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明朝那些事儿_1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明朝那些事儿》1


洪武大帝 引子

这篇文章我构思了六个月左右,主要讲述的是从1344 年到1644年这三百年间关于明的一些事情,以史料为基础,以年代和具体人物为主线,并加入了小说的笔法和对人物的心理分析,以及对当时政治经济制度的一些评价。

要说明的是,这篇文章是描写正史的,资料来源包括《明实录》、《明通鉴》、《明史》、《明史纪事本末》等二十余种明代史料和笔记杂谈,虽然用了很多流行文学的描写手法和表现方式,但文中绝大部分的历史事件和人物,甚至人物的对话都是有史料来源的,为了文章的流畅,出处就不一一列出了。

我写文章有个习惯,由于早年读了太多学究书,所以很痛恨那些故作高深的文章,其实历史本身很精彩,所有的历史都可以写得很好看,我希望自己也能做到。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写的算什么体裁,不是小说,不是史书,但在我看来,体裁似乎并不重要。

我想写的,是一部可以在轻松中了解历史的书,一部好看的历史。

仅此而已。

洪武大帝 第一章 童年

朱元璋篇

我们从一份档案开始。

姓名:朱元璋别名(外号):朱重八、朱国瑞

性别:男

民族:汉

血型:?

学历:无文凭,秀才举人进士统统的不是,后曾自学过

职业:皇帝

家庭出身:(至少三代)贫农

生卒:1328-1398

最喜欢的颜色:黄色(这个好像没得选)

社会关系:

父亲:朱五四,农民

母亲:陈氏,农民(不好意思,史书中好像没有她的名字)

座右铭:你的就是我的,我还是我的

主要经历:

1328 年-1344 年放牛

1344 年-1347 年做和尚,主要工作是出去讨饭(这个……)

1347 年-1352 年做和尚主要工作是撞钟

1352 年-1368 年造反(这个猛)

1368 年-1398 年主要工作是做皇帝

一切的事情都从1328 年的那个夜晚开始,农民朱五四的妻子陈氏生下了一个男婴,大家都知道了,这个男婴就是后来的朱元璋。

大凡皇帝出世,后来的史书上都会有一些类似的怪象记载。

比如刮风啊,下暴雨啊,冒香气啊,天上星星闪啊,到处放红光啊,反正就是要告诉你,这个人和别人不一样。朱元璋先生也不例外,他出生时,红光满地,夜间房屋中出现异光,以致于邻居以为失火了,跑来相救(明实录)。

然而当时农民朱五四的心情并不像今天我们在医院产房外看到的那些焦急中带着喜悦的父亲们,作为已经有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的父亲而言,首先要考虑的是吃饭问题。

农民朱五四的工作由两部分构成,他有一个豆腐店,但主要还是要靠种地主家的土地讨生活,这就决定了作为这个劳动家庭的一员,要活下去只能不停的干活。

在小朱五四出生一个月后,父母为他取了一个名字(元时惯例):朱重八,这个名字也可以叫做朱八八,我们这里再介绍一下,朱重八家族的名字,都很有特点。

朱重八高祖名字:朱百六;

朱重八曾祖名字:朱四九;

朱重八祖父名字:朱初一;

他的父亲我们介绍过了,叫朱五四。

取这样的名字不是因为朱家是搞数学的,而是因为在元朝,老百姓如果不能上学和当官就没有名字,只能以父母年龄相加或者出生的日期命名。(登记户口的人一定会眼花)

朱重八的童年在一间冬凉夏暖、四面通风、采光良好的破茅草屋里度过,他的主要工作是为地主刘德家放牛。他曾经很想读书,可是朱五四是付不起学费的,他没有李密牛角挂书那样的情操,自然也没有杨素那样的大官来赏识他,于是,他很老实的帮刘德放了十二年的牛。

因为,他要吃饭。

在此时,朱重八的梦想是好好的活下去,到十六岁的时候,托村口的吴老太作媒,找一个手脚勤快、能干活的姑娘当媳妇,然后生下自己的儿女,儿女的名字可能是朱三二、或者朱四零,等到朱三二等人大了,就让他们去地主刘小德家放牛。

这就是十六岁时的朱重八对未来生活的幸福向往。

此时的中国,正在极其腐败的元王朝的统治下,那些来自蒙古的征服者似乎不认为在自己统治下的老百姓是人,他们甚至经常考虑把这些占地方的家伙都杀掉,然后把土地用来放牧(元史),从赋税到徭役,只要是人能想出来的科目,都能用来收钱,过节要收“过节钱”、干活有“常例钱”、打官司有“公事钱”,怕了吧,那我不出去还不行吗?不干事还不行吗?那也不行,平白无故也要钱,要收“撒花钱”。服了吧。

于是,在这个马上民族统治中国六十余年后,他们的国家机器已经到了无法承受的地步,此时的元帝国就好像是一匹不堪重负的骆驼,只等那最后一根稻草。

这根稻草很快就到了。

1344 年是一个有特殊意义的年份,在这一年,上天终于准备抛弃元了,他给中国带来了两个灾难,同时也给元挖了一个墓坑,并写好了墓志铭: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他想的很周到,还为元准备了一个填土的人:朱重八。

当然朱重八不会想到上天会交给他这样一个重要的任务。

这一年,他十七岁。

很快一场灾难就要降临到他的身上,但同时,一个伟大的事业也在等待着他,只有像传说中的凤凰一样,历经苦难,投入火中,经过千锤百炼,才能浴火重生,成为光芒万丈的神鸟。

朱重八,来吧,命运之神正在等待着你!

洪武大帝 第三章 踏上征途

至正十一年(公元1351 年),上天给元朝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压了下来,元朝的末日到了。

我们的谜底也揭开了,现在看来,脱脱坚决要求治黄河的愿望是好的,然而他不懂得那些反对的人的苦心,元朝那腐败到极点的官吏也是他所不了解的。现在他终于要尝到苦果了。

当元朝命令沿岸十七万劳工修河堤时,各级的官吏也异常兴奋,首先,皇帝拨给的修河工钱是可以克扣的,民工的口粮是可以克扣的,反正他们不吃不喝也事不关己。这就是一大笔收入,工程的费用也是可以克扣的,反正黄河泛滥也淹不死自己这些当官的。

这是管河务的,那么不管河务的怎么捞钱呢,其实也简单,既然这么大工程,必然有徭役指标,找几十个人,到各个乡村去,看到男人就带走,理由?修河堤,不想去?拿钱来。

没有钱?有什么值钱的都带走!

可怜的脱脱,一个好的理论家,却不是一个实践家。

老把戏出场了,当民工们挖到山东时,他们从河道下挖出了一个一只眼睛石人,背部刻着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民工们突然发现,这正是他们在工地上传唱了几年的歌词。于是人心思动。

这真是老把戏,简直可以编成电脑程序,在起义之前总要搞点这种封建迷信,但也没办法,人家就吃这一套。

接着的事情似乎就是理所应当的了,几天后,在朱重八讨过饭的地方(颖州,今安徽阜阳),韩山童和刘福通起义了,他们的起义与以往起义并没有不同,照例要搞个宗教组织,这次是白莲教,当然既然敢起义,身份也应该有所不同,于是,可能是八辈子贫农的韩山童突然姓了赵,成了宋朝的皇室,刘福通也成了刘光世大将的后人。

他们的命运和以往第一个起义的农民领袖也类似,起义、被镇压、后来者居上,这似乎是陈胜吴广们的宿命。

尽管他们的起义形式毫无新意,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伟大和在历史上的地位,在史书上,将永远的纪录着:公元1351 年,韩山童、刘福通第一个举起了反抗元朝封建统治的大旗。

自古以来,建立一个王朝很难,毁灭一个却相对容易得多,所谓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不是没有来由的。

在元代这个把人分为四个等级的朝代里,最高等级的蒙古人杀掉最低等级的南人,唯一的惩罚是赔偿一头驴,碰到个闲散民工之类的人,可能连驴都省了。蒙古贵族们的思维似乎很奇怪,他们即使在占据了中国后,好像仍然把自己当成客人,主人家的东西想抢就抢,想拿就拿,反正不关自己的事。在他们的思维中,这些南人只会忍受也只能忍受他们的折磨。

但他们错了,这些奴隶会起来反抗的,当愤怒和不满超过了限度,当连像狗一样生存下去都成为一种奢望的时候,反抗是唯一的道路。反抗是为了生存。

这把火终于烧起来了,而且是燎原之势。

在短短的一年时间里,看似强大的元帝国发生了几十起暴动,数百万人参加了起义军,即使那纵横天下无敌手的蒙古骑兵也不复当年之勇,无力拯救危局。元帝国就像一堵朽墙,只要再踢一脚,就会倒下来。

此时的朱重八却仍然在寺庙里撞着钟,从种种迹象看,他并没有参加起义军的企图。虽然他与元朝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但对于一个普通人朱重八来说,起义是要冒风险的,捉住后是要杀头的,这使得他不得不仔细的考虑。

在很多的书中,朱重八被塑造成一个天生英雄的形象,于是在这样的剧本里,天生英雄的朱重八一听说起义了,马上回寺庙里操起家伙就投奔了起义军,表现了他彻底的革命性等等。

我认为,这不是真实的朱重八。

作为一个正常人,在做出一个可能会掉脑袋的决定的选择上,是绝对不会如此轻率的,如果朱重八真的是这样莽撞的一个人,他就不是一个真正的英雄。

真正的朱重八是一个有畏惧心理的人,他遭受过极大的痛苦,对元有着刻骨的仇恨,但他也知道生的可贵,一旦选择了造反,就没有回头路。

知道可能面对的困难和痛苦,在死亡的恐惧中不断挣扎,而仍然能战胜自己,选择这条道路,才是真正的勇气。

我认为这样的朱重八才是真正的英雄,一个战胜自己,不畏惧死亡的英雄。

朱重八在庙里的生活是枯燥而有规律的,但这枯燥而规律的生活被起义的熊熊烈火打乱了。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具体打乱这一切的并不是起义军,而是那些元的官吏们。

在镇压起义军的战斗中,如果吃了败仗,是要被上司处罚的,但镇压起义的任务又是必须要完成的,于是元朝的官吏们毅然决然的决定,拿老百姓开刀,既然无法打败起义军,那就把那些可以欺负的老百姓抓去交差,把他们当起义军杀掉。

从这个角度来看,元的腐朽官吏为推翻元朝的统治实在是不遗余力,立了大功。

此时摆在朱重八面前的形势严重了,如果不去起义,很有可能被某一个官吏抓去当起义者杀掉,然后冠以张三或者李四的名字。

但投奔起义军也有很大的风险,一旦被元军打败,也是性命难保。

就在此时,一封信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他幼年时候的朋友汤和写了一封信给他,信的内容是自己做了起义军的千户,希望朱重八也来参加起义军,共图富贵,朱重八看过后,不动声色,将信烧掉了。他还没有去参加起义的心理准备。

然而晚上,他的师兄告诉他,有人已经知道了他看义军信件的事情,准备去告发他。

朱重八终于被逼上了绝路。

接下来的是痛苦的思考和抉择朱重八面前有三条路:一、守在寺庙里;二、逃跑;三、造反。

朱重八也拿不定主意,他找到了一个人,问他的意见,这个人叫周德兴,我们后面还要经常提到他。

周德兴似乎也没有什么好主意,他给朱重八的建议是算一卦(这是什么主意),看什么条路合适。

算卦的结果是“卜逃卜守则不吉,将就凶而不妨”,意思是逃跑,呆在这里都不吉利,去造反还可能没事。

朱重八明白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自己不过想要老老实实的过日子,种两亩地,孝敬父母,却做不到,父母负担着沉重的田赋和徭役,没有一天不是勤勤恳恳的干活,还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躲到寺庙里不过想混口饭吃,如今又被人告发,可能要掉脑袋。

忍无可忍。

那就反了吧!反他娘的!

这是一个真实版本的逼上梁山,也是那封建时代贫苦农民的唯一选择。谁不珍惜自己的生命?谁愿意打仗?在活不下去时,那些农民被迫以自己的鲜血和生命去推动封建社会的发展,直至它的灭亡。

这是他们的宿命。

所以我认为中国历史上的农民起义确实是值得肯定的,他们也许不是那么厚道,他们也许有着自己的各种打算,但他们确实别无选择。

汤和就这样成了朱重八的第一个战友。他在今后的日子里将陪同朱重八一起走完这条艰苦的道路。

然而汤和也绝对不会想到,自己居然是唯一一个陪他走完这条路的人。

洪武大帝 第四章 就从这里起步

至正十二年(公元1352 年),濠州城。

城池的守卫者郭子兴正在他的元帅府里,苦苦思索着对策,濠州城已经被元军围了很久,这样下去是坚守不了多久了。

就在此时,手下的军士前来报告,抓住了一个奸细,要请令旗去杀人,如果是以往,郭子兴是不会过问的,让士兵直接拿了令旗去杀就是了,但今天,他开口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那个人是奸细?”军士回答道:“这个人说是来投军的,现在元军围困,哪里还有人来投军,他一定是元军奸细。”

郭子兴差点笑了出来,投军?元军快打进城来了,还有来投军的,这个借口可是真不高明,他不禁起了好奇心,想去看看这个奸细。

于是他骑马赶到了城门口,看见了一个相貌奇怪的人,用今天的话来说,这个人的相貌是地包天,下巴突出,更奇特的是,他的额头也是向前凸出的,具体形状大概类似独门兵器月牙铲,上下凸,中间凹(参见朱元璋同志画像)。

这个人当然就是我们的朱重八。

郭子兴走到朱重八的面前,让人松开绑,问他:“你是奸细么?来干什么?”

朱重八平静的回答:“我不是奸细,我是来投军的。”

郭子兴大笑:“什么时候了,还有人来投军,你不用狡辩,等会就把你拉出去杀头!”

朱重八只是应了一声:“喔。”

郭子兴看着朱重八的眼睛,希望能看到慌乱,这是他平时的乐趣之一。

但在这个人眼睛里,他看到的只有镇定。

郭子兴不敢小看这个人了,很明显,这是一个吓不倒的人。于是他认真的询问了朱重八的名字,来历,当朱重八说出是千户长汤和介绍他来时,郭子兴这才明白,这个人真的是来投军的。

朱重八给他的印象实在是太深了,于是他没有将朱重八编入汤和的部队,而是将他放在自己身边,当自己的亲兵(警卫员)。

在军队里,朱重八很快就表现出了他的才能,比起其他的农民兵士,他是一个很突出的人,不但作战勇敢,而且很有计谋,处事冷静,思虑深远(注意这个特点),而且很讲义气,有危险的时候第一个上,这一切都让他有了崇高的威信。加上他的同乡汤和帮忙,他在当士兵两个月后,被提拔为九人长,这是他的第一个官职。

作为郭子兴的亲兵长,朱重八是很称职的,他不像其他的士兵,从不贪图财物,每次得到战利品,就献给郭子兴,如果得到赏赐,就分给士兵,由于他很有天赋,自学过一些字,分析问题准确,郭子兴渐渐把他当成自己的智囊,朱重八在军中的地位也逐渐重要起来。

也就在此时,朱重八将他的名字改成了朱元璋,所谓璋,是一种尖锐的玉器,这个朱元璋实际上就是诛元璋,朱重八把他自己比成诛灭元朝的利器,而这一利器正是元朝的统治者自己铸造出来的。在今后的二十年里,他们都将畏惧这个名字。

【汤和】

在军队中,汤和算是个奇特的人,他在朱元璋刚参军时,已经是千户,但他却很尊敬朱元璋,在军营里,人们可以看到一个奇特的现象,官职高得多的汤和总是走在士兵朱元璋的后边,并且毫不在意他人的眼神,更奇特的是朱元璋似乎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也没有推托过。

我们不得不佩服汤和的远见,他知道朱元璋远非池中物,用今天的话说,他很识实务。相信也正是这个优点,使得他能够在后来的腥风血雨中幸存下来。

在军队里,朱元璋娶了老婆,与后来的那些众多妃嫔相比,这个老婆可以算是朱元璋成功的关键因素之一。这个女孩是郭子兴的义女,她的父亲姓马,是郭子兴的朋友,后来死去,将这个女孩托付给郭子兴,女孩名字不详,军队里的人都叫她马姑娘。就这样,朱元璋成了元帅的女婿,而郭子兴则多了一个帮手。

我们可以想象到朱元璋喜悦的心情,他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家,不再是那个没人管、没人问的朱重八,他饿了,有人做饭给他吃,冷了,有人送衣服给他,有家的感觉真好。这种感情一直陪伴了他很多年。

此时,朱元璋已经升任了军队中的总管,这个职位大致相当于起义军的办公室主任,他干得不错,对于某些喜欢贪公家便宜,胡乱报销的人,朱元璋是讲原则的,由于他严于律己,大家也没有什么话说,如果就这么干下去,他可能会成为一个优秀的财务管理人员。可是上天偏偏不让他舒服的过下去,不久的将来,他将面对更大的麻烦。

主要问题是,郭子兴的成分问题,他并不是农民,而是地主(想不通他怎么会起义),当时在濠州的统帅除了郭子兴外,还有四个人,以孙德崖为首,而这四个人都是农民,他们和郭子兴之间存在着深刻的矛盾。

不久,矛盾爆发了,一天郭子兴在濠州城里逛街,突然被一群来路不明的人绑票,这些人似乎对索取酬金之类也没有什么兴趣,把郭子兴死打一顿,然后关了禁闭。朱元璋得到消息,大吃一惊,立刻赶去孙德崖家里要人,孙德崖开始还装傻,表情惊讶,要出去找郭子兴,并且说了一些与绑架者不共戴天之类的话,充分表现出了一个业余演员的演技。

朱元璋只把参与打人的军士带到孙德崖面前,并且告诉孙,你的那些贪污公款、胡乱报销的烂账都在我这里,自己看着办。

于是,朱元璋从孙家的地窖中将已经打得半死的郭子兴救了出来,这件事情让朱元璋意识到,跟着这些人不会有前途。

而郭子兴也越来越讨厌朱元璋,原因很简单,朱元璋比他强,对于郭子兴这样一个性情暴躁、不能容人的统帅来说,他是不能容忍一个可能取代他地位的人在身边的。终于有一天,他把朱元璋关了起来,落井下石一向是某些人的优良传统,郭子兴的儿子就是某些人中的一个。他吩咐守兵不能给朱元璋送饭,想要把朱元璋饿死,善良的马姑娘为了救朱元璋,便把刚烫好的烙饼揣在怀中,到牢中探望朱元璋时送给他吃,每次胸口都会烫伤,但每次都送。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郭子兴毕竟还是不想杀朱元璋,于是将他放了出来,朱元璋经历此事后,终于下了决心,和这些鼠目寸光的人决裂。他向郭子兴申请带兵出征,郭子兴高兴的答应了。

这就是朱元璋霸业的开始,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

就从这里起步吧!

朱元璋奉命带兵攻击郭子兴的老家,定远,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他的岳父实在存心不良,当时的定远有重兵看守,估计郭子兴让他去就是不想再看到活着的朱元璋,但朱元璋就是朱元璋,他找到了元军的一个缝隙,攻克了定远,然后在元军回援前撤出,此后,连续攻击怀远、安奉、含山、虹县,四战四胜,锐不可当!

在召集(也可能是抢)了壮丁后,朱元璋来到了钟离(今安徽凤阳东面),这是他的家乡,在这里他遇到了二十四个来朱元璋队伍里找工作的人。

朱元璋经理招收的二十四个人素质是相当高的,这其中有为他算过命的周德兴,还有堪称天下第一名将的徐达。

这些人还有亲戚,一传十,十传百,什么叔叔、舅舅、子侄、外甥都来了,很快,他的部队(直属)就有了七百人。

当朱元璋再次回到濠州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前途所在,所以他向郭子兴辞职,郭子兴非常高兴,这个讨厌的人终于可以走得远远的了。

朱元璋在出发前,又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他从自己的七百人中重新挑选了二十四个人,然后将其余的人都给了郭子兴,郭子兴多少有些意外,但仍然高兴的接受了。

朱元璋的这个行动似乎可以定义为一次挑选公务员的工作,比例是三十比一,没有笔试,考官就是朱元璋和他的眼光。

他挑的确实很准,看看这些人的名字:徐达、汤和、周德兴,这二十四个人后来都成为了明王朝的高级干部。

唐时的黄巢在考试落榜后,站在长安城门前,惆怅之余,豪气丛生,作诗一首,大大的有名——《咏菊》:

〖待得秋来九月八,我花开时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数年后,他带领着十余万大军,打进长安。

此时的朱元璋,站在濠州的城门前,看着自己身后的二十四个人,他知道,迈出这一步,他就将孤军奋战,或者兵败身死,或者开创霸业。

他仰望天空,还是那样阴暗,这个时候作出这个选择,似乎并不吉利,他又想起了那次无奈的占卜。

父母去世的时候,在庙里干苦力的时候,夜里望天痛哭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空。

什么都没有变,变的只是我而已。

〖百花发时我不发,我若发时都吓杀。

要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

什么都不能阻挡我,就从这里开始吧!

出发!

洪武大帝 第五章 储蓄资本

【朱元璋的第一桶金】

朱元璋又来到了定远,对于他而言,拉壮丁已经是轻车熟路,很快他组织了上千人的部队,他听说在定远附近的张家堡有一支三千人的部队,现在孤立无援,需要找个新老板,于是朱元璋打起了这支部队的注意。

他亲自来到张家堡,一看寨主,大喜过望:“原来是你啊。”

这个寨主他认识,原来还打过交道,而寨主叫他“朱公子”。

两人见面后,照例自然要叙叙交情,我认识谁,你认识不,喔,你说的是那个谁啊,认识认识,还是兄弟啊,还有张三死了,李四病了等等,越说感情越好,就一起吃饭。

在饭桌上,朱元璋终于说出了他的来意,既然目前你们没有主,不如跟着我混,将来混出名堂,有你们的股份。寨主也真是个实在人,马上就答应了。

朱元璋非常高兴,可是他忘了中国人的习惯,酒桌上的话只能信一半,有时一半都不到。

朱元璋后来估计会想:当时实在应该签个合同的。

三天后,朱元璋的使者到了寨中,寨主热情的接待了他:

来啦,快点请坐啊,别客气,您这趟来是?什么,让我们一起走,这个我们还要考虑下啊。

什么?我已经答应过了?

什么时候啊?三天前?好像没有吧,(回顾手下)你们想想,当时有吗?是吧,没有啊。

误会,误会啊,你说的我们一定好好考虑,让朱公子不要急啊。

什么,你要走,别走,再坐会,啊,有事就不留你了,回去给朱公子带个好,有空来玩啊!

就这样,朱元璋被结结实实的忽悠了一回。

可是朱元璋岂是容易欺负的,他让部下去请寨主吃饭,特别交待是准备了很久的名菜,寨主一听有饭局,屁颠屁颠的就来了,一到大营,朱元璋就把他捆了起来,饭没有吃成,倒是自己成了粽子。然后朱元璋以寨主的名义传令山寨的人转移,就这样三千人变成了朱元璋的属下。

下一个目标是横涧山,这个地方有两万军队,但这却不是一支可以劝降的部队,此部队的主帅叫缪大亨(从这个名字就可以看出身份),原先跟随元军围攻濠州,希望能顺便抢个劫,不料没有攻下来,于是带领部队守在这里,朱元璋带领了四千人对他发起了进攻。

这是朱元璋第一次领导的以少对多的战斗。

朱元璋很聪明的避开了白天,而选在晚上对这支武装发动了夜袭,像缪大亨这种土包子当然不是对手,他没有怎么抵抗就投降了,于是朱元璋的部队变成了两万人。

朱元璋对部队进行了改编,出人意料的是,他并没有说一些类似同生共死,有福共享之类的话,而是对这些投降的士兵进行了谴责,让他们反思为什么这么大的一支部队,如此没有战斗力,轻易的投降了,然后他说出了结论,这是因为没有纪律和训练,要想成就事业,只有加强训练,建立严格纪律。

这一番话,有理有节,大家听了都很服气。

也就是在这次之后,朱元璋的部队与那些乌合之众的农民暴动军有了本质的区别,在他的手中,有了一支精兵。

此时,两兄弟从定远来投奔了朱元璋,一个叫冯国用,另一个叫冯国胜,朱元璋觉得这两个人都是人才,就留下了他们,这个冯国胜就是后来的威震天下、横扫蒙古的冯胜。

至正十三年(公元1353 年),朱元璋决定攻击滁州,也就在此时,一个人走进了他的军营。

这是一个穿着书生装的中年人,相貌温文尔雅,朱元璋开始时并未在意此人,只是看他字写得好,便让他当了文书,此人倒也不在意,依然干好自己的工作,有一天,朱元璋在营房里烤火,似乎是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天天处处打仗,何时是个头啊”(四方战斗,何时定乎)。

此人从容答道:“秦朝乱时,汉高祖刘邦也是百姓出身,他豁达大度,知人善任,只用了五年就成就了帝王之业,现在天下已不是元的了,元帅你的户口在濠州(公濠产),离刘邦老家不远,就算没有王气所在,也多少能沾点边。”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然后说出了最关键的两句话:

“只要元帅能向刘邦学习,按照他的行为去做,天下就一定是你的!”

朱元璋诧异的看着眼前的这个读书人,是的,这正是自己的方向,刘邦做得到的,我为什么做不到。于是,他摆正了自己的坐姿,向眼前的这个人行礼。

这个人就是开国第一功臣李善长。

滁州,地势险要,宋欧阳修曾有过“环滁皆山也”的议论,可见这确实是一块易守难攻的要害之地。

但滁州的守军却远不像地形那么难以对付,开战之初,朱元璋手下勇将花云即率领上千骑兵以中央突破战术直冲对方阵地,元军溃败,朱元璋率领全军一举攻占滁州。

在占据了滁州后,朱元璋又迎来了三个重要的人,分别是他的侄子朱文正、姐夫李贞和外甥李文忠。请大家记住这几个名字,他们都将是后来那场惊天动地的战争的主角。

这样看来,朱元璋出生的位置实在是人才多多,他招纳的谋士和将领无论和哪个时代的人才相比都不逊色,何安徽之多才邪!

此时的朱元璋手下精兵强将,谋士如云,并占据了滁州这个进可攻退可守的险要之地,他的眼界已经不是小小的濠州,也不是滁州,而是天下。

这一年,他二十六岁。

【最后一个障碍】

朱元璋的顺利似乎并不能给他的岳父带来好运,郭子兴此时正被整得够呛,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批斗,每次开会总是四个批一个,孙德崖几次都想下手,想想朱元璋就在不远的地方,实在不好善后,于是他就把郭子兴挤出了濠州城,让他下岗,自谋出路。

此时的郭子兴才明白了人生的艰难,他没有其它选择,只能去投靠他的女婿朱元璋,但想想自己以前那样对他,他还能善待自己吗?

到了滁州,他的顾虑打消了,朱元璋不但不念旧恶,而且还把统帅的位置让给了他,更让人吃惊的是,朱元璋做出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决定。

他决定把自己属下三万精兵的指挥权让给郭子兴,统帅的位置也就罢了,毕竟是个虚的,但兵权也交出去,就让人吃惊了,郭子兴百感交集,他其实从来没有信任过这个女婿,甚至还考虑过害他,他也曾问过朱元璋,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朱元璋诚恳地说,如果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我不能忘记您的恩德。

郭子兴终于明白,自己错了,朱元璋是对的。

当得知这个消息后,原先企图杀害朱元璋的人也对他敬佩万分,这中间包括郭子兴的儿子郭天叙。

一个人要显示自己的力量,从来不是靠暴力,挑战这一准则的人必然会被历史从强者的行列中淘汰,历来如此。

郭子兴带了自己的几万人来,滁州的粮食不够吃了,朱元璋进攻和州,攻下来后就住在那里,将滁州让给了郭子兴。

而此时濠州城中的孙德崖由于兵多粮少,强行要求到和州混饭吃,朱元璋正头疼,此时却得到了另一个消息,郭子兴得知孙德崖来了,也带了几万人来,要打孙德崖。于是小小的和州一下子挤了十几万人,而且两个对头正好碰上了,那就打吧。

可是打不起来,为什么呢?

因为人太多了,何州只是一个小县城,一下子来十几万人,城里城外水泄不通,就好像我们今天的黄金周旅游景点一样,别说打仗,想转个身都难。

既然不能打,那就谈吧!

看来孙德崖还是讲道理的,他表示,自己毕竟是外来的,还是自己走吧,朱元璋当即去为他送行,此时孙德崖在城内,他的士兵在城外由朱元璋陪同,但谁也没有想到,还有一个人在蠢蠢欲动。

这就是郭子兴,郭子兴是不讲道理的,他只记得孙德崖多次羞辱过他,也管不了什么信义了,看到城内的孙德崖身边没有什么士兵,就命令手下人将孙德崖抓起来,这就害了还在城外的朱元璋。

孙德崖的士兵听说主帅被抓,就认定是朱元璋指使的,而此时朱元璋也得到了这个消息,场面极其紧张,朱元璋一看势头不妙,拔马就往回走,士兵早就有准备,铁索往朱元璋的头上一套,下来吧您呐。孙德崖的士兵抓住了朱元璋,就去找郭子兴谈判。

郭子兴正在一边喝酒一边欣赏者孙德崖的表情,突然消息传来,说朱元璋被抓住了,他一下子懵了,孙德崖固然不想放,可是朱元璋也是不能少的,于是他只好决定放人。

可谁先放,就又成了问题,此时,徐达站了出来,他愿意用自己去换朱元璋,朱元璋回去后,再放孙德崖,孙德崖回去后再放徐达,这简直成了顺口溜,麻烦啊。

总算解决了这个问题,可是郭子兴临到手的敌人跑了,一时咽不下这口气,得了心病,过了一个月居然死掉了,可见心胸不宽广的人实在不能做大事。

但这对朱元璋来说并不是个坏消息,他仁至义尽,现在终于可以放开手干了,真正的事业在等待着他。

洪武大帝 第六章 霸业的开始

和州太小了。

朱元璋迫切的感受到了这一点,在这个小县城不可能有大的发展,他的眼睛转向了集庆(南京)。

迷信是封建时代人们的通病,要想占有天下,必须要占据王气之地,南京就是这么一个地方,紫金山纵横南北,恰似巨龙潜伏,而石头山则临江陡峭,如虎盘踞,这就是南京龙蟠虎踞的来历,此外在南京的前方还有一条长江,皇帝和我们一样,买房子前都要看风水,南京背山面水,实在风水好得爆棚。在明之前,已经有六朝定都于此,到了元朝,这个地方叫集庆路。不但地势险要,而且还很富呢。

附近不但是重要的粮食产区,还兼顾着商业中心的作用,最重要的是,这里有运河之利,在那个从北京走到南京要几个月的年代,水路实在是太重要了。

冯国胜(冯胜)此人不但作战勇敢,而且非常有远见,他向朱元璋建议,应立即渡过长江,占领集庆,这个建议深深打动了朱元璋,他下定了决心,占领集庆!

可是船呢,朱元璋的这班人马不是骑兵就是步兵,唯独少了水军,他正急得不行,一个人的到来带给了他解决的方法。

此人名叫俞通海,明史上说他是水军头目,其实这人就是沿江打劫的海盗,经常干的就是类似水浒传上“到得江心,且问你要吃板刀面还是吃馄饨”的那路勾当。

但是到朱元璋那里,他就是个重要的人物,杀点人,抢点钱没关系,有用就行。

于是他召集了上千条战船先攻采石,再破太平,终于到达了最后的目的地,集庆。

这所谓的上千条战船其实只是些小渔船,朱元璋的这一重大军事缺陷——水军,也成为制约他后来军事作战方法的主要因素。

集庆就在眼前!

此时的朱元璋是义军的左副元帅,而郭天叙是都元帅,郭子兴的妻弟张天祐是右都副元帅,这个职位是刘福通封的,朱元璋的地位最低,但是显而易见,这两个人根本没有与朱元璋抗衡的本钱,军队的实际统帅是朱元璋。此时元朝的统治者们已经十分头疼,到处都是起义军,没有工夫去理会小小的朱元璋,朱元璋正是抓住这个机会,向集庆发动了总攻。

由于船只太差,而且过于小看集庆的城防,朱元璋于至正十五年(公元1355 年)八月和九月连续两次攻击集庆,都被元军击败,然而失败对朱元璋来说并不一定是坏事,因为在这两次战斗中,郭天叙和张天祐都战死了,朱元璋顺理成章的成为了都元帅。

第二年(公元1356 年)朱元璋亲自带兵分三路进攻集庆,用了十天时间攻破了集庆,并改集庆为应天。

穷人朱元璋终于摆脱了凤阳,摆脱了濠州,摆脱了滁州,来到了富裕的南京,但真正的事业才刚开始,继续努力!

【不好惹的邻居】

朱元璋占据了应天,对他来说是件好事,但从历史大势上看,他的形势并不乐观,自古占据北方即有天时地利,中国地势由北向南,由南方起兵进攻北方最后获得胜利,少有先例。

可是朱元璋此时占据应天,却是占了个大便宜。

我们介绍一下朱元璋的邻居们,住在他东边镇江的是元朝军队,而住东南方平江(苏州)的是张士诚,东北面的是张明鉴的起义军,南面是元将八思尔不花(名字很有特点),西面是徐寿辉。

表面上看,朱元璋的邻居们个个都比他强,家大业大,朱元璋被他们围在中间,就好像是到外地打工的民工,寄人篱下,而这些邻居们虽然并不喜欢朱元璋,但也正是因为他过于弱小,谁也没把他看在眼里,自己打来打去,没空搭理他。

更关键的是,朱元璋北面的邻居是刘福通,这个是兄弟单位的部队。帮助朱元璋挡住了元朝军队的进攻。元朝的统治者倒是很重视朱元璋,可是打不着。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形,能打的不想打,想打的不能打。

朱元璋充分利用了这一特点,对他而言,元朝虽然是他苦大仇深的报复对象,但还不到时候,他先要料理他的两个邻居。对他而言,这两个邻居才是真正可怕的对手。

下面我们要介绍他的两个邻居,他们的名字分别是张士诚和陈友谅。

洪武大帝 第七章 可怕的对手

这两个人都是当世之豪杰,如果他们分别出现在不同的朝代,应该都能成就大业,可惜,历史注定要让这个时代热闹一点。

这是一场淘汰赛,只有坚持到最后的人才能获得胜利。

根据顾恺之吃甘蔗的理论,我们先介绍弱一点的:

张士诚,男,1321 年生人,职业是贩私盐,泰州人,在这里要先说一下贩私盐这一封建时代长期存在的行业。盐是国家管制的物品,非经允许不能贩卖,但海水就在那里放着,不晒白不晒,不卖白不卖,所以很多人都看上了这条发财之道。

根据经济学的理论,垄断必然造成行业的退化和官僚化,古代盐业也不例外,老百姓只要花三分之一的价钱就可以买到比官盐好得多的私盐。为了严格控制这一行业利益,历代封建政府,无论是汉、魏、南北朝、隋唐、五代十国、宋元,也不管他们治国的方法是道家、儒家还是法家,在对这一问题的处理上,他们都遵照了韩非子的理论。

这一理论认为:老百姓明知去河里捞金要处死刑还要去干,是因为存在着侥幸心理,所以要加大处罚力度。

对待贩卖私盐的处罚也是不断的加重,到了隋唐时期,贩卖一石(约一百斤)私盐就要处死刑,大家知道,程咬金就是私盐贩子,看他的个头,应该不止卖一百斤私盐,居然还能通过大赦出狱,确实让人费解。

那么张士诚的性格就很清楚了,首先他应该是一个不怕死的人,怕死就不能干这个,此外,他应该是一个比较有钱的人,有钱就能交到很多朋友,最后,他对元朝统治应该有着刻骨的仇恨,因为这个政府不让他卖私盐,还处死了他的很多朋友。

至正十三年(公元1353 年),张士诚在泰州起义,他是私盐贩子,所以他的起义兄弟也大都是干这行的,他不属于以贫苦农民为主的红巾军序列,这就为他和朱元璋的长期矛盾打下了伏笔。

作为当时众多起义者中的一个,张士诚是通过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决定他的历史地位的。

【最艰苦的战役——高邮之战】

至正十三年(公元1353 年),张士诚起兵后,连续攻占泰州、兴化等地,在高邮建都,称诚王,国号大周,以天祐为纪年。

现在看来,这个天祐的名字实在是取得好。

张士诚的王位还没有坐多久,元朝就派兵打来了,其实元朝的官员们也是认死理的,谁称王就去打谁,要是碰到个埋头造反不称王的,他反倒是不理的,朱元璋就是占了这个便宜。

我们上文提到过的元朝名臣脱脱率领百万大军(注意,这个是实数)攻击高邮,所谓“出师之盛,未有过之者”(元史),此时私盐贩子张士诚表现了他的勇气和决心。

当时很多人都建议放弃高邮,张士诚考虑良久,说出了一句话:“我们还能去哪里呢”。

是啊,还能去哪里呢。

死也要死在这里!

元军用各种武器攻城,包括多种火炮,张士诚和他的两个弟弟张士义、张士德就在城楼上坚守,所有的将士都可以看到他们的身影。更重要的是,这些起义者的心中有着这样一个信念。

投降也是死,抵抗也是死,不如抵抗而死!至少死得悲壮!

于是,看似柔弱的小城高邮就在这种精神的支持下抵抗了百万元军三个月,这就是敢于拚命的力量。

正在高邮即将被攻下时,元朝政府内部出现了问题。

在以往的史书中,我们总是看到很多奸臣,这些人只顾自己不顾国家,是大家痛恨的对象,比如秦侩,比如贾似道,总是在关键时刻来那么一下,坏了国家大事。事实证明,少数民族政权也有奸臣,也会来这么一手。

之后的内容就是俗套了,小人向皇帝进谗言,皇帝担心外面的将军造反,限令立刻回来,于是脱脱撤离了高邮,他挽救元王朝的努力也就这么付之东流。

关键时候有天祐,名字固然取得好,但如果不能坚持那三个月,也不会有最后的胜利,所以决定张士诚命运的不是好的年号,而是他的勇气。

此战之后,张士诚名扬天下,他再接再厉,连续攻克江苏、浙江的富饶地区,成为占地不是最大,却最富有的人(不愧是做私盐生意的)。

然而从此之后,张士诚就变了,从来都是做小本生意的他,突然间有了全国最富的地盘,再也不用贩私盐了,有钱了,有房子了,拿着馒头,想蘸白糖蘸白糖,想蘸红糖蘸红糖。

朱元璋对他有一个精准的评价,器小。

这个人确实没有大志向,但他的的确确是个好人,还是个大好人,他生来就沉默寡言,待人宽大,免除了江浙一带的赋税,江浙一带的百姓受了他的恩惠,纷纷为他修建祠堂。但他的过于宽大和无主见也使得他无法成为枭雄,而只能做一个豪杰。

下面我们要介绍的陈友谅是一个真正的枭雄。

但在介绍他之前,我们必须介绍他原来的老板,徐寿辉。

徐寿辉,出生年月不详(死期倒是很精确),湖北罗田人,是个布贩,据说小伙子长得很精神,而且为人正直,是罗田第一美男子,由于经常被元朝的官吏勒索,所以对元朝心怀不满,至正十一年(公元1351 年),刘福通起义经过他的家乡,徐寿辉长期积累的怒火终于压抑不住,准备造反,他的手段还是宣传封建迷信,这次是明教。

为了搞宣传,他还找了两个帮手,一个是在麻城打铁的邹普胜(强人),另一个是江西和尚彭莹玉(大家应该熟悉),在宣传明教几个月后,他在大别山区发动起义,一举攻克罗田,他是红巾军的支流,所以也戴红巾,起义军连续作战,先后攻克黄州和浠水,并最终定都浠水县城。

他的国号很值得一提,堪称自古以来最为奇特,叫天完(不是年号),这年号是怎么来的呢,请大家和我一起做一个拆字游戏,把天完两个字的上面去掉,就可以发现是大元,这位布贩子唯恐自己的国号不能压制元朝,就想了这么个馊主意,在字上面讨个便宜。我每次看到这个年号总觉得是过几天就完蛋的意思。

当时徐寿辉的地盘很小,只有黄州和浠水这一片地方,但他的排场却很大,元朝有的机构他都有,才那么几千人,就设置了统军元帅府、中书省、枢密院、中央六部,真不知道他手下还有没有兵,估计是都去当干部了。另邹普胜为太师,倪文俊为领军元帅,此时一个人参加了他的队伍,此人相貌不凡,写得一手好字,正是陈友谅。

【厉害的陈友谅】

在那些元朝末年的起义军中,很多的领袖没有抵挡住元朝糖衣炮弹的攻击,被招安,即使是朱元璋也曾经与元朝暗通消息,只有这个人从头到尾反抗元朝外族统治,敢作敢当,不屈不挠,坚持到底,端的是一条好汉!

陈友谅,男,1320 年生人,原姓谢,工作是渔民,沔阳(今湖北仙桃)人,曾经在县里干过文书,当徐寿辉起义军来到他的家乡后,他参加了徐寿辉的部队,由于他很有文化,外加有计谋,很快得到了徐寿辉和当时的丞相倪文俊的信任。

至正十三年(公元1353 年),由于当时徐寿辉已经称帝(不识时务),元统治者调集几省军队,围剿徐寿辉,攻破国都,彭莹玉战死,徐寿辉这才清醒过来,他率领部队退到湖北黄梅一带打游击,同时对军队也进行整顿。然后红巾军大举反攻,重新夺取江西、湖南,并于汉阳县城(今武汉汉阳)重新建都,改年号为太平。

当时的徐寿辉整编部队的手法实在厉害,他在每个士兵的背后写下了一个佛字,并说这样可以刀枪不入,这个谎话似乎容易被揭穿,因为士兵到了战场上就会发现不是真的(不信扎你一枪试试),这个谎话还有下半部分,如果你不幸阵亡,那并不是这个字不灵,而是因为你的心不诚。也就是说没有死就是因为我写了字,死了怪自己,谁让你心不诚!

这种类似二十二条军规的荒唐逻辑在当时倒是很有市场,所以他的士兵在上战场前都要念经,搞得很多元朝政府军也莫名其妙,还以为是碰上了和尚。

与之相对的是他的将领们,这些人可不是吃素的,都是一等一的名将,在徐寿辉手下有所谓四大金刚之称,分别是邹普胜(总司令)、丁普郎(狂人,原因后来会说到)、赵普胜(双刀无敌)、傅友德(从来没有打过败仗)。此四人带领部队横扫元朝军队,创立了天完政权。

在徐寿辉的部队里,兄弟义气是为人看重的,如果有谁背叛了兄弟,是要受到大家的鄙视和惩罚的,这种组织体系很容易让我们想起著名的洪兴帮,可是有讲义气的就一定会有不讲义气的。自古以来从无例外。

丞相倪文俊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一直在徐寿辉身边,深知此人除了长得帅,并没有什么突出的才能,自己是博学通才,文武双全,凭什么在徐寿辉手下干活,于是他企图暗杀徐寿辉,篡夺帝位。却被人捅破,没有办法,只能自汉阳逃往黄州,因为黄州是陈友谅的老巢。

倪文俊一直很相信陈友谅,他不但是陈友谅的领导,还提拔了陈友谅,让他成为了军队中间的高级干部,可以算是他的师傅。

可他忘记了一条中国人的古话,有什么样的老师,就有什么样的学生。

陈友谅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用八个字可以形容他,心黑手狠,胆大妄为,从他后来的行为看,确实没有什么是他不敢干的,别人把义气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却把义气当成狗屎。

别人不敢杀上司,杀兄弟,他干起来毫不犹豫,干完后还大大咧咧的承认,就是我干的,你能怎么地。

要分析这个人物,需要从他的童年说起,他本是渔民,而且还是那种最低等的渔民,这种渔民在元代一般不上岸,吃住都在船上,村民都不和他们打交道,因为他们身上总是有着挥之不尽的鱼腥味,陈友谅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

从小就饱受别人的歧视,唾骂,以及那种看见他就躲得远远的行动和眼神,使得他心中有着深厚的自卑感,对他而言,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只有靠自己!

他努力读书,终于在当地县衙找到了一份写作文书的工作,但这个工作并没有给他带来尊严,那些瞧不起他的人依旧瞧不起他,时常听见的低语声和议论声让他发疯。

原来读书也无法改变自己的身份,在长时间的思考后,陈友谅似乎终于找到了一条可以让别人敬重自己的方法。

往上爬,不断的往上爬,直到那最高的顶点,那些瞧不起我的人最终要在我的面前低下头来。

于是,当徐寿辉的起义军来到家乡时,本是元朝政府公务员的陈友谅参加了起义,将矛头对准了发工资给他的元朝,他参加起义的动机明显与那些贫苦农民不同,这动机是一个信号,代表着在陈友谅的心中,信义和忠诚不存在。

在他的心中,唯一重要的就是权力和地位,是当他高高在上的时候,无人再敢藐视他!

在陈友谅所学习的东西中,四书五经和经史子集都是不重要的,他掌握的最好的是“杀人灭口”“斩草除根”“无毒不丈夫”之类的人生哲学,厚黑学应该也是他的专长,倪文俊欣赏的也就他这一点,但他想不到的是,有一天,陈友谅会把这一招用在自己身上。

倪文俊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跑到陈友谅处时,陈友谅仍然友善的接待了他,为他准备了房间和换洗的衣服,陪他谈话,倪文俊顿感自己没有看错人,便把内幕合盘托出,越说越气愤,留下了眼泪,陈友谅平静的看着他,问出了关键的一句话:

“赵普胜他们怎么样了?”

听到这话,倪文俊更是悲从心中起,“他们那几个人,你还不知道,都是徐寿辉死党,不过,我们联手,一定可以打败他们。”

好了,这就够了,我不用再问了。

一天之后,汉阳的徐寿辉收到了倪文俊的头颅。

洪武大帝 第八章 可怕的陈友谅

陈友谅在杀掉倪文俊后,以所谓匡扶之功成为了天完国的第一重臣,他的能力也充分表现了出来,他知人善任,有很强的组织能力,更为难得的是,他是一个很有带兵才能的人。

汉高祖刘邦问过韩信,自己能带多少兵,韩信告诉他只有十万,这件事充分说明了兵不是越多越好,关键看在谁的手里,怎么使用,而陈友谅的能力远远不是十万兵可以包容的。

与他相比,徐寿辉就差得太远了,这个人确实是个好人,但除了好人,他什么也不是,陈友谅每天看见徐寿辉高高在上的坐在宝座上就来气,这个废物为什么坐在上面,我还要向他请示,当这个念头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时,思想中的图谋就将变成行动。

要除掉徐寿辉很容易,但之前一定要先解决他的那些明教兄弟,第一个就是赵普胜。

于是,不久后,赵普胜以图谋不轨的名义被杀掉,丁普郎和傅友德不是白痴,看情形不对,就溜了,跑到朱元璋处继续当差。

此时的徐寿辉真正成为光杆司令,是陈友谅手中的棋子,于是在几乎所有的历史书中都出现了这么一段奇怪的描述:至正二十年(公元1360 年),徐寿辉在陈友谅的挟持下进攻朱元璋。

进攻,还是被人挟持的,做皇帝到了这个地步,还不如死了好。

徐寿辉并不想死,他把权力交给了陈友谅,只是希望活下去。

陈友谅是属于那种“卧榻之前岂容他人酣睡”的人,他绝不会放过徐寿辉。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至正二十年(公元1360 年)六月十六日(够精确),陈友谅率领十万军队顺江而下攻克朱元璋的采石,他邀请徐寿辉去采石城的五通庙拜神,徐寿辉一向对这些活动很是热衷。于是他应邀来到了庙里。

当他来到庙里时,陈友谅正站在窗前,身边站着两个卫士,外面下着很大的雨。

陈友谅没有理他,徐寿辉多少有些尴尬,他走到陈友谅身边,以一种近乎讨好的语气说道:“我们就要打下应天了,这都是你的功劳啊。”

陈友谅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说: “可惜你看不到那一天了。”

徐寿辉懵了,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天的到来,但当它到来时,还是那么残酷。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死一般的沉默。

徐寿辉的汗和眼泪都下来了,他心中的恐惧就像一只大手将他拖入无底深渊。

“我把皇位让给你,我做平章,你看这样行吗?”

陈友谅终于回头了,他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徐寿辉,说出了他一生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你是怎么在这个乱世上生存下来的?”

卫士上前,从预先准备好的铁锤打碎了徐寿辉的脑袋。

徐寿辉倒下时最后看到的是陈友谅那冰冷的目光。

卫士们洗干了前任老板的血迹,布置好大殿,因为这里马上就要举行新皇帝的登基大典。

至正二十年(公元1360 年)六月十六日,陈友谅在暴风雨中,于五通庙登基为帝,定国号为汉。

这就是乱世的生存法则,徐寿辉,你不懂。

陈友谅虽然算是个不折不扣的不讲道义的人,但他却是一个敢做敢当的人,他的大汉国的年号是“大义”。

真是够狠,弑君夺位的人居然敢把自己的年号取名大义,这又告诉了我们一个信息,这是一个不遵守游戏规则的人,在他眼里,什么仁义道德都是狗屁,你们不是不耻于弑君的行为吗,道学先生们,我就做给你们看看,我的年号就叫大义!

诚然,这样的一个人是难于对付的,要对付这样的人,君子的做法是不行的,守规矩是不行的。

谁能够对抗这样一个可怕的人。

看来只有朱元璋了。

在朱元璋攻占应天后,陈友谅和张士诚都感觉到了这个对手的潜力。他们都是非常厉害的人,谁对他们威胁最大,他们的心里很清楚。虽然朱元璋还很弱小,但绝不能小看他。

但是陈友谅当时并未掌控天完国的政权,所以最先与朱元璋发生冲突的是张士诚,双方从至正十六年(公元1356 年)朱元璋攻克应天后,就没消停过,大大小小打了上百仗,朱元璋对张士诚极为头疼,自己只是占了点地盘,干嘛总和自己过不去,本来兵力已经不堪敷用,但屋漏偏逢连夜雨,同年六月,朱元璋的部将投降了张士诚,此时朱元璋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他要和张士诚谈判,并写信给张士诚,大致内容是:我是贫苦农民,你是私盐贩子,大家都是苦人啊,干嘛非要打我呢,咱们两家和平相处吧,时不时去串个门不是很好吗。

朱元璋这样做是因为他已经和徐寿辉开战,两线作战非常不利于他,可张士诚也不是等闲之辈,看出了朱元璋的计谋,他回信给朱元璋,大意是:你是从哪里来的就滚回哪里去,我已经和徐寿辉约好,非灭了你不可。

谈不拢,那就打吧。

同年七月,张士诚大举进攻朱元璋控制的镇江,朱元璋早有准备,命令当时手下的王牌将领徐达和常遇春应战,大败张军于龙潭,然后猛将常遇春一路打过去,到了第二年(1357 年)攻克了常州,之后在攻克宁国的战斗中,常遇春充分继承了夏侯敦受伤不下火线的精神,身中三箭(贯通伤)仍然坚持作战,又攻下了宁国。

张士诚一败涂地。

其实张士诚的军队战斗力并不差,人数也多于朱元璋军,但却惨败,从以上情况我们可以得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的结论。

【常遇春】

常遇春跟随朱元璋的时间并不长,他于至正十五年(公元1355年)朱元璋攻克和州的时候才来投奔,虽然晚来,他却一点也不客气,开口就说,我到这里来就是当先锋的,把先锋印给我吧。

朱元璋见过的狂人不少,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狂的,他很生气的说:你小子不过是个吃不饱饭的难民,到我这里来混饭吃的,我怎么可能给你这样的官位呢(明史纪事本末)。常遇春却笑着说:

你等着看吧。

他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在朱元璋攻克采石的战役中,元朝军队在岸边列阵,朱元璋的水军无法靠近,看着干着急,正在此时,常遇春的船只经过,朱元璋顿时想起了他的话,对常遇春大喝道:小子,你不是要当先锋吗,现在是时候了!常遇春应声奋勇向前,单枪匹马持长戈向岸边元军刺去,元军接住了他的长戈(遇春应声,奋戈直前,敌接其矛),却没有想到常遇春的目的正是在此,他手握长戈顺势跳上了岸边(这似乎是个撑杆跳的动作),连杀数人开辟了滩头阵地,后面士兵一拥而上,占领了采石。

此战后,朱元璋重新认识了这个叫常遇春的年轻人,并亲自授予他总督府先锋的官位。

常遇春是个天生的先锋材料,他善于使用骑兵进行突破,选择进攻位置准确,能冷静判断战场形势,除此之外,他还是一个武林高手,个人武艺也甚是了得,这一优点在后来起了极大的作用。

但他也有个致命的弱点,他嗜好杀戮,而且是最不道德的那种——杀降。

古语有云,杀降不祥,从道义上说,对方已经投降,再动手似乎就不那么光彩,可他偏偏嗜好这个,这个嗜好也为朱元璋惹来了大祸。

洪武大帝 第十章 等待最好的时机

对于陈友谅来说,失败是他所不能承受的,毕竟一直以来,他都是成功者,但这次他是彻彻底底的输了。他认为上次战败的教训在于没有充分利用自己的水军,所以他更加用心调教自己的舰队,应该说陈友谅为我国的造船事业做出了贡献,后来伟大的郑和船队使用的航船技术和造船技巧就是从陈友谅那里继承过来的,当然,也算是抢过来的。

这次,他制造了一种秘密武器,这是一种非常可怕的战船,这种战船高数丈,上下居然有三层,每层都可以骑马来往,下层只管划船,上下层相隔,这种设计非常科学,上面打得天翻地覆,下面还能保持动力,更为可怕的是,每条船外面还用铁皮裹着,这应该是当时名副其实的航空母舰。

另一个设计就很能体现陈友谅的性格了,这种战船上下之间的隔音效果非常好,下面只隔一层木板,就是听不见上面说话,看来陈友谅还是中国隔音技术的开创人之一。这种设计最大的好处是,能够把人隔绝开,即使上面吃了败仗,下面还是照样会拼命,还能防止泄密。反正要跟着我陈友谅一条路走到黑。

这种心思机巧的人,真是不能不服啊。

此时在他下游的朱元璋也不轻松,他知道上次的失败损失对于财大气粗的陈友谅来说只是九牛一毛,大户人家,家里有的是粮,碰到灾荒什么的不用怕,挺一挺就过去了,可是自己还是名副其实的贫农,手里有的只是那一点从陈友谅手中缴获来的家伙,万一出点什么事,这个秋风向谁去打?

更让他烦恼的是,陈友谅在上游,他在下游,让他很不舒服,这种心理其实我们很容易理解,好比你住在山坡下面,他住山坡上面,每次都要抬头看人家,很难受。

陈友谅在江里洗脸,朱元璋就要喝他的洗脸水。

陈友谅在江里洗脚,朱元璋就要喝他的洗脚水。

陈友谅在江里撒尿,朱元璋……

这个挥之不去的人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总是高悬在朱元璋的头上,哪有一夜得好眠。

一定要打败他。

陈友谅有了新式武器,他非常高兴,从至元二十一年(1361)

开始,他不断和朱元璋打水战,结果是胜多败少,他更加迷信武器的威力。

应该说陈友谅的失败很大原因就是他没有认识到什么样的武器是最强大的,不是军队的人数,不是武器是否先进,不是强大的舰队,而是人心。

【转变】

赵普胜是一个优秀的将领,每次进攻他总是手持双刀带头向对方发起进攻,从来不是叫着“弟兄们上”的那种人,威信非常高,他对陈友谅也不错,由于自己是个大老粗,他很敬佩会读书写字的陈友谅,每次都叫他陈秀才,把他当自己的兄弟看,而陈友谅为了能够控制天完国,杀害了他,赵普胜临死也没有想到平日笑面迎人的陈秀才会杀他。

陈友谅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可是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失去的远比得到的多。从士兵的窃窃私语和议论中,从部下那异样的眼神中,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但他并不在乎,自己控制了最强大的战争机器,自己就是最强大的人。

变化就在人们的心里,这是一个背信弃义的人,人们对陈友谅的评价大抵如此,从此天完的士兵们不再为了建立自己那理想的天完国打仗,他们打仗只是要拿饷银,活下去。

而一支没有理想,只是为吃饭打仗的军队是没有战斗力的,而且很不稳定。

陈友谅很快就会尝到恶果了。

当陈友谅的水军不断取得胜利时,他的部下向他报告了一个不好的消息,镇守洪都的将领叛变了,投降了朱元璋,这个消息惊呆了陈友谅。

所谓洪都就是今天的江西南昌,王勃的滕王阁序中就有洪都新府之言,这个地方对陈友谅太重要了,因为他的吴国首都在江洲(今江西九江),这两个地方有多近,去过江西的朋友应该知道,这相当于是在自己眼皮底下安了个钉子。他决不允许这种情况的发生。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次陈友谅没有匆忙进攻,从他一贯的军事风格来看,他是属于那种想了就干,干了再想的人。

可是这次的情况不同,他吸取了教训,要准备好一切再去作战,他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和朱元璋从至正二十一年打到至正二十二年,都是小打小闹,他没有这个心情和贫农朱元璋闹下去。

他在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在此之前,先忍耐吧,朱元璋,你终究会露出破绽的。

他确实等到了这个机会。

至元二十三年(1363 年)二月,张士诚突然向朱元璋北边邻居韩林儿和刘福通发动了进攻,他攻击的是韩系红巾军的重要据点——安丰(今安徽寿县),更为致命的是,韩林儿和刘福通都在城中,一旦城破,他们就完了。

张士诚攻击韩林儿的原因很简单,他已经于至元十七年(公元1357 年)投降了元朝,现在他是正规的元朝政府军了。和坏事做尽、做绝还敢洋洋得意的陈友谅相比,他是个软骨头,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之后不久,他又恢复了自己的国号吴,真是个私盐贩子啊。

刘福通正在绝望之中,徐寿辉是红巾军系统的,可是他不在了,还能指望谁呢,自己打了一辈子仗,就是这样的下场?

只能靠朱元璋了,虽然自己没有把都元帅的位置封给他,但相信他还是能念在同是红巾军的面子上来救我的。

他向朱元璋送出了求救信,朱元璋收到了,他找来了刘基商量这件事,刘基不说话,先问朱元璋的意见,朱元璋认为一定要救,原因有二,其一,自己也是红巾军,而且韩林儿从名义上说还是自己的皇帝。其二最关键的是,安丰是南京的门户,如果安丰失守,南京也会受到威胁,唇亡齿寒。

这又是一个看似无懈可击的理由,而且作出这个决定的还是朱元璋本人,但刘基反对。

他能用什么理由反对呢。

【致命的错误】

刘基与朱元璋针锋相对,对朱元璋的两点理由作出了逐条批驳。

首先韩林儿已经没有利用价值,去救韩林儿,不救出来还好,救出来了怎么处理呢。

其次,安丰失守是小事,如果陈友谅趁机打来,该怎么办?!

真是难于抉择啊,朱元璋经过苦苦的思考,决定还是采取自己的意见,出兵安丰。

刘基十分少有的坚持自己的意见,他拉住朱元璋的衣袖,不让他走,一定要他放弃进攻安丰的计划。

朱元璋是一个很顽固的人,长久以来,他的感觉都是对的,这次他仍然相信自己的感觉。

从这件事情上看刘基,就会发现此人确是奇才,不但懂得天文地理,厚黑学水平也丝毫不低于陈友谅,他明白,要想避免弑君的恶名,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君主自己死掉。

刘伯温的名声果然不是白白得来的。

而朱元璋当时(注意这个词)在这方面的水平明显不如刘基。

朱元璋终于率领他的大军出发了。

大错就此铸成。

与三年前他站在狮子山上看着陈友谅一样,此时陈友谅也在江洲看着他。

一股强烈的喜悦感冲击着他。

机会终于到来!

朱元璋去了安丰,陈友谅对他的行动了如指掌,但令人费解的是,他居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他为什么不珍惜这个机会,是一个难解之谜。

后来的军事分析家们往往以他反应迟钝,判断错误来解释,然而事实上可能并非如此。

作为陈友谅的忠实同盟,张士诚在此时攻击安丰本来就带着威胁应天的意味。在之后的战争进程中,他还会给朱元璋设计一个圈套,一个大大的圈套。

至正二十三年(1363)三月初一,朱元璋出发救援安丰,他此行的战果可能是:

1、安丰解围成功,韩林儿和刘福通得救,他将获得巨大的威望,韩林儿从此成为他的傀儡。

2、安丰失守,韩林儿和刘福通死去,自己将不受任何人管辖。

三月十三日,朱元璋到达了安丰,并且得到了他最后的战果。

安丰失守,刘福通战死,韩林儿却于乱军中被他救了出来。

这是一个让朱元璋哭笑不得的结果,不但没有守住门户,反而多了个累赘。

而他不知道的是,一张更大的罗网已经向他张开。

陈友谅正在饶有兴趣的看着朱元璋的表演,并准备着自己的下一步计划。

是的,安丰还不够远,远远不够,这里不是一个理想的地点,必须找一个地方让朱元璋耗尽他的全部力量,然后再与他决战。

洪都背弃了我,我却没有攻击洪都,不是我不想,只是时候未到,在此之前,我只能忍耐。当你被那张罗网困住的时候,就是我出击的时候。

朱元璋,我改主意了,我不赶你走了,我要杀了你!

敢于与我为敌,不服从我的人,只有灭亡一途!

朱元璋带着失望的情绪踏上了回应天的路,看着身边的这个韩林儿,不知该如何是好。

与此同时,张士诚的军队并未就此罢手,在朱元璋撤退的路上,他们组成小股武装对朱元璋的数万大军不停的进行骚扰,这个让人厌烦的私盐贩子!这种不打不逃的游击战术让朱元璋很是恼火,于是他做出了他军事生涯中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进攻庐州!

朱元璋终于钻入了圈套。

出征!

庐州就是今天的安徽合肥,此城非常坚固,而且有张士诚的重兵把守,朱元璋的打算很明显,他攻下了庐州,就打开了通往张士诚老巢江浙一带的道路,这也可以算是此来徒劳无功的一种补偿。

但徐达坚决反对他的主张。

在朱元璋的营帐中,徐达反复陈述着他的主张,救援安丰已经是失策,而现在进攻庐州,坚城之下,必然难克,如陈友谅此时出兵,必有不测之祸。

朱元璋却不以为然,自己出军安丰,陈友谅毫无动静,此人见识不过如此,有何可惧?

徐达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

朱元璋突然大喝一声,打断了徐达,他的眼中燃烧着怒火,此行不但毫无建树,还给自己弄来个不清不楚的领导。如此狼狈,回去有何面目见刘基。他下定了决心:

“你不用再说了,我决心已下,必取庐州!”

“出征!”

与此同时,被朱元璋认为毫无见识的陈友谅正在他的行宫里,最后一次打量着他的王宫,在他身后,站着汉军的所有高级将领。

他一刻也没有闲着,在这里的几十个日夜里,他已经动员了这个最强大战争机器里所有的潜力,组成了六十万大军,将乘着无敌的战舰,对朱元璋发起最后的攻击!

再也不用忍耐了,朱元璋,你的末日到了!

他端起了酒碗,对着他的将领们说出了最后的话:

“此次出征,我军空国而攻,是取不留后路,破釜沉舟之意!

此战有进无退,有生无死!荡平朱逆,只在一役,天下必为我大汉所有!”

他一饮而尽,将酒碗碎之于地。

“出征!”

两支军队,从不同起点,向着不同的目标出征了,但他们终将到达那宿命中的战场,迎接最后的决战!

洪武大帝 第十一章 洪都的奇迹

至正二十三年(公元1363 年)四月,陈友谅率领他的军队开始了自己最后的征程。

也就是在此之前不久,一个人来到了洪都,他是受朱元璋委派来此地镇守的。

这个人叫朱文正。

此人是朱元璋的亲侄子,由于洪都的位置很重要,不容有失,很多人都没有想到朱元璋会把镇守洪都如此重要的工作交给这个嘴上还没有长毛的家伙。

他不过是个纨绔子弟。这是朱文正还未上任前人们对他的评价。

从实际情况来看,这个评价并没有错的。

这位朱文正同志一到洪都就留连于烟花之所,整日饮酒作乐,还谱了曲,让使女们日夜排演。而军事布防等重要工作则交给下属去操办,自己并不打理。

他的所作所为十分符合花花公子、败家子、浪荡子弟等不良形象的典型特征。

每次看到朱文正喝得醉醺醺,不省人事,属下只能摇头叹气,这真是个大爷,什么也指望不上他了。洪都危矣……

陈友谅的第一个进攻目标正是洪都。

后人一直为陈友谅的这个决定不解,为什么不直接进攻应天呢,那样朱元璋将腹背受敌,不堪一击,陈友谅为什么现成的便宜不捡呢。

这似乎是个很难解释的问题,但我相信,在陈友谅那里,这个问题很好解释。

陈友谅的性格弱点注定了他一定会进攻洪都。

他是一个心黑手狠的人,一直都在背叛和欺骗中生活,对这些东西并不陌生,洪都的投敌对他而言应该并不是什么意想不到的事。

但从心理学上来说,像他这样的人最忌讳的就是被人所背叛,对一个人而言,他最厌恶的往往就是自己所擅长的。

属于我的东西,一定要拿回来!

攻下洪都,就可以教训那些背叛我的人,让他们懂得,对我陈友谅要绝对的忠诚!

只许我负天下人,不许天下人负我,是这类人的通病。

当然了,攻下洪都还有很多好处,此处可以作为进攻应天的基地,进可攻,退可守,如果攻击不利,也可以控制下游,徐图再战。

纨绔子弟朱文正的各种轶事自然也传到了陈友谅的耳朵里。这对他而言又是一个极大的鼓励。

攻下洪都,易如反掌!

但他似乎少考虑了一点。

以朱元璋之精明,不可能不知道朱文正的言行,怎么会把如此重要的一个位置交给这样的人?

就在陈友谅向洪都进军的当天,收到这一消息的朱文正收起了他那套饮酒取乐的行头,对陈友谅露出了狰狞面目。

【天下第五名将】

人们的传统观念中,往往以是否热衷于吃喝嫖赌作为标准来衡量人的好坏,如果按照这个标准,朱文正同志就一定是个坏人了。

但人们往往忽视了这样一个事实,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有用的坏人和无用的好人。

朱文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人,这也导致了他后来的悲剧,但毫无疑问的是,他是一个有用的人。

在朱元璋手下,有着很多天才将领,他们的军事才能和功绩不逊色于历史上任何名将。在这众多的将星中,朱文正是耀眼的一颗。

按照军事天赋和功劳,朱文正大致可以排在将领中的第五位,这并不是因为他不够优秀,而是因为他前面的四个人都是无法超越的。后面将讲述他们几位的故事。

与朱文正共同守卫洪都的还有一个人,邓愈,这也是个关键人物,如果要排名的话,他应该排在第六。因为他就是后来的开国六公爵之一。

朱文正在大敌当前之下,显示了自己的能力,洪都是一个坚固的城池,但有一个缺点——门太多,我统一了一下,共有抚州、宫步、土步、桥步、章江、新城、琉璃、澹台八个门,此外还有水道门。

多门是大城市繁华的象征,但当这座城市面对六十万大军的时候,这种繁华就变成了噩梦。由于人多,攻城的军队大可以同时攻打各门,防守方却会顾此失彼。

但朱文正确实是一个不世出的军事天才,城里可用的兵用来防守实在是捉襟见肘,但他却能调配得井井有条。

他应该感到幸运,在城中驻守的都是身经百战的将领,他根据这些将领的特点作出了调配:

最重要的抚州门由邓愈防守;

赵德胜防守宫步、土步、桥步三门(这个比较累,任务最重);

薛显(猛人)守章江、新城两门;

牛海龙、赵国旺守琉璃、澹台两门。

朱文正可能是学会计出身的,他在安排好防守兵力后,居然还能剩下两千人(怎么挤出的),用来随时支援各门。

万事俱备,只等陈友谅了。

洪都之战将成为陈友谅的噩梦。

【最后的动员】

陈友谅率领大军向洪都前进,关于他军队的实际人数,历来有争论,我根据其战船的规模估计出了一个大概数字,他的战船最大的可以装两三千人,小的也能装一千余人,而他此次出征的战船有两百多艘,那么人数大约在四十万到六十万之间。是名副其实的大军团。所谓“投鞭断江”并不夸张。

至元二十三年(1363)四月二十三日,陈友谅的大军到达了洪都。朱文正和他的将领们看到了最恐怖的景象,几十万人将城池围得水泻不同,江面上停满了巨大的战船,士兵的铠甲和兵器闪耀出的光芒比阳光更刺眼,飘扬的旌旗几十里连成一片,如同一件大大的斗篷笼罩着洪都。

黑云压城城欲摧。

朱文正在都督府召开了最后一次全体军事会议,他一反以往那玩世不恭的态度,庄严肃穆的站立着,这让以往背后议论他无武将之容的将领们非常吃惊,他那肃杀的表情和严厉的语气令人喘不过气,他们都低着头听他训话。

“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在背后议论我,没有关系,我也并不喜欢你们,但此时陈友谅六十万大军已在城下,诸位如要投降,可即出行,我并不阻拦,但若不走,唯有同我一途,战至城破人亡,一死方休!”

他看着眼前的这些将领们,突然心中涌起了一股巨大的悲凉感,在这场战争中,有多少人可以活下来呢,还能看见他们吗,自己呢。

他用可能是一生中最温和的口吻结束了这次训话:

“诸位珍重,望来日以富贵相见。”

将领们听到了这句话,都抬起头来,他们惊奇的发现,朱文正的眼中竟似含着泪水。

什么都不用说了,对于这些在刀口上度日的人来说,他们很明白目前的形势,他们不喜欢朱文正,不喜欢他的放荡不羁,但他们明白,现在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战友。

他们分别向自己驻守的城门走去,对于他们中间的很多人来说,那里就是生命的终点。

所谓战友,就是同生共死的伙伴。

四月二十四日,陈友谅发动了进攻,洪都战役开始。

【意志的较量】

陈友谅的军队首先选择的进攻目标正是邓愈守护的抚州门,此门四面开阔,十分适合进攻,陈友谅决定,就从这里进城!

拂晓时分,汉军向抚州门进攻,战况十分激烈,城内的士兵不断的把准备好的大石头、大木头向城楼下的士兵砸去,陈友谅的士兵使用的是竹盾,对于从天而降的大家伙显然没有什么抵抗力,死伤惨重。

这种情况持续了三天,汉军的尸体在抚州门前堆成了山,却没有能够前进一步。

陈友谅这才感觉到,问题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

他严令士兵,如果不能拿下抚州门,军法从事!

二十七日,对抚州门最猛烈的进攻开始了。

陈友谅的士兵们在后退必斩的威逼下,向抚州门发动了冲击,由于城楼上的箭弩和木石太猛,攻城木无法使用,士兵像发疯一样,用手中兵器猛砍城墙,居然把城墙冲出一个十余丈的大口子(豆腐渣工程),大凡到了这个时候,城门的指挥官会下令后撤,进行巷战,但名将邓愈用他自己的方法告诉了我们城墙是怎样炼成的。

【邓愈的杀手锏】

邓愈得知城墙被突破后,并未惊慌,他早有预料,准备了后着。

当陈友谅的士兵们越过城墙破口准备进入城中时,发现城里的士兵用一种奇怪的东西对准了他们。

枪声大作。

枪?是的,邓愈的后着就是火铳,元末的火枪经过宋代和元代的改造,已经非常先进,可以大规模投入使用,但由于这种东西操作麻烦,很多人(如陈友谅)不愿意装备,虽然他们也偶尔使用,但真正将火枪作为一个单独兵种使用的只有朱元璋,后来的明军三大营中的神机营就是火枪营。

这种火枪给陈友谅的士兵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震慑,一时不敢进攻,邓愈不愧为名将,他知道汉军很快就会卷土重来,没有呆板的去修理城墙,而是迅速的用树木修建了临时城墙——木栏。

这种随机应变的细节最能反应将领的水平。

果然,不久后,汉军重来,与邓愈军争夺木栏,守军用弓箭和火枪还击,但由于敌军太多,渐渐不支,此时,闲着没事干的琉璃、澹台两门守卫牛海龙、赵国旺带领士兵前来助战,朱文正此时正确分析了战场形势,带领主力亲自赶来增援,守军士气大振,与汉军死战,朱文正考虑到城墙如果不修好,迟早抵挡不住对方的进攻,便命令一边作战,一边修城墙。

说实话,我现在还无法想象那是个什么景象,前面的士兵在拿刀拼杀,他们后边的人用水泥刀砌墙。

陈友谅也认识到抚州门的城墙是一个绝好的突破机会,他亲自督战,务求必克。

陈友谅和朱文正就在不远的地方对望,当他看到守军的勇猛,才感觉到自己可能错误的估计了朱文正的能力。

这场惨烈的战役,从早上打倒晚上,双方似乎都没有回去休息的愿望,为鼓舞士气,双方将领都亲自上阵,洪都总管李继先、跑来帮忙的牛海龙、赵国旺全部战死,一直打到第二天早上,朱文正的施工队修好了城墙,汉军见攻城无望,终于退去。

此战是开战以来最为艰苦的一战,双方以命相博,最后的胜利属于朱文正,但他的损失也极为惨重,自己也负了伤。

回去一定要宰了那个承包抚州城墙工程的家伙,我相信这是朱文正最想做的事情。

此战的惨烈也让陈友谅心有余悸,在之后的几天内没有发动大规模的进攻,而是分兵占领了吉安,作为后盾。城内的士兵在经历了残酷的战斗考验后,逐渐成长和适应了战争,事实证明,陈友谅此时的松懈是一个巨大的失误,不久之后,他将面对更为顽强的防守。

在经历了一个星期的小规模进攻后,陈友谅重新发动了大规模的进攻。

五月初七,陈友谅在实地勘查城防后,决定攻打新城门。

这不是一个好的抉择,因为守卫新城门的是薛显。

薛显此人,用今天的话说,应该算是个亡命之徒。一向以彪悍无理闻名,在洪都城内也是一霸,无人敢惹,陈友谅很快就会吃亏了。

五月初八,陈友谅命令大军攻击新城门,新一轮的攻击开始。

然而当陈友谅的士兵们穿着铠甲,拿着竹盾小心翼翼的向城门接近时,却意外的发现城上的箭石并不猛烈,不禁大喜,陈友谅随即决定,使用吕公车!

吕公车是一种巨型攻城车,但由于拆卸复杂,不易活动,所以在激烈的战斗中很少使用,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城内的薛显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刻。

此时,他打开了城门,汉军士兵们顿时激动起来,他们死活进不去的城门居然打开了。

出来的是薛显和他率领的骑兵。

正在准备攻城机器的士兵没有想到,城内的人如此大胆,居然还敢冲出来,大乱,薛显带着骑兵耀武扬威般的冲杀了一阵后,退了回去。

之后,汉军再也没敢猛烈进攻新城门。

真可谓我是流氓我怕谁啊。

从五月打到六月,陈友谅一直在望城兴叹,难道洪都是攻不下的?

他决定攻击水路。

六月十四日,他出奇不意的从洪都的水关进攻,然而等待他的是早已守候在那里的长矛队。汉军士兵刚接近水关,守军就用特制的长矛穿过铁栅攻击他们,刺死刺伤不计其数,汉军拼死用手抓住刺出的长矛,才算暂时稳定住了局势,此时里面的守军的长矛刺击停顿了下来,汉军大喜,以为守军已经逃跑,谁知过了一会,里面又开始用长矛向外刺,汉军习以为常,仍旧用手去抓,谁知一抓便惨叫起来,细看才发现,守军将长矛和铁钩在火上烤红后,再用来刺击汉军。

原来刚才是去加热了。

陈友谅狼狈不堪,他用尽一切方法攻城,但洪都近在眼前,就是进不去。

无计可施之下,他又去攻击赵德胜守卫的土步门,此战倒不是没有收获,守城大将赵德胜被汉军的冷箭射死,但立刻有人接替了他的指挥位置,仍然牢牢的控制着城门。

陈友谅陷入绝望。

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啊!什么时候才能进去!

其实,城内的朱文正也有着同样的痛苦。

什么时候能出去啊!

围城,真正的围城。

【钢铁战士朱文正】

朱文正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睡好觉了,他在陈友谅大军到来前做好了部署,八个门来回转,督促将领做好准备工作,作战之时,他总是穿着盔甲睡觉,一有危险,他要立刻起身,带领自己手下那点少得可怜的兵力去增援,是名副其实的救火队员。

当领导真不容易啊。

但他确实坚持下来了,他用他顽强的意志抵抗了六十万大军的进攻,把他们阻拦在城下,完全无法动弹。

顽强的意志是可以战胜强大敌人,朱文正证明了这一点。

大家可能也发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援兵还不到呢?

如此大的战役,朱元璋一定已经得到了消息,为何他还不增援朱文正?

这并不能怪朱元璋。

因为朱文正根本就没有向他求援!

大凡这种敌众我寡的防御战,守将都会在第一时间向主帅求援,写上诸如你再不来,大家就一起完蛋之类的话,交给送信人,并且还会反复交待:让他快点来,不然老子就没命了!

朱文正真是个奇人!

他似乎把陈友谅当成了到洪都露营的游客。

洪都战役打了一个多月,朱文正以豆腐渣工程的城墙和有限的士兵与陈友谅的无敌舰队反复较量,靠着他的军事天才一直支撑了下来,他似乎认为自己还有力量去对抗陈友谅,更大的消耗对方的实力,为决战做好准备。

但他也小看了陈友谅,一个能够统管六十万大军的指挥者,怎么会被小小的洪都难住。

洪都,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六月,陈友谅发动了更大规模的进攻,朱文正敏锐的军事嗅觉告诉了他自己,洪都的抵抗已经接近了极限。再也不能拖延了,他派了一个人去找朱元璋。

这是一个值得一提的人,他的名字叫张子明。

张子明从洪都出发,去找朱元璋,为了保险起见,他白天不赶路,而是找地方睡觉,晚上趁人少才出发(有点类似倒时差)。这种没有效率的走路方法,使得他走了半个月才到应天找到朱元璋。

此时的朱元璋也是一头包,他派徐达去攻打庐州,所受到的待遇和陈友谅差不多,始终无法攻破城池。

朱元璋问张子明朱文正的情况,张子明是个聪明人,他没有说朱文正撑不住了之类的话,而是说:陈友谅来了很多人,但死伤已经十分惨重,而且出师时间过长,粮食差不多了,如果你出兵的话,一定能击败他(师久粮乏,援兵至,必可破)。

朱元璋听了这话后,十分高兴,马上派人去庐州让徐达班师(早干什么去了),准备决战!

然后他告诉张子明:你先回去吧,我准备准备,不久就去洪都。

不久是多久呢?

朱元璋接着说:让朱文正再坚持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就到了!

一个月?到时朱文正的骨头可能已经拿去敲鼓了!

【张子明的勇气】

话虽如此,张子明还是上路了,这次为了赶时间,他日夜兼程,谁知到达湖口时,被陈友谅的士兵擒获,陈友谅亲自接见了张子明。

张子明给陈友谅的第一印象,是一个呆子,站在那里,手都不知往哪里放。

这个人容易对付。

陈友谅开始给张子明做思想工作,从拉家常开始,到天下一统、民族大义等等等等,张子明只是不断的点头,到最后他也说烦了,表达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和我合作,诱降洪都,你就能活,不合作,就死。

张子明连忙说,我合作,我合作。

于是,陈友谅派人押着张子明到了洪都城下,让他对城内喊话,让城里的人投降。

张子明连声答应,走到城下,大声喊道:

“请大家坚守下去,我们的大军马上就到了!”

陈友谅傻眼了,他没有想到这个柔弱的读书人有这样的胆量,气急败坏,拿刀杀了张子明。

他这才明白,这个书生并不怕死,只是他的使命没有完成,他还不能死。

他还一直记得张子明临死前那嘲弄的眼神。

更让他不安的是,从他的将领们的眼神中,看到的是对这个读书人的敬佩。

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居然会佩服这个人?

不对,事情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拥有最强力量的人就可以决定一切,不是吗?

当我弱小的时候,那些比我强大的人肆无忌惮的欺辱我,现在我拥有最强大的军队和力量,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应该怕我,畏惧我,尊敬我!

那么为什么这个微不足道的读书人不怕死,不怕我呢?

陈友谅第一次对自己的行为方式产生了怀疑。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用暴力和权威解决不了的,陈友谅不明白这个道理,就如同徐寿辉不懂得陈友谅的生存方式一样。

【赌局的开始】

至元二十三年六月,在确定了与陈友谅决战的方针后,朱元璋从庐州调回了徐达的部队,并召集了他所有的精锐力量,包括二十万士兵,和他手下的优秀将领徐达、常遇春、冯胜、郭兴等人,连刘基这样的文人谋士也随军出征,与陈友谅一样,朱元璋这次也算是空国而来。

迟早有这一仗,躲也躲不过,那就打吧。

陈友谅和朱元璋就像两个赌徒,一个带了六十万,一个带了二十万,去进行一场危险的赌局。他们使用的筹码是无数人的生命,赌注是自己的生命,财富和所有的一切。

但这个赌局最吸引人的地方在于,赢的人将获得这片大地的统治权。这个奖励太让人动心了,没有人能够拒绝。

至正二十三年(1363)七月六日,朱元璋带着他的全部赌注从应天出发,去参加这场赌局。

朱元璋不会真的让朱文正守一个月,他的军队以急行军向洪都前进,不分昼夜,不停的走,向着他们的宿命中的战场前进。

朱元璋在行军的路上,这是一个晴朗的白天,江上不时刮起阵风,却让人感觉相当温和舒爽。

朱元璋却没有欣赏景色的心情,他的旗舰正向洪都前进,当他回头时,看到的是他的众多战船,以及统帅战船的文臣武将,这是二十万的大军。朱元璋每当想到这里,心里就止不住的激动。

从一个一无所有的放牛娃,到今天千军万马的统帅者,我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的啊,那么多的艰难与困苦,悲凉与绝望,我都挺过来了,现在我要去争夺天下!

陈友谅是如此的强大,无敌的战船,勇猛的士兵,他一直都比我强,一直都是。

已经不是三年前了,已经没有伏击这样的便宜可捡了。这一次我要面对的是他真正的力量,只能硬碰硬!

朱元璋的手不禁的颤抖起来,这种颤抖是畏惧,也是期望。

当面对强大的敌人时,人们的第一反应往往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先上去拼一拼,不行再说。这个行为的错误之处在于,牛犊并非不怕虎,而是因为它不知道虎的可怕。

当朱元璋弱小时,他专注于扩大自己的地盘,占据滁州!占据和州!陈友谅、张士诚算是什么东西!

然而随着他自己的不断强大,他才意识到自己面前的是怎样的一个庞然大物,是怎样的可怕与不可战胜。他终于开始畏惧。

越接近对方的水平,就越了解对方的强大,就会越来越畏惧。

当他的畏惧达到极点的时候,也就是他能与对手匹敌的时候!

朱元璋不断的追赶陈友谅,不断的了解陈友谅的可怕,也不断的增强着自己的实力,只为那最后的决战,战胜了他,天下再无可惧!

以颤抖之身追赶,以敬畏之心挑战。

陈友谅,我已经有了和你决战的本钱,你已经在洪都耗了两个月,士气和粮食还能剩下多少,我虽兵少,但绝不怕你!

只要打倒了陈友谅,我就是天下之主!

此时江上突然狂风大作,朱元璋的坐船摇晃起来,他也从沉思中猛然醒来,这里不是决战的战场,陈友谅也不是那么容易打败的,要战胜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马渡江头苜蓿香,片云片雨渡潇湘。

东风吹醒英雄梦,不是咸阳是洛阳。〗

胜利仍然遥不可及,还是考虑一下怎么作战吧。

陈友谅,我来了!

七月十六日,朱元璋大军到达湖口,为了达到与陈友谅决战的目的,他分兵两路,分别占领了经江口和南湖口,同时还封锁了陈友谅唯一可以退却的武阳渡口,堵塞了陈友谅的退路。

朱元璋经过反复考虑,正确的认识到,要彻底战胜陈友谅,唯一的方法是彻底摧毁它的水军,他决心与陈友谅在水上决出胜负。

七月十九日,陈友谅在得知朱元璋来援并且封锁自己退路的情况后,主动从洪都撤退,前往鄱阳湖寻求与朱元璋决战。

他彻底腻烦了和这个人打交道,也不想再等了。他没有寻求突围,回到江洲,虽然这对他来说很容易,朱元璋封锁江口的那些破船根本不放在他的眼里。

我已经没有耐心了,既然你要水战,那就来吧,就在水上决一雌雄!

七月二十日,朱元璋水军与陈友谅水军分别来到了鄱阳湖,在康郎山相遇,两只军队经过无数的波折,终于走到了最后决战的地点。

大战就在明日!

鄱阳湖,又称彭泽,北起湖口,南达三阳,西起关城,东达波阳,南北相望三百余里,对当时的朱元璋和陈友谅来说,可谓是浩瀚无边。它上承赣、抚、信、饶、修五江之水,下通长江,由于南宽北窄,形状象一个巨大的葫芦。

毫无疑问,就地形而言这是一个理想的战场。

公元675 年,不世出的天才王勃前往交趾看望自己的父亲,路过滕王阁,为壮美的山色湖光所感,一挥而就了流芳千古的滕王阁序。

当王勃登上滕王阁,远眺碧波万顷、水天相连的鄱阳湖,不禁壮怀激烈,写下了为后人传颂千古的名句: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现在,这个映照着无上光芒的地方,将成为一个更为光彩的舞台,在这个舞台上,将上演这场战争中最为精彩的一幕。

【决战前夜】

朱元璋的舰队停靠在南鄱阳湖的康山,与陈友谅的舰队对望,可以清晰的看到敌方船上的灯火。

明天就要决战了,这是朱元璋畏惧的,也是他所盼望的,输掉战争就将一无所有,赢得战争就获得一切。

朱元璋的思绪又回到了二十年前,他接到汤和来信的时候。

如果那时,我不选择投军,现在我的人生会是如何呢,也许在某一个地方平静的生活着,过完自己的一生。

事实证明,现在我走的这条路是最为艰难的,从郭子兴到韩林儿,从滁州到应天,这是怎样的一条路啊,在阴谋和背叛,流血和杀戮中生存下来,就是我的宿命吗?

已经不能回头了,和尚不能做了,农民不能做了,甚至乞丐也不行,要么成为九五至尊,要么战败身死!

我经历了常人不能忍受的磨难,忍受了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这是我应得的!我所等待的就是这一天!

一定要胜!

胜利必定属于我!

陈友谅,以性命相搏吧!

对岸的陈友谅也在沉思,但他考虑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从自己参加起义开始,脑海中似乎就没有信义这两个字,为了走到现在的位置,我杀了很多人。

倪文俊赏识我,提拔了我,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杀了他。

赵普胜是个老实人,对我很尊重,把我当兄弟看待,我杀了他。

徐寿辉把权力让给我,只想活下去,我杀了他。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不是吗,心黑手狠才能取得胜利,因为在你弱小的时候没有人会可怜你!

我相信我所做的没有错。

为了今天的权势和地位,我不稀罕什么名声,让那些道学先生骂好了,手中的权力和武力才是最重要的。我背叛了很多人,他们不再信任我,随时可能背叛我,但只要我拥有最强的力量,我就能控制一切!

终于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一定不能输,如果我输了,一切就全完了!

我不想再被人唾弃,被人看不起,我要属于我的尊严!

朱元璋,来吧,我在这里等着你!

这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决战,决定的不仅是朱元璋和陈友谅的命运,也决定着天下人的命运。

在这场决战中,没有正义与邪恶的区分,胜利的人拥有一切,失败的人失去一切。

这场决战没有规则,没有裁判,这些东西在胜负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对决战双方而言,胜利就是阿弥陀佛,胜利就是原始天尊,胜利就是四书五经,胜利就是仁义道德!

决一死战吧!

成王!

败寇!

洪武大帝 第十二章 鄱阳湖!决死战!

七月二十一日,鄱阳湖战役正式开始。

双方在湖上布阵,此时朱元璋的士兵们才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

他们的战船太小,在陈友谅的巨舰前就像玩具,陈友谅的战船中,最大的长十五丈,宽两丈,高三丈,大家可以自己去换算一下这船有多大,船只分三层,船面上居然有士兵骑马来回巡视。从船的前面看不到船尾(首尾不相望),士兵们站在自己的战船上只能仰视敌船(仰不能攻)。

而朱元璋的战船居然还是以至元二十年龙湾之战中缴获陈友谅的船只为主力的,还有若干渔船在内。虽然朱元璋的士兵们早已听说陈友谅的战船厉害,但只有近距离观察,才发现这是多么可怕的舰队。

这仗怎么打?

这一场景应该给朱元璋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之后明朝的船只制造一直都以巨舰为目标,郑和下西洋时,最大的“宝船”居然有127米长,似乎是在向几十年前的陈友谅示威。

但在这个情况下,退却也是不可能了,只能打了。

先攻!徐达的猛击!

朱元璋在一片哀叹声中说出了他破敌的方法,他认为敌人的船只虽然大,但机动性不好,利用自己船只的灵活性,是可以击破敌人的(不利进退,可破也)。

话是这么说,可谁去打呢?

此时,徐达站了出来。

“我做先锋!”

徐达并非匹夫之勇,他仔细分析了敌方船只的弱点,命令他的船只列为小队,带上火枪和箭弩,在靠近敌船后,先发射火枪和弩箭,在靠近对方船只后,便攀上敌船,与敌人作短兵相接。

在经过仔细考虑后,徐达与常遇春、廖永忠等制定了详细的作战计划,准备给陈友谅沉重的一击。

第二天,徐达率领他的舰队开始了突击。

他身先士卒,带领前军前进,在靠近陈友谅军后,出奇不意的带领自己的部队向陈友谅的前军发动了突然袭击。

陈友谅军大为慌乱,万不料朱元璋军竟然主动发起进攻,急忙派出舰队迎击,此时,徐达的舰队突然分成十一队,从不同角度围攻巨舰(类似群狼战术),由于巨舰行动不便,顾此失彼,无法打退徐达的攻击,而徐达军乘势攀上其中一条巨舰,杀敌一千余人,并俘获该舰,陈友谅前军被打败。

陈友谅军发现了徐达攻击的特点,便集中几十艘巨舰发动集群攻击。徐达急忙将舰队后撤,陈友谅军顺势发动攻击,然而他们没有想到,这是一个圈套。

陈友谅军尾随追击徐达,此时,风向突然转为逆风,在中军舰队里等候多时的俞海通立刻集中大量火炮,向进入射程的陈友谅军猛烈轰击,陈友谅前锋舰队几乎全军覆没,二十余条战船被焚毁。

朱元璋军旗开得胜。

但陈友谅毕竟是陈友谅,在初期的失败后,他及时整顿了舰队,发挥自己巨舰的优势,利用船只上的火炮对徐达军发动猛攻。

在这次攻击中,徐达的战舰被击中,他不得不放弃旗舰,转移到其他船只上,暂时失去了对舰队的指挥能力。陈友谅军趁机发动反攻,连续击沉朱元璋军几十条战船,朱元璋军损失惨重,溺水死亡者不计其数。

双方回到了僵持状态。

然而,朱元璋军的噩梦才刚刚开始,陈友谅军即将发起一次出人意料的攻击。

这次攻击是陈友谅也没有预料到的,对朱元璋而言,却几乎是致命的。

【第一猛将张定边的冲锋】

元末是一个名将辈出的时代,在各路诸侯手下都有一大批勇猛的将领,这之中又以朱元璋将领为最强,这些人各有专长,如徐达善谋略,李文忠善奔袭,常遇春善突击,冯胜善侧击,朱文正善防守。但要说到勇猛,天下无出张定边之右!

张定边,1318 年生人,原籍湖北沔阳,与陈友谅一样,他也出身渔家。此人不但勇猛善战,而且知天文识地理,甚至还懂得算卦,是陈友谅的儿时伙伴,也是他的死党,早在湖北时就陈友谅、张必先结拜为兄弟,发誓生死与共,陈友谅一生多疑,唯有对此人极为信任。

在战局出现僵持状态后,张定边决定实施他的行动,这一行动事先并不为陈友谅所知,相信如果他知道的话,也是绝对不会同意实施的。

张定边率领他的旗舰和两艘副舰从陈友谅水军阵型中驶出,陈朱两军都以为他是出来巡航的,并未在意,谁知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张定边率领他的三条战船一刻不停,直接冲向朱元璋旗舰!

百万军中取元璋首级!

张定边勇不可挡,以孤军冲进朱元璋水军前阵,此时作战双方都被他惊呆了,陈友谅军也不知为何出现这一情况,而朱元璋军更是没有提防,前锋纷纷败退,张定边也不理睬,直奔朱元璋而去。

一直冲到中军,朱元璋水军才反应过来,他的目标是全军主帅朱元璋!

被惊呆的将领们纷纷缓过神来,立刻指挥自己的战舰前去阻挡,张定边冲到中军,已经被三十余条战舰围住,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在这些将领看来,张定边的表演已经结束了。

可更让他们目瞪口呆的事情还在后面。

张定边简直堪称一身都是胆,身陷重围,孤军奋战,却越战越勇,锐不可当!

他虽然孤军深入,实在勇猛无比,为鼓舞士气,亲自持剑站立在船头,以示决不后退之心,士兵为其勇气所感,无不尽力而战,舰船竟然从重围中杀出,一路击败朱元璋各路将领,先后斩杀大将韩成、陈兆先、宋贵等人。冲出一条血路,朱元璋水军竟被他冲成两半,一路直奔朱元璋而来。

此时在后军的朱元璋眼见张定边战船一路冲过来,也慌了手脚,连忙命令船只躲避,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由于转舵太急,船只竟然搁浅!

朱元璋已经是束手无策,以无战船前来相救,眼看就要当俘虏。

在武侠小说中,大凡遇到类似情形,都是美女受难,武林高手前来相救,事实告诉我们,在真实的历史中,危机时刻,也会有武林高手出面的,此时的朱元璋就是例子。

虽然不是英雄救美(形象差的远了点),但也颇具传奇色彩。

【射击冠军常遇春】

此时,常遇春的战船就在朱元璋不远处,在众人都急得团团转的时候,他手持一弓,来到瞭望军士身边,沉稳的对他说:“不要慌乱,告诉我,哪个是张定边?”

军士用手指向前方战船舰首一人,常遇春拉弓搭箭,军士手还未放下,箭已离弦,一箭正中张定边!(射的还是移动靶)

张定边被射中后,无力指挥战斗,就此退出朱元璋水军,竟无人阻挡。

张定边算是结结实实的当了一回赵子龙。可惜朱元璋不是曹操,没有规定不能放箭。

第二天的战役就此结束,这实在是惊心动魄的一天。

当天夜里,陈友谅召开作战会议,总结了当天作战的经验,他认为要发挥自己战船的长处,必须保证集群突击,而船只的行进速度不同,无法保证统一,于是他创造性(自认为)的想出了一个主意:把船只用铁索连起来!(眼熟吧)

这实在是不应该的,据说陈友谅和施耐庵的关系很好,如此说来,他应该也认识罗贯中,那就实在不应该犯这个错误,不知何故,陈友谅竟然会采用当年曹操用过的昏招,看来罗贯中写完三国演义出版后并没有送他一本。

第三天。

朱元璋先攻,他亲自吹响号角,召集众军前来布阵进行决战,此时,陈友谅的铁索连环舰队发挥了巨大的威力,相连在一起,绵延竟有十里之远,望之如山。

朱元璋连续派出三支舰队轮番进攻,都被打败,而陈友谅敏锐的察觉到朱元璋的右翼薄弱,便指挥大军猛攻朱元璋军队右翼,这一招十分厉害,朱元璋军队抵挡不住,眼见形势不妙,朱元璋亲自仗剑守在船前,以旗舰为底线,退后者亲手立斩!

但他连杀十余名后退的千户后,仍然阻挡不住败势,眼看就要全军崩溃,谁知此时,他的军中也出了一个类似张定边的猛将。

丁普朗是赵普胜的结拜兄弟,也是当年徐军四大金刚之一,他投奔朱元璋并非出于自愿,而是不得已,所以作战一向并不积极,但此时的对手却让他露出了自己的狂人本色。

对他而言,什么都在其次,只有兄弟义气是最重要的,陈友谅这个卑鄙小人,杀了赵普胜,今天一定要他偿命!

据说他在自己的船头树起七尺白布,上书八个大字“旁人不问唯诛九四”,因为传言陈友谅小名为陈九四,这意思就是说,老子只找陈友谅算账,无关人等都闪一边去。

陈九四、朱重八,从名字来看,都是苦命人啊!

【丁普朗的冲锋】

在张定边上演好戏后,丁普朗演了续集,他也率领自己的战舰冲向敌阵。此时正是朱元璋败退的时候,所以他的攻击带动了军队的士气,使得朱元璋能够撑到决战的时候。

不过他的冲锋方向并不理想,与张定边不同,他是哪里人多就向哪里冲击。勇则勇矣,却无效果,自己却吃了不少亏(身被十余创),这就是名将之勇与匹夫之勇的区别。

百万军中如何取上将首级?

这里分析一下战争中的这种奇特现象,百万军中如何取上将首级,如果经过仔细研究就会发现,这是个技术活。

大家应该玩过三国志过关游戏,要想打倒后面的大将夏侯敦、曹操等人,你必须先打一大批诸如小兵,赵熊、胖胖等等,本人技术不行,每次见不到大将,就已经死在无名之辈手中。

实际战争也差不多,要想越过万军杀大将,谈何容易!

我们以三国大将关羽为例,他斩杀颜良(此为史实)的过程就很值得研究,首先,颜良站在阵前,并不知道关羽要来杀他,其次关羽依靠快速的交通工具(马),“大喝一声,冲将下来”,颜良还不知怎么回事,就没了脑袋。

可见这种杀法有几个特征,用简单语言表达就是找个空子、趁你不备、给你一刀,很有些捅黑刀的意思。

综合来说,要实现这一目标,任重道远。

首先,要具备突然性,你不能对对方军队喊话:我要来杀你们上将,准备好。这样是不行的。就要专打没准备的。

其次,你要看得准,不能往人堆里冲,要学习羽毛球选手,专朝人缝里打,也就是所谓的结合部。比如今天的黄金周旅游点,千万不能往人堆里冲锋,那样的话,你不被打死,也会被挤死。

最后,你要速度够快,有先进的交通工具(快马、快船),此外还要使用一定的配音(如大喝)迷惑对方,让对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再来一刀,头就没了。

大功告成,可以看到,这种军事行动是有很高的技术含量的。

张定边就是具备这些条件的人,他深知兵法,能掌握时间和机会,所以可以给朱元璋猛烈地打击。

而丁普郎却只是匹夫而已。他左冲右杀,不但无法接近陈友谅,自己还被团团围住。性命不保,却也相当悲壮,明史记载,他身受重伤,头已经掉了,人还拿兵器稳稳站立,陈友谅的士兵以为天神下凡(首脱犹直立,持兵作斗状,敌惊为神)。但我看到的其他史料上记载,他是在被包围后,不愿做俘虏,自杀的,按说自杀不会如此生猛,连自己的头都能砍掉。也算存一疑点吧。

无论如何,丁普郎是个够义气的人,他没有和兄弟同死,却也求仁得仁,死得其所了。

丁普郎的攻击给了朱元璋军支持下去的勇气,让他们等到了下午那个决定胜负的时刻。

【大风!大风!】

在不断的败退中,朱元璋意识到,这样下去就会全军覆没,此时,他的部将郭兴向他建议:现在敌情严重,并非士兵们不卖力,实在是没有办法,敌人的船只太大,我们无法打败他们,只能用火攻!

朱元璋深以为然,他立即布置,命令七条船装载火药,并把稻草人穿上盔甲,摆出动作,组织敢死队操纵船只,并派人接应。

一切布置好了,却无法实行。

因为朱元璋遇到了和周瑜一样的问题——没风!

朱元璋再有本事,也拿老天爷没办法,他看着郭兴,那意思是你还有什么主意,这次郭兴也没办法了,他对朱元璋说:那就等吧。

这风是说来就来的么,朱元璋只能组织他的部队拼死抵抗。

就这样苦苦支撑,到了下午三点,奇迹发生了。

东北风起!

朱元璋随即命令,火船出发!

这七条船在点火后靠近陈友谅战舰,火借风势,风助火威!陈友谅的战船由于铁索连江,无法脱离,顿时陷入一片火海。

朱元璋趁机命令军队发动总攻,一时间,杀声震天。

此时的陈友谅正在中军休息,还在做着歼灭朱元璋的美梦,突然士兵慌乱的跑进来,大喊道:大事不好!

陈友谅心知不妙,不等士兵说完,立刻出舱察看。

他最先看到的是战船上士兵的眼睛——恐怖的红色!

耀眼的火光将每个士兵的眼睛映成了红色。

无力回天了!

此时,已是黄昏时刻,天上残阳如血,地上血流成河,被杀死的士兵们的血水染红了湖水,壮阔的鄱阳湖变成了血湖。

晴日浮光跃金,舟发鸟翔,雨时云水茫茫,风急浪高,这是平日鄱阳湖的美丽景色,而此时的鄱阳湖却是喊声杀声一片,火光映天,血水横流。

陈友谅的数十条战船全部被焚毁,船只火光冲天,不时传出被烧死和杀死士兵的惨叫声。陈友谅明白,他已经完了。

火光、鲜血与天空映成令人恐惧的红色,这是真正的秋水共长天一色!

在这片可怕的红色中,数十万人手持刀剑,拼死厮杀,他们彼此并不认识,也谈不上有多大仇恨,但此刻,他们就是不同戴天的仇人,死神牢牢抓住了每一个人,士兵的惨叫声和哀号声让人闻之胆寒。

这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烈火初张照云海,赤壁楼船一扫空!

陈友谅是真的一败涂地了,他收拾了自己的军队,原先的舰队如今只剩下一半,但他也绝对不能回江洲了。

这场赌局一旦开始,无论你赢或是输,都不能走,赌局会继续进行,直到其中一个人输掉一切,才会结束。

【陈友谅的最后一击!白色旗舰】

陈友谅召集了他的将领们,用发红的眼睛看着他们,他已经不能再输了,出人意料的是,他并没有责怪他的将领们,因为他明白,到了这个地步,只能同舟共济了。

“虽然我们今天战败,但胜利仍然属于我们!”

将领们惊奇的看着他,难道还有什么取胜的方法不成?

“是的,我们还有办法!”

与此同时,朱元璋的旗舰上,将领们十分兴奋,有的甚至已经开始准备庆祝胜利,朱元璋也不例外,他对将领们说,陈友谅已经兵败,他的灭亡只在旦夕之间,我们一定能够消灭他(兵败气沮,亡在旦夕,今将全力灭之)!

徐达却保持了难得的冷静,他提醒朱元璋,陈友谅还有相当的实力,一旦他要狗急跳墙,我们也要小心对付,千万不可大意。

朱元璋转过他那张兴奋的脸,看着徐达,露出了一丝狡黠的微笑……

“我知道。”

第四天。

陈友谅的自信来自他的情报,在目前的情况下,要想全歼朱元璋的舰队已经不可能了,只能采用最后的方法,杀掉朱元璋!

他已经通过情报得知,朱元璋的旗舰被刷成了白色,只要集中所有的兵力攻打白色战舰,杀了朱元璋,就能获胜!

但当他一到达战场,顿时目瞪口呆,一夜之间,朱元璋军队的很多战舰都被刷成了白色,再也认不出哪个是旗舰。

还没等他楞完神,朱元璋已经命令军队发动了总攻,在前两天战果的鼓励下,朱元璋军异常勇猛,大量使用分船战术,利用陈友谅巨舰运动不灵活的特点,连续击沉陈友谅军多艘战舰。此战从清晨打倒晚上,陈友谅的军队终于不支,全面退却。

鄱阳湖大战到此结束了第一阶段,陈友谅惨败,被迫退守鄱阳湖西岸的渚溪。

【陈友谅的失败】

陈友谅陷入了绝望,不但是军事上的绝望,也是人生的绝望,一直以来的行为模式告诉他,只要心黑手狠就能获得一切,但事实就摆在眼前,看上去不堪一击的洪都守了三个月,看上去柔弱不堪的张子明居然不怕死。

难道我错了?

不,不可能,这只是意外,我不会错的!

但是之后的事情,却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错误。

他手下的左右金吾将军带领自己的军队投降了朱元璋。

陈友谅听到这个消息后,愤怒掩盖了他所有的理智,他下令凡是抓到朱元璋的士兵和将领,就地处决!

而朱元璋得知此命令后,却下了一道相反的命令,凡是抓到陈友谅军的俘虏,一律好好对待,然后放走。

这两道命令的发布彻底断送了陈友谅的军心。士兵们对陈友谅极其不满,纷纷逃亡。

陈友谅在西岸等待了很久,与朱元璋大战三十余天,也没有等到任何机会,相反,他的士兵却是不断的减少,将领们也不再为他效忠。

八月二十六日,他终于做出了决定:逃跑!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宽阔的湖面,一统天下的梦想和雄心壮志就这样破灭,来时的庞大舰队和六十万军队,如今只剩下败卒残兵,这对于枭雄陈友谅而言,其实并不算什么。兵没有可以再招,舰船可以再造,让他不理解的是,自己为什么会失败?

我不缺乏驾驭手下的谋略,没有妇人之仁,我敢于杀掉所有阻挡我前进的人,而不畏惧人言,这是常人无法做到的,我比所有的人都心黑手狠,为什么会失败?我已经拥有了最强的军队和战争机器,我的部下为什么会背叛我?

陈友谅是永远找不到答案的,因为答案就在他的行为模式中,从他杀害自己的兄弟和首领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将领们已经充分理解了他的准则,那就是谁有力量,谁更狠毒,谁就能控制一切!

仁义、道德、诚信都是不存在的。当这些行为被他的将领们当成人生的信条后,他的军队就成为了千万个狠毒的陈友谅的集合体。这样的集合体就类似金庸小说里的星宿派,一旦陈友谅倒霉,每个人都不会继续效忠于他,而是上去狠狠地踩上一脚,落井下石。

当然,失败后的陈友谅对他们而言也不是毫无价值,至少他的脑袋还是很值钱的。

陈友谅阴险毒辣,他的将领们比他还要阴险毒辣。陈友谅迷信暴力统治一切,他的将领们比他更迷信暴力。

当他的生存基础——暴力,被人掀翻后,他也就没有任何底牌了,等待他的只有灭亡。

饱经风霜的张学良曾经用他一生的经历对日本的年轻人说:不要相信暴力,历史已经证明,暴力不能解决问题。

我相信,这就是陈友谅失败的根本原因。

陈友谅率领军队希望能够撤退,他选择的突破口是湖口,但此时的陈友谅不是原来的陈友谅了,他拚死作战,损失惨重,才勉强打开湖口通道。

此时他才松了一口气,但朱元璋不会放过他。

朱元璋被陈友谅敲打多年,对他早已深恶痛绝,必置之于死地,率领十余万大军追来。

陈友谅闻讯,亲自出来站在船头指挥作战,也就在此时,一支冷箭射来,穿透了他的头颅。

一切就此结束了!

不对,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我做错了吗?

陈友谅死后,张定边尽到了自己的责任,他将陈友谅的儿子陈理和陈友谅的尸体抢回,并带回了武昌。

至此,历时三十六天的鄱阳湖之战,以朱元璋的全面胜利,陈友谅的全面失败而告终。

这一战奠定了朱元璋问鼎天下的基础。鄱阳湖之战也作为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战役之一而载入史册。

对于朱元璋的胜利,生活在周围的老百姓自然也有自己的一套解释,由于决战的地点在康山,老百姓认为陈友谅失败的根本原因在于地点选得不好,“猪(朱)见糠(康),喜洋洋”,所以陈友谅才失败。如果陈友谅泉下有知,只怕会气活过来。

朱元璋并没有放过陈友谅的后代陈理,即使他根本不可能给朱元璋带来任何威胁。斩草固然是重要的,顺便除个根也是必须的。

至元二十四年(1364)二月,朱元璋亲自赶往陈理所在地,陈友谅的最后地盘武昌督战,主帅张定边不愧是抓住时机的老手,眼看形势不妙,就带着陈理投降了。

朱元璋终于战胜了这个中国大地上他最头疼的敌人,陈友谅。

“天下足定矣!”

值得一提的是张定边,他把对陈友谅的忠诚保留到了最后,部分履行了他当年结拜的诺言,他拒绝了朱元璋的任用,去干了朱元璋原先干过的工作,出家当了和尚。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似乎要和朱元璋斗气,一口气活到永乐十五年(1417)才死,年一百岁,朱元璋死后,他还活了二十年。

也算是给陈友谅报了仇。诸位可以借鉴,遇到恨透一个人,想要拿刀去砍人的时候,用张定边的事迹勉励一下自己,不要生气,修身养性,活得比他长就是了。

我们回头来看陈友谅的一生,给他一个公正的评价:

毫无疑问,陈友谅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坏人,但在那个乱世里,他的行为法则却是当时通用的选择。如果要生存下去,这似乎又是必然的选择,他的错误在于将这种法则发展到了极致。直到走火入魔的地步,迷信暴力,不讲基本的信义,使他丧失了人心。

但他又是一个真正的枭雄,他坏事作尽,却又敢作敢当(后来的朱元璋也没有能够做到),具有极强的军事和政治才能,反抗元朝统治,能够自始至终,从来没有向元朝妥协,坚持到了最后。

从这个角度看,他也是条好汉。

可惜,在这个乱世里,他只是个枭雄,真正的英雄是朱元璋。

有的朋友可能已经注意到了,此时的朱元璋已经不再是那个贫农乞丐,他已经成为了地主,他是怎样变成地主的,这其中牵涉到一个封建社会的历史规律问题,我们有必要探讨一下。

在前面的文章中,我已经提到,此文是希望在轻松之中将明朝的事情和一些制度规律讲述给大家,所以这些有一定深度的问题,我们也要探讨,这样才能对明朝有一个理性和规律性的认识。这样的讨论之后还有很多。

当然了,还是用我的叙述方式,我相信再深刻、抽象的规律和制度分析都是可以用通俗的语言表达出来,让大家共同分享的。

在封建社会中,农民起义成功后,那些以平分土地为目标的农民领袖都变成了大地主。几千年来,历史无非是姓刘的地主赶走姓项的地主,姓李的地主取代姓杨的地主,从无例外。这似乎是个魔咒。

要解释这个问题,完全可以写一篇论文,文章的名字应当是《论农民起义后土地生产关系的变更与土地契约从属的再分割》,当然了,这样的文章大家有无兴趣看,那是要打个问号的,所以我们会用另一种方式来解释。

【地主是怎样炼成的】

比如一个农民领袖张三,起义后召集了三万人,占据了一块地盘,他有一件事情是必须要做的,就是吃饭。因为农民起义军也是军队,也是人,是人就要吃饭,怎么养活三万人呢,这个时候张三最直接的解决方法应该是去抢地主家的粮食,但问题在于,地主家也不是银行的提款机,想取多少就有多少,把地主抢光了,吃什么呢?

地主(这两字要读重音)家也没余粮啊!

这个时候,张三手中有的只是土地,而所有的粮食都被吃光了,他就必须召集农民,将地分给他们,然后向他们收租,于是农民领袖张三就变成了地主张三。

而封建社会的中国,不存在其他的选择,不是做农民,就是做地主,商人固然可以成为另一个选择,但当时商人没有形成一股独立的政治力量。他们不可能提出自己的政治主张,你也不可能到一群饥饿的农民面前要求他们为商人争取权利。封建社会的农民也不可能要求实施资本主义。

这就告诉我们,每一种主张的背后,都隐藏着某种势力或者利益的群体。如房地产商一定说房价会不停的涨,电信公司一定说自己的收费很便宜一样。而农民的主张只可能是种地或者收租。

一位著名的历史学家说过,农民两千年的起义只是为了一块土地!

不是农民就是地主!别无选择!

洪武大帝 第十三章 下一个目标,张士诚!

在解决了陈友谅的问题后,朱地主向比他更有钱的张地主发动了进攻。

朱元璋和张士诚可谓是不共戴天,尤其让朱元璋想不通的是,自己并没怎么招惹对方,怎么就把自己当成最大的敌人呢?

现在陈友谅已经完了,是时候收拾张士诚这个私盐贩子了。

张士诚本不是容易欺负的,说来也巧,他的小名也叫九四,与陈友谅的名是传言中来的不同,他的这个小名在正史中有着明确的记载,他打仗和统治地方主要是靠他的几个兄弟:张士义、张士德、张士信。除了张士信之外,另两个人都很厉害,但已经战死了,现在的吴在花花公子张士信的带领下,已经走了下坡路。

看来这次再没有天祐了。

至元二十四年(1364)正月,朱元璋即吴王位,他终于完成了从农民向王侯的转变过程(之前他一直没有封王),事实证明,艰苦的道路走下去,得到的成果也会更多。历史上为了将他与张士诚的吴区分开来,称这个政权为西吴,张士诚为东吴。

然而有的史料上记载着朱元璋自立为吴王的字样,大家仔细研究一下就会发现,这句话里自立二字很值得推敲。因为韩林儿此时还是名义上的皇帝,要成为吴王要经过他的批准,批准后就是合法的,如果朱元璋是自立,明显就是一种犯上的行为,并没有得到韩林儿的诏书。韩林儿是否心怀不满,不肯下诏书任命朱元璋呢,这也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至元二十五年,朱元璋在经过周密准备后,发兵进攻东吴。

八月出兵,不到半年,便工区了江苏一带的大片地区,如徐州、盐城、泰州等,甚至还包括张士诚原先的根据地高邮。

眼看朱元璋就要踢开他前进路上最后一块拦路石,与元朝政府决战,此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让他惊呆了。

【意想不到的背叛】

正在他征战江苏的时候,密探告诉他,他的亲侄子,战功卓著的朱文正已经勾结了张士诚,准备出兵讨伐他。

朱元璋之前也曾被人背叛过,至正二十二年,大将绍荣和赵继祖密谋杀害他,被告发,朱元璋将其二人处死,至元二十三年,正在与陈友谅决战的关键时刻,大将谢再兴叛变,朱元璋处理及时,将叛乱镇压。

然而,朱文正的叛变,却让他真正陷入了痛苦中,连自己最信任的亲侄子,得力大将都要背叛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

其实原因很简单,只是为了官位。

在朱元璋打败陈友谅后,他论功行赏,由于朱文正是他的侄子,立功最大。所以他先问朱文正有什么要求,要封什么官。朱文正颇有些大将风度,对朱元璋说,咱俩是亲戚啊,你先封别人吧,我对这些没什么兴趣。

朱元璋听了大喜过望,觉得自己的这个侄子真是个人才,识大体,顾大局。于是就把好的位置封给了别人,仍旧让朱文正来守江西。

他哪里知道,朱文正是跟他客气客气的,就如同拍卖行里的叫价,他是等着朱元璋提高价钱,挽留他一下,说出如你一定不能推辞这类的话,没有想到朱元璋居然不抬价,直接敲了榔头。

成交!

朱文正的不满终于爆发了,守洪都是我功劳最大,论功行赏却没有我,他怎么想也想不通,整日借酒浇愁,还公然出外强抢民女,卖官赚钱。但这仍然不能让他达到心理平衡,每当他看到那些手下在应天这些富庶的地方耀武扬威,而自己只能守着江西,都会从心底里对朱元璋表示不满。当这种不满到达顶点,他就必然走向极端。

天下谁还可以和朱元璋抗衡?

只有张士诚了。

就在他紧锣密鼓的准备时,朱元璋知道了这个消息。

他丢下了手中的工作,亲自来到洪都。

他要清理门户。

朱文正和朱元璋的见面很有戏剧性,看到朱元璋时,朱文正就懵了。朱元璋却一点也不懵,他充分表现了自己质朴的本性,没有讲诸如今天天气很好啊,你好象长胖了之类的寒暄话,一点也不玩虚的,直接用鞭子去抽朱文正,一边打还一边说:小子,你想干什么!

朱元璋本来想处死朱文正,但由于马皇后的劝阻,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将他关了起来。客观的讲,朱元璋对朱文正还是不错的,他在之后的洪武三年(1370)封朱文正年仅八岁的儿子为王,并就藩桂林。

无论怎么说,错误在朱文正的一边。

这个战功卓著,颇具天才的将领就这么结束了他的光辉一生,最后在囚禁中死去。他的悲剧源自于他的性格,这个有着军事天才的人,却不懂得怎么为人,他性格乖张,心胸狭窄,品行不佳,即使不坏在这件事上,总有一天,也会因为其他事情惹祸。从这个角度看,他的悲剧是注定的。

性格决定命运啊!

这件事情却给朱元璋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他从此不敢相信任何人,连自己最放心,最得力的侄子都背叛自己,还有何人可以相信?

对于朱元璋来说,火药已经埋藏在他的心里,就看何时爆发了。

解决这件事情后,朱元璋接着对付他的老对头,张士诚。

至元二十五年的战争已经把张士诚赶出了长江以北,东吴军缩在江杭一带,也就是今天的苏州和杭州。张士诚似乎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他还想占据所谓的江南半壁,当他的富地主。

可是朱地主用行动告诉了他,天下只能有一个最大的地主,而这个人绝对不会是你张士诚。

至元二十六年(1366),朱元璋率领他的全部精英,以徐达常遇春为主帅讨伐张士诚。

在讨论作战计划时,发生了争执,常遇春认为应该直接攻取东吴的老巢平江(今为苏州),徐达也赞成他的这一意见,他们都认为,只要取得了平江,张士诚的所有地盘都将不战而降。

朱元璋不同意。

朱元璋又一次展现了他的天才战略眼光,他认为如果直接攻击平江,张士诚在杭州的兵力一定来救,那么平江就会极难攻克。而先攻击杭州和其他地区,就能够剪除张士诚的羽翼,平江自然也会成为囊中之物。

事实证明,朱元璋确实是一个天才的军事家,他这次又对了。

在临出发前,朱元璋反复强调了一件事,那就是在攻克城池之后不可以随便杀戮,因为杀完了人,得到空地,有什么用呢(克城无多杀,苟得地,无民何益)。

这话不是说给徐达听的,是说给常遇春听的。

这位老兄,自九华山后,恶习一直不改,攻城之后必行杀戮,朱元璋多次严重警告他,才有所收敛。

大军出发了,朱元璋坐在营帐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兴奋感。

天下就要到手了!

这次朱元璋又集合了二十万大军,并交给徐达和常遇春指挥,这两位名将没有让朱元璋失望,他们相约分兵进攻杭州和湖州,并很快攻下。

现在只剩下平江了。

【平江攻击战】

平江号称第一坚城,张士诚这几年窝在家里,看着陈友谅被打垮,看着自己的地盘被朱元璋一点点蚕食,只干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修城。

平江诚共有八个门,分别是葑门、虎丘门、娄门、胥门、阊门、盘门、西门、北门。每个门的城墙都极其坚固,是用大块条石混合糯米制成,城上设置有固定的弓弩位,有靠近城墙者瞬间就会被射成刺猬。城内还有大量的粮食,足够守备数年。

张士诚虽然是一个不思进取的人,但他却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当年元召集百万士兵进攻小小的高邮,历时三月不能攻克,就充分说明了他的意志力。

而此时,张士诚更加明白,如果平江失守,他就无处可去了。

他决定拼死一搏。

对这样的一个城池采取攻击行动,是需要周密的计划的,可是当朱元璋的部下来询问主攻哪个门时,朱元璋却对他们大喊道:几十万军队,还要分哪个门主攻吗,都给我往死里打!

看来几百年的李云龙并不是这一招唯一的使用者。

朱元璋做出了军事部署,他将自己的名将们充分调动起来,分配了任务,具体如下:

徐达攻葑门,常遇春攻虎丘,郭兴攻娄门,华云龙攻胥门,汤和攻阊门,王弼攻盘门,张温攻西门,康茂才攻北门。

眼花了吧,还有呢!

他嫌这些人不够,另外安排耿炳文攻城东北,仇成攻城西南,何文辉攻城西北。

数了一下,他在平江城外布置了十一支军队,从不同的角度方位攻打,别说是人,神仙也受不了。其实不用打,这么多人只要挤进城去,也能把张士诚挤死。

朱元璋尚觉得做的不够绝,在城外构筑长围,把平江城团团围住,岂止是人,兔子也跑不出来。

为了解决平江城过高,士兵仰攻不方便的问题,他在城外动工兴建新式房地产——木塔,共分三层,站在塔上可以俯视城内的所有情况,并在每层配备弓弩、火铳和襄阳炮(新式火炮)。真正做到了指哪打哪。

按说这么几套行头摆出来,张士诚要是识时务,就该投降了。

可这个私盐贩子硬是认死理,一定要抵抗到底。

至元二十七年元月,攻击开始。

朱元璋的步兵、弓箭兵、炮兵协同作战,日夜不停的攻击城池,步兵从城下进攻,炮兵从木塔上不停往下射箭、开枪、开炮。

张士诚的士兵在承受城楼下士兵进攻的同时,还要注意防空,而且木塔日夜都派人坚守,这些木塔上的士兵一旦碰上了值夜班,就不能下塔,吃喝拉撒都在塔上,吐个痰,小个便之类的行为,理所当然的往城楼上的东吴士兵身上招呼。

实在是苦啊,这才是真正的胯下之辱!

就是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张士诚和他的士兵们以惊人的毅力坚持了八个月,直到至正二十七年(公元1367 年)九月,平江才被攻陷。

【张士诚的结局】

张士诚是很有几分骨气的,他在城破之时还在城中坚持巷战,即使朱元璋反复宣传,只要张士诚投降,不但不会杀他,还会善待他和他的亲属。但张士诚抱定了决死的信念,他杀死了自己的所有亲属后,准备上吊自杀,被部将解救下来。后被俘押往应天。

在押往应天的船上,他闭口不言,也不吃饭,表示自己决不屈服的决心。

朱元璋派重臣李善长审问张士诚,李善长厉言喝斥张士诚,却得不到对方的任何回应。

从始至终,张士诚都用蔑视的眼光看着李善长。

李善长被他看得发毛,又见他不说话,气得暴跳如雷。

张士诚看完了李善长的表演,说出了他在这次审讯中唯一的供词。

“你不过是条狗而已,让你的主人出来吧!”

没办法了,朱元璋出场。

他看着这个打了十年仗的老对手,这是个怎样的人啊!

要彻底的打败他,要彻底的征服他!

于是他用少有的和蔼语气劝降张士诚,希望自己能感动他,而他得到的答复也只是一句话:

“你并不比我强,我之所以失败,只是上天照顾你,不照顾我而已”(天日照尔不照我而已)。

朱元璋终于被激怒了,他杀死了张士诚,并把张士诚的尸体烧成灰,所谓锉骨扬灰是也。

张士诚是一个有着坚强的意志的人,他白手起家,最终成就一方霸业。但他的缺点和他的优点一样突出,作为乱世群雄中的一个,他有着小富即安的心理,却并不明白,在这样的环境中进行的,只能是淘汰赛,胜利者只有一个。

做不成天子,就不能再做人了!

但他仍然是值得我们敬佩的,他意志坚强,反抗元的暴虐统治,虽曾投降过,但毕竟只是权宜之计。在死亡面前毫不畏惧,把自己的信念坚持到了最后一刻。

不怕死的人是值得我们尊敬的!

朱元璋终于扫清了自己前进路上的两大障碍,即将面对自己的最后一个对手。

对他而言,这个对手才是真正的敌人和仇人。

洪武大帝 第十五章 远征沙漠

朱元璋这次拟定了一个几乎完美的计划,他手下的名将们全部参与了这次行动计划。他召集了十五万大军,命徐达为征虏大将军、李文忠为左副将军、冯胜为右副将军,各率兵5 万人,分三路出征。

其中以徐达为中路,出雁门关进攻和林,并沿途宣传要把王保保和北元皇帝赶出老家,然而这只是一个诡计,他的真实目的是引诱元军出战,在野战中歼灭敌人;这个计划可以说明两点,一、当时明军的实力已经相当厉害,可以与元军在野外决战,二、朱元璋的军事思想已经达到了很高的境界,即以歼灭敌人有生力量为主要目的,这是十分难得的。

此外,李文忠为右路,出居庸关经应昌靠近和林,在徐达军队与元军决战时出其不意发动攻击,一举切断元军后路。并与徐达合击元军。

冯胜为西路,出击甘肃,他没有固定的战略目的,只是起疑兵作用。可以说这一路基本是去观光顺便抢战利品的。

朱元璋的这一战略部署,主攻,辅攻,佯攻皆有,分路出击,待时机一到,便可以三路合击。堪称一个完美的军事计划。

但就如我们前面所说,战场上的变化实在是太快了,没有人能够完全把握,即使朱元璋和徐达这样的杰出军事家也不能。

出征的时刻到了,在三位将领中,冯胜的情绪是最低落的,因为他自认军事能力并不差,却只承担了配角,而徐达和李文忠颇为趾高其昂,作为战争的主角,此战一定要荡平北元!

冯胜,其实你完全没有必要沮丧,因为在战争中,主角和配角是经常调换的。

洪武五年正月二十二日,三路大军从不同的路线向着北元出击,等待他们的将是不同的命运。

在出征之前,朱元璋让主将们自己挑选先锋,出乎很多人意料之外,徐达选择了一名资历尚浅的将领,由于此人是常遇春的内弟,而常遇春是他的老搭档,所以很多人猜测,徐达这次是走了后门,故意让此人立功,以告慰常遇春不能出征之遗憾。由于此次出征北元兵势威武,很多人都认为是必胜之战,大家都想抢着立功,对徐达任用私人很不满意。

他们未免太小看徐达了,他是真正的明朝第一名将,用兵如神,为人公正,他之所以挑选这个人出征,只是因为此人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个人就是蓝玉!

郁闷的冯胜也挑选了他的先锋,傅友德,这是一个真正的传奇人物,他之前似乎从来没有打过败仗,但由于表现的机会并不是很多,其名声远远不如郭兴等人。冯胜挑选他为先锋似乎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这两个人的选择在很大程度上挽救了这次并不成功的出征,这只能用无心插柳来形容了。

洪武五年(1372)二月二十九日,徐达大军进入山西境内,蓝玉率领骑兵为先锋,先出雁门关,他的运气不错,在野马川(今蒙古克鲁伦河)碰到了王保保的骑兵,蓝玉奋勇当先,一举击败王保保。这是王保保的第一次退却。

三月二十日,蓝玉连夜追击,在土剌河(今蒙古乌兰巴托西)

再次攻击王保保,王保保战败,向北逃去,这是王保保的第二次退却。

徐达和蓝玉都很兴奋,在他们看来,击败王保保只在明日!

而此时的王保保却终于等来了他的机会,报仇雪恨的机会。早在一个月前,他得到了明军出征的消息,在仔细考虑了自己的军队实力后,他正确地认识到,自己的军事才能不如徐达,军队战斗力也不如明军骑兵,不能与明军正面作战,如战必败,要想击败明军,只能用伏击。

为达到这一目的,他与元将贺宗哲商定,在岭北(今内蒙古北部)设下了圈套。所以他在战役开始之初,不断出兵与明军接触,故意战败,应该说蓝玉是一个头脑冷静的将领,他并没有孤军深入,而是等待徐达大军的到来。此时的徐达却也已经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他上当了。

五月六日,王保保突然出现在岭北,徐达立刻带领军队追击,当他进入岭北山区后,贺宗哲突然出现,偷袭明军,由于没有提防,明军大败,死伤万余人,此时王保保和贺宗哲合军一处,准备一举歼灭徐达的大军。

可是徐达毕竟是徐达,他在四年级学到的科目挽救了他,在极为不利的境况下,他以令人难以想象的理智和镇定稳住了局势,将军队安全撤出,并修建了堡垒,挡住了王保保的数十次进攻。蓝玉在作战中十分英勇,多次掩护军队撤退,表现了他名将的素质。

王保保看着煮熟的鸭子又飞了,只能望天兴叹,此生胜不过徐达矣!

就在中路徐达军失败的同时,李文忠的军事行动也充分体现了祸不单行这句俗语的准确性,六月二十九日,李文忠率领军队抵达口温(今内蒙古查干诺尔南),元军败退,李文忠似乎是受了徐达的传染,也开始轻敌冒进,他将辎重留在后方,亲自率领大军轻装追击元军。

李文忠并不是毫无战略考虑的,他的用兵特点就在一个快字,如果把徐达比作谋略周详的长跑选手,李文忠就是百米赛跑的能手,在应昌,他创造了一日破城的纪录,这次,他认准了元军没有防备,所以大胆追击,以图一举歼灭元军。

当他追击到阿鲁浑河(今蒙古乌兰巴托西北)时,终于找到了败退的元军,只不过似乎和他想象中有点不同。这支部队并没有逃跑的狼狈和疲态,相反个个都龙精虎猛,跃跃欲试。

似乎上当了。

统率这支军队的是元将蛮子哈刺章,这是一个很有才干的将领,他采取了和王保保相同的战略,吸引明军主力进攻,然后寻找时机决战。此时的李文忠军已经连续追记了数日,十分疲劳,而元军利用小股兵力引诱,大部队却得到了充分的休息。他们已经在此等待李文忠很久了。

到这份上了,啥也别说了,开打吧。

李文忠确实厉害,在极为不利的情况下,他亲自率领部队与元军交锋,激战数日,居然打垮了元军,歼敌上万人,但明军死伤也不少。按说打到这个地步,面子也有了,就该回去了。可李文忠实在不是好惹的。

他力排众议,以惊人的意志力和指挥才能率军队追到了称海(今蒙古哈腊乌斯湖),一定要把元兵赶尽杀绝,元将蛮子哈刺章自知惹了大麻烦,招惹了这个煞星,他已经命令军队后撤,以躲避李文忠,打不起还躲不起吗?

没有想到,李文忠欺人太甚,一点面子也不给,一路追过来,不要自己老命誓不罢休。俗话说狗急还跳墙,何况是人!元军随即以决战架势布阵,意欲与明军决一死战。李文忠虽然勇猛,却并不笨,看见元军要拼老命了,便收兵修建营垒,据险自守与元军对抗,元军十分惊讶,不明白这个追了他们几百里地的家伙为什么突然不打了,但这个人太可怕,他们畏惧明军设有诡计,也不敢轻举妄动。双方就此僵持下来。不久之后,李文中发现粮食不够了,便如同游行一般,大摇大摆的把部队撤走,元军看他如此嚣张,认定必有伏兵,不敢追击,李文忠就此班师而还。

徐达和李文忠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打击元军的目的,但至多只能算是个平手,并不能算胜仗。

而事先最不为人看好的西路军,却创造了奇迹,这一奇迹的缔造者,正是傅友德。

西路军前进的方向是兰州,到达兰州以后,冯胜作出了一个决定,分兵!

由于此次他的任务只是疑兵,没有什么作战任务,五万人在自己手下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让他们去干点事。但冯胜毕竟是一流的军事将领,深知大漠之中,分散兵力是大忌,所以他只给了傅友德五千人而已。更出奇的是,他也没有交给傅友德明确的战略任务,这也不能怪冯胜,因为他自己也没有具体的战略任务。

在我看来,冯胜似乎是看着手下的五万人无事可干,让他们出去逛逛的。

五千人确实不多,但要看在谁的手里,这些兵到了傅友德的手中,就逛出名堂了。

【神奇的傅友德】

他没有因为自己的兵力少就龟缩不前,在判断当前局势后,他亲自率五千骑兵攻打西凉(今甘肃武威),击败元将失刺罕。一胜。

取胜之后,傅友德马不停蹄,进攻永昌(今属甘肃),击败元太尉朵儿只巴,杀敌数千。二胜。

此时的冯胜终于看清了傅友德的实力,他放心大胆的将主力交给了傅友德,对于傅友德来说,这无异于是如虎添翼。他亲自带兵再次攻打元军于扫林山(今甘肃酒泉北),活捉元朝平章,并杀死元军五百余人,三胜。

此时甘肃的元军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之中,他们从各处听说有个叫傅友德的疯子看到元军就打,而且战无不胜,非常害怕。唯有求天保佑,这个疯子不要来找自己的麻烦。

然而傅友德就像上了发条的闹钟,根本停不下来,六月三日,他继续进攻,这次倒霉的是元将上都驴,他不巧遇到了傅友德,结果全军覆没,自己也被俘投降。四胜。

六月十一日,傅友德大军攻打亦集乃路(今内蒙古额济纳旗),元军守将伯颜帖木儿听到傅友德前来,连抵抗的勇气也没有了,当即开城投降。五胜。

傅友德大军继续前进,在别笃山口遇到了元岐王朵儿只班带领的元军主力,傅友德二话不说,碰到就打,击溃元军上万人,抓获文武官员二十余人。元岐王朵儿孤身一人逃走。六胜。

之后,他又率兵追至瓜州(今甘肃安西),击败当地元军,缴获牛羊等大量战利品。七胜。

一直打到十月份,由于缴获的战利品实在太多,已经严重影响了军队行进速度,而元军已经被打怕了,见到西路军就逃,也无仗可打了,二十四日,明军班师回朝。

从五月到十月的这五个月里,元军痛苦不堪,傅友德带领数万大军从甘肃打到蒙古,所向披靡,来回折腾元军,元军又怕又恨,打又打不赢,躲也躲不了,整日在恐惧中生活。

傅友德以几万军队在北元境内如入无人之境,纵横南北,竟无人可挡!实在令后人叹服,他七战七胜的不朽传奇也就此记入史册。

十一月,中路军徐达、右路军李文忠由于战况不利,也先后班师。在这次北伐中,朱元璋并没有达到他肃清北元的目的,而北元也认识到了明的强大,双方就此进入僵持状态,明朝的第一代名将们也结束了他们的传奇,即将面对未来的命运。

这一僵局在十余年后才被打破,打破它的人正是在这次北伐中成长起来的蓝玉。

洪武大帝 第十六章 建国

暂时结束北元战争,让我们看看朱元璋是怎样着手建立他的国家的。

朱元璋建立了国家后,第一个任务就是给它取一个名字,这可是极其重要的,就如同今天的人们要给孩子们取名字一样,这个名字要叫几百年,马虎不得。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蒙古族是马背上的民族,文化修养有限,但他们建立的朝代取名为元,可是大有来历,这个元字是取自于易经“大哉乾元”之义,也代表了其对中华文化的景仰。

而朱元璋将自己的朝代取名为明,就有很多争议了,很多人认为,这是因为朱元璋出身于明教,所以才有此名,而另一些人认为,元是北方政权,按照风水来说,是水,属阴,而朱元璋定都南方,要用南方之火明来镇住北方之水阴。

当然了,情况到底是怎样,只能去问朱元璋了。

在给自己的国家取好了名字后,他也考虑着给自己找个光荣的祖先,虽然他经常自称“淮右布衣”,摆出一副英雄不怕出身低的势头,但大臣们都知道,这些称号只有他自己能说,谁要敢当着他的面说出这些话,就等着掉脑袋吧。他原先考虑要认宋朝的大圣人朱熹为祖先,但有一个客观原因使得他不得不放弃这一想法。

因为朱熹生活的年代离他太近了,不太好混水摸鱼,朱百六等人还在那里摆着呢,别说骗人,自己都骗不过去。于是就此作罢了。

经过二十余年的混战,中国大地上饿殍遍野,田地荒芜,开国皇帝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恢复生产,朱元璋在这一点上做的就相当好,他十分关注三农问题,把所有的热情都放在了农民兄弟的身上。洪武三年(1370),他规定凡是开垦荒地的,就免除三年租税,而且为了鼓舞开荒,他制定法令,只要你开了荒地,这块地就是你的,就算原先的主人找来,你也不用怕,我朱元璋给你撑腰。

这就大大的促进了开荒的进行。

为了鼓舞种田,他还发布命令,犯罪之人,只要不是杀头的罪,统统发配去种地,也算是干了件好事。值得一提的是,这些所谓的犯罪之人以官员居多,当时仅凤阳一地,就有一万多官员在田里插秧,具体原因我们后面再说。同时,他还大大削减各地的租税,除了一个地方外。

这个地方就是张士诚占据过的江浙地区,由于当地的人民支持张士诚,他对此十分不满,规定江浙地区赋税高于其他地方数倍。

这一规定直到后期才废除。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朱元璋是个有仇必报的人,请大家记住他这个性格特点,对我们分析他后面的行为大有益处。

相对的,他十分痛恨从商的人,这极有可能与他在小时候被屯米的奸商害过有关,当时的著名富商沈万三就成为了他重农抑商政策的牺牲品。这位沈万三十分有钱,据说家里有个聚宝盆,所以钱财源源不断,这位同志也想学习吕不韦,想搞一把政治投机,他主动投靠朱元璋,并出钱修筑了三分之一的南京城墙,这些城墙十分坚固,都用上好的花岗石修建,并用糯米为浆,外面还涂有石灰,堪称铁壁。

沈万三花了大价钱,希望朱元璋给他点好处,可他从来就不明白朱元璋是个怎样的人,朱元璋听说此事后,不动声色,等城墙修好,就准备杀了他。沈万三实在太蠢,像朱元璋这样的人怎么会容忍一个商人去修建首都的城墙!还是马皇后反复劝说,朱元璋才没有动手,但他还是没收了沈万三的财产,把他发配到云南。

沈万三平生第一次作了亏本生意,但他并不是唯一的不幸者,几乎所有的商人都受到了歧视,朱元璋限制商人的行为看似平常,却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自宋朝以商为主的发展方向,对中国的发展有着深远的影响。我们将在后面对此进行详细的阐述。

在政治制度上,他几乎照搬了元朝的各项机构,中央设中书省,左右相,主管国家大事,下设六部,当时的很多人认为,朱元璋的明朝政府将继续按照元朝的官制走下去,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是他们意想不到的。这也留待后面再说。

明朝的制度还有很多,我们之所以介绍上面这些,是为了下面发生的故事作一个铺垫。

【读书人的最高荣誉】

在此,我们还要介绍一下明朝的科举制度,这是明朝的一个特色。

科举制度并非自明朝起,却在明朝发扬光大,说来真是有趣,唐宋时虽有科举,但录取名额十分之少,一科往往只取几十人。明朝自洪武三年(1370)年起开科举,实行扩招,这下子想做官的人就挤破了头。纷纷以读书为业,这些人就是后来明朝文官势力的基础。

当时的考试分为三级,第一级是院试,考试者统称为童生,你可不要以为都是小孩来考,七八十岁的童生也是有的,考试范围是州县,在这个考试中合格的人就是我们大家熟悉的“秀才”,你可别以为秀才好考,考试成绩有六等,只有在这个考试中,考到高等的才能得到秀才的称号,而考到一、二等的才能有资格去参加更高一级的考试,叫“录科”。

现在你已经当上了秀才,从此就摆脱了平民的身份,大小也是个知识分子了,你有某些特权,比如可以免除一人的徭役,见到县长大人可以不下跪。但你并不是官,还差得远呢。

要当秀才已经如此之难,可是为了当官,同志们还要继续奋斗!

下一级的考试叫乡试,你可千万别误会,这个所谓乡试不是指乡里的考试,而是省一级的统考。请注意,乡试不是你想考就能考的,三年才有一次,一般在八月,由省出题,而且有名额限制。在这一级别考试中过关的人就叫举人,这个举人可不得了,是有资格做官的。之所以说是有资格,是因为这个级别是不能包你一定当官的,也就类似今天的大学毕业不包分配。

那举人怎么才能当官呢,很简单,当官的人死了,你就有机会了。

所以你如果在明朝去参加某位官员的追悼会,看到某些人在门口探头探脑,面露喜色,要不是和这家有仇,那一般就都是举人。

现在大家知道为什么范进同志考中举人后会发疯吧,换了你也可能会疯的。

在这个考试中获得第一名的人叫作解元。这就是三元里的第一元。

好了,你已经考中举人了,终于走出了省城,现在向京城出发,为了当官,向前冲!

现在你已经是举人了,那么请你打好包袱,准备好笔墨纸砚,明年二月你将要迎接人生的真正考验——会试。

这个考试只有获得举人资格的才能参加,也就是说,你的对手将是其他省的精英们,朝廷将在你们中间挑选三百人(可能有变动),但要注意,这三百人并不是我们经常所说的进士,他们只是“贡生”,要想当进士,你还要再过一关。

会试考试的第一名叫会元,这是三元里的第二元。

在说下一关之前,我们要介绍一下科举考试的考场,当时的考场可不是今天光线明亮的教室,还有一大堆家长在外面抱着西瓜等你。明代考试的考场叫做贡院,其实从其结构环境来看,可以称其为牢房。

贡院里有上万间房间(大家可以估计一下录取率),都是单间,有人可能觉得单间很好,别忙,我来介绍一下这是个什么样的单间,这种单间叫做号房,长五尺,宽四尺,高八尺。

大家估量一下就可以感觉到,这几乎就是一个笼子。考生在进去前要先搜身,只能带书具和灯具进去,每人发给三支蜡烛,进去后,号门马上关闭上锁,考生就在里面答题,晚上也在里面休息,但由于房间太小,考生只能蜷缩着睡觉,真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然而就在这样的艰苦环境下,在那盏孤灯下,在难以忍受的孤寂中,我们的先人满怀着报国的理想,用坚强的毅力写出了妙笔生花的文章,实在值得我们尊敬。

每一个经历过这场考试的人都应该获得我们的掌声,不仅是那些成功者,也包括那些失败者。

通过会试的精英们面对的最后一道考验就是殿试,在这场考试中,他们将面对这个帝国的统治者,考试方式是皇帝提问,考生回答,内容主要是策问。这些可怜的考生是不敢也不能抬头的,他们只能战战兢兢的答完问题,然后退出等待自己的命运。

皇帝及大臣根据考生的表现,会划分档次,共有三甲,一甲只有三个人,叫进士及第,分别是状元、榜眼、探花,这是为我们大家熟知的,二甲若干人,叫赐进士出身,三甲若干人,叫赐同进士出身。

而状元就是三元中的第三元。

如果到了这里,你还榜上有名,那么恭喜你,你将会被派任官职。不过不要期望过高,此时分派的官职都不高,经历这么多苦难,你得到的很可能只是一个八品的县丞而已,离县太爷还远着呢,但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当官了吧。

科举考试不但是获取官位的方法,也是读书人追求荣誉的途径。对他们而言,状元就是他们的目标,虽说文无第一,但第一是人人都想要的。状元也是人,凭什么不是我?!

事实也是如此,但状元虽很难得,三年才有一个,产量很低,但毕竟还是有的,所以读书人心中的最高荣誉并不是状元,而是另一种称号,这才是每个读书人朝思暮想的,获得这一称号的人将成为传说中的人物,为万人景仰!

这一称号就是连中三元,具体说来就是身兼解元、会元、状元三个称号于一身。这是真正的高难度动作,必须保证全省考第一,然后在会试中全国考第一,最后殿试里在皇帝心目中也是第一。这就要求考生光是学问好还不够,必须反应快,长得比较帅,才有可能获得这一称号。所以要得到这一称号是要有一定运气的,祖坟上岂止是冒青烟,简直是要喷火。

这种人在明朝276 年的历史中只出现过一个,此人就是正统年间的商辂,非常厉害。他在历史上有一定地位,后面我们还要提到他。

自隋唐开始科举后,获得这一荣誉的只有十三个人,分别是唐朝两人,宋朝六人,金一人,元一人,明二人,清两人。这些人实在是值得我们崇拜的。

要特别说明的是,很多材料记载明朝只有一个连中三元者,这是不对的,在洪武年间,安徽人黄观连中三元,永乐靖难时,黄观为永乐所忌,将其名字从登科录上划去,改第一名为韩克忠,所以在大多数历史记载中,三元并没有黄观的名字。在此特为这位忠臣和读书天才正名。

【当官的秩序】

参加科举考进士是为了当官,随着老百姓做官的人越来越多,世俗的名门望族势力慢慢消退,科举进士们形成了所谓的科举势力,也就是后来的文官群体,这一群体给明朝的政治带来了十分巨大的影响,他们形成了类似黑社会的组织结构。上可威胁皇帝,下可统治百姓,十分之可怕。在此,我们先看看他们的组织内的运行秩序。

我们前面说过,进士一录取就可以候补官员,而举人要当官,就难得多了,他们要参加三次会试,如果实在没出息,还是不能考过的话,就可以到吏部去注册,过几(从一到几十不等)年,官员死得多了,有了空缺,就会把这些举人翻出来,选择其中一些人去当官。这个叫“大挑”。那么大挑的标准是什么呢,说来大家可能不信,是看你的长相,选择方式类似现在的警察局认人,举人们如同嫌疑犯,几十人一队,站在吏部大臣们面前任人挑选。

这个时候,长得丑的可就真是叫天不应了,肯定是没有你的一份了,早点回家吧。

其实长得丑不是你的错啊。

选中的举人就可以当官了,这些举人虽然没有考上进士,但也算是上过榜的,所以他们叫做一榜出身,而进士就叫两榜出身,大家毕竟都是考试出来的,所以进士们也把举人看成自己的同类。也就是所谓清流。

这些清流们内部的秩序区分很有趣,需要详细说说,大家了解这些规则后,就能较好的理解明代中期文官集团中发生的很多历史事件。

我们列举出五个官员来说明这个问题,给他们分别命名为甲、乙、丙、丁、戊,这五个人的职务是这样的,甲是兵部侍郎(三品),乙是礼部郎中(五品),丙是刑部员外郎(从五品),丁是翰林院侍讲学士(从五品),戊是布政史参议(从四品)。

这五个人中甲、乙、丙、丁都是进士,戊是举人出身,他们在兵部大堂相遇,分清官位后,他们按照秩序坐下,大家开始谈话,由于说的不是公事,自然要从出身讲起,此时戊一定会先退出,为什么呢。

因为他够聪明!虽然他的官位在五人中排第二,但人家谈的是进士的事,你一个举人连殿试都没有参加过,凑什么热闹。这就类似现在开口问学历,他是北大,我是清华,您呢,总不能说是克莱登大学毕业的吧。这个时候上去无异于自讨没趣。而且这些进士出身的人十分喜欢讲登科时候的事情,一开口就是想当年,老子如何在殿试中应对自如等等,就如同围城里的那句名言“兄弟我在英国的时候”,时不时就会抛出一句。其实他很有可能是答非所问,慌不择路爬出去的,谁知道呢。这是见面的第一步,摆出身。

下面是第二步,大家既然都是进士,那就好谈了,谈下一个问题,何时中进士的。一谈之下,甲是洪武十六年的,乙是十九年的,丁是二十二年的,丙资格最老,是洪武三年的,这就类似今天见面问人:您的哪一届毕业的啊,喔,是师兄啊,失敬失敬。当时可不是说两句就能解决问题的,这个时候,那三位就要向丙行礼了,这是规矩,不管你官和年纪比对方大多少,遇到比你早登科的就要行礼。这是第二步,摆资历。

第三步就是比名次,哪怕都是进士,也有个优等名次的问题吧,甲说:我是三甲同进士出身,乙笑一下:我是二甲进士出身,丙也笑:我是二甲第十五名。

这个时候丁说:我是庶吉士。

那几位马上就不笑了,乖乖的站起来行礼,这是因为庶吉士实在来头很大。

在所有的进士中,只有一甲三人可直接进入翰林院,二甲和三甲中挑选精英考试才可成为庶吉士,他们的职责是给皇帝讲解经史书籍,并帮皇帝起草诏书,是皇帝的秘书,权力很大,到了明朝中期,更形成了不是庶吉士不能当大学士的惯例。

你说庶吉士厉害不厉害?

这三套摆下来,大家心里都有了数,将来多多关照啊,科举势力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排定秩序,形成强大力量的。

考上了进士对于当时的人太有诱惑力了,而考一个好的名次也有额外的吸引力,中国人讲究衣锦还乡,也就是穿着官服回家给当年的穷哥们、邻居家大婶大哥看看,这个时候,排场越大,面子就越大。

大家在电视上看到过,古代官员出行都要带一大堆人,前面有打锣的,举牌子的开道。不知大家有没有注意到那些举牌子的,学问都在牌子上呢!

如果你是状元,那就威风了,牌子上可以写上“状元及第”“钦点翰林”这样的大字,招摇过市,引得无数百姓感叹不已,抓住自己孩子的脑袋使劲晃,将来一定要学他!

二甲和三甲怎么写牌子呢,他们的牌子上会列明“同进士出身”“两榜出身”这样的字,也是很多人倾慕的。

进士的牌子好写,人家毕竟见过大世面,那举人怎么办,不能写中进士,也不能写两榜,放心,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举人出门的时候,由于可写的不多,他们充分发挥了创造力。

比如他是丁寅年江西乡试中举的,就写个牌子“丁寅举人”,再想想,老子在县衙是主簿(正九品),官位低是低了点,但也是官嘛,于是第二个牌子就写“某县主簿”,此外还有什么何年何月被表彰过,有何政绩,都可以写上去,反正能骗骗老百姓就行了。

正是这样的诱惑,使得无数人前仆后继,向着官位前进,可正如前面所说,当官哪有那么容易呢,朱元璋及他的子孙们早就为他们设置了最困难的一道关卡,这道关卡不但改变了历史悠久的科举制度,让无数人陷入极端的痛苦中,在某种程度上,它还影响了中国未来几百年的命运。

这道关卡就是八股。

【八股】

这是一个很值得一提的现象,八股可以说是明朝的发明创造,这套玩意自朱元璋起,到明朝中期发展完善,影响了后来近五百年的知识分子,不可不说。

学子们的考试科目分为三场,第一场考经义,也就是四书五经,第二场考试实用文体写作,第三场靠时务策论,也就是给你个事情让你分析,颇有点应用文的意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经义,这是取士的关键。

那时候的考生们不像现在的学生,考试前要复习很多内容,对他们而言,只要背好四书五经就行了,题目只能在这里出,不可能有别的题目。范围相当小,背起来容易,而且写文章时有规定的字数,一般不超过五百字,不象现在的某些命题作文动不动就要千字以上,这么看来,当年的考试似乎要容易些,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关键在于格式和个人发挥,八股文分为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出题、中股、后股、束股、收结几个部分,其中精华部分是起股、中股、后股、束股,这四个部分你不能随便写的,必须用排比对偶句,共有八股,所以叫八股文。

这种写法十分古板,你想多写一个字也不行,真是害人不浅,很多人都是一边写一边乱编,只为了凑字数,达到对偶的效果,文字表面上看,十分整齐,细看下内容,废话满篇。

痛苦的不仅是考生,还有出题的老师,四书五经只有那么多字,各级考试都从里面出题,而出过的题一般是不能再用的,于是老师们奇计百出,把四书五经上下句割裂开,单独拿来出题,如把一句话斩头去尾,只用中间的几个字拿来考人,这种语句不通,张冠李戴的词句,连老师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何况学生呢。

结果就是糊涂考糊涂,出题的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考试的人也不知道,这样考出来的是什么人才?

八股说到底是一种形式而已,就算古板,应该也不会造成太大的负面影响,别急,明朝统治者们还有杀手锏,这一招才是最厉害的。

明朝规定,所有的文章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必须仿照古人立言,要按照圣人的思想去写文章,这个圣人是谁呢——朱熹。

朱熹曾经给四书写过注,也就是标注他自己的理解,然而这些理解被统治者看上,要求所有的学子必须按照朱圣人当年的思维来答题。

天可怜见!朱圣人当年可能在上茅厕想出一句,写下来,吃饭时又想出一句,写下来,本来就作不得准,而过了上百年居然要所有的人按照他的思维方式来思考,确实是一种折磨。

这可就苦了明朝学子们,叫天不应,谁知道这家伙当年到底是什么样的思维,只能自己慢慢猜,慢慢把握,所谓搞不懂就问人,搞得懂就教人,实在没有人懂就去问神,对这些学子而言并不只是玩笑而已。

无数考生午夜梦回,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就是朱熹那并不俊朗的外貌和并不魁梧的身材,久而久之,有些醒悟过来的人就开始问候朱熹的父母及祖先,似乎这样才能出口恶气。问题在于骂完后还是要考啊,不考就没有官做,这是实际的问题。

在固定的思维,固定的模式下,明的学子们开始完成他们的文章,让我们不得不惊叹的是,在如此困难的环境下,考生们仍然写出了很多锦绣文章,在下曾经看过两篇八股状元文,文辞优美,立意深刻,想到这些文章他们是在如此多的限制下写出的,实在令我们这些后生晚辈佩服不已。

这些优秀八股文的作者巧妙的利用既有规则,在有意无意间插入自己的观点,并运用优美的词句表现出来,他们无疑是这场规则竞赛中真正的成功者。

八股考试的弊端是很多的,选出的人才很多都是书呆子。著名的明朝学者宋濂形容过八股选出来的某些人才,“与之交谈,两目瞪然视,舌木强不能对”,活脱脱一副白痴面孔。

但八股文还是有一定用处的,比如吴敬梓在他的《儒林外史》中曾经写道:“八股文若做的好,随你做什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可见,八股文是很多文体写作的基础。更重要的是,在这样的限制下,很多优秀人才更能脱颖而出,如后来的徐阶、高拱、张居正,哪一个不是八股文拿高分的?这些人才是高手中的高手。

总的看来,这一制度还是弊多利少,禁锢人们的思维,害人不浅啊,其影响深远,直到近代,人们还以考过八股为荣,比如陈独秀和当时的北大校长蒋梦麟都是前清的秀才,陈独秀曾经问蒋梦麟考的是什么秀才,蒋梦麟回答是策论秀才,陈独秀非常得意,哈哈大笑,说自己考的是八股秀才,比策论秀才值钱。蒋梦麟连忙作揖。大家从中可以看到,八股有多么大的影响力。

【朝廷的斗争】

朱元璋在解决了北元后,制定了一系列旨在恢复生产和生活的政策,得到了好的效果,但此时,朝廷内部的矛盾又激烈起来,大臣分成两派,以地域为区分,开始了新的争斗。

这些所谓派别,实际上就是老乡会,大家都说一样的方言,朱元璋手下最大的老乡会就是淮西集团,会长本来应该是朱元璋,但考虑到他还兼任皇帝一职,所以当时是由李善长代理,这一集团人多势众,主要成员有李善长、郭兴、郭英、汤和、周德兴,还包括死去的常遇春等人,可以说这些人是朱元璋同志起家的班底。当时的人们见面都以会说淮西话为荣。

有的朋友问道,李善长何许人也,为什么是第一功臣,确实,他好像很少出面干什么大事,这是由他的工作特点决定的。此人主要负责后勤和政务办理,如果把刘基比作张良,那么李善长就是萧何。他一直跟随朱元璋打天下,鞍前马后的劳顿,后勤工作不好搞,劳心劳力又不讨好。朱元璋是个明白人,所以在建国后,便以李善长为第一功臣,任命他为丞相。

李善长这个人的特点是外表宽厚,却心胸狭窄,谁敢和他过不去,就一定要解决对方。

俗话说恶人自有恶人磨,有敢专权的,就有敢分权的,淮西集团很快就遇到了对手,那就是浙东集团,这个集团的首领就是刘基。

这两个集团就在朱元璋的眼皮底下开始了斗争,朱元璋似乎也很有兴趣,他准备看一场好戏。

这场戏的主角是李善长和刘基,但仅有主角是不够的,下面我们要介绍配角和龙套出场,这些人人多势众,是这场戏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

以找茬为职业的官员。

他们的名字叫言官。下面我们将介绍一下这些人。

言官到底是什么官呢,顾名思义,就是说话的官,到了明朝后期,也有人把这些人称为骂官,实际上,他们是明朝监察制度的产物。

朱元璋建国之初,仿照元朝制度,建立了御史台,到了洪武十五年(公元1382 年),朱元璋将其改名为都察院,都察院的长官是左右都御史,这个官名大家在电视上经常可以听到,而都察院的主要骨干是都察御史,这些都察御史共有十三道,以当时的十三个省区分,共有110 人,这些人权力极大,他们什么都管,由于平时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事务要处理,就整天到处转悠,不是去兵部查吃空额,就是到刑部查冤假错案,办事的官员看到他们就怕。

有人可能会问,这些人权力如此之大,要是他们也徇私枉法怎么办呢,说到这里,我们就要大大的佩服一下朱元璋了,他想了一些很绝的方法来规范御史的行为,首先挑选御史的时候,专门找那些书呆子道学先生,认死理的去干这行,因为这工作得罪人,捞不到钱,而道学先生是最合适的人选。其次,他用了以小制大的方法,这些御史都是七品官,可以说是芝麻官,赋予他们监管长官的权利,就使得他们不敢过于张狂。有个官名叫八府巡按(周星驰电影里出现过),大家咋一听,八府的巡案,官一定很大,其实这也是个芝麻官,往往是朝廷临时委派监察御史担任的,就相当于以前所谓的特派员,官极小,权极大。但就是这样,朱元璋还是不放心,于是他又建了一套班子,来监督都察院。这就是六科给事中。

对应中央六部,朱元璋设立了六科,各科设都给事中一人,官位正七品,左右给事中官位从七品。这些人的权力大到骇人听闻的地步。

他们如果认为以皇帝名义发出的敕令有不妥之处,居然可以将敕令退回!而皇帝交派各衙门口办理的事件,由他们每五天检查督办一次,倘若有拖延不办,或是动作迟缓者,他们就要向皇帝打小报告,各部完成任务,还要乖乖的去六科销账,此外官员年终考核,这些给事中进行审核。

这些人的行为特点可以概括为:你要打我,我就骂你。这不是一句玩笑话,他们从不动粗,全部功夫都在嘴和奏章上,你要是得罪了他,那就惨了,这些人骂人的功夫极高,都是饱读诗书之辈,骂人也有典籍来历,出自某典某条。如果你书读得少,还以为他在夸你呢。可能回家查了书,看到某个典故方才恍然大悟,连祖宗十八代也给人骂了。这种骂人不带脏字的功夫,实在厉害。这种独门绝技代代相传,到东林党达到了高峰,那可真是口水横飞,引经据典,用意恶毒却又言辞优美。套用葛优的一句话:“人家骂你都听不懂!”

朱元璋搞来这群人后,他自己也很快就吃到了苦头。

有一件事可以说明言官们的可怕,洪武年间,御史周观政巡视南京奉天门,这里说明一下,周观政是巡城御史,属于最低层的监察御史。在他巡查时,遇见一群太监正领着一伙女乐往奉天门内走去。根据大明的内宫制度,女乐是不准入内的。周观政当即上前制止,领头的太监理都不理他,说了一句:“我有圣旨在身!”(注意这句话的分量)。

按说一般人也就放他过去了,可周观政坚持说就是有圣旨也不得违背大明的内宫制度,坚决不准女乐入内。太监遇到这么个人,只好回宫禀报朱元璋。朱元璋苦笑一下,便传口谕,不再让女乐入宫,还特意加上一句,周观政你干得好,回去休息吧。无论怎么说,朱元璋已经仁至义尽,给足了周观政面子。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周观政死都不走,这个书呆子不依不饶,一定要朱元璋出来和他说,朱元璋明白自己选的这些人都是不会通融的。娱乐也搞不成了,亲自穿上朝服出宫进行安抚,对周观政说,你做得对,我已经反悔,不用女乐了。周观政听到后,才回家睡觉。

真是千古奇谈!皇帝口谕还不行,居然还要亲自出来道歉!我们在叹服这个书呆子的同时,不也应该钦佩他的勇气和正直吗,大明王朝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坚持原则的人,才能够延续两百年长盛不衰。

应该说朱元璋搞的这个监察制度是相当不错的。

但请注意,如果你不是十三道御史,也不是六科给事中,不属于言官,可千万别多嘴!不要看着言官在皇帝面前摆威风,你也跟上去来两句,不砍了你才怪。言官敢这么做,那是有悠久传统的。

自古以来,就有言官的设置,这些人不管具体事情,他们的任务就是提意见,而历来的封建王朝也形成了一个传统——不杀言官。历史上无论多昏庸的皇帝,也很少有胆量敢杀言官的。所以在朝堂上经常出现这样一种情况,言官在下面说皇帝的不是,一点不给皇帝留面子,还洋洋自得,很有点你能把老子怎么样的气魄。而皇帝只能在上面一边听,一边咬牙切齿,想着明天就把你调个位置再整治你。言官确实威风啊。

上面说的那个故事并不只是为了说明言官的权力和威严,列出此故事还有一个目的。

大家也可以看出,这件事情中,周观政做的过分了,用今天的话说,太较真了。皇帝有很多事情,你把女乐拦住,皇帝也传口谕,表扬了你,这就足够了。非要皇帝出来跟你说清楚,他哪里来的那么多时间和耐心。朱元璋是制度的制定者,所以他要做榜样,但后来的皇帝呢,天刚亮就让他起床顶寒风出来和你说清楚?就算再好的脾气也会被这些御史惹火的,可见,御史的这一特点决定了他们将来的发展方向会出现一定的偏移,我们将在后面看到这股偏移的力量对国家造成的巨大影响。

演员到齐了,下面我们来看看这场戏是怎么演的吧。

【刘基与李善长】

先说一下淮西集团的首领李善长,他被朱元璋引为第一功臣,于洪武三年被封为韩国公,这是很了不得的,因为当时朱元璋一共只封了六个公爵,其他五个人分别是徐达、常茂(常遇春儿子)、李文忠、冯胜、邓愈。大家已经知道了这五位仁兄有多厉害,他们都是血里火里拼杀出来的一代名将,而出人意料的是,李善长排位居然还在这些人之上,名列第一。

他也是公爵里唯一的文臣。

相比之下,刘基也为朱元璋打天下立下了大功,却只被封诚意伯(伯爵),耐人寻味的是,他的俸禄也是伯爵中最低的,年俸只有240 石,而李善长是4000 石,多出刘基十几倍。

后人往往不解,刘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在许多重要决策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为什么只得到这样的待遇?

其实只要仔细想想,就会发现这个问题并不是那么难以解释。

朱元璋是一个乡土观念很重的人,李善长是他的老乡,而且多年来只在幕后工作,从不抢风头,埋头干活,这样的一个人朱元璋是很放心的。相对的,刘基是一个外乡人,更重要的是,刘基对事情的判断比他还要准确!

从龙湾之战到救援安丰,朱元璋想到的,他也想到了,朱元璋没有想到的,他还是想到了。

换了你是皇帝,会容许这样的一个人在身边么?而且这些决策并非安民之策,而是权谋之策,用来搞阴谋政变十分有用,外加刘基厚黑学的根底也很深,朱元璋时不时就会想起他劝自己不要去救韩林儿这件事。谁知他将来会不会对自己也来这么一手。

不杀他已经不错了,还想要封赏么。

刘基一生聪明,但也疏忽了这一点。

这也就决定了他在这场斗争中很难成为胜利者。

洪武元年,双方第一次交锋。

当时的监察机构是仿照元朝机构建立的御史台,刘基的官位是御史中丞,也就是说,他是言官的首领,我们前面介绍过言官们的力量,此时的优势在刘基一边。

引发矛盾的导火线是一个叫李彬的人,这个人是李善长的亲信,他由于犯法被刘基抓了起来,查清罪行后,刘基决定要杀掉他,此时正好朱元璋外出,李善长连忙去找刘基说请,刘基却软硬不吃,不但不买他的帐,还将这件事向朱元璋报告。朱元璋大怒,命令立刻处死李彬,不巧的是,这份回复恰巧落在了李善长手里,他虽不敢隐瞒,但也怒不可遏。他明白直接找刘基求情是不行了,为了救自己的亲信一命,他想了一个借口,他相信只要讲出这个借口,刘基是不会拒绝他的求情要求的。

他找到刘基,对他说:“京城有很久不下雨了,先生熟知天文,此时不应妄杀人吧。”李善长可谓老奸巨猾,他明知刘基深通天文之道,以此为借口,如刘基坚持要杀李彬,大可将天不下雨的责任推倒刘基的身上,当时又没有天气预报,鬼知道什么时候下雨。

然而刘基的回答是:“杀李彬,天必雨!”

李彬就这样被杀掉了。

李善长被激怒了,他开始准备自己的第一次反击。

刘基敢说这样的话,应该说他是有一定把握的,他确实懂得天文气象,可问题在于即使是今天的天气预报,也有不准的时候。

这一次刘基的运气不好,过了很久也不下雨,等到朱元璋一回来,李善长积聚已久的能量爆发了出来,他煽动很多人攻击刘基。

朱元璋是个明白人,并没有难为刘基,但刘基自己知道,这里是呆不下去了,于是在当年八月,他请假回了老家。

临走前,正值当时朱元璋头脑发热,想把首都建在凤阳,同时还积极准备远征北元。刘基给了朱元璋最后的建议,首都建在凤阳是绝对不行的,而北元还有很强的实力,轻易出兵是不妥当的。后来的事实证明,他又对了。

应该说,当时的朱元璋是很理解刘基的,他对刘基的儿子说过,现在满朝文武都结党,只有刘基不和他们搞在一起,我是明白人,不会亏待他的。

朱元璋这次可真是被刘基给蒙了,刘基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在临走之前已经布下了自己的棋子,杨宪。

杨宪是刘基的死党,他得到了刘基的指示,接任了御史中丞,准备对淮西集团的反攻。

这位杨宪也不简单,他韬光养晦,扶植高见贤等人并利用言官的力量,不断收集李善长的把柄,并在朱元璋面前打小报告,说李善长无才无德,不能委以重任。朱元璋不是蠢人,他知道杨宪说这些话的目的何在,开始并未为之所动,但时间长了,他也慢慢对李善长有了看法,对李善长多有指责,十一月,他召回了刘基,并委以重任。淮西集团全面被打压。

浙东集团眼看就要成为胜利者,李善长十分忧虑,他明白自己已经成为了靶子,一定要学刘基,找一个代言人,但这个人又不能太有威望,要容易控制。于是他看中了胡惟庸,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选择最终让他踏上了不归之路。

胡惟庸是李善长的老乡,他很早就追随朱元璋,却一直不得意,总是干些知县之类的小官,但他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在得到李善长的首肯后,他成为了淮西集团新的领袖。这场斗争最终将在他手中结束。

就在浙东集团最得意的时候,事情又发生了变化,由于刘基这个人言语过于直接,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没有沟通技巧,很多人开始在朱元璋面前说他的坏话,朱元璋对这个足智多谋的人也起了疑心,于是就有了后来那次决定刘基命运的谈话。

【谈话中的考验】

这一天,朱元璋单独找刘基谈话,初始比较和谐,双方以拉家常开始了这次谈话,就在气氛渐趋融洽时,朱元璋突然变换了脸色,以严肃的口气问刘基,如果换掉李善长,谁可以做丞相。

刘基十分警觉,马上说道,这要陛下决定。

朱元璋的脸色这才好看了点,他接着问: “你觉得杨宪如何?”

这又是一个陷阱,朱元璋明知杨宪是刘基的人,所以先提出此人来试探刘基。

刘基现在才明白,这是一次异常凶险的谈话,如果稍有不慎,就会人头落地!他马上回答:“杨宪有丞相的才能,但没有丞相的器量,不可以。”

但考验还远远没有结束,朱元璋接着问:“汪广洋如何?”

这是第二个陷阱,汪广洋并不是淮西集团的成员,朱元璋怀疑他和刘基勾结,所以第二个提出他。

刘基见招拆招,回答道:“此人很浅薄,不可以。”

朱元璋佩服的看了刘基一眼,这是个精明的人啊。

他说出了第三个人选,“胡惟庸如何?”

刘基松了口气,说出了他一生中最准确的判断:“胡惟庸现在是一头小牛,但将来他一定会摆脱牛犁的束缚!”

说完这句话,刘基松了口气,他知道考验已经过去了,但他错了,下一个问题才是致命的。

朱元璋终于亮出了杀着,他用意味深长的口气说道:“我的相位只有先生能担当了。”

大凡在极度紧张后,人们的思想会放松下来,刘基也不例外,他终于犯了一次错误,这次错误却是致命的。

他没有细想,回答朱元璋:“我并非不知道自己可以,但我这个人嫉恶如仇,皇上慢慢挑选吧。”这句话说得非常不合适,自居丞相之才不说,还说出所谓嫉恶如仇的话,如刘基所说,谁是恶呢。

刘基的昏劲还没有过去,又加上了一句话:“现在的这些人,在我看来并没有合适的”(目前诸人,臣诚未见其可也)。

朱元璋就此与刘基决裂。

至此之后,刘基不再得到朱元璋的信任,他虽明白自己地位不如前,但仍然坚持在朝中为官,为浙东集团撑台。但朱元璋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洪武三年,朱元璋亲自下书给刘基,对他说了这样一番话,“你年纪这么老了,应该在家陪老婆孩子,何苦在这里陪着我呢。”

这意思就是,我要炒你鱿鱼,走人吧。刘基只好回到了乡下。

这时,浙东集团的另一干将杨宪失去了刘基的帮助,很快被淮西派排挤,本人也性命不保,被胡惟庸找个借口杀掉了。

在这场斗争中,淮西集团最终大获全胜。

刘基明白,自己失败了,他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好好在家养老,度此一生。可是在这场斗争中,失败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胡惟庸成为了丞相,他没有放过刘基,指使手下状告刘基,此时刘基已经没有官位,还能告他什么呢,但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实在是至理名言。刘基的罪状是占据了一块有王气的地。所谓王气实在是个说不清的东西,说有就有,说没有也没有,只看你的目的是什么。

于是朱元璋再次下诏处罚刘基,官都没了,还罚什么呢?朱元璋有办法,他扣除了刘基的退休金。

刘基陷入了绝望,但他的智慧又一次发挥了作用,他没有在原地等死,而是出人意料的回到了京城。

这实在是很绝的一招,他明白,胡惟庸对付他的根本原因在于朱元璋,只要自己回到京城,在朱元璋的眼皮底下,让他放心,自己的性命就有保证。

但这次,他又错了。

洪武八年正月,刘基生病了,朱元璋派胡惟庸(注意这点)探视刘基,胡惟庸随身的医生给刘基开了药方,刘基吃了药后,病情越来越重,过了不久,就死去了。

关于刘基的死因,后来的胡惟庸案发后,医生供认,是胡惟庸授意他毒死刘基的。这也成为了胡惟庸的罪状之一。

但很多人都知道,胡惟庸和刘基有仇,朱元璋也知道,却派他去探望刘基。而刘基这样有影响的人,胡惟庸是不敢随便动手的,不然也不会让刘基在他眼皮底下逍遥五年,他很有可能是得到了朱元璋的默许。无论此事是否是朱元璋指使,但毫无疑问的是,刘基之死朱元璋是负有责任的。

刘基一生足智多谋,为明王朝的建立立下汗马功劳,他对形势判断准确,思维缜密,能预测事情的发展方向,虽然他本人并非真如民间传说那样,有呼风唤雨的本事,但从他的判断和预测能力来看,料事如神并非过分的评语。他和诸葛亮一样,已经作为智慧的象征被老百姓所铭记。

在我看来,他确实无愧于这一殊荣。

洪武大帝 第十七章 胡惟庸案件

胡惟庸胜利了,他在朱元璋的帮助下打败了浙东集团,除掉了天下第一谋士刘基,现在他大权在握,李善长也要给他几分面子。

但他真的是最后的胜利者吗?

他并不明白自己胜利的真正原因,不是他比刘基更强,而是因为朱元璋站在他的一边。朱元璋对于两大集团的斗争情况是很清楚的,他之所以没有出来调解,是因为无论这场斗争谁胜谁负,最后的胜利者都是他。无论是姓胡的地主胜利还是姓刘的地主胜利,只要保证朱地主的最高地位就行了。

朱元璋之所以选择胡惟庸,并不是因为他很强,相反,正是因为胡惟庸对朱元璋的威胁小,所以朱元璋才让胡惟庸成为了胜利者。而愚蠢的胡惟庸并不了解这一点。

于是,在打垮刘基后,胡惟庸越发猖狂,他贪污受贿,排挤任何不服从他的人,甚至敢于挑战朱元璋的权力,私自截留下属的奏章,官员升降,处决犯人,都不经过朱元璋的批准。

洪武六年(1373),胡惟庸挤走了另一个丞相汪广洋,独揽丞相大权,并掌权七年之久。

但让人费解的是,朱元璋却对胡惟庸的犯上行为无任何表示,这是很不寻常的。

朱元璋是一个权力欲望极强的人,他自血火之中奋战而出,是那个时代最杰出的人才,李善长仅仅是稍微独断专行了些,就被他勒令退休,胡惟庸何许人也?即无军功,也无政绩,居然敢如此放肆!

这就实在让人不解了,很多的历史资料上记载了种种胡惟庸不法及朱元璋置之不理的故事,并由此推断出胡惟庸罪有应得,朱元璋正当防卫的结论。

当我们揭开事实的表象,分析其中的本质时,就会发现大有文章。

历史上著名的郑庄公,一直不为其母亲所喜爱,他的弟弟也仗着母亲的溺爱,向他提出种种不合理的要求,而郑庄公总是满足他,直到最后,他的弟弟企图谋反,郑庄公才出兵灭掉了他的弟弟。

后人往往以为郑庄公仁至义尽,传为美谈,可是也有人指出,郑庄公是真正的伪君子,是想要他弟弟的命,才纵容他的不法。

当我们深刻理解了这个故事后,对朱元璋的这种反常举动就会有一个清晰的结论——这是一个阴谋。

这个阴谋在不同的语言方式中有不同的说法,成语是欲擒故纵,学名叫捧杀,俗语是将欲取之,必先与之,用小兵张嘎的话来说是“别看今天闹得欢,当心将来拉清单”。

但我们还有一个疑问,对付一个小小的胡惟庸,朱元璋需要动这么多脑筋,要忍耐他七年之久吗?

不错,当我们仔细的分析历史,就会发现,胡惟庸绝不是朱元璋的真正目标,朱元璋要毁灭的是胡惟庸背后的那个庞然大物。

朱元璋甘愿忍受胡惟庸的专横,让这个跳梁小丑尽情表演,套用围棋里的一句话来形容就是“不为小利,必有大谋”,他经历如此多的磨难,陈友谅、张士诚、王保保这些当世豪杰都不是他的对手,何况小小的胡惟庸!

他这样委屈自己,只因他的目标对手太过强大,这个对手并不是李善长,也不是淮西集团,而是胡惟庸身后那延续了上千年的丞相制度。

自从朱元璋当皇帝后,他一直都觉得这个制度过于限制他的权力,他一向认为自己的天下是靠他的能力争来的,偏偏有人要来分权,真是岂有此理!

但是这个制度已经有了很多年的历史,无论是大臣还是一般的百姓都认为丞相是必不可少的。要废除这个制度,必须有一个充分的理由,而胡惟庸这样无德之人的任意妄为正好可以为他提供一个借口。

他静静的注视着胡惟庸,等待着机会的到来。

【胡惟庸的对策】

胡惟庸虽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但他并不笨。随着自己行为的一步步出格,他对朱元璋的畏惧也越来越大。然而朱元璋却并不对他下手,这让他有了不祥的预感,他还是比较了解朱元璋的,这个人要么不做,要么就做绝,从不妥协。

在经过长时间的思考后,胡惟庸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对策,那就是拉人下水。

在他看来,要想不被朱元璋杀掉,必须保证有足够的人与他站在同一边。所谓法不责众,你朱元璋总不能把大臣都一网打尽吧。

至于手段也是比较简单的,先找好对象,然后封官许愿,大家一起吃个饭,沐个浴,然后搞点娱乐节目,情感交融之后,找一个双方都关注的话题谈话,这期间是要投入点感情的,如果谈话中能流下点“真诚”的泪水,那么效果会更好。

这一套下来,双方就成了铁兄弟,然后就是结盟发誓,有福必然共享,有难必然同当。

如果细细分析一下拉人下水这个词,就会发现其中问题很多,如果要去的是什么好地方,是不用拉的,下水还要人拉,可见这“水”不是油锅就是火坑,正所谓“有危险你去,黑锅你背”是也。一旦有了什么麻烦,誓言就会转变为有难必然你当,有福自然我享。

被他这一套拉下水的有吉安侯陆仲亨、御史大夫陈宁、都督毛骧等一批重臣,一时之间朝中都是胡惟庸的眼线。

但胡惟庸并不满足,他还要拉拢一个最重要的人——李善长。

因为李善长不但德高望重,身上还有一件难得的宝物,那就是免死铁券。

我们有必要说一下免死铁券这玩意,在明朝,皇帝给大臣最高的奖赏就是免死铁券,其作用是将来大臣犯法,锦衣卫去家里杀人的时候,只要你没丢掉(估计也不会有人丢),而且在刀砍掉你脑袋前拿出来,就可以免除一死。很多的大臣为脑袋考虑,费尽心思想搞到一张,因为无论什么金券银券都没有这张铁券顶用,那些有幸拿到的,就会放在家里的大堂供起来,逢人来就会展示给对方看,似乎有了这张铁券就有两个脑袋。

李善长就有这样宝贝,而且还有两张,胡惟庸拼命巴结他,这两张铁券是重要的原因之一,虽然胡惟庸不能拿去自己用,但李善长不死,自己就有了靠山。

但这张铁券的作用其实是有问题的,因为铁券是皇帝给的,就像支票一样,能否兑现要看开票的银行,皇帝就是开票行,他说这东西有效就有效,他说过期就过期。很难想象皇帝下决心杀掉某人,会因为自己曾经开出的一张口头支票改变主意。用我们今天常说的一句话来形容就是“我捧得起你,就踩得倒你!”

换个思维来看,其中的变数也很多,皇帝不一定非要杀你不可,他大可把你关起来,打你个半死,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的找人害你一下,然后报个暴病而死。这样既成全了他的名声,又遂了心愿,一举两得。不是我不守信用,实在是你没福气啊。

而当时的胡惟庸和李善长都非常看重这两张空头支票,充分说明了他们的政治水平和朱元璋比起来只是小学生水平。

当胡惟庸暴露出他的企图后,李善长并未理睬他,因为他和愚蠢的胡惟庸不一样,他亲眼看到过无数的英雄豪杰都败在朱元璋的手上,十分了解朱元璋的可怕,不会犯和朱元璋作对这样愚蠢的错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当年选择的小人物,现在居然不自量力,要和朱元璋较劲,甚至现在还要拉自己下水。事易时移啊,他坚定的拒绝了胡惟庸的要求。

胡惟庸这个人看问题不行,看人倒还是有一套的,他发现李善长不吃他那一套,便开始走亲戚路线,恰好李善长的弟弟李存义是胡惟庸的儿女亲家,于是胡惟庸便把李存义拉下了水。李存义得了好处,便不停的游说李善长。李善长刚开始的时候还严辞喝斥李存义,后来听得多了,也就默许了,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已经老了,等我死后,你们自己看着办吧”(吾老矣,吾死,汝等自为之)。

李善长就这样被拉下了水。

胡惟庸终于放心了,满朝文武都是我的人,你朱元璋能把我怎么样!你能做皇帝,我就不能吗!

现在看来,他确实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丑。

但胡惟庸的这些活动确实给朱元璋出了道难题,毕竟如此之多的大臣都是一党,朱元璋要考虑如何分化瓦解他们,才能消灭胡惟庸的势力,而这又谈何容易,真是一道难题啊。

然而朱元璋在听完密探对胡惟庸反常举动的报告后,只用了一句话就解决了这个难题,水平是相当的高。

“那就都杀掉吧。”

【杀人偿命】

在杀人这件事情上,朱元璋一向是说到做到的,他冷眼旁观胡惟庸的一举一动,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而胡惟庸也积极做着对付朱元璋的准备,他知道自己和朱元璋迟早有一天会正面交锋的。

这一天很快到来了。

在一次出游中,胡惟庸的儿子坠马,死于路过的马车轮下。胡惟庸一怒之下没有通知司法部门,就杀了马车夫。这件事情传到了朱元璋那里,他命令胡惟庸向他解释这件事情。

胡惟庸赶到朱元璋处,他在路上已经想好了所有的借口和说辞,一见到朱元璋,他便忙不迭的诉起苦来,说自己是如何可怜,儿子如何孝顺,马车夫如何不遵守交通规则,违章压线行驶等等,而朱元璋的态度非常奇怪。

他只是沉默,用冷冷的眼光看着胡惟庸。

胡惟庸仍不知趣,不停的述说着委屈,等到他发现在这场两个人的对话中始终只有一个人说话时,他停住了,看着朱元璋,他发现朱元璋也正看着他。

令人恐惧的沉默。

朱元璋终于站了起来,他走到胡惟庸面前,用不大却十分清楚地声音平静的说道:“杀人偿命。”

然后他飘然而出,没有再看胡惟庸一眼。

胡惟庸呆住了,他一直坐在椅子上,呆若木鸡的看着前方。

突然,胡惟庸的手颤抖起来,他用身体压住自己的手,但是没有用,他全身都抖动起来,就如同一个抽风的人。

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惧了,这是他身体的自然反应。

在家中与那些同党商议的时候,他觉得朱元璋似乎软弱得不堪一击,各个部门都有自己的人,而朱元璋并没有什么亲信。随着他的同党人数的增加,他不断的感觉到自己的强大。在同党的吹捧中,他似乎看到自己将要取朱元璋而代之,成为最高的统治者!

而当他真正面对朱元璋的眼神时,他才感觉到,自己和面前的这个人差得太远。自己也算是个人才,但自己的对手似乎并不是人,而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刀。

朱元璋是这样走到这一步的呢,从茅草屋的风雨到皇觉寺的孤灯,从滁州的刀光剑影到鄱阳湖的烽火连天,他从千军万马中奔驰而出,自尸山血海里站立起来。他经历过无数的磨难,忍受过无数的痛苦,他不畏惧所有的权威,不惧怕任何的敌人。一个个盖世枭雄在他面前倒下去,他见过的死人比胡惟庸见过的活人还多!

胡惟庸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李善长不愿意和朱元璋为敌,不是他没有野心,而是因为畏惧。

不用交手,胡惟庸已经明白,自己上错了擂台,他跟朱元璋根本不是一个公斤级的选手。

但后悔已经太晚了,就一条路走到黑吧。

之后发生的事情有很多不同的说法,很多史料记载,是胡惟庸准备谋反,为人揭发,所以朱元璋动手解决了胡惟庸。然而也有一些史料记载,此事另有隐情,在我看来,后者可能更有可信度。

洪武十二年(1379)十月,占城国(今越南中部)派使节来南京进贡。但是胡惟庸没有将此事奏报给朱元璋知道,这应该可以算是严重的外交事件,朱元璋得知占城国使团抵达京城时,长期累积的怒火终于爆发,他严辞训斥了应对此事负责的胡惟庸和汪广洋(时任左都御史)。

其实这个时候,胡惟庸最正确的应对方法是认错,谁没有个打瞌睡的时候呢。他却和汪广洋把责任推给了礼部,他认为这样就可以了事。

朱元璋充分显示了他的创意性思维,并将之运用在这件事的处理上,他没有被胡惟庸牵着鼻子走,去查询到底是谁干了这件事,而是先处死了汪广洋,然后囚系了所有与此事有关的官员。

既然不是你就是他,那我把你们都抓起来一定是没错的。

刀已经架在胡惟庸的脖子上了,何时砍下只是个时间问题。

他并没有等太久。

涂节是胡惟庸的死党,他当时的职务是御史中丞,相信大家已经熟悉了这个官职。他在胡惟庸集团中的作用非常重要,发动舆论攻击政敌,拉帮结派图谋不轨,哪样都少不了他,胡惟庸一直把他看作自己的亲信。

然而这个亲信用自己的行为重新解释了死党这个词的含义——致你于死地的同党。

他眼见胡惟庸不行了,便把胡惟庸的阴谋上报给皇帝。朱元璋等待的就是这一刻,他命令立刻处死胡惟庸、陈宁和胡党中的重要成员,并灭了胡惟庸的三族。然后他命令,深入调查还有谁参与此事,如果查证属实,一律处死!

于是名留青史的胡惟庸案件拉开了序幕,事实证明,查证属实是很难做到的,因为太麻烦,而一律处死很容易,当时的审讯方式也为此案的发展提供了便利。审案的官员抓住嫌疑人后首先提供的待遇不是咖啡或是清茶,而是死打一顿,打完再说,有些与被审官员有仇的家伙还会趁乱上去过过手瘾,反正也是办公事,顺便报报私仇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然后就是询问同党,那些读书人哪里经得起打,东扯西拉供出很多所谓同党来,只要自己认识的,有一面之缘的,借过钱的,还过债的,想到什么人就说什么人。审案官员自然大喜,上奏皇帝,再去抓其他人,于是案件越来越大,从洪武十三年(1380)案发,连续查了好几年,被杀者超过一万人。

胡惟庸精心筹划多年的计划和组织就这么被摧毁了,事实证明,朱元璋要消灭他十分容易,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胡惟庸都只是一个跳梁小丑,他唯一的有成效的工作就是拉了上万人和他一起共赴黄泉。

我们差点忘记了那个告密的涂节,他的结局颇有戏剧色彩,这个在胡惟庸案件中扮演了滑稽角色的人案发后即被押赴刑场,与胡惟庸一同被处死,不知此二人在刑场上相遇,会有何感慨。

胡惟庸死了,这个结果正是朱元璋需要的,现在他正坐在自己的龙椅上,看着下面的大臣们,这些可怜的幸存者,他们和胡惟庸同朝为臣,或多或少都有些接触,眼看着自己的同僚们一个个被拉出去杀掉,他们的心中充满了恐惧。

该结束了吧,我们只想活下去。

朱元璋却并不这么想,在他看来,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不要急,好戏才刚开始。

值得注意的是,朱元璋在处死胡惟庸后仅一个月,就撤销了丞相这个延续上千年的职位。取消了中书省的设置,安排机构分流人员,如此大动作,却干得雷厉风行,干净利落,这让我们有理由怀疑他是早有准备的,就如同水浒传的宋江,晁盖死后无论如何不肯继位,一旦“勉为其难”答应了,立刻就能组织大型庆典。

无论如何,朱元璋达到了他的目的,丞相这个让人讨厌的职位终于消失了,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然而他却没有意识到,对于他的王朝和他的子孙来说,这将是他人生中所犯的最大错误。

要解释这个问题,我们首先要介绍一下为什么丞相这个职位是必须存在的。下面我们将开始讲述。

【丞相是怎样炼成的】

很多朋友会问,了解史实不是已经很有趣了吗,为什么还要说这些历史本质类的东西呢,我们有必要让大家知道这样做的好处。

大家知道,史实丰富多彩,写起来也有很大的发挥空间,读起来也更有趣,而所谓的历史内涵和规律却相当的枯燥。但请大家注意,掌握这些内涵和规律却可以让你拥有想象不到的能力。

相信很多人对诸葛亮和刘伯温这两个智慧化身非常崇拜,他们往往能够预见到事情的发展方向,即使住在农村里,一年进不了几次城,也能够知道天下大势,并能够准确预测未来的走向,如诸葛亮之于隆中对,刘伯温之于安丰之战,他们为什么能够知道未来发生的事情呢。

这正是因为他们没有满足于看到事情的表面,而是深刻的理解了其内在的发展规律。我们知道,最让人畏惧的就是未知,如果人人都知道自己的未来,他们就不会再害怕,但在时间机器没有发明之前,我们还是只能向诸葛亮和刘伯温同志学习,比如当我们知道了地主怎样炼成的规律后,下次当你看到史书上的某位农民领袖起义,你不需要再往下看,也能对他的将来作出判断,只要这人没有在起义过程中被人干掉,你就能肯定,下一个王朝中必然多了一个地主。这就是规律的力量。当你掌握了那些旁人不知道的规律和内涵时,你就掌握了打开未来的钥匙!

我之所以和大家一起去探讨这些历史规律,其实不仅是要告诉大家这些帝王将相的成长之路,更重要的是,我希望通过这样的探讨,我们的每一个人都能走上刘伯温、诸葛亮之路。

我坚信,这是很有可能的。

我们就此开始吧,还是用我们自己的方式,这次我们的主角还是张三,他刚刚当完了地主,这次我们仍然用他当主角,但在丞相这一篇中,他不能直接当丞相,而是要先当村长。

张三当上了某村的村长,他就要开始管理,每天他会从村东头逛到村西头,看甲家的门有没锁好,乙家的两口子有没有吵架,村子不大,一天可以逛两三趟,完事后回家睡觉,这就是村长的管理生活。

不久,张三当上了乡长,乡很大,他要逛一天才能走一圈,于是他开始两天逛一趟,把工作交给村长负责。

由于工作出色,张三当上了知县,他每天再也不能去逛了,他全部的时间要用来批示乡长们报告,并完全信任他们。

之后张三不断升官,从知府到布政史,再到丞相,全国都归他管(我们假设没有皇帝),这下子张三就忙了,他连看奏章的时间都没有,每天见无数的人,忙到晚上还没完,各个部门的头头脑脑都要找他,而他一个人要对这些部门的提议作出决断,他实在太累了,于是他找了一个人帮他的忙,并把自己的权力分一部分给他。

大概情况就是这样,张三的位置就类似皇帝,他找来帮忙的那个人就是现实中的丞相。

由于全国事情太多,而皇帝的精力有限,所以他不得不找一个人来,把一部分权力交给他。

相信大家已经理解了丞相的由来,这个故事虽然简单,但却包含了政治学上一个非常深刻的理论——分权制衡理论。

历来的皇帝不乏英明之人,他们并不比朱元璋差,却都使用了丞相制度,作为皇帝专制的封建社会,皇帝是并不愿意将自己的权利交出去的,因为一旦将权力分给别人,自己就有被制约的危险。

但皇权的无限扩大性与皇帝的精力有限性的矛盾,必然导致丞相制度的产生。

说到底,丞相确实是一个讨人厌的家伙,他不断的给皇帝提意见,并且还能反驳皇帝,作为皇帝是不会喜欢这个家伙的,他认为,这个人只不过是自己招来干活的一个打工仔,自己给了他工作,给了他权力,但这个人却什么都要管。

他不但要管国家大事,还要管自己的私事。想修个房子他要管,说是费钱,想出去玩他要管,说是劳民。甚至有些过分的家伙,连自己吃饭休息睡老婆,他也要管,不但要管,还振振有词,美其名曰“为了陛下身体着想”,脸上还经常是一副欠揍的表情,好像自己总是欠他二百块钱似的。

到底谁是老板,谁是打工的?

问题在于,你还不能发脾气,那些士大夫们都看着呢,你要接受他的意见,态度还要好。如果你忍不住骂了他,甚至于处罚了他。那麻烦就来了,道理总是在丞相一边,史书上会记载他敢于直言,而你就很不幸的背上了不纳谏的恶名。下面那些官员也会站在他的一边,并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

那些丞相们心里也清楚着呢,所以干这些事的时候往往是前仆后继,好像巴不得你打他一顿才好。

唉,这些讨厌的家伙。

因为这些原因,皇帝是并不喜欢那些丞相的,他们都像朱元璋一样,十分想把这个职位取消,但问题在于,如果取消了这个职位,所有的事情就要自己干了。可是辛苦当上皇帝并不只是为了干活的,他们还要享受生活,自己并不是铁人三项赛的选手,没有那么强的精力。所以这个职位一直保留了下来,直到朱元璋干皇帝为止。

朱元璋从小吃苦耐劳,小伙子身体棒,精神头儿足,饭量大,一顿能扒好几碗,他不但是铁人赛的冠军级选手,估计练过长跑耐力还很强,在他看来,把丞相赶回家,也不过是多干点活,自己累点,也没什么。于是历史上就留下了劳模朱元璋的光辉事迹。

吴晗先生统计过,从洪武十七年(1384)九月十四日到二十一日,仅仅八天内,他收到了一千六百六十六件公文,合计三千三百九十一件事,平均每天要看两百份文件,处理四百件事情。

这真是一个让人胆寒的数字,朱元璋时代没有劳动法,他干八天也不会有人给他加班费。但他就这么不停的干下,这也使得他很讨厌那些半天说不到点子上的人,有一个著名的故事就表现了这一点,当时的户部尚书茹太素曾经上了一篇奏折给朱元璋,朱元璋让人读给他听,结果读到一半就用了将近三个钟头时间,都是什么三皇五帝,仁义道德之类,朱元璋当机立断,命令不要再读下去,数了下字数,已经有一万多字了。

朱元璋气极,命令马上传茹太素进见,让侍卫把他狠狠地打了一顿。

可以看到,废除丞相制度后,朱元璋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不过他并不在意,因为在他看来,多干点活就行了,然而事情远不像他想得那么简单。

为了更清楚地说明皇帝和丞相之间的权力制衡关系,我们用另一种方式来表述。

双方的关系其实可以用拔河这个运动来形容。皇帝和大臣分别在绳子的一头,向着自己的方向拉,这项运动并没有裁判,但却有一项不成文的规则,那就是不能太过分。双方的进退都有一定限度。

这个限度正是上千年的政治实践划定的,他告诉拔河的双方,哪些事情是皇帝可以做的,大臣不能干涉,而哪些事情是大臣应该管的,皇帝应该允许。

在那上千年的皇帝与大臣的博弈中,这一规则在不断的完善。

双方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就在这样的规则中,权力达到了平衡。

而朱元璋不守规则,改变了这一切,他把大臣们拉得东倒西歪,并宣布他们从此被解雇了,然后拿着那根绳子回家晾衣服。

他似乎认为这样就解决了问题,权力由他一人掌握就可以了,不再需要所谓的平衡。

事实证明他错了,历史规则不是小小的朱元璋能够改变的,既然朱元璋并不喜欢这种平衡,历史之神将给他和他的子孙安排另外的拔河对手,而这个对手与之前的那些人不同。

他们也不守规则。

我们要说明一下,朱元璋不守规则的行为只是害了他自己和他的子孙辛苦操劳,对于整个明朝政治而言,并不一定是件坏事。朱元璋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却没有砸到这个朝代。

在我们的历史和生活中,有着很多非常奇妙的规则,这些规则看不见,摸不着,却始终起着作用。比如著名的黄金分割,以黄金分割比例确定的图案是最美丽的,划分的结构是最合理的。很多的艺术高超的二胡演奏家发现,在胡弦的某个位置拉出的音色非常优美,经过验证,那个位置正是胡弦的黄金分割位。

这些规则实在是太神奇了,如果你依照这些规则去做,你就能够获得事半功倍的效果。而如果你违反这些规则,你将受到它的惩罚。

在历史中也存在神奇的规则,这些规则在冥冥中操纵着一切,没有人可以抗拒它。

在这场拔河中,历史规则也起着作用,一千余年来,王侯将相们根据这一规则确定了自己的位置,而朱元璋无视这一规则,他认为自己能够彻底消灭丞相制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做到了。

他取消了丞相的官位,并禁止今后设置这一职位。他利用自己的权力消灭了丞相的称呼,但在这场斗争中他真的胜利了吗?

事实证明,历史的辩证法跟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它搞出了一批名叫内阁大学士的人,这些人除了名字不是丞相外,其余的一切和丞相都没有什么区别,更具讽刺意味的是,他们的权力甚至要大于前朝的任何丞相。

他们无孔不入,无所不管。他们不但管理国家大事,还管理皇帝的私事,他们不准皇帝随意骑马游玩(正德),不准皇帝吃伟哥(隆庆),不准皇帝选择自己喜欢的继承人(万历),他们甚至开创了属于自己的名臣时代,一个几乎没有皇权制约的时代(高拱、张居正)!

朱元璋想用自己的一己之力改变延续千年的权力制衡,最终受到了历史规则的惩罚,朱元璋来到历史的商店里,想要买一块肥皂,历史辩证法却强行搭配给他一卷手纸。如果朱元璋泉下有知自己的行为导致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估计也只能哭笑不得了。

朱元璋,你是伟大的,但也是渺小的。

在历史规则这个庞然大物面前,你是那么的弱小,你的抵抗是那么的无力。

历史大潮,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诚如斯言。

【特务】

朱元璋杀掉了胡惟庸,废除了丞相制度,但他并没有罢手,他的眼睛又转向了掌握军权的大都督府。当时掌管都督军权的正是他的外甥李文忠,事实证明,在不信任大臣这一点上,对自己的亲属,他也一视同仁。他改组了大都督府,把这个军事机构分成左、中、右、前、后五部分,至于原来的统帅李文忠,他也没有放过。

由于李文忠曾经指责过他滥杀无辜,而且触怒过朱元璋,朱元璋决定送佛送上天,连李文忠一起杀掉。就在他准备动手的时候,马皇后站出来阻止了他,求他看在李文忠立有大功的份上,留他一条命。朱元璋从不卖别人的面子,但马皇后与他共过患难,情深意重,于是他听从了劝告,放过了李文忠,但仍严厉处罚了他,并削去了他的职位。

处罚李文忠并不是一个单独事件,它有着更深刻的含义。这件事告诉所有的大臣,朱元璋在剪除异己这个问题上是有着大义灭亲的精神的,无人可以例外。

胡惟庸案件牵涉的人越来越多,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演变为屠杀。那些办案的官吏们手持名单,到各个衙门去找人,找到就抓,抓回就打,然后逼供,再根据逼供得到的名单去抓人。这些人权力极大,即使衙门正在办公,他们也能公然闯入,抓走所谓的犯人。

从而导致了很滑稽的现象,往往官老爷刚刚还在堂上威风凛凛的断案,这些人一进门,就把那位仁兄从堂上拉下来拷上枷锁带走。下面的犯人也看得目瞪口呆。

侦办此案的线索来源主要是两个部门,一个叫亲军督尉府,大家可能对这个名称并不熟悉,但要说到它后来的名字,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锦衣卫。

另一个其实并不能称为部门,而只能叫群体,这个群体的名字叫检校。他们没有固定的编制,全部直接向朱元璋报告探听到的各种情况。他们是朱元璋最主要的耳目。这些人晚上不睡觉,到处转悠,从史料来看,他们的窃听和跟踪手法十分高明。比如国子监祭酒宋讷有一天上朝,朱元璋问他为什么昨天晚上不高兴,宋讷大吃一惊。朱元璋拿出一幅画,正是宋讷昨夜生气表情的画像。

这真是让人毛骨悚然,要知道宋讷并不是睡在街上的,他在自己家里生气,这些检校不但一直在监视他,还居然饶有兴致的把他生气的样子画了下来,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在没有照相机的当年,深更半夜,你坐在自家房里,居然就在离你不远处(很有可能就在你家),有人正在一边看着你,一边帮你画像。这种情节在现代恐怖片中倒是经常出现。

这些检校的来源也很复杂,主要都是些社会闲散人员,也有文武官员,甚至还有朱元璋的老相识——和尚。这些人互相不认识,只受朱元璋调遣。

这些人无孔不入,捕风捉影,制造了很多冤案,正是有了这些人的帮助,朱元璋在胡惟庸案件的办理上越来越得心应手,杀人越来越多。

官员们惶惶不可终日,牵涉的人也越来越多,甚至连已经退休的人也被抓回来,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宋濂。

宋濂是朱元璋手下著名的文臣,也是一位优秀的学者,他是刘基的老乡,被朱元璋委派了一个重要的任务,当太子朱标的老师。

他完美的完成了这个任务,在他的教导下,朱标和他老子朱元璋完全不同,为人宽厚仁慈,甚有明君之状,后来他又被委以修元史的任务,担任总裁官。

但朱元璋并不看重他,在朱元璋的心中,宋濂只是一个文人,写点文章还行,并不能出谋划策,所以他授予宋濂的最高官职只是小小的翰林学士(五品)。直到洪武十年(1377)宋濂退休,他的官职还只是学士。

朱元璋虽然没有重用宋濂,却相当信任他,这在很大原因上是由于宋濂的个性。宋濂是出名的老实人,无论什么事情,从来都是实话实说。朱元璋曾经感叹过:宋濂侍候我二十年,没有说过一句假话,也没有说过别人一句坏话,真是一个贤人啊。

宋濂退休时六十八岁,朱元璋送给他一块布料,并嘱托他三十二年后,拿此料做一件“百寿衣”。宋濂感动得老泪横流。

然而还不到三年,朱元璋就为宋濂准备了一件新衣服——囚服。

由于宋濂的孙子参与了胡惟庸谋反,朱元璋不远千里将宋濂召了回来,要把他杀掉。这也反映了朱元璋的另一个特性——选择性健忘。

关键时刻,还是马皇后站了出来,她成功的劝说了朱元璋,放了宋濂一条生路。

朱元璋的行为越来越偏激,手段越来越狠毒,除了马皇后外,很少有人能改变他的决定。

洪武十五年(1382)八月,一个人去世了,这个人的死在历史上似乎并不是什么大事,但对于朱元璋而言,却是一个真正的悲剧。

这个人就是马皇后。

【马皇后】

她从朱元璋于危难之中,在朱元璋被困,就快饿死的情况下冒着生命危险给朱元璋送饭。她虽然是个女子,却颇有胆识,陈友谅进攻龙湾时,她捐助自己所有的首饰财物劳军,并组织妇女为军队缝补衣物。

即使在大富大贵后,她也保持了简朴的作风,不骄不奢,并劝告朱元璋不要忘记民间的疾苦,甚至在用人上,她也提出了自己的见解:“愿得贤人共理天下”,被朱元璋引为至理名言。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阻止了朱元璋的很多恶行。

朱元璋要杀朱文正,她劝告朱元璋,朱文正是你的侄子,立有大功,请你不要杀他。

朱元璋要杀李文忠,她劝告朱元璋,李文忠是你的外甥,也是你的养子,留他一命吧。

朱元璋要杀宋濂,她跪下求朱元璋,宋濂是太子的老师,老百姓尚且尊师,何况帝王家呢。

她就是这样用她的慈爱去关怀每一个她认识或是不认识的人,把他们从朱元璋的屠刀下救出来。

她比朱元璋更知道人命的可贵。

她重病后,自知很难医好,居然拒绝医生为她医治,朱元璋问她原因,她的回答实在感人心魄。

她说:人的生死是由命运决定的,求神拜佛是没有用的,医生只能医病,不能医命,如果让医生为我医治,服药无效,陛下一定会降罪于医生,这是我不想看到的。

这是一个始终用自己的爱心关怀他人的人,即使在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她还是那样做的。

她在病榻上留下了给朱元璋的遗言:

“愿陛下求贤纳谏,有始有终,愿子孙个个贤能,居民安居乐业,江山万年不朽。”

说完,她含笑而逝。

朱元璋靠在她的身边,这是她一生中最爱的女人,这个女人给了他无数的帮助,却从未向他索取过什么,她的一生就是这样度过的。

经过了那么多的磨难,朱元璋的心早已比铁石更加坚硬,自从他的父母死后,无论多么绝望,多么痛苦,他也很少掉泪。因为他知道,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但此时,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放声大哭,只有痛哭才能哀悼眼前的这个人,只有痛哭才能发泄他心中极度的痛苦!

因为他终于发现,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他的一切,是他的唯一。

马姑娘,这个平凡的女子,在困难的岁月里,她没有嫌弃出身贫贱的朱元璋,而是跟随着他,为他奉献了自己的一切,无论环境多么险恶,情况多么复杂,她始终遵守了自己当年的承诺。

无论贵贱生死,永不相弃。

在他的丈夫成为皇帝后,她仍然以爱心待人,每当朱元璋举起屠刀时,她总是上前阻止。她用女性特有的母性和慈爱关怀和挽救了许多的人。虽然她最终也没能把朱元璋这辆失控的车拉回轨道,但她已经做了她能做的一切事情。

在今天,我们可以说,她是一位伟大的女性。

生如夏花,逝如冬雪。

人生如此,何悔何怨。

马皇后的死给了朱元璋巨大的打击,之后朱元璋在错误与偏激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直到他生命的终点。

胡惟庸案件仍在进行之中,不断有人被抓,不断有人被杀。李善长向朱元璋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并接受了处罚,他侥幸逃脱了,但朱元璋的性格决定了李善长必定不得善终。

在我们讲述这些前,有必要先介绍一下朱元璋统治时期一个特殊群体的生活状况,这个群体就是官吏。

【官员们的悲惨命运】

做官这个职业在任何时代都是金饭碗,但在洪武年间,官员们的命运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惨。

在朱元璋的时代,官员们如同生活在地狱中,这一形容是并不过分的。

我们先来介绍一下明代官员的品级,大家知道,一品是最大的官,历朝历代都不乏一品的大员,威风凛凛,甚至连皇帝都要给几分面子。而在明代,一品文官却几乎成为传说中的人物,十分稀罕。自从取消丞相制度后,朱元璋手下文官最高的级别就是各部最高长官尚书(正二品),一品不是没有,却只是虚职,即太师、太傅、太保(正一品),少师、少傅、少保、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从一品)。除此外还有宗人令、宗正、宗人、五军都督等职也是一品,但不是普通文官能够得到的。

这些职位看上去十分吸引人,却是很难得到的,如果不是立有什么特殊的功劳,比如打天下(名额不多,危险性极大),救过皇帝(难度高,机会少),把皇帝摆在一边,自己操纵朝政(就那么几个人),除此之外,能熬到二品退休,已经是祖上烧高香了。

二品就二品吧,文官们并不是太在乎,反正无论几品也是要干活的,但让他们感到极度不公的是,有那么一群人,什么功劳都没有,却几乎个个都是一品。

这些人就是朱元璋的亲戚。

朱元璋自小贫困,父母死得早,对自己的亲戚可谓是情深意长,他的儿子、女儿很多都被封为亲王、公主,品位都是一品,亲王的嫡子还是亲王,其他儿子封为郡王,授一品。更有甚者,连倒插门的驸马也是一品(从)!

这可真是让官员们想不开了,十年寒窗奋斗一生,可能到头来只是个三四品小官,而这些人生出来就是一品、二品的大官。真是“读得好不如长得好(驸马),长得好不如生得好”。

但更让官员们难受的还在后头,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朱元璋这个老板是很小气的。

朱元璋给官员们的工资是多少呢,一品大员一年1044 石米,往下递减,正七品知县一年只有90 石米。

我们以知县为例。管理一个县的县官一个月的工资只是7.5 石,请注意,这些收入他要拿去养老婆孩子,还有一大批人。

明代的知县和今天的县长不同,那年头知县还兼任很多职务,他既是县长,还是县法院院长,检察院检察长,财政局长,税务局长,工商局长,县施工队队长。一个知县管这么多事,打赏下面的小吏是免不了的,要不谁心甘情愿给你干活。

他手下还有一大堆的长随,分等级为大爷、二爷。大爷有门政大爷(看门的),稿签大爷(签押房磨墨的),下面是一群二爷,包括“发审”、“值堂”、“用印”等人,这些人是知县签押房里的办公人员,此外县的重要部门知县都会派人去看着,知县还会带着自己厨师、师爷。

这一大帮子人都是县官的手下,全部要他养活。一个月只有7.5石的俸禄,大家就只好去喝西北风了。

当官的还要迎来送往,逢年过节到处走动,俸禄是远远不够的。

可是就连这点俸禄,也打了折扣。

洪武年间,一到发工资的时候,县官就找人提着米袋去拿自己的工资,7.5 石米(活像讨饭的),还算是按时发放,到成祖时候,就只能领到俸禄的十分之六,其余的部分怎么发呢?

——发钞票。

这决不是开玩笑,不是银两,而是纸币。明朝初期,纸币通行全国,按说给纸币也没什么,但我们接着往下看就会发现问题了,成祖时,十贯钞可以换一石米,到了仁宗时候,二十五贯钞才能换一石米。

大家明白了吧,问题就是通货膨胀。

要说到纸币的发行,还要从元朝说起,元朝很多事情办得很糟糕,但这个纸币政策是相当好的,制定该政策的人应该是很有水平的,其钞票政策深刻反映了经济规律的普遍适用性。元朝发行纸币是以金银为准备金的,如果没有金银就不发行纸币,而且发行有定额,持有纸币者可以随时向朝廷换领金银。

这是典型的金银本位纸币发行制度,这个制度使用了上千年(直到二战后布雷顿森林体系破裂才告结束)。可到了朱元璋手里,这位仁兄对经济不熟悉,看到元朝印钞票可以流通,他也印。

问题是他一开始印就不停,明朝初年,每年的收入只有几万两银,可发行的纸币却有好几千万,拿着一张纸,上面印着五千两,就想当五千两用?老百姓可不傻。

说实话,官员真是可怜,俸禄已经很低,还发一堆废纸,拿来当手纸还嫌硬。

人不能让尿憋死,于是种种捞钱新花样纷纷出炉。

官员们主要用的是两招,我们来介绍一下,这两招历史悠久,十分有名。

折色火耗,大家可能听说过火耗这个词,当时交赋税往往是实物,如谷物,丝织物等,但有时也会改征银两和铜钱,而熔锻碎银时候可能会有损耗,官府就用这个名义来征收多余的银两,这些多征的赋税就称为火耗。

其实到底有没有损耗,也只有官府自己知道,这不过是一个多收钱的借口,这一招可谓流传几百年,长盛不衰,比明朝的历史还要长,一直到雍正时期,采用火耗归公的措施,这一招才从历史上消失。

话说回来,这一招是官府说了算,要征多少自己规定,执行中实际操作技巧不算太高,下一招就不同了。

这一招叫做淋尖踢斛,十分值得一提,百姓交纳粮食的时候,官府是用斛来装的,百姓将粮食放进斛里,再称重,计算自己完成的粮食份额。谷堆要按尖堆型装起来,会有一部分超出斛壁,就在百姓为交完公粮松一口气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官吏用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对准斛猛踹一脚!此时超出斛壁的部分谷粒会倒在地上,老百姓慌忙去捡,此时官吏会大声叫喊:

别捡,那是损耗!喂,说你呢,还捡!

这就是淋尖踢斛,踢出的部分就是所谓粮食运输中的损耗,这部分就成为官吏的合法收入。那么老百姓呢,只能回家再送粮食来。这一招最关键的就是踹斛这个动作。

【那一踹的风情】

要知道,这一踹是很有讲究的,官吏们为了这一踹苦练了很久,具体方式是有可能是先在自己家附近找颗树,从踹树开始,以树干不动,落叶纷纷为最高境界。当然也有某些人选择踹门练习,一定要做到一脚踹开,如超过两脚为不合格,继续修炼。这一修炼对他们也有好处,万一有一天不干了,还可以转行去入户打劫。

在交粮这一天,官吏们准备好,一旦斛已经装满,便凝神屏气,闭目深思,然后气沉丹田,大喝一声,部分人加十米助跑,冲到斛前,拼命一踹(不拼命不行啊,踹下来都是自己的),如果踹下来的多,就会哈哈大笑。

那么老百姓呢,他们只能看着自己的粮食被这些人夺走。

请大家注意,这两招只是封建社会最平常的,明朝的很多名臣如三杨、李贤、徐阶、张居正等人都是靠这两招的收益养活自己的。而后来的皇帝也认可这些作为合法收入。

虽然朱元璋的工资政策对这些行为的泛滥负有一定责任,但这并不能成为贪污行为的借口,内因才是决定性的因素,官员们还是应该从自身上去找原因。

大家可能会问,当时有没有不贪这些便宜的人呢,我回答大家,确实是有的,但是他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只靠俸禄过日子的人,最出名的莫过于海瑞。

这位仁兄实在是第一号正人,他几十年如一日,辛辛苦苦干活,没有什么奢侈的享受(也没钱),不该拿的他一分钱也不拿,上面说的火耗和淋尖踢斛的好处他从没有贪过。每月就靠那点俸禄过活,家里穷得叮当响。

他最后的官职是南京右都御史,这是个二品官,相当于监察部部长,可以说是文官中俸禄最高的人之一了。但他家里请不起几个仆人,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动手,吃得也不好,长期营养不良,他死后,佥都御史王用汲来处理后事,一进门看见海瑞的家便痛苦失声。他想不到海瑞临死竟然如此凄惨,家里到处吊着旧布帘子(买不起新布),用的箱子破烂不堪,家里人都穿着补丁衣服。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毫不过分。

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海瑞家连办丧事的钱都拿不出来,棺材也买不起,出殡的钱还是大家凑起来的。

这样的人在朱元璋时代也有,如当时的宏文馆学士罗复仁,为人十分老实,家里很穷,但朱元璋对他仍不放心,有一天跑去他家里看,罗复仁买不起好房子,他只能在郊区买了间破房子度日。朱元璋东拐西拐,终于找到了地方,见两间破瓦房外,有一个人正提着桶刷墙。朱元璋见此人灰头土脸,粉迹满面,以为是给罗复仁干活的民工,便问他:“罗复仁住在这里吗?”

没想到,刷墙的这位听到有人问他,回头一看,大惊失色,慌忙跑过来跪拜,说道:“我就是罗复仁!”

朱元璋这才看清他的脸,原来这个人真是罗复仁,再看他的打扮,一手拿着刷子,一手提着桶,衣衫褴褛,和叫花子没什么区别,顿时哭笑不得。半天憋出一句话:“你怎么住这样的房子?”

罗复仁赔笑着说:“臣家穷,只能将就了。”

朱元璋过意不去的说:“你这么有学问的人怎能住这样的房子。”便赐给他一所大宅院。

罗复仁算是清贫了,但毕竟他的官位不高,还有比他厉害的。

在六部中,以吏部(人事部)的地位最为重要,吏部尚书(部长)吴琳为官清廉,后退休回家,朱元璋派使者去打探他的近况,使者到吴琳家乡,考虑到他当过大官,应该有很大的房子,便去寻找。但转了一圈,没有见到什么大房子,他便在路边找到一个正在插秧的老农,问道:“请问吴尚书住在哪里啊?”

谁知那老农抬头对他说:“我就是吴琳,有啥事儿?”

使者十分感动,便将此事回报朱元璋,朱元璋听后也十分感慨。

这些人无疑都是优秀典型,但有他们这样高的道德修养的人实在不多。

除去工资制度外,明朝时候的休假制度也有必要介绍一下,让我们看看古人的假期都是怎么休的。

先说老祖宗汉朝吧,他们实行的是五天一休制,也就是干五天休息一天,可不是休息星期六或者星期天,而是轮到哪天休哪天,这一天还有个名字叫“休沐”,在这一天,官员们可以回家,这样看来汉朝的待遇还是不错的。

隋唐时期,改成了十天休息一次,称成“旬休”,好像待遇比汉朝差了不少,实际上不是这样的,在隋唐时期,已经有了今天黄金周的概念,他们每逢新年、冬至会休息七天。这七天时间是带薪假期。除此之外,能想得出来的理由也可以休假,除了我们日常的端午、中秋、重阳外,还有皇帝的生日(由于皇帝经常变,所以这一个假期也经常变),让人吃惊的是连如来佛祖的生日、老子的生日,孔子的生日也都放假,估计当年要是基督教传播广泛,上帝的生日也要算在里面。

宋朝待遇稍微差点,但是一年假期还是有个几十天的。

到了元朝,情况发生了变化。在元朝统治者看来,生命在于运动,工作就是休息,什么旬休,大休都没有了,大家以工作为重,一年只有十几天休息。

终于位置传到了朱元璋的手里,这位仁兄的工作精神我们已经介绍过了,他认为,给你们发工资,让你们管事已经很优待了,当年老子连饭都吃不饱,还休息?

有的官员提出要恢复前朝的休假制度,被朱元璋驳了回去,然后朱元璋规定了休假的制度,倒还真是简单易行,一年休息三天!

分别是过年、冬至、本人朱元璋的生日。

还想休几十天,小子们还没睡醒吧!

但实际实施后出现很多问题,比如两地分居问题,子女教育问题(是客观存在的)都无法解决,于是后来规定从12 月起放寒假,为期一个月,才算解决了部分问题。

如前所述,由于这些制度的规定,朱元璋和官员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而官员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必然要违反朱元璋的这些法典,而朱元璋也不会允许这些事情的发生。这些矛盾累积到一定时候,就会爆发。

一幕历史剧就此开演。

洪武大帝 第十八章 扫除一切腐败者

【朱元璋肃贪】

在所有的恶行中,朱元璋最憎恶贪污,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每当他想起那本该发给自己父母的赈灾粮食被官吏贪污,导致父母饿死的情景,就会忍不住咬牙切齿,这些人个个该杀!

他要创造一个真正纯净的王朝,一个官员们人人清廉、百姓安居乐业的王朝。所以他尽一切努力去实现这个梦想。

可是梦想不一定会成为现实。

洪武二年,朱元璋曾经对他的大臣们说过这样一番动感情的话:“从前我当老百姓时,见到贪官污吏对民间疾苦丝毫不理,心里恨透他们,今后要立法严禁,遇到有贪官敢于危害百姓的,决不宽恕!”

朱元璋是说到做到的,他颁布了有史以来最为严厉的肃贪法令:贪污60 两以上银子者,立杀!

即使在开国之初,60 两银子也不是什么大数目,这个命令显示了朱元璋肃贪的决心。

为了增加震慑力度,朱元璋还设置了一项骇人听闻的政策。

自唐宋以来,政治制度、机构设置多有不同,但县衙的布局是差不多的,都有大门、戒石、鼓楼、二门这些结构,但在明朝却在大门和二门之间多设置了一个土地祠。此土地祠切不可晚上去看,着实吓人。

这个土地祠是干什么用的呢,不要吃惊,这个地方是剥皮用的,剥的就是人皮。

原来朱元璋命令官员贪污处死后,还要把贪官的皮剥下来,然后在皮内塞上稻草,做成稻草人,并挂于公座之旁,供众人参观。

这个稻草人不是用来吓唬鸟的,而是用来威慑贪官的。

较早享受到这一高级待遇的是朱元璋的老部下朱亮祖,这位朱亮祖是赫赫有名的开国大将,立有大功,被封为永嘉候(侯爵),镇守广州,可谓位高权重。但此人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骄狂。

当时的番禺县(今广州番禺区)县令叫道同,是一个很清廉的官员,由于执法严厉,与当地的土豪劣绅发生了矛盾。这些土豪吃了亏又拿道同没办法,便拉拢朱亮祖,希望他为自己出头。头脑简单的朱亮祖收了好处,居然就答应了。

此后,朱亮祖多次与道同发生矛盾,干涉道同的正常执法,还派黑社会暗中设伏,打了道同一顿。但道同并未屈服,与朱亮祖进行着不懈的斗争。

双方矛盾一步步升级,终于达到顶点。道同抓住了恶霸罗氏兄弟,朱亮祖竟敢动用军队包围县衙,强行将人犯给抢了出来。并且还向皇帝上本,弹劾道同一大堆罪状。

道同终于忍无可忍,也随后向皇帝递送奏章说明情况,但他忘记了朱亮祖有他不具备的优势——快马。

道同派人送奏章的马是驿站的马,而朱亮祖使用的是军马,朱亮祖也料到道同会告状,于是他派人挑最好的马,飞快的赶到京城,狠狠地告了道同一状。朱元璋是个头脑容易发热的人,一看了朱亮祖的告状信,就立马派人去斩杀道同。

就在朱元璋发出命令后不久,道同的奏章就到了,朱元璋一对照就发现了问题,连忙派人去追,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朱亮祖就这样杀掉了道同。

道同为官清廉,家里没有钱,他死前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母亲无人供养,便委托好友赡养他的母亲,然后从容就死。

他被杀时,无数百姓前来送行。

公道自在人心。

朱亮祖得意洋洋,自己终于斗倒了道同,他和那些土豪恶霸可以高枕无忧了。

话虽如此,但朱亮祖仍然有些不安,他跟随朱元璋打过仗,深知此人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的性格。不过道同只不过是个小小的知县,而自己却是开国大将,御封侯爵,想来朱元璋不会为了一个芝麻官对自己下手的。

朱亮祖的估计似乎是对的,过了一段时间,始终未见朱元璋有何反应,他终于安心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大理寺的官员手持朱元璋的手谕来抓他时,朱亮祖才会那样的吃惊。他虽然手下有兵,却还没有神经错乱到敢于朱元璋对抗。他十分老实的把自己的兵权交出,和大理寺的官员一起前往京城请罪。

然而大理寺的官员并不急于上路,却询问他:“你的儿子朱暹呢?”

这下朱亮祖惊呆了,他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因为朱元璋的人生哲学正是: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一路上,朱亮祖还存有幻想,他认为自己劳苦功高,只不过杀了一个知县,朱元璋最多是责罚一下他而已,并不会杀他。

但现实和想象总是有差距的。

洪武十三年(公元1380)九月初三,朱亮祖与长子朱暹被押到了朱元璋的面前,朱元璋没有跟他废话,充分发挥了自己动手的精神,上来就用鞭子抽了朱亮祖。侍卫们一看皇帝亲自上阵,士气大振,在得到朱元璋默许后,纷纷开始动手。朱亮祖与他的儿子朱暹就这样被活活鞭死。

“鞭死”二字,细细品位,实在让人胆寒。

杀掉朱亮祖和朱暹后,朱元璋下令将参与此事的恶霸全部杀死。他念及朱亮祖有功,给他留了全尸,但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好运气了,朱暹等人的皮都被剥了下来,悬挂在闹市,供众人参观,以为后世警戒。

朱元璋对这件事情的处理让很多官员胆战心惊。而朱亮祖也在无意中创造了一个记录:他是第一个被当廷打死的大臣。

不过他并不是最后一个。此后,当廷打死大臣这一明朝独特的现象就此延续了下去。终明一朝,很多直言大臣都被这种极端的刑罚打掉了性命。

此后,朱元璋对待贪官污吏的态度越来越严厉,他创造了一个以往封建统治者想都不敢想的政策,即规定普通百姓只要发现贪官污吏,就可以把他们绑起来,送京治罪,而且路上各检查站必须放行,如果有人敢于阻挡,不但要处死,还要株连九族!这在中国法制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但这一政策的操作性不强,明代的实施者并不多。

与这种群众检举揭发相比,朱元璋肃贪的主要线索来源是他的耳目,也就是我们上面介绍过的检校。这些人遍布全国各地,一旦发现官员有贪赃枉法等问题即可上奏,而朱元璋也拿出了玩命的精神,即使情报送到京城已经是半夜,他也会立刻起床接见。

甚至有的贪官今天刚收红包,第二天就会有纪检官员来找他,并将他抓回论罪。其效率不可谓不高。

朱元璋使用了这么多的手段,自己也全力配合,按说贪污行为应该绝迹,然而情况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朱元璋制定了法律,规定当时的刑罚限于笞、杖、徒、流、死五种,从字面上也很容易理解这五种刑罚,客观来说,在封建社会这些刑罚并不算重。这也是朱元璋考虑到前朝的刑罚过重而做出的一种改进。

但朱元璋并不是个按规矩出牌的人,在对付贪官污吏和反对他的大臣上,他用的绝不是这几招。

在他实施的刑罚中,最有名的莫过于凌迟,把人绑在柱子上,用刀慢慢割,如果行刑的人技术好,那受刑者就要受苦了,据说最高纪录是割三千多刀,把肉都割完了人还没死。

除此外,还有所谓抽肠(顾名思义)、刷洗(用开水浇人,然后用铁刷子刷)、秤杆(用铁钩把人吊起风干)、阉割、挖膝盖等等。

然而在这些令人生畏的死亡艺术前,官员们仍然前腐后继,活像一群敢死队,成群结队地走到朱元璋的刑具下。

自明朝开国以来,贪污不断,朱元璋杀不尽杀,据统计,因贪污受贿被杀死的官员有几万人,到洪武十九年(1386),全国十三个省从府到县的官员很少能够做到满任,大部分都被杀掉了。在当时当官未必是件好事,能平平安安的活到退休就已经很不错了,完全可以自豪的说一声阿弥陀佛。

朱元璋十分不理解,为什么这些人饱读诗书,以所谓“朝闻道,夕可死”为人生信条,却在当官之后成了“朝获派,夕腐败”。

他想破脑袋也不明白,但怎么对付这些人他是清楚的,杀!

可是杀完一批,又来一批,朱元璋急眼了,于是他颁布了更严厉的法令:“我想杀贪官污吏,没有想到早上杀完,晚上你们又犯,那就不要怪我了,今后贪污受贿的,不必以六十两为限,全部杀掉!”

可就是这样也没能止住,官员反倒是越来越少,于是在当时的史料中出现了这样一个滑稽的记录:该年同批发榜派官三百六十四人,皆为进士监生,一年后,杀六人。

似乎这个数字并不多,别急,后面还有:戴死罪、徒流罪办事者三百五十八人。

大家明白了吧,这三百多人一个没漏,再说说这个戴死罪、徒流罪。

什么叫戴死罪、徒流罪办事呢,这可是明朝的一个奇特景观。

很多犯罪的人过堂,上到衙门才发现当官的也戴着镣铐,和自己一模一样,后面还有人监视。除了衣服是官服,活脱脱就是个犯人。

这种情况的出现就是因为官员被杀的太多,没有人干活了,朱元璋虽然勤劳,但也不能代替所有的官员。于是他创造了这样一个戴死罪、徒流罪办事的制度,具体操作方法是,官员犯法,判了死罪,先拉下去打几十板子,就在官员给伤口涂药,估计自己小命不保的时候,牢里突然来了个人,不管死活的把受罚官员拉出去,塞到马车上,送到各个衙门去处理公务。

想死?便宜了你,活还没干完呢!

结果是被判了死罪的官员给下面跪着的犯人判死罪,然后自己再到朱元璋那里去领死。

活干完了,要杀要剐您看着办吧。

该杀的杀掉,该徒刑、流放的也执行吧,别再折腾了。

从上文我们可以看到,朱元璋是下了大力气肃贪的,但效果并不是太好,这是很值得分析的,大凡在封建朝代开国时期,官吏是比较廉洁的,而洪武年间出现如此大范围的官员因贪污被杀,是很不正常的。

应该说,朱元璋的某些政策制定和执行出现了问题,官员贪污的主因固然是他们自己不法行为,但官员待遇过低,朱元璋肃贪手法过于急躁,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洪武大帝 第十九章 冤案

我们下面要讲述的两个案件就很能说明一些问题。这就是被称为洪武四大案中的空印案和郭桓案。

【空印案】

应该说这确实是一个冤案,然而其影响之广,范围之大,实在罕见。

我们先说一下这个案件发生的时间,根据《刑法志》记载,此案发生在洪武十五年(1382),但根据此案当事人的记载,真实发案时间是在洪武九年(1376),目前这一问题尚未得到确认,本文采用洪武九年的说法。

案件的缘由是这样的,明朝规定,各地每年都要派人到户部报告地方财政账目,而地方账目必须跟户部审核后完全相符,这一年的地方财政计划才能完成。如果对不上,即使只是一个数字,账目就必须重新填造,更让人为难的是所有重修账册必须要盖上原衙门的印章才算有效。

这个规定在现在看来似乎不难执行,但在当时可就难了。

要知道,当时没有高速公路,也没有铁路,各府各县必须派使者带着账册去京城。这些使者的首要条件是身体好,因为这一路上是很辛苦的,没有汽车火车让你坐,你得骑马、坐船、再骑马,某些时候你可能还要搞些登山运动。

比如你是广西某地的官员,要想到京城,最快也得一两个月。

就算你年初一就出发,到京城起码也是早春三月了。满头大汗跑去户部,一核对,错了一个数字。

行了,啥也别说了,兄弟你打马回去吧,我等你。

于是又是一路狂奔,先骑马,再坐船,回去改了账册,盖了公章。我去也!

这就是四个月过去了,转眼已是夏天,赶到京城,又见面了。

兄弟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久了,接着来吧。

这位运气不好,核对后发现还是有地方错了,啥也别说了,还是回去吧,下次过来记得穿多点衣服啊,这边冬天冷!

于是又赶回去,赶回来,这回核对上了,可差不多快到第二年了,你也别回去了,在这过年吧,计划又该重新做了。

基本情况就是这样,如果总怎么折腾,谁也受不了。经过分析,官员们发现,关键问题在于盖印这个环节,因为纸笔都是现成的,账册错了改就是了,但印是不能让你带的,你把印拿走了,官老爷总不能拿萝卜刻印盖公文吧。当时在街头私刻公章的生意还是没几个人敢做的,于是他们灵机一动,带上事先预备好的盖过印信的空白文册不就行了吗?

就这样,带空印文册成了当时一条不成为的规定,朝廷上下都知道,除了一个人例外。

很不幸的是,这个人正是朱元璋。

洪武九年,朱元璋突然发现了这个所谓的秘密,就在自己眼皮底下,官员们竟然敢搞这些名堂!

他震怒了,他认为自己做了一回冤大头,于是他派遣官员对此事进行了详尽的调查。

按说只要一调查,这个问题是不难解释的,其实即使是他派去调查的官员也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出现了,事情的缘由大家都知道,可就是没有人说。

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滑稽场景,问话的官员也知道,回答的官员也知道,只有朱元璋不知道。

这个现象不难解释——官员们害怕。

如果上书辩解,很有可能被认为是同党或者包庇,这个黑锅谁背得起。

就在此时,一个勇敢的人站了出来,值得敬佩的是,他并不是在职官员,而只是一个平凡的生员。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只是一个老百姓。

【郑士利的直言】

这个人叫郑士利,他没有任何背景,没有任何靠山,只是凭借自己的勇气,只是为了说出真相。

他利用当时平民可以直接上书的渠道给朱元璋写了一封很长的书信,这封书信在历史上也很有名,在书信中郑士利明确指出:空印文册所用的是骑缝印,并不是一纸一印,而钱粮数字不同,必须一一核对,所以很难确定。说明了空印出现的原因。

其实郑士利不但敢于直言,也是个聪明人,他估计到朱元璋可能羞于认错,便在文章的最后,为朱元璋开脱,写道:其实您也是为了老百姓好,您是怕贪官污吏借机挪用这些空印纸,用来危害老百姓(恐奸吏得挟空印纸,为文移以虐民),您也是为了百姓好啊。

照郑士利的意思那就是:皇帝大人您也没错,大臣们也没错,当然小人我也没错,大家都没错,误会,误会啊!

朱元璋给他的赏赐是送去劳改。

因为郑士利把朱元璋看得过于简单了,朱元璋并不是一个糊涂的人,他也不是不肯认错的人。其实从他的无数耳目那里,他是很容易得知事实真相的。如果他连这个问题都搞不清楚的话,明朝的天下就不会姓朱了。

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处罚这些官员呢?

真正的原因在他的心里。

朱元璋从来就不信任那些官员们,这与他从小的经历是分不开的,他深刻了解这些官员们营私舞弊的本事,在他看来,这些人是靠不住的,即使现在这些官员们为他干活。

综合各方面分析,空印案之所以给朱元璋如此大的触动,是因为他认为这些官员们轻视他的权力,居然敢于不向他请示就私下擅自盖印。这是藐视他的权威。

真是好大的狗胆!居然为了偷懒就私用权力,今天你们不经过我的允许,把印盖在文书上,要是容了你们,明天就会把印盖到我的头上!不整治你们一下是不行了。

郑士利被罚作苦工了,作为一个平凡的人,他没有机会见识皇家的威严,没有福气享受当官的荣耀,他一无所有,却凭借自己的勇气完成了他个人的壮举。由于他的英勇行为,这位即非皇亲国戚也非名臣将相的普通人被记入了明史。

在属于他的《明史·郑士利传》上,我们看到的是勇气。

这样的人是不会被我们遗忘的。

相对于那些空印案中获罪的官员们,郑士利还是幸运的。

既然案件已经定性,那么接下来的就是处罚了,问题在于几乎全国所有的府县都存在空印现象,总不能把所有的府县官员都杀掉吧。

这又是一个难题,但在朱元璋那里,似乎没有他解不开的题目。

他总能做出别人想不到的事情,旁人认为他绝不可能把涉案的所有官员都杀掉,但他真的就这样做了。

官员们,无论你们在什么地方,不管是天涯还是海角,山地还是平原,所处的环境繁华或是荒芜,你们的待遇都是一样一样的。

在我们宣布处罚结果之前,先说一下当时全国的行政结构,全国共有十三个省,一百四十多个府,一千多个县,这些省府县的官员很多都与空印案有关。

处罚如下:主印官员全部杀掉,副手打一百杖充军。除此之外,连各省按察使司的言官也多有获罪者,理由是监管不力。

这是名副其实的一扫光,平时都争谁官大,这下倒好,干个副职还能去当兵,正职就得掉脑袋了,真是所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在这次空印案中很多素有清廉之名的好官也被杀掉了,最有名的就是千古忠臣方孝孺他爹方克勤,这位仁兄在山东济宁干知府,为政清廉,平时肉都舍不得多吃,衣服上满是补丁,就因为他是主印官,糊里糊涂的没了脑袋。

但要说明的是,空印案中所杀官员的数目是有争议的,有些史料记载死者上万人,这应该是不准确的,因为朱元璋处理的只是掌印的官员,对副职他并未杀掉,朱元璋也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杀人狂,他是有着清醒的政治头脑的。杀光官员这种蠢事,他不会干的。

综合分析空印案,可以看出,此案和肃贪其实并无太大关系。

官员们由于工作上的便利采取的一种变通手法,演变成了一件大案。而在大家都心知肚明且有人上书说明真相的情况下,朱元璋还接着处理此案,就值得我们深思了。

朱元璋的行为大概可以用《说唐》里秦叔宝进牢房时,衙役喊的一句话来解释:“进得牢来,先打你一百杀威棍,看你老不老实!”

这杀威棍真是狠啊。

空印案的规模和排场在洪武四大案中只能算是小弟弟,下面这个案件才算是大哥级别的,那才是真正的所到之处,一扫而空。

【郭桓案】

此案与上一案件不同,其中确实存在着贪污问题,但牵涉之广,影响之大在贪污案件中确属罕见,而此案中也确实存在着某些很多疑点。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洪武十八年(1385 年)三月,御史余敏、丁廷举告发北平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官吏赵全德等与户部侍郎郭桓合谋贪污,在朱元璋的编的《大浩》中,详细列举了郭桓贪污的方式和数量,看了实在让人触目惊心。我们有必要列举一下(请仔细看,疑点就在其中),其贪污行为包括:

1、郭桓私分了太平、镇江等府的赋税,也就是说这些地方的钱粮朱元璋没有收到,全被郭桓私自吞掉了。

2、郭桓私分了浙西的秋粮,具体数字是这样的,当年浙西的钱粮是450 万石,郭桓只交给了朱元璋200 多万担,其余的他自己私分了。

3、郭桓等人在征收赋税的时候,巧立名目,创造性的征收多种赋税:包括水脚钱、车脚钱、口食钱、库子钱、蒲篓钱、竹篓钱、神佛钱等。

最后算出总账,他和同党一共贪污了2400 多万石粮食。

这么看来,郭桓确实是胆大妄为,他勾结其他官吏贪污腐败,朱元璋也并没有放过他的同党。那么郭桓的同党是谁呢,经过朱元璋的追查,六部的大多数官员都成为了郭桓的同党!

他们包括礼部(礼法)尚书赵瑁、刑部(司法部)尚书王惠迪、兵部(国防部)侍郎王志、工部(建设部)侍郎麦至德等。请注意,这个名单很长,据《刑法志》记载,当时六部除上面所列高级官员外,所有侍郎(副部长)以下官员都被干掉了。

这也就是说当时的六部,每个部除了尚书(部长)一人,侍郎(副部长)两人(上文已列出者除外),所有的办事官员都被杀掉了。当时的部长真的成了光杆司令,官员们陷入了恐惧之中,见面的第一句话应该就是“你们今天死了几个?”其实到后来这个问题也不用回答,因为一个部里最多只剩下三个人。

这是中央官员,还有地方的经办官员,粮食是由省里送来的,往下查,就是各个府县,府县再往下,就是那些所谓的富户、粮长。这些人也大多被杀掉。

此案一共杀掉了三万余人,结果是“百姓中产之家大抵皆破”,算得上是把朝廷上下一扫而空了。

这样看来,我们不得不佩服在郭桓案件中幸存下来的官员,真不容易啊,怎么把你们给漏了呢?

【案发现场的疑点】

在讲述历史事件的同时,我还会给大家介绍一些历史学的分析方法,当然,还是用我的方式。

对郭桓案件的分析,我们会采用一种类似于破案的方法,相信大家会感兴趣的。

下面就请大家拿起自己的烟斗,开始对案发现场的勘查吧。

以上所列就是史料的记载,也就是我们所谓的案发现场,请大家注意,并非所有史料都是可信的,在这些资料中,互相矛盾的并不少,就如同凶案现场会出现很多将你引入歧途的线索一样。

但只要你认真分析,是可以找出真相的。

其实历史学家们很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从这些互相矛盾的资料中找到真相。这里再提供一件重要的破案工具,也是历史学上很重要的原理之一,那就是大家看史料的时候,一定要考虑到写书人的背景,因为这也或多或少决定了该书的倾向。相信如果不是自虐,写书骂自己的人毕竟还是少数吧。

我们就把这个案件的史料让大家来分析,这里就是案发现场,你能从中看出有哪些疑点吗?

如果你还在思考,那就先不要看我的结论。

下面是我自己的分析,只供大家参考。

在我看来,至少有两个疑点:

1、贪污的数目应该有一定问题,为什么这么说呢,大家要知道当时明朝一年的收入也只有2400 多万石粮食,在朱元璋刚刚处理完胡惟庸,且已经设立了锦衣卫的情况下,郭桓不过一个侍郎,何来包天大胆敢如此妄为,贪污的数量居然赶得上明朝一年的收入?

而且我们先前已经介绍过,当时肃贪力度之大,贪官闻风而逃,即使身在穷乡僻壤,白天贪污,晚上就被告发,郭桓等人就在朱元璋眼皮底下,每天无数的密探来来往往,他老兄居然还敢私吞几个省的公粮!朱元璋自废除丞相之后,很多小事他也会亲自处理,如果有几百万石粮食不入库,朱元璋早就跳起来骂人了,何必等到御史告发?

2、我们看看历史上著名的贪污案,就会发现其实贪污这种事情,一般都是人越少越好,既安全,分的钱也多。郭桓不过是个户部侍郎,要贪污粮食怎么会和礼部、刑部、兵部、工部、吏部的人一起合作,莫非他是觉得知道他贪污的人太少,想给自己打个广告?不管怎样,郭桓也算是风光了一把,他一个小小的侍郎,其同党的数目居然打破了丞相胡惟庸保持的记录。

虽然这个记录并不光彩。

综合看来,这个案件是存在着很大疑点的,但这也并不能说明此案就是子虚乌有,郭桓的贪污行为很有可能是存在的,只不过数量没有这么大,所谓的同党没有这么多罢了,不然为何朱元璋不找张三李四,偏要找你郭桓呢。

如果你有更多的发现,那么就要恭喜你了,你已经走上了理性分析历史的道路。历史的疑云是永远存在着的,我们在这里所作的分析只是一家之言,并不能给郭桓案件下一个肯定的结论,充其量只是一个推论。

重要的是,如果你能从这种分析方式中有所斩获的话,请你相信,打开历史迷雾的钥匙已经离你不远了。

郭桓案最终还是结束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此案中被杀的最后一个人正是此案的主审法官,杀掉无数官员的右审刑吴庸。

经过这一连串大案,朝中官员如惊弓之鸟,每天都担心自己脑袋不保,有些好事的人就拿这些官员开涮,说朱元璋上朝时如果玉带系在肚皮下面,就是要杀人了,如果玉带在肚皮上代表今天平安无事。如果这样判断,那是要出问题的,万一哪一天朱元璋吃得太饱,肚子胀,玉带只能放在肚皮上,心情又不好,官员们可就要吃苦头了。

史料记载,官员们每天上朝,都要在家门口举行仪式,什么仪式呢,穿戴整齐,抱抱老婆孩子,交待清楚谁还欠我多少债、我的私房钱藏在床底之类的后事,然后诀别而去,老婆孩子就在背后哭,除了人还是活的,和开追悼会没什么区别。

散朝的时候,老婆孩子在家门口等着,如果看到活人回家,就会大肆庆祝一番,庆祝的内容是今天我又活了一天。

这些并不是玩笑,而是真实的历史景象,在不知明日祸福这种极大的压力下,很多官员承受不住,纷纷表示自己就当白读了几十年书,情愿回家种地。

官我也不做了,回家总行了吧。

哼哼,没有那么容易。“奸贪无福小人,故行诽谤,皆说朝廷官难做”,诽谤朝廷,这又是一条重罪。于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是“你说你,想要逃,偏偏注定要落脚”。

人类最伟大的地方就在于总能想出办法解决问题,明朝的官员们在这个矛盾上充分体现出了这一特点。他们想出了一个很绝的方法——装疯。

在洪武年间的朝廷里,好好的一个人突然间得了精神病是常见的,具体表现为痴呆、神情木然、披头散发、见到人就叫爹、拿着菜刀四处和人打招呼等,形式多种多样,目的当然只有一个——多活两年。

话说回来,这招也是不错的,而且当时也没有精神鉴定这一招,只要你能下血本,多恶心的事都做得出来,就一定能够成功。

下面我们就举一个成功者的例子,那装疯意志可真是坚强。

这个倒霉(或者是幸运)的人叫袁凯,是监察御史,有一次朱元璋派了个工作给他,把处决人犯的名单交给太子朱标。这应该是个很简单的工作,但袁凯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命运就这样改变了。

他把名单交给太子,太子看到名单上人太多,主张从宽处理,可问题是他并没有自己去找老爹说这句话,而是转告袁凯,让他去告诉朱元璋自己的意见。

袁凯心想,去就去吧,见了朱元璋,老实的把太子的话原样说了一遍,完后叩个头,准备走人。谁知就在此时,朱元璋问他:

“太子意见和我相反啊,你看谁说得对呢?”

见鬼了,你们父子俩的事情,是我一个小官能掺和的吗,袁凯左右为难,没有办法,想出了回答的话:“皇上也没错,太子也没错,皇上杀人是维持法纪,太子放人是发善心。”

真是难为袁凯了。

谁知朱元璋听后大怒,当面斥责袁凯狡猾,不说真话,然后把他赶了出去。袁凯回家后越想越怕,下了决心装疯。第二天,他就不上朝了,让家里人传话说自己已经疯了。

朱元璋果然不信,派人到他家打探,派去的这个人也不是空手来的,还拿了一件木工钻,传朱元璋的话,疯子是不怕疼的,就看看你是真疯还是假疯。于是便用木钻去扎袁凯。

袁凯不愧是装疯高手,发扬了关云长刮骨疗伤的优良品质,任人来钻只是不出声,来人这才相信,便回去报告了朱元璋。袁凯躲过了这一关。

然而朱元璋还是不相信他疯了,便偷偷的派另一使者去看袁凯家里的情况,这位使者刚走到袁凯家的院子里,就被一个景象惊呆了,直庆幸自己还没吃饭。(诸位吃饭前最好也不要看)

原来袁凯脖子被铁链锁住,正趴在地上吃狗屎,还一段段的嚼。使者大倒胃口,到这个地步,如果袁凯还没有疯,那就是自己疯了,连忙回去告诉朱元璋。朱元璋听后也是一阵恶心,便没有继续追究袁凯。

大家应该知道,袁凯是装疯的,吃狗屎这一招也太狠了,不过袁凯并不是真吃的狗屎,他在都察院的同僚事先得到消息,便告诉了他,他灵机一动,把面粉和上酱料做成狗屎状物体,当饭给吃了。这才躲过了朱元璋的耳目。

朱元璋时期,官员们的日子是不好过的,从肃贪到空印案、郭桓案,朱元璋杀了很多人,有些是该杀的,而有些则是错杀、冤枉的。很多人就此给朱元璋安上了“屠夫”,“杀人狂”的名字,甚至有人怀疑他的精神有问题,那么朱元璋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们之前讲述了很多这一时期的情况,对朱元璋肃贪和错杀的事实都进行了列举。这也是希望能从更客观的角度来诉说朱元璋与官员之间的关系。

应该说朱元璋的这些行为虽然有些过激,但其行为主体还是正确的,他的目的是消除贪官污吏,如果我们联系朱元璋少年时候的遭遇,就更能理解他的行为。

朱元璋从小就被官府欺压,自己的悲惨遭遇很大程度上是贪官污吏造成的,这也使得他很不喜欢这些当官的,即使官员们为他干活,在他的内心中对这些人也存在着极大的不信任感。这种不信任感一旦遇到某些因素的触发,就会迅速扩大,进而蔓延到对整个群体的信心缺失。

正如俗话所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朱元璋就是这样一个被蛇咬过的人,他被官吏们欺压了几十年,怎么会信任这些人。所以如空印案、郭桓案这样的案件一发生,朱元璋就会迅速将风潮扩大,在他看来,官员都是不可信的。

而朱元璋的肃贪行为虽然可敬,效果却不佳,这是因为他过分看重了刑法的力量,而没有注意从各方面加强制度上的完善,一味的猛打猛杀,虽然在他统治时期,贪污现象很少,但他死后,明朝的贪污却十分严重,我们后面还要讲到。

朱元璋给官员的待遇很低,很多人认为是故意虐待官员。但我在分析明朝初期俸禄制度后发现,这个看法不一定是正确的,朱元璋制定的俸禄标准应该是经过仔细计算的,这些俸禄是足够明初的官员们生活的。只不过他没有考虑到官员除了自己一家吃饱外,还要养活办事员,还有一定的人际往来,而由于经济的发展,生活水平的提高,原先的俸禄是不够的。

也许有人会问,朱元璋如此精明,怎么会想不到这些呢,可是就实际情况看,在这些问题上,朱元璋确实是缺乏远见的。

比如他为了不让自己的子孙挨饿,规定凡是自己的子孙,一律不允许出去工作,就算没有官做,也只能在家吃俸禄,由于自己要过饭,而且家破人亡,朱元璋对自己的亲戚十分看重,他制定的世袭爵位制度对子孙们做了充足的打算,即使是象刘备那样,不知是中山靖王多少辈打不着的子孙,他也预留了爵位,并准备了相应的俸禄。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到了一百年后,他的子孙们已经繁衍到了几十万人之多,朝廷一个省的粮食来养活他们都不够,最后某些皇子皇孙得不到粮食,又不能出去工作,就活活饿死在家里。这就是所谓的好心办坏事吧。

我想,这样的分析和评价对朱元璋来说应该是公平的。

【李善长的结局】

在朱元璋整肃官吏的同时,另一个大案——胡惟庸案也在进行中,这个案件并没有因为胡惟庸的死亡结束,它仍然延续着,不断有某人因为另一某人的供词被杀,何处是个头?

出人意料的是,李善长还活着,他与胡惟庸是亲家,而且他弟弟李存义是板上钉钉的同党,朱元璋考虑到他在朝廷中的巨大影响力,不但没有杀他,连他的弟弟李存义也免死,放逐到崇明岛(今上海崇明岛),这应该算是很大的恩典了。

然而李善长很明白,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他太了解朱元璋了,自己毕竟还是或多或少参与了谋反,以这个人的性格绝不会放过自己。

朱元璋,来杀我吧!首级任你来取!

洪武二十三年(1390),李善长家里修房子,他已经不是当年的丞相了,不能再呼风唤雨,但总得找人修啊,难道要自己动手?

他想到了带兵的汤和。

汤和是他的老乡,也是他的好友,他向汤和请求借三百士兵当劳工。这似乎是一件平常的事情。然而有一件事是他绝没有想到的。

汤和出卖了他。

在借给李善长三百士兵后,汤和立刻密报了朱元璋,朱元璋又一次对李善长动了杀机。

应该说三百人实在是干不了什么的,而且兵还是汤和派出去的,不会听李善长的指挥,即使如此,这件事情已经足以成为骆驼背上的第一根草了。

这样看来,汤和能够活到最后,实在是有他的道理。

老眼昏花的李善长似乎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他立刻犯了第二个错误。

他的亲信丁斌因为犯法应该被流放,李善长却上书为丁斌求情。朱元璋又一次愤怒了,你以为自己是谁!我处理犯人还要你来管吗?他下令不再流放丁斌,却没有释放他,而是将他关到监狱里,日夜拷打。朱元璋相信,李善长身上一定有着某些秘密,而这个秘密丁斌一定知道。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对的。

李善长所作所为对得起丁斌,丁斌却对不起李善长。

他供认了李存义与胡惟庸共同谋反的细节。朱元璋当机立断,把李存义抓了回来,还是严刑拷问,李存义于是又供出了他劝说李善长的情况,而李善长的那句“汝等自为之”也成为了朱元璋嘴里出现频率最高的词句之一。

骆驼就要倒了,再加一把稻草吧,到了这个时候,稻草是不难找的。

李善长的家奴经过仔细的分析,认为时机已到,落水狗不打白不打,打了不白打。他们合谋以受害者的身份向朱元璋申述,自己长期受到李善长的欺压,并状告李善长积极参与胡惟庸谋反,并且将时间地点说得相当清楚,虽然以他们的身份似乎不太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但在当时,这一点并不重要。

此时凑热闹的人也不断的多了起来,御史们纷纷上书,弹劾李善长,从上朝时不注意礼节到贪污受贿,罪名无所不包,似乎恨不得控诉他修建房子过程中砍伐树木,破坏了环境。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一个绝对与办案八杆子打不上边的部门也在李善长身上踩了一脚,说来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这个部门是钦天监,主要负责天文历法,无论怎么也想不到看天文的还能插一脚,但他们确实做到了,可见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他们向朱元璋奏报,最近出现星变,是不吉利的预兆,然后提出了解决的方法“当移大臣”。

要什么来什么,真是不能不服啊。

李善长活到头了,别说什么铁券,就是钻石券也救不了他。

追随你几十年,终于到了终点,我不能再陪你了,自己走完这条路吧。

不管怎么说,李善长都没有谋反的理由,他的儿子娶了公主,他本人不但是朱元璋的亲家,也是第一重臣,即使胡惟庸谋反成功,他最多也只是第一重臣,有谋反的必要吗?

朱元璋自然知道李善长没有必要去谋反,但他却有必要杀掉李善长。

念及李善长跟随自己多年,在临刑前朱元璋见了李善长最后一面。

朱元璋坐在自己的宝座上,看着跪在下面的李善长。

这个人曾经是我最信任的部下,现在我要杀他。

李善长跪在地上,抬头望着朱元璋。

这个人曾经是我最真诚的朋友,现在他要杀我。

还能说什么呢,什么都不用说了。

李善长看着朱元璋,几十年前,他投奔了这个人,他们彻夜长谈,相见恨晚,共同谋划着将来的远大前景。那一年,李善长四十岁,朱元璋二十六岁。

他向现在的皇帝朱元璋叩头谢恩,走出了大殿。

李善长走上了刑场,他最后看了一眼天空。

今天的天气真好,天很蓝。

他突然想到,三十六年前,他走进朱元璋军营的那天,似乎也是个晴朗的天气。

洪武二十三年(1390),朱元璋杀李善长,夷其三族。

洪武大帝 第二十章 最后的名将——蓝玉

李善长的死终于给延续十年的胡惟庸案件划上了一个小小的句号。官员们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朱元璋却没有松气,他似乎是个精力无限的人,在处理胡惟庸、李善长的同时,他在另一个战场上也赢得了胜利。

这个战场上的失败者就是已经逃到大漠的北元,虽然在明初的几次战争中,北元的实力受到了严重的削弱,但他们仍然有足够的兵力对明朝的边境进行不断的侵袭。

朱元璋并没有因为北元的实力削弱而放松对它的打击,他一直认为蒙古骑兵始终是明朝最大的威胁。坦白的说,在军事上,你不得不佩服朱元璋的眼光,他的预言在几十年后很不幸的得到了应验。

朱元璋组织兵力,分别于明洪武十三年(1380 年)二月及洪武十四年(1381 年)正月,对北元发起两次远征。

这两次远征都取得了胜利,但并未对北元形成致命的打击。而北元也认识到,与强大的明朝正面作战是不可能取得胜利的,他们化整为零,采用打了就跑,跑了再打的游击战术不断骚扰明朝边境。

此时北元的统治者正是元顺帝的儿子,从乱军中逃出的爱猷识理达腊,他继位为北元皇帝,他奉行的是坚决对抗明朝的政策,其实他采取这一政策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本来在大都当皇帝的父亲也被人逼得搬了家,而自己的大部分亲戚都被明朝抓去吃了牢饭。

此仇实在不共戴天。

而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也要吃饭。作为游牧民族,在互市没有开放的情况下,要想得到中原地区的物产,只有一个方法——抢。

而且这个办法不是太费劲,虽然有损失,但所得也不少。用经济学上的话来说,叫机会成本低。这样的生意自然是要常做的。

朱元璋清醒地认识到了这点,他知道,要想彻底消除北元的威胁,就必须让这位爱猷识理达腊赔上所有的老本,永远无法翻身。

但朱元璋也有一个难题,那就是明初的那些名将们都死得差不多了。当然,很多是被他自己杀掉的,最能打仗的几个人中,常遇春死得早,李文忠被他削职流放,冯胜和邓愈虽然还活着,也已垂垂老矣。而第一名将徐达也于洪武十七年(1384)病死,算是善终。

值得一说的是,很多书上记载,徐达得病后不能吃蒸鹅,而朱元璋偏偏就赐给他蒸鹅,徐达含恨而死。这一说法是不太可信的。

徐达不但是朱元璋的重要将领,而且还在和州救过朱元璋的命,杀掉他对朱元璋没有任何好处,而且他为人低调,从不招摇。

退一步讲,即使朱元璋要杀徐达,也不需要用这么笨的法子,找个人开点毒药,派两个锦衣卫就能解决问题。何苦要用赐蒸鹅这么明目张胆的方法来杀掉徐达。

徐达是明朝的优秀将领,他平民出生,却是不世出的军事天才,他从小兵干起,跟随朱元璋出生入死,在残酷的战争中成长为元末明初最优秀的将领。他善于指挥大军团作战,深通谋略,为人宽厚,历数十役,战必胜、攻必取,与北元第一名将王保保的作战更是他军事生涯的最高峰。

他告诉我们,一个平凡的人经过自己的努力,也能成为叱姹风云的名将。

而他的赫赫战功及传奇经历也告诉了所有的人:

我徐达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将!

徐达的时代结束了,新的名将时代到来了。

这个时代属于另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蓝玉。

蓝玉是安徽定远人,他是常遇春的内弟,常遇春为人高傲,但却对他的这个亲戚非常推崇,几次在朱元璋面前推荐。但朱元璋并没有轻信常遇春的话,直到蓝玉跟随徐达参加了洪武五年的远征,表现出众,才委他以重任。

说是重任,其实也不算,蓝玉的运气其实并不好,在他的那个时代,名将太多。他无论从资历和能力上都还差一截,只能乖乖的给那些前辈们打下手。

洪武二十年(1381),朱元璋又一次下令远征,在当时能够参加征沙漠(明称伐北元为征沙漠)的军事行动对每一个将领来说都是一种光荣。而蓝玉在历次征沙漠的行动中只是担任了几次配角,偏偏配角还当得并不顺利,洪武五年的那次演出还是被王保保追着跑回来的。

这对于一个军人而言,实在是不光彩的。

军人最大的光荣到底是什么?不是攻克了多少城池,杀死了多少敌军,也不是缴获了多少牛羊。

对于军人而言,最大的荣耀莫过于找到那个打败过自己的人,然后彻底战胜他!

蓝玉永远也忘不了洪武五年的那次战争,王保保的军队突然出现,将自己打得措手不及,他连王保保长得什么样都没有看清,就被击溃。虽然这次失利并不是他的责任,但他明白,要争取自己的光荣,最好的方法就是再此与王保保交锋,彻底击败他,然后站在他的面前,骄傲的对他说:我就是蓝玉,曾经被你击败的蓝玉,现在,你是我的俘虏!

自从那之后,蓝玉苦苦思索着用兵之道,他不断的总结经验,熟读兵书,朝思暮想的就是与王保保再战一场。然而他的愿望落空了,洪武八年(1375),王保保死在了漠北。

蓝玉一度失去了目标,但他很快又找到了新的方向——彻底消灭北元!

虽然他有着雄心壮志,屡次请命要求指挥征沙漠的战役,但还有几个老资格在那里撑着,哪里轮得到他。他先后跟随着傅友德出征云南,大理,立下了赫赫战功,并被封为永昌侯(侯爵)。虽然众人已经承认了他的军事才能,但在他们的眼中,蓝玉始终只是蓝玉,他不可能超越徐达、常遇春、李文忠这些名将。

蓝玉是一个要强的人,他从不会承认自己比任何人差。

但他也明白,要获得大家的承认,只有做他的前辈徐达、常遇春没有做到的事情,那就是消灭北元。

所以洪武二十年(1387)的这次远征,无疑给蓝玉提供了一个最好的机会,朱元璋同意了蓝玉的请求,给了他右副将军的位置。

听到右副将军的名字就知道,蓝玉这次又是副手。但他实在没有任何理由去争取更高的位置,因为主帅是冯胜。

蓝玉心又不甘,却又百般无奈的出发了,他知道,现在还轮不到他。

不过,机会这样东西总是无处不在的,蓝玉多年的努力将在这次远征中开花结果,虽然是以一种谁也想不到的方式。

这次远征的目标是占据松花江以北广大地区的元太尉纳哈出,纳哈出也是一位优秀的将领,在王保保死后,他拥兵二十万,占据辽东的大片地区,严重威胁着明朝的边界。

朱元璋很早就想拔掉这颗钉子,因为只有除掉纳哈出,才能放心大胆的攻击北元。

与以往一样,重大的军事行动由朱元璋亲自部署,他根据形势,对冯胜做出了如下指示:

你们的部队应该首先进驻通州(今北京通县),但千万不要急于行动,先派人打探元军的消息,如果在庆州(今内蒙古巴林左旗)发现了对方的行踪,就要立即展开攻击,但万不可大军全动,而应先派骑兵对其发动突然袭击。只有在前锋部队攻克庆州之后,大军才能开始进攻,战则必胜。

朱元璋停了一下,加重语气说道:但在占据庆州之前,你们万不可动兵,动则必败。

朱元璋的这番话好似算卦,仗还没有打,他就已经预测到了战争进行的全部过程。即使是如冯胜、蓝玉这样的优秀将领,也不大敢相信朱元璋的这些话。

在明朝的很多次军事决策中,朱元璋都是少数派,但真理往往就站在他那边。这次也不例外。

而且就在这次远征的同时,朱元璋暗地里还布置了一个计划,事后证明,这个计划的成功实施彻底的瓦解了纳哈出的二十万大军。

朱元璋,真奇人也!

【雪夜中的攻击】

正月初二,朱元璋命宋国公冯胜为征虏大将军,颍国公傅友德、永昌侯蓝玉为左右副将军,率军20 万人向辽东进发。

二月初三,冯胜率兵抵达通州,他听从了朱元璋的安排,并未出兵,而是派人打探庆州的消息,让他惊讶的是,纳哈出果然在庆州安排了重兵把守。

下一步就不用犹豫了,冯胜派遣骑兵先锋攻击庆州,这个先锋的位置自然被蓝玉抢了去。

蓝玉终于等到了机会,他看着自己身后的那些骑兵,虽然人数并不多,虽然此行也许很危险,他的心中却充满了兴奋。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属于我的时刻到来了!

蓝玉看着他的部下们,这些人都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即将出征去获取更大的光荣。

此时天降大雪,万物被白雪覆盖,天地一片苍茫,山川大地似乎已经没有了界限。大军就要在这样的环境中出发,向那不可知的前方挺进。

在出征之前,蓝玉对他的士兵们说道:“我们马上就要出征了,此次攻击务求必胜,各位要奋力杀敌!唐时名将李愬冒雪下蔡州,一举荡平藩镇,立下不朽功业,今天又降大雪,岂非天意!望各位以身许国,至死不弃,建立功勋,名留青史!”

言罢,他翻身上马,向庆州出发。

这支军队就在白茫茫的风雪中开始了行军,严寒之下,万物似乎都没有了生机,一片寂静中,只能听见急促的马蹄声,疾驰而来,又飘然而去。马蹄印很快就被大雪覆盖,仿佛从未有人经过。

蓝玉跟随常遇春多年,名虽亲属,实为师徒,深得其兵法之精髓,他的作战风格也与常遇春相似,向来以突击奔袭震慑敌胆。往往敌人还未反应过来,就已被击溃。

常遇春泉下有知自己有如此传人,也当含笑。

庆州之战中,蓝玉充分发挥了自己用兵的这一特点,连夜奔袭,不作任何停顿,赶到庆州时,敌人毫无准备,城门大开,正在埋锅做饭。当他们看见这些身上白雪覆盖,混似幽灵的人手持马刀向他们冲来时,吓得目瞪口呆。

蓝玉没废什么力气,就全歼敌军,杀北元平章果来,占据庆州,并抓获了大批俘虏。

他并没有洋洋得意,因为他知道,下一步的行动才是最重要的。

冯胜在通州得到了蓝玉的捷报,他意识到,决战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三月初一,冯胜亲率大军出松亭关,驻兵大宁(今内蒙古宁城)。冯胜用兵十分谨慎,绝不轻易动兵,在探明敌情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五月二十一日,冯胜留兵5 万人驻守大宁,率大军直捣辽河,获得小胜,打开了通往辽东的通道,纳哈出就在眼前!

就在冯胜与蓝玉会师,准备与纳哈出决战之时,一个意外的消息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是个好消息。

〖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孙子兵法。〗

朱元璋在派出冯胜远征的同时,还召见了一个人,并派给他一个使命。这个人名叫乃剌吾,是纳哈出原来的部下,他得到的使命是劝降纳哈出。

朱元璋在军事上从来都不是一个蛮干的人,他很清楚要打败北元很容易,要彻底消灭北元的威胁很难。于是他在军事征讨的同时,用了另一种武器来打击北元。

这种武器比任何刀枪剑戟或是火枪大炮都厉害,它的名字叫钱。

朱元璋客观的分析了形势,他认识到单靠武力是很难消灭北元的,应该采用一种更为有效地方法,在与北元多次交锋后,朱元璋找到了这个方法。

北元是游牧民族组成的政权,经济实力是无法和明朝相比的,他们所凭借的不过是英勇善战的传统而已。既然如此,就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北元的士兵善战,朱元璋就用大量的金钱引诱蒙古人内迁,并分给蒙古贵族土地。这一招十分有效,毕竟谁愿意天天在沙漠里吃沙子呢,还是中原好啊,好吃好喝,还有娱乐节目。

这一招釜底抽薪十分厉害,许多蒙古人都迁居到中原,北元的人丁逐渐淡薄起来。

与此同时,朱元璋还采取了开明的民族政策,他平等的对待所有民族,不搞民族歧视。早在徐达攻击大都时,他就严令徐达进城后不可屠杀蒙古人,对元朝的王公贵族也没有采取清洗政策,还派人守卫宫殿,严禁杀戮。徐达攻克大都当天,城中居民生活如常,商店照常营业。

在他的这种开明政策下,即使在明初,也有很多蒙古人在政府中担任官职。如前面说到的道同就是蒙古族。这一政策也成为他处理民族问题的基本政策。

就在冯胜准备进攻纳哈出前,乃刺吾也到达了松花河,并劝纳哈出投降。纳哈出被说动,但又觉得自己带这么多人就此投降,似乎太没有面子。他多次犹豫,说了投降又反悔,来回几次后,冯胜和蓝玉都觉得此人实在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家伙。他们给纳哈出下达了最后通牒,并且把兵营架在了纳哈出的门口。

纳哈出估计了一下自己的实力,他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对手是冯胜和蓝玉,且都是精兵强将,要打只有死路一条。

“天不复使我有此众矣!”在发出了这样的哀叹后,纳哈出率二十万军队投降明军。

投降总是要有一个仪式的,这个也不例外。

毕竟纳哈出是带了二十万人投降的,很有点资本,为了表示对他的敬意,蓝玉准备请他吃顿饭,按说吃饭是好事,酒足饭饱后就在饭桌上把投降合同签了,岂不美哉。

可这顿饭竟然吃出了意外。

【埋下祸根】

纳哈出带了几百人去参加投降仪式(按说投降似乎不用这么多人),蓝玉热情接待了他,亲自把他迎进营房,设盛宴款待他,蓝玉也很注意给对方留面子,尽量不提投降这样的字眼,双方气氛很融洽。

就在一切都顺利进行的时候,蓝玉的一个举动彻底打破了这种和谐的气氛。

当时纳哈出正向蓝玉敬酒,大概也说了一些不喝就不够兄弟之类的话,蓝玉看见纳哈出的衣服破旧,便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外衣,要纳哈出穿上。

应该说这是一个友好的举动,但纳哈出拒绝了,为什么呢?这就是蓝玉的疏忽了,他没有想到,自己和纳哈出并不是同一民族,双方衣着习惯是不同的,虽然蓝玉是好意,但在纳哈出看来,这似乎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一种强求和恩赐。

蓝玉以为对方客气,便反复要求纳哈出穿上,并表示纳哈出不穿,他就不喝酒,而纳哈出则顺水推舟的表示,蓝玉不喝,他就不穿这件衣服。

双方都是武将,不会文人那一套,脾气都很硬,谁也不肯让步。

于是一个本来很简单的问题变成了到底是鸡生蛋还蛋生鸡的逻辑辩解上,蓝玉说你不穿我就不喝,纳哈出说你不喝我就不穿。

这样争来争去,大家慢慢有了火气,纳哈出性格直爽,首先翻脸,他把敬蓝玉的酒泼在了地上,态度是相当的横。但纳哈出想不到的是,还有比他更横的。

这个更横的人并不是蓝玉,此人也在我们的文章中出现过,但由于其本人能力所限一直没有露面的机会。他就是常遇春的儿子常茂。

常茂继承了常遇春的爵位和脾气,却没有继承他的军事天分,一直以来都跟着蓝玉到处跑。此时见到蓝玉没了面子,怒发冲冠,二话不说,抽出刀就向纳哈出砍去,就像今天酒桌上一言不合,抄起酒瓶子干架一样。纳哈出身经百战,反应很快,躲过了要害部位,但还是被砍中了肩膀。

此时情况急转直下,营外的双方士兵都听到了动静,围拢来准备动手打群架。如果任由发展下去,纳哈出是活不了了,但他的二十万人也不会再投降了。在这关键时刻,都督耿忠保持了冷静,他连忙招呼身边军士把纳哈出扶着去见主帅冯胜。

冯胜是一个脾气温和,处事谨慎的人,他一见纳哈出狼狈不堪,身上还带着伤,嘴里不停的喊着他听不懂的蒙古话。便大致明白出了什么事。他马上好语安慰纳哈出,这才将纳哈出的情绪稳定下来。此时纳哈出的部下也得到了消息,以为纳哈出被杀掉了,纷纷表示要报仇雪恨。冯胜立刻派纳哈出手下降将观童去说明情况,才最终顺利招抚。

这个事件可以看出蓝玉的性格缺陷,即处事考虑不周,性格过于强横,本来很简单的事情,对方敬酒你喝就是了,给了对方面子,事情也能圆满完成。这也为他后来的悲剧埋下伏笔。

洪武二十三年(1387)的这次远征就这样圆满结束了,纳哈出被迫投降。明军俘虏北元20 余万人,缴获辎重无数,最终肃清了元朝在辽东的势力。

让人想不到的是,主帅冯胜在回师后被朱元璋定罪抓了起来,蓝玉就以这样一种滑稽的方式得到了他梦想十余年的主帅位置。他无数次想象过自己得到帅位时的荣耀,却也料不到会是这样一种情形。

当然他更想不到的是,自己将来的下场比冯胜还要惨,当然了,这是后话,至少现在,蓝玉实现了他的梦想,他将在这个位置上获得更大的光荣。

这个机会很快就到了。

自至元二十七年(1367),朱元璋与元朝全面开战以来,双方你来我往,争斗不休,朱元璋虽然把元朝统治者赶出中原地区,但来自蒙古草原的威胁就从来没有停止过,为了解决这个老对手,朱元璋什么手段都用了,虽有成效,却从未根除这个顽强的敌人。

他不能再这么无限期的等下去了,北元一定要在他的手中被消灭!

只有这样,他才能放心的离开这个世界,离开他亲手创立的帝国。

洪武二十年的远征消灭了北元在辽东的势力,解除了朱元璋的后顾之忧,他那敏锐的军事直觉告诉他,最后决战的时刻就要来到了。

他已经等了二十年,二十年中,多少士兵跨上战马,踏上征途就再也没有回来,在边塞里,在沙漠中,处处都有战死士兵的尸体,无数的家庭失去了父亲、丈夫、儿子。为了解除北元的威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不能再等了,毕其功于一役吧!

【最后的决战】

历史往往是出人意料的,它在二十年前将收复大都、灭亡元朝的光荣赐予了徐达和常遇春,二十年后的今天,它又将消灭北元的使命授予了以前从未担任过主帅的蓝玉。

当蓝玉从朱元璋手中接过帅印的时候,他感受到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自己十几年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上天给他的比他要求的还要多。

我终于可以开创自己的伟业了,我将和那些传说中的名将一样,名留青史,为万人景仰!

朱元璋看着自己眼前这个并不算年轻的人。这是一个多么神奇的时代!那么多伟大的将领都是我的部下,他们率军纵横天下,建立了不朽功勋。

徐达、常遇春、李文忠,他们都是那么的优秀。但他们已经不在了,我也老了,不能出征了。

蓝玉,我相信你的能力,你一定可以继承他们的遗愿,完成他们没有完成的功业!

在军事上,朱元璋几乎从未错判过,这次也不例外。

洪武二十一年(1388)三月,朱元璋将十五万大军交给了蓝玉,这和洪武五年那次远征兵力相同,但不同的是,这次的进军路线只有一条,而唯一的指挥官就是蓝玉。

蓝玉将统帅十五万人的大军去进行最后的决战。

朱元璋亲自为蓝玉送行,并告诉他: “倍道前进,直抵虏廷”,“肃清沙漠,在此一举!”

蓝玉,我将这个使命交给你,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

此时北元的皇帝已经不再是爱猷识理达腊。他已经于洪武十一年(1378)死去,他的儿子脱古思帖木儿继任北元皇帝,定年号为天元。

根据史料记载, 这位脱古思帖木儿很可能就是洪武三年(1370)在应昌被李文忠俘虏的买的里八剌。明朝政府为了显示宽大,在得到其不再与明朝为敌的保证后,于洪武七年(1374)年将其送还给北元,但事实证明,这是一个不守承诺的人,他继位后不断骚扰明朝边界,挑起战争,与明朝继续对抗。这场对抗已经持续了十年。

对这位搞对抗的继位者,朱元璋已经表示了足够的诚意,不断派使者通好,却从无效果。他的顽固终于耗尽了明朝政府的耐心,既然如此,就用刀剑来解决吧!

蓝玉的军队出征了,他由大宁出发,一路攻击前进,抵达庆州后,有情报传来,脱古思帖木儿驻扎在捕鱼儿海(今贝加尔湖)。

蓝玉当机立断,决定大军立刻向目标挺进。

这是一条艰苦的道路,不但路途遥远,而且路上还要经过荒芜的沙漠,后勤也很难得到保障,一旦迷路,更是后果难以想象,军心也会动摇。

但蓝玉是有信心的,后来的事实证明,他所拥有的是一支当时最强大的军队,正是这支军队的优秀素质保证了战争的胜利。

那么到底具有什么样素质的军队可以称得上是最强大的军队呢?

【强大的军队】

这是一个值得分析的问题,战争的胜利是将领和士兵共同努力的结果,在我看来,一支军队强大与否可以从其外在表现体现出来。大致分为四等。

第四等的军队是乌合之众,他们没有军纪,四处抢劫,没有纪律。这样的军队只要受到有组织的军队的打击,就会一哄而散,他们绝对算不上强大。

第三等的军队有着完整的组织结构,他们军容整齐,步伐一致,但斗志不高,士气不盛。他们虽然比第四等要强,但只要遇到更有战斗力的敌人,也必然会被打败。他们也算不上强大。

第二等的军队不但有统一的指挥系统,装备精良,而且士气高涨,在行军途中经常会喊出两句“杀敌报国”的口号,士兵们都急于表现自己的英勇。这一档次的军队有气势、有冲劲。他们不畏惧任何敌人,可以称得上是强大的军队,但很遗憾的是,他们也不是最强大的。与最强大的军队相比,他们还缺少一种素质。

这种素质就是沉默,最强大的军队是一支沉默的军队。

这种沉默并不是指军队里的人都是哑巴,或者不说话。

所谓的沉默应该是这样的一种情景:

指挥官站在高地上对他的十五万大军训话,这十五万军队漫山遍野,黑压压的占满了山谷、平地。

他们不同相貌、不同民族、不同地方、不同习好,却挤在同一片地方,听着同一个声音,看着同一个方向,鸦雀无声。

这才是所谓沉默的真意,这才是军队最重要的素质。

蓝玉率领的正是这样一支军队,他们攀越高山,渡过大河,进入了沙漠,在这片不毛之地里,有的只是那刺眼的阳光和满天的风沙,他们的后勤无法保障,士兵们只能自己携带笨重的干粮辎重,不断有人倒下,但余下的人继续向前走。

士兵饥饿、口渴、疲劳,但这些都挡不住他们前进的脚步,这是一支顽强的军队,支持他们的就是他们心中的信念和目标——彻底消灭敌人。

【痛苦的抉择】

蓝玉看着他的士兵们,他为自己有这样的部下而自豪,但他也明白,这次战争的关键不是排兵布阵,而是找到敌人。

很明显,北元已经知道了明军的行动计划,他们躲藏了起来,这可不是平日孩童们玩的躲猫猫游戏,茫茫大漠,又没有侦察卫星,到哪里去找人?

部队已经走了很长时间了,现在粮食和水都不够了,虽然士气还算高涨,但能坚持多久呢?

他召来了自己最信任的部将王弼,询问他:“我们现在在什么位置?”

王弼回答:“这个地方叫百眼井,离捕鱼儿海大约还有四十里。”

百眼井?此地名中居然还有个井字?这里已经很靠近捕鱼儿海了,可不但没有敌人,连水都没有。

难道情报错误,敌人又转移了?这是很有可能的,但他们又去了哪里呢?

正在蓝玉思考的时候,部将郭英向他报告了粮食缺乏和水源殆尽的情况,蓝玉明白,下决断的时候到了。

在战斗电影中,到这个时候,经常会出现以下的场景:一个战士满脸愤怒的表情,对部队的指挥官(一般是排长或连长)喊道:

“连长,打吧!”

另一个战士也跑上来,喊道:“打吧!连长!”

众人合:“连长,下命令吧!”

这时镜头推向连长的脸,给出特写,连长的脸上显现出沉着的表情,然后在房间里踱了几个圈,用沉稳的语气说道:“同志们,不能打!”

剧情的发展告诉我们,连长总是对的。

这并不是开玩笑,当时的蓝玉就面临着连长的选择。

前面我们说过,但凡重大军事决策上拿主意的时候,就会有一群人在你身边叽叽喳喳,这个说前进,那个说后退,这个说东,那个说西。反正说对了就有功劳,说错了也是你做决策,责任推不到自己身上。这种便宜大家都会去拣,最可怜的就是统帅,因为他是最终的决定者,也是责任的承担者。

这个责任并不是赔点钱,或者道个歉疚能解决的,因为如果判断失误,付出的代价将是十几万人的性命!

蓝玉终于明白了当年徐达被击败后的沮丧和失落,现在他也陷入了这种痛苦之中,何去何从呢?

蓝玉思虑再三,决定将将领们召集起来,听取他们的意见。

不出所料的是,将领们有的说撤退,有的说前进,其中建议撤退的占多数,而王弼则坚决主张继续前进(深入漠北,无所得,遽班师,何以复命)。但他的意见也很快就淹没在一片反对声中。

蓝玉终于明白了,召来这些将领是没有用的,主意还要自己拿。

就此退回去吗?那自己十几年的心血岂不是白费了,等待了这么久,临到关键时刻功亏一篑?不,我决不甘心!

那么继续前进吗?可是敌人在哪里呢,粮食和水也不多了,部队坚持不了几天,十几万人可能就饿死、渴死在这里。到那个时候,自己也只能骑着马踏过无数士兵的尸体逃回去,又有何脸面去见皇帝啊。

前进还是撤退,这是个问题。

大家都不说话了,他们明白,现在已经到了紧要关头。

士兵们看着将领们,将领们看着蓝玉,蓝玉看着天空。

【最终的判断】

如果上天能帮自己拿主意该多好啊,做出选择是容易的,但如果我选择错误,上天能给我第二次改正的机会吗?

蓝玉,你要明白,这个游戏最残酷的地方就在于你只有一次机会。如同拍卖行里的一锤定音,贵贱得买,贵贱得卖!

到这个地步,兵书已经没用了,谁也不能告诉我敌人在哪里,要作出这个抉择,我还有什么可以依靠的呢?

直觉?对,就是直觉!这里满天黄沙,遍地荒芜,没有人烟,但我能感觉到,敌人一定就在附近!

可是直觉真的靠得住吗,没有情报,没有线索,没有任何踪迹。就凭自己的感觉作出如此重大的判断?

为了作出今天的判断,我已经默默地奋斗了很多年。

是的,我要相信自己,要相信无数次战场厮杀累积的经验,要相信无数个夜晚孤灯下熟读兵书,苦苦思索的努力。

没有理由,没有线索,没有证据,但敌人一定就在附近!

前进!这就是我的判断!我的判断是对的,我的判断一定是对的!

他下定了决心,沉稳的对那些等待他的将领们说道:“前进,敌人就在附近。”

没有人再提问,因为他们已经从蓝玉的脸上看到了自信,这种自信也感染了他们,感染了整支军队。

于是,十五万大军出发了,士兵们向着未知的命运又迈出了一步,但这支荒漠中的军队没有犹豫,没有动摇。因为他们相信,无论如何困难,蓝玉一定是有办法的,这个人一定能够带领他们取得胜利,并活着回家。

上下同欲者,胜!

蓝玉带着他的军队继续深入荒漠,他们行军路上小心翼翼,就连做饭也要先在地上挖个洞,在洞里做饭,以防止烟火冒出,被敌军发觉(军士穴地而炊,毋见烟火)。这实在是一支可怕的军队,在茫茫沙漠中,还注意到这样的细节,这支军队就像一只沙漠中的蝎子,悄悄地前进,隐藏在阴影中,只有看到敌人,才会发出那致命的一击。

当大军到达捕鱼儿海南面后,蓝玉终于发现了北元大军的踪迹,但到底有多少人,首领有多高的级别,他并不知道。无论如何,这是最好的机会,他立刻命令王弼为先锋,向捕鱼儿海东北前进,务求一举歼灭北元军队。

此时,在捕鱼儿海的东北边,北元的最高统治者脱古思帖木儿正在和他的大臣们举行宴会,他并不是傻瓜,蓝玉的大军一出发,他就得到了消息。他深知平时小打小闹,打完就跑,对方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但这次朱元璋是来真的了,要跟自己玩命,好汉从来不吃眼前亏,他把自己的主力部队和大大小小的贵族们都转移到了这个地方。

此地平素无人居住,茫茫大漠,蓝玉的军队没有后勤保障,更重要的是军马没有水草,蓝玉深知用兵之道,是不会深入大漠的(军乏水草,不能深入)。只要等到蓝玉的补给供应不上,粮尽水绝,就可以反守为攻。

在等待的时间里,他也曾经不安过,万一蓝玉真的来了呢,但许多天过去了,连人影都没一个,慢慢的,他放松了警惕,甚至连基本的守卫也不再设置,每天和大臣们饮酒取乐,顺便说一句,这次避难,他还带上了自己的老婆和儿子,这本是为了他们的安全。

但后来事情的发展却与他的设想完全相反。

就在王弼向他的大营挺进的时候,他正坐在自己的帐篷里,这天正好大风扬沙,天空被一层黄沙掩盖,几十米内都看不见人,白天变得如同黑昼,按说这样的天气,明军更不可能发动进攻,他应该更加安心才对,但这漫天的沙尘却似乎打在了他的心上,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在大漠和草原上英勇善战的蒙古民族,对于危险往往有种先天的预知,这是他们民族长期游牧的生活习惯养成的,可是脱古思帖木儿也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预感终究只是预感。

还是接着喝酒吧。

在脱古思帖木儿举行宴会上的帐外,一名百户长喝醉了酒,他向驻防的太尉蛮子打了个招呼,晕晕乎乎的走出了营区,漫天飞沙中,他也不知自己走了多远。等他有点清醒过来时,已经不认得回去的路了。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他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分辨出了方向,便回头向大营走去,突然,他发现自己的前方出现了许多人影,由于天空被黄沙覆盖,根本看不清远处人的面孔,他以为这里就是自己的大营。连忙高兴的一路跑了过去,到跟前一看,他才发现迎接他的是一群灰头土脸,就像刚从沙里捞出来一样的士兵。要命的是,这些士兵穿的并不是自己熟悉的军服。

他们是明军。

这些明军士兵用恶狼般的眼神看着他,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还大声呼喊,很快,更多的明军士兵围拢了来,他们以看待珍惜动物似的眼神注视着他。他很荣幸地成为了第一个俘虏。

今天真是倒霉,出门忘了看黄历啊。

【黄沙中的战斗】

危机就在眼前,而北元贵族们却仍在饮酒作乐,但并非所有的人都丧失了警觉。

太尉蛮子就是一个比较清醒的人,根据史料推测,这个蛮子很可能就是洪武三年(1370)在野狐岭被李文忠击败的那个太尉蛮子。如果这一推测属实的话,他倒也真是个人物。十八年过去了,多少名将都雨打风吹去,这位仁兄却一直战斗在前线,也算是老当益壮吧。

他作为北元军队的统领者,敏锐的感觉到在不远处漫天风沙的背后,似乎有危险正在向他逼近。于是他增派了士兵加强守卫。可是天气实在太差,沙尘飞起,白昼如同黑夜。士兵们摸黑在营区里走来走去,调度极其困难。这位太尉正在为此发愁,一群人的出现彻底为他解除了这一忧虑。

此时,风声小了,代之而起的却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北元士兵们发现,距自己仅仅十几步之处突然杀出一队面目狰狞,凶神恶煞的骑兵!他们伴随着黑夜和飞沙而来,与传说中的妖魔鬼怪的出场方式一模一样。

他们不问来由,以千钧之势冲入元军大营,挥舞马刀,见人就砍,无数的北元士兵在黑暗之中恐惧万分,以为这些人真是地狱中的妖魔鬼怪,完全丧失了抵抗的勇气。

但太尉蛮子很明显是个无神论者,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些不速之客真是他们的死敌——明军,于是迅速跑到后军组织还未被冲击的部队进行抵抗。其头脑不可谓不冷静,反应不可谓不快,但他一个人的努力是无法挽救元军的。

他组织部队赶去与明军作战,此时的明军却是士气高涨,他们为了找到这些冤家,在沙漠里吃尽了苦头,受够了累,好不容易找到了对手,积蓄多日的怒火终于发泄出来,个个以一当十,而元军没有堤防,很多人还在饮酒作乐,哪里是他们的对手!明军时而分散,时而集中,把元军大营冲成几段,赶杀来不及上马的元军。太尉蛮子手忙脚乱,疲于应付,正在他指挥抵抗时,一个明军赶到他的身后,狠狠地给了他一刀。这位清醒的抵抗者就此沉睡了。

蛮子死后,元军更是大乱,没有人再想去组织反击,大家一哄而散,正是所谓:兵败如山倒,你跑我也跑。

营帐内还在喝酒的脱古思帖木儿听见营外大乱,顿时慌了手脚,逃跑也是有天分的,要先抢马匹,看准位置,然后突然冲出,才算大功告成。在这方面,王保保可算是个行家,可惜脱古思帖木儿没有王保保逃跑时的天赋和从容,慌乱之中只带走了自己的长子天保奴和丞相失烈门。把老婆和次子地保奴及十余万部下都留给了明军。

这回老底是彻底赔光了。

明军继续追赶着慌乱的元军,在他们心目中似乎没有缴枪不杀这一说,只是挥舞马刀四处砍杀,北元军完全陷入混乱,死亡的恐惧笼罩着每一个人,他们本是英勇的战士,他们曾经纵横天下,但现在,他们变成了待宰的羔羊。

皇帝已经跑了,统帅也死了,抵抗还有什么用呢,于是很多人放下了武器。

牢饭毕竟也是饭,就这么着吧。

当蓝玉来到北元军营时,他看到的是成群的俘虏和牛羊,是垂头丧气的北元贵族,是一场真正而彻底的胜利。

他遥望天际,仰天长啸:伯仁(常遇春字伯仁),终平矣!不负此生!

捕鱼儿海战役就此结束,此战彻底歼灭了北元的武装力量,俘获北元皇帝次子地保奴、太子妃并公主内眷等100 余人、王公贵族3000 余人、士兵7 万余人、牛羊十余万头,缴获了元朝皇帝使用了上百年的印玺。

以往无论元朝统治者如何败退,每次逃跑时起码还带着印,从大都到上都,从应昌到和林,再到捕鱼儿海,别管多差的地方,支个帐篷就能成立临时政府,大臣是现成的,抓走一批再任命一批,这次连印都丢了,这套把戏也就不用再演了。

胜利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朱元璋那里,他并没有大臣们想象中的兴奋和欣喜,而是静静的坐着,二十年的努力,二十年的战争,太长了,长的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现在终于结束了,我的敌人崩溃了,和平和安宁将降临我的帝国和我的臣民。蓝玉,你没有辜负我的希望!

他看着满朝文武,说出了他一生中对部下将领的最高评价:

“蓝玉就是我的仲卿、药师啊!”

(仲卿是汉大将军卫青,而药师就是唐时名将李靖)

蓝玉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带领十余万大军深入不毛,奋勇作战,彻底击溃了北元,完成了他的先辈没有完成的伟大功业,他确实无愧于这一评价。

【北元的谢幕】

逃往中的脱古斯帖木儿却没有朱元璋和蓝玉的欢快心情,他的军队没有了,大臣没有了,甚至他的亲人也不在了。

环顾身边,只剩下了太子天保奴、知院捏怯来和丞相失烈门,十余万大军仅剩数十人。没有了臣民,没有了士兵,本钱没有了,再也不能去干打劫的买卖。这次是真的失败了。

为什么会失败呢,如果再走远一点,如果天气不是那么差,如果不是有风沙,如果能多种点树,搞好环境保护,如果还有如果,我会失败吗。

说这些都没用了,先到和林吧,王保保能在那里东山再起,我也可以,只要重整旗鼓,我一定能重振元朝,恢复我祖先的光荣!

但这个梦想还没有到达它的目的地,就在中途破灭了。

梦想破灭的地方叫土剌河,脱古斯帖木儿在这里遇到了一个叫也速迭儿的蒙古人,让他想不到的是,正是这个蒙古人终结了北元。

也速迭儿到底是什么人呢,我们还要从一百多年前说起:

公元1259 年,蒙古大汗蒙哥率军攻击钓鱼城,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城池没有攻下,自己却被城中发射的炮石击伤,加上水土不服,不久就死去了。

蒙哥的死造成了一连串的后果,正在攻击南宋的忽必烈立刻收兵回去争夺汗位,而他的竞争者就是自己的弟弟阿里布哥,在这场王位争夺战中,阿里布哥战败,被幽禁而死。忽必烈最终成为了元朝的开国皇帝,他胜利了。

相对于黄金家族(成吉思汗的子孙称黄金家族)的其他子孙而言,他的胜利延续了上百年,即使在被明军赶出中原之后,他的子孙始终牢牢地把握着至高无上的大汗之位。

但失败者是不会永远失败的,忽必烈的胜利在土刺河结束了,结束它的就是也速迭儿。他十分干净利落的杀死了脱古斯帖木儿和他的儿子天保奴,并夺走了大汗的宝座。

这个也速迭儿是脱古斯帖木儿的亲戚,但他还有一个身份,他是阿里布哥的子孙。一百多年过去了,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仇恨往往比爱更有生命力,历史无数次地证明了这一点。

也速迭儿杀死脱古思帖木儿后,自己当上了蒙古大汗,称卓里克图汗。但他的胜利也没有延续多久,不久死去,而死亡的魔咒似乎就此附在了黄金家族的身上,他的继任者也都在登基不久后就死掉了, 黄金家族的最后一位继承者坤帖木儿死于建文四年(1402),他的部将鬼力赤篡夺了汗位,取消了元的国号,恢复了鞑靼的古称。

元就此灭亡了,黄金家族的光辉消散了。

196 年前,铁木真在斡难河(今蒙古鄂嫩河)召开大会,他豪情万丈的看着臣服于他的诸侯,大声宣告自己即蒙古国大汗位,他从此成为了蒙古的统治者,铁木真这个名字不再被人们提起,取而代之的是伟大的成吉思汗。

这个名字从此响遍了整个世界,从东亚到中亚、西亚,再到东欧,黄金家族和它的士兵们呼喊着这个伟大的名字征战全世界,横跨欧亚的帝国就此建立。

然而还不到两百年,这个大帝国和统治帝国的家族就此衰败了,这个曾经的庞然大物只剩下了捕鱼儿海的逃亡,土刺河的背叛和谋杀,和那夕阳下形单影只的身影。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蓝玉开始班师,这一战使他的名望达到了顶峰,从此他不会再被人说成徐达第二或者常遇春第二,他的名字将和这些名将一起为人们所传颂。

捕鱼儿海战役是蓝玉一生的最高点,但在此之后,他却频频出错,最终走向了毁灭的终点。

洪武大帝 第二十一章 蓝玉的覆灭

【蓝玉的昏着】

昏着是围棋用语,它的意思是指高明的棋手出现不该有的错误,把这个词用在蓝玉身上是很合适的,离开战场后,这位英明神武的大将军似乎就和任意妄为这个词结下了不解之缘。

在归途中,蓝玉干出了一件颇为让人不耻的事情,他欺负了元主的老婆,而这位女性性情也甚是刚烈,自杀了。(私元主妃,妃惭自尽死)

蓝玉的行为违反了朱元璋的民族政策,也十分不得人心,朱元璋十分愤怒,但由于考虑到蓝玉功劳很大,便没有去更深的追究他,而蓝玉却以为这是默许的表现,更加猖狂起来。

此后,他的这类表演越来越多,在他回到喜峰关口时,由于已经是黑夜,守关的官员休息了,听到有人叫关就立刻跑去开门,而蓝玉却干出了谁也想不到的事情。

他命令自己的士兵攻击关卡,打破城墙强行闯入,还颇为洋洋自得。

这就太过分了,守关的官员也是人,人家已经跑去开门了,而你连一会都不愿意等,难道你是赶去救火不成?

这两件事让朱元璋十分恼火,他原来准备封蓝玉为梁国公,为了警告蓝玉,他把梁字改成了凉字,大家从中也可以看出朱元璋对蓝玉态度的转变。

蓝玉似乎也应该有所警觉了,但他却注定是个有两分颜色就要开染坊的人。不但继续放任自己的行为,居然还把手伸到了军权上,他不经过朱元璋的允许,在军队中任命自己的亲信官员,布置自己的势力。

这一切自然没有逃过锦衣卫的眼睛,于是朱元璋开始考虑怎么处理这个胡惟庸第二了。

蓝玉是一个优秀的将领,却在获得成功之后做出如此多不法的事情,似乎是难以理解的。但其实只要联系我们前面提到过的纳哈出投降事件,就能合理的解释蓝玉的行为。

从宴请纳哈出时的傲慢到喜峰关的骄狂,我们可以给蓝玉下一个结论,那就是:这是个粗人。

所谓粗人,不是指他没有文化或是行为粗鲁,而是指他的行为欠考虑,为人处事不通人情,属于那种想了就干,干了再想的人。

其实他的性格一向如此,就算不在这件事上犯错误,迟早也会在那件事上捅漏子。

这就是所谓的性格决定命运吧,而关键问题在于,蓝玉的命运并不完全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中,在很大程度上,他的生死只取决于朱元璋的容忍和耐心,而朱元璋并不是个有耐心的人。

蓝玉很快就犯了新的错误,朱元璋考虑到蓝玉的功劳,破例封给他太子太傅的官衔,我们前面已经说过,这是个从一品官职,一般官员只有在梦里才能得到,可以说已经是位极人臣了。

而蓝玉就像吃错了药似的,居然在很多人面前大叫:“以我的功劳难道不能给个太师吗?”(我不堪太师耶?)

这就不是要求进步了,是嫌自己活得太长。

朱元璋再也不能忍受了,如果他还能忍,他就不是朱元璋了。

他又一次亮出了屠刀。

要说明的是,在历史上,蓝玉被杀的原因还有另外一种说法,据《明通鉴》记载,蓝玉被杀和燕王朱棣有莫大的关系。

朱棣是朱元璋的第四个儿子,他的行事方法和手段都很接近朱元璋,所以很多人都说他最像朱元璋,此人后来的故事大家应该也有所了解了,这里先不说他,后面自有专题介绍。

蓝玉是常遇春的内弟,而常遇春的女儿又是太子朱标的妃子,所以蓝玉和太子的关系很好,在出征纳哈出回来后,这位仁兄找到太子,对他说:“燕王不是一般人,迟早是要造反的,我找过人望他的气,有天子气象,你一定要小心。”

蓝玉算是够朋友,把这些话对太子说了,只是希望太子小心,但他忘记了一句成语“疏不间亲”,你蓝玉最多不过是个外戚,怎么能和亲兄弟比!

太子后来在闲聊时把蓝玉对他说的话告诉了燕王朱棣,于是朱棣便狠狠地告了蓝玉一状。朱元璋在朱棣的挑拨下才对蓝玉动手。

当然这只是一种说法,在我看来,蓝玉被杀的主要原因应该还是他的骄纵不法,无论如何,朱元璋决定要对蓝玉下手了。

既然决定要动手,先要给蓝玉一个罪名,毕竟程序还是要走的。总不能无缘无故就拉出去砍头,如果要告蓝玉小偷小摸,应该不会有人相信,而当时包二奶等生活作风问题似乎还是一种荣耀。

看来还是谋反这个罪名好一点,标题醒目,主题鲜明,且方便实用一看就懂,我们一直用它。

洪武二十六年二月,锦衣卫指挥蒋瓛告发蓝玉谋反,洪武四大案的最后一案——蓝玉案终于拉开了序幕。

无数人头即将落地。

在锦衣卫告发后,朱元璋很快就逮捕了蓝玉,并将他下狱审理,公正的说,蓝玉狂妄不法是有实据的,但谋反实在没有真凭实据。作为一个新贵将领,没有深厚的根基,没有充足的准备,蓝玉是不敢造反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估计蓝玉在牢里是挨了不少黑棍的,因为这个本来没有谋反打算的人居然写出了长篇供词,不但说明了自己造反的企图,还供出了企图谋反的方式、地点,看来他在监狱中应该出演了一次监狱风云的主角。

既然蓝玉招认了,那就杀了蓝玉结案吧。可就如前面所说,如果朱元璋真的这样做了,他也就不是朱元璋了。

但凡谋反,肯定不会只有一个人的,这就是线索,就要查下去,于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都出来了,锦衣卫搞这一套也是十分有经验的(具体操作过程及方法参见胡惟庸案件)。

最后一共搞出多少人呢,经查,蓝玉同党共一万五千人。从这个数字看,蓝玉平时的人际关系还是不错的。

蓝玉本人被灭族,被他牵连的人数不胜数,因此案被杀的共有一个公爵,十三个侯爵,两个伯爵,各级官员更多,那些在胡惟庸案中幸存下来的人曾经心存侥幸,但他们不会想到的是,自己也不过多活了十几年而已,终究没有逃过这一刀啊。

这些因为蓝玉案被杀的人死后也没有得到安息,他们的名字被编为《逆臣录》,我估计了一下,如果列出一万五千人的名字,列名至少是两个字,加上字就是五个字。这份《逆臣录》大概在三万字到七万五千字左右,赶得上一份硕士论文的字数。

但这篇论文的不同之处在于,文章中的每一个字都是用血写成的。

蓝玉案把洪武年间的功臣宿将几乎一扫而空,从洪武十三年的胡惟庸开始,到此也应该告一段落了,该杀的杀了,不该杀的也杀了,大家歇歇吧。

蓝玉的一生是极富戏剧性的,他的前半生一直笼罩在名将的阴影中,没有太多表现的机会,历史并没有亏待他,在他的后半生让他成为了主角,建立了自己的功业,却又在他最出风头的时候将他拉下马,难道这是天意吗?

当然不是,蓝玉的悲剧并不是历史造成的,而是他性格缺陷的必然结果,但值得欣慰的是,他终究不负名将之名,用赫赫战功证明了他自己,他的不朽功绩将记入史册,为后人追忆。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似乎又是幸运的。

那一夜,我梦见百万雄兵。

【真正的动机】

在蓝玉案中朱元璋挥动屠刀,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其实大家也可以想到,杀掉一个小小的蓝玉何必要牵连这么多的人,而且蓝玉并不是胡惟庸,他的同党并不多。朱元璋却不断的把很多无辜的人当作蓝玉的同党杀掉。这就值得我们细细分析了,朱元璋行为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目的?

我们的侦探又该上场了,前面说过,很多看上去不相干的事情,其实是有着紧密的联系的。在那枯燥的历史资料里面往往隐藏着事实的真相,只等着你去发掘,在蓝玉案中也是如此,答案可能就在那纷繁复杂的历史事件中,各位侦探开始自己的侦查吧。

我先说一下自己的思路吧,蓝玉案件发生的时间是在洪武二十六年二月,我们以此为线索,看看在这一年的前后出现过什么事件呢?这些事件应该对蓝玉案的处理有着深远的影响。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查找和分析后,我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史载:洪武二十五年四月,太子朱标病亡,其子朱允炆继太子位。

如果联系起来仔细思考一下,朱元璋的行为也就不难理解了。

朱标是朱元璋的长子,但并非嫡子(其母为庶母),而朱元璋却早早的将他立为太子,可见他对朱标是很满意的。朱元璋对朱标的深厚感情使得他在朱标死后选择了朱标的儿子朱允炆继承皇位。

这个选择应该说也是不错的,从后来的情况来看,朱允炆也是个很好的继承人。但问题在于,朱允炆太小了,他不像自己的父亲,经历过开国时期艰苦的考验,也没有驾驭群臣的手段。

蓝玉这一批开国功臣,文韬武略,能谋善断,只有朱元璋能够控制他们,朱标也还算有点威信,用俗话说就是还勉强能压得住阵,但朱允炆就完全没办法了。自己辛苦打下的江山,岂能拱手让人,良弓走狗之类的要先清理干净,这样才能保证朱允炆的皇位。

现代的史书对朱元璋杀功臣的动机目的也基本持上述观点,但我们不能人云亦云,我们应该通过对史料的联系分析,得出自己的结论,这才是科学的历史观。

朱元璋杀掉了那些能干的大臣,但他还要考虑到,必须有人去保卫国家,而那些未经历过战争考验的书呆子是不能完成这一使命的。朱元璋完美的解决了这一矛盾(至少他自己这样认为),他把自己的几个儿子分封到了各地,这些人历史上称为藩王,允许他们拥有军队。

我们不得不佩服朱元璋,他也想到了这几个藩王有可能会造反,于是他创造了一整套制度来制衡各藩王的权力,这一制度我们将在后面详细介绍。应该说他所制定的藩王制衡体系相当完善,但并不完美。再仔细的人也会有疏漏,朱元璋也不例外,他的这个体系有一个微小的漏洞,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漏洞虽小,却是致命的。

另一个故事也可以说明朱元璋杀害功臣的动机。

有一次,朱元璋又要杀掉大批功臣,朱标看不过眼,劝他:

“陛下杀人太多,恐伤了和气。”朱元璋不作声,叫人找了一根带刺的木棍丢在朱标面前,让朱标去捡。朱标也不是白痴,看见有刺自然不动手。朱元璋冷冷的看着他说:“我杀人就是要替你拔掉这根木棍上的刺,这些都是危险人物。”

这件事很清楚地说明了朱元璋的动机,但这个故事还有下半部分,从这一部分里我们能够了解朱标是怎样的一个人,朱标身为太子,却从来没有享受过皇帝的尊容,但他也是一个重要的人物,我们有必要介绍一下他。

出乎朱元璋意料的是,他的口气并没有吓倒朱标,这个平时说话轻声细语的儿子居然敢反驳,而且话说得十分难听。

朱标以同样冷淡的口气说道:“皇帝是尧舜一样贤德的君主,大臣才会是拥护尧舜的臣民。”

这句话分量实在太重,隐含的意思就是有什么样的皇帝,就会有什么样的臣子,你自己不贤明,怎么能够怪大臣呢?

朱元璋被惊呆了,这个老实巴交的儿子居然敢挖苦自己!他勃然大怒,拿出当年打天下的气势随手操起武器——座椅,朝太子掷去,朱标身手敏捷,躲了过去,但朱元璋的这一板砖还是让他吓得不轻,回去就生了重病。

从这个故事里我们可以看出,朱标确实是一个仁慈的君主,而且他敢于坚持原则,属于外柔内刚的性格。朱元璋一生看人都很有一套,他选择的这个继承人也应该是相当不错的。

值得注意的是,我们从朱标的话语里也可以看出他有着卓越的见识,那一句“皇帝是尧舜一样贤德的君主,大臣才会是拥护尧舜的臣民”实在很有见地,如果后来的崇祯皇帝能够懂得这一点,他的天下可能也不会丢得这么快,更不会发出“大臣皆可杀”的感叹了吧。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朱标都是理想的继承人,他自幼跟随朱元璋,谦恭待人,和大臣有着良好的关系,见识过腥风血雨而处变不惊,有着丰富的处理政事的经验。

朱元璋对朱标也很重视,他在洪武十年(1377)已经将很多政事交给朱标处理,并告诉了朱标处理国家大事的四字诀“仁、明、勤、断”,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朱标的身上,可以说当时的朱元璋最信任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马皇后,另一个就是太子。

然而上天似乎是要惩罚朱元璋,朱标比朱元璋更早去世,这个噩耗彻底摧垮了朱元璋,他不顾大臣的劝阻,将皇位传给了年纪尚小的朱允炆。这也可以看出他对这个儿子的感情之深。

我们从中可以看出,朱标确实是实至名归的继承人。

然而在某些史料中却有着截然不同的记载,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历史是可以篡改的】

记载朱元璋事迹最重要的史料之一《明太祖实录》中是这样记载的,首先还是老一套,说朱棣刚生出来的时候,到处冒光及五色满室(具体描述可参考朱元璋出生记录)。然后说朱元璋十分喜欢朱棣,不喜欢太子和太孙。甚至说朱元璋屡次要改遗嘱,临死前要传位给朱棣,是被太子矫诏阻止的。

这些情节我们都似曾相识,没有什么新意,但这毕竟是史料上的记载,我么不得不慎重的进行分辨。

我们说过,此文不但要叙述那段历史,还会告诉大家一些分析历史的方法,如之前讲过,看一段史料先要辨明材料作者是谁,有什么倾向,掌握了这个规律可以让我们少走很多弯路。

所谓《明实录》是明朝史官的历史记录,自永乐夺位后,对前朝历史多有篡改,已是不争的事实,朱棣为了说明自己不是夺位,对继承人的确定问题更是极为重视,出现这些记载当不在意料之外。

而更具有说服力的是,后世的史官及正统史料都没有采纳这些说法,这些经验丰富的历史学家们仔细分辨和筛选了史料,他们对这些记载的态度是很能说明问题的。

根据以上情况,我们应该可以推定,朱标和朱允炆是当之无愧的继承者。不可否认的是,朱元璋和朱棣的性格和做事方法是很相像的,但这并不能成为朱元璋想要传位给朱棣的证据。

事实上,朱元璋后来已经认识到其为政过严的问题,他教导太子“以仁治国”,并对早年政策多有修正。朱元璋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他明白张弛治国的道理,选择仁慈的朱标为继承人是合情合理的。

朱标是一个不幸的人,他的一生都生活在朱元璋那庞大的身影中,没有自治、自决的权利,生命线也不长,而他的儿子朱允炆更是不幸。这父子俩算得上是难兄难弟。

虽然历史已经过去了几百年,黄沙早已经将那些故往埋葬,但我们还是应该从那写故纸堆中找出真相,还朱标父子一个公道。

因为迟到的公道仍然是公道。

洪武大帝 第二十二章 制度后的秘密

上面我们介绍了朱元璋时代的一些重大事件,是时候对明初的制度作一个概括性的介绍了,这些制度对整个明代都有着深刻的影响,更重要的是,在这些制度背后隐藏着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就埋藏在朱元璋的心中。

【朱元璋和明朝法制建设】

说起法制建设,大家可能很难把这个现代化的观点和封建君主联系起来,但朱元璋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他不但制定了完备的法律,还成功的普及了法律。

我们之前说过,朱元璋制定了《大明律》,并规定了五种刑罚,分别是笞、杖、徒、流、死。翻译成现代语言就是小竹棍打人、大木板打人、有期徒刑、流放、死刑。当然按照朱元璋的性格,他是不会满足于这几种处罚方式的,这五种只是正刑,另外还有很多花样,之前已经介绍过,这里就不多讲了。

而在明初的普法教育中,最重要的并不是《大明律》,而是一本叫做《大诰》的书,这到底是本什么样的书呢?为什么它比《大明律》还重要呢?

所谓《大诰》是朱元璋采集一万多个罪犯的案例,将其犯罪过程、处罚方式编写成册,广泛散发。那么为什么朱元璋要推广《大诰》而不是《大明律》呢?只要细细分析,我们就可以发现朱元璋确实是个厉害的人物。

根据法理学的分类,《大诰》采用了案例,应属于判例法,这么看来朱元璋还颇有点英美法系的倾向。朱元璋正确的认识到,要老百姓去背那些条文是不可能的,而这些案例生动具体。个个有名有姓,老百姓吃完了饭可以当休闲读物来看,就如同今天我们喜欢看侦破故事一样,更重要的是,里面还详细记述了对这些犯人所使用的各种酷刑,如用铁刷子刮皮、抽肠、剐皮等特殊行为艺术,足可以让人把刚吃进去的东西再吐出来,然后发誓这辈子不犯法。

把犯人的罪行和处罚方式写入《大诰》,并起到警示作用,实在是一种创举。

但问题还是存在的,因为当时的人们文化程度普遍不高。文盲占人口的大多数,没有希望工程,读过小学(私塾)的已经很不错了,大家在电视上经常可以看到,城门口贴着一张告示,一个人读,无数人听,并不是因为读的那个人口才好,而是由于大家都不识字,这是符合客观事实的,老百姓素质低,即使是通俗的案例也很难普及。

朱元璋再有办法,也不能代替那么多的老百姓去听,去读。这实在是个难以解决的问题。但奇人就是奇人,朱元璋用一个匪夷所思的办法解决了问题。

他的办法具体操作如下:比如张三犯了罪,应该处以刑罚,县官已经定罪,下一步本来应该是该坐牢的去坐牢,该流放的流放,但差役却不忙,他们还要办一件事,那就是把张三押到他自己的家中,去找一样东西,找什么呢?

就是这本《大诰》,如果找到了,那就恭喜张三了,如果本来判的流放,就不用去了,回牢房坐牢,如果是杀头的罪,那就能捡一条命。

反之,家里没有这本书,那就完蛋了,如果张三被判为流放罪,差役就会先恭喜他省了一笔交通费,然后拉出去咔嚓掉他的脑袋。

其实从法理上说,家里有这本书,说明是懂得法律的,按照常规,知法犯法应该是加重情节。不过在当时而言,这也算是朱元璋能够想出来的最好的方法了。

朱元璋通过这种方式成功的普及了法典,虽然具体效果不一定很好,但他毕竟做出了尝试。

【朱元璋的特殊规定】

在洪武年间,朱元璋规定了很多奇怪的制度,如果要都写出来,估计要十几万字,这里只简单介绍其中几种。不要小看这些制度,在这些制度的背后隐含着深刻的含义。

在那个时候,人去世是不能随便说死的,要先看人的身份,具体规定如下:

皇帝死称崩、公侯贵戚死称薨、大臣死称卒、士死称不禄、庶人死才能称死。

这个规定给人们制造了很多麻烦。比如当时官员的丧礼,摆出灵堂,众人祭拜。当时有很多人都搞“撞门丧”。所谓“撞门丧”是指祭拜的人和死掉的人不熟,有的根本就不认识。但同朝为官,死者为大,无论好坏都去拜一拜,具体操作过程如下:

进到灵堂,看清神位位置,如果不认识这人,就要先记住神位上的名字,然后跪地大哭:某某兄(一定要记准名字),你怎么就死了啊,兄弟我晚来一步啊。

如果你这样说了,大家就会怀疑你是来砸场子的,你祭拜的是官员,怎么能用庶民的说法呢?

正确的方法是这样的,进到灵堂,先去问家属:您家老爷前居何职?

家属回答:我家老爷原是兵部武选司郎中。

这时心里就有底了,这是个五品官,该用“卒”。

那就拜吧。

别忙,还要再问一句:您家老爷可有世系爵位?

家属回答:我家老爷袭伯爵位。

还是仔细点好啊,差点就用错了。这时才能去神位前,跪地大哭:某某兄,你怎么就薨了啊,兄弟我晚来一步啊。

大功告成,真累啊。

其实称呼上的规定前朝也有,但并没有认真执行过,而在洪武年间,如果违反这些制度规定,是会有大麻烦的,除了称呼外,当时的老百姓也被分成了几个种类。

【职业分配制度】

当时的人按职业划分可大致分为:民户、军户、匠户。

其中民户包括儒户、医户等,军户包括校尉、力士、弓兵、铺兵等,匠户分委工匠户、厨役户、裁缝户等。

这些户的划分是很严格的,主要是为了用人方便,要打仗就召集军户,要修工程就召集匠户。看上去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但其实缺陷很大。

比如你是军户,你的儿子也一定要是军户,那万一没有儿子呢,这个简单,看你的亲戚里有没有男丁,随便拉一个来充数,如果你连亲戚都没有,那也不能算完,总之你一定要找一个人来干军户,拐来骗来上街拉随便你,去哪里找是你自己的事情。

再比如你是匠户中的厨役户,但你说你不懂厨艺,那也不要紧,人去了就行,只要人数对得上就没问题,反正你做的饭我也不吃,谁吃了拉肚子我也不管。

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划分实在是不科学的,不但民户军户这些大户之间不能转,同一户内不同的职业也不能转,万一打仗时要召集弓兵户,偏偏这些人从小没有练过拉弓,那也没办法了,每人给一把弓就上吧。这样的军队战斗力是不能保证的,又如召集医户,如果召来的都是一些不懂医术的,那可就要出人命了。

这是老百姓,官员们也不轻松,他们衣服穿着和颜色搭配、用料、图案都有着严格的规定,如违反,是要杀头的。

如朝服冠上的梁数,一品七梁,二品六梁,往下递减,不能多也不能少,这衣服是祭祀典礼要穿的,平时上朝要穿公服,公服的规定也极为复杂,从一品到九品,从文官到武官,衣服颜色不同、花纹不同、花径不同、衣服上的补片也不同。

回家之后也不轻松,不能穿睡衣之类的衣服走来走去,要穿常服,这常服也不能随便穿,不同品级也有规定,如腰带,一品用玉、二品用花犀,以下各不相同。

如果你不小心穿了常服去上朝,或是穿了公服去祭祀,系错了腰带,穿了黄色内衣,只要被人发现,就是严重错误,可能要杀头的。

这些制度看上去眼花缭乱,但他们之间是存在着联系的,如果我们仔细的对这些制度进行分析,就会发现,这些制度的背后隐藏着某种目的。

除了这些制度外,朱元璋还为他的臣民们设定了严格的规定,他贵为天子,却给全国几乎所有的行政机关都分好了工,行政公务、司法裁决、仓储准备、人口统计,甚至连街道清洁都逐一分配到人。不但如此,他还详细说明工作该怎样去做,相当于今天买电器时附送的说明书,一一列举唯恐不能穷尽,如人口统计时要注意哪些事项,如何进行核查,隐瞒人口的常用手段等等都列明出来。

估计要是再详细点,他还会规定清扫街道时怎样使用扫帚,出门时该先迈哪只脚。这样看来,在朱元璋手下干活倒也不累,相信只要不是白痴,能看懂朱元璋配发的说明书,都是能够干好工作的。

此外他还禁止农民进城打工,规定所有老百姓只能在自己的生活范围内活动,在所有的交通要道上设置了关卡,人们要走出规定地域,必须持有官府出具的路引。这玩意可千万要收好,如果丢了,守关卡的士兵会直接把你当成逃犯,抓走充军,目的地是去不成了,家也不用回去了,很可能过那么几年,这位丢了路引的兄弟也站在关卡当检查员了。

说到这里,大家应该也能看出来了,朱元璋要建立的是一个等级分明,秩序严谨,近乎僵化的社会结构,在这个结构中,农民只能种地,商人只能经商,官员按照规定干好自己的工作,无论谁都不能越界。军户、民户、匠户的划分决定了在那个时代找工作从来都不是难题,不用费尽心思设计什么简历,洗干净脸,打好领带去参加面试。因为除了那些读书厉害的人之外,所有人的工作都是在投胎的那一刻决定的,你爹干嘛,你也干嘛。

应该说这是一个近乎完美的模型,在这个模型中,所有人都各司其职,互不干扰,他们就像无数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一同组成强大的明帝国。这些制度之严密、周到即使在今天看来,也堪称典范。

我们不得不佩服朱元璋,他不但打下了江山,还耗尽心力制定了如此完美的规章制度。他的目的也很明确:

明帝国的所有问题我朱元璋都给你们解决了,制度也有了,方法也有了。后世子孙照着做就是了,我辛苦点没有关系,你们就等着享福吧。

可惜模型始终只是模型。

【规则的漏洞】

在这个世界上,从来就不存在着完美的东西,任何制度都有缺陷,任何体系都有漏洞。朱元璋的这个体制也不例外。

事实证明,他的体系经不起时间的考验,而且还出现了很多朱元璋本人做梦都想不到的意外。

朱元璋废除了丞相制度,限制大臣的权力,然而明朝的内阁比以往的任何丞相都更专权。

朱元璋规定老百姓不得四处流动,然而明朝中后期流民成风,四处游荡,丝毫不受束缚。

朱元璋颁布了抑制商业发展的条令,并规定商人不得穿着绸沙等贵重衣物,然而大规模的工商业发展正是从明朝开始,而那些本应该是社会最底层的商人却穿金戴银,甚至登堂入室,为官经商。

朱元璋严令太监不得干政,可是明朝的阉宦却个个都是重量级的。(这与他废除相权有关)

朱元璋给他的所有子孙都准备了爵位和俸禄,然而一百多年后,他的很多后代都家道中落,穷困潦倒。

这些朱元璋认为可以用千年万年的制度,在短短的百余年间已经烟消云散。甚至他的继承者们也不再认真遵守这些规定,他们口中说着太祖成法万年不变,实际上却是各有各的搞法。偶尔有那么一两个脑袋不开窍的叫嚣着要恢复祖制,换来的却是众人嘲笑的眼神,甚至连当时的皇帝也不以为然。

实际上,朱元璋为了保障自己的这套制度模式能够贯彻实施下去,对那些敢于改动和违反者,制定了严厉的处罚措施,如他曾铭文规定太监干政者,杀;敢议立丞相者,杀等等。可是这些措辞严厉的规定从来就没有真正发挥过作用。太监还是照常干政,内阁还是行使着丞相的权力,此路不通就绕道走,谁也没把太祖成法当回事。

更让朱元璋想不到的是,他规定的事情往往都向着反方向发展,用俗话说就是怕什么来什么。在朱元璋的面前似乎有一个看不见的对手,朱元璋想往东,这个对手偏要向西。朱元璋想吃饭,这个对手却给他喝水。

这个对手并不是虚无的,我们之前提到过他的名字——历史规则。

如果我们细细分析一下朱元璋制定的这些制度,就会发现很多问题。比如他规定商人不允许穿好衣服,限制商人的政治地位,如有违反,就要处以重刑。

然而这规定真的行得通吗?

农民有权穿纱,却买不起,商人虽然地位低贱,但他们有钱,有钱才能买得起那些贵重的东西,农民没有钱,所谓的权力也就成了一句空话,他们连饭都不一定吃得饱,哪里还谈得上穿什么衣服?这不是拿穷人开心吗?(虽然他本意并非如此)

类似的制度缺陷还有很多,这些制度本身并没有什么大问题,但遗憾的是并不一定适应情况的变化。因为朝廷的收入不断的增加,经济不断的发展,在此基础上,人们的生活方式和行为方式也会发生变化,墨守成规的制度最终一定会被历史所淘汰。

朱元璋制定的这套政策是适应明朝初年的情况的,事实证明,这些制度促进了生产的发展和恢复。但朱元璋虽是能人,却不是超人,也不会搞“人间大炮”“时间停止”之类的把戏,他不能停滞历史的进程,当他把自己的这些制度和方法作为“万世不变之法”流传下来后,这些过时的玩意在后人眼中就会变得荒谬和不适用,并成为绊脚石。

朱元璋这一生有过很多厉害的对手,顽强的张士诚、凶狠的陈友谅,纠缠不清的北元、狡猾的胡惟庸、骄横的蓝玉,这些人都是一代人杰,然而他们都败在了朱元璋手下。直到他遇到了最后一个敌人——历史规则。

在历史的进程中,命运之神会从芸芸众生中挑选一些人,给他们建功立业的机会。如果你被挑中,实在是一件幸运的事情。但你同时也必须认识到,这是一场残酷的比赛,当机会到来时,你若要真的有所建树,就必须比其他人更优秀、更强大,因为最终的胜利者只有一个。

四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命运之神来到了朱重八的床边,将一柄剑和一把钥匙交给了他,他告诉朱重八:用剑去推翻残暴的元朝,用钥匙去打开那扇新的大门,你将建立自己的王朝,获得你应得的荣耀!

朱重八庄重的接收了这两份礼物,他没有辜负命运之神的期望。在那漫长而艰苦的岁月里,他用自己天才的军事和政治才能,战胜了所有的竞争者,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他不再是那个穷困潦倒的朱重八,而是重权在握的开国皇帝朱元璋!他认为自己已经有足够的力量改变原先的规则,创造自己的体系。

但他错了,无论他如何强大,在历史的眼中,他只不过是一颗小小的棋子。

他可以影响少数人于永远,也可以影响多数人于暂时,但他无法影响多数人于永远。

毫无疑问,朱元璋是那个时代最杰出的人物,他有着卓越的军事和政治天赋,精力充沛,他执政三十一年,勤勤恳恳日夜不息的处理政务,一个天才加上勤奋,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成的呢?

他相信自己能够操控一切、改变一切,他已经凭借自己的才能获得了命运之神的垂青,成为了这片广阔大地的统治者。但他并不满足,所以他按照自己的设想创造了一整套独特的社会体系和架构。他相信,就如同以往一样,他会胜利的,事情是会按照他的设想进行下去的。

可是历史规则这个对手与之前的都不相同,他无影无形却又无处不在。他没有去招惹朱元璋这位猛人,却不断的缠扰着朱元璋的子孙,而朱元璋的体系也在时间的磨砺下变得千疮百孔,最终失去了控制力和约束力,历史固执的按照自己的逻辑方式走了下去。

事实证明,在这场斗争中,朱元璋失败了。

原因何在呢,答案看起来似乎深不可测,其实很简单:

因为朱元璋只是历史的执行者,他并不是历史的创造者。

即使没有朱元璋,也会有李元璋、王元璋来完成历史的使命,推翻旧的王朝,建立新的帝国。历史是一个好客的主人,但却从不容许客人取代它的位置。历史也从来就不是一个人或是几个人可以支配创造的。所谓时势造英雄,实乃至理名言。

那么谁才是历史的创造者?又是谁支配着这些历史规则呢?

真正创造支配历史的是稻田里辛勤劳作的老农,是官道上来往的商贾,是朝堂上进言的官员,是孤灯下苦读的学子。

是的,正是这些普通人创造和支配着历史,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注定默默无闻,都无法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但他们也是伟大的,他们用自己勤奋的工作不断推动着历史的前进,他们才是历史真正的主人。

从古至今,从无例外。

在解构了朱元璋的体系后,让我们回到洪武时代,还有一些对后世影响深远的事件是必须述说的。

【可怕的锦衣卫】

特务政治是明朝的一个特点,其代表机构就是锦衣卫。

锦衣卫这个名字对我们而言只是一个历史概念,但明朝的人们提起这个名字却是谈虎色变。这是一个奇特的机构,它原本只是一支军队,是皇帝的亲军二十六卫之一。这些部队由皇帝本人指挥,各有各的职责。

按说亲军应该整日在皇帝身边,是个不错的职业,但你可不要以为当上亲军就能飞黄腾达,比如亲军二十六卫中的孝陵卫就是守坟的。整日只能和陵墓打交道,如果不幸被选入孝陵卫,恐怕一辈子也见不到活着的皇帝了。

相比而言,锦衣卫就厉害得多了,它是皇帝的卫队,出行时负责保卫,此外它还是仪仗队,上朝时掌管礼仪。所有锦衣卫的成员服装整齐,穿着飞鱼服,佩戴绣春刀。正是由于锦衣卫承担着如此重要的职责,且都是皇帝身边的人,他们渐渐的成为了皇帝的耳目,负责打探情报和惩处大臣。

这个机构的可怕之处在于,他们不受任何部门的管辖,只听皇帝的指挥,其机构也比较简单,指挥使一人(正三品)为最高统帅,下各设同知、佥事、镇抚二人、千户十四人,这些是锦衣卫的高级领导。

明初加入锦衣卫的人都要进行严格审查和面试,必须保证是良民,无犯罪前科,并经过精心挑选和各种训练,顺利通过这些考验的人才能成为锦衣卫。

锦衣卫的主要职责是侦查大臣们的行动,并随时向皇帝报告,他们还掌管着“廷杖”,负责惩处违反皇帝意志的大臣,而在大臣眼中,这是一群极为可怕的人。洪武年间,如果大臣家有锦衣卫上门,他就会收拾好衣物,和家人告别,然后一去不返。

此外锦衣卫还负责收集军事情报、策反敌军高级军官的工作,如在后来的万历朝鲜之战中,锦衣卫表现的相当活跃,收集了大量日军情报,为战争的胜利作出了贡献。

锦衣卫的另一个可怕之处在于,他们不受司法机关的管辖,可以自己抓捕犯人,并审判判刑。在逮捕犯人前,锦衣卫指挥会发给所谓“驾帖”,大家可能在“新龙门客栈”中看到过这件东西,要说明的是,“驾帖”并不是身份证明,而是逮捕证。

锦衣卫持有此物逮捕人犯不受任何人阻拦,如有反抗,可格杀勿论。由于锦衣卫拥有几乎超越一切的权力,无论刑部还是大理寺见到锦衣卫都避而远之。

锦衣卫还有自己的监狱,称为“诏狱”,此狱名气之大,甚至超过了刑部的天牢,因为能被关进这个监狱的都绝非普通人,往往不是大忠大善就是大奸大恶。

事实证明,这些人的工作效率确实很高,在胡惟庸和蓝玉案中,锦衣卫昼伏夜出,四处打探,以不怕杀错,只怕杀漏的精神找出了许多所谓的同党,并一一处决。这两宗案件也大大提升了锦衣卫的名声。

毫无疑问,这是一群可怕的人,他们重权在握,除皇帝外不受任何人管辖,是皇帝重要的统治工具。

但这一机构的始创者朱元璋却深刻的认识到了特务政治的危害,他知道如果放任下去,国家法律的约束性和权威性将荡然无存,于是在洪武二十六年(1393),他命令撤销锦衣卫,并下令所有司法审判行为必须由司法机关执行。(诏内外狱无得上锦衣卫,大小咸经法司)

为了显示废除锦衣卫的决心,朱元璋还当众焚毁了锦衣卫的刑具,以示永不重开之意。

然而很多事情只要开了头,就很难收尾了。

锦衣卫这个独特的机构将在后来的明朝历史中扮演重要的角色,我们以后还会经常和它打交道的,现在就先放下吧。

【一个盟友的加入】

就在朱元璋逐步解决国内问题时,明帝国的东北边界发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这件事将对明朝后来的发展产生深远的影响。

事情的发生地是高丽王国。

高丽王国是王建于公元十世纪建立的,这个王朝取代了之前的新罗王国,一直延续下来,但这个高丽王朝与明朝的关系并不好,这是有着历史原因的。

在元朝建立之后,发兵攻打高丽,高丽最终不敌,被迫屈服蒙元。而元朝统治者按其一贯的方针政策,将本是隶属过的高丽归并为元朝的征东行省。元朝还随意废除高丽国王,其目的在于通过王室的通婚,将高丽牢牢控在手中,他们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从元世祖到元末,元朝皇帝先后将七位公主下嫁高丽国王。

这样看来,和亲这一招永远都是有用的,万一有一天双方打起来,只要把七姑八姨的拉出来,读一下家谱,考证出阁下是我姐姐的儿子的堂弟的邻居等等,就能把对方说得目瞪口呆,收兵回家。

元朝的目的达到了,经过长期的相亲介绍和血缘分配,三代高丽国王都带有元朝皇室血统。当然了,如果要算出到底是哪一辈的,互相之间怎么称呼还是要翻家谱的。

正因为高丽王室与元朝皇室的血统联系,在朱元璋建立明朝,元朝统治者被赶出中原后,高丽仍然依附于元朝。

朱元璋很明白一个稳定边界的重要性,他在明朝建立后,就派遣使臣出使高丽通报国号年号,意图与高丽建立宗藩关系。

在利害关系面前,亲戚关系是不一定管用的,事情的发展又一次证明了这一点。

看到元朝败退,高丽王朝国王王颛便断绝与元朝的关系,受明朝册封,趁机摆脱了元朝的奴役。然而事情总是一波三折,高丽王朝里还有很多人是元朝统治者的亲戚,他们自然不甘心被明朝控制。于是亲元与亲明的势力展开了长达十余年的斗争。

后王颛十岁的养子江宁君辛隅继位。这位国王是倾向北元的,但他为了不得罪明朝,也派遣使者去为他的父亲请封谥号(高丽国王的谥号按例由明朝确认)。本来事情还是顺利的,明朝派遣使节林密、蔡斌前往高丽,然而此二人在从高丽归国途中被人劫道,不但随身物品被抢,人也被杀掉了。

按说这件事不一定是高丽干的,因为在自己地盘上干这些活就等于在凶案现场写下杀人者系某某,太过招摇,此事恐怕是北元派人干的。

但朱元璋岂是好得罪的?阴谋居然搞到了他的头上,怎肯干休!他暴跳如雷,收回了给王颛的谥号,表示绝不承认辛隅的国王地位。高丽也是一肚子苦水没办法倒,只好转而向北元请封,获得了高丽国王、征东行省左丞相的封号。

至此,明朝与高丽王国决裂,双方亮出了兵刃。眼见一场大战又要开打,但刀剑虽然没得商量,带刀剑的人却是可以商量的。

高丽国王决定动手了,洪武二十年(1387),冯胜和蓝玉率领军队打败纳哈出,控制了辽东,并在辽东设了铁岭卫都指挥使司,控制了铁岭,这可是一个敏感地带,因为铁岭在元朝时就是元朝和高丽之间的国界。高丽一直想占据这个缓冲地带,而明朝的军事行动无疑打乱了高丽王朝的如意算盘。

高丽国王辛隅毕竟政治经验不足,居然去找朱元璋要求获得铁岭的领土,这一要求搞得朱元璋啼笑皆非,自己打了几十年仗,就是为了几块地盘,这位少年天子居然异想天开,想找连工资都不愿意多发的朱元璋要土地。

结果可想而知,朱元璋严词拒绝了使臣,这位高丽国王也真是血气方刚,他命令调集各道军队于洪武二十一年(1388)征伐辽东。

那么这支远征军有多少人呢?据《李朝太祖实录》,这支部队一共只有近四万人。而他们的敌人——驻守辽东的明军,刚刚打败了纳哈出的二十万元军,在北元已经被击溃,退守沙漠的情况下,高丽的远征军有什么办法和这支久经沙场的明军对抗呢?

但辛隅似乎并没有考虑太多,估计他是按照高丽军队以一当十的比率来计算战斗力的。

这样看来,辛隅对当时的形势的认识是比较糊涂的,但他派去打仗的将领却并不糊涂。

至少李成桂不糊涂。

这支军队的统帅是曹敏修和李成桂,他们分任左、右军都统使。李成桂一直反对和明朝决裂,他极力劝阻未能成功。作为一名将领,他清醒的认识到攻击辽东是以卵击石,但迫于上级压力,他还是率领军队出征了。

大军到达铁岭后,李成桂并没有发动进攻,他另有打算。

这位统兵大将先做通了曹敏修的工作,然后一咬牙、一跺脚、造反了!

他带领军队打回了老家,废黜了辛隅,建立了自己的王朝,这就是著名的李氏王朝。

为了争取明朝的支持,李成桂派使臣向明朝称臣,他向朱元璋递交了国书,新人新气象,李成桂废除了高丽的称呼,这个新的王朝需要一个新的名字。

这个庄严的使命落在了朱元璋的身上,他经过慎重考虑,取“朝日鲜明之国”之意,为这个王朝确定了新的名字——朝鲜。

从此这个名字成为王国的统一称呼,并延续至今。朱元璋亲自下令:朝鲜为永不征讨之国,明和朝鲜正式以鸭绿江作为边界。而朝鲜尊明为天朝,并采用明年号,此后朝鲜的历代国王继位后都要派使臣至明朝,得到明朝皇帝的确认并赐予封号。

朱元璋和李成桂确定了明王朝和朝鲜和睦友善的关系,也立下了双方守望互助的诺言。后来的历史证明,他们都遵守了自己的承诺。

李成桂的建国举动及明朝朝鲜和睦关系的确立,对后来明朝的发展产生了影响,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今天的文化传播也有一定的因果关系。这是从何说起呢,且听我慢慢道来:

在李成桂建立李氏王朝一百多年后的1506 年,李朝中宗继位,在他担任国王的三十八年里,有一位医官靠着自己的努力做出了一番事业。四百多年后,这位医官的事迹被拍成了电视剧,流行一时。

这部电视剧就是《大长今》。

这么看来,李成桂那一咬牙的决定实在影响深远。

朝鲜成为了大明的属国,北元也被打得奄奄一息,躲到沙漠里整日吃沙子。强大的明朝终于平定了帝国的边界,自盛唐之后,经过数百年的漫长岁月,中原政权终于不再畏惧游牧民族的进攻,一个庞大的帝国又一次屹立起来,它用自己的实力保证这个国家的臣民可以安居乐业,经济文化可以不受干扰的持续发展。

在今天看来,我们不得不说,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

洪武大帝 第二十三章 终点,起点

此时大明帝国的内部,也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战争造成的破坏已成为过去,经济得以恢复,国库渐趋充盈,朱元璋通过自己的努力使这片饱经战火摧残的土地恢复了生机。

朱元璋对此也十分满意,应该说,他是一个好父亲,好祖父。

幼年的不幸遭遇使得他不愿自己的子孙受苦。为了让继承人可以安心的统治天下,为了维持这种欣欣向荣的景象,他为自己的帝国建立了一整套完备系统,他坚信只要子孙们坚守自己创立的制度,大明帝国将永远延续下去。

但要保证皇位永远属于自己的子孙,还必须清除一些人,这些人包括胡惟庸、李善长、蓝玉等(名单很长),经过二十余年的不懈努力和胡蓝案的血雨腥风,他基本解决了问题。

似乎一切都很完美,该杀的杀了,该整肃的也整肃了,就此结束了吗?

不,还没有。

还有几位老朋友需要做个了断。

【最后的朋友们】

洪武二十五年(1392),朱元璋杀掉了四十年前为他算命的周德兴(大家应该还记得他),这位已经被封为江夏候的算命先生终于兑现了当年的算卦结果——卜逃卜守则不吉。

他确实是无处可逃,也无法可守了。

洪武二十七年(1394),朱元璋杀颖国公傅友德,一代名将就此陨灭。与他同时被杀的还有蓝玉的副将,在捕鱼儿海战役中立有大功的定远候王弼。

洪武二十八年(1395),朱元璋杀宋国公冯胜,这位开国六公爵的硕果仅存者终于没有躲过这一刀。

杀吧,杀吧,为了帝国的将来,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当年的伙伴一个个都被送走了,事情终于可以了解了。

对了,还剩下最后一个——汤和。

汤和是很懂事的,与胡惟庸蓝玉不同,他一向对朱元璋尊重有加,而且他很早就看出朱元璋的强大与可怕,所以他选择了放弃兵权,安享荣华。

其实朱元璋并没有完全赶尽杀绝,曹国公李景隆(李文忠之子袭父爵),武定候郭英、长兴侯耿炳文都逃过了朱元璋的屠刀,但汤和与他们不同,作为与朱元璋一同起兵的伙伴,他比别人更有影响力,更有威胁。

所以尽管汤和已经不再掌兵,朱元璋还是去看望了汤和,当然,这次探望在某种程度上将决定汤和的生死。

当朱元璋看到汤和时,他惊奇的发现,这位当年英勇无畏的将军只能躺在椅子上,嘴角留着涎水,支撑着向他行礼。

汤和似乎也了解朱元璋的来意,他以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眼神看着朱元璋,那眼神中隐含着乞求。

陛下,难道你真的一个都不留吗?

朱元璋懂得这种眼神的意义,四十年前,一群出身贫贱却胸怀大志的年青人,为了生存和理想,挺身而出,经历千辛万苦,推翻暴元,建立了大明王朝。他们曾经憧憬过未来,也曾互相许愿,以荣华相见。在走向成功的路上,有人死去,有人活了下来。

而此时,幸存者只剩下了一个站着的人和一个躺着的人。

朱元璋不会忘记,四十年前的濠州城,一个九夫长的身后跟随着一个谦恭的千户。

几十年的刀光剑影和斧声烛影,当年的朋友都远去了,有些是为我而死的,有些是我杀的,想来所谓孤家寡人,就是如此吧。

汤和,活下去吧,那激荡岁月里英姿勃发,生死共进的人们,现在只剩下你和我了,陪我走完这段路吧。

我很孤独。

送走了老朋友,朱元璋终于放心了,大好河山将永远掌握在自己子孙的手中。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虽然之后发生了很多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但这个判断却始终是正确的。

烧掉良弓,杀掉走狗固然是好,可问题也随之而来了,蒙古骑兵仍然时不时地骚扰边界,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游牧民族不擅长耕田,一旦从统治者的位置上退休,想再就业就很难了,粮食衣服金银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获得这些东西的最好方式只能是重操旧业——抢劫,这也是没办法,总得找条活路吧。

朱元璋老了,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纵横千里的年青人,长期的战争经历和繁重的公务压弯了他的身躯,消磨了他的锐志。且不说眼前的这些打劫者,万一将来又出个蒙古第二,谁去抵抗呢?

年青人还是靠不住的,他们只会空读兵书,战争不是儿戏,需要严谨的思维和准确的判断。李景隆年纪不大,可这个人除了是李文忠的儿子外,什么都不是。而此时能带兵、有经验的都被杀掉了,这又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可就如同以前一样,朱元璋总是能够想出解决的办法。他找到了一个极有军事天赋的人,这个人的能力足以完成保护国家安全的任务,更重要的是,这个人的忠诚是绝对可以信任的。

此人就是我们下一幕的主角朱棣。

【祸根】

至正二十年(1360)四月,根据可靠情报,陈友谅即将率大军进攻应天,兵势极为强大,谋臣武将个个人心惶惶,而就在这战云弥漫之时,一位身份卑贱的妃子为朱元璋生下了一个儿子。当然,这实在不是个生孩子的好时候。很多人都已经准备收拾包裹分行李散伙了,没人顾得上这位母亲和他的儿子,朱元璋照例去看了看,但也仅此而已。对他而言,现在最重要的是保住自己的命,儿子已经有三个了,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在险恶环境中出生的这个婴儿,就是朱棣。而按照出生地属地原则,他应该算是南京户口。

虽然他是城市户口,但他的出生环境似乎并不比当年的朱重八好,因为至少朱五四全家不用担心脑袋搬家的问题。

一位传奇的帝王从此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痕迹,从一声啼哭开始。

自古有云:善用刀剑者,死于刀剑下。

而对于这个婴孩而言,生于战火,死于征途,似乎就是他一生的宿命。

朱棣的童年是在一种特殊的环境下度过的,他的母亲并不是马皇后,虽然《明实录——成祖实录》中曾经确定了这一点,但种种证据显示,他的母亲另有其人,其身世十分神秘,我们将在后面对此进行详细的分析和叙述。

虽然在他当上皇帝后改动了自己的出生记录,但这只能骗骗后来的人(现在看来这一目的也未达到),当年他是不可能拿这些蹩脚的把戏去糊弄朱元璋的,虽然朱元璋很忙,但儿子是哪个老婆生的,他还是有数的。

也正是因为他的母亲身份低贱,且并非长子,从小朱棣就没有得到过什么好的待遇,当然,这是相对于他的哥哥朱标而言的。

虽然朱标的母亲地位也不高,但他是长子,而且为人忠厚,很得朱元璋的喜爱,在洪武元年(1368)正月初四,即明朝建立的同日,就被立为太子。

而朱棣从小就被告知,自己将来只能做那个高高在上的继承人的臣子,当那个人登上皇位后,每当听到他的指令(圣旨),必须跪下并以虔诚的态度接受,即使这道指令是让自己去死,也必须服从,并叩谢圣恩。

凭什么?就因为他早生几年?

这种不公平的待遇随着朱棣的成长越来越明显,朱元璋十分注意朱标的教育,他为太子设立了东宫,而且派了当时最著名的学者宋濂来教导太子的学业。

此外,他还专门指派了李善长兼太子少师,徐达兼太子少傅。

如太子有疑问可以随时得到此二人的指点。

这堪称当年的最豪华阵容,天下最优秀的文臣武者都聚集在太子身边,在他们的熏陶下,太子受到了良好的教育。

反观朱棣就不同了,他出生时,父亲朱元璋只是一个普通的劳动者,虽然他从事的是比较特殊的劳动——造反。但在元末那无数的造反者中,此时的朱元璋只是一个小本经营者。过着有今天无明日的冒险生活,自然顾不上这个并不起眼的儿子。

虽然后来朱元璋的环境日渐改善,身份地位都有了进一步的提高,但朱棣并没有得到更多的优待,这是因为随着朱元璋档次的提升,他的老婆也越来越多。而其生殖能力也值得一夸,在没有他人帮忙的前提下,他一共生了二十六个儿子,十多个女儿。

此外,他还收了二十多个养子,粗略加一下,这些人足够一个加强排的兵力了。

如果朱元璋检阅这支朱家军时喊一声儿子,朱棣被叫到的几率大概是四十到五十分之一。

何苦生在帝王家啊。

和太子朱标比起来,朱棣的教育也很成问题,他应该没有受过系统的托儿所和幼儿园教育,在他童年时,正是朱元璋抢地盘的黄金时期,除太子外,朱元璋顾不上其他儿子的教育问题,而且当时朱元璋手下最多的是士兵和将领,可做老师的文人并不多。除了寥寥几个像李善长这样主动来投奔的人外,大部分文人都是被“请”来的。

这个请字在实际生活中具体表现为威胁、拐骗、绑架等不同方式,如刘基、叶琛、章溢等都是被这样“请”来的。读书人混碗饭吃还是容易的,大可不必去造反。

这就注定了朱棣从小整日见到的都是那些拿着明晃晃的刀剑、穿着厚重铠甲出入的将领和缺手缺脚、身负重伤的士兵,耳中终日听到的都是什么今天砍了几个脑袋、昨天抢了多少东西之类的儿童不宜的话语。慢慢的,他也被同化了。

即使在环境变好后,朱棣也从来都不是朱元璋教育的重点对象,没有像宋濂那样的学者去教导他,他虽有皇子的名号,却似乎并没有皇子的尊容。如果要以学习成绩来划分的话,皇太子朱标就是班里的优等生,而朱棣则是不用功读书的社会青年。

毛泽东曾经对朱棣的文化程度有过一个评价——半文盲,当然这个文盲不是指不识字,而是相对于当时皇家的教育水平而言的。

就史料和朱棣批改的奏章来看,这个评价是比较中肯的,他确实没有什么文采,甚至还不如当年的失学青年,后来的自学成才者朱重八。

当然在实际生活中,优等生往往干不过社会青年,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与他的哥哥不同,在成长的岁月里,他经常和武将们混在一起,似乎谈论战场上的事情才能引起他的兴趣。另外,他和他的一个表哥关系也很好,时常一同出游,按说他的表哥也是皇亲国戚,应该不会给他什么坏的影响,可问题在于这位表哥主抓的工作比较特殊。

他的这个表哥就是李文忠。

李文忠是仅次于徐达和常遇春的名将,甚至有人认为他的军事能力已经超过了常遇春,与李文忠在一起,除了打仗外,也没有什么可谈的了。这段经历让朱棣受益匪浅,他学到了很多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军事经验。

此外,他还有一个收获,那就是李文忠的儿子李景隆。由于李文忠比朱棣要大很多,李文忠的儿子李景隆自然就成为了朱棣的伙伴。

幼年时的经历使得朱棣早熟,在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讨论后,他清楚地认识到——与李文忠相比,李景隆是个军事白痴。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李文忠虽然比不上龙凤,但也可以称得上是老虎,偏偏他的儿子却只能算是一只老鼠。

后来的事实证明,李景隆不但是个军事蠢才,还是个软骨头。

当然李景隆的这些性格特点都已被朱棣牢牢地记在心中,他相信,将来总归是会派上用场的。

朱棣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母亲身份低贱,得不到朱元璋的多少宠爱,他有三个哥哥,二十二个弟弟,故虽贵为皇子,却没有多少人关注,浑似路边野草般无人照料,但最让他难受的是,哥哥朱标却可以享有一切优待特权,他用的东西是最好的,所用礼仪是最隆重的,文武百官见到他就跪拜行礼,诚惶诚恐。

因为大臣们知道,这个叫朱标的人将来会继承皇位,是新一代的统治者,如果要保住脑袋、官位,就一定要拍他的马屁。你朱棣是个什么东西,上不管天,下不管地。还是早点去就藩,当个土财主吧!

人不怕穷,只怕比。

朱标享受这一切的理由似乎也很充分:因为他是太子。

什么是太子?大家都是贫农朱重八的儿子,你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就认识你,尿床捣蛋哪一样你没干过,还真把自己当龙子龙孙了,谁不知道谁啊?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朱棣虽然不穷,却比较惨,因为无论这个家多好,多富,将来都不是他的。所以很早就认识到这一点的朱棣并没有同年龄人的天真。

他知道,在这个家里,要想得到什么,必须靠自己去争取。

一定要成功。

洪武四年(公元1371 年),十一岁的朱棣被封为燕王,这并不表示朱元璋特别看重他,因为据史料记载,他的二十六个儿子都被封了王,这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十七岁时,朱棣经朱氏婚姻介绍所包办,迎娶了他的第一个妻子,而他的这个老婆正是第一名将徐达的长女。

这样看来,他的这次婚姻也包含了一定的政治色彩,体现了朱棣和武将之间的某种联盟。

二十一岁时,他奉命就藩,地点是北平,即当年之大都,今日之北京。

此时的朱棣年纪虽轻,却已饱尝人间冷暖,看透世间悲凉,身为皇子,更能感受到那些大臣内官们趋炎附势、落井下石的卑劣行径。

当然他也明白,这些人的行为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荣耀总是站在成功者那边,这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一定要做一个成功者。

他年幼时已历经战火,成长过程中又总是和武将打交道,他见识过惨烈的战场、血腥的杀戮,年青时所经历的这一切已将他的人生角色定格为职业军人,而这个角色也将伴随他的一生,左右着他的性格,即使在他登上皇位之后。

当然,客观的讲,此时的朱棣并没有谋反的野心,说到底无非是心理不平衡,最多也只是发发牢骚而已。作为一个不起眼的皇子,他目前最重要的任务是在朱元璋面前表现自己,以便在将来分遗产时多捞点好处。

洪武二十三年(公元1390 年),他终于开始了自己人生舞台上的第一次表演。

此时距离捕鱼儿海大捷已经过去了两年,当年的统兵大将,日渐骄狂的蓝玉已列入了朱元璋的黑名单,在这种情况下,朱元璋自然不可能把兵权交给他,在经过仔细思考后,他把部队的指挥权授予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燕王朱棣正是其中的一个。

自从十年前被封在北平后,朱棣就和自己属地的邻居——蒙古骑兵打起了交道。由于双方住得太近,时常因为宅基地之类的纠纷闹点矛盾,谈不拢就打,打服了再谈,遇到打不服也谈不拢的就让朱元璋出兵远征。

名将傅友德、冯胜、蓝玉都曾带兵自北平出击蒙古,朱棣虽是皇子,但他明白,在这些老将面前自己还太嫩,于是他虚心向这些名将们学习,丝毫没有皇室的架子。此外,他还随大军上阵,亲眼见到过刀劈斧砍、你来我往的拼杀和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惨烈。

当朱标在舒适的皇宫中学习孔孟之道、圣人之言的时候,朱棣正在凄风冷月的大漠里徘徊,在满布尸首的战场上前行。并没有人教导他将来要如何去做一个好皇帝,如何统治他的臣民。对此时的朱棣而言,在战场上活下去就是唯一的目标。兵书是不管用的,别人的经验也不能照搬,而要在这个战争中取得胜利,只能依靠自己。

从战争中学习战争,从失败中获取胜利,在经历无数次残酷的考验后,朱棣最终掌握了战争的规律,他成长了,从一个战争的爱好者成长为战争的控制者,良好的判断力和坚强的意志力使他最终具备了一名优秀将领的素质。

而无数次残酷的杀戮,无数具无名无姓的尸首也彻底的冷冻住了他的心。

昨天还活蹦乱跳的一群人,第二天就变成了一群尸体,在阵亡登记簿上可能也找不到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家人更不会知道,甚至在战后统计伤亡人数时,这些人也会被当成零头去掉。

谁会知道他们来到过这个世界?谁会知道他们也曾娶妻生子,有年迈的母亲、吃奶的孩子在家里等待着他们?在这样的地方,生命是有价值的吗?

残酷的战场让朱棣更加深刻的认识了这个世界的本质,只有强者才能生存下去!

带着这样的意志和信念,朱棣统率着他的部队踏上了远征之路。

洪武二十三年(1390),朱棣三十岁,他第一次成为了军队的主帅。

成为主帅,发兵远征曾经是他的梦想,儿时他也常看见那些名将们出征时的情景,那是一个多么光荣的时刻,亮甲怒马,旌旗飘扬,数万人将听从自己的命令,在自己的旗帜下勇往直前!

其实战争也有它自己的美感,勒马敌前,一声令下,万军齐发,纵横驰骋,这是何等的豪气冲天!

朱棣近乎狂热的喜爱上了这种残酷的美感,当他披挂盔甲,骑上战马时,一股兴奋之情便油然而生,长缨在手,试问天下谁敌手!

这就是军人的快乐与荣耀。

但朱元璋对朱棣并不完全放心,他把兵马一份为二,将另一半交给了晋王。并亲自为他们制定了作战计划,此次远征的目标有两个,分别是北元丞相咬住和太尉乃儿不花。

朱棣明白,这次出征可以算是朱元璋的一次考试,如果成绩好,将来就有好的前途,因此他为这次远征作了充足的准备,此次出征与以往一样,难点不在于能否打败敌人,而是在于能否找到他们。

基于这个正确的认识,出征后,朱棣并未鲁莽进兵,而是首先派出几支轻骑兵四处侦查,这些人经过仔细探访,果然找到了乃儿不花的确切位置。在做好保密工作后,燕王朱棣带领部队静悄悄的出发了。

由于朱棣的军事行动极其隐秘,乃儿不花竟然毫不知情,明军按照朱棣的计划准备向北元发动进攻了,然而就在军队即将达到目的地时,天突降大雪,很多人都认为风雪之中行军不利士气,要求停止进军,军营中也是一片哀怨之声。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朱棣却十分高兴,他似乎是从蓝玉的身上得到了启发,严令军队继续前进,很明显,朱棣的决断是正确的。

风雪之夜,行军虽然辛苦,但敌人也必然会丧失警惕,因为他们也认为这样的天气不适合行军。然而决胜的时机往往就在出其不意之间。

〖绝对不要做你的敌人希望你做的事情,原因很简单,因为敌人希望你这样做。

——拿破仑〗

朱棣的大军就如同当年蓝玉夜袭庆州时一样,冒着大雪向着敌人挺进。当他的大军到达乃儿不花的营地时,元军被惊呆了,然而更让他们惊讶的还在后面。

这支远道而来的军队并没有发动进攻,而是埋锅做饭,安营扎寨。

明军跑了这么远的路,吃了这么多的苦,而自己没有任何准备,毫无提防,如若敌人发动进攻,全军崩溃只在旦夕之间,然而对方却毫无动静,看他们舞刀弄剑的样子也不像是来旅游的,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朱棣并不是傻瓜,他十分清楚此时正是进攻的最好时机,毫无防备的元军可谓是一击即溃,他没有这样做,不是要讲什么风格,混个公平竞赛奖之类的玩意,而是有着更深层次的考虑。

在安顿好部队后,他派了一个人去元军大营见乃尔不花,他要给乃尔不花一个惊喜。

果然乃尔不花一见此人,大惊失色,张口就叫道:“怎么又是你?”

为什么要说又呢?因为来者实在是老熟人了,此人就是观童。

大家可能还记得之前洪武二十年冯胜远征纳哈出时,劝降纳哈出的也是这位仁兄,这么看来他也算是老牌地下工作者了,专干这类事情。

自纳哈出后,观童劝降之名传遍蒙古,但凡有此人出入的消息,蒙古各部落都如临大敌,唯恐被认为暗通明朝,那可真是跳进捕鱼尔海也洗不清了。偏巧观童和乃尔不花交情很深,当年好友此刻相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照例,观童先讲了一通明军的政策,如优待俘虏等等,然后把形势摆在乃尔不花面前: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其实也不用观童说太多了,营外明军磨刀的声音都听得见,再不投降,磨刀石就要换成自己的脑袋了,这个城下之盟不签不行啊。

乃尔不花决定投降了,他和观童一起去朱棣的营中办理投降手续,这位北元的太尉对自己的对手朱棣有着浓厚的兴趣和好奇心。

时机判断如此准确,行动如此迅速,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让他意外的是,一进大营,朱棣竟然以招待贵宾的礼仪来款待他,亲自到营外迎接,乃尔不花不知所措,手忙脚乱,搞了半天才想起自己是来投降的。他小心翼翼的提了几个保证士兵人身安全之类的条件,朱棣表现得十分大度,不但答应了这些要求,还设盛宴款待了乃尔不花。

乃尔不花万没想到,向朱棣投降还这么有面子,有这么好的待遇。十分感动,马上回营召集人马列队投降。

就这样,燕王朱棣人生中的第一次表演落幕了,他不费一兵一卒歼灭了北元军的主力,完成了战略目的。他在这次演出中的表现堪称完美,连投降的乃尔不花都十分敬佩他,认为他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

【可怕的朱棣】

史料的记载大抵如此,简单看上去,这似乎只是一次平常的战役经过,但我细读之后,却有毛骨悚然之感,朱棣实在太可怕了。

朱棣的可怕之处不在于他俘获了多少敌人,而在于他在这次军事行动中所表现出来的素质和心智。

他率领数万士兵远涉千里,冒雪顶风,历经千难万苦才找到敌人,这就好比寻宝片中,一群海盗费心劳力,疲惫不堪,终于找到了宝藏。相信所有的人在那个环境下都会极度兴奋。

就要发财了!命运即将改变!

当时的朱棣也是如此,他千辛万苦才找到了敌人,而此时的敌人也不堪一击,只要下个简单的命令,敌人就会被击溃,然而他却没有这样做。这就好比海盗们找到了藏有宝藏的海岛,打开了箱子,看见了无数的金银珠宝,头领却突然发话:大家回家吧,把财宝留在这里,明年再来取!

如果有哪个不开窍的头目敢这样说,只怕早就被部下收拾了。

简单的占有是小聪明,暂时的放弃才是大智慧。

朱棣为了这一刻等待了很久,眼看胜利就在眼前,自己的能力终于得到了展现的机会,父亲也会另眼相看,这是多么大的诱惑!

然而他放弃了,虽然是暂时的。

他没有理会磨刀霍霍的部下的催促,没有下令去砍杀那些目瞪口呆的元军。他暂时搁置了自己将要获得的荣耀。

这需要何等的忍耐力和抑制力!

这才是朱棣真正的可怕之处,一个能够忍耐的人,一个能够压抑自己欲望的人。

不要小看这个远征中的插曲,如果你进行认真仔细的分析,就可以从这件事情中获知朱棣的性格秘密。

在史料中,关于朱棣存在着两种完全不同的记载,也代表着他的两种面孔,一种是仁慈和善,他经常和属地的老百姓在一起,为他们主持正义,爱民如子。另一种是残暴嗜杀,用油锅烹死不服从他的大臣,灭杀他们所有的亲属。

这似乎是矛盾的,同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截然不同的两种表现?然而这些都是史实。那么怎么解释这个问题呢?

答案很简单:朱棣有着两副不同的面孔不是因为他有精神病或者双重人格,恰恰相反,他是一个头脑极其清醒的人。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这两副面孔决不会同时出现,他们分别有不同的用途。

和善慈悲的面孔用来应付服从他的人,残暴凶狠的面孔用来对付他的敌人。

对于朱棣而言,残暴是一种手段,怀柔是另一种手段,使用什么样的手段是次要的,达到目的才是根本所在。

为了达到目的可以压抑自己的感情,为了达到目的可以勉强自己去做不愿意做的事,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这就是朱棣的人生观和世界观。

从一个不通人事的少年,到一个老谋深算的藩王,是尔虞我诈的宫廷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战场拼杀改变了他。

朱棣出生在权力编织的网络中,成长于利益交汇的世界里,但凡有利益的地方就有纷争,就算你不去找别人麻烦,但只要你有着皇子的身份,麻烦就会找上你。在这样的人生中,父亲、母亲、兄弟都只是一个符号,他们随时都可能因为某个原因成为你的敌人。

亲人都不能信任,还有谁是可以信任的呢?

无论何时何地,没有人可以信任,一切都只能依靠自己,这就是朱棣的悲哀。

而在这样的世界里,只有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没有人敢来冒犯你,侵害你,才能够保证自己的安全。

这就是那些表面上看起来风光无限的封建皇族万年不变的权力规则,不适应规则,就会被规则所淘汰。

朱棣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逐步丢掉了他的童真和幻想,接受并掌握了这种规则。

他成为了强者,却也付出了代价,这是十分合理的,因为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免费的东西。

对乃尔不花的宽大处理就是一种隐忍,朱棣对这个蒙古人谈不上有任何感情,他何尝不想一刀劈死这个害他在冰天雪地里走了无数冤枉路的家伙。从他后来的种种残暴行为来看,他并不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可他不但客客气气的接待了这个人,还设盛宴款待。这需要何等的忍耐力!想到这里,你不得不佩服朱棣,他实在是个可怕的人。

三十岁的朱棣做到了这些,在这些方面,他甚至可能胜过了三十岁的朱元璋。

三十岁的朱元璋用刀剑去争夺自己的天下,三十岁的朱棣用隐忍去谋划自己的将来。

朱棣就像一个优秀的体操运动员,省略了所有花哨和不必要的动作,将全部的心力放在那最后的腾跃,以获得冠军的奖赏——皇位。

当然,当时的朱棣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去做到这一点,他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把俘虏人数清点好,然后回去复命。

似乎是上天特意要体现朱棣的丰功伟绩,与他同时出征的晋王是个胆小鬼,根本没有进入蒙古腹地。用今天的话来说,他还没有进人家的门,在门口放了两枪,吆喝两声就走人了。

有这么个窝囊的兄弟帮忙,朱棣一时之间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全国人民都把他当成民族英雄,朱元璋也很高兴,他赏赐朱棣一张支票——面额100 万锭的宝钞(明朝纸币)。

其实这个赏赐不算丰厚,因为我们前面介绍过,洪武年间的纸币发行是没有准备金的,估计朱元璋很有可能是在见朱棣之前,让人准备好了纸张,印上了100 万锭的数字。反正他是皇帝,想写多大数字都行。

如果朱棣聪明的话,就应该早点把这张支票折现,换粮食也好,换布匹也好,总之是在通货膨胀让这张支票变成卫生纸之前。

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关键在于朱棣通过这一次的成功表演让朱元璋看到了他的价值,获得了朱元璋的信任。其实演得好不好倒在其次,至少先混了个脸熟。

但这次远征带给朱棣的也只有这些,并没有人认为他能够成为皇位的继位者,他心里也清楚,无论自己如何表演,也无非是从龙套变成配角,要想当上主角,必须得到朱元璋导演的同意。可是很明显,朱导演并无意换人。

如果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满怀抱负的朱棣可能最终会成为朱标的好弟弟,国家的边界守护者,他的能力将用来为国效力,他的野心将随着时光的流逝被永远埋葬。

就在看似事情已经定局的情况下,洪武二十五年(1392),太子朱标的死使得一切似乎都有了转机。

朱标死了,主角的位置终于空了出来,时机到了!

朱标的儿子朱允炆不过是个毫无经验、年幼无知的少年,这样的人怎么能承担帝国发展的重任,换人吧,也该搞个公开招考之类的玩意了。退一步说,就算不搞公开竞争,也该给个抓阄的机会啊,老爹,不能再搞一言堂了,多少给点民主吧。

朱棣曾经有过无限的期待,他相信只要公开竞争,自己是很有优势的,那个小毛孩子懂得什么,论处理政事出兵打仗,谁能比得上我!当然,宁王打仗也很厉害,不过他只是一介武夫,这样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也想继承皇位?

除了我,还有谁!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朱元璋对朱标的深厚感情使得他又一次搞了暗箱操作,他真的任命只有十五岁的朱允炆为太子。

白干了,这下真是白干了。

【等待时机的到来】

朱标虽然文弱,到底是自己的哥哥,长兄为父,论资排辈,心理上还说得过去,毕竟人家参加工作早,可那个十五岁的小毛孩居然也敢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无论如何想不通,无论如何办不到!

但这是事实,一旦父亲死去,这个小孩子就会成为帝国皇位的继任者,到时不管自己是否愿意,都将跪倒在这个人的面前,发誓效忠于他。他懂得什么,即无战功,又无政绩,凭什么当皇帝?

人生最痛苦的地方不在于有一个悲惨的结局,而在于知道了结局却无法改变。

如果说之前的朱棣只是抱怨,那么朱允炆继位后的朱棣就是真的准备图谋不轨了。用法律术语来说,这是一个从犯罪预想到犯罪预备的过程。

但朱棣可以不服气, 却不能不服从, 洪武二十九年(1396 年),明太祖决定对北元再次发动远征,主帅仍然是朱棣。

这也是朱元璋一生中制定的最后一个作战计划。

他真的老了,青年时代的意气风发,纵马驰奔只能在脑海中回味了。但他的意识还很清楚,必须在自己死之前把所有的事情都解决掉,这样大明帝国才能不断的延续下去,永远强大繁荣。国内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但卓越的军事直觉告诉他,北元仍然是国家最强大的敌人,一定要把这个邻居连根拔除!

而朱棣当任不让地成为了统帅,虽然他已经不再愿意去干这些活,毕竟自己只是打工的,每个月按时拿工资,出兵打仗成了义务劳动,干好了是老板的功劳,干坏了还要负责任,这样的差事谁愿意干?

可是即将解任的老板朱元璋不是一个可以商量的人,谁让你当年表现得那么好,就是你了!不干也得干!

同年三月,朱棣带着复杂的心情从北平出发了,此次他的战略和上一次大致相同,在军队抵达大宁后,他先派出骑兵去侦察元兵的方位,在确定元军所在位置之后,他带兵至翻山越岭,在彻彻儿山找到了元军,这一次他没有再玩怀柔的那套把戏,连杀带赶,把北元军赶到了数百里外,并活捉了北元大将索林帖木儿等人。

按说任务已经完成,也该班师回朝了,北元的难兄难弟也在远处等着呢,既然仗打完了,人也杀了,帐篷也烧了,您就早点走吧,等您走后,我们再建设。但这一次朱棣似乎心情不好,于是北元就成为了他发泄的对象。他一气追出几百里,一直追到兀良哈秃城,打败了北元大将哈剌兀,这才威风凛凛的回了家。

郁闷的人真是惹不得啊。

朱棣得胜回朝,却没有以往的兴奋,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朱元璋的心思却大不相同,在他看来,国家又多了一名优秀的将领,朱允炆又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好叔叔,当然,这只是他自己的想法。

【朱元璋的归宿】

此时的朱元璋才真正感觉到一种解脱,他打了一辈子仗,忙了一辈子公务,不但干了自己的工作,连儿子孙子的那份他也代劳了。

此时的大明帝国已经恢复了生机和活力,人民安居乐业,商业活动也有相当的发展,朝鲜归顺了大明,北元已经被打成了游击队。而朱元璋对他制定的那套政策更是信心爆棚,在他看来,后世子孙只要有着基本的行为能力,就能根据他的政策治理大明,并保万世平安。

都安排好了,我也可以放心的走了。

对大臣们来说,朱元璋可能不是个好君主,但是对朱元璋的子孙们来说,朱元璋是个好父亲、好祖父。其实朱元璋的这种行为反差的理由也很简单,就如同今天独生子女的家长,特别是那些当年曾经挨过饿的人,自然不忍心让孩子受自己那样的苦,他们恨不得代替子女去承担来他们将来要经受的苦难。

朱元璋确确实实是一个好父亲,他希望自己的子孙能够团结一致,共同辅佐他选定的继承人朱允炆。但就如今天的所谓“代沟”一样,子孙们有自己的打算,特别是皇族的子孙,他们是无法体会朱元璋这种深厚的父爱的,在他们看来,这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早就应该领退休金走人了。他们关注的只是这个老者所坐的那把椅子。

朱元璋奋斗一生,为子孙积攒下了大笔的财富,可当他走到人生的终点时,他的子孙的眼睛却只盯着他手中握着的那笔财富,投向这个老人的只是冷冰冰的目光。

这无疑是朱元璋一生中最大的悲哀。

是时候了,让我们给朱元璋一个公正的评价吧。

朱元璋生于乱世之中,背负着父母双亡的痛苦,从赤贫起家,他没有背景,没有后台,没有依靠,他的一切都是自己争取来的,他经历千辛万苦,无数次躲过死神的掌握,从死人堆里爬起来,掩埋战友的尸体,然后继续前进,继续战斗。

朱元璋的那个时代有着无数的厉害角色,陈友谅、张士诚、王保保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朱元璋用他惊人的军事天赋战胜了这些敌人,可以说,在那个时代,最优秀统帅的称号非朱元璋莫属。

他几乎是赤手空拳,单枪匹马凭借着自己的勇气和决心建立了庞大的帝国。

是的,谁会想到几十年前的那个衣衫褴褛,沿街乞讨的乞丐会成为一个大帝国的统治者。

是的,命运之神其实并不存在,他也不会将什么宝剑和钥匙交给一个乞丐,在那绝望的日子里,并没有人去同情和可怜这个人,他的一切都是自己争取来的。

他告诉我们,坚强的意志和决心可以战胜一切困难。

他告诉我们,执著的信念和无畏的心灵才是最强大的武器。

当朱元璋回望自己几十年的峥嵘岁月,回望自己一手建立的强大国家时,他有充足的理由为之而骄傲和自豪!

我是朱元璋,是大明天下的缔造者!

六百多年过去了,但笼罩在朱元璋身上的争论似乎并没有停止的迹象。他有过不朽的功勋,也有过严重的过失,这些争论可能再过六百年也不会停止。

朱元璋,你就是你,历经时间的磨砺,岁月的侵蚀,你还依然屹立在那里,你的丰功伟绩和成败得失都被记录在史册上,供后人评说。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黄昏京郊马场】

这本是一片宽阔的农田,在一次政府征地中被征收,种上了草,并成为了皇室的专用马场。

朱元璋现在就站在这片专属于他的土地上,多年的马上征战使得他对于骑马这项运动有着浓厚的兴趣。他始终不能忘怀当年的纵马驰骋的岁月。

岁月催人!

当年的风华少年,如今已经年华老去,当年的同伴好友,如今皆已不见踪影。

回望这一生,我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为了建立这个伟大的帝国,他付出了自己的青春、精力,牺牲了爱人、朋友和属下,他杀了很多人,做错了很多事,现在终于走到了终点。

一个孤独的老人守护着一个庞大的帝国,这就是最终的结局。

他又一次跨上了马匹,虽然他的身体早已不适合骑马,也不复当年之勇,但当他骑上马,挥动马鞭,一股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是的,一切又回来了:

〖皇觉寺里,明月相伴,孤灯一盏,濠州城中,谨小慎微,奋发图强,鄱阳湖畔,碧波千里,火光冲天,茫茫大漠,金戈铁马,剑舞黄沙!

开创帝国,保世宏规,光耀后代!〗

他纵马驰奔,江河大地被他踩在脚下,锦绣山川被他抛在身后。

一个个的身影在他眼前浮现:郭子兴、马皇后、陈友谅、徐达、常遇春、王保保、胡惟庸、蓝玉,有的他爱过,有的他恨过,有的他信任过,有的他背叛过,有的是他的朋友,有的是他的敌人。

此生足矣,足矣!

〖少贫贱兮壮志扬,

千军如烈怒弦张!

我雄武兮大明强!

我雄武兮天下壮!〗

他勒住马头,迎着落日的最后一丝阳光,向壮美河山投下最后的一瞥,仰天大笑:

〖我本淮右布衣,天下于我何加焉!〗

洪武三十一年(1398),明太祖朱元璋崩,年七十一。

洪武大帝 第二十四章 建文帝

朱允炆篇

【建文的忧虑】

朱元璋病逝前,指定皇太孙朱允炆继位。朱元璋逝世时很是安心,因为他认为朱允炆一定能够继承他的意愿,将大明王朝治理得更好,一个安心的人走了,却留下了一个忧虑的人。

朱元璋巨大的身影从朱允炆身上消失了,朱允炆终于可以独自处理政事了,但这个年仅21 岁的少年惊奇的发现,他仍然看不到太阳,因为有九个人的身影又笼罩到了他的头上。

这九个人就是朱元璋的九个儿子,从东北到西北分别是辽王、宁王、燕王、谷王、代王、晋王、秦王、庆王和肃王。

如果说皇帝是最大的地主,那么这九个人就是保卫大地主的地主武装。

朱元璋在全国各地封了二十四个儿子和一个孙子为王,这些特殊的人被称为藩王,他们有自己的王府和军队,每个王都有三个护卫,但请注意,这三个护卫不是指三个人。

所谓护卫是一个总称,护卫的人数从三千人到一万九千人不等,这样算一下就可以了解藩王们的军事实力。

上面那句话的关键所在就是不等,按照这个规定,藩王所能拥有的军力是九千人到伍万七千人,而在实践中,藩王们都倾向于选择后一个数字,枪杆子里出政权,就算不要政权,多养点打手保镖看家护院也是好的。

按说这个数字其实也不多,区区五万多人,自然干不过中央。

可见朱元璋在安排军队建制时是有所考虑的,但事情往往坏就坏在例外这个词上。

可以例外的就是我们上面提到的这九个人的某几个。他们之所以可以例外,是因为他们负担着更为繁重的任务——守护边界。

他们的防区我们已经介绍过了,这九个武装地主就如同九大军区,分别负担着不同的任务,其中燕王和晋王势力最大,他们各自带有十余万军队,可谓兵势强大,但这二位还不是九王中最生猛的,公认的打仗第一强人是宁王,此人“带甲八万,革车六千”,看似兵力没有燕王和晋王多,但他手下却有一支当年最为强大的武装——朵颜三卫。

这是一支特殊的部队,可以说是明军中的国际纵队,全部由蒙古人组成,战斗力极强。可能有人要问,为何这些蒙古人甘心给明朝打工。

其实这个答案也很简单,因为明朝按时发放工资,这些外援们吃饱饭还能去娱乐场所休闲一下,而北元却是经常打白条,打仗前许愿抢到的战利品归个人所有,结果往往抢回来就要先交集体,剩下的才是自己的。

这就是明显的赔本买卖了,拼死抢了点东西回来,还要交公,万一死掉了估计还没有人管埋。确实不如给明朝当公务员,按月拿钱还有福利保障,无数的蒙古人就是被这种政策吸引过来的。

在利益面前,要保持忠诚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另外宁王本人也是极为凶横,据说他每次打仗都领头冲锋,活像第一滴血里的兰博,杀人不眨眼,砍头如切菜,连燕王这样的狠角色看到他都要让三分。

这几位镇守边界的武装地主还经常搞联合军事演习,动不动就是十几万人在边界动刀动枪,喊杀冲天,一旦有这样的动静,北元游击队就会立刻转入地下斗争。

其实这些喊杀声惊动的不只是北元,还有坐在皇位上的朱允炆,在他看来,这是一种示威。

该采取点措施了。

朱允炆是一个好人,在他十五岁的时候,父亲朱标患重病,朱允炆尽心伺候。他的孝顺并没有感动上天,挽留住朱标的性命。朱标去世后,朱允炆将他的三个年级还小的弟弟接来和自己一起住,目的很简单,他不想这些年幼的弟弟和自己一样去承受失去父亲的痛苦,他知道他们需要的是亲情。

那年,他才十五岁。

除此之外,他还担任了朱元璋的护理工作,由于朱元璋脾气本来就不好,伺候他的人总是担心掉脑袋,朱允炆主动承担了责任,他亲自服侍朱元璋,直到朱元璋离开这个世界。他尽到了一个好儿子和好孙子的责任。

他也是一个早熟的少年,当然促使他早熟的并不只是父亲的早逝,还有他的那些叔叔们。

让朱允炆记忆犹新的有这样两件事:

一次,朱元璋老师出了一道上联:风吹马尾千条线,要求学生们对出下联,学生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好学生朱允炆,另一个是社会青年朱棣。

朱允炆先对,却对得很不高明,他的答案是雨打羊毛一片膻,虽然勉强对得上,却是不雅,而此时社会青年朱棣却灵感突发,脱口而出:日照龙鳞万点金。

这句不但对得工整,还突出了一个龙字,确是绝对。朱元璋很高兴,表扬了朱棣,而朱棣也不失时机地看了朱允炆一眼,那意思似乎是你也就这能耐而已。

朱允炆虽然还小,但却明白那个眼神的意义。

另一次就严重得多了,朱允炆放学后,正巧遇上社会青年朱棣,朱棣一看四下无人,就露出了流氓相,居然用手拍他的后背,说道:没想到你小子也有今天。(不意儿乃有今日)

朱棣的这种行为在封建社会是大不敬,大概类似今天学校门口的不良少年堵住学生抢劫。

朱允炆也没有想到朱棣居然敢如此放肆,一时不知所措,慌了手脚,正在这时,朱元璋老师过来了,他看见如此情景,勃然大怒,狠狠地骂了朱棣一顿,此时朱允炆的反应却十分耐人寻味。

他不但没有向朱元璋告状,反而帮朱棣说话,向朱元璋表示这是他们叔侄俩闹着玩的。朱元璋这才没有追究。

你不得不佩服朱允炆的反应。这是皇室子孙在复杂环境下的一种天赋,但在我看来,这种天赋似乎是一种悲哀。

在朱元璋的眼里,朱棣是一个好儿子,可是在朱允炆的眼里,朱棣是一个坏叔叔。这倒也不矛盾,就如我们前面所说,朱棣本来就有两张脸,一张是给父亲看的,一张是给侄子看的。

在这种情况下,就有了那次历史上有名的对话。

朱元璋在解决了良弓和走狗的问题后,曾不无得意地对朱允炆说:“我安排你的几个叔叔为你守护边界,站岗放哨,你就可以在家里安心做皇帝了。”

朱元璋笑了,朱允炆却没有笑,他一反以往的附和,陷入沉思中。

这是一个机会,有些话迟早要说,就趁现在这个机会说出来吧。

朱允炆抬起头,用忧虑的口气说出了朱元璋万想不到的话:

“外敌入侵,由叔叔们来对付,如果叔叔们要有异心,我怎么对付他们呢?”

一生运筹帷幄的朱元璋居然被这个问题问呆了,难道自己的儿子还不能相信吗,他沉默了很久,居然也说了一句朱允炆想不到的话:“你的意思呢?”

这下轮到朱允炆傻眼了,皮球又被踢了回来,要靠我还用得着问你老人家么,这爷孙俩被这个问题弄得疲于应付,但问题还是不能不答的,朱允炆经过长时间的思考,用做论文的精神列出五点来回答了这个问题:“首先,用德来争取他们的心,然后用礼来约束他们的行为,再不行就削减他们的属地,下一步就是改封地,如果实在没有办法,那就只好拔刀相向了。”

一生精于谋略计算的朱元璋听到这个计划后,也不由得开口称赞:“很好,没有更好的选择方法了。”

朱元璋十分高兴,他的判断告诉他,朱允炆列出的方法一定能够解决这个隐忧,但事情真的会如他所想般顺利吗,有没有什么漏洞呢?

事实证明确实有一个漏洞,今天我们回头来看这段经典的对话,就会发现两个人说得都很有道理,朱元璋的判断没有错,确实没有比朱允炆所说的更好的方法了,但他忽略了一个关键因素,那就是朱允炆的能力。

朱允炆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据史料记载,由于他的头型不好,朱元璋曾经十分不喜欢他,但朱元璋慢慢发现,这个孩子十分聪明,背书十分在行,便对他另眼相看,最后立为继承人。

这里也说明一下能力的问题,在我小时候,我邻居家有个小孩,才五岁就会帮家里打酱油,居然还会讨价还价,时人皆叹之,因为每次打酱油都能帮家里省一毛钱,被誉为奇才,十几年后,我偶然听人说起他待业在家,找不到工作,不过仍然去买酱油,唯一的区别是副食店的老板再也不肯跟他讨价还价了。

打酱油只是个比方,这里主要是说明读书的能力和处理问题的能力是不一样的,书读得好,不代表事情能处理得好,能列出计划,不代表能够执行计划。

其实朱元璋也并没有把这个复杂的问题抛给毫无经验的孙子,他为朱允炆留下了一群人,帮助他治理天下,其主要成员有三个人,他们也成为后来建文帝的主要班底。

【第一个人】

洪武年间,朱元璋曾带着几分神秘感,告诉已经被确认为继承人的朱允炆,自己已为他选择了一个可以治理天下的人才,但这个人有个缺点,就是过于傲气,所以现在还不能用他,要压制他一下,将来才能够成大气。然后他说出了这个人的名字:方孝孺。

大家应该从朱元璋的话中吸取教训,一般领导提拔你之前总是要打压一下的,所谓磨练就是这样来的,千万不要为此和领导闹意见,否则就真有可能一辈子压制下去了。

说来倒也滑稽,这位方孝孺就是在空印案中被错杀的方克勤之子,杀其父而用其子,不知这算不算也是对方孝孺的一种压制。

方孝孺自小熟读经书,为人称道,他的老师就是大名鼎鼎的宋濂,而他自己也常常以“明王道,致太平”为己任,但让他莫名其妙的是,自己名声很大,老师又在朝中为官,洪武十五年、二十五年,地方政府两次向朱元璋推荐自己,却一直没有得到任用。

我们知道原因,但当时的方孝孺是不知道原因的,他就这样等了十年之久,由此可见,领导的想法确实是高深莫测,不可琢磨的。

朱元璋告诉朱允炆,方孝孺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他的一生都会效忠于你,并能为你治理国家,开创太平盛世。

这话他只说对了一半。

【第二个人】

洪武年间,京城里的谨身殿由于没有安装避雷针,被雷给劈了,如果是今天大概是要搞个安全宣传的,教育一下大家注意天气变化,修好完事,但在当年,这可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朱元璋认为是上天发怒了,便决定去祷庙祭祀,他大概是认为自己确实干了不少错事,所以这次祭祀他挑选了一批人和他一起去。

挑选条件是极为苛刻的,那就是在九年之内(含九年)没有过任何过失的,这在洪武朝可真是难过登天了。那个时候,官员能保住脑袋就不错了,你就是没错,说不准老朱也能给你挑出错来。这么看来,能符合要求者还真是需要一颗纯洁的心灵,至少对老朱纯洁。

虽然不多,却也不是没有,齐德就是其中一个,他因为这件事被朱元璋留意,并记在心中,祭祀完毕后,朱元璋亲自为齐德改名为泰,从此齐泰这个名字成为了他一生的代号。

此人是个文人,虽未带兵,却被任命为兵部左侍郎,朱元璋也曾放心不下,为他举行了一场单独面试,询问边界将领的名字,齐泰不慌不忙,从东说到西,从南说到北,毫无遗漏,得了满分。之后又问各地的形势,齐泰这次没有说话,从袖子里拿出一本手册,上面的记载十分详细。朱元璋十分惊讶,大为欣赏。

要知道,这次面试是突然性的,齐泰并未预先做准备,说明这位仁兄确实是把这些玩意当书来背的,还写成小册子,随走随看,其用功之热情胜似今日在公交车上背单词的四级考生。

他也将成为建文帝的重臣。

【第三个人】

这个人比较特殊,他从入朝为官时起就是朱允炆的死党,此人就是黄子澄。

黄子澄是江西人,洪武十八年,他一鸣惊人,在当年的高考中以最高分获得会元的称号,后被选拔为东宫伴读,这是一个前途远大的工作,因为太子就是将来的皇帝,能够得到这个职位可见其学问之深。

朱允炆为皇太孙时,他一直陪伴在旁,而一件事情的发生更是加深了他与朱允炆之间的感情。

有一次,朱允炆在东阁门外唉声叹气,正好被经过此地的黄子澄看见,他便上前问原因,朱允炆看他是自己人,便说了实话,他担心的正是他的那些叔叔们,万一将来要造反可怎么办才好。没想到黄子澄听后微微一笑,要朱允炆不用担心,他说:“诸王的兵力只能用来自保而已,如果他们敢造反,朝廷发兵攻击他们,一定能够取胜!”然后他又列举了汉景帝时七国之乱的故事来鼓励朱允炆,表示只要朝廷出兵,叛乱一定会被平定。

朱允炆听见这些话,顿时大感安慰,他把这些话记在心中,并感谢黄子澄为他指出了一条金光大道。

这又是一个典型的脱离实际以古论今的例子,试问周亚夫在何处,你黄子澄能带兵打仗吗?

总结以上三人,有几个共同特点,都是饱读诗书,都是文人,都有远大理想,都是书呆子。

书生误国,并非虚言啊!

建文帝登基后,立刻召回方孝孺,任命为翰林侍讲,并提升齐泰为兵部尚书,黄子澄为翰林学士,这三个书生就此成为建文帝的智囊团。

当朱允炆正式成为皇帝后,他找到了黄子澄,问了他一个问题:“先生,你还记得当年东阁门所说的话吗?”

黄子澄肃然回答道:“从不敢忘记!”

那就动手吧,朱棣迟早要反,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的判断没有错,他一定会造反的!

洪武大帝 第二十五章 等待中的朱棣

【朱棣的痛苦】

朱棣其实并不想造反,他想当皇帝,但他不想造反。

这看起来似乎是个矛盾的命题,其实并不矛盾。从权利义务的关系来看,当皇帝是权利,而造反则是义务,因为对于那些投错了胎或者是投晚了胎的人来说,要想享受权利,必须履行义务。

从经济学上来说,造反的成本太高,而且很容易亏本,根据以往数据显示,亏本者的结局一般都是死。相信朱棣在造反前还是仔细读过历史书的,古往今来,把五胡十六国和五代十国这些小朝代也算在内,王爷能够造反成功的,扳指头就可以数得出来,估计还不用脚趾。

如果把范围再缩小一点,只统计类似明朝这样的大一统时代,朱棣就会惊喜地发现,目前的记录还是零。而朱棣对打破这个记录似乎也不太有信心。如果有人告诉朱棣,出一笔钱,就可以让他造一把反,造反失败赔钱就行,估计朱棣就算是找银行贷款也会把钱凑足的。

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这样的机会,也没有这样的担保者。对于朱棣而言,造反的成本实在太大了,当年的朱重八,烂命一条、父母双亡、身无长物,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无正当工作,也没有银行存款,简直就是天生的造反苗子。可就是这样,他在造反前还左思右想,犹豫不定。

朱棣就不同了,他出生皇族,有自己的房子和老婆孩子,手下有十几万人,随时听从他的指挥。王府休闲娱乐一应俱全,如果想找点刺激,出门左转不远就能碰到邻居——蒙古人,顺便过过打仗的瘾。可万一造反失败,房子女人孩子部下都没了,自己的小命也必然不保。

做这样的一笔生意实在是要经过仔细考虑的。

因为走上了这条路,就不能再回头。

此时有一个人打破了朱棣的犹豫,也改变了他的命运。

朱棣还在犹豫之中,建文帝的两位重臣黄子澄和齐泰却已经准备动手了,说来也是滑稽,虽然这两个人都是书生,却是有样学样,指点诸王,说今天灭这个,明天解决那个,很快就发生了争论。偏偏两人都很自负,一个号称满腹韬略,一个自认谋略过人,谁也不服谁。

其实他们大可不必争论,因为当时的天下第一谋士另有其人,而更不幸的是,这个人正是他们的敌人,也就是改变朱棣命运的那个人。

【另一个和尚】

洪武十八年(1385),朱元璋从民间选拔十名僧人,准备分给诸位藩王讲经荐福,对于这些本心并不清静的僧人而言,选择跟随那位王爷就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在藩王们到来前,僧人们纷纷议论,哪个更有钱,哪个更有权,哪里地方好水土佳。

只有一个叫道衍的和尚岿然不动,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但实际上,他的内心比谁都激动,因为他等待这个时机,等待那个人已经很久了。

不一会藩王们进来了,原先吵杂的僧人们立刻安静下来,他们知道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到来了。

道衍用眼睛的余光看见了自己等待的人,他终于来了!

朱棣带着招牌似的微笑一路走来,他并没有注意道衍,就在他行将经过的时候,这个沉默的和尚突然开口了:“燕王殿下,贫僧愿意跟随您。”

朱棣愣住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这个自荐的和尚,微微一笑,问出了一句似乎很有必要的话:“为何?”

“贫僧有大礼相送。”

这下朱棣真的感兴趣了,自己贵为藩王,要什么有什么,这个穷和尚还能送什么礼给自己?

“喔,何礼?”

到关键时刻了,不能再犹豫了,这个礼物一定能够打动他!

“大王若能用我,贫僧愿意送一白帽子给大王!”

朱棣闻听此言,勃然变色,他虽然读书有限,但王上加白是什么字他还是清楚的,他快步走到道衍面前,用低严的声音怒斥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不要命了么?!”

此时的道衍却是笑而不言,似乎没有听到这句话,闭目打起坐来。

这个诱惑太大了,他一定会来找我的。

果然,过了一会,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跟我来吧。”

一丝笑容爬上了他的嘴角,属于我的时代到来了,把这个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乱世之臣】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从事着不同的职业,种地的农民,做生意的商人,修修补补的手艺人,他们都是这世上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而在他们中间,有一些人却不安于从事这些职业,他们选择了另一条路——读书。

从圣人之言到经世之道,他们无书不读,而从这些书中,他们掌握了一些本质性和规律性的东西,使得他们能够更为理性和客观的看待这个世界。同时,科举制度也使得读书成为了踏入仕途的一条重要渠道。于是许多读书人沿着这条道路成为了封建皇帝的臣子,协助皇帝统治天下。

在这些大臣中,有一些更为优秀的人凭借自己的能力成为了精英中的精英,他们判断问题比别人准确,懂得如何抓住时机,能更好的解决问题,我们称这些人为能臣。

所谓能臣并不单指正臣、忠臣,也包括所谓的奸臣,它只用来形容人的能力,而不是立场。

这些人都是真正的精英,但他们还可以按照人数多少和不同用途进一步划分为三个层次。

第一种叫治世之臣,这种人几乎每个朝代都有,他们所掌握的是圣人之言,君子之道,其共同特点是能够较好的处理公务,理清国家大事,皇帝有了这样的臣子,就能够开创太平盛世,代表人物有很多,如唐代的姚崇宋璟等。这种人并不少见,他们属于建设者。

第二种叫乱世之臣,他们并不是所谓的奸臣,而是乱臣,他们掌握的是阴谋诡计,权谋手段,精通厚黑学,与第一种人不同,他们往往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经历过许多风波,对人生的黑暗面有着清楚地认识。这些人的能量极大,往往能够将一个大好的朝代断送掉,代表人物是安禄山,这种人并不多见,他们属于破坏者。

第三种叫救世之臣,这可是稀有品种,其遗传率和现世率比熊猫还低,往往上百年才出一个。这些人兼有上述两种人的特点,既学孔孟之道,又习权谋诡计。他们能够灵活的使用各种手段治理天下,并用自己的能力去延续一个衰败朝代的寿命。其代表人物是张居正,这种人很少见,他们属于维护者。

而这位道衍就是一个典型的乱世之臣。

他并不是个真正的僧人,在出家以前,他也曾饱读诗书,历经坎坷,满怀报国之志却无处容身,他的名字叫姚广孝。

【姚广孝】

姚广孝,长洲人(今江苏吴县),出生于至元十五年,只比朱元璋小七岁,出生于乱世的他从小好学,擅长吟诗作画,十四岁出家为僧,取名道衍。交际广泛,当时的名士如杨基、宋濂等人和他关系都不错。

但他所学习的却不是当时流行的程朱理学和经世之道,其实和尚学这些也确实没有什么用,但让人惊奇的是,他也不学佛经。更为人称奇的是,他虽身为和尚,却拜道士为师!宗教信仰居然也可以搞国际主义,确是奇闻。

他的那位道士师傅是个不简单的人,他的名字叫席应真,此人也是个奇人,身为道士,不去炼丹修道,却专修阴阳术数之学。

所谓阴阳术数之学来源悠久,其内容庞杂,包括算卦、占卜、天文、权谋机断等,这些玩意在当时的人看来是旁门左道,君子之流往往不屑一顾。但实际上,阴阳学中蕴含着对社会现实的深刻理解和分析,是前人经验的总结和概括。

话说回来,学习这问学问的一般都不是什么正经人,正经人也不学这些,因为科举也不考阴阳学,但身怀此学之人往往有吞食天地之志,改朝换代之谋,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社会的不安定因素。

此外学这门学问还是有一定的生活保障的,搞不成阴谋还可以去摆摊算命实现再就业。

一个不炼丹的道士,一个不念经的和尚,一支旁门左道之学。

道衍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一步步成长起来,成长为一个阴谋家,他读了很多书,见过大世面,了解人性的丑恶,掌握了权力斗争的手段,更重要的是,他希望能够做一番事业。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他虽结交名士,胸怀兵甲,却无报国之门,因为考试的主要内容是语文,不考他学的那些课外知识。而且他学的这些似乎在和平时期也派不上用场。有才学,却不能用,也无处用,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道衍都处于郁闷的状态。

可能这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了,他开始消极起来。

既然在家里烦闷,就出去玩吧,既然是和尚旅游,地点最好还是寺庙。全国各地的寺庙大都留下了他的足迹,而当他到嵩山寺游玩时,碰见了一个影响他一生的人,这个人给精于算卦的道衍算了一命,准确的预言了他未来的前程和命运。

这个人叫袁珙,与业余算命者道衍不同,他的职业就是相士。

相士也是一个历史悠久的职业,他们在历史上有很大的名声,主要原因就在于他们往往能提前几十年准确预告一个人的将来,比天气预报还要准,而名人效应更是增加了这一人群的神秘感。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对曹操的那句乱世奸雄的评语。

袁珙原先并不认识道衍,但当他看到道衍时却大吃一惊,便如同今日街上算命的人一样,追上道衍硬要给他算一卦(收没收钱不知道),并给了他一个评语:“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奇异的和尚!

长得一双三角眼,就像生病的老虎,你这样的人天性嗜好杀戮,将来你一定会成为刘秉忠那样的人!”

如果今天街上算命的人给你一个这样的评语,估计你不但不会给钱,还会教训他一顿。但是道衍的反应却大不相同,他十分高兴,三角眼、嗜杀这样的评语居然让道衍如此愉悦。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此人实在是个危险分子。

这里还要说到刘秉忠,这是个什么人呢,为什么道衍要把此人当成偶像呢?

刘秉忠也是个僧人,联系后来的朱重八和道衍来看,当时的和尚实在是个危险的职业,经常聚集了不法分子。刘秉忠是元朝人,在忽必烈还是亲王时,被忽必烈一眼看中并收归属下成为重要谋士,为忽必烈登上帝位立下汗马功劳。

以这样的人为偶像,道衍想干些什么,也是不难猜的。

道衍并不是一个清心寡欲的人,洪武年间,朱元璋曾下令有学识的僧人去礼部参加考试,道衍抓住了这次招考公务员的机会,也去考了一把,考得如何不清楚,但反正是没有给官他做,这让道衍非常失望,他又要继续等待了。

终于,他抓住了洪武十八年(1385)的这次机会,跟随燕王去了北平,在庆寿寺做了主持。

如果他真的只做主持的话,也就不会发生那么多的事了。

这位本该在寺里念经的和尚实在不称职,他主要的活动地域并不是寺庙,而是王府,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用同一个命题劝说着朱棣——造反。

从后来的史实看,道衍这个人并不贪图官位,也不喜爱钱财,一个不求名不求利的人却整天把造反这种事情放在嘴边,唯恐天下不乱,是很奇怪的,他到底图什么呢?

【抱负】

很明显,道衍是一个精神正常的人,他也不是那种吃饱了饭没事干的人,造反又不是什么好的娱乐活动,为何他会如此热衷?如果从这个人的经历来分析,应该是不难找到答案的,驱动他的是两个字——抱负。

道衍是一个失落的人,他学贯古今、胸有韬略,却因为种种原因得不到重用,在被朱棣带回北平的那年,他已经五十岁了。青春岁月一去不返,时间的流逝增加了他脸上的皱纹,却也磨炼了他的心。一次又一次的等待,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使得这个本应在家养老的人变成了一个火药桶,只要有合适的引线和时机就会爆炸。

朱棣就是那根引线,这个风云际会的时代就是时机。

【建文的行动】

黄子澄和齐泰准备动手了,但他们在目标的确定上起了争论,齐泰认为先拿燕王开刀为好,而黄子澄却认为,应该先剪除其他各王,除掉燕王的羽翼,然后才对燕王动手。

我们今天回头来看这两个计划,似乎都有道理,后人评价时往往认为齐泰的做法是正确的,但我看来,这样的论断似乎有成王败寇之嫌,黄子澄的计划是有其合理性的。毕竟先挑弱者下手还是有一定作用的。

这是一盘决定天下命运的棋局,对弈的双方是朱允炆和朱棣,现在身为皇帝的朱允炆猜到了先手,他在棋盘上下出了自己的第一着。

【先着】

周王朱橚是燕王朱棣的同母兄弟,在朱允炆看来,他将是朱棣的有力助手,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成了最早被清除的人。奉命执行这项任务的就是我们之前介绍过多次的李文忠之子李景隆。

事实证明,这位仁兄打仗可能不在行,抓人还是有一套的,他突调大军奔赴河南周王府,把周王的老婆孩子加上他本人一骨脑的押到京城,朱允炆对他的这位叔叔并不客气,把他从国家一级干部直接贬为老百姓,并迁至云南,当时的云南旅游资源还没有充分开发,算是半原始状态的荒芜之地,周王就被放到这个地方去当人猿泰山了。

此时,建文帝才登基一个月。但他显然没有到新单位上班的羞涩和谦虚,开始收拾起他的那些叔叔们,周王是第一个,但绝不是最后一个,而且周王很快就会发现与后来者的遭遇相比,去云南旅游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同年十二月,有人告发代王“贪虐残暴”,建文帝表现出了强烈的正义感,毅然履行了皇叔犯法与庶民同罪的法律原则,把他的叔叔迁至蜀地看管起来。

第二年五月,建文帝又一次大义灭亲,以“不法事”罪名将岷王朱楄逮捕,并贬成老百姓。说到底,这个“不法事”是个什么事也没说清楚,和那句著名的“莫须有”有一拼,这样看来,在历史上,要整人实在不需要找太多理由。

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建文帝又以破坏金融罪——私印钞票,对湘王朱柏下手了,其实那个时代的钞票本来就没有什么计划可言,乱印最多的就是建文帝本人。当然这只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随后朝廷就派使臣至湘王封地去抓人,他们以为这次会像以往一样顺利,但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湘王朱柏不愧是朱元璋的子孙,甚有骨气,他在得知有人要来抓他的消息后,笑着对自己的手下说:“我亲眼看到很多在太祖手下获罪的大臣都不愿受辱,自杀而死,我是高皇帝的儿子,怎么能够为了求一条活路而被狱吏侮辱!”

他没有开门迎接使臣,而是把老婆孩子都召集起来,紧闭宫门,自焚而死。

这样的惨剧,并没有停滞建文的行动步伐,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连续抓获了齐王朱榑和代王朱桂,此二人皆被废为庶人。

真是干净利落,毫不留情!到了这个地步,就是傻瓜也知道建文帝想干什么了。

大家可能会奇怪,为什么这些藩王们毫不反抗呢,其实原因很简单,一方面他们并没有燕王那样的反抗资本,而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是,他们没有反抗的理由。

在那个时代,皇帝是最高的统治者,所有的藩王都是他的属下,别说你是皇帝的叔叔,就算你是他爷爷,只要他是皇帝,你也得听他的。说句难听点的话,削藩问罪还是客气的,算是给足了面子,如果藩王不服气明着来的话,自然也有大刀大棍伺候。

至此,建文帝已经完全违反了他自己向朱元璋做出的承诺,什么以德服人都被丢到九霄云外,他就像是一个刚上擂台的拳击手,疾风暴雨般挥出一轮王八拳,看似痛快凌厉,效果却有限。

这是一场残酷的政治斗争,也是一场拳赛。

天真的朱允炆不知道他要参加的这场拳赛并不是三个回合的业余赛,而是十二个回合的职业赛。在这样的比赛中,想要乱拳打死老师傅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获得胜利的关键在于隐忍的耐心和准确的判断。

朱允炆抢到了先手,却没有抢到先机。

朱棣即将作出自己的应对。

洪武大帝 第二十六章 准备行动

【应对】

建文帝就要找上门了,这下子不由得朱棣了,要么造反,要么像他的那些兄弟们一样被干掉。此时的朱棣可谓处境艰难,他连当年的朱重八还不如,朱重八就算不去造反,还可以逃出寺庙,去当盲流,混碗饭吃。可是朱棣却没有这样的好运气。天下是朱允炆的,他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道衍抓住了眼前的这个时机,继续向朱棣推销他的造反理论。

对于这一点,朱棣是早已经习惯了,如果哪一天这位仁兄不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那才叫奇怪。以往朱棣对这些话还可以一笑置之,因为他很清楚,造反不是吃夜宵,说干就能干的,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和尚身无长物,一无所有,才会全身心地投入造反事业。可是自己是藩王,和这些穷光蛋有天壤之别。怎么可能被这些人拖下水。

但是到现在他才发现,如果放纵这个侄子搞下去,自己会变得连穷和尚也做不了。

于是他开始了自己的准备工作,他招募大批强壮士兵为卫军,并进行军事训练,地点就在自己的王府之内。所谓武器的批判不能代替批判的武器,要想造反,拿着木棍农具是不行的,这就需要大量的兵器,打造兵器的动静很大,而当时又没有隔音设备。朱棣在这个问题上充分发挥了想象力和创造力,他建造了一座很大的地下室,周围树起围墙,并在附近开办了多个养鸡场,就这样,地下室里叮叮当当的敲个不停,外面的人一点也听不见。

此外,朱棣还吸取历来农民起义战争中的先进经验,虚心向农民兄弟学习,即在造反前要搞点封建迷信、远古传说之类的东西。

为此他招募了一大批特殊人士。这些人被称为异人术士,其实就是街上算命占卜的那些人,他把这些人搞来无非是为了给自己壮胆,顺便做做宣传工作,但他本人也不会想到,这一举措在后来竟然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步步进逼】

建文帝在解决其他藩王的时候,眼睛却始终看着朱棣,因为他也清楚,这个人才是他最为可怕的对手。为了削减朱棣的实力,他先派工部侍郎张昺接任了北平市市长的职务,然后任命谢贵、张信为北平都指挥使,掌握了北平的军事控制权。之后他还派宋忠(此名极不吉利)率兵三万,镇守屯平、山海关一带,随时准备动手。

刀已经架到脖子上了,朱棣似乎成为了板上鱼肉,在很多人看来,他只能束手就擒了。

然而就在此时,朱棣却做出了一件别人想不到的事情。

按照规定,建文帝登基后,藩王应入朝晋见皇帝,由于当时局势十分紧张,很多人都认为朱棣不敢如期拜见新皇帝,但大家万万没有想到,他不但来了,还干出了惊人之举。

建文元年三月份,燕王入朝参拜新君,按说来到别人的地盘就老实点吧,可这位仁兄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行皇道入,登陛不拜”。可见朱棣嚣张到了何种地步。

朱棣的无礼举动引起了群臣的愤怒,户部侍郎卓敬多次上奏,要求就地解决朱棣,建文帝竟然以燕王是自己的至亲为由拒绝了这一正确提议。卓敬气得跳脚,大叫起来:“杨坚、杨广两人难道不是父子吗”?!

但建文帝仍然拒绝了他的提议。

朱棣就这样在京城逛了一圈,风风光光的回了北平。而齐泰和黄子澄竟然结结实实当了一回看客,平日在地图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所谓谋略家就是这样的水平。

当然,建文帝手下并非都是一些如齐泰、黄子澄之类的人,事实证明,他还是有许多得力部下的。

【隐蔽战线的斗争】

在这场斗争中,建文帝并非不堪一击,他也使用了很多权谋手段,特别是在地下工作方面,可谓卓有成效。

【成功的策反】

建文元年(1399)初,朱棣派长史葛诚进京城朝见皇帝,其实这个葛诚也是个间谍,他的真实目的是打探消息,但朱棣万没有想到的是,此人竟然被策反了,而策反葛诚的正是皇帝本人。

葛诚一到,建文帝便放下架子,以九五之尊对葛诚礼遇有加,估计也亲切地询问了他的家庭收入情况并鼓励他好好工作之类。葛诚十分感动,皇帝竟然如此看重自己!他一时头热,就主动交待了燕王朱棣的种种不法行为和自己的间谍身份。然后他光荣地接受了建文帝地下工作者的称号,表示回去后一定努力工作,并及时做好情报信息传递工作,争取早日将燕王等人一网打尽。

一颗钉子就这样扎下了。

如果说葛诚是一个小间谍,那么下面要介绍的这位就是超级间谍,更具讽刺意味的是,此人并不知道自己做了间谍。

这个人就是朱棣的老婆,大将军徐达的女儿。

将门往往无虎子,如常遇春的儿子常茂,李文忠的儿子李景隆都是如此。但事情总有例外,徐达之子徐辉祖就是一个例外。他虽然出生名门,却从不引以为傲,为人谦虚谨慎,熟知兵法,而且效忠于建文帝。

他利用裙带关系,走夫人路线,在与他的妹妹聊天时了解到了很多妹夫朱棣学习工作的情况,并通报给了一直以来都对朱棣关怀备至的朱允炆。

就这样,朱棣的很多绝密情报源源不断地传到了朱允炆的耳中。

其实在这条战线上,朱棣的工作也毫不逊色,他的情报来源比较特殊,主要是由朱允炆身边的宦官提供的。朱元璋曾经严令不允许太监干政,作为正统继承人的朱允炆对此自然奉为金科玉律,在他手下的太监个个劳累无比又地位极低,其实太监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情感倾向,他们对朱允炆十分不满却又无处诉苦。

正在此时,救世主朱棣出现了,他不但积极结交宫中宦官,还不断送礼给这些谁也瞧不起的人,于是一时之间,燕王慈爱之名在宦官之中流传开来,大家都甘心为燕王效力。

朱允炆从来有没有正眼看过这些他认为很低贱的人,但他想不到的是,就是这些低贱的人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这场斗争的胜负。

除了这些太监之外,朱棣还和朝中的两个人有着十分秘密的关系,此二人可以说是他的王牌间谍,当然不到关键时刻,朱棣是不会用上这张王牌的,他要等待最后的时刻到来。

【黄子澄的致命错误】

四月,朱棣回到北平后,就向朝廷告病,过了一段时间,病越生越重,居然成了病危。这场病并不是突发的,而是酝酿了相当长的时间。因为在即将到来的五月,朱棣有一件不想做却又不得不做的事情。

五月,是太祖朱元璋的忌日,按照礼制朱棣应该自己前来,但朱棣敏锐地感觉到如果这次再去京城,可能就回不来了。可是老爹的忌日不去也是不行的,于是他派长子朱高炽及另外两个儿子朱高煦、朱高燧取代他祭拜。一下子派出三个儿子,除了表示自己重视此事外,另一个目的就是告诉朝廷,自己没有异心。

朱棣这次可算是打错了算盘,当时的形势已经很明了,朱允炆摆明了就是要搞掉藩王,此时把自己的儿子派入京城,简直就是送去的人质。

果然,朱高炽三兄弟一入京,兵部尚书齐泰就劝建文帝立刻将此三人扣为人质。建文帝本也表示同意,谁知黄子澄竟然认为这样会打草惊蛇,应该把这三个人送还燕王,表明朝廷并无削藩之意,以麻痹燕王。

真正是岂有此理!五六个藩王已经被处理掉,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连路上的叫化子都知道朝廷要向燕王动手,黄子澄的脸上简直已经写上了削藩两个字,居然还要掩耳盗铃!书生办事,真正是不知所谓。

建文帝拿不定主意,此时魏国公徐辉祖出来说话了,按亲戚关系算,这三个人都是他的外甥,他看着此三人长大,十分了解此他们的品行,他对朱允炆进言,绝对不能放这三个人回去,因为此三人不但可以作为人质,而且都身负大才,如若放虎归山,后果不堪设想。

现在看来,徐辉祖的算命水平已经接近了专业水准,他的预言在不久之后就得到了证实,但更神的还在后头。

紧接着,徐辉祖特别说到了朱高煦这个人,他告诉朱允炆,在他这三个外甥中,朱高煦最为勇猛过人也最为无赖,他不但不会忠于陛下,也不会忠于他的父亲。

不能不服啊,徐辉祖的这一卦居然算到了二十多年后,准确率达到百分之百,远远超过了天气预报。

可是决定权在建文帝手中,他最后作出决定,放走了朱高炽三兄弟。

如果朱允炆知道在后来的那场战争中朱高煦起了多大的作用,他一定会为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去找个地方一头撞死。也正是为此,他后来才会哀叹:悔不用辉祖之言!

可惜,后悔和如果这两个词在历史中从来就没有市场。

远在北平的朱棣本来已经为自己的亲率行动后悔,没想到三个儿子毫发无损的回来了,好吃好住,似乎还胖了不少,高兴得从床上跳了起来,大叫道: “我们父子能够重聚,这是上天帮助我啊!”

其实帮助他的正是他的对手朱允炆。

【精神病人朱棣】

朱棣明白,该来的迟早会来,躲是躲不过了,皇位去争取不一定会有,但不争取就一定没有,而且现在也没有别的退路了,朱允炆注定不会放过自己,不是天子之路,就是死路!

拼一拼吧!

不过朱棣仍然缺少一样东西,那就是时间,造反不是去野营,十几万人的粮食衣物兵器都要准备妥当,这些都需要时间,为了争取时间,朱棣从先辈们的事迹中得到启发,他决定装疯。

于是,北平又多了一个精神病人朱棣,但奇怪的是,别人都是在家里疯,朱棣却是在闹市里疯,专找人多的地方。

精神病人朱棣的具体临床表现如下:

1、闹市中大喊大叫,语无伦次(但可以保证绝无反动口号)。

2、等到吃饭时间擅入民宅,望人发笑,并抢夺他人饭食,但无暴力行为(很多乞丐也有类似行为)。

3、露宿街头,而且还是一睡一整天,堪称睡神。

此事惊动了建文帝的耳目,建文帝便派张昺和谢贵两人前去看个究竟,此时正是六月份,盛夏如火的天气,当两人来到王府时,不禁为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可以捂蛆的天气,朱棣竟然披着大棉被呆在大火炉子前“烤火”,就在两人目瞪口呆时,朱棣还说出了经典台词:“冻死我了!”

这一定是个精神病人,张昺和谢贵马上就达成了共识,并上奏给建文帝。

为避祸竟出此下策,何等耐心!何等隐忍!

问世间权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收到两人密奏,建文帝很是高兴了一阵子,精神病人朱棣自然也很高兴,他终于有时间去准备自己的计划了。

朱棣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由于一个意外的发生,他的计划破产了。

朱棣失算了,因为长史葛诚背叛了他,他把朱棣装疯的情况告诉了建文帝,并密报朱棣即将举兵。一向犹豫不决的兵部尚书齐泰终于做出了正确的决断:他下了三道命令:1、立刻命令使臣前往北平;2、授意张昺和谢贵立刻采取行动监视燕王及其亲属,必要时可以直接采取行动;3、命令北平都指挥使张信立刻逮捕朱棣。

应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应急计划,但就如同我们之前所讲,计划的执行才是最重要的,这个计划的第一点和第二点都没有问题,坏事就坏在第三点上。

张信说不上是建文帝的亲信,他是燕王亲任的都指挥使,齐泰居然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他,简直是儿戏!想来这位书呆子是听了太多评书,在他脑子里,抓人就是“埋伏五百刀斧手于帐后,以摔杯为号!”,完全估计不到权力斗争的复杂性和残酷性。

张信接到任务后,犹豫了很久,还是拿不定主意,他和燕王的关系很好,但毕竟自己拿的是朝廷的工资,如果通知了燕王,那不但违背了职业道德,而且会从国家高级干部变成反贼,一旦上了这条贼船,可就下不来了。

生死系于一线,这条线现在就在我的手中!

关键时刻,张信的母亲帮助他做出了抉择,她老人家一听说要逮捕燕王,立刻制止了张信,并说道:“千万不可以这样做(逮捕燕王),我经常听人说,燕王将来必定会取得天下,他这样的人是不会死的,也不是你能够抓住的。”

我们可能会觉得纳闷,这位老太太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入,她怎么知道这样的“天机”?综合各种情况分析,这位老太太很可能是受到那些散布街头和菜市场的算命先生们传播的谣言影响,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如此重大的决策,竟然受一个如此可笑的理由和论据影响并最终做出,实在让人觉得啼笑皆非。

封建迷信害死人啊。

【张信的决断】

张信是一个拿定主意就动手的人,他立刻去燕王府报信,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燕王府竟然不见外客,按说这也算燕王气数已尽,来报信的都不见,还有什么办法,可偏巧这个张信是个很执著的人,下定决心,排除万难,非要做反贼不可。

他化妆后混入王府,再表明身份要求见燕王,燕王没有办法,只好见他,但燕王没有忘记自己的精神病人身份,他歪在床上,哼哼唧唧说不出话来,活像中风患者。张信叩拜了半天,这位病人兄弟一句话也没有说。

张信等了很久,还是没有等到燕王开口,看来这位病人是不打算开口了。

张信终于开口说话:“殿下你别这样了,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那意思就是你别再装孙子了,有火烧眉毛的事要办!

谁知朱棣实在是顽固不化,居然继续装糊涂,假装听不懂张信的话。

张信实在忍无可忍(看来想做反贼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站起身来大声说道:“您就别装了吧,我身上有逮捕您的敕令(逮捕证),如果您有意的话,就不要再瞒我了!”

于是,一幕医学史上的奇迹发生了,长期中风患者兼精神病人朱棣神奇的恢复了健康。在一瞬间完成了起床、站立、跪拜这一系列复杂的动作,着实令人惊叹。

朱棣向张信行礼,连声说道:“是您救了我的全家啊!”他立刻唤出在旁边等待多时的道衍,开始商议对策。

事情至此发生变化。

【齐泰的后手】

张信迟迟不见动静,应该也在齐泰的意料之中,从事情发展看来,他已经预料到了这一点,因为就在张信去燕王府报信后没过几天,张昺和谢贵就手持逮捕燕王官属的诏书,率领大批部队包围了燕王府。

看来齐泰也早就料到张信不可靠,所以才会有两手准备。

至此,从削藩开始,事情一步步的发展,终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把面具揭去吧!最后决断的时刻来到了!

【燕王府中的对策】

朱棣病好没多久,就立刻精神焕发起来,但他也没有想到敌人来得这么快,千钧一发之刻,他召集大将张玉、朱能率卫队守卫王府。由于事发突然,军队来不及集结,而外面的士兵人数要远远多于王府卫队,朱棣正面对着他人生中最大的挑战之一,要取得天下,必先取得北平,而自己现在连王府都出不去!

该怎么办呢?

这是朱棣一生中最为凶险的状况之一,外面喊打喊杀,围成铁桶一般,若要硬拼明显是以卵击石,怎么办才好呢,难道要束手就擒?

办法不是没有,所谓擒贼先擒王,只要把带头的人解决掉,这些士兵就会成为乌合之众。但要做到这点谈何容易,对方就是冲着自己来的,难道他们会放下武器走进王府让自己来抓?

关键时刻,朱棣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外面这些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这似乎是一个很明显的问题,从他们整齐的制服,凶狠的面部表情,手中亮晃晃的兵器,都可以判断出他们绝不是来参加联欢的。但问题在于,他们真的是来抓自己的吗?

朱棣的判断没有错,张昺和谢贵并没有接到逮捕燕王的命令,他们得到的命令是逮捕燕王的官属,偏偏就是没有逮捕他本人的诏令!

这真是百密一疏,而燕王的胆略也可见一斑,所谓做贼心虚,有些犯过法的人在街上见到大檐帽就跑,也不管这人到底是公安还是城管,原因无他,心虚而已。朱棣竟然在政府找上门来后还能冷静思考,做贼而不心虚,确实厉害。

于是朱棣下令请张昺和谢贵进王府,此二人并非傻瓜,好说歹说就是不进去。朱棣见状便列出被逮捕人的名单,并表示这些人已经被抓住了,要交给政府。需要带头的来验明犯人的身份。

这下子两个人不进也得进了,因为看目前这个形势不进王府工作就无法完成,而诏书也确实没有说要逮捕燕王,两人商量后,决定进府。本来他们还带了很多卫士一起进府,但被王府门卫以其他人级别不够拒绝了。王府重地,闲人免进,本来也是正常的,但在非常时刻,如果依然墨守成规就太迂腐了。偏偏这两位就是这样迂腐,居然主动示意士兵们听从门卫的安排,然后两个人肩并肩,大步踏入了鬼门关。

一进王府,可就由不得他们了,到了大堂,他们惊奇的发现精神病人朱棣扶着支拐杖坐在那里,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见到他们来也不起身,只是让人赐坐。此场景极类似今日之黑帮片中瘸腿黑社会老大开堂会的场景。朱棣这位黑老大连正眼都不看他们一下。

张昺和谢贵的心中开始打鼓了,可是既然已经来了,说什么也晚了。所幸开头的时候气氛倒还和睦,宾主双方就共同关心的问题交换了若干意见,情况一时大有缓和之迹象。

就在二人暗自庆幸之时,有侍女端上瓜片(估计是西瓜),燕王朱棣突然腿也不瘸了,亲自拿着两片瓜朝张、谢两人走来。两人诚惶诚恐,起来感谢燕王。但他们哪里知道,燕王这次玩了花样,他似乎觉得摔杯为号太老套了,要搞搞创新。

二人正要接瓜,朱棣却不给了,燕王突然间变成了阎王,他满脸怒气,指着二人鼻子大骂道:“连平常老百姓,也讲究兄弟宗族情谊,我身为天子的叔叔,却还要担忧自己的性命,朝廷这样对待我,天下的事就没有什么不能干的了!”

说完,朱棣摔瓜为号,燕王府内众卫士把张、谢两人捆了起来,这二位平时上馆子都不要钱,没想到吃片瓜还把脑袋丢了,同时被抓住的还有葛诚。朱棣一声令下将他们全部斩杀。

这样看来,那年头想吃片瓜真是不容易啊。

朱棣扔掉了手中的拐杖,用庄严的眼光看着周围的人,大声叫道:“我根本就没有病,是奸臣陷害我,不得不这样做而已,事已至此,也就怪不得我了!”

洪武大帝 第二十七章 不得不反了!

决裂!

被杀者的鲜血还未擦净,朱棣就发表了自己的声明,现场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之中。

士兵们知道,就要打仗了,得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去拚命。燕王的亲属们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改变,不是从王侯升格为皇亲,就是降为死囚。无论如何,改变现状,特别是还不错的现状总是让人难以接受的。

毕竟大家都是人,都有自己的考虑,类似造反这种事情实在是不值得庆祝的,特别在成功之前。即使是义正言辞的朱棣本人,心底应该也是发虚的。但有一个人却是真正的兴高采烈。

这个人就是道衍,对于他而言,这正是最好的机会。他已经六十四岁了,为了等待这个机会,他已经付出了所有的一切!他的一生中没有青春少年的意气风发,也没有声色犬马的享乐,有的只是历经坎坷的生活经历和孤灯下日复一日的苦读。

他满腹才学,却未官运亨通,心怀天下,却无人知晓。隐忍这么多年,此时不发,更待何时!

反了吧,反了吧,有这么多人相伴,黄泉路上亦不寂寞!

不登极乐,即入地狱,不枉此生!

张昺和谢贵被杀掉了,可是他们的卫士还在门外等着,士兵们看见人一去不返,最先想到的问题倒不是两人有什么危险,而是自己的肚皮问题。

毕竟士兵也是人,拿着刀跟着你来拚命,你就要管饭,但是很明显今天的两位大哥不讲义气。王府里面自然好吃好喝,却把兄弟们晾在外面喝风。时间一长,天也黑了,再等下去也没有加班费给,于是众人回家的回家,搞娱乐的搞娱乐,纷纷散去。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久张、谢两人被燕王杀掉的消息就不胫而走,老大被杀,这还了得,于是众多士兵操起家伙回去包围王府,但他们虽然人多,却没有主将指挥,个别士兵虽然勇猛,也很快就被击溃。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干了,就干到底吧!

朱棣立刻下达第二道命令,夺取北平!

大将张玉率兵乘夜攻击北平九门。此时九门的士兵根本反应不过来,也没有做激烈的抵抗,朱棣没费多少功夫,就取得了九门的控制权。

在当时,只要控制了城池的城门,就基本控制了整个城市。所谓关门打狗的成语不是没有道理的,建文帝花了无数心思,调派无数将领控制的北平城在三日内就被燕王朱棣完全占据。

城中将领士兵纷纷逃亡,连城外的明将宋忠听到消息,也立刻溜号,率兵三万退到怀来。

朱棣终于夺取了北平城,这座曾是元朝大都的城市现在就握在朱棣的手中,他将在这里开始自己的霸业!

【给我一个造反的理由】

朱棣为这一天的到来已经准备了很久,士兵武器粮食都十分充足,但他还缺少一样东西,那就是造反的理由。

造反需要理由吗?需要,非常需要。在造反这项活动中,理由看上去无关紧要,但实际上,理由虽不是必须的,却也是必要的。

对朱棣而言更是如此,自己是藩王,不是贫农,造反的对象是经过法律认可的皇帝。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自己都是理亏的。所以找一个理由实在是很有必要的,即使骗不了别人,至少可以骗骗自己。

于是朱棣和道衍开始从浩如烟海的大明法条规定中寻找自己的依据,这有点类似今天法庭上开庭的律师翻阅法律条文,寻找法律漏洞。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终于找到了法律规则的漏洞,打了一个漂亮的擦边球。

朱元璋并非完全没有料到自己的儿子将来有可能会造孙子的反,他制定了一套极为复杂的规定,用来制约藩王,但为了防止所谓奸臣作乱,他又规定藩王在危急时刻可以起兵勤王。即所谓“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

但这个规定有一个关键之处,那就是需要天子密诏。而在朱棣和道衍看来,这个问题是不难解决的,他们充分发挥了自己厚黑学的本领,对这一点视而不见,公然宣称朝中有奸臣,要出兵“靖难”,清君侧。

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们居然还将这一套歪论写成奏折,公然上奏朝廷,向朝廷要人,摆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这就如同街上的地痞打了对方一个耳光,然后激动地询问肇事者的去向,并表示一定要为对方主持公道。

“靖难”理论的提出和发展充分说明朱棣已经熟练的掌握了权谋规则中的一条重要原理:

〖如果你喜欢别人的东西,就把它拿过来,辩护律师总是找得到的。

——腓特烈二世原创〗

【不祥的预感】

既然一切都准备好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但是中国自古就是礼仪之邦,即使是造反这种事情也是需要搞一个仪式的,领导要先发言,主要概述一下这次造反的目的和伟大意义,并介绍一下具体执行方法以及抚恤金安家费之类的问题。然后由其他人等补充发言,士兵鼓掌表示理解,之后散会,开打。

朱棣的这次造反也不例外,早在杀掉张、谢二人之前的一个月,他已经纠集一些部下搞过一次誓师仪式,当然,是秘密进行的。但在那次活动中,出现了一个意外,使得朱棣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是在六月七日,他召集一群参与造反的人宣讲造反的计划,并鼓舞士气。但就在他讲得正高兴的时候,突然风雨大作,房屋上的瓦片纷纷被吹落。众人顿时面如土色。

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兆头,当时的人可不会从房屋质量、天气情况上找原因,本来商量的就是见不得人的事情,突然来这么一下子,莫不是老天爷反对自己造反?

朱棣也慌了,讲得正高兴的时候,老天爷来砸场子,事发突然,他也愣住了。关键时刻,还是道衍发挥了作用,他大声说道:

“真龙飞天,一定会有风雨相随,现在瓦片落地,正是大吉大利的预兆!”

于是一通封建迷信宣传过后,掉瓦片就成了上天支持朱棣的铁证。看来上天倒真是一个随和的人,总是按照人们的意愿行事,所谓替天行道之言,实在不可深信。

小兵们好糊弄,他们没有多少文化,没见过老天爷,也没见过皇帝,上级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可是朱棣不同,他十分清楚所谓的皇帝天子到底是个什么玩意,什么天意归属、天星下凡都是自己编造,用来糊弄别人、安慰自己的。真要到了紧要关头,只能靠自己。

他曾经不止一次的把自己和当朝皇帝作比较,无论从军事、政治哪一方面来看,自己都要远远胜过那个小毛孩子。而且他对自己的军队有绝对的信心,京城的那些部队养尊处优,久不经战阵,自然比不上自己手下的这些虎狼之士。

但毕竟那个在京城的人才是真正的皇帝,自己只是一个藩王,要想登上那个宝座,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凶险难测啊。

朱棣的预感并没有错,他即将走上的是一条异常艰苦的道路,贵为皇子的他必须要经历金戈铁马、九死一生的战场拼杀,去夺取自己的天下。而他遇到的敌人决不仅仅是黄子澄那样的无能之辈,还有很多十分厉害的对手在等待着他,他也将在不久之后吃到这些人的苦头。

不用再考虑了,前路纵然艰险,总胜过坐地等死!

起兵!朱允炆,把你的宝座让给我!

【宋忠的应对】

宋忠是一个名字不太吉利,军事才能也很一般的人,本来在建文帝的布局中他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事情急转直下,却将他推向了风口浪尖。

北平附近的南军全部涌向了他所在的怀来,情况一片混乱,关键时刻,宋忠表现出了惊人的勇气,他在短时间内收容和安排了许多士兵,并将他们重新编队。但是士兵们的慌乱是他无法平息的。

在很多时候,平息慌乱的最好方法是愤怒,为了尽快恢复士兵们的战斗力,宋忠决定撒一个谎,他平生可能撒过许多次谎,但事实证明这个谎话是比较蹩脚的。

宋忠派人传播谣言,说家在北平的士兵家属们都被燕王杀掉了,士兵们果然群情激奋,准备拚死一战,宋忠这才安下心准备与燕王作战。

可是当燕王的军队真的发动进攻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打头阵的敌方士兵们并没有冲上来拼杀,而是不断大喊大叫,喊叫内容类似今天在机场火车站出站口接人时说的那些话,一时间父子兄弟表哥堂弟的喊声此起彼伏。

原来朱棣得知了宋忠的这个谎言,他特意安排这些士兵的亲属打头阵,用来瓦解宋忠的军心。这一招十分有效,宋忠手下的士兵顿感上当,于是纷纷逃走。宋忠没有办法,只好自己亲自上阵,但大势已经不可挽回了。战斗结果,宋忠全军覆没,他本人也被活捉。

朱棣曾经想劝降宋忠,被他严词拒绝了,最后被朱棣杀害。宋忠虽才具不高,却有决战之勇气,宁死不屈,对得起他名字中的那个忠字。

战败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朝廷,建文帝大惊失色,他终于明白一直害怕发生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现在只能用刀剑来说话了。

【唯一的人选】

朱元璋杀戮功臣的恶果终于显现出来,当建文帝朱允炆环顾四周时,惊奇的发现他很难找出一个真正有战斗经验的人去对付朱棣。

只剩下耿炳文了。

耿炳文是朱元璋的老乡,身经百战,战场经验丰富,为朱元璋所信任,并在战后被封为长兴侯,一等功臣。很明显朱元璋当年杀掉无数功臣却独独留下他,正是为了今日之变。

朱允炆的考虑是对的,当时唯一的人选只能是耿炳文,但他也犯了一个错误,他似乎并没有仔细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他的爷爷偏偏要留下耿炳文呢?

洪武年间,名将如云,耿炳文虽然是一个不错的将领,但并不十分突出,在那个名将一抓一大把的年代,比他强的将领数不胜数,比他低调的也不在少数。朱元璋杀掉那么多开国功臣,却把他留下来。此人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呢?

其实秘密就藏在他的封号中,耿炳文之所以被封为长兴侯,是因为当年他驻守长兴十年,抵御张士诚的进攻,城池固若金汤,一直未被攻破,极大地牵制了张士诚的力量。

每个将领都有他自己的长处,也有他的短处,耿炳文的长处就是防守。联系起来看,你不得不佩服朱元璋的精明,擅长进攻的蓝玉、王弼都被他杀了,擅长防守的耿炳文却被留了下来,即使将来耿炳文真有异心,也翻不起多大的浪。而如果有外敌入侵,耿炳文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可是朱允炆交给他的任务却是进攻,而进攻的对象是从小混迹于名将之中,深通兵法的朱棣。他的军事天赋丝毫不逊色于洪武朝的一流名将,碰巧的是他的长处正是进攻。

耿炳文接受了使命,一场矛与盾的交锋即将开始。

朱允炆十分清楚,他的叔叔朱棣这次是来玩命的,马虎不得,于是他将三十万大军的指挥权交给了耿炳文,希望他将叛军一举荡平。为了表示对此事的重视,他还亲自送耿炳文出征,也就是在这次送行活动中,朱允炆干出了他一生中最愚蠢的事情。

他在将军队交给耿炳文的同时,语重心长的对他说:“请你务必不要让我背上杀害叔叔的罪名啊。”

虽然他一生中干过很多蠢事,但我认为这件事是最愚蠢的。

这就好比拿上刀去和人家拼命,砍伤目标后就停手,然后送对方去医院,等他出院后接着打。朱允炆虽然从朱元璋那些学到了很多东西,但关键的一条规则他并没有领会,这也是朱元璋一生的信条。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想必接到朱允炆命令的耿炳文也是一头雾水,打仗还不能伤害对方主帅,是什么道理?但他还是顶着雾水出发了。迎接他的将是凶险未卜的命运。

八月,耿炳文率领大军到达了真定,他派遣徐凯驻守河间,潘忠驻守莫州,杨松为先锋进驻雄县,待主力会集后再发动进攻。可以看出,耿炳文确实经验老到,他深知深入敌境作战,应稳扎稳打,他摆出的这个三角形阵势充分体现了其丰富的战斗经验和扎实的几何学功底。

万事俱备,只等朱棣了。

【张玉的狂言】

朱棣比他的侄子更了解耿炳文,他明白这位老将并不简单,决不能轻敌。于是在战前他派了自己手下的第一大将张玉去侦察敌情。然而张玉侦察敌情后却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回复。

年轻的张玉似乎没有把老前辈放在眼里,他告诉朱棣,敌军的纪律涣散,潘忠和杨松都是无谋之辈,耿炳文不过是个老家伙,打败他们打开南下之路,易如反掌。

在我们的经验中战前口出狂言,往往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可是有些时候,口出狂言者是有着充足的资本的。

张玉就有这个资本,他是经过仔细分析和研究后说出这番话的,而朱棣也认同他的这一看法,他亲自带兵抵达娄桑,准备发动他的第一波进攻。

朱棣的进攻对象正是杨松驻守的雄县,他还为自己的这次进攻选择了一个绝妙的时机——中秋之夜。

【中秋夺城夜】

朱棣选择中秋之夜开始进攻是经过充分考虑的,士兵也是人,即使打仗时也要过过节假日,想想家里的爹娘和老婆孩子。可是对于雄县的那些士兵而言,他们的思念将到此为止。

朱棣的士兵们没有过中秋节,他们趁着黑夜悄悄爬上了城头,此时城内的士兵们个个喝得大醉,没有任何防备,突然见到这些不速之客,不由得大惊,当然他们也绝对不会把这些人错认为嫦娥或是吴刚的。于是主帅杨松一面派人向潘忠求援,一面组织士兵奋起反抗,杨松知道,己军势如犄角,如若潘忠能及时来援,必能击退敌军。

但是遗憾的是,由于寡不敌众,杨松本人及其所部全部战死,他没有能够等到援军到来的那一刻。

援军在哪里呢?

【援军的命运】

潘忠确实接到了杨松的求援,他立刻意识到战斗已经开始,境况紧急。如果杨松的雄县失守,自己也要完蛋,于是他亲自带骑兵奔袭雄县。

加快速度!杨松你一定要坚持住,援军马上就到!

他的速度确实不慢,很快就到达了一座名为月漾桥的石桥,此时的潘忠自然没有心思去管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但如他原先来过这里,再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桥底多了很多水草。

就在潘忠和他的部队奔过桥后,突然炮声四起,桥底的水草不见了,无数士兵冒了出来,占据了大桥,截断潘军后路,而路边和前方也出现大量燕军,向潘忠发动猛烈进攻。潘忠进退不能,被关起门来猛打,不一刻全军覆没,他本人也被活捉。想来他被捉的时候应该还没有缓过劲来。

朱棣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他看破了耿炳文的阵势,明白其分军厉害之处就在于互相支持,互为照应,只要雄县出事,潘忠必定来救并内外夹攻。但耿炳文没有想到朱棣动作如此之快,用闪电战打了一个时间差,解决杨松后居然还在援兵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一箭双雕,实在是厉害之极。

朱棣旗开得胜,但他也明白,真正的决战和考验还在后面,不久之后他将面对耿炳文本人和他的三十万大军。那才是真正的考验。

【战机】

正当朱棣筹划下一步的攻势时,一个人来到了他的军营,这个人叫张保,是耿炳文的部将。此人并非假投降,他向朱棣提供了重要情报,那就是明军目前处于分散状态,三十万部队并未到齐,现在只有十余万人分布在滹沱河南北两岸。如果能够分别击破,将获大胜。

听到这个消息,众人都很高兴,他们也认为趁对方兵力分散进行攻击能够获得胜利,应立刻进兵。然而朱棣的反应却大出人们所料。

他没有如张保所说去攻击分散的明军,而是安排张保回营告诉耿炳文,自己的大军已经逼近,让耿炳文做好准备。

这又是让人疑惑不解的一招,莫非朱棣嫌敌人太少?

没错,他就是嫌敌人太少,太分散,他的真实计划是让耿炳文得到消息后合兵一处,然后与自己决战!在他看来,敌人分兵两处反而不容易打败,自己有可能会腹背受敌,还不如把他们集中在一起收拾掉。

从这个计划来看,朱棣对自己的指挥能力有着极强的自信心,在他看来耿炳文的军队并不可怕,他所需要的不过是一场面对面的决战!

【耿炳文的无奈】

耿炳文果然如朱棣所料,将自己的部队合兵一处,等待着朱棣的到来。无论张保是不是间谍,这都是他的唯一选择。

对于已经六十余岁的耿炳文来说,快到退休的年龄还要打仗实在不是一件让人惬意的事情。而当他得知自己精心布下的阵型被突破,杨、潘二人如切菜一样被朱棣处理掉时,也不禁为这个年仅四十岁的天才将领的军事能力而惊叹。他是见过世面的人,徐达、常遇春、李文忠等人的身影陪伴了他很多年,他们那势如破竹的攻势、鬼神莫测的判断能力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那个时候,自己只能在这些人的光芒之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随着这些人的去世,他也曾自负的认为天下能打仗、会打仗的人不多了。

但是现在,他终于完全认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可怕的敌人,一个很会打仗,很难对付的敌人。

他的专长并非进攻,而朱棣的军队不断向他逼近,他没有办法,只能合兵,等待着对方的进攻。这对于一个带领三十万军队的将领而言实在是一种耻辱。是死是活总要有个结果的,朱棣,你来吧!

【李景隆的悲哀】

朱棣正在自己的大营里发愁,耿炳文确实是老狐狸,知道自己不能久战,便坚守不出。这一招使得朱棣焦急无比却又无法可施。

时间对于耿炳文来说并不重要,他大可每天喝喝茶,浇浇花打发时间,但对于朱棣来说,时间比黄金还要宝贵。因为朱棣是一个造反者。造反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归入假冒伪劣产品之列,这种东西在乱世可能还很有市场,但现在是太平天下,对政府不满的人并不多,要想找闹事的人实在并不容易,万一哪一天这些人不想造反了改当良民,把自己一个人丢下当光杆司令,那可就不妙了。

必须尽快解决这个问题。

也就在此时,他的情报人员告诉他,耿炳文被撤换,由李景隆接任指挥职务。

朱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什么来什么,他跳了起来,兴高采烈的发表了一番演讲。如果要给这个演讲取个名字的话,可以命名为《论李景隆是军事白痴及其失败之必然性》。

演讲共有五点,这里就不列举了,总之推出的结论就是李景隆必败!

一个统帅刚走马上任,还未打一仗,居然会让对方主帅高兴的手舞足蹈!

悲哀!李景隆,我真为你感到悲哀!

无论李景隆在朱棣的眼中是多么的无能,但他毕竟有五十万军队。朱棣可以瞧不起李景隆,但不能瞧不起那些士兵。在短暂的高兴后,他又陷入了沉思。

以自己目前的兵力如要硬拚,胜算并不大,而对方的后勤补给能力要远远胜过自己,拚消耗也并不是理想的方法。只有积聚力量给对方一个致命的打击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但自己的力量是不够的,虽然士兵们战斗力强,但数量并不多,并且还要派人防守北平附近的大片根据地,总不能找那些没有受过训练的老百姓去打仗吧。可是目前能够召集的有战斗力的士兵就这么多了,还有什么力量可以借助呢?

只有那个人了,只能借助他的力量才能确保获得胜利,没有其他办法!

但这件事情必须要仔细策划,亲自执行,因为别人是对付不了那个人的。可是大敌当前,李景隆就是再白痴,只要知道自己带兵外出,就一定会来攻击北平。北平能够抵挡得住五十万大军的攻击吗?

顾不了那么多了!死守在这里也是凶多吉少,反正已经豁出去了,就赌一把吧!

朱棣把防守北平的任务交给了自己的长子朱高炽,并郑重地告诉他:“我把城池交给你,你一定要守住,待我大军归来之日即是全胜之时!”

身有残疾的朱高炽还是第一次看到父亲用如此严肃的语气和自己说话,他隐约的感到,一场严峻的考验即将到来。

朱高炽的感觉没有错,这一战不但将决定朱棣的命运,也将影响他自己未来的人生。

【目标!宁王!】

朱棣一向眼界甚高,在众多藩王中,他瞧得起的也就那么几个人,而宁王绝对是其中的一个。时有人评价诸王,有“燕王善战,宁王善谋”之语。以燕王如此狡猾之辈,竟然还有宁王善谋之语,可见此人确实厉害。

而在朱棣看来,宁王最厉害的就是他手下的那支特殊武装——朵颜三卫。这是一支朱棣做梦都想得到的部队,也是当时战斗力最强的军队。但这些部队已经明令归宁王指挥,想要染指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先解决宁王。

在这场削藩的斗争中,宁王也未能幸免,建文帝对这个能征善战的叔叔并不放心。在对燕王动手的同时,也把手伸向了宁王,而宁王显然没有朱棣那样的反抗精神,他虽然不愿意服从,却也没有反叛的企图。不过在他的内心确实存在着兔死狐悲的复杂情感。

朱棣正是利用了这一点,他率领自己的军队到达了宁王的属地,引起了宁王的警觉,虽然自己目前境况不得意,但还是不想做反贼的。他命令自己的军队做好准备,如有意外,就让这位善战的燕王受点教训。

可是朱棣的行为让他大吃一惊,这位王兄把军队部署在城外,单枪匹马进了城,宁王这才接见了他。一见面,朱棣就摆出了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痛斥建文帝对他的迫害,并表示自己已经无处可去,只好来找兄弟当中间人向朝廷求情,赦免自己,顺便在这里混吃混喝。

宁王终于摸清了朱棣的来意,他欣然答应了朱棣的要求,在他看来,这位一向号称藩王中最强的人也不过是个软蛋,靖难靖到一半就准备投降了,信自然会写,但朝廷是否饶恕他那就不关自己的事了。

此时一副可怜相的朱棣小心翼翼的提出了另一个要求,由于自己的部下都在城外,多有不便,能否允许手下部分官吏进城,也好安排相关事宜。当然大批军队是不会入城的。

宁王本来有些犹豫,但在得到军队不进入城内的保证后,也就同意了。他相信一群不带武器的人翻不起滔天巨浪。

朱棣严格遵守了规定,没有派大批军队入城,但他派入城中的人却带着另一样威力巨大的武器——金钱。

朱棣就在宁王的地盘呆了下来,每天除了吃吃喝喝就和是与宁王谈天,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劝说宁王参加自己的队伍,也没有提出任何过分的要求。这样的客人自然是受宁王欢迎的,但意思意思也就够了,宁王无时无刻都在提醒自己,眼前的这个人毕竟是反贼,还是早点礼送出门的好。

但还没等他表达出这个意思,朱棣自己就主动提出来了,他表示在此地已经待得太久了,希望回去。宁王大喜过望,这个瘟神终于要开路了。他十分高兴,表示要亲自去送行。

送行的仪式在郊外举行,无论真情假意,自然也有一番依依话别。宁王此时也有些愧疚,遗憾的对朱棣说:“可惜我没有能够帮上老兄什么啊。”

朱棣笑了,他一把拉住宁王,说道:“既然如此,老兄和我一起去靖难如何?”

这就不是客气话了,宁王立刻正色说道:“如大哥需要什么可以直说,靖难之事就不要开玩笑了。”

朱棣看着他的眼睛,认真的摇了摇头,“我确实需要你,不但需要你,还需要你的朵颜三卫和你所有的一切,你跟我一起走吧。”

宁王终于明白朱棣的目的了,但他是不会轻易认输的。“难道你认为在我管辖的地方可以任你胡来吗?”

“我明白,”朱棣又笑了,“所以才让你到郊外来送我。”

朱棣一声令下,早已布好的伏兵一起杀出,控制了局势,宁王也想动手,却发现自己的手下已经不听使唤,原来那些见钱眼开的朵颜三卫首领已经被朱棣派进城的人买通,变成了朱棣的人。霎那间,朱棣从客人变成了主人,除了大将朱鉴奋力抵抗战死外,其他的人早已放下了武器。

人真是靠不住啊,以善谋著称的宁王就这样被另一个善谋的人挟持,一同踏上了靖难之路。他郁闷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在目前这个环境中,他只能屈服,而他的这种态度也让朱棣十分满意,最后把他和他的子孙安置到了江西,也算给了他一个好的结局。

当然朱棣绝不会想到,一百年后,这位宁王的子孙也会依葫芦画瓢,去造他后代的反。这真是应了那句名言:

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洪武大帝 第二十八章 你死我活的战争

【北平的防御】

就在朱棣在宁王处筹划阴谋时,北平也遭到了攻击,李景隆果然如朱棣所料,亲自带领五十万南军围攻北平,他在北平九门都修筑了堡垒,并派兵攻击通州,同时他还在郑坝村设置了九座大营,作为进攻的依托。

一切准备停当后,他对北平发动了进攻。

此时驻守北平的是朱棣的长子朱高炽,朱高炽是一个身有残疾的人,根据史料分析,他可能在小的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之类的病,行动不方便,出入都要人搀扶。在很多人眼里,他只是一个废人。但朱棣却十分了解这个外柔内刚的儿子。他相信这个瘸子的内心远比其外表坚强得多,而他这次将防守北平的任务交给朱高炽,也正说明了对这个儿子的信任。

但信任是一回事,守不守得住又是一回事。

事实证明,五十万人攻城绝不是开玩笑的,南军使用大量火炮配合攻城,几十万人像蚂蚁一样往城墙上爬,城内守军虽然有思想准备,但还是被如此大的阵势吓坏了,正是这一愣神的功夫,战局出现了变化。

顺城门的守军由于准备不足,大部溃散,南军找准机会,猛攻此门,眼看就要攻破,大将梁明赶到,整顿了部队加入防守,而更让人称奇的是,城内的一群妇女也发挥不爱红妆爱武装的精神,使用特殊武器——板砖和瓦片攻击攻城部队,这样看来,板砖拍人之说也算历史悠久,古已有之。

当然这种攻击行为有多大作用倒很难说,但是起码它鼓舞了守城士兵的士气,帮助他们抵挡住了这次进攻,经过激战,围攻顺城门的部队被击退,北平暂时保住了。

朱高炽的思维远比他的行为要迅速的多,他明白这样下去,北平迟早是不保的,要想守到父亲回来,必须想别的方法,于是他制定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此时的李景隆看着这座摇摇欲坠的北平城,心中十分得意,他是李文忠的儿子,且生得相貌堂堂,但一直都有人说他不过是个纨绔子弟,没有多大本事。当然纨绔子弟从来都不会承认自己纨绔的。他一直在找机会证明自己。

这就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他相信只要攻下北平,击败朱棣,就能从父亲的阴影中走出来,让所有的人都承认自己!

事实证明,打仗似乎并不难,眼前的这座城市已经坚守不了多久了,孤城一座还能玩出什么花招,胜利入城的日子不远了。

然而夜晚来临时,战局却出现了他所想不到的变化,城内的北军居然越城而出,分成小队,主动对城外大军发动了偷袭进攻!南军万没料到城内的孤军竟然还敢主动出击,一时间大乱,为了确保安全,李景隆下令退后十里扎营。

但并非所有的人都像李景隆那么无知胆怯,都督瞿能就是一个有见识的人,他从纷乱的战局中发现了战机,他准确的判断出北军的夜袭只是掩人耳目,争取时间,看似混乱的时候正是破城的最好时机!

他仔细观察了城池的防守情况后,认准了张掖门是最弱的一环,率领着自己的数千人猛攻此门,情况确实如他所料,北军确实是虚张声势!在他的攻击下张掖门的守军纷纷溃退,眼看城门就要被攻破,李景隆却干出了一件为人不耻的事情。

李景隆果然不负其军事白痴的声名,没有辜负朱棣对他突发性弱智的期望,眼看着城门就要攻破,却立刻下令停止攻击,原因很简单,他不想被人把功劳抢走(景隆忌之)。

有李景隆这样的上司,就是神仙也没有办法打胜仗。

所谓天予不取必受其咎是有道理的,就在李景隆准备齐集兵力再次进攻时,老天爷出来说话了。

此时正值十一月,气温极低。虽然历时数百年,此地从北平到北京,名字变了多次,但除了沙尘暴日益频繁外,天气是没怎么变的。今天的街道上不断有化雪车清除道路,行人们穿着厚厚的棉衣和防滑鞋上班还要小心翼翼。可当时的南军士兵们要做的却是在冰天雪地中攻城。

而城内的朱高炽虽然没有学过物理,但应该也有不错的自然科学造诣,他让人往城池上不断浇水,待得第二日来看时,北平城已变成了一座冰城,这一方法似乎也可以用来制造冰雕,简单且实用。

城外士兵们就苦了,别说攻城,眼前的这个大冰砖连个搭手的地方都没有,只能望城兴叹。

就在李景隆的愚蠢和老天爷的帮忙下,朱高炽坚守住了城池,并等到了父亲的归来。北平防卫战是李景隆的耻辱,却是朱高炽的机遇,正是这一战为他争取了足够的政治资本。日后他登上皇位时想必也会感谢李景隆吧。

【朱棣归来】

朱棣回来了,此时的朱棣已经不是一个月前的朱棣了。在他的麾下终于聚集了当时最为强悍的朵颜三卫骑兵,对于有了强力外援加盟的优秀将领朱棣而言,手下士兵的强悍程度是与军队的整体战斗力成正比的,而对于李景隆这样的军事蠢材而言,士兵的素质往往只与他本人的逃跑成功率有关系。虽然朱棣的兵力数量仍然远远不如李景隆,但他明白,所谓五十万军队的统帅李景隆不过是一只外硬内软的鸡蛋,现在他就要把李景隆这只鸡蛋彻底碾碎!

李景隆的指挥部设在郑村坝(距北京二十公里),他虽然反应迟钝,却也知道朱棣离开北平必有返回的一天,在得到朱棣班师的消息后,他派部将陈晖率一万骑兵前去阻击,但令陈晖哭笑不得的是,他并没有攻击的具体地点和目标,这是因为派他出去的李景隆也不知道朱棣在哪里!

但命令还是要执行的,于是陈晖就带着自己的一万部下踏上了漫长的寻人之旅。可是这天寒地冻的时候,能见度又低,去哪里找人呢,陈晖只好带着自己的部队到处乱转,但陈晖不知道的是,朱棣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向着北平挺进。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陈晖与朱棣的军队竟然擦肩而过,未曾相遇。但当陈晖经过朱棣曾经的行军路线是,发现了大量的马蹄印和行军痕迹,终于找到敌人了!陈晖异常兴奋,沿着痕迹一路跟随朱棣的军队,他没有马上动手,而是准备靠近本军大本营后来一个前后夹击。

应该说这个计划本来是不错的,但可惜陈晖不是蓝玉,而朱棣更不是捕鱼尔海边的北元皇帝,就在陈晖发现朱棣后不久,朱棣就察觉到自己被跟上了,他也没有和陈晖废话,派遣新进的朵颜骑兵去攻击陈晖,这些蒙古人刚收了朱棣的好处,正想找个机会显示一下自己的能力,他们三下五除二,把陈晖的一万士兵全部打垮,陈晖本人算是运气不错,逃了回去。

这一战大大增强了北军的士气,很快北军就到达了李景隆的大本营郑村坝,已经得到消息的李景隆已经整备好了军队,准备迎战他的这位儿时伙伴。而朱棣也将在这里给他这位纸上谈兵的表侄上一堂真正的军事理论课。

郑村坝之战就此开始,朱棣派出最强的朵颜三卫以中央突破战术直冲南军大营,这些蒙古骑兵果然名不虚传,以万军不当之势连续攻破南军七营,打得南军四散奔逃,这也深刻地说明,只要给得起价钱,是能够请来好外援的。

南军虽然惨败,但毕竟实力尚存,在经过一番整顿后,逐渐稳住阵脚,开始与北军作战,几十万人奋死拼命厮杀,打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战局陷入僵持状态对朱棣是不利的,因为他并不适合打消耗战,为了能够尽快解决战斗,他向身边的人征求作战意见。

此时一个叫马三保的人明确指出,南军的要害就在于李景隆的中军,只要李景隆移动位置,便可趁其立足未稳之机以奇兵左右夹击,定可获胜。朱棣经过思考,采纳了马三保的意见,并任命马三保为部将,一同参加战斗。此时已经天黑,李景隆果然按捺不住,亲自带领中军前来作战,朱棣立刻派出奇兵从其两翼发动猛烈攻击,李景隆果然抵挡不住,败下阵来。

由于双方都损失太大,不久之后达成默契,各自收兵,朱棣借着这个机会安顿好了士兵,准备明天的大战。然而他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李景隆远比他想得还要无能,他不但没有军事才能,还胆小如鼠,以往从父亲口中听来的战场惨况,他一直并不在意,但等到自己亲眼见到残酷屠杀的场面,他才真的被震慑住了。

这不是玩笑,也不是清谈,这是几十万人的厮杀,是无数生命的毁灭,战争不应该是这样的,它应该如兵书上所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那是何等的神气活现!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是不会获胜的,这不是我应该呆的地方。

李景隆打定主意,连夜南逃,按说这也算是保存主力的一种方式,因为估计他确实也打不过朱棣,但此人可恶之处在于,他只顾自己逃跑,却忘记通知还在围攻北平的士兵!

那些攻打北平的仁兄也真是可怜,遇到这么个破天气,又摊上这么个破主帅,岂有不败之理。在城内城外的围攻下,攻城部队全线崩溃。

至此,郑村坝战役以李景隆的彻底失败,朱棣的彻底胜利而告终,此战对很多人都有着重要的意义。在这场战役中,李景隆用实际行动表明了他的无能名声并非虚传,也算是证明了自己。而朱棣获得了大量生力军并初步确立了战场的主动权。朱棣的长子朱高炽借助北平防御战的胜利获得了父亲的重视和喜爱,累积了政治资本。而那位叫马三保的人也因在此战中的优秀表现为朱棣所重用,并引为心腹,此人出生时父母为世道平和,平安成长之意,曾给他取名为和,又由于他在郑村立下大功,被朱棣赐姓“郑”,此后他便改名为郑和。

【第二次机会】

战败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黄子澄的耳中,他十分惊慌,因为李景隆是自己推荐的,如果李景隆倒霉,自己也会被拖下水,他经过仔细思考,下定决心隐瞒真实情况。保住李景隆的指挥位置。

既然已经把宝押在了李景隆身上,就只能和他一起走到黑了,李景隆,我再信你一次!

惨败后的李景隆终于有点清醒了,他算是明白了打仗到底怎么一回事,不是风花雪月,不是夜卧谈兵,而是刀剑刺入身体时那令人毛如悚然的声音,是四处喷溅的鲜红的血,是垂死士兵声嘶力竭的惨叫声。

李景隆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在这场残酷的战争中,我真的能够战胜朱棣吗?但是无论他怎么想,只要朝廷没有命令撤换指挥官,他还是几十万人的统帅。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没有其他办法了,且把死马当活马医吧。

战败之后,李景隆退到德州,整顿自己的部队,并在这里准备下一次的决战。

他很清楚,虽然他可以以胜败乃兵家常事来开脱自己,但如果他再次失败,那可就不是常事了。手握几十万重兵却不断输给人数少于自己的北军,别说回到京城无法交待,就连部下的脸色也是不会好看的。

他毕竟是名将李文忠的儿子,他还是要面子的。只要击败朱棣,就一定能挽回自己的声誉。

可是击败朱棣又谈何容易,很明显,这位儿时伙伴的军事能力要远远强于自己,手下的士兵虽然不如自己的多,质量却比自己的高,还有那些杀人不眨眼的蒙古骑兵,这实在是一个可怕的对手,要想击败他,必须寻求帮助。

找谁来帮助自己呢,这个世上有人可以与朱棣匹敌吗?答案是肯定的,李景隆找到了可以为他打败朱棣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也确实找对了人。

李景隆的心里总算是有了底,他开始认真谋划进攻的准备。

其实在李景隆看来,自己打不过朱棣的主要原因在于自己能力不如朱棣,而南军的实力比不上北军。不可否认,这些都是原因之一,但绝对不是主要原因。他和朱棣之间的根本差距在于决心。

此时,胜利的朱棣正面带笑容的庆祝自己的胜利,但他的内心仍然是忐忑不安的,他很明白,对他而言,每一次战斗都是决战,从他起兵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经背上了反贼的罪名。除了那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心腹外,天下是没有几个人支持他的。

面前这些兴高采烈的部下真的信得过吗,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在某一个夜晚把自己的脑袋拿去求一个官位,我有着过人的军事天赋,我的铁蹄曾踏遍蒙古,纵横千里,但我并不是皇帝,我可以击败朱允炆十次,他依然是皇帝,但朱允炆只要击败我一次,我就可能永不翻身,沦为死囚!

这实在是一笔风险极大的生意,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每一战都可能是最后一战,日复一日的精神压力和折磨使得他必须不断的以性命相搏!而这绝不是李景隆所能懂得的。李景隆输掉战争还可以回家,实在不行就投降,而朱棣如果失败,等待他的只有死亡和屈辱。

人生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不得不玩一场绝对不能输的游戏。

在死神阴影笼罩下的朱棣必须面对新的挑战了,德州的李景隆已经发出了进攻信号,而他一定要去应战,并击败他。对朱棣而言,获得胜利已不是为了夺取皇位,而是为了活下去。

建文二年(1340),李景隆在做好准备后,带领着他的大军出发了,他的目标是白沟河,他将在那里和自己的帮手会合。

他的帮手有两个人,一个是武定侯郭英,另一个是安陆侯吴杰。这两个人也算是前朝老臣了,具有丰富的战斗经验,在即将开始的这场战役中,他们将发挥极大的作用。

郭英和吴杰固然是不错的,但李景隆找到的最得力的帮手并不是他们,而是另有其人。

就在李景隆准备从德州发动进攻时,朱棣也通过他的情报网络得知了这一军事情报,对于李景隆这样的对手,他并不担心,在他的眼中,李景隆不过是一头羔羊,还肩负着为他运送军需物品的运输大队长职务。

他轻松的给诸将分配军事任务,而经过前两次的战役,朱棣的军事才能和威望都得到了众人的承认,他们相信只要跟着朱棣,就不用惧怕任何敌人。

如以往一样,朱棣还询问了李景隆手下将领的名字,当得知李景隆军的先锋由一个叫平安的人担任时,他的部下惊奇地看到,朱棣那一贯冷静的面容上居然闪过了一丝惊慌的表情。

应该说李景隆在这次战役中还是做了几件正确的事情,挑选都督平安为先锋就是其中之一。

平安,对于朱棣而言,是一个极为可怕的敌人。此人不但作战勇猛,而且他对付朱棣还有一个旁人没有的优势,那就是他曾经是朱棣的部下,并跟随作战多年,十分了解朱棣的用兵方法。

平安了解朱棣,就如同朱棣了解李景隆一样,要和这样一个知晓自己底细的人作战,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无论对手是谁,都必须打下去,打到底。

朱棣率领着他的军队向白沟河挺进,当他们到达预定地点时,李景隆已经和郭英、吴杰会师,正等待着他。

这一次,朱棣看到的是比上次更多的士兵、马匹、营帐,按兵法所布,井井有条。人流来往不息,非常壮观。

不壮观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次李景隆也准备拼老本了,他一共带来了六十万人,号称百万,一定要击败朱棣。

但在朱棣的眼中,李景隆这只羊带领的六十万人并不可怕,在他眼中真正的敌人只有平安。

他特地嘱托诸将:“平安这小子,原来曾经跟随我作战,十分了解我用兵的方法,别人都不要管,一定要先把他打败!”

其实根本不用朱棣嘱托,因为在得知朱棣大军到来的消息后,平安已经开始了他的第一次冲锋。

【大战的序幕】

北军到达白沟河后,在苏家桥宿营,可是十分不凑巧的是,他们正好遇到了先锋平安的部队。平安应该算是一个极其勇猛的人,在战斗中从来都不喊“兄弟们上”之类的话,却经常表现出“同志们跟我来”的道德风尚。

这次也不例外,他操起长枪以身作则,带头向北军冲去,在上次战役中有良好表现的瞿能父子看见主将冲了上去,也不甘示弱,紧跟平安发起了冲锋。他们手下的士兵被这一情景惊呆了,愣神后终于反应过来,领导都冲锋了,小兵怎么能呆着不动!

于是平安的先锋军就如发疯般冲入北军营中,大肆砍杀,往来纵横,大败北军。北军也没有想到,在他们眼中一向柔弱的南军竟然如此勇猛,毫无思想准备,纷纷溃退。

刚开战就出现这种情况,是北军没有预料到的,无法之下,他们只得撤退。由此可见,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但是北军的噩梦还没有结束,因为另一位将领郭英已经为他们准备了一份意外的礼物。

郭英从真定出发,比李景隆晚到白沟河,他的军队中虽然没有平安那样的勇将,却携带着大量新式武器——火器。而从史料分析,这些火器可以被埋在土里攻击敌人,那么我们就可以给这种火器一个现代的名字——地雷。

在平安与北军交锋时,郭英并没有闲着,他预计到了北军的行动路线,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埋下了大量地雷。当北军被击败并撤退时,他们及时收到了郭英的这份大礼。

可怜的北军并没有探雷器,也没有所谓的工兵,要想过去,只能拿人来排雷了,于是大家一拥而上,踩上地雷的只能算你运气不好,下辈子再投胎,运气好的算是捡了一条命。史载,此战中燕王朱棣“从三骑殿后”,我曾一直为朱棣同志这种舍己为人的精神所感动,但综合起来看,似乎并不尽然,此举甚有引人为己排雷的嫌疑。

殿后的朱棣没有被地雷炸,却也有了不小的麻烦,由于北军大败,情况混乱,等到休战时已是深夜,伸手不见五指,朱棣竟然迷了路。当然,在那个地方,是不可能找民警叔叔问路的。

朱棣只好下马趴在地上辨别河流的方向(这个动作似乎并不雅观),找了半天,才弄清楚东南西北,这才灰头土脸的回到自己营中。

回到营里的朱棣越想越气,自出兵以来,如此狼狈不堪还是第一次,愤怒驱使他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不再像以往一样整顿部队。命令各位将领立刻整兵准备出战,天明之时,即是决战之日!

李景隆十分兴奋,他终于看到了一次胜利,这说明朱棣也是普通人,他也是可以战胜的,自从战败以来将领们的指责,士兵们的抱怨每时每刻都缠绕着他,无形的压力使得他抬不起头来,现在洗刷耻辱的时候终于到了。

朱棣,我的光荣在你身上失去,就从你的身上拿回来!

双方在同一个夜晚,准备着同样的事情,擦亮盔甲,磨砺兵器,等待着天明的一刻。对于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说,这将是最后一个夜晚,他们不会去思考自己人生的意义,对于他们而言,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然后拿起刀剑去杀戮那些自己并不认识的人。

这个夜晚无比漫长,却又极其短暂。

决战的时刻终于还是到来了。

朱棣率领着他的全部人马列队走向了战场,在对岸等待他的是李景隆的六十万大军。

【可怕的平安】

战役仍然是由南军发起的,在昨天有着良好的表现的平安和瞿能更是不讲客套,卷袖子操家伙就上,但你若认为此二人有勇无谋,你就错了。他们冲击的不是北军的正面,而是后翼!

平安和瞿能带着自己的军队绕了很大的一个圈子,跑到了北军的后面,他们选择的攻击对象是房宽率领的后军。平安一马当先,杀入敌阵,用长枪横扫北军,先后击伤多名北军大将,竟无人可挡!在这两个狂人的指挥下,房宽军很快崩溃。

朱棣的作战计划就这样被打乱,在纷乱的局势中,他作出了冷静的判断,要想取胜,唯一的方法就是全力攻击李景隆中军,只要中军被击退,战局就一定会大为改观。

为达到这一目的,他命令大将邱福率军进攻对方中军,邱福领命后奋力攻击李景隆中军,却没有丝毫效果,李景隆的中军巍然不动,在这次战役中,邱福辜负了朱棣的期望,而后来的历史事实证明,这并不是他最后一次让朱棣失望。

邱福的失败虽然让朱棣有些失望,但并未影响他的计划,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邱福只是他引开对方注意的一个棋子,那致命的一着将由他自己去下。

与朱棣交过手的人会发现,此人虽有善战之名,却喜欢用阴招。他很少从正面冲击对手,而是常常从对方的侧翼发动突然攻击。此正是兵法中所谓“以正合,以奇胜”。也是朱棣指挥艺术中最大的特点。

这次也不例外,就在他对邱福发出进攻中军的命令之后不久,他便亲率大军绕到李景隆军左翼,他将在那里彻底击溃李景隆,在以往的无数次战役中他都是用类似的手段取得了胜利,他相信,这次也不例外。

可是当他到达敌军左翼准备发动进攻时,却听见了自己后军的嘈杂声,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李景隆军居然以其人之道反其人之身,在朱棣转向的同时抄了他的侧翼,并发动了进攻。

现在北军已陷入苦战。

这下朱棣傻眼了,他万没有想到战局会发展到这个程度,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他把李景隆当成了真的白痴,要知道李景隆虽然会出现间歇性弱智的病状,大部分时间却还是个正常人,他已经在朱棣的这一招上吃了很多亏,无论如何都会长记性的。

此时的朱棣已经陷入极其危险的境况,他深入敌境,已成为众矢之的。南军已经将他团团围住,只等着拿他邀功请赏。

【朱棣的危局】

在这种情况下,朱棣展现了他的勇将风范,等别人来救是不现实的,只有自己救自己。往年征战炼就的真功夫此时派上了用场,朱棣如同困兽一般,奋死拚杀,他先用弓箭射击敌军,随身携带的箭只射完后,他又抽出随身宝剑,乱砍乱杀,结果连剑也被砍断,座下战马已经换了三匹,鲜血染红了他的盔甲,他也实在无法支撑下去了。

朱棣明白,继续在这个地方呆下去定会死无全尸,这么多人围着,即使每人只砍一刀,把自己剁成肉馅包饺子也是绰绰有余的,他决定退回河堤。

可是仗打到这个地步,不是他想退就能退的,等他千辛万苦到达河堤时,南军大将平安和瞿能也如约赶到,如果不是部下拼死相救,只怕战役就到此结束了。

眼见战局大好,李景隆发布了命令:全军总攻!

北军只能苦苦支撑,此时的朱棣已经没有任何预备队和后着,而李景隆的大军正向河堤逼近,这是朱棣有生以来最为危急的时刻。眼看九五至尊的梦想就要破灭,万念俱灰的朱棣似乎已能够感受到冰冷的长枪刺入自己身体时的感觉。

就在最后的时刻,朱棣居然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他决定再玩一次花招。

他不顾危险,骑马跑到河堤的最高处,不断的挥舞马鞭作出召唤人的动作,这似乎有剽窃三国演义中张飞守长坂桥的手法的嫌疑。朱棣这样做并不是想成为箭靶子,他的行为类似今天街上的流氓打架时那一声吆喝:“你小子别走,等我叫人来收拾你!”

但这一招是否有用并不决定于朱棣本人,而是取决于另一个人的愚蠢程度,他之所以要跑到高处,也正是希望自己的这个举动被此人看见。

这个人就是李景隆,这一次他又没有辜负朱棣的期望,看见朱棣的这一行动后,他作出了错误的判断,即认为北军有埋伏,随即号令南军退后。就趁着这个时机,朱棣终于逃离了河堤,北军也获得了暂时的喘息之机。

李景隆虽然判断错误,但他毕竟仍然占据优势,而此时的朱棣却是真正的叫苦不迭。自从起兵到现在,还未经历过如此惨烈的战役,自己的全部军队已经投入战场,再也拿不出一兵一卒,而自己本人也已经身被数创,极度疲惫,难道自己长达十余年的准备和隐忍就要到此结束吗?

不会,我绝不甘心!坚持下去,只要能够坚持下去,事情一定会有转机的!

就在这样的信念支持下,朱棣率领他的军队继续与南军血战。

坚持固然是可贵的,但是坚持就一定能够换来胜利吗,从此时的战局来看,朱棣翻盘的机会微乎其微,看来除了指望老天爷帮他外,其他的可能性都不存在了。

而且如果朱棣真的相信有老天爷的话,他恐怕也不会造反了。

朱棣的厄运还远没有到头,此时的北军虽然处于劣势,但由于其素质较高,一时之间倒也能够形成僵持的局面,然而就在此刻,南军的一名将领又发动了新的攻势,打破了这个僵局。

大将瞿能是南军中最为勇猛的将领之一,仅次于平安,而在这场战役中,他更是极其活跃,状态上佳,如同打了兴奋剂一般。他左冲右突,砍杀了无数北军士兵,勇猛过人。但此人绝非只有匹夫之勇。

在僵持的战局中,他以自己敏锐的直觉察觉到了战机,朱棣已经抵挡不住了,只要再来一次冲击,他就会被完全歼灭!成此大功,舍我其谁!

此时战场上的士兵们已经杀红了眼,自天明打到中午,双方队形已经完全混乱,夹杂在一起,仅凭衣着展开激战,完全谈不上什么战术了。

瞿能以其冷静的头脑重新组织了大群士兵,并将他们重新整队编排,他要发动最后的攻势,彻底打败朱棣!在准备妥当后,他大呼“灭燕!灭燕!”的口号率先向北军发动冲锋,估计队伍中也有人喊“同去,同去!”他手下的士兵见主帅如此拼命,大受鼓舞,纷纷冒死向敌阵冲去。

瞿能的冲锋彻底打乱了朱棣的防守体系,原本已经十分薄弱的防线又被南军骑兵分割成几段,看来朱棣的天子之路就要到此为止了。

但接下来却发生了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这件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而其诡异之程度实在不能无法用历史规律来解释。

此事发生在瞿能发动冲锋,朱棣军队即将崩溃时,要形容这件事情,我们必须换用《封神榜》或是《西游记》中的语言:“本是晴空万里之天,突然天地变色,飞沙走石,妖风四起,但见那妖风缠绕营中帅旗,只听得咔喳一声,旗杆折断,大旗落地!”

这件事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这风早不刮晚不刮,单单就在这个时候刮起来,这么大的战场,刮点什么不好,偏偏就把帅旗刮断了。若非此事载于正史,也真是让人难以相信。

南军懵了,这个变故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当时的士兵们十个里面有九个都是封建迷信的受害者,朱棣起兵时房上掉两片瓦,都要费尽口舌解释半天。如今连当打仗的旗帜也被吹断了,就如同做生意的被人砸了招牌,惶恐不安之际哪里还有心思去打仗?

而朱棣却是大喜过望,他的运气真是太好了,毫无出路之时竟然出现如此转机,其发生概率大概相当于我们今天买两块钱彩票中五百万巨款。当然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在他后来的军事生涯中,他还会再中两次五百万。

朱棣是一个能够抓住战机的人,他趁着南军惊恐不安之时,绕到南军后侧,发动了猛攻,南军惊慌失措之余无力抵挡,全军溃败。朱棣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借着风势顺便放了一把火,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在漫天大火之中,北军发动了总攻击。

突然发生的变化,让瞿能大为意外,回眼望去,大本营已经陷入一片火海,士兵们四散奔逃,北军骑兵到处出击追杀逃跑的南军。败局已定,大势已去,而自己突入敌阵已被重重包围,想要突围也是不可能的事了,他回望一直跟随自己拼杀的儿子,苦笑道:

“今日即在此地为国尽忠吧。”随即率军奋死拚杀,父子俩最终都死于阵中。

南军大败,最能作战的平安也撑不住了,抵挡不住北军的攻势,率军败走,而素来有逃跑传统的李景隆更是二话不说,率大军向南方逃窜,老前辈郭英也不甘人后,估计他对李景隆失望已极,逃命都不愿意和他一起走,独自向西逃去。

此战南军损失十余万人,其余全部逃散,所谓兵败如山倒,朱棣自然不会放过追击的机会,他下令北军全线发动反攻,誓要将南军六十万人全部一网打尽。按照战场的形势,他本来是很容易达成这个愿望的,但一支军队的出现打破了他的美梦。

当朱棣追击时,意外地发现一支士气高昂,未受损失的精锐部队挡住了他前进的路线。率领这支军队的正是徐辉祖。徐辉祖怎么会突然率领一支毫发无损的部队殿后呢,这还要从战前说起。

在此战开始之前,朱允炆曾单独召见徐辉祖,并交给他为大军殿后的任务。因为朱允炆虽将大军交给李景隆,却也对此人的指挥能力有所怀疑,为以防万一,他特地让徐辉祖断后。没有想到这一招竟然真的起了作用。

徐辉祖的掩护为军队的撤退赢得了时间,也为下一次的反攻保留了力量。

白沟河战役结束了,在此战中,朱棣战胜了强大的南军,虽然胜得有些侥幸,但毕竟还是胜了,他从此初步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而此战的胜利也使他的声望达到了顶点,即使是他的敌人也不得不承认,朱棣确实是这个时代最为优秀的将领。

而京城的朱允炆应该也从此战中获得了不少教训和经验,在我看来,至少有三条:1、李景隆确实是军事蠢材,应该像扔垃圾一样扔掉;2、环境保护是个大问题,应该多搞点绿化,防止大风扬沙天气的蔓延;3、旗杆应该换成铁制,不可偷工减料。

获得胜利的朱棣带着满身的伤痛和疲惫回到了自己的大营。这实在是他经历过的最为艰苦的战役,若不是那场大风,胜负谁属还很难说,但不管怎样,他还是赢了。

自从起兵以来,他终于能够睡个安稳觉了,李景隆的六十万大军被打败了,是被仅有十余万军队的自己打败的!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自信一点点在他的胸中蔓延开来,他甚至开始认为,这个时代就是为自己而设置的舞台,在这个舞台上,没有人可以做他的对手。他将继续独自表演,直至走向这条天子之路的终点。

放眼天下,何人是我敌手!

就在朱棣为他自己的战绩得意时,李景隆的拙劣表演还没有结束,他抵达德州没多久,北军就追了过来,李景隆二话不说就弃城逃跑,他忠诚的完成了为朱棣运送军用物质的使命。给北军留下了上百万石粮食。而得到粮食的北军似乎从这位运输大队长身上尝到了甜头,继续追着他不放,一直追到了济南。

洪武大帝 第二十九章 朱棣的对手

朱棣原先的军事行动都是在自己属地附近进行的,所以南军即使被击败,也可以再次组织进攻,但是这次不同了,如果北军占据了济南,他们就将占据这个水陆要冲,退可保北平,进可攻京城。

这就好比在朱允炆家门口修了个炮楼,什么时候心血来潮就打两炮过去,到那个时候,南军就真的回天无力了。

可是局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南军的最强主力也已经被击败,谁还能挽救危局呢?

其实朱棣也是这样想的,朱允炆手下那几条枪他闭着眼睛都能数出来,还有什么人能抵挡自己呢?他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去城内的大明湖钓鱼了。

到此为止吧,朱棣,上天毕竟还是公平的,你所期待的对手已经到来了,他就在你眼前的这座城市里等待着你!

【一个管粮饷的人】

在李景隆进行白沟河之战时,一位山东的官员承担了为李景隆大军押运粮饷的任务,他很尽责,粮饷从来不缺。但他的辛勤工作并不能挽救战役失败的结局。李景隆溃败的时候,他跟随李景隆撤退,但他撤退的速度要远远慢于这位长腿主帅。

一路上,他不断的收拢那些被击溃的士兵,并将他们组织起来,在当时人们的眼中。这实在是一种让人很难理解的行为,所谓大厦将倾,独木难支,而且随着李景隆的溃败,沿路的各府县都闻风而降。江山随时可能易主,大家都已经开始为自己将来的前途打算了。可是这个人却仍旧干着这样的工作,其实不只官员和将领们不理解,连他收容的那些士兵们也不理解,他们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要收容他们,准备把他们带到哪里去。

“济南,”他说道,“我们要去守卫济南。”

“主帅都跑了,大人您能守得住吗?”

“我是山东参政,是朝廷委派的官员,这是我的职责。”

这个按时运送粮饷,尽职尽责,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的人叫做铁铉。

铁铉,河南邓州人(今河南邓州市),他的履历并没有什么引人注目之处,但让人吃惊的事,他是一个不懂军事的知识分子,洪武年间他由国子监生直接授官为礼部给事中,建文帝登基后被任命为山东参政。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不懂军事的知识分子挑起了那副谁也不愿承担的重担——挽救国家危亡。

铁铉并不是那种幼年熟读兵法,闻鸡起舞的游侠之人,在此之前,他的人生就是读好书和做好官。第一次看到战场上血腥屠杀的场面,他也曾经犹豫和胆怯过,以他的官职,如果愿意投奔朱棣,是能够捞个好前途的。但他最终选择了坚持自己的原则和信念。

因为在他的眼中,朱棣并不是什么遭受奸臣迫害,被逼靖难的英雄,而只是一个搅乱太平盛世,图谋不轨的乱臣贼子。他的道德观念使得他无法去接受这样的一个人成为国家新的主宰。

不接受是容易的,但要挺身而出反抗就难了。铁铉虽然是个书生,却也明白战争绝非儿戏,如果选择对抗,他就将面对这个时代最为优秀的统帅——朱棣。

拿什么去对抗这个可怕的敌人呢,四书五经?仁义道德?

这些都没有用,但铁铉由他自己的武器,那就是爱国的热情和不屈的信念。

在他组织士兵赶往济南的路上,他遇到了一个叫高巍的人,正是此人坚定了他的意志。

高巍,辽州(今山西左权县)人,他与铁铉很早就相识,且情谊深重,就在官员们纷纷跑去投靠朱棣时,高巍却从朱棣的属地里逃了出来,他的目的和铁铉是一致的——以身许国。

铁铉在临邑遇到了这位老相识,两人抱头痛哭,表明心迹,立誓尽责守护济南,至死方休!

除了铁铉和高巍外,另一个平凡的官员也因为他英勇不屈的事迹在历史上留下了他的名字。

这个人叫王省,战争到来之前,他在济阳担任教喻的职务,过着平静的生活。所谓教喻是官方的教职,相当于今天的教育局官员。他的日常工作就是教授学生知识。李景隆溃败之后,他被攻入城中的被军士兵抓获,逼他投降,但他英勇不屈,慷慨陈词,北军士兵竟然为他所感动,放走了他。

但更出人意料的事,他被放走后并未回家继续过自己的日子,而是召集他的学生们,在平日上课的明伦堂教授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堂课。

他对自己的学生说道:“我平时教了你们很多东西,但其中要义你们未必知道,今天我就告诉你们,其中精髓就在于此堂之名明伦二字,请诸君牢记。”说完他便以头撞柱而死。学生们见此惨状嚎啕大哭,上前救护,已然回天乏术。

王省不畏强权,不求苟活,为自己的信念而死,死得其所,死得其所。

已经死去的王省和正在赶路的铁铉是相同的人,他们都为了自己心中的信念而奋斗,区别只是在于一个报国无门,一个效力有方而已。

即使你的敌人无比强大,即使你没有好的应对方法,但只要你有敢于面对强敌的决心和勇气,你就会发现,奇迹是可以创造的。

铁铉和高巍两个人以必死的决心带领一群残兵奔赴济南,可当他们到达济南后,却意外的发现李景隆又吃了一次败仗。原来李景隆一口气逃到济南后,整顿了部队,此时他的手下还有十几万人。

他本打算抵抗一下,没有想到朱棣没有留给他这个机会。

朱棣率领大军向李景隆发动了猛烈的进攻,而李景隆已经被打出了恐朱症,一触即溃,这次他逃得更为彻底,单人匹马跑了回去,把十几万将士都送给了朱棣。

铁铉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进入济南的,他不会想到,作为一介书生的他将在这里立下不朽功绩,并为这个城市的人世代传颂。

就在济南城中,铁铉遇到了另一个影响他一生的人,此人叫盛庸,是李景隆手下的都指挥使。这位盛庸名中虽有一个庸字,但他本人却绝不昏庸。相反,他是一个极具军事才能的将领,不过在李景隆的手下,再有才能的人也是没有用的。

李景隆的逃走对他们而言也算是一件好事,铁铉和盛庸终于可以摆脱这个蹩脚的家伙,去创造属于他们自己的奇迹。

此时的济南城里,挤满了人心惶惶的逃难百姓和打了败仗的残兵败将,治安情况也不好,有战斗力的士兵极度缺乏,铁铉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烂摊子。而且上天也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朱棣已经带领着他的十几万军队准备攻城了。

这又是一场看似胜负悬殊的较量,很多人如果处在书生铁铉的角色上,早就开门投降了,事实摆在那里,李景隆最强大的六十万军队已经被打垮了,现在城内的不过是些漏网之鱼,而论军事素养,铁铉等人更是无法和朱棣相比。

朱棣似乎也是这样认为的,他一反常态,不再畏首畏尾,而是第一次主动采取攻势,他把自己的所有军队列队扎营于城下。他已经打败了所有强大的敌人,拥有了更强的实力,无数的州府都投降于他,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眼前的这座柔弱不堪的城池居然不投降,而且挡住了自己的去路!

他决定改变自己的战术,硬拼一下,他要让这座城市彻底屈服于他。

朱棣过于得意忘形了,他似乎忘记了他当年是怎样战胜比自己强大的敌人的。决定战争胜负的并不一定是先进的武器和士兵的数量,而是人的决心和智慧。

【善守者潜于九地之下】

铁铉虽然不是科班出生,不懂得军事,但他是一个极有悟性的人,他在严酷的战胜中锻炼了自己,了解了战争的规律,并最终被推举为济南城的镇守者。而具有丰富军事经验的盛庸更是成为了他的得力助手,这两个人的组合将在今后数年内让朱棣寝食难安。

朱棣在准备妥当后,派遣士兵向济南发动了进攻,北军日夜攻打,铁铉亲自在城上指挥战斗,身先士卒,他的这种行为感动了原本垂头丧气的士兵们,在这些战败者的眼中,铁铉是一个可以信任和依靠的人。在铁铉的鼓舞下,防守官兵士气大振,连续打退朱棣多次进攻,北军在城下徘徊数日,始终不得门道,每天除了抬回无数具尸体,再无任何进展。

朱棣向来不是一个蛮干的人,他观察了济南的地形后,想出了一条很是毒辣的计策,他决堤放水,希望用洪水淹没济南城,并摧毁城内守军的意志,这一招确实厉害,守军是不可能一边游泳一边打水仗的,而这种人为的灌水法用编织袋是堵不住的,眼看城池就要失守,但铁铉并不慌乱,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方法,不但可以缓解眼前的危机,还有希望毕其功于一役。

铁铉的计划是这样的,他预备了一千人前去诈降,并希望朱棣单骑入城接受投降,以表明他的诚意。他相信,在危急时刻的投降,朱棣是不会怀疑的。

果然,朱棣上当了,他真的是一个人来的,济南城城门大开,似乎在等待着它的新主人的到来,而实际上,这座不设防的城市是铁铉张开的一口麻袋,正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就在朱棣骑马即将进入城内时,城内忽热有人叫了一声:“千岁!”这正是行动的暗号,叫声未绝,麻袋已经收口,从城门上突然降下类似武侠片中机关的铁板,意图将朱棣困在城内。

这算得上是一个极为精妙的设计,可惜,那位操作的仁兄手稍微急了点,铁板没有隔住朱棣,却正好打在他的马头上。朱棣被这道天降铁板搞懵了,他慌不择路,立刻换了一匹马逃命去了。

这件事情使得朱棣十分气恼,他难得信一回别人,却被欺骗了,他那并不纯洁的心灵受到了铁铉无情的伤害,于是他再次命令士兵猛攻济南城,但济南仍旧防守严密,朱棣一连打了三个月,都没有任何进展。

为了打破僵局,朱棣决定使用他最后的秘密武器——大炮,明代的大炮已经广泛应用于战场,在靖难之战中,南北两军都使用这种武器,但总体而言,北军使用的频率要少得多,究其原因,可能是由于北军以骑兵为主,而朱棣的战术是突袭,这样的战术特点决定了他们不愿意也不可能随时带着这些动辄几百公斤重的大家伙。

但现在既然是攻城战,大炮就派得上用场了。

这下铁铉终于要面对他镇守济南以来最大的危机了,当时铁铉的手中没有火箭炮,凭着火铳和弓箭也是不可能摧毁对方的炮兵阵地的,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北军士兵一边唱着小曲,一边装填弹药,然后点燃引线,把特制的礼物——各种大铁球,以空降的形式送给自己。

当然了,能人总是能够从没有办法的地方想出办法来的,如果铁铉真的无计可施,让北军就此攻破城池,相信济南城内就不会到今天还有纪念他的铁公祠了。顺便说一句,我也曾经去拜过,因为即使单凭他处理这次炮轰济南的危机时表现出来的智慧,他也有资格被后人崇拜了。

正当朱棣准备好大炮和弹药准备炮轰济南城时,城头上出现的一幕让他目瞪口呆,他立刻下令不许开炮,因为当他看到城头上铁铉挂出来的那些东西时,他知道,打不打得下济南只是小事情,要是开炮把这些玩意打坏,那才真是大麻烦。

到底是什么东西让朱棣如此投鼠忌器呢?铁铉手中似乎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而且即使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只要开炮打进城去,所有的一切都将归自己所有了,还忌讳什么呢?

事情滑稽就滑稽在这里,铁铉挂出的这些玩意一点不值钱,但却是真要命,就算你打死朱棣他也是不敢开炮的。原来铁铉找人连夜做了十几个大牌子,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了“大明太祖高皇帝神牌”几个大字,挂在城墙的四周。

这些木牌子真是比防弹衣还顶用,朱棣在城下气急败坏,破口大骂,但就是不敢动真格的,而这一切都早在铁铉的预料之中。

要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事情没有朱棣不敢干的,他敢对皇帝无礼,敢瞧不起皇帝,还敢公开造反,而这些木牌不过是用普通的木头写上几个字而已,为什么铁铉断定朱棣绝对不敢损坏这些木牌呢?

如果说当时有心理战的话,那么铁铉应该就是其中高手,他准确地抓住了朱棣的弱点。朱棣弱点并不多,但确实是有的。他的弱点就是出兵的理由。

虽然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朱棣是反贼,但是朱棣毕竟还是有一定的理论支持的,这个支持就是他老子朱元璋的遗训,所谓藩王靖难,扫除奸臣是也。其实也就是用老子来压孙子。可是现在铁铉挂出这些自己父亲的神牌,如果用大炮攻城的话,岂不是连老爹的神位也敢毁?

这是万万使不得的,朱棣何尝不知道这些所谓神牌可能是铁铉派人上山砍了木头下来,找几个测字先生写的,有何神圣性可言。

但奇怪就奇怪在这里,大家都知道这玩意是假的,可就是没人敢动手去砸了它。而朱棣这种既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的心里也被铁铉充分利用,弄出了这么一幕滑稽戏。

城下的朱棣大炮齐备,兵马强壮,只要命令开始攻击,济南唾手可得,可他暴跳如雷,有怒难发,就是不敢开炮。城上的铁铉得意洋洋,敲打着那些昨天可能还是山中林木的所谓神牌,以挑衅的眼光看着下面的朱棣,就差喊出“向我开炮”这样的豪言壮语,那意思似乎是说:有种你就开炮啊!

朱棣没种开炮,只好收兵回营,这应该是朱棣军事生涯中最为窝囊和郁闷的一天。

这一幕后来被很多电视剧引用,皆未注明转载,在此本人也为铁铉先生申明一下,此举为铁铉先生原创,他的智慧和这种玩弄敌军于股掌之间的气魄确实值得我们景仰。

朱棣终于感觉到了自己对手的强大,一群残兵败将,一个没有打过仗的书生,一座似乎踢一脚就会落下几块砖头的城池,居然挡住了自己。而这也是他开战的第一次失败。

看来上天是不会让我一个人来主宰这个时代的,我失败了,济南并不属于我,至少现在不是,还是班师回去吧。

可是他想走就能走得了吗,城中的铁铉敏锐地发觉了朱棣撤退的迹象,他和盛庸率军追击,狠狠地打了一次落水狗,朱棣慌不择路,一退几百里。铁铉趁势进攻,收复德州。

铁铉和盛庸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敢于迎战强大的朱棣,并凭借自己不懈的努力和坚持的信念获得了济南守备战的胜利,为下一步的反攻争取了时间,可谓挽狂澜于既倒。而铁铉也因他在战役中表现出来的智慧和勇气,作为一位传奇人物为济南人所铭记。

此战的胜利给长期以来郁闷无比的建文帝带来了一丝曙光,他晋升铁铉为山东布政使,之后又让他担任了兵部尚书,这位并非干军事出身的书生能够担任最高军事长官,实在要感谢朱元璋的清除功臣活动和李景隆的愚蠢无知。

而建文帝终于也做出了一个十分英明的决定,他撤换了李景隆总司令的职务,并将此职授予盛庸,事实证明,在当时,盛庸确实是这个职务最适合的人选。

同时,逃跑比赛冠军李景隆一溜烟回到了京城,这位仁兄实在是让人无话可说,出师时候的六十万大军输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了他本人光着屁股跑回来,连当初保举他的黄子澄都想拿把刀砍死他,黄子澄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恨透了李景隆,便联同御史大夫练子宁和御史叶希贤向建文帝慷慨陈词:立斩李景隆!

但是建文帝拒绝了他们的要求,他拒绝的理由似乎也很充分,李景隆是他的亲戚,建文帝一向以慈悲为怀,具有博爱精神,对造自己反的叔叔都关爱有加,更何况是一个打了败仗的表亲。而且在他看来,李景隆打败仗已经是即成事实,杀掉他没有多大用处,养着他也不过每年多废点粮食,何必一定要取人性命呢?

但是建文帝错了,他不会想到这个打了败仗的李景隆其实还有着第二个身份,在不久的将来他会对局势产生重要影响。

不管怎样,南军方面终于从开战后的一头雾水,稀里糊涂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他们确实找到了能够对付朱棣的将领,并开始积聚反攻的力量。

经过休整后,重新布置的南军准备向朱棣发动反攻,保守的耿炳文和愚蠢的李景隆将不再出现,朱棣将面对由新一代的优秀将领组成的南军最强阵容,也将迎来他人生中最为惨痛的失败。

【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

朱棣从来都不是一个被动挨打的人,在得知盛庸准备北伐后,他已经提前做好准备,开始了进攻。

建文二年(1340)十一月,朱棣向南军重兵驻守的沧州发动进攻,歼灭数万南军,并俘获大将徐凯,之后朱棣马不停蹄,继续发动猛烈进攻,攻克德州、济宁、临清等地。

此时的统帅盛庸在得知朱棣先发制人后,准确地判断了形势,并准备转攻为守,吸引北军前进,他明白小打小闹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与朱棣的决战是在所难免了。

他在仔细勘查地形后,选定了决战的战场——东昌,这里即将成为北军的集体公墓。

为了吸引朱棣前来决战,盛庸放弃了很多城市,避其锋芒,他有步骤地安排自己的军队节节后退,以引诱朱棣继续前进。他相信,济南的失败必然会使得朱棣更具有进攻性,也更容易掉进自己布下的陷阱。

盛庸的估计是正确的,此时的朱棣确实有着比以往更强的进攻欲望,济南的失败让他寝食难安,特别是铁铉使用挂神牌这样的手段逼退自己更是让他有被人耍弄的感觉。但他还是有充分的自信的,即使铁铉再聪明,那也只是防守的本事而已。真正决定战场胜负的还是进攻。

若论进攻,放眼天下,有何人可与自己匹敌!

他并非没有察觉到盛庸的企图,但他有着充分的自信,在他年少时,已经投身军伍,得到过无数名将的指点,经历过战场的血腥厮杀,他战胜了无数可怕的敌人,有着充足的战斗经验,南军的那些将领,不是太老,就是太嫩,不可能成为自己的对手。

在南军中堪称自己敌手的只有一个平安,此人确实是一个劲敌,如果他成为南军统帅,倒真是难以对付,但可喜的是朱允炆似乎又犯了一个错误,他任命李景隆手下的都督盛庸接替了指挥位置,让平安做了盛庸的副手。

他也曾事先探查过敌军主帅盛庸的情况,果然不出他所料,盛庸并没有什么耀人的功绩,原先只不过是李景隆的部下,而且此人有一个弱点,那就是不善于指挥骑兵。

在冷兵器时代,骑兵是战争中的主力兵种,以往在对付外来游牧民族入侵时,骑兵是最主要的军事依靠。而在朱棣的那个时代,南北军中公认最为优秀的骑兵将领恰恰是朱棣本人。他曾亲率大军深入大漠,清剿北元,累积了丰富的军事经验,他还有着足以自傲的指挥能力和强壮的士兵,而对手却只是自己手下败将的部下,与自己相比,盛庸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

在朱棣看来,这场战役是没有悬念的,他坚信在面对面的交锋中,精锐的北军骑兵将摧枯拉朽般把敌人打得粉碎,而自己将注定是战役最后的胜利者。

不过事实证明,每个人固然有自己的短处,但也必然有着自己的长处。盛庸虽然没有朱棣那样优秀的骑兵指挥能力,但他也有自己擅长指挥的兵种。

朱棣的大军仍在前进,同年十二月份,北军先后攻占了东阿,东平等地,不断向盛庸预先设计的战场——东昌前进。

在离东昌不远的滑口,朱棣遭遇了盛庸手下大将孙霖带领的前锋部队,似乎与他所预想的一样,盛庸的军队不堪一击,他没有费多大工夫就击溃了对手。这使他更加相信,盛庸将和李景隆一样,败在他的手下,然后灰溜溜的逃回去。意气风发的朱棣终于摆脱了济南作战的阴影,他率领着十余万大军抵达了最终的决战地点——东昌。

盛庸正在这里等待着他,说起盛庸这个人还真是有几分传奇色彩,明史盛庸传第一句话就是:盛庸,不知何许人也。看似滑稽的语言说明这是一个生平不明的人,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黑户,出生地,出生日期,父母皆未注明。但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他打过很多败仗。

他先在耿炳文手下当参将,经历了真定之败,然后随着李景隆代替了耿炳文的位置,他就转而跟随李景隆。应该说在李景隆的手下,盛庸还是学会了很多东西,比如打败仗后如何逃跑、如何选择逃跑路线,如何收拾残兵败将等等。

在那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战役里,他已经习惯了战败者的角色,他似乎是在被人追逐中度过自己前两年的军事生涯的,人家跑,他也跑,从真定跑到北平,再跑到德州、济南,一直以来他都被像赶鸭子一样赶来赶去。

对于盛庸来说,所谓军人的尊严在他那里不过是一句笑话而已,失败、逃亡、再失败、再逃亡,如同丧家之犬一样的生活还有什么尊严可言?

当然,如果盛庸就这样混下去,那么在历史上也就不会有盛庸传了,他在历史中最多会留下一句诸如某将名盛庸被斩于某役中的记载。后来的事实证明,他是一个有着卓越军事才能的人,虽然他没有跟对领导,但在那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他学到的绝不仅仅是逃跑,失败磨砺了他的心,而他从失败中获得的最珍贵的财富,就是他终于可以从旁人质疑责怪的眼光中站起来,大声说道:“胜利终归是会属于我的!”

盛庸曾多次在阵中看到过朱棣的身影,朱棣那快速的进攻和突破,选择时机的突然性和准确的战场判断力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次当他看到朱棣身先士卒,率领他的精锐骑兵来往纵横,无人可挡的雄姿时,他都会产生无尽的感慨和疑问:这个人是可以战胜的吗?

在那一次次的失败中,盛庸不断的学习和总结着经验教训,他渐渐的摸清了朱棣的进攻套路和方法,即以骑兵突击侧翼,正合奇胜的军事策略。而在白沟河之败后,他逃到了济南,见到了并非军伍出身的铁铉,在那危急的时刻,他与铁铉齐心协力,终于第一次击败了朱棣的军队。这件事情让他认识到,朱棣并不是所谓的战神,他也是可以被击败的。

在经过仔细谋划后,他根据朱棣的攻击方式专门设定了一套独特的战法,并在东昌设下战场,准备迎击朱棣,其实盛庸的心里也很清楚,济南之战的胜利多少有点侥幸,而要想在野战中战胜朱棣就十分困难了。朱棣统帅的北军长期以来都依靠骑兵为其主力,多次征伐蒙古,极善野外作战,而盛庸也确实如朱棣所料,他并不是一位卓越的骑兵指挥官,但他敢于迎战朱棣,是因为他有着自己擅长使用的秘密武器和应战方略。

前哨已经向盛庸报告了朱棣到达东昌的消息,盛庸知道,他终于要面对这个可怕的敌人了,这一次战役中,自己不再需要向任何人去报告军情了,但这未必是一件好事,因为所有的责任和重担都压到了自己的身上,再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出乎盛庸手下将领的意料,盛庸并没有选择坚守城池,这些将领们都和盛庸一样,在数次败仗中吃够了朱棣的苦,深知其厉害,对于正面与朱棣作战都存在着或多或少的恐惧心理。所以当盛庸宣布他将列队背城迎战时,手下将领一片哗然,争论之声四起。

盛庸并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看着他的将领们,慢慢的,将领们也终于安静下来。此时盛庸终于开口说话:“我相信诸位绝非贪生怕死之辈,燕王确实厉害,但若一味死守城池,待其侵掠而来又席卷而去,我等为人驱赶,何日方休!但请各位齐心协力,与其决一死战,胜负虽未可定,忠义必可留名青史!”

背城而战,有进无退,有生无死!再也不能逃跑了,即便是为了军人的尊严,也要决一死战!

朱棣,就让你看看我这个无名小卒的厉害!

【东昌决战】

朱棣带领着他的精锐部队来到了东昌,开始了与盛庸的决战。

正如他所料,盛庸的军队中骑兵既不多也不精,但这些士兵却装备了另一种武器——火器和弓弩。

盛庸深知,要在骑兵对冲中战胜朱棣,无异于痴人说梦,于是他发挥了自己的特长,大量装备了火器和弓弩,为了增加杀伤力,他还命人在弓弩的箭只上涂抹了毒药,不给北军负伤后等救护车的时间,务必做到一击必杀。

朱棣看见这个阵势,终于明白了来者不善,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看是你的弓弩快,还是我的精骑快吧!

在一声号令之下,朱棣亲自率领骑兵攻击,如以往一样,他选择的攻击方向还是盛庸军的左翼,但在他全力攻击之下,左军竟然岿然不动。朱棣反复冲击,却毫无效果。

朱棣的这一招实在是老掉牙了,盛庸对此早有准备,他不但派重兵保护自己的左翼,还设计了一个朱棣做梦也想不到的圈套。他决定将计就计,利用朱棣的这一进攻特点彻底的击败朱棣。

进攻失败的朱棣及时调整了军队部署,他决定改变突破口,以中央突破战术攻击盛庸中军,以求获得全线击溃之效。他重整了部队,转移到了中军方向,准备发起一次致命的攻击,但他预料不到的是,当他威风凛凛的整肃队伍准备进攻时,他和他的部队已经站在了盛庸的麻袋口上。

很快,朱棣率领他的骑兵发动了最大规模的进攻,如他所料,盛庸的中军一触即溃,纷纷向后逃散,朱棣大喜,发动全军追击敌人。可是他的追击没有持续多久,朱棣就惊奇的发现,越往里突进,南军的人数越多,而且他们并不像是逃散的士兵,手中都拿着火器和弓弩。正瞄准着自己的军队。

一个念头瞬间闪过朱棣的脑袋,“上当了!”

这正是盛庸的计划,他料定朱棣左翼攻击失败后会转而攻击中军,便设下陷阱,遇朱棣攻击时安排中军后撤,待其进入包围圈后再进行合围发动进攻。

朱棣又一次陷入了危机之中,这一次他不可能如白沟河之战那样去欺骗敌军主帅了。盛庸不是李景隆,而且朱棣已经成为囊中之物,他这次就是把马鞭挥断,也不会再有任何效果了。

【救兵】

此时在包围圈外,还聚集着朱棣的大批士兵,但由于主帅被围,大家都不知所措,经验告诉我们,关键时刻总是有英雄人物出现的。这次充当英雄的是朱能。

他紧跟朱棣攻击南军,但在一片眼花缭乱的阵法变换之后,他发现自己把主帅给丢了,这还了得,再不把人找到,全军就有崩溃的危险!

当他得知朱棣已被包围时,立刻率领自己的亲兵向南军包围圈猛冲,此人实在是少有的勇猛忠义之人,也出了名的不要命,之前他曾有过带领三十余人追击数万大军的光辉记录。这一次他也没有让朱棣失望,左冲右突之后,他居然在乱军中找了朱棣,并和他一同冲出重围。

此时远处指挥的盛庸怒不可遏,他没有想到自己花心思设计的圈套居然还是被朱棣跳了出去,既然朱棣已经逃走了,那就去攻击北军士兵,一个也不要让他们溜走!

所谓有失必有得,盛庸设置的圈套虽然没有能够套住朱棣,却套住了另一个人。

朱棣被包围之后,最为着急并不只是朱能一人,张玉也是其中之一。他是公认的朱棣手下第一大将,在以往的战役中,他身先士卒,居功至伟。朱棣也与他交谊深厚,眼见自己敬爱的领导被陷了进去,张玉也效法朱能,拼命冲进包围圈。

经过奋死拚杀,张玉终于冲了进去,但他看到的不是朱棣,而是死神的笑容。

此时朱棣已经被朱能救走,而杀红了眼的南军士兵眼看着到手的鸭子飞了,正想找个人发泄一下,而张玉的出现正好满足了他们的愿望。于是众人一拥而上,人手一刀,把张玉砍成肉酱。此时以往被朱棣追着跑的将领们都意识到,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时候到了。他们不需要盛庸的动员,拼命追杀落水狗,北军随即一溃不可收拾。

洪武大帝 第三十章 离胜利只差一步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破鼓总有万人捶,在这全军败退之时,偏偏朱棣的另一个克星平安又率部赶到,与盛庸合兵一处,追着朱棣跑,一生几乎从未打过败仗的朱棣就这样败在了一个无名小卒的手上。

东昌之战成就了盛庸的名声,他不畏强敌,敢于凭借自己的勇气和意志挑战当时最优秀的将领朱棣,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他打破了朱棣不可战胜的神话。而朱棣也终于领教了这个无名小卒的厉害,此战他苦心经营的北军精锐大部被歼灭,元气大伤。

所谓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没有人是绝对安全的,即使是胜利的一方统帅盛庸也有被北军箭弩击中的危险,说来十分滑稽,虽然此战中盛庸大量使用了火器和弓弩,并几乎全歼了朱棣的北军,在这场战役中,最安全的人却是败军主帅朱棣,无论南军士兵多么勇猛,那些火器弓弩都不敢朝朱棣身上招呼,这也是为什么朱棣在乱军之中得以幸免的主要原因。

这一罕见现象的缔造者正是朱棣的死对头朱允炆,正是他的那道不能伤害朱棣性命的旨意使得朱棣数次死里逃生。而那些打仗的士兵们并不是傻瓜,他们十分了解其中的利害关系。

朱棣和朱允炆是叔侄俩,虽然现在刀兵相见,属于敌我矛盾,但万一哪天两人决定不打了,来一场认亲大会,再来个和解,转化为了人民内部矛盾,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朱棣没准还能当个王爷,闲来无事的时候写本回忆录,记忆起某年某月某日,某某人在某场战役中砍我一刀或者射我一箭,虽然那时朱棣可能仕途上并不得意,但要整个把小兵还是很容易的。

正是出于士兵们的这种考虑,朱棣才得以在乱军之中得以幸免,朱允炆的这道指令最厉害的地方并不在于所谓不得伤害朱棣的命令本身,而是在于无数的南军的将领和士兵们从此命令中看到了两人和解的可能性,面前的这个敌人将来有一天甚至可能会成为自己的主人,所以动手杀朱棣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实在是没有多少人会去做的。

朱允炆实在是一个不合格的政治家,在打仗之前,他很体贴的给自己的敌人穿上了一件厚厚的防弹衣,然后鼓励对方向自己进攻,如此作战,岂有不败之理!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啊。

穿着防弹衣的朱棣回到了北平,虽然他本人在战役中并没有吃多大亏,但他苦心经营的北军精锐部队几乎被全歼,这才是他最大的损失。此时的北军也终于明白,他们并不是百战百胜,纵横天下的,自己的对手南军也有着很强的实力,而东昌决战的失利使得他们的士气降到了最低点。

情绪低落的朱棣照常去找自己的谋士道衍商量应对之策,但这一次他不再是和和气气,礼遇有加了。他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个和尚,气不打一处来。如果不是这个和尚,自己也不会毅然决然地走上这条不归之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只好问问这个和尚下一步该怎么办?

道衍却没有朱棣那样焦急的心态,对他而言,游戏才刚刚开始。

他不紧不慢的告诉朱棣,现在已经不能回头了,最紧要的事情应该是立刻整顿士气,为下一次的战役做好准备。

北军刚遇大败,要恢复士气又谈何容易?但道衍似乎总是有办法的,他为朱棣提供了一个可以用来做感情文章的人——张玉。

张玉被称为朱棣手下第一大将,有着很高的威信,朱棣本也对他的死去痛惜不已,便顺水推舟,为张玉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并命令所有部下都要参加。由于张玉是死于乱军之中,估计是没有尸首的,所以遗体告别仪式也没法搞,但朱棣还是下足了功夫,他亲自为张玉写悼文,并当着众人的面脱下了衣服烧掉以示哀悼,虽然根据其财富估计,他的衣服很多,但这一举动却打动了在场的很多人,他们纷纷流下眼泪,表示愿意继续作战,为张玉复仇。

朱棣用他精彩的表演告诉了我们一个真理:死人往往比活人更好利用。

【毫无退路】

完成表演任务的朱棣疲惫的坐在椅子上,看着对面打坐的道衍,即使这个奇怪的和尚已经跟了他十余年,但他依然认为这是一个奇怪的人。这个和尚从不安心过日子,一心一意想造反,更奇特的是,此人无论碰到什么紧急情况,他总是不慌不忙,悠然自得。

真是个怪异的人啊!

朱棣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从出兵到如今,他才真正体会到天子之路的艰难,要想获得那无上的荣光,就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即使自己有着无与伦比的军事政治天赋,但仍然走得无比艰难,而这次失败也又一次重重的提醒了他,前路凶险无比。

朱棣似乎有点厌倦了这种生活,每一天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何时是个头呢?

他又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道衍,这个始作俑者此刻似乎变成了一个与此事毫无关系的人,他摇摇头,苦笑着对道衍说道:“此次靖难如此艰难,实出意料,若与大师一同出家为僧,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听到朱棣的这番话,一直闭眼打坐的道衍突然间站了起来,走向了对面的朱棣,他没有如同以往一样向朱棣行礼,而是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

他一把抓住朱棣的衣袖,用近乎咆哮的语气对朱棣喊道:“殿下,已经无法回头了!我们犯了谋逆之罪,已是乱臣贼子,若然失败,只有死路一条!”

朱棣被惊呆了,这些话的意思他不是不知道,他也明白自己失败后的结局只有一个死,但他仍然不愿意面对这残酷的现实。不做天子,就不能再做人了。

在道衍那可怕的逼视下,朱棣带着一丝无奈的表情垂下了头,半晌,他又抬起了头,脸上已经恢复了以往那冷酷的表情。

“是的,你是对的,我们没有退路了。”

【再战盛庸】

东昌之战成全了盛庸的威名,这位在失败中成长起来的将领终于获得了一次真正的成功,朱允炆大喜过望,决定去祭祀太庙,想来祭祀内容无非是告诉他的爷爷朱元璋,你的孙子朱允炆战胜了你的儿子朱棣。真不知如朱元璋在天有灵,会作何感想。

而盛庸则借此战确立了他的统帅地位,朱允炆终于将军队交给了正确的指挥官,但很可惜,此刻已经不是正确的时间了。消灭朱棣的最好时机已经被李景隆错过了。朱棣虽然主力受损,但实力尚存,他终究还会与盛庸在战场上相遇的,但他不会再轻敌了。

建文三年(1341)三月,盛庸率领二十万大军在夹河再次遭遇朱棣的军队,他将在这里第二次挑战朱棣。

朱棣已经不敢再小看这位对手了,很明显,盛庸充分研究了自己的攻击特点,并找到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来对付自己。相对而言,自己却不了解盛庸,朱棣明白只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这就需要详细的侦察敌军阵型和列队情况,并找出对方的弱点。

但问题在于,盛庸所擅长使用的正是火器和弓弩,如果派骑兵去侦查,只怕还没有靠近就被打成了筛子。但如果不了解敌情,此战取胜机会更是渺茫。朱棣灵机一动,他决定利用战场规则上的一个漏洞,派出自己的敢死队去侦察敌情。

应该说执行这样任务的人确实是敢死的,因为死亡的是相当的高,可是朱棣派出的这支敢死队却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因为率领这支队伍的正是他自己,而他身上穿着朱允炆为他贴身准备的防弹衣。

第二天一早,盛庸军全副武装列队出营,他的阵势和上次没有什么区别,以盾牌列于队伍前方及左右翼,防止北军的突袭,并装备大量的火器和弓弩,随时可以打击北军骑兵。

盛庸在中军观察着敌人的动向,不久如他所料敌人的先头骑兵就冲了过来,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冲过来的这个人竟然就是朱棣!

他曾经梦想过很多次,要亲手抓住朱棣,洗雪以前失败的耻辱,现在这个人竟然孤军冲到了自己的面前,大功就要告成!

然而朱棣并为接近自己所布阵型,而是从旁掠过,很明显他的目的是侦察。然而此时盛庸终于发现,自己并不能把朱棣怎么样!

对付这种侦察骑兵,最好的方法就是给他一枪,把他打下马来,然而皇帝陛下的教导始终萦绕在耳边,无论如何是不能开枪或者射箭的,因为那会让仁慈的皇帝陛下担负杀害叔叔的罪名。

虽然盛庸不止一次的怀疑过皇帝陛下这种近乎弱智的仁爱之心的适当性和可行性,虽然他很难忍受这种看得见却吃不着的极度痛苦和失落,但他还是不敢违抗命令。他只能派出自己的骑兵去追击对方,结果当然是不了了之。

穿着防弹衣的朱棣大大方方的检阅了盛庸的军队,虽然队列中的每个人都对他抱以愤怒的眼神和大声地责骂,他却依然从容不迫的完成了这次检阅任务。在这个作战系统中,朱棣是一个利用规则的作弊者,而他首先要感谢的,就是这个愚蠢系统规则的制定者朱允炆。

朱棣完成了侦察任务,但却没有更好的攻击方法,因为他发现这个阵势似乎并没有破绽,无论从那个侧面进攻都捞不到好处,盛庸实在不是浪得虚名,此人深得兵法之奥妙。朱棣看似神气的转了一圈,其实也不过是精神胜利法而已。盛庸依然在那里等待着他。

经过仔细的考虑后,朱棣仍然选择了攻击对方阵型的左翼,其实朱棣的这一行动无非是要探个虚实而已,并没有全军进攻的意思,但他的部下却不这样想,于是一件出乎朱棣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朱棣发动试探性进攻的同时,朱棣大将谭渊看见左翼大战,估计由于视力不好加上过于兴奋,误认为是正式进攻的开始,二话不说就率领自己所部投入了战斗,但当他到达敌军阵前时,才发现自己从一个凑热闹的龙套变成了主角。

盛庸在中军清楚地辨明了形势,他立刻命令后军大将庄得带领大军前去合攻谭渊,庄得是南军中素来以勇猛闻名,他在盛庸的指挥下对谭渊发动夹击,谭渊没有提防,被庄得一刀砍死。

谭渊是北军中仅次于张玉和朱能的战将,他的死对北军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但朱棣又一次发挥了他利用死人的特长,他迅速的化悲愤为力量,利用谭渊引起的南军短时间混乱发动了总攻!

盛庸是一个很小心谨慎的将领,他的战术以防守反击为主,正好克制朱棣的闪击侧翼战术,在没有判断出朱棣准确地行动方针前,他是不会发动进攻的。然而粗人谭渊的判断错误使得他不得不调动中军进行围剿,打败了北军,却也露出了破绽。虽然破绽出现的时间很短。

如果他所面对的是一般的将领也就罢了,可惜他的敌人是朱棣。

朱棣是一个天生的战争动物,他对时机的把握就如同鲨鱼对血液一样敏感。谭渊用生命换来的这短短的一刻战机被朱棣牢牢地抓在了手里!

此时天生已经见黑,黑灯瞎火里搞偷袭正是朱棣的强项,他立刻率领朱能张武等人向出现空挡的南军后侧发动猛攻,在骑兵的突然冲击下,南军阵势被冲垮,军中大将,刚刚斩杀谭渊的庄得也死于乱军之中,他大概不会想到,光荣和死亡原来靠得这么近。

但盛庸实在厉害,他及时稳住了阵脚,抵挡住了朱棣的骑兵攻击,朱棣敏锐地发现了南军阵型的恢复,他立刻意识到此仗不能再打下去了,便决定撤走部队。

社会青年朱棣又玩了一次作弊的把戏,他仗着自己有防弹衣,便亲率少数骑兵殿后,扬长而去。这种把戏他在今后还会不断使用,并将之作为胜利的重要资本之一。

愚蠢的朱允炆并不真正了解他的这位朱棣叔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朱棣是一个无赖,他可以使用任何他想用的方法,只要能够达到目的就行。而朱允炆最大的错误就在于他不知道,对付无赖,要用无赖的方法。

回到营中的朱棣召集他的将领们召开了军事会议,然而会议上的气氛实在让人压抑,这些将领们个个身近百战,他们都能看出,要想胜过对手很难,而盛庸这个原来的手下败将,无名小卒确实十分厉害。想到前路茫茫,说不定明天就要掉脑袋,这些原先张口就是打到京城,横扫南军的武将都变成了哑巴。

没有人说话,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在这种关键时刻,该说话的是带他们上这条贼船的人——朱棣。

面对着这让人难以忍受的沉默,朱棣终于发言了,他面带笑容,用轻松的口气说到:“谭渊之所以会攻击失败,是因为他的时机把握不准,现在两军对垒,我军机动性强,只要找到敌军的空隙,奋勇作战,一定能够击败敌人!”

将领们听到这里才稍微提起了精神,朱棣趁热打铁,拔出手中宝剑,大声喝道:“昔日光武刘秀敢以千人冲破王寻数十万大军,我等又有何惧,两军交阵,勇者必胜!”

他结束了自己的演讲,用自信的眼光看着每一个人,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鼓舞这些将领的勇气。

他确实做到了,原本对胜利失去希望的人们又重新聚拢在他的周围,他们就像三年前一样相信眼前的这个人,相信这个人是真正的真命天子,能够带领他们取得最后的胜利。

可是问题在于,朱棣自己相信吗?

【恐惧】

将领们回营了,他们要准备明天的大战,然后享受可能是此生最后的一次美梦。但朱棣却很难睡着,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并没有必胜的把握。要鼓动别人是很容易的,激动人心的话语、封建迷信、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挤出一点眼泪,就可以这些棋子们为自己去拚命。

但他鼓动不了自己,绝对不能。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什么天子天命都是狗屁胡说,只要盛庸那锋利的大刀在自己的脖子上轻轻的作一个旋转动作,他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多一个大疤且可以保证绝对不会长出第二个头来。

盛庸实在太可怕了,他太了解自己了。他的阵势是如此的完美,那令人生惧的火器和箭弩足可以把任何攻击他们的人射成刺猬,除了拼死作战,冲锋陷阵,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制敌方法。

自己固然是刘秀,可是盛庸却绝不是愚蠢的王寻。

三年了,这实在是一条过于艰辛的道路,没有一天能够安枕无忧,没有一天可以心无牵挂,整日盼不到头的是方孝孺那言辞尖利的讨伐文书、一批又一批的讨逆军和天下人那鄙夷的目光以及每日挂在口中的“反贼”的光荣称号。

而这些并不是朱棣最恐惧的,他真正害怕的是失败,即使天下人都反对自己,但只要造反成功,自然会有人来对他顶礼膜拜。但问题是他真的能够成功吗?打败了无数的敌人,却又出来更多更厉害的对手,胜利遥不可及,遥不可及!难道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吗,在恐惧中度过每一天,然后去面对明天那不可知的命运?

坐在黑暗中的朱棣静静的沉思着,但思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恐惧也没有任何用处,该来的始终会来,去勇敢地迎接即将到来的命运吧。他站起身,走到营外,注视着那无尽的黑夜。

“天快亮了。”

【第二次中奖】

这又是一个晴朗的天气,清澈的河水伴着水声不断奔涌,初春的绿草已经开始发芽,但此时此地的人们并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情。

他们身着盔甲,手持刀剑,即将开始第二次拼杀。

在战役开始前,双方布置了自己的阵型方位,北军东北向布阵,南军西南向布阵。按说这种布阵方向应该只是无意为之,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估计朱棣本人也不会想到,正是布阵的方向决定了这场战役的结局。

此战仍是朱棣首先发起进攻,他一改之前策略,率领骑兵从盛庸军两翼同时发动进攻,其目的无非是想使盛庸顾此失彼,然后找出他的破绽发动攻击。朱棣打了一个不错的算盘,但盛庸这个精明的商人让朱棣失算了。

盛庸早已料到朱棣的这一招,他的军队左右翼都十分强悍,完全没有留给北军任何机会。虽然北军奋力冲击,仍然无法攻破盛庸的军阵。双方鏖战甚久,不分胜负。但两军的主帅心情却是完全不同。

盛庸并不着急,他本来就是要通过固阵之法耗尽北军锐气再发动进攻,时间僵持越久对他就越有利。而朱棣则不同,他所率领的是机动化骑兵部队,但并不是机械化坦克部队。骑兵部队的机动性是取决于人和马的,而这二者都是需要吃饭、啃草和充足休息的,喝汽油不能解决问题。如若陷入苦战,必不能持久。

朱棣虽然明白这一点,但他却无法改变状况,盛庸活像缩在龟壳里的乌龟,任朱棣攻打就是不露头,时不时还反咬一口。遇到这种敌人,朱棣也无可奈何。

双方就在一攻一守中消磨着时间和人的生命,战斗完全陷入了僵局。朱棣和盛庸都在尽全力支撑着,因为他们都知道,无论什么样的僵局,总有打破的那一刻,就看谁能坚持下去了。

他们都没有料错,打破僵局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但却是以他们都想不到的一种方式。

接下来的诡异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了,情节是这样的:“本是晴空万里之天,突然天地变色,飞沙走石,妖风四起!”这段话看起来十分眼熟,不错,此段描述曾在白沟河之战中使用过,这里再次使用实在是因为以我之能力,实在无法解释这股妖风为何总是在关键时刻关键地点刮起来。想来当时的作战双方都没有天气预报的能力,大型鼓风机没有发明,战场也并非任何一方所能挑选的,所以应该可以排除人为因素的作用。因此我们对这一现象的反复出现只能感叹道:这是一个神奇的世界。

风不但刮了起来,偏偏还是东北风,真是活见鬼,南军的士兵们顶着大风沙,眼睛都睁不开,更别谈什么作战,北军士兵就像赶鸭子一样将他们击溃,盛庸本人见势不妙,立刻收拾人马逃走。他似乎意识到了上天并不站在自己这边。

朱棣及时抓住了机会,对南军发动了总攻,并最终打败了盛庸。这是他第二次中奖了,两次都有大风助阵,相信朱棣也会认为自己真有天命在身吧。

失败的盛庸并不需要为战败感到羞耻,他已经尽到了自己的最大努力,而他也应该从这次战役中间领悟颇多,他完全可以向天喊出:“天要亡我,非战之罪!”这样的话,因为事实本就如此。而沙尘暴的频繁出现及其影响也告诉了我们,环境保护实在是个大问题,某些时候还会演变成严肃的政治军事问题。

夹河之战的胜利大大提升了朱棣军队的士气,而原本接应盛庸军的吴杰、平安部队听到己军战败消息后都闻风而逃,转而驻守真定。战争形势又一次向有利于朱棣的方向发展。

朱棣发扬连续作战的精神,并贯彻了他一直以来不用阳谋,只玩阴招的战术思想,诱使真定守军出战,吴杰果然上当,在滹沱河和朱棣又打了一仗。在此战中,朱棣仍然充分发挥了防弹衣的作用,并在战役最关键时刻又得到了大风的帮助,顺风破敌,打败了吴杰军。

之所以不对此战做更多地描述,实在是因为此战与之前的战役雷同之处太多。靖难之战本来十分激烈,其中体现出来的军事谋略和战略思想也是值得我们认真分析的。但在这场战争中出现的两个不符合平常战争规律的因素,反而更让人感兴趣。

第一个因素是永远打不死的朱棣,说来实在让人难以相信,这位仁兄似乎成为了美国大片中永远打不死的超级英雄,他身经百战,冲锋陷阵,却从未负过重伤。要知道刀剑无眼,在战场上带头冲锋的大将和士兵被打死的几率是没有多大差别的,而朱棣之所以如此厉害并非是因为他有什么超能力,而是因为他的敌人朱允炆愚蠢的命令部下不得伤害他的性命。这种不公平的比赛实在让人觉得兴趣索然。

第二个因素是永远刮不停的大风,北方多风沙是正常的事情,问题在于刮风的时间和地点,每次都是早不刮,晚不刮,偏偏在两军交战正激烈时就开始刮风,北方地盘那么大,可风沙就是喜欢光顾那么一小片战场,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每次刮风都是有利于朱棣的,不是把敌军帅旗刮断就是对着南军猛吹,让士兵们睁不开眼。

我曾经怀疑过朱棣当时是否已经发明了鼓风机之类的玩意,否则这风怎么会如同朱棣家养的一样,想吹就吹,想怎么吹就怎么吹。

如果没有以上这两个让人莫名其妙的因素影响,朱棣的坟头只怕已经可以收庄稼了。

靖难之战,一场奇特的战争。

【创造性思维】

胜利的朱棣并不轻松,因为他的地盘还是很小,他的军队仍然不多。在战胜吴杰之后他又多次出兵,取得了一些胜利,并在徐州沛县烧掉了南军大批粮草,断了敌军的后勤补给。朱棣本想趁胜追击,但南军却早有准备,河北山西一带将领也纷纷出击朱棣老巢北平。朱棣为保大本营,只好收兵回城。

此时的朱棣终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这种压力并不是因为某次战役的失败造成的,而是因为他已经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这次冒险行动似乎不可能成功了。朱允炆占据了全国大部分地区,而自己所有的地盘不过是北平、保定、永平三个郡而已。论人力资源、物资储备自己都远远比不上朱允炆。虽然屡战屡胜,但毕竟无法彻底击败对手。

朱棣已经开始相信,战争如果这样继续下去,总有一天,他会率领着越打越少的部下被对方的几个小兵抓住送去领赏,然后屈辱的活着或者是屈辱的死去。

失败算不了什么,希望的丧失才是最大的痛苦。

一直支撑着朱棣的希望之火看来也已快要熄灭了,还有什么指望呢,那年头搞房地产的不多,也没有那么多工地,总不能企盼朱允炆被天上掉下来的砖头砸死吧。况且就算朱允炆死了,皇位依然轮不到自己。奈何,奈何!

就在此时,一个消息改变了朱棣的命运,这个消息是朱棣潜伏在宫中的宦官提供的,他们派人给朱棣送信,表示京师兵力十分空虚,如趁虚而入,一定可以一战而定。

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情报,但朱棣看后却是气不打一处来,为什么呢,因为朱棣的人并非身在苏杭,从北平打到京城,谈何容易?!自己打了三年仗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可问题在于朱允炆是决不可能让开一条路让他打到京城的。

而在通往京城的路上,最大的障碍就是山东,此地民风彪悍,士兵作战勇猛,而且还有名将镇守,无论如何也是很难打过去的。

在朱棣看来这是一个很难克服的障碍。但这个障碍真的存在吗?

朱棣不会想到,自己在无意中已经陷入了一个思维的陷阱:去京城就一定要打山东吗?

在我们的思维中,经常会出现一些盲点,而创造性思维就是专门来消灭这些盲点的。所谓创造性思维并不一定是提出多么高明的主意,很多时候,这种思维提出的解决方法是很多人都知道和了解的,但问题在于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这些方法。我们用一个历史实例可以说明这个问题:

这件事发生在美国,美国国家航天局发现,航天飞机上的一个零件总是出故障,不是这里坏就是那里坏,花费很多人力物力始终无法解决,最后一个工程师提出,是否可以不要这个零件。事实证明,这个零件确实是多余的。

这个啼笑皆非的事件告诉我们,在我们的思维中,是存在着某些盲点的,而我们自己往往会陷入钻牛角尖的困境中。对于朱棣而言,山东就是他的盲点,由于在济南遭受的失败给了他太深的印象,他似乎认为如果不攻下济南就无法打下京城。

如果朱棣就这样钻下去,他将不可避免地走向失败,但关键时刻一个具备这种思维的人点醒了他,这个人就是道衍。

道衍之所以被认为是那个时代最出色的谋士,是有道理的。他不读死书,不认死理,善于变通,他敏锐地发现了朱棣思维中的这个盲点。

朱棣就如同一个高明的小偷,想要入室盗窃,精通撬锁技术,但济南这把锁他却怎么也打不开,无论用什么万能钥匙费多少时间也无济于事。此时老偷道衍来到他的身边,告诉他,其实你的目的并不是打开那把锁,而是进入门内,现在在你眼前的只是一扇木门。

于是朱棣放弃了撬锁的企图,抬起他的脚踢开了那扇门。

门被打开了,通往京城的道路被打开了,朱棣终于看到了天子之路的终点——那闪闪发光的宝座。

在地图上,那扇门的名字叫徐州。

建文三年(1401)十二月,朱棣在他的行宫内又一次披上了盔甲,召集他的将领们,准备出发,但这次的进攻与以往并不相同,因为朱棣已经下定了决心,这将是他的最后一次进攻,他看着自己的将领们,长年的出兵征战,这些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死去,张玉、谭渊、还有很多的人。而自己却总是回到同一个起点。与其这样磨下去等死,不如奋力一博!

“打了这么多年仗,什么时候才到头!此次出兵作战,当作最后之决断,有去无回,有生无死!”

不成功,便成仁!

【最后的冲击】

建文四年(1402)元月,朱棣开始了他的最后一次冲击,他的老冤家盛庸、平安、铁铉等人已经得到了消息,修好城墙等待着朱棣来攻坚,然而事情发展让他们大出意料的是,朱棣并没有去找他们的麻烦,而是取道馆陶渡河,连克东阿、东平、单县,兵峰直指徐州!

盛庸和铁铉慌乱了,他们明白朱棣的企图,他的目标不再是德州、济南,而是那最终的目的地——京城,如果让朱棣达到目的,一切就全完了,于是他们一反防守的常态,开始了对朱棣的追击。

第一个追上来的是平安,他率领四万军队尾随而来,速度极快,在平安看来,朱棣虽然出其不意发动进攻,但徐州城防坚固,足以抵挡北军,至少可以延缓一段时间,到那时可以内外夹攻,彻底击破北军。然而他想不到的是,朱棣竟然没有攻击徐州!

原来朱棣在击败城中守军之后,守军便龟缩不出,企图固守。

但朱棣玩了一招更绝的,他绕开了徐州,转而攻击宿州。平安得到消息后大吃一惊,朱棣竟然置徐州于不顾,很明显他的目标只是京城!

朱棣就如同一头火牛,什么都不顾,只向着自己的目标挺进。

这种豁出一切的敌人是最为可怕的。

【追上他,一定要追上他!】

三月,平安得到消息,朱棣已经离开徐州,趋进宿州,眼见北军行动如此迅速,平安命令士兵急行军,终于赶到了宿州附近的淝河,在他看来,朱棣急于打到京城,必然不会多作停留,只要能够追上北军,就是胜利。

然而平安万没料到的是,跑步前进的朱棣并没有忘了自己,朱棣已经在淝河预备了礼物相送,权当是感谢平安率军为他送行。

当平安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淝河时,立刻遭到了朱棣的伏击,原来朱棣为了切掉这根讨厌的尾巴,已经在这里埋伏了两天,等平安军一到,立刻发动了进攻。平安没有想到,追了一个多月的朱棣竟然在这里等待着自己,全军毫无防备,被轻易击溃。平安反应很快,立刻扯着自己的战马继续狂奔,只是奔跑的方向与刚才的完全不同而已。而他的残余部队也纷纷效仿,这样看来平安这一个月时间的主要工作就是不断的跑来跑去。

朱棣的攻击虽然打垮了平安,但也减慢了自己军队的前进速度,而南军也利用这段时间完成了追击的部署,重新集结人马追了上来,而朱棣也终于明白,盛庸等人是不会让他安心上路的,只有解决掉这些后顾之忧,才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五月,南军和北军终于正式相遇在睢水附近的小河,南军的统帅依然是平安,事实证明,如果光明正大的开打,北军是没有多少优势的。双方经过激战,北军虽然略占优势,但一时之间也无法打败这支拦路虎,而此时正值南军粮草不足,朱棣判断,现在正是南军最为虚弱的时候,如果发动总攻是可以解决问题的。但朱棣从来都不是一个光明正大出牌的人,他还是用了自己拿手的方法——偷袭。

他如往常一样在河对岸排布士兵,却把主力连夜撤到三十里外,趁着三更半夜渡河对南军发动了进攻。朱棣晚上不睡觉,摸黑出来亲自指挥了偷袭,他本以为这次夜渡对岸一定能够全歼南军,但他也没有料到,在对岸,他会遇到一个曾给他带来很多麻烦的老熟人。

朱棣整队上岸之后便对平安军发动了进攻,平安军果然没有防备,阵脚大乱,就在全军即将崩溃之刻,一支军队出现了,这支军队正是南军的援军,带队的就是朱棣的大舅子徐辉组,他带领部队日夜兼程,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立刻命令军队投入进攻。

朱棣万没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深夜里又多出一支军队来,在糊里糊涂的挨了徐辉祖几闷棍后,他意识到大事不好,随即率领全军撤回。徐辉祖趁势大败北军,并斩杀了北军大将李斌。

朱棣的这次夜袭可以用偷鸡不着蚀把米来形容,不但没有完成战略任务,反而丢了不少士兵的性命。而更大的麻烦还在等待着他。

回到大营后,将领们长久以来积累的愤怒终于爆发了,他们一直背负着反贼的罪名,拿着自己的脑袋去拚命,虽然朱棣带给过他们很多胜利,但随着战局的发展,他们也已看出,胜利似乎还很遥远。此次出征可以说是孤注一掷,直扑京城,但现在遭遇大败,却连京城的郊区都还没有看到。掉脑袋的事情,是决计不能马虎的,至少要讨个说法。于是他们纷纷向朱棣进言,要求渡河另找地方扎营(其实就是变相撤退)。

其实朱棣的心中也是七上八下,所谓直捣京城不过是个许诺而已,怎么可能当真?何况路上有这么多车匪路霸,要想唱着歌进城只怕是难上加难,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如果后撤军心必然大乱,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

他一如既往的用坚决的语气说道:“此战有进无退!”然后他下令愿意留在此地的站到右边,愿意渡河的站在左边。朱棣又打起了如意算盘,一般这种类似记名投票之类的群体活动都是做做样子,他相信谁也不敢公开和他作对,但这一次,他错了。

将领们呼啦啦的大都站到了左边,这下子朱棣就真没办法了,他十分生气地说道:“你们自己看着办吧!”然后坐下一个人生闷气,在这个困难的时候,朱能站了出来,他支持了朱棣,并大声对那些将领们说道:“请诸位坚持下去吧,当年汉高祖刘邦十战九不胜,最终不也占据天下了吗,现在敌军已经疲弊,坐困于此地,我军胜利在望,怎么能够有退却的念头呢?”

将领们都不说话了,这倒未必是他们相信了朱能的话,而是由于张玉死后,朱能已经成为第一大将,素有威信,且军中亲信众多,得罪了他未必有好果子吃。经过这一闹,该出的气也出了,该说的话也说了,反正已经上了贼船,就这么着吧。

朱棣以一种近似感恩的眼神看着朱能,看着在这艰难时刻挺身而出支持他的人。他也曾经动摇过,但严酷的现实告诉他,必须坚持下去,就如同以往一样,不管多么困难,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会有希望的。

战争的胜负往往就决定于那“再坚持一下”的努力。

洪武大帝 第三十一章 殉国、疑团、残暴、软弱

【灵璧,最后的胜利】

似乎是要配合朱棣的决心,朝廷方面不知是谁出的馊主意,说北军即将失败,应该把徐辉祖调回来保卫京城,于是刚刚取胜的徐辉祖又被调了回去。留在小河与朱棣对峙的只剩下了平安和何福,由于感觉此地不易防守,两人经过商议,决定合兵到灵璧坚守。

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两人属下士兵本来就已经疲累交加,护送粮饷的队伍却又被朱棣击败,粮饷全部被夺走,这下子可算是要了南军的老命,饭都吃不饱,还打什么仗。于是两人一碰头,决定明天突围逃跑,为保证行动一致,他们还制定了暗号:三声炮响。

第二天,南军士兵正在打包袱,准备溜号,突然之间三声炮响声起,士兵们听到暗号,二话不说,撒腿就跑。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三声炮并不是自己人放的逃跑暗号,正好相反,这是北军的进攻信号!

原来北军也在同一天制定了进攻暗号,而这个暗号正好也是三声炮响!

真是命苦不能怨政府啊。

这是一个极为滑稽的场面,准备进攻的北军正好遇到了仓皇出逃的南军,哪里还讲什么客气?北军顺势追杀,不但全歼南军,还俘获了平安等三十七员大将,只有何福跑得快,单人匹马逃了回去。

朱棣的坚持终于换来了胜利,他踢开了前进路上的最后一颗绊脚石,开始向最后的目标挺进。

灵璧之战彻底击溃了南军的主力,至此之后,南军再也没有能够组织起像样的反攻,在历经千辛万苦,战胜无数敌人后,朱棣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盛庸、铁铉、平安已成为过去,没有人能够阻挡我前进的步伐!

朱棣的下一个目标是扬州,此时城内的守护者是监察御史王彬,此人本想抵抗,却被属下出卖,扬州不战而降。

扬州的失陷沉重的打击了南军的士气,今天的我们不用看地图,只要稍微有点地理常识,也知道扬州和南京有多远,朱棣的靖难之战终于到了最后阶段,他只要再迈出一脚,就能够踏入朝思暮想的京城。

坐在皇城里的朱允炆已经慌乱到了极点,他万万想不到,削藩竟然会搞到自己皇位不保。他六神无主,而齐泰和黄子澄此时并不在京城之中,他的智囊团只剩下了方孝孺。既然如此,也只能向这个书呆子讨计策了。

方孝孺倒是胸有成竹,他不慌不忙的拿出做学问的态度,列出了几条对策:首先派出大臣外出募兵,然后号召天下勤王,为争取时间,要派人去找朱棣谈判,表示愿意割让土地,麻痹朱棣。

朱允炆看他如此有把握,便按照他的计划行事,希望这位书呆子能够在最后时刻拉他一把。

后来的事实证明,方孝孺确实是一等忠臣,但却绝对不是一等功臣。他所提出的外出募兵、号召勤王都是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朱棣已经打到了门口,怎么来得及?而所谓找朱棣谈判割让土地换取时间就更是痴人说梦了。玩弄诡计争取时间正是朱棣的强项,哪里会上方孝孺的当。朱棣辛辛苦苦,勤勤恳恳的造了四年反,并不是为了拿一块土地当地主,他要的是天下所有的一切。

话虽如此,当时的大臣们还是按照方孝孺的部署去安排一切,其中最重要的与朱棣谈判的任务被交给了庆成郡主。请诸位千万不要误从这位郡主的封号来判断她的辈分,事实上,她是朱元璋的侄女,朱允炆的长辈,按照身分和年龄计算,她是朱棣的堂姐。

庆成郡主亲自过江去和朱棣谈判,朱棣热情地接待了她,这也使得这位郡主认为朱棣是一个可以商量的人,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了一大堆兄弟骨肉不要相残之类的话,朱棣听得很认真,并不断点头称是。

庆成郡主顿觉形势一片大好,便停下来等待朱棣的答复。朱棣看她已经讲完,才终于开口说话,而他所说的话却着实让庆成郡主吓了一跳。

朱棣用平静的口气说道:“我这次起兵,只是要为父皇报仇(不知仇从何来),诛灭奸臣,仿效当年的周公辅政足矣,希望皇上答应我的要求。”

然后他意味深长的看了这位堂姐一眼,接着说道:“如果不答应我的要求,我攻破城池之日,希望诸位兄弟姐妹马上搬家,去父亲的陵墓暂住,我怕到时候惊吓了各位。”

说完后,朱棣即沉吟不语。

这是恐吓,是赤裸裸的恐吓!庆成郡主以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自己的这个弟弟,原来自己刚才所说的全都是废话,而这位好弟弟不但一意孤行,竟然还敢威胁自己,她这才明白,在这个人眼中根本没有兄弟姐妹,在他看来,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不是支持他的,就是反对他的。

庆成郡主不了解朱棣,也不可能了解朱棣,她根本无法想象朱棣是经历了多少痛苦的抉择和苦难的煎熬才走到了今天。眼看胜利就在眼前,竟然想用几句话打发走人,简直是白日做梦!

朱棣把他与庆成郡主的谈话写成了一封信,并交给她带回去,表明自己的态度。

朱允炆知道了谈判的结果,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所有的幻想都破灭了,他的对手没有也不会下一道“勿伤我侄”的命令,他审视着皇宫中的一切,那些宦官宫女和大臣们仍旧对他毕恭毕敬,但他心里明白,即使不久之后这里换了新的主人,他们依然会这样做的。

因为他们只是仆人,只要保证他们的利益,主人之间的更替对于他们而言实在不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朱允炆终于发现,所谓拥有天下的自己不过是一个孤独的人,一个无助的人,他的一生并不是用来享受富贵和尊荣的,从他坐上皇位的那一天起,痛苦已经开始,他要防备大臣、防备藩王、防备宦官和身边的所有人。他和他的宝座是一个公开的目标,要随时应付外来和内在的压力与打击。

他要用自己的一生去守护自己的权力,一旦权力宝座被人夺走,也就同时意味着他生命的终结。因为皇帝这种稀缺产品在一个统一的时代有且仅能有一个。这既是自然法则,也是社会法则。

朱允炆最大的错误在于他不知道,朱棣起兵靖难的那一刻其实已经决定了两个人的命运,一个是朱棣自己,另一个就是他,造反的朱棣固然没有回头路,其实他也没有。因为自古以来权力斗争只能有一个获胜者,非此即彼。

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听天由命吧!

【一张空头支票】

朱棣在回绝了朱允炆的求和后,发动了最后的进攻,他陈兵于浦子口,准备从这里渡江攻击京城,而他没有料到的是,在这最后的时刻竟然遇到了顽强的抵抗。

抵抗者是盛庸,他率领着南军士兵作了殊死的反击,并打败了北军,暂时挡住了朱棣。盛庸确实无愧于名将之称号,他在最后关头也没有放弃希望,而是选择了顽强的坚持下去。他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忠诚。虽然他并没有把这种忠诚保持到底。

盛庸的抵抗达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朱棣的军队长期征战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士兵们十分疲劳,都不愿意再打,希望回去休整。这一次朱棣也动摇了,因为他也看出部队确实已经到了极限,如果再打下去可能会全军崩溃。

如果朱棣就此退走,可能历史就要改写了,所谓天助有心人,当年被黄子澄的英明决策放走的无赖朱高煦带领援军前来助战,这可是帮了朱棣的大忙。他十分兴奋,拍着自己儿子的背深情地说道:“努力,世子身体不好!”

这个所谓世子就是他的长子朱高炽,这句话在朱高煦听来无疑是一个传位于他的指令。于是便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攻打盛庸,在生力军朱高煦的全力支持下,北军大破盛庸,之后一举度过长江,到达了最终的目的地京城。

朱高煦是肯定会拚命的,因为打下的江山将来全部都是自己的,自己不拼命谁拼命?不过他似乎并没有仔细分析朱棣的话,朱棣其实只是说是世子身体不好,也没有说要传位给他。这句话绝就绝在看你怎么理解,而后来的历史事实证明,这句隐含了太多自由信息的话对于朱高煦来说只是一张空头支票。

朱高煦是大家公认的精明人,但要论机灵程度,他还是不如他的父亲,他似乎忘记了支票只有兑现才有效,而他的父亲很明显并不开银行,却是以抢银行起家的,这样的一个人开出的支票如果能够兑现,那才是怪事。

无论后来如何,至少此时的朱棣达到了他的目的,顺利的过了江。下一步就是进城了,可这最后的一步并不那么容易,我们前面说过,当时的京城是由富商沈万三赞助与明朝政府一同修建的,城墙都是用花岗石混合糯米石灰砌成,十分坚固。而城内还有十余万军队,要想攻下谈何容易!

城内的朱允炆也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拒绝了逃往南方的决定,听从了方孝孺的建议,坚守城池。这位方孝孺实在是个硬汉,当朱允炆怕守不住,向他询问如果城池失守该当如何时,他竟然说道:“即使守不住城池,皇帝陛下为江山社稷而死,是理所应当的事!”

方孝孺虽是书生,一生未经刀兵,但大难临头却有铮铮傲骨,可佩!可叹!

话虽如此,但当时京城的坚固防御也是方孝孺敢说硬话的原因之一,朱棣连济南都攻不下,何况京城?

可是方孝孺并不懂得,这个世界上最坚固的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朱棣也不是傻瓜,他敢于率军围城,自然有破城的方法,而且这个方法十分有效。

朱棣的攻城法就是他的间谍,现在是时候介绍他的两位高级间谍了,这两个人负责镇守京城的金川门,一个是谷王朱橞,另一个是李景隆。

李景隆与朱棣自幼相识,后虽交战,但李景隆颇有点公私分明的精神,不管打得多厉害,并不影响他和朱棣的感情。而且从他那糟糕的指挥来看,他也算是朱棣夺得天下的功臣。

虽然李景隆打过很多败仗,被人骂作草包饭桶,但毕竟在气节上没有什么问题。而其后来私通朱棣的行为却给他戴上了一顶新的帽子——“内奸”。如果把靖难比作一场足球赛,李景隆原先的行为可以被认为是一个蹩脚的后卫踢进了乌龙球,而在他决定出卖自己的主人后,他就变成了一个打假球的人。

至此,李景隆终于解下了自己的所有伪装,他不但不要脸,连面具也不要了。此后他在朱棣的统治下继续苟延残喘的活着,综合看来,他的一生是草包的一生,无耻的一生,如果李文忠知道自己生出了这样的儿子,可能会再气死一次。

无耻的李景隆无耻的活了下去,并不奇怪,因为这正是他的生活方式。

在这两个内奸的帮助下,朱棣的军队攻入了京城,江山易主。

【气节】

所谓气节这样东西,平日被很多人挂在嘴边,也经常被当作大棒来打别人,但真正的气节总是在危急关头表现出来的。而在这种时候,坚持气节的下场往往不会是鲜花和掌声。

只有那些真正的英雄,才能在面对屠刀时体现出自己的气节。

这种气节才是真正的勇气。

朱允炆呆坐在宫中,他并非对这一天的到来毫无预料,但当它终于来临的时候,还是显得那么残酷,皇帝做不成了,老百姓也做不成了。走上了这条路,真的不能回头了。

而此时他身边的谋臣已然不见踪影,那些平日高谈阔论的书呆子终于明白理论和实际是有差距的。在这最后的时刻,连齐泰和黄子澄也不见踪影。朱允炆彻底懂得了什么叫做众叛亲离,他愤怒的对着空旷的大殿喊道:“是你们这些人给我出的主意,事到临头却各自逃命!”但此时他的怒喝不会再有群臣的响应了,回应他的只有深邃大殿的回声。

到这个时候,无论斥责谁都已经没有意义了,他回望着这座宫殿,在这里他度过了自己的童年,这是一个人人向往尊崇的地方,生在帝王之家,何等显耀、何等荣光!

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非常熟悉,但身为皇子,他却对此地并无好感,作为皇位的继承人,他一直以来都承担着太多太大的压力。

在他看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怪物,他们不顾一切,使用各种阴谋手段,坑害、诬蔑、残害他人,只是为了一个目标——权力。

难道顶峰的风景就真的那么好吗?朱允炆苦笑,他深有体会,高处不胜寒啊,但是富有戏剧性的是,似乎每个人都知道这句话的含义,但每个人都不理会它。他们仍然不断地向着顶峰爬去。

烧掉这座宫殿吧,把它彻底毁掉!

朱允炆的抱怨和愤怒是有道理的,但他却低估了他的那些谋臣们的气节,齐泰和黄子澄以及许许多多的人没有逃跑,他们正在以一己之力挽救朝廷的危亡。

齐泰在广德募兵,黄子澄在苏州募兵,练子宁、黄观在杭州募兵。这些书呆子们的行动虽然并不能真正挽救国家,但他们毕竟尽到了自己的努力,兑现了自己的诺言,所以在今天,我们可以说,他们是一群勇敢,有气节的人。

齐泰和黄子澄先后被抓,并被处死,宁死不屈。

黄观,我们之前提到过这个人,他就是明朝的另一个连中三元者,当时他的职务是右侍中。

他的募兵没有多大效果,但在听到京城即将不保的消息后,他仍然坚持要到京城去,虽然他也明白这一去必无生理。但对于他而言,履行诺言,尽到职责的意义要远远大于苟且偷生。

当他走到安庆时,消息传来:京城沦陷了,新皇帝已经登基。

黄观明白大势已去,但他却没有人们想象中的慌张,只是哀叹痛哭道:“我的妻子是有气节的人,她一定已经死了。”

之后他为妻子招魂,办理完必要的仪式,便坐船沿江而下。到罗刹矶时,他穿戴整齐,向东而拜,投江自尽。

黄观没有说错,他的妻子在他之前已经带着两个女儿和十个亲属在淮清桥上投江而死。无论如何,他们夫妇最终还是团圆了。

黄观作为朱允炆的亲信和殉节者,遭到了朱棣的妒恨,他把黄观的名字从登科榜上划去,于是明朝的历史上只留下了一位连中三元者的记载。虽然之前我们曾经提到过这件事情,但在此我还是要为这位勇敢的人再次正名:

黄观,洪武年间连中三元,其登科名为篡权者朱棣划去,尽忠而死。

我相信,真相是永远无法掩盖的。

有气节的人并不只有以上的这几个人,与齐泰一同在广德募兵的翰林修撰黄岩、王叔英在听到齐泰被抓的消息后,知道大势已去,便沐浴更衣,写下了他们人生最后的遗言:

〖生即已矣,未有补于当时死亦徒然,庶无惭于后世〗

然后他们双双自尽而死。对于这两位书生而言,他们已经做得够多了,诚如他们的遗言所述,他们一生光明磊落,无惭于后世。

事实证明,气节决不只属于那些士大夫们,普通人也有气节。

台州的一位樵夫就是一个有气节的人,他是一个没有在历史上留下自己名字的人,这也很正常,因为在当时,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每天上山砍柴,然后挑到城里去卖。他卖柴从不开二价,也从不骗人。很多人买他的柴,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不应该与靖难扯上什么关系。然而他这样的一个人却在听说京城陷落后,投东湖而死。

也许有人会觉得他很傻,无论哪个皇帝登基,你不是照样砍你的柴,过你的日子,但我却认为他的行为已经告诉了我们,公道自在人心。

他虽是一个普通的樵夫,却心系天下,作为一个普通人,他没有办法去表达自己的愤怒和抗议,投湖自尽就是他唯一的表达方式。

普通人也可以成为英雄的,只要你有勇气。

除去文人和老百姓外,一位武将也表现出了他的忠诚,此人是盛庸手下的大将张伦,在盛庸兵败投降后,北军也希望招降他,张伦笑着说道:“你觉得我是一个会出卖自己的人吗?”

说完毅然赴死。

张伦是一个不起眼的将领,我们之前也并没有提到过他,他虽然没有什么战功,却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与之相反的事,如盛庸、平安这些职业武将却全部投降了朱棣。

盛庸、平安身负大才,素有谋略,历经百战,却反而不如自己的部下和一个普通的樵夫!诚然可叹。

【疑团】

朱允炆当然并不知道臣下的这些义举,他烧毁了自己的宫殿,然后不知所终,于是历史上最大的疑团之一诞生了。但其实这个疑团并不是由朱允炆的失踪开始的,早在朱棣攻入京城时,北军就接到了一个奇怪的命令,即不入皇城,而是退守龙江驿。很明显,朱棣并不想背上杀掉自己侄子的罪名,他围困皇城,给朱允炆自绝或是让位的时间。

但朱允炆的选择却出乎他的意料,烧毁宫殿说明朱允炆并不想让位,但这位有几分骨气的侄子却也没有自杀,因为在入宫后,朱棣并没有找到朱允炆的尸体。既不退位,也不自杀,那就只剩下逃跑了。

朱允炆的下落从此成了千古之谜,此事后来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和连锁效应,而朱允炆的逃走本身就如同一部侦探小说,我们将在后面对此进行详细地分析,这里暂不详述。

【暴行】

朱棣终于坐上了他的宝座,他认为这是自己当之无愧的,因为他为之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多少次命悬一线,多少次功败垂成,才换来了今天的胜利和成功。

而在短时间的兴奋后,朱棣立刻意识到,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清除那些反对他坐上皇帝宝座的人。于是历史上一幕罕见的暴行开演了。

朱棣首先找到的是方孝孺,他知道方孝孺名满天下,而且道衍早在他攻下京城之前就对他说过:“殿下攻下京城后,方孝孺一定不会投降,但你一定不能杀他!如果杀了他,天下的读书种子就会绝了!”

有这位军师的警告,朱棣自然不敢怠慢,他预料到方孝孺一定不会轻易投降,但他也不会想到事情居然会演变成一次破历史纪录的惨剧。

朱棣在大殿接见了方孝孺,他希望方孝孺能够为他起草诏书,其实所谓起草诏书找其他人也可以,但如果是方孝孺亲自写的,能够起到安抚天下人心等更好的作用。所以这份诏书非要方孝孺写不可。

但朱棣绝不会想到,方孝孺应召而来,并不是给他写诏书的,而是拿出了言官的本领,要和朱棣来一场继位权的法律辩论。

方孝孺哭着进了大殿,不理朱棣,也不行礼,朱棣十分尴尬,劝说道:“先生不要这样了,我不过是仿照周公辅政而已啊。”

这句话激起了方孝孺的愤怒, 他应声问道: “ 成王在哪里?!”

“自焚死了。”

“成王的儿子呢?!”

“国家要年长的君主。”

“那成王的弟弟呢?!”

“这是我的家事。”

社会青年朱棣终于领教了最佳辩论手兼继承法专家方孝孺的厉害,他没有那么多的耐心,让人拿出了纸和笔给方孝孺,逼他写。

方孝孺不写。

继续强逼。

方孝孺写下“燕贼篡位”四字。

朱棣已经愤怒得丧失了理智:

“你不写,不怕我灭你九族吗?!”

“诛我十族又如何!”

实事求是地看,方孝孺说这句话并不一定真想让朱棣去诛灭自己的九族,然而他却不了解朱棣,朱棣不是那种口口声声威胁说不让你看到明天的太阳之类的话的人,但他却可以保证明年的太阳一定会照在你的坟头。

而且他十分精通暴力法则,并且会在适当的时候使用他,至少他的使用技巧已经超过了当年的陈友谅,因为他懂得一条重要准则:

暴力不能解决一切,却可以解决你。

他让人把方孝孺拉了出去。

方孝孺的最终结局是:凌迟,灭十族。

历史上从来只有九族,但人类又一次展现了他惊人的的创造力。那多出来的一族要感谢朱棣的发明创造,他为了凑数,在屠杀的目录中加入了方孝孺的朋友和学生。

方孝孺是一个敢于反抗强暴的人,他虽然死得很惨,却很有价值,他的行为应该成为读书人的楷模,为我们所怀念。

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来分析,杀人犯在残杀第一个人时是最困难的,但只要开了先例,杀下去是很容易的。

于是,朱棣开始了他的屠杀。

由于下面的内容过于血腥残暴,我将尽量用简短文言表达,心理承受能力差者可以免观。

铁铉,割耳鼻后煮熟,塞入其本人口中,朱棣问:“甘否?”

铁铉答:“忠臣孝子之肉,有何不甘!”凌迟,杀其子。

黄子澄,凌迟,灭三族。

齐秦,凌迟,灭三族。

练子宁,凌迟,灭族。

卓敬,凌迟,灭族。

陈迪,凌迟,杀其子。

此外,铁铉妻、女,方孝孺女,齐泰妻,黄子澄妹没入教坊司为妓女。

无言以对,无言可评。

【软弱】

很多人在读到这里时,经常会发出朱棣是变态杀人狂之类的感叹,但事实可能并非如此。

如我们前面所说,朱棣是一个有两张面孔的人,他的残暴只是对准那些反对他的人,而这些屠杀反对者的暴行并不能说明他的强大,恰恰相反,却说明了他的心虚。

古罗马的凯撒在得知自己的妻子与一个政治家通奸后,并未发作,虽然以他的权势地位完全可以惩处那个人。他与自己的妻子离了婚,并在后来重用了那个与他妻子通奸的人。

凯撒并不是傻瓜,也不是武大郎,他是一个有着很强的权利欲望的人,他之所以能够不理会自己妻子的背叛行为,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地位和威望有着极强的自信,他胸怀天下,相信属于他的东西始终是他的。

是的,从历史中我们可以知道,宽容从来都不是软弱。

朱棣是一个软弱的人,由于他的皇位来源不正,他日夜都担心有另一个人会仿效他夺走自己的位置,他也畏惧那些街头巷尾的议论,所以他不断的屠杀那些反对者,修改了历史。但事实证明反对者是始终存在着的,而历史也留下了他残暴的印记。

越过那历史的迷雾,我们看到的并不是一个强大自信朱棣,相反,在那光辉的宝座上,坐着的是一个面色苍白的中年人,用警惕的眼光看着周围的人,并不断地对他们说:

“这是我的宝座,你们不要过来。”

我相信这就是历史的真相。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了,朱棣一如既往地陷入了沉思之中,经历了如此的风雨波折,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一般在这个时候,没有人敢打扰他,但朱能例外,他战功显赫,是朱棣的头号亲信。为了报告搜捕建文余党的消息,他如往常一样走到朱棣的身边,开口打断了沉默:

“殿下,……”

朱棣的头猛地抬了起来,用一种极其阴冷的眼光注视着朱能。

朱能畏惧了,那可怕的目光让他不寒而栗,即使战场上的拼杀也从未让他如此胆寒,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于是他改正了这个错误。

“皇上。”

朱棣终于还是走入了代表最高权力的大殿,这个大殿他并不陌生,以前他经常来磕头朝拜,或是上贡祈怜。但这次不同了,他已经成为了这里的主人。他正坐在皇帝的宝座上,俯视着群臣。虽然这个位置不久之前还属于他的侄子朱允炆,虽然他的即位无论从法律的实体性和程序性上来说都不正常,但有一条规则却可以保证他合理但不合法的占据这个地位。

这条规则的名字叫做成王败寇。

朱棣终于胜利了,他接受着群臣的朝拜,这是他应得的,他付出了努力,现在是得到回报的时候了。父亲的身影似乎又在眼前浮现。

你虽然没有把皇位交给我,但我还是争取到了,凭借我自己的努力。我会用我的行动证明我才是这个帝国最适合的继任者。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这个庞大的帝国将在我的手中变得更加强大!我将把你的光辉传扬下去,让所有的人都仰视我们,仰视我们这个伟大的国家!

大明!

万国来朝 第一章 帝王的烦恼

朱棣篇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朱棣坐在皇帝宝座上,俯视着这个帝国的一切,之前那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似乎还历历在目,但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对于那场斗争中的失败者朱允炆来说,政治地位的完结意味着他的人生已经结束了,无论他本人是生还是死。但对于朱棣而言,今天的阳光是明媚的,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在今后的很长时间内,他将用手中的权力去实现自己的梦想,一个富国强兵的梦想。

这个梦想不但是他的,也是他父亲的。

【证明】

当然在这之前,他必须先做几件事情,这些事情不完成,他的位子是坐不稳的。

最重要的事情是,他要证明自己是合法的皇帝。

虽然江山已经在手,但舆论的力量也是不能无视的,自己的身上反正已经被打上了反贼的烙印,没办法了,但至少要让自己的子孙堂堂正正的做皇帝。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使用了两个方法:

其一、他颁布了一道命令,下令凡是建文帝时代执行的各项规章制度与朱元璋的成例有不同的,全部废除,以老祖宗成法为准,这倒不是因为朱元璋的成法好用。只是朱棣要想获得众人的承认,必须再借用一下死去老爹的威名,表明自己才是真正领悟太祖治国精神的人。

其二、他命令属下重新修订《太祖实录》,此书已经由建文帝修过一次,但很明显,第一版并不符合朱棣的要求,他需要一个更为显赫的出身,因为类似朱元璋那样白手起家打天下,开口就是“我本淮右布衣”,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那一套已经行不通了。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人愿意做叫花子的,于是,亲生母亲被他扔到了脑后,马皇后成为了他的嫡母,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在后面还会详细叙说。

此外,他还指示手下人在实录中加入了大量小说笔法的描写,如朱元璋生前曾反复训斥朱标和朱允炆,总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而对朱棣却总是赞赏有加,一看到朱棣就满面笑容,十分高兴。甚至在他死前,还反复询问朱棣的下落,并有意把皇位传给朱棣。但是由于奸诈的朱允炆等人的阴谋行为,合法的继承人朱棣并没有接到朱元璋的这一指示。于是,本该属于朱棣的皇位被无耻的剥夺了。这些内容读来不禁让人在极度痛恨朱允炆等奸邪小人之余,对朱棣终于能够夺得本就属于自己的皇位感到欣慰,并感叹正义终究取得了胜利,好人是有好报的。

当朱棣最终完成这两项工作时,他着实松了口气,不利于自己的言论终于被删除了,无数年后,这场靖难战争将被冠以正义的名号广为流传。但作为这段历史地见证人之一,朱棣心里很明白在那些篡改过的地方原本写着历史的真实。他把自己的父亲从坟墓里拖了出来,重新装扮一番,以证明自己的当之无愧。

历史证明,朱棣失败了,他没有能够欺骗自己,也没有骗到后来的人,因为真正的史笔并不是史官手下的毛笔,而是人心。

【功臣】

自欺欺人也好,自我安慰也好,毕竟皇位才是最现实的。在处理好继位的合法性问题后,下一步就是打赏功臣,这可是极为重要的一步。虽然历来皇帝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大业已成后的功臣,但这些人毕竟在皇帝的大业中投入了大量资本,持有了股份,到了分红的时候把他们踢到一边,是不好收场的。毕竟任何董事局都不可能是董事长一个人说了算。

这里也介绍一下明朝的封赏制度,大家在电视中经常看到皇帝赏赐大臣的镜头,动不动就是“赏银一千两”,然后一个太监拿着一个放满银两的盘子走到大臣面前,大臣谢恩后拿钱回家。大致过程也是如此,但很多时候,电视剧的导演可能没有考虑过一千两银子到底有多重,在他们的剧情中,这些大臣们似乎都应该是在武校练过铁砂掌的,因为无论怎么换算,一千两银子都不是轻易用两只手捧得起来的。

在此也提出建议,今后处理该类情节时,可以换个台词,比如“某某,我赏银一千两给你,用马车来拉!”

以上所说的赏银在封赏中只是小意思,我们的先人很早就明白细水长流的道理。横财来得快去得快,真正靠得住的是长期饭票。在明朝,这张长期饭票就是封爵。

在那个年代,如果你不姓朱,要想得到这张长期饭票是很困难的,老朱家开的食堂是有名额限制的,如非立有大功,是断然不可能到这个食堂里开饭的。

具体说来,封爵这张饭票有三个等级,分别是公爵(小灶)、侯爵(中灶)、伯爵(大灶),此外还有流和世的区别,所谓流,就是说这张饭票只能你自己用,你的儿子就不能用了,富不过三代,饿死算他活该。而世就不同了,你死后,你的儿子、儿子的儿子还可以到食堂来吃饭。

但凡拿到这张饭票的人,都会由皇帝发给铁券(证书),以表彰被封者的英勇行为。这张铁券也不简单,分为普通和特殊两种版本。

特殊版本分别颁发于朱元璋时代和朱棣时代,因为在这两个时代要想拿到铁券是要拼老命的。

朱元璋时代的铁券上书“开国辅运”四字,代表了你开国功臣的身份。朱棣时代的铁券上书“奉天靖难”四字,代表你奉上天之意帮助我朱棣篡权。这两个版本极为少见,在此之后的明朝二百多年历史中都从未再版。自此之后,所有的铁券统一为文臣铁券上书“守正文臣”,武将铁券上书“宣力功臣”。

当然了,如果你有幸拿到前两张铁券,倒也不一定是好事。特别是第一版“开国辅运”,因为据有关部门统计,拿到这张铁券的人80%以上都会由朱元璋同志额外附送一张阴曹地府的观光游览券。

此外还附有特别说明:单程票,适用于全家老小,可反复使用多次,不限人数。

朱棣分封了跟随他靖难的功臣,如张玉(其爵位由其子张辅继承)、朱能等,都被封为世袭公侯,此时所有的将领们都十分高兴,收获的季节到了。

但出人意料的是,有一个人对封赏却完全不感兴趣,在他看来,这些人人羡慕的赏赐似乎毫无价值。

这个人就是道衍。

虽然他并没有上阵打过仗,但毫无疑问的是,他才是朱棣靖难成功的第一功臣,从策划造反到出谋划策,他都是最主要的负责人之一。

可以说,正是他把朱棣扶上了皇位。但当他劳心劳力的做成了这件天下第一大事之后,他却谢绝了所有的赏赐。永乐二年(1404), 朱棣授官给道衍,任命他为资善大夫,太子少师(正二品),并且正式恢复他原先的名字——姚广孝。

此后姚广孝的行为开始变得怪异起来,朱棣让他留头发还俗,他不干,分给他房子,还送给他两个女人做老婆,他不要。这位天下第一谋士每天住在和尚庙里,白天换上制服(官服)上朝,晚上回庙里就换上休闲服(僧服)。

他不但不要官,也不要钱,在回家探亲时,他把朱棣赏赐给他的金银财宝都送给自己的同族。我们不禁要问,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在我看来,姚广孝这样做的原因有两个,其一,他是个聪明人,像他这样的智谋之人,如果过于放肆,朱棣是一定容不下他的。功高震主这句话始终被他牢牢的记在心里。

其二、他与其他人不同,他造反的目的就是造反。

相信很多人都曾被问到,你为什么要读书?一般而言这个问题的答案都是建设祖国,为国争光之类,而在人们的心中,读书的真正目的大多是为了升官、发财,为了满足自己的各种欲望。但事实告诉我们,为了名利去做一件事情也许可以获得动力和成功,但要成就大的事业,需要的是另一种决心和回答——为了读书而读书。

朱棣造反是为了皇位,他手下的大将们造反是为了开国功臣的身份和荣誉地位。道衍造反就是为了造反。他的眼光从来就没有被金钱权位牵制过,他有着更高的目标。道衍是一颗子弹,四十年的坎坷经历就是火药,他的权谋手段就是弹头,而朱棣对他而言只是引线,这颗子弹射向谁其实并不重要,能被发射出去就是他所有的愿望。

姚广孝,一个被后人称为“黑衣宰相”、争论极大的人,一个深入简出、被神秘笼罩的人,他的愿望其实很简单:

一展胸中抱负,不负平生所学,足矣。

【兄弟】

建文帝时期,朱棣是藩王,建文帝要削藩,朱棣反对削藩,最后造反,现在朱棣是皇帝了,他也要削藩,那些幸存下来的藩王自然也会反对,但与之前不同的是,他们已经无力造反了。

在反对削藩的斗争终于获得胜利后,与他的兄弟们本是同一战线的朱棣突然抽出了宝剑,指向了这些不久之前的战友们,这倒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兄弟情分本来也算不上什么,自古以来父子兄弟相残都是家常便饭。而我们似乎也不能只从人性的冷酷上找原因,他们做出这种行为只是因为受到了不可抗拒的诱惑,这个诱惑就是无上的权力。

有权力就可以清除所有自己不喜欢的人,可以得到所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可以号令天下,可以任意妄为!自古以来,无数道德先生、谦谦君子都拜倒在它的脚下,无人可以抗拒它的诱惑,兄弟又算得了什么?

最先被“安置”的是宁王,他被迫跟随朱棣“靖难”,为了换得他的全心支持,朱棣照例也开给了他一张空白支票“事成中分天下”。

当然,朱棣这位从来不兑现支票的银行家这次也没有例外,靖难成功之后,他就把这句话抛在了脑后。

宁王朱权也是个明白人,他知道所谓中分天下的诺言纯属虚构,且从无雷同,中分他的脑袋倒是很有可能的,于是他很务实的向朱棣提出,北方我不想去了,也不想掌握兵权,希望你能够把我封到苏州,过两天舒服日子。

朱棣的回答是不行。

那就去钱塘一带吧,那里也不错。

还是不行,朱棣再次向他承诺:除了这两个地方,全国任你挑!

宁王朱权苦笑道:“还敢再挑么,你看着办吧。”

于是,朱权被封到了南昌,这是朱棣为他精心挑选的地方。而被强行发配的朱权的心情想来是不会愉快的,一向争强好胜的他居然被人狠狠地鱼肉了一番,他是绝不会心服的,这种情绪就如同一颗毒芽,在他的心中不断生长,并传给了他的子孙。

报复的机会终究是会到来的。

永乐四年(1406)五月,削去齐王爵位和官属,八月,废其为庶人。

永乐六年(1408),削去岷王官属及护卫。

永乐十年(1412),削去辽王官属及护卫。

永乐十九年(1421),削去周王护卫。

于是,建文帝没有解决的问题终于由他的叔叔朱棣代为解决了。

削藩这件建文帝时期第一大事居然是由藩王朱棣最终办成的,这真是一个极大的讽刺。

完成这些善后事宜之后,朱棣终于可以把精力放在处理国家大事上了,事实证明,他确实具备一个优秀皇帝的素质,而我们也将把历史上明君继位后干的那些恢复生产,勤于政事之类的套话放到他的身上。又是一片歌舞升平、太平盛世。

这样看来,下面的叙述应该是极其乏味的。

可惜朱棣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英明皇帝,他的故事远比那些太平天子要曲折、神秘得多,因为在他的身上,始终环绕着两个疑团,这两个疑团困扰了后人数百年之久,下面我们将对这些谜团进行自己的探究,以期找出真相。

【母子不相认】

《永乐实录》记载:高皇后(马皇后)生五子,长懿文太子标……

次上(朱棣),次周王橚。这就是正史的记载,从中可以看出,朱棣是朱元璋和马皇后的第四个儿子。

然而事实真是如此吗?

元至正二十年(公元1360 年),朱棣在战火中出生,他是朱元璋的第四个儿子,这并没有错,但那个经历痛苦的分娩,给予他生命、并抚育他长大的母亲却并不是马皇后,那个带着幸福的笑容看着他出生的女人早已经被历史湮没。

事实上经过历史学家几百年的探究,到如今,我们也并不知道这位母亲的真实姓名,甚至她的真实身份也存在着争议。这些谜是人为造成的。因为有人不希望这位母亲暴露身份,不承认他有一个叫朱棣的儿子。

这个隐瞒真相的人正是朱棣自己。

因为朱棣是皇帝,而且是抢夺侄子皇位的皇帝,所以他必须是马皇后的儿子,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是嫡出,才有足够的资本去继承皇位。

他绝不能是一个身份低贱妃子的儿子,绝对不能!

正是由于这些政治原因,这位母亲被剥夺了拥有儿子的权利,她永远也不能如同其他母亲一样,欣慰的看着自己的子女成长,并在他们长成后自豪的对周围的人说:“看,那就是我的儿子!”

在所有的官方史书中,她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妃子,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值得骄傲的子女,平凡的活着,然后平凡的死去。

虽然朱棣反复修改了史书,并消灭了许多证据,但历史无法掩盖这句话实在是很有道理的,破绽是存在的,而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它就存在于官方史书中。

第一个破绽在明史《黄子澄传》中,其中记载:“子澄曰:周王,燕王之母弟。”从这句话,我们可以很清楚地了解到一个事实,那就是燕王朱棣和周王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可能有人会认为这是句废话,因为《永乐实录》中也记载了他们两个是同母兄弟,但问题在于,他们的母亲是谁?

于是下面我们将引出第二个破绽,《太祖成穆孙贵妃传》中,有记载如下:“洪武七年九月薨,年三十有二。帝以妃无子,命周王橚行慈母服三年。”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贵妃死后,由于没有儿子,所以指派周王为贵妃服三年,但关键的一句话在后面:“庶子为生母服三年,众子为庶母期,自妃始。”

“庶子为生母服三年!”看清楚这句话,关键就在这里。正是因为周王是庶子,他才能认庶母为慈母,并为之服三年。再引入我们之前燕王和周王是兄弟的条件,大家对朱棣的身份就应该有一个清楚的认识了。

如果有人不明白,我可以用更为简单明了的方式来描述这个推论过程。

条件A、周王和燕王是同母兄弟;

条件B、周王是庶子;

得出结论C、燕王是庶子。

这是正式史书上的记载,至于野史那更是数不胜数,由于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所以我们不引用野史,但另有一本应属官方史料记载的《南京太常寺志》曾记载朱棣母亲的真实身份——碽妃。

这里我们先说一下太常寺是一个什么样的机构,太常寺属于礼仪机关,主要负责祭祀、礼乐之事,凡是册立、测风、冠婚、征讨等事情都要在事先由该机关组织实施礼仪,所以它的记载是最准确的,按说有了太常寺的记载,这件事情就没有什么可争论的了,但好事多磨,又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此书已经失传了。

可能看到这里,有人就要骂我了,说了这么多,结果是空口说白话,不是逗人玩吗?

实在抱歉,因为这书也不是我弄丢的,即使你找遍所有的图书馆,也是找不到这本书的,但是不要着急,因为虽然本人也没有看过这本书,古人却是看过的,并在自己的书中留下了记录。如《国史异考》、《三垣笔记》中都记载过,《南京太常寺志》中确实写明,朱棣的母亲是碽妃,而孝陵神位的摆布为左一位李淑妃,生太子朱标、秦王、晋王,右一位碽妃,生成祖朱棣。

要知道,在古代,神位的排序可不是按照姓氏笔排列,是严格按照身份来摆列的。

而《三垣笔记》更是指出,钱谦益(明末大学问家,后投降清朝)

曾于1645 年元旦拜谒明孝陵,发现孝陵神位的摆布正如《南京太常寺志》中的记载,碽妃的灵位在右第一位,足见其身份之高。

虽然以上所说的这些证明力度不能和明史相比,但从法律角度来说,也算是证人证言,属于间接证据,当我们把所有证据连接起来时,就会发现朱棣生母的身份应该已经很清楚了。

这里也特别注明,关于成祖生母的身份问题已经由我国两位著名的史学家吴晗先生和傅斯年先生论证过,在此谨向两位伟大的先人致敬,是他们为我们揭开了历史的谜团,还原了历史的真相。

但是遗憾的是,那位生下朱棣的母亲的生平我们已经无从知晓了,我们只知道,他的儿子抹煞了她在人间留下的几乎全部痕迹,不承认自己是她的儿子。

【为了权力】

朱棣又一次向马皇后的神位行礼,虽然马皇后确实是一位慈祥的长辈,虽然她也曾无微不至的关照过自己,但她毕竟不是自己的母亲。

我也是迫不得已,为了坐上皇位,已经是九死一生,如果再背上一个庶子的名分,怎能服众?怎能安心?

所以我修改了记录,所以我湮灭了证据,我绝不能承认你是我的母亲!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排出你的神位,提高你的身份,我能做的就是这些了。我知道这些并不够,也不足以报答你的生养之情,但我没有别的选择。

您是我的母亲,只在我的心中,永远。

【兄弟不相容】

建文帝真的死了吗?这曾经是朱棣长时间思考过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他思考了二十二年,从建文四年(公元1402 年)靖难成功开始,到永乐二十一年(公元1423 年)结束。不负有心人,他最终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仅仅在他临死之前一年。

让我们回到建文四年(公元1402 年)的那个夏天,看看谜团的开始。

六月十三日,李景隆打开金川门,做了无耻的叛徒,放北军入城,而朱棣却不马上攻击内城,他的目的是等待建文帝自己自杀或者投降,他似乎认为建文帝除了这两条路外,没有别的选择。然而建文帝注定是要和他一生作对的。他选择了第三条路。

当扎营于龙江驿的朱棣发现宫城起火时,他十分慌乱,立刻命令士兵进城,救火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要找一样东西——建文帝,活的死的都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朱棣十分清楚这件事的利害关系,即使建文帝死了,大不了背一个逼死主君罪名,自己的骂名够多了,不差这一个。活着的话关起来就是了,也不怕他飞上天去。

但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失踪,皇帝不见了那可就麻烦了。

朱允炆毕竟是合法的皇帝,而自己不过是占据了京城而已,全国大部分地方还是效忠于他的,万一他要是溜了出去,找一个地方号召大臣勤王,带兵攻打自己,到时候胜负还真是未知之数。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经过清查,真的没有找到朱允炆的尸体!朱棣急得像热锅上蚂蚁,命令士兵加紧排查,仍然一无所获。可能有人会奇怪,朱棣已经控制了政权,要找个人还不容易么?

不瞒你说,还真是不容易,因为这个人是不能公开寻找的。

首先不能登寻人启事,什么见启事后速回之类的话肯定是不会有效果的,其次也不能贴上通缉令,写上什么抓到后有重赏之类的言语,因为朱棣的行动按他自己的说法是靖难,即所谓扫除奸臣,皇帝是并没有错误的,怎么能够被通缉呢,所以这条也不行。最后,他也不能公开派人大规模寻找,因为这样无异于告诉所有的人,建文帝还活着,心中别有企图的人必然会蠢蠢欲动,这个皇位注定是坐不稳了。

但是又不能不找,万一哪天蹦出来一个建文帝,真假且不论,号召力是肯定有的,即使平定下来,明天后天可能会出来两个三个,还让不让人安心过日子了?君不见一个所谓的“朱三太子”闹得清朝一百多年不得安宁,所以这实在是一件要命的事情啊。

为解决这个问题,朱棣想出了一个绝佳的计划,这个计划分两个部分:

首先,向外界宣布,建文帝已经于宫内自焚,并找到了尸体,那意思就是所有建文帝的忠臣们,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

其次,派人暗中查访建文帝的下落,具体的查访工作由两个人去做,这两个人寻访的路线也不同,分别是本土和海外。这两个人的名字,一个叫胡濙,另一个叫郑和。

郑和的故事大家都熟悉,我们在后面的章节也会详细介绍这次偶然事件引出的伟大壮举,在此,我们主要讲一下胡濙这一路的问题。

胡濙,江苏常州人,既不是靖难嫡系,也不是重臣之后,其为人“喜怒不幸于色”,当时仅任给事中,没有任何靠山,可谓人微言轻。

在朝中是个不起眼的人物。

但朱棣却挑中了他,因为正是这样的一个人,才适合去执行这样秘密的任务。

无人问津,无人在意,即使出了什么事也可以声明此人与己无关,你不去谁去?

永乐五年(公元1407 年),胡濙带着绝密使命出发了,朱棣照例给了他一个公干的名义——寻找仙人。这个名义真是太恰当了,因为仙人本来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但又确实有寻找的价值,一百年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怀疑。胡濙就此开始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寻人。

当然,朱棣和他本人都知道,他要寻找的不是仙人,而是一个死人,至少是一个已经被开出死亡证明的人。

朱棣看着胡濙远去的身影,心中期盼着那个人的消息尽快传到自己的耳朵里,死了也好,活着也好,只要让我知道就好。和以往一样,他相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这个人一定会告诉我问题的答案。

他的判断是正确的,胡濙确实是会给他答案的。他也做好了长期等待的准备,但他没有想到,等待的时间真的很长。

胡濙开始忠实地履行他的职责,他“遍行天下州郡乡邑,隐查建文帝安在”,这期间连自己的母亲死去,他也没有回家探望,而是继续着自己的工作,探寻这个秘密已经成为了他人生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他的努力并没有白费,最终,他找到了答案,在十六年之后。

既然答案揭晓要到十六年之后了,我们就先来看看为什么建文帝的死亡与否会有如此大的争议,其实明代史料大部分都认为建文帝没有死,而且还有一些野史详细记载了建文帝出逃时候的各种情况,虽不可信,但也可一观。

根据明代万历年间出版的《致身录》一书所记载,建文帝在城破之日万念俱灰,想要自杀,此时,一个太监突然站出来说道:“高祖驾崩时,留下了一个箱子,说遇到大难之时才可打开,现在是时候了,请皇上打开箱子吧。”

然后,他们把箱子取出并打开,发现里面东西一应俱全,包括和尚的度牒,袈裟、僧帽、剃刀、甚至还有十两白金。更让人称奇的是,里面还有朱元璋同志的亲笔批示,指示了逃跑路线。于是,建文帝等一干人就此逃出升天。

看过以上这些记载,相信大家可能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没错,这些记载似乎带有武侠小说的写法和情节,朱元璋确实神机妙算,但还不至于到这个程度,就算他预料到自己的孙子将来要跑路,可他还能预先准备服装道具和路费,甚至连跑路的路线都能指示的一清二楚,就明显是在胡扯了。就如同武侠小说中,某位大侠跌下山崖,然后遇到某位几十年不出山的活老前辈或是挖到死老前辈留下的遗物,而这样的传奇情节在历史上是并不多见的。

虽然存在着这些近乎荒诞的记载,但明朝史料大都认为建文帝没有死,那么为什么这个问题还能引起那么大的争议呢?这是因为在后来,一件事情的发生使得建文帝的生死变得不再是单纯的历史问题,而是极为复杂的政治问题。

这件事情就是“朱三太子”事件,即所谓明朝灭亡之时,朱三太子并没有死,而是活下来继续组织反清的事件,要说这位朱三太子也实在算是个神仙,从顺治到康熙、雍正,历经三个皇朝,如同幽灵般缠绕着清朝统治者,一直捱到三个皇帝都死了他却始终战斗在反清第一线。清朝政府对这个幽灵极其头疼。很明显,建文帝的故事与朱三太子有很多相似之处,故而在修明史时,清朝政府即授意史官更改这段历史,一口咬定建文帝自杀而死。

值得肯定的是,很多史官坚持了原则,顶住了压力,坚持建文帝未死之说,但无耻的人无论哪个朝代总是不会缺的,大学者王鸿绪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的人品明显比不上他的学问,为了逢迎清朝政府,他私自修改了明史稿(明史底稿),认定建文帝已死。由于明史毕竟是官方史书,故而影响了很多人对建文帝之死的看法,直到近代,史学界对建文帝未死的问题才有了一个比较肯定的意见。

历史的真相始终是被笼罩在迷雾中的,无数人为了各种目的去修饰和歪曲它,以适应自己的需要。

但我始终相信,真相只有一个,而它必定有被揭开的一天。

万国来朝 第二章 帝王的荣耀

无论我们从哪个角度来看,朱棣都绝对算不上一个好人,这个人冷酷、残忍、权欲熏心,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绝对不想和这样的一个人做朋友。但他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好皇帝。

一个皇帝从不需要用个人的良好品格来证明自己的英明,恰恰相反,在历史上干皇帝这行的人基本都不是什么好人,因为好人干不了皇帝,朱允炆就是铁证。

一个人从登上皇位成为皇帝的那一天起,他所得到的就绝不仅仅是权位而已,还有许许多多的敌人,他不但要和天斗、和地斗,还要和自己身边的几乎每一个人斗,大臣、太监、老婆(很多)、老婆的亲戚(也很多)、兄弟姐妹,甚至还有父母(如果都还活着的话),他成为了所有人的目标。如果不拿出点手段,显示一下自己的能力,很容易被人找到空子踢下皇位,而历史证明,被踢下皇位的皇帝生存率是很低的。

为了皇位,为了性命,必须学会权谋诡计,必须六亲不认,他要比最强横的恶霸更强横,比最无赖的流氓更无赖,他不能相信任何人。

所以我认为,孤家寡人实在是对皇帝最好的称呼。

朱棣就是这样的一个恶霸无赖,也是一个好皇帝。

他精力充沛,以劳模朱元璋同志为榜样,每天干到很晚,不停的处理政务。他爱护百姓,关心民间疾苦,实行休养生息政策,在他的统治下,明朝变得越来越强大。荒地被开垦,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仓库堆满了粮食和钱币。经济科技文化都有很大的发展,他凭借自己的努力打造出了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

他制定了很多利国利民的政策,也很好地执行了这些政策,使得明朝更为强大,如果要具体说明,还可以列出一大堆经济数字,这些都是套话,具体内容可参考历代历史教科书。我不愿意多写,相信大家也不愿意多看,但值得思考的是,这些举措历史上有很多皇帝都做过,也取得过不错的效果,为什么朱棣却可以超越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成为中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公认的伟大皇帝呢?

这是因为他做到了别的皇帝没有能够做到的事情。

下面,我们将介绍这位伟大皇帝的功绩,就如同我们之前说过的那样,他绝对不是一个好人,却绝对是一个好皇帝。他用惊人的天赋和能力成就了巨大的功业,给我们留下了不朽的遗产,并在六百多年后依然影响着我们的国家和民族,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确实是中国历史上一位伟大的皇帝,当之无愧。

【修书】

说起修书这件事,应该是很多人向往的吧,把自己的努力化为书籍确实是一件让人快乐的事情,而对于某些没有能力写书的人而言,要出版一本书还是有办法的。比如我原先上大学的时候,学校的一些教务人员(不教书的)眼红教研室的人出书,想写书却没本事,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到四处抄来一些名人名言,居然搞出了一本书出版。

当然,其销量也是可以预料的。

说来很难让人相信,早在几百年前的朱棣时代,也有人做过一件类似的事情,做这件事情的就是朱棣。

我们之前说过,朱棣文化修养有限,他自己应该是写不出什么传世名著的,所以他只能指示手下的人修书,其目的当然也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哪个皇帝不想青史留名呢?以往的很多皇帝修了很多书,修书其实是一件并不稀罕的事情,但朱棣确实是个雄才大略的人。他要修的是一部前无古人的书,他要做的是一件前人没有做过的事。

“我要修一部古往今来最齐备,最完美、最优秀的书,要让千年之后的人们知道我们这个时代的光辉和荣耀!”

他做到了,他修成了一部光耀史册,流芳千古的伟大书籍——永乐大典。

但就如我们前面说过的那样,他只是一个决策者,无论决策多么英明,没有人执行也是不行的,按照朱棣的构想,他要修一部包含有史以来所有科目,所有类别的大典,毫无疑问,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需要一个合适的人担任总编官,这个人必须有广博的学问、清晰的辨别能力、无比的耐心、兼容并包的思想。

符合以上条件的人实在是很难找的,但值得庆幸的是,朱棣也确实找到了一个这样的人。

而这个人的一生也和永乐大典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他的命运如同永乐大典这部书一样,跌宕起伏,却又充满传奇。

所以,在我们介绍永乐大典之前,必须先介绍这位伟大的总编官。

【命运】

永乐十三年(公元1415 年),锦衣卫指挥纪纲下达了一道奇怪的命令,他要请自己牢里的一个犯人吃饭。这可是一条大新闻,纪纲是朱棣的红人,锦衣卫的最高统帅,居然会屈尊请一个囚犯吃饭,大家对此议论纷纷。

这位囚犯欣然接受了邀请,但饭局开张的时候,纪纲并没有来,只是让人拿了很多酒给这位囚犯饮用,这位心事重重的囚犯一饮便停不住,他回想起了那梦幻般的往事,不一会便酩酊大醉。

看他已经喝醉,早已接到指示的锦衣卫打开了大门,把他拖了出去。

外面下着很大的雪,此时正是正月。

这位囚犯被丢在了雪地里,在漫天大雪之时,在这纯洁的银白色世界里,在对往事的追忆和酒精的麻醉作用中,他迎来了死亡。

这个囚犯就是被称为明代第一才子的解缙,永乐大典的主编者。

这一年,他四十七岁。

【起点】

解缙,洪武二年(公元1369 年)出生,江西吉安府人,自幼聪明好学,被同乡之人称为才子,大家都认为他将来一定能出人头地。

他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洪武二十一年(公元1388 年),他一举考中了进士,由于在家乡时他的名声已经很大,甚至传到了京城,所以朱元璋对他也十分重视,百忙之中还抽空接见了他。朱元璋的这一举动让所有的人都认为,一颗政治新星即将升起。

当时正是政治形势错综复杂之时,胡维庸已经案发,法司各级官员不断逮捕大臣,很多今天同朝为臣的人第二天就不见了踪影,真可谓腥风血雨,变化莫测,在这样的环境下,很多大臣成了逍遥派,遇事睁只眼闭只眼,只求能活到退休。

但解缙注定是个出人意料的人,在这种朝不保夕的恶劣政治环境中,他没有退却,畏缩,而是表现出了一个知识分子的骨气和勇敢。

他勇敢的向朱元璋本人上书,针砭时弊,斥责不必要的杀戮,并呈上了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太平十策》,在此文中,他详细概述了自己的政治思想和治国理念,为朱元璋勾画了一幅太平天下的图画,并对目前的一些政治制度提出了意见和批评。

朱元璋的性格我们之前已经介绍过,你不去惹他,他都会来找你麻烦,可是这位解大胆居然敢摸老虎屁股,这实在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当时很多人都认为解缙疯了,因为只有疯子才敢去惹疯子。

解缙疯没疯不好考证,但至少他没死。朱元璋一反常态,居然接受了他的批评,也没有找他的麻烦,当时的人们被惊呆了,他们想不通为什么解缙还能活下来,于是这位敢说真话的解缙开始名满天下。

出了名后,烦恼也就来了,固然有人赞赏他的这种勇敢行为,但也有人说他在搞政治投机,是看准机会才上书的。但解缙用他的行为粉碎了所谓投机的说法。他又干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洪武二十三年(公元1390 年),朱元璋杀掉了李善长,这件事情有着很深的政治背景,当时的大臣们都很清楚,断不敢多说一句话。

可是永不畏惧的解缙又开始行动了,他代自己的好友上书朱元璋,为李善长申辩。

这是一起非常严重的政治事件,朱元璋十分恼火,他知道文章是解缙写的,但出人意料的是,他仍然没有对解缙怎么样,这件事情给了解缙一个错误的信号,他认为,朱元璋是不会把自己怎么样的。

解缙继续他的这种极为危险的游戏,他胸怀壮志,不畏权威,敢于说真话,然而他根本不明白,这种举动注定是要付出沉重代价的。

不久,他就得到了处罚。

洪武二十四年(公元1391 年),朱元璋把解缙赶回了家,并丢给他一句话“十年之后再用”。

于是,解缙沿着三年前他进京赶考的路回到了自己的家,荣华富贵只是美梦一场,沿路的景色并没有什么变化,然而解缙的心却变了。

他始终不明白,自己只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就受到了这样的处罚,读书人做官不就是为了天下苍生吗,不就是为国家效力吗?这是什么道理!

那些整天不干正事,遇到难题就让,遇到障碍就倒的无耻之徒牢牢的把握着权位,自己这样全心为国效力的人却得到这样的待遇,这不公平。

罢官的日子是苦闷的,人类的最大痛苦并不在于一无所有,而是拥有一切后再失去。京城的繁华,众人的仰慕,皇帝的器重,这些以往的场景时刻缠绕在解缙的心头。

在故乡的日子,他一直思索着一个问题,那就是,自己为什么会失败?才学?度量?

不,不是这些,终于有一天,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失败的原因是幼稚,幼稚得一塌糊涂,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官场是个什么地方。信仰和正直在朝堂之上是没有市场的,要想获得成功,只能迎合皇帝,要使用权谋手段,把握每一个机会,不断的升迁,提高自己的地位!

解缙终于找到了他自认为正确的道路,他的一生就此开始转变。

洪武三十一年(公元1398 年),朱元璋去世了,此时距解缙回家已经过去了七年,虽然还没有到十年的约定之期,但解缙还是开始行动了,他很清楚,就算到了十年之期,也不会有官做的的,要想当官,只能靠自己!

他依靠先前的关系网,不断向高官和皇帝上书,要求获得官职,然而命运又和他开了一个玩笑,建文帝虽然知道他很有才能,却不愿用他,只给了他一个小官。准备把他远远的打发到西部搞开发。幸好他反应快,马上找人疏通关系,终于留在了京城,在翰林院当了一名小官。

此时的解缙已经完全没有了青年时期的雄心壮志,他终于明白了政治的黑暗和丑恶,要想往上爬,就不能有原则,不能有尊严,要会溜须拍马,要会逢迎奉承,什么都要,就是不能要脸!

黑暗的世界,我把灵魂卖给你,我只要荣华富贵!

收下了他的灵魂,上天给了他一次机会。

【转折】

靖难开始了,建文帝眼看就要失败,朱棣已经胜利在望,在这关键时刻,解缙和他的两位好友进行了一次谈话,这是一次载入史册的谈话,就在这次谈话中,三个年轻人确定了不同的人生方向。

这里,我们要要先介绍解缙的两位好友,他们的名字分别是胡广、王艮。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和解缙这样的才子交朋友的,自然也不是寻常之辈,实际上,这两个人的来头并不比解缙小。

说来也巧,他们三个人都是江西吉安府人,是老乡关系,也算是个老乡会吧,解缙是出名的才子,我们前面说过,他是洪武二十一年的进士,高考成绩至少是全国前几十名,可和另两个人比起来,他就差得远了。

为什么呢,因为此二人分别是建文二年高考的状元、榜眼。另外还要说一下,第三名叫李贯,也是江西吉安府人,他也是此三人的好友。但由于他没有参加这次的谈话,所以并没有提到他。厉害吧,头三名居然被江西吉安府包揽,实在让人惊叹此地的教育之发达。足以媲美今日之黄冈中学。

大家都是同乡,又是饱学之士,自然有很多共同话题,眼下建文帝这个老板就要完蛋了,他们要坐下来商量一下自己的前途,这三个人都是近邻,而他们谈话的地点选在了隔壁邻居吴溥的家里。

在他们说出自己的志向前,我们有必要先提一下,解缙、胡广、王艮、李贯都是建文帝的近侍,也就是说他们都是皇帝身边的人,深受皇帝的信任,他们对时局的态度很能反映当时一部分朝臣的看法。

而四人中王艮是比较特殊的,他的特殊之处在于他最有理由对皇帝不满,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在建文二年(公元1400 年)的那次科举考试中,他才是真正的状元!

王艮经过会试后,参加了殿试,在殿试中,他的策论考了第一名,本来状元应该是他的。但是建文帝嫌他长得不好看,把第一名的位置给了胡广(貌寝,易以胡靖,即胡广也)。就这样,到手的状元飞了,按说他应该对建文帝有一肚子怨气才对,可这个世界又一次让我们看到了人性的丑恶和真诚。

建文帝就要倒台了,大家的话题自然不会扯到诗词书画上,老板下台自己该怎么办,何去何从?三个人作出了不同的选择。当然这个选择是在心底作出的。

三人表现如下:

解缙陈说大义,胡广也愤激慷慨,表示与朱棣不共戴天,以身殉国。王艮不说话,只是默默流泪。

谈话结束后的表现:

解缙结束谈话后,连夜收拾包袱,跑到城外投降了朱棣,而且他跑得很快,历史上也留下了相关证据——“缙驰谒”。胡广第二天投降,十分听话——“召至,叩头谢”。看看,多么有效率,召至,召至,一召就至。第三名李贯也不落人后——“贯亦迎附”。

而沉默不语的王艮回家后,对自己的妻子说:“我是领国家俸禄的大臣,到了这个地步,只能以身殉国了。”

然后他从容自杀。

国家以貌取人,他却未以势取国。

那一夜,有两个说话的人,一个不说话的人,说话者说出了自己的诺言,最终变成了谎言。不说话的人沉默,却用行动实现了自己心中的诺言。

其实早在他们以不同的方式表现自己时,已经有一个人看出了他们各自的结局,这个人就是冷眼旁观的吴溥。

就在胡广慷慨激昂的发表完殉国演讲,并一脸正气的告辞归家之后(他家就在吴溥家旁边),吴溥的儿子深有感叹地说道:“胡叔(指胡广)有如此气概,能够以身殉国,实在是一件好事啊。”

吴溥却微微一笑,说道:“这个人是不会殉国的,此三个人中唯一会以身殉国的只有王艮。”

吴溥的儿子到底年轻,对此不以为然,准备反驳他的父亲,谁知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胡广的声音:

“现在外面很乱,你们要把家里的东西看好!”

两人相对苦笑。

话说回来,我们似乎也不能过多责怪这几个投降者,特别是解缙,他受了很多苦,历经了很多坎坷,他太想成功了,而这个机会,是他绝对不能放过的。

对于这四个人的行为,人心自有公论。

于是,解缙就此成为了朱棣的宠臣,无论他用了什么手段,他毕竟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从此他开始了自己最辉煌的一段人生,但在此之前,我们有必要介绍一下,投降三人组中其余两个组员的下落。

李贯:

朱棣在掌握政权后,拿到了很多朝臣给建文帝的奏章,里面也有很多要求讨伐他的文字,他以开玩笑似的口吻对朝堂上的大臣们说:

“这些奏章你们都有份吧。”下面的大臣个个心惊胆战,其实朱棣不过是想开个玩笑而已,他并不会去追究这些人的责任,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惹事的正是这个李贯,他从容不迫的说道:“我没有,从来也没有。”然后摆出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他是一个精明人,很早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为了避祸,他从未上过类似的奏章。

现在他的聪明才智终于得到了回报,不过,是以他绝对预料不到的方式。

朱棣愤怒了,他走到李贯的面前,把奏章扔到了他的脸上。

“你还引以为荣吗!你领国家的俸禄,当国家的官员,危急时刻,你作为近侍竟然一句话都不说,我最厌恶的就是你这种人!”

全身发抖的李贯缩成一团,他没有想到,无耻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在这之后,他因为犯法被关进监狱,最后死于狱中,在他临死时,终于悔悟了自己的行为,失声泣道:“王敬止(王艮字敬止),我实在没脸去见你啊。”

胡广:

之后一直官运亨通,因为文章写得好,有一定处理政务的能力,与解缙一起被任命为明朝首任内阁七名成员之一,后被封为文渊阁大学士。此人死后被追封为礼部尚书,他还创造了一个记录,那就是他是明朝第一个获得谥号的文臣,他的谥号叫做“文穆”。

综观他的一生,此人没有吃过什么亏,似乎还过的很不错,不过一个人的品行终归是会暴露出来的。

当年胡广和解缙投奔朱棣后,朱棣看到他们是同乡,关系还很好,便有意让他们成为亲家,但当时解缙虽然已经有了儿子,胡广的老婆却是刚刚怀孕,不知是男是女。此时妇产科专家朱棣在未经B 超探查的情况下,断言:“一定是女的。”

结果胡广的老婆确实生了个女孩,所以说领导就是有水平,居然在政务活动之余对妇产科这种副业有如此深的造诣。事后证明,这个女孩也确实不简单,可惜我在史料中没有找到她的名字,只知道她肯定姓胡。

这个女孩如约与解缙之子完婚,两家都财大气粗,是众人羡慕的佳对。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解缙后来被关进监狱,他的儿子也被流放到辽东,此时胡广又露出了他两面三刀的本性,亲家一倒霉掉进井里,他就立刻四处找石头。勒令自己的女儿与对方离婚。

在那个时代,父母之命就是一切,然而这位被朱棣赐婚的女孩很有几分朱棣的霸气,她干出了足以让自己父亲羞愧汗颜的行为。胡广几次逼迫劝说,毫无效果,最后他得到了自己女儿的最后态度,不是分离的文书,而是一只耳朵。

她的女儿为表明决不分离的决心,割下了自己的耳朵以明志,还怒斥父亲:“我的亲事虽然不幸,但也是皇上做主,你答应过的,怎么能够这样做呢,宁死不分!”

这位壮烈女子的行为引起了轰动,众人也借此看清了胡广的面目,而解缙的儿子最终也获得了赦免,回到了那位女子的身边。

胡广,羞愧吧,你虽饱读诗书,官运亨通,气节却不如一个女子!

还是那句话,人心自有公论。

【飞腾】

朱棣之所以器重解缙,很大的原因就在于他准确地判断出,解缙就是那个能胜任大典主编工作的人。于是,在永乐元年(公元1403年),朱棣郑重的将这个可以光耀史册也可以累死人的工作交给了解缙。他的要求是“凡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直言,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备辑成一书,毋厌浩繁”。

多么豪壮的话语和愿望!请大家不要小看修书这件事,在信息并不发达的当时,书籍即使出版后也是很容易失传的,因为当年也没有出版后送一本给图书馆的习惯,小说之类的书很多人看,但某些经史子集之类的学术书籍就很少有人问津(这点和现在差不多),极易失传。而某些不传世的书籍就更像武侠小说中的秘籍一样,隐藏于深山密林之中,不为人知。要采集这些书籍,必须要大量的金钱和人力物力。所以虽然每个朝代都修书,却大有不同。比较穷的朝代官方修书数量有限,只求修好必须修的那一本——前朝的史书。

而朱棣要修的不是一本,也不是一部书,他要修的是涵盖古今,包容万象,蕴含一切知识财富的百科全书!

这不仅仅是文化,这是包括经济在内的综合实力的体现,是一个国家自信和强大的象征!

大典之外,再无它书!

我们可以想到,当朱棣将这项工作交给解缙时,他是把希望和重担一起赋予了这个年仅三十四岁的年轻人,可是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在朱棣看来无比重要的事情,在解缙那里却成了一项“一般任务”。

解缙在这件事情上并没有表现出政治敏锐性,他天真地以为,这不过是皇帝一时的兴趣,想编本书玩一玩,于是在永乐二年(公元1404年)十一月,他就向皇帝呈送了初稿,名《文献大成》。应该说这套初稿也是花费了解缙很多心血的,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这番心血换来的是朱棣的一顿痛骂。

解缙如此之快地完成任务,倒是让朱棣十分高兴,可当他看到解缙送上来的书时,才明白这位书呆子根本就没有领会领导的意图。于是他狠狠地斥责了解缙一顿,然后摆出了大阵势。

这个阵势实在是大,完全体现了明朝当时的综合国力,首先,朱棣派了五个翰林学士担任总裁(不是今天我们社会上的那种总裁),此五人以王景为首,都是饱学之士。并另派二十名翰林院官员为副总裁,这二十个人也都是著名的学者。此外,朱棣还在全国范围内发起总动员令,召集所有学识渊博的人,不管你是老是少,是贫是富,瘸子跛子也没关系,脑袋能转得动,脚能走得动就行了,全部召集来做编撰,大概相当于我们今天的编辑。

这还没完,朱棣拿出了拼命的架势,一定要做到精益求精,他还在全国各个州县寻找有某种特定能力的人,但这种能力并不是学问,那么他到底找的是什么人呢?

答案是:字写得好的人。

由于当时是修一部全书,所以要采集大量的书籍和资料,这些资料找来之后需要找人抄写,这也情有可原,因为当时并没有电脑排版技术,在编撰过程中只有找人用手来写。

既然是大明帝国编的书,自然要体面,书籍的字迹必须要漂亮清晰,如果要找一个类似我这样字迹潦草,每天只会在电脑面前打字的人去抄书,别说朱棣看不惯,我自己都会觉得丢人啊。那年头,你要是写得一手烂字,你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

这是名副其实的文化总动员,可以说朱棣是集中了全国的精英知识分子来做这件事情。之前我们曾经提到过,修书也能充分体现国家的经济实力,这是因为你要召集这么多的知识分子来为你修书,你就得在招聘广告上写明:包食宿,按月发工资。千万不要以为知识分子读书人就会心甘情愿的干义务劳动,人家也有老婆孩子。

朱棣是一个做事干脆的人,他雷厉风行的解决了问题,他将编撰的总部设在了文渊阁,并给这些编书的人安排了住处,要吃饭时自然有光禄寺的人来送饭,编书的人啥也不用管,编好你的书就行了。

看了我们以上的介绍,大家应该清楚了,没有钱,没有很多的钱,这书能修成吗?

贫穷的王朝整日只能疲于奔命,一点国库收入拿来吃饭就不错了,哪里还有闲钱去修书?

盛世修书,实非虚言。

除了以上所说的这些人外,朱棣还给解缙派去了一个帮手,和他共同主编此书。这个人说是帮手,实际上应该是监工,因为在此之前,他只做过一次二把手,不巧的是,一把手正是朱棣。

这个监工就是姚广孝。

姚广孝不但精于权谋,还十分有才学,明朝初年第一学者宋濂也十分欣赏他的才华,而那个时候,解缙还在穿开裆裤呢。

把这样的一个重量级人物放在解缙身边,朱棣的决心可想而知。

当朱棣以排山倒海之势摆出这样一副豪华阵容时,解缙才终于明白,自己将要完成的是一件多么宏大、光荣的事情。如果不能完成或是完成不好,那就不仅仅是丢官的问题了。

啥也别说了,开始玩命干吧!

在经过领导批示后,解缙同志终于端正了态度,沿着领导指示的方向前进,事实证明,朱棣确实没有看错人。解缙充分发挥了他的才学,他合理的安排者各项工作,采购、辨析、编写、校对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每次编写完一部分,他都要亲自审阅,并提出修改意见。

作为这支庞大知识分子队伍中的佼佼者,他做得很出色。

当这上千人的编撰队伍在他的手中有序运转,所修大典不断接近完成和完善时,解缙终于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和梦想,他不再是怀才不遇的书生,而是国家的栋梁。

在修撰大典的过程中,朱棣还不断地给予帮助和关照,永乐四年(1406)四月,朱棣在百忙之中专门抽出时间探望了日夜战斗在工作岗位上的各位修撰人员,并亲切地询问解缙在工作和生活中有何困难,解缙感谢领导的关心,并表示一定再接再厉,把工作做好,以报答皇帝陛下的恩情,不辜负全国知识分子的期望。最后他提出,大典经史部分已经差不多完成了,但子集部分还有很多缺憾。

朱棣当即表示,哪里有困难,就来找我,一定能够解决,不就是缺书吗,给你钱,去买,要多少给多少!之后他立刻责成有关部门(礼部)派人出去买书。

有了这样的政治支持和经济支持,再加上解缙的得力指挥和安排,无数勤勤恳恳的知识分子日夜不休的工作着,他们在无数个灯火通明的夜晚笔耕不辍,舍弃了自己的家庭和娱乐,付出了健康甚至生命的代价(其中有不少人因为劳累过度而死),只为了完成这部古往今来最为伟大的著作。

他们中间的很多人可能并没有什么伟大的理想,因为大部分人只是平凡的抄写员,编撰人,在当时,他们也都只是普通的读书人而已。

他们的人生似乎和伟大这两个字扯不上任何关系,但他们所做的却是一件伟大的事。历史不会留下他们的名字,但这部伟大著作的每一页、每一行都流淌着他们的心血。

所以不管是累得吐血的编撰,还是整日埋头抄书的书者,他们都是英雄,当之无愧的英雄。

每一个人都是。

在这些人的不懈努力下,永乐五年(1407)十一月,这部大典终于完成。

此书收录上自先秦,下迄明初各种书籍七、八千余种,共计一万一千零九十五册,二万二千八百七十七卷,三亿七千万字。

全部由人手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写而成。

它的内容包括经史子集、天文、地理、阴阳、医术、占卜、释藏、道经、戏剧、工艺、农艺,涵盖了中华民族数千年来的知识财富,它绝不仅仅是一部书,而是一座中华文明史上的金字塔。

更为难得的是,以解缙为首的明代知识分子们以广博的胸怀和兼容并包的思想,采集了几乎所有珍贵的文化资料,为我们留下了一笔巨大的财富。

朱棣的梦想终于实现了,他郑重的为这部伟大的巨作命名——《永乐大典》。

现在,我终于可以说,在我的统治下,编成了一部有史以来最大、最全、最完美的书!终有一天,我会老去,但这部书的光荣将永远光耀着后代的人们,告诉他们我们这个时代的辉煌!

光荣!但这绝不仅仅是朱棣的光荣,这是属于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光荣!我们经历了数千年的风风雨雨,曾经光耀四方,强盛一时,也曾曲膝受辱,几经危亡。但我们最终没有屈服,我们的文明传承了下来,并引领着我们顽强的站立起来。

永乐大典的伟大之处正在于此,它绝不仅仅是一部书,而是一种精神,文化传承、自强不息的精神。

我们要感谢这部书,因为如果没有它的诞生,很多古代书籍,今天的我们将永远也看不到了。

如果要给这些书开个书单,恐怕会很长,在此我们只列举其中一些书目,让大家了解此书的重要意义,如《旧唐书》、《旧五代史》、《宋会要辑编》、《续资治通鉴长编》等书,后全部失传,直到清代时,方才从永乐大典中辑录出来,流传于世上。

所以我们说,永乐大典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座金字塔。

在这场建筑中国文化金字塔的工程中,解缙是一个出色的总工程师和设计师。他的功劳其实并不亚于征伐开疆的徐达、蓝玉。他虽然没有万军之中攻城拔寨的豪迈,也没有大漠挥刀、金戈铁马的风光,但他也有自己的武器,他的武器就是他的笔墨。正是在他的带领下,无数辛勤的知识分子用笔墨为我们留下了祖先的智慧和知识,让我们了解了那光荣的过往和先人的伟大。

事实证明,那些常常被我们嘲笑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和读书人,他们也有力量,他们也很强壮,他们同样值得我们尊重。

谁言书生无用,笔下亦显英雄!

【投机】

永乐大典是解缙一生的最辉煌的成就,也是他一生最高点,然而在此书完结时,那些欢欣雀跃的人中却没有解缙的身影,因为此时,他已经从人生的高峰跌落下来,被贬到了当时人迹罕至的广西。为什么才高八斗、功勋卓著的解缙会落到如此境地呢?谁又该对此负责呢?

其实解缙落到这步田地完全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咎由自取。

因为他做了一件自己并不擅长的事情——投机。

要说到投机,解缙并不是生手,我们之前介绍过他拒绝了建文帝方面低微的官职的诱惑,排除万难毅然奔赴朱棣身边的光辉事迹,当然,他的这一举动是有着充分理由的。因为朱棣需要他,而他也需要朱棣。解缙有名气和才能,朱棣有权和钱。

读书种子方孝孺已经被杀掉了,为了证明天下的读书人并非都是硬骨头,为了证明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愿意和新皇帝合作,朱棣自然把主动投靠的解缙当成宝贝。他不但任命解缙为永乐大典和第二版太祖实录的总编,还在政治上对他委以重任,在明朝的首任内阁中给他留了一个重要的位置。此任内阁总共七人,个个都是精英,后来为明朝“仁宣盛世”做出巨大贡献的“三杨”中的两杨都在此内阁中担任要职。

除此之外,朱棣还经常在下班(散朝)之后单独找解缙谈话,用今天的话来说,这叫“重点培养”,朱棣不止一次的大臣们面前说:

“得到解缙,真是上天垂怜于我啊!”

解缙以政治上的正直直言出名,却因政治投机得益,这真是一种讽刺。

解缙终于满足了,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多年来没有成功,只是因为当年政治上的幼稚,为什么一定要说那么多违背皇帝意志的话呢,那不是难为自己吗?

而这次政治投机的成功也让他认定,今后不要再关心那些与己无关的事情,只有积极投身政治,看准政治方向,并放下自己的政治筹码,才能保证自己的权力和地位。

于是,当年的那个一心为民请命、为国效力的单纯的读书人死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跃跃欲试、胸有城府的政客。

也许在很多人看来,这也并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只不过是一个人对自己人生的选择罢了,但问题在于,解缙在作出这个选择的时候忘记了一个重要而简单的原则,而正是这个简单的原则断送了他的一生。

这条原则就是:不要做你不擅长的事。

在我们小的时候,经常会有很多梦想,长大之后要干这个、干那个,现在的小孩想干什么职业我不知道,但在我的那个年代,科学家绝对是第一选择。我当年也曾经憧憬过自己拿着试剂瓶在实验室里不停的摇晃,摇什么并不重要,只是那种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但在长大之后,那些梦想的少年们却并没有真的成为科学家,至少大多数没有。因为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无数的人、无数的事都明确无误的告诉他:“别做梦了,你不是这块料!”

这句话倒不一定是打击,在很多情况下,它是真诚的劝诫。

上天是很公平的,它会把不同的天赋赋予不同的人,有人擅长这些,有人擅长那些,这才构成了我们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综合解缙的一生来看,他所擅长的是做学问,而不是搞政治。

可是这位本该埋头做学问的人从政治投机中尝到甜头,在长期的政治斗争中积累了一定的经验,便天真地认为自己已经成为了政治高手,从此他义无反顾地投入到了政治斗争的漩涡之中。

很不幸的是,他跳入的还不是一般的漩涡,而是关系到帝国根本的最大漩涡——继承人问题。

战争年代,武将造反频繁,原因无它,权位而已,要获得权位,最好的办法是自己当皇帝,但这一方法难度太大(参见朱元璋同志发展史),于是很多武将退而求其次,只要能够拥立一个新的皇帝,自己将来就是开国功臣,新老板自然不会忘记穷兄弟,多少是要给点好处的,虽然这行也有风险,比如你遇上的老板不姓赵而是姓朱,那就完蛋了。但和可能的收益比起来,收益还是大于成本的。

和平年代就不能这么干了,造反的成本太大,而且十分不容易成功(可参考朱棣同志的生平经历),但一步登天、青云直上是每一个人都梦想的事。于是诸位大臣们退而求其次,寻找将来皇位的继承者。

因为皇帝总有一天是要死掉的,如果在他死掉之前成为继承人的心腹,将来必能被委以重任。但这一行也有风险,因为考虑到皇帝的特殊身份和兴趣爱好,以及我国长期以来男女不平等的状况,在很多情况下,皇帝的儿子数量皆为N(N 大于等于2)。而如果你遇到一个精力旺盛的皇帝(比如康熙),那就麻烦了。

所以说拥立继承人可实在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可以比作一场赌博,万一你押错了宝,下错了筹码,新君并非你所拥立的那位,那就等着倒霉吧,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你的主子都完蛋了,你还能有出头之日吗?

可是解缙决心赌一把,应该说他是一个有远见的人,虽然朱棣现在信任他,但朱棣会老,会死,要想长久保住自己的位置,就必须早作打算,解缙经过长期观察,终于选定了自己的目标。

永乐二年(公元1404 年),他在一位皇子的名下押下了自己所有的筹码——朱高炽。

关于朱高炽和朱高煦的权位之争,我们后面还要专门介绍,这里只说与解缙有关的一些事情。

其实这二位殿下的矛盾从靖难之时起就已经存在了,大臣们心中都有数,朱棣心里也明白。其实就其本心而言,确实是想传位给朱高煦的,因为朱高煦立有大功,而且长得比较帅。而朱高炽却是个残疾,眼睛还有点问题,要当国家领导人,形象上确实差点。

但是朱高炽是长子,立长也算是长期以来的传统,所以朱棣一直犹豫不定,于是他便去征求靖难功臣们的意见。不出所料,大部分参加过靖难的人都推荐朱高煦,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在一条战线上打过仗,有个战友的名头将来好办事。

有人反对。

只有一个人反对,这个人叫金忠,时任兵部尚书,和那些支持朱高煦的公侯勋贵们比起来,他这个二品官实在算不得什么。然而让人想不到的是,正是这个人影响了最后的结果。

这倒不是因为他本人的能力,而是因为在他的身后,有一个巨大的身影在支持着他。

这个巨大的身影就是那位不见踪影却又似乎无处不在的姚广孝。

如果我们翻开金忠的履历,就会发现他和姚广孝有着纠缠不清的关系,正是姚广孝向朱棣推荐了他,而此人的主要能力和姚广孝如出一辙,都是占卜、谋划、机断这些玩意。很多人甚至怀疑,他就是姚广孝的学生。

此人一反常态,面对无数人的攻击始终不改变自己的意见,并向朱棣建议,如果拿不定主意,不如去问当朝的大臣。

这真是高明之极,当朝和皇帝最亲近的大臣还有谁呢,不就是那七个人吗,而他们大都是读书人,立长的正统观念十分强烈,且这些人也很有可能已经和姚广孝搭上了关系,后来的事情发展也证实了,正是金忠的这一建议,使得原先一边倒的局面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我们实在有理由怀疑,这一切的幕后策划者就是那位表面上看起来不问世事的姚广孝,我们也不得不佩服这位“黑衣宰相”,他总是在关键时刻、关键问题上插入一脚,是十足的不安定因素,哪里有他出没,哪里就不太平。十处敲锣,九处有他,他活在这个时代,真可以说是生逢其时。

下面就轮到我们的解缙先生出场了,他正是被询问的对象之一,在这次历史上著名的谈话中,他展现了自己的智慧,证明了他明代第一才子的评价并非虚妄,而事实证明,也正是他的那一番话(确切地说是三个字)奠定了大局。

双方开门见山。

朱棣问:“你认为该立谁?”

解缙答:“世子(指朱高炽)仁厚,应该立为太子。”

朱棣不说话了,但解缙明白,这是一种否定的表示,他并没有慌乱,因为他还有杀手锏,只要把下一个理由说出来,大位非朱高炽莫属!

解缙再拜道:“好圣孙!”

朱棣笑了,解缙也笑了,事情就此定局。

所谓好圣孙是指朱高炽的儿子朱瞻基(后来的明宣宗),此人天生聪慧,深得朱棣喜爱,解缙抓住了最关键的地方,为朱高炽立下了汗马功劳。

这是一次载入史册的谈话,在这次谈话中,解缙充分发挥了他扎实的才学和心理学知识,在这件帝国第一大事上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当然这一贡献是相对于朱高炽而言的。

朱高炽了解此事后十分感激解缙,他跛着脚来到解缙的住处,亲自向他道谢。

朱高炽放心了,解缙也放心了,一个放心皇位在手,一个放心权位不变。

然而事实证明,他们都太乐观了。朱高炽的事情我们后面再讲,这里先讲解缙,解缙的问题在于他根本不明白,所谓的大局已定是相对而言的,只要朱棣一天不死,朱高炽就只能作他的太子,而太子不过是皇位的继承人,并不是所有者,也无法保证解缙的地位和安全。

更为严重的是,解缙拥护朱高炽的行为已经使他成为了朱高煦的眼中钉肉中刺。而解缙并不清楚:朱高煦就算解决不了朱高炽,解决一个小小的解缙还是绰绰有余的。

然而解缙还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他太自大了,他似乎认为自己搞权谋手段的能力并不亚于做学问。但他错了,他的那两下子在政治老手面前简直就是小孩子把戏。一场灾难即将向解缙袭来。

【来得还真快】

永乐二年(1404)朱棣立朱高炽为太子后,事情并没有像解缙所预料的那样进行下去,他也远远低估了朱高煦的政治力量。事实上,随着朱高煦政治力量的不断发展,他的地位和势力甚至已经超过了太子一党。而且他的行为也日渐猖獗,所用的礼仪已经可以赶得上太子了。

此时,解缙做出了他人生中最为错误的一个决定,他去向朱棣打了小报告,报告的内容是,应该立刻制止朱高煦的越礼行为,否则会引起更大的争议。

真是笑话,朱高煦用什么礼仪自然有人管,你解缙不姓朱,也不是朱棣的什么亲戚,管得着么?此时的解缙脑海中都是那些朱棣对他的正面评价,如我一天也离不开解缙,解缙是上天赐给我的之类肉麻的话。在他看来,朱棣是对他是言听计从的。

然而这次朱棣只是冷冷的告诉他:知道了。

解缙太天真了,他不知道朱棣从根本上讲是一个政治家,政治家说话是不能信的,你对他有用时或他有求于你时,他会对你百依百顺,恨不得叫你爷爷。但事情办完后,你就会立刻恢复孙子的身份。很明显,解缙搞错了辈分。

朱棣给了解缙几分颜色,解缙就准备开染坊了,还忘了向朱棣要经营许可证。

这件事情发生后,解缙就在朱棣的心中被戴上了一顶帽子——干涉家庭内政。你解缙是什么东西?第一家庭的内部事务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

此后解缙的地位一落千丈,渐渐失去了朱棣的信任,加上他反对朱棣出兵讨伐安南(今越南,后面我们会详细介绍此事),使得朱棣更加讨厌他。于是,这位当年的第一宠臣,永乐大典、太祖实录的主编在朱棣的眼中变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得不到朱棣的赞许,取而代之的是不断的斥责和批评。

朱棣讨厌他,不希望再看到这个人,只想让他走远一点,越远越好。但他并没有急于动手,因为他还需要解缙为他做一件大事。

这件大事就是永乐大典的编纂工作,如果此时把解缙赶走,大典的完成必然会受到影响,想到这里,朱棣把一口恶气暂时压在了肚子里。

可叹的是,解缙对此一无所知,他还沉浸在天子第一宠臣的美梦中,仍旧我行我素。朱棣终于无法继续忍耐了,解缙实在过于嚣张、不知进退了,于是,在永乐五年(1407)二月,忍无可忍的朱棣终于把还在编书的解缙赶出了朝廷,远远的打发到了广西当参议。

这对于解缙来说是一个晴天霹雳,好端端的书不能编了,翰林学士、内阁成员也干不成了,居然要打起背包去落后地区搞扶贫(当时广西比较荒凉),第一大臣的美梦只做了四年多,就要破灭了吗?

解缙并没有抗旨(也不敢),老老实实的去了广西,此时的解缙心中充满了茫然和失落,但他没有绝望,因为类似的情况他之前已经遇到过一次,他相信机会还会来临的,上天是不会抛弃他的。

毕竟自己还只有三十六岁,朝廷还会起用我的。

然而他等了四年,等到的只是到化州督饷的工作,督饷就督饷吧,平平安安过日子不就得了,可解缙偏偏就要搞出点事来,这一搞就把自己给搞到牢里去了。

事情是这样的,永乐九年(1411),解缙获得了一个难得的机会,进京汇报督饷情况,一个偏远地区的官员能够捞到这么个进城的机会是很不容易的,按说四处逛逛、买点土特产,回去后吹吹牛也就是了,能闹出什么事情呢?

可是大家不要忘了,解缙同志不一样,他是从城里出来的,见过大场面,此刻重新见识京城的繁华,引起了他的无限遐思,就开始忘乎所以了。偏巧朱棣此刻正带着五十万人在蒙古出差未归(远征鞑靼),解缙没事干,加上他还存有东山再起的幻想,便在没有请示的情况下,私自去见了太子朱高炽。

真是糊涂啊,朱高炽家是什么地方?能够随便去的么?

解缙的荒唐行为还不止于此,他私自拜见太子之后,居然不等朱棣回来,也不报告,就这么走了!解缙真是晕了头啊。

果然,等到朱棣回来后,朱高煦立刻向朱棣报告了此事,朱棣大为震惊,认定解缙有结交太子,图谋不轨的形迹,便下令逮捕解缙,就这样,一代大才子解缙偷鸡不着蚀把米,官也做不成了,变成了监狱里的一名囚犯。

至此,解缙终于断绝了所有希望,皇帝不信任他,太子帮不了他,这下是彻底完了。

回望自己的一生,少年得志,意气风发,虽经历坎坷,却能够转危为安,更上一层楼,百官推崇,万人敬仰。那是何等的风光,何等的得意!

可是现在呢,除了整日不见光的黑牢、脚上的镣铐和牢房里那令人窒息的恶臭,自己已经一无所有。输了,彻底输了,但愿赌就要服输。

解缙想不通的是,为什么最终会失败?自己并不缺乏政治斗争的权谋手段,却落得这个下场,他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在解缙之前和之后,有无数与他类似的人都问过这个问题。

但他们都没有找到答案,我们也只能说,解缙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参加了一场错误的赌局。从才子到囚徒,怪谁呢?只能怪他自己。

【终点】

如果事情就这样结束,解缙也许会作为一个囚徒走完自己的一生,或者在某一次大赦中出狱,当一个老百姓,找一份教书先生的工作糊口,但上天注定要让他的一生有一个悲剧的结局,以吸引后来的人们更多的目光。

永乐十三年(1415),锦衣卫纪纲向朱棣上报囚犯名单,朱棣在翻看时找到了解缙的名字,于是他说出了一句水平很高的话:“解缙还在吗?”(缙犹在耶)

缙犹在耶?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就是问纪纲为什么这个人还活着,但同时这句话的另一层意思就是——他不应该还活着。

朱棣是擅长暗语的高手,在此之前的永乐七年(1409),他说过一句类似的话,而那句话的对象是平安。

事情的经过十分类似,朱棣在翻看官员名录时看到了平安的名字,便说了一句:“平安还在吗?”(平保儿尚在耶)

平安是一个很自觉的人,听到朱棣的话后便自杀了。

平安是可怜的,解缙比他更可怜,因为他连自杀的权利都没有。

长年干特务工作的纪纲是一个善于领会领导意图的人,他对这种暗语是非常精通的,加上他一直以来就和解缙有矛盾,于是便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解缙就在雪地里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洁白的大雪掩盖了解缙的尸体和他那不再洁白的心,当年那个正义直言的解缙大概也想不到自己会有这样的结局。

无论如何,解缙的一生是有意义的,因为不管他做了什么事情,是错还是对,都无法掩盖他的功绩,由他主编的永乐大典一直保留至今,为我们留下了大量的知识财富,当我们看到那些宝贵典籍时,我们应该记得,有一个叫解缙的人曾为此费尽心力,仅凭这一点,他就足以为赢得我们后世之人的尊重。

万国来朝 第三章 帝王的抉择

【迁都】

朱棣所做的另一件影响深远的事情就是迁都,而迁都这种事情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一件大事。朱棣的这次迁都无疑是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一次。今天的北京拥有上千万人口,无数的高楼大厦,是我们国家的首都,也是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之一,而这一切的起点就源自于朱棣的一个决定。

永乐元年(公元1403 年)三月,蒙古军队进攻辽东,大肆抢掠了一通,当地的都指挥沈永是个无能之辈,即无法抵御,又不及时向领导汇报,朱棣听说此事,大为恼火,立刻杀掉了沈永,并召集大臣,询问北方军事形势恶化的原因。

朱棣质问他的大臣们,北方防御如此之弱,蒙古军队竟然如入无人之境,这样下去怎么得了,谁该为此负责?

然而出乎朱棣意料的是,大臣们虽然个个都不开口,却并不胆怯,反而直愣愣的看着他。朱棣心头一阵无名火起,正准备发作,突然心念一转,把话又缩了回去。

为什么呢?

因为他终于明白这些大臣们为什么一直盯着他了,该为此事负责的人正是他自己!

在明朝的防御体系中,负责北方防御的主要就是燕王朱棣和宁王朱权,可是在靖难之战中,朱权被他绑票,他也跑到了南京作了皇帝,北方边界少了他们两个人,基本上就属于不设防地段了,怎么怪得了别人呢?

南京是一个很不错的地方,也很适宜建都,因为这里地势险要,风水好,外加是主要粮食产地,由于当时中国的经济中心已经南移,建都于此是很有利于维持明朝统治的。

但问题在于,明帝国的住宿地并不是独门独院,在帝国的北方有着几个并不友好的邻居,这些邻居经常不经主人允许就擅自进屋拿走自己喜欢的东西,还从来不写欠条。一次两次也就罢了,长此下去怎么得了?

出兵讨伐也没有什么效果,因为这些邻居基本上都是游击队编制,使用的是你进我退,你退我再来的政策,他们自己属于游牧民族,又不种地,每天的工作也就是骑马跑来跑去,闲着也是闲着,不抢你抢谁?

讨伐不行,不管更不行,这真是个难题啊。

军事政治形势固然是后来迁都的主要原因,但还有一些原因也是不可忽视的,这就是朱棣本人的特点。

难道朱棣个人与迁都也有关系吗?

答案是肯定的,如果你还记得,我们之前曾经提过朱棣虽然是在南京出生,是南京户口,但他21 岁就去了北平,并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年,虽然并没有转户口(当年进北平不难),但他的生活习惯已经完全北方化了。

据史料记载,朱棣偏好北方饮食,而且十分喜欢朝鲜泡菜,当时的朝鲜国王李芳远曾派出朝鲜厨师(火者)侍奉朱棣,而他也欣然接受,想来喜好北方口味的朱棣对南方菜不会太感兴趣。北方虽然多风沙,远远不如南方的秀美山水,但朱棣一直以来就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对他而言,熟悉的才是最好的。

当然了,朱棣迁都的主要原因还是政治需要,既然下定了主意,那就迁吧。

且慢!这可不是说迁就能迁的,迁都不是搬家,绝对不是打好包袱,打个电话叫搬家公司来就行的。最大的难题在于,朱棣并不是一个人搬去北平,如果是这样,那倒是省事了。

迁都不但要迁走朱棣,还要迁走他的大小老婆若干人,王公大臣若干人,士兵百姓若干人,这些人也要找地方住,也要修房子。北平打了很多年的仗,街道、宫殿都要重修,城市布局也要重新安排。而且跟他去北平的都不是一般人,需要大笔的资金才能安置好这些人。

其难度绝对不下于重新建都。

这些问题虽然难办,但毕竟还是可以解决的,摆在朱棣面前的还有一个更大的难题,如果这个难题不解决,迁都就等于白迁。

我们知道,朱棣迁都的主要原因是为控制北方边界,保证国家安全。按说迁都就能解决这一问题,但诸位想过没有,还有一样东西是必须的。

那就是粮食。

北平附近不是产粮区,而迁都必然会有很多人口涌入(中国人向来有往大城市跑的习惯),这些人要消耗大量的粮食,而且要控制边界,就必须养着大批士兵,虽然明朝实现了军屯(军人平时种地,战时打仗),能够解决部分军队的粮食问题,但京城的精锐部队(如三大营)是不种地的,这么多人吃什么,总不能喝西北风吧。

更严重的问题在于,仅仅保证北平士兵百姓的粮食还不够,因为明朝政府将来可能会经常出去慰问一下那些不太友好的邻居,给他们一点小小的教训,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派十万人去打仗,你就要准备十万人的粮食,而北平附近的粮食产量是绝对不足以保障这些行动的。

可能有人会说,这算什么难题,从南方产粮区运输粮食到北方不就行了?

如果你这样想,那就恭喜你了,你终于找到了这个问题的难点所在。

粮食问题之所以成为迁都的最大障碍,难就难在运输上,在那个年代,既没有火车汽车,也没有飞机,要运送粮食只能靠人力,今天我们搭乘现代化交通工具从南京到北京也要花费不少时间,而当年的人们走一趟要花一个多月,而且大家可不要忽略一个问题,那就是运输粮食的人也是要吃饭的。无论他们多么尽忠职守,你也应该有一个清醒地认识:他们在吃光自己所运的粮食之前,是绝对不会饿死的。

所以如果你找人从陆路上运输粮食,你就必须额外准备运输者的口粮,让他推两辆粮车上路,运一辆,吃一辆,等到了目的地,交出还没有吃完的那部分,就算交差了。而你额外准备的那部分口粮可能比他运过去的粮食还要多。

如果有哪个政府愿意长期用这种方式来运输物资,那么等待这个政府的命运只有一个——破产。

所以,明朝政府剩下的唯一选择就是——河运(又称漕运)。

是啊,问题似乎已经解决了,答案很简单嘛,用船来运输粮食不就能又快又多的完成运输任务吗?那你干嘛还要兜那么大的圈子呢?

我可以保证,绝对没有戏弄大家的意思,关于这个问题,我可以用两个字来回答:

不通。

在当时,从南方主要产粮区到北方的河道是不通畅的,运河栓塞,河流改道给当时的河运带了了极大的不便,除非明代的船只是水陆两用型,否则想一路顺风是绝对不可能的。明太祖朱元璋就在这上面吃过大亏,想当年他老人家打仗的时候,需要从南方向辽东、北平一带调集军粮,但河运不通,无奈之下,只好取道海路,经渤海运输,绕远路不说,还因为风浪太大,很不安全,十斤军粮能送到一半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可是修整河道决不是一件可以随便提出的事情,大家应该还记得,元朝灭亡的导火线就是治理河道。水利工程无论在哪个年代都绝对是国家重点投入的项目。需要大笔的金钱和众多的劳力。而且万一花钱太多,动摇了国家根本,问题可就严重了(隋炀帝的京杭大运河就是例子),所以这件事情和修书一样,不是强国盛世你连想都不要想。

朱棣的时代就是盛世。

经过洪武年间的长期恢复,加上朱棣正确的治国方略,当时的明朝已经有了足够的经济实力去完成以前无法想象的事情。永乐大典也修出来了,搞点水利自然不在话下。

永乐九年(公元1411 年),朱棣命令工部尚书宋礼治理会通河,以保证河道的畅通,宋礼是一个很有能力的水利专家,他完成了任务,此后漕运总督陈瑄进一步疏通了河道,从此南北漕运畅通无阻,所谓“南极江口,北尽大通桥,运道三千余里”,粮食问题最终得到了解决。

而迁都的其他工作也一直在紧张地进行之中,中央各部门的办公单位早在永乐七年(1409)就已经修好,而京城的建设工作于永乐十五年开始,一直进行了三十余年才结束。

眼见机会成熟,朱棣于永乐十九年(公元1421 年)正式下令:

迁都!

原先的京师改名为南京,北京作为明帝国新的都城被确定下来,从此北京这个城市正式成为了明朝首都,并一直延续了二百余年,但它的历史却并未随着明朝的灭亡而结束,相反,它一直富有生气的存在和发展着,并最终成为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城市之一。

当今天的我们徜徉在北京这个现代化都市,看着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时,不应该忘记,正是五百多年前的一个叫朱棣的人奠定了这一切的基础。

要说明的是,朱棣在建设北京时,是有着相当的现代意识的,他十分注意城市的整体规划,分别修建了数条主线和支线,把北京市区规划成形状整齐的方块,并制定了严厉的规定,禁止乱搭乱盖,还铺设了完整的下水道系统。

而现在我们看到的故宫和天坛等北京著名建筑,都是朱棣时代打下的基础(此后清朝曾经整修过)。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故宫,它占地十七万平方米,征用无数劳力,用了二十年完成,它原先只是供皇帝居住的地方,老百姓绝对与之无缘,也没有买票参观这一说,但这并不能影响它在历史上的地位。现在故宫已作为中华民族的历史瑰宝成为我们每个中国人的骄傲。

无可否认,这正是朱棣的功绩,不能也无法抹煞。

值得一提的是,当年的迁都决不是一帆风顺,众人响应的,实际上,根本没有几个人赞成朱棣的这一决策。

原因很简单,除了朱棣靖难带过来的那些人之外,朝廷大部分大臣都是长期在南方生活的,老婆孩子都在南京,狐朋狗友、社会关系也都在这里,谁愿意跟着朱棣去北方吹风?

恰好在迁都后不久,皇宫发生火灾,而且全国很多地方都出现自然灾害,当时人们称为“天灾”,大臣们自然而然的就把这些事情归结为——都是迁都惹的祸。

朱棣为人虽然够狠够绝,但毕竟自然科学理论知识修养不足,他也有点慌乱,便向群臣征求意见,以便弥补过失。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大臣们却借此机会对他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许多大臣上书,陈说迁都的害处,并表示之所以有天灾,就是因为迁都造成的。其中主事箫仪的言辞最为激烈,史料记载“仪言之尤峻”,至于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并未列出,但估计是骂了朱棣,大家知道,朱棣从来就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人,他的回应也很干脆,直接就把箫仪杀掉了。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要知道读书人可不是好惹的,自幼聆听圣贤之言,以圣人门生自居,皇帝又怎么样?怕你不成?

于是众多大臣纷纷上书,言论如潮,还在午门外集会公开辩论,说是辩论会,但会上意见完全是一边倒,其实就是针对朱棣的批斗会,如果换个一般的皇帝,看到如此多的手下反对自己,很可能会动摇,但朱棣不是一般的皇帝,他坚持了自己的看法,坚定了迁都的决心。

“你们都不要再说了,迁都是我做的决定,一定要迁,我说了算,就这么办了!”

朱棣这样做是需要勇气的,他在反对者占多数的情况下,还敢于坚持观点,毫不退让,事实上,很多大臣提出的意见也是很中肯的,如迁都劳民伤财,引发贪污腐败等,都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但历史将会证明,朱棣的选择是正确的。

在历史上,经常会出现一些十分有水平的人物,他们能够在形势尚不明朗之前预见到事物将来的发展,如诸葛亮在破草房里就能琢磨出天下将来会三分等,但诸葛亮的这种琢磨是不需要成本的,即使他琢磨得不对,也没有人去找他麻烦。

容易出麻烦的是抉择,也就是说,必须牺牲某些眼前的利益去换来将来更长远的利益。这种抉择往往是极为痛苦的,因为眼前利益是大家都能看到的,长远的利益却是看不到的,就好比你让大家丢下手中已有的钞票,跟着你去挖金矿,金矿固然诱人,但是否真有却着实要画个大问号,你说有就有?凭什么?

一百多年后伟大的改革家张居正就是栽倒在这种抉择上的,因为那些大臣们宁可抱着手上的那点家当等死,也不肯跟他去走那条未知的道路。

朱棣就是这样一个很有水平的领导,也是一个敢于抉择的领导,他知道迁都是一项大工程,耗时耗力,但他准确地判断出,影响明帝国的长治久安的最大因素就是北方的蒙古,要想将来平平安安过日子,就必须舍弃眼前的利益,迁都北京。否则明朝将难逃南宋的厄运。

与张居正相比,朱棣有一个优势——他是皇帝,而且还是一个铁腕皇帝,一个敢背骂名我行我素的皇帝,所以他能够一直坚持自己的信念,所以他终于完成了迁都这项艰难的工作。

朱棣迁都的行为招致了当时众人的反对,很多人也断言此举必不可行,但十九年后站在北京城头遥望远方的于谦应该不会这样想。

历史才是事物发展最终的判断者,在不久之后,它将毫无疑问地告诉每一个人:朱棣的抉择是正确的。

万国来朝 第四章 郑和之后,再无郑和

之前我们曾经介绍过,朱棣曾派出两路人去寻找建文帝,一路是胡濙,他的事情我们已经讲过了,这位胡濙的生平很多人都不熟悉,这也不奇怪,因为他从事是秘密工作,大肆宣传是不好的。

但另一路人马的际遇却大不相同,不但闻名于当时,还名留青史,千古流芳。这就是鼎鼎大名的郑和舰队和他们七下西洋的壮举。

同样是执行秘密使命,境遇却如此不同,我们不禁要问:同样是人,差距怎么那么大呢?

原因很多,如队伍规模、附带使命等等,但在我看来,能成就如此壮举,最大的功劳应当归于这支舰队的指挥者——伟大的郑和。

伟大这个词用在郑和身上是绝对不过分的,他不是皇室宗亲,也没有显赫的家世,但他以自己的努力和智慧成就了一段传奇——中国人的海上传奇,在郑和之前历史上有过无数的王侯将相,在他之后还会有很多,但郑和只有一个。

【郑和之后,再无郑和——梁启超】

下面就让我们来介绍这位伟大航海家波澜壮阔的一生。

郑和,洪武四年(1371)出生,原名马三保,云南人,自小聪明好学,更为难得的是,他从小就对航海有着浓厚的兴趣,按说在当时的中国,航海并不是什么热门学科,而且云南也不是出海之地,为什么郑和会喜欢航海呢?

这是因为郑和是一名虔诚的伊斯兰教徒,他的祖父和父亲都信奉伊斯兰教,而所有的伊斯兰教徒心底都有着一个最大的愿望——去圣城麦加朝圣。

去麦加朝圣是全世界伊斯兰教徒的最大愿望,居住在麦加的教徒们是幸运的,因为他们可以时刻仰望圣地,但对于当时的郑和来说,这实在是一件极为不易的事情。麦加就在今天的沙特阿拉伯境内,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在地图上把麦加和云南连起来,再乘以比例尺,就知道有多远了。不过好在他的家庭经济条件并不差,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曾经去过麦加,在郑和小时候,他的父亲经常对他讲述那朝圣途中破浪远航、跋山涉水的惊险经历和万里之外、异国他乡的奇人异事。这些都深深的影响了郑和。

也正是因此,幼年的郑和与他同龄的那些孩子并不一样,他没有坐在书桌前日复一日的背诵圣贤之言,以求将来图个功名,而是努力锻炼身体,学习与航海有关的知识,因为在他的心中,有着这样一个信念:有朝一日,必定乘风破浪,朝圣麦加。

如果他的一生就这么发展下去,也许在十余年后,他就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完成一个平凡的伊斯兰教徒的夙愿,然后平凡地生活下去。

可是某些人注定是不会平凡地度过一生的,伟大的使命和事业似乎必定要由这些被上天选中的人去完成,即使有时是以十分残忍的方式。

洪武十四年(1381),傅友德、蓝玉奉朱元璋之命令,远征云南,明军势如破竹,仅用了半年时间就平定了云南全境,正是这次远征改变了郑和的命运。顺便提一句,在这次战役中,明军中的一名将领戚祥阵亡,他的牺牲为自己的家族换来了世袭武职,改变了自己家族的命运,从此他的子孙代代习武。这位戚祥只是个无名之辈,之所以这里要特意提到他,是因为他有一个十分争气的后代子孙——戚继光。

历史真是让人难以捉摸啊。

对于明朝政府和朱元璋来说,这不过是无数次远征中的一次,但对于郑和而言,这次远征是他人生的转折,痛苦而未知的转折。

战后,很多儿童成为了战俘,按说战俘就战俘吧,拉去干苦力也就是了,可当时对待儿童战俘有一个极为残忍的惯例——阉割。

这种惯例的目的不言而喻,也实在让人不忍多说,而年仅11 岁的马三保正是这些不幸孩子中的一员。

我们不难想象当年马三保的痛苦,无数的梦想似乎都已经离他而去了,但历史已经无数次地告诉我们,悲剧的开端,往往也是荣耀的起点。

悲剧,还是荣耀,只取决于你,取决于你是否坚强。

从此,这个年仅十一岁的少年开始跟随明军征战四方,北方的风雪、大漠的黄沙,处处都留下了他的痕迹,以他的年龄,本应在家玩耍、嬉戏,却突然变成了战争中的一员,在那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战场上飞奔。刀剑和长枪代替了木马和玩偶,在军营里,没有人会把他当孩子看,也不会有人去照顾和看护他,在战争中,谁也不能保证明天还能活下来,所以唯一可以照顾他的就是他自己。

可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怎么能照顾自己呢?

我们无法想象当年的马三保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累,多少次死里逃生,我们知道的是,悲惨的遭遇并没有磨灭他心中的希望和信念,他顽强地活了下来,并最后成为了伟大的郑和。

总结历史上的名人(如朱元璋等)的童年经历,我们可以断言:

小时候多吃点苦头,实在不是一件坏事。

在度过五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后,他遇到了一个影响他一生的人,这个人就是朱棣。

当时的朱棣还是燕王,他一眼就看中了这个沉默寡言却又目光坚毅的少年,并挑选他做了自己的贴身侍卫,从此马三保就跟随朱棣左右,成为了他的亲信。

金子到哪里都是会发光的,马三保是个注定要成就大事业的人,在之后的靖难之战中,他跟随朱棣出生入死,立下大功,我们之前介绍过,在郑村坝之战中,朱棣正是采用他的计策,连破李景隆七营,大败南军。

朱棣从此也重新认识了这个贴身侍卫,永乐元年(1403), 朱棣登基后,立刻封马三保为内官监太监,这已经是内官的最高官职,永乐二年(1404),朱棣又给予他更大的荣耀,赐姓“郑”,之后,他便改名为郑和,这个名字注定要光耀史册。

要知道,皇帝赐姓是明代至高无上的荣耀,后来的郑成功被皇帝赐姓后,便将之作为自己一生中的最大光荣,他的手下也称呼他为“国姓爷”,可见朱棣对郑和的评价之高。

上天要你受苦,往往会回报更多给你,这也是屡见不鲜的,郑和受到了朱棣的重用,成为了朝廷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作为朱棣的臣子,他已经得到了很多别人想都不敢想的荣耀,想来当年的郑和应该也知足了。

但命运似乎一定要让他成为传奇人物,要让他流芳千古。更大的使命和光荣将会降临到他的头上,更大的事业将等待他去开创。

【出航】

朱棣安排郑和出海是有着深层次目的的,除了寻找建文帝外,郑和还肩负着威服四海,胸怀远人的使命,这大致也可以算是中国历史上的老传统,但凡强盛的朝代,必定会有这样的一些举动,如汉朝时候贯通东西的丝绸之路,唐朝时众多发展中国家及不发达国家留学生来到我国学习先进的科学文化技术,都是这一传统的表现。

中国强盛,万国景仰,这大概就是历来皇帝们最大的梦想吧,历史上的中国并没有太多的领土要求,这是因为我们一向都很自负,天朝上国,万物丰盛,何必去抢人家的破衣烂衫?

但正如俗话所说,锋芒自有毕现之日,强盛于东方之中国的光辉是无法掩盖的,当它的先进和文明为世界所公认之时,威服四海的时刻自然也就到来了。

实话实说,在中国强盛之时,虽然也因其势力的扩大与外国发生过领土争端和战争(如唐与阿拉伯之战),也曾发动过对近邻国家的战争(如征高丽之战),但总体而言,中国的外交政策还是比较开明的,我们慷慨的给予外来者帮助,并将中华民族的先进科学文化成就传播到世界各地,四大发明就是最大的例证。

综合来看,我们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中国胸怀远人的传统和宗旨:

以德服人。

现在中国又成为了一个强盛的国家,经过长期的战乱和恢复,以及几位堪称劳动模范的皇帝的辛勤耕耘和工作,此时的华夏大地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太平盛世,人民安居乐业,国家粮银充足,是该做点什么的时候了。

在我们这个庞大国家的四周到底还有些什么?这是每一个强盛的朝代都很感兴趣的一个问题,明帝国就是一个强盛的朝代,而明帝国四周的陆地区域已由汉唐盛世时的远征英雄们探明,相比而言,帝国那漫长的海岸线更容易引起人们的遐想,在宽阔大海的那一头有着怎样的世界呢?

最先映入人们眼帘的就是西洋,需要说明的是西洋这个名词在明朝的意义与今日并不相同,当时的所谓西洋其实是现在的南洋,之前的朝代虽也曾派出船只远航过这些地区,但那只是比较单一的行动,并没有什么大的影响,海的那边到底有些什么,人们并不是十分清楚,而现在强大的明帝国的统治者朱棣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他之所以被认为是历史上少有的英明君主,绝非由于仁慈或是和善,而是因为他做了很多历史上从来没有人做过的事情。

现在,朱棣将把一件历史上从来没有人做过的事情交给郑和来完成,这是光荣,也是重托。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郑和都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不但具有丰富的航海知识,还久经战争考验,军事素养很高,性格坚毅顽强,最后,他要去的西洋各国中有很多都信奉伊斯兰教,而郑和自己就是一个虔诚的穆斯林。

按说这只是一次航海任务而已,何必要派郑和这样一个多样型人才去呢,然而事实证明,郑和此次远航要面对的,绝不仅仅是大海而已。

历史将记住这个日子,永乐三年六月十五日( 1405 年7 月11 日),郑和在福建五虎门起航,开始了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远航征程,郑和站在船头,看着即将出发的庞大舰队和眼前的茫茫大海。

他明白自己此次航程所负的使命和职责,但他并不知道,此时此刻,他正在创造一段历史,将会被后人永远传颂的历史。

他的心中充满了兴奋,自幼年始向往的大海现在就在他的眼前,等待着他去征服!一段伟大的历程就要开始了!

扬帆!

【无敌舰队】

我们之前曾不断用舰队这个词语来称呼郑和的船队,似乎略显夸张,一支外交兼寻人的船队怎么能被称为舰队呢,但看了下面的介绍,相信你就会认同,除了舰队外,实在没有别的词语可以形容他的这支船队。

托当年一代枭雄陈友谅的服,朱元璋对造船技术十分重视,这也难怪,当年老朱在与老陈的水战中吃了不少亏,连命也差点搭进去。

在他的鼓励下,明朝的造船工艺有了极大的发展,据史料记载,当时郑和的船只中最大的叫做宝船,这船到底有多大呢,“大者,长四十四丈四尺,阔一十八丈;中者,长三十七丈,阔一十五丈”。大家可以自己换算一下,按照这个长度,郑和大可在航海之余举办个运动会,设置了百米跑道绝对不成问题。

而这条船的帆绝非我们电视上看到的那种单帆,让人难以想象的是,它有十二张帆!它的锚和舵也都是巨无霸型的,转动的时候需要几百人喊口号一起动手才能摆得动,南京市在五十年代曾经挖掘过明代宝船制造遗址,出土过一根木杆,这根木杆长十一米,问题来了,这根木杆是船上的哪个部位呢?

鉴定结论出来了,让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这根木杆不是人们预想中的桅杆,而是舵杆!

如果你不明白这是个什么概念,我可以说明一下,桅杆是什么大家应该清楚,所谓舵杆只不过是船只舵叶的控制联动杆,经过推算,这根舵杆连接的舵叶高度大约为六米左右。也就是说这条船的舵叶有三层楼高!

航空母舰,名副其实的航空母舰。

这种宝船就是郑和舰队的主力舰,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旗舰,此外还有专门用于运输的马船,用于作战的战船,用于运粮食的粮船和专门在各大船只之间运人的水船。

郑和率领的就是这样的一支舰队,舰队之名实在实至名归。

这是郑和船队的情况,那么他带了多少人下西洋呢?

“将士卒二万七千八百余人”。

说句实话,从这个数字看,这支船队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去寻人或是办外交的,倒是很让人怀疑是出去找碴打仗的。但事实告诉我们,这确实是一支友好的舰队,所到之处,没有战争和鲜血,只有和平和友善。

强而不欺,威而不霸,这才是一个伟大国家和民族的气度与底蕴。

郑和的船队向南航行,首先到达了占城,然后他们自占城南下,半个月后到达爪哇(印度尼西亚爪哇岛),此地是马六甲海峡的重要据点,但凡由马六甲海峡去非洲必经此地,在当时,这里也是一个人口稠密,物产丰富的地方,当然,当时这地方还没有统一的印度尼西亚政府。而且直到今天,我们也搞不清当时岛上的政府是由什么人组成的。

郑和的船队到达此地后,本想继续南下,但一场悲剧突然发生了,船队的航程被迫停止了,而郑和将面对他的航海生涯中的第一次艰难考验。

事情是这样的,当是统治爪哇国的有两个国王,互相之间开战,史料记载是“东王”和“西王”,至于到底是些什么人,那也是一笔糊涂账,反正是“西王”战胜了“东王”。“东王”战败后,国家也被灭了,“西王”准备秋后算账,正好此时,郑和船队经过“东王”的领地,“西王”手下的人杀红了眼,也没细看,竟然杀了船队上岸船员一百七十多人。

郑和得知这个消息后,感到十分意外,手下的士兵们听说这个巴掌大的地方武装居然敢杀大明的人,十分愤怒和激动,跑到郑和面前,声泪俱下,要求就地解决那个什么“西王”,让他上西天去做一个名副其实的王。

郑和冷静地看着围在他四周激动的下属,他明白,这些愤怒的人之所以没有动手攻打爪哇,只是因为还没有接到他的命令。

那些受害的船员中有很多人郑和都见过,大家辛辛苦苦跟随他下西洋,是为了完成使命,并不是来送命的,他们的无辜被杀郑和也很气愤,他完全有理由去攻打这位所谓的“西王”,而且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争,自己的军队装备了火炮和火枪等先进武器,而对手不过是当地的一些土著而已,只要他一声令下,自己的舰队将轻易获得胜利,并为死难的船员们报仇雪恨。

但他没有下达这样的命令。

他镇定地看着那些跃跃欲试的下属,告诉他们,决不能开战,因为我们负有更大的使命。

和平的使命。

如果我们现在开战,自然可以取得胜利,但那样就会偏离我们下西洋的原意,也会耽误我们的行程,更严重的是,打败爪哇的消息传到西洋各地,各国就会怀疑我们的来意,我们的使命就真的无法达成了。

郑和说完后,便力排众议,制止了部下的鲁莽行为,命令派出使者前往西王驻地交涉此事。

郑和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在手握重兵的情况下能够保持清醒的头脑,克制自己的愤怒,以大局为重,这需要何等的忍耐力!事实证明,郑和的行为决不是懦弱,而是明智的。

郑和需要面对的是忍耐,而那位西王面对的却是恐惧,极大的恐惧。

当他知道自己的下属杀掉了大明派来的舰队船员时,吓得魂不附体,立刻派出使者去郑和处反复解释误会,他又怕这样做不奏效,便命令派人连夜坐船赶到中国去谢罪,这倒不一定是因为他有多么惭愧和后悔,只是他明白,以大明的实力,要灭掉自己,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朱棣得知此事后,称赞了郑和顾全大局的行为,并狠狠地教训了西王的使者,让他们赔偿六万两黄金(这个抚恤金的价码相当高),两年后,西王派人送上了赔偿金,只有一万两黄金,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敢于反悔,实在是这么个小岛即使挖地三尺也找不出六万两黄金来。

实在是没法子了,家里就这么点家当,该怎么着您就看着办吧。

当西王的使者忐忑不安地送上黄金后,却得到了他意想不到的回答,朱棣明确地告诉他,我早知你们是筹不出来的,要你们赔偿黄金,只不过是要你们明白自己的罪过而已,难道还缺你们那点金子吗?

朱棣的这一表示完全征服了爪哇,自此之后他们自发自觉地年年向中国进贡。

在这一事件中,郑和充分地体现了他冷静的思维和准确的判断能力,也说明朱棣看人的眼光实在独到。

在经过这段风波之后,郑和的船队一路南下,先后经过苏门答腊、锡兰山等地,一路上与西洋各国交流联系并开展贸易活动,这些国家也纷纷派出使者,跟随郑和船队航行,准备去中国向永乐皇帝朝贡。

带着贸易得来的物品和各国的使者,郑和到达了此次航行的终点——古里。

古里就是今天印度的科泽科德,位于印度半岛的西南端。此地是一个重要的中转站,早在洪武年间,朱元璋就曾派使者到过这里,而此次郑和前来,却有着另一个重要的使命。

由于古里的统治者曾多次派使者到中国朝贡,并向中国称臣,所以在永乐三年,明成祖给古里统治者发放诏书(委任状),正式封其为国王,并赐予印诰等物。当然了,古里人不一定像中国人一样使用印章,但既然是封国王,总是要搞点仪式意思下的。

可是诏书写好了,却没那么容易送过去,因为这位受封的老兄还在印度呆着呢,所以郑和此次是带着诏书来到古里的,他拿着诏书,以大明皇帝的名义正式封当地统治者为古里国王。从此两国关系更加紧密,此后郑和下西洋,皆以此地位中转站和落脚点。

在办完这件大事后,郑和开始准备回航,此时距离他出航时已经一年有余,他回顾了此次航程中的种种际遇,感慨良多,经历了那么多的风波,终于来到了这个叫古里的国家,完成了自己的最终使命。

这里物产丰富,风景优美,人们和善大度,友好热情,这一切都给郑和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留个纪念吧。

他带领属下和当地人一起建立了一个碑亭,并刻上碑文,以纪念这段历史,文曰:

〖其国去中国十万余里,民物咸若,熙皞同风,刻石于兹,永昭万世。〗

这是一座历史的里程碑。

郑和的船队开始返航了,迎风站在船上的郑和注视着那渐渐远去的古里海岸,这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我们会再来的!

也许是宿命的安排吧,郑和不会想到,美丽的古里不但是他第一次航程的终点,也将会成为他传奇一生的终点!

第一次远航就这样完成了,船队浩浩荡荡地向着中国返航,然而上天似乎并不愿意郑和就这样风平浪静地回到祖国,它已经为这些急于回家的人们准备好了最后一道难关,而对于郑和和他的船队来说,这是一场真正的考验,一场生死攸关的考验。

自古以来,交通要道都绝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因为很多原本靠天吃饭的人会发现其实靠路吃饭更有效,于是陆路上有了路霸,海上有了海盗,但无论陆路海路,他们的开场白和口号都是一样的——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按说郑和的舰队似乎不应该受到这些骚扰,但这决不是因为强盗们为这支舰队的和平使命而感动,而是军事实力的威慑作用。

即使是再凶悍的强盗,也要考虑抢劫的成本,像郑和这样带着几万士兵拿着火枪招摇过市,航空母舰上架大炮的主,实在是不好对付的。

北欧的海盗再猖獗,也不敢去抢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干抢劫之前要先掂掂自己的斤两,这一原则早已被古今中外的诸多精明强盗们都牢记在心。

但这个世界上,有精明的强盗就必然有拙劣的强盗,一时头脑发热、误判形势,带支手枪就敢抢坦克的人也不是没有,下面我们要介绍的就是这样一位头脑发热的仁兄。

此人名叫陈祖义,他正准备开始自己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抢劫。

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陈祖义,广东潮州人,洪武年间因为犯罪逃往海外,当年没有国际刑警组织,也没有引渡条例,所以也就没人再去管他,后来,他逃到了三佛齐(今属印度尼西亚)的渤林邦国,在国王麻那者巫里手下当上了大将。

真是厉害,这位陈祖义不过是个逃犯,原先也没发现他担任过什么职务,最多是个村长,到了这个渤林邦国(不好意思,我实在不知道是现在的哪个地方),居然成了重臣,中国真是多人才啊。

更厉害的还在后面,国王死后,他召集了一批海盗,自立为王,就这样,这位陈祖义成为了渤林邦国的国王。

以上就是陈祖义先生的奋斗成功史,估计也算不上为国争光吧。

陈祖义有了兵(海盗),便经常在马六甲海峡附近干起老本行——抢劫,这也很正常,他手下的都是海盗,海盗不去打劫还能干啥,周围的国家深受其害,但由于这些国家都很弱小,也奈何不得陈祖义。

就这样,陈祖义的胆子和胃口都越来越大,逐渐演变到专门打劫大船,商船,猖獗了很多年,直到他遇到了郑和。

郑和的船队浩浩荡荡地开过三佛齐时,刚好撞到陈祖义,郑和对此人也早有耳闻,便做好了战斗准备,而陈祖义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

他决定向郑和投降。

要知道,陈祖义虽然贪婪,但却绝不是个疯子,他能够混到国王的位置(实际只是一个小部落),也是不容易的,看着那些堪称庞然大物的战船和黑洞洞的炮口,但凡神智清醒的人都不会甘愿当炮灰的。

但海盗毕竟是海盗,陈祖义的投降只不过是权宜之计,郑和船上的那些金银财宝是最大的诱惑,在陈祖义看来只要干成了这一票,今后就一辈子吃穿不愁了。

但要怎么干呢,硬拼肯定是不行了,那就智取!

陈祖义决定利用假投降麻痹郑和,然后召集大批海盗趁官军不备突袭郑和旗舰,控制中枢打乱明军部署,各个击破。

应该说这算是个不错的计划,就陈祖义的实力而言,他也只能选择这样的计划,在经过精心筹划之后,他信心满满地开始布置各项抢劫前的准备工作。

在陈祖义看来,郑和是一只羊,一只能够给他带来巨大财富的肥羊。

很快就要发财了。

陈祖义为了圆满完成这次打劫任务,四处寻找同伙,七拼八凑之下,居然也被他找到了五千多人,战船二十余艘,于是他带领属下踌躇满志地向明军战船逼近,准备打明军一个措手不及。

不出陈祖义所料,明军船队毫无动静,连船上的哨兵也比平日要少,陈祖义大喜,命令手下海盗发动进攻,然而就在此时,明军船队突然杀声四起,火炮齐鸣,陈祖义的船队被分割包围,成了大炮的靶子。目瞪口呆的海盗们黄粱美梦还没有醒,就去了黄泉。

陈祖义终于明白,自己已经中了明军的埋伏,这下是彻底完蛋了。

训练有素的明军给这些纪律松散的海盗们上了一堂军事训练课,他们迅速解决了战斗,全歼海盗五千余人,击沉敌船十余艘,并俘获多艘,而此次行动的组织者陈祖义也被活捉。

陈祖义做梦也想不到,那个一脸和气接受他投降的郑和突然从肥羊变成了猛虎,他有一种上当的感觉。

其实陈祖义之前之所以会认为自己必胜无疑,一方面是出于自信,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不了解郑和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可能陈祖义是在三佛齐呆久了,还当上了部落头,每天被一群人当主子贡着,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其实从两个人的身份就可以看出来,陈祖义是在中国混不下去了才逃出来的一般犯人,而郑和却是千里挑一的佼佼者!

陈祖义长期以来带着他的海盗部下打劫船只,最多也就指挥几千人,都没有遇到什么抵抗,他似乎天真的以为打仗就这么简单,这个叫郑和的人也必然会成为他的手下败将。

而郑和从十一岁起就已经从军,有着丰富的军事经验,他在朱棣手下身经百战,参加的都是指挥几十万军队的大战役,还曾经和那个时代最优秀的将领铁铉、盛庸、平安等人上阵交锋,那些超级猛人都奈何不了他,何况小小的海盗头陈祖义。

陈祖义的这些花招根本逃不过郑和的眼睛,郑和之所以没有立刻揭穿陈祖义,是因为他决定将计就计,设置一个更好的圈套让陈祖义跳进去,等到他把四周的海盗都找来,才方便一网打尽。此外,在郑和看来,活捉陈祖义很有必要,因为这个人将来可以派上用场。至于派上什么用场,我们下面会介绍。

在清除了这些海盗后,郑和继续扬帆向祖国挺进,永乐五年(1407)九月,郑和光荣完成使命,回到了京城,并受到了朱棣的热烈欢迎和接见。

此时,陈祖义成为了一个有用的人,由于他本就是逃犯,又干过海盗,为纪念此次航海使命的完成和清除海盗行动的成功,朱棣下令当着各国使者的面杀掉了陈祖义,并斩首示众,警示他人。这么看来,陈祖义多少也算为宣传事业做出了点贡献。

这次创造历史的远航虽然没有找到建文帝,却带来了一大堆西洋各国的使者,这些使者见证了大明的强盛,十分景仰,纷纷向大明朝贡,而朱棣也终于体会到了君临万邦的滋味。

国家强盛就是好啊,感觉实在不错。

而朱棣也从他们那里知道了很多远方国家的风土人情,他还得知在更遥远的地方,有着皮肤黝黑的民族和他们那神秘的国度。

这实在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不但可以探访以往不知道的世界,还能够将大明帝国的威名传播海外,顺道做点生意,何乐而不为呢,虽然出航的费用高了点,但这点钱大明朝还是拿得出来的,谁让咱有钱呢?

于是,在朱棣的全力支持下,郑和继续着他的远航,此后,他分别于永乐五年(1407)九月、永乐七年(1409)九月、永乐十一年(1413)冬、永乐十五年(1417)冬、永乐十九年(1421)春,五次率领船队下西洋。

这五次的航海过程与第一次比较类似,除了路线不同,到达地方不同、路上遇事不同外,其他基本相同,所以这里就不一一阐述了。

郑和在之后的五次下西洋的主要目的已经转变为了和平交流和官方贸易,当然他和他的舰队在这几次航程中也干过一些小事,如下:

调节国家矛盾,维护世界和平(暹罗与苏门答腊);

收拾拦路打劫,不听招呼的国家(锡兰山国),把国王抓回中国坐牢(够狠);

带其他国家国王到中国观光(苏禄国代表团,国王亲自带队,总计人数三百四十余人,吃了一个多月才回去);

带回了中国人向往几千年的野兽——麒麟(后来证实是长颈鹿)。

(这么总结一下,发现这些似乎也不是小事)

经过郑和的努力,西洋各国于明朝建立了良好的关系,虽然彼此之间生活习惯不同,国力相差很大,但开放的大明并未因此对这些国家另眼相看,它以自己的文明和宽容真正从心底征服了这些国家。

大明统治下的中国并没有在船队上架上高音喇叭,宣扬自己是为了和平友善而来,正如后来那些拿着圣经,乘坐着几艘小船,高声叫嚷自己是为了传播福音而来的西方人。

郑和的船队带来的是丰富的贸易品和援助品(某些国家确实很穷),他的船队从未主动攻击过,即使是自卫也很有分寸(如那位锡兰山国王,后来也被放了回去),从不仗势欺人(虽然他们确实有这个资本),西洋各国的人们,无论人种,无论贫富,都能从这些陌生的人脸上看到真诚的笑容,他们心中明白,这些人是友善的给予者。

而西方探险家们在经历最初的惊奇后,很快发现这些国家有着巨大的财富,却没有强大的军事实力,于是他们用各种暴力手段、杀人放火,只是为了抢夺本就属于当地人的财产。

南非的一位著名政治家曾经说过:西方人来到我们面前时,手中拿着圣经,我们手中有黄金,后来就变成了,他们手中有黄金,我们手中拿着圣经。

这是一个十分中肯的评价,对于那些西方人,当地人心中明白:

这些人是邪恶的掠夺者。

即使他们最终被这些西方人所征服,但他们决不会放弃反抗,他们会争取到自由的那一天,因为这种蛮横的征服是不可能稳固的。

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有一句老话用在这里很合适:要相信群众,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所以我还是重复那句话:以德服人,这绝对不是一句笑话,君不见今日某大国在世界上呼东喝西,指南打北,很是威风,却也是麻烦不断,反抗四起。

暴力可以成为解决问题的后盾,但绝对不能解决问题。

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大明朝在拥有压倒性军事优势的情况下,能够平等对待那些小国,并尊重他们的主权和领土完整,给予而不抢掠,是很不简单的。

它不是武力征服者,却用自己友好的行动真正征服了航海沿途几乎所有的国家。

这种征服是心底的征服,它存在于每一个人的心中。当那浩浩荡荡的船队来到时,人们不会四处躲避,而是纷纷出来热烈欢迎这些远方而来的客人。

在我看来,这才是真正的征服。

圆满完成外交使命之外,郑和还成功地开辟了新的航线,他发现经过印度古里(今科泽科德)和溜山(今马尔代夫群岛),可以避开风暴区,直接到达阿拉伯半岛红海沿岸和东非国家。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

在前六次航程中,郑和的船队最远到达了非洲东岸,并留下了自己的足迹。他们拜访了许多国家,包括今天的索马里、莫桑比克、肯尼亚等国,这也是古代中国人到达过的最远的地方。

大家可能注意到了,上面我们只介绍了郑和六下西洋的经过,却漏掉了第七次,这并不是疏忽,而是因为第七次远航对于郑和而言,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就在这次远航中,他终于实现了自己心中的最大梦想。

之前的六次航程对于郑和来说,固然是难忘的,可是他始终未能完成自己一生的夙愿——朝圣。这也成为了在他心头萦绕不去的牵挂,但他相信,只要继续下西洋的航程,总是会有机会的。

可是一个不幸的消息沉重地打击了他,永乐二十二年(1424),最支持他的航海活动的朱棣去世了,大家忙着争权夺位,谁也没心思去理睬这个已经年近花甲,头发斑白的老人和他那似乎不切实际的航海壮举。

郑和被冷落了,他突然之间就变成了一个无人理会,无任何用处的人,等待他的可能只有退休养老这条路了。

幼年的梦想终归还是没能实现啊,永乐皇帝已经去世了,远航也就此结束了吧!

上天终究没有再次打击这位历经坎坷的老者,他给了郑和实现梦想的机会。

宣德五年(1430),宣德帝朱瞻基突然让人去寻找郑和,并亲自召见了他,告诉他:立刻组织远航,再下西洋!

此时距离上次航行已经过去了七年之久,很多准备工作都要重新做起,工作十分艰巨,但郑和仍然十分兴奋,他认为,新皇帝会继续永乐大帝的遗志,不断继续下西洋的航程。

事实证明,郑和实在是过于天真了,对于朱瞻基而言,这次远航有着另外的目的,只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并非一系列航海活动的开始,恰恰相反,是结束。

朱瞻基为什么要重新启动航海计划呢,我引用他诏书上的一段,大家看了就清楚了,摘抄如下:

〖“朕祗嗣太祖高皇帝(这个大家比较熟悉),太宗文皇帝(朱棣、爷爷)、仁宗昭皇帝(朱高炽、爹)大统,君临万邦,体祖宗之至仁,普辑宁于庶类,已大敕天下,纪元宣德,咸与维新。尔诸番国远外海外,未有闻知,兹特遣太监郑和、王景弘等赍诏往谕,其各敬顺天道,抚辑人民,以共享太平之福。”〗

看明白了吧,这位新科皇帝收拾掉自己的叔叔(这个后面会详细讲)后,经过几年时间,稳固了皇位,终于也动起了君临万邦的念头,但问题在于,“万邦”比较远,还不通公路,你要让人家来朝贡,先得告诉人家才行。想来想去,只能再次起用郑和,目的也很明确:告诉所有的人,皇帝轮流坐,终于到我朱瞻基了!

不管朱瞻基的目的何在,此时的郑和是幸福的,他终于从众人的冷落中走了出来,有机会去实现自己儿时的梦想。

作为皇帝的臣子,郑和的第一任务就是完成国家交给他的重任,而他那强烈的愿望只能埋藏在心底,从几岁的顽童到年近花甲的老者,他一直在等待着,现在是时候了。

宣德六年(1430)十二月,郑和又一次出航了,他看着跟随自己二十余年的属下和老船工,回想起当年第一次出航的盛况,不禁感慨万千。经历了那么多的风波,现在终于可以实现梦想了!

他回望了不断远去而模糊的大陆海岸线一眼,心中充满了惆怅和喜悦,又要离开自己的祖国了,前往异国的彼岸,和从前六次一样。

但郑和想不到的是,这次回望将是他投向祖国的最后一瞥,他永远也无法回来了。

【最后的归宿】

郑和的船队越过马六甲海峡,将消息传递给各个国家,然后穿越曼德海峡,沿红海北上,驶往郑和几十年来日思夜想的地方——麦加。

伊斯兰教派有三大圣地,分别是麦加、麦地那、耶路撒冷。其中麦加是第一圣地,伟大的穆罕默德就在这里创建了伊斯兰教。穆斯林一生最大的荣耀就是到此地朝圣。

不管你是什么种族、什么出身,也不管你坐船、坐车、还是走路,只要你是穆斯林,只要有一丝的可能性,就一定会来到这里,向圣石和真主安拉吐露你的心声。

郑和终于来到这个地方,虽然他是一个优秀的航海家,虽然他是一个开创历史的人,但在此刻,他只是一个普通而虔诚的穆斯林。

他终于来到了这片梦想中的地方,他终于触摸到了那神圣的圣石,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这是一次长达五十余年的朝圣之旅,五十年前,梦想开始,五十年后,梦想实现。这正是郑和那传奇一生的轨迹。

从幸福的幼年到苦难的童年,再到风云变幻的成年,如今他已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经历残酷的战场厮杀,尔虞我诈的权谋诡计,还有那浩瀚大海上的风风雨雨惊涛骇浪,无数次的考验和折磨终于都挺过来了。

我的梦想终于实现了,我已别无所求。

朝圣之后,船队开始归航,使命已经完成,梦想也已实现,是时候回家了。

但郑和却再也回不去了。

长期的航海生活几乎燃尽了郑和所有的精力,在归航途中,他终于病倒了,而且一病不起,当船只到达郑和第一次远航的终点古里时,郑和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

伟大的航海家郑和就此结束了他的一生,由于他幼年的不幸遭遇,他没有能够成家,留下子女,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伟大的,为后人怀念的人。

他历经坎坷,九死一生,终于实现了这一中国历史乃至世界历史上伟大的壮举,他率领庞大船队七下西洋,促进了明朝和东南亚、印度、非洲等国的和平交流,并向他们展示了一个强大、开明的国家的真实面貌。

虽然他的个人生活是不幸的,也没有能够享受到夫妻之情和天伦之乐。但他却用自己的行动为我们留下了一段传奇,一段中国人的海上传奇。

而创造这段传奇的郑和,是一个英雄,一个真正的英雄,是我们这个国家和民族的骄傲。

古里成为了郑和最后到达的地方,似乎是一种天意,二十多年前,他第一次抵达这里,意气风发之余,立下了“刻石于兹,永昭万世”豪言壮语。二十年后,他心满意足的在这里结束了自己传奇的一生。

郑和,再看一眼神秘而深邃的大海吧,那里才是你真正的归宿,你永远属于那里。

古里的人们再也没有能够看到大明的船队,郑和之后,再无郑和。

六十多年后,一支由四艘船只组成的船队又来到了古里,这支船队的率领者叫达·伽马。

这些葡萄牙人上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四处寻找所谓的财宝,当他们得知这里盛产香料、丝绸时,欣喜若狂,这下真的要发财了。

找到这个可以发大财的地方后,达·伽马十分得意,便在科泽科德竖立了一根标柱,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根标柱象征着葡萄牙的主权。

在别人的土地上树立自己的主权,这是什么逻辑?其实也不用奇怪,这位达·伽马在他的这次航行的所到之地都竖了类似的标柱,用这种乱搭乱建的方式去树立他所谓的主权,这就是西方殖民者的逻辑。

然而这位挂着冒险家头衔的殖民者永远也不会知道,早在六十年多前,有一个叫郑和的人率领着大明国的庞大舰队来到过这里,并树立了一座丰碑。

一座代表和平与友好的丰碑。

万国来朝 第五章 纵横天下

让我们回到永乐大帝的时代,在朱棣的统治下,国泰民安,修书、迁都、远航这些事情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此时的中国是亚洲乃至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之一,如果考虑到同时代的东罗马帝国已经奄奄一息,英法百年战争还在打,哈布斯堡家族外强中干,德意志帝国四分五裂,我们似乎也可以把前面那句话中的之一两字去掉。

我们经常会产生一个疑问,那就是怎样才能获得其它国家及其人民的尊重,在世界上风光自豪一把,其实答案很简单——国家强大。

明朝在这方面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自元朝中期,国力衰落后,原先那威风凛凛横跨欧亚的蒙古帝国就已经成为了空架子,元朝皇帝成了名义上的统治者,很多国家再也不来朝贡,甚至断绝了联系。

生了病的老虎非但不是老虎,连猫都不如。

而自从朱元璋接受这个烂摊子后,励精图治,努力发展生产,国力渐渐强盛,而等到朱棣继位,大明帝国更是扶摇直上,威名远播。

于是那些已经“失踪”很久的各国使臣们又纷纷出现,进贡的进贡,朝拜的朝拜,不过你可千万别把这些表面上的礼仪当真,要知道,他们进贡、朝拜后,是有回报的,即所谓的“锦绮、纱罗、金银、细软之物赐之”,要是国家不强盛,没有钱,你看他还来不来拜你?

之前我们说过,洪武年间,朝鲜成为了明朝的属国,自此之后,朝鲜国凡册立太子、国王登基必先告知明朝皇帝,并获得皇帝的许可和正式册封,方可生效。永乐元年,新任国王李芳远即派遣使臣到中国朝贡,此惯例之后二百余年一直未变。

而郑和下西洋后,许多东南亚国家也纷纷前来朝贡,不过其中某些国家的朝贡方式十分特别。

按说朝贡只要派个大臣充当使者来就行了,但某些国家的使臣竟然就是他们的国王!

据统计,仅在永乐年间,与郑和下西洋有关的东南亚及非洲国家使节来华共三百余次,平均每年十余次,盛况空前。而文莱、满剌加、苏禄、古麻剌朗国每次来到中国的使团都是国王带队,而且这些国王来访绝不像今天的国家元首访问,呆个两三天就走,他们往往要住上一两个月,带着几百个使团成员吃好玩好再走,与其说是使团,似乎更类似观光旅游团。

让人吃惊的还在后面,在这一系列过程中,居然有多达三位国王在率团访问期间在中国病逝,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们是如此的钦慕中国,在遗嘱中竟都表示要将自己葬于中华大地。而明朝政府尊重他们的选择,按照亲王的礼仪厚葬了他们。

贵为一国之君,死后竟不愿回故土,而宁愿埋葬于异国他乡之中国,可见当年大明之吸引力。

此外当时的琉球群岛三国:中山、山南、山北,也纷纷派遣使臣来到中国朝贡,其中中山最强,也是最先来的,山南、山北也十分积极,不但定期朝贡,还派遣许多官方子弟来到中国学习先进文化。

而亚洲另一个国家的朝贡也是值得仔细一说的,这个国家就是近现代与中国打过许多交道的日本。

在当时无数的朝贡使团中,也有日本的身影,永乐元年,日本的实际统治者源道义派遣使臣到中国朝贡,当时朝贡国家很多,大都平安无事,可偏偏日本的朝贡团就出了问题。

什么问题呢,原来当时的明朝政府是允许外国使臣携带兵器的,但这些日本朝贡团却不同其他,他们不但自己佩刀,还往往携带大量兵器入境。在完成外交使命后,他们竟然私自将带来的大批武士刀在市场上公开出售,顺便赚点外快(估计也是因为没有其它的东西可卖)。按照今天海关和工商局的讲法,这种行为是携带超过合理自用范围的违禁品,并在没有经营许可证的情况下擅自出售,应予处罚,大臣李至刚就建议将违禁者抓起来关两天,教训他们一下。

在这个问题上,朱棣显示了开明的态度,他认为日本人冒着掉到海里喂王八的危险,这么远来一趟不容易,就批准他们公开在市场上出售兵器(外夷修贡,履险蹈危,所费实多……毋阻向化)。

可能有的朋友已经注意到了,我们在上文中并没有说日本国王或是日本天皇,而是用了一个词——实际统治者。因为之后我们还要和这个叫日本的国家打很多交道,这里就先解释一下这样称呼的原因,下面我们将暂时离开明朝,进入日本历史。

在日本,天皇一直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但天皇实际统治的时间并不长,真正的实权往往掌控在拥有土地和士兵的大臣手上,他们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统治者。到了公元十三世纪,随着一件事情的发生,这个倾向进一步深化。

这件事就是日本历史上著名的源平合战,源平两家都是日本著名的武士家族,当时源氏的领军人物源赖朝在他的弟弟,日本第一传奇人物源义经的帮助下打败了平氏,获得了日本的统治权。

源赖朝是日本历史上著名的政治家,后来的德川家康一直奉此人为偶像,他为了更好的控制政权,在京都之外建立了幕府,作为武士统治的基地。由于幕府建在镰仓,日本史称镰仓幕府。源赖朝还给了自己一个特别的封号——征夷大将军,这就是后来日本历史上所谓幕府将军的来历。

而那位永乐年间来朝贡的源道义就是当时的日本将军,当然,在明朝和之后的清朝史书中都是找不到日本将军这个称呼的,对于这个来历复杂,不清不楚的将军,中国史书全部统称日本王,这倒也是理所应当的,毕竟名分再怎么乱、怎么复杂,那也是日本自己的事情。

也正是由于这一原因,日本的国家政治和发布政令(包括发动侵略战争)都是由占据统治地位的将军或实权大臣(如丰臣秀吉就不是将军,而是关白)主使的。

当然了,近现代发动甲午战争和侵华战争的那几位仁兄除外(明治维新之后,天皇已经掌握了实权)。

但在当时,在强大的明朝面前,日本还是表现得比较友好的,虽然这种友好只是表面上的,暂时的。

永乐三年(1405),日本国派遣使臣向明朝朝贡,此时中国沿海一带已经出现较多倭寇,他们经常四处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朱棣大发雷霆,他严厉质问日本使臣,并让他带话回去,要日本国王(将军)

好好管管这件事情。这番辞令换成今天的外交语言来说,应该是,如果日本不管,由此造成的一切后果将由日方负责等等。如果按照朱棣的性格直说,那就是,如果你不管,我替你管。

当时的日本将军是个聪明人,他明白朱棣这番话的含义,便马上发兵,剿灭了那些作乱的人,并把其中带头的二十个人押送到了中国,朱棣十分满意,他也给足了日本将军面子,又让他们把这些人押回日本自己处置。

可是朱棣没有想到的是,使臣走到宁波时,觉得这些人带来带去太麻烦,占位置不说还费粮食,就地把他们解决了,还是用比较特别的方式——“蒸杀之”。

从此事可以看出,当时的日本是很识时务的。

但好景不长,不久之后,明朝派遣使臣去日本,日本将军竟然私自扣押明朝使臣,此后,日本停止向明朝朝贡,两国关系陷入低谷。

总体而言,当时的大多数国家与明朝的关系都是极为融洽的,而在明帝国的西北部,西域各国也与明朝恢复了联系,并开始向明朝朝贡。

此时的明朝,疆域虽然不及元朝,但已北抵蒙古,西达西域,东北控制女真,西南拥有西藏,并有朝鲜、安南(今越南)为属国,其影响力和控制力更是远播四方。

如此辽阔之疆域,如此强大之影响力,当时的大明已经成为堪与汉唐媲美的强大帝国。

在大明帝国统治下的百姓们终于摆脱了战乱和流浪,不再畏惧异族的侵扰,因为这个强大的国家足可以让他们引以为傲,并自豪地说:

我是大明的子民。

【西南边疆的阴谋】

虽然明帝国十分强大,但捣乱的邻居还是有的,也多多少少带来了一些麻烦,而最早出现麻烦的地方,就是安南。

安南(今越南),又称交趾,汉唐时为中国的一部分,到了五代时候,中原地区打得昏天黑地,谁也没时间管它,安南便独立了,但仍然是中国的属国,且交往密切。明洪武年间,朱元璋曾册封过安南国王陈氏,双方关系良好,自此安南仿效朝鲜,向大明朝功,且凡国王继位等大事都要向大明皇帝报告,得到正式册封后方可确认为合法。

然而在建文帝时期,安南的平静被打破了,它的国内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由于有人及时封锁了消息,大明对此一无所知。

永乐元年,安南国王照例派人朝贺,朱棣和礼部的官员都惊奇的发现,在朝贺文书上,安南国王不再姓陈,而是姓胡。文书中还自称陈氏无后,自己是陈氏外甥,被百姓拥立为国王,请求得到大明皇帝的册封。

这篇文书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破绽,事情似乎也合情合理,但政治经验丰富的朱棣感觉到其中一定有问题,便派遣礼部官员到安南探访实情。

被派出的官员名叫杨渤,他带着随从到了安南,由于某些未知原因,他在安南转了一圈,回朝后便证明安南国王所说属实,并无虚构。

朱棣这才相信,正式册封其为安南国王。

于是安南的秘密被继续掩盖。

事后看来,这位杨渤如果不是犯了形式主义错误,就是犯了受贿罪。

但黑幕终究会被揭开的。

永乐二年,安南国大臣裴伯耆突然出现在中国,并说有紧急事情向皇帝禀报,他随即被送往京城,在得到朱棣接见后,他终于以见证人的身份说出了安南事件的真相。

原来在建文帝时期,安南丞相黎季犛突然发难,杀害了原来的国王及拥护国王的大臣,自后他改名为胡一元,并传位给他的儿子胡(上大下互),并设计欺骗大明皇帝,骗取封号。

裴伯耆实在是一等一的忠臣,说得深泪俱下,还写了一封书信,其中有几句话实在感人:“臣不自量,敢效申包胥之忠,哀鸣阙下,伏愿兴吊伐之师,隆继绝之义,荡除奸凶,复立陈氏,臣死且不朽!”

裴伯耆慷慨陈词,然而效果却不是很好,因为朱棣是一个饱经政治风雨的权场老手,对这一说法也是将信将疑。而且从裴伯耆的书信看来,很明显,此人的用意在于借明朝的大军讨伐安南,这是一件大事,朱棣是不可能仅听一面之辞就发兵的。于是,朱棣并没有马上行动,而是安排裴伯耆先住下,容后再谈。

然而同年八月,另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打破了朱棣的沉默。

这个人就是原先安南陈氏国王的弟弟陈天平,他也来到了京城,并证实了裴伯耆的说法。

这下朱棣就为难了,如果此二人所说的是真话,那么这就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必须出兵了,可谁又能保证他们没有撒谎呢,现任安南国王大权已经在握,自然会否认陈天平的说法,真伪如何判定呢?

而且最重要的问题在于,朱棣以前并没有见过陈天平,对他而言,这个所谓的陈天平不过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万一要听了他的话,出兵送他回国,最后证实他是假冒的,那堂堂的大明国就会名誉扫地,难以收拾局面。

这真是一个政治难题啊。

然而朱棣就是朱棣,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解开了难题。

大凡年底,各国都会来提前朝贡,以恭祝大明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安南也不例外,就在这一年年底,安南的使臣如同以往一样来到明朝京城,向朱棣朝贡,但他们绝没有想到,一场好戏正等待着他们。

使臣们来到宫殿里,正准备下拜,坐在宝座上的朱棣突然发话:

“你们看看这个人,还认识他么?”

此时陈天平应声站了出来,看着安南来的使臣们。

使臣们看清来人后,大惊失色,出于习惯立刻下拜,有的还痛哭流涕。

一旁的裴伯耆也十分气愤,他站出来斥责使臣们明知现任国王是篡权贼子,却为虎作伥,不配为人臣。他的几句话击中了使臣们的要害,安南使臣们惶恐不安,无以应对。

老到的朱棣立刻从这一幕中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他拍案而起,厉声斥责安南使臣串通蒙蔽大明,对篡国奸臣却不闻不问的恶劣行径。

在搞清事情经过后,朱棣立刻发布诏书,对现任安南国王胡(上大下互)进行严厉指责,并表示这件事情如果没有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复,就要他好看。

朱棣的这一番狠话很见成效,安南现任胡氏国王的答复很快就传到了京城,在答复的书信中,这位国王进行了深刻的批评和自我批评,表示自己不过是临时占个位置而已,国号纪年都没敢改,现在已经把位置空了出来,诚心诚意等待陈天平回国继承王位。

这个回答让朱棣十分满意,他也宽容的表示,如果能够照做,不但不会追究他的责任,还会给他分封土地。

然后,朱棣立刻安排陈天平回国。

话虽这样说,但朱棣是个十分精明的人,他深知口头协议和文书都是信不过的(这得益于他早年的经历),因为当年他自己就从来没有遵守过这些东西。

为保障事情的顺利进行,他安排使臣和广西将军黄中率领五千人护送陈天平回国,按照朱棣的设想,陈天平继位之事已是万无一失。

可是之后发生的事情只能用一个词语来形容:耸人听闻。

黄中护送陈天平到了安南之后,安南军竟然设置伏兵在黄中眼皮底下杀害了陈天平,还顺道杀掉了明朝使臣,封锁道路,阻止明军前进。

消息传到了京城之后,朱棣被激怒了,被真正的激怒了。

真是胆大包天!

阳奉阴违也就罢了,竟然敢当着明军杀掉王位继承人,连大明派去的使臣都一齐杀掉!

不抱此仇,大明何用!养兵何用!

【安南平定战】

杀掉了陈天平,胡氏父子安心了,陈氏的后人全部被杀掉了,还顺便干掉了明朝使臣,他虽然知道明朝一定会来找他算账,但他也早已安排好了军队防御,并在显要位置设置了关卡。

只要占据有利地势,再拖上了几年,明朝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地位。

这就是胡氏父子的如意算盘。

算盘虽然这样打,但他们也明白,明朝发怒攻打过来不是好玩的,于是他们日夜不停操练军队,布置防御,准备应对。

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过了三个多月,明朝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莫非他们觉得地方偏远,不愿前来?

存有侥幸心理的胡氏父子没有高兴多久,战争的消息就传来了,明朝军队已经正式出发准备攻取安南。

这早在胡氏父子的预料之中,所以当部下向他们报告军情时,父子俩还故作镇定,表明一切防御工作都已经预备好,没有什么可怕的。

这对父子之所以还能如此打肿脸充胖子,强装镇定,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这父子两个并不知道为何明朝要过三个月才来攻打他们。

那是因为军队太多,需要动员时间。

多少军队需要动员几个月?

答:三十万。

当然了,根据军事家们的习惯,还有一个号称的人数,这次明军军队共三十万,对安南号称八十万,胡氏父子从手下口中听到这个数字后,差点没晕过去。

带领这支庞大军队的正是名将朱能,此人我们之前已经介绍过多次,让他出征表明朱棣对此事的重视,朱棣期盼着朱能可以发扬他靖难事后的无畏精神,一举解决问题。

可惜天不如人愿,估计朱能也没有想到,他不但没有能够完成这次任务,而且连安南的影子都没能看见。

明军的行动计划是这样的,分兵两路,一路以朱能为统帅,自广西进军,另一路由沐晟带领,自云南进军。

这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军事计划,凡是攻打安南,必从广西和云南分兵两路进行攻击,这几乎已经是固定套路,从古一直用到今。

可是意外发生了,朱能在行军途中不幸病倒,经抢救无效逝世,这也难怪,因为大军出发走到广西足足用了三个月。一路上颠簸不定,朱能的所有精力在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中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再去参加一场战争也太苛责他了,应该休息休息了。

朱能的位置空出来了,代替他的倒也不是外人,此人就是被朱棣称为“靖难第一功臣”张玉的儿子——张辅。

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因为朱能的突然去世让很多人对战争的前景产生了忧虑,而这位威信远不如朱能的人能否胜任主帅职位也很让人怀疑。

令人欣慰的是,在这紧急时刻,张玉似乎灵魂附体到了张辅的身上。张辅继承了张玉的优良传统,在这场战争中,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张辅在接任统帅位置后,面对下属们不信任的目光,召开了第一次军事会议,在这次会议上,他详细地介绍了作战方针和计划,其步骤之周密精确让属下叹服,在会议的最后,张辅说道:“当年开平王(常遇春)远征中途去世,岐阳王(李文忠)代之,大破元军!我虽不才,愿效前辈,与诸位同生共死,誓破安南!”

在稳定士气,准备充分后,张辅自广西凭祥正式向安南进军,与此同时,沐晟自云南进军,明军两路突击,向安南腹地前进。

事实证明,安南的胡氏父子的自信是靠不住的,张辅带兵如入无人之境,连破隘留、鸡陵两关,一路攻击前行,并在白鹤与另一路沐晟的军队会师。

至此,明军已经攻破了安南外部防线,突入内地,现在横在张辅面前,阻碍他前进的是安南重镇多邦。

据史料记载,当时的安南有东西两都,人口共有七百余万,且境内多江,安南沿江布防,不与明军交战,企图拖垮明军。

张辅识破了安南的企图,他派出部将朱荣在嘉林江打败安南军,建立了稳固阵地,然后他与沐晟合兵一处,准备向眼前的多邦城进攻。

多邦虽然是安南重镇,防御坚固,但在优势明军的面前似乎也并不难攻克,这是当时大多数将领们的看法,然而这些将领们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在历史上,轻敌的情绪往往就是这样出现并导致严重后果的。所幸的是张辅并不是这些将领中的一员,他派出了许多探子去侦查城内的情况,直觉告诉他,这座城池并不那么简单。

张辅的感觉是正确的,这座多邦城不但比明军想象的更为坚固,在其城内还有着一种秘密武器——大象。

安南军队估计到了自己战斗力的不足,便驯养了很多大象,准备在明军进攻时放出这些庞然大物,突袭明军,好在张辅没有轻敌,及时掌握了这一情况。

可是话虽如此,掌握象情的张辅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来对付大象,这种动物皮厚、结实又硕大无比,战场之上,仓促之间,一般的刀枪似乎也奈它不何。该怎么办呢?

这时有人给张辅出了一个可以克制大象的主意,不过在今天看来,这个主意说了与没说似乎没有多大区别。

这条妙计就是找狮子来攻击大象,因为狮子是百兽之王,必定能够吓跑大象。

我们暂且不说在动物学上这一观点是否成立,单单只问一句:去哪里找狮子呢?

大家知道,中国是不产狮子的,难得的几头狮子都是从外国进口的,据《后汉书》记载,汉章帝时,月氏国曾进贡狮子,此后安息国也曾进贡过,但这种通过进贡方式得来的狮子数量必然不多,而且当年也没有人工繁殖技术,估计也是死一头少一头。就算明朝时还有狮子,应该也是按照今天大熊猫的待遇保护起来的,怎么可能给你去打仗?

那该怎么办呢,狮子没有,大象可是活生生的在城里等着呢,难不成画几头狮子出来打仗?

答对了!没有真的,就用画的!

你没有看错,我也没有写错,当年的张辅就是用画的狮子去打仗的。

张辅不是疯子,他也明白用木头和纸糊的玩意儿是不可能和大象这种巨型动物较劲的,不管画得多好,毕竟也只是画出来的,当不得真。作为一名优秀的将领,张辅已经准备好了一整套应对方案,准备攻击防守严密的多邦城。

其实到底是真狮子还是假狮子并不重要,关键看在谁的手里,怎么使用,因为最终决定战争胜负的是指挥官的智慧和素质。

张辅的数十万大军在多邦城外住了下来,但却迟迟不进攻,城内人的神经也从紧绷状态慢慢松弛了下来,甚至有一些城墙上的守兵也开始和城边的明军士兵打招呼,当然了,这是一种挑衅,在他们看来,自己的战略就要成功了,明军长期呆在这里,补给必然跟不上,而攻城又没有把握,只有撤退这一条路了。

安南守军不知道的是,其实明军迟迟不进攻的理由很简单:刀在砍人之前磨的时间越久,就越锋利,用起来杀伤力也会更大。

事实正是如此,此时的张辅组织了敢死队,准备攻击多邦城。他所等待的不过是一个好的时机而已。

在经过长时间等待后,明军于十二月的一个深夜对多邦城发起了攻击,在战斗中,明军充分发挥了领导带头打仗的先锋模范作用,都督黄中手持火把,率队先行渡过护城河,为部队前进开路,都指挥蔡福亲自架云梯,并率先登上多邦城。这两名高级军官的英勇行为大大鼓舞了明军的士气,士兵们奋勇争先,一举攻破外城,安南士兵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平日毫无动静的明军突然变成了猛虎,如此猛烈之进攻让他们的防线全面崩溃,士兵们四散奔逃。

战火蔓延到了内城,此时安南军终于使出了他们的杀手锏,大象,他们驱使大象攻击明军,希望能够挽回败局,然而,早有准备的张辅拿出了应对的方法。

考虑到画的狮子虽然威武,但也只能吓人而已,不一定能吓大象,张辅另外准备了很多马匹,并把这些马匹的眼睛蒙了起来,在外面罩上狮子皮(画的),等到大象出现的时候便驱赶马匹往前冲,虽然从动物的天性来说,马绝对不敢和大象作对,但蒙上眼睛的马就算是恐龙来了也会往前冲的。与此同时,张辅还大量使用火枪攻击大象,杀伤力可能不大,但是火枪的威慑作用却相当厉害。

在张辅的这几招作用下,安南军队的大象吓得不轻,结果纷纷掉头逃跑,冲散了后面准备捡便宜的安南军,在丧失了所有的希望后,安南军彻底失去了抵抗的勇气,明军一举攻克多邦城。

多邦战役的胜利沉重地打击了安南的抵抗意志,此后明军一路高歌猛进,先后攻克东都和西都,并于此年(永乐五年)五月,攻克安南全境,俘获胡氏父子,并押解回国,安南就此平定。

在安南平定后,朱棣曾下旨寻找陈氏后代,但并无结果,此时又有上千安南人向明朝政府请愿,表示安南以前就是中国领地,陈氏已无后代,希望能归入中国,成为中国的一个郡。

朱棣同意了这一提议,并于永乐五年(1407)六月,改安南为交趾,并设置了布政使司,使之成为了中国的一部分,于是自汉唐之后,安南又一次成为中国领土。

安南问题的解决使得中国的西南边界获得了安宁和平静,但明朝政府还有着一个更大的烦恼,这个烦恼缠绕了明朝上百年,如同噩梦一般挥之不去。

万国来朝 第六章 天子守国门!

【蒙古】

自明朝开国以来,蒙古这个邻居就始终让大明头疼不已,打仗无数次,谈判无数次,打完再谈,谈完再打,原来的元朝被打成了北元(后代称谓),再从北元被打成鞑靼(蒙古古称),可是不管怎么打,就是没消停过。几十年打下来,蒙古军队从政府军、正规军被打成了杂牌军、游击队,但该抢的地方还是抢,该来的时候还是来。

这倒也不难理解,本来在中原地区好好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全国各地到处走,作为四级民族制度中的头等人,日子过的自然很不错,但是好日子才过了九十几年,平地一声炮响,出来了一个朱元璋,把原来的贵族赶到了草原上去干老本行——放牧,整日顶风和牛羊打交道,又没有什么娱乐节目,如此大的反差,换了是谁也不会甘心啊,更严重的问题在于,他们没有自己的手工业和农业,经济结构严重失衡,除了牛羊肉什么都缺,就算想搞封闭自然经济也没法搞起来。想拿东西和明朝换,干点进出口买卖,可是人家不让干,这也容易理解,毕竟经常打仗,谁知道你是不是想趁机潜入境内干点破坏活动,所以大规模的互市生意是没有办法做起来的。

该怎么办呢,需要的、缺少的东西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也不能通过做生意换回来,人不能让尿憋死,那就抢吧!

你敢抢我,我就打你,于是就接着上演全武行,你上次杀了我父亲,我这次杀你儿子,仇恨不断加深,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明朝展开了与蒙古部落的持久战,这一战就是上百年。

下面我们介绍一下永乐时期蒙古的形势,之前我们说过,北元统治者脱古思帖木儿被蓝玉击败后,逃到土刺河,被也速迭儿杀死,之后蒙古大汗之位经过多次传递,于建文四年(1402)被不属于黄金家族的鬼力赤所篡夺,并该国名为鞑靼。我查了一下,这位鬼力赤虽然不是黄金家族直系,但也不算是外人,他的祖先是窝阔台,由于他不是嫡系,传到他这里血统关系已经比较乱了,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没有正统黄金家族的那种使命感,所以他废除了元朝国号,并向大明称臣,建立了朝贡关系。从此,北方边境进入了和平时期。

可是这个和平时期实在有点短,只有六年。

鬼力赤不是黄金家族的人,也对黄金家族没有多少兴趣,可他的手下却不一样,当时的鞑靼太保阿鲁台就是这样一个传统观念很重的人,他对鬼力赤的行为极其不满,整日梦想着恢复蒙古帝国的荣光。

在这种动机的驱使下,他杀害了鬼力赤,并拥戴元朝宗室本雅失里为可汗。但这位继承蒙古正统的本雅失里统治的地方实在小得可怜。

这是因为经过与明朝的战争,北元的皇帝已经逐渐丧失了对蒙古全境的控制权,当时的蒙古已经分裂为三块,分别是蒙古本部(也就是后来的鞑靼),瓦剌(这个名字大家应该熟悉),兀良哈三卫。

蒙古本部鞑靼我们介绍过了,他们占据着蒙古高原,由黄金家族统治,属于蒙古正统。

瓦剌,又称作西蒙古,占据蒙古西部,在明初首领猛可帖木儿死后,瓦剌由马哈木统领。

兀良哈三卫,就是我们之前提到过的参加过靖难的精锐朵颜三卫,这个部落是怎么来的呢,那还得从几十年前说起。

洪武二十年(1387),朱元璋派遣冯胜远征辽东,冯胜兵不血刃地降伏了纳哈出,并设置了泰宁、福余、朵颜三卫(军事单位),后统称朵颜三卫,并在此安置投降的蒙古人,朱元璋将这些人划归宁王朱权统领之下,靖难之战中,朱棣绑架宁王,其中很大的一个原因就在于他想得到这些战斗力极强的蒙古骑兵。而这些骑兵在靖难中也确实发挥了巨大作用,战后,朱棣封赏了朵颜三卫,并与其互通贸易,他们占据着辽东一带,向明朝朝贡,接受明朝的指挥。

昔日的元帝国分裂成了三部分,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而此三部分虽然都是蒙古人组成的部落,互相之间的关系却极为复杂,当然,这种复杂关系很大程度上是明朝有意造成的。

首先,鞑靼部落自认为是蒙古正统,瞧不起其他两个部落,而且他们和明朝有深仇大恨,一直以来都采取敌对态度。

瓦剌就不同了,他们原先受黄金家族管辖,黄金家族衰落后,他们趁机崛起,企图获得蒙古的统治权,明朝政府敏锐地发现了这个问题,并加以利用,他们通过给予瓦剌封号,并提供援助的方式扶持瓦剌势力,以对抗鞑靼。

而在瓦剌首领马哈木心中,部落矛盾是大于民族矛盾的,他并不喜欢明朝,但他更加讨厌动不动就指手划脚,以首领自居的鞑靼。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摆老大的架子。

出于这一考虑,他和明朝政府达成了联盟,当然这种联盟是以外敌的存在为前提的,大家心里都清楚,一旦情况变化,昨日的盟友就是明日的敌人。

兀良哈三卫可以算是明朝的老朋友了,但这种朋友关系也是并不稳固的,虽然他们向明朝朝贡,并听从明朝的指挥,但他们毕竟是蒙古人,与鞑靼和瓦剌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最后是明朝,他可算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特长就是煽风点火,北元是他打垮的,瓦剌是他扶持的,兀良哈三卫是他安置的,搞这么多动作,无非只有一个目的,分解元帝国的势力,让他永不翻身。

大致情况就是这样,鞑靼和瓦剌打得死去活来,兀良哈在一旁看热闹,明朝不断给双方加油,看到哪方占优势就上去打一拳维护比赛平衡。

如果成吉思汗在天有灵,见到这些不肖子孙互相打来打去,昔日风光无限的蒙古帝国四分五裂,不知作何感想。

【一次性解决问题】

蒙古本部鞑靼太师在拥立本雅失里为可汗后,奉行了对抗政策,于明朝断绝了关系,更为恶劣的是,永乐七年(1409)四月,鞑靼杀害了明朝使节郭骥,他们的这一举动无疑是在向大明示威。但他们没有想到,他们的这一举动实在是利人损己。

因为明朝政府其实早已做好准备要收拾鞑靼,缺少的不过是一个借口和机会而已,而这件事情的发生正好提供了他们所需要的一切。

鞑靼之所以成为明朝的目标,绝不仅仅因为他们对明朝报有敌对态度。

鞑靼的新首领本雅史里与太师阿鲁台都属于那种身无分文却敢于胸怀天下的人,虽然此时鞑靼的实力已经大不如前,他们却一直做着恢复蒙古帝国的美梦,连年出战,东边打兀良哈,西面打瓦剌,虽然没有多大效果,但声势却也颇为吓人。

鞑靼的猖狂举动引起了朱棣的主意,为了打压鞑靼的嚣张气焰,他于永乐七年(1409)封瓦剌首领马哈木为顺宁王,并提供援助,帮助他们作战,瓦剌乘势击败前来进攻的本雅失里和阿鲁台,鞑靼的势力受到了一定的压制。

为了一次性解决问题,朱棣决定派出大军远征,兵力为十万,并亲自拟定作战计划,但在最重要的问题上,他犹豫了。

这就是指挥官的人选,朱棣常年用兵,十分清楚打仗不是儿戏,必须要有丰富战争经验的人才能胜任这一职务。最好的人选自然是曾经与自己一同靖难的将领们,可是问题在于,当年的靖难名将如今已经死得差不多了,最厉害的张玉在东昌之战中被盛庸干掉了,朱能也已经死了,张玉的儿子张辅倒是个好人选,可惜刚刚平定的安南并不老实,经常闹独立,张辅也走不开。想来想去,只剩下了一个人选:

邱福。

对于邱福,我们并不陌生,前面我们也曾经介绍过他,在白沟河之战中,他奉命冲击李景隆中军,却没有成功,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在朱棣心中的地位,此后他多次立下战功,并在战后被封为淇国公(公爵)。但朱棣也很清楚,这位仁兄虽然作战勇猛,却并非统帅之才,但目下正是用人之际,比他更能打的差不多都死光了,无奈之下,朱棣只得将十万大军交给了这位老将。

永乐七年(1409)七月,丘福正式领兵十万出发北征,在他出发前,朱棣不无担心地叮嘱他千万不可轻敌,要谨慎用兵,看准时机再与敌决战。邱福表示一定谨记,跟随他出发的还有四名将领,分别是副将王聪、霍亲,左右参将王忠、李远。

此四人也绝非等闲之辈,参加此次远征之前都已经被封为侯爵,战场经验丰富。

朱棣亲自为大军送行,他相信如此强的兵力,加上有经验的将领,足可以狠狠地教训一下鞑靼。

看着大军远去,朱棣的心中却有一种不安感油然而生,多年的军事直觉让他觉得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他思虑再三,终于省起,便立刻派人骑快马赶到邱福军中,只为了传达一句话。

这句话是对邱福说的,“如果有人说敌人很容易战胜,你千万不要相信!”(军中有言敌易取者,慎勿信之)

邱福接收了皇帝指示,并表示一定不辜负皇帝的信任和期望。

朱棣不愧为一位优秀的军事家,他敏锐地意识到了这支军队最大的隐患就在于轻敌冒进,而最容易犯这个错误的就是主帅邱福,在军队出发后,竟然还派人专程赶去传达这一指示,实在是用心良苦。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朱棣的判断是准确的,问题在于,主帅邱福偏偏就是一个左耳进,右耳出的人,遇到这样的主帅,真是神仙都没办法。

邱福率领军队一路猛进,赶到了胪朐河(今中蒙边境克鲁伦河),击溃了一些散兵,并抓获了鞑靼的一名尚书,丘福便询问敌情,这位尚书倒是个直爽人,也没等邱福用什么酷刑和利诱手段,就主动交待,鞑靼军队主力就在此地北方三十里,如果现在进攻,必然可以轻易获得大胜。

邱福十分高兴,干脆就让这个尚书当向导,照着他所指引的方向前进。这样看来,邱福倒真是有几分国际主义者的潜质,竟然如此信任刚刚抓来的俘虏,而从他的年纪看,似乎也早已过了天真无邪的少年时代,但在这件事情上,他实在是天真地过头了。

另一方面,我们也不得不佩服朱棣的料事如神,他好像就是这场战争的剧本编剧,事先已经告诉了男主角邱福应对的台词和接下来的剧情,可惜大牌演员邱福却没有按照剧本来演。

在那位向导的的带领下,邱福果然找到了鞑靼的军营,但是并没有多少士兵,那位向导总会解释说,大部队在前面。就这样,不停的追了两天,依然如此,总是那么几百个鞑靼士兵,而且一触即溃。

部下们开始担忧了,他们认为那个向导不怀好意,然而邱福却没有这种意识,第三天,他还是下令部队跟随向导前进,这下子他的副将李远也坐不住了。

李远劝邱福及时回撤,前面可能有埋伏,可是邱福不听,他固执地认为前方必然有鞑靼的大本营,只要前行必可取胜,李远急得跳脚,也顾不得上下级关系,大喊道:“皇上和你说过的话,你忘记了吗!?”

这下可惹恼了邱福,他厉声说道:“不要多说了,不听我的指挥,就杀了你!”

邱福如同前两日一样地出发了,带路的还是那位向导,这一次他没有让邱福失望,找了很久的鞑靼军队终于出现了,但与邱福所预期的不一样,这些鞑靼骑兵是主动前来的,而且并没有四散奔逃,也没有惊慌失措,反而看上去吃饱喝足,睡眠充分,此刻正精神焕发地注视着他们。

终于找到你们了,找得好苦。

终于等到你们了,等了很久。

【亲征】

永乐七年(1409)八月,远征军的战报传到了京城,战报简单明了:全军覆没。

这是一次惨痛的失败,不但十万大军全部被消灭,邱福、王聪、霍亲、王忠、李远五员大将也全部战死沙场。

朱棣震怒了,他打了很多年仗,多次死里逃生,恶仗乱仗见得多了,但像这样惨痛的败仗他还真没见过。

邱福无能!无能!

骂人出气虽然痛快,但骂完后还是要解决问题,明军的战斗力还是很强的,关键问题就在于指挥官的人选。邱福固然无能,但现在朝廷里还有谁能代替邱福出征呢,谁又能保证一定能取胜呢?

人选只有一个——朱棣。

于是在靖难之战后七年,朱棣再次披上了盔甲,拿起了战刀,准备走上战场去击败他的敌人,与之前的那次战争之不同的是,上一次他是皇子,这一次他是皇帝,上一次是为了皇位,这一次是为了国家。

朱棣不但是一个优秀的皇帝,也是一个优秀的将领,这种上马冲锋,下马治国的本领实在是很罕有的,鞑靼已经领教过了皇帝朱棣的外交手段和政治手腕,现在他们将有幸亲身体会到名将朱棣那闪亮刀锋掠过身体的感觉。

朱棣完全继承了朱元璋的人生哲学“要么不做,要么做绝”,这次也不例外,为了给鞑靼一个致命的打击,他下达了总动员令,命令凡长江以北全部可以调动的士兵,立刻全部向北方集结,于是长江以北无数人马浩浩荡荡地开始向集结地进发,到永乐八年(1410)一月,部队集结完毕,共五十万,朱棣自任统帅。

与此同时,朱棣派遣使者分别向瓦剌和兀良哈传递消息,大致意思是大明马上就要出击鞑靼,希望你们不要多管闲事,如果多事,大可连你们一起收拾。

瓦剌和兀良哈都十分识时务,而且他们与鞑靼本来就有着矛盾,怎么肯花力气替自己的敌人出头?

而此时的鞑靼却十分没有自知之明,击败明军后,本雅史里与阿鲁台十分得意,甚至开始谋划恢复元帝国,重新做皇帝。因而对瓦剌和兀良哈更加傲慢。这两位尚在做美梦的仁兄根本不会想到,刀已经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只等砍下去了。

在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后,朱棣终于率领着他的五十万大军出塞远征,目标直指鞑靼!

八年未经战阵的朱棣终于回到了战场,一切似乎都是那么的熟悉,在他看来,江南水乡的秀丽和宁静远远比不上北方草原的辽阔与豪迈。

丝竹之音、轻柔吴语对他没有多少吸引力,万马嘶鸣、号角嘹亮才是他的最爱!

这就是朱棣,一个沉迷于战场搏杀,陶醉于金戈铁马的朱棣,一个真正而彻底的战士。

朱棣率领着他的大军不断向北方挺进,当军队经过大伯颜山时,朱棣纵马登上山顶,远望大漠,唯见万里黄沙,极尽萧条,二十年前,他曾经远征经过此地,那一年他三十岁,这里还有很多人家,是繁华之地,如今却变成了一片荒漠。朱棣感叹良多,对身边的大臣说道:

“元兴盛之时,这里都是民居之地啊。”

容不得朱棣的更多感叹,大军于同年五月到达了几个月前邱福全军覆没的胪朐河,由于时间不长,四处仍然可见死难明军的尸骨和盔甲武器,很明显,蒙古军队管杀不管埋。

朱棣看到了这一场景,便让手下的士兵们去寻找明军尸骨,并将他们就地埋葬,入土为安,然后他看着那条湍流不息的胪朐河,沉默不语,思索良久,才开口说道:“自此之后,此河就改名为饮马河吧。”

言罢,他便率领大军渡过大河。

过河之后,明军抓到了少数鞑靼士兵,他们供认鞑靼首领本雅失里就在附近,经过仔细分析,朱棣确认了这一情报的真实性,他立刻下令部将王友就驻扎此地,自己则率领精锐骑兵带上二十天口粮继续追击。

兵贵神速,朱棣深深懂得这个道理,而种种迹象表明,自己寻找已久的目标就在附近!

朱棣的判断没有错,本雅失里确实统领着大队鞑靼骑兵驻扎在附近,但他的老搭档阿鲁台却不在身边,这是为什么呢?

原来他们吵架了。

本雅失里是阿鲁台扶植上台的,两人关系一向很好,也甚少争吵,但在得知朱棣亲率五十万大军前来讨伐时,他们慌张之余,竟然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们争吵的内容并不是要不要抵抗和怎么抵抗,而是往哪个方向逃跑!

这二位仁兄虽然壮志凌云,但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听说朱棣亲率五十万人来攻击自己后,他们立刻意识到,这次明朝政府是来玩命的,无论怎么扳指头算,自己手下的这点兵力也绝对不够五十万人打的,向瓦剌和兀良哈求援又没有回音,那就只有跑了。

可是往那边跑呢?这是个重要的问题。

本雅失里说:往西跑,西边安全。

阿鲁台说:西边是瓦剌的地盘,我刚和人家打完仗,哪好意思去投奔,不如往东跑,东边安全。

本雅失里反对,他说:东边的兀良哈是明朝的附属,决不肯收留自己这个元朝宗室,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

两人僵持不下,越吵越激烈,后来他们决定停止争吵(再不停明军就要来了),分兵突围。

就这样,本雅失里一路向西狂跑,可还没有赶到瓦剌就撞到了朱棣的大军,不能不说是运气不好。

本雅失里发现了明朝大军的动向,他立刻命令部队加速前进。

与此同时,率领精锐骑兵的朱棣也快马加鞭向本雅失里不断靠近。

这是一场战场上的赛跑,最终朱棣占据了优势,因为他明智地把辎重和后勤留在了饮马河畔,只带上口粮日夜追击,而本雅失里却舍不得他抢来的那些东西,带着一大堆家当逃跑,自然跑不快。

朱棣终于追上了本雅失里,并立刻向他发动了攻击,本雅失里万万没有想到,朱棣来得这么快,毫无招架之功,被朱棣一顿猛打,丢下了所有辎重,只带了七个人逃了出去。战后,朱棣不打收条就全部收走了本雅失里辛辛苦苦带过来,一直舍不得丢的那些金银财宝,而可怜的本雅失里就这样无偿地为朱棣干了一趟搬运工。

无论如何,本雅失里总算是捡了一条命,继续着他的逃亡之路,但他却未必知道,他的这次战败不但是他的耻辱,也会让他的祖先蒙羞。

或许是宿命的安排吧,朱棣追上并击溃这位成吉思汗子孙的地方,就是斡难河(今蒙古鄂嫩河)。

朱棣正在马上俯视着这片刚刚经过大战的土地,大风吹拂着一望无际的草原,斡难河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映出迷人的光彩,刚发生的那场恶战似乎与这片美丽的土地毫无关系。

胜利喜悦已经消退的朱棣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沉思了一会,对身边的侍卫感叹道:“这里是斡难河,是成吉思汗兴起的地方啊。”

是的,两百年前,就在斡难河畔,铁木真统一了蒙古部落,成为了伟大的成吉思汗,术赤、窝阔台、拖雷、哲别等后来威震欧亚大陆的名将们环绕在他的周围,宣誓向他效忠。之后他们各自出征,将自己的宝剑指向了世界的各个角落,并最终建立了横跨欧亚的蒙古帝国。

转眼之间,两百年过去了,草原上的大风仍旧呼啸,斡难河水依然流淌,但那雄伟的帝国早已不见了踪影,而就在不久之前,伟大的成吉思汗的子孙在这里被打得落荒而逃。

一切都过去了,只有那辽阔的草原和奔流的河水似乎在向后人叙说着这里当年的盛况。

百年皇图霸业,过眼烟云耳!

【阿鲁台的厄运】

本雅失里逃走了,他如愿逃到了瓦剌,然而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虽然以往与瓦剌的战争都是太师阿鲁台指挥,本雅失里并未参与过,可是瓦剌的首领马哈木充分发挥了一视同仁的精神,不但没有给他什么优厚待遇,反而从他这里拿走了一样东西——他的脑袋,报旧仇之余,还顺便去向明朝要两个赏钱。

朱棣击败了本雅失里,但办事向来十分周到的他并未忘记阿鲁台,他随即命令大军转向攻击阿鲁台。

此时的阿鲁台情况比本雅失里好不了多少,兀良哈也不肯接纳他,这倒也怪不得兀良哈,被人追斩的人一般都是不受欢迎的。阿鲁台只好在茫茫草原和大漠间穿行,躲避着明军。

明军此时也不断寻找着阿鲁台,但由于阿鲁台采用游击战术,方位变换不定,和明军玩起了捉迷藏,而明军粮食就快接济不上了,无奈之下,只好班师,看上去,阿鲁台算是逃过了这一劫。

但人要是倒霉起来,连喝凉水也会塞牙的。

明军在班师途中,经过阔滦海子(今呼伦湖)时,居然撞上了正在此地闲逛的阿鲁台!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闯进来!

朱棣立刻命令军队摆好阵势,五十万大军随时准备发起攻击。此刻的阿鲁台吓得魂不附体,朱棣抓住了阿鲁台的这一心理,派使者传话,要阿鲁台立刻投降,否则后果自负。

阿鲁台十分想投降,他很清楚明军的实力,如果要强行对抗,只有死路一条,但部下们却死不同意,双方争执不下。阿鲁台急得跳脚,却又无计可施,在这情况下,阿鲁台和部下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阿鲁台以需要考虑的时间为理由,把使者打发走了,然后他接着回去和那些部下们讨论对策,会议中,有人提出趁此机会可以偷偷逃走,明军必然追赶不及。这个观点获得了很多人的支持,阿鲁台也认为不错,便决定派遣部分军队先走。

然而就在他们调遣军队之时,外面突然传来了巨大的喧哗声和马鸣声!阿鲁台立刻意识到,明军开始进攻了!

然而此刻的明军大营也并没有接到发动总攻的命令,掌管中军的副将安远伯柳升听到外面乱成一片,大为吃惊,马上出营察看。他惊奇地发现有数千骑兵已经奔离营区,杀向敌军。柳升大为恼火,认为是有人违反军纪私自出战,但当他看清那支骑兵的帅旗后,就立刻没有了火气。

因为那是皇帝陛下的旗帜。

这可了不得,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不是闹着玩的,柳升立刻命令大营士兵不必列队,立刻紧跟皇帝,发起总攻!

这一幕混乱的发起者正是朱棣,自从他排遣使者前往阿鲁台军中后,便一直注视着对方的动向,而阿鲁台的缓兵之计自然瞒不过他的眼睛,要知道,他自己就是搞阴谋诡计的行家里手,当年为了争取时间,还装过一把精神病人,在这方面,阿鲁台做他的学生都不够格。

而当他发现敌军迟迟不作答复,阵型似乎有所变化时,他就敏锐的判断出,敌军准备有所动作了,至于是进攻还是逃跑,那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要立刻抓住时机,痛击敌军。

于是他顾不得通知后军,便亲率数千骑兵猛冲对方大营!在他统率下的骑兵们个个英勇无比,以一当十,要知道,带头冲锋的可是皇帝啊!那可不是一般人,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贵为天子的人,现在居然拿起刀和普通士兵一起冲锋,还身先士卒,冲在前面,领导做出了这样的表率,哪里还有人不拼命呢?

跟着皇帝冲一把,死了也值啊。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在朱棣的鼓舞下,明军如下山猛虎般冲入敌阵,疯狂砍杀蒙古士兵,朱棣更是自己亲自挥刀斩杀敌人,士兵们为了在皇帝面前表现得更好一点,自然更加卖命。经过两三次冲锋,阿鲁台军就彻底崩溃,阿鲁台带头逃跑,而且逃跑效率很高,一下子逃出去上百里地。他本以为安全了,可是明军却紧追不舍,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追杀,阿鲁台精疲力竭,跑到了回曲津(地名),实在跑不动了,便停下来休息,可还没有等他坐稳,明军就已赶到,又是一顿猛砍,阿鲁台二话不说,扭头就逃,并最终以其极强的求生本能再次逃出生天,但他的手下却已几乎全军覆没。

在获得全胜后,朱棣班师回朝,经过这次打击,鞑靼的势力基本解体,大汗被杀,实力大大削弱。阿鲁台被明朝的军事打击搞得痛苦不堪,手忙脚乱,四处求援却又无人援助,无奈之下,他于永乐八年(1410)冬天正式向明朝朝贡,表示愿意顺服于明朝。

此战过后,北方各蒙古部落无不心惊胆战,因为明朝的这次军事行动让他们认识到,这个强大的邻居是不能随意得罪的,说打你就打你,绝对不打折扣。

朱棣的这次出征虽然没有能够完全解决问题,但也沉重地打击了敌对势力,为北方边界换来了一个长期和平的局面(至少他本人是这样认为的)。

万国来朝 第七章 逆命者必剪除之!

鞑靼战败的消息,震惊了很多蒙古部落,他们没有想到,由黄金家族统领的蒙古本部居然如此不堪一击,而在他们中间,有一个部落对这一结果却十分高兴,这个部落就是瓦剌。

我们前面说过,瓦剌和鞑靼之间有很深的仇恨,估计也超过了人民内部矛盾的范畴,在明军进攻时,瓦剌作为与鞑靼同一种族的部落,不但不帮忙,还替明朝政府解决了本雅失里这个祸害。这样的功劳自然得到了明朝政府的嘉奖。作为这场战争中的旁观者,瓦剌得到了许多利益,然而明朝政府想不到的是,不久之后,这位旁观者就将转变为一个参与者。

瓦剌首领马哈木是一个比较有才能的统治者,他并不满足于自己的地盘,而自己的最大竞争对手阿鲁台已经被明军打成了无业游民,他所占据的东部蒙古也变得极为空虚,马哈木是个见了便宜就想占的人,他开始不断蚕食西部蒙古的地盘,几年之间,瓦剌的实力开始急剧膨胀,占领了很多地方。此时阿鲁台却缺兵少将,成了没娘的孩子,他只能去向明朝政府哭诉,可是每次得到的都是“知道啦”“ 你回去吧,我们会和他打招呼的”之类的话。

上学时候的经历告诉我们,打小报告的一般都没有好下场,阿鲁台也不例外,他告状之后境况不但没有改变,反而经常挨打,而且一次比一次狠,鞑靼从此陷入了极端困顿的境地。

应该说,阿鲁台落得如此下场,不但是因为瓦剌的进攻,明朝政府的默许和支持也是其中一个因素,眼看鞑靼就要一蹶不振,然而此时时局又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瓦剌变得过于强大了。

不管瓦剌和鞑靼有什么样的矛盾,但他们毕竟还是蒙古人,“攘外必先安内”也并不单单是汉族的传统,在打垮了鞑靼后,瓦剌的马哈木也动起了统一蒙古,恢复帝国的念头,他立答里巴(黄金家族阿里布哥系)为汗,还侵占了和林。

明朝政府终于发现,这个旁观者竟然已经变得如此强大,大有一统蒙古之势。而此时阿鲁台也已经被打得失魂落魄,竟然带着自己的部落跑到长城边上来,说自己已经没有活路了,要求政治避难。

事到如今,再也不能不管了,明朝政府如同古往今来的所有政权一样,都遵循一条准则:

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昔日的朋友终于变成了敌人。

明朝对瓦剌说:“从哪里来,就滚回哪里去!”

瓦剌说:“我不滚。”

“不滚,我就打你!”

“你来吧,怕你不成!”

不再废话,开打。

【瓦剌的自信】

马哈木敢与明朝如此叫板,决不是一时冲动,他还是有点资本的,当时瓦剌所管辖的西蒙古一直没有受到过明朝的正面打击,而在明朝攻击鞑靼的军事行动中,他还趁机捡了不少便宜,越发耀武扬威起来,这就如同一个小康之家突然中了几百万彩票,便摆起了排场,想去跟人比富。

马哈木明白,一旦和明朝撕破脸,就要动真格的了,但马哈木并不畏惧,因为他也有自己的杀手锏——骑兵。

在当时,蒙古草原上最强大的骑兵部队已经不再是蒙古本部鞑靼,而是瓦剌。事实证明,蒙古不愧是马上的民族,他们生长在马上,血管里流着游牧民族的血液,即使不复当年之荣光,他们也无愧于最优秀骑兵部队的称号。

马哈木仔细观察了明朝和鞑靼的战争,他敏锐地发现明朝的骑兵并不比鞑靼的强,只是因为明军势头很大,而鞑靼却出现了内部分裂,所以才会如此轻易地击败鞑靼。

我不会犯那样的错误,瓦剌将在我的统一指挥下诱敌深入,然后发动出其不意的攻击,一举歼灭明军,重现蒙古的辉煌!

马哈木并不是一个只会空喊口号的人,他已经准备了一个详尽的作战计划,并预设了决战的地点,他相信,只要明军被引入了这个圈套,他就一定能够取得战役的胜利。

他几乎成功了。

敌人就在前方!

自从瓦剌表示不服从明朝的调遣,不肯回到西蒙古领地后,朱棣就下定决心,要拔掉这一颗钉子,自小以来,只有他抢别人的东西,别人乖乖听他的话,他不去欺负别人已经是谢天谢地,还没有谁敢欺负过他,而如今小小的瓦剌竟然敢于和他公开叫板,不教训一下是不行了。

永乐十二年(1414)二月,他再次带领五十万大军远征,安定侯柳升等部将随同出征,大军浩浩荡荡,向瓦剌出发。

朱棣是一个十分有经验的将领,他很清楚,自己的骑兵并不能在与蒙古骑兵的直接冲突中占到多少便宜,毕竟自己手下最精锐的骑兵还是蒙古人组成的朵颜三卫,而这些人还是拿钱的雇佣兵。如今要到瓦剌的土地上与他们作战,瓦剌的骑兵必然会全力以赴,其战斗力是很强大的。

骑兵战斗力上的差异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决的,全民作战的瓦剌也必然会充分利用这一战斗兵种上的优点,加上深入敌境,敌军必有埋伏,如何应付这些问题呢?

朱棣早已准备好了对策,他演练了全新的阵型,并带上了一支特殊的军队,他相信,这支军队一定会给马哈木意想不到的打击。

大军出发后,行军四个多月,一路扫荡瓦剌势力,但让朱棣吃惊的是,即使在深入瓦剌境内后,他们也并未遇到过像样的抵抗。朱棣与邱福不同,他的直觉告诉他,瓦剌军队正在某个地方等待着他,进行一场决战。

六月初三,明军前锋将领刘江到达康哈里海,无意之间发现了瓦剌军队,他立刻发动进攻,将全军击溃,并抓到了俘虏,据俘虏交待,马哈木就在此去百里的忽兰忽失温(今蒙古图拉河),且毫无准备。

走了几个月的将领和士兵们都十分兴奋,他们已经走了很远的路,希望能够一举打垮瓦剌,如今已经得到了确切敌情,正好可以给对方来一个措手不及。但朱棣的反应却出乎每个人的意料。

朱棣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仔细分析了敌情,他也认为敌人就在附近,但这些敌人决不是毫无防备的,而是已经做好了决战准备,所以他下令军队不可轻动。

属下们听到这个消息都很沮丧,但他们毕竟不敢违背皇帝的军令,但出人意料的是,过了不久,朱棣又改变了主意,命令军队立刻兼程前进,将领们十分高兴,却又摸不着头脑,这位皇帝陛下打的是什么算盘?

朱棣陷入了矛盾之中。

他长期以来的军事经验告诉他,从种种迹象看,瓦剌军队是有意识地诱敌深入,而刘江打败的先锋部队很明显是瓦剌故意放出来的诱饵,如果继续深入必然会遭到瓦剌的伏击。

最好的办法无疑是在此地等待瓦剌前来决战,但这是不可能的。

作为一支深入敌境的军队,找到敌人主力速战速决才是关键,粮食就这么多,无论如何是耗不起的。

没办法了。

敌人就在前方等着我们,那就来吧,龙潭虎穴也要闯上一闯!

更何况,我也有自己的杀手锏。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前方百里,忽兰忽失温!】

此时的瓦剌首领马哈木在沉浸于喜悦之中,他看着部落的另两个首领太平和博罗,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正是在他的周密策划之下,瓦剌保存了实力,并集结了部落最为强大的三万骑兵,在忽兰忽失温设下了圈套,等待着明军的到来。

马哈木之所以挑选忽兰忽失温为战场,是有着充分的考虑的,忽兰忽失温附近多山,有利于骑兵部队隐藏,而且将骑兵藏于山上还有着一个很大的优势,那就是一旦发现明军,可以借助山势直冲而下,以难挡之势一举冲垮明军阵型,只要明军阵型一乱,即使人再多也起不了任何作用,只能乖乖地仁自己宰割。

马哈木是对的,虽然他肯定没有学过物理,不会懂得势能这个概念,但将骑兵放在高处一冲而下确实有着极强的冲击作用,如果明军没有什么别的办法,阵营必然会被截成几部分,到时首尾无法呼应,形成不了强大的战斗力,就是一盘散沙。

这实在是马哈木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坚壁清野、诱敌深入、居高而下、一举荡平,如同一部完整的动作片,前三个动作是准备,最后一个是结局。但这部动作片要想得到一个完美的结局必有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当瓦剌军队从高处向下冲击时,明军“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明军已是我囊中之物!不久之后,瓦剌和我马哈木必将成为蒙古新的领袖!

可惜明军统帅朱棣偏偏是一个“有办法”的人,北平城造反时他有办法,白沟河大战时他也有办法,被挡在山东之外进退两难时,他还是有办法。

没有办法,他也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六月初七,他带着自己的办法来到了忽兰忽失温,来到了马哈木为他安排的战场。

看完四周的环境,朱棣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气,和他想象的丝毫不差,此处山多险峻,是伏击作战的不二之选。

无论如何,这里就是决战的地点了。

当那浩浩荡荡的大军来到自己眼前的时候,马哈木感觉到了强烈的兴奋,身后的三万大军只等待他的一声号令,就可以杀下山去,把明军击溃,彻底地击溃!

离成功只差一步!

更让马哈木惊喜的是,明军打头的并不是什么精锐骑兵,而是一些步兵,这简直是天助我也,只要打开了突破口,明军必然无法抵抗自己的攻击。

虽然离明军还有一段距离,但在仔细观察了明军阵型后,马哈木已有了必胜的把握,他随即下达了总攻的命令!三万骑兵自山上一冲而下,以猛虎之势扑向山下的明军,杀声遍野,马匹嘶鸣,震天动地。

马哈木得意地在山上指挥着他的军队,等待着瓦剌骑兵一举冲垮明军的景象。

胜利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瓦剌骑兵发动冲锋后不久,这场看起来一边倒的战役局势突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突击!神机营!】

在发现瓦剌军队发动进攻后,明军迅速变换了阵型,原先队伍前列的步兵迅速由中间向两翼后退,中军后阵立刻涌出一支部队填补了空位。

这支部队与明军中的骑兵和步兵不同,他们手中拿着的并不是马刀或是长剑,而是火铳。

在迅速排布好阵型之后,士兵们将手中的火铳对准了不断逼近中的瓦剌骑兵,他们等待着指挥官柳升的命令。

瓦剌骑兵注意到了明军阵营的变化,但他们并未在意,而是继续纵马猛冲。

此时山上的马哈木也看到这一幕,和他手下的那些人不同,他是见过世面的,明军阵型的这一突然变化让他汗毛直竖,血液几乎凝固,他声嘶力竭地喊道:“是神机营!快退!”

已经来不及了。

中军主帅柳升一声令下,万枪齐发,冲锋中的瓦剌骑兵万料不到会有这样的突然打击,纷纷受伤倒地,损失惨重。一时间战场上人仰马翻,惨烈无比。

但仗已经打到这个地步,已经冲锋了,难道还能退回去不成,索性拼到底吧!

于是剩下的瓦剌骑兵更加拚死向明军冲去。

这也是瓦剌骑兵所能做出的最正确的抉择,因为当时明军所使用的火铳是需要装填火药的,而装填火药需要时间,因而在最初的一轮齐射之后,战场上陷入了短暂的宁静之中。

瓦剌骑兵见状大喜,他们认定,只要能够冲入明军阵营,一样能够打败明军,获得全胜。

然而此时,战场上又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

瓦剌军眼看就要冲入明军阵营,也就在此刻,明军开始了第二次变阵!

神机营发动齐射之后,并没有出现手忙脚乱装填火药的情形,相反,他们将火铳收好,开始有条不紊地向阵型两翼迅速后撤,明军大队骑兵随即从后军冲出,并分为三部,左路由部将李彬、谭青指挥,右路由部将王通指挥,中军由朱棣亲自统帅。

在朱棣的统一指挥下,明军左右两翼分别向瓦剌骑兵发动侧击,朱棣更是神勇无比,又一次亲率大军冲入敌阵,挥舞马刀砍杀瓦剌骑兵,与敌军展开激战。

可怜从山上冲下来的瓦剌骑兵,跑了这么远的路,到了明军跟前却发现原先密集的大队人马突然分散,瓦剌军还没有缓过神来,其左右两翼就受到了明军的猛烈攻击,而自己正面的明军更是勇猛无比,四面受敌,到处挨打,之前看似不堪一击的绵羊突然变成了恶狼,这所有的一切让瓦剌陷入了极端的窘境,几万大军就此溃灭。

瓦剌首领马哈木是个聪明人,见势不妙,立刻带头逃跑,而已是一盘散沙的瓦剌军也纷纷掉头鼠窜,要知道,游牧骑兵虽然打仗勇猛,但逃跑起来和一般人也没有什么区别,反而跑得更快。

此战明军大胜,“斩其王子数十人”(不知是谁的儿子),杀伤瓦剌军万余人,按说人家跑了也就算了,但问题在于这支明军的统帅者是朱棣,他秉承父亲朱元璋同志的优良传统,牢记“凡事做绝”的行为准则,继续猛追马哈木。

明军连续追击,马哈木叫苦不迭,跑了上百里地,还是没有摆脱敌军,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而且如此狼狈不堪也实在太丢人,马哈木随即鼓起勇气,整合军队,再战明军,用我们今天的话说,叫挽回一点面子。

可朱棣实在不给一点面子,瓦剌军整队反攻,正中他下怀,明军势不可挡,一举攻破瓦剌军阵(又败之),马哈木十分果断,转身就跑。

马哈木接着跑,明军接着追,一直跑到图拉河边,马哈木眼见逃不脱,便耍起了流氓,甩掉了难兄难弟太平和博罗,让他们去殿后,自己一个人逃走。

而朱棣这边也不轻松,虽然追击很顺利,但中途的一个突发事件,却把朱棣着实下了一跳。

在追击开始时,明军使用以乱打乱的战术,分散追击瓦剌军,本来这一战术没有什么问题,可有一个人过于兴奋,几乎惹下了大祸。

这个人就是朱棣内侍李谦,他当时也在痛打落水狗的人群之中,但由于他追击太猛,以致深入敌军之地,被瓦剌军包围,按说李谦并不是什么大人物,死了也就死了吧,但和在他一起的偏偏还有一个朱瞻基。

朱瞻基是朱棣的孙子,朱高炽的儿子,即所谓的皇太孙,朱瞻基自幼聪明伶俐,朱棣并不喜欢他的残疾儿子朱高炽,却十分喜爱朱瞻基,而朱高炽之所以能够当上皇帝,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有这么一个机灵的好儿子。

朱棣一直以来就把朱瞻基当成将来的接班人来培养,此次出征他特意带上朱瞻基,也是希望朱瞻基能够借此机会见见世面,锻炼一下。

话虽如此,也不过是锻炼而已,就如同今天的领导下基层体验生活,挂职锻炼,不会真的动刀动枪去上阵拼杀。朱棣喜欢亲自抄家伙砍人,那是因为他长年从事该项运动,经验丰富,且善于躲闪,能够砍人而不被人砍,朱瞻基不过是个毛孩子,带出来转转而已,但这个毛孩子竟然不知深浅,一时头热,跟着李谦逞英雄去了。

当朱棣发现自己身边少了朱瞻基时,顿时傻了眼,冷汗直冒,这一仗胜负不要紧,输了可以重来,但要是把接班人弄没了,那才真是得不偿失。他火冒三丈,立刻派人询问朱瞻基和李谦的去向,得知他们已经追到了九龙口(地名)后,便火速派出军队接应自己的孙子回来,也算老天有眼,瓦剌军慌乱之间,也没有想到自己围住的是这么个大人物,见有人来接应,也就四散奔逃了。

朱瞻基平安回来了,但内侍李谦却不敢回来,他极为后怕,感到自己问题严重,还没等朱棣向他问罪,就自杀了。

虽然有这样的一个小插曲,但此次战役,明军还是彻底击败了瓦剌军主力,自此之后几十年内,瓦剌再也不敢向明军挑衅,边境从此太平了一段时间。

现代的一位伟人曾经这样描述过战争和和平的关系:

一仗打出十年和平。

至理名言,古今通用。

【战后总结大会】

下面我们就这次战役开一个总结大会,在召开总结大会之前,有必要先说一下这次会议的必要性和议题,毕竟把朱棣和马哈木同志请来开会并不容易,为了不耽误大家的时间,我们现在开始:

这次忽兰忽失温战役虽然并不是什么决定性的战役,但却很值得分析,因为这个看似普通的战役中蕴含了一些明军作战的秘密和规律,是应该认真研究的。

这次会议主要探讨两个问题,第一、为什么明军能够战胜?

先说一下,马哈木同志不要站起来了,不用激动,事情的经过我们已经知道了,战败是事实,具体分析还是交给我吧。

要知道,一场战争的胜负是有很多决定因素的,之前我们介绍过,明军的骑兵个人能力不一定能够胜过瓦剌骑兵,但为什么明军却能在瓦剌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情况下击败瓦剌呢?

这是因为朱棣统帅下的明军有一套极有技术含量的战法和几支高素质的部队。战法问题过于复杂,我们下面再讨论,先说说明军的高素质部队:三大营。

三大营是朱棣同志组建的部队,这支部队也是明朝的最精锐部队,它们分别是: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

先说五军营,五军营并不是指五个军种,实际上,五军营是骑兵和步兵的混合体,分为中军、左军、左掖军、右掖军、右哨军,这支部队是从各个地方抽调上来的精锐部队,担任攻击的主力。

下面说一下三千营,我们前面已经说过五军营是明军主力,那么为什么还要单设一个三千营呢,这是因为三千营与五军营并不相同,它主要是由投降的蒙古骑兵组成的。也就是说,三千营实际上是以雇佣兵为主的。

之所以叫三千营,是因为组建此营时,是以三千蒙古骑兵为骨干的,当然后来随着部队的发展,实际人数当不止三千人,三千营与五军营不同,它下属全部都是骑兵,这支骑兵部队人数虽然不多,却是朱棣手下最为强悍的骑兵力量,他们在战争中主要担任突击的角色。

最后我们要介绍朱棣手下最特殊的一支部队,神机营。

之所以说它特殊,是因为这支部队使用的武器是火炮和火铳,在明朝时候,人们称呼这些火器为神机炮,许多游牧民族的骑兵就是丧命于这些神机炮下,马哈木同志就不要哭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

可以说,这支部队就是明朝政府的炮兵部队,朱棣同志之所以要组建这样的一支部队,那是有着深刻原因的。

我们看到朱棣同志沉痛地点了点头,没有错,在靖难的时候,朱棣同志主要使用的就是骑兵,但是盛庸先生却大量使用火器袭击他和他的军队,造成了极为不好的影响,朱棣同志自己也几次差点在战场上被干掉。

这也使得朱棣同志深刻吸取了教训,在他后来组建军队时,便专门设置了这样一个以使用火器为主的部队,正是这支部队在忽兰忽失温战役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好了,以上我们介绍了朱棣的高素质部队,但这并不是他获得胜利的根本原因,明军获胜的真正秘诀在于他们的战法。

下面我们就探讨第二个问题:明军使用了怎样的战法?

可能出乎很多人的意料,明军的战法是非常先进的,那到底先进到什么水平?

客观地说,明军的战术虽不能说领先世界几百年,但放眼全球,至少在当时,绝无可望其项背者。

这并不是信口胡说,是有着充分的证据的,请大家坐好,下面我们将详细介绍明朝军队先进战法的发展过程。

在朱元璋时代,明朝有徐达、常遇春、李文忠等十分优秀的骑兵将领,这些人使用骑兵作战堪称不世出之奇才,连靠骑兵起家的蒙古人也被他们打得狼狈不堪,但除了他们率领的骑兵之外,明朝在军事上还有另一招看家本领,那就是火器。

事实证明,中国人在发明火药之后,并不仅仅用它制作鞭炮,经过上百年的演化改进,明代时候朱元璋的军队中已经开始大规模使用火器,包括火炮和火铳等,而相应于擅长使用骑兵的徐达等人,朱元璋的手下也涌现出了一大批善于使用火器作战的将领。这些将领中的佼佼者就是邓愈和沐英。

邓愈是偏好使用火器的,在洪都保卫战中,他的部下就曾经使用火器重创过陈友谅的军队,但朱元璋时代,对火器战术的运用达到登峰造极程度的,却并不是他,而是沐英。

在那将星闪耀的年代,沐英并不如徐达等人那么耀眼夺目,但他也是一名十分优秀的将领,洪武十四年,他随同傅友德、蓝玉攻击云南,虽不是主帅,但他的排名仅次于蓝玉,可见绝非等闲之辈,一年之后,云南平定,傅友德、蓝玉先后奉调回京,朱元璋下令,沐英暂不回京,镇守云南。按照当时的说法,这只是一个暂时的安排,然而沐英却迟迟没有等到调动工作的机会,慢慢地,他由临时工变成了合同工,他留在了云南。

他死后,他的子孙也留在了云南,接着执行祖辈与朱元璋签订的那份长期镇守合同,从此沐氏就成为了云南的镇守者,而这份合同的年限也实在有点长——二百六十年,直到明朝灭亡。

但也正是在这片土地上,沐英创造出了他独特的火器战法。

沐英时代的云南决不是我们今天看到的所谓春城和旅游胜地,实际上,当时的云南还是一片蛮荒之地,少数民族众多,且以造反为日常主要活动项目,云南之地少平原,骑兵没有多大作用,大部分的军事行动要靠步兵,本来毫无组织的少数民族应该不是训练有素的明朝步兵的对手,可偏偏当地有一种特产,而这种特产又是少数民族喜闻乐见,并极其乐于使用的。

这种特产就是大象。

话说大象这种动物,身高体胖皮厚,虽不惹事但也不好惹,连山中王老虎见了也要给它三分面子,当年象牙也没现在这么值钱,所以大象数量很多。当地少数民族造反时,总喜欢使用这种当地特产。

明军骑马,反军骑大象,这仗怎么打?

克制大象的方法还是有的,那就是火器,火铳和火炮不但能够有效打击大象,在开枪时发出的响声还能起到威吓的作用。事实上,这也是当年明军唯一可以克制大象军团的方法。

但事实总是不如人意,沐英时代所使用的火铳是洪武火铳,这种火铳射程不远,且每次发射后都需要换黑火药和铅子,无法形成持续的杀伤力,发射火铳的士兵往往射完第一发子弹后就会被大象踩死,这种赔本买卖沐英是不会做的。

在经过无数次失败和思考后,沐英终于创造出了一种先进且足以克制大象的火器战法。

这种战法根据敌军大象兵打前阵的特点,将火铳兵列队为三行,发现敌象兵前进后,第一行首先发射火铳,然后第二行、第三行继续发射,在二三行发射时,第一列就可以从容装好子弹,形成完备而持续的强大火力(置火铳为三行,列阵中……前行退后,次行继之;又不退,次行退后,三行继之)。

这种开创性的战术克服了当时火铳的局限性,三行轮流开火,没有丝毫停歇,足以将任何敢于来犯之敌人(包括大象)打成漏斗。

正是凭借着这种战法,沐英彻底平定了云南境内的叛乱,这种战法由于其使用的地域性,并没有在明军中广泛流传,但这并不能否定其在军事史上的伟大意义。

在沐英发明三行火铳战法的百年之后,普鲁士国王菲特列二世经过长期钻研,发明了与之类似的三线战法,其排兵布阵方法与沐英如出一辙,后来,他凭借着这一战法称雄欧洲。

当然,这位普鲁士国王认为自己才是三线战术当之无愧的首创者,如果此事发生在发明权和知识产权制度十分清晰的今天,我们是很有理由向这位国王收取专利权使用费的。

沐英的三行火器战法虽然并没有在明军中得以广泛流传和使用,但我们不需要为此感到遗憾,因为就在不久之后,一种威力更大,更先进的战法将代替它的位置,在明朝乃至世界军事史上写下辉煌的一页。

发明这种战法的是一位优秀的军事家,他就是我们熟悉的朱棣同志。

我们也很荣幸地把这位发明者请到了我们的大会现场,喔,朱棣同志,你不用站起来,坐着就行,下面我们将继续介绍这种新式战法的使用方法。

在明朝永乐时期,由于早期的徐达、常遇春等一群猛将都已故去,新一代的骑兵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其吃苦耐劳精神有所退化(并非玩笑),不如他们的先辈,明朝骑兵对蒙古骑兵的个体战略优势已经失去,想要克制整日游牧抢劫的蒙古骑兵的冲击力,必须配合使用其他武力手段。

朱棣同志根据其长期武装斗争的经验,设置了三大营,并正式将火炮军队引入了明军的战斗序列,他希望用火器来压制蒙古骑兵的冲击,但问题在于,骑兵不同于象兵,其速度极快,由于当时火器杀伤力和射击距离以及换火药时间上的限制,即使朱棣使用沐英的三行火器战法,也是无法抵御骑兵冲击的。

在总结经验教训后,明军终于找到了一套能够有效克制蒙古骑兵的战法,本人给明军使用的这套战法取了一个名字,叫“要你命三板斧战斗系统”。

【“要你命三板斧战斗系统”使用说明书】

首先必须承认,这个名字不是我首创的,而是取材于某搞笑电影中的“要你命3000”武器,也许有的朋友看过这部电影,这个所谓的“要你命3000”武器是由西瓜刀,石灰粉,毒药,绳子一系列工具组成,具体使用过程比较复杂,也很多样,比如先洒石灰粉遮住对方眼睛,然后用西瓜刀砍,或是下毒等等。

我在这里借鉴其名决不是为了搞笑,恰恰相反,我的态度是很认真的,因为在我看来这个“要你命3000”武器系统正好能够借用来说明永乐时期明军战法的特点。

明军的这个三板斧战法是建立在三大营基础上的,与“要你命3000”武器系统类似的是,明军是对三大营军事力量进行合理调配与组合,达到克制蒙古骑兵的目的。

所谓的要你命三板斧战法的操作过程是这样的,首先,在发现蒙古骑兵后,神机营的士兵会立刻向阵型前列靠拢,并做好火炮和火铳的发射准备,在统一指挥下进行齐射。这轮齐射是对蒙古骑兵的第一轮打击,也就是第一斧头。

神机营射击完毕后,会立刻撤退到队伍的两翼,然后三千营与五军营的骑兵会立刻补上空位,对已经受创的蒙古骑兵发动突击,这就是明军的第二斧头。

骑兵突击后,五军营的步兵开始进攻,他们经常手持制骑兵武器(如长矛等),对蒙古骑兵发动最后一轮打击,这也是明军的最后一斧头。

可以看到,这是一个完整的战斗系统,明军使用火器压制敌人骑兵推进挫其锐气后,立刻发动反突击,然后用步兵巩固战场(神机铳居前,马队居后,步卒次之),这一系统的具体使用根据战场条件的不同各异,其细节操作过程也要复杂得多,比如多兵种部队的队形转换等,但其大致过程是相同的。

以冲击力见长的蒙古骑兵就是败在了明军的这套战术之下,无论多么凶悍的骑兵也扛不住这三斧头,这套“要你命三板斧战斗系统”经常搞得蒙古人痛苦不堪,却又无可奈何。

此外明军使用的武器也是很有特点的,据考证,当时的明军骑兵使用的兵器与蒙古骑兵也多有不同,某些明朝骑兵使用的不是马刀,而是另一种威力更大的独门兵器——狼牙棒。

虽然骑兵多数使用的是弯马刀,但据现代科技人员研究表明,高速移动中的骑兵在与敌方骑兵对交锋时,使用狼牙棒的一方是占有优势的,这是因为狼牙棒的打击范围广,使用方便,马刀只有单面开刃,狼牙棒却是圆周面铁刺,无论哪一部分击打对手都会造成伤害,此外还兼具棍棒打击功能,其威力实在堪比现在街头斗殴时使用的王牌武器——三棱刮刀。

而且狼牙棒的批量制作费用低廉,没有统一标准,在棍棒上加装铁钉铁签等物体,几十分钟即可制作完成,简单方便,还可自由发挥创造力,如个别心理阴暗者会加装倒钩倒刺等,不死也让你掉层皮,实在让人胆寒,正是所谓价格便宜,量又足,他们一直用它。

综合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明军的胜利决不是侥幸,在他们辉煌战绩的背后,是对先进武器的研发、战术的科学分析和战斗过程的细节编排,是无数军事战术科研人员的辛勤汗水的结晶。

所以在我看来,科学技术是第一推动力这句话实在是极为正确的。

和我们前面介绍过的沐英三行战法一样,朱棣的这套战法在后来的时代里也有很多近似品。

三百多年后,一位矮个子开始使用与朱棣类似的战法,他的战术可以用三句话来概括:先用大炮轰,再用骑兵砍,最后步兵上。

可以看出,他的这套战法和朱棣时代的明军战法是比较类似的,正是凭借这套战法,他征服了大半个欧洲,并最终找到了一份和朱棣相同的工作——皇帝。

这位矮个子就是法国的拿破仑,他威震天下的资本正是他那独特而富于机动性的炮骑结合战术。

天才总是有某些共通点的。

会议开到现在,也该散会了,希望大家能够从这个总结会议中了解一些明朝的战术思想和技巧,也算没白开这个会。

对了,差点说漏了最重要一点,以上我们已经概括了明军的战术思想和战斗方法,虽然这些都是明军取胜的重要原因,但先进的武器和战术并不是影响战争胜负的决定性因素,事实上,古往今来,所有战争的胜负关系都遵循着一个最根本的原理:

最终决定胜负的是参加战争的人。

马哈木失败了,他的挑衅行为终于换来了教训,明白自己没有与明朝对抗的实力后,他也步阿鲁台后尘,于永乐十三年(1415)向明朝朝贡称臣。

不过总体看来,马哈木这个人还是比较守信用的,至少比阿鲁台强,或者说他很识时务,可能是那惨烈的一仗给他的心灵以沉重的打击,他终其一生再也没有侵犯过明朝边界,这无疑是一件好事,但从史料来看,他也并没有闲着,此后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对子孙的培养中。

很明显,他认识到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以瓦剌目前的经济实力和科技实力,绝对不是明朝政府的对手,但他也明白,先进的武器和战术从来都不是胜利的保障,统帅和参与战争的人才是最为关键的。

事实证明,他确实培养出了堪称英才的下一代。

他的儿子叫脱欢,二十年后杀掉了鞑靼首领阿鲁台,最终统一蒙古。

他的孙子叫额森,这位仁兄比他老子还厉害,干出了更加惊天动地的事,他还有一个广为人知的名字——也先。

万国来朝 第八章 帝王的财产

朱棣对待蒙古部落的这种指哪打哪,横扫一切的军事讨伐有效地震慑了瓦剌和鞑靼,自永乐十二年(1414)征伐瓦剌得胜归来后,明帝国的边界终于安静了下来,瓦剌奄奄一息,鞑靼心有余悸,“不打不服,打服为止”这句俗语用在此处十分合适。永乐大帝朱棣就这样用武力为自己的国民创造了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此时永乐大典已经修成,边疆平安无事,周边四夷争相向明朝皇帝朝贡,大明帝国可谓风光无比。

在朱元璋和朱棣父子的辛苦经营下,明帝国的文治武功达到了最高峰,国家繁荣昌盛、百业兴旺的景象又一次在中国大地上呈现,这固然是朱棣的成就,但究其根本还是朱元璋时代打下的良好基础在起作用,因为朱元璋就如同一个尽职的管家婆,早已为自己的子孙制定了一系列政策,让他们去照着执行。

事实上,朱棣时代奉行的仍然是他父亲的那一套系统,但朱棣本人在此基础上也有着自己的发明创造,下面我们将介绍朱棣统治时期出现的几个新机构,这些机构对之后的明代历史有着极为深远的影响,而且这些也确实可以算得上是朱棣辛苦劳动的结果,是超越前人的发明创造,值得一提。

我们先从最重要的一个说起。

这是一个全新的机构,是由朱棣本人设立的,但这个新机构的设立者朱棣做梦也不会想到,几十年之后,它会成长为一个可怕的庞然大物,庞大到足以威胁皇帝的地位和权力。

这个机构就是内阁。

永乐初年,被政事累得半死不活的朱棣终于无法忍受下去了,他总算领教了自己老爹朱元璋的工作效率和工作精神,自己纵然全力以赴没日没夜的干工作,还是很难完成,在这种情况下,他任命解缙等七人为殿阁大学士,参与机务。

这七个人组成了明朝的第一任内阁,自此之后,朱棣但凡战争、用人、甚至立太子这样的事情都要与这七个人讨论方作决定,其职权责任不可谓不大。

但出人意料的是,内阁成员的官职却只有五品,远远低于尚书、侍郎等中央官员,这也是朱棣精心设置的,他对内阁也存有一定戒心,为防止这七个人权势过大,他特意降低了这些所谓阁员的品衔,他似乎认为这样就能够有效的控制内阁。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错了。

谁也料不到这个当初丝毫不起眼的小机构最终竟然会成为明帝国统治的中枢,当年官位仅五品的阁臣成为了百官的首领,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个机构的生命力竟然会比明朝这个朝代更长!

它已经由一个机构变成了一种制度,在此之后的五百余年一直延续下去,成为中国封建政治制度中极为重要的部分。

在我们之后的叙述中,这个机构将经常出现在我们的文章中,无数忠臣、奸臣、乱臣都将在这个舞台上表现他们的一生。

内阁固然重要,但下一个机构的知名度却要远远的大于它,这个朱棣出于特殊目的建立的部门几百年来都笼罩着神秘色彩,它的名字也经常和罪恶、阴谋纠缠在一起。

这个部门的名字叫东厂。

我们前面曾提到过锦衣卫这个特务部门,虽然此部门一度被朱元璋废除,但朱棣登基后不久便恢复了该部门的建制,原因很简单,朱棣需要特务。

像朱棣这样靠造反上台的人,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很虚的,自己搞阴谋的人必然总是认为别人也在搞阴谋,为了更加有效的监视百官,他重新起用了锦衣卫。

但不久之后,朱棣就感觉到锦衣卫也不太好用,毕竟这些人都是良民出身,和百官交往也很密,而朱棣本着怀疑一切、否定一切的科学精神,认定这些人也不可靠。

这下就难办了,特务还不可靠,谁可靠呢?

宦官。

宦官最可靠,虽然这些家伙没文化,身体还有残疾(特等),大部分还有点变态心理(可以理解),但毕竟曾经帮助我篡位,一直在我身边,所以信任他们是没错的。

就这么定了,设立一个由宦官主管的机构,向我一个人负责,负责刺探情报,有事直接向我汇报请示,办公地点就设在东安门吧,这样调动也方便点。

至于名字,既然总部在东安门,就叫东厂吧。

永乐十八年(1420),朱棣设置东厂,这个明代最大的特务机构就此登上历史舞台,其权力之大、作恶之多、名声之臭实在罕有匹敌。

由于其机构位于东安门,所以被命名为东厂,家住北京的朋友有兴趣可以去原址看看,具体地址是今天的北京王府井大街北部,名字还叫东厂胡同。

东厂设立之初便十分有气派,主要反映在东厂的关防印上,别的部门官印只是简单写明部门名称而已,东厂的关防印却大不相同,具体说来是十四个大字:“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关防”,虽然语法不一定通畅,却十分有派头,而在我看来,这样的印记还兼具一定防伪作用,毕竟街头私刻公章的小贩要刻这么多字花费的力气会更多,收费也更贵。

最初东厂只负责侦查、抓人,并没有审判的权利,抓获人犯要交给锦衣卫北镇抚司审理,但到后来,为了方便搞冤假错案,本着人无我有,人有我优的精神,东厂充分发挥积极性,也开办了自己的监狱。

东厂设置有千户、百户、掌班、领班、司房等职务,但具体干活的是役长和番役,他们职责很广,什么都管,什么都看,朝廷会审案件,东厂要派人听审;朝廷的各个衙门上班,东厂派出人员坐班,六部的各种文件,东厂要派人查看;这还不算,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这些人还负责市场调查,连今天菜市场白菜萝卜多少钱一斤,都要记录在案。

这些无孔不入的人不但监视百官,连他们的同行锦衣卫也监视,可见其权力之大。

能统率这么大的机构,拥有如此大的权力,东厂首领也就成为了人人称羡的职业,但这个职业有一个先天性的限制条件:必须是宦官(有得必有失啊)。

东厂的首领称为东厂掌印太监,是宦官中的第二号人物。

第一号人物自然是鼎鼎大名的司礼监掌印太监。

这些东厂的特务在刺探情报,鱼肉百姓之余,也有着自己敬仰的偶像和信条,在东厂的府衙大厅旁边,设置了一座小厅,专门用于供奉这位偶像。

相信大家也绝对不会想到,这位拥有大量东厂崇拜者的偶像竟然是——岳飞。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东厂人员还在东厂大堂前建造了一座牌坊,写上了自己的座右铭——百世流芳。

百世流芳相信他们是做不到了,遗臭万年倒是很有可能,而可怜的岳飞如果知道还有这样一群人把他当成偶像,只怕也是高兴不起来的。

这里也要特地说明,请大家不要相信新龙门客栈中的所谓绝顶太监高手之类的鬼话,现实中的东厂太监手边也没有什么葵花宝典,抓人逞凶等大部分的具体事情都是由东厂太监手下的那些正常人干的。

自从这个机构成立后,不光是朝廷百官倒霉,连锦衣卫也跟着郁闷,因为他们原本就是特务,东厂的人却成了监视特务的特务,锦衣卫的地位大受影响。

在东厂成立之前,锦衣卫也算是个有前途的职业,许多“有志青年”出于各种目的,纷纷投身于明朝的特务事业,但东厂机构出现后,其势头就盖过了锦衣卫,抢了锦衣卫的风头。

原因也很简单,东厂是直接向皇帝负责的,而且其首领东厂掌印太监是皇帝身边的人,与皇帝的关系不一般,也不是锦衣卫的首领锦衣卫指挥使能够相比的。

所以在之后的明代历史发展中,原本是平级的锦衣卫和东厂逐渐变成了上下级关系,有些锦衣卫指挥使见了东厂掌印太监甚至要下跪叩头。

不过事情总有例外,在明代的特务历史中,有一位锦衣卫指挥使依靠自己的才能和努力第一次压倒了东厂,这位指挥使十分厉害,在他任指挥使的时期内,锦衣卫的威名和权力要远远大于东厂,可见事在人为。

这位堪称明代最强锦衣卫的人是一位重量级的人物,在他的那个时代有着强大势力和深远的政治影响,我们将在以后的文章中详细介绍他的一生。

最后一个介绍的是我们经常在电视剧中听到的一个称谓——巡抚。

大家对这个名字应该并不陌生,这个名称最初出现在永乐年间,也算是朱棣的发明创造吧,实际上,那个时候的巡抚和之后的巡抚并不是一回事。

我们之前曾经介绍过,朱元璋时期废除了中书省,设置布政使司,最高长官为布政使,主管全省事务,地位相当于我们今天的省长。本来布政使管事也算正常,但朱元璋有一个嗜好——分权,他绝不放心把一省的所有大权都交给一个人,于是他还另外设置了两个部门,分管司法和军事。

这两个部门分别是提刑按察使司和都指挥使司,最高长官为按察使和都指挥使。

老朱搞这么一手,无非是为了便于控制各省事务,防止地方坐大,本意不坏,但后来的事情发展又出乎了他的意料,这是因为他的这一举动正应了中国的一句俗话:

三个和尚没水喝。

虽然这三位长官的职权并不相同,布政使管民政、财政、按察使管司法、都指挥使管军事,但大家都在省城办公,抬头不见低头见,关系处得不好,也是很麻烦的,平日里三家谁也不服谁,太平时期还好办,万一要有个洪灾旱灾之类天灾,如果没有统一调配,是很麻烦的,特别当时还经常出现农民起义这种群众性活动,没有一个总指挥来管事,没准农民军打进官衙时,这三位大人还在争论谁当老大。

为了处理这三个和尚的问题,中央想了一个办法,就是由中央派人下去管理全省事务,这个类似中央特派员的人就叫巡抚。

要说明的是,中央可不是随便派个人下来当巡抚的,在论资排辈十分严重的中国,能被派下来管事的都不是等闲之辈,一般来说,这些巡抚都是各部的侍郎(副部级)。

与很多人所想的不同,在永乐时期,中央官员序列中实际上并没有巡抚这个官名,所谓的巡抚不过是个临时的官职,中央的本意是派个人下去管事,事情办完了你就回来,继续干你的副部级。

可是天不随人愿,中央大员下到地方,小事容易办,要是遇到民族纷争问题和农民造反这些大事,就不是一年半年能回来的了。要遇到这种事情,巡抚可就麻烦了,东跑西跑,一忙就是大半年,这里解决了那里又闹,逢年过节的,民工都能回家过年,而有些焦头烂额的巡抚却几年回不了家。

本来只是个临时差事,却经常是一去不返,巡抚也有老婆孩子,也有夫妻分居,子女入学这些问题,长期挂在外面也实在苦了这些大人,中央也麻烦,往往是这个刚巡回来,又有汇报何处出事,地方处理不了,需要再派,周而复始,也影响中央人员调配,于是,在后来的历史发展中,巡抚逐渐由临时特派员变成了固定特派员,人还算是中央的人,但具体办公都在地方,也不用一年跑几趟了。

既然说到巡抚,我们就不得不说与之相关的两个官职。

巡抚虽然是大官,却并非最大的地方官员,事实上,比巡抚大的还有两级,这两级官员才真正称得上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明朝政府确定了巡抚制度后,又出现了新的难题,因为当时的农民起义军们经常会变换地点,也就是所谓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也算是游击战的一种,山东的往河北跑,湖北的往湖南跑,遇到这种情况,巡抚们就犯难了。比如浙江巡抚带着兵追着起义军跑,眼看就要追上,结果这些人跑到了福建,浙江巡抚地形不熟,也不方便跑到人家地盘里面去,就会要求福建巡抚或是都指挥使司配合,如果关系好也就罢了,算是帮你个忙。关系不好的那就麻烦了,人家可以把眼一抬:“你何许人也,贵姓?凭什么听你指挥?”

为了处理这种情况,中央只得再派出更高级别的官员(一般是尚书正部级),到地方去处理事务,专门管巡抚。这些人就是所谓的总督。

总督一般管两个省或是一个大省(如四川总督只管四川),可以对巡抚发令。

按说事情到这里就算解决了,可是政策实在跟不上形势,到了明朝后期,如李自成、张献忠这样的猛人出来后,游击队变成了正规军,排场是相当的大,人家手下几十万人,根本不把你小小的巡抚、总督放在眼里,正规军不小打小闹,要打就打省会城市,一闹就几个省,总督也管不了。

在这种情况下,中国有史以来最大的地方官出场了,疲于应付的明朝政府最后只得又创造出一个新官名——督师。这个官专门管总督,农民军闹到哪里,他就管到哪里,当然了,这种最高级别的地方官一般都是由中央最高文官大学士兼任的。

以上三种机构或官职都是在永乐时期由朱棣首创的,其作用有好有坏,我们在这里介绍它们,是因为在后面的文章中,我们还要经常和他们打交道,所以在这里必须先打个底。

与这些制度机构相比,朱棣还给他的子孙后代留下了一样更加珍贵的宝物,也正是这件宝物不但开创了永乐盛世,还在朱棣死后,将这种繁荣富强的局面维持下去。

这件宝物就是人才。

朱棣和朱元璋一样,都是中国历史上十分有作为的英明君主,但综合来看,朱棣比朱元璋在各个方面都差一个层次,除了一点之外。

这一点就是看人才的眼光。

之前我们曾经介绍过朱元璋给他的孙子留下的那三个人,事实证明这三个人是名副其实的书呆子,作用极其有限,朱棣也给自己的子孙留下了三个人,这三个人却与之前的齐黄大不相同。

他们是真正的治世英才。

由于他们三个人都姓杨,所以史称“三杨”。

他们是那个时代最为优秀的人物,且各有特长,不但有能力,而且有城府心计,历经四朝而不倒,堪称奇人,下面我们就逐个介绍他们的传奇经历。

【第一个人:博古守正——杨士奇】

如果要评选中国历史上著名盛世之一——仁宣盛世的第一缔造者,恐怕还轮不到仁宣两位皇帝,此荣誉实非杨士奇莫属,因为如果没有他,朱高炽可能就不是所谓的明仁宗了。

这位传奇文臣活跃于四朝,掌控朝政,风光无限,但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为了走到这一步,他付出了太多太多。

至正二十五年(1365),杨士奇出生在袁州,当年正是朱元璋闹革命的时候,各地都兵慌马乱,民不聊生,为了躲避饥荒,杨士奇的父母带着他四处奔走,日子过得很苦。在杨士奇一岁半的时候,他的父亲杨美终于在乱世中彻底得到了解脱——去世了。

幼年的杨士奇不懂得悲伤,也没有时间悲伤,因为他还要跟着母亲继续为了生存而奔走,上天还是公平的,他虽然没有给杨士奇幸福的童年,却给了他一个好母亲。

杨士奇的母亲是一个十分有远见的人,即使在四处飘流的时候,她也不忘记做一件事——教杨士奇读书。在那遍地烽火的岁月中,她丢弃了很多行李,但始终带着一本书——《大学》,说来惭愧,此书我到二十岁才通读,而杨士奇先生五岁就已经会背了,每看到此,本人都会感叹新社会就是好,如果在下生在那个时代,估计混到四五十岁还是个童生。

读书是要讲天分的,杨士奇就十分有天分,可读书还需要另一样更为重要的东西,那就是钱。

杨士奇没钱,他的母亲也没钱。

没有钱,就上不起私塾,就读不了书,就不能上京考试,就不能当官,毕竟科举考试并不是只考《大学》。

杨士奇和他的母亲就这样在贫困的煎熬中迎来了人生的转折。

洪武四年(1371),杨士奇的母亲改嫁了,杨士奇从此便多了一位继父,一位严肃且严厉的继父。

这位继父叫罗性,他同时也兼任杨士奇的老师。

罗性,字子理,事实上,他并不是一个普通人,此人出生世家,当时已经是著名的名士,且有官职在身,性格耿直,但生性高傲,瞧不起人。

杨士奇怀揣着好奇和畏惧住进了罗性的家,当然,也是他自己的家。

罗性是一个十分严厉孤傲的人,对这个跟着自己新娶妻子(或是妾)一道进门,却并非自家血亲的小孩并没有给什么好脸色。这似乎也是很自然的事。

进入罗家后不久,杨士奇就被强令改姓罗,这似乎也很正常,给你饭吃的人总是有着某种权力的。

杨士奇就这样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下开始了自己的生活,虽然改姓罗,但毕竟不是人家的孩子,差别待遇总是有的,罗性也并不怎么重视他,这一点,即使是幼年的杨士奇也能感觉得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更加小心翼翼,尽量不去惹祸,以免给他和他的母亲带来麻烦。

两年后,年仅八岁的杨士奇的一次惊人之举改变了他的生活状况。

洪武六年(1373),罗家举行祭祀先祖的仪式,还是小孩的杨士奇被触动了,他想起了自己故去的父亲和颠沛流离的生活,他也想祭拜自己的父亲和亲人。

可是罗家的祠堂决不会有杨家的位置,而且如果他公开祭祀自己的家人,恐怕是不会让继父罗性高兴的。

这个年仅八岁的小男孩却并未放弃,他从外面捡来土块,做成神位的样子,找到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郑重地向自己亡故的父亲跪拜行礼。

杨士奇所不知道的是,他这自以为隐秘的行为被一个人看在了眼里,这个人正是罗性。

不久之后,罗性找到了杨士奇,告诉他自己看到了他祭拜祖先的行为,还告知他从今往后,恢复他的杨姓,不再跟自己姓罗。

杨士奇十分惊慌,他以为是罗性不想再养他,要将他赶出门去。

罗性却摇了摇头,叹息道:“我的几个儿子都不争气,希望你将来能够略微照顾一下他们。”

他接着感叹道:“你才八岁,却能够寄人篱下而不堕其志,不忘祖先,你将来必成大器!你不必改姓了,将来你必定不会辱没生父的姓氏。”

罗性是对的,有志从来不在年高。

自此之后,罗性开始对杨士奇另眼相看,并着力培养他,供他读书。

如果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杨士奇应该会通过各项考试,最终中进士入朝为官,因为他确实有这个实力,但上天实在弄人。

仅仅一年之后,罗性因罪被贬职到远方,杨士奇和他母亲的生活又一次陷入了困境。然而在这艰苦的环境下,有志气的杨士奇却没有放弃希望,他仍然努力读书学习,为自己的将来而奋斗。

由于家境贫困,杨士奇没有办法向其他读书人那样上京赶考图个功名,为了贴补家用,他十五岁就去乡村私塾做老师,当时私塾很多,没有形成垄断产业,每个学生入学时候交部分学费,不用开学时去教务处一次性交清,如果觉得先生教得不好,可以随时走人,所以老师的水平是决定其收入的关键,学生多收入就多,由于他学问根基扎实,很多人来作他的学生,但毕竟在农村贫困地区,他的收入还是十分微薄,只能混口饭吃。

生活贫困的杨士奇和他的母亲一直过着清贫的生活,不久之后,他又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了人穷志不穷这条格言的意义。

杨士奇的一个朋友家里也十分穷困,但他没有别的谋生之道,家里还有老人要养,实在过不下去了。杨士奇主动找到他,问他有没有读过四书,这个人虽然穷点,学问还是有的,便回答说读过。杨士奇当即表示,自己可以把教的学生分一半给他,并将教书的报酬也分一半给他。

他的这位朋友十分感动,因为他知道,杨士奇也有母亲要养,家境也很贫穷,在如此的情况下,竟然还能这样仗义,实在太不简单。

少了一半收入的杨士奇回家将这件事情告诉了母亲,他本以为母亲会不高兴,毕竟本来已经很穷困的家也实在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母亲却十分高兴地对他说:“你能够这样做,不枉我养育你成人啊!”

是的,穷人也是有尊严和信义的,正是因为有这样明理的母亲,后来的杨士奇才能成为一代名臣。

杨士奇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在困难中不断努力,在贫困中坚持信念,最终成就事业。

人穷,志不可短!

没有功名的杨士奇仕途并不顺利,他先在县里做了一个训导(类似今天的县教育局官员),训导是个小官,只是整天在衙门里混日子,可杨士奇做官实在很失败,他连混日子都没有混成。

不久之后,杨士奇竟然在工作中丢失了学印,在当年那个时代,丢失衙门印章是一件很大的事,比今天的警察丢枪还要严重得多,是有可能要坐牢的。此时,杨士奇显示了他灵活的一面。

如果是方孝孺丢了印,估计会写上几十份检讨,然后去当地政府自首,坐牢时还要时刻反省自己,杨士奇没有这么多花样,他直接就弃官逃跑了。

杨士奇还真不是书呆子啊。

之后逃犯杨士奇流浪江湖,他这个所谓逃犯是应该要画引号的,因为县衙也不会费时费力来追捕他,说得难听一点,他连被追捕的价值都不具备,此后二十多年,他到处给私塾打工养活自己,值得欣慰的是,长年漂泊生活没有让他变成二混子,在工作之余,他继续努力读书,其学术水平已达到了一个相当的高度。

在度过长期学习教书的流浪生活后,杨士奇终于等到了他人生的转机。

建文二年(1400),建文帝召集儒生撰写《太祖实录》,三十六岁的杨士奇由于其扎实的史学文学功底,被保举为编撰。

在编撰过程中,杨士奇以深厚的文史才学较好地完成了工作,并得到了此书主编方孝孺的赞赏,居然一举成为了《太祖实录》的副总裁。

永乐继位后,杨士奇真正得到了重用,他与解缙等人一起被任命为明朝首任内阁七名成员之一,自此之后,他成为了朱棣的重臣。

与解缙相同,他也不是个安分的人,此后不久,他卷入了立太子的纷争,他和解缙都拥护朱高炽,但与解缙不同的是,他要聪明得多。

青少年时期的艰苦经历磨炼了杨士奇,使他变得老成而有心计。

他为人十分谨慎,别人和他说过的话,他都烂在肚子里,从不轻易发言泄密,他是太子的忠实拥护者,却从不明显表现出来,其城府可见一斑。

而杨士奇之所以能够有所成就,其经验大致可以概括为一句话:

刚出道时要低调,再低调。

虽然杨士奇精于权谋诡计,但事实证明,他并不是一个滑头的两面派,在这场你死我活的夺位斗争中,他始终坚定地站在了朱高炽一边,并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忠诚最终战胜了政治对手,将朱高炽扶上了皇帝的宝座。

永乐年间,最为残酷的政治斗争就是朱高炽与朱高煦的皇位之争,在这场斗争中,无数人头落地,无数大臣折腰,阴谋诡计层出不穷,双方各出奇谋,经过更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斗争一直延续到朱棣去世的那个夜晚,一个人冒着极大的风险,秘密连夜出发,奔波一个月赶路报信,方才分出了胜负。

事实上,不但杨士奇参加了这场斗争,我们下面要介绍的三杨中的另外两个也没有闲着,他们都是太子党的得力干将。在后面的文章中,我们会详细介绍这场惊天动地的皇位之争。

【第二个人:足智多谋——杨荣】

我们接着介绍的杨荣是三杨中的第二杨,他虽然没有杨士奇那样出众的政务才能和学问基础,却有一项他人不及的能力——准确的判断力。

杨荣,洪武四年(1371)生,福建人,原名杨子荣(注意区分),他虽然没有深入虎穴,剿灭土匪的壮举,但其大智大勇却着实可以和后来的那位战斗英雄相比。

与杨士奇不同,他小时候没有吃过那么多苦,家里环境不错的他走的正是读书、应试、做官的这条老路。建文二年(1400),他考中进士,由于成绩优秀,被授予编修之职,即所谓的翰林。

建文帝时代翰林院可谓书呆子云集之地,这也难怪,毕竟掌权的就是黄子澄、方孝孺那样的人,上行下效也很正常。

然而后来的事实证明,杨荣这位优等生与他的那些同事们有很大的不同,他实在不是个书呆子,而应该算是一位心思缜密的谋士。

与杨士奇一样,这个足智多谋的人也是在永乐时期才被重用的,但他飞黄腾达的经过却很有点传奇色彩,因为他凭借的不是才学,而是一句话。

建文四年(1402),朱棣终于打败了顽强的南军,进入京城,夺得了皇位,现在他只剩下一件事要办——登基即位。

然而就在他骑马向大殿进发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人站了出来,阻挡了他的去路(迎于马首)。

这个人正是杨荣。

由于当时情况还比较混乱,敌友难分,难保某些忠于建文帝的大臣不会玩类似恐怖分子和荆轲那样的把戏,周围的人十分紧张,而朱棣本人也大为吃惊,但他不会想到,更让他吃惊的还在后面。

杨荣竟然对他说,现在不应该进宫即位。

不应该即位?笑话!打了那么多年的仗,装了那么久的傻,死了那么多的人,无非只是为了皇位,可眼前的这个书生竟然敢阻止我即位,凭什么!真是可笑!

在场的人几乎已经认定杨荣发疯了,准备替他收尸。

但杨荣真的阻止了朱棣的即位,还让朱棣心悦诚服照办,而他完成这个不可能的任务竟然只用了一句话。

“殿下是应该先去即位呢,还是先去祭陵呢?”(先遏陵乎,先即位乎?)

一语惊醒梦中人。

我们前面说过,朱棣造反是披着合法外衣的,说得粗一点就是即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胜利冲昏了他的头脑,竟然一时之间忘记了立牌坊,只是一心要当婊子。无论怎么说,如果不先拜一下老爹的坟,那是很不妥当的,朱棣连忙拨转马头,去给老爹上坟。

从这件事情上,我们可以看出杨荣已经精明到了极点,他摸透了朱棣的心理,也看透了遮羞布下权力斗争的真相。这样的一个人比他的上级方孝孺、黄子澄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同样老奸巨猾的朱棣从此记住了这个叫杨荣的人,在他即位后便重用杨荣,并将其召入内阁,成为七人内阁中的一员。

当时的内阁七人都是名满天下之辈,而在他们中间,杨荣并不显眼,他没有解缙的才学,也没有杨士奇的政务能力,并不是个引人注目的人,但这决不是他的能力不行,事实上,他所擅长的是另一种本领——谋断。

所谓谋断就是谋略和判断,这些本应是姚广孝那一类人的专长,而从小熟读四书五经,应该是个老实读书人的杨荣居然会擅长这些,实在令人费解,但他善于判断形势却是不争的事实,下面的这个事例就很能说明问题。

一天晚上,边关突然传来急报,宁夏被蒙古军队围攻,守将派人几百里加急报信,这是紧急军情,朱棣也连忙起身去内阁找阁臣讨论如何处理(内阁有24 小时值班制度,七天一换),偏巧那天晚上,值班的正是杨荣。

朱棣风风火火地来到内阁,把奏报交给杨荣看,问他有什么意见。

出乎朱棣预料,杨荣看完后没有丝毫慌乱,表情轻松自然,大有一副太监不急皇帝急的势头。

朱棣又气又急,杨荣却慢条斯理的对他说:“请陛下再等一会,宁夏一定会有第二份解围奏报送来的。”

朱棣好奇地看着他,让他说出理由,杨荣此刻也不敢再玩深沉,因为朱棣不是一个对大臣很有耐心的人。

杨荣胸有成竹地说道:“我了解宁夏的情况,那里城防坚固,而且长期作战,士兵经验丰富,足以抵御周围的蒙古军队。从他们发出第一份奏报的日期来看,距离今天已过去十余天,此刻宁夏应该已经解围了,必然会发出第二份奏报。”

不久之后,朱棣果然收到了第二份解围的奏报,自认料事如神的朱棣对杨荣也十分佩服,并交给他一个更为光荣的任务——从军。

朱棣认识到,杨荣是一个能谋善断的人,在对蒙古作战中,这样的人才正是他所需要的,于是在永乐十二年(1414)的那次远征中,杨荣随同朱棣出行,表现良好,获得了朱棣的信任。朱棣便将军队中最为重要的东西——印信交给杨荣保管,而且军中但凡宣诏等事务,必须得到杨荣的奏报才会发出,可以说,杨荣就是朱棣的私人秘书。

朱棣之所以如此信任杨荣,很大的一个原因就在于他这个人处事不偏不倚,也不参与朱高炽与朱高煦的夺位之争,没有帮派背景,当然,这仅仅是朱棣的想法而已。

朱棣想不到的是,这个看上去十分听话的杨荣并不像他表面上那么简单,朱棣将印信和奏报之权授予杨荣,只是为了要他好好干活,然而这位杨荣却利用这一便利条件,在关键时刻做出了一件关键的事情。

永乐二十二年(1424)七月,朱棣病逝之时,那个当机立断,驰奔上千里向太子报告朱棣已死的消息,为太子登基争取宝贵时间,制定周密计划的人,正是一向为人低调的杨荣。因为他的真实身份和杨士奇一样,是不折不扣的太子党。

【第三个人:临危不惧——杨溥】

下面要说的这位杨溥,其名气与功绩和前面介绍过的两位相比有不小的差距,但他却是三人中最具传奇色彩的一个,别人出名、受重用依靠的是才学和能力,他靠的却是蹲监狱。

杨溥,洪武五年(1372)生,湖北石首人,建文二年(1400)中进士,是杨荣的进士同学,更为难得的是,他也被授予编修,又成为了杨荣的同事,但与杨荣不同的是,杨溥是天生的太子党,因为在永乐元年,他就被派去服侍朱高炽,算是早期党员。

朱棣毕竟还是太天真了,杨荣和杨溥这种同学加同事的关系,外加内阁七人文臣集团固有的拥立太子的政治立场,说杨荣不是太子党,真是鬼都不信。

杨溥没有杨士奇和杨荣那样突出的才能,他辅佐太子十余年,并没有什么大的成就,也不引人注目,这样下去,即使将来太子即位,他也不会有什么前途,但永乐十二年发生的一个突发事件却改变了他的命运,不过,这个突发事件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永乐十二年(1414),“东宫迎驾事件”事发,这是一个有着极深政治背景的事件,真正的幕后策划者正是朱高煦。在这次事件中,太子党受到严重打击,几乎一蹶不振,许多大臣被关进监狱当替罪羊,而杨溥正是那无数普普通通的替罪羊中的一只。

由于杨溥的工作单位就是太子东宫,所以他被认定为直接责任者,享受特殊待遇,被关进了特级监狱——锦衣卫的诏狱。

锦衣卫诏狱是一所历史悠久,知名度极高的监狱,级别低者是与之无缘的(后期开始降低标准,什么人都关),能进去人的不是穷凶极恶就是达官显贵。所谓身不能至,心向往之,有些普通犯人对这所笼罩神秘色彩的监狱也有着好奇心,这种心理也可以理解,从古至今,蹲监狱一直都是吹牛的资本,如“兄弟我当年在里面的时候”,说出来十分威风。

此外,蹲出名的人也绝不在少数。反正在哪里都是坐牢,找个知名度最高的监狱蹲着,将来出来后还可以吹牛“兄弟我当年蹲诏狱的时候”,应该也能吓住不少同道中人。

这样看来,蹲监狱也算是出名的一条捷径。

然而事实上,在当年,想靠蹲诏狱出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要够级别,其次你还要有足够的运气。

因为一旦进了诏狱,就不太容易活着出来了。

诏狱是真正的人间地狱,阴冷潮湿,环境恶劣,虽然是高等级监狱,却绝不是卫生模范监狱,蚊虫老鼠到处跑,监狱也从来不搞卫生评比,反正这些东西骚扰的也不是自己。

虽然环境恶劣,但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们(诏狱由北镇抚司直辖)

却从来没有放松过对犯人们的关照,他们秉承着宽于律己,严于待人的管理理念,对犯人们严格要求,并坚持抗拒从严,坦白也从严的审讯原则,经常用犯人练习拳脚功夫,以达到锻炼身体的目的,同时他们还开展各项刑具的科研攻关工作,并无私地在犯人身上试验刑具的实际效果。

最初进入诏狱的犯人每天的生活都是在等待——被审讯——被殴打(拳脚,上刑具)——等待中度过的,等到每人审你也没人打你的时候,说明你的人生开始出现了三种变数:1、即将被砍头;2、即将被释放;3、你已经被遗忘了。

相信所有的犯人都会选择第二种结果,但可惜的是,选择权从来不在他们的手上。

这就是诏狱,这里的犯人没有外出放风的机会,没有打牌消遣等娱乐活动,自然更不可能在晚上排队到礼堂看新闻报道。

明朝著名的铁汉杨继盛、左光斗等人都蹲过诏狱,他们腿被打断后,骨头露了出来也没人管,任他们自生自灭。所以我们说,这里是真正的地狱。

杨溥进的就是这种监狱,刚进来时总是要吃点苦头的,不久之后,他也陷入了坐牢苦等的境况,但杨溥想不到的是,这一等就是十年。

更惨的是,杨溥的生命时刻都笼罩着死亡的阴影,“东宫迎驾事件”始终没有了结,而朱高煦更是处心积虑要借此事彻底消灭太子党,在这种情况下,杨溥随时都有被拉出去砍头的危险(史载“旦夕且死”),然而杨溥却以一种谁也想不到的行为来应对死亡的威胁。

如果明天生命就可能结束,而你却无能为力,你会干些什么?

我相信很多人在这种状况下是准备写遗书或是大吃一顿,把以前没玩的都补上,更多的人则是怨天尤人,抱怨上天不公。

这些都是人的正常反应,可杨溥奇就奇在他的反应不正常。

明天就可能被拉出去砍头,他却仍在读书,而且是不停地读,读了很多书(读经史诸子书不辍),这实在是让人难以理解,在那种险恶的环境下,性命随时不保,读书还有什么用呢?

可这个人却浑似坐牢的不是自己,每天在散发恶臭、肮脏潮湿的牢房里,却如同身在自己书房里一样,不停地用功读书,他的自学行为让其他犯人很惊讶,到后来,连看守他的狱卒都怀疑他精神不正常。

他的这种举动也引起了朱棣的主意,有一次朱棣突然想起他,便问杨溥现在在干什么(幸好不是问杨溥尚在否),大臣告诉他杨溥在监狱里每天都不停地读书。

朱棣听到这个答案后,沉思良久,向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下达了命令,要他务必好好看守杨溥,不能出任何问题。

我们前面说过,朱棣是一个很有水平的领导,这种水平就体现在对人的认识上,他很清楚杨溥的境况和心理状态,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杨溥却能视死如归,毫不畏惧,也绝非伪装(装不了那么长时间),这是很不容易的。

很明显,这个叫杨溥的人心中根本就没有害怕这两个字。

自古以来,最可怕的事情并不是死,而是每天在死亡的威胁下等死。

不知何时发生,只知随时可能发生,这种等死的感受才是最为痛苦的。

杨溥不怕死,也不怕等死,这样的人,天下还有何可怕?!

真是个人才啊!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朱棣才特意让人关照杨溥,他虽然不愿用杨溥,却可以留给自己的儿子用。

也多亏了朱棣的这种关照,杨溥才能在诏狱中度过长达十年的艰苦生活,最终熬到刑满释放,光荣出狱,并被明仁宗委以重任,成为一代名臣。

看了以上这三位的人生经历,我们就能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要混出头实在不容易啊。

之所以在这里介绍三杨的经历,不但因为他们将在后来的明代历史中扮演重要角色,更重要的是,他们都参加了那场惨烈的皇位之争,并担任了主角,以上的内容不过是参与这场斗争演员的个人简介,下面我们将开始讲述这场残酷的政治搏斗。

万国来朝 第九章 生死相搏

朱高煦一直不服气。

这也很容易理解,他长得一表人才,相貌英俊,且有优秀的军事才能,相比之下,自己的那个哥哥不但是个大胖子,还是个瘸子,连走路都要人扶,更别谈骑马了。

简直就是个废人。

可是,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废人,将来要做自己的主人!

谁让人家生得早呢?

自己也不是没有努力过,靖难的时候,拼老命为父亲的江山搏杀,数次出生入死,却总是被父亲忽悠,虽得到了一句“勉之,世子多疾!”

的空话,却从此就没有了下文。

干了那么多的事,却什么回报都没有,朱高煦很愤怒,后果很严重。

他恨朱高炽,更恨说话不算数的父亲朱棣。

想做皇帝,只能靠自己了。

不择手段、不论方法,一定要把皇位抢过来!

朱高煦不知道的是,他确实错怪了自己的父亲。

朱棣是明代厚黑学的专家,水平很高,说谎抵赖如同吃饭喝水一样正常,但在选择太子这件事情上,他却并没有骗人,他确实是想立朱高煦的。

父亲总是喜欢像自己的儿子,朱高煦就很像自己,都很英武、都很擅长军事、都很精明、也都很无赖。

朱高炽却大不相同,这个儿子胖得像头猪,臃肿不堪,小时候得病成了瘸子(可能是小儿麻痹症),走路都要人扶,简直就是半个废人。朱棣实在想不通,如此英明神武的自己,怎么会有个这样的儿子。

除了外貌,朱高炽在性格上也和朱棣截然相反,他是个老实人,品性温和,虽然对父亲十分尊重,但对其对待建文帝大臣的残忍行为十分不满,这样的人自然也不会讨朱棣的喜欢。

于是朱棣开始征求群臣的意见,为换人做准备,他先问自己手下的武将,得到的答案几乎是一致的——立朱高煦。

武将:战友上台将来好办事啊。

之后他又去问文臣,得到的答复也很统一——立朱高炽。

文臣:自古君不立长,国家必有大乱。

一向精明的朱棣也没了主意,便找来解缙,于是就有了前面所说的那场著名的谈话。从此朱棣开始倾向于立朱高炽。

但在此之后,禁不住朱高煦一派大臣的游说,朱棣又有些动摇,立太子一事也就搁置了下来,无数大臣反复劝说,但朱棣就是不立太子,朱高炽派大臣十分明白,朱棣是想立朱高煦的。于是,朱高炽派第一干将解缙开始了他的第二次心理战。

不久之后,有大臣画了一幅画(极有可能是有人预先安排的),画中一头老虎带着一群幼虎,作父子相亲状。朱棣也亲来观看,此时站在他身边的解缙突然站了出来,拿起毛笔,不由分说地在画上题了这样一首诗:

〖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

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

高!实在是高!

解缙的这首打油诗做得并不高明,却很实用,所谓百兽尊不就是皇帝吗,这首诗就是告诉朱棣,你是皇帝,天下归你所有,但父子之情是无法替代也不应抛开的。朱高煦深受你的宠爱,但你也不应该忘记朱高炽和你的父子之情啊。

解缙的判断没有错,朱棣停下了脚步,他被深深地打动了。

是啊,虽然朱高炽是半个废人,虽然他不如朱高煦能干,但他也是我的儿子,是我亲自抚养长大的亲生儿子啊!他没有什么显赫的功绩,但他一直都是一个忠厚老实的人,从没有犯错,不应该对他不公啊。

就在那一刻,朱棣做出了决定。

他命令,立刻召见朱高炽,并正式册封他为太子(上感其意,立召太子归,至是遂立之)。

从此朱高炽成为了太子,他终于放心了,支持他的太子党大臣们也终于放心了。

这场夺位之争似乎就要以朱高炽的胜利而告终,然而事实恰恰相反,这场争斗才刚开始。

【朱高煦的阴谋】

朱高炽被册立为太子后,自然风光无限,而朱高煦却祸不单行,不但皇位无望,还被分封到云南。

当时的云南十分落后,让他去那里无疑是一种发配,朱高煦自然不愿意去,但这是皇帝的命令,总不能不执行吧,朱高煦经过仔细思考,终于想出了一个不去云南的方法——耍赖。

他找到父亲朱棣,不断诉苦,说自己又没有犯错,凭什么要去云南,反复劝说,赖着就是不走。朱棣被他缠得没有办法,加上他也确实比较喜欢这个儿子,便收回了命令,让他跟随自己去北方巡视边界(当时尚未迁都)。

在跟随朱棣巡边时,朱高煦表现良好,深得朱棣欢心,高兴之余,朱棣便让他自己决定去留之地。

朱高煦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他告诉朱棣,自己哪里也不去,就留在京城(南京)。

朱棣同意了他的要求,从此,朱高煦便以京城为基地,开始谋划针对朱高炽的阴谋。

他广收朝中大臣为爪牙,四处打探消息,企图抓住机会给太子以致命打击。

朱高煦深通权术之道,他明白,要想打倒太子,必须先除去他身边的人,而太子党中最显眼的解缙就成了他首要打击的对象。在朱高煦的策划下,外加解缙本人不知收敛,永乐五年(1407),解缙被赶出京城,太子党受到了沉重打击。

朱高煦的第一次攻击获得了全胜。

但搞掉解缙不过是为下一次的进攻做准备,因为朱高煦的真正目标是被太子党保护着的朱高炽。

经过周密策划后,永乐十年(1412),朱高煦发动了第二次进攻。

朱高煦深知朝中文臣支持太子的很多,要想把文官集团一网打尽绝无可能,于是他另出奇招,花重金收买了朱棣身边的很多近臣侍卫,并让这些人不断地说太子的坏话,而自永乐七年后,由于朱棣要外出征讨蒙古,便经常安排太子监国(代理国家大事),在这种情况下,精于权术的朱高煦终于等到了一个最佳的进攻机会。

朱高煦聪明过人,他跟随朱棣多年,深知自己的这位父亲大人虽然十分精明且长于权谋诡计,却有一个弱点——多疑。

而太子监国期间,正是他的这种弱点爆发的时刻,因为他多疑的根源就在于对权力的贪婪,虽然由于出征不得不将权力交给太子,但这是迫不得已的,朱高煦相信,所有关于太子急于登基,抢班夺权的传闻都会在朱棣的心中引发一颗颗定时炸弹。

朱高煦的策略是正确的,他准确地击中了要害,在身边人的蛊惑下,不容权力有失的朱棣果然开始怀疑一向老实的太子的用心。

永乐十年(1412)九月,朱棣北巡回京,对太子搞了一次突然袭击,审查了其监国期间的各项工作,严厉训斥了太子,并抓了一大批太子身边的官员,更改了太子颁布的多项政令。

朱棣的这种没事找事的找茬行为让大臣们十分不满,他们纷纷上书,其中言辞最激烈的是大理寺丞耿通,他直言太子没有错,不应该更改(太子事无大过误,无可更也)。

但直言的耿通却绝不会想到,他的这一举动可正中朱棣下怀。

耿通算是个做官没开窍的人,他根本不懂得朱棣这些行为背后的政治意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人家本来就是来找茬踢场子的,不过随意找个借口,是直接奔着人来的,多说何益!

朱棣却是一个借题发挥的老手,他由此得到了启发,决定向耿通借一样东西,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样东西就是耿通的脑袋。

随后,朱棣便煞费苦心地演了一出好戏。

他把文武百官集合到午门,用阴沉的眼光扫视着他们,怒斥耿通的罪行(好像也没什么罪行),最后斩钉截铁地说道:像耿通这样的人,一定要杀(必杀通无赦)!

如此杀气腾腾,群臣无不胆寒,但大臣们并不知道,这场戏的高潮还没有到。

耿通被处决后,朱棣集合大臣们开展思想教育,终于说出了他演这场戏最终的目的:

“太子犯错,不过是小问题,耿通为太子说话,实际上是离间我们父子,这样的行为绝对不能宽恕,所以我一定要杀了他(失出,细故耳……离间我父子,不可恕)!”

至此终于原形毕露。

耿通无非是说太子没错而已,怎么扯得到离间父子关系上,这个帽子戴得实在不高明却也说出了朱棣的真意:

朱高炽,老子还没死呢,你老实点!

太子地位岌岌可危,太子党被打下去一批,朱高炽本人经过这场打击,也心灰意冷,既然让自己监国,却又不给干事的权利,做事也不是,不做事也不是,这不是拿人开涮吗?

在这关键时刻,一个大臣挺身而出,用他的智慧稳住了太子的地位。

这个人就是我们之前说过的杨士奇。

杨士奇虽然学问比不上解缙,他的脑袋可比解缙灵活得多,解缙虽然也参与政治斗争,却实在太嫩,一点也不知道低调做官的原则。

本来就是个书生,却硬要转行去干政客,隔行如隔山,水平差的太远。

杨士奇就大不相同了,此人我们介绍过,他不是科举出身,其履历也很复杂,先后干过老师、教育局小科员、逃犯(其间曾兼职教师)

等不同职业,社会背景复杂,特别是他在社会上混了二十多年,也算跑过江湖,黑道白道地痞混混估计也见过不少,按照今天的流动人口规定,他这个流动了二十年的人是绝对的盲流,估计还可以算是在道上混过的。

朝廷就是一个小社会,皇帝大臣们和地痞混混也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吃得好点,穿得好点,人品更卑劣,斗争更加激烈点而已,在这里杨士奇如鱼得水,灵活运用他在社会上学来的本领,而他学得最好,也用得最好的就是:做官时一定要低调。

他虽然为太子继位监国出了很多力,却从不声张,永乐七年(1409)七月,太子为感谢他一直以来的工作和努力,特别在京城闹市区繁华地带赐给他一座豪宅,换了别人,估计早就高高兴兴地去拿钥匙准备入住,可杨士奇却拒绝了。

他推辞了太子的好意,表示自己房子够住,不需要这么大的豪宅。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嫌房子多,杨士奇也不例外,他拒绝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如果他拿了那栋房子,就会成为朱高煦的重点打击目标,权衡利弊,他明智地拒绝了这笔横财。

杨士奇虽然没有接受太子的礼物,但他对太子的忠诚却是旁人比不上的,应该说他成为太子党并不完全是为了投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对太子的感情。

自永乐二年(1404)朱高炽被立为太子后,杨士奇就被任命为左中允(官名),做了太子的部下,朱高炽虽然其貌不扬,却是个真正仁厚老实的人,经常劝阻父亲的残暴行为,弟弟朱高煦屡次向他挑衅,阴谋对付他,朱高炽却一次又一次的容忍了下来,甚至数次还帮这个无赖弟弟说情。

这些事情给杨士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虽然历经宦海,城府极深,儿时母亲对他的教诲却始终记在心头,仗义执言已经成为了他性格中的一部分,虽然很多年过去了,他却并没有变,他还是当年的那个正气在胸的杨士奇。

眼前的朱高炽虽然形象不好,身体不便,却是一个能够仁怀天下的人,他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个好皇帝的,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秉持着这个信念,杨士奇与太子同甘共苦,携手并肩,走过了二十年历经坎坷的储君岁月。

说来也实在让人有些啼笑皆非,可能是由于杨士奇过于低调,连朱棣也以为杨士奇不是太子党,把他当成了中间派,经常向他询问太子的情况,而在永乐十年(1412)的风波之后,朱棣对太子也产生了怀疑,便向杨士奇询问太子监国时表现如何。

这看上去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实际上却暗藏杀机。

城府极深的杨士奇听到这句问话后,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他立刻意识到,决定太子命运的关键时刻来到了。

他紧张地思索着问题的答案。

趁着杨士奇先生还在思考的时间,我们来看一下为什么这个问题难以回答又十分关键。

如果回答太子十分积极,勤恳做事,和群众(大臣)们打成一片,能独立处理政事,威望很高的话,那太子一定完蛋了。

你爹还在呢,现在就拉拢大臣,独立处事,想抢班夺权,让老爹不得好死啊。

既然这个答案不行,那么我们换一个答案:

太子平时积极参加娱乐活动,不理政事,疏远大臣,有事情就交给下面去办,没有什么威信。

这样回答的话,太子的结局估计也是——完蛋。

这又是一个非常类似二十二条军规的矛盾逻辑。

太子的悲哀也就在此,无数太子就是这样被自己的父亲玩残的,自古以来,一把手和二把手的关系始终是处理不好的,在封建社会,皇帝就是一把手,太子就是二把手,自然逃脱不了这个规则的制约。

你积极肯干,说你有野心,你消极怠工,说你没前途。

干多了也不行,干少了也不行,其实只是要告诉你,不服我是不行的。

让你干,你就不得休息,不让你干,你就不得好死。

这似乎是很难理解的,到底是什么使得这一滑稽现象反复发生呢?

答案很简单:权力。

谁分我的权,我就要谁的命!(儿子也不例外)

朱棣很明白,他最终是要将权力交给太子的,而在此之前,太子必须有一定的办事能力,为了帝国的未来,无能的废物是不能成为继承人的,所以必须给太子权力和锻炼的机会,但他更明白,要想得一个善终,混个自然死亡,不至于七八十岁还被拉出去砍头,就必须紧紧握住自己手中的权力,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儿子是不能相信的,老婆是不能相信的,天下人都是不能相信的。

这就是皇帝的悲哀。

好了,现在杨士奇先生已经完成了他的思索,让我们来看看他的答案:

“太子监国期间努力处理政事,能够听取大臣的合理意见,但对于不对的意见,也绝不会随便同意,对于近臣不恰当的要求,他会当面驳斥和批评。”

这就是水平啊,在朱棣举办的现场提问回答活动中,杨士奇能够在规定时间内想出这种两全其美的外交辞令,实在不简单。

既勤恳干活礼贤下士,又能够群而不党,与大臣保持距离,在杨士奇的描述下,朱高炽那肥头大耳的形象一下子变得光辉照人。

朱棣听了这个答案也十分满意,脸上立刻阴转晴,变得十分安详,当然最后他还不忘夸奖杨士奇,说他是一个尽职尽责的人。

在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中,朱棣和杨士奇各出绝招,朱棣施展的是武当长拳,外柔内刚,杨士奇则是太极高手,左推右挡,来往自如。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似乎可以算是武当派的同门师兄弟。

于是,永乐十年(1412)的这场纷争就此结束,太子党受到了沉重打击,太子被警告,地位也有所动摇,但由于杨士奇等人的努力,终于稳定住了局势。

可是太子前面的路还很长,只要朱棣一天不死,他就会不断受到朱高煦的攻击,直到他登上皇位或是中途死去。

事实也是如此,另一个更大的阴谋正在策划之中,对太子而言,这也将是他监国二十年中经受的最严酷的考验。

在朱高煦持续不断地诬陷诋毁下,朱棣确实对太子有了看法,但暂时也没有换太子的想法,皇帝这样想,下面的大臣们可不这样想。

看到朱棣训斥太子,许多原先投靠太子准备投机的官员们纷纷改换门庭,成为了朱高煦的党羽,但杨士奇却始终没有背弃太子,他一直守护着这个人,守护在这个看上去迟早会被废掉的太子身边。

大浪淘沙,始见真金。

不久之后,一场更大的风暴到来了,太子和杨士奇将接受真正的考验。

永乐十二年(1414)九月,朱棣北巡归来,当时太子及其下属官员奉命留守南京,闻听这个消息,立刻派人准备迎接,但迎接时由于准备不足,有所延误,朱棣很不高兴。

其实说来这也就是个芝麻绿豆的小事,朱棣同志平日经常自行骑马出入大漠等不毛之地,陪同的人也不多,像迎驾这种形象工程有没有是不大在乎的。所以太子朱高炽虽然心中不安,却也没多想。

然而后来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了朱高炽的意料。

朱棣大发雷霆,把朱高炽狠狠骂了一顿,大概意思是老子在外面打仗那么辛苦,也是为了你将来的江山打基础,你却连个基本迎接工作都做不好,要你这个废物有什么用?

朱高炽挨骂了,心里非常委屈:不就是稍微晚了点,至于搞得这么大吗?

至于,非常至于。

朱高炽不知道的是,在此之前,他的好弟弟朱高煦不断打探他的行动,虽然并没有什么发现,但政治家朱高煦先生整人是从来不需要事实的,他不断编造太子企图不轨的各种小道消息,并密报给朱棣。

朱棣开始并不相信,之后禁不住朱高煦长年累月的造谣,加上身边被朱高煦买通的人们也不断说坏话,他渐渐地又开始怀疑起太子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没想到回来就碰上了太子迎驾迟缓这件事,虽然这并不是个大事情,但在朱棣那里却变成了导火线。在朱棣看来,这是太子藐视他的一种表现。

自己还没有退休呢,就敢这么怠慢,将来还得了?!

在朱高煦的推波助澜下,事情开始一边倒,太子受到严厉斥责的同时,太子党的主要官员如尚书蹇义、学士黄淮、洗马(官名,不是马夫)杨溥都被抓了起来,关进了监狱。

最黑暗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在朱高煦的精心组织策划和挑拨下,朱棣的怒火越烧越旺,太子党几乎被一网打尽。

朱棣已经认定太子党那帮人都想着自己早死,然后拥立太子博一个功名,他对太子的失望情绪也达到了顶点。他不再相信拥护太子的那些东宫文官们,除了一个人外。

这个例外的人就是杨士奇。

说来奇怪,虽然杨士奇一直在太子身边,朱棣却一直认为他是一个公正客观的人,于是在两年后,朱棣再次召见他,问了他一个问题。

与两年前一样,这也是一次生死攸关的问答。

【无畏的杨士奇】

当时的政治局势极为复杂,由于朱棣公开斥责太子,且把太子的很多亲信都关进了监狱,于是很多大臣们都认为太子已经干不了多久了,倒戈的倒戈,退隐的退隐,太子也朱高炽陷入了孤立之中,现实让他又一次见识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原先巴结逢迎的大臣们此时都不见了踪影,唯恐自己和太子扯上什么关系,连累自己的前途,在这种情况下,杨士奇开始了他和朱棣的问答较量。

这次朱棣没有遮遮掩掩,他直接了当地问杨士奇,太子是否有贰心,不然为何违反礼仪,迟缓接驾?(这在朱棣看来是藐视自己)

在此之前,也有人也劝过杨士奇要识时务,太子已经不行了,应该自己早作打算。

杨士奇用自己的答案回复了朱棣,也回复了这些人的“建议”。

杨士奇答道:“太子对您一直尊敬孝顺,这次的事情是我们臣下没有做好准备工作,罪责在我们臣下,与太子无关。”(太子孝敬,凡所稽迟,皆臣等罪)

说完,他抬起头,无畏地迎接朱棣锐利的目光。

朱棣终于释然了,既然不是太子的本意,既然太子并不是有意怠慢,自己也就放心了。

就这样,悬崖边上的朱高炽又被杨士奇拉了回来。

杨士奇这样做是需要勇气的,在太子势孤的情况下,主动替太子承担责任,需要冒很大的风险,要知道,朱棣不整太子,对他们这些东宫官员们却不会手软。与他一同辅佐太子的人都已经进了监狱,只剩下了他暂时幸免,但他却主动将责任归于自己,宁愿去坐牢,也不愿意牵连太子。

杨士奇用行动告诉了那些左右摇摆的人,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被收买,不是所有的人都趋炎附势。

从当时的形势来看,朱高炽的太子地位被摘掉是迟早的事情,继续跟随他并不明智,还很容易成为朱高煦打击的对象,是非常危险的。

所以我们可以说,在风雨飘摇中依然坚持支持太子的杨士奇,不是一个投机者。

就如同三十年前,他身处穷困,却仍然无私援助那位朋友一样,三十年后,他又做出了足以让自己母亲欣慰的事情。

三十年过去了,虽然他已身处高位,锦衣玉食,他的所作所为却并没有违背他的人生信条。

【人穷志不短,患难见真情】

杨士奇最终还是为他的无畏行为付出了代价,朱高煦恨他入骨,指示他买通的人攻击杨士奇(士奇不当独宥),本来不打算处置他的朱棣也禁不住身边人的反复煽动,将杨士奇关入了监狱。

朱高炽得知杨士奇也即将被关入监狱,十分焦急,但以他目前的处境,仅能自保,是绝对保不住杨士奇的。

杨士奇却不以为意,反而在下狱前对太子说:殿下宅心仁厚,将来必成一代英主,望殿下多多保重,无论以后遇到什么情况,都一定要坚持下去,决不可轻言放弃。

此时,朱高炽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即将进入监狱却还心忧自己的杨士奇其实不只是他的属下,更是他的朋友,是患难与共的伙伴。

太子的地位保住了,却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在朱高煦咄咄逼人的气势下,他还能坚持多久呢?

【朱高煦的失误】

朱高煦终于第一次掌握了主动权,他的阴谋策划终于有了结果,太子受到了沉重打击,而帮太子说话的文官集团也已经奄奄一息,形势一片大好,前途十分光明。

话说回来,人有一个很大的缺点,那就是一旦得意就容易忘形,朱高煦也不例外。

胜利在望的朱高煦在历史书中找到了自己的偶像,并在之后的岁月中一直以此自居。

他的这位偶像就是唐太宗李世民,他经常见人就说:“我这么英明神武,不是很像李世民吗?”(我英武,岂不类秦王李世民乎)

如此急切表白自我的言语,今日观之,足以让人三伏天里尚感寒气逼人,如果朱高煦出生在现代,定可大展拳脚,拍些个人写真照片,再配上自信的台词,必能一举成名。

朱高煦不是花痴,他这样说是有着深厚的政治寓意的。

大家只要想一想就能明白他的隐含意思,李世民与朱高煦一样,都是次子,李建成对应朱高炽,都是太子,甚至连他们的弟弟也有对应关系,李元吉对应朱高燧,都是第三子。

这样就很清楚了,李世民杀掉了李建成,当上皇帝,朱高煦杀掉朱高炽,登上皇位。

朱高煦导演希望把几百年前的那一幕戏再演一遍。

我们这里先不说朱高煦先生是否有李世民那样的水平,既然他坚持这样认为,那也没办法,就凑合吧,让他先演李世民,单从这出戏的演员阵容和所处角色上看,似乎和之前的那一幕确实十分相似。

但朱高煦导演也出现了一个致命的失误,他忽略了这场戏中另一个大牌演员的感受,强行派给他一个角色,这也导致了他最终的失败。

他要派的是这场戏的主要角色之一——李世民的父亲李渊,被挑中的演员正是他的父亲朱棣。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把这场戏演好,演完,搞一个朱高煦突破重重险阻,战胜大坏蛋朱高炽,登基为皇帝的大团圆结局,就必须得到赞助厂商总经理朱棣的全力支持。

朱棣不是李渊,事实上,他跟李渊根本就没有任何共通点,但他很清楚,上一幕戏中,李渊在李世民登基后的下场是被迫退位,如果这一次朱高煦像当年的李世民那样来一下,他的结局也是不会超出剧本之外的。

朱棣虽然不是导演,却是戏霸。

让我演李渊,你小子还没睡醒吧!

【太子党的反击】

就在朱棣渐渐对日益嚣张的朱高煦感到厌恶时,太子党开始了自己的反击。

当时正值朱高煦主动向朱棣要求增加自己的护卫,这引起了朱棣的警觉,永乐十三年(1415)五月,朱棣决定改封朱高煦去青州,按说青州并不是很差的地方,但朱高煦为了夺权的需要,不肯离开京城,又开始耍赖。

这次朱棣没有耐心陪朱高煦玩下去了,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朱高煦:你既然已经被封,就赶紧去上任,怎么能总是赖在京城不走?!

(既受藩封,岂可常居京邸)

朱棣不断的打击太子,无非是想告诉太子不要急于夺权,但他的这一行动却给了朱高煦错误的信号,他误以为皇位非自己莫属,越发专横跋扈,最终触怒了朱棣。

捧得起你,自然也踩得扁你。

太子党的精英们抓住了这个机会,发出了致命的一击,而完成这一击的人正是杨士奇。

由于平日表现良好,且自我改造态度积极,杨士奇和蹇义连监狱的门都没进,就被放了出来,再次被委以重任。但千万不要由此推出朱棣慈悲为怀的结论,要知道,他们的难兄难弟杨溥还在监狱里看书呢,而且一看就是十年。

由此可见,特赦也是有级别限制的。

逃离牢狱之灾的杨士奇自然不会洗心革面,与朱高煦和平相处,在经过长期的观察和对时局的揣摩后,他敏锐地抓住了机会,发动了攻击。

说来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与前两次一样,他的这次攻击也是通过问答对话的形式完成的。

此次对话除了朱棣和杨士奇外,蹇义也在场,不过他的表现实在让人失望。

朱棣问:“我最近听到很多汉王(朱高煦封号)行为不法的传闻,你们知道这些事情吗?”

这话是对杨士奇和蹇义两个人问的,但两人的反应却大不相同。

蹇义虽然忠于太子,却也被整怕了,他深恐这又是一个陷阱,要是实话实说,只怕又要遭殃,便推说自己不知道。

朱棣失望地转向了另一个人——杨士奇,他注视着杨士奇,等着他的答复。

杨士奇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经历了那么多的波折和阴谋,自己身边的同伴不是被杀掉,就是被朱高煦整垮,为了自己的信念,他忍耐了很久,他曾经有很多机会向朱棣揭发朱高煦的不轨行为,但作为一个政治老手,他十分清楚权力斗争就如同剑客比武,一击必杀才是制胜的王道,因为一旦宝剑出鞘,就没有收回的余地。

朱棣已经丧失了对朱高煦的信任,他已经渐渐看清自己这个儿子的真面目,这是最好的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拔剑出鞘!

杨士奇从容答道:“我和蹇义一直在东宫服侍太子,人家就把我们看成太子的人(还装,难道你不是吗),有什么话也会不跟我们讲,所以我们不知道。”

奇怪了,这句回答不是和蹇义一样,啥也没说吗?

要知道,自古以来最狠的整人方法就是先夸你,再骂你,杨士奇熟练地运用了这一技巧。所以别急,下面还有个但是呢。

“但是,汉王两次被封都不肯到地方就藩,现在陛下要迁都了,在这个时候,他要求留在南京,希望陛下仔细考虑一下他的用意。”

(惟陛下熟察其意)

细细品来,杨士奇此言实在厉害,看似平淡无奇,却处处透着杀机,要把朱高煦往死里整,杨士奇之权谋老到实在让人胆寒。

杨士奇终于亮出了他的宝剑,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对正确的人,使出了那一剑。

一剑封喉。

朱棣被杨士奇的话震惊了,朱高煦三番两次不肯走,如今要迁都了,他却执意留在南京,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能再拖了,让他马上就滚!

永乐十五年(1417)三月,不顾朱高煦的反复哀求,朱棣强行将他封到了乐安州(今山东广饶),朱高煦十分不满,但也没有办法,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此生注定不可能用合法手段登上皇位了。

朱棣确实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人,如果我们翻开地图察看的话,就会发现他似乎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这个儿子将来不会老实,于是在封地时,便已做好了打算。乐安州离北京很近,离南京却很远,将朱高煦调离他的老巢,安置在天子眼皮底下,将来就算要打,朝发夕至,很快就能解决,不能不说是一招好棋。

至少在这一点上,朱棣要比他的父亲高明。

至此,储君之争暂时告一段落,太子党经过长期艰苦的斗争,稳住了太子的宝座,也为后来仁宣盛世的出现提供了必要条件。

另一方面,朱高煦多年的图谋策划最终付之东流,至少朱棣绝对不会再考虑立他为太子了,但这位仁兄自然也是不会死心的,他把自己的阴谋活动完全转入地下,并勾结他的同党准备东山再起。

不过这一次他不打算继续搞和平演变了,因为在他面前只剩下了一条路——武装夺权。

虽然方针已经拟定,但朱高煦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自己老爹打仗有多厉害,他比谁都清楚,只要他还是一个精神正常的人,就绝对不会在自己老爹头上动土。

朱高煦决定等待,等到时机成熟的那一天。

万国来朝 第十章 最后的秘密

平定天下,迁都北京,修成大典,沟通南洋,威震四海,平定安南,打压蒙古。

以上就是朱棣同志的主要政绩史。在执政的前十几年中,他不停地忙活,不停地工作,付出了许多心血,也获得了许多成就,正是这些成就为他赢得了一代英主的名誉。

他做了历史上很多皇帝都没有做到的事情,但他并未感到丝毫疲惫,因为在朱棣的心目中,权力就是他工作的动力,手握权力的他就如同服用了兴奋剂一样,权力对他而言已经变成了一种毒品,一分一秒也离不开,任何人也无法夺走。

像他这样的人似乎是没有也不可能有朋友的。

但朱棣还是有朋友的,在我看来,至少有一个。

【告别】

永乐十六年(1418)三月,北京庆寿寺。

朱棣带着急促的脚步走进了寺里,他不是来拜佛的,他到这里的目的,是要向一个人告别,向一个朋友告别。

八十四岁的姚广孝已经无力起身迎接他的朋友,长年的军旅生涯和极其繁重的参谋工作耗干了他的所有精力,当年那个年过花甲却仍满怀抱负的阴谋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只是一个躺在床上的无力老者。

此时的姚广孝感慨良多,洪武十八年(1385)的那次相遇不但改变了朱棣的一生,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自此之后,他为这位野心家效力,奇计百出,立下汗马功劳,同吃同住同劳动(造反应该也算是一种劳动)的生活培养了他和朱棣深厚的感情,朱棣事实上已经成为了他的朋友。

这并不奇怪,野心家的朋友一般都是阴谋家。

在朱棣取得皇位后,姚广孝也一下子从穷和尚变成了富方丈,他可以向朱棣要房子、车子(马车)、美女、金银财宝,而朱棣一定会满足他的要求。因为作为打下这座江山的第一功臣,他完全有这个资格。

可他什么也不要。

金银赏赐退了回去,宫女退了回去,房屋宅第退了回去,他没有留头发,还是光着脑袋去上朝,回家后换上僧人服装,住在寺庙里,接着做他的和尚。

他造反的目的只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抱负实现了,也就心满意足了。此外,他还十分清楚自己的那位“朋友”朱棣根本不是什么善类,他是绝对不会容忍一个知道他太多秘密,比他还聪明的人一直守在身边的。

所以他隐藏了自己,只求平静地生活下去。

综观他的一生,实在没有多少喜剧色彩,中青年时代不得志,到了60 岁才开始自己的事业,干的还是造反这个整日担惊受怕,没有劳动保险的特种行业。等到造反成功也不能太过招摇,只能继续在寺庙里吃素,而且他也没有类似抽烟喝酒逛窑子的业余爱好,可以说,他的生活实在很无趣。

他谋划推翻了一个政权,又参与重建了一个政权,却并没有得到什么,而在某些人看来,他除了挣下一个助纣为孽的阴谋家名声外,这辈子算是白活了。

他的悲剧还不仅于此,他之前的行为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也算不上是个坏人,他还曾经劝阻过朱棣不要大开杀戒,虽然并没有成功,却也能看出此人并非残忍好杀之辈。

但这并不能减轻他的恶名,因为他毕竟是煽动造反的不义之徒,旁人怎么看倒也无所谓,最让他痛苦的是,连他唯一的亲人和身边的密友也对他嗤之以鼻。

永乐二年(1404)八月,姚广孝回到了家乡长州,此时他已经是朝廷的重臣,并被封为太子少师,与之前落魄之时大不相同,可以说是衣锦还乡,但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父母已经去世,他最亲的亲人就是他的姐姐,他兴冲冲地赶去姐姐家,希望自己的亲人能够分享自己的荣耀,但他的姐姐却对他闭而不见(姊不纳),无奈之下,他只好去见青年时候的好友王宾,可是王宾也不愿意见他(宾亦不见),只是让人带了两句话给他,这两句话言简意赅,深刻表达了王宾对他的情感:

和尚误矣!和尚误矣!

姚广孝终于体会到了众叛亲离的滋味,原先虽然穷困,但毕竟还有亲人和朋友,现在大权在握,官袍加身,身边的人却纷纷离他而去。

耳闻目睹,都带给姚广孝极大的刺激,从此他除了白天上朝干活外,其余的时间都躲在寺庙里过类似苦行僧的生活,似乎是要反省自己以前的行为。

这种生活磨练着他的身体,却也给他带来了长寿,这位只比朱元璋小七岁的和尚居然一口气活到了八十四岁,他要是再争口气,估计连朱棣都活不过他,有望打破张定边的纪录。

但这一切只是假设,现在已经奄奄一息的他正躺在床上看着自己这位叫朱棣的朋友。

心情复杂的朱棣也注视着姚广孝,像他这样靠造反起家的人最为惧怕的就是造反。所以他抓紧了手中的权力,怀疑任何一个靠近他的人,而眼前的这个人是唯一例外的。这个神秘的和尚帮助他夺取了皇位,却又分毫不取,为人低调,他了解自己的脾气,性格和所有的一举一动,权谋水平甚至超过了自己,却从不显露,很有分寸。这真是个聪明人啊!

只有这样的聪明人才能做朱棣的朋友。

在双方的这最后一次会面中,他们谈了很多,让人奇怪的是,他们谈的都是一些国家大事,姚广孝丝毫未提及自己的私事,这似乎也很正常,大家相处几十年,彼此之间十分了解,也就没有什么私事可说了的吧。

朱棣很清楚,姚广孝已经不行了,这是一个做事目的性很强的人,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找自己聊国家大事,他一定会提出某个要求。

朱棣和姚广孝如同老朋友一般地继续着交谈,但在他们的心底,都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话终于说完了,两人陷入了沉默之中。

姚广孝终于开口了,他提出了人生中最后一个要求:

“请陛下释放溥洽吧。”

朱棣默然。

不出所料,他果然提出了这个要求。

堪称当世第一谋士的姚广孝临死前提出的竟然是这样的一个要求,这个溥洽到底是什么人呢,能够让姚广孝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如此挂念他的安危?

其实溥洽的个人安危并不是那么重要,只是因为这个人的身上隐藏着一个秘密,隐藏着朱棣追寻十余年而不得的一个答案。

这个秘密就是建文帝的下落。

十六年前,一场大火焚毁了皇宫,同时也隐灭了建文帝朱允炆的踪迹,等到朱棣带领大群消防队员赶到现场的时候,留给他的只是一堆废墟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尴尬局面。

从此建文帝的下落就成了他的心头大患,为了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朱棣想尽各种办法四处找人,只要有任何蛛丝马迹,他就会抓住不放。

也就在此时,有人向他告密,还有一个人知道建文帝的下落,这个人就是溥洽。

溥洽是建文帝朱允炆的主录僧,据说当时正是他安排朱允炆出逃的,虽是传闻,但此人与朱允炆关系密切,他确实很有可能知道朱允炆的下落。

朱棣听说后大喜,便将溥洽关进了监狱,至于他是否拷打过溥洽,溥洽如何回应,史无记载,我们自然也不知道。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他并没有从溥洽的口中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因为直到二十年后他临死前方才找到了问题的答案。

但溥洽却从此开始难见天日,他不但是一个特殊的政治犯,还是一个绝对不会被释放的政治犯,原因很简单,他不说出朱允炆的下落,自然不会放他,而如果他说了出来,朱棣也决不会把这个知情人释放出狱,依着朱棣的性格,还很有可能杀人灭口,一了百了。

如无意外,溥洽这一辈子就要在牢房里度过了。

但是现在,意外发生了。

朱棣知道姚广孝这个要求的分量,溥洽是不能放的,但这毕竟是自己老朋友这一生中的最后一个愿望,实在难以抉择。

姚广孝目不转睛地看着沉默中的朱棣,他知道眼前的这位皇帝正在思考,准备做出决定。

“好吧,我答应你。”

姚广孝释然了,他曾亲眼看见在自己的阴谋策划之下,无数人死于非命,从方孝孺到黄子澄,凌迟、灭族,这些无比残忍的罪行就发生在自己面前,他曾劝阻过,却无能为力。虽然这些人并非直接死在自己手上,但他确实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虽然他不是善男信女,但他也不是泯灭人性的恶魔。残酷的政治斗争和亲人朋友的离去让他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很多人因为他而死去,他却背负着罪恶活了下来。

所以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提出了这个要求。

不是为了救赎溥洽,而是为了救赎他自己的灵魂。

精神上得到解脱的姚广孝最终也得到了肉体的解脱,三月十八日,姚广孝病死于北京庆寿寺,年八十四。

这位永乐年间最伟大的阴谋家终于含笑离开了人世,他付出了很多,却似乎并没有得到什么,他的前半生努力实践着自己的抱负,后半生却背负着罪恶感孤独地生活着。

无论如何,对于他而言,一切都已结束。

朱棣遵守了他的诺言,放出了溥洽,不是因为仁慈,而是出于对老朋友的承诺。

皇位夺下来了,首都迁过去了,大典修完了,南洋逛遍了,安南平定了,瓦剌鞑靼没戏唱了。

现在唯一的老朋友也走了。

这场戏演到现在,也差不多了,当年三十一岁的青年朱棣起兵造反,最终夺得天下,之后他又开始了自己的统治,创造了属于他的时代。

在这漫长而短暂的几十年中,该做的事情他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他也做了。但综合来看,他确实是一位历史上少有的雄才大略的皇帝。

上面列出的那些政绩里的任何一条都很难做到、做好,但他却用短短十几年的时间就全部完成了。

做皇帝做到他这个份上,实在不容易啊。

按说有如此功绩,朱棣也应该心满意足了,但其实不然,在他坐在皇位上的每一个白天,睡在寝宫里的每一个夜晚,有一件事情总是缠绕在他的心头,如噩梦般挥之不去,斩之不绝。

是的,雄才大略的朱棣在他执政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都挂念着这件事,恐惧着这件事。

朱允炆,你到底是死是活,现在何方?!

朱棣,不用再等多久了,你很快就会知道答案。

永乐二十年(1422),欠收拾的阿鲁台又开始闹事,他率军大举进攻明朝边境,其本意只是小打小闹,想干一票抢劫而已,估计明朝也不会把他怎么样,这一套理论用在别人身上有可能行得通,但可惜的是,他的对手是从不妥协的朱棣。

朱棣听说这个十二年前被打服的小弟又不服了,也不多说,虽已年届花甲(当时五十五岁),好勇斗狠的个性却从未减退。

不服就打到你服为止!

同年三月,朱棣又一次亲征,大军浩浩荡荡向鞑靼进发,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到了七月,大军抵达沙珲原(地名),接近了阿鲁台的老巢。

阿鲁台实行不抵抗政策,是否有什么后着呢?

答案是没有。

阿鲁台不抵抗的原因很简单,他没有能力抵抗。

这位当年曾立志于恢复蒙古帝国的人已经蜕变成了一个小毛贼,只能抢抢劫,闹闹事,他没有退敌的办法,唯一的应对就是带着老婆孩子跑路。

荡平了阿鲁台的老巢后,朱棣准备班师回朝,由于当时兀良哈三卫与阿鲁台已经互相勾结,所以朱棣决定回去的路上顺便教训一下这个当年的下属。

他命令部队向西开进,并说道:“兀良哈知道我军前来,必然向西撤退,在那里等着他们就是了。”

部下们面面相觑,人家往哪边撤退,你是怎么知道的?

可是皇帝说话,自然要听,大军随即向西边转移,八月到达齐拉尔河,正好遇到了兀良哈的军队及部落。

兀良哈十分惊慌,朱棣却十分兴奋,按照现在的退休制度,他已经到了退休年龄,虽然按照级别划定,他应该是厅级以上干部,估计还能干很长时间,但中国历史上,皇帝到了他这个年纪,还亲自拿刀砍人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值此遇敌之时,他横刀立马,以五十五岁之高龄再次带领骑兵亲自冲入敌阵,大破兀良哈(斩首数百级,余皆走散)。

此后他又率军追击,一举扫平了兀良哈的巢穴,这才心满意足地回了家。

从朱棣的种种行为经历来看,他是一个热爱战争陶醉于战争的人,是一个天生的战士。

上天并没有亏待这位喜欢打仗,热爱战争的皇帝,仅仅一年之后,他又一次亲征鞑靼,不过这次出征的缘由却十分奇特,很明显是没事找事。

永乐二十一年(1423)七月,边关将领报告阿鲁台有可能(注意此处)会进攻边界,本来这不过是一份普通的边关报告,朱棣却二话不说,马上准备亲征。

人家都说了,只是可能而已,而且边关既然能够收到情报,必然有准备,何需皇帝陛下亲自出马?

就算阿鲁台真的想要袭击边界,估计他也会说:“我还没动手呢,就算打也是小打,你干嘛搞这么大阵势?”

其实朱棣的动机十分简单:

实话说了吧,就是想打你,你能怎么样?

看来先发制人的政策绝非今日某大国首先发明的,这是历史上所有的强者通用的法则。

同年八月,朱棣第四次亲征,千里之外的阿鲁台得到消息后,马上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溜号。他已经习惯了扮演逃亡者,并掌握了这一角色的行动规律和行为准则——你来我就跑,安全第一。

这是一次不成功的远征,由于阿鲁台逃得十分彻底,朱棣什么也没有打着,只好班师回朝。

虽然此次远征并无收获,朱棣却在远征途中获得了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一件对他而言价值连城的礼物。

这件礼物就是他已苦苦寻觅二十年的答案。

【最后的答案】

胡濙终于回来了。

十六年前,他接受了秘密的使命,独自出行两湖江浙,探访大小寺庙,只为了寻找朱允炆的行踪,十年之间费尽心力,却毫无收获。

胡濙十分清楚,朱棣绝对不是一个可以商量的人,自他接受这个任务起,自己的命运就只剩下了两种结局,要么找到朱允炆,要么继续寻找,直到自己死去,另一个人来接替他。

没有同伴,没有朋友,不能倾诉也无法倾诉,胡濙就这样苦苦寻找了十几年,这期间他没有回过家,连母亲去世他也无法回家探望,因为在使命完成之前,他没有回家的权力。

朱棣也并不是刻薄的人,他深知这项工作的辛苦,永乐十四年(1414),他终于召胡濙回来,并任命他为礼部左侍郎,从小小的给事中一下子提拔为礼部的第二把手,胡濙成为了众人羡慕的对象,但只有朱棣和胡濙本人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对胡濙从事的秘密工作的报答。

历时十年,胡濙没有能够找到朱允炆,他只得回到朝廷做他的官。

这个人真的还存在吗?或许这一辈子也找不到他了吧。

三年后的一次任命打破了胡濙的幻想。

永乐十七年(1419),朱棣再次命令胡濙出巡江浙一带,这次任命看似普普通通,实际上是另一次寻找的开始。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次朱棣是获得了准确的情报,朱允炆就在这一带!

一定要找到他!

然而胡濙这一去又是几年毫无音信,这下子连朱棣也几乎丧失了信心。

胡濙一直在找,朱棣一直在等,二十年过去了,两个青年人的约定变成了老年人的约定,朱棣的身体也是一天不如一天,恐怕等不了多久了,但约定还在继续,也必须继续下去。

就在看上去朱允炆即将被划入永远失踪人口时,事情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

这个悬疑长达二十年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解答,在一个神秘的夜里。

永乐二十一年(1423)的一个深夜,远征途中的朱棣正在他的行在内睡觉(帝已就寐),忽然内侍前来通报,说有人前来进见。

被吵醒了的朱棣很不高兴,这也是人之常情,即使普通人也不愿意在熟睡之际被人从美梦中惊醒,但当内侍说出前来进见的人的名字时,朱棣如同触电一般地立刻睡意全消,他命令马上召见此人。而这个深夜前来吵醒朱棣的人正是胡濙。( 闻濙至,急起召入)

朱棣的心中充满了兴奋、期待、和恐惧,他十分清楚,如果没有他的命令,胡濙是绝不可能私自回来的。而此刻胡濙不经请示,深夜到访必然只有一个原因——他找到了那个人。

胡濙见到了朱棣,告诉了他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两人交谈了很长时间。(悉以所闻对,漏下四鼓乃出……至是疑始释)

相信很多人都会问,他们到底谈了些什么,这个悬疑二十年的谜团的谜底到底是什么?

我必须饱含悲痛地告诉大家,我也不知道。

坦率地说,现在说出这句话,我也很惭愧,胡濙最终没有忽悠朱棣,他虽然让朱棣等了十六年,但确实带给了他答案。

而从我讲这个谜团开始,到现在谜团结束,中间穿插了无数历史事件,也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但我最终还是不能给大家一个肯定的答案。

说实话,这似乎也不能怪我,之前已经说过,此文是采集多种史料经过本人自己的分析辨别写成,虽然也采用过一些明清笔记杂谈之类的记载,但主要依据的还是明实录、明史等正史资料。

我这人胆子并不算小,但如此重大的历史悬疑问题,也实在不敢乱编,史料上没有,我自然也不能写有。不过大家也不用失望,因为我虽然不能给出结论,却能够推理出一个结论。

要知道,史料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历史学家的职责之一就是从过往的死文字中发现活的秘密。

下面我们就开始这段推理,力争发现历史背后隐藏的真相,在这段推理过程中,我们将得到三个推论:

首先,从上面的这段记载我们可以知道,胡濙的使命确实是寻找建文帝,而朱棣在深夜被吵醒还如此兴奋,其原因我们也已经分析过了,除非已经完成使命,胡濙是绝对没有胆子敢擅离职守的。

由此我们得到推论1:胡濙完成了他的使命,带来了建文帝的消息。

接下来是最重要的部分,也是争议最多的部分,胡濙到底对朱棣说了什么?

这似乎是个死无对证的问题,但其实只要在推论1 的基础上抓住蛛丝马迹进行一些推理辨别,我们就可以知道在那个夜晚两人交谈的内容。

胡濙深夜到访,会对朱棣说些什么呢?有以下几种可能:

A:我没有找到建文帝,也没有他的消息,这么晚跑来吵醒你是想逗你玩的。

结论:不可能。

原因:朱棣不会把如此重要的工作交给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

B:我找到了建文帝的下落,但他已经死了。

结论:可能性较小。

原因:虽然本人当时并不在场,我却可以推定胡濙告诉朱棣的应该不是这句话,因为在史书中有一句极为关键的话可以证明我的推论:

“悉以所闻对,漏下四鼓乃出”。

看到了吗,“漏下四鼓乃出”!如果说一个人已经死掉,就算你是验尸的,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讲这么长时间,胡濙为人沉稳寡言,身负绝密使命,绝对不是一个喜欢说废话的人,所以我们可以推定,他告诉朱棣的应该不是这些。

我们就此得出最后的结论C。

C:我找到了建文帝,并和他交谈过。

结论:很有可能。

原因:以上两推论皆不对,此为所剩可能性最大的结论。

就这样,我们结合史料用排除法得到了第二个推论。

推论2:胡濙找到了建文帝,并和他交谈过。

结合推论1 和推论2,我们最终来到了这个谜团的终点——建文帝对胡濙说过些什么?

这看上去似乎是我们绝对不可能知道的,连胡濙对朱棣说了些什么我们都无法肯定,怎么能够了解到建文帝对胡濙说过什么话呢?

其实只要细细分析,就会发现,我们是可以知道的。

因为建文帝对胡濙说过的话,必然就是胡濙和朱棣的谈话内容!

胡濙不是吃饱了没事干四处找人聊天的那种官员,他肩负重要使命,且必须完成,当他找到建文帝并与之交谈后,一定会把所有的谈话内容告诉朱棣,因为这正是他任务中的最重要部分。所以我们可以肯定,在那个神秘夜晚胡濙告诉朱棣的,正是建文帝告诉胡濙的。

现在我们已经清楚,只要知道了胡濙和建文帝的谈话内容,就能了解胡濙和朱棣的谈话内容,那么胡濙和建文帝到底谈了些什么呢?

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不会谈论天气好坏,物价高低等问题,当年的臣子胡濙除了向建文帝行礼叙旧外,其谈话必然只有一个主题——你的打算。

陛下,你还活着,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我们有理由相信,朱允炆给了胡濙一个答案。

而在那个神秘的夜里,胡濙告诉朱棣的也正是这个答案。

建文帝的答案到底是什么,这看上去也是我们不可能知道的秘密。

然而事实上,我们是可以了解这个秘密的,因为这个秘密的答案正是我们的第三个推论。

解开秘密的钥匙仍然在史料中——“至是疑始释”。

解脱了,彻底解脱了,二十年的疑问、忧虑、期待、愧疚、恐惧,在那个夜晚之后,全部烟消云散。

需要说明的是,我们同时可以推定胡濙与朱棣谈话之时,建文帝应该还活着。

因为胡濙是一个文臣,之后他还因为在此事上立下大功,被任命为尚书,并成为了后来的明宣宗托孤五大臣之一,在寻访过程中,为了保密,他一直是单人作业,像他这样的一个人,是干不出杀人灭口的事情的。而他深夜探访朱棣,也充分说明了在此之前,他并没有向朱棣通报过建文帝的消息。

当然,在谈话之后,朱棣会不会派人去斩一下草,除一下根,那也是很难说的。

不过我愿意相信,朱棣没有这样做,在我看来,他并不是一个灭绝人性的人,他的残忍行为只是为了保证自己的皇位,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也变成了一个老人,并且得到了那个答案,他也应该罢手了。

推论3:答案。

“二十年过去了,我也不想再争了,安心做你的皇帝吧,我只想一个人继续活下去。”

我相信,这就是最后的答案,因为只有这样的答案才能平息这场二十多年的纷争,才能彻底解脱这两个人的恐惧。

坐在皇位上的那个,解脱的是精神,藏身民间的那个,解脱的是肉体。

我不会再和你争了,做一个好皇帝吧。

我不会再寻找你了,当一个老百姓,平静地活下去吧。

这场叔侄之争终于划上了句号。为了权力,这对亲人彼此之间从猜忌到仇恨,再到兵刃相见,骨肉互残,最终叔叔打败了侄子,抢得了皇位。

但事情并未就此结束,登上皇位的人虽然大权在握,却时刻提心吊胆,唯恐自己在某一天夜里醒来,会像上一个失败者那样失去自己刚刚得到的东西。

因为一无所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得到后再失去。

被赶下去的那个人更惨,他必须抛弃荣华富贵的生活,藏身民间,从此不问世事,还要躲避当权者的追寻,唯有隐姓埋名,只求继续活下去。

这种残酷的心灵和肉体上的煎熬整整持续了二十年,六千多个日日夜夜的折磨,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发疯。

得到了权力,似乎就得到了一切,但其实很多人并不明白,在权力游戏中,你没有休息的机会,一旦参加进来,就必须一直玩下去,直到你失败或是死亡。

得到了很多,但失去的更多。

这就是他们必须付出的代价,无论是成功者,还是失败者。

走上了这条路,就不能再回头。

【死于征途的宿命】

无论如何,朱棣终于得到了解脱,虽然来得迟了一点,但毕竟还是来了,至少他不会将这个疑问带进棺材。

也算是老天开眼吧,因为如果这个答案来得再晚一两年,朱棣也只能带着遗憾去见他父亲了,不过现在他终于可以心无旁顾的过几天舒服日子了。

朱棣的精神得到了解放,这之后的日子对他而言应该是放松而愉快的,但这恐怕也是上天对他最后的恩赐了,因为死神已经悄悄逼近了他。

永乐二十二年(1424)元月,阿鲁台又开始重操旧业,在明朝边界沿路抢劫,侵扰大同等地,此时朱棣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但为了彻底解决问题,他还是十分勉强地骑上了战马,第五次率领大军出征。

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儿子着想,帮他把对头收拾干净,将来才好安心做皇帝,就算留不下多少遗产,也给你留个太平日子吧。

古往今来的父爱,大抵都是如此。

朱棣与往常一样,挑选了几个大臣与他一同出发远征,而在他挑选的人中,有一个会在不久之后发挥极为重要的作用。

这个人就是杨荣。

六月,大军出发到达达兰纳木尔河,这里就是原先阿鲁台出没之地,然而此刻已经是人去楼空。抢劫惯犯阿鲁台早已收拾好包袱,逃之夭夭了。

经过反复搜寻,仍然不见阿鲁台的身影,朱棣的身体却是一天不如一天,大臣们发生了争论:

张辅表示,愿意自己领取一个月的粮食,率领军队深入大漠,一定要把阿鲁台抓回来。

杨荣表示,大军已经到此,如果继续呆下去,粮草必然无法充足供应,必须尽早班师。

朱棣木然地听完他们的争论,下达了命令:

班师。

他也已经厌倦了,从少年时起跟随名将远征,到青年时靖难造反,再到成年时远出蒙古,横扫大漠。打了几十年的仗,杀了无数的人,驰骋疆场的生活固然让人意气风发,却也使人疲惫不堪。

还是回家吧。

七月,大军到达翠微岗,周身患病的朱棣召见了杨荣,君臣二人之间进行了最后一次谈话。

朱棣说道:“太子经过这么多年磨练,政务已经十分熟悉,我回去后会将大权交给他,我自己就安度晚年,过几天平安日子吧。”

杨荣心中大喜,却并不表露,他回应道:“太子殿下忠厚仁义,一定不会辜负陛下的期望。”

重病缠身的朱棣笑了笑,他夺得了江山,也守住了江山,现在儿子已经很能干了,大明帝国必将在他的手中变得更加强大,自己也终于能够安享太平了。

但朱棣想不到的是,他已经回不了家了。

可能上天也学习了朱棣这种凡事做绝的作风,他注定要让这个喜爱战争和打仗的皇帝在征途中结束他的一生。

大军到达榆木川后,朱棣那原本强撑着的身体终于支持不住,于军营中病逝,年六十五。

六十五年前,在战火硝烟中诞生的那个婴孩,经历了无数风波,终于在征途中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获得了永久的安宁。

在我看来,在远征途中死去,实在是他最佳的落幕方式,这位传奇帝王就此结束了他的一生。

这似乎也是一种宿命,生于战火,死于征途的宿命。

按照以往的习惯,应该给这位皇帝写一个整体的评价,其实对这位传奇帝王的评价,在以往的明史资料中有很多版本,而我认为最为出色的当属明史的评论。

虽然明史有很多错漏和问题,但至少在对朱棣的评价上,在我看来,史料中无出其右者,我之前很少引用古文,最多只是引用只言片语,用来说明出处,但此段文字实在是神来之笔,在下本欲自己动笔写评,奈何实在不敢班门弄斧,故引用如下:

〖赞:

“文皇少长习兵,据幽燕形胜之地,乘建文孱弱,长驱内向,奄有四海。即位以后,躬行节俭,水旱朝告夕振,无有壅蔽。知人善任,表里洞达,雄武之略,同符高祖。六师屡出,漠北尘清。至其季年,威德遐被,四方宾服,明命而入贡者殆三十国。幅陨之广,远迈汉唐!成功骏烈,卓乎盛矣!然而革除之际,倒行逆施,惭德亦曷可掩哉!”〗

幅陨之广,远迈汉唐!成功骏烈,卓乎盛矣!

得评如此,足当含笑九泉!

他不是一个好人,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皇帝。

【深夜的密谋】

朱棣结束了他传奇性的一生,终于故去了,死人没有了烦恼,也不用再顾虑权力、金钱、前途之类的东西,但活人却是要考虑这些的。

在朱棣死去后的那片哀怨愁云下,却隐藏着一股潜流。不同的利益集团正在加紧行动的步伐,他们争夺的就是朱棣留下的最有价值的遗产——皇位。

早在朱棣出发远征之时,他的好儿子朱高煦就已经预见到,自己的这位父亲可能很快就要走人了,他加紧了筹划,派出自己的儿子朱瞻圻潜伏在京城,并用快马传递消息,一晚上甚至会有七八批人往来通报,在没有电话的当年,也真是苦了那些报信的。

朱高煦做梦都想要皇位,但他十分清楚,必须确认自己的父亲抢救无效死亡后,才能动手,要是情况没摸准,自己就起兵,结果老爹来个诈尸或是借尸还魂,来到自己面前:“小子,想学你爹造反啊!”

不用打,自己就败局已定。

在造反专家朱棣面前,朱高煦的道行还太浅。

所以他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个消息的到来。

朱棣的内侍马云是个并不起眼的人,平日看上去不偏不倚,然而此时,他也亮出了自己的立场,朱棣死后,他以内侍身份深夜召集两个人开会,这两个人分别是杨荣和金幼孜。

他们三人经过密谋,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暂不发丧,每日按时给皇帝送膳食,以掩人耳目,并严格控制消息,禁止军营中人擅自外出报信。

可能有人会问,皇帝死后,由于尚远征在外,密不发丧不是通常的安排吗,为什么会说是密谋呢?

因为这看似寻常的安排实际上暗藏玄机,在朱棣死前,他召见的顾命大臣并不是这两个人,而是张辅!

朱棣临死前召见张辅,并传达了传位太子的旨意,这似乎并没有什么让人担心的,但问题就在于张辅这个人。

张辅是张玉的儿子,而张玉和邱福与朱高煦的关系十分紧密,他们都是靖难时候的战友,在立储问题上,靖难派是支持朱高煦的。

马云召集杨荣、金幼孜两人密谋做出如此重大之决定,竟然没有张辅在场,实在是十分之不寻常。很明显,他们是有所防备的。

事实证明,他们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因为就在一年后,朱高煦起兵造反的前夜,派人去京城寻找的那个内应,正是张辅。

在封锁消息之后,杨荣被赋予了最为重要的使命——回京向太子报丧,并筹备太子继位事宜,这位潜伏多年的太子党秘密成员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日夜兼程,终于将遗命及时送到了太子手中。

朱高煦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等到他知道消息的时候,太子已经做好了各项准备,登基即位了。

朱高煦先生,你又没有猜对,吸取教训,下回再来,你还有一次机会。

万国来朝 第十一章 朱高炽的勇气和疑团

朱高炽篇

【明仁宗朱高炽】

历经千辛万苦的大胖子朱高炽终于登上了皇位,定年号洪熙。

事实证明,这个体态臃肿的大胖子确实是一个仁厚宽人的皇帝,在他那肥胖残疾的外表下,是一颗并不残疾的,温和的心。

他登上皇位后,立刻下令释放还在牢房里面坚持学习的杨溥同学,并将其召入内阁。此时杨士奇和杨荣已经是内阁成员。明代历史上最强内阁之一——“三杨”内阁就此形成。

但此时一个问题出现了,虽然大家都知道内阁是皇帝最为信任的机构,其权力也最大,但由于这些内阁成员仅仅是五品官,要让那些二品尚书们向他们低头确实是很难的。

这个问题看似很容易解决,既然如此,那就改吧,把内阁学士提成二品,不就没事了吗?

事情哪里有那么简单!你说改就改?你爹留下的制度,尸骨未寒,你就敢动手改造?正统的文官们在这个问题上一向是很有道理的。

可是不改似乎又不行,问题总得解决啊。

在这个世界上的无数国家民族中,要排聪明程度,中国人绝对可以排在前几位,而其最大的智慧之一就在于变通。这样做不行,那就换个做法,反正达到目的就可以了。

所谓此路不通,我就绕路走,正是这一智慧的集中体现。

朱高炽没有改动父亲的大学士品位设置,却搞了一套兼职体系。

他任命杨荣为太常寺卿,杨士奇为礼部侍郎,金幼孜为户部侍郎,同时还担任内阁大学士。这样原先只有五品的小官一下子成了三品大员,办起事情来也就方便了。

目的达到了,父亲的制度也没有违反,从此这一兼职制度延续了二百多年,并成为了内阁的固定制度之一。

这类的事情在之后的历史中比比皆是,每看及此,不得不为中国人的智慧而惊叹。

登基后的朱高炽并没有忘记那些当年和他共患难的朋友们,洪熙元年(1425),他用自己的行为回报了他的朋友。

在一般人看来,皇帝回报大臣无非是赏赐点东西,夸奖两句,而这位朱高炽的回报方式却着实让人吃惊,在历代皇帝中也算极为罕见了。

同年四月的一天,朱高炽散朝后,留下了杨士奇和蹇义,他有话对这两个人说。

在当年那场惊心动魄的斗争之中,无数人背叛了他,背离了他,只有这两个人在他极端困难的情况下,依然忠实地跟随着他,杨士奇自不必说,蹇义虽然为人低调,却也一直在他身边。

年华逝去,大浪淘沙,这两个历经考验的人决不仅仅是他的属下,也是他的朋友。

朱高炽注视着他的两个朋友,深情地说道:“我监国二十年,不断有小人想陷害我,无论时局之艰难,形势之险恶,心中之苦,我们三个人共同承担,最后多亏父亲仁明,我才有今天啊!”

回顾以前的艰难岁月,朱高炽感触良多,说着说着竟流下了眼泪。

杨士奇和蹇义也泣不成声,说道:“先帝之明,也是被陛下的诚孝仁厚所感动的啊。”

就这样,经历苦难辛酸的三个朋友哭成一团。

在我看来,这种真情的表述远比那些金银珠宝更能表达朱高炽的谢意。

朱高炽没有辜负杨士奇的期望,他确实是一个好皇帝。

虽然他是一个短命的皇帝,皇位还没坐热,就去向他父亲报到了,但在其短短一年的执政时间内,他……(以下略去若干字),保持了大明帝国的繁荣。

为什么要略去呢,因为这些夸奖皇帝的内容千篇一律,什么恢复生产,勤于政务等等等等。这些套话废话我实在不愿写,大家估计也不喜欢看,如有意深入探究,可参考相关教科书。

在我看来,这些都是皇帝的本分事情,而真正能够体现朱高炽的宽仁并给他留下不朽名声的,是这样的一件事:

我们已经说过,朱棣是永乐二十二年(1424)七月去世的,根据规定,如无特殊情况,皇太子在父亲死后可以马上登基为帝,但是,绝对不能马上将当年改换成自己的年号元年,必须等到第二年,老爹的尸体凉透了,才能立下自己的字号。

比如朱棣永乐二十二年(1424)七月去世,朱高炽立即即位,并有了自己的年号洪熙。从七月到十二月,实际上已经是他的统治时期,但这段时间还是只能算在永乐二十二年内,只有到第二年(1425)年,才能被称为洪熙元年。

在这段时间内,是皇太子们的适应期,用通俗的话说,就是走出自己父亲的影子,一般在这段时间内,新皇帝们还不敢太放肆,对父亲们留下的各项命令政策都照本宣科,即使想要自己当家作主,改天换地的,也多半不会挑这个时候。

可是就是这个忠厚老实的朱高炽,在尚未站稳脚跟的情况下,在这段时间内,就敢于更改自己父亲当年的命令。

这在当时的很多大臣们看来,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但在我看来,朱高炽的这一改实在干得好,干得大快人心!

十一月的一天,朱高炽突然下达诏令,凡是建文帝时期因为靖难而被罚没为奴的大臣家属们,一律赦免为老百姓,并发给土地,让他们安居乐业。

靖难之时,朱棣杀人无数,罚奴无数,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人也被定性为奸臣,此事已是板上钉钉,断无更改之理。

然而此时,他的儿子朱高炽却突然下了这样一道旨意,让很多大臣措手不及。可更让他们吃惊的还在后面。

朱高炽接着问大臣:“齐泰和黄子澄还有无后人?”

大臣半天才反应过来,答道:“齐泰有一个儿子,当年只有六岁,所以免死,被罚戍边。黄子澄没有后代(后得知,黄子澄有个儿子当年改姓逃脱,后被赦免)。”

朱高炽沉吟许久,说道:“赦免齐泰的儿子,把他接回来吧。”

他接着问:“方孝孺可有后代?”

大臣们目瞪口呆。

方孝孺?您说的是那个灭了十族的方孝孺?

十族都灭了,还去那里找后代?您不会是拿死人开心吧!

可皇帝已经下令了,就快去查吧。

这一查还查出来了,虽然没有后代,但确实有个亲戚。

方孝孺的父亲方克勤有个弟弟叫方克家,这位方克家有个儿子叫方孝复(方孝孺的堂兄),当时也被罚充军戍边,至此终于回家了。

比起这些宽仁行为,更让人吃惊的是朱高炽所说的一句话。

朱高炽当着满朝文武大臣的面说道:“建文时期的很多大臣们,都被杀掉了,但像方孝孺这一类人,都是忠臣啊!”

底下的大臣们又是一片目瞪口呆,鸦雀无声。

忠臣?您父亲不是说他们是奸党么?到您这里就给改了?那么说您父亲还是杀错了?

就在这样的一片争议声中,朱高炽完成了他的壮举。

在立足未稳之时,朱高炽敢于凭借自己的正义感和良心改正自己父亲的错误,不畏人言,不怕反对,这是毫无疑问的壮举。

真正的仁厚也是需要勇气的。

朱高炽是一个勇敢的人。

虽然这位明仁宗短命,只做了一年皇帝,在明朝的所有皇帝中排名倒数第二,但他仅凭这一件事情,就足以对得起他谥号中的那个仁字,也无愧他一代英主的美名。

如果让这位明仁宗接着干下去,相信大明帝国一定能够繁荣兴盛,欣欣向荣,但还是应了那句老话——“好人不长命”,洪熙元年(1425)五月,只做了十个月皇帝的朱高炽病重,不久之后就去世了。

这位厚道的皇帝就此结束了他的一生,但他的义举将始终为人所牢记。

至少那些被赦免的人们会记得。

【谋杀的疑团】

皇帝的位置又空了,但这个位置注定不会太久,很多人都排队等着呢。

朱高炽病重,英明神武的太子朱瞻基自然十分关注,但除此之外,还有一双眼睛盯着皇位,这自然就是我们的老朋友朱高煦。

朱高煦虽然屡战屡败,却屡败屡战,以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的决心和毅力,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搞阴谋,搞破坏,朱高炽十分仁厚,并未因此处罚他,只是警告而已。而这位无赖兄却越发嚣张跋扈,现在眼见朱高炽病重,他也开始了自己的又一次夺位阴谋。

吸取上次的教训,朱高煦加强了情报工作,安排了很多眼线时刻盯着朱高炽,当然不是为了保证他的安全,而是要确定他什么时候死。

他的计划是这样的,考虑到京城的三大营要收拾自己手下那些虾兵蟹将易如反掌,出兵攻打没有把握,几乎等于自杀,他决定拿朱高炽的儿子朱瞻基开刀。

他准备等到朱高炽的死讯后,便立刻在道路上埋伏士兵,等朱瞻基奔丧路过之时,一举将其击灭,然后趁乱登上皇位。

朱高煦对自己的计划很有信心,何来信心?来自作案时间。

之前说过,他的封地在山东乐安,而太子朱瞻基在南京(根据惯例,太子守南京),只要死讯传出,太子必然会从南京出发,所需时日很长,而他却可以从容不迫地安排好士兵等着太子的到来。

乐安离京城很近,南京离京城很远,朱高炽一死,最先得到消息的自然是我朱高煦,等你听到风声,赶来京城的时候,我的士兵早就在路上等着你了!

我有充分的作案时间,朱瞻基,你就认命吧!

朱高煦的主意应该说是不错的,但不幸的是,他遇到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这件事情不但使他的计划落空,也在历史上留下了一个谜团。

洪熙元年(1425)五月,朱高炽逝世,朱高煦得到消息,十分高兴,估计到朱瞻基赶到这里还有一段时间,他不慌不忙地安排士兵准备伏击。

可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他做好准备,可是左等右等,朱瞻基就是不来,没等朱高煦吟出今夜你会不会来的词句,就收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朱瞻基已经赶到京城,继位为皇帝。

怪哉,真是怪哉!

难道朱瞻基会飞不成,或是他能预知未来,未卜先知?

这不但是朱高煦的疑问,也是后人的疑问。

关于这一点,史料上有很多不同的记载,有的说朱高煦袭击太子只是传闻,实际上太子是接到丧报后从容赶到京城的,有的说朱高煦是没有准备好,等到太子过去了才派兵出去埋伏的。

还有一种说法就比较骇人听闻了:

朱瞻基比朱高煦更早知道自己父亲的死讯。

路途远近是客观事实,只要报信的人不是在路上扎了帐篷,睡个几天几夜,乐安的朱高煦一定会比南京的朱瞻基更早知道消息。当年没有电话电报,也没有飞机,你就是想破脑袋,也找不出朱瞻基比朱高煦更早知道死讯的理由和方法。

其实方法是有的,也是唯一的可能性。

如果这一说法属实,我们就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朱瞻基不能预知未来,却创造了未来。

他谋杀了自己的父亲。

如果你对这一推论感到不满,也请不要向我丢砖头,因为这个推论并非我首创,实际上,明仁宗朱高炽的死亡原因一直以来都是历史悬案,到目前为止有几种说法,一种说法认为朱高炽纵欲,加之身体有病,最终病死,另一种说法认为是他的儿子朱瞻基等不及父亲传位,谋杀了他,因为从朱高炽死亡前后的一些迹象(如登基礼仪已备)表明,朱瞻基可能已经做好了登基的准备。

前一种我们不去说他,单说后一种,事实上,朱高煦极有可能在路上设置埋伏,因为从他在后来朱瞻基已经登基,情况诸多不利的情况下也要造反的行为来看,他犯上作乱的决心是很大的。这么好的机会,他应该不会错过。

那么为什么他没有遇上朱瞻基呢,这其中就有几种原因,可能是朱瞻基绕开了大道,也可能是朱瞻基听到父亲病重,提前出发,更有可能是朱高煦有准备好,错失机会。

对于这个问题,我不可能给出任何答案甚至推论,这可能注定又是一个永远的谜团。

历史的魅力可能就在于他永远有无数的谜团让人们去探究,却总也找不出答案。

纵欲而死也好,被谋杀也好,反正不是自然死亡(很少有皇帝能遇上这个殊荣)。

我们最终也只能得到一个肯定的结论:

朱高炽死了,朱瞻基继位。

仅此而已。

当然了,我们不应该忘记可怜的阴谋家朱高煦,这位同志搞了几十年阴谋,却一事无成,多次眼见煮熟的鸭子飞掉,从父亲到兄弟,再到兄弟的儿子,就是没有自己的份,说实话,搞阴谋居然搞到这个份上,实在可悲,可怜。

如果要评最成功的阴谋家,姚广孝一定能排在前三名,而朱高煦注定会名落孙山。

但如果要评最可怜搞笑的阴谋家,朱高煦必能当仁不让,名列前茅。

真是悲哀,悲哀的阴谋家朱高煦空就是这样等了几十年,他的耐心已经磨灭殆尽,在他的心中,已经立下心愿:

下定决心,排除万难,一定造一把反!

万国来朝 第十二章 朱瞻基是个好同志

朱瞻基篇

【明宣宗朱瞻基】

朱瞻基是个好皇帝,不是小好,是大好。

他勤于政事,恢复生产(不要怪我说废话,好皇帝都是差不多的),关心民间疾苦,他经常去民间私访,但绝对不是乾隆皇帝那种下江南的方式,他微服出访,不讲排场,不向地方摊派,不给地方增加负担,每次只带侍卫出行。

有一次,他去给父亲上坟(遏陵),回来时路过昌平(今北京昌平区),看到农田里有几个老农在很辛勤地干活,类似这种的劳动模范皇帝自然十分喜欢,他便叫身边侍卫叫了一个农民过来问话,询问为何他们如此勤劳耕作,估计这位农民不知道他的身份,于是皇帝得到了一个自己绝对想不到的答案。

农民回答他:我们春天耕种,夏天耕耘,秋天才能收稻子,如果任何一个时候偷懒,这一年的生活就没有着落。连田租也交不起,要养活老婆孩子,只能每天不停地干活了。

朱瞻基叹了口气,他这才明白,这些人这么拼命的干,并不是为了他的江山社稷,只是要活下去而已。

这样的回答也让朱瞻基十分尴尬,他只好打圆场地说:“那你们冬天可以休息吧。”

这次轮到农民叹气了,他说:“冬天的时候,官府的徭役就派下来了,我们还得去出力气呢。”

朱瞻基看了看田地里农民那总也直不起的腰,感触良多,吩咐侍卫准备回宫。

这位农民想必并不知道问他话的这个人的身份,他也绝对想不到,他和这个人的这番对话将会在历史上流传下来。

朱瞻基回到了皇宫,连夜写了一篇文章,把他的这次经历描述了一番,发给各位大臣,他动情地说道:“百姓如此辛苦,才能谋生,我们怎能不爱惜民力啊。”

当然了,皇帝陛下的感叹是否能够对下面这些权谋老手有所触动,那倒是很不一定的事情,但是从这个故事我们可以看出,朱瞻基是个明白人,也是一个能够体谅老百姓的疾苦的人。

事实上,由于他的爷爷朱棣先生实在过于威猛,谁敢不服他就打谁,甚至有时候是没事找事,主动去找别人麻烦,一来二去虽然确实很威风,但给百姓们也增加了很多的负担,大军出征要粮食,要民工,要很多的钱。朱棣自己既不种地,也不赚钱,他会向下级官吏去要,官吏大人们自然也不会去种地,他们便会把所有的负担加在老百姓身上。

所以到了永乐后期,很多地方已经出现了逃荒的现象,生产也遭受了很大的破坏,朱瞻基没有他爷爷那么伟大的志向,但他很明白,现在已到了休养生息的时候了。

所幸他的父亲给他留下了像“三杨”这样的助手,面对着民生凋敝的现状,朱瞻基跃跃欲试,要大干一场。

可是在大干之前,他必须先料理一个人。

终于造反了!

朱高煦先生终于忍无可忍了。

他感叹自己找错了工作,干什么不好,偏偏要去干阴谋家,这一行虽然竞争不激烈,但对素质要求极高,虽然有姚广孝这样的成功人士作为自己的光荣榜样,但也不能保证自己的成功。

要想做一个成功的坏人、阴谋家,关键在于提高自己的素质。

朱高煦的素质不行,搞了几十年阴谋却什么结果也没有,几个皇帝就在自己眼前不断上下,现在连自己的晚辈朱瞻基也上台了,作为一位阴谋家,朱高煦的事业是失败的,也实在混得太差。

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他想造反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上到皇帝下到老百姓,大家都知道这位先生想要造反,阴谋家这一职业,最大的特点就在于隐秘工作和地下工作,相比之下,朱高煦先生可以算是这个行业的耻辱,也颇为同行们所嘲笑。

二十多年一事无成,造反造得人尽皆知,所有一切不但侮辱了朱高煦先生的人格,也侮辱了他的智商。

不想再等,也不想再忍了,兄弟我混二十多年容易么!造反了!

朱高煦虽然激动,但并没有丧失理智,他在造反之前,派出了亲信枚青,去京城找一个人,他相信,凭着多年的交情,这个人一定能够站在他的这边,只要能把这个人拉过来,大事必成!

宣德元年(1426)七月,枚青潜入京城,去找朱高煦的好朋友——张辅。

张辅热情地接待了他,共叙友谊之后,问清了朱高煦的意图和枚青的来意,要说这张辅为人也实在没话说,是个直爽人,他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来得及给枚青安排,就把他捆起来,连夜送给了朱瞻基。

朋友?交情?呸!时务!

朱瞻基知道了这个消息,却并不想动手,他希望和平解决。

为达到这个目的,他派出了中官侯泰去山东乐安找朱高煦,希望对方能够悬崖勒马。

可是下面发生的事情却实在让人大出所料。

侯泰奉皇帝之命前来,迎接他的是气焰嚣张的朱高煦,这位造反兄傲气十足,竟然面对天子来使南面而坐,看那架势大有我造反我怕谁的意思。

而朱高煦下面所说的话就很明显是他的心里话了:

“靖难时候,没有我出力,哪有今天,结果太宗(朱棣)听信谗言,把我封到了这个地方,仁宗想用金帛笼络我,现在的皇帝又想用祖制来压制我,我怎么可能久居此地!”

接着,他又向侯泰主动出示了自己的兵马军器,明目张胆地说:

“这些就可以横行天下了!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归报尔主),把那些煽动他的奸臣们抓来送给我,再和他接着谈(徐议我所欲)。”

看看这些用词,所谓“归报尔主”、“徐议我所欲”,给三分颜色,却想开染坊!无耻一词当之无愧。

从古至今,像朱高煦这样的无赖都有一个共同特点,明明自己搞阴谋,却总喜欢诬赖别人,给他留面子,却是给脸不要脸。

对付这种无赖,实在是不用讲道理的,最好的方法就是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其实你很脆弱】

到了这个地步,不打也得打了,朱瞻基召开军事会议,商讨如何平叛,当时大臣们都认为应该派遣阳武侯薛禄带兵平叛,而张辅更是十分积极,希望能带两万兵马去扫荡他的老朋友。

但杨荣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认为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如果皇帝亲征,必定能够一举击败朱高煦。

张辅不服气,与杨荣争论了起来,双方争执不下,事情又走到了十字路口。

朱瞻基也拿不定主意,派兵出去打固然省事,却不能保证胜利,自己亲征虽有气势,但危险太大,无法保证安全。

正在他犹豫不决之时,大臣夏原吉只用了一句话,便坚定了朱瞻基亲征的信念:

“皇上忘记了李景隆的事吗?”

李景隆?对,就是那个饭桶李景隆。

当年建文帝把兵权交给这个饭桶,结果一败涂地,想到这个饭桶的结局,朱瞻基立刻下定决心,亲征!

谁说李景隆是饭桶、废物?从这件事情上看,饭桶废物也是有用的,至少他的愚蠢起到了警示后人的作用,功德无量啊!

宣德元年(1426)八月十日,朱瞻基亲征乐安,大军行动迅速,八月二十日已经到达乐安城外。

朱高煦固然是无赖,但无赖想要干出点事情来,靠耍赖是不行的,还是需要点本事的。

他原先以为是薛禄带兵来平乱,并不放在眼里,没有想到,自己的好侄子竟然亲自前来,一下子慌了手脚,组织士兵们抵抗,却少有听命者。

这个时候,朱高煦才发现自己是如此地脆弱。

朱瞻基实在不是等闲之辈,在征途之中,他曾经问手下的大臣们:

“你们认为朱高煦会如何行动?”

有大臣回答:“乐安太小,他可能会进攻济南,以抗拒大军。”

也有大臣说:“他曾在南京多年,必然会带兵南下。”

朱瞻基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你们说得都不对,济南虽然很近,却不容易攻,而且大军行军迅速,他也来不及攻击,南京更不可能,他的那些手下们的家属都在乐安,怎么可能愿意往南边走?”

“他会一直在乐安等着我的。”

事实确实如此,朱高煦一直都在乐安,倒不是因为他想决一死战,而是他别无去处。

大军到达之后,并未强攻,只是用火铳和弓箭射击城上守军,虽然没有动真格的,气势却十分吓人,城中守军本来就没有什么斗志,这样一来更是失魂落魄,纷纷逃亡。

朱瞻基充分了解了战场局势和士兵心理,派人将敕令捆在箭上射入城中,敕令上说明首恶必办,协从不问的原则,并给朱高煦很周到地标上了生擒和击毙两种价码,城中的人顿时蠢蠢欲动,就连朱高煦身边的侍卫也有自己的打算,他们看着朱高煦时的眼神,就如同看着一个金灿灿的猪头。

朱高煦狼狈不堪,只好派人出诚送信,表示愿意出城投降,只是希望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告别亲人,就前来自首。

朱高煦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第二天他准备打开城门,投降朱瞻基,然而他手下的部将王斌拉住了他,对他说了一番义正严辞的话:

“宁可战死,决不做俘虏!”(宁一战死,毋为人所擒)

朱高煦目瞪口呆,自己都准备投降了,这个部下竟然还如此有骨气。他顿时精神大振,表示自己一定与城池共存亡!

发表完慷慨激昂的演讲后,朱高煦昂首挺胸地走回了自己的指挥位置。

然后他换了一条小路,偷偷溜出城池,去向朱瞻基投降,还发表了他的投降演讲:

“我罪该万死,全由皇上发落!”(臣罪万万死,惟陛下命)

这场闹剧就此收场。

朱高煦是个彻头彻尾的丑角,阴谋家做不成,造反也失败,不但没素质还没人品,一个月前还大言不惭“归报尔主”、“徐议我所欲”,一个月后,就成了“臣罪万万死,惟陛下命”。

不做好人,连坏人也做不成,这样的一个活宝实在让人无话可说。

朱高煦,你的名字是弱者。

在这场滑稽戏里,朱高煦扮演了丑角,但这出戏却也在无意中成就了一位小人物。

朱高煦出来投降后,按照规矩,皇帝要派一个人数落他的罪行,通俗点说就是骂人,当然这个工作是不可能由皇帝自己来做的。

于是皇帝便指派了身边的一个御史去完成这项骂人的工作,但皇帝绝对想不到的是,自己随意指派的御史竟然骂出了名堂,骂出了精彩。

这位御史领命之后,踏步上前,面对这位昔日位高权重的王爷,无丝毫惧色,开始数落其罪状,骂声宏亮,条理清晰,并能配合严厉的表情,众人为之侧目。(正词崭崭,声色震厉)

朱高煦那脆弱的心灵又一次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在这位御史的凌厉攻势下,他被骂得抬不起头,趴在地上不停地发抖。(伏地战栗)

这一情景给皇帝朱瞻基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他认定此人必是可造之才,回去之后,他当即下令派这个人巡按江西。(注意,不是巡抚)

巡按外地正是御史的职责,也不算什么高升,但皇帝的这一举动明显是想历练此人,然后加以重用。

在历史中,奸邪小人依靠一些偶然的闪光表现得到皇帝的欢心和信任,从而为祸国家的事情并不少见(比如和绅),但事实证明,这一次,朱瞻基并没看错,这位声音洪亮的御史确实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

在二十年后,他将挺身而出,奋力挽救国家的危亡,并成就伟大的事业,千古流芳。

这位御史的名字叫做于谦。

【闹剧的终结】

虽然这次造反以一种极为戏剧性的方式完结了,但搞笑并未就此结束,朱高煦先生将以他那滑稽的表演,为我们上演“朱高煦造反”这部喜剧的续集。

朱瞻基确实是个厚道人,虽然很多人劝说他杀掉朱高煦,但他却并没有这样做,只是将其关在了西安门的牢房里,按说他对朱高煦已经是仁至义尽,可朱高煦偏偏就是个死不悔改的人。

有一天,朱瞻基想起了他的这位叔叔,便去看望他,两人没说几句话,朱高煦突然伸出一脚,把朱瞻基钩倒在地。

我每次看到这个地方,都百思不得其解,总是搞不懂朱高煦是怎么思考的,他的脑袋装的是否都是浆糊。

既然脚能钩到,说明两人已经很接近,你上去撞也好,咬也好,掐也好,踢也好,都能起到点作用,这么多方法你不用,偏偏就是钩他一下,如同几岁小孩的恶作剧,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闹剧还没有完,吃了暗算的朱瞻基十分气愤,老实人也发怒了,便下令用一口三百斤的铜缸把朱高煦盖住,那意思就是不让他再动了。可后来发生的事情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朱高煦先生突然又不干喜剧演员了,转而练起了举重,他力气很大,居然把缸顶了起来,但由于头被罩住看不清,只能东倒西歪的到处走。

呆着就呆着吧,你干嘛非要动呢?

这一动,就把命动没了。

朱瞻基从头到尾见识了这场闹剧,他再也无法忍耐了,于是派人把大缸按住,然后找来很多煤炭,压在缸上,把煤点燃烧红,处死了朱高煦。

这种死刑方法极其类似江南名菜叫花鸡的做法,不过名字要改成“叫花猪(朱)”。

朱高煦先生就这样结束了他多姿多彩的一生,他的一生,从阴谋家到喜剧演员,再到举重运动员,无不是一步一个坑,极其失败,但我们实在要感谢他,是他的搞笑举动使得我们的历史如此多姿多彩。

我曾数次怀疑这段记载的真实性,因为我实在很难理解这位朱高煦先生的行为规律和原因,怀疑他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但在历史之中,人的行为确实是很难理解的。

不管这位朱高煦先生精神到底正不正常,史料记载是否真实,朱瞻基终于摆脱了这最后一个累赘,一心一意地去做他的明君去了。

朱瞻基的统治时间并不长,只有十年,加上他父亲的统治时间,也只有十一年,但他和他父亲统治的这短短十一年,却被后代史学家公认为是堪与“文景之治”相比的“仁宣之治”。是中国历史上的盛世。

何以有如此之高的评价,盛世何来?来自休养生息,清静养民。

其实封建社会的老百姓们自我发展能力并不差,你就算不对他进行思想教育,他也知道自己要吃饭,要挣钱,要过好日子,只要官府不要天天加收田赋,征收徭役,给这些不堪重负的人们一点喘息之机,他们是会努力工作的。

明宣宗就是这样的一个不扰民的皇帝,他没有祖父那样的雄才大略,但他很清楚,老百姓也是普通人,也要过日子,应该给他们生存下去的空间。

在他执政的十年里,每天勤勤恳恳,工作加班,听取大臣们的意见,处理各种朝政,能够妥善处理和蒙古的冲突问题,能不动兵尽量不动,所以在他的统治时期,一直没有出什么大事。

这对于像我这样叙述故事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但对于当年的百姓们而言,却是功德无量。

好的皇帝就如同现代足球场上的好裁判,四处都有他的身影,不知疲倦的奔跑,却从不轻易打断比赛的节奏,即使出现违规行为,也能够及时制止,并及时退出,不使自己成为场上的主角。

这样的裁判才是好裁判。

不干扰百姓们的生活,增加他们的负担,为其当为之事,治民若水,因势利导,才是皇帝治国的最高境界。

这样的皇帝才是好皇帝。

朱瞻基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好皇帝,而且从治国安民的角度来看,他比他的祖父要强得多。

【朱瞻基的痛苦】

朱瞻基是明君,是好皇帝,但他也有着自己的痛苦。

世界上还有人能让皇帝痛苦?

是的,确实存在这样的人。他们就是那些平日跪拜在大殿上,看似毕恭毕敬的大臣们。

这些大臣们绝非看上去那么听话,在他们谦恭的姿态后面,是一个拥有可怕力量的庞然大物。

自唐朝以来科举造就了很多文官,并确定了文官制度。历经几百年,这一制度终于在明朝开花结果,培养出了一个副产品。那些凭借着科举考试跃上龙门的精英们通过同乡、同门、同事的关系结成了一个无比巨大的实力集团——文官集团。

明仁宗朱高炽是一个公认的老实人,好皇帝,但就是这位好皇帝,却被一个叫李时勉的大臣狠狠地骂了一顿,朱高炽品行很好,怎么会骂他,这又是从何说起呢?

原来朱高炽先生做了这样几件事,他登基之后,要换侍女,新君登基,这个要求似乎也不过分,此外他还整修了宫殿(规模并不大),最后由于身体不适,他曾有几天没有上朝见群臣。

这些事情似乎并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李时勉却写了一封很长的信,数落了皇帝一通,全文逻辑性极强,骂人不吐脏字,水平很高,摘抄如下:

所谓整修宫殿——“所谓节民力者此也”;

所谓选侍女——“所谓谨嗜欲者此也”(这句比较狠);

所谓有几天不上朝——“所谓勤政事者此也”(你李时勉就没有休息过?);

还没有完,最狠的话后面,总结发言——“所谓务正学者此也”。

以上,翻译成通俗语言可以理解为穷奢极欲,好色之徒,消极怠工,不务正业。

大胖子朱高炽虽然脾气好,但还是忍不住,把李时勉打了一顿,他的愤怒也是有道理的,勤勤恳恳干工作,虽然有这些小问题,却被戴上了这么大的帽子,实在让人难堪,毕竟当年还是封建社会,可这位李时勉却着实有点现代民主意识,把皇帝不当干部,就这么开口训斥,也怪不得朱胖子生气。

朱胖子气得生了病,可这位李时勉虽然挨了顿打,但还是活了下来,到了朱瞻基继位,竟然又把这位骂过自己父亲的人放了出来,还表扬了他。

坦言之,李时勉所说的这些东西确实是需要改正的,但作为一个封建社会的皇帝,这些行为实在不足以被扣上这么大的帽子。事实上,在这些所谓的直言进谏的背后,有着复杂的历史政治背景。

李时勉的行为并不是孤立的,他代表着一群人,这群人就是文官集团。

文官集团特点如下:

饱读诗书,特别是理学,整日研习所谓圣贤之道。

坚持宽于律己,严于待人的原则,以圣人的标准来要求别人。( 一部分)

擅长骂人,掐架,帮派斗争。

座右铭:打死不要紧,青史留名在。

要说明的是,这不过是文官集团的一般特征,也不是否定文官集团的积极意义,实际上,也有很大一部分的优秀文官是严于律己的。

明宣宗辛辛苦苦干活,也不好色,没有什么其他娱乐,按说不应该有什么值得指责的,可善于研究问题的文官们还是找到了漏洞。

这位明宣宗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活动,却有一个小爱好——闲暇之余斗蛐蛐。虽然这不算是健康的文体活动,倒也不是什么不良嗜好。

皇帝也有自己消闲方式,你总不能让他每天做一套广播体操当娱乐吧。

但就连这点小小的爱好,也被文官们批判了很多次,后来不知是谁缺德,竟然给这位为工作和江山累得半死不活的好皇帝取了个外号“蛐蛐皇帝”。

确实过分了。

这些人的行为可以用矫枉过正来形容,无论谁当皇帝,恐怕都受不了,你想打他,那还是成全了他,当年因正义直言被打,可是一件光荣的事。

如那位李时勉就是一个例子,被打之后不但毫无悔意,还洋洋自得,深以被打为荣。

而在明宣宗时代,文官集团的势力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内阁权力也越来越大,出现了所谓“票拟”。

票拟,也称条旨,指的是大臣草拟对各种奏章的处理意见,并将这些意见附于奏章之上,送给皇帝御览。

票拟的出现是必然的,朱瞻基明显没有他的祖先那样的工作精力,整日劳顿还是忙不过来,很多奏章不可能一一亲自看过处理,于是他便安排内阁人员代为浏览奏章,并提出处理意见,这样他也会轻松得多。

可能有人会问,这样的话,皇帝还有什么权力呢,他不就被架空了吗?

这个请大家放心,古往今来的皇帝除了极个别之外,都不是白痴,给内阁票拟权只是为了要他们干活的,皇帝还留有一手后着,专门用来压制内阁的权力。

这一后着就是同意的权力。

不要忘记,大臣只是给皇帝打工的,一项政令是否可以实施,大臣只能提出意见,然后写上请领导审批的字样,送给皇帝大人审阅,如果皇帝大人不同意,你就是下笔千文,上万言书,也是一点作用都没有的。

朱瞻基良好地把握了这一点,他有效地发动大臣们的积极性,让他们努力干活,却又卡住了他们仆大欺主,翻身做人的可能性。所有经过票拟的奏章只有经过皇帝的批示,才可以实施。

由于皇帝用于批示的是红笔,所以皇帝的这一权力被称为“批红”。

至此,到明宣宗时,皇帝的权力被正式分为了“票拟”和“批红”两大部分,朱元璋做梦也不会想到,仅仅过了不到三十年,他苦心经营的政治体系就被轻易地击破并改动。

此后明代二百多年的历史中,“票拟”的权力一直为内阁大学士所占有,而“批红”的权力却并非一直握在皇帝的手中,在不久之后,这一权力将被另一群登上政治舞台的人所占据。

这些人就是太监。

明宣宗这一辈子没干过什么坏事,也不好酒色,除了喜欢斗蛐蛐被人说过几句外,没有什么劣迹,但有一件事情例外。

有些后世的人甚至认为,明宣宗做的这件错事给大明王朝的灭亡埋下了伏笔。

他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灭绝人性的事呢?

说穿了其实也没什么,他只不过搞了点教育事业——教太监读书。

宣德元年(1426),明宣宗突然下令,设置“内书堂”,教导宦官们读书,大家应该知道,在传宗接代观念极其严重的中国,去坐太监的都是不得已而为止,混口饭吃而已,这些人自然没有什么文化,而朱瞻基开设学堂的目的,正是为了给这些太监们扫盲。

可他不会想到,这次文化启蒙运动不但扫掉了太监们的文盲,也扫掉了阻挡他们进入政坛的最后一道障碍。

要知道,当一个坏人并不难,但要做一个坏到极点的极品坏人是很难的。没有文化的坏人干点小偷小摸,拦路抢劫之类的勾当,最多只能骚扰骚扰自己家的邻居老百姓,而读过书的坏人却可以祸国殃民,危害四方。

从事情的后续发展来看,朱瞻基的这一举措确实也培养了不少极品坏人。

很多人认为,朱瞻基的这一措施确实是错误的,但其本意不过是要这些太监们学点文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企图。

真的是这样吗?

我认为不是,在我看来,朱瞻基是故意的,从法律上来解释,就是明知其行为会导致太监参权的结果,却希望或者放任这种结果的发生。

这位皇帝厚道,却不蠢,他的这一举措带有政治目的。

而要揭示他这一行为背后的秘密,就必须引出我们下面的一个话题:

太监是怎样炼成的。

【太监是怎样炼成的】

先要说明,这个话题与生理方面无关,也不探究那要人命的一刀,只谈谈这个特殊的群体,及其参与政治的真正原因。

太监这个名词大家都十分熟悉,而且大多数人还会在这个称呼前面加个死字,骂起人来十分提神,且通俗易懂。

实际上在明代,要想混到太监,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谓太监是宦官的首领,不是谁都有资格被称为太监的。

别说太监,就是想当普通宦官也很不容易,在明朝,宦官可是个抢手的工作。

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混碗饭吃是不容易的,就算你有勇气挨那一刀,还要有运气进宫才行,不要以为当宦官那么简单,也是要经过挑选面试的。官方的阉割场所只阉割那些已经经过挑选的人。说句寒掺话,要是人家看不上,你连被阉的资格都没有。

在明代经常有人在未经官方允许的情况下自行阉割,然后跑到北京去当太监。他们中间有很多人没有被挑中,回家了此一生,当然,也有成功者(如鼎鼎大名的魏忠贤)。

到了明朝中期,由于想当宦官的人太多,很多有志于投身宦官事业的人没有被官方处理的机会,便以大无畏的勇气自行了断子孙根,可到后来又没能进宫。他们不能成家立业,只能到处游荡,这些人自然成为了社会的不安定因素。

为了应对这一情况,后期的明朝政府曾经颁布了一条十分特别的法令:

严禁自行阉割!

对此我只能说,这是一个奇妙的世界。

明代宦官有很多级别,刚进宫时只能当典簿、长随、奉御,如果表现良好,就能被升迁为监丞,监丞再往上升是少监,少监的顶头上司就是闻名遐迩的太监。

可见,要想干到太监实在不容易啊。

宦官有专门的机构,共二十四个衙门,分别有十二监、四局、八司,其最高统领宦官才能被称作太监,这二十四个衙门各有分工,不但处理宫中事务,还要处理部分政务。

事实上,在这些宦官衙门中,也有冷热轻重之分,重者权倾天下,轻者轻如鸿毛。一个刚入宫的宦官要想出头,先要看他被分在哪个部门。

如果你被分在了司礼监或是御马监,那就先恭喜了,你的太监前途将一片光明,继续努力下去,光宗耀祖或是遗臭万年都是有可能的。

因为这两个监局是权力最大的太监机构,司礼监就是专门掌管内外章奏的,相当于皇帝的私人秘书,我们前面说过,皇帝把票拟的权力给了内阁,自己保留了批红权。

而到了明宣宗时候,由于文件太多,朱瞻基自己也没有时间看完,便会让司礼监的人按照票拟的内容抄下来,代理自己行使批红的权力。

这个为皇帝代笔的人有一个专门的称呼——司礼监秉笔太监。

于是,天下唯一可以压制内阁票拟权的批红权就落在了秉笔太监的手中。

到了明朝后期,皇帝不管朝政,某些太监便会自作主张,乱发旨意,下面的官想告状也告不了。因为你告状的奏章最多只能告到皇帝那里,可代皇帝批阅奏章的人很可能就是你要告的人,那你这状能告下来吗?

由此可见,秉笔太监实在位高权重。

但是这位秉笔太监却还不是权力最大的太监,在他的上头还有一个——司礼监掌印太监。

这很好理解,在印章文化十分发达的中国,你写再多,我不给你盖章你也没办法。

而一旦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任了东厂太监(如冯保和魏忠贤),那就真是权倾四海,威震天下。事实上,几乎所有明代的著名太监都出自司礼监,如果当年有名监展览馆,司礼监必然是所挂画像最多的地方。

司礼监出监才啊。

而作为一个有志气的青年宦官,你应该以这些人为偶像,努力奋斗,争取名留青史!(当然一般来说都是恶名)

如果你有幸能干到司礼监掌印太监,那说明你的太监生涯已经达到了光辉的顶点,你已成为了太监中的佼佼者,是太监中的成功人士。

如果你还凑巧干了些坏事,那么你的名声一定不限于当代,而会世代流传下来,供众人茶余饭后谈论和唾骂。

如果你没有能够进入司礼监,而是进入了御马监,那我同样要恭喜你,这也是个好地方,虽然这里出的名人没有司礼监多,但也不少,比如著名的汪直、谷大用等,都是你的好榜样。

必须说明的是,这个所谓御马监不是管马的,而是管理御用兵符。

说到这里大家也应该知道为什么御马监是个有前途的部门了。

司礼监和御马监一文一武,成为最为显赫的太监部门,宫中宦官无不尽心竭力,想进入这两个部门。

有好必有坏,万一你不幸被分到了直殿监和都知监,那你就惨了。

因为这两个监名字虽然气派,却只管理一件事——清洁卫生。

这两个监不但条件艰苦,没有人瞧得起,连办公场所都没有(似乎也不需要),而且秋扫落叶冬扫雪,工作十分之苦。

这样的部门自然是无法吸引众多青年宦官的。

介绍完太监的奋斗史,下面就要谈太监参与政治的问题了。

在我们很多人的心目中,太监政治大概是这样的一幕场景: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一所阴森的房子里,几个面目狰狞的太监在十分微弱的烛光下进行着密谋。

一个太监奸笑(标准表情)着对旁边的人说道:“尚书王某某阻碍我们的夺权计划,要把他干掉!”

这时另一个太监也奸笑(保持形象)着说:“我看还是先把侍郎张某某干掉。”

最后太监头子(一般就是最坏的那个)发话:“照计划行事,把那些忠臣们都清除掉,然后再把皇帝换掉,我们来坐江山!”

以往人们心中的太监形象就是如此,只要一提到太监,就会和坏蛋联系起来,然后就是朝廷中的忠臣们为了正义和理想与坏蛋们进行了不懈的斗争,成功了就是正义终于战胜邪恶,失败了就是人间悲剧。

真的是这样吗?

我认为不是,人们往往过于关注那些所谓忠臣们的行为,却很少发现这些大臣们的可怕之处。

之前在我们的丞相怎样炼成的专题中,曾经对明朝的相权君权分立做了分析,并用了一个拔河的比喻,皇帝和大臣各站在绳子的两边,不断的拔河,朱元璋是优秀运动员,体力好,他活着的时候,没有人能拔得过他。

他的儿子朱棣也是运动健将,虽然设立了内阁,但还是能够掌握主动权。

到了朱瞻基,情况就大不相同了,文官集团十分之强大,连皇帝也奈何他们不得。

在我们很多人的印象中,皇帝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没有人能够管得了。可是实际上,明朝的皇帝是不容易当的,那些大臣们就像一群苍蝇,不但要向你提意见,甚至有时候还会挖苦你,讽刺你,你还不好把他怎么样。

明仁宗心地善良,却因为小事被骂得气急败坏,他的儿子朱瞻基行为端正,只喜欢斗蛐蛐,也被那些人当成罪状来批判,老百姓有自己的爱好,皇帝居然不能有。

绳子那一头是一股极其庞大的力量,那些在我们看来无比正直的大臣们有着充分的力量控制朝政,他们有学识,有谋略,有办事能力,有很多的同门、同事。

而绳子的这一头,只有皇帝一个人。

皇帝那所谓的至高无上的权力在文官集团的大爷们眼中也算不得什么,骂你,讽刺你,那是为了国家大事,那是忠言逆耳,你能说他不对吗?

而且这些大爷们既不能杀,也不能轻易打,杀了他们,公务你自己一个人能干吗?

劳动模范朱元璋老先生自然可以站出来说:把他们都杀光,我能干!

可是朱瞻基不能这样说。

于是在太祖皇帝死去二十年后,绳子失去了平衡,获得了票拟权的内阁集团变得更强大,皇帝一个人就要支撑不住了。这样下去,他将被大臣们任意摆布。

苦苦支撑的朱瞻基一步步地被拉了过去,正在这时,他看见旁边站着一个人,于是他对这个人说:“你来,和我一起拔!”

从此这个人就参加了拔河,并成为这场游戏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这个人的名字就叫太监。

【太监更可靠】

相信现在大家已经理解了皇帝的痛苦,他并非无所不能,他也要求人,大臣们饱读诗书,却并不那么听话,而要制衡这些不听话的人,皇帝能够选择的只有太监。

太监真的都是坏人吗?

至少皇帝不会这么认为,在他看来,这些人很好,从小陪伴他一起长大,带着他放风筝,陪着他玩耍,给他当马骑,而且十分服从。

我们往往误解太监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实际上,很多自幼和太监一起成长的皇帝是把太监当成自己的亲人的,换了你是皇帝,你到底是喜欢一个从小到大无话不说,十分听话的玩伴,还是那些表情严肃,经常批评自己,干涉自己行为的大臣?

我想,任何一个人都会选择前者。

明朝的文官集团的权势已经到了十分猖狂的地步,他们不但干预朝政,批评皇帝(有些确实是故意找茬),还监控皇帝的私生活,不能随便旷工出去玩,不能好色,不能贪杯,虽然他们自己也干这些事,却不允许皇帝干(比如张居正)。

于是,皇帝们只剩下了一个选择:

让太监去制衡大臣。

如果弄清楚了这一点,我们就不必为王振受到的宠爱而吃惊,也不需要为刘瑾魏忠贤等人的专权而愤愤不平。

因为他们的出现是明代政治制度发展的必然,没有王振,还有李振,没有刘瑾,会有徐瑾。

太监就是这样被强行拉上皇帝的政治战车的,他们并不是天生的奸邪小人,那些文官们的行为也未必比他们好到哪里去,只不过他们出生低贱,且心理有些问题,所以行为比较偏激,更容易被人们反感。

综观整个明代,坏太监很多,好太监也不少,但十分神奇的是,无论太监如何猖獗,都无法危及皇帝本人的地位。要知道,中国历史上宦官权力最大、气焰最为嚣张的朝代并不是明朝,而是唐朝。

在唐朝后期,宦官完全操纵国家大权,甚至可以立废皇帝,俨然就是国家最高统治者,而在明朝,太监虽然专权结党,但皇帝要动手解决他们,只需要写一张小小的字条(明武宗)。

经过以上分析,我们应该对明宣宗教太监读书的目的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这位聪明的皇帝是不会干无谓的事情的。

他要培养的并不是有文化、有追求的太监,而是战士。

为他而战的战士,足以对抗文官集团的战士。

太监不过是皇帝手中的棋子,仅此而已。

就这样,朱瞻基将他老祖宗朱元璋集中的权力又分散了出去,票拟权给了内阁,批红权由太监代理,但必须说明的是,由于批红权十分重要,所以历代明朝皇帝虽然委托太监代笔,却从未放松过对此权力的掌握,当然也有例外,以下三人就是代表:一个顽童,一个懒虫,还有一个工程师。

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稳固的政治权力体系,票拟权和批红权的斗争,实际上就是文官集团和皇帝及其代理人太监的斗争。

换句话说,如果谁能够同时控制票拟权和批红权,他就是真正的皇帝!

有这样的人吗?

应该说,确实是有的,在我看来,有三个人做到了。虽然他们同时获得两大权力的途径和原因都各不相同,但很巧的是,这三位国家实际控制者的统治时期,正好对应上面所说的那三位不抓权代表的朝代。

这三位并不姓朱的皇帝分别是:“立皇帝”、“首席活太师”、“九千岁”。

这三位仁兄也将是我们后面文章中的主角,在这里先说一下“首席活太师”是什么意思。

明代的最高文官不是尚书,而是三个名誉称号——太师、太傅、太保。虽然这三个称号都是一品,却也有大小之分,其中以太师为最大。大家知道,所谓荣誉称号很多时候都是送给死人的,而能够在死后混到这三个称号的,也是十分厉害的人。

当然也有某些更厉害的人在活着的时候就得到过这三个称号,而第一个被封为最高文官太师的活人,正是这位掌控大权的仁兄。除此之外,他还被封为太傅,“活太师”加“活太傅”的荣誉在明代仅此一人。足见此人之强悍。

从某种意义上说,明代后期的政治格局正是在朱瞻基打下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这个结构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因为这似乎也是唯一能够制衡各方力量的办法。

别折腾了,就这么凑合着过吧。

万国来朝 第十三章 祸根

朱祁镇篇

内阁们对国家大事提出处理意见,并票拟出来送给皇帝,皇帝经过修改,加上自己的意见,或是直接同意,让太监代为批红。

这是一个简单而有效的工作流程。

大明王朝就在这样的一个流程中平静地向前发展着。

然而不久之后,这片宁静就将被打破。

【一个奇特的宦官】

中国人有着十分浓厚的传宗接代观念,所以像宦官这种职业,虽然衣食无忧,但毕竟要挨一刀,比别人少点东西,也不能生儿育女。

家里要是出了个宦官,说出去也是十分丢人的。

基于这一点,当时的人们也形成了共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做宦官!

还是那句老话,凡事总有例外。

永乐末年,朝廷下达了一道旨意,大致意思是这样的:凡是各省各市教育局的官员,如果长期工作表现不好的,可以调到京城当官。

还有这样的好事?地方上都干不出头,竟然还可以调到京城工作当官!

按说这样的好消息应该会吸引无数人报名参加,可实际上,根本没有几个人去理会这件事。

为什么呢?难道人们都愿意错过这个飞黄腾达的机会?

当然不是,无人问津的奥秘就在于,调到京城后干的工作比较特殊——“净身入宫中训女官辈”。

开什么玩笑!老子就是不干学官,也能做个老百姓,干嘛要挨一刀进宫当宦官?!

是啊,谁会干这种傻事呢?

就在众人对此不以为然,把旨意当笑话看的时候,一个因为犯错而即将受到惩罚的学官正在自己的家中犹豫。

他已经有了老婆孩子,生活虽然并不宽裕,但是也不穷,大可以安安心心过日子,但在他的心中,却有着别人无法了解的雄心壮志。

他自幼就渴望出人头地,苦读多年,虽成儒士被选为学官,却一直无法金榜题名。现在已经成家,但立业却迟迟不见踪影。如今学官也干不下去了,难道就此了结一生?

不会的,我总会等到机会的。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可惜虽然是一个机会,却不是一个好机会。

如果迎接这个机会,等待自己的必然是一条艰苦的道路,会遇到无数人的白眼和歧视,入宫后要出头更是难上加难,而且此后自己与妻子儿女也将天人永隔。

不管那么多了,要出人头地就要付出代价!

别人不干,我来干!

这个干出别人不敢干,也不想干的事情的人,就是王振。

正是此人,打破了明宣宗朱瞻基的初衷和他创造的良好氛围,影响了一个王朝的兴衰荣辱。

王振,出生年月日不详,山西蔚州人(今河北),幼年读书,任当地教官,后自愿净身入宫教育宫内人文化。

怀揣着敢为人所不为的勇气,王振进入了宫廷,让他十分惊喜的是,在宫中,他这个原本教不好书的学官竟然得到了大家的尊重,这其实也很自然,因为他的这份工作实在无人与他竞争。

由于在一堆文盲和小学文化者中鹤立鸡群,他被大家称为王先生,他的名声也越来越大,并受到了宣宗的关注,朱瞻基感觉到他是个人才,便派他去侍奉太子读书。

从此,这位叫王振的太监就和当时还是太子的朱祁镇结下了不解之缘。

应该说,王振确实是一个好老师,他教导太子读书,并对其严格管理,以至于朱祁镇对其不敢称呼名字,居然叫他“先生”。

姑且不论后来王振的是是非非,但他和朱祁镇之间确实有着极其深厚的感情,然而就是这种过于深厚的感情和信任,最终酿成一场大祸。

【转折的开始】

朱瞻基和他的父亲朱高炽的统治时期是中国历史上的盛世,而他们二人被合称为仁宣,绝不仅仅因为他们是父子关系,实际上,他们两人有很多相同之处。列举部分如下:

首先,他们都姓朱。

其次,他们都是好皇帝,都是明君。

最后,他们的命都不长。

朱高炽活了四十八岁,但由于自己老爹太能干,足足干了二十年太子,只做了一年皇帝。

朱瞻基比他父亲还少活十年,但由于父亲死得早,自己二十七岁登基,做了十年皇帝。

这十一年是明朝的黄金时代,对这段时期的统治,史料中溢美之词不胜枚举。大明帝国空前繁荣强大,一切似乎都在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但长期观看电视剧的习惯告诉我们,一般到了这个时候,就会出现一个转折,电视编剧会特地搞点矛盾闹点事出来,比如什么男主角杀了人,女主角得绝症之类。要是一直都是花好月圆,人人平安,那这电视剧的收视率就不会高,也卖不出广告。

历史之神(如果真有的话)看来也是一个好编剧,他可能也觉得这样的历史没有意思,便给这出喜剧划上了一个句号。

这个句号最终结束了明朝的黄金十年。

宣德十年(1435),一代英主朱瞻基经抢救无效死亡,年仅三十八岁。

仁宣之治就此完结。

在朱瞻基临死之前,他为自己那年仅九岁的儿子选择了五位顾命大臣,虽然儿子还年幼,但朱瞻基并不担心,因为他相信这五个人决不会让自己失望。

此五人分别是:杨士奇、杨荣、杨溥、张辅、胡濙。

确实是豪华阵容,文有三杨,武有张辅,还有一个专干秘密工作的,朱瞻基应该走得很安心。

但他想不到的是,这五位风云人物,朝廷精英最终还是让他失望了。

一场狂风暴雨即将来临。

【明英宗朱祁镇】

说起这位朱祁镇,可能有的人会咬牙切齿,对其恨之入骨,但实际上,如果仔细分析史料,就会发现他应该不算是个坏人,他的政务处理能力也并不差,为人也很勤快,虽然有两大污点(打错一仗,杀错一人),也并不能完全抹煞他的能力与贡献。

而在明朝的所有皇帝中,要论人生的传奇色彩与命运的跌宕起伏,估计除了朱元璋外,无人可与这位皇帝匹敌。

在明英宗的这个时代,除了他本人皇帝——俘虏——囚犯——皇帝的传奇经历外,一位堪称明代第二强人的登场也使得这个朝代的事情更加精彩夺目。

就此开始吧。

【从隐藏到暴露】

王振是一个不简单的人,他离别妻儿,愿意受宫刑做宦官,忍受别人的歧视,决不是仅仅是为了混口饭吃,在他的心中,有着很大的抱负。

而他很明智地意识到,要想实现自己的抱负,必须牢牢地抓住自己手中的那个稀世珍宝——朱祁镇。

朱祁镇是自己一手带大的,也算是自己的学生,虽然他还只是太子,虽然他只有九岁,但他终究会长大,他终究会成为皇帝的。

就在这种信念的支持下,王振耐心地等待着机会,等待着独掌大权,权倾天下的机会。

机会似乎到来了,朱瞻基驾崩了,这个精明的皇帝离开了人世,只留下了年幼的朱祁镇,而朱祁镇对自己言听计从,大权在握的日子不远了!

事实真是这样吗?

恐怕不是,因为在王振夺取大权的路上,有两个障碍在阻拦着他。

事实上,对王振而言,要克服这两个障碍可以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他也并没有什么好的方法,因为阻挡他前进的这两个障碍代表着的是一股他绝对无法匹敌的势力。

【障碍】

英宗即位时,杨士奇已经七十一岁,但这位历经四朝的老臣看上去仍然是不可战胜的,从残忍狡诈的朱棣、阴险无耻的朱高煦到仁厚宽容的朱高炽、精明能干的朱瞻基,什么样的人他都见过,什么样的事情他都处理过。历经大风大浪的考验,使得他处变不惊,深沉老到。

王振要想大权独揽,首先要过他这一关,可这似乎是不可能的,小小的王振的那点花招把戏要想在杨士奇面前献丑,还得回家再练几十年。

除此之外,杨荣、杨溥都不是等闲之辈,这三个老江湖守在那里,王振就只能乖乖地做他的奴才和太监。

这股文官集团的势力正是王振掌权路上的第一个障碍,但是出人意料的是,事后证明,真正能够对王振起到遏制作用的,是第二道障碍,而组成这道障碍的,是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能拥有比文官集团更为强大的力量吗?

是的,在我看来,还不仅如此。这位伟大的女性不但能够左右朝政,还能废立天子!

此人就是朱祁镇的祖母——张太皇太后。

十一年前,她是张皇后,十年前,她是张太后,现在,她是张太皇太后。

在这十一年中,她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每失去一个亲人,她的级别就提升一次。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让人痛苦的提升。

死者已矣,活人还得好好干,张太皇太后擦干眼泪,开始辅佐自己的孙子,实际上,如果不是她的决定,朱祁镇是当不了皇帝的。

在朱瞻基死后,由于太子很小,且有传言太子并非其母孙贵妃所生,而是由宫女代生的,所以太子地位很不稳固,外地藩王来当皇帝的谣言传得满天飞。在这关键时刻,张太后坚决地支持了太子朱祁镇,并拥立他为皇帝。

这样的一个人,不要说论能力,就是排资历也能吓死人,真正做到了“号令天下,谁敢不从”。

而这位祖母级的人物也并不是光说不练的,王振就曾经被她恶整过一次,这件事情也成为了王振心中永远的痛。

正统(英宗年号)元年(1436)二月,张太皇太后召集五大臣入朝开会,等到这五个人到齐后,张太皇太后把皇帝领了过来,让他看清楚这五个人,然后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五个人是先帝留给陛下的,如果陛下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一定要和这五个人商量。”

随后,她又说出了一句很有分量的话:

“如果事情没有得到这五个人的赞成,你就不能做!”

年幼的朱祁镇畏惧地看着他的这位祖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五大臣十分感动,但他们想不到的是,这位太皇太后叫他们来绝不仅仅是要表示对他们的信任,她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要做。

过了一会,张太皇太后命令宣王振进宫,王振得命后立刻入宫面见,他也绝对想不到,自己人生中的最大一场噩梦即将开始。

王振入宫后,看见五位大臣和皇帝都在场,估计是在开高级别会议,召自己前来,莫非是要委以重任?

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在此之前,张太皇太后的话已经讲完,她之所以不散会,就是要等王振。

王振跪拜行礼后,刚才还和颜悦色地太皇太后一下子从慈母变成了恶煞(颜色顿异)!她突然对王振大喝:

“你侍候皇帝的起居,不过是个宦官而已,却多有不法的行为,今天,我要杀了你!”

就在太后大喝的同时,殿上的侍卫拔出了亮闪闪的刀,架在了王振的脖子上。

骂完后立刻就动手,招呼都不打一个,从其动作熟练度和时间连接上看,相信这一连串的举动应该是经过预先彩排的。

原先一团和气的大殿突然杀气腾腾,王振顿时魂不附体,他万想不到,今天让他进宫的目的不是委以重任,而是准备让他进鬼门关参观旅游。

一脸杀气的太后站在殿上,亮闪闪的刀剑拔了出来,面对着突然发生的一切,王振吓得浑身发抖,不停地打哆嗦。这一景象的突然出现不但出乎王振的意料,也让在场的五位大臣一头雾水。

他们这才明白,这位平常神色温和的太后竟然还有这么凶狠的一面,而让他们到场的目的绝不仅仅是交待事情,还同时给他们安排了观众的角色。

朱祁镇大为吃惊,便跪下来求祖母开恩,而大臣们也一起求情。

其实张太皇太后并不是真想杀掉王振,因为当时的王振实在算是个老实人,也没有犯什么错误,于是她便顺水推舟,饶恕了王振,但同时恶狠狠地警告他:

“今天看在有人为你求情的分上,就饶了你,今后不准你干预国事!”

王振狼狈不堪地退了出去,太皇太后那可怕的眼神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造成了他的心理阴影,自此之后,只要见到这位太皇太后,他就如同老鼠见了猫一样,马上退避三舍,逃之夭夭。

事实也是如此,张太皇太后并没有放松对王振的敲打,隔三差五地便会找个时间把王振叫过去骂一顿,这种搞法使得王振痛苦不堪,足足被骂七年。

有这样的两个障碍,王振的夺权道路可谓任重道远,因此他及时转变策略,对三杨礼敬有加,每次到内阁去传旨时候,都摆出一副羞涩的表情,像刚上门的女婿见老丈人一样,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外,不敢进门。

等到三杨发现他站在外面,让他进来招呼他坐的时候,他都会表现得受宠若惊,好像能够和三杨说话就是自己前世修来的福分一样,他的这些举动使得三杨也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人。

然而在他谦恭的表象之下,却不断地拉帮结伙,扩大自己的势力,他利用司礼监的权力安插自己的侄子王山为锦衣卫同知,并广结党羽,控制朝臣。

这位王山先生听说自己的叔伯发达了,远来投奔,得此高官,十分得意,但如果他知道在七年后,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恐怕打死他也不会来当这个官了。

三杨可以应付过去,但那个老太婆是应付不过去的,隔那么几天,王振总要被拉过去骂一顿,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王振没有办法,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前辈是他所对付不了的。

只能等她老人家自然死亡了。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正统七年(1442)十月,历经四朝的张太祖太后离开了人间,王振夺权路上最大的阻碍就此消散。

此时,三杨中的杨荣已经去世,而剩下的杨士奇和杨溥也已年老多病,回天无术了。

王振的机会来了。

他从此大权独揽,广结同党,不但控制了锦衣卫,还收了很多属下,其中不乏饱学之辈,圣人门徒,而要论最无耻的一个,莫过于工部侍郎王祐。

这位王祐先生曾经有一次到王振家中探望。在明代,大臣们都留有胡须,而王振没有胡须(身不能至,心向往之),但当他见到王祐时,才发现这位大臣也没有留胡须,便问他原因。

王祐先生是这样回答他的:(以下内容可能引发呕吐,请先做好思想准备)

“老爷没有胡须,儿子我怎么敢留呢?”

在我看来,王祐先生真正达到了无耻无界限的境界,无耻到祖坟上都冒青烟。

正是有了这些无耻之徒的帮助,王振在朝廷内的势力越来越大,他排除异己,利用杨士奇儿子杀人的事件,攻击他教子无方,最终打垮了这位四朝老臣,之后他又陆续诬陷户部尚书刘中、祭酒李时勉等不服从他的大臣,并把他们赶出了京城。

此时的王振,内得皇帝信任,外有打手帮忙,独掌大权,鱼肉百官,可谓风光无限,成为了明朝开国以来最有权势的太监。

大权在手的王振并不满足,他决定做一件前人不敢做甚至不敢想的事情。

五十年前,朱元璋先生为了防止今天王振现象的出现,特地在宫门口立了一面三尺高的铁碑,铸上八个大字“内臣不得干预政事”。

可是正所谓人走碑凉,谁写的,立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人管,有没有人执行,到了王振当权,这块碑文就被当成了贴在墙上没人管的奖状,再也无一人理睬。

大家不理,王振却不一样,他总是觉得这玩意太刺眼,于是便命人移走这座碑。

如果老朱还在,他一定会把王振这小子抓起来,剐上三千刀再让他死,可时代不同了,也实在不行了。

大家第二天上朝,看见开国皇帝的手迹突然没有了,却都保持了集体沉默,他们都知道是谁干的,到最后却成了打死我也不说,打死我也不管。

朝政如此,多言何用?!

但就在王振气焰滔天之时,也有一个人就不买他的帐,而这个人也实在不是等闲之辈,虽然吃了点亏,但王振终究还是不能把他怎么样。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正统六年(1441),当时太祖太后已经病危,无法再训斥王振,三杨也无能为力,王振实际上已经控制了朝政大权,所有外地巡抚官员回京都要照例孝敬王振一些金银财宝,多少倒无所谓,但总得意思一下,表示对这位死太监的尊重。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此人从山西巡抚回来,别说金银,连陈醋都没带回来一瓶。王振气得七窍冒烟,大发雷霆,当即把这个人关了起来。

王振是一个做事偏激的人,对于这种明摆着不给面子的人,他是不会留情的,他本已准备编织罪名,把这个人干掉。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个人似乎很有背景。

不但地方上的官僚老百姓帮他说话,连朝中重臣杨士奇等人也为他求情,甚至某些藩王也出面了,要王振不要把事情做绝,否则就要他好看。(藩王可是不好对付的)

一贯整人到底的王振终于意识到,这个人虽然权位不高,却很不简单,是不能“人道毁灭”的,于是他一反常态,放了这个人(不放也不行)。

此人也确实厉害,他被整得很惨,却一句软话也没有说过,一直痛骂王振,一点面子也不给他,坚持和他对抗到底。大有你能把我怎么样的气势。

这位硬骨头有背景的仁兄就是于谦。

可惜在当时这样的人太少了。

【抱负】

掌握朝政,统领群臣虽然威风,但这并不是王振的最终目的,事实上,王振并不只是一个贪财贪权的人,他也有自己的追求抱负。

王振也有着自己的偶像,他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像自己的这位偶像一样,横扫千军,锐不可当。他的这位偶像就是朱祁镇的曾祖父朱棣。

虽然自己以前只是个文人(现在是太监),但却十分向往率军出征的威风凛凛,而先辈郑和的丰功伟业也不断鼓励着他。

太监就不能横刀立马么?立给你们看看!

这下问题严重了。

一个人如果饥饿就会去找东西吃,因为这是他的基本需求。

如果他已经吃饱了呢?那么他就会四处闲逛,找点事情干,反正闲着也闲着。

如果一个吃饱的人又找不到什么好事干,他可能就会去干坏事,实现自我价值。

王振大概就属于后两种情况。

他已经大权在握,家财万贯,权和钱都有了,这位死太监也有了新的人生追求——建功立业,名留青史。

应该说,有这样的志向是好的,但问题关键在于这位有志太监本身的素质如何。

就如同一个贪官污吏,平日只是贪污受贿,这样的恶行固然让人愤慨,但这并不是他们作恶的最高境界。

所谓作恶的最高境界,就是明明没有这样的才能,还要打肿脸充胖子,硬要去干一些所谓的好事。

这才是恶人中的极品。

王振就是这样的一个极品,他明明是个不成器的教书先生,明明是个投机的死太监,明明是个贪图权位的小人,这些我们都不计较了。

但他现在居然要把自己往军事天才,战争英雄上面靠,就实在是太不要脸了。

偏偏当时的时局给了他这样一个不要脸的机会。

【敌人出现】

我们前面说过,那位被朱棣打得落花流水的马哈木有个好儿子,这话确实不假,永乐十六年(1418),马哈木的儿子脱欢承袭了父亲的爵位,并从此开始了称霸蒙古的军事行动。

事实证明,这位仁兄确实是有本事的,仅仅过了六年,脱欢就击败了瓦剌的其它部落,统一了瓦剌,成为了瓦剌独一无二的首领。

之后,他拥立黄金家族成员脱脱不花为汗,并开始攻击阿鲁台。

由于当年被朱棣打得太惨,阿鲁台元气不足,在与瓦剌的战斗中被击败,宣德九年(1434),阿鲁台被脱欢击败,并最终战死于大漠之中,这位曾与永乐第一名将朱棣周旋几十年的风云人物就此结束了一生。

脱欢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他的梦想绝不局限于做一个太师,他的真正理想是恢复大元的天下,重新占据中原,但上天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正统四年(1439),壮志未酬的脱欢死掉了,可是明朝并没有因此得到和平,因为替代他的,是一个更为可怕的对手——也先。

也先是脱欢的儿子,他比他的父亲更加强悍,也更加聪明,短短几年之内,他向西攻击哈密,控制了西域通道,威逼明朝西北边境,他向东攻击兀良哈,正统十年,瓦剌彻底击败了兀良哈三卫,并控制了当时尚很弱小的女真族,甚至威胁到了朝鲜。

此时的蒙古已经完成了统一,而也先与他的父亲一样,也整日梦想着恢复大元天下,所以,在一切就绪之后,他把自己的矛头指向了明朝。

虽说也先进攻明朝报有自己的政治目的,但在我看来,引起这场冲突最大的原因还是在于钱。

蒙古人很会打仗,不过也很穷,他们不种地,也不纺纱,要想得到生活必需品,只能通过两种途径,一种是交换,另一种是抢劫。

在朱棣的那个时代,蒙古人更多采用第二种方法,来得快又方便,但经过朱棣的几堂军事教学课,以及拳脚刀剑的教育方式,蒙古逐渐意识到,继续抢下去会亏本的。

而且在抢劫的时候,他们往往不能够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比如你家缺衣服,想抢几匹布,可出去几次都遇不上(人家不可能准备好了让你抢),蒙古人虽然善战,但并不是打不死。他们也只有一个脑袋,而抢劫是刀头舔血的行当,随时可能完蛋。为几匹布就把命丢了,实在不划算。

于是,在此之后,蒙古开始走第一条道路——和平发展之路。

他们开始和明朝政府做生意,但蒙古有什么生意可做呢?

不要忘记,虽然他们不搞农业和手工业,但他们也有畜牧业,蒙古部落家家户户都养马,养羊,发财致富之道就从这里开始了。

在部落首领的倡议下,蒙古部落开始大量放牧,生意也越做越大,贸易的形式以朝贡为主,每年蒙古定期入京交易,经常带着牲畜千余头,皮毛几千张,浩浩荡荡地来做生意,随行的还有使者,在我们的印象中,使者应该只有一两个人,不过蒙古部落派来的使者人数却要加个千字——一两千人。

从古至今,估计没有哪个国家派外交使节会一下子派出上千人,而这些所谓的使者实际上是蒙古的小商小贩,他们都是赶着自己的牛羊马来做搞对外贸易的。

如果就这样做生意做下去也不错,毕竟各取所需,而且明朝总是处于贸易的优势地位,每年都是贸易顺差。

因为手工业品的生产已经形成了规模化,从史料分析,当时的明朝政府也确实有抬高物价的嫌疑,各种瓷器、纺织品的价格确实有些偏高,但蒙古人也只能全盘接受。

道理也很简单,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你想买就买,想卖就卖,不愿意就散伙!

明朝的人可以不吃牛羊肉,但蒙古人不能没有纺织品,没有日常用具,所以不能散伙。

然而这看似对明朝而言一本万利的生意中,却隐藏着危机。

到了也先时期,由于需求量大,朝贡贸易剧增,本来一年只做一次生意,渐渐发展到一年数贡,每次来做生意的有几千人,牲畜皮毛和马的数量也大大增加。要知道,这些牲畜皮毛都不是白送的,明朝政府需要用大量的东西来换,由于皮毛数量过大,而手工业品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明朝政府一时之间也找不到那么多现货供应。

明朝政府逐渐意识到,自己似乎掉入了一个贸易陷阱,看似不懂贸易的蒙古部落实际上十分精明。他们选择这些牛羊作为贸易品是有着很深的考虑的,因为放牧牛羊对于这些游牧民族而言几乎是不需要什么成本的。

放牧所需的人工成本其实可以忽略不计,因为他们平日的生活就是放牧,除了这个之外也没有什么工作可干,自然也不需要统计误工费。而牛羊吃的是草,这些都是天然资源,在羊毛衫尚未流行的当年,草原沙漠化似乎还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牛羊养大后,直接送到明朝来交换东西,一头牛可以换到很多明朝的农产品和手工业品。明朝的出口产品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迟早会供不应求,这样下去,国家怎么得了。

而也先也以自己统一蒙古的声威和武力为后盾,玩了几招阴招。

他用劣质的马匹冒充好马,索要更高的价格,此外,他还改组了自己的使者队伍,在其中塞入了大量强盗小偷,搅扰沿途居民,到了后来,他派去的那几千人几乎就不是来做生意的,而是沿路抢劫的盗匪。

蒙古部落的这一倾销行为让大明帝国的大臣们十分不满,某些大臣便有意搞点贸易保护措施,限制蒙古肉制产品冲击国内市场。

在这些大臣中,有一个人推行这一政策最为积极,相信出乎很多人意料,这人竟然是王振。

王振本来就是个只顾自己,不管国家的人,他怎么会这么积极呢?

原来在此之前,也先每次来做生意,都会给王振行贿,然而时间一长,也先把这茬给忘了。

于是王大人突然之间愤怒起来,命令核实使者人数,然后一下子减去了应付金额的五分之四。

就算也先做生意不老实,是个奸商,但人家毕竟还是讲信用的,牛羊还是送给你了,而王振却一下子成了外贸稽查员,竟然几乎全部没收,连发票也不给。

也先被彻底激怒了。

原本只是用武力威胁,在此基础上再干点奸商的勾当,无非是想捞点好处,然而这次被王振稽查队抓住了要害,狠狠地罚了一次款,也先血本无归。

本来就跃跃欲试,想搞点名堂的也先终于坐不住了,这次的事情让他找到了借口,他擦亮刀剑,备好马匹,准备发动攻击。

三十五年前,祖父马哈木就是被眼前的这个庞大帝国所击败,现在复仇的机会到了!

万国来朝 第十四章 土木堡

正统十四年(1449)七月,也先挥刀出鞘。

蒙古骑兵分为四路,从四个不同的方向对大明帝国分别发动了进攻。

其中第一路攻击辽东,第二路攻击甘肃,第三路攻击宣府,最后一路由也先自己统领,攻击大同。

战争就此全面爆发。

消息传到京城,大臣们十分紧张,立即召开紧急会议,商量对策,事发突然,很多大臣心中都没底,但有一个人却与众不同,十分兴奋。

此人又是王振。

受贿的是你,查货的是你,惹事的也是你,现在打仗了,你还有什么可兴奋的?

要说明的是,王振从来就不是什么主战派,正统八年(1443),侍讲学士刘球就曾经给皇帝上过一次奏折,指出蒙古使臣人数日益增多,必然包藏祸心,希望能够尽早整顿兵制,积极备战。

刘球没有想到,他出于爱国热情上书,换来的却是杀身之祸。

王振看到奏折后,勃然大怒,不知是他收了也先的钱,还是认为刘球是在指责自己没有尽到责任,反正他找了个借口,把刘球关进了监狱,在不久之后,他指使自己的亲信锦衣卫指挥马顺杀害了刘球。

这样一个祸国殃民的死太监,自然是不会有什么爱国情操的。

他之所以兴奋,是因为在他看来,这是一个实现自己抱负,扬威天下的机会。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开始秘密地筹划。

当时也先的军事实力已经非常强大,明朝的边境将领已然不是对手,大同守军连连失利,纷纷告急,朝廷经过会议,决定派出驸马井源出兵作战。

驸马井源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将领,他的出征缓和了当时的紧张局势。

然而就在他出征后第二天,皇宫就传出了一个消息,这个消息震惊了所有的人。

皇帝要亲征了!

这正是王振捣的鬼。

王振想要远征立功,但他没有能力也没有威望带兵出征,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想到了皇帝。

皇帝是自己的学生,一直听自己的话,只有借助他的名义,才能实现自己统帅大军的梦想!

在王振的怂恿下,英宗朱祁镇下达了亲征的命令,召集大军共二十万,立刻准备出征。

这里要说一下,很多史书都说此次出征共有五十万人,根据本人考证,这是不准确的,因为由当时动员兵力时间及京城附近布防情况分析,几天之内,绝对不可能召集五十万大军,当时京城的三大营总兵力是十七万左右,加上附近军队,共计数量应当在二十万左右。

我们知道,兵家有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打仗的人也要吃饭,要睡觉,这就必须准备好粮食帐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打仗就是打后勤。

朱棣远征之时,会征用大量的民工、牛马车辆,并设置专门的运粮队,准备后勤时间往往长达几个月。

那么王振统领的这二十万大军出发准备用了多长时间呢?

答:不到五天!

七月中旬接到边关急报,七月十七日就出征了!

在王振这个蠢货看来,只要把人凑齐就行了,他事先通过边报得知,也先只有两三万人马,所以他征召二十万大军,认为这样就一定能够取胜。

是啊,这个算数小学生也会做,二十万对两万,平均十个人对一个人。似乎不用打,一人踩上一脚也能把对手给踩死。

王振就是这样想的,他的作战思想似乎也就源自于此。

无知啊,真是极度的无知!王振这个出生市井的小人物此刻终于显出了他的本色,在他看来,战争似乎就等同于街头的黑社会斗殴,双方手持西瓜刀对砍,谁人多,谁气势大,谁就能赢。

话说回来,战争到底与斗殴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不是人越多越好呢?

为了说明这个问题,我们有必要开一个专题:

【战争是怎样炼成的】

一千多年前,一个叫韩信的人对皇帝刘邦说出了一句话:韩信带兵,多多益善!

这不仅是一句成语,一句千古名言,也是一句自信的豪言壮语。

在我看来,在韩信说出此言之后的一千多年里,有资格有能力以此言自居者,不会超过十五个人。

而如果你仔细研究过军事,就会发现,要做到带兵多多益善,实在是太难了。

要说明原因,就必须从什么是战争说起。

事先说明,请大家不要误会,这里绝对不是要介绍那些让人头疼的政治性质,阶级本质。我们要讲的是战争的形式——人与人之间的搏斗。

因为如果我们把战争的所有外表包装脱去,就会发现:

战争,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打架斗殴。

下面,我会借用经济学中的模型理论(先预设基本框架,不断增加条件的经济分析法)来说明这个问题。

先从两个人讲起,相信大家也有过打架的经历,而两个人打架就是我们俗称的“单挑”。

“单挑”实际上是一件比较痛苦的事情,因为打人的是你,挨打的也是你,是输是赢全要靠你自己。当然,如果你比对方高大,比对方强壮,凑巧还练过武术(最好是搏击,套路不怎么管用),那么胜利多半是属于你的。

现在我们把范围扩大,如果你有两个人,而对方还是一个人,那你的赢面就很大了,两个打一个,只要你的脸皮厚一点,不怕人家说你胜之不武,我相信,胜利会是你的。

下面我们再加一个人,你有三个人,对手还是一个人,此时,你就不用动手了,你只要让其余两个人上,自己拿杯开水,一边喝一边看,临场指挥就行。

就不用一个个的增加了,如果你现在有一千个人,对手一个人,结果会怎样呢?

我相信,在这种情况下,你反而不会获得胜利。因为做你对手的那个人肯定早就逃走了。

到现在为止,你可能还很乐观,因为一直以来,都是你占优势。

然而真正的考验就要来了,如果你有一千个人,对手也有一千个人,你能赢吗?

你可以把一千个人分成几队去攻击对方,但对手却可能集中所有人来对你逐个击破,你能保证自己获得胜利吗?

觉得棘手了吧,其实我们才刚开始。

下面,我们把这个数字乘以一百,你有十万人,对手也有十万人,你怎么打这一仗?

这个时候,你就麻烦了,且不说你怎么布置这十万人进攻,单单只说这十万人本身,他们真的会听你的吗?

你要明白,你的手下这十万人都是人,有着自己的思维,有的性格开朗,有的阴郁,有的温和,有的暴躁,他们方言不同,习惯不同,你的命令他们不一定愿意听从,即使愿意,他们也不一定听得懂。如果里面还有外国友人(比如朝鲜),那你还得找几个翻译。

这就是指挥的难度,要想减低这一难度,似乎就只有大力推广汉语和普通话了。

要是再考虑他们的智商和理解能力的不同,你就会十分头疼,这十万人文化程度不同,有的是文盲,有的是翰林,对命令的理解能力不同,你让他前进,他可能理解为后退,一来二去,你自己都会晕倒。

很难办是吧,别急,还有更难办的。

我们接着把这十万人放入战场,现在你不知道你的敌人在哪里,他们可能隐藏起来,也可能分兵几路,准备伏击。而你自己要考虑怎么使用自己这十万人去找到敌人并击败他们。

此外,你还要考虑这十万人的吃饭问题,住宿问题,粮食从哪里来,还能坚持多少天。

脑子有点乱吧,下面的情况会让你更乱。

你还要考虑军队行进时的速度、地形、下雨还是不下雨,河水会不会涨,山路会不会塞,士兵们经过长时间行军,士气会不会下降,会不会造反,你的上级(如果有的话)会不会制约你的权力,你的下级会不会哗变。

你的士兵有没有装备,装备好不好,士兵训练水平如何,敌人的指挥官的素质如何,敌人的装备如何,敌人的战术是什么,你的心理承受能力有多大,打了败仗怎么撤退,打了胜仗能否追击等等等等……

事实上,战场上的情况还要复杂得多。相信看到这里,你已经明白,别说带十万人出去打仗,你就是带十万人出去转一圈,旅个游,能平安无事地回来就已经很不错了。

你可能以为事情就此结束了,恰恰相反,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不要忘记,我们的目标是多多益善。

如果你再把指挥的人数加上十倍,一百万人,你就会发现,你面对的已经不是一百万可以依靠的人,而是一百万个麻烦,是真正的灾难。

从十万到一百万,你的人数增加了十倍,但你的问题却可能增加了一百倍,任何小的问题如果不加以重视,就会一发不可收拾。一百万人,每天要消耗多少粮食不说,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谁也不是傻瓜,你怎么控制一百万个人,让他们去听从你的指挥呢?

军事指挥就如同一座金字塔,指挥的人数和指挥官的指挥能力是成正比的,指挥的人数越多,对能力的要求就越高。从古至今,有能力站在塔顶的人是很少的。

多多益善是一种境界,它代表着指挥官的能力已经突破了人数的限制,突破了金字塔的塔顶,无论是十万、还是五十万、一百万,对于指挥官而言,都已经没有意义。

因为这种指挥官的麾下,他的士兵永远只有一个人,命令前进绝不后退,命令向东绝不向西。

同进同退,同生同死。

这才是指挥艺术的最高境界。

所以,善带兵而多多益善者,是真正的军事天才。

这样的人,我们称之为军神。

以上就是模型的构建过程,相信大家应该对战争和人数及指挥能力的关系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但这个模型是理想化的,我们在此还要补充两种特殊情况。

首先,这个模型设定的是普通的人,不包括特异功能人士,如郭靖、杨过、张无忌等人,能够突破地球引力,一跳十几米,穿墙入室,身负如乾坤大挪移之类的绝学,一个能打几百上千个。

如果你手下有一千人,而对手果真是上述传说人物中的一个,那你还是快逃吧,不但是因为对方身负绝学,更重要的原因是,对方是正面入物,主要人物,是主角,根据剧情限定,他就是睡着了你也打不过他的,你才几斤几两,敢和大侠对着干?剧情限定好了,他是稳赢的。

其次,双方装备不能过于悬殊,比如对方拿火枪,你拿板砖,就算人再多一倍,估计也是没用的。

【结论】

总之,战争不是打群架,人多就稳赢,实际上现在某些街头斗殴的人也开始注意战术方法了,他们也时不时来个半路偷袭,前后夹击之类的把戏。

可见事物总是不断向前发展的。

带几十万人出去打仗是很容易的,即使你把全国人口全带出去也没有人管你,问题是你要能保证打赢。而像白起、韩信、陈庆之、李靖这样有能力做到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比如国民党的著名将领胡宗南,手下长期拥兵数十万,却一直被只有几万人的对手牵着鼻子走,最后被打得落花流水,倒不是他不肯用心,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的黄埔同学最后给他下了一个定义——“胡宗南,也就是个团长”。

司礼监王振,也就是个奴才。

他从前不过是个小小的学官,还是个学艺不精的学官,后来还成了宦官,然而这位身残志不坚的仁兄居然一下子当上了二十万人的统帅(实际统帅权在他手中)。

后果可想而知,也不堪设想。

【准备与抉择】

在这短短的几天中,王振一直做着青史留名的美梦,而其他的人也有着各自的行动。

首先是大臣们,当他们听说这个如同惊天霹雳般的消息后,顿时炸了锅,纷纷上书反对,带头的是吏部尚书王直。

吏部就是人事部,由于主管官员任命职权,故而位居六部之首,吏部尚书也有了一个专门的称呼——天官,可见其威望之高。

在王直的带领下,百官联合上奏折反对出征,但可惜的是,王振是司礼监,并且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反对无效。

除了这些人外,兵部的两位主官也上书反对,他们分别是兵部尚书邝埜和兵部侍郎于谦。

邝埜,宜章人,永乐年间进士出身,他为人清廉,十分正直,对于王振的胡作非为很是不满,这次他上书反对,正是他一贯以来正派品行的表现,不出所料,他的反对也被驳回,但这并不是他劝阻行为的结束,事实上,作为一个从始至终参加了这次远征的人,他把自己的忠诚保留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而这位于谦,正是我们后面篇章的主角,要说这位仁兄实在不是一般的强,他的能力和人望也不是一般的高,他得罪过第一号红人王振,且从未认错,居然就在王振眼皮子底下还能复官至兵部侍郎,而王振也拿他没有办法,可见其根基之牢固,背景之深厚。

这两位兵部高级官员的抗议被驳回后,也只好去继续他们的工作,为远征作准备。按照规定,皇帝出征,兵部主要领导应该陪同,经过内部商议,最终做出了决定:

邝埜陪同出征,于谦暂时代理兵部事宜。

事实证明,正是这一决定挽救了大明帝国的国运。

与他们相比,其余两位辅政大臣的表现实在让人失望,三杨已经死了,胡濙没有什么能力,而真正应该起作用的张辅却一言不发。

这就太不应该了,张辅率军平定安南,曾身经百战,不可能不知道这一举动的危险性,此人是四朝老臣,王振也不敢把他怎么样,如果要争论起来,王振可能还不是他的对手,但年老心衰的张辅却令人失望地保持了沉默。

虽然一言不发,虽然明知危险,但张辅最终还是与皇帝一起出发远征,不是作为指挥官,只是作为一个陪同者。

你把儿子交给我,我就陪他走到底吧。

大臣们乱成一团,各有各的打算和行动,皇帝也有,皇帝也是人,在出差之前,他也要交接好工作,告别亲人,这才能打好包袱上路。

朱祁镇现在就面临着这两项工作,他首先把国家大权交给了自己的弟弟朱祁钰。应该说朱祁镇是一个品行温和的人,他和他的弟弟关系也十分的好,而他的弟弟也十分规矩,对于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从不贪心,比如说——皇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朱祁镇放心地将国家大权交给了他。

然而朱祁镇不明白的是,世界是不断变化的,事情会变化,人也是会变的。

当一个人习惯了某种权威和特权后,他就无法再忍受失去它们的痛苦。

权力在带给人们尊严的同时,也会带给他们自私。

交待完国家大事后,朱祁镇去向自己的妻子——钱皇后告别。

正统七年(1442)对大明王朝而言并不是个好的年份,正是在这一年,张太皇太后去世,王振夺取了国家大权,但这一年对于朱祁镇本人而言,却是幸福的。因为就在这一年,他迎娶了自己的皇后钱氏。

自古以来,几乎是有多少皇帝就有多少皇后,而且皇后的人数只会多不会少。事实上,皇后一直以来都是不可忽视的一股政治力量,从武则天到慈禧,她们在历史中担任的戏份绝不比某些男主角少,当然,更多的皇后则是默默无闻,被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但也有一些皇后因为她们卓越的政治才能和权谋手段被载入史册,名留青史。

这位钱皇后就是其中的一位,她的名字一直流传下来,为后人传颂。

但她与历史上的那些权后们不同,她不是靠自己的权术阴谋、政治手段让人们记住她的。

她凭借的是最为简单也最为真诚的东西——感情。

她用自己的真情打动了历代的史官,于是她的事迹就此流传下来,并感动了更多的人。

所以在之后的篇章中,我们也会讲述这位不平凡的女人,讲述她的不朽传奇。

一个女人的传奇,因真情而不朽。

皇后与皇帝之间有真的感情吗,相信这也是很多人的疑问,在我看来,答案是肯定的。

至少在这位钱皇后身上,我看到了真正的感情,没有任何功利、纯真的感情。

在那三千佳丽的深宫中,无数阴谋诡计每一天都在不断上演,为了争宠、争权,原本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会变得比男子更加阴狠毒辣,有的甚至不惜杀掉自己的骨肉去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武则天)。

但这决不是说她们可恨,可憎,事实上,在我看来,她们是一群可怜的人。

在那权力决定一切的世界中,有了皇后和宠妃的名分,有了权力,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要想稳固自己的地位,就必须消除所有的感情和同情心,变得冷酷无情。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在我看来,这些可怜的女人们的所作所为并不是自私,而是自保。

而在我们后人眼中,所谓后宫就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争宠、夺位、争嫡周而复始,不厌其烦,乌烟瘴气。

这位钱皇后,就是乌烟瘴气的后宫中盛开的一朵莲花。

朱祁镇十分喜爱他的这位原配夫人,也十分照顾她,钱皇后并非出生大富大贵之家,懂得生活不易,即使在做了皇后以后,她也没有习惯养尊处优的生活,只是尽心尽力对待自己的丈夫,还经常动手做些针线。而朱祁镇数次要给她的亲戚封侯,都被她推辞。

在很多人看来,皇后衣食无忧,母仪天下,做针线不过是消遣。

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如果钱皇后知道,几年以后,她竟然会用自己的针线手艺做活去换取东西,不知会作何感想。

总而言之,这个皇后并不一般,她不要官,也不要钱,除了一心一意对自己的丈夫,她似乎没有其他的要求。

而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她对朱祁镇的感情是真实的,经得住考验的,在她眼中,这个叫朱祁镇的人的唯一身份只是她的丈夫,无论朱祁镇是皇帝,还是俘虏,或是被自己的亲弟弟关押的囚徒,这个身份始终没有变过。

在朱祁镇向他告别,准备出征的那个晚上,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说了些什么,但我相信,这位妻子会像所有普普通通的出征士兵的妻子一样,嘱托自己的丈夫要保重身体,注意安全,并说出那句曾被说过无数次,但仍然值得继续说下去的话:

“我会等你回来的”。

【出征】

正统十四年(1449)七月十七日,大军出征。

不顾无数人的阻拦,王振执意出征,他要去寻找梦想的光荣。

与他一同出征的,有很多堪称国家栋梁的文官武将,他们包括:

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朱能之子承父爵)、内阁成员曹鼎、内阁成员张益、兵部尚书邝埜等等,全部名单很长,就不单列了,总之,朝廷的文武精锐很多都随行而去。

能够活着回来得很少。

此时的朱祁镇也不会知道,他的传奇经历就要开始了。对于这个年仅二十三岁的年轻人而言,这是一次令人期待的兴奋经历。他一直尊重有加的“王先生”是不会错的,亲征无疑是唯一正确的方法。

客观地讲,朱祁镇对这次即将到来的失败是负有责任的,但主要责任绝不在他,因为他不过是个没有多少从政经验,且过于容易相信别人的一个年轻人而已。

王振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暂时不说责任在谁,其实就在大军出发的同一天,几百里外的大同已经爆发了一场大战。

战争的地点在阳和,这一战以明军的全军覆没告终,必须说明的是,这场战争完全体现出了也先军队的强悍,因为明军是有备而来,且得到了大同镇守太监郭敬的全力支持。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明军仍然不是也先军队的对手。

除了全军覆没外,领军大将宋瑛也被阵斩,随军的太监郭敬还算聪明,躲在草丛中装死,才最终逃过一劫。

只有一个人逃了回来,这个人叫做石亨,也是大军的主将。

自己的所有部下都被也先杀死,本人也落荒而逃,这对于一个指挥官而言,是最大的侮辱,但石亨是幸运的,在不久之后,他将有机会亲手拿起武器,为死去的同胞复仇。

战胜的也先已经打扫了战场,养精蓄锐,等待着对手的到来。

而对于这一切,尚在梦境中的王振是不知道的,他始终天真地认为,只要大军出发,看见敌人,一拥而上,就能得到胜利。

二十万大军就在这个白痴的引导下,沿居庸关、怀来,向大同挺进,而前方等着他们的,是死亡的圈套。

八月一日,大军到达大同,在阳和差点被干掉的郭敬已经逃回来,并见到了自己的顶头上司王振。

看着郭敬那惊魂未定的眼神和体态,王振不禁嘲笑了他一番。

“我有二十万大军,还怕也先吗?”

但郭敬接下来说的话,却真正震惊了本就是无胆小人的王振。

他汇声汇色地向王振讲述了那从前的战斗故事,并添油加醋地描述了战败时的惨况。

司礼监王振,也就是个奴才。

在他大权在握的日子里,他作威作福,不可一世,还梦想着建功立业。其实在心底,他很清楚,自己不过是骗取了皇帝的信任,狐假虎威的一个小人,一个懦夫。

于是他一改之前的豪言壮语,立刻下令班师。

此时大军刚刚到达大同,并未走远,如果按时撤回,是不会有任何问题的,也先暂时也摸不透这二十万大军的底细,不会立刻进攻。

虽说师出无功,就算是出来旅游了一圈吧。

可是王振这个死太监偏要搞出点花样来。

王振是一个小人兼暴发户,他的所有行为模式都是依据这一身份而定位的,而像他这一类的暴发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爱炫耀。

王振的家在蔚县,当时属于大同府的管辖范围,于是他决定请皇帝到自己的家乡看看,小小的蔚县有什么好看的呢?

其实王振的目的很简单,就如同现在的有钱人喜欢开着车回到自己的老家,然后大按几声喇叭,把全村的人都叫醒,然后让全村老小出来看自己的新车、新衣服。

王振带了皇帝和二十万人,回自己的家乡也就是这个目的。

他无非是想炫耀一下而已,当年那个穷学官,现在出人头地了!

虽然已经变成了太监。

【一错再错】

既然王振决定要回家去看看,那就去吧,大军于是调转方向,向蔚县出发。

事实上,王振的这个决定倒是正确的,因为从他的家乡蔚县,正是由紫荆关入京的必经之路。只要沿着这条路进发,足可以平安抵达京城。

八月三日,大军开始前行,但行进仅五十里,队伍突然停了下来,然后接到命令,所有的部队立刻转向,回到大同,沿来时的居庸关回京。

这简直是个让人抓狂的决定,大军已经极其疲惫,如果继续前进,不久就能回京,并确保安全。

好好的路不走,走到半路,居然要回头取一条远路回京!

发布这条命令的人如果没有正当的理由,那就一定是疯了。

王振有正当的理由,而且似乎还很高尚。

“秋收在即,大军路过蔚县,必会践踏庄稼,现命大军转向,以免扰民。”

真是太高尚了,司礼监王振践踏人命,贪污受贿,祸害国家,诬陷忠良,现在竟然突然关心起蔚县的庄稼起来,实在是明察秋毫。

后世的史学家无不对此“高尚行为”深恶痛绝,还有很多人分析,蔚县的田地应该都是王振自己的,所以他才那么在乎。

其实在我看来,是不是王振的并不重要,因为即使这些田地不是他的,也不能说明他的品格有多高尚。无非是施以小恩小惠,显示自己的权力而已。

王振最终还是挽救了蔚县的庄稼,显示了自己的权威,当然,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

这个代价就是数十万条人命。

天降大雨,二十万大军行进更加困难,士气极其低落,士兵们怨气冲天,然而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说什么也没用了,老老实实地走吧。

八月十日,经过艰难跋涉,军队到达宣府,眼看大军就可以安全进入居庸关,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但也就在此时,一直尾随而来的也先终于看清了这支明军的真实面目,经过数次试探,他已经明白,只要发动攻击,必定能够击败这个所谓的庞然大物。

在躲避及尾随了一个月后,也先这只黔虎终于开始了他的第一次冲击。

所幸的是,明军发觉了也先的这一企图,立即派出主力部队骑兵五万余人进行阻击,统帅这支军队的人是朱勇。

朱勇的父亲朱能是一位优秀的指挥官,就如同张辅的父亲张玉一样,但朱能和张玉的不同之处在于,张玉的儿子张辅也是个优秀的军事人才,但他的儿子不是。

朱勇带领着五万大军自信地出发了,他虽然是负责后卫工作,但其实他的兵马要多过也先两倍,因为据可靠情报,也先只有两万骑兵。

这也正是朱勇自信的根由所在。

盲目的自信往往比自卑更可怕。

具体经过就不用多说了,只说结果吧:

“鹞儿岭中伏死,所率五万骑皆没”。

五万人中了两万人的埋伏,全军覆没,这充分地说明了朱勇不是一个好的指挥官。

不过在我看来,死在鹞儿岭的五万大军还是幸运的,至少他们还是奋战而死的。

他们没有死在土木堡,没有死得那么窝囊。

消灭了朱勇,通往胜利的道路终于打开了,也先的前面,是一片毫无阻拦的坦途。

【土木堡】

虽然朱勇指挥不利,但他的军队还是为皇帝陛下争取到了三天时间。

三天救命的时间,但也仅仅只有三天。

八月十日从宣府出发,明军用三天时间赶到了土木堡,这里离军事重镇怀来只有二十五里,只要进入怀来,所有的人就都安全了。

下面的事情我想我不说大家也能猜得到,又有一个人反对。

这个人还是王振。

他如同以往一样,找到了一个理由,不过这个理由一点也不高尚。

“我还有一千多辆车没有运到,大军暂时不入城,就在这里等待!”

一个人犯一次错误不难,难的是从头到尾都犯错误,类似王振如此愚蠢而不自知的人,实在是天下少有。

对于这位司礼监先生,我已经无话可说,抛开他的恶行,单单他的愚蠢和无知,就足以让他遗臭万年,为万人唾骂。

一个人最可悲的地方不在于被骂,而在于骂无可骂。

就这样,明军失去了最后一个脱困的机会。

也先终于赶到了,他擦干了朱勇在他刀上留下的血迹,准备再次大开杀戒。

八月十四日夜,也先突然发动攻击,明军促不提防,全军败退,但由于人数众多,也先不敢过于深入,明军于是趁此机会结成紧密队形,并挖掘壕沟,准备长期作战。

据我估算,也先此时的兵力应该不止两万,应该在五六万左右,但即使是这样的兵力,他也无法击溃固守的明军。

于是他想了一个办法。

【溃败】

八月十五日,也先突然派来使臣,表示愿意和谈,王振十分高兴,立刻派出曹鼎参与和谈,此时,似乎是为了表示诚意,也先的军队已退去。

面对这种情况,熟知兵法的兵部尚书邝埜冷静地进行了分析,他认为这是也先军队的诡计,不能轻信,应该固守待援。

也就在这个时刻,王振终于完成了他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他充分地使用了自己的愚蠢,犯了最后一个错误。

“大军立刻越出壕沟,马上转移!”

在正统十四年的这次军事行动中,王振以错误开头,用错误结尾,他能够一直坚持自己的错误意见,即使明知自己的愚蠢和无知,也能够发扬厚颜无耻的精神,充耳不闻,真正做到了把错误进行到底。

李景隆,你在天之灵想必也不会再寂寞,因为一个比你更愚蠢,更白痴,更无知的人已经出现了,而这个人马上就会来陪伴你。

不出邝埜所料,大军出发仅三里,已经消失的也先军队就出现了,“铁骑揉阵而入,奋长刀以砍大军”。

经过长期奔波,被王振反复折腾得士气已经全无的二十万大军终于到达了极限,并迎来了最后的结局——崩溃。

彻底的崩溃,二十万大军毫无组织,人人四散奔逃,此刻不管你是大将,大学士,还是普通士兵,只有一件事情可以做——逃跑。

说起逃跑,实在是个技术工作,除了看准方向外,还要有充足的体能作底子,这下子平日不劳动的大臣们遭了殃,因为也先的士兵们在屠杀这件事情上做得相当彻底,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是进士及第(曹鼎是状元)还是进士出身,马刀之前人人平等。

四朝老臣张辅曾横扫安南,威风无比,也于此战中被杀,一代名将就此殒命。

此外驸马井源、兵部尚书邝埜、户部尚书王佐、侍郎丁铭、王永和以及内阁成员曹鼎、张益等五十余人全部被杀。

财产损失也很严重:

“骡马二十余万,并衣甲器械辎重,尽为也先所得”。

数十年之积累,数十年之人才,就此一扫而光。

二十万大军崩溃,五十余位大臣战死,他们本不该死,这就是最后的结局。

不过值得高兴的是,有一个该死的人终于死了。

护卫将军樊忠在乱军之中拼杀,他明白,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自己也将死于此地。

他自然是不甘心的,二十万大军就此溃灭,只是因为一个人的错误指挥。

可惜他没有死在我的手里。

似乎是上天要满足他最后的心愿,不久之后,他居然在乱军中找到了这个人。

这个人的特征也很明显,他是太监,没有胡须。

于是樊忠赶上去扯住了惊慌失措的王振,用手中铁锤捶烂了他的脑袋。

“吾为天下诛此贼!”

杀得好!杀得痛快!

可惜太晚了。

【尾声】

正统十四年(1449)九月十二日。

“臣居庸关巡守都指挥同知杨俊报:近日于土木堡拾所遗军器,得盔六千余顶,甲五千八十领,神枪一万一千余把,神铳六百余个,火药一十八桶。”

正统十四年(1449)九月十三日。

“臣宣府总兵杨洪报:于土木所遗军器,得盔三千八百余顶,甲一百二十余领,圆牌二百九十余面,神铳二万二千余把,神箭四十四万枝,大炮八百个。”

万国来朝 第十五章 力挽狂澜

在怀来城内的守将亲眼见到了这一幕惨剧,但他也没有办法,只能派人快马加鞭回去报信,一天之后(八月十六日),京城的人们知道了这个消息。

天塌了。

二十万大军毁于一旦,无数文官武将战死,最为精锐的三大营全军覆没,京城已经不堪一击。

后宫太后和皇后哭成一团,大臣们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得跳脚却又没有办法,千头万绪从何处做起?

姜还是老的辣,此时吏部尚书王直站了出来,他明确地指出了问题的要害,也是当前必须先解决的首要矛盾:

皇帝是生是死?

是啊,乱成了一团,把皇帝给忘了,要知道,这确实是当前最为重要的问题。

兵没有了可以再召,大臣死了可以再考,其实皇帝死了倒也没有什么,再立一个就是了。

问题在于你得先确定朱祁镇先生是不是真的死了,万一把他当成死人注销了户口和皇籍,另外立了皇帝,过两天他自己屁颠屁颠地回来了,你还要脑袋不要?

社稷为重,君为轻,和国家比起来,你朱祁镇不算啥,但问题在于你得给个准消息,死了开追悼会,活着咱们再想办法。

太后和皇后当然希望他还活着,但大臣们就不一定了。

从后来的事情发展看,大臣们的意见应该是:皇帝死了比活着好。

朱祁镇,你还是死了吧,反正这一次把你祖宗的面子都丢光了,你死后我们好重新立一个皇帝,简单方便,别又搞出个建文帝来,折腾几十年。

有的时候,皇帝的命也是不值钱的。

虽然很残酷,但这是事实。

朱棣为了建文帝的消息足足等了二十一年,但朱祁镇的大臣们是幸运的,他们只等了一天。

正当大臣们盘算着这个问题时,有人前来通报,一个叫梁贵的锦衣卫(千户,随同出征)有要事禀报,也正是这个梁贵,带来了确定的答案。

皇帝陛下还活着。

【人质】

朱祁镇确实还活着。

在大军崩溃的时候,他的侍卫不是战死,就是早不见了踪影,人人只顾得上自己逃跑,也先士兵的喊杀声,被砍杀士兵的惨叫声汇成一片,小小的土木堡一下子变成了人间地狱。

朱祁镇虽然没有识人之明,却不是个窝囊废。

他失去了二十万大军,失去了大臣和侍卫,也失去了随身的所有财产,却保留了一样东西:

大明皇帝的尊严。

在这情况万分危急的时刻,他没有像其它人一样四散奔逃,而是安静地坐了下来,等待着决定自己命运时刻的来临。

此刻陪伴着朱祁镇的,是一个叫喜宁的太监。

不过,他可不是个好人。

一个瓦剌士兵发现了盘膝而坐的朱祁镇,便上前用刀威逼他,要他脱下身上穿着的贵重衣物。

出乎这位士兵意料的是,这个坐着的人根本就不理他,看都不看他一眼。

这位瓦剌士兵万万想不到,已经一盘散沙,只顾逃命的明军中居然还有这样的一个沉着镇定的人,自己手持利刃,张牙舞爪,这个人手无寸铁,却镇定自若,他顿时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

于是他举起了手中的刀,决定杀了这个人。

这一刀如果砍了下去,倒是省事了。

但就在此时,他的哥哥赶到了,这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看到此人有如此气度,便阻止了他,说道:“这个人举止特别,不是一般人。”

(此非凡人,举动自别)

他随即请朱祁镇先生去见也先的弟弟——赛刊王。

赛刊王是瓦剌的高级人物,世面也算见得多了,但这位被俘的大明天子还是让他吃了一惊。

朱祁镇见到赛刊王后,也没有和他说客套话,居然先给他出了一道三选一的选择题。

“子额森(也先)乎?伯颜帖木尔(也先之弟)乎?赛刊王(猜对了)乎?”

赛刊王大惊失色,俘虏见得多了,但这样的真没有见过。派头实在不是一般的大,胆量也确实过人,他也拿不定主意了,只好跑去找他的领导——也先。

也先得知此事后,大为震惊,他认为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大明的皇帝,于是便让两个见过朱祁镇的部下去看,并最后证实了他的猜想。

一场争论就此展开。

七十多年前,蒙古贵族们被赶出中原,数十万大军被徐达、常遇春、蓝玉等人打得落花流水,才流落到了茫茫草原大漠。也先虽然不是黄金家族的人,但他已拥立了黄金家族的脱脱不花为大汗,继承了皇室正统,更重要的是,他也是蒙古人。

虽无家恨,却有国仇。

也先首先发言,他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对众人说道:“我以前不断向上天祷告,希望大元有朝一日能统一天下,现在果然应验了,明军被我打败,天子也在我手!”

此时,一个名叫乃公的人说道:“上天把仇家赐给我们,杀掉他吧!”

我查了很多史料,也不知此人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估计是个无名小卒,他说这句话可能无非是想凑个热闹,拍个马屁而已,可是这个马屁实在拍得不是地方。

要知道,高级贵族谈话,哪有小人物说话的份,就如同电视剧里的黑社会谈判,大哥还没有开口,小弟就先跳出来,一般出现这种情况,小弟都不会有好下场,这次也不例外。

听到这句话,另一个重量级人物——朱祁镇选择题中的第二选择伯颜帖木尔开口了,他大怒,跳出来对也先说:“这人是什么东西,哪里有他说话的份!”

然后他用一个字打发了这位乃公:“滚( 去)!”

处理完这位小弟后,伯颜帖木尔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说的话很长,大致意思是,打仗这么乱,大明皇帝居然没有死,这说明上天还没有抛弃他,而且大明皇帝对我们一直都还不错,如果也先大人主动把皇帝送回去,能得个好名声,岂不是更好?

众人纷纷点头,也先同意他的看法,并把朱祁镇交给伯颜帖木尔看管。

史料记载如此,但我认为,这其中有一大半是胡扯的。

伯颜帖木尔和某些蒙古贵族不愿意杀朱祁镇,自然是历史的真实,但如此描述,就有点问题了,在这场争论中,看不到真正的反对意见,满篇仁义道德,很明显夹杂着后代史官的人生理念和思想。

也先虽然文化不高,但权谋手段还是懂得一些的,他既然与大明开战,就说明双方之间没有什么情分可谈,他又不是读四书五经长大的,所谓的好名声,他又怎么会在乎呢?

在我看来,事实应该是这样的:

也先:现在怎么处理朱祁镇呢?

伯颜帖木尔:杀掉他可能没有什么好处吧,不如留着他。

也先:留着他干什么?

伯颜帖木尔:真笨,皇帝在手里,还怕没有好处吗,可以带着他去要赎金,还可以带着他去命令边关守军开城门,天下就是我们的了!

于是众人纷纷点头,也先同意他的看法,并把朱祁镇交给伯颜帖木尔看管。

事实证明,这一推测并不是没有依据的,在后来的数年中,也先玩的也就是这几招。

从此,俘虏朱祁镇就成为了人质,而也先也摇身一变,成为了绑匪集团的头目。

根据绑匪集团内部安排,朱祁镇由绑匪第二把手伯颜帖木尔看管,但估计这位二当家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朱祁镇是个有着特殊才能的人。

朱祁镇的才能,就是他的人缘。

在我们的身边,经常会出现一些人,让我们一见如故,感觉温暖,如沐春风,这种气质往往是天生的,我们都愿意和这样的人交往。而朱祁镇正是一个这样的人。

年仅二十三岁的朱祁镇实际上是一个非常宽厚的人,他虽然身为皇帝,却对身边的下人很好,对大臣们也是礼遇有加,用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来形容并不过分。

正是他的这种特质,使得他创造了一个奇迹。

在被敌人俘虏的窘境中,在时刻面临死亡威胁的阴影下,在异国他乡的茫茫大漠里,朱祁镇始终保持着镇定自若的态度,即使对自己的敌人也是有礼有节,时间一长,连看管他的蒙古士兵和军官都心甘情愿为他效力。

其中甚至还包括二当家伯颜帖木尔。

而朱祁镇的这种能力作用还不限于此,甚至在他回国后被弟弟关押起来时,奉命看守他的大臣也被他感化,心甘情愿任他驱使,为他出力。

在心理学中,有一种病症叫“斯得哥尔摩症候群”,这个名称来源于一起抢劫案,案件中的被劫人质一反常态,居然主动掩护枪匪逃走,阻拦警察,让很多人不解。

这个现象是可以用心理学来解释的:人质在强大的压力和威胁下,会倾向于服从控制自己的一方,这也正是为什么人质会服从配合绑匪的原因。著名的战争影片《桂河桥》描述的就是这样一群被日军俘虏后,积极配合日军军事行动,患上“斯得哥尔摩症候群”的人。

可是朱祁镇先生却开创了历史,他创造了“土木堡症候群”,在他的这种能力的影响下,绑匪竟然会主动站在人质一边!此后伯颜帖木尔不但数次要求释放朱祁镇,还主动为其争取皇位,每每看到这些记载,都让我目瞪口呆。

这真是一种可怕的能力。

【忠诚与背叛】

朱祁镇固然是个有亲和力的人,但很明显,他的亲和力并不是无往不胜的,至少对那位叫喜宁的太监就没有作用。

在朱祁镇被带走后,喜宁就迫不及待地抛弃了他的主人,投降了也先,现在看来,当初他守在朱祁镇身边,实在是别有企图,更为可恶的是,他还不断为也先出谋划策,并告知边关的防守情况,为蒙古军队带路,活脱脱就是一副汉奸嘴脸。

也正是这个喜宁,主动向也先提出,现在京城空虚,可以立刻进攻,必可得中原。

估计这位太监与大明有仇,或是本来就是卧底,除此之外,实在无法理解他的行为动机。

也先雄心勃勃,在他看来,有了喜宁出谋划策,一统天下的梦想很快就能实现。

由于喜宁的背叛,朱祁镇身边没有了人照顾,于是也先为大明天子另外挑选了一个仆人,这个人叫袁彬,也是在大战中被俘虏的。

也先不会想到,他的这个随意的决定却给了朱祁镇极大的支持,在后来的岁月里,袁彬用他的忠诚陪伴着朱祁镇,并最终等到了自由的那一天。

而此刻以心腹自居,得意洋洋的喜宁也没有料到,在不久的将来,他会死在这个叫袁彬的人的手里。

在做好一切准备后,绑匪也先开始实行绑架的最后一个步骤:通知人质家属。

这是一件十分紧急的事情,当年没有电话,必须要找人去报信,而且这一次绑架比较特殊,报信的人必须加快速度,如果晚了的话,可能会出现“撕票”的情况。

所以他释放了一个叫梁贵的俘虏,让他赶紧回去报信,务必在对方“撕票”之前,把消息送到。

这也算是个举世奇闻,绑匪竟然怕“撕票”?

千真万确,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皇帝还是容易立的,大明王朝的子孙繁衍速度是很快的,排队等皇位的人足以从东直门排到西直门。如果不赶紧,万一新立皇帝,手上的这个活宝就不值钱了。

于是,大明王朝的精英们就此得知:他们的好皇帝还活着。

这就麻烦了。

死了最好,死了可以重新立一个,失踪也不错,起码可以先立个皇帝,把事情解决完,等到一切走上正轨,即使前皇帝最终沿途乞讨回来了,也没有什么大的作用了。

可是现在的情形恰恰是最差的一种,人不但活着,还做了绑匪的人质,明目张胆地找你要赎金。

钱不是问题,要钱给你就是了,问题是即使给了钱,人也不一定能回来,如果让也先尝到了甜头,他可能会每年过年都会来要一次,就当是压岁钱。拿钱后又不放人,你要是敢不给,就是不顾皇帝死活,舆论压力也是顶不住的。

然而这并不是最麻烦的,更大的问题在后头。

由于王振一味想靠人数压倒也先,所以他出征时带走了京城三大营的全部兵力和北方明军的精锐,此时的北京城中,所剩兵力不到十万,还都是老弱残兵,而且士气低落。也先击溃了明军主力,必然会借助余威攻击北京城。照目前的情况看,凭借着这点兵力是很难抵挡住对方的攻势的。

而且也先进攻的时候必然会带着他的人质朱祁镇,作用很简单——当人盾。

其实朱祁镇的真正作用不在于他是皇帝,而在于所有的守军都知道他是皇帝!

不知道也就算了,问题是大家都知道也先手中的这个人是皇帝,而也先很清楚这一点,只要把大明皇帝放在他的队伍里,明军投鼠忌器,自然不敢真打,万一有哪个不长眼的在乱军中把皇帝打死了,那可就是灭族的罪过。

守也守不住,打也不能打,该怎么办呢?

在我看来,实在没有办法。

大明王朝即将陷入绝境。

【怒吼】

大臣们在思考着对策,他们毕竟经验多,阅历丰富,即使在如此不利的情况下,他们也能够冷静下来,商量解决问题的方法。

但后宫就不同了,朱祁镇被俘虏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一下子震晕了钱皇后,在女人看来,自己的丈夫是最重要的,于是她立刻把后宫的所有金银珠宝全部派人送到也先的军营里,希望能够赎回丈夫。

人回来了吗?当然没有。

也先好不容易抓到这么个稀世珍宝,还指望着慢慢收地租,吃利息,怎么可能把人送回来!

于是他耍了流氓,钱收了,人不放,表示这些还不够,要宫里接着给。

后宫哪里还有钱呢,钱皇后虽然姓钱,但也变不出钱来,于是只好每天哭天抢地,以泪洗面。

没经验就是没经验啊。

后宫干了蠢事,大臣们也无计可施,因为他们已经自顾不暇。眼看蒙古军队就要攻入北京,万事无头绪,人心惶惶,贪生怕死的倒是占了多数,很多人主张南迁。

这倒也怪不得他们,怕死是人的本性,不过这些怕死一族最担心的,倒不单单是自己的性命,还有他们的前途。

他们主张南迁,其实是有着私心的,在他们看来,北京可能保不住了,朝廷如不迁都,很有可能玉石俱焚,而如果南迁,即使半壁江山丢了,自己还是可以接着当官。

至于国家社稷,那实在是比较次要的事情。

这种情绪一直缠绕着文武百官,很多人也已经准备好包袱,南迁令一下马上就走。

但不管自己怎么打算,如果没有皇帝的命令,还是走不成的,于是怕死一族做好了准备,要在第二天的朝会上提出建议,一定要让皇帝同意南迁。

在这些逃跑派中,有一个人叫做徐珵。

此时的徐珵正跃跃欲试,他将在第二天提出自己南迁的建议,而且他很有自信,自己的建议一定能够得到皇帝的认可。

因为他有充分的理论依据。

第二天到来了。

正统十四年(1449)八月十八日。

大明王朝的国运就在这一天被决定。

早上,朝会正式开始,由暂代皇帝执政的朱祁钰主持。

这是大明王朝历史上十分重要的一次朝会,会议的主题是如何处理眼前的诸多问题,而其中最关键的问题就是逃还是战。

逃就会丢掉半壁江山,战则可能玉石俱焚。

朱祁钰初掌大权,十分紧张,他迫切地等待着群臣提出建议。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大出他的意料。

这些文武百官们上朝之后,竟然什么也不说,只是嚎啕大哭,整个朝廷哭成一片。

搞得朱祁钰手足无措,呆若木鸡。

其实这也容易理解,这些大臣们都有同事亲属在这次战乱中死去,而且好好的一个国家搞到如此地步,实在也让人心寒,多日的痛苦终于在朝会上得以发泄,算是哭了个痛快。

于是,这场关键朝会以痛哭拉开了序幕。

哭了一阵之后,大臣们渐渐恢复了理智,毕竟伤心总是难免的,活着的人还要应付眼前的难题。目前最关键的就是讨论朝廷是走还是留的问题。

徐珵首先发言,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因为从他后来的表现来看,在他的心目中,最重要的永远是自己的荣华富贵。

徐珵大声说道:“我夜观天象,对照历数,发现如今天命已去,只有南迁才可以避过此难。”

这似乎是算命先生的说法,在座的人都是饱读诗书之辈,也不是三岁小孩,徐珵怎么会愚蠢到把所谓天象当成理论依据呢?他的这套理论又能说服谁呢,不是自取其辱吗?

可是奇怪的是,徐珵本人却洋洋得意,认定大家都会相信他。他到底凭什么如此自信呢?

这其中还是有原因的。

徐珵,吴县人(今苏州,姚广孝的同乡),宣德八年考中进士,正统十二年(1447)任侍讲学士,大家知道,所谓侍讲学士是个翰林官,如果不是博学之士是当不了的。而翰林院里往往书呆子多,每天只是不停地读圣人之言,四书五经,可是这位徐珵却是工作休闲两不误,除了经学理学外,他还有自己的个人爱好——阴阳术数之学。

前面提到过,所谓阴阳术数之学范围很广,包括天文、地理、兵法、算命等,可以说,这门学问如果钻研透了,倒也确实能出人才。

著名的阴谋家姚广孝就是研究这个的,不过徐珵和姚广孝有所不同,姚先生研究的主要是前面三项(天文地理兵法),徐珵却偏偏挑了第四项(算命)。

算命这玩意可谓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具体准不准我们不好说,但只要人类对未知的恐惧仍旧存在,它就会不断延续下去。

徐珵就是一个有志于研究算命的人,他经常主动给人家算,虽说他不收钱,只是凭兴趣义务劳动,不过他经常算不准,所以人们也不大信他。

似乎上天想要挽救他的算命名声,在不久之后,这位失败的算命业余爱好者却对当时的一件重要事件做出了准确地判断。

这件事情就是土木堡之败。

在明英宗亲征前,他夜观天象,大惊失色,跑回家对老婆说:“我观天象,此战必败,到时瓦剌军队攻来就来不及了。你赶紧回老家躲躲吧。”

可是徐先生的算命水平连他的老婆都不相信,对他的这一忠告,人们只是笑笑而已。

所以当土木堡之败的消息传来后,徐珵除了对自己的将来命运的担忧之外,还有几分高兴。

“都不信我,现在信了吧!”

这件事情最终也挽救了他的算命威望,所以此刻他才能够如此有底气地说出那一番话。

让我们看看现在的大明王朝的五个关键词:

军队惨败,皇帝被俘,京城空虚,人心惶惶,投降(逃跑)派。

真是一片亡国之象。

这一幕似乎似曾相识,不错,在三百二十三年前,曾发生过极其相似的情况。

北宋靖康元年(1126)十月,盘踞北方的金兵对北宋发动进攻,太原、真定失守。十一月中旬,金军渡过黄河。宋钦宗惊慌失措,不知该怎么办,而大臣们全无战意,纷纷主张投降。

在这种情况下,十二月初二,宋钦宗正式向金投降。

靖康二年(1127)四月一日,金将完颜宗望押着被俘的宋徽宗、宋钦宗和赵氏皇子后妃、宫女四百余人及其掠夺的大量金银财宝回朝,北宋灭亡。

如果对照一下,就会发现,相隔三百多年的两个朝代,境况竟然如此的相似,都是兵败不久,都是京城空虚,都是人心惶惶,都是投降逃跑言论甚嚣尘上。而且此时的大明境况更为不利,因为他们的皇帝已经落在了敌人的手上,投鼠忌器,欲打不能。

但大明最终没有沦落到和北宋一样的下场,因为和当年的北宋相比,此时的大明多了一个人,多了一声怒吼:

“建议南迁之人,该杀!”

发言者,兵部侍郎于谦。

【于谦】

洪武三十一年(1398),明帝国送走了它的缔造者——朱元璋,这对于帝国而言,是一个不小的损失。

但也就在同一年,浙江钱塘县(现属杭州市)的一个普通家庭诞生了一个帝国未来的拯救者。这自然就是我们的主角于谦。

当然,当时的于谦并不是什么拯救者,对于还是婴孩的他而言,目前最重要的任务和目标就是吃奶。

由于家庭环境不错,于谦有着自己的书斋,他就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的童年时光。与当时的所有读书人一样,于谦也是从四书五经开始自己的求学生涯的。

说老实话,像四书五经这种东西是很容易培养出书呆子的,但于谦似乎是个例外,他十分上进,读书用功刻苦,却从不拘泥于书本上的东西,除了学习考试内容,他还喜欢阅读课外书籍(如兵法等),历史告诉我们,喜欢看课外书的孩子将来一般都是有出息的。

就如同现在的追星族一样,于谦也有着自己的偶像,他把这位偶像的画像挂在自己的书斋里(此举比较眼熟),日夜膜拜。

有一次,教他读书的先生发现他经常看那幅画像,便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这样做。

于谦闻言,立刻正色回答:“将来我要做像他那样的人!”

画像上的人物就是文天祥。

除此之外,于谦还在书斋中写下了两句话作为对文天祥的赞词。

〖殉国忘身,舍生取义宁正而毙,不苟而全〗

在我看来,这正是少年于谦对自己未来一生的行为举止的承诺。

三十余年后,他用生命实现了自己的承诺。

永乐十九年(1421),于谦二十三岁,此时的他已经乡试中举,即将赴京赶考。

他将从此告别自己的家,告别江南水乡的故土,前往风云聚汇、气象万千的北京。

前路艰险,但于谦却毫无怯意,他明白,一个更为宽广的世界在等待着自己,实现平生抱负的时候到了。

于谦收拾好行李,告别家人,遥望前路漫漫,口吟一诗,踏上征途。

〖拔剑舞中庭,浩歌振林峦!

丈夫意如此,不学腐儒酸!〗

于谦,天下是广阔的,就此开始你波澜壮阔的一生吧!

【清风】

在京城的这次会试中,于谦顺利考中进士,并最终被任命为御史。

在之后的宣德元年的朱高煦叛乱中,于谦以其洪亮的声音,严厉的词句,深厚的骂功狠狠地教训了这位极其失败的藩王,并给明仁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从此,于谦走上了青云之路。

宣德五年(1430),明宣宗任命于谦为兵部右侍郎,并派他巡抚山西、河南等地。这一年,于谦只有三十二岁。

年仅三十二岁,却已经位居正三品,副部级,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于谦也成为了他同年们羡慕的对象。

这当然与朝中有人赏识他是分不开的,而着力栽培,重用他的正是“三杨”。

像杨士奇、杨荣这种久经宦海的人自然是识货的,于谦这样的人才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事实上,当时确实有人对于谦升迁得如此之快表示不满,而杨士奇却笑着说:“此人是难遇之奇才,将来必成栋梁!

我是为国家升迁他而已。”

奇才不奇才,栋梁不栋梁,也不是杨士奇说了算的,只有干出成绩,大家才会承认你。

于谦就此离开了京城,开始了他地方官的生涯,不过他估计也没有料到,这一去就是十九年。

在这十九年中,于谦巡抚山西、河南一带,他没有辜负杨士奇的信任,工作兢兢业业,在任期间,威望很高,老百姓也十分尊重他,更为难得的是,他除了有能力外,还十分清廉。

正统年间,王振已经掌权,他这个人是属于雁过拔毛型的,地方官进京报告情况,多多少少都会带点东西,即使是些日常用品,王振也来者不拒,让人哭笑不得。可是于谦却大不相同,他是巡抚,权力很大,却能够做到不贪一针一线。不但自己不贪,也不让别人贪。

一个贪,一个不贪,矛盾就此产生了。

于是正统六年(1441),一直看于谦不顺眼的王振找了个借口,把这位巡抚关了起来,结果之前我们已经说过了,王振完全没有估计到于谦的人望如此之高,如果要杀掉这个人,后果可能会极其严重。

于是王振退让了,他放出了于谦。

这件事情也让王振了解到,于谦这个人是不能得罪的。后来于谦官复原职,王振连个屁都不敢放,可见王振此人实在是欺软怕硬,纯种小人。

在牢里仍然大骂王振的于谦出狱后仍然坚持了他的原则,清廉如故。

曾经有人劝于谦多少送点东西做人情,对于这样的劝解,于谦做了一首诗来回答。

估计他本人也想不到,这个无意间的回答竟然变成了千古名句,为人们所传颂。

〖绢帕蘑菇及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

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

成语两袖清风即来源于此,于谦先生版权所有,特此注明。

正统十三年(1448),于谦被召入京城,任兵部侍郎,他的顶头上司正是邝埜。

邝埜是一个十分正派的人,在其任间,他与于谦建立了良好的关系,两人合作无间,感情深厚。

如果就这么干下去,估计于谦会熬到邝埜退休,并接替他的位置,当一个正二品的大官,死后混一个太子太师(从一品)的荣誉称号,明史上留下两笔:于谦,钱塘人,何年何月何日生,任何官,何年何月何日死。

应该也就是这样吧。

对于于谦和邝埜自己而言,这样的生活似乎也不错,可是历史不能假设,邝埜不会退休,于谦也不会这么平淡活下去,惊天动地的正统十四年终究还是来到了。

之后便是我们已经熟悉的内容,贸易纠纷、边界吃了败仗、太监的梦想、愚蠢的决策、苦苦的劝阻、一意孤行、胡乱行军,最后一起完蛋了事。

于谦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但他无能为力,他也曾陷入极端的痛苦,邝埜是一个好上司,好领导,他给了自己很多帮助,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个牺牲在远征途中的命运可能本来应该属于自己。

不要再悲痛下去,是应该做点什么的时候了。

【英雄】

在国家出现危难之时,总有一些人挺身而出,为国效力,这样的人,我们称为英雄。

在每个人的心底,都有着当英雄的渴望,就连王振也不例外,他出征也是希望得到这个称号。

但英雄不是人人都能当的,如果那么容易,岂不人人都是英雄? !

一般看来,英雄是这样的几种人:

所谓英雄者,敢为人之所不敢为,敢当人之所不敢当。

所谓英雄者,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所谓英雄者,坚强刚毅,屡败屡战。

如此之人,方可称为英雄!

但是在我看来,真正的英雄绝不限于此。

所谓英雄,其实是一群心怀畏惧的人。

要成为英雄,必须先学会畏惧。

何解?待我解来:

我们都曾经历天真无邪的童年,踌躇满志的少年,也时常梦想着将来一展抱负,开创事业,天下之大,任我往来!

但当你真正融入这个世界,就会发现,这并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世界,你会遇到很多的不如意,很多的挫折,事情从来不会如同你所想的那样去进行。

于是人们开始退缩,开始畏惧。

他们开始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不是那么容易的。

于是有人沉沦,有人消极。

然而英雄就是在此时出现的。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着天生的英雄,没有谁一生下来就会刚毅果断,坚强勇敢,在母亲怀中的时候,我们都是同样的人。

如果你的人生就此一帆风顺,那当然值得祝贺。

但可惜的是,这是不可能的。在你的成长历程中,必然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挫折。

而这些挫折会带给你许多并不快乐的体验,踌躇、痛苦、绝望,纷至沓来,让你不得安宁。

被人打才会知痛!被人骂才会知辱!

当你遭受这些痛和辱的时候,你才会明白,要实现你的目标是多么的不容易,你会开始畏惧,畏惧所有阻挡在你眼前的障碍。

如果你遇到这些困难,感到畏惧和痛苦,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你应该同时意识到,决定你命运的时候到了。

因为畏惧并不是消极的,事实上,它是一个人真正强大的开始,也是成为英雄的起点。

不懂得畏惧的人不知道什么是困难,也无法战胜困难。

只有懂得畏惧的人,才能唤起自己的力量。

只有懂得畏惧的人,才有勇气去战胜畏惧。

懂得畏惧的可怕,还能超越它,征服它,最终成为它的主人的人,就是英雄。

所以英雄这个称号,并不单单属于那些建功立业,名留青史的人,事实上,所有懂得畏惧并最后战胜畏惧的人都是英雄。

因为即使你一生碌碌无为,平淡度日,但当你年老回望往事时,仍然可以为之骄傲和自豪。

在那个困难的时刻,我曾作出了勇敢的选择,我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这就是我所认为真正的英雄——畏惧并战胜畏惧的人。

关键只在于那畏惧的一刻,你是选择战胜他,还是躲避他。

人生的分界线就在这里,跨过了这一步就是英雄!退回这一步就是懦夫!

于谦不是天生的英雄。

至少在正统十四年八月十八日的那个早晨之前,他还不能算是个真正的英雄。

虽然他为官清廉,虽然他官居三品,手握大权,但这些都不足证明他是一个英雄。

他还需要去显示他的畏惧和战胜畏惧的力量。

于谦是一个很强势的人,从他怒斥朱高煦到不买王振的帐,他一直都很强硬,似乎天下没有他怕的东西。

但这次不同,作为代理兵部事务的侍郎,他要面对的是瓦剌的大军和城内低迷的士气。自己生死可以置之度外,但如今国家的重担已经压在了自己的身上,必须谨慎处理,一旦出现失误,后果不堪设想。

于谦十分清楚,逃就会丢掉半壁江山,所以不能逃。

那么战呢,说说豪言壮语自然容易,但瓦剌攻来的时候,用语言是不可能退敌的。万一要是指挥失误,大明王朝有可能毁于一旦。

是战是逃,这是个问题。

面对如此重担,如此巨责,谁能不犹豫万分,谁能不心生畏惧!

于谦也是人,也会畏惧,但他之所以能够名留青史,永垂不朽,就因为他能战胜畏惧。

他并非天生就是硬汉。

从幼年的志向到青年的科举,再经过十余年的外放生涯,直到被召回京城,担任兵部侍郎,他并非一帆风顺,他曾平步青云,也曾被人排挤,身陷牢狱,几乎性命不保。但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这一切都一直在磨练着他。

也正是在这一天天地磨练中,他逐渐变得坚毅,逐渐变得强大。

强大到足以战胜畏惧。

邝埜临走时期冀的目光还在他的眼前,到了这个时候,他应该站出来挽救危局。

可是身陷敌营成为人质的皇帝,也先精锐的士兵,城中惊慌失措的百姓,不堪一击士气低落的明军,还有类似徐珵这样只顾着自己的逃跑派煽风点火,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他:

这是一团乱麻,一盘死棋。

殉国忘身,舍生取义。

宁正而毙,不苟而全!

于谦最终还是迈出了这一步。

国家兴亡,我来担当!

万国来朝 第十六章 决断!

“建议南迁之人,该杀!”

于谦就是这样训斥徐珵的。

他接着说道:

“京城,是天下的根本,如果就此迁都,大事必然不可挽回!难道诸位忘了宋朝南渡的事情吗?”(独不见宋南渡事乎)

他的这一番怒吼震醒了那些犹豫不决的人,朝中第一号人物吏部尚书王直站出来公开支持于谦,而明代历史上另一个连中三元者,后来的宪宗重臣商辂也站在了他的一边,在这些人的影响下,主战派终于打动了朱祁钰,并坚定了他抵抗到底的决心。

由于于谦已经代理了兵部尚书,且又是主战派的代表人物,所以朱祁钰便把防守北京的重任交给了于谦。

这是天下最高的荣誉,也是天下最重的重担。

散朝后,于谦走出了大殿,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回想起这个并不平静的早晨,他也不由得感到惊心动魄。

但此时的于谦已经没有时间多想了,因为此时他那瘦弱的身躯已经承担起了国家兴亡的重担。

在八月十八日的这个早晨,他进行了一生中最重要的选择,也完成了一生最重要的转变。

他的不朽传奇也正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八月十九日。

于谦召开了他的第一次军事会议,必须说明的是,这位兵部侍郎虽然是个与军事打交道的主官,之前却从未指挥过军队。算是书生上阵。

话虽如此,书生上阵未必就不行,南宋的虞允文就是以文官的身份组织战争,并最终在采石击败金完颜亮数十万大军的。

于谦虽然是文官,但他对兵法也有研究,排兵布阵很有一套,相信是小时候看课外书打下的基础。

所以说,课外读物实在是必不可少的。

但当于谦真正了解到目前京城的情况时,他才认识到,摆在眼前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烂摊子。

撇开那些逃跑投降派不说,军事上的压力就实在吃不消,土木堡失利几乎把所有的老本都赔干净了,京城里连几匹像样的好马也找不着。士兵数量不到十万,还都是老弱残兵和退休人员。

这倒也罢了,关键在于士气不振,一流部队被抽调出去作战,却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侥幸逃回来的人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自然会把敌人描述得极为厉害。

城内的二流部队听到这些前辈们的议论,自然心里害怕,在他们的眼中,也先和他的蒙古骑兵简直就是外星怪物,一人长了好几个脑袋,怎么也打不死。

但最严重的问题还在于,大明帝国的最高统治者皇帝(代理)自己也没有信心,朱祁钰也不算是个胆小的人,可是在如此强大的敌人面前,他也没有了主意,虽说目前他同意抵抗,但如果再打个败仗,朱祁钰也是很有可能改变主意的。

所以目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稳定军心。

于谦在听完属下的汇报后,沉思不语,仔细研究过军事布防图后,他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下达了自己的第一道军令:

“自即日起,奉命征调如下部队赴京守卫:

1、备操军。包括两京备操军、河南备操军;

2、备倭军。包括南京备倭军、山东备倭军;

3、运粮军。包括江北所有运粮军;

4、宁阳侯陈懋所部浙军(战斗力较强)。

各军接到命令后,立刻出发,并按时赶到京城布防,如有违抗,军令必斩!”

以上部队共计十余万人,可以看到,这些部队并非主力,大多是预备役或是后勤部队。

主力部队去了哪里?

全埋在土木堡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最精锐的京城三大营以及京城附近的主力部队已经全军覆没,剩下的寥寥无几,即使逃回来的,也早已被吓破了胆,士气全无了,要想保卫京城,只能靠这些预备役和后勤部队了。

除了士兵外,要守住京城还需要一样更加重要的东西——粮食。

京城人口众多,要解决这些人的吃饭问题,就必须囤积运输大量的粮食。

虽然目前京城内的粮食还充足,但要是被长期围困,这个算盘就不好打了。其实就在离京城不远的通州,储存着很多的粮食,多到什么程度呢?“仓米数百万”。这么多的粮食足够京城的人吃一年,是当时最大的粮仓。

但大臣们似乎并不想用这些粮食,甚至主张把通州粮仓烧掉。

这又是一件怪事,好好的粮食不用,为何要烧掉?

要知道大臣们并非脑袋进了水,实在是因为这些粮食看得见,用不成。

当时的通州并不是北京城的一部分,事实上,它和京城还是有着相当一段距离的,通州粮仓里的粮食虽然很多,却很难运进京城,因为如果要安排民工运输,耗用大量人力不说,还很危险。

当时也先的骑兵部队已经在京城关外附近耀武扬威,而运输却需要很长时间,没准在运输过程中,对方的骑兵已经攻了进来,一旦也先军队突破紫荆关,通州指日可下。而那些粮食自然就成了也先的军粮,所以要运输粮食,就必须派出军队护卫。

可现在这个局势,保卫京城的军力都不足,哪还有多余的人去护卫粮食呢?

这是一个难题,看来除了一把火烧掉之外,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

可是于谦解决了这个问题,用一个十分巧妙的方法。

这就是他的第二道命令:

“所有受召军队进发时应由通州入京,士卒各自取粮,并运送至京城。”

问题就此解决,通州的粮食将由十余万士兵运送入京。

看到了吧,这就是水平。

所谓有水平就是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想出别人想不出的方法。

匹夫之勇人人皆有,但问题摆在眼前,能否处理好,就要看能力了。

于谦是一个勇敢的人,但他同时也是一个有能力的人,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他十分明智地把调兵和运粮这两个问题联系在一起解决,即不耽误行军,还能免去民工的费用,同时保证了运粮队伍的安全,一举三得。

力挽狂澜者,绝非匹夫,国士也。

智勇兼备,方为国士。

【秋后算账】

于谦下达了命令,自八月十九日起,大明帝国境内所有可调可用之兵纷纷集结起来。

这些军队来自山东、河南、南京、浙江等不同省份,他们日夜兼程地行军,目标只有一个——尽快赶到京城。

这是一场和时间的赛跑,他们不知道也先会什么时候打过来,但他们知道的是,也先迟早会打过来,只要能够在此之前赶到京城,胜利就多一分把握。

大明帝国开始了建国以来的第一次总动员,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强大敌人。

在于谦的努力和调配下,到九月初,各路人马纷纷赶到,京城的兵力达到了二十二万,且粮食充足,人心也逐渐稳定下来。

军事上的准备已经开始,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而与此同时,一场政治风暴也即将到来。

“把王振千刀万剐!”

这是很多大臣的心声,理由也很简单,王振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自从掌权以来,以诬陷整人为日常爱好,谁敢不服从他就收拾谁,很多大臣因为一言不合就被他打入大牢。而且他还主动索取贿赂,谁敢不给就没有好下场,如此行径,简直视文武百官为无物。

此外他还勾结锦衣卫,把这个特务机构变成他的整人机构,无数官员都吃过他的苦头。

更重要的是,正是由于王振的无能和愚蠢才最终导致了土木堡的失败,朝廷精英和多年积累就这么毁在一个小人的手中,就在二十多年前,大明帝国还曾经横扫天下,势不可挡,之后仁宣之治,天下太平,如此强大之帝国,居然葬送在一个死太监的手里。谁能咽得下这口气!

当然了,在士大夫们的心中,还有一个痛恨王振的理由,不过这个理由不太方便说出来。

既然士大夫们不愿意说,我就替他们说吧,这个心中暗藏的理由,就是出身。

士大夫们发奋读书,寒窗十年,经过几十场考试,三场大考(有的只有两场),淘汰无数的才子同仁,才换来了头上乌纱和手中权印,而且考上了也不代表你就前途似锦,运气好的,可以混个翰林,运气不好的连御史也干不了,只能派到下面干个七八品小官,熬资历几十年下来,最后混个从三品退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实在不容易啊。

可是王振这个死太监,学问有限(不成器的学官),能力不足( 土木堡就是明证)、身体残疾(职业限制)、道德败坏(贪污受贿),却能够一下子独掌大权,号令天下!

死太监,你凭什么!

客观地看,士大夫们的愤怒是有道理的,他们日夜操劳,处理政务,且学识渊博,经验丰富,却要听从这个司礼监的命令,看着他胡作非为,也确实让人难以忍受。

而这个愚蠢的司礼监不但祸害朝政,现在还害得国将不国,惊涛四起,几十万士兵和文武官员因他而死,事情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秋后算账的时候到了!

但此时的于谦似乎顾不上这些,因为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忙,八月二十一日,于谦正式接替了邝野的位置,成为兵部尚书,正式执掌兵部权力。

兵部尚书于谦并没有升官的喜悦,因为也先一旦打来,这个官能当多久还是个问题,目前最重要的是要解决手边的众多问题,保卫京城和国家的安全。此时的于谦实际上已经成为了朝政的实际控制者。

不过日理万机的于谦大人其实尚未意识到,他正坐在火山口上,还是一座活火山。

八月二十三日,火山爆发。

这一天的清晨,大臣们如往常一样,准备上朝议事,但谁也没有想到,明朝二百七十六年历史中最为严重的一次朝堂斗殴即将开始。

这也是整个明代朝廷最为混乱的一天。

朝会由朱祁钰主持,他开始询问大臣们有何事上奏。

话音未落,一人大步迈出,高声说道:“臣有奏本!”

导火线就此点燃。

这个上奏的人名叫陈溢。

陈溢,苏州人,都察院右都御史,为官清廉,极其痛恨王振,此次的惨败使他痛心疾首,便下定决心,要一举铲除王振一党。

他厉声说道:“王振祸国殃民,作恶多端,害得皇上身陷敌营,如此恶行,不灭族不足以安人心,平民愤!”

语气如此严厉,坐在上面的朱祁钰也被吓了一跳。

可是陈溢却越说越气愤,越激动,想起无辜受难的同僚和百姓,竟然痛哭失声。

一石激起千层浪,陈溢的这一哭激起了大臣们的愤怒,他们开始不顾礼仪,争相向朱祁钰弹劾王振。

一时之间,朝堂上乱了起来,上奏声,骂人声、痛哭声此起彼伏,纷乱程度实在可比集贸市场。

朱祁钰初登大位,还不是皇帝,只不过代行职权而已,见到这个阵势,吓得不轻,下面的大臣们像连珠炮般地说着话,旁边还夹杂着哭骂声,压根就听不清他们再说些什么,可怜的朱祁钰根本反应不过来。

突然,朝堂上的喧嚣平静了下来,下面的大臣都用一种极为可怕的眼神看着他,原来弹劾的人已经说完了,等着他的裁决,基本意见就一条:

“杀其同党,灭其全族!”

这可是大事啊,怎么能做得了主呢?朱祁钰胆战心惊地再三考虑,还是不敢做出决断,便下了一道命令:

“百官暂且出宫待命,此事今后再议。”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不仅仅是一道谕令,也是炸药包,是增加爆炸威力的炸药包。

再议?何时再议?再议又如何?再议之后再议?

你糊弄谁呢?!

这些久经宦海的大臣们绝不会被这句话打发走,他们知道,如果错过了今天这个机会,此事就会石沉大海,王振虽然死了,但他的同党还会继续操纵朝政,今天发言的人必定遭殃,国家也就完了。

为国为己,只能拼了!死也要死在今天,死在这里!

谕令已经传达了多次,可是大臣们就是不走。

大臣们似乎达成了默契,没有一个人动,只是不停地痛骂、痛哭、死死地盯着坐在上面的朱祁钰。

朱祁钰吓得脸都发白了,旁边传谕令的太监金英也不停的擦汗,这种阵势他也从没有见过,实在太可怕了。

朱祁钰开始认识到,今天不说出个一二三,他是回不去了。

当权者的沉默彻底激怒了大臣们,王振的倒行逆施、仗势欺人又出现在他们的脑海里,在土木堡之战中,这些大臣们也多有亲属、同年毙命,新仇旧恨,如此罪大恶极之人,竟然得不到处罚,天理何在!

正当大臣们的情绪即将达到顶点时,一个不识相的家伙出现了。

锦衣卫指挥马顺一直都是王振的死党,帮着他干了不少坏事,侍讲学士刘球就是被他派人杀害的,此事尽人皆知,只是由于其势力太大,一直没有人动他。

此时,这位马顺出马了,他仗着有皇帝的谕令,竟然喝斥群臣,让他们立刻出去。

马顺的行为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

找死。

就这样,由陈溢点火,朱祁钰加炸药,马顺最终引爆,三方通力合作,团结一致,即将演出了明史中朝廷最为精彩火爆的一幕。

大臣们本已愤怒到了极点,哭骂声越来越大,王振的同党马顺偏偏这时跳出来,大耍威风,按理说,他们应该更加愤怒才是。可是此时这些愤怒的人们却陷入了短暂地沉默之中。

可怕的沉默。

这种沉默是愤怒的顶点。

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那么多的屈辱,那么多的悲痛,毫无道理的欺压侮辱,亲人好友的战死被俘,现在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在作威作福。

够了,足够了。

不用再压抑自己的愤怒,不用再忍受无耻的欺凌!

动手!

【殴斗】

马顺还在洋洋得意地喝斥着大臣们,往日他也是这样做的,在他看来,今天并没有什么不同。

突然,有一人跑出大臣行列,朝自己猛冲过来!还没有等他缓过神来,头发已经被狠狠地抓住,脸上重重地挨了好几下。

终于开始了。

第一个动手的是户科给事中王竑。

王竑是个言官,平时的工作就是监察弹劾,此人脾气急躁,性格耿直,早就看王振一党不顺眼,而国家沦落到这个地步他也十分痛心,更加痛恨王振一伙。眼见王振已死,马顺还敢如此嚣张,他不由得怒上心头。

什么都别谈了,来真格的吧!

马顺,看我打不死你!

他冲上前去,抓住马顺的头发,先用手中的朝笏劈头盖脸地向马顺打去,愤怒冲昏了他的头脑,到后来,兵器也不要了,索性赤手空拳上阵,拿出看家本领王八拳,一套拳法用得如行云流水,密不透风,拳头暴雨般落在马顺的身上,边打还边骂: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敢嚣张!”

他越打越怒,越打越气,情绪激动到极点,竟然干出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王竑觉得这样还不足以出气,于是放弃了拳脚,抓住马顺,竟然用嘴咬下了他脸上的一块肉!

疯了,彻底疯了。

这里我们从技术层面评点一下王竑的这一系列斗殴动作,他上来后首先抓住马顺的头发,抓头发这招在打架中应该说是很常用的,用这一招开头,说明他确实有一定打架经验。

但考虑到他本人是文官,平时主要工作是上奏折,所以暂不考虑他是武林高手的可能,其使用王八拳的可能性很大,而从他动嘴咬人这一点上看,他确实是气愤到了极点。因为男性过程打架中,用这此招往往会被人瞧不起,所以如非万不得已,这一招是不会使出来的。

他已愤怒到了极点。

此时倒在地上的马顺是痛到了极点,也吓倒了极点,他绝想不到,竟然有人敢在朝堂之上,皇帝面前动手,平时一呼百应,毕恭毕敬的大臣竟然变成了恶狼。

马顺已经十分痛苦了,但更让他痛苦的还在后头。

王竑的这一举动也惊呆了站在一旁的大臣们,但只在片刻之间,他们已经反应过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王振那帮人竟然还敢欺凌自己,实在是让人忍无可忍!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该出手时就出手!

于是,在王竑动手之后,大臣们立刻蜂拥而上,几个跑得快的先赶了上去,对着马顺拳打脚踢,就是一顿暴打,很快马顺就被团团围住,无数双拳头,无数只脚朝他身上招呼,转瞬之间,他已经是遍体鳞伤。

跑得快的还能打上几拳,跑得慢的就没有福气了,人群围了几层,后来的大人们只能撩起官袍,抬起大脚朝着被众人包围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马顺猛踩。

于是,这些平日温文尔雅、埋头苦读的书呆子们一改往日之文雅举止,无论打过架与否,无论是翰林还是堂官,也无论年龄大小,官位高低,纷纷赤膊上阵。

要知道,明代的官服并不是打架的专用服装,为显示官员的地位,他们的外袍比较宽大,有时走起路来还要提起下摆,免得踩到摔跤。

而且这些大人们上朝还戴着乌纱帽,就这么一副装束,怎么能打架?

此时此刻也顾不得了,大人们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怒,丢掉帽子,卷起官服,纷纷上前痛殴马顺,还有个别人打得兴起,甚至卷袖赤膊上阵。

往日不可一世的马顺此刻只剩下了求饶的份,但没有人理会他,因为所有的人都记得,这个人是王振的帮凶,他曾经逼死了刘球,逼死了很多被关入诏狱的大臣。

他罪有应得。

不一会,群臣们停止了打斗,因为马顺已经被打死。

但事情不能就这样完结,这些杀红了眼的人把目光对准了坐在上面的朱祁钰。

朱祁钰目瞪口呆。

他看着王竑冲了出来,看着王竑抓住了马顺的头发,看着王竑嘴咬马顺,然后他看见群臣也冲了出来,一拥而上,把马顺团团围住,拳打脚踢。

最后,他看见马顺被打死,就当着他的面。

所有的这些行为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那些文质彬彬的大臣们,一下子变成野兽,朝堂之上,皇帝最大,大臣唯唯诺诺,不发一言。这才是想象中的朝堂。

可是现在,满地都是被丢的官帽、官服、腰带,一群近乎疯狂的人在进行殴斗,太监们也早已躲到了一边发抖,哀号声、痛骂声、还有拳头落在人肉上发出的沉闷而可怕的声音。

更让他难以想象的是,不但那些年轻的官员们赤膊上阵,拳脚并用,连一些五六十岁的老臣也提着腰带,颤颤悠悠地走过来对着马顺踩上一脚,中间还不乏一些尚书侍郎之类的高官。

这是幻觉?

这不可能是真的,这是朝廷,是皇帝与大臣们议事的地方,是大明帝国的中枢,但是现在,这里变成了斗殴场所,变成了擂台,变成了地狱。

如果是噩梦,就快点醒吧!

可是事实提醒了他,这不是在做梦,因为那些刚刚打死马顺的大臣们已经把目标锁定了他,他们睁着发红的眼,死死地盯着他,其中也包括那个嘴角还沾着人血的王竑。

下面的事情越发出乎朱祁钰的预料,大臣们竟然忘记了君臣名分,直接用手指着自己,要他把王振的余党交出来!

反了,要造反了!大臣竟然敢要挟皇帝(代理)!

但在这个惊心动魄的时刻,朱祁钰是不可能想到这些礼数的,他吓得浑身发抖,面对群臣的质询,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此时旁边的侍候太监金英眼看局势危险,这样下去,朱祁钰本人都可能有危险,他立刻派人去找毛贵和王长随。

毛贵和王长随是王振的同党,金英这个时候去找他们,实在是不怀好意。

两人被连拉带拽地拖到金英面前时,还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金英也没有和他们废话,一脚把他们踢进大殿。

此时的大臣们还在威逼朱祁钰,突然看见这两个人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就如同三天没吃饭的老虎见了肥羊,恶狠狠地扑了上去。

毛贵和王长随懵懵懂懂,屁股上挨了一脚,被踢进了朝堂,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见到一群衣冠不整,凶神恶煞的人朝自己冲了过来,然后就被雨点般的拳头和踢腿淹没。

很快,两人也被打死。

此时大殿上三具尸体横列,四处血迹斑斑,大臣们已经歇斯底里,完全失去了控制,在朝堂上四处乱窜,更多的人则是继续朝朱祁钰要人。

有些大臣们觉得还不解恨,便把三个人的尸体挂到东安门外示众,城中的老百姓和士兵也吃够了王振的苦,纷纷上前痛殴尸体。

朝堂上更是热闹,既然朱祁钰没有下令逮捕王振的家人同党,那就自己动手!

大臣们自发自觉地找人去抓了王振的侄子王山,这位为荣华富贵来投奔自己叔叔的仁兄终于了解到了一个真理:

有得必有失。

他得到的是七年的荣华富贵,付出的却是生命。

大臣们仍然处于混乱之中,打死了马顺、打死了毛贵、王长随,下面该怎么办呢,难道要一个个把王振的同党们打死吗?

大臣们有的仍然怒发冲冠,破口大骂王振。

也有人不知前路如何,杀掉这三个人会不会遭到报复,只是呆呆地坐在地上。

更多的人则是拥到朱祁钰面前,向他要人,让他下令。

大臣的行为固然出气,但他们却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向自己靠近。

因为他们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马顺的身份。

毛贵和王长随不过是宦官而已,但马顺却是锦衣卫指挥,我们说过,锦衣卫不但是特务机关,还担任皇帝的警卫。

大臣们没有意识到一个奇怪的现象,他们当着锦衣卫的面打死了他们的长官,为什么这些锦衣卫却毫无行动呢?

这是因为还有一个人在场——朱祁钰。

朱祁钰是当前的摄政,如果没有他的命令,锦衣卫是绝对不敢乱来的,但如果他不说句话就此退朝的话,大臣们的生命安全就很难保证了,因为局势混乱,而锦衣卫中有很多王振的同党(王山就是锦衣卫同知),大臣们打死马顺是自发行为,那么难保没有几个像王竑一样的锦衣卫站出来,在王振同党的指挥下,打死几个大臣,这似乎也可以理解为自发行为。

此时朱祁钰正打算做这样的事情,他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缓过神来,明白了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这些几近疯狂的大臣和血肉横飞的场面,他害怕了。

朱祁钰选择了逃走,他要逃到宫里去。

这是一个关键的时刻,如果朱祁钰真地走了,那么锦衣卫和王振的同党很可能会动手,马顺虽然功夫不怎么样,但他手下的锦衣卫要收拾这些文官还是很轻松的。

但此时群臣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还在不断的哭、骂,要朱祁钰给王振定罪。

只有一个人保持了冷静的头脑,意识到了即将到来的危险。

这个人正是于谦。

于谦是一个头脑清醒的人,他并没有参加斗殴,虽然他也很恨马顺等人,但他不会采取这样的方式,在整个过程中,他只是旁观者和思考者。

他十分清楚,人已经打死了,要想真正解决问题,必须要朱祁钰下令,但这位摄政已经被吓得脑袋不清醒了,现在竟然准备逃走,如果让王振余党抓住机会,给参与打人的大臣定下一个杀人之罪(马顺确实无罪),问题就麻烦了。

眼看朱祁钰准备开溜,于谦十分着急,这实在是千钧一发之刻,可是周围的人却一点也不清醒,四处吵吵嚷嚷。

顾不得那么多了!

于谦立刻向朱祁钰跑去,他要拦住这个人。

可是前面的群臣已经排得密密麻麻,于谦无奈,只好用力把人群分开,往前挤(排众直前)。

这是一个比较痛苦的过程,在拥挤之中,于谦的衣袖也被拉破,但他终究还是赶在朱祁钰逃走之前拦住了他。

于谦用洪亮的声音说道:“殿下(当时还不是皇帝),马顺是王振的余党,其罪该死(顺等罪当死),请殿下下令百官(基本都动过手)

无罪!”

这响亮的声音终于惊醒了朱祁钰,他明白,如果现在不给这些人一个说法,局势将无法稳定,于是他依照于谦的话下达了命令。

大臣们也清醒过来,既然马顺等人已经定罪,那也就没什么事了。

稳定情绪的朱祁钰终于恢复了正常,他接着下令把王振的侄子王山绑至刑场,凌迟处死!

群臣拍手称快,八月二十三日的这场风波就此平息。

三个人在朝廷之上被活活打死,大臣们一下子从书呆子变成了斗殴能手,老少齐上阵,充分地发泄了自己的愤怒情绪,把朝堂搞成了屠宰场,闹得鸡犬不宁,鲜血四溅,代行皇帝职权的朱祁钰也被结结实实地威胁了一把,弄得狼狈不堪。

大臣被打死,代理皇帝被威逼,居然还是发生在朝廷议事之时,这样的乱像在明朝历史上可谓是绝无仅有。

所以,当群臣们恢复正常,整理自己的着装,检查自己的伤势(大部分是误伤),并走出大殿时,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真是彻底疯狂了一把。

但有一点大臣们是很清楚地,打死马顺之后,锦衣卫已经磨刀霍霍,如果不是于谦在那一刻挺身而出拉住朱祁钰,为他们正名的话,能不能活着走出大殿来还是一个未知之数。

多亏了于谦啊。

当于谦走出左掖门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对他抱以敬佩的目光,如果说在五天前他们对这个怒吼的人还有什么疑虑的话,现在他们已经有了新的共识:

这个人一定能够独撑危局,力挽狂澜。

吏部尚书王直也感触万分,他十分激动地握住于谦的手,对他说道:“国家全靠你了,今天这种情况,就是有一百个王直也处理不了啊!”(国家正赖公矣,今日虽百王直何能为)

王振的罪行彻底得到了清算,他的家产被查收,而他的家人也被杀得一干二净,其中还是王山先生最惨,他被割了上千刀才死,这是因为大臣们提议,虽然王振已经死了,但还需要找个人来替代他受刑,方可有个交待(够狠)。

于是,从千里之外投奔王振的王山便替他的好亲戚受了此刑,七年富贵换了个凌迟,真是亏本买卖。

说实话,从法理学的角度上来讲,王山、马顺等人并没有明显的罪行,被活活打死似乎没有理由,如果从程序上来说,大臣们的行为应该属于故意伤害致死,绝对算不上是正当防卫。

但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些人都是十恶不赦之徒,正是因为他们,朝纲才会如此不振,国家才会如此混乱,数十万士兵才会送命,所以在我看来,当他们出于义愤,打死这些王振同党的时候,他们已经实现了正义。

因为真正的正义,就存在于人们的心中。

【最后一个麻烦】

军队开到了,粮食充足了,王振的余党也彻底清除了,在于谦的努力下,很多棘手的问题都得到了解决。

但他还有最后一个麻烦,这也是最大的一个麻烦:

皇帝还在人家手里呢。

很明显,也先把朱祁镇当成了一张信用卡,把大明帝国当成了提款机,只要人还在他手里,他就会不断地刷这张无限额的金卡,直到把银行刷倒闭为止。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想一个解决的方法。

于谦清楚地认识到,朱祁镇之所以会成为也先手中的王牌,不是因为他是朱祁镇,而是因为他是皇帝。

朱祁镇就是论斤卖也卖不到几个钱,但皇帝的这个名分却重如泰山。

其实解决方法很简单——再立一个皇帝。

因为皇帝不是你朱祁镇的,而是大明帝国的,这个名分可以给你,也可以给别人。

换句话说,朱祁镇是不是皇帝,不是朱祁镇说了算,也不是你也先说了算,而是我们说了算。我说你手上的皇帝是假的,就一定是假的。

就算不是假货,也是个过期产品。

天下唯一的皇帝权威认证机构在我这里,想定期领工资?也先,你就别做梦了!

方针已定,那么立谁呢?

最先被考虑的是朱祁镇的儿子朱见深,不过这位仁兄当时只有三岁,别说处理朝政,话都说不好,字也认不全,立他当皇帝就是抓瞎。

唯一可能的人选只有朱祁钰。

于是,大臣们纷纷上书,要求立朱祁钰为皇帝。

皇太后倒是没有什么意见,毕竟朱祁钰也算是他的儿子(非己出),立刻就同意了。

但意想不到的是,朱祁钰推辞了,他说自己不想干这份工作。

这套把戏我们也见得多了,但与以往不同的是,我们可以肯定,朱祁钰先生确实不是虚情假意,他真的不想当皇帝。

太危险了。

当皇帝要率队出征,路途辛苦,运气不好还可能被人家抓去做俘虏,几年回不了家。

这些且不说,八月二十三日那天发生的事情,更是让他心有余悸,自己手下的这帮人根本不听使唤,而且似乎对斗殴很有兴趣。要是哪天重新来这么一次,没准挨打的就是自己了。

况且目前敌军随时可能攻过来,京城万一不保,这个皇帝也干不了多久,灭国的责任却要担在自己头上。

安全第一,安全第一,这个皇帝,不做也罢。

可是事情已经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不做不行!

于谦不由得他不做皇帝了,国家到了这个地步,必须立一个皇帝,你朱祁钰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必须要做!

而于谦的理由也很充分:“臣等诚忧国家,非为私计。”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说的是真话。

于是,在于谦和其他大臣们的坚持下,朱祁钰终于“自愿”了。

万国来朝 第十七章 信念

朱祁钰篇

正统十四年(1449)九月六日,朱祁钰正式即大明皇帝位,定年号为景泰,第二年为景泰元年。

而朱祁镇先生的皇帝身份自即日起失效,改为太上皇。此后凡新旧皇帝冲突者,均以新皇帝为准。

坐在皇位上的朱祁钰想必是不太安心的,他这才明白,皇帝也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要你干你就要干,不干也不行。

要处理政务,要承担风险,要对大明帝国负责,千头万绪的事情摆在眼前,不能偷懒、不能怠慢,即使做对了很多事,但只要在一个问题上出现纰漏,就可能前功尽弃,遗臭万年。

这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活啊。

从朱祁钰先生推辞干皇帝的行动上看,他是认识到了这些的,但同时,他也忽略了一点,那就是皇位的魔力。

如果干皇帝这么不好,为什么从古自今,还有那么多的人不惜性命,积极参加竞争,要做这份工作呢?

因为做皇帝虽然辛苦,却也是世界上最有成就感,最有权威的工作,天老大,我老二,君临天下,谁敢不服!

事实证明,封建皇权是一种容易让人上瘾的东西,且成瘾性极大,一旦尝试,极易形成药物性依赖,无有效方法自动根除,易复吸。

唯一的戒除方法是死亡。

朱祁钰和他的哥哥一样,也是个温和的人,兄弟俩人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很好,如果没有意外,朱祁镇会一直做他的皇帝哥哥,朱祁钰则是安心作一个藩王弟弟,逢年过节弟弟会登门给哥哥拜年,互致问候。

但历史的机缘巧合,将兄弟俩人推到了十字路口。

朱祁钰带着不安的心情登上了皇位,并尝试了皇权的第一口滋味。

奇迹并没有发生,他毫无例外地进入了成瘾者的行列。

从此,任何敢于触碰他权威的人都将成为他的敌人,朱祁镇也不例外。

无论朱祁钰将来变成什么样子,至少在目前,于谦终于解决了这个最棘手的问题,他可以把全部的精力放在了防守北京的任务上了。

在他的努力下,京城人心渐渐稳定下来,军队的素质装备有了很大的提高。

此时,无论是京城的大臣还是老百姓和士兵,都已经有了对抗强敌的勇气和决心,他们开始相信,即将到来的这个敌人并非不可战胜,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并非只是幻想。

这种信心和勇气来自于站在他们背后的那个人——于谦。

从一盘散沙到众志成城,于谦的威望达到了顶点,所有的人都相信,这位兵部尚书有能力带领他们击败任何敌人。

谦之所在,必胜!

从八月到九月,于谦不断地忙碌着,大到粮食储备,军队训练,小到城内治安,修补城墙,所有的问题都要他来处理,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没有休息日,没有假期,因为他很明白,现在他正在和时间赛跑,多争取一点时间,多做一点事情,胜利的把握就大一分。

到了九月下旬,京城的防卫基本完善,各大小关隘,要塞据点,都安置了人员防守,所有抽调军队经过严格训练,已经有了与也先的精锐骑兵决战的能力。士兵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等待着也先的到来。

惊慌失措,士气全无的景象已不复存在,勇气又回到了城内士兵们的身上,他们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握着手中的武器,期待着也先的到来,期待着为土木堡死难的人们复仇。

也先,来吧,我等着你!

【试探】

也先最近比较烦。

近几天,他经常会到弟弟伯颜帖木尔的营帐去转转,当然不是看他的弟弟,而是去看那个人质——朱祁镇。

每次看到朱祁镇的时候,也先都会意识到,这是一个无价之宝。

有了这个人,就能不断从大明帝国那富庶的国库中拿到金银财宝,因为这个人是大明帝国的皇帝,为了赎回他,大明会交出所有的财富,但他却不会把朱祁镇还给大明。

有这么好的一张长期饭票,干嘛要一下子兑现呢,整存零取不是更好吗?等到钱不够花了,就去找对方要,而他们是不敢不给的,今后就不用再为钱发愁了。

所以,他经常会巡视这个叫朱祁镇的人,每一次的巡视都会让他十分开心,因为他明白,他正在巡视着自己的财宝。在他的眼中,朱祁镇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堆金灿灿地黄金和白花花的白银。

定期拿钱,一呼百应,衣食无忧。

这就是也先梦想中的幸福生活。

当然,只是梦想中的。

最初的生活是甜蜜的,他告知了人质家属,并且索取赎金,不多久,就有人送来了大批金银珠宝,他全部笑纳后,做出的反应自然不是放人,而是接着索要。

在他看来,皇帝在自己手中,对方一定会乖乖听话,把大明的国库全部搬到自己这里来。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要求付赎金的要求提出了多次,却迟迟没有人来,别说金银财宝,连个铜钱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一天、两天、三天、也先就这样在树边不停地等待着,可那撞树的兔子就是不来。

渐渐地,也先开始烦躁起来,他恨不得自己带着朱祁镇到边关去喊:“你们的皇帝在这里,拿钱来赎!”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也先的耐心也达到了极限,莫非他们不想要自己的皇帝了?

不久之后,消息传来,大明帝国已经另立了皇帝,现在手上的这个已经过期作废了。所谓的皇帝朱祁镇已经有了新的称谓——太上皇。

过期作废了?不能用了?

也先并不一定知道所谓太上皇是怎样的一个设置,但从大明的态度来看,他很清楚,朱祁镇已经是个废物。他的生死也已经无关紧要,留在这里浪费粮食,要是杀了他,估计大明会比自己更加高兴。

你要杀朱祁镇?好啊,正好给我们省事,就这么定了,您受累了,早点动手吧,我们都盼着这一天呢!

虽然稍显夸张,但当时的情况确实如此。

【废物利用】

其实在也先向明朝索取赎金的同时,他还企图利用朱祁镇去骗开城门,具体操作方法是:

兵临城下,并不开打,先叫守将在城头说话,然后把朱祁镇领出来给城内的人看,并传达所谓皇帝的意旨,打开城门。

也先的如意算盘就是兵不血刃地攻克城池,反正有皇帝在手中,不用白不用。

这一招十分狠毒。

要知道,边关的将领们平日和也先交道打得多,自然是不会乖乖投降的,但现在皇帝大人就在城门前训话,是听还是不听呢?打开城门自然是不行的,但如果不答应朱祁镇的要求,以后的处境就很难说了,要是这位俘虏兄将来回去继续作了皇帝,自己岂不是要背上个大不敬的罪名?

正是抓住了这种心理,也先经常会带着朱祁镇四处叫门,企图打开一条通道。

但同时要说明的是,这条计策并不是也先自己想出来的,而是那位叫喜宁的太监的主意,也先虽然在战场上十分狡猾,毕竟还是喜欢用武力解决问题,像这种阴谋诡计,他是不太精通的。喜宁的出现正好弥补了这一空缺。

这也算是老传统了,无论哪个朝代,汉奸从来都不是稀有动物。

也先对喜宁的意见十分赞赏,便准备把这一套用在他窥视已久的两个目标上。

这两个目标分别是宣府和大同。

有些细心的人可能已经发现,在我们前面的叙述中似乎有一个不太合乎情理的地方:也先在土木堡击败二十万明军,这一胜利已经彻底击溃了明军主力。可以说当时正是最好的进攻机会,因为明帝国短时间内已经不可能找出一支大规模的军队来对抗也先了。

但奇怪的是,也先却没有继续进攻,而是收拾好东西回了家。

这是为什么呢?

其实原因也很简单,虽然明军主力被击溃,但通往京城的大门却始终关闭着,这就是宣府和大同。守住了这两个地方,就守住了京城的外围防线。

宣府和大同有很多军队吗?

没有,这两个地方的驻军并不多。但也先并没有乘胜进攻,一方面是因为他自己的部队也不多,而且这两个地方城防坚固,并不好攻,但更为重要的原因是,这两个地方都各有一名强悍的将领镇守。

这两个连也先都怕三分的人,就是郭登和杨洪。

【其一、大同镇守者郭登】

郭登,智勇双全,小心谨慎,而且是个高干子弟,他的祖上就是大名鼎鼎的武定侯郭英,承继着祖先的光荣传统,他也一直干着武将这一危险的工作。事实证明,他确实不是等闲之辈,在他守护下的大同,是也先完全无法逾越的障碍。

事实上,在土木堡事发的时候,郭登还不是总兵官,他是凭着自己的表现才获得大同最高镇守者的职位的。

土木堡失败之时,大同也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当时情况十分复杂,城内士兵慌乱,人心惶惶,加上还有也先军队不断地发动小规模进攻,大家都认定大同也守不了多久。时任总兵官刘安能力不足,无法处理防务,稳定军心。

此时郭登挺身而出,他亲自带领士兵整顿防务,慰问受伤士卒,鼓励他们继续作战。但当时的士兵们士气十分低落,郭登的这一行为并没有赢得多少人的信任,反而招来了不少风言风语。很多人认为,像郭登这样有背景的人,就算也先攻下了大同,士兵们送了命,他还是能够活着回去接着当官。

这些话也传到了郭登的耳中。

不久之后的一天,郭登召集士兵们,神色严峻的注视着他们,并当众拔剑立誓:

“请诸位放心,我誓与此城共存亡,要死我陪你们一起死!”(不使诸君独死也)

在郭登的勇气感召下,士兵们众志成城,撑过了最为艰难的时刻。

此后,郭登正式为任命为大同总兵,守护住了这道大明帝国最重要的门户。

【其二、宣府镇守者杨洪】

杨洪,人称正统年间第一智将,性格冷静镇定,屡出奇谋,作战之时极为狡诈,善用佯攻,经常用少量兵力搅得也先军鸡犬不宁。此外,他还擅长守护城池,也先进攻多次,都被他轻易击退,到后来,也先只要听到杨洪的名字就头疼,尽量避免与其交战。

现在也先终于找到了一个理想的武器去制服这两位大将,他相信只要朱祁镇站在城下喊一声,这两座城池就会兵不血刃地归他所有。

当然,这只是也先的想法而已。

八月二十一日,也先挟持着朱祁镇开始了他的“撞门”计划。

也先首先到达的地方是宣府,这也是他以前经常来的地方,当然,每次迎接他的不是擂石就是弓箭。有时杨洪还会站在城头,面带微笑,十分有礼貌地手持火铳发射子弹为他送行。

但这次不同了,因为我手里有大明皇帝,杨洪,你还笑得出来吗?

志得意满的也先胁迫朱祁镇,发出了命令,要宣府守军开门。

开门自然是引狼入室,但皇帝(当时还是)下了命令,不开门似乎又于理不合。

智将杨洪会如何应对呢?

城内守军(实际上就是杨洪)的应答实在大出也先的意料。

“天色已晚,不敢开门!”(天已暮,门不敢开)

这就是杨洪的智慧,典型的外交辞令,管你是谁叫门,我只当不知道,反正政策规定晚上不能开门,如果有何意见,可以向本人上级部门(具体说来是兵部)投诉反映。

也先气得鼻子冒烟,接着胁迫朱祁镇,命令杨洪亲自出面说话。

这也是一招狠棋,杨洪无论怎么嚣张,真的见了皇帝,也不敢当面违抗命令。

可是城里的回答差点让也先从马上摔下来。

“杨洪出差了!”(镇臣杨洪已他往)

我相信,此刻的也先是十分痛苦的,这种痛苦并不在于他没有能够攻克宣府,而是因为他又被杨洪耍弄了一番。

杨洪真的出差了吗?自然没有,此时,他正手持宝剑,一边站在城下指挥城上的士兵答话,一边厉声对士兵下令:“出城者斩!”

也先就此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出发,去大同!

可是郭登也不是省油的灯啊。

到达大同之后,也先吸取了教训,直接命令朱祁镇找郭登说话,朱祁镇在胁迫之下,只能让人传话,让郭登开门。

郭登不开门。

一来二去没了结果,朱祁镇只好派人传话说:“我与郭登有姻亲关系(朕与登有姻)《注,此处待查》,为何如此拒我啊。”

朱祁镇也真是没办法了,估计刀已经架到了脖子上,连这样的话也说出来了。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郭登还能毫无反应吗?

郭登确实有了反应,不过是个比较强烈的反应:

“臣奉命守城,其他的事情不知道!”(不知其他)

于是,也先又一次被无情地拒绝了。

郭登,你好样的,算你狠,今天先回去,下次再来!

之后的岁月对于也先来说是艰苦的,他带着朱祁镇四处旅游,却没有一个地方接纳,赎金也从此了无音信,而大明也新立了朱祁钰为皇帝,手上的这个已经过期作废不值钱了。

难道就此了事?

哪有那么容易!也先决定,即使手上的这个皇帝不值钱,毕竟还有威信,对边关守将还是有一定的威慑作用的,继续带着他去撞门!

郭登的大同他是不敢再去了,毕竟这位仁兄已经撕破了脸,所谓“不知其他”言犹在耳,去了无异于自取其辱。

还是去宣府吧。

可是事实证明,杨洪也是个软硬不吃的人,前后去了三次,都被赶了回来。到后来,也先便胁迫朱祁镇写信给杨洪,让他开门。

可是杨洪做得更绝,他收到信之后,连看也不看,就加上封印,派人送给京城的朱祁钰,而朱祁钰给他的答复是:“这些都是假的,今后收都不要收!”(伪书也,自今有书悉勿受)

说你假,你就假,真的也是假的。

攻击!攻击!

也先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一个多月的时间,他没有拿到多少赎金,喜宁的计策又完全行不通,被人像傻子一样赶来赶去,实在是面子丢尽了。

他已经对身边的这个喜宁失去了信心,事实证明,他所说的这些方法完全行不通。

既然行不通,那就用我的方法!

战争的意念冲上了也先的大脑,他的血液开始沸腾。

不就是拔剑出鞘吗!?不就是冲锋陷阵吗!?

他鄙视地看着那个叫喜宁的叛徒,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个卑劣的小人而已。

不需要再耍什么阴谋诡计,不需要再靠投机取巧!

要恢复大元的天下,还是要靠我们自己!

集中所有的士兵,备好行囊,整装上马,拔刀,冲锋!

目标,京城!

也先并不是傻瓜,他没有带领军队去攻击宣府和大同,郭登和杨洪这两位猛人他是惹不起的,于是他决定绕路走。

他已经选好了突破口,他相信,从这里他能够打开通往京城的大门。

也先选择的突破口,正是当时王振所放弃的行军目标——紫荆关。

正统十四年(1449)十月一日,也先率领所有精锐兵力,向着最后的目标挺进。

当然,他不会忘记带上朱祁镇,虽然他已经不是皇帝,但毕竟还是太上皇,起码还可以用来挡挡刀剑,做个掩体。

也先的军队十分强悍,骑兵以猛虎下山之势直扑紫荆关,在喜宁的引导下(所以说叛徒最为可恨),也先仅用了两天时间就攻破了这座关口,守备都御史孙祥战死。

这里要插一句,按说孙祥死后,应该追认荣誉,就算评不上什么光荣称号,起码也该是因公殉职,但他却在死后被草草火化(焚之),什么也没有得到,英雄得到如此下场,全拜我们前面提到过的一位老朋友所赐,这位老朋友就是言官。

孙祥战死之后,有一些言官不经过调查研究,就胡乱发言告状,说孙祥是弃关逃跑,结果在战后,不但没有给孙祥开追悼会,反而直接把他的尸体烧掉,就此了事,实在是比窦娥还冤。

一年之后,孙祥的弟弟上书为哥哥辩解,朱祁钰这才了解到真实情况,给他的家人补发了抚恤金(诏恤其家)。

在大明王朝的紧要关头插这么一句,不单是为孙祥讨个公道,同时还要告诉大家,那些以直言敢谏留名青史的御史们,绝对不能一概论之。

说起御史大家可能会想起那些打死不低头,直言不讳的伟大人物,其实明代言官中有很多人品行极端恶劣,纯粹是为名而骂,为骂而骂。

这种败类言官并不少见,在后面的历史中,我们还会认识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并揭开他们脸上的面纱,显示他们的丑陋真面目。

言官的问题以后再谈,还是先来看看风雨中飘摇不定的大明帝国吧。

紫荆关是京城的门户,此关被破,震惊了京城,因为每一个人都知道,京城从此将无险可守。

【兵临城下】

正统十四年(1449)十月十一日,北京城头的士兵正在巡哨,突然,满天的尘土呼啸而来,随后传来的是急促的马蹄声和叫喊声。

出人意料的是,城防士兵们并不惊慌,反而有一种放松的感觉,因为他们都十分清楚来的是什么人,以及来干什么。

该来的迟早会来的。

城外瓦剌军主营。

也先的情绪已经高涨到了极点,两个多月前,他在土木堡击溃了明军二十万大军,立下不朽奇功,还活捉了明朝皇帝,事后他才得知,这二十万大军已经是明朝的最精锐部队。

既然明军最强部队都被自己轻易打垮,所谓的三大营也已经全军覆没,明朝还有什么能力和自己对抗?

这次出征的进程更加增强了他的信心,此次他一路攻击前行,只用了十一天就打到了京城,此刻,这座宏伟的帝都已经完全暴露在也先的面前。

在也先看来,进城只是个仪式而已,他不相信主力已经被击溃的明军还能做什么样的抵抗(视京城旦夕可破)。只要叫喊两声,吓唬一下,城内的人就会吓破胆,乖乖地出来办理城防交接。

在攻击前的军事会议上,他自信地看着部落的其他首领们,用洪亮的声音告诉他们,眼前的这座城市不堪一击,大明的壮美河山,无数的金银财宝、古玩希珍都将归瓦剌所有,伟大的大元帝国将再一次屹立起来!

“京城必破,大元必兴,只在明日!”

据说以前曾有一些餐馆会在门前挂上一块牌子,写着“明日吃饭不要钱”七字。

当然,这些饭馆绝对不是慈善机构,因为那块牌子上的日期永远都是“明日”两个字,而这个明日是永远不会到来的,如此做法不过是拿穷人开心而已。

历史已经证明,也先的这个明日最终也没到来。他又被耍弄了一回,但这次耍弄他的不是杨洪,而是命运。

六天后的也先可能会奇怪,自己的兵力强过土木堡之时数倍,且士气高涨,士兵强悍,最终为什么会失败?

其实这个问题不用别人回答,他的祖父马哈木先生应该知道答案。

决定战争胜负的最终因素,是人。

就在一个月前,也先眼前的这座城池还是那样的不堪一击,那样的柔弱,经常还有外逃的百姓和士兵,但仅仅过了一个月,这里又恢复了帝都的气势,守城的士兵已经为也先的到来等待了很久,他们的眼神中透露出很多东西,有仇恨,有兴奋,有焦虑,也有恐惧。

但并没有畏缩。

他们的眼神中透露的信息其实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

我们不会后退。

在这个月中,京城发生了很多变化,兵多了,粮足了,防护增强了,但最根本的变化却绝不是这些。

真正的变化在人们的心中,透过失败的阴云,他们已经从开始的绝望中走了出来,并逐渐相信自己终将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这是意志和信念的力量。

这才是那些守护京城的人们最为强大的武器。

当然,当时的也先是意识不到这些的,毕竟到目前为止,他还是很有信心的,他绝对想不到,自己前进的步伐和恢复大元的梦想将在这里被一个人终止。

一个有勇气的人。

正统十四年(1449)十月八日,兵部尚书于谦下达总动员令。

【决战的信念】

得知也先进军紫荆关后,于谦敏锐地判断出,这次也先的目标是京城。

虽然现在京城内的士兵数量已经将近二十万,但毕竟作战经验不足,为以防万一,他立刻下令派出十五位御史去各地征集士兵充任预备队。到十月八日,全部兵力集合完毕,总计二十二万人。

勉强够用了。

可能有人会觉得奇怪,也先的兵力总计也不过几万人,为什么城内有二十几万人还只是勉强够用呢?

这是由具体情况决定的,绝不是于谦的能力不行,当年的朱文正能够以数万人马挡住陈友谅六十万大军,是因为洪都城池不大,陈友谅虽然兵多,但在同一时间内无法全部展开,只有一批批地上,其实际攻击效果并不好。

但现在于谦守卫的是京城,是大明王朝的首都,这是真正的大城市,并不是比较大的城市(比如铁岭)。

也先攻击的目标是北京外城九门,此九门分别是:

德胜门、安定门、东直门、朝阳门、西直门、阜成门、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

这九门的位置大致相当于今天北京市的二环到三环之间,当年的北京虽然远远比不上今天北京市的规模,但也是相当大的。

简单做一个除法会发现,每个门的守卫兵力也就在二万人左右,而也先的兵力在单一攻击其中一门时是占据优势的。更大的问题在于,也先的士兵素质要强于明军,而且几乎全部是骑兵,机动性很强,一旦打开缺口,就能够立刻集中兵力攻击。

军队的战斗力并不单单决定于人数,还有机动力。

所以明军虽然在总的人数上占优,但平均到每个门的防守却是不折不扣的劣势。

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只要一平均就会原形毕露。

这就是于谦所面临的形势,敌军十分强大,己方兵力虽然也不少,但并不占据优势,形势并不乐观,但与此同时,于谦也找到了一个得力的助手,这位助手将帮助他完成防御北京的任务,并成为他的亲密战友,并肩作战。

当然了,于谦绝对想不到的是,他的这位助手在八年后还会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致自己于死地。

从战友到敌人,从朋友到对头,那位完成这一戏剧性转变的亲密助手,就是石亨。

石亨,陕西渭南人,父亲就是武官,他承袭父业,也干了这一行,此人自幼好勇斗狠,极为骁勇,被称为正统第一勇将,与杨洪并称。

据说在石亨年青时,一次去街上玩,被一个算命的盯上了,那位算命先生抓住他仔细端详,以极为惊讶的口气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如今太平盛世,你怎么会有封侯的面相!”

且不说这个故事是真是假,算命先生有没有收费,但起码他总结出了一个规律:

乱世方出英雄。

话虽如此,但正统十四年七月身处阳和的石亨却绝对不能算是个英雄,因为那个时候,他正在逃跑。

数万大军全部覆灭,主将被杀,也先的骑兵肆无忌惮地踩踏着明军的尸体,这一切的一切全部发生在石亨的眼前,可是他无能为力,因为他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逃命。

作为统兵的将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统领的军队被敌人歼灭,士兵被残杀、被俘虏,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对于一个武将而言,这是最大的侮辱和折磨。

窝囊,真是窝囊啊。

窝囊的石亨活着回来了,然而等待着他的并不是安慰和抚恤,由于他也是军队主将之一,根据军令,他要负领导责任。于是他被罢免职务,贬为事官。

在他人生最为失意的时候,于谦帮助了他。

在于谦看来,这个失败的将领并不是无能之辈,只要能够善加使用,他是能够成就大器的。

事实证明,于谦的判断是正确的,石亨将成为一柄锋利的复仇之剑,插入瓦剌的胸膛。

也先的军旗在城外飘扬,蒙古骑兵们在城前骑马来回驰骋,向城内的明军显示着他们的军威,八十多年过去了,他们终于又回到了这个地方。他们中的很多人都相信,在不久之后,他们将再次成为这里的主人。

也就在几乎同一个时刻,城内的于谦正在召开他战前的最后一次军事会议。

参加会议的包括朝廷的主要大臣和石亨等防卫北京的武将,这是一次气氛压抑的会议。因为与会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什么。现在敌军已经兵临城下,只有战胜敌人,才能保住帝都,才能挽救国运,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会议就在这样的气氛下开始,首先讨论的是如何退敌的问题。

石亨发言认为,在目前的局势下,敌军的实力要强于明军,要想退敌,最好的方法就是坚壁清野,等待敌军疲惫,自然就会退军了。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很好的方法,因为也先的士兵并不是机器人,他们也要吃饭,只要坚守城池,等到他们吃光了所有的粮食,自然是要走人的。

石亨深通兵法,他的这个提议也是行得通的。

大多数人支持。

只有一个人反对。

按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石亨的提议应该是会获得通过的。但这次,即使赞成的人再多也没有用,因为这个反对的人手中掌握着否决权。

此人正是于谦。

于谦是兵部尚书,也是会议召集人,在这个会议上虽然谁都可以说话,但只有他说了才算数。

他站起来,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也先率大军前来,气焰已经十分嚣张,如果坚守不出,只会长他们的气焰,我大明开国至今已近百年,昔日高皇帝布衣出身,尚可纵横天下,横扫暴元,我辈岂惧小小瓦剌!”

他环顾周围众人,停顿了一下,厉声下达了他的第一道命令:

“大军全部开出九门之外,列阵迎敌!”

众臣鸦雀无声。

确实也不用说话了,反正我们说了也不算,你看着办就是了。

于谦接着下达了他的第二条命令:

“锦衣卫巡查城内,但凡查到有盔甲军士不出城作战者,格杀勿论!”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文臣们万万想不到,平日看上去温文尔雅的于谦竟然如此强悍,军令之严厉,前所未闻,甚至连战场杀惯了人的石亨也感到心惊。

还没等他们喘过气来,于谦那沉稳又富含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

“九门为京城门户,现分派诸将守护,如有丢失者,立斩!”

“安定门,陶瑾!”

“东直门,刘安!”

“朝阳门,朱瑛!”

“西直门,刘聚!”

“镇阳门,李端!”

“崇文门,刘得新!”

“宣武门,杨节!”

“阜成门,顾兴祖!”

他停了下来。

这不是一个寻常的停顿,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还有一个门他没有说,这个门就是德胜门。

德胜门是最为重要的门户,因为它在北京的北面,且正面对着也先的大军。一旦开战,这里必然是最为激烈的战场。

这里实在不是个好去处啊。

众人并没有等待多久,因为于谦很快就说出了镇守者:

“德胜门,于谦!”

他用坚定的眼光看着每一个人,这种眼光也告诉了众人,他没有开玩笑。

文武大臣们又一次吃惊了,可让他们更吃惊的还在后面,因为于谦马上要颁布的是一道他们闻所未闻的军令。

“凡守城将士,必英勇杀敌,战端一开,即为死战之时!”

“临阵,将不顾军先退者,立斩!”

“临阵,军不顾将先退者,后队斩前队!”

“敢违军令者,格杀勿论!”

这就是明代历史上著名的军战连坐法,此后的明代名将大都曾采用过这一方法。

听到这杀气腾腾的语言,众人仿佛不认识这个正在说话的于谦了,就在一个月前,他还是一个从未指挥过战争的书生,还是儒雅的文官,是一个言谈温和,脸上始终保持着沉着镇定的表情的人。

此刻的于谦依然沉着镇定,却似乎变了一个人,他已经成为了一位意志坚定,果断严厉的战场指挥官。

在残酷的战场上,弱者是无法生存下去的,只有最为坚强、刚毅的强者才能活下来,并获取最后的胜利。

于谦就是这样的强者。

看起来会议要谈的问题已经谈完了,似乎也该散会了,正当众人庆幸从于谦那令人窒息的军令中解脱出来的时候,于谦下达了他的最后一道命令。

【最后一道命令】

于谦把手指向了兵部侍郎吴宁,下达了他的最后一道命令:

“大军开战之日,众将率军出城之后,立即关闭九门,有敢擅自放入城者立斩!”

听到这道命令,连石亨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武将也被震惊了,这就意味着但凡出城者,只能死战退敌,方有生路,如果不能取胜,必死无疑!

真的豁出去了!

所有的人都惊讶地看着于谦,他们这才意识到,于谦这次是准备玩命了,不但玩他自己的命,还有大家的命。

于谦毫无惧意地看着这些惊讶的人,对他们说出了最后的话:

“数十万大军毁于一旦,上皇被俘,敌军兵临城下,国家到了如此境地,难道还有什么顾虑吗,若此战失败,大明必蹈前宋之覆辙,诸位有何面目去见天下之人!”

“拚死一战,只在此时!”

于谦是对的,这是一场不能失败的战争,如果失败,北方半壁江山必然不保,大明的国运也将从此改变。

这场战争,于谦输不起,大明也输不起。

所以于谦为守护城池的人和他自己留下了唯一的选择:

不胜,就死!

与会众人终于散去了,于谦也回到了他的住处准备出发作战,之前那坚定强硬的讲话已经成为过去,现在他要做的,是实践他许下的承诺。

自古以来,发言演讲是容易的,但实干起来却是艰难无比。很多人口若悬河,豪言壮语呼之即来,能讲得江水倒流,天花乱坠,但做起事来,却是一无是处,瞻前怕后。

古代雅典的雄辩家们口才极好,擅长骂阵,指东喝西,十分威风,但马其顿的亚历山大长枪一指,便把他们打得东倒西歪,四散奔逃。

辩论和演讲从来不能解决问题,因为这个世界是靠实力说话的。

下命令是容易的,但最终的目的是要击败敌人,如果不能达到这一目的,无论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所以对于于谦而言,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于谦看着房中准备齐备的盔甲,他知道,不久之后,他就要脱下身上的公服,穿上这套只有武将才会穿的铠甲,第一次走上战场。

于谦,你真的毫无畏惧吗?

不,我畏惧过,我并不是武将,我没有指挥过战争,没有打过仗,没有亲手杀过人,在过去二十余年中,我的工作只是在文案前处理公务和政事。

那你为什么要站出来挽救危局,指挥战争?

在我看来,这是我应尽的责任。

你真的准备好了吗,走上战场,去指挥你从未经历过的战争?

是的,我已经准备好了,少年时,我曾立志做一个像文天祥那样的人,无论寒暑,我在孤灯下苦读不辍,踏入仕途,我曾青云直上,也曾郁不得志,曾经登堂入室,也曾身陷牢狱,经历了数十年的磨砺和考验,我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我已无所畏惧。

于谦实践了他的抉择,穿上了那套沉重的铠甲,离开了他的住所,向德胜门走去。

在那里,他将获得他人生中的最大光荣。

十月十一日,北京保卫战前锋战开始。

万国来朝 第十八章 北京保卫战

【西直门前锋战】

也先原先认为,京城已经是个空架子,只要兵临城下,自然会不战而胜,可当他来到北京城下,整兵出战时,才惊奇的发现,那些他认为绝对不堪一击的明军已经摆好阵势,在城外等待着他。

也先是一个有着丰富军事经验的人,单从气势上,他就已经看出,守在门前的这帮人是来拼命的,实在不好惹。

但既然已经来了,就不能不打,于是他决定先试探一下。

他选择的目标是西直门。

在他的命令下,上千名瓦剌士兵挟持着俘获的百姓向西直门发动了试探性进攻。

西直门的守将是刘聚,他迅速作出了反应,派遣部将高礼、毛福寿迎敌。

瓦剌士兵还没有从土木堡的胜利中清醒过来,他们依然认为眼前的明军会像土木堡的那些人一样任他们宰割。

其实在战争中,恶狼和绵羊的角色是经常替换的,这一次,主演恶狼的是明军。

在土木堡之战中,他们很多人都失去了自己的战友甚至亲属,满腔怒火正无处宣泄,现在这些杀戮自己同胞的仇人竟然还敢找上门来,真正是岂有此理!

此仇不报,更待何时!

于是他们抽出腰刀,睁着发红的眼睛,大呼“杀敌”,以万钧不当之势向瓦剌兵冲去。

瓦剌兵惊呆了,在他们的想象中,这其实是一个美差,那英明神武的也先派他们前来是接受投降的,他们可以优先进城抢夺一番。

可是到了这里,他们才发现,迎接他们的是一群杀气腾腾的人和他们的大刀。

瓦剌军一触即溃,四散奔逃,数百人被杀,挟持的百姓也被明军救走。

当也先看到逃回来狼狈不堪的瓦剌士兵时,他已经明白,眼前的敌人不是牛羊,而是虎狼。

对付这样的敌人,如果硬拼是十分危险的,正在他踌躇之时,超级卖国贼喜宁出场了。

他向也先建议,目前不要与明军开战,应该躲避其兵锋,自己已经想好了一条计谋,必能不战而胜。

喜宁的计划是这样的,首先在城外扎营,然后派人通知明朝大臣,就说太上皇(朱祁镇)在这里,要他们派人出来迎驾。

这条计策的毒辣之处在于,有意把朱祁镇放在显眼的位置,并公开通知对方前来迎接,如果对方来接,就可以谈条件,索要钱财和利益,如果不来的话,明朝就会理亏,从礼法上讲也是一件丢人的事情。

卖国贼更为人所痛恨,实在不是没有来由的。

一道难题摆在了于谦面前,他会怎么应对呢?

这个在我们看来很难的问题,在于谦那里却十分简单,他立刻派出了两个人去办这件事。

这两个人一个叫赵荣,另一个叫王复。

值得注意的是这两个人的官职,王复是通政司参议,赵荣是中书舍人,在去谈判之前临时才分别提升为右通政和太常少卿。

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人事升迁和派遣决定。

奥秘在哪里呢?

只要分析一下他们的官职就明白了,通政司参议和中书舍人是多大的官呢?一个是正六品,一个是从七品,也就是说,王复和赵荣这两个人都是芝麻官,这种人在下层官员中一抓一大把。

那么他们升迁后的官职有多大呢?右通政和太常少卿一样,都是正四品。

正四品,也就是个厅局级干部。

于谦的意思很清楚,他压根就没有把也先说的话当回事,派这么两个小官出去,无非是做做样子,应付一下而已。

也先同志在城外苦苦等待着朝廷大员来和他谈判,来恳求他放回朱祁镇,然后拿到大批的金银珠宝,风光一把。

可他等来的是什么呢?两个六七品的小官,临时给了四品级别,跑来和他谈判。

这不是谈判,这是调侃,是侮辱。

更可笑的是,也先对于明朝的官制和人员并不清楚,他还一本正经的要和对方谈判,因为在他看来,这两个人应该是大人物。

而王复和赵荣也是一头雾水,他们本就默默无闻,别说代表国家出来谈判,平日他们连上朝面圣的资格都没有,在高官云集的京城,说他们是官都是抬举了他们。

这两位仁兄估计不久之前还在大堂坐班,瞬息之间就被告知自己官升四品,并被派任驻瓦剌代表,即刻出行。

即未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更谈不上什么空乏其身,忽然就天降大任了。

谈判双方一个心里没底,一个自以为是,这谈的是个什么判。

眼看也先就要成为外交史上的笑柄,死太监、卖国贼喜宁先生又出场了。

他十分清楚这两个所谓的谈判代表不过是两个小人物,便告诉了也先,回报王复和赵荣,拒绝和他们谈,并表示他们的谈判对象仅限以下四人:

于谦、石亨、胡濙、王直。

除此四人之外,其他人不予考虑。

于谦对此的答复是:不作答复。

你嫌小,大爷我还不伺候了!

他撂下了一句十分凶狠的话,算是给了个回复:

“我只知道手上有军队,其他的事情不知道!”(今日只知有军旅,他非所敢闻)

也先,别废话了,你不是要打吗,那就来吧!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出战!

也先真的愤怒了,他曾经天真地以为城里还会派人出来,并满怀诚意地站在土坡上张望,但时间慢慢地过去,别说人,连狗也没一条。

他的心灵又一次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又被忽悠了。

他自己也应该为多次上当被骗负一定的责任,我查过也先同志的年龄,正统十四年,他已经四十二岁了,所谓四十不惑,到了这个年纪,性格竟然还这么天真,被骗也实在不算冤枉。

要说到打仗,也先算是一把好手,但要论搞政治权谋,他和明朝那些久经考验的官吏们比,水平还差得太远。

到了这个地步,玩手段玩不过,退回去也不可能了,只剩下了一条路。

攻击!用武力去征服你们!

北京保卫战正式打响。

此刻的于谦穿戴整齐,跃马出城,立于大军之前。

在他的身后,德胜门缓缓地关闭。

于谦面对着士兵们惊异的目光,斩钉截铁地用一句话表达了他的心意:

“终日谈论忠义,又有何用,现在才是展现忠义之时!报国杀敌,死而不弃!”

士兵们这才明白,这位京城的最高守护者,兵部尚书大人,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出战的,他根本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

此刻的于谦已经不仅仅是一位指挥官,对于战场上的士兵们来说,这个瘦弱的身影代表着的是勇气和必胜的信念。

秉持着信念的军队是不会畏惧任何敌人的,是不可战胜的。

也先失败的命运就在这一刻被决定。

瓦剌大军终于发动了进攻,他们的目标是德胜门。

【圈套!最后的神机营!】

这是个大家都能预料到的开局,攻击的最短路径往往也是最有效的,作为京城北门,德胜门必然会首当其冲。

也先并不是傻瓜,他明白德胜门已经有了准备,于是他派出了小部队伍前往探路,他的如意算盘是先探明形势,如果该门坚固难攻,就改攻他门,如果有机可趁,再带领大军前来攻击。

在这种指导思想下,探路骑兵出发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还没有到德胜门就发现了明朝骑兵,而且神色慌乱,装备不整,他们跟踪追击,发现一路都是这种情况。于是他们立刻回报也先。

也先听到这一军情,立刻作出了他的判断:明军还没有做好准备,只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而已。

在也先正确的战术指导思想的引导下,瓦剌派出了一万大军进攻德胜门,带队的主将是也先的弟弟博罗茂洛海,这支军队是也先的精锐,他派出主力作战,表明其志在必得的决心。

大军由也先主营出发,骑兵驰骋争先,烟尘四起,向德胜门杀去。

踌躇满志的博罗茂洛海万万没有想到,他连德胜门的边都没能摸到。

因为在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是一支复仇的军队——神机营。

早在几天之前,于谦就和石亨分析了战场形势,他们一致认为,如果正面交锋,明军是不占优势的,要想战胜敌人,必须用伏击。

那么由谁来伏击呢,他们又一次把目光投向了神机营。

要说明的是,神机营主力部队已经在之前的战役中全军覆没了,剩下的这些人只是神机营的二线部队,一线全都死完了,二线自然就变成了一线。

作为京师三大营里战斗力最强的部队,神机营有着极强的自信心和求胜的信念,但就是这样的一支军队,在土木堡没放一枪一炮,就被人像切菜一样干净利落地解决掉。

神机营就此覆灭,覆灭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这样一个窝囊的结果是这支光荣部队所不能接受的,因此在所有的京城守军中,他们的求战欲望最强,复仇心理最重。

把任务交给他们,实在是最为合适的抉择。

最后的神机营此刻正埋伏在前往德胜门的必经之路上,他们隐蔽在沿路的民居中(设伏空舍中),当探路的瓦剌骑兵趾高气昂地经过时,他们并没有动手,因为他们明白,这不过是个诱饵,真正的大鱼在后面。

没过多久,远方道路上扬起了漫天的灰尘,马蹄声伴着风声传来,神机营的士兵们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火铳。

来了,终于来了。

博罗茂洛海率队飞奔在最前面,既然明军不堪一击,那还是跑快一点好,去晚了功劳就没有了。

他已经隐约看到了德胜门,只要越过前方的民居,京城就唾手可得!

目标近在咫尺!

其实他想的并没有错,他的目标确实就在前方,只是最后的目的地有点不同。

不是京城,而是地府。

博罗茂洛海,到此为止吧,这里就是你的坟墓!

当瓦剌骑兵冲入这片空旷的民居时,突然从前方两翼冲出大队士兵,堵住了瓦剌前进的道路。与此同时,大队士兵在瓦剌军后面出现,切断了他们的退路。

这种情形在兵法上学名叫做围歼,民间称之为打埋伏,通俗说法是包饺子。

奇怪的是,这些士兵并没有发动进攻,他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博罗茂洛海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等待,也不想知道,但他清楚,如果不赶紧冲出去,等待着自己和万人大军的命运只有一种——死亡。

他亲自率领骑兵对围堵的明军发动了总冲锋,希望能够突围。他相信凭借自己骑兵的冲击力,足以击退这些伏兵。当然,这需要一些时间。

但可惜的是,他没有争取到突围的时间。

因为等待着他的,是神机营复仇的火枪。

经过长时间的等待和煎熬,神机营的士兵们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他们将用手中的火枪痛击这些入侵者,为之前死去的战友复仇,并赢回这支精锐部队的荣誉。

一霎间,原本平静的民居突然发出巨响,万枪齐鸣,神机营的士兵们发扬了地道战的精神,以民房为据点,开凿枪眼,贯彻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放空枪的原则,从各个方向射击瓦剌骑兵。

瓦剌骑兵如同陷入地狱之中,因为他们大部都是骑兵,在民居之间根本无法行动,站在高处的神机营把他们当成了活靶子,从容地装药,瞄准,发射。瓦剌骑兵抓狂了,他们疯狂地挥舞马刀,却找不到目标,完全无法进攻,马虽然跑得快,但并不能上房揭瓦,很多人当场就被击毙。个别聪明的已经开始丢弃马匹,拔脚逃跑。

博罗茂洛海被这突然的袭击打晕了,不过他并没有晕多久,很快就被神机营乱枪打死。他没有能够成为第一个攻进京城的人,却很不幸地成为了第一个在京城被击毙的瓦剌高级将领。

主帅被击毙,一万大军立刻崩溃,几乎被全歼,至此德胜门之战结束,也先完败。

此刻的也先正在大营等待着胜利的消息,可他等来的却是全军覆没的结果。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青年起,他继承父亲伟业,四处征战,灭兀良哈,平女真,统一蒙古,横扫天下,无人可挡!

而土木堡之战,他又击败了最为强大的敌人——大明。甚至连对方的皇帝也抓了过来,如此武功,连自己的祖父马哈木也无法比拟,他似乎已经看到,这座宏伟的京城即将归为己有,而恢复大元的梦想也会在自己手中实现,并开创帝国基业,自己的名字将与成吉思汗,忽必烈一起名留青史!

然后于谦给了他一闷棍,将他彻底打醒,并在他的耳边大声喊道:

也先,醒醒,快点起床吧,打仗的时间到了。

【也先的愤怒】

我不会输的,更不会输在这里!

也先终于清醒了,他开始认识到自己眼前的这座城池不是那么容易攻克的。

但已经无法回头了,一万骑兵被全歼,弟弟博罗茂洛海也被打死了,就此撤回,有何面目见天下人!

再赌一把!我亲自动手!

也先失去了他的耐性,他下达了总动员令,命令所有骑兵对京城九门同时发动总攻,其实此时也先心里应该明白,他已经不太可能攻占这座城池了。

但这是个面子问题。

就算走,也要赢一把再走!

自古以来,无数赌徒就是这样倾家荡产的。

也先骑上马,亲自指挥骑兵发动了最后的冲锋,之前,他经过仔细考虑,为自己这次表演选定了目标——安定门。

安定门的守将是陶瑾。此人名气不大,没有什么卓著的战功,而安定门与德胜门一样,也是京城向北的城门,路途较短,十分适合军队进攻,也先选择安定门为目标,似乎是想找个软柿子作为突破口。

随着他一声令下,精锐的瓦剌骑兵倾巢而出,向着京城最为薄弱的安定门发动了冲锋。

当然,与之前一样,所谓最为薄弱的安定门,只是也先自己的判断。

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一位老朋友正在安定门外等待着他,并将带给他意想不到的惊喜。

当然这位老朋友并不是软柿子,而是一块坚硬的石头。

也先带领着他的精锐主力向安定门扑去,但他比他的弟弟要谨慎得多,一路上他都小心翼翼,唯恐中埋伏。

但让他吃惊的是,一直到安定门前,都没有遇到过任何麻烦,也没有任何伏击者出现,这更让他确定了安定门是京城防守的弱点所在。

可就在他准备向城门发起冲锋的时候,却惊奇地发现城门守军竟然放弃了防守,主动向自己冲杀过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

也先实在是摸不着头脑,虽然他已经看清对方也是骑兵,但明朝骑兵并不是瓦剌骑兵的对手,这几乎是大家公认的事实,可现在这支骑兵竟然放弃防守,主动向自己发动进攻,其中缘由实在让人费解。

原因其实并不难找,还是引用我们之前曾反复说过的那句老话:

凡事总有例外。

瓦剌骑兵的整体素质固然要比明朝骑兵强,但并不排除某些例外情况的出现。一个优秀的将领加上合适的用兵方法,足以培养出优秀的骑兵部队。

驻守安定门的正是这样一支优秀的部队,而他们的指挥官就是也先的老相识石亨。

石亨和也先算得上是老朋友了,石亨原来做边将的时候,就经常和也先打交道,当然,他们打交道所用的道具是刀剑,地点则是战场。

在他们之前的交往之中,双方互有输赢,但在后来的阳和之战中,石亨输掉了他所有的一切。

那是一个让石亨刻骨铭心的时刻,全军覆没,四周布满了手下士兵的尸体,自己孤身逃离,背后是紧追不舍的瓦剌士兵。失败的痛苦和被人穷追不舍的耻辱交织在他的心头,但石亨没有时间去体会这些,当时他最重要的任务是逃命。

成功逃回去的石亨不但没有得到任何安慰,还被削去了官职,并且终日生活在旁人鄙视的眼神中,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人是战场上的失败者,抛弃了他所有的属下和士兵,独自逃走并活了下来,这实在不是一件光荣的事情。

从此石亨在他的心中深深地刻下了自己仇人的名字——也先。他无数次地告诉自己,正是这个人带给了他失败和耻辱,让他无法面对那些死去将士的亲人,让他背负着苟且偷生着的恶名。

他很明白,要想洗刷自己的耻辱,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到也先,并在战场上彻底击败他,赢回属于自己的荣誉!

但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自己不但是一个失败者,还是一个被罢了官的人,复仇从何谈起?

就在此时,于谦出现了,他不计前嫌,提拔了石亨,并且给了他一个机会。

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石亨仔细研究了瓦剌骑兵的特点,他利用这仅有的一个月时间加紧训练手下的士兵,教导他们作战方法和战术。很快,他就拥有了一支具有相当战斗力的骑兵部队。

在战前部署时,石亨与于谦一致判定,也先的进攻重点必然是德胜门和安定门,所以他们进行了分工,德胜门由于谦镇守,并安排神机营设伏,而石亨则率领骑兵在安定门外迎敌。

当看到也先那熟悉的旗帜出现在安定门外时,一股强烈的兴奋感冲击着石亨的大脑,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等待已久的复仇机会终于到来了。

安定门外的骑兵们抽出了马刀,准备向眼前的入侵者们发动进攻,可出人意料的是,还没等到下达军令,一个人就单枪匹马冲了出去,而且十分滑稽的是,这个不守军令率先出击的人竟然就是军队的先锋主将!

这位十分生猛,带头冲锋的仁兄名叫石彪。

石彪,是石亨的侄子,人如其名,他平素为人就十分彪悍,蛮横无理,属于那种无风要起几层浪,见树还要踢三脚的人,他没有什么业余的爱好,但对战争和杀戮有着特别的兴趣,一上战场就兴奋无比,经常口喊杀声,冲锋杀敌,其勇武善战连石亨也自愧不如。

此刻,这位仁兄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见到敌人出现,便不顾一切,手舞兵器冲了过去。

顺便说一句,石彪先生的兵器是比较特殊的,据史料记载,他用的是斧头,上阵杀敌当然不会用砍柴的斧头,至于到底是李逵的板斧还是程咬金的宣花斧就实在很难考证了,但是他用斧头这种笨重的武器作为随身兵器,起码说明了一点:这是个不好惹的人。

眼见先锋石彪率先向也先军冲去,列阵的士兵纷纷醒悟过来,领导已经带头了,小兵还等什么!

石彪挥舞巨斧以万军不当之势冲入瓦剌军阵,左冲右突,大肆砍杀瓦剌士兵,很快,明军也赶来助战,在瓦剌军中左冲右突,横冲直撞,搅得瓦剌大军混乱不堪。

也先万万想不到,自己还没动手,就被人打得落花流水,他眼睁睁地看着石彪和明军在自己阵中势如破竹,砍人如切菜,他挥舞着马刀,想要稳住阵脚,无奈对方太过凶猛,瓦剌军前锋和中军简直不堪一击,纷纷四散奔逃,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也先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失败似乎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眼前的这些明军也绝不是土木堡的那支战败之师可以比拟的。他们是如此的善战,如此的不顾生死,是什么让他们变得如此勇猛呢?为什么自己的精锐骑兵竟然抵不住这些二流明军的冲击呢?

其实原因很简单,守卫城池的明军单论战斗力绝对不是瓦剌士兵的对手,但他们有一样东西,是这些入侵者所没有的。

这样东西就是信念,保卫自己家园的信念。

保卫自己家园的人总是有着无尽的勇气的,因为他们明白,自己是为了保卫身后的父母亲人而战,他们的奋战和牺牲都是有价值的。

当时的也先是否能够理解这一点,谁也不知道,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也先十分清楚,如果他再不撤军逃跑,就会全军覆没。

眼看大军即将崩溃,也先无奈地下令全军撤离,石彪紧追不舍,跟着也先的屁股后面猛下黑脚,瓦剌军叫苦不迭,只顾逃命。

逃跑中的也先十分狼狈,但他想不到的是,自己的厄运并没有结束,一个真正的对手正在他的退路上等待着他。

石亨此刻已经列好了队伍,正准备迎接也先的到来,在战前,他与石彪已经商定了计划,由石彪在安定门前布阵,石亨则带兵隐藏于也先的后路,等到也先大军发起进攻时,便开始前后夹击,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但事情的发展超出了石亨的预想,石彪竟然如此威猛,仅凭一己之力就击退了也先,这样也好,通常打落水狗总是容易的。

而当也先上气不接下气地逃离石彪的追击,还没来得及庆祝一下时,就惊喜地发现了为他接风洗尘的石亨军队。

终于可以报仇了,也先,你也有今天!

石亨一点也没客气,亲自率队对也先军发动了最为猛烈的进攻,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也先军毫无战意,一触即溃,勇猛的瓦剌军队将他们所有的气力都用在了逃跑上,而明军肆无忌惮地在后面追击也先,并杀死所有被他们追上的瓦剌士兵。

奸商也先这次算是彻底亏本了,他虽然没有还清在土木堡和阳和欠下的所有债务,但至少还是付出了相当大的一笔利息。

【西直门孙镗的困局】

安定门和德胜门击退瓦剌军的同时,西直门守将孙镗却正面临着尴尬的窘境。

也先的军队是骑兵为主,机动性很强,在德胜门和安定门吃了败仗后,他们立刻转向了京城西面的西直门。这可就苦了正在镇守此门的都督孙镗。

德胜门和安定门虽然是京城北门,正对敌军,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其防卫十分森严,而西直门就没有这个待遇了,分配来的士兵战斗力和人数都十分有限,而也先军也发现了这一点,于是原先围攻德胜门和安定门的士兵们纷纷转向,他们似乎形成了一个共识:西直门易攻,同去,同去!

北京保卫战的主战场随即转移。

孙镗是一个比较有能力的将领,他带队在门前迎战,率领守军主动冲击瓦剌军前锋,他本人武艺高强,勇猛异常,身先士卒,手持大刀亲自参加白刃战,斩杀多名瓦剌士兵(斩其前锋数人)。

可是孙镗的勇猛并没有改变西直门被围攻的局势,他十分郁闷地发现,瓦剌军越杀越多,攻势越来越猛,守军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在经过仔细的思考后,他作出了一个决定——逃跑。

临战退缩对于一个武将来说,实在是很羞耻的事情,但是对于孙镗本人来说,这个行为还是可以理解的。

老子也是人,凭什么武将就该送死,不能逃跑?!

你能说他的想法不对吗?

但武将孙镗很快发现,对于他来说,还有一个更大的难题摆在眼前——往哪逃?

外面漫山遍野都是瓦剌军,肯定不能往城外跑,那是找死。

最好的选择当然是退入城内,可问题是于谦大人发布了那条要人命的指令,所有的大门都是紧闭的。

眼看局势危急,孙镗没有办法,只好退到城门前对着城头喊话:

“我已支持不住,放我军入城!”

此刻,守在城头的人叫程信。

程信是一个文官,具体说来,他是给事中,属于言官,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十分有趣的人。

他在城头看得一清二楚,也明白孙镗也并非贪生怕死,实在是支持不下去了,可是他军令在身,而且他也是一个比较死板的人,通俗说来就是认死理。所以他没有开门,而是站在城头,对孙镗喊了很长的一番话。

这番话的大意是,虽然我知道你很辛苦,敌人很多,很想进城,我也可以理解,但是因为上级有命令不能放你入城,所以我不能违背命令放你进来,其实只要你打退敌人,就可以进城了,所以希望你多多努力,我会在城头为你呐喊助阵的。

这番话说得孙镗目瞪口呆,要能打退敌人,老子还找你干嘛,不让进就不让进,说这么多废话干啥?

找一个言官来做武将的监军,实在是很有意思的组合,在很多时候会造成极强的喜剧效果。

孙镗明白,虽然这位城头的言官说了一些废话,但是主题意思是清楚的:

能够进城的只有两种人,胜利者,或是尸体!

他拨转马头,转向了激战正酣的战场。

反正也进不去了,就战死在这里吧!也先,老子跟你拼了!

人有时候必须有舍弃生命的觉悟,才能找到生路。

孙镗抱着必死的决心,挥舞大刀向也先军杀去,士兵们被他的勇气(其实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所鼓舞,无不奋力死战,明军士气大振,稳定住了局面。

而城头上的程信也算得上人如其名,他还是很够意思的,并没有说空话,除了指挥啦啦队为孙镗呐喊助威外,还组织了一批士兵,用火铳和弓箭攻击城外的瓦剌军队,用实际行动支持了孙镗。

正在战局相持不下之际,石亨终于赶到,他之前已经把也先打得落花流水,便率领军队开始武装大游行,四处扫荡瓦剌军队,听说西直门被围攻,便立刻赶来支援,在这位猛将兄的指挥下,明军三两下就解决了进攻的瓦剌军,把他们赶了回去。

九死一生的孙镗终于摆脱了自己人生中的困境,由于坚守有功,他在战后还是接受了封赏。但是他不坚定的意图和行为,使得他经常成为其他武将暗地里嘲笑的对象,而很多的史书上都留下了“镗力战不支,欲入城”这样不光彩的记录,自此之后,他就一直在这样的尴尬下干着武将的老本行。

但孙镗最终还是恢复了自己的名誉,在十二年后那个混乱的夜晚,他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勇气,挽回了声誉。

【也先的第二方案】

此时的也先正在逃亡的路上,在他的背后,是一群近乎疯狂的明军,这些人手持马刀,喊打喊杀,大有不把他碎尸万段誓不罢休的势头。

他终于理解了石亨的痛苦,被人追着跑实在不是一件让人感觉愉快的事情。

这里不能呆了,还是退回大本营吧。

也先的大本营在京城外围的土城,这里距离京城还有一段距离,是也先牢固的进攻基地,当然,这是不久之前的事情。

当也先再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他深刻地领悟到了屋漏偏逢连夜雨的痛苦,他惊奇地发现,在他逃跑的路上,很多沿途民居的居民纷纷爬上屋顶,毫不吝啬地向他扔砖头(争投砖石击之),也先第一次体会到了被人拍砖的痛苦。

土城也不能呆了,赶紧走人吧。

也先彻底绝望了,他满怀希望前来,却落得这样一个结果,弟弟被乱枪打死,几万军队被打得溃不成军,自己也被当初的手下败将石亨打得到处跑,真是丢人啊。

从开始的踌躇满志到现在的狼狈不堪,对于也先来说,这个世界变化得实在太快。

其实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该收手了,此刻也先最明智的决定应该是率领他的军队撤走。

可是这位也先同志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自他领军以来可谓横扫天下,难逢敌手,在这里吃了如此大亏,就这么走了,面子往哪里摆,回去怎么见自己的手下?

于是他决定再等五天,如果五天之内进攻无效,他将改变自己的计划。

这五天对也先来说是十分难熬的,他利用手中的朱祁镇,想同城内的人谈判,其实他的要求也不过分,给点钱财让他有个台阶下,也就够了,可城内的于谦根本就不搭理他,于是他就武力进攻,可总是被打得落花流水,落荒而逃。

打也不行,谈也不行,也先在城外就这样蹲了五天,十月的北京风沙大,也先足足喝了五天西北风,一无所获,忍无可忍之下,他决定使用第二套方案。

第二套方案仍然是以武力进攻为主,不过这一次,他的进攻方向不再是京城,而是居庸关。

居庸关是北京的门户,只要占据了居庸关,就等于扼住了京城的咽喉,通过多日的试探和进攻,也先已经明白,想要占据京城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于是他决定转而求其次,攻击居庸关,这样进可攻,退可守,进退自如,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好的战术考虑。

也先重整了军队,集合所有兵力(史料记载约有五万),转向攻击居庸关。

应该说也先的这个决策还是正确的,居庸关没有京城那么多的兵力,也没有坚固的城防,也先的军队虽然受挫,但战斗力仍在,正常情况下,居庸关是抵挡不住也先的进攻的。

可也先想不到的是,当时的情况偏偏就不正常。

守卫居庸关的将领叫做罗通,正如也先所料,他并没有足够的兵力和坚固的城防去抵挡瓦剌军队的进攻,但似乎是天不绝人,看似败局已定的罗通此时却迎来了一个帮手——天气。

因为1449 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来得早了一些。

正统十四年(1449)的十月,天气已经十分寒冷,而罗通也充分利用了他的物理学常识,城下重兵压境,他却丝毫不乱,只是不慌不忙地命令城内守军不断往城墙上浇水,城外的也先看着守军的这一行为,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知他们为何此举动,只是下令第二天全力破关。

第二天一早,也先就找到了守军奇怪举动的答案,因为一夜之间,昨天还是砖土结构的居庸关已经变成了一块巨大的冰砖,别说攻城,连个搭手的地方都没有,在这种情况下,也先下令停止进攻,驻营城外。

也先的意志已经接近崩溃,总结自己一个多月来的经历,他痛苦地发现,自己就如同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孩,被杨洪、于谦、石亨、罗通等人不断地耍弄,这些人都十分狡猾,很少正面交锋,却总是用各种诡计算计自己,可偏偏自己的脑袋不争气,屡屡被他们得逞,搞到现在这个打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尴尬境地。

仗打到这个地步,也先早已不敢奢望什么攻进北京城恢复大元之类的梦想,因为现实已经击碎了他的梦想,在我看来,他需要的不过是个体面的下台阶的机会。

进攻还是撤退,这是个面子问题。

在这种理念的支持下,他在居庸关外痴痴地等待了七天,希望眼前的这座冰山能够融化,希望有人能够给他一个机会,给他一个说法,免得自己的这次庞大军事行动成为人们眼中的笑柄。

可他的得到的只是城内射出的弓箭和火铳,以及守军无情的嘲笑。

实在撑不下去了,还是收拾包袱撤吧。

也先下达了撤退的命令,瓦剌的五万大军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可是罗通实在是一个好客的人,他似乎觉得把也先这位客人晾在城外几天不搭理有点过意不去,便不顾也先的反对,坚持派出全副武装的士兵去为也先送行,于是“三败之,斩获无算”。

也先什么也顾不上了,他已经意识到,这次麻烦大了,如果再不逃走,连老命也保不住,他带着朱祁镇,准备撤回关外。

在败退的路上,也先最后看了一眼那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北京城,叹息而去。

似乎是为了怀念自己那最终未能实现的梦想,也先在离北京城外不远的地方扎营,度过了在京城的最后一个夜晚。

估计也先的打算不过是好好的睡上一觉,再做个好梦,然后第二天走人。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于谦已经准备了一份厚礼,作为给他的离别礼物。

也先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军事指挥官,他已经预料到了城内的守军可能会夜袭出击,所以他把军营设在了离京城有一定距离的地方,加上他的军队以骑兵为主,所以就算守军出城攻击,他也能够从容做出反应,将军队撤走。

可是这次,上天又一次和他开了个大大的玩笑,由于在小时候没有接受过系统的科学技术教育,也先同志这次又要吃大亏了,吃没文化的亏。

他什么都考虑到了,却忘记了于谦手中有一样武器,不需要靠近他的营地就能置他于死地,而这件可怕的武器就是大炮。

明代的大炮自宋代和元代发展而来,经历长时间的改进,到了明永乐年间,大炮已经具有较远的射程和极大的威力,此时的于谦已经准备了数十门大炮,并把炮口对准了也先的营地,准备在夜里用这份意外的礼物给也先饯行。

就在那个夜晚,也先带着无尽的遗憾和惋惜再次遥望了京城,事后证明,这也是他投向京城的最后一瞥,他始终无法理解的是,自己的军队装备精良,士气高涨,士兵强悍,而对手则是主力被歼灭,装备不全,士气低落,士兵也是临时召集的预备队,毫无经验可言,这样的实力对比,无论用什么方法预测和计算,哪怕是搞民意调查,自己也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失败的。

然而事实是,他失败了。

他未必知道在这一个月里,京城发生了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他可以感觉到的是,在那座看似岌岌可危的城池中,有一种力量在支撑着守军,顽强地对抗着他,而击败自己,创造奇迹的正是这种力量。

这种力量,我们称之为勇气。

作为失败者的也先自然会有很多感慨,可是此刻的胜利者于谦却没有这样的空闲,此时,他正忙于调集大炮,并将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也先的营地,准备在夜里为也先组织一场盛大的焰火送行晚会。

说到这里,可能有些细心的读者已经注意到了一个矛盾之处,既然于谦有大炮,为什么一开始不用,却非要等到也先夜间在城外扎营,准备撤退之时方才动手呢?

这其中还是大有玄机的。

在我们的印象中,于谦是一个正直勇敢的人,事实确实如此,但我们往往会忽略了这样一点,那就是于谦也是一个历经宦海,很有城府的人,他之所以在战斗的初始阶段不使用大炮,是因为在也先的队伍中有一个身份特殊的人——朱祁镇。

朱祁镇虽然已经不是皇帝,但如果在战阵之中,众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被大炮轰死,影响实在不好,舆论压力太大,所以不能轻易动手。我们之前也曾经说过,朱祁镇是死是活其实并不重要,这个人之所以重要只是由于人们知道他是太上皇。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战争的前期大炮并没有得到广泛的使用。

但于谦也绝对不会因此放弃使用这种武器,他充分发挥了灵活处理问题的能力,解决了这个难题。

既然不能在众目睽睽下使用,那就等你们走远了再用,就算把你轰死了也是眼不见心不烦;既然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就等到晚上再动手,大炮无眼,黑灯瞎火的时候就算一不小心“误伤”或是“误杀”了太上皇阁下,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最后如果在打扫战场时发现朱祁镇先生的尸体,就追认一个名分,史书上写些“为国捐躯,英勇献身”之类的话,宣传一下朱祁镇先生奋勇杀敌,寡不敌众被敌军所杀的先进事迹,用以鼓舞后人,启迪后代,至此大功告成,功德圆满。

于是就在那个夜晚,当也先的士兵们进入梦乡,营地一片寂静之时,远处的明军大炮开始了猛烈的轰鸣,数十门大炮齐放,也先营地顿时陷入火海,无数瓦剌士兵在睡梦中被击毙,余者四散奔逃,也先从梦中猛醒,拔刀出营准备组织抵抗,却惊奇地发现眼前并没有敌人,只有那不断从天而降的致命礼物。

瓦剌军营地乱成一团,而远处的明军炮兵却是不慌不忙,把瓦剌士兵们当成活动的靶子,从容瞄准开炮,也算是结结实实地上了一堂炮兵瞄准训练课。

仗打到这个地步,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瓦剌军营地陷入一片火海,损失惨重(发大炮击其营,死者万人),却连一个敌人也没有看到,也先同志带着他还没有做完的美梦,连夜离开了这片伤心之地。

至此,北京保卫战结束,大明完胜。

北京保卫战是中国历史上一次十分重要的战役,如果此战失败,中国历史将会改写,因为京城一旦失陷,北方将无险可守,半壁江山必然难保,大明王朝的国运也将被改变,在这场决定历史的战争中,明朝政府在主力被歼,上皇被俘,兵力不足,士气全无的情况下,采用了正确的军事和外交方针,最终击败了来犯的蒙古军队,保住了帝国的北部领土,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从一盘散沙、行将崩溃到众志成城、坚如磐石,从满天阴云、兵临城下到云开雾散、破敌千里,大明帝国终于转危为安,北京保卫战创造了一个力挽狂澜的奇迹。而这个奇迹的缔造人正是于谦。

当几乎所有的人都对现状绝望的时候,他挺身而出,担当重任,挽救国家危亡。

当情况一片混乱,陷入绝境的时候,他一力承担,苦苦支撑,直至胜利的到来。

无论局势如何复杂困难,前景如何黑暗,他始终没有放弃过希望,始终坚持着他的努力和抗争。

所以,在我看来,北京保卫战绝不仅仅是史书上记载的某年某月某日某些势力之间的一场战争,以及那由成王败寇规则书写的胜负关系,在这些公式化的语言背后,隐藏着人性的光辉。

这场战争真正向我们讲述的并不是王侯将相的丰功伟绩,而是一个关于勇气和决心的故事,是一个在绝境下始终坚持信念的传奇。

无论在多么绝望的情况下,也不要放弃希望,坚持下去,就一定能够创造奇迹。

于谦用他的行为为我们证明了这一真理。

【也先的第二个敌人】

也先退出了关外,却并不承认自己的失败,他希望重整军队,再次入关进攻京城,但就在此时,一个隐藏的敌人出现了,打乱了也先的计划,而这个敌人比明军更为可怕,因为他就出现在也先的身后。

脱脱不花是黄金家族的传人,也是也先所推立的蒙古大汗,而也先不过是蒙古太师而已,换句话说,他是也先的领导,不过他的这个领导干得实在比较烦,因为他自己并没有足够的军事实力,所以在他的名字前面总会被人加上两个前缀字——傀儡。

事实证明,成吉思汗的子孙一般都不是孬种,至少这位脱脱不花不是,据史料记载,他是一个十分精明强干的人,对于现在的这种地位他十分不满,但又苦于没有足够的资本和兵力与也先叫板,只能一直隐忍下来。

无独有偶,瓦剌部落的第三把手知院阿剌也对也先不满,这倒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像也先这样强势的人,自然是老子天下第一,不把他人放在眼里。就这样,看似强大无比的瓦剌内部出现了严重的裂痕,对于这些情况,也先心中也是有数的,但他仗着自己兵多将广,不把脱脱不花和阿剌放在眼里,把他们当成跑龙套的,任意使唤,可他想不到的是,这道裂痕将彻底毁掉他的宏图霸业。

瓦剌内部的这些斗争自然瞒不过明朝大臣们的眼睛,他们充分地利用了这一点,并扩大了他们之间的矛盾,而主持这一隐蔽战线工作的正是老牌地下工作者胡濙。事实证明,他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

也先刚刚退出关外时还是有所期望的,因为在出发之前,他就下达了指令,命令龙套甲脱脱不花和龙套乙阿剌陈兵关外,一旦自己战况不利就立刻进关会师合战,可当他真正下达会师命令时,却惊奇地发现这二位龙套兄早已不见了踪影。

原来这两位仁兄早在进攻前就打好了算盘,他们认为打胜了也是也先的功劳,自己捞不到什么好处,而如果战败自己却要损兵折将,这笔生意做不得(利多归额森,害则均受之),所以他们乐得听从也先的命令,表示自己甘愿做预备队,在关外等候。

而当他们听说也先失败后,不禁喜上心头,大肆庆贺,再加上明朝政府在一边煽风点火,大搞策反工作,还没等也先退出关外,他们就变成了和平使者,派遣使者向明朝求和,并赠送了马匹。

这下也先同志有大麻烦了,被打得落荒而逃不说,逃出关外也无人接应,用狼狈不堪来形容实在一点也不过分,但这些还只是小问题,更大的难题在于,他只是瓦剌的太师,脱脱不花虽然是傀儡,但毕竟还是名义上的领导,现在领导都已经求和了,自己这个太师还怎么打?

思来想去,毫无出路,众叛亲离的也先只好满怀悲痛地收回了自己出鞘的马刀,回家放牧,而他一统天下的梦想也就此永远破灭。

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挑起战争的侵略者终归是会失败的。

万国来朝 第十九章 朱祁镇的奋斗

【孤独的抗争】

轰轰烈烈的北京保卫战结束了,于谦用他无畏的勇气击败了来犯的军队,从而留名青史,万古流芳,朱祁钰也由于这场战争的胜利获得了极大的威望,稳固了自己的皇帝地位,此外石亨、杨洪等人都因功被封赏,对于明朝的君臣而言,可谓是皆大欢喜,但就在他们弹冠相庆的时候,另一个人却正在痛苦中挣扎和抗争,只为了能够活下去,这位不幸的仁兄就是朱祁镇。

从大同到宣府,再到北京,朱祁镇一直被挟持着来回奔走,堂堂的皇帝成了人质,这个角色的变化固然让人难以接受,但更让他难受的是,他已经得知,自己不再是皇帝,他的弟弟已接替了他的位置。

对于这一变化,朱祁镇是有着亲身体会的,边关将领刚开始对他的到来还小心应对,到后来却变成了毫不理会,而京城的那些人明知自己身在也先营中,却仍然大炮伺候,这一切的一切都告诉他,对于大明而言,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而绑匪集团自然也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看,之前也先还能从他身上捞到点好处,可慢慢地他发现,大明王朝对赎回这个人没有多少兴趣,自己不但要背一个绑匪的名声,还要管朱祁镇先生的饭。历来不做赔本生意的也先逐渐失去了对这位过期皇帝的耐心,对他十分怠慢。

朱祁镇就此陷入窘境,家里人不要他,不会再派人来赎他,绑匪集团也对他这个过期人质失去了兴趣,随时可能要他的命,而他独自一人身处异地他乡,狼窝虎穴之中,唯有每日随军四处漂泊。

这是真正的绝境,身陷敌营,没有人可以信任,没有人可以依靠,也不会有专人来伺候他的起居,其实衣食待遇不好还在其次,对于朱祁镇而言,能否活到第二天才是他每天都要考虑的问题。

每天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巨大的生理和心理压力足可把任何一个正常人逼疯,但出人意料的是,平日养尊处优的朱祁镇竟然坚持了下来,而且还活得不错,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应该说朱祁镇的处境确实十分困难,因为很多被派来看管他的蒙古士兵和蒙古贵族祖上都吃过朱棣和明军的大亏,很多人的亲人也死在明朝手中,所以对他怀有极深的仇恨,但朱祁镇用他的气度和风范征服了几乎身边所有的人,即使身处敌营,他也从未因为自己的人质身份向敌人卑躬屈膝,即使对于一些辱骂轻慢他的人,也能够以礼相待,不卑不亢,渐渐地,在他身边的那些原本对他怀有敌意的人都被他所感化。

特别是也先的弟弟伯颜帖木儿,作为一个长期征战的武将,他原本十分瞧不起这个打败仗的明朝皇帝,但自从他奉命看管朱祁镇以来,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年青人却用自己的人格魅力不断地影响着他,即使在极为危险艰苦的环境下,这个人仍然镇定自若,待人诚恳,丝毫不见慌乱,渐渐地,他开始欣赏并喜欢这个人。

他改变了自己的态度,对这个自己看管下的人质不但没有丝毫不敬,还对他礼遇有加,甚至还时常带着自己的妻子去看望朱祁镇,且态度十分恭敬(伯颜与其妻见帝,弥恭谨),如同见自己的上级前辈一般。

伯颜的这种态度使得也先十分不满,他没有想到,这个囚犯竟然反客为主,不但没有吃什么苦头,反而过得很舒服,还让自己的弟弟对他服服帖帖。他想破脑袋也搞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对于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唯一的情绪就是愤怒。

这种情绪驱使着他,在他的内心催生了一个念头——杀掉朱祁镇。

朱祁镇人生中的又一次危机即将到来。

【谋杀与策略】

在向北京进军的途中,也先的军队经过黑松林(地名),并在此地扎营,安排歌舞招待高级贵族,这其中也包括朱祁镇。然而就在这个宴会上,又发生了一件让也先十分难堪的事情,促使他下定决心要杀掉朱祁镇。

在宴会召开时,伯颜帖木儿居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对身为囚犯的朱祁镇礼遇有加,使得众人侧目,自己的弟弟竟然如此尊敬这个人质!置自己于何地!

也先气得七窍冒烟,他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他下定了决心,宁可不要赎金和人盾,也要杀掉这个让他丢面子的朱祁镇!

但公开杀掉朱祁镇影响太坏,于是也先便制定了一个周详的谋杀计划,由于朱祁镇住在伯颜帖木儿的营区,很明显,伯颜帖木儿是不会让也先杀掉朱祁镇的,而且他的营区距离也先的营区还有十几里,为了掩人耳目,也先决定在夜间派人潜入朱祁镇的帐篷,把他除掉。

到时即使伯颜帖木儿有什么意见,也没有用了。

可是就在夜深人静,也先决定动手之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原本平静的夜里突然下起雷雨,狂风大作,这还不算,天雷竟然震死了也先的马(会夜大雷雨,震死额森所乘马)!

老天爷的架势一下子把也先吓住了,他自然不会把这场雷雨和积雨云、阴阳电极之类的玩意儿联系起来,在他看来,这是上天对他谋杀行动的愤怒反应。

看来上天真的还在庇护着这个人啊,怀着这样的感慨,也先撤销了自己的计划。

就这样,朱祁镇逃过了这一劫,但似乎上天还想要继续考验他,在他未来的道路上,有一个比也先更为可怕的敌人正在等待着他。

在影视剧中,叛徒和汉奸往往更加可恨,而在现实中也是如此,那个比也先更加厉害,更难对付的人就是喜宁。

不知这位仁兄到底有什么心理疾病,自从他成为也先的下属后,不断地出主意想要毁掉大明江山,想要除掉朱祁镇。

在北京战败后,喜宁充分发挥了太监参政议政的积极性,在也先狼狈不堪,无路可走之时,他故作神秘地告诉也先,他已经找到了一条新的道路,可以绕开京城,攻灭明朝,横扫天下。

喜宁的计划十分复杂,具体说来是由关外直接攻击宁夏,然后绕开京城,向江浙一带攻击前进占领南京,从而占据天下。

我翻了一下地图,大致量了下距离,顿时感到这个世界上真是没有想不到,只有做不到,喜宁先生发扬大无畏之精神,竟然主动要求完成如此艰巨的任务,真可谓是身残志坚。

当然了,与以往一样,他仍然向也先建议,要带着朱祁镇去骗城门兼当人盾。

如果这个计划真的付诸实施,且不说最终能否实现那宏伟的目标,至少朱祁镇先生很可能在某一个关口被冷箭射死或是被火铳打死,而沿途的军民也会大受其害。

朱祁镇又一次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滑稽的是,他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幸运的是,这一次他的身边多了两个人,帮助他闯过了这一关。

其中一个就是我们之前提到过的袁彬,而另一个人叫做哈铭。

袁彬,江西人,在此之前,他的身份仅仅是一个锦衣校尉,根本没有跟皇帝接近的机会,但机缘巧合,这场战乱使他不但成为了朱祁镇的亲信和朋友,还用他的忠诚与坚毅书写下了一出流传青史,患难与共的传奇。

而另一个哈铭则更有点传奇色彩,因为这个人并非汉族,而是蒙古人,但从其行为来看,他似乎并没有趁着战乱,站到自己的同胞一边以邀功,而是对朱祁镇竭尽忠诚,其行为着实可让无数所谓忠义之士人汗颜。

正是有了这两个人的帮助,朱祁镇才得以战胜一个又一个敌人,克服无数的难关,最终获得自由。

朱祁镇是一个政治嗅觉不敏锐的人,听到喜宁的远征计划后,他没有看出喜宁的险恶用心,拿不定主意,便去询问袁彬和哈铭,两人闻言大惊,立刻告诉朱祁镇:此去极为凶险,天寒地冻不说,大哥您还不会骑马,就算没饿死冻死,到了边关,守将不买您的帐,您怎么办啊(天寒道远……至彼而诸将不纳,奈何)?

这一番话说得朱祁镇冷汗直冒,他立刻下定决心,无论如何,绝不随同出征!

打定主意后,朱祁镇坚定态度,对喜宁的计划推脱再三,还请出伯颜帖木儿等人多方活动,最终使得这一南侵计划暂时搁浅。

就这样,朱祁镇在袁彬和哈铭的协助下,赢得了这个回合斗争的胜利。

经过这件事情,朱祁镇与袁彬哈铭的关系也更加密切,他们已经由君臣变为了朋友,要知道,在那个时候,和朱祁镇做朋友可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在瓦剌军中,朱祁镇的身份是囚犯,他的待遇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帐篷和车马(所居止毡帐敝纬,旁列一车一马),况且这位仁兄已经不是皇帝了,还随时有被拖出去砍头的危险,而根据相关部门统计,自古以来,被俘的皇帝能够活着回去的少之又少,跟着这位太上皇大人,非但捞不到什么好处,反而很有可能搭上自己的性命。

如果要搞风险投资,大可不必找朱祁镇这样的对象,因为风险太大,而收益却遥遥无期。

袁彬和哈铭十分清楚这一点,但他们仍然坚持自己的操守,把自己的忠诚保持到了最后一刻。在朱祁镇人生最为黑暗的时刻,他们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上演了一幕幕流传青史,感人至深的场景。

在沙漠中,昼夜温差极大,白天酷热难耐,晚上却寒气逼人,很明显,朱祁镇先生并没有独立生活的经验,也缺少自理能力,而他的身边也没有太监和宫女伺候,只有单薄的被褥,夜幕降临,气温下降时,他就冻得直哆嗦,每当这个时候,袁彬都会用自己的体温为朱祁镇暖脚(以胁温帝足)。

可能有人会觉得袁彬的这一行为只能表现封建社会臣子的愚忠,那么下面的事例应该可以证明,至少在这段时间内,他们是亲密无间的朋友。

在行军途中,袁彬不小心中了风寒,在当时的环境下,这几乎是致命的,瓦剌也不可能专门派人去照料袁彬,朱祁镇急得不行,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情急之下,他紧紧地抱住袁彬,用这种人类最原始的方法为袁彬取暖,直到袁彬汗流浃背,转危为安(以身压其背,汗浃而愈)。

在那艰辛的岁月中,几乎所有的人都背弃了朱祁镇,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瞎子也看得出来,如果没有什么奇迹发生,这位朱祁镇先生就只能老死异乡了,但无论情况多么险恶,袁彬和哈铭始终守在他的身旁,不离不弃。

这种行为,我们通常称之为患难与共。

自古以来,最难找到朋友的就是皇帝,但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次朱祁镇先生确实找到了两个朋友,不为名利,不为金钱的真正的朋友。

更为难得的是,朱祁镇并没有走他先辈的老路,演一出可共患难不可共享乐的老戏,在之后的岁月中,虽然他的身份有了很大的变化,但他始终牢记着这段艰辛岁月,保持着与袁彬和哈铭的友情。

就这样,朱祁镇、袁彬、哈铭团结一致,在极其困难的环境下坚持着与命运的抗争,但他们逐渐发现,要想生存下去,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因为有一个人十分不愿意让他们继续活着,非要置他们于死地。

这个人还是喜宁。

喜宁十分厌恶朱祁镇,也十分讨厌忠诚于他的袁彬和哈铭,这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在背叛者的眼中,所有人都应该是背叛者,而袁彬和哈铭违反了这一规则。他多次向也先进言,希望杀掉朱祁镇,但由于有伯颜帖木儿的保护,加上也先的政治考虑,这个建议很难得到实施,于是他灵机一动,希望拿袁彬开刀,可又苦于没有借口,正好这时一件事情的发生几乎促成了他的阴谋。

事情是这样的,也先为了缓和与明朝的关系,也是为了将来打算,决定把自己的妹妹嫁给朱祁镇,但不知是他的妹妹长得不好看,还是朱祁镇不想当这个上门女婿,反正是一口回绝了,但毕竟自己还是人家的囚犯,绑匪愿意招人质做女婿,已经很给面子了,万一要是激怒了也先,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于是朱祁镇想了一个很绝的理由拒绝了这门送上门的亲事。

朱祁镇说:很荣幸您愿意把妹妹嫁给我,我也很想娶她,可问题在于我现在还在外面打猎(即所谓北狩,史书中对于被俘皇帝的体面说法),虽然想娶您的妹妹,但礼仪不全,实在太过失礼,等我回去之后,一定郑重地来迎娶您的妹妹(驾旋而后聘)。

朱祁镇打了个太极拳,所谓驾旋而后聘,要想让我聘您的妹妹,先得让我“驾旋”,一来二去,又推到了也先的身上。

也先虽然粗,却并不笨,听到这个回答,立刻火冒三丈。

等你朱祁镇回去再说?那得等到什么时候?老子还不想放你呢!

也先这才感觉到,这个貌似文弱的年轻人其实十分之狡猾,他很想砍两刀泄愤,可考虑到政治影响,又只好忍了下来,正在此时,喜宁抓住了这个机会,向也先告密,说这些话都是袁彬和哈铭唆使朱祁镇说的。

这个小报告十分厉害,也先正愁没有人出气,便把矛头对准了袁彬和哈铭,开始寻找机会,想要杀掉这两个人,所幸朱祁镇得到了消息,便安排袁彬和哈铭与自己住在一起,时刻不离,也先碍于面子,也很难在朱祁镇面前动手,袁彬和哈铭的命这才保住了。

但朱祁镇毕竟不能二十四小时和袁彬哈铭呆在一起,他也有外出的时候,虽然这段时间很短,却也差点酿成大祸。

一次,朱祁镇外出探访伯颜帖木儿回来,发现袁彬不见了,他大吃一惊,询问左右人,得知是也先派人把他叫去了,朱祁镇顿感不妙,顾不上其他,问清袁彬出行的方向,立刻追寻而去。

朱祁镇不会骑马,只能一路小跑,虽然汗流浃背却也不敢有丝毫停歇,因为他知道袁彬此去必定凶险异常,如果赶不上就只能看见他的人头了。

好在上天不负有心人,体质虚弱的朱祁镇紧跑慢跑,终于还是追上了袁彬,不出他所料,也先派来的人正准备杀掉袁彬,此时的朱祁镇体现出了他强硬的一面。

他眼见袁彬有难,便跑上去怒斥也先派来的人,以死相逼,绝不允许他们杀死袁彬,那些人看到这个平时文弱不堪的过期皇帝竟然拿出了玩命的架势,也都被他吓住了,便释放了袁彬。

就这样,朱祁镇用他的勇气从也先的屠刀下救回了他的朋友,但他们同时都意识到,如果不除掉头号卖国贼喜宁,这种事情还会再次发生,到时结局如何就不好说了,为了能够解决这个心头大患,朱祁镇经过仔细思考,与袁彬、哈铭密谋,订下了一个完美的计划。

【朱祁镇的圈套】

景泰元年(朱祁钰年号,公元1450)元月,朱祁镇突然一反常态,主动找到也先,表示愿意配合他去向京城要赎金。

也先闻言大喜过望,他正缺钱花,这位人质竟然主动要求去要钱,实在是出乎意料之外,他连忙询问派何人前去,何时动身。

朱祁镇却不慌不忙地告诉他,什么时候动身都可以,但有一个条件,就是派去的使者需要由他来指定。

这个条件在也先看来不算条件,只要你肯开口要钱,就什么都好说,他立刻答应了。

于是,朱祁镇便看似漫不经心地说出了他早已准备好的两个人选,一个叫高斌(下有金字),另一个我不说大家也能猜到,正是喜宁。

朱祁镇提出了他的条件,等待着也先的回复,而也先似乎早已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他哪里还在乎派出去的是谁,别说喜宁,就算是喜狗,只要能把钱拿回来就行。

他满口答应了,并立刻下令喜宁准备出发。

喜宁倒对这一使命很感兴趣,他原本在宫里当太监,之后又当走狗,现在居然给了他一个外交官身份,威风凛凛地出使,实在是光宗耀祖的好事情,但他绝对想不到的是,他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而此时的朱祁镇则是长舒了一口气,当他看见也先满脸喜色地不住点头时,他明白,自己的圈套终于奏效了。

在之前的几个月中,为了除掉喜宁,朱祁镇与袁彬和哈铭进行了反复商议和讨论,最终决定,借明军之手杀死喜宁,但问题在于,如何才能把喜宁送到明军手中,很明显,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喜宁派去出使明朝,但这必须要也先的同意。

如何让也先听从自己的调遣呢?经过仔细思考,他们找到了也先的一个致命弱点——贪钱,便商定由朱祁镇主动提出去向明朝要赎金,并建议由喜宁出使,而也先大喜之下,必然应允。

事情发展和他们预想的完全一致,也先和喜宁都没有看破其中的玄机,圈套的第一步圆满完成。

接下来的是第二步,而这一步更加关键,就是如何让接待使臣的明朝大臣领会朱祁镇诛杀喜宁的意图。

要知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如果不说清楚,明朝是不会随便杀掉瓦剌使者的,而要想互通消息,还需要另一个使者的帮助,于是,他们为此又选定了一个人充当第二使者,这个人就是高斌(下有金字)。

高斌(下有金字)具体情况不详,在被俘明军中,他只是个不起眼的低等武官,但朱祁镇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他,说明此人已经深得朱祁镇的信任,事实证明,他并没有辜负太上皇对他的这份信任。

为保密起见,高斌(下有金字)事先并未得到指示,所以他一直以为自己真的是出去索要赎金的,直到临出发前的那天夜里,趁着众人都在忙于准备之时,袁彬暗地里找到高斌(下有金字),塞给他一封密信,高斌(下有金字)看过之后,才明白了自己所行的真正目的。

信的内容十分简单,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

俾报宣府,设计擒宁!

当然,这些工作都是秘密进行的,也先和喜宁对此一无所知。

就这样,喜宁带着随从的瓦剌士兵趾高气昂地朝边关重地宣府出发了,他有充分的理由为之骄傲,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以外交官的身份出使,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他更不会注意到,在自己的身后,高斌(下有金字)那冷冷的目光正注视着他。

使者一行人日夜兼程赶到了宣府,接待他们的是都指挥江福,正如朱祁镇等人所料,江福并不清楚这一行人的目的,以为他们只是来要钱的,应付了他们一下之后就准备打发他们走,喜宁自然十分不满,而高斌(下有金字)却另有打算,他找了个机会,将自己所行的真正目的告诉了江福,这时江福才知道,这些人其实不是来要钱的,而是来送礼的。

这份礼物就是喜宁的人头。

于是,江福突然态度大变,表示使者这么远来一趟不容易,要在城外请他们吃饭,喜宁以为事情有转机,十分高兴,便欣然赴宴。

可是他刚到地方,屁股还没坐稳,伏兵已经杀出(至其地,伏尽起),随从的瓦剌士兵纷纷投降,喜宁见势不妙,回头去找高斌(下有金字),想和他一起逃走,却不料高斌(下有金字)突然大喊“擒贼!”并出其不意地将他紧紧抱住,使他动弹不得(直前抱持之)。众人一拥而上,抓获了这个卖国贼。

此时,喜宁才如梦初醒,他的外交官生涯也到此为止,往日不同今时,他也指望不了什么外交豁免权,等待他的将是大明的审判和刑罚。

至于喜宁先生的结局,史料多有不同记载,有的说他被斩首,有的说他被凌迟,但不管怎样,他总算是死了,结束了自己可耻的一生。

喜宁的死对时局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从此也先失去了一个最为得力的助手和情报源泉,他再也无法随心所欲地进攻边关,而朱祁镇则为自己的回归扫除了一个最大的障碍。

所以当喜宁的死讯传到朱祁镇耳朵里时,他几乎兴奋地说不出话来,而袁彬和哈铭也是高兴异常,他们似乎已经认定,自己回家的日子不远了!

喜宁死了,不会再有人处心积虑地要加害朱祁镇,也先似乎也对他失去了兴趣,屡次表示,只要明朝派人来接,就放他回去。并且已经数次派遣使臣表达了自己的这一愿望,看似朱祁镇回家之事已经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使者不断地派过去,明朝那边却一直如石沉大海,了无音信。

朱祁镇知道,自己的弟弟祁钰已经取代了自己,成为了皇帝,这些他并不在乎,因为他明白,以他在土木堡的失败和现在的身份,就算回去也绝不可能再登皇位,而他的弟弟取代他也是顺利成章的事情。

说到底,他只是想回家而已。

他不断地等待着家里的人来找他,来接他,哪怕只是看看他也好,可是现实总是让他失望,他逐渐明白:

他想家,但家里人却并不想念他。而他当年的好弟弟,现在的皇帝朱祁钰似乎也不希望再次见到他。

也先固然已经不想再留着他,可是他的弟弟朱祁钰也不想要他回来,朱祁镇成了一个大包袱,没有人喜欢他,都想让他离得越远越好。

在我看来,这才是朱祁镇最大的悲哀。

面对这一窘境,袁彬和哈铭都感到十分沮丧,但出人意料的是,朱祁镇并没有屈服,他依然每天站在土坡之上,向南迎风眺望,无论刮风下雨,日晒风吹,始终坚持不辍。

袁彬和哈铭被朱祁镇的这一行为彻底折服了,他们佩服他,却也不理解他。他们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持着这个人,使他在绝境中还能如此坚守自己的信念。

“为什么你能一直坚持回家的希望?”

“因为我相信,在那边,还有一个人在等着我回来。”

【孤独的守望者】

千里之外的京城确实有一个人还在等着朱祁镇回来,即使全天下的人都背弃了朱祁镇,但这个人仍然在这里等待着他。

她就是朱祁镇的妻子钱皇后。

在土木堡失败,朱祁镇被俘后,朝廷上上下下忙成一团,有的忙着准备逃跑,有的忙着备战,有的忙着另立皇帝,谋一个出路,没有人去理会这个失去了丈夫的女人。

这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在这场巨大的风暴前,一个女子能有什么作为呢?朱祁镇都已经过期作废了,何况他的妻子。

但在这个女子看来,那个为万人背弃的朱祁镇是她的丈夫,也是她的唯一。

她只知道,自己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求能换回她的丈夫平安归来。

她不像于谦王直那样经验丰富,能够善断,也没有别的办法,听说能用钱换回自己的丈夫,便收集了自己几乎所有的财产派人交给也先,只求能换得人质平安归来。可是结果让她失望了。

之后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于谦主持大局,朱祁钰成为了新的皇帝,朱祁镇成了太上皇,朝廷上下都把他当成累赘,再也无人理会他,更不会有人花钱赎他。

政治风云的变幻莫测就发生在这个女人的眼前,在这段日子中,她充分体会了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面对着这些让人眼花缭乱的变化,她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做些什么去换回自己的丈夫,于是她只剩下了一个方法——痛哭。

哭固然没有用,但对一个几乎已经失去一切的女人而言,除了痛哭,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呢?

整日除了哭还是哭,白天哭完晚上接着哭,所谓“哀泣吁天,倦即卧地”,孟姜女哭倒长城只不过是后人的想象,在由强者书写的历史中,历来没有眼泪的位置。

痛苦没有能够换回她的丈夫,却损害了她的身体,由于长期伏地痛哭,很少活动,她的一条腿变瘸了(损一股),到最后,她不再流泪了,不是她停止了哭泣,而是因为她已哭瞎了眼睛,再也流不出眼泪(损一目)。

她已经无能为力,唯有静静地等待,等待着奇迹的发生,等待着丈夫在某一天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这个已经瘸腿瞎眼的女子就此开始了她孤独的守望,虽然前路茫茫,似乎毫无希望,但她始终相信:

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因为他也知道,这里有一个人等着他。

钱皇后希望自己的丈夫回来,朱祁钰却不希望自己的哥哥回来。

作为领导了北京保卫战的皇帝,朱祁钰的声望达到了顶点,而相对于他打了败仗的哥哥而言,此刻的朱祁钰早已是众望所归,大臣们向他顶礼膜拜,百姓们对他感恩戴德,而这种号令天下的快感也使得他终于明白了皇权的魔力,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的人要来争夺这个位置。

他倚在龙椅上,看着下面跪拜着的大臣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舒适感。

是的,这是属于我的位置,属于我一个人的位置,我不再是摄政,不再是代理,现在,我是大明王朝至尊无上的皇帝,唯一的皇帝!

至于我的好哥哥朱祁镇,就让他继续在关外打猎吧(北狩),那里的生活虽然艰苦,但我相信他会喜欢并习惯这种生活的。当然了,如果他就这么死在外面自然更好,那就一了百了了。

哥哥,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就此永别吧。

在权力面前,从来就没有兄弟的位置。

在我们的印象中,建立不世奇功的于谦此刻应该风光无限,万众归心,事实也是如此,但与此同时,他的烦恼也来了。

所谓树大招风,人出名后总会有很多麻烦的,古人也不例外。

在北京保卫战胜利后,朱祁钰感念于谦对国家社稷的大功,给了他很多封赏,授予他少保(从一品)的封号,还打算给他的儿子封爵。

于谦独撑危局,力挽狂澜,朝廷上下心里都有数,给他这些封赏实在是合情合理,理所应当,但于谦却拒绝了。

他推掉了所有的封赏,说道:让敌人打到京城,是我们大臣的耻辱,怎么还敢邀功(卿大夫之耻也,敢邀功赏哉)!但朱祁钰执意要他接受,无奈之下,他只接受了少保的职衔,其他的赏赐仍然不受。

朱祁钰无奈,只得依从了他。而于少保的称呼就此流传下来,为众人传颂。

于谦这样做是很不容易的,明代官俸很低,于谦是从一品,但仅凭他的工资也只能糊口而已,他为政清廉,又不收礼受贿,家里比较穷,后来被抄家时,执行的人惊奇地发现,这个位极人臣的于谦竟然是个穷光蛋(及籍没,家无余资)。

但就是这样一个德才兼备的于谦,竟然还有人鸡蛋里挑骨头,找借口骂他。

第一个来找麻烦的是居庸关守将罗通,他向皇帝上书,说北京保卫战不过尔尔,且有人谎报功绩,滥封官职,文中还有一句十分有趣的话——“若今腰玉珥貂,皆苟全性命保爵禄之人”。

这位仁兄很明显是一个心理不平衡的人,他的目的和指向十分清楚,连后世史官都看得明明白白——“意益诋于谦、石亨辈”。

于谦万没想到,竟然还有人这样骂他,便上奏折反驳,表示北京保卫战中被封赏者都有功绩录可查,且人数并不多,何来滥封之说,他十分气愤,表示如果罗通认为官职滥封,大可把自己的官职爵位收回,自己去干活就是了(通以为滥,宜将臣及亨等升爵削夺……俾专治部事)。

罗通的行为激起了大臣们的公愤,他们一致认为“谦实堪其任”,这才平息了一场风波。

可不久之后,翰林院学士刘定之又上奏折骂于谦,而这篇奏折的目的性更为明确,文中字句也更为激烈,摘录如下:

比如,“德胜门下之战……迭为胜负,互杀伤而已,虽不足罚,亦不足赏”。

还有更厉害的,“于谦自二品进一品,天下未闻其功,但见其赏”。

就这样,于谦先生危难之中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匡扶社稷,才换来了京城的固守和大臣百姓们的生命财产安全,事成之后还拒绝封赏,只接受了一个从一品的虚衔,可这位刘定之却还是不满,硬是搞出了个“天下未闻其功,但见其赏”的结论。

刘定之先生战时未见其功,闲时但见其骂,观此奇文共赏,我们可以总结出一个定律: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骂一个人也不需要借口。

而后代历史学家则看得更为清楚,他们用一句话就概括出了这种现象出现的原因——“谦有社稷功,一时忌者动辄屡以深文弹劾”。

于谦开始还颇为激动,上奏折反驳,后来也就淡然处之了。

其实于谦完全没有必要激动和愤怒,因为这种事情总是难免的,树大招风这句话几千年来从未过时,绝无例外,屡试不爽。

不管于谦受到了多少攻击,甚至后来被政敌构陷谋害,但他的功劳和业绩却从未真正被抹煞,历史最终证明了他的伟大。

因为公道自在人心。

于谦因声名太大为人所垢,而另一重臣王直的境遇也不好,他也被人骂了,但不同的是,骂他的不是大臣,而是皇帝,被骂的原因则是因为他太天真。

到底他们干了什么天真的事情,惹了皇帝呢,答案很简单,他们提出了一个朱祁钰十分不喜欢的建议——接朱祁镇回来。

万国来朝 第二十章 回家

原来也先自战败之后,屡次派人求和,时任吏部尚书的王直便有意趁此机会接朱祁镇回来,其实他的本意并不是要让朱祁镇回来复位,只是觉得太上皇被俘在外是个很丢人的事情,现在如果能够让朱祁镇回归,也算是为国争光。

可惜他们的这番意见完全不对朱祁钰的胃口,这位新皇帝皇位刚刚坐热,听到朱祁镇的名字就头疼,只希望自己的这位哥哥滚得越远越好,如果可能,最好把他送到外星球去,永远不要回来。于是他对此置之不理。

可是王直偏偏是个一根筋的人,他误以为朱祁钰不理会自己,是他没有拿定主意,尚在犹豫之中,便公然上奏折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本来上奏折也没什么,可偏偏这位直肠子仁兄写了一段比较忌讳的话,搞得朱祁钰也暴跳如雷,把事情闹大了。

他写了一段什么话呢,摘抄如下——“陛下天位已定,太上皇还,不复莅天下事,陛下崇奉之,诚古今盛事也”。

其实王直的这段话还是经过仔细思考才写出来的,他已经察觉,朱祁钰不想朱祁镇回来,就是因为皇位,所以他特别声明,就算朱祁镇回来了,也不会抢你的皇位,你就安心吧!

这样看来,这段话似乎没有问题,那怎么会让朱祁钰生气呢?

因为王直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点:这件事情虽然众人皆知,却是朱祁钰埋藏最深的心事,帝王心术鬼神不言,你王直竟然捅破,真是自作聪明!

果然,朱祁钰看过之后十分气愤,认为这是在揭他的短,竟然也写了一篇文章来答复王直!文中表示,他之所以不去接朱祁镇,是因为也先太狡猾,怕对方趁机进攻,故而迟迟不动,希望大臣们能够多加考虑,然后再做这件事情。

这明显是一招拖刀计,其实就是不想去做这件事情,而很有意思的是,他在文章里还写了一段十分精彩的话,估计可以看作是他的辩护词:

“你的奏折我看了,说的都对,但这份工作不是我自己想干的(大位非我所欲),是天地、祖宗、宗室、你们这些文武大臣逼我干的。”

王直十分惊讶,他这才发现自己踩到了皇帝的痛处,无奈之下,他也只好闭口不提此事。

事情就这么平息了下去,可是仅仅过了一个月,也先就又派出了使臣前来求和,表示愿意送还朱祁镇,可是朱祁钰却态度冷淡,丝毫不予理会,这下子朝臣议论纷纷,连老牌大臣礼部尚书胡濙也表示,如果能够迎接朱祁镇回来,又何乐而不为呢?

面对这一境况,朱祁钰终于坐不住了,他决定召开一个朝会,狠狠地训斥一下那些大臣。

朝会公开举行,王直、胡濙、于谦等人全部到会,会议开始,朱祁钰就一反常态,以严厉的口气数落了瓦剌的恶行,并表示与瓦剌之间没有和平可言。

还没等大臣们回过神来,他就把矛头对准了王直,语句之尖锐刻薄实在出人意料:

“你们这些人老是把这件事情拿出来说,到底想干什么?!”(屡以为言,何也)

话说到这个地步,大大出乎王直的意料,但这位硬汉也真不是孬种,他居然顶了皇帝一句:“太上皇被俘,早就应该归复了,如果现在不派人去接,将来后悔都来不及!”(勿使他日悔)

要说这王直也真是猛人,竟然敢跟皇帝掐架,但他的这种冲动不但对解决事情毫无帮助,反而彻底激怒了朱祁钰,使他说出了更加惊世骇俗的话。

朱祁钰听到王直和他顶嘴,更加火冒三丈,大声叫道:“我本来就不稀罕这个位子,当时逼着我做皇帝,不就是你们这些人吗(当时见推,实出卿等)?!怎么现在跳出来说这些话!”

王直真的傻眼了,他没有想到皇帝竟然如此暴怒,现场大臣们也不敢再说什么,一时气氛十分尴尬。

此时,一个冷眼旁观的人打破了这种尴尬。这个人就是于谦。

事实上于谦也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他早就看清了形势,也明白朱祁钰的心理变化以及他震怒的原因,经过仔细思考后,他站出来,只用了一句话就化解了僵局。

“天位已定,宁复有它!”

这句话真是比及时雨还及时,朱祁钰的脸色马上就阴转晴了,于谦见状趁机表示,要派遣使者,不过是为了边界安全而已,还是派人去的好。

于谦的这一番话说得朱祁钰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只要皇位还是自己的,那就啥都好说。

他一扫先前脸上的阴云,笑逐颜开,对于谦连声说道:“依你,依你。”(从汝)

我每看到此处,都不由得自心底佩服于谦,不但勇于任事,还如此精通帝王心术,实在不简单。

计划已定,大明派出了自己的使者。

这个使者的名字叫做李实,他当时的职务是礼部侍郎。

在这里特意指出此人的职务,是因为其中存在着很大的问题,大家知道侍郎是副部长,三品官,外交人员也要讲个档次的,这样的级别出访按说已经不低了,似乎可以认为朱祁钰对于这次出使是很重视的,但我查了一下资料,才发现别有玄机。

就在几天之前,这位仁兄还不是礼部侍郎,他原先的职务仅仅是一个给事中(七品官)!直到出发前,才匆忙给他一个职称,让他出使。

既然出使,自然有国书,可这封国书也有很大的问题,其大致内容是:你们杀了大明的人,大明也能够杀你们!我大明辽阔,人口众多,之所以不去打你,是怕有违天意,听说你们已经收兵回去,看来是已经畏惧天意,朕很满意,所以派人出使。

大家看看,这像是和平国书吗,估计都可以当成战书用了,而且其中根本没有提到接朱祁镇回来的问题,用心何在,昭然若揭。

当李实看到这份国书,发现并没有接朱祁镇回来的内容时,不禁也大吃一惊,马上跑到内阁,他还比较天真,以为是某位大人草拟时写漏,谁知在半路上正好遇到朱祁钰的亲信太监兴安,便向他询问此事,兴安根本不搭理他,只是大声训斥道:“拿着国书上路吧,管那么多干什么?!”(奉黄纸诏行耳,它何预)

李实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就这样,一个小官带着一封所谓的和平国书出发了。在我看来,这又是一场闹剧。

而千里之外的朱祁镇听到这个消息后,却十分兴奋,他认为这代表着他回家的日子已经不远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叫李实的人其实并不是来接他的,恰恰相反,这个人是来骂他的。

此时,刚刚天降大任的李实估计也不会想到,他这个本来注定寂寂无名的小人物会因为这次出使而名震一时,并在历史上留下两段传奇对话。

【传奇的对话】

景泰元年(1450)七月十一日,李实抵达也失八秃儿(地名),这里正是也先的大本营,然后由人带领前去看望朱祁镇。

君臣见面之后,感慨万千,都流下了眼泪,不过从后来的对话看,他们流泪的原因似乎并不相同。

双方先寒暄了一下,然后开始了这段历史上极为有趣的对话。

朱祁镇:太后(孙太后)好吗?皇上(朱祁钰)好吗?皇后(钱皇后)好吗?

李实:都好,请太上皇放心。

朱祁镇:这里冷,衣服不够,你带了衣服来没有?

李实:不好意思,出门急,没带。

朱祁镇:……

李实:臣和随从带了自己的几件衣服,太上皇先用吧。(私以常服献)

朱祁镇:这里吃的都是牛羊肉,你带吃的来了吗?

李实:不好意思,没有。

朱祁镇:……

李实:臣这里随身带有几斗米,太上皇先吃着吧。

朱祁镇:这些都是小事情(此皆细故),你来帮我料理大事,我在这里都呆了一年了,你们怎么不来接我啊?

李实:臣不知道。

朱祁镇:现在也先已经答应放我走了,请你回去告诉皇上,派人来接我,只要能够回去,哪怕是只做一个老百姓(愿为黔首)!哪怕给祖宗看坟墓也行啊(守祖宗陵寝)!

说到这里,朱祁镇再也忍耐不住,痛哭起来。

身为太上皇,竟说出这样的话,看来朱祁镇确实是没办法了,他只想回家而已。

朱祁镇开始了见面后的第二次哭泣,但这一次,哭的只有他一个人,因为李实并没有哭。

李实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并最终问出了两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问题。

问题一:

李实:太上皇住在这里,才记得以往锦衣玉食的生活吗?

问题二:

李实:太上皇有今日,只因宠信王振,既然如此,当初为何要宠信这个小人?

如此之态度,如此之问话,若非载于史书,实在让人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

真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啊,一个小小的芝麻官竟然敢用这种口气去嘲讽太上皇,朱祁镇那仅存的自尊和威严就此彻底消散。

朱祁镇听到这两个问题,心中百感交集,他无法也不能回答这两个问题,唯有失声痛哭,并说出了他唯一的辩词:

“我用错了王振,这是事实,但王振在时,群臣都不进言,现在却都把责任归结于我(今日皆归罪于我)!”

到了这个地步,也没啥可说的了,李实结结实实地把太上皇训斥了一顿,便离开了他的营帐,去见也先。

作为外交惯例,也先与李实又开始了一次对话,而这次对话也堪称经典。

也先看完了国书,倒也不怎么生气,看来脾气总是由实力支撑的。

他很奇怪地问李实:怎么国书中不提接朱祁镇回去的事呢?

李实没有回答也先,因为他不知道,即使知道,他也不能回答。

也先接着说道:你回去告诉皇帝,只要派几个太监大臣过来,我就马上派人送去,这样可行?

李实仍然是唯唯诺诺,毕竟他只是个芝麻官,哪里有这样的发言权!

也先看李实没有什么反应,急得不行,说出了这段对话中最为经典的一段话:

“太上皇帝留在这里又不能当我们的皇帝,实在是个闲人,你们还是早点把他接回去吧!”

堂堂一代枭雄,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着实让人哭笑不得。

可怜的也先,他实在也是没办法了。

一个不知所谓的使者,一个哭泣的太上皇,一个无奈的部落首领,这场闹剧般的出访就此结束。

朱祁镇还是老老实实地呆在他的帐篷里,他终于明白,自己回去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

李实倒是相当高兴,他本是一个芝麻官,这次不但升官,还出访见了回世面,骂了一把太上皇。

也先却并不糊涂,他从李实的反应中发现这个人并不是什么大人物,而朱祁镇除了在这里浪费他的粮食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作用,于是他决定再派一批使臣出使大明,务必把这个累赘丢出去。

此次他派出的使臣名叫皮勒马尼哈马(这个名字很有特点),但估计也先本人对这次出访也不抱多大希望,因为这已经是第六批使臣了,指望外交奇迹出现,似乎也不太现实。

可偏偏就是这位名字很有特点的仁兄促成了一位关键人物的出场,并最终将朱祁镇送了回来。

【奇迹的开始】

皮勒马尼哈马受命来到了京城,可他到这里才发现,根本就没有人把他当回事,草草找了个招待所安排他住下后,就没人管他了,别说皇帝、尚书接见,给事中也没看到一个。

皮勒马尼哈马心里发慌,他虽然读书不多,倒也有几分见识,明白这样下去回去交不了差,冥思苦想之下,竟然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上访。

这位先生在无人推荐的情况下,自己找到办事的衙门,表示要找礼部尚书胡濙,礼部的办事官员看到这位瓦剌人士,倒也不敢怠慢,便向领导报告了此事,最后胡濙终于得知此事,感觉闹得太不像话,便立刻去见朱祁钰,希望再派一个使臣出使瓦剌。

朱祁钰给他的答复是,等李实回来再说。

此时,从土木堡逃回的知事袁敏上书,自告奋勇要带衣服和生活必需品去瓦剌监狱探望朱祁镇(携书及服御物,问安塞外)。

朱祁钰表扬了他的想法,然后不再理睬。

李实回来了,告知了也先想要退还人质的想法和要求,朱祁钰耐心听完,慰问了李实,还是不再理睬。

王直等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坚持要求再派使者,朱祁钰无奈之下只好同意,便随意指派了一个官员充当大明使臣出使。

胡濙表示,上皇在外缺衣少食,希望能够让使者带去一点,免得他受苦。朱祁钰表示他的意见很好,但仍然不再理睬。

朱祁钰非但不理睬这些人,连这批使臣的基本费用都不给足,甚至连给也先的礼物也少得可怜,而朱祁镇所需要的食物衣服更是分毫没有。在朱祁钰看来,让也先勃然大怒杀死自己的哥哥或是让哥哥活活饿死冻死,都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

朱祁钰还故伎重演,又给了这个所谓使团一封国书,当然和上次一样,这封国书也压根没提接朱祁镇回来的事情。

做兄弟做到这个份上,也真是够意思。

朱祁钰用他的行为告诉了我们一个权力世界的常识:

兄弟情分,狗屁不如。

一个见面礼少得可怜、连路费都不充裕的使团,一个被随意指派的官员,带着一封莫名其妙的国书,向着瓦剌出发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似乎又是一场闹剧。

可是奇迹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朱祁钰为使团的出访设置了他所能想到的所有障碍,不给钱,不给礼物,甚至不给一个正当的出使名义,这些障碍中的任何一个都可能成为此次出访失败的重要原因。

但要想做成一件事情,往往只要有一个成功的因素就足够了。

而在这个使团中,就存在着这样一个成功的因素。虽然只有一个,但却是决定成败、创造奇迹的关键。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个最为重要的因素竟然是朱祁钰自己造就的,因为成功的关键就是那位被他随意指派出使的官员。

这位官员的名字叫做杨善,时任都察院右都御史,他虽然是个二品官,却并不起眼,算不上什么人物,这也正是朱祁钰挑选他去的原因之一,可惜朱祁钰并不知道,这位杨善先生是一个身怀绝技的人,而他的这项绝技即使在整个明代历史中所有同类型的人里也可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

杨善的这项绝技,就是说话。

【明代最佳辩手登场】

战国时候,张仪游说各国,希望找个官做,却经常被打得遍体鳞伤,他的妻子心疼地对他说,为什么要出去找官做,现在得到教训了吧。

张仪却问了她一个问题:“我的舌头还在吗?”

他的妻子回答,当然还在。

“只要舌头还在,还能说话,就有办法。”

杨善就是一个只要舌头还在,还能说话,就有办法的人。

杨善,大兴县人(今属北京市),此人出身极为特别,他官居二品,但我查了一下他的履历,才惊奇地发现,这位二品大员非但不是庶吉士(由前三甲科进士中选出的精英),甚至连进士都不是!这在整个明朝三百年历史中都极为罕见。

明代是一个注重学历的年代,要想在朝廷中混到一官半职,至少要考上举人,而想做大官,就非进士不可,所谓“身非进士,不能入阁”,在当时的三级考试制度中,如果说进士是大学毕业,举人是高中毕业,那么杨善先生的学历只能写上初中毕业,因为他只是一个秀才。

所谓秀才,也就算个乡村知识分子,根本就没有做官的资格,在假文凭尚未普及的当时,杨善是怎么混到二品大员的呢?

看过他的升迁经历就会发现,他能走到这一步,并没有半分侥幸。

建文元年(1399)十月,李景隆率大军进攻北平,也就在此时,年轻的秀才杨善参加了燕王的军队,不过他并没有立过战功,而是专门负责礼仪方面的工作。

杨善是一个合格的礼官,他干得很不错,但由于他的学历低,当与他同期为官的人都纷纷高升之际,他却还在苦苦地熬资格,博升迁。

就这样苦苦地熬了三十多年,他才升到了鸿胪寺卿(三品),实在很不容易。宦途上的坎坷,使得他历经磨砺,为人圆滑,学会了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他算得上是个人精,无论政治局势如何复杂,都能做到左右逢源,不管是三杨执政还是王振掌权,这位仁兄一直稳如泰山,谁也动不了他。

有很多人都瞧不起他的这种处世方式,羞于和他交往,但他却我行我素,到了正统年间,他已升任礼部侍郎。

不久之后,正统十四年的远征开始了,此时已经六十多岁的杨善也随军出征,要说他还真不是一般的厉害,战乱之际,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无数年轻且身体强壮的大臣丧命其间,而他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竟然还逃了回来,不知道是不是每天早上坚持跑步锻炼的结果,着实让人叹服。

之后他调任都察院,被任命为右都御史,并充当使臣出使瓦剌。

杨善不像李实那么天真,他很清楚隐藏在出使背后的玄机,也明白朱祁钰根本就不想让他的哥哥回来,事实也证明了他的预想,这个所谓的大明使团一没钱,二没物,甚至连个出使的具体说法都没有。

没有人支持,也没有人看好,在大家的眼中,这又是一次劳而无功的长途旅行。

但杨善还是满怀信心地上路了,他决心创造奇迹,即使什么都没有,他也要把朱祁镇带回来。

凭什么?

就凭他的那张嘴。

【牛是吹出来的】

杨善带领着使团来到了瓦剌的营地,见到了也先派来迎接他的使者,可就在为他举行的欢迎宴会上,杨善经历了第一次严峻的考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派出的使者受到太多的轻慢,也先对这个杨善并没有多大好感,所以在他的授意下,宴会之上,接待人员突然以傲慢的语气问了杨善一个极为让人难堪的问题:

“土木之战,你们的军队怎么这么不经打?”

正在埋头大吃的杨善听见了这个故意找麻烦的问题,他抬起头,直视对方那挑衅的眼神,开始了紧张的思索。

为了处理好这一复杂局面,即不丢面子维护国格,又不跟对方闹翻,杨善决定吹一个牛,虽然他之前可能吹过很多牛,但这次吹牛我认为是最完美的。

杨善突然愁眉苦脸起来,他叹了口气,说道:有些事情我原本不想说的,但到现在这个时候,还是告诉你们吧。

这句话说得对方一愣,连忙追问原因。

杨善这才看似很不情愿地接着说了下去:“土木之战时,我们的主力部队不在京城,全部出征了(壮者悉数南征)。王振率军轻敌而入,才会失败,现在南征的部队已经全部回来了,有二十万人啊。再加上新练的三十万军队,全部经过严格的训练,随时可以作战!”

听完这番话,也先使者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可他们万想不到,下面他们听到的话将更为耸人听闻,因为杨善先生吹牛的高潮部分即将到来。

六十多岁的杨善此时摆出了老奶奶给小孙子讲鬼故事的架势,绘声绘色地为瓦剌人描述了一幅可怕的景象。

“我们在边界准备了埋伏了很多火枪和带毒的弓弩,你们被打中就必死无疑(百步外洞人马腹立死),而且我们还在交通要道上安放了很多铁锥(隐铁锥三尺),你们的马蹄会被刺穿,根本无法行动。”

估计杨善还是一个擅长编恐怖故事的人,他最后还煞有其实地对脸都吓得发白的瓦剌人说:“实话告诉你们,每天夜里你们睡觉的时候,我们派了很多刺客窥视你们的营帐,来无影去无踪,你们还不知道吧!”

就这样,杨善终于结束了他的牛皮,微笑着抬起头,看着对面那些吓得目瞪口呆的瓦剌人。

可光吓人是没有意义的,于是杨善继续了他的表演。

他脸色突变,换上了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发出了一声叹息:

“唉,可惜这些都没用了。”

瓦剌人刚刚被这位仁兄那诡异可怕的语气吓得不行,突然又看他态度转温,搞不懂他玩什么花样,便追问他为什么。

杨善这才说出了他最终的用意:

“我们已经讲和,彼此之间就像兄弟一样,怎么还用得上这些!”

瓦剌人笑了,他们终于不用担心那些火枪、铁锥和刺客了,虽然这些东西并不存在。

杨善也笑了,因为他又成功地讲了一个动人的故事。

结束了这场饭局上的较量后,杨善动身去见也先,在那里等待着他的将是一场真正的考验。

【最后的考验】

杨善终于来到了也先的面前,他明白,最后的时刻到了,他没有丰厚的礼物,也没有体面的国书,但他要让眼前的这个一代枭雄心甘情愿地与自己和谈,并且免费(他也没钱给)把朱祁镇交给自己。

他要实现这个不可能的任务,要征服也先这个雄才大略的征服者,而他唯一的武器就是他的智慧。

果然,谈话一开始就出现了问题,因为也先发火了。

也先之所以愤怒,是情有可原的,毕竟开战以来,他吃了不少亏,此刻他抖擞精神,采用先发制人的策略,向杨善提出了一连串的责难。

“为什么你们降低马的价格?”(削我马价)

“为什么你们卖给我们的布匹都是劣等货?”(帛多剪裂)

“为什么我们的使者经常被你们扣留?”(使人往多不归)

“为什么你们要降低每年给我们的封赏?”(减岁赐)

问完之后,也先杀气腾腾地看着杨善,等待着他的回答。

虽然也先的态度咄咄逼人,但他提出的这些问题也确实都是事实,而杨善作为一个只管礼仪的官员,这些国家大政根本就没他的份,更不用说对外发言了。

但是现在他必须回答。

面对这样的局面,杨善却并不慌乱,他稳定住自己的情绪,表现得神态自若,脑海中却在紧张地思索着一个得体的答复,在过去五十多年的宦海生涯中,他已经历过无数的危机和困难,但他都挺住了,眼前的这个难关应该也不例外。

片刻之间,他已胸有成竹。

杨善笑着对也先说道:“太师不要生气,其实我们并没有降低马的价格啊,太师送(要收钱的)马过来,马价逐年上升,我们买不起却又不忍心拒绝太师,只好略微降低价格(微损之),这也是不得已的啊,您想想,现在的马价比最初时候已经高了很多了啊。”

“至于布匹被剪坏的事情,我们深表遗憾,也已经严厉查处了相关责任人员(通事为之,事败诛矣)。您送来的马匹不也有不好的吗,这自然也不是您的意思吧!”

也先连忙答道:“当然,当然,我可以保证,这绝对不是我的安排。”

此时最佳辩手杨善已经进入了状态,他神采飞扬地继续说了下去:

“还有,我们没有扣留过您的使者啊,您派来的使者有三四千人,这么多人,难免有些人素质不高,偷个窃或是抢个劫的也是难免,我们也能理解。而太师您执法公正,必定会追究他们,这些人怕被定罪就逃亡了(归恐得罪,故自亡耳),可不是我们扣留他们的啊。其实岁赐我们也没有减,我们减去的只不过是虚报的人数,已经核实的人都没有降过的。”

“您看,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正方辩手杨善的辩论题目“明朝到底有没有亏待过瓦剌”就此完成。

反方辩手也先瞠目结舌,目前尚无反应。

在战场上,也先往往都是胜利者和征服者,但这一次,也先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子彻底征服了,被他的言语和智慧所征服。

在这场辩论中,杨善状态神勇,侃侃而谈,讲得对手如坠云里雾里,针峰相对却又不失体统,还给对方留了面子,实在不愧明代第一辩手的美名(本人评价,非官方)。

而在这个过程中,也先表现得就很一般了,史料记载,他除了点头同意,以及不断说几个“好”、“对”之类的字外(数称善),就没有任何表示了。

杨善再接再厉,发表了他的最后陈词:

“太师派兵进攻大明,太师也会有损失,不如把太上皇送回大明,然后大明每年给太师赏赐,这样对两国都好啊。”

也先被彻底说动了,他已经被杨善描述的美好前景打动,决定把朱祁镇送回去。

可当他喜滋滋地拿起大明国书仔细察看时,却发现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

“你们的国书上为什么没有写要接太上皇呢?”

这确实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你不说要接,我干嘛要送呢?

杨善却早有准备。

终究还是发现了,不过不要紧,有这张嘴在,没有过不去的坎!

他沉着地说:“这是为了成全太师的名声啊!国书上故意不写,是为了让太师自己做这件事,您想啊,要是在国书上写出来,太师您不就成了奉命行事了吗?这可是大明的一片苦心啊!”

听到这段话,也先作出了他的反应——大喜。

也先被感动了,他没有想到明朝竟然如此周到,连面子问题都能为自己顾及到,确实不容易。于是他决心一定把朱祁镇送回去。

可是此时,又有一个人出来说话阻挠。

也先的平章昂克是个聪明人,眼看也先被杨善忽悠得晕头转向,他站了出来,说出了一句十分实在的话:“你们怎么不带钱来赎人呢?”

杨善看了昂克一眼,说出了一个堪称完美的答复:

“我们本来是带钱来的,但这样不就显得太师贪财了吗,幸好我们特意不带钱来,现在才能见识到太师的仁义啊!”

然后他转向也先,说出了这次访问中最为精彩的话:

“太师不贪财物,是男子汉,必当名垂青史,万世传颂!”(好男子,垂史册,颂扬万世)

我每次看到这里,都会不由得想找张纸来,给杨善先生写个服字。

杨善先生把说话上升为了一种艺术,堪称精彩绝伦。

而也先更是兴奋异常,他激动地站了起来,当即表示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兄弟你先安顿下来,回头我就让人把朱祁镇给你送回去。

他还按捺不住自己的高兴,不断地走动着,一边笑一边不停地说着:“好, 好!”(笑称善)

奇迹就这样诞生了。没有割让一寸土地,没有付出一文钱(路费除外),杨善就将朱祁镇带了回来,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立功了,杨善立功了,他继承了自春秋以来无数说客、辩手、马屁精的优良传统,深入大漠,在一穷二白的情况下充分发挥了有条件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敢死队精神,空手套白狼把朱祁镇套了回来,着实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可是杨善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立下此不世奇功,得到的唯一封赏竟然只是从右都御史升为左都御史,应该说以他的功劳,这个封赏也太低了,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带回来了一个当今皇帝不愿意见到的人。

这些且不说了,至少朱祁镇是十分高兴的,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但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有一个人出来阻挠朱祁镇回去。

其实在瓦剌,很多人仇视明朝,不愿意放明朝皇帝回去,这并不奇怪,但这次不同,因为朱祁镇做梦也没有想到,阻止他回家的人,竟然是伯颜帖木尔。

伯颜帖木尔阻挠朱祁镇回去,但原因却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必须保证朱祁镇回去后能够当上皇帝,才能放他走!”

从伯颜帖木尔和朱祁镇的关系看,他不想让朱祁镇就这么回去,很有可能是怕他回去后被自己的弟弟(朱祁钰)欺负,会吃亏受苦,而事实也证明他的这种猜测是对的。

伯颜帖木尔是很够意思的,他决心把友情进行到底,最后再帮朱祁镇一把。于是他找到也先,提出把使者扣押起来,等明朝承诺恢复朱祁镇的皇位后再送他回去。

也先表示,自己已经答应了杨善,男子汉一言九鼎,决不反悔。

于是,朱祁镇还是被送了回去,而送行那一天发生的事情,也让人不得不感佩伯颜帖木尔的深厚情谊。

为表郑重,也先率领全体部落首领为朱祁镇送行,送君千里终需一别,大家都陆陆续续地回去了,可是伯颜帖木尔却一直陪着朱祁镇,走了一天的路,一直到了野狐岭才停下。

野狐岭离居庸关很近,伯颜帖木尔送到此地停止,是因为他已不能再往前走了,因为这里已经是明朝的势力范围,他随时都有被敌方明军抓住的危险。

伯颜帖木尔在这里下马,最后一次看着他的朋友,这个在奇异环境下结交的朋友,想到从此天人永隔,竟不能自己,号啕大哭起来,他拉住朱祁镇的马头,声泪俱下言道:

“今日一别,何时方得再见,珍重!”

然后他掩面上马向瓦剌方向飞奔而去,从此他们再未见面,四年后(1454),伯颜帖木尔被知院阿剌所杀,这一去确是永别。

穿越那被仇恨、偏见纠缠不清的岁月,我看到的是真挚无私的友情。

万国来朝 第二十一章 囚徒朱祁镇

【承诺】

居庸关守将出城迎接朱祁镇的归来,这些边关将领对朱祁镇还是十分尊重的,但奇怪的是,他们也并不急着送这位太上皇回去,而是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们等待的是京城的迎接队伍。

我国素来是礼仪之邦,就算是杀人放火的事情也要讲个体面,更何况是太上皇打猎归来这么光荣而重要的事情,自然应该大吹大擂一番,以扬我国威,光耀子孙。

可这一次却极为反常,京城的人迟迟不到,令这些等待的人疑虑丛生,唯恐京城里出了什么事。

京城里确实出事了。

朱祁钰万万没有想到,他设置了如此之多的障碍,那个不起眼的老头子竟然还是把朱祁镇带了回来,这可怎么好?

朱祁钰很不高兴,礼部尚书胡濙却很高兴,他趁机提出了一整套迎接的仪式。

这套仪式十分复杂,具体说来是先派锦衣卫和礼部官员到居庸关迎接,然后在京城外城由文武百官拜迎,最后进入内城由现任皇帝朱祁钰亲自谒见,然后将太上皇送往住所,大功告成。

朱祁钰仔细听完了这个建议,然后给出了他的方案:

“一台轿子,两匹马,接他回来!”

厉行节约,简单易行,对亲哥哥一视同仁,朱祁钰先生也算为后世做出了表率。

给事中刘福实在看不下去了,便上书表示这个礼仪实在太薄,朱祁钰反应很快,立刻回复道:“我已经尊兄长为太上皇了,还要什么礼仪!刘福说礼仪太薄,到底是什么用意!?”

这话就说得重了,不得已,胡濙只得出面,表示大臣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皇帝能够亲近太上皇,前往迎接罢了。

这个理由确实冠冕堂皇,不好反驳,但朱祁钰却不慌不忙,因为朱祁镇在归途中曾托人向他表示希望礼仪从简,有了这个借口,朱祁钰便洋洋得意地对群臣说:“你们都看到了,这是太上皇的意思,我怎么敢违背!”(岂得违之)

想来朱祁镇不过是跟朱祁钰客气客气的,但朱祁钰却一点都不客气。

就这样,光荣回归的朱祁镇坐着轿子,在两匹马的迎接下,“威风凛凛”地回到了京城,在这里,没有百姓沿路相迎,也没有文武百官的跪拜,这位昔日的皇帝面对着的是一片寂静,几分悲凉。

朱祁钰还是出来迎接他的哥哥了,他在东安门外和这位太上皇拉了几句家常,便打发他去了早已为太上皇准备好的寝宫——南宫,在那里,他为自己的哥哥安排了一份囚犯的工作。

然后他回到了一年前自己哥哥住的地方,继续做他的皇帝。

兄弟二人就此分道扬镳。

朱祁镇不是傻瓜,从迎接的礼仪和弟弟的态度,他已经明白,自己不是一个受欢迎的人,而所谓的寝宫南宫,不过是东华门外一处十分荒凉的破房子。

但他并不在乎,大漠的风沙,也先的屠刀,喜宁的诡计,他都挺过来了,对于经历了九死一生的他来说,能够回来就已经是老天开眼了,毕竟很多和他一起出征的人已永远留在了土木堡,相比之下,他已经很满足了。

他带着急促的步伐向荒凉的南宫走去,虽然已经物是人非,今非昔比,但他相信,还有一个人正在那里等待着他,等着他回来。

他并没有失望,当他打开大门的时候,他看见了这个人。

开门的声音惊动了里面这个坐着的人,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便站起身来,摸索着向发出声音的方向走去,她看不清来人,因为在漫长的等待岁月中,她已经哭瞎了自己的眼睛。

我答应过你,我会等你回来的。

当一切浮华散尽的时候,我还会在这里等待着你。

朱祁镇释然了,他的亲信大臣抛弃了他,他的弟弟囚禁了他,他失去了所有的权势和荣华富贵,从一个君临天下的皇帝变成了被禁锢的囚徒。

但此刻,他笑了,因为他知道,自己才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他终于确信,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用金钱和权势买不到的东西,即使他不是皇帝,即使他失去了所有的一切,这个人依然会在他的身旁,一直守候着他。

此情可流转,千载永不渝。

是的,其实我们不需要刻意去寻找什么,因为最宝贵的东西,往往就在我们身边。

从此,荒凉的南宫迎来了新的主人——太上皇朱祁镇和他的妻子钱皇后,说他们是主人也并不贴切,因为事实上,他们都是当今皇帝朱祁钰的囚徒。

朱祁钰对这个意外归来的哥哥有着极大的戒心和敌意,虽然朱祁镇已经众叛亲离,失去所有的一切,只想过几天舒坦日子,朱祁钰却连自己哥哥这个最基本的要求也不愿意满足。

景泰元年(1450)十二月,胡濙上书要求带领百官在明年元旦于延安门朝拜太上皇朱祁镇,希望得到朱祁钰的批准。

朱祁钰的答复是不行。

然后他还追加了一条,“今后所有节日庆典都不要朝拜!”(今后正旦庆节皆免行)

为了确实搞好生活服务和安全保卫工作,他还特意挑选了一些对朱祁镇不满的宦官来服侍这位太上皇,派出锦衣卫把南宫内外严密包围。同时,朱祁钰也周到地考虑到了环境噪音问题,为了让自己的哥哥能够不受打扰地生活,他命令不许放任何人进去看望朱祁镇,他的所有生活必需品都由外界定期定时送入。

王直、胡濙曾来此看望朱祁镇,被这些忠实的保卫者挡了回去。

他们这才意识到,这位所谓的太上皇实际上只是一个囚犯。

朱祁钰把事情做绝了。

他虽然迫于压力,没有杀掉自己的哥哥,但也做了几乎所有不该做的事情,给他的哥哥判了一个终身监禁。

那个原本和气亲善的好弟弟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六亲不认,心如铁石的陌生人,这虽然是悲剧,却也是皇权游戏的必然规则。

住在里面的朱祁镇反倒是十分平静,对他而言,活下来就已经很满足了,他老老实实地过着弟弟给自己安排的囚徒生活,从来也不闹事,唯一的问题在于朱祁钰割断了他和外界的联系,甚至连他的日常生活必须品也不能保证。

朱祁镇并没有去向朱祁钰提出要求,因为他知道,就算提也是没有用的,可是他又没有其他的经济来源,无奈之下,钱皇后只能像普通民妇一样,自己动手做手工活,托人拿出去换点吃穿用品。(钱后日以针线出贸,以供玉食)

只要不是黑牢,即使是囚犯,吃饭也应该不是个问题,逢年过节加个餐,没事还能出去放放风透透气,可是朱祁镇连这种基本待遇都没有,他每天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抬头看天,和自己的妻子说说话。

所谓的太上皇沦落到这个地步,也算是千古奇闻。

可就是这样的生活,他的好弟弟也不愿意让他过下去。

南宫没有纳凉的场所,所以每逢盛夏,朱祁镇只能靠在树阴下乘凉,这也算是他唯一的一点可怜的奢侈享乐。

不久后一天,他如往常一样,准备靠在树下避暑,却惊奇地发现,周围的大树已不见了踪影,他询问左右,才知道这是他的好弟弟所为。

他苦笑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说,便回到了酷热的住所。

他已经失去了一切,现在连自己的一片树阴也保不住。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朱祁钰之所以要砍掉那些树,是因为大臣高平对他说,南宫的树木太多,便于隐藏奸细,这一说法正好合乎朱祁钰的心意,他立刻下令砍掉南宫的所有树木,以便监视。至于朱祁镇先生的树阴,当然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朱祁镇终于明白,他的好弟弟是一个比也先更为可怕的敌人,也先虽然文化不高,行为粗鲁,但还算是个比较讲义气的人,说话算数,而自己的这个好弟弟却为了巩固皇位,一心一意要把自己这个已经失去一切的人往死里逼。

朱祁钰,你太过分了!

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继续这么过下去,毕竟能活一天就是一天。

所以他默默地忍受了下来,依然以他诚恳真挚的态度去对待他身边的人,慢慢地,那些被安排来监视他的人也被他的真诚和处变不惊打动,成为了他的朋友。

这其中有一个人叫做阮浪。

阮浪是个比较忠厚的宦官,他永乐年间进宫,不会拍马屁,也不搞投机,只是老老实实地过他的日子,在宫内待了四十年,却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少监而已,没人瞧得起他,这次他被派来服侍朱祁镇,也是因为这份工作没有人愿意做。

朱祁镇倒是如获至宝,他平日也没事,正好可以和这个他从小就认识的老太监聊聊天,有一次聊得开心,他便把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金绣袋和一把镀金刀(注意,是镀金的)送给阮浪。

此时的朱祁镇已经身无长物,这些所谓的礼物已经是他身上为数不多的值钱的东西,由此可见朱祁镇确实是个诚恳待人的人。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这个金绣袋和那把不值钱的刀送掉了阮浪的命。

阮浪是个比较随意的人,全然没有想到这其中蕴藏着极大的风险,他收了这两件东西,觉得没有什么用,便又送给了他的朋友王瑶。

这个王瑶和阮浪一样,只是个小官,他想也没想就收下了,如果事情就此了结倒也没什么问题,偏偏这个王瑶又有个叫卢忠的朋友,他时常也会把这两样东西拿出来给卢忠看。

卢忠是王瑶的朋友,王瑶却不是卢忠的朋友。

卢忠是锦衣卫,当他看到这两件东西的时候,其特务本能立刻告诉了他,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

于是他勾结自己的同事锦衣卫李善,去向朱祁钰告密,罪名是阴谋复辟。根据就是绣袋和金刀,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两件东西是朱祁镇收买阮浪和王瑶的铁证。

朱祁钰终于找到了借口,他立刻采取了行动。

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了,王瑶和阮浪被抓进了监狱,严刑拷打,酷刑折磨,只为了从他们口中得到一句话——朱祁镇有复辟的企图。

卢忠亲自参加了拷打和审讯,并威胁如果供出所谓阴谋,就放了他们,因为卢忠认为即使本无此事,阮王二人也会为了自保,供出点什么,可事实告诉他,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他那么无耻。

阮浪和王瑶虽然官不大,却很有骨气,受尽折磨也不吐一个字,直到最后被押送刑场处决,他们也没有诬陷过朱祁镇。

朱祁钰的企图落空了,卢忠的升官梦也破灭了,阮浪和王瑶虽然人微言轻,其行为却堪称顶天立地,光明磊落。

朱祁镇又一次从悬崖边被拉了回来。

而当他得知那个和蔼的老宦官已被自己的弟弟杀害,再也不能和他聊天的时候,他已经明白,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中,没有弃权这一说法,只有胜利者,才有活下去的资格!

【朱祁钰的绝妙计划】

朱祁钰越来越不安了,自从他的好哥哥意外归来后,他一直都处于担惊受怕的精神状态之中,他已经习惯了被人称为皇上,已经习惯文武百官向自己朝拜,他害怕自己已经得到的一切再次失去,所以他囚禁自己的哥哥,并寻找一切足以致其于死地的机会。

金刀案的发生,更加深了他的这种恐惧,自此之后,他的行为越来越偏激,越来越过分。

为了斩草除根,免除后患,朱祁钰已经打定主意,就算不杀掉朱祁镇,也要废掉他的儿子,当时的皇太子朱见深。把帝国未来的继承人换成自己的儿子朱见济。

是的,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在这张龙椅上坐下去。

可这件事情不是一般的难,因为早在朱祁钰被临时推为皇帝之前,老谋深算的孙太后早已立了朱见深为太子,并言明将来一定要由朱见深继承皇位,当时朱祁钰本人也是同意了的,虽说朱祁钰本人可以翻脸不认账,但他眼前还有一道难关必须要克服,那就是得到大臣们的支持。

可是自古以来,废太子之类的事情都是不怎么得人心的,要大臣们支持自己,谈何容易!他苦苦思索着方法,却始终不得要领,正在这时,他的亲信太监兴安为他出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

不久之后的一天,朱祁钰召集内阁成员开会,当时的内阁成员共六人,分别是首辅陈循、次辅高毂、阁员商辂、江渊、王一宁、萧鎡,这六个人就是当时文官集团的头目。

他们进宫拜见朱祁钰,行礼完毕后,等着听皇帝陛下有什么吩咐,可是等了半天,坐在上面的这位仁兄却始终一言不发。

过了好一会,皇帝陛下终于支支吾吾地说话了,可讲的内容都是些如你们工作干得好,辛苦了之类的话。

这六位大臣都是官场中久经考验的人物,个个老奸巨滑,一听朱祁钰的口气,就明白这位皇帝有很重要的话要说。他们面带笑容,嘴上说着不敢不敢,脑子里却在紧张地盘算着。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可朱祁钰说完这些套话后,竟然宣布散会,搞得他们都摸不着头脑,难不成这位皇上染了风寒,神志不清,说两句废话,存心拿自己开涮?

但不久之后,他们就知道了答案,散会后兴安分别找到了他们,给他们每个人送钱。具体数额是:首辅陈循、次辅高毂每人一百两银子,其余四位阁员每人五十两银子。

只要具备基本的社会学常识,你应该已经猜到那位太监兴安给皇帝陛下出的“好主意”就是行贿。

皇帝向大臣行贿,可谓是空前绝后,而行贿的数额也实在让人啼笑皆非,竟然只有一百两!

这就是兴安先生尽心竭力想到的好办法,千古之下,仍让人匪夷所思,感叹良久。看来小时候好好读书实在重要,这样将来即使做太监也能做个有文化有见识的太监。

这六位仁兄拿着这点银子,着实是哭笑不得,虽然明朝工资低,但这些重臣们自然有各种各样的计划外收入,怎么会把这点钱放在眼里,但他们明白,别的钱可以不收,这笔钱不能不要,这可不是讲廉洁的时候,不收就是不给皇帝面子。

收下了钱,他们得知了皇帝的意图:改立太子。

不管是谁的钱,收下了钱,就要帮人办事,这条原则始终都是适用的,更何况是皇帝的钱,六位大臣就算再吃黑也不敢黑皇帝陛下,于是他们纷纷表示同意,并建议马上再立太子。

兴安搞定了这六位大人,便继续在群臣中活动,具体说来就是送钱,当然数额和之前差不多,出乎他意料的是,事情竟然十分顺利,群臣纷纷收下了钱,同意了改立太子的倡议。这自然不是因为收了那点钱的缘故,只是大家都知道朱祁钰的目的,不敢去得罪他而已。

倒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装糊涂,吏部尚书王直就发扬了他老牌硬汉的本色。他万没有想到,皇帝竟然出此下策,公然向大臣行贿,所以当别人把他那份钱拿给他时,他拍着桌子,捶胸顿足喊道:“竟然有这种事,我们这些大臣今后怎么有脸见人啊!”

有没有脸见人都好,反正事情最终还是办成了,景泰三年(1452)

五月,朱祁镇的最后希望——皇太子朱见深被废,朱祁钰之子朱见济继任太子,在朱祁钰看来,千秋万世,就此定局。

但他想不到的是,就在他风光无限的时候,一股潜流也正在暗中活动,而这股潜流的核心是一个满怀仇恨和抱负的人。

【八月十八日,另一个人的命运】

让我们回到四年前的正统十四年(1449)八月十八日,就在那一天,于谦挺身而出,承担了挽救帝国的重任,为万人推崇,并从此开始了他人生中最为光辉的历程。

但就在那一天,另一个人的命运也被彻底改变。

“而今天命已去,唯有南迁可以避祸。”

这就是那一天徐珵的发言,接下来他得到的回应我们大家都已经知道了:

“建议南迁之人,该杀!”

这两句话就此决定了于谦和徐珵的命运,于谦在众人的一致称赞推举下成为北京城的保卫者,荣耀无比。

而徐珵得到的是太监金英的训斥:“滚出去!”(叱出之)

然后,他在众人的鄙视和嘲笑中,踉踉跄跄地退出了大殿。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竟然会因为这句话被群臣耻笑,被看作贪生怕死的小人。

他很明白,自己的政治前途就此终结了。

其实很多人都想逃走,我不过是说出了他们心底的话,为何只归罪于我一个人?

受到于谦的训斥,被众人冷眼相待的徐珵失魂落魄地离开宫殿,向自己家走去。因为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可他想不到的是,还没等他到家,另一个打击又即将降临到他的身上。

因为当他走到左掖门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叫江渊。

江渊是徐珵的朋友,也是他的同事,时任翰林院侍讲学士,二人平时关系很好,而江渊见到徐珵如此狼狈,便关心地问他出了什么事。

徐珵十分感动,哭丧着脸说道:“我建议南迁,不合上意,才落得这个地步。”(以吾议南迁不合也)

江渊好声安慰了徐珵,让他先回家去好好休息,凡事必有转机,自己也会帮他说话的。

然后,江渊在徐珵感激的目光中走进了大殿,他朝见朱祁钰后,便以洪亮的声音,大义凛然的说道:“南迁决不可行,唯有固守一途耳!”

几个月后,江渊被任命为刑部侍郎,文渊阁大学士,成为朱祁钰的重臣。

这真是精彩的一幕。

徐珵绝望了,并不只是对自己的仕途绝望,也对人心绝望,当时无数的人都在谈论着逃跑,而自己的这套理论也很受支持,可当自己被训斥时,却没有一个人帮自己说话,那些原本贪生怕死的人一下子都变成了主战派,转过来骂自己苟且偷生,动摇军心。

这出人意料的戏剧性变化给徐珵上了生动的一课,也让他认识到了世态炎凉的真意。

这之后,每天上朝时,很多人都会在暗地里对他指指点点,嘲讽地说道:“这不就是那个建议南迁的胆小鬼吗?”而某些脾气大的大臣更是当着他的面给他难堪。

这些侮辱对于一个饱读诗书,把名誉看得高于一切的读书人而言,比死亡更让人难以忍受。

但徐珵每天就在这样的冷遇和侮辱中按时上班上朝,因为他要活下去,生活也要继续下去,不上班就没有俸禄,也养不活老婆孩子。

窝囊地活着总比悲壮地死去要好,这就是徐珵的人生哲学。

人生中最难承受的并不是忍,而是等。

徐珵坚持下来,是因为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和工作成绩终归会被人们所接受,自己总有翻身的那一天。可是事实又一次让他失望了。他工作成绩很好,可总是得不到提升,无奈之下,他只好去求自己的仇人于谦。

于谦确实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他并没有因为徐珵建议南迁就不理睬他,而是主动向朱祁钰推荐此人,可是朱祁钰一听到徐珵的名字就说了一句重话:“你说的不就是那个主张南迁的徐珵吗,这个人品行太差,不要管他。”

于谦没有办法,只能就此作罢,而徐珵并不知道这一切,他误以为这是于谦从中作梗。从此在他的心中,一颗复仇的火种已经播下萌芽。

被人侮辱和嘲讽,辛勤工作也得不到任何回报,只是因为当时说错了一句话,对于徐珵来说,这确实是不公平的。

他想改变自己的窘境,却又得不到任何人的帮助,冥思苦想之下,他竟然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改名字。

在我们今天看来,这似乎是不可理解的,难道你换个马甲就不认识你了吗?

可是在当年,情况确实如此,毕竟皇帝陛下日理万机,徐珵改名字也不用通知他,更不用通告全国,到户籍地派出所备案,而只要到吏部说明一下就行。到提交升迁的时候,皇帝陛下也只是大略看一下名单而已,绝对不会深究有没人改过名字。徐珵抓住了这个空子,将他的名字改成了徐有贞。

瞒天过海后,徐有贞果然等来了机会,他被外派山东为官,徐有贞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且具有很强的处理政务的能力,外派几年干得很好,之后凭借着自己的功绩被提升为左副都御史。

对此我曾有一个疑问,因为左副都御史是都察院的第三号人物,有上朝的权力,也是皇帝经常要见的人,那朱祁钰为什么会认不出这所谓的徐有贞就是徐珵呢?

具体原因我也不太清楚,想来是皇帝陛下太忙了,早已不记得徐珵的模样了。

无论如何,徐有贞的人生终于有了转机,但在他的心中,一刻也没有忘记过自己所受的侮辱和讽刺,他在静静地等待。

等待着复仇机会的到来。

【疯狂的朱祁钰】

朱祁钰得偿所愿,立了自己的儿子为皇位继承人,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在这场皇位归属的斗争中,他获得了胜利。

可是这场胜利并没有持续多久,第二年(景泰四年,公元1453)

十一月,朱祁钰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他的儿子,帝国的未来继承者朱见济去世了。

这下问题麻烦了,儿子死了倒没什么,问题在于朱祁钰只有这一个儿子,到哪里再去找一个皇位继承人呢?

而更为麻烦的还在后头,很多大臣本来就对朱见深被废掉不满,便趁此机会要求复立,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反正你也没有儿子了,不如另外立一个吧。

可是朱祁钰不这么想,他已经和朱祁镇撕破了脸,要是复立他的儿子为太子,将来反动倒算,置自己于何地?!

可问题是太子是一定要立的,偏偏自己又不争气,生不出儿子,这儿子可不是说生就能生的,就算你是皇帝,这种事情也不能随心所欲。

一来二去,朱祁钰急眼了,加上由于国事操劳,他的身体已大不如前,想到将来前途难料,他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疑心也越来越重。

可是破屋偏逢连夜雨,怕什么来什么,不久之后,两个大臣的公然上书最终掀起了一场严重的政治风暴。

这两个大臣一个是御史钟同,另一个是郎中章纶,这二位仁兄职务不高,胆子却不小,他们各写了一封奏折,要求复立朱见深,其实这个说法很早就有,朱祁钰也读过类似的奏折,就算不批准,也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坏事就坏在此二人的那两份奏折上。

这二位仁兄的奏折有什么问题呢,摘抄如下:

先看钟同的:“父有天下,固当传之于子,太子薨逝,遂知天命有在。”

这句话如果用现代话说得直白一点,可以这样解释:老子的天下应该传给儿子,现在你的儿子死了,这是天命所在,老天开眼啊。

而章纶先生的更为厉害,他不但要求复立,还要朱祁钰逢年过节去向朱祁镇请安,中间还有一句惊世骇俗的话:“上皇君临天下十四年,是天下之父也,陛下亲受册封,是上皇之臣也。”

这句话的意思就不用解释了,地球人都知道。

说话就好好说话嘛,可这二位的奏折一个讽刺皇帝死了儿子是活该,另一个更是提醒皇帝注意自己的身份。把皇帝不当外人,也真算是活腻了。

后果也不出意料,朱祁钰看过之后,暴跳如雷,当时天色已晚,朝廷也都已经下班了,按规矩,有什么事情应该第二天再说,可是朱祁钰竟然愤怒难当,连夜写了逮捕令,从皇宫门缝递了出去(这一传送方式紧急时刻方才使用),让锦衣卫连夜抓捕二人。

此两人被捕后,被严刑拷打,锦衣卫要他们说出和南宫的关系以及何人指使,想利用这件事情把朱祁镇一并解决,但这二人很有骨气,颇有点打死我也不说的气势,一个字也不吐。

这两个人的被捕不但没有消除要求复立的声音,反而引起了一场更大的风潮,史称“复储之议”。一时间,大臣们纷纷上书,要求复立,朝廷内外人声鼎沸,甚至某些外地的地方官也上书凑热闹。

朱祁钰万没想到,事情会越闹越大,他已经失去了儿子,现在连自己的皇位也受到了威胁,在越来越大的压力下,他的情绪已经近乎疯狂。

为了打压这股风潮,他动用了老祖宗朱元璋留下的传家之宝——廷杖。

他使用廷杖的原则也很简单,但凡说起复储的人,一个也不放过,个个都打!

一时之间,皇城之前廷杖此起彼落,血肉横飞,惨叫连连,应接不暇,大臣们人人自危,这股风潮才算过去。

当时复储的大臣几乎都被打过,而这其中最为倒霉的是一个叫廖庄的官员,他的经历可谓是绝无仅有。

廖庄不是京官,他的职务是南京大理寺卿,在景泰五年(1454),他也凑了回热闹,上书要求复储,不知为什么,后来追查人数打屁股时竟然把他漏了过去,由于他也不在北京,就没有再追究了。

一年后,他的母亲死了,按照规定,他要进京入宫朝见,然后拿勘合回家守孝,这位仁兄本来准备进宫磕了头,报出自己的姓名,然后就立马走人,没有想到朱祁钰竟然把他叫住了:

“你就是廖庄?”

廖庄顿感荣幸,他万没想到皇帝还记得自己这个小人物,忙不迭地回答道:“臣就是廖庄。”

朱祁钰也没跟他废话,直接就对锦衣卫下令:

“拖下去,打八十杖!”

廖庄目瞪口呆,他这才想起一年前自己凑过一次热闹。

朱祁钰不但打了他,也给他省了回家的路费,直接给他派了个新差事,任命他为偏远地区定羌驿站的驿丞(类似官方招待所的所长,是苦差事)。

打完了廖庄,朱祁钰猛然想起这件事情的两个罪魁祸首钟同和章纶,便询问手下人这两个人的去向,得知他们还关在牢里后,朱祁钰一不做二不休,决定来个周年庆祝,连这两个人一起打。

为了表现他们的首犯身份,朱祁钰别出心裁,他觉得锦衣卫的行刑杖太小,不够气派,便积极开动脑筋,自己设计了两根大家伙(巨杖)。专程派人送到狱里去并特别交待:“这两根专门用来打他们,别弄错了!”

说实话,那两根特别设计的巨杖到底有多大,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这一顿板子下来,那位钟同先生就去见了阎王,而章纶估计身体要好一些,竟然挺了过来,但也被打残。

朱祁钰这种近乎疯狂的举动震惊了朝野内外,从此没有人再敢提复储一事。

朱祁钰本不是暴君,就在几年前,他还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和他的哥哥相敬如宾,感情融洽,但皇权的诱惑将他一步步推向黑暗,他变得自私、冷酷、多疑、残忍。囚禁自己的哥哥,废黜自己的侄子,打死反对他的大臣,谁敢挡他的路,他就要谁的命。

但他的这些举动并没有换来权力的巩固,不断有人反对他的行为,他唯一的儿子也死去了,却没有人同情他,那些大臣们只关心下一个主子是谁,而他的身体也越来越差,撑不了多久了,他很明白,一旦自己死去,朱见深很有可能继位,而朱祁镇也会再次出山,清算自己的所作所为。为了权力他六亲不认,做了很多错事,可事到如今却回天乏术,欲罢不能,面对着隐藏的危险和潜流,他唯有以更加残忍和强暴的方式来压制。

权力最终让他疯狂。

歇斯底里的朱祁钰终于用棍棒为自己争得了平静的生活,但这平静的生活只有两年。

景泰八年(1457)正月,按照规矩,朱祁钰应该去主持郊祀,可他已经病重,已然无法完成这件事,更让他心灰意冷的是,眼见他病重,大臣们非但不慰问他的身体,反而趁此机会上书让他早立太子。

人还没有死,就准备定棺材、分行李了。朱祁钰的愤怒已经无以复加,他急火攻心,病情加重,实在没办法了,他便找来了一个人,让他替自己去主持祭祀。

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因为他叫来的这个人正是石亨。

此时的石亨已经成为了于谦和朱祁钰的敌人。北京保卫战立下大功后,他得到了最高的封赏,被册封为侯爵,而功劳最大的于谦却只得到了少保的虚名,石亨心里不安,便自行上书保举于谦的儿子于冕为官,算是礼尚往来。

可他没有想到,于谦对此并不感冒,反而对朱祁钰说了这样一段话:“石亨身为大将,却保举私人,应予惩戒!”

搞什么名堂,保举你的儿子,不但不领情,竟然还去告状!

石亨不能理解于谦这样光明磊落的行为,他也不想理解,他只知道,于谦是一个不“上路”的人,一个不履行官场规则的人。

而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成为他的朋友的。

但是于谦是不容易对付的,他的后台就是朱祁钰,石亨明白,要解决这个对手,必须先解决朱祁钰。

而当朱祁钰奄奄一息地召见他,让他代为祭祀时,他意识到,机会已经来临。

这一天是正月十一日,阴谋就此开始。

万国来朝 第二十二章 夺门

【惊魂六日】

正月十一日夜。

石亨为他的阴谋找到了两个同谋者,一个叫曹吉祥,另一个叫张軏。

这是两个不寻常的人,曹吉祥是宦官,原先是王振的同党,而张軏的来头更大,他是张玉的儿子,张辅的弟弟。石亨和他们关系很好,此时便凑在一起准备搞阴谋。

可谈了一会,他们就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这阴谋从何搞起?

要知道,阴谋造反不是请客吃饭,是有很高技术含量的,而三人之中,曹吉祥是太监,见识短,张軏是高干子弟,眼高手低,武将石亨则是个粗人。这样的三个人如果谈谈吃喝玩乐,估计还有用武之地,可现在他们要讨论的是谋反。以他们的智商和政治斗争水平,想要搞这种大工程,估计还要回学校多读几年书。

眼看这事要泡汤,石亨便去向他的老熟人太常寺卿许彬请教搞阴谋的入门知识。

许彬告诉他,自己老了,已经不适合这种高风险的职业,但可以推荐一个人去和他们一起干,然后他告诉石亨,只要这个人肯参加,大事必成!

他推荐的人就是徐有贞。

徐有贞终于等到了复仇的机会,他已经忍耐了太久,他眼光独到,极有才干,却因为说错一句话被众人唾弃,受到冷遇。虽然他现在已经身居高位,但当年的羞耻始终挂在心头,他要讨回属于他的公道。

于是,这个阴谋集团迎来了第四位成员,也是最为重要的一个成员。

到底还是读过书的人搞阴谋有水平,徐有贞刚参加会议便一针见血的指出,目前当务之急是要和南宫内的朱祁镇取得联系,才方便动手。毕竟你们就算杀了朱祁钰,也不可能自己做皇帝吧。

那三位粗人这才如梦初醒,便马上派人去和朱祁镇联系。

这一天是正月十三日,阴谋集团确定,计划正式实施。

正月十四日晨,朝会。

朱祁钰已经病得十分严重,但仍然坚持参加了这个会议。因为在这次会议将决定帝国的继承人。

会议一开始就呈现一边倒的情况,大多数大臣主张复立朱见深,因为朱祁钰本人没有儿子,似乎已无更好的选择了。

大学士王文和陈循是朱祁钰的亲信,自然不同意这一观点,他们坚持认为,即使到外面去找个藩王来做皇帝,也不要复立朱见深。

大臣们各持意见,谁也不服,便在朝堂上争吵起来。

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朱祁钰坐在皇位上,悲哀地看着下面这些吵闹的人们,他很清楚,无论是支持他的,还是反对他的,争来争去,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将来的利益,为了投机。

这些道貌岸然的所谓读书人,不过是一场游戏中的棋子而已——权力的游戏。

我也是游戏中的一员,可我这一生似乎也快要走到尽头,游戏该结束了吧。

但在结束前,我绝对不能输!

朱祁钰紧紧抓住宝座的扶手,对大臣们说出了他朝会中唯一的谕令:

“我现在染病,十七日早朝复议。”

然后他补充了一句话:

“复立沂王(朱见深)之事,不行!”(所请不允)

话说到这个份上,群臣只好各自散去,准备三天后再来。

朱祁钰发布了谕令,用自己的权威又一次赢得了暂时的胜利,但估计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竟然是他的最后一次朝会,最后一道谕令,最后一次胜利。

正月十四日夜,石亨家中。

徐有贞:“南宫(朱祁镇)知道了吗?”

石亨:“已经知道了,他同意了。”

徐有贞笑了,只要朱祁镇同意,阴谋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然后他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一个看来几乎完美无缺的计划:

第一步,先利用边关报警的消息,让时任都督的张軏率领一千军队进入京城;

第二步,利用石亨保管的宫门钥匙打开内城城门,放这一千人入城,作为后备军和警戒,以防朱祁钰的军队反扑;

第三步,去南宫释放朱祁镇,然后带着太上皇进入大内宫城,趁朱祁钰病重,宣布复位。

这个计划确实十分的好,考虑周详、分工明确,石亨和张軏都很满意,但他们也有疑虑:

“会不会还有什么漏洞呢?”

徐有贞自信地答道:“不会有漏洞的,这个计划一定能够成功!”

石亨和张軏这才放下心来,他们相信徐有贞的判断。

然而这个计划确实是有漏洞的!

这个致命的漏洞就是:

虽然石亨管理京城防务和内城城门,但他们并没有南宫和大内宫城的钥匙!

南宫且不说,这个大内宫城却是真要人命,明代的所谓宫城,就是清代所称的紫禁城,是皇帝居住的地方,没有皇帝的命令,夜间宫城城门是绝不会开的。那些士兵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公然攻打皇帝的住所,而且只要一打起来,闹出声响,侍卫和城防部队就会立刻赶到,等待着徐有贞等人的只能是失败的命运。

我相信以徐有贞的聪明,应该了解这一点,但他却坚持要冒风险,去实现这个所谓完美的计划。

原因似乎也很简单,不是徐有贞嫌命太长,恰恰是因为在他看来,人生太过短暂。短到他不愿意再忍耐,也不愿意再等待。

是死是活,就赌这一把!

此时南宫的朱祁镇也是辗转反侧,深夜难眠,他已经知道了石亨的计划,他也清楚这个计划有很大的风险,一旦出错,想要再当囚徒也不可能了。

但他仍然同意了,而且不带丝毫犹豫。

因为他别无选择。

正月十四日,阴谋策划完成,决心已定。

正月十五日,天下太平。

这一天,大臣们相安无事,互致问候,朱祁钰在宫里养病,那无尽的争吵和勾心斗角似乎已经离他远去,一切似乎都那么的平静,平静得让人窒息。

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暗流已经变成了可怕的漩涡,即将奔涌而出,改天换日。

正月十六日晨。

于谦、胡濙、王直经过仔细商议,决定推举朱见深复立为太子,他们找到了商辂,让他起草一份奏折,准备在第二天朝会时向皇帝提请同意。

这是一份极为重要的文件,如果这份文件提交出去,徐有贞的阴谋将再无用武之地,因为朱祁钰在无子且奄奄一息的情况下,很有可能会同意这一建议,到那时,朱祁镇就只能和自己的儿子抢夺皇位。

状元商辂完成了他的大作,于谦等人看过后都十分满意,他们准备在第二天提出这一方案。

第二天,是正月十七日。

正月十六日夜,最后时刻到来。

徐有贞的家中,此刻聚集了阴谋集团的全部成员,他们都知道,再过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朝会即将召开,新的太子将被选出,而无论谁被选为太子,他们都将得不到任何的利益。

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干,还是不干?

平日骄横跋扈的石亨等人此刻也慌了神,他们把目光集中在徐有贞的身上。因为他们知道,这个人才是阴谋的真正核心和主使者。

面对着众人焦灼的目光,徐有贞沉默了,他在房中不断的踱步,思考着每一个细节和步骤,计算着自己的胜算。

然后他停下来,不慌不忙地对那些焦急的人们说道:“我要去看一下天象。”

众人目瞪口呆,都什么时候了,还看啥天象!?可是毕竟是这位仁兄拿主意,既然他执意要去,那就让他去吧。

徐有贞登上了自家房顶,静静地抬起头,看着繁星点缀的天空,九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也是站在这里,准确地预测出了土木堡的失败。

但这次成功的预测并没有给他带来好运,却使他受尽侮辱和嘲弄,被人排挤,忍气吞声许多年。

他十分清楚,所谓天象不过是糊弄人的玩意儿,如果人生祸福能由天象而见,他早就能够未卜先知,也不用受这几年的罪了。

现在他终于又一次走到了十字路口,但这一次,他预测的不仅是阴谋的成败,还有自己的生死。成,则生,败,则死!

天象根本帮不了他,他必须独立作出判断,而唯一可依靠的只有他自己的智慧和勇气。

人生的转变往往只在那一刻的决断。

徐有贞最终作出了他最后的选择。

“成大事就在今晚,机不可失,动手!”

当石亨等人听到这句杀气腾腾的话时,也不禁打了个冷战,最后时刻终于到来了。

徐有贞的家人们已经知道了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他们站在门口默默地为这位一家之主送行,悲泣之情溢于言表。

徐有贞却没有这样的伤感,他借着门外的月光向自己的家投下了最后一瞥,留下了一句话,便毅然离去。

“若回来,就做人,不能回来,便是鬼!”

【夺门之变】

阴谋集团的成员们在夜色笼罩之下向着内城出发了,他们的第一个目标是长安门。

长安门的钥匙由石亨掌管,他将张軏统领的一千军队放进了内城,然后关上了城门。

石亨看着这一千进城士兵,心中七上八下,因为这一千人并不知道自己是来造反的,随时有哗变的可能,要是这些士兵被人发现,就算尚未行动,他也逃不脱谋反的罪名。

思前想后,这位杀人不眨眼的武将开始慌张起来。

徐有贞冷冷地看着已经六神无主的石亨,对他说了一句话:

“门锁好了吗,把钥匙给我吧。”

石亨满腹狐疑,不知徐有贞想干什么,但还是把钥匙交给了他。

徐有贞接过钥匙,却做了一件石亨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他把钥匙扔进了阴沟里。

石亨惊呆了,他冲了上去,抓住徐有贞的衣服,厉声问道:“徐有贞,莫非你疯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在皎洁的月光下,石亨看清了徐有贞的脸和他那阴狠坚毅的眼神,一股寒意顿时涌上心头,让他不寒而栗。

徐有贞死死地盯着石亨,一字一句地吐出了似乎是来自地狱的声音:

“有进无退,有生无死!”

石亨害怕了,他这才认清了眼前此人的真面目:不是一头绵羊,而是一只饿狼。

后路已经全无,几个人只好在徐有贞的带领下向着南宫出发。可就在此时,原本星密月明的夜空,突然变得昏暗无光!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前方道路也一片黑暗,石亨和张軏慌了,他们原本干的就是见不得人的勾当,见此情形,顿感大事不妙,莫非上天不愿自己动手?

他们站住了。

徐有贞却不为所动,他镇定地看着慌张的张軏,冷冷地逼问道:

“为什么还不走?”

张軏怯生生地小声说道:“事情能成功吗(事济否)?”

徐有贞缓缓走到张軏的面前,突然用低沉的声音吼道:

“一定能成功(必济)!”

武将石亨历经沙场,砍头无数,被称为正统第一勇将,却临阵慌乱,不知所措,他的所谓勇敢不过是匹夫之勇而已。

在这场危险的游戏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徐有贞才是当之无愧的勇者。

这并不奇怪,因为只有内心的坚韧和顽强才是真正的勇敢。

在文弱书生徐有贞的威逼和鼓励下(虽然有点滑稽,但确是事实),石亨一行人来到了他们的第一个目标——南宫。

宫门果然紧闭,叫门也无人应答,这正是夺门计划中的第一个漏洞,但徐有贞却胸有成竹,用一句话解决了难题:

“不用叫门,把墙撞开就是了!”

于是军士上前,用木桩撞开了宫墙(毁墙入),那个被监禁了七年的囚徒终于走了出来。

他看清了这些深夜前来的人们,也看清了他们心底的一切——欲望、投机、愤怒、抱负。无论如何,他只剩下了一种选择。

“走吧,我们去东华门。”

东华门是宫城的大门,只要进入东华门,到奉天殿敲响钟鼓,召集百官前来,天下就将再次握在这位囚徒的手中。

然而当他们到达东华门的时候,才发现了这个计划中的最大漏洞——他们进不去。

东华门守卫不开门,他们也没有钥匙。没有南宫的门钥匙,可以把墙撞开,但这是因为南宫偏僻,就算把它拆掉也没人去投诉你,可东华门是大内重地,由专人看守,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引来侍卫,而这些夜游神马上就会变成黄泉鬼。

愁眉苦脸的石亨看着徐有贞,他已经无计可施,只等着这位大哥说话。

可这次徐有贞同样保持了沉默,他虽然聪明,但并不是阿里巴巴,就算对着门喊一万声“芝麻开门”,这门也是不会开的。

阴谋集团的成员们就此陷入困境,打也不是,闹也不是,隔着门把好话说尽,守门人理都不理。眼看天就要亮了,如果再进不去,大家就会一起完蛋!

在这最为关键的时刻,那位囚徒突然大喊一声:

“我是太上皇(我太上皇也),开门!”

七年的屈辱,恐惧和等待,最终换来了这一声怒吼。

包括守门人在内的所有人都被这一声怒吼震惊了,东华门就此敞开,通往至尊宝座的道路就此敞开。

朱祁钰,我回来了,来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他走向了奉天殿,敲响了上朝的钟鼓,宫城大门闻声纷纷开启,准备迎接百官的朝拜。

徐有贞终于成功了,他带着疲惫的身躯和得意的笑容,独自站在大门前,挡住了上殿的道路。

闻讯而来的内阁重臣们惊奇地看着这个以往并不前眼的小人物,准备喝斥他立刻离开。

然而徐有贞很快就说出了他敢如此嚣张挡路的理由:

“太上皇已经复位了,诸位还是快去祝贺吧!”

我终究还是成功了,属于我的时代终于到来了。

此时的朱祁钰正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的寝宫内,但在迷茫之中还是听到了钟鼓的声音,他很清楚,这个上朝的讯号并不是他发出的。

于是他叫来了左右,问到底是谁在敲击钟鼓。

左右人已经知道了真相,这些服侍朱祁钰的人十分担心,怕这位已经病入膏肓的皇帝听到这个消息,急怒攻心就此一命呜呼。但事到如今,不说也不行了,于是他们忐忑不安地告诉朱祁钰:是那位被他关押的囚犯,他的哥哥在召集群臣。

可是这位垂死的皇帝接下来的表现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

听到这个消息,朱祁钰沉默了一会,然后他抬起头来,笑了。

他笑得很从容,并最终吐出了三个字:

“好,好,好!”

哥哥,皇位还给你吧,我虽然囚禁了你,夺走了你的一切,但我也没有得到快乐,这八年中,我一直在恐惧和孤独中生活。

我已经厌倦了。

朱祁镇坐上了阔别已久的宝座,八年前,他离开了这里,沦为异族的俘虏,之后他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回到了京城,却又被自己弟弟关押起来,吃了七年的牢饭。

现在他终于回到了当年的起点,一条新的道路已在他眼前展开,他将再次统治这个庞大的帝国。

很多的事情即将开始,很多人的命运即将改变。

妖孽宫廷 第二章 隐藏的敌人

解决外敌,即刻内斗也算是华夏文明的光荣传统之一,很快,“还乡团”的成员们便十分自觉地依照这一传统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内部斗争。

说来有点滑稽,斗争的起因并非分赃不均,而是性格不合。因为徐有贞是一个有理想、没道德、有文化、没纪律的复合型人才,虽然他心黑手狠脸皮极厚,但还是想做事的,是有追求的。

可是石亨和曹吉祥这两位仁兄,除了有野心和贪欲外,啥也没有,如果坏人也分档次的话,徐有贞就是一个有品位的坏人,而石亨和曹吉祥就是坏人中的渣滓。

夫妻之间性格不合可以离婚,而政治家性格不合最终却只有一个结局——你死我活。

于是,坏人之间的斗争就此开始。

【你的素质太低!】

徐有贞和石亨、曹吉祥的矛盾从“夺门之变”后不久就开始了,他们原本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关系很好,但功成名就之后,徐有贞才发现,他的这两个同伙素质实在太低。

徐有贞入阁之后,开始操持国家大事,每日忙于办理各种事务,毕竟他还是一个有追求的人,可石亨和曹吉祥却截然不同,他们发达之后,只热衷于干一件事——贪污受贿,不但如此,他们还不断在朝廷中安插自己的人,混乱朝纲。

比如石亨同志先后打过多次报告给朱祁镇,要求封赏夺门有功人员,前后竟多达四千人!真是天晓得这些人都是哪里来的,估计他连那天晚上在自己家厨房做饭的老妈子(应该是有力地保障了后勤补给)也算了进去。

曹吉祥也不甘人后,他的养子、侄子乃至于七姑八婆之类的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也都封了官,令人叹为观止。

徐有贞每次看到这种乌烟瘴气的情景,都会不由得羞愧有加:

当年我怎么和这帮人搞到一起了?什么素质啊?

自己虽然是一个阴谋家,可那二位仁兄充其量却只能算是两个混混,如果继续跟他们混下去,实在太丢人。

打定了主意,徐有贞开始和曹、石二人保持距离,见面了也不打招呼,他要树立自己的光辉形象。

石亨和曹吉祥终于发现,这位高学历的仁兄想洗手下船,和自己决裂。

决裂就决裂吧,怕你不成!

天顺元年(1457) 五月,“还乡团”第一次内斗正式开幕。

这天,徐有贞、曹吉祥等人正在朝堂之上议事,朱祁镇突然拿出一份奏折,当众宣读,内容是这样的:曹吉祥、石亨等人贪污受贿、专横霸道、欺上瞒下、排除异己,应予惩戒。

曹吉祥先生当时就懵了,他手足无措,张嘴想要辩解,却不知说什么好。

朱祁镇却没有看他,而是微笑着对徐有贞说:“御史敢于直言,是国家的福分啊。”

徐有贞看了尴尬的曹吉祥一眼,也笑了。

这封奏折的作者是都察院御史杨瑄,是个小人物,而根据厚黑政治学第一定律,小人物敢弹劾大领导,排除个人精神失常的因素,唯一的结论就是有人指使。

指使他的人我不说大家也能知道,就是徐有贞。

【徐有贞的没落】

徐有贞没有理会无地自容的曹吉祥,洋洋得意地走出了大殿。他有充分的理由得意,作为内阁首辅,他能够调动文官集团的所有资源去对抗他的敌人,他有无数的打手(言官),在他看来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争。

可是他错了。

因为他的对手是明代历史上唯一可以与文官集团对抗的死敌——宦官集团。

话虽如此,但当时的宦官集团并没有太大的权力,司礼监曹吉祥是很难与内阁首辅徐有贞对抗的。

为了解决徐有贞,曹吉祥整日冥思苦想,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长时间的业务(厚黑)钻研,他终于发现了徐有贞的破绽,并由此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不久后的一天,曹吉祥进宫见朱祁镇,君臣二人聊天,气氛和洽,突然曹吉祥话题一转,貌似轻松地说起了宫内的一件事情,且谈得津津有味,可他的谈话对象朱祁镇却脸色突变,大惊失色。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一幕呢?

因为朱祁镇十分清楚,这件事情他只告诉过一个人——徐有贞。

于是他急切地打断曹吉祥,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是徐有贞告诉我的。”(受之有贞)

然后曹吉祥带着疑问的表情加了一句:

“皇上还不清楚吗,外面的人全都知道了!”

这句话同时也宣布了徐有贞的结局:他彻底完了。

背叛和泄密是皇帝绝对无法忍受的。自此之后,朱祁镇渐渐远离了徐有贞,不再将他看作是自己的亲信。

徐有贞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想来想去,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皇帝,受到如此冷遇。面对着朱祁镇那冷淡的眼神,他无从申辩也无法申辩。

曹吉祥赢了,他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给了徐有贞一次漂亮的回击。徐有贞当然不会将那些隐秘的事情告诉他,那他是怎么知道谈话内容的呢?

这个诡计的秘密在于,徐有贞进宫见朱祁镇时,交谈的确实只有他们两个人,但听见的却有三个人,而那个多出来的旁听者就是太监。

这些皇帝的贴身太监受到曹吉祥的指使,将每次谈话的内容告诉他,然后曹吉祥会在不经意间说出这些原本只有天地你我方知的事情,将徐有贞塑造成一个口不把门的奸臣。

曹吉祥十分得意,和石亨弹冠相庆,从此更加飞扬跋扈。这也难怪,也该轮到他了,但曹吉祥想不到的是,他并不是这次胜利唯一的得意者,还有一个人正在暗地里庆祝着自己的胜利。

【隐藏者的图谋】

曹吉祥和石亨所不知道的是,五月的那次弹劾,策划者并非只有徐有贞一个人,这次攻击的实际组织者是另一个人——李贤。

在徐有贞看来,这个叫李贤的人是他一手提拔的,绝对忠实于他,事实上,这个人也确实极为精明强干,很能帮得上徐有贞的忙(史载:

颇得其力)。所以他与李贤共同策划了对曹、石等人的攻击行动,并收到了一定的效果,这也让徐有贞更加认定,李贤是一个极为可靠的人。

可是徐有贞不知道的是,这位李贤先生除了是自己的下属和亲信外,还是一个卓越的社会活动家,喜欢广交朋友,而他的朋友中有一个人叫石亨。

早在徐有贞拉拢之前,李贤和石亨的关系已经十分融洽,石亨曾经劝说李贤参加夺门阴谋,但被李贤拒绝,后来吏部尚书王直退休,继任尚书王翱也是个很有背景的人,根本不买石亨的账,石亨十分不满,便对当时任吏部侍郎的李贤私下表示,准备赶走现在这个不听话的尚书,由他接任。

吏部是六部之首,吏部尚书被称为天官,地位显赫,石亨竟肯把这个位置交给李贤,可见在石亨眼里,李贤也是“自己人”。

然而出乎石亨意料之外的是,李贤竟然拒绝了,他谦恭地表示自己还没有能力担当此大任,还是让原尚书留任的好。

李贤的这一举动让石亨大为感慨,在他看来,李贤这个人与旁人不同,非但不争名夺利,连到手的大官都不要,实在是个难得的人才,不禁对李贤又多了几分好感。

可是石亨绝对想不到的是,李贤之所以拒绝自己的好意,是因为他有着更深的图谋,为了实现这一图谋,他已经制定了一个周密的计划,并在暗中窥视着自己的猎物,随时准备打出那致命的一击。

而在他的猎物名单上,有着这样三个名字:徐有贞、石亨、曹吉祥。

徐有贞已经被皇帝疏远了,但他对自己的处境却并不了解,每日依然以首辅自居,不把曹吉祥和石亨放在眼里,这也使得他们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而上次指使御史弹劾也让徐有贞尝到了甜头,所以他决定再来一次。

这次他找到了御史张鹏,并搜集了大量石亨、曹吉祥不法的证据,准备向朱祁镇提出弹劾,和以前一样,他还是找李贤一起商议,并具体安排行动步骤。

徐有贞的聪明终于到了头,皇帝已经不再信任他,他却没有自知之明,可是奇怪的是,虽然徐有贞并不通晓其中玄机,李贤却是知道的,但他非但不阻止徐有贞的行为,反而积极参与筹划,这一举动也让徐有贞倍感亲切。

因为李贤知道,他计划的第一步即将实现,不久之后,他将把一个人的名字从他的名单上划去。

徐有贞开始行动了,他命令张鹏向皇帝上书弹劾石亨,这个时机很好,因为石亨此刻出征在外,正好可以对曹、石两人分别击破,这个算盘打得确实不错,然而他没有料到,自己的计划还没有等到实施,就已经破产了。

石亨并不是笨蛋,他早已在言官中安排了自己的眼线,就在张鹏准备上书的前一天,他已经得到了消息,便连夜赶了回来,找到了曹吉祥商量对策。

曹吉祥告诉石亨,告状的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变不了了,但只要你跟我进宫干一件事,保管你我明日太平无事。

然后他领着石亨进宫觐见了朱祁镇,还没等皇帝大人缓过神来,曹吉祥便向石亨使了个眼色,开始做他们预先商量好的那件事——痛哭。

看着眼前这二位鼻涕眼泪一起下来,朱祁镇手足无措,连忙追问出了什么事情,曹吉祥这才悲痛地说道:“御史张鹏受人指使,想置我们二人于死地,我们没有办法,只有请皇上为我们做主!”

朱祁镇听了倒也没有什么大的反应,毕竟这是大臣之间的矛盾,与他没有多大关系。所以他表现得十分平淡。

然而石亨接着说了一句话,正是这句话触动了他,最终决定了徐有贞的结局:

“一个御史怎么敢这样做(安敢尔),现在内阁专权,容不下我们啊!”

专权?

对,就是专权。

石亨的似乎无心之语击中了朱祁镇的死穴,他或许是一个好人,或许是一个宽厚的人,但如果有人敢于触动他的权力,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没商量!

朱祁镇决定动手了,他要用实际行动去显示他的权威,告诉所有的人,他才是这个帝国的统治者。

第二天一早,朱祁镇便下令关押了张鹏和之前曾经上书的杨瑄,矛头直指徐有贞。

此时,石亨已经得知,李贤也是攻击他的策划者之一,他十分惊讶,也非常愤怒,决定要把李贤和徐有贞一起整死。之后他不断地在皇帝面前攻击二人,最终促使朱祁镇下定决心,把徐有贞和李贤关进了监狱。

徐有贞彻底完了,他被关进了当年于谦待过的地方——诏狱,整日唉声叹气,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反思着自己,一切都宛如梦幻,他用尽心思技巧,胆大包天,最终斗垮了于谦,却也只高兴了四个月,就沦为了囚犯。人生对于他而言,已经落幕了。

可是同样身在牢狱的李贤却心如明镜,其实在这场斗争中,他才是唯一的胜利者,他尽力协助徐有贞,利用徐有贞的力量去打击石亨、曹吉祥。此外,他还充分发挥了徐有贞的盾牌作用,避过了石亨等人的反击。

不过现在看来,他似乎还是失算了,毕竟他也被关进了监狱,等待着他的是不可知的命运,杀头、充军,或是流放?

但李贤却丝毫不见慌乱,这一天的到来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为此,他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

不久之后,处罚决定下来了,总算是皇帝开恩,徐有贞被降为广东参政,李贤被降为福建参政,这两个地方在当时都是偏远地区,也算是一种体面的发配。

走出牢房的徐有贞抬头看着久违的天空,松了一口气,不管怎样,这条命还是保住了,而在他的心底,却对一个人始终感到过意不去,这个人就是李贤。

在徐有贞看来,李贤是自己的亲密战友,也是因为自己才到此地步,所以在临行前,他特意找到了李贤,满怀歉意地对他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实在没有料到,如今就要各自上路,离开京城,只好自己保重了。

李贤的反应却出乎意料,他一点也不沮丧,而是十分客气地与徐有贞交谈,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谈完后还亲自将他送出门外。

徐有贞怀着愧疚走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李贤露出了笑容。

“徐有贞,要走的只有你而已。”

【李贤的真面目】

徐有贞老老实实地去了广东,李贤却没有,因为就在出发前的一刻,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站出来说话了。

这个人正是那位差点被罢官的吏部尚书王翱,在这关键的时刻,他挺身而出,为即将出行的李贤说情,在他的大力游说下,朱祁镇终于办了人情案,将李贤留在了京城,并在不久之后恢复了他吏部侍郎的职位。

答案最终揭晓了。

李贤不排挤王翱,不担任吏部尚书,就是为了迎候这一天的到来。

因为他需要王翱的帮助。

徐有贞聪明绝顶,认定李贤是他的亲信,可是他错了。

石亨位高权重,对李贤许以官位,以为可以拉拢他,可是他也错了。

他们都认为这个叫李贤的人会乖乖地听他们的话,为他们办事,却绝不会想到,在李贤的眼里,他们不过是猎物而已。

他原本可以投靠“还乡团”,做大官,拿厚禄,可是他没有这样做,在“还乡团”肆虐的日子里,他默默地隐藏着自己,从那些阴谋家身上学习权谋和诡计,并最终用这些武器打倒他们。但他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从他后来的言行中,我们可以找到答案:公道。

徐有贞不是李贤的朋友,石亨也不是李贤的朋友,甚至于王翱也不是他的朋友,李贤周旋于这几个人之间,似乎是个让人捉摸不定的人,但在我看来,他也有一个真正的朋友,这位朋友的名字叫做于谦。

事实上,李贤和于谦的交往并不紧密,而且他们之间也有政治分歧,在继位问题上,李贤主张朱祁镇复位,而于谦似乎对这位太上皇并不感冒,却主张由他的儿子朱见深继位。

因为有着不同的政治见解,两人关系一度比较冷淡,但在那场轰轰烈烈的北京保卫战中,李贤彻底被这个挺身而出、拯救国家危亡的人所折服,他的勇气和顽强、清正与廉洁给李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混迹官场多年的李贤被打动了,他第一次认识到,在这个污秽的地方,还有像于谦这样勇于任事、刚直不阿的人。

但转瞬之间,风云突变,那群不知所谓的投机者——“还乡团”一下子冒了出来,把朝政搞得乌烟瘴气,还冤杀了为国家耗尽心力的于谦。

在于谦被杀的那一天,李贤做出了他人生中的一个重要决定,他要为这个为国家付出一切、鞠躬尽瘁的人讨回公道。

他并没有站出来公开反对那些人的恶行,因为他知道,这是没有用的,要想战胜那些奸邪小人,必须比他们更狡诈,更有权谋,他静静地隐藏了自己,细心观察着对手的动向,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将他们一一击破。

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中,他逐渐变得成熟、机敏,虽然也曾历经艰险、身陷不测之地,但他始终没有放弃过自己的信念。

现在他终于除掉了徐有贞,下面该轮到第二个人了。

【徐有贞的最后结局】

俗话说:风水轮流转,明年到你家。对这句话,徐有贞应该深有体会,就在四个月前,他得势之时,把于谦关进监狱却仍不罢休,一定要置其于死地。但他绝没有料到,现在这一情况竟然原封不动地套用在他的身上。

他已经万念俱灰,只想去广东当一个扶贫干部,可是石亨却坚持认为,囚犯的身份更适合这位仁兄。于是又发动言官弹劾徐有贞,而且每天都到朱祁镇面前去闹,朱祁镇被他烦得不行,加上他本人也确实讨厌徐有贞,便连夜派人把正在路上的徐有贞抓了回来。

二进宫的徐有贞苦不堪言,他又一次回到了熟悉的地方——锦衣卫诏狱,并倾情出演了《监狱风云》第二部。在这里,他与那些态度“和蔼”的看守们重逢了,每天住在潮湿的房间里,吃着霉变的牢饭,估计还吃了不少闷棍(锦衣卫指挥门达是石亨的人),整日以泪洗面。

可是对于石亨而言,这些还不够,他一定要杀掉徐有贞,朱祁镇最终也答应了他的要求,准备选个黄道吉日给徐有贞放血。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京城发生的一件事情最终救了徐有贞的命。

就在刽子手在家磨刀霍霍之际,京城突然迎来了一场大雷雨,很多建筑被大风破坏,石亨家也被水淹了。古人办事都讲个吉利,婚丧嫁娶都要查查皇历,杀人也不例外,出了这么大的天灾,大家都人心惶惶,认为此时杀人不吉利,徐有贞就此捡了一条命。

可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精神,石亨体贴地将已经五十多岁的徐有贞安排到云南参军,发挥余热,实现了老有所为。

这也算是个不错的安排,如果把徐有贞发配到辽东参军,他很有可能在那里遇到三个月前被自己安排充军的江渊,成为他的战友。而按照新兵老兵的排列顺序,没准徐有贞还要帮江渊洗袜子。

之后,徐有贞在那个风景如画的旅游胜地扛了四年长矛,天顺四年(1460)被放回老家苏州,苟且偷生十余年,最后死去。

徐有贞,宣德八年(1433)进士,混迹官场十六年,毫无成就,正统十四年(1449)因为说错一句话,被人取笑嘲弄,隐姓埋名七年,天顺元年(1457)元月投机成功,飞扬跋扈,冤杀于谦。四个月后被关入监狱,免死充军云南,最后回到故乡,在人们的鄙视和谩骂中死去。

对于这个人,我已无话可说。

妖孽宫廷 第三章 公道

【石亨的智商】

有一句话用来形容石亨是再合适不过了——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他的智商和武力似乎是成反比的,恰似三国游戏里设定的吕布,武力很高,智力很低。

他能够夺门成功,靠的是徐有贞,能够打倒徐有贞,靠的是曹吉祥,现在于谦没了,徐有贞也没有了,他终于露出了自己那原本啥也不明白的愚蠢面目。

愚蠢表现之一:

一次,石亨带着自己手下的两个小军官大摇大摆地去见朱祁镇,言谈极为随意,朱祁镇见状,脸色马上就沉了下来,毕竟这里是皇帝的地方,不是菜市场,什么阿猫阿狗的都进来成何体统!

他生气地问道:“这两个是什么人?进来干什么?”

石亨却毫不在意地说道:“是我的心腹手下,希望皇上提拔他们。”

朱祁镇的忍耐几乎快到极限了,却还是耐着性子说:“这事情不急,改日再说吧。”

石亨却不依不饶:“请皇上今天就批准了吧。”

朱祁镇冷冷地看了石亨一眼,最终答应了他的要求。但愤怒的种子已经深深地埋下。

愚蠢表现之二:

石亨的侄子石彪镇守大同,有一次带兵出去巡视,遇到一群瓦剌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砍,结果杀死对方几十人。回来后他灵机一动,向上报成大同大捷,而石亨也以此为资本,反复吹嘘。

事实上,当时的边患已经十分严重,瓦剌不断与明朝为敌,发动攻击,朱祁镇看到这份边报,哭笑不得,只好顺着意思给了点赏赐算是讨个吉利,回头却找来了恭顺侯吴瑾询问相关对策。

“边关吃紧,如何是好?”

吴瑾只说了一句话:

“如果于谦还在,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朱祁镇沉默了,面对这样的控诉,他也只能保持沉默。

偏偏石彪派的报功使者是个二百五,看着石亨吹牛,他也跟着吹,说什么斩获无数,俘虏无数。内阁学士岳正是个喜欢调侃的人,便问他:

“你说俘虏无数,可是人在哪里啊?”

“人数太多,没法带回来,都在树林里杀掉了。”

按说这句话应该能搪塞过去,可使者没有想到,这次岳正却想把玩笑开到底。

他拿出了当地的地图,笑着对使者说:

“这附近都是沙漠啊,哪来的树林?”

石亨的拙劣表演远不止如此,可这位老兄的脑袋似乎进了水,就是不明白他不过是个打工的,皇帝才是真正的老板。而不久之后发生的一件事情也彻底断送了他的锦绣前程。

在这一年,朱祁镇在自己的宫殿里会见了一个特别的客人,正是这次会见解开了一直以来缠绕着朱祁镇的一个疑团,并最终将“还乡团”送上绝路。

这位特别的客人叫朱瞻墡,是朱祁镇的叔叔,他正是当年传言中要来京城接任皇位的人,也就是“还乡团”所说的于谦准备拥立的那个人。

为了打消朱祁镇心中的疑虑,以免有朝一日被不明不白地干掉,他特意来到京城说明情况。宾主双方举行了会谈,会谈在热情洋溢的气氛中举行,双方回顾了多年来的传统友谊,并就共同感兴趣的问题交换了意见,朱瞻墡重申了皇位是朱祁镇不可分割的财产,表示将来会坚定不移地主张这一原则。朱祁镇则高度评价了朱瞻墡所做的贡献,希望双方在各个方面有更进一步的合作。

会议结束了,朱瞻墡满意地走了,朱祁镇却愤怒了。

事实最终证明了于谦的清白,石亨等人不但飞扬跋扈,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还借自己的手杀死了于谦,这个冤大头当得实在窝囊。

朱祁镇立刻跑去责问石亨,石亨哑口无言,只能把责任推给徐有贞,可是这些托词更让朱祁镇不满,他不再多言,拂袖而去。

在一旁静静观察的李贤这才惊奇地发现,石亨实在是“还乡团”中最蠢、最差劲的一个,和徐有贞相比,他的档次实在太低,对付这样的人,根本不用自己动手,他迟早会自取灭亡。

话虽如此,但李贤仍然不敢轻敌,因为在石亨的背后,还有一个曹吉祥。

这个世界上最为残酷的游戏就是政治游戏,因为在这场游戏中从来都没有亚军,亚军就是失败者,只有冠军才能生存下去。李贤明白,在保证能够完全击倒对手前,他必须忍耐,接受无数次考验,等待时机的到来。

可是朱祁镇却没有这样的耐心,有一次,他私下单独找到李贤,问了他一个问题:

“这些人(此辈)干预政事,搞得来报告事情的人不来找我,却先去找他们,该怎么办呢?”

李贤慌了,他知道,这位皇帝陛下的不满已经到达了顶点,想发泄一下,才问出了这个问题,可是自己却不能实话实说,因为时机还不成熟。

他想了一下,讲出了一个堪称绝妙的答案:

“陛下你自己看着办吧。”

有人可能会纳闷,这句话不是推卸责任吗,到底妙在何处呢?

要分析这句话,必须和问题联系起来,这句话绝就绝在一语双关,听起来好似是让皇帝自己看着办,实际上,它的意思是让皇帝看着“自己办”,收揽大权。

这样说话确实绕了太多弯子,有这个必要吗?

很有必要,因为李贤的高明之处恰恰就体现在此处。

李贤比徐有贞聪明得多,他之所以这样说话,是因为他知道,也许就在不远的地方,有一双耳朵正在倾听他们的谈话!他无时无刻都始终记得,自己的敌人绝不仅仅是没有大脑的石亨,还有一个管太监的曹吉祥。

朱祁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停止了问话,他已经明白了李贤的意思。对于这几个“还乡团”成员,他已厌恶到了极点。但已经发生的事情还不足以让他最终下定决心,与“还乡团”决裂,直到翔凤楼上的那次简短的谈话。

这年冬天,朱祁镇带着恭顺侯吴瑾和几个大臣内监登上翔凤楼,登高望远,很是惬意,突然朱祁镇指着城区中心黄金地带的一座豪华别墅问吴瑾:

“你知道那是谁的房子吗?”

吴瑾不但知道这是谁的房子,还知道朱祁镇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作为李贤的同道中人、于谦的同情者,他决定趁此机会下一剂猛药,让那些人彻底完蛋。

“那一定是王府(此必王府)!”吴瑾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在听到答案的瞬间,一丝杀意掠过朱祁镇的脸庞,他冷笑着说道:

“那不是王府,你猜错了。”

朱祁镇回头冷冷地看着那些跟随而来的大臣们,抛下了一句话,飘然而去:

“石亨居然强横到这个地步,竟没有人敢揭发他的奸恶!”

石亨,你的末日到了!

【石亨的覆灭】

对于皇帝的反感,石亨并不是没有感觉的,相应的,他也准备了自己的应对,埋伏在皇帝周围的大臣自不必说,他还特意安插了自己的侄子石彪镇守大同,自己则统帅京城驻军,只要一有动静,便可里应外合,这是个相当厉害的安排,进可攻,退可守,确实有水平。

阵势摆好了,朱祁镇你放马过来吧,看你敢动我一手指头!

石亨太天真了,事实证明,朱祁镇确实解决了他——用一种他绝对想不到的方式。

在石亨看来,朱祁镇不过是个任他摆布的老实人,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敢如此专横跋扈,现在他已经羽翼丰满,自然更没有什么可怕的。

事实似乎确实如石亨想象的那样,朱祁镇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委托自己最为信任的心腹锦衣卫指挥逯杲四处打探消息,得到的结果是宫内无事,天下太平,看来事情似乎就这么过去了,然而就在他洋洋自得的时候,却得知了一个令他震惊的消息。

石彪被抓了。

天顺三年(1459)八月,一直默不作声的朱祁镇突然发飚,将镇守大同的石彪逮捕下狱。这一举动大大出乎了石亨的预料,让他目瞪口呆。

石彪被抓,意味着自己的所有外援已经被切断,单凭现在手上这些人,别说造反,搞个游行示威都不够数,他这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位皇帝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忠厚老实的朱祁镇了,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那个懵懂无知的年轻人已经成为久经考验的政治老手。

但后悔也太晚了,石亨打起精神,准备迎接朱祁镇的下一次冲击。

可是奇怪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了,自石彪入狱后,朱祁镇又没有了动静,石亨搞不清楚对方到底想干什么,便上书表示自己对侄子犯罪负有领导责任,要求罢官辞职回家种田。

朱祁镇却和颜悦色地告诉他,你不用担心,你侄子的事情与你无关,放心大胆地过你的日子吧。

石亨相信了他的话,便不再坚持,放弃了辞职的打算,同时也放弃了他的最后一丝生存的希望。

真正的政治老手是不同于常人的,他们炒菜时从来不用大火爆炒,只用小火慢炖,打仗时从不中央突破,总是旁敲侧击。

从朱祁镇决定除掉石亨的那一天开始,他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为了掌握石亨的第一手资料,他策反了石亨身边的一个人,这个人正是锦衣卫指挥逯杲。

说起这位逯杲,也算是个奇人,锦衣卫出身,人送绰号“随风倒”,但凡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反应极其之快,北京保卫战有他,夺门之变有他,整徐有贞有他,现在对付石亨,他又毅然站在了第一线。着实让人佩服。

于是石亨的罪证通过逯杲源源不断地送到了朱祁镇的手中,而石亨得到的却只是每日平安无事的安慰。

在逯杲的帮助下,朱祁镇料理了石彪和石亨的其他部下,逐步完成了扫清外围的工作,现在石亨已经是孤家寡人了,可谓不堪一击。

但出乎意料的是,在这关键时刻,朱祁镇却停住了进攻的脚步,迟迟不向石亨下手。

逯杲对此十分不解,他不明白,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不干脆解决石亨呢?

但李贤却是明白的,朱祁镇这奇怪的举动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李贤十分了解朱祁镇,这位皇上虽然历经政治风波,但归根到底还是个比较忠厚、念及旧情的人,他连拥立自己弟弟的于谦都不忍杀害,更何况是曾经有过夺门之功的石亨?

李贤很清楚,要想破解朱祁镇那最后的慈悲,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揭开夺门之变的真相!只有这样,才能将这些“还乡团”彻底一网打尽!

于谦,属于你的公道,我一定会替你拿回来!

时机终于到了,他们已经走到了悬崖的边缘,很快就将坠入万丈深渊,永不超生。

现在,只需要轻轻的一推。

【最后致命的一击】

“石亨已然如此了,可是他夺门有功,全部革去未免太过了吧!”

当李贤奉诏进宫议事,从朱祁镇口中听到这句话时,他立刻意识到,完成最后一击的时刻来到了。

他突然故作神秘地说道:“不瞒陛下,当初也曾有人劝我参与夺门,可是我拒绝了。”

“什么!”朱祁镇顿时大为意外,他马上厉声追问,“那你为何不参加呢?”

李贤不慌不忙地说道:“因为即使不夺门,皇位依然是陛下的(天位陛下固有),既然如此,又何必夺呢?”

朱祁镇糊涂了,这是什么意思?不夺门我又怎么会有今天的皇位呢?

他满腹狐疑地看着李贤,等待着他的答案。

其实从夺门之变发生的那一天起,李贤就已看穿了这场所谓的政变的真相,他很清楚,这其实只是一个投机者的骗局,但当时由于一个关键问题尚未解决,他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现在时候到了。

因为解决那个关键问题的,就是朱祁镇与襄王的那一次会面。

正是在这次会面中,朱祁镇知道了所谓藩王进京继位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他十分生气,却没有意识夺门之变的伪装已因为这件事情的发生被彻底揭去,直到李贤为他解开这个谜团。

李贤带着狡黠的笑容说出了他的谜底:“陛下难道还不明白吗,如果景泰(朱祁钰)一病不起,陛下即使身处南宫,天下也必然为陛下所有啊!”

朱祁镇沉思良久,这才恍然大悟!

他终于知道了其中的奥妙。

如果诸位还不明白,那么就让我来解释一下这个谜团的开始和结束,下面探案开始:

开端就是徐有贞的那句“不杀于谦,此举无名”,如果细细分析,就会发现,这句话很不简单,徐有贞之所以能够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基于两个前提。

前提一:朱祁钰已经一病不起,可能很快就会驾崩,他也没有儿子,到时皇位必然空缺。(此为事实)

前提二:于谦准备拥立外地藩王进京继位。(此为徐有贞编造)

于是徐有贞就此得出了一个理所应当的结论:夺门有功,谋反无罪。

当年如果不是我们夺门,让你继承皇位,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凉快呢!

当年的朱祁镇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于谦才会被认定为反面典型,而“还乡团”却大受重用。

然而两年之后的李贤却用事实戳破了这个看似合理的逻辑陷阱。

前提一依然存在:朱祁钰没有儿子,死后皇位必然空缺。

但事情到这里发生了变化,因为前提二已经被事实驳倒了,那么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便浮出了水面——皇位到底会属于谁呢?

而当你列出所有的可能性后,就会发现,李贤的话是对的,天下非朱祁镇莫属!

首先由于朱祁钰没有儿子,他这一支已经不可能继承皇位,其次皇族的其他成员(如襄王)继位也已被证明是子虚乌有,那么就只剩下了两个可能性:

一、朱祁镇复位。这对于朱祁镇而言自然是最好的结局。

二、沂王朱见深继位,他是朱祁镇的儿子,原本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子,更为重要的是,他当年(1457)只有十岁,而维护朱祁镇的孙太后也还在世,所以皇位传给了朱见深,也就是给了朱祁镇。

谜团终于解开了,朱祁镇这才明白,这场所谓的夺门之变真正的受益者并不是他,而是那些“还乡团”。

李贤看见朱祁镇已经醒悟,便趁势又点了一把火:

“石亨那些人说是迎驾还勉强可以,怎么能说是夺门呢?!天下本就是陛下的,何必要夺!幸好事情成功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事情失败了,他们那几条烂命没了也就算了,可陛下怎么办呢(朱祁钰还活着呢)?”

“如果景泰就此去世,陛下顺利继位,石亨等人便没有丝毫功劳,他们拿陛下冒险,只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啊!”

真正是岂有此理!

被忽悠了几年的朱祁镇顿时火冒三丈,他立刻召集群臣,下达诏令:今后但凡奏折一律不准出现“夺门”二字,违者严惩不贷!那些冒功领赏的人,趁早自己出来承认领罚,不要等我亲自动手!

石亨终于活到头了。

天顺四年(1460)正月,时值夺门之变四周年纪念日,石亨光荣入狱,一个月后凄惨地死于狱中。

可他在地府还没住满一个月,就在阎王那里见到了一个熟人——他的侄子石彪也于同月被押赴刑场斩决。

这位正统年间第一勇将就此结束了他的一生,从名将到奸臣,贪婪和私欲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人各有志,无须多说,只是不知他黄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当年的亲密战友于谦。

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李贤却似乎是一个热爱生命、珍惜时间的人,解决徐有贞和石亨,他只用了四年,现在他的猎物还剩下最后一个人:曹吉祥。

徐有贞足智多谋,石亨兵权在握,这两位仁兄都不是善类,与他们相比,曹吉祥实在算不上啥,要学历没学历,要武艺没武艺。现在“还乡团”的两位主力已经被罚下了场,只剩下了他。对李贤来说,解决这个硕果仅存的小丑应该是他计划中最为轻松的一步,可他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曹吉祥不但是最难对付的一个,还差点要了他的命。

【曹吉祥的雄心壮志】

石亨死了,曹吉祥慌了,这也难怪,不用细想,光扳指头算就能明白,下一个也该轮到他了。

在如此险峻的时刻,一般人考虑的应该是低调为人,苟且偷生,能混个自然死亡就谢天谢地了,可这位仁兄的思维却着实异于常人,他不但毫不退让,还积极要求进步,他还有着更高的精神追求——当皇帝。

曹吉祥有个养子叫曹钦,他和曹吉祥一样,有着远大的理想,并对此充满信心,但要真的动手,他还需要一样东西。为此,他私下找到自己的门客冯益,问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

“自古以来,有宦官子弟当皇帝的吗?”

冯益心知不妙,但毕竟自己在人家里混饭吃,便顺口答了一句:

“曹操。”

对于这个答案,我们有必要说明两点,首先,这个答案不能算对,因为曹操先生是死后才被追认为皇帝的,其次,估计冯益也没有想到,为了这句话,他赔上了自己的老命。

找到了理论依据的曹钦大喜过望,他立刻在曹操的光辉形象指引下,大张旗鼓地干了起来。

书生造反,三年不成,而曹吉祥和曹钦用行动证明了自己文化有限,不是书生,他们二话不说,甩开膀子就准备造反了,昔日司礼太监王振预备几天,就敢出征打仗,而曹吉祥紧随其后,筹划一个多月就动手了。

曹吉祥和曹钦经过“仔细”筹划,制定了一个简便易行的计划(简单到只有一句话):

曹钦带兵杀进宫,曹吉祥在内接应,杀掉朱祁镇,自己当皇帝。

以上,计划完毕。

制定人:曹吉祥、曹钦。

人才,真是高效率的人才啊!

虽然这是一个漏洞百出、不知所谓的计划,但曹钦敢造反,还是有一定资本的。

他的资本就是手下的鞑官。

所谓鞑官,就是投降的蒙古兵,从朱棣时代的朵颜三卫开始,蒙古官兵就已经成为明军中最精锐的部队,曹吉祥曾经镇守边关,深知这些蒙古兵好勇斗狠,便私下招募拉拢蒙古士兵,为自己效力。

实事求是地讲,曹钦手下的这些鞑官确实相当厉害,其战斗力要高于明军,可那也要看是由谁指挥,放在曹钦手里,也只能是风萧萧兮易水寒了。

但对曹钦有利的一点在于,宫内的驻军不多,而明代为防止武将造反,调兵手续十分复杂,身为主将,如无兵符,一兵一卒也难以调动。等到大军齐集,大事已定。所以,成功的真正关键在于时间。

只要能够在城外驻军调动之前攻入宫城,抓住朱祁镇,胜利就必定属于我!

一切就绪后,曹钦开始了他造反前的最后一项准备工作:选定造反日期。

选一个黄道吉日谋反,是古往今来所有阴谋家的必备工作,曹钦也不例外,而他在这个问题上还表现出了一定的科学精神,曹钦并没有迷信皇历,而是抱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去询问他的同党——掌管钦天监的天文学家、专业人士汤序。

汤序接受了这个任务,他仰头望天,认真观察许久,然后面目严肃地告诉了曹钦那个起兵的黄道吉日。

天顺五年(1461)七月庚子日,大吉,利动刀兵。

曹钦千恩万谢地走了,他相信这一天是起兵的最好时机,因为他相信科学。

如果他知道汤序为他挑的这个日子到底多“好”的话,只怕他在造反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刀砍死这位仁兄。

【混乱的夜晚】

庚子日,夜。

曹钦在自己的家中设宴招待即将参与谋反的鞑官们,在宴会上,他十分兴奋,对所有的人封官许愿,希望在座人等努力放火,认真砍人,造反成功,前途无量!

曹钦造反前请客并不仅仅是请这些人吃一顿,他还有更深的目的。因为这些所谓的鞑官都是为钱卖命的雇佣军,他们能够背叛自己的国家为大明效力,谁能保证他们不会为了更多的钱出卖自己呢?

所以他虽谈笑风生,同时却用警惕的眼睛盯着在座的人,并嘱咐亲信看好大门,谨防人员出入。

曹钦思虑确实十分周密,但随着酒宴的进行,会场气氛活跃起来,他也开始有些麻痹,然而,就在此时,一个早有准备的人趁机溜了出去。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马亮,平日并不起眼,曹钦只知道他是蒙古人,却不知道他有一个叫吴瑾的朋友。

马亮溜出来后,一路狂奔,直奔吴瑾所住的朝房,此时已经是夜晚二更,吴瑾被上气不接下气的马亮吵醒,闻听此事,顿时大惊失色。

可是吴瑾惊慌之后,才发现自己也是无能为力,因为他此刻孤身一人,手头无兵。情急之下,他突然想起还有一个人也住在朝房,便立刻起身去找这个人。

此人就是十二年前北京保卫战中那个“力战不支,欲入城”的孙镗。

他即将成为这个夜晚的主角。

吴瑾实在应该感到庆幸,因为事实证明,在这个混乱的夜里,正是这位孙镗起到了最为关键的作用,奇怪的是,孙镗平日并不住在朝房里,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夜晚,他会待在这个地方呢?

事情就有这么巧,原来就在一天前,朱祁镇召见孙镗,命令他第二天领军西征,孙镗收拾妥当,今夜本应该在家休息,可偏偏他身体不适,为了方便第二天出征,便睡在了朝房里。

估计这种情况几年也难得遇见一次,可是那位伟大的天文学家汤序经过仔细研究,偏偏就挑中了这一天,找了这么个蹩脚的家伙当同党,曹钦的水准也着实让人汗颜。

孙镗从吴瑾口中得知了正在发生的一切,当即做出了决定:立刻报告朱祁镇。

可是此刻已是深夜,皇帝也已经下班回家睡觉了,而皇宫的门直到白天上朝才能开启,所以当两人赶到紧闭的长安门时,他们只剩下了一种选择——急变。

所谓急变,是明代宫廷在最为紧急的情况下使用的联系方法,一旦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发生,必须在夜间惊动皇帝时,上奏人应立即将紧急情况写成文书,由长安门的门缝中塞入。而守门人则应在接到文书的第一时刻送皇帝亲阅,不得有任何延误,否则格杀勿论!

可这一次出现了意外,孙镗和吴瑾在长安门外急得团团转,却始终没有把文书投进去。

因为这二位仁兄事到临头,才发现他们面临着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

吴瑾摊开纸笔准备写上奏,却迟迟不动手,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孙镗,原因很简单——他认字不多,写不出来。

孙镗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禁不住吼道:“你看我做甚?我要是写得出来,还用得着干武将这行?”

于是,这两个职业文盲围着那张白纸抓耳挠腮,上蹦下跳,却无从下笔。眼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情急之下,他们也顾不得什么文书格式,问安礼仪,便大笔一挥,写下了中国历史上最短的一篇奏折,只有六个大字:

曹钦反!曹钦反!

这二位也是真没办法了,如此看来,普及义务教育实在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

这封上奏立刻被送呈给了朱祁镇,危急之中,这位皇帝表现得很镇定,他当机立断,下令关闭各大城门,严防死守,并立刻逮捕了尚在宫中的曹吉祥。

这项重要工作完成了,但吴瑾和孙镗明白,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在这个惊心动魄的夜里,他们两个人都将面临生死存亡的考验。

要知道,曹钦虽然兵力不多,但对付皇宫守军仍绰绰有余,如果在天亮援军尚未到来之前,谋反者已然攻破皇宫,那一切就全完了。

面对着前途未卜的茫茫黑夜,吴瑾和孙镗没有选择退缩,虽然他们都是孤身一人,却毅然决定承担起平叛的重任。

两人决定各自去寻找援兵,平定叛乱,稳定局势,商讨完毕后,他们就此分别,并约定来日再见。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长安门前一别,他们再也未能见面。

当吴瑾和孙镗在宫外四处乱窜的时候,喝得头晕眼花的曹钦终于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马亮去了哪里?”

深更半夜,谋反前夕,他又能去哪里呢?一个清晰的结论立刻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计划已经泄露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反也活不成了,瞬息之间,曹钦做出了决断:

反了!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曹钦带着他的雇佣军们出发了,曹氏之乱正式拉开序幕。

然而,也正是从这一刻起,曹钦开始了他让人难以理解、不可思议的表演。

根据原先的计划,他们的目的地应该是皇宫,可是曹钦却擅自改变了方向,他要先去杀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锦衣卫指挥逯杲,他也是曹钦最为痛恨的人,逯杲原先曾经是曹钦的朋友,但后来因为“还乡团”失势,逯杲翻脸不认人,成了曹家的敌人。所以曹钦第一个就准备干掉他。

此刻,消息灵通的逯杲已经听到风声,正准备出门跑路,却恰好撞到赶过来的叛军,曹钦二话不说,当头就是一刀,砍掉了逯杲的脑袋。

与此同时,曹钦还派出另一路叛军进攻东朝房,因为在那里有着另一个重要人物——李贤。

李贤正在朝房里睡大觉,突然听见外面人声鼎沸,心知不妙,准备起身逃跑,却被一拥而入的叛军堵了个正着。

叛军也不跟他讲客气,挥刀就砍,李贤躲闪不及被砍伤了背部,而其他叛军也纷纷拔出刀剑,准备把李贤砍成肉酱。

如无意外情况,李贤同志为国捐躯的名分应该是拿定了,可在这关键时刻,一声大喝救了他的性命:

“住手!”

李贤想不到的是,喊出这一声的人竟然是曹钦。

曹钦刚刚从逯杲家回来,他喝住众人,一手拿着血刀,一手提着逯杲的人头,走到李贤的面前,笑着说道:

“李学士(李贤是内阁学士),有劳你了,帮我一个忙吧。”

这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手持人头、身上沾满鲜血的曹钦对眼前的猎物展开笑容,从他后来的行为看,由于原定计划的泄露,此时的曹钦似乎已经有些不知所措,行为失常。

李贤终于迎来了他一生中最为危险的时刻,几年来,他历经风雨,披荆斩棘,除掉了一个又一个的对手,却没有想到,这最后的敌人竟然会狗急跳墙,拼死一搏。现在他已经身负刀伤,还成为了对方手中的玩偶。更要命的是,他面对着的是一个不太正常的人。

慌张是没有用的,镇定下来,一定有解决的办法!

李贤恢复了他泰然自若的神情,他强忍住伤口的疼痛,叹息一声,说道:

“事情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啊。”

曹钦用一种十分形象的方式回答了他的问题,他把逯杲那血淋淋的头提到李贤的眼前,一字一句地说道:

“是这个人逼我的!”(杲激我也)

李贤强压心中的恐惧,深吸了一口气。

“需要我做什么吗?”

曹钦笑了,他突然上前一步,抓住了李贤的手: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是我的原意,请先生帮我代写一封解释的奏折呈交给皇上吧。”

李贤万没想到,这位仁兄提出的竟然是如此的一个要求,可这位仁兄如此凶神恶煞,没准写完后等着自己的就是鬼头刀,为了争取时间,他故作为难地说道:

“我写是可以的,但此地没有纸笔啊。”

曹钦的脸上又一次浮现出了诡异的笑容,他指向了门外正吓得哆嗦的一个人:

“不要紧,他有。”

那位被叛军抓住的第二个人质,就是李贤的死党——吏部尚书王翱。

与此同时,分头行动的吴瑾和孙镗正在黑夜中寻求支援,但情况却让他们大失所望,长安门外住着很多文武百官,此刻听见动静,却没人出头,看来该出手时就出手在某些时候只是梁山强盗的行为准则。

吴瑾没有办法,只好回家找来自己的堂兄吴琮和几个家丁,向东安门方向奔去,他深通兵法,知道曹钦今夜必反无疑,而叛军要想抓住皇帝,控制局势,进攻的目标必然是内城的城门,所以他准备去那个方向打探动静。

可他这一去就没能再回来。

而另一边的孙镗也是一头雾水,他四处寻找没有结果,情急之下,竟然摸到了太平侯张瑾的家里,要求他带领家丁帮助作战。

张瑾是一位武将,家里养着很多的家丁,如果他能站出来,确是不错的办法,可孙镗在这个时候去找这位仁兄,只能说他是晕了头了。

因为这位张瑾就是“还乡团”成员张軏的儿子!

虽然张軏在夺门后不久就死掉了,但他的儿子却还没有打倒自己老子的觉悟,所以对跑上门的孙镗置之不理,孙镗也只好无奈离去。

有人可能会注意到这样一件奇怪的事情:孙镗不是准备带兵出征吗,为什么不去调那些兵呢?

孙镗当然不是白痴,明明有兵还要到处跑,真正的原因在于那些兵只有等到他第二天拿到兵符,奉命出征后才能调得动!

但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帮手找不到,城外驻军也指望不着,眼看就要陷入绝境,孙镗突然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办法。

此刻,李贤和王翱已经在曹钦的威逼下写好了请罪奏折,并塞入了宫门,他们曾以为曹钦准备就此罢手,却万万没有料到此时的曹钦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

看见那封文书被塞进了门里,曹钦长出了一口气,似乎事情已经了结,但转瞬之间,他改变了主意,突然厉声喝道:

“众军集结,即刻攻击长安门!”

这是一道让后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命令,曹钦的叛乱计划已经被揭破,相信他自己也知道,这封请罪文书糊弄不了朱祁镇,骗不开城门,而且老兄你都请罪了,干吗还要打呢?

无论如何,他还是动手了,可他手下的鞑官虽然勇猛,却一直无法打败长安门的守军,为了打破这个僵局,曹钦放火烧城门,可守军也早有准备,他们用砖头塞住城门,还兼具了防火功能。曹钦在门前急得转了几圈,反复调兵攻打,就是进不去。

曹钦彻底失去了控制,他突然丢下了鞑官,自己一个人跑回来找李贤和王翱。

这两位仁兄奉命写完了文书,心里正七上八下,突然看见曹钦风风火火地提着刀跑了进来。

李贤心知不妙,当即站了起来,大声对曹钦喊道:

“你想干什么?!”

曹钦也不说话,用他的行动回答了这个问题——他举起了带血的钢刀。

到了这个份儿上,也没办法了。

可是李贤等了很久,才发现这一刀始终没有砍下来。

曹钦先生似乎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恶狠狠地告诉李贤小心点,然后又急匆匆地走了。

被吓出一身汗的李贤和王翱这才松了一口气,落到这个么精神不正常的家伙手里,他们也只有认命了。

就在几乎同一时刻,孙镗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来到了军营驻地,面对巡哨,他没有亮出兵符,却运足中气,气沉丹田,大呼一声:

“刑部大牢有人逃跑了!大家快去抓啊,抓住了有重赏!(最后这句话很重要)。”

正在睡觉的士兵被他喊醒,许多人都不予理会,但有些士兵却闻声而起,抄起家伙就跟着孙镗走了(赚钱的机会怎能放过),后经统计,孙镗这一嗓子喊来了两千人,正是这两千人最终稳定了局势,平定叛乱。

孙镗带着两千位想发财的志愿者来到长安门附近,这才说出了他的真正目的:

“你们看见长安门的火光了吗,那是曹钦在造反!大家要奋力杀敌,必有重赏!”

原本想来砍囚犯的士兵们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但既然来了也不能空着手回去,叛军也是人,打谁不是打啊,反正有钱拿就行。于是大家纷纷卷起袖子憋足力气,向长安门冲去。

然而当孙镗到达长安门时,才发现曹钦等人已经撤走,他立刻列队,随着叛军的踪迹追击而去。

原来曹钦眼看长安门无法攻下,天却已经快亮了,于是他决定立刻改变方向,进攻东安门。

然而在行军的路上,他遇见了另一个往东安门赶的人——吴瑾。

大家都携带武器,杀气腾腾,不用自我介绍也知道是来干什么的,于是二话不说,开始对打。此时吴瑾身边只有五六个人,根本不是叛军的对手,但他毫无惧意,与叛军拼死相搏,力尽而亡。

这位于谦的昔日战友最终死在了“还乡团”覆灭的前夕,他没有能够看到最后的胜利。

曹钦杀掉了吴瑾,带领着叛军到达了东安门,开始了新一轮攻击行动,和长安门一样,他这次又用上了火攻,烧毁了东安城门。

曹钦原本以为东安门易攻,这才绕了个大圈跑过来,可他实在没有想到,实际情况恰恰相反。

东安门的守将没有用砖头塞门,却想了一个更绝的方法。曹钦在外面放火,他也没闲着,自己竟然找来木头,在里面又放一把火!这样一来火势越来越大,形成了一片火海,别说叛军了,兔子也钻不进来。

曹钦又一次陷入困境,正在此时,尾随而来的孙镗赶到了,看见这群深更半夜还在开篝火晚会的仁兄们,他立刻趁势发动了进攻。

按说到了这个地步,这场叛乱应该很快就能够结束,可曹钦手下的鞑官的战斗力实在让孙镗大吃了一惊,这些蒙古人在山穷水尽之际仍然十分勇猛,虽然人少却能以一当十,孙镗仗着人多,曹钦仗着人猛,战斗从东安门一直打到长安门,从凌晨打到了中午,打打停停,停停打打,一直没止息。

这是奇怪的一天,大臣们早就得到了消息,躲在了家里不去上朝,老百姓也不上街溜达,都待在家里打开窗户看街上的这场热闹。

最苦的是曹钦,他已经没有出路了,为了突出重围,他集中了一百多骑兵,向着包围圈发动了最后的冲锋。

可是曹钦的这点把戏在久经战阵的孙镗面前实在太小儿科了,他立刻安排了大批弓箭手站在队伍前列,对纵马冲锋者一律射杀,双方又一次陷入僵局。

这场让人哭笑不得的造反行动已经持续了十二个小时了,搞成现在这个样子,是曹钦万万没有想到的,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曹钦发现鞑官们的战斗力越来越弱,这也难怪,毕竟造反也算是体力活,鞑官们为造反已误了中午的正餐,这么闹下去谁能受得了?

万般无奈之下,曹钦逃回了自己的家,跟随而来的孙镗随即领兵包围了曹家,发动了总攻击,眼见大势已去,曹钦投井自尽,结束了他的一生。可攻进曹家的官兵们似乎还没过瘾,顺带着把曹家上下不论大小杀了个一干二净(估计是因为带走了不少东西,顺便灭个口)。

这就是权倾一时的曹家最终的下场。

最后补充几个人的处理结果:当夜,朱祁镇在午门召开大会,宣布判处曹吉祥死刑(注:凌迟处死),与他一同被处决的还有在曹家混饭吃的冯益(多说了一句话),业务不精的天文学家汤序(其实我认为他应该算是有功之臣)。

至此,经过历时五年,惊心动魄的激烈斗争,“还乡团”的成员们全军覆没,正义最终得到了伸张。

“于谦,公道还是存在于世上的啊!”

在那个星光灿烂的夜晚,李贤露出了笑容。

李贤,立朝三十余年,虽历经坎坷,却能百折不挠不改其志,终成大业。官至少保、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成化二年(1466)病逝,名留青史。

〖史赞:伟哉!宰相才也!〗

李贤的故事已告一段落,但其身后事却更为精彩。话说这位学士大人招了一个叫程敏政的女婿,而在他去世三十四年后,他的女婿主持了一次科考,别出心裁出了一道考题,难倒了几乎全天下所有的应试举人,在那一年,只有两个人答出了这道题。

可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两个答出了考题的人不但没有飞黄腾达,反而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在历史上留下了截然不同的痕迹。

而在那两个人中,有一个叫做唐寅,我们通常称其为唐伯虎。

妖孽宫廷 第四章 不伦之恋

朱见深篇

【朱祁镇的遗愿】

经历了无数的刀光剑影,权谋争斗,朱祁镇终于迎来了安宁稳定的生活,就在这片宁静中,他走向了自己人生的终点。

天顺八年(1464),朱祁镇三十八岁,应该说这是个并不算大的年龄,但此时的朱祁镇已经身患重疾,奄奄一息,大漠的烽烟、宫廷的争斗,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现在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静静地等待,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这位皇帝的一生并不算光彩,他宠信过奸邪小人,打过败仗,当过俘虏,做过囚犯,杀过忠臣,要说他是好皇帝,真是鬼都不信。

但他是一个好人。

他几乎信任了在他身边的每一个人,从王振到徐有贞、再到石亨、李贤,无论这些人是忠是奸,不管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他都能够和善待人,镇定自若,抢劫的蒙古兵、看守、伯颜帖木尔、阮浪,最后都成为了他的朋友。

可是事实证明,好人是做不了好皇帝的。

这年正月,朱祁镇在病榻之上,召见了他的儿子、同样饱经风波的朱见深,将帝国的重任交给了他。

然后,这位即将离世的皇帝思虑良久,对朱见深说出了他最后的遗愿,正是这个遗愿,给他的人生添加了最为亮丽的一抹色彩。

“自高皇帝以来,但逢帝崩,总要后宫多人殉葬,我不忍心这样做,我死后不要殉葬,你要记住,今后也不能再有这样的事情!”

“我一定会照办的。”

跪在床前的朱见深郑重地许下了他的允诺。

自朱元璋起,明朝皇帝制定了一项极为残酷的规定,每逢皇帝去世,后宫都要找人殉葬,朱重八和朱老四自不必说,连老实巴交的朱高炽、宽厚仁道的朱瞻基也没有例外,现在这一毫无人性的制度终于被这位历史上有名的差劲皇帝废除了,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

朱元璋统一天下,建立帝国,留名青史;朱棣横扫残元,纵横大漠,威名留存至今,他们都是我们今天口中津津乐道的传奇。他们的功绩将永远为人们牢记。

但在他们丰功伟绩的背后,是无数战场上的白骨,家中哀嚎的寡妇和幼子,还有深宫中不为人知的哭泣,一帝功成,何止万骨枯!

朱祁镇最终做成了他的先辈们没有做的事情,这并不是偶然的,他没有他的先辈们有名,也没有他们那么伟大的成就,但朱祁镇有一种他的先辈们所不具备(或不愿意具备)的能力——理解别人的痛苦。

自古以来,皇帝们一直很少去理解那些所谓草民的生存环境,只要这些人不起来造反,别的问题似乎都是可以忽略的,更不要说什么悲欢离合,阴晴圆缺。

但朱祁镇做到了,至少在废除殉葬这件事情上,他理解了后宫那些无辜者的痛苦。八年前,他从一个作威作福的皇帝变成了俘虏,之后又成为囚犯,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到衣食不继、相拥取暖,这一惨痛的经历让他深刻地了解了身处困境、寄人篱下的悲哀,也知道了身为弱者要生存下去有多么的艰难。

所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决定违背祖制,去解救那些无辜的人。

应该承认,这是一个勇敢而伟大的行为。

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没有无故去夺取别人的生命和尊严的权力。

虽然他一生中干过很多蠢事、错事,但在我看来,他比那些雄才伟略的帝王们更像一个“人”。

我们可以用一句话来评价朱祁镇的一生:

他是一个好人,却不是个好皇帝。

天顺八年(1464)正月,明英宗朱祁镇结束了他传奇的一生,终年三十八岁,太子朱见深继位,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朝代就此拉开序幕。

【明宪宗朱见深】

曾经有一个朋友让我帮他解决一个难题:他和他的女友关系很好,但是由于他的女友比他大两岁,家里人反对,他拿不定主意,想问问我的意见。

我想了一下,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朱见深的故事。

【悲惨的童年】

一般说来,皇帝的童年或许不会快乐,却绝不会悲惨,明代皇帝也是如此,当然了,首任创业者朱重八同志例外。

但朱见深先生的童年似乎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客观地讲,这位仁兄确实受尽了累,吃够了苦,虽然他后来终于成功继位,当上了皇帝,但如果你研究过他的发展史,相信你也会由衷地说一句:

兄弟你实在不容易啊!

正统十二年(1447),朱见深出生了,他是皇位未来的继承者,用今天的话说,他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可是没有人会想到,仅仅两年之后,他的人生悲剧就将开始。

正统十四年(1449),父亲朱祁镇带兵出征,却成了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在大明王朝的最关键时刻,朱见深毛遂他荐,被挺而出,在牙还没长全的情况下被光荣任命为皇太子,时年两岁。

两岁的朱见深自然不会知道,他之所以在这个时候被立为皇太子,有着极为复杂的政治背景。

当时,朱祁镇战败被俘,朱祁钰即将顶替他哥哥的位置,老谋深算的孙太后早已料到这个弟弟是不会就此罢手的,为防止皇位旁落,她急忙拥立朱见深为太子,并以此作为支持朱祁钰登基的交换条件。

虽然孙太后成功地将朱见深立为太子,但她深知深宫之中,人心险恶,保不准朱祁钰先生什么时候来一个斩草除根之类的把戏,而她自己也不可能时刻与宝贝孙子在一起,为确保安全,她做出了一个决定:派出自己的一个亲信去保护朱见深。

她做梦也不会想到,正是这个不经意的决定,改变了朱见深的一生。

她派出的亲信是一个姓万的宫女,从此这位宫女开始无微不至地照料幼童朱见深。

那一年,她十九岁,他两岁。

事实证明,孙太后的政治感觉是很准确的,朱祁钰坐稳皇位之后,丝毫没有归还的意思,不但自己追求连任,还想让自己的儿子也能连任。于是在景泰三年(1452),他买通了大臣,废除了朱见深的太子地位,改立自己的儿子朱见济为太子。对于这一变动,孙太后虽然极不服气,却也无可奈何。

这些政治人物为了自己的利益争来斗去,却没有人意识到,他们的举动,已经为一场悲剧拉开了序幕。

此时已经五岁的朱见深自然不知道大人们的事情,他每日只是在深宫中闲逛,由于他身处险境,且地位不稳,大家都认为他被废掉是迟早的事情,所以没有多少人愿意接近这位所谓的皇太子,对他十分冷淡。

从两岁时起,孤独和寂寞就不断缠绕着这个幼童,对他而言,童年是灰暗色的。而在这灰暗的生活中,唯一可以给他带来安慰的就是那位万姑姑。

无论周围的人对他如何冷淡,也无论人们如何排斥他,不陪他玩耍,这位万姑姑却总是一直陪伴着他,安慰着他,照料他的生活,虽然他的母亲周贵妃也常常来探望他,但宫中到处都是朱祁钰的耳目,为了不惹麻烦,每次总是来去匆匆,在他那幼小的心灵中,这个日夜守候在他身边的人才是他可信赖的依靠。

就这样,朱见深和他的万姑姑相依为命,过着这种冷清而又平静的生活,可有一天,这种生活被打破了,一群人突然闯进了朱见深的宫殿,气势汹汹地对他说,你不可以再用太子的称谓,从此以后,你的称呼是沂王。

然后这些人告诉他,沂王是没有权利继续住在这里的,你要马上滚出宫去,因为你的堂兄朱见济将很快搬进来,成为这里的主人,新的太子。

接下来要处理的就是原任太子,现任沂王身边太监宫女的下岗分流遣散问题,而从使用价值方面来讲,废太子还不如废旧轮胎。这是因为废旧轮胎还能回收利用,而根据历史经验,废太子往往会一废到底,永久报废。

人们很早就知道这个道理,所以这种时刻经常出现的景象就是树倒猢狲散,身边的人纷纷收拾行李,离开朱见深,另寻光明的前途。

面对着这一突变,那位姓万的宫女的表现却异于常人,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那些离去的人,默默地为朱见深准备着出宫的行装。

五岁的朱见深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知道他很快就要搬出这里,而那些熟悉的面孔也即将离他而去,在他的脑海中没有答案,只有疑惑和忧虑。

“你也会走吗?”

“不会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伴着你。”

这句话,她最终做到了。

景泰三年,朱见深被废为沂王,搬出宫外。

这一年,她二十二岁,他五岁。

朱见深的沂王生活开始了,事实证明,这是他人生中最为黑暗的一个时期,虽然他的父亲已经从蒙古载誉归来,但立刻又被委以囚犯的重任,关进南宫努力工作,由于事务繁忙,无法与他见面,而由于他已经搬出了宫外,他的母亲周贵妃也无法出宫来看他。此外,他身边布满了朱祁钰的手下,无时无刻都在监视着他的举动,如果被人抓住把柄,没准就要从废太子更进一步,变成童年早逝的废太子。

五岁的朱见深,没有父母的照料和宠爱,没有老师的耐心教导,身处不测之地,过着今日不知明日事的生活,他随时都可能被拉出去砍掉脑袋,或者在某一次用餐之后突然食物中毒,暴病不治而亡。对他而言,每一天都可能是生命的终点,每一天都是痛苦的挣扎,而这样的生活持续了整整五年。

在这让人绝望的环境中,只有她始终守在他的身边,照顾他,安慰他,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也从未动摇过。

对朱见深而言,这个人已经成为了他的母亲,他的朋友,他的依靠,是他不可分离的一部分。在那黑暗的日子里,这个人支撑着他,和他一起熬过了最困难的时刻。

五年后(1457),朱见深的父亲又一次得到了皇位,他的苦日子终于熬到了头,风水轮流转,他又一次搬回了宫中,恢复了太子的身份。自然,她仍陪伴在他的身边。

这一年,她二十七岁,他十岁。

在担任东宫太子的日子里,日渐成熟的朱见深逐渐对这位大他十七岁的女人产生了微妙的感情,相信就在这段时间之内,他们的关系发生了特殊的变化。

对于这些情况,他的父亲朱祁镇和母亲周贵妃都有所察觉,但他们并没有阻止,而是为朱见深挑选了三个女子作为皇后的候选人,等待他登基之后挑选册封。因为他们相信,这个姓万的宫女绝不可能成为皇后,等到朱见深长大懂事后,自然会离开她的。

天顺八年(1464),朱祁镇病死,朱见深继位,从此这位万宫女正式成为了皇帝的妃子。

这一年,她三十五岁,他十八岁。

皇后又如何!

虽然明代的宫廷政治十分复杂,王公贵族、文臣武将个个粉墨登场,卷起袖子你来我往,斗得不亦乐乎,不过在我看来,要论斗争水平,后宫的诸位佳丽们也层次甚高,顾盼一笑,举手投足之间,足以致人死命,可谓巾帼不让须眉。

对于这个问题,其实很早以前,亲爱的花木兰同志就曾经教导过我们:

谁说女子不如男!

太子朱见深成了皇帝,万宫女也变成了万妃,大致可以算是功德圆满,此时的万妃历经风波,已经年近不惑之年,但让众人惊异的是,这个女人竟然得到了皇帝朱见深的大部分宠爱,很多人都不理解。

而这一情况的出现,对后宫那些正值妙龄的女子们来说就不仅仅是一个理解的问题了,她们十分愤怒,也很不服气:这样的一个女人凭什么得到专宠?

在那些不服气的女人中,级别最高的是皇后吴氏。

要说这位吴小姐,那可是大大的有来头,有背景,想当初竞选皇后的时候,评委(朱祁镇)最先定的是一位王小姐,可是这位吴小姐凭着自己出身官宦,而且交际甚广,竟然找人搞定了评委,搞了暗箱操作,把王小姐挤了下去,最终当上了皇后。

要知道,皇后的人选是朱祁镇亲自定的,那这位吴小姐到底有什么神通,能够改变朱祁镇的决定呢?

这是因为她认识一个十分厉害的人——牛玉。

关于这个人我们不用介绍太多,只用说两点就够了:一、他是朱祁镇的亲信太监;二、朱祁镇临死前召见了两个人,一个是朱见深,另一个就是他。

有这样的一个人关照,吴小姐当上皇后自然不在话下,实在不用搞什么潜规则。

有这样的后台和关系网,年轻貌美的吴小姐自然不把三十五岁的万阿姨放在眼里,她绝对无法忍受自己被朱见深冷落,于是她想了一个办法去整治万阿姨。

可是不幸的是,事实证明,这不是一个好的方法。

可能毕竟是太年轻了,吴小姐丝毫不考虑后果,竟然直接找到万阿姨,把她拉回来打了一顿板子。

这个方法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简单粗暴。当然了,她打这顿板子还是有理论基础的,她到底是皇后,所以对此美其名曰——整顿后宫纪律。这一顿板子打得万阿姨差点丢了命,也帮很多后宫的妃子出了一口气,此时的吴小姐可谓是威风凛凛,风头甚猛。

据说最猛的风是十二级的暴风,这位吴小姐的举动也真可谓是暴风骤雨,但事实证明,在历史中,最猛烈的风不是暴风,而是枕头风。

万妃挨了打,回去就向朱见深告了状,在这场争斗中,吴皇后靠的是家世和身份,而万妃靠的是宠信,那么结果如何呢?

自然是万妃赢了。(还是皇帝说了算)

朱见深听说万妃被打之后,十分生气,当即做出了处理。

他废掉了吴小姐的皇后名分,而此时她刚当皇后一个月。除此之外,吴小姐的父亲也被免官充军,而吴家的老朋友牛玉也被牵连在内,这位原先的司礼监竟然被发配去孝陵种菜,做了菜农。

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那位曾挺身而出、平定叛乱的孙镗也被免了职,原因竟然是据说他和牛玉有亲戚关系。

皇后只干了一个月就被废掉,这可谓是前所未闻,而且此事竟然牵涉进去那么多无关的人,影响实在太坏,内阁成员李贤、彭时向朱见深进言,希望皇帝能够三思,收回成命。

朱见深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也没有解释,只是一如既往地宠爱万妃。

一年后(成化二年1466),万妃迎来了她人生的转折点,这一年正月,她为朱见深生下了一个儿子,朱见深闻讯大喜过望,立刻封她为贵妃,还为此去宗社祭天,感谢祖宗保佑。

如无意外,万贵妃的这个儿子必定会成为将来帝国的继承者,可是遗憾的是,这一幕最终并没有出现。

第二年,这位皇子就患病夭折了,而这一年万贵妃已经三十八岁,她几乎不可能再生育儿女了。

这一事件严重地打击了朱见深,却并没有影响到朱见深对万贵妃的喜爱,此时的朱见深年仅二十一岁,正是少年风流的时候,可他却一反常态,日夜守在这个大龄女人的身边,似乎永远也不会厌倦。

朱见深不急,下面的大臣们可急了,内阁成员彭时估计是分管妇联工作的,眼看朱见深如此专宠万贵妃,而这位中年妇女很明显已经过了生育年龄,担忧皇帝无后,于是便发挥了文官集团以天下为己任、无论大事小事都要管的居委会工作精神,给皇帝上了一封十分特别的奏折。

这封奏折可算奇文,具体内容就不写了,大致意思是:

皇帝陛下,您的后宫有很多妃子,可是到现在却还没有儿子,臣想这应该是陛下过于宠爱某一个人所致吧,所以希望陛下能够将宠爱分给其他的妃子,这是国家大计啊。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位彭时先生竟然干涉起皇帝的私生活来,公然上书劝皇帝平时多找其他老婆联络感情(文言“雨露均沾”),按说一般的皇帝看到这样的文书早就跳起来骂了:“我睡老婆,还要你管吗?”

可这位朱见深先生的反应更加出人意料,他一点也不生气,只是淡淡地说道:

“这是我的私事,你让我自己做主吧。”

然后他依然故我。

大臣们的疑惑已经到了极点,他们不明白,这个万贵妃容貌并不突出,年龄也大了,为什么皇帝陛下竟然可以忽略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女子,专宠她一个人呢?

朱见深明白大臣们的疑虑,但他并不想解释什么,因为他知道,这些人是不会理解的。

在那孤独无助的岁月里,只有她守护在我的身边,陪伴着我,走过无数的风雨,始终如一,不离不弃。

是的,你们永远也不会明白。

在这世上,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从来都不需要。

【意外的收获】

对于朱见深而言,万贵妃是他的妻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最可信的人,但可惜他不知道,这位万贵妃还有另外一副隐藏的面孔。

要知道,虽然朱见深是一个很专情的人,可他毕竟是皇帝,绝不可能只宠信万贵妃一个人,他也会时常找后宫的其他妃子或是宫女,万贵妃也从未反对过,双方似乎相安无事,但朱见深似乎一直以来都忽略了一个重要疑点:为什么这么久过去了,他还没有任何子女呢?

朱见深万万想不到,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所有怀上他孩子的妃子或宫女都被人逼迫堕胎了!而干这件缺德事的正是那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万贵妃。

但从来就没有人告诉过朱见深这些事情,原因很简单,他们不敢。

如果就这样搞下去,也许下一任皇帝朱祐樘先生就得另找地方投胎了。但也就在此时,万贵妃真正的敌人出现了,正是这个人彻底打破了万贵妃的如意算盘。

说来滑稽,万贵妃的这位敌手并不是选出来的,而是打出来的。

成化初年(1465),广西,大藤峡。

都察院都御史、远征军指挥官韩雍正站在峡谷的入口,仰望着上方的悬崖绝壁,为了平定两广土官叛乱,他带兵千里行军赶到这里,却发现山势险恶,方向难寻,常年的带兵经验告诉他,这里是最好的伏击地点。

正当他为找不到一条安全的出山之路发愁的时候,手下兴奋地向他报告,他们在前方找到了十几个当地的儒生和里长,熟悉附近地形,愿意为大军带路。

韩雍说:带我去看看。

他缓步走到那些当地人的面前,并没有迎上前去和他们热情握手,感谢他们即将为祖国做出的贡献,却出人意料地大笑起来:

“就凭你们这几个人,也敢来行刺!都给我抓起来!”

儒生里长们大惊失色,左右人却都是莫名其妙,士兵们随即上前搜身,果然在他们身上发现了行刺的利器。

部下们十分惊奇:你怎么就知道这些人是叛军派来的呢?

韩雍笑着说道:“你们还不明白吗,此地荒郊野岭,道路难行,鬼才来闲逛,而且附近都是叛军,怎么会有儒生里长四处活动?不是奸细刺客还能是谁?”

这件事情传到了叛军那里,没文化的土官们十分惊讶,以为韩雍有特异功能,惊为天神,士气受到了严重打击,不久之后韩雍分兵五路进攻大藤峡叛军营地,叛军不堪一击,被全部歼灭。

得胜功成的韩雍站在山顶之上,俯视着山间的那条大藤,所谓大藤峡即因此藤而得名,历来被土官们视为圣物,顶礼膜拜。

韩雍笑着问被俘土官:“这藤是干什么用的?”

土官对他的调侃态度十分不满,一脸严肃地回答:“此藤横跨山崖,白天不见踪影,夜晚方现,是此地天赐神物。”

韩雍的脸上闪过一丝坏笑,对身边士兵说道:“拿斧头来!”

没等土官们反应过来,韩雍突然举起大斧,朝那藤全力砍去,于是神物就此一斧两断,成了废物。

这下子土官们一下子炸开了锅,个个目瞪口呆、惊慌失措地看着韩雍,而韩雍却只是轻松地笑了笑:

“诸位不要激动,藤断了也没什么,改个名字就行,我拿主意,今后此地就叫断藤峡吧。”

这就是明代历史上著名的成化两广叛乱和断藤峡之战,要说这事也算是个大事,但因为如果和由此事引发的后续事件比起来,那可就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说来让人难以相信,后来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活剧竟是由这样一件小事引起的:

平定了叛乱后,韩雍准备班师回朝,这时他的一个部下向他请示了一件事:

“我们俘获了很多当地土民,如何处理?”

韩雍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这还不简单,交当地官衙放归乡里严加管束就是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便补充了一句:

“去挑一些年轻的,男女都要,我要带回京去。”

这里有必要说明一下,韩雍的举动也算是老习惯了,明朝每逢边界打仗抓到俘虏,总会挑一些男男女女到京城,送进王府或是宫里各有不同用场。

一般说来,女的会被安排做宫女,而男的就比较惨,他们的新职业比较统一——太监。伟大的郑和同志就是这样进入宫廷的。

韩雍做梦也想不到,他的这一举动将给大明帝国带来深远的影响,并导致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结果——八年心惊肉跳的乱世,十八年国泰民安的盛世。

因为在那批进宫的人中,有这样一男一女,男的叫汪直,女的姓纪,名字不详。

男的还没到出场的时候,让他先等等吧,而那个姓纪的女孩,将成为风光无限的万贵妃最为可怕的敌人。

【最强大的武器】

吴小姐的下场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一个常识:这个不起眼的万姓中年妇女是皇帝最为宠信的人,如果要得罪了她,只有死路一条。

接替皇后位置的王小姐也是胆战心惊,经常串门,主动问安,就怕这位无冕之后什么时候心血来潮,闲来无事整她一下,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这也难怪,吴皇后有容貌有权势有名分,来势汹汹,万贵妃却只用一个小报告就结束了她的皇后任期,杀人于无形之中,着实厉害得紧。

此时的万贵妃俨然已经成为了后宫真正的统治者,呼东喝西,指南骂北,但凡有后宫妃嫔宫女怀孕,她便立刻指使手下的人去逼迫堕胎,好不威风,自己生不出来就不让别人生,真可谓是断子绝孙、一统江湖。

也就在这个时候,广西来的纪姑娘进入了深宫,此时的她背井离乡,孤苦一人,怯生生地注视着周围陌生的一切,没有人会想到(包括她自己),就在不久之后,这个羞涩胆怯的小姑娘将会撼动万贵妃那看似稳如泰山的权势与地位。

纪姑娘被分配入宫,做了一名普通的宫女,可是出人意料的是,这位宫女一进宫就得到了宫中几乎所有人的喜爱,因为很快人们就发现,她是一个十分容易相处的人,她原先是广西土官的女儿,养尊处优,还能够识文断字,却从不因由官宦之家的小姐沦为宫女而怨天尤人,即使人家欺负她,交给她很多脏活累活,她也并不在意,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做完。

她虽然没有权势,没有背景,甚至于没有过人的容貌,却有着一样女人最为强大的武器——善良。

她真心诚意地对待每一个人,从不去计较什么,只是一心一意地完成分派给自己的工作,由于她的出色表现,上级派给了她一个重要的职务——仓库管理员。

一般来说,这管仓库实在不能算是个体面的差事,但纪姑娘这个仓管员当得却是十分风光,这是因为她管的那个仓库比较特别——钱库。

更为重要的是,她管的这个钱库并非国库,而是内藏库,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国库里存放的就是国家的钱,是由户部管的,而所谓内藏库里存的是皇帝的私房钱,由他自己掌管,并不用交给后宫的老婆们(不容易啊)。这也为后来发生的一切打下了伏笔。

成化五年(1469)的一天,纪姑娘正如往常一样认真清点着仓库,一个人走了进来。

这位仁兄就是朱见深同志,不知他是不是闲来无事,想去自己的钱库数钱玩,便一路进了仓库,正遇上仓库管理员纪姑娘。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相遇。

朱见深对这个管仓库的小姑娘起初并不在意,他关心的只是仓库里的钱,四处巡视之后,他开始询问仓库的收支情况。

可是问着问着,朱见深突然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后宫中女子众多,许多人几年也难得见皇帝一面,所以每当真正见面时,往往都是“激动的心,颤抖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对这一场景朱见深已经是司空见惯了,可这一次,通常的那一幕却并没有发生。

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十分特别,虽然初次见面,却应答如流,而且神情自然,不卑不亢,回答问题条理清楚,井然有序,毫不紧张,好像并没有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众多妃嫔争夺的对象、君临天下的皇帝。

后宫的那些你争我夺、勾心斗角的是是非非似乎与她毫不相干,回答完朱见深的问题,她便退后静立一旁,不说一句多余的话,不问一个多余的问题。在她的眼中,管理仓库才是自己唯一的工作。她不想去获取什么,也不想去争夺什么。

〖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道德经》〗

朱见深被深深地打动了,这个看仓库的小姑娘没有矫揉造作的仪态,也没有心思机敏的试探,她的身上只有如清风流水一般平淡的随和与友善,但这已经足够了。

他喜欢上了这个小姑娘,当然了,由于他是皇帝,自然不用经过加深了解、互致问候、拜见双方父母之类的复杂过程,直接就“临幸”了。

这以后的事情出乎意料地平淡,仓库管理员纪姑娘并没有如诸多后宫小说中描述的那样飞黄腾达,这并不奇怪,因为以她的性格,是不会主动向朱见深要求些什么的。

此后,她依然如往常一样管理着她的仓库,也从未对人谈论过这件事情,对她而言,这件事情似乎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上天偏偏要给她一个不平凡的命运,就在不久之后,她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

按照常理,在古代,要是哪位女子怀上了皇帝的孩子,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地方政府要到该女子的家中敲锣打鼓,燃放鞭炮,洽谈将来的合作事宜,家中父母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给祖宗上炷香,而那些风水先生们也会跑到这家的祖坟上去搞理论研究,总而言之两个字——风光。

可当时纪姑娘面临的环境则应该用另外两个字来形容——危险。

因为当时的后宫正处于万贵妃的管辖之下,而这位万贵妃最不能忍受的声音就是婴儿的啼哭,对于她而言,这无异于丧钟的轰鸣。为了她的地位,她必须除掉所有可能对她造成威胁的新生命——包括那些即将诞生的。

出于母亲的天性,纪姑娘很想保住她即将出生的孩子,所以她多方隐瞒,可是很不幸,她怀孕的事情最终还是被万贵妃知道了,于是这位后宫的统治者决定派她身边的一位亲信宫女去处理此事——堕掉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

夺走她孩子的人就要来了,纪姑娘却没有任何对策,她身处后宫,无处可逃,更无处伸冤,她很清楚,之前很多妃嫔的孩子都是这样被处理掉的,而她作为一个小小的仓库管理员,又能够做些什么呢?

上天无路,遁地无门。

万贵妃的亲信终于还是来了,她走进纪姑娘那所简陋的住所,目无表情地看着她挺起的肚子和惊慌的眼神,没有说一句话,转身走了。

然后她回到万贵妃的寝宫,回复了她的答案:

“她的身体有病,但并未怀孕。”

“你肯定吗?”

“我肯定。”

我没有能够在史书中找到这个宫女的名字,这并不奇怪,因为在后世史家的眼中,她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不过在我看来,在王侯将相的历史中,她也有着属于自己的称呼——一个有良心的人。

万贵妃被瞒了过去,而纪姑娘肚子里的孩子终于保住了性命,后宫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在这平静的外表下,事情才刚刚开始。

成化六年(1470),七月,己卯。

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经历了痛苦分娩的纪姑娘终于生下了一个男孩,和所有的母亲一样,她欣喜地看着自己的孩子,看着这个刚刚诞生的生命,紧紧地将他拥入怀中。她已经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兄弟姐妹,因为即使他们没有在战乱中死去,也注定永远不能再见面。

现在她终于有了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儿子。

这是幸福的一刻,她孤独的生命终于有了寄托,有了希望。

可是她的幸福并没有延续多久,因为这一声啼哭也惊动了后宫中的另一个人,一个满怀失落和仇恨的女人。

她终归还是知道了这个孩子的诞生,嫉妒的火焰在她的心中燃烧起来,为什么她有孩子,而我没有?!我才是后宫的统治者,是皇帝最为宠信的女人,任何人都不能将这一切从我身边夺走!

她下达了命令:

“溺死那个孩子!”

接受命令的人叫张敏,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宦官,但希望大家能够记住这个名字。

他奉命来到纪姑娘的住所,推开房门,看见了纪姑娘和她怀中正在吃奶的孩子。

这一次,纪姑娘不再惊慌了,历经这么多的风风雨雨,她很清楚即将发生些什么。

她从容地说道:

“做你该做的事情吧。”

张敏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这对母子,一动也不动,过了很久,他走了进去,从纪姑娘手中小心翼翼接过了孩子。

“孩子在这里不安全,还是交给我吧,过段时间你再来看他。”

他没有再看纪姑娘那惊愕的表情,抱着孩子径自走了出去。

张敏抱走了孩子,找了宫中一间空置的房子,安顿了这个孩子,他还和宫中的其他太监商议,从他们那少得可怜的收入中挤出一些钱,买来乳糕裹着蜜糖喂养这个没奶吃的孩子。在没人注意的时候,纪姑娘也会经常来看望她的孩子。

从此,这个孩子就成为了后宫中宫女太监们那枯燥生活的最大乐趣。他们都很喜欢这个孩子,原因很简单,作为这座冷酷的后宫中的普通一员,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

可是随着这个孩子一天天长大,张敏等人逐渐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他们养不活这个孩子。

张敏是一个普通的宦官,并非司礼监,而他的同事和那些知情的宫女们都只是这座金碧辉煌的后宫中的最底层,没有额外的收入,除了自己花销外,每月根本剩不下什么钱,虽然这个孩子不用上托儿所,也不用交什么择所费,更不用上那些各种各样的辅导班,但即使如此,他们还是无法承担养育他的费用。

对于这个问题,纪姑娘也没有更多的办法,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仓库管理员,也没有额外收入,养不起自己的孩子。

大家都养不起,难道要拿去送给万贵妃?正当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另一个人说话了。

“那就交给我来养吧。”

讲这句话的正是前任皇后吴小姐。

虽然是前任皇后,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吴小姐家有钱有势,养一个孩子自然不在话下,当然了,她的动机估计没有那么单纯,打倒万阿姨仍然是她的最终目的,无论如何,这个孩子能够活下来了。

这之后的五年,纪姑娘的这个孩子一直在宫中生活,虽然他不能出去玩,但在她母亲、吴阿姨、张叔叔以及无数叫不出名字的内监宫女的照料下,他一直幸福地成长着——至少比他的父亲幸福。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孩子一天天地长大,而这些生活在后宫最底层的人们却没有发现,他们已经创造了一个奇迹。

从成化六年到成化十一年(1475),整整五年时间,紧密森严的后宫中多了一个孩子,这一点,几乎所有的宦官、宫女、妃嫔们都知道,但他们却无一例外地保持了沉默,守住了这个秘密。

只有一个人不知道——万贵妃。

这不是一个故事,而是真实的史实,是发生在以争宠夺名、勾心斗角闻名于世的后宫中的史实。在这里,人们放弃了私欲和阴谋,保守了这个秘密,证明了善良的力量。

读史多年,唯一的发现是:几千年来我们似乎在重复着同一种游戏——权力与利益的游戏,整日都是永远也上演不完的权力斗争、阴谋诡计,令人厌倦到了极点。但这件事似乎是个例外,它真正地打动了我。

我们这个古老国度有着漫长的历史,长得似乎看不到尽头,但我却始终保持着对这些故纸堆的热情。

因为我始终相信,在那些充斥着流血、屠杀、成王败寇、尔虞我诈的文字后面,人性的光辉与伟大将永远存在。

【最后的抉择】

这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就这样在后宫中快乐地生活着,对他而言,有母亲的陪伴,还有那么多叔叔阿姨宠爱着他,每一天的生活都是幸福的,但纪姑娘明白,这种日子是不会长久的,她和她的孩子最终还是要面对命运的最后裁决。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成化十一年,五月,丁卯。

朱见深坐在镜子面前,一个宦官正站在他的身后为他梳头,端详着镜中自己那憔悴的容貌,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虽然他还不到三十岁,却已未老先衰,这倒也罢了,他真正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我还没有儿子啊!”

当朱见深为自己的不育问题而烦恼时,站在他身后的那个人也正在痛苦中思索着自己的抉择——说,还是不说?

这个梳头的宦官正是张敏。

五年前的那个夏天,他奉命去除掉一个孩子,面对着那对孤苦的母子,他最终违背了冷酷的命令,选择了自己的良知。五年之中,他和这个孩子朝夕相处,看着他一天天地长大,度过了很多快乐的日子,可他很清楚,这件事情总会有一个了结。这个孩子必须获得他父亲的承认,才能活下去,并成为这个帝国的继承者。

现在时机到了。

但他也很明白,自己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宦官,无权无势,如果说出真相,以万贵妃的权势,他将必死无疑。

真相大白之日,即是死期来临之时。

这是张敏一生中最为痛苦的时刻,要让这个孩子活下去,他就必须舍弃自己的生命。

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一生低声下气、地位卑微、终日带着讨好笑容的张敏终于做出了他人生最后的抉择——一个伟大的抉择。

“陛下,您已经有儿子了。”

【离别】

朱见深惊诧地回过头,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着这个为他梳头的宦官。

“你刚才说什么?”

“陛下,您已经有儿子了。”

朱见深一动不动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张敏,确定他并非精神错乱之后,方才半信半疑地问道:

“在哪里?”

但这一次,张敏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选择了沉默。

朱见深疑心顿起,厉声追问道:

“为什么不答话?!”

跪在地上、半辈子卑躬屈膝的张敏抬起了头,无畏地看着朱见深,提出了一个条件:

“我自知说出此事必死无疑,但只要皇上能为皇子做主,死亦无憾。”

就这样吧,我相信我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朱见深被眼前的这个小人物震慑住了,他知道,一个有胆量说出这句话的人是不会说谎的。

“我答应你,告诉我在哪里吧。”

然后他得知自己有一个已经五岁多的儿子,正在后宫的安乐堂内玩耍。

此时的朱见深什么也顾不上了,他喜形于色地奔向了后宫,并立刻派人去安乐堂接他的儿子——大明皇位未来的继承者。

此时的后宫已经乱成一团,大家都已知道皇帝派人来接孩子的消息,宦官宫女们都十分高兴,而妃嫔们也纷纷来到纪姑娘的住处,向她道贺。

这也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情,自古以来母以子贵,纪姑娘保住了孩子,很快就能成为纪贵妃甚至纪皇后,甚至有可能取代万贵妃成为后宫的统治者。

纪姑娘微笑着送走了前来祝贺的人们,然后她关上了房门,向她的儿子做了最后的道别。

她在战争中永别了自己的亲人,被俘获进宫,在孤苦中延续着自己的生命,直到这个孩子的出现。六年的含辛茹苦,九死一生,她和自己的孩子最终熬到了出头的这一天。

但此刻的纪姑娘并没有丝毫的喜悦,因为她十分清楚,虽然皇位正向她的儿子招手,但死亡却离她自己越来越近。

万贵妃会毫不犹豫地杀死所有与她为敌的人,在这座皇宫中,没有任何人可以保护她的安全,即使她是皇子的母亲。而孩子的父亲,软弱的朱见深对此也无能为力。

她看着自己的孩子,这个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最后一次亲手为他穿上了衣服,最后一次紧紧地将他拥入怀中,哭泣着向他告别:

“孩子,你走后,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你去到那里,看见一个穿着黄色衣服,有胡子的人,那就是你的父亲啊,今后一切千万小心,母亲再也不能陪伴你了。”

年幼的皇子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周围的人今天表现得如此奇怪,为什么母亲会痛哭失声。他只知道,自己就要离开这里,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去找一个有胡子的人。

离开了哭泣的母亲,这个孩子在他出生五年后第一次走出了自己居住的地方,离开了母亲,坐上了迎接他的小轿,踏上了未知的道路。

很快,他到达了这次旅行的终点,他的父亲正在那里等待着他。

由于深居简出,这位皇子快到六岁了还未理发,头发一直垂到了地上,他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向那个穿着黄色衣服、坐在椅子上正凝视着他的人走去。

朱见深看着这个向自己走来的孩子,激动的心情再也无法抑制,他立刻迎上前去,抱住了这个孩子,放在自己的膝上,仔细地端详着他。

很快,他哭了,他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紧紧地抱着孩子大声说道:

“这是我的儿子,这是我的儿子啊,他像我!”

不用亲子鉴定,不用指认,不用证据,这就是我的儿子,毫无疑问。

他牵着这个孩子回到了自己的寝宫,并告知母亲周太后和所有的大臣们,自己有儿子了。

所有的人都欢呼雀跃,周太后更是兴奋异常,抱着她这个来之不易的孙子丝毫不肯撒手,大家都在为大明帝国后继有人而高兴,只有一个人例外。

后宫中的那个女人已经愤怒得几乎丧失了理智,派去堕胎的人敷衍了她,派去谋杀的人隐瞒了她,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却没有一个人告诉她。

“你们都欺骗了我!”

复仇的欲望在她心中猛烈地膨胀。

让那个孩子和她的母亲消失,让一切都回到事情的起点,敢于欺瞒我的人,一个也不能放过!

那个在宫中躲藏了多年的孩子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生活下去了,他有了自己的寝宫,自己的宫女宦官,自己的从属,也有了自己的名字——朱祐樘。

纪姑娘也变成了纪妃,正式成为了朱见深的合法妻子,这个广西来的小姑娘似乎已经迎来了人生的转折。但事实证明,她对自己命运的判断十分准确。

朱祐樘进宫一个月后(成化十一年六月),纪妃死于后宫住所,死因不详。

关于她的死亡方式,最终并没有一个定论,有的说她是被逼自尽,有的说是突发重病身亡。但她的死因却似乎并没有引起什么争论,后世那些特别热衷于挖人隐私的历史学家们,出人意料地对这件事情也没有产生太大的兴趣。

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凶手的名字以及行凶的动机。

这位从广西来的小姑娘就此结束了她的一生,直到现在,我们仍然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家庭成员,甚至于她的准确年龄。因为她不善言谈,入宫之后大多数时间,她只是静静地干着自己的工作,接受着别人交给她的任务,从未向人谈起她的故乡和亲人。

十二年后,她的儿子、已经成为皇帝的朱祐樘曾发动无数人去寻问他母亲的家世和亲人,广西各级官员自发动员起来,从布政使到县令,甚至包括当年曾经出征广西的韩雍手下的将领们,纷纷赤膊上阵,改行当了户口缉查员。他们挖地三尺,历时近十年,把广西全境翻了个底朝天,闹得四处鸡犬不宁,最终却只找到几个想借机发财的骗子。

无奈之下,朱祐樘唯有在当地树立祠堂,册立封号,以缅怀对这位伟大母亲的哀思。

在历史上,她最终也只是一个昙花一现、连名字也未能够留下的女子。

但我仍然记下了她的名字——一个尽力保护自己孩子的母亲,一个善良的女人。

听到纪妃去世的消息,宦官张敏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这一天迟早是会来的。”

几天之后,他在后宫中吞金自尽。

当一个人不得不走向死亡时,自杀代表着尊严和抗争。

就在给朱见深梳头的那一天,张敏对天许下了一个承诺,用他的死亡去换取这个孩子的生存。上天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得很公平,他履行了义务,给了这个孩子快乐的生活,也行使了权利,把张敏送上了不归之路。

我查了一下史料才发现,从仕途上讲,这位叫张敏的宦官混得实在很失败,从头到尾,他只是一个门监,在今天这一职务又被称为“门卫”或是“看大门的”。

可就是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看大门的宦官,却做出了无数名臣名相也未必能够做到的事情。面对死亡的威胁,他选择了良知。

舍弃生命,坚持信念,去履行自己的承诺。这种行为,我们称为舍生取义。

张敏,是一个舍生取义的人。

【幸存者】

纪妃和张敏都死了,短短一个月间,朱祐樘就失去了他最为亲近的两个人,此时的他还不懂得什么是哀伤,只是偶尔会奇怪为什么母亲再也不来看他。

而与此同时,死亡的阴影也正悄悄地笼罩着这个孩子,对于后宫的万贵妃来说,这个孩子是个极为危险的人物,他会夺走朱见深的宠爱。于是另一场谋杀的阴谋即将实施。

可能有人会奇怪,如此恶行,难道没有人管吗?

要知道,万阿姨虽然年纪大了,却并不是傻瓜,她之所以敢如此肆无忌惮地除掉每一个她厌恶的人,其中自有原因。

她看着朱见深长大,十分了解这位皇帝,如果用两个字来概括朱见深的性格,那就是懦弱。公正地讲,朱见深并不糊涂,智商也不低,算是一个正常孩子,可童年的阴影使他的性格十分软弱,并且有极强的恋母情结(关于这个问题,可以参照四百年后弗洛伊德先生的理论),因而极度依赖万贵妃。

这样的一个家伙,有啥好怕?

眼看朱祐樘就要英年早逝,另一个女人站出来挽救了一切。万贵妃虽然统领后宫,但这个女人,她无论如何也是惹不起的。

此人就是朱见深的母亲周太后,按照辈分,万贵妃还要叫她一声娘亲。要说这位周太后,那可是见过大世面的,想当年,正统土木之变,景泰金刀疑案,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周太后都挺住了,万贵妃搞的这点名堂,只能算是和风细雨的小场面。

“把孩子交给我,看谁敢动他一指头!”

一声令下,朱祐樘住进了太后的仁寿宫,这下万贵妃彻底没戏了。

可是历史告诉我们,阶级敌人是不会甘心失败的,不久之后,朱祐樘就接到了万贵妃的热情邀请,希望皇太子(此时已册立)殿下大驾光临。

朱祐樘也没想太多,松一松腰带就准备上路,此时周太后却站了出来,郑重其事地告诉他:

“去到那里,什么也不能吃!千万记住了!”

“要是一定让我吃呢?”

“就说你吃饱了!”

到了地方,万贵妃果然拿出了很多好吃的东西,和颜悦色地对朱祐樘说:

“吃点吧。”

朱祐樘收住了口水,说出了违心的答案:

“吃饱了。”

按说事情到这里就算结束了,可是朱祐樘小朋友,世事难料啊。

“那就喝点汤吧。”

完了,这句没教过啊!

他低下头开始思考标准答案,一旁的万贵妃却仍在不停地催促着,要说这孩子心眼还真是实在,憋半天憋得脸通红,终于蹦出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

“我怕有毒!”

万贵妃目瞪口呆,看着一脸无辜的朱祐樘,几乎当场晕倒在地:

你小子也太直接了吧。

阴谋被搞成了阳谋,这下彻底没戏唱了,那汤里到底有没有毒也不重要了,太子殿下过了一回眼瘾,就此打道回府。

万贵妃晕倒前最后留言:

“这小子现在就敢这么干,将来还不得吃了我!”

自此之后,万贵妃就如同斗败的公鸡,彻底失去了往日的威风,不敢再堕掉别人的孩子,而朱见深同志也趁开放的大好形势,越发神勇,又生下了他的第四个儿子(前两个夭折了,朱祐樘是第三个),此后他又接连生了十余个儿子,一举彻底洗刷了不育的恶名。可他怎么都不会想到,除了太子之外,那位第四个出生的皇子在经历了无数风波之后,最终竟然也成了皇帝。

这些事情得等到四五十年后了,还是先安排成化年间的诸位大人们出场吧,他们已经等不及了。

妖孽宫廷 第五章 武林大会

要说这成化年间的朝政,用一个词就可以完美地概括和形容——一塌糊涂。

这一点也不奇怪,朱见深同志的领导水平实在对不起人,他连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住,怎么管得住身边的秘书们?

在这种情况下,成化年间的政治顿时变得异彩纷呈,黑暗无比,而涌现出的各个政治流派更是多姿多彩,百花齐放,聚集在这个混乱的江湖中,召开了一场花招层出不穷、犯规屡禁不止的武林大会。

下面我们开始介绍参加武林大会的各大门派(排名不分先后)。

春派全称:春药研究派。

掌门:梁芳。

门下弟子构成:术士、番僧。

独门绝技:化学物品研究(春药,现俗称伟哥)、生理卫生知识研究。

仙派全称:修道成仙派。

掌门:李孜省。

门下弟子构成:和尚、道士。

独门绝技:炼丹(属化学门类)、修道。

监派全称:内监宦官派。

掌门:汪直、尚铭。

门下弟子构成:太监。

独门绝技:地下工作(特务)、打小报告。

后派全称:后宫老婆派。

掌门:万贵妃。

门下弟子构成:宫女、太监、外戚。

独门绝技:一哭二闹三上吊(此绝技经过长期演变,现已普及使用)。

混派全称:混日子派。

掌门:万安。

门下弟子构成:文官集团。

独门绝技:混日子、弹劾(告状)。

这就是当时纵横江湖的五大门派,要诉说他们的来历瓜葛,您且上坐,听我慢慢道来:

什么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话说两千多年前绝世高手嬴政一统武林,荣任第一任武林盟主之后,江湖便陷入了众派林立、腥风血雨的光辉岁月。

在众多的门派中,资格最老、水平最高的是两大门派——监派和后派。

这两派的地位大致相当于少林和武当。其中后派的历史学名叫做外戚,监派的历史学名叫权阉。

两派虽然都服从武林盟主(皇帝)的调遣,但从挂牌子成立那天起,就是不共戴天的死敌,此消彼长,你死我活,几千年来就没消停过,而两派门中也都是高手辈出。

比如监派的赵高、单超、李辅国、鱼朝恩以及后派的吕后、杨坚、韦后等人,全部都是纵横一时的高人,为本派争得了极大的荣誉。两派在斗争之余,偶尔也会携手合作,一旦这种情况出现,武林盟主便会趁机混水摸鱼,不断在两派间挑起是非,以维护自己的盟主地位。

当然了,有时候如果盟主武功不高,也有可能被这两派的高手取而代之,如杨坚就成功地脱离后派,成为新的武林盟主。

到了成化年间,这一情况并没有改变,后派和监派仍然水火不容,而其他门派也趁此机会,开张的开张,壮大的壮大,这就是我们之前介绍过的另外三派。

春派是后派的附属门派,春派掌门人梁芳原先是后派掌门万贵妃的物品采购员,由于胆大心黑,敢于中饱私囊、贪污公款,工作干得十分出色,被提拔为春派掌门,自立门户。

这里还要表扬一下梁芳同志的刻苦认真态度,大家知道他是研究春药的,但他干这行也真不容易,因为他本人是个宦官,在看得见吃不着且理论脱离实际的情况下,能够如此卖力工作,着实体现了卓越的钻研精神和职业素养。

这是春派,下面我们说仙派。

仙派也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派别,该门派最出名的人物应该就是秦朝那个据说去了日本留学的徐福,而到了成化朝,仙派也出人头地了,该派掌门李孜省原先在江西衙门里当小公务员,后来改行去京城北漂,顺便也干点诈骗的活儿。

后来他在行骗过程中遇见了春派掌门梁芳,就当了梁掌门的随从,而梁掌门对他也甚是欣赏,支持他另立门户,发挥特长,为盟主朱见深炼丹修道,从而一举打响了仙派的威名。

接着是鼎鼎大名的监派,此派在明代极为兴盛,前有郑和、王振,后有刘瑾、魏忠贤,可谓人才济济,而在成化朝,这一派却出现了分裂。

如同华山派有气宗和剑宗一样,监派也分裂成了东监派和西监派,两大掌门各行其是,彼此之间斗争激烈,东监派掌门尚铭根基深厚,秉承传统,不断壮大本派的传统附属企业——东厂,脚踏实地做好刺探情报、诬陷忠良的特务工作。

而西监派掌门汪直,自从被韩雍大军带到京城,挨了一刀变成宦官之后,奋发图强,打破传统发展模式,积极进取(拍马屁),努力争取盟主朱见深的信任,并以人无我有、人有我优的创新精神在西安门开办了西厂,他的办厂准则可以用一句话概括——“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后派就不用多介绍了,成化年间的万贵妃可谓一女当关,万夫莫敌,她不但是后派掌门,还是武林盟主朱见深的老婆兼保姆,独门招式枕头风和枕头状横扫武林,无人能挡。

最后是混派,此派原叫臣派,本是与监派、后派齐名的大派,门下出过无数如李斯、霍光、房玄龄、王安石、三杨之类的绝顶高手,可是到了此任掌门万安的手中,门庭冷清,万掌门武艺稀松,除了坚持练习磕头功和拍马功之外,没有什么其他的本事,逐渐成为了后派和监派的附庸,直到十几年后,这种情况才得到了改观。

综上所述,成化年间的武林形势是这样的,后派和春派、仙派是同盟关系,可称之为泛后阵营。监派内部存在矛盾,对外则与后派同盟敌对,最窝囊的是混派,无论监派后派它都不敢得罪,派如其名,只能乖乖地混日子。

以上就是武林五大门派的情况,相信你已看得出,这些都是所谓的邪派,如果你还在等待着名门正派的出现,恐怕就只能失望而归了,因为此时江湖的情形完全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

这年头,没有好人了。

【五派风云录】

各派都到齐了,好戏也就该上演了。

春派掌门梁芳,卓越的药品批发商,物品采购商,他的发家之路主要有两条,其一是送礼给万贵妃,此外就是制造春药送给皇帝,两面讨好,大家都喜欢他,所以在一段时间里他十分得势。

他虽身为宦官,却并非监派成员,当时的宦官首领司礼太监尚铭和怀恩都曾试图收编他,梁芳的回答却是:你算老几?一边凉快去吧。

他仗着有人撑腰,大肆侵吞财物,朱见深同志的内藏原本有很多私房钱,可没过几年,就被这位仁兄用得干干净净,气得盟主大人几天吃不下饭。

但梁掌门也有一个好处,由于他本人读书少,没什么见识,和王振、魏忠贤等人比起来,档次差得太远,除了捞钱之外,也就是帮万贵妃去后宫堕个胎,更大的坏事他也干不出来(不是不想,实在是水平不高),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做过的最有影响的事情竟然是招募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后来的仙派掌门李孜省。

如果要问五派中谁最受朱见深的宠信,估计很多人会回答是后派或者监派,但实际上,朱见深最看重的恰恰是这个不起眼的仙派掌门李孜省。

对这一点,实在不必吃惊,朱见深的心声可以明确地告诉我们原因:

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春药也好,耳目也好,老婆也好,只要有这条命在,随时都可以再找。

生命是最宝贵的,朱见深明智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所以,号称可以长生不老的李孜省自然成了朱见深的宠臣,而他本人也可谓再接再厉,不满足于用修道成仙糊弄盟主,在炼丹的同时还在生产线上加入了副产品——春药,开始抢自己老领导梁掌门的生意。

这样一来,多面手李孜省就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混派的掌门万安和大弟子刘吉、二弟子彭华都是靠他的关系才进入内阁,做大官的。

可这位掌门并不满足,他还打算跨行业发展,竟然把手伸到了特务工作上,自己组织人员为盟主大人探听消息,这下子可算是捅了马蜂窝,东厂西厂的众多特务们都眼巴巴地靠着这行吃饭呢,你李孜省算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敢打破垄断,搞竞争!

监派掌门尚铭、汪直卷起裤腿,抄起家伙,准备向这个无名小卒发动进攻。

可是斗争的结果是他们意想不到的。

李孜省和太监的斗争就放到后面吧,先说其他两个门派。

后派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万贵妃仍然过着她的日子,三天两头巡视后宫,然后心有不甘地凝视着太子东宫的方向,仅此而已。

下面轮到混派出场了,我个人认为,这是最有趣的一个门派。

在成化五年(1469)之前,内阁是一个庄严神圣的地方,那时的内阁成员是商辂和彭时。

商辂也算是老熟人了,早在北京保卫战时,他就露了一次脸,站出来支持于谦的主张,但他更出名的还是他的考试成绩——连中三元。想当初乡试发榜的时候,榜刚刚贴出来,人家还在瞪大眼睛找名字,他随便看了一眼,就打道回府睡觉去了。同乡问他怎么不找自己的名字,他若无其事地指着榜单说道:

“费那功夫干啥,排最上面那个不就是我嘛!”

除去靖难时被朱棣打击报复、删去名字的黄观,他是明代唯一一个完成这一高难度动作的人,事实证明,他的为官也十分优秀,而彭时也是状元出身,为官清正,在他们的带领下,大明帝国有条不紊地向前行进。

就在这个时候,万安进入了内阁。

万安,四川眉州人,正统十三年(1448)进士,这位仁兄书读得很好,当年高考全国第四名,位居二甲第一,可惜从他后来的表现看,他实在是应试教育的牺牲品,高分低能的典型代表。

他入阁后,不理政务,只是一门心思地干成了一件事——拉关系。

他充分地使用了自己的姓氏资源,竟然和万贵妃拉上了亲戚。

什么亲戚呢?

据万安同志自己讲,万贵妃的弟弟的老婆的母亲的妹妹是他的妾,这可是了不得的近亲啊!

于是他跑到万贵妃的弟弟家,声泪俱下地认了这门亲事,并光荣地宣布:我万安终于找到亲人了!

无论亲戚是真是假,万安确实获得了提升的机会,成化十四年(1478),商辂退休回家,万安成为了内阁首辅。

从此,在他的“英明”领导下,文官团体的历史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混派时代。

【外号党】

混派与别派不同,承蒙江湖各位人物看得起,混派的许多精英都被赋予了外号。叫起来甚是响亮,不可不仔细谈谈。

混派掌门万安,江湖人送外号“万岁阁老”。

成化七年(1471),万安和内阁其他两名成员商辂、彭时前去拜见朱见深,商讨国家大事,彭时开口刚谈了几件事,正说到兴头上,突然听见旁边大呼一声:

“万岁!”

回头一看,万掌门已经跪在地上磕头了。

商辂、彭时瞠目结舌,呆了一会儿,无奈地叹了口气,也跪了下来,磕头叫道:

“万岁!”

这奇怪的一幕之所以会发生,完全是因为万安的那一声万岁,这关系到一个严肃的礼仪问题。

在清代,官员之间商谈事情,若端起茶杯,就意味着本人不想再谈,请你走人,即所谓端茶送客。

而明代面圣也有着一套礼仪,朝见完毕,口呼万岁,这意思就是皇上再见,俺们下次再来。

万掌门不知是不是急着上茅房,没等谈几句,匆匆忙忙地喊了再见,搞得内阁极为尴尬,成为了满朝文武的笑柄,故而有了这个光荣的称号“万岁阁老”。

混派大弟子刘吉江湖人送外号“刘棉花”。

刘吉,河北人,正统十三年(1448)进士,是万掌门的同期同学,成化十一年(1475)成为内阁成员,这人品行和万安差不多,但还有一点要强于万安——脸皮更厚。

明代弹劾成风,言官也喜欢管闲事,刘吉这种人自然成为了言官们的主要攻击对象,可这位仁兄心理承受力好,言官说了什么权当没有听见,所以江湖朋友送他一个雅号“刘棉花”。

何意?

棉花者,不怕弹也!

混派跟班小弟倪进贤江湖人送外号“洗鸟御史”。

倪进贤,安徽人,半文盲,拜入万掌门门下,系关门弟子,身无长物,却有着一个祖传秘方,据说配成药粉溶于水后,可以治疗ED(学名),万掌门估计亲身试验过,所以一喜之下,让这位兄台干了个御史。

要是换在今天,他大可不必去干什么御史,投身医药界,必定能兴旺同类行业,胜过辉瑞公司,为国争光。

考虑到他对万掌门的巨大贡献,江湖朋友十分尊敬地送给他一个外号“洗鸟御史”。

内阁中硕果仅存的刘翊,基本上也是每天混日子,至于下面的六部尚书,着实不愧为混派的优秀弟子,秉承门派章程,每日坐在衙门里喝茶聊天,啥事也不干,严格遵守门规。

由于成化内阁及各部官员的优异表现,人民大众特别授予他们集体荣誉称号:

内阁三成员集体获得“纸糊三阁老”光荣称号。

六部尚书集体获得“泥塑六尚书”光荣称号。

这是群众给予他们的肯定。

叹服,叹服,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下面我们讲最后一个门派——监派,之所以把它留在最后讲,是因为成化年间最大的黑幕、最狠毒的人物都由此派而起,却也由此派而灭。

【汪直的奋斗史】

在韩雍带回来的那一大群俘虏中,汪直并不是一个显眼的人,也没什么特长,咔嚓之后老老实实地做了宦官,不过他的运气很好,在宦官培训完毕分配时,他有幸被分到了后宫侍候皇帝的一位妃嫔——万贵妃。

事实证明,虽然汪直没有啥才艺技术,但他的服务态度是十分端正的,服务水平也很高,哄得万贵妃十分开心,一来二去,万贵妃就推荐汪直到朱见深那里继续培养深造,而汪直也着实不负众望,步步高升,最终成为了御马监的太监。

我们曾经介绍过,御马监是仅次于司礼监的重要部门,能爬到这个位置,可以说已经是宦官中的成功人士了,可是汪直并不满足,他又把手伸向了皇宫内最为神秘的太监管理机构——东厂。

汪直自发组织人外出打探消息,汇报京城及各地的一举一动,表现自己的情报收集能力,就是希望朱见深能够把东厂的控制权交给他。一时之间,京城内外四处都是汪直的便衣密探,没日没夜地打探消息,抓人关人,势头非常之猛。

有了这些“政绩”,汪直便得意洋洋地去向朱见深汇报,准备接手东厂这个明朝最大的特务组织,干一把地下工作。

盟主大人听取了他的报告,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并表示希望他继续努力,可盟主似乎讲上了瘾,在上面长篇大论,讲得头头是道,就是不说关键问题,汪直跪得腿发麻,终于忍不住插话:

“皇上,东厂的事情应如何办理?”

盟主被打断了发言,却并不生气,只是笑着摆摆手说道:

“那个人干得还不错,就这样吧。”

汪直的东厂梦想就此破灭。

盟主口中的“那个人”就是现任东厂掌印太监尚铭,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尚铭入宫很早,办事十分利落,性格极其谨慎(注意这个特点),东厂在他的手下搞得有声有色,为了扩大财源,他还干起了副业——绑票敲诈。

尚掌门有一个公认的闪光点——对待工作认真负责,对他的副业也是如此,他一上任,就搞了一个花名册,上面一五一十地记载了京城各大富户的地址、家庭环境,并就财富多少列出了排行榜。

同时他还有着扎实的哲学功底,始终坚信世界是一个联系的整体,所有的事情都是有联系的,每当东厂有了案件,他都会把这些富户和案件联系起来,并且逐个上门抓人,关进大牢,让家人拿赎金来才放人。

这实在是一件十分缺德的事情,但出人意料的是,虽然他一直这样干,名声却还不错,许多人谈到他还时有夸奖,着实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这是因为尚掌门还有一个很大的优点——讲究诚信。他虽然绑票,却从不虐待人质,而且钱到放人,从不撕票,和他打过交道的人质家属也不禁如此感叹:收钱就办事,是个实诚人啊。

此外他虽然劫富不济贫,却也不害贫,从来都只在富户身上动手,不惹普通百姓,在中下层群众中间很有口碑。他资历很高,却从不欺负后辈,人缘很好,还经常给盟主大人和后宫万掌门送礼,群众关系也不错。

这样的一个人,汪直自然是扳不动的。

可是汪直实在是一个很执著的人,他下定决心要打破尚铭的垄断,开创特务工作的新局面。禁不住他的反复要求,成化十三年(1477),朱见深终于特批汪直开办新型企业——西厂。

新官上任的汪直对此倾注了全部的心力,他立刻颁布了厂规和指导方针,大致可以概括为:

东厂害不了的,我们害;东厂整不死的,我们整;东厂做不到的,我们做!

此后,西厂特务就成为了死亡的代名词,他们比东厂手段更为狠毒,一般百姓进了西厂几乎就等同于进了鬼门关,压根儿就别想活着出来。京城上下人心惶惶,谈虎色变。

西厂日以继夜辛勤工作,可不久之后,汪直却郁闷地发现,无论业绩还是名声,他的西厂始终赶不上东厂。这是很自然的,毕竟东厂有着悠久的历史和特务文化积淀,短时间内西厂确实望尘莫及。

汪直是一个不服输的人,他不愿意屈居在尚铭之下,也不愿意等待,为改变这一局面,他发动下属提合理化建议,并虚心采纳意见。

很快,一个下属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要想快点压过东厂,就得解决几个重量级的人物,这样才能短时间内打出威信,打响西厂品牌。

事后证明,这是个馊主意。

可是汪直却觉得这个建议十分好,立刻准备付诸实施。

方针已经确定,那么拿谁开刀呢?

汪直冥思苦想,终于找到了一个当时谁也不敢惹的人物,他决定首开先例,用来树立自己的威信。

这位即将倒霉的仁兄叫覃力鹏,也是个太监,他虽然不在京城,却是除汪直外,地位仅次于司礼太监怀恩和东厂太监尚铭的第三号人物,时任南京镇守太监。

明代虽然迁都北京,但南京依然是明朝都城,南京镇守太监向来就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职位,而且覃力鹏背景深厚,和许多皇亲国戚都有私人关系,虽然经常违法,却从来没有人敢找他的麻烦。

可是这次汪直决定麻烦一下他,虽然同是太监,但为了西厂的品牌,只好牺牲老兄你了。

他打定主意,马上动起手来,收集了很多覃力鹏的罪证(那是相当容易),东扯西拉的,竟然搞出一个罪当斩首的结论。

覃力鹏万没想到,汪直竟敢拿他开刀,可这位仁兄也实在不是好欺负的,他连夜派人入京,做了一番工作,结果大事化小,被批评了两句也就算了。

汪直没有打垮覃力鹏,却也得到了朱见深的表扬,被授予敢于办事、公正无私的称号,受到领导称赞的汪直顿时精神焕发,接连搞出了几件莫名其妙的事情。

首先是几个刑部官员,刚刚从外地出差回来,一进京城就被西厂的人逮捕,放进牢里猛打了一顿,也不说他们犯了什么法,就又被释放出狱。搞得这几个人稀里糊涂,还以为是在做梦。

之后是一个外地的布政使进京办事,还没等找地方住下,也被西厂的人拉去打了一顿,吃了几天牢饭。

这当然都是汪直指使的,他的行为看似很难理解,其实只是想证明一点:

他能够在任何时间,以任何理由,解决任何人。

此时的汪直内有皇帝的宠信,外有西厂的爪牙,在很多人看来,他已经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成功太监。

可是汪直并不这样认为:

成功?我才刚上路哎。

他没有满足于目前的业绩,谦虚地认为还需要不断地进步,为了更好地确定自己的权威,他决定寻找第二个重点打击的目标。不久后,他找到了。

这次被盯上的人叫做杨晔。他本人虽然只是个小官,名气不大,却也不是等闲之辈,他的曾祖父就是大名鼎鼎的“三杨”中的杨荣。

由于在家惹了麻烦,他和他的父亲杨泰一同来到京城暂住。

对汪直来说,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这一次,他准备大干一场。

当然,他不会想到,这件事情最终也解决了他自己。

汪直派人逮捕了杨晔和他的父亲杨泰,关进了大牢。

在牢里,汪直耍起了流氓。他下达命令,给杨晔表演了东厂乐队的拿手节目“弹琵琶”。

所谓“弹琵琶”,并不是演奏音乐,而是一种独特的行为艺术。

具体说来,是用利刃去剃人的肋骨,据说行刑之时痛苦万分,足可以让你后悔生出来。这一招当年开国时老朱也没想出来,是东厂的独立发明创造。

可怜杨晔先生,足足被弹了三次,体力不支,竟然就死在了监狱里。

汪直却并不肯善罢甘休,一定要把事情做绝,他接着安插罪名,判处杨晔的父亲杨泰死刑,斩首。

此时的西厂也已经嚣张到了顶点,比如杨晔的叔父杨仕伟,时任兵部主事(正处级),西厂没有办理任何法律手续,逮捕证也没一张,就跑到他家里去抓人,半夜三更,搞得鸡飞狗跳,住在旁边的翰林侍讲陈音听见动静,十分恼火,拿出官老爷的派头,隔着墙大喝一声:

“你们这样胡作非为,不怕王法吗?!”

可对面的西厂特务倒颇有点幽默感,也隔墙答了一句:

“你又是什么人,不怕西厂吗?!”

事情闹大了,汪直却满不在乎,毕竟杨晔本人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可后来事情的发展彻底打破了他的幻想。

他没有想到,虽然杨荣已经死去多年,但威信很高,是文官集团的楷模,他的子孙出了事,大臣们怎肯甘休!

第一个做出反应的是内阁首辅商辂,他派人查明了杨晔的冤情,召集内阁开会,痛斥汪直的罪行,并写了一封奏折给朱见深,要求废除西厂,罢免汪直,其中有一句非常厉害的话:

“不驱逐汪直,天下迟早大乱!”

朱见深发怒了,他虽然脾气温和,看到这句话也气得不行,大叫道:

“用一个太监,也会天下大乱吗?!”

他十分激动,立刻叫来身边的人,传达了他的口谕:

“让商辂明白回话,到底是谁指使他的!主谋是谁!”

朱见深很少发火,但发起火来绝不善罢甘休,按照常理,商辂要吃大苦头了。

但他这次的运气实在不错,因为奉命传旨的人,是司礼太监怀恩。

怀恩,山东人,本姓戴,宣德年间,因父亲涉罪抄家,他被逼入宫成为宦官,改名怀恩,历经三朝,最终成为了手握重权的司礼太监。

这是一个十分关键的人物,正是他多次挽救了时局,并在最后时刻力挽狂澜,将朱祐樘送上了皇位。

怀恩奉旨出发了,他刚刚领教了朱见深的怒火,却没有想到,在内阁等待着他的,是另一个更为愤怒的人。

怀恩来到内阁,刚好商辂、刘吉、万安等人都在,他便二话不说,传达了朱见深的口谕:

“奏折是谁写的,何人指使?!”

这是两句十分严厉的问话,说明皇帝生气了,后果很严重,可商辂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不但没有丝毫畏惧,反而拍案而起,大声说道:

“奏折是我写的,也是我主使的,那又如何!你就这样回复皇上好了!”

“汪直不过是个太监,竟然敢私自关押处死朝廷官员,擅自调动边关将领和内宫人员,让他这样放肆下去,天下必定大乱!不除汪直,王法何在!”

商辂这一激动,内阁的全体成员也跟着激动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大有闹事的苗头。

关键时刻,怀恩保持了镇定,他安抚了商辂等人,即刻紧急回复朱见深,转述了商辂的回复,希望朱见深认真考虑。

听完了怀恩的汇报,朱见深感到了一丝恐惧,他意识到,商辂是对的,汪直已经成为了一个有威胁的人,必须采取行动了。

不久之后,朱见深下谕,罢免了西厂,将汪直逐回御马监。

对于内阁来说,这是一次了不起的胜利,商辂等人弹冠相庆,高兴万分。

但与此同时,御马监太监汪直却并不沮丧,因为他十分清楚,软弱的朱见深不会坚持多久,他仍然需要自己,不久之后,他就能回到原来的位置。

【汪直的疏忽】

汪直是对的。

对于朱见深而言,正确还是错误、忠臣或是奸臣,都并不是那么重要,童年时候的经历给朱见深打下了深刻的烙印——过得舒舒服服就好。

所以他需要的并不是在背上刻字的武将,也不是在朝廷上骂人的文官,他只喜欢一种人——听话的人。

汪直是一个听话的人,不但老老实实地伺候朱见深,还能够提供各种娱乐服务,这样的人上级自然不会让他闲太久。

于是不久之后,西厂重新开张,汪直也成为了新任厂长。

汪直又一次达到了他太监生涯的顶峰。

然而不久之后,他就犯了一个错误,一个他的先辈曾经犯过的错误。

和王振一样,汪直也有着一个横刀立马的梦想。

既然是个太监,就应该踏踏实实地干好这份有前途的工作,可汪直先生偏偏要出风头,但问题是当时边界比较平静,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汪直贯彻了新的边防方针:人不犯我,我也犯人。

事实证明,汪直确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孬种,他所谓的进攻不过是杀掉人家进贡使者,或是趁人家大人不在家的时候去骚扰一下老少妇孺。等人家来报复了,他又成了和平主义者,一溜烟地就逃了,可经过他这么三下两下胡搞,鞑靼和辽东各部落真的被惹火了,不断地到明朝边界找麻烦。

朱见深纳闷了,原本平安无事的边境突然四处传来战报,他没有相信汪直的鬼话,而是自己派人出去打听,这才发现原来所有的事情都是汪直惹出来的,这下他火大了。

朱见深同志要求不高,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过两天安逸日子,没事研究一下金丹春药之类的化学制造,可是汪直偏偏不让他消停,他开始对汪直不满了。

这种情绪很快被两个人察觉到了,他们决定利用这个机会把汪直彻底打垮。这两个人一个是李孜省,另一个是尚铭。

他们两个人决定抛弃以往的成见,精诚合作,尚铭寻找汪直的罪证,而李孜省则串通万安上书告状,双方各司其职,准备着最后的攻击。

成化十七年(1481),机会来了。

这一年,鞑靼部落开始进攻边境,朱见深接到消息十分不满,立刻找汪直进见,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你自己惹出的麻烦,自己去解决!”

汪直大气也不敢喘就连夜去了宣府,可当他到达那里的时候,人家已经抢完东西走了。汪直便急忙向皇帝打报告,说这边已经完事了,我准备回去。

朱见深同志回复:

那里非常需要你,多待几天吧。

尚铭和李孜省敏锐地感觉到,汪直快要完了,他们立刻按照计划发动了最后攻势。一时之间,弹劾满天飞,原本的优秀太监、先进模范突然变成了卑鄙小人、后进典型。朱见深立刻下令,关闭西厂,将汪直贬为南京御马监。

出来时还风光无限的汪直灰溜溜地去了南京,沿途风餐露宿,以往笑脸相迎的地方官们此时早已不见了踪影,汪直已经没有别的野心,只希望能够安心到南京做个太监。

可是我国向来都有痛打落水狗的习惯,尚铭还嫌他不够惨,又告了一状,这下子汪直的南京御马监也做不成了,只能当一个小小的奉御,他又操起了当年刚进宫时候打扫卫生的工具,在上级太监的欺压下,干起了杂务。

成化初年进京成为奉御,成化十九年又被免为奉御,十余年从默默无闻到权倾天下再到打回原形,一切如同梦幻一般。

明史没有记载汪直这位风云人物的死亡年份,这充分说明,此人已经不值一提。

汪直的离去,最为高兴的自然是尚铭了,东西监派终于可以统一了。可他没有想到,下一个倒霉的人就轮到自己了。

要说仙派掌门李孜省也实在不够朋友,当年弹劾汪直的时候,他就给尚铭准备了另外一份备用本,没等过河,他已经准备拆桥了。

很快言官们就把矛头对准了尚铭,纷纷上书弹劾他的罪行,于是尚铭掌门终于也被盟主大人废了武功——去明孝陵扫地。

仙派和后派打倒了显赫一时的监派,成为了武林的主宰,当然了,这两派也不是啥好东西,江湖还是那个江湖,但就在一片黑暗之中,光明的种子开始萌芽。

说来可笑,亲自播下这种子的居然是李孜省,因为正是拜他所赐,尚铭和汪直才被赶走,从而使得另一个人登上了掌门之位,这个人就是司礼监怀恩。

怀恩敏锐地抓住了时机,安排自己的亲信陈准登上了东厂厂公的位置,全面掌握了监派的大权,小心地保护着光明的火种,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坚持到底】

我一直认为,好人和坏人是不能用职业以及读书多少来概括的,饱读诗书的大臣有很多坏人,而以文盲居多的太监里也有很多好人,郑和自不必说,而成化年间的怀恩也是其中的优秀代表。

他本来出生于官宦之家,衣食无忧,却飞来横祸,父亲罢官,家被抄,他自己被送进宫内,强行安排做了宦官,最缺德的是,皇帝陛下竟然还要他感激涕零,赐了个叫“怀恩”的名字。

在这样的境遇下成长起来的怀恩,如果尽干坏事,那实在是不稀奇的,可怪就怪在,这位仁兄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在鬼哭狼嚎、妖风阵阵的成化年间,他和商辂努力支撑着大局。

但怀恩要比商辂聪明得多,他早就看出了这黑暗时局的真正始作俑者不是梁芳,不是李孜省,甚至也不是万贵妃,而是软弱的朱见深。

因为这乱七八糟的五派都是为皇帝服务的,春派给他提供化学药品,仙派为他求神拜佛,监派为他打探消息,后派照顾他的生活,混派拍他的马屁。只要朱见深还活着,这出丑剧将一直演下去。

所以当商辂心灰意冷、退休回家时,怀恩依然坚持了下来,因为此时的他已经找到了破解这片黑幕的唯一方法——朱祐樘。

他曾与后宫的人们一起保守过那个秘密,也经常去看望这个可怜的孩子,在张敏说出实情的时候,他主动站了出来,为此作证,他见证了朱祐樘的成长,并且坚信这个饱经苦难的少年一定能够成为他心目中的明君英主。

他最终没有失望。

但此时,上天似乎认为朱祐樘受的磨难还不够,于是,它为这个孩子安排了最后一次,也是最为致命的一次考验。

事情是由一次谈话开始的:

成化二十一年(1485),三月。

朱见深又一次来到后宫的内藏库查看他的私房钱。由于忙于炼丹等重要工作,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可当他打开库门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

他立刻下令:

“把梁芳叫来!”

梁芳来了,朱见深没有说话,只是让他自己往库门里看。

里面空空如也。

十余年之前,这里还曾堆满金银财宝,一个质朴的小姑娘在这里默默地工作。如今已经是人去楼空。

朱见深指着库房,冷冷地说道:这些都是你花的吧。

按说盟主发怒了,梁掌门就应该低头认罪了,可这位仁兄竟然回了一句:

“这些钱我可是拿去修宫殿祠堂,给皇上祈福了。”

花了钱还不认账,把皇帝当冤大头!

这下盟主大人火大了,气得满脸通红,可他憋了半天,却冒出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

“我不管你,将来自然有人跟你算账!”

这句话大概类似现在小学生打架时候的常用语:你等着,我回家叫人来打你!

盟主混到这个份儿上,也真算是窝囊到了极点。

朱见深忿忿不平地走了,可是在梁芳的耳中,这句话的意思发生了变化:

“我管不了你,将来我的儿子会来对付你!”

好吧,既然这样,就先解决你的儿子。

梁芳明白,要想达到这个目的,必须得到一个人的帮助,于是他跑到后宫,找到了万贵妃。

自从十年前的那次失败之后,万贵妃已沉默了很久,但她对朱祐樘的仇恨却一点也没有消散,梁芳的建议又一次点燃了她复仇的火焰。更重要的是,她杀死了朱祐樘的母亲,一旦朱祐樘登基,她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不能再等了,趁这个机会彻底打倒他吧,否则将来我们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这一年,她五十五岁,他三十八岁,朱祐樘十五岁。

虽然已经年过半百,万贵妃的枕头风依然风力强劲,在她的反复鼓吹下,朱见深终于下定了决心。

在做出决定的前夕,朱见深做出了一个关键的决定,他找到了怀恩,想找他商量一下执行问题。

“我想废掉太子,你看怎么做才好。”

跪在地上的怀恩听见了这句话,却没有说话,只是脱下了自己的帽子,向朱见深叩首。

朱见深等了很久,也没有回音。

“为什么不说话?”

“请陛下杀了我吧。”一个低沉的声音这样回复。

“为什么?”朱见深惊讶了。

“因为陛下的这道谕令,我不会遵从。”

“你不要命了吗?”朱见深愤怒了。

怀恩抬起头,大声说道:

“今日我若不为,陛下杀我,但我若为之,将来天下人皆要杀我!”

“是以虽万死,亦不为。”

朱见深惊呆了,这个平日恭恭敬敬的老太监竟然来了这么一手,他以更为凶狠的眼神盯着怀恩,却发现毫无效果。怀恩那平静的眼神没有丝毫的慌乱。

朱见深突然发现,虽然他是皇帝,主宰着千万人的生死,却战胜不了眼前的这个人。

一个人要是不怕死,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他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对怀恩说:

“这里不用你了,回中都守灵吧!”

所谓中都,就是老朱的老家凤阳,当时已经比较荒凉了。怀恩丝毫不动声色,也没有求饶,只是磕了个头,谢恩之后飘然而去,只留下了无计可施的朱见深。

但是怀恩的执著并没有能够打动朱见深,在万贵妃的不断鼓吹下,他仍然决定废掉太子。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真算是无计可施了,朱祐樘先生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对天大呼一句:

“天要亡我!”

没准他还真的喊过,因为不久之后,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进来掺和了一把。

成化二十一年,四月,泰山地震。

古代虽然没有地震局普及科学知识,但地震也算是司空见惯的常事了,没有啥稀奇的,可这次地震实在不一般。

要知道,这次地震的可是泰山,那是古代帝王封禅的地方,秦皇汉武才够资格上去,光武帝同志斗胆上去了一次,还被人骂了几句。

朱元璋一穷二白打天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没敢去干这项工作。

用现在的话来说,这座山有着重要的政治意义。

朱见深有点慌,他立刻派人去算卦,看看到底哪里出了问题,结果那位算卦的鼓捣了半天,得出了一个结论:

“应在东宫。”

这意思就是,泰山之所以地震,是因为东宫不稳,老天爷发怒了。

朱见深一听这话,马上停止了他的行动,他还打算长生不老呢,老婆可以得罪,老天爷不能得罪。

就这样,朱祐樘在上天的帮助下,迈过了最后一道难关。

但此时的朝政之黑暗,已经伸手不见五指。朱见深虽不废太子,也不怎么管理朝政了,梁芳肆无忌惮地贪污受贿,李孜省肆无忌惮地安插亲信,混乱朝纲,万安则是肆无忌惮地混日子。

五大派失去了所有的管制,开始了任意妄为的疯狂,但这一切不过是黎明前的最后黑暗,因为光明即将到来。

成化二十三年(1487)春,朱见深终于遭受了他一生中的最大打击,万贵妃在后宫去世了。

这个陪伴了他三十八年的女人终于离开了,无论风吹雨打,她始终守护在这个人的旁边,看着他从两岁的孩童成长为四十岁的中年人,从未间断,也从未背叛。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伴着你。”

整整三十八年,她履行了自己的诺言。

她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只是嫉妒的火焰彻底地毁灭了她的理智,对她而言,朱见深已成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不能容忍任何人把他抢走。

卑劣、残忍、恶毒不是她的本性,却是她必须付出的代价——为了她的爱情。

朱见深彻底崩溃了,几十年过去了,春药、仙丹早已毁坏了他的身体,万贵妃的死却更为致命地摧毁了他的精神,他登上了皇位,成为了统治帝国的皇帝,但他的心灵仍然属于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孤独无助的孩子,需要她的照顾。

谢幕的时候终于到了,你虽然先走一步,但你不会寂寞太久的,很快我就会来陪伴你。几十年后宫的你争我夺,其实你并不明白,即使你没有孩子,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你在我心中的地位。皇位和权势对我而言并不重要,我也不感兴趣,我所要的只是你的陪伴,仅此而已。

结束吧,让一切都回到事情的起点。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只有你和我。

成化二十三年八月,朱见深病倒,十日后,不治而亡,年四十一。

朱见深是一个奇特的皇帝,在他统治下的帝国妖邪横行,昏暗无比,但他本人却并不残忍,也不昏庸,恰恰相反,他性格温和,能够明白事理,辨别忠奸,出现如此怪状,只因为他有着一个致命的缺点:

软弱。

他不处罚贪污他钱财的小人,也不责骂痛斥他的大臣,因为他畏惧权力,畏惧惩罚,畏惧所有的一切,归根结底,他只是一个想安安静静过日子的人。

他应该做一个老老实实的农夫,或者是本分的小生意人,被迫选择皇帝这个职业,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悲剧。

朱见深不是一个好皇帝,也不是一个好人,他是一个懦弱的人,仅此而已。

妖孽宫廷 第六章 明君

朱祐樘篇

【明孝宗朱祐樘】

【宽恕】

朱祐樘终于登上了最高皇位,从险被堕胎的婴孩,到安乐堂中的幼童、几乎被废的太子,还不到二十岁的朱祐樘已历尽人生艰险,他不会忘记他含冤死去的母亲、舍生取义的张敏、刚正不阿的怀恩,以及所有那些为了让他能够活到现在付出沉重代价的人们。

他虽然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但他的母亲永远也看不到儿子的荣耀了,而那些为自己牺牲的人也是无法回报的。

做一个好皇帝吧,就此开始,改正父亲的所有错误,让这个帝国在我手中再一次兴盛起来!要让所有逝去的人都知道,他们的付出是有价值的。

朱祐樘准备动手了,对象就是五大门派,他早已判定,这些人是不折不扣的垃圾。

第一个被解决的就是仙派掌门李孜省,这位仁兄还想装神弄鬼地混下去,朱祐樘却根本不同他废话,继位第六天就把他送去劳动改造,而对他手下那一大堆门徒,什么法王、国师、禅师、真人,朱祐樘干净利落地用一个词统统打发了——滚蛋。

仙派的弟子们全部失业回家种地了,掌门李仙人却还捞到了一份工作——充军,可是这位仁兄当年斗争手段过于狠毒,仇人满天下,光荣参军没几天,就被人活活整死。至此终于飞升圆满了。

然后是春派掌门梁芳,朱祐樘十分麻利地给他安置了新的住所——牢房,这位太监最终受到了应得的惩罚。

最为紧张的人叫万喜,作为万贵妃的弟弟、后派的继任掌门,他十分清楚,朱祐樘绝对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况且万贵妃杀死了他的母亲,此仇不共戴天,不是吃顿饭认个错可以解决的。他收拾好了东西,准备了后事,只希望皇帝陛下能够给他来一个痛快的,不要搞什么凌迟之类的把戏,割他三千多刀。

事情的发展似乎符合他的预料,不久之后,家被抄了,官被免了,自己也被关进了监狱,但那最后一刀就是迟迟不到,万喜心里没底,可更让他吃惊的是,过了一段时间,他竟然被释放出狱了!

万喜想破脑袋也搞不明白,莫非这位皇帝喜欢玩猫抓老鼠的游戏?

朱祐樘十分清楚是谁杀死了自己母亲,很多大臣也接连上书,要求对万家满门抄斩,报仇雪恨。但是朱祐樘的反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退回了要求严惩的奏折,用一句话给这件事下了定论:

“到此为止吧。”

六岁的朱祐樘还没有记清自己母亲的容貌,就永远地失去了她。

之后他一直孤单地生活着,还时不时被万贵妃排挤陷害。对于他而言,万贵妃这个名字就意味着仇恨。

可是当他大权在握之时,面对仇恨,他选择了宽恕。

他宽恕了那些伤害过他的人,并不是软弱,而是因为他懂得很多万贵妃不明白的道理。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之后,他召回了还在凤阳喝风的怀恩,亲自迎候他入宫恢复原职,怀恩不敢受此大礼,吓得手摇脚颤,推辞再三,可是朱祐樘坚持这样做。

因为他知道,眼前的这个老太监曾经冒着生命危险,无畏地保护了自己。这是他应得的荣耀。

还有那位曾经养育过他的前任吴皇后,这位心高气傲的小姐只当了几个月的皇后,就被冷落在深宫许多年,此时已经是年华逝去,人老珠黄。朱祐樘也把她请了出来,当作自己的母亲来奉养。

被遗弃二十多年的吴废后感动得老泪横流,也许她当年的动机并不是那么单纯,但对于朱祐樘而言,养育之恩是必须报答的,其他的事情并不重要。

朱祐樘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一个了不起的人,他不复仇,只报恩。

他比朱棣更有自信,因为他不需要用暴力来维护自己的权威,他比朱瞻基更为明智,因为他不但清楚种田老农的痛苦,也了解自己敌人的悲哀。他比朱厚熜(不好意思,这仁兄还没出场,先客串一下)更聪明,因为他不需要权谋,只用仁厚就能征服人心。

在他的统领下,大明王朝将迎来一个辉煌繁华的盛世。

恩仇两清了,但还有一派没有解决,这就是混派,这一派十分特别,因为万安、刘吉等人虽然消极怠工,安插自己的亲信,却也没干过多少了不得的坏事,朱祐樘暂时没有解决这一帮子废物,因为就算要让他们下岗,也得找个充分的理由。

日子如果就这么过下去,估计万安等人就算不能光荣退休,至少也能体面地拿一份养老金辞职,可混派的诸位兄弟们实在不争气,虽然他们夹紧尾巴做人,却还是被朱祐樘抓住了把柄,最终一网打尽,一起完蛋。

不久之后的一天,朱祐樘在整理自己老爹遗物的时候偶然发现了一个精致的小抽屉,里面放着一本包装十分精美的手抄本,收藏得如此小心隐秘,朱祐樘还以为是啥重要指示,郑重其事地准备御览一下,可这一看差点没把他气得跳起来。

据记载,此书图文并茂,语言生动,且有很强的实用性。当然了,唯一的缺点在于这是一本讲述生理卫生知识的限制级图书。

朱祐樘比他爹正派得多,很反感这类玩意儿,这种书居然成了他老爹的遗物,也实在丢不起这个人,他开始追查此书的来源。

偏巧这本手抄本的作者十分高调,做了坏事也要留名,在这部大作的封底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臣安进。

这就没错了,朱祐樘立刻召怀恩晋见,把这本黄书和一大堆弹劾万安的文书交给了他,只表达了一个意思:让他快滚!

怀恩找到了万安,先把他的大作交给了他,并转达了朱祐樘的书评:“这是一个大臣应该做的事情吗!?”

万安吓得浑身发抖,跪在地上不断地说:“臣有罪!臣悔过!”然后施展出了看家绝技磕头功,声音又脆又响,响彻天籁。

怀恩原本估计这么一来,万掌门就会羞愧难当,自己提出辞职,可他等了半天,除了那两句“臣有罪,臣悔过”外,万兄压根儿就没有提过这事。

没办法了,只好出第二招,他拿出了大臣们骂万安的奏折,当着他的面一封封读给他听,这么一来,就算脸皮厚过城墙拐弯的人也顶不住了。

可是他没有想到万掌门的脸皮是橡皮制成,具有防弹功能,让他实打实地领略了无耻的最高境界,万掌门一边听着这些奏折,一边磕头,天籁之音传遍内外,但就是不提退休回家的事情。

怀恩气得七窍冒烟,他看着地上的这个活宝,终于忍无可忍,上前一把扯掉了万安的牙牌(进宫通行证),给了他最后的忠告:快滚。

这位混派领军人物终于混不下去了,他这才收拾行李,离职滚蛋了。他这一走,混派的弟子们如尹直等人也纷纷开路,混派大势已去。

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刘吉,这位刘棉花实在名不虚传,他眼看情况不妙,立刻见风使舵,换了一副面孔,主动批评起朝政来,甚至对朱祐樘也是直言进谏,朱祐樘要封自己老婆的弟弟当官,他故意找茬儿,说应该先封太后的亲戚,不能偏私,颇有点正直为公的风范。

刘吉自以为这样就可以接着混下去,可他实在是小看了朱祐樘,这位皇帝自小在斗争中长大,什么没见过,他早就打探过刘吉的言行,知道这位棉花兄的本性,只是不爱搭理他,可他现在竟然主动出来惹事找抽,那就不客气了。

他派了个太监到刘吉的家里,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最好还是早点退休,不然就要你好看。

刘棉花再也不装了,他跑得比万掌门还要快,立刻卷起铺盖回了老家。

五大派终于全军覆没,赶走了这些垃圾,朱祐樘终于可以大展身手了,他召集了两个关键人物进京,准备开创属于自己的盛世。

这两个人一个叫王恕,另一个叫马文升。

先说这位王恕兄,在当时他可是像雷锋一样的偶像派人物,成化年间,混派官员们天天坐机关喝茶聊天,只有这位仁兄我行我素,认真干活,俗语说:两京十二部,独有一王恕。可见他的威望之高。

而且此人还有一个特长——敢骂人。不管是皇亲国戚还是达官显贵,只要干了坏事,被他盯上了一准儿跑不掉,一天连上几封奏折,骂到改正错误为止。

而且此人每次上朝都会提出很多意见,别人根本插不上话,到后来大家养成了习惯,上朝都不说话,先看着他,等他老人家说完了再开口。有几天不知道这位老兄是不是得了咽喉炎,上朝不讲话了,结果出现奇迹,整个朝堂鸦雀无声,大家都盯着王恕,提出了一个共同的疑问:

“王大人,你咋还不说话呢?”

朱见深算被烦透了,他每天都呆呆地看着这位王大人在下面滔滔不绝,唾沫横飞,搞得他不得安生。他想让王恕退休,可这位仁兄十分敬业,从成化初年(1465)一直说到了成化十二年(1476), 朱见深受不了了,把王大人打发到云南出差,后来又派到南京当兵部尚书,可就是这样,他也没消停过。

王大人时刻不忘国事,虽然离得远了点,也坚持每天写奏折,有时一天几封,只要看到这些奏折,那个喋喋不休的老头子的身影就会立刻浮现在朱见深的眼前。

就这样,王大人坚持写作,一直写到了成化二十二年(1486),七十大寿过了,可习惯一点没改,朱见深总是能够及时收到他的问候。

当年又没有强制退休制度,忍无可忍之下,朱见深竟然使出了阴招,正巧南京兵部侍郎马显上书要求退休,朱见深照例批准,却在上面加上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

“王恕也老了,就让他退休吧。”

听到这句话,大家都目瞪口呆,马显退休,关王恕什么事?可朱见深也有一肚子苦水没处倒:

“我是个不愿意干活的懒人,可也实在经不起唠叨,不得以出此下策,这都是被王老头逼的啊!”

王恕啥也没说,干净利落收拾东西回了家,这一年他七十一岁。

朱见深是个得过且过的人,他在世上最怕的只有两个字——麻烦。王恕这种人自然不对他的胃口,可是朱祐樘与他的父亲不同,他十分清楚王恕的价值。

于是在弘治元年(1488),七十三岁高龄的王恕被重新任命为六部第一重臣——吏部尚书。这位老兄估计经常参加体育锻炼,虽然年纪大了,却干劲十足,上班没几天就开始考核干部,搞得朝廷内外人心惶惶。可这还没完,不久之后,他向皇帝开刀了。

王恕表示,每日早朝时间过短,很多事情说不完(符合他的特点),为了能够畅所欲言,建议皇帝陛下牺牲中午的休息时间,搞一个午朝。

这事要搁到朱见深身上,那简直就算晴天霹雳,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但朱祐樘同意了。

这就是明君的气度。

王恕做了吏部尚书,开始折腾那些偷懒的官员,与此同时,另一个实权部门兵部也迎来了他们的新上司——马文升。

说来滑稽,这位马文升大概还能算是汪直的恩人,他资格很老,成化十一年就当上了兵部侍郎,此后一直在辽东守边界,当时汪直的手下在辽东经常惹事生非,挑起国际争端,可每次闹了事就拍拍屁股走人,帮他收拾残局的就是这位马文升,到头来领功的还是汪直。

时间一长,汪直也不好意思了,曾找到马文升,表示要把自己的军功(挑衅闹事)分给他一部分,马文升却笑着摇摇头,只是拉着汪直的手,深情地说道:“厂公,这就不必了,但望你下次立功前先提前告知一声,我好早做准备。”

汪直十分难堪,怀恨在心,就找了个机会整了马文升一下,降了他的官,直到汪直死后,马文升才回到辽东,依旧守他的边界。

朱祐樘是个明白人,他了解马文升的能力,便召他入京担任兵部尚书,这位新任的国防部长只比人事部长王恕小十岁,也是个老头子。

可他的手段比王恕还厉害,一上任就开除了三十多个贪污的军官,一时之间兵部哭天抢地,风雨飘摇。

这下马文升算是捅了马蜂窝,要知道,兵部的这帮丘八们可都是粗人,人家不来虚的,有的下岗当天就回家抄起弓箭,埋伏在他家门口,准备等他晚上回家时射他一箭。

马文升也是个机灵人,从他的耳目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便躲了过去,可这帮人还不甘休,竟然写了诋毁他的匿名信用箭射进了长安门,这下子连朱祐樘也发火了,他立刻下令锦衣卫限期破案,还给马文升派了保镖,事情才算了结。

这两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虽然头发都白了,却精神头十足,他们官龄也长,想当年他们中进士的时候,有些官员还在穿开裆裤呢,论资排辈,见面都要恭恭敬敬叫他们一声前辈,而且这两人经历大风大浪,精于权谋,当年汪直都没能奈何他们,何况这些后生小辈的小把戏?

就这样,二位老前辈上台之后一阵猛搞,没过多久就把成化年间的垃圾废物一扫而空,盛世大局就此一举而定。

当老干部大展神威的时候,新的力量也在这盛世中悄悄萌芽。

弘治二年(1489),学士丘浚接受了一个特别的任务——编写《宪宗实录》,这也是老习惯了,每次等到皇帝去世,他的儿子就必须整理其父执政时期的史官记载,制作成实录,这些实录都是第一手材料,真实性强,史料价值极高,我们今天看到的明实录就是这么来的,但由于这部史书长达上千万字,且极其枯燥,所以流传不广。

这是一项十分重要但却十分繁琐的工作,恰好担任副总裁官的邱浚有个不太好的习惯——懒散。他比较自负,不想干查询资料这类基础工作,就以老前辈的身份把这份工作交给编写组里一个刚进翰林院不久的新人来干。这位新人倒也老实,十分高兴地接受了任务。

可过了一段时间,邱浚心里一琢磨,感觉不对劲了:这要干不好,可是个掉脑袋的事情啊。

他连忙跑去找人,一问才知道这位新科翰林丝毫不敢马虎,竟然已经完稿了,邱浚哭笑不得,拿着写好的草稿准备修改。

可是他仔细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因为这篇文稿他竟然改不动一个字!

一向自负的邱浚对这篇完美的文稿竟也挑不出任何毛病,他惊奇地问道:

“这是你自己写的?”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仔细地看了看这位新人,叹了口气,拍着他的肩膀说道:

“小子好好干吧,将来你一定会有出息的。”

这位翰林不安地点了点头,此时的他并不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事实证明,邱浚虽然是个懒人,眼光却相当独到,这位写草稿的青年就是后来历经三朝不倒、权倾天下、敢拿刘瑾开涮、连皇帝也不放在眼里的杨廷和。

【辉煌盛世】

父亲统治下的那些惊心动魄、朝不保夕的日子,朱祐樘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不想效仿自己那软弱的父亲,也不会容许那些暗无天日的景象再次出现,为了建立属于自己的盛世,他付出了全部心力。

这位仁兄自从登上皇位那一刻起就没有休息过,是个不折不扣的劳碌命,为了实现盛世理想,他豁了出去,每天从早到晚不停地批阅奏章,还要不停地开会,早上天刚亮就起床开晨会(早朝),中午吃饭时间开午会(午朝),此外他每天都要听大臣的各种讲座(日讲),隔段时间还召集一堆人举行大型论坛(经筵)。

他的这份工作实在没啥意思,除了做事就是做事,累得半死不活还时不时被言官们骂上几句,也没有人保障他的劳动权益,天下都是你的,你不干谁干?

朱祐樘的努力没有白费,他确实创造出了属于自己的时代。

这是一个辉煌的时代,大明帝国在历史的轨道上不断散发着夺目的光彩,国力强盛,天下太平,人才鼎盛。

在王恕、马文升的支持下,有三个人相继进入内阁,他们的名字分别是刘健、李东阳、谢迁。

这是三个非同一般的人,正是他们支撑着大明的政局,最终成就了朱祐樘的理想。这三个人堪称治世之能臣,他们具有非凡的能力,并靠着这种能力在这个风云际会的年代建立了自己的功勋,有趣的是,他们三个人的能力并不相同,而这种能力上的差异也最终决定了他们迥异的结局。

刘健,河南人,弘治元年入阁,资格最老,脾气最暴,这人是个急性子,十分容易着急上火,但他却有着一项独特的能力——断。这位内阁第一号人物有着极强的判断能力,能够预知事情的走向,并提前做出应对。正是这种能力帮助他成为弘治年间的第一重臣。

李东阳,湖南人,弘治八年入阁,他是弘治三阁臣中的第二号人物,也是最厉害的一个。

他的性格和刘健刚好相反,是个慢性子,平日总是不慌不忙,天塌下来就当被子盖。他也有着自己独有的能力——谋,此人十分善于谋略,凡事总要考虑再三之后才做出决断,思虑十分严密,内阁的大多数决策都出自于他的策划。

谢迁,浙江余姚人,弘治八年入阁,三阁臣中排行最后。这位仁兄虽然资历最低,学历却最高,他是成化十一年(1475)高考第一名状元,这人不但书读得多,还能言善辩,这也使他具有了一种和内阁中另外两个人截然不同的能力——侃。

侃,俗称侃大山,又名忽悠,谢迁先生兼任内阁新闻发言人,他饱读诗书,口才也好,拉东扯西,经常把人搞得晕头转向,只要他一开口,连靠说话骂人混饭吃的言官也自愧不如,主动退避三舍。

当时朝廷内外对这个独特的三人团有一个十分贴切的评语: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

此三人通力合作,发挥各自所长,他们组成的内阁极有效率,办事牢靠,其地位在明代历史上仅次于“三杨”内阁,如果不是朱祐樘即位,任用了这三位能臣,按照朱见深那个搞法,大明王朝的历史估计一百多年也就打住了。

当然了,李东阳、刘健、谢迁之所以能靠着谋、断、侃大展拳脚,安抚天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朱老板的好领导。而十多年后,朱老板就退休去向老祖宗朱元璋汇报工作情况了,在这之后不久,他们三个人将面临一次生死攸关的抉择,而这次抉择的结果最终给他们的能力下达了一张成绩单:

忽悠(侃)是不行的,拍板(断)是不够的,谋略才是真正的王道。

这也是一个文才辈出的时代,传承上千年的中华文化在这里放射出了更加璀璨夺目的光芒。

之所以说李东阳要胜过刘健和谢迁,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谋略过人,李先生不但是政坛的领袖,也是文坛的魁首,他的书法和诗集都十分有名,据说他还活着的时候,亲笔签名字画就可以挂在文物店里卖,价钱也不低。

由于名望太大,他每次出门后面总是跟着一大群粉丝和崇拜者,搞得他经常要夺路而逃,这些追随者还仿照他的诗文风格形成了一个固定的流派,这就是文学史上名声显赫的茶陵派(李东阳是茶陵人)。

而与此同时,一个姓名与李东阳极为类似的人的文章也在京城广为流传,并出现了很多拥护者,这个人的名字叫李梦阳。

应该说明,这位李梦阳并不是类似金庸新、古龙新那样的垃圾人物,事实上,要论对后世文坛的影响和名气,李东阳还得叫他一声前辈。

李梦阳,甘肃人,时任户部郎中,用现在的话说,这人应该算是个文坛愤青。他乡试考了陕西省第一名,是八股文的高手,却极为厌恶明代的文风。他认为当时的很多文章都是垃圾、废物。

他的这种说法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你算老几?有几把刷子,敢说别人不行!

李梦阳此时却表现出了极为反常的谦虚,他表示:诸位说得不错,其实我也不行,你们也不可能服我,但我知道有几个厉害的人,这几个人你们不服都不行。

然后他列出了这几个人的名字,还别说,真是不服都不行。

谁呢?

秦朝的李斯,汉朝的司马相如、贾谊,唐朝的李白、杜甫、白居易。

这几个人你们敢叫板吗?

图穷匕见的时候到了,李梦阳终于亮出了他的真正目的和文学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

他的意思很明白,我对现在的文体不满,但也承认自己才疏学浅,没资格反对,但这些猛人是有资格的,大家一起向他们学习就是了。

这就是中国文学史上里程碑式的事件——复古运动,经历了唐诗的挥洒、宋词的豪迈、元曲的清新后,明代诗文又一次回到了起点。

他的主张获得了很多人的支持,其中有六个人名气极大,后人便将他们与李梦阳合称七才子,史称“前七子”。

当李东阳、李梦阳在文坛各领风骚的时候,江苏吴县的一个年轻人正在收拾行李,准备上京赶考,博取功名,虽然他并没有成功,但他的名声却胜过了同时代的所有人,他的名字最终成为了大明王朝的骄傲,并传扬千古,流芳百世。

这个人叫唐寅,字伯虎。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种奇特的人,他们似乎不需要悬梁刺股、凿壁借光就能学富五车、纵横古今,唐寅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唐寅是一个天才,从小时候起,周围的人就这样形容他,他确实很聪明,读书悟性很高,似乎做什么事情都不必付出太多努力,而众人的夸耀使得到后来连他自己也信以为真,便不再上学,整日饮酒作乐,连考取功名做官也不放在眼里。

在这位天才即将被荒废的关键时刻,他的朋友祝枝山前来拜访他,承认了他的天分,却也告诉他,若无十年寒窗,妄想金榜题名。

祝枝山是一个十分特别的人,虽然他自己淡泊功名,却真心期望他的朋友唐伯虎能够干出一番事业。

唐伯虎听从了他的劝告,谢绝了来客,闭门苦读,终悟学业之道。

弘治十一年(1498),南京应天府举行乡试,十八岁的唐伯虎准备参加这次考试,考试前,他聚集了平生关系最好的三个朋友一起吃饭,在这次酒宴上,成竹在胸的他放出狂言:

今科解元舍我唐寅,更有何人!

这是一句不折不扣的狂言,但他的三个朋友却没有丝毫异议,因为他们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有说这句话的资格。

参加唐寅酒宴的这三位朋友分别是祝枝山、文征明、徐祯卿,他们四人被合称为“吴中四才子”,也有人称他们为江南四大才子。

事实证明,唐寅没有吹牛,在这次的乡试中,唐寅考得第一名,成为应天府的解元。可能是他的文章写得实在太好,当时的主考官梁储还特意把卷子留下,给了另一个人看。但他不会想到,自己的这一举动将给后来发生的事情布下重重疑团。

看卷子的人就是程敏政,他和唐寅一样,小时候也是个神童,后来做了李贤的女婿,平步青云,他看过卷子后也十分欣赏,并在心中牢牢地记下了唐寅这个名字。

不久之后,他们将在京城相聚,因为第二年,唐寅即将面对的主考官就是程敏政。

弘治十二年(1499),唐寅准备进京赶考,当时的他已经名动天下,所有的人都认为,在前方等待着这个年轻人的将是无比壮丽的锦绣前程。

唐寅也毫不掩饰他的得意,他的目标已不再是考中一个小小的进士,他将挑战自古以来读书人的最高荣誉——连中三元!

他已经成为了解元,以他的才学,会元和状元绝不是遥不可及的,如果一切顺利,他将成为继商辂之后的又一个传奇!

信心十足的唐寅踏上了前往京城的征途,他将在那里获取属于自己的荣誉。

可是唐寅兄,命运有时候是十分残酷的。

在进京赶考的路上,唐寅遇见了一个影响他一生的人——徐经。

徐经,江阴人,是唐寅的同科举人,他在赶考途中与唐寅偶遇,此时的唐寅已经是偶像级的人物,徐经对他十分崇拜,当即表示愿意报销唐寅的所有路上费用,只求能够与偶像同行。

白吃白住谁不干?唐寅答应了。

徐经这个人并不出名,他虽不是才子,却是财子,家里有的是钱。

才财不分家,这两个人就这么一路逍遥快活到了京城。

进京之后,两人开始了各自的忙碌,从他们进京到开考之间的这段时间,是一个空白,而事情正是从这里开始变得扑朔迷离。

唐寅注定到哪里都是明星人物,他在万众瞩目之下进了考场,然后带着轻松的微笑离开。和他同样信心十足离开考场的,还有徐经。

从考完的那一天起,唐寅就开始为最后的殿试做准备,因为考卷中的一道题目让他相信,自己考上进士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只不过是名次前后不同罢了。

可不久之后,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唐寅落榜了!

还没等唐寅从惊诧中反应过来,手持镣铐的差役就来到了他的面前,把他当作犯人关进了大狱。

金榜题名的梦还没有做醒,却突然被一闷棍打醒成了阶下囚,他想破脑袋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唐寅所不知道的是,这次倒霉的并不只他一个人,他的同期狱友还有徐经和程敏政。他们的入狱罪名是合谋作弊。

唐寅的人生悲剧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而罪魁祸首就是考卷中的那一道题目。

在这一年的考试中,考官出了一道让人十分费解的题目,据说当年几乎所有的考生都没能找到题目的出处,还有人只好交了白卷,只有两份卷子写出了完美的答案。

主考官程敏政当即表示,他将在这两个考生中选出今科的会元。

这两份卷子的作者一个是唐伯虎,另一个就是徐经。

其实事情到了这里,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答出来了说明你有本事,谁也说不了什么,可事情坏就坏在唐伯虎的那张嘴上。

这位仁兄考完之后参加宴会,估计是喝多了,又被人捧了两句,爱发狂言的老毛病又犯了,当时大家正在猜谁能够夺得会元,唐伯虎意气风发之下说出了一句话:

“诸位不要争了,我必是今科会元!”

唐寅兄,你的好运到此为止了。

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句话,很多人没有在意,但更多的人却把它记在了心里。

这是一句让唐寅追悔终身的话,因为它出现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首先这里不是吴县,说话对象也不是他的朋友祝枝山、文征明,而是他的对手和敌人。

更为重要的是,当唐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此次考试的成绩单还没发下来(发榜)。

这里有必要说明一下,当年的考生们对考试名次是十分关注的,由于进士录取率太低,即使是才华横溢,名满天下,也万万不敢说自己一定能够考上,更何况是考第一名?

你唐寅虽有才学,也自信得过了头吧!

所以当酒宴上的唐寅还在眉飞色舞的时候,无数沉默的人已经形成了一个共识:这个人的自信里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告黑状从来都是读书人的专长,很快就有人向政府反映这一情况,主考官们不敢怠慢,立刻汇报了李东阳。李东阳到底经验丰富,当时就已估计到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马上报告了皇帝陛下。

朱祐樘当即下令核查试卷,事实果然如传言那样,唐寅确实是今科会元的不二人选。而选定唐寅的人正是程敏政。

事态严重了,成绩单还没有发布,你唐寅怎么就能提前预知呢?

当年那个时候,特异功能似乎还不能成为这一问题的答案。

此时这件事情已经传得满城风雨,整日探头探脑的言官们也不失时机跳了出来,政治嗅觉敏锐的给事中华眿把矛头直接指向了程敏政,认为他事先出卖了考题,因此唐伯虎和徐经两人才能答出考题高中。

华眿这一状告得实在太狠,本来李东阳还想拉兄弟一把,让徐经和唐伯虎回家三年之后再考,把这件事压下去,可是这样一来,事情就搞成了政治阴谋、考场黑幕,只好公事公办,把这三位仁兄一股脑儿抓了进来。

经过审理,案件内部判决如下:

礼部右侍郎程敏政:合谋作弊查无实据,但其仆人确系出卖考题给徐经,失察行为成立。结论:勒令退休。

江阴举人徐经:购买考题查实,作弊行为成立。结论:贬为小吏,不得为官。

吴县举人唐寅:……。结论:贬为小吏,不得为官。

当然了,这些都是内部结论,除处罚结果外,具体情况并未向社会公开。

对了,还漏了一个:

给事中华眿:胡乱告状,所言不实。结论:贬官。

【事实的真相】

情况大概就是这样,徐经买了考题,程敏政的仆人卖了考题,程敏政负领导责任,而本着黑锅人人有份的原则,唐寅算是连坐。

这是一起历史上非常著名的事件,案情十分复杂,各种史料都有记载,众说纷纭,难分真伪,但只要我们以客观的态度仔细分析案件细节,抽丝剥茧逐步深入,就会发现这起案件实际上——比想象中更为复杂!

事实上,这起所谓的科场舞弊案历经几百年,不但没弄明白,反而越来越糊涂,成了不折不扣的悬案。

此案到底复杂在哪里,我来演示一下:目前我们要寻找的答案共有三个:一、徐经是否买了考题作弊;二、唐寅是否参与了作弊;三、程敏政是否知情。

要找到答案,我们必须回到案件的起点,此案的起因就是那道难倒天下才子的题目,遗憾的是,我也没有看到过那道题,不过这并不重要,像我这样连三字经都背不全的废才,即使事先知道题目估计也要交白卷。

但我们从中可以知道关键的一点:这是一道超级难题,天下没有几个人能做出来。

那么徐经和唐寅能做出来吗?

只要考量一下这二位仁兄的实力,就能够得出如下结论:

唐寅是比较可能做出来的,徐经是比较不可能做出来的。

唐寅是全国知名的才子,学习成绩优秀,是公认的优等生,就好比拿到了奥林匹克竞赛金牌的高中生,要进北大清华不过是个时间问题。而徐经虽然是个土财主,也考中了举人,在全国范围内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指望他的脑筋开窍,智商突然爆发,那是不现实的。

所以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徐经很有可能确实买了考题。

第二个问题,相信很多人都认为不是个问题,以唐寅的实力,还需要作弊吗?

其实我也这样认为,但分析后就会发现,具体情况并非那么简单。

一年前,南京主考官梁储把唐寅的卷子交给了程敏政,之所以前面专门提到这件事情,是因为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却极有可能蕴含着一种特殊的含义——潜规则。

而这种潜规则有一个特定的称谓——约定门生。

在明代,如果要评选最令人羡慕的官职,答案并不是尚书、侍郎,而是考官。今天的考官们主要工作不过是在教室里来回巡视监考,然后拿点监考费走人,可在当时,这实在是个抢破头的位置。

原因很简单,所有由这位考官点中的考生都将成为他的门生。

明代的官场网络大致由两种关系组成,一种是同学(同年),另一种是师生(门生),官场风云变幻莫测,新陈代谢速度很快,今天还是正部级,鬼知道明天是不是就到阎王那儿报到了。要想长盛不衰,就得搞好关系。

如果你混得不好,那也不要紧,只要混到个考官,点中几个人才,到考试结束,你就是这几个人的座师了,这几位考中的兄弟就得到你家拜码头,先说几句废话,谈几句天气,最后亮底牌:从今以后,俺们就是您的人了,多多关照吧。

你也得客气客气,说几句话,比如什么同舟共济,同吃一碗饭,同穿一套裤子等等等等,然后表明态度:今后就由老夫罩着你们,放心吧。

有一句时髦的词可以形容这一场景——双赢。

新官根基不稳,先要摸清楚行情,找个靠山接着往上爬,老官也要建立自己的关系网,抓几个新人,将来就算出了事还有个指望,实在不行也能拉几个垫背的一起上路。要知道,在官场里,养儿子是不能防老的,想要安安心心地活着退休,只能靠门生。

这就是所谓的门生体制,而这一体制有时会出现一种特例——约定门生。

这是一种比较罕见的现象,因为在科举前,可能会出现某位名震全国的天才,大家都认为这个人将来一定能够飞黄腾达。在这种情况下,某些考官就会私下与这位考生联系,透露题目给他,互相约为师生,这样无论将来是谁点中了此人的卷子,都不会影响事先已经确定的关系。

这是一种风险很大的交易,所以考官们轻易不敢冒这个险,只有当真正众望所归的人出现时,这笔买卖才有可能成交。

介绍完背景,再来看看关键问题:唐寅和程敏政之间有这种关系吗?

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但是其中却仍然有蛛丝马迹可循。

首先,程敏政已经在这两份卷子里选定了会元,而唐寅则在外面发话,说自己就是会元。更为关键的一点在于,当时所有的卷子都是密封的!也就是说按照规定,即使是程敏政本人,也不会知道他选中的会元到底是谁。

所以这个疑问最终只能指向两个可能:一、唐寅做出了那道题,并且认为别人做不出来,因而口出狂言,不幸命中;二、程敏政事先与唐寅会面,并给了他考试的题目。

这是一个二选一的选择题,大家自己做主吧。

注:不要问我,题目虽然是我出的,但我没有标准答案。

不管有多复杂,这件案子总归结案了,案中的两个倒霉鬼和一个幸运儿就此各奔东西。

倒霉的是程敏政和唐寅,一个好好的考官,三品大员,被迫拿了养老金退休回家;另一个才华横溢的天才,闭着眼睛写也能中进士的人,得了个不得为官的处分。

而那个幸运儿就是徐经,这位仁兄虽然也背了个处分,却实在是个走运的人。同志们要知道,今天高考考场上作弊被抓到,最严重的结果也就是成绩作废,回家待考。可在明代,这事可就大了去了,作弊的处罚一般是充军,若情节严重,没准还要杀头。

事情到这里就算结了,程敏政被这个黑锅砸得七窍冒烟,回家不久就去世了。唐寅一声叹息之后,对前途心灰意冷,四处逛妓院,开始了他的浪子生涯。

而徐经功亏一篑,对科举也是恨之入骨,回家就开始烧四书五经,还告诫他的子孙,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是一句屁话,还不如学点有用的好。

他的家教收到了良好效果,八十八年后,他的儿子的儿子的儿子出世,取名徐振之,此人不爱读书,只喜欢旅游,别号徐霞客。

一番折腾下来,大明王朝少了两个官僚,却多了一个浪荡才子和一个地理学家,倒也不见得是一件坏事。

说到这里,差点又漏了一个人,还是那位告状的给事中华眿,他也名留青史了,后来有人根据传说写了一出广为流传的戏,此戏俗名《三笑》,又称《唐伯虎点秋香》,由于这位仁兄当年多管闲事,编剧为了调侃他,便以他为原型创作了华太师这个经典角色,不但硬塞给他几个傻儿子,还安排唐伯虎拐走了他府里最漂亮的丫环,也算是给伯虎兄报了仇。

这场文坛风云最终还是平息了,可已经倒霉到家的唐伯虎不会想到,他的厄运才刚刚开始,更大的麻烦还在未来的路上等待着他。

【唯一的遗漏】

朱祐樘是个很实在的人。

他从小饱经忧患,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立为太子后又几经飘摇,差点被人废了,能熬到登基那天,实在是上天保佑,阿弥陀佛。

这个少年经历了太多的苦难,所以他憎恶黑暗和邪恶,他不顾身体日以继夜工作,驱逐无用的僧人和道士,远离奸人,任用贤臣,为大明帝国献出了自己的一切。

可是过大的工作强度也彻底拖垮了他的身体,二十多岁脑袋就秃了一大半,面孔十分苍老,看上去活像街边扫地的大叔,连大他好几轮的王恕和马文升都不如,马文升活到了八十五岁,而王恕更是创造了纪录,这位老大爷一直活到九十三岁才死,据说死的当天还吃了好几碗饭,吃完打了几个饱嗝儿后才自然死亡。

朱祐樘没有那样的运气,三十多岁的他已经重病缠身,奄奄一息,却仍然一如既往地拼命干活,身体自然越来越差,但他全不在乎。

在这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背后,他似乎预感到了即将来临的危险。为了迎接那一天的到来,必须做好充足的准备。

此时王恕已经退休回家,吏部尚书几经变更,空了出来,朱祐樘想让马文升接替,但兵部也离不开这个老头子,一个人不能分成两个用,无奈之下马文升只好就任了,他推荐一个叫刘大夏的人接替了他的位置。

马文升的眼光很准,刘大夏是一个十分称职的国防部长,在他的统领下,大明帝国的边界变得坚不可摧。

但事实证明,这位国防部长最大的贡献并不是搞好了边界的防务,而是推荐了一个十分关键的人。

弘治十五年(1502),兵部奏报,由于疏于管理,军中马匹不足,边防军骑兵战斗力锐减,急需管理。

这是个大事,朱祐樘立刻找来刘大夏,让他拿主意。刘大夏想了一下,回复了朱祐樘:

“我推举一人,若此人去管,三年之内,必可见功。”

“谁?”

“杨一清。”

朱祐樘很快就在脑海中找到了对象,因为这实在是一个很有特点的人。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杨一清,一个快到五十岁的老头,不苟言笑,整日板着严肃的面孔,而且相貌出众——比较丑。

反正是去管马,又不是派去出使,就是他了!

于是干了二十多年文官的杨一清离开了京城,来到了陕西(养马之地),他将在这里的瑟瑟寒风中接受新的锤炼,等待着考验的到来。

此时的三人内阁能谋善断,马文升坐镇吏部,刘大夏统管兵部,一切似乎已经无懈可击,弘治盛世终于到达了顶点。但朱祐樘的身体却再也无法支撑下去了。

弘治十八年(1505)五月,告别的时刻终于到了。

年仅三十六岁的朱祐镗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在这最后的时刻,面对着跪在地上哭泣的刘健、李东阳和谢迁,他回顾了自己几乎毫无缺憾的人生,终于意识到了他此生唯一的遗漏:

“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只是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太子是很聪明的,但年纪太小,喜欢玩,希望诸位先生劝他多读书,做一个贤明的人。”

阁臣们回应了他的担忧:

“誓不辱命!”

看着这三个治世能臣,朱祐樘笑着闭上了眼,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这一辈子没有享过什么福,却遭了很多罪,受过无数恶毒的伤害,却选择了无私的宽恕,他很少体验皇帝的尊荣,却承担了皇帝的全部责任。

从黑暗和邪恶中走出来的朱祐樘,是一个光明正直的人。

所以我给了他一个评价,是他的祖先和后辈都无法得到的最高评价:

朱祐樘是一个好皇帝,也是一个好人。

妖孽宫廷 第七章 斗争,还是隐忍?

朱厚照篇

【明武宗朱厚照】

现在让我们调整一下呼吸,明代三百年中最能闹的一位兄弟终于要出场了。

据说清朝的皇子们在读书时如果不专心,师傅就会马上怒斥一句:

“你想学朱厚照吗?!”

被几百年后的人们当作反面典型的朱厚照并不冤枉,单从学习态度上讲,他实在是太过差劲。

朱祐樘这辈子什么都忙到了,什么都惦记到了,就是漏了他的这个宝贝儿子。朱祐樘命不好,只生了两个儿子,还病死了一个,唯一剩下来的就是朱厚照,自然当成命根子来看待,加上他老兄幼年不幸,便唯恐自己的儿子受苦,无论什么事情都依着他,很少责罚,更别提打了。

这大概是世上所有父亲的通病。

朱厚照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天不怕地不怕,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也没有人管他,这很自然,连他爹都不管,谁敢管?

无数的败家子就是这样炼成的。

但朱厚照并不能算是真正的败家子,据史料记载,他的智商过人,十分聪明,也懂得是非好歹,只是这位大哥有一个终身不改的爱好——玩。

玩,怎么好玩怎么玩,翻过来覆过去,天翻地覆,鬼哭神嚎,也只是为了一个字——玩。

请诸位千万记住这个前提,只有理解了这些,你才能对下面发生的事情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朱厚照就这么昏天黑地玩到了十五岁,突然一天宫中哭声震天,他被告知父亲就要不行了,而他朱厚照将成为下一任的皇帝。

朱厚照先生并不十分清楚这句话的含义,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加了个名誉头衔,该怎么活还怎么活,没什么变化。

可是不久之后,麻烦就来了,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再也看不下去了,便上书希望朱厚照兄不要再玩下去,要好好的做皇帝,并且他还在书中列明了朱厚照的几条罪状,比如不在正殿坐着,却四处闲逛看热闹,擅自骑马划船,随便乱吃东西等等。

这些是罪状吗?

应该说对于朱厚照而言,这些确实是罪状,刘健可是有着充足的理由的:

在家待着多好,干吗四处乱跑,万一被天上掉下的砖瓦砸到,那是很危险的,有个三长两短,大明江山怎么办?

骑马也不安全,摔下来怎么办?划船更不用说了,那年头还没有救生圈,掉进水里就不好了,为了大明江山,最好就不要随便干这些危险活动了。

东西更是不要乱吃,虽然毒大米、烂花生之类的还没有普及,万一吃坏肚子的话,大明江山……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刘健苦口婆心地说了很长时间,可朱厚照对此只有一个想法:

全是废话!

老子当太子的时候就没人敢管,现在做了皇帝,这个老头子竟然还敢来多管闲事!

但这个老头子毕竟是老爹留下来的头号人物,是不能得罪的。

于是朱厚照搬出了一副忠厚淳朴的表情,老老实实地说道:

“我明白了,今后一定改正。”

可是天真的刘健并不知道,如果相信了朱厚照先生的话,那是连春节都要过错的。

这之后,非但没有看见朱厚照兄悬梁刺股,勤奋努力,反而连早朝都不上了,更不要说什么午朝,整天连这位老兄的影子也找不着。

这下轮到人事部长马文升和国防部长刘大夏出马了,他们早就感觉到不对劲了,为了能够及早限制住这位少年皇帝的行为,把他往正道上引,他们准备奋力一搏。

很快,两人先后上书劝说朱厚照,并且表示如果皇帝不采纳他们的意见,他们会继续上书直到皇帝改正为止。

朱厚照终于遇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考验,十六岁的他毕竟没见过二位部长这种不要命的架势,他第一次产生了畏惧感。

然而这时耳旁一个声音对他说:

陛下,你不需要听命于他们,你有命令他们的权力!

朱厚照高兴地接受了这个意见,他当即对二位部长表示,你们也不用再上书了,因为我现在就不让你们干了,你们下岗了,收拾东西回家养老吧!

马文升和刘大夏万万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不但没吓唬住,还被反咬了一口。辛辛苦苦干了几十年,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伤心之下,他们各自离职回家。

发出那个声音的人,叫做刘瑾。

刘瑾,陕西人,出生年月日不详,这也是个正常现象,家里有识字认数记得生日的,一般不会去做太监。

这位刘先生原本姓谈,是个很坚强而且胆子很大的人,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是自宫的。

当然了,他自宫的动机并不是因为捡到了葵花宝典之类的武功秘笈,之所以走上这条路,只是因为他想找个工作。为了求职就拿刀子割自己,这样的人自然很坚强。

更悬的是,自宫也不一定有工作,当时想当太监的人多了去了,没点门路你还进不去,万一进不了宫,割掉的又长不回来,那可就亏大了。敢搞这种风险投资的人,是很有几分胆量的。

这位预备宦官还算运气好,一个姓刘的太监看中了他,便安排他进了宫,此后他就改姓刘了。

公正地讲,刘瑾是一个很有追求的太监,他进宫之后勤奋学习,发愤用功,很快具备了初级文化水平,这在宫里已经是很难得了,于是他被选为朱厚照的侍从。

从王振到刘瑾,他们的发家之路提醒我们,无论何时何地,即使当了太监,也应该坚持学习。还是俗话说得好:知识改变命运。

当刘瑾看到不爱读书、整日到处闲逛的朱厚照时,他意识到,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出现了。只要能够哄住这个爱玩的少年,让他随心所欲地玩乐,满足他的需求,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当然了,刘瑾并不是唯一的聪明人,还有七个人也发现了这条飞黄腾达的捷径。他们八人也因此被授予了一个极为威风的称号——八虎。

朱厚照很快发现,与那些整日板着脸训人的老头子们相比,身边这些百依百顺的太监更让他感到舒服。于是他给予这些人充分的信任,将宫中大权交给了他们,还允许他们参与朝政,掌握国家大权。

有了皇帝的支持,刘瑾开始扩张自己的势力,这位刘先生实在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他充分吸取了前几任太监的经验教训,将自己的手伸向了一个新的领域——文官集团。

刘先生很清楚,自己虽然得宠,归根结底也只是个太监,要想长治久安,稳定发展,就必须拉拢几个大臣,刘健、李东阳这些人自然不买他的账,但他知道,要在读书人中间找几个软骨头的败类并不困难。

经过仔细观察,他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吏部侍郎焦芳。接触一段时间后,双方加深了了解,形成了共识,决定从今以后狼狈为奸,共同作恶。

焦芳,河南泌阳人,进士出身,还是个翰林,但你要是把他当成文弱书生,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想当年,万安在内阁管事的时候,大学士彭华推荐晋升学士人选,漏了焦芳,这位兄台听到消息,当即表示,我要是当不上学士,就拿刀在长安道上等彭华下班,不捅死他不算完。

彭华听到消息,吓得不行,把焦芳的名字加了上去,事情这才了结。

这位焦兄弟如此剽悍,在中进士之前估计也是在道上混的,被拉入伙实在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焦芳就这样成为了刘瑾犯罪集团的骨干成员,考虑到投靠太监毕竟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焦芳并没有公开自己的身份,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着。

刘瑾的行动终于引起了文官集团的警觉,马文升和刘大夏的离去也让他们彻底认识了即将到来的危险,必须动手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不同的选择】

刘健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政治家,多年在官场滚打的经验告诉他,如果再不收拾局面,后果不堪设想,而想要除掉“八虎”,单靠内阁是绝对不够的。

要获得最后的胜利,必须发动文官集团的全部力量,发动一次足以致命的攻击。

基于这个认识,他找到了户部尚书韩文,布置了一个周密的计划。

第二天,进攻开始。

这一天,朱厚照收到了一份奏折,他并不在意地翻阅了一下内容,却立刻被吓得胆战心惊!

这份奏折不但像账本一样,列举了他登基以来的种种不当行为,还第一次大胆地把矛头直接对准刘瑾等人,表示再也无法容忍,必须立刻杀掉“八虎”,如果朱厚照不执行,他们绝不甘休。

此奏折的作者就是大名鼎鼎的文坛领袖李梦阳,要说他也确实名不虚传,写作水平极高,引经据典,短短的几千字就把刘瑾等人骂成了千古罪人、社会垃圾。

但是朱厚照害怕的并不是这份奏折的内容,也不是奏折的作者,类似这种东西他已经见过很多次,习以为常了,真正让他畏惧的,是这份奏折的落款——六部九卿。

六部大家都知道了,而所谓九卿,就是六部的最高长官六位尚书,加上都察院最高长官、通政司最高长官和大理寺最高长官,共计九人,合称九卿。

这一举动通俗地说,就是政府内阁全体成员发动弹劾,威胁皇帝答应他们的条件和要求。

刘健不愧是老江湖,他一眼看穿了刘瑾等人的虚实,根本不与他们纠缠,而是发动内阁各部,直接威逼皇帝。他早已打好了算盘,虽然这位皇帝闹腾得厉害,毕竟只是个小孩子,禁不住大人吓唬,只要摆出拼命的架势,他是会服从的。

刘健的想法是对的,他这一招把朱厚照彻底吓住了,刚上台没多久,下面的这帮人就集体闹事了,要是不答应他们的要求,万一再来个集体罢工,这场戏一个人怎么唱?

他准备屈服了。

刘瑾等人得知消息,吓得魂不附体,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刘健竟然这么狠,一出手就要人命。八个人马上凑在一堆开会想对策,可是由于智商有限,谈了半天也没办法,只得抱头痛哭。

朱厚照的环境也好不了多少,和刘健相比,他还太年轻,面对威胁,他只好派出司礼监王岳去内阁见几位大人,以确定一个问题——“你们到底要怎样才肯罢休?”

王岳急匆匆地跑到内阁拜见三位大人,却意外地看到了两种不同的反应。

他小心翼翼地开始询问几位阁臣的意见,还没等他问完,刘健就拍案而起,说出了他的意见:

“没什么可说的,把那八个奴才抓起来杀掉就是了!”

本来就很能侃的谢迁也毫不客气,厉声说道:

“为国为民,只能杀了他们!”

然而剩下的李东阳却保持了沉默,面对刘健和谢迁惊异的目光,他这才缓缓地表示,应该严惩违法的太监。

李东阳此时的奇怪表现并没有引起刘健和谢迁的重视,他们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了王岳的身上,等待着这位司礼监的表态。

也算刘瑾运气不好,因为王岳最讨厌的人正是他,大家要知道,太监行业的竞争是很激烈的,对这位抢饭碗的同行,王岳自然没有什么好感。

他对三位阁臣的意见表示完全接受,并立刻回到宫中向朱厚照转达了内阁的意见。

朱厚照想不到内阁竟然如此不留情面,但他并不想赶走这几个听话的宦官,便另派一人再去内阁谈判,这次他降低了自己的底线:同意赶走八人,但希望能够宽限一段时间执行。

内阁的答复很简单——不行。

同时更正了朱厚照的说法——不是赶走,是杀掉。

朱厚照真正是无计可施了,他只能继续派出司礼监前去内阁谈判。

此时“八虎”已经知道了情况的严重性,他们惊恐万分,竟然主动找到了内阁,表示他们愿意自己离开这里前往南京,永不干涉朝政。

内阁压根儿就不搭理他们。

刘瑾和其余七个人都哭了,他们是被急哭的。

这是匆忙混乱的一天,宫中的司礼监急匆匆地赶到内阁,又急匆匆地赶回宫里,朱厚照也无可奈何,“八虎”完全丧失了以往的威风,只是惶惶不可终日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命运的裁决。

出人意料的是,与此同时,内阁里却发生了一场争论。

计划的发起人刘健眼看胜利在望,便召集内阁和各部官员开会商讨下一步的对策。

刘健的急性子果然名不虚传,会议一开始,他就拍起了桌子,恨不得吃了刘瑾等人,谢迁、韩文也十分激动,一定要杀了“八虎”。

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李东阳终于开了口,但他说出的话却着实让在座的人吃了一惊。

李东阳表示,只要皇帝能够疏远、赶走“八虎”就行了,没有必要一定把他们杀掉,否则事情可能会起变化。

他的建议引起了刘健和许多人的不满,与会的人众口一辞地认为他过于软弱,对他的建议毫不理会。

李东阳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在他看来,这些愤怒的人们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但他已经无能为力了。

就这样,内阁商定了最后的方针:除掉“八虎”,决不让步。

但刘健很清楚,要让这一方针得到朱厚照的批准是不容易的,为了达到目的,他决定寻求一个人的帮助——王岳。

在谈判的时候,刘健就敏锐地感受到了王岳对刘瑾的敌意,这样的细节自然逃不过阅历丰富的刘健的眼睛。他随即派人与王岳联系,希望得到他的支持。

这一提议正中王岳下怀,他立刻发动其余的司礼监,对朱厚照展开游说。

整整一天的折腾已经让朱厚照筋疲力尽,十六岁的他完全不是这些官场混迹多年的老狐狸的对手,所以当王岳等人向他进言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就这样吧,把他们抓起来,我同意。”

朱厚照终于妥协了,王岳完成了他的使命,他派人通知刘健,今天天色已晚,明天一早就动手,彻底清除“八虎”。

紧张了整整一天的刘健终于轻松了,因为明天所有的问题都将得到解决,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小学的时候,老师曾经反复教导过我们这样一句话:今天的事情要今天做完。

刘健所不知道的是,在那次会议上,除去情绪激动的多数派和犹豫的少数派外,还有着一个别有企图、冷眼旁观的人。这个人就是焦芳。

【潜伏】

刘瑾的工作终于有了效果,得到消息的焦芳连夜把内阁制定的计划告诉了“八虎”。

人被逼到了绝路上,即使没有办法也会想出办法的。

明天一早就会有人来抓了,而逃跑是不可能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能跑到哪里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豁出去了!

刘瑾明白,现在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挽救他们。于是,他和其余七人连夜进宫,去拜会他们最后的希望——朱厚照。

一见到朱厚照,八个人立刻振作提神,气沉丹田,痛哭失声。生死关头,八个人都哭得十分认真敬业,朱厚照被他们搞得莫名其妙,只得让他们先停一停,把话说完。

刘瑾这才开口说话,他把矛头指向了王岳,说王岳与文官们勾结一气,要置他们于死地。

刘瑾实在是一个聪明人,他没有直接指责攻击他们的文官,因为他十分清楚朱厚照的心理,对于这个少年而言,文官从来都不是他的朋友,他最信任的是身边的太监,因而具有深厚根基的王岳才是他们最可怕的敌人,只要把王岳归于文官一伙,朱厚照自然就会和他们站在一起。

朱厚照被打动了,他本来就极其讨厌那些文官,只不过是迫于形势,才屈服于他们的胁迫,听了刘瑾的话,他才发现自己是如此的危险,连王岳也听从文官的指挥,将来的日子怎么过?

可我又能怎么办呢?

刘瑾看穿了他的心思,加上了关键的一句话:

“天下乃陛下所有,陛下所决,谁敢不从!”

朱厚照终于醒悟了,原来最终的解释权一直都在他的手中,做皇帝和做太子其实并没有任何不同之处,只要他愿意,就可以一直玩下去。

他即刻下令,免除王岳等人的司礼监职务,由刘瑾接任,而东厂及宫中军务则由“八虎”中的谷大用和张永统领。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刘瑾完成了逆转,成为了最后的胜利者。

刘瑾充分领会了时间宝贵的精神,他没有等到第二天,而是连夜逮捕了王岳等人,把他们发往了南京。

然后他穿好了司礼监的衣服,静静地等待着清晨的到来。

第二天。

兴奋的刘健和谢迁兴冲冲地赶来上朝,有了皇帝的首肯和王岳的接应,他们信心百倍,准备听这几个太监的终审结果。

可他们最终听到的却是几份出人意料的人事调令,然后就看到了得意洋洋的司礼监刘大人。

强打精神回到家中的刘健再也支撑不住了,他立刻向朱厚照提出了辞职申请,与他一同提出辞呈的还有李东阳和谢迁。

很快,刘健和谢迁的辞职要求得到了批准,而李东阳却被挽留了下来。

那天晚上,焦芳将会议时的一切都告诉了刘瑾,包括刘健、谢迁的决断和李东阳的犹豫不决。

刘瑾根据这一点做出了判断,在他看来,犹豫的李东阳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就这样,弘治年间的三人内阁终于走到了终点,“断”和“侃”离开了,“谋”留了下来。

离别的日子到了,李东阳在京城郊外为他的两个老搭档设宴送行,在这最后的宴会上,李东阳悲从心起,不禁痛哭起来。可是另两个人却没有他这样的感触。

刘健终于忍不住了,他站了起来,严肃地对李东阳说:

“你为什么哭!不要哭!如果当时你态度坚决,今天就可以和我们一起走了!”

李东阳无言以对。

谢迁也站起身,用鄙夷的目光注视着李东阳,然后和刘健一同离席而去,不再看他一眼。

沉默的李东阳看着两人的背影,举起了杯中的残酒,洒之于地。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有时候,屈辱地活着比悲壮地死去更需要勇气。

妖孽宫廷 第八章 传奇就此开始

【一号人物登场】

李东阳决不是刘瑾的同情者,他之所以会犹豫,恰恰是因为他注意到了被其他大臣忽视的因素——朱厚照的性格。

焦芳的背叛只不过是个偶然因素,刘瑾之所以能够成功,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朱厚照,这位玩主是不会杀掉自己的玩伴的,而“八虎”也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李东阳是一个深思熟虑的人,他思维缜密,看得比刘健和谢迁更远,也更多,他很清楚要解决刘瑾,并没有那么容易。

刘瑾是一个可怕的对手,远比想象中要可怕得多,要打倒这个强大的敌人,必须等待更好的时机。

是的,现在还不是时候。

但是其他官员们似乎不这么想,他们为刘健、谢迁的离去痛惜不已,纷纷上书挽留,第一批上书的官员包括监察院御史薄彦征、南京给事中戴铣等二十多人,刘瑾对这件事情的处理十分果断——廷杖。

二十多人全部廷杖,上书一个打一个,一个都不能少!

最惨的是南京给事中戴铣,他居然被活活打死了,而为了救戴铣,又有很多人第二批上书,刘瑾对这些人一视同仁,全部处以了廷杖。

在这一批被拉出去打屁股的人中,有一个叫王守仁的小官,与同期被打的人相比,他一点也不起眼。但此次廷杖对他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这位三十四岁的小京官即将踏上历史舞台的中央,传奇的经历就此开始。

兵部武选司主事、六品芝麻官王守仁,他的光芒将冠绝当代,映照千古。

【传奇】

1905 年,日本海军大将东乡平八郎回到了本土,作为日本军事史上少有的天才将领,他率领装备处于劣势的日本舰队在日俄战争中全歼俄国太平洋舰队和波罗的海舰队,成为了日本家喻户晓的人物。

由于他在战争中的优异表现,日本天皇任命他为海军军令部部长,将他召回日本,并为他举行了庆功宴会。

在这次宴会上,面对着与会众人的一片夸赞之声,东乡平八郎默不作声,只是拿出了自己的腰牌,示与众人,上面只有七个大字:

一生伏首拜阳明。

王守仁,字伯安,别号阳明。

成化八年(1472),王守仁出生在浙江余姚,大凡成大事者往往出身贫寒,小小年纪就要上山砍柴,下海捞鱼,家里还有几个生病的亲属,每日以泪洗面。这差不多也是惯例了。可惜王守仁先生的情况恰好完全相反。

王守仁家是远近闻名的大地主,十分有钱,而且他还有一位非常有名的祖先——王羲之。是否属实不知道,但以他家的条件,就算是也不奇怪。

王家的先辈们大都曾经做过官,据说先祖王纲曾经给刘伯温当过跟班的,最高混到了四品官,后世子孙虽然差点,但也还凑合。而到了王守仁父亲王华这里,事情发生了变化。

成化十七年(1481),十岁的王守仁离开了浙江,和全家一起搬到了北京,因为他家的坟头冒了青烟,父亲王华考中了这一年的状元。

这下王家更是了不得,王华的责任感也大大增强,毕竟老子英雄儿好汉,自己已经是状元了,儿子将来就算不能超过自己做个好汉,也不能当笨蛋。于是他请了很多老师来教王守仁读书。

十岁的王守仁开始读四书五经了,他领悟很快,能举一反三,其聪明程度让老先生们也倍感惊讶,可是不久之后,老师们就发现了不好的苗头。

据老师们向王状元反映,王守仁不是个好学生,不在私塾里坐着,却喜欢舞枪弄棍,读兵书,还喜欢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写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有诗为证: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当见山高月更阔。〗

在先生们看来,这是一首荒谬不经的打油诗,王华看过之后却思索良久,叫来了王守仁,问了他一个问题:

“书房很闷吗?”

王守仁点了点头。

“跟我去关外转转吧。”

王华所说的关外就是居庸关,敏锐的他从这首诗中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玄妙,他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这个儿子非同寻常,书房容不下他,王华便决定带他出关去开开眼界。

这首诗的名字是《蔽月山房》,作者王守仁,时年十二岁。这也是他第一首流传千古的诗作。

此诗看似言辞幼稚,很有打油诗的神韵,但其中却奥妙无穷。山和月到底哪个更大,这个十二岁的少年用他独特的思考观察方式,给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他的这种思维模式,后世有人称之为辩证法。

王华做出了一个不寻常的承诺。当时的居庸关外早已不是朱棣时代的样子,蒙古骑兵经常出没,带着十几岁的儿子出关,是一件极其冒险的事情。但王华经过考虑,最终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不久之后,他就为自己的这个决定追悔莫及。

在居庸关外,年少的王守仁第一次看到了辽阔的草原和大漠,领略了纵马奔腾的豪情快意,洪武年间的伟绩,永乐大帝的神武,那些曾经的风云岁月,深深地映入了他的心中。

一颗种子开始在他的心中萌芽。

王华原本只是想带着儿子出来转转,踩个点而已,可王守仁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他大吃一惊。

不久之后的一天,王守仁一反常态,庄重地走到王华面前,严肃地对他爹说:

“我已经写好了给皇上的上书,只要给我几万人马,我愿出关为国靖难,讨平鞑靼!”

据查,发言者王守仁,此时十五岁。

王华沉默了,过了很久,才如梦初醒,终于做出了反应。

他十分激动地顺手拿起手边的书(一时找不到称手的家伙),劈头盖脸地向王守仁打去,一边打还一边说:

“让你小子狂!让你小子狂!”

王守仁先生第一次为国效力的梦想就这样破灭了,但他并没有丧气,不久之后他就有了新的人生计划,一个更为宏大的计划。

王华的肠子都悔青了,他万想不到,自己这个宝贝儿子还真是啥都敢想敢干。

也许过段时候,他就会忘记这些愚蠢的念头。王华曾经天真地这样想。

也许是他的祈祷产生了效果,过了不久,王守仁又来找他,这次是来认错的。

王守仁平静地说道:

“我上次的想法不切实际,多谢父亲教诲。”

王华十分欣慰,笑着说道:

“不要紧,有志向是好的,只要你将来努力读书,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用了,出兵打仗我就不去了,现在我已有了新的志向。”

“喔,你想干什么?”

“做圣贤!”

这次王华没有再沉默,他迅速做出了回复——一个响亮的耳光。

完了,完了,一世英名就要毁在这小子手里了。

王华终于和老师们达成共识,如果再不管这小子,将来全家都要败在他的手里,经过仔细考虑,他决定给儿子谈一门亲事。他认为,只要这小子结了婚,有老婆管着,就不会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了。

王华是状元,还曾经给皇帝当过讲师,位高权重,王守仁虽然喜欢闹事,但小伙子长相还是比较帅的(我看过画像,可以作证),所以王家要结亲的消息传出后,很多人家挤破头来应征。

出于稳妥考虑,也是不想这小子继续留在京城惹事,王华挑选了江西洪都(南昌)的一个官家小姐,然后叫来了刚满十七岁的王守仁,告诉他马上收拾行李,去江西结婚,少在自己跟前晃悠。

王华给王守仁安排这么个包办婚姻,无非是想图个清静,可他没有料到,他的这一举动将给自己带来更大的麻烦。

愣头愣脑的王守仁就这么被赶出家门,跑到了江西洪都,万幸,他的礼仪学得还算不错,岳父大人对他也十分满意。一来二去,亲事订了下来,结婚的日期也确定了。

这位岳父大人估计不常上京城,没听过王守仁先生的事迹,不过不要紧,因为很快,他就会领略到自己女婿的厉害。

结婚的日子到了,官家结婚,新郎又是王状元的儿子,自然要热闹隆重一点,岳父大人家里忙碌非凡,可是等大家都忙完了,准备行礼的时候,才发现少了一个关键的人——新郎。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结不成婚还在其次,把人弄丢了怎么跟王华交代?

岳父大人满头冒汗,打发手下的所有人出去寻找,可怎么找也找不到,全家人急得连寻死的心都有了。直到第二天早晨,他们才在城郊的一所道观里找到了王守仁,大家都十分激动。

可是失踪一天的王守仁却一点都不激动,他惊讶地看着那些满身大汗的人们,说出了他的疑问:

“找我干啥?”

原来这位兄弟结婚那天出来闲逛,看见一个道观,便进去和道士聊天,越聊越起劲,就开始学道士打坐,这一打就是一天。直到来人提醒,他才想起昨天还有件事情没有做。

无论如何,王守仁还是成功地结了婚,讨了老婆成了家,他的逸事也由此传遍了洪都,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个怪人。

王守仁不是一个怪人,那些嘲笑他的人并不知道,这个看似怪异的少年是一个意志坚定,说到做到的人,四书五经早已让他感到厌倦,科举做官他也不在乎,十七岁的他就这样为自己的人生定下了唯一的目标——做圣贤。

有理想是好的,可是王兄弟挑的这个理想可操作性实在不高,毕竟之前除若干疯子精神病自称实现了该理想之外,大家公认的也就那么两三个人,如孔某、孟某等。

王守仁自己也摸不着头脑,所以他出没于佛寺道院,希望从和尚道士身上寻找成为圣贤的灵感。但除了学会念经打坐之外,连圣贤的影子也没看到。他没有灰心丧气,仍然不断地追寻着圣贤之道。

终归是会找到方法的,王守仁坚信这一点。

或许是他的诚意终于打动了上天,不久之后,它就给王守仁指出了那条唯一正确的道路。

弘治二年(1489),十八岁的王守仁离开江西,带着他的新婚妻子回老家余姚,在旅途之中,他认识了一个书生,便结伴而行,闲聊解闷。

交谈中,他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怎样才能成为圣贤呢?”

这位书生思虑良久,说出了四个字的答案:

“格物穷理。”

“何意?”

书生笑了:

“你回去看朱圣人的书,自然就知道了。”

王守仁欣喜若狂,他认为自己终于找到了答案。

【圣贤之路】

朱圣人就是朱熹,要说起这位仁兄,那可真算得上是地球人都知道,知名度无与伦比,连高祖朱元璋都想改家谱,给他当孙子。

可关于他的争论也几百年都没消停过,骂他的人说他是败类,捧他的人说他是圣贤,但无论如何,双方都承认这样一点:他是一个影响了历史的人。

朱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支持者认为,他是宋明理学的标志性人物,是一个伟大的哲学家。

反对者认为,他是宋明理学的标志性人物,是禁锢思想的罪魁祸首。

其实朱熹先生远没有人们所说得那么复杂,在我看来,他只是一个有追求的人,不过是他的目标有些特殊罢了。

他追求的是这个世界上最为深邃的秘密。

(提示:下面的内容将叙述一些比较难以理解的哲学问题,相信按本人的讲述方式,大家是能够理解的,如果实在不行的话,就去翻书吧。)

自古以来,有这样一群僧人,他们遵守戒律,不吃肉,不喝酒,整日诵经念佛,而与其他和尚不同的是,他们往往几十年坐着不动,甚至有的鞭打折磨自己的身体,痛苦不堪却依然故我。

有这样一群习武者,经过多年磨炼,武艺已十分高强,但他们却更为努力地练习,坚持不辍。

有这样一群读书人,他们有的已经学富五车,甚至功成名就,却依然日夜苦读,不论寒暑。

他们并不是精神错乱、平白无故给自己找麻烦的白痴,如此苦心苦行,只是为了寻找一样东西。

传说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种神奇的东西,它无影无形,却又无处不在,轻若无物,却又重如泰山,如果能够获知这一样东西,就能够了解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的奥秘,看透所有伪装,通晓所有知识,天下万物皆可归于掌握!

这并不是传说,而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这样东西的名字叫做“道”。

所谓道,是天下所有规律的总和,是最根本的法则,只要能够了解道,就可以明了世间所有的一切。

这实在是一个太大的诱惑,所以几千年来,它一直吸引着无数人前仆后继地追寻。更为重要的是,事实证明,道不但是存在的,也是可以为人所掌握的。

对于不同种类的追寻者而言,道有着不同的表现方式,对于和尚们来说,道的名字叫做“悟”,对于朱熹这类读书人而言,它的名字叫“理”。

和尚们梦寐以求追寻的“悟”,并不是虚无缥缈的,事实上,它是一种极为玄妙的快感,远远胜过世间所有的欢悦和一切精神药品,到此境界者,视万物如无物,无忧无虑,无喜无悲,愉悦之情常驻于心。佛法谓之“开悟”。

最著名的“开悟”者就是“六祖”慧能,之后的德山和尚与临济和尚也闻名于世。

穷诸玄辨,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

此即所谓佛者之道。

而关于武者的道,大致可以用这样一个故事来说明:

按照武术中的说法,兵器是越长越好,即所谓“一寸长,一寸强”。

但据说五代年间,有一位高手用剑,却是越用越短,到后来他五六十岁了,剑法出神入化之时,居然不用剑了,每逢打架都是光膀子上阵,却从未打败过。

当我看到这个故事时,才真正开始相信一句小说中的常用语:

“手中无剑,心中有剑。”

朱熹的道源自儒家,又叫做“理”,既不是开悟,也不是练习武术,这玩意儿是从书中读出来的,而且还是能够拿出去用的,一旦通理,便尽知天下万物万事,胸怀宽广,宠辱不惊,无惧无畏,可修身,可齐家,可治国,可平天下!

唯天下至诚,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赞天下之化育;可以赞天下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此即儒家之道。

上面大致解释了道的意思,如果某些文言看不大懂的话,也不用去找翻译了,概括起来,只要你懂得三点就够了:

一、道是个稀罕玩意儿,是很多人一生追求的。

二、无论什么职业什么工种,悟道之后都是有很多好处的。

三、悟道是很难的,能够悟道的人是很牛的。

也就这样了,能看明白就行。

说了这么多,还有一个关键问题没有解决,既然道这么好,那怎样才能悟道呢?

还是按照职业来划分,如果你去问一个已经开悟的和尚,得到的回答会十分有趣。

对于这个问题,守初和尚的答案是:麻三斤。

丹霞禅师的答案是:把佛像烧掉取暖。

清峰和尚的答案是:火神来求火。

德山和尚的答案是:文殊和普贤是挑粪的。(罪过罪过)

他们并不是在说胡话,如果你有足够的悟性,就能从中体会到“酒肉穿肠过,佛祖心头坐”的真意。所谓目中无佛,心中有佛,正是佛法的最精髓之处。

而佛家悟道的唯一途径,也正隐藏在这些看似荒谬的语言中,简单说来就是三个字——靠自己。

他们以各种耸人听闻的话来回答问题,只是想要告诉你,悟道这件事情,不能教也是教不会的,除了你自己之外,没有人可以帮你。

可是高僧们的答案可操作性实在不强,一般人干不了,很难让我们满意,我们再来看看武者。

对于练武的人而言,这个问题的答案更加简单,丢给你一把剑,你就慢慢练吧,至于要练多久才能到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的最高境界,不要问师傅,也不要问你自己,鬼才知道。

毕竟一本几十万字的长篇武侠小说里绝顶高手一般也就一两个人,如果兄弟你没有练出来,那也是很正常的,所以诸位一定要端正心态。

现在我们的期盼都寄托在儒家的朱圣人身上,希望这里有通往圣贤之路的钥匙。

朱圣人确实不负众望,用四个字给我们指出了一条金光大道:格物穷理。

好,现在我们终于回到了起点,和王守仁先生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了,那么这四个字到底有什么魔力,又是什么意思呢?

朱圣人还是很耐心的,他告诉我们,“理”虽然很难悟到,却普遍存在于世间万事万物之中,你家耕地的那头黄牛是有理的,后院的几口破箱子是有理的,你藏在床头的那几贯私房钱也是有理的。

理无处不在,而要领会它,就必须“格”。

至于到底怎么格,那就不管你了,发呆也好,动手也好,愿意怎么格就怎么格,朱圣人不收你学费就够意思了,还能帮你包打天下?

那么“格”到什么时候能够“格”出理呢?

问得好!关于这个问题,宋明理学的另一位伟大导师程颐给出了明确的答案:

“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豁然贯通,终知天理。”

看明白了吧,只要你不停地“格”,用心地“格”,聚精会神地“格”,加班加点地“格”,是会“豁然贯通”的。

那么什么时候才能“豁然贯通”呢?

不好意思,这个问题导师们没有说过,我也不知道,但兄弟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去“格”吧,请你相信,到了“豁然贯通”的时候,你就能“豁然贯通”了。

好了,我们的哲学课到此结束,课上讨论了关于佛学、禅宗、儒学、宋明理学的一些基本概念,相信这种讲述方式大家能够理解。

其实我并不愿讲这些东西,但如果不讲,诸位就很难理解王守仁后来的种种怪异行为,也无法体会他那冠绝千古的勇气与智慧。

圣贤之路是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它有起点,却似乎永远看不到终点。它神秘、诡异,又深不可测,它比名将之路更加艰辛,在这条道路上,没有帮手,没有导师,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成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败,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放弃。

然而十八岁的王守仁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这条道路,他最终成功了,在十九年后的那个地方,那个夜晚,那个载入历史的瞬间。

妖孽宫廷 第九章 悟道

【踌躇】

在外面混了一年的王守仁终于带着老婆回了北京。刚一回来,父亲王华就用警惕的眼睛审视着他,唯恐他继续干那些奇怪的事情,但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发现自己的儿子变了,回家之后除了看书还是看书。

他十分满意,终于放下了心头的大石。

王华犯了一个天真的错误,因为王守仁读的只是朱熹的书,他读书的动机也一如以往——做圣贤。

不久之后,另一件怪事发生了。

王华突然发现,王守仁从书房失踪了,他怕出事,连忙派人去找,结果发现这位怪人正待在自家的花园里,看着一枝竹子发呆,一动不动。

他走上前去,奇怪地问道:

“你又想干什么?”

王守仁压根就没有看他,眼睛依然死盯着那根竹子,只是挥了挥手,轻声说道:

“不要吵,我在参悟圣人之道。”

王华气得不行,急匆匆地走了,一边走一边大叫:

“我不管了,我不管了!”

王守仁依然深情地注视着那根竹子,在他的世界中,只剩下了他和这根不知名的竹子。

王华不理解王守仁的行为,但是大家应该理解,有了前面的哲学课打底,我们已经知道,王守仁先生正大踏步地前进在圣贤之路上,他在“格”自己家的竹子。

“格”竹子实在是一件很艰苦的事情,王守仁坐在竹子跟前,不顾风吹雨淋,不吃不喝,呆呆地看着这个有“理”的玩意儿。

“理”就在其中,但怎么才能知道呢?

怀着成为圣贤的热诚和疑惑,王守仁在竹子面前守了几天几夜,没有得到“理”,却得了感冒。

王守仁病倒了,在病中,他第一次产生了疑问:朱圣人的话是对的吗?

这就是中国哲学史上著名的守仁格竹,但这绝不仅仅是一个故事,在故事背后,还有着一个人对未知的执著和探索。

王华受够了自己儿子的怪异行为,他下达了最后通牒,你想研究什么我都不管,但你必须考中进士,此后的事情任你去做。

王华没办法,毕竟他自己是状元,如果儿子连进士都不是,也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王守仁考虑了一下,认为这个条件还不错,便答应了,从此他重新捡起了四书五经,开始备考。

聪明人就是聪明人,王守仁确实继承了王华的优良遗传基因,他二十一岁第一次参加乡试,就中了举人。老爹终于露出了笑脸,打发了前来祝贺的人们之后,他高兴地拍着儿子的肩膀说道:

“好小子,明年必定金榜题名!”

可是事实证明,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毕竟是靠不住的,王守仁先生常年累月干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临考前恶补只能糊弄省级考官,到了中央,这一招就不灵了。

之后弘治六年(1493)和弘治九年(1496),王守仁两次参加会试,却都落了榜,铩羽而归。

父亲王华十分着急,王守仁自己也很沮丧,他没有料到,自己想当圣贤,却连会试都考不过,心里十分难过。

换了一般人,此刻的举动估计是在书房堆上一大堆干粮,在房梁上吊一根绳子,再备上一把利器,然后拼命读书备考。

可惜王守仁不是普通人,他经过痛苦的思索,终于有所感悟,并做出了一个决定。

为了得到父亲的支持,他又一次去找父亲谈话。

“我确实错了。”

听到这句话,王华欣慰地笑了:

“以你的天分,将来必成大业,落榜之事无须挂怀,今后用功读书就是了,下次必定中榜。”

发完了感慨的王华高兴地看着自己的好儿子,按照通常逻辑,王守仁应该谢礼,然后去书房读书,可是意外出现了。

王守仁不但没有走,反而向父亲鞠了一躬说道:

“父亲大人误会了,我想了很久,适才明白,落榜之事本来无关紧要,而我却为之辗转反侧,忧心忡忡,为此无关紧要之事烦恼不已,实在是大错。”

王华又一次发懵了,可是王守仁却毫不理会,继续说道:

“我以为,书房苦读并无用处,学习兵法,熟习韬略才是真正的报国之道,今后我会多读兵书,将来报效国家。”

说完这几句话后,他才不慌不忙地行了一个礼,飘然而去。

面对着王守仁离去的背影,刚刚反应过来的王华发出了最后的怒吼:

“你要气死老子啊!”

王守仁没有开玩笑,在二十六岁这年,他开始学习兵法和谋略,甚至开始练习武艺,学习骑射。

当然了,最终他还是给了自己老爹几分面子,四书五经仍旧照读,也算是对父亲的些许安慰。

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学习中,王守仁逐渐掌握了军事的奥秘和非凡的武艺,此时武装他头脑的,再不仅仅是四书五经、圣人之言。文武兼备的他已悄悄地超越了很多人,对于他们而言,王守仁已经变得过于强大。

就这么过了两年,半工半读的王守仁迎来了他人生的第三次会试,这一年他二十八岁。

要说这位王守仁的智商真不是白给的,他这么瞎糊弄三年,竟然还是中了榜,而且据他父亲调查,原先他的卷子本来被评为第一名,可是有人走了后门(招生黑幕),一下把他挤到了二甲。

不过这也无所谓了,王守仁总算是当了官,没给他老爹丢脸,可惜他没有混上翰林,直接被分配去了工部(建设部),但根据工作日志记载,王守仁不算是个积极的官员,他从来都不提什么合理化建议,也不当岗位能手,却认识了李梦阳,整天一起研究文学问题。

这是一种令人羡慕的生活,但在光鲜的外表下,王守仁的痛苦却在不断地加深。

他的痛苦来源于他的追求,因为他逐渐感到,朱圣人所说的那些对他似乎并不起作用,他今天“格”一物,明天又“格”一物,“格”得自己狼狈不堪,却毫无收获。

而一个偶然的事件让他发现,在朱圣人的理论中,存在着某些重大的问题。

这里先提一下朱圣人理论中最为重要的一个观点,说起来真可谓是家喻户晓,鼎鼎大名——“存天理,去人欲”,这句话在实际生活中的运用则更为著名——“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这句话曾经被无数人无数次批倒批臭,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但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这句话的真实意思,因为很多人可能并不知道,这也是一个深奥的哲学原理。

大家要知道,朱圣人的世界和我们的是不同的,这位哲学家的世界是分裂成两块的,一块叫做“理”,另一块叫做“欲”。

朱圣人认为“理”是存在于万物中的,但却有着一个大敌,那就是“欲”,所谓“理”,是宇宙万物的根本规律和准则,只要人人都遵循了“理”,幸福的生活就来了,那好处多了去了,天下安定了,世界和平了,宇宙也协调了。换在今天,这玩意儿还能降低犯罪率,稳定社会,那些翻墙入室的、飞车抢包的、调戏妇女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会统统地消失。最终实现和谐社会。

可是“欲”出来捣乱了,人心不古啊,人类偏偏就是有那么多的欲望,吃饱了不好好待着,就开始思考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搞得社会不得安宁。

所以朱圣人的结论是,要用客观世界的“理”,去对抗主观人心的“欲”,而这才是世界的本原。

通俗地说就是,为了追求理想中的崇高道德,可以牺牲人的所有欲望,包括人性中最基本的欲望。

这是一个对后世产生了极大(或者说极坏)影响的理论,到了明代,这套理论已经成为了各级教育机构的通用教材,也是大明王朝各级官僚们的行为法则和指导思想,在那个时候,朱圣人的话就是真理,没有多少人敢于质疑这套理论。

可是王守仁开始怀疑了,这源于一件事情的发生。

弘治十四年(1501),王守仁调到了刑部(司法部),当时全国治安不好,犯罪率很高,大案要案频发,他便从此远离了办公室的坐班生活,开始到全国各地出差审案。

但是审案之余,王大人还有一个爱好,那就是四处登山逛庙找和尚道士聊天,因为他“格”来“格”去,总是“格”不出名堂,只好改读佛经道书,想找点灵感。

不久之后,他到了杭州,在这里的一所寺庙中,他见到了一位禅师。

据庙中的人介绍,这位禅师长期参佛,修行高深,而且已经悟透生死,看破红尘,是各方僧人争相请教的对象。

王守仁即刻拜见了禅师,他希望得到更多的启示。

可是他失望了,这位禅师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只是与他谈论一些他早已熟知的佛经禅理,他慢慢地失去了兴趣。而禅师也渐渐无言,双方陷入了沉默。

在这漫长的沉默之中,王守仁突然有了一个念头。

他开口发问,打破了沉寂。

“有家吗?”

禅师睁开了眼睛,答:

“有。”

“家中尚有何人?”

“母亲尚在。”

“你想她吗?”

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即刻的回应,空荡荡的庙堂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了窗外凌厉的风声。

良久之后,一声感叹终于响起:

“怎能不想啊!”

然后禅师缓缓地低下了头,在他看来,自己的这个回答并不符合出家人的身份。

王守仁站了起来,看着眼前这个惭愧的人,严肃地说道:

“想念自己的母亲,没有什么好羞愧的,这是人的本性啊!”

听到这句话的禅师并没有回应,却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他庄重地向王守仁行礼,告辞而去。第二天,他收拾行装,舍弃禅师的身份,还俗回家去探望自己的母亲。

寺庙的主持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上门求佛的人竟然把自己的禅师劝回了家,要让他再待上几天,只怕自己这里就要关门了,便连忙把王大人请出了庙门。

王守仁并不生气,因为在这里,他终于领悟了一条人世间的真理:

无论何时,何地,有何种理由,人性都是不能,也不会被泯灭的,它将永远屹立于天地之间。

【转折】

正是从那一天起,王守仁意识到:朱熹可能是错的。

他开始明白,将天理和人心分开是不对的,人虽然有着种种的欲望,但那是正常的,也是合乎情理的,强行用所谓的天理来压制绝不可能有任何效果。

王守仁并不知道,经过十几年的思考和求索,他已经在无意识中突破了朱圣人的体系,正向着自己那宏伟光辉的目标大踏步地前进。

可要想走到这条圣贤之路的终点,他还必须找到最后,也是最为关键的疑团的答案——“理”。

虽然他不赞成朱熹的“存天理,去人欲”,也不认可人心和天理的分离,但“理”毕竟还是存在的,只有找到这个神秘的“理”,他才能彻底击溃朱熹的体系,成就自己的圣贤之路。

可是“理”在哪里呢?

这又不是猪肉排骨,上对门王屠户那里花几文钱就能买到,奇珍异宝之类的虽然不容易搞到,但毕竟还有个盼头。可这个“理”看不见摸不着,连个奋斗方向都没有,上哪儿找去?

于是唯一的方法只剩下了“格”。王守仁只能相信程颐老师的话了,今天“格”一个,明天“格”一个,相信总有一天能“格”出个结果的。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啥都没有“格”出来,王守仁十分苦恼,他开始意识到可能是方法不对,可他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整日冥思苦想,但无论如何,他依然坚定地相信,只要坚持下去,是能够成功的。

因为他隐约地感觉到,自己已经接近了那个最终疑团的谜底。

成功确实就要到来了,可是老天爷偏偏不做亏本买卖,在将真相透露给王守仁之前,它还要给他一次沉重的打击,考验他的承受能力,以确认他是否有足够的资格来获知这个最大的秘密。

这就是之前提到过的六部九卿上书事件,事实证明,哲学家王守仁先生不是一个只会整日空想漫谈的人,他有着强烈的正义感和勇气。南京的言官戴铣上书被廷杖,大家都上书去救,由于刘瑾过于强势,很多人的奏折上都只谈从宽处理,唯独这位仁兄,不但要救人,还在奏章中颇有新意地给了这位司礼监一个响亮的称呼——权奸。

刘瑾气坏了,在当时众多的上书者中,他特别关照了王守仁,不但打了他四十廷杖,还把他贬为贵州龙场驿的驿丞。

这个职位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贵州龙场招待所的所长。龙场就在今天的贵州省修文县(贵阳市管辖)境内,在改革开放的二十一世纪,那地方都还算不发达地区,在明代就更不用说了,压根就没什么人,那里的招待所别说人,连鬼都不去住。

王守仁原先大小也是个六品主事,结果一下子变成了王所长,那么龙场招待所所长是几品呢?

答案是没品。也就是说大明国的官员等级序列里根本就没这一号人物,基本算是清除出高级公务员队伍了。

于是,天资聪慧、进士出身的王哲学家就此落到了人生的最低谷,可这还没完,还有一场更为严峻的生死考验在等待着他。

刘瑾是一个办事效率很高、做事很绝的人,他罢了王守仁的官,打了他的屁股,却并不肯就此甘休,为了一解心头之恨,他特地找来了杀手,准备在王守仁离开京城赴任途中干掉他。

这一招确实出人意料,一般说来很难防备,可惜刘瑾并不真正了解王守仁。这位兄台虽然平日研究哲学,每天“格”物,看起来傻乎乎的,其实他还有着另外不为人知的一面。

王守仁从小就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他应该算是个人精,连他那考上状元的爹都被折腾得无可奈何,初中文化的刘瑾就更不是他的对手了。

他早就料到刘瑾不会放过他,便在经过杭州时玩了一个把戏,把自己的帽子和鞋子丢进了钱塘江,为了达到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目的,王哲学家做戏也做了全套,还留了封遗书,大意是我因为被人整得很惨,精神压力太大,所以投江自尽了。

这一招很绝,杀手们听说这人已经自尽,就回去交差了,更搞笑的是连杭州的官员们也信以为真,还专门派人在江边给他招魂。

而与此同时,魂魄完好的王守仁已经流窜到了福建,他虽然保住了命,却面临着一个更为麻烦的问题——下一步怎么办?

不能回京城了,更不想去贵州,想来想去也没出路,看来只能继续流窜当盲流了。

可盲目流动也得有个流动方向才行,往南走,还是往北走?

在武夷山,王守仁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因为在这里他遇到了一个老朋友。他乡遇故知,王守仁高兴之余,便向对方请教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的这位朋友思考了很久,给了他一个天才的建议:

“还是算一卦吧。”(似曾相识)

于是,一百多年前老朱同志参加革命前的那一幕又重演了,在王守仁紧张的注视下,算卦的结果出来了:利在南方。

那就去南方吧。

王守仁告别了朋友,踏上了新的征途,但他仍然不愿意去贵州,便选定了另一目的地——南京。

此时他的父亲王华正在南京做官,而且还是高级干部——吏部尚书。但王守仁此去并非是投奔父亲,而且是秘密前往的,因为他已经在中央挂了号,稍有不慎,可能会把父亲也拉下水。他之所以要去南京,只是因为还有一件事情没有了结。

王守仁十分清楚,自己的父亲是一个传统古板的读书人,他并没有什么伟大的梦想,只希望儿子能够追随自己的足迹,好好读书做人,将来混个功名,可现实是残酷的,自己从小胡思乱想就不说了,十几年都没让他消停过,好不容易考中了个进士,现在还被免了官。

事到如今前途已经没有了,要想避祸,看来也只能去深山老林隐居,但在这之前,必须给父亲一个交代。

于是他连夜启程赶往南京,见到了他的父亲。

父亲老了。

经过二十多年的岁月磨砺,当年那个一本正经板着脸训人的中年人已经变成了白发苍苍、满面风霜的老人。

见到儿子的王华十分激动,他先前以为儿子真的死了,悲痛万分,现在见到活人,高兴得老泪纵横,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不断地抹着眼泪。

王守仁则生平第一次用愧疚的语气向父亲致歉:

“我意气用事,把功名丢了,对不起父亲大人。”

可是他听到的却是这样一个意外的答案:

“不,这件事情你做得很对。”

王守仁诧异地抬起头,看着欣慰颔首的父亲,他这才明白,那个小时候刻板地管束自己,看似不通情理的父亲,是一个善良宽容的人。

经过与“劣子”长达十余年的不懈“斗争”,王华终于了解了儿子的本性和追求,他开始相信,这个“劣子”会成就比自己更为伟大的事业,他的未来不可限量。

父子交谈之后,王华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王守仁叹了口气:

“我在这里只会连累父亲,京城也已回不去,只能找个地方隐居。”

这看来已经是唯一的方法,但王华却摇了摇头。

“你还是去上任吧。”

上任?到哪里上任?去当所长?

“毕竟你还是朝廷的人,既然委任于你,你就有责任在身,还是去吧。”

王守仁同意了,他是一个负责任的人。

就这样,拜别了父亲,王守仁带领着随从,踏上了前往贵州龙场驿站的道路。在那里,他将经受有生以来最沉重的痛苦,并最终获知那个秘密的答案。

【悟】

王所长向着他的就职地前进了,由于他的父亲是高级干部,所以多少还给了他几个随从下人陪他一起上路,但这些人并不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只知道是跟王大人的儿子去就任官职。

这么好的差事大家积极性自然很高,一路上欢歌笑语不断,只有王守仁不动声色,因为只有他知道要去哪里,去干什么。

走着走着,随从们发现不对劲了,好地方都走过了,越走越偏,越走越远,老兄你到底要去哪里啊?

王守仁还是比较实诚的,他说了实话:

“我们要去贵州龙场。”

随从们的脸立马就白了,王大人你太不仗义了,那里平时可是发配犯人的地方啊!

面对着随从们的窃窃私语,王守仁十分坦然:

“如果你们不愿意去,那就回去吧。”

看着犹豫不决的随从,王守仁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拾起行李,向前方走去。

夕阳之下,王守仁那孤独的身影越来越远,突然,远处传来了王守仁的大声吟诵:

〖客行日日万锋头,山水南来亦胜游。

布谷鸟啼村雨暗,刺桐花暝石溪幽。

蛮烟喜过青扬瘴,乡思愁经芳杜洲。

身在夜郎家万里,五云天北是神州!〗

“天下之大,虽离家万里,何处不可往!何事不可为!”王守仁大笑着。

在这振聋发聩的笑声中,随从们开始收拾行装,快步上前,赶上了王守仁的脚步。

王守仁的革命浪漫主义情怀是值得钦佩的,可是真正说了算的还是革命现实主义。当他来到自己的就职地时,才真正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地方叫做龙场——龙才能住的场所。

此地穷山恶水,荆棘丛生,方圆数里还是无人区,龙场龙场,是不是龙住过的场所不知道,但反正不是人待的地方。

而不久之后,王守仁就发现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驿站。

当他来到此地,准备接任驿站职位的时候,只看到了一个老弱不堪的老头,他十分奇怪,便开始问话:

“此地可是龙场?”

“回王大人,这里确是龙场。”

“驿丞在哪里?”

“就是我。”

“那驿卒(工作人员)呢?”

“也是我。”

“其他人呢?”

“没有其他人了,只有我而已。”

王守仁急了:

“怎么会只有你呢?按照朝廷律令规定,这里应该是有驿卒的!”

老头双手一摊:

“王大人,按规定这里应该是有的,可是这里确实没有啊。”

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无辜的老头,王守仁无可奈何地瘫坐在地上。

想到过惨,没想到会这么惨。

要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老头交接完走后没多久,又折转了回来:

“王大人,如果你在这里碰到了汉人,那可千万要小心!”

“为什么?”

“这里地势险恶,要不是流窜犯,或是穷凶极恶之徒,谁肯跑到这里来啊!”

“那本地的苗人呢?”

“喔,这个就不用操心了,他们除了时不时闹点事,烧个房子外,其余时间是不会来打扰王大人的,他们的问题基本都是内部解决。”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懂汉话啊!”

王守仁快晕过去了,他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局面。

老头走了,临走前留下了一句十分“温暖人心”的话:

“王大人多多保重,要是出了什么事,记得找个人来告诉我一声,我会想法给大人家里报信的。”

好了,王所长,这就是你现在的处境,没有下属,没有官服,没有编制,甚至连个办公场所都没有,你没有师爷,也没翻译,这里的人听不懂你说的话,能听懂你说话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官宦出身、前途光明的王守仁终于落到了他人生的最低谷,所有曾经的富贵与美梦都已经破灭,现在他面对着的是一个人生的关口。

坚持,还是退却?

王守仁卷起了袖子,召集了他的随从们,开始寻找木料和石料,要想长住在这里,必须修一所房子。

然后他亲自深入深山老林,找到了当地的苗人,耐心地用手语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得到他们的认同,让他们住在自己的周围,开设书院,教他们读书写字,告诉他们世间的道理。

当随从们苦闷不堪、思乡心切的时候,他主动去安慰他们,分担他们的工作。

王守仁用自己的行动做出了选择。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面对着一切的困难和痛苦,仍然坚定前行,泰然处之的人,才有资格被人们称为圣贤。

王守仁已经具备了这种资格。

但是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没有找到答案——“理”。

必须找到,并且领悟这个“理”,才能懂得天地大道的秘密。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可是“理”到底在哪里呢?十余年不间断地寻找,沉思,不断地“格”,走遍五湖四海,却始终不见它的踪影!

为了冲破这最后的难关,他制造了一个特别的石椁,每天除了干活吃饭之外,就坐在里面,沉思入定,苦苦寻找“理”的下落。

格物穷理!格物穷理!可是事实让他失望了,怎么“格”,这个理就是不出来,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他逐渐变得急躁、愤怒,脾气越来越差,随从们看见他都要绕路走。

终于,在那个宿命的夜晚,他的不满达到了顶点。

黑暗已经笼罩了寂静的山谷,看着破烂的房舍和荒芜的穷山峻岭,还有年近中年、一事无成、整日空想的自己,一直以来支撑着他的信念终于崩溃了,他已经三十七岁,不再是当年的那个风华少年,他曾经有着辉煌的仕途、光荣的出身、众人的夸耀和羡慕。

现在这一切都已经离他而去。

最让人痛苦和绝望的折磨方法,就是先赐予,然后再一一拿走。

十几年来,唯一支撑着他的只有成为圣贤的愿望。但事实是残酷的,多年的努力看来已付之流水,除了日渐稀少的头发,他什么也没有得到。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呢?

矢志不移,追寻圣贤,错了吗?

仗义执言,挺身而出,错了吗?

没有错,我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

那上天为何要夺走我的荣华,羞辱我的尊严,使我至此山穷水尽之地步?

既然你决意夺去我的一切,当时为何又给予我所有?

夺走你的一切,只因为我要给你的更多。

给你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只为让你知晓世间百态。

使你困窘潦倒,身处绝境,只为让你通明人生冷暖。

只有夺走你所拥有的一切,你才能摆脱人世间之一切浮躁与诱惑,经受千锤百炼,心如止水,透悟天地。

因为我即将给你的并非富甲一方的财富,也不是号令天下的权势,却是这世间最为珍贵神秘的宝物——终极的智慧。

王守仁在痛苦中挣扎着,一切都已失去,“理”却依然不见踪影。

竹子里没有,花园里没有,名山大川里没有,南京没有,北京没有,杭州没有,贵州也没有!

存天理,去人欲!

天理,人欲!

理!欲!

吃喝拉撒都是欲,“欲”在心中,“理”在何处?“理”在何处? !

王守仁陷入了极度的焦虑与狂躁,在这片荒凉的山谷中,在这个死一般宁静的夜晚,外表平静的他,内心正在地狱的烈火中煎熬。

答案就在眼前!只差一步!只差一步而已!

忽然,一声大笑破空而出,打碎了夜间山谷的宁静,声震寰宇,久久不绝。

在痛苦的道路上徘徊了十九年的王守仁,终于在他人生最为痛苦的一瞬获知了秘密的答案。

空山无人,水流花开。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此一瞬已是永恒。

我历经千辛万苦,虚度十九年光阴,寻遍天涯海角,却始终找不到那个神秘的“理”。

现在我终于明白,原来答案一直就在我的身边,如此明了,如此简单,它从未离开过我,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我,等待着我的醒悟。

“理”在心中。

我竟如此的愚钝啊,天地圣贤之道并非存于万物,也无须存于万物,天人本是一体,何时可分?又何必分?

随心而动,随意而行,万法自然,便是圣贤之道!

存天理,去人欲?

天理即是人欲。

这是载入史册的一瞬,几乎所有的史书都用了相同的词语来描述这一瞬——“顿悟”,中华文明史上一门伟大的哲学“心学”就此诞生。

它在这个幽静的夜晚,诞生于僻静而不为人知的山谷,悄无声息,但它的光芒终将照耀整个世界,它的智慧将成为无数人前进的向导。

王守仁成功了,历史最终承认了他,他的名字将超越所有的帝王,与孔子、孟子、朱子并列,永垂不朽。

妖孽宫廷 第十章 机会终于到来

【预谋】

恭喜你,王守仁先生,可是也就到此为止了,生活是很现实的,悟道让人兴奋,但你还是早点洗了睡吧,因为明天一早,你还要拿起锄头去耕你那两块破地,哲学是伟大的,是重要的,但你应该清楚,吃饱饭才是最大的哲学。

根据历史导演的安排,王守仁先生还要在这里待段时间,直到一件事情的发生改变他的命运,这中间还有几年,我们就不陪王圣人开荒了。因为与此同时,一场好戏正在北京开演。

王守仁在荒山耕地受累,吃了苦头,可李东阳比他还苦,自从谢迁和刘健走后,他一个人留了下来,但刘瑾毕竟是一个警惕性很高的人,他怀疑李东阳别有企图,便不断安排人时不时整他一下。

比如李东阳先生编了本叫《通鉴纂要》的书,这事情让刘瑾知道了,就让人去书里挑毛病,想搞点文字狱玩玩,可是李东阳早有防备,一篇文章写得密不透风,没有什么把柄可以抓。

刘瑾听到汇报,反而产生了更加浓厚的兴趣(这是他的性格特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定要整一下李东阳,为此目的,他找来许多人,日夜翻查,终于找到了破绽。

什么破绽呢?原来李东阳先生在书中写了几个别字,刘瑾据此认为他的工作态度不认真(逻辑相当严密),准备借机会好好地消遣他一下。

李东阳得知了这个消息,他立刻准备了应对的措施。

正当刘瑾准备下手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焦芳竟跑来为李东阳说情,原来李东阳给他送了礼,和他称兄道弟,两人关系一直不错,碍于面子,刘瑾就放了李东阳一马,事情就算了了。

在这个回合里,初中生刘瑾兄到底还是没有玩过老谋深算的李东阳博士,可见多读书还是很有用的。

在展开艰苦斗争的同时,李东阳的地下工作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战果如下:

正德二年(1507),刘瑾打算整死刘健和谢迁,一了百了,李东阳出面营救。

同年,御史姚祥、主事张伟被诬陷,李东阳出面营救。

正德三年(1508),御史方奎骂了刘瑾,刘瑾准备安排他去阎王那里工作,李东阳出面营救。

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可是李东阳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这些行为却换来了一个十分尴尬的结局。

有一天,李东阳上朝途中,正好遇见了自己的门生罗玘,李东阳很是高兴,连忙上去打招呼,可是罗玘竟然不理他,扭头就走,唯恐和他多说一句话。李东阳十分奇怪,想找个机会问个究竟。

可还没等到他去拉拢感情,晚上就收到了罗玘的一封信,李东阳看完之后,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

这封信的大致意思是:人家(刘健、谢迁)都走了,你留下来有什么意思呢,拜托你还是早点退休吧,不要在这里丢人了,今后我也不再是你的门生,就当咱俩没认识过,也不要和我打招呼了,实在没空搭理你。

李东阳气得吐了血。

可是李东阳先生,吐完之后擦擦嘴你还得接着干啊,要知道,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从来就不是个轻松的工作。

在这样的环境下,李东阳仍然坚持着自己的信念,他坚信胜利终会到来。

刘瑾是一个狡猾的人,他有皇帝的支持,还有一个消息灵通的焦芳,而自己这边,除了几个只会空谈气节的白痴外,并没有智勇双全、千里决胜的人物。

忍耐吧,忍耐吧,在适当的人选出现之前,必须忍耐。

相比而言,刘瑾可就风光得多了,自从重新改组内阁之后,他的派头是一天大过一天,当时的大臣送奏章都要准备两份,一份给皇帝,一份给刘瑾。

当然了,给皇帝的那份是没有回音的,这是相当明智的,你要指望朱厚照先生按时上班批奏章,那就是白日做梦。大家只能指望刘瑾努力干活,毕竟有人管总比没人管要好。

换句话说,在那几年里,大明王朝的皇帝基本姓刘,朱厚照本人都没意见,谁还愿意管闲事?

可问题在于刘瑾先生读书不多,水平不高,处理不好国家大事,时不时还搞点贪污受贿,搞得朝政乌烟瘴气。

但这些都是小儿科,之前的很多太监先辈都干过,刘瑾先生之所以恶名远扬,其实是因为他的记性好。

所谓记性好,就是但凡骂过他的,就算过几年他也记得一清二楚,比如骂过他的刘健、谢迁,已经回家养老了,他还打算把他们抓回来游游街。尚书韩文曾经弹劾过他,被免职后刘瑾还不放过他,明知他家里穷,还要罚款,一直罚到他倾家荡产方肯罢休。

同时他还是一个在整人方面很有创意的人,明代有一种刑罚叫枷刑,和什么扒人皮、杀千刀之类的比起来,这玩意儿也就算是个口头警告,最多就是戴着枷站在城门口或是去街上游两圈,虽然挺丢人的,但总算皮肉不吃亏。所以这一刑罚十分受大臣们的欢迎。

但如果你得罪了刘瑾,听到枷刑判决后就先别高兴了,还是马上让家里赶着买一口棺材吧,因为当行刑的时候,你会惊奇地发现,给你配发的那个枷具相当特别。

特别在哪里呢?

根据史料记载,刘瑾兄为了达到用小刑、办大事的目的,灵机一动,把枷具改造成了重达一百多斤的大家伙,这就好比在你身上挂了一个超大的哑铃,让你举着这么个宝贝四处练举重,不压死你不算完。

此外,刘公公还是一个疑心很重的人,他连自己手下的特务也信不过,别出心裁,设置了一个内行厂,这个厂连老牌特务组织东厂也不放过,经常跑去东厂上演特务抓特务的好戏。

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刘瑾还实行了一条潜规则,所有大小官员,只要你进出北京城,外省到中央汇报的也好,中央去下面扶贫的也好,甭管办什么事,走了多远,都得去给他送礼。

要是没钱送礼,那你就麻烦了,后果可是很严重的。比如一个叫周钥的言官,有一天出差办事,也没走多远,回来的时候按规矩要送礼,可他家里穷,没钱。

没钱?没钱就把命留下吧。

这位穷官迫于无奈,最后竟然被逼自杀。

刘瑾就这么无法无天地搞了几年,越来越嚣张,皇帝老大,他老二,可是老大不管事,所以基本上是他说了算,投靠他的大臣越来越多,势力也越来越大,而反对他的则是杀头的杀头,充军的充军,几乎都被他干净利落地解决掉了,李东阳也只能苟且偷生。

天下之大,刘太监当家!

但请注意,上面我说反对刘瑾的大臣是“几乎”被解决了,并不是“全部”,这是由于有两个人例外。

事实上,这两个人刘瑾不是不想解决,而是不能解决,因为这两个人,一个他搞不定,另一个他整不死。

社会是残酷的,竞争是激烈的,既然刘瑾先生搞不定,整不死,他最后的结果也只能是被这两位仁兄搞定,整死。

先说说这个搞不定,这位“搞不定”兄的真名叫做杨廷和。

我们之前提到过他,现在也该轮到这位猛人上场了,他已经在后台站了很久。

我们经常把很小就会读书写字、聪明机灵的小孩称为神童,要是按照这个标准,杨廷和就是一个超级神童。

杨廷和,四川新都人,生于官宦之家,如果你翻开他的履历表,就会发现杨廷和先生保持着一项惊人的纪录——考试纪录。

杨廷和小时候实在太过聪明,八岁就通读四书五经,吟诗作对,搞得人尽皆知,当地的教育局长认为让他去当童生、读县学实在是多此一举,浪费国家纸张资源,于是大笔一挥直接让他去考举人。

中国考试史上的一个奇迹就此诞生。

成化七年(1471),杨廷和第一次参加四川省乡试,就中了举人,这年他十二岁。要是范进先生知道了这件事情,只怕是要去撞墙自尽的。

第二年,十三岁的杨廷和牵着他爹的手,到北京参加了会试,同期考试的人看到这一景象,倒也不怎么奇怪,只是聊天的时候经常会问他爹:

“你考试怎么把儿子也带来了?”

事实证明,中国到底是藏龙卧虎、浪大水深,在四川省出了名的杨廷和到了全国就吃不开了,这次考试名落孙山。可这位杨兄实在很有性格,他不信邪,居然就不走了,就地进了国子监读书,放话说,不考上就不回去。

杨廷和就这样待在北京,成为了一名北漂,但他漂得很有成就,六年后他中了进士,读书期间还顺便勾走了他的老师、国子监监丞黄明的女儿。

六年时间不但解决了工作问题,连老婆都手到擒来,真是不服都不行啊。

之后杨廷和的经历更是让人瞠目结舌,他二十岁被选为翰林,二十一岁翰林院毕业,三十二岁开始给皇帝讲课(经筵讲官),四十三岁就成为了大学士。他升官的速度用今天的话说,简直就是坐上了直升机。

到了正德二年(1507),刘健和谢迁被赶走后,他正式进入了内阁,帮整天玩得不见人影的皇帝代写文书,当时的圣旨大都出自于他的手笔。

杨廷和不但脑筋灵活,人品也还不错,他很看不惯刘瑾那帮人,但又不方便明讲,有一次给皇帝讲课时,他突然冒出来这样一句话:

“皇上应该学习先帝,远离小人,亲近贤臣,国家才能兴盛。”

朱厚照哪有心思听课,嗯嗯两句就过去了。

这句话从朱厚照的左耳朵进去,从右耳朵飞走了,却掉进了刘瑾的心里。

小人不就是我,贤臣不就是你吗?

这就是刘瑾先生的对号入座逻辑。

他勃然大怒,连夜写好调令,把杨廷和调到南京当户部侍郎,南京户部哪有什么事情做,只是整天坐着喝茶,这种调动其实就是一种发配、打击报复。

可是杨廷和的反应却大大出乎刘瑾的意料。

这位仁兄接到调令后,一点也不生气,乐呵呵地收拾东西就去了南京。这下子刘瑾纳闷了:这杨廷和贬了官还高兴,到底盘算啥呢?

肯定有阴谋!

刘瑾又用上了当年对付王守仁那一招,派人暗中跟着杨廷和,看他到底玩什么花样!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加让人摸不着头脑,跟踪的人发现,杨廷和一路去南京,不但没干啥事,连一句怨言都没有。刘瑾听到汇报,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没有再找杨廷和的麻烦。

刘瑾同志,你的道行还是太浅了点啊。

答案终于揭晓了,不久之后的一天,朱厚照先生退朝时,突然问了刘瑾一句话:

“杨学士人呢?”

刘瑾懵了,连忙回答:

“在南京!”

朱厚照一听就火了:

“他不是入阁了吗?!怎么又跑去南京了,赶紧把他给我叫回来!”

于是没过几天,杨廷和又回到了北京,继续当他的内阁大臣,还是和以往一样,啥也没说,也就当是公费旅游了一趟。

杨廷和得意了,刘瑾却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刘先生应该调查过杨廷和,可他看档案不仔细啊,这位仁兄哪里知道,杨廷和曾经当过一个重要的官——詹事府的詹事。

大家要知道,詹事府可不是一般的地方,它的主要工作是辅导皇子读书,当年朱厚照做太子的时候,对杨廷和的称呼是“杨师傅”。

人家“杨师傅”根基牢固,还有皇帝撑腰,刘公公连河有多深都不知道,就敢往里蹚浑水。失策,失策!

此后刘瑾对这位“杨师傅”敬而远之,再也没敢难为他。而经历了这件事情后,杨廷和与刘瑾彻底撕破了脸,他转向了李东阳一边,开始筹备计划,解决刘瑾。

这个“搞不定”的杨廷和已经让刘瑾丢了面子,可下一个“整不死”却更为生猛,也更加厉害,刘瑾的这条老命就断送在他的手上。

这位“整不死”兄也在后台等了很久了(没办法,演员太多),他就是之前被派去陕西养马的杨一清。

说来让人难以理解,养马的杨一清怎么会和刘瑾闹矛盾呢,他俩前世无冤,杨一清也没跟刘瑾借过高利贷,怎么就闹得不可开交呢?

这事,要怪就只能怪刘瑾,因为他太有理想和追求了。

大家知道,养马在一般人看来不是个好工作,就连在天上这也是个下贱活,学名“弼马温”,连不读书的孙猴子都不愿意干。

但在明代,这却是一个重要的职位,道理很简单,没有马,难道你想骑驴去跟蒙古兵打仗?

千万不要小看杨一清,这位兄弟的级别是很高的,他当年可是带着都察院副都御史(三品)的头衔来养马的,这位副部级干部没准之前还干过畜牧业,他在这里干得很好,不久之后,朝廷决定提升他为右都御史(正二品)。

更重要的是,朝廷还给了他个前所未有的职务——三边总制。

请各位注意,这个官实在不同寻常,可以说是超级大官,它管理的并非一个省份,而是甘肃、宁夏、延绥三个地方,连当地巡抚都要乖乖听话,可谓位高权重。

虽然杨一清十分厉害,但毕竟他还是守边界的,和刘瑾应该搭不上线,问题在于刘瑾这个人与以往的太监不同,他除了贪污受贿、残害人命外,倒也想干点事情。

可他自己又没文化,所以为了吸引人才,他也会用一些手段去拉拢人心,比如写奏折骂他的那个李梦阳,刘瑾恨得咬牙切齿,但是此人名气太大,为了博一个爱才的名声,人都关进牢里了,硬是忍着没动手,最后还请他吃了顿饭,光荣释放。

因为他老底太滥,这招没能骗到多少人,却也吸引了一个十分厉害的人前来投奔,这个人后来成为了刘瑾的军师,也是李东阳、杨一清等人的强力敌手,他的名字叫做张彩。

在刘瑾犯罪集团中,焦芳虽然地位很高,但能力一般,最多也就算个大混混,但张彩却不同凡响,此人工于心计,城府很深,而且饱读诗书,学问很好,连当年雄霸一时的马文升、刘大夏也对他推崇备至,有了他的帮助,刘瑾真正有了一个靠得住的谋士,他的犯罪集团也不断壮大发展。

但刘瑾并不知足,他很快把目标对准了杨一清。

刘瑾希望能够把杨一清拉过来,当自己的人,可杨一清哪里瞧得起这个太监,严辞拒绝了他,刘瑾十分恼火,想要整他一下,不久之后,机会到了。

当时杨一清一边养马,一边干着一项重要的工程——修长城,这并不是开玩笑,今天宁夏一带的长城就是当年他老人家修的,杨一清担任包工头,兼任监工。

杨一清是个靠得住的包工头,从不偷工减料,但意想不到的是,当时天气突变,天降大雪,几个带头的建筑工商量好了准备闹事逃跑。

杨一清当机立断,平定了这件事,刘瑾却抓住机会,狠狠告了他一状。

这下子杨一清倒霉了,只能自动提出辞职。可是刘瑾没有想到的是,准备走人的杨一清却提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

“请让张彩接替我的职位吧。”

刘瑾郁闷了,他想破了脑袋也没有弄明白,杨一清葫芦里面到底卖的什么药,是出于公心?还是他和张彩关系非同寻常?

刘瑾对张彩产生了怀疑。

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没有放过杨一清,一年后(正德三年),刘瑾借口杨一清贪污军饷,把他关进了监狱,这一次,他决心把杨一清彻底整死。

可是刘瑾并不清楚,看似单纯的杨一清和杨廷和一样,绝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也有着深厚的背景。

四十年前,十五岁的杨一清被地方推荐,来到京城做了著名学者黎淳的学生,在这里他遇到了一位才华横溢的师兄,两人惺惺相惜,相约共同发奋努力,为国尽忠。在后来的几十年中,他们一直私下保持着紧密的联系。

他的这位师兄就是李东阳。

所以当杨一清被关进监狱后,李东阳立刻找到了刘瑾和焦芳,希望能够通融一下,罚点款了事,刘瑾开始还不肯,但禁不住李东阳多次恳求,加上杨一清是带过兵的,手下有很多亡命之徒,没准哪天上班路上自己就不明不白地被人给黑了,思前想后,刘瑾决定释放这个人。

走出牢狱的杨一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前来接他的李东阳,会意地点了点头。

“你有什么打算?”

“先在京城待着,看看再说吧。”

“不,”李东阳突然严肃起来,“你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不要回家,找个地方隐居起来。”

然后他停了下来,意味深长地看着杨一清:

“等到需要你的时候,我自然会去找你的。”

杨一清笑了,几十年过去了,当年那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早已不见踪影,但这位深谋远虑的师兄却似乎从未变过。

“好吧,我去镇江隐居,时候到了,你就来找我吧。”

即使全天下的人都误解了你,我也理解你的言行,明了你的用心,我知道,你一直在屈辱中等待着。

【变数】

刘瑾打算做几件好事。

这倒也不稀奇,因为他坏事做的太多,自然就想干点好事了,一个人干一件坏事不难,但要一辈子只干坏事,真的很难很难。

更重要的是,他逐渐发现自己的名声越来越臭,而张彩和他的一次谈话也坚定了他的决心。

“刘公公,你不要再收常例了。”

所谓常例,是刘瑾的一个特殊规定,每一个进京的省级官员,汇报工作完毕后必须向他缴纳上万两银子,如果有没交的,等他回家时,没准撤职文书已经先到了。

进京汇报工作的各位高官们虽然很有钱,但几万两银子一时之间到哪里去弄呢?可是刘公公是不能得罪的,无奈之下,很多人只有向京城的人借高利贷,回去再用国库的钱来还。

可是张彩直截了当地告诉刘瑾,这是一个极其愚蠢的捞钱方法。

刘瑾又懵了,用此方法,每次都可以收很多钱,而且简单快捷,怎么能说愚蠢呢?

看着这个不开窍的家伙,张彩气不打一处来,他明确地指出,你收每个官员几万两,似乎很多,可你要知道,这些家伙都是贪污老手,他们不会自己出这笔钱,却可以借机在自己的省里收几倍的钱,当然了,都是打着你的名号,说是给你进贡,这样刘公公你的恶劣声名很快就会传遍全国。

刘瑾这才恍然大悟。

“这帮混蛋,打着我的名号四处捞钱,真是岂有此理!”

刘公公的愤怒是有道理的,小贪官们借用了他这个大贪官的名誉权,却不交使用费和专利费,应该愤怒,确实应该好好地愤怒一下。

愤怒之余的刘公公立刻下令,取消常例,并且追查地方贪污官员。

这算是刘公公干的第一件“好事”。

不久之后,刘公公决定搞点创新,他分析了一下国家经济状况,意外地找到了一个漏洞,他灵机一动,决定再干一件“好事”。

也许是对这件事情太有把握,他决定直接上奏皇帝,不再如往常那样,先听听张彩的意见。

于是他最终死在了这件事上。

第二天,他独自上朝,在文武百官面前向朱厚照提出了这件事情:

“陛下,应该整理军屯了。”

一切就此开始。

所谓军屯,是明代的一种特殊政策,通俗点说就是当兵的自己养活自己,打仗的时候当兵,没事干的时候当农民,自己种菜种粮,还时不时养几头猪改善伙食,剩余的粮食还能交给国家。

这个制度是当年老朱费尽心思想出来的,可到了如今,已经很难维持下去了。

因为要想让军屯开展下去,必须保证有土地,虽说地主恶霸不敢占军队的地,但军队的高级腐败干部是不会客气的,一百多年下来,土地越来越少,粮食也越来越少,很多士兵都填不饱肚子。

刘瑾发现了这个问题,便公开表示,要清查土地,重新划分,增加国家粮食收入,改善士兵生活。

刘瑾这么干,自然不是为士兵着想,无非是要搞点政绩工程而已,大臣们心知肚明,鸦雀无声。

朱厚照却听得连连点头,手一挥,发了话:

“好主意,你就去办吧!”

然而站在一边的杨廷和准备出来讲话了,经验丰富的他已经发现了这个所谓计划的致命漏洞。

可就在他准备站出来的时候,一只手从背后紧紧拉住了他的衣襟。

杨廷和回过头,看到了沉默的李东阳。

他又站了回去。

散朝了,刘瑾急匆匆地赶回了家,他准备开始自己的计划。

杨廷和却留了下来,他还拉住了想开路的李东阳,因为他的心中有一个疑问:

“你刚才为什么要拉住我?”

李东阳看着他,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你刚才为什么要说话?”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妖孽宫廷 第十一章 必杀刘瑾

【祸福由命】

回到家中的刘瑾见到了满脸怒气的张彩,听到了他的责问:

“这件事为什么不先商量一下?”

“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办成了足可百世流芳!还商量什么?”

然而张彩皱起了眉头:

“我总觉得这件事情有点问题。”

可是有什么问题,他一时也说不出来,于是他向刘瑾提出了另一个警告:

“杨一清这个人不简单,你要小心。”

“我已经教训过他了,不用担心。”

张彩看着自信的刘瑾,轻蔑地笑了:

“我与他同朝为官十余年,深知此人权谋老到,工于心计,且为人刚正,绝不可能加入我们,你教训他又有何用?”

刘瑾愤怒了,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这种蔑视的态度。

“我已经把他削职为民,即使有心作乱,又能如何?!”

可他等来的,却是张彩更为激烈的反应:

“杨一清此人,要么丝毫不动,要么就把他整死,其胸怀大志,若放任不管,必成大患!”

刘瑾终于爆发,他拍着桌子吼道:

“为何当年他要推举你为三边总制?!我还没问你呢!你好自为之吧!”

张彩愣住了,他坐回了椅子,呆呆地看着刘瑾离去的背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祸福各由天命,就这么着吧!

【微光】

正德五年(1510)四月,宁夏。

“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周东如此胡来,我们已经没有活路了,绝不能束手待毙,就这样吧!”

“那就好,何指挥,现在动手吧!”

正德五年五月,镇江。

土财主杨一清正坐在大堂看书,屋外斜阳夕照,微风习习,这种清闲的日子他已经过了一年,但所有的平静都将在今天被打破。

屋外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杨一清立刻抬起头,紧张地向外望去。

他看见了一个急匆匆走进来的人,而此人身上穿着的飞鱼服也已告知了他的身份——锦衣卫。

在那年头,锦衣卫上门,基本都没有什么好事,杨一清立刻站了起来,脑海中紧张地思考着应对的方法。

可这位锦衣卫看来是见过世面的,他没有给杨一清思考的时间,也不废话,直接走到杨一清的面前,严厉地高喊一声:

“上谕,杨一清听旨!”

杨一清慌忙跪倒,等待着判决的到来。

“钦命!杨一清,起复三边总制!”

魂都走了一半的杨一清定下了神,脑袋是保住了,还成了二品大员。

而宣旨的锦衣卫此刻已经变了一副嘴脸,满面春风地向杨一清鞠躬:

“杨大人,恭喜官复原职,如有不敬,请多包涵。”

要知道,干特务工作、专横跋扈的锦衣卫有时也是很讲礼貌的,至少在高级别的领导面前总是如此。

杨一清拍拍身上的尘土,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一任命隐含的意义。

李东阳,我们约定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他转进内室,准备收拾行装。

可是笑脸相迎的锦衣卫却突然站了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杨大人,就不用收拾行李了,即刻出发吧,军情十分紧急!”

杨一清呆住了:

“军情!?”

“是的,杨大人,安化王叛乱了。”

安化王朱寘鐇,外系藩王,世代镇守宁夏,这个人其实并不起眼,因为他祖宗的运气不好,当年只摊到了这么一片地方,要钱没钱,要物没物,连水都少得可怜。

树挪死,人挪活,待在这鬼地方,天天吃沙子,他早就想换块地方,可谁也不肯跟他换,他也想到北京去,但朱厚照先生虽然爱玩,却还不傻,亏本的买卖是不做的。

急于改变命运的朱寘鐇不能选择读书,只能选择造反,可他的实力太差,造反就是自寻死路。关键时刻一个人帮了他的忙,给他送来了生力军,这个人就是刘瑾。

刘瑾又犯了老毛病,由于文化水平低,他总是把问题想得太简单,整理军屯虽然看上去简单,实际上却根本实行不了。要知道,那些占据土地的可不是一般土财主,他们都是手上有兵有枪的军事地主。

这种人我们现在称之为军阀,接到指令的地方官只有几个打板子的衙役,又没有武松那样的厉害都头,除非是喝多了神志不清,否则谁也不敢去摸这个老虎屁股。

地是收不回来了,但是按照规定整顿土地后,应该多收上来的粮食却是一颗也不能少。百般无奈之下,官员们只好拣软柿子捏。

军阀欺负我们,我们就欺负小兵。就这样,那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公粮压在了苦大兵的身上。

而大理寺的周东就是欺负士兵的官员中,最为狠毒的一个,他不但责骂士兵,还打士兵们的老婆。

这就太过分了,宁夏都指挥使何锦义愤填膺,准备反抗,正好朱寘鐇也有此意,两人一拍即合,发动了叛乱。

由于这件事情是刘瑾挑起来的,加上刘瑾本身名声也不好,他们便顺水推舟,充分使用资源,定下了自己的造反理由——杀死刘瑾,为民除害(这个口号倒没错)。

事情出来后,刘瑾急得不行,毕竟事情是他闹出来的,责任很大,人家还指明要他的脑袋,他立刻派人封锁消息,并找来李东阳、杨廷和商量。

李东阳和杨廷和先对事情的发生表示了同情和震惊,然后明确告诉刘瑾,要想平定宁夏叛乱,只要一个人出马就可以了。

不用说,这个人只能是杨一清。

“那就是他了,快派人去叫他即刻上任!”关键时刻,啥恩怨也顾不上了。

杨一清就此结束了闭关修炼,重新出山。

按照明代规定,但凡军队出征必须有一个监军,而这次担任监军的人叫做张永。

张永成为了杨一清的监军,对此,我一直有个疑问——这个天才的主意到底是谁提出来的?为此我还专门在史料中找过,可惜一直未能如愿。

刘瑾将在这对黄金搭档的帮助下一步步走向黄泉之路。

张永,保定人,原先是“八虎”之一,此人脾气暴躁,而且专横跋扈,有时候比刘瑾还要嚣张。

但张永还是比较有良心的,他觉得刘瑾干的事情太过分了,经常会提出反对意见。

对于这种非我族类,刘瑾自然是不会放过的,他决定安排张永去南京养老。可惜这事干得不利落,被张永知道了。

下面发生的事情就很能体现他的性格了,张永先生二话不说,做了会儿热身运动就进了宫,直接找到朱厚照,表达了他的观点:刘瑾这个人不地道,想要坑我,大哥你看着办吧。

朱厚照一听这话,便拿出了黑社会老大的气势,叫刘瑾马上进宫和张永谈判,刘瑾得到消息,连忙赶到,也不管旁边的张永,开始为自己辩解。

刘瑾说得唾沫横飞,朱厚照听得聚精会神,但他们都没发现,张永兄正在卷袖子。

当刘瑾刚说到情绪激动的时候,突然一记拳头落在了他的脸上,耳边还传来几句真人配音——“打不死你!”

要知道,张永兄没有读过多少书,自然也不喜欢读书人的解决方法,他索性拿出了当混混时的处世哲学——打。

他脾气不好,也不管朱厚照在不在场,抡起拳头来就打,打起来就不停,可要说刘瑾也不愧是在道上混过的,反应十分快,挨了一下后,连忙护住了要害部位,开始反击。

朱厚照虽然喜欢玩,可看见这两位兄台竟然在自己的地盘开打,也实在是不给面子,立马大喝一声:住手!

老大的话还是要听的,两位怒发冲冠的小弟停了手,却握紧了拳头,怒视着对方。

朱厚照看到两个手下矛盾太深,便叫来了“八虎”中的谷大用,摆了一桌酒席,让两个人同时参加,算是往事一笔勾销(这一幕在黑社会电影中经常出现)。

两人迫于无奈,吃了一顿不得已的饭,说了一些不得已的话,什么你好我好大家好,叫几声哥哥,流几滴眼泪,然后紧握拳头告别,明枪暗箭,涛声依旧。

没办法,感情破裂了。

怀着刻骨的仇恨,张永踏上了前往宁夏的道路。在那里,他将找到一个同路人,一个为自己报仇雪恨的帮手。

【试探】

杨一清并不喜欢张永。

他知道这个人也是“八虎”之一,是刘瑾的同党。所以他先期出发,日夜兼程,只是不想和这位仁兄打交道。

可是当他赶到宁夏的时候,却惊奇地发现,叛乱竟然已经被平定了!

原来他的老部下仇钺听到消息,第一时间带兵打了过去,朱寘鐇也真是太差,完全不是对手,一下子就全军覆没了。

杨一清没事做了,他找了个地方安顿下来,等待着张永的到来,他知道自己迟早要面对这个人的。

不久之后,张永的先锋军进了城,但张永还在路上,杨一清实在闲得无聊,只好上街散步,然而就在他闲逛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他看见张永的部队分成数股,正在城内四处贴告示,而告示的内容竟然是颁布军令,严禁抢劫。很明显,士兵们也确实遵守了这个规定。

这件事情十分的有趣。

这是杨一清的第一个感觉,这个臭名昭著的太监为什么要发安民告示,严肃军纪呢?他开始对张永产生了好奇。

应该见一见这个太监。

很快,他就如愿见到了张永,出人意料的是,张永完全没有架子,对他也十分客气,杨一清很是吃惊,随即有了这样一个念头:此人是可以争取的。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收回了这个念头。

很快,他们谈到了这次叛乱,此时,张永突然拍案而起,声色俱厉地大声说道:

“这都是刘瑾这个混蛋搞出来的,国家就坏在他的手里!”

然后他转过了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杨一清。

话说到这份上,老兄你也表个态吧。

然而杨一清没有表态,他只是不慌不忙地拿起了茶杯,低头不语,独自喝起茶来。

初次会面,就发此狂言,此人不可轻信。

张永没有等到回应,失望地走了,但临走时仍向杨一清行礼告别。

看着张永消失在门外,杨一清立刻收起了微笑的送别面孔,皱紧了眉头,他意识到,眼前似乎已经出现了一个机会,或是陷阱。

正当杨一清迟疑不定的时候,他的随从告诉了他一条看似不起眼的新闻。

原来张永进城时,给他的左右随从发了一百两银子,这笔钱每人都可以拿,只是有一个条件——不允许以任何名义再拿老百姓一分钱。

这件被随从们引为笑谈的事情,却真正触动了杨一清,他开始认识到,张永可能确实是一个可以信任的好人。

而不久之后发生的事情,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张永又来拜访杨一清了,这次他不是空手来的,手里还拿着几张告示。

他一点也不客气,怒气冲冲地把告示往桌上狠狠地一甩,径自坐了下来。

“你看看吧!”

从张永进来到坐下,杨一清一直端坐着纹丝不动,几十年的阅历让他变得深沉稳重。

他瞥了一眼告示,便放下了:

“这是朱寘鐇的反叛文书,我早已经看过了。”

然而杨一清的平淡口气激起了张永的不满:

“他之所以反叛,只是因为刘瑾,上面列举的刘瑾罪状,句句是实!你也十分清楚,刘瑾此人,实在是罪恶滔天!”

杨一清终于站了起来,他慢慢地踱到张永的面前,突然冷笑一声:

“那么张公公,你又能如何呢?”

张永愣住了,他转念一想,有了主意:

“朱寘鐇的告示就是证据,只要拿回去向皇上告状,说明他造反的原因,刘瑾罪责必定难逃!”

杨一清又笑了,他语重心长地说道:

“张公公,你还是想清楚的好。”

“杨先生,难道你以为我会怕他吗?”

杨一清看着愤怒的张永,顿住了笑容,他把手指向地图上京城的方向,做了一个动作。

他画出了一条直线,在宁夏和北京之间。

张永明白了,他在宁夏,刘瑾在北京,他离皇帝很远,刘瑾离皇帝很近,他是告不倒刘瑾的。

他抬头看着杨一清,会意地点点头。

这是一次不成功的会谈,张永又一次失意而去。

但是张永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已经在杨一清的心中播下了火种,他已下定了决心。

【杀机】

杨一清已经连续几晚睡不好觉了。

他一直在苦苦思考着对策,现在的局势十分明了,张永确实对刘瑾不满,而朱寘的告示无疑也是一个极好的契机,但问题在于,张永不一定会听自己的话,去和刘瑾玩命,更重要的是,即使张永答应了,又怎样才能说服皇帝,除掉刘瑾呢?

事到如今,只有用最后一招了。

正德五年(1510)七月,宁夏。

杨一清将所有的犯人交给了张永,并亲自押送出境,他将在省界为张永饯行,并就此分手,返回驻地。

最后的宴会将在晚上举行,最后的机会也将在此时出现。

杨一清发出了邀请,张永欣然赴宴,经过两个多月的接触,他们已经成为了朋友。

双方按照常例,喝酒聊天,一直闹到很晚,此时,杨一清突然做了个手势,让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张永看见了这个手势,却装作不知道,他已经预感到,杨一清要和他说一些极为重要的话。看似若无其事的外表下,他的手已经紧紧地握住了衣襟。

杨一清十分紧张,经过两个多月的试探和交往,事情到了这一步,虽然很多事还没有计划完备,但机不可失,今晚已是最后的机会。

摊牌的时候到了,亮牌吧!

“张公公,我有话要跟你说。”

慢慢来,暂时不要急。

“这次多亏了您的帮助,叛乱才能平定,如今外部藩王作乱已经平息,可是朝廷的内贼才是社稷江山的大患啊。”

张永浑身一震,他很清楚这个“大患”是谁,只是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位沉默了两个月的人,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提出此事,看来还是知识分子厉害,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人命。

看来是要动真格的了,但还不能大意,要干,也要让他说出口!

“杨先生,你说的是谁?”

好样的,不愧是“八虎”中人,真是精明到了极点,但事到如今,已经没办法回头了,小心,千万小心,不能让他抓住把柄。

杨一清用手指蘸了酒水,摊开自己的手掌,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一个字——“瑾”。

既然已经图穷匕见了,索性就摊开讲吧!

“杨先生,这个人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他的同党遍布朝野,不容易对付吧。”

看着疑惑的张永,杨一清自信地笑了:

“这件事天下人都做不成,但张公公可以做,您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此次出征立下大功,皇上必定召见,到时将朱寘造反的缘由告知皇上,刘瑾必死无疑!”

但张永仍然犹豫不决。

已经动心了,再加上一句就成了,这个诱惑他绝对无法拒绝!

“刘瑾一死,宫中大权必然全归您所有,斩杀此奸恶之徒,除旧布新,铲除奸党,公公必能名留千古!”

至此,张永终于把账算明白了,这笔生意有风险,但做成了就前途无量。他决定冒这个险,但行动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个疑惑。

“如果皇上不信我的话,那该怎么办?”

没错,这就是最关键,最重要的问题所在——怎样说服皇帝?但没有关系,对于这个难题,我已经找到了答案。

“别人的话,皇上是不会相信的,但张公公你是唯一例外的人,皇上一定会信你。万一到时情况紧急,皇上不信,请张公公一定记住,决不可后退,必须以死相争!”

“公公切记,皇上一旦同意,则立刻派兵行动,绝对不可迟疑,如按此行事,大事必成!”

杨一清终于说完了,他静静地等待着张永的回答。

在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寂静后,枯坐沉思的张永突然站了起来,发出了一声怒吼:

“豁出去了!我干!这条命老子不要了!”

此时,京城的刘瑾正洋洋自得,他没有想到,叛乱竟然如此快就被平定,当然了,在报功的奏折上,只有他的名字。而为了纪念这次胜利,他打算顺便走个后门,给自己的哥哥封个官,就给他个都督同知吧。

可惜的是,他哥哥没福气当官,干了两天就死了。

刘瑾十分悲痛,他决定为哥哥办一个规模宏大的葬礼,安排文武百官都来参加,为自己的哥哥送葬。

这一举动用俗话来讲,就是死了还要再威风一把!

为了保证葬礼顺利进行,刘瑾反复考虑了举行仪式的日期,终于选定了一个他理想中的黄道吉日:正德五年八月十五日。

这确实是一个黄道吉日,但并不适合出丧,而是除奸!

这之后的日子,刘瑾和他的部下日夜劳碌,为葬礼的顺利举行做好了准备,只等待着约定日子的到来。

八月十五日,晴。

天气是如此的适宜,刘瑾正感叹着上天的眷顾,一群骑马的人却已来到了德胜门。

张永到了,他从宁夏出发,日夜兼程,终于赶到京城,在这个关键的日子。

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了疑虑和顾忌,因为就在密谋后的那个清晨,临走时,杨一清向他交出了所有的底牌。

“杨先生,我此去即使能够说服皇上,你有把握一定能致刘瑾于死地吗?”

这意思很明白,我豁出命去干,但你也要把你的后台说清楚,万一你是皮包公司,个体经营,兄弟我就算牺牲了也是无济于事的。

杨一清笑了:

“张公公尽管放心,刘瑾一旦失势,到时自然有人找你,十日内必杀刘瑾!”

张永松了口气,拍马准备走人,杨一清却拦住了他。

“张公公准备如何向皇上告状?”

“朱寘的反叛告示足够了。”

杨一清却摇了摇头,从自己的衣袖里拿出一份文书:

“那个是不行的,用我这个吧。”

张永好奇地打开了文书,一看之下不禁目瞪口呆。这份文书上不但列明了刘瑾的所有罪状,还有各种证据列举,细细一数,竟然有十七条!而且文笔流畅,逻辑清晰,语言生动,实在是一篇难得的好文章。

他倒抽一口凉气,看着泰然自若的杨一清,不再多言,收好了文书,掉转马头就此上路。

娘的,读书人真是惹不起啊!

【夜宴(晚饭)】

张永准备进城,闻讯赶来的一帮人却拦住了他,原来刘瑾得知此事,十分慌张,对危险即将到来的预感帮助了他,他立刻下令,张永改日入城,今天的葬礼如期举行。

可他太小看张永了,对这些阻拦者,张永的答复非常简单明了——马鞭。

“刘瑾老子都不放在眼里,你们算是什么东西,竟敢挡路!?”

张公公一边打一边骂,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了城。没人再敢上前阻拦。

刘瑾听说之后,对此也无可奈何,只好垂头丧气地告诉手下人,葬礼延期举行,改在第二天,也就是八月十六日。

其实刘瑾大可不必铺张浪费,他也就只能混到八月十五了,为节约起见,他的丧事可以和他兄弟一起办。

张永将捷报上奏给了皇帝,朱厚照十分高兴,立刻吩咐手下准备酒宴,晚上他要请张永吃饭,当然了,刘瑾也要在一旁作陪。

张永得知了这个消息,他没有去找朱老大闲聊,却回到了自己的住处,静静地坐在床上,闭目养神,等待着夜晚的来临。

今晚,就是今晚,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

一股不祥的预感缠绕着刘瑾,他虽然文化不高,却也是个聪明人,张永早不来迟不来,偏偏今天来,一定有问题。

但他能干什么呢?

向皇帝告状?还是派人暗算?

刘瑾想了很久,对这两个可能出现的情况,做出了自己的准备,他相信这样就可以万无一失。

然后他自信十足地去参加了晚宴。

较量正式拉开序幕。

晚宴开始,由朱厚照宣读嘉奖令,他表扬了张永无私为国的精神,夸奖了他的显赫战功,当然,他也不忘夸奖刘瑾先生的后勤工作做得好。

两边夸完,话也说完了,开始干正事——吃饭。

朱厚照只管喝酒,刘瑾心神不宁地看着张永,张永却不看他,只顾着低头大吃。

不久更为奇怪的一幕出现了,众人歌舞升平,你来我往,很快就有人不省人事,张永似乎情绪很高,也喝了很多酒,而刘瑾却滴酒不沾,他似乎对宴会没有任何兴趣,只是死死盯着张永。

宴会进行到深夜,朱厚照还没有尽兴,这位仁兄还要接着喝酒作乐,张永似乎也很高兴,陪着朱厚照喝,刘瑾不喝酒,却也不走。

这正是他的策略,只要看住张永,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就能暂时控制局势。

但很快刘瑾就发现,自己不能不走了。

我明天还要去送葬啊!

看这样子,一时半会儿是散不了了,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陪着这二位兄弟玩通宵吧。

于是他终于起身告辞,征得朱厚照的同意后,刘瑾看着喝得烂醉的张永,放心地离开了这里。

但在走之前,他吩咐手下办了一件事情:加派兵力,全城宵禁,严禁任何部队调动!

这就是刘瑾的万全之策,堵住张永的嘴,看住张永的兵,过两天,就收拾张永本人。

可是刘瑾失算了,他不知道,其实在这场混乱的酒宴上,张永也一直暗中注视着他。因为在这个夜晚,有一场真正的好戏,从他离开宴会的那一刻起,才刚刚开演。

张永等待了很久,当他发现刘瑾不吃不喝,只是呆呆看着自己时,就已经明白了这位老兄的打算——今天跟你耗上了。

那就耗吧,看看到底谁怕谁!

在酒宴上行为失态的他,终于麻痹了刘瑾的神经,当他看见刘瑾走出大门后,那醉眼惺忪的神态立刻荡然无存,所有的智慧和勇气一瞬间都回到了他的身上。

动手的机会到了!

“陛下,我有机密奏报!”

拼死一搏!

喝得七荤八素的朱厚照被这声大喊吓了一跳,他好奇地看着跪倒在地的张永,打开了那封杨一清起草的文书。

文书上的罪名大致包括企图谋反、私养武士、私藏兵器、激起兵变等等,反正是哪条死得快往哪条上靠。

看见朱厚照认真地看着文书,跪在下面的张永顿时感到一阵狂喜,如此罪名,还怕整不倒你!

可他等了很久,却一直没有任何回音。

张永纳闷地抬起头,发现那封文书已经被放在一旁,朱厚照的手中又端起了酒杯。

朱厚照发现张永看着自己,便笑了笑,说了几句话,也算给了张永一个答复。

这是一个载入史书的答复,也是一个让张永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答复。

“这些事情不去管它了,改天再说,接着喝酒吧!”

事前,张永已经对朱厚照的反应预想了很久,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等到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答复!

张永怀疑自己听错了,可当他看见自斟自饮的朱厚照时,才确知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处境!

话已经说出口了,宫中到处都是刘瑾的耳目,明天一早,这番话就会传到刘瑾的耳朵里,到时必定死无葬身之所!

怎么办?!怎么办?!

张永终于慌乱了,他浑身都开始颤抖,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他想起了半个月前密谋时听到的那句话。

“决不可后退!以死相争!”

都到这份儿上了,拼了吧!

他突然脱掉帽子,用力向朱厚照磕头,大声说道:

“今日一别,臣再也见不到皇上,望陛下保重!”

朱厚照终于收起了玩闹的面容,他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你到底想说什么?”

“刘瑾有罪!”

“有何罪?”

“夺取大明天下!”

好了,话已经说到头了,这就够了。

然而张永又一次吃惊了,因为他听到了这样一句回答:

“天下任他去夺!”

这下彻底完了,这世上竟然有如此没有心肝的人啊!

张永绝望了,一切看来已经不可挽回,一个连江山社稷都不放在心上的人,还有什么是不可割舍的呢?

不!还有一样东西!

霎时,浑身所有的血液都冲进了张永的大脑,有一个回答,可以挽救所有的一切!

“天下归了刘瑾,陛下准备去哪里?!”

朱厚照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这才意识到了一样自己决不能不要的东西——性命。

刘瑾夺了天下,自己要去哪里?能去哪里?!

玩了五年、整日都没有正经的朱厚照终于现出了原形,他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杀气:

“去抓他,现在就去!”

其实那天晚上,刘瑾并没有回家,他就近睡在了内值房,为的也是能够随时对可能出现的情况做出应对。

应该说,他的这一举措还是收到了一定效果——起码方便了抓他的人。

正当他睡得安稳之时,忽然听见外面喧嚣一片,他立刻起身,大声责问道:

“谁在吵闹?”

刘公公确实威风,外面顿时安静下来,只听见一个声音回答道:

“有旨意!刘瑾速接!”

刘瑾这才穿好衣服,不慌不忙地打开了门。

然后他看见了面带笑容的张永。

第二天,权倾天下的刘瑾被抄家,共计抄出白银五百多万两,奇珍异宝文人书画不计其数,连朱厚照也闻讯特意赶来,一开眼界。

但朱厚照并未因为刘瑾贪污的事实而愤怒,恰恰相反,过了一个晚上,他倒是有点同情刘瑾了,毕竟这个人伺候了他这么久,又没有谋反的行动,就这么关进牢里,实在有点不够意思。

于是他特意下令,给在牢中的刘瑾送几件衣服。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张永开始忐忑不安起来,万一刘瑾死鱼翻身,自己就完了。

可是只过了一天,他就彻底的放心了,因为有一个人如约前来拜会了他——李东阳。

张永总算知道了杨一清的厉害,他不但说动了自己,料定了皇帝的犹豫与对策,还安排了最后的杀招。

李东阳办事很有效率,他告诉张永,其实要解决刘瑾,方法十分简单。

第二天,六部六科(吏、兵、礼、工、刑、户)、十三道御史(全国十三布政司)同时上书,众口一辞弹劾刘瑾,罪名共计十九条,内容包括贪污受贿、教育司法腐败、控制言论等等,瞬息之间,朱厚照的办公桌被铺天盖地的纸张淹没。

更为致命的是,有关部门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重新审查了刘瑾的家,他们极其意外地发现了上千副盔甲武器(上次是疏忽了),同时还发现,原来在刘瑾经常使用的一把扇子的背后,有暗藏的兵器(上次也疏忽了),这么看来刘瑾应该是一个绝世武林高手,随时准备亲自刺杀皇帝陛下,过一把荆轲的瘾。

看着满桌的文书和罪状,还有那把扇子,朱厚照断绝了所有的慈念:

“狗奴才,你真的要造反啊!”

可是刘瑾就是刘瑾,即使是到如此地步,他还是做出了令人惊讶的行动。

刑部按照朱厚照的指示,召集众官会审,刘瑾上堂之后,不但不行礼,反而看着周围的官员们冷笑,突然大喝一声:

“你们这些人,都是我推举的,现在竟然敢审我?!”

这句话一出口,周围的官员们顿时鸦雀无声,连坐在堂上的刑部尚书(司法部部长)都不敢出声。

刘瑾这下子来劲了,他轻蔑地看着周围的官员,又发出了一句狂言:

“满朝文武,何人敢审我?!”

刘瑾兄,以后说话前还是先想想的好。

话音刚落,一个人就走了上去,站在刘瑾面前大吼一声:

“我敢!”

还没等刘瑾反应过来,他又一挥手,叫来两个手下:

“扇他耳光!”

刘瑾就这么结结实实地挨了两下,被打得眼冒金星,本来火冒三丈的他睁眼一看,立刻没有了言语。

因为这个人确实敢打他,此人名叫蔡震,官虽然不大,却有一个特殊的身份——驸马。

而且这位驸马等级实在太高,他的老婆是明英宗朱祁镇的女儿,朱祁镇是朱厚照的曾祖父,朱厚照该怎么称呼老先生,这个辈份大家自己去算。

这就没啥说的了,刘瑾收起了嚣张的势头,老老实实地被蔡震审了一回。

经过会审(其实也就他一个人审),最后得出结论:

刘瑾,欲行不轨,谋反罪名成立。

朱厚照批示处理意见:凌迟。

刘瑾先生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以前有很多人骂他杀千刀的,现在终于实现了,据说还不止,因为凌迟的标准刀数是三千多刀,刘兄弟不但还了本,还付了利息。

我一直认为凌迟是中国历史上最不人道、最黑暗的刑罚,但用在曾害得无数人家破人亡的刘瑾身上,我认为并不为过。

因为正义最终得到了伸张。

此后,刘瑾的同党也一一得到清算,足智多谋的张彩先生也很不幸,陪着刘瑾先生去了阴曹地府,继续去当他的谋士。朝堂上下的刘党一扫而空。

一个月后,杨一清被调入中央,担任户部尚书,之后不久又接任吏部尚书,成为朝中的重量级人物。焦芳等人被赶出内阁,刘忠、梁储成为新的内阁大臣。

经过殊死拼争,正直的力量终于占据了上风,大明王朝再次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

李东阳终于解脱了,他挨了太多的骂,受了太多的委屈,吃了太多的苦,等了太久太久。在那些艰苦的岁月里,所有人都指责他的动摇,没有人理会他的痛苦。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李东阳完成了他的事业,实现了他的心愿,用一种合适的方式。

与刘健和谢迁相比,他付出了更多,他的一切行为都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天地良心。

李东阳,难为你了,真是难为你了。

正德七年(1512),李东阳申请退休,获得批准,他的位置由杨廷和接替。

四年后,他于家乡安然去世,年七十。

妖孽宫廷 第十二章 皇帝的幸福生活

【玩是最重要的】

其实对于朱厚照而言,刘瑾先生是死是活倒也不怎么重要,只不过是换了一个玩伴而已,找谁玩不是玩啊?

之后不久,他就挑上了一个叫钱宁的人,关于这个人,就不说什么了,他身世不详,是一路拍马屁拍上来的,大家只要记住他是个坏人就行了。

刘瑾是个老头子,除了百依百顺之外,也没有什么长处,钱宁可就不同了,他那时年纪还不老,能够紧跟时代潮流,什么新鲜就玩什么。

在他的帮助下,朱厚照玩得是相当的厉害,野史上对这位仁兄的记载很多,也有很多骇人听闻的事情,这里就不多说了,毕竟此文是以正史为主体的,不敢随便误人子弟,而对于朱厚照兄这么一位有性格的兄弟,还是很有必要把他的传奇事迹传扬一下的。

以下事件大都为朱厚照先生的真人真事,请诸位批判吸收,慎勿模仿,出了事本人付不起责任。

首先说说那个闻名中外的“豹房”,一般人听到这个名字就会产生类似儿童不宜之类的感觉,事实上,这个豹房,也确实是有点儿童不宜。

先说明,豹房,并不是包房,而是朱厚照修的一座宫殿,就在西华门附近,这位老兄每天就泡在这里,所谓三千佳丽云集的后宫也不去,那么豹房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能够吸引这位老兄呢?

因为这座豹房里不但养了很多朱厚照从全国各地找来的美女和乐工,还是他的野生动物园,里面养了各种各样的动物,最多的是豹子。

为什么养豹子呢,要知道这可是朱厚照先生经过千挑万选,反复试验才决定的,他经常把野兽养在地牢里,然后把肉吊在竹竿上,让野兽来咬,久而久之,许多野兽也被他玩残了。通过仔细观察和科学实践,他发现只有豹子的积极性最高,扑咬动作最凶狠,所以他最喜欢养豹子。

有这么个好地方,可以玩音乐、玩人、玩动物,朱厚照自然不愿离开了。

再说说这个女人问题,他在这方面,名声是很不好的(或者说是很好)。经多方史料反映,朱厚照先生确有可能是逛过妓院的。当然,他是换掉那套上班的黄色制服才去的,而且他也确实比较守规矩,据说从来没有赖过账。

而对于“家花不如野花香”这个法则,朱厚照也是颇有心得,他有他的皇后,也有数不清的妃嫔宫女,可奇怪的是,朱厚照对这些似乎并不满意。对此,我也比较纳闷,可能是那几年入宫的妃嫔素质不好,或者说是朱厚照厌倦了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

于是他做出了一些让理学家们瞠目,老头子们叹气,甚至是他的祖辈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他不喜欢年方二八、刚选入宫的少女,却喜欢结过婚的女人,汉族的看厌了,就挑少数民族的。总之,跟别人不一样就是了。

比如当时的延绥总兵马昂,他因为在任时候出了点事,官被免了,这位仁兄是个比较无耻的人,他灵机一动,把自己的妹妹送进了宫,这本来没有什么奇怪的,可是问题在于他的这个妹妹是结过婚的,而且丈夫还健在!

朱厚照非但不感到有什么问题,反而照单全收,十分高兴。

没过多久,他又找来了马昂:

“听说你的小老婆很漂亮?”

马昂大喜(确实无耻):

“皇上喜欢就好。”

于是马昂的小老婆进了宫,这件事情被杨廷和知道了,据说气得差点用头去撞墙。

看来杨先生的心理素质还是太差,因为下面发生的事情才真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不久之后,杨廷和听到了一个传闻:有一个孕妇被朱厚照召进了宫。

他定了定神,然后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一定是谣传,一定是谣传!

可当他来到朱厚照的面前,看见这位小祖宗漫不经心地点头时,他彻底崩溃了。

这算是哪门子事儿啊!孕妇进宫,要是真生下个孩子来,那可怎么办?算谁的?想想这位大爷一向干事情没谱,他自己又不喜欢后宫那些有名分的女人,现在也没有孩子,万一心血来潮,把这个孩子收归己有,没准儿到时候大明王朝就会由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来继承!

这可怎么得了!

杨廷和越想越怕,只得吩咐手下人日夜盯紧这位小祖宗,生怕他干出更加过分的事情。

还好,在女人方面,这位大爷也就到此为止了,但杨廷和没高兴多久,因为精力充沛的朱厚照真的干出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

根据《水浒传》的记载,在古代,要想一举成名,有条最快的捷径——上山打老虎。成功人士如武松、李逵等都是光荣的好榜样,而朱厚照先生虽然已很有名,倒也想过一把打老虎的瘾。

有一天,他专门叫人弄来了一只老虎,本想自己制服它,想了想又没胆子干,于是他朝钱宁挥了挥手,让他代劳一下。

钱宁快疯了。

他虽然一直带着朱厚照玩,可也没想到他真的玩得那么过分,连老虎都玩!

要知道,老弟我混碗饭吃也不容易,拍马屁陪着玩,那也是为了讨生活,现在竟然要豁出性命去逗老虎!不干!打死也不干!

他摇了摇头。

朱厚照看见了,他又向钱宁挥手,钱宁接着摇头。

钱宁不够意思,老虎却很够意思,它对朱厚照的挥手做出了友好的反应——猛扑过来。

朱厚照也立刻做出了反应——逃跑,但他自然是跑不过老虎的,在这关键时刻,一个武官站了出来,挡住了老虎,众人这才上前,控制住了老虎。

这要放在一般人身上,估计吓得不轻,可站在一边的朱厚照却毫不慌张,笑着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自己就够了,不用你们。”

这次杨廷和没有做出过激的反应,因为他再也承受不住更多的刺激。

这就是朱厚照先生的私生活,从以上种种表现来看,我们似乎可以给他定上一个荒淫无耻的帽子,但我们不得不说,这种结论未必是正确的。

如果仔细分析这位先生的举动,就能发现,在他的种种反常行为背后似乎隐藏着一种独特的动机。

这种动机的名字叫反叛。

朱厚照不是一个适合做皇帝的人,因为皇帝这份工作,是个苦差事,要想干好,必须日以继夜地干活,必须学会对付大臣、太监和自己身边的亲人,要守太多的规矩,有太多的事情不能做。

朱厚照做不到,因为他只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他就如同现在所谓的反叛一代,你越让他干什么,他越不干,他不残暴,不杀戮,做出种种怪异的行为,其实只是想表达一个愿望——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可是一个合格的皇帝是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

所以朱厚照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他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皇帝。

这才是那种种历史怪状背后的真相,朱厚照,不过是一个投错了胎、找错了工作的可怜人。

朱厚照穷尽自己的一生去争,想要的无非是四个字——自由自在。

他一直在努力。

【夜奔】

正德十二年(1517),八月甲辰,夜。

朱厚照努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双手,他很少这么紧张,因为很快,他将要做一件极为冒险刺激的事情,人们都将被他蒙在鼓里,包括那些不开窍的老头子。

一个武官来到他的身边,提醒他准备出发,这个陪同者的名字叫做江彬,他就是当年那个为朱厚照挡住老虎的人。今晚的这件事情,正是他提议的。

在夜幕中,朱厚照纵马飞奔,冲出德胜门。

一场伟大的冒险即将开始,再也无人能够阻拦我!

朱厚照对老头子们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这些古板的人总是阻拦他的行动,也不让他自由活动,然而他也明白,治理国家不能离开这些人,所以他一直在妥协与反叛之间摇摆。

但他之所以下定决心,要私自跑出来,却与一个人的离去有着莫大的关系。这个人就是杨廷和。

正德九年(1514),杨廷和的父亲去世了,他是个孝子,所以请求回家守孝。但出人意料的是,朱厚照竟然不放他走。

朱厚照和杨廷和一直以来都保持着奇特的关系,他很反感杨廷和,因为他经常会管着自己,但他更尊重杨廷和,两人有着深厚的感情,因为杨廷和不但是他的老师,还是一个得力的助手,每当他不知道如何办理国家大事的时候,都会哀叹:

“如果杨先生在就没有问题了。”

但杨廷和实在是一个孝子,他坚持一定要回家守孝三年,朱厚照不得已同意了。

杨廷和的离去让朱厚照失去了最后一个束缚,之后的日子他经常换上老百姓的衣服,到京城附近闲逛,随着活动范围的扩大,他的胆子也越来越大。

终于,在这个夜晚,他决定去一个极其危险的地方,以证明他的勇气。

他选择的目的地是关外。

第二天一早,内阁大臣梁储、蒋冕准备进宫见朱厚照,被告知皇帝今日不办公,但很快他们就得到了宫中的可靠消息:皇帝昨天晚上已经跑了!

跑了?!

梁储的脑筋彻底乱了,他呆呆地看着蒋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皇帝也会跑?跑到哪里去?去干什么?

片刻,他终于反应过来,猛拍了同样呆住的蒋冕一巴掌,大喊一声:

“愣着干什么!快吩咐备马,我们马上去追!”

祖宗!你可千万别出事,有啥意外,剐了我也承担不起啊!

这两个老头子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叫上几个随从,快马加鞭去追朱厚照。

那边急得要死,这边朱厚照却是心情愉快,一路高歌,他终于感受到了真正的自由。很快,他们到达了北京郊区的昌平,在这里,朱厚照停了下来,发布了一道命令。

他的这道命令是发给居庸关巡守御史张钦的,意思只有一个:开关放我出去。

这位张钦实在不是个普通人,他接到命令后,不予回复,却找到了守关大将孙玺,问他对这道命令的看法。

孙玺同样无可奈何。

“既然皇上发话,那就开门让他出去吧。”

张钦听后沉默不语,孙玺松了口气,正准备去照办时,却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喝斥:

“绝对不行!”

此时的张钦突然换了一副凶狠的面孔,抓住了孙玺的衣襟:

“老兄你还不明白吗,我俩的性命就快保不住了!如果不开关,就是抗命,要杀头,开了关,万一碰上蒙古兵,再搞出个土木之变,我和你要被千刀万剐!”

孙玺的汗立马就下来了。

“那你说该怎办啊?”

张钦坚定地答复道:

“绝不开关!死就死,死而不朽!”

事到如今,就照你说的办吧。

在昌平的朱厚照等到花儿也谢了,也没有等到开关的答复,他派人去找孙玺,孙玺装糊涂,回复说御史(张钦)在这里,我不敢走开。

他无可奈何,去找张钦,张钦就当不知道,什么答复也不给他。

朱厚照没办法了,只能叫镇守太监刘嵩,刘嵩倒是很听话,趁人不备就抽了个空子想偷偷去接,他顺利到了关口无人阻拦,正暗自庆幸,却看见门口坐着个人,手里还拿着一把亮闪闪的剑。

“张钦兄,你还没休息啊?”

张钦笑了,他扬了扬手里的剑,只说了一句话:

“回去!出关者格杀勿论!”

朱厚照百般无奈,又派出了一个使者,以他的名义向张钦传达旨意:皇帝下令,立即开关放行!

张钦也很直接,他拔出了剑,指着使者大吼:

“这是假的(此诈也)!”

听到使者的哭诉,朱厚照也只有苦笑着叹气了,他不过是喜欢玩,不要人管,可守门的这位仁兄却真是不要命。

正在此时,上气不接下气的梁储和蒋冕终于赶到了,上下打量一下朱厚照,看看这位仁兄身上没有少啥部件,这才放了心。于是又是下跪,又是磕头,说我们两个老家伙再也折腾不起了,大哥您就跟我们回去吧。

前有围堵,后有追兵,朱厚照感觉不好玩了,他闷闷不乐地答应了。

所有的人都彻底解脱了,守关的回去守关,办公的回去办公,玩的回去接着玩。

【再奔】

梁储和蒋冕都是由李东阳推荐的,也算是历经宦海,阅历丰富了,一般的主他们都能伺候得了,但这回他们就只有自认倒霉了,因为要论捣乱闹事,朱厚照先生实在可以说是五百年难得一遇的混世魔王。

这二位兄弟毕竟年纪大,经验多,他们估计到朱厚照不会就这么罢休,派人紧盯着他,可几天过去了,这位顽童倒也没什么行动。他们这才稍微放松了点。

其实朱厚照这几天不闹事,只是因为他在等待着一个消息。

很快,江彬带来了他想要的讯息——张钦出关巡视了。

就在那个夜晚,他又一次骑马冲出了德胜门。

第二天,蒋冕进宫,正准备去见皇帝,却看见一个人影朝自己飞奔过来,他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梁储。

这老头也顾不上他,只是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喊:

“又跑了,又跑了!”

真是倒了血霉,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主。啥也别说了,兄弟一起去追吧。

抱着上辈子欠过朱厚照的钱的觉悟,梁储和蒋冕再次发动了追击。可是这一次,他们没有追上。

朱厚照吃一堑长一智,到了居庸关,并没有贸然行动,却躲在民房里,确定张钦不在关卡里,这才一举冲了出去,为防止有人追来,他还特意安排贴身太监谷大用守住关口,不允许任何人追来。

张钦和大臣们事后赶来,却只能望关兴叹。

至此,朱厚照斗智斗勇,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成功越狱。

这是一次历史上有名的出奔,其闻名程度足可与当年伍子胥出奔相比,在很多人看来,这充分反映了朱厚照的昏庸无能、不务正业、吃饱了没事干等等,总之一句话,他是个不可救药的昏君。

但是很多人都忽略了这样一个细节:他躲避了张钦。

怎样才能出关?答案很简单,杀掉张钦就能出关。

其实以他的权力,杀掉一个御史十分简单,而曾驱逐大臣、杀掉太监的他也早已意识到了自己手中的权力,但他却没有这样做,而是选择了躲避。

为什么?

因为他是明白事理的,他知道张钦没有错,追他的梁储、蒋冕也没有错,错的只是他自己而已。

他懂得做皇帝的规则,并且也基本接受这个规则,但他实在无法按照这个规则去做,他只想自由自在地玩。

于是他选择了钻空子,和大臣们捉迷藏。

【关外】

一望无垠的平原,萧瑟肃杀的天空,耳边不断传来呼啸的风声,陌生的环境和景物提醒着他,这里已经是居庸关外,是蒙古士兵经常出没的地方,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地方。

然而朱厚照兴奋了,因为这正是他所要的,一个埋藏在他心底多年的愿望将在这里实现。

事实上,朱厚照之所以如此执著,锲而不舍地坚持出居庸关,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做一件事,见一个人。

这个人在《明史》中的称谓叫小王子。

妖孽宫廷 第十三章 无人知晓的胜利

【小王子】

下面我们介绍一下这位小王子兄弟的丰功伟绩,不用报户口,列一下他干过的事就行了:

正德六年(1511)三月,小王子率部五万人入侵河套,击败边军而去。

十月,小王子率部六万入侵陕西,抢夺人口牲畜万余。

十二月,小王子率部五万人进攻宣府,杀守备赵瑛、都指挥王继。

正德七年(1512)五月,小王子率部进攻大同,攻陷白羊口,守军难以抵挡,抢劫财物离去。

正德九年(1514)九月,小王子率部五万进攻宣府,攻破怀安、蔚州、纵横百里,肆意抢掠,无人可挡。

郑重声明,这只是随便摘出来的,在历史中,很多人的名字都只是出现个一两次,可这位兄弟出镜率实在不是一般的高,每年他都要露好几次脸,不是抢人就是抢东西,再不就是杀某某指挥,某某守将,实在是威风得紧。

这位小王子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呢?那还要从也先说起。

也先自从在土木堡占了便宜,在北京吃了亏后,势力大不如前,最终被手下杀死,他死后,瓦剌的实力消退,而另一个部落鞑靼却不断壮大。

小王子就是鞑靼部落最为卓越的人才,一位优异的军事指挥官。

在他的指挥下,蒙古军队不断入侵明朝边境,把当时的明朝名将打了个遍(王守仁还没出来),从未逢敌手。

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正德十年(1515)八月,小王子竟然发动十万大军,大举进攻边境,他兴致还不错,竟敢在明军地盘上连营过夜,长度达到七十多里!他一路走,一路抢,一路杀,未遇抵抗,而明军只能坚壁清野,龟缩不出。

如果仔细查阅史料,就会发现,明军倒也不是没打过胜仗,不过这胜仗有点问题。

比如正德七年八月,平定安化王叛乱的名将仇钺曾经打过一个祝捷报告,大意是,小王子近日带大军攻击沙河边境,我带着军队进行了顽强反击,一举击溃敌军。

如此胜利,实在值得庆贺,接下来我们看看战果——斩首三级。

最后报损失——死亡二十余人,伤者不计其数,被抢走马匹一百四十匹。

接到报告后,朝中的一个大臣立刻做出了真实的现场还原:一小群蒙古兵来抢马,成功抢走了马,还杀了很多人,仇钺避过风头,解决了几个落单没跑掉的人。

从此,这个小王子就成为了大臣最为头疼的人物,说起这位大哥没人不摇头叹气,只有一个人例外。

朱厚照和他的父亲朱祐樘不同,朱祐樘是一个和平主义者,不喜欢惹事,而朱厚照则恰恰相反,他最喜欢的就是无事生非,无风起浪,还爱舞枪弄棍,热衷于军事。听说有这么个劲敌,他十分高兴,一直就想出去和这位仁兄较量一下。

可大臣们一想到土木堡这三个字,就断然、坚决以及决然地否定了他的提议。

但他血液中那难以言喻的兴奋是不可抑制的,天王老子,也要去斗上一斗!

于是,在手下的帮助下,他终于迈出了第一步——出居庸关。

【劲敌】

朱厚照知道敌人就在身边,但他并不害怕,却还有着期待,期待着敌人的出现,特别是那个让人谈虎色变的小王子。

在这种情绪的鼓舞下,他一路快马赶到了边防重镇宣府,可他在宣府闹了几天后才发现,这里竟然十分太平,蒙古人也不见踪影。

于是他决定再一次前进,前进到真正的军事前线——阳和。

阳和就这样成为了他的新驻地,他就此成为了边境的临时最高指挥官。

不久之后,大同总兵王勋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书信,信中让他好好守卫城池,安心练兵,落款很长——“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

王勋纳闷了,他虽然读书不多,官员级别多少还是知道的,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玩意儿?他连忙去看最近的朝廷公文,可找来找去也没弄清楚这官是咋回事。

他又翻来覆去地看这封信,口气很大,也不像是开玩笑,后经多方打听,才知道这封号就是皇帝大人自己的。

原来朱厚照先生还是十分认真负责的,他认为作为一个军事主帅,没有一个称号毕竟是不行的,所以他就给自己封了这么一个官,还规定了工资和福利,反正是自己发给自己,也不费事儿。

边境的将领们被他这么一搞,都晕头转向,不知所云,希望他早点走人,可朱厚照却打定了主意,住下就不动了。

一定要等到那个人,一定。

他最终没有失望。

正德十二年十月,大同总兵王勋接到边关急报,蒙古鞑靼小王子率军进攻,人数五万。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大规模的进攻,他连忙急报皇帝大人,希望他早点走人,自己死了也无所谓,万一皇帝出了什么问题,自己全家都要遭殃了。

然而朱厚照告诉他,自己不走。

不但不走,他还指示王勋,必须立刻集结部队北上主动迎击鞑靼军。

王勋接到命令,只是苦笑,他认为,这位不懂军事也没有上过战场的皇帝是在瞎指挥,自己这么点兵力,能守住就不错了,还主动进攻?

他叹了口气,还是率部出发了,皇帝的命令你能不听吗?据说临走时还预订了棺材,安置了子女问题。在他看来,这次是凶多吉少。

阳和的朱厚照却正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他盼望已久的时机终于到来了。

他听到小王子来到的消息后,当即命令王勋迎击,江彬提出反对,虽然这位仁兄着实不是个好人,却具备很强的军事能力。他认为,以王勋的兵力是无法进攻的。

朱厚照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着他的命令:

“辽东参将萧滓、宣府游击时春,率军驻守聚落堡、天城。”

“延绥参将杭雄、副总兵朱峦、游击周政,率军驻守阳和、平虏、威武。”

“以上部队务必于十日内集结完毕,随时听候调遣,此令!”

江彬目瞪口呆,此刻,那个嬉戏玩闹的少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久经沙场,沉稳镇定的指挥官。

朱厚照没有理会旁边的江彬,发布命令后,他挥了挥手,赶走了所有的人。

在遇到那个人之前,必须充分休息,养精蓄锐。

百里之外,率军入侵的小王子似乎也感到了什么,他一反常态,舍弃了以往的进军路线,改行向南,向王勋的驻扎地前进,在那里,他将面对一场前所未有的挑战。

朱厚照敏锐地感觉到了对手的变化,他立即调整了部署:

“辽东参将萧滓、宣府游击时春,离开驻地,火速前往增援王勋。”

“副总兵朱峦、游击周政即日启程,尾随鞑靼军,不得擅自进攻。”

“宣府总兵朱振、参将左钦即刻动兵,驻守阳和,不得作战。”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开始了漫长的沉默。

江彬在一边站着,丝毫不敢吱声,但在退下之前,他还是忍不住咕噜了一句:这样的兵力还是不够的。

看似已经睡着的朱厚照突然睁开眼睛,他笑了:

“不要着急,现在才刚刚开始。”

王勋感觉自己快要完蛋了,他刚刚得知,小王子的大队人马已经朝自己开了过来,就自己手下这么点兵,不被人砍死也被人踩死了。

谁让自己干了这么一份工作呢?看来只能是为国捐躯了。

然而就在此时,他突然得知辽东参将萧滓、宣府游击时春已经率军前来增援自己,大喜过望之下,他下令全军动员,务必英勇抗敌,与鞑靼军决一死战,坚持到援军到来。

正德十二年十月,甲辰。

战争在山西应州打响,应州之战正式开始。

小王子率军长途跋涉,终于找到了明军的主力(至少他认为如此),十分高兴,毕竟带五万人出来不容易,不捞够本钱也实在不好意思回去。二话不说就发动了进攻。

王勋十分勇猛,他知道自己兵力不多,为了不让对方看出破绽,一出手就竭尽全力去打,发动全军冲锋,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也确实迷惑了小王子,他做出了错误的判断,没有敢于立刻发动总攻,给了王勋活命的时间。

双方在应州城外五里寨激战,打了整整一天,到了黄昏,小王子发现自己上当了。

对方转来转去就那么些人,自己居然被忽悠了这么久,他十分愤怒,但已经快到夜晚,为了防止意外情况出现,他命令部队包围明军,等到第二天,再把王勋大卸八块。

然而情况总是不断变化的。

第二天,大雾。

王勋乐坏了,他借着这个机会,坚持好汉不吃眼前亏的真理,溜进了应州城,让人啼笑皆非的是,等到大雾散开,他才发现,负责跟踪任务的副总兵朱峦,竟然超越了蒙古军,也跑到了自己这边。

小王子气得不行,明军非但没有被打垮,反而越打越多起来,他失去了耐心,开始集结部队,准备攻城。可还没等他准备好,麻烦又来了。

城内的守军似乎比他们还不耐烦,竟然主动出城发动攻击,小王子急忙迎敌,而他很快就发现,城内军队的自信是有原因的。

辽东参将萧滓、宣府游击时春终于率部赶到了,来得正是时候,王勋得知后立刻下令前后夹击鞑靼军,到了现在,他终于看到了一丝胜利的曙光。

不过很可惜,只不过是曙光而已,因为他的敌人是五万精锐蒙古骑兵,而统帅是卓越的军事将领小王子。

小王子的名声不是白得的,他没有被这种气势吓倒,在极短的时间内,他已经做出了准确的判断:敌军兵力仍然不足。

他冷静地发布命令,将军队分成两部,分别应敌,并保持相当距离,防止敌军再次合流。

他的这几招获得了奇效,一贯投机取巧的王勋再也没能忽悠过去,反复冲击之后,他们再次被分割包围。

王勋终于无计可施了,想来想去再也没啥指望了。

也就在此时,朱厚照叫来了江彬。

“立刻集合军队,出征作战!”

江彬疑惑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但他的问题是很明显的:

哪里还有军队呢?

朱厚照知道他的疑问,直接说出了答案:

“我之前已暗中命令张永、魏彬、张忠率军前来会战,他们已经按时到达。”

江彬终于明白了,在那些日子里,朱厚照到底在等待些什么。

朱厚照站了起来,他一改往日的调笑,满面杀气,大声对还在发呆的江彬说道:

“该轮到我了,出兵吧!”

【谜团】

综合看来,朱厚照的策略是这样的,首先派出少量部队吸引敌军前来会战,之后采用添油战术不断增加兵力,拖住敌军,并集结大股部队,进行最后的决战。

事实证明,他的计划成功了。

丁未,朱厚照亲率大军,自阳和出发,向应州挺进。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包围圈内的王勋也算是久经战阵了,可他这次也被折腾得够呛,从绝望到希望再到失望,一日三变,不厌其烦。事到如今,援军也到了,接应也到了,仍然无济于事,他扳着指头数,也没有发现还有哪支部队能来救他。

当然了,他是不敢指望朱厚照的,因为这位皇帝陛下是个不靠谱的人。

天亮了,蒙古兵发动了总攻,王勋率部拼死抵抗,但仍然难以退敌,就在他即将支持不住的时候,却惊奇地发现蒙古兵突然开始溃退!

朱厚照终于赶到了,他实在很够意思,命令部队日夜不停地向应州发动奔袭,正好看到王勋被人围着打,当机立断命令部队发起冲锋,蒙古军没有防备,又一次被打散,三路大军就此会合。

朱厚照见好就收,没有发动追击,而是命令全军就地扎营,现在他手上已经有了五六万人马,足以和对手好好较量一番,他相信,那个敌人是不会就此退走的。

小王子算是被彻底打闷了,先打王勋,没打下来,还多打出了两支部队,现在又冒出了这么个大家伙,派头不小,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无论如何,不能就这么算数,就看看这个新来的有什么本事!

从当时的史料分析,小王子确有可能并不知道与他对阵者的身份,但无论如何,他仍然集结了自己的所有兵力,准备与这位神秘的对手决一雌雄。

第二天,仍然是大雾笼罩,小王子抓紧时间,布好阵形,准备发动最后的冲击。不久之后,雾渐渐散去,他这才惊奇地发现,明军列着整齐的队形,就在前方不远的地方等待着他。

朱厚照十分紧张,虽然自小他就曾向往过金戈铁马的生活,也听过那些伟大祖先的传奇故事,但当剽悍的蒙古骑兵真正出现在他的面前,叫嚣声不绝于耳,闪亮的刀锋映成一片反光,晃花了他的眼睛时,他这才清晰地意识到,打仗实在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了,难道要缩着头退回去?

这不就是我一直等待的时刻吗?他用力握紧了手。横扫天下,纵横无敌!先祖曾经做到的事情,我为什么不可以?

尚武的精神在他的身体里复苏,勇气又回到了他的身上,在所有士兵的注视下,他拔出了佩剑,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呐喊:

“冲锋!”

战斗就此开始。

看见明军出人意料地发动了进攻,小王子也拼了老命,他发起了总攻令,总计十万余人在应州城外反复厮杀,你来我往,据史料记载,双方来回交战百余合,相持不下。

事实证明,朱厚照是一个优秀的指挥官,在战乱之中,他保持了镇定,还在阵中来回纵马狂奔,鼓舞士气。他这一无畏的举动大大鼓舞了明军的士气,士兵们英勇奋战,向蒙古军发动了无数次潮水般的攻击。

战争就这样进行了一天,双方也不讲什么策略诡计了,就是拿刀互砍,谁更能玩命谁就能赢!就这么折腾到了下午,看着无数如狼似虎、浑似打了兴奋剂的明军,蒙古军队顶不住了,小王子也撑不住了,他本来只是想来抢点东西就算数,却碰上了这么个冤家,结果赔了大本钱,无奈之下,只能发出那道丢人的命令:

“退兵!退兵!”

朱厚照不读书,也不讲什么战争礼仪,看到蒙古兵退却,他便下令全军追击,可惜天公不作美,一路赶到了朔州,突然又起了雾,只能打道回府。

这是一场没有详写的战争,并非我偷懒,实在是史料记载太少,因为朱厚照兄是偷偷出来的,身边没有史官,文人也很少,他自己是半文盲,江彬、张永、王勋都是比他还粗的粗人,总不能指望他们吧。

值得一提的是此战的战果,史书记载明军死亡五十二人,蒙古军死亡十六人,然后还有朱厚照先生的口述历史——“我亲手杀了一个!”仅此而已。

我之前曾多次对史书上的记载提出过质疑,但这次我却可以肯定地说,这个记载的的确确是有问题的。因为这是一个违背了常识的结论。

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十万人是个什么概念,换在今天,那就是十个师,别说打仗,就是搞个军事演习,也经常死那么十来个人,即使双方拿的都是板砖,互拍几下也不止这个数。

事实上,双方是真刀真枪地互砍,而且是足足砍了一天,参战的双方既不是慈悲为怀的和尚,也不是练过气功的义和团,而金钟罩铁布衫之类的高级货,至少蒙古人那里肯定是没有普及的。

再谈谈朱厚照讲的那句话——“我亲手杀了一个!”这句话经常被后人拿来嘲笑他吹牛,其实仔细分析一下就会发现,他说的很有可能是实话。

要知道,朱厚照先生在战场上是很显眼的,很多人无时无刻都在盯着他,众目睽睽之下,他又是贵为皇帝,当众扯谎是很掉价的,而且要吹牛也不用说只杀了一个,随口说说十几个,几十个不也就出来了吗?

然而朱厚照坚持了他的说法:“我亲手杀了一个!”

只有一个。

所以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而据记载,这场应州之战蒙古军总共才死了十六个人,这样看来,朱厚照运气很好,因为他手下的五万人一共才杀了十五个人。按照这个几率,他买彩票是肯定能够抽到一等奖的。

所以结论是:朱厚照被抹黑了,应州之战也被人为抹黑了。

抹黑他的人我们不好猜测,却也不难猜测。

可笑的是,抹黑的证据竟然是如此的确凿,甚至连史书的记载者也留下了破绽——“是后岁犯边,然不敢深入”。

原来只是死了十六个人,赫赫有名的小王子就“不敢深入”,这样看来,他真是名不符实,虚有其表。

在明代的所有战役中,被故意忽视的应州之战本就不显眼,但这场被忽视的战役,却是朱厚照勇猛无畏的唯一证明。

谁曾忆,万军丛中,纵横驰奔,所向披靡!

只记下,豹房后宫,昏庸无道,荒淫无耻!

残阳如血,大风卷起了黄色的帅旗,注视着敌人仓皇退走的方向,得意地调转马头,班师回朝。

那一刻无上的光辉和荣耀,你知道,也只有你知道。

【激化】

仗也打完了,瘾也过完了,朱厚照却还不打算回去,他还没有玩够,足足在外边晃荡了几个月才回去,到了正德十三年正月,他又准备出去了,可这次出了点问题,他的祖母去世了,不得已回家待了几天。

可没过多久,他就强忍悲痛,擦干眼泪(如果有的话),再次出去旅游,就这样,从正德十三年(1518)二月,到正德十四年(1519)

二月,一年之中,他出巡四次,行程上千里,最后回到京城。

这中途,他还突发奇想,正式任命自己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本着娱乐到底的精神,他还给自己取了个名字——朱寿。

当然了,这个名字刚出来的时候是引起过混乱的,慢慢地大家也习惯了,认定了朱寿就是朱厚照,反正名字就是个符号,你叫朱头三我们大家也认了,只要别再继续改来改去就行。

大臣和皇帝之间的这场斗争就这么不断地维持着,双方你进我退,尽量不撕破脸,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可是到了这年二月二十五日,平衡被打破了。

这一天,朱厚照突然下诏书,表示自己北方玩腻了,想去南方玩,可他没有想到,这道诏书竟然成了导火线。

大臣们已经忍无可忍了,杨廷和率先发难,主动上书,要求他休息两天,不要再出去了。

可是朱厚照的心已经玩野了,北方这片地方他不愿意待了,想去江南一带转转,因此对此置之不理。

可是大臣们忍耐已久的愤怒开始井喷了,很快,北京六科言官、十三道御史,南京六科言官、十三道御史、六部高级官员,甚至地方驻京官吏也纷纷上书,要求不要出行。一天到晚,朱厚照的耳边不断响起的只有相同的两个字:

“不行!不行!”

还有很多官员也趁机会攻击他的其他行为,比如出外旅游、擅自出战等等,话说得十分难听,甚至连亡国灭种之类的话都说出了口。

朱厚照真的生气了。

竟然如此嚣张,你们要造反吗!?

他的耐心到头了。

三月二十日,雷霆之怒终于爆发。

这一天,午门外密密麻麻地跪了一百零七个人,这些人都是上书劝诫的大臣,朱厚照特意把他们挑了出来,给了他们一个光荣的任务——罚跪。

具体实行方法是,这一百多人白天起来不用上班,就跪在这里,跪满六个时辰(十二个小时)下班。起止日期:自即日起五天内有效。

附注:成功跪完可领取惊喜纪念品——廷杖三十。

这是一次十分严重的政治事件,上书的大臣们被狠狠地打了一顿,后经统计被打死者有十余人,但他们却成为了最后的胜利者。

因为当朱厚照看到那些受伤的大臣后,他犹豫了,他明白这些人是为了他好,于是他当众表示,不再去南方游玩了。

这次旅游风波就此停息,大臣们被打了屁股,受了皮肉之苦,却获得了精神上的胜利,朱厚照出了气,却留下了恶名。

所以这一次争斗,没有真正的获益者。

出现这样悲惨的一幕,要怪就只能怪朱厚照先生早生了几百年,要知道,他如果晚点投胎,那可就风光了去了,可以大大方方地去旅游,也没有那么多的文官来管他,历史上还能留个好名声。

到那个时候,也不用叫什么南游了,这名字太土,应该叫微服私访,叫下江南,也不用偷偷摸摸地一个人去,可以带上太监、宫女、侍卫、大臣,如果有雅兴,还可以带和尚,沿路探访民情,惩治贪官,或者是带个上千人,一路吃过去,反正不用自己出钱,也没什么人反对。

根据一般剧情规律,通常走到半路上还能遇见几个美女,你来我往,你情我愿,留下一段风流天子的佳话。就此传扬千古,万人羡慕。

唉,谁让你生的不是时候呢?朱厚照先生,你认命吧。

就这么闹来闹去,到了六月,大家却都不闹了,因为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到了京城:宁王叛乱了。

【仇恨】

一百一十九年前,宁王朱权遇到了前来拜会他的燕王朱棣,由于一时大意,这位所有皇子中最为善战的仁兄上了哥哥的当,被绑票到了北京,帮着打天下靖难。

为了让宁王卖命,朱棣还许诺,一旦成功取得天下,就来个中分,大家一人一半。

当然了,事后他很自然地把这件事情忘得干干净净了,宁王没有计较,只是要求去杭州,过几天舒服日子,他不许。宁王还是不计较,希望能去武昌,他不许。

最后他下令宁王去南昌。宁王没有反抗,没有非议,收拾东西乖乖地去了。

宁王不是没有脾气的,只是他十分清楚,发脾气或是抗议没有任何用处,因为他没有讲条件的实力。

但他的愤怒是无法平息的,他嘱咐子子孙孙,不要忘记自己曾经受过的耻辱。

仇恨的种子代代相传,终于在这个时刻开花结果,而将其化为果实的那个人,叫做朱宸濠。

朱宸濠是一个很有抱负的人,作为宁王的子孙,他继承了祖先的仇恨和好勇斗狠的性格,同时也看透了朱厚照不是一个安心做皇帝的人,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和考量,他决定采取行动。

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了一个很大的问题——没兵。

因为燕王朱棣本人是造反起家,特别防备藩王们起兵造反。所以他当皇帝的时候实行了大裁军,当然了,裁的都是藩王的护卫。

到了朱宸濠这里,几乎就是个光杆司令,一批下人亲军,还有一堆破枪烂刀,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抓个小偷都还够呛,想要造反?

那也真是太逗了。

请示招兵也不可能,那相当于是在额头上写明“造反”两个字,无奈之下,他想起了中华文化中一条古老的智慧法则——走后门。

他的第一个后门就是刘瑾,送了一大堆钱后,请求恢复护卫,刘公公大笔一挥,给他批了。朱宸濠高兴得不行。

可惜过了没多久,刘公公就被剐了,接任的人没收过好处不买账,大笔一挥,又把他的护卫给裁了。

朱宸濠连眼泪都哭不出来,这钱算是白送了,他一边咒骂那些收钱不办事的恶人,一边继续筹钱送礼。这次他的目标是钱宁。

钱宁和清廉这两个字简直就是不共戴天,他二话不说就收下了,还明白地表示,如果有什么困难,兄弟你只管开口。

在他的帮助下,宁王的护卫再次建立,他又有了招兵的指标。可他发现,光凭这些兵还不够,思前虑后,他居然产生了一个天才的构想——招聘。

他招聘的范围主要包括:强盗、小偷、水贼、流氓地痞、社会闲散人员等等,反正一句话——影响社会和谐的不安定因素。而且学历不限,性别不限、年龄不限,能闹事就行。

这些被招聘来的各犯罪团伙头目的名字也很有特点,比如什么凌十一、吴十三,和当年的贫农朱八八,走私犯张九四一对比,就知道这都是些什么货色。

这种兵匪一体的模式也决定了他手下部队的作战方式——边打边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由于长期从事特殊职业,他们早已养成了良好的工作习惯。

甭管怎么七拼八凑,反正人是凑得差不多了,就这么着吧。

除了兵力外,朱宸濠遇到的另一个难题是关系,要想好好地成功地造反,必须有一个良好的关系网,于是他利用当时的江西驻京衙门(相当于江西省驻京办事处)结交了很多大臣,并且广拉关系,四处请人吃吃喝喝,声势很大。

朝中大臣对他的这一举动都有所察觉,也有人上书报警,但奇怪的是,当时的内阁首辅杨廷和却对此不闻不问。

原因很简单,杨廷和收了朱宸濠的钱。

请诸位不要吃惊,这在史料上是有记载的,朱宸濠先生花钱拉关系,对这位第一把手当然不会放过,好吃好住,搞好娱乐,杨廷和先生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当然了,杨廷和并不支持、也不知道朱宸濠决心造反,他认为这个人不过想拉拉关系而已。当时的物价已经涨了,可是工资没有涨,所以杨廷和兄似乎认为收点黑钱也不是啥新鲜事。

生活是艰难的,工资是不够的,当时另一位重臣忠臣杨一清也干过额外创收的事情,不过他主要是帮人写字和墓志铭,再收人家的润笔费,也算是按劳取酬,生财有道。

无论如何,朱宸濠靠着钱财铺路,打开了关系网,为自己即将开创的事业奠定了基础。从当时的时局看,朱厚照本人不太愿意做皇帝,奸臣小人如钱宁、江彬等人也十分猖獗,文官集团似乎也对朱厚照失望了。

而自己不但占据了地利,还有人在朝中接应,胜利应该很有把握。

于是他终于下定决心,决心打破和平的环境,决心用无数无辜百姓和士兵的性命去实现他的野心,从后来的事情发展看,他确实有可能成功,只是要实现这个“成功”,还要加上一个假设条件:

如果没有王守仁。

妖孽宫廷 第十四章 东山再起

悟道之后的王守仁老老实实地在山区耕了两年地,在耕地期间,他发展了自己的哲学,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山区哲学家,当时贵州教育局的官员们经常请他去讲课,还有人专门从湖南跑来听他的课。

可这些并未改变他的环境,直到刘瑾的死亡。

王守仁终于等到了出头的一天,正德五年(1510),他被任命为庐陵知县,即将上路赴任。

整整三年,这是王守仁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三年,在这里,他获知了秘密的答案,也拥有了无尽的力量和智慧。

他向这个给他一生最重要启示的地方投下了最后一瞥,然后跨过重重山隘,走出了关口,重见天日。

再起之时,天下已无人可与匹敌。

王所长变成了王县令,终于可以大张旗鼓地干活了,可刚过了七个月,他就奉命去南京报到,成为了刑部主事。刑部的椅子没有坐热,他又被调到了北京,这次是吏部主事,然后是南京太仆寺少卿,南京鸿胪寺卿。

而到了正德十一年(1516),他竟然当上都察院高级长官左佥都御史,奉命巡抚江西南部。

翻身了,这回彻底翻身了,短短六年,他从没有品的编外人员一晃成为了三品大员,实在是官场上的奇迹。

可是官场上是不存在奇迹的,他能够在仕途上如此顺利,是因为有两个人在暗中支持他。

这两人一个是杨一清,另一个是兵部尚书王琼。

杨一清曾经见过王守仁,多年江湖打滚的经验告诉他,这个人是难得的奇才,是可以挑大梁的,所以他对此人一直十分关注,刻意提拔。

而另一个王琼就更有意思了,这个人名声很差,擅长拍马屁,拉关系,他和钱宁、江彬的关系都很好(钱宁和江彬是死对头),常常为正人君子所不耻。

然而他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也是一个有能力的人。

坏人拍马屁是为了做坏事,好人拍马屁是为了干实事。所以在王琼那里,马屁只是一种技术手段,和人品问题没有关系。

王琼掌管了兵部,利用手中掌握的大权,颁布了很多有利于国家的政策,并废除了许多不合理的制度,而他每次提出建议,总是能够获得批准。

因为管事的钱宁和江彬都是他的哥们,兄弟的奏折自然是第一时间签字盖章的。

而他第一次看到王守仁的时候,就用一句话表达了自己的感想:

“若用此人,可保天下太平!”

他充分运用了权力,破天荒地连续破格提拔王守仁,不理会别人的嘲讽和猜测,因为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

正德十二年(1517)正月,王守仁正式到达江西,开始履行巡抚的职责。可到了这里他才发现,情况和想象的有很大不同。

原来王琼任命他的时候,私下说是安排下基层锻炼,转转就行了,然而王守仁到地方一看,才发现他的辖区当时正盛产一种特产——土匪。

王守仁终于醒悟了,临走时王琼那老奸巨滑的面孔和奇怪的笑容立刻浮现在他的眼前。

尚书大人,你真不够意思啊。

但是哲学家王守仁是不怕困难的,当年在贵州种田扶贫都不怕,还怕打土匪么?

可慢慢他才发觉,这帮土匪绝不是那么简单的。

他们不但人多势众,而且作战勇猛,消息灵通,更为可怕的是,在他们的背后,似乎有一股强大势力在暗中支持。

王守仁看出了这一点,他没有仓促出兵,而是仔细研究了以往剿匪的战例,终于发现了一个十分奇怪的巧合:那就是每次官兵出击,不是扑空就是中埋伏。很少能够展开作战。

土匪怎么可能知道官兵的行动?答案只有一个——卧底,在官府中有土匪的卧底。

王守仁决定解决这些人。

不久之后,他突然发布命令,表示最近要集中兵力剿灭土匪,来一次突然行动,要各军营做好准备。

然而大家忐忑不安地等待了很久,却没有得到开战的命令,与此同时,身边的一些同事突然失踪,之后又被放了回来,而且个个神色慌张,怎么问也不开口。

这是王守仁的诡计,他先放出消息,然后派人盯住衙门里的各级官吏,发现去通风报信的就记下,回来后全部秘密逮捕。但他最高明的地方在于,这些人他一个也不杀,而是先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再问清楚他们家庭住址和家庭成员,聊几句诸如“希望你的母亲、子女保重身体,我们会经常去探望”之类的威胁性语言。

软硬兼施之下,这些人乖乖答应当官府的卧底,成为了双面间谍。

这下子土匪们就抓瞎了,很多头目就此被一网打尽。

王巡抚却意犹未尽,他决心把这场“江西剿匪记”演到底,拿出了绝招——十家牌法。

所谓“十家牌法”,通俗点说就是保甲连坐,十家为一个单位,每天轮流巡逻,如果出了什么事情,大家就一起完蛋。这一招实在太狠了,搞得本地土匪过年都不敢回家,只能躲在深山里一边啃树皮一边痛骂王守仁。

土匪也是有尊严的,他们再也无法忍受了,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与其被王大人玩死,还不如起来拚一拚。

可惜王大人实在是一个软硬不吃的人。

可怜的土匪们不会知道,王守仁先生通常被后世人称为“四家”:

伟大的哲学家、军事家、政治家、文学家。

这四个称谓他都当之无愧。

所谓军事天才,就是不用上军校,拿一本盗版孙子兵法也能打仗的人,王守仁就属于这一类型,他不但会打仗,还打出了花样。

他的用兵方法可以用两个字形容——诡异。

别人打仗无非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追,兵多就打,兵少就跑。王哲学家却大大不同,他从来不与敌人正面交锋,从来都是声东击西,你往南走,他偏往北,经常搞得敌人晕头转向。

不按常理出牌也就罢了,有意思的是,这位仁兄还有个不合常理的习惯,即使兵力再少,他也敢出战,士兵不够他就玩阴的,什么挖坑打埋伏,那是家常便饭,更为奇怪的是,即使他占据绝对优势,把对手围得如铁桶一般,也从不轻易发动进攻,如果时间允许,总要饿他们个半死不活,诱使对方突围,钻入伏击圈,才开始发动总攻。

基本上这几招一路下来,神仙也会被他整死的。

公正地讲,在日常生活中,王巡抚确实是一个正直忠厚的老实人,可到了战场上,他就会立马变得比最奸的奸商还奸,比最恶的恶霸还恶。

江西的土匪们很快就要面对这位王大人了,真是一群苦命的人啊。

土匪们很快结成了同盟,集合兵力准备和王大人拼命,王守仁的手下有些担心,劝他早作准备,王守仁却满不在乎:

“一起来就一起收拾好了,也省得我去找他们,有啥可准备的?”

土匪们也听说了这句话,他们虽感觉自己的人格尊严没得到承认,比较生气,但这也同时说明王守仁轻视他们,暂时不会动手。对他们而言,这是一个很好的准备时机。

其实土匪朋友们应该记住一个真理,在战争时期,王守仁先生说的话,是要反过来理解的,否则你被他卖了还要帮着数钱。

就在他们躲在深山中休养生息的时候,王守仁突然调集军队主力大举进攻,土匪们措手不及,被堵在了赣南山区,全部都被包了饺子。

王守仁包围了他们之后,却突然不动弹了,一直置之不理,仿佛这事就不是他干的,土匪们急得不行,粮食也不够吃了,是打是抓您表个态啊!

没办法了,逼上绝路的土匪们准备突围了。

可他们刚向包围圈发起冲锋,后路却突然出现大批人马,退路随即被切断,他们又一次掉进了王守仁设置已久的陷阱,很快被打得溃不成军。大部投降,小部逃窜。

经过这一仗,王守仁真出了大名了,那些逃回去的人又大肆宣传,说王巡抚长了八个脑袋,九条胳膊,厉害得没了边,于是剩下的土匪们一合计,这个阎王是惹不起了,不如先服个软,暂时招安,反正你老王总是要走的,到时候再闹也不迟。

就这样,土匪头们手牵手、肩并肩地到了巡抚衙门,表示愿意服从政府管理,改当良民。

其实这一招倒也不坏,可到王大人那里,实在是过不了关的。

因为王大人有一个好习惯——查档案。在剿匪之前,这些人的老底他早摸得一清二楚,真心假意他心里有数。

土匪们看到王大人以礼相待,都十分高兴,以为糊弄过去了,可是没过两天,王大人突然发难,杀掉了其中几个人,而这几个人都是曾经受过朝廷招安的,这种老痞子,王守仁是不感兴趣的。(这一条如果推广使用,张献忠早就没命了)。

杀鸡给猴看,这一招用出来,就没什么人敢动了,于是假投降就变成了真投降。

就这样,烦了朝廷十几年,屡招不安,屡打不平的江西土匪被彻底扫平了,王守仁先生在几个月的时间里,连打带拉,连蒙代骗,终于解决问题。

江西剿匪记在明代历史上并不起眼,但对于王守仁而言,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要知道大凡历史上干哲学这行的,一般都满足两个条件,第一智商要过剩,弱智白痴是禁止入内的(大智若愚者除外),第二必须是吃饱了没事干(饭都吃不饱还搞啥哲学)。

哲学有这么高的门槛,是因为它是世间一切科学的基础,如果你够厉害,理论上是什么学科都可以搞得定的。比如钱学森先生曾经反复说,他之所以能够搞导弹卫星,不断出科研成果,是他长年累月学习马列主义的结果。

别人我不敢说,至少王守仁先生是符合这两个条件的,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哲学家,而这帮赣南土匪们正好为他提供了另一个机会——突破的机会。

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王守仁终于发现光懂得哲学是不够的,整天谈论“心学”并没有什么效果,“心学”并不能打跑土匪,他隐约地感觉到,要想理论联系实际,成功立业处事,还需要另一样神秘的工具。

经历了荒山野岭的荒凉,无人问津的落寞、曾经悟道的喜悦后,王守仁又一次来到了关口,在江西的两年,由于遍地土匪,他只能四处出差专职剿匪,没有时间去研究他的哲学。

上天没有亏待王守仁,正是在这金戈铁马、烽火连天的两年中,王守仁逐渐找到了这样工具,并且熟练地掌握了它。

有了这件工具,他才能超越众多的前辈,成为理学的圣贤。

有了这件工具,他才能成就辉煌武功,为后人敬仰。

有了这件工具,他的哲学方为万人信服,远流海外,千古不朽。

而后世的名臣徐阶、张居正也正是借助了这件工具,建立不世功勋,名留千古。

这件工具的名字叫做“知行合一”。

关于知和行的关系,是一个中国哲学史上的根本问题,这个麻烦从诸子百家开始,一直到后来的孙中山,历时几千年,骂了无数次,吵了无数次,始终无法解决。

我也不能解决,但我可以解释。

其实这个问题说穿了,就是一个理论和实践的问题,有人认为知易行难,懂得理论是容易的,实践是很难的,有人认为知难行易,领悟道理很难,实践很容易。

比如朱圣人(朱熹)就主张知难行易,这也好理解,按照他那个格法,悟道是很难的,但执行似乎是很容易的。

大家可能很难想象,但就是这么个玩意,折腾了上千年,直到今天,都没停过。

此刻王守仁站了出来,他大声喊道:

懂得道理是重要的,但实际运用也是重要的!

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要想实现崇高伟大的志向,必须有符合实际、脚踏实地的方法。

这绝不仅仅是一句话,而是一种高深的处事和生活智慧,足以使人受用终身,所以它看起来很容易明白,实际上很不容易明白。

二十多年后,有两个人先后读了他的书,却都看到了“知行合一”这句话,一个人看懂了,另一个人没有看懂。

看懂的那个人叫张居正,没有看懂的那个人叫海瑞。

四百年后,有一个年轻人看到了这句话,佩服得五体投地,以此作为自己的终身行为准则,并据此改名——陶行知。

【不祥的预兆】

领悟了“知行合一”的王守仁不再空谈理论和哲学,因为残酷的现实让他明白,光凭说教和四书五经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要让土匪放下手中的刀,最好的方法是用火枪。

怀揣着这种理念,王守仁即将迎来自己人生中最为艰难的考验。

对这些土匪,他一直十分纳闷,既不经看,也不经打,如此的一群废物,怎么就敢如此嚣张搞规模经营呢,而在讯问土匪时,他终于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宁王朱宸濠。

毫无疑问,这些土匪的背后或多或少地有着朱宸濠的影子,身为一个藩王,却去和强盗打成一片,总不能理解为深入群众吧。

知县拉关系是想升知府,侍郎拉关系是想当尚书,藩王拉关系是想……

于是王守仁很快找到了答案,唯一的可能的答案。

问题严重了,他立刻跑去找孙燧。

孙燧,时任江西巡抚,浙江余姚人,不但是王守仁的老乡,也是他同朝为官最好的朋友。

当时的王守仁只是江西南部(赣南)巡抚,且主要任务就是剿匪,这么大的事情,他没法拍板当家,只能找孙燧。

然而当他跑到巡抚衙门,找到孙燧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这件事情后,却只换来了一个奇怪的反应。

孙燧是苦笑着听他说完的,然后他叹了一口气,只说了一句话:

“兄台你现在才知道?”

这下轮到王守仁傻眼了。

正德十年(1515)十月,河南布政史孙燧接到了一份命令,中央决定提升他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这本是一件好事,但孙燧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后面还有一个任命——派江西巡抚。

江西,对当时的朝中官员来说,是一个死亡之地。

就在几年前,江西巡抚王哲光荣上任,可没多久,他竟突然离奇死亡了,朝廷派董杰接替他的位置,才过了八个月,董杰兄也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后任的两位巡抚还没干到一年,就自动收拾包裹回来了,宁可不做官,也不在那里住。

其中奥妙朝廷的高级官员都心知肚明,却不出声。

收了人家的钱,自然不好出声。

可是江西不能没有人去,也不知是哪位仁兄和孙燧有仇,竟然推荐了他。孙燧就这样被推到了悬崖边上。

然而孙燧回答:“我去!”

他叫来了自己的妻子,跟他交待自己的后事,妻子吓得不行,问他是怎么回事。孙燧只是叹气说道:

“这次我要死在那里了。”

“既然如此,那咱不当这个官,不去还不行吗?”

“国家有难,自应挺身而出,以死报国,怎能推辞!”孙燧义正言辞地这样回答。

他遣散了所有的下人,安置好家人,告别妻子,带着两个书童,就此踏上不归路。

到江西后,他却十分意外地受到了宁王的热烈欢迎,送钱送物不说,还时常上门探访,可谓热情之至。

但孙燧拒绝了,他还了礼物,谢绝探访。这是因为他很明白,拿了人家的东西,就要给人家办事。而宁王要办的事情叫做谋反,现在收了东西,将来是要拿脑袋去还的。

然而之后不久,他就发现身边的人都在监视着自己,无论他干什么事情,宁王总是会预先知道,有时还会故意将他在某些秘密场合说过的话透露出来。甚至他的住处也时常有可疑人员出没。

面对这一切,孙燧并没有屈服,他依然毫无畏惧地留在了这里。

因为留在这里,是他的职责。

看着这么个软硬不吃的家伙,宁王十分头疼,无奈之下只能出暗招,他派人给孙燧送去了四件东西——枣、梨、姜、芥。

看到这些东西的孙燧笑了,他知道了宁王的意思——早离疆界。

之后的事情就出乎宁王的意料了,孙燧十分大方地吃掉了这些特殊的“礼品”,却一点也不动窝。

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孙燧独自坚持了四年,而现在,他终于有了一个战友——王守仁。

可这二位一合计,才发现他们根本没有胜算,说起来两人都是巡抚,却都是空架子,王守仁手上也没有兵,因为明代规定,巡抚并无兵权,需经过中央审批,方可动用,王大人平日手下只有几个民兵组织,抓扒手维持治安也还凑合,哪里能去打仗?

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组织,可组织也没办法,二位同乡又陷入了无言的彷徨中。

孙燧和王守仁不知所措的时候,宁王却正干得起劲。

【天才的悲剧】

从宁王朱宸濠的行动来看,他始终遵循着这样一条人生格言:谋反大业,人才为本。

从史料分析,这位仁兄虽有野心,但智商并不很高,很多事情都解决不了,为了弥补自己的弱点,他挂出高薪招聘的牌子,在社会上广泛招募人才。

因此上门的人不少,可是经过面试,朱宸濠发现混吃混喝的居多,有才能的几乎没有,只有一个叫刘养正的还勉强凑和,便就此拍板,任命他为造反行动总助理。

之后又有一个叫李士实的,先前做过侍郎,后来辞官回家,朱宸濠感觉他也不错,就一起招了回来,安排他再就业。

但这两个人并不能让朱宸濠满意,他十分纳闷,人才都去了哪里?

这个问题我来回答:都去考试做官了。

朱宸濠同志生不逢时啊,要知道,人才这种稀缺资源,只有在朱元璋那天下大乱的年头,才会四处乱跑去混饭吃。太平盛世,谁肯提着脑袋跟你造反?还不如好好读书,混个功名,这才是真正的正道。

再看看他手下这两个人才,一个刘养正,举人出身,进士考不上,仗着读了几本兵书就敢说自己熟读兵法,运筹帷幄,除了能侃啥用都没有。

还有那个李士实,朝廷混不下去了,回家到宁王这里吃闲饭,据说除了点头举手同意,就没有干过什么事情。

就是这么两个货,居然被他当作卧龙、凤雏养着,也算别有眼光。

其实朱宸濠知道自己缺人才,但他也没有办法,正当他为此愁眉苦脸的时候,有人告诉他,已经在苏州找到一个真正的人才,若此人加入,大业必成。

朱宸濠大喜,准备亲自派人去请这个人。

说来惭愧,此人已经被我们丢到后台整整二十年了,现在是时候请出来了。

伯虎兄,上场吧!

二十年前,唐伯虎上京赶考,落得一个悲惨的下场,好歹出了狱,他本想振作精神,回家过点平静的日子。可当他返乡后,才发现一切都超出了他的预料。

原先笑脸相迎的乡亲已经换了面孔,除了藐视还是藐视,他的书童下人也不再崇敬他,有时竟然还敢反客为主,大声训斥他。他的老婆非但不体谅他,还时常恶语相向。

更让他痛苦的是,连在家门口看门的旺财看见他也是汪汪大叫,追着他来咬。

这并非玩笑,以上描述出自唐伯虎给朋友的书信,每一个字都是残酷的事实。

在残酷的事实面前,唐伯虎彻底绝望了,他不再相信圣贤之言,也不再寒窗苦读,他已经失去了做官的资格,读书还有什么意义!

从千尺高台跌落下来,遭受无尽的歧视和侮辱,从此他没有梦想,没有追求,他只需要一样东西——醉生梦死的快乐。

从此他开始在全国多个地方的著名妓院流窜,由于他文采出众,迷倒了很多风尘女子,甚至许多人主动来找他,还愿意倒贴,也算是个奇迹。

所谓风流才子的称号也正是从此刻开始传扬的,毕竟风流倜傥,纵意花丛是许多人所梦想的,但他们不知道,在唐伯虎那纵情的笑容背后,是无尽的酸楚。

就在唐伯虎人生最低谷的时候,朱宸濠来到了他的身边,伸出了手——将他推向了更低谷。

接到朱宸濠的邀请,唐伯虎一度十分高兴,就算当不了官,给王爷当个师爷倒也不错,而朱宸濠对他的礼遇也让他感到自己终于找到了明主。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朱宸濠这个领导不太地道,他总是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土匪流氓接触,而且囤积了很多粮草、兵器,还经常看着全国地图唉声叹气,作义愤填膺握紧拳头状。

怕不是要造反吧?

逛妓院虽然名声不好,也就是玩玩而已,这可是个掉脑袋的事情啊,还是快点溜号吧。

有饭吃、有妓院逛的唐伯虎没有朱重八那样的革命觉悟和革命需求,他不过是想混碗饭吃。

问题是,你想走,就能走吗?

让你看了那么多的机密,知道了内情,不把脑袋留下,怎么舍得让你走呢?

四十九岁的唐伯虎面对着生命威胁,又一次迸发了智慧的火花,他决定学习前辈的经验——装疯。

只有装疯,才能让朱宸濠相信,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即使看见了也不会说话,即使说话也不会有人信。

唐伯虎到底是才子,装疯也装得很有风格,比当年吃狗屎的袁凯厉害得多,因为他想出了一个绝招——裸奔。

真是舍得下本钱啊。

从此,伯虎兄摒弃了传统观念,坚决一脱到底,光着身子四处走,看见大姑娘就上去傻笑,还经常高呼口号:“我是宁王的贵客!”

他这一搞,整个南昌城都不得安宁,许多人纷纷出来看热闹,朱宸濠的面子算是给丢光了,他气急败坏,连忙下令赶紧把这位大爷送回苏州,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终于虎口脱险的唐伯虎松了一口气,但在庆祝劫后余生的同时,他对人生也已经彻底绝望。

他此后的生活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彻底堕落。

日以继夜的饮酒作乐,纵情声色,摧垮了他的身体,却也成就了他的艺术,他的诗词书画都不拘泥于规则,特别是他的人物画,被认为三百年中无人可望项背。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四年后(嘉靖二年,公元1523 年),这位中国文化史上的天才结束了自己坎坷的一生,永远归于沉寂。

有时,我也曾看过电视上那些以唐伯虎为原型的电视剧,看着他如何智斗奸臣,看着他如何娶得美人归,这些情节大都十分搞笑,但无论如何,每次我都笑不出来。

因为在我的脑海里,始终浮现着的,是那个真实的唐伯虎,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那个怀才不遇的中年人,那个心灰意冷的老人。

是那个在无奈中痛苦挣扎、无比绝望的灵魂。

只有那首桃花歌仍旧在诉说着他的心声,萦绕千载,从未散去。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诀别】

送走了唐伯虎的朱宸濠却没有丝毫的忧伤愁绪,他正鼓足精神,准备着自己的造反事业。

王守仁与孙燧的暧昧关系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对这两个人,他一直十分头疼,孙燧就不说了,王守仁他也是久闻大名,将来一旦动手,此二人将是最强大的敌手。

应该想个办法解决他们了。

但目前是造反的最关键阶段,毕竟是两个巡抚,如果私下派人黑了他们,恐怕要出乱子,可要是放任不管,又似乎不太妥当。

此时,刘养正却提出了一个疑虑,打断了朱宸濠的思索。

“如果他们把这里的情况上奏朝廷怎么办?”

朱宸濠看着担忧的刘养正,突然笑了:

“这个问题你不用担心。”

说话之间,他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

“你去找人通知孙燧和王守仁,我要和他们见一面。”

孙燧和王守仁也正在商量着对策,在对目前态势进行仔细分析后,王守仁得出了一个我方前景的科学预测——死路一条。

孙燧十分同意这个观点。

皇帝是不能指望了,朱厚照兄也没工夫搭理这些事情,能给皇帝递话的那几个宠臣,如果没有钱是打不通关系的。而根据最新消息,拥有兵权的江西镇守太监也已经被朱宸濠收买。

现在是彻底的“三没有”状态,没有兵,没有将,也没有人管。

四周都是朱宸濠的人,天罗地网,无所遁形。

这种情形在兵法里有一个特定的称呼——“绝地”。

“那就向朝廷内阁直接上书吧。”王守仁提出了似乎唯一可行的建议。

然而孙燧摇了摇头,反问了一句:

“有用吗?”

自从朱宸濠招兵买马以来,从言官、御史到各级地方官员,告他的人数不胜数,可没一个人能够告倒他。

为什么?

除了有宠臣钱宁保他之外,内阁中的那个人和他也有着扯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对于那个人,王守仁并不陌生,他明白孙燧的意思。

唯一的一条路似乎也不通了,王守仁又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

忽然他眼睛一亮,有了一个想法:

“还是写封书信送到朝廷去吧。”

孙燧有点不耐烦了:

“不是告诉过你没用吗?”

“你误会了,不是给内阁,而是送给另一个人的。”

王守仁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我只是要一样东西而已。”

朱宸濠的使者到了,他通知两人,朱宸濠邀请他们吃饭,务必赏光。

王守仁和孙燧对视一眼,立刻答应了。

这次宴会的日期大致在正德十四年(1519)的四五月间,距离最后日期的到来已经很近了,双方将在这场宴会上展开撕破脸前的最后一场交锋。

出人意料的是,宴会是在和睦的气氛中开始的,朱宸濠似乎也不想谈其它问题,只是关心地问王守仁是否习惯这里的生活,是否缺少生活用品等等,王守仁作了得体的答复,但他并没有放松警惕,因为他知道,这场宴会绝不会如此简单。

果然,不久之后,朱宸濠还是发难了。

他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说道:

“皇上总是出巡,国事也不怎么理,如此下去怎么得了啊。”

王守仁愣住了,这是一句很犯忌讳的话,朱宸濠竟然公开说出来,莫非是想摊牌?

可还没等到他反应过来,旁边一个人突然站起来,厉声说道:

“世上难道没有汤武吗?”

这句话实在太要命了,王守仁立刻转身,寻找发言人,然后他发现了满面怒气的退休侍郎李士实。

话说到这个份上,不能不还击了。

王守仁纹丝不动地坐着,平静地接了句:

“汤武再世也需要伊吕。”

幕后人物终于出场了,朱宸濠接着回答:

“汤武再世,必定有伊吕!”

王守仁还是那副平静的表情:

“有伊吕,还怕没有伯夷叔齐吗?”

听到这句话,朱宸濠涨红了脖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段不太容易理解的对话,我来解释一下,他们谈论的汤武等人都是商代的著名人物,这里就不一一介绍了。这段话用我的语言来翻译,大概是这个样子。

“世上没有敢造反的人吗?!”

“有造反的人也需要一个得力的帮手。”——此处意思是你李士实没有什么能力。

“有人敢造反,就一定会有得力的帮手!”

“即使你有得力的帮手,但国家一定会有忠臣!”

大意翻译完毕,换到今天,这样说话的人应该被拉出去修理一顿。

宴会的气氛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双方都不发一言,以沉默互相对抗。

此时,孙燧突然站了起来,对朱宸濠的热情款待道谢。

大家都如释重负,王守仁趁机提出道别,这场剑拔弩张的宴会就此结束。

朱宸濠本想借着这次宴会摸摸王守仁的底,他基本达到了目的。

而王守仁和孙燧却在宴会上感受到了浓厚的杀意,他们已经感到,反叛的刀锋正向他们不断迫近。

之后环境变得更为恶劣,来历不明的人开始在街头成群结队地出现,拿着刀剑招摇过市,地方官员都睁一眼闭一眼,谁也不去管。王守仁和孙燧则成为了重点保护对象,他们的住所周围整天都有朱宸濠的人严密监视。

就在这日渐恐怖的环境中,王守仁终于等到了他要的东西。

不久之前的那封神秘的信,朝廷内的接收人并不是内阁,而是兵部尚书王琼。

在信中,王守仁向自己的老上级只要了一样东西——旗牌。

旗牌是明代的一种制度规定,这里就不多说了,我们只介绍一下它的作用——调兵。

王守仁之前征讨土匪时曾经拿过旗牌,之后又还了回去,也算是有借有还,但这不是王守仁的品德好,其实他老兄不想还,可是又不得不还。

因为明代的朝廷绝不允许地方拥有军事力量,所有的军队都要统一听从国家中央指挥。

但眼下这个环境,宁王造反只是个时间问题罢了,一旦事发,没有准备,大家只能一起完蛋。

所以王琼破例给了王守仁使用旗牌的权力,宁王实在太可怕了,宠臣中有人,内阁中也有人,朝中大臣很多都收过他的钱。而王守仁和孙燧什么都没有。

这是我唯一能提供的帮助,剩下的一切只能靠你自己。

得到许可,拿了旗牌的王守仁十分高兴,他兴奋地跑去找孙燧。

可当他来到巡抚衙门时,告诉孙燧这个消息时,他的这位同乡不但没有丝毫喜悦,反而端正地整理了身上的官服,说出了一句王守仁做梦也想不到的话:

“你还是离开这里吧。”

王守仁呆住了,他正想说点什么,孙燧却摆了摆手,说出了他必须离去的缘由。

“那样东西(旗牌)现在还没用。”

王守仁恍然大悟。

他们不过是两个小小的巡抚,对方却是藩王,总不能自己先动手吧,所以现在这玩意还不能用。

现在不能用,那什么时候能用呢?

很简单,宁王谋反的时候就能用了。

谋反不是搭台唱戏,到了那个时候,不肯屈服的孙燧必定是第一个被害者。

王守仁彻底明白了,孙燧的意思是,他将在这里留守,直到宁王杀掉他为止。

而在他死去的那一天,才是可以使用旗牌的时候,逃出生天的王守仁将拿起这件工具,起兵反抗,平定叛乱。

孙燧抱着必死的信念,把生的希望留给了王守仁,因为他相信王守仁一定能够完成平叛的重任。

他所要做的只是从容赴死。

“那你和我一起走吧。”这似乎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我是国家委派的江西巡抚,这里就是我的职责所在,死也要死在这里!”

王守仁没有多说什么,他理解,也尊重孙燧的这种选择。

他整好衣冠,郑重地向孙燧作揖行礼,然后大步离去。

对着王守仁那渐行渐远的身影,孙燧大声说出了他此生最后的祝愿:

“伯安(王守仁字伯安),珍重!”

王守仁听到了这句话,却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要报答这个勇敢无畏的人,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惊变】

孙燧的判断是正确的,因为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朝中发生了一件事情,而这件事最终让朱宸濠的阴谋败露了。

宁王朱宸濠一度很自信,因为他已经买通了钱宁、杨廷和等朝中位高权重的人,自认为后台够硬,可他没有想到,他的这番动作却得罪了一个更为强势的人。

这个人就是江彬。

江彬是武将出身,陪同朱厚照出巡北方,还参加了多次战斗,很受朱厚照的信任,红得发紫,这下子钱宁就不高兴了,因为他的特长只是拍马屁,而江彬则比他多了一门技术,不但能拍马屁,还能陪着皇帝打仗。

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成了冤家,互相寻找对方的破绽。江彬先下手为强,决定在宁王的身上做文章。

这个消息不径而走,经过路边社的报道,越传越广,很多对钱宁不满的人也准备借这个机会下一剂猛药。

恰好此时,一贯善于随机应变的杨廷和也感觉到不对了。照这么个搞法,宁王那边要出大问题,到时自己也跑不掉。他决定解决这个难题。

于是在众人合力之下,朱厚照决定派人去警告一下宁王,让他老实一点。

事实证明,杨廷和先生受人钱财,替人消灾,还是很够意思的,他特意跟使者交待,只要把意思传达到就行了,没有必要把事情搞大。

为解决这件事情,杨廷和费尽了心机,用尽了脑筋,四处周旋,本以为能天衣无缝地做到功德圆满,可惜,他还是疏忽了致命的一点:

朱宸濠先生的心理素质不过关啊。

当皇帝使者前来的消息传到南昌的时候,朱宸濠正在举办他的生日宴会,听到这件事情,他十分吃惊,当即停止宴会,找来了刘养正商量对策。

面对着朱宸濠期待的目光,刘养正十分镇定,不慌不忙地对这件事情作出了客观科学的分析:朝廷中的关系都已经打通,而且一直无人通报此事,现在却突然派出使者前来,一定是有了大的变故。必须立刻行动,否则可能性命不保。

“事情紧急,刻不容缓,应该动手了!”

刘养正是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家伙,读书没心得,进士也考不中,却整天目空一切,杨廷和先生神童出身,考试成绩优秀,在官场混了二三十年,好不容易想了个辙,准备大事化小,却被这位仁兄插了一杠子,非要捅破天不可。

这么看来,科举还真算是个好制度。

朱宸濠紧张了,他相信了刘养正的说法,这是很正常的,以他的资质也就能和刘养正这一类人混了。

他决心造反了。

但在此之前,必须先解决孙燧这个令人头疼的人物。

所以他特地选定了谋反的日期——明天。

明天是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十四日,这一天孙燧和巡抚衙门的官员将要到王府祝贺他的寿辰。而那时,将是动手的最好时机。

第二天。

孙燧带着他的巡抚班子来到了宁王府,然而一进府内,他就大吃一惊。

因为在祝寿的会场,除了来宾外,竟然还有另一群不该出现的人——几百个身穿闪亮盔甲,手持利刃的士兵。

扑面而来的杀气让孙燧打了个寒颤,他意识到,今天可能要出事。

很快,宴会的主角宁王出场了,他的脸上没有过生日的喜悦,却似乎有着无尽的悲痛。

他哭丧着脸,向在座的人开始诉说他痛苦的原因:

“告诉大家,孝宗皇帝(朱祐樘)抱错了儿子啊!”

大家都傻了,这种八卦猛料您是怎么知道的?

宁王兄看见大家都被镇住了,越发得意:

“好在太后发现了,现在她已经下诏,让我起兵讨伐朱厚照,就是这么回事,大家知道了就行了。”

忽悠,您就接着忽悠吧。

孙燧最先反应了过来,事到如今,他也不讲什么礼数了,两步跑到宁王面前,伸出了手:

“太后诏书呢?!”

朱宸濠把眼一横,风度也不要了:

“你少废话!我现在要去南京,你识相的就跟我一起走!”

孙燧终于发火了:

“你嫌命长啊!还想让我和你一起造反?!白日做梦!”

孙巡抚的反应很快,说完后立刻朝门外奔去,可又被侍卫拦了回来。

朱宸濠被孙燧激怒了,但片刻之间他已恢复了平静,慢慢地走到孙燧面前,冷笑地表达了他的愤怒:

“好吧,我成全你。”

此刻,面对这一切,随同官员们的反应却着实让人难以置信,除了按察副使许逵挺身而出,大骂朱宸濠外,其余的人都保持了惊人一致的态度——沉默。

朱宸濠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发布了命令:

“把他们两个带到城门外,斩首示众!”

然后他轻蔑地看着那些剩下的官员,亲切地询问:

“还有谁?”

等待他的仍然是一片死一般的沉默。

在暴力和死亡的威胁面前,沉默的永远是大多数。

孙燧和许逵就这样被拉了出去,而孙燧实在是一条硬汉,即使被绳子捆住,依然骂不绝口,残忍的叛军打断了他的左手,也没有让他屈服。

他们就此被带到了惠民门外,这里是行刑的地点。

孙燧没有丝毫地慌乱,只是平静对许逵说道:

“事已至此,真是连累你了。”

许逵肃然回答:

“为国尽忠,是我的本分,何出此言?”

孙燧欣慰地笑了,他面对着几天前那个背影消失的方向,低首说出了最后的话:

“全靠你了。”

杀掉了孙燧和许逵,朱宸濠开始处理善后事宜,他的手下立刻趁机占领了巡抚衙门,接管了南昌城内的所有防务,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然后他充分发扬了民主精神,派人到那些巡抚衙门的官员处一一登记,搞民意调查,内容只有一项:是否跟我一起造反。

回答是的人立刻封赏,回答否的人关进牢房。

最后结果是四六开,大部分人拒绝跟着他干,当然了,并非因为他们有多么的爱国,只是觉得跟着这位仁兄造反没什么前途而已。

事情大致解决了,刘养正去找到朱宸濠,向他报告人员的招募情况。

朱宸濠看完了人员名单,却皱起了眉头。

刘养正刚准备请示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朱宸濠挥手制止了他:

“还缺了一个人。”

“他应该还没走远,现在马上派人去追,追上之后,格杀勿论!”

妖孽宫廷 第十五章 孤军

【孤军】

王守仁确实还没有走远,他跟两个随从刚刚沿水路走到了丰城,就获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宁王叛乱了。

随从们十分慌乱,王守仁却并不吃惊,他早就知道这一天必定会来临。

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还是显得那么残酷。

孙燧,想必你已经以身殉国了吧。

王守仁仰望着天空,他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位同乡好友了。

但还没等悲痛发泄完,他就意识到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

“马上停船靠岸。”王守仁下达了命令。

随从以为他要去办事,便紧跟着他上了岸。

可是他们跟着这位仁兄转了好几个弯子,也没见他去衙门,却又绕回了江边,另外找到了一艘小船,继续由水路前进。

这是演的哪一出?

“宁王是不会放过我的,他必已派人沿江而下追过来了,陆路太危险,是不能走的,刚才我们上岸,不久后我们走陆路的消息就会传开,足以引开追兵,而我们的船是官船,目标太大,换乘小船自然安全得多。”

随从们呆若木鸡地看着平静的王守仁。

真是个老狐狸啊!

玩了一招调虎离山计的王守仁并没能高兴多久,因为他面临的,是真正的绝境。

宁王叛乱了,孙燧等人应该已经遇害,南昌也已落入叛军之手,而且这位王爷想造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整个江西都安置了他的势力,许多地方随同反叛,情况已完全失去控制。

虽然有巡抚头衔,旗牌在手,但就目前这个状况,坐着小船在江里面四处晃悠,连个落脚点都没有,外面治安又乱,一上岸没准就被哪个劫道的给黑了,那还不如留在南昌挨一刀,算是“英勇就义”,好歹还能追认个“忠烈”之类的头衔。

那还有谁可以指望呢?

兵部?王琼是老上级,应该会来的,不过等到地方上报兵部,兵部上报内阁,内阁上报皇帝(希望能找得到),估计等到出兵,宁王已经在南京登基了。

内阁也不能指望,且不说那个和宁王有猫腻的人会如何反应,自己好歹也在机关混了这么对多年,按照他们那个效率,赶来时也就能帮自己收个尸。

朱厚照?

打住,就此打住,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算了吧。

没有指望、没有援兵、没有希望。

满怀悲愤的王守仁终于发现,除了脚下的这条破船外,他已经一无所有。

黑夜降临了,整个江面慢慢地被黑暗完全笼罩,除了船上的那一点灯火外,四周已经是一片漆黑。

王守仁仍然站立在船头,直视着这一片阴森的黑暗。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的软弱无力,孙燧已经死了,宁王已经反了,那又如何?又能怎样!

心学再高深,韬略再精通,没有兵,没有武器,我什么都做不了。

事情就这样了吗,找个地方躲起来,等风头过去再说?

那孙燧呢,就这样白死了吗?

王守仁并不喜欢朱厚照,也不喜欢那群死板的文官,但他更不喜欢那个以此为名,造反作乱的宁王。

他痛恨践踏人命的暴力,因为在他的哲学体系里,人性是最为根本的一切,是这个世界的本原,而这位打着正义旗号的宁王起兵谋反,牺牲无数人的生命,让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不过是为了他的野心,为了那高高在上的皇位。

打倒当权者的宁王,将是另一个当权者。唯一的牺牲品,只是那些无辜的老百姓。因为无论何时、何地、何人当政,他们都将是永远的受害者。

好吧,就这样决定了。

“去拿纸墨来。”王守仁大声说道。

随从们从行李中拿出了笔墨,递到了他的面前。

那一夜,王守仁没有睡觉,他伏在书案前,彻夜奋笔疾书,他要写尽他的悲痛和愤怒。

第二天一早,随从们发现了散落满地的纸张,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所有的纸上都只写下了四个醒目大字:

誓死报国。

一夜未眠的王守仁依然站在船头,对他的随从们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等到船只靠岸时,你们就各自离去吧,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就是了。”

随从们对视了一眼:

“那王大人你呢?”

“我要去临江府。”

临江府,位于洪都下游,依江而建,距离洪都仅有二百余里,时刻可能被宁王攻陷,是极为凶险的地方。

“王大人,临江很危险,你还是和我们一起走吧。”

王守仁笑了:

“不用了,你们走吧,我还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

随从们不是白痴,他们都知道王守仁要做的那件事情叫做平叛。

于是他们发出了最后的忠告:

“王大人,你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

王守仁收起了笑容,严肃地看着他们:

“我一个人就够了。”

【预备】

船很快到了临江,王守仁立刻下船,赶往临江知府衙门。

虽然他早有思想准备,可是路上的景象还是让他大吃一惊,无数的百姓听说战乱即将开始,纷纷携家带口,准备逃离,痛哭声哀嚎声交织一片,搞得混乱不堪。

王守仁眼疾手快,顺手从逃难的人中拉出了一个身穿公服的衙役:

“戴德孺在哪里?”

临江知府戴德孺正准备收拾包裹,他已经得知了宁王叛乱的消息,虽然他并不想就此一走了之,却也还舍不得死,合计一下之后,他还是决定先当一回好汉——好汉不吃眼前亏。

他这一走,衙门里的人纷纷都准备跑路,公堂之上也是乱成一片。

关键时刻,有人进来通报:赣南巡抚王守仁到了。

从级别上说,王守仁是他的上司,平时是要搞个仪式,摆个酒席隆重接待的,可在这要人命的时候,他来这里做甚?

很快,王守仁就用响亮的声音回答了他的疑问:

“都不要走了,留在这里随我平叛!”

要说戴德孺也真不是孬种,听到这句话,他十分兴奋,当即作出了表示:

“既然有王大人做主,我等愿意一同为朝廷效力,平定叛乱。”

当然了,实际问题还是要问的。

“不知道王大人带了多少人马?”

然后他才得知,这位巡抚大人也是刚逃出来,无一兵一卒,是个彻底的光杆。

可就是这位光杆巡抚,孤身一人竟然敢来平叛!

大敌当前,戴德孺也顾不得什么官场礼仪了,他看着王守仁,略带讽刺地问出了所有人都想问的话:

“王大人,现在就我们这几个人,你凭什么认定能够平叛呢?”

是的,没有朝廷支持,对手又是藩王,你有什么理由如此自信,能够平定叛乱呢。

众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等待这个关键的回答。现场变得鸦雀无声,因为他们将根据这个回答,决定他们的去留。

“因为我在这里。”

王守仁环顾四周,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大声重复道:

“因为我在这里!”

孤军,也要奋战到底!

一些人走了,但包括戴德孺在内的大多数人都留了下来,因为他们从这个人自信的回答中感觉到了某种力量。

既然大家坐在了一条船上,也就不分彼此了,戴德孺随即下令,召集所属的少量军队,准备在城内布防。

“宁王敢来,就与他巷战到底!”

然而王守仁拍了拍他的肩膀,称赞了他的勇气,便对在场的人发布了一道出人意料的命令:

“不用布防了,传令下去,全军集结,准备撤退!”

啥?不是你非要抵抗到底吗?现在又搞什么名堂?

面对戴德孺那惊讶的脸孔,王守仁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戴知府,我们的兵力不够,这里也不是平叛的地方,必须马上撤离。”

那么哪里才是平叛的地方呢?

“吉安。”

“在那里,我们将拥有战胜叛军的实力。”

当年司马迁在史记中曾经说过,飞将军李广的外形很像一个普通的农民,无独有偶,很多人第一次看到王守仁,都会觉得他是一个呆子,活像个二愣子,看上去傻乎乎的,但在他糊涂的外表下,却有着无尽的智慧。

王守仁是一个很绝的人,他总是在奇怪的地方,提出奇怪的意见,做出奇怪的事,但最后却都被证实是正确的。

他的这种可怕的智慧来源于他的哲学,因为王守仁先生和古往今来的所有哲学家都不同,他的哲学十分特别,就如同吃饭的筷子和挖地的锄头,随时都可以用,随时都有用处。

他痛恨杀害孙燧,发动战争的宁王,却从未被愤怒冲昏头脑,他十分清楚凭借目前的兵力,绝对无法战胜对手,眼下他只能积蓄力量,等待时机的到来。

有着平叛的志向,也要有切合实际的平叛策略,这就是“知行合一”,这就是王守仁无往不胜的哲学和智慧。

可惜一百多年后的史可法似乎并不了解这一点。

吉安,位于江西中部,易守难攻,交通便利,王守仁将在这里举起平叛的大旗,准备最后的决战。

算王大人运气好,当时镇守吉安的知府是一个非常强悍的人,他的名字叫做伍文定。

伍文定,湖北人,出身于官宦世家,这也是一个不安分的主,虽然自幼读书,却不像个书生,长得虎背熊腰,十分之彪悍,他的工作经历也很特别,早年在江苏做过推官(主管司法),长期接触社会阴暗面,和黑社会流氓地痞打交道,对付恶人时手段十分凶残,犯罪分子闻风丧胆。

这位伍知府即将成为王巡抚最为得力的助手。

王守仁带着临江府的那帮人心急火燎地正往吉安赶,可走到半路突然被几百名来历不明的士兵围住了,一群人吓得魂不附体,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一个表情凶狠的人就站了出来:

“王巡抚请出来说话!”

王守仁毕竟见过世面,也不怎么害怕,大大方方地走出来:

“我是王守仁,你是谁?”

那位仁兄这才自报家门:

“王大人好,属下吉安知府伍文定!”

要说这位伍知府也算是厉害,叛乱一起,邻居衙门的官员跑得都差不多了,他却纹丝不动,不但他不跑,也不准别人跑,有几个胆子小的准备溜,竟然被他亲手拿刀干掉了。

经过这么一闹,吉安的官员们达成了一个共识:宁王再凶残,和伍文定比起来还是有一定差距的。安全起见,还是留下来的好。

不久之后伍文定听说赣南巡抚王守仁跑了出来,准备平叛,他这人性子急,也顾不了那么多,带了三百士兵就上了路,正好遇见了王守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