住在大裂痕的近悬崖边,事故发生的比率也肯定很低。这里没有食肉动物。季节的变化程度非常小,食物供给也确实几乎保持着稳定。但是,即便所有这些全部都是真的,这莫名其妙的群体在四百年的历史中,意外总不能避免啊,譬如疾病横扫村庄,譬如有些不寻常的藤蔓就那么断了,把谁摔下大裂痕,又譬如会不会发生一些自无可考时期以来保险公司都害怕的事呢。
然后呢?他们是不是生下来时还是带着差异的,然后会慢慢转到他们现在这无性征的行为中去呢?是不是毕库拉完全有别于任何其他记录在册的人类社会呢?他们是不是有发情期,几年一次——十年一次?——或者,一生一次?值得怀疑。
我坐在我的茅屋里,审视着各种可能。可能是,这些人的寿命非常长,一生中绝大部分时间可以生育,这样就可以简单地替代部落的伤亡人员了。只是这解释不了他们相同的年龄啊。也没有办法解释这样长的寿命是如何达到的。霸主能够提供的最好的抗衰药物,也只是设法让人在一百标准岁数的起点上增加一点点的活跃寿命罢了。预防性的保健措施把中年早期的生命力很好的扩展到六十岁末——也就是我的这把岁数——但是除了为富得流油的人提供的克隆移植物,生物工程,以及其他特权享受,世界网内没有人会打算在七十岁的时候计划组成一个家庭,或者在他们一百十岁的生日聚会上跳上一段舞。如果吃茶马根或者呼吸羽翼高原上的纯净空气对延缓衰老有着鲜明效果的话,那毫无疑问,海伯利安上的每个人都会住在这里,大嚼茶马,这个星球在几个世纪以前就会建有远距传输器,每个霸主的公民,只要有寰宇卡,都会计划把假期和退休时间花在这里度过。
不,更为合理的解释是,毕库拉过着正常寿命时间的生活,孩子的出生率也正常,但他们都会杀掉新生儿,除非有人死去。他们也许实行禁欲,或者实行节育——而不是屠杀婴儿——直到整个一村的人到了某个老龄,需要新生力量了。大规模生产时间解释了部落成员明显的相同年龄。
但是谁来教导年轻人呢?父母和其他老年人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毕库拉把他们的入门知识,把他们拙劣的文化星火相传,然后让自己死去?这是不是“真死”——整代人的死去?是不是三廿又十杀死钟形年龄段两头的人呢?
这种思考毫无用处。我开始因为自己缺乏解决问题的技巧而火冒三丈。保罗,让我们想个好策略,然后行动。你这耶稣会的懒家伙,还不动手。
问题:如何辨认性别?
解答:哄骗几个可怜的魔鬼,或者强迫他们,进行医学检查。搞明白一切性别角色的谜题,搞明白裸体禁忌是啥玩意。如果这社会依靠多年的严格禁欲,来实行人口控制,那么,这就符合我的新理论。
问题:为何他们如此狂热地要保持三廿又十的的数量,非得和那失落的登陆飞船的殖民者的数量相同?
解答:缠着他们,直到弄清楚为止。
问题:孩子们在哪?
解答:持续进攻刺探,直到弄清楚为止。也许每夜下山的远足和这一切有着密切联系。那里可能有个托儿所。或者一堆小骨头。
问题:“属于十字形”和“十字架之道”,如果不是起初的那些殖民者宗教信仰的歪曲残余,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解答:到源头寻求解答。他们天天朝悬崖下爬,是不是本质上的宗教行为呢?
问题:悬崖下是什么?
解答:下去,自己去看。
明天,如果他们的制度一成不变的话,三廿又十的所有三廿又十个人会到树林里搜寻粮草,这要花上几个小时。这次,我会和他们一起出去。
这次,我会来到悬崖边,爬下悬崖。
第一百零五日:
九点半——感谢祢,耶稣我主,感谢祢让我今天看到那些东西。
感谢祢,耶稣我主,感谢祢引领我来到此地,在此刻让我看到祢存在的证据。
十一点二十五分——爱德华……爱德华!
我要回去。告诉你们所有人!告诉每个人。
我整理好了一切,摄影仪的磁碟和胶片放在一个小袋中,那是我用比斯托叶子编织的。我有食物,水,电力不足的脉塞。帐篷。睡袍。
要是避电杆没被偷就好了!
毕库拉可能把它藏在哪里了。可是,不,我找遍了杂物间,找遍了附近的森林,但是找不到。他们应该用不到它们。
没关系!
如果行,我今天就走。不然的话,就尽快。
爱德华!一切都寄托在这些胶片和磁碟上了。
十四点整——
今天没法穿越火焰林了。我刚刚来到活跃区的边缘,烟雾就把我逼了回来。
我回到村子,又看了一遍全息像。没错。奇迹是真实的。
十五点半——
三廿又十随时会回来。倘若他们知道了……倘若他们盯着我瞧,然后知道我去了那里,我该怎么办?
我可以躲。
不,没必要躲。上帝把我带到这么遥远的地方,让我领略于此,不会仅仅是为了让我死在这些可怜孩子的手上的。
十六点十五分——
三廿又十回来了,他们回到他们的茅屋,连瞧都没瞧我一眼。
我坐在自己茅屋的门口,禁不住笑起来,而后大笑,而后祈祷。早些时候,我走到大裂痕的边缘,念着弥撒,开始圣餐礼。村民没有费工夫看我。
我要多久才能离开?奥兰迪督管和塔克说过,火焰林在三个当地月内,会一直保持高度活跃——那是一百二十天。然后接下来的两个月会相对寂静下来。塔克和我是在第八十七日到这的……
还有一百天,可我等不了,我等不及要把消息带给世界……带给全世界。
如果有艘掠行艇可以不顾风雨,不顾火焰林,带我远走高飞离开这里。如果我能接通一个为种植园服务的数据卫星,那该多好。
一切都有可能。更多的奇迹会发生的。
二十三点五十分——
三廿又十爬到大裂痕中去了。晚风歌唱队的声音在周围响起。
我多么希望自己现在能和他们在一起啊!在那,在下面。
我会接下来做力所能及的事。我会在这儿,在悬崖边附近,双膝跪地,祈祷,而这星球和天空的风琴音调唱着歌,我知道,那是唱给真实存在的上帝的一首圣歌。
第一百零六日:
我醒来了,今天真是一个完美的早晨。天空湛青;太阳是镶嵌在其中的一颗刺眼血红的宝石。我站在茅屋外,看着迷雾散去,树栖动物已经停止了它们的清晨尖叫音乐会,空气开始回暖。然后我走进屋,看了看我的带子和磁碟。
我意识到,昨天太过兴奋,那些胡乱涂鸦丝毫没有提及我在悬崖下发现的东西。现在我会一五一十讲讲。我有磁碟,胶带,以及通信志记录,但是很有可能的是,只有这些个人日记会被发现。
昨天早上大约七点半,我开始朝悬崖下爬。当时毕库拉都在森林里搜集粮草。我本以为沿着藤蔓往下爬是件很简单的事——它们一条条地缠在我身边,足以在多数地方形成某种阶梯。但是当我荡来荡去,要往下降时,我还是感觉到我的心在猛烈跳动,这让我痛苦不堪。下面的岩石和河流距我的垂直距离足足有三千米。我一直紧紧抓着至少两条藤蔓,一厘米一厘米的朝下降,尽量不去看脚下的深渊。
我花了大半个小时,下降了一百五十米,我确信这点距离对毕库拉是小菜一碟,他们只要十分钟就可爬完。最后,我来到了一块弯曲的突岩上。有些藤蔓蔓延到天堑中消失不见,但是多数藤蔓旋绕在这块峻峭的岩石下,朝三十米内的绝壁攀缘。这些藤蔓比比皆是,似乎缠绕成了麻花,形成了一座非常拙劣的桥梁,毕库拉很可能手都不用,便能轻松自如地在藤蔓上行走。我在这些麻花状的绳子上爬着,紧紧抓着其他藤蔓以求支撑,口里念叨着我自孩提时代以来从未念过的祷文。我盯着正前方,仿佛这样就能够忘记这些摇摇摆摆、吱吱作响的植物之绳下方的无限空间。
绝壁上横着一条宽宽的岩脊。我斟酌了一下,它离我三米远,把我和深渊隔开了,然后我挤过藤蔓,跳到二米半以下的石头上。
岩脊大约有五米宽。一头朝东北方延伸了很短一段距离,然后就到了尽头,再往前就是大量的突岩。我沿着岩脊的另一头朝西南方走去,走了二三十步之后,我突然停住,呆若木鸡。岩脊上出现了一条“路径”。一条坚石中磨砺而出的路径。它那发光面被磨得凹进了几厘米,陷在周围平坦的石头下。再往前,路径变得稍浅,但展现出更宽的形状,脚步磨损了岩石,但是即使如此磨损,它们似乎也只是在中间陷落的。
在这简单事实的打击下,我坐了下来,琢磨了片刻。即使四个世纪以来,三廿又十每天旅行来此,也不会对坚石造成如此地侵蚀。在毕库拉殖民者坠落于此的很久之前,肯定一直有某人或者某物在走这条路。千年来某人或者某物一直在走这条路。
我站起身,继续往前。除了和风吹过五百米宽的大裂痕的声音,几乎没有其他声音。我意识到,我能听见远远的下面,河水的柔声细语。
路径在悬崖的某个截面朝左拐了弯,然后到了尽头。我暂时走到一块缓缓下降的石头的宽平台上,注视着外面。我相信我想都没想,便用手画了十字。
因为这条岩脊沿着正南正北切进悬崖,有一百米长,所以我可以面朝正西,看着大裂痕猛地挥向三万米的宽阔天空,那里就是高原的尽头。我立刻意识到,每晚,下山的太阳都会照亮突岩下这片悬崖峭壁。站在我这优越地势来看,海伯利安的太阳——在春分和秋分之日——仿佛会直接落入大裂痕,它的红红的一面会正好触摸到染成粉红色的岩石墙壁,看到这些,是不会让我感到惊讶的。
我朝左拐弯,盯着绝壁望去。这条磨损的路径沿着宽宽的岩脊,一路通向由承重石雕刻而成的门。不,这些不仅仅是门,它们是入口,雕刻得极为复杂的入口,有着精心制作的石窗扉、门楣。两侧两扇成对大门上,宽阔的彩色玻璃窗户延展开来,向上至少有二十米高,触向突岩。我走近了些,审视着正面。不管谁造了这个东西,为了造出它,此人拓宽了突岩下的这片区域,在高原的花岗岩中削出了一条陡峭光滑的饮泣之墙,然后笔直的向悬崖内挖出了一条隧道。我的手摸过门上雕刻着的深深的装饰性切口。很光滑。一切都被时间抹滑、磨损、软化,甚至在这,受着突岩的唇缘的保护,躲开了大多数的坏天气,也无济于事。这座……神殿……被刻进大裂痕的南墙中,有几千年的历史了呢?
那些彩色玻璃既不是玻璃,也不是塑料,而是某种粗厚的透明物质,摸上去似乎和周围的石头一样坚硬。窗户也不是合成板材所造;颜色纷飞,渐变,融合,互相混合,就像浮在水上的油彩。
我从背包中拿出手电筒,碰了碰其中一扇门,我停住手,因为入口向内旋转而开,容易地简直没有摩擦。
我跨入这个门廊——没有其他词来形容它。穿越了静谧的十米空间,然后停下脚步,面前是另一堵墙,也是用相同的彩色玻璃材料所制,现在,甚至我的身后也闪耀着光芒,门廊内充溢着百色之光。我立刻想到,日落时,太阳的笔直光线将会在这空间内注满一束束不可思议的颜色,将会照到我面前的彩色玻璃墙,将会照亮摆在前面的一切。
我找到了仅有的一扇门,由细小、暗淡的金属勾勒,嵌在彩色玻璃石中,我穿了过去。
在佩森,我们通过旧照片和全息像,尽了最大的努力,重建了屹立在旧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它差不多有七百尺长,四百五十尺宽,在教皇陛下宣讲弥撒之时,教堂可以容纳五万朝拜者。但是,即使全宇主教院每四十三年进行一次集会,我们也从没有达到过五万多的信徒。我们有伯尔尼尼①的圣彼得宝座的复制品,在其边上,是中央半圆殿,那巨大的圆顶拔地而起,高出圣坛一百三十米的距离。那地方令人终身难忘。
而这地方更大。
在昏暗的光线中,通过手电筒的光束照射,我确认我是在一个大房间中——一个巨大的礼堂,一个在坚石中挖出的空洞。我估摸着,这平滑的四壁,升向天顶,肯定是在毕库拉安村扎寨的岩石下方,双方只差几米。这里没有装饰,没有设备,没有任何可以稍微开动的东西,除了一个东西,四四方方蹲坐在这个巨型、充满回声的窑洞房间的正中心。
位居在万民拥戴的中心的,是一个圣坛——一块五平方米面积的石板,其他地方被挖空了,从圣坛上升起一个十字架。
四米高,三米宽,被雕刻成旧地老式但极为精细的耶稣受难十字架,十字架面朝彩色玻璃墙,仿佛在等待太阳和光线的爆发,等它们点亮内嵌的钻石、蓝宝石、血晶、青金石珠、皇后之泪、缟玛瑙,以及其他珍贵的宝石,随着我走近,在手电筒的光线下,我能够辨认出这些宝石。
我双膝跪地,祈祷着。然后关闭了手电筒,等了几分钟,在昏暗、烟雾弥漫的光线下,我的眼睛终于能够看清十字架了。这东西,毫无疑问,就是毕库拉索所说的十字形。它就被安置在这,最少也得追溯到数千年前——也许有数万年——在人类逃离旧地的很久很久以前。几乎肯定是在基督去加利利①传教前。
第一章(五)
我祈祷着。
今天,在重新看完全息碟之后,我坐在屋外的日光之下。现在我已经确认了一些东西。然而当时,在我发现这个我当做是“大教堂”的东西后,在我爬上悬崖返回的途中,我几乎没有注意到它们。在大教堂外面的岩脊上,脚印磨出的小道蜿蜒而下,越发深入到大裂痕中去了。虽然和通向大教堂的路径相比,这条小道磨损得不是很厉害,但是它们同样诱人一探究竟。唯有上帝知道下面还有其他什么奇迹在等着。
必须,我必须让世界知道这一发现!
是我发现了这个,这其中带着的讽刺并没有影响我。如果没有阿马加斯特,如果没有我的放逐,这一发现可能还要等上数个世纪。在这新发现赐予教会新生之前,教会可能就已经消亡了。
但是我发现了。
不管用什么方式,我会把信息发出去。
第一百零七日:
我成了囚犯。
今早,我在平日里洗澡的地方洗澡,那是在溪流掉落悬崖之处的附近,然后我突然听到什么声音,我抬起头,看见了被我称为德尔的毕库拉正盯着我瞧,怒眼圆睁。我向他打了声招呼,但是这矮小的毕库拉转身就跑。这令我困惑不已。他们很少会急匆匆地赶路。然后我明白了,即使当时我穿着裤子,毫无疑问,我还是违反了他们的裸体禁忌,并且让德尔看见了我赤裸的上身。
我笑了,摇摇头,穿好衣服,回到了村子。要是我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东西,我不会感到好笑的。
整个三廿又十的人都站在那,看我走近。我停下脚步,离阿尔法还有十几步路。“早上好。”我说道。
阿尔法令手一挥,五六个毕库拉向我猛冲过来,抓住了我的双手双脚,把我按在地上。贝塔朝前走来,从他(她?)的袍子里拿出一块锋利的石块。我徒劳的挣扎,想要脱身,贝塔把我胸前的衣服一割到底,撕开了布条,直到我几乎是一丝不挂了。
暴徒们向前紧逼,我不再挣扎。他们盯着我苍白的身体,自顾自地嘟哝着。我感觉到我的心在猛烈跳动。“很抱歉,我冒犯了你们的法律,”我开口道,“但是没有理由……”
“安静,”阿尔法说,然后他看着手掌上带着伤疤的毕库拉——被我叫做泽德的家伙,阿尔法对他说道,“他不是十字形的人。”
泽德点点头。
“让我解释一下,”我再次开口道,但是阿尔法反手就给我一巴掌,让我哑口无言,我的嘴唇流着血,耳朵嗡嗡作响。和我把通信志掷在地上让它闭嘴相比,他的举动没有多大的敌意。
“我们如何处理他?”阿尔法说。
“不追随十字架的人,必得命享真死,”贝塔说道,人群搅动,向前走近。许多人手上拿着利石,“不是十字形的人,必得命享真死。”贝塔说,她的口气中带着得意的终结之言的音调,就像一而再、再而三的表述,就像虔诚的连祷。
“我追随十字架!”我大声疾呼,这群人在那牵拉着我的脚。我一把抓住脖子上的耶稣受难十字架,挣扎着,反抗着许许多多手臂的压迫。最后,我终于把小十字架举过了我的头顶。
阿尔法举起手,人群停了下来。在这兀然的静寂之下,我听见大裂痕三千米之下的流水声。“他真的带着十字架。”阿尔法说。
德尔向前探过来,说道:“但是他不是十字形的人!我看见了。他跟我们想的不一样。他不是十字形的人!”那声音中充满了杀人的口吻。
我咒骂着自己,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么愚蠢。教会的未来就全靠我活下来了,可我却想当然的把毕库拉当成迟钝、无害的孩子,我就这么把教会给丢弃了,也把我自己丢弃了。
“不追随十字架的人,必得命享真死,”贝塔重复着。这是最终的判刑。
七十只手举起了石头,我叫了起来。我知道我下面的这句话,要么是我最后的机会,要么是最终的定罪:“我到悬崖下去过,我膜拜了你们的圣坛!我追随十字架!”
阿尔法跟这群暴徒犹豫起来。我明白,他们正在和这新的想法搏斗。对他们来说,想明白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追随十字架,我希望成为十字形的人,”我尽力抑制住内心的波澜,“我去过你们的圣坛。”
“不追随十字架的人,必得命享真死。”伽玛喊道。
“但是他追随十字架,”阿尔法说,“他在屋子里祈祷过了。”
“不可能,”泽德说,“三廿又十在那祈祷,他不是三廿又十的人。”
“在这之前,我们知道他现在不是三廿又十的人。”阿尔法说,在他处理过去的概念时,他微微皱了皱眉。
“他不是十字形的人。”德尔塔二号说道。
“不是十字形的人,必得命享真死。”贝塔说。
“他追随十字架,”阿尔法说,“难道他不能成为十字形的人吗?”
这句话引起了一阵强烈的抗议。趁着他们乱作一团、你推我搡的时候,我想甩掉紧紧拽在我身上的手,但是他们仍然牢牢抓着我。
“他不是三廿又十的人,也不是十字形的人,”贝塔说,现在那声音听上去少了点敌意,更多的是脑子迷糊掉了。“他怎么不应该命享真死?我们必须拿起石头,割开他的喉咙,让血流出来,直到他的心脏停止跳动。他不是十字形的人。”
“他追随十字架,”阿尔法说,“难道他不能成为十字形的人吗?”
这一次,随着这个问题过后,沉默来袭。
“他追随十字架,他已经在十字形的房间中祈祷过了,”阿尔法说,“他不必命享真死。”
“除了三廿又十之外,”一个我没认出来的毕库拉说。我的手一直把十字架举在头顶,胳膊又酸又疼,“所有人都命享真死。”这无名的毕库拉结束了他的话。
“因为他们追随十字架,在屋子里祈祷,并且成为了十字形的人,”阿尔法说,“难道他不能成为十字形的人吗?”
我站在那,紧握着小小十字架的冰冷金属,等待着他们的判决。我害怕死亡——我感到恐惧,但是我很大一部分意识似乎已经超然物外了。我最大的遗憾是,我不能把那座大教堂的消息发送出去,告诉这个没有宗教信仰的宇宙。
“来,我们得就此谈谈。”贝塔对这群人说道,然后他们拉着我,静悄悄地迈着步子,回到了村子。
他们把我关在我的茅屋中。不可能用上狩猎脉塞,好几个毕库拉守着我,还把茅屋中我的大部分财产清了出去。他们拿走了我的衣服,仅仅留给我一件他们编织得很拙劣的长袍,让我裹住身子。
我坐在这里的时间越长,我的愤怒就越强烈,我的内心也越来越焦虑。他们拿走了我的通信志,摄影仪,磁碟,芯片……所有的一切。我曾经把一个未曾打开过的板条箱扔在了故址上,里面装着医学诊断设备,但是这东西不能帮我记录大裂痕的奇迹。如果他们打算毁掉他们拿走的东西——那他们就是毁掉了我——就不再有大教堂的记录了。
如果我能有把武器,我就可以杀掉守卫,然后……
哦,上帝啊,我在想什么?爱德华,我会做什么?
即使我能幸免于此——回到济慈——安排好行程回到环网——谁又会相信我呢?由于量子跃迁带来的时间债,经过脱离佩森的“九年”时间,一个先前因为谎言而遭到放逐的老头,现在仅仅是带着同样的谎言回来了——
哦,我的上帝啊,如果他们毁掉了数据,就让他们一同毁掉我吧。
第一百一十日:
三天后,他们决定了我的命运。
正午刚过不久,泽德,以及被我称为西塔一号的人,过来抓我。他们带我来到外面,来到日光之下,我眯起眼躲着光线。三廿又十站在悬崖边缘,围成一个宽大的半圆。我满心以为他们会把我扔下悬崖。然后我注意到了那堆营火。
我曾设想过,毕库拉太过原始,他们已经失去了造火、用火的技术了。你瞧,他们从不用火取暖,他们的茅屋也总是一片漆黑。我从没有见过他们烧菜做饭,甚至难得碰上一只树栖生物的尸体,他们也不会烧一下,只会狼吞虎咽。但是现在,大火正熊熊燃烧着,是谁点燃的呢?唯有他们。我朝那望去,看看是用什么东西烧的。
他们正在烧我的衣服,我的通信志,我的野外记录,盒式磁带,视频芯片,数据磁碟,摄影仪……所有存储信息的东西。我朝他们尖叫,试图扑向大火,我对着他们破口大骂,这些词汇自打我过了孩提时在街上玩耍的时候,就从未再使用过。他们没有理我。
最后,阿尔法向我走近。“你将成为十字形的人。”他轻轻地说道。
我根本不在乎。他们带我回到我的茅屋,我在那哭了一个小时。门口没有守卫。一分钟前,我站在门口,思索着要不要跑向火焰林。然后,我想到了跑向大裂痕,那样距离更短,但是也更为一击致命。
我什么也没做。
很快,太阳将会落山。风已经吹起。很快。很快。
第一百十二日:
仅仅过了两天吗?那是永恒。
今天早上,它拿不下来了。它拿不下来了。
医用扫描仪的图像晶片就摆在我眼前,但是我依旧无法相信。但是,我必定得信。我现在是十字形的人了。
他们就在日落之前来到我这儿。所有人。我没有挣扎,随他们带我来到大裂痕边缘。他们在藤蔓上非常灵活,比我想象得到的还要灵活。多了我这个累赘,使他们慢了下来,但是他们耐心得很,给我点出哪里是最容易的立足点,哪里是最快的路线。
我们走在通向大教堂的最后几米的路上,此时,海伯利安的太阳已经坠入低云之下,但是还是可以在西面的墙缘上看到。夜晚的风吟比我预期的还要响亮;仿佛我们陷在了巨大的教堂风琴的管子里了。音符一开始是低音的怒吼,那音调如此之低,我的骨头和牙齿也在同情似的发出共鸣,而后,低音渐渐变成刺耳的厉叫,接着不费吹灰之力便滑变成了超声波。
阿尔法打开最外面的门,我们穿过了前厅,来到了中心大教堂。三廿又十在圣坛和它高高的十字架旁围成一个大圈。没有连祷。没有歌声。没有仪式。我们仅仅是静静地站立在那,伴着风儿咆哮着穿过外面的长笛般的圆柱物,回响在这个刻进石头中的巨型空屋——回响,共鸣,声音越来越高,最后我急忙用手罩住耳朵。流水般、水平的太阳光线自始至终充盈着整个礼堂,注入了琥珀色、金色、青色的深深色调,然后又是琥珀色——这些颜色太过浓重,使得天空耀光四射,它们就像衬在皮肤上的油彩。我望着十字架,看它捕捉到光线,紧抓着它们,把它们存在自己的一千块宝石中,似乎——即使太阳落山后,窗户褪变成黄昏的灰暗之色,它仍然会紧抓着它们不放。仿佛巨大十字架吸收了光线,正在把它辐射向我们,辐射进我们。然后,连十字架都变黑了,风儿平息了,在这突如其来的朦胧中,阿尔法轻声说道:“带着他。”
我们走到一块宽阔的石头岩脊上,贝塔站在那,手拿着束火把。我看着他把火把递给挑选出来的少数几个人,心里纳闷,是不是毕库拉仅仅把火留作仪式之用呢。然后,贝塔一马当先走在前面,我们沿着刻进石头中的狭窄阶梯,往下走去。
一开始我蹑手蹑脚地往前进,内心充满恐惧,想紧紧抓住光滑的岩石,搜寻着任何可以让我安心的根茎或石头的突出物。我们右侧的陡坡是如此的峻峭,一望无底,那近乎荒诞。沿着古老的阶梯往下爬,和紧抓上面悬崖的那些藤蔓比起来,更是糟了去了。在这,在这狭窄、古老光滑的石板上,我每挪一步步子,就要往脚下望一望。失足而落,起初看来,似乎很有可能,然后,似乎是躲也躲不了的。
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停下来往回爬,至少回到大教堂这一安全之地,但是三廿又十的大多数人正站在我身后的狭窄阶梯上,看样子他们是完全不可能靠边站,让我过去的。除此之外,比起恐惧来,我内心还有一种更为强烈的东西,那就是恼人的好奇心:阶梯底下到底有什么呢?我在那停了许久,朝上面三百米高的大裂痕的唇缘看去,云彩已经消失了,群星显露出来,流星尾迹的每夜芭蕾在黑色夜空的衬托下,显得分外明亮。然后我低下头,开始低声吟念《玫瑰经》①,跟着火把,跟着毕库拉进入危险的深渊。
我曾无法相信阶梯会带我们所有人一路来到大裂痕的底部,但是它真的做到了。午夜过后的某个时刻,我曾经想到,我们会一路下降,来到河面旁,当时我估计,我们会在第二天中午才能到达,但是我又错了。
日出前不久我们便抵达了大裂痕的底部。两侧,悬崖之壁直插九天云宵,中间是一条天空隙缝,群星仍然在其中闪耀。我一步一步朝下蹒跚而来,精疲力竭,慢慢明白已经没有阶梯了,我向上凝视,蠢头蠢脑地想着,群星在白天是否依然可见。在索恩河畔的维勒风榭,我曾经爬到一个井里,那时我还是个小孩,但是当时在井里的确可以看得见星星。
“到了,”贝塔说。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听到的第一句话,那声音被河水的咆哮声盖过,几乎听不见。三廿又十停下脚步,站着一动不动。我猛然跪下,倒在一侧。我绝不可能重新沿着我们刚才下来的阶梯往上爬了。一天内不行。一星期内也不行。也许永远不行。我闭上双眼,想要睡去,但是我紧张的内心被不断撩拨着。越过深谷的地面,我向外望去。河流比我预期的要宽,至少有七十米,流水声盖过了其他细微之声;我感到自己正被一头庞大猛兽的咆哮折磨至死。
我坐起身,望着对面悬崖壁上的一小片黑暗。那是一片阴影,但是比所有的阴影都要黑,比起点缀在悬崖壁的一块块参差不齐、斑驳的拱壁、罅隙、圆柱,这阴影更为匀称。它是一块方方正正的黑暗,每一条边至少有三十米。那是悬崖壁上的一扇门,或者是洞。我挣扎着站起身,沿着我们下来的这块峭壁,向下游望去;对,它在那。那是另一个入口,贝塔和其他人现在正在向它走去。在星光照耀之下,入口朦胧可见。
我发现了海伯利安的迷宫的一个入口。
“你知道海伯利安是九个迷宫世界之一吗?”曾经有人在登陆飞船上问过我。对,是那个名叫霍伊特的年轻牧师。我说我当然知道,但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我感兴趣的是毕库拉,而不是迷宫,也不是它们的创造者——其实我更感兴趣的是自我造成的放逐的痛苦。
有九个世界拥有迷宫。一百七十六个环网世界中的九个,另外二百多个殖民星球、保护星球中的九个。自大流亡以来,八千多个已勘探到的世界——不管如何草率地勘探——中的九个。
现在有一些行星考古历史学家,投身于迷宫的研究中。但其中不包括我。我总是认为这些迷宫是无益的主题,模糊,虚幻。现在,我正和三廿又十一起走向一个迷宫,湛江在咆哮,在震动,在威胁,要用它的浪花把我们的火把弄熄。
迷宫,是在七十五万多标准年前,被挖掘……开挖隧道……创造出来的。细节必然一模一样,它们的起源也必然得不到解答。
迷宫星球都是类地行星,索美尺度①至少达到7.9,它们总是绕着一颗G型恒星②旋转,但也总是限制在地质结构死寂的世界上,比起旧地,这些星球更像火星。隧道本身建得极深——一般最少也有一万米,但常深达三万米,它们就像行星地壳下的地下墓冢。在离佩森星系不远的自由星上,遥控装置在迷宫内勘探了八十多万公里。每个世界上的隧道都是边长三十米的正方形,这种雕刻技术,霸主仍然无法企及。我曾经在一本考古日志上读到,肯普霍策和魏因斯坦两人假设过一种“熔化隧道”的办法,可以解释为何隧道的墙壁极其光滑,为何墙内毫无突出物。但是他们的理论没有解释,建造者和他们的机器来自哪里,为什么他们要把几个世纪的时间投入到这显然毫无目的可言的工程任务中。每个迷宫世界——包括海伯利安——都被探测过,也被研究过。但从来没发现过什么东西。没有开挖机械的迹象,没有矿工生锈的头盔,哪怕一小片碎塑料或者腐烂的粘性包装纸也没有。研究人员甚至连入口和出口的隧道都没有鉴别出来。如果有重金属或者珍贵矿石的痕迹,那可以很好地解释这种极端努力的目的,可是连一丝痕迹都没有。没有迷宫建造者的传说或者人工制品残存下来。这些年来,这神秘之事略微激起过我的兴趣,但是从来没有让我牵肠挂肚过。直到现在。
我们进入了隧道口。这不是一个完美的正方形。由于腐蚀与引力的作用,这个完美的隧道被改变成一个崎岖不平的洞窟,这些崎岖不平一直深入到悬崖壁内的一百米。然后,就在隧道底部变光滑时,贝塔停下了脚步,熄灭了火把。其他毕库拉也照着做了。
很黑。隧道改变了方向,足以阻滞任何可能进入的星光。我以前也去过山洞。在火把熄灭后,我不指望自己的眼睛能够适应这近乎完全的漆黑。但是他们能。
三十秒内,我开始感觉到有一点玫瑰色的光亮,起初极其微弱,慢慢变得鲜艳,直到这个洞窟变得比刚才的峡谷还要亮,比在三轮月亮齐照下的佩森还要亮。这些光发自一百个发光源——一千个发光源。我刚刚搞明白这些发光源的本质,毕库拉便虔诚地跪在了地上,
洞窟的墙壁和天顶上,镶饰着许许多多的十字架,它们小到几毫米,大到几乎一米长。每一个都发出浓重的粉红之光。在火把的照耀下,是看不见它们的,但是现在,这些发光的十字架将整个隧道注满了光线。我走到最近那块墙的一个镶嵌物旁。它大约有三十厘米宽,随着轻柔的有机循环律动着。这不是在石头中刻出来的,也不是由墙生成的;它无疑是有机的,无疑是活物,就像软软的珊瑚虫。摸上去暖暖的。
这时,传来轻微的柔细之声——不,那不是声音,也许,只是冷空气的扰动。我转过身去,及时地看见了某个东西进入了洞穴。
毕库拉仍然低头跪着,埋着眼睛。而我,则继续站在那里。眼睛一直凝视着这个东西,它正在跪地的毕库拉中穿行。
它隐约长得像个人形,但决不是人。身高至少有三米。即使静立不动时,这东西银色的外表也似乎在移动,在流淌,就仿佛是悬浮在半空中的水银。固定在隧道墙壁的十字架发出微红的光,照在这东西刺眼的表面上,反射回来;这东西的前额、四只手腕、古怪连接的关节、膝盖、披甲的后背、胸部,这些地方凸出弯曲的金属刀刃,光线照在上面,闪闪发光。这东西穿行在跪地的毕库拉中,当它张开四条长臂时,手掌张开伸向空中,手指却发出咯嚓咯嚓的响声,仿佛那是铬制解剖刀似的。可笑的是,面对如此场景,我想到的却是教皇陛下在佩森向信徒们赐福的场景。
我深信,我正注视着传说中的伯劳鸟。
就在那时,我肯定动了一下,发出了一点响声,因为那巨大的红色眼睛转了过来,凝视着我,我发现自己被那多面镜中舞动的光线催眠了:那光线绝非仅仅反射而来,有一束刺眼的血红光芒,似乎在这生物那长满芒刺的颅骨下燃烧;在上帝为我们安置眼睛的地方镶了两颗骇人的宝石,似乎正随着光亮熊熊翻腾。
然后它动了……或者,更准确地说,它没有动,仅仅是在那消失,又在这重新出现,离我不足一米远,向我靠了过来,那古怪连接的胳膊将我环绕了起来,这是个身体刀刃和液体银钢组成的篱笆。我猛烈喘息,但是无法吸上一口气,我看见自己的倒影,脸色苍白,表情扭曲,那影子正在这东西的金属外壳和燃烧之眼中舞动。
我承认,我心里感到的情绪是近乎兴奋,而不是恐惧。某种费解之事正在发生。我经过耶稣会士的逻辑的锤炼,又经过科学的冰冷之浴的调和,可是在那一刻,我理解了古人对另外一种敬畏之物的虔诚着魔:伏魔的震颤,托钵僧①的狂舞旋转,塔罗牌的傀儡舞仪式,降神会的情色沉溺,口舌之语,禅灵教的入定术。在那一刻,我方才确信无疑:如果能够确认魔鬼是存在的,或者召唤出撒旦,那么,就可以以某种方式证实他们神秘的对立面——亚伯拉罕的上帝——也真实存在。
我等待着伯劳鸟的拥抱,拥抱它处女新娘觉察不到的战栗,我毫不去想,但是却感觉到了这一切。
它消失了。
没有霹雳之声,没有突然的硫磺味,连按科学方法来讲空气涌入的声音都没有。一秒之前这东西还在那,用它那华美的必死尖刺包围着我,下一秒,它就不见了。
我僵立在那,眨着眼,阿尔法站起身,在这如同博施①画笔下的阴暗中,向我走近。他站在伯劳鸟原先站着的地方,张开了他的手臂,那是在可悲地模仿我刚刚目睹的命垂一线,但阿尔法那无动于衷的毕库拉之脸上,看不出什么迹象,表明他看见了那个生物。他做了一个难看的手势,手掌张开,似乎点到了迷宫,洞窟墙壁,以及镶嵌在墙上的那许许多多的闪光十字架。
“十字形。”阿尔法说。三廿又十爬起身,走近了些,又跪了下来。在柔和的光线下,我看着他们平静的脸庞,我也跪了下来。
“你将一生追随十字架。”阿尔法说,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就像在连祷。其余的毕库拉重复了这句话,音调完全不像是单调吟诵。
“你将一生成为十字形的人。”阿尔法说,随着其他人重复着这句话,他伸出手,从洞窟墙上摘下一个小小的十字架。这十字架长不足十二厘米,伴着轻微的“啪哒”声,它脱离了墙壁。我紧紧盯着它,看着它的微光渐渐消失。阿尔法从自己的袍子里拿出一条小带子,把它系在十字形顶端的小节上,然后把十字架举在我的头顶。“你将成为十字形的人,现在,永远。”
“现在,永远。”毕库拉重复道。
“阿门。”我轻声念道。
贝塔示意,叫我敞开我前面的袍子。阿尔法慢慢放下小十字架,把它挂在我的脖子上。我感觉到凉爽的东西依偎在我的胸口;它的背面极其平坦,极其光滑。
毕库拉站起身,向洞窟入口漫步而去,显然,他们再一次变得无动于衷,漠不关心了。我目送着他们离去,之后,我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十字架,举起它,审视着。这十字形很凉爽,但没有了生命。如果几秒钟前它真地活着的话,那么现在,它已经不再有活的迹象了。不过它仍然感觉像是珊瑚虫,而不是水晶,也不是石头;在它光滑的背面,看不出任何带粘性的物质。我思索着光化学作用,可以形成冷光。我思索着自然的磷光体,思索着生物荧光,思索着进化塑造出这些东西的可能性。我思索着,如果有可能,它们的存在是否与迷宫有什么关联,思索着这千万年的时间里,高原升起,河流和峡谷切进其中一条隧道。我思索着大教堂和它的创造者,思索着毕库拉,思索着伯劳鸟,思索着我自己。最后,我停止了思索,闭上眼睛,开始祈祷。
我走出洞窟,此时,我感到袍子下的十字形抵着我的胸口,感觉上凉凉的。显而易见,三廿又十已经准备好沿着阶梯开始三千米的向上攀爬。我抬起头,看见大裂痕两堵墙之间那晨空的苍白之缝。
“不!”我叫道,我的声音几乎被河水的咆哮所淹没。“我要休息。休息!!”我瘫了下来,跪在沙地上,但是有六七个毕库拉朝我走近,轻轻地将我拉起身,拉着我走向阶梯。
我尽力而为,老天知道我尽力了,但是两三个小时的攀爬之后,我觉得自己的腿终于垮掉了。我跌倒了,滑过岩石,什么也无法阻止我坠向六百米下的岩石与河流中。我记起我紧握着厚袍下的十字形,然后有十多只手阻止了我的滑落,举起了我,背起了我。然后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直到今天早上。我醒来时,日出的光芒已经越过茅屋的开口,倾泻进来。我身上仅穿着长袍,但还有一种触感,让我确信十字形仍然带着纤维带挂在我的脖子上。我看着太阳在森林上方升起,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一天,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我竟然就在无穷尽的爬升楼梯之时睡着了(这些小人如何能背着我走上那直上直下的两千五百米呢?)不仅如此,第二天,我睡了整整一个白天,第二夜,我睡了整整一夜。
我朝我的小屋四顾。我的通信志和其他记录设备都没有了。唯有我的医用扫描仪和其他几包人类学软件还在,但是它们已经没用了,因为我的其他装备都被毁了。我摇了摇头,走到小溪边洗浴。
毕库拉似乎还在睡觉。既然我已经参加了他们的仪式,并且“成为了十字形的人,”他们似乎已经不再对我感兴趣了。我脱掉了衣服,开始洗浴,此时此刻,我也下定决心不再对他们感兴趣。我决定趁着现在仍旧身强力壮,尽早离开这里。如果必要,我会在火焰林边上找到一条出路。如果必须,我也可以沿阶梯而下,顺着湛江而行。我比从前更加明白,我必须把这些不可思议的史前古物带到外面的世界去。
我扯掉身上沉重的袍子,站在晨光之下,身体苍白,不停颤抖,我手摸到胸口,打算拿起小小的十字形。
拿不下来了。
它躺在那里,仿佛已经与肉体合为一体了。我抓着带子,又扯又刮又撕,最后那带子啪哒一声,断掉了,飘走了。我挠着胸口这十字架形状的肿块,又撕又抓。拿不下来了。仿佛我的肉体本身沿着十字形边缘长牢了。除了手指甲的刮痕,十字形和周围的肉感觉不到疼痛,感觉不到知觉,仅仅是我自己灵魂深处的绝对恐惧:这东西附在我身上了。第一波的恐慌冲击平息后,我坐了一分钟,慌忙把袍子拉在身上,跑回了村子。
我没有了刀,我的脉塞,剪刀,剃刀——任何可以帮我剥离胸口囊肿的东西都没有了。指甲在我胸口划出道道血痕。然后,我记起了医用扫描仪。我用收发器在胸口上测探,看了看触显的显示,摇摇头,无法相信,然后我进行了全身扫描。过了一会,我键入指令,要求看扫描结果的确切拷贝,我坐在那,好长时间都一动不动。
现在,我正坐在这,手里拿着像片。不管是声波像片,还是次相交叉像片,十字形都非常显眼……遍布我全身的,是这些四处蔓延的内部纤维,仿佛细小的触须,仿佛根须。
大量的神经中枢从我胸骨的密集中心辐射出无数密集的细丝,探向各处——那是线虫的梦魇。同样,通过这简单的磁场扫描,我知道,线虫在扁桃体,在两个脑半球的基础神经中枢那止住了脚步。我的体温,新陈代谢,淋巴细胞的水平,都很正常。没有异种组织的入侵。根据扫描器,线虫的细丝是由大量而简单的新陈代谢产生的。根据扫描器,十字形本身就是由熟悉的组织所构成的……那是我自己的DNA。
我是十字形的人了。
第一章(六)
第一百一十六天:
每天,我都在我的笼中踱步——南部和东部是火焰林,东北方是草木丛生的深谷,北部和西部是大裂痕。三廿又十不准我爬到大裂痕远处大教堂以下的地方。十字形也不允许我走离大裂痕一万米之远。
起初,我无法相信这一事实。我已经下定决心要进入火焰林,相信在运气和上帝的帮助下,我会熬过这一难关。但是仅仅进入森林边缘两千米不到,疼痛就向我袭来,胸部、手臂和脑袋都剧疼难忍。我觉得这一定是大规模的心脏病发作。但是我一返回大裂痕,这些症状就消失了。我试了好几次,结果总是一样,不曾有过例外。只要我斗胆向火焰林深处迈进,远离大裂痕,疼痛就会重新袭来,而且那痛楚会变得越来越强,直到我返回才会消失。
我开始明白其他一些事。昨天我向北方探寻,在那偶然发现了原先的种舰航天机的残骸。那仅仅是个锈迹斑斑、陷入藤蔓中的金属残骸,就在深谷旁火焰林边缘的岩石中。我蹲在这些久经风雨的古老飞船的合金骨架中,想象着那七十个幸存者的欣喜,他们到大裂痕的短暂旅程,他们最终发现了大教堂,然后……然后是什么?猜测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有啥用处呢?怀疑依旧存在。明天,我会再次试试检查一个毕库拉的身体。也许,既然我现在是“十字形的人”了,他们会允许我这样做的。
每天,我都会用医用扫描仪对自己进行扫描。线虫依旧存在——也许变得更粗了,也许不是。我确信,他们完全是寄生物,尽管我的身体没有显示出什么寄生虫的迹象。在瀑布旁的小池中,我凝视着自己的脸,看到的仅仅是最近几年里我开始厌恶的脸,那张不变的、又长又老的脸:今天早上,我盯着水中自己的影像,张大嘴巴,脑子里闪过一丝念头:我会在里面看见灰色的细丝和线虫群,看见它们从我嘴巴顶部和喉咙后部长出来。但什么都没有。
第一百一十七日:
毕库拉没有性征。不是禁欲,不是雌雄同体,也不是未充分发育——而是没有性征。他们没有外生殖器,也没有内生殖器,就像小孩的流沫洋娃娃一样。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阴茎、睾丸、或者女性等类似的器官萎缩了,也没有迹象表明他们被手术阉割了。没有这些器官曾经存在过的一丝迹象。排尿是通过一个原始的尿道进行的,一个接近肛门的小口——某种原始的泄殖腔。
贝塔允许我对他进行检查。医用扫描仪确认了我的眼睛无法相信的东西。德尔和西塔也同意我扫描。我已经确信无疑,三廿又十的其他人也是同样如此,没有性征。没有迹象显示他们……被阉割了。我想到他们所有人一出生便是这样,但是生他们的父母是啥样的呢?这些无性征的一坨坨人类粘土是如何进行繁殖的呢?这肯定和十字形有什么关系。
我进行完扫描后,脱掉自己的衣服,对自己研究了一下。十字形在我胸膛上隆起,就像粉红色的疤痕组织,但是我依旧是个男人。
这能持续多久?
第一百三十三日:
阿尔法死了。
三天前的早晨,他摔下了悬崖,当时他正和我在一起。我们往东走了三千来米,在大裂痕边缘附近的巨型岩地中搜寻茶马球根。过去两天大部分时间里,一直在下雨,所以那些岩石非常滑。我小心的攀爬着,抬起头,正好看见阿尔法脚下一滑,从悬崖边的一块石头上摔了下去。他没叫。我仅仅听见长袍拂在岩石上发出的沙沙声,过了好几秒钟,他身体撞在下面八十米处一块突岩上,传来“砰”的一声,那声音令人作呕,就像坠落的西瓜爆开了。
我花了一个小时,找到一条下去的路。在我开始这危险的下降旅途时,我就已经知道,太迟了,我救不了他了。但是这是我的责任。
阿尔法的半个身子卡在了两块巨石中。他肯定瞬间毙命,手腿尽断,脑袋右侧摔了个稀巴烂。血和脑浆粘附在潮湿的岩石上,就好像野餐后的杯盘狼藉。我站在这小人上方,哭泣着。我不知道我为何会哭泣,但是我真的哭了。我一边哭,一边施行终傅礼,祈祷着,让上帝接受这卑微、无性的小人儿的灵魂。之后,我用藤蔓把尸体包了起来,费力地拉着这粉身碎骨的尸骨——累得三番五次停下来喘气,之后终于爬上了上方八十米的悬崖。
我拖着阿尔法的尸体,回到毕库拉的村子,没有人在意。最后,贝塔和五六个人漫不经心地走了过来,面色冷峻,低下头凝视着尸体。没人问我他是怎么死的。几分钟后,这一小群人四散而去。
随后,我又拖着阿尔法的尸体,来到好几个个星期前,我埋葬塔克的凸坟前。当时,我正握着一块扁平的石块,挖掘一个浅坟,然后,伽马出现了。这个毕库拉眼睛圆睁,在那短短几秒钟内,我觉得我看见了那冷漠外表下的感情流露。
“你在干什么?”伽马问。
“把他埋了。”我太累了,没法多说一点话。我靠在一根粗壮的茶马根上,休息了一下。
“不,”这是句命令,“他是十字形的人。”
我盯着伽马,看着他转过身,飞快地走回村子。毕库拉走后,我扯掉卷在尸体身上的劣质纤维油布。
毫无疑问,阿尔法是真的死了。对他,对宇宙来说,他属不属于十字形已经不再重要。那一跤摔得非常厉害,差不多把他全部的衣服、把他所有的尊严都撕裂了。他那脑袋的右边爆裂开来,就像早餐蛋一样被掏空了。一只眼睛透过渐厚的薄翳,无神地凝视着海伯利安的天空,另一只眼睛则透过无精打采的眼皮,懒洋洋地朝外张望。他的胸腔彻底地四分五裂,骨头碎片从身体中戳了出来。两条胳膊也都断了,左脚几乎被拧断。我已经用医用扫描仪马马虎虎地验了下尸体,发现他的内伤非常严重;连这可怜虫的心脏都被掉落之力打烂了。
我伸出手,碰了碰那冰凉的尸体。尸体已经开始僵硬。我的手指拂过他胸口十字架形的边际,猛地抽回手。十字形暖暖的。
“走开。”
我抬起头,看见贝塔和毕库拉的其他人正站在那儿。我确信,如果我不从尸体旁离开,他们会立刻要了我的命。我只得悻悻走开,此时,我内心某个愚痴恐惧的东西注意到,现在,三廿又十已经变成三廿又九了。真是滑稽。
毕库拉抬起尸体,开始朝村子的方向返回。贝塔看看天空,又看看我,说道:
“差不多是时候了。你来吧。”
我们爬下大裂痕。尸体被小心地绑在一个藤蔓做的篮子中,和我们一起下降。
太阳还没有照亮大教堂的内部,他们把阿尔法的尸体放在宽阔的圣坛上,扯掉他身上剩下的褴褛之衣。
我不知道我脑中期待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也许,是某种嗜食同类的仪式。什么东西都不会让我感到惊讶。然而,就在第一缕彩色光线射入大教堂时,其中一个毕库拉举起手,吟咏道:“你将毕生追随十字架。”
三廿又九下跪于地,重复了这句话,我仍然站着,没有吭声。
“你将毕生追随十字架。”那个矮小的毕库拉说道,大教堂中回荡着重复的合唱声。光线,带着血块之色、血块质地的光线照射下来,在远处的墙上投下十字形巨大的影子。
“你将成为十字形的人,现在,永远,永远。”圣歌如是唱道,此时,风在外面升起了,峡谷的风琴管哀号着,风里似乎混着痛苦孩子的悲吟。
毕库拉唱完圣歌,我没有轻轻说“阿门”。我站在那儿,突然间,其他人又完全冷漠无情起来了,就像被宠坏的孩子不再对他们的游戏感兴趣一样,他们转身离去。
“没理由要留下来。”贝塔等其他人都走光了,说道。
“我要留下。”我说,我以为他会命令我离开。但是贝塔转过身,连耸耸肩的动作都没有,就把我留在那儿了。光线暗淡下来。我走了出去,看着太阳落了下去,当我回到里面,那事情开始了。
曾经,几年前在学校时,我看过小囊鼠腐烂的延时①全息像。大自然再循环的一星期的缓慢劳作,被加速到三十秒,令人心惧。我看见这个小尸体突然的、几乎是喜剧性的膨胀,然后肉体被拉展到伤害的地步,随之而来的是那口中、眼睛中、破裂的伤口中的突现的白蛆,最后,是尸肉被猛然地、难以置信地区区扭扭的除尽,只留下森森白骨——没有其他词语适合这一场景——群群白蛆从右扭到左,从头扭到尾,在这食用腐肉的加速螺旋中,留下的唯有白骨,软骨,鼠皮。
现在,我看到的是一具男人的尸体。
我停在那,凝视着,最后一丝光线很快消失了。大教堂回荡的静寂中,除了我自己耳朵里脉搏的怦怦声,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我凝视着阿尔法的尸体,他起初抽搐了一下,然后,开始了明显的颤动,在这突然的猛烈痉挛下,尸体几乎要漂浮在圣坛上方了。过了几秒钟,十字形的尺寸似乎变大了,颜色也变深了,而且发着红光,那红就像生肉一般,我突然想象到自己瞥见了网状的细丝和线虫,紧紧抓着碎裂的肉体,就像雕塑家熔融模型中的金属纤维。肉在流动。
那晚,我待在大教堂中。圣坛附近的一切在阿尔法胸前的十字形的照耀下,一直亮着。尸体移动时,光线会在墙上投下奇怪的影子。
我没有离开大教堂一步,直到第三天,阿尔法离开为止。但是最显著的变化发生在最初那夜的最后时刻。这个我称其为阿尔法的毕库拉被分解,然后又重造,我看到了全过程。留下的尸体不完全是阿尔法,也不完全不是阿尔法,但是它是完整的。脸是流沫洋娃娃的脸,光滑,没有皱纹,脸上带着微笑。在第三天日出时,我看见尸体的胸脯开始上下起伏,我听见第一口吸气声——粗重之声,就像水被灌进皮囊的声音。中午前不久,我离开大教堂,开始攀爬藤蔓。
我跟着阿尔法。
他没有说话,也不会回话。他的眼睛始终固定在某点,却又没有聚焦,偶尔,他会停下来,似乎他能听见远方呼唤他的声音。
我们回到村子,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现在,阿尔法回到了茅屋,正坐在那。而我则坐在自己的茅屋里。一分钟前,我揭开我的袍子,手指触摸着十字形的边痕。它温柔地躺在我胸口的肉中。等待着。
第一百四十日:
我正从创伤和失血中恢复。我无法用利石把它切掉。
它不喜欢疼痛。在疼痛或者失血得以支配之前,我就已经失去意识了。每次我醒来继续切,我都会昏死过去。它不喜欢疼痛。
第一百五十八日:
阿尔法现在开始开口说话了。他似乎变得更加迟钝、更加呆笨了,而且仅仅是含含糊糊的知道我(或者其他任何人),但是他吃东西,也走动了。他对我似乎有一点点印象。医用扫描仪显示出一个年轻人的心脏和内脏——也许是一个十六岁的男孩的。
我必须再等上海伯利安的一个月,外加十天,或者是十五天,直到火焰林变得足以平静,我才能走出去,不管有没有痛苦。等着瞧吧,看看谁能忍受最大的痛苦。
第一百七十三日:
又有人死了。
那个叫威尔(就是断了手指的)的已经失踪了一个星期。昨天,毕库拉向东北走了好几公里路,似乎在跟随信号灯,然后,他们在大峡谷边找到了他的遗骸。
显而易见,他当时在爬树,想采摘些茶马叶,然后树枝突然折断。他摔断了脖子,肯定当场毙命,但是更为紧要的是他摔落的那个地方。尸体——如果可以称此为尸体的话——平躺在两个巨大的泥锥中,那两个洞是某种大红虫子挖的,塔克把那种虫叫做火螳螂。地毯甲虫也许是更恰当的名字。过去的几天里,这些虫子把尸体剥裂得一干二净,差不多只剩下骨头了。除了骨架,仅有一些组织和筋腱的乱七八糟的碎片,以及十字形——仍然附着在胸腔上,就像石棺内长久死亡的人的身上戴着的某些华丽十字架。
糟糕透了,但是我帮不上什么忙,而且,在悲伤过后,我还感到小小的喜悦。十字形再也没办法通过这仅有的骨头,使某些东西重获新生;即便这可恶寄生物有着可怕的不合逻辑,它也必须考虑并且服从质量守恒定律。这个叫做威尔的毕库拉命享真死。从现在开始,三廿又十真的变成三廿又九了。
第一百七十四日:
我是个白痴。
今天,我问了问关于威尔的事,关于他的命享真死。我对毕库拉的无动于衷感到很好奇。他们拿回了十字形,但是把骨头留在原来的发现地;他们没尝试着要把遗骸搬到大教堂。晚上,我心里挂念着,我会不会被迫填补三廿又十少掉一人之后的空白。“我很难过,”我说道,“你们的一个人命享真死了。三廿又十会怎么办?”
贝塔盯着我。“他不能命享真死,”这个秃脑瓜的雌雄同体的小人说道,“他是十字形的人。”
之后不久,我继续用医用扫描仪扫描这个部落,我发现了真相。被我称为西塔的人,容貌和行为都没变,但是现在他身上有两个十字形,深嵌在他的皮肉里。我确信无疑,这个毕库拉在以后几年里会越变越胖,肿胀,成熟,就像皮氏培养皿①中的埃氏大肠杆菌细胞。在这不知是男是女是啥东西的家伙死后,会有两人从墓穴里爬出来,三廿又十又将再一次成为完整的三廿又十。
我相信,我快要疯掉了。
第一百九十五日:
几星期以来我一直在研究这该死的寄生物,但还是搞不清它到底是如何运作的。糟透了,我再也不关心这个了。我现在关心的是更为重要的东西。
为什么上帝容许这种亵渎存在?
为什么毕库拉要处以这种惩罚?
为什么要选择我,让我遭受他们的命运?
每夜祈祷时,我问着这些问题,但是我听不到任何回答,唯有从大裂痕升起的风之怒歌。
第二百一十四日:
最后的十页应该包含了我所有的野外纪录,以及技术推测。在破晓前我要试着进入平静的火焰林,这将是我最后的日记。
毫无疑问,我在停滞不前的人类社会中,发现了终极事实。毕库拉实现了人类的梦想:不朽。也为此付出了他们的人性和不朽灵魂。
爱德华,我花了那么多时间和我的信仰——和我信仰的需要——搏斗,但是现在,在这几乎被遗忘的世界的可怕角落里,我被这讨厌的寄生物打倒了,我以某种方式重新发现了信仰的力量,自打我和你小时候起,我都不曾了解过此种力量。我现在懂得了信仰的需要,它们是纯洁、盲从、公然违抗理性的信仰。我就像宇宙那狂野无穷海洋中的小生命的保护者,而这个宇宙由无情的法则所支配,对栖息在里面的微小生命完全不放在心上。
日复一日,我企图离开大裂痕,日复一日,我感到莫大的痛苦,痛苦已经切切实实成为我的世界的一部分,就像那绿豆般大小的太阳或者绿青的天空是我这世界的一部分一样。痛苦成了我和人性的盟友,我的守护天使,我残存的纽带。十字形不喜欢疼痛。我也不喜欢,但是,就像十字形一样,我愿意通过它,为我自己的目的服务。并且,我会有意识的让其为我服务,而不是像深嵌在我体内那没脑子的异组织出于本能才去做。那东西仅仅是通过任何方式,没脑子的避免死亡。我不想死,但是我乐意接受痛苦、接受死亡,而不是做一个不朽的无脑生命。生命是神圣的——我仍旧坚持这个想法,并把这视作过去二十八年来,教会思想和教义的核心要素,虽然生命是如此的卑微——但是更为神圣的是灵魂。
现在我明白了,我企图篡改阿马加斯特的数据,那不是为了让教会重获新生,而仅仅是让它转变到另一个错误的生命中去罢了,就像这些可怜的行尸走肉一样。如果教会注定要死亡,那它必得死——但是死的光荣,完全知道它会作为基督再生。它必须走进黑暗,虽然不情愿,但是会完成得很好——勇敢,带着坚定的信仰——就像在我们前面离去的百万人,守信于一代一代的人,他们在死亡营地,在核火球,在癌病房,在大屠杀的孤立静寂中,面对着死亡,走进了黑暗,如果不是抱着希望,那就是虔诚的,发生的这一切都是有理由的,那么多痛苦、那么多牺牲是值得的。我们前面的这些人走进了黑暗,没有得到任何保证,不管是逻辑还是事实,还是令人信服的理论,什么都没有,他们仅仅是抱着一丝希望,或者是左右徘徊的信仰。如果他们面对黑暗时,可以继续抓着他们那一丝希望,那么,我肯定也能……并且,教会肯定也能。
我不再相信,手术或者治疗可以治愈我,帮我除掉寄生在身上的东西,但是如果有人能把它弄下来,研究它,并且杀死它,甚至以我的死为代价,那我也心甘情愿。
火焰林已经平静下来,这会持续一阵子。现在我要上床了。我会在黎明前出发。
第二百一十五日:
我无法出去。
进入森林一万四千米。尚有流火,电流也会突然爆发,但是可以进入。只要步行三个星期,我就能走出去。
十字形却不让我过去。
那痛楚就像永不停歇的心脏病发作。我依旧蹒跚向前,在灰烬中东倒西歪地徐徐行进。最终,我失去了意识。当我醒来时,我正在朝大裂痕的方向爬行。然而,我会转过方向,走一公里,爬五十米,然后再一次失去意识,然后在我的起点处醒来。为我的身体进行的愚蠢战争持续了一整天。
日落前,毕库拉进入了森林,在离大裂痕五公里的地方发现了我,把我带了回去。
哦,上帝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现在再无希望了,除非有人来找我。
第二百二十三日:
再一次尝试。再一次痛苦。再一次失败。
第二百五十七日:
今天,我六十八标准岁数了。我正在大裂痕附近造小礼拜堂,工作继续。昨天,我企图爬下悬崖到河边,但是贝塔和另外四人拦住了我,不让我过去。
第二百八十日:
在海伯利安上待了一年了。炼狱中的一年。或者是地狱?
第三百一十一日:
我继续在岩棚下的岩脊上,用采集来的石头忙活,小礼拜堂在那建起来了,然后今天我取得了重大发现:避电杆。毕库拉在二百二十三天前的那晚,在杀死塔克之后,肯定是把它们从悬崖边扔了下去。
这些杆子可以让我在任何时候突破火焰林,如果十字形允许的话。但是它不会允许。如果他们没有销毁我的医药箱就好了,里面有止痛药!但是,今天,我依然坐在这里,抓着杆子,我毫无主意。
我使用医用扫描仪的粗糙试验仍旧在继续。两星期前,西塔的腿断了三处,我观察了十字形的反应。寄生物尽力消除痛苦;大部分时间里,西塔昏迷不醒,他的身体正在产生大量内啡肽①,量多得难以置信。但是骨折相当严重,四天后,毕库拉划破了西塔的喉咙,扛着他的尸体来到大教堂。对十字形来说,重造他的身体,比起长时间忍受如此大的疼痛,要容易得多。但是在他被杀死前,我的扫描仪发现,十字形的线虫显示出一丝撤退的迹象,从中枢神经系统的某些部分撤退的迹象。
我不知道,有没有可能,给某人造成——或者让他忍受——某种程度的非致命的痛苦,足以将十字形全部赶出去,但我能确信一件事:毕库拉不会允许的。
今天,我坐在半完工的小礼拜堂下面的岩脊上,考虑着种种可能。
第四百三十八日:
小礼拜堂建成了。这是我毕生的作品。
今晚,在毕库拉爬下大裂痕,去演他们每晚朝拜的滑稽戏时,我在新建立的小礼拜堂的圣坛上,念着弥撒。我用茶马粉烘焙了面包,我确信这东西尝起来跟那无味的黄叶子一样味道,但是对我来说,它的味道让我想起了六十标准多年前,在索恩河畔的维勒风榭,我的第一次圣餐礼,这完全像是我分享到的第一块圣饼。
到早上,我会照我的计划行事。一切准备就绪:我的日记和医用扫描仪的像片会安放在用比斯托纤维编织的袋子中。这是我做得最好的袋子。
圣酒仅仅是水,但是在日落的昏暗光线下,它看上去血红血红的,尝起来仿佛就是圣酒。
我的诡计可以让我深入到火焰林中。我希望,即使在平静时期,那里的特斯拉树还有足够的初始活动。
再见了,爱德华。我不知道你是否尚在人世,即便是的话,我也没办法和你相聚了,隔开我俩的,不仅仅是岁月的距离,而且是十字架形状的更宽阔的深渊。我希望能再次见到你,不是此生,而是来世。你会很奇怪,再一次听到我说这样子的话,对不对?我必须告诉你,爱德华,经过了这几十年的半信半疑,虽然我对前途之物还是带着强烈的惧意,但是,我的心,我的灵魂已经平静下来了。
我主耶稣,
我违犯诫命,致伤祢之圣心,
我忏悔我之罪孽,
为天堂之失,
为地狱之痛,
尤为致伤祢之圣心,
我主耶稣,
祢乃仁慈之主
应得我之爱意
我心已坚,得祢慈助,悔白我罪,自我补赎
纠我一生
阿门①。
二十四点整:
日落的余晖洒进小礼拜堂敞开的窗户中,光线浸沐着圣坛,浸沐着粗糙雕刻的圣杯,也浸沐着我。大裂痕之风唱响了最后的合唱——带着运气和上帝的慈悲——我得以最后一次倾听。
“这是最后的记录。”雷纳·霍伊特说道。
牧师读完日记,桌上的六个朝圣者抬起头,望向牧师,似乎他们都从同一个梦境里醒了过来。领事朝上瞥了一眼,海伯利安现在越发临近了,它已经填满了三分之一的天空,那冷冷的光辉驱逐了群星。
“与杜雷神父分别后,过了约摸十星期,我再次来到了海伯利安。”霍伊特神父继续说道。他的声音嘶哑,仿佛锉刀声。“海伯利安已经过了八年多的时间……离杜雷神父日记上最后的记录是七年时间。”牧师现在显然痛苦难当,他脸色煞白,大汗淋漓,发出病态的荧荧之光。
“经过一个月,我从浪漫港出发,逆流而上,来到佩瑞希伯种植园,”他继续说道,在声音中注入了几许力道,“我觉得纤维塑料的种植者可能会告诉我真相,即使他们和地方自治理事会的领事馆毫不相干。我是对的。佩瑞希伯的行政官,一个叫奥兰迪的男人,记着杜雷神父,奥兰迪的新妻子也记得,这个女人名叫森法,杜雷神父在日记中提到过她。种植园的管理者曾策划了好几次到高原去的营救行动,但是火焰林空前的一系列活跃季节迫使他们放弃了计划。好几年之后,他们放弃了希望,他们觉得杜雷或者他们的塔克不可能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第一章(七)
“虽然如此,奥兰迪还是为我征了两名老练的丛林飞行员,驾驶两架种植园掠行艇,飞到大裂痕进行营救远征活动。我们在大裂痕待了尽可能长的时间,希望避地势工具和好运会伴随我们,让我们来到毕库拉的国土。为了安全起见,我们甚至绕道躲避火焰林,但还是因为特斯拉的放电失去了一艘掠行艇,失去了四个人。”
霍伊特神父停顿了一下,微微摇晃着身子。他紧紧抓着桌子的一角,稳住了自己的身子,然后清清嗓子,说道:“其他没什么可讲的了。我们找到了毕库拉的村子。他们有七十个人,每个人都像杜雷的日记中所说,又蠢,又不爱说话。我从他们口中得知,杜雷神父在企图穿越火焰林时死了。比斯托袋子幸免了下来,在袋子中,我们发现了他的日记和医学数据。”霍伊特看了看其他人,过了一秒,他把头埋了下去。“我们说服他们,叫他们指给我们看杜雷神父的死难之处,”他说道,“他们……啊……他们没有埋葬他。他的遗体被严重烧毁了,腐烂了,但这足以告诉我们,强烈的特斯拉电束已经毁掉了……十字形……一并毁掉了他的身体。
“杜雷神父命享真死,我们把他的遗体带回到佩瑞希伯种植园,在那,我们为他举行了完整的丧礼弥撒,将他安葬,”霍伊特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我竭力反对,但是奥兰迪先生还是用他从种植园带来的可控核武器,摧毁了整个毕库拉的村落,连带毁掉了一部分大裂痕的峭壁。我想,毕库拉已经灭绝了。就我们所知,迷宫的入口和所谓的大教堂也肯定随着山崩被毁掉了。
“我在远征途中受了好几处伤,因此必须留在种植园养好身体,过了好几个月,我才回到了北大陆,预约并搭载飞船,回到了佩森。除了奥兰迪先生,爱德华蒙席,以及爱德华蒙席决心告诉的人,没有人知道这些日记,更没有人知道日记的内容。就我所知,教会没有发布任何跟保罗·杜雷神父的日记相关的声明。”
霍伊特神父一直站在那,现在他坐了下来。汗珠从他下巴上滴下;他的脸反衬在海伯利安的光线下,青中带白。
“这就是……全部吗?”马丁·塞利纳斯问道。
“对。”霍伊特神父忍着剧痛说道。
“女士们,先生们,”海特·马斯蒂恩说道,“时间不早了。我建议大家收拾好行李,三十分钟内,我们会在十一区,在我们的领事朋友的飞船上会合,希望大家尽快。至于我,我会乘巨树的登陆飞船,随后和你们会合。”
大部分人在十五分钟内便集合起来了。圣徒在这一区内部的工作码头上,搭建了一个通道,通往领事飞船的顶层■望台。领事在前面开路,领着大家进入休息室,克隆人船员把行李搬了上去,随后便离开了。
“啊。一件迷人的古老乐器。”卡萨德上校一边说,一边抚摸着施坦威钢琴的盖子。“是大键琴吗?”
“钢琴,”领事说,“大流亡前的。所有人都到齐了吗?”
“就剩霍伊特没到了。”布劳恩·拉米亚说着,在投影舱中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
海特·马斯蒂恩走了进来。“霸主的战舰已经同意你们降落到济慈的航空港,”船长说,他左右四顾了一遍,“我会派我的船员看看霍伊特是否需要帮助。”
“不,”领事说,他换了个声调继续说道,“我去叫他来。你能告诉我怎么去他的寓所吗?”
巨树之舰的船长盯着领事看了好几秒,然后伸手进袍子的褶皱中。“一路顺风①,”他一边说,一边递给他一张晶片,“今晚午夜,在济慈的伯劳神殿出发,我会在那与你们再次相见。”
领事鞠了个躬。“能在巨树的呵护备至的树枝下旅行,我感到无比荣幸,海特·马斯蒂恩,”他彬彬有礼地说道。然后转向其他人,做了个手势,“大家请自便,可以待在休息室,或者去甲板下的图书馆。飞船会满足你们的需要,你们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它。我和霍伊特一返回,我们就可以启程了。”
朝巨树之舰上方走了一半路,就看见了神父的环境舱,就在远处一条附属树枝中。正如领事所料,海特·马斯蒂恩给他的通信志方向指引晶片,也是掌纹锁的超驰装置①。一开始,领事按着广播器,捶打着入口进入器,过了几分钟,还是不起作用。然后,领事触发了超驰装置,终于进入了舱中。
霍伊特神父正弯腰屈膝,在草毯的中部翻滚。铺盖、装备、衣服、标准医药箱的东西撒在他边上的地板上。他扯掉了他的短上衣,扯掉了领子,衬衣已经被汗水浸湿,松松垮垮的贴在身上,又湿又皱,手抓过的地方留下道道裂痕,衣服已经破烂不堪。海伯利安的光线从舱壁中渗透进来,使得这奇异的戏剧场面仿佛是水下的舞台场景——或者是,领事想,大教堂中的场景。
雷纳·霍伊特的脸痛苦的扭曲着,他的手朝胸脯上抓去。前臂裸露的肌肉上下翻腾,就像有什么活物在他泛着油光的苍白皮肤下移动。“注射器……坏了,”霍伊特喘着气,“求你!”
领事点点头,命令门关上,然后弯腰蹲在牧师身旁。他把霍伊特手中紧紧攥着的无用注射器拿了过来,挤出针筒中一管的液体。超级吗啡。领事再次点头,他从医药箱中拿出另一支注射器,这医药箱是从他自己的飞船上带下来的。不到五秒时间,他便在针筒中充入了超级吗啡。
“求你。”霍伊特乞求道。他的整个身体在痉挛。领事几乎可以看见痛苦的波浪穿袭了这人的身体。
“可以,”领事说。他疲惫不堪地吸了口气,“但是首先,我要听完故事的其余部分。”
霍伊特盯着注射器,虚弱的探向它。
领事现在也在出汗,他举着注射器,正好让霍伊特触手不及。“可以,”他说,“只要你讲完故事的其余部分,我会立刻给你。我要知道,这很重要。”
“哦,上帝,我主耶稣,”霍伊特呜咽道,“求求你!”
“可以,”领事气喘吁吁地说,“可以,你一讲完真相,我就给你。”
霍伊特神父瘫倒在他的前臂上,猛烈地喘着气。“你他妈的混蛋,”他喘息着。牧师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在身体停止颤动前,抑制住了大口的喘息,试图坐起身。当他看向领事时,那发狂的眼睛中有着某种解脱的东西。“那……你会给我……注射吗?”
“会的。”领事说。
“好吧,”霍伊特以某种乖戾的口气轻声说道:“真相。佩瑞希伯种植园……就像我说的。我们在十月头上……李修斯……杜雷……失踪八年后……飞到那。哦,上帝啊,好疼!酒精和内啡肽不再起作用。只有……纯净的超级吗啡……”
“对,”领事轻声说道,“已经准备好了。只要故事一讲完。”
牧师低下头。汗水从他的脸颊上、鼻子上滴下,流到浅草上。领事看见这个男人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仿佛他打算要攻击一样,然后,另一阵痛苦的痉挛折磨着此人瘦削的身体,霍伊特向前仆倒在地。“掠行艇没有被特斯拉……摧毁。我和森法,两个男人……在大裂痕附近勉强向河上流行进……而……而奥兰迪向下游搜寻。他的掠行艇……要等雷雨平息下来。
“毕库拉来的时候是在晚上。杀了……杀了森法,飞行员,另一人……忘了叫什么名字了。留下我一人……活着。”霍伊特伸向他的耶稣受难十字架,意识到它已经被他扯脱掉了。他短短一笑,转而呜咽起来。“他们……跟我讲了十字架之道。讲了十字形。跟我讲了……火焰圣子。
“第二天早上,他们带着我去看圣子。带我……去看他。”霍伊特挣扎着直起身,挠着自己的脸颊。他的眼睛圆睁,虽然仍旧痛苦不堪,但显然已经忘记了超级吗啡。“火焰林里大约三千米远的地方……巨大特斯拉……至少八十,一百米高的特斯拉。当时还很平静,但空气中仍有不少……不少电荷。到处都是灰烬。
“毕库拉不会……不会走得太近。他们只是跪在那,俯着他妈的一个个秃脑瓜。但是我……走近了……必须。哦上帝啊……哦,我主耶稣,是他。杜雷。他残留的遗体。
“他架了条梯子在那,往上爬了三米……或许四米……来到高高的树干上。建了个平台一样的东西。作为基底。他折断了避电杆……制成一根长钉一样的东西……然后把它两头削尖了。他肯定是用石头把长长的杆子敲进了自己的脚,也敲进了比斯托平台,敲进了树中。
“他的左臂……他把树桩敲进挠骨和尺骨之间……没有戳中血管……就像该死的罗马人①所做的。敲得极为细心,保证他的骨头不会散架。另一只手……右手……掌心向下。他首先磨尖了长钉。两端都削尖。然后……刺穿了右手。我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把长钉弯了过来。就像弯钩。
“梯子很久以前……就塌掉了……但那是比斯托。烧不坏的。我用它爬上去,来到他面前。一切都在许多年前烧毁了……衣服,皮肤,血肉……但是比斯托袋子仍然挂在他的脖子上。
“甚至在那时,合金制的长钉仍然导有电流……我看得见……感觉得到……冲击着这个人的遗体。
“它看上去仍旧像是保罗·杜雷。这很重要。我告诉了蒙席大人。没有了皮。皮开肉绽,已成一堆烂糊。可以看见神经一样的东西……就像又灰又黄的根须。上帝啊,那味道。但是它看上去仍旧像是保罗·杜雷!
“然后我明白了。完全明白了。不知怎么……甚至在读到这本日记前就明白了。明白了这么多年来他就这么挂在这……哦,我的上帝啊……七年来一直活着。死着。十字形……促使他再次活过来。电流……七年来每一秒……都在他身体内翻腾。火焰。饥饿。痛苦。死亡。但是这天杀的……十字形……以某种方式……从树中榨取物质,或许是空气中,反正有什么就榨取什么……重造出它所能造的……促使他活下来,促使他感受到这些痛苦,重复,重复,重复,重复……
“但是他赢了。痛苦是他的同盟。哦,耶稣啊,不是在树上,不是在这利矛中,也不是在其他中的几小时,而是整整七年啊!
“但是……他赢了。当我拿走袋子,他胸口的十字形也掉了下来。刚好……从长长的该死的根部……掉了下来。然后这东西……这个我确信是个尸体的东西……抬起了头。没有眼皮。眼睛被烤白了。嘴唇也没了。但它看着我,笑了。他笑了。然后他死了……真的死了……死在我的怀里。第一万次的死,但这次是真的死了。他对着我笑着,死了。”
霍伊特顿了顿,静静地和他自己的痛苦交谈着,然后咬牙切齿继续道:“毕库拉带我……回到……大裂痕。第二天,奥兰迪来了。救了我。他……森法……我不能……他用激光摧毁了村子,烧死了毕库拉,他们站在那,就像愚蠢的绵羊。我没有……没有和他理论。我放声大笑。哦上帝啊,请宽恕我。奥兰迪用核武器摧毁了那个地方,那是可控武器,他们用来……用来开垦丛林……纤维塑料矩阵田。”
霍伊特直勾勾地盯着领事,右手痛苦扭曲地比划着。“起初,止痛药还是有效的。但是每年……每天……它的效力越来越短。甚至在沉眠中……也痛苦。我无论如何也要回去。可他如何……七年啊!噢,上帝啊。”霍伊特神父边说,边撕扯着地毯。
领事立刻行动,把满满一针管的超级吗啡注射在牧师的腋窝下,然后扶住瘫倒的牧师,慢慢将这不省人事的人儿放到地板上。眼前的东西隐隐若现,领事撕开霍伊特被汗水浸透的衬衣,把破烂不堪的衣服扯到边上。那东西,自然就在那,躺在霍伊特的胸口,躺在苍白皮肤上,就像某个巨大粗糙的十字架形状的蠕虫。领事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将牧师翻了个身。第二个十字形跟他预期的一样,就在这个瘦弱之人的肩胛骨之间,是个略小一点的十字架形状的伤痕。领事的手指拂过这热烫的肉,那东西微微颤动着。
领事轻手轻脚地走动着,但是手脚麻利——他打包好牧师的行装,整理好房间,给不省人事的牧师穿好衣服,动作温柔小心,就像是在给一个死去的亲人穿衣服。
领事的通信志传来嗡嗡的信号。“要走了。”是卡萨德上校的声音。
“我们来了。”领事回复道。他通过通信志发送编码,召唤克隆人船员来搬行李,但是他自己抱起了霍伊特神父。这人的身体似乎一点分量都没有。
舱门开了,领事走了出去,从树枝的深色阴影中,来到那个世界蓝绿相间的光照下,现在星球已经覆满了整个天空了。领事想到,他该给其他人讲述什么样的虚假封面故事呢,他停了一秒钟,看着沉睡的男人的脸庞。他抬头瞥过海伯利安,然后继续前行。即使引力场完全是地球的标准,领事知道,他怀里的身体也决不会给他造成多重的负担。
这位曾经的父亲,他的孩儿已死。领事继续走着,他再一次感觉到某种情感,那是抱着熟睡孩子上床的情感。
第二章(一)
那天,济慈——海伯利安的首都,是个暖和的雨天。即使雨已经停歇,然而,一层厚厚的云层还是压在城市的上空,慢慢地移动着。空气中充满了咸味,那是从西面两万米远的海洋上飘来的。黄昏时分,灰色的日光开始褪变成灰色的暮光。就在此时,一阵两倍响的音爆声将市镇震得天摇地动,然后,那声音从南方惟一的雕塑山峰那传了回来。云朵发出蓝白的光。半分钟后,一架乌黑的太空船从密布的乌云中突围而来,拖着闪光的火焰尾迹,小心地降落了,飞船的导航灯衬着灰色的暮光,忽红忽绿地闪着。
下降到一千米时,飞船的登陆信号灯开始闪烁,市镇北部的航空港发出三束耦合光线,仿佛某个热烈欢迎的红宝石三脚架,锁定了飞船。太空船盘旋在三百米的上空,稳稳地滑向一边,就像在湿桌子上滑动的杯子,接着,它仿佛鸿毛般落进了一个正在等待的发射池中。
高压的喷射水流笼罩了整个池子,也笼罩了飞船的基座,翻腾的蒸汽向上升起,混合了细雨的幕帘,那是从航空港铺平的道路上吹来的细雨。当喷射水流停止后,声音也消失了,只有细雨飒飒,以及冷却的太空船偶尔发出的嘀嗒声,吱吱声。
一架瞭望台从飞船的舱壁中探了出来,出现在池子上方二十米处。上面出现了五个人的身影。“阁下,多谢让我们搭乘。”卡萨德上校对领事说。
领事点点头,斜倚在栏杆上,深深地吸着新鲜空气。成串的雨滴落在他的肩膀上,眉毛上。
索尔·温特伯把小孩从婴孩筐中举了起来。压力,温度,气味,运动,声音,或者所有以上因素的变化,唤醒了小女孩,现在她开始精力充沛的哭闹起来。温特伯举着她跳上跳下,对着她咕咕叫,但她还是不停地哭泣着。
“这是对我们抵达于此的恰当评论,”马丁·塞利纳斯说。诗人身穿一件长长的紫色斗篷,戴着一顶红色贝雷帽,帽子懒洋洋地歪向右肩。他手里拿着酒杯,那是从休息室拿出来的,他喝了一口。“真他妈要命,这地方看上去变得大不一样了。”
领事不得不同意,他离开这仅仅只有八个当地年。他住在济慈的时候,航空港离城镇有整整九公里远;现在,窝棚,帐篷,烂泥路,飞机场的周界线内全是这些东西。在领事执政的那些日子里,一星期仅仅只有一架飞船降落在这微小的航空港中;而现在,他望着飞机场,好好数了数,发现里面竟然停着二十多架太空船。小小的行政和海关楼已经被一幢巨大的、活动结构的房屋所替代,飞机场的西面新添了十几个发射池以及登陆坐标,现在,周界线内凌乱地堆着几十幢迷彩舱房,领事知道,它们肯定变成了万能房,从地面管理中心到兵营,都是它们的职责。在登陆坪的远端,一簇簇这种样子的岗亭上,林立着奇形怪状的天线森林,戳向天空。“进步。”领事喃喃道。
“战争。”卡萨德上校说。
“那些是人,”布劳恩·拉米亚一边说,一边指向飞机场南面的主枢纽大门。土褐色的人潮就像沉默的海浪一般,撞向外面的栅栏和紫色的密蔽场。
“我的天,”领事说,“你说得对。”
卡萨德拿出他的双筒望远镜,他们轮流用它扫视着这数千人,那些人正拉拽着铁丝网,朝排斥的密蔽场挤去。
“他们在这干啥?”拉米亚问,“他们想要啥?”即使距离半公里之遥,这群暴徒不顾一切的决心还是让人心惊胆战。不过,军部海兵的黑色身影就在周界线内巡逻。领事意识到,在铁丝网、密蔽场、以及海兵中间,有一小条湿冷的土地,那肯定是地雷区,或者是死光区,或者两者都是。
“他们想要啥?”拉米亚重复道。
“他们想要出去。”卡萨德说。
在上校尚未回答前,领事就已经心知肚明,航空港周围的窝棚城市和大门口的暴徒是躲不了的;海伯利安的人们随时准备离去。他猜测,每次有飞船降落,大门口肯定会出现这样一阵沉默的人流起伏。
“嘿,还是会有一个人留下的,”马丁·塞利纳斯指向南方河外的一座矮山,“哭泣的威廉老王,上帝让你的罪孽灵魂长眠于此。”透过细雨和渐黑的夜幕,正好可以看见悲王比利那张雕刻出来的脸。“赫兄啊,我曾认得他!”醉醺醺的诗人说道,“他是个满肚子笑话的家伙①。其实一个也不好笑。赫兄啊,他是头笨驴。”
索尔·温特伯站在飞船里,护着他的小孩,不让她被细雨淋到,也不让她的哭闹声打搅到大伙的谈话。他指着前面说道:“有人来了。”
那是一辆地面车,它那迷彩聚合体已经不起作用,还有一辆军事电磁车,用悬浮螺旋桨改修过,为了适应海伯利安微弱的磁场,两辆车正横越潮湿的砂砾层而来。
马丁·塞利纳斯的眼睛始终盯着悲王比利阴郁的面容。他嘴里念念有词,轻的几乎听不见:
“浓荫笼罩下,忧郁的溪谷深处,
远离山上早晨的健康的气息,
远离火热的中午,黄昏的明星,
白发的萨土恩坐着,静如山石,
像他巢穴周围岑寂般缄默;
树林叠着树林,就像云叠着云……”②
霍伊特神父走到瞭望台上,双手揉着脸,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没有聚睛在哪,仿佛瞌睡后的空想突然蹦了出来。“我们到了吗?”他问道。
“他妈的是啊,”马丁·塞利纳斯喊道,把双筒望远镜递还给上校,“我们下去和警官打打招呼吧。”
这位年轻的舰队中尉似乎对小组成员没什么印象,海特·马斯蒂恩从特遣部队的司令官那得到了授权晶片,但是,即使这个年轻人扫描了晶片,他还是没啥印象。他从容地扫描着他们的签证芯片,让他们等在细雨中,偶尔会发表几句评论,无缘无故地出言不逊,就和那些刚刚拥有了一点点权力的无名小卒一个德行。然后,就在他开始扫描费德曼·卡萨德的芯片的时候,他突然抬起头,就像一只受惊的白鼬。“卡萨德上校!”
“已经退役。”卡萨德说道。
“抱歉,长官,”中尉一边结结巴巴地说着,一边笨手笨脚地把签证还给众人,“我没想到你会和这伙人在一起,长官。就是说……上校说的……我是说……我的叔叔曾经和你一起在布雷西亚上战斗过,长官。我是说,很抱歉……我和我的人对你们……”
“悠着点,中尉,”卡萨德说,“有什么交通工具可以带我们到市镇里去么?”
“啊……嗯,长官……”年轻的舰队士兵刚想要揉自己的下巴,然后记起来,他正戴着头盔。“有的,长官。但是,问题是,那些暴徒非常危险,还有……嗯,该死的电磁车在这狗屁地方不管用……呃,请原谅,长官。你瞧,地面运输车仅仅是用来运货的,在二十二点整以前,我们的掠行艇不能飞离基地,但是我很乐意将你们登记入册……”
“等等,”领事让他打住。一艘破旧不堪的载客掠行艇停在了十米远的地方,在一边的外倾防护罩上,涂着代表霸主的金色短线。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走了出来。“西奥!”领事叫道。
两人迈步向前,张开手,似乎要握手,却拥抱在了一起。“哎呀,”领事说,“你看上去很不错嘛,西奥。”的确,他从前的助手虽然比领事多过了五六年,但是这个年轻人仍然带着少年般的笑容,瘦削的脸庞,茂密的红发,足以吸引领事馆职员中的任何一个未婚女士——以及不少已有家室的。羞怯,这是西奥·雷恩的弱点之一,似乎为了证明他现在还是羞怯,他正毫不必要的调整着自己角质架的眼镜——一位年轻外交官的某种矫揉造作。
“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西奥说。
领事转过身,开始把他的朋友介绍给大家,然后他停了下来。“老天,”他说,“你现在是领事了啊。抱歉,西奥,我没想到这个。”
西奥·雷恩笑了笑,调整着眼镜。“没事,先生,”他说,“其实,我不再是领事了。最近几月来,我是这里的代理总督。地方自治理事会在最后终于要求——并且接受了——正式的殖民地位。欢迎你们来到这个最新加入霸主的世界。”
领事出神凝视了一秒钟,然后再一次拥抱了他从前的被保护人。“恭喜阁下。”
西奥呵呵一笑,朝天上扫了一眼。“快要下雨了。大家为什么不到掠行艇上呢?我载你们到镇上去。”新任总督朝年轻的中尉笑了笑。“中尉?”
“呃……在,长官?”军官立正,快速说道。
“麻烦叫你的人把这些大人的行李装载一下。我们要到艇里躲雨了。”
掠行艇稳稳地飞在公路上方六十米高的地方,向南方前进。领事坐在前排的乘客席上;其他人在后面的流沫躺椅上休息。马丁·塞利纳斯和霍伊特神父似乎睡着了。温特伯的孩子不再哭闹了,开心的吸吮着一个软瓶子,里面灌着合成母乳。
“一切都变了。”领事说。他的脸颊倚靠在溅满雨迹的座舱罩上,俯视着混沌的场景。
山坡上,溪谷里,覆盖着数千个窝棚以及单坡小屋,沿路一直通向三千米外的市郊。到处都是潮湿油布下星星点点的火苗,领事看着烂泥色的人影在烂泥色的窝棚间穿行。古老的航空港高速路上,搭建了高高的栅栏,道路本身也被拓宽,被重整过。道路上有两排货车和悬浮运输工具,大部分涂着军绿色,其他一些隐藏在死气沉沉的迷彩聚合体下,朝两个不同方向蜗速移动着。前头,济慈的灯光似乎跨越了河谷和山陵的新区域,在向外繁殖、蔓延。
“三百万,”西奥说,似乎在读取他前任上司的想法,“这里至少有三百万人,而且每天都在增加。”
领事凝视着。“我离开时,这个星球上只有四百五十万人口啊。”
“现在仍旧是,”新任总督说道,“所有人都想到济慈来,登上一艘飞船,溜之大吉。有些人在等远距传输器建好,但是大多数人不相信那东西会及时建成。他们很害怕。”
“害怕驱逐者?”
“是的,”西奥说,“但最主要是害怕伯劳鸟。”
领事的脸从冰冷的座舱罩上挪开了。“那么,它已经来到笼头山脉的南方了?”
西奥冷冰冰地笑道:“到处都有它。或者,到处都有它们。大多数人确信,现在那东西已经有好几十好几百个了。三个大陆上都报道过伯劳鸟惨案。到处都出现了关于它们的报道,除了济慈,鬃毛海岸的一些区域,以及几个像安迪密恩这样的大城市。”
“伤亡人数是多少?”领事其实并不真正想知道。
“至少有两万人死亡或失踪。”西奥说,“有许多受伤的人,你以为那是伯劳鸟所致的吗,哈?”传来的又是干巴巴的笑声,“伯劳鸟才不会仅仅伤人呢,对不对?才不会,人们偶然的不小心互相射击,从楼梯上摔下来,或者惊恐的跳出窗户,在人群中互相踩踏。真他妈乱的一塌糊涂。”
领事与西奥·雷恩共事了十一年,在这期间,他从没有听过这年轻人用过什么咒骂的词语。“军部帮得上忙吗?”领事问,“是不是他们阻止伯劳鸟来大城市的?”
西奥摇摇头。“军部,他们除了控制住暴徒,他妈的其他什么都没做。哦,对,舰队士兵假装保护着航空港的开放,保护着浪漫港码头停放区的安全。但是他们甚至都没和伯劳鸟正面对干过。他们是在等着和驱逐者开战。”
“自卫队呢?”领事问。虽然他开口问了,但是不问他也知道,那支训练无素的自卫队一点屁用都没有。
西奥嗤之以鼻。“伤亡人员名单中,至少有八千人是自卫队的。布拉克斯顿将军带着‘第三作战队’沿着江河路朝上爬,企图‘将伯劳鸟击毙在老巢中’,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听到他们的消息。”
“你真会开玩笑。”领事说,但是他朋友脸上的表情告诉他,这不是玩笑。“西奥,”他说,“你怎么会有时间来航空港和我们见面的?”
“我没有时间,”总督说。他朝后头扫了一眼。其他人有的正在睡觉,有的正满脸倦色地盯着窗外。“但我必须和你谈谈,”西奥说,“劝你别去。”
领事摇摇头,但是西奥抓住他的胳膊,握得紧紧的。“现在,听我说,我必须说,该死。我知道对你来说……经过了那些事……返回这里是多么的不容易。可是,天杀的,你不惜一切白白扔掉一切,这真是毫无意义啊。放弃这愚蠢的朝圣吧。给我留在济慈。”
“我不能……”领事开口道。
“听我说,”西奥命令道,“理由一:你是我看见过的最棒的外交家,最棒的危机管理者,我们需要你的才干。”
“不是……”
“把嘴闭上片刻。理由二:你和其他人是无法到达光阴冢附近两百公里内的地方的。现在跟你以前在这里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当时那些天杀的自杀朝圣者可以跑到那里去,还可以无所事事地活上一周,甚至还可以中途改变想法,打道回府。但现在,伯劳鸟已经开始行动了。那就像是瘟疫。”
“我明白,但是……”
“理由三:我需要你。我向鲸逖中心请求过,叫他们派其他人过来。然后我发现你来了……唉,见鬼,两年了,我已经想明白了。”
领事摇摇头,对他的话大惑不解。
西奥开始驾着掠行艇朝市中心转去,然后盘旋在那儿,眼睛离开控制装置,直勾勾的盯着领事。“我想让你接管总督一职。议员不会干涉的——也许悦石除外,但是等到她知道时,已经为时晚矣。”
领事觉得像是谁当胸给他来了一记猛拳。他把脸转了过去,俯视着狭窄的街道和歪曲建筑的迷宫,那是老城,杰克镇。当他缓过神来,他说道:“我不能,西奥。”
“听着,如果你……”
“不!我是说我做不到。即便我真的接受,也无济于事,但是说真的,我不能。我必须完成这次朝圣。”
西奥扶了扶眼镜,正视着前方。
“瞧,西奥,你是我一起共事过的最能干,也最有才华的外交事务专家。我已经落后八年了。我想……”
西奥略一点头,打断道:“我猜你是要到伯劳神殿去。”
“对。”
掠行艇盘旋着,着陆了。领事茫然的盯着前方,寻思着。掠行艇的边门升起,折叠拢来,然后,索尔·温特伯喊出了声:“我的天哪。”
这群人从艇中走了出来,盯着那焦黑、坍塌的残垣断壁,那曾经是伯劳鸟的神殿。由于光阴冢太过危险,当地时间大约二十五年前,它就被关闭了。这样一来,伯劳神殿便成了海伯利安上最受欢迎的游览胜地。伯劳神殿的中央神殿地跨城市三个完整的街区,中部崛起,高约一百五十米,塔尖尖如针刺,有几分令人敬畏的大教堂,有几分哥特式的玩笑,流线形的石头扶壁永久的依附在它那晶须合金的骨架上,有几分埃舍尔①版画的特点,带着透视的把戏,带着不可思议的角度,还有几分博施的梦魇,有着仿若地道的入口,隐蔽的房间,黑色的花园,禁入的区域,并且——尤为重要的是——它是海伯利安过去的一部分。
现在,一切都灰飞烟灭了。只有那高高堆积的焦黑石头,暗示了这幢建筑物先前的雄姿。熔化的合金梁矗立在这些石头上,活像某个巨型畜牲的肋骨。大多数碎石跌落进深坑中,地下室中,过道里,所有的这一切,都已经静悄悄躺在这三百年历史的里程碑下了。领事走到一个深坑的边缘,心里琢磨着,这深深的地下室是否——就像那传说所言的——连接到星球的迷宫呢。
“糟透了,好像他们使用了地狱之鞭,”马丁·塞利纳斯说,他用的是古老的术语,也就是高能激光武器。诗人走到深坑边缘,和领事待在一起,他一走到那,酒似乎马上就醒了过来。“我记得以前,这里仅仅只有神殿和老城,”他说,“在光阴冢附近发生的那些灾难之后,比利决定将杰克镇重新安置在这里,因为这里有神殿。现在,一切都灰飞烟灭了。上帝啊。”
“不。”卡萨德说。
其他人看着他。
上校在那察看着碎石,他站起身。“不是地狱之鞭,”他说,“是可控等离子武器。有好几发。”
“现在,你还想留下来继续这无用的朝圣吗?”西奥说,“跟我回领事馆吧。”他是在对领事说话,但是看那样子是在邀请在场所有人。
领事转身离开深坑,目视着他先前的助手,但是现在,他头一次感觉到,他眼前站着的是一位内外交困的霸主世界上的总督。“我们不能,阁下,”领事说道,“至少我不能。我不会代表大家说话。”
四个男人和惟一的一个女人一起摇摇头。塞利纳斯和卡萨德开始卸载行李。雨又开始下起来,轻飘飘的薄雾从黑暗中涌起。就在那时,领事注意到有两架军部的攻击掠行艇正在附近的屋顶上盘旋。先前,黑暗,以及变色龙的聚合船体将它们隐藏了起来。但是现在,雨丝将它们的外形暴露了出来。当然啦,领事想,总督不会没有护卫一个人跑出来的。
“牧师们逃脱了么?神殿被毁时,有幸存者吗?”布劳恩·拉米亚问道。
“逃脱了,”西奥说。这位事实独裁者统治着五百万个难逃劫数的灵魂,他摘下眼镜,在衬衣下摆上擦擦干,“所有的伯劳教会的牧师和侍僧都从地道逃脱了。几个月来,暴徒们一直包围在这地方。他们的头头,一个叫卡门的女人,来自草之海东面的什么地方,在他们引爆20号炸弹前,给神殿发出了好几次警告。”
“警队的人哪儿去了?”领事问,“自卫队呢?军部呢?”
西奥·雷恩笑了笑,在那一刻,他看上去顿显苍老,至少比领事认识的那个年轻人老了好几十岁。“你们这些人过去三年时间是在传输中度过的,”他说,“世界变了。在环网,伯劳鸟崇拜者被烧死,被追打。你能想象我们这里对他们的态度。十四个月前,我宣布了戒严令,济慈的警队一心一意执行我的命令。暴徒用火把烧毁了神殿,警队和自卫队就那么看着。我也是。那天晚上,这里有五十万人在场。”
索尔·温特伯走了过来。“那他们知道我们吗?知道这最后的朝圣吗?”
“如果他们知道,”西奥说,“你们一个也活不了。你们以为,他们会欢迎任何能够平息伯劳鸟怒气的事吗?暴徒惟一会注意的事是,你们是被伯劳教会选中的。实话跟你们说吧,我不得不驳回我的顾问理事会的意见。他们赞成,在你们的飞船飞临大气层时,就把它摧毁。”
“为什么你要……?”领事说,“我是说,为什么要驳回他们的意见?”
西奥叹了口气,扶扶眼镜。“海伯利安仍旧需要霸主,悦石仍旧得到全局的赞同,即便议院不赞同。而且,我仍然需要你。”
领事望着伯劳神殿的碎石残瓦。
“在你们来到这之前,朝圣便已经终止了,”总督西奥·雷恩说,“你们和我回领事馆去吧……至少我会给你们顾问的地位。”
“抱歉,”领事说,“我不能。”
西奥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去,爬进掠行艇,起飞了。他的军事护卫队紧随其后,在雨中变成了一个小点。
现在,雨下得更猛了。这群人紧紧不离地走在越来越黑的黑暗中。温特伯在瑞秋身上临时罩了块头巾,权作遮挡之物,雨滴落在塑料上发出啪哒啪哒的声音,弄得小孩大哭不停。
“现在怎么办?”领事边问,边朝黑夜和狭窄的街道四顾。他们的行李一堆一堆垒着,湿透了。这世界带着一股焦灰味。
马丁·塞利纳斯笑嘻嘻地说道,“来,我知道一家酒吧。”
事实证明,领事也知道这酒吧,他被派遣至海伯利安上的十一年任期中,几乎是一直待在了西塞罗。
西塞罗,跟济慈上、海伯利安上的大多数东西不同,它的名字不是来自于大流亡前的文学琐事。谣传说,酒吧的名字取自于一个旧地城市的一部分——有些人说是美利坚合众国的芝加哥,其他人确信那是印度联合邦的加尔各答——但是只有斯坦·列维斯基,酒吧的所有者,建立者的曾孙,才知道事实的原委,但他从来没有透露出一点秘密。自开业的一个半世纪时间以来,这酒吧一直人满为患,从原先杰克镇一幢松松垮垮、年久失修建筑中的无电梯阁楼,变成了杰克镇四幢松松垮垮、古老建筑中的九层楼,坐落在霍利河边上。这几十年来,西塞罗仅有的装饰元素是那些低矮的天花板,浓稠的烟雾,以及没完没了的喋喋不休的背景声,在这熙来攘往中提供了一种私密的感觉。
今晚没有私密。领事和其他人拖着他们的装备,穿过沼泽巷的入口,在那儿停下了脚步。
“真他妈要命。”马丁·塞利纳斯喃喃道。
西塞罗一片狼藉,那里似乎是被野蛮人的游民部落侵占了。每一条椅子都坐着人,每一张桌子都被占领了,这些人大多数是男人,地上丢满了背包、武器、铺盖、陈旧的通信设备、口粮箱,以及所有其他残渣,这些东西属于拯救难民的军队……或者,也许是一支难民组成的军队。西塞罗那沉闷的空气,曾经充满了各种混合的气味,炙热的牛排味,葡萄酒味,兴奋剂味,麦啤味,免税烟草味,现在呢,扑鼻而来的是一股股肮脏身体的气味,尿味,以及绝望的气味。
就在这时,斯坦·列维斯基的庞大身影从黑暗中现形了。酒吧所有者的胳膊比以前更加粗壮,也更加沉重了,但是他的前额却越发地向且战且退的黑色乱发挺进,如今已经前进了好几厘米,他那黑色眼睛周围的褶皱也比领事记忆中的更多了。那双眼睛现在睁得老大,死死地盯着领事。“鬼。”他说。
“不。”
“你没死?”
“没有。”
“见鬼!”斯坦·列维斯基叫道,紧紧抓着领事的上臂,然后轻而易举把他举离了地面,就像举一个五岁小孩那么简单。“见鬼!你没死。你在这干啥呢?”
“检查你的贩酒许可证,”领事说,“把我放下。”
列维斯基轻轻地把领事放下来,拍拍他的肩膀,露出了笑容。然后他看到了马丁·塞利纳斯,那笑容瞬时消失了,眉头皱了起来。“我以前从没见过你,但你看上去很眼熟。”
“我认识你的曾祖父,”塞利纳斯说,“这倒让我想起来了,你有没有剩下些大流亡前的麦啤?英国的烈酒,尝起来就像循环过的鹿尿。这东西太少了,我老是喝得不爽。”
“没了。”列维斯基说。他指着诗人,“见鬼。耶里祖父的大皮箱。原杰克镇色帝的古老全息像。我是不是在做梦?”他盯着塞利纳斯,又看着领事,一只巨大的食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们,“两个鬼。”
“六个疲累的人,”领事说。小孩再次开始哭叫,“七个。你有地方让我们安顿一下吗?”
列维斯基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张开双手,手掌朝上。“全是这副德性。没地方。没食物。没酒。”他斜着眼睛朝马丁·塞利纳斯看去。“也没麦啤。现在,我们已经变成一个没有床位的大旅馆了。自卫队的混蛋待在这,不付钱,喝着他们那乡巴佬的下等劣酒,等着这个世界走向末日。我想,我们离末日不远了。”
这群人站着的地方,曾经是中楼入口。地板上摊着乱糟糟的装备,现在,朝圣者的高高堆砌的行李也加入到了它们的队伍中。小簇小簇的人肩并肩穿行在人山人海中,向新来者投以评价的目光——尤其是投向布劳恩·拉米亚。她无精打采、冷冷地朝他们回瞪了一眼。
斯坦·列维斯基盯着领事看了片刻。“我有个阳台,那里有张桌子。五个自卫队的敢死突击队员已经在那待了一星期,整天在向其他人吹嘘,他们将如何徒手扫灭驱逐者的军团。要是你们要那桌子,我会把这些吃奶的蛀虫赶出去。”
“要。”领事说。
列维斯基正要转身离开,拉米亚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要不要帮忙?”她问。
斯坦·列维斯基耸耸肩,笑道:“不需要,但是我很乐意接受。来吧。”
他们消失进人群中。
第二章(二)
三楼阳台仅仅容下了那张破裂的桌子,外加六把椅子。虽然主楼、楼梯和楼梯平台上挤得水泄不通,像个疯人院,但是,在列维斯基和拉米亚将满口抗议的敢死突击队员抛过栏杆,扔到九米之下的河中之后,没人再向他们下战书,争夺他们的地盘。列维斯基不知从哪里搞到一大杯啤酒,一篮子面包和冷牛肉,给他们送了上来。
这群人默默吃着,显然,他们正承受着比平常更多的痛苦,那是神游后的饥饿、疲劳和抑郁。阳台一片漆黑,只有从西塞罗底下传来昏暗的反射光,或者偶然经过的游船上提灯的光芒,那黑暗才稍稍减轻。霍利河沿岸大多数房子都阴沉沉的,但是城市里其他的灯火反射在低矮的云层上。溯河向上游望去,领事可以看见半公里以外的伯劳神殿的废墟。
“嗯,”霍伊特神父说道,他显然已经从服用过量超级吗啡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在那边摇摇晃晃,微妙地平衡于痛苦与镇静之间。“我们接下来干什么?”
没有人应答, 领事闭上眼睛。 他拒绝带头领导任何事。 坐在西塞罗的阳台上,很容易便能找回他原先的生活节奏。当时,他会在清晨前来上一杯酒,随着云消雾散,观赏着黎明前的流星雨;接下来,他会摇摇晃晃地走到市场边上他空空的宅邸中, 走进领事馆; 之后的几小时, 他会冲个淋浴, 刮刮胡子, 表面上像个人, 其实,眼睛里充满了怒火, 头脑里充满了疯狂的痛苦。 一切都托付给西奥——安静、 能干的西奥, 让他度过早上。 一切都托付给运气, 让他度过一天。一切都托付给西塞罗酒吧的酒, 让他度过晚上。一切都托付给他无足轻重的职位, 让他度过一生。
“你们都准备好出发,去光阴冢朝圣了吗?”
领事的眼睛猛地张开。一个戴着兜帽的人影站在门口,领事还以为那是海特·马斯蒂恩,然后他意识到,这个人的个头明显比船长矮,他的声音中也没有圣徒那种故作玄虚的做作腔调。
“如果你们准备好了,那我们得赶快走。”黑影说道。
“你是谁?”布劳恩·拉米亚问。
“赶快。”影子惟一的应答。
费德曼·卡萨德站起身,弯下腰,以免脑袋撞到天花板,他一把拉住穿着袍子的身影,左手迅速一拉,拉开了此人的兜帽。
“机器人!”雷纳·霍伊特叫道,他盯着此人的蓝皮肤,盯着那蓝皮肤上的一对蓝眼睛。
领事没感到多少惊讶。虽然一个多世纪以来,在霸主世界内,拥有机器人是违法的——这么长时间以来,从来没有生物制造过一个机器人。但是,在遥远的穷乡僻壤,在非殖民世界中,他们仍然被当做手工劳动的劳动力。比如说,在海伯利安这个世界上。伯劳神殿大范围的使用机器人,遵从伯劳教会的教义,也就是说,机器人没有原罪,因此,他们在精神上比人类更为优越,而且——既然如此——他们也免除了伯劳鸟那可怕的、躲不了的惩罚。
“你们赶快来。”机器人轻轻说道,重新戴好兜帽。
“你是从神殿来的吗?”拉米亚问。
“安静!”机器人厉声叫道。他朝大厅望去,转回身,点点头,“我们得快点。请跟我来。”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在那犹豫不决。领事望着卡萨德,后者不经意间解开了身上穿着的长皮夹克。领事一眼瞥到,上校的腰带上别着一根死亡之杖。一般情况下,如果死亡之杖出现在周围,领事会感到惊异万分,甚至出现这个念头他都会觉得可怖——如果不小心轻轻一碰,阳台上所有的神经突触都会灰飞烟灭——但是此时此刻,奇怪的是,看到了它,他却感到非常安心。
“我们的行李……”温特伯说。
“会有人照看的,”戴着兜帽的人轻声说道,“快。”
这群人跟在机器人后面,走下楼梯,走进了黑夜,他们的动作仿佛一声叹息,疲惫,被动。
领事睡过了头。日出后一个半小时,光线透过舷窗的百叶栅格钻了进来,一条条长方形的日光散落在枕头上。领事翻了个身,却没醒过来。一小时后,传来一声高昂的咔哒声,那是劳累的蝠鲼脱扣,新蝠鲼接力的声音,正是这些蝠鲼整晚在推动游船。而领事继续睡着。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那特等舱外的甲板上,传来船员的脚步声,喊叫声,那声音越来越响,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但是,最终催醒领事的,是卡拉船闸下发出的警告汽笛声。
领事仍旧徘徊在沉眠的后遗症中,像嗑了药般,身子绵软无力,他慢慢爬起身,费尽力气,在脸盆和抽水机旁擦了擦身,穿上松松垮垮的棉裤,陈旧的帆布衬衫,泡沫塑料底的鞋子,最后走到了中央甲板。
早餐已经摆在了长长的餐柜上,旁边是一张风化的桌子,可以收缩进甲板的地板中。有顶遮阳篷,替吃饭的地方遮挡着阳光。微风扫过,红色金色的帆布噼啪作响。天气非常棒,万里无云,阳光明媚,海伯利安的烈日当头照来,虽小,但那热量盖过了一切。
温特伯,拉米亚,卡萨德,塞利纳斯,四人已经起来好一阵子了。领事加入后,过了几分钟,雷纳·霍伊特和海特·马斯蒂恩也来了。
领事随意取用着自助餐,烤鱼,水果,橘子汁。他走到栏杆前。这里的河面很宽,河岸之间至少相距一千米,水与天共享碧绿一色。领事第一眼并没有认出河两边的陆地。往东望去,潜望镜一般的豆型稻谷延伸进远处的阴霾中,在那,旭日反射在一千个溢流的表面上。稻谷沟渠的连接处,坐落着几栋土著的茅屋,它们有棱有角的墙壁是用晒白的堰木或者金色的半截橡木制成的。往西望去,河边的低洼地中,长满了乱七八糟的低矮植物,比如茂盛的蓟森、雌木根,炫目的红色蕨草,领事不知道最后那种草具体是什么东西。所有这些植物都长在泥沼及小型泻湖①中,泥沼和泻湖从这一直延伸到一千米外的河岸悬崖上,在那,矮小的常蓝植物紧紧扎根于花岗岩石板的裸露孔洞之中。
领事对方位感到有些迷糊了,虽然他对这世界已经非常了解。然后,他记起了卡拉船闸的汽笛声。他忽然明白,他们已经来到了杜霍波尔林北部的霍利河,这是一段很少有船通行的流域。领事从没有见过霍利河的这段流域,他以前总是在皇家运河中旅行。或者在其上飞行,运河就在悬崖的西方。他只能揣测,通向草之海的主干线路是不是有什么危险,或者发生了什么骚乱,使得他们不得不绕道走霍利河的这段偏道。他猜他们现在是在济慈西北方大约一百八十公里的地方。
“在日光下看上去不一样,是不是?”霍伊特神父说道。
领事再一次望上岸边,他不知道霍伊特讲的是什么;然后,片刻之后他明白了,牧师说的是游船。
他们跟着机器人信使,行走在滂沱大雨中,登上这艘陈旧的游船,穿行在棋盘状的房间里,走在通道的迷宫中,在神殿的废墟让海特·马斯蒂恩搭上船,然后,看着济慈的光线落向船尾——这一切真是奇怪啊。
领事回想着午夜前后的几个小时的时间,但那仅仅是一个迷迷糊糊的疲惫之梦,他想,其他人肯定和他一样疲惫不堪,一样晕头转向。他隐约回忆起,他曾感到非常惊讶,因为游船的船员全是机器人。但是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他最终关上了他那特等舱的门,舒舒服服地爬进了被窝中。
“今天早上我跟贝提克谈了会话,”温特伯说道,他指的是他们的机器人向导,“这艘破旧的平底船历史相当久远呢。”
马丁·塞利纳斯来到餐柜前,给自己倒了点番茄汁,从手边拿出一个长颈瓶,往其中加了少许东西,然后说道:“这东西肯定见过很多世面。瞧,这该死的栏杆是通过手工上漆的,楼梯也被踩磨得厉害,天花板被灯灰熏得漆黑,床也被一代代游客搞松弛了。我看这船应该有好几个世纪的岁数了。雕刻和洛可可的润饰真他妈不同凡响啊。你们注意到没有,虽然这里弥漫着各种各样的味道,但是这些镶嵌的木头仍旧带着檀香味,是不是?如果这船来自旧地,那我就要惊讶死了。”
“正是如此。”索尔·温特伯说。小瑞秋正睡在婴儿筐里,平静的吹着口水泡泡。“我们是在威严的‘贝纳勒斯号’游船上,这名字来自旧地的一个城市,船也是在同样的城市中建造的。”
“我不记得旧地有这样名字的城市。”领事说。
布劳恩·拉米亚就快吃好早餐了,她抬起头。“贝纳勒斯,也叫瓦腊纳西,或者甘地堡,北印度自由邦。它在印苏穆斯林共和国有限交换时期被毁。”
“对,”温特伯说,“‘贝纳勒斯号’建于天大之误前。我猜,那是在22世纪中期。贝提克告诉我说,这艘船原先是艘悬浮游船……”
“电磁发生器还在下面吗?”卡萨德上校打岔道。
“我想还在,”温特伯说,“就在最下面的甲板的主厅边上。大厅的地板是由明亮的月水晶铺制的。要是我们是以时速两千米的速度巡航,那就太棒了……可现在它没啥用处了。”
“贝纳勒斯。”马丁·塞利纳斯沉思着。他钟情地抚摸着被岁月弄污的栏杆。“我曾经在那被抢劫过。”
布劳恩·拉米亚放下咖啡杯。“老家伙,你是不是想说,你老得连旧地也能记起来?嘿,我们可不是傻蛋。”
“我亲爱的孩儿啊,”马丁·塞利纳斯容光焕发,“我没有想要告诉你任何事情。我只是觉得,如果我们可以交流一下,各自说说我们抢劫别人或者别人抢劫我们的所有地点,列张单子出来,那会有趣得很——很有启发意义,很有教导意义。由于你是议员的女儿,在这一点上你有着优势,真是不公平,我想,你的单子会更突出……也更长。”
拉米亚张嘴想要反驳,但最终只是皱了皱眉头,便闭上了嘴。
“我想知道,这船是怎么被带到海伯利安上来的?”霍伊特神父喃喃道,“为什么要把一艘悬浮游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呢?你们知道,电磁设备在这世界上不起作用啊。”
“能起作用,”卡萨德上校说道,“海伯利安有磁场。只是不强,无法支撑起任何空运设备。”
霍伊特神父眉毛一挑,很明显,他感到非常困惑,看不到这有什么分别。
“嘿,”诗人站在栏杆边上喊道,“大家伙儿都到齐啦!”
“那么?”布劳恩·拉米亚问。她的嘴唇几乎消失成了一条细线。
“既然我们都到齐了,”他说,“我们继续讲故事吧。”
海特·马斯蒂恩说道:“我想我们已经约定好了,我们在午餐时间讲述我们各自的故事。”
马丁·塞利纳斯耸耸肩:“早餐,午餐,谁他妈的在意这个?大家都在一起了。抵达光阴冢,不是要花上六七天时间吗,是不是?”
领事琢磨了一下。河水带着他们远走高飞,用不了两天。穿过草之海可能得花两天多时间,风向正确的话两天都不用。越过山脉,当然用不了一天时间。“不,”他说,“用不了六天多时间。”
“好吧,”塞利纳斯说,“那大家继续讲故事吧。此外,在我们跑到伯劳鸟家敲门前,我们也无法保证他不会主动来这点我们的名。如果这些临睡前的故事在某些方面能够帮助我们活下来,那么,我说,我们大家都赶快来听听吧,不然我们还没听,就被我们要访问的流动食品加工机给剁了,切成肉丁了。”
“你真是恶心。”布劳恩·拉米亚说。
“啊,小心肝,”塞利纳斯说道,“这句话你昨晚第二次高潮后也说过。”
拉米亚别过头去。霍伊特神父清清嗓子,说道:“轮到谁了?我是说,轮到谁讲故事了?”沉默蔓延。
“我。”费德曼·卡萨德说。这个高挑的男人伸手摸进白色短上衣的口袋,举起一片纸,上面描着一个大大的“2”字。
“现在开始讲,可以吗?”索尔·温特伯问。
卡萨德仿佛是要笑。“我完全不赞同讲故事,”他说,“不过,要是干了以后就完了,那么还是快一点干。①”
“嘿!”马丁·塞利纳斯喊道,“这家伙知道大流亡前的剧作家。”
“是莎士比亚吗?”霍伊特神父问。
“放屁,”塞利纳斯说,“勒纳与他妈的洛威①。该死的尼尔·西蒙②。他妈的哈默·博斯滕。”
“上校,”索尔·温特伯郑重说道,“你瞧,天气很好。看样子,接下来几个小时里,我们大家都没什么要紧的事要做,如果你能在这餐桌上分享你的故事,告诉我们,是什么东西带你来到海伯利安,进行这最后一次伯劳鸟朝圣,我们将感激不尽。”
卡萨德点点头。天气变得很暖和了,帆布雨篷噼啪作响,甲板也嘎吱作响,悬浮游船“贝纳勒斯号”稳稳地溯流而上,朝着山脉,朝着沼泽,朝着伯劳鸟驶去。
第二章(三)
士兵的故事:
战地情人
在爱静阁③战役期间,费德曼·卡萨德邂逅了那个他将花费余生去寻找的女人。
当时是公元1415年十月下旬一个阴冷潮湿的上午。卡萨德被嵌入那个时代,扮演一名亨利五世的弓箭手。早在八月十四日,英国人就踏上了法国领土,并在十月八日同人多势众的法军遭遇,之后节节败退。而今,亨利五世说服了他的作战理事会,使其相信英军能在急行军后打败法国人,并回到加莱港④这一安全之地。是的,他们已经失败过一次。可现在,十月二十五日阴雨连绵的拂晓时分,这支人数七千出头,且大部分是弓箭手的军队,正再次面对一公里外穿越泥泞土地的法国人,那可是两万八千名全副武装的法军!
卡萨德现在感到又冷又累,恶心和恐惧也纠缠着他。一周来,弓箭手们仅以半烂的梅子果腹,一直熬到现在,以至于现在队伍里几乎所有人都被腹泻折磨着。昨晚躺在潮湿的土地上,周遭低于华氏五十度的环境让他久久不能入眠。这是一种难以想象的真实感,卡萨德有些震惊——奥林帕斯指挥学校的历史战略网络远远超越了普通的全息模拟系统,就好像成形全息像远远超越了锡版照相一样。卡萨德明白,自己绝不想受伤,因为这网络提供的物理感觉太真实了。况且以前也有这样的传闻,说有学员在历战网中受了致命伤,真的死在了意识模拟舱里。
和亨利王右翼的其他弓箭手一样,他就这样注视了法国人大半个上午,最后三角旗终于挥动起来了。那些模拟而成的15世纪士兵开始嚎叫,弓箭手们遵从亨利的命令慢慢逼近敌人。英国人参差的阵线向两端延伸了七百多米,处于两片树林的中间地带,整个阵线中都是一簇簇如卡萨德似的弓箭手,又有小队武装步兵散落其间。英军并没有正规骑兵,所能见到的骑士都在离战场中心三四百米远的地方,护卫着亨利王的指挥小队,抑或是围着离卡萨德身处的这片右翼弓箭手的不远处,护卫着约克公爵。这两支队伍让卡萨德想到军部的陆军移动参谋总部,只是林立的“通讯天线”(那些鲜亮的旗帜和软绵绵挂在枪尖的三角旗)轻易暴露了他们的位置。一个明摆着的远程打击对象,他暗自思忖,接着才意识到自己高明的战术显然超越了这个时代。
他注意到法国人那里有充足的马匹,他估计,大概敌人每条阵线后都隐藏着六七百名骑兵,在主战线后又有一长列的骑兵。卡萨德一点也不喜欢马。从全息影像和图片上他曾见过它们,当然直到现在他才真正见到马,那种体格、味道和声响都令他不爽,特别是这些该死的四足畜牲覆盖着胸甲和头甲,蹄子上钉着马蹄铁,背上还驮着身披铠甲端着四米长枪的战士。
英国人停止了进军,卡萨德觉得自己的阵线离法国人约有二百五十米远。从过去一周的经验来看,他知道这已经进入了长弓的射程,当然他也知道自己每次拉满长弓都好像快要把手臂从肩上扯下来似的。
法国人开始大喊大叫,卡萨德觉得这是他们的挑衅。他没有理睬那些漫骂,而是同四周漠然的同伴一起向前走了几步,离开刚才插好长箭的地方,然后开始找块松软的土地,钉下他们手上的木桩。那木桩几乎有一米半长,两头已被削尖。卡萨德已经背着这根又长又重的笨木桩走了一个多礼拜。当初他们行军经过索姆河①某处的树林时接到这个命令,于是所有的弓箭手开始寻找小树苗,然后把它削尖,虽然一度曾怀疑这么做的意义,但现在他明白了。
每三个弓箭手携带着一个重槌,他们开始轮流以一个特定角度将木桩钉进土里。接着卡萨德拿出小刀重新削尖冲向敌军的那端,高度大概与他胸口平齐。做完这一切,他躲到这一长排木刺墙的后面,静待法国人的冲锋。
法国人没有冲锋。
弓箭手们在等待。卡萨德的弓弦已经上紧,四十八支长箭分两扎插在脚边,而脚则踏在合适的位置上。
法国人没有冲锋。
虽然雨停了,但是冷风侵袭,刚才那短暂的行军和钉木桩的任务所产生的微弱身体热量也迅速消失了。战场上只听见人马踩踏大地的颤音,或者偶尔几声喃喃和神经质的大笑,还有法国骑士们变换队形时的马蹄重响,他们还是没有冲锋。
“他妈的,”一个离卡萨德几步远,头发花白的侍卫骂骂咧咧道,“这帮杂种白白浪费了我们一早上的时间,他们最好别再占着茅坑不拉屎。”
卡萨德点点头,他不清楚自己听到的是中世纪英语,或是简单的标准语。他也不知道那侍卫是另一个学员,还是一名导师,抑或仅仅是系统模拟出来的假象,他更不了解这句俗语的表达是不是正确,他根本不在乎。他只知道自己的心正怦怦直跳,手掌满是汗水。于是就在无袖衫上擦了擦手。
忽然间,仿佛亨利王听到了侍卫的喃喃自语,令旗猛地高高扬起,士兵们开始尖叫,一排又一排的弓箭手举起长弓,随着命令拉满,又随着命令施放。
前后四波弓箭头尾相接的长度超过了六千米,闪着寒光的长箭仿若一阵乌云,黑压压升起在英军阵前,然后落向法国人的阵线。
紧接着传来了马的嘶鸣声,以及一千狂乱小孩撞击在一万锡制夜壶上的叮叮咚咚。法国重步兵倾斜着身体,用钢铁头盔、胸甲和肩甲承受着箭雨的猛攻。就军事意义而言,卡萨德知道这样的远程打击效果微乎其微。不过总有些小小的安慰,比如十英寸的长箭刺穿某个倒霉士兵的眼睛,或是射中马匹,让它们失蹄、跳跃、乱撞一起,而骑兵则手忙脚乱地清理它们背上和侧腹的木质箭杆。
但法国人还是没有冲锋。
射击命令继续下达,卡萨德举起长弓、拉满、施放,重复,再重复。天空中每隔十秒就有一阵箭雨遮天蔽日。他感到手臂和背部随着这累人的节奏而疼痛,但他既不感到高兴,也不感到愤怒,这只是在工作而已。前臂酸痛。箭飞出去,循环往复。当头一扎的第十五支箭射出时,身边的战友开始呼喊,他拉住弓,向前瞥了一眼。
法国人开始冲锋了。
骑兵的冲锋是卡萨德从未经历过的。望着一千两百名全副武装的骑士径直冲向自己,他内心的恐惧开始翻腾。虽然整个冲锋不过是短短四十秒钟的事情,但卡萨德觉得这足够让自己口干舌燥,足够让自己呼吸困难,甚至足够让那玩意吓得缩回身体里去。如果自己余下的身体还能找到一个过得去的避难所,那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爬进去。
然而当时的情况是,他已经忙得没时间逃了。
射击命令一直持续,他所在阵线的弓箭手对着冲过来的骑兵实施了五次平射,外加一次自由射击,之后,他们往后退了五步。
马儿自然不会笨到往木刺墙上冲去——无论他们的主人如何操控缰绳用力抽打,苦苦哀求它们往前冲,这些畜牲就是在墙边停滞不前。然而第二第三批冲上来的骑士却没有办法像第一批那样陡然停住。于是在那个混乱的时刻,被撞倒在地的马儿不停悲鸣,被抛向空中的骑士惊恐地尖叫,而卡萨德奋勇冲出高声怒号。向他眼前的每个落马骑士冲去,有时弯下腰挥动致命的锤子,有时人群拥挤实在挥动不开,他就用长刀切向盔甲的缝隙处。不一会儿,刚才骂骂咧咧的侍卫、一个遗失头盔的年轻人同他组成了高效的杀戮小组,他们从三个方向围住落马的骑士,卡萨德先用锤子把这些苦苦哀求的家伙砸晕在地,然后三把剑从不同角度结果这些可怜虫。
只有一名骑士站了起来,拔剑面对着他们。这家伙掀起自己的面罩,叫嚷着要有荣誉的一对一决斗。之后老兵和年轻人像饿狼一样围住了他,卡萨德退到十步之外,一箭射穿了他的左眼。
这场充满死亡的耍宝歌剧就这么延续着,同旧地用石头和大腿骨决斗以来所有的肉搏战一脉相承。就在第一波的一万名法国武装步兵冲向英军阵地时,他们的这群骑兵已经开始转身溃散。肉搏打破了刚才的战斗节奏,法国人重新掌握主动,此刻,亨利的步兵手持长枪,努力与法国人僵持,与他们保持一杆枪的距离,而卡萨德和其他弓箭手们则在近距离齐射,向人数众多的法军倾泻箭雨。
那并不是战斗的结束,也根本不是决定性时刻。事实上整个战役的转折点,就在它到来之时,却又消失在了肉搏的喧嚣尘埃中。同那时所有的战斗一样,就是几万名步兵手持武器一对一在那里打得昏天黑地。三个小时的战斗主旋律重复再三,不过偶尔会有小调变奏:低效的刺杀,笨拙的反击,以及一个好不光彩的时刻——亨利王下令处决俘虏,而不是放他们留在后方。但传令官和历史学家们在日后都有同一个答案,法国步兵第一次冲锋的混乱之际,胜负就已注定。数千名法国人战死了,英国人对欧洲大陆那一部分的统治又得以延续一段日子。重骑兵、贵族骑士、骑士精神的化身,他们的时代结束了——被几千个衣衫褴褛、手持长弓的平民弓箭手永远钉入了历史的棺材。对这些身首异处的法国贵族来说,最大的侮辱莫过于——如果死人真的能被侮辱的话——这些英国弓箭手,不仅是些普通人,普通得只配同大量孳生的跳蚤相提并论,而且被称作应征兵、油炸面团①、政府兵、咕噜、爱普、斯贝兹、微技、跳鼠。
这就是卡萨德在历战网中所要学习的内容,可他什么也没学到。因为,他遭遇了那场改变他余生的邂逅。
第二章(四)
一匹战马失蹄倒地,有个骑士从马头上飞了下来,在地上滚了一圈,迅速站起,地上溅起的泥还未落地,他已拔腿冲向边上的树林。卡萨德紧随其后,在半路上,他意识到那个侍卫和年轻人没有跟上来,这没什么,肾上腺素的刺激和嗜血的冲动拽着他继续前进。
这家伙穿着超过六十磅的笨重铠甲,而且刚刚从急速奔跑的马上甩了出来,按理说,应该是个能手到擒来的猎物。可他并不是。法国人朝身后瞥了一眼,看见卡萨德正全速向他冲来,手里提着大锤,眼里满是志在必得。于是他马上加速跑进了树林,比猎手快了十五米左右。
卡萨德停下来喘着粗气的时候,已经跑到林子深处了。他柱着大锤,思索自己目前的处境。背后极远处的战场上,锤打声、喊叫声和撞击声已经由于长距离和灌木的遮挡而听不清楚了。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前夜暴雨肆虐后留下的水滴;地上则铺着一层厚厚的老叶,还有到处散落的枯枝烂果和纠结不清的灌木荆棘。刚进树林的最初二十多米,卡萨德还可以从那家伙留下的脚印和踏断的枯枝来判断他的行踪,可现在,地上被鹿践踏的痕迹和野草丛生的小道让他失去了目标。
他缓缓往林子深处走去,努力感知除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怦怦的心跳以外的其他声音。目前从战术角度而言,卡萨德觉得自己做了一个不甚明智的决定。那个法国佬全身包裹着铠甲,正手提长剑躲在树丛里。他随时可能摆脱目前的惊慌失措,对这暂时的耻辱感到懊悔,进而想起那么多年的战斗训练。卡萨德当然也接受过训练,他低头看看自己的短上衣和皮背心,还有拿在手里的锤子和系在腰间的短刀。他曾受过训练,使用过高能武器(那东西射程致命:几米到几公里不等)。而且在等离子投掷弹、地狱之鞭、霰弹枪、声波武器、无后座零重力武器、死亡之杖、波动枪、激光枪等武器上都得了高分。当然现在他也学会了使用英格兰长弓。可现在所有这些武器——包括长弓——都不在他身上。
“妈的!见鬼!”卡萨德少尉喃喃道。
只见那法国佬像只发怒的熊,从灌木丛后杀将出来,他手臂高举,双脚叉开,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平弧,像是要切开卡萨德的肚子。接着我们这位奥校学员试着往后一跳,并打算立马举起锤子。可这两个动作都没有什么效果,法国佬的长剑已然击飞了他的锤子,钝尖还顺势划破了皮革、衬衣、以及皮肤。
卡萨德大吼一声,拽出腰间的短刀,踉踉跄跄往后退去。然而不幸的是,他的右脚踵撞上了一棵倒下的树,摔了个四仰八叉。他一边咒骂,一边滚进一簇树枝丛中。法国佬冲上来,用重剑迅速清理着四周的树枝,宛如一把超大号弯刀。眼看他就要从倒下的灌木丛中清理出一条道的刹那,卡萨德奋力刺出短刀,可惜,除非法国佬残废了,不然那长仅十英寸的短刀对全身包裹着的铁甲实在是隔靴搔痒。那骑士当然没有残废。卡萨德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把刀刺进那挥砍的剑刃之弧中,他也明白,目前惟一的希望就是逃跑,可四周横七竖八的树干又让他断了这个念头。他可不想在转身逃跑时被人从背后砍上一剑;也不想在爬树的时候被人从屁股下捅一刀;或者应该说,他不想周身任何地方被人伤着。
最后卡萨德摆出一副街头混混拿刀剁人的姿势,蹲在那里;这姿势自他早年在塔尔锡斯①的贫民窟街头打群架以来,就再也没摆过。他心里琢磨着,“模拟”会让他怎么个死法呢。
忽然间,有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法国佬身后。接着,卡萨德那飞掉的锤子重重地砸在了法国佬的肩甲上,那声音竟和用大锤猛砸电磁车的引擎盖一模一样。
法国人蹒跚着转过头,面对后面的威胁,锤子再一次狠狠砸在他的胸口上,一个小巧的人儿拯救了卡萨德。然而法国佬并没有倒下,不过正当他高高举起剑的时候,卡萨德从骑士身后一肩撞在了他的小腿肚上。
四周的树枝纷纷被倒下的骑士压断,那个小巧的攻击者朝前迈了一步,跨在这倒霉蛋的身上,踏住了那只拿剑的手,然后对着他头盔和面罩的防护处就是一阵猛戳。而卡萨德则从人腿和枯枝里解脱出来,一屁股坐在法国人的膝盖上,刀子切进了他的腹股沟、腋下,及侧身盔甲缝隙处。然后,救星跳到一边,踩住骑士的手腕,而卡萨德则用刀划开头盔和盔甲连接处的缝隙,最后把刀插进了面罩的切口里。
锤子最后砸向那把刀,骑士痛苦地大叫,几乎要抓住卡萨德的手。那家伙拱起身,临死前剧烈的痉挛居然抬起了卡萨德和六十磅重的盔甲,之后他终于无力地软了下去。
卡萨德滚到一边,那个救星则倒在他身边,两个人身上都被汗水和死人的血水浸透。他盯着这个人,这是个身材高挑的女人,衣着同他相似。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就这样躺在那,嘴里喘着粗气。
“你……还好吧?”卡萨德终于开口了。兀然间,他被她的容貌镇住了。一头棕色的短发,是世界网最近正流行的。头发剪得又短又直,最长的一缕发丝从额头左边几厘米的发际分开,直垂到右耳上方,看起来像是某个被遗忘年代里的男孩发型,但此人不是男孩。卡萨德觉得她也许是自己见过的最美的女人:骨架看起来是那么完美,使她的脸型让人觉得增一分则长,减一分则短,大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和生命的活力,文雅的小嘴,下唇温润。两人躺在一起,卡萨德感到她身材高挑,尽管还及不上自己,可15世纪的女人决不会有那么高——透过她宽松的外衣和裤子,卡萨德甚至能看到丰满的臀部和胸部。她看起来比自己大些,也许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可是随着她用那无限温柔的、充满诱惑的目光出神的凝视着他的脸,前面所看到的一切都抛诸脑后了。
“你还好吧?”他又问了一次,那声音连卡萨德自己听起来都感觉怪怪的。
她没有说话,或者说,那修长的手指滑过卡萨德的胸膛,扯掉束住背心的皮带就是她的回答。她的手摸索到他的衬衣,一件蘸满了血、前面被撕下大半的衬衣。女人帮他脱去了剩下的衣服。她身子靠上来,手指和嘴唇贴住他的胸口,臀部准备移动。右手摸到他裤子的束腰带,解了开来。
卡萨德帮着她除掉他自己身上剩下的衣服,然后三下五除二,褪去了她的衣服。卡萨德摩挲着她小腹的尖端,她的双唇向他接近,然后身体翻到他的上方,大腿跨在他的臀部上,视线始终锁住他的眼睛。卡萨德从未感到如此兴奋。
之后巫山云雨。卡萨德,在他的第二十三个标准年,已经谈过一次恋爱,而且多次享受过水乳交融的乐趣。他觉得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明白该怎么做。这种时刻的所有体验他都能娓娓道来,它们都是部队运输途中自己向战友讲述的谈资笑料。带着这种冷静而又玩世不恭的态度,这名二十三岁的身经百战者觉得他从没有体会到什么叫做无法形容,什么叫做难以言喻。然而他错了,接下去几分钟的感受是永远无法准确地向别人表达出来的,他都用不着尝试。
一道阳光突然穿透十月下旬的天空。身下是一层落叶和衣服铺就的毯子,血液和汗水润滑着他们之间甜蜜的摩擦。她绿色的眼眸朝下凝视着卡萨德,随着动作越来越热烈,那双眼睛微微睁大,又在他闭眼的时候也闭了起来。
那一股突然的如万物运动般亘古必然的感觉涌上身体,他俩随之一起扭动起来:脉搏加快,肌肉因刺激而勃勃跃动,一起进入最后的升腾,世界好像模糊地空无一物——然后,肌肤接触、心跳、激情后的缓缓平息的颤抖把他们连在一起,灵魂重新回到分离的肉体,那遗忘的感官又重新在这世界流淌。
他们躺在一起。那个死去军人的盔甲冷冷地挨着卡萨德的胳膊,她温暖地靠着他。阳光是一种恩赐。隐藏的颜色重又回到事物的表面。卡萨德转过头注视着她,她的头正枕着他的肩膀,面颊因红晕和秋日的阳光微微发烫,头发如丝缕般散在他的手臂上。女人弯着自己的腿,搁在他的大腿之上。卡萨德感到这举动把激情又一次点燃。阳光暖暖地照在他脸上。他闭上了眼睛。
第二章(五)
在他醒来时她已经走了。他很确定时间只过去了几秒钟——不超过一分钟,的确是这样。可阳光已逝,色彩从树林里流走,夜晚的清风吹拂着裸露的枝条。
卡萨德穿上撕破而且变硬的血衣。法国骑士还躺在那里,僵硬地保持着死后最自然的姿势。他已经了无生气,成了森林的一部分。没有那个女人的任何迹象。
费德曼·卡萨德蹒跚着穿越树林,穿越黑夜,穿越了突然下起的凛冽细雨。
战场仍然挤满了人,死活都有。尸体堆积成山,就像一叠叠卡萨德小时候玩的玩具士兵。受伤的人互相搀扶着慢慢走动。到处都有人偷偷摸摸地在死人堆里寻路,在对面的树林里有一群活跃的传令官,法国人或者英国人,秘密集会在一起,讨论更直接更有生气的问题。卡萨德知道他们要讨论这场战斗的名字,而且要让各自在纪录战果时都能使用。他也知道他们最后会用附近的城堡来命名,爱静阁。尽管这个名词在谋划和战斗中都没出现过。
卡萨德开始觉得这一切并不是模拟出来的,他在世界网的生活只是一场梦境,而在这灰蒙蒙的世界中发生的一切才是真实的。然而就在此刻,周围的场景突然冻结,人、马、还有阴暗树林的轮廓变透明了,就像褪去的全息像。然后,卡萨德被人帮着从奥林帕斯指挥学校的模拟舱中拉了出来,其他学院和导师也起身,互相交谈、大笑——所有人看起来都没有察觉,周围的世界彻底变了。
几周来,每逢闲暇时刻,卡萨德都在指挥学校的操场上闲逛,站在堡垒上,远眺奥林帕斯山的夜影,它先是覆盖了高原森林,然后是住满人的高地,接着是离地平线近一半距离的所有东西,最后是全世界。他时时刻刻在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思念着她。
没人注意到在那次模拟中发生了什么离奇的事。没有一个人离开过战场。有个讲师解释说,在那个特定的模拟场景里,一切战场之外的东西都是不存在的。没人发现卡萨德消失过。这一切看起来就像树林里发生的事——包括那个女人——从来不曾有过。
卡萨德懂得更多了。他学习军事历史和数学。他在健身房和射击场里打发时间。他还去四角火山口的军营处罚处,尽管这很少发生。总的来说,年轻的卡萨德已经变成一个比以前更为出色的军官学员。但他始终在等待。
然后她又一次出现了。
那又是在历战网模拟的最后几小时。当时卡萨德已经知道这些练习不仅是单纯的模拟。历战网是世界网全局的一部分,所谓的“全局”,就是管理霸主政治的实时网络,这个网络的信息供养着数百亿对信息如饥似渴的公民,而且已经进化出自治系统和自我意识。六千多个终极级别的人工智能创造了框架,把一百五十多个星球的数据网资源整合起来,得以使历战网运作。
“历战网资源不是模拟出来的,”学员拉德斯基哼哼唧唧道,这是卡萨德所能找到(而且能贿赂他开口的)最好的人工智能专家,“它是在做梦,那是在环网中最真实的历史梦境——一它做梦的方式不仅仅是简单的加入几个角色,更是插入了全面的洞察力,还有事实。并且,它做梦时,会让我们和它一起做梦。”
卡萨德不理解,但他相信这一切。然后她又出现了。
那是第一次美越战争,他们在伏击过后开始巫山云雨,当时他们正在又黑又恐怖的夜晚巡逻。卡萨德身穿粗糙的迷彩服——而且为了避免发炎而没穿内裤——戴着并不比爱静阁时先进多少的钢盔。她穿着黑色的睡衣和拖鞋,这是东南亚农民最常见的打扮。当然越共也是这样。他们一丝不挂地呆在黑夜里,站在那共赴最高云端。她背靠着一棵树,双腿夹着他的身体,世界在他们身后爆炸,防御带闪现着绿光,克莱莫地雷爆炸时发出隆隆的响声。
葛底斯堡①的第二天,她又来找他。之后是在博罗迪诺②,那地方火药燃烧后的云雾在死人堆里升腾,仿佛那些辞世的灵魂在蒸汽中凝结了一般。
他们在希腊盆地①一艘破损的装甲人员输送车里翻云覆雨,此时此刻,悬空坦克的战斗仍在上演,西蒙风②挟带着红色沙尘迫近,呼啸着刮擦着钛制船壳。“告诉我你的名字,”他用通用语轻轻对她说。她摇摇头。“你是真的吗——在模拟之外?”他用那一时代的日本腔英语问道。她点点头,凑过来吻他。
他俩躺在巴西利亚的废墟中的某个掩体内,与此同时,电磁车射出的死亡光线好像蓝色的探照灯打在破损的陶土墙上。在一场无名的战役中,围困俄罗斯干草原上一座被遗忘塔城之后,他把她拉回到破损的房子里,开始鱼水之欢,他对她耳语道:“我想和你在一起。”她用一根手指碰了碰他的嘴唇,摇了摇头。在新芝加哥大撤退后,他们躺在百层楼高的阳台上,这是卡萨德的狙击地,他在为最后一任美国总统进行后部殊死保卫行动。他把手放在女人胸口温暖的肌肤上,对她说:“你能一直跟着我……离开这里吗?”她手掌贴着他的面颊,笑了起来。
指挥学校的最后一年里,只有五次历战网模拟,因为此时,学员们的训练已开始转换到真实的野外演习。有时候,比如营队空投在谷神星③上时,卡萨德会坐在战术指挥座椅上,扎好安全带,他闭上眼睛,看着由皮层刺激产生的战术地形矩阵那单色的地图,然后,他感觉到一种……某人的气息?是她吗?他不确定。
之后她再也没有出现过。没有出现在最后几个月的功课里,没有出现在最后的煤袋战役(贺瑞斯·格列侬高将军的叛军被打败的那一仗)里,没有出现在毕业游行和聚会里,也没有出现在最后的奥林帕斯军事检阅中,那是霸主首席执行官从他那发红光的浮空甲板上挥手致意之前的行军。
对年轻军官来说,时间紧得连做梦都来不及,他们被传往地球的月球,参加马萨达庆典;又被传往鲸逖中心,参加加入军部前的正式宣誓。然后,学习生涯结束了。
卡萨德,从少尉学员晋升到中尉。他拥有了一张军部发行的寰宇卡,可以供他无限使用,随意前往环网任何地方。于是,他自由地在环网待了三个标准星期。然后乘飞船前往卢瑟斯的霸主殖民服务训练学校,为在网外服现役做好准备。他确信,他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但他错了。
费德曼·卡萨德在一个贫穷且朝不保夕的文化中长大。作为自称“巴勒斯坦人”的少数民族中的一员,他和他的家庭住在塔尔锡斯的贫民窟。此地,是这些最后一无所有之人仅有的苦涩遗产。每一个世界网内外的巴勒斯坦人拥有着文化上的记忆:民族主义者经过几个世纪的抗争,终于赢得了一个月的辉煌,然而2038年的核武圣战摧毁了一切。然后开始了他们的第二次大流散,这场长达五个世纪的逃亡最后把他们带到了火星这样一个毫无前途的沙漠世界,他们的梦想随着旧地的死亡一同被埋葬。
卡萨德,像其他南塔尔锡斯再分配营的男孩一样,面前有两个选择:要么成群结伙的到处撒野,要么被营地里每一个自称掠食者的人当做猎物。他选择和人结伙撒野。在十六标准岁时,卡萨德杀了一个年轻的同伴。
如果火星上有什么东西是世界网众所周知的事,那就是在水手峡谷打猎,希腊盆地的舒瓦德禅丘,还有奥林帕斯指挥学校。卡萨德没必要去水手峡谷学习狩猎和被猎,他对禅灵教也没什么兴趣。年少的他,对那些来自环网各地接受军部训练的制服学员,除了鄙视外没有别的想法。他和自己的同伴嘲笑“新武士道”是男同性恋的法则。可是,一种古老的荣誉感在卡萨德年轻的灵魂里秘密地产生共鸣,使他思考武士阶层充满责任、自尊和一诺千金的生活和工作。
卡萨德十八岁的时候,塔尔锡斯省的一个高级征兵官向他提供了两项工作:在极地工作营服役一火星年,或是自愿加入约翰·卡特军旅团,帮助军部平息三级殖民区死灰复燃的格列侬高叛乱。卡萨德参加了志愿者,他发现自己很喜欢军旅生活的戒律和纯洁,即便约翰·卡特军旅团在环网中仅负卫戍队的职责,而且就在格列侬高的克隆孙子在复兴星球死掉后不久,军旅团就被解散了。十九岁生日后的两天,卡萨德申请加入军部的陆军,但是被拒。他连着喝了九天闷酒,醒来后发现自己正躺在卢瑟斯的一个蜂巢深层管道里,他的植入式军用通信志被盗了——这小贼似乎通过函授课程学过如何动手术——他的寰宇卡和传送许可也作废了,脑袋也正在开发新的痛苦疆域。
第二章(六)
卡萨德在卢瑟斯工作了一个标准年,攒了六千多马克。他在1.3个重力下从事体力劳动,让他告别了在火星上时身体的蒲柳之质。然后,他用积蓄搭乘一艘古老但临时加装霍金驱动器的太阳帆船,前往茂伊约。用环网标准来看,卡萨德还是又瘦又高,不过他的肌肉却工作得比任何人都好。
在声名狼藉的岛屿战争打响前的三天,他来到了茂伊约。首站的军部联合指挥官实在受不了年轻的卡萨德在他的办公室外一直等待,于是把这个男孩编入第二十三后勤团的序列,职位是水翼艇驾驶员助理。十一个标准月后,第十二机动步兵营的费德曼·卡萨德下士得到了两个突出贡献奖章,因为一次在赤道群岛战役中的英勇表现荣获议员奖,还有两枚紫心勋章。他也被挑选进入军部的指挥学校,乘接下来的船队回到了环网。
卡萨德经常梦见她。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从未说过话。但即使在完全的黑暗中,他也可以从一千个人中分辨出她的触摸和气味。他觉得她是一个谜。
当其他年轻的军官去寻花问柳或是和当地女孩子拍拖时,卡萨德宁可呆在基地里,要么逛逛奇怪的城市。他一直沉迷在各种神秘事物上,也知道自己的状态在心理学报告会落个怎样的结果。有时,在多轮月亮照射下的露营地,或是在子宫般的零重力运兵船船舱里,卡萨德会觉得自己和一个幽灵般的人相爱是多么疯狂的事。不过他会回忆起她左胸的小痣,他曾经在某个晚上吻过的小痣,那时凡尔登附近的大地被巨大的火炮震得天摇地动,他的嘴唇同时感受着她的心跳。他也会回忆起她不迫不及待的动作——头发撩到脑后,脸颊依偎在他的腿上。所以,年轻军官们会去基地附近镇上或者村子里找乐子,而费德曼·卡萨德宁可读点历史书,或者跑圈,要么在自己的通信志上运行战术策略。
不久,卡萨德跃入了上级的视线。
在兰伯特星环,同自由矿工未正式宣布的战争期间,是卡萨德中尉带领着幸存的步兵和舰队警卫队,穿过佩里格林古老的小行星钻孔轴,领着霸主的居民和领事成功撤离。
然而直到新先知统治库姆·利雅得①的短暂时期,费德曼·卡萨德上尉才进入了整个环网的视野。
彼时,新先知决定领导一千三百万新什叶派②组织,对抗两大陆的逊尼派③店主和九万霸主的异教徒,就在此时,殖民地两个跳跃年之外,惟一一艘霸主飞船的军部船长正在对他们进行一次谦恭的拜访。结果船长和五个执行官员全部被扣作战俘。从鲸逖中心传来急迫的超光消息,要求环轨运行的“德尼夫号霸舰”上的高级军官立刻解决库姆·利雅得的局势,拯救所有的人质并废黜新先知……而且不能在星球大气范围内使用核武器。“德尼夫”是一艘老迈的轨道防卫警戒舰船,上面并没有携带可在星球大气范围内使用的核武器。而这位高级军官,就是联合上尉费德曼·卡萨德。
在革命的第三天,卡萨德乘坐“德尼夫号”仅有的突击艇,降落到马什哈德④大清真寺的主园里。他和另外三十四名军部士兵看着暴徒一点点围拢过来,到最后,足有三十万斗士挤在那里,他们近身不前,仅仅是因为飞艇的密蔽场把他们隔开了,并且在等待新先知的命令。新先知自己并不在大清真寺,他已经飞到星球北部的利雅得,参加那里的胜利游行去了。
降落后的两个小时,卡萨德上尉走出飞船,发表了一通简短的声明。他说他曾经作为穆斯林被养大。他同时声称,从什叶派种舰登陆的那天起,对《可兰经》的诠释明白无误的说明,无论像新先知这样只会吹牛的异教徒宣布过多少圣战,真主决不允许也不会宽恕任何滥杀无辜的行为。卡萨德队长给三千万狂热信徒的领导人三个小时的时间,要他释放人质,并退回到他们在沙漠大陆库姆的家。
在前三天,新先知的革命军队一度占领了两个大陆的主要城市,并扣留了两万七千多名霸主人质。行刑队日夜忙着解决古老的神学争论,估计至少有二十五万逊尼派的人在新先知占领的头一两天被杀。作为对卡萨德最后通牒的回应,新先知宣布,所有异教徒都会在他当晚的电视演讲直播后被处死。他也命令自己的手下攻击卡萨德的突击艇。
为了避免爆炸伤及大清真寺,革命卫队动用了自动武器,原始的能量炮,等离子枪还有人海战术。密蔽场照单全收。
在卡萨德最后通牒到期前的十五分钟,新先知开始电视演讲。新先知同意卡萨德的观点,说安拉会狠狠惩罚那些违背教义者,不过他说霸主的异教徒才应该受惩罚。这是新先知惟一一次在镜头前失态。他厉声尖叫,唾液飞溅,要求人浪重新攻击那艘登陆的突击艇。他宣称,此时此刻,在已被攻占的阿里地区的“力量为了和平”反应堆,正在装配十几个裂变式原子弹。有了这些玩意,就连安拉自己的军队都会被送往天堂。第一颗裂变式原子弹,他解释道,会在当天下午用在异教徒卡萨德的邪恶突击艇上。然后新先知开始确切地说明,他要怎么处死那些霸主的人质,但在那时,卡萨德声明的期限已经过了。
库姆·利雅得表面上是一个原始的世界,这是由于它自己的选择,同时也是因为意外处于地域偏远之地。不过当地居民并不至于落后到没有数据网。也没有哪个领导入侵并且支持革命的毛拉特别反对“霸主科学大恶魔”,他们不会反对把个人通信志接入全球数据链。
“德尼夫号霸舰”已经撒下了足够的侦查卫星,因此,在库姆·利雅得中央时间17时29分,霸主飞船通过监听数据网,通过进入代码,辨认出总共有一万六千八百十三个支持革命的毛拉。在17时29分30秒,侦查机器人开始把实时目标数据传回卡萨德突击艇在低轨道中留下来的二十一个环形防线卫星。这些轨道防御武器太老了,所以,“德尼夫”本来已经接到把他们送回网络销毁的命令。卡萨德却提议将它们另作它用。
17时30分整,这些小型卫星中的十九个引爆了它们的聚变内核。自毁十亿分之一秒前,由爆炸引起的X光被集中,瞄准,然后释放出一万六千八百十三个不可见但相关联的光束。这些古老的防御卫星并不是为大气环境使用而设计的,它们辐射光线的有效伤害范围低于一毫米。幸运的是,那正是他们想要的。虽然并非所有的射线都穿透了毛拉面前的障碍物,但还是有一万五千七百八十四条射线命中了目标。
整个效果立竿见影,而且充满了戏剧性。每个目标瞬时脑浆沸腾,然后气化、颅骨飞散。在17时30分来临的那一刻,新先知的现场全球广播正讲到一半——他正念着“异教徒”中间的那个字。
几乎整整两分钟时间里,全星球的电视屏幕和可视墙上的画面,就一直定格在新先知没有脑袋的身体上,那具身体瘫倒在了麦克风上。随后,费德曼·卡萨德切入所有波段,声名他的下一次通牒到期时间是一小时以后,如果任何人胆敢伤害人质,将会得到一个更富戏剧性的证据,以示安拉的不快。
没有人报复。
这晚,在库姆·利雅得的轨道上,学员生涯之后,那个神秘女人第一次来找卡萨德。他睡着了,但那来访不仅仅是梦,也绝不是历战网模拟的另一种现实。两人盖着薄毯子躺在破屋檐下。她的肌肤温暖而令人兴奋,她的脸在黑夜里只有一个苍白的轮廓。头顶上的星辰即将隐入黎明前的微光。卡萨德觉得她在同自己讲话;她的温唇说着话语,声音就在卡萨德耳朵的门槛边徘徊。他朝后退去,想要好好看看她的脸。然而朝后移去的刹那,他就与一切失去了联系。他在睡袋中醒来,两颊湿润,飞船嗡嗡的轰鸣听起来奇怪得像是某只半睡半醒的野兽在呼吸。
九个标准星期的飞船生活后,卡萨德被送上自由岛上的军部法庭接受审查。他知道,自从决定实施在库姆·利雅得的行动起,除了处死或者晋升之外,他的上司别无选择。
军部已对环网或殖民世界的所有突发事件作好准备,也因此而充满自豪。不过,他们对南布雷西亚战役却毫无准备,而且对其中新武士道的暗示也一无所知。
第二章(七)
“新武士道法则”,统治着卡萨德上校的生命,慢慢发展,它不再要求军人保住自己的性命。在旧地20世纪末和21世纪早期的那段岁月里,一个个军事指挥官开始把整个的民族纳入到战争策略,于是所有的公民都成了合法的军事目标。而那些穿着制服的刽子手则安然坐在地下五十米的掩体内。后来幸存的公民对这样不光彩的行为极度厌恶,以至于在接下来差不多一个多世纪里,“军事”一词都带上了某种讥讽的意味。
随着新武士道慢慢演化,它把古老的荣誉和个人的勇气结合在了一起,觉得只要可能,就要手下留情。同时它也包含着一种智慧的看法,觉得要回归拿破仑时代前那种小型、“非全面发动”的战争,而且要有确定的目标,禁止过分的暴行。法则要求放弃核子武器和全面战略轰炸,只攻击最重要的目标(除非万不得已)。除此以外,它也要求回归到地球上中世纪那种概念的两军对阵战,即那种小型的职业军人之间的战斗,交战时间由双方达成一致,交战地点能对公共和私人财产的伤害减到最低。
法则在大逃亡后接下来的四个世纪执行得很彻底。由于基本技术根本上停滞不前,这一事实在那时的三个世纪里给霸主帮了忙,霸主通过在远距传输器上的垄断,可以随时向合适的地点派出适当的军部资源。即使在那些特殊的殖民地和独立世界,它们因时间债产生的跳跃年同环网分隔,也无望与霸主的力量相抗衡。像茂伊约那游击战争式的独特政治叛乱,或者库姆·利雅得的精神错乱都被彻底地平定,而且这些战役中任何的暴行仅仅是指出了一个重要性:回归新武士道的严格法则。但不论军部如何的深思熟虑,如何的准备万全,没有人对与驱逐者之间必然的对抗有过充分的计划。
四个世纪以来,驱逐者是霸主惟一的外在威胁,当时,这群野人部落的祖先离开了太阳系,乘着他们粗糙的战舰:漏泄的奥尼尔城,翻滚的小行星,以及试验性彗星农场群。甚至在驱逐者们拥有了霍金驱动器后,霸主的官方政策还是忽视他们,只要他们的游群仍然呆在星际间的黑暗中,那些近系统的掠夺也仅是开采气体行星的少量氢气,或者在无人月亮上挖些冰块罢了。
早期在偏地星球如草地世界和GHC2990上爆发的冲突就被认为是不正常的,但霸主却对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在李三上的激战也仅被当成是殖民服务问题,而且军部特遣部队在战斗开始后六年,驱逐者离开后五年才到达那里,不过所有野蛮人的残暴行径还是被抛却在九霄云外了。人们都赞同这样一种观点,认为只要霸主撸起袖子展示下肌肉,就没有哪个野蛮人敢再来劫掠。
在李三时间的几十年后,军部和驱逐者的太空部队已经在一百多个边境区域爆发了冲突,不过除了无重力、无空气环境中零星的舰队接触外,还没有步兵交战。一些流言开始在世界网内流传开来:驱逐者们永远不会对居住在类地行星上的人类构成威胁,因为几个世纪以来他们适应了零重力环境;驱逐者们进化出一些高于——或者说低于——人类的东西;他们没有远距传输科技,而且永远不会有,因此他们也永远不会对军部构成威胁。然后,就有了布雷西亚事件。
布雷西亚是那些自以为是的独立世界中的一个,它为自己有通向环网的便捷通道,还有八个月可以远离它而感到高兴,因出口钻石、粗根、以及无与伦比的咖啡而变得富庶。它态度谄媚,但又拒绝成为殖民地,不过还是依赖霸主的保护体和共同市场来满足它剧增的经济目标。和那时大多数世界一样,布雷西亚以其自卫力量而自豪:十二艘火炬舰船,一艘经改装的在军部空军服役过半个世纪的退役太空攻击航母,四十多艘小型快速轨道巡逻艇;还有一支九万志愿人员组成的常备军;一支可敬的远洋海军;以及一仓库的核武器,虽然积攒在那儿纯粹是用作象征目的。
驱逐者的霍金器行踪曾引起霸主监督站的注意,不过仅仅被误认为驱逐者的另一批游群迁移队,不会接近布雷西亚星系半光年之内。于是有命令下达说,除非这群驱逐者进入欧特云半径,不然就不用侦测。然而,游群未经察觉的突然修正路径,直到他们进入欧特云半径,驱逐者就像旧约的瘟疫一样落在布雷西亚上。布雷西亚和霸主的求救与回应之间,隔着至少七个月的天堑。
其宇宙防空军在战斗的前二十个小时内就被摧毁殆尽。然后,驱逐者游群又派出了三千艘以上的飞船进入布雷西亚的地月空间。系统性地打击行星防卫设施。
这个世界本是由正经的中欧移民在第一波大逃亡时建立的,两块大陆也被平凡地称作南布雷西亚和北布雷西亚①。北大陆有沙漠,高纬度冻土,还有六座城市,大部分居民都是粗根种植者和石油工程师。而南布雷西亚,从地理和气候上来说更温和,是这个世界四亿人口主要的聚集地,也是大型咖啡种植园的所在地。
仿佛是为了证明战争是什么样的,驱逐者们血洗了北布雷西亚——先用几百门无尘核子武器和战术等离子炸弹,然后是死亡射线,最后是定制的病毒。只有一千四百万居民逃出虎口。南布雷西亚却没有遭到轰炸,仅仅是针对特别军事目标、机场和在索诺的大港口的袭击。
军部有这样的教条:一个星球尽管可能从轨道上受到打击,但对于一个工业化的行星来说,真正意义上的军事入侵是不可能的;因为登陆以后会有后勤问题,要占领那么广阔的区域,入侵军队的规模会变得难以控制,那对于入侵本身来说就是最大的麻烦。
驱逐者们显然没有读过军部的军事教科书。在占领后授权仪式的第二十三天,超过两千艘登陆舰和突击艇降落到南布雷西亚。在入侵的第一个小时内,剩余的布雷西亚空军全部完蛋了。两颗核弹也的确攻击了驱逐者的活动区域:第一颗被能量防护区域偏转,第二颗打中了一个也许是诱饵的侦察船。
这些驱逐者,看起来在三个世纪里已经在生理上彻底改变。他们的确更喜欢零重力环境。但他们机动步兵所穿着的动力外骨骼在这里运行良好,而且仅用了几天时间,那些覆着黑色衣装、肢体细长的驱逐者士兵就占满了整个南布雷西亚的城市,好像巨蜘蛛的大规模群袭一样。
在入侵的第十九天,最后一批有组织的抵抗者也被镇压了。首都白金敏寺也在这天陷落。驱逐者军队进入这座城市后的一小时,最后一条由布雷西亚发往霸主的超光消息在发送到一半时失去了音讯。
费德曼·卡萨德上校随同军部的第一舰队在二十九个标准星期后抵达。三十艘欧米迦级的火炬舰船保护着一艘装有远距传输系统的空间跳跃飞船,高速进入了这个星系。回旋下降后三个小时,奇点球被激活,十个小时后,四百艘第一线作战军舰驶入这个星系。二十一个小时后,对入侵的反击战打响了。
在布雷西亚战斗开始的前几分钟,对某些人来说只是数学。而对卡萨德而言,那几个星期的日子可不单单是数学,更多的是战斗那残酷的美丽。这是跳跃飞船第一次作为航空兵分队以上等级的单位使用,混乱可想而知。卡萨德在五光分外走了进去,掉在一片砂粒和黄色尘土中,因为突击艇的远距传输入口朝下面对着一个陡坡,陡坡上都是烂泥和打头那小队人马的鲜血,滑得很。卡萨德躺在泥里,俯视着山坡下的混乱场景。十七艘远距传输突击艇中,有十艘坠落起火,像破玩具似的散落在山脚下和种植园里。剩余飞船的密蔽场也在不断缩小,那是因为导弹和带电粒子光束正在攻击,它们将登陆区域覆盖在橙色火海的穹顶下。卡萨德的战术显示器上是令人绝望的混乱;他的头盔上显示着大片难以忍受的向量,表示着炮火,闪烁的红点表示军队垂死挣扎的地方,还覆盖着驱逐者的干扰信号。有人在他的基本指挥电路中大叫:“哦,妈的!该死的!哦,该死的!”植入元件却没有注册信号,命令组的数据本该在那的。
一个士兵把他拉起来,卡萨德拍拍指挥杖上的泥巴,走到下一个班传输过来的地方,然后战斗继续。
自他到南布雷西亚的最初几分钟开始,卡萨德就意识到,新武士道已经死了。八千多名武装精良训练有素的军部士兵:从集结区域走出来的陆军,想找一块无人居住的地方作战。驱逐者军队撤到一道烧焦的泥后面,上面满是饵雷和死去的贫民。军部用远距传输追赶敌人,寻找敌人战斗。驱逐者们则用核子和等离子武器的弹幕射击来回答,把追击的陆军限定在范围内,而驱逐者则趁机退后,躲入在城市和飞船降落地周围已经准备好的防御工事内。
第二章(八)
南布雷西亚僵持不下,太空战也没有速战速决,无法改变战局。除了佯攻和偶尔激烈的交火,驱逐者严格控制着在布雷西亚三个天文单位中的一切。军部的空中作战单位且战且退,让整个舰队保持在远距传输器的范围内,保护最主要的空间跳跃飞船。
曾经被预测为一场只要两天就可结束的战争,打了三十天,然后六十天。战争又回到了20世纪或21世纪早期:漫长严酷的战役在残垣断壁和平民的尸体上进行。最初八千名军部士兵被消灭,随即补充了十万人,在呼喊另二十万援军时,这十万人也在被屠杀。“全局”上有数十亿人和人工智能顾问理事会都建议撤离,但梅伊娜·悦石和其他十几个议员无情地固执己见,让战争之火不灭,让军队之人死于非命。
卡萨德几乎马上就理解战术的改变。甚至早在他分区的人都死在“石堆战役”的时候,他的巷战本能就在前线被激发出来。其他军部指挥官,因为违背新武士道,都几乎不再行使职责,变得优柔寡断,卡萨德——指挥着他的一个团,并在D命令组被核弹摧毁后临时指挥着这个团所在的师——只能用人数来交换时间,然后率先在反击前呼叫裂变武器的打击。军部开始“拯救”布雷西亚的九十七天后,驱逐者撤退了,卡萨德也赢得了一个具有双重意义的绰号:南布雷西亚屠夫。据说连他自己的部队都害怕他。
而卡萨德也在梦里见到她,那是亦真亦幻的梦。
在“石堆战斗”的最后一个晚上,卡萨德和他的猎手屠杀组用超声和T-5气体清洗驱逐者突击队最后据点,在那隧道构成的漆黑迷宫里,我们的上校在火焰和尖叫里睡着了,他感觉她修长的手指碰到了他的面颊,乳房轻触着他。
他们在早晨卡萨德呼叫空间打击后进入新维也纳,部队跟着玻璃般平滑的二十米宽的燃烧沟槽进入被切割的城市,卡萨德眼睛都不眨地盯着人行道上排列的人头,它们被小心地排放在那,似乎在用谴责的目光欢迎军部士兵的拯救。卡萨德回到他的指挥电磁车,盖上舱门,然后——蜷缩在温暖的黑暗里闻着橡胶,热塑料,充电离子的味道——在耳边充斥着C3频道的喋喋不休和内植解码时听到了她的低语。
在驱逐者撤退的前一晚,卡萨德离开“巴西号霸舰”上的指挥会议,传输到亥尼山谷北方的音德立博总部,开着他的指挥车来到山顶察看最后的轰炸。最近的战术核武器攻击在四十五公里以外。等离子炸弹像橙色和血红色的花朵般绽放在一个个完美的网格里。卡萨德数了数,至少有两百个以上的绿色光柱,那是地狱之鞭在把广阔的平原撕成碎片。他坐在电磁车闪耀的发动机底座上,甩掉他眼中的苍白余象。就在他快要睡着时,她来了。她穿着淡蓝色的裙子,从山边死去的粗根丛中款款走来。清风吹起她的裙摆,脸庞和手臂苍白得几乎透明。她呼喊着他的名字——他几乎可以听见那声音——然后第二波轰炸横扫过山下的平原,一切都淹没在了火焰和噪声里。
看起来就像是这个充满讽刺的宇宙里的一个例子,费德曼·卡萨德挺过了霸主历史上最惨烈的九十七天战斗,没有受伤,却在最后一批驱逐者撤入他们的游群飞船逃跑后的两天受了伤。那时他正在在白金敏寺的市民中心(那是城里三幢仅存的建筑物之一)敷衍着世界网记者的傻问题,突然,一个比微型开关大不了多少的等离子饵雷在十五层上爆炸,把记者和卡萨德的两个副官从通风窗炸到了马路上,而建筑物全压在了卡萨德身上。
他被救援直升机直送师部,然后传送到在布雷西亚第二月球轨道上运行的空间跳跃飞船。他在那恢复知觉,躺在完全维生系统里。而此时,军队的头头脑脑和霸主政客们正在讨论该怎么处置他。
由于布雷西亚有远距传输连接,以及实时媒体报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卡萨德现在已经成了轰动讼案的主角。一方面,因南布雷西亚战役史无前例的野蛮而胆寒的数十亿人会很高兴看到卡萨德被送上军事法庭或受到战争罪审查。另一方面,首席执行官悦石和其他一些人则觉得卡萨德和一些别的军部指挥官是他们的救星。
最后,卡萨德被送上一艘救护回旋飞船,开始了漫长了旅程,返回环网。由于所有的生理治疗都要在“神游状态”下进行,所以用这艘古老的治疗船医治严重受伤和还能捡回一条命的人也就顺理成章了。等卡萨德和其他伤患回到世界网的时候,他们都能重回岗位了。更重要的是,卡萨德将获得长达十八个月的时间债,不管他现在被怎样的争议所包围,到那时一切都会划上句号。
他醒了过来,看到女人的身影弯腰俯视着自己。一瞬间里他确信那是她,然后意识到,原来是个军部的医师。
“我死了吗?”他小声说。
“你曾经快死了。现在你在‘梅里克号霸舰’上,已经苏醒昏厥过好多次了,不过你不一定知道这一切,因为‘神游’会有副作用。我们现在要进行下一步生理治疗。你觉得你能起来走走吗?”
卡萨德抬起手盖住眼睛。尽管“神游状态”让他晕头转向,他还是回忆起治疗时的痛苦,长时间的RNA病毒浸浴,还有手术。他记得大部分手术。“我们要去哪儿?”他问,那只手仍遮着眼睛。“我忘了我们怎么回环网的。”
医师笑了笑,仿佛每次卡萨德从神游中苏醒后,都会问她这个问题。也许是这样。“我们要去海伯利安和嘉登,”她说。“我们正开始进入……”
女人的话被世界末日的声音打断——嘹亮的铜喇叭声响起,金属被撕裂,愤怒的咆哮。卡萨德裹着床单在六分之一重力下摔下了床。飓风把他吹过甲板,飞出去的水罐、盘子、床单、书、尸体、金属工具,无数东西向他飞来。男人和女人大叫着,随着空气冲出病房,他们的声音很快变成假声。卡萨德感到床垫猛地砸上墙;他双手紧握,抱着头,眼睛从拳缝中朝外张望。
离他一米远的地方,有个足球大小、疯狂抖动长腿的“蜘蛛”欲图从船舱壁上忽然出现的裂口里挤出去。这东西没有关节的长腿拍打着围着它急转的纸和其他零碎物件。“蜘蛛”转过脸来,卡萨德看到,那是医师的头;她在最初的爆炸中就被炸飞了头。那长发在卡萨德的脸上翻腾。然后裂缝变得有拳头般大,头也从洞里飞了出去。
就在悬臂停止高速旋转,“重力”消失的时候,卡萨德站起身来。现在惟一的外力是飓风的力量,正把病房里一切东西朝裂口和船舱壁的缝隙扯去,还让飞船猛烈倾斜、翻滚,令他头晕目眩。卡萨德浮在空中,顶着一切向前游,朝通向走廊的门口行进,门外就是悬臂。他利用自己能找到的每个扶手往前挪,还有最后五米,他松开手,一个鱼跃,朝前游去。一个金属盘子击在他的眉骨上;一具眼睛出血的尸体差点把他吓得返回病房,紧急气密门被一个死掉的海兵卡着,他穿着宇航服,门一个劲地想要关上,但那只是在做无用功罢了。卡萨德游进了悬臂通道,把尸体拉到身后。门在他身后密封上了,但是通道里的空气比病房里少多了。某处高音汽笛般的尖叫都因空气太过稀薄而听不见了。
卡萨德也尖叫,试着以此来舒缓压力,让肺部和鼓膜不致爆裂。悬臂里的空气仍在被抽出;他和那具尸体正被卷向一百三十米外的飞船主舱,两人沿着悬臂通道翻滚,跳了一段恐怖的华尔兹。
卡萨德花了二十秒钟拍开海兵宇航服上的紧急逃生开关,又花了一分钟把尸体拖出来,自己钻了进去。他比那个死人高了十公分,尽管宇航服能拉伸到一定尺度,他的脖子、手腕和膝盖仍被挤压得疼痛不堪。头盔压着他的前额,就像有个老虎钳隔着垫子在咬他。小片血迹和白糊糊的分泌物贴着面罩内部。夺去海兵性命的弹片在宇航服上留下了出入孔,不过宇航服已经竭力密封住里面的空气。大多数气密显示灯都闪着红光,卡萨德命令宇航服显示状态报告,它没有回应,再呼吸系统带着令人担心的刮擦声,不过倒是在正常运行。
第二章(九)
卡萨德试了试宇航服上的无线电。没有回音,甚至连静电杂音的背景声也没有。他找到了通信志导线,连接到飞船的终端,没有反应。飞船又猛地倾斜了一点,于是接连的撞击发出金属的回响。卡萨德被撞到了通道的墙上,一个运输车厢翻滚过来,里面装着的电缆互相抽打着,像海葵搅动的触手。笼子里还有几具尸体;有更多的死尸纠缠在螺旋式楼梯上,这些楼梯仍然完整的连着通道的墙壁。卡萨德奋力往悬臂通道的最后几米游去,发现所有的气密门都被封死了,悬臂通道内部是挡板关闭的,但在主舱舱壁上有个大洞,大得足够让商用电磁车开进来了。
飞船越来越倾斜,翻滚也越来越厉害,把复杂的新自转偏向力施加到卡萨德和管道里的所有物体上。他拉住撕裂的金属碎片,从“梅里克号霸舰”三夹层外壳的一条裂缝中钻了过去。
看见飞船内部的时候,他几乎大笑起来。不管是谁攻击的这艘老医护船,他做得很高明,带电粒子束对着船体一阵又刺又砍,最终,压力密封装置失效,自我密封单位损坏,远程损害控制过载,内部舱壁也塌了。然后敌舰用特殊弹头导弹攻击船壳的内部,那种东西,军部的空军士兵通常搞怪地称作“闷罐射击”。这么做的效果就好像把威力巨大的手榴弹扔进挤成一堆的老鼠群里。
光线从墙上一千多个洞里照进来,打在由灰尘、血滴、润滑液构成的浮动薄雾上,到处都是这些胶质基础所折射出的彩色光线。卡萨德悬浮在那,飞船摇晃翻滚让他不断旋转,他可以看见二十多具尸体,浑身赤裸,血肉模糊,在完全的零重力下,它们看上去好像是在跳优雅的水下芭蕾。大部分死尸都被自己的组织和血液环绕,组成了自己的小小太阳系。他们中有几个凝望着卡萨德,那眼睛由于压力而暴突出来,瞪得就像个卡通人物,绵软无力的手和臂膀似乎在招呼他,让他靠近点。
卡萨德划过废墟,打算从登陆要道进入指挥中心。一路上他没有看到武器——看起来除了那个死掉的海兵还没有其他人穿好装备——不过他知道,在指挥中心或者船尾的士兵岗里会有武器库。
他停在最后一个被撕去的压力封口处,在那看了看,这一次他终于笑了。原来那前面已经没有登陆要道,连船尾也没了,飞船主体无影无踪。他所在的这部分舱体——悬臂和医疗病房舱,一大块破飞船外壳——早已被扯离飞船主体,就好像裴欧沃夫①从格伦德尔②身上撕下一条手臂那么容易。最后留下这个没有密封的主下落通道门,对着宇宙敞开门户。几公里开外,卡萨德可以看见十几块其他“梅里克号霸舰”的碎片在阳光下翻滚。一个绿色与湛青混杂的星球赫然迫现在卡萨德面前,让他涌过一阵站在高处的恐惧感,于是他紧紧抓着门框不放。就在此时,恒星运动到行星边缘的上方,激光武器打着它们红宝石般的摩尔斯信号。远处真空漩涡外,距他半公里处,有一块尚可消化的飞船部件,突然再次爆裂,气化的金属,冰冻的挥发物,翻滚的黑色小点,这一切都熔成了一团。他意识到,那些小点其实是尸体。
卡萨德向舱内划去,躲在乱糟糟的废墟里思考目前的境况。这套宇航服现在只能维持不到一小时了——他已经能闻到快要出故障的呼吸器发出的臭鸡蛋味——在废墟里艰难移动的时候,他也没有看见任何气密舱或气密容器。甚至就算他找到密室或者密封舱又能怎么样呢?卡萨德不知道下面的行星究竟是海伯利安还是嘉登,不过他确定这两个地方都没有军部的势力。他也确信没有任何当地的自卫武装能对抗驱逐者的飞船。所以即便巡逻船要找到这里,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卡萨德明白,他现在藏身的这块打滚的垃圾,它的轨道会由于阻力慢慢降低,很有可能的情况是,他们还没派人来检查一下,它那一千块歪七歪八的金属片就已经在大气层化为乌有了。当地人不喜欢这样,不过,按照他们的观点,将这么一小片天空拱手让给驱逐者,总比和它们直接对抗好。如果下面的行星有简单的轨道防御或者地对空带电粒子束,他苦笑,对他们来说炸毁这块东西要比攻击驱逐者更有意义。
但对卡萨德来说,这一切没什么不同。除非他马上做些什么,不然,在下面的人采取行动或者这块碎片掉进大气层以前,他就早已死翘翘了。
杀死海兵的弹片把视野放大器的防护盾击碎了,但是卡萨德还是把仅剩的一点观察面板拉下来,盖在面罩上。指示器闪着红灯,但是宇航服还是有足够的能量显示出放大的视图,荧屏上淡绿色的光芒闪烁在蛛网般的裂纹里。他看到,驱逐者的火炬舰船正停在一百公里外,它的防御场把背景的恒星弄得模糊不清,然后,舰船发射出了什么东西。卡萨德立马确定,这些是用来完成致命一击的导弹。得知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他不由苦笑。接着,他发现那些东西在低速飞行,于是他把视野放大。能量灯红光闪烁,放大器即将失效,不过他还是看到了尖细的卵形,点缀着推进器和水泡状驾驶舱,每个都拖有六条搅在一起的柔软操纵臂。“鱿鱼”,军部的空军士兵常这样称呼驱逐者的掳敌船。
卡萨德朝废墟的深处划去。在一个或更多“鱿鱼”到达这块飞船碎片前,他只有几分钟时间了。那东西里面会有多少驱逐者呆着?十个?二十个?他确信那里面一定超过十个。他们一定全副武装,还配备有红外探测仪和行动感应器。驱逐者精英的实力等同于霸主太空士兵,这些突击队员不仅在自由下落的环境里训练战斗,而且也是在零重力下出生并长大。他们有着细长的肢体,善于抓握的脚趾,通过修复手术增加的尾巴在这样的环境里也是额外的优势,不过卡萨德觉得他们还需要更多的优势。
卡萨德开始往回赶,小心翼翼地穿越着纠结不清的金属迷宫,压制着肾上腺素的恐惧潮涌,使他忍不住想在黑暗里大喊。他们到底要什么?战俘?真是这样就解决了他当前的求生问题。如果他想活命,只要投降就行了。问题在于卡萨德看过军部情报机构关于驱逐者飞船的全息影像,那是他们在那些逃离布雷西亚的飞船上拍摄到的。是个储藏舱,里面关着两百多个战俘。驱逐者显然对霸主公民很好奇,抑或他们觉得要关押这么多的人,还要给他们食物,实在是太过麻烦,又或许是他们古老的审讯方式——不管怎样,反正全息像显示,那些布雷西亚居民和军部士兵都像生物实验室里的青蛙那样给扒去了皮,钉在了钢架子上,他们的器官被浸在营养液里,裸剩的头脑随时准备好接受审讯者的提问,粗糙的大脑皮层通讯电线和分流插头直接插进了头骨上的一个三厘米的洞里。
卡萨德往前划,飘在残骸和飞船内部杂乱的电线堆里。他丝毫没有投降的欲望。至少有一只“鱿鱼”连接上船壳或舱壁,翻滚的破船剧烈震动了一下,然后稳住了。好好想想,他命令自己,现在需要的是武器,而不是什么躲藏的地方。从那些废墟里爬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东西可以帮他活下来呢?
卡萨德停下来,悬浮在一片毫无隐蔽的空间里,那里都是些光纤电缆,他在那思考了一阵。那个他醒来时的医护病房、床、沉眠箱,急救护理设备……大部分都从船壳的裂口里喷出去了。悬臂通道、升降舱、楼梯上的尸体。没有武器。大部分尸体都给“闷罐射击”的爆炸或突然减压撕得粉碎。那些升降舱的缆索?不行,它们太长了,不用工具没法割断。工具?他一样也没瞧见。登陆通道对面的走廊边上的医护办公室被抢得什么也不剩了,医疗透视房,核磁共振室,电脑绘图区像被洗劫一空的石棺。虽然至少还有一个操作室完好无缺,不过内部是散落的仪器和漂浮电缆组成的迷魂阵。日光浴室,在玻璃被炸得朝外飞掉后,里面的东西也被搜刮一空。病人休闲室。医生休息室。擦洗室,走廊,无法辨认的房间。还有尸体。
卡萨德又在那停留了片刻,在光影的翻滚迷宫中理了理脑子,然后开始行动。
他期望还有十分钟;不过实际上只有不到八分钟。他知道,驱逐者在零重力下会很有办法而且效率很高,不过他也无法预测到底怎么高效。他拿自己的性命当赌注,驱逐者搜查时至少有两人搭档——这是舰队士兵基本守则,就像军部的陆军跳鼠学到的,在城市战斗中从一扇门冲向另一扇门,一个人冲进房间,另一人提供火力掩护。如果超过了两个人,如果驱逐者是四人一组,那自己必死无疑。
第二章(十)
在驱逐者冲进门时,卡萨德正飘在三号手术室的中央。他的呼吸器已经差不多快要停止工作了,他浮在空中一动不动,呼吸着肮脏的空气。一名驱逐者突击队员闪了进来,又闪向一边,最后两把武器瞄向了这个穿着破碎士兵服的毫无武装的人。
卡萨德想过,自己身上这宇航服和面罩骇人的状况,会为他赢得一两秒钟的时间。驱逐者的胸灯扫过卡萨德的时候,他正透过淤血斑斑的面板,如同瞎子般朝上张望。这突击队员带着两把武器,一手拿着声波击昏器,左“脚”的长脚趾“拿”着一把虽小但更致命的激光手枪。他举起了声波枪。卡萨德看见那条修复增添的尾巴上长着致命的尖刺,然后他戴着护手的右手按下了手里的鼠标。
卡萨德花了八分钟时间把紧急发电器接到手术室的电路上。虽然不是所有的医疗激光都能用,不过总算还有六个完好无损。他把四个小的安置好,对准门左边的地方;另外两个切骨头用的,瞄准右边。而驱逐者走到了右边。
他的制服一下炸了。在激光以预定的轨道切下去时,卡萨德朝前游去,此时激光还在以预先设置好的程序画着圈子,切割一切。他钻到那条蓝色的激光束之下,现在它已经卷进了无用的制服密封剂和血蒸汽的不断扩散的迷雾中了。卡萨德抢过声波枪,就在这时,第二个驱逐者也冲了进来,如旧地的黑猩猩那般身手矫健。
卡萨德手拿声波枪,顶着那人戴着头盔的脑门,扣下了扳机。那家伙软绵绵地倒了下来。修复尾在偶然的神经冲动下抽动了几下。如此近距离被声波枪击中是不可能生还的;脉冲会把脑子打成燕麦粥。当然卡萨德也不打算抓俘虏。
卡萨德一蹬腿,游到半空中,抓住一根支架,握着声波枪向敞开的门外扫射。没有其他人进来。二十秒的检验证明,那是个空空荡荡的走廊。
他掠过第一具尸体,游到穿着完整制服的人身边,开始脱他的衣服。这个突击队员除了太空制服外什么也没穿,而且,竟然不是男人!这位女性突击队员一头金色短发,胸部很小,小腹还有刺青。她浑身苍白,一滴滴血从鼻子、耳朵、眼睛里流出来。卡萨德记下来,原来女性驱逐者也要当兵。记得布雷西亚战役那会儿,他们所有的尸体都是男的。
卡萨德仍然戴着头盔和呼吸器,他把尸体踢到一边,开始使劲把这身陌生的制服往身上拉。真空让他肌肉里的血管爆裂。刺骨的寒冷撕咬着他,而他还在手忙脚乱地连接锁扣。他已经够高的了,可这女人的制服竟然比他还长。伸长手,他可以操作手套,不过这“脚套”和尾巴连接物就没有办法了。他只能任它们毫无用处地耷拉在一边。最后,他终于从自己的头盔中脱困了,挣扎着,戴好了驱逐者的“泡泡”。
衣领触显发出琥珀色和紫色的光。他听到空气的急流,鼓膜一阵刺痛,同时还被一种又厚又腻的臭气熏得难以忍受。也许那是驱逐者故乡甜美的气味。“泡泡”的耳机里传来的语言听起来像是古英语磁带在急速回放。卡萨德决定再赌一次,在布雷西亚时,驱逐者的陆军是半独立的,他们用无线电和遥感侦测指挥,而不是像军部陆军使用的植入式战术网络。如果它们在这里也用这套系统,那么突击队的指挥官也许知道有两个人失踪了,甚至还有可能收到它们的身体状况通讯读数,但很可能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卡萨德决定停止假设,开始行动。他用鼠标调整了医疗激光,让它对任何进入房间的东西直接开火。然后笨手笨脚地一跳一跳沿着走廊跃去。穿戴着这身该死的套装,他想,就好像脚踩着自己的裤子在重力场中走动。他拿着两把能量手枪,却没发现任何皮带、带扣、钩子、维可牢、神奇夹子或者口袋来放它们。现在他就飘在空中,好像全息戏剧里喝醉酒的海盗,两手拿着两把枪,从一面墙撞到另一面墙。他打算用一只手抓着什么东西往前走,只能不情愿地让一把枪漂在身后。手套看起来像十五号的棒球手套戴在了两号的手上。那讨厌的尾巴摇摇晃晃,有时嘣的敲在“泡泡”上,屁股也生疼生疼的。
他挤进第二道裂缝,看见远处有灯光。就在快要抵达敞开的甲板时(就是看到“鱿鱼”迫近的地方),他拐过一个角落,差一点和三个驱逐者撞个满怀。
由于穿着敌人的衣服,他至少占了两秒钟的先机。他对着打头的那个穿着制服的人的头盔近距离开火。第二个男人——或女人——向他疯狂反击,一团巨大的声波从他左肩边上擦过,而之前他刚对那家伙的胸口连开三枪。最后一个朝后弹去,借着三个支撑点,没等卡萨德重新瞄准,就消失在破损的舱壁中。耳边传来他的咒骂、责问和命令。而卡萨德只是默默追赶。
第三个驱逐者本可以逃掉的,如果不是他重新找回荣誉转身战斗的话。卡萨德从五米外射穿那人的左眼,此时,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似曾相识。
尸体打着滚向后飘进阳光里。他划到那片空地,终于看见了卯在船体上的“鱿鱼”,它就在二十米开外。他思忖着,这真是他这么长时间来第一次交到天大好运了。
蹬蹬腿穿越这段距离,他知道,如果有人从“鱿鱼”或者废墟里向他射击,他只能坐以待毙。此时此刻,他感觉到下体神经收缩的紧张感,当他成了明显的靶子时,他总会有这种感觉。不过幸好没人开枪。耳畔响起了命令和询问。他听不懂,也不知道是谁在哪里说话,而且,总的来说,他最好不参与对话。
这套笨拙的衣服几乎让他没法爬上“鱿鱼”。如果真上不去,他转念一想,这种虎头蛇尾的事情真是宇宙对他自负的勇武的最好裁决:勇士飘在近地轨道,没有机动系统,没有推进器,没有任何种类的动力,连手枪都是无后座力的。自己会像一个孩子手里飘走的气球,无用且无害地结束生命。
卡萨德拼命伸手,连关节都发出“咯咯”的声音,勉强才抓住了一根天线,终于把自己慢慢拉上了“鱿鱼”的外壳。
这该死的气闭门在哪里?就航天器来说,这东西的外壳很光滑,但是装饰着缤纷的图案、贴花、板画,他猜,在驱逐者的字典里,这是“危险请止步:推进器口”的意思。但却怎么也看不到入口。他猜里面也许有驱逐者,至少有个驾驶员吧,也许他们正感到奇怪,这个回来的队员怎么不去开气闭门,反而像个缺腿螃蟹一样绕着船壳转呢。或者他们大概已经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正在里面拿枪等着他呢。不管怎么样,显然没人出来开门。
去他妈的,他一边瞎琢磨,一边对着透明观测舱开了一枪。
驱逐者的船舱保持得很整洁。只有一些无用的仿若回形针和硬币的东西随着飞船的空气间歇喷出。他等到喷涌停止,然后挤了进去。
里面是运兵区:一个缓冲型船舱,活像登陆飞船或者装甲人员输送舰的跳鼠舱。他估摸了一下,里面大概可以运载二十个身着真空服的突击队员。现在当然是空的。有扇敞开的舱门通向驾驶舱。
舱内只有一名指挥驾驶,结果这家伙在解安全带时给卡萨德一枪崩了。他把尸体推到运兵区,自己坐到那个仿若指挥座椅的地方,绑好了安全带。
红黄的日光穿过头顶的透明玻璃罩,射了进来。视频监控器和全息控制台显示出船前和船尾的场景,以及侧翼摄像机捕捉到的舰内搜索的状况。他看到那个在三号手术室给扒光衣服的尸体,还看到几个身影在和医疗激光交火。
在费德曼·卡萨德儿时的全息戏剧里,英雄们看起来总能操纵任何掠行艇,太空船,奇异的电磁车,还有各种在必要时出现的奇怪机器。卡萨德学过如何操纵军事运输船,简单的坦克和装甲车,孤注一掷的时候还能开开突击艇或者登陆艇。如果被困在一艘失控的军部飞船上(当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可以在指挥中心中找到办法,连接入主电脑,或者通过无线电或超光发射器发出求救信号。但坐在驱逐者的“鱿鱼”里,卡萨德毫无头绪。
当然这也不完全对。他很快就辨认出控制“鱿鱼”触手的远程控制槽,如果给他两三个小时的时间,他也许能找出其他一些控制按钮。但他没有时间。从前部荧屏上,可以看见有三个穿着太空服的身影正朝“鱿鱼”跃来,同时还在开火。那驱逐者指挥官苍白的外星头像在全息控制台上显示出来,他“泡泡”里的耳机响起一阵喊叫。
大滴的汗珠挂在眼前,汗迹顺着头盔内部淌下来。他用力甩头把它们甩掉,然后眯着眼看着操纵控制台,按了几个看上去有点像那么回事的装置。也许这里面有声音控制电路,超驰控制器,或者有点像飞船电脑的可疑东西,卡萨德知道,他他妈的要完蛋了。在开枪打死那个驾驶员以前,他就想到过目前这种境况,但他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强迫那家伙开船,或骗取他的信任。不行,也许这样就对了,他暗自思忖,然后按下了更多的控制键。
推进器启动了。
“鱿鱼”在抛锚的地方一阵急拉急扯。卡萨德虽然系着安全带,可他还是被弹上弹下。“见鬼!”这是自他问护士小姐飞船去哪儿后第一次开口。他使尽力气伸手向前探去,终于把带着护手的手指插进了控制槽,结果六根触手中,有四根松开了,一根被扯掉,最后一根撕掉了“梅里克号霸舰”的一大块船壳。
第二章(十一)
“鱿鱼”打着滚脱离了船体,录像上显示,有两个穿着太空服的身影没来得及跳到“鱿鱼”上,第三个抓住了拯救卡萨德的天线。卡萨德大体上知道了推进器控制钮在哪,他疯狂的一阵猛按,结果顶灯全部亮了。所有的全息图像暗了下来。“鱿鱼”开始最狂野的技巧动作,倾斜,翻滚,侧滑,样样本领都拿了出来。他看到那个驱逐者从头顶舱上滚了过去,在前监视器上露了一小会儿,然后成了船尾监视器上的小斑点。那家伙在他——或者她——越离越远时,还在朝这里开枪。
“鱿鱼”继续猛烈翻滚,卡萨德努力保持清醒。各种声音和可视警报吸引着他的注意。他按住推进器开关,觉得启动了。不久又把手松开,因为他觉得有两个力要把他撕开,而不是五个力。
从随机监视器上,他看见那艘火炬舰船越离越远。太好了,他可不怀疑,驱逐者的战舰可以随时瞬间干掉自己,而且如果自己迫近或威胁到它的话,它肯定会这么做。他可不晓得这“鱿鱼”上有没有武器,他甚至吃不准它上面有没有比杀伤武器大一点的东西?但火炬舰船的指挥官绝对会让一艘失控的运输船靠近自己。他认为驱逐者们已经知道这艘飞船被敌人劫持了。如果现在突然有火炬舰船在一瞬间里毁灭自己的话,他不会感到惊讶——或许有些失望,但不会惊讶。同时,他还在思考两种情感:好奇心和复仇欲。它们是典型的人类情感,但不知道是不是驱逐者的情感。
好奇心,他知道,可以很容易被长时间的压力所征服,不过他觉得像驱逐者那样的半军事半封建文化,复仇一定是深深包含其中的。什么事都是平等的,卡萨德没有机会伤害他们更多,也几乎没办法逃跑,看起来费德曼·卡萨德上校就要成为他们解剖架子上的主要候选人了,他这么觉得。
卡萨德看着前部显示屏,皱着眉头,松了松安全带以便看到头顶舱。飞船虽然还在打滚,但程度已经没那么厉害了。那颗行星看起来离得更近了——一个半球填满了他的“头顶”——但无法估计出“鱿鱼”离大气层有多远。他完全不明白荧屏上的数据是什么意思。只能猜测它们轨道速度是多少,还有重返大气层要承受多大的震动。他瞥到一眼“梅里克”的残骸,他很清楚,他们离星球表面非常近,大概只有五六百公里的样子。而且就处于某种中继轨道上,之后登陆飞船就可以下落了。
卡萨德想要抹抹脸上的汗,但是宽松的护手手指的指尖碰到了面罩,他不由皱了皱眉。太累了。妈的,几个小时前他还处于神游状态,而那之前的几个飞船星期,他的身体几乎是死翘翘,肯定的。
他不知道下面的世界是海伯利安还是嘉登;尽管都没去过,不过他知道嘉登上住的人更多,而且马上就要变成霸主的殖民地了。希望那是嘉登。
火炬舰船派出了三艘突击艇。早在船尾摄像器在取景范围外拍摄出图像前,卡萨德就已经清楚地看见了它们。于是卡萨德按住推进按钮,直到感觉船更快地打着滚,冲向上面的行星之墙,他才松开手。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能做。
三艘驱逐者突击艇追上了“鱿鱼”,此时,“鱿鱼”也已经抵达大气层。这些突击艇无疑配备有武器,现在,“鱿鱼”已经进入了它们的射程,不过指挥线路上的某人肯定对这个失控的“鱿鱼”大为好奇。或许大为愤怒。
卡萨德的“鱿鱼”设计得一点也不合乎空气动力学。就像大部分舰舰飞行器①一样,“鱿鱼”可以将行星大气层玩弄于股掌之间,但是如果冲入重力井冲得太深,那它就在劫难逃了。卡萨德看到了重返大气层后发出的警示红灯,也听到了活跃的无线通讯频道的电离信号,他忽然怀疑,开这么个飞船是不是个好主意。
大气阻力把“鱿鱼”稳定下来,就在卡萨德检查控制台和指挥座椅扶手,祈祷控制电路在那里时,他第一次感受到短暂重力的拉扯。充满随机噪声的荧屏上显示出一艘拖着蓝色等离子焰尾的登陆飞船,它正在减速。那艘突击艇突然爬高了,这其实是假象,跳伞运动员看着别人张开降落伞或者打开悬帆时,也会碰到类似的景象,它们都是一个道理。
卡萨德又有了别的担心。看起来这里没有降落伞,没有弹射座椅。每艘军部的太空船都有这些大气层内的逃生设施——早在八个世纪前就有了,而那时全天域飞行在旧地上刚刚发展到大气层的表面。一艘舰舰飞行器,也许永远不需要行星降落伞,不过写在古老法则里的古老恐惧感是很难消亡的。
也许这只是理论上说说罢了,卡萨德什么也没找到。船还在震动,还在旋转,而且开始变热。卡萨德解开安全带,移动到船尾,他不确定他在找什么。悬帆包?弹射椅?抑或是一对翅膀?
然而士兵运输区什么也没有,除了那个驾驶员的尸体,还有比饭盒大不了多少的存储箱。他在箱子里面一阵捣鼓,找到的东西还没医用工具大。没有令人眼前一亮的装备。
卡萨德能听到“鱿鱼”的隆隆震动声,他悬吊在一个枢轴环上,船开始解体,现在,他几乎已经接受了一个事实:驱逐者不会把钱和飞船空间浪费在低概率逃生装备上。而且他们干嘛要那么做?他们的一生是在黑暗的星系间度过的;他们对大气层的概念仅仅是罐头城市八公里的增压隧道。卡萨德的“泡泡”头盔的外部音频感应器开始接收到空气狂暴的啸声,那是从船壳和船尾破碎的透明罩那传进来的。他耸耸肩,自己已经赌得够多,总该输了。
“鱿鱼”在颤抖,在弹跳。卡萨德听见船首的触手被撕掉的声音。那个驱逐者的尸体被吸了上来,从破碎的透明罩中飞了出去,像给真空吸尘器吸走的蚂蚁。他紧紧抓住枢轴环,从敞开的舱门望去,盯着驾驶舱内的控制座椅。令他惊奇的是,它们古旧极了,像是按照教科书里的早期太空船仿制的。现在,飞船的外部零件开始熔化,它们像是团团熔岩咆哮着穿过透明观测罩。卡萨德闭上双眼,回忆在奥校学到的早期太空船的结构和布局。“鱿鱼”开始最终的翻滚,那响声鼓噪得难以置信。
“真主保佑!”他大声喘着气,那是自孩提时代后就从没有过的呼喊。他费力地向驾驶舱钻去,撑在敞开的舱门上,支起身子,寻找着甲板上的抓手,仿佛是在攀越一堵垂直的墙壁。他就是在攀越一堵墙!“鱿鱼”先是旋转,然后稳定住,开始屁股朝前的死亡深潜。卡萨德在三倍重力的重负下往上爬,他知道,一失足将成千古恨,到时他的每根骨头都会散架。在他身后,大气的啸叫变成刺耳的尖叫,最后是巨龙般的怒嚎。运兵舱开始猛烈爆炸,闪着熊熊火光。
爬上指挥椅的过程仿佛在逾越峭壁上突出的岩石,同时还有两个登山者抱着他的身体在那摇晃。他抓着车座枕头,但是那笨拙的护手却让他冷汗直冒,他现在正笔直地悬挂在那,脚底下便是运兵舱火势汹汹的大锅炉。飞船突然倾斜,他顺势摆动双腿,跃进指挥座椅。现在,显示屏全暗了,头顶的透明罩被烧成了病态的红色。他弯腰向前探去,手指在指挥座椅下、在双膝间的黑暗中摸索着,什么也找不到。等等……那是手柄。不,万能的基督和安拉……那是一个扣环。跟历史书里的东西如出一辙。
“鱿鱼”继续解体。头顶舱的透明罩已经烧红,液体状的有机玻璃滴落在驾驶舱里,泼洒在卡萨德的衣服和面罩上,他闻到塑料熔化的味道。在解体的同时,船开始旋转。卡萨德眼前突然变成一片粉红,然后黯淡,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用麻木的手指拉紧安全带……再紧点……也许胸口被划到了,或者是被有机玻璃熔液烧穿了。它的手又回到扣环上。手指笨拙地简直抓不住……不。快拉!
太晚了。随着最后一声尖叫,火焰勃然大作,飞船彻底解体,控制台被分解成无数弹片小块,在驾驶舱内疾速飞驰。
卡萨德被猛地压进了椅子,然后忽得弹飞了出去。进入了火焰的中心。
坠落。
卡萨德隐约意识到,在坠落的过程中,座椅弹出了自己的密蔽场。火焰离他的脸只有几厘米。
火舌向他袭来,将弹射座椅踹出了“鱿鱼”炙热的滑流。指挥座椅划过天际,画出一道蓝色火焰尾迹。微处理器控制着椅子让其旋转,在卡萨德和表面摩擦力的熔炉之间形成了圆盘状的力场。在他从两千米的高空,在八倍重力下开始减速时,他感觉仿佛有个巨人坐在了他的胸口上。
他使尽力气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蜷曲在长长的柱状蓝白色火焰的焰心中,然后再次闭上眼。他没有看见降落伞,悬帆包,或者其他什么减速装置的迹象。这没关系,无论何种情况,他的手臂和手都动弹不得了。
胸口上的巨人挪了下身子,它更重了。
卡萨德意识到头上的“泡泡”已经熔化大半,或者是被吹走了。耳边的声音响得难以置信,没关系。
他眼睛闭得更紧,是时候好好睡一觉了。
第二章(十二)
他醒了过来,看到有个女人的黑色身影弯腰俯视着自己。一瞬间,他以为那是“她”。他又看了看,真的是“她”。她凉凉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脸颊。
“我死了吗?”他轻声说,抬起手握住她的手腕。
“没有。”她的声音轻柔,有些嘶哑,还带着某种他不知道来自何地的颤音。他以前从没有听过她说话。
“你是真的吗?”
“是的。”
卡萨德叹了口气,朝四周看去。他正穿着一件单薄的袍子,躺在某种床或平台的地方,坐落在黑漆漆的洞状房间的中部。星辰投下光芒,从头顶上破屋顶的缝隙中洒进来。他抬起另一只手,碰了碰她的肩膀。那头发如黑色的灵光罩着他。她穿着宽松单薄的长袍——尽管在星光里,他还是能看清她胴体的轮廓。他的鼻子捕获了那香味,肥皂、肌肤以及她独有的芬芳之气,在他们这么多次的相聚之后,他对这气味已经再熟悉不过了。
“你一定有很多问题吧,”她柔声细语道,而卡萨德则解开了系住她袍子的金色纽扣。袍子无声地滑落在地。里面什么也没穿。在他们头顶上,银河形成的缎带格外耀眼。
“没有。”说着,卡萨德伸手把她拉近。
接近清晨时分,和风微漾,卡萨德把薄被子拉到他们身上。这单薄的布料看起来异常保暖,他俩一起躺在极为温暖的被窝中。不知什么地方,雪和沙子正摩擦着光秃秃的墙壁。星辰依然清晰明亮。
他们在曙光乍现之时醒来,在柔滑的床单下,两人的脸贴在一起。她的手顺着卡萨德的肋部往下摸去,摸到了旧有和新留的伤疤。
“你叫什么?”他轻轻问道。
“嘘,”她小声应道,手滑到更下面了。
卡萨德把脸凑近她脖子的曲线,闻着那芬芳。她的胸部软软地轻触着他。夜幕褪去,清晨到来。不知什么地方,雪和沙子吹着光秃秃的墙壁。
他们做爱,睡觉,又一次做爱。在天完全亮的时候,两人起身穿戴。她为卡萨德准备了内衣,灰色外衣和裤子,尺码非常合身,棉袜和柔软的靴子也一样。女人也穿着类似的衣物,颜色是深蓝的。
“你叫什么名字?”在离开破屋顶的房子,穿过一座死寂之城时,卡萨德问。
“莫尼塔,”女人回答,“或者尼莫瑟尼①,你喜欢哪一个,就叫哪一个。”
“莫尼塔,”卡萨德轻声说。他看着一轮小小的旭日在湛青的天空中升起。“这里是海伯利安?”
“是的。”
“我怎么着陆的?下体弹力场?降落伞?”
“你长着金箔之翼下落。”
“我没有感到疼痛。我没有受伤吗?”
“你受到很好的照顾。”
“这是什么地方?”
“诗人之城。在一百多年以前被废弃了。那个山丘后面就是光阴冢。”
“跟在我后面的那些驱逐者飞船呢?”
“有一艘在附近降落。大哀之君把船员带到了他的身边。其他两艘落在很远的地方。”
“谁是大哀之君?”
“来,”莫尼塔说。死寂之城被沙漠蚕食。细碎的沙子扫过半掩在沙丘中的白色大理石。在西边,驱逐者的飞船蹲在那里,舱门大开。在附近倒塌的石柱上,热力方块正在加热咖啡和新鲜烘焙的面包卷,两人默默地吃着。
卡萨德绞尽脑汁回想海伯利安的传说。“大哀之君是伯劳鸟,”他最后说。
“当然。”
“你……来自诗人之城?”
莫尼塔面带微笑,慢慢摇了摇头。
卡萨德喝完咖啡,杯子倒扣。他有种强烈的感觉,觉得自己还在做梦,甚至比任何模拟时的感觉都要强烈。但咖啡带着令人愉悦的清苦,阳光温暖地洒在他的脸上和手上。
“来,卡萨德。”莫尼塔说。
他们穿过冰冷的沙海。卡萨德遥望天际,觉得驱逐者的飞船能从轨道上攻击他们,然后又忽然确定,那是不可能的。
光阴冢静静地躺在一个山谷内。一个低矮的方尖石塔闪着柔和的光芒。一个巨石狮身人面像似乎在吸收这些光线。扭曲塔门制成的复杂建筑的影子遮蔽着自己。其他坟冢在旭日下现出影像。每一个坟冢都有一扇门,每一扇门都是敞开着的。卡萨德知道,自打第一个探险家发现这些坟冢以来,这些门就一直敞开着,它们也都一直空无一物。三个多世纪以来,人们搜寻着隐秘的房间、坟冢、墓室、通道,但一无所获。
“不能向前了,”莫尼塔说,他们已经走到山谷上部的悬崖,“今天的时间潮汐很强。”
卡萨德的战术植入物寂静无声。他没带通信志。他在记忆中搜寻。“光阴冢周围有逆熵场。”他说。
“对。”
“光阴冢非常古老。逆熵场防止它们变老变旧。”
“不,”莫尼塔说,“时间潮汐推动光阴冢逆时间而来。”
“逆时间,”卡萨德恍惚地自言自语。
“瞧。”
微光闪烁,仿若海市蜃楼,一棵钢铁荆棘树从雾霾和兀然出现的赭沙风暴中现形了。那棵树似乎填满了整个山谷,矗立在那,至少有两百米高,几乎与悬崖平齐了。树枝变幻,模糊,然后重新现形,仿佛是编得极差的全息录像。日光在五米长的荆棘上舞动。驱逐者的尸体,男人和女人都有,都一丝不挂,刺在至少二十多根荆棘之上,其他树枝上刺着其他尸体。不全是人类。
沙尘暴模糊了视野,过了片刻,风暴平息,幻影消失了。“来,”莫尼塔说。
卡萨德跟着她,在时间潮汐的边缘走着,躲避着逆熵场的潮涨潮落,和小孩子在宽阔的海滩上跟海浪的浪花玩耍如出一辙。卡萨德感觉到时间潮汐的拉力,就像似曾相识的波浪拖曳着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一样。
就在山谷入口那边,也就是山丘向沙丘敞开门户,低矮的荒野通向诗人之城的地方,莫尼塔摸了摸一块蓝色的石板墙,一扇门打开了,门通向悬崖壁内的一个很长很矮的房间。
“你住在这里吗?”卡萨德问,但他立即注意到这里没有住人的迹象。房间的石头墙壁点缀着架子和塞满东西的壁龛。
“我们得做好准备,”莫尼塔轻声细语,光线变成金色的色调。一条长长的行李架垂下里面的货物。一条薄如糯米纸的镜式聚合体从天花板降下,变成了一面镜子。
卡萨德如入梦了一般,平静而顺从地注视着莫尼塔,她脱掉了自己的衣服,然后过来把他的脱了。他们的裸体不再引起他的性欲,仅仅是仪式罢了。
“几年来你一直出现在我的梦里,”他对她说。
“对。你的过去。我的未来。事件的冲击波在时间长河里流淌,就像池塘里的波纹。”
卡萨德眨眨眼,她举起一根黄金棍,碰了碰他的胸膛。他微微吃了一惊,他的身体变成了一面镜子,他的头和脸成了毫无特征的卵形,反射出房间内的所有颜色质地。一秒钟后,莫尼塔也跟他成了一个样子了,她的身体是瀑布一般的镜影,水覆盖着水银,水银覆盖着铬。卡萨德在她的身体的每个曲面和肌肉上,看见了自己那反射万物的镜影。莫尼塔的胸部捕获并反射了光线;她的两点微微隆起,仿佛如镜子般的池塘中溅起的小水花。卡萨德走了过去,抱住了她,感觉到他们的表面流淌在了一起,就像磁场流。在连接的磁场下,他们的肌肤互相轻触。
“你的敌人正在城市那边等你,”她轻声细语。她那如铬般的脸庞随着光线流动着。
“敌人?”
“驱逐者。跟你来这儿的那伙驱逐者。”
卡萨德摇摇头,他看见自己的镜影也同样摇摇头。“他们已经不再重要了。”
“噢,不对,”莫尼塔轻声说,“敌人总是重要的。你必须武装好自己。”
“怎么武装?”但是就在他开口的刹那,他看到莫尼塔正在用一个褐色的球体碰他,那是一个暗蓝的超环状体①。他那千变万化的身体现在正在对他说话,清晰地就像士兵在植入式指挥电路中汇报信息一样。卡萨德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增强了,他内心慢慢涌起嗜血的欲望。
“来,”莫尼塔再次带着他进入敞开的沙漠。日光似乎被极化了,感觉很压抑黯淡。卡萨德觉得他们仿佛是在沙丘上滑行,就像液体在死寂之城的白色大理石街道上流淌。市镇西方尽头附近,一幢粉碎的建筑遗迹(但雕刻门楣仍然存留着,上书“诗人圆剧场”)附近,什么东西正站在那等着。
刹那间,卡萨德以为那是一个人,穿着他和莫尼塔披挂的铬制力场服——但只是刹那间的念头。这独特的水银覆铬的结构没有一丝人的样子。卡萨德恍恍惚惚地注意到四条臂膀,伸缩自如的手指利刃,颈部、前额、手腕、膝盖、身体上大量的荆棘刺,但卡萨德的眼睛始终盯着那两双千面之眼,犹如红焰燃烧,日光也随之失色,白昼暗淡,成了血红之影。
伯劳鸟,卡萨德想。
“大哀之君。”莫尼塔轻声细语。
那东西转过身,领着他们出了死寂之城。
第二章(十三)
卡萨德欣赏着驱逐者预先做的防御准备,他对此赞许有加。两艘突击艇着陆时相离半公里不到,它们的枪炮、弹射器、导弹发射转台可以互相作掩护,进行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开火。驱逐者的地面部队曾经在这热火朝天地挖过堑壕,这条堑壕离两艘突击艇有一百多米远。卡萨德看见,堑壕内至少有两艘电磁坦克的船体,它们的射弹列和炮管控制着诗人之城和突击艇之间的辽阔空旷的荒野。卡萨德的视野经过修改,在他眼里,那些交迭的舰船密蔽场成了黄色雾霭形成的丝带,行动感应器和杀伤性地雷成了脉动红光形成的小卵。
他眯起眼,意识到眼前这些东西出了什么问题。然后它来到他面前:除了昏暗的光线以及感觉到能量场的增强,一切都静止不动。驱逐者军队,即使那些摆出姿势要动弹一下的,也僵硬地如同小时候在塔尔锡斯贫民窟玩过的玩具士兵。电磁坦克正躲在堑壕内的位置中,但卡萨德注意到,现在即便是它们的探测雷达——在他眼里成了紫色的同心圆弧——也静止不动了。他朝天空望了一眼,看见一只大鸟悬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是封在琥珀中的虫子。他穿过一团被风吹散的沙尘,它们同样悬浮在那一动不动,卡萨德抬起一只铬手,将微粒形成的螺旋物拂到地上。
在他们前头,伯劳鸟不经意地大步穿过感应地雷的红色迷宫,跨过安全光束的蓝色线条,避开自动开火扫描器的紫色脉冲,越过黄色的密蔽场,声波防御周界线的绿墙,走进了突击艇的阴影中。莫尼塔和卡萨德紧随其后。
——这怎么可能?卡萨德意识到,自己的这个问题是通过某种媒介提出的,不是心灵感应,而是比植入式传导物复杂千万倍的东西。
——他控制时间。
——大哀之君?
——当然。
——我们为什么要到这来?
莫尼塔指了指一动不动的驱逐者。——他们是你的敌人。
卡萨德觉得他最终从一个漫长的梦境中醒来了。这是真实的。驱逐者士兵的眼睛,在头盔之后一眨不眨,是真实的。驱逐者的突击艇,矗立在左边,就像褐色的墓石,也是真实的。
费德曼·卡萨德明白,自己可以把他们——所有突击队员和突击艇船员——全数杀死,而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他知道,时间并没停止——正如飞船在霍金驱动驾驶状态下,时间也并没停止——仅仅是不同速率的问题。如果有足够多的时间,固定在他们头顶的鸟儿就能完成一次翅膀的扇动。如果卡萨德有耐心旁观足够长的时间,面前的驱逐者就会眨一下眼睛。同时,卡萨德、莫尼塔和伯劳鸟可以杀死所有驱逐者,而驱逐者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受到了攻击。
卡萨德明白,这不公平。这是不道德的。这在根本上是违反了新武士道法则,甚至比冷酷地屠杀平民更为不道德。荣誉的精髓体现在平等决斗的瞬间。他正打算将这想法发送给莫尼塔,但她说(想)——看好。
时间再次流淌了,声音随之勃然爆发,就像空气急流冲进了气闭门中。那只鸟再次翱翔,在头上盘旋着。沙漠微风吹着尘土扑向静电密蔽场。一名驱逐者突击队员本来单膝跪地,现在站了起来,他已经看见了伯劳鸟,以及两个人类的身影,马上在战术通讯信道上尖叫着什么话语,并且举起了能量武器。
伯劳鸟看上去并没有动——对卡萨德来说,它仅是在这消失,又在那出现。驱逐者突击队员再次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然后满面质疑地低下头,看着伯劳鸟的臂膀取出了自己的心脏,那颗心就在那刀刃之拳中抓着。驱逐者呆呆凝视着,嘴巴大张想要说话,然后一头栽倒在地。
卡萨德转身朝左边看去,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一名全副武装的驱逐者。这名突击队员笨手笨脚地抬起手里的武器。卡萨德手臂一挥,感觉到如铬的力场发出嗡嗡的响声,然后,那平滑的手掌切进了甲胄、头盔,切进了颈部。驱逐者的脑袋骨碌碌滚到了沙尘中。
卡萨德跳进一条浅浅的堑壕,好几个驱逐者开始转过身来。时间仍然不正常。头一秒,敌人的动作极度缓慢,下一刻,他们开始急速扭动,仿佛毁坏的全息像被调整到四分之五的速度了。但他们永远不会快过卡萨德。新武士道法则早已被卡萨德丢到九霄云外了。这些野蛮人,曾经想要杀死他。他砍断了一个人的后背,走到一边,如铬的手指挺直猛刺,插进了第二个男人的甲胄,然后碾碎了第三个人的咽喉,避开朝他慢动作刺来的一把匕首,把挥匕首的那个家伙的脊梁骨给踢断了。接着,他朝上一跃,跳出了沟渠。
——卡萨德!
卡萨德迅速俯下身子,一条激光束从他肩膀边徐徐穿过,一路上灼烧着空气,就像导火线缓慢燃烧的红光。激光爆裂着擦身而过,卡萨德闻到一股臭氧的味道。不可能。我竟然躲开了一束激光!一个驱逐者正在操纵架在坦克上的地狱之鞭,卡萨德拾起一块石头,朝他掷去。声波屏障裂开了,炮手突然朝后摔去。卡萨德从一具尸体的弹药带中拿出一颗等离子手榴弹,跳到坦克的舱盖上。榴弹爆炸的间歇火焰冲得跟突击艇的船首一样高的时候,他已经跑到三十米之外了。
卡萨德停了下来,迎着暴风,看见莫尼塔也在那大屠杀。鲜血溅在她的身上,但是并没粘在上面,它们流淌在如彩虹般弯曲的下巴上,肩膀上,胸上,腹部上,如同油在水面上流淌。她的目光穿越战场,朝卡萨德看来,卡萨德感到内心的嗜血冲动重又奔腾起来。
在她身后,伯劳鸟慢慢地在混沌中移动,在选择他的牺牲品,仿佛是在收割。卡萨德看着此生物瞬时消失,又瞬时出现,他豁然大悟,在大哀之君的眼里,他和莫尼塔会动得极其缓慢,跟驱逐者在卡萨德眼里瞧到的如出一辙。
时间跳跃,移动到四分之五的速度。幸存下来的那些士兵现在乱作一团,在互相开火,擅离职守,争相抢着要登上突击艇。卡萨德琢磨了一下,对他们来说,过去的一两分钟对他们来说是什么样的:有什么模糊的东西穿越了他们的防御位置,战友鲜血淋漓地死去。卡萨德看着莫尼塔在他们的队列中移动,悠闲从容地肆意屠杀,令他惊奇的是,他发现自己竟然也能控制时间了:眨眨眼,他的对手慢到三分之一的速度,眨眨眼,事情回到他们几乎正常的脚步。卡萨德的荣誉感和理智开始大声疾呼,停止这屠戮,但是他的犹如情欲的嗜血冲动压倒了一切异议。
突击艇中有人封住了气密门,现在,有个吓得魂不附体的突击队员用可控等离子炸弹炸开了大门。暴徒一侵而入,践踏着伤兵,那些伤兵正和无形的杀手搏斗。卡萨德跟在他们后面,走了进去。
成语“背水一战”说的恰如其分。纵观历史上的军队遭遇战,人类战士如果被困在某地,毫无回旋余地,那么,他们就会展开殊死的搏杀。不管是滑铁卢的圣拉埃和乌古蒙的走廊,还是卢瑟斯的蜂巢管道,历史上最可怕的肉搏战几乎都是在狭小的空间中打响的。在这种地方,你完全没有退路可言。就今天来说,这句话也完全正确。驱逐者战斗地……死地……就像是背水一战的人。
伯劳鸟已经让突击艇失去了战斗力。莫尼塔继续留在外面,屠杀留在岗位上的六十个突击队员。而卡萨德则对舰内的人大开杀戒。
最后,另一艘突击艇开始朝自己难逃一死的同伴开火。那时卡萨德已经出来了,他看着粒子束和高强度激光缓缓朝他袭来,漫长的时间之后,导弹发射了,它们运动得如此缓慢,卡萨德几乎可以在它们飞的过程中在上面写他的名字。那个时候,所有驱逐者都已经死在了荒废的舰艇之中,死在了四周,但是密蔽场仍然在运行。能量弥散和冲击力爆炸将外周界线边上的尸体抛向空中,仪器着了火,沙地亮堂堂的仿若镜子。卡萨德和莫尼塔呆在橘红火焰的圆罩下,目视着剩下的那艘突击艇撤退到太空中去了。
——有办法拦住他们吗?卡萨德气喘吁吁,汗雨如注,由于兴奋几乎在打颤。
——有,莫尼塔回答,但是我们不会去拦他们。他们会把信息带回到游群。
——什么信息?
“过来,卡萨德。”
第二章(十四)
他听到她的声音,转过身来。反射的力场消失了。莫尼塔的胴体上覆着一层汗,油光鉴亮;她的黑发聚成一簇,贴在鬓角上;她的胸部坚挺。“过来。”
卡萨德低头往自己身上一看。他自己的力场也消失了——他通过自己的意识让它消失了。现在,他比记忆里任何往昔的日子都更加亢奋。
“过来,”莫尼塔轻柔地呼唤道。
卡萨德走了过去,抱起了她,感觉到她臀部汗溜溜的滑润,他抱着她来到风蚀小丘顶上的一片草地上,把她放到地上,边上是一摞摞驱逐者的尸体,然后,卡萨德粗暴地分开了她的双腿,单手抓住莫尼塔的两只手,将她的双臂举到她的头顶,按在了地上,然后将自己长长的身体俯到了她双腿之间。
“嗯,”莫尼塔轻声细语,卡萨德亲吻着她的左耳耳垂,将他的嘴唇贴到她脖弯的脉动上,轻舔着她的咸涩汗水味。躺在死尸之中。还会有更多的死人。成千。上万。死尸的腹中传来大笑。一长列一长列士兵从跳跃飞船中出现,进入等候着的火焰中。
“嗯,”她的气息热烈地吹在卡萨德的耳畔。她扭脱双手,顺着卡萨德湿漉漉的肩膀滑下去,长长的指甲沿着他的背部落下,将他拉近。卡萨德勃勃悸动。远距传送门打开了,长长的攻击航母的冰冷躯体驶了进来。等离子炸弹的热火。成百上千的舰船,成千上万,舞动着,毁灭了,仿若旋风之中的尘埃。紧密的血红之光形成的巨大圆柱在广袤的地域内切割,将目标浸沐在热火的汹涌澎湃之中,尸体在红光中沸腾。
“嗯。”莫尼塔向她敞开她的身体,也张开了她的嘴。身体上下是一片暖流,她的舌头纠缠在他的嘴中,卡萨德感受到温暖摩擦的款待。他紧绷着身体,让温润的感觉卷住了自己,他们开始一起扭动起来。一百个世界的热量。大陆在燃烧,发出阵阵明亮的光芒,沸腾海洋的波涛翻滚。空气也仿佛烧起来了。过热空气组成的海洋波涛汹涌,仿若温暖的皮肤由于恋人的触摸而复苏了。
“嗯……嗯……嗯……”莫尼塔的气息暖暖地拂在他的嘴唇上。他的皮肤油光闪亮,滑如丝绒。现在卡萨德加快了动作,随着感觉膨胀,宇宙收缩了。她包着他,温暖、湿润紧紧围着他,意识缩小了。卡萨德似乎意识到在存在的中心传来阵阵压力,作为回应,现在他猛烈地动作起来。费力。卡萨德脸作怪相,闭上双眼,看见了……
……火球扩张,群星垂死,太阳爆炸,发出巨大的火焰冲击波,星系在狂热的毁坏中覆灭……
……他感觉到胸口阵阵刺痛,但他依旧无法停止,速度愈发得快,他睁开双眼,看见了……
……巨大的钢铁荆棘从莫尼塔的胸间耸立起来,卡萨德无意之中停了下来,退缩了,那些荆棘几乎把他刺穿,荆棘之刃上鲜血淋漓,血滴在她的胴体上,她白皙的胴体上。现在,那些刺刃反射着光芒,胴体冷如死寂的金属。卡萨德透过被激情朦胧的双眼望着莫尼塔,她的双唇干枯了,卷曲了,显现出一排排钢铁之刃形成的利牙,即便在此时,她的手指依旧紧抓着他的臀部,那是些金属刀刃,挥砍在那,双腿犹如强力的钢箍禁锢了他,她的眼睛……
……在高潮前的最后一秒,卡萨德欲图脱身离开……他的双手卡住她的喉咙,紧紧压住……她紧紧缠着他,仿佛一条水蛭,一条七鳃鳗,时刻准备让他窒息而死……他们在死尸中翻滚……
……她的双眼仿若两颗红宝石,疯狂闪耀着热光(他那疼痛欲裂的下体也仿佛充满了那股热量),如火焰般扩散,四处溢散……
……卡萨德双手猛击地面,从她的怀抱……它的怀抱里跳了出来……他的力量疯狂无比,但那还是不够,可怕的重力将他们压在了一起……仿佛七鳃鳗的嘴巴在吮吸着他,他感觉自己就要爆炸了,他望向她的眼睛……世界的毁灭……世界的毁灭!!
卡萨德尖叫着脱身离开。在他一跃而起,冲向边上时,他的一大片皮肉被扯掉了。铁牙“喀哒”一声紧紧合住,差一点咬断他的那玩意。卡萨德猛地摔向一侧,打着滚,逃之夭夭,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抖动。有什么液体勃然喷出,一泻如注,洒落在一具尸体紧握的拳头上。卡萨德痛得大声呻吟,再次打起滚来,如胎儿般身体蜷曲,然后又一次。
他听见一阵咝咝声和瑟瑟声,她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卡萨德背靠地蜷曲着身子,迎着阳光,忍受着自己的痛苦,眯起眼睛朝上看去。她矗立在他身前,双腿叉开,那是无数荆棘组成的侧影。卡萨德擦了擦眼睛旁的汗水,看了看自己擦汗的手腕,鲜血殷红,他等待着,等待着致命的一击。他的皮肤收紧,期待着刀刃挥砍进血肉之躯。但是没有,卡萨德大口喘着气,他仰起头,看见莫尼塔正站在他身前,腿是洁白的肉体,而不是钢铁之躯。她的脸由于背着日光而黝黑,但是卡萨德看见红色的火焰在她眼睛的千面之核中慢慢熄灭。她咧嘴微笑,卡萨德看见日光在她的排排金属之牙上闪烁。“卡萨德……”她轻声细语道,这是沙子刮擦在骨头之上的声音。
卡萨德赶紧挪开眼睛,挣扎着爬起身,跌跌绊绊地越过一具具尸体,越过火热的碎石,胆战心惊地脱身离去。他没有回头。
过了将近两天,海伯利安自卫队的侦察小队才发现了费德曼·卡萨德上校。当时他正躺在通向废弃的时间要塞的草地荒野中,不省人事,那地方离死寂之城和驱逐者弹出的分离舱的废墟有二十多公里。卡萨德全身赤裸,由于长时间曝晒,加上受了好多处重伤,他已经奄奄一息了。不过,他在紧急野外救助的治疗下恢复良好,并立即被紧急空运,从笼头山脉南方送至济慈的医院。自卫队的侦察小队小心谨慎地朝北方行进,防范着光阴冢四周的逆熵场,提防着驱逐者留下的饵雷。什么也没有。侦察队仅仅发现了卡萨德那艘脱逃机器的残骸,还有两艘突击艇烧坏的船体——驱逐者从轨道上炸坏的两艘舰艇。他们毫无头绪,不知道驱逐者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舰船熔成一堆渣,而驱逐者的尸体——舰内舰外都有——都被烧得无法进行解剖和分析了。
过了三个海伯利安日,卡萨德恢复了知觉,他信誓旦旦,说在偷了“鱿鱼”之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然后,当地时间两个星期后,他乘坐军部的火炬舰船离开了海伯利安。
一回到环网,卡萨德就辞去了军部职位。有一段时间他活跃在反战运动中,偶尔会出现在全局网上,主张进行裁军。但是布雷西亚受到的攻击已经动员霸主向真正的星际战争迈进,而三个世纪以来谁都不会想到会发生所谓的星际战争。与此同时,卡萨德的意见或是石沉大海,或者被视为他这“南布雷西亚屠夫”的愧疚良心而拒绝接受。
布雷西亚之后的十六年间,卡萨德上校从环网消失了,从环网的意识中消失了。虽然十六年间没有发生什么大战,但是驱逐者仍旧是霸主的头号大敌。费德曼·卡萨德已经成了一个慢慢褪去的记忆。
卡萨德讲完故事时,已是晨末。领事眯起眼,环顾四周。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他第一次注意到游船及其周遭的环境。“贝纳勒斯号”已经驶到霍利河主水道上了。蝠鲼在动力器具中喷出滚滚湍流,与此同时,链条和钢索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贝纳勒斯号”似乎是仅有的一艘溯河而上的船只,但是现在,他们可以看见有不少小艇在朝另一个方向行进。领事摸摸额头,惊讶地发现手在汗水上滑脱了。天气非常暖和,油布的阴影蹑手蹑脚爬开了,可领事还木知木觉。他眯起眼,把眼睛上的汗水擦掉,走回阴影中。机器人在桌子旁边的橱柜中放着酒瓶,领事给自己倒了点酒。
“我的天啊,”霍伊特神父说,“那么,按照这个叫莫尼塔的生物所说的,光阴冢是在逆着时间流的方向移动,是不是?”
“对。”卡萨德说。
“有这种可能吗?”霍伊特问。
“有。”回话的是索尔·温特伯。
“如果这是真的,”布劳恩·拉米亚说,“那么,你‘遇到’这位莫尼塔的时间……不管她真名叫什么……是在她的过去,也就是你的未来……也就是说,你们将在未来会面。”
“对。”卡萨德说。
马丁·塞利纳斯走到栏杆前,朝河里吐了口唾沫。“上校,你觉得这婆娘是伯劳鸟吗?”
“我不知道。”卡萨德的话轻得几乎听不见。
塞利纳斯转头看着索尔·温特伯。“你是名学者。伯劳鸟神话中,有没有提到这东西会变形?”
“没有。”温特伯说。他正在为他的女儿准备奶瓶。婴儿发出轻轻的啜泣声,小手指正乱扭着。
第二章(十五)
“上校,”海特·马斯蒂恩说,“力场……不管那战衣是什么东西……你在遭遇到驱逐者,遭遇到这个……女人之后,还留着那衣服吗?”
卡萨德盯着圣徒瞧了一会,然后摇摇头。
领事凝视着自己的酒杯,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头猛地抬起来。“上校,你说你看见了伯劳鸟的杀戮之树……那东西刺穿它受害者的树。”
卡萨德眼里带着谁见谁遭殃的眼神,起先他看着圣徒,接着朝领事看去,他慢慢点了点头。
“树上有人?”
头又点了一下。
领事擦了擦他下嘴唇的汗水。“如果这棵树与光阴冢一样,是逆着时间流的方向移动的,那么,这些受害者都来自我们的未来。”
卡萨德默不作声。现在,其他人也在盯着领事看,但似乎只有温特伯明白了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以及领事接下来会问什么问题。
领事抵制住内心的冲动,没有再一次擦嘴边的汗水。他的声音很平静。“你在那看见我们中的任何人了吗?”
卡萨德仍旧沉默着。过了一分多钟。河水和游船索具的低柔声音似乎突然间变得异常响亮。最后,卡萨德深深吸了口气,说道:“看见了。”
静寂再一次蔓延开来。布劳恩·拉米亚打破了这片沉默。“你能告诉我们,你看见的是谁吗?”
“不。”卡萨德站起身,走到楼梯前,打算走到甲板下面去。
“等等。”霍伊特神父叫道。
卡萨德在楼梯顶上停下脚步。
“可不可以至少再告诉我们另外两件事?”
“什么事?”
霍伊特神父脸上现出又一波痛苦来袭的扭曲表情。他那憔悴的脸庞变得异常惨白,满脸是汗。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问道:“第一,你有没有觉得,伯劳鸟……这个女人……想要设法利用你发动这可怕的星际战争?而这场战争你已经预期到。”
“是的。”卡萨德轻声说道。
“第二,你能告诉我们,假如你最后朝圣见到了伯劳鸟……或者这个莫尼塔,你打算向他们提出什么请求?”
卡萨德终于笑了。那是一丝难过的笑容,充满了冷酷之情。“我不会请什么愿,”卡萨德说,“我不要他们任何东西。如果我这次能见到他们,我会杀了他们。”
其余朝圣者没有吭声,也没有互相对望几眼,卡萨德走了下去。“贝纳勒斯号”继续朝正北偏东方向前进,中午时间慢慢消磨掉,下午到来了。
第三章(一)
距日落还有一小时,“贝纳勒斯号”游船驶入了纳雅得①的内河港口。船员和朝圣者靠在扶栏上,凝视着郁积的余烬。那儿曾经是一座拥有两万人的城市,现已所剩无几。著名的河滨客栈,修建于悲王比利时代,现已烧得只剩下地基了;它那烧焦的船坞、桥墩和遮阴阳台崩溃塌陷,倒坍在霍利河的浅滩之中。海关大楼被烧得只剩骨架。而城市北端的飞船集散站也只剩黑糊糊的空壳,它那系留塔变成了一堆尖塔状的焦炭。河滨那座小型伯劳神殿,没有残存一丁点的遗迹。在朝圣者看来,最糟糕的就是纳雅得的河流车站也毁损了——动力码头在火烧焰燎之后,下垂塌陷,而蝠鲼展开羽翼,在水中通行无阻。
“真他妈该死!”马丁·塞利纳斯嚷嚷道。
“到底是谁干的?”霍伊特神父问道,“伯劳鸟吗?”
“更可能是自卫队,”领事说道,“虽然他们可能是刚与伯劳鸟干了一架。”
“真不敢相信,”布劳恩·拉米亚厉声说道。她转身朝贝提克看去,机器人刚刚登上后甲板,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你晓不晓得发生了这事?”
“不知道,”机器人回答道,“一周来,我们与船闸以北的任何地方都失去了联络。”
“那该死的为什么没了联络?”拉米亚问道,“即使这个荒芜的世界里没有数据网,你们不是还有无线电么?”
贝提克微微一笑。“是的,拉米亚女士,有无线电,不过通讯卫星坏了,位于卡拉船闸的微波中继站也被破坏了,我们无法进入短波通信波段。”
“蝠鲼怎么样了?”卡萨德问道,“靠我们的那几个,我们能不能继续朝边陲赶去?”
贝提克皱皱眉头。“我们不得不那么干,上校,”他说道,“但这是犯罪。动力器具中的那两条推了那么长时间,还没缓过劲来呢。要是有新的蝠鲼,我们就能赶在天亮前到达边陲。用眼下这两个呢……”机器人耸了下肩,“如果运气好,那些个畜牲幸存下来的话,我们会在下午早些时候抵达……”
“风力运输船仍将在那儿,对不对?”海特·马斯蒂恩问道。
“我们必须这样假设,”贝提克说道,“假如你允许,我要去给我们这些可怜的畜牲喂食去了。一小时后,我们应该就能重新上路了。”
在纳雅得废墟内,他们没见到一个人影,附近也没有。城市上空看不到一条飞艇。朝着小城的东北角行驶了一个小时,他们进入了一片地方。在那里,霍利浅滩边的森林和农场渐渐让位于草之海南侧波浪起伏的橙色草原。偶尔地,领事会见到建筑蚁筑起的泥塔,在河的附近,有几个这种锯齿状的泥塔,几乎有十米高。但是没有保存完好的人类居住地的迹象。位于贝蒂浅滩上的渡口完全不见踪影,甚至没有留下条船缆或者什么避寒棚屋,也就无法确定那个差不多坚守了两个世纪的渡口的具体位置。洞窟角的河流信使客栈阴暗冷寂。贝提克和其他的船员高声呼叫,但是从黑乎乎的洞口中没有传出一丝回应。
太阳落下,给河流上带来了一种感官上的宁静,不久之后,虫儿聒噪,夜鸟啼啭,组成了一首大合唱,打破了宁静。有一会儿,霍利河的河面化作了一面淡绿色的镜子,映出黄昏的天空,觅食的鱼儿跃出水面,蝠鲼运转扰起尾波,只有在这时,水面才泛起涟漪。当真正的夜幕降临,蜿蜒起伏的山峦围绕着诸多山谷溪涧,其中有不计其数的草原蛛纱舞动着身姿——比起它们在森林里的远亲,这些蛛纱色泽更淡,但面积也更大,发出冷光的暗影足有幼童般大小。星座出现,点点流星划曳而过,穿过夜空,这幕夜景远离所有的人造灯火,璀璨壮丽。此时,在游船后甲板上,提灯亮起,晚宴开席了。
伯劳朝圣者默不作声,他们仿佛依旧沉思于卡萨德上校讲述的那个令人困惑的骇人故事。领事自打正午起,就一直在啜饮美酒,而此刻他感受到了让人愉悦的迷离恍惚的滋味——远离现实,远离记忆的痛楚——正是这些使得他能够熬过每一个日日夜夜。现在他开口发话了,询问着该谁来讲故事了,嗓音毫不含糊、小心谨慎,也只有一个货真价实的老酒鬼才办得到。
“我。”马丁·塞利纳斯回答道。诗人也是从这天老早时起就在不停地喝酒了。他和领事一样,小心地控制住了自己的声音,但他瘦削脸颊上露出一抹红晕,两眼放射出近乎狂躁的眼神,泄露出老诗人已经不胜酒力了。“不管怎样,我抽中了三号……”他举起自己的那张签纸,“如果你们想要听听这个见鬼的故事,那我就来讲讲吧。”
布劳恩·拉米亚举起了自己的那杯酒,愁容满面,然后又把杯子放下。“或许我们应该讨论下,大家从头两个故事中领会到了什么,想想怎么可以把它联系到我们目前的……状况。”
“还不到时候,”卡萨德上校说,“我们没有足够的信息。”
“让塞利纳斯讲吧,”索尔·温特伯讲道,“然后我们可以开始讨论我们听到的故事。”
“我同意。”雷纳·霍伊特说。
海特·马斯蒂恩和领事点点头。
“全都同意!”马丁·塞利纳斯大声喊道,“我会讲我的故事。不过先让我解决掉这杯该死的酒。”
诗人的故事:
《海伯利安诗篇》
起初有了词语。然后就有了他妈的文字处理器。接着又来了思想处理器。紧接着就是文学的灭亡。事儿就是这样。
弗朗西斯·培根曾说过:“将词语胡乱地拼凑到一块儿,会对心智造成极度的阻碍。”我们都出了份力,给心智加上了最坚固的障碍,难道不是么?我做得比大多数人都卖力。有位20世纪已经被人遗忘的优秀作家——他曾有句名言:“我喜爱当个作家,可我无法承受文字工作。”明白了吗?这么说吧,吾友,我喜欢当个诗人,可我就是无法承受那些个天打雷劈的词语。
从哪开始呢?
要么从海伯利安说起?
第三章(二)
(淡入)
那差不多是在两百个标准年之前了。
悲王比利的五艘种舰在那再熟悉不过的湛青天幕之上旋转,如同一朵朵金色蒲公英。我们像征服者一样地降落,趾高气扬地来回走动;两千多名视觉艺术家、作家、雕塑家、诗人、基艺家、视频制作者、全息电影导演、组合师、分解师,还有一些鬼才知道的家伙,同时还有五倍之多的跑龙套的:为数众多的管理人员、技术人员、生态学家、监工、宫廷侍从、职业马屁精、更不用提皇室那一窝子蠢蛋了,同样,这些家伙又有着十倍于他们的机器人在侍奉他们,那些机器人都很乐意去耕种土地、照看反应堆、供养整座城市、扛起痛苦、负上重担……见鬼,你们明白了吧。
我们着陆的那个世界早已被一些可怜的混球播种过了,他们在两个世纪前就已经成了土著,只要可以,他们就会用手势代替嘴巴说话,用棍棒代替大脑思考。很自然,这些勇敢的先行者的高贵子嗣们把我们当成神来欢迎——特别是在我们的一些安全人员将他们中的一些好斗成性的头头熔成一堆渣后——我们也自然接受了他们的崇拜,就好像那是我们份内应得的,然后把他们安排在我们的蓝皮肤之友的隔壁工作,让他们耕种南方的土地,在山上建造我们辉煌的城市。
那的确曾经是山岳之上的一座辉煌之城。如今那已成一片废墟,从中你瞧不出什么端倪。三个世纪前,沙漠就已经开始开拓疆域;从山上通下来的导水管也早已陷落,粉身碎骨;城市本身只剩下一堆骸骨。然而在它的时日里,诗人之城的确是很美好的,它带着一点苏格拉底时代的雅典味,有着文艺复兴时期的威尼斯的心智激昂的感觉,以及印象派画家当道时期的巴黎的艺术热情,还有轨道之城头十年的那种货真价实的民主,对了,还有就是鲸逖中心没有尽头的未来感。
不过到最后,这些东西全都不见了。它仅仅是胡鲁斯加王①那幽深恐怖的蜜酒厅,而怪兽就在屋外的黑暗中等待。我们当然有自己的格伦德尔。假如瞥一眼悲王比利精神萎靡的侧影,我们甚至有了胡鲁斯加王。但我们惟独缺少我们的“耶特王”;我们伟大的、宽肩膀、小脑袋的裴欧沃夫,跟他那支由快乐的精神病人组成的乐队。由于缺少了英雄,所以,我们习惯于受害者的角色,我们写十四行诗、排演芭蕾舞、打开卷轴,与此同时,我们那如荆棘如钢铁的格伦德尔在夜幕下制造恐怖,收割大腿骨和软骨头。
正是那个时候,我——当时还是个色帝②,从身子骨就可瞧出我的色心——顽固执着、持之以恒,历经五个哀愁的世纪,离完成我的《诗篇》仅一步之遥,那是我一生的作品。
(渐黑)
我想到,我的这个“格伦德尔物语”尚不成熟。演员尚未登场亮相呢。虽然毫不关联的情节、支离破碎的文章,都拥有各自的拥趸,更不用提我的作品了。可是到最后,我的朋友啊,是什么东西决定了作品是在羊皮卷上永垂不朽,还是锒铛落败呢?是角色。难道你们从没有怀过这样不为人知的念头:在此刻,哈克和吉姆①正在某个地方拖着他们的木筏,下某条远在天涯的河流,可是,相比在早已忘却的日子里给我们试鞋的鞋店职员来,他俩难道不是来得更加真切么?无论如何,假如要把这他妈的故事从头到尾讲一遍,你们就该知道故事里有哪些角色。所以——尽管这让我痛心不已——我还是会返回到故事的开头,重新开始。
起初有了词语。然后用经典的二进制语言给词语编了程。然后词语说:“要有生命!”就这样,在一个月圆之夜,卵子成熟了,在我老妈庄园的技术内核地窖里的某处,来自于我那过世好久的父亲的速冻精子被解冻,进入悬浮状态,像很久以前的香草芽一般地扭动,被注入到一个有点儿像水枪、又有点像假的那玩意的装置里,并且——随着扳机无比奇妙的一击——射进了我老妈的体内。
当然,老妈并非一定要用这种不开化的方式来受孕。她可以选择宫外受孕,和一个移植了父亲DNA的情人做爱,或者叫它克隆的代用品,基因拼合的处女生殖,随便你怎么称呼……可是,就像老妈在日后告诉我的,她向传统叉开了双腿。我的猜测是她更喜欢传统的法子。
总之,我出生了。
我出生在地球上……旧地上……妈的,拉米亚,如果你不信的话,滚蛋去吧。我们住在老妈的庄园里,位于一座小岛上,离北美保护区不远。
对旧地之家的素描:
草地西南片开外,树木轮廓犹如绉纸,在其上方,短暂的晨光由紫罗兰色褪变成紫红色,然后是紫色。天空仿若精美的透明瓷器,没有一丝云朵或者凝迹的伤痕。第一束日光,如同交响乐前的宁静;紧随而来的日出,仿佛铙钹共鸣的突然一击。橙色和赤褐色爆发成金灿灿的光芒,那超长的冷光从天而降,洒向茵茵翠意:叶影,树荫,柏木和垂柳的卷须,以及林间空地上静谧翠绿的柔滑草坪。
老妈的庄园——我们的宅院——面积有一千英亩,坐落于百万英亩荒野之中。大得如同小型草原的草地上,青草绵绵,长势喜人,使人禁不住想要躺下来,在柔软的茵茵绿草上小憩片刻。壮丽的遮荫树好比日晷仪,一列列树荫庄严地转着圈;此刻正在汇合,正在收缩,向正午行军,它们最终会往东延伸,告示着一日的终结。威严的橡树。巨大的榆树。棉白杨、柏树、红杉,还有盆景。榕树垂下新生的树干,就像是以天作顶的神殿中光滑的支柱。柳树整齐地列于运河两侧,列于偶然冒出的溪涧之畔,垂下的枝条迎着风儿,吟起远古的挽歌。
我们的庄园坐落在一座低矮的山丘上,到了冬季,那儿棕褐色草地的弧线看上去就像某种雌兽平滑的胁腹,那部位全是大腿肌肉,意味着速度。庄园炫耀着经历了几个世纪的连生宅邸:东面庭院里的一座绿玉塔,会捕捉到拂晓的第一缕阳光,南翼的一列山墙,会在午茶时分给水晶温室投上三角形的阴影,而沿着东面的门廊,数个阳台、以及庄园外面迷宫般的楼梯,会与午后的影子玩耍起埃舍尔游戏。
当时“天大之误”已经发生,不过地球尚可居住。我们住在这一处庄园的大部分时间,被我们古雅地称为“缓和期”。基辅小组的那个该死的小型黑洞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地心,等着它下一顿的晚餐。有时候整个星球会痉挛,但每次痉挛之间会有十到十八个月的平静月份,那就是“缓和期”。在“可怕期”,我们正好在柯瓦叔叔那儿度假。那地方在月亮以外,是颗小行星,在驱逐者迁移前就已被引到那儿,并且接受了星球改造。
你也许已经知道,我出生时就把银调羹藏在了屁眼里,十足的势利小人。对此我不会辩解。在经历三千年玩弄民主的岁月后,旧地上遗留下来的家庭渐渐明白,要除掉这样的社会渣滓,惟一的方子就是禁止他们生育后代。或者,去资助播种舰队;或者回旋飞船的探险,远距传输器的新移民……大流亡时期一切恐慌紧急事件……只要他们在地球以外生育后代,使旧地获得清静就好。但事实上,故土已经成了患病的老婊子,没多大能耐了,社会渣滓星际远征的欲望完全没有受到任何负面影响。他们可不是傻冒。
和佛陀一样,我几乎到长大成人之时才知悉贫困潦倒是何物。按标准年算,我那时十六岁,正处于四处游历的一年,我背着背包穿越印度时,见到了一名乞丐:出于宗教的原因,印度的旧式家庭把他们留在身边,然而那时我只知道这个男人衣衫褴褛,肋骨凸现,举起一个柳条篮子,里面摆着一只古老的触显,乞求我那寰宇卡的轻轻一触。我的伙伴们认为这种行为歇斯底里。我则呕吐了。那事发生在贝纳勒斯。
我的童年手握特权,但却并不让人讨厌。我拥有着愉快的回忆,譬如贵妇人席贝尔的著名派对(她是我的姨妈)。我记得有一次她在曼哈顿群岛上举行的三日派对,来自轨道之城、欧洲的生态建筑的宾客们搭乘着登陆飞船降落于会场。我记得耸立在海水上的帝国大厦,楼宇的光亮反射在泻湖与蕨草滋生的沟渠上;电磁车载着乘客们登上■望甲板,与此同时,在其四周杂草丛生、由稍矮些的建筑形成的岛状土堆上,烹饪用的篝火正在熊熊燃烧。
那些日子,北美保护区是我们的私人运动场。据说,仍有大约八千人住在那个神秘的陆地上,但半数是护林人。其他包括叛逆的基艺家(他们从事的工作是:让上古灭亡的北美植物和动物死而复生),还包括生态工程师,授权居住的原始人(比如说奥贾拉拉·苏或者地狱天使行会),另外还包括偶尔到此一游的旅客。我有个堂兄,据说他曾背包不停往返于保护区的两个观测地带,但是他在中西部的确干过这事,那里的各地带之间相对来说靠得很近,而且恐龙群落也更为稀少。
第三章(三)
天大之误后的头一个世纪里,盖亚①已经受了致命创伤,正拖着步子缓缓地走向死亡。“大萧条期”,毁灭尤其来的严重——小块土地经常出现痉挛,情况每况愈下,每次发作之后,随之而来的情形更为骇人——但是地球坚忍着,尽力进行自我修复。
我前面说过,保护区是我们的运动场,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整个垂死的地球都是。我七岁时,老妈让我有了自己的电磁车,这个星球上,所有地方离我家都只有一小时以内的飞行旅程。我最要好的朋友,阿马尔斐·施瓦茨,住在埃里伯斯山①庄园,那儿曾经是南极共和国。我俩天天见面。旧地法律禁止使用远距传输器,这个事实丝毫没让我们伤脑筋;我们在夜里躺在某个山坡上,仰着脑袋,透过一万个环轨灯和星环的两万个灯塔,望向星空,望着两三万肉眼可见的星星。我们没有一丝嫉妒之情,也没有任何冲动,要加入大流亡。正是大流亡,加速了远距传输器的编织,最终编成了世界网。在当时,我们仅仅感到高兴。
我脑子里对我老妈的记忆被固定住了,真是奇怪,似乎她是我的《垂死的地球》小说中另一个虚构出来的人物。也许她是。也许我是由欧洲自动化城市中的机械人抚养长大的,喝的是亚马逊沙漠中机器人的奶,或者,我仅仅是在大桶中培育长大的,就像啤酒酿造者的发酵粉一样。我记得,老妈那白色的睡衣像鬼魂一样滑行在庄园那阴暗的房间里;当她坐在温室里,光线投下,投影出缎带装饰,夹杂着灰尘,她会倒上一杯咖啡,此时,我记得他那长着纤纤细指的手背上无数脆弱的蓝色静脉;烛火牵绊在她头发的蛛丝光辉中,就像一只金色的苍蝇羁绊在那,她的头发卷成贵妇人风格的一个圆髻。有时,我会梦到她的声音,那轻快的音调,带着在子宫里打转的意味,但是我随即醒来,发觉那仅仅是风儿吹过蕾丝窗帘的声音,或是什么不知名的海洋在拍打着礁石。
从我最初有了自我意识起,我就已经知道,我会成为——应该成为——一名诗人。这不是说我好像有多少选择;而更像是那垂死的美丽,吸完了我最后一口气,然后下达了命令:我注定得在余生和词语玩耍,这似乎是为了补偿它随手在它的牛栏世界里对我们种族的大屠杀。管它呢,反正我就成了一名诗人。
我有个导师,名叫巴尔萨泽②,是个人类,但是很老,这位难民来自古老亚历山大的带着肉体气息的小巷。巴尔萨泽几乎全身都闪烁着蓝白的光芒,那源自于早期不成熟的鲍尔森疗法遗留的蓝色;他就像一个熠熠发光的人类木乃伊,封在了液体塑料中。而且此人颇为好色,是个出名的登徒子。几个世纪之后,我成了一名色帝,那时,我终于明白了可怜的巴尔萨泽君的冲动,但是在那些日子里,庄园通常不会雇用年轻的小妞做佣人。人或机器人,巴尔萨泽君不会歧视——他一概通吃。
我还是很幸运,虽然巴尔萨泽君对年轻肉体有特别的嗜好,却不会对同性下手,因此,他的胡作非为仅仅表现在:要么是他在辅导时间里连个人影也不见,要么是把注意力毫无节制的花费在了记忆奥维德③,薛尼胥,或者吴侨之的诗文之上了。
他是一名卓越的导师。我们研究了古典时期,以及近古典时期,并且去了雅典、罗马、伦敦、汉尼拔、密苏里的遗迹作了实地考察,他从没让我做过什么测验或是考试。巴尔萨泽君希望我能学会过目不忘的本领,我也没有让他失望。他说服了我老妈,所谓的“进步教育”是有缺陷的,不适合旧地家庭,所以我从不知道脑力绝技的捷径,比如RNA学习疗法,数据网深究,系统的重现训练,程序化的谈心小组,需要牺牲事实的“高层思维技巧”,或者无文字的规划。在免去这些学习内容之后,我得以在六岁之时,就能够背诵菲茨杰拉德翻译的《奥德赛》,在学会穿衣之前,我就能写六节诗了,在连接人工智能之前,我就能以螺线形的赋格诗体进行思考了。
另一方面,我的科学教育却没有受到严格要求。巴尔萨泽君对此毫无兴趣,他称科学为“宇宙的机械面”。直到我二十一岁时,我才搞明白什么是电脑,什么是零售商品部,搞明白柯瓦叔叔的星状生命维持装置其实是些机器,而不是我们周围的灵魂济世救人的显灵。我相信这世界有仙女,有鬼怪,我相信数字命理学,占星术,我相信仲夏前夕,在北美保护区的原始森林深处的魔力。就像海登①画室中的济慈和兰姆②,我和巴尔萨泽君会为“数学的混乱”干杯,哀悼由于牛顿先生刨根问底产生的棱镜所导致的彩虹诗文的灭亡。我早期怀疑一切科学和不带任何情感的事物,实际上更是对其带着憎恨,这对我后来的生活有着莫大的帮助。我已经明白,在这后科学的霸主中,依旧保持一名哥白尼前时代的异教徒,还是不难的。
我早期的诗作实在是面目可憎,但由于跟烂诗作同流合污,我当时并没意识到这一点。我傲慢地确信,我的创作行为对于那些我正在孕育的无意义夭折还是有价值的。并且,老妈也容忍着我,任我把那些散发着臭气的大堆打油诗扔在屋子里。她纵容着她惟一的孩子,即使他沉浸在快乐的荒淫无度中,就好像一头未经管教随处方便的骆驼一般。巴尔萨泽君从来没对我的作品评头论足过;我想,这主要是因为我从没有给他看过。巴尔萨泽君认为令人尊敬的丹东是个骗子,他觉得萨姆德·布列维和罗伯特·弗罗斯特③应该用自己的肠子把自己吊死,华兹华斯是个白痴,而除了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以外,其他的诗篇都是对语言的亵渎。我不知道我有何理由,可以把我的诗文给巴尔萨泽君看,虽然我知道这些诗文充满了崭露头角的天赋。
我在好几本硬传刊物上出版了几篇臭屁文章,当时,这几本刊物在欧洲的生态建筑家庭里还很流行,这些拙劣刊物的业余编辑跟我老妈一样对我太过纵容。我偶尔会央求阿马尔斐或者我其他的玩伴(他们没我那么挑剔,因此接入了数据网或者超光发射器),叫他们把我的一些诗文上传到星环或者火星上,因此可以传到那些不断萌发的远距传输器的殖民地上。他们从没给我回复。我猜他们太忙了。
在还没经历出版的严峻考验前,就相信自己是个诗人或是作家,这种信仰真是天真无邪,就跟儿时那种长生不老的梦想一样……而那无法避免的梦想破灭也一样痛苦。
我的老妈跟旧地一起死亡了。在那最后的灾变期间,有一半旧式家庭选择留下来;当时我年仅二十,我做出了自己的罗曼蒂克计划:和我的家园共存亡。但老妈有不同的决定。让她牵肠挂肚的不是我过早的驾鹤归去——她跟我一样,甚或更为自私自利,在那样一个时刻决不会替人着想;也不是挂念着我的DNA的死亡会给这条贵族血脉划上句号,而这血脉一直要追溯到“五月花”①的年代。不,这些一点也没烦扰到她,老妈操心的是:这一家子人会欠着一屁股债灭绝。看上去,我们最后几年中的奢侈放纵的钱,是从星环银行和其他谨小慎微的地外机构,通过巨额贷款筹得的。地球的大陆由于断面收缩的冲击力,正在土崩瓦解,于是,巨大的森林熊熊燃烧,海洋热浪翻腾,成了一锅了无生气的热汤,空气也变得滚烫浓稠地无法打破,稀薄地无法进入。而现在,银行来讨债了。而我是贷款担保人。
或者,准确说来,老妈的计划是:她在那个短语成为现实前,清算了所有可用的资产,把二十五万马克存进了逃之夭夭的星环银行的长期账户中,又派我旅行至天国之门的黎绂津大气保护体,这是一个围绕着织女星旋转的小型星球。甚至在那时,那个毒气星球就已经建起了一个远距传输器,连接到太阳系,而我没有传送。也没有乘独步回旋飞船,这种飞船使用霍金驱动器,每个标准年都会去一次天国之门。不,老妈把我送上了一艘三相冲击飞船,飞往偏地的这个尽头,那飞船的速度远比光速慢,里面冰冻着家畜晶胚,浓缩橘子汁,以及食客病毒,按飞船日历,这次旅程将让我花去一百二十九年的时间,还有客观如实的时间债,也就是:一百六十七年!
老妈算计着,那长期账户的累计利息将足以还清我们一家的债款,也许还能让我舒舒服服的活上一阵子。她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算计错了。
第三章(四)
对天国之门的速描:
航空转运码头延伸出条条泥泞道路,它们宛若麻疯病人背上的烂疮。天空是一张烂麻布,破碎的黄褐云彩高挂其间。一座座纠结不清、奇形怪状的木质建筑在尚未完工就毁坏大半,无玻璃的窗户呆滞地凝视着左邻右舍血盆大口的洞开门户。在此处繁衍出来的土著……我想,还算是个人吧!……眼瞎脚跛,肺也会被腐败的空气烧灼了。就算一家子生个一窝十几个子孙后代出来,在五标准岁之前,这些小鬼的皮肤就会变得坑坑洼洼了,并且受到大气的刺激,泪水会永远流个不停。然后到四十岁前,他们就会一命呜呼。这些人笑起来时,嘴里露出一口烂牙,油腻头发里挤满了虱子和吸血虱的血囊。尽管如此,父母们依然洋洋自得,满心欢喜。两千万无药可救的笨伯,活生生地塞在岛屿上头的贫民窟,那座岛可比旧地上我家西侧的草地还小。天国之门的大气成分,常人一吸就挂;为了争抢为数有限可供呼吸的空气,人们更是奋力挤进空气制造厂那方圆六十里内的土地,那是工厂在毁坏之前所能供给的最大范围。
天国之门:我的新家。
老妈没有考虑到一种可能:所有旧地账户会被冻结——里面的钱全都被挪进了成长中的世界网经济体。她也忘记了,人们之所以要等着乘到霍金驱动飞船,才敢去探索银河旋臂,是因为在长期冰冻沉眠之下——相对几周、几个月的沉眠来说——大脑受永久性伤害的几率足有六分之一。我还算幸运。当我在天国之门启封,并被送往边界线外挖掘酸液运河时,脑部仅仅发生了一次意外——中风了。肉体上,我在当地时间的几周内就能复原,回到泥坑的工作岗位;但在头脑里,我所失去的东西却是自己最渴望的部分。
我的左脑完全停摆,就好像回旋飞船受创而被密封的舱室——气闭门将毁坏处隔离,让它暴露在真空之中。我仍然可以思考,并很快取回身体右侧的控制权。只有脑中主司语言的中心伤得太重,难以修复。我头颅内这台奇妙的有机计算机把语言功能当做瑕疵程序给抛弃了。掌管情感的大脑右半球并非完全没有语言的功能,但也只有最受情绪主宰的沟通单元得以幸存;我能使用的词汇苟延残喘,仅剩九个。(我后来才知道,这已经是特例了;许多脑血管意外患者所拥有的词语数量不过两到三个。)为有案可查,我还是记下来,这些是我能运用的全部词语:■、屎、尿、疤子、天打雷劈、直娘贼、屁眼、嘘嘘和嗯嗯。
迅速分析一下,就可以发现这些字词有些重复。我能够支配的语汇里有八个名词,它们表示了六项事物;八个名词有五个可以当动词用。我保留了一个意义明确的名词,以及一个既可当动词又可当虚词的形容词。这个新语言体系包含了四个单字、三个复合字和两个叠字儿语。所能表达的意义范围有四个关于排泄、两个关于人体器官、一个神圣咒语、一个交媾或要求交媾的标准用语,还有一个交媾变异语汇,但这个对我不再适用——因为我老妈早已过世。
总之,这些也够用了。
在天国之门的烂泥坑和贫民窟里摸爬滚打的三年,我不敢说那些回忆充满了喜乐,但和我之前在旧地的二十年相比,这些日子至少对我的发展是同样重要的,重要性或许还更显著些。
很快我就发现,在我的几个亲朋好友之间——比方说老泥巴,这个挖泥班的工头;昂克,这个贫民窟里跟我收保护费的恶霸;还有戚蒂,待在爬满虱虫窑子里的狐媚子,我有钱的时候会去找她睡上一晚——这些词语很吃得开。“屎■,”我会一边嘟哝一边比划,“屁眼疤子嘘嘘■!”
“啊,”老泥巴笑嘻嘻地说道,露出他仅有的一颗大牙,”要去店里找些又湿又软又嫩的乐子嚼嚼?”
“天打雷劈嗯嗯!”我也朝他笑道。
诗人的生命不仅仅在于措词有限的语言之舞,更是在于感知和记忆近乎无限的组合,同时兼具着所感所忆的灵敏。我在天国之门待了当地时间的三年,几乎有一千五百标准天数。这三年,我有时间去观看,去感受,去聆听——去回忆,似乎我重获新生了。虽然我的新生之地又是地狱,但这无关紧要;再次写作的感受是真正诗歌的精华,新鲜自然的经验是给予我新生的生日礼物。
要适应一个美丽新世界①,一个突然间比我年长了一百五十岁的新世界,没多大困难之处。过去五个世纪以来,我们谈过扩张和先驱精神,我们都明白我们的人类宇宙变得如何残废虚弱,如何徘徊不前。我们正处于一个带着创造力头脑的舒适黑暗时代;制度改变得很少,并且是通过缓慢的进化,而不是革命带来的;科学研究慢吞吞地横向蟹行,而它曾经是带着本能地大步飞跃的;发明物更是几无改变,现在对我们来说已经再熟悉不过的稳定技术,对我们的曾祖父来说——他们也能立马搞明白,学会怎么用。因此,当我在飞船上沉睡的那段时间里,霸主成了正式的实体,世界网被织成了近乎完美的形状,全局以民主的方式取代了人类的慈善暴君,技术内核正式退出人类事业,然后以盟友而不是奴隶的姿态伸出了它的援手,驱逐者退却至黑暗,扮演起复仇女神的角色……但是,甚至在我被打入冰棺之中,夹在猪肚子和冰冻果子露中之前,所有这一切都已经在慢慢地爬向临界点了,这种旧趋势显而易见的扩张不难理解。此外,如果历史从自己内部审视自己,它总是像是肚子里那黑暗、帮助消化的伙食,跟史学家从远处审视那些很容易辨认的奶牛是远远不同的。
我的生命是在天国之门,是那分分秒秒的挣扎生存。天空总是没完没了的黄褐日落之色,挂在头上就像摇摇欲坠的天花板,离我的小屋仅几米之遥。我的小屋,说也奇怪,还是挺舒服的:有张吃饭的桌子,一张睡觉或者干那事的帆布床,一个用来方便的地洞,一面可以静静凝视的窗户。我的环境是我词语的真实写照。
对作家来说,监狱总是个妙地方,它会杀灭活动和消遣这一对魔鬼,天国之门也毫不例外。大气保护体监禁着我的身体,但没有监禁我的头脑,也没有禁锢住那脑袋里仅剩的那些东西。它们是我的。
在旧地,我的诗文是写在一只撒督-德科纳通信志思想处理器中的。当时,我会懒洋洋地躺在衬垫躺椅中,抑或浮在我的电磁游船中,漂在黑色的泻湖上方,又或者是沉思地走在香气四溢的凉亭里。那是些面目可憎、训练无素、毫无技巧的浮夸诗文,在此我不再赘述。在天国之门,我发现了刺激精神的体力劳动是什么样的;那不仅仅是体力劳动,我得补充,而是完完全全的弯脊折骨,痛苦榨肺,撕肠裂肚,扯裂韧带,打破卵蛋的体力劳动。但是我发现,只要这任务是既繁重又反复,我的头脑就会无拘无束地漫步在更富想象力的区域里,不仅如此,它还会飞也似地逃向更高的层面。
因此,在天国之门,我会在织女主星的红色凝视下,在污水四溅的运河里疏浚河底的渣滓,或者,我会在迷宫般的肺道中,手脚并用,缓缓地爬行在重吸菌组成的钟乳石和石笋中,与此同时,我变成了诗人。
我所缺乏的,仅仅是词语。
20世纪最受敬重的作家,威廉·加斯①,曾经跟人说过这样的话:“词语是至上之物。它们是有思想的。”
的确如此。有一个理念曾经让柏拉图对人类感知产生懵懂观念,而词语更加纯粹超然。但它们也是装着欺骗和错觉的圈套。词语让我们的思想转向自我错觉的无限小径,事实上,我们大多数的思想生活都住在由词语建成的头脑大厦中,也就是说,我们缺乏必要的客观,无法发现语言带来的现实的可怕扭曲。举个例子:“信”,这是中国的象形字,字面上看,是一个人站在他的言语旁边。到现在为止,这字还是这个意思。但是近英语中,“honesty”代表着什么意义呢?或者“Motherland”?或者“progress”?或者“beauty”?但正是在我们的自欺欺人之下,我们成了上帝。
第三章(五)
有一位哲学家、数学家栖于一身的人,名叫伯特兰·罗素①,这家伙跟加斯出生在同一个世纪,也死在同一世纪,他曾经写过一段话:“语言不仅仅用来表达思想,而且可以创造思想,没有它,就不会存在这些思想。”这就是人类创造性天赋的精髓:不是文明的大厦,也不是什么可以用来毁灭文明的重击闪光武器,而是词语,它们就像精子攻击卵子一样让新观念蓬勃发展。有人可能会说,词语和想法这对孪生婴儿,是人类能够、将要,或者应该为纠结不清的宇宙作出的惟一贡献(是的,我们的DNA是独一无二的,但蝾螈的也是。是的,我们建造了人工制品,但是海狸和蚂蚁建筑师也同样如此啊,此时此刻,我能看见它们在码头前端建造的锯齿城堡。是的,我们通过数学的梦想物编织了真正的构造物,但是宇宙本就是由算法连起来的。划一个圆,圆周率就蹦出来了。进入新的太阳系,第谷·布拉赫的公式就在时空的黑丝绒斗篷下等着呢。但是,宇宙把词语藏在了哪里呢?在它那生物学、几何学或者没有感知的石头之下吗?)甚至我们已经发现的智慧生命种族——木星Ⅱ的肥佬,迷宫建造者,希伯伦的赛内赛移情精,嘟噜哩的粘人,光阴冢的建筑师,以及伯劳鸟——他们留给我们的是神秘,是晦涩的制造物,但是没有语言。没有词语。
诗人约翰·济慈曾经对他一位名叫贝利的朋友写过一段话:“我什么都无法确信,我只相信真爱的神圣、想象的真实——想象攫取的美丽,必定是真实的——不管它过去是否存在。”
中国诗人吴侨之,大流亡三百年前死于最后一次中日战争,他也理解了,并记录在了通信志中:“诗是现实的疯狂产婆。它们所见的,不是现实之物,也不是可能之物,而是必将实现之物。”后来,他死前的那周,他把最后的磁碟交给了他的情人,吴侨之说:“词语是真理弹药带的惟一子弹。而诗人就是狙击手。”
瞧,起初有了词语。人类宇宙慢慢编织,词语便被赋予了血肉。惟有诗人能扩张宇宙,发现通向新真理的捷径,就像霍金驱动器在爱因斯坦时空的屏障之下一穿而过。
作为诗人,我想,一名真真正正的诗人,就是要成为人类的化身;接手诗人的衣钵,就是要携带圣子的十字架,就是要承受人类圣母的分娩阵痛。
成为真真正正的诗人,就是成为上帝。
我试图把这想法解释给天国之门上的朋友听。“尿,屎,”我说,“屁眼直娘贼,天打雷劈屎天打雷劈。■。嘘嘘■。天打雷劈!”
他们摇摇脑袋,笑笑,走了。很少有人能够理解伟大诗人的行为方式。
黄褐云下起酸雨,打在我身上。我涉过齐腿的烂泥,清扫着城市下水道中的榨血草。第二年,老泥巴死了,当时我们正忙着工程,要把第一大街运河开拓至中池泥滩。发生了一起事故。他当时正爬在一个粘滑的沙丘上,想要拯救一朵硫磺玫瑰,不让滚滚前进的灌浆机将它毁掉,然后发生了淤泥震。随后不久,戚蒂结了婚。虽然她仍旧兼任着窑妇,但是我看见她的时间越来越少了。绿海啸卷走泥滩市之后不久,她就难产而死。而我则继续写诗。
也许你会问,只有右脑半球的九个词语,华丽的诗文是如何写出来的呢?
答案是:我根本就不用词语。诗仅次于词语。在根本上这是真理。我处理“物自身”①,暗影背后的物质,编撰强大的概念、明喻、内在联系,就像工程师盖楼一样:先构造出晶须合金骨架,然后玻璃、塑料、彩铝才会出现。
慢慢的,那些词语回家了。我的脑子开始重训重组,那进行得相当完美,真是不可思议。左半球丢失之物在别处安了家,在损坏区域重新夺回了首席位置,就像拓荒者回到了被火烧火燎的草原,而草原却被火烧得更肥沃了。以前一个简单的词,比如“盐”,都会让我期期艾艾、气喘吁吁。我的脑袋会在虚无中深挖一气,就像舌头舔向没牙的牙床一样。而现在,词语和词组慢慢涌了回来,它们仿佛被遗忘的玩伴名字,又出现了。白天,我劳作在污泥场,夜晚,我坐在我那四分五裂的桌子旁,在那酥油灯嘶嘶的照射下,撰写我的《诗篇》。马克·吐温曾以他自己惯于的方式发表过意见:“正确的词语和几乎正确的词语,它们的区别,就是闪电和闪电虫②的区别。”他是在逗趣,但这并不全面。那段时间,在天国之门上我开始撰写着我的《诗篇》,我发现,找到正确的词语,相比接受几乎正确的词语,两者间的区别,就好比一个是被闪电击中,一个单单是观看闪电表演。
于是我的《诗篇》开始了,成长了。我把诗写在循环利用的榨血草纤维制成的薄纸上,那是他们成吨成吨地生产出来作为草纸用的;我用廉价的标签笔潦草的写着,那笔是在矿工共同商店里买的。《诗篇》初具规模。随着词语回来,就像三维拼图的碎片各就其位一样,我发现我还需要一个形式。我回忆起巴尔萨泽君的教学,试着用了用弥尔顿的叙事长诗的韵律感十足的华贵。信心回来了,我又加入了拜伦的罗曼蒂克的感性,同时加入了济慈对语言的称颂。我把所有的这些都搅了进去,还掺了少量叶芝那才华横溢的犬儒主义,加了一撮庞德③的晦涩、故弄玄虚的傲慢。我把它剁碎,切丁,加入了另一些佐料,比如艾略特游刃有余的比喻,玳兰·托马斯的位置感,德尔莫·施瓦茨的末日感,斯蒂夫·藤恩的恐怖笔调,萨姆德·布列维的清白宣告;丹东对绕弯子般的韵律结构的喜爱,吴侨之对自然的崇拜,以及埃德蒙·吉菲里拉的玩世不恭。
当然,在最后,我把整个大杂烩扔掉了,我以我自己的风格写下了《诗篇》。
如果不是昂克这个贫民窟里的恶霸,我也许还会在天国之门这个星球上,白天挖掘酸液运河,夜里写着《诗篇》。
那天我休息,我带着我的《诗篇》(那可是我手稿的惟一稿!)到公共大厅的公司图书馆做些研究,然后昂克和他两个心腹从小巷里闪了出来,叫我立即把下月的保护费交了。我们在天国之门大气保护体没有寰宇卡;我们用公司的临时单据或者地下马克还债。但我什么都没有。昂克要求看我的塑料肩包里的东西。我想也没想一口回绝。我就此犯了错。如果我把手稿给昂克看看,他顶多也就把它扔在烂泥中,威胁几声,掴我几记耳光。就像你想象的,我说了不,结果把他给惹火了,于是他和他那两个尼安德特①式的同伴撕开了我的包,把手稿扔在烂泥中,然后,跟众人知晓的一样,把我打了个半死不活。
凑巧的是,那天有一艘属于保护体空气质量局的经理的电磁车,从低空开过,经理的老婆,正独自前往公司住宅商店,然后她命令电磁车下降,叫她的机器人救回了我,并取回了我剩下的《诗篇》,然后亲自驾车带我来到公司医院。通常,只有担保劳动组的人才会获得医疗救助,即便获得了,他们也只是在简易生物诊所里得到治疗。但是医院不想拂经理老婆的意,于是我被接纳了(当时我仍旧昏迷不醒)。我在康复槽中慢慢复原,人类医生和经理老婆则同时看护着我。
好啦,这老掉牙的故事还是长话短说吧。海伦娜——也就是经理的老婆,在我浮在康复营养液中的那段时间,读了我的手稿。她非常喜欢。我在公司医院从容器中移出来的那天,海伦娜通过传送去了复兴星球,她把我的稿子给她妹妹菲利亚看了看,后者有个朋友,而那个朋友的爱人认识超线出版社的一名编辑。第二天我醒来时,我断掉的肋骨已经长好了,我粉碎的颊骨治愈了,淤伤不见了,我有了四颗新牙,左眼的新角膜,以及一份与超线的合约。
五星期后我的书出版了。一星期后,海伦娜和他的经理离了婚,嫁给了我。这是她第七次婚姻,也是我的第一次。我们去了中央广场度蜜月,一个月后归来时,我的书已经卖掉了十亿册——四个世纪以来这是第一本打入畅销榜的诗文书籍。我成了百万富翁,比百万多多了。
泰伦娜·绿翼-翡是我的第一任超线编辑。是她出的主意,把书取名为《垂死的地球》(搜寻档案发现,五百多年前有一部小说也叫这个名字,但它的版权已经失效,书也绝版了②。)是她出的主意,仅仅发表《诗篇》的部分篇幅,也就是旧地满怀乡愁的最后日子。是她出的主意,删掉了其中大部分章节,她觉得读者会对这些部分感到厌烦——包括哲学章节,对我老妈的描述,对早期诗人表示出敬意的部分,我耍玩试验性诗篇的地方,还有更多的私人章节——其实是一切,只剩下关于最后日子的质朴宜人描述,清空了所有的沉重负担,感伤平淡,萦绕人心。出版四个月后,《垂死的地球》已经卖掉了二十五亿本硬传,观局数据网上有删节的电子版,还被买断了全息电影版权。泰伦娜指出时间恰到好处……旧地死亡带来的原始休克性创伤已经造成了一个世纪的否认,就好像地球从来没存在过一样,随之而来的一段时间里,重新唤起的兴趣以旧地怀旧教徒的出现而达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现在环网的每个世界上都能找到这些人。涉及最后日子的一本书——即便是诗文书籍——恰如其时的展开了攻势。
第三章(六)
对我来说,作为霸主名人的最初几个月,比起我早年从旧地的宠儿变成天国之门的受人奴役的中风受害者,这一转变更加让我晕头转向。最初的那个月,我被一百多个世界预约并雇用;我与马尔芒·韩俐一起出现在“全网时刻!”电视节目中;我会见了首席执行官赛尼斯特·佩若特,还有全局发言人特鲁里·费恩,以及二十多名议员;我与女性笔会星际社交界,与卢瑟斯作家协会进行了会谈;我在新地大学和剑桥第二被授予荣誉学位;我得到了款待,接见,拍照,评论(亲切地),给我写传记(未经认可),被奉为名人,连载,敲诈。忙得不可开交。
对霸主生活的素描:
我家有三十八间房间,位于三十六个世界上。没有门:那些拱形的入口其实是远距传送门,其中几扇挂着私密窗帘,遮住了光,而大多数则门户大开,以供观察、出入。每个房间四面环窗,至少两面墙上有传送门。在复兴之矢上的豪华餐厅里,我能看见青铜色的天空,看见火山山峰下的山谷中那铜绿的城堡——宜内孛要塞。只要扭扭头,我就能透过传送门,目光穿过正式生活区那昂贵的白色地毯,看见埃德加·爱伦海的浪涛砸向普洛斯彼罗角的尖塔——那是在永埔星上。我的图书馆面朝北岛星球的冰川和绿色天空,在那只要走十步路,爬下一短截楼梯,就能来到我的塔楼书房,这是一间惬意的露天房,四面环绕着偏振玻璃,让人全方位尽享库什帕特·卡拉柯冉的顶峰之色——那是天津四丙的一座山脉,距离詹弩共和国最东面的殖民地有两千米远。
我和海伦娜共享的巨型卧室在树枝中轻微晃动,那是神林这个圣徒世界上高达三百米的世界巨树。卧室通向一间日光浴室,后者孤独地矗立在希伯伦的贫瘠盐沼中。当然,我家的风景不全是旷野:媒体室通向掠艇台,后者位于鲸逖中心弧塔的第一百三十八层楼上;我们的庭院则坐落在一块阶地中,俯瞰着新耶路撒冷熙熙攘攘的老城市场。我屋子的建筑师,是传说中的米隆·德哈维的学生,他在房子的设计中注入了不少淘气的把戏:楼梯往下通向塔楼房间,这当然是其中之一,但同样滑稽的还有:高山城堡的出口通向卢瑟斯纵深蜂巢最底层的运动房;或者是来宾盥洗室,那房间有马桶,浴盆,水槽,淋浴间,却是坐落在无限极海紫罗兰色的海洋世界的一艘露天无墙筏子上。
起初,在不同房间内穿行时,感觉到的重力改变令人难以忍受,但很快我就适应了,我会在潜意识里准备好卢瑟斯、希伯伦、天龙星七号的重曳,我也会无意中预料到大多数房间小于一标准重力的自由感觉。
我和海伦娜住在一起的十个标准月里,很少会待在自己家中,我们更喜欢和朋友们在世界网的圣地,在度假生态建筑,在夜总会游玩。我们的“朋友”是以前的远距传输器迷,现在管他们自己叫“北美驯鹿群”,那是旧地的迁移性哺乳动物,现已灭绝。鹿群中有其他作家,几个卓有成就的视觉艺术家,中央广场知识分子,全局媒体代表,几个激进的基艺家和整形基因拼合者,环网贵族,有钱的远距传输器怪物,闪回瘾君子,几个全息电影和舞台导演,零星的几个演员和表演艺术家,好几个改邪归正的黑手党先生,以及一堆名人……其中包括我自己。
人人喝酒,使用刺激和自动植入物,嗑电,还买最好的毒品。精选的毒品是闪回。这显然是上流社会的堕落:一个人需要全套的昂贵植入物来进行全面体验。海伦娜一定要把我整得服服帖帖的:给我装上生物监控器,感官添加器,内部通信志,神经分流器,催化器,后脑皮层处理器,血液芯片,RNA绦虫……我的老妈绝认不出我的内部。
我试过两次闪回。第一次是一次滑翔——我朝我九岁的生日宴会滑去,并且直击目标,体验了第一次爆发。全在那:拂晓时仆人在北部草坪欢唱,巴尔萨泽君勉强取消了课程,于是我和阿马尔斐在白天开着电磁车兜风,飞速穿越被颜色抛弃的亚马逊盆地的灰色沙丘;其他旧式家庭在黄昏时分抵达,举着火把列队前来,他们包裹着的晶晶亮的礼物在月光和万火之下闪烁着光芒。九小时后我从闪回状态中站起身,脸带微笑。而第二次幻觉几乎要了我的命。
我四岁,哭着,在无穷无尽的房间中寻找着我的老妈,房间里带着灰尘和旧家具的味道。机器人仆人想要安慰我,但我甩掉了他们的手,跑进了阴影滋生、沾染煤灰的走廊。我违反了我知道的第一条规则,闯进了老妈的缝纫间,她的密室,她每天都会引退到那,待上三小时,然后出来时带着柔柔的笑意,苍白的衣服边会悄悄地划过地毯,仿佛幽灵的一声叹息在回响。
老妈坐在阴影中。当时我才四岁,手指割破了,我朝她冲过去,扑向她的怀抱。
她毫无反应。那端庄的手臂仍然靠在躺椅上,另一条则软软的摆在椅垫上。
我往后退去,被她那冷漠的木头人形状吓住了。我没有爬上她的大腿,而是拉开了沉重的天鹅绒帘子。
老妈眼睛惨白,眼珠望着头顶。嘴唇微张。嘴角淌着口水,在她那漂亮的下巴上闪烁着。从她金色的发丝中(束起扎成她喜欢的贵妇人造型),我能看见刺激电线的冷钢之光,以及头颅插口的黯淡光辉,那里正插着插座。两边的小片骨头异常惨白。她左手边的桌子上,有一支空空的闪回注射器。
仆人走过来把我拉走了。老妈眼皮从来没动一下。我一边尖叫,一边被拉出了房间。
我尖叫着醒了过来。
也许是因为我拒绝再次使用闪回,加速了海伦娜的离开。但我很怀疑。我只是她手中的玩偶:一个原始人,几十年来,她认为我对生活的无知理所当然可以供她消遣。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由于我拒绝使用闪回,让我度过了许多没有她的日子;花在重现中的时间是实时的,闪回使用者死的时候,经常是花在毒品的日子比他们真正清醒的时候还要多。
起初,我拿植入物和技术玩具作消遣,这些东西已经把我排除在了旧地家庭成员之外。第一年,数据网总能带给我乐趣——我无时无刻不在搜寻信息,生活在一种疯狂的全面接口下。我沉溺在这些素材中,就像北美驯鹿群沉溺在刺激和毒品中一样。我能想象巴尔萨泽君安眠在他那熔化的墓穴中,而我则为了这全能植入物带来的短暂满足,放弃了长久的记忆。后来我才意识到我损失惨重——菲茨杰拉德的《奥德赛》,吴侨之的《最后的三月》,以及其他二十多部史诗,它们在我的中风中存活了下来,现在却烟消云散了。许久之后,我终于摆脱了植入物,再次煞费苦心把它们全部记住了。
我这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我开始关心政治。日日夜夜,我经由远距传输器电缆,或者躺在那连进全局,关注着议院的一举一动。有人曾估计,全局每天会处理一百条霸主现行立法,在我拧进感觉中枢的那几个月里,我一条也没错过。我的声音和名字在辩论频道变得名闻遐迩。没什么议案太微不足道,没什么问题太简单或者太复杂,我全投身了进去。每秒钟都会有投票,这样一个简单事实给我带来了错觉:我办成了什么东西。最后我意识到,定期接入全局仅仅意味着:要么是不出家门半步,要么是成为行尸走肉,于是我放弃了对政治的魂不守舍。一个人,经常忙于接入植入物,对公众会有一种可怜的看法。我无需海伦娜的嘲笑,就意识到,如果我把自己关在家门里,我会变成全局的寄生虫,沦为环网中数百万懒汉之一。于是我放弃了政治。但那时,我又发现了新的热望:宗教。
我加入了宗教。见鬼,我还帮着创立宗教呢。禅灵教成指数状扩张,我是忠诚的信徒,出现在全息电视访谈节目中,心中带着大流亡前穆斯林朝拜麦加的虔诚,寻找着我的神秘之地。此外,我爱上了远距传输。我从《垂死的地球》的版税中挣得了差不多一亿马克,海伦娜的投资管理得相当好,但是有人曾算过,由远距传输器组成的家,例如我的,每天要花费五万马克,而且这点钱仅仅是为了让它维持在环网中。此外,我从来没有规定我传送到三十六个世界上的家的次数。超线出版社给我发了一张金制寰宇卡,我大手大脚地使用,传送到环网中不大可能的角落,然后在奢华的住处一连住上几星期,租上几辆电磁车,去寻找孤星世界偏僻地区的神秘之地。
第三章(七)
我一个也没发现。海伦娜和我离婚的同时,我退出了禅灵教。当时,账单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我不得不变现了大多数股票,变现了长期投资。海伦娜拿走了她的份额,我只剩下这些了(当时我不仅天真,而且还在热恋中,她叫她的律师草拟了结婚契约……我真蠢。)。
最后,我开始缩减开支,削减我的远距传输,把机器人仆人炒掉,即便如此,我还是面临着财政危机。
于是我去见泰伦娜·绿翼-翡。
“没人想读诗。”她边说,一边翻阅着一堆薄薄的《诗篇》,那是我过去一年半时间里写就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垂死的地球》不就是诗么?”
“《垂死的地球》只是侥幸,”泰伦娜说。她的指甲又长又弯,涂成绿色,那是新近流行的中式时尚;它们缠绕着我的手稿,就像某种叶绿兽的爪子。“它能卖出去,是因为大众的潜意识愿意接受罢了。”
“也许大众的潜意识也愿意接受这个呢。”我说。我开始有点恼火了。
泰伦娜笑了。笑声不太悦耳。“马丁,马丁,马丁,”她说,“这是诗。你写的是天国之门,北美驯鹿群,可给人带来的感受却是孤独,情感转移,痛楚,以及对人类的冷嘲热讽。”
“那又怎样?”
“那就是说,没人会愿意付钱去观赏别人的痛苦的。”泰伦娜讥笑道。
我扭头离开她的桌子,走到房间的远侧。她的办公室占据了超线尖塔四百三十五层的整层楼,那是在鲸逖中心的巴别区。没有窗,整个圆形房间从地板到天花板都是敞开的,由太阳能动力密蔽场屏蔽,完全看不出一点闪光。这就好像站在两个灰色的盘子中间,盘子悬浮在天地中间。我看着半公里之下,小尖塔之间的深红色的云朵,让我觉得盛气凌人。泰伦娜的办公室没有门,没有楼梯,没有电梯,没有磁力升降机,也没有地板门:完全没有与其他各层的连接。进入泰伦娜办公室的办法,是通过那个五面的远距传输器,就是那个在半空中闪着微光的东西,看上去像抽象全息雕塑。我在感到盛气凌人的同时,突然想到了如果塔着火,动力失灵,一切会如何。我说:“你是不是说你不打算出版?”
“完全不是,”我的编辑笑道,“你为超线挣了几十亿马克,马丁。我们会出版的。我说的仅仅是:没人会买的。”
“胡说!”我叫道,“虽然不是所有人赏识好诗,但还是有好多人会读的,会让它成为畅销书的。”
泰伦娜没再笑出声,但是绿色的唇缘朝上微翘。“马丁,马丁,马丁,”她说,“自从古腾堡①时代以来,有文化的人正不断减少。在20世纪,所谓的工业民主国家中,一年读一本书的的人连百分之二都不到。而当时,聪明的机器、数据网、友好界面环境还没出现呢。到了大流亡时,霸主百分之九十八的人口都觉得没理由要阅读了。所以他们也不会操他们那份心,去学习怎么读。而现在更糟了。环网有一千亿多的人类,他们中不到百分之一的人会操心去硬传任何印刷材料,而读书的就更少了。”
“《垂死的地球》卖掉了几乎三十亿本呢。”我提醒她。
“嗯哼,”泰伦娜说,“那是天路历程②效应。”
“什么效应?”
“天路历程效应。在……什么时候来着!——17世纪的旧地,马萨诸塞殖民地上,每个体面的家庭都得在家里放上一本《天路历程》。可是,我的天哪,没人读那书。希特勒的《我的奋斗》和司徒卡茨基的《被斩首的小孩眼中的景象》同样如此。”
“希特勒是谁?”我问。
泰伦娜微微一笑。“旧地的一名政客,写过一点东西。《我的奋斗》现在还在销售……超线每隔一百三十八年会对版权作一次更新。”
“嗯,瞧,”我说,“我想花几个星期来润饰润饰我的《诗篇》,把我最好的货色加给它。”
“妙极。”泰伦娜笑道。
“我猜你还会像上次那样帮我编辑一下的,对不?”
“完全不会,”泰伦娜说,“这次再没有什么思乡之情了,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我眯起眼。“你是说这次我能写无韵诗?”
“当然。”
“哲学呢?”
“写吧。”
“试验章节?”
“可以。”
“你会按我写的直接出版?”
“完全正确。”
“有没有卖出去的可能?”
“一点狗屁可能也没有。”
我所谓的“花几个星期来润饰润饰我的《诗篇》”,结果变成了十个月的强迫症劳动。我关掉了房子里大多数房间,仅仅开着天津四丙的塔楼书房,卢瑟斯的运动房,厨房,以及无限极海的盥洗室筏子。我每天毫不间断的工作十小时,然后休息一下,做些体力运动,之后吃顿饭,打个盹,接着回到我的书桌,开始另外八小时的定额工作。这就像五年前时光的翻版,当时我正从中风中恢复过来,有时要花上一小时,或者一天,一个词语才会找上门来,思想才会把根扎进语言的土壤。而现在,那过程甚至变得比当时还要缓慢,我痛苦地搜索着最完美的词语,最精确的韵律结构,最有趣的形象,对最难捉摸的情感最难以言喻的比拟。
十个标准月后,我大功告成,我终于明白了一句古老格言,大意是:书或诗永远无法完成,只有抛弃①。
“你觉得怎么样?”泰伦娜翻读着我的第一稿,我问她。
她的眼睛是失神的褐色磁盘状,是那星期的当红款式,但是这并没有掩藏眼里的泪花。她擦掉一滴。“很美。”她说。
“我试着模仿了古典作家的风格。”我说,突然有点害羞。
“你成功了,非常棒。”
“《天国之门插曲》还是不太完善。”我说。
“很完善了。”
“这首诗讲的是孤独。”我说。
“是很孤独。”
“你觉得它准备好了吗?”我问。
“它很完美……是一部杰作。”
“你觉得它能卖出去吗?”我问。
“他娘的绝不可能。”
他们计划第一版先出七千万份《诗篇》的硬传本。超线在数据网做广告,安放全息电视商业广告,传输软件插告,并且成功地怂恿到畅销作家的吹捧,确定它在《新纽约时代图书专版》和《鲸心评论》上评论过。通常,就是花大钱做广告。
《诗篇》在第一年出版的时候卖掉了两万三千本硬传本。十二马克的传输价中,我能得到百分之十的版税。超线已经付给我两百万马克的预付款,我已经替他们挣回了一万三千八百马克。第二年卖掉了六百三十八份硬传本;数据网优惠本一本也没卖出去,也没有全息电影购买,没有书籍巡游。
《诗篇》卖不出去,负面评论反倒出彩起来:“晦涩……过时……不切合当今的潮流。”《时代图书专版》如是说。“塞利纳斯先生写了一出毫无沟通可言的终极戏剧,”《鲸心评论》的乌尔班·卡普里写道。“他自己沉湎在夸夸其谈的迷乱放纵之中,”“全网时刻!”的马尔芒·韩俐发动了最后的致命一击,“哦,这屁诗,管他谁写来着——没法读。别去试。”
泰伦娜·绿翼-翡似乎没当一回事。第一篇评论和硬传利润揭晓的两个月后,我酒中作乐的十三天工夫过后的一天,我传送到了她的办公室,一屁股坐进黑色的流沫椅子中,那椅子蹲在房间中央,就像一头丝绒黑豹。鲸逖中心传奇的雷暴正在进行,雄天伟地的闪电响彻血染的云霄,就在无形的密蔽场对面肆虐。
“别紧张,”泰伦娜说。她那身行头是这星期的时尚款式,包括黑尖的发式,那尖顶耸立在她的脑门上,有半米高;身体场透明器,那变化陆离的颜色流隐藏——又同时展现了底下的裸体。“第一版总共也就六万传真传输,没剩下多少了。”
“你不是说计划出七千万嘛。”我说。
“对,嗯,但是超线的常驻人工智能读过之后,我们就改变了主意。”
我越发地陷进流沫中。“连人工智能也不喜欢?”
“人工智能非常喜欢,”泰伦娜说,“然后我们就确定,人们肯定不会喜欢的。”
我坐起身。“我们能不能卖给技术内核?”
第三章(八)
“我们有卖,”泰伦娜说,“仅仅一本。书通过超光发给它们的那一片刻,数百万人工智能很可能实时共享了。和那些硅片打交道的话,星际版权连个屁都不值。”
“好吧,”我说,又一屁股倒进椅子中,“接下来怎么办?”外面,闪电就跟旧地古老的超级高速公路一样宽阔,它们在法人尖楼和云塔中舞动着。
泰伦娜从书桌旁站起身,走到地毯圆圈的边缘。她的身体场一闪一闪的,就像水面上导电的油。“接下来,”她说,“你做决定吧:是做作家,还是成为世界网最大的自慰狂呢。”
“什么?”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泰伦娜转身笑道。她的牙齿戴着金尖。“根据合同,我们可以以我们想要的任何方式收回预付款。没收你在银联的资产,收回你藏在自由家园的金币,卖掉那华而不实的远传之家,差不多就可以了吧。然后你可以到悲王比利那,他不是无论到哪个偏地都要收集这样的人才嘛,比如艺术方面的业余行家,半道退出的家伙,精神病什么的。”
我目瞪口呆。
“再者,”她说着,露出那灭绝人性的笑容,“我们也可以忘记这次短暂的挫折,你也可以继续你下一部作品。”
我的下一部作品在五个标准月后付梓。《垂死的地球·卷二》紧接着第一部的结局开始讲述,这次写成了通俗易懂的文章,句子长度和章节内容经过仔细推敲,那是经由638个普通硬传读者组成的测试组,以它们为基础的神经-生物监督下的反应为准绳进行修订的。这本书写成了小说形式,非常短,不会让食物市场售货台前的潜在购买者望而却步,封面是二十一秒的全息交互画面,画面里,高大黝黑的陌生人(我猜是阿马尔斐·施瓦茨,虽然阿马尔斐很矮,很白,带着矫正眼镜)撕开了一个挣扎着的女人的紧身胸衣,直至胸线,然后那反抗着的金发碧眼女郎转向读者,气喘吁吁地哭喊着救命,这声音是由全息电影色情女星丽妲·丝琬配的。
《垂死的地球·卷二》卖了一千九百万本。
“不赖,”泰伦娜说,“一小会工夫就冒出那么多读者了。”
“第一部《垂死的地球》卖掉了三十亿本呢。”我说。
“《天路历程》,”她说,“《我的奋斗》。一个世纪出现一本。也许更少。”
“但它卖了整整三十亿……”
“瞧,”泰伦娜说,“20世纪的旧地上,某个快餐食物链用死牛肉,油炸一下,加上些致癌物质,包在石油基塑料里,那卖掉了九千亿呢。人类。就会摆阔。”
《垂死的地球·卷三》介绍了几个人物,威诺娜,一名逃亡的奴隶女孩,后来出人头地,成了纤维塑料种植园的园主(别劳神,纤维塑料在旧地上是种不活的),阿特罗·红墓,勇敢的封锁奔跑者(什么封锁?!),以及吴辜·斯佩里,九岁的通灵者,患上了未指明的小耐儿病,濒临死亡。吴辜一直活到《垂死的地球·卷九》,然后超线叫我把这小混蛋杀死。就在吴辜死的那天,我迈出家门,来到二十个世界上,饮酒作乐,一连庆祝了六天。最后在天国之门的肺道中醒了过来,身上沾满了呕吐物和重呼吸的霉菌,孕育着环网最剧烈的头痛,心里确信,不久我就要开始《垂死的地球编年史》的第十卷了。
成为受雇的落魄文人并不是桩难事。《垂死的地球·卷二》和《垂死的地球·卷九》之间的六个标准年,相对来说过得没多大痛苦。这些小说非常肤浅,情节老套,人物像硬纸板,文笔狗屁不通。我拥有了自己的自由时间。我到处旅行,结了两次婚;每一任老婆离开我时,没带什么痛苦的心情,倒是带着一笔可观的报酬,她们可以瓜分我下一部《垂死的地球》的版税。我在宗教和豪饮中探险,在后者中找到更多的慰藉。
我保留着我的家,另外加了六个房间,分别位于五个世界,里面摆满了漂亮的艺术品。我很喜欢。我的熟人里有作家,但是,就跟古往今来一样,我们往往是互相猜疑,互相谩骂,背地里怨恨别人的成功,给他们的作品找茬。我们每个人打心眼里明白,自己才是真正的词语艺术家,仅仅是凑巧写了些商业作品罢了;而其他人都是雇佣文人。
然后,在一个凉爽的早晨,随着我的卧室在圣徒世界的高树枝上微微晃动,我醒来了,看见了灰色的天空,意识到:我的缪斯逃走了。
我已经五年没有写诗了。《诗篇》摊开在天津四丙的塔楼里,除了已经发表的之外,仅仅完成了几页。我一直在使用思想处理器写我的小说。随着我进入书房,其中一只开动了。见鬼,它打印了出来。我对我的缪斯干了些什么?
它说,我现在这些作品的风格中,有什么东西让我的缪斯逃跑了,神不知鬼不觉。有些人从来不写,这些人从来不为创作冲动感到激动,向他们讲述缪斯,就像在使用修辞格,就像一个离奇的幻想。但是对我们这些以词语为生的人来说,我们的缪斯是真实的,它是我们的一切,就像语言的黏土,我们靠它们来进行雕刻。一个人写作时(那是真正的写作),就好像众神在给他发送超光信息一样。真正的诗人,在他的头脑成了钢笔或者思想处理器这样的工具之后,处理着那些不知从哪泉涌而来的发现,并且将它们表述出来,那个时候的那种喜悦之情,无法用言语表达。
然而,我的缪斯逃掉了。我跑到我其他世界的家中,四处寻觅着它,但是在装饰着艺术品的墙上,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唯有寂静发着回响。我传输到我最喜欢的地方,望着太阳落进被风吹斜的大草原,夜晚的迷雾遮住了永埔星的乌黑峭壁,但是虽然我挖空了我那堆满无穷尽《垂死的地球》的垃圾文的头脑,我的缪斯还是一丝声响也没有。
我在酒精、在闪回中搜寻着它,重又回到了天国之门的多产日子,当时灵感持续不断地在我耳朵里嗡嗡直响,打断我的工作,把我从睡梦中叫醒,但是在这些重现的日日夜夜,她的声音沉默,混乱,就像来自被遗忘的世纪里的损坏的音频磁碟。
我的缪斯逃走了。
我如约传输到泰伦娜·绿翼-翡的办公室。泰伦娜已经从硬传部首席编辑晋升到了出版人的职位。她的新办公室占据了鲸逖中心超线尖塔的最高层,屹立在那,仿佛栖息在银河最最高的铺着地毯的山峰尖顶;惟有略微偏振的密蔽场的无形圆屋顶在头顶上拱起,地毯的边缘终止在六千米的垂势上。我心想,其他作者会不会有往下跳的冲动呢。
“是新作吗?”泰伦娜问。这星期,卢瑟斯主宰了这个风尚宇宙,“主宰”是个非常正确的字眼;我的这位编辑穿革戴铁,锈迹斑斑的长钉绕在她的手腕和脖子上,巨型弹药带从她的肩膀横跨过左胸。弹药看上去像是真的。
“对。”说完,我把装着手稿的盒子扔在她的桌子上。
“马丁,马丁,马丁,”她叹着气,“你什么时候会把你的书传输给我,而不是费尽力气的打印出来,大老远的亲自把它们送到这来呢?”
“亲自把它们送过来,会让我有一种奇怪的满足感,”我说,“尤其是这篇。”
“哦?”
“对,”我说,“你为什么不读读呢?”
泰伦娜一边笑,黑指甲一边敲着弹药带的弹药筒。“马丁,我知道,它肯定达到了你的最高水准,”她说,“不读我就知道。”
“请读一读。”我说。
“真的,”泰伦娜说,“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当着原作者的面读他的新作,总让我感到不舒服。”
“这部作品不会的,”我说,“你只要读读前几页。”
她肯定在我的口气中听出了点什么。她微微皱了皱眉,打开了盒子。她读了第一页,翻阅着稿子的其他部分,那眉头皱得更紧了。
第一页仅仅只有一句话:“然后,十月的一个美丽清晨,垂死的地球吞下了它自己的内脏,最后一次痉挛,死了。”其余的两百九十九页空空如也。
“你在开玩笑吗,马丁?”
“不。”
“那是狡猾的暗示吗?你打算开始写新系列了?”
“不。”
“马丁,我们已经预料到了。我们的故事策划员为你想了好几个系列的点子,都很激奋人心。萨博威兹先生觉得你可以为全息电影《腥红复仇者》①写小说,这肯定棒极了。”
“你可以把‘腥红复仇者’贴在你自己的法人屁股上,”我由衷地说,“我和超线玩完了,和你那称之为小说的咀嚼前稀粥玩完了。”
泰伦娜的表情没变。她的牙齿不再是尖的;今天,它们变成了生锈的铁,和她手腕和脖领上的尖刺相配,“马丁,马丁,马丁,”她叹了口气,“你快给我道歉改正,好好说话,不然,你就不知道你会怎么玩完。不过这可以等明天再说。回家清醒清醒,好好想一想吧,怎么样?”
我朗声大笑。“八年来我一直清醒的很,夫人。我仅仅花了片刻时间,就意识到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写这些废柴……今年环网出版的书没有一本不是彻头彻尾的垃圾。哈,不过,我打算下你们这艘贼船了。”
泰伦娜站起身。我第一次注意到,在她那模拟帆网的皮带上,挂着一根军部的死亡之杖。我期望那是个设计出来的赝品,就像那装束的其他东西一样。
“听着,你这可怜虫,你这无能的雇佣文人,”她满脸鄙夷地说道,“超线拥有你全身上下所有东西。如果你再敢胡说八道,我们就让你去哥特罗曼工厂工作,给你取名叫迷迭香·山雀。现在给我回家,清醒清醒,继续写你的《垂死的地球·卷十》去吧。”
我微笑着摇摇头。
第三章(九)
泰伦娜微微眯起双眼。“你还拿着我们一百万马克的预付薪水呢,”她说,“只要一句话,我们就能没收你那房子的所有房间,除了你用作茅坑的该死的筏子。你尽可以坐在上面,等大海将你灌个满头屎。”
我最后一次笑起来。“那可是设施齐全的清理单元,”我说,“还有,我昨天把房子卖了。预付结余款现在应该已经到账了。”
泰伦娜拍了拍死亡之杖的塑料把手。“你知道,超线已经买下了《垂死的地球》的版权。我们只要叫别人写书就行了。”
我点点头。“他们尽可拿去。”
我的前任编辑终于意识到我是来真格的,她的语气变了。我感觉到,如果我留下,对她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弊。“听着,”她说,“我确定我们能解决的,马丁。前几天我跟总监说过,你拿到的预付款太少了,超线应该让你自己构思故事……”
“泰伦娜,泰伦娜,泰伦娜,”我叹了口气,“再见。”
我传输到复兴之矢,然后来到吝啬星,在那登上一艘回旋飞船,经过三个星期的旅程,来到阿斯奎斯,来到悲王比利那人满为患的王国。
对悲王比利的素描:
威廉二十二世皇族殿下,流亡之温莎的至高无上之王,看上去有点像摆在热炉子上的蜡人。他的长发仿若溪流,软绵绵地垂到萎靡的双肩之上,而额头上的皱纹如涓涓细流,流淌进那巴塞特猎犬似的眼睛周围的皱纹支流,接着又朝南部流淌,越过皱纹线,来到颈部和下颌的垂肉迷津。据说,比利王会让人类学者想起金沙萨这个偏地上的忘忧玩偶,会让禅灵教回想起泰秦寺着火之后的慈悲佛陀,会让媒体史学家冲向他们的档案,核查一下远古一个叫查尔斯·劳顿①的平面电影演员的照片。但这些相关人等对我毫无意义;我看着比利王,想起的是我那死了好久的导师巴尔萨泽君经过了一星期花天酒地之后的样子。
悲王比利那忧郁悲观的名声应该说是言过其实了。他经常笑;仅仅是他点太背了,他那独特的笑声让大多数人觉得他是在哭泣。
容貌与生俱来,无法改变,但是殿下大人呢,他的整个人格都会让人想起“弄臣”或者“牺牲品”。他身上所穿,如果能用“穿”这词的话,是某种接近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公然反抗机器人仆人的审美观和色彩感,以至于一些天他会故意让自己和环境不协调。他的外表不仅仅局限于服饰上的混乱——威廉王永远周旋于衣不遮体的状态下,纽扣大开,丝绒披风破烂褴褛,带着磁性,吸引着地上的碎屑;他的左袖打着两条饰边,而右袖——反过来——就像蘸到了果酱里似的。
明白了吧。
尽管如此,悲王比利悟性十足,对艺术和文学充满了勃勃激情,自从古老旧地的真正文艺复兴日子以来,无人能与之匹敌。
在某些方面,比利王就是个脸儿总是积压在糖果店橱窗上的胖孩子。殿下大人热爱、欣赏美好的音乐,但是自己却不会创作。他是芭蕾舞及一切优美之事的鉴赏家,但又是个木头人。比利王,一个屁股着地摔倒的连续剧人物,一个笨拙的漫画人物。他是一名热情的读者,一贯准确的诗文评论家,辩论术的支持者,他的羞怯中混杂着言语表达的结巴,使得他无法向别人展示他的诗文才华。
比利王,一名终身学士,现已步入六十岁大关,他住在这摇摇欲坠的宫殿中,住在这两千平方英里的王国里,就好像这是他另一身乱蓬蓬的皇家衣氅。趣闻丰富:有个著名的油画家,是比利王门下之客,他发现殿下大人双手扭在身后,低头走着路,一只脚迈在花园小路上,另一只脚踏进烂泥中,很明显正想入非非中。画家向他的主子致意。悲王比利抬起头,眨巴着眼睛,左右四顾,似乎刚刚打了好长一个盹,现在醒了过来。“打扰一下,”殿下大人对着发呆的画家说道,“你——你——你可不可以告——告——告诉我,我是在朝宫殿走呢,还是在远离宫——宫——宫殿?”“殿下大人,您是在朝宫殿走,”画家说。“哦,真——真——真好,”国王叹息道,“那我就是吃好饭了。”
贺瑞斯·格列侬高将军揭竿谋反了,阿斯奎斯这个偏地世界就在他的征服之列。但阿斯奎斯不会有多大危险,有霸主军队——军部的太空舰队给它撑腰。但流亡之摩纳哥的皇族统治者还是把我叫了过去,他这个蜡人似乎比以前更加熔融了。
“马丁,”殿下说,“你听——听——听说北落师门②的战——战斗了吗?”
“听说了,”我说,“没啥好担心的。北落师门恰恰就是格列侬高想要攻击的对象……弹丸之地,仅有几千殖民者,但矿藏丰富,而且离环网至少有——多少来着?二十个标准月的时间债吧。”
“是二十三个,”悲王比利说,“那你觉——觉——觉得我——我们没有危——危险是吧?”
“不是不是,”我说,“我是说,霸主派军队从环网实时传输到这,仅仅需要三周时间和一年不到的时间债,速度远比将军从北落师门回旋到这快多了。”
“也许吧,”比利王沉思着靠在一个地球仪上,然而那球体在他的重压下开始旋转,比利王直挺挺地跳起来,“不——不过,小——小心起见,我还是打算开始我们的逃——逃亡。”
我眯起眼,惊讶万分。虽然比利以前说过,要把这流亡的王国重新迁址,他几乎唠叨了两年了,但是我从没想过他会把事情进行到底。
“太——太——太……飞船已经在在帕瓦蒂准备好了,”他说,“阿斯奎斯同意给——给——给……提供给我们去环网的运输舰。”
“但宫殿怎么办?”我说,“图书馆呢?农庄和土地呢?”
“当然,捐掉,”比利王说道,“但图书馆的东西会和我们一起走。”
我坐在马毛沙发椅的扶手上,揉揉我的脸。十年来,我一直待在这王国里,我从比利的门客,变成了导师,知己,朋友,但我从不会假装理解这混乱的神秘人士。我刚刚抵达这里时,他就立即召见了我。“你——你——你愿——愿——愿意——加——加入我们小小殖民地的有——有——有才华的队伍中吗?”当时他问我。
“愿意,殿下大人。”
“你——你——你还会写——写——写《垂——垂——垂死的地球》这样的书吗?”
“如果忍得住我就不写,殿下大人。”
“瞧,我读——读——读过,”这小人说道,“很——很——很有趣。”
“多谢夸奖,大人。”
“胡——胡——胡说,塞利纳斯先生。显然是有人把它删——删——节了,留下了那些最为劣质的部分,这真是天大的曲解,正是这样我才觉——觉——觉得有趣。”
我笑了。我感到意外,我突然发现自己将会喜欢上悲王比利。
“但——但——但是《诗篇》,”他叹了口气,“那——那——那本书,也许是近两个世纪环网出版的最棒的诗——诗——诗文了。你是如何经过那平庸的编辑之手,把它发表的,我永远也搞不清楚。我为我的王——王——王国买了两千本。”
我微微低下头,自从二十年前我那中风后的日子以来,我第一次找不到合适的字眼了。
“你还会写《诗篇》这样的诗——诗——诗么?”
“我来这,就是要试试看,殿下大人。”
“那就欢迎,”悲王比利说,“你可以住在城——城——城堡的西侧大楼。就在我办公室边上,我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现在,我扫了一眼那紧紧关闭着的大门,扫了一眼这矮小的君主——即使微笑时——他的眼睛看上去仍像是濒于泪水边缘。“海伯利安吗?”我问。他曾多次提到这个原始的殖民世界。
“对。机器人种舰已经到那好几年了,马——马——马丁。就像是开路先锋。”
我惊讶地扬起眉毛。比利王的财富不是来自王国的资产,而是来自投向环网经济的大笔投资。虽然如此,如果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偷偷摸摸实行再度移民的计划,那巨大的开销肯定令人咂舌。
“马丁,你——你——你记得为什么原来的殖民者要把这星——星——星……世界命名为海伯利安吗?”
“当然。大流亡前,这群殖民者是土星的一个卫星的居民。没有地球的补给,他们就活不下去,于是他们迁移到了这个偏地上,把这个星球以他们的卫星名字命了名①。”
比利王愁容满面地笑了。“你知道为什么这个名字有——有——有利于我们的一直以来谋求的目标吗?”
我花了十秒钟,想明白了其中的联系。“济慈。”我说。
几年前,我和比利王对诗文的精髓进行过长久的讨论,讨论快结束时,比利问我,曾经活过的诗人中,谁是最纯粹的诗人。
第三章(十)
“最纯粹?”当时我问,“你是说最伟大吗?”
“不,不,”比利说,“讨论谁——谁——谁是最最伟大的,那太可笑了。我很想知道你对最纯——纯——纯粹的看法……你描述的最接近精髓的东西。”
我对这个问题想了好几天,最后我把答案带给了他,当时我们看着宫殿旁峭壁顶端的落日。红蓝相间的影子越过琥珀色的草地,向我们伸来。“济慈。”我对他说。
“约翰·济慈,”悲王比利轻声说道,“啊,”过了片刻他问,“为什么?”
于是,我把我知道的一切,关于这个19世纪旧地诗人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他的教育,练习,以及早逝……但跟他说的大多数是这个人的生命,如何几乎全部献给了诗歌创作的神秘和美丽中去了。
当时,比利看上去兴致十足;现在,他似乎被迷住了,他摆摆手,一个全息模型出现了,几乎填满了整个房间。我朝后退去,跨过山丘,房子,啃草的动物,以便好好看看。
“看哪,海伯利安,”我的保护人小声说道。跟往常一样,比利王聚精会神的时候,就会忘记自己的口吃。在不同的观测点,全息像会改变:河岸城市,港口城市,高山房屋,山上有座城市,立满了纪念碑,跟附近山谷里的奇怪建筑真是天生一对。
“光阴冢?”我问。
“对。这已知世界最伟大的神秘。”
我对他的夸张修辞皱了皱眉头。“他妈的是空的,”我说,“自发现它们以来,它们一直是空的。”
“它们是某种奇怪的逆熵力场的源头,那些力场静静的逗留在那,”比利王说,“奇点之外的少数几个现象之一,敢于对时间进行篡改。”
“没什么了不起的,”我说,“那肯定就像往铁身上涂防锈漆。它们可以很耐久,但是它们完全就是空空如也。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搞他妈的科技了?”
“不是科技,”比利王叹息道,他的脸熔进了深深的沟槽中,“而是神秘!那地方的不可思议对创造之灵很有必要。那是古典乌托邦和异教徒神秘的完美结合。”
我耸耸肩,这并没有打动我。
悲王比利摆摆手,全息像消失了。“你的诗——诗——诗有进展了吗?”
我双臂交叉,瞪着这个帝王,这个矮人蠢蛋。“没有。”
“你的缪——缪——缪斯回来了吗?”
我一句话也没说。如果目光能杀人,那我们都将在黄昏前哭喊着:“国王死了,国王万岁!”
“很——很——很好,”他说,脸上的表情显示出,他既可以悲哀忧愁,也可以自命不凡地令人难以忍受。“我的孩子,整——整——整理一下你的包。我们要去海伯利安了。”
(淡入)
悲王比利的五艘种舰就像金色的蒲公英飘在湛青的天空中。白色的城市矗立在三座大陆上:济慈,恩地米安,浪漫港……还有诗人之城本身。八千多艺术的朝圣者,逃脱了平庸暴政,希望在这滥砍滥伐的世界上找到幻想的复兴。
大流亡后的那个世纪,阿斯奎斯和流亡之温莎是机器人生物成品的中心,现在,这些蓝皮肤的人类之友在这劳作耕种,他们明白,一旦这最后劳动完成,他们便获得了自由。白色之城矗立起来了。土著,他们已经厌倦了扮演土人,从村子和森林里走了出来,帮我们改造殖民地,让这地方更符合人类规范。技术统治论者,官僚主义者,生态统治论者,这些人被解冻,被释放在这毫无猜忌的世界上,悲王比利的梦想又向现实迈近了一步。
我们抵达海伯利安后,贺瑞斯·格列侬高将军已经挂了,他那短暂残暴的叛变被镇压了,但是我们没有回去。
有几个粗犷朴实的艺术家和工匠狂傲地抛弃了诗人之城,跑到杰克镇或浪漫港,竭力维持充满创造力的艰苦生活,有些人甚至跑到了正在开拓的边境外。但是我留了下来。
在海伯利安的最初几年里,我没有找到我的缪斯。对许多人来说,地域扩张了(由于有限的运输方式,在这,电磁车靠不住,掠行艇很稀有),人造意识缩减了(这里没有数据网,只有一台超光发射器,无法接入全局),所以,这一切导致了创造活力的复兴,产生了作为人类和艺术家的新成就。
这或许是我听说的。
没有缪斯出现。我的诗文继续精于表面,跟哈克·芬的猫一样死翘翘了。
我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
但是首先,我花了些许时间,至少有九年吧,实施了一项感化工作,给新海伯利安提供它所缺乏的一样东西:颓废。
通过一名生物塑师(这家伙名副其实,叫做葛劳曼·木斧),我拥有了长满毛的胁腹,蹄子,以及山羊腿,那都是色帝所拥有的。我悉心照料我的胡须,延长了我的耳朵。葛劳曼对我的性感皮囊作了有意思的改造。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农夫女孩,土著,我们忠诚的城市规划者和先驱者的老婆——都等待着海伯利安惟一一名常驻色帝的登门拜访,或者,她们自己会登临我的府上。我明白了“雄器崇拜”以及若干此类之词到底为何物。除了无休止的激情角逐,我还让自己的酒量比拼成为了传奇佳话,让我的词汇又回到了接近旧时的中风后状态。
真他妈奇妙。真他妈见鬼。
然后,一天夜里,我打算放弃打爆我脑袋的计划,此时,格伦德尔出现了。
对我们的来访怪物的素描:
我们最可怕的梦活过来了。某个邪恶之物避开了日光。那是莫比阿斯博士和壳蕤老妖①的幽影。老妈,把火举高,格伦德尔今晚就要出洞了。
起初,我们觉得失踪的人仅仅是跑到别处去了;我们城市的饮泣之墙上没有岗哨,事实上,我们连座城墙也没有,我们蜜酒厅的大门口也没有战士。然后,一名丈夫报告说,他的老婆晚餐过后,在给两个孩子喂奶前,没了影踪。霍班·克里斯图斯,抽象内爆表演家,周三没有出现在诗人圆剧场,没有进行他的表演,八十二年的演员生涯中,这是他第一次错过了台词。忧心四起。悲王比利视察完杰克镇的重建工作,回来后,答应大家会加大城市保安力度。镇子四周拉起了传感器网络。飞船安保官扫荡了光阴冢,回报说还是空无一物。机械部队被派进翡翠茔底部的迷宫入口,经过六千米的探查,什么也没发现。掠行艇,不管是自动化还是人工驾驶的,扫荡了城市和笼头山脉之间的地盘,没有探测到比石鳗还大的热信号。之后一星期,没有人再失踪。
然后死亡开始了。
雕刻家皮特·加西亚的尸体被发现了,在书房……在卧室……在远处的院子里。飞船安保干事楚寅·海内斯真是蠢到家了,他对新闻记者是这样说的:“看上去他是被某只凶恶的动物撕碎了。可我没见过什么动物可以把一个人折磨成这样的。”
我们所有人都在背地里瑟瑟发抖,大受刺激。对,台词很滥,直接出自那些自己吓自己的数百万平面和全息电影,但是现在,我们都成了这电影的一角了。
嫌疑转向最显眼的:一个精神变态者在我们中间逍遥法外,也许他是在用脉冲刀或者地狱之鞭杀人。这次这家伙没来得及处理掉尸体。可怜的皮特。
飞船安保干事海内斯被炒了鱿鱼。市执行长普瑞特从殿下大人那得到批准,他可以雇佣二十名军官,训练他们,组成一支城市警卫武装力量。谣言四起,说他们将对整个诗人之城的六千人进行测谎试验。路边餐馆里议论纷纷,满是有关人权的言论……我们并不在霸主管辖范围内,按这道理,我们难道还有人权吗?……人们开始策划一些轻率的计划来逮住这凶手。
然后屠杀开始了。
凶杀没有固定模式。发现的尸体要么是两块三块,要么是单独一具,要么是屁都没有。有些失踪之人没在地上留下一滴血;有些人则留下了几加仑的血块。没有目击者,也没有受袭的幸存者。地点似乎无关紧要:魏蒙特一家住在一栋偏远的别墅里,但是希拉·罗布就在镇中心的塔楼工作室里一命呜呼了;两名遇害者在晚上各自失踪了,当时他们显然是在禅园中散步;而大臣莱曼的女儿,虽然有私人保镖保护,但她独自呆在悲王比利宫殿十七层的浴室里时,还是突然不见了。
在卢瑟斯,在鲸逖中心,或是其他十几个古老环网世界上,一千人之死合计起来才会成为小小的新闻——那也不过是数据网中的短期条目,或者是早报的内页。但是这个五万人殖民世界的总共只有六千人的城市里,十几桩凶杀案——就像格言中说的早上被绞死一样——完全会吸引住每一个人的眼球。
我认识一开始的一个受害者。希希普里斯·哈里斯是我作为色帝最先俘获的一个(也是最热烈的一个),是个美人胚子,长长的金发,柔软得仿佛不是真物,肤色如同刚摘下的桃子,纯洁得让人不敢有触摸的奢想,美得让人不敢相信:正是那种连最胆小的男子也梦想玷染的尤物。现在,希希普里斯真的被玷染了。他们仅仅发现了她的头,竖立在拜伦爵士广场的中心,就好像她脖子以下的部分被埋在了可移动的大理石中了。当我听到这些细节,我终于明白了我们在和什么生物打交道——在老妈的庄园里,我曾养过一只猫,它在大多数夏季早晨也会在南部庭院里留下类似的祭品——向上凝视的老鼠脑袋,竖立在沙岩上,带着纯粹的啮齿动物的惊愕,或者地鼠的暴牙微笑——那是骄傲的饥饿掠食者的猎杀战利品。
第三章(十一)
悲王比利登门拜访,当时我正在写我的《诗篇》。
“早上好,比利。”我说。
“我是你的殿下!”殿下大人大动肝火,很少会看到他那高贵的怒火。自从那高贵的登陆飞船着陆在海伯利安以来,他的口吃也消失了。
“早上好,比利,殿下大人。”
“哼,”我的君主咆哮道,他挪开了几张纸,坐到了溢满咖啡塘子的长凳上,那本来是很干净的。“塞利纳斯,你又开始写了。”
我没觉得有什么理由要承认这明摆着的事实。
“你总是用钢笔写吗?”
“不,”我说,“只有我想写点值得一读的东西时,才会用钢笔。”
“那这值得一读吗?”他指指那小堆的手稿,那是我用两星期的劳作积累起来的。
“值。”
“值?就一个值?”
“对。”
“我可以快点读到它吗?”
“不。”
比利王低头一瞧,终于发现自己的腿蘸到了咖啡塘子里。他皱皱眉,挪开身子,用披风的一角抹了抹那不断缩小的池塘。“绝不吗?”他问。
“绝不,除非你能活得比我久。”
“正有此意,”国王说,“一旦你这个勾引王国里母羊的山羊断气。”
“你是在比喻吗?”
“丝毫不是,”比利王说,“只是一句评论。”
“自从童年在农庄里以来,我从来没有对母羊瞧过一眼,”我对他说,“我用一首歌答应过我的老妈,我再也不会未经她允许,和绵羊乱搞。”比利王悲哀地旁观着,然后我唱了一首古老小调中的几节,那歌叫《不会再有另一条母羊了》。
“马丁,”他说,“有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在杀死我的人民。”
我把纸和钢笔放在一边。“我知道。”我说。
“我需要你的帮助。”
“老天,我能帮什么?难道你寄希望于我,要我像某个全息电视上的侦探一样追捕这个杀手吗?你难道要我在他妈的莱辛巴赫瀑布①跟他来个你死我活的搏斗吗?”
“马丁,我很想你这么做。但是现在,你只要给我一些看法和建议,我就心满意足了。”
“看法一,”我说,“来这真是蠢。看法二,留下来更蠢。全部建议:走为上计。”
比利王悲痛地点点头。“离开这个城市,还是离开海伯利安?”
我耸耸肩。
殿下起身走到我那小书房的窗边。窗子外是一条三米长的小路,通向隔壁的自动化再生庄稼的砖墙。比利王看着窗外的风景。“你知道……”他说,“伯劳鸟这个古老传说吗?”
“一丁点。”
“土著把这怪物和光阴冢联系在了一起。”他说。
“土著在肚皮上抹上颜料庆祝丰收,还抽非基因重组的烟草。”我说。
比利王点点头,赞同我的聪明才智。他说:“霸主初登陆小队对这一地区相当谨慎。他们建起了多频段录音器,把基地建在笼头以南的地方。”
“嗨,”我说,“殿下大人……你到底想要什么?就因为你把城市建在这,弄得一团糟,你就想让我赦免你吗?那我就赦免你。我的孩子,去吧,不要再犯罪了。现在,如果你不介意,尊贵的大人,一路平安②。我得去写我的下流五行打油诗了。”
比利王没有从窗边扭头离去。“马丁,你建议我们撤离这个城市,对吗?”
我迟疑了一秒钟。“当然。”
“你会和其他人一起走吗?”
“为什么不呢?”
比利王转身,正面盯着我。“真的会吗?”
我没回答。一分钟后,我把脸转开了。
“我就知道,”这个星球的统治者说道。他那矮胖的双手握在身后,再一次盯着那堵墙。“如果我是侦探,”他说,“我也会起疑心的。这个城市最少产的公民,在十年的沉寂之后,又重新拾笔写作了。那是在什么时候呢?马丁?……仅仅在第一次谋杀的两天后。他竟然从原先的社交生活中消失了,把时间花在了撰写史诗上……为什么?连年轻女子们都脱离了他的山羊情欲的魔爪了。”
我叹了口气。“阁下,什么山羊情欲?”
比利王扭头扫了我一眼。
“好吧,”我说,“你逮住我了。我坦白。是我杀了他们,是我沉浸在他们的鲜血中。这他妈就像文学春药一样管用。我估计有两……三千名人,或者更多,成了我的刀下亡魂,这真是妙……我的下一本书就要发表了。”
比利王转身背对着窗户。
“怎么啦?”我说,“你还不信吗?”
“不。”
“为什么?”
“因为,”国王说道,“我知道谁是凶手。”
我们坐在暗黑的全息显像井中,看着伯劳鸟杀死了小说家希拉·罗布和她的情人。光线很昏暗;希拉那人到中年的肉体似乎闪烁着苍白的荧荧之光,而在朦胧中,她那年轻男友苍白的臀部给人一种错觉,似乎是漂浮在那里的,并且与他古铜色的身体分了家。他俩的激情正达到狂暴的顶峰,此时,那费解之事发生了。没有最后的激烈动作,没有高潮的突然停顿,那年轻人突然浮了起来,升到了空中,似乎希拉用了什么方式,力大无比地把他喷出了她的身体。磁碟上的音轨,原先充斥着这种活动老套的喘息、敦促、命令,而现在,整个全息井突然充斥了尖叫声——首先是那年轻人的,然后是希拉的。
那男孩的身体撞到摄影机对面的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希拉的身体躺在那等候着,那姿势既悲惨又滑稽,双脚大张,手臂敞开,胸部平平,大腿苍白。她的脑袋原先心醉神迷地朝后仰去,但是现在她抬起头来了,惊骇愤怒已经替代了即将来临的顶点,那是一种奇特的仿若高潮的表情。她张开嘴巴想要尖叫。
可是没有话语。传来的是仿佛切西瓜的声音,那是刀刃刺穿肉体,弯钩从筋腱和骨头中抽离的声音。希拉的脑袋又仰了回去,嘴巴不可思议的大张着,身体自胸骨以下爆裂开来。希拉·罗布的肉体似乎被一把无形的斧子愤怒地砍断了。无形的解剖刀完成了开膛破肚的工作,侧面的切口看上去就像是一名疯医生的杰作,并被拍成了这伤风败俗的延时电影胶片。这是在活人身上进行的残忍尸检。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曾经的活人,因为就在鲜血停止飞溅,身体不再抽搐之时,希拉的四肢松弛了下来,死去了,她的双腿再次张开,为的是迎合上述的淫秽电影内容。然后——短短的一秒后——床边出现了一片红与铬的模糊影子。
“停,放大,增大。”比利王对住宅电脑下达命令。
那模糊的影子溶进了麻醉药瘾君子的噩梦中:一张脸,半铁半铬,半头颅,牙齿仿佛机械狼的交叉蒸汽铲,眼睛活像红宝石激光在鲜血淋漓的宝石中燃烧,前额插着一把弯曲刺刀,长达三十厘米,耸立在水银般的头颅上,脖子周围镶嵌着类似的棘刺。
“是伯劳鸟?”我问。
比利王点点头——不,他仅仅是点了点下巴。
“她的情郎怎么样了?”我问。
“我们发现希拉的尸体时,他并不在场,”国王说,“在我们找到磁碟前,没人知道他失踪了。我们认出他是安迪密恩的一位年轻娱乐专家。”
“你们刚刚发现全息像吗?”
“昨天发现的,”比利王说,“安全人员在天花板上发现了成像器。很小,连一毫米都不到。希拉的这种磁碟装满了一图书馆呢。显然,那摄影机放在那是为了记录……啊……”
“床戏。”我说。
“对。”
我站起身,走近那生物的漂浮影像。我的手穿越了它的前额、尖刺、下颚。电脑计算了它的大小,把它正确表现了出来。从这东西的脑袋来判断,我们这本地的格伦德尔身高超过三米。“伯劳鸟。”我嘀咕着,与其说是辨认,不如说是问候。
“你知道多少关于它的事?跟我说说,马丁。”
“干嘛问我?”我厉声叫道,“我是诗人,又不是神话历史学家。”
“你接入过种舰的电脑,询问过伯劳鸟的本质和起源。”
我眉头倒竖。接入电脑,同在霸主社会进入数据网一样,应该都是隐蔽的,匿名的。“那又怎样?”我说,“自从这屠杀开始后,肯定有上百人检索过伯劳鸟传说。也许上千。这是我们真正拥有的惟一一个他妈的怪物传说。”
比利王脸上的皱纹叠了起来。“对,”他说,“但是你搜寻资料的时间,是在第一起失踪案发生的三个月前。”
我叹了口气,垂倒在全息井的垫子中。“好吧,”我说,“我承认,那又怎样?我打算把这该死的传说,用在我正在写的该死的诗里。所以我调查了一下。逮捕我吧。”
“你知道了些什么?”
现在我大为光火了。我把我色帝的蹄子狠狠地踩在软软的地毯上。“就是他妈的那些档案里的事啊,”我叫道,“你他妈到底要从我这知道些什么?比利。”
国王揉揉额头,小指不小心戳到了眼睛,疼得缩紧身子。“我不知道,”他说,“安全人员想带你到飞船上去,想把你接在全面讯问接口上。但我还是选择了与你面对面谈谈。”我眯起眼,奇怪,我感觉我的肚子似乎进入了零重力区,一阵抽搐。
全面讯问,意味着头颅中的大脑皮层分流器和插座。大多数以这种方式被讯问的人都彻底改过自新了。绝大多数。
第三章(十二)
“你可否告诉我,你打算把伯劳鸟传说中哪一部分用在你的诗里面?”比利王轻声问我。
“当然,”我说,“根据土著创办的伯劳教会福音,伯劳鸟是大哀之君,是末日救赎天使,从超越时间的彼岸来到这,为的是宣告人类种族的末日。我喜欢这一奇想。”
“人类种族的末日。”比利王重复道。
“对。他是米凯尔大天使①,摩罗尼②,撒旦,蒙脸之熵,弗兰肯斯坦怪物。所有这些集于一身。”我说,“他留在光阴冢附近,等待着时机,等到人类是时候加入渡渡鸟、大猩猩、抹香鲸,成为灭绝名单上的新近一员时,他就会出来,释放出浩劫怒火。”
“弗兰肯斯坦怪物,”这又矮又小的胖家伙躲在那皱巴巴的皮面具之后,沉思着,“为什么是弗兰肯斯坦怪物?”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因为伯劳教会相信,创造此物的,是人类,他是人类以某种方式创造出来的,”我对他说,虽然我知道,我肚中的一切比利王全都知道,而且他知道的比我更要多。
“他们知道怎么杀死它吗?”他问。
“这我可不知道。据说他是不朽的,超越了时间的。”
“神?”
我迟疑了片刻。“其实不是,”我最后说,“更像是宇宙最可怕的噩梦活生生的出现了。有点像狰狞持镰收割者①,但嗜好把人钉在巨大的荆棘树上……而这些人的灵魂仍然在他们的肉体中。”
比利王点点头。
“瞧,”我说,“如果你一定要从偏地的神学出发,研究这些鸡毛蒜皮的东西,你为什么不直接飞到杰克镇去,问问那些个教会牧师呢?”
“对,”国王说,矮胖的拳头抵着下巴,看样子有点心不在焉,“他们已经在种舰上了,正在被讯问呢。这一切太匪夷所思了。”
我起身打算离开,不知道他会不会拦我。
“马丁?”
“嗯。”
“在你走之前,你能想出什么东西来,帮我们理解理解这东西吗?”
我在门口停下脚步,我的心猛烈捶打着肋骨,想要破胸而出。“可以,”我说,我的声音游移在平静边缘,“我能告诉你,伯劳鸟到底是谁,是什么。”
“哦?”
“它是我的缪斯。”我说,然后转过身,回到我的房间继续写作。
伯劳鸟当然是我召唤出来的。我心知肚明。我拾笔撰写史诗,那是关于它的史诗,我召唤了它。起初有了词语。
我将我的诗重新命名为《海伯利安诗篇》。它不是关于这个星球的,而是关于一群自封为泰坦的人类,是如何灭亡的。它是关于一个无思想的狂妄种族由于粗心大意,竟毁灭了自己的家园,然后又把那危险的傲慢带到了群星之中,不料在那遇到了一位神■的怒火,而那神■竟然是人类自己创造出来的。这么多年来,《海伯利安》是我完成的第一部严肃作品,它是我写过的最好作品。这部作品,有趣与严肃兼备,是在向约翰·济慈的英魂致意,也成了我活下来的最后理由,它是平庸闹剧年代里的一部史诗巨作。《海伯利安诗篇》所使用的文字技巧我永远也无法获得,那知识我永远无法企及,那吟唱的声音也不是我自己的。人类的灭亡是我的主题。伯劳鸟是我的缪斯。
比利王撤离诗人之城之前,又死了二十多人。有些人撤到了安迪密恩,或者济慈,或者其他几个新兴城市,但是大多数人决定乘种舰返回环网。比利王的这个富有创造力的乌托邦梦想破灭了。尽管如此,国王自己还是住进了济慈的阴郁宫殿。殖民地的领导权交给了地方自治理事会,理事会向霸主申请加入保护体,并随即建立了一支自卫队。这支自卫队,原先主要由土著组成,这帮人在十年前还在用棍棒互相厮打,但现在,已经由自封的军官所指挥,这些人来自我们的新殖民地。他们的成就,仅仅是用他们的自动化掠行艇巡逻部队打扰夜晚的清静,以及让他们的机动化监视机械部队和沙漠的返乡佳人结合罢了。
令人惊讶的是,我不是惟一一个没有走的;至少有两百人留了下来,虽然我们中大多数避免社交接触,我们在诗人人行道上碰面,或者在餐殿那回声不断的空寂中独自吃饭时,也仅仅是相互礼貌的笑笑罢了。
谋杀和失踪还在继续,平均每两周一次。尸体通常不是由我们发现的,而是被地区自卫队长官发现的,他要求每隔几周对市民人头清点一下。
第一年的景象仍然逗留在我的脑海里,并且难得的遍布在所有人的脑中:那一夜,我们集中在聚众院,看着种舰一去不复返。当时正是秋季流星雨的鼎盛时期,海伯利安的夜空已经闪耀起金色条纹和种舰引擎点火时火焰的红色纵横交错,一个绿豆般大的太阳闪着光。一小时里,我们望着我们的朋友和艺术家伙伴们变成了一条聚变火焰向远方退去。那晚,悲王比利也来到了我们中间,我还记得他走的时候朝我看了一眼,然后严肃地重新迈入了华丽的车子,回到了济慈这个安全之地。
随后的十几年里,我离开城市的次数仅有五六次;一次是为了找个生物塑师,帮我除掉这一身的色帝行头,其余几次是出去买食物和生活用品。当时,伯劳教会已经恢复了伯劳鸟朝圣,在我离开城市的旅程中,我会用到他们通向死亡的精致之道,但方向却是反过来的——我会走到时间要塞,乘空中缆车越过笼头山脉,然后乘风力运输船,以及冥府渡神游船向霍利河下游进发。回程的时候,我会凝视着这些朝圣者,琢磨着谁会大难不死。
很少有人光顾诗人之城。我们半道中殂的城堡开始变成崩溃的废墟。风雨商业街廊,那壮丽的金属玻璃穹顶和隐蔽的拱廊上,爬满了藤蔓;火葬莠和伤痕草在石板间蓬勃生长。而自卫队也出来添乱,他们安置了饵雷和陷阱,想要杀死伯劳鸟,但仅仅是摧毁了这个一度漂亮过的城市。水利垮掉。沟渠坍陷。沙漠蚕食。我在比利王的废弃宫殿中,在一个一个房间中来回往返,我继续写我的诗,等待着我的缪斯。
当你好好想一想,你就会发现这因果关系就像是数据艺术家卡洛鲁斯的疯狂逻辑循环指令,又像是埃舍尔的版画:伯劳鸟的出现归因于我的诗文的魔咒之力,但是如果没有伯劳鸟的威胁或是作为缪斯出现,这些诗就不可能存在。
十几年内,一个个人暴毙而亡,这个业余艺术爱好者的城市变得越来越冷清,到最后只剩下我和伯劳鸟了。每年的伯劳鸟朝圣通道都是对这个城市的小小刺激,远方的旅行队会穿越沙漠去光阴冢。有时候会有少许人回来,越过朱红沙地逃窜到西南方二十公里以外的时间要塞这个避难所。更多的时候,一个人也不会出来。
我在城市的阴影中观看。我的头发和胡子疯长,最后掩盖了我穿着的这身破衣。我多半在晚上出来,在废墟中游走,就像鬼鬼祟祟的影子,有时我会凝视着我那明亮的宫殿城堡,就像大卫·休谟注视着自己的窗户,一本正经地下了判决:他没有正中要害。我从没把食物合成器从餐殿搬到我的房间,我喜欢在那回声不断的空寂中享用餐饭,就在那破裂的意大利大教堂下。我感觉,我就像某个糊涂的伊洛①将自己养得肥肥胖胖的,等着填饱那些躲不了的莫洛克一样。
我从来没见过伯劳鸟。许多夜里,就在破晓前,我会听到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我从瞌睡中惊醒——金属刮擦在石头上的声音,什么东西行走在沙地上的飒飒声。虽然我经常确信无疑,有什么东西正注视着我,但是我从来没见过这个注视者。
有时候我会来一次短途旅行,出发去光阴冢,特别是在晚上,我会走到狮身人面像的复杂阴影中,或者透过翡翠茔那翠绿的墙壁凝视星空,同时躲避着逆熵场时间潮汐那柔软而令人惊惶的拉扯。正是在其中一次夜晚朝圣归来后,我发现书房里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太感人了,马——马——马——马丁,”比利王说,拍了拍一堆稿子,房间里四处堆着好几堆呢。这位失败的君王坐在长桌子边上的特大号椅子中,他看上去极其苍老,比以前更加熔融了。显然,他已经在那读了好几个小时了。“你真——真——真的觉得人类应——应——应该这样结束吗?”他轻声问。我有十几年没听到这结巴声了。
我走进房间,但是没有应声。二十多标准年里,比利一直是我的朋友,我的恩主,但是此时此刻,我想把他一刀剁了。一想到有人擅自读我的《海伯利安》,我便感到满腔的怒火。
“你的诗——诗——诗……诗篇注——注——注着写作时间呢?”比利王说,快速翻阅着我最近完成的一叠诗。
第三章(十三)
“你怎么来的?”我厉声叫道。这不是随口一问。掠行艇,登录飞船,直升机,这些东西在近几年来,在飞往光阴冢的途中都没多少好运气。那些机器虽然抵达了,但“无”了乘客。这些诡异之事在给伯劳鸟神话添砖加瓦呢。
这小人躲在皱巴巴的披风里,耸耸肩。他的这套行头本是为了表现出显赫华丽,却仅仅让他看上去像是大腹便便的小丑。“我跟着最后一批朝圣者来的,”他说,“然后从时间要塞那儿爬——爬——爬了下来,来看看你。马——马——马——丁,我发现你有好几个月没写一个字了。你能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吗?”
我沉默地怒目而视,侧身走近。
“也许我能解释,”比利王说。他看了看《海伯利安诗篇》的最后一页,似乎那里藏着这个又长又费解谜题的答案。“最后一节写于去年的某星期,正是詹·特·特里奥失踪的那星期。”
“然后呢?”我已经走到了桌子的远端。我装出一副随意的神情,把一小堆手稿朝我拉近,这样比利就鞭长莫及了。
“那——那——那——那天……根据自卫队监视员说……是诗人之城最——最——最后一个居民死掉的日子,”他说,“最后一个,除——除——除了你,马丁。”
我耸耸肩,开始沿着桌子走。我得走到比利那儿,又得不让稿子挡道。
“你瞧,你还——还——还没写完,马丁,”他的声音低沉、悲伤,“人类还是有可能从没落中幸——幸——幸——幸存下来的。”
“不可能。”我说道,走得更近了。
“但是你没法写了,对不,马丁?你没法写——写——写——写这部诗了,除非你的缪——缪——缪斯开始屠杀,对不?”
“放你的狗屁。”我说。
“也许吧。但这巧合实在醉人。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会被饶过一命,马丁?”
我又耸了耸肩,把另一堆纸拉过来,不让他碰。我比比利高,比他壮,而且心怀叵测,我必须确定,我把他从椅子中拎起来掷出去的时候,他怎么挣扎也损坏不了这些稿子。
“该——该——该——该解决解决这个问题了。”我的恩主说。
“不,”我说,“是你该滚蛋了。”我把最后一堆诗文推到一边,举起双手,我惊讶地看见,我的一只手正握着黄铜烛台。
“请你住手。”比利王轻声说,从衣兜里拿起一根神经击昏器。
我仅仅停了一秒钟。然后大笑道:“你这可怜的低贱骗子,”我说,“那他妈的武器是你的命根子,你难道敢用么?”
我往前迈去,举着烛台砸去,要把他封杀出局。
我的脸靠在庭院的石头上,一只眼睛勉强睁开,看见群星仍然透过风雨商业街廊那破败穹顶的栏栅照射下来。我的眼皮抬不起来。四肢和躯干感到隐隐刺痛,感觉终于回来了。似乎整个身体沉睡过去了,而现在刚痛苦地醒来。我痛得直想大叫,但是我的下巴和舌头却罢工了。突然,我被扶了起来,靠在了一条石凳上,我能看见整个庭院,以及李思梅特·考贝特设计的无水喷泉。在黎明前流星雨一闪一闪的照射下,青铜拉奥孔①正和青铜巨蟒搏斗。
“抱——抱——抱歉,马丁,”传来熟悉的声音,“可——可——可这疯——疯——疯狂的一切必须结束。”比利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手里拿着一大叠稿子。其他一堆堆纸正躺在喷泉的骨架上,栖息在金属特洛伊战士的脚底。边上蹲着一桶开口的煤油。
我试图眨眨眼。眼皮动起来就像生锈的铁。
“你的晕眩几秒——秒——秒……几分钟内就要消——消——消失了,”比利王说。他走到喷泉中,举起一捆手稿,打火机轻轻一点,把它点燃了。
“不!”我从紧咬着的牙关中痛苦地喊出了声。
火焰舞动着,熄灭了。比利王松手让余烬掉进喷泉,然后拾起了另一叠纸,卷成圆柱形。火焰照亮了他皱脸上的泪水。“是你把——把——把它引——引——引出来的,”这小人气喘吁吁道,“一定要结束这一切。”
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我的双手双腿扯动,如同牵线木偶被胡乱牵引的四肢。那痛苦简直难以置信。我又喊了一声,那痛心疾首的声音在大理石和花岗岩之间回荡。
比利王拿起一大捆纸,停了下来,读了读第一页的诗:
“没有传说,没有靠山
这羸弱的死亡,我怀有,
这永世的岑寂,我背负,
这一成不变的阴暗,这三个不动的身形,
如一轮满月,压我心头。
我的大脑虽燃烧,明察秋毫仍在我心,
那银色月光,洒满黑夜。
日复一日我心思,
憔悴噬我,恶魔啃我——
时时刻刻我祈祷,
死神驾临,带我离谷,
所有负担,脱离我身。
绝望喘息,这天翻地覆,
每刻每秒,我诅咒我自己。”①
比利王仰望着群星,把这页纸付之一炬。
“不!”我再次叫了起来,用力弯起我的腿,然后单膝跪了起来,试图用一只手臂平衡住身体,但那只手刺痛得厉害,我无力地倒向一侧。
披风中的人影又拾起一叠纸,那叠纸太厚卷不起来,他在昏暗的光线下凝视着。
“我见到一张苍白的脸,
不带一丁点悲伤,却是又白又凄惨。
永恒之疾来相缠,死神大人却不管,
那病不断来变换,幸福死亡不催赶。
不死不活那张脸,
胜过百合和悲伤,
除此我再无法想,然我见到那张脸……”
比利王拿起打火机,这一页和其他五十页纸熊熊燃烧起来。他把燃烧着的纸扔进喷泉,再去拿其他的。
“求你!”我哭喊道,重新爬了起来,靠在石凳上,我不顾那偶然的神经刺激的抽搐,挺直双腿,“求你。”
第三者其实并没有从黑暗中现出多少身影,没有冲击到我的意识;似乎它一直在那,而我和比利王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直到火焰变得更加明亮了,我才看见了。它高得无法想象,有四只手臂,以铬和软骨铸造而成,这就是伯劳鸟。它那红色的目光向我们转来。
比利王喘息着,朝后退去,然后又走向前把更多的诗文扔进火里。暖风下,灰烬慢慢堆高。一群鸽子从爬满藤蔓的破裂穹顶的钢梁中兀然起飞,爆发出一阵翅膀扇动的声音。
我朝前移动,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蹒跚。伯劳鸟一动不动,那血红的凝视也没有动弹。
“滚!”比利王叫道,他已经忘了自己的口吃了,声音激昂,双手拿着一把燃烧着的诗文,“从哪个坑来,就滚回哪个坑里去!”
伯劳鸟似乎微微把头倾下了一点。红光在那尖利的表面闪烁着。
“我的主!”我喊道,当时我不知道到底是在对比利王说,还是对这个来自地狱的鬼怪说,即使现在我也不知道。我踉踉跄跄地朝前走了最后几步,向比利的胳膊探去。
他不在那了。一秒前,这个垂老的国王离我仅一手之遥,下一刻,他就在十米外了,被高高地举离了庭院石地。如同钢铁棘刺般的手指刺穿了他的胳膊、胸膛和腿,但是他仍然在翻腾,我的《诗篇》也仍在他的拳头里燃烧。伯劳鸟把他举了出去,就像父亲献出他的孩子打算将他洗礼一样。
“毁掉它!”比利叫道,他被别住的手臂可怜地摆动着,“毁掉它!”
我停在喷泉边缘,虚弱地挣扎在坠落边缘。一开始我以为他说的是毁掉伯劳鸟……然后我觉得他是说诗文……接着我明白这两个意思都有。一千多页手稿乱糟糟地躺在无水喷泉中。我抬起那桶煤油。
伯劳鸟一动不动,仅仅是把比利王缓缓地拉回到胸口,那动作带着慈爱,真是古怪。比利扭动着身子,无声地呐喊着,一条长长的钢铁棘刺从他那小丑绸缎中伸了出来,突出在胸骨上方。我蠢头蠢脑地站在那,想起了我小时候展出过的蝴蝶藏品。我慢条斯理地拿起煤油桶,动作中带着机械感,将煤油泼在散乱的纸堆上。
“结果了它!”比利喘息道,“马丁,为了上帝!”
我拾起他丢在地上的打火机。伯劳鸟仍旧一动不动。鲜血浸湿了比利外衣的黑色补丁,然后和衣服上本就有的深红方块混合在了一起。我大拇指按着古老的打火机,一次,两次,三次;只有火星。透过泪水,我能看见自己毕生的作品正躺在积灰的喷泉中。我扔掉了打火机。
比利尖叫起来。随着他在伯劳鸟的怀抱里扭动,我隐约听见刀刃刮擦骨头的声音。“结果了它!”他喊道,“马丁……哦,上帝!”
我转过身,快速走了五步,把半桶煤油泼了出去。浓烟模糊了我本就模糊的双眼。比利和这个举着他的不可思议生物都被浸成了落汤鸡,活像滑稽全息电影中的两个滑稽演员。我看见比利眨了眨眼,胡言乱语;我看见伯劳鸟轮廓分明的光滑口鼻,倒映出流星点亮的夜空,然后,比利手中仍紧紧握着的纸张的燃烧余烬,那点燃了煤油。
我举起双手护着我的脸——太迟了,胡须和眉毛被火烧燎了——我踉踉跄跄朝后退,最后,喷泉的边缘挡住了我的退路。
片刻之内,这火葬堆呈现出一幅完美的火焰塑像:蓝黄相间的圣母怜子像,那是四臂圣母玛利亚抱着金光闪闪的基督的雕像。那燃烧着的身体扭动拱起,仍旧钉在钢铁棘刺和二十多只解剖魔爪上,一声呐喊响彻云霄,到现在我仍无法相信那声音竟出自拥抱死亡的人。那喊声将我震得跪地不起,整个城市的每一个坚硬表面都在回响,鸽子被惊得盘旋纷飞。几分钟内那喊声仍不绝于耳,直到火焰熄灭。灰烬,眼膜图像,什么也没留下。然后,又过了个把分钟,我意识到现在回荡在耳畔的喊叫声是我自己的。
第三章(十四)
虎头蛇尾,当然是事情的一贯方式。现实生活,很少有什么像样的结局。
我花了好几个月,也许有一年吧,把被煤油损坏的诗文重新撰誊好,把被烧毁的《诗篇》重写一遍。我没有完成我的诗,这不足为奇。因为我没有选择。我的缪斯逃走了。
诗人之城安详地化为腐朽。我又在那待了个把年——也许有五年吧,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已经疯得不行了。至今,早期伯劳鸟朝圣的记录里还会提到这个憔悴的身影,全身毛发,一身烂衣,眼睛暴凸,此人会尖叫着口吐秽言,将他们从客西马尼①的睡梦中惊醒,他们看着此人对着寂静的光阴冢挥拳头,挑逗里面的胆小鬼现身。
最后,疯狂燃尽了——虽然余烬仍然在发热。于是,我开始了一千五百公里的徒步旅行,向文明走去,我的沉重背包里装的东西只有稿子,我以石鳗、以雪为食,最后十天则滴水未进,但我仍活了下来。
此后的二百五十年不足道哉,更别提重新体验了。鲍尔森疗法让这具皮囊苟活着,等待着。我经历了两次非法且不见天日的冰冻旅行,那是漫长寒冷的沉眠,每次都吞噬掉一个多世纪;每次都以脑细胞和记忆的伤亡为代价。
当然我在等待着。我仍将等待。这部诗必须完成。它肯定会完成的。
起初有了词语。
最后……超越荣誉,超越生命,超越人道……
最后会有词语。
第四章(一)
“贝纳勒斯号”于第二天午后不久,驶入了边陲。动力器具中的一只蝠鲼死掉了,当时离目的地仅剩二十公里。贝提克放掉了它。另外一只则一直拼着老命,最后,游船停泊到一个被晒白的码头上,而它也精疲力竭,肚皮翻了过来,两个空气孔吐着泡沫。贝提克也命令这条蝠鲼脱离船身,他说,如果之后它仍在湍流中随波逐流的话,它就没多少活命的机会了。
日出前到现在,朝圣者一直醒着,看着风景在船侧匆匆驶过。他们很少开口说话,大家跟马丁??塞利纳斯都无话可说。诗人似乎也不介意……他一边吃着早餐,一边喝着酒,对着旭日唱着淫秽的歌曲。
河流在晚上就开始变宽了。到了早上,它已经变成了一条两千米宽的青灰公路,刺穿了草之海南部的绿色低山。此地离草海近在咫尺,周围没有树木。鬃毛海岸长着灌木丛,褐色、金色、斑驳之色比比皆是,但现在逐渐明亮起来了,变成了两米高的北方草原的鲜绿之色。整个早上,山丘都被压制在那,矮矮的,现在,它们更是被压缩成两条矮矮的绿草悬崖,立在河的两岸。北方和东方的地平线上,悬着一种近乎无形的昏暗,住在海洋世界的朝圣者知道,这就是说,即将到达大海了,他们也必须提醒自己,不远处的惟一的大海,是由上百亿亩草构成的。
边陲从来不是一个大型边区村落,现在,它完全被人遗弃了。一条布满车辙印的小巷通向码头,巷边林立着二十多幢房子,他们茫然地凝视着这些被遗弃的建筑。河边陆地上露出一些蛛丝马迹,表明人们在几星期前便遁逃了。朝圣者歇脚地,一个有着三百年古老历史的客栈,就坐落在小山山顶下,它已经被烧毁了。
贝提克陪着他们来到低矮悬崖的最高处。“现在你们有何打算?”卡萨德问机器人。
“按照神殿契约条款,我们经过这次旅行后,便自由了,”贝提克说,“我们会把‘贝纳勒斯号’留在这,自己乘小艇向下游去。然后,我们就可以独自行动了。”
“跟别人一起撤离海伯利安吗?”布劳恩??拉米亚问。
“不,”贝提克笑道,“我们在海伯利安上有自己的打算,我们有自己的朝圣旅程。”
这群人来到悬崖的圆形山顶上,身后,“贝纳勒斯号”就像系在塌陷码头上的微小物体;霍利河沿着西南方向,绵延通向市镇下方的蓝色阴霾中,接着在阴霾上方又转而向西,然后慢慢变窄,通向了边陲上游几千米处的不可逾越的低矮瀑布。在他们的北部和东部,便是一望无垠的草之海。
“我的天啊。”布劳恩??拉米亚深深吸了口气。
仿佛他们攀越了创世以来的最后一座山岭。在他们身下,是一堆杂乱的船坞、码头、小屋,标示出边陲的终点,草海的起点。青草一去不返,他们可以感觉到,草儿在微风下泛着涟漪,似乎在轻轻地拍击,看上去就像悬崖根部的绿色海浪。青草无边无际,连绵不绝,一股脑地奔向地平线,而且,就目力所及,显然升到了山脉同样的高度。他们知道,笼头山脉就在西北方八百多公里以外,但他们找不到一丝山脉雪峰的踪迹。映入眼帘的,似乎全是一望无垠的绿色海洋,那是种错觉,可是的确仿若真实,那些被风吹皱的茎秆在微微闪光,就像是远离海岸的白色浪花。
“真美啊。”拉米亚说,她以前从没见过这个。
“日落日出的时候更加漂亮。”领事说。
“真是迷人,”索尔??温特伯轻声说,他举起小孩,让她也看看这壮丽的景象。婴儿开心地扭动着身子,眼睛盯着自己的手指。
“真是一个保存完好的生态系统,”海特??马斯蒂恩赞许有加,“缪尔会感到高兴的。”
“狗屎!”马丁??塞利纳斯骂道。
其余人都转身盯着他。
“他妈的没有风力运输船啊。”诗人说。
另外四个男人、一个女人和机器人静静的盯着被遗弃的码头,盯着空空荡荡的大草原。
“可能有事耽搁了。”领事说。
马丁??塞利纳斯放生狂笑。“或者它已经走了。我们应该在昨天晚上到这的。”
卡萨德上校举起动力望远镜,扫描着地平线。“我觉得,他们不可能没接到我们就离开,”他说,“运输船是由伯劳神殿的牧师派来的。他们对我们的朝圣有着特别权利。”
“我们可以走路过去,”雷纳??霍伊特说。他显得又苍白又虚弱,很明显,痛苦和药物正牢牢地把他捏在手心里,他几乎连站也站不稳,更别提走路了。
“不,”卡萨德说,“有好几百公里路呢,而且草长得比我们的头还高。”
“可以用指南针啊。”牧师说。
“指南针在海伯利安上不起作用,”卡萨德说,仍旧在用望远镜观察。
“那用方向探测器。”霍伊特说。
“我们有综合方向探测器,但关键不在这个,”领事说,“那些草非常锐利。在里面走上半公里路,你就已经体无完肤了。”
“而且还有草蛇,”卡萨德说,放下望远镜,“这是个保存完好的生态系统,但不是一个可以四处闲逛的系统。”
霍伊特叹了口气,差不多就要瘫倒在山顶的矮草中了。他说道:“好吧。我们回去。”口气中带着某种接近解脱的东西。
贝提克朝前走了一步。“如果风力运输船不来的话,我的船员们会很乐意等你们,仍旧开‘贝纳勒斯号’,带你们回到济慈。”
“不,”领事说,“你们乘小艇走吧。”
“嘿,他妈的等一下!”马丁??塞利纳斯喊道,“老兄,我不记得什么时候选你做独裁者了啊。我们当然得去那儿!如果他妈的风力运输船不出现,我们得另找办法。”
领事突然转过身,看着这个矮家伙。“什么办法?乘船?乘船沿着鬃毛走,从北部海滨去奥索,或者去其他战场,那要花上两个星期的时间。到时候已经飞船满天飞了。海伯利安上每一艘飞船也都会被用于撤退。”
“那飞艇呢?”诗人咆哮道。
布劳恩??拉米亚笑道:“哦,是啊。这两天我们在河上看见好多好多飞艇啊。”
马丁??塞利纳斯猛地转身,拳头紧握,似乎要把那女人打倒在地。然后他笑了笑。“好吧,女士,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也许,如果我们把谁献祭给草蛇,运输之神会对我们翘大拇指的。”
布劳恩??拉米亚冷冷地盯着诗人。“矮家伙,我想烤熟的祭品更合你的胃口。”
卡萨德上校站到两人中间。他用命令的口吻叫道:“够了。领事说得对。我们待在这儿,等运输船来。马斯蒂恩,拉米亚,你们和贝提克一道,负责卸载我们的装备。霍伊特神父和塞利纳斯,你们去弄些木头来,我们得点上篝火。”
“篝火?”牧师说。现在,山顶上很热。
“等天黑了再点,”卡萨德说,“我们得让运输船知道我们在这。现在,快动手吧!”
这群人都沉默不言,他们望着动力小艇向下游远去,此时已是日落时分。即使相离两公里,领事也能看见船员们的蓝色皮肤。“贝纳勒斯号”看上去非常古老,似乎被遗弃在了码头上,它已经融入了这个被遗弃的城市中了。然后,小艇消失在了远方,这群人转身望向草之海。河岸悬崖投下长长的影子,它们蹑手蹑脚地潜过领事脑海中的海浪、浅滩。朝远处望去,草之海似乎在变换颜色,青草的颜色变得柔和,泛着碧绿的微光,之后颜色变深,显出一丝深翠之色。湛青的天空溶化于日落的红金之色中,照亮了他们所在的山顶,朝圣者的身上泛着液状的红光。耳中听到的只有风吹草动的柔声细语。
“我们怎么有他妈那么一大堆行李,”马丁??塞利纳斯嚷道,“就这么一小伙人,还是趟单程旅行。”
说得没错,领事想。行李在长满草的山顶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在那箱子里面的什么地方,”传来海特??马斯蒂恩恬静的声音,“也许藏有我们的救世主。”
“啥意思?”布劳恩??拉米亚问。
第四章(二)
“对哦,”马丁??塞利纳斯说,头枕在脑后,仰面躺着,望着天空,“你有没有带上一条防伯劳鸟裤衩?”
船长慢慢地摇着头。暮光乍现,将他的脸埋在长袍兜帽形成的阴影中。“大家别不理不睬,也别假装不知道,”他说,“是时候互相承认了,这次朝圣之旅,我们都带着什么东西,对吧?我想,大家可能觉得,在我们面对大哀之君时,这东西可以改变那必然的结果。”
诗人笑道:“我他妈连我那幸运神行兔子腿都没带来。”
圣徒的兜帽稍稍动了一下。“但是,也许你带了手稿?”
诗人没有吭声。
海特??马斯蒂恩那看不见的眼睛转向他左手边的高大男人。“而你呢,上校,好多箱子上写着你的名字。武器,是不是?”
卡萨德抬起了头,但没有说话。
“当然,”海特??马斯蒂恩说,“不带武器就出去狩猎,那听上去很蠢。”
“那我呢?”布劳恩??拉米亚问,双臂交叉着,“你知道我偷偷带了什么秘密武器吗?”
圣徒不动声色。“拉米亚女士,我们还没有听到你的故事。现在要我猜,还为时尚早。”
“那领事呢?”拉米亚问。
“哦,对,我们的外交官朋友藏着什么武器,那显而易见。”
领事别过身,注视着日落。“我只带了衣服,还有两本书。”他如实回答。
“啊,”圣徒叹息道,“但是,你留下的是多么漂亮的一艘飞船啊。”
马丁??塞利纳斯猛地跳起来。“他娘的飞船!”他喊道,“你可以呼叫飞船,是不是?哦,该死的,吹吹你呼狗的口哨啊,我已经快坐腻掉了。”
领事扯下一束草,剥着。过了一分钟,他说:
“即便我呼叫飞船……你也听到贝提克说的了,通讯卫星和中继站都瘫痪了……即便我呼叫飞船,我们也不能直接在笼头山脉北麓着陆啊。如果在那儿登陆,灾难会立即将临,甚至都不用等伯劳鸟来到群山南部。”
“对,”塞利纳斯说,他激动地手舞足蹈,“但是我们能越过这该死的……草地啊!快呼叫飞船。”
“等到早上再说吧,”领事说,“如果早上风力运输船还没来,那我们就另想办法。”
“滚……”诗人开口道,但是卡萨德站了过来,把他扯离了大家围坐的圈子。
“马斯蒂恩先生,”上校对圣徒说道,“你自己的秘密是什么?”薄暮天空的微光清楚地显现出对方薄薄的嘴唇上露出的一丝笑容。他指着行李堆。“如你们所见,我的箱子是最重的,也是最为神秘的。”
“那是个莫比斯①立方体,”霍伊特神父说,“我见过古老的史前神物,它们就是装在这东西里运输的。”
“要么是热核弹?”卡萨德说。
海特??马斯蒂恩摇摇头。“没那么暴力。”他说。
“你打算告诉我们吗?”拉米亚问。
“轮到我讲时,我会告诉你们。”
“你是下一个吗?”领事问,“我们现在等船的时候,可以听你讲。”
索尔??温特伯清清嗓子。“我抽到了四号,”他说,拿出纸片给大家看,“但是我非常乐意和巨树的忠诚之音交换。”温特伯将瑞秋从左肩移到右肩,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部。
海特??马斯蒂恩摇摇头。“不用了,会有时间的。我只是想跟大家说,绝望中总是会有希望的。到现在为止,我们已经通过故事了解到很多东西了。我们每个人都带着希望的种子,虽然它们埋藏得非常深。”
“我没有明……”霍伊特神父开口道,但是马丁??塞利纳斯突然叫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
“是船!他妈的风力运输船。终于来啦!”
二十分钟后,风力运输船停泊在了码头上。船是从北面开来的,它那方形的白色风帆反衬出正在流失所有颜色的黑色草原。巨大的运输船向低矮的悬崖驶来,主帆折叠起来,最后摇晃了一下,停住了。此时,最后一丝光线也黯然褪去了。
领事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这是一艘木头船,手工建造,非常庞大——曲线婀娜,那线条极富创造力,就像旧地历史中的古老远航帆船。巨大的独轮,坐落在弯曲船身的中部,在这两米高的草丛中,一般是看不见的,但是领事在把行李搬到码头上的时候,一眼就瞥到了船底。从平地到栏杆,高度有六七米,如果算到主桅顶部,高度则可以达到五倍之多。站在这,领事上气不接下气,他能听见信号旗在高处发出的噼啪声,还有一个平稳的、近乎亚音速的嗡嗡声,这声音可能来自船身内部的调速轮,也可能来自它那巨大的回转仪。
从上船甲板上伸出一块踏板,降低到码头上。霍伊特神父和布劳恩??拉米亚不得不马上退离,不然就会被压扁了。
风力运输船比“贝纳勒斯号”还要缺少灯光;光照似乎仅仅是挂在帆桅上的几盏提灯。在他们向运输船靠近的时候,没有看见一名船员,现在,也没人出现在他们眼前。
“有人吗!”领事站在踏板底部,朝上叫道。没人应答。
“你们等在这里。”卡萨德说,然后跨了五步,爬上了长长的斜坡。
其他人看着卡萨德在顶上停了下来,他摸了摸皮带上别着的那根小型死亡之杖,然后消失在船中央。几分钟后,船尾宽敞的窗户里突然灯光闪耀,在底下的草地上投下黄色的四边形。
“上来,”卡萨德在斜坡顶上喊道,“船是空的。”
这群人搬着行李费力前进,中途绊了好几下。领事帮海特??马斯蒂恩一起搬沉重的莫比斯立方体,他的指尖微微感受到一股强烈的震动。
“我说,他妈的这些船员都跑哪去了?”大家集结在前甲板上,马丁??塞利纳斯问。他们已经完成了一列纵队的参观,穿过了走廊,爬下了楼梯,但是更多的是梯子,穿过了船舱,这些船舱比里面的固定床铺大不了多少。只有船尾的船舱——船长舱,如果的确如此的话——跟“贝纳勒斯号”上的标准铺位差不多大小,也差不多舒服。
“这船显然是自动驾驶的,”卡萨德说。这名军部军官指着扬帆索,它们消失进甲板的狭缝中,可是,在索具和帆桅之间,以及装着大三角帆的后桅边,看不到操纵者的存在。
“我连控制中心都没见到,”拉米亚说,“甚至连触显和控制节点也没有。”她从前胸口袋中拿出通信志,试图连接到标准数据,通信口,以及生物群频率。但船上没有任何反应。
“以前是有船员的,”领事说,“神殿的新入会成员以前都会跟朝圣者一起去群山。”
“现在,他们不在了,”霍伊特说,“但我想,我们能够假设出,肯定有人仍然活在轨道吊车站,或者是时间要塞那儿。是他们派船来的。”
“或者所有人都死了,风力运输船正按照时间表自动运行着,”拉米亚说。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过,索具和船帆吱吱嘎嘎地响着,她转头看去。“该死,跟所有人所有事都没了联系,真是让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仿佛变得又聋又瞎了。我真不知道殖民地居民怎么受得了的。”
马丁??塞利纳斯向这群人走来,坐在栏杆上。他正拿着一只长长的绿瓶子喝着,然后吟道:
“诗人在哪?告诉他!告诉他,
缪斯在我手,或许我认识他!
我就是那个,
与国王平起平坐之人,
抑或是,乞丐中的最穷者,
抑或是,任何令人奇妙事,
夹在猩猩与柏拉图之间。
我就是那个,
与鸟儿共生之人,
鹪鹩或老鹰,靠着本能去飞翔,
他听过,
狮子咆哮,能分辨其怒吼嗓音是何意,
老虎吼叫,能明白,如母低语清晰在耳边①。”
“你从哪弄来的酒?”卡萨德问。
马丁??塞利纳斯笑脸盈盈。在提灯的光线下,他的眼睛看上去很小,也很明亮。“厨房里塞满了货物,那里还有个酒吧。我已经把它开了。”
“我们应该弄点吃的。”领事说,其实这时候他最想来瓶酒。他们已经十个多小时没吃东西了。
突然传来一声叮当声和呼呼声,六个人来到右舷的栏杆上。踏板已经收了起来。再次传来一阵呼呼声,船帆迎风招展,绳子绷紧,什么地方有个调速轮,正发出超声波的嗡嗡声。船帆已经张开,甲板开始微微倾斜,风力运输船离开了码头,驶入黑暗。现在周遭的声音只有船只发出的噼啪声,吱嘎声,轮子在远处的隆隆声,船壳底部擦到青草的飒飒声。
六人看着悬崖的影子落在身后,未点燃的信火堆朝后退去,星光的微弱光线洒在苍白的木头上,现在,周围只剩下天空,黑夜,以及摆来摆去的提灯光圈了。
“我到下面去,”领事说,“看看能不能搞点东西吃。”
其他人待了一会儿,感觉着脚底传来微微的隆隆涌动,看着黑暗擦身而过。只有到了一些星光黯淡、无聊的黑暗再次降临之处,草之海才会显现在他们眼前。卡萨德拿着手持光束,模模糊糊地照亮船帆、索具、绳子,它们正被看不见的手拉得紧紧的,然后,他从船尾走到船头,好好检查了一遍,包括角落和阴影之地。其他人默默看着他。当他按熄光束,黑暗似乎变得不那么压抑了,星光也更加明亮。微风扫过一公里的青草,带来浓浓的沃土气息——更多的是春天的农庄里的气味,而不是海的气息。
第四章(三)
之后的什么时候,领事在下面叫他们,他们便走下去吃东西了。
厨房非常狭窄,没有饭桌,于是他们来到船尾的大舱中,把它作为他们的休息室。他们把三只箱子排在一起,暂且拼成一张桌子。低矮的船梁上挂着四盏提灯,休息室被它们照得火亮。海特??马斯蒂恩打开床上的一扇窗,微风吹了进来。
领事已经在大箱子上摆好盘子,盘子上高高垒着三明治,现在他又回来了,手里托着稠白色的杯子和咖啡。他倒着咖啡,其他人吃着。
“真好吃,”费德曼??卡萨德说,“你从哪弄来的烤牛肉?”
“冰箱储藏得满满的。在船尾的就餐间还有另一台大冰箱呢。”
“电冰箱?”海特??马斯蒂恩问。
“不是。是双重隔热的。”
马丁??塞利纳斯嗅着鼻子,他拿起三明治盘子上的小刀,切了一大团山葵辣根,摆在他的三明治上。他吃了一口,眼里被辣出泪花。
“一般要花多少时间进行穿越?”拉米亚问领事。
领事盯着他杯子里热咖啡的圈圈,他抬起头来。“抱歉,你说什么?”
“穿越草之海。要多长时间?”
“到达山脉要花一夜,外加半天,”领事说,“如果风向对的话。”
“那……穿越山脉要多长时间?”霍伊特神父问。
“一天不到。”领事说。
“如果轨道吊车还能动的话。”卡萨德加上一句。
领事呷了一口热咖啡,做了个鬼脸。“希望它还能动。不然……”
“不然怎么样?拉米亚问。”
“不然,”卡萨德上校说着,走到敞开的窗户前,手贴在屁股后面,“我们将会被困在那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光阴冢有六百公里,离南部的城市则有一千公里。”
领事摇摇头。“不,”他说,“神殿的牧师,或者其他什么人,反正支持朝圣的人,肯定会注意到我们走这条远路的。他们会确定我们走的所有路线的。”
布劳恩??拉米亚交叉双臂,皱紧眉头。“把我们当成什么……祭品吗?”
马丁??塞利纳斯哈哈大笑,拿出了他的酒瓶:
“这些人是谁呵,都去赶祭祀?
这作牺牲的小牛,对天鸣叫,
你要牵它到哪儿,神秘的祭司?
花环缀满着它光滑的身腰。
是从哪个傍河傍海的小镇,
或哪个静静的堡寨山村,
来了这些人,在这敬神的清早?
呵,小镇,你的街道永远恬静;
再也不可能回来一个灵魂
告诉人你何以是这么寂寥①。”
布劳恩??拉米亚的手摸到外衣下,拿出一根切削用激光器,那东西跟她的小指差不多大小。她拿着它,对着诗人的脑袋,说道:“你这卑鄙的烂狗屎。要是你再敢说句话……我发誓……我会把你烧成一堆渣。”
突然变得非常的安静,仅仅传来隆隆的背景声——那是船只的呻吟声。领事走到马丁??塞利纳斯身边。卡萨德上校迈了两步,来到拉米亚身后。
诗人喝了一大口酒,嘲笑着黑发女人。他的嘴边湿漉漉的。“哦,建你的死亡飞船吧,”他低语道,“哦,建吧!”
拉米亚的苍白手指握着那束激光。领事侧身向塞利纳斯靠近,不知如何是好,他想象着鞭挞的光束熔化了自己的眼睛。卡萨德朝拉米亚靠过去,就像两米高的哆嗦影子。
“女士,”索尔??温特伯背靠远处的墙壁,坐在箱子上,他说道:“要不要我提醒你,这里还有一个小孩?”
拉米亚朝右边望去。温特伯从船的碗碟厨上抽出了一只深深的抽屉,把它放在床上,制成了一只摇篮。他刚给婴儿洗了个澡,默不作声地走了进来,正好听到了诗人的朗诵。现在,他正温柔地把小孩放进软软的小窝中。
“抱歉,”布劳恩??拉米亚说,放下了小型激光器,“只是这家伙,太让我……生气了。”
温特伯点点头,微微摇动着抽屉。看来,风力运输船的轻柔摇晃,外加大轮子一刻不停的隆隆声,已经使小孩进入了梦乡。“我们都又累又紧张,”学者说道,“也许我们应该找个过夜的房间,好好睡一觉。”
女人叹了口气,把武器重新别到皮带上。“我不会睡觉的,”她说,“这一切真是太……古怪了。”
其他人点头同意。马丁??塞利纳斯正坐在船尾窗下的宽阔窗台上。现在,他抬起腿,喝了口酒,然后对温特伯说:“老头,讲讲你的故事吧。”
“对啊,”霍伊特神父说。他看上去筋疲力尽,就像死人一般,但是他那狂热的眼睛正在灼烧着。“跟我们讲吧。在我们抵达前,我们得听完故事,花点时间好好想想。”
温特伯挠挠自己光秃秃的脑袋。“这故事很乏味,”他说,“我以前从没来过海伯利安。我的故事里没有跟怪物的对抗,没有英勇豪侠的义举。这只是一个没有笔记的人用他自己对史诗冒险的想法讲叙给一班学生的故事。”
“这样更好,”马丁??塞利纳斯说,“我们需要催眠剂。”
索尔??温特伯叹了口气,扶了扶眼镜,点点头。他的胡须中夹杂着几丝黑色,但是绝大部分已经花白了。他把提灯拉低到小孩的床前,然后走到房间中部的一张椅子边坐了下来。
领事熄灭了其他提灯,给想喝咖啡的人倒了点咖啡。索尔??温特伯的话慢条斯理,仔细精确地思量着措辞,不久之后,他那轻柔的抑扬顿挫掺进了风力运输船的绵软隆隆声,以及缓缓的高吟声。船继续向北移动。
学者的故事:
忘川之水何其苦
在瑞秋降生之前,索尔??温特伯和妻子萨莱一直过着十分幸福的生活;而女儿的到来更将一切都变得至善臻美。
萨莱怀孕的时候已经二十七岁了,索尔二十九岁。他们谁也没有考虑过接受鲍尔森理疗,因为他们俩都无力承担理疗费用,何况就算不接受这种护理,他们也有望再健康生活五十年。
夫妇俩都是土生土长的巴纳之域居民,从没离开过故星。巴纳是霸主最古老同时也最平淡无奇的成员之一。它加入了环网,不过它是否属于环网对索尔和萨莱来说并没有多大区别,反正他们也负担不起频繁的远距传输旅行,再说他们也不怎么想去其他地方。索尔在奈藤黑塞尔学院任教,讲授历史和古典文学研究,并潜心研究伦理演变,最近刚庆祝了自己在该院任职的第十个年头。奈藤黑塞尔地方不大,学生人数也不到三千,但它的学术声望远播星外,吸引了环网各地的年轻学子。这些学生抱怨得最多的是:奈藤黑塞尔及其周遭的克罗佛社区完全是在玉米海洋中营造出的文明小岛。的确如此;这所学院和首府巴萨德之间的地表距离足有三千公里远,其间经过适宜性改造的土地全部被用作了农耕。那一片玉米地连着大豆田连着玉米地连着麦田连着玉米地连着稻田连着玉米地,又平坦又单调,别指望中间有一座山峰、一片森林来打破这个局面,哪怕是一座山包都没有。激进诗人萨姆德??布列维曾在奈藤黑塞尔学院短期任教,直至格列侬高叛乱爆发之后遭到解雇,就在他远距传输前往复兴之矢时,他告诉朋友,位于巴纳之域南新泽的克罗佛县组成了天下第八大荒凉地带,就像是宇宙屁股尖上最小的一个疙瘩。
温特伯夫妇却喜欢这个地方。克罗佛,一个两万五千人口的城镇,很可能依照某个19世纪美国中部城市的模版重建。街道宽阔,两旁的榆树和橡树的树冠连成悠长的拱顶(巴纳曾经是第二个太阳系外地球殖民地,比霍金驱动的发明和大流亡要早好几百年的历史,那时候的种舰都是些庞然大物)。克罗佛的家舍也反映了从维多利亚早期到加拿大复兴各个时代的风格,不一而足,但它们看起来都是些白房子,远远矗立在修剪齐整的草坪上。
学院的风格则是属于乔治时代,椭圆形的公场外围绕着一圈红砖白柱的建筑物。索尔的办公室在普莱彻大厅三层,那是校园里最古老的建筑,冬日里能望见窗外光秃秃的枝条将公场格成复杂的几何形状。索尔喜欢这个地方粉笔尘和旧木的味道,自他来这里就读的第一天起,那种味道就从没改变过,每一天他爬楼梯上办公室的时候,都享受着脚下被踏出的深深凹槽,这是整整二十届奈藤黑塞尔学生遗留下的宝贵馈赠。
萨莱生于巴萨德与克罗佛之间的一个农场,在索尔获得博士学位的前一年获得了音乐理论博士学位。她一直是个活泼快乐的年轻女子,尽管按大多数人的标准来看,她的外表并不算漂亮,但是她的个性弥补了其中的缺陷,并在今后的生活中也一直保持着这种魅力。萨莱曾去外星天津四丙的新里昂大学深造过两年,但是她在那里思乡情切:那里的太阳总是突然就沉了,群峰连绵的山岗像一把锯齿纵横的镰刀把阳光切成一片一片,她渴望见到自己家乡长达几小时的日落,巴纳巨大的恒星悬在地平线上像一个巨大的红气球拴在地表,而天空似乎凝固一般,逐渐冷寂下来直至傍晚降临。她怀念家乡无懈的平坦——她的房间在三楼,位于峻峭的山墙下,从那里望出去——一个小女孩的视线也可以穿越五十公里缀满稻穗的农田观赏到风暴的迫近,它像一块青黑色的窗帘,中心被闪电照得透亮。萨莱也想念自己的家人。
第四章(四)
她在调职到奈藤黑塞尔一周之后认识了索尔;又过了三年他向她求婚,她应允了。最初她对这个身材矮小的研究生并没有什么感觉。那时候她还穿环网时装,研究后毁灭主义音乐理论,阅读《讣告与虚无》以及来自复兴之矢和鲸逖中心最为前卫的杂志,扮出一副老成模样,假装对生活厌倦,故意使用叛逆词句。在那场莫尔主任举办的优等生派对上,当那个身材袖珍但感情真挚的历史系学生将什锦水果洒到她身上的时候,这些表象并没有让他敬而远之。而人们一听到索尔??温特伯的巴纳口音,看见他购自克罗佛乡绅商店的服饰和来时胳膊下不经意夹着的一份得特列斯克的《千面孤独》,立即就会打消初次见面时从他身上觉察出的犹太家世传承而来的异样感觉。
索尔对她是一见钟情。他凝视着那个笑声朗朗、面色红润的女孩子,完全没有注意那昂贵的衣装和时尚的满州风情长指甲,它们仅仅是愈发凸显了她的人格,那魅力光芒四射,仿佛灯塔照亮了这名孤独的晚生。在遇见萨莱之前,索尔还没意识到自己是孤身一人,但是自从他第一次和她握手,把水果沙拉弄洒在她衣服前襟,他便明白如果不和她结为连理,他的生命将永远不会完整。
在索尔的学院任职公告发布后一周,他们结婚了。他们选择去茂伊约蜜月旅行,那是他首次通过远距传输前往外星旅行,三周的旅行期内他们租用了一个移动小岛,驾着它独自在赤道群岛的奇景间穿行。索尔永远不会忘记脑海里那些阳光普照、风声劲吹的日子,还有他将永远珍爱的一些私密的二人世界的景象,譬如萨莱晚间裸泳后上岸时,头顶中央的群星闪耀,胴体在小岛磷光闪烁的尾波中披钻挂金。
他们自新婚之日起就一直想要个孩子,可直到五年之后才成功自然受孕。
索尔记得当萨莱疼痛得蜷缩起身子的时候他怎样抱着她抚慰她。难产。最后,瑞秋??萨拉??温特伯于凌晨两点零一分在克罗佛县医疗中心奇迹般地降生了。
婴儿的降生像严肃的学术课题一样闯入了索尔原本唯己独妄的生活,也如巴纳数据网的音乐评论一般进入了萨莱的职业生涯,但是他俩都不介意。初为人父人母,生活总是混合着疲惫与欢乐。深夜还不到哺乳时间的时候,索尔会偷偷溜到保育室,检查下瑞秋的状况,站在那久久凝视这个婴孩。很多时候,他会遇见早已在那里的萨莱,于是他们手挽着手,看着孩子令人惊讶地趴在床上熟睡,屁屁露在外边,头埋进婴儿床头柔软的垫子。
只有为数不多的孩子不卖弄乖巧要讨别人喜欢,因而看起来更可爱,瑞秋就是其中之一;在她还不到两标准岁的时候,模样和性格已经令人垂爱——她遗传了母亲的淡棕色头发、红润的脸颊、坦诚的微笑,还有他父亲棕色的大眼睛。朋友们都说这孩子综合了萨拉的敏感和索尔智慧的精华。一个朋友,学院中的儿童心理学家,曾经评论说五岁的瑞秋已经显示出一个真正的天才少年应具有的可贵品质:条理清晰、求知欲旺盛、对他人的移情、热情,以及强烈的公正感。
一天,索尔正在办公室里研究一些来自旧地的古老文件,当研读至碧翠丝①对但丁??阿基利耶里世界观的影响之时,他的注意力被一篇文章吸引,它出自一名20或21世纪批评家的手笔:
她[碧翠丝]本人对他来说依然真实,依然是万物和美丽的化身。她的天性成为他的里程碑——梅尔维尔将会以超于常人的庄严,称之为格林威治标准……
索尔停下来查阅了格林威治标准的定义,然后继续读下去。批评家附了一则个人评论:
我深信,我们中的大部分,曾拥有像碧翠丝一样的孩子、配偶,或是朋友,他们天生具有的善良与睿智,让我们在撒谎的时候为谎言羞愧得无地自容。
索尔关掉了显示器,注目着公场上方树枝格成的黑色几何图案。
瑞秋并非十全十美。五标准岁的时候,她曾小心地剪下五个最喜欢的洋娃娃的头发,然后把自己的头发剪得比它们的还短。到七岁的时候,她坚决认为那些呆在镇上南边破旧房子里的外地工人缺乏有营养的食物,于是她拿光了餐室、冷藏柜、冰箱以及食物合成器里的食物,说服三个朋友陪同她一起,将全家人一个月的口粮,价值好几百马克的食物分发了出去。
十岁的时候,瑞秋经不住斯塔比??波考维茨的挑唆,试图爬上克罗佛最古老榆树的顶端。在她爬了四十米,还差五米就能到达树顶的时候,一根枝条断裂,她滑下了十多米,然后重重地摔到地上。索尔当时正在讨论地球首次核裁军时代的道德意义并忙于查阅通信志,然后不打一声招呼就丢下学生跑过十二个街区直奔医疗中心。
瑞秋摔断了左腿和两根肋骨,一片肺叶被刺穿,下颚骨折。索尔冲进门的时候,她正飘浮在恢复性营养液中,费力朝母亲肩膀上方望去,微微笑着,张开她缝了许多针的下颚说道:“爸爸,我离树顶只有十五英尺了。可能还要近一些。下次我一定能成功。”
瑞秋带着得到教师肯定的荣誉从中学毕业,有五个星球上的联合学院和三所大学愿意提供奖学金,包括新地的哈佛大学。她选择了奈藤黑塞尔。
索尔对女儿选择了考古学为专业并不意外。关于爱女的最美好记忆之一,便是她两岁时那些漫长的下午,她在前门廊下的沃土中挖掘,浑然不觉蜘蛛和骨垢■的存在,并不时冲进房子去炫耀她发掘出的每一块塑料片和生锈的芬尼,想知道那些东西是打哪儿来的,留下这些东西的人们都像什么样子。
瑞秋在十九标准岁的时候就获得了学士学位,同年夏天去了祖母的农场打工,并在秋季通过远距传输离去。她在自由岛的帝国大学就读,当地时间二十八个月后,她回家了,色彩瞬时流回了索尔和萨莱的世界。
整整两周里,他们的女儿——已经长大成人,很有自知之明,在某些方面比那些年龄大她一倍的人还令人放心——休养生息,享受着家里的生活。一天傍晚,日落之后,她在校园里漫步时,向父亲问起了关于他血脉的一些细节。“爸爸,你还觉得自己是个犹太人吗?”
索尔惊于此问,伸手拨划着自己日渐稀疏的头发。“犹太人?嗯,我想是的。不过这个词已经失去原来的意味了。”
“那我是犹太人吗?”瑞秋问。她的双颊在稀薄的暮色中略略发光。
“只要你愿意你就是,”索尔说,“反正旧地不在了,它也没什么意义了。”
“要是我是个男孩子,你会给我行割礼吗?”
索尔笑起来,他被这个问题逗乐了,又有点难堪。
“我说真的。”瑞秋道。
索尔扶正了眼镜。“我想应该会吧,孩子。我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你去过巴萨德犹太教会堂吗?”
“自从我受行了成人礼之后就再没去过了。”索尔说道,回想起五十年前,父亲借用理查德叔叔的桅轻船,将全家载至首都参加这项仪式。
“爸爸,为什么现在的犹太人觉得那些事情……没有在大流亡之前重要了?”
索尔张开双臂——他的双手结实有力,看起来不像是学者,倒像是双石匠的手。“真是个好问题,瑞秋。可能是因为太多的梦想已破灭。以色列已经不存在了。新圣殿存在的时间太短,远不及从前那两座。上帝以前一次的手法再次毁灭了地球,从而违背了自己的诺言。这又让犹太人漂泊离散……永生永世。”
“可是有些地方的犹太人依然保留着民族性和宗教性的特习。”他的女儿坚持道。
“噢,的确是这样。在希伯伦和中央广场一些与世隔绝的地域,你甚至能找到完整的宗教群体……哈希德派、东正教派、哈斯摩尼,不过都是些名字……他们实际上都……都已失去了宗教意义,并弄得花里胡哨……仅是为了迎合游人的兴趣而已。”
“就跟主题公园似的?”
第四章(五)
“对。”
“明天能带我去伯特利神庙①吗?我能借到卡其的驷挝。”
“不必,”索尔说,“我们可以乘坐学院的班机。”他顿了顿。“行,”他最后说道,“明天我会带你去犹太教会堂。”
古老的榆树下,夜色正逐渐聚拢。街灯次第亮了起来,宽阔的巷道一直通向他们的家门。
“爸爸,”瑞秋说,“有一个问题,自打我两岁起,我都问过你一百万次了——你相信上帝吗?”
索尔没有笑。除了他给出过一百万次的答案以外,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希望有一天我会。”他回答。
瑞秋学业的研究方向是关于外星及大流亡前期的文明遗迹。在三个标准年里,索尔和萨莱偶尔会收到邻近但不在环网内的那些奇异星球上传来的超光讯息,而后发信人会前来拜访。他们都知道女儿为毕业论文进行的实地考察工作将会带她到环网之外,到达偏地——那个时间债会逐渐吞噬掉滞留在彼地之人的生命或者回忆的地方。
“海伯利安到底在哪里?”在瑞秋即将出行前的最后一次假期中,萨莱问,“它听起来就像某种新型家用产品的商标。”
“那是个伟大的地方,妈妈。除了阿马加斯特以外,就数那里的非人类文明遗迹最多了。”
“那你们干嘛不去阿马加斯特?”萨莱问,“从环网出发只消几个月就能到达。为什么要去一个次等的地方呢?”
“海伯利安还没有开发成为大型游览胜地,”瑞秋说,“尽管这个麻烦已经出现些苗头了。现在的有钱人都更愿意到网外去旅行了。”
索尔突然发觉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起来。“你是要去迷宫,还是那个叫做光阴冢的文明遗迹?”
“去光阴冢,爸爸。我将和美利欧??阿朗德淄博士共事,关于光阴冢,没人知道得比他更多。”
“它们不会有危险吧?”索尔尽他所能漫不经心地问出这个问题,但是他的声调却变得热切起来。
瑞秋笑了。“因为那个关于伯劳鸟的传说吗?不可能。近两个标准世纪以来,还没有人遇到过那个传说中的麻烦呢。”
“但我见过一些文件,记录那里在第二波殖民潮时发生的动乱……”索尔开口道。
“我也见过,爸爸。但是那些人压根不知道有种巨型石鳗会跑下沙漠里觅食。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可能就是被这些动物给吃了,于是人人都惶惶不可终日。你知道谣言是怎么起来的。还有,那种石鳗都已经被赶尽杀绝了。”
“飞船不会在那儿着陆,”索尔继续劝解道,“你得乘船渡过草之海到光阴冢去。或者徒步走到那里。要不然就是些别的整死人的方法。”
瑞秋笑了。“在早些年代,人们低估了逆熵场的效用,所以在其中飞行时经常发生事故。不过现在也提供气艇服务了。他们还有一个大客栈叫做时间要塞建在山脉北缘,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旅游观光者在那儿下榻。”
“你们也会在那里歇脚吗?”萨莱问。
“会住段时间吧。那里肯定会让我兴奋死的,妈妈。”
“我倒巴不得那里没这么令人兴奋。”萨莱说,于是所有人都笑了。
在瑞秋四年的旅程中——包括几周冰冻沉眠时间——索尔发现,尽管和以前一样同样是无法和她联系的情况,但以前她是在网内忙于研究,因而他这次比从前任何一次都更为思念自己的女儿。一想到她以比光传播还快的速度飞离自己,全身包裹在霍金效应人造量子茧中,一种不自然的不祥感便隐隐涌上心头。
他们依旧很忙。萨莱停止了自己的评论生涯,将更多时间致力于本地的环境问题。而对于索尔,这个时期则是他一生中事业接近巅峰的时段。他的第二、第三本书相继出版,其中第二本——《道德转折点》——引起了轰动,不时有人邀请他参加环网各地举办的会议及研讨会。有些地方他是自己一个人去的,还有些地方是和萨莱一起去的,尽管他们心里都很喜欢旅行,但在实际经历中总会遇到奇怪的食物、不尽相同的重力、以及很快就暗淡下去的陌生太阳发出的光芒,索尔觉得多数时间里还不如在家为下一部书作些研究。要是不得已,一定得参与会议的话,就通过学院的交互式全息影像参与好了。
瑞秋离家科考近五年之时,索尔得一异梦,他的生命从此改变。
索尔梦见自己在一幢宏伟的建筑物里漫行,它的柱子都如小型红杉树一般粗细,辽远的天花板望不到顶,从中抛下束束红色光线,如同坚实的箭矢一般。他不时瞥见左右的黑暗中,远远地有什么东西存在:有一次看见的是一双石腿像巨大的建筑矗立在黑暗中;另一次他发现一只水晶圣甲虫在他头顶上方遥远的空中盘旋,体内放射着冷光。
最终索尔停下来歇息。他听见遥远的身后传来大火燃烧的声息,整个城市和森林都在火中沐浴。而前边,他正要走去的地方,两个深红的椭圆正熠熠发光。
他正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忽然一个宏大的声音响起:
“索尔!带上你的女儿,你惟一的女儿瑞秋,你钟爱的女儿,去到一个叫做海伯利安的星球,在我即将指引你之地,将她献为燔祭。”
在梦里,索尔站起身来说道:“你一定是在开玩笑。”于是他在黑暗中继续前行,而那两个红色球体就像血红色的月亮悬挂在晦暗的平原上,当他再次停下来歇息时,那个宏大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索尔!带上你的女儿,你惟一的女儿瑞秋,你钟爱的女儿,去到一个叫做海伯利安的星球,在我即将指引你之地,将她献为燔祭。”
索尔耸耸肩,抖掉那压迫人的声音,然后清清楚楚地对着黑暗说道:“你第一次说话我就听到了……我告诉你,‘没门’。”
索尔知道自己是在梦中,他的意识一方面感受着这个剧情的讽刺,另一方面却只是想要醒来。但是情况急转,他猛然发现自己正从一个低矮的阳台往下望,瑞秋正赤裸着躺在下面一间屋里的一块大石头上。整个场面被红色的双球照亮。索尔看向自己的右手,发现手里有一把长弯刀。刀刃和刀柄都是骨制的。
那个声音再次传来,在索尔听起来,它像极了某些头脑浅薄的三流全息电影导演处理出的上帝的声音:
“索尔!你得好好听着。人类的未来系于你对此事的顺从。你必须带上你的女儿,你钟爱的女儿瑞秋,去到一个叫做海伯利安的星球,在我即将指引你之地,将她献为燔祭。”
索尔因为整个梦感到浑身不舒服,但不知怎的有些胆寒,他转过身,把刀远远地投向了黑暗。然后他回过头去找自己的女儿,整个场景都消失了。红色的球体距离头顶特别的近,现在索尔看清它们是两颗千面宝石,每一颗都大得像是个小行星。
响彻天际的声音再度传来:
“如何?你有机会选择,索尔??温特伯。如果你改变了主意,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
索尔笑着醒了,同时也被梦惊出一身冷汗。他觉得整部犹太法典和旧约全书都不过是一个纵贯古今的冗长杂乱的故事,这个念头令他觉得滑稽得很。
就在索尔反复做这个梦的那段时间,瑞秋正在海伯利安上进行她第一年的研究。由九名考古学家和六名物理学家组成的小组发现时间要塞虽然迷人但是太过拥挤,那里满是观光客和自称的伯劳鸟教朝圣者,于是,第一个月他们每日往返于工作地与酒店,从第二个月起,他们在死寂之城和光阴冢所在的小峡谷之间搭建了永久帐篷。
小组中的一半人手负责挖掘这座未完工之城较新的文明遗迹,瑞秋则在两名同事的帮助下为光阴冢的各个方面作详细的目录。物理学家们已经完成了对逆熵场的研究,正花费大量的时间用不同颜色的小旗来标注那些所谓的时间潮汐的界限。
瑞秋所在小组的工作主要集中在叫做狮身人面像的建筑里,尽管那块石头雕刻出的生物既不是人也不是狮子;说不定最初雕刻的东西根本不是生物,虽然这块巨型石雕头顶上光滑的线纹看起来像是生物特有的曲线,连绵弯曲的附加物又会让每个人都联想到翅膀。不像其他的葬墓开阔且容易勘察,狮身人面像是一大团以狭窄甬道连接起来的蜂窝形巨石块,其中有一些密闭得无与伦比,另一些有开阔得跟体育场那么大,但是从任何一个地方出发都无法到达外面,只能回到原点。没有地穴、藏宝室、遭洗劫的石棺、壁画,或者密道,只有迷宫般的走廊在渗水的石头之间蜿蜒。
第四章(六)
瑞秋和她的爱人——美利欧??阿朗德淄——开始着手绘制狮身人面像的地图,他们所用的方法自从在20世纪埃及金字塔的勘测中被首次提倡以来,已经沿用至少七百年了。他们在狮身人面像里安置好了灵敏的辐射及宇宙射线探测仪,频度调整到最低,记录下拱顶巨石中运动粒子的到达时间以及偏向模式,观察是否有深层显象雷达无法显示出的密室或者密道。因为时值旅游旺季,加上海伯利安的地方自治理事会极其关心这种研究对光阴冢可能造成的损坏,瑞秋和美利欧不得不每天半夜出发去遗址,步行半个小时,然后爬过装备好蓝色荧光球的走廊迷宫。在那儿,他们可以坐在成千上万吨重的石头底下,整晚观测各种仪器直至清晨,聆听耳机中传来的咻咻声,那种声音代表垂死的星辰腹中新粒子的诞生。
时间潮汐对狮身人面像所起作用不大。在整个墓葬群中,它似乎是被逆熵场覆盖得最少的,只有时间潮汐大量涌来的时候才会对人产生威胁,物理学家已经细致地列出了时刻表。高潮出现在十时整,仅二十分钟后,就会向距离南部五百米的翡翠茔退去。观光者在十二点整以前均不允许靠近狮身人面像,并且为了确保安全,他们必须在九点整之前离开整座遗址。物理学小组在各个葬墓之间的小径和走道的各个点上都放置有时热传感器,既可以向观测者发出警报,告知他们时间流产生异常,也可以提醒游人。
当瑞秋在海伯利安的研究还剩下三个星期时,有一天,她在半夜醒来,没有叫上熟睡的爱人,独自从营地驾了一辆地面效应吉普车前往墓群。她和美利欧一致同意,如果每晚两人一起去观测那些仪器,实非明智之举;所以现在他们轮流值班,一人在遗址工作,另一人校勘数据,为最后的项目做准备:翡翠茔和方尖石塔之间沙丘的雷达测图。
夜晚凉爽而美丽。满天的繁星在地平线两端延伸,数量足有瑞秋从小到大在巴纳之域所见过的四倍乃至五倍之多。南部山头吹来的强风,低矮的沙丘发出轻微的声响,随风移动。
瑞秋发现遗址的灯光依然亮着。物理学小组说正是装车的好时节。她同他们聊了一会儿,等到他们驱车离开,她喝了一杯咖啡,然后带上背包走了二十五分钟,进入了狮身人面像的地下室。
对于修建墓群的人物和原因,瑞秋已经不止一百次感到好奇。因为逆熵场的作用,追溯建筑材料的历史毫无意义。只有通过对峡谷的侵蚀以及周遭环境的其他特点的分析,能够推断出墓群已经至少有五十万年的历史。感觉上,修造光阴冢的建筑师应该属于人类的一支,尽管整座建筑中,除了总体规模以外得不出任何证据。当然从狮身人面像里的走道上也得不出什么结论:它们中的一些形态和大小都完全符合人类标准,但沿着它走过几米后,这同一条走廊就可能缩小成一个管道,跟下水道一样的大小,然后又变形成一个比自然洞穴还要大的地方,怪石嶙峋。门口通常呈矩形,也有很多是三角形、梯形乃至十边形,不过将它们称作门口也有些牵强,因为穿过它们也并不能到达任何屋室。
还剩下最后二十米时,瑞秋将背包滑到头上,沿一条陡直的斜坡朝下爬去。荧光球的冷光在岩石和她的肌肤上映出一片惨淡而缺乏生气的幽蓝。她终于到达了“地下室”,那里看起来就像人类混乱散发着臭味的避难所。几把折叠式座椅填满了这个小空间的中心,而探测器、示波器,还有其他一些随身用具沿着靠在北墙的狭窄工作台摆成一排。对面锯木架上的一块板材上放着咖啡杯、一个棋盘、一块吃了一半的油炸圈饼,两本平装书、还有一个穿着草裙的塑料玩具,有点像是狗。
瑞秋走了进去,将咖啡加热器放到玩具旁边,然后检查了宇宙射线探测器。数据看起来没有变化:没有发现隐匿的房间或走道,只有几个躲过了深层雷达的壁龛。到早上美利欧和思德藩将会启用深度探针,植入成像单纤维,进行空气采样,然后运用微操作器进行深度挖掘。迄今为止探测过的十多个壁龛都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于是营地里流传起一个玩笑,下一个跟拳头差不多大的洞里,将会藏有微型石棺、小型骨灰盒、袖珍木乃伊,或者——就像美利欧说的——“巴掌大的图坦卡蒙①”。
出于习惯,瑞秋在她的通信志上试了试通讯链接。没有反应。四十米厚的石头屏蔽了信号。他们曾经讨论过是否从地穴接出一条电话线到地表,但一来这个问题还没到火烧眉毛的程度,二来他们的研究工作很快就要结束了。瑞秋调整了通信志上的输入频道,监视检测仪数据,然后重新坐下准备度过这个冗长寂寥的夜晚。
关于旧地法老有一个迷人的传说——是基奥普斯①吧?——准备修建他的大型金字塔,同意让自己的墓室深埋在金字塔下方的中心,但从此他开始长年经受失眠的困扰,思量着那些即将永远悬在他头上的数吨重巨石,陷入一阵幽闭恐惧。最终法老下旨将墓室重新定位在距离大金字塔三分之二路程的地方。完全不合礼数。瑞秋能够理解国王的处境。她祝愿——不管他在哪里——能够安息。
凌晨两点十五分——瑞秋几乎都要睡着的时候——她的通信志唧唧叫了起来,探测器也发出尖叫,她腾地跳了起来。传感器显示,狮身人面像里突然间冒出了十多间新房间,有些甚至比整个建筑物的体积还要大。瑞秋飞快敲击着显示屏,密切观测着空气中所显示出的迷离模型,它们正不断变化着。廊道的图表互相盘绕扭曲,就像旋转的莫比斯环②。外部传感器显示上层建筑同样扭曲变形,像风中的化纤折曲带——也像翅膀。
瑞秋知道那是出现了某种多重故障,在她重校仪器的过程中,也没忘通过语音将数据和自己的想法输入通信志。然后,好几件事一起发生了。
她听见头顶上走廊传来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
所有的显示仪都同时黑屏了。
在迷宫般的走廊某处,一个时间潮汐警报突然响起。
所有的灯熄灭了。
最后这件事不合常理。仪器包里放有他们自己的电力供应系统,就算在经受核攻击的情况下也能持续发亮。他们在地下室使用的灯也装有能用上足足十年的电池。廊道里的荧光球都属生物荧光,无需电源。
然而,灯光全部熄灭了。瑞秋从跳伞服的膝袋中拔出激光手电,打开开关。没有反应。
在瑞秋的一生中,恐惧第一次向她逼近,如同一只手紧攥着她的心。她无法呼吸。她力图让自己不要乱动,不要去听那些声音,只管等着恐慌自行消退。十秒过后,恐惧渐渐退却,她不再大口喘气,呼吸逐渐平稳下来,然后摸索到仪器,对它们一阵敲。没有反应。她举起通信志,拨弄着触显。没有反应……按理说不可能,这电晶体制成的东西本来就刀枪不入,电池也强能高效。可是,不管怎样都没有反应。
瑞秋能听到自己脉搏的跳动,但她仍旧努力和恐慌搏斗着,开始摸索着走向惟一的出口。想到要在绝对的黑暗中穿过迷宫走出去,她涌起一股尖叫的冲动,不过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等等。在整个狮身人面像迷宫中本来有古灯,不过研究队拴上了荧光球。它们是被拴上的!有一条贝纶绳一路连接着它们直到地表。
好样的。瑞秋摸索着绳子,朝出口走去,感受着指下冰冷的石头。以前也是这么冷么?
前方传来尖利东西一路刮擦着进口竖井壁下降的清脆声音。
“美利欧?”瑞秋向黑暗中唤道,“谭雅??库特?”
刮擦声听起来很近。瑞秋慢慢向后退去,黑暗中打翻了一个仪器和一把椅子。有什么东西碰到了她的头发,她倒吸一口凉气,抬起手。
房顶变低了。坚固的石块,五米见方,就在她伸出另一只手碰到它的时候滑动得更低了。通往走廊的入口出现在墙上的半当中。瑞秋摇摇摆摆地走过去,双手在身前挥舞,仿佛一个盲人。她被折叠椅绊了一下,摸到工作台,顺着它走到了远处的墙壁,洞顶逐渐下压,她感觉走廊的升降机井消失了。要不是她缩回了手指,再过一秒就会被切掉了。
瑞秋在黑暗中坐下。一台示波器刮擦着洞顶,直到它底下的桌子发出吱吱嘎嘎地最终分崩离析。瑞秋哆哆嗦嗦,头绝望地颤抖。传来一阵金属的摩擦音——又像极了呼吸声——离她不到一米远。她又开始后退,滑过一片突然间撒满了仪器碎片的地板。呼吸声越来越响了。
有什么尖利又冰冷无比的东西握紧了她的手腕。
瑞秋终于尖叫出声。
第四章(七)
在那个年代,海伯利安上还没有超光发射仪。回旋飞船“法罗克斯城号霸舰”也无法进行超光通信。所以,直到霸主驻帕瓦蒂领事馆给学院发来超光信息,索尔和萨莱才第一次听说瑞秋出了事,他们的女儿受伤了,不过情况很稳定,只是失去了知觉,正随医疗火炬舰船从帕瓦蒂转抵环网的复兴之矢。整个路程将会花费十几天的船上时间,并带来五个月的时间债。那五个月对于索尔和他的妻子来说,真是莫大的痛苦,在医疗舰船最终抵达复兴星球的远距传输网点之前,他们已经做了一千次最坏的打算。打从他们上一次见到瑞秋算起,已经过了整整八年。
位于达芬奇的医疗中心是一座浮塔,由直接电波能源支撑。高临科摩海的景色十分激动人心,但是索尔和萨莱都顾不上驻足观赏一番,他们一层楼一层楼地挨房挨户寻找自己的女儿。辛格医生和美利欧??阿朗德淄在重症特别护理中心接待了他们。介绍被简略地跳过。
“瑞秋怎样?”萨莱问道。
“正睡着,”辛格医生说。她是一个高大的女人,带有贵族气息,但是眼神很温柔。“我们目前所知的情况是,瑞秋并没有遭受任何肉体上的……唔……伤害。但是她现在已经昏迷差不多十七标准周了,这是就她自己而言的时间。只有在过去的十天里她的脑电波显示出深沉睡眠的迹象,不像是处于昏迷。”
“我不太明白,”索尔说,“遗址发生事故了吗?她是不是得了脑震荡?”
“发生了一些事情,”美利欧??阿朗德淄说,“但我们无法确定是什么样的事故。当时瑞秋在一座文明遗迹……单独一人……她的通信志和其他仪器均无反常记录。但是当时出现了一波湍流,就是那种叫做逆熵场的现象……”
“时间潮汐,”索尔说,“我们知道。继续。”
阿德朗淄点点头,伸开双手,像是在用空气塑模型。“出现的那个……逆熵场湍流……与其说是潮汐,不如说是海啸……而狮身人面像……就是瑞秋所在的那座遗迹……完全被淹没了。我是说,我们发现瑞秋的时候,虽然她并没有受到任何肉体上的伤害,但是她昏迷了……”他转向辛格医生寻求帮助。
“您的女儿曾经昏迷过一段时间,”医生说,“在那种状况下,我们无法让她进入冰冻沉眠状态……”
“所以你们让她在没有冰冻沉眠的情况下经受了量子跃迁?”索尔问道。他读过相关资料,知道直接暴露在霍金效应之下的话,会给旅行者带来怎样的精神损伤。
“不,不是的,”辛格安慰道,“她昏迷不醒的状态恰恰起到了和冰冻沉眠一样的作用,保护了自己。”
“她到底有没有受伤?”萨莱问。
“我们还不太清楚,”辛格说,“所有的生命迹象都回到了接近正常的水平。脑波活动已经接近清醒状态。问题在于,她的身体似乎吸收了……我是说,她似乎被逆熵场感染了。”
索尔揉了揉前额。“是像辐射病之类的么?”
辛格医生迟疑了一下。“不完全一样……呃……这个病例完全没有先例。来自鲸逖中心、卢瑟斯和迈塔科瑟的老年化疾病专家将会在今天下午赶来。”
索尔迎上了这个女人的目光。“医生,你是说瑞秋在海伯利安染上了老年化疾病?”他停顿了一下,检索着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像玛士撒拉①综合症或者阿尔茨海默②早期症?”
“不,”辛格说,“事实上令爱的疾病还未正式命名。敝处的医师称之为梅林病。具体说来……令爱的年龄演变仍旧处于正常速率……不过据我们目前所知,她的年龄更替是倒退的。”
萨莱抽身离开了人群,盯着辛格,好像这医生疯了一样。“我想见我的女儿,”她说,声音平静而坚定,“我想见瑞秋,马上!”
索尔和萨莱等了将近四十小时,瑞秋苏醒了。她在床上坐了几分钟,医师和技师都还在她身边忙碌,她脱口叫了出来:“妈妈!!爸爸!!你们怎么在这里?”还没等他们回答,她又看了看四周,眨了眨眼睛。“等等,这到底是哪里?我们是在济慈么?”
她的母亲握住她的手。“我们是在达芬奇的一座医院,亲爱的。位于复兴之矢。”
瑞秋的眼睛睁得硕大,近乎滑稽。“复兴。难道我们是在环网?”她环顾四周,完全陷入迷茫。
“瑞秋,你能记起的最近的事是什么?”辛格医生问。
这个年轻女子不甚理解地看着医师。“我能记起的最近的事是……是在美利欧身边过夜,就在……”她看了看自己的父母,然后用指尖触摸自己的脸颊。“美利欧呢?其他人呢?他们都……”
“科考队的每个人都安然无恙,”辛格医生安慰道,“只是你遭受了一起小事故。大约是十七周以前的事了。你现在回到了环网。很安全。你们小组的每一个人都很安全。”
“十七……周……”瑞秋晒黑的痕迹已经渐渐消退,看起来很苍白。
索尔握住她的手。“你感觉怎样,孩子?”他的十指感应到的握力相当虚弱,令他心疼不已。
“我不知道,爸爸,”她终于说了出来,“很累。头晕。完全不明所以。”
萨莱坐在床上,张开双臂拥抱着她。“一切都好好的,宝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美利欧进了屋,满脸胡茬,他刚在外屋打了个盹儿,所以头发蓬乱。“阿秋?”
瑞秋在母亲的臂弯中望着他。“嗨,”她说,充满了羞涩,“我回来了。”
索尔一直认为,当今的医疗在本质上依然和放血、敷膏药的时代相差无几,现在他也依旧坚持这个观点;尽管当今技术能把一个人放在离心分离机里旋来转去,重新排列身体的磁场;能用声波轰炸可怜的病人,连接进每一个细胞以审问RNA,但是他们不得不承认,若非通过这样的手段辅助,得到精确的结果,他们就完全一无所知,面对病人什么都说不出来。惟一的改变不过是药丸越来越大。
他坐在椅子里打盹,瑞秋的声音唤醒了他。
“爸爸?”
他坐直身子,伸手想要握住她的手。“我在这儿,孩子。”
“我在哪儿,爸爸?发生了什么事?”
“你在一所位于复兴星球的医院,宝贝。海伯利安发生了一起事故。现在你很平安,只是那事故可能对你的记忆造成了一点影响。”
瑞秋抓牢了他的手。“医院?在网内?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在这里多久了?”
“大概五周了,”索尔轻声说,“你记得的最近的事是什么,瑞秋?”
她坐回枕头上,摸着自己的额头,摸着那里的微型传感器。“美利欧和我在开会。讨论怎样在狮身人面像中安置搜索装置。哦……爸爸……我还没有跟你介绍美利欧……他是……”
“嗯,”索尔说,把瑞秋的通信志递给她,“给你,孩子。听听这个。”他离开了房间。
瑞秋触动了触显,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对自己说话,不由得眨了下眼睛。“好的,阿秋,你刚刚醒过来。你现在很困惑。你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呃,发生了一点事儿,孩子。认真听着。
“录音时间是大流亡纪457年,按传统观念来讲,也就是公元2739年,十月十二日。是的,我知道,这时间与你记忆里最近的事相隔整整半个标准年。听着。
“在狮身人面像里发生了一点状况。你被时间潮汐困住了。它改变了你。你的年龄是倒退的,这事儿确实听起来非常匪夷所思。你的身体每分钟都会变得年轻,不过那并非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当你睡着的时候……当我们睡着的时候……你会遗忘。你会失去事故发生那天前又一天的记忆,以及事故发生后的所有记忆。不要问我为什么。就连医生都不知道。专家也无从得知。如果你想要我打个比方的话,就想想绦虫病毒……最古老的那一种……逐渐吃掉你通信志里的数据……从最后一个条目起,颠倒顺序一个个吞噬。
“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在睡觉的时候记忆会流失。他们也试过强迫你保持清醒,但是三十个小时之后你就会出现一段时间的神经紧张,而病毒则趁此时间继续侵噬你的记忆。所以别管它好了。
“你知道吗?像这样以第三人称谈论自己也是一种疗法呢。实际上,我只是躺在这里等着他们带我上去作透视治疗,我知道等我回来的时候自己肯定已经睡着了……而且肯定又忘掉了一切的一切……想到这个真是吓得我尿裤子呢。
“好了,把触显换到短期存储区,你会听到我将要对你详细讲述的话语,从中你将得知自事故发生起的每一件事。哦……妈妈和爸爸都在这里,他们都认识美利欧。我反倒还没有从前那么了解他了。我们第一次和他做爱是在什么时候来着,唔?是在海伯利安的第二个月吧?那么我们就还只剩下几周了,瑞秋,之后我们就又会成为泛泛之交。趁你还记得的时候,多回味回味吧,姑娘。
“我是昨天的瑞秋,完毕。”
索尔进屋时,发现自己的女儿直直地坐在床上,手里紧紧抓着通信志,脸色发白,像是受了惊吓。“爸爸……”
他走过去坐到她身边,任她哭泣……连着这些天每晚如此,这已经是第二十个晚上了。
第四章(八)
瑞秋到达复兴八标准周之后,索尔和萨莱在达芬奇远距传输器多功能港向她和美利欧挥别,然后传送回了位于巴纳之域的家。
“我觉得她不该出院。”在乘坐傍晚班机回克罗佛的时候,萨莱自言自语地抱怨道。身下的大陆拼缀着一块块正待收割的矩形田野。
“老伴,”索尔说,抚摸着她的膝盖,“在那里,医生可以永久照看她。不过他们这么做只是出于自己现有的好奇心。他们已经尽了所有的努力去帮助她……却没用。她还有自己的人生。”
“但是为什么要跟……跟他走?”萨莱说,“她几乎都快不认识他了。”
索尔叹息着,倚回自己椅背的靠垫。“两周之后她就根本不会记得他了,”他说,“至少是不记得他们现在的关系。从她的方面考虑考虑吧,老伴。她每一天都在努力让自己适应这个疯狂的世界。她现在才二十五岁,正在恋爱。让她开开心心地过吧。”
萨莱转头朝窗外望去,在一片寂静中,他俩一同凝视着红日像拴在地表的气球一样漂浮在傍晚的边缘。
瑞秋打来电话的时候,索尔第二学期的授课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是一条单向信息,通过自由岛的远距传输线缆传来,女儿的影像投射在古老的全息显像井上,就像一个熟悉的游魂。
“嗨,妈妈。嗨,爸爸。真对不起,我过去几周都没有写信打电话。我猜你们知道我已经离开了学校。是和美利欧一起的。要完成新的毕业设计真痛苦。我星期二就完全忘了星期一都讨论了些什么。就算是有磁片和通信志的提示也无济于事。我觉得我该重新申请念一次本科……当然那一切我统统都还记得!开个玩笑。
“和美利欧在一起也挺痛苦。至少我的笔记上是这么说的。这不是他的错,我肯定。他既温柔又耐心而且很慈爱,对我忠贞不渝。只是有点……呃,你不可能每天都重新建立一种关系嘛。我们的公寓里铺天盖地都是我们的照片,我写给自己的关于我俩的笔记,我们在海伯利安上的全息像,但是……你知道。到早上他又完全变成了陌生人。下午我又开始相信我们有过的一切,即便我根本记不起来。到晚上我便会在他的臂弯里哭泣……然后,到差不多的时候,我就去睡觉了。这样子也挺好。”
瑞秋的影像停顿了一下,转身,像是要切断连接,但很快又稳定住了。她对着他们莞尔一笑。“反正,不管怎样,我已经离开学校一段时间了。自由岛医疗中心想要我全天候地呆在这里,但是这样的话,他们也得时刻照料着我……鲸逖研究所向我提供了一份要约,难以拒绝。他们提出要给我……我想他们说的是‘研究酬金’……那可比我在奈藤黑塞尔四年求学所支付的费用再加上帝国大学的所有学费还多呐。
“但我拒绝了。我依然会以门诊病人的身份去那里,RNA移植系列手术总是让我全身淤青,情绪低落。当然,情绪低落是很正常的,因为每天早上我都记不起那些淤青是怎么来的嘛。哈哈。
“不管怎样,我会和谭雅一起呆一段时间,然后可能……我想我可能会回家一段时间。二月是我的生日……我又会变成二十二了。挺奇怪,是吧?无论如何,和熟识的人们在一起生活总会容易得多,我是在刚转到这里的时候,也就是二十二岁的时候,遇到谭雅的……我想你能明白。
“那么……我以前的房间还在吗,妈妈,你经常威胁我说要把它变成一间麻将厅,有没有这么做呢?给我写信吧,要不然给我打个电话。下次我会多花些钱使用双程电话,这样我们就能面对面说话了。我只是……我想我……”
瑞秋挥了挥手。“我得走了。回见,金丝燕。我爱你们。”
离瑞秋的生日还有一周,索尔飞到巴萨德城,好去那座城市唯一的公共远距传输终端带她回家。他先看见瑞秋,她正站在花钟的附近,提着行李。她看起来很年轻,但和他们在复兴之矢挥别之时相比,改变也不是很明显。不,索尔意识到,她的姿势所展现的自信没有以前足了。他摇摇头让自己甩掉这些想法,向她呼喊,跑过去拥抱她。
他放开瑞秋时,她脸上的表情如此的震惊,这表情在他心中挥之不去。“怎么了,亲爱的?出什么事了?”
除了这次之外,索尔几乎没有见到过自己的女儿完全语无伦次。
“我……你……我忘了,”她结结巴巴地说。她摇摇头,那动作是多么熟悉,最终她同时大哭大笑起来,“我只是觉得你看起来有一点点不同,爸爸。我记得,我离开这里是在……准确地说是……昨天。那时我看见……你的头发……”瑞秋捂住了嘴。
索尔伸手挠了挠头皮。“啊,对,”他说,突然自己似乎也要又哭又笑了。“你毕业后,算上旅行的时间,都已经不下十一年了。我已经老了。脑袋也秃了。”他又张开双臂。“欢迎回来,小宝贝。”
瑞秋扑入他的拥抱,扑入了安全的港湾。
几个月里,一切如常。瑞秋周围都是熟悉的人和事,她感觉更安心了,而萨莱因为女儿疾病的伤心,也由于她回家的快乐而暂时抵消了。
瑞秋每天都早起观看她的私人“指导秀”,索尔知道,里面包含的他和萨莱的影像,比她记忆中的面容要老出十几年。他试图想象这对于瑞秋来说是怎样的:从自己的床上醒来,二十二岁,带着全新的记忆,正在家中欢度去环网念大学之前的假期,猛然发现自己的父母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房屋和城镇也有了上百处细微的变化,新闻内容也完全不同……多年的历史已经从她身边溜走。
索尔无法继续想象下去。
他们犯的第一个错误就是让瑞秋如愿,邀请她旧时的朋友参加她的二十二岁生日聚会:正好是上次庆祝她生日的原班人马——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妮姬、唐??斯图尔特还有他的朋友霍华德、凯西??欧贝格,以及玛塔??婷,她最好的朋友李娜??米凯勒——他们都刚从大学回来,已经蜕去幼年的茧,开始新生。
其实自回来之后,瑞秋已经见过她们。不过她一觉醒来以后……又忘得一干二净了。惟独这一次,索尔和萨莱忘了她会失忆。
妮姬已经三十四标准岁,有了两个自己的孩子——依旧活力无限,仍然无法自控,但是从瑞秋的标准来说仍旧是老了。唐和霍华德聊起他们的投资,他们孩子在体育上的成就,还有他们即将到来的假期。凯西很困惑,只和瑞秋说了两次话,然后就感觉和自己说话的对象似乎是个冒名顶替瑞秋的其他人。玛塔则是摆明了嫉妒瑞秋的年轻。李娜,在过去的多年中已经成为了狂热的禅灵教徒,她失声痛哭,早早走了。
等他们都离开之后,瑞秋坐在宴会后一片狼藉的起居室中,盯着自己吃了一半的蛋糕。她没有哭泣。上楼之前,她拥抱了母亲并轻声对父亲说:“爸爸,以后请不要再让我经历这样的事了。”
然后她上楼睡觉了。
当年春天,索尔再一次做起同样的梦。他迷失在一片广袤黑暗的地界,只有两个红色的球体在发光。那个单调的声音响起的时候,索尔没有再感到荒唐:
“索尔。带上你的女儿,你惟一的女儿瑞秋,你钟爱的女儿,去到一个叫做海伯利安的星球,在我即将指引你之地,将她献为燔祭。”
于是索尔朝黑暗长啸:
“你已经拥有她了,你这个杂种!我要怎样才能把她要回来?告诉我!告诉我,你这个天杀的!”
索尔??温特伯醒来,浑身冷汗,泪水盈眶,满心愤懑。他能够感觉到在另一间屋里沉睡的女儿,巨大的蠕虫一点点吞噬着她。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索尔开始着迷于搜集关于海伯利安、光阴冢,以及伯劳鸟的资料。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研究者,他为如此引人争议的话题竟然只有如此少的硬面数据感到惊异。当然,还有伯劳教会——尽管在巴纳之域没有伯劳教会神殿,但在整个环网却有不少——可是他很快发现,要在伯劳教会的文献中寻找硬面讯息,就像试图通过拜访佛教寺院从而画出鹿野苑①的地图一样,纯粹是缘木求鱼。伯劳教会教义中的确提及过时间,不过涉及的层面极浅,仅仅提到认为伯劳鸟是“‘……超越时光的天罚之使’,自旧地逝去,此后的四个世纪已经成为了错误的时代,人类拥有的时光早已终止。”索尔从各处得来的收获中,发现它也和大多数宗教一样,使用一些含糊其辞的话语,讨论的是跟肚脐垢堆积差不多的无聊问题。不过他仍然计划,一旦研究有了足够的进展,就去访问一个伯劳教会神殿。
美利欧??阿朗德淄又发起了另一次向海伯利安的考察,依然由帝国大学赞助,不过这一次带着明确的目的,要截取并弄清楚造成瑞秋染上梅林症的时间潮汐现象。这次有了一个重要的进展,霸主保护体决定随这次远征送出一台远距传输发射器,并装置在驻济慈领事馆。即便这样,当远征队到达海伯利安,环网时间也已经过去了三年。索尔的第一反应是想要陪同瑞秋跟随阿朗德淄和他的队伍一同进发——这很自然,就像所有全息影剧的主角都会回到拍摄现场。但是索尔在几分钟之内就摆脱了这一直觉带来的冲动。他是历史学家、哲学家;他能够为科考成功做出的贡献微乎其微,充其量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瑞秋依然保留有一个受过良好培训的本科在读准考古学家的兴趣和技术,但是她知晓的技术每天都逐次减少,索尔认为返回事发地点对她没有任何帮助。每一天对她都会是一个震惊,在一个陌生的星球醒来,干着一项她完全无所适从的工作。萨莱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第四章(九)
索尔姑且搁下了他当前正在研究的书——对克尔恺郭尔①关于伦理学理论的分析,道德折衷,将之应用于霸主的立法机制——转而潜心于收集关于时间、海伯利安以及亚伯拉罕历史的鲜为人知的数据。
平淡无奇的工作依然继续,数月过去了,收集信息完全不能满足他行动的需要。过来为瑞秋作检查的医学及科学专家,就像潮水般涌向圣殿的观光客,络绎不绝,他偶尔将自己的心灰意懒发泄到这些人身上。
“这事儿怎么可能发生!”他朝一个矮冬瓜一样的专家喊道,这个人在对待病人父亲的态度上犯了个错误,既自以为是又谦虚俯就。医生头发稀疏,脸看起来就像是画满了线的撞球。“她的身体已经在慢慢变小了!”索尔大叫,用力地扯着节节后退的专家的衣领。“不止是大家能看到的表象,就连骨质都在逐渐减少。她怎么可能会一天天又变回一个小孩?这难道不是和质量守恒定律相冲突吗?”
专家嘴唇动了动,但是索尔把他摇晃得太厉害,他开不了口。一个长着小胡子的同事替他作了回答。“温特伯先生,”他说,“先生。您必须明白您的女儿正身处于……嗯……比如说局部的逆熵区。”
索尔转向这个小胡子同事。“你是说她只是被困在了一个倒退的泡沫中?”
“啊……不,”同事说,紧张地摩挲着下巴,“也许我应该给你一个更恰当的比喻……至少是生物学上的……生命/新陈代谢机制掉了个个儿……啊……”
“纯粹是胡扯,”索尔厉声说道,“她既没有分泌营养物也没有把食物喷出来。那所有的神经活动又怎么回事?把电化学脉冲都反转过来,真是胡说八道。她的大脑依然在活动,先生们……她只是记忆在消失。为什么,先生们?为什么?”
专家终于说出话来了。“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温特伯先生。从数学上说,您女儿的身体就像是时间反演方程式一样……或者是像通过高速旋转黑洞的物体。我们不知道这种事情究竟怎么会发生的,也不知道为什么物理上说不通的事情正在您女儿身上上演,温特伯先生。我们所知的还不够。”
索尔分别和他们握手。“好。那就是我想知道的,先生们。回程旅途愉快。”
在二十一岁生日那天,全家人就寝一个小时之后,瑞秋来到索尔的门前。“爸爸?”
“什么事,孩子?”索尔穿上长袍,来到门口站在她身边。“睡不着吗?”
“我已经两天没睡了,”她轻声说,“强打着精神,这样我才能听完那些我记录在《想知道吗?》文档的简述材料。”
索尔点点头。
“爸爸,你下楼来和我喝一杯好吗?我想跟你说点事儿。”
索尔从床头几上拿起眼镜,和她一同下了楼。
事实上,这是索尔第一次和自己的女儿共饮,也是最后一次。场面并不欢闹——他们聊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讲笑话、说妙语,直到最后两人都笑得不可开交,无法继续。瑞秋开始讲述一个新的故事,只在最有趣的时候啜两口,于是几乎把威士忌都从她鼻子里喷出来,她笑得太厉害了。他们俩都觉得这是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
“我再去拿一瓶,”索尔止住了眼泪,说道,“上个圣诞节莫尔主任给了我几瓶苏格兰威士忌……好像是的。”
他蹑手蹑脚地走回来,瑞秋正坐在沙发上用手指梳着头发。他为她倒了一点,然后他俩默默地喝了一会儿。
“爸爸?”
“嗯?”
“我把整个过程过了一遍。看我自己的样子,听我自己的声音,看李娜和其他人中年时的全息像……”
“还没到中年呢,”索尔说,“李娜下个月才满三十五……”
“嗯,总归是老了,你知道我的意思,不管怎么样,我已经读过了医疗报告,也看了海伯利安上拍的那些照片,你知道我怎么想吗?”
“你怎么想?”
“我一点都不相信这些,爸爸。”
索尔放下酒杯看着自己的女儿。她的脸比以前圆润了,没有那么世故。更漂亮了。
“我是说,我其实相信这些,”她说着,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却带着害怕的意味,“像你和妈妈这样的人不可能跟我开这么残酷的玩笑。再加上你的……你的年纪……以及新闻,还有其他的一切。我知道这完全是真的,但我就是无法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爸爸?”
“明白,”索尔回答。
“我是说,今天早上醒来,我想到,棒极了……明天有古生物学测验,可我压根还没学过呢。我盼望着能在罗杰?舍尔曼面前表演一两下子……他老觉得自己很聪明。”
索尔又喝了一口。“三年前罗杰在巴萨德南部的一场空难中死了,”他说。要不是仗着酒胆他不会说出这些,但是他得弄明白在这个瑞秋的身体里是不是还藏着另一个瑞秋。
“我知道,”瑞秋说着,下巴搁在膝盖上,“我了解过每一个我认识的人的情况。外婆死了。艾卡德教授没再任教了。妮姬结婚了,和一个……推销员。四年里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其实都已经不下十一年了,”索尔说,“往返海伯利安让你的时间和我们这些呆在家里的人比起来,落后了六年。”
“但那是正常的,”瑞秋叫道,“每时每刻都有人在网外旅行。他们也得对付这样的情况。”
索尔颌首。“但和你的这个状况不同,孩子。”
瑞秋挤出一个微笑,喝干了她的威士忌。“好家伙,这太夸张了。”她重重地把杯子放下,发出尖利的撞击声。“看,这就是我的决定。我已经花费了两天半的时间搞清楚所有的这些,她……我……想让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现实又是怎样……但是,根本就没用!”
索尔一动不动地坐着,大气也不敢出。
“我是说,”瑞秋说,“我知道自己每天都在变得愈加年轻,失去我从未见过的人的记忆……我是说,然后又会发生什么?我会保持这种状态,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小,能力也日渐消退,最后某一天,我就消失了?上帝呀,爸爸。”瑞秋紧紧地用双臂抱住膝盖。“这真是一个诡异的滑稽故事,不是吗?”
“这一点都不滑稽,”索尔平静地说。
“是的,我也知道这不好笑,”瑞秋说。她的双眼,依然又大又黑,此刻泪水涟涟。“这对于你和妈妈来说一定是世上最糟糕的噩梦。每天你们都不得不看我走下楼梯……无限困惑……醒来所记得的只是昨天的记忆,但我自己的声音却明明白白告诉我说,昨天已经是好多年以前了。我还和一个叫做米利欧的小伙子恋爱过……”
“是美利欧,”索尔轻声说。
“管他是谁呢。那些录音完全没用,爸爸。到我开始愿意接受这个事实的时候,我又太累了,不得不去睡觉。然后……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你希……”索尔开口,但立刻清了清嗓子,“你希望我们能做点什么,孩子?”
瑞秋注视着他的眼睛,莞尔一笑。自从她十五周大的时候起,她就一直送给他这样甜美的笑容。“别再让我听这些了,爸爸,”她坚定地说,“不要再让我听自己说的这些。这只会让我痛苦。我是说,我根本都没有经历过那些时间。”她顿了顿,摸着自己的前额。“你知道我的意思是什么,爸爸。去了另一个星球的瑞秋,坠入爱河,受到伤害……那完完全全是另一个瑞秋!不应该由我来忍受她的痛苦。”她开始哭泣。“你明白吗?明白吗?”
“我明白,”索尔说。他向她张开双臂,感觉着印在胸膛上自己女儿的温度和眼泪。“是啊,我明白。”
第二年不时有超光讯息从海伯利安传来,但都不是好消息。关于逆熵场的性质和来源的研究均没有进展。在狮身人面像附近也没有探测到任何异常的时间潮汐活动。在潮汐区内以及周边地区,他们以动物做活体实验,其中有些动物猝死,但是没有任何动物染上梅林症。美利欧发来的每一条信息最后都以“向瑞秋致以爱意”结尾。
索尔和萨莱向帝国大学贷款,去巴萨德市接受了有限的鲍尔森理疗。他们年龄已经太大,就算是鲍尔森疗法也无法将他们的寿命再延长一个世纪,可是理疗让他们这对七十岁的夫妇外表回到了五十岁不到的年纪。他们仔细研究蒙尘的家庭照片,觉得要穿回十五年前的服饰也没什么困难的。
十六岁的瑞秋蹦蹦跳跳地从楼梯上下来,通信志调到大学广播站调频。“我能来点上好的麦片吗?”
“你不是每天早上都吃吗?”萨莱微笑道。
“对呀,”瑞秋盈盈一笑,“我就是觉得我们可能会出门怎么的。我听到电话铃响了。是妮姬吗?”
“不是,”索尔说。
“真该死,”瑞秋说着,看了看他们,“对不起。但是她口口声声答应过我的,只要标准成绩出来,就给我电话。辅导课都过了三周了。你们肯定是以为我听说了什么。”
“别担心,”萨莱说。她把咖啡壶放在桌上,为瑞秋倒上一杯,又为自己倒上一杯。“别担心,亲爱的。我敢保证你的成绩一定会好到想读哪所学校都行。”
第四章(十)
“不止这个,”瑞秋叹气道,“你不知道。外面可是一个狗咬狗一样残酷无情的世界。”她皱皱眉头。“你见到我的数学安赛波了吗?我的整个屋子完全是一团糟。什么东西都找不到了。”
索尔清了清嗓子。“今天不上课,孩子。”
瑞秋盯着他。“不上课?今天星期二耶!还有六周我就要毕业了耶!搞什么啊?”
“你生病了,”萨莱肯定地说,“你可以在家里待上一天。就今天。”
瑞秋的愁容更深了。“生病了?我没有不舒服啊。只是感觉有点怪怪的。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不……不对劲。就好比说,放映室里的沙发怎么都变了个方向?其普斯到哪里去了?我叫了它好多声它都不来。”
索尔抓住了女儿的手腕。“你已经生病很久了,”他说,“医生说你醒来时可能会忘记一些东西。我们去校园走走聊聊吧。怎么样?”
瑞秋面露喜色。“翘课去大学校园?太好了。”她又立即装出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真希望我们别碰上罗杰??舍尔曼。他在那儿跟着大一新生学微积分,他真是个人见人厌的讨厌鬼。”
“我们不会遇到罗杰的,”索尔说,“准备出门喽?”
“马上,”瑞秋靠过去给妈妈一个大大的拥抱,“再见金丝燕。”
“再见小雨燕。”萨莱说。
“好啦,”瑞秋粲然一笑,长发甩过肩膀,“我准备好了。”
因为要经常前往巴萨德市,索尔购买了一辆电磁车。在一个秋高气爽之日,他驾着它远远地在最底层车道缓缓行驶着,享受着身下刚收割的玉米田的景象和怡人的馨香。许多在田中劳作的男男女女向他招手。
自打索尔童年时代起,巴萨德就蓬勃地发展壮大,但是犹太集会堂仍处在城市最古老的一处聚居地边缘。神殿很古老,索尔也感到自己的苍老,甚至连他进门之前戴上的圆顶小帽①看起来也很陈旧,那顶帽子经过数十年的使用,早已磨得只剩一层薄皮。但是牧师却很年轻。索尔意识到来人至少已经四十——他深色的头皮之上两侧的头发已见稀疏——但在索尔的眼里他也只不过是个孩子。当这位年轻人建议他们在街对面的公园中进行这场谈话时,索尔感到一阵欣慰。
他们在公园长凳上坐下。索尔奇怪地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圆顶小帽,那片布在他手里递来递去。空气中传来一阵焚烧树叶和前夜降雨的味道。
“我并不太明白,温特伯先生,”牧师说道,“你的心绪之所以被扰乱,是因为那个梦,还是因为自从做那个梦之后你的女儿就病了?”
索尔仰头感受着洒在脸上的阳光。“准确地说,都不是,”他说,“但是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两者有联系。”
牧师的手指拂过下唇。“您女儿多大年龄?”
索尔微微犹豫了一下,但是牧师没有察觉。终于索尔说道:“十三。”
“她的病……严重吗?有没有危及生命?”
“不会危及生命,”索尔说,“还没有。”
牧师双臂交叉着摆在他滚圆的肚子上。“你不相信……我能叫你索尔吗?”
“当然。”
“索尔,你不相信是你自己,因为做这个梦……从而引起了女儿的疾病,是吧?”
“是的,”索尔说,坐了一会儿,冥思苦想自己说的是否真话,“是的,牧师,我根本不相信……”
“叫我摩特,索尔。”
“好的,摩特。我来并不是因为我相信是自己——或者梦——引起了瑞秋的疾病。但是我相信,我的潜意识可能在试图告诉我什么秘密。”
摩特的身体微微前后摇晃着。“在这点上,也许神经专家或者心理学家更能给予你帮助,索尔。我并不确定自己知……”
“我想了解一点关于亚伯拉罕的故事,”索尔打断了他的话,“我是说,我曾经接触过不同的伦理体系,但我还是难以理解其中的一个,在那个体系的开端,神明竟会命令父亲杀害自己的亲生儿子。”
“不,不是,不对!”牧师大叫道,儿童一样短粗的手指在面前胡乱地挥舞。“当时机到的时候,上帝制止了亚伯拉罕的手。他决不会允许有人类献祭在他的面前。那是对上帝意愿完全的服从所以……”
“是的,”索尔说。“顺从。但是圣经上说,‘亚伯拉罕就伸手拿刀,要杀他的儿子。’上帝一定已经细究过他的灵魂,知道亚伯拉罕已经准备好杀死以撒。仅仅是表面上的顺从而没有衷心的奉献一定不会让创造万物的上帝满意。要是亚伯拉罕爱自己的儿子胜过热爱上帝,又会发生什么呢?”
摩特以手指敲击了一会儿膝盖,然后伸手抓住索尔的上臂。“索尔,我能看出你很为令爱的疾病担忧。但是不要把它和八千年前著就的文献混为一谈。能不能多告诉我一些令爱的消息。我是说,现在不会有孩子因为疾病而夭折。至少在环网内不会。”
索尔起身,笑了一下,然后往回走了几步,抽回手。“我很想再说点别的,摩特。我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但是我得回去了。今晚我还有课。”
“这周安息日你会来神殿吗?”牧师问,张开他粗短的手指,准备离别前的握手。
索尔把圆顶小帽丢到年轻人的手中。“可能就是这几天吧,摩特。就这几天之内我会来。”
那年秋天晚些时候,索尔从书房窗口望出去,看见屋前光秃秃的榆树下站着一个黑色的身影。是传媒界的人,索尔想,他的心沉了下去。整整十年他都惧怕着秘密传出去的一天,他知道那意味着他们在克罗佛简朴的生活即将终结。他走出去,走入傍晚的寒意料峭。“美利欧!”甫一见到那个高大男人的面容,他便喊了出来。
考古学家站在那,双手插在蓝色长大衣的口袋里。尽管他们上次接触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个标准年,阿朗德淄并没有怎么老——索尔猜测他的身体年龄应该只有二十七八岁。但是这位年轻人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却满是忧愁。“索尔,”他喊道,伸出手,几乎有点不好意思。
索尔热情地和他握手。“我不知道你回来了。进屋说吧。”
“不用了,”考古学家后退了半步,“我已经在外边站了一个小时了,索尔。但是我没有勇气进门。”
索尔嘴唇动了动,但最后只是点了点头。他把双手放进衣袋里避寒。首批星星开始在屋子的黑色山墙之上闪亮。“瑞秋现在不在家,”最后他说,“她去图书馆了。她……她以为自己有一篇历史论文要交。”
美利欧精疲力竭地深吸一口气,点点头以示回应。“索尔,”他说,声音含糊不清,“希望你和萨莱能够理解我们已经尽了全力。考察队已经在海伯利安上待了三个标准年。要是大学没有切断资金供应我们还可能待得更久。但是我们完全没有发现任何……”
“我们理解,”索尔说,“并感谢你发来的超光讯息。”
“我自己也单独在狮身人面像里生活了好几个月,”美利欧说,“从仪器显示看来,那不过是一堆没生命的石头,但是有时候我觉得我能感应到……有什么异样的东西……”他又摇摇头。“是我辜负了她,索尔。”
“别这样说,”索尔说着,抓住年轻人笼罩在羊毛大衣下的肩膀,“但是我有个问题。我们和议员接触过……甚至还向科委的领导们问起过……但是没有人能跟我解释为什么霸主不愿花更多的时间和金钱调查海伯利安上的现象。在我看来,仅就这个星球的科研潜力他们也早该投资让它加入环网。他们怎么会对一个光阴冢那样的谜团视而不见?”
“我明白你的意思,索尔。其实,先前我们的资金被撤回这事儿也非常可疑。就好像霸主有一个政策要让海伯利安保持在无法触手可及的距离一样。”
“你有没有觉得……”索尔说,但就在那时瑞秋在清秋的暮色中向他们走了过来。她的双手深深藏在红夹克里,头发剪得短短的,是几十年前世界各处年轻人追捧的样式,圆圆的脸蛋都被冻得通红。瑞秋正处在童年边缘,快要向成年蜕变;她的长腿笼在牛仔裤里,配上运动鞋和宽松的夹克,看起来像极了一个男孩的侧影。
她冲着他们笑道:“嗨,爸爸。”她在微弱的光线中走得更近,羞涩地朝美利欧点了点头。“对不起,我并没有想要打扰你们的谈话。”
索尔吸了一口气。“没关系,孩子。瑞秋,这是从自由岛帝国大学来的阿朗德淄博士。阿朗德淄博士,这是我的女儿瑞秋。”
“很高兴见到你,”瑞秋说着,眉开眼笑,“哇,帝国大学。我读过它的招生目录。真希望我哪天也能去。”
美利欧僵硬地点了点头。索尔看见他肩膀和躯干别扭地动了动。“那么你……”美利欧说道,“我是说,你想在那儿学习什么呢?”
索尔以为瑞秋能够听出这个男人声音里的痛苦,但她只是耸耸肩笑了。“噢,天哪,我什么都想学。老艾卡德——他是我在教育中心念高级班时教古生物学和考古学的教授——他说他们有一所很优秀的经典与古人类遗迹学院。”
“是这样的。”美利欧终于吐出这四个字。
第四章(十一)
瑞秋不好意思地看看父亲,又看看陌生人,明显感觉到了他们当中的紧张气氛,但又不知这气氛从何而来。“呃,我想再打扰你们一下下。我本来是想进去睡觉的。我猜我自从染上了这种奇怪的病毒……大概是一种脑膜炎吧,很多人都这么说,一定是它,让我现在非常健忘。不管怎样,见到你很高兴,阿朗德淄博士。希望有天我们能够在帝国大学再见。”
“我也是,”美利欧说,忧郁而紧张地盯着瑞秋,索尔觉得他正在努力回忆当时的每一个细节。
“好的,那么……”瑞秋边说边往后退去,她的胶底鞋在楼道上擦出吱嘎吱嘎的响声,“那么,晚安。明早见,爸爸。”
“晚安,瑞秋。”
她在门口停住了。草地上的煤气灯光映照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像个不足十三岁的小娃娃。“再见,两只金丝燕。”
“再见,小雨燕。”索尔说,听见美利欧也同时轻声说出了同样的话语。
他们沉默着站了一会儿,感受着夜幕在这个小镇的降临。一个小男孩骑着自行车经过,树叶在车轮的碾压下簌簌作响,轮辐在老旧街灯下的光晕中闪闪发光。“进屋去吧,”索尔对这个一言不发的男人说,“萨莱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瑞秋应该已经睡觉去了。”
“现在我不去,”美利欧说。他站在那里,成了一个剪影,双手依然揣在兜里,“我得……这是个错误,索尔。”他转身走开,然后回过头。“等我回到自由岛就给你电话,”他说,“我们会尽快安排下一次考察。”
索尔点点头。三年的征途,他想。如果他们今晚离开她就会……在他们回来之前她就会还不到十岁了。“很好,”他说。
美利欧顿了顿,举起一只手挥别,然后沿着路缘走远了,不顾脚下踩碎的落叶簌簌作响。
从此索尔再没和他单独会面过。
环网最大的伯劳教会堂位于卢瑟斯,索尔在瑞秋十岁生日前几周远距传输到了那里。建筑物本身并不比旧地教堂大多少,但是它通往主堂的飞廊悬壁,扭曲的上层建筑,还有彩色玻璃窗的扶壁起到了很好的视觉效果,看起来相当恢宏。索尔的情绪很低落,何况卢瑟斯强大的重力完全无法起到放松的作用。尽管索尔和主教有预约,他也不得不等上五个多小时才被准许进入内室。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看着二十米高的彩钢雕像缓慢旋转,那看起来像极了传说中的伯劳鸟……不过也有可能是对所有人造有刃武器的抽象敬意。而最为吸引索尔注意的,是漂浮着的两个红色球体,这让那噩梦般的空间看起来活像个骷髅头。
“温特伯先生?”
“阁下,”索尔说。他注意到,在主教迈进大门的时候,那些在漫长的等待中陪同他的侍僧、驱魔师、诵经师和看门人都拜伏在黑瓦上。索尔也仿效他们完成了一个正规的鞠躬。
“快请,快请,请进,温特伯先生,”主教说道。他的长袍袖子一扫,指向通往伯劳圣殿的门口。
索尔走了进去,发现自己身处黑暗之地。回音重重,这场面和他不断重复的梦境中的景象相去不远。然后他坐在了主教指给他的座位上。而主教坐上自己的位置,看起来就像是充满现代气息的桌子上雕刻得很精致的小王座。索尔注意到主教是个卢瑟斯本地人,面部肥胖臃肿,但是依然跟所有的卢瑟斯居民看起来一样骇人。他的长袍猩红煞眼……明亮的、动脉血一样的鲜红色,不像是丝绸或者天鹅绒质地,反倒像盛在容器中的液体一样流畅,边缘上装饰有颜色斑驳的貂皮。主教的每一个手指上都戴有一个巨大的戒指,红黑相间,着实让索尔心神不定。
“阁下,”索尔开口道,“首先让我向你们表示歉意,我可能……或者已经违反了你们教会的礼仪。我承认自己对于伯劳教会知之甚少,但正是我那一点浅陋的见识把我带到了这里。如果我在无意中拙劣地错用了称谓或者术语,那只是出于无知,敬请原谅。”
主教朝索尔摆摆手。红宝石和黑宝石在微光中闪烁着光彩。“称谓是什么并不重要,温特伯先生。对于非教会成员,称呼我们为‘阁下’就已经非常得体了。但是,我们必须告知你,敝教的正式名称是末日赎罪教派,而世人冒昧地称作……伯劳鸟……的实体……在我们指称之时……如果我们直呼其名的话……我们称■做大哀之君,或者更普遍的称谓是——天神化身。那么请接着说你想要问的重要问题。”
索尔略微倾了倾身子。“阁下,我是个老师……”
“请原谅我打断你,温特伯先生,你可远远不止是一个老师。你是名学者。我们对你关于伦理诠释学的著作非常熟悉。其间的论证尽管不尽完善,但相当富有挑战性。我们经常将之用作教义辩惑课程的材料。请继续。”
索尔眨了眨眼。他的作品在学术界最为凤毛麟角的领域之外几乎无人问津,而这一席话真是让他大跌眼镜。不过在五秒钟之内,索尔就缓过神来,他情愿相信伯劳主教说这些只是想弄明白自己是在对谁说话,而且自己周围的人手都是百里挑一的。“阁下,我的学术背景无关紧要。我拜见您是因为我的孩子……我的女儿……染上了疾病,而这个疾病,极有可能是她在一个对贵教有重要意义的地方开展研究工作之时染上的。当然,我说的是海伯利安星球上所谓的光阴冢。”
主教缓缓地点头。索尔怀疑他是否知道瑞秋的事。
“你很清楚,温特伯先生,你所提到的地方……也就是我们所称的契约方舟……最近已经由海伯利安的地方自治理事会宣布,不向那些所谓的研究者开放了,是么?”
“是的,阁下。我已经听说了。我非常理解贵教的处境,是贵教出力协助了该项法令的通过。”
主教对这话没有什么反应。在香雾缭绕的幽暗远端,小小的鸣钟在吟唱。
“不论如何,阁下,我诚望贵教教义中的某个方面,能够对小女的疾病有所帮助。”
主教的头微微前倾,于是一束光芒照亮了他,他的额头泛着光,双眼便埋入了阴影里。“你是想接受教会神秘现象的宗教布道吗,温特伯先生?”
索尔一只手指触着自己的胡须。“不,阁下,除非这么做能让小女恢复健康。”
“令爱愿意加入末日救赎教派么?”
索尔停顿了一会儿。“我再说一遍,阁下,她也希望病能好。如果加入贵教能够让她健康或者对治疗有帮助,她将会认真考虑考虑。”
主教坐回椅子上,长袍沙沙作响。红色似乎从他身上往阴暗中流动。“你说到生理上的健康,温特伯先生。而我们的教派是精神救赎的最终裁决者。你没有意识到,后者是前者不可或缺的前提么?”
“我意识到这是一个古老而广受尊敬的提议,”索尔说,“我女儿完全的康复就是我和我内人全部的关心所在。”
主教握拳撑着自己的大头。“令爱的病属于什么性质,温特伯先生?”
“那是……同时间有关的疾病,阁下。”
主教的身子往前倾了倾,突然紧张起来。“你说令爱是在哪一处圣所染上的疾病,温特伯先生?”
“是在叫做狮身人面像的文明遗迹,阁下。”
主教迅速地站起身,桌面上的纸都被撞到了地上。就算不穿长袍,这个人的体重也会是索尔的两倍。在不停摆动的红袍中,完全站直的伯劳主教士居高临下地看着索尔,就像是绯红的死亡化身。“你可以走了!”这个大块头说道,“你的女儿是所有人中最受福佑,也是最不幸的。不论是你、教会……或是任何一个尘世上的人……对她都无能为力。”
索尔还抱着那最后的一丝希望求问道:“阁下,如果有一丝可能……”
“不可能!!”主教大叫,面红耳赤,像是一个拥有实体的鬼魂。他敲着桌子。驱魔师和诵经师都出现在门口,他们镶着红边的黑袍和主教衣装的裁剪如出一辙。一身漆黑的看门人完全混在了黑暗中。“拜会到此结束,”主教说,声音小了许多,但是言之凿凿,带着一语定终局的意味。“令爱是被化身选中的,她将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获得救赎,否则,她将和所有有罪之人和不信仰化身之人一样,在某天遭到惩罚。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阁下,如果我能再占用您五分钟时间……”
主教打了个响指,驱魔师就上前把索尔架走了。他们都是卢瑟斯人。每个人单挑五个索尔都绰绰有余。
第四章(十二)
“阁下……”索尔缩缩肩扭脱了第一个人的手,向主教哭喊道。剩下的三个驱魔师都上前帮忙,而那些同样壮硕的诵经师则在索尔身边打转。主教已经背过身去,像是在凝视着黑暗。
外面的圣所回荡着索尔的呻吟和鞋跟刮擦地面的声音,最后索尔的脚踢到了领头的驱魔师身上最不圣洁的地方,他发出一声巨大的喘息声。抗争的结果却没有受此影响。索尔被扔到了街上。最后一个看门人别着脸,把索尔稀巴烂的帽子扔还给他。
索尔又在卢瑟斯多呆了十天,不过除了在强大重力下愈深的疲倦之外,他别无所获。教会堂的官员不理会他的电话。他根本就进不了神殿大宅一步。驱魔师全都在前厅门口等着他。
索尔远距传输至新地和复兴之矢,去富士星和鲸心,去天津四丙和天津四丁,但是不论哪个地方的伯劳神殿,都让他吃了闭门羹。
精疲力尽,心灰意冷,一文不名,索尔传输回故乡巴纳之域,把电磁车从长期停车场取出来,赶在瑞秋生日到来之前一小时抵达了家。
“给我带什么礼物了吗,爸爸?”十岁的小女孩激动地叫道。那天萨莱告诉她索尔去外地了。
索尔拿出包装好的包裹。一套《红头发安妮》①系列全集。这不是他本来想带给她的东西。
“我能打开它吗?”
“再等会儿,小宝贝。和其他东西一起打开吧。”
“好不好嘛,爸爸,求求你了。现在就只有这一样东西嘛。要等到妮姬和其他孩子都过来吗?”
索尔望了望萨莱的眼睛。她摇摇头。瑞秋记得仅仅几天前她邀请了妮姬、李娜还有其他的朋友一起参加她的生日宴会。萨莱还没有编出合适的借口。
“好吧,瑞秋,”他说,“在宴会开始前就只有这一件礼物。”瑞秋撕开这个小包裹的当儿,索尔看见了起居室里的大包裹,系着红色的绸带。是新自行车,当然。
在十岁生日前的整整一年里,瑞秋都一直想要辆新自行车。索尔疲倦地想象着,明天要是她发现还没到十岁生日就拥有了新自行车,会不会感到惊喜呢?或者他们也可以在那天晚上趁瑞秋睡着的时候就把自行车处理掉。
索尔瘫在沙发上。红缎带让他想起了主教的袍子。
在向往事屈服的时候,萨莱心里从没好受过。每次她清洗好一套瑞秋不能穿的婴儿服,把它折好,放好,她就会默默地流泪,但是索尔不知怎样总是能够知晓。萨莱对瑞秋童年的每一个阶段都非常珍惜,享受着万物一天天正常的演化;一种她平静接受的常态,她把它看作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她总是觉得人类经历的精髓不只是在于那些巅峰时刻,譬如婚礼的日子或者成功的到来,它们在记忆中耀眼突出,像是老日历中用红笔圈出的日子;相反,而在于不经意间走过的平凡琐事——周末下午,家中的每个成员都专注于自己追求的东西,他们在各自的工作中偶然相遇、联络,简短的对话也不会在记忆中长时间存留,但是这样的时间累加起来的增效作用却是极为重要和永恒的。
索尔在阁楼找到了萨莱,她正逐个翻查着盒子,小声地抽泣。这不是曾经为那些小东西退出家庭舞台时流下的温柔的泪水。萨莱??温特伯在大发脾气。
“你在干什么,老伴?”
“瑞秋没衣服穿了。每一样东西都太大了。八岁孩子能穿的东西穿在七岁孩子身上就不合适。我记得我把她的一些东西搁到什么地方去了。”
“别管它,”索尔说,“我们买点新的就是了。”
萨莱摇摇头。“然后让她每天都奇怪她最喜欢的衣服哪儿去了?不行。我留下了一些东西。它们肯定在这里的什么地方。”
“过阵子再找吧。”
“该死,没有什么过阵子了!”萨莱吼道,然后转身背对着索尔,伸出双手掩面哭泣。“对不起。”
索尔伸手抱住她。尽管他们接受了有限的鲍尔森理疗,她赤裸的手臂也比他记忆中的消瘦许多。粗糙的皮肤下满是黑点和血管。他紧紧拥抱住她。
“对不起,”她又说了一遍,大声地哭起来,“这太不公平了。”
“是的,”索尔同意道,“这不公平。”阳光从蒙尘的阁楼窗棂中透过来,它看起来像是阴郁的教堂。索尔总是很喜欢阁楼的味道——这样的地方总是充满了热气与朽木的气味,未能充分利用,满是未来的宝藏。今天这种感觉被毁了。
他在一个箱子旁边蹲下。“来吧,亲爱的,”他说,“我们一起来找。”
瑞秋依旧幸福快乐,享受着生活,只是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会对周围的不对劲稍稍感到困惑。她越来越年轻,要向她解释发生的改变也越来越简单了——它们都是一夜之间发生的——门前的老榆树不见了,转角处内斯比特先生以前居住的殖民地时代的屋子被改建成了新公寓,她的朋友都不见了——索尔首次在小孩身上见识到了别所不具的适应力。他想象着瑞秋生活在时间之潮崩溃的边缘,她看不见身后暗潮涌动的深邃海洋,用她所存不多的记忆维持着平衡,全心度过她每一天能够拥有的十二到十五小时——她那诡异的现在。
索尔和萨莱都不愿意自己的女儿与其他的孩子分开,但是很难找到和别人交往的办法。瑞秋很高兴与附近“新来的女孩”和“新来的男孩”玩——他们都是其他讲师的孩子,朋友的孙辈,有段时间还和妮姬的女儿玩——但是其他的孩子都得学会习惯瑞秋每天都像第一次见面似的跟他们打招呼,完全不记得他们共同的过去,因而只有很少一部分敏感的孩子能够看在她是个玩伴的份上继续玩着“初次见面!请多关照!”的游戏。
当然,关于瑞秋奇特怪病的故事在克罗佛早已不是秘密。这件事自从瑞秋回来的第一年便在整个大学传开,很快又传遍了整个镇上。克罗佛对此的回应是小城镇素来已久的风习——是有一些长舌妇四下八卦,也有些人说起这个时,语言和目光中藏不住同情怜悯和幸灾乐祸——但是大多数成员都将保护性的羽翼围绕着温特伯一家,就像一个笨拙的母鸟在保护自己的幼崽一样。
因而他们依然能够过平静的生活。就是在索尔不得不突然停课,早早退休为瑞秋求医问药的时候,也没有人提起过真正的原因。
但是好景不长,在一个春日,当索尔走上门廊时,他看见他七岁的女儿哭哭啼啼地从公园回来,身后缠着一大群新闻记者,他们的植入式摄像器闪闪发光,通信志伸展开去,那一刻,他知道他们生活的平静阶段已经永远地结束了。索尔从门廊上跳下,跑到瑞秋的身边。
“温特伯先生,您的女儿感染了时间疾病,已经处于晚期,这是真的吗?七年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她会凭空消失吗?”
“温特伯先生!温特伯先生!瑞秋说她认为拉本??道威尔是议院首席执行官,而今年是公元2711年。是她完全丢失了三十四年的记忆,还是说这只是一个因梅林症引起的幻觉?”
“瑞秋!你记得自己成年人时候的事情吗?再次变成孩子感觉怎样?”
“温特伯先生!温特伯先生!请再拍一张静照好吧。您能不能提供一张瑞秋大一些时候的照片,您和孩子站着看照片,让我们拍张照?”
“温特伯先生!这真的是光阴冢的诅咒吗?瑞秋是不是看见了伯劳鸟老怪?”
“嘿,温特伯!索尔!嘿,老索!当这个孩子消失的时候,您和您的老婆要怎么办啊?”
有一个新闻记者堵住了索尔去前门的路。那人身子前倾,眼睛的全方位镜头朝前探出,为瑞秋的特写调焦。索尔抓住那人的长发——这家伙图省事扎了条辫子——把他扔到了一边。
人群在屋外嘶叫怒吼,持续了整整七周。索尔意识到他忘记了这种他曾经十分熟悉的小型团体的特性:他们总是频繁地骚扰,活动范围不广,有时展开一对一的跟踪窥探,但是他们从不会动用那条最为恶毒的传统,即所谓“公众有权知道”的原则。
但是环网却会这么做。索尔不会让自己的家庭变成报道者包围圈永恒的囚徒,因而他采取了主动策略。他安排了覆盖面最广的远距传输线缆新闻节目采访,参与全局的讨论,并亲自参与中央广场医疗研究秘密会议。在十个标准月之内,他在八十个星球上发布了为女儿寻求帮助的信息。
成千上万的个人和单位主动向他们提供帮助,提呈纷至沓来,但是发送这些讯息的主体却几乎都来自信仰疗师,项目开发人,研究机构以及自由研究者,他们愿意提供帮助以换取独家报道的权利,伯劳鸟崇拜者和其他热衷于宗教的人们则指出瑞秋是罪有应得,多家广告代理商发来邀请,要求瑞秋为产品作形象代言,媒体代理商也提出要帮助瑞秋“处理”这些代言邀请,另外就是普通民众发送来的表示同情的消息——或是频繁地亮出信用芯片,或是科学家们发来的表示怀疑的文章,或是全息电影制片人和书商发来的要求买断瑞秋生活著作权的消息,还有地产商接二连三提供的服务。
第四章(十三)
帝国大学出钱雇请了一个评估小组来将这些提呈分门别类,看看其中一二是否可能对瑞秋有好处。许多讯息都被弃置一边。一部分医疗和研究方面的议项则被慎重考虑。到最后,所有提案里说到的研究方法和实验疗法似乎都被帝国大学试验过了。突然,一则超光讯息吸引了索尔的注意。这是希伯伦科发??沙龙吉布茨主席发送来的简单讯息:
如果多得难以应付,就来这里吧。
很快便多得难以应付。报道公诸于世的头几个月中,包围圈似乎有上升的趋势,不过这只是第二轮冲击的前奏而已。传媒的小报将索尔说成是“流浪的犹太人”,绝望的父亲四处流浪,为了给孩子奇怪的病症找到疗法——这个标题相对于索尔毕生对旅行的憎恶可真是讽刺。萨莱则不可避免地被贴上了“悲伤的母亲”的标签。瑞秋成了“注定厄运的孩子”,而另一个经过艺术美化的标题中,她又是“光阴冢诅咒下永世的处女。”不管这个家庭的哪一位成员外出,都会遇到新闻记者或是隐架在树后的成像器。
克罗佛发现温特伯一家的不幸能够带来滚滚财源。起初城镇还不做任何干预,但是后来巴萨德城的企业家纷纷搬迁而至,建起了礼品店、T恤交易场、观光点和数据芯片亭,旅游者来得越来越多,本地的商人终于心慌意乱了,信心动摇了,然后一致达成共识,这儿的肥水可不能再流向外人田了。
在经历过四百三十九标准年的近似与世隔绝的时代之后,克罗佛镇终于迎来了她的远距传输终端。参观者再也不用忍受从巴萨德市过来的二十分钟飞行旅程了。游客人数还在不断增加。
他们搬家的那天,下着瓢泼大雨,街上空无一人。瑞秋没有哭,但她整天都睁着个大眼睛,语气中满是委屈。再过十天就是她的六岁生日了。“但是,爸爸,我们究竟为什么要搬家啊?”
“因为我们必须搬,亲爱的。”
“但是究竟是为什么啊?”
“这只是我们不得不做的事,小不点。你会喜欢希伯伦的。那里有很多公园。”
“但是你们以前为什么从来没有说过要搬家?”
“我们说过的,亲爱的。只是你忘了。”
“但是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还有理查德叔叔,特莎阿姨,梭迩叔叔,还有其他人会怎么样呢?”
“他们随时都可以来拜访我们。”
“那妮姬、李娜,还有我的所有朋友们呢?”
索尔一言不发地把最后一件行李搬上了电磁车。房子已经卖掉了,空空如也;家具都被卖掉或是送到了希伯伦。之前的一周里有一大群人,亲戚、老朋友、学校的熟人,甚至还有帝国大学那些和瑞秋共同工作过十八年的研究小组成员围绕着他们,但是现在街道上空荡冷清。老式电磁车的穹形有机玻璃顶壳上,雨水划出道道水迹,延成一条条交错的小河。他们三人在车里坐了一小会儿,望着房子。车里有一股湿羊毛混合着湿头发的味道。
瑞秋紧紧抱着萨莱六个月前从阁楼上救出的泰迪熊,说道:“这太不公平了。”
“是啊,”索尔附和道,“太不公平了。”
希伯伦是一个沙漠星球。经过四个世纪的环境地球化改造,星球的大气已经适宜呼吸,并有几百万英亩的土地可供耕耘。从前生活在那里的生物都又矮又结实,无限地机敏,从旧地运输过来的生物也是同样如此,包括人类。
“啊。”他们到达阳光炙烤的科发??沙龙吉布茨下的丹村之时,索尔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们犹太人真是些受虐狂。大流亡开始之时有两万颗星球可供我们选择,而那些笨蛋偏偏就挑中了这儿。”
但不管是首批殖民者还是索尔一家人,来这里都不是因为自己有受虐狂。虽然希伯伦大部分区域是沙漠,但是肥沃的土地又是惊人的丰饶。西奈大学在整个环网颇负盛名,医疗中心又吸引来了富有的病人,也为合作社带来了相当丰厚的财源。希伯伦除了在新耶路撒冷有惟一一个远距传输终端外,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允许建造传送门。希伯伦既不属于霸主,也不属于保护体,她就远距传输的权利向游人课以重税,并且不允许任何游人去新耶路撒冷以外的地方。对于一个寻求私人空间的犹太人,这可能是在人类踏足的三百个星球上最为安全的地方了。
传统来讲,吉布茨是一个合作社,但事实上却不尽如此。温特伯一家在自己的新居受到了热烈欢迎——那是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屋子日晒充足、干燥,房屋转角圆滑,没有直角急转,地上铺设木地板,从这幢坐落在山顶的房屋向下望,能够看到橘黄和橄榄绿的丛林之外无限延伸的沙漠。太阳似乎把每样东西都榨干了,索尔想,甚至榨干了焦虑和噩梦。光线遵循着自然的法则。到晚上太阳西沉过一小时之后,他们的屋子都会泛出粉红的亮光。
每天早上,索尔都会坐在女儿的床前等着她醒来。头几分钟里,爱女的困惑总是让他非常痛苦,但是他坚持要确保每天早上瑞秋醒来第一眼见到的是自己。他抱着她,回答她问的一个个问题。
“我们在哪儿,爸爸?”
“在一个棒极了的地方,小不点。吃早餐的时候我会详细告诉你的。”
“我们怎么到这儿来的?”
“我们传输过来,坐了一会儿飞艇,然后又走了一截路,”他总这么说,“这儿离家并不太远……但是这段路程的长度已经足以把它当作是冒险了。”
“但是我的床在这里……还有我的毛公仔……为什么我不记得它们什么时候来的?”
于是索尔就会轻轻地抱着她的肩膀,注视着她棕色的双眼,说道:“你遇到了一场事故,瑞秋。还记得那个《想家的癞蛤蟆》里面讲的故事吗?特伦斯打坏了它的脑子,于是好多天里,它都忘了自己住在哪里。你遇到的就是那种事故。”
“我现在好些了吗?”
“好多了,”索尔会说,“你整个身体都好得多了。”这时屋子里会飘满早餐的香味,他们都走上平台,萨莱正在那里等着他们。
瑞秋比以前有了更多的玩伴。吉布茨公社有一所学校,她总是去那里玩耍,受到大家的欢迎,每天都像初次见面一样向大家打招呼。漫长的下午里,孩子们在果园里玩耍,沿着悬崖勘探。
理事会中的三位长老阿弗纳、罗伯特和以法莲,都敦促索尔继续写他的著作。希伯伦一向以其庇护的众多学者、艺术家、音乐家、哲学家、作家、作曲家公民和长期居民而自豪。居住的房子,他们指出,是国家馈赠的礼物。索尔的养老金,虽然就环网标准来说并不算高,但是要满足他们在科发??沙龙的基本需要是绰绰有余了。而最令索尔惊奇的是,他发现自己在体力劳作中得到了乐趣。不管是在果园中工作,还是在未开垦的土地上清理石块,哪怕是为城市修墙,索尔都会发现自己的心态和精神比曾度过的多年以来任何时候都要自由。他发现自己在等待灰泥干燥的时候可以与克尔恺郭尔在思维上来一番搏斗,而在检查苹果是否生虫之时,他也可以得出对康德和凡德尔理论新的见解。在七十三标准岁的时候,索尔创伤的心灵终于首次愈合结痂。
傍晚,他会和瑞秋玩会儿游戏,然后拜托朱蒂或附近其他的姑娘照看熟睡的孩子,自己便可以和萨莱一起,去山脚下散步。有一个周末,索尔和萨莱两人单独去了新耶路撒冷,这是自十七标准年前瑞秋回家和他们同住以来,他俩第一次获得独处的时间。
但并不是所有事情都具有田园的诗意。索尔经常在夜里醒来,独自赤脚走下厅堂,而萨莱总会在那里凝视着熟睡的瑞秋。漫长的一天结束后,当他们在老旧的搪瓷桶里给瑞秋洗澡,或是当墙壁泛出粉红微光,他们给她掖好被角,孩子总会说:“我喜欢待在这个地方,爸爸,但是我们明天回家好吗?”索尔就会点头。当讲完晚安故事,唱过摇篮曲,给她晚安前的吻,确定她已经睡着之后,他会踮起脚尖走出屋子,然后会听见闷闷的声音——“晚安,金丝燕”——从床上裹着盖毯的小小身子里传来,而他也得回答“晚安,小雨燕。”当索尔躺到床上,身边是他深爱的女人,正轻柔地呼吸着,似乎已经睡着,他会望着希伯伦那一轮或两轮小小的月亮移过粗糙的墙壁,在墙上映出一抹抹惨淡的条纹,此时,他就会同上帝进行对话。
索尔每晚都同上帝说话,但直至好几个月之后,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在做什么。这个念头让他觉得好笑。对话并不是祷告,而是一种愤怒的独白——在变成恶骂之时有些乱无头绪——这是他和他自己的争论,言辞激昂;但并不总是和他自己。有一天索尔意识到这些激烈的辩论主题如此深刻,牵涉的利害关系如此严正,所涵盖的领域如此广阔,因这种缺憾受他严责的人只有惟一的可能:上帝本身。自从索尔具有了人格神①的观念,他晚上都睁眼躺着思量人类的悲苦,思扰个人的生活,这些对索尔来说是完完全全的荒唐,这种对话式的思维方式让他怀疑起自己的神志是否健全。
第四(十四)
但是对话依然继续。
索尔不禁思考起一个问题,一个伦理体系——它不像宗教那么不屈不挠,历经所有邪恶人类对其的唾弃依然能够存留——怎么可能源起自上帝命令一个人杀害自己的孩儿。至于这个命令在最后一刻被撤消这一事实,对索尔来说并不重要。这只是个用于测试忠诚的命令,对他来说也毫无意义。事实上,他想到是亚伯拉罕的顺从,让他成为了以色列所有部落的宗父,才是真真正正让索尔陷入愤怒的原因。
索尔??温特伯在将生命和工作都致力于伦理体系五十五年之后,终于得出了一个简单且不可动摇的结论:任何对神灵或观念或普遍准则的忠诚,若是对无辜之人要求万般顺从,连起码的品德都摒弃了,那就是邪恶的。
——那么给“无辜”下个定义吧?传来一个略微有些被逗乐,又略微有些牢骚的声音,索尔觉得自己和上帝的辩论又开始了。
——孩子是无辜的,索尔想。譬如以撒。瑞秋也是。
——仅仅因为是孩子,就等于是“无辜”的?
——是的。
——那么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让纯洁之血为更伟大的缘由而流?
——对,索尔想。任何情况下都不会。
——但是我想,“无辜”并不仅限于对儿童而言。
——索尔犹豫了一下,觉得这似乎是一个陷阱,想等着看看潜意识里的这个对话会持续到哪一步。他无法想象。不,他想,“无辜”不仅包括孩子,也包括其他人。
——比如瑞秋?在她二十四岁的时候?无辜的人不论在多少年纪都不应该被牺牲?
——对。
——也许,在亚伯拉罕在成为地球上尊享福祉民族的宗父之前,这是他需要学习的课程的一部分呢。
——什么课程?索尔想。什么课程?但是他心里的那个声音逐渐淡下去,现在只剩下外面夜鸟的啼啭和身边妻子轻柔的呼吸。
瑞秋在五岁的时候还能认字。索尔不太记得她什么时候学会了阅读——就像她生下来就一直会似的。“是四标准岁的时候,”萨莱说,“是在一个初夏……她四岁生日刚过三个月。我们在大学后山上野炊,当时瑞秋在看她的《小熊维尼》画册,突然间她说:‘我听见脑子里有个声音。’”
索尔一下子记起来了。
他也记起了瑞秋在那个年纪所展示的超乎常人的学习新技能的能力给他和萨莱所带来的快乐。他记了起来,是因为他们现在正面临着那个过程的反演。
“爸爸,”瑞秋躺在他书房的地板上,小心翼翼地给画片涂着颜色,“妈妈的生日过了多久了?”
“妈妈的生日在星期一,”索尔说,脑子里还想着他刚才研读的东西。萨莱的生日还没有到,但是在瑞秋的记忆中已经过了。
“我当然知道。但是过了多久了?”
“今天是星期四,”索尔说。他正在读一篇冗长的论述“顺从”的犹太法典论文。
“我当然知道。我是问究竟过了多少天了?”
索尔把硬拷贝放下。“你知道一周的几天怎么说吗?”巴纳之域还用旧日历。
“当然,”瑞秋说,“星期六,星期天,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
“你已经说过一次星期六了。”
“是啊。但那究竟是多少天呀?”
“你会从星期一数到星期四吗?”
瑞秋皱皱眉,嘴唇动了动。她又试了一次,这次边算边掰着手指。“四天?”
“答得好,”索尔说,“那么你知道十减四是多少吗,孩子?”
“减是什么意思?”
索尔又强迫自己看着手里的论文。“没什么,”他说,“等你进了学校你就会学的。”
“等我们明天回家以后吗?”
“是的。”
一天早上,瑞秋在朱蒂陪同下出去和其他孩子玩的时候——她太小了,根本不可能再入学——萨莱说:“索尔,我们得把她带到海伯利安去。”
索尔盯着她。“你说什么?”
“你明明听到了我的话。我们不能等到她小得都不能走路……也不能说话的时候。还有,我们也不可能变得年轻,”萨莱爆发出一阵阴冷的苦笑,“这听起来很奇怪,是吧?但我们不可能了。鲍尔森疗法的效果在一两年之内就会完全消退的。”
“萨莱,你忘了吗?医生说瑞秋承受不住冰冻沉眠。还从没人有过不在休眠状态下进行超光旅行的经历呢。霍金效应会使人发疯……说不定还更糟。”
“这没关系,”萨莱说,“瑞秋总归会回到海伯利安。”
“你到底在说什么?”索尔说道,有点恼火了。
萨莱紧紧抓着他的手。“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做那个梦么?”
“梦?”索尔终于说出口。
她叹息着,坐在白色的案桌旁边。清晨的光芒像一束黄色聚光灯,笼罩着窗台上的植物。“黑暗的地方,”她说,“头顶的红光。那声音。告诉我们……告诉我们要带上……去海伯利安。要献她为……燔祭。”
索尔舔舔嘴唇,他的双唇干燥无比。他的心跳得厉害。“谁的名字……说的是谁的名字?”
萨莱古怪地看着他。“我们俩的名字。要不是你也在那里……梦里和我在一起的话……这么多年来我都不知道如何度过。”
索尔瘫坐到椅子上。他看着自己耷拉在桌子上陌生的手掌和前臂。手指的关节都因为风湿痛而逐渐肿大;前臂严重暴出青筋,布满肝斑①。当然,这的确是他的手。他对她说:“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一个字都没有提过……”
这次萨莱的笑容不再有苦意了。“我又不是非得跟你说!那些日子我们俩都会在半夜醒来。你浑身都是冷汗。我从第一次起就知道这并不单纯是个梦。我们得去,她爸。去海伯利安。”
索尔抬了抬手。感觉上它依然不像是他身上的一部分。“为什么?老天在上,为什么,萨莱?我们不能……不能献出瑞秋……”
“当然不能,她爸。你完全没有考虑过这点么?我们得去海伯利安……不管哪儿,反正是梦里让我们去的地方……献祭我们自己。”
“献祭我们自己,”索尔重复了一遍。他觉得自己似乎要心脏病发作了。他的胸膛疼得要命,甚至都无法正常呼吸。他坐了整整一分钟,一言不发,他知道自己要是一开口说话,泪水必定会涌出来。又过了一分钟,他说道:“你考虑这个事情……有多长时间了,老伴?”
“你是说从什么时候起知道我们不得不这么做?都一年了吧。可能还要久些。就在她五岁生日之后。”
“一年了!你怎么什么都不说?”
“我是在等你。等你意识到这一点。等你彻底明白。”
索尔摇摇头。屋子看起来像离自己很远,还略微倾斜。“不。我的意思是,这看起来似乎不……我得好好想想,老伴。”索尔看着自己那只陌生的手拍了拍萨莱熟悉的手。
她点点头。
索尔在寸草不生的高山中度过了三天三夜,仅靠他带去的厚皮面包和浓缩热水器度日。
在过去的二十年中,他有过无数次的想法,恨不得作为父亲的自己能够代替瑞秋染病;要是有人注定受苦也应该是父亲而不是孩子。任何一个当父母的都会这么想——这是每次自己的孩子受伤卧床或受高烧折磨之时理所当然的想法。固然这件事不会有那么简单。
在炎热的第三天下午,索尔躺在一块薄岩板的阴凉之下半打着盹,他懂得了这件事不会有那么简单。
——那可能是亚伯拉罕对上帝的回答么?让作为父亲的自己成为祭品,代替以撒?
——这可能是亚伯拉罕的答案。但不会是你的。
——为什么?
像是获得了这个问题的答案,索尔出现了热梦一般的幻觉,他看见赤裸的成人排成一路纵队朝火炉行进,途经许多全副武装的人们,母亲们将孩子掩藏在成堆的外衣之下。他看见男男女女身着难以蔽体的烧焦的衣物,从曾经是城市的灰烬中扛出眩晕的孩童。索尔知道这些景象并不是梦,而是第一次和第二次大屠杀中的真实场景,按他的理解,他在脑海里的声音说出之前就已经知道答案是什么。答案只能是什么。
——父母亲已经将自己献祭。那样的牺牲早已被接受。我们早已接受。
——那怎么做?怎么做!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索尔站在白热的阳光之下,摇摇欲溃。一只黑鸟在他的头上盘旋,不过也可能是幻觉。索尔朝着青铜色的天空晃了晃拳头。
——你拿纳粹党人当自己的工具。疯子。禽兽。你他妈的就是个禽兽。
——不。
地面倾斜了一下,索尔侧身摔倒在尖锐的岩石上。他觉得那跟靠着粗糙的墙壁没什么区别。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擦得他的脸火辣辣地疼。
——亚伯拉罕的正确答案是顺从,索尔想。从伦理上来说,亚伯拉罕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在那个年头里,人们都是孩子。亚伯拉罕的孩子们的正确答案应该是变身为成人,并将自己献祭。那么,我们自己的正确答案是什么?
没有答案。也没有再天旋地转。须臾,索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擦掉了脸颊上的血迹和砂石,向脚下山谷中的城镇走去。
第四章(十五)
“不,”索尔告诉萨莱,“我们不去海伯利安。这不是正确的解决办法。”
“不去的话,你会让我们一事无成了。”萨莱的嘴唇因生气而发白,但她的声音却平静,努力控制住了自己。
“不。我是在让我们不做错事情。”
萨莱终于呼出一口气,发出嘶嘶的声音。她朝窗户挥挥手,从那里能看见她们四岁的孩子正在后院玩着玩具小马。“你难道觉得我们女儿有时间……让我们做错事情……做任何事吗?”
“坐下,老伴。”
萨莱依然站着。她发黄的棉布裙子上弄洒的砂糖正微微地发光。索尔记起了那个在茂伊约移动小岛那闪着磷光的尾波中起身的赤裸的年轻女人。
“我们总得做点什么,”她说。
“我们已经见过了一百个医疗或科学方面的专家。她被测试过,被刺针刺过,被探针探过,被二十多个研究中心折磨过。我已经去过环网所有星球的伯劳教会;它们都不见我。美利欧和帝国大学的其他海伯利安专家说伯劳教会的教义中没有梅林症之类的东西,而海伯利安上的土著也没有关于这个病症的疗法或线索之类的传说。小组在海伯利安三年的研究没有得出任何结论。现在那里的研究也被宣布非法。通往光阴冢的入口只允许对所谓的朝圣者开放。就算是要获得一张去海伯利安的旅行签证都几乎变得不可能。如果我们带上瑞秋,旅程会杀了她的。”
索尔停下来呼吸,又握住了萨莱的手臂。“我真不想再说一遍,老伴。但是我们已经尽力了。”
“我们的努力还不够,”萨莱说,“要是我们以朝圣者的身份前往呢?”
索尔心灰意冷地抱着双肩。“伯劳教会只从成千上万的志愿者中间选择献祭的牺牲品。环网到处都是愚蠢绝望的人。几乎没人回得来。”
“那不正证明了一点吗?”萨莱小声急切地说道,“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在捕猎这些人。”
“匪帮。”索尔说。
萨莱摇摇头。“哥连①。”
“你是说伯劳鸟。”
“是哥连,”萨莱坚持道,“和我们在梦中见到的东西一模一样。”
索尔开始烦躁起来。“我在梦中没有见到什么哥连。什么哥连?”
“就是那双注视着我们的红眼睛,”萨莱说,“也是瑞秋那晚在狮身人面像里听到的那同一个哥连。”
“你怎么知道她听到了什么声音?”
“是在梦里,”萨莱说,“在我们走进哥连等待着的地点之前。”
“我们俩做的梦不一样,”索尔说,“老伴,老伴……你以前为什么都没有跟我说过这个?”
“我以为自己疯了,”萨莱轻声说。
索尔想起了他与上帝秘密的谈话,双臂环抱住自己的妻子。
“噢,索尔,”她靠在他身上,轻声说着,“看着这一切,真是令人痛苦。住在这里也好孤独。”
索尔拥着她。他们曾经试图回家——家自然永远是在巴纳之域——去拜访过五六次亲朋好友,但每一次的串门总是会被纷至沓来的新闻记者和观光客毁掉。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消息总会霎时不胫而走,通过一百六十个环网星球的万方数据网传播。要挠好奇心的痒,一个人只消将寰宇卡插入终端触显,再步入远距传输器。他们也试过悄无声息地到达,匿名旅行,可他们毕竟不是间谍,这些努力总是可怜地成为白费。只要重归环网,二十四标准小时之内他们就会被重重包围。虽然研究机构和大型医疗中心很容易为这样的访问提供安全屏障,但是朋友和家人都得忍受痛苦。瑞秋就是新闻。
“也许我们可以再次邀请特莎和理查德……”萨莱开口道。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索尔说,“你一个人去,老伴。你想去见自己的姐妹,你也想去看看、听听,甚至是想闻闻咱们家里的味道……在一个没有美洲大蜥蜴的地方观赏日落……在田野中漫步。去吧。”
“去?就我一个人?我可不能丢下瑞秋……”
“胡说八道,”索尔说,“在二十年里丢下两次——要是算上从前的好日子那可是将近四十年……不管怎么说,二十年中离开孩子两次可称不上照管不尽心。在咱们这个家庭里,大伙儿能够互相忍受可真是个奇迹,我们都已经互相囚禁了这么久。”
萨莱看着桌面,陷入了沉思。“但是那些新闻记者不会发现我吗?”
“我敢打赌不会,”索尔说,“他们所关注的不过是瑞秋而已。要是他们对你也穷追不舍,那就回家吧。但是我保证在那些记者找到你之前,你起码有一周时间,可以拜访完所有人。”
“一周,”萨莱吸了口气,“我没办法……”
“你肯定会有办法。实际上你也不得不这么做。这样我会有更多的时间和瑞秋一起生活,当你神清气爽地回到家里,我又可以花几天时间自私地关注我的书。”
“克尔恺郭尔的大作?”
“不。是我自己在写的东西,叫做《亚伯拉罕的难题》。”
“好拙劣的标题,”萨莱说。
“这本身就是一个愚蠢的问题,”索尔说,“现在去整理下行李吧。我们明天载你到新耶路撒冷,这样你就能够赶在安息日开始之前通过传送离开。”
“我会考虑这件事的,”她说着,听起来不像被说服了的样子。
“赶快去收拾行李,”索尔说着,又拥抱着她。他松开手后,扳过她的身子让她背对着窗户,于是现在她面对着大厅和卧室门。“去吧。等你从家里回来,我一定已经想出了一些我们能做的事情。”
萨莱定了定。“你敢保证么?”
索尔看着她。“我向你承诺,我能赶在时间摧毁一切之前想出来。我以瑞秋父亲之名起誓,我必定能找到办法。”
萨莱点点头,数月以来,他第一次看见她如此轻松。“我去收拾东西,”她说。
第二天索尔和孩子从新耶路撒冷回来后,他出门去为贫瘠的草坪浇水,瑞秋静静地在房里玩耍。他进门的时候,落日粉红的霞光为四墙注入海水一般温暖与恬静的感觉,瑞秋却不在卧室,也不在她常去的其他地方。“瑞秋?”
没有人回答,他再次检查了后院,街道也空荡荡的。
“瑞秋!”索尔跑进屋准备给邻居打电话,但是从萨莱用作储藏东西的深柜里突然传出了轻微的响声。索尔轻轻地打开屏板。
瑞秋正坐在一堆挂着的衣服下边,萨莱的古式松木盒子打开着,放在她的双腿之间。地板上到处扔着照片和全息画片,都是高中时代的瑞秋,出发去念大学时的瑞秋,站在海伯利安雕岩刻壁的山坡面前的瑞秋。瑞秋的研究用通信志躺在这个四岁瑞秋的腿上,正低声絮语。索尔的心又被那个自信的年轻女人的声音攫紧了。
“爸爸,”坐在地上的孩子说道,她自己的声音就像是通信志中那个声音的微弱回声,只是其中带着一丝害怕。“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我还有个姐姐。”
“你本来就没有,小家伙。”
瑞秋皱了皱眉。“难道这是妈妈……还不够大的时候?不对不对,不可能。她的名字也叫瑞秋,她自己说的。怎么可能……”
“这没什么,”他说,“我来给你解释……”索尔反应过来,起居室里的电话铃响了,已经响了好一阵子。“稍等一下,亲爱的。我马上就回来。”
显像井上出现的全息像是一个索尔从没有见过的人。索尔没有激活自己的成像器,他想赶快把这个人的电话挂掉。“你好?”他匆忙地说。
“温特伯先生吗?请问是不是曾居巴纳之域,现居希伯伦丹村的温特伯先生?”
索尔想要断开连接,又停了手。他们的接入码并没有公诸于世。偶尔会有新耶路撒冷的商人打进电话来,但平时环网的呼叫都极为少见。并且,索尔突然间意识到,今天是安息日,而且已经过了日落时分,他的胃部感到一阵寒冷的痉挛。这个时候只有紧急全息呼叫能够接入。
“什么事?”索尔问。
“温特伯先生,”来人说,眼神空洞地越过索尔,“发生了一起恶性事故。”
瑞秋醒来的时候,他的父亲正坐在她的床边。他看起来困倦极了。双眼通红,蓄留的胡须上面胡茬已经冒了出来,满脸的络腮胡让脸颊灰白一片。
“早上好,爸爸。”
“早上好,亲爱的。”
瑞秋朝四周看了看,眨了眨眼,她的一些洋娃娃、玩具还有其他东西都在,但这里却不是她的屋子。灯光也不同。气氛有什么不对劲。她的父亲看起来也不一样。“我们在哪儿,爸爸?”
“我们在旅行呢,小家伙。”
“去哪儿?”
“现在别管去哪儿。该起床了,亲爱的。你的洗澡水已经准备好了,然后咱们要换衣服。”
一件她从没见过的黑色连衣裙躺在她的床脚。瑞秋看了看那件衣裙然后又看着自己的父亲。“爸爸,发生什么事了?妈妈在哪里?”
索尔揉着自己的面颊。这是自事故以来的第三个早晨了。今天是举行葬礼的日子。在过去的几天里他都把实情告诉了她,因为他无法想象自己怎样对她说谎;这似乎是无可饶恕的背叛——不论对萨莱还是对瑞秋。但是他觉得自己无法再继续这样下去。“发生了一起事故,瑞秋,”他说,声音因为痛苦而变得刺耳。“妈妈死了。我们今天正是要对她说再见。”索尔顿了顿。他现在知道要过一阵子瑞秋才会真正接受母亲的死亡。第一天他还不知道一个四岁的孩子能否完全理解死亡的含义。现在他知道瑞秋能。
第四章(十六)
过了一会儿,索尔拥抱着啜泣的孩子,试图从她的角度去理解被描述得这么简单明了的事故。迄今为止,电磁车是人类发明的最安全的个人交通工具。它们的升降装置有可能会失灵,但是就算遇到了这种情况,它们电磁反应装置中的剩余电荷也足以支撑空中的车辆从任意高度安全降落。自几个世纪以来,电磁车防撞装置最基本的故障保险设计从没有改变过。但是世上从来没有万无一失。这个案子里,肇事者是一对在交通线外开着偷来的电磁车兜风的年轻情侣,速度加到了1.5马赫,却关闭了所有的灯盏和异频雷达收发机,以防止被侦测。他们在朝着巴萨德市剧院着陆围地降落的过程中,碰上了万分之一的机率,撞上了特莎阿姨的古式桅轻。因这场空难丧生的还不仅仅是特莎、萨莱加上这对情侣,车辆碎片翻滚进剧院熙熙攘攘的中庭时,还杀死了另外三个人。
萨莱。
“我们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妈妈?”瑞秋啜泣着问道。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这么问。
“我不知道,亲爱的。”索尔真心诚意地回答道。
葬礼在巴纳之域凯孜县的家庭墓地举行。新闻机构没有入侵进墓地,但是记者们在树上盘旋,冲挤向黑色的铁门,像是一股愤怒的风暴潮。
理查德想挽留索尔和瑞秋多呆几天,但是索尔知道如果新闻机构继续他们的攻击的话,将会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农场主带来多大的伤害。他没有留下,只拥抱了理查德,向那些在栅栏外吵吵嚷嚷的记者简短说了几句,就一把拖着吓得说不出话的瑞秋逃回了希伯伦。
新闻记者一路尾随,跟他来到了新耶路撒冷,并试图要跟向丹村,但是武警阻止了他们的特许电磁车,投了十多人入监以杀一儆百,又收回了余下的人的远距传输签证。
傍晚,索尔让朱蒂照看熟睡的孩子,自己则走上村庄的山脊。他发现自己耳边仍充盈着与上帝的对话,他想要向天空挥舞拳头、骂下流话、扔石头。但他抑制住了种种冲动,相反问了许多问题,总是以这个词结束——为什么?
没有回答。希伯伦的太阳在遥远的山脊之后落下,岩石释发出热量,泛着微光。索尔坐在一块圆石上,手掌摩挲着太阳穴。
萨莱。
他们度过了完整的一生,尽管瑞秋疾病的悲剧一直悬在头顶。真是讽刺,萨莱刚和妹妹在一起,刚放松第一个小时……索尔大声恸哭起来。
这个圈套,当然,是在他们全神贯注于瑞秋的疾病的时候设下的。他们都无法直面未来,无法直面瑞秋的……死亡?消失?孩子在世的每一天,他们的世界都如铰链般咬得紧紧的,谁也没工夫去想发生事故的可能性,这真是一个尖利无情的宇宙中乖张的反逻辑。索尔确信萨莱跟他一样,一定考虑过自杀,但他们两人永远不会离弃对方。也不会抛弃瑞秋。他从来没有考虑过会有可能只剩下他一人抚养瑞秋,而……
萨莱!
正在那时,索尔意识到,几千年以来他的民族与上帝之间愤怒的对话并没有随着旧地的灭亡而消失……也没有随新的种族离散而不见……它们依然继续着。他和瑞秋还有萨莱都已经成为了它们的一部分,现在也还是其中之一。他不会拒绝痛苦的到来。这让他心里被决心充塞,尽管它带来尖锐的痛苦。
夜幕降临,索尔站在山脊上,老泪纵横。
早上,当阳光充满了屋子,他坐在瑞秋的床边。
“早上好,爸爸。”
“早上好,亲爱的。”
“我们在哪儿,爸爸?”
“我们在旅行呢。这是个美丽的地方。”
“妈妈在哪里?”
“她今天在特莎阿姨那里。”
“我们明天能见到她么?”
“能,”索尔说,“现在咱们穿上衣服,我好去做早饭。”
瑞秋三岁的时候,索尔开始向伯劳教会请愿。去海伯利安的旅行受到严格限制,而要接近光阴冢几乎已经成了不可能的事。只有偶尔的伯劳鸟朝圣会将人们送往那个地方。
瑞秋生日的那一天无法和母亲在一起,这让她很悲伤,但是从吉布茨来的几个孩子让她的伤心缓和了一点。她得到的一份大礼是一本童话插图画册,那是萨莱几个月前在新耶路撒冷为她挑的。
睡觉前,索尔给瑞秋读了几个故事。七个月前她就不能自己读书了。但是她喜欢这些故事——特别是《睡美人》——还让父亲为自己读了两遍。
“等我们到家了,我会把它给妈妈看。”她边打呵欠边说,索尔关掉了头上的悬灯。
“晚安,孩子,”他在门口停下,轻轻地说道。
“嘿,爸爸?”
“什么事?”
“晚安,金丝燕。”
“晚安,小雨燕。”瑞秋把头埋进枕头咯咯笑了起来。
还剩下最后两年了,索尔常常想,这和看着一个心爱的人逐渐变老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这更糟糕。要糟糕千万倍。
瑞秋的恒牙从她八岁生日起逐渐脱落,到两岁生日时已经一颗不剩了。她的乳牙取代了它们,但是到她十八个月大的时候这些乳牙也有一半已经缩回了牙床。
瑞秋的头发一向是她的骄傲,现在也变得越来越短,日渐稀薄。她的脸已经失去了熟悉的形状,婴儿的肥胖已经无法让人看清楚她的颧骨和坚定的下巴。她的协调性也逐渐变差,最开始出现的征兆是她拿叉子和铅笔时突然显示出的笨拙。有一天她再不能走路了,索尔早早地将她放进婴儿床,然后走进书房闷闷地喝了个酩酊大醉。
语言对他来说是最困难的。她的词汇量迅速减少,就像父女俩之间的桥梁失了火,切断了希望最后的连线。她两岁生日过后的一天,索尔为她掖好被角,停在门口,说道:“晚安,金丝燕。”
“啊?”
“明天见,金丝燕。”
瑞秋笑了。
“你应该说——‘不见不散,小雨燕,’”索尔说道。他向她解释金丝燕和雨燕是什么东西。
“不见不散,鱼燕。”瑞秋咯咯笑起来。
第二天早晨,她又统统忘掉了。
索尔在环网旅行的时候一直带着瑞秋——不再去理会那些新闻记者——为获得朝圣权利向伯劳教会请愿,为得到去海伯利安禁地的签证向议会游说,拜访任何一个可能提供疗法的研究机构或诊所。数月匆匆而过,更多的医疗机构承认他们束手无策。他最后逃回希伯伦,瑞秋仅有十五个标准月大;以希伯伦所使用的古老单位来算,她仅有二十五磅重,三十英寸高。她已经不能给自己穿衣服了。她的语言中只剩下二十五个词,其中她最喜欢的是“妈咪”和“爹地”。
索尔喜欢抱着自己的女儿。每当她歪着头靠在他的脸颊上,他的胸膛感受到她的温度,她皮肤的味道——这一切都会让他忘记所有极度的不公正。在这些时候,索尔总会暂时地感到这个世界的安宁,要是萨莱也在身边,那就再好不过了。正是因为如此,他与自己并不信仰的上帝之间愤怒的对话也会有暂时的停火。
——这到底是个什么缘由呢?
——人类承受的各种形式的苦痛,到底有什么可见的理由?
——很明显,索尔想,自己是否第一次在某一点上辩论胜利了。但是他又感到怀疑。
——一件东西无法看见,并不代表它不存在。
——真是别扭。要进行一项陈述,并不需要作三重否定。特别是那种并不高深的陈述。
——完全正确,索尔。你已经开始明白这些的要旨了。
——什么要旨?
对于他的思索没有任何答案。索尔躺在房间里,聆听着沙漠风声的号哭。
瑞秋说的最后一个词是“妈妈”,在她刚刚五个月大的时候,口齿含糊不清。
她从摇篮中醒来,没有——也不可能——问自己在哪里。她的世界完全由吃饭、睡觉和玩具组成。有些时候她哭个不停,索尔想,是不是因为想要妈妈呢。
索尔去丹村的小卖部买东西,选择尿布、奶嘴,偶尔买点新玩具的时候,都会带上自己的宝宝。
索尔离家去鲸逖中心的前一周,以法莲和另外两位长老过来和他谈话。时值傍晚,渐褪的辉光在以法莲光秃秃的脑袋上反射着光芒。“索尔,我们都很担心你。剩下的几周会有些难过。女人们希望能帮帮你。我们大家都想帮你。”
索尔伸手握住了这位长者的前臂。“我很感激,以法莲。衷心感谢过去的几年中你们所做的一切。这里已经是我们的第二个家了。萨莱应该会……应该也想让我对你们说声谢谢。但是我们周六就要走了。瑞秋会好起来的。”
坐在长凳上的三人面面相觑。阿弗纳问:“他们找到疗法了?”
“没有,”索尔说,“但是我找到了希望的理由。”
“希望是个好东西,”罗伯特小心地说。
索尔笑了,他灰色的胡须中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最好是这样,”他说,“有时候那就是我们惟一能拥有的东西。”
《民星访谈》开镜时,瑞秋坐在索尔的臂弯里,摄影棚的全息摄影机调整焦距,为她拍了一张特写。“那么你是说,”节目主持人德文??白俊,这张环网数据网排名第三的明星脸说道,“伯劳教会拒绝让你回到光阴冢……霸主在授予签证过程中一直故意拖延……这些事情都令你的孩子最终注定要……灭亡?”
“的确如此,”索尔说,“去海伯利安的旅程不可能在六周之内达成。现在瑞秋只有十二周大。伯劳教会或环网当局再稍稍拖延的话,都会杀死这个孩子。”
摄影棚里的观众开始躁动不安。德文??白俊转向最近的遥控成像仪。他粗犷友善的脸填满了监视器的画面。“我们的嘉宾不知道他能否挽救自己的孩子,”白俊说道,他富有感染力的嗓音里充满了微妙的情感,“但是他所要求的仅仅是一个机会。你们认为他……和他的孩子……是否值得拥有这个机会?如果你认为值得,那么请联系你们当地的星球代表和最近的伯劳教会堂。距离你们最近的教堂的号码现在已经出现在屏幕上,”他又转身对着索尔,“我们祝你好运,温特伯先生。还有——”白俊的大手碰了碰瑞秋的脸颊,“——我们祝愿你诸事顺意,年轻的朋友。”
监视器一直显示着瑞秋的影像,直至画面渐黑。
霍金效应令人恶心、眩晕、头痛,并伴有幻觉。旅程的最初一段是乘坐霸主火炬舰船“无畏号霸舰”,经过十天时间,抵达帕瓦蒂换乘。
索尔抱着瑞秋,忍受着这一切。他们是在这艘战舰上惟一保持完全清醒的人。起初瑞秋会哭泣,但是几个小时之后,她就静静地躺在索尔的臂弯里,睁着深色的大眼睛望着他。索尔记起了她出生的那一天——医师将这个婴孩从萨莱温暖的腹部上抱起,递交给索尔。那时,瑞秋的头发比现在短不了多少,眼神也和现在一样深邃。
最终他们在精疲力尽中睡着了。
索尔梦见自己在一幢建筑物中游荡,它的柱子如同红杉树一般粗细,头上的天花板高得望不到顶。红色光芒带着冷酷的空虚包裹在他的四周。索尔奇怪地发现瑞秋还抱在自己怀里。在他的梦里,瑞秋从来没有以孩子的形象出现过。这个孩子抬眼看着他,索尔感到了和她意识层面的真切接触,就像她已经明明白白高声讲出了什么来。
突然一个与众不同的声音,深沉而冰冷,在虚空中带着回音响起:
“索尔!带上你的女儿,你惟一的女儿瑞秋,你钟爱的女儿,去到一个叫做海伯利安的星球,在我即将指引你之地,将她献为燔祭。”
索尔犹豫地低头看看瑞秋。这个孩子的双眼深沉明亮,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索尔感受到了她无言的肯定答复。他紧紧抱着她,向前踏入黑暗,提高声音向着寂静中喊道:
“听着!再不会有任何献祭,不论孩子,还是父母。也不会有人为我们人类以外的其他人牺牲。以恭顺求救赎的时代早已过去。”
索尔聆听着。他感受着自己心脏的跳动和臂弯中瑞秋的温暖。头顶上的某处,冷锐的风声穿过肉眼看不见的裂缝传来。索尔将双手在嘴边做成话筒状,大声喊道:
“我说完了!要不然放过我们,要不然就以父亲的身份加入我们,不要再白白接受别人的牺牲了。这就是亚伯拉罕的选择!”
石质地板下传出一阵隆隆的声音,瑞秋在他的手臂间躁动不安起来。廊柱一阵震颤。红色的暗光变得愈加的深沉,然后忽地灭掉了,只剩下黑暗。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隆隆的沉重脚步声。一阵狂风呼啸而过,索尔抱紧了瑞秋。
他和瑞秋在开往帕瓦蒂的“无畏号霸舰”上醒来,迎面射来闪烁的光芒,他们接下来要换乘巨树之舰“伊戈德拉希尔”向海伯利安星球进发。索尔对他七周大的女儿微笑着。她也回应他一个微笑。
她最后和最初的微笑。
老学者讲完故事,风力运输船的主舱一片寂静。索尔清了清嗓子,从水晶酒杯中喝了口水。在敞开的抽屉将就制成的摇篮中,瑞秋继续睡着。风力运输船一路上轻轻摇动,大轮子的隆隆声以及主回转仪的嗡嗡声一直响着,催人入眠。
“我的天哪,”布劳恩??拉米亚轻轻说道。她正想再次开口说点什么,但是仅仅是摇摇头,便作罢了。
马丁??塞利纳斯闭上双眼,念道:
“想到此,一切仇恨被驱逐散尽,
灵魂恢复了根本的天真,
终于得知那是自娱自乐,
自慰自安,自惊自吓,
它自己的美好愿望就是天意;
尽管每一张面孔都会恼怒,
每一处风源都会咆哮,或每一组风箱
都会胀破,但她依然会欢喜①。”
索尔??温特伯问道:“威廉??巴特勒??叶芝?”
塞利纳斯点点头:“《为我女儿的祈祷》。”
“我想在上床前,去甲板上透透气,”领事说,“谁想跟我一起来?”
大家都一起上去了。通道里微风阵阵,很是凉爽。这群人站在后甲板上,看着辘辘驶过的黑漆漆的草之海。头顶的天空就像一只大碗,泼溅出群星,还被流星尾迹划出道道裂痕。船帆和索具吱嘎作响,古老的仿佛人力工具。
“我想我们今晚应该派人站岗,”卡萨德上校说,“一人值班放哨,其他人安心睡觉。两小时换一班。”
“我同意,”领事说,“我来值第一班吧。”
“明天早上……”卡萨德开口道。
“快看!”霍伊特神父喊道。
他们顺着他胳膊指着的方向看去。在星群的光辉中,五光十色的火球闪耀着,绿色、紫色、橙色,然后又是绿色——他们四周的大草原被照亮,仿佛无声的闪电划过一般。群星和流星尾迹在这突然的展现之下,逊色不已,显得毫不重要了。
“爆炸?”牧师斗胆问道。
“是空战,”卡萨德说,“在月地轨道间。是聚变武器。”他马上从甲板上走了下去。
“巨树,”海特??马斯蒂恩说,他指着爆炸中移动着的一点亮光,那仿佛是漂浮在焰火中的一丝余烬。
卡萨德回来了,拿着动力望远镜,递给众人。
“是驱逐者吗?”拉米亚问,“他们开始入侵了吗?”
“几乎可以肯定,是驱逐者,”卡萨德说,“但我也几乎可以肯定,这只是一次侦察奇袭。你们看见那一团亮光了吗?那是霸主的导弹,被驱逐者的冲击侦察机反爆了。”
望远镜传到了领事手中。现在,闪光看得清清楚楚,火焰的一片扩展云。他可以看见那一个小点,以及至少两架侦察机长长的蓝色尾迹,它们正逃离霸主的追捕。
“我觉得不是……”卡萨德开口道,然后,他顿了一下,船只,风帆,草之海,在反射的光芒下,发着明亮的橙光。
“哦,上帝啊,”霍伊特神父低声说道,“他们击中了巨树之舰。”
领事拿着望远镜扫到左边。火焰渐增渐长的光晕肉眼便能望见,但是在望远镜中,“伊戈德拉希尔”千米长的树干和树枝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但稍纵即逝,因为它熊熊燃烧了起来,长长的火舌舔向空中,密蔽场失效了,氧气剧烈燃烧着。橙云舞动,消退了,撤军退守了,树干再一次清晰可见了,那是它最后的时刻,它发着光,就像垂死的火炉中最后一块长长的余烬,四分五裂了。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生还。巨树之舰“伊戈德拉希尔”连带它的船员,以及全数克隆人,半有灵性的尔格驱动器,都死绝了。
领事朝海特??马斯蒂恩转过身来,姗姗来迟地把望远镜递给他。“很……很抱歉。”他小声说道。
高大的圣徒没有接望远镜。他本来也在仰头望着天空,现在慢慢低下头,拉上兜帽,一声不吭地走了下去。
巨树之舰的死亡,以最终的爆炸画上了句号。十分钟过去了,不再有闪光惊扰这黑夜,布劳恩??拉米亚开口说道:“你觉得抓住他们了吗?”
“驱逐者吗?”卡萨德说,“很可能没有。侦察机生来就是以速度和防御见长的。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在几光分远的地方了。”
“他们是故意向巨树之舰射击的吗?”塞利纳斯问。诗人的语气听上去非常冷静。
“我觉得不是,”卡萨德说,“只是碰巧选中的目标。”
“选中的目标。”索尔??温特伯重复道。学者摇摇头。“我想在日出前好好睡上几个小时。”
其他人一个接一个下去了。现在甲板上只剩下卡萨德和领事两人了,领事说道:“我应该在哪站岗?”
“你可以巡视,”上校说,“从梯子底部的主通道那,你能看见所有的客舱门,以及通到炊事厨房的入口。到上面检查侧舷舱门和甲板。让灯点着。你有什么武器吗?”
领事摇摇头。
卡萨德把死亡之杖递了过来。“密光束状态——大约宽半米,射程十米。慎用,除非你确信有入侵者。那块厚板滑在前面,就是安全状态。现在开着。”
领事点点头,确信自己的手指头远离开火按钮。
“两小时后我回来跟你换班。”卡萨德说。他查了查自己的通信志。“等我站岗结束,就是黎明了。”卡萨德看着天空,似乎期盼“伊戈德拉希尔”再次现身,继续它萤火虫一般的飞越长空。然而,那儿只有群星闪耀。东北的地平线上,一团黑暗正在移动,风暴即将来临。
卡萨德摇摇头。“真是糟蹋。”说完便走了下去。
领事站在那里等了片刻,聆听着风儿穿越船帆,索具的吱嘎声,轮子的隆隆声。过了一会儿,他走到栏杆前,盯着黑暗,思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