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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河(大江东去+艰难的制造)_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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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河(大江东去+艰难的制造) 3

士根几乎是赔着笑道:“东宝,你村党支书的位置我暂时代着,等你恢复身份,我立即向上面申请,去我家喝杯茶?”
“困了,不喝。士根哥,以后你管住村里,我管住实体经济,我们……啊……”雷东宝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才又道,“我找时间跟你谈话,基本照旧,你以前怎么做现在还怎么做。”
士根怔怔看着雷东宝离去,走进家门,一个人在夜色中站了许久。
雷东宝回到家里,从窗户中看出去,看到士根还站在那里,心里有些不忍,可还是没走出去安慰哪怕一句半句。以后他无论做什么,士根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不能再让他占有重要地位。而今是晾着士根,让士根重新认识自己有几斤分量,等士根彻底消除过去做老二的优越感后,他再酌情用士根。而他相信,士根不敢有变。没他,士根能活?敢活?
今天这一场回来的好戏,雷东宝唱得非常满意,但是爬上阁楼从天窗看向远处的工业区,他黯然了。多年以前,宋运辉曾陪他观赏金州新车间水晶宫般的灯火,从那时起,他就把水晶宫般的景象当成小雷家工业发展的奋斗目标。入狱之前,即使当时再不景气,身后再多逼债的,可小雷家工业区范围灯火通明,虽然赶不上金州新车间的辉煌,但几乎已是文人口中的不夜城。可是今天,入狱一年后重逢,路灯残缺,再不是成串夜明珠流光溢彩。养猪场完全黑暗,暗得令雷东宝痛心。在那儿,他的心血,他的热情,就这么被生生掐灭了。这么容易,这么脆弱。包括他自己,也是说入狱就入狱了,差点还回不来小雷家。
雷东宝于满心黯淡之中痛定思痛,该如何发展小雷家,该如何加强自身在小雷家的地位,不再被上级有关部门轻易剥夺。
而那边厢红伟等正明走后,才忽然想起他曾答应给宋运辉电话汇报雷东宝回来的情况,这一白天都被雷东宝回来出手的一系列招术震了,差点忘了还有受人所托那么一回事。
但还没等红伟打电话,宋运辉的电话先追过来。红伟又是奇怪了,宋运辉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给雷东宝,非要来问他?难道不都是宋运辉帮出的主意吗?
宋运辉放下电话却是想了好久才罢。没想到雷东宝向镇里交出村集体的效果这么好,可见雷东宝是早已知道的;没想到雷东宝会如此处置村集体的人事,可以说,完全不是过去那个雷东宝的风格,不过也不能说是断裂,元旦前雷东宝遥控指挥工作的时候,已经显现他开始平衡各方势力的思考。雷东宝最终也得捡起曾经嘲笑过的平衡权术。
宋运辉又将雷东宝对各个主要人物的安排细想一遍,心中大约有些明白,春节他去探望雷东宝那次,雷东宝为什么只口口声声地向他强烈要求出来,却不肯透露出来打算的哪怕一丝细节。包括将村集体送给镇政府,包括几乎不念旧情地对村集体人事的整肃。这些打算,雷东宝是不好意思跟他说出来的吧。雷东宝宁可一团鲁莽地开罪他,都不愿说出自己的打算,因为雷东宝自己心里清楚,那些打算比较不地道。可雷东宝还是做了,为了回去,为了回去后站稳脚跟。宋运辉心中暗叹,雷东宝终于务实了,可这务实,是怎样的教训催化得到的。宋运辉不知道雷东宝在劳改农场拿出那些主意的时候,一个人的心中经过几番撕裂,几番抉择。但而今雷东宝做了。宋运辉毫无疑问地相信,在见识“做”的效果、尝到“做”的甜头之后,雷东宝未来的出手会越来越无内疚。
而宋运辉也终于可以对雷东宝放心了。


10


梁思申终于获得休假,按照杨巡传真的合资手续要点,匆匆到香港办理各种证明,将第一笔款项汇入筹建中的合资公司验资账户。然后又转道上海,带上各色证件,给杨巡办理手续。
宋运辉正因为离婚而接受什么妇联工会等组织的调解程序,烦不胜烦,又心虚不便抵触,因此不愿因为接待梁思申而节外生枝,他让杨巡尽量少安排梁思申与他见面,但让杨巡出面安排梁思申与萧然见面。杨巡虽然着实不愿意,可也只能硬着头皮打电话联络。不过梁思申的牌子竟比宋运辉的牌子更管用,萧然电话里对他客客气气,杨巡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有点明白宋运辉让他出面的意图,就是调和他和萧的关系。
天气已经开始转暖,梁思申穿一件白色低领毛衣,下面牛仔裤和咖啡色麂皮摩托靴,斜披一条在杨巡看来很暗淡的披肩,头发束在脑后,戴一副大大的太阳镜,大步走出机场。杨巡看着觉得说不出的潇洒,杨巡觉得梁思申除了眼睛是黑色的,其他几乎与外国人没什么区别。梁思申也看杨巡,规规矩矩一套藏青色西装,里面一件藏青V字领毛衣,配的却是暗红色领带,有些不协调。
杨巡而今在梁思申的督促下,办事也有些规章起来,上车便把这几天的行程安排交给梁思申过目。梁思申一看就问:“为什么不安排与宋老师见面?萧然的饭局可以拿掉,改喝咖啡。”
杨巡只得解释:“宋厂长正办离婚手续,你不知道中国离婚有多难,他现在不方便与其他女的多接触。”
梁思申第一次听说宋运辉离婚,一时盯着杨巡反应不过来。直等杨巡诅咒发誓说没撒谎,才道:“哦,以后见宋老师不用担心让他为难了。你知道宋老师为什么忽然决定离婚?我觉得他早在几年前就应该离婚。”
这回轮到杨巡对梁思申的直言不讳发愣:“不知道,宋厂长嘴严。哎,你怎么看出宋厂长早该离婚?一年前他们还好好的。”
梁思申奇道:“你真没看出?宋老师话里话外对太太一直很不尊重,这还不说明问题吗?”
杨巡发愣,还有那样的标准?他要是娶了梁思申,那肯定是尊而重之的,但梁思申尊不尊重他就难说了。他嘀咕道:“你真灵敏。”
“不,你用词错误,这儿应该用敏锐,我真敏锐。”梁思申笑嘻嘻地纠正杨旭的错误,这么几天电话来去,两人熟得不能再熟,“嘿,背多少唐诗了?我们对诗?”
杨巡只得道:“不跟你对,你有时差,我胜之不武。”他早听说梁思申疯狂老鼠一样地背唐诗,为的就是过来时候压倒他,他也只能每天背,被逼迫得苦不堪言。
“杨巡,你这是变相认输。”
“谁说……”杨巡忽然想到激将法,忙将嘴边的话吞回去,平静地道,“好吧,我认输。”
梁思申郁闷地瞅杨巡一眼,道:“你真没劲。我们改变行程,变紧凑点。我宾馆登记入住后去看萧然,你忙你的。晚饭后看你打算收购的两家工厂,不过你得提前把资料交给我看。”
杨巡有些陪在梁思申身边的意思,但被梁思申一说,也只得答应。随即他便在红绿灯之前开始联络通知改变行程。
令杨巡没想到的是,送梁思申到市一机门口,竟见萧然亲自在门口迎候。杨巡决定说什么都得问出梁思申究竟有些什么来头,令萧然这等狂妄的人都收敛几分,杨巡因此也收获萧然赏光的一次握手。
梁思申跟着萧然进去市一机,对城市不算边缘的地方有这样规模的工厂感慨不已,光是有规模的厂房就有好几排,里面车间与车间之间的道路,都不比外面的市政马路窄。光是冲着这地皮,梁思申感觉,萧然就捡了老大一个便宜。
但萧然开门见山,走进办公室就对梁思申道:“梁小姐,再帮我看看上次你看过的合同,能不能找出条款暂时阻止日方提出的增资计划?”
梁思申奇道:“增资是好事啊。”
“问题是日方提出的增资规模太大,他们现在提出市一机的精密铸造车间和热处理车间设备落后,需要改良,而且提议新车间为长远发展计,迁出市区。按照章程,他们作为占股份大多数的股东同意,就等于通过增资决定。我跟李力他们商议下来,都觉得可能得咬紧牙关变卖家产跟上,或许你熟悉国际条规的漏洞,请你千万帮我想想办法。”
梁思申不由“咦”了一声,点头道:“对了,因为牵涉设备改造,你必须注入实际资本。”
“是这样,可我入股市一机已经几乎倾家荡产。没闲钱。”萧然接了秘书刚拿来的文件,坐到梁思申身边交给她,“这边又暂时还没开始投入新产品出口创汇,暂时没太多入息。最好能想办法拖,拖到产品出来,有利润之后再说。”
梁思申心说这才是他正经所想,以市一机的产出增资市一机。她微笑道:“请给我安排一个不受打扰的空间。”
萧然当即起身道:“这办公室让给你用,梁小姐喝咖啡吗?”
梁思申拒绝,挥手示意萧某出去,舒舒服服地坐沙发上看合同细节。但是仔细看了两遍,都没看出可帮萧然解决问题的办法。她来,是受宋运辉所托,宋运辉要她帮忙解决一下萧然的问题,说他正找萧然的爹办事,想给萧然一个人情。既然办不到,她只有罢手。她出去叫来萧然,道:“从条款上基本没有可钻空子之处。你无法避免董事会会议的召开,也无法避免董事会多数票通过增资决定。但是你别急,看你这脸色变的,都唐三彩了。”
萧然一听有门,一张脸立刻舒缓下来,笑道:“难道还有合同外的办法吗?我也在想,这样的合同怎么可能有空子可钻。但又想,既然是人做的,总有缺陷可找,就找了宋厂长出主意,果然你有办法。”
“宋老师太过分了,皮球踢给我。我没好主意,我只会教你耍无赖。你瞧,这儿对例行董事会的时间有约定,但是对于随机召集的董事会没确切约定,可是这条又有规定,必须四分之三以上股东参与,才算决议有效。你有百分之三十九的股份,你拿各种借口拖,拖到出产品。没多久,很容易拖。”
萧然想了会儿,笑道:“你等等,我去去就来。”
梁思申看他出去,心中又想到元旦看这份合同时候想到的纰漏。她当时懒得告诉萧然,但看现在日方快速紧逼的架势,怎么就有点不幸被她而料中的意思呢?她想,要不要告诉萧然,如果告诉萧然,会不会让萧然埋怨她早不说晚不说现在才说令事态无可挽回呢?可是如果告诉,会不会帮到宋运辉?
她只得重新思考该怎么圆滑地说话。等一会儿萧然进来,她用在办公室常用的温和而坚定的语气,对萧然道:“就你提出的疑问,我想到日方可能借题发挥的合同漏洞,你听了可能会很不愉快,不知道你想不想现在知道。”
萧然一听,再看梁思申严肃的脸色,大急:“你……你想到什么?请说,请赶紧说,谢谢你。”
梁思申道:“刚才你提出日方急切希望增资扩建这件事让我考虑到某种恶意可能,我提出来供你参考。第一种恶意可能,如今日方以市一机设备不合要求,提出增资改良设备。如果你拖,或者拒绝,他们可在此基础上提出,不合要求的设备制造出来的零件不合生产要求,因此这部分零件需要从日方进口。但是在合同中你们没有对从日方进口零部件有价格约束,日方可以设定高价给你合资厂。如果这零部件又不是市场常见的成品,你只能勉为其难用他们的高价零部件。这种绑架客户的事件,在国外常有发生。如今你既然已经投入那么多资本,又已经花大钱进口安装新的设备,你当然不可能不做原先谈好的产品。但这样一来,你的成本将大大增加。而你只能哑巴吃黄连,谁让你不肯增资引进新设备呢?你既然自己做不出那零件,你只能花大钱进口。”
萧然一听愣住:“会吗?真是恶意?可我们和外方是本着友好促进进行合作,合作双方存有恶意的话,还怎么合作?管这儿的总经理毕竟是我。”
“我只能说,一切皆有可能。但在日方做出实际行动之前,我们无法做出定论。我只是从日方这么快就要求增资的行为中看出疑问。或许是我多疑。需要我说出第二个恶意可能吗?我想,不管有无恶意,是否真正友好合作,你有预防还是必须的。资本从来不是善良的东西。”
“资本从来不是善良的东西。”萧然不由跟着复述一遍,心里在想洽谈的时候日方人员热情有礼的谈话,外办接待的时候上升到中日友好高度的互赞,还有两国官方的一些接触,怎么可能在这样大的合作项目里出现恶意?这本来是跟国有企业合作的项目,只是半途被他横刀夺爱而已,那个号称一衣带水的日方怎么可以存有恶意?萧然有些将信将疑,可又忍不住想要知道第二个恶意可能,“梁小姐,请说,越详细越好。”
梁思申道:“我考虑到的第二个恶意可能是产品定价。你合同上约定绝大部分产品返销日本,价钱基本上是由日方决定。日方的价格可能不会定得太高,如果刚才所说的进口高价零部件侵吞部分利润的话,你可能会做多少亏多少。可你对亏本却无法质疑,谁让你逃避增资,不建立两个关键车间呢?因此,如果日方有恶意,综合以上两种可能,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你增资,要么你亏本。你两者之中选择一样。”
“不,我可以设法在国内找到能加工这部分进口零件的厂家,我不信。”
“我所说的是对方有恶意的情况下,如果对方有恶意,我想你是永远不可能找到生产得出日方认可标准的中国厂家的。”
萧然额角开始有冷汗沁出,一张原本白皙的脸涨得通红。而这时门外下班的电铃忽然响起,惊得萧然全身一震,呆了好久。“可能性大吗?这种事国外是不是很多见?”
梁思申摇头道:“我只是因宋老师和李力所托,向你提出最坏可能,总之小心行得那个什么什么船。”
“小心行得万年船。”
“对,就这句老话,我外公常说。但你别太担心,三个臭皮匠,抵过一个诸葛亮,你回头和你们工厂的人商量商量,他们懂行,可能拿出懂行的主意来规避,也难说得很。总之小心为上。或许是我杞人忧天。”
萧然自言自语:“可你忧得也太真了些,这种事在国外是不是很常见?请你告诉我。”
“不能说常见,可也屡有耳闻。好了,请送我回宾馆。我回去再想想,你也找别人想想,这几天随时恭候质疑。”
萧然忙站起来道:“说好我今天请客,不能食言,要不然李力明天赶来揍我,请。”
梁思申笑道:“今晚才不要跟你吃饭,看你一脸食不下咽的样子,我才不跟你有难同当,我寻杨巡开心去。”
萧然哭丧着脸强笑道:“那可不行,我今天这顿不请,回头怎么跟宋厂长交代。要不我们把小杨也叫来。我再请几个有趣的人来,既然你在这边与小杨合资,多认识几个人没错。”
梁思申笑道:“对啦,我就是要大大敲你一顿,哼,我的咨询费是按小时论价的,不低。”
萧然真有些哭笑不得,他自然是一叫就有人捧场。梁思申没想到,萧然竟喊来一桌的企业家,有国企的,有集体的,也有杨巡这种私企的凑数,看上去各个都是精明人。梁思申想到,萧然这顿饭想找这些有丰富经验的人讨教。
这样的一桌,杨巡自然是敬陪末座。坐在梁思申身边的分别是萧然和一家大集体企业的总经理申宝田。申宝田目光坚毅,可眼角皱纹却刻画出一只中年狐狸。果然,萧然开场白后便向各位企业家讨教。而讨教的结果,却是更肯定梁思申的说法。但大家都有一个大前提,没跟日商合资过,不知道在中日友好的前提下,又在有政府工作人员出面接见的前提下,是否可以避免有些事的发生。
这时候,萧然心中更加忐忑。而杨巡在这种饭桌会议上没有发言资格,他就是知道也不肯说。他看到萧然的沮丧,心里还挺高兴的,他妈的,一山更有一山高,萧然这种人自有老外欺负。
饭局结束,杨巡载上梁思申去看想要收购的厂,那个申宝田却特意让司机开车追上来,再次重申很高兴认识梁思申,希望以后多有联系,也非常善意地与杨巡交换名片,邀请两人这几天参观他们工厂。寒暄过后分手,梁思申笑道:“我这外商身份好像真的很吃香呢。”
“不早跟你说了吗,本来两处厂子拿着有困难,可一说是爱国华侨回来投资,我再做些努力,事情就顺了。萧然的事,麻烦的可能性有多大?”
梁思申笑道:“做生意哪儿存在什么友谊第一。杨巡,我看你都快在饭桌上幸灾乐祸了。”
“哈哈,当然,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我怎么能不幸灾乐祸。有没有办法解决?”
“我又不是神仙。合同定下的事,哪是说反就反的。萧然有本事,找他爸通过其他途径解决,谁知道呢。”
杨巡却笑道:“难。我这回因为跟你合资,听人反复教育我:外资无小事。萧的父亲再有来头,也不敢在涉外大事上乱来,我等着看好戏。”
梁思申笑道:“可看着他被日本人欺负,我又心有不甘。看他自己的造化,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咦,你说的两家厂还挺市中心的啊。”
“这地方是涉外区,你看你住的涉外三星级宾馆就在前面不远,附近还有一家海员俱乐部,这块在造的是另一家三星级宾馆,过桥那儿准备造四星级宾馆,是我提醒他们造的。这附近还有不少机关大院。我看着这样的地方挺不错,唯一不好的是这两家厂中间有条马路穿过,不晓得能不能想办法把它们合起来。下车看看吗?”
“当然。”梁思申等车一停就跳了下去,杨巡都来不及遵循礼仪给梁思申开车门,每次都那样。但杨巡伸手从后面抄了一件风衣,出来递给梁思申。梁思申跳下车后正感觉有些夜寒,看到这风衣忍不住一笑,披在身上。
两人沿着马路走去工厂,没想到一家工厂的一个车间还开着夜班,可两人走进去,看到苍白荧光灯下,倒有一半的人坐在柳条筐上聊天喝茶打扑克。梁思申想到资料表明这家工厂在职工人一百二十五个,退休工人一百五十个,等于一个工人要养一点几个退休工人。这样一家毫无优势的老厂,背负如此沉重的包袱,还怎么前进,在职职工当然得过且过混日子了。
两人粗粗看了下便出来,走到外面,杨巡解释说:“这家厂有些本事的人,要不停薪留职,要不请长期病假,都出去自找活路,留下这些女的老的磨这一个月一百多块钱的工资,可能这几天又有活了,才开个夜班。”
“你资料里说,我们不用接手这批工人,确定?”
“这些人怎么能要,你管严点,他们到你家门口滚钉板,你开除他,他带一家老少来你家吃饭,你催他们工作,他们总有办法偷懒,你又不能人盯人地管,这些都老油条了,像你一个女孩子进来,他们能把你气哭。这些人又没什么技术,可让做清洁卫生他们还不干呢,怕被人瞧低了。我食品市场开业时候用过这种人。我跟二轻局谈,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要,全下岗,我们出钱买断工龄。”
杨巡见梁思申似乎听不懂的样子,忙又解释道:“意思是以后你的工人和这家厂再也不相干,没工作了,但我把工人以前工作的工龄花钱买断……这个你可能不懂,这边人的退休工资是根据工龄来计算的。”
“买断!”梁思申耸耸肩,“听上去挺可怕。好像工人进了企业,就生是企业的人,死是企业的鬼一样,出来还得买断彼此关系。真搞不懂彼此都怎么想的。不过已经比两年前好,两年前我们咨询的时候,都说人和厂打包一起卖。吓退好多人。杨巡,如果二轻局坚持人和厂不能分离的话,我们宁可不要这项目,人的包袱是无底洞。”
杨巡本来以为梁思申这个心地挺好的人会担心下岗工人以后日子怎么过,可没想到梁思申对买断都挺有腹诽,杨巡转念一想,对了,梁思申来自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对此早见怪不怪。他又领梁思申看马路对面的另一家厂,这家只有门卫在,里面黑咕隆咚。两人粗粗看一下就出来,到路灯下拿出地图印证。
梁思申道:“可惜,这儿离商业中心到底还有段距离。我总觉得你的方案不可行。不过先买下再说,市区地段的地皮总是稀缺资源。”
“为什么是稀缺资源?”但杨巡问出,便明白梁思申的意思,笑道,“对,就那么块巴掌大的地方,你割一块我割一块,没几天就瓜分完,我们手里拿着钱的得先下手为强才是。哎,你到底什么来头,为什么萧然对你那么客气?他对宋厂长都没那么客气。看这边,是工艺品进出口公司,半幢楼是他们的。”
梁思申看看,却见工艺品进出口公司门口两块牌子,另一块白色长条木板上写着什么电子仪表厂。原来工厂上面才是办公楼。这样的办公环境可不怎么样。对于杨巡的另一个问题,梁思申也没遮掩,笑道:“有次我跟萧然比谁家更厉害,比来比去,他比不过我,以后见我就服输了。呵呵,对于他那种仗势欺人的,唯有更大的权势才能让他屈服。”
“你既然有这样的身份,手头又有钱,为什么不去你爸爸那儿做呢?你到那儿还不是跟萧一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梁思申不愿解释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她只是笑嘻嘻地道:“我喜欢你杨巡啊,我偏要跟你合作,做做个体户呢。”
杨巡心知这话不真不实,可听着还是舒服:“你放心,我这个项目一定要做它个响当当的,让你做个知名个体户,年底评先进上台戴大红花。”
两人嘻嘻哈哈打趣着,却一点没偷懒地把整个涉外区好好看了个透,梁思申即便是穿着平底摩托靴,都走得筋疲力尽,自觉如残花败柳。杨巡看着倒是有点服气,这娇小姐做事还真是认真。反而是他劝梁思申悠着点,别一口气把明后天的事情都干了。而其实,杨巡真想伸手扶梁思申一把啊。这样春风沉醉的夜,哪对出来轧马路的男女不是相依相偎的?杨巡的手指不知道蠢蠢欲动了多少次,他那是用了吃奶的童子功才克制住自己。
梁思申上了车,禁不住捂住嘴打个哈欠,揉揉眼睛道:“我临时又有两个想法……”
“明天说,今天你早点休息,好好睡一觉,脸色都变了。”
“车子上可以抓紧时间说。”
“我要专心开车,不听。”
“总经理哪有这样对董事长的?不是说按照国情,进了企业就是企业的人了吗?你得听我的。”
杨巡嘻嘻一笑:“我是企业的人,也是董事长的人吗?”
偏偏梁思申没那曲里拐弯的市井文化,理所当然地道:“当然,你想不干,拿出钱买断。”
杨巡哪好意思解释,只好自己干郁闷,这段路又短,很快就到宾馆。但是杨巡陪梁思申进去,却被萧然从大堂吧跑出来截住。这回,与萧然坐一起喝啤酒的是几位政府官员,其中一位是市外办郑主任。
杨巡有些不放心梁思申深夜接触那个肚子里什么坏水都有的萧然,道:“那我也干脆坐大堂吧里把刚才我们说的整理一下,完了你还可以过目,方便我们明天工作。”
梁思申愣了一下,心说杨巡没那文字任务啊,但杨巡既然要留下那就随便。她和萧然一起到了另一桌,桌上几个市政府涉外官员与梁思申讨论市一机合资究竟是不是存在陷阱。他们说,经过刚才打电话一波了解,有些地方确实存在外商在合资中利用中方刚走进市场经济不识水性,给中方合作者下套的情形。这些官员也紧张,市一机的外资是他们积极参与引进的,若是出现问题,他们难辞其咎,萧然不会放过他们。
梁思申硬着头皮听了半天,听来听去还是这些担忧,她困得要死,只好截断官员们的提问,她要采取主动。
“萧总,刚才杨巡替你想了个主意,本来想明天告诉你。日方不是想另觅地块新建两个车间吗?你可以自己找块地先买下,然后给出虚高评估价,作为你的出资。你现在只有这两条路啊,一条增资,一条等着他高价卖你零件,不如你主动跟他们一起玩,他外方怎么玩得过你本地人。”
这话说出,一桌子人都舒了一口气,萧然更是眉头舒展,指着角落里的杨巡道:“他想出这主意?脑子满灵活嘛。”
“不是他是谁?我们学院派的,他实战派的,有的是野战经验。但萧总,我提醒你预防万一,万一日方有恶意,或者万一他们没有恶意,你都不能把事情做死。”
萧然欢欣,连声说谢。随即便问在座官员现在开发区的地价。梁思申见此告辞,拉了杨巡离开。
但梁思申第二天睡饱睡足,躺在床上却想到另一个主意。她当即打萧然的移动电话:“萧总,我又想到一个帮你解套的主意。”
萧然现在见到梁思申如见救星,忙道:“我也还没上班,跟你住同一个宾馆。你用过早餐没,要不介意就过来我这儿用早餐,我这儿是大套间。”
“行,二十分钟。你让他们给我送水果和咖啡。”
二十分钟后,梁思申出现在萧然的套房,一件黑色V领毛衣,下面依然是牛仔裤,进门要求开着门,萧然自然答应。萧然很殷勤地斟咖啡给她,笑道:“你每一次出现,都是给我带来幸运。你这回会在国内多久,我来安排出游计划,想出海吗?或者,你的工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吩咐,有些地方我只要打个招呼。”
梁思申笑道:“别光顾着说话,我是饿醒的,得先补充能量。”吃上几口才道:“昨天我一路劳顿,没想太深,昨晚受杨巡提醒,我倒是有了新的主意,可以帮你赚一笔脱身,不过需要动用不少资金。”
萧然有些夸张地道:“你先慢说,让我先想好我该怎么感谢你。我已经无法承受你带给我的这么多好处。”
梁思申听了笑道:“嘿,这是你自己说的,我没逼你哦。我本来不想走后门,可是这个后门不能不走,不愿花费时间在消磨时光上。你给我办个这边的驾照吧,每次来都要人接送,我跟囚徒一样无力。”
萧然一听就笑道:“行,我今明两天里就拿给你。好了,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稍微安心地请你给我帮忙。”
梁思申也笑:“我今早想到的,昨天的主意是在开发区拿低价地,做高估算,坑日方一道。我今早想,你索性把市一机的地块全面置换出来,搬到据说税收政策更优惠的开发区去,是不是有这一说,就是税收政策方面?”
“有这优惠政策,确实是吸引日方搬迁的良方。可是对我有什么好处……哦,我清楚了。”萧然忽然想到其中关键,双掌一拍,兴奋地盯着梁思申,久久不能言语,“我既然能把开发区的低地价评估成高地价,自然能把高地价评估成低的。而且也不用什么开发区政策吸引日商,我拿出市政规划要拆迁工厂,让市一机不得不搬到乡下去。”
“聪明。”
萧然大喜,起身去吧台拿来一瓶人头马XO,给两人各倒一杯,兴奋地与梁思申碰杯,一饮而尽,道:“通过这个办法,我可以把投入基本收回,剩下的扔给日本人玩,他们最多让我所占股份越来越少,可没办法让我净身出户。不过我需要通过哪家公司先买下市一机地块,这笔出资不小,还非出不可。”
“对,你可以找我,我有资金。你把新华书店地块转让给我,你拿转让费运作市一机解套。”
萧然被梁思申的表述惊住,一声“你”之后,好久无法说话:“我好不容易拿的那市中心那地块。”
梁思申微笑:“这几天你打定主意了,可以找我,我们商谈具体细节。等我回去美国了,你可以联络杨巡。”
萧然不甘被梁思申占了上风,反将一军:“不如我们合作,你出思想,我做实际工作。”
梁思申不客气地笑道:“我不跟你合作,你没杨巡那么容易操控,我在你这儿也得不到太多实惠。我们只可以惺惺相惜,偶遇特殊机会可以互惠互利地双赢一下。”
萧然也笑了,也对,梁思申有的是优势,想要找个他那样的合伙人,自家堂兄表哥随便抓一个就行,何必找他这么个陌生的,但他被新想法打得兴奋,暂时没法定心思考,他答应梁思申不管肯定还是否定,一定会在她回美国前给予答复。
梁思申这才回自己客房。反正把话撂给萧然了,萧然答应的话,是大好事,他那在商业中心的地块实在是钻石一枚。不答应也无所谓,她努力争取了就行。
但梁思申的等待没持续多久,萧然隔天便给梁思申一个明确答复。萧然通过杨巡的电话约梁思申喝茶,梁思申听见只是喝茶,简直想呜咽着感谢。这几天真是怕了吃饭,做什么都是吃饭,每次吃饭都是叫上一大桌,每顿饭都少不了时兴的甲鱼和林立的酒瓶子,真正吃不消。可是人家就图着见她这外商一面,好像一起吃一顿饭才是表示尊重,不坐一起吃饭是不给面子。梁思申不知道还有这样的逻辑,才知道自己高干子弟的牌子有多好用,那意味着可以随心所欲地拒绝。可她既然已经有意搁置身份,非要以平等态度参与竞争,她的脾气就不允许她打退堂鼓,只有怨声载道地奔赴饭局。可是杨巡还说大家对她已经非常客气,因为她是外商,换作其他国内女子,饭局上先集中火力灌醉女人。梁思申心说,真低劣。
与萧然约定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前此的一顿饭一直从下午五点半吃起,回到宾馆已经是八点。梁思申只得先找到已然等候在大堂吧的萧然,扭着嘴道:“对不起,刚吃饭喝酒回来,一身烟酒臭,你等等我,不好意思,二十分钟。”
萧然了然地笑道:“真傻,自讨苦吃。”
一会儿等梁思申换洗下来,萧然继续取笑:“何必呢,非要把自己堕落到低三下四的境界。你这是千金小姐吃饱了闲的,有本事钱也别拿出来,外商身份也不要,你再试试,看你能走几步远。明明是那身份,何必矫情。”
梁思申无言以对,白眼相向。唯有跟上来询问的侍应生要一罐啤酒,算是出气。萧然却是笑道:“办事情未必都要请客吃饭,你看我……”他将一只信封推到梁思申面前:“你的驾照。”
“哎,好,终于有件顺心的事。”梁思申打开信封一看,驾照上自己刚拍的大头照傻傻的,可那就是货真价实的驾照,“你车子在吗?让我试试国内驾车?你可以相信我,我车龄十年。别一脸心疼嘛,你可以旁边看着。”
萧然一脸大牙疼似的道:“我刚换的新车……”
“大方点啦,我下回在这儿买了新车先给你开一下。”
萧然郁闷了一下,可终于还是起身,道:“走,开小心点。”又跟侍应生说了别动他的桌子,两人一起出去。
萧然以前的一辆车被杨巡和韦春红指使人砸坏,修好后,他别扭着用了些日子,终于还是决定新买一辆。才刚买来的白色宝马,心疼爱护得不行。上了车就一直唠叨让梁思申注意这注意那。梁思申也不是太妹,稳稳将车开了出去,几个弯道下来,萧然已经放心,心说这十年车龄没假,听说老外从小拿车子当脚。
这时候萧然才敢说话:“我找人同日方谈了一下。日方的意思很明确,他们有意提高在中国公司的技术水平,所以才会提前把决定核心零部件质量水平的两个车间建立起来。他们的目标是减少运输环节的成本,尽量实现较高本土化率,以最有效压缩总体成本。经过一天的谈话,我们都觉得对方很有诚意。你说呢?”
梁思申本来就因为晚上吃饭应酬遇到一帮粗俗的人而郁闷,打开车窗开了会儿车才缓过气来,但听萧然一说,又郁闷了,商业合作,凭什么相信对方诚意?诚意再多,也不如一纸合同。但见萧硬是要相信诚意,她也只能道:“我记得有这么一句话:立法其上,取法其中。我们做方案的时候,总是把困难想得多一些,预先想好周全对策,以免临时手忙脚乱。而如果最后一路顺风走到尾,那是最大的好事。虽然我没机会分一杯羹,不过还是诚挚地恭喜你。”
萧然这回倒是难得认真地道:“这回还真吓了我一跳。我几个朋友都说,人家是老牌资本主义,做了上百年的生意积累的经验,我们跟他们比,就跟光屁股小孩上战场,全看对方良心了。幸好谈话表明对方不错,可想到这几天听的有些外商提供的设备是旧货外面喷新漆,有些外商圈下地皮迟迟不开发,你说得对,先把困难想多点有好处。可是这样一来,我得筹备资金了。我咨询一下厂里的工程师们,都说那些设备能早点上当然最好。”
“说的是,中方有中方的弱点,不过外资进入大陆也未必无敌。我们这几年一直在考察中国市场,可一直不敢大胆进入,有很多顾虑。比如对政策摸不着头脑,对当地市场没基本认识,对当地工人表现出来的思维更是无法认同。因此我们都倾向合资,善用中方优势弥补我们的缺陷。其实日方找到你,也是他们的幸运呢,多少事从此畅通无阻。”
“你说的是从外方角度看问题,看到的是我们没意识到的问题,对,我也有优势,不错,就是这个原因,这就对了。”萧然到底不是幼稚的人,一直对外方那种唯利是图的资本家的诚意放心不下,但等梁思申一说外方的顾虑,他倒是放心了,彼此有所倚仗的时候,就得向对方输出诚意了,“宋厂长推荐我找你真是找对了,宋厂长也说要多听听你这种来自那边阵营的人的意见。”
“宋老师是很有涉外经验的人,早十来年前就从事对外贸易了。我很佩服他。这车不错,动力性能尤其好,可惜是自动,手动更好玩。你钱要是不够想卖商业中心那块地皮的话,看我们那么多交流的分上,你得优先考虑我。”
“哦,你考虑多少价?”
梁思申笑道:“我哪知道,我连那块地面积多少都只是个目测概念。但我记得你和李力说的你买下那地的价。”
萧然也笑:“那价翻倍都太便宜你。这样吧,明天你让小杨去我那儿拿资料,我跟他谈。我们是朋友,不伤和气。”
梁思申笑道:“不,小杨送到你手里,还不给你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我了解一下,明晚上再一起喝茶?”
“去,你捏着底价跟我谈,我又顾忌着那么多人面子没好意思驳你,你这不存心赖我吗?”
“你才是真矫情,是朋友就不能谈生意?你没诚心,抛个诱饵逗我玩儿呢。”
“看见了吧,跟女孩子谈生意多麻烦,态度不好就是罪过。”
梁思申不由笑道:“不然要朋友干什么,朋友就是拿来糟蹋的。咦,你电话响。”
萧某接起电话,但“喂”一声后,却把电话递给梁思申,并等梁思申在路边停车后,自觉下车去。梁思申看着心说,有人良心不好,可行为举止可爱;有人良心挺好,可行为举止让人厌恶。


11


杨巡几乎找遍角角落落都找不到梁思申,无可奈何之下才想到萧然,没想到居然真的在一起,杨巡惊讶。但他没多废话,道:“你快去市第一医院,我刚得知消息,宋厂长下午在工地摔下送医院手术,失血很多,还在抢救。”
梁思申大惊,几乎是飞车回城,嘴里却安慰萧然说她从小飞车,不怕。萧然岂敢不怕,又没好意思说怕,一颗心在嗓子眼吊了一路,终于在市一院放下。而梁思申则早将车子随处一抛冲出去了。萧然没跟上去,但见梁思申如此焦急,不由想到去年在北京初见梁思申与宋运辉在一起时候的场景,如此的师生关系,令他玩味,他不信其中没有暧昧。
杨巡看到梁思申披一头没一丝装饰的卷发冲来,黑毛衣下面是咖啡色碎花长裙,与环境格格不入,就像是什么电影里跑出来的人。他赶紧迎上去道:“刚才不敢说太清楚。宋厂长掉下来的高度不算高,可下面正好堆了不少杂物,一根钢筋刺穿腹部。除了失血很多,还不知道其他内脏有没有受大影响,现在里面是最好的医生在抢救。”
梁思申瞪着杨巡说不出话来,怎么也不敢想这种事会发生在一向谨慎的宋运辉身上。想到钢筋穿透的痛,梁思申不寒而栗。杨巡连忙安慰:“别怕,别怕,有我,有我。宋厂长的妈已经昏过去,你可别……”
梁思申一眼瞅见宋运辉的秘书,扑过去抓住那个她认识的秘书的手臂,可忽然说不出话来,她一急起来满脑子都是英语,中文字竟然一个不见,只急出两眼的泪。好在秘书知道她要问什么,详细告诉她究竟出了什么事。原来是宋运辉去码头看安装,爬的是一处安全高度,大家都不认为会出事,没系安全带,没想到宋运辉会失足落下,那下面正是一堆等待清理运走的废钢筋等物。当时大家也不敢拔钢筋,就地用焊枪烧断露在体外的钢筋,才能赶紧送医。
梁思申听得牙齿“嗒嗒”作响,好半天才终于憋出中文:“很痛……”可梁思申又想到,宋运辉的性格异常坚毅,那么痛的时候,估计他肯定闭口死忍。她恍惚好一会儿,才回头看着杨巡轻道:“我想到宋老师的姐姐。”
杨巡知道宋运辉的姐姐是如何去世的,也是与钢筋有关,不由脸色大变,忙道:“别胡说。”
“是,是,我乱说。”梁思申连忙承认,不再吱声。这时她看到一群人后面是程开颜坐着哭,程开颜身边有两个老人陪伴。而那两个老人眼下正以严厉的目光盯着她看。杨巡见她留意那边,看了下,轻声告诉:“是程开颜父母。”
梁思申不语,专注地看向手术室门。
程父看到梁思申,他凭直觉意识到,这个装扮得与众不同的女孩就是女儿嘴里所说宋运辉的那个美国学生。从女孩惊慌失措的表现,他感觉宋运辉骗他,宋运辉与那女孩绝不简单。程父愤怒了。是,为什么这么巧,宋运辉闹着离婚时候,这个女孩恰好在此?
不仅是杨巡,连旁边其他东海厂的人都看得出程父眼中的火爆,只梁思申挂心宋运辉,视而不见。周围大家也糊涂了,一会儿上访说厂长因为美国女人离婚,一会儿又去工会闹说厂长因为一位医生离婚,究竟算是怎么回事?杨巡也留意到梁思申眼中深刻的焦虑,他还就近看到梁思申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他忽然意识到,这真是师生关系?有这样的师生关系?他心里不由偷空泛了一下酸。可他还是体贴地想到走廊风大,梁思申又从不肯多穿衣服,今天更是连披肩都没拿,就脱下自己的西装递给梁思申。正好寻建祥从宋母病床边脱身过来这边打探,见此情景也没心思多想,跟梁思申打个招呼,问问杨巡里面还没动静,就又下去陪着宋母。而一些市领导也开始陆续来访。走廊上站满黑压压的人,每个人各怀心事,但不便此时张口。杨巡很担心程家人找上梁思申,一直在梁思申身边严阵以待。
终于,宋运辉被推出来,众人都簇拥上去,前面都是领导,病床边宋季山有份,程开颜也有份,梁思申与杨巡都没份。两人只好站在外面听医生介绍情况。医生面对那么多领导,说得深入浅出,谁都听得懂。梁思申听了终于放下一颗心,没事,而且没后遗症,那就是不幸中的大幸,刚才真怕刺穿的是肝胆脾之类的内脏。
但等杨巡忽然想到该去病房拦住闲杂人等,尤其是肯定会让伤痛中的宋运辉烦不胜烦的程家人的时候,却发现早有护士在门口把关,将所有人都拦在门外。经过公推,才让宋季山和宋运辉的秘书进门。过会儿,寻建祥背着刚醒来的宋母也进了门。
杨巡和梁思申在门口守候了会儿,不久寻建祥出来让两人回去准备明天接班,两人这才离开。但杨巡忍不住想去护士站沟通一下感情,他进去发现里面有几个医生在开会,说的正是宋运辉的病情,他就在门口听了会儿。梁思申则是见到一个女医生从护士站与护士长亲密地拉着手出来,转到楼梯角说话。那女医生细声说的话,有几句漏进梁思申耳朵:“是啊,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你也看到,只有同事朋友帮得上忙……你刚才拦得好,要不然病房里不太平了……唉,也可怜,都可怜。可现在只能顾得上病人了……怕刚才电话里说不清楚……明天还得你帮忙……说什么呢,厂长女儿是我儿子班上的同学,前儿我儿子不是脚烫伤吗,我那天正做一晚上手术,没力气背儿子,那厂长看见好心送我们俩回家,难得的没一句废话……是,你也知道现在的男人,我宁可不要他们帮,免得无穷麻烦。让他们伸手帮忙,他们恨不得要我以身相许还人情债……对了,千万别提是我要求的,这种事说出去更加多是非……”
梁思申这才知道,看似简单一件事,竟也是有因有果。听得转角那两个人开始说再见,梁思申连忙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开。过一会儿,见女医生和护士长拉着手转出来,梁思申仔细看了一下,见是一个长相文气,略带职业性冷漠的三十来岁女子,一双眼睛似会说话,但估计说出来的话带刺。想到女医生悄悄帮宋老师的忙,梁思申在那女医生经过时候就一直讨好地微笑,但女医生没搭理她,匆匆而过。
一会儿杨巡出来,杨巡比梁思申主动得多,已经勇闯进去与给宋运辉主刀的医生攀谈在一起,说好送疲惫的医生回家。梁思申跟上,但回头时候,看到程开颜和她父母还守候在门外走廊,没有离开的意思。她心中感慨,当一个人的爱不是另一个人的那杯茶时,爱是负担。程开颜只怕到死都不会知道宋老师的追求是什么。
下到下面停车场,梁思申看到只穿着毛衣的杨巡踊跃上去帮两位主刀医生将自行车扛到车后,梁思申忙打开车门请两位医生上车,她自己坐到驾驶位上。杨巡安置好自行车上来,见梁思申坐那儿,没敢吱声,怕后面两个医生吓到,只得坐上副驾位置旁边指挥。没想到梁思申开车极其老练,他不知道梁思申已经通过萧然拿到驾照,只得心中念叨千万别半路遇上警察。
直到把两个医生都送到家,杨巡才道:“你赶紧把位置让给我,要是让警察查到你没驾照,麻烦大了。”
“放心,刚刚萧然把驾照给我做出来了。哎,杨巡,注意到没有,刚才一路上都没见一辆出租车,原来还以为出租车挺多的,宾馆门口总停着几辆。”
“是啊,出租车爱做宾馆生意,有钱人多嘛。萧某人对你倒是有求必应,考个驾照多难啊。”
“没见我帮他很多忙吗,我的咨询在国外都是收费的。杨巡,等下我先回宾馆,你能不能辛苦一下,再回医院,把那三个老弱妇孺送回家?”
“谁?噢,那三个,让他们待着,他们精力好,老拖着离婚手续,害宋厂长每天拉着脸没精神,香烟不离手,让他们在走廊上耗点精神才好。”
梁思申不由叹一声气:“冤孽。算了,你不帮就算了。我刚才听到……”梁思申把刚才听到的那个女医生与护士长的话与杨巡说了一遍。
杨巡心说,那女医生不知道是不是传说中宋运辉的外遇,好嘛,今天都凑一起了。可他不敢说给梁思申听,只轻描淡写地道:“这个时候多的是伸手想帮宋厂长的,有人只怕排不上号帮不到忙,你别去瞎掺和。”
“我又不是傻瓜。只是觉得那个女医生帮忙帮得到位,说说而已,你紧张什么呢。杨巡,我听今天萧然跟我说的一句话有道理,他说我既然有点来头,没必要一边矫情地说不沾那光,一边其实又在因着来头放肆。”
杨巡不由笑着抢话道:“这两天的酒席吃烦了?”
梁思申见杨巡明白她想的是什么,终于笑了:“是,明天你跟他们说,大小姐烦了。再有什么事,我打几个电话找人,我又不是跟萧然一样做违法乱纪的事,没必要自找麻烦非找弯路走不可,明天那些什么的都取消。”
杨巡道:“你大小姐终于想通了,难得,怎么我前两天也这么跟你说,你不听呢。”
“前两天我还没吃过苦头。”梁思申不由做一个鬼脸,“对了,明天我跟萧然谈商业中心那块地的转让。他打算跟着日商增资,那就不得不卖掉商业中心那块地皮。我的意思是,这么一块稀缺地段的地皮,那是再贵也非买不可。”
“噢,那我明天一起去,什么时间?我安排一下。”
梁思申道:“你还是别去。萧然见了我没办法,我对他泼皮无赖都可以,你在场他会转移视线,他也巴不得只你跟他谈呢。你明天还是去接替大寻吧,正经的商业谈判需要你的经验手腕,跟萧然那样不正经的,我来。”
杨巡无奈,也确实,梁思申已经说得够给他面子。于是他把自己的心理价位说给梁思申,又告诉梁思申那块地几大缺陷分别是什么,以便明天梁思申讨价还价。说完了才送梁思申上楼进门,他自己开车回医院。说真的,梁思申对待合作项目如儿戏,硬是不肯利用身份资源,弄得他也紧张不起来。这回的工作虽然按部就班地做,可他心里前所未有地放松。心里轻松,浑身就全是劲儿。
这时候宋运辉病房外面的走廊已经空了,包括程家三口也不在,宋运辉的秘书以坚壁清野之势坐在门口。杨巡一去,秘书就告诉他,宋厂长没醒,可宋家父母不见儿子醒来不肯睡,要杨巡劝劝。杨巡说这哪是劝得了的,他进去替了寻建祥,因寻建祥家里还放着宋引,怕寻妻一个人照顾不过来。而后,他陪着宋家父母在半黑暗中坐了一夜,一直等清晨宋运辉醒来,是宋母先看到儿子苏醒。正好此时梁思申也清早赶来探望,大家都哭了。
宋运辉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父母和梁思申,这几个人的存在,让他苏醒的感觉很好。因为伤痛,也因为刚刚苏醒,宋运辉有些放纵自己。于是在旁边不大被重视的杨巡注意到,宋运辉的眼光经常温柔地落在梁思申身上,然而又在梁思申看过去的时候,将眼光似是不经意地避开。杨巡心惊,隐约明白宋运辉心里在想什么,但也猜出宋运辉不想让梁思申知道。联想到梁思申昨天走廊上的焦虑,杨巡虽然心中极不愿意看到这一出,可是他清楚,此时他不便在场。他抬脚离开,还顺手拉走秘书下去吃早饭。
梁思申熟练而快捷地动手把病床稍微升起,才将小笼包拿出来交给宋季山夫妇,含着笑哽咽着道:“爷爷奶奶可以放心吃早饭了,吃了后你们回家睡会儿吧,我等下开车送你们走。”回头看到不见了杨巡,奇道:“杨巡呢?这家伙饿坏了吧,吃早餐这么积极。”她说着话,早动手将凳子椅子拼起来,方便宋季山夫妇吃饭。
宋运辉微笑道:“爸妈,你们快吃点。吃了回去睡觉,不然我也不敢睡了,这儿有他们陪着。”
“我们不累,看到你醒来比吃人参都强。等下叫小杨回家睡吧,他一晚上也没睡。”
“护士会来的,这儿是高干病房。你们回去吧。小梁,等下你负责把我爸妈送回去,要小杨也回去睡。跟猫猫就说我出差了。小梁,你回头也忙你的去。”
宋季山道:“我们回去也睡不着,还是在这儿打个盹。大寻等会儿还会来。那个……猫猫妈昨晚说……”
宋运辉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道:“我不见她。”该如何相见?存在宋运辉心头更多的是因果之叹,他曾是多小心安全的人,可是他却在离婚即将办成之际,失足跌落,他是个有心人,早在失事第一刻就想到人们心中会想到什么,他有何颜面躺在病床上理直气壮地见程开颜。
梁思申不疑有他,她以为离婚总是关系闹僵的结果,这种时候拒见也是理所当然,想起昨晚:“宋老师是不是有个女医生朋友?昨晚我偷听到她提示护士长拦住闲杂人等,否则昨晚病房肯定一屋子的人,谁都进来。她说她是猫猫小同学的妈妈。”
宋运辉闭上眼睛艰难地想了会儿:“有,陶医生,三十来岁。谢谢她。爸妈,你们吃早餐,我看着,快坐下。”
宋季山夫妇这才开始吃喝。梁思申看着宋运辉笑道:“宋老师,馋吧?”
宋运辉虚弱地微笑:“别招我。”
梁思申笑道:“我在浓香的生煎包子面前徘徊好久,最终决定不刺激你,改买小笼包,嘻嘻。当然,等宋老师健康的时候,我还是会把刺激宋老师当作宏图大业来完成的,难度越高越刺激。”
宋运辉只能又笑,连刚进来测脉搏量血压的护士听着也笑。梁思申看着血压计上面的汞柱,又看护士的记录,笑道:“宋老师,你真需要我刺激呢,你看你现在血压这么低。”
宋运辉笑道:“别调皮,说说你这几天做了些什么。”
梁思申端把凳子轻轻放到床头,开始跟宋运辉讲这几天的事。宋运辉听着,宋季山夫妇旁观着。老夫妻还是第一次见识儿子与这个说了很多年的女学生之间的关系,心里都觉得这两人看上去关系好得没道理。儿子对猫猫妈说话从没那么耐心过,他们为此对梁思申有些反感。
宋运辉听后提醒:“先弄清那块地的产权,要杨巡去弄清楚,这种人拿出来的东西很多拖泥带水。”
“噢,明白,我拿来资料让杨巡去查。还有一位来自既非国有又非个体的企业,叫集体企业的,那位管理者叫申宝田,申厂长异常热情地希望我这个外商与他合资,或者帮他介绍外商来跟他合资,可是怪了,我看他企业报表显示利润挺好,一半产品出口,杨巡也说这家企业前景不错,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跟我合资。关键是他开给我的条件优惠得让我怀疑他是不是我爸的什么老相识。我怀疑他另有企图,没答应他。杨巡说由他去套出申厂长的企图来再议。”
宋运辉失血过多的脑袋一下听得有些晕晕的,也就没发表意见,只微笑道:“看来你跟杨巡配合得不错。”
“是,杨巡太宝了,好像没什么他办不成的事。我看着医生多严肃啊,他却没几分钟就攀上给宋老师动手术的医生两名……呃,陶医生来了。”
陶医生其实已经来了会儿,但见里面两人说话,以为是公事,就没打扰,在外面等了会儿。但看里面那对,又敏锐地感觉似是有一条亲密的线柔柔牵在中间,男的全心全意地宽容,女的全心全意地信赖,陶医生不能不联想到宋运辉离婚的原因。
陶医生微笑进门,坐在梁思申让出的位置上,又微笑询问一下宋运辉的身体感受,正要打开血压计,梁思申就在旁边站着道:“护士小姐已经来测量过,58-85。”
陶医生已经从刚才的对话中听出这个女孩子是外商,她冲梁思申微笑一下,道:“看来恢复得挺好,果然是老大主刀,只等着后面日子渐渐恢复了,别担心。不过我看记录,你的身体有点像过度使用的机器,需要长时间休养生息。”
“他工作起来不要命。”宋母道,“医生,他能吃的时候,吃什么东西最好呢?”
陶医生想想道:“我去拟个菜谱,回头交给你们,不过也不能做准,宋厂长年轻底子好,最要紧还是爱吃多吃少操心。”她起身道:“出血多点,没太要紧的脏器损伤,不幸中万幸。手术又成功,以后只要慢慢将养,千万别急。这是持久战,伯父伯母也得养好身体准备好吃的调理宋厂长。我走了,早班前还得看一圈我的病房。再见。”
梁思申送陶医生出去,到了外面,才轻声问:“陶医生,真没事吗?请问有什么需要注意的要点?”
陶医生看看眼前这个长相和衣着都美丽的女孩,轻声道:“没大事,后面保养要紧,千万别让宋厂长过早操心。”
梁思申忙道:“我明白了,我的小事也不跟宋老师说了。我四天后打算离开回美国,那时候宋老师能恢复多少?”
“放心,宋厂长年轻,恢复会比较快。”
梁思申这才放心,看着陶医生离开后才回来病房,见宋运辉看着她,眼睛里有问询的意思,她忙笑道:“我私下又问陶医生,陶医生还是说没事,可见是真没事。不过刚才我看陶医生走的时候,刚好两个护士也一前一后地走开,我很无聊地看着她们轻盈地飘一样地走,很坏心眼地想到一句唐诗,嘻嘻,真对不起陶医生。”
宋运辉朝门口斜一眼,笑道:“别卖关子,说吧,现在没别人。”
梁思申笑嘻嘻地道:“一行白鹭上青天。”
宋运辉想笑又不敢笑,怕撕痛肚子,忍得异常辛苦。倒是宋季山夫妇终于展开锁了一夜的愁眉。杨巡和秘书进来,见刚出去的时候相对泪眼的四个人这会儿都笑眯眯的,都是好生奇怪。
宋运辉看到杨巡等两人进来,便知道他今天的快乐时间到头了。“爸妈,你们回去吧,八点后属于非私人时间,唉。小杨送回去,小梁也去办事吧。”
宋母闷声道:“我不回,我照看儿子还分八点不八点?现在都什么时候,还工作个啥。”可宋母积弱惯了,到底还是没敢大声理直气壮地表达自己的意愿。
杨巡在一边忙道:“对了,宋厂长提醒我,等下一上班还不知多少人来探望慰问。有些领导来了宋厂长能闭上眼睛躲过,可你们二老就得成慰问对象了,宋厂长担心领导们握着你们的手你们没法应对,还累得宋厂长挂心。不如回去睡一觉吧,八小时以外再回来。”
杨巡说着,一手揽起稍有惊讶的宋季山就往外推,另给梁思申一个眼色,梁思申连忙也跟着挽起宋母朝外走,弄得两个老人身不由己。而杨巡还在一路宽慰劝说着,都是入情入理的大道理。可怜宋家父母这两个逆来顺受至根深蒂固的人,反抗都没太大动作。梁思申虽然把宋母往外送,可也忍不住觉得自己狠心,不由回头想看一眼宋运辉的反应,直想着要是宋老师也不舍得父母离开,她就罢手。可她蓦然回头,却看到宋老师的眼睛有些怪异地看的是她。她几乎是本能地止步想确认,却发现宋运辉的眼睛早转开了,快得令梁思申都以为自己眼花。
梁思申疑神疑鬼地走出去。杨巡也是一肚子的狐疑,他现在开始回忆宋运辉家发生矛盾究竟在哪个确切时间,会不会宋运辉的离婚真的与梁思申有关。
一车人各怀鬼胎,是梁思申开车送他们回宋家。但半路之上杨巡接到寻建祥电话,说是程开颜哭哭啼啼找上他家要宋引,被他拒绝。杨巡想来想去,觉得这种时候当妈的要求带女儿是无可非议的,可他更能推测宋运辉肯定不愿把女儿放到闹离婚的妻子手里,那等于被挟持。他当即指使寻建祥辛苦几天,无论如何都要隔绝那母女俩,不惜一切代价。宋季山夫妇手足无措地看着前座杨巡对他们宋家的事自作主张,轻轻讨论后,不得不做出决定,以后两人轮流去探视儿子,以便有人可以留在家里照料孙女。
杨巡一直感觉梁思申开着车有些心不在焉,但见她车子开得四平八稳,也就不说了。一直等送走宋家父母,他才折回来问还在车里发呆的梁思申想什么。梁思申心说杨巡倒会看眼色,她犹豫了下,将心中的疑问抛给杨巡:“你守了一夜,看到宋老师……有没有什么不同?”
杨巡没想到梁思申敢问,他犹豫了下,道:“他是他,你是你,别当心理负担。”
梁思申默然,这话听出,她看到的不是幻觉。杨巡见此道:“别想太多,你很快回美国的。路上专心开车,去市一机有段路自行车乱窜。我自己打车。”
梁思申拿眼睛看了杨巡会儿,看得杨巡差点昏倒之前,才启齿:“杨巡,你才大我一岁吧,你做事真成熟。”
杨巡晕乎乎地看着梁思申开车离开,心里一阵一阵地激动。又用疲惫的脑子很快想到,梁思申临走那句话,当然表示对他的肯定。那就意味着她不会想太多。他也不愿梁思申想太多。
梁思申开出小区,忍不住在路边停了会儿,愣愣地想了会儿,决定听杨巡的,不想。她以前怎样,现在还怎样。她是很快回美国的人,她不愿自己与宋老师的良好关系节外生枝。


12


与萧某的谈话异常顺利。两人都是从小生活优裕、有些手头散漫的人,而萧某急等用钱,知道梁思申背后有财神,又不敢放手欺负了梁思申,梁思申则是找到自己心理价位,拉锯几下,都觉得满意,便很快拍板。若换作杨巡,即便心中有心理价位,他也会在谈判中伺机“更下一层楼”,软磨硬泡地将价格打压到最低。
梁思申会谈后,由萧某助手陪同,去现场旁边的一幢大楼俯瞰。果然这是好地段,即便是她这样的外地人都看得出这块区域的热闹成熟。若不是萧某身后被日方紧紧追逼,萧某怎么舍得放出这么一块宝地。她得此地,只能说机缘巧合。萧某助手说,原本萧总准备在此建造大型商场,图纸也已做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助手还谈了一下商场的规划布局。梁思申看看远近稀稀落落的商业楼群,心说这么宏大的计划,有配套的巨大消费客流支撑吗?国人工资有那么高?她当初与杨巡谈楼下商场楼上宾馆时候,都没那么大规模。
当然,她知道,规划必须超前,至于怎么超前,她有的是在欧美老牌资本主义国家逛街积累下来的经验和眼光。但她难以把握,如何选择一个合适的度。不能超前太多,又不能太过流俗。怎样才能做出符合大环境的合适规模?当然,她必须与她的合作者,当地商业奇葩杨巡商量。她此时可真想冲过去将杨巡拎出被窝开始讨论。
好在杨巡也没让她久等,就在她回到宾馆对着规划图描描画画时,杨巡睡了半天找来。两人就建筑成本、未来的管理成本和客流消费额度等问题讨论再三,杨巡更是满城飞地找商业系统的人了解市区各百货商店的年销售额,他因着两家市场,已经基本成为商业系统的事实编外,因此数据容易取得,虽然不知道数据的真实性几何。
两人即使去宋运辉那儿探望的时候,也忍不住窃窃私语,讨论一番,令宋运辉顿生局外人之感觉。但宋运辉只能无奈地看着,杨巡在场,他插嘴都不愿意。
杨巡对于梁思申欧洲风情街的提议非常热衷,他还希望能搞个欧洲多国风情荟萃街,让全市没出过国的人开开洋荤,最好一条街就把什么英国王宫美国白宫法国爱丽舍宫都缩微了一网打尽。倒是把梁思申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这样的杂烩建出来是什么鬼模样,一定是四不像。她只得把规划图复印件与初步思路带回美国,请相熟的朋友帮忙大致策划。
而购买二轻局两家工厂的事情也在梁思申回国前获得定论。在与有关领导频繁会面,一次次重复回答一些诸如最爱哪种国内美食还会不会读写汉字以后有什么打算等等的低级问题,而不是就梁思申几年以来对中国经济的调查展开讨论之后,对方领导似乎都很满意,于是签署初步意向,但梁思申不知道对方领导满意在哪儿。
梁思申休假结束,不得不回美国。两宗收购一起进行,令新办合资公司资金吃紧,她在卖大学区房子和如今所住房子还是抵押房子之间犹豫良久,决定抵押。她将所得汇给杨巡,提议增资。杨巡不得不勒紧腰带加大贷款,按比例跟上增资。不过杨巡心里清楚,他的被迫增资与萧某的被迫增资应是不一样的概念,他和梁思申的增资目标明确,思想统一,都是为了合资公司的实力和前程。
因与萧然的交易,梁思申在中国的动作还是通过梁凡传到梁父耳朵里。梁父虽然生气,可此时木已成舟,他只好静观事态,提醒梁凡也帮忙留意不能让梁思申吃个体户的亏。梁凡才不关心,他不信谁敢让梁家人吃亏。
梁杨的合资公司虽然出师大捷,顺利超过预期,但是一开始就背负的巨大债务压力,令两人的行止大受影响。尤其是杨巡,年前他还为了心目中的四星级宾馆项目豪情满怀地考虑过借个两千万三千万的,可真有一千多万的债务上身,却又是不一样的感受了。虽说是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可虱子多了会吸干人血,债务多了可压垮一个人,千万级的债真不是百万级的债能比的。再想到隔山隔海的梁思申也背着一屁股的债,杨巡备感压力。
因此,杨巡更加精细地计算收入支出。能拖着付的就赖着,非付不可的就协商分期付款,实在逃不过的,如萧然那儿的钱,也是拖一天是一天,硬是在银行里挣得几天利息。但是对于二轻局旗下两家厂的收购,他谈下的是分期付款、年付。而遣散原有职工所需买断工龄的钱,也是分期、年付。他还轻车熟路地为未来避税打下基础。有个与杨巡混得很熟的二轻局领导打趣,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合资公司做事如此抠门。
不过杨巡做这些琐碎的省钱事情都没怎么跟梁思申一一报上,他在梁思申面前与跟寻常合作人面前不一样。若是对于寻常合作人,那他非把自己的劳苦功高一分不差地传达不可,让合作人知道他杨巡不计得失,为大家的事奔走,这个人情那是非要合作人铭记在心的。但是对于梁思申,他却觉得,男人嘛,总得有点男人的担当,事无巨细地将功劳传递过去,不成了碎嘴小男人邀功吗,不说。好在上回梁思申过来见识过办事有多辛苦,对他工作的迅捷进展都是表扬有加。这让杨巡忙得心里愉快。
杨巡为此忙得脚不沾地,几乎回家只有睡觉一事。而这个时候,宋运辉的受伤好歹加速了离婚步伐,一纸离婚书出来,宋运辉手下也顺手附上程开颜的调令一份。程父早知回天乏术,带妻子女儿乘宋运辉安排的车子回金州。一路之上,程父内心悲凉,他的时代就这么结束了,他现在连女儿都保护不了。他恨宋运辉,可是他无计可施,只能对宋运辉跌穿肚皮说一声“报应”。
在杨巡依然忙得不见踪影的时候,宋运辉终于出院。宋运辉受伤的时候,自然不会有人通知遥远的雷东宝。等宋运辉活泛起来,他也不会脆弱地一个电话打给雷东宝要才刚回小雷家重展宏图的雷东宝抽时间过来看他。只待离婚的事情尘埃落定,才打电话给雷东宝,告知一声他离婚了,依然没说受伤的事。
雷东宝倒没说什么,一向知道宋运辉这个人的性格,别看闷声不响,其实特有主意。雷东宝只是问宋运辉现在心情如何,听宋运辉的回答是“自在”,他便撂开手了。毕竟他与程开颜只是几面之交,他一颗心毫无疑问地偏,偏向宋运辉,只是觉得挺可惜的,好好一个有孩子的家,说散就散了。


13


虽说论理,宋运辉出离婚那么大的事,雷东宝应该过去一趟表一个态,可是他实在是抽不出时间。原计划用承包养猪场的钱接济如今被整合到一起的登峰,可是也不知为什么,有意承包猪场的人不知太会算账还是没长远眼光,都没个敢长远承包的,虽然承包者都很踊跃。因此,雷东宝筹划再上一条电缆生产线的计划资金告急,而定做设备的预付金却已经交去设备生产单位那儿了。
现在小雷家通过其他办法筹资很难,前一段时间的动荡,包括雷东宝自身的入狱,都让手里揣着钱的人对借款给小雷家踯躅。县里的人一则避讳,怕帮了小雷家,被认作陈平原第二,没人敢出面替小雷家周旋;二则避雷东宝,陈平原出事的时候从小雷家搜出重要证据的一幕还在眼前,雷东宝这样的人,现在谁还情愿帮他,雷东宝简直是求告无门。
若是换作以前,拖一拖也就拖一拖了,总不能没有条件硬上。可是现在不能拖。雷东宝现在是保外就医出来,他还在镇上拍了胸脯换来今天的地位,他若是不在特定时间里做出成绩,给对他寄予厚望的人以信心,给被他打压下去的人以压力,他往后无法立身。雷东宝必须没有条件创造条件,非上不可。
好在红伟一肚子委屈地辞去占据多年的预制品厂位置,交出肥美的既得利益,在新创的贸易公司对雷东宝听其言、观其行一月之后,彻底清楚雷东宝让他新创这个贸易公司,那是真把他当自己人,给他权,给他物,更给他信任。不过钱却是要他自己挣出来。气顺之后的红伟这才活泛起来,积极率领原属小雷家的一干销售活跃分子奔走争取业务。
既然计划承包猪场的钱落空,那就只有另外设法。而目前最能设法的只有通过登峰自己积极造血,养活发展自己。因此雷东宝和红伟将眼光瞄上收益最好、来钱最顺的电力系统大宗采购上面。问题是谁都知道那是块肥肉,一块肥肉旁边无数厂家眼巴巴盯着。本市电力局的一宗大买卖,撇去那些外省来的“流寇”,省里一家国企就死咬着不肯放松,省电缆凭借与电力局多年交情,和同是电力系统国企的身份,大有将登峰挤出局之势。而电力局的个人虽然早被红伟这个本地人麻痹,可是又不敢公然拒用系统内工厂的产品,一时左右为难,暂时袖手旁观。
别人等得起,唯有雷东宝等不起。既然巧取不行,雷东宝毫不犹豫想到强夺。他要红伟候着,那家省电缆厂厂长一来,第一时间通知他,他要“劝退”那家厂。红伟听着有些心惊胆战,不知道雷东宝要做什么,问又问不出个准的,劝又劝不回雷东宝不来鲁莽的,只有自己天人交战犹豫着要不要告诉雷东宝那家省电缆厂厂长过来的准确时间。可红伟又知道,他不说,自有别人巴巴儿地跑去跟雷东宝说,多的是寻找机会露个小脸的人。红伟只能紧盯着电业局的人获取消息,第一时间将省电缆厂厂长到来的消息汇报给雷东宝,又不得不遵照雷东宝要求,千方百计厚着脸皮三顾茅庐敬请对方那个派头很大的副处级别的厂长一起吃饭。
红伟在三星级宾馆订了一间稀罕的包厢,在恭候对方厂长到来期间,不断劝说早到的雷东宝不要使用武力,不要自说自话。雷东宝最先一声不吭似听非听,后来听得不耐烦,反问一句:“我把那厂长当菩萨供着,他就肯退出?今天吃饭目的到底是干吗?恭喜他们厂拿到业务?”
红伟皱着眉头道:“书记,我们都担心你啊。要不我们分配一下,今天什么狠话胡话都我来说。”
雷东宝鄙夷地道:“你有狠话,前几天为什么不说?”
红伟无奈地道:“逼上梁山了我也会说。书记,你不能给自己惹麻烦啦。为了我们全体,你忍忍吧。”
雷东宝斜红伟一眼,懒得说话。红伟见此也不敢再说,其他两个公司的业务员更是不敢进谏。但是没想到省电缆厂厂长却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红伟偷偷瞅着雷东宝的脸色,先雷东宝一步将那家厂长骂了个透。雷东宝倒是毫无怨言,耐心等待。
终于,千呼万唤地,那个厂长在登峰一个业务员的引导下,带着两个手下来了。那厂长进来就开宗明义:“今天我来是看电业局老郑的面子。”
雷东宝主动上去握手,声若洪钟:“那当然,我们村党支书啥的,进机关排不上号,说不来话。厂长今天坐主位。”
那厂长见此,矜持地微笑,当仁不让地坐上主位。厂长没想到对方带头的雷东宝却一屁股坐在末位,正好坐他对面。雷东宝有意坐在厂长对面,环眼直视那厂长道:“我大老粗,不会说话。有啥过节,厂长担待着点。来,上酒上菜。”雷东宝最后一句就跟在小饭馆吆喝似的,惊得旁边穿着红褂子的服务员一愣,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微微撇嘴出去通知。却把对面的厂长看乐了。
但那厂长虽乐,却不忘正事,看住雷东宝道:“这顿饭不好吃,你们先别忙着上酒上菜,说说你们想怎么样。”
雷东宝也是咄咄逼人看着那厂长,一点都没有红伟指望的收敛样子:“说话前我们别忘介绍。厂长,我知道你是谁,你树大招风,谁都知道你姓啥名啥住哪,儿子一个。我大老粗,没人知道。我自我介绍。我叫雷东宝,小雷家原村党支书,去年犯事坐牢,今年保外就医。谁能保外就医?两种人:一种是得治不好的传染病的,一种是得治不好的坏毛病的,我沾一种。厂长放心喝酒吃菜,传染不了你,我没得传染病。”
厂长一声哈哈:“雷同志请客怕掏钱还是怎的,吃前先封人筷子啊。”但厂长不免想到,既然不是传染病,难道得的是治不好的坏毛病,要人命的癌?脸色不像啊。“雷同志继续开门见山,今天摆这一桌鸿门宴,准备跟我们说什么?”
雷东宝一掌拍在大圆桌上,道:“好,爽快。我大老粗,不会转弯抹角。我说实话,登峰电缆厂是我一砖一瓦建起来的,到今天,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它。现在登峰有麻烦,等着市电业局的业务开锅,求厂长撒手放了市电业局的业务,你们反正生老病死都有国家养着,我们一个村老小都指着登峰吃饭,不一样。来,吃菜喝酒,我大老粗不会客气,你们自便。”
厂长没动筷子,也示意两个手下别动筷子:“雷同志,既然看老郑面上我来了,我得把话跟你讲明,大家各凭本事八仙过海,最终结果看市电业局决定。你要管你一村人吃饭,我要当好国企大管家,我们各有立场。但我看出我们都不是为个人,你也是个好样的。既然如此,我们认个朋友,以后一个行业吃饭,彼此照应。”
雷东宝道:“认我做朋友,不难,你们家底子足,先留口饭给我们吃,让出本省的生意。第一先让出市电业局的生意。红伟,给厂长倒三杯酒。厂长,你要是答应,我们干了这三杯。”
厂长没想到雷东宝这个粗人这么污攀他的台面话,一时沉下了脸:“雷同志既然提出我们无法做到的条件,显然是不想交我们这些朋友,我们不高攀,走,雷同志的鸿门宴,我们咽不下。”
“慢着,饭不吃可以,把我心意带走。”雷东宝说完抢过服务员托盘上的酒瓶,磕掉瓶底,狠命插到桌上。犬牙交错的瓶身当场插穿当中的玻璃小转台,随着一声脆响,死死矗在圆桌当中。雷东宝瞪着血红的环眼,盯着惊愕的厂长,狰狞地道:“别让我再看到你!”
厂长的脸色由红转白,一语不发,拂袖而去。后面雷东宝霹雳似的追上一声:“都愣着干什么?吃菜,喝酒。”
红伟好一阵子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看着雷东宝久久不能说话。心里却是渐渐想到,说了半天,原来雷东宝净在威胁那厂长,他得了大病才得保外就医,他可以豁出一条不长的命为登峰卖命。试想,谁敢跟一个不要命的人争生意?若是杨巡那样的个体户,还真难说到底谁更强硬,可国营厂长能否强硬到最后,就难说了。
雷东宝看着红伟道:“你别磨蹭,快点吃完。吃完你们派几个人给我跟去他们住的地方,穿马灯一样敲门在他们面前露露脸。”
红伟听了半晌才道:“是,我们去,趁热打铁。书记你吃完还是回家,你别在场。”
“行,红伟,我没看错你。换作是……别人……唉,算了。吃。”
红伟立刻想到那个别人是谁,雷东宝一定想到的是最近受尽冷遇的雷士根。从雷东宝欲言又止来看,雷东宝对士根的感情一定比较复杂。红伟原本在揣度雷东宝这回保外回来究竟变了没有,看到雷东宝回来一系列的作为,他心生忐忑。可刚才看到雷东宝一身匪气威胁省电缆厂厂长,他反而放心了。看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雷东宝还是原来的雷东宝。他有些摩拳擦掌地对雷东宝道:“书记,放心,这笔生意我保证它跑不了。”
看着红伟与饭店经理商谈损失赔偿,这边雷东宝若无其事地吃喝,还招呼其他三个一起吃喝,说是吃饱了有精神,吃饱了好办事。可是等一桌吃完,他却埋怨星级宾馆的菜太不实惠,花那么多钱,才吃个半饱。不如韦春红的饭店。
雷东宝回韦春红的饭店,见饭店还有一半客人,生意看来挺是红火,就不打扰,站灶台边就着油炸花生米三口两口吃一碗饭,这才算是吃饱,都不等韦春红切了肉菜过来。等韦春红过来,只能站在旁边笑眯眯陪着说话。韦春红看雷东宝,怎么看怎么好看,雷东宝瘦那么多回来,韦春红恨不得一天五顿地喂丈夫。
雷东宝等吃完才有暇开口说话:“当然成,我出面能有不成的道理。讲理不听,讲歪理,歪理再不听,出拳头。”
韦春红笑嘻嘻道:“你能讲理?你只讲自己的理,说来说去还是歪理。”
雷东宝笑道:“可人家听我。”
“人家听你的拳头。”
雷东宝嘿嘿一笑,默认。
韦春红深深注视着雷东宝,道:“你这回出来后,心计多了不少。可你掩饰得真好。东宝,你越来越能干,这本来是好事,可想到你为此吃的苦头,我想都不能想。”
“又来了,又来了,别大脚装小脚,我还不知道你,你敢想敢做,砸人家车子的事都干得出来,你还有不敢想的。我上去看电视,你下面慢慢磨蹭。”
韦春红笑捶一拳,道:“客人不走,我难道还赶他们啊。你慢慢歇着,冰箱里我给你冰着菊花茶呢。”
雷东宝答应着上去,路遇一个眉清目秀的服务员,不由看了两眼。韦春红后面看着当即吃味,决定这几天找个理由开了这个服务员。她知己知彼,知道自己容颜老去,更清楚雷东宝需索强烈,她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任何动向任何可能掐灭了。
雷东宝并没开电视,而是躺床上想心事。如韦春红所言,他现在花更多时间在思考上了,可是他遮掩着没让大家知道。但这些自然逃不过韦春红的眼睛。雷东宝也没打算瞒着韦春红,他觉得这一场大祸下来够考验两人的关系,韦春红是自家人。
他躺床上想有关雷士根的安排。他已经有些不忍心再晾着士根,准备冷搁这么长时间后,可以稍微放点事情给士根了。可是今晚砸完酒瓶想到士根在场会怎么做的时候,不由得又临阵止步。士根这人身份特殊,不只是一个简单村民,而是一村之长,用他,就得给他发言权。可是,怎么敢再给士根发言权。他往后要做的计划里多少灯下黑的事情,能让士根知道吗,能让士根参与吗?前车之鉴,士根知道后会有什么反应,几乎不言而喻。
可是,想到多年左膀右臂般的交情,想到士根佝偻下去的背,雷东宝心下摇摆。一直到韦春红饭店打烊了上来,他还瞪着天花板发呆。等韦春红当着他面宽衣解带,准备进去洗澡,他才追着问了一句:“春红,你看我用士根先管一下鱼塘发包的事,怎么样?”
韦春红想了想,道:“士根这个人,你交代下去的事,他给你打个折扣,倒是一定会做得四平八稳。换作别人,可能不会那么稳妥。怎么,你念旧情?”
雷东宝眨巴几下眼睛算是答应。韦春红又道:“难得见你婆婆妈妈。不过我劝你别用士根,这人……表面胆小,实质狠心,你别指望他跟你穿一条裤子,士根只做他认定对他无害的事,即使事情对你大大有益,只要对他有害,他就不敢做。我讨厌他,男人做到他这份上,算是没种。”
雷东宝本来一直想着士根虽然胆小,却是忠心。可被韦春红一说,倒了兴致,士根可不就是那样。他终于放下士根,不再为安排士根费心。
当晚,红伟报喜,省电缆厂厂长连夜逃离。雷东宝无动于衷,这个结局他猜得到。换着地方给关了一年多,什么恶人没见过,什么恶事没听说过,他当时听的时候还充满正义的不屑,但是今朝有事上身,他不知不觉地用上了。还真管用。雷东宝只在电话中进一步指使红伟,密切关注市电业局的动向,防止省电缆玩地下工作。
正明被雷东宝收权,便赌气有意消极怠工,看雷东宝如何凭一身蛮劲运作厂子。可他终究还是嫩了点,没看到雷东宝的多年积威。雷东宝回来便一呼百应。而正明最为后悔吐血的是,去年年中,因为私心而将销售大权转交红伟,将几位要紧业务员交给红伟管理,这一下,雷东宝一来便轻易绕过了他,直至而今,正明确切知道,雷东宝居然全额拿下市电业局的采购任务。全额!以往凭他多年与市电业局领导建立起来的良好关系,电业局为了照顾系统内工厂,总得分点不小的份额给其他工厂,可是这回雷东宝竟然拿到全额。不知雷东宝用的是什么办法。
但无论用的是什么办法,雷东宝为登峰拿到口粮了。正明看到他面临绝境:如敢继续怠工,他在登峰的重要性将继续被削弱。
因此,雷东宝周一早上上班,看到正明挂着尴尬的笑脸,主动走进他的临时办公室。正明投降了。雷东宝并不客气,好一顿臭骂后才招降纳叛。骂完,才布置任务,让正明全力发展铜厂,尽快实现利润。正明虽知权力大大地被削弱,现在等于丢掉登峰江山,可也不得不接受,否则会被雷东宝踢走。
雷东宝最后鼓励几句支持几句,然后看正明欢欢儿地出去干活了。他知道,此役,终于把他不在小雷家这一年里正明一人独大培养出来的骄狂打灭了,打得片甲不留。正明真是太小看了他雷东宝,他又不是士根,他承受得住登峰因为失去正明出现些许倒退,就是损失个百把万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皮。花再大代价,他都必须让他的威信恢复到一年之前,不容许有任何人胆敢挑战。他想尽办法办出狱是为什么,难道是来息事宁人的吗?不,他是收复江山来的。他不允许他的江山里有其他人指手画脚。
但正明好歹是他一手培育出来的人,他之所以培育正明而不是别人,那是看到正明的好处。如无意外,他还是要用正明。但他一定要让正明怕他,让正明因担心而服膺。
自此,小雷家内部,算是摆平了。
既然已经安内,雷东宝就没理由再拖延,镇上要求他兑现出狱时候对镇里的承诺。但是,此时已经站稳脚跟的雷东宝岂肯乖乖交出他领导着小雷家人一手一脚打下来的江山的一部分无偿送给镇里。可不交又不行,如果是别人给镇里的承诺,他可以赖,可这是他亲口对着众人承诺,他要是敢赖,他现在的身份还特殊着呢,他是保外,而不是正式刑满释放,都不够镇里发怒稍微动手打击一下,他不堪一击。
雷东宝的烦恼被韦春红看在眼里。韦春红在县里开饭店多年,为人又是八面玲珑,早就认识镇里的一帮头头脑脑。她主动请缨,问雷东宝讨来一把令箭,暂时放下饭店的生意,为雷东宝四处活动。韦春红伶牙俐齿,正好弥补雷东宝不会作低伏小的缺憾。
在韦春红的斡旋下,雷东宝与镇领导密切合作,两方各派出精干人马会成一路,出去其他省考察已经试点成功的乡镇集体企业的股份制改造成功范例,考察了解别人如何正确合理地处理乡镇集体企业的产权归属问题:既不能明目张胆地将产权交给个人,搞个领导拿大头村民拿小头,又得让镇里插一只脚进来做股份制,那么路该怎么走?
这种细节处理的事,端的是水磨功夫,雷东宝非常头痛一次次会议讨论,他不能当老大拍板,还得听一箩筐的废话。但是他不交权,因为他交权就意味着士根将成为主导,他不能让谨小慎微的士根破坏了这回股份制改造试点。
经过近两个月的考察,经过近两个月的开会扯皮,又通过镇领导向市县两级汇报请示,终于确定改革方案的大纲:建立村民发展基金协会,以基金协会形式与镇里合股。既然大纲确立,一班人马便开始紧锣密鼓的文案工作。雷东宝当仁不让,大权独揽村民发展基金协会成立细则的制定。说到底,还不是去年流产的改村民所有的那套思路?各位村民按照贡献大小,在基金协会里占一定比例的份额,未来就按照份额分配红利。换汤不换药。
原本谁都反对的,被誉为挖集体墙脚的行为,因为改头换面,弄了个新鲜的、以村民集体出面的村民发展基金协会,还被镇里分去一部分,股份制改革却得以顺利推行了,而且上上下下人人还将之视作改革,视作先进,视作创新。雷东宝真是不明白,但他这回学乖了,跟谁都没说,只默默地做,加油地做,快速将改造一推到底,在年内顺利完成股份制改造试点。于是,小雷家集体统一改名为雷霆股份有限公司,镇里倒是没好意思白占村民太多便宜,再加上雷东宝袖手旁观着让村民闹腾了几次,因此股份公司里是村民发展基金协会占了绝对大头。
这事儿,让小雷家又做了回先进。
没想到雷霆股份才成立,便遇到一个开门红。因为电视上马俊仁口口声声说他的马家军长跑成绩卓越是跟喝了甲鱼汤有关,于是中华鳖精横空出世,于是饭店里请客吃饭断断少不了一只王八。市面上甲鱼顿时吃紧。聪明人立刻瞅准这个难得机会,全国各地蜂拥发展甲鱼养殖,全国各地的鱼塘顿时成了香饽饽,鱼塘承包费用日日见涨。
小雷家那些荒废了一年的鱼塘虾塘也顿时有了用武之地。雷东宝将刀子磨得雪亮,合同要求承租方必须承包三年,一次性交足三年承包费用,一分一厘的折扣都没。这么苛刻的条件虽然吓跑一群小户,可也有人咬牙签下承包合同,迫不及待地交出一包包的承包金,就怕晚签一天,承包价格又涨。
雷东宝当真没有想到,原本承包猪场筹资的打算,最后却落在鱼塘得到实施。这个时候登峰已经通过红伟率队四处出击抢夺生意,积累不少流动资金,再加上发包鱼塘意外横财,雷霆股份现在竟是资金充裕,日子丰足。这让有些原本对股份制改造持观望态度,担心或等待雷东宝再次因此获罪的反对派村民不再有公开发表反对意见的机会。而对红利发放的期待,令雷东宝在小雷家的威信再次恢复巅峰状态。村里又恢复他一个人说了算的状态,村办形同虚设。
只有忠富没有回来,忠富几乎是清心寡欲地在别处养他的猪,赚他自己的钱,只因户口还在小雷家,而占着一个只属于不在雷霆工作的普通村民的份额。即使雷东宝亲自出面再三邀请,他被雷东宝逼急了,就说他只想与雷东宝做个朋友,而不是做上下级。雷东宝反而对忠富敬重起来。
雷东宝没因为士根是村领导而给士根大份。他似乎是公事公办地,号称公平合理地给了士根与忠富一样的,只属于不在雷霆工作的普通村民的份额。但是士根无法反对。他是明白人,他也看得出股份制改造与当年村民所有方案只是换个名目,当年是他主动要求空缺,不敢占有股份,因此差点加重雷东宝的罪名,如今他还哪好意思提出要求。雷东宝不给,他没脸提。
村民都是最拎得清的,一看士根只拿最低份额,立刻明白士根后面再也没有雷东宝撑腰,于是谁都不再拿士根的话当回事。士根当然可以想办法训斥,可是他也没意思,懒得强出头,就待在雷东宝的阴影下面做他的傀儡支书。他清楚,若不是雷东宝还受限于保外就医的身份,他连这个支书都做不住。雷士根彻底心灰意懒。
一切都似是有了改变,一切又似乎没有改变。
雷东宝身后那个保外就医的身份就像是消失了一样。看到雷东宝这个人,没人会耐心地探究他的真实底细,都只看到本市改革试点产生的第一家乡镇集体股份制改造成功的雷霆股份,都只看到这雷霆股份兴旺发达,都只看到城里人意外地出现在乡镇企业的办公室里做事……
只有雷东宝自己清楚,改变的只是名字,其余的都没改变。而雷东宝更思念过去有政府支持的呼风唤雨的好日子,尝过当年要钱有钱、要政策有政策的好日子后,雷东宝虽然现在依然干得起劲,可那毕竟不一样,以前是事半功倍,现在是事倍功半,能不让他惦记过去的风光?因此他一直在思索,如何让领导慈爱的目光再降落到他头上。这回体制改革,雷声过后,雨点没来。他费尽心机思索,还有什么办法?


14


东海厂众人谁都没有想到,宋运辉出院第二天就苍白着脸来上班,并未在家休养。也没想到上班第一天就开会公开批评自己在安全问题上面的忽视,给东海厂一向优秀的安全记录抹黑。会上,宋运辉给予自己很重处分,包括行政上的和经济上的处分。
所有人都惊愕,没想到宋运辉对自己也是玩真的。私下里议论很多,有说厂长是做给上头看的;也有说厂长自己“以身作则”敲掉大家的月度安全奖,心里过意不去,拿个处分的幌子遮羞。但只要是有在其他企业工作经验的人都无法否认,厂长这一手硬,厂长既然能如此强硬地处理自己,当然也会同样强硬地处理别的安全问题,谁的心里都绷起一根安全生产的弦。
但是令宋运辉没有想到的是,小拉来电慰问的时候,提醒宋运辉小心,如今他的生活作风问题在上面风评不佳。
宋运辉事后也清楚小拉为什么对他这么贴心,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只是因为他这儿申请部、省、市三块政府合作投资三期的报告在省市两块已经有通过的迹象,再等部里通过,三期便成定案。谁会看不到这是一块肥肉?正因为这是一块肥肉,宋运辉一直知道身后不知道多少眼睛觊觎着他的位置,他时时感觉如履薄冰。离婚如割肉,他务必从其他方面努力补救这个漏洞。
但令他哭笑不得的是,他还在恢复,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上门给他做媒。做媒的人都很抬举他,介绍的女孩各个都是鲜嫩的未婚少女,有两个才刚大学毕业,照片上看比梁思申都小,都长得很美,倒是厂里没一个女孩敢大胆地冲他抛眼色,他积威如冰山。
宋运辉一直到宋引放暑假的时候才恢复过来,又可以自己开车送女儿去少年宫学钢琴。并不意外地,他又常遇见陶医生。陶医生通情达理,进退有据,两人见面常有话说,有时候宋运辉等女儿下课中途遇到急事离开,还会放心把女儿托付给陶医生。宋运辉有时候想,若是从理智考虑,陶医生实在是个贤妻良母,而且他们有很多共同语言,他们都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二届生,可是从情感上……他心里有了一个人。那个人似乎占领他的心十年,那么天长地久。看到有人想方设法介绍给他的女孩子,宋运辉有时也不知道该拿自己的未来怎么办。
他就尊重着陶医生,就像陶医生也尊重他一样,他们不远不近地维持着君子之交。
令宋运辉头痛的是送别小拉父亲的聚餐。他离婚导致的生活作风之议全赖小拉父亲“漠视”着,才没人当面异议。若是继位的是个道德标兵,看他不顺眼又会如何?他虽然自恃一身本事,可有时也无奈世事不由人,什么都看眼缘。
小拉父亲年纪一到,光荣退休,众好友纷纷设宴相送。论理,以宋运辉的级别是排不上号的,可因为有小拉,因为小拉还想继续后父亲时代,他才有机会与系统内大佬同桌聚餐。闵厂长作为一方大员,却是理所当然位于受邀之列。闵宋两人出发前便已通话,约定上海机场见面,一起赴京。
闵厂长带着几个随员早到,见宋运辉只单身出现,奇道:“你还真是一个人去?”
宋运辉笑道:“知道你带着人,我还带什么。”
闵也笑道:“你这是明目张胆地、令人发指地侵占我们金州的资源,现在都坏到不跟我打招呼,直接电话动用我的人手。”闵一边说着,一边将宋运辉的机票交给他:“你说说,你这是第几次动用我们金州驻上海办给你办事?”
“哪来那么小气,我这不是怕三天两头一个电话烦死你吗?”宋运辉看看票价,将钱数出来交给闵的秘书,顺便把身份证和机票也递过去,让一起去办登机。不过他当然不能明目张胆、理所当然地使唤金州的人,还得与秘书寒暄几句,完了才跟正主儿闵道:“前几天电话里一直没说,这事儿得见面才能道谢……”
“谢什么。”闵一口打断,“鸡毛蒜皮的小事,给老程女儿安排个好工作还不容易。听说上面准备给你东海升级?”
宋运辉一笑:“我也正问他们怎么打发我。把我高配,还是调个高级别领导来管东海?可是给我升级的话,太飞跃了吧。”
闵不由笑道:“赶紧去改了身份证,改老几岁,省得总资历不够。我还听说,新来的头准备单独见你。有这事?”
宋运辉冲左右看看,闵连忙挥手让手下离开三米,宋运辉才轻声道:“有这事,主题也交给我了,说是谈产品升级的事。还有一件事,我已经拒绝,你肯定不可能听说:上面想让我回金州。”
闵顿时愣住,盯了宋运辉好半天,才轻道:“你前天一定要跟我同行就是想跟我说这件事?”
“是,提醒你早做准备。电话里不便说。确切原因不明,有风传是上面有人非议金州这几年没有上大项目。也有风传是我生活作风有问题,上面不让我独立主持东海工作,回金州给你打下手。”
闵一张脸煞白,细细的汗珠顷刻钻出额头毛孔。他不由握住宋运辉的手,急切地问:“你看还有没有其他原因?这事太突然。”
宋运辉摇头:“不知,我还想问你金州内部有什么变故。叫我回去这事我估计是不知道谁想叫我回去当枪使。我的低级别都已经影响到东海升级,回去肯定做副手。所以我估计有两个可能,一个是有人看中我在东海的位置,想等我结束二期,争取来三期投资之后取而代之,做便宜老大,当然,那是非得把我先远远调开才行。另一个可能是有人想安排你我鹬蚌相争吧,目标对准的是你。也可能一箭双雕,我们两个是捆一起的蚂蚱。”
闵握住宋运辉的那双手不知不觉地用上了大力气,他闷头想了好一会儿,才道:“肯定与你无关,不然不会预先让你知道,你别扯上自己让我宽心。是有人想搞我。搞我的人很清楚,我的软肋在哪里。唉,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前阵子果然托大了。”
宋运辉很有感慨:“我们守望相助。走,进去登机。”
闵心事重重地跟着宋运辉进去安检,但一到飞机上坐下了,又急着跟宋运辉道:“小宋,把你准备跟新领导谈话的大纲给我看看。”
宋运辉不由一笑:“我哪有大纲,又不是做报告。我是临时抱佛脚,所以晚上还约了一个外商代表了解动向。老闵,我有个提议,别忘记发挥发挥水书记的余热。水书记又不可能再影响你,好好待他,既显得你厚道,又让水书记帮你理清内部,你可以脱身内耗,他也可以老有所为,双方得益的好事。而你这回去北京,多留几天吧。”
闵听了没有反对,点点头,但也没明确表示肯定。宋运辉知道闵心里矛盾,水书记离任前摆了闵一道,闵不可能不记恨,要他重用水书记,那真是为难闵。可不与水书记言和,将水书记收为自己人,水书记却可以让闵犹如陷入水草堆里的泳者,任其陷于内耗,直到被上司训斥。这就是金州,谁都可以是障碍。因此宋运辉引以为鉴,在东海重用技术型人才,宁可忍受码头老赵那样的人时时放刁,也不愿放太多官僚生事。宁可忍受一个萝卜一个坑,人手常常捉襟见肘,连自己出差都没陪同,也不愿放任何人无所事事,因无事生妖。
但是宋运辉又看着身边沉思的闵,在心中怀疑,就算是他好意提醒了闵,可这回闵进京活动又能获得多少效果。闵这个不上不下的工农兵大学生,虽然生产管理上有一套,可是基础知识的薄弱摆在那里,闵又没水书记的开阔胸怀,在而今这百舸争流的年代,管理者如果没有前瞻的思维,不说别的,金州自他宋运辉走后,已经多年没有拿得出手的技改了。也不全是内耗的事儿,说内耗,那是他给闵找理由。再说一朝天子一朝臣,闵的老靠山刚退休。
虽说以前他和闵有过不愉快,可就事论事,谁坐到他和闵的位置上都会起冲突,是工作造就,与人品无关。事后闵也守信,把他挪到东海,无论是否被迫,总是帮他一个大忙。现在两人又相处融洽,宋运辉说实话,不愿金州换了主子。可是除了出个让水书记发挥余热的主意,他也帮不了多的,比起闵,他在上面的关系还嫩着呢。谁知道,或许这回闵不是因为自身管理方面的原因,而是因为不知得罪了哪个上司呢。
宋运辉更担心他的仕途。他现在起码在私德方面有些“臭名昭著”,又是抛弃发妻,又是与外商勾搭,如果新领导听到这些,难免心里落下不良的第一印象。可是他既然无法忍受那样的婚姻,就得承担因此而起的后果。这时候身边的闵重重呼了一口气,宋运辉也忍不住深呼一口。东海随着三期上马,规模进一步扩大,企业行政级别提高势在必行,上级到底是青睐到破格提拔他,还是会适配一个行政级别符合的人来当他顶头上司,更或是调离他出东海?小拉爸退了,他明天面见新领导,等同面试。面试结果,天晓得。他现在的处境,没比闵安逸。可与闵不同的是,他有过硬的技术,东海现在缺了他还真转不起来,这就是他的仗恃。而闵就不一样了。
宋运辉想到,他是劳心劳力的命,什么时候他都必须加倍努力,才能确保江山稳固。再看闵,曾几何时,闵也是那个时代的一面旗帜,才可能年纪轻轻便受重用。可时过境迁,闵现在却成了落后者。宋运辉想到而今新分配大学生开阔的眼界、全新的科技知识以及咄咄逼人的气势,他每每心生不进则退之感。他从新进大学生那儿看到,他需要学习的有很多,比如计算机技术及应用,比如自动化控制,比如国际金融,比如最新环保知识,等等,他即使只做到粗浅了解,都有些力不从心。他现在都感觉他仗恃的过硬技术都有些岌岌可危。难道他需要转向,学习水书记,做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政客?
他无法以平常心对待即将到来的面试。
下了飞机,是虞山卿接了他。虞山卿也认识闵,不过只寒暄了一下,没什么热度。宋运辉心里敏感了一下,告别闵他们上车后,就问虞山卿:“你这生意人,怎么不趁机与闵厂长拉拉关系。”
虞山卿笑道:“看死他。喂,宋大厂长,您老真会粉饰形象啊,玩起轻车简从的招数来了,想给新领导好印象吧。”
宋运辉笑道:“什么事经你嘴巴一说,怎么都变味了呢。我这回来没别的事,送旧迎新,完了拍屁股就走,带那么多人干吗,让他们无所事事看我给新官上任的火烧一把啊。小拉呢?你晚上一起去欢送宴会吗?”
虞山卿微笑:“别跟我提欢送宴会,我哪有份,我是边缘活跃分子。你们各路诸侯这回来了不少,你知道我们怎么说你们?上京赶考!呵呵。来个系统外的新领导,是有些人的机会,更是有些人的噩梦,不过对于你宋大厂长而言,绝对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宋运辉听着觉得与自己平时电话里打听来的差不多,有些放心。“你好啊,做生意就做生意,竟敢管起国家大事人事调度来,你说闵厂长会怎么样?”
“他还能咋样,过时了。他留用不留用,对我都没什么区别。唯有你,Dear 宋,you are my sunshine,my only sunshine。赤裸裸吧?”
两人俱是大笑,宋运辉笑罢才道:“虞山卿,你比过去在金州可爱多了。说说你们怎么分析我。”
虞山卿笑道:“还能怎么分析,你自己还会不知道?你这样子一号人,缺了你暂时不行,你又不是谁的派系谁的亲信,谁来都不会对你反感。如果是新官上任想烧把火,正好得重用你。我看啊,你还是一个电话让你几个手下收拾资料赶紧来,趁热打铁申请三期赶紧批准。”
宋运辉微微一笑:“不急,赶考后再说。”
虞山卿故作惊讶,道:“你该不会想着赶考后立刻回去修整方案,成倍扩大申请规模吧。”
宋运辉笑道:“你就大胆设想吧。成日只知道盯住生意,多了还不够多,大了还不够大,你到底有没有底?”
虞山卿笑嘻嘻道:“哪里有底。哎,先别去宾馆,我带你打高尔夫去。”
“小拉还等着我。”
“哎哟对了,差点忘了这茬。提醒你一下,小拉最近心情不好,你自己悠着点。我劝他今时不比往昔,别闹脾气坏了老交情,可他不采纳,反而说我势利眼。等下送你到宾馆我就不进去了,省得他见了我生气。”
宋运辉一笑,没应茬。心想虞山卿现在对系统里的事情这么熟,估计看出点儿什么名堂了,那么他也得小心。
虞山卿果然送到宾馆门口就止步。宋运辉进去大堂左右看看没见到小拉,便自行前去总台登记,房间是小拉替他订的,小拉自会找到他。但没想到正登记着,一个年轻女子光脚披着浴衣跑下来,到总台交涉要回钥匙。宋运辉听着好像是这女子长住这家宾馆一个客房,今天去宾馆游泳池游泳,回头签单时候,却发现已经退房,连游泳馆寄存箱里的衣物都已被取走,女孩硬是强披了一身游泳馆浴衣下来,要不就差一点真理了。
宋运辉心想怎么还有这种事?但他没多管闲事,办了手续便上去入住。不想才进房间,就接到小拉电话。小拉在电话里二话没说,先问一句:“刚才一幕活剧有意思吗?”
“什么活剧……哦,你什么意思?那女孩子是你什么人?”
“情妇。可我厌烦她每天跟我使小性子,今儿让她吃点苦头。你休息吧,我走了,晚饭前我会让司机来接你。”
宋运辉目瞪口呆地看着话筒,好久无语。这才明白刚才一幕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小拉心情不好,就趁情妇去游泳,下手退了房子。房子肯定是以他名义租的,他去退当然容易。可断交就断交吧,何必弄得人家女孩子大出洋相。这才明白虞山卿这么八面玲珑的人为什么不肯见小拉,原来小拉是这么在发脾气。宋运辉引以为戒。谁知道这是不是小拉给他的下马威呢:就设计等着他进门看这幕活剧。
晚上欢送宴会,新领导没到场,据说昨天的更高级别欢送宴会上已经到过。大家都在敬酒,宋运辉众所周知不会喝酒,可今天拼着老命也得敬,然后就“醉”在一边,避免被小拉逼着表态。他心想小拉这是何必,这个时候就算是大家都给他当场写下血书保证以后好好待小拉,可以后真能保证?他不如装醉。
果然小拉没有再找他。曲终人散,宋运辉心想,小拉的一页该翻过去了。
宋运辉回到宾馆,虞山卿已经在等他。两人就现在技术发展说到半夜,都是感慨技术世界日新月异,变化太快。尤其是电脑,虞山卿说起来直摇头,说他现在回美国去,最头痛是遇到电脑,那些指令总记不清,只一个“dir”没忘记,可也没大用。两人谈到半夜,终于说到私事。虞山卿说想把妻子移民出去,带着女儿去美国受教育,这事已经有些眉目,问宋运辉要不要把女儿托付给他妻子带去美国,虞山卿保证签证通过。宋运辉笑笑摇头,这么明显的行贿,他哪敢接受。但是与虞山卿分手后,宋运辉着实心动。看看梁思申的教养,要是哪天宋引也能那样出色,他做梦都会笑出来。可是,问题是,哪来的钱?
想到钱,想到虞山卿的收入足以把妻儿送去美国接受良好教育,他宋运辉如此出色,指挥着如此庞大的重点工程,却不能够,心里很是不平。对了,杨巡已经通过梁思申,将考过托福的杨连送出国,杨巡都已有这等财力。这一想,宋运辉对着天花板发了好一阵子呆。他到底为啥辛苦为啥忙?
第二天清晨,宋运辉穿上深灰西装去轮候新任领导问话。都是熟知规矩,因此宋运辉到了等候地点,就看到也才刚到此的闵厂长。宋运辉熟门熟路地找杯子,给自己和闵到了两杯水,一起坐下。闵心里紧张,有意想以说闲话缓解气氛,就道:“小宋,你怎么还是没一点酒量。”
宋运辉微笑道:“我进医院闻到酒精味都晕。他们说我动手术的时候别浪费麻药,直接拿酒精在我鼻子边晃几下就行,你也是约今天谈话?”
闵迟疑了一下,摇头道:“我昨天提了,不知道能不能约到。你约今天?几个小时?要是半天,我今早就不用等。”
宋运辉立刻明白,他竟然比闵更早被约,而闵看来还不知道约在几时。“我已经约定今早,不知道谈几个小时,初次见面,估计时间不会长。”
闵想了会儿,道:“你谈话时候帮我提一下,我怕他们没传达上去。你倒是机灵,什么时候约的?也不跟我说一声。”
宋运辉说了实话:“我没约,是上面通知我今天来。”
闵顿住,看了宋运辉好半天,才道:“等下你出来千万告诉我谈话内容。看来我还真有麻烦。”
宋运辉叹道:“你打电话问问其他几个有没有被约见。不要急。我进去了。”
宋运辉背负着闵焦躁的眼光,走去目的地。他对于今天约见的主题胸有成竹。产品升级?那是他一直关注的话题,说起来都无需资料。但是他对于自身前途,却心下忐忑。在这么一个新旧交替的时候,须事事谨慎。
没想到,一谈谈了那么久。
宋运辉傍晚快下班时分走出办公室门,便知道这事儿今晚就得在全系统传开。现在这时候,不知多少目光盯着这扇门,从门的一开一合揣摩上意。宋运辉从这扇门走出来,没去各办公室坐坐,就径直回宾馆,以免节外生枝。一路回想今天一天的谈话,回忆有没有说错什么可以及时弥补。直到下车被人挡住,才收回思考,却见是满脸忧容的闵厂长。他连忙如条件反射地道:“走,去我房间,先说话。”
“说到我的问题了?”闵不顾这还是大庭广众,焦急地问。
宋运辉按兵不动,直到进门,才道:“不,我怀疑上头准备调整产业布局思路,向沿海转移。今天有关产品升级换代的内容谈得不多,跟我预料得差不多。更多的是谈市场,原料供应和销售两方面都谈,是从我口头请求上三期的一条理由中扯远的。我说从目前经济发展和内需飞速上升来看,不远的将来我们将向海外寻求原料供应;同时我们也可以通过改造设备提升产品质量,发展来料加工。因此急须在沿海扩大布局,以减少运输成本。我从领导对这个思路中有关侧重的了解,感觉他对沿海布局已经很有考虑。所以我想你不用担心了,他既然一上来就考虑沿海,一定就是有所侧重,叫我先来谈话也是理所应当。看来我的三期很有希望了。”
“你宽慰我?”闵一时有些不信。
宋运辉道:“我宽慰你干什么?我说起我从金州出身,顺便提一下你,看得出领导都对你没太多印象。他新来,这很正常。如果真有拿下你的考虑,应该对你很有印象。”
闵听了大松一口气,拍拍宋运辉的手,诚挚地道:“谢谢你,这样就好。还有没有跟你提起回金州的事?”
宋运辉道:“没有,我也放心不少。走,请我吃饭去。边吃边谈。”
闵起身道:“那好,虚惊一场。走,请你吃海鲜,我要好好请你。那看来我可以回家等约见了。”
“你还是再留两天活动活动,我想要我回金州的传话定是空穴来风,你找找是来自哪里。我也得寻找这种说法的源头,不敢大意。”
闵答应,回头好好请了宋运辉一顿,席上多次与宋运辉说,要同声共气,互帮互助。宋运辉都是答应。他还真担心要他回金州,那地方,想着都头痛。倒不是怕它的内耗,他现在也不是什么善主。而是怕它沉重的经济包袱。
还有,他不愿直接面对的也在金州,估计这辈子都不会离开金州的程家。
想到今天白天的谈话,想到本系统很可能下一步对沿海地区的侧重,宋运辉有足够理由怀疑,他还真的可能如虞山卿笑话所言,得回去重写三期计划,将规模和产品档次再度提升。想到可能有的飞跃,宋运辉热血沸腾,昨晚想的为啥辛苦为啥忙的念头又抛到脑后。人生能有几回搏?他有幸轮到这等大好时机,那是上辈子修来的运气。打死他都不会想离开东海,再赚大钱又有何用,换得来这样的机会?
可是,大钱还是有用的。宋运辉到底已不是二十才刚出头的毛头小子,住寝室吃食堂,只要有事做就甘之若饴。他现在有个宝贝女儿,他对女儿有所期待。他还想梁思申,想得心痛。要他怎么办才好?有那么多的身边事,他却无法掌控。这一刻,宋运辉感到前所未有地疲惫,他竟然也会累。


15


杨巡这几天非常忙。自从梁思申上回来了确定下方案,她又快递过来大致布局思路,以及相似建筑风格的照片,杨巡就开始紧追设计院加班加点地设计。但是设计师们都对杨巡嘀咕,这样的建筑风格,工程上能做到,可是装饰方面不可能,现在哪儿找得到这样的外墙饰面板。如果没有那样的外墙面板,那种味道根本出不来。
杨巡看来看去,没觉得那饰面板有多特殊,不就是颜色灰黑的石板吗。而且这石板坑坑洼洼,都还没他老家铺地的石板光滑。这些个设计师都是城里人,从小只见水泥不见石板,难怪不认识。杨巡让设计师定下尺寸,就要人找邻近采石场看谁能做,他觉得容易得很。但一问下去,才知道这事儿不是那么回事,得用花岗石才行。杨巡派杨速出去,一找找到福建,才得订做一大批。
杨巡已经有建造两个市场的经验,什么事要预先做,什么事要延后做,什么事可以拖一拖,他现在门儿清。他们现在最终确定的项目是大型商场,与萧然的想法一致,因为他们实在不愿放弃这等市中心风水宝地,这样的地块,不做商场,简直是暴殄天物。可是因为资金有限,他们只能造起裙楼五层,留下设计余量,待以后再往上升。
而这样的计划,也还得杨巡精密统筹才行。他几乎是暂停在二轻局那边收购的支出,集中力量拿下商场项目。他同时要设计院在设计完成前先拿出与梁思申寄来的照片风格差不多的效果图,通过关系上达到市领导们眼前,让市领导们眼前一亮,认为商场的建成将提升商业中心的形象,于是把关注商场建设进度提入每月工作会议议程。杨巡又凭此与银行扯皮,要求银行多多贷款支持市重点工程建设。在几番公关之后,银行终于贷了,贷了一千万。
拿到这人生第一笔从银行贷出来的一千万,杨巡感慨万千。他这一路从最傻的以存钱来积累资本,到向亲戚朋友集资做大,再到飞跃一步向信托投资公司借钱,一直到今天向银行借钱,其中滋味,百样感受。为此杨巡好好花一个小时总结了一下,他发现,靠自己一五一十地存钱积累资本,那是最傻的办法,而向私人集资则是能逼死活人,向信托公司借钱也不好,利息太高,也能逼死活人,唯有向银行借,虽然他身上又多添一千万的债务,可他反而不愁,不急。他总结出一条,向银行借钱,能养肥人。
他看得出,自从他借到钱,他与银行相关人员的关系,从原来的他单方面求人,变为大家是朋友,不再是他一个劲地去电话联络银行人员,银行也是常与他电话联络,询问工程进度。杨巡考虑,可能是银行怕他还不出钱。杨巡当然不会因此做鱼已上钩状,他继续与银行相关人员搞好关系,并且凭着手中已经拿到一千万,而加深交情。
这时,他不得不一改过去求人办事自贬身份的作风,而今作为企业总经理,指挥的又是一个显山露水的大项目,他需要摆出样子让别人信任。但是这样的角色转变有些艰难,他不是个好演员,他以前都是本色表演,现在让他转型,他虽然衣着方面可以做到,因为可以以新闻联播为模板,可是言谈举止实在难以一步到位,甚至还有邯郸学步的倾向。没办法,他从走街串巷的小生意做起,瞧着别人脸色说话惯了,到而今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想取悦人,让场面尽欢,不知不觉就把自己的地位踩了下去。他很懊恼,可也没办法改变自己的习惯,只能时时提醒自己,不能再低三下四。
也正是因为长年练就的圆滑,遇到有些不方便当面拒绝的问题,杨巡就抬出合作老板不同意这么一句。没想到,别人还真吃这一套,开放那么几年下来,大家多少有些知道对方老板的有些想法与我们的很不一样,千奇百怪得很,真没什么道理可讲。因此都能理解合作老板的拒绝,有些还反而替杨巡惋惜,吃这口饭不容易。
梁思申绝没想到,自己的形象竟被杨巡塑造得如此伟岸高大,如此一言九鼎。她因工作如今时常穿梭两国,趁出差上海,工作不紧,乘火车过来一趟看看合资公司进度的时候,根本就没考虑穿着要与伟岸高大配套,她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条牛仔,上面是宽宽大大的咸菜绿带帽线衫,一切只为乘车方便。她知道最近杨巡很忙,没让杨巡来接,反正她现在对这个城市熟悉得很,自己去宾馆就是。即便是没出租车,走过去也不远。
可没想到,火车进站的时候,她看到灯光稀疏的空旷站台上矗着杨巡。杨巡既然来接,她当然高兴。
却不料杨巡在软席车厢没看到梁思申,以为她临时改主意了。杨巡等梁思申,自然与等其他伙伴不同,那是揣着一颗鹿撞的火热的心,因此没看到梁思申从软卧车厢出来,他疲累了一天的身体终于垮下,怏怏而回。却不料才走几步,就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回头,可不就是梁思申。他顿时大笑起来,情不自禁一把抓住梁思申双臂,才想到不妥,急忙放手,抢过梁思申的行李。原来梁思申只买到无座票,上车后只得在餐车点几个菜慢吞吞地吃,才勉强坐了一程。
杨巡笑嘻嘻道:“又不亮护照?活该吃苦。我把你送到宾馆,你先歇着,我还得去工地盯着。”
“哦,连夜施工?这么抓紧?我也去看看。”
“今天特殊,按照施工要求,今天混凝土浇筑不能中断,这是一个很关键的环节。我得现场盯着,不让他们耍滑头。昨晚已经盯了一晚,今天再一夜下来应该差不多。现在还好,等到了下半夜,不看紧的话,他们水泥配比都会乱来。听得懂吗?”
梁思申惊道:“懂一半。那你已经一天一夜没睡?不,可能是两天一夜没睡?来来来,箱子还给我,车钥匙也给我,我给你当车夫。”
杨巡听着舒服,顿觉一身劳累值得。他没把箱子交给梁思申,但把车钥匙交出。他可真想挽住梁思申的胳膊,可是有些不敢莽撞。他忽然有意试探地道:“这两天有人给我做媒,还是个什么长的女儿,看照片长得不错。你要不要跟我去相亲?”
梁思申不以为然:“我去干什么,做参照物去?不怕人家女孩子自卑死?”
杨巡没想到等来这个答案,只得笑道:“你可真是厚脸皮。可看到你以后,我看别的女孩子再也没法动心。你说怎么办吧。”
梁思申笑道:“骗谁呢,你脸皮才真是城墙拐角,这么大一个块儿,还想我对你负责到底呢,臭不要脸。”
杨巡真是啼笑皆非,讪讪笑道:“臭不要脸就臭不要脸,谁让我喜欢你呢。可你也稍微说点客气话,我都为了我们的公司两天一夜没睡了。”
梁思申帮着杨巡把行李箱放车后,却笑嘻嘻道:“你二弟还扣在我手里做人质呢,你还敢那么多要求。给,你二弟照片。他一切都好,要我传话让你放心。”
杨巡坐在梁思申旁边,但没急着就昏暗路灯看照片,还是追着问他的主题:“你现在三天两头跑中国,会不会哪天就在中国设个办事处长驻了?会在北京还是上海?”
梁思申开车上路,一边不忘回答:“我享受美国的生活,并不想回中国,这儿的生活很不方便。现在年轻,我乐意两地飞行,以后就难说了。杨巡,谢谢你对我好,但从理智上说,你如果不纯粹是说笑,你的想法并不现实。”
杨巡当真没有想到梁思申说得那么干脆,不由愣愣看住梁思申,看着这张皎洁的脸在昏暗中犹如白玉一般,润,却是冷,好半天才道:“我是认真的,不过你别有压力,当我单相思就是。就算是你偶尔回国找个玩伴儿,我看你也看不上我,而找以前见过的李先生。我又不是傻瓜,哪会连这点都看不清楚。”
梁思申没想到杨巡这么说,便闭嘴不再回答。到了宾馆,她自己下车出去登记,杨巡等在车上。等她稍微收拾一下自己出来,透过打开的车窗,却见杨巡已经放下车椅熟睡。梁思申没有打扰,去工地的路她熟,就让杨巡睡上一会儿。想到刚才的对话,她有些无奈。她并不想与合作人有感情牵扯,可是她在美国并不是那么吃香,没想到回国却是到处受宠,她自己也想不明白,搞得她挺无措。尤其是宋运辉那儿,她都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宋老师。反而与杨巡打闹惯了,杨巡又是个特别有弹性的人,她在杨巡面前倒是无所谓。
一直等确定到了工地,梁思申才摇上车窗,拿钥匙戳戳杨巡。杨巡一骨碌弹起,立即开门下去,脚没踩稳,梁思申见他挫了一下。梁思申跟着下来,忍不住一把抓住脚下有些踉跄的杨巡,借口道:“你走慢点,我不熟,怕跟不上。”
杨巡以为还真是这样,反而伸手来扶住梁思申,果然走得慢如蜗牛。梁思申有些哭笑不得,只好让他扶着,待到见他活动会儿又灵活开来,才将手臂抽走。只见杨巡站到高处,暗夜中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四处巡看。见到不对的,就对着扩音喇叭吆喝一嗓子,要是施工方不改进,杨巡就开骂。梁思申只能看,虽然看着也不懂,但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骂人也并非一无是处,杨巡在这样的场合破口大骂很理所应当。一切顺利的时候,杨巡就指点给梁思申看,这个方位以后是柱子,那个方位以后是台阶,脚下这一大片是被梁思申硬性要求留出来的开阔停车场。梁思申听着迷迷糊糊,不便干扰杨巡的工作,给他增添麻烦,就开走车子回去睡觉。
但梁思申的出现却令施工方好生奇怪,都没想到,原来传说中严苛的外国老板是这么一个年轻女孩。
梁思申相信,杨巡的忙碌,甚至拼命,肯定不是做样子给她看,从杨巡话里话外轻描淡写的态度来看,杨巡将为合资公司拼命视作理所当然。就算是杨巡为他自己所占的股份努力吧,作为合资公司的另一个大股东,梁思申深感内疚,相比杨巡,她做得太少,因此从分配上来说,杨巡很吃亏。
梁思申的职业就是投资,她深知以资为本的经济社会主流思维,因此也非常认可报酬与酬金之间的合理挂钩。可如今对于杨巡的超值无偿付出,梁思申一筹莫展,怎么合理确定杨巡的工作价值,怎么与杨巡商谈确定杨巡作为经理人的那一块工资?她希望合作双方是公平合作,她不愿占另一方的便宜,自然也不愿看另一方吃亏,她不愿欠杨巡很大一笔人情债。
梁思申第二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关切地询问杨巡有没有休息,早饭吃了没有,其次才问工程进展。听得出杨巡电话里的声音很是沙哑,又是一夜没睡,而且还是高强度的管理工作,铁打的嗓门都给喷砂了。从电话里得知,水泥浇筑刚刚结束,现场稍作清理,大家都回去睡觉。于是两人约定办公室见面。
周日的办公大楼安静得几乎不见人影。梁思申被门口的门卫盘问再三,才得放行。但两个门卫还是一脸怀疑,不相信这个穿着简单的年轻女孩子会是杨巡那家合资公司的董事长。一个人尽心尽责地跟着上了电梯,盯着梁思申神色自如地走进门洞大开的办公室门,这才尽心尽责地离开。
梁思申走进办公室,拐过密密麻麻的办公桌,打地道战似的找到小小总经理办公室,却见里面一片静谧,看不到杨巡的人。梁思申疑惑,杨巡开着门会去哪儿?可能去厕所了吧。梁思申见到桌上显然是一摞账本,就走过去看。走近办公桌,却看到一只手孤零零地矗在桌子后面。梁思申吓得一声尖叫,夺门而出,站到走廊上大喘气。脑子里放电影似的浮现无数凶杀恐怖镜头,镜头中都有一只苍白滴血的手。
梁思申左顾右盼,不见有人出现。忽然想到这会不会是杨巡的手,难道是杨巡……她不敢乱想,深吸一口气,壮起胆子再探。这回小心留意,果然见办公桌下面露出两只鞋。再进,还是那只手高高举着,这回看清这手臂是搁在椅子边上,顺藤摸瓜看下去,果然桌底下团着一个人。看衣服,可不正是杨巡,只是杨巡的脸钻在椅子下面,看不清楚。
梁思申不敢碰那条手臂,战战兢兢地移开椅子。随着椅子的移开,只见椅子下面果然露出杨巡的一张脸。大概是障碍移去,这张脸上的嘴美美咂巴一下,舒展身体换了个舒服的睡姿。梁思申目瞪口呆,可扶着椅背只会两腿哆嗦。直等惊魂甫定,看着差点吓死她的杨巡,梁思申伸出美腿比画了几下踢下去的姿势,不过终是没踢出去。可怜的,累得滑到椅子底下都能睡着,可见有多困。
梁思申没打扰杨巡,从沙发拉来一条毛毯给杨巡裹上,她自己坐一边儿仔细查看账目上的支出单据。顺手把数字分门别类记录到两张纸上,以一目了然。一边记录一边心惊,工程才刚开始,地面建筑都还没竖起来,这花钱就跟流水一样,哗哗地往外流。再看银行利息,竟是如此之高,高得简直不可思议。难为杨巡拿着手头的几块钱艰难调度。再看目前的资金状况,杨巡没跟她叫苦,她也看不懂国内的账,但是她会自己加加减减得出大致数据。
杨巡的大哥大没关,虽然是星期天,可偶尔也有铃声响起。梁思申怕铃声吵到杨巡,又怕关了电话万一有要紧事联系不上,就只好替杨巡做秘书,来一个电话记录一个。偏偏来电的好多人普通话不好,梁思申又是个普通话不标准就听不利索的,好生折腾。
临近中午,电话更多。但一个电话她接起“你好”了一声,那边却是顿了一下,才疑惑地问:“梁思申?”
梁思申的头皮一下麻了,她这回过来没通知宋运辉,因怕时间不够见面,可没想到被电话活捉。她只得硬着头皮道:“是我,Mr.宋。来上海出差,趁星期天赶来看一下进度和资金情况,下午回去。所以……没打算打扰你。听杨巡说,Mr.宋恢复得很好了。你找杨巡吗?他在睡觉,据说他忙了两天两夜。”
宋运辉在电话那头别样滋味。可他却正在少年宫走廊,等着女儿下课,附近有陶医生坐着。“杨巡如果醒来,要他给我电话。我和他老家的市政府有几个人来,中午一起吃饭聚聚。我建议你就别来了,这种吃饭喝酒没什么意思。”
梁思申看看依然潜伏于桌底的杨巡,道:“Mr.宋可能不用等杨巡了,我看他等我回到上海都不一定会醒。”
宋运辉实在忍不住,问出心底的疑问:“杨巡就在你身边?”
梁思申不由偷偷做个鬼脸:“是的,我在杨巡办公室看账。刚进门时差点吓死我,杨巡睡得就一只手悬空露出桌面,画面异常恐怖。天哪,我尖叫了一声逃走,大着胆子回来才看清这是活人。Mr.宋离杨巡办公室近吗?我给宋引带了些文具,本来想请杨巡转交……”
“我在少年宫三楼,你出门右拐上中山路,往前走就是,不到十分钟。”宋运辉本来想踊跃地说“我过去”,可看看女儿的教室,只能让梁思申来。
“好,十分钟。”既然通了电话,避而不见就太明显了,对别人可以,对Mr.宋,梁思申做不出来。
而宋运辉通完话后,便将脖子转向楼梯,若不是不知女儿什么时候可能出来,他很想迎到楼下去。陶医生虽然看书,与宋运辉也离着一定距离,却都能看出宋运辉结束电话后,虽然依然坐在椅子上没动,可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充满等待。他在等谁?陶医生敏感地想到宋运辉住院时候见过的那个女孩。
果然,不到十分钟,陶医生见到一个高挑修长直发飘逸的女孩从昏暗的楼梯升起,可不就是那女孩。她同时看到宋运辉几乎是丢下平日与身份相称的矜持,简直可称为活泼地跳起身迎上。陶医生不由转开脸去,深深吸一口长气,再看的时候,见那女孩已经走到光亮处,额头皎洁如月,粉唇娇嫩如花,这样的女孩,宋运辉那个前妻怎么是她对手。宋运辉这么一个少年得志的人,当然需要的是这般如花美眷,陶医生忽然一笑。
梁思申一路在想,该怎么与Mr.宋见面才不尴尬,可一到见面,却两只眼睛早关切地扫描过去,将Mr.宋的脸色精神扫描个遍。因此很自然就将一只粉红色双肩书包交给宋运辉,微笑道:“这个礼物送晚了。Mr.宋,看上去气色很好。”
“谢谢你惦记着。”宋运辉含笑看着这回穿得不张扬,但当然还是有别于国内女孩穿着的梁思申,“来这儿也不说跟我打声招呼,行程再忙,一个电话不行吗?”
梁思申耸耸肩:“对不起。Mr.宋太伟岸,有时候不敢打扰。”
宋运辉请梁思申坐下,笑道:“是不是又遇上普通话好的华裔了?发音好了许多。”
“嘻,什么变化都逃不过Mr.宋法眼。是的,现在手下有个北京男孩,我学他的贫,真有意思。对了,看来这回来一遭都没法跟瞌睡虫杨巡面谈,我对账单有几个疑问,不知道问Mr.宋可不可以。”嘴上问着,手上早把写着问题的纸片递给宋运辉。
宋运辉一看满纸描花似的中文夹漂亮的英文,一笑,心说杨巡怎么答这些问题,但他嘴里问一句:“你现在的工作可以常回国?”
“是啊,洋鬼子派我回来做高干子弟。其实我不愿搞特权的,可我又喜欢我的工作,很矛盾,先做着吧。起码收入很好看。我想回头寻找一个单纯点的职位,我不喜欢接触太多丑陋。”
宋运辉一时无言,这样的话,他若干年前也愤然想过,可如今却变得迎合。他只能劝导:“酱缸也需要有人稀释,你行事只要坚持原则,不同流合污就行。比如说你的工作,我相信最高级的投资需要把握经济脉搏,而经济则是离不开政治的,你要是人为地为了避开自己高干子弟的特权而放弃上进,我觉得有些矫情。你既然无可避免地已经站在比别人更高的高度,我建议你顺势而为,用你的努力一方面更提升自己,一方面报效社会,这是比回避更积极的态度。你好好考虑我的话,不要意气用事。”
“我也这么告诉自己,可有时心里有疙瘩。”
宋运辉一笑:“我也算进入地区性特权阶层,深有体会,慢慢来,有个适应过程。来,解答你的问题,有些具体的还是需要杨巡解释。先这条……”
陶医生斜睨看过来,见这一对郎才女貌,旁人看着都已赏心悦目,而看两人又似是商量讨论着什么,态度认真而美丽,实事求是地说,这个女孩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人。看人家女孩子多年轻,眼睛多纯净,想来思想也很阳光,笑容更是灿烂,这样的女孩谁不喜欢?陶医生又是一笑,转开脸去。
梁思申的几个问题,在宋运辉眼里都是三言两语可以解决的,无非是国情不同。梁思申问完就告辞,她还有账目待看。宋运辉好生依恋,真有些后悔快手解决问题。他送梁思申到走廊尽头,梁思申忽然道:“忘了说,书包里有一包西洋参,我让切好片了,还有复合维生素。”
“好,谢谢。”宋运辉答应的时候,脸上笑容一波一波地蔓延开来,满心喜欢。
梁思申愣了一下,忙也一笑,挥手下楼。第一次发现Mr.宋的笑容很好看,不,应是耐嚼。她越往下走,笑容也越盛放。
带着笑意飞快赶回杨巡所在的办公大楼,下车时候有个中年妇女冲过来大声问:“喂,你是梁小姐吗?”
梁思申不知怎么回事,见来者不是很客气,她只应一声“是”,但没停留,大步径直走进大楼。她似乎听到那中年妇女与门卫大声吵闹什么。她临走时候掏了杨巡的钥匙串,回来自然是用钥匙开门。果然不出所料,杨巡还睡着,不过总算换了个姿势。
梁思申不去打扰,将刚才与宋运辉讨论后理清思路的问题去掉,重新誊写一遍问题。已经是吃饭时间,肚子虽然有些饿,可事情没做完,梁思申不想吃饭。
但做着做着,却觉得身边有异,转眼看去,却见杨巡睁开眼睛看她。见她看过来,杨巡嘶哑着嗓子道:“好啊,偷看我。”
“贼喊捉贼。”梁思申不由得笑,“我听见你不磨牙了,猜你肯定醒了,果然。”
杨巡讪讪地道:“谁磨牙?我睡相好得很。”
“宋老师打电话来,说你们老家有干部过来,他要你一起去吃饭。这儿有张单子你看看,都是你睡觉时候有人打电话找你,我给你做的秘书记录。”
杨巡一看纸上夹杂的中英文,索性闭上眼睛不看,耍赖似的依然躺着:“都不理,我还没睡醒。我陪你吃饭去吧,回头再来这儿,我睡觉你做事。知道你在我身边,我睡着可安心了。”
“嘁,你能知道我在才有鬼呢。我来的时候你那样……”梁思申就地取材搬来椅子做出杨巡的睡姿,一条手臂高高悬在半空,她腰肢柔软,高难度的诸如脸钻椅子底下的动作也模仿得十足,笑得已经躺在地上的杨巡差点满地打滚。“看见了吧,还说睡相好,差点没让你吓死。”
杨巡笑着起来,道:“我睡得那么死吗?我心里还想着一定要等你过来,跟你解说一下。不过你看我心里想着一定要中午起来陪你吃顿中饭,我说什么都做到了。心里就跟装了个闹钟似的灵光。”
梁思申见杨巡勉强起来,两眼眼白血红,心下不忍,道:“你还是再睡会儿吧,我替你买些吃的来,你随便吃点。”
“什么时候不能睡,你却是好不容易来一趟。等我会儿。”
梁思申看杨巡翻出毛巾牙刷脚底发虚地晃出去,浑身衣服更是抽抽巴巴跟抹布似的,心里感动,更是觉得自己太占人家便宜。一会儿见杨巡一头是水地回来,她吩咐道:“梳梳头发,换件衣服,我到外面等你。”
杨巡忍不住吹一声口哨相送,可又想到这会不会太流氓。终于打扮妥当,与梁思申会合,他又变为西装革履。梁思申对于杨巡着装的不足就不提了,只道:“我已经退房,行李箱放在车里。既然你醒着,那我不客气要问你一些账目上的问题了。资金方面需要我再出力吗?我看着觉得你融资太吃力。”
杨巡脑袋还有些浑,想了想,道:“噢,正事。银行融资渠道已经打开,有一就有二,我不再太担心。我跟他们说,他们不继续贷给我,我造个半拉子的楼换不来钱,换不来钱就还不成银行,他们账上不是出死账了吗?现在第一笔贷给我,我们等于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他们不敢不继续贷给我。”
“可利息很高……”两人走出电梯,见大厅有门卫看着,梁思申便自觉闭嘴。走到外面,才刚又想说话,忽然不知从哪儿冒出许多人来,将两人团团围住。
杨巡一见这些人便知是怎么回事,忙大声道:“你们有什么事找我,找政府,不要打搅外商。”
那些人才不听他,有女人甚至伸手拉住梁思申,七嘴八舌说话。梁思申哪里见过这阵势,惊住了,站圈子里尽量抓住衣襟以免走光,但对护着她的杨巡道:“杨巡,别动粗。”然后才对那些围住她的人道:“我中文不好,你们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你们能不能找个普通话标准的跟我说?或者英语更好。你们别拉我衣服,这样很侵犯我。”
那些人看得出梁思申不是国内人的样子,听她这么客气地说话还是给点面子的,纷纷放手。杨巡这才松口气,但紧紧站在梁思申身边,一边轻声解释:“这些都是我们收购的两家二轻局下面企业的职工,他们不满意买断工龄,已经吵了好几次。”
梁思申奇道:“不是说跟政府机关协商解决的吗?”
一个女工大声用并不很标准的普通话道:“梁小姐,你一看就是个好心人,你受骗了。你把钱给杨畜生,杨畜生只给我们五分之一,剩下的一年付一次。你看我一身是病,以前还可以单位报销,拖再久总还能报销几块钱,可现在你们不要我们,又不给我们钱,我们还怎么活啊。你行行好,你钱多,你要杨畜生做回好人吧,你给我们也行。”
梁思申费劲地听着,听完回味了好半天,才道:“大概意思我有些知道了,就是买断工龄……”
“我们不要买断工龄,我们生是工厂的人,死是工厂的鬼。一年工龄才三百块,谁爱卖啊。”
梁思申不晓得一年才三百是个什么概念:“意思是一年三百,如果工作十年,就是三千?如果是将退休的工人,那是多少呢?”
“我说那杨畜生肯定是瞒着外国老板做坏事,看看,真不知道吧。退休的也一样,买断了以后就没退休工资了。年纪轻的买断还好,拿笔钱正好出去到别的地方干活,他们年纪大的身体有病的可怎么办啊,这不是要人性命吗。梁小姐,你好心,你一定不要让杨畜生骗了,你得开除他,别让他把你名声败坏了……”
梁思申开口说话,但是哪儿压得过这些女工的大嗓门,只得伸手虚压,等大家静下来才道:“我再问个问题,现在是杨巡先付买断款的五分之一是不是?以后花几年再把剩下的五分之四付给?国家政策是什么?该付多少,怎么付?”
女工们又七嘴八舌,但见到梁思申侧耳费劲倾听,才有人组织了一下,让那个普通话虽不标准但还能听清的说。梁思申听下来这才清楚,原来杨巡做的都符合政策,只是政策有松有紧,杨巡却往苛刻里执行。她当然不会当众责问或者否定杨巡,只是诚恳地道:“谢谢你们这么生气还善待我,我听明白了。我这就与杨巡商量,尽快给你们答复,请相信我。”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对于外国老板这么客气的表示有些接受障碍,却真的表现出好说话的样子,那个代表与大家嘀咕商量后,道:“我们看着你是个好人的样子,梁小姐你可别辜负我们这些大妈大叔啊,我们都等着钱看病过日子呢,没钱我们怎么活啊,现在物价高,开销大,哪儿都要花钱,梁小姐,我们都指望你啦。你把厂子再开下去吧,让我们都有个依靠,你钱多,听说你宾馆住一夜都要三四百块,都够我们一年工龄啦,梁小姐,你一定别让杨畜生骗了,他不是个好人啊。他肯定昧你的钱,你查他,到派出所告他。”
杨巡一言不发地站一边,对于别人怎么骂他都是一副听而不闻的样子。梁思申一迭声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们立刻开会。谢谢你们善待,回头很快答复,谢谢,谢谢。”
众人将信将疑地让开一条道,让两人离开,看两人上车,却是看到那个外国老板开车。众人顿时心头起疑,难道外国老板反而让杨畜生管?也有可能,看外国老板一脸嫩样,而杨畜生却是两只眼睛深不可测的阴沉样,可别什么商量开会下来,外国老板又被杨畜生控制。但等众人反应过来,已经悔之晚矣,车子早已绝尘而去。
车上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梁思申需要时间消化刚才那些工人的突然袭击,杨巡则是需要消化刚才那些工人当着梁思申的面骂他杨畜生憋出来的情绪。
两人到了饭店,停在停车线上,梁思申才道:“谢谢你的沉默。”杨巡几乎是同一时间说一句:“你应对得挺好。”
两人不由在车内对视,杨巡抢着道:“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我受得住。”
梁思申看看杨巡没刮胡子乱糟糟的脸和满是血丝的眼睛,哪里好意思说,只是道:“刚才看到你两只眼睛跟狩猎的豹子似的,担心死,好在你真能克制。”
“你看到我?我还以为你看那些工人都看不过来。”
梁思申认真地看着杨巡道:“杨巡,在我心目中,我们首先是合伙人,对内,我们有问题可以争吵,对外,我们站在同一阵线里,我当然先顾及你的态度。但是现在,我们下车,边吃饭边商量这件事,我有异议。”
“我知道你有异议,但我有理由,下去吧。”
两人进去饭店,才刚坐下,萧然却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带有一些酒意坐到两人这一桌。杨巡虽然视萧然如寇仇,可在实力不允许的时候他才不会表现出来,只指着萧然对梁思申道:“你问问萧总,他们市一机的工人现在组织起来罢工怠工,市政府派人下去谈话都没用,那些工人尽想着当家做主人。不得不说,买断工龄是必须的,有些人不能用就不必用。”
梁思申道:“你不用借题发挥。对于买断工龄,我也赞成,看过那些人的工作态度,我不以为值得继续用他们……”
萧然却插话:“你们可以不用,我不行,我得用,我一时上哪儿找那么多技术工人去。梁小姐,你们那儿老板怎么用工人?也是计件?得一天八小时猛干才做得足计件?迟到早退得重罚?上班时间看报喝茶上厕所聊天都要罚?我们工人反了,说又不是管牲口,宁可不干内退,拿几块钱值得那么辛苦吗?都骂资本主义呢。”
梁思申听了奇道:“这是很正常的职业要求啊,是不是工人懒惯了?你们工资跟上没有?要是辛苦一倍,工资没增加一倍,他们当然不干。”
萧然道:“问题是辛苦一倍,工资也翻倍……不,是奖金,计件奖金,可人家不要那增加,宁可要清闲,没办法讲理。你们那边怎么处理这事?我这边日方管理人员没招了,只会说想不到想不到。”
梁思申又没管过工厂,只得道:“建议你请教宋厂长,我在国内看了那么些个办公场所,唯独他那儿没看到闲人。”
“不一样,他那儿是新企业,从头开始,容易管。我那儿是老企业,技术最好的人也是最油的,水火不侵,带头抵抗。唉……”
杨巡心说,杀重点,开掉几个,看谁还敢闹。但这个乖,他自然是不肯教给萧然的。
萧然也是病急乱投医,才会找到梁思申,见梁思申这儿问不出什么,又问另一个话题:“我们那些来协助安装管理的日本人,都是男的,可都要一人一个房间,你说这是干吗,浪费不?好好的标准间让一张床空着,这钱还都是我们合资公司出。外办还说这是日本人的习惯,有那习惯吗?他们也不过是日本的工人而已。”
梁思申道:“这是习惯,需要确保每个人的隐私。我们出差也都是这样。有说,宁可异性住一屋,也不可以同性住一屋,会被人另眼相待。萧总还有事吗?我等下三点的火车就走,只有这么一些时间与杨巡谈点公事。对不起。”
“哦,你忙。”萧然倒也爽快,但起身的时候,忽然又好奇地问一句,“同性住一屋怕被当作同性恋?”
“你想歪了。”梁思申说得一本正经,令萧然本来笑着的脸有些尴尬,他明显看到梁思申眼睛里流露出的嘲讽,似乎是在嘲笑他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萧然心中愤懑。
杨巡看萧然离开,才道:“那么浮躁的人也想管工厂?他也就欺负欺负我们这些要靠着政府机关办事的人,底层工人才不理他是什么高干子弟。好吧,我们统一第一个思想,我们解雇所有人,花钱买断工龄是对的。然后呢?”
“杨巡,别那么严肃。你看你。”梁思申摸出随身的镜盒,对准杨巡,“你两只眼睛血红,像要吃人的狼,笑一笑。”
杨巡哭笑不得:“别看我眼睛全是血丝,我也会翻白眼。吃点什么?油爆虾?”
“要吃蔬菜,小兔子。”梁思申收回镜子,看杨巡点菜,自己心中把语言组织一下。她还是第一次发现杨巡严肃起来非常凶,两只眼睛会杀人,令她看着害怕。但她不知怎的,对待杨巡有的是一张一弛的手段。
杨巡本来因为被人在梁思申面前骂畜生,满心是火,又是看见仇人萧,更火上浇油,不知不觉口气压抑不住有些不对,可被梁思申俏笑几下,早投降缴械,拿梁思申没办法。心说梁思申可真会调戏人,可偏偏他吃这一套。他点了两个菜一个汤,知道梁思申洋人脾气不喜欢浪费。
梁思申等服务员走开,就道:“我不了解这儿的政策,刚才他们说的话我有两点疑问。他们说等着买断钱买药看病,他们没其他医疗保障吗?他们现在被买断,未来退休还有没有退休金?”
杨巡被问得一怔,这不是他预料中的问题:“当然没了,人没在企业了,哪儿还来医药费退休金。”
梁思申奇道:“国家不管吗?那么他们失去工作后有没有最低生活保障?”
杨巡也被问奇怪了:“我从来都没有过,不是活得好好的?工人比我们农业户口的运气好,有单位养那么多年,够他们了。把单位折腾死了,我接手还得付买断工龄钱,我才最冤。”
原来这里是国家把福利责任交给企业负担,可而今体制变革形势变化,有些人就成了牺牲品。梁思申想了好一会儿,道:“对于解雇工人,给予工人适当补偿,我觉得是应该的,照这儿的办法是买断工龄。但是我不认可你一笔钱分几年给。听听他们今天的声音,这笔钱对于我们,是影响进度,但是对于他们,影响的是他们的生存。即使对于我们来说,进度意味着一切,可是你不能不承认,你不能无视他人的生存……”
“你错了,他们没生存问题。我现在给他们的钱已经多于他们的年收入,他们以前怎么过,现在还怎么过,不会受影响。以后他们有没有收入、怎么过,那不是我考虑的事,该由他们自己考虑。他们的问题是,以前国家抱着他们,他们靠着国家过一辈子。现在国家不抱了,他们想通过闹事粘在你我身上靠一辈子。你听出来没有?包括萧然的工厂也是一样,一方面是他的管理水平差,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工人靠惯了,懒惯了,一下让外国人管起来,吃不消了,宁可懒着,拿少一点的钱。你在国外,没见过这些事,以为他们闹,是因为他们有多大委屈,不是。”
梁思申道:“你说得也有道理,但是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你带我见识过他们的工作,我并不认为我有义务抱他们一辈子。但是我们应该关注他们的生存。我们按照政策一次性地把买断工龄的钱付了,他们可以合理投资,或许是新生活的起点。最不济,也可以存起来,有笔钱傍身。另一方面,我们一年付一次,肯定没考虑付给他们滞后付款的利息,我们这是利用强权强扣他们赖以生存的钱来发展我们的事业,吞没这笔钱产生的利息,这种做法非常恶劣。我不认为我们可以这么做。再有,我是从企业形象来考虑。我们准备做的第一个项目是商场,商场需要给人亲和的形象,要是传出去我们是恃强凌弱的人,是不讲理的人,以后谁还敢来我们的地方花钱?刚才包围我们的工人,以后就是我们的顾客,他们的言论会影响他们周围一大帮人,以致最后影响我们的形象。最后是我的个人感受。我看今天包围我的人年纪都不小,他们未来的就业很成问题。我为我必须解雇他们,断了他们的依靠而内疚。我们应该还没难到付不起这些钱的地步。我愿意付出利息,专项资金支付这笔买断工龄的费用。”
杨巡几乎是从听第一句开始就想驳斥,但是忍着,并不是因为梁思申说得有理,而是因为他不想让梁思申难堪。但他心里早已左一个“理想主义”,右一个“不切实际”,几乎全盘否认梁思申的话,只有最后一条,他承认这才是梁思申的理由,大小姐可怜穷人,大小姐的钱来得太容易,愿意花得容易。他不。他从小只有比今天这些人更穷,他靠谁去?亲戚都不让靠呢,没钱的时候就饿着呗,受不住就挖空心思赚钱,靠自己才是办法,妄图靠别人的都是懒汉。他初中开始就卖馒头挣钱,他还放弃上高中出力养家,他那时候还不到法定工作年龄呢,可见只要想赚钱,总有办法,那些四五十岁的女人男人哪会没处就业?没法就业,那不是他的原因,是那些人自己的原因。他根本不接受梁思申那一套。
杨巡耐心等梁思申说完,才非常干脆地道:“第一,贷款不容易;第二,我拿不出这笔钱。你已经看过账目,我们资金紧张,我请的施工队是带资进场,等工程结束我才付钱给它,也没利息这回事;第三,分期付款买断工龄费符合政策规定,不是我有意苛刻;第四,我有基建经验,我手里的每一分钱全有规划。我们的项目这才是开始,我必须在每一个用钱的口子都死死卡住,不留一点余地,否则,今天可以为买断工龄费开一道口子,明天就有其他理由让我开别的口子,没完没了,我们的预算肯定超支到不知哪儿去,影响的是我们项目的生存。以上是理由。最后说我个人的意见。我们的分工很明确,以前早已说定。既然我管着这边的实务,你得放手给我,不要干涉。只要我不犯法,你不要插手。另一方面,我人都可以给你,我当然会对你负责,不要相信他们说的,我不会骗你。”
梁思申无言以对。如果说她可以反驳杨巡的一二三四,可是她无法反驳杨巡最后的个人意见。对,这是他们的分工,只要不违法,她没有理由干涉。可是她无法漠视那些人的基本生存。因为她的收购,那些人失去工作,她总应该有所补偿。可是杨巡有杨巡的理由,杨巡作为工程的负责人,对资金的用度有杨巡的计划,她不能干涉,除非她全盘接手。
杨巡知道梁思申满嘴理论,但见梁思申不再说话,一脸郁闷,心里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人太讲理。不像他,为了目的,歪理都在所不惜。他忽然有些反悔自己把话说得太重、太硬,不让梁思申有半丝回旋余地。但他硬是守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妥协。他将蘑菇菜心往梁思申面前推推,方便她夹到,心里记下蘑菇菜心也是梁思申爱吃的一道菜。
梁思申考虑了好久,问:“买断工龄费用一共需要多少?哦,对,我这儿有,我最先还搞不清这笔账。”她拿出记录疑问的纸,重看一下数据后,想了会儿,道,“这笔钱我来解决。但我要说明,钱到账上,你不能挪作他用。”
杨巡奇道:“你还有钱?”
梁思申点头,但她心说她这会儿哪儿弄钱去,心里一时茫然。
杨巡只得换个话题:“你说账目里有些问题不明白,我们抓紧弄明白吧,不耽误你回上海的时间。”正好隔壁桌一个北方人大声地说“我就这样,你咬我啊,你咬我啊”,杨巡也觉得挺无奈,心说这是不是观念差异。“那位申宝田你还记得吗?我们这回银行贷款多亏他同意担保,否则我们还真难找到能让银行满意又肯担保的实力企业。像宋厂长那样的企业管理严格,不可能给我们提供担保。”
梁思申有气没力地答一句:“知道他,我哪有资金跟他合资。”
杨巡道:“你有没有资金不是问题,关键是你有外商身份就行。他这事也挺难开口,总算跟我关系很好了才肯跟我说,也因为我跟他说了,跟我说就是跟你说,一样。他那企业原本只有几十个人,一间才一百平方米的烂房子,他脑子活,有干劲,几乎是靠着他一个人,把只有几十个老弱病残的亏损小厂盘成现在规模。可那是集体企业,他出再多力,资产却全是国家的。他心里气不顺,我也替他不顺。他最先单纯是一股热血要搞活一家厂,现在厂活了,流水的钱从他手里过,他却没份,当然要开始有想法……”
“我不帮这个忙,我明白你要说什么,但是这个忙不合法。”
“可合情合理。这个厂几乎等于他自己开的,他理应获得该得的一份。你知道宋厂长的姐夫吗?雷书记亲手把小雷家村的经济搞上来,可是最后他想把村集体股份制了,他只占好像10%的股份吧,这也差点成为他的罪名,是宋厂长跑关系帮他摆平的。雷书记最后还是为了村集体的事坐牢,当时他妻子为了避祸把饭店搬走,可没钱扩张,别看小雷家村集体资产千万,可雷书记本人只有那些收入,没法支援他妻子。我理解雷书记和申宝田这样的人,以前都是不计报酬有些理想主义地只想把企业搞好,可人到底是有私心的,不可能一辈子大公无私,你说是不是?帮他们个忙吧。申宝田会支付报酬。”
梁思申本来根本不予考虑,可杨巡策略性地提到类似命运的宋运辉的姐夫,她才倾听。她觉得付出跟报酬不相衬,当然不对,不允许在股份制里占份额,更不对,说明这个法律不正确。她在与东海厂谈合资的时候也遇到过政策陈旧匪夷所思的问题,她能理解。可是她知道申宝田要做什么,以她的名义假合资,实质是申宝田自己占有外资那个份额,或许还有其他操作,她曾经听人说起过。但是这样的操作很不光明正大,她接受不来,那与宋运辉姐夫的股份制是不一样的操作手法。或许申宝田那么做是不得已,但那是申宝田的事,她不想挣这笔报酬。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杨巡,请他找其他人。”
“很难找其他人,不理解我们国情的老外不敢找,对我们国家有敌意的老外不敢找,不知根底的人不敢找。我劝他找个长期有来往的国外客户,华侨也好,他不敢,同一行业的人,更容易受到诱惑,毕竟这不是法律保护的事情。他很难,帮帮他。我可以安排他跟你见面谈谈。”
梁思申想了会儿,道:“对,他们都很难。两件事,买断工龄费年付这件事合法,但是不合情不合理,申宝田的想法不合法,但合情合理。”
杨巡没想到梁思申并不随他的思路走,而是把两件事相提并论:你既然同情申宝田合情合理的想法,因此可以做不合法的事,为什么要在买断工龄上做不合情不合理的事?而那还是合法的。杨巡都不好意思再为申宝田的事说话。
但是杨巡又岂是一个肯善罢甘休的,他一下就想出另一个主意:“可以两件事一起办嘛。帮申宝田办事,拿来的酬金去买断工龄。”
梁思申道:“虽然看似两全其美,可我抵制申宝田的想法,他应该寻找更合理的途径。”
杨巡实在忍不住道:“梁思申,你别书生意气好不好?要是有合理途径,宋厂长的姐夫还能坐牢?你看我也是,我两家市场到现在还挂在小雷家村名下,去年也为这个坐了十二天牢,未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事一下。当时你答应无偿借名字给我做合资企业,你不知道我多感激,但那也是不合法的,可合情合理。当然我知道你对我好。可申宝田那里,是不是因为他提出报酬刺激到你?你用这说法拒绝我,是纯粹为拒绝而拒绝。”
“杨巡你错了。挂名不仅仅是给一个名字那么简单,作为法律认可的公司股东,未来还牵涉到各种责任。有些责任即使我在国外也担不起。对你不一样,你有宋老师为你担保,我又熟悉你,我愿意冒险。对于申宝田我完全陌生。我建议你别钻牛角尖,你今天没睡好,脾气大。今天的你脾气坏过往日所有我见过的你。”
“有关责任的回避,我早已与申宝田商量,可惜你打断我,没给我时间说话。可以这么说,从今天我们被围住那个时候起,你心里已经在否定我,不是我脾气大,而是你心里早有立场。”
“有吗?”见杨巡点头,尤其是见杨巡疲累未睡醒的脸,梁思申有些内疚,“真对不起,那我少说一句话。但是申宝田那一块,我确实没有兴趣。他可能是你的朋友,可我并不喜欢他。还有那些买断工龄的费用,我回去想办法。”
杨巡有些哭笑不得,怎么有人与他如此不同?令他简直有浑身巧舌无用武之地的感觉。但他立刻又抓住重点,笑道:“那你跟我合作,拿我当朋友,是因为喜欢我?哈哈……”
“是啊,喜欢你,怎么了?好奇怪吗?至于笑成这样吗,嘴巴都塞得进拳头了。”
杨巡毫不回避地道:“我太高兴了,我很喜欢你,终于知道你也喜欢我。你不知道我多……”杨巡表白的话才到嘴边,忽然发觉不对,两个人的喜欢绝不是一回事。他低头干咳一声,抬头就转了话题:“我们还是说正经事。申总这个人,我是佩服的,我佩服他的脑袋,佩服他的手腕,还佩服他的义气。让我佩服的人不多,申总算一个,宋厂长算一个,没其他了。我特别能体会他创业时候吃的苦头,他那些走南闯北打开市场的事情,我也遇到过,说起来都是一肚子辛酸。他企业稳定手头有钱后,那些进一步发展的考虑,或者如何转型的考虑,也是我的考虑,我们经常聚头,我从他那里收获很多。也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拿我当朋友,把他实在没法开口的小算盘说给我听。我很希望你帮我,帮他等于帮我。你慢慢考虑,不急,这事就算是运作起来,也需要一段时间,只希望你看我面上,帮帮我。”
梁思申看着杨巡的态度,心中疑惑。但是杨巡不等她再次说出拒绝,就开始滔滔不绝地向她介绍商定下来的操作办法。原来申宝田的工厂不少产品出口,申宝田想用低报价转移资产出境,然后用这个差价通过梁思申进来合资。只要当事人自己不透露,没人会知道实情,环节之中只有申宝田最须操心,怕的就是境外的那个人拿了钱蒸发。那就是黑吃黑,申宝田一点办法都没有。因此申宝田要找的就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申宝田通过萧然了解到梁思申的家庭背景,通过杨巡了解到梁思申在本地的投资以及为人,说什么都认准了梁思申,要杨巡千万帮忙。
杨巡口才好,又说申宝田的诚意和难处,梁思申都无法插嘴。便是连结账时候杨巡都在说。一直到车上,杨巡不得不中断一下,梁思申才有机会问一句:“你这张嘴是怎么长的?说得我感觉要是不答应你,简直罪大恶极似的。我现在的印象是,堂堂申大总经理太可怜了,简直是水深火热。我梁思申是唯一救星,可我见死不救。”
杨巡笑道:“那你救吧。”
梁思申却道:“杨巡,你要是睡足了,这张嘴是不是更厉害?”
杨巡厚着脸皮道:“答应吧,互惠互利的事,为什么不做?特别是对于你,在本市你投资数额越大,上面就越重视你,我们以后的银行贷款只有更容易,得到的其他优惠也越多。”
梁思申想到办公楼下包围她的那些等钱的工人,她冷静下来。但她不便太硬生生地拒绝,听得出杨巡确实与申宝田关系不错,不仅仅是利益关系。“杨巡,我……你说我傻也好,说我书生气也好,可有些事我说什么都不愿做,这是我的原则。原因说出来,可能你会觉得我骄傲得不可一世,我建议你问问宋老师,我自己不便说。”
“你尽管说,我们是朋友,我也知道你的为人,不用担心我误解你。不如我先说我对你这个人的认识,你这人聪明,受的教育也高,见识更是没话说。从做人方面看,你可能因为从小家境好,人很大方,对谁都一视同仁,对下层的尤其有同情心。你对我好,可能最先也是因为同情心。但是你毕竟还是没吃过大苦头,所以你有很多你说的原则,做事束手束脚,能上不能下。可是做我们这行的怎么可以这样呢?用申总的话来说,做我们这行,要广交一切可以交的朋友,要寻找一切可以找到的机会。包括萧然,他以前害得我坐牢,可我还是为了我们商场地块要跟他交涉办完所有手续。机会遍地都是,但你如果只能上不能下,不能弯腰去捡,你就找不到机会。既然这样,你说你又何必跟我合资,走进这一行?我们合作,不仅是资金合作,我们还要动用你的身份,来争取政策优惠,我们动用我的,是我很强的活动能力,和吃苦肯干精神。要不也不会凑巧是我们两个来合作,合作都是有原因,原因是我们的合作能最大地提升我们的竞争力。可是你如果非要放弃你的优势,削弱我们的竞争力,那就是傻透了。我知道你是高干子弟,而且可能比萧然后台更硬,可我知道你不愿跟萧然一样横行,所以我没问你,也没向宋厂长打听你的后台到底是谁。我不愿为难你,我更讨厌萧然那种人,我这辈子不知道吃了高干子弟多少苦头。可是你通过自己努力创造的优势,为什么要放弃?你放弃,等于是合资公司放弃,你这不是增添我的工作难度吗?再说我也不是没原则的人,申总的事,他只是在正当渠道行不通的情况下,变通拿到本该属于他的一份,如果换作宋厂长也这么做,那就不行了,宋厂长的工厂更靠的是国家的投资。你回去想想,你如果一定要拒绝,我也没办法,我一定尊重你的决定。但你答应我好好想想。”
梁思申又一次无言以对,被杨巡以及前面的宋运辉一说,她的一些坚持怎么这么傻呢。她只能看着杨巡再问:“你这一张嘴是怎么长的?”
杨巡咧嘴一笑:“我对你才那么多真话,对别人哪那么多废话。”
“对别人没那么多废话,可能不能多一点同情?”
“有手有脚身体健康的懒汉,我为什么要同情他们?”
“可他们中间有长期生病的,有五十来岁很难找工作的,他们以后的生活很成问题。”
杨巡完全可以把刚才说过的话重复一遍,可是看着小小车厢内,近距离对着他认真说话的梁思申,他感觉自己犯贱了,没法再硬性拒绝。再说,他看到梁思申刚才没反驳他要求她想想的话,人家那么认真对待他的话,他是个男人,怎么可以不认真对待她的。他索性干脆地退步:“好,我听你的,挑出因为生病或者残疾生活苦难的,年龄大以后难就业的,先把这些解决掉。资金我来解决。”
梁思申听了一愣,说声“谢谢”之后,启动汽车开向火车站,好一阵子没说话。杨巡只好找梁思申可能感兴趣的话题说话,同时又想提升自己在梁思申心目中的形象:“我看完马歇尔的《经济学原理》后,宋厂长又推荐我看企业成本核算方面的书,你还有没有好的书推荐?宋厂长说,他看的很多书还是你推荐的。”
梁思申没想到杨巡还看这些书:“我看过的书,不知道国内翻译过来没有。因为宋老师懂英语,推荐给他比较方便,你还是问宋老师比较直接。”
“国外一定有很多成熟经验,看看你就知道。其实你经历的面很窄,可是你懂得很多。我以前的经验都是靠教训得来,可总是靠教训那也太傻,伤自己元气,应该多吸收国外那些老牌资本主义国家人家经历过的经验教训。”
“杨巡,每次来,都发现你言谈举止变化好大。宋老师说得没错,你是人精中的人精。”
杨巡笑嘻嘻地道:“我现在穿衣服很有规矩。”
梁思申听了发笑,可她有些觉得,以杨巡现在的追赶速度,她再不加油,很快哪天就会被杨巡赶上。那可大大地不行。可是加油,又毫无疑问得像杨巡说的,要广交一切可以交的朋友,要寻找一切可以找到的机会,那么很难避免接二连三地与父母的关系网交叉,即使她想不特权都回避不了。怎么办?看来还是Mr.宋的话,既然已经站在这个高度,只有顺势而为了,以积极的态度应对。
杨巡却在说笑的同时,心知虽然他在买断工龄费用问题上有所妥协,可梁思申未必领情,因为他前面是以经费不足和银行贷款困难加以拒绝,后来却是答应由他自己解决买断工龄费用。这其中的矛盾,明眼人一望即知。梁思申那是修养好,才没当面指出他前言后语的矛盾。可是杨巡心里也有那么一点点的冤,他无非是体贴梁思申才一再不合常理地妥协,妥协后又大包大揽,造成言语间明显的矛盾。杨巡知道这个矛盾可大可小,可要是不抓紧机会弥补,弄不好造成两人之间的不信任。再加上他担心梁思申这么个着装明显不是本土的瘦弱女孩子晚上一个人走出火车站实在危险,他于是不容分说非要跟着梁思申上火车。
梁思申并不想杨巡同行。杨巡是个事业上的好手,可不是个生活上的情趣人,梁思申与他的共同语言仅限于工作。而又看得出杨巡两天两夜没睡很是疲劳,要杨巡陪她回上海说不过去。再有,她被杨巡一顿饭时间的滔滔不绝弄得脑子缺氧,需要清静。可是杨巡的两只脚生在他自己身上,梁思申无法推推搡搡地拒绝,只得认可杨巡陪同。
而杨巡的陪同绝不是摆个花架子,除了拎包指路之外,杨巡有办法灵活地搭上一位乘警,消失片刻,然后又笑嘻嘻现身领梁思申来到舒适干净的卧铺车厢。梁思申好奇地问杨巡做了什么手脚,杨巡但笑不语,一直回避不肯透露。
小小的四人包厢很拥挤,床上已经躺了两个男子,梁思申跟着杨巡进去,一抬头,便看到杨巡伸展身子放行李时候露出腰间的一圈皮带。眼看着杨巡跳下时候肯定要与她脸对脸,梁思申不得不后退一步,走出小门,觉得这氛围异常暧昧。等杨巡下来,她便借口洗脸收拾,拿着一只拎包走开了。杨巡只听杨逦说过,洋人这隐私那隐私,好多事情你就是看见也要当作没看见,于是杨巡就没跟去,等了会儿没见梁思申回来,以为女孩子洗脸程序复杂,也不在意,躺在床上耐心地等。可头才沾到枕头,困意便排山倒海地袭来,他鞋子都没脱就睡了。
梁思申逛了一圈才回来,见杨巡和衣而睡,没打搅他,独个儿爬到上铺躺着想事儿。她记性好,独个儿静静一想,当时被杨巡搅得脑子发晕以为是对的地方现在回味着觉得不对劲。杨巡一边儿口口声声说申宝田可怜、困难,一边儿又对真正可怜困难的人拖延发放买断工龄费,明显的双重标准。但再一想,那标准是她梁思申的标准,杨巡心中可能不这么想,杨巡心中的标准始终如一得很,始终贯穿着一条明显的利益主线。杨巡的思想被他经历的弱肉强食的原始竞争刻下深深烙印。
对于杨巡最后答应先付清困难人员的买断工龄费,可见他能从银行筹到资金,梁思申心里想着,何必呢,在这种小钱方面克克扣扣。对于她和杨巡而言,这些钱不是大事,但是对于那些失去工作的工人而言,这些钱意味着很多,梁思申不明白克扣这种钱有什么意思。可那是杨巡的思路,他们那种人的思路里,似乎可以为了集体的管理方便,而令一部分人承受些许不至于死的不便,甚至苦难。诡异的是,政府显然也允许这种思路,因此才有政策条款支持这种思路,令杨巡延期付款做得理直气壮。梁思申不明白,凭什么可以如此理直气壮地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
再想到她在上海买别墅,多么简单的事儿,可是因为她或者爸妈都没有上海户口,这事却成了难题。后来还是李力通过关系七搞八搞给房子安个外销房的名头,她这个已经拿了美国国籍的华裔才算如愿以偿成为业主。反而她爸妈的外地户口没有这等政策,说什么都无法成为实际户主,李力和梁大无缝可钻。梁思申心想,古怪至匪夷所思的政策可真多,竟然还有这等政策堂而皇之地得以执行着。
再想到杨巡这个私人办企业的没法注册,因此还受累坐牢,申宝田与宋运辉姐夫面临的产权问题,处境各有炎凉,梁思申开始理解申宝田。说起来,杨巡估计是感同身受吧。
看着为两个人合资公司疲倦得睡得极香的杨巡,梁思申竭力要求自己宽容、理解。她估摸着杨巡可能无法认同那些失去工作的人,对于他来说,每一步都是汗水,哪里有伸手向别人要钱的好命。他说那些人是懒人,该遭贫穷,那也是他该有的理解。杨巡一向来被别人剥夺着各种权利,从夹缝中求着生存,他自然也锱铢必较。
梁思申感慨了会儿,若不是与杨巡合作这两个项目,她还不会看到那么多,以前见识一些泛泛的东西,最多一眼带过,无法深入。而今切身相关的问题,逼得她不得不思考她所处的美国与眼下中国的差别。
她决定投资国内的时候,曾被同学朋友嘲笑她心里有割舍不下的故土情结,因为谁都知道她在美国投资做得很好,没道理抽调资本投资政策风险很大、收益不明的不规范市场。连吉恩也这么说,吉恩说她倾尽家产做出的这两项投资缺乏风险意识。梁思申当时用一句中国的老话来回答吉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无法旁观国内蓬勃的改革开放,她想参与,她也正好有这实力,于是她选择杨巡。可是今天她面对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心中百样滋味。
她拿出笔,将心中的感受记录下来。她准备这几天因公与上海官员接触的时候提出她心中的这些问题,进一步探究国内的政策,并看看能否探讨问题的解决。她接触的都是经济官员,她的团队应邀来浦东发展,她相信她掺杂在公事议题中的私人问题应该会获得答案。她也已经想好她会写一份工作要求之外的中国市场调查报告,纠正团队内部很多人对中国想当然的认识。不过,她想,她会首先把草稿传真给爸爸和Mr.宋看。
杨巡送走梁思申,并没留宿上海,家里的活儿离不开他。他一路掂量梁思申送给他的两句话。梁思申说她回去美国后,会专门为申宝田的事情注册一家公司。但是梁思申又说,她请求杨巡多放一些宽容来考虑弱势的失去工作的人,不是别人都跟他杨巡一样能干。
杨巡不知道他睡觉期间梁思申做了什么想了什么,怎么会轻易做出那么大的让步。他回想梁思申从火车去别墅的路上提出的其他有关合资公司的政策或市场问题,看不出那些问题与梁思申的让步有什么关联。梁思申都已经心平气和地用到“请求”两个字,杨巡很想答应她,可是想到公司每一天的巨大开销,想到项目至今才只是一个开始,后面更多用钱时候,他斟酌再三,还是硬着心肠决定拒绝梁思申的“请求”。甚至给申宝田帮忙所得酬金他也早有用途,不打算提前支付买断工龄费。他有他的计划。


16


送走杨巡,梁思申在花木扶疏的花园里逡巡了会儿,循着空气中清新而又甜美的花香,找到墙边的一簇白花。她不认识这种叶子似是玉米的植物。她这一年已经来上海四次,次次闻到不同花香,梁大说过几天园子里的桂花会开,她挺有期待。走进里面,家具不多、略显空旷的屋子里也是一室花香,原来是来自沙发边茶几上的一束同样的花。
花被插在一只青瓷执壶里,执壶是她的,但不知是谁挑的这只本不与插花相干的执壶,一束花竟被插得极有味道。梁思申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个人。抽出执壶下面压的纸条一看,果然是李力的杰作。李力说他刚出差回来,有急事相询,让梁思申回到家里无论多晚多早都打电话给他。李力的字一如既往地漂亮。
梁思申看看手表,不客气地一个电话挂给李力。然后开门出去,坐在台阶上等被她吵醒的李力过来。
夜凉似水,在皎洁的月光下,欣赏一个美男子披拂花香而来,是件赏心悦目的美事。梁思申一直等到李力走近,才道:“是不是不应该打搅你?”自从元旦疏远了之后,两人还是第一次单独见面,梁思申觉得不便请李力半夜进门。
“应该,很应该。你这么晚才回来?”
“是。本来想明天给你电话,但看你留下纸条似乎很急的样子。”
“不好意思,买通我的保姆擅自进你家门。送你一件小礼物,我画的花瓶,前几天去景德镇做的,请你这专家看看还行吗?”李力说着坐到台阶上拆开包装,在月色下亮给梁思申看。他毕竟是个争胜好强的,有个机会去景德镇玩,便用心学上了,这就拿来梁思申面前显摆。
梁思申看了一下,微笑道:“很多仿制品因为出自工匠的手,即使仿制尺寸相当,可整件东西依然透着浓重的匠气。这件的形体一般,少点灵巧,可上面彩绘布局却是非常漂亮,有清三代雍正时期的雅致。真是你画的?屋里你插花用执壶,也亏你想得出,真漂亮。”
李力得意,笑道:“这叫匠心独运。本来想用这只瓶插姜兰,可惜感觉不对,这么热闹的粉彩不合姜兰的素雅。回家再看这只,对比后才知你那只青瓷执壶之美,我这只花瓶太闹。”
梁思申奇道:“什么,半夜要我打电话给你,就是谈这些?要不我收拾收拾睡去,你自己慢慢参悟?”
李力笑道:“呵呵,总得找风雅事寒暄寒暄。有这么一回事,最近我又看准一处地块,萧然想参一股。可是我想知道,萧刚为出资他的合资公司卖掉一块市中心地皮给你,现在他跟我说他的资金不成问题,我能信他吗?”
梁思申没想到是这么个问题,想了想才道:“我倒是今天中午刚遇见萧然,谈了几句。但我跟他从未谈过他手头有多少资金的话题,我想,你是他的朋友,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一些。”
李力也料想梁思申不会直说,但他还是继续问:“你看萧拿得出一千三百万吗?”
梁思申摇头:“不清楚,我对你们这些人在国内银行借贷的途径和手段都不了解,你们的能量不符合常规。”
“你的意思是,萧现在拿不出这些钱,需要通过银行借贷才行?他的合资公司不是章程里面注明不能用于抵押和担保吗,他还有什么渠道筹资?啊,对了,你们今天中午见面都说了些什么,萧很重视你的经验,常说有问题要请教你。对不起,希望这个问题不会令你为难。”
梁思申笑道:“你要真不想让我为难,你就别问。萧然问了我一些工厂管理方面的问题。他的合资工厂出了些麻烦,工人习惯于以前的工作节奏,而日方管理想提高工作节奏,双方正闹得不可开交,好像已经影响到正常生产。”
“那么说,他的合资工厂现在无法产生预期效益?”
“恭喜你,套话成功。”
李力一笑,心照不宣。知道梁思申正在萧然的地盘投资,不便得罪萧然。他笑道:“我何尝套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啊,还有,这事你最清楚,年初萧跟我打听他的日方合作伙伴会不会有恶意,你看日方恶意的可能性有几成?”
“恶意可能是我教给萧的,做最坏打算的意思,最后可能性有多大,我想萧应该心知肚明,要不然他不会卖了市中心地块便宜我。”
李力一时无法确定萧然那边的资金究竟保险不保险。梁思申侧目看李力思考,问了一句:“你不是一个项目正在造楼,旁边一家厂正成你的囊中之物,梁大好像说你们资金紧张啊,你有能力再背一个项目?”
李力顾自出了会儿神,才道:“最近大家都抢着批租地块,一般……听说你最近通过二轻局改制拿下两家厂,是不是也是协商议价的方式?你准备把那两块原厂房用地用于自己开发,还是倒手转让?”
梁思申一想,便明白李力吞吞吐吐不便说明的意思,微笑道:“我的用于自己开发。对了,我虽然没参与具体操作,可也大致了解到,两家厂的转手,基本没有交付评估,这价格……如果同样一件事,你在上海操作的话,可能你说的通过协商议价的方式得到的地价更低吧。我早跟萧然说,像他那样的人,想不通的才弄一家工厂管管。”
李力微笑:“我记得你以前问我为什么拿了地皮不转手卖掉。今天才知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出来的人问出来的问题各个事出有因。不过还来得及。”
梁思申笑了笑:“对了,官员都跟我说浦东即将大发展,鼓励我们去浦东投资,你看呢?”
“浦东可能是未来的希望吧,不过目前看来,增值不高。而且交通着实不方便,即使南浦大桥开通,可一道收费站就够阻拦人气。”
“是的,我看浦东荒得很。不过我明天可能谈到浦东。你们明天上班几点?我准备八点五十分与同事在宾馆会合。”
李力立刻明白,起身告辞。
与李力的谈话,让梁思申的情况通报提纲又添一笔。李力才是被她套出话来,但见李力得意的模样,他大约是享受着他的特权吧。梁思申很有感触。在回国感受的新鲜感过去之后,她终于体会到有种混乱的感觉无处不在。她想回去后好好查阅一下英美等国发展初期的历史。


17


刚刚试点改革工作完毕的雷东宝,却从红伟那儿得到消息,处处被他们围追堵截的省电缆正与港商洽谈合资。
雷东宝立刻凭直觉意识到,这是一个严重的动态。但是究竟严重在哪儿?他召集干部开会讨论,众说纷纭。
有人说跟港商合资会给省电缆带来资金,对方以后就敢压低价格跟小雷家竞争,也可能拿钱上更多设备,对小雷家实施反包围。
有人说港商可能带来技术和设备,让小雷家拍马也追不上省电缆的产品质量。
还有说,合资后会不会让省电缆的产品打到国外去?那倒是更好了,让出国内市场给小雷家。
雷东宝听着觉得都不是回事儿,要两个大学生调查了市里几家企业,看看人家合资后都干些什么。他再要求镇里想方设法搞清楚省电缆的合资内容。
正明现在又恢复成为他手下的老二,正明异常自信,认为从市里的几家合资工厂来看,合资改变不了什么,要雷东宝不用担心,还是一如既往地扩大规模,用利润上一条电缆设备。
这个时候,因为电缆设备简单易操作,价格又低,入门容易,周边村落已经零零星星开起只有一条两条电缆设备的小厂,那些小厂几乎是一家人上阵,成本极低,有些像小雷家刚发展起来那架势。但是现在的小雷家却有些正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成本方面是无法与那种作坊式小厂匹敌了。
因此雷东宝感觉现在前有狼后有虎,形势就跟现在的严冬那样严峻。
他约下宋运辉,元旦时候登门说话。

1994年


01


每到年底时候,饭店的生意总是特别好。但生意好归生意好,韦春红还是百忙当中留意到雷东宝想元旦两天休息去前妻宋家的计划,而且从探询中来看,雷东宝似乎压根儿就没考虑过要带上她。韦春红心里挺无奈的,心想,活人没法跟死人斗,雷东宝钱包里一直放着宋运萍的照片,压根儿都不怕她怎么想。
终于,韦春红在忙碌中想到一件事,她的月经好像有近一个月没来了。她是过来人,知道这事儿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对她和雷东宝的关系意味着什么,她狂喜,与雷东宝结婚以来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整个人安泰起来。她当晚就绕着圈子问雷东宝有没有觉察她有什么变化啦,问雷东宝现在最想要什么啦,可惜雷东宝的回答没一个是与孩子有关,似乎是看死她已经不能生孩子。韦春红揣着个大喜的谜底还想不厌其烦地绕圈子,雷东宝却不耐烦了,要韦春红加紧收拾他元旦出门的行李。
韦春红只得追着雷东宝走几步,才能趴到雷东宝肩上,得意地笑道:“我啊,可能是有了。”
雷东宝奇道:“有什么……啊,你说啥?怀孕?”雷东宝的两只眼珠子顿时像是要蹦出来似的,反身抓住韦春红,对着她的肚子左看右看,一张脸肌肉抽搐,煞是恐怖。
但韦春红是知道雷东宝的,雷东宝此时的脸再难看,韦春红也知道他这是惊喜过度,而雷东宝这样的反应正是韦春红想要的。她欢快地钻进雷东宝怀里,一点没顾忌地、大声而坚决地道:“我要给你生个儿子。”
“生啥都行,只要是你下的蛋。”这话说出来,雷东宝自己也知道不妥,但他高兴坏了,终于又等来儿子,不,女儿也行,只要有一个,他不知多羡慕那些拖儿带女的人。但有前车之鉴,他高兴不忘安全:“春红,今天起你给我好好躺床上,别动,哪儿都别去,叫你妹来伺候你,饭店也少管,给我好好……孵蛋。”雷东宝高兴得忘了词,说到最后忘了世上还有“保胎”两个字,冲口而出的还是“孵蛋”。
韦春红本来就高兴,见雷东宝高兴得忘形,她更是满心欢喜,捶着丈夫的胸口大笑,两个人笑得忘乎所以。
终于笑得累了,韦春红才道:“可还得去医院看一下,是不是……”话说急了,一口唾沫呛住,她剧咳起来。雷东宝看着害怕,似乎韦春红现在是玻璃人儿似的,连忙大手给韦春红按摩胸口。他的大手没轻没重,揉得韦春红胸口衣服团如抹布,可是韦春红喜欢,对于她咳嗽过后雷东宝的手不老实地揉来揉去,她笑得花枝乱颤,都忘了说话,老夫老妻的,这都是久违的亲密了。
一顿儿闹腾之后,韦春红才笑着道:“明天我想去医院化验一下,你陪我去吗?我可真想你一起去。”
雷东宝笑道:“当然去,明天一早我先去挂号,你晚点起来,慢慢收拾了才去,省得冻着。回头我去趟你家,把你妹叫来陪你。”
韦春红微微顿了一下:“可你定的明晚出发去见宋厂长去呢。”
雷东宝毫不犹豫地道:“这事拖一拖,我给小辉打个电话,让他别等我了。”
韦春红撒娇儿似的按住雷东宝,道:“不急,我们明天查了确定了再打电话。今天打这个电话算什么呢,报喜?你存心气他吗?”
雷东宝听着有理,再想,即使明天检查好了,这事儿最好也别跟宋运辉提,免得宋家又想起宋运萍。韦春红见雷东宝竟然真的答应,有些意外。在有关宋家的问题上,雷东宝还是第一次没自作主张,肯听她一声劝。她无法不感慨地道:“这夫妻啊,有了孩子才真像一对夫妻。”


02


梁思申没有想到,以为这辈子都将老死不相往来的外公会亲自打电话给她。
外公的电话一向开门见山,直截了当:“我是你外公,圣诞节你来我家,一起吃顿饭。”
外公是有备而来,梁思申却是回了半天神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对于外公的命令一贯反感,再说外公的大宅几乎是她少年时候的噩梦,能不去就不去。“谢谢外公,我已经预订好回中国机票,对不起。”
外公“嗯”了一声:“我收到你的卡片,卡片上面是你签名吗?我在报纸上看到同样签名,说中国情况的,你写的?”
梁思申惊愕,没想到外公还看英文报纸,这是她征询上司和宋运辉的意见后,向报纸投的稿,没想到被采用,她还好好买了一沓报纸放着打算送人。“是我写的,我最近因工作常跑中国。”
“写得有见地,我跟老友说起来很有面子啦。”
梁思申心里不由得“嘿”了一声,原来如此。外公可是一点都没变,以前外公对她青眼的时候,都是她一手小提琴在聚会中给他挣脸的时候,屡试不爽。梁思申不由得意地一笑,若说前年还是她主动上门展示她的成就,那么今天是她的成就让外公主动电话示好。这其中的微妙变化,让她愉快。因此她能大方地道:“谢谢外公,如果您需要报纸派送老友,我这儿存着不少。”
外公却石破天惊地来了一句:“你给我一份回家的时间表,我要和你一起去。”
梁思申大惊:“我担心舅舅们追杀,需要看到他们的书面授权;其次,我需要看到医生证明才敢带您去;最后,要跟只能跟您一个人。”
外公大怒,挂了电话。但没让梁思申高兴太久,不到一天时间,外公的电话又来,要梁思申打开传真,他竟然乖乖发来两份书面文件。梁思申欲哭无泪,只得背负两家舅舅刀子一般的目光,伴着八十岁老外公回中国。虽然因此有幸坐了商务舱,可到底是担心老外公的身体,老外公睡不着找人说话,她只能陪着,一向能在飞机上睡好吃好的梁思申竟然挂着两个黑眼圈到达上海机场。
梁母亲自飞到上海迎接老父。梁思申见面就轻轻叮嘱妈,外公老了,以前好的品德未必留存,坏的脾气反更见长,她要妈不要太委屈自己,别什么都顺着外公。梁母不答应,鞍前马后地伺候得周到,可也气得不轻。
还是梁大的车梁大的司机。外公老派人,一定要坐到司机身后那个位置,梁思申劝诱他上海现在变化很大,坐前面才看得清楚,外公却固执地道:“我是老上海了,驾驶员先生,侬地图带了伐,我寻和平饭店。”
梁思申把妈妈推进后座,自己与司机一起将行李往后厢里塞,可塞来塞去还差一只旅行袋放不下,只得抱着这只硕大旅行袋坐到副驾位置,因为早知道外公向来坐车不肯将就,她若是把包塞进后座,只有委屈她妈挨挤。
梁母见此忙道:“囡囡,把包递给我,你这样还怎么坐。”
梁思申道:“没多少路,不重,外公派头大,不喜欢挤着坐。外公,你最好讲官话,你现在的上海话夹着粤语,上海人广东人都听不懂你,你太高深了。”
外公不搭理,感慨地看着车窗外面道:“变化太大了,比我十几年前来的时候又好许多。”外公果然不再讲上海话。
梁母心说,老头子怎么肯听外孙女的话,不肯听女儿的话呢?“爹爹,我们不住和平饭店吧,囡囡在上海有套别墅,外面看上去跟我们老屋差不多,里面暖气也好,我们住囡囡家。宾馆再好,到底没自己家方便。我昨天已经到了,把暖气开得热热的,爹爹不用怕冻着。”
外公道:“上回去你家住,连热水淋浴都没有,害得我回家剥了层壳才洗干净,我们住饭店。”
梁思申笑道:“好的好的,听外公的。上海现在好宾馆不少,我带你去住静安希尔顿,与老宅近。”
梁母刚想给女儿使眼色,不料却听她父亲道:“来上海怎么能住美国宾馆,不会是和平饭店老掉牙不能住了吧,好吧,我先到囡囡家看看。”梁母目瞪口呆,这才明白女儿了解老头子。梁母从小与父母分离,对父亲的性格所知不多,现在见老头子性格如此古怪,不由想到女儿小小年纪的时候在这样的外公手下过日子,难怪后来会扯大旗反水。当年她签署文件授权女儿打官司的时候还很是内疚,可从机场一路下来,这些内疚一点点被磨蚀掉了。
梁思申坐在前面微笑,外公仗着手里握着不菲财物,最喜欢给儿孙辈出难题,这会儿想在女儿面前也拧一下,她就顺着呗,挖个圈套让老头子跟她拧,看老头子掉不掉进她的圈套。若换作平日里老头子吃饱睡足的时候,她还真不能保证自己能赢,可今天一路飞机从美国飞来,老头子哪儿还斗得过她这年轻人。
但一路对上海的变化颇有挑剔的外公还是站在别墅外面震惊了。他不等别人给他开车门,就自己走下来,不顾疲倦,绕着别墅看了一圈。梁母不得不在后面陪着,等一圈下来,便道:“爹爹,外面冷,快进去吧。”
外公却神情肃穆地又走到一株腊梅旁边,深嗅一下,才道:“蜡梅,几十年没见了,花朵还是像蜡纸一样透,香。以前我们家的一株更大,一直可以开到春节以后。梅花种了没?啊,这是,还是哪儿挖来的老梅桩,不错不错,是绿萼,最难养的品种。囡囡出来,栏杆上爬的都是些什么藤?”
梁思申只有三个字:“不晓得。”
外公却道:“小姑娘有良心,我本来以为她拿着老宅的拆迁费吃光用光了,没想到还原样仿造一座,跟祖宗当年造的没差多少,这一下我来上海有落脚地了。”
梁母忙道:“拆迁的那笔钱我都另立一个户头存着,等下我把存单给爹爹。这房子用的都是囡囡自己的钱。囡囡现在有钱,她还在国内有两处投资,都是不小的排场。”
外公奇道:“我不是说这些拆迁的钱给你们用吗?”
梁母不卑不亢地道:“我们现在的日子都过得挺好,囡囡又有出息,爹爹的钱还是专款专用,给爹爹在国内时候用吧,省得换美元。”
外公一时无语,当他发现他的钱不是那么好使的时候,他收敛了脾气。“王家第三代里面,你的囡囡最有才气。”
梁母得意地道:“梁家小一辈里面,我看看也是我们囡囡最有才气。还得谢谢爹爹把囡囡带出去读书,囡囡有今天,跟所受教育分不开。爹爹进去吧,外面太冷,上海是湿冷,冻着了不好受。”
外公这才肯进去,但到门口时不屈不挠地问:“我女婿呢?”
“爹爹来上海的消息太突然,他没准备,他得把工作交出去后才能来。很快的,明后天,再加元旦,我们陪爹爹在上海好好走走,他在上海有很多朋友。”
“他在做什么?”
“我们那儿省工行负责人。”
“也有出息,不靠着我反而都有出息。房子不错,就是太空了点。”
“囡囡自己不常来住,想稍微布置一下够生活就行,等我们退休来住的时候再依着我们性子布置,她可孝敬我们呢。爹爹的房子在楼上,我扶你上去,先洗个脸,吃点东西睡一觉。”
“下面不能住?我不要爬楼梯,你布置一下。有什么吃的?”外公洗手洗脸,开始饶有兴趣地看梁思申费劲收集的那些小玩意儿。梁母只得去吩咐从梁大家抢来的保姆做鸡粥配肉松、酱瓜等小菜。
梁思申早跑上自己房间洗澡去了。她了解外公,知道陪外公这几天将是一场持久战、消耗战,必须得分秒必争地保养好自己。


03


韦春红虽然巴不得立即飞到医院查出个结果,但她还是守在饭店,等娘家侄儿买来饭店一天的菜蔬,过秤对账完毕,才吩咐几句离开。到了医院,雷东宝早已给她挂上了号,她喜滋滋挽着雷东宝的手臂上二楼妇产科。
这回雷东宝没胡乱吱声,站在外面走廊上等。眼睛很想看妇产科病房,但是见那门口总是进进出出女人,他觉得总盯着挺流氓,就只好无聊地看向楼梯口,心里却是激动得恨不得冲进里面旁观旁听。
但是等了半天,等来的却是韦春红煞白的脸,看上去都比昨晚老了十岁。
一顿子检查做下来,韦春红当天就住进医院。
昨晚还那么欢喜。韦春红看着丈夫进进出出地忙碌,一直默默流泪。医生告诉她,虽然要等所有结果出来再说,但基本上子宫是保不住了。她以后将永远没有孩子。这让她如何面对雷东宝?她怎么说都有儿子了,可是雷东宝还没有,看昨天雷东宝多喜欢孩子,可是她却不能给他生了。她对不起雷东宝。而且,往后没有孩子的夫妻,像夫妻吗?
等雷东宝办完所有手续,坐到她病床边,一脸无奈地看着她。她强忍着伤心,违心地道:“东宝,我不能让你雷家绝后,我们离婚吧。”
雷东宝没想到韦春红这个时候会说这种话,长长叹了声气,道:“你别胡思乱想,养好身体等做手术。我去外面吸根烟。”雷东宝背着手出去,但走到门口回头一看,见韦春红脸色白得像鬼一样,忍不住又折回来,好声好气地道:“我们虽然是半路夫妻,可我坐牢的时候你也没离开,你说我会离开你吗?你当我姓雷的是什么东西?”
韦春红这才伸出两只手死死拽住雷东宝的手臂,神经质地道:“可是我不能生……”
“闭嘴,这是我的命。我命里没儿子,才会先害死一个,再害你生病,都是跟生孩子有关……”
韦春红一听傻了,都忘记自己的难过,十指紧紧抠住雷东宝,道:“你也快闭嘴,这是什么话。好好,我不说,我再也不提。你赶紧去叫我妹来伺候,这儿是妇产科病房,你男人家不方便。快走,快走。”
雷东宝却是没走,任韦春红紧紧拽着他手臂,安抚道:“你别紧张,不怕,医生说手术简单,不会比生孩子痛。麻醉下去什么都不知道,醒来就完事了,没几天拆线出去,活蹦乱跳就跟啥都没做过一样。别怕,别怕,你不是一向很胆大的吗?”
韦春红一向不仅胆大,而且坚毅,这会儿被雷东宝当作女儿哄着,反而抽抽搭搭地满是伤心满是软弱起来:“我往常哪儿是胆大了,是没人靠才硬撑着,才刚安定下来,本指望靠着你,再生个一儿半女的,我也不开饭店了,专心伺候你,可……我怎么命这么苦哇……”
雷东宝抱住韦春红,让她哭个痛快。他心里开始谋划,首先要到宋运萍坟前烧炷香,然后到庙里捐点功德。而宋运辉那儿,那是说什么都没时间去了。
终于安抚下韦春红,雷东宝立即开始行动起来。回到小雷家村里的家,他鬼使神差地走上二楼,翻出久不开启的那只已显陈旧的樟木箱子。打开来看,里面宋运萍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婴儿衣服依然颜色鲜亮着,就像中间没有流逝过那么多年一样。他对着一箱子的小衣服吸了一支烟,终于痛下决心,提起箱子来到宋运萍坟前,念念叨叨地将这些都烧了。他扶着香对宋运萍说,他对不起她,但希望宋运萍保佑韦春红手术顺利,要宋运萍有账都算到他头上来。他看着黑烟扶摇直上,渐渐与冬日低沉的乌云混为一体,他相信天上的宋运萍一定是听到他的话了。
也是奇怪,等他说完烧完,山上的风才忽然大了起来,似是要下雪的样子。雷东宝没紧着走,给宋运萍坟头拔草培土打扫完了才下来,直奔后山寺庙。他这时候深信他的命一定有问题,否则怎么会有接二连三的厄运找上他家的门?以前他参过军,入过党,死也不信鬼神。可这时候他动摇了。他对着神佛深深拜了下去。希望临时抱佛脚会有用。


04


宋运辉从北京回来,本来就心情不好。接到雷东宝的电话听说这事,心里更是堵了好久。上回雷东宝出事,他接触过韦春红,对韦春红这个人由本来的厌恶转向欣赏。他在电话里要求雷东宝这时候要对韦春红加倍地好,韦春红这个女人不容易。针对雷东宝本来想来他这儿商量的事,他说其实没什么别的要说的,对付外强,最要紧是做大做强自身的实力。中国市场那么大,不会因为来一家外资企业就打碎其他所有的饭碗,只要自身够强,全国多的是吃饭地方。
宋运辉自己也在加紧做做强自身实力的事。东海厂升级行政级别的事基本已拖无可拖,他一个人经常往北京跑的努力难以扭转那么多人长驻北京影响出的大局。上司已经明确告诉他,做好准备,迎接一个空降领导。不过上司也许诺,他的厂长位置不变。但是经验告诉宋运辉,不变是相对的,变是永恒的,他唯有做强自身,掌握大局,才能让空降者无隙可乘,他的地位江山永固。
因此三期项目才刚批下,宋运辉便大张旗鼓走出一条人事安排新路子——竞聘。三期项目的所有领导岗位都还是一个个的萝卜坑,等着一只只大萝卜填进去。即使东海厂目前还年轻,可也已经有了小小的一些惯例,如果按照惯例,当年从一期领导班子里抽二期的,现在就应该从二期领导班子里抽三期的。其他车间的犹可,唯独码头,则是永远逃离不了老赵的控制,老赵总是不肯死心塌地。宋运辉扯起人事改革试点的旗帜提出竞聘,就是为了打断连锁在新、旧班子间的链条,打断他们之间的横向联系,改为以他为中心的放射性纵向联系。只有这样,才能确保空降领导下来之后,不可能一次策反一连串的人背弃他宋运辉。
每一个集体都有一群被既得利益者挡住去路的蠢蠢欲动者,每个蠢蠢欲动者都希望绕过挡道者越位而出。为此,每个蠢蠢欲动者都有设法展示的必要:展示其技能,展示其忠诚。而竞聘,就是宋运辉堂而皇之地给予那些蠢蠢欲动者展示自己的机会。宋运辉心中早有人选,但是他需要竞聘这样一个跳出惯例,却又合情合理的程序。
竞聘的事,他督促得很紧,即使他去北京的时候,东海厂这边的程序也没有任何停顿。所有的竞聘人都是依照竞聘条例作为硬杠子打分,在综合分数高的人中选,最后面试。所有的条例都是宋运辉推敲而定,分数分配暗中倾向他中意的人。而即使有黑马跳出打乱计划,那也不要紧,还有面试。
宋运辉从北京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审阅已经统计出来的竞聘分数。一看之下,基本八九不离十,都在掌握之中。看到老赵的综合打分排在第五位,都还不够面试资格,他不由得一笑。他身边主抓此事的副厂长、宋运辉从金州带来的嫡系方平一见了然,笑道:“老赵还不知道这分数,公布前要不要先找他谈谈?”
宋运辉再次一笑,循着数字翻到老赵的评卷,仔细看了,才道:“压分压得厉害。这样吧,其他有弹性的项目我们不变,这个年龄……这么明显的地方,我们给他往宽里评,让大多数人一看就认为评分者倾向老赵。你回头改一改,今天就上橱窗公布。”
方平一听就笑出声来:“对,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压力很大吧?都找着你来呢,尤其老赵这门大炮,没把你家门槛踏平已经算客气了。”
方平苦笑:“找我家倒也罢了,他一手压制码头人员参与竞聘,一手直接在我办公室拍桌子,完全是肆无忌惮。”
宋运辉很是感慨:“同样是胆大,有人表现出的是无知者无畏,有人表现出的是有恃无恐,原因全在他所处的大环境。老赵不审时不度势,看不到码头已经有新人涌现,而表现一如既往,那就无知无畏了。你去办吧,我等待他下班前来轰炸我。”
方平笑道:“我拖一拖,差不多快下班的时候贴出去。等老赵知道我们都已经下班了,他即使跳也要等元旦加星期天沉淀个两天再说。厂长你还是早点走吧。”
宋运辉笑道:“不用等,这就贴。我们越是做得公开、公平、公正,分数出来后,老赵如果敢跳,就越是成为笑柄。他要是找你,你理直气壮地告诉他,时代不同了,长江后浪推前浪,竞争淘汰是客观规律。”
“我还是担心他不理智,厂长,你这几天不在,你没见他到处怎么扬言。”方平想了会儿,道,“我还是先会议公布,缓冲一下。厂长你别参加。”
宋运辉摇头:“不行。我们这回竞聘的原则是公开、公平、公正,我们不仅要做法上三公,程序上也要做到三公。我们不能给人讨论以后再公布结果的印象,一定要第一时间面向全厂职工。不要怕冲突。添加剂的研制,成熟了没?”
“已经成熟好几天了,等着你最后签字。他们都很希望厂长亲自到现场看他们提取样品,给出化验参数。还有,有个不情之请……”
“没门,圣诞节已过,没圣诞老人了。”
“听完再拒绝嘛。”
“知道你想我表扬你那些小兄弟,有你跟他们称兄道弟差不多了。你回头安排主事的写篇论文,立刻要办公室润色一下,派专人去北京争取春节前塞进期刊里发表。竞聘面试安排在元旦后第二个工作日,越快越好。”
方平也是有点仗着自己是嫡系,问了一句:“为什么这么紧?”
宋运辉笑道:“这还不明白?影响一下春节前奖金发放嘛,你出去叫销售科长过来。”
只有宋运辉自己心里清楚,凡是成果,他都要在新领导来前公布,凡是人事,他都要在新领导来前落实,就是这么简单。
这一天很忙,他出差那么多天,明天又是元旦,大量的事赶着要他审核过目。竞聘第一轮的结果在门口橱窗公开,公开后即哗然。果然不出所料,老赵没法跳。硬杠子加公平、公开、公正,老赵没理由跳,他又不是浑到底的人,老赵只有生气地怠工。而这正中宋运辉的下怀,他还只怕老赵占着大权搞对抗,没想到老赵这么没斗争策略。
宋运辉一直在办公室忙到晚上八点,也是等到晚上八点,都不见老赵冲进门来理论,他还略微有些失落。下去取车回家,被冷风一吹,忽然想到,是不是他的手腕又进步了,令老赵无招架之力?宋运辉回想一下所有步骤,打开车门前忽然一笑,所有的步骤,那可都是冠冕堂皇,让人无从指责。
小小的成就,让宋运辉从北京带来的灰色心情稍微有点起色。
回家他赶紧吃饭,出差回来,家里的饭菜特别香甜。
宋母帮他整理行李,拎出一只塑料袋奇道:“又买烤鸭,不是吃过吗?又不好吃,还不如温州麻油鸭。”
宋运辉忙道:“那是给陶医生的,还有那盒红盒子北京点心,明天你和猫猫去少年宫带给她去。”
“明天元旦,停课。要等下礼拜了,这烤鸭不会坏了吧。”
宋运辉一拍脑袋,懊恼地道:“你看我都忙得忘了这茬,妈知道陶医生的排班吗?”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常送她回家吗?你送去她家啊,我看你对她有意思。”
宋运辉笑笑:“目前还没有意思,不过看陶医生这个人不错,有骨气。好吧,明天早上我过去她家一趟,也不知道她家具体在哪里,那边小弄堂太多。妈,我明天中饭晚饭都不回来吃,你们不用等我。”
“又谁啊,元旦也不让歇着,不是说东宝来吗?”
“东宝现在那个妻子生病住院,来不了。对了,我今天都忙昏了,我得帮他咨询一下陶医生,弄不好东宝家以后没孩子了。”
宋母惊讶,不由冲旁边一直在给宋引扎兔子灯的丈夫道:“东宝命硬啊,谁都克。”
宋运辉听了一愣,心说难道真是冥冥之中有天数?
宋运辉想到这么冷的天要陶医生出门找公用电话回传呼,他有些过意不去,可事情紧急,他只能对不起陶医生。但他识相地开车出去,到了每次送陶医生和田田回家停车的地方,刚想打传呼,却看到附近有间小杂货店还开着门,柜台上有一公用电话。他想到陶医生肯定是常来这儿打电话,想到陶医生大冷天的晚上看到非医院号码打她传呼未必下来回电,索性过去杂货店买包烟,再向杂货店老板打听陶医生究竟住哪儿,果然问到。
他摸黑顺着指点进去小弄堂,找到一幢老式三层宿舍楼,就着打火机的微光曲折地爬上堆满杂物的楼梯,又蜿蜒穿过堆满杂物的走廊,才摸到陶医生黑暗的家门。宋运辉心说怎么这么艰苦啊,看这房子布局,好像是集体宿舍,估计开门进去,最多只有一个房间。陶医生不是个挺好的医生吗?可能人太清高,不肯低头为自己争取。
宋运辉不敢大意,就着走廊唯一的一盏昏黄廊灯确认了房间号码,又看到门上有孩子涂鸦,这才敲门。宋运辉都感觉陶医生门还没开的时候,旁边一串的房门都微开窥探了。
陶医生开门出来。屋里雪亮的日光灯光一下也照亮走廊,照亮门口的人。陶医生看到是宋运辉,惊呆了。宋运辉看到陶医生一改往常着装的灰暗色调,穿着一件银白撒梅花织锦面子的贴身棉袄,披散着一头乌发,也是惊住,不得由退后两步,几乎是贴上陶医生家对面人家的门了,才道:“对不起,陶医生,这么晚打搅你。本来应该早点来,我刚出差回来,一直忙到现在。想找你咨询一件事,我有个亲戚的妻子——这位亲戚是我很要紧的人——今天住院,是子宫肌瘤。那手术我记得以前在国外刊物里看到过,说有些可以不必切除。具体……”宋运辉对于妇科病有些不便这么大庭广众地说,可是又不能不说,这么晚来敲陶医生的门,隔壁不知多少只耳朵警惕地探听着,他只能开门见山。“具体我也说不清,我这就拨通他的电话让他跟你说,我就怕明天上手术台一刀割了,那就不可逆转了。”
陶医生听宋运辉这么说,这才舒口气。她是医生,常有病人上门咨询,她也有时带家境困难的病人来住一宿,宋运辉一上来就把事说开了就好。她听宋运辉一说便知是妇科疾病,便接了宋运辉已经拨通的雷东宝的电话。雷东宝正陪在韦春红身边,虽然已经是休息时候,可两人哪儿睡得着,都是在黑暗中瞪着眼睛看黑暗。一听说可能有救,雷东宝连忙把电话拿给韦春红,紧紧盯着韦春红介绍病情。
宋运辉静静看着陶医生一改平日里的平淡,以一脸职业的温和和权威拿着手机说话,看上去非常可信。里面陶令田还没睡着,不见妈妈讲故事了,又不敢跳出热乎乎的被子,就在床上大叫:“妈妈,谁啊,妈妈……”
陶医生没说“宋叔叔”,而是抽空回了一句:“是猫猫爸爸,田田乖,等妈妈会儿。”
宋运辉心说,陶医生可真是细心,连一个称呼都不会搞错。隔墙的耳朵们听了肯定会以为是田田幼儿园同学的爸爸,这与莫名其妙的“宋叔叔”完全是两种人。
这边韦春红一放下电话,立刻一拍枕头,道:“走,出院。宋厂长那个朋友说尽量不割,能保就保,先确保是不是恶性了再说,还说看诊状,恶性可能性不大。咱不看这儿了,朝中有人好办事,咱去宋厂长朋友那医院住去。”
雷东宝说话就收拾起来:“连夜去,妈的,老子就不信,每天活蹦乱跳的能坏到哪儿去。今天烧香的时候那和尚就说我抽的签好,逢凶化吉。”
“对喽,我说呢,每天精神头挺好的,怎么一下病了呢。看起来医生也有不一样的,不负责点的给你一刀割了干净,负责点的才给你修修补补。”
“给你!”
“是,是,给我。先回家收拾行李吧,出院让我妹来办。东宝啊……老天保佑,最好别割了我……”
雷东宝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地听着韦春红念叨,想到今天在宋运萍坟前烧香时候的异兆,再想到都快半夜了,是宋运辉找人忽然送来希望,心说难道真是宋运萍显灵?但他异常肯定地打断韦春红都有一些神经质了的念叨,道:“还是小辉。”
“对,还是宋厂长,唉,看看他,就知道以前运萍姐一定是个极好的人。东宝,我们……”
“别说了。”雷东宝也不敢说。他拿摩托车载着韦春红回家,收拾好行李,连夜赶去火车站。
这边宋运辉见陶医生肯包揽事情,心里感动:“那是我姐夫。我姐姐十年前生孩子时候去世……现在生病的是他现在的妻子。大哥很想要孩子。”
陶医生为难地道:“可是我很难保证最后结果,而且病人年纪也已不小。你劝劝他们想开些。”
“那是自然的,可只要不割就有希望。噢,我从北京带了只烤鸭来,正宗全聚德的,里面还有面饼和甜面酱。吃的时候切一些青瓜丝和大葱丝,生的,蘸酱与鸭肉裹一起,也没什么特异,只是尝个意思。”
“哎,怎么好意思,你拿回去吧,烤鸭难得,你家里……”
“我常跑北京,他们早吃过。还有一件事,我们争取来几个明年中心小学的名额,田田确定到哪个小学了没有?我看中心小学与一院挺近,要去的话你早做决定,那儿教学质量很不错。”
陶医生可以拒绝宋运辉的任何好意,可是无法拒绝田田的入学名额。按照片区划分,田田是没法进中心小学的,就近的那所小学教学质量哪能与中心小学比。但接受宋运辉这个天大好意,以后她再难在医院辩称与东海厂宋厂长无关。但陶医生还是坚决地道:“非常需要,很感谢你。那我就走个后门吧,需要什么手续呢?”
“我让秘书联系你。”
陶医生想送送,但被宋运辉谢绝。她敞着门照亮一段走廊送宋运辉离开,看着那不算高大的背影出了会儿神。不知不觉想到刚才那大哥大的气味,挺干净的气息,并没有大多数电话常有的口水臭,她不由脸上一热,忽然想到宋运辉不知是怎么找到她家的。这简直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她发现自己都快与宋运辉纠缠不清了。天哪,等明后天宋运辉姐夫的现任妻子住进来,她去妇产科找好友相帮,那又将是一个话题了。她真有些头痛。
宋运辉磕磕碰碰地终于下楼,回望身后这幢黯淡的宿舍楼,心说陶医生真是太不容易,这身臭脾气还真是让人服气。想到陶医生居然也有秀发,宋运辉有点不怀好意地一笑,到底还是女人。其实他手头暂时还没有中心小学的入学名额,去年这个时候,他还是通过关系把宋引塞进不在片区的中心小学。今天见了陶医生,忍不住想帮她一个忙,就想到这一个陶医生最难拒绝的田田入学问题,撒了一个善意的谎。田田不是他的孩子,为田田争取名额可能会有些难度,但他担当得起。


05


梁思申看到爸爸早到,想到有爸爸帮着妈妈对付外公,她就可以脱身办自己的事去。可没想到她的如意算盘才端上饭桌,外公就坚决提出要跟着一起看看她的投资,爸爸妈妈也要去。梁思申认为外公纯粹是凑热闹,但爸爸妈妈是不放心她,怕她对国情不了解,被杨巡暗中欺负了。爸爸早就提起过要好好看看现场。
无奈,梁思申只能问梁大借了车子,她开车,爸爸指路,一路颠簸。本来是可以叫梁大司机随行的,可是外公臭脾气,后座不肯挤坐三个人,一行四人又不能撇下谁,只有梁思申开车。虽然是梁大的别克林荫大道,可路况不是太好,国道总有修路,走走歇歇,半路还住一宿,元旦早晨才赶到杨巡给订的宾馆。外公一定要住总统套房,可是进了总统套房又讥讽小小三星级宾馆的套房也敢叫总统套房,好不要脸。
梁思申进自己的标间洗脸收拾回来,见外公还在唠叨,这回话题转移到套房客厅里的红木太师椅,说拿些个红酸枝刷上油漆冒充紫檀,现在穷得没文化底蕴,而爸爸妈妈只能在一边无奈地看着。直到见梁思申进门,外公才放过太师椅:“走,看工地去。做事业的人啊,一定要从最细节的地方着手,不要怕苦,不要怕脏,不要坐在办公室不肯下去。一定要亲手掌握第一手资料,知道吗?第一手,不能是二传手,资料一个转手就失真了,你拿不到一手资料,做不出最佳决策,你就完了。”
梁思申不予搭理,转了话题:“外公,你可以把路上我让你摘下的戒指戴上了。现在安全,不怕。”
“哦,对。你们等我一刻钟。”
外公进去里面收拾自己。外面梁家三口大眼瞪小眼,梁父揉揉耳朵,轻道:“怎么那么好精力啊,我一辈子恐怕都没说过那么多话。”
梁母皱眉道:“囡囡,等会儿你跟杨巡他们说一下,外公老了,他说什么,叫他们都别当真。”
梁思申道:“妈,你也去收拾一下,别让外公抢去风头,等下看着,外公出来可噱了。”
梁父梁母将信将疑去他们的房间。梁思申等在客厅,等了好久,等到爸爸妈妈收拾得非常体面地进来,外公才姗姗开门出来。果然,头顶几根灰白头发一齐向后梳得一丝不乱,一套深灰西装,里面就雪白衬衫和银灰领带,配的领带夹和袖扣都是白金镶钻。而手腕戴的也是一只镶着满天星一般钻石的手表,手指上则是一枚水头十足的拇指盖大翡翠戒指。果真是一望即知的大老板。
外公将手臂上的水貂毛领羊绒长大衣递给女儿,道:“等会儿楼下出门前再给我穿上。这儿两只钻戒,你们两个一人一只,别让人说我女儿女婿连钻戒都戴不起。送给你们。以前是我跟你妈戴的。”
梁思申一看,男式的方戒上面,钻石足有小黄豆般大,果真是以前外婆在世时候见过的。但外公这话难听,梁父不便说什么,还是梁母接了戒指,婉转地道:“姆妈戴过的东西,爹爹还是留着做念想吧。我们这几天跟着爹爹的时候戴着,回去的时候爹爹还是带走的好。姆妈留下的东西不多,再说囡囡爸是公职人员,戴这些不方便。”
“我送你们的,有什么不方便。拿着,我没别的给你。”外公说着就腰背笔挺没有一丝老相地先出去了。但是走到门口的时候却顿了一下,梁思申在后面朝天翻个白眼,抢上前去给外公开了门,外公这才出去。后面梁父梁母看着哭笑不得,那么多臭规矩。
杨巡是很想去宾馆等梁思申的,可梁思申说没法确定时间,他只好等在工地的临时办公室里。
因是元旦,临时办公室外面的街上人头攒动,相对而言,正在装修外墙的商场工地显得冷落。寻建祥陪妻子逛街,陪着陪着不耐烦了,抱起孩子开小差,到杨巡的办公室喝茶聊天。但杨巡没时间跟他聊,杨巡一心两用,一半的心关心着窗外,看梁思申来了没,一半的心在手中的收支简明表上。上回梁思申来查账,杨巡旁边看着都替她辛苦,而今工程进入白热化,每个月光是单据就是厚厚一沓,梁思申哪儿查得过来,杨巡索性让会计做个傻瓜都看得懂的简单表格,把收支现金都放到表格上,让谁看到都一目了然,比看账本容易。杨巡小心,想在梁思申来前再看一下简账,对目前工程的总体趋势再做一个回顾。
反而是寻建祥没事干,三心二意照看着女儿,两眼一直看街上的热闹。忽然看到一辆豪华轿车劈人波斩人浪而至,恰恰停在商场门口开阔的广场。然后,一个穿黑色长大衣女孩快速从驾驶位跳出,打开后面一扇车门。而又一个穿黑色长大衣的男子从副驾位置走出,也是顺势打开后面车门。于是,寻建祥看到后面两扇车门分别钻出一男一女,令他大笑的是,那两个也是一水儿的黑色长大衣。四个人黑大衣的区别,只在长短差别不到十厘米而已。他禁不住笑道:“操,梁家人走出来跟香港黑帮似的。”
杨巡被提醒,连忙起身,大跨步迎出去。寻建祥也抱着女儿跟出去。
梁思申带着父母外公来到已经结顶的商厦大楼面前,外公两手叉腰上看下看。梁父趁机悄悄将戒指递给妻子,梁母也知道丈夫骄傲,不肯受嗟来之食,就帮他收进包里。梁父轻道:“一路看过来的商店,还是我们的外观最气派,你看对面那家,门面小眉小眼的,却还把进门台阶弄得这么高,学人民大会堂。”
“我看着也是我们囡囡的最好,但愿我不是瘌痢头儿子自中意,看看爹爹怎么挑剔。”
梁父看看岳父大人,将“不出象牙”四个字生生咽进肚子里。却见两个男子迎出来,一个高,一个矮。矮的这个看上去沉稳有力,不像传说中练摊儿的油滑个体户,梁父就认定高的那个是杨巡。梁思申也看到寻建祥,笑嘻嘻跳过去几步,嚷嚷着“大寻大寻”,凑近了摸寻宝宝的脸。“大寻,孩子都那么大了,比夏天见的那次又大好多呢。”
杨巡与梁思申很是熟络地打个简单招呼,就直奔梁母,笑道:“伯母,欢迎大驾光临。这位是梁伯父吧?我是杨巡。”杨巡阅人多矣,一看梁父就知道那是个有身份的。他伸出两只手去握,心里非常想弄清楚梁父究竟是做什么的。
梁父意外这就是杨巡,伸出手并不敷衍地握了一下:“小杨好,百闻不如一见。辛苦你还元旦加班。”
杨巡忙笑道:“工程一直赶工,没有什么元旦星期天的,早一天投入使用,早一天可以还贷。”
外公叉腰认真看了会儿,回身忽然发现,大家各忙各的,就他一个人没人理,只有寻建祥的孩子两眼圆圆好奇地看他。再看身后,却是有几个本来逛街的人百无聊赖地瞄上他们这一群看似有些异常的,稍呈围观之势。外公咳了一声,却不用中文,而是用英语问梁思申:“囡囡,为什么这么好的地段,只造一幢五层楼作罢?”
梁思申看看周围有些围观的人,外公看起来知道敏感话题用英语说。她因此也不隐瞒,用英语回答:“资金问题,我们先上裙楼,把黄金店面资源利用起来,未来再上办公楼。”
外公点点头,但道:“办公楼本身也是资源,市中心立一幢高楼比任何广告牌都有用。办公楼出入的人流一半消费肯定就近贡献给楼下商场。”
梁思申不肯再承认资金不足,便道:“从投资角度而言,上面的建筑是不断折旧的资产,而下面的地皮是不断增值的资产,因此投资的时候我们综合计算的不是收入最大值,而是收益率最大值。从目前的市场来看,还不具备建造高层办公楼的市场容量。”
外公却不屑地道:“说到底是个资金问题。”外公得意地看看梁思申的不快神色,再得意地看看周围围观者把他当作中心,这才得意地干咳一声,用中文道:“谁是这里的经理?我们进去里面看看。”
梁思申微笑着依然用英语道:“从来,资金永远跟不上一个成长型企业扩张的步伐。要不然现代社会不会有金融业的发展。但把资金不足挂在嘴上的人,不是别有所图,便是故步自封。而盲目融资大上项目而不考虑收益率的话,那就是资本社会的不合时宜者。”
外公经验丰富,可是理论方面哪是混迹现代金融界的梁思申的对手?又加上梁思申说话一点不给面子,不像他那些儿女都对他唯唯诺诺,顿时一口气噎住,大怒。梁父见此对妻子轻道:“你女儿让你爸吃瘪了。”
梁母连忙将脸扭向反方向,轻笑道:“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小杨,你穿那么少不冷?年轻人有火气就是好。我们能进工地看看吗?”梁父见了一笑,也扭过头去当没看见。
杨巡何等机灵,连忙道:“我们先去临时办公室,戴上安全帽再进去。这边请。”又走去搀住老外公,道:“外公看上去身体真好,尤其是这火气,一点不输我们年轻人,我在外面都站得有些冷了。外公我们进去里面暖一下好不好?”
但外公并不领情,只是淡淡看了下杨巡,淡淡地否决杨巡的奉承:“你只穿一套西装,手比我热。”
梁思申一听就笑,看外公很有气派地转身进去办公室,她在后面跟杨巡道:“谁是你外公?自找,叫王先生。”
梁思申因是在老头子面前讨了便宜,因此笑靥如花。杨巡毫不客气地贪看,也没心思叫屈,只笑嘻嘻地轻道:“你又没告诉我你外公姓什么。四个人都穿黑大衣,就你最好看。”
梁思申横了杨巡一眼,不理他,顾自进去,追上爸爸。她妈妈到底是不放心,留下来陪着外公慢走。寻建祥见此拉住杨巡,道了再见,悄悄离开。这一家人的气派太大,他有些吃不消,还是避开为妙。
梁父对女儿笑道:“还确实有模有样在做事。”
“爸爸以为我办家家啊。早说了杨巡是个很能办事的人,吃苦耐劳,勤俭节约,还有……还有忘词儿了。”她说着就嘻嘻笑出来,这些话好像还是从小学课本上学来的。
梁父却是微微摇头,又回头看了杨巡一眼,轻道:“没那么简单。这个人深得很。”
梁思申听着有些疑惑,她觉得杨巡是个热情上进的年轻人,与她差不多,但比她更能吃苦:“爸爸,他才比我大一年,你别把人想得复杂化。”
梁父看看女儿光滑年轻的脸:“等下你去看工地,我在办公室看一下账。”
梁思申想拒绝,但梁父虽爱女儿,却从不在原则性问题上退让,他既然已经跟女儿打了招呼,就直接对跟进办公室的杨巡道:“小杨,我不跟去工地看,麻烦你在现场照料他们。你们财务室在这儿吗?我这个老会计进去坐坐。”
杨巡听了有些奇怪,但是一对上梁父深不可测的眼睛,立刻噤声,忙打开旁边的一扇防盗门,引梁父进去,再打开文件柜,打开电热器,打开电灯,笑道:“伯父这儿休息会儿,这儿是所有凭证,我给伯父拿下来解解闷儿?”
梁思申无奈地看着那屋,无语,自己戴上帽子转去工地。梁母看着这父女俩,心里大致有数。外公也要跟上,梁母忙道:“爹爹别去,那儿路不好走,我们还是外面转转,看看这儿周围环境。”
老头子不肯,非得跟去,看到一地狼藉,梁思申也只能跳来跳去地走,这才罢休,让女儿陪着走出去外面转。杨巡安顿好梁父,跑出来又跟梁母交代一下什么路能走,怎么走,这才回去工地。见梁思申已经顺着楼梯准备上二楼,他忙跳跃着跟去。里面好几个管道工和电工正忙碌着,见来了不认识的人,都站着瞧。杨巡大声招呼他们继续干活,自己追着梁思申上去,差十几米远的时候才道:“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下面割管子的声音很烦,你怎么来了?我自己看就行。”
“你第一次来,我不放心你。还行吗?上个月还没装上玻璃的时候看着跟凉亭一样,一装上玻璃再看,就全不一样了,谁见了都说洋气,够气派。小心,别走太过去,那是自动扶梯口。”
梁思申探出脑袋看看上面,再看看下面,但说的是不相干的话题:“杨巡,我爸职业病,仔细得过头,你别在意。”
杨巡本来一点都没在意,因为查账是理所当然的,没想到梁思申反而向他道歉。他忙笑道:“什么大事,这是应该的。只委屈你爸爸,看样子他不是常做这种会计苦差使的人。只有自家父母才会这样为我们操心。别跟你爸怄气。”
“你怎么知道我跟我爸怄气了?才不会,我只是怕你敏感。我爸膨胀着呢,需要我妈和我联手打压。”
杨巡笑道:“其实你爸没错,错的是你。如果你以后跟别人合作,千万不要钱一扔就什么都不管了,管了还怕是干涉我的日常管理。我不清楚你们那边是怎么样的,这边拿了钱关门打狗的事多的是,做假账,假报销什么的还算是小的,卷了钱消失的事都有。你每月将财务交由第三方会计师事务所审计,那只是理论上保证财务制度的办法。其实我要作假,跟他们串通就是,多的是办法。你是太相信我了。”
梁思申奇道:“第三方也作假?”
杨巡笑道:“你爸肯定知道,才会要求看账,都正常得很。按常理,你应该安插一个人在财务室,最好还是做出纳,可以跟我互相牵制,那才正确。你幸亏傻人有傻福,遇到我这么个老实人。”
梁思申听着心里发毛,要是照杨巡这么说,那么爸爸短时间里看账其实也没什么用,如此说来,她的投资成败,难道全维系在杨巡的良心上?但她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地再问一句:“会计看不出管理者作假吗,难道不会举报吗?”
“在这里,从来是老板让怎么做就怎么做,没二话,你爸清楚。”
梁思申好好想了好一会儿,脑子都有些没法转弯,好不容易才道:“那么说,杨巡,我现在全副身家都放在你手里,我还有贷款也投入你手里,那意味着我小命就是捏在你手里了?”
杨巡微笑道:“通常情况下,是这样。”
梁思申又是想了会儿,才道:“你为什么选择今天这个时间才告诉我?”
“我最先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以前我不是什么都跟你商量吗,你说起来头头是道,什么提防风险分散风险的,我还以为假账对你来说只是小儿科。”
梁思申感觉杨巡没说实话,但她现在开始等待爸爸看账结果,暂不表态:“地球真危险,我要去火星。”
“你看你,不跟你说,我觉得瞒着你不是回事儿,跟你一说,又怕你担心。我看你也别多想了,合作都这么多天了,我要卷钱逃走早逃了,不会等钱全变成水泥砖头才忽然想起来你钱还在我手里。放心吧,我要是敢怎么样,宋厂长先不会放过我。还有你爸。一个萧然都可以让我坐牢,你要真拿我怎么样我怎么逃得过。你相信我是讲信用的人。”
梁思申依然只是看着杨巡,并未表态。她不熟国内情况,可她并不傻。杨巡越是表态,她越听出杨巡满嘴避实就虚,看来账目肯定有问题。否则,为什么爸爸这个老会计一来,杨巡才跟她讲清国内财务混乱呢。
杨巡见梁思申不说话,反而担忧,只得赔笑道:“你别那么严肃。你以前跟我说过,合作双方是平等的,即使你所占股份比我多,可是我们做事都得平等协商着办。你尊重我,我怎么可能对不起你。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看以后吧。走,上去五楼看看,那儿与一到四楼都不一样,以后准备做仓库和办公室。”
梁思申环视大厅,没了刚开始时候的兴致,觉得没意思透顶。可想到爸爸正在看账,这会儿下去影响爸爸看账效果,只得勉强上楼。杨巡继续低声下气地逗梁思申说话。他还真担心梁思申带着脸色下去。他和梁思申两个人之间的矛盾容易解决,只要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可要插上其他人,那就简单问题复杂化了。
杨巡脸上虽然笑嘻嘻的,嘴里也是莲花朵朵,可是心下的硬块只有比梁思申更多。看到梁思申一行四个的时候还不怎么在意,但是当梁父一来便直捣黄龙,而且还是违背梁思申的意愿钻进财务室,杨巡就知道来者不善。杨巡做事,那是无论如何不肯乖乖一五一十做账纳税的,即便这是与梁思申两个合资的企业,他也要做些手脚。他可以自诩他做的都是良心事,但是梁父会怎么看?梁思申可能会相信,也可能是不得不相信他做的是良心事,可是梁父可能相信吗?而那些账外账、小金库之类的东西,如果要解释,那是说来话长,可问题是那些账外账之类的东西解释得清楚吗?再有,有了那些账外账之后,梁父能相信合资企业的收益会是一个正确数字吗?
杨巡只好抢先一步向梁思申坦白从宽,先争取梁思申的谅解和理解,然后才能面对梁父的询问。他很希望梁父是一个高高在上,已经久不接触账目的行政干部,不懂企业的那些猫腻。不懂,光看账面,那就跟梁思申一样,无法怀疑,然后放他以后还是继续凭良心做事。
但那希望比较渺茫,梁父既然一来就目标明确,那很可能事先早有计划,甚至早有向别人咨询中小型企业可能有的财务手脚。杨巡心里忐忑不安,看到梁思申神色恢复后,就希望梁思申赶紧下去临时办公室,以中断梁父看账。但是偏偏梁思申四处东张西望的,五个楼层全部跑遍,还拿照相机足足拍了两个胶卷。杨巡只有提醒她已到中饭时间,不好耽误外公他们吃饭。但是梁思申还是耽搁到十二点才罢休,理由是宋运辉去火车站接人,火车十二点到站,本来就是约定十二点半吃中饭。
杨巡心说,离吃饭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不知道梁父该如何拷问他。他与梁思申一起下去,梁思申没就商场的现场提出什么问题或建议,杨巡的心思也不在这边。但让杨巡意外的是,梁父看到他们进办公室,就合上凭证结束查阅,关掉电热器出财务室,看着手表说该回去准备吃饭了。杨巡无法从梁父脸上看出什么,既没有赞同也没有苛责,这才是最让杨巡感到心虚的。
杨巡开车跟着梁思申的别克来到宾馆。他们四个去房间休整一下才去餐厅,而杨巡则是先到餐厅的大厅等候。其实这宾馆他也不常来吃,贵。而且还总是订不到包厢,有些客人不喜欢。但是梁思申等人看起来喜欢环境多过喜欢菜,他只能订宾馆,想起这一餐即将有的花销,他就心疼。可这些钱,不能不花,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没多久梁思申便先进来,穿一件没有袖子却高领厚实的黑色粗毛衣,下面是白色长裤,又是非常出众。杨巡心说她就不怕冷吗,真会出花头,可看着也真好看。梁思申披一大厅的眼光,轻轻坐到杨巡身边,轻轻地问:“杨巡,我再问一次,为什么你选择今天才告诉我?”
杨巡心下一沉,没想到梁思申还在追思这个问题,看来即便是梁思申的这一关也不容易过。但他只是微笑地道:“我本来都不认为这是问题,今天看你对你爸态度不对,劝你的时候才偶尔提起来,没想到你看得这么严重。”
梁思申看了杨巡会儿,对这个答案有些失望,便将这事撂下,拿来菜单翻阅,不再继续话题:“我记得上回在这儿吃的一盘煎豆腐,真好吃。外公牙齿不灵,也让他吃这个。”
杨巡看向梁思申,忽然看到梁思申露在外面的雪白膀子上面有细细亮闪闪的粉粘着,显得肌肤更加晶莹如玉,不由呆住,心说真是妖精啊。梁思申翻着菜单道:“刚刚给宋老师打电话,说已经接上他姐夫,很快就到。”
杨巡被惊醒,忙忙地转开眼,正好看到梁家三个上辈的人进来。都是很派头的人物,尤其是王老先生,杨巡相信王老先生今天在商场门口绕一圈,肯定引起很多议论。他连忙站起来,转到上位的位置,给雍容走近的王老先生拉椅子。外公坐下,客气地拍拍杨巡的手,说声“谢谢”。梁母坐到外公右侧,梁思申就挪过去坐到妈妈身边。外公看着梁思申道:“不怕冷啊。”
梁思申笑笑:“又不是出门。”抬眼看到宋运辉和一个结实高大的胖子还有一个干瘪憔悴的女子一起进来,这回轮到她站起来,刚坐下的梁父回头一看,也站起来,甚至迎上去。杨巡看着心中感慨,这就是待遇。杨巡看着梁父一手与宋运辉相握,一手握住宋运辉的肩膀,非常热情,他忙上去欢迎雷东宝和韦春红。
宋运辉与梁父经常通话,可就是没见过面。这回见面都是觉得与心中想像相符。宋运辉见梁父开场这么热情,心里非常开心,他两手握住梁父的手,寒暄得真诚。然后又把雷东宝夫妇介绍给梁父和走来的梁思申。梁父一看,差不多就是那种土霸王式的农民企业家。但看在宋运辉的分上,他对雷东宝和韦春红也是很客气。
雷东宝却看着梁思申瞪眼,心说哪来穿得这么妖怪的人。要不是宋运辉预先已经跟他说明梁思申是国外来的,他就要认为这个女孩有精神病。韦春红却是习惯性地微笑着,虽然内心忧郁,可依然八面玲珑。
梁母见丈夫当仁不让地把宋运辉引坐到他自己身边,心想不能怠慢了宋运辉的姐夫,就挽起韦春红的手,坐到她身边来。可是韦春红非要把这个位置让给雷东宝,招呼雷东宝过来坐,她觉得雷东宝坐到宋运辉下首是受慢待。雷东宝却无所谓,按下要让位给他的宋运辉,大大咧咧坐在宋运辉的下首,不肯坐到韦春红身边去。这举动,这一桌其他人都看在眼里,只有梁思申没感觉,她既然没法与妈妈坐一起,就退一个位置,坐在杨巡和韦春红之间。
外公一直留意着新认识的三个人,只对宋运辉有些好感,对雷东宝和韦春红,直接视为下等人。宋运辉听梁父介绍,站起来与外公握手的时候,外公客气地问:“宋先生是做什么的?”
梁思申抢着用英语回答:“Mr.宋读大学的时候是我的老师,现在是一家国有大企业的厂长,这个厂覆盖整个半岛,规模相当大。Mr.宋一手创办的这家企业,在我们投资者眼里,是国内排得上号的优质资产,技术先进,产品高端。我们曾经热切地想与之资金合作,可惜国家不批。”
宋运辉知道梁思申与外公的矛盾,因此没有揭穿她的略微夸张,只是微笑地用普通话回答:“过奖了。”
外公没想到年轻的宋运辉是这样一个人,心想,难怪刚才他女婿亲自起身迎接,估计是宋运辉身份重要。他赞许地道:“我这么多年看下来,这个社会的技术更新越来越快,快得我们老头子越来越跟不上,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新领域被年轻人占领,钱都让年轻人赚去。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世界,没办法啦。”
梁思申并不意外,外公对外一直很正常,但是梁母在一边意外了,还以为老头子对宋运辉特别垂青。宋运辉则是客客气气地道:“我们年轻人有些不切实际的理想,希望通过我们的努力能让我们国家追赶上西方发达国家的发展水平,支撑我们奔跑的是对技术的热爱。目前的结果比较让人满意,我们新研制的添加剂又能让我们的产品迈上新的台阶,为国家挣得更多外汇。”
梁思申飞快看向外公,可惜外公只是夸奖年轻人爱上进,倒也没说什么。梁父梁母相对而笑。其他三个都没听出什么,都觉得大家客气得假惺惺,宋运辉真能扯,没老头子实在。
外公又问雷东宝:“这位先生做什么的?”
雷东宝懒得搭理,他心烦着呢,恨不得赶紧来菜来饭快点吃好去医院。还是宋运辉回答:“这位雷先生是一村之长,带领全村千多人发家致富,办起收益良好的村办企业,目前产品是全省龙头。”
外公好奇地问:“是不是报纸上说的乡镇企业?”
“是的。”宋运辉回答一句,就不再继续,而是对杨巡道,“小杨,《公司法》已经颁布,《公司登记管理条例》今年七月实施。到时你可以考虑不再挂靠。你现在先想办法把关系理顺一下吧。”
杨巡道:“以前我也可以注册,可是注册了私人公司没用,三等公民。”
在座的人都惊异,他们不在其位,不知私企的局限。只有梁思申了然,她专门研究过这些。
雷东宝笑话杨巡:“让你见光,你还不想见。”
外公看到大家说话的中心不是他,挺心烦的,就插话道:“你们老是阶级阶级,我看不是阶级,是等级。连个公司都要分上三六九等,让国有吃饱才有乡镇的,这还怎么公平发展?这是养懒惰压勤快。国有因为体制问题,很难有效运行,世界上所有国有企业都是浮肿虚胖,养得再大也是吹胖的气球,没有效率。你们看到英国撒切尔夫人……”
梁父一听不对,冲妻子使个眼色,梁母立刻对父亲耳语:“爹爹,公开场合还是别说这话题。不合适。”
外公闭嘴,但是生气话没说痛快,冲女婿道:“你们一帮官僚。”但想想不对,左右看看,又冲宋运辉道,“我看你能理想多久。”
宋运辉只微笑一下,没搭理。但是雷东宝却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言论,他甚少有怕的东西,忍不住问:“老爷子,国外也有国有企业?怎么样的?”
外公不耐烦地道:“不说啦,说了怕回不去美国,你们官僚已经警告了。”
这时梁母与韦春红一起点的菜陆续上来,杨巡一看,还好,只是家常可口小菜。宋运辉坐在梁思申对面,他不免总是特别关注一下梁思申,因此发现今天梁思申偶尔走神,好像总是在想什么。他不由看看梁思申旁边的杨巡,心里忽然有了很不好的联想,可看着又不像,两人没有眼神交流。
这时,梁父也是敏感地察觉出对面的宝贝女儿不时失神。他想了会儿,对旁边的宋运辉道:“小宋,我们打算明天中饭后起程回上海,你这一段时间里有空吗?我们想单独跟你说说话。”
梁母听见了,微笑同宋运辉道:“小宋,还是第一次见到你,百闻不如一见。”
雷东宝和韦春红都心说,梁家父母怎么都对宋运辉这么客气,难道想招女婿?宋运辉也没想到梁家父母都对他那么热情,忙答应做完雷东宝的事立刻过来。但是杨巡却是心虚地想到,看了账后一言不发的梁父会不会有话要问宋运辉。但又一想,问了才好,当初梁思申就是因为有宋运辉的介绍才相信他。只是杨巡真受不了梁家一家对宋运辉这么好,他对梁思申有志在必得之心,尤其是在心中隐约知道宋运辉也对梁思申有心的情况下,他有些嫉妒宋运辉的待遇。
反而是梁思申插不上嘴。看看旁边的韦春红,忍不住比较两人伸出来的手,再忍不住把年纪更大的妈妈的手与韦春红的来对比,心想这个女人真辛苦。韦春红早留意到梁思申好奇地打量她,她更直接地打量回去,看着梁思申精致到看不出化妆的妆容,“啧啧”称道:“梁小姐真是美人儿,整个人跟嫩豆腐做出来似的,皮肤鲜嫩得掐得出水来。”
梁思申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形容,不由笑道:“谢谢,不过我几个表姐才真是鲜嫩得掐得出水来。”
外公正闲得无聊,大声道:“你表哥也比你嫩。不过你比他们都漂亮,大眼睛高鼻梁,都是跟着你外婆学的。说来说去,三代不离舅家门。可第三代只有你的脑袋像我。”
韦春红听了笑道:“这么漂亮的小姐,在美国追求的人有一排了吧,谁见了不喜欢啊。”
除了外公,谁都以为梁思申听了韦春红这样的变相奉承会害羞一下,没想到梁思申却微笑道:“谢谢。不过外公加给我的优点放到美国都不算什么,老美天生比我眼睛大鼻梁高皮肤白身材好。反而我若是细长的丹凤眼、塌鼻梁加浅棕色皮肤,那就是异国风情了,后面追的人才可能论打计。”
韦春红笑道:“那你快回国呗,这儿喜欢你的人肯定多到天上去了。”
梁思申微笑:“我不回中国,我工作生活都在美国,习惯了。韦姐姐平日里工作很辛苦吧?”
“我开家小饭店,每天从早做到夜,也是习惯了,女人有点事做,自己挣钱自己花,心里舒坦。”韦春红不知道饭桌上除了雷东宝和宋运辉,还有谁知道她即将住院,她也不愿说,何必搞得别人吃饭不开心。但心里替宋运辉想到,看来与梁家姑娘的事儿没门。
梁思申不由看看气质上比韦春红更粗糙的雷东宝,心说雷东宝肯定不够疼太太。这边被晾的外公却用英语对梁思申道:“说女人半边天,经济上没给半边天,权利上没给半边天,干活却要女人顶半边天,搞什么铁姑娘,弄得不男不女,滑稽,什么流氓逻辑。”
梁思申听了不由得笑,也用英语道:“妈妈可没吃亏,你别担心。”又有意补充一句:“Mr.宋,请你当作没听见。”
外公没想到宋运辉还能听懂,立刻笑嘻嘻地对宋运辉道:“听懂也没啥,事实嘛,你说是不是?”
宋运辉说了句四平八稳的:“承认差异,尊重各自选择。”
外公这才用中文道:“这里人才多,不容易。宋先生,什么时候跟你去你工厂看看。宋先生家父母做什么的?”
宋运辉小心地绕开问题后面可能有的陷阱,微笑道:“父母怎么样都不重要,最终还是靠自己。比如梁思申,不需要父母护航,小小一个人在美国做得很出色。”
梁父一笑,端了宋运辉的碗,亲自给宋运辉舀了一碗汤。外公有些讪讪的,将汤碗顿到女婿面前,也要女婿盛。梁父笑着给盛了足足一碗。梁母开始有些可怜起老爹来,这么大年纪,哪是这两个官场里打混的中青年的对手啊。杨巡只知道这些人肯定话里有话,但不知道有话在哪儿,只有不插嘴才是王道。雷东宝本来想有两个美国华侨在,正好问问合资企业将来会怎样,可看看老头好像还在宋运辉面前吃瘪的样子,就不问了,这几天有的是时间跟宋运辉探讨。
一顿饭没喝酒,吃得比较简单,很快就结束,宋运辉带着雷东宝他们离开。杨巡也跟着离开。上了宋运辉的车子,雷东宝才问:“小辉,这梁家是不是想招你做女婿?对你这么客气啊。”
宋运辉笑斥:“胡说,是人家梁家人有涵养。”
韦春红有意替宋运辉解脱,笑道:“人家小姑娘早说了,不会回国的,还在国内招什么女婿啊。”
宋运辉心中一紧,只笑笑不予回答,却在车子开出去的时候从倒车镜发现梁思申披了大衣从宾馆大门出来,也上了一辆车子。他犹豫了一下,开得很慢,果然看到后面车子跟上,才平稳开出去医院。
梁思申饭后回房间,她爸就过来要跟她谈话。她感觉爸爸要说合资商场的事,可是她自己现在都还没调查清楚,心里没底,没法稀里糊涂回答爸爸的问题。她就有些耍赖地要爸爸睡午觉休息,她跟宋运辉有事要谈,抢着逃走,正好看到宋运辉车子开出,她没犹豫就跟上。她决定先将心中的疑问向宋运辉提出,下意识地,她认为宋运辉会回答她。
宋运辉开车抵达医院,带着雷东宝他们出来,等梁思申也从车里出来。韦春红在一边看着羡慕得不得了,这么一个小姑娘,嫩豆腐似的,开的车比眼下停车场的哪辆都气派。她想着这样的小姑娘肯定不会得她身上的这种倒霉病,人家养护得多好,连手上都没一丝疤痕。雷东宝两只眼睛也是在两辆车间打转,心里直说“气派气派”,嘴里却笑对宋运辉道:“还说没事,没事老跟着你干吗?”
雷东宝嗓门大,梁思申走出车门就听见,只得装傻:“还真有事,我得私下请教宋老师几个问题。”
宋运辉道:“那么严重?你爸该不会也是因为差不多的事跟我约谈?”他本来想让梁思申在车上等等的,可想到医院在传的他和陶医生的绯闻,他这样上去找陶医生有些自投罗网,不如让梁思申跟着,让谁也搞不清楚。
梁思申跟着进去,道:“应该是差不多的事,我爸爸不放心我。他一直否定我不通过他回国投资。”
“哦,杨巡怎么了?”
“宋老师,你先忙你的事,等空余我再打搅。”
宋运辉一笑,估计肯定与杨巡有关。他依照约定,带人到了陶医生的办公室。他没想到,陶医生看到他进门时候本来笑容可掬的,可一看到最后冒出来的梁思申,忽然神色变了一下。他捕捉到这么一丝细微的变化,心中立刻有了想法。韦春红尤其是把陶医生当救命稻草,进门后全部精力都放到陶医生身上,她以女性的直觉感受到,宋运辉带着梁思申来,是做了一件错事,但是她没有发言权。
宋运辉说话开始小心起来,但他还是在介绍完彼此后,被陶医生驱逐出办公室,理由是男性不方便旁听。梁思申一心牵挂着自己的事,见宋运辉出去,她本来就没进门,这下更不会进去里面旁听,反而还在宋运辉出来后,礼貌地帮陶医生关上办公室门。宋运辉没说什么,却不信陶医生会慢待韦春红。
梁思申将今天早上与杨巡之间的事扼要说了一遍。宋运辉一听就感觉杨巡有其他想法,要不然不会这么巧,梁父今天冒出查账的念头,他今天凑巧才把真相告诉梁思申。但他不便判断,杨巡究竟是为什么有假账,为了应付税务工商,还是为了应对梁思申?他皱眉问一句:“你对杨巡有想法?”
“是。可是我清楚问他,为什么早在发现我的思路与他有异的时候,不告诉我,而是在今天我爸爸查账这个事实存在之后才告诉我。应该说我们的沟通渠道一直是顺畅的,我们常就不同观念交换意见,但是杨巡避开了这个问题。”
宋运辉犹豫了一下,问:“你认为呢?”
梁思申双手一摊,道:“我也不清楚杨巡究竟怎么想,问他,他又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没法沟通。Mr.宋,杨巡以前有与谁合作过吗?我想咨询一下那位合作人。”
宋运辉低头想了会儿,道:“大寻,寻建祥。再以前杨巡在东北那会儿的事情,我没经历,只有听说。”见梁思申想问什么,宋运辉摆手阻止:“我回忆一下以前他们的合作。”
梁思申点头答应,退开三步让宋运辉自己考虑。不过心中不祥的感觉更甚,如果没什么波折,杨巡和寻建祥的合作何须宋运辉考虑后才说出来呢?
这时陶医生简单看了韦春红的病历及检查报告,大致确认与自己想的没什么区别,准备带韦春红去要好的妇科医生朋友那儿。开门走出来一瞧,却见外面走廊上的两个人离得远远地站着,梁思申神情严肃,两眼却乌溜溜看着出来的一行。宋运辉却是一时没注意到有动静产生,只顾低头想事,直到雷东宝喊一声才回过神来。但陶医生早就开口:“宋厂长你们要不在这儿等会儿,我带韦姐过去一下。”
宋运辉想了想,道:“一起去吧,决定下来住院的话,可以开始办手续。小梁,你下去等会儿。”
梁思申跟着他们一起走,但问:“我可以找大寻了解情况吗?”
宋运辉断然道:“大寻还没我了解,你下去等会儿,不会太久。”
“OK。”梁思申也是回答得干脆,看到一条楼梯便与众人告辞下去了。倒是把宋运辉惊异了一下,不知梁思申是不是生气了他的拖延。但他现在管不了那么多,等下安排住院的时候他还得找人打一下招呼,尽量安排得舒服,总不能把所有事全赖在陶医生那儿。
陶医生旁观,不忍心,道:“下面冷。”
韦春红连忙道:“她车子可好着呢,比宋厂长的还好,冻不着。”
陶医生点点头,道:“其实后面也没什么事,基本上是与主治医生见个面,安排住院,住院后才安排各项检查。抱歉,你们在那边医院做的检查,这边不能采用,还得重来。宋厂长说得没错,只要再一会儿就行。”
“辛苦陶医生。”宋运辉听陶医生说话总是有意无意针对梁思申,不由一笑,“我要不要找范主任要个好床位?”
“老范恐怕不在,今天元旦呢。这儿到门诊的过道有些冷,韦姐捂紧领子了。”
宋运辉便不声不响地在后面跟着,到门诊的妇产科,他与雷东宝在走廊等着。雷东宝沉默了会儿,对宋运辉道:“刚才你那陶医生说了,看检查可以不割,但春红那年纪,以后生孩子有问题。”
宋运辉没想到雷东宝提这件事:“那你准备怎么办?”
雷东宝叹出一声闷气:“我认命。”
但宋运辉听出雷东宝心有不甘。当然,怎么可能甘心。雷东宝太想要孩子了。可是,又能怎样,只有认命一途。
韦春红进去一会儿后就出来,由陶医生陪着去住院楼办手续。等办完手续住下,陶医生飞快开列一张单子让宋运辉回去准备,示意宋运辉可以先走了。宋运辉不明白女人怎么是这种心理,看到梁思申的时候有情绪,现在却又赶着他走,简直是矛盾百出。宋运辉既无法婉转应对,又不想采取太多措施让陶医生深入误会,只得悻悻离开。韦春红只能看着干着急,心说别看宋运辉戴着眼镜看似细心,其实也是与雷东宝一样不懂女人心。
回头韦春红把自己观察到的陶医生与宋运辉的关系和雷东宝一说,雷东宝就大大咧咧地表示,宋运辉那身份那地位那见识,哪个女人见了不喜欢,他要是谁都答应,还不成了花痴?但雷东宝没告诉韦春红的是,他感觉宋运辉对那个妖精一样的女孩子很好,虽然看似只普通朋友的样子,可他认识宋运辉久了,难得见宋运辉对女人如此无微不至到心意相通,似乎以前对程开颜都没那么关心。他怕韦春红一张嘴关不住,不告诉韦春红。而另一方面,在雷东宝心目中,宋运辉似乎是比韦春红更亲近的人。
两人见暂时没事,下去找公用电话,找家人乘火车过来伺候。这儿医院吃方面的条件肯定是没家里的好,可这儿有希望。他们不想太麻烦宋运辉,用雷东宝的话说,大事情才找宋运辉。
宋运辉下来找到梁思申的车,看进去,这家伙竟然坦然地在睡觉。宋运辉觉得不可思议,梁思申绝不是没心没肺的人,那么就是心理素质太好。他敲开车门,坐进里面,果然见梁思申有些睡眼惺忪,而车子里放着舒缓的音乐。他笑道:“你还真睡得着,佩服。”
梁思申微笑:“有什么睡不着的,开车过来,路况不熟悉,路面又差,后面又坐着亲爱的爸妈,一路提心吊胆,很累。至于杨巡那儿,最坏的结果也坏不到哪儿去,我不无谓操心。”
宋运辉笑道:“刚才还一脸焦急。”
梁思申不好意思地一笑:“没办法,太想知道真相。我不希望跟个傻瓜一样地做傀儡,自以为还参与着。Mr.宋,杨巡和大寻现在看着挺要好的啊,是不是有些事不便实说?”
宋运辉点头,确实,寻建祥与杨巡的合作,其中关键,不是能跟旁人多说的。但他不会不帮梁思申,他有引导性地问:“你看杨巡对你们的合作所得会怎么样处理?”
梁思申毫不犹豫地道:“从杨巡已经说过的话来看,目前的账不可信。我很怀疑,杨巡手头有没有一本真实的账。但是杨巡又口口声声说他会凭良心做事,我想他也不敢乱来。但是他最终会怎样地凭良心,就是他自己说了算了,没个确切数字。他会给我他认为合理的一份,而这个合理,估计是建立在他评估我和他的关系基础上的,这个认知让我不快。我第二个不快是,我以后是不是不得不被利益捆绑着,不得不顺着杨巡的性子与杨巡相处?那可太猥琐了。Mr.宋,从杨巡与大寻合作的历史上看,请问我考虑的这些可能性大不大?”
“对的,从杨巡和寻建祥的合作来看,杨巡最终分家的时候给大寻一份他认为合理的,而不是计算下来应得的一份,这还是我出面谈下来的。你们的合作,最终可能确实取决于你们的关系。”宋运辉想到杨巡对梁思申明显不过的心思,心里很能理解梁思申说出的“猥琐”两个字,梁思申岂肯猥琐地为了利益与杨巡保持暧昧,但是杨巡,可能真的最后会拿这条关系作为衡量分配的标准。连宋运辉想到这个,都有大大的不快:“你准备下一步怎么做?如果撤资,对双方都不好,我建议你不要这么做,一切可以谈。以前我不便插手,现在……你说说你的想法。”
“谢谢。”梁思申感激,想了会儿道,“我现在先得回去经受爸爸拷问。爸爸的意思肯定是撤资,但是撤得出来吗?都变成建筑物了,还申请了不少银行贷款。眼前的情况是,我已经跟杨巡捆绑在一起了,不继续都不行。但是我可以动手消除我的两个不快,也不会对杨巡造成实质性伤害。我刚才躺着的时候想了,我转合资为借款,只收取借款利息的固定收益,等下与杨巡谈,条款分明地签订下来。那么,以后在还款方面不用牵扯上其他的。”
宋运辉不由扭头看梁思申一眼,她心地可真纯良。因此,宋运辉心里愈发不原谅杨巡起来:“好像是唯一的办法。不过从目前已经上涨的地皮价格来看,你的办法让你吃亏。”
“是的,这种市中心的物业,最大的一块收益应该是在物业增值上。不过我愿意承担这份吃亏,承认我投资失败。”
“对不起,我事先没提醒你国内投资还有这些不合规矩的地方,我没想到这一块。你今天找杨巡谈,如果不顺利,你找我,我对杨巡有一定影响力。但杨巡应该没理由不接受你的方案,你的方案为他考虑得很周全。”但宋运辉也想到,杨巡肯定无比失望,本来,与梁思申合作得好的话,是多好的沟通梁家的桥梁,杨巡这么灵活的人不会想不到。杨巡因小失大。“对了,你爸爸那边如果说服不了的话……”
梁思申一个鬼脸:“我会耍赖。”
宋运辉不由得大笑,但也感慨:“你做事果断得令人吃惊,当初合作这么大的事,你也敢当天决定。不过建议你,以后做出开始决定的时候,再多想想。”
梁思申抗议:“我做开始的决定时候,已经想得很周全了,但是我认识有限,我对国情到底还是不了解。为此支付学费,我认。对于杨巡,我认为我仁至义尽,错不在我。”
宋运辉点头:“但你等下与杨巡谈话时候尽量不要这么理智,不如与你爸商量一下怎么谈,或许可以将理由放在你爸逼令退出上,给彼此都留个以后见面的余地。尽量不要扯上大寻这件事,大寻还在杨巡手下工作。”见梁思申点头答应,宋运辉继续道,“你回去心平气和接受拷问吧。我得去给我姐夫的现任妻子买些东西,呵呵,有事电话联系。”
梁思申等宋运辉出去关上车门,才长长松一口气,放松下来。局促空间里面对宋运辉,她异常不自在。如今答案已经从寻、杨合作中找到,她问心无愧了,她的猜测没错,那么她的行动必须紧跟着。
宋运辉走出小小车厢,却是满心依恋。他坐回自己的车子回味了一会儿,才回想刚才的谈话,让他如何能不帮梁思申?如此冰雪聪明一个人,如此能干果敢的一个人,如此家庭背景的一个人,即使生气,却依然不肯害人,这得有多大方的修养,他从给梁思申做辅导员起,便一直向往这等的教养,他很喜欢。但他也想到自己是否因为感情问题有意为难杨巡,这一想法才刚冒出脑袋,就被他自己否认。不,不可能,他今天公平得很。杨巡做假账而不事先告知的事,即使梁思申肯忍,梁父肯定不肯忍,杨巡的这种态度,与当年他与之谈寻建祥该得份额的时候大概是差不多的当仁不让,他能体会梁父心中的气愤。他因为种种原因可以退让一步,接受杨巡认为合理的分配,但是梁父呢?现在回想,宋运辉认为梁父都未必肯接受梁思申的方案。梁家,又是与他不一样的世家。看看萧然的张扬便知,梁家即便是涵养再好,有些事也未必能忍。不知道梁思申的耍赖能不能见效。杨巡不知道将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多大代价。
宋运辉思虑再三,决定不给杨巡电话通知。
陶医生有意无意地往窗外看着,见宋运辉走回自己车子后,却好一会儿都没开走,心说人家这是在沉醉呢。不由撇撇嘴,满心不快。可又想,又与她有何相干,她真是无聊得很。
梁思申回到宾馆,直奔爸爸房间,却到外公的客厅才找到爸妈。大伙儿都已经午睡完,坐一起聊天呢。梁父不愿在岳父面前指出女儿的不足,见梁思申回来,便起身道:“囡囡,爸爸带点东西给你,你来看看。”
外公当即不满地道:“带来的东西还没在上海拿出来吗?借口不能这么找。快点快点,我们还得去看另一处投资。”
梁父笑笑不予搭理,带着女儿走出套间,去他房间。门一关上,梁思申就道:“爸爸,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知道也得听我说完。”梁父打断女儿的话,找出他记录的几个疑点,掏出老花镜戴上,“杨巡凭证里有一张,写着劳保用品,九千多。我当即出去问了一下在工地工作的装修工人,他们说他们的劳保用品都是工程队自备。然后我又找出另外两张劳保用品的发票,一共加起来有两万九。这笔钱,去了哪儿?”
梁思申道:“杨巡今天跟我承认,他为了税务工商方面减少开支,做假账了。”
梁父紧追不舍:“这笔账发生在你上回查账之前,如果由你来看,你肯定看不出什么。那么你上回查账时候,杨巡跟你说明了吗?杨巡做这笔假账的时候,预先知会你了吗?还有没有其他假帐,他有跟你说过一次吗?如果我今天没来,杨巡会跟你说吗?”
梁思申老老实实地承认:“没有,都没有。”
梁父扔下手中的记录,不再讲其他可能的假报销,怒道:“杨巡十足道德败坏,跟那些街边摆摊坑蒙拐骗的个体户没什么两样。”
梁思申这时已经从宋运辉那儿求证回来,可以冷静地道:“是的,爸爸,我错了,但是事情可以挽回。”她对着生气的爸爸说出她转合资为借款的方案以及原因。
梁父严肃地道:“你这不是挽回,从目前经济发展来看,你这是更加便宜杨巡。爸爸知道你为什么做出这种便宜杨巡的方案,你一向同情个体户所受的不公平待遇,但是你的同情不能给予一个道德败坏的人。你要知道,之前,杨巡一直在欺骗你。他今天不能算是坦白,他今天是眼看瞒不住才说出来,你不能因为他自己说出来而给予从宽处理。杨巡看你软弱可欺,以后会挟持你的投资,从我们家逼取更多好处。到那时候,还如何收场?”
梁思申坚持道:“爸爸,杨巡有欺骗行为,但还不是十足道德败坏,这方面我相信我的判断准确。而且从他以前所作所为来看,他会做出合理回馈,只是我不愿意了。我已经问过宋老师,宋老师支持我退出,宋老师与我的观点一致,杨巡必须为他所做的事负责。爸爸,这事我自己做错,你让我自己处理。还有,宋老师为以前没阻止我跟杨巡合资向我道歉,我想这不是宋老师的责任。但起码说明一点,杨巡在其他方面还是可取的,否则宋老师以前不会不阻止。”
梁父道:“小宋是没话说的,他本来就不应该道歉,首先你连我都瞒着,小宋又能管你几成。其次,要是没有他在,杨巡还不知道怎么吃你的投资款。但是对于杨巡这个人,囡囡,你不能听信他的花言巧语。对一个人的认识,要看他做了什么,而不是说了什么。他做假账,从账上取走你们合资公司的钱放入他的腰包,这与偷窃有什么区别?这样的人,你怎能还为他说话?”
“爸爸。”梁思申可以在别处很坚强,可是在爸爸的批评面前,她立刻哭给她爸爸看。她也不跟爸爸说理由,只是咬定,“爸爸,让我自己处理。”
梁父看见女儿的眼泪就不舍得再严厉,郁闷地轻声道:“囡囡,那你把怎么处理的细节跟爸爸说一下。你跟杨巡改签借款的协议要怎么写?你中文不好,要不要爸爸替你写?”
“当然爸爸写。我会跟杨巡说,爸爸很生气,不同意合资,没有其他理由,就这样。”
梁父看着女儿没办法,只得道:“你别哭,陪你外公出去转转,我留这儿给你写。”
梁思申这才收起眼泪,亲了爸爸一下,说声“爸爸,我爱你”,离开。梁父看着女儿出去的身影,心中另有想法。他暂且不拟协议,抱臂坐在沙发上思考该怎么做。
杨巡一直忐忑不安地等待梁家人聚首后的回音。但是等了两个小时都没声音,他心中的忧虑越来越甚,干脆打电话到梁思申房间,但是没人接听。打到套房,也没人接听。又打到总台询问一下,知道没有退房。杨巡心中打鼓,他们都上哪儿去了呢?
据说地震前的预震过后,拖的时间越长,后面跟着的地震越强烈。对方正是让他琢磨不透的沉默。他倒是希望梁家现在赶紧三堂会审,他会给出让他们信服的理由。
杨巡越等越急,在临时办公室里一刻都坐不住,赶去宾馆等候。
他想,会不会他赶路的时间里梁家人已经回来,便一间一间地上去敲门,没想到被梁父逮个正着。
杨巡看到梁父神情严肃,对他的热情熟视无睹。梁父让他下楼去大堂吧等着,杨巡只好下去等,心中知道,梁父要跟他摊牌了。
杨巡只等了没多久,就见梁父大步走来,已经换了衣服,俨然一丝不苟的西装领带,给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而梁父手中则是捏着一张纸,这张纸杨巡认识,是他合资公司自己印制的信纸。杨巡连忙站起来迎接,等梁父旁若无人地坐下,他才也跟着坐下。他才刚坐下,面前便拍来那张信纸,信纸上面是半页内容,不多。
杨巡忙道:“梁伯父临的是颜体字……”
“思申心情不好,让我打发出去玩,正好我想找你先谈谈。我们现在不上书法课,我请你解释纸上这几笔支出。”
杨巡看看眼前这么一位他以前从未接触过的高官,兼他喜爱的人的父亲,心中异常紧张,手指有些颤抖地拿起轻如鸿毛的纸片,紧张地看。看了会儿,心中好好印证一遍,才道:“这几张发票不是实际支出。”他顿了顿,想等梁父问了再答,但是梁父没问,只是拿两只眼睛盯着他。他只能接着道:“请梁伯父理解,一家企业总有一些支出没法拿到发票,还有一些人情方面的支出即使有发票也不便做账,只好有时候套出一些现金放着,备这些需要。”
梁父问:“小金库的运作,你有没有记录?”
杨巡硬着头皮道:“没有记录,这种东西没法做记录,弄不好给抄出来就害人害己了。”
“好,我理解你。那我怎么能知道你共套现多少,把钱用在哪儿,是不是跟合资公司有关?”
杨巡无奈地道:“我没记账,不过我可以回头去整理一下,给梁伯父一个明细。”
“方便吗?”
杨巡只能道:“不方便也得做。”
“既然方便,为什么你不可以事先向合作另一方每月报备,每月销毁,而非要等到我问起?”
杨巡语塞,心说他中套了,中了看似通情达理地表示理解的梁父的套。
梁父看着杨巡低头无语,厌恶地继续道:“思申作为出资方之一,有权完全彻底地了解公司资金运作,而你为什么对她隐瞒,却对我公开?”
杨巡心说,梁父逼着他回答他欺负梁思申无知。在历练极深的梁父面前,他无法花言巧语。他只好低头承认:“梁伯父,是我做事没准头,疏忽这一步,我文化水平低……”
“疏忽。”梁父冷笑一声,“你第一次套取现金忘了事后通知思申,我愿意相信你是疏忽。你接二连三地套取,我依然可以放宽尺度承认你是疏忽,但是等我前来查账你才忽然想到要通知思申,你的疏忽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了。目前的情况已经明了:一、你故意不问自取;二、你套取的现金去向不明。其余你究竟是什么意图,套取了多少现金,我不跟你讨论。思申说,她的事,她自己处理,好,你们先自己处理。但是我有个底线,必须停止合资,就这样。”梁父说完,就招手要服务员过来。
杨巡大惊,停止合资?“梁伯父,事实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凭良心做事,绝对没有一分钱流入我自己的口袋,我可以向你保证……”
“凭良心?”梁父没多说,吩咐给这一桌的茶水结账,等服务员一走,才又道,“我不听赌咒发誓,我只看你做了什么。套现后没有记账,没有通报,公私两个口袋的钱擅自放进一个口袋,哪儿看得到良心?我有理由对你的良心尺度表示怀疑,我阻止思申继续与你合作。你不必再向思申解释什么,你的态度我已经清楚,你只需要接受她的处理。”梁父在服务员拿来的账单上签字,签完便起身,继续道:“你没有拒绝的余地,同时,我保留向司法机关指控你非法挪用集体资产的权利,如果你还想蒙我们思申的话。”
梁父说完就走了。杨巡连起身欢送都忘记,瞪着眼睛独个儿发呆。他没想到梁父竟然提出停止合资,那不是堵死他的半边生路吗?他可以用性命保证他没有乱用合资公司的钱,他完全是用对待自己独资公司的心来打理合资公司,别人不明白,梁思申能不明白?但是他也替梁父想到,不,他早就想到,事已至此,合资怎么可能停止。大家都已经在一辆开动的车上,这车,没法刹车,刹车就是全死。不仅他这儿无法归还银行贷款,梁思申在美国贷的款也无法还上,用梁思申的话来说,在美国最怕的是失去银行信用,梁思申不会无知到自寻死路。
杨巡想到梁思申的心情。看早上她的表现,很沉着,但会不会被她爸左右呢?杨巡心中没底。但他绝对清楚,梁思申如果如她爸所言,提出停止合资的话,那就与提出绝交差不多了。与梁思申绝交……杨巡都不敢想。此时杨巡只清楚一点,合资,不是说停就停的,只要不停,那么来日方长。
恰恰此时梁思申带着妈妈外公出去巡了一趟回来,她没心思玩,带着妈妈看从二轻局收购来的两块地皮的时候,心情已经犹如看别人的东西,没了感情。回来听爸爸说杨巡可能还在楼下大堂吧,她听了爸爸的说明后,旋身就出门找下来。果然见杨巡瞪着眼睛一个人垂着头坐着发愣,连她走近都没看见,全不是平时一按尾巴全身都动的灵活。
梁思申不声不响地在杨巡对面坐下,拿起杨巡的杯子敲敲桌子,杨巡才惊醒过来。杨巡第一件事就是看梁思申的表情,梁思申不同于她爸修炼那么好,七情六欲多少露在脸上。但一看之下,心中有些放心,梁思申有点严肃,但没太愤怒。梁思申见杨巡死死看她,不自在地扭开脸,以平和的口气道:“我爸说已经找你谈了,如果我爸有情绪激动的地方,请你体谅。”
杨巡一时迷糊,梁思申与她爸的态度怎么会这么不同。他忙道:“你爸是见过大场面的,不会乱发火,但他好像挺生气,要我们停止合资。真的吗?你也这么看我这个人吗?你说我真的是那种骗你钱财的小人吗?”
梁思申淡淡地道:“我们合资将近一年,这么长时间以来,事情基本上是你在做,我做得不多。我很感谢你不计较两个人的分工。现在……我提出终止合作,具体办法我爸爸在起草。我的意见是,我已经投入的资金作为借款,你付给我当期银行的贷款利息,三年内还清。考虑到国内《公司法》需要到今年七月才能实施,我可以依然挂着名,一直到你能办理注册为止,你看这样的方式可不可以?”
杨巡愣愣地看着梁思申,为梁思申真的提出终止合作而吃惊,更为梁思申提出的对他非常有利的条款吃惊。他想了半天,才回答:“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怎么看我,你认为我是不是一个骗你钱财的小人,如果你认为我是小人,那么你要终止就终止。”
梁思申听着这话脸色变冷,她有她的骄傲,她的骄傲在于不愿跟比她不足的人计较,可是杨巡欺人太甚。“我拒绝评论你的人品,相信我爸也不会妄评他人人品。但是你不能否认,你违背合作双方该有的信任原则。”
“我不是制造假账,我们当时签有合同,这边的具体操作由我决定。既然如此,我不可能把支出事无巨细都告诉你,或者预先等待你审批了才能支出,而且我没拦着你查账,甚至也没拦着你爸查账。”
“杨巡,你混淆概念。你有权全权决定的是正常支出,是有据可查的支出,你无权决定非正常支出。我们合同上面早有约定,多少金额以上的支出属于重大支出,需要两人签字决定;何种范畴之外的支出属于非正常支出,需要两人签字决定。你做到了前者,可你没做到后者。”
杨巡道:“我认为我签的是正常支出,理由我已经跟你爸说了,你爸也认可,这是这边惯例,谁都知道。”
梁思申本来想给杨巡面子,此时见杨巡强词夺理,终于无法按捺怒火,冷冷地道:“杨巡,你扪心自问,你真认为这是正常支出吗?如果是正常支出,你又何必选择今天才告诉我?杨巡,请你也考虑我的感受。我宁愿一厢情愿地相信只是我们彼此理解不同产生摩擦,导致合作艰难。因此我愿意退出,但不能妨碍你这么多日子来的心血。你还要我怎么样?你还是别责问我,你想要我怎么回答?”
杨巡也怒道:“我扪心自问,我没对不起你。我对你是什么感情你知道的,我会蒙你?你是聪明人,你不能你爸说什么你信什么,你爸不知道我这个人,你难道会不知道?我辛辛苦苦,我有叫苦叫累了吗?我要是真有那么重私心,我多的是吃定你的办法,我做了没有?你今天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但是我们一定要把这个问题搞清楚,我没对不起你。”
梁思申听着这话简直觉得杨巡这是耍无赖,竟然把他的什么感情都搬出来做筹码,难道承认他的感情就得承认他的合理?梁思申强抑怒气,尽量平静地道:“我认为你对不起我,就这样。如果你有异议,我只能说我已经没法说服你,我汉语能力有限。我会尽快与我爸确定终止合资的协议轮廓,其余交付我爸与你联系。如果你不支持我的建议,或者另有建议,我全权委托我爸跟你谈。杨巡,我对你已无话可说。”
杨巡见梁思申说完就站起来要走,也猛地起身,大声道:“梁思申,你误会我,我绝对没有对不起你。”
梁思申欲言又止,终于没说,转身走了。无话可说,对,就是无话可说。她不信杨巡真不懂她婉转解释的那些,不懂正常支出与非正常支出之间的区别,她此时真觉得杨巡无赖,竟然当着面说瞎话,由此,杨巡私自套取现金的行为,她已经无法替杨巡找出理由。梁思申至此已经非常失望,也非常生气,走进电梯就不再克制,拉下脸来满脸是火。这样的人,她一句都不愿多说。
杨巡看着梁思申不顾他而去,似是一句话都不愿再跟他说的样子,满心都是冤屈和失望。没想到他如此真心对待梁思申,梁思申却一点看不到。刚才梁父这么对他,还有梁父训斥的话,他认,可是梁思申怎么也看不到他的善意?他很是失望。
梁思申回到上面,看到爸爸拟的大纲,与她说的差不多意思,就签了一些授权书,又签了一些空白纸张交给爸爸,让爸爸回头办理。其实她真气得想推翻原来的方案,可最后还是没反悔,她认栽,是她自己滥施同情,被杨巡作为个体户的不平遭遇和杨巡勤奋努力的现象迷惑,而没看清杨巡是个不可合作的人,是她不懂国情没事先预防,才有今天之困,她认,她还不得不承认,她太差劲,杨巡原是可以占她更大便宜的。她理智上做出各打五十大板,甚至自己多打几板的决定,可是感情上却无法平息愤怒,抱着妈妈哭了一通。梁父在一边看着,脸上如挂霜了一般。
外公竟然意外地没问什么,过来看看三个人闹成这样,他就回去自己房间独自看电视。
晚上宋运辉终于忙完,带着宋引过来一起吃饭。梁思申虽然用化妆遮去眼皮红肿,可是谁都看得出她哭过,连宋引都看得出。宋运辉想问却不便问,当着那么三个老人精,他无法不小心行事。这一桌子在外人看来实在是太暧昧,活脱脱祖孙四代的写照。上面坐着个老太爷,第二代的坐老太爷旁边,第三代的当中夹着个第四代。
还是梁思申有始有终,既然前面找了宋运辉了解情况,后面当然要把处理结果说明一下。“Mr.宋,我找杨巡谈了。可是都没法谈,回来后妈妈跟我说,这是价值观、世界观的差异,对了,中文应该是这两个词。我很遗憾。没办法,看来今天明天没法把事情确定下来,我只能把尾巴交给爸爸处理了。可能……会被认为仗势欺人。”
“原来是观念冲突。”宋运辉说出来后,见梁思申点头答“是”,才有意调节气氛,微笑对梁父道,“既然小梁已经感受到与个体从业者的观念冲突,那我就得秋后算账了。梁伯父,小梁没少攻击我们国企吧?包括秋天时候发给我的文章也是完全替个私经济张目,可是现在如何?知道国家这么做也是有苦衷的了吧?”宋运辉说完,看着梁思申笑。
梁父一听,也笑道:“对了,每次见面就批判我们银行不给个体户放贷,能放吗,他们脑袋里没规范经营意识,这回你也领教了。从银行贷款,在他们眼里就跟白捡来钱一样,还不还,看他高兴。银行还怎么敢贷款给他们?”
“我们运销处的同事说,最怕给个体户发货,没见钱不敢发货,没见全部的钱也不敢发货,怕的是发货后再找不到人要货款。他们越没规范经营意识,银行越不敢给贷款,他们只好越千方百计走歪路寻找资金,就越败坏自己的信誉,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梁父道:“小宋说得在理。他们根子里没有规范、没有秩序这样的概念,遇到利益的时候就一哄而上,只要能追求利益最大化,只要不杀人不放火,他们认为做什么都在理。目前有关政策法律还在探索阶段,对于个体经济这个新生事物还缺乏有效约束,作为相关经济部门,比如银行国企,只好采取自保手段,以免陷入他们的恶性循环。囡囡,当初爸爸反对你与杨巡合资,就是基于这点实际考虑,并不是歧视。”
梁思申刚刚在杨巡那儿上了鲜活生动的一课,而今听着最信任的爸爸和宋运辉都那么说个体户,她心中的信念开始动摇。杨巡可不就是只要不杀人不放火,做什么都在理的意思吗,一个人如果根子里是这么在想,还怎么与之合作呢?她不由看向宋运辉,看他怎么应和爸爸的话。
果然宋运辉接着道:“我本来以为个体户的这些习性与出身的穷有关,与没有相应的社会身份有关,等有身家地位之后,应该会有信用概念。现在看看也不是。很可能他们初始的不规范不规矩反而获利丰厚加强了他们性子中某些错误想法,并将那些错误想法转变为根子里的东西。如果那样……”宋运辉看看梁思申:“可能又是一个恶性循环。”
梁思申立刻明白宋运辉说的是杨巡,以前与杨巡合作时候,跟宋运辉谈起杨巡,也曾说过杨巡现在有两处市场资产,因此做事的时候总要顾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会太失分寸。可问题是他们都没考虑到,如果杨巡压根儿心中就没“分寸”这两个字,又如何。梁思申喃喃地道:“我万分幸运,还有退路可走。”
这边议论得激烈,那边宋引却闲得无聊,追着外公道:“爷爷,您男同学戴红红绿绿的东西真臭美哦。”
外公听着惊奇,全身看看,又摸摸领带,都灰灰的,哪有红红绿绿。他笑嘻嘻地道:“爷爷手里只有一双筷子是红色的,哪儿还有别的?筷子可不能不用哦。”
宋引却伸出两只手,一只手指着另一只手的无名指,道:“就这儿,男同学也臭美,臭美臭美,一个鼻子两张嘴。”宋引说着,又两手抓脸做了一个鬼脸。
众人才知是外公手指上那只耀眼的翡翠戒指,都是忍不住地笑。外公听了也忍不住笑:“娃娃,那不是臭美……”
“就是臭美。猫猫没错,外公戴这个就跟姐姐戴胸针戴项链一样臭美。”梁思申终于也笑出来。
“女同学可以臭美,男同学不行,因为是男的。”宋引的道理似是而非,但她却非常坚信自己是对的。
众人依旧是笑,外公也大笑,一点不觉得受冒犯。外公笑道:“为什么男的不能戴?美国男的还有穿花衬衫花裤子的,还有一个国家男的穿格子花裙的,中国古代男的还穿红衣服,叫红男绿女。”
宋引大声道:“可是您戴的是绿的,羞不羞,羞不羞?”
外公对着一个冲他吐舌头画脸皮的小孩子没招,只好哈哈地笑,表扬宋引很聪明。宋运辉笑着教育女儿:“指出问题就行了,羞不羞就别追究了,要尊敬爷爷。”
外公笑道:“都没规没矩的,小家伙叫我爷爷,叫我女儿女婿阿婆阿公,叫我外孙女又成了姐姐,什么乱套的。”
宋运辉笑道:“我这方面不强求孩子,她怎么看就怎么叫,只要大方向别错就行。对不起,王老先生。”
外公道:“我奇怪啦,你们国内的比我们在美国的还西化,一说传统,好像都是要打倒的一样。老的没保留,新的没学到,不三不四。”
梁母微笑道:“一个疆域宽广人文种族复杂的陆地才能包容文化多样性,并能将多种文化熔融创新成一种兼收并蓄的文化。因此文化多发源于类似中国、欧陆等地,美国现在也可以输出它的文化。爹爹,我们的人文体系已经与过去大不一样了。”
外公道:“你别狡辩,我没说你不应该变,可是你们把传统里面好的变没了。就说思申今天这件事,你们在说的我都听得懂了,传统生意人有这么不讲信用的吗?那姓杨的要换作解放前做出这种事还敢在城里待着,早让我们商会合伙儿灭了。做生意的谁不求个亮堂堂的金字招牌百年老店的?做生意你骗官府可以,可不能骗合伙人骗顾客,那样做是短视。”
梁思申道:“可杨巡不觉得这是在骗我,他还觉得他这是大包大揽做了所有的事。”
外公单独对宋运辉道,“宋厂长,传统还是有用的,别有意去破坏。一个国家或者一个家庭如果用破坏传统的方式去发展人文,这很危险,一定弄得人民无所适从。”
梁思申看看妈妈,道:“我同意外公。但我反对没原则的孝顺。”
梁父梁母则与宋运辉面面相觑,三个人都想到那个最破坏传统的年代。但梁父道:“我们还是别太多议论社会。杨巡即使不是特例,可他在对待我们囡囡的事情上更是个看到小红帽独行的狼。现成的例子是,我今天下午先跟他谈,他不得不承认他所做的事,但他只承认是疏忽。可是到囡囡面前,他却反咬一口。说明他是看碟下菜的。小宋,这样的人我们每天可以遇到,他们在我们面前是十足好人,十足温顺,可是深究起来就难说了。来前我太太还在说杨巡是个上进青年呢。这回他算是不小心露出马脚,但没他第二回的机会。我们前面给他寻找出人品形成原因,我们可以理解,可我们不能接受。”
外公却笑道:“杨巡这回偷鸡不着蚀把米,骗谁不好,敢骗官僚,吃豹子胆啦,这小子,呵呵。思申碰到他是秀才遇到兵,他碰到我女婿是兵痞遇到长官,算是都撞对了啦。小宋啊,我跟你说,我年纪大,看的人多。人这东西,杀人放火都或许情有可原,唯独没良心是永远不能原谅的。思申今天哭什么?还不是因为好心遇到驴肝肺了嘛,本想提携杨巡一把,结果反被咬一口。你们都假惺惺说什么规范道德,我老头子说实话,杨巡就是没良心。跟没良心的人你也不用有良心,思申,我以前看你是个果断的,黑心的,没想到你今天这么婆妈。这事叫我解决的话,我拍死杨巡。”
宋运辉正被梁父与外公对杨巡这个人所下的结论所震惊着,心里矛盾着,却听他女儿在一边睁着似懂非懂的眼睛,迷茫地道:“小杨叔叔不是苍蝇,怎么能拍死呢?”
众人都没笑,都被外公的“拍死”两个字震惊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尤其是梁父,第一次有跟岳父握手的冲动。只有外公笑嘻嘻地道:“这娃娃有前途,才这么小的人,大人说话都能插上嘴,有主见。爷爷说着开玩笑的,大活人哪儿拍得死,又不是苍蝇。”
但大家听着心里都有数,杨巡在实力雄厚的外公眼里,只是一只苍蝇那么微小,在梁父眼里,也没好上多少。梁思申心情复杂,她生气的时候不是没想过外公的主意,可是,想到杨巡曾经两天两夜没睡地监督工地,为合资企业下过那么多苦力,她如何拍得下手,她是真的婆婆妈妈,她不由看向非常欣赏杨巡的宋运辉,看到宋运辉也看向她,眼睛里有不忍。
宋运辉看到梁思申眼里的动摇,虽然他思考之后知道梁父和外公说得都没错,杨巡这个人在他面前一直是好人,可背后……比如说对寻建祥这个合作人的分割这件事,可以看出杨巡的真实品性,可是想到杨巡一路闯过来的艰难,想到杨巡一直以来对他的奉承和为他办过的那么多事,他无法不开口为杨巡求情。“梁伯父,这件事最大的责任在我。作为我这个既了解杨巡又了解小梁的人,而且我又清楚国外与国内人思维区别,我没有阻止两人的合作,我是肇事的根源。杨巡有私心吗?有,不能否定,可是他在合资公司这件事上的私心不能算多,还谈不上没良心,应该是经营理念不规范占大头才是。我看他对合资公司的投入绝不亚于他当年做两个市场的时候,那是全心全意的。很少见到有人对合作的企业能如此投入。毕竟从国情而言,杨巡在合资另一方基本上不参与的情况下能做到今天这一地步,已经不算是罪大恶极。我想腆着脸给杨巡求个情,在这件事上,最该责怪的是我这个小梁信任但没把监督工作做实的人。”
外公一听就笑了:“思申有给你咨询费监理费了吗?如果没有,她凭什么要求你监督?你是最没责任的人。小伙子,难怪年纪轻轻就做大厂长,好,有担当,也够狡猾。思申要是跟你一样,我今天就把财产交给她打理。”
外公对谁也不帮,对谁都不客气,让宋运辉听了也是讪讪的,外公揭穿他苦肉计的用心。梁父也一时不好继续说什么,否则就显得连宋运辉也责怪上了似的。他拍拍宋运辉的手臂,很是真诚地道:“小宋,我会听取你的意见。”
梁思申见此忙道:“爸爸,我们不生气,我们得承认杨巡的工作。给他一个机会,把项目完成,还是我的方案。”
宋运辉心想,梁思申真是宽容。梁父却道:“本来就说用你的方案,可杨巡不干。”
外公气道:“我气死啦,没见过你们这种犬儒。干脆今天一顿饭吃完全都出家算了,割肉饲鹰都没你们高尚,没良心的人你们以为感化得了吗?告诉你们,这世上什么都可以原谅,唯独背叛不能原谅。气死了,我看电视去。”
外公说走真的走了,拦都拦不住,梁母只能向宋运辉道声歉,紧随其后。梁思申与宋运辉都很是吃惊,唯有梁父看着岳父的背影一会儿,转头就笑笑道:“老头子就这唯我独尊的脾气。对不起,小宋,别被影响情绪。”
梁思申连忙跟宋引打岔,转移孩子的注意力。宋运辉见此更能理解当年梁思申为什么要与外公打官司,看起来以前小小的她在外公手下很不好过。想到梁思申吃过苦头之后依然宽容,而杨巡却还是固守那些小生意人的勾当,心下叹息,却也对杨巡加大了反感。没错,什么都可以原谅,唯独背叛不能原谅。
一顿饭吃完,因为宋运辉带着孩子,梁父没有挽留,亲自下去,冒着寒风坚持送宋运辉上车了才走。宋运辉感动,却又是替杨巡担心。梁父这个出身良好的人,显然被社会磨砺掉的棱角较少,感情上恩怨分明得很。梁父对他越好,宋运辉相信,梁父对杨巡越狠。宋运辉回想起来,忽然发觉,梁父嘴上敷衍着梁思申,其实从头到尾都没赞同梁思申的方案,都是以模棱两可带过,而没表态。包括他的求情,梁父这句“我会考虑你的意见”已经很说明问题,梁父压根儿就想等女儿走后,自己着手处理。可想而知,杨巡惨了。
但是今天该说的话他都说了,梁父的想法,他只停留在猜测,总不好现在就仗恃过去的一点点恩情再要求人家退让,他想来想去,只有打电话给杨巡,要杨巡立刻接受梁思申的方案,明天立刻签字确立协议。
但是杨巡却正生气着,他生气的是梁思申竟然如此不信任他,他全部心血都投入到合资公司,却还被梁父如此污蔑。他不肯答应宋运辉的提议,说答应就是承认他贪污,那是不可以的。他跟谁承认都行,就是不能跟梁思申承认。
宋运辉觉得自己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不顾旁边女儿在场,怒道:“杨巡,你找死吗?”
杨巡道:“宋厂长,我没找死。现在的情况是,梁思申想撤资,可已经撤不了了,只有选择借款这个类型。但是对我来说,我不答应,这个项目就是拖着,照旧,他们也没有其他办法。如果我不拖着,答应梁思申的方案,项目还是照旧进行,可我损了的是名誉。于情于理,我都没可能答应。”
宋运辉明白了杨巡的用心,项目做到这个程度,以梁思申在国外,梁父在省外,两处都鞭长莫及来看,就算是控告了杨巡,让杨巡坐牢,出了梁父心头的毒气,可是项目呢?项目若是因此而停顿的话,梁思申将遭受惨重损失,梁家不会不投鼠忌器。宋运辉叹息,奉劝一句:“杨巡,你好自为之,应该说梁思申已经仁至义尽,你别逼她了。”
杨巡却不这么想,他清楚宋运辉对梁思申的好,他只是道:“我不想蒙冤。”
宋运辉无语,只好作罢。梁思申外公和梁父就杨巡人品所说的话对他影响很大,让他重新审视与杨巡的关系,厘清欣赏与信任之间的区别。
杨巡想来想去,认为宋运辉肯定是为眼下他与梁思申的矛盾生气,责怪他不听宋运辉的劝告,或者更应该说是要求,但是他不能答应宋运辉的要求。不错,他确实是有意不告诉梁思申套取现金的事,因为觉得没必要,他自己心里有数就行,梁思申行事太规范,都照那套规范来,还怎么做事,可是他自始至终没有占梁思申便宜的意思。如今事已至此,他已没有退路。如果答应梁思申的方案,那就意味着从此绝交,他在梁思申眼中成为小人,以后都无法解释清楚。而如果拒绝答应方案,那么梁思申生气大怒都在情理之中,可是项目已经进入内外装修,很快可以交付使用。届时,他把回报交给梁家,让梁家明白他不是小人。再说了,他也不信,他即使接受了梁思申的方案,梁父就会放过他。如果梁思申由合作人变为债权人,只协议收取固定金额,那么,梁父有的是办法折腾他,到时他只有更惨。他只有想方设法继续与梁思申绑在一根绳子上,来日方长,大家最后都会理解他的苦心,包括宋运辉。
梁思申回上海前找到申宝田,请申宝田以同是江湖企业家的身份做杨巡的工作。申宝田答应,因为申宝田现有不少资金已经转移到梁思申处,等着积累到一定程度投进国内展开合资。而且申宝田还想把儿子弄到美国去混个身份,以后就用儿子作为外商回来投资。在申宝田看来,梁思申的断绝合资决定有些傻,退让太多,杨巡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与申宝田谈话后,梁思申才回来退房吃饭,载着父母外公回上海。最先,众人皆睡午觉,独梁思申一个寂寞孤独地开车。等会儿,外公先睡得不舒服醒来,也不管女儿女婿都还打着瞌睡,就问前面的梁思申:“又出去跟那个姓杨的小子谈了?”
“没,跟另一个合作者谈些事。”
“嗯,那还行。我看你就别再找那人谈了,越谈越被人摸清底细,看出你是个没脾气的,让你爸去谈。哪有人一上来搬出的条件就是退让的,你就是心里想死了要退,你最先也得把条件开得他做不到的高,后面才能落地还价。你不是每天都在谈判吗,怎么这些常识都没有?唉,气死我啦。”
梁思申好久无语,心知爸爸虽然没说,可心里一定也这么在想。她犹豫好久,才厚着脸皮承认:“我这回操作错误,有些太抹不下情面。不过只会再给他一次机会,如果还不知好歹,我只有对不起他。”
“还给什么机会?怎么对不起他?”梁父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
“爸爸,我不想让宋老师出面,他太为难,我找了另一个朋友。杨巡能听便罢,要他主动找爸爸办理;如果不听,我给他一个他接受不了的后果。我也生气了,没这么当我傻瓜的。”
梁父道:“我今天中午出发前没看到杨巡人影的时候,已经决定了。囡囡,商场这个项目,不是全给杨巡,就是全给你,没有共存的可能。但即便是杨巡乖乖地退出,有些代价他依然必须承担,人不能做了坏事还什么事都没有。”
外公立刻肯定:“这还差不多,做人要有些血性,别被人捏着欺负,你退出是委屈,你留条尾巴地退出是傻,你连退都退不出,呵呵,我又要骂人啦,看在你开车分上不骂你。”
梁思申心说,她就是那个抓了无数大牌,却退也退不出的。杨巡杨巡,以为她真没办法吗,那也太小看了她一些。所有接触过的人都说她的退出太便宜杨巡,可杨巡连这还不答应,杨巡以为她就真的这么傻吗?她说话聊天的时候,常把“我傻”挂在嘴边,可是谁真想把她当傻瓜摆布,那谁真是太不认识她。再说,她再好的涵养,也被外公一口一声的笑话给激怒了。“爸爸,你给我做后盾就行,事情我自己会处理。”
“你知道爸爸要怎么做?”
梁思申道:“你最多找经济问题把杨巡送进监牢,如果杨巡还签了把股份转债务的协议,你还能把他的剩余资产都剥夺了。爸爸没必要做那恶人,说出去名声不好,对我来说也是失败,我如果只能采取这种措施,那是我无能。”
“他真有经济问题,为什么不让他坐牢?你还护着他?”外公好奇了,觉得梁思申迂腐得不可思议。
“我不是护着他,我今天咨询了一下申总,申总也不建议我半路停止杨巡的管理资格。申总说基建工程的很多费用发生很难说清,当事人精不精明,关系到结算时候追加费用的高低,弄不好翻倍都可能。现在大半工程已经结束,一本账都在杨巡肚子里,如果把他送进牢里,恐怕我们不仅仅是工期损失,如果杨巡事先更有准备想出口气的话,我们更难对付基建单位的结算。我当时提出转为借款就是这个意图,没法半当中才踏入浑水,肯定淹死,还不如全身而退。我想杨巡也清楚现在谁也没法替代他,替代他需要巨大代价,我负担不起,他才敢跟我抗着。我看他可能还被爸爸说保留指控他挪用公款权利这一条吓到,他现在是无论如何都要抱住我跟商场工程捆绑在一起,迫使我们无法对他采取措施。等未来施工结束,商场营运,他肯定大派好处给我,让我没脾气,继续合作。”
外公听了笑道:“还行,可谈判水平还是太逊了点,就算是你全没优势,也要装得气势汹汹。”
梁父冷冷地道:“我看杨巡最担心的还有一条,就是好不容易跟你搭上的线不能断了。到时候他肯定放长线钓大鱼给你超过比例的好处。不过也有一种可能,他索性昧良心到底,把账做成巨亏,只要工程结算的时候做些手脚就行,然后把商场丢给我们收拾,他自己转身跑了,找都找不到。囡囡,你还是考虑得温情了些,这事的处理,我们绝不能等,一定要速战速决,不能夜长梦多。”
梁母在一边终于插话:“我怎么看着杨巡进也难,退也难,其实是什么选择都由不得他,他只好保持沉默。你们这样也不好,给他压力太大,别逼着他铤而走险。”
“又来一个妇人之仁的。”外公非常不满意女儿的想法。
梁思申淡淡地道:“妈妈,不是我逼得杨巡没路可走,而是他自己走绝路,我给他的机会和好处已经太多太多。他不是无路可走,而是舍不得既得利益,不肯离开,他是把我投资的钱当作自己的了,你没见他跟我谈话时候的样子。爸爸说的制造巨亏的可能性很大。妈妈,我可以容忍他操作中的不规范,他只要改就是,我受不了他知错不改的态度,我看他是以为工程进行到现在,我的钱已经全部被他抓在手心,他可以为所欲为了。”
梁母道:“他没那么大胆子的,他不怕我们找他吗?”
“不是说了吗,我们囡囡在他手里,他知道我们投鼠忌器。”
“可是他不会不知道只要和我们囡囡好好做,以后有的是他的好处。他何必这么短视,我看肯定还有其他原因。”
“这话对是对的,我看杨巡本来就这意思,做好一个项目,攀上我们一家。可架不住他眼皮子浅啊,放着大好前程不要,贪那几万块钱的好处。他以为他做得好,要不是我来看看,我们到最后都还一直当他是好人。没有其他原因啦,他眼看我们已经翻脸,只有赌一把赌,我们都是你跟囡囡一样的好心人。”
外公终于忍不住,又道:“我真是受不了你们啦,都还是年纪轻轻的人,想问题怎么这么浑。这事情很简单,姓杨的小子背叛合作人,做假账,因此该受到相应处理。管他前因后果是什么,就这一条背叛合作人,够罪大恶极。思申,你停车,我下去喘口气,又被你们气死。”
梁思申将车窗降下一些,道:“这回我难得地同意外公。爸爸不用生气,节外生枝。妈妈也不用给杨巡找理由,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这是就事论事地处理,可我烦了,退出。如果申总的思想工作不起作用,我还有办法,爸爸给我时间,三天内没处理好,你再接手吧。”
梁父没再说,但心里想着,女儿即使三天内能处理好,他也绝不会就此罢休。杨巡太明目张胆,胆敢欺负他女儿。


06


申宝田有些事耽搁了,第二天才找到杨巡谈话。一谈之下,知道梁思申没骗他没瞒他,都是实话,他反而对杨巡的态度很是不解。他更不解的是,才下午时间,杨巡竟然酒喝得有些小糊涂,没点好好做事的样子。
申宝田问清事由,对杨巡道:“论理,你们的事我不该管,可我的事还让小梁管着,我得替她办点事。我问你,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又来了,宋厂长也是问我是不是想死,这问题是我想的吗?我想有什么用。我对小梁那么好,心都给她,你也知道的,她怎么对我?她爸都拿我当贪污犯看,她爸这么想了,我还有活路吗?我捆住梁思申,是死,我放走她,我还是死。我没选择,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小杨,你这话就不对了。这件事在我看来很简单,你做错了,你不应该瞒着小梁做假账,我怎么看你都有两手准备。你喜欢小梁,你通过这个工程要是套得住小梁,往后小梁的钱就是你的钱,你现在怎么使都一样。你不会没想过万一套不住小梁的话,这儿的活都是你干,要是真按比例分配收益你太吃亏,你因此偷偷留一手,具体看往后交情决定分配。你说,别人也不是傻子,能猜不到你的小算盘?就算是小梁猜不到,她爸爸也猜得到,谁能咽得下这气?我看小梁的方案是客气的,非常大方,便宜你。单看小梁对这事的处理,我把钱从她那儿转,我放心。小杨,看在你介绍小梁的分上,我劝你一句,好自为之,你就是下跪磕头,也得把这个歉去道了。”
杨巡怒道:“申总,你怎么能这么想我这个人,我是那样的人吗?我全心全意……”
“你当然全心全意,可你也留退路,你别告诉我你一点私心都没,这不是你。你最多做的时候心里不那么想,掩耳盗铃,可等事到临头,看你怎么做,我不会看错你。小梁处理这件事很上路,给足你面子,又不断你生路,钱还放你这儿,你要是连个错都不认,你太小人了。”
“我没这么想,我没留后手。”杨巡嘴巴里竭力否认,可又心惊肉跳地冒出冷汗,他好像……好像……还真有那么点意思,这一吓,酒也醒了一半。他抓起桌上一杯已经凉了的茶,咕嘟咕嘟喝下,全身火烫才压下一些。“可申总,我现在没办法了,我不能答应小梁,她爸威胁说要告我贪污,我要是答应把小梁的投资转为债权,她爸更不会管工程的死活,一准立刻下手把我逮了,我现在左右不是人啊。”
“为这个喝醉?”
“心里难受,我对小梁那么好……”
“好个屁,好还留后手?要这事出我儿子头上,我就是钱不要都得把你剁成肉饼,敢动我儿子,比动我还狠。人家小梁爸肯放过你?赶紧趁小梁还在国内,去上海磕头赔礼,求她放你,小梁爸能不能放你也着落在她手上。你没其他选择,何况小梁对你已经够客气。”
杨巡手指深深探入头发,低头无语。这个办法他不是没想过,可是梁思申是他喜爱的人,要他如何能够在梁思申面前低声下气、丑态百出地换取宽恕,他最走不出的就是这步。
申总看着杨巡,见杨巡一直不回答,只得道:“我有点事耽搁到今天,本来前天应该找你说。小梁还以为是你没反应,今天跟我说,如果你一定不肯答应,她只有改变主意了。她准备把股份转让给市一机的萧总,萧总钱不够的话,她爸会贷款给萧总,这笔生意,我看萧总不会不要。”
杨巡一听,全身大震,竖起头盯着申宝田不语。这一刻,他的心全凉了。他没想到,梁思申竟会想出这最毒的主意。这绝不可能是梁父所想,只有梁思申知道萧然是他的七寸。
申总看着黄豆般大冷汗珠从杨巡瞬间变得青白的脸上滑落,做了一把好人:“赶紧去上海,还来得及。”
但是杨巡还是脸色苍白地没动弹。申宝田索性起身走到外面,大喝一声叫来杨速,要杨速赶紧开车送杨巡去上海。这件事,那是由不得杨巡了。
一路之上,杨巡脑袋混乱着,申宝田的话一浪一浪地冲击着他的神经中枢,激起空谷回音似的连绵回响,声声不绝。股份转让给萧然……赶紧去上海……磕头赔礼……迟则生变……杨巡脑袋嗡嗡嗡的,前所未有地紊乱。已经久违的恐惧再次袭上杨巡心头,他才培养起半年不到的披着合资虎皮的胆气再次遭受重创。紊乱之中他妄图抓住什么,他太害怕那只隐藏在体制中的翻云覆雨的手。他混乱地想,他必须……他必须……他必须……
梁母一早起来,见全家都还睡着,她没声响,拿了毛巾牙刷轻轻下楼,准备到楼下卫生间洗漱。但走到下面,看到外面似乎有人,便拉开纱帘看了一眼。果然,真是有个人在外面院子里,不是站着,是跪着。梁母大惊,也不顾自己只穿着毛衣,打开门奔出去,来到那跪着的人面前。一看,竟然是杨巡。
梁母惊呆了,连忙伸手拉杨巡,一边连连道:“快起来,快起来。这么冷的天,你不要命了啊。”
杨巡虽然穿着一件时下被称作老板装的毛领皮大衣,可早冻得面无人色,但他能怎么办?知道长跪会被人厌恶,是糟蹋自己,可只有这个办法了,唯有如此,梁家人即使厌恶他的行径,也只能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当然,他在梁思申心中就彻底完了。不,从梁思申想出用萧然的时候已经完了,他不过是给自己雪上加霜而已。
“梁伯母,我做事没规矩,还自以为是,我向你们道歉。请求你们原谅。”杨巡并没有起来,两个正主儿没出来,他怎么能起来。
梁母拉不起杨巡,急了,道:“你不起来?你真不起来?拿我的话当没有?起来!不许跪,就算有杀头的罪也不许跪,起来!”
杨巡已经跪了一个多小时,刚跪下时候还脸皮不知道往哪儿搁,后来冻得麻木了,神志也麻木了。这时候天已经开始亮起来,但是杨巡哪儿都没看,直等到梁母出来才恢复知觉。这回听梁母这么说,知道再跪下去惹梁母生气,只得起身。可是一个多小时冰冷的地面跪下来,关节早硬了,没站稳就向前扑去。梁母想伸手扶都来不及,眼看着杨巡五体投地扑在地上,好一阵子起不来。
梁母看着叹气,这两天杨巡没答复,她眼看着丈夫女儿终于收起涵养,火冒三丈。尤其是女儿,当妈的理解女儿的心,遇上中山狼的感觉比什么都不好受。可看到杨巡如此狼狈,她又心软,扶杨巡艰难地站起,道:“进来吧,到里面活活血。”
杨巡伸手攀住旁边的树枝,茫然道:“我没脸进去,我在外面等。伯母请进,外面冷。”
梁母犹豫再三,返身进去别墅。都顾不上洗脸,就上去叫丈夫起来,叫女儿起来。
梁思申闭着眼睛被她妈拉起,听妈妈唠叨了半天,才忽然睁开眼睛,迷惑而又反感地问:“跪?干什么?”
“不管他干什么,反正他跪着,不止跪一会儿,跪得站都站不起来。他想负荆请罪?你快起来收拾收拾,把事情处理好。”
梁思申又是晕了好一会儿,才跌跌撞撞起身,稍微撩开窗帘,果然看到杨巡扶着树枝站在院子里。这时梁父也起来,敲敲门进来,也顺着撩开的窗帘往外看了一眼,漠无表情地道:“拿苦肉计逼我们,够下三烂的。”
梁母怨道:“好了,这事我看到此为止,杨巡跪了一夜也够吃苦头的,算了。”
“囡囡呢?”梁父看向女儿。
梁思申看着杨巡那样子,想象杨巡跪着的模样,心中原本对杨巡的最后一丝好感也荡然无存。爸妈可能还不知道,这是她昨天放话给申宝田,才有今天杨巡低三下四的跪。她摔下窗帘,没好气地道:“爸爸,你去处理,我再不要见那个人。”
梁父梁母出去,梁母拉住丈夫道:“你梳梳头发,我拿大衣给你。”
梁父进去洗手间拿梳子,问道:“你心软了?”
“还能怎么样,你没见我让他起来,他起都起不来趴地上的样子,人家都已经趴地上了,你难道还要踩上一脚?我们不能赶尽杀绝。”
梁父沉着脸,好久没说话,由着妻子给他穿上大衣。杨巡的跪,并没让他觉得出气,可是他是有身份的人,他难道还跟癞皮狗计较?
杨巡终于拿了签有他和梁思申名字的协议离开,自始至终没有看到梁思申,但他已经不在乎了。他走出梁家的院子,就木然起一张脸,两腿关节隐隐生痛,可是哪儿痛得过他的心。他宁愿选择麻木,他几乎不动关节,僵尸似的走出别墅区。外面的杨速迅速跑出车门将杨巡扶进车里,见大哥面色青紫,不知道大哥在里面受了多少罪过,心中愤恨,但只有足足地开起暖气,将车迅速驶出这片鬼域。
梁父终于解决悬于心中一年的疙瘩,先一步回去上班,不过他在飞机上对被外公赶回来的妻子说,这事儿没完,思申的钱放在杨巡那儿,总是个不定时炸弹,杨巡那个体户太不能让人相信,他得回去找企业家们商量商量,怎么样进一步妥善解决这个问题。梁母只会叹息,没想到看着挺好挺上进的一个孩子,做事情却是那么没有度。但梁母当然是更心疼女儿,看到女儿本来挫折就挫折了,依然能理性对待,可是被杨巡一跪之后,女儿却沉默下来,令她很不放心。再说女儿还得对付极其多事的外公,梁母离开得牵肠挂肚。
梁思申送走父母,从机场回来的路上便开始头痛起来,眼下没了父母中间当屏障,她一个人将如何面对外公直来直去的火力。以往她没错,没把柄捏在外公手里的时候,可以与外公唇枪舌剑,可是今次有老大辫子捏在外公手里,两人一对一的时候,外公还不把她笑话个够。
她硬着头皮回到家里,却见外公在插花,用的是从外面院子剪来的新鲜蜡梅,桌上则是摆了好几只瓶瓶罐罐,外公这里插插,那儿插插,看来都不甚满意。梁思申没想到外公也有这等闲情逸致,就走过去看,看了会儿才道:“妈妈去年说,蜡梅摘下来,拿这两只碧玉荷叶盘飘着就够味道。”
外公神情严肃地将一枝蜡梅倾斜下去,在碧玉盘上比画了一下,才道:“不好,好好的新年弄什么落花流水,彩头不好,你爸妈走了?”
“嗯,妈妈让我赶紧回来陪你,去城隍庙吗?”
“不要去,太冷,到处没空调,冻死我这把老骨头。来前还满心想着蟹粉小笼,看这样子,别小笼端来路上就冰凉了。快吃中饭,等我午睡后,你开车带我出去走走,随便哪儿逛逛都行。”
梁思申吃惊,外公怎么讲起道理来了?外公抬头一看梁思申的神色,了然地道:“没办法啊,寄人篱下,就怕你把我一个人扔在中国回不去。”
梁思申哭笑不得,也不知道外公这话是真是假,只能当他是假,因自认识外公至今,外公从无妥协的时候。她见梁大的保姆拎菜从外面进来,就问外公:“今天想吃什么,看看去?”
“想死牛排,想死羊排了,别每天给我吃海鲜。”
梁思申一笑,过去看保姆买的菜,果然又是什么鱼之类的,不过也有两只鸡腿。她见了便打发保姆回去,自己做菜。外公这才凑上来问:“你也会做菜?做什么?”
“读中学时候学的,还记得第一堂课教怎么烧开水。那时候还觉得新鲜好玩得不得了,没想到这会成为后来独自生活最好的维生教育。我把鸡腿骨取出来,鸡肉拍松,做煎鸡腿吧。没有牛排羊排,鸡腿聊胜于无。”
外公是极其不愿吃梁思申这种杂毛厨师做出来的菜的,不愿将一条老命交到杂毛厨师的手中。可是人家有积极性,他不便打击,只得苦着脸凭着他有限的食品知识,在一边儿监看。
果然,梁思申的手法生疏得很,倒油的时候就跟油瓶子打翻一样冲,放料的时候则是手指轻触如弹钢琴,怎么看怎么不像样。梁思申自己也在头痛,平常用惯平底锅,这儿遇到的锅则是圆底,怎么煎才好?眼看着外公脸色越来越不善,可她终究没有创造奇迹,焦头烂额地忙碌好久,煎出两块颜色可疑的鸡肉饼。她颇心虚地道:“我做的菜一向注重口味不重皮相。不如我先试菜,味道好,外公再吃。”
外公倒是一点不客气,瘪着嘴疑惑地看梁思申试菜。见到梁思申一吃之下脸上大有惊艳之色,立刻不客气地把外孙女刚试过的一盘端走了,刀叉齐下:“我饿啦,马马虎虎将就啦,谁让我寄人篱下呢。”
梁思申只得吃另外一盘更糊的,看外公吃得认真,问上一句:“要不要去外面吃?”
“不去啦,勉强能吃,总比每天吃煎带鱼好,平时你一个人怎么吃?”
“美国家里才煎不出这样难看的鸡肉,这儿圆底锅的火候怎么也掌握不了。”
“算信你。不过我从姓杨的小子来这儿一跪后,开始相信你的看人眼光。这个人能屈能伸,是个混江湖的人才。”
“不说他,影响胃口。”
外公到底嫌鸡肉口味不好,吃得无精打采。胃口没有,却吊起说话的兴致。“说还是要说的,不是替他求情,是教训你。一个人吧,真要是实诚到底,是不能做生意的,可是像杨巡滑头在外的也不行,谁都不愿跟一看就滑头的人交往。可是凭你的道行,你连杨巡那么明显的滑头都看不出来,只能说你经历太少,谁都别怨。只有三个办法:一个是等,等经历多了自然眼光毒辣;第二个是靠,以后独自跟国内商人做生意,一定要来请教你外公,你外公什么人没见过,一见杨巡就知道他几根肚肠;第三个是疑,遇到所有人先存下戒心,断定他一半狡诈一半实诚,做事之前先想好预防。这三条做到,以后基本不吃亏。你这回坏就坏在最初太自以为是,以为你什么都能干,结果中杨巡这种小赤佬圈套。现在国内人不讲规矩,你看看保姆,擦地只擦个中间,从来不蹲下去辛苦一点把转弯抹角擦到,这边的人啊,没点职业精神。听说是混大锅饭吃,混惯了。可你别看一张黄皮,本质是美国傻大妞,心计离国内这些艰苦底层打滚出来的人远了,你以后再过来做事,一定要跟他们丁是丁卯是卯地把所有规矩讲清楚。”
“知道。像宋老师那样的人很少,估计跟教育程度有关。”
“还有啊,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一定要把人拍死为止,不能留一条尾巴。你生意场上跟人有过节,你要么吞下一口血,赔上一个笑脸,再割一块肉送走瘟神,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要么看自己实力足够,一定要花血本把对方拍死,不给对方东山再起的机会。你把他拍得半死不活放走,这叫养虎遗患,总有一天等着他来报复你。你这回做事欠考虑,姓杨的小子今天给你们跪了,他嘴上不说,什么都随便你们捏弄,可心里不晓得多恨你们,回去,你说他会怎么处理你还放在他那儿的钱?我反正不知道,换作是我,我男儿膝下有黄金,我今天跪你,没办法,但我心头一腔毒气总要你也吃到,就是破产,也得让你尝尝血本无还的滋味。不过好在你们梁家官大势大,你们可以官商勾结,这事就难说得很了。不过依我看来,我这女婿做官不知道做得好不好,做生意却是大大地不行,不如那个杨巡多了。”
梁思申听着觉得有理,可有理归有理,想到如果真的拍死杨巡,她可做不出来。可心里有另一个声音告诉她,以后再有跟这边的合作,一定要工作归工作,交情归交情,不能将两者混为一谈,因此心悦诚服地道:“外公在这件事上面的观点都对。”
“我其他的就不对?不是我不对,而是你领会不了。”
“也就对了这一件事。”
外公只得白了梁思申一眼,自管自吃鸡肉,可还是忍不住道:“你以后还打算回国工作吗?”
“会。”这回梁思申没有犹豫,“本来只打算做飞人,这下有过来两年的打算了,有意思。”
“有意思在哪儿?”外公有些意外,本来以为梁思申被打得灰头土脸,没想到她却说有意思。外公认为梁思申可能是打肿脸充胖子,因此他一定要问个彻底。
“没规则。所以什么都可以做,一切皆有可能,比在美国的工作富有挑战。”
外公明显地愣了一下,举着刀叉看了梁思申好一会儿:“是的,你应该回来。”外公一本正经地道:“起码在中国,你做错事情有人给你擦屁股。”
梁思申被正正地踩中尾巴,心说外公果然不放过她。她不由冷笑道:“我独自打拼那么几年,也该享受享受照顾了。不错,这滋味真好,我很享受。”
外公白梁思申一眼,“哼”地一声冷笑道:“才知道你原来在国内是大小姐,委屈你。”
梁思申也是冷笑:“就等着你今天良心发现。”
“没良心的,要不是我带你出国,你最多跟你那个梁大堂哥一样,傻不啦唧。”
“在美国的未必不傻不啦唧,傻不傻全靠自己,不过感谢外公肯定我不傻不啦唧,虽然这肯定对我而言无足轻重。”
“妈的,白眼狼。”外公扔下餐巾,拂袖而去,上楼睡午觉。
梁思申收拾盘子打算去洗,没想到外公去而复返,对梁思申道:“你把这所房子卖给我,我打算以后长住上海。你卖了这房子,正好手里有点闲钱,省得让杨巡那笔债逼得苦哈哈的,没见过手里捏着钱的人日子过得这么憋屈。”
梁思申惊奇,但并不相信,拿着盘子往厨房走,扔下一句话:“让你白住,不收你钱,我就不信你真来。”
“好,你说话得算数。明天你把机票改签去,我不回去啦,我要叶落归根,在中国过像模像样的春节。回头他们问你,你告诉他们,想要分遗产,都过来伺候我。我这儿住着挺舒服,最好让保姆小王跟来伺候,那就十全十美了。”
梁思申再惊,但还是以为外公说说而已,没想到外公果然拿来机票要她去改签,她不明白外公这个八十岁的老头子究竟在想什么,以为老头子跟她吵架吵得心中气闷,故意找点事情让她做。她不动声色地果真替外公去改签了,然后闷声不响地看外公什么反应。没想到,等她打包回美国,外公真的不走,而且已经跟美国那边电话说得清楚,要跟着他多年的保姆小王签证过来。梁思申不明白了,外公究竟为什么要留下?外公原先还担心说错话回不了美国,后来又开玩笑说怕她丢下他,怎么忽然转念要留下了?不过不管外公是因为什么留下,梁思申想,她得被舅舅们骂死了。但她才不会将舅舅们的骂当作一回事。
想到以后她的别墅将是外公舅舅济济一堂,她脑袋吱吱地痛。她心中万分希望外公终于撑不住逃回美国。


07


宋运辉没有想到,东海厂新书记邵书记会如此迫不及待地赶在新年前履新。宋运辉几乎是一点防备都没有,也一点预备都没有,全不设防地迎接邵书记的空降。
宋运辉接到来自北京的电话,关起门思考良久,才通知小车班接机,通知党办负责人过来谈话。他没让用他的车,他的车目前是全厂最好的,按行政级别来说,他应该把车礼让给邵书记,但他就是不。他不由想到已经陪韦春红回家的雷东宝,雷东宝说,他辛苦打下的江山,他绝不放手。这一刻,宋运辉相当能够体会雷东宝的心情。
他对进门的党办负责人直接下了两道指令,一道是把新来邵书记的办公室安排在党办旁边;第二道是让党办负责人清楚记录,每天都是些什么人进进出出新来邵书记的办公室。没有废话,更没有场面话,没有比如要下面好好配合新来书记适应环境等套话。他不误导某些头脑不清楚的人,他要的就是立场鲜明。只是,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发出类似指令,等接受指令的人走后,他未免提心吊胆。会不会有人正义得看不过眼,向上举报或者向直接关系人邵书记反映他的独裁霸道?他想,谁要是去做这种事的话,肯定得掂量掂量前途,掂量掂量他宋运辉的承受力。但万一有正义人士呢?宋运辉多少有些观望。因此,他先只给最直接接触邵书记的党办人员指令,其余则是准备边打边看。
然后,邵书记来了。邵书记想立刻开会,宋运辉让先安排生活,安排办公室。宋运辉看到,党办的人都应该是收到信息了,做事比较有分寸。一直到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才开了一个高层会议,欢迎邵书记到来。在会议上,宋运辉并没有表现出热情,但也没表现出不热情。他相信,他这样的态度,足以让所有与会的人明白他的态度:一个在迎新会议上连作假都不肯的人,怎么可能是有心欢迎的人?
但是,所有的程序,宋运辉还是一丝不苟地走一遍的。欢迎会后,他率领高层在厂招待所开欢迎宴会。他反正是出了名的不会喝酒,而今天,他更是滴酒不沾,连面前酒杯里倒一些酒都不干。所有人当然都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个欢迎宴会开得疏远而规矩,也是一丝不苟。桌面温度却如门外的腊月天。
他不怕邵书记不知道,宋运辉相信邵书记肯定早有打硬仗的准备,要不怎么可能突然袭击,春节之前就空降东海?既然邵书记是有备而来,他就没必要客气,直截了当摆开阵脚:他压根儿就没想与邵书记和平共处。
第二天,风平浪静。只要邵书记不走出办公室,没有一个高层人员主动上去跟邵书记接触。但有中层的去了,根据党办负责人于下午三点拿给宋运辉的记录,宋运辉当即一个个电话打出去,越级要求这些人来办公室见他。这些中层来了,无一例外地看到宋运辉墨黑的脸,以及差不多的提问:“去干什么?”“还有呢?”“还有呢?”“还有呢?”他的问话一句不带命令或者阻止,但是去过他办公室的人,各个心头有了个谱。这谱儿,悄悄地在全厂传开了,都知道,宋厂长不喜欢有人的立场表现得哪怕有丝毫的含糊。
因此,邵书记门口立刻门庭冷落车马稀。即便是邵书记主动出击找人说话,人们都能避则避,唯恐一个不小心传到宋厂长耳朵里,被宋厂长找去训话。宋运辉的立场是如此之明确,众人的态度便也是明确地一边倒,起码,在春节前都是如此,直到春节临近,邵书记怏怏打包回北京过节。
抗拒活动至此告一段落。宋运辉不管这叫软性抗议,还是硬性抗议,总之他的表态谁都听着,竟然真的没有正义的群众公开跳出来给邵书记以支持,至于背后是不是有谁找邵书记表决心,宋运辉暂时不知道,也管不了,但而今有这坚壁清野的态度就行了。最有意思的是,上面也没有电话来关心一下他对邵书记的隔离。
宋运辉考虑,这究竟是侥幸,还是人情世情果真如此。他想,春节前的时间毕竟短暂,春节后才是来日方长,邵书记既然扎根在东海,而且是积极而急切地扎根进来,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春节后才是真正的较量。只是,春节前这一试探性交手,宋运辉心中略微有了底。他想到当年在金州一手遮天的水书记。水书记当年都没如此隔绝费厂长与刘总工,这或许有实际原因存在,但宋运辉觉得,在他的东海,简直没有理由不施行绝对隔离。这是他经营多年的地盘,无论被以何种方式插入,那都是他的溃败。


08


春节前几天,不少人向他送来年货,其中也包括杨巡,宋运辉让杨巡直接把年货转交陶医生。他自己没出面,不便再去医院给陶医生制造麻烦,而杨巡去则无所谓,相信谁都不会把陶医生与年轻的杨巡联系在一起。杨巡虽然尽心尽职地把年货转送到陶医生手中,而且还帮陶医生送回家里,可是他心里意识到一个最大区别,宋运辉都没见他一面,这说明了什么?谁都知道,宋运辉是他大哥,是他的依靠。杨巡都没在弟弟妹妹们面前遮掩他的黑脸。他只休息了除夕和初一,初二便率领弟妹们走进空旷无人的商场工地,清理巨幅玻璃。
春节的时候,宋运辉则是带着一家老小回去老家,看看老屋。自有雷东宝叫人清理出老屋,窗明几净地等待他们回来。宋运辉回去更主要的目的是要带女儿见见程开颜。他当初就是因为考虑到程开颜再回金州幼儿园的话,会有暑假寒假,如此漫长的假期,难保程开颜杀奔东海看女儿,因此他让闵厂长把程开颜塞进运销处,程开颜认识他的时候所待的位子。十来年风风雨雨,她倒是始终如一,最后坚守到同一岗位,对这一清闲又有油水的安排,当时老程表示认可。
初一的早上,宋家门庭若市,好多人过来拜年,放在桌上的两斤水果糖竟全部吃完。宋运辉整个早上微笑着听那些人与爸妈扯亲戚关系,心里则早有不耐烦。可是他只能微笑着,否则会被那些以前从不见上门的什么亲戚宣传为势利小人。直到中午,那些人才散去,但留下不少邀请,邀请他们一家参加谁谁谁谁的婚礼,这都被宋运辉一口拒绝了,他说很快就回,没时间。中饭之后,他获得父母默许,去小雷家给雷东宝拜年。
车子才开到可以看见小雷家的地方,宋引就闻到什么臭味,而宋运辉习惯化工气味的鼻子则是到接近村口才闻到。拐进进村的水泥路,只见两旁的香樟树已经枝繁叶茂如华盖,可是宋运辉注意到,这些本该冬天也碧绿的叶子上面都蒙着厚厚的黑灰,看着只觉得脏。而路上也灰,左右的农田也灰,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只有被风卷起的炮仗纸是鲜红的,只有路过女孩们的衣服是鲜亮的。宋运辉也留意到,路过的人们脸上的笑容鲜亮,看来是发自内心的笑容,看来小雷家缓过气来了。
他的车子才拐进住宿区,便见雷东宝跑着迎出来。宋运辉见了忍不住地笑,这儿果然又成为雷东宝的地盘,他才进村,鸡毛信就不知以何种方式将消息传递给雷东宝。宋引已经认识雷东宝。宋运辉总觉得宋引像程家人,可雷东宝却慧眼识英雄,认准宋引十足像煞宋运萍。因此雷东宝对宋引非常宠爱,而宋引只喜欢雷东宝刺猬似的下巴。
宋运辉抱出不肯走下灰灰脏地的宋引,左右一看,连原本白粉墙面都是灰黑,屋顶早已失了颜色。宋运辉心想,也不知是哪儿的灰,估计与小雷家的发展有关。雷东宝早不容宋运辉多想,嚷嚷着说上话了。后面韦春红也迎了出来,她脸色不好,可这么几天在家休养下来,人却滋润了不少。
宋运辉终于忍不住问雷东宝:“怎么这么灰?又上马什么项目了?”
雷东宝笑道:“这下你不懂了吧。这是熔铜的炉子烧出来的灰。”
宋运辉奇道:“赶紧让你们工程师查查燃烧器,别又燃烧不完全。”
雷东宝还是笑:“不是就不是,烧重油的烟全进烟囱了,现在他们本事好得几乎不见黑烟,连灰烟都不常见。这些灰都是化铜水化出来的烟,除不去的,老工程师说国有铜厂也都一样,哪家做黄铜的厂子都是墨墨黑。没啥,开春下场雨全没了,现在这天气不下雪了,要不起不了灰。”
宋运辉疑惑地问:“还有这臭气呢?还是电缆厂的?”
“你看你看,又来了。不就是些臭气吗?你看村里养的猪养的王八,哪只闻了臭气死掉?又没事,你就是太小心,国有老大哥的臭脾气。那些投资人不是投资到隔壁村了吗?我们每天放臭气过去,恶心死他们。呵呵。进来里面坐。”
宋运辉跟着雷东宝进去,眼中忽然看到一个人,很是眼熟,却又似陌生。他想了一下才想到,这是才四十多岁的雷士根,没想到会老成这样。宋运辉心下感慨,对着冲他招呼的士根也是笑笑,但是没主动上去握手,跟着雷东宝越过士根,走进雷东宝家。有了女主人的家果然有所不同,起码家具将屋子塞满,不是过去的家徒四壁了。
雷东宝和接着跟进来的红伟、正明,以及其他三个宋运辉以前不认识的年轻人,与宋运辉商量如何应对省电缆与外商合资的大事。宋运辉对于这方面的事情不是很有数,想到萧然与日方的合资,日方输入关键设备后,市一机的产品果然性能大增,走出了国门。但是雷东宝也有问题,如果把省电缆的合资比作市一机的合资,那么他们雷霆公司有什么资本可以与人家那么高的技术竞争?连市一机通过合资都拿不到真正的核心技术,那么他们雷霆公司又能从哪儿获取关键的先进的可以打倒合资厂的技术?正明和其他三个显然是懂技术的年轻人都说,他们经过考察市场,都感觉那些国外进口的高级线缆不是目前国产设备生产得出来的,要不然国家也不会花大笔外汇从国外购买。大家都说,现在的路看来只有两条,要么花大钱从国外引进能生产高级成品的生产线,要么只有认准国内市场,持续扩大生产,提高市场占有率。可是,前者说说容易,真要进口的话,却是哪来那么多的外汇?
等宋运辉让雷东宝领着参观小雷家一遭,开车领着宋引回家,心里已经基本肯定,雷东宝唯一可行的是实施扩大生产,提高市场占有率的战略。首先,他们乡镇企业毕竟融资不易,不靠政府的话,哪来资金引进国外先进设备?其次,讨论了那么半天,都没听见他们说一句如何提高技术研发的投入。而后者,现在却是东海孜孜以求的大方向。
但看来雷东宝的扩大生产是有的放矢,是经过周密研究计算的。他们准备放弃过去最早的那套设备,因为那套设备入门门槛极低,四周个体作坊似的小电缆厂用的大多是这种技术简单容易上手、投资又不算高的设备,他们雷霆以正规化工厂的操作,成本显然是无法同周围那些作坊相比,不如放弃卖掉,得来的钱添置高价新设备。宋运辉从雷东宝他们的规划计算中,看到他们的发展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已经走出盲目,摆脱许多乡镇企业盲目上马跟风上马的旧路,正在渐渐从市场中走向成熟。但那才只是正规化的开始。
初三的时候,宋运辉无可避免地来到金州。
金州的生活区已经有所变样,最远处围出一片别墅用地,造起几幢漂亮的小别墅,是总厂级别领导的家。闵厂长自然是搬了进去,水书记虽然是已经退休的领导干部,可也意外地搬进别墅去,程父没轮到,依然住在旧楼。
来前,宋运辉已经跟闵厂长约定,他初三到闵厂长家歇脚。他不打算去前岳父家,在前岳父一家人面前把女儿交出,领受一顿可能的责骂。他只能选择先到闵厂长家,然后一个电话通知程开颜来领人。他甚至想不打这个电话,委托闵厂长帮打。他知道这样的行为肯定招致骂名,但是又如何?
他直接就将车子开进别墅区,开到闵厂长家。闵厂长果然帮忙,一个电话打到程家,跟接电话的老程说要他们来接小宋引去。因是闵厂长打的电话,老程什么话都没有,全部答应。闵厂长放下电话就跟宋运辉爽朗地笑道:“听见没有,老程说立刻会来,又答应一定在下午五点准时送回。你安心,下午五点如果不见人,我替你上门要去。”
宋运辉看看远处曾是金州高干子弟的闵夫人,冲着闵厂长一笑,闵厂长说这话的时候,带着自己的七情六欲。“来这儿当然得仗着你,还用得着说吗。我等下中饭去水书记家吃,晚饭你说什么都得招呼我,我吃完连夜赶路回去。”
“你来前已经跟我说过,怎么还婆婆妈妈重复,怕我生气排在晚上?我怎么可能跟水书记争你?呵呵,老水越老,我越不跟他争,胜之不武啦。你那儿的新书记怎么样?准备让他分管什么?”
宋运辉笑道:“分管什么啊,我们东海不缺人。”
闵听了大笑:“太狠了点吧,不怕他告状去?总得给他点面子,让他分管个工会吧。”
宋运辉冷笑:“我等着他春节回来带尚方宝剑来,不拿来,我们还是不缺人。”
闵意味深长地笑:“你腰板硬,我看你那儿只要三期不结束,上面就是亲眼看着你蹂躏新书记都不会发话。哪个办公室坐傻了的傻瓜,竟敢去你那个厂压你一头,也不看看工厂跟机关有多少不同。我最近也学你这套,上面立刻跟我客气不少。不过你别把人惹急了,真惹急了兔子也咬人,到底他上面有路子。”
宋运辉笑道:“我哪有时间惹他,我躲他,我避着他,总行吧?嗯,人来了。”宋运辉本来就是对着落地大窗坐的,这个角度正好看到程开颜和她的哥哥一起过来闵家。他看到程开颜穿的是一件新大衣,可能是买的,黑色大衣上好多亮闪闪的金属装饰,腰间一条宽宽腰带,浑身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反而没她哥哥身穿咖啡色磨砂真丝棉褛有模样。宋运辉看着脸上只有鄙夷,扬声叫道:“猫猫,妈妈来了,你跟妈妈去外公家玩一会儿。”
宋引闻言立刻飞快跑到门口,等门一开,稍稍观察一下,便扑进妈妈怀里。宋运辉没站起来,只淡淡地与前大舅子点头打个招呼,便静静旁观母女相会,等了会儿才道:“猫猫先去外公家吧,爸爸五点钟在闵伯伯家等你。”
程开颜抬头看宋运辉,可她看到的只是冷漠。她不死心,小心地问:“你在这儿住一夜行吗?我陪猫猫睡一晚上。”
“不行。”宋运辉拒绝,也没给理由,就扭开了脸。
还是闵夫人看着不忍,打圆场:“还是别了,今晚小宋还得赶回老家,明天一早就回去东海厂,时间紧,没办法。小程啊,不如哪天你请个假,专程过去宽宽裕裕地看上几天不就成了。”
程开颜不死心,紧紧盯着宋运辉,希望他良心发现一下,可是没用。最后还是她哥哥见不得妹妹受欺负,拉程开颜离开。他们没法抗拒,因为这儿是压着他们的闵厂长的家,而宋运辉是闵厂长家的座上宾。
等程家人离开,宋运辉才对闵夫人道:“对不起,嫂子,让你为难。我不想离婚后还藕断丝连,既然离了,我们作为理智一方,还是做事决断点的好。”
闵夫人应了个“那也是”,但忍不住背转身叹一声气,为可怜的程开颜,也为宋运辉冷到彻骨的所谓理智。
闵也有些看不过:“小宋,我们家房子多,你不如在这儿住一晚吧,明天早上再走也不迟,最多晚点到东海。”
宋运辉道:“我计划的是后天走,明天约定跟老家当地几个官员见面,讨论一些事情。平时我忙,都是他们去我那儿找我,这回既然我回家,应该到现场看看,可能需要一天时间。你知道,我们新型添加剂研制出来后,却遇到一个很尴尬的情况,就是高端产品在国内消化不了,全部得出口国外。国外市场则是由一些巨头把持,我们在定价上处于被动。因此我跟老家的政府朋友提出配套发展东海厂的下游厂,下游厂的产品可以出口可以内销,都是高利润产品,企业前景不错,又可以帮我们东海厂解决内销问题。现在准备把原先老旧的农药厂置换到郊区,改作我们的下游厂。正月初三之前总不便让人家加班,明天初四,我们约定去踏勘现场,从他们提供的几片土地中选取一块合适开下游厂的作为工地。你说明天这一天都有些紧呢。”
闵夫人刚才帮宋运辉在程开颜面前撒谎,心里却是极不情愿。这会儿听了宋运辉这段话,不由暗暗点头,这种思路都从没听她丈夫提起过,宋运辉的脑袋确实超前,难怪可以为所欲为,上面下面都拿他没办法。可怜老程厂长千挑万拣一个这样厉害的女婿,走到今天这一步应该是必然。
闵听了宋运辉的介绍,果然有兴趣,早忘了程开颜的事,追着问:“下游厂的内销没问题吗?他们准备怎么与东海厂合作?你们出多少资?”
宋运辉笑道:“你也知道的,越下游的产品,越形不成垄断。就算是内销有问题,外销也绝对没问题的,何况国内经济发展够迅速,对高端产品的需求只会越来越大,我很欣赏我老家这边计委一个经济博士做的可行性预分析,在市场展望方面引用数据很说明问题。我们东海不准备出资,没这个灵活权。老家市政府官员准备用农药厂置换土地的资金启动项目,不足部分由市计委组织的投资公司入股解决。我们提供技术和管理指导。我的想法,除了上面说的打开东海厂的内销市场之外,还有嘛,呵呵,我也想为家乡建设做点贡献……”
闵厂长一听就笑了:“对头,锦衣不可夜行。”
宋运辉听了也是笑,可不,真有这种想法。再说从雷东宝出事这件事上他也获得教训,广泛结交朋友是必须的,不能临时抱佛脚。“还有一个想法,现在我那边因为不断有新项目开工,每年都可以提取投资金额的一定比例用于分配,我们人少,因此大家的奖金收入都不错,大家工作积极性也高。但等项目结束,我就得广开渠道给他们找钱发奖金了,不能光靠主业,鸡蛋得放在不同篮子里。反正边做边看吧,看看效果好不好。”
闵想了会儿,道:“有道理。不说别的,等你项目完成,你那儿可供升级的位置也少了,你那么多刚练出来的年轻干将得闷得造反,还真得有渠道让他们分流。唉,跟你情况不一样,我这边得分流的是四五十岁从三班倒岗位下来的工人,唉,这些人,除了看仪表,别的都不行啊。我这儿的工贸公司都塞满了。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拿这些从一线下来的倒班工人怎么办?”
宋运辉道:“想过,这是个大问题,十几年后肯定得面对。所以我不大敢招工,准备三期差不多的时候把一期那些国产仪表整改一下,进一步减少岗位减少用人,省得以后退下来的人分流不完,我那是新企业,容易控制。”
闵听了叹气:“我背的是有厚重历史包袱的金州。可上面一直压指标,一年比一年压缩岗位规模,你说压下来的人我放哪儿去?总不能都办内退或者辞退吧?现在倒有人自己跳走,可惜都是些年轻有技术的,四五十岁的倒班工人你打他骂他都不会走。去年有家外资公司来考察,一看见我们的包袱就连连摇头,说背不起,说这是吃利润的大嘴。上面把我叫去骂,要我拿出办法,我说你们把我的包袱拿走我就有办法,不能总拿金州跟那些没包袱的新企业比。他们现在也没话了,这不是我一个人一个金州的问题,这是整个社会的问题。不好,我又牢骚了,你还是去老水那儿吧。”
宋运辉告辞去水书记那儿,得到水书记的热烈欢迎。与水书记说起闵的烦恼,水书记有些不以为然。水书记的意思是,一个人不能总强调客观原因,而不去努力争取。水书记猜测闵这种性格可能是因为一直从事内部生产管理,眼睛习惯盯住挖潜改造,而不敢,或者说不会通过市场手段行政手段挖掘潜在可能,获取改变动力。只会跟着别人走出来的路走,就金州这种至此已经没什么特殊性的企业而言,是抢不到机会的。
宋运辉好奇地问:“除了开除工人,压缩人员开支,还有什么其他办法?”
水书记笑道:“现在政策这么活,有的是分流办法。我们金州的工人都是素质很高的人,只要有地方给他们发挥,他们都可以顶上。不说啦,再说小闵又要怪我多嘴。你以后也少跟他接触。”
宋运辉听了一愣,看着笑眯眯的水书记发了会儿呆,水书记如今几乎是金州的特使,常跑北京替金州摇旗呐喊,难道他在北京听到了什么消息?宋运辉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谢谢水书记提醒。”
水书记笑眯眯道:“谢什么。我们二小子一直说你比亲兄弟还贴心,他今年的奖金一大半靠出口你们的产品,正好又赶上他们分房,公司看绩效,给他换了套最大的,跟副总看齐。小宋,我以前在位的时候你照顾我儿子,这不稀奇,现在你还拿他们当自家兄弟,那是你宅心仁厚,我得谢谢你。”
宋运辉忙道:“水书记客气,您教给我的东西,我一辈子受用。水书记,我现在……”宋运辉放低声音,将他现在对付邵书记的想法说出来跟水书记讨论。他相信,水书记一定有更深思熟虑的办法。
水书记听完,问了几个小问题,开始闭目思考。过会儿,才道:“这尊神都已经进门了,赶又赶不走,只好隔离他。你也做得别太出格,让他抓住把柄上告。只有这样了,最多给他管个工会。”
宋运辉有些窃喜,笑道:“水书记真的认可我的办法?”
水书记看着宋运辉欣喜于他的认可,心中也是欢喜,笑道:“你啊,早满师喽。”
饭后回到闵厂长那儿,宋运辉想到水书记刚才明显到极点的提醒,有些替闵厂长难过,不过他终究是没说出来。下午五点的时候,程家依言把宋引送回,母女两个都是哭得眼睛红肿。回家去的路上,宋引熬到眼前只有爸爸一个人了,才道:“爸爸,我要妈妈。”
宋运辉无言以对,他可以藐视程开颜,与程开颜老死不相往来,可宋引是程开颜肚子里掉下来的孩子,血缘关系,那是割都割不断的。
女儿又细细地哭了起来,小嘴一直嘟哝着“妈妈,妈妈”,宋运辉停下车抱着女儿抚慰良久才把她哄平静了。看起来,他的再婚问题必须加急解决了,女儿需要妈妈。谁的眼泪他都能熟视无睹,唯独亲人的眼泪无法面对。
回到家,爸妈还没睡觉,都等着他。他问二老对陶医生这个人怎么看,二老都说陶医生是个极好的人,非常讲道理,也非常有耐心,二老只担心人家看不看得上他们的儿子,他们总是信心不足。宋运辉倒是对自己信心十足,他心里犹豫,要不要春节后开始与陶医生加强接触。


09


开春以后,雷东宝便打报告要求镇里支持,从银行贷款扩大规模。但是镇里批准了,却有心无力。这是雷东宝的第一方案,见第一方案不能实施,他就抛出第二方案,要求扩股,吸收外来资金。镇里虽然不愿看到自己在雷霆的股份遭到稀释,可是没办法,谁让他们无法帮雷霆公司从银行贷到款,扩充雷霆实力,以抵御省电缆合资带来的冲击呢?镇里开会之后,只好形成一个红头文件,答应雷霆公司的请求。
雷东宝这一招,是从宋运辉介绍的市一机合资学来的。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雷东宝都记在心里。心说日本人拿钱进来是参股,中国人自己不也能参股吗?有样学样谁不会。红伟办的公司通过低价拿雷霆公司的货物平价卖出,挣了些利润,雷东宝正愁着怎么掺进雷霆公司来,但又不能不明不白地拿回来给雷霆白用,现在又不是他们小雷家一家把持着雷霆,怎么可能把他们赚的钱拿来给镇里一起使呢。因此他抛出第一方案的时候抱着侥幸心理,最好镇里能帮解决银行贷款。可真要不行,他有第二方案拿出,打算以后慢慢用这种办法,把镇里的股份逐步稀释。
他拿到镇里的红头文件,找到红伟关上门一起大笑。电线电缆的利润大半进入到红伟公司的腰包,而今他们要用这些利润投回雷霆股份公司,这些钱却已经是挂在红伟公司的名下,不属于镇里,也不一定属于小雷家,这个产权关系,有待他们以后怎么高兴怎么处理,或者一直吊着不处理,就那么模糊着,即使谁想找茬都找不到门。
笑过之后,雷东宝才严肃地与红伟讨论事情。他们早已决定再上一条电缆设备,可以基本把铜厂的产能用足,不用再花费人力物力卖铜,这可是可以省下不少的费用。但是在操作买设备的问题上,雷东宝却是有想法。
“红伟,怎么想个办法再从买设备的钱里挖出一笔来?”
“回扣?”红伟对有些销售上面的套路早已耳熟能详,雷东宝一说,他就想到这个。
“对,我在想一个问题,我们现在发工资发奖金,镇里都要来指手画脚,这个春节大家拿钱都没拿痛快。要是分红,又得让镇里拿去一部分,有什么办法我们建一个小金库,我们主要骨干人员拿小金库的钱发奖金。你想办法。”
红伟笑道:“这还不容易,本来还想着只是拿给你我自己昧下的回扣,那就有些不好办,往后电缆厂总有人要去设备制造厂谈判,万一有个风声泄露出去就不好办。如果就是几个骨干分了,那容易。我去谈,让他们制造厂打高一百万,反正我们几个自己知道就行。”
雷东宝一听笑道:“你黑,你比我更黑。红伟,你说会不会有个傻瓜收不住嘴巴,把这事说出去?”
红伟笑道:“这年头没那么傻的人。你不信看着,那些人拿到钱都存私房,连老婆都不会让知道。”
雷东宝听了一笑:“你才不让老婆知道,我都上缴。这样,我们小心一点,你回头跟几个人侧面商谈一下,先看看他们的态度,看会不会再冒出个士根,要是有,立刻摘出主要管理岗位,等那人摘走后我们再买设备也不迟。”
雷东宝走后,红伟心说书记的性子表面上看着还是那么咋咋呼呼,可其实是大变了。今天说的这件事,要换作以前,起码有两点肯定不同。其一,以前雷东宝有钱大家用,有肉大家吃,这个大家,是小雷家全村老小,雷东宝在小雷家小范围地实施着平均主义,不像现在,主动提出私设小金库,私分范围缩小到几个骨干;其二,雷东宝再不是以前只要自己以为对,就一拍手做出决定,立刻动手去做了。现在即使他红伟已经说明大家肯定不会透露出去,雷东宝还是小心为上,要他再敲定清楚,再做行动,这份小心,那是用坐牢换来的。
但红伟觉得这样的雷东宝更好,跟着这样能主动替他们想到收益的雷东宝干,只有更有奔头。
雷东宝不肯吃红伟公司的中饭,从红伟的公司出来就杀奔韦春红的饭店,觅食去也。韦春红果然早已经小灶备下一锅浓香四溢的红烧猪脚,但等雷东宝进门才热腾腾盛出。雷东宝一见便两眼雪亮,但还是说了一句关切的:“不是让你多休息吗,前面的事不是让你都交给你妹管着吗?怎么又不听话?”
韦春红听着满是欢喜,笑眯眯地道:“本来听你的,一直没下来。可刚刚不是宋厂长来电话要来这儿吗,他们已经进去里面一号包厢吃了,他让我别去招呼。看上去都是些做官的呢,而且官位都不小。虽然说不用去招呼,可我得替宋厂长看着菜,不能让他在我这儿丢脸了。”
雷东宝看看一号包厢,懒得进去,自己坐位置上吃中饭。但还是忍不住问:“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事情?我现在又没事,他还来这儿跟那些人混啥?”
“我刚刚自己进去帮他们点菜,他们好像在说什么公事,不是私事。他们对宋厂长都客气得很,都还说以后要来我饭店捧场。”韦春红经过开刀住院这么一段,对她住院期间一直没离开的雷东宝自然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虽然雷东宝照顾得并不好,大多还是她妹妹在做,可是他陪着她,一直陪着,这就足够了。而对宋运辉,韦春红虽然清楚宋运辉完全是看在雷东宝面子上照顾她,可她得知恩图报,她得力所能及地帮宋运辉做事。
雷东宝点点头:“原来是公事,难怪小辉没跟我说。哈哈,他那些公事要跟我说的话,我还不头大死。你也吃,别光吃青菜。”再吃几口,雷东宝才把与红伟一起商量的事跟韦春红大概说了一下,他问韦春红:“你说会不会有人傻到拿了钱快嘴说出去?”
韦春红摇头:“跟老婆不说的肯定有,我看那正明肯定是藏私房钱的,但也有夫妻感情好的,你不全跟我说了吗。可谁都会掂量掂量大嘴巴的后果,肯定没人敢说,哪个都不是傻瓜。你如果想小心点,派钱的时候跟他们都叮嘱一句,说出去大家都坐牢,他们知道轻重。”
雷东宝点头,又把他准备给钱的几个人名字说了下:“你春节都看到过,你看看这几个有没有像士根的?”
韦春红一一回忆了一遍,摇头:“没有,士根这种人也算是绝无仅有。”
雷东宝信赖韦春红在饭店人来人往中锤炼出的眼力,点头没再说什么,专心啃猪脚。韦春红看着自己的男人,心想虽然没孩子不像家,可老公还是老公。不时地有服务员过来,端着盘子让韦春红过目一下,才送去一号包厢。
宋运辉与计委的几个干部简单吃个工作餐,没喝酒。出来看到雷东宝盘踞桌子一角大嚼,有些诧异,以为是韦春红打电话通知,雷东宝专程从小雷家赶来。宋运辉以为雷东宝一定是找他有事,就与同伴打个招呼,来到雷东宝桌前。
但等宋运辉简单介绍一下与市里合作的项目,雷东宝眼睛一亮,道:“小辉,你让他们开到我们村来,我们拿土地入股。”
宋运辉笑道:“不行,你那儿的河道处于中游,下游还有不少村庄,不适合排污管接入。”
雷东宝不以为然:“怕什么,你不来开厂,这河水都已经墨墨黑,现在没人喝那水,放心,你就是放毒水也毒不死人。小辉,既然你说话有分量,你让他们开到我这儿来,我一定给他们最优惠条件。”
宋运辉笑着摇头:“你那里什么条件我都清楚,要是能行,不用你说,我自己先会想到。”
雷东宝却坚持:“如果别人有九十分,我们小雷家只有六十分,可只要你在,你还是得把厂子放我们小雷家。”
宋运辉听了只是笑:“这不是差三十分的问题,选址的时候要考虑很多综合因素。不过我有一点倒是可以跟你保证,建厂所需电线电缆全用你们的,你得给我保证质量。”
雷东宝悻悻地说:“那你忙去,以后回来跟我说一声,我好准备好吃的给你。”
宋运辉笑笑起身:“我下星期出国,你想带点什么东西?”
韦春红眼睛一亮,很想列个单子给宋运辉,可她不便说。雷东宝则是摆摆手道:“不要,国内啥都不缺。呃,你去看你那学生吗?”
宋运辉愣了一下,一笑,却转身离去,扔下一句话:“少管。”
雷东宝看着宋运辉出去的背影,“嘿嘿”地笑。韦春红好奇地道:“你说宋厂长会不会去见那个梁小姐?”
雷东宝道:“少管,嘿嘿。”旋即便转换了话题:“镇政府来这儿吃饭的多不多?”
“多,公事都没折扣,全额付,私事我都让他们免了。”
“那你不是亏了?”
“亏啥啊,自己算钱时候长个心眼多个手脚呗,他们也都跟我关系挺好,还常说起你呢。”
雷东宝听了笑道:“难怪了,我今天去镇里开会拿文件,他们都说我应该请你当公关小姐,我说还‘小姐’呢……”
“是啊,人家梁小姐才是小姐,可惜人家才不理你。”韦春红悻悻地抢白。
雷东宝呵呵地笑:“以后镇里他们来吃的账你拿个本子记下,每个月跟雷霆吃的一起到公司算账,开同一张发票。红伟那里的另外算账。就算你是我老婆,也不能让你白给我们雷霆做事。但这账上不能作假。”
韦春红笑道:“算了,这点钱我这儿做做手脚就是,回头你去公司一说,还显得你公而忘私像雷锋叔叔,你多少有个好名声啊。可真记账向你们雷霆公司算钱,我找谁签名啊,他们一看要签名,以后不来了,我还上哪儿拉他们公关去?反过来说,如果不签名就去你们雷霆算账,让你们那边的会计看着像什么话,还以为你找理由捞钱呢,这又何必。既然这种事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我们也都心知肚明吧,我反正自己心里有数,不会亏。”
雷东宝听了也就作罢,其实他也知道,现在红伟那边,雷霆公司,还有镇里的公款吃喝,每月都是不小的数字,自打他又掌权,韦春红的饭店又热闹起来。饭店这东西,向来都是人流越大,菜越新鲜,收入越好,厨师请得越好,做出来的菜更美味,店堂的布置更日新月异,于是来吃的人更多,形成良性循环。现在的饭店有他的人打底,以后如果再加上宋运辉介绍来的人,韦春红几乎可以闭着眼睛做生意。
但前提当然得有,那就是他得把雷霆公司做好做旺。正好韦春红跟他提起农历二月十九是观音菩萨的生日,雷东宝毫不犹豫答应陪韦春红一起去,好好烧炷香,积些功德。


10


过完一个劳动的春节,杨逦带着一双皲裂粗糙的手返校读书。但临行前,她和二哥一起陪着大哥去相了一次亲。有不少人给大哥介绍对象,都是很不错的女子,很多有中专或者大学文凭,拿来的照片看上去也都长得清秀漂亮,但杨逦还是觉得这些人配不上大哥,她从中挑了一个在一家合资厂坐办公室的女孩,普通大学文凭,人长得漂亮,杨逦觉得这是所有矮子中拔出来的高个子。
杨速也看好这个女孩子,他觉得杨家的大嫂就得是这个样,心说如果大哥不要,他反正与原女友已经分开,他找这样的女友也不错。但他们兄妹都没想到,杨巡一点都没考虑他们俩的意见,而是直接选中了一个他们认为最不可能的。那女孩姓曹,是市邮电局分管电信业务的一个副局长的女儿,本地高专文凭,长得也是不错,可从照片上一看就是个有脾气的,不是个容易伺候的主儿。弟妹两个劝阻无效,杨逦忽然想到,大哥该不是在找梁思申的替身吧,别的不说,这个曹姓女孩是人选中家境最好的。杨速觉得有理,因此两人也不管杨巡反对,一定要跟着去相亲,帮大哥看看。
相亲当然是吃喝。杨巡选在最新开业宾馆的西餐厅。杨逦好奇大哥为什么选在他并不喜欢的西餐厅,其实杨巡却是另有所图,他以前为了办四星级饭店,特意去上海吃了几顿西餐。又有梁思申偶尔想念牛排,他陪着去吃,也学了一招一式。多次下来,早已程序娴熟,手法精巧。因此当他在相亲现场气定神闲、中规中矩地操着术语点菜,然后大方得体地开吃,大家不得不都跟着他邯郸学步,连在上海与同学一起吃过几次西餐的杨逦都不得不跟着学,这时谁都忘了他是初中文化程度,是摆摊出身的个体户,那个曹姓小姐早在手忙脚乱中被打掉了骄气,看杨巡的眼光中有了肯定。但是杨巡却没了兴趣,他觉得这个女孩档次太低,一场相亲无果而终。
如此又相亲一次,又是无果一次,杨逦很不放心地走了,不放心的原因是她感觉大哥是在找梁思申的影子,但是影子怎么可能脱离真人而存在?因此大哥的寻找肯定是以失败告终。杨速则不那么想,杨速认为大哥在赌气,想找个跟梁思申接近的。杨速真是为大哥难过,那女人这么对待大哥,大哥却还对她念念不忘,他因此恨上了梁思申。
杨巡见所相之人都不上档次,他便开始主动出击,自己发掘合适的女孩,然后委托朋友帮忙介绍。他现在好歹也是身家非常丰厚,人们已经不能用个体户看他,而是改用暴发户相待。即使有人不知道他,只要说一声是某某两个市场和某某在建商场的老板,谁都会“噢”一声点头表示知道。但是知道并不表示认可,那些杨巡最想找的官宦人家出身的小姐要么嫌他身份低微,要么嫌他身高正好是“二等残废”,要么嫌他文化程度太低,大多数人是见都没见便一口否决。可大网捞鱼,杨巡还是见到了几个。从那么几个之中,杨巡最后确定市商业局副局长的女儿。
那女孩本是抱着见识一下暴发户的闲心与杨巡相的亲。一见之下,却怎么都不觉得杨巡是传说中暴发户的样子,见他言语不俗,颇有见地,而在西餐厅吃饭的举止让她都自愧不如,便一下改变了看法,被杨巡这个人产生十足兴趣。
杨巡这个人,只要是被他钩住的,又是他想结交的,几乎各个可以成为朋友。他认准了这个女孩,因为他的商场正需要在商业局挖熟手,有女孩爸爸在,肯定挖掘工作有的放矢,以后他的商场营业一准事半功倍。再说女孩自身条件也好,梁思申不是会拉小提琴吗?人家女孩子会吹更罕见的长笛,而且女孩长相不俗,性情温和,举止大方,本科学历,唯一缺陷是身高离一米六还差一点点,但旁人见了他俩都说好,正好相衬,于是杨巡拿恋爱当正事做,攻城拔寨,眼看胜利在望。
可是他的市场遇到一些问题。因为他的市场做得好,人气足,旁边有家木器厂正好因为二轻局改制成功归为厂长所有,那厂长看着杨巡市场的红火生意眼红,也想申请平掉原厂房,改造成市场沾光。杨巡可不能同意,他怎么能让人捡这便宜。于是他找上木器厂的厂长,要求花大价钱买下那块地。可是那厂长不同意,一定要自己开发。杨巡就找到规划局的关系,把那厂长的申请卡住,不予批准。但是,这么卡着不是长久之计,那厂长看到诱人前景也会想方设法公关。杨巡想来想去,想到女友的爸爸,提出与商业局共同开发的思路,由商业局出面,拆迁那家闹事的木器厂。
朝中有人好办事,副局长觉得这个建议不错,强力运作之下,这个建议便进入调研状态。
这边杨巡让寻建祥按兵不动,照旧正常营业,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却又让寻建祥放出风去,说市场准备扩张,增加一倍摊位有余,有谁需要摊位,可以先存起钱来做好准备。很多发了财的摊主看到寻建祥开始打听具体情况,但是寻建祥遵照杨巡吩咐只是神秘地让大家再等等,再等等,虽然周到地取出本子记录申购摊位的人名,却既不给予保证,也不收取订金,让众人有些迷迷糊糊。
杨巡到处找人帮忙,正紧锣密鼓的时候,有个陌生人找到商场,顺着指点找到他在商场工地的临时办公室。
杨巡只看到来人气质像是来自公门,因此热情起身迎接。那人也是客客气气,拿出名片交给杨巡,却是市工行来的。杨巡天天缺钱,听见“银行”两个字如听见金币敲响,欢喜得很。但来人客客气气递给他一个号码,让他跟号码那边的人对话。杨巡一看,却是梁思申老家的区号,他头皮炸了。
杨巡心情忐忑地抓起电话,几次错号,终于拨通梁父的电话,还是秘书接后,问清他的名字,才把电话转到梁父手中。这一周折,杨巡的心更是提起三寸。梁父这样的人没事不会找他,找他则准没好事。但是梁思申的钱已经转为他的欠债,大家已经白纸黑字签下协议,难道梁父还想有什么变卦?
杨巡依然叫“梁伯父”,但心里已经没有高攀之意。那边梁父也没想要跟他虚情假意,丑话直说。
“小杨,思申的钱放在你那儿,虽然有张欠条,可夜长梦多。现在我找到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办法。我跟你们市工行沟通,由他们出面贷款欠条金额给你。你不用将钱拿进拿出,你只要跟随找你的这位同志办理所有贷款手续,他们会将钱转汇给我,无须你操心。这样由债权转为贷款,对我来说,我终于可以安心。对你来说,则是不用担心我这儿变卦,彼此安心。我给你半个小时,你考虑结束后,给我电话。”
梁父说话,杨巡几乎没有考虑,便道:“我答应。”梁父担心夜长梦多,他又何尝不是,他最担心的是梁父把债条打折卖给本地哪个高干子弟,比如萧然,那他就完了。既然梁父有本事通过关系把他向私人的欠债转为向银行的贷款,他有何不乐意的,这是最两全其美的办法。
两人客客气气地放下电话,杨巡却还有点觉得事情好得不真实。他便遵照来人吩咐,从财务室办齐所有表单,跟着来人去工行先新开账户,再办理贷款。他简直无法想象,贷款竟能如此顺利简单,竟跟在家问他弟弟拿几块钱一样简单,都不需要说明理由,这令每次为贷款跑断腿操碎心的杨巡异常吃惊,吃惊得目瞪口呆,他心里不得不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没与梁家闹翻,如今他资金那么紧张,若是偷偷与梁父一说,会是什么结果?弄不好,连商场上面待建的二十八层楼的资金都给解决了,梁家解决一些钱,真是太易如反掌。
花了两天时间,非常正规地补办完所有贷款手续,杨巡两手空空地走出银行,他想到,与梁思申的关系从此完全断绝,也想到那断绝得彻底的来钱渠道,他这时开始后悔,后悔得心痛。他很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说说他的后悔,可是女友显然不是那个人选,他都不想让女友知道他的事业中还发生过这么一波曲折。寻建祥也不行,寻建祥的程度还没他高,他现在需要有人骂他,可寻建祥能揍他,却骂不过他。弟弟杨速也不行,长兄抵父,他平日里似乎高杨速半辈惯了,要他如何能朝着杨速忏悔。最合适的人选是宋运辉,宋运辉清楚事情来龙去脉,宋运辉又站在较高立场,可以给他指点。可惜,杨巡也不知道宋运辉这个大忙人在现在在这种因杨梁交恶的交情下,还会不会拨时间给他,听他细诉。而且,杨巡还真没法再次拉下脸皮,犹如元旦时候跪在梁思申别墅外一样,在宋运辉面前再一次低下头颅。可是他满心的烦闷,拿工作塞满全部时间都无法消除。
按照原计划,商场的装潢准备请一家广东公司来做,但现在既然已经断绝与梁思申的合作,杨巡不想再花那大钱,便照着与广东公司接触两次谈的一些思路自己装潢,正好也可以打发自己的闲暇时间。但这样一来,他得日日泡在工地上,不敢不紧盯。
这天正盯着,有个在窗边干活的木匠怪叫说有领导来视察。大家都涌到窗边看,纷纷议论这肯定不是领导,市领导最好的车是书记的皇冠,下面这三辆车显然比皇冠还好。大家的讨论引得杨巡心痒痒,也跟着过去看,但一看就变了脸色,那其中一辆不正是梁思申前不久载着父母过来的那辆吗?而另一辆他也认识,是萧然的座驾。这时候车子里的人已经纷纷钻出,一个果然是萧然,与萧然有说有笑的是两个穿不同样式黑风衣的年轻男子,其中一个与杨巡有一面之缘,那是围着梁思申转的李力,都是气宇轩昂。
杨巡每见萧然就头痛,以前有梁思申做他后台,已经无惧于萧然。而今在梁父运作下,梁思申把最后的尾巴扫清,除了还给他挂名到《公司法》正式实施,其余已经丝毫不剩。杨巡不清楚萧然知不知道这一内部消息,如果不清楚,那没事。如果清楚,萧然忽然带着人来这儿探视,是什么意图?杨巡的脑袋又大了,仿佛看到前年萧然意图逼买他的两个市场,连他挂出宋运辉都抵挡不住的那幕重现。
杨巡又一次发现,失去梁思申的合作,对他工作生活的影响极其巨大。前年被萧然逼得求告无门的彷徨还记忆犹新,杨巡这回不会再傻兮兮凑上去招呼,而是拉下头顶的帽檐,吩咐一个机灵的手下悄悄上去盯住萧然一行。
但萧然那些人都不用悄悄地盯,他们几乎是旁若无人地进来,明目张胆地议论,因为工匠们都停了手头的活盯着他们看,他们的话三米外也能听到,杨巡虽然离得挺远,可也听到一句两句。他们议论的是商场的面积和功用,而他们的手下则开始用脚步丈量一楼的长宽。杨巡旁边看着直冒冷汗,冲这些人对商场地形的测量,那绝不可能是路过拐进来看个热闹,肯定是有所图谋,这块地以前是梁思申从萧然那儿仗着点梁家的面子买来的,而今来者似乎都与梁思申有关,难道萧然已经知道梁思申与他杨巡断绝合作,想杀回故地?
想到可能面临的压迫,杨巡的脑袋涨痛若开裂。他不能不想到梁思申对萧然等一干人行径的非议,想到梁思申目前还挂名在他商场,还有想到梁思申的单纯,如果他真遇事,能不能找梁思申帮忙?可是想到元旦那天在别墅外面那一幕,他如果真向梁思申求助,又将付出什么代价?杨巡思来想去,心乱如麻,可无法定论。眼睁睁看着萧然一行上楼下楼,然后旁若无人地离去。
那个被他差遣去跟踪偷听的手下来报说,那些人议论的都是商场的设计,听得出除萧然外的两个都是内行,那俩内行都说设计不错,挺前卫,很有施展空间。杨巡心说那就更糟,他现在是巴不得萧然看不上。他几乎是用全部贷款支撑起这个建筑,资金方面弱不禁风,萧然如果稍微做些手脚,他经受不住。
杨巡正想着,他大弟杨速从办公室跑出来。杨速看大哥对着那些人的背影发呆,就问了句:“那些是谁?”
“反正不是好东西,你什么事?”
“陈局长刚来电话,让你立刻过去一趟。”陈局长正是杨巡现女友的爸爸。
杨巡一听便摘下帽子,准备去办公室换衣服,可又被杨速拉住,杨速有些担心地道:“他好像在发脾气,你去的时候小心着点。”
杨巡直接想到这几天商业局正论证小商品市场项目,会不会陈局长的发火与论证不顺有关?再想他这几天与女友的关系,似乎没什么对不起陈局长的地方,中午陈母有事出去一趟,还是他开车送的。难道真的是与小商品市场项目论证会有关?杨巡叹气,今天怎么祸不单行。他进办公室换上西装,赶去商业局。
走进陈父办公室,见陈父一脸铁青,要他关上门,也没请坐请茶,就拿两只愤怒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杨巡不清楚怎么回事,但还是故作镇定地坐下,笑道:“陈伯父,什么事这么生气?喝口茶消消气。”
陈父道:“我问你几句话,你最好据实说明。第一,你以前在东北时候结过婚?”
杨巡只觉耳边“嗡”的一声,心说麻烦了,陈父怎么知道这些,而且还能清楚到是在东北发生的事儿?他只得老老实实回答:“是女朋友,同居,后来我遇到挫折她跑了。本来是准备结婚的,因为年龄不到,还没领证。”
陈父又问:“那么你现在的两个情妇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跟她们其中一个结婚,为什么同时与两个人保持关系?还有,你为什么在认识我女儿后还敢找其中一个过夜?”
杨巡吃惊,不知道陈父究竟是哪儿得来的消息,而且连他在前不久郁闷之下刚去找过情妇陈父都知道,只是他奇怪,他只有一个解决性问题的女人,哪来两个。或许陈父只是虚言恫吓?他抖擞精神,一口否定:“没有,这是污蔑。”
陈父冷笑:“好,你既然否定,我拿证据给你。一个是你公司的所谓外方投资商,你自己到处宣传说她是你女朋友。我查了你的注册资料,外商倒是与你年貌相当。”
杨巡愣了一下,知道陈父说的是梁思申,这才理直气壮地道:“对不起,伯父,那是我年轻无知吹牛皮吃人豆腐,其实没那事。梁小姐是宋厂长的学生,通过宋厂长拉线跟我合作。梁小姐本人住在美国,一年最多才来三次,这边的工作大多是宋厂长帮忙监督。梁小姐的家人都是省级以上官员,不是那种不三不四的人。”
陈父早从杨巡嘴里听说杨巡与东海厂厂长宋运辉的关系,既然商场的那个合作人是宋运辉的关系,那倒是解释得过去。陈父点点头,因为第一个东北同居女友的问题情有可原,后面一个梁思申的问题估计是有人捕风捉影,因此神色和缓了一些,希望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无中生有。“白水街路灯柱边那个独居女人,是怎么回事?”
杨巡一颗心立刻吊了起来,他来这儿后,常年保持关系的那个女人正是住在白水街,但嘴里一口否认:“白水街是哪里?”
陈父没答,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杨巡,等待好久,不见杨巡再说,他起身,道:“你走,以后我不认识你。”说完已经走到门边,将门拉开,等待杨巡出去。
杨巡这时也起身,道:“陈伯父派人调查我?”
“不,有人写信知会我,看来我要谢谢写这封信的人。你以后不许骚扰我女儿。”
“匿名信不能信。”
“没有,他署名了,他做得光明正大。我以后不认识你,走吧。”陈父说完,自己先行离开,走上楼去。
杨巡头昏脑涨地站在门口,无法言语,让他怎么辩白?他是正常男人,而且是个尝过甜头的男人,不是杨速那种没尝过女人味的男人。他想陈父当然知道,可做父亲的都不能接受女儿要嫁的男人太复杂。他不知道谁写的这封信,谁对他的私生活了解得那么清楚,谁又那么恨他,敢署真名诋毁他。但不管怎样,看起来,他情场再度失意。是谁呢?谁坏他好事呢?
杨巡郁闷至极,出来商业局后也没再回商场工地,自己回家喝闷酒。看来,与商业局的合作,也完了。说起来,今年是合作破局年,元旦一次,现在又一次,他今年流年不利。

1994年 二


11


宋运辉出国去前,给梁思申一个电话,告知路程安排,结果没想到梁思申却正好回国,于是宋运辉在美国的全程都是虞山卿陪同。除了公事,八小时之外还到处走走看看,宋运辉自己已经出国好几趟,可依然愿意看个新鲜,跟来的工程技术人员更不用说,大多是第一次出国,宋运辉安排足够的时间让他们见识市容。他自己则是跟着虞山卿去看了美国的小学,就是虞山卿孩子正读书的小学。然后再去参观虞山卿的孩子即将就读的中学。
一圈看下来,虞山卿一边开车,一边一直留意着宋运辉的脸色,终于问了一句:“怎么样,到底什么想法?”
宋运辉点头:“没钱,还是不想为好。”
虞山卿推心置腹地道:“我们之间就不讲虚的那套了。只要你答应三期一半设备交给我们做,你孩子读书问题全包我身上,一直读到大学毕业。”
宋运辉摇头,笑道:“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有很多变通办法,比如你可以将女儿托付给梁小姐,或者干脆认个老华侨做干亲,反正到了美国就是我给你养嘛。我太太现在全职管孩子,管一个太清闲,正好多来一个,两个孩子吵吵闹闹也开心。”
宋运辉还是摇头,他不敢,一是跳不过自己心里从小所受的教育;二是不愿从此被虞山卿捏在手心,任虞山卿以后搓圆捏扁,他的前路还长着呢。可是,真是羡慕虞山卿儿子读书的环境。
虞山卿见此只得笑道:“要不再来个简单的,我们孩子结娃娃亲,你女儿送来我家做童养媳。”
宋运辉听了笑出来:“好意我领了,可是……这事你以后别勾引我了,说一次我得心烦好几天,革命同志保持点气节容易吗。”
虞山卿笑道:“这还不是好的。梁小姐读的贵死人的贵族学校,那还得资格审查才进得去,进去里面的学生都是非富即贵或者天才,不说别的,以后走出来社会上工作,同学全是关系。我儿子要是去那儿读书,那出来的气质就不一样了。可是我即使有钱也没资格。你今晚自由活动一夜怎样?我带你去见识脱衣舞。别拒绝,是男人就别拒绝。”
宋运辉笑道:“你以为我是土包子,好几年前早已都见识了。”
“噢,对了,我忘记,你扳倒前书记的招数……呵呵,要不是见识过的,哪能想到这些。可既然出来了,总得去些平时没去过的地方,我想想……跳舞去?”
“逛店去。我打算买些礼物送人,你帮我挑挑。女医生,跟我差不多年纪,有个今年读小学的孩子。”
“真有那么个人,不是谣传?我还以为你会找个大家闺秀,又不会找不到。”
“我还有个女儿要照顾,一个大姑娘懂得照顾我女儿吗?”
“女儿送来我这儿做童养媳。你自己的幸福不能放弃,一个红颜知己太要紧,红颜加知己,缺一不可。估计你东海缺这种女人,别急,我给你在北京物色一个,打包送给你。你这条件,找谁没有,不能找有历史的,不能对你一心一意,晚上不送你购物,另想。”
“不要这样嘛。”
“要这样,老朋友干什么用的,老朋友最了解你,知道你这人要求高,精益求精,你只能找一种人,就是那种让你爱得死去活来的,否则谁凑合做你老婆谁累死。你反正听我的,这事上我跟你没利害冲突,不会玩儿你。我们吃正宗法国餐,然后……要不我带你哪儿都转转,年轻人跳舞的地方,健身的地方,反正哪儿热闹钻哪儿,行不?”
虞山卿还在滔滔不绝,宋运辉的心早想到最符合虞山卿所言条件的梁思申,这一想,心里所有计划都没了兴致,怏怏道:“你带我去看看跟我们二期或者三期设备近似的工厂,我看看他们的运作和人员配置。还有,我得看看你们设备在运转中的状态,听听设备使用方的反映。”
虞山卿一怔,好久才道:“给我出难题。”
宋运辉道:“正常要求,常规都得看看使用效果。还早,你尽快安排一下,公司无法安排,就动用你的私人关系。”
“咄,不能跟你谈公事,早知还是陪你购物去。跟你做生意最没劲,你太了解门道。”
宋运辉听了微笑,这是实话,第一次跟外商接触的时候他还是跟班,金州交足学费,他才获得国际采购的一些经验,后来才慢慢积累起来。他也清楚,一大队人去参观可能不现实,可他一个人就容易解决了。在同一个行业里,其实有些东西都不需讲解,只要看就行,看参数,看操作,甚至进门大致看一眼,他就能看出门道。而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在国外人工如此昂贵的情况下,如何设定岗位。他相信那一定是经过多年研究摸索之下最科学的岗位设定思想。
那安排太麻烦,虞山卿有点不想做,他垂死挣扎了一下:“梁小姐在不在,要不要跟她联络一下,看她有没有意向过来?”
“她在北京,跟着她爸开银行会议。”
“哦,认识人的话,那倒是好机会。她手头资源真是现成。”
“不,我看她是想传播她的投行理念,做游说工作,小梁是个工作很认真的人。你呢?我们也工作吧。”
虞山卿嘀咕:“你跟她倒真是一对。”
宋运辉佯笑一下,不置可否。心里却是在想,他去年被搁置的合资计划,不知道未来有没有死灰复燃的希望。现在三期已经开始,可是他已经做过那么多工程,对于三期已经不是最热衷,他很想从根本上改变东海厂的性质,而不只是单一地扩大扩大扩大,只做扁平状发展。他需要跳跃。
虞山卿跳下车找到电话开始联系,宋运辉无聊地取出车上的唱片翻看,这虞山卿爱好风雅的习惯一点没变,车上的磁带看上去都是不错。宋运辉依着自己性子挑出几盒,放进CD机里一张一张地试听。但没全部试完,虞山卿已经脸上挂着笑容回来。宋运辉由衷赞了一声:“高效。”
虞山卿一点不谦虚地道:“那当然,我的升级速度与办事效率一向成正比。走,我们去看一家,另一家需要一天多时间来回的后备。”
宋运辉笑道:“虞总啊虞总,这几年净看着你噌噌往上蹿,我却一直原地踏步,心里不平衡啊。这回春节回金州,水书记又提起你。”
虞山卿笑道:“当年我们两个……现在这样好,你的我做不了,我没你踏实。我的你也做不了,你没我圆滑。说实在的,水书记看人还是挺准的,你我两个当时才一点点大小角色,他都能人尽其用。他大概最想不到我们现在的关系。”
宋运辉点点头:“我没提。不过水书记应该猜得到,我经常在进口设备会审中推荐你。”
虞山卿道:“现在如果不是你来,我基本上不会全程陪同。除了地位变化,我在美国买了别墅,你也看到了,如果一切顺利,三年后换带游泳池的。孩子上的是不能免费的私立学校,太太全职在家。在北京二环也有房子一套,还有千娇百媚的女朋友一个。人到中年,该有的都有了。你看,当初幸亏闵厂长赶我出来。你呢,有些事情该想开还是想开一些,有些东西是你该得,可是国家没给你,你可以曲线,不用东一个良心西一个良心地克制自己。”
宋运辉笑道:“又来了,又来了。”
虞山卿正色道:“你看你这人,这么没趣的,让朋友多为难。其实跟你说实话,其他几个拍板的都看着你,别你一个人一本正经大公无私断人财路。”
“少来。这几盘CD对你有没有特殊意义?没有的话我拿走了,这几张我喜欢。”
“您尽管拿,尽管拿,哎哟,怎么这唱片不是纯金做的哟,你不拿点什么我心里总不踏实。”虞山卿发了句牢骚后终于闭嘴不说。他太知道分寸,知道对谁说啥话,既然对着宋运辉利诱威胁都使遍,宋运辉依然软硬不吃,他也就罢手,多年交往,他对宋运辉的性格很是了解。宋运辉不肯干的,你别想强迫他。平日里不工作的时候看着宋运辉似乎温和礼貌,谦谦如君子,其实骨子里有点独。
宋运辉并不想太令虞山卿难堪,笑道:“你有什么可不踏实的,也不替我想想,我现在身边有人虎视眈眈盯着,今天跟你单独出来活动一天,已经是大限,回去肯定得受猜疑。我跟你的追求不一样。”
虞山卿道:“小宋,既然你跟我开诚布公,我也不怕打击你。你以为你这回头上被压个书记只是因为你年份不到资历不足吗?小宋,名和利一向是分不开的,没有利,你哪来的礼去逐名?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年方三十还想着来日方长吗?有些人革命了一辈子,眼看着就要退休,你说他们想的是什么?是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又不是各个领导都有一个小拉一样的儿子需你帮忙。你啊,还幸好你技术过硬,眼界过人,手腕毒辣,要不,头上压的人更多。”
宋运辉哑口无言。原来虞山卿是看清楚的。他早先就有这怀疑,没想到今天被常跑上层的虞山卿证实。但究竟是哪一个最后否决了他,问虞山卿,虞山卿也不清楚,据说毕竟那事关“大局”。
但宋运辉终究是咬住牙,没对虞山卿松口,只是心里感慨万千。但进入工厂后,宋运辉仿佛没事了一般。除了遵守约定在某些范围之内不能问不能看之外,虞山卿看到宋运辉问得很巧妙,看得也很巧妙,以散乱的断点式的探询让对方不设防,却自己获得该有的资料。连对方工厂的陪同人员后来都警惕起来,不敢再乱答问题。虞山卿的感慨是,宋运辉这人真的是个脚踏实地做事的,让宋运辉立足于这个社会的,也是这份踏实。
宋运辉其实心里波涛汹涌,虞山卿的一番话让他感触颇多,只是因为好不容易进入宝山,他不愿空手而归,而勉强提起精神探索未知。也正好,这些本来就是他兴趣所在,最初的克制被无数的发现所湮没,渐渐变得专注起来。
这家出来,宋运辉当即改变行程,第二天参观那家后备的。他回去住处后,将今天所见所闻与一起来的同事讨论一夜。宋运辉第二天带着这些新的疑问参观后备的那家工厂,一天下来,更是耳清目明。虞山卿问宋运辉到底看出些什么,宋运辉不便说明,只一直说看到管理差距,尤其是管理思维方面的差距。虞山卿心说,那倒是必然,他当年出国后回不去,在美国住下来,扎下根,体会最深的也是那种思维方面的深刻差距。
起程回北京前,宋运辉便整理出思路,发给北京部门那个新领导,要求见面谈话,谈话内容一二三。新领导显然接受他的这个思路,安排时间召见了他。很快,新领导便拍板确定,把东海一期设备作为设备提高自动化率、提高局部设备性能,以提高生产效率的试点站,组织试点工作小组。除了东海总厂,还有两家系统内设备制造商。
这种思路,势必影响虞山卿的公司在国内的生意,因此宋运辉没跟虞山卿提起。虽然工作组由新领导发起,可是宋运辉料想虞山卿猜得到是怎么回事。他不拿人家的,做事不会手软,不必向虞山卿解释,也不必有意规避不做。但这下他真正体会到虞山卿的忧虑,难怪虞山卿不见他拿些贿赂心里总不踏实。


12


令宋运辉没想到的是,回到东海,干部处的处长竟然有些惊慌失措地告诉他,有不少一线技术人员和一线技术工人提出辞职。原来是开发区新建一家外商独资化工类企业,那家外资企业有的放矢地针对东海厂的优秀人才展开人才招聘,再加上一次春节招聘会下来,近百个金州职工纷纷动摇,有人甚至已经快手一步递上辞呈,态度非常坚决。宋运辉看名单,其中最高职位的辞职者是一期主要车间的车间主任,年轻有为的小穆。宋运辉让干部处通知小穆前来会谈。他实在有些不相信,他对小穆一向是欣赏并破格提拔的,怎么会是小穆首先揭竿而起。若是码头的老赵,宋运辉一定不会惊讶,可惜名单上却并没有老赵。
小穆一进门,就忐忑地道:“对不起,宋厂长,对不起……”
“请坐,告诉我原因。如果你能说服我,我在你辞职报告上签字。”宋运辉没为难小穆,在小穆那个年纪,甚至更早,他也起过辞职的念头,原因他至今还记得,包括虞山卿当年的辞职,虽然虞山卿现在混得极好,可宋运辉知道虞山卿那时也是不得已,而非现在虞山卿常常跟人吹的眼光超前。没苦衷,谁愿意从东海这么一家效益不错前景不错的企业辞职。
小穆的脸红红的,有些难为情地道:“宋厂长,那家外资公司跟我合同约定,我过去做生产厂副厂长,厂长是老外。他们给我的月薪是八千,不包括奖金。”
宋运辉惊住,八千,还不包括奖金!原来全不是他以为的辞职是不得已,而是他们另有很多好去处,而且好去处不少,未必只有顶级人才才有机会跳槽。“工人过去是多少工资?”
“我们东海的工人跳出去的几乎都做小头目,技术人员则是做负责人,工资都不错,具体也不知道怎么谈的,但是他们另外招的基层工人就没我们东海厂工人工资高。”
“这么说吧,他们那儿高的高,低的低,工资差距较大,比我们东海的大?”
“是的,老外的工资更不用说。”
宋运辉考虑半晌,才又问:“那边的福利怎么样,有房子分配吗?你要知道,你辞职的话,你名下的房子总厂是要收回的。还有退休后有生活保障吗?”
“那边不分房,不过工资够我买房。再听说有新政策出来,国家要改革取消福利分房,这也是很多同事考虑跳槽的原因。那边的其他福利肯定也没我们东海总厂的多,但就好个工资高。退休方面也不用担心,我们的档案都可以放到人事局或者劳动局,每月有公司定期缴纳养老保险。我计算下来,去那边比较合算。”
小穆说的理由清晰而实际,宋运辉无法反驳。他拿起干部处给他的辞职人员表格,再看之下,点头道:“都是未婚住宿舍的青年,原来是这样……只有你一个是已经结婚的,但你工资够高,买得起房子。小穆,个人前途方面呢?那边的设备是什么,未来发展前景是什么,你有没有了解一下?就我了解的很多外资公司大多没把核心技术转移到中国。但是在我们东海,我们刚刚通过一期作为国产设备提高生产率改造试点的决定,你的技术,你的才华,在这回的改造中又将得到升华,这是我刚从北京带来,还没来得及传达的文件,你看看。”
小穆伸双手接了文件夹,可犹豫了下,终于没有打开,将文件夹轻轻放回桌上,很有些惭愧地道:“宋厂长,你批评我吧,我……我只认钱了。”
宋运辉没想到那八千块的工资诱惑如此巨大。他无奈地收回文件夹,不再做任何挽留,签字放行,但是他还是对小穆提出忠告:“你再想清楚,这家独资企业是不是你合适的跳槽落脚点。据我所知,有更好更适合、工资更高的外资企业,你今次的跳槽会不会太仓促;再有,一定要问清楚那家外资企业还有没有扩张前途;最后,不得不告诉你,如果离开东海总厂,以后你绝无回来的可能了。你好好考虑,批准你三天事假,三天后如果还想走,来办手续吧。”
小穆接了签过字的辞职手续单,犹豫再三,人都已经起身站了起来,才道:“厂长,我不休三天了,我已经决定了。”
宋运辉没想到小穆对东海竟是如此没有留恋,懊恼地挥挥手结束谈话。
早在去年前年,行业内大家开会聚首的时候已经谈起职工纷纷跳槽下海的事,似乎如今劳动人事政策越来越松动,诱发国企内部职工大量下海。那些机关的也是如此,与领导关系处得不好的,扔下档案就南下深圳广州珠海,绝无留恋,关系处得好的则是停薪留职,交点管理费保留一条退路。就跟闵厂长在春节时候谈起的那样,有本事有活力的人纷纷跳走,没本事年纪大的死皮赖脸打都打不走。
宋运辉早就心惊,他可不愿自己费心培育出来的人才成了别人的猎物,他辛苦经营的东海总厂成为别家工厂企业的黄埔军校。因此他早有准备,在前途上给予年轻有为人员以出路,在技术上给予他们发挥的机会,在收入上,他千方百计提升东海总厂全体职工的收入和福利,因此东海总厂一向是全市招工的焦点,哪个家长不是打破头地想把孩子往东海送?很多孩子宁愿放弃中专,甚至拿着高专的分数线想进东海总厂……可是,没想到如今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八千块,他都能被砸昏,何况小穆。可见他前面的若干努力全是白费。
可是他又能怎么做,体制之下,他能怎么办?他不能把最基层工人的工资压到太低,而肥上面中层干部的腰包;他不能兜里有钱就大肆发放工资,换了下面的笑颜而不管上面脸色;他们东海厂的工资本来就已经受到系统内部红眼,他只有以分发丰厚福利替代工资,本身就是不得已的掩盖高工资的办法;他已经为了高工资向外寻找来钱渠道,他已经为了高工资积极开发产品档次、开拓外销渠道,以行业内的独一无二来封住非议东海高工资者的嘴。他自己也想要高工资……可是,人家外资一砸就是八千月薪。这是多么让人无法抵挡的数字啊。
宋运辉觉得很无力,他不仅是尽力了,他简直是殚精竭虑,可还是跳不过体制这一关,只能眼睁睁看着小穆之类的青年才俊跳槽。未来,随着可预见的改革开放的深入,伴随人事制度的宽松,跳槽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吧。可是他的三期项目已经开始,他的一期项目正待改造,哪儿都需要大量人才,他都还在闹人才饥荒,却还要被别人一个八千块就轻易挖走。人才,是流动的,跟水一样,大禹治水都只能顺着水性来治,人才他要流走只能流走。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看来是没办法的事。
春节时候这还是闵厂长的问题,他还只是隔岸看火,没想到今天火就已经燃烧到他这里。看着干部处给他的辞职员工名单,他愤愤地想,这是挖社会主义墙脚。他又不得不想到虞山卿对他的利诱。小穆都有八千,那他该有多少?原本虞山卿说起收入的时候他还可以旁观,因为虞山卿出国留学拿绿卡,跟他情况不一样,可是眼下小穆都拿了八千。他郁闷地想,而他如果想获得与工作相应的收入,却得做贼,付出自尊和气节,屈辱地从虞山卿手中去拿。他无法达到心理平衡。
这时干部处长拿着宋运辉刚签出的小穆辞职手续,急急拍门进来要求宋运辉收回签字。宋运辉奇道:“小穆血性要走,拦着有什么用。”
干部处长道:“不是这个意思。现在很多人都在观望,他们最放心不下的只有几件事,一个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考大学考来的干部身份,一个是放在总厂的人事档案,还有一个是落在总厂的集体户口。这事情关系到他们以后结婚生孩子评职称买房子落户粮关系缴纳养老金,甚至以后孩子上学,本人出国办护照。如果轻易放走小穆,后面呼啦一下得走好大一批,走的都是这几年招进来的大学生,都是刚培养出来等着用上的人才啊。”
宋运辉想了想,似乎只有用这看似低级的招数了,否则还真得看着人才哗啦啦一江春水向东流。他答应了干部处长,不过放过小穆,因为他答应小穆在先,不能出尔反尔。
若干年前,他曾经愤懑地想从金州跳出时,顾虑很多的就是那些身份问题。而今,风水轮流转,轮到他用身份用档案用户口筑起堤坝,限制人才流动,而当时他是多么非议那些限制人身自由的堤坝啊,可是他今天却得身不由己步金州的后尘,无可避免。他如今在那些小穆们的心中,是否也是一脸官僚地面目可憎?


13


回到家里,父母女儿好不容易逮到他这个出国好几天的大忙人,都是纷纷在饭桌上抢着跟他说话。父母说起一件事,说是星期天带着宋引一起去寻建祥的市场买些东西,正好遇到寻建祥出来巡视,寻建祥请他们去办公室坐,他们不愿凑热闹,过会儿杨巡就出来长陪了。
宋季山道:“从我们搬来这里后,小杨不常来了……”
“我不让他多来,影响不好。”宋运辉忙解释一句,但不说他已经疏远杨巡的事。
“是啊,好久不见,忽然看见都快不认识,噱头很多。我们回家都说,都看不出以前那个小杨馒头的影子了,以前笑起来多客气热情啊。”
宋母也道:“是啊,小杨现在派头贼大,走到哪儿人家都是杨哥杨哥地叫,年纪比他大的也这么叫。我们都不好意思当着那些人的面再叫他小杨。倒是一个给小杨做跟班的人活脱是小杨以前的模样,人前人后那个机灵劲儿。”
宋运辉随口说道:“小杨现在是老板啦,走出来当然前呼后拥,跟当年卖馒头的时候怎么一样。”
宋母道:“他早就做老板了啊,可好像派头是这一年才大起来的,以前他来我们家还不是活蹦乱跳的?”
“那是在我们家,他找谁派头去。”宋运辉道。
“可大寻就没变啊,大寻还是老样子,小杨变得太快了,说话也上台面了很多,很有……一言九鼎吧,说出来的话下面没人敢不听的。他陪着我们买东西,我们都吓死,他哪是帮我们还价,那是白拿,那些摊主都还笑嘻嘻地没话说。”宋季山一边说一边连连摇头,觉得那不是他们熟悉的小杨,“很霸道的样子,跟香港片里大哥大似的。”
宋运辉回想了一下,想不出杨巡有那么大哥大的样子:“他在我面前还是老样子。呵,不过比以前是改多了,以前有些低三下四。现在说话真是一言九鼎的样子?”
“是啊,好像都是他说了算,旁边谁都追着他拍马屁。你那儿是不是也那样?那样子不大好看。”宋母有些担心。
“何止不好看,旁边溜须拍马的人太多,自己万一把持不住,一个不小心就被腐蚀了。”宋季山这辈子看得多,都是从底层往上看,看到的是一众猴子红屁股。宋季山这话一说出,俩老顿时都看向儿子,警惕地问:“你那儿……不会吧?”
宋运辉忙笑道:“我已经久经考验,周围岂止是推不开的马屁精,多的是送上来的钱物,比起钱物来,马屁还算什么。你们看我拿回家没有?”
宋引在一边举一反三:“我是班长,小朋友送我香橡皮我也不要呢。”
“对,猫猫做得很好。”宋运辉立刻表扬,但不免心里想到虞山卿想塞给他的贿赂。他有些对自己说似的,道,“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做班长的如果拿了人家的东西,以后见人就心虚了,小朋友吵吵闹闹你也不好管,是不是?”这道理说出来很简单,可是,一样的事情,成人遇到时候,怎么就变复杂了呢?宋运辉想到自己的行政级别。
这边宋季山还是围着杨巡的变化打转:“小杨不会是忽然从小杨馒头变成杨哥啊杨老板啊,把持不住了吧。”
宋运辉被父亲提醒,举箸想了会儿,哑然失笑:“可能吧,小杨还真是这一年多才平稳发达,手下多了不少虾兵蟹将,再说现在做的事挂名的合资公司,场面大了不知几倍。”再想想,不由点头:“是了,小杨的性子确实变了不少,果然变得自以为是。不过他最近刚跌了一跤,可能会改一改。”
“嗯,大寻跟我们提起,说有人好像在搞小杨,小杨到处在查是谁搞他,听说已经有些眉目。”
宋运辉这一听倒是奇了,杨巡和梁思申的纠纷不是结束了吗,难道又节外生枝?他如今与杨巡联系得少,杨巡吃了他几次不回电话后也不敢没事乱找他,他对杨巡的近况还真是不大了解,说起来杨巡现在果真是狂了不少,他不愿结交这样的杨巡。估计,梁思申的合资,商场项目的进展,让从小一直挣扎在生活边缘的杨巡膨胀到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膨胀得都不看看梁思申是他介绍,竟公然拂他面子。难怪,他这下倒是有些理解杨巡上回在梁思申注资事情上的匪夷所思行为了,这个个体户,到底还是缺了点涵养。


14


梁思申这回是陪着大老板来中国,而已不是过去的吉恩。一起来的还有亚太区的相关人员。通过她的联络,和驻北京临时办事处同事的跑动,约定与体改委、计委、人行、两家银行、上海市政府等相关人员的会谈,以及在北京、上海两所大学与学者的交流。他们一行先到北京,然后转到上海,其中一个议程,就是参加有梁父参与的会谈交流。
会谈下来,第二次来中国的老板就总结说,与会人员的开放眼界已经与一九九二年底那次会谈时大有不同,心态上从过去的警惕、排斥,甚至恐惧,向如今的学习、交流、行动上靠拢。上司说,他已经看到先期开展金融服务方面合作的一线曙光。可见,自接触后,大家不断保持联络,加强沟通的做法是正确的。
梁父自然是其间最得意的,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正襟危坐于会谈长桌边,他心里自豪。当然,女儿在国内私人投资方面所犯错误,他早不当回事了。梁思申这回没有清高,联络的时候常打爸爸和各位亲戚的招牌,见面会谈的时候也自己介绍上去。杨巡那一跪给她触动很大,从杨巡那一跪,她才真切认识到一个人想做成一件事,所谓的无所不用其极的那个极,是到什么程度。以前只是知道个体户不容易,但是个体户如何钻营以挣得一片天空,她也是有听说没见识。她这回也是犟脾气上来了,冲外公扔下话说她要来中国工作。可是回去后才想到,有类似杨巡这种无所不用其极的竞争者在,她要如何改正工作方式,才能在中国立足。她是不是该放弃一些清高?
她决定试着放弃。就像宋运辉说的,她既然已经站在事实高度,那她顺理成章地就该就着这个高度做事,而不必非要俯身做出一个姿态,那倒是有些惺惺作态。事实表明,她做得很好,她也没在做的过程中觉出有侵占别人的意味。不错,她利用了家里的关系,但这只是使她做事效率大大提高,并使国内相关领导能倾听他们的声音,结果对谁都有好处。她并没有因此强求其他好处,她的公司也并不允许她这么做。当然,她也收获上司的赞许。做事的顺利,让梁思申抛弃成见,灵活应对。
这时候杨巡那边债务变贷款的工作已经完成,但梁父面对女儿的时候,只是问问女儿在美国的经济状况,知道梁思申没有被银行追得屁股着火,自有办法应对,他也就不提杨巡那边的事,准备等一切就绪的时候才跟女儿说明,并将钱汇给女儿。梁思申也没问起,一方面是不想提杨巡这个人,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还没到分期还款的期限。再说忙得脚不沾地,连跟父亲见面都只有在会场间隙。
梁思申这还是第一次近距离出席有这位大老板在场的高级会议,她发现旁听的结果果然是经济做到最高级的时候,讲究的却是政治,与宋运辉以前宽解她时候所言一模一样。她一边为自己今天的发现成为这种重要会议的导火索而高兴,一边认真倾听各位有别于日常事务性工作的发言,小心揣摩其中意义。但是,她发现,她还提不出可以在会上大声发言的优质议题,她只有选择闭嘴。这是水平问题,她发现了问题,但是她无法解决问题。
通过与高层官员的广泛接触,在蛛丝马迹背后隐藏的时不我待催化之下,老板当机立断决定更改行程和议题,进一步广泛拜访接触高层官员,以期获得更多类似“你们来晚了”这样的实质性警示。亚太区和梁思申都兴奋地感觉到,总部的思路可能因此出现重大转折。他们便拿出转变思路的方案,便于后续日子的沟通交流。
然后,梁思申看到,老板展开亲善之旅,在中国广交朋友,简直就跟变了个人一样。她作为普通话和英语都拿得出手的专业人士,自始至终跟随,虽然累得她人仰马翻,可填鸭式地学到很多,很多,果然,已经有同行走在他们的前面……
这几天,梁思申都不知道自己密集地写了多少资料,她连写了几张纸都无法计数,人就跟陀螺似的和团队其他成员一起,转得飞快。白天的时候,他们以中国时间与中方密集会谈,晚上的时候,他们以美国时间与地球那端的人员密集交换看法,确定最新方案,谁都是亢奋地夜以继日地工作着,没人敢喊一声累,因为他们已经落后了。
在这过程中,梁思申恍惚地抓紧时间考虑到,可能关系并不仅仅只是关系,关系可能也是政治,看大老板如何培养“关系”可知。这个发现,让梁思申似乎抓到什么思路,但暂时因为忙得焦头烂额,而无法清晰深入地思考。
终于在转战上海的时候,老板放了大家一天假,让大家睡觉补眠。其实本来大老板是不准备亲自参与上海会谈的,可他这会儿改变主意了。
梁思申终于有时间拖着筋疲力尽的身躯回自己别墅,打算躲在自己家里好好睡个没人打扰的觉。从宾馆打车到别墅,她都已经快撑不住睡着。几乎是半睁着眼睛打开院门走进自己家门,却看到外公的御用菲佣小王在整理花园,小王因为姓的最前面有个W而被外公自作主张称作小王。小王还认识梁思申,两人打个招呼,梁思申才不管小王说外公去了苏州看桃花,就径直进门上楼睡觉去了。
昏天黑地也不知睡了多久,起来竟是黑夜。梁思申需要思考良久才能想起,这是在中国,她已经睡了一个白天,现在是晚上九点。她把自己抛进浴缸,又昏了半个小时,才被冷水冻醒出来,飘着下楼觅食。
没想到小王见外公没在,早早偷懒睡觉。梁思申翻来找去没看到饼干之类的食物,才想到外公这人最讲究活杀现做,可她又全身无力懒得自己煮,就又上楼懒洋洋套上一件厚棉衫,出门去梁大家或者李力家要吃的。
她脚底无力地飘一样地出了自己院门,拐进梁大家门,不管人家梁大有宝贝女友在,赖着要保姆煮点吃的来填肚子。
梁大凑近观察梁思申两眼,奇道:“你怎么了,病了还是挨揍了?”
梁思申伸出四枚手指,有气无力地道:“四天,睡了不足十个小时。刚刚终于给放出来足足睡了十个小时,明天又得连轴转。”
梁大奇道:“你们不是据说是高级职业吗,怎么做得比驴还苦?”
“对啊,就是比驴还苦,就是那个做牛做马啊。阿姨,请给我多多地切肉丝,我不怕腻。”然后她就看向梁大美丽非凡的女友,道,“大嫂,我终于看到你,这还是突然袭击才得看到。”
梁大知道自己刺猬似的女友最反感别人叫大嫂,忙拿话岔开:“小七,你那商场是你参与设计的?很与众不同嘛,别家都有高得跟人民大会堂似的台阶,你那儿一阶台阶都没。”
“你怎么知道?咦,你去了?干吗去?”梁思申既懒得也羞于解释自己目前已经与商场无关,只好强词夺理地抢白梁大。
梁大一听,心说不好,忙改了口:“和李力一起找他朋友玩去,他朋友带我们看你的作品。李力也说不错。你这回来,会过去看看吗?”
“噢,找萧总。没时间过去,这回跟大老板来,没自由,唔,好香。”
梁大的女友看到梁思申的惫懒样儿,终于微笑。梁思申却斜睨她一眼,心说又不是嫦娥,装什么冷若冰霜。她三口两口地吃完,就告别梁大走了。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下去就回魂。梁思申这才有力气欣赏外公收拾下的院子,只见廊灯映照之下花团锦簇,竟看不出这才是初春。她背手看了会儿,那些花儿草儿都不认识,正悻悻地想回屋,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哈哈,我想偷袭你太容易。”
梁思申回头,果然是李力,慌忙捂住脸,从掌缝里挤出游丝一样的小声音:“你鬼鬼祟祟来干什么?”
“梁凡说你在,我就翻过你后院过来看看,怎么,脸怎么了?”
“唔,今日打烊,明日请早,晚安,晚安。”说着她就挪步想溜进屋去。被李力哈哈笑着一把抓住,扯到台阶上一起坐下。梁思申也是不由自主地跟着坐下,终于赌气似的放下手,道:“看吧,晚上回去做噩梦不关我事。”
李力笑嘻嘻地看着,道:“我看挺好,原本是唐寅笔下的美女,现在是吴道子笔下的。”
“你还不如说现在是毕加索笔下的,听说你们去看了我那商场?”
李力若无其事地笑道:“正好过去玩,听说你在那儿有作品,当然得去看看。外观很漂亮,你的审美没的说。不过里面现在的装潢不大上档次,竟然只有向上的自动扶梯,向下需要走楼梯。估计这不会是你的主意。”
“噢……”元旦之后,梁思申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关商场的消息,想到商场可能因她退出而被杨巡偷工减料,她很是心疼,可是又无奈,现在那已经不是她的事了。
李力注视着梁思申的表情,体谅地道:“我也知道肯定不是你的意思,可是你忙碌成这样,哪里还有时间管理。你原本是怎么打算的?看了你做主设计的外墙后,我很想知道你原本打算的内部装潢。”
“原本……是我一个同学帮我大致规划的,可惜据说国内很难做到这样的效果。你要是有兴趣,我回去把资料寄给你。对不起,李力,我得睡觉去,最近我做苦力,梁大说我跟驴一样苦,我得积蓄体力去。”
李力笑,先起身,又俯身挽起梁思申,送她进门了才离开。梁思申却是一脚把门踢上,靠着门暗自嘀咕好几句。最是消受不住李力的殷勤。
梁思申却在第二天出门前,看到早早回来的外公,和那个梁大口中的外公女友竺小姐。果然漂亮。老头子精神矍铄,似乎年轻了几岁。梁思申看着一张鲜花似的脸和另一张树皮似的脸,心说鲜花不一定非用绿叶配,门口的梅花就是拿老梅桩来衬的。
但梁思申忽然想到一事,面对外公的招呼冷冷地道:“看来你们没去什么苏州,昨晚躲哪儿去了?”
外公悠闲地品尝小王做的早餐,微笑道:“为了让你好好休息。我们尊重房主的权益。”
梁思申转手拍拍餐椅,道:“房主说,这么俗艳的餐椅不能进门。请问外公,客随主便吗?”
外公笑道:“这椅子怎么不好,全套六把清中期紫檀四出头扶手椅,你别处上哪儿找去,真是没一点眼光,知道我花了多少钱吗?买你的别墅都够。”
梁思申点头,非要鸡蛋里面挑骨头:“原来是清中期的,难怪雕花这么繁复,结构这么繁琐,好多画蛇添足的构件,却显得头重脚轻,一点美感都没有。”
外公笑骂一声“妈妈的”,却没反驳,旁边一直静默如羔羊的竺小姐终于开口:“王先生早都知道,讨价还价时候用的就是这些理由。”
梁思申“嘿嘿”一笑,低头冒出一句:“穷途末路啦,用等外品啦。”
外公一听,又是一声“妈妈的”,可是讪讪地笑,依然没有反驳。竺小姐不明白梁思申说这么难听的话,老头子为什么不生气,反而还尴尬地笑。她不知道梁思申说的正是老头子在美国的口头禅,专门讽刺那些家道中落的世家。
梁思申知道不可能赶外公走,也没这个打算,只是看着老头子那么皮实,忍不住想打击一下而已。见外公被她打击得没话说了,这才转为正经话题:“外公,妈妈让我问你,春天要不要接你去我们家玩玩,家里已经换了新房子,一套浴具都是从上海买去的TOTO,你不用愁洗澡。还让我问你回国住得惯吗。我已经替你回答,此地乐,不思蜀,没皮没脸别提多快乐,也让妈妈趁早断了请你去住几天的心,谁都别假惺惺勉强自己接受别人约束,这样可以吗?”
外公听了失笑,知道梁思申话里不无讽刺:“行,这样挺好。再跟你妈说,电话也别打来,有事我自己会找她。”
“好。我今天走后,估计三天后直接回美国,不来这儿了,你有什么要带的请今天交给我。”
“嗯,没有,要什么我会让我儿子寄来。你们谈得怎么样?我看你们是准备过来投资了吧。”
“为什么?哪儿露出蛛丝马迹?”
“你们这回访问团的规格是顶级,这样的访问团行程却一变再变,时间越待越长,不是说明重视?你什么时候驻到上海来?”外公这么说的时候,旁边的竺小姐虽然两只聪明眼睛一直转来转去看两人,可是眼睛深处却是茫然。
梁思申不得不承认老头子的敏锐:“可能很快设代表处,但我驻北京的可能性更大,上海也会经常来。这儿你继续住着吧,唯一的要求,舅舅他们别不请自来。”
“他们打电话去骂你揩我油了?那你更应该好好留住我,气死他们。”
“你真会出馊主意,我才没兴趣让你坐山观虎斗。我走了,你自个儿好好照顾好自己。不过我也不担心你,你不去招惹别人已经阿弥陀佛,外婆说的。”
“我们不说这些。我问你,你们有什么投资意向,看中哪个方向?”
梁思申警惕地看看外公,这才明白外公何以对她们访问团的行程如此关心,原来他才是想揩油。“不便透露。”说着便站起来结束早餐,上楼更衣。外公则是一脸严肃地看着梁思申上去,一会儿见她衣冠严谨地下来,他不由暗自点点头,对这样的严谨很是赞许,但还是不死心追一句:“说说你们这几天的行程,我对你们的大老板很好奇,想看看他。”
“静安希尔顿大堂去等着,你一定能看到。不过上班时间恕我不招呼你。走了,外公再见,竺小姐再见。”
竺小姐本来一直好奇地打量着梁思申非常中性一点不好看的打扮,没想到梁思申还会跟她说再见,忙起身也跟梁思申说再见,倒是把梁思申弄得愣了一下,才笑笑出去。竺小姐忍不住问外公:“她为什么不穿套裙?”
“他们是银行家,不能乱穿。妈妈的,我现在也是越看这套椅子越难看。难道卖了它?算了,扔这儿,恶心死她。”
竺小姐听着觉得好玩,这祖孙俩没大没小,说出来的话能吓死别家祖孙。她有些好奇地道:“要不要我去静安希尔顿跟着,您是不是想了解他们访问团的行踪?”
外公鄙夷地道:“即便让你贴身跟着,你也未必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我们今天去哪儿玩玩呢?”
竺小姐到底是年轻,闻言脸色一变,闷声不语。外公只是看她一眼,并没哄她,擦擦嘴起身去换衣服,果然竺小姐乖乖跟了过去,一点牢骚都没有。外公老派人,最喜欢女人这种无条件的服从,可这会儿却又觉得没意思起来,希望竺小姐跟他发发小脾气,斗几句无伤风雅的嘴。


15


杨巡不怕没脸,召集被他带来发财的老乡一起开会,群策群力,非要搞清那只写信坏他好事的暗手来自哪里。经过大家多方打探并确认,尤其是从杨巡以前东北有同居女友这条入手,因为那么遥远的事,只有老乡们才可能知道。有个老乡忽然想起,有木器厂的人与他侃大山时候提起过此事,他记得的原因是那次木器厂的人问得深入,而不是寻常泛泛地一听老板艳史而起哄打屁。这一提醒,大家便都找出苗头来,你一句我一句,终于描出事情轮廓,将目标集中指向木器厂厂长。
杨巡当场破口大骂,众老乡也同仇敌忾,因为木器厂厂长坏了他们扩张市场的好事,这好事中,本来应有杨巡答应放给他们做生意的摊位,可现在既然商业局停止与他们的合作,他们扩张市场的计划自然遭到破坏。眼看着即将到手的财路断绝,谁能甘心,一致跟着杨巡痛骂木器厂厂长,纷纷想出报复主意。
从元旦至今,杨巡已经遭遇太多不痛快,但是他对谁都无能为力,那些人高高在上,杨巡遇到他们就跟鸡蛋碰到石头,硬撞上去只有死路一条。而现在终于来了木器厂厂长这么个平民,杨巡心中早把今年来所有的怨毒全堆积到那厂长头上,恨不得飞出刀子去把那厂长三刀六洞了。他盘踞在中心黑着脸听老乡们纷纷议论,但是一言不发。一直等夜深大家散去,寻建祥抓住他问,杨巡这才道:“人那么多,不能乱说,万一传出去打草惊蛇。大寻,你让那个以前做惯偷的盯住那贼种,贼种只要敢走夜路,立刻通知我。”
“打闷棍?别,兄弟们现在都从良了。”
“操,你让我忍气吞声?你叫人盯着贼种,只要他落单就通知我,也别晚上了。我不打闷棍,我明着揍他。”
寻建祥考虑会儿,道:“好办,这事交给我,你冷静几天,等看事情有什么转折你再拿主意。杨速,你摁住你哥好好睡一觉,睡足了有好主意。”
杨巡冷笑道:“被告黑状的事我已经全告诉大家了,大家都看着我怎么动手。这事情不处理,我以后没脸见人,说话没有人听。我干脆拉倒不干算了,你实话告诉我怎么做。”
寻建祥略一沉吟,道:“明天盯梢找出贼种家,明晚就拉兄弟打上去,砸他个稀烂,迅速撤走。警察要找上的话,我们赔钱。事情过去继续砸,砸得他们服软为止。放心,咱跟派出所关系好,只要不出人命,砸家当出不了大事。我们目的不是要他们让出木器厂吗,砸到他讨饶他还不乖乖听你的?再说砸烂他家动静也大,谁听了都不敢乱吱声。”
杨巡一听,立刻眼睛发亮,背手踱了几步,道:“你先叫人盯上,不急,找出贼种家,再把贼种老婆儿女都找出来,我今天好睡一觉,明天好好想个让贼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主意。大寻,兄弟,最后有事还是靠自家兄弟。”
寻建祥现在有家有口,生活满足,把当年打打闹闹的心收敛不少。知道杨巡这时正在气头上,就拿些话来平平杨巡的气头,免得当晚就闹出事来,不好收场。估计依着杨巡的性子,明天静下心里会有妥善之策,杨巡现在身家不小,应该也不会给自己添乱,都不用他拉着拖着阻止。这会儿见杨巡终于答应按兵不动,他这才放心告辞,但还是留话让杨速盯住杨巡,别让再喝酒糟蹋自己。
杨巡饱睡一觉醒来,想到昨天大家一起找出的黑手,再想到寻建祥的主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细想方案。他这时候冲顶的怒气已经消散,只有一肚子的怨恨依然发酵,他绝不息事宁人,现在即使那厂长听到风声双手捧着地来交给他,他都不会放过那厂长。
寻建祥手下几个鸡鸣狗盗的人果然有效。第三天晚上,杨巡便派出八个老乡,砸开那厂长家的防盗门,冲进去将那厂长家砸个稀巴烂,并放下话来,这一砸才是开始,是报写密信之仇,如果厂长不退出木器厂,不把木器厂卖给杨巡,他女儿不是每天上学要经过什么路吗,他老婆不是每天上班前去菜场吗,他老爹老娘不是住不远吗,以后都小心不要落单。而杨巡这时候正与管辖他市场的派出所所长一起吃饭喝酒称兄道弟。
那厂长报了案子,警察也上门查看了,说等明天早上处理。但是第二天早上,他女儿出门上学,才出去不久就哭着折回来,说两个小流氓一直不三不四盯着她胡说,她不敢再走;一会儿他老婆拎着空塑料袋惊惶而回,竟是才到菜场就发现钱包遭偷;那厂长知道麻烦了。他想到不远的老爹老娘,可又不敢扔下屋里惶惶不安的母女,怕一群人再冲进已经损毁只是摆个样子的门来,留下两个女人不是等着受辱?可是他家电话也给砸了,他只好请邻居帮忙去他父母家通风报信,让住到别处去。但不久就有石头缠着纸条从碎窗扔进来,“通知”他老爹老娘已到他弟弟家,已经有人上门前去“慰问”,仿佛到处都有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厂长家的一举一动,令屋里三个人寝食不安。而夜幕降临的时候,则是更多石块杂物纷纷飞进窗户,另有人则是肆无忌惮地在外面怪叫,连邻居们都不敢再帮厂长的忙,怕惹祸上身。
那厂长硬着头皮支撑了三天,第三天的时候整个人都已走样,睡着都不敢合眼,可是派出所却是等着他上门去处理报案,没再上他家门。他心力交瘁之下,也是在女儿老婆的干号声中,终于崩溃,站在窗口发疯一般大喊投降。
杨巡如愿以偿上午廉价得到木器厂,中午就包下一家小饭店,大开筵席犒劳众乡亲的帮忙。大家都兴奋得很,都纷纷说外乡人只要在杨哥领导下抱成一团,地头蛇又能拿他们怎么样。杨巡终于一雪这几个月来的烦闷,志得意满地喝着众人敬上来的白酒,两眼则时不时瞄向饭店窗外的一个方向,那儿再过去不远就是商业局。没商业局的帮助,他不也得到木器厂了吗?俗话说无毒不丈夫。而现在,木器厂由他独吞,吞得有滋有味,不给别人尝上一口,只有更好。至于女友,他本就没什么感情,过去便过去,无所谓。
他坚信,不会有人追究他施压那贼种厂长的事,他市场那么多摊位的收入合计起来,现在是区里的利税种子选手,他还没瞄上木器厂的时候区里已经有人提醒他要趁生意热火加紧扩张,区里要是打击了他,谁来顶替他?另外,他与区里的关系,铁着呢。
杨巡在众老乡一声一声的“杨哥”中放肆大醉,被杨速抬回家睡觉。
这一觉睡得异常美满,几乎连梦都没做上一个,醒来只看到窗户外面天光大亮,似乎已经是中午。杨巡怀疑自己睡了一天一夜,可是找不到人证实,就洗一把脸换上衣服,开车去商场临时办公室。
但才进办公室,便看到杨速脸色煞白地围着几个神情严肃的陌生人招呼。杨速见他如见救星,连忙一边暗自飞着紧张的眼色,一边道:“大哥,工行同志来检查财务情况,说是有人反映我们是假合资,说我们贷款合同作假。”
杨巡一听,顿时如同兜头挨了一棍,心里清晰明白一事:中梁家的圈套了。
昨天还说什么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以为自己是大鱼,吃了木器厂厂长那条小鱼,没想到今天梁家就给他上一堂课,什么才是真正的大鱼。杨巡要到眼下梁家采取公开行动才能清楚,以前梁家每个人所为、每件事都是早有安排。他以为梁思申单纯得有些傻,其实他才是真正的傻。
最先,梁思申似乎是爽快地提出以债权置换股权,先为她退出公司埋下伏笔。
而后,梁父似乎是不计前嫌地以贷款置换债权,为梁思申彻底与他脱钩继续伏笔。
再而后的置换过程中,梁父提出他作为公职人员、国家干部,必须把走钱的程序走得清清楚楚,免得被误会是他从哪儿接受巨额贿款。所以,眼前几位工行的人员可以很快查清,商场建设至今有限的几笔进项都来自哪里,查清原本属于外资那笔,前不久已经销掉,现在所有资金都是来自国内,而今商场明确就是内资,唯有工商注册还作假地冠着合资之名。因此,毫无疑问,银行跟合资的商场所签的合同,因为合同其中一方在企业性质方面作假,合同可以宣告作废。根据合同,银行还有索赔的权利。
杨巡知道面前这几个银行人员是有备而来,因此他肯定是行贿无门。他这时又忽然想到,春节过后不久,萧然带着两个人旁若无人地参观他的商场。此时,杨巡心中的路线图已经清楚画出,再接下去,将很可能是工行收回贷款,转给萧然,或者与萧然有关的人接收这笔坏账,然后萧然或者与萧然有关的人凭此进入商场管理。那意味着他杨巡的灭顶之灾。
杨巡脸色灰败地看着那几个银行人员,恨不得撞墙问问自己,当初梁思申都有威胁要用萧然钳制他,后面梁父将资金运作出去的时候他怎么就没意识到这是圈套呢?他到底还是不懂银行那一套啊。
银行来人果然是如他所思地通知了他,他们先冻结他在所有银行的账户,给他一定时间,等他拿出处理办法。
但是,杨巡从哪儿找钱来还工行贷款?没听来人说吗,他们把他在其他银行的账户都冻结了。他现在等于是一文不名,等着大限到来,他最不愿意看到萧然上门。如果萧然或者萧然的朋友拿了本该属于梁思申的那百分之六十股权,他杨巡此前投入到商场所有的钱,和他投入到商场所有的资金,等于全部泡汤。
他还有挽救办法吗?他上回都已经上门下跪,这回他还有什么办法?梁家显然是要置他于死地,他再去求梁家还有何用?而更让他伤心的是梁思申,上回他去上海求情,她没有出现,而这回她和她家对他下那么狠心的毒手,而且找的还是准确无比的他的命门:萧然。
杨巡呆若木鸡地坐了半天,才被杨速死命摇醒,清醒过来听见的是杨速连连问他要怎么办。他又是闷了好一会儿,才道:“枪顶着脑袋了也得挣扎几下。”但什么办法呢?杨巡想了半天,愣愣问大弟一句:“你想出来没有?”
“要不找找大寻,还有宋厂长,请他们找梁家求情?”
寻建祥?没用。宋运辉倒是说得上话,但是,宋运辉肯帮他说话吗?年前,宋运辉已经因为这件事疏远了他,但是他好歹与宋运辉那么多年的交情,既然宋运辉是说得上话的,他说什么都要试试运气,总比在家干等天塌下来强。他准备硬着头皮拨打宋运辉电话的时候,又想到一计,能不能找个有实力的人或企业出资化解他的工行贷款之忧,让那个人或企业取代萧然进入商场管理,那他还能有些活路。
宋运辉接到杨巡电话的时候正忙,但是杨巡几乎是哀求他,希望他有空就给回电。宋运辉不知道杨巡又遇到什么事,心说杨巡最近不是应该挺威风得意的吗,而且又听寻建祥说杨巡找了个商业局副局长的女儿,那不也是挺好的吗。以前杨巡如果遇到政府方面的麻烦还需要心急火燎地找他,现在不是找准岳父更好?宋运辉想归想,闲了还是一个电话挂给杨巡。
杨巡接到宋运辉打过来的电话,简直激动得像抓到救命稻草,这说明宋运辉还对他有点好感。
宋运辉听完杨巡的叙述,心里惊讶了会儿。他倒是以前已经想到过梁父这个人爱憎分明,既然能因为他帮梁思申一些忙而对他亲热有加,那么对杨巡摆梁思申一道,也不会轻易放过。年初听说杨巡轻易把股权转为债权,他还奇怪了一下,还以为是梁思申的主意。现在看来,他以前猜测得没错,梁父确实不会放过杨巡。宋运辉只是惊讶梁父的手段如此缜密毒辣,耐心如此之好,看准杨巡工程款结算清楚才告出手。
杨巡急切地道:“宋厂长,我去你家说行不行?我想请你帮忙在梁思申面前说说,你说话她听。”
宋运辉不客气地道:“可是,你们当时起纠纷的时候,她通过我对你劝说,你没采纳,才会有你今天的困局。你说我今天还有什么立场帮你去劝她?”
杨巡只得道:“宋厂长,我错了,我那时鬼迷心窍……”
“小杨,你别这么说,你那时有那时的考虑,现在想起只是悔之晚矣而已。给小梁的电话我晚上会打,不过我想以一个老乡的身份提醒你,小杨,你应该好好反思,这一年多来你是不是变化太多,丢弃了以前很好的诚恳热情守信的品德。这件事……我看你得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而不要一味责怪梁家心狠手辣。”
宋运辉对于杨巡顺口溜一样地说出“鬼迷心窍”很是反感,感觉出里面浓浓的不真诚,纯粹是为了让他去梁思申那儿说话而自打耳光,却不是真心承认错误。他因此提醒杨巡一下,很希望他晚上给梁思申打电话之前看到杨巡的态度。他准备视杨巡的态度决定如何帮杨巡在梁思申面前说话。
杨巡捏着电话久久回味宋运辉的话。宋运辉这话是什么意思?宋运辉难道不只是因为梁思申的事而疏远他,还因为他“这一年多来变化太多,丢弃了以前很好的诚恳热情守信的品德”?他一把抓住擦身而过的杨速,疑惑地问:“老二,宋厂长说我一年多来变化很大,有吗?”
杨速心说现在火烧眉毛,两人电话里怎么还谈论这些有的没的。他简单地道:“我看没变。”
“我看也没变啊,可是我要是想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宋厂长看上去不会帮我说话。”杨巡嘀咕着,抓起钥匙去找另一个能在梁思申面前说上话的人,申宝田。自从元旦他被申宝田训斥一顿,申宝田与梁思申的资金往来进度他就不清楚了。但他能清楚的是,那条资金通道肯定没断,申宝田肯定还是常与梁思申通话。他准备让申宝田看看宋运辉的问题,相比之下,宋运辉更说得上话。
对于杨巡,申宝田的态度是不愿得罪,因为杨巡掌握着他的秘密。申宝田敷衍着杨巡,答应帮打电话,也答应帮杨巡努力,但是怎么努力他自己心里有分寸。杨巡又提出申宝田能不能帮忙买下那60%的股份,从此成为商场的大股东,申宝田就一口拒绝了,那不是妨碍梁家收拾杨巡吗?但是申宝田有他的理由,股份制改造完成前,他不想节外生枝,徒惹麻烦。
杨巡也清楚他没办法在申宝田面前强求,更不敢强迫,他最多只能请求申宝田看在他去年牵线的分上帮他个忙,而不敢拿知道此事要挟申宝田,得罪了申宝田,他还想活吗?木器厂厂长的昨天就是他得罪申宝田的下场,但是他正好把宋运辉交给他的问题请教申宝田。
申宝田只是通过杨巡嘴里知道宋运辉是他大哥,其中有些什么深远的交情。因此听了杨巡问出来的问题,点头道:“宋厂长是你自己人,才会说这些。可惜你……”他看着杨巡摇摇头:“太狂。去年底我劝你好生处理梁家事情时候,你说的那是什么屁话。你以为把朋友哄顺毛了就行?跟朋友,少动点小脑筋,多拿出点真诚。”
杨巡听了,知道申宝田没蒙他,可他想了半天,还是道:“我承认有小脑筋,可是不能不防啊。这社会明枪暗箭太多了,一点不防赤膊出去,死都不知道死哪儿。”
“你防你去防,可你占着人家的干吗?你以为你是谁,你还没到让谁见你都乖乖听话的地步,你想霸道还早呢,我都还没敢那么明目张胆。”
“我其实……我其实……我其实不知多顺着梁思申,什么都依她的,就这事,我也没觉得太大不了,可她今天这手也太狠了。”
“先出手的是你,你就别怪别人狠。你看着没啥大不了,我看着很严重,谁敢打我钱的主意,我跟谁死干到底。我晓得你打梁思申的主意,你那样做就更不行,你要钱不够还想要人,你太贪了。你回吧,我跟美国打了电话再跟你说,现在也说不出结果。”
杨巡只能灰溜溜回去,又加油联系了几个大户,有集体的有国有的,可暂时都无人拍板表态要还是不要那60%的股份,毕竟那是不小的数额,人家需要讨论。而个体的则少有资产那么多的,找都不用去找。
有朋友请他出去吃饭,他没兴致,回家跟杨速一起吃,可又没食欲,天都快塌下来了,还吃什么吃。他一颗一颗地咬着花生,一口一口地抿酒,两眼盯着桌面想该怎么办。又想宋运辉扔给他的话,他必须赶在美国时间天亮之前向宋运辉表态。
他清楚宋运辉对梁思申的想头,很早以前他就猜测宋运辉为什么对梁思申那么好,没有道理,自从在医院见过宋运辉最虚弱的时候看向梁思申的眼睛,他就知道了。有本事的男人怎么可能允许别人欺负他的女人。他杨巡肯定得给宋运辉一个交代。可是,他该怎么说,是不是就该像申宝田对他说的,他狂,他霸道,他承认对梁思申的事有错?
他抬起布满红丝的眼睛问弟弟:“我现在很霸道?怎么个霸道法?”
杨速吃惊于这个问题,道:“什么是霸道?你一向这样对我们,家里你老大,你从来就说了算,这叫霸道?”
“对你们当然这样,我为你们好。妈在的时候对我也是说了算。我对别人也是说了算?哎……好像是这样。”
“可大哥你管着所有,公司都是你的,你当然说了算。”
杨巡思索再三,摇头:“可是梁思申的钱不是我的,我也在替她说了算。其实妈以前对我说了算的时候,我也反感,要不是妈阻止,我可能早已结婚……老二,你们都反感我吗?妈走后我对你们三个全部管头管脚,春节还让你们全去做商场清洁。”
杨速忙道:“大哥,快别这么说,你一个人辛苦把家撑起来,我们背后常说不知道怎么帮你才好,都希望你找个最好的大嫂,以后有人好好照顾你。我只恨我钝,有些事想不到你前面,不能先一步帮你做好,替你分担辛苦。”
杨巡点头,伸手摸摸杨速的头,又是低头闷声一粒一粒地嗑花生。好久才问:“我很狂?不接受别人意见,自以为是?还是目中无人,当别人都是傻瓜?”
杨速想了会儿,才有些为难地道:“大哥有时候态度很差,不拿别人平等看待。大寻就好得多,谁有话都肯跟大寻掏心窝子。”
杨巡瘪着嘴想想,点头道:“那是,我手里有钱有机会,他们不得不听我的。有数了,以后……客气点。”他不得不又联系到梁思申,凭两人的强弱,梁思申又何必看他脸色行事。应该是他看着梁思申脸色行事才对。梁家认为他做小账要挟梁思申,颠倒两人强弱分际,梁家怒了。要是哪个老乡敢对他家杨逦不三不四,他还不将那人打出肠子来?倒是一样的心情。
这么一想,倒是能够理解宋运辉说的“变化太多”的意思了。以前他什么都以别人为重,做事先想着让别人心里舒坦,才能换来别人对他回报。宋云辉说的“诚恳热情守信”应该就是缘于此。可是现在他做大了,手里捏着那么多好处,换作别人事事以他为重了,他现在……
但是他都已经坐到这个位置上,拼到这份田地上,难道宋运辉还要他拿出以前卖馒头时候的低三下四?杨巡心里有反感。但是想到,形势比人强,在宋运辉面前,他能强到哪儿去,甚至也不能在梁思申面前强。他叹了声气,再喝一口酒。
他总算是明白了,他坏就坏在忽然拔高了身份,后面也有了跟着的人,却忘记前面还有更厉害的,一张脸没分成两半使了,因此申宝田说得对,他到底是狂了,年轻轻狂,不知道掩饰,因此让人憎厌。他应该收敛,别不知道天高地厚,应该跟宋运辉一样,笑也不笑得大声。
他心里默默组织了半天语言,这才打电话给宋运辉道:“宋厂长,我明白了。我这一年多来事业特别顺利,地位节节高升,我都狂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我会改,我以后会多多考虑别人感受,谢谢你提醒。”
宋运辉听了这话,知道基本上杨巡已经发掘出自身缺陷,他也就作罢,道:“小杨,你是个天资很好的人,我几乎是看着你长大,一步步走来不容易。可你现在膨胀得厉害,被人捧得不知天高地厚,做事只想到自己不想到别人。可是别人难道是傻瓜吗?都不是,别人弱的记恨,强的出手,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你要强要钱,可是你得留给人面子留给人利益,不能一口独吞,否则你身边只有伸手问你要利益的人,没有跟你分享利益的朋友了。你既然现在已经领会问题出在那儿,我想我跟你说的你也应该可以接受。你若是不接受,就当我的话是耳边风吧。”
宋运辉一席话,让杨巡对刚才生出来的一丝反感感到内疚,人家对他说的是实话。他这回不敢顺口溜似的说话,只老老实实地道:“我会好好想想。”
“等着我电话。”宋运辉便也放过杨巡,不再追究,开始给梁思申拨电话。宋运辉经常很想给梁思申打个电话说说话,可是没有事情的时候他左手管右手,克制住自己。现在杨巡给他打电话的理由,他其实打得很积极踊跃。
梁思申才刚起床,一听宋运辉说的事,惊住了。她不是跟爸爸说了到此为止吗?怎么爸爸使出这种几乎置人于死地的杀招?她忽然想到梁大和李力透露出的口风都是去看过商场,难道这是偶然的吗?她拿着电话蒙了好久,才在宋运辉一迭声问她“喂,在线吗”中反应过来,道:“这事我不知情。”
宋运辉为这句话松了口气,梁思申应该不是这么精于算计而毒辣的人。“我理解你爸爸的决定,人同此心。现在杨巡很艰难,他终于明白他问题出在哪里,他就跟很多从底层走出来的个体户一样,做大了后因为修养有限,不知道克制。在中国,这种人现在被称作暴发户,这个词很贬义,形象不良。你看,他现在已经知错,你能不能给他个机会。”
梁思申道:“可是我本来就不打算处置杨巡,而且也跟爸爸说过。现在不是我在生气,而是我爸爸在生气。”
“我理解。”
“可是杨巡……杨巡……”梁思申说到这儿,忽然刹车,将杨巡下跪的一幕吞回肚子,“杨巡已经付出很大代价,我认为我爸爸已经不必再跟他这种人计较。”
宋运辉听着这话感觉味道不对,梁思申对杨巡,似乎不是生气,而是另一种情绪,似乎有鄙夷的成分在里面。“对于杨巡这个人的认识,有必要一分为二,承认他的能力,但也要承认他的修养层次。这样吧,我大概明白你的想法,回头我跟你爸爸谈谈。希望你爸爸手下留情。我几乎是看着杨巡长大的,他乱来的时候我很生气,也几乎已经断交,但现在看着他这样,我于心不忍。”
梁思申道:“Mr.宋,说句实话,我爸爸这么做,我看着心里痛快。但是我会跟爸爸打电话,你不用打了,不能让你为难。还有,即使我没拦住我爸爸,杨巡也不会不得好死,他最多损失在商场扔下的这一年多心血,他的实力并没有损伤。Mr.宋你是太好心的人,你不用太替杨巡担心。”
宋运辉闻言惊异,想不到梁思申是这个态度。他意味深长地道:“好吧,交给你处理。可见,你对杨巡是一点好感都没了。”
梁思申断然地道:“是,我承认。但我会处理好,只是因为Mr.宋打来这个电话。”
“谢谢。”虽然不知道杨巡的问题能不能从梁思申手里得到解决,但是梁思申对他的态度让他高兴。
“Mr.宋,我也正要找你。我了解到国内已经在一月出了第二批境外上市预选企业名单,其中没有东海的名字。现在第一批还有没正式上市的,第二批都还一家家地在努力,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第三批。我正整理申请程序,整理无误后发给你,我觉得你得加油呢。”
“呵呵,你还在替我想着这事,谢谢。程序不用发给我了,我已经递交申请,包括计委、经贸委、体改委的路子都已经走遍,不过他们有个顾虑,就是我们的三期虽然资金已经基本落实,可最后造得怎么样还是个未知数,现在连设备都还没最终确定呢。因为我从美国看了两家类似工厂后,正提出新的方案,准备把改造一期和使用大量国产辅助设备地上三期一起来,争取用现有的资金,将预计产能比原定预计再扩大。因此暂时也无法给上市一个明确文件。看起来你现在对国内市场了解深入许多。”
梁思申听了略有懊恼地道:“我每次以为自己一日千里,结果发现Mr.宋又跑在更前面。”
宋运辉心花怒放,笑道:“傻瓜,你怎么跟我比,我前面已经有十多年打底,现在正该是我奔跑的时候。”但说到这儿,宋运辉忽然听到自己的声音非常亲昵,似是能滴出蜜来,连他自己都对自己如此甜蜜的声音毛骨悚然,不知道电话那头的梁思申听了会如何看他,宋运辉惊得连忙干咳一声,调整声调,中规中矩地道:“这回回国收获很大?”
梁思申经常自嘲傻瓜,可决不肯被别人说一句傻瓜,本质是个极其骄傲的人,但宋运辉一声“傻瓜”她却并不反感,听着还觉得挺好。“我这次回国一半工作是老板的翻译秘书,不过也因此接触了所有的高层会谈。每次会谈已经是高度紧张的事情,我不是专业翻译,很怕这样的高级会谈坏在我这个翻译手里,好在中方的翻译在专业知识方面比我差劲。会谈结束我都得整理会谈内容,交付当天讨论。我总是要在讨论时候才能领会老板他们会谈中提到的某些我看着觉得大而空的话其实有背后含义。然后我就想我真傻我真傻,我得记住这件事还有那样举一反三的理解。但是到下一次谈话,我又傻了。Mr.宋以前跟我说的,经济上升到最高级就是政治,我深刻体会……哎,Mr.宋,你听着吗?”
“我听着,我听到你看到差距,发现新的视角,这很重要。估计是观察思考问题的能力出现一次新飞跃的契机。”
“是的,我就跟不经意间推开一扇门一样,门后面豁然开朗,带给我一个全新的世界。才明白我以前做的好多事原来都是注重于事务性的分析,而没看到隐藏在经济现象背后的本质,我以后一定得在这方面观察上多下功夫。我现在正争取回国工作的机会,但竞争看似比较激烈,好多来自境外的资深经纪人也是候选,可是,我有人脉,我真厚颜无耻,可我正用这优势争取回国的更高职位。我现在不回避了。”
宋运辉一直微笑着听着梁思申用已经比过去快很多的普通话叽里呱啦说着她的事,他很爱听,一直听到这个地方,他才道:“你这决定是对的。影响一个人分析判断能力的主要还是阅历和手中所能接触到的资料。你的阅历很特殊,这对你是优势,但是你年轻经历少,对判断影响比较大。既然如此,你可以尽量多地掌握资料,来开拓眼界,弥补不足。争取更高职位是争取尽量多资料的办法。拿老话来说,登高望远,你眼下不能很好理解你们老板的每一句话,与你平日接触层次有关,你不用妄自菲薄。好好做事,我相信你通过努力很快会有飞跃,你这几年一直变化很大。回到国内,可能更可以发挥你的优势。”
“是的,而且我看到国内还是一个新兴不成熟的市场,蕴含无限机会。Mr.宋,我会记着你的每一句话。可能因为你也是一步一步靠自己走来,你的话比我爸妈的有理得多,也可能我跟爸妈有代沟。”
宋运辉听着欢喜:“杨巡的事请你在你爸爸面前争取几句吧,给他个知错改错的机会。他受的教训够大了,不要一巴掌打到底。你我都是辛苦自己走路的人,懂得获取一点成绩不容易,对成绩的珍惜也是只有自己最知道。杨巡现有那些成绩,不容易。”
梁思申想了想,道:“我现在已经无法体会杨巡的感受,但我会把话转达给我爸爸。”
宋运辉道:“恕我背后议论。你爸爸的身份决定他成就得来容易,当然更不会对杨巡有些许理解。我几乎可以肯定,我现在就可以跟杨巡说让他准备后事。是不是?”
梁思申毫不犹豫地道:“那也是杨巡求仁得仁。虽然说我们都是上帝眼里有罪的人,都没资格扔出一块惩罚的石头,但是在这一件事上,我可以问心无愧。我并不想扔出那块石头,但我的理由是我不跟他一般见识,而并非理解同情。不过既然Mr.宋来电,我会收起我的观点,只说你的意见。”
宋运辉听出梁思申对他的重视,但也听出梁思申的不情愿。他考虑了下,才道:“不要勉强,这事我只是在想,你爸爸没必要跟杨巡计较。你如果跟你爸爸通话,你还是阐述你自己的观点吧。”
梁思申奇道:“Mr.宋?我没听错?”
“没听错。”宋运辉放下电话沉思了会儿,知道自己最后几句话藏私。他清楚梁父的心思,梁思申的资金放在他眼皮子底下的杨巡手里却出事,而他当时又无法迫使杨巡低头解决问题,其实他已经没有立场要求梁父现在撒手。同时,现在他如果强烈要求梁思申帮忙劝说梁父放过杨巡,梁父因此会怎么想?会不会怀疑他和杨巡合伙诱骗梁思申,也因此对他产生怀疑?宋运辉绝不想在梁父心里留下不好印象。再说梁思申本心是不想如此处置杨巡的,因此未必会很支持她父亲痛下杀手,梁思申自有分寸。综合三点考虑,他决定还是通知了梁思申便罢,他不勉强梁家的任何决定。自然,虽然杨巡已经认错,可是宋运辉心中对杨巡已经失望,他再也没了过去一帮到底的血性,既然梁思申也说杨巡不会死得彻底,他做事便也见好就收。
宋运辉给杨巡的电话里说,最近梁父的一系列动作与梁思申无关,等梁思申打电话回家后再看事情发展趋势。
杨巡为事情不是梁思申主谋而略感欣慰,他觉得这说明梁思申还是理解他的,理解他过去的辛苦和他的苦心。既然梁父只有背着梁思申做这事,可能被梁思申知道后,打电话回家便可阻止。他这下终于将提起的心放下一半,一下吃了好几颗花生米。大大喝了一口酒。但转念便忽然想到,不好,梁父既然是瞒着梁思申做事,说明梁父心头之恨,恨得对他杨巡的小命志在必得,不惜隐瞒女儿。如此,梁父会是梁思申三言两语能劝阻的吗?再说,梁思申远在美国,鞭长莫及,梁父尽可在女儿面前虚晃一枪,回头照旧。梁父已经运作了那么多,现在如果忽然罢手,对方方面面帮助或者协助梁父的人,以及等待摘取果实的人,也不好交代吧。
如此一想,杨巡终于意识到,其实谁去阻止都没用。杨巡明白,不用再等梁思申的电话,等到,或者等不到,都只有一个答案。
那么,接下来的事,也不用再等梁家有所反复,而是应该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但是他这时候已经喝多了,酒瓶子一扔,回卧室睡觉。不再抱着希望等宋运辉的电话,也不管天是不是会塌下来。明天再说。
梁思申果然说服不了她爸爸,在爸爸对杨巡左一个无赖右一个无赖的贬斥中,她其实也全认同爸爸的观点,可是她身负宋运辉的重托。宋运辉越是体谅她,不勉强她,她越是要把事情办好。她眼看没法拿自己也无法相信的理由劝说爸爸,只得道:“我想宋老师现在一定很为难,知道爸爸拿杨巡出气是必然,他不好阻止。可是全市都知道杨巡是宋老师的小弟,你让人收拾杨巡,宋老师因为我而无法动手,你让不知情的别人怎么看宋老师?爸爸,我的事又没多少人知道,反正我在美国也损伤不了什么面子,你把不要脸的事都推到我头上不就得了?”
梁母道:“孩子话,你没脸跟你爸爸没脸有什么区别?你爸爸是自己没脸不要紧,女儿没脸比天大。这事儿要是出他自己身上,他弄不好偃旗息鼓认了,可是出在女儿身上,他说什么也要做个规矩,否则以后不是谁都敢踩你头上来了吗?囡囡,你说的小宋的为难我们会考虑,我们肯定不会让一个好人吃亏。”
梁父道:“囡囡,你放心,爸爸会做妥善安排。爸爸一直在想怎么报答小宋,我们伤谁也不能伤小宋。上回去北京已经跟他上司联系上,回头爸爸再去敲打敲打关系。”
“爸爸,爸爸,爸爸,你别太插手我的事,宋老师那儿我知道报答,不是你们。而且宋老师是个骨子里很骄傲的人,你别桌面下搞小动作。”
梁母见丈夫被女儿搞得愁眉苦脸,只得忙道:“囡囡,你看看时间,是不是得上班去了。”
果然,那边梁思申一声尖叫,摔了话筒呼啸而走。这边梁父苦着脸对着妻子道:“我难道不是个骄傲的人吗?天哪!”
梁母笑道:“囡囡这个人啊,收拾得了她的人很少,以前我看过小宋一个电话就打掉囡囡的脾气,小宋在囡囡眼里神着呢,你看小宋在场时候囡囡那个服帖。”
梁父疑惑地道:“小宋现在离婚,会不会囡囡跟小宋哪天……”
“你瞎担心,女孩子看到爱人不会是囡囡那态度。再说了,他们才多大时候培养出的交情,那么小时候可能吗?”
“那不是更青梅竹马?”
“哎……”梁母这下也疑心起来,可想来想去还是不可能,她相信自己眼光,“不说这些没边儿的事。那小宋那边的事怎么办啊?囡囡说得也有道理,大家都知道杨巡是小宋的人,放手让梁大他们收拾杨巡,不是跟扇小宋耳光一样吗?”
“是个问题,当初设计时候只想到有地头蛇帮梁大,没想过还会伤到小宋。哎,你看,囡囡现在把人跟人关系也看得很清楚周详了,不错,很不错。”
“她从小就知道,没见她从小就欺负梁大他们吗。反而后来在美国读大学以后才粗线条了点,人还变得激进。你快想办法,小宋这孩子现在什么都不缺,唯独还年轻,没后台,我们不能伤了他面子,影响他以后做人。”
梁父立刻耷拉下了脸,道:“你们母女,又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什么都推给我做。”
“那没办法,囡囡填家长的时候一向只填你名字,你戴多少荣誉就得拿出多少本事来配呗,权利和责任相当的。”
梁父故作愤愤地道:“你填配偶一栏的时候也只填我,我做丈夫的不扛着你怎么行。好吧,我想,我想。”
梁母笑嘻嘻道:“哎哟,您真辛苦了。那啥,我刚学了点头部活血按摩,我来贤惠贤惠。”
梁父立即便倒下身去,将头脸送到妻子面前,可嘴上还是道:“我命苦,我给你当试验品,你试验成功了给自己美容活血养颜。”
“非也,我乃是言传身教,等你学会我可以享福。”
夫妻俩说说笑笑,谁都没提起杨巡,因那杨巡实在是无足轻重,提都懒得。


16


宋运辉想都没有想到,天上会忽然砸下一顶乌纱帽,又会正正地打中他的头。竟然没有一点预兆,也是他想都没有想过的,他忽然被召到北京,破格提升一级,为厅局级副职。这是他本来以为两三年后才能发生的事,可就是那么忽然变不可能为可能了。
宋运辉听着将信将疑,如果真是什么破格这么回事,应该是在东海厂升总厂,行政级别升一级的时候同时升他,现在这个时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三不靠。但要说新领导赏识,那倒是没话说,他有这自信。可是前不久不是新领导才跟他推心置腹地谈了话,让他年轻人不能着急,再耐心等上两年吗,怎么忽然变卦了?
宋运辉百思不得其解,但帽子发下来他没有不戴的理儿,他接了帽子四处道谢,好好热闹一阵子才回。连虞山卿这个每天在北京混着的都吃惊,说现在国家用人果然大刀阔斧,不拘一格,看来国企又有新气象。但虞山卿又有些酸溜溜的,说宋运辉这顶乌纱帽是提高国产化率,夺他口中之食换来的。宋运辉不能不想到可能,也只能因为这个原因,因为提高国产化率的试点工作组需要大量联络工作,联络的其他方都是级别不低于他的,上面可能也有考虑到他不便展开工作的因素在里面。
他回到东海后,便将这一变动向省市两级通报了一下。又没想到,萧然的父亲竟然在下来考察的时候设宴邀请市里大员为他庆祝,对他青睐有加,要求全市各级倾力支持配合宋运辉的工作,支持东海总厂的运作。宋运辉对这一切一直找不出确切答案,他是个谨慎的人,因此便分外小心起来,竖起全身每一处感官小心探寻一切可疑动向。可即便是杨巡那儿,至今都还没有梁家动手的蛛丝马迹。
萧父走后,萧然便凑了上来,非要请上一帮市里工商界朋友,为宋运辉贺喜。宋运辉不想这么高调,但还是情面难拂,小范围吃了两桌。
转身第二天,杨巡来电,银行执行合同约定,虽然拖延了好几天,可最终还是结束收回贷款。杨巡还绝望地告诉宋运辉,银行人员到来的同时,萧然领着两位朋友进门跟他召开紧急股东会议,以60%股权持有人的身份宣布接管他的管理工作,踢他出商场管理层,因为萧然的参与,他一点反抗都没有。
宋运辉此时才恍然大悟,他的荣升背后,是梁家那双看不见的手。宋运辉知道,他此时唯有保持沉默。
但是宋运辉去探访了杨巡。傍晚的时候他没通知杨巡,直接从东海总厂去往杨家。在楼下看到杨家亮着灯,他犹豫了下,才用手机打杨巡的手机,但是那手机没人接。只得又打杨家座机,总算有人接起,但是直接就传来杨速急切的声音:“喂喂,谁,喂……”
宋运辉惊奇于杨速的混乱,打断道:“怎么了?杨巡呢?我宋厂长。”
“宋厂长,我大哥说出去散散心,结果饭没回来吃,电话不接,打BP机不回,我去几个常去饭店找,也没找到他。”
“小杨心情很不好?”
“是啊,所以我才担心,平常他不回家都没关系。今天股东会他气大了,我担心他一个人出事。”
“我在你们楼下,你想想他还会去哪里,我去看看。”
“谢谢你,宋厂长,你太好了。我也想不出大哥在哪里,该去的地方我都找了,没人。我现在心惊肉跳,又想电话来,又怕电话来。”
宋运辉想了想,道:“我到别处看看去。”
宋运辉没去别处,他找到寻建祥家,但是车到寻建祥新家楼下,他又没走出来,犹豫了会儿,便转头离去。他忽然觉得没什么可以对寻建祥讲。讲什么呢?他现在的境遇,在他看来都不是很合理,何况看在下面民众眼里,那都是讨骂的。他不想讨骂,但也不想勉强寻建祥口是心非,还是不讲算了。与寻建祥之间的距离拉开得越来越大,那感觉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现在,已经越来越找不到可以跟寻建祥说的话,两个人,已经明显不是一个阶层。他宋运辉的现在,正是他和寻建祥过去唾骂的对象。宋运辉绕来绕去,还是连车子都没跳下,又绕回家去。
杨巡开完股东会议,便开车出去失踪。但其实他哪儿都没去,他开过崎岖山路,来到离城挺远的一处水库。到的时候,天色已经黯淡下来。连飞鸟都已回巢,天空中窜来窜去的都是蝙蝠。
已经是春天,夜风还凉,但空气中暗香浮动,头顶则是明明圆月,波光粼粼的水面时有活泼的鱼类挑起一波涟漪,应是很好的景致。但是杨巡坐在大坝上只会发呆。他以为自己已经很强,可到今天才知道,他什么都不是。萧然领着两个人进门,他们还什么手续都没办,可他们只要开口,商场的控股权就轻易落到他们那些人手里。杨巡都不想抵抗,因为他很清楚,那些人可以很快地将工商手续办出来,让所有程序符合法规要求。他抵抗是徒劳,全无反抗,当场就向办公室全体宣布,以后商场的老大是李力和梁凡,大家未来听新老板指使。
而且,他已经听说萧然和宋运辉走到一起。他听申宝田说,昨晚萧然请客,庆贺宋运辉升级,而前不久则是萧然的父亲宴请宋运辉。对了,他们都是场面上的人,他们本来就该是一伙儿。
他还听那个李力和梁凡肆无忌惮地当着他的面议论商场,他们左一个“梁小姐”,右一个“小七”,杨巡想到,他们应该说的就是梁思申。原来梁家肥水不落外人田。他还看到,那个李力拿出梁思申最初核定的内装修设计图纸,呵呵,宋运辉还说梁思申不知情,这不,人家都已经把图纸送到李力和梁凡手里。宋运辉对梁思申终究是一往情深,事事卫护。
而梁思申,他原还以为她是天上的月。他默默想到这儿,终于忍不住走下高高的堤坝,去车上拿出电话打给遥远的梁思申。打出的时候才想到这还是凌晨,梁思申应该还在睡觉。但这时候梁思申已经接起电话,耳机里传来的是她睡意正浓的言语。
听见这么柔软倦怠的声音,杨巡一腔子的闷气没法出,只得竭力冷静地道:“你的梁凡和李力,把我的商场抢去了。今天,你做得好。”
但杨巡的声音还是阴寒,阴寒如周围的黑天黑地。梁思申在电话那端都能感受,顿时惊醒过来,针锋相对地回道:“对不起,商场的控股权本来就不属于你。你请记住,所谓资本运作,是以资为本,以资方为本,所有人都该尊重资金,尊重资方权益,不得错位。梁凡和李力的控股,只是实现资本权利的正常回归而已,请你正视事实。”梁思申骤然起身,一颗心咚咚地跳得厉害,脑子也一时使唤不上,不过好歹带着拖音把自己的意思囫囵说出来了。
杨巡很想吼回去,什么一套一套的理论,他也知道,他看过那些书。可今天萧然等的目的何止是资本权利的回归,他们根本就是要把他踢出管理圈,抢走他的心血。但是,这些跟梁思申说有用吗?说了恐怕还得再听她教训。他深吸一口气,将火气埋进肚皮,依然冷静得阴森森地道:“还有最后一件事。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跟你说明白,反正事已至此,我说没说明白,你相信不相信都已经无关结局,你就当我图个嘴皮子痛快。我爱你,我根本没想过要害你,也没想过占你便宜。可事情已经做出来了,事实是我在占你便宜,这是我的恶习,是我的信用出问题,我没话好说,我道歉也道了,受罚也受了,没关系,是我错,我认错。但是我恨你阴一套阳一套,恨你们不把人当人。我每次最后都坏在你们高干子弟手里,这是第三次。前面两次我都爬起来,活得更好,这回我也死不了,你等着瞧。我告诉你,杨巡是打不死的,你们别想看好戏。最后,告诉你,你虽然对我赶尽杀绝,可我喜欢你的泼辣,你好样的,我总有一天会追上你。”
梁思申眉头越皱越紧,杨巡到底想说什么,冲她发疯撒气?她才不怕。“我也告诉你,你信不信都无关宏旨。你可以对信誉无所谓,我不。在你我过去的合作上,我无愧于信誉。在对你的处理上,我也照样无愧于信誉,我说到做到。最后,我不欢迎来自你的联络。再见。”
“放屁。”杨巡对着已经传来挂断电话声音的话筒喝了一声,但是,心底深处,却是已经承认,梁思申说的话不是放屁。为什么?就为她一向说到做到的良好信誉。再反过来说,梁思申现在何必骗他,骗他对她有个好印象,对她有什么好处?一点用都没有,她理都不想理他。那就是说,梁思申早已放弃,对他彻底地漠视。就跟……若干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天,戴娇凤也是彻底放弃他,走得无影无踪。她们对他都无丝毫留恋,连踩他一脚都不肯。
杨巡本来有许多话想对梁思申说,可三言两语就被打得晕头转向,反而更显他的无理。一时全身闷气无处散发,不知不觉撒泼似的蹦跶起来,仿佛随着精力的消耗,全身的戾气也都消减了一般。他盲目地如没头苍蝇一般在堤坝上来回地跑,跟一只被撩拨的小白鼠似的。跑得一个看护堤坝的老儿吓得不敢出来吱声,担心这是哪儿来的精神病。
梁思申放下电话,越想越腻歪,但考虑到杨巡今天电话里表现出的异乎寻常的疯狂气息,她思虑之下,还是给宋运辉打了个电话。
“Mr.宋,杨巡目前情绪不稳定,我建议你小心接触,他现在反社会。”
宋运辉此时才回到家中,还没吃饭,一听这话就道:“你接到杨巡的电话?他下午股东会后失踪,音信全无,大家都在找他。难道他打电话去威胁你?他说了什么?”
梁思申听出宋运辉言语里对此事深刻的担心和对她浓浓的维护,不由立马改了态度,道:“没有威胁,没有。但我听出他的情绪非常不稳,仿佛全世界都是他的敌对面,才来建议Mr.宋。另外,爸爸手里还有一把撒手锏,完全可以用梁大现在掌握住的账目控告杨巡非法侵占我的股本,让他进去坐牢。这对杨巡才是最大的打击。希望有人告诉杨巡,他应该用正确负责的态度为自己的错误担负起责任,而别一再用无赖行径妄图蒙混过关。”
虽然梁思申加以否认,但是宋运辉却敏锐地从梁思申的话里找到他问询的答案,一张脸顿时阴了下来。“你知道他现在哪儿?”
“不知道。对不起,Mr.宋,因为我的事一再牵连到你。可你现在千万别亲自找他去,你会触霉头。”
梁思申可能受到杨巡威胁的事实,让宋运辉自己升官杨巡倒霉的内疚之心减了不少,他打个电话让寻建祥好好找找两个市场和一个商场的角角落落里有没有猫着一个失落的杨巡,便丢开手吃饭,不再时不时打一下杨巡的手机看接不接。如果不是因为考虑到杨巡还真可能在失踪情况下做出疯狂举动,他现在管都不想管。
他这时已经异常恼火,对于梁杨两人的合作,他应该说是旁观者中看得最清楚的。最初杨巡都不敢相信天上掉馅饼,可杨巡最终歪用梁思申的善意,这本就让宋运辉非常失望,而现在杨巡又找上梁思申去威胁,更让宋运辉看到,杨巡以前做小账不是因为个体户的没有规矩,而是存心看梁思申讲理而捡软蛋子捏。
过会儿,寻建祥打电话来,向宋运辉借车,说手机终于有人接,但是个水库管理员,那水库管理员说杨巡跟发疯一样地在堤坝上跑了近一个小时,现在终于累倒在地,口吐鲜血,像死人一样。宋运辉暗骂一声,摸出钥匙自己开车,因担心夜晚山路不好开,寻建祥等不大摸车把子的路上闯祸。他去杨家捎上杨速,飞车赶去水库,将满襟鲜血、脸色灰败的杨巡接到市一院急诊。寻建祥早等在那儿,不须宋运辉忙碌。
宋运辉没跟进去病房,找到外面空旷处吸了支烟。看看陶医生办公室所在的位置,他终究是没上去,虞山卿的话对他影响很大,活到现在,反而是过去的对手虞山卿与他更有共同语言,而里面的寻建祥却是与他渐行渐远。他抱臂在外面站了会儿,想从梁思申话中找出杨巡无赖行径的细节,可他叹息梁思申盛怒之下反而还让他安抚住杨巡不让闯祸。如此对比,谁还能倾向杨巡?
他在外面站了会儿,又进去走廊等了会儿,等杨巡醒来,他走进去,正好对上杨巡的目光。宋运辉看得出杨巡目光后面的无数含义,但不对杨巡做任何表态,也不告诉杨巡梁思申来过电话。他只是若无其事地摇开头,对杨速吩咐该如何照料保养杨巡,安慰杨速没大事。然后,他就告辞走了。
杨巡一直默默看着,他被救回来后就懒得说话,现在看着宋运辉离开他也没说,只看着。等宋运辉一走,他便闭上眼睛再不搭理任何人,闷头睡觉。他非常累,全身如被打肿一般。连杨速都看出杨巡与宋运辉之间有问题,何况寻建祥。但是两个当事人都不说,两个局外人都只能猜测了事。
宋运辉走到外面后就给梁思申打了个电话,因为知道她现在正求表现,上班时间不方便私人电话太多。他把这边的情况跟梁思申说说,让梁思申不用担心。梁思申当时也没多考虑,就答应着,夹着三明治冲出去上班了。
但是梁思申夹在车流中且行且止的时候,想到杨巡吐血、想到月光下一个人疯跑,这样的情形,想起来都让人感到震惊,让她无法不站到杨巡的角度思考杨巡的感受。难道真是两人之间严重的观念差异?梁思申不知道,难道她认为理所当然的诚信、公平,不是国内杨巡们的人生观?否则杨巡何以委屈到吐血?梁思申不明白。可是吐血,如此之严重,让梁思申有理也强硬不起来。她偃旗息鼓,竭力劝说爸爸放弃下一步,到此为止。但梁父岂肯轻易放过欺负他女儿的人,梁思申很头痛爸爸用特权为她解决问题。
梁思申最近不仅私事乱,工作上也遇到调动中的问题。她以前不想回中国工作,现在忽然觉得回国将面临无限可能,比之在美国的按部就班不知刺激多少,因此开始积极申请去中国的团队。可是,先期成立的北京代表处主要从设立在香港的亚太总部抽调人手。按说,这也是正当合理的人事安排,梁思申无话可说,只有心中郁闷。更兼她这回随大老板访华,工作出色,有目共睹,回来就被调升到重要位置,令她都不好意思要求去中国工作,否则挺对不起提拔她的大佬的美意。这不,心里稍磨蹭几下,就失去了北京代表处的机会。
可是她真不想再失去上海的机会,她私下已经做了一些努力,包括与亚太总部人员的私下沟通,可是成效不很显著。再加上杨巡的事儿一搅,心里更添烦闷。她打了几个电话,就约到一个中学同学去酒吧说话,男性。
同学家境优裕,但也是自己出来工作。同学能倾听,可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同学说,在规则不完善的地方,可能私刑比寻求法律帮助更有效。梁思申听了申辩,中国不是个蛮荒之地,虽然政治体系似乎与美国不是同一个。等同学被她说服,她自己却沮丧地承认,中国的市场经济秩序还是停留在她几年前形容的亚马孙雨林环境,规则不是没有,可规则流于表面,竞争却无序而残酷。
同学对中国的了解很少,与大部分美国人差不多,而且还充满偏见,梁思申感觉鸡同鸭讲,但好歹同学提供耐心倾听的耳朵两只,让说了一晚上话的梁思申情绪缓和不少。
回到家里看到有传真,拿起一看,是来自宋运辉的,顿时心里生出障碍,不想坐下来细辨那被越洋传输模糊了的字迹,怕又是有关杨巡的事。这事,她处理不了,又放手不下,已成她心中最大的败笔,她恨不得躲开不去想,最好宋运辉也别提醒她想起这些事,提起来她就觉得自己很失败。这会儿看着搁桌上的宋运辉的传真,她就跟传真烫手似的,这儿想出事情做做,那儿想出事情做做,磨磨蹭蹭的就是绕开那传真不看。
可心里又想,万一不是有关杨巡的事呢?如果无关杨巡,那么宋运辉发传真来一定是要紧事,她又怕不看误事。拖拖拉拉地,她一直等跳上床,才最后下定决心,硬着头皮辨认。但才没看几行,她就专注起来,甚至跳出被子搬来厚重的字典。
……合资事宜至此告一段落。考虑到下阶段你将赴国内工作,综合你过去的性格和现阶段处理问题时候的一些表现,我有必要事先给你打一预防针。
最近我从我女儿身上看到你的过去,都是从小相对于其他小朋友见多识广,家境优裕,与同学相处的时候就不甚斤斤计较,甚至经常收敛自己的锋芒,有意谦让,因为即使老师都避让你,同学都以老师马首是瞻,自然不敢相欺,即使小有冒犯,可你底子深厚,你输得起,你尽可以表现大方。我现在也正培养我女儿性格大方,处事谦让,与人为善,这是对待朋友应有的态度。但是你家学渊源,谦让并不意味你没脾气,你的性格就像家猫,平日可亲可近,但若受到攻击,你会第一时间亮出爪子做出有效反击。
但是从你最近处理几件事情的方式来看,我感觉你处事欠缺一个度。这个度,是让你处在一个非善意环境下,如何适时宣示自己实力,令对手心有忌惮,而不必最终亮出爪子,造成重大伤害。换句话说,预防重于攻击。
我不知道你们在美国的工作环境如何,我相信你的性格应该适应你那边的环境,你现在的工作挺有成就。但从你对合资商场事情的处理来看,你的那个度,不适合中国国情。
我今天看着杨巡醒转后离开,回来一直想这个问题,你们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合作之始,杨巡都不敢相信这等好事会落到他头上,他初时对你是仰望,谨小慎微地伺候着你的眼色,对你不敢有丝毫得罪。但是最后为什么会演变到今天这一地步,他何以敢如此胆大包天,你想过没有,原因之一是你把握的度出问题了。
你缺少与大股东身份相衬的当仁不让态度。你口口声声“以资为本”,可你行动上却缺乏对这四个字的实际支持。你以不适合中国国情的,以对待真朋友的态度对待商业伙伴,你一次次的公平合理和谦让,令有些不知好歹的人以为你单纯可欺,在你依然抱持着谦谦之心的时候,杨巡的气焰却因此受到鼓励,一次次地膨胀了。如果把你换作是市一机的萧然,杨巡还敢有小账吗?从他被新股东的加入惊忧得吐血这事可以看出他的尺度。同样是大股东,杨巡的态度何以前后有如此大的差异?如果你将来在中国工作,我建议你有必要检讨自己,你的善意是不是被人误作软弱了。
我赞赏你最后看到问题时候当机立断的处理态度。但是如果你事前步步警示,不给杨巡任何幻想,让杨巡从来不敢欺瞒着你做事,让这种事情永远不会发生,是不是比当机立断的处理更好?包括你以前与你外公打官司,你的谦和与大度,在一个非善意的环境下未必行得通,而你却已经习惯,不愿意很没风度地时常亮出爪子给大伙儿瞧瞧,警示周围人你不是好惹的,人家自然会以为你软弱可欺,剥夺你的权利。当然,这也与你当时年幼有关。
现在你已经独立处世,在合资商场这件事上面,你或许依然可以说,你输得起,你底气足,但你能保证下一次你依然输得起吗?
如果你以后有更多机会在国内工作,我对你有小小建议:态度上当仁不让,行动上步步为营,内心里才是与人为善。不得不说,你从学校到学校,经历的社会环境还比较单纯,对于社会认识不足。人心未必都是险恶的,但人心可以被鼓励至得寸进尺,胆大妄为。与商业伙伴的交往,必须认清并把握自己的有利形势,克制对方的心理膨胀,才是长久相处之道。这不是仗势欺压。
晚了,我先写这些,如果你看了觉得我的分析不恰当,请对这份传真一笑了之。如果你不认可我的建议,我倒是建议你来函争辩,我想看到你的态度……
梁思申看完,倚在床上对着传真发呆。心中好多感想,想宋运辉对她的了解,想宋运辉对她的关切,想自己果然在对待杨巡一事上多有姑息,想宋运辉给她的三点建议,再联想到自己的很多很多事情,而不仅仅是在中国才遇到的那些。她正郁闷着自己为什么总处理不好某些事,被宋运辉这一份传真点破,很多事竟是豁然开朗,举一反三。因此她几乎是毫无删减地全盘接受了宋运辉的建议,岂有不认可的,更无须争辩。对,她不缺与人为善,但她缺乏当仁不让,缺乏有意识地步步为营建立势力的主动,她有伶牙俐齿,可没用在正事上,都是拿来斗嘴。可能,与她过去得来太易有些关系吧,她好多中学同学也是如此,大家都自嘲与世无争,各自发展五花八门的爱好。
可是,她在爱好之外,还是想做些事的。她有一种想证明自己能力的欲望,她还有很多很多想要实现的梦想,有些需要努力工作达到,有些则是需要靠努力工作挣来的钱换取。她想上进。
她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到Mr.宋上班给她发来昨晚写的传真后,一定还等待着她的回复。想到Mr.宋写这份传真时候的心情,她又拿出传真看了,不说别的,写那么多的字,即便只是抄写,那也需要很多时间,而那还是在Mr.宋处理完杨巡吐血住院事件之后。Mr.宋对她……连那么爱她的爸妈都没想到这一层,他却帮她想到了。梁思申有些不知道如何回复。也发传真过去?恐怕不行,私事发到公家传真机上,未必是宋运辉所乐见,他这人太严厉。可是打电话过去?梁思申此时有点不敢直面宋运辉的深情厚谊。面对教她做人道理的Mr.宋,她总不能也当仁不让吧。
她将脖子一缩,缩进被子里,做了好一会儿鸵鸟,前后想了好多应答话语,才爬出被窝,硬着头皮拨通宋运辉的电话。在她有意识地拿英语掩饰不安的问候之后,却是宋运辉若无其事地拿中文一问:“你还没睡?”
梁思申这才端正姿态,放松了一点:“跟同学玩回来看到传真,又想了好多。Mr.宋,谢谢你,我全盘接受你的建议。”
坐在宋运辉办公室的两个人眼看着宋运辉脸上绽放出温柔的笑纹,又听到宋运辉还是拿若无其事的口吻道:“好。早点休息,我这儿开会。”
梁思申这才如获释放,说了再见就把电话扔了,又窝进被子做鸵鸟状。Mr.宋对她太好,连些许压力都不给她,让她都不知道如何面对。传真,她是不需要再看一遍了,中心思想她早已领会,也毋庸置疑,剩下的只有怎么做的问题。Mr.宋不想显露的思想,以Mr.宋的审慎,估计也不会写在纸上,她从这一行为已能猜到。她第一次,不得不定下心来,认真回顾与Mr.宋交往相识的全程,她想弄清楚,为什么,何时,如何……
她辗转反侧了一夜,几乎一夜没合眼,可还是没弄清楚Mr.宋对她的好,何时有了性质上的变化。自然,也是无法弄清楚为什么了。她起床时候自嘲地想,嘿,凭她的段位,怎么可能摸清Mr.宋不想让她知道的小心思。那好,她就当作不知道到底。反正在Mr.宋面前“敌强我弱”早成习惯,也没必要这时候才想到奴隶翻身。示弱,在强者面前也是一种办法吧。
她精心化妆掩盖睡眠不足后上班,便走进相关大佬的办公室,赤裸裸摆出她要求去上海的理由。她告诉大佬,无论从哪方的利益出发,都应该放她去上海,理由一二三四,她的优势无可替代。这一刻,她心中没有罪恶感。

1994年 三


17


杨巡还在医院,就有一个电话打到他的大哥大,由杨速接起,转达给杨巡。
杨巡听了,就黑着脸起床,道:“你告诉他们,说我半个小时后到场。”
“大哥,你脸色很差……”可杨速说着,也只能将衣服递上,然后弯腰给大哥穿鞋子。
杨巡道:“我们哪儿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但是杨巡弯腰穿鞋的时候,只觉全身酸痛,再一想也是,都不知道有几年没如此剧烈运动,事后还能不腰酸腿疼。他收拾好了出院,留下手续交给杨速办理,自己到门口乘一辆三轮车,独自来到商场下面的临时办公室。
几乎是艰难地下了三轮车,不由庆幸幸好没跟其他商场似的弄个小山一样的台阶。走到商场大门,见里面静悄悄的,全不是过去热火朝天的施工景象。杨巡心下黯然,但也只能脸上木然,走向也是寂静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面有三个人,其中一个陌生,戴着眼镜,斯文人的样子。李力今天换了一套西服,深咖啡色单排纽扣条纹西装,配雪白的衬衫和稍微浅一点咖啡色的领带,颀长的身材、整洁的修饰,整个人看上去非常气派英俊,当然,李力是有备而来。李力站着,梁凡则是坐着看图纸,梁凡没换西装,但是换了一件衬衫,黑西装配浅灰衬衫和领结,也是不常见的装扮。听见杨巡的敲门,梁凡抬头看他一眼,但旋即又低头不理。
倒是李力客气地对杨巡道:“请进。听说你身体不大好,会议需要延期一天吗?”
杨巡经过昨天一天,已经清楚李力这人嘴巴客气,手腕狠辣。他只微笑道:“不用,可以应付。这就开会?”
李力听杨巡嗓音沙哑,诧异地看他一眼,但没说什么。梁凡则是头也不抬,指着一张总图,道:“杨总,请问这套被你废弃的原装修设计总图,其中的变动都与小七……嗯,与梁思申通过气吗?”
杨巡神色不变地道:“这套图纸都是梁小姐的意思,不过因为照这图纸施工的话,费用较高,后来废弃。”
“可是漂亮,我看商场外墙是照这图纸施工的,花岗石毛板非常有韵味,这样的门面,再过十年都不落后。”李力做个手势,请杨巡坐下,眼下他一言一行,都表现出他是这儿的主人,而杨巡已经反主为客。“梁凡,就照这套现成的做吧,梁小姐快递给我的那份是草图,不适合施工。”
梁凡抬眼看一下门外,道:“外面的还不如没装修,现在还得请人工花钱敲掉。新开商场若没一点超前意识,怎么抢人家已经固定的客源?真是,挺好的一个美人,硬是被套上塑料发夹。”他把图纸合上,这才将眼睛对上杨巡,道:“杨总,我们这么设想。保持商场房子结构不变,但需敲掉所有原装修,重做。因此拖延的开工日期和重新装修所产生的费用,需要我们双方追加投资。我们已经请律师到场,今天开会商量一下追加投资的数额,我们当场把增资文件签了吧,方便相关人员立刻去工商部门更改注册文件。”
杨巡漠然,这招数太熟悉了,去年让萧然惶惶不安的,不就是日本人使出的增加投资招数吗,李力和梁凡他们这么快就活学活用了。可是他能拒绝吗?不可能,他与萧然一样,他的发言在股东会议上不占大份儿。甚至他还不如萧然,萧然起码是个地头蛇,而他对李力和梁凡则是无用。若说日本人对萧然可能没有恶意,那么眼前两个人,他们明摆着就是来修理他的,他们提出来的增资方案,还不是想把他挤逼到墙角?“你们单方增资吧,我资金紧张,没法再投入。”
李力深深看杨巡一眼,道:“这么一来,双方持有股份的比例就得变化,你考虑过没有?”
杨巡沉默。
梁凡敲敲图纸,道:“出图时候做的预算已经不合时宜,这一年物价涨多少,去年的预算最多只能做参考,我看翻倍一下都有可能。需要慎重考虑持股比例变化。”
杨巡心中再叫一声苦,心里清楚梁凡准备在增资方面做文章,稀释他杨巡的投资。那办法太多了,他这么坐着都不用想就能顺口说出好几招。这装修上面没发票、打白条、财务虚报账目的事太多了,何止比预算翻倍,翻两倍都可以。李力和梁凡实际投入五百万的话,做账做成一千万,即使他杨巡看得出来也没招,他能拿这两个人怎么办?可是他杨巡却是实打实地投入,他得无可奈何地吃亏。
李力见杨巡犹如颈椎病发作似的僵硬地点了点头,就道:“好吧,我们重新做一下预算,很快拿出预算数字请杨总确认。为示公正,我们将严谨参照杨总原先做的预算,不另行增减设计项目。今天的讨论,我们形成一个纪要,我们三个合签一下字。在最终确定增资数额前,这边工作暂停,我们会另外安排人手值班。这边有关增资的协议,我们也开始起草,方便速战速决。就这样?”
杨巡在如实记录的会议纪要上签下字,便抽身离开。走到熙来攘往的大街上,他回头看商场,知道自己可能永远失去商场了。今天这个会议才是开始,接着,等商场启动,他们还会在财务账上入手,有的是办法做亏,他杨巡将占着那没发言权的份额,永远分不到红利。这太容易了,凡是人都会想到做,只要没人钳制着。他如今唯一的指望是,起码他的股份不会稀释到零,未来除非李力梁凡他们打算上面再造办公楼,也再少有稀释他股份的机会,他等着这地块升值吧,他起码还是占着地皮的一分子。而地皮的升值,从目前的势头来看,是迅速的。
但地皮升值的预期,无论如何都不能掩盖杨巡失去商场控制权的失落,那最多只是自我安慰、自我麻痹而已。杨巡木然地又叫一辆三轮车回家,走进家门,他摔在床上,再无力气。原以为萧然会插手,他在病床上躺着的时候已经想好要求申宝田出面,给萧然一笔钱消灾,可现在看来,李力和梁凡两个都不是纨绔子弟,做事亲力亲为,又兼速战速决、心狠手辣。完了,商场完了,他指望最大的商场完了,他原本准备拿它当作事业转折的商场完了。这个时候他再也疯跑不起来,他只会瘫在床上,眼泪泉水一样地涌出,不能止息。他也没了号叫的力气,他的嘴角溢出的是抽搐。
杨速回家,看到大哥跟死人一样灰败的面孔,吓死了,几乎是扑着上去,大叫:“大哥,大哥,你说话,你眨眼也好。大哥……”摇了几下,见杨巡没有答应,他忙一把扶起大哥,想再去医院。
杨巡这才道:“老二,放下,做饭去。”
杨速见大哥说话,才稍微放心,将杨巡放下,看来看去,终于道:“大哥,我们不担心,我们以前比现在还穷,什么都没有,可我们不是走过来了?大哥,不管商场怎么样,我们还有很多别的。你千万别放弃,你有我们兄妹,我们都支持你。你坚持,大哥,你坚持,你是我们兄妹四个的主心骨,你千万要坚持住。”
杨巡将头转开,避开杨速,心里恹恹地想,他坚持,谁来支撑他?他真累。
杨速见坚强的大哥眼下如此软弱,也不由跟着掉下眼泪,半跪在床边道:“大哥,别灰心,你有我们,我们永远跟你在一起的。大哥,大哥,大哥,我还是背你去医院吧,大哥,医生说你要好好将养。”
杨巡被杨速烦死,无力地道:“车子找回来没?”
杨速连忙道:“找回来了,大哥,昨天就找回来了,大寻开的。”
“哦,给我安眠药,我吃了睡觉。你今天就找人拆木器厂,越快越好。走吧。”
“大哥,缓一天吧,我得守着你,我不放心你,大哥。妈如果在,妈不会放心你今天一个人。”
“快走。”杨巡拼力大吼一声,可声音根本拔不上去,却拉得昨晚嘶吼伤了的喉咙好一阵子咳嗽。
杨速不敢久留,伺候着杨巡吃下安眠药,只能悄悄出去。但走到外面,打BP机叫来财务,一个中年妇女,请财务帮忙悄悄照看着杨巡,时时观察熟睡的杨巡的脸色,半个小时汇报一次。杨巡不知杨速这一安排,他躺下后依然是脑袋空空,可又似乎千头万绪,烦闷了会儿,终是抵不住第一次吃安眠药,很快便进入梦乡,可那梦乡既不甜也不美,他的脸色看在赶来照看他的财务眼里,财务直觉就是老板在做噩梦。
杨速忐忑地去找寻建祥商量,两人都不知道杨巡开的那个会议说了些什么,但都估计不是好事。两人几乎不用太深入,就猜到杨巡让立刻拆木器厂,是想尽快东山不亮西山亮。不错,木器厂现在已经手续办妥,换手到杨巡手上,可厂里的工人都还没给一个交代,就这么进去拆厂子,会不会遇到什么抵抗?可是两人想到,速拆可能让情绪低落到极点的杨巡稍微高兴,而且木器厂现在也正停工着,暂时不会遭到抵抗,两人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先拆起来再说。
两人分头出击,找人的找人,找工具的找工具,甚至抽调人手卡住各道路口,阻挡一切闲杂人等进入,避免任何干扰。寻建祥还亲自驾车将拆厂小工载来,只为争分夺秒。饶是如此赶时间,还是忙碌到下午四点多才能开始动手。而此时早已日头西斜,天将黄昏。杨速让人立刻接上电灯,连夜开工,说什么都得把几间小平房先平了,一群人真是拆到半夜,注意人身安全的寻建祥担心小工们疲劳操作出安全问题,大家这才回家睡觉。好歹,拆掉了两间用作仓库的平房。
杨巡几乎大睡一天一夜醒来,浑身就跟被碾过似的,四肢不属于自己。因肌肉的酸痛,他才从混沌回到现实,不由自主叹出一声气,却发觉有鼾声从窗边地上传来,他侧脸看去,见杨速竟然睡在他房间的地上。他稍微想了一下,便清楚杨速这是不放心他。恍惚中,他记得杨速好像对着他喊过兄妹们永远跟他在一起的话,是啊,每次他跌倒的时候,只有妈妈和弟妹们不离不弃。
杨巡看了弟弟一会儿,见没醒来的样子,就悄悄支撑着起身,不敢穿鞋子,偷偷摸摸地出去房间,忍着浑身酸疼,开始做早餐。杨速到底是警醒,略微听到响动便迷迷糊糊醒来,一看床上大哥已经不在,立刻惊得跳起来,追出房门去看,却见大哥抿紧一张嘴,有些神思游离地在厨房忙碌。他忙走过去,有些怕吓到大哥似的,喊了声“大哥”。杨巡听见,扭头笑笑,似是很平常地扔出三个字:“洗脸去”,便又专心做饭做菜。杨速小心辨认,大致看清楚大哥脸色还行,精神也还行,才去盥洗。
杨巡心里依然是烦闷,但不再多说,此时他的理智已经能够克制自己,他甚至有些加倍沉默,似是要把前面日子里多说多动的言行找补回来。他知道,他没资格随心所欲,家要养,弟妹要供,身后一屁股几千万的银行贷款倒也罢了,他下面还有那么多被他叫来的老乡等着跟他找饭吃,他就是累死也得找个地方靠着,帮他们撑住一片天。
一会儿杨速出来,小心地跟杨巡道:“大哥,昨天拆迁木器厂的小工已经进场,我们先把两间仓库拆了,车间暂时没拆,来不及,而且还得等着你决定里面的一些破设备怎么处理。我跟大寻商量了一下,围墙暂时别拆,算是当作与现在市场的隔离墙。你看呢,大哥?”
杨巡心里吃惊,这么快?他记得昨天赶杨速出门时候已是中午,难道他们昨天一下午时间就召集人手,还拆了两间平房?他稍一转念,便已明白杨速的想法,但他也没表扬什么,只是问:“那些工人怎么处理?”
杨速一直眼巴巴地等着大哥的回答,见大哥回答得与往常无异,不由紧张地吞口唾沫,也不知大哥平静的外表下,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这时反而希望大哥的情绪反常一些,暴烈一些,而别这么如常地平静。“工人暂时没处理,我们派人守着路口,不让那些人接近。等两天后厂子平了,他们还能再说什么。”
杨巡“嗯”了一声,没有回答,心说哪那么容易,原木器厂厂长从国家手里买下厂子的时候,对工人是有白纸黑字的承诺的,现在厂子转手给他,当然承诺也得由他担着,他起码得付那些工人一笔工龄买断费。可是,他现在哪来的钱付这些?不用问,才不久前二轻局那两个厂的工人堵着他闹的局面很快又会发生。
杨速想帮忙,但杨巡摆手不让,他只能站在狭小的厨房外,手足无措地看着大哥,又小心地问:“大哥,今天他们工人可能得到消息,要是几个人三三两两地来,可以对付,可如果人多一起来,我们守路口的可能寡不敌众。到时怎么应付?”
杨巡鼻端重重呼出一声粗气:“跟他们说,我们只买厂,没提工人,他们有什么要求找他们前厂长去。就这个意思。”
“我明白,大哥,反正把工人该谁负责的事搞成一笔糊涂账,加紧拆了木器厂盖市场。政府没有推翻既成事实的理,以后再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杨巡点点头,盛出一碗稀饭交给杨速,自己也端了一碗出来。两兄弟速速吃完,乘一辆摩托车去了市场办公室。
除了沙哑的嗓门和蜡黄的脸色,杨巡几乎与平常没什么两样。到了办公室,先占了寻建祥的位置办公,没多会儿工夫,就把拆毁木器厂的事情全部接手,由他指挥下一步的行动。寻建祥和杨速听着杨巡几乎与以往没什么两样的清晰思路,都稍微松了一口气。虽然杨巡并没有对他们的速战速决有所表扬,或者哪怕是露出一点点的欢喜,但他们依然心安,只要看到这么个沉着冷静的主心骨回来就行了。
果然,下午开始有木器厂工人陆续得到消息,到拆迁现场吵闹。杨巡没过去亲自处理,他只是站到走廊上看,看那些工人与杨速等人吵闹,看其中有两个中年妇女拍着大腿绝望地哀哭,他知道她们哭什么,她们哭的原因跟他前天绝望的内容差不多。他只看了会儿,便旋身回办公室坐下,他站久了有些累,四肢依然酸胀。他揉揉小腿,一个传呼打给寻建祥,让寻建祥过来,商量怎么谢谢宋运辉前天相帮。他记得宋运辉前天晚上离开时候的眼神,但是宋运辉的眼神是宋运辉的意思,他却是无论如何都得表示感谢,那是他的意思。
反而是寻建祥不知就里,不明白以前宋运辉多大的忙都帮下来了,大家一直这么处着,怎么这会儿宋运辉才开车运载一下,杨巡就要急着表示感谢。他要杨巡不必急在一时,杨巡却坚持。寻建祥想来想去想不出什么,这种三不靠的日子,忽然送礼去,都不知道送什么才好。还是杨巡想了会儿,打电话给一个管冷库的朋友,让准备一箱鱼虾,要寻建祥去拿了送宋运辉家。也只有寻建祥现在还走得进宋家,而且是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因为全东海总厂的人都知道寻建祥是宋运辉以前在金州时候不要前途维护的朋友,寻建祥是宋运辉有情有义的证明。
宋运辉晚上回家,看到父母展示给他看的海鲜,心里便知是怎么回事。他让父母收下,但没打电话给寻建祥或者杨巡一个回复。他有意渐渐淡出由杨巡和寻建祥组成的那个圈子。他这时有些理解去年老徐渐渐淡出雷东宝圈子的心理,有些人太麻烦,惹不起躲得起,他不能一辈子扛着,他还有自己的事。
新市场的建设在杨巡这个已经指挥过更大规模商场工程的熟手指挥下,工程进度迅速推进。有人说,几乎是今天看见挖坑,明天看到柱子竖起来,后天几乎可以等着看封顶。虽然这话挺夸张,可是连建筑工程队的人都不得不佩服杨巡的指挥,服服帖帖照着杨巡的指挥飞速推进。而那些原木器厂工人的抗议吵闹,都被湮没在现场的隆隆机器声里。
工程的钱居然难得地来得容易。他跟已经贷了几千万的银行谈判:继续支持,还是收回贷款。如果现在想收回贷款,要钱没有,抵押物要收就收,他没话说,但肯定得给银行造成烂账。但是新市场造起来的好处却是显而易见的,很快就有规模效应,仗着现有的市场人气,租金很快就会到账,可以细水长流地归还贷款。明眼人谁都不会算不出这笔账,于是银行只好硬着头皮答应再贷一笔款给杨巡,专款专用,建造新市场,算是开源的意思。杨巡当然知道投桃报李,拿到贷款后,偷偷塞了主要负责人八千美元。
这个时候,寒冬已经过去,初春也已经过去,即便是水泥钢筋的城市里,都绽放出春天的气息。轰轰烈烈的夏天正势不可挡而来。


18


雷东宝在这个春天的清明时节,照旧给宋运萍上坟之后,两脚一拐,拐到老书记的坟前。
因为老书记以前死得不明不白,他家人虽然闹过一次,可终究这事不是见得天日的,他家的人此后一直无法在村子里抬起头。因此清明自然是赶个星星还挂在头顶的黎明,赶在众小雷家族人面前把坟上完。因此雷东宝到老书记坟前的时候,坟头新土已垒,杂草已除,蜡炬成灰。
雷东宝才刚站住,韦春红已经随后跟来。韦春红见雷东宝俯身细看坟碑,不由奇道:“咦,你当是逛街啊,谁家门口都串串。”
雷东宝摇头,自言自语地嘀咕:“乙丑……一九八五年,八五,八六,八七……”雷东宝掰着指头数了会儿,倒吸一口冷气:“都十年啦,呵,十年。”
韦春红不解,但她挺迷信,当着人家坟头她就不问了,等雷东宝在坟前规规矩矩拜了三拜,两人一起走到山脚下,韦春红才轻问:“谁啊,族里长辈?”
雷东宝摇头:“老叔,我之前的大队书记。”
“那他去那年年纪还不大啊,生病?”
雷东宝还是摇头,可欲言又止。这会儿韦春红却想起来,一拍手道:“我知道了,以前这事还真全县都知道。看起来你们小雷家村的书记位置不好坐,谁坐谁翻船。”韦春红说着,忍不住抬头瞟向刚才遇见现任党支书雷士根的方位。
“对,邪门。”雷东宝听着点头,这时一路都是村里人络绎不绝地上山下山,不断有人与雷东宝打招呼,雷东宝都没法跟韦春红细说。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可又说不出口,他站在老书记坟前的时候心里很多感慨,他不知道他今天在做的一些事放到十年前,他当时做不做得出,他做出的话,旁人又如何看待他,他怎么看待自己。他也不知道老书记十年前的事如果放到今天,老书记还会不会羞愧地走上绝路。也很可能老书记换作今天就不用做出伸长指甲的事,因为今天的分配他已经有意识地做了侧重,老书记既然能得到应有的一份收入,又何必为了儿子结婚绞尽脑汁贪公家的。他站在老书记坟前的时候,隐隐觉得老书记当年有些冤,他当年似乎不应如此赶尽杀绝,做出大动作的处理。
路上一直人来人往,韦春红因此到家才问:“以前听说老书记贪污,贪好几万?”
雷东宝摆摆手,道:“别提了,这点子钱,放现在跟毛毛雨似的,那时候人眼里揉不进沙子。”
韦春红没放过雷东宝,瞅着婆婆出去,小声问:“你处理的?肯定你处理的。”
雷东宝白韦春红一眼:“操,不说闷死你?”可心里闷闷的,好多话憋在心里想说,看韦春红冲他狐狸精似的一笑,转去厨房,他忍不住跟了进去,闷闷地道:“社会变很多了啊。”
“人也变多了。以前这事谁都恨,现在捞得着是本事呢。今早吃饭早,再吃个清明团子吧,我一起给你热了。”
雷东宝没听见似的站着发愣,愣了会儿,就转身出门了,抛下一句话:“我上班去,你自己回去,路上小心。”
“吃了再走,中饭还早呢,别半路饿死。”韦春红追着出来,拉住雷东宝坐下,给他倒一杯茶,才又折回厨房。她准备离开小雷家后去前夫坟上走一遭,但这就不跟雷东宝说了,说不说都一样,雷东宝又不可能跟着她去拜她前夫。不过她刚才倒是去宋运萍坟前拜了,这还是进雷家门后第一次,雷东宝这回让她去,她也是诚心诚意地去。拜的时候她暗祷宋运萍保佑她给雷东宝生个儿子,虽然她自己也知道,这个指望非常渺茫。
雷东宝喝茶吸烟,再想起老书记,心说如果照过去的标准,他现在是比老书记还坏,估计士根现在看他,是又生气又无奈吧。可是他这不也是大势所趋吗,要再跟以前一样,还有谁跟他干,都肯定学着忠富跳出去单干了。这世道,真是越来越说不清楚。
雷东宝闷声吃了清明团子,与韦春红一起出门,去往工地。工地上面,新车间的框架已经搭出来,上面屋顶也已经做好,这一套现在都做得熟门熟路,不需再找工业设计院绘什么图纸,雷霆公司自家的工程师能就着原图纸把工程做出来。当初村里出钱送孩子们去读大学,到底还是读出点花头来了,现在一个个都能派上用场。工地上现在一边砌墙,一边安装行车,车间地面的设备基础则是处于保养期。一切都有条不紊,但这回一切都不是在正明指挥下开展,而是另有其人,是小雷家的后起之秀。雷东宝年后无视正明的不快,将指挥权交给新人。新人得到指挥权则是欣喜若狂,知道这是他们新人的机会,因此那么一帮新人齐心协力,出谋划策,由一个在外地合资公司干过一年技术员的新人统筹,有机安排安装计划,使车间土建和设备安装一起上,据说这叫立体施工。新电缆车间工程竟然做得有模有样,进展迅速,让雷东宝很是欣慰。
他到现场看了会儿,便走开不管了。他相信那些新人肚子里都藏着一股劲,不需要他催,不需要他骂,这些人自是拼命地想做出成绩向他献宝。
到了办公室,见正明和红伟都在,似乎是等着他回来的样子。雷东宝看看红伟,伸手一把抓乱红伟的头发,道:“你喷多少摩丝啊,头发都硬得火柴棍一样。”
“这叫发胶,喷摩丝的是正明,你看正明头发还绕出个圈圈,比娘们儿还娘们儿。书记,中饭让吃吗?”
“吃你自家,你又不是外人。”雷东宝坐下,看看两个手下一个刺猬似的头,一个大盖帽似的头,越看越难看,只好当作没看见,对红伟道:“祖宗大人拜了?”
“拜了。书记,刚见你在老叔坟前拜,大家都说你念旧。”
“念个屁旧。说吧,留下来有什么事。对了,十七日晚上你回小雷家住,我们新设备定位后打算拜一拜,你也参加。”
红伟惊愕,看看也同样惊愕的正明,伺候着雷东宝的脸色,道:“你以前不是说不搞迷信的吗?”
“都在搞,我听他们小家伙说,合资公司香港老板更相信。你看人家钱赚得那么好,我们也学吧,别把神仙菩萨往别处赶。说吧,红伟,你现在没事难得来村里。”
红伟又愣愣地看了说得煞有介事的雷东宝会儿,才说出自己的事。“省电缆的合资下来了,他们行动很快,立刻从国外进口设备,听说做出来的那种型号电线以前全靠进口,全是用在高级微机上面。听人说,老外看中的是省电缆工程师多,能动脑筋开得动外国设备。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倒是不用愁了,我们的销售客户不是同一类。”
“好消息。”雷东宝立即肯定。但随即埋怨,“听说他们现在大学生为了留省城落个省城户口,什么小国有都肯去,街道工厂都有人打破头想挤进去,省电缆算是好的,里面的大学生还能不多?你看小辉那儿招人,每年进两三百个大学生,只有我们村八抬大轿抬出去都没大学生来,想要大学生还得自己出钱培养。正明,你说,我们能不能做这种微机用的电线?”
正明道:“有次展览会我见过,恐怕这玩意儿太高深了,不知道里面铜丝的成分是不是与普通电线不同,靠眼睛看不出来。要不问问那几个大学生?他们懂得多。”
雷东宝道:“你别酸了,他们懂得再多也没你看得多,现在有展览有会议,还不都是你占着名额。这事我看我们得做起来,正明,你负责现在开始调查,除了我们在做的,还有省电缆准备做的什么微机专用线,我们这一行还有些什么线什么缆,你都调查出来,列个表。什么设备国内能生产,原料国内能买到,我们又还没有的,我们上。他们省电缆盯着一条微机专用线,我们就大而全,只要有客人来,啥都能在我们这儿买到。”
红伟看看雷东宝,但是没说,听着正明说雷霆公司缺的还有些什么什么产品系列。等有人跑来叫走正明去听电话,红伟立刻起身将门倒锁,对惊讶地看着他的雷东宝道:“书记,我正是要跟你谈这个来的。这回看他们省电缆合资后走这条路,我想了很多。你说老外都精得很,为什么一上来就上微机专用线的设备?他们现在有钱,他们完全可以做足系列,压低价钱,把我们一些野鸡部队的厂子都打死,可他们为什么要走另一条别人从没走过的路?”
雷东宝毫不犹豫地道:“这种线国内没有,价格能卖得好呗,弄不好还能出口挣外汇。”
“对了,书记。但是为什么他们的线能卖出好价钱,为什么国内没有?我想来想去,最关键的问题在这里。一条,他们设备稀罕,外国人自己带进来;另一条,他们设备贵,我们寻常还买不起,就算是买得起,我们这种乡镇企业也别想批到外汇;再一条,他们有一抓一大把的人才,这些人才都是正规大学出身,比我们的不知高明多少,他们做得出的东西我们做不出,你看正明说的,就算是让他看到了他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就是这么回事。”说到最后的时候,红伟有意压低了声音,到底是背后说正明不足,“书记,你说省电缆有这些优势在,他们又何必跟我们肉搏挣点苦哈哈的小钱,他们乐得又舒服又挣大钱,把肥肉吃完,扔一块肉骨头给我们那么多厂子争着啃。可是我们呢?我们去年刚把大家都买得起的最小一套设备放弃了,我看我们很快就得放弃第二套、第三套设备,很快,你信不信。他们靠着第一条设备挣钱,很快就能存下钱来买第二套设备,到时候我们很快就得淘汰现在的有些简单的设备……”
雷东宝听到这儿,长长地“噢”了一声,伸手按住红伟的胳膊,让红伟暂停别说。他想了好一会儿,哈哈一笑,道:“红伟,你要批评我,直说是了,绕来绕去做什么。好,我承认我说错了,不应该说所有系列我们都做这种蠢话。”
红伟笑道:“你是领导,嘿嘿,得给你面子。不过书记脑子转得真快,这件事我想了好几天才想明白,你才眼珠子一转就明白了。”
雷东宝笑道:“操你娘,马屁有你这么拍的,不怕肉麻死我。你还不如说我一早就比你英明,早就想到上一套电缆设备不上几套电线设备。”
红伟听了也哈哈地笑,笑了会儿,才道:“可不是,我想说的正是这些。那些别人很快能赶上的设备趁早卖了换现钱,赶紧扩大我们的拳头产品生产,早点占住市场。就学那个省电缆的样,他们老外啊,经验多。”
雷东宝点头:“你都说到这份上,我再傻也该想到这些。回头我把这些设备算算,看周围哪个小子顺眼,我们把设备优先转让给他们,正好腾出地来我们上新的,省得又填好好的粮田,心疼。”
但雷东宝说到这儿,忽然想到什么,伸手有点莽撞地一把封住红伟又想拍一句马屁的嘴,瞪着眼睛盯着墙壁深想。红伟将脸挪开,静静等在一边不语。等了会儿,听雷东宝问一句:“你知道谁家电线做得最好?”红伟忙道:“有,有两家,有次我们这儿电线不够,我跟他们拿的,拿出来的货色没比我们做得差。”
雷东宝笃笃地敲着桌面,又考虑了会儿,道:“红伟,我有个大计划,我看我们以后电缆设备都别上了,直接再上铜设备。不过这是后话,现在该做的,你听着。那家做得好的小厂,你去跟他们谈。我这儿拆下来的设备给他们,以后就拿做出来的电线交给你卖,来抵设备款,你看他们肯不肯答应。如果他们抽不出第二套设备的流动资金,我们还有一个办法,我们这边提供他们原料,他们给我们加工,加工费抵设备款。你明白?”
红伟看住雷东宝,想了会儿,道:“书记,你的意思是我们怎么想办法,虽然把低级设备分离出去,可还是把那些产品通过其他办法抓在手里。雷霆公司现在专心做拳头产品,我的贸易公司则是做得大而全?”
“你也聪明,一点就透。我这么想,我们怎么想办法,把周围这些做电线的小厂都鼓动起来,挑质量好的,我们把我们登峰的牌子让他们一起挂,挂登峰牌子的放到你的贸易公司下面一起卖。我们贸易公司有赚,他们也有赚,都得利。你看他们肯不肯答应。”
红伟道:“我跟他们去谈,看看他们什么想法,我随机应变。这是好主意,正好把我们不想做的利润薄的分出去,又不减登峰的产品系列。关键是……”红伟鬼鬼祟祟地笑两声,低声道,“登峰的牌子我们从雷霆拿又不要钱,可赚来钱都归贸易公司。”
雷东宝笑道:“我没说,谁说让你白使登峰牌子了?”
红伟笑道:“登峰的牌子不给我使,还给谁使?谁使都没我用得好。书记还有什么吩咐?”
雷东宝挥挥手让红伟回去,自己关上门想他的主意,他感觉刚才想出来的招数是个好主意,可似乎还可以完善。雷东宝天生一股子的霸气,管他的小雷家是理所当然,别家村子的他也想染指,最好把盘子做得越大越好。他早看周围野狗一样围着他雷霆跑的小电线厂不顺眼,早想大手把这些跟着他啃骨头的小厂收进囊中,可一直苦无对策。这些小厂又不开在小雷家村,他鞭长莫及。而刚刚想到的利益收编,或者可以把这些小厂都抓到他的囊中,听他统一指挥。他很想立刻跟着红伟去谈判,但是他知道自己脾气,他这人去谈判,很可能没几个拉锯下来就受不得对方磨叽,最后拔出拳头说话,很可能坏事,还不如让红伟这个精灵鬼去混。
雷东宝等着红伟反馈,自己则是叉着腰站到墙壁上挂的市区大地图面前。那地图上面用图钉标出周围电线小厂的地理分布,从地图上看,小厂就是围绕着雷霆公司,放射性地散布于小雷家周围,享受着雷霆培养出的技术工人,享受着雷霆卖出去的铜棒,享受着被雷霆带出来的销售市场。雷东宝看着心想:“妈的,我怎能让他们白占了雷霆的好处。”
他想来想去,初步的想法,就是用红伟的贸易公司出面整合这些小杂毛。但一时想不到该怎么做最好,他是恨不得拿捆绳子出去,一个个地把这些杂毛捆到他手心来,可问题是人家不是软蛋啊。他想到,镇里不是在雷霆有股份吗?何不让镇里出面,先把镇里所属范围内的小电线厂拿下?他按兵不动,静候红伟回来汇报。
但等夜间,雷东宝一听红伟的汇报,立刻火冒三丈:“什么,给他们天大的好处,他们还不领情?”
红伟道:“我听着他们的顾虑也有一定道理。他们想到我们给包销的话,时间久了,他们得与买主失去联络。万一哪天我们这边翻脸,他们不就随便我们拿捏了吗?虽然他们客客气气说不敢麻烦雷霆,不好占雷霆便宜,但我看是他们不想也不敢把主动权交到我们手里,这是人之常情。”
“废话,什么人之常情。这地方做电线本来都是揩我们的油发家,他们不听我们的还能有理?”
“话虽这么说,可我们也不能逼着他们听我们的啊。”
雷东宝黑着脸考虑了会儿,道:“我忍他们几天,等我想出办法再收拾他们。”
红伟有可无可地点点头,但没真往心里去,他认为这是雷东宝的场面话:“对了,有件事早上忘了说。我们的登峰牌子让周围小厂冒用已经不是一天两天,都说雷老虎厉害,不敢明着用‘登峰’两个字,可什么‘澄峰’‘登锋’之类不小心就看错的名字不少,我上回找人骂上去过,可人说他们又没用‘登峰’,许我们叫张三,不许他们叫张二吗。书记你看想个什么办法阻止好。”
雷东宝恨道:“给他们正的他们不要,不给他们,他们使歪的。可惜我现在不能动拳头。”雷东宝不得不想到宋运辉每次来电时候苦口婆心提到的话,他现在还在服刑期内,不得轻举妄动。“红伟你真没办法?”
红伟摇头:“没有。去年你待里面的时候,我们给组织去镇工办学习什么修改后的《商标法》,上面老师说的这也能管那也能管,可真做起来,哪儿都管不住,谁管你‘澄峰’‘登锋’啊,我们还算是名气小的,人家中华鳖精一出来,现在全国满地开花都是各式各样的鳖精,国家哪儿管得住?”
雷东宝奇道:“《商标法》?怎么说?”
红伟笑道:“这还真说不清,要不书记问问小三,他那天硬要跟着去听课的。”
小三是红伟的族人,他们史家人在小雷家属于少数民族,等红伟得势才抖起来。小三当年靠着红伟的关系拿到公费读大学的名额,是唯一读财会的男性,当年没少被人讥为娘娘腔,如今则理所当然是新人团中的一员。今天被红伟举贤不避亲,雷东宝立刻就想起这么一个人。这小三他印象深刻,做事干净利落,说话简明扼要,虽然眼下雷霆的财务经理被镇里派下来的老会计占着,小三只是普通一员,可雷东宝有事都习惯找小三。没想到小三是个好学上进的,连法律都懂。
等送走红伟,雷东宝就站到门口路上扯着嗓门大喊:“小三,小三,来我家,快。”
雷东宝几嗓子下来,小三没出来,小三爸飞快地推着车子从一条小路拐出来,老远就气喘吁吁地道:“书记,小三还在工地,我这就去找他,你稍等会儿。”
雷东宝应了声“去吧”,就旋回自家房门。韦春红大概是有空了,打电话来聊天,雷东宝三言两语就打发了,他不是个聊天的好手。
一会儿小三来,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本来白皙的一张脸因为最近跟着新人帮混工地,晒黑不少。虽然来得匆忙,但气定神闲,没他爹从家门出来就气喘吁吁的相势。雷东宝这回有意冷眼旁观,忽然感觉小三有些宋运辉的意思。他让小三坐下,还是小三拿起茶几边的热水瓶给雷东宝倒了水。这点就不像宋运辉了,宋运辉的谱儿一向大得很。
雷东宝的注视,害得小三进来时的气定神闲难以保持。雷东宝不为难他,道:“我们登峰电线的商标是怎么回事?”
小三奇怪雷东宝问他这个问题,就道:“我们这商标是自己说的,没去工商注册。意思就是,如果有人把登峰拿去用,法律不保护我们。如果别人抢先把登峰注册了,我们以后还不能再用登峰。”
雷东宝听了惊异,奇道:“我们用了那么多年都不算?市面上谁都知道登峰是我们家的啊。”
小三认真地道:“法律只认你注册没注册,没注册就不保护。”
“噢。”雷东宝点头,这话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他把这归因为当年镇里培训时候他坐牢,没法知道,“那么说,人家叫什么‘澄峰’电线‘登锋’电线的话,我们都没办法了?那赶紧去注册呗。”
小三道:“是的,得赶紧注册,不过听说注册得花一番功夫。没注册前人家想叫什么我们理论上是管不着的,他们就是明火执仗地叫登峰,我们也只能私下解决。”
雷东宝听着连连点头,道:“我明天把你抽出来,专门做商标注册的事。财务照做,忙不过来拿回家开夜工。然后你再告诉我,等我们注册后,我们该拿那些杂毛澄峰啊登锋啊怎么办。”
“要通过政府帮忙,通过法律手段,比较烦琐,还得看我们在政府那边说不说得上话。”
“噢。”雷东宝继续点头,小三这么说,比红伟说得可清楚多了,“你这么晚在工地干什么?”
小三没想到雷东宝下一句就把话题转开,愣了一下才道:“帮他们看着进程,随时修改计划,免得各方配合不上。”
“那不是调度吗?”
“是啊。我心细,他们相信我。”
雷东宝又是点头,鼓着嘴看了小三会儿,道:“原来是你在调度。”这回新人出手,大家,尤其是正明,都在等着看新人们手忙脚乱的好戏,可那好戏不多,有也是客观原因造就,而非新人们的责任。原来是这个小三背后在做调度,看不出来,平时都看他待在财务室,不知道他还混调度。“你懂工程?”
小三被雷东宝的牛眼盯得背脊直冒冷汗,硬撑着一口精气,道:“不懂。不过我管了几年财务,为了合理调度现金,不让钱少的时候跳脚、钱多的时候睡银行,我一般都核计着厂里的生产计划调度资金。多算算好像也摸出点门道来,工程也差不多,只要环环相扣,查仔细点,一个环节都不让落下就不会错。”
雷东宝其实一向挺讨厌小三说话不紧不慢、娘娘腔的调子,可今天听小三说话却很喜欢。小三说的计划,以前宋运萍做过,宋运萍也是个细心的,几乎是一个月前就能给雷东宝一个计划表,让雷东宝照着用钱。雷东宝肯对宋运萍百依百顺,那时财务风调雨顺。他有些想知道小三究竟做了些什么,就道:“你说的财务计划,放哪儿?我看看。”
小三一下慌了:“我这是自己做给自己看的,书记你别当真。”
“去,拿来给我看。”雷东宝一声令下,小三拔腿就出去,骑着他爸的自行车赶赴财务室取资料。雷东宝看着小三出去的方向,心想,以前他有个士根当助手,很多小事不用操心,不知道这个小三如何,能不能考察下来做他助手。
小三很快就拿着资料回来,有些扭扭捏捏地交给雷东宝。雷东宝虽然粗,可对钱进钱出却是清楚得很,拿来小三的表格一看,就知道这表格有货。表格中把雷霆一个月的管理支出都作为一个附表,然后分别按日期列入总表中。又按照生产计划列出付款和收款可能,再一列,对照着的则是银行存款,基本上能做到两三天之内不让现金躺银行睡大觉。当然,计划没有变化快,生产任务随时得调整,应收应付也得随时做出调整,雷东宝看到小三的表格右边留出足足的备注一备注二备注三等项,这个月的前几天已经做了好几次调整,调整是整体性的,这儿提一些那儿拉一些,到最后还是能保证银行里的资金平衡。
雷东宝知道,像小三这样一个头顶起码有二十个人只要一句指令就能彻底打破其预算计划的小人物,还能被他突击检查就拿出可供参考的资金预算表,那得有很不错的耐心和毅力,还有很不错的细心和专心。雷东宝心里更是喜欢,但是嘴上没说,将资料交还小三,又歪着头盯着小三看,心说这样一个人,放在财务室里做个小财务,是不是太伤料。小三不知道自己做的预算表单雷东宝看了心里怎么想,他在雷东宝脸上眼里都看不出端倪,只好坐在沙发角落满心忐忑,这时候他一贯的气定神闲更维持不住了。
雷东宝这时手里已经有很多卒子可用,不像过去,捡到箩里都是花,看到只要有些能耐就大胆提拔,他现在对新手也开始挑三拣四,除了技术人员依然缺乏。他盯着小三想半天,道:“你回去给我想好,注册商标后对我有什么好处,注册后我可以怎样打击那些冒充登峰的人,打击后我可以怎样把他们收编给我雷霆用。”
小三一听,立刻道:“前面两条我想得出,后面一条我没办法,书记。”
雷东宝却反而一笑,道:“挺实在。行,去吧,别去工地了,给我想商标的事。”
但是小三走后,雷东宝一个电话挂到宋运辉那儿,就把商标的事全搞懂了,不用小三明天翻看资料后说明。雷东宝又把想收编周围小厂的打算与宋运辉一说,宋运辉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你现在是县里的利税大户,你只要打着李鬼影响你李逵经营的旗帜要求县里打击假冒注册商标,关停整顿那些小厂,几番折腾下来,他们还不乖乖自己投到你门下寻求联营。大哥,你一定要记住,你要依靠政策,依靠政府,不能当孤胆英雄。但之前,你得设法抓住一个典型,抓住一两家小厂的劣质产品大做文章,制造影响,影响做得越大越好,然后才能让坐机关的人听到你的声音。”
“太不要脸了吧。”雷东宝听了心里亮堂,可嘴里却冲口而出,因为心里还是觉得宋运辉说的办法充满阴谋诡计,不过他能接受,他心说现在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怕宋运辉听了脸上挂不住,忙道,“好主意,我拉下脸去做。就是又得跑县政府,我想到这个就头大。他们还恨我。”
宋运辉道:“明天上班我给你一份传真,你跟着上面的人找去县里,我会给你打好招呼。你撇开低级设备低级产品的主意不错,很不错,从理论上说,这是提高利润率的最好办法。整合那些小工厂挂你登峰牌子的主意也很好,假手外力扩大自己实力和规模,还可以坐享一份便宜利润,很不错,对我也是个启示。你这事先别拿出计划来,我找人咨询一下,看看国外有没有类似成熟经验,我记得有。你别心急啊,别弄得跟过去联营厂似的,最后搞砸自己牌子。”
雷东宝听了惊讶:“真对你有用?你那么大厂还要到我这儿取经?”
宋运辉笑道:“你这人有超常的直觉,过去的经历表明,你的直觉常常走在社会变革前面。我以前看到资料里有说,美国有些大公司自己没有生产厂家……慢着慢着,我也不是最说得清,还是去请教一下别人。你今天倒是有空?”
“是啊,我总不能每天都跟客户喝得烂醉吧,反正客户都是我铁哥们儿了,一顿不喝也没啥。你怎么也有空,没去找陶医生谈对象?你们俩到底发展了没有?”
宋运辉笑道:“没发展,我忙。”
“你再忙也不能不管个人大事啊,你这是借口,你一定想着你那个女学生。春红说陶医生比女学生好,说陶医生家里家外一把抓,女学生一看就是个娇气的。我看女学生比陶医生好,你们感情好,女学生又是没结过婚的,一手,对你一心一意。”
宋运辉听着好笑:“你们两个闲得慌,拿我嚼舌头。挂了。”他不想跟雷东宝解释感情问题,那无法说清。
雷东宝才不会纠缠于宋运辉的私情,他更兴奋于宋运辉刚才提到的两件事,首先他小雷家的生产渐渐恢复正常,对呀,登峰又开始向县利税大户挺进,他确实应该据此在县里有所作为,他已经远离权力太久了,他是多么怀念当年跟着陈平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其次是宋运辉答应帮他引见,这太重要了。因上回入狱,他与县政府断绝联系,彼此隔阂颇深。因此,再回县政府,他需要一个突破口。雷东宝很是期待,他现在是如此地热衷于来自上面的青睐,失去之后才知可贵。
第二天,小三在众目睽睽之下,拿着有关《商标法》的报告来到雷东宝办公室。虽然雷东宝已经清楚小三要说的是什么,虽然小三说的没有新意,而且雷东宝甚至已经从宋运辉那儿得来解决办法,可雷东宝还是耐心听小三讲述。雷东宝听着小三说得八九不离十,政策方面的问题有些还比宋运辉说得详细,心里比较满意,当即封小三为他的秘书,从财务部脱离出来。
小三被搞得挺没意思,昨晚雷东宝惊天动地一喊,喊得大家都知道雷东宝找他,都以为有什么好事降临到他头上,没想到竟是让他当秘书。女孩子才当秘书呢,他以前读个财会都已经被人笑话娘娘腔,再当秘书算是什么事儿。他心中顿时生出一些离别意。但是雷东宝却要他立刻去财务办移交手续,又要他立刻开始注册商标,然后还要他去办事儿的时候去红伟的公司,到红伟的公司也挂了个职。
小三做得怨声载道,还得承受同伴们的嘲笑。原来是会计,多要紧的职位,上上下下的人走进财务室都对他客客气气,而如今却成了秘书,如此可有可无的位置。虽然他的办公桌给搬到雷东宝的办公室,可那更麻烦,每天得被雷东宝管着,一点自由都没有。走进走出雷东宝办公室的人又都是大佬,谁高兴了都可以在他头上摸一把,因为他最小。而且他还不知道秘书该做什么工作,雷东宝除了让他做注册商标的事和继续做资金预算,其他都没布置,让他自己见机行事。小三坐在雷东宝的办公室里,看着人进人出,电话不断,被烦得没法做事,即使安静下来的时候,身边有雷东宝在,他也浑身不自在,精神没法集中。每天上班最快乐的事就变成出去机关办事了。
雷东宝一看,这倒是一件好事,他这儿拿得出手的文化人少,以往去机关办事,资料方面老是丢三落四,经常他已经跟上面的主管领导联系好,他小雷家的办事员却跑好几趟都没完,气得那边主管领导打电话追骂。现在终于来了个都不用他事先打招呼,自己能把资料准备齐全,而且还能知道怎么办,办不成才找他雷东宝出马的人。阴差阳错间,小三挂着秘书的名儿,却做起办公室的事儿。没多久,雷东宝越看越中意,就把原来的办公室主任削了,换成小三,人称小三经理。
小三跑多了机关,长多了窍,针对雷东宝给他的宋运辉的主意,他想了又想,又找在机关的校友商量,还找在日报社工作的同村人商量,拿出具体措施。报告递交给雷东宝的时候,雷东宝懒得看,要小三演说。小三无奈,他是在雷东宝积威下长大,现在跑机关跟跑自家门似的,唯独看见雷东宝心里犯怵,可也只能说。雷东宝听来,越发觉得小三像宋运辉,事事都有算计,环环都能相扣,只是气势上缩手缩脚,可见是没干多实事的缘由。雷东宝稍作修改,改得符合他的风格了,让小三布置下去,开始实施。
此时,人们看着小三的白脸眼镜,都觉得小三不再是娘娘腔,而是白面军师的模样。


19


周六傍晚,在上海出差的宋运辉在同事惊异的目光中独自打车出门。同事的惊异在于,宋运辉出差行程一向都安排得密不透风,可他这回一早就让留出周六和周日时间不许安排,而且,同事们看到,宋运辉从外面回来后。特意冲洗一身热汗,又换上干净纯白短袖和浅灰长裤才走,离开时候,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尤其是他的秘书最惊讶,连秘书都不知道他去做什么、见谁。
宋运辉基本上是掐着时间去梁思申的别墅,因为梁思申白天在临时办公室上班,别墅没人。没想到在别墅大门口下车,门口保安不让进去,说这家主人有令,不招呼男人。宋运辉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精灵古怪的梁思申为什么想出这样的条令。但他做了那么几年官,身上有自然流露的气势,拿出名片与保安稍微交涉,保安还是犹犹豫豫地把他放进门了,还周到地给他指了路。
天色还没暗下来,宋运辉很容易就找到梁思申那与众不同的别墅,这时别墅已经灯火辉煌,而且似乎还比其他家璀璨了一些。宋运辉用他专业的眼睛仔细辨认一下,不是他的判断出问题,而是梁家的灯光布置有异。那么,梁思申就在家里了吧?宋运辉还是第一次在非公共场合会见梁思申,一时心情非常激动,走上台阶时候,心里一直在想,梁思申会穿什么,她说的晚上她会安排,她自己布置的家究竟什么模样?
没想到开门的是个面色淡黑的东南亚女子。宋运辉随菲佣小王进去,就看到梁思申的外公盘踞在一张古色古香的床榻上,床榻周围簇拥着漂亮而茂密的耐阴植物,枝枝蔓蔓地垂挂在穿着秋香色丝绸长袖中装的外公身边。外公看到宋运辉就笑道:“你英语还真不错,来,请这儿坐,先吃些小点心。我有些问题要请教你这个中国企业家。”
宋运辉挺不习惯这样风雅的环境。老徐家虽然也是到处古家具,可看上去没梁家的闲适。他找一把黑魆魆的太师椅坐下,立刻赢得外公一声喝彩:“好眼光,你挑的椅子正是我最中意的,我闲时不歪罗汉床的时候,最喜欢靠这两把太师椅上看书,这可是我上月才拿珍藏多年的一块田黄一块芙蓉三顾茅庐换来的。呵呵,光顾着说话,你尝尝小点心,我专门请一个点心师傅做的,拍思申马屁。”
老头子滔滔不绝,宋运辉都没法插嘴,只好闷声吃点心。他挑了块小巧雪白的点心一尝,清爽的薄荷味,让刚从闷热外面走进来的人浑身一爽。他从小艰苦,长大以后虽然见多识广,甚至吃到海外,可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精美细致的点心。他对于吃喝一向不讲究,且是个自我节制的人,美食于他可有可无,可这块小点心却让他食欲大开,一块之后立刻又毫不客气地来了第二块。
外公看着笑道:“好,你也爱吃,只有思申跟我对着干,说里面有mint不好吃。这丫头,我说东她偏说西,她一说来上海办事,我特意请了两个女佣伺候她,她还嫌我,气得我真想搬出去住……”
“是啊,若不是看我孤单没人照料,您老早自个儿风流快活去了。咦,Mr.宋,你来得真早,对不起,我塞车了,我又不熟悉路,不敢绕小路转出来。Mr.宋等我会儿,我把上班打仗的铠甲去换了。”
“去吧。”宋运辉转身看去,见梁思申一丝不苟的职业装,果真是铠甲的感觉,不由会心一笑。
外公冷眼旁观,可嘴里却一点不闲着,只给宋运辉说两个字的机会,不再多给。“你看看,小宋,我现在就是寄人篱下。没办法啦,我年纪大了,八十多啦。虽然法律只规定小孩子是无行为能力人,可大家全都拿我这种七老八十的人当作实际无行为能力人,家里要是没人给我撑腰,不知道多少人欺负上来,就是一个小姑娘撑腰也是好的。我现在什么都求着思申,就是买一个大院子,也得等思申有工夫陪我去谈,不然不敢去。你看,所以我只能拍她马屁,好吃好玩哄着她。你要看看吗,我的院子可好了,老法租界的,墙高院深,看进去全是味道。”
宋运辉只是微笑,并不附和,他知道老头子是什么样的人,不会被老头子真真假假的话所迷惑。外公一时有些拿宋运辉没办法,想了想,才又找到话题:“你来上海干什么?融资?”
宋运辉这才微笑道:“我来接触两家工厂,他们当地的地方政府希望我们带动他们的技术,我看看有没有合作的可能。”
“那不是思申的强项吗?你找思申咨询来?嗯,你说我听着,我六十年,一甲子的经验,我才是给你提供咨询的最佳人选。她们那些纸上谈兵的算什么,我告诉你,她们纸上的理论都是美国总结出来的,只欧美两地适用,到中国来统统报废,你信不信?你看年初这事,闹得多低级。”
宋运辉只是微笑,但不得不承认,老头子说得有理,这也是他的看法。梁思申在上面听见,探头应了一句:“外公,今天是不是竺小姐没来,你闷得慌?”
外公“嘿嘿”一笑:“你说有贵客来,我一整天替你盯着厨子做菜,哪里还有时间管自己的事,你的事要紧嘛。”
“哼,盯着做菜,还是盯着他们洗盘子?”
宋运辉不解梁思申说的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外公却笑嘻嘻地道:“分那么清楚干什么。小宋,你扶我一把,我们先坐过去。”
宋运辉扶老头子起来,但老头子下了罗汉床就自己走了,才不要宋运辉帮忙。宋运辉跟去餐区,见宝光闪闪的螺钿镶嵌的红木桌子上早已照着西餐的规矩放上三套杯盘,他心说他现在西餐吃得顺,要是换作最早,连红酒斟得深浅都还是老徐教导他的。而坐下去的椅子则是富贵得烦琐,但他说不出好坏,只知道梁思申这个人对于身外物精益求精,估计这椅子自有门道。不由再看杯盘,似乎不是常见西餐的盘子,而且三套的盘子都不同,老头子自己的是青花,给宋运辉的是蟹青盘子,给梁思申的则是描金彩盘。宋运辉终于没忍住,开口问一句:“请问王老先生,这是古董?”
这回外公只是看着宋运辉狐狸似的笑,就是不答。弄得宋运辉讪讪的,感觉老头子在给他下马威。转眼却见梁思申下来,这房间没遮没拦,就这点好处。梁思申穿着一身珠灰连衣裙,反正在宋运辉眼里很是漂亮,与刚才的浑身铠甲全然不同。宋运辉克制自己的眼睛回头看外公,却见外公正目光灼灼盯着他看,他若无其事地一笑,心下大约明白外公的意思,也于百忙中悟出外公这人的性子:千万不要顺着外公的毛,那是给自己讨罪受。难怪梁思申而今事事逆着老头子的意思来。
梁思申还没入座,就道:“本来想请Mr.宋在外面吃,省得跑这么远的路过来,可有人不甘寂寞啊。哟……”梁思申站住,两只眼睛滴溜溜地在宋运辉面前的蟹青盘子、宋运辉的脸和外公的脸三处之间盘旋片刻,才入席坐下。
这时外公笑嘻嘻地对梁思申道:“你宋老师问我他的盘子是不是古董。”
宋运辉对此一无所知,今天进梁家,触目都是他所不懂的,却说什么都听得出外公的嘲笑。梁思申也不知道老头子为什么寻宋运辉开心,但宋运辉面前这套盘子她还是第一次见,又不好伸手拿了盘子来查看,只得刻薄地道:“宋老师客气,还称它们是古董。外公最近怎么啦,高仿的东西也拿出来招待客人?”
外公笑道:“刚见你看见这几个盘子眼睛碧绿,现在护着你宋老师又装不屑一顾,女生外向啊。”
梁思申只得一笑,她确实是护着宋运辉,看来外公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目的是想钓出她的情绪,一时讪讪的。宋运辉这才知道外公目的在于一箭双雕,但见梁思申急于帮他,他心里高兴,也不在乎懂不懂了,索性再问:“什么是高仿?名词真多。”
外公惊异地看了看宋运辉,见到宋运辉一脸平静,不由点点头,道:“思申说我弄几只仿宋朝哥窑的盘子糊弄你。其实有一只是真的,其他是以前收藏它的人仿着这只真的意思,做成的一套,但仿得很不错。我年轻时候喜欢粉青,现在年纪大了,越来越中意蟹青。”转头一口气都不歇地又对梁思申道,“你看,你宋老师的态度多好,不懂就不耻下问,没什么关系。”
梁思申微笑:“不,不齿。”但不与外公纠缠,不让外公控制局面,看菜上来时候问宋运辉:“Mr.宋,我们吃完后去外滩走走,还是去和平饭店老年爵士酒吧?”
“我也要去。”外公立即应上一句,遭梁思申一个白眼。
宋运辉道:“我记得你想去杭州,不如饭后连夜赶去,明晚回来。不过挺辛苦,王老先生吃得消吗?”
外公笑对梁思申道:“你学着点,软钉子就该这么给。那我不去啦,你们自个儿玩痛快,本来就没想掺和你们年轻人的约会。”
“好,那我们快点儿吃,我等下就上去收拾一个包出来。Mr.宋需要回去宾馆取行李吗?或者……”梁思申装作对外公的话不以为意,其实她希望外公在场。对于宋运辉,她又想见,她因为那份传真,心有很多想法要跟宋运辉说;又不敢见,总担心单独见面会发生什么。对于那个“什么”,她心里没准备,也没打算,最怕“什么”发生一下,弄得以后两人难以如常相处。她可太珍惜与宋运辉那么多年的友谊。可既然宋运辉提出去杭州,她也很想,那就去吧。
外公早已又抢着道:“小宋还回去干什么,我的衣服你拿去先应付应付。我今天白精心准备一桌好菜,你们赶紧吃,快点赶火车去。小宋啊,以后思申不在的时候你也可以来,跟我聊聊天喝喝茶。我一个甲子的经验啦,一个甲子,解放前解放后,国内国外,非常难得啦。你这样的人也难得,我说的你会懂,我儿子和思申都不懂,我本来想教思申,现在看来看去她不是这块料,她历练太少啦。再跟你明说,我教你,不收费,我不是为你好,我只是不舍得我一甲子的宝贵经验收进棺材里去。答应我吗?”
宋运辉和梁思申面面相觑,都不大相信老头子的话,感觉就像听到老虎发誓吃素。还是宋运辉老练,微笑答应:“谢谢王老先生,以后有机会来上海,一定找您取经。”
外公哼哼道:“少来,本来看你是条汉子,没想到还没上手就怕老婆,偌大好处都不敢答应。赶紧吃,赶紧吃,我不指望你。”
外公的直言让宋运辉很不好意思,他不由看一眼梁思申,见梁思申冲外公怒目而视,这才不由一笑,低头快吃。他的胃口好,吃得又多又快,而且不挑,外公羡慕地看着,嘴里嘀咕“年轻好,年轻就是好”。反而梁思申又爱吃又不敢多吃,几个菜尝一个遍,就跳起身收拾去了。宋运辉忍不住在后面叮嘱一句:“小梁,最好穿随便一点。”
梁思申应了一声,但她对着满橱的衣服,又想促狭又想算了,到底是有些紧张,就像临考似的,考虑之下,还真是老老实实选了实在的T恤和牛仔裤。又去外公房间翻出一套最好的,都打进她的双肩包里。
外公在饭桌上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小声对宋运辉道:“你是过来人,还有什么说不出口做不出手的?追女孩子,一定要说,尤其是对思申这样在国外长大的,她直接,你要不说,你玩完。”
宋运辉一愣,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没人知道,没想到外公旁观者清。他想了会儿,才道:“她还小。”
“她小?”外公瞪宋运辉一会儿,不再说什么,只殷勤地劝宋运辉多吃些,说国内的火车简陋,等会儿一准得饿,又转头吩咐小王打包点心,让拎到火车上去吃。弄得宋运辉有些立场模糊,这样周到的外公,哪是他一向因为站在梁思申阵线而敌视的人。最后两人出去的时候,外公还送到门口,拍着宋运辉的肩膀嘱咐小心,十足好老头一个。
两人在门口等着2580000叫来的出租车的时候,都有些不自在,宋运辉已经把梁思申的双肩包背到肩上,看看穿着简单的梁思申似乎与国人一样,又似乎气质截然不同,心里满是幸福。他想到外公的话,他早就考虑过,可是最初梁思申不打算回国,他反正没希望的事也就不做,免得朋友都做不成。现在则是没想到她真回国了,虽然不知道能不能住下来,但这已经让宋运辉看到希望。梁思申则是在想,怎么让这么正儿八经的宋老师放松,但是后来发现,最该放松的似乎是她,她不知不觉攥着个拳头,不知跟谁使劲。好在出租车很快就来,宋运辉开门让梁思申进去,自己却到前面坐了。
梁思申倒是见怪不怪,知道宋运辉做事规矩,只是头痛,面对一只没缝的蛋,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好在宋运辉如今挥洒自如,上了车就开始找话说:“我今天看你外公好像比较怪,你有没有觉得?”
“我在想他又有什么阴谋。有句话说的,无事献殷勤,非盗即奸。可是他能对你有什么阴谋?我一时想不到。”
宋运辉听了笑,这祖孙俩非常不对板。“他什么都没透露。看起来他今天还特意把最贵重的碗碟给我用了,可惜我不识货。”
“他已经挤对我说了,真奸猾。他能什么企图呢?他美国的公司基本已经歇业,资金都交给专人打理,他应该没什么图谋。他难道真想收个关门弟子?呃,他良心有这么好?”
“假设吧,假设他人老言善,我们以不变应万变。我们现在最该担心的是去杭州的火车票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时间。到了之后是半夜,不知道怎么去宾馆,去哪家宾馆。呵呵,难得今天什么都没准备就出门,只好路在嘴里。”
“不怕,杭州能多大,下了火车买张地图,走都走到西湖边呢,正好一早看日出。”
“你以为西湖是大海?还日出。杭州可能有黄鱼车,再不行小黑车总有吧,再不行我打电话找朋友。我有些不放心你半夜三更走夜路。”
“真的不怕,我和朋友们还专门去露营,什么装备都背身上,累得要死,还特高兴,晚上围着篝火喝酒唱歌跳舞干坏事,乐着乐着有的人就累睡着了,帐篷都不用。寂静下来,四周都是怪里怪气的不知道什么禽兽的叫声。以后猫猫大了,我带着她去玩,她一定喜欢。”话说开了,梁思申才自然起来。
宋运辉微笑:“这几天上海工作下来,感觉怎么样,还适应吗?”
“Mr.宋,约法三章,这两天不谈工作,不过这个问题我回答你。还行,就觉得节奏慢,还有规程不熟悉,不过慢慢会适应。就是电脑用得不舒服。我现在只担心一件事,会不会适应这儿之后,却回不去了,知识落后。来了这儿之后,一下子感觉接触的资讯少了很多,周围好像真空一样。好在现在还是空中飞人,回去得恶补。”
“是,我出国的时候也感觉资讯目不暇接。不过也有人出去了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到楼很高车很多。”宋运辉细品梁思申的话,寻找她可能留在国内的蛛丝马迹,“你别有焦虑,你只是离开你过去熟悉的环境,换到一个新的环境,失去过去的资讯,获得这边的资讯。好,不说,明天中午请你吃楼外楼,有东坡肉、叫花鸡、龙井虾仁、宋嫂鱼,听说过没有?”
“怎么没听说过,Mr.宋你忘啦,我小时候在班里朗诵的就是西湖的故事,什么玉龙、金凤、明珠,我有一本西湖传说书的。啊,本来还以为你提起去西湖是因为你记得给我打的满分呢,啊,我失望,我真失望。”
“怎么会忘。”宋运辉扭转头,微笑地看着梁思申,“你得了两支铅笔一块橡皮的奖励。你后来对我说,明珠一定很美,你一定要去看看明珠,可惜你很快出国了。”
梁思申本来只是想耍耍赖皮,缓解气氛,没想到宋运辉还真是记得她的愿望,她一时怔住,看着依稀路灯光下宋运辉的微笑。斑驳的灯光在宋运辉的脸上变幻,不很看得清宋运辉眼底有些什么,而且宋运辉很快就转回脸去,端直坐正了。梁思申看着前面车椅上露出的半个头,鼓着嘴好久没说话。她本来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捉弄一下严肃的宋运辉,没想到宋运辉却真的记得她的那些小破事,中间已经过去那么多年,有十多年了吧,宋运辉竟然还记得她的两支铅笔一块橡皮,这么小的小破事。梁思申忽然失声了,周围是如此安静,小空间里是她和宋运辉气息相闻,空气凝滞得让人心慌。渐渐地,一种异样的亲密袭上梁思申心头,这感觉是如此陌生,梁思申惊诧莫名。
宋运辉坐在前面也是满心慌乱。这是他第一次与梁思申单独出游,他就像是吸毒的人,明知前路危险,可又满心期待。只是他有自知之明,他太知道梁思申的过去,而且还亲眼目睹过梁思申对李力的眉来眼去,他知道梁思申不会爱他,因此他此行更应该收敛再收敛,不能胡乱流露一点意思、断绝以后见梁思申的机会。这不,吃饭时候没小心,就给梁家外公看出,可见他应该更加小心。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各怀鬼胎。没想到去火车站却是买到了火车票,只是这时间异常促狭,竟是离开车还不到十五分钟。两人一看就开始夺命狂奔,偏那上海的火车站就跟迷宫似的,寻找相应候车室就花了好多时间,穿过候车室,工作人员一边检票一边催“快点快点”,两人上天桥下地道的,梁思申实在是吃不消,宋运辉一看,也不顾什么了,伸手拉起她再跑。紧赶慢赶,终于在火车门关之前冲进一个车厢。
两人气喘吁吁站在门廊,梁思申更是靠着车壁双手撑着大腿,喘得说不出话来,看着列车员“咣咣”地收步梯关门,然后冲他们友善地说一句“你们运气好”,两人都只会点头,没气儿说话,列车员看得笑嘻嘻地走了。这时火车惊天动地一摇,温吞地开出站去。梁思申见外面灯光变幻,忍不住想说“开了”,可是才说一个“开”字,后面的气就接不上来,好大一个喘气,自己都忍不住笑出来,笑自己的狼狈。宋运辉本来有些不好意思取笑梁思申的忽然结巴,硬是忍着,见她自己也大笑,他也跟着大笑起来。他心情愉快,笑得借题发挥地开心,两人面对面笑了许久,笑得一个出来门廊吸烟的人看着他俩诧异,两人这才收住了笑。但笑过之后,宋运辉的一张脸就跟裂了一道缝,此后的笑意关也关不住,即使进去里面找来找去找不到空位都无所谓,两人心情轻松但步履艰难地挤过人群找去餐车买位置。
十元一位的收费将好多人挡在门外,可因为是夜晚,餐车的所谓茶座也几乎座无虚席,两人从头走到尾,比较之下,终于找到一处两把椅子可以放一起的地方落座,宋运辉让梁思申坐里面,自己一半露在过道上,有人过往的时候不得不避让,有些辛苦。餐车有人打牌,有人吹牛,两个人没事做,临时决定的出门,都没谁记得要带一本书。梁思申去买了一副扑克,教宋运辉打梭哈,宋运辉很快就学得旗鼓相当,两人打得昏天黑地。宋运辉本来想着梁思申一个小姑娘,他让着一点,可后来忽然想到,这小姑娘学的是数学,热爱的也是数学,自己要是不悠着点,还不输得家都不认识,只得用心应对。
一时,梁思申打牌经验充足,又会算牌,宋运辉则是江湖经验充足,细摩梁思申出牌心理,两人都是有输有赢,因此打得兴起。尤其是宋运辉,以往从来是不肯在喝酒聊天打牌麻将上多花工夫,此时本来就闲来无事,再加心情极好,又是棋逢对手,平生第一次觉得打牌并非无聊。拉锯下来,最终还是宋运辉手里的火柴棍告罄,他输给了梁思申,可输得愉快。
梁思申笑嘻嘻伸出一只手,道:“彩头拿来。”
宋运辉将包里的点心取出,笑道:“全给你,战利品。”
“赖皮,这不算。”
换作别的成年人冲他这样,宋运辉早嗤之以鼻,可梁思申怎么做都可爱,他笑看左右,轻声道:“这儿人多。”
梁思申这才将手收回,取出包里的纸巾,两人将手都擦了,一起吃点心,看得旁边的人口水不断。宋运辉道:“你外公很会享受,这种点心我想都没想到过。”
“他的名言:‘人活一辈子……’我来第三天就跟着他买下一处旧宅,深宅大院的,围墙足有两层楼高,砖缝长着碧绿的葫芦藓,围墙顶上一溜儿开着金黄花儿的瓦楞草,真漂亮。大门已经破烂了,外公已经订做了大铜门。里面院子是青砖这么竖着插、细细拼出来的拼花地,广阔的院子中央是一幢很典型海派风格的小楼,已经很破旧,可修整一下一定很漂亮,比外公原来的房子还漂亮。外公说那以前是谁谁的房子,我记不住,我对旧上海没印象。这老头子,相信他肯定能把院子整得很漂亮。离我未来的办公室很近,我在想怎么向他要一间又不受他要挟。”
“你外公这人,你只要不是火烧眉毛的需要,最好别求他靠他,他等着有人上钩让他玩弄。”
梁思申听了不由一笑:“算了,外公别混了,道行越来越浅,让人一眼看透。他就那德性,跟浮士德一样,你想要吗?请你付出灵魂。我不求他,等他整修好了那房子,我看他不心痒着去住,他现在胆小,不敢一个人去住,何况那是没门卫没小区管着的房子。”
“别托大,你外公精着呢,有些时候他是不得已让着你,你说得对,他毕竟是老了,没办法,需要依靠。有些时候,越是精明的人越胆小,后果想得太多。你别提要求,以不变应万变吧,他不甘寂寞,自己会来惹你。”
梁思申听了哈哈大笑:“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追着要收你做关门弟子。好,我以后不主动惹他,我淑女,哼。”
宋运辉看梁思申脊梁一挺,做着鬼脸装淑女,不由跟着也笑,怎么看怎么喜欢。
火车很快进站,两人走出狭小却古旧的杭州站,来到杂乱无章的广场,一致感慨,杭州真破烂。幸好出租车倒是有,两人被拉到望湖宾馆,新装的大堂非常漂亮。梁思申先跟着宋运辉到他房间,进门就见宋运辉远远避开,走到窗帘那头辛苦地就着落地灯看电视机上放的内部录像提示单。梁思申也是连忙将从外公房间搜罗来的衣裤洗涤用品飞速拿出来放桌上,救火似的离开,
宋运辉这才活转过来,感觉全身肌肉都紧张得生疼,尤其是脸颊。他看看梁思申给他留下的用品,除衣服外,还有几个瓶瓶罐罐,他辨认一下,勉强弄清大概是什么,一时失笑,这些都是外公的日用品,外公睡前盥洗发现不见了这些,估计又得痛骂“女生外向”。反而他倒是不大用。但他还是忍不住用了,他以前总觉得即使男用香水都难以接受,今天却觉得这些盥洗用品的香味非常好闻。他对着镜子洗脸的时候,毛巾按在面颊,抬头看见眉开眼笑的脸,忽然想到,面颊的酸痛难道是笑痛的?他不由咧嘴试试,果然。他都有些哭笑不得,难道他平时痛快大笑的时候这么少?
他就跟顾影自怜似的,站在镜子前发呆。是,他今天真高兴,全身心地放松,玩的时候竟没去想一下性命般重要的公事。就算是打牌动足脑筋,可依然是放松。什么都能令他发笑,他刚才……一定傻得跟一个大男孩似的,直着脖子只知道笑笑笑。他一时有些窘,可很快就又被欢喜湮没,他不由哼起小曲儿,五音挺全。
梁思申也在她的房间笑,今天一夜下来,她心中庄严的宋运辉形象发生动摇,看刚才宋老师手足无措地找事儿做的样子,滑稽得可爱,似乎就差抓着头皮“嘿嘿”讪笑似的,全然没有平日里指挥若定的镇定。但是说到外公的时候,依然是敏锐得一针见血。这样的宋运辉非常可亲。
梁思申的一颗小心思又活动起来,手指搭在电话机上,想跟Mr.宋说个“晚安”,想再听那么会害羞的Mr.宋接到她的晚安电话是什么态度,她忽然很想很想调戏Mr.宋,就想看到他的尴尬无措,讨回她被Mr.宋管教十多年的公道。可又有点患得患失,Mr.宋似乎经不起她这半洋婆子骚扰的样子,尤其是在如此暧昧的黑夜。她犹豫好久,忍痛放弃。可心里却打定主意明天绝不放过,这也叫当仁不让,乃Mr.宋的真传。她坚信,Mr.宋肯定不会生气于她的玩笑。
因此,八个半小时后宋运辉给她电话叫起床,她在洗手间接起,却笑嘻嘻地道:“No,坚决地No。”
宋运辉愣了一下才想到电话那端的声音没一点睡意蒙眬的感觉,不由大笑。他喜欢这么自律的梁思申,却又是这么顽皮。早饭的时候他们研究了地图,决定步行丈量西湖,从望湖宾馆走去青少年宫,上白堤,游孤山,然后去楼外楼吃中饭,再走苏堤,到花港观鱼,从柳浪闻莺那条路转回。
清晨的西湖犹如薄纱笼罩,很美,可惜水臭。两人且行且语,宋运辉告诉梁思申,有话说,美丽的西湖,破烂的杭州,这话一点没错。梁思申却是在心里抓耳挠腮地想着如何在大庭广众之下捉弄宋运辉,弄得连宋运辉都感觉到,梁思申笑吟吟地看向他的眼光有些不怀好意。
可是周日的杭州游客是那么多,两人的精力只够走路和穿越人阵,连说话交流都没多少机会,更别提做什么小动作。桃花早已谢了,柳树早已浓绿,远近没什么花儿,两人都没想到著名的断桥上车来车往,没一点古意,上面的太阳又几乎没遮没挡地晒着。两人走得颇为失望,对孤山也失去兴趣,看时间已到,溜溜儿地就拐进了楼外楼。
楼外楼的风格让梁思申左看右看,看个没完,觉得旧得很有意思。而服务员竟还提醒他们菜点太多会吃不完,力劝他们别多点,更是让梁思申惊讶。可他们还是点了半只叫花鸡,一条宋嫂鱼,两份东坡肉和一碗西湖莼菜汤。菜盘子端上来,梁思申更是惊讶,盘子竟然很是粗糙,有些已经脱釉,而且豁边,看上去脏样。但是,菜很美味。
不仅梁思申,宋运辉也走得饿了,吃菜都没客气。但等梁思申几筷下肚,两眼又鬼鬼祟祟地看过来,宋运辉终于忍不住问:“你打什么鬼主意?笑得这么狡猾。”
梁思申鬼鬼祟祟地笑道:“Because I love you。”
宋运辉手中汤勺一震,一条莼菜溜滑地翻出汤勺,掉进他的盘子,给他的震动制造证据。“别胡说。”
梁思申弯着狐狸一样的眼睛,看着那条莼菜,却不予反驳,立刻转了话题:“Mr.宋,你吃鸡翅还是吃鸡腿,我真使不惯筷子,我得抓着啃。”
宋运辉惊魂未定,忙道:“你爱吃都拿去。”
“谢谢。”梁思申毫不犹豫撕下鸡腿啃上了。宋运辉看看她吃得香,就体贴地把转弯抹角难打发的处理了,就跟照顾他女儿似的。最后见梁思申吃完还吮手指,才从半昏迷中想到,对了,这人本质已是个美国大妞,别把她的戏言当真。可心里隐隐地失落。
苏堤的美丽,而且人也不多,终于让他们找到西湖的感觉。走过一座拱桥,在繁密的绿荫中,清凉扑面而来。梁思申才想说话,宋运辉忽然递过一件东西:“小梁,昨晚打牌的彩头。”
梁思申接来,见是不规则形状的一块石头,样子很是自然。她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没看出什么,只看到似乎有条缝里透出隐隐淡色。她不由看向宋运辉,两只眼睛满是询问。
宋运辉笑道:“据说这里面有很不错的青田石,我想你可能喜欢。见过这种未经琢磨的石头吗?”
“没见过这种的,呀,我真喜欢,如果雕琢成型的就没那味道了。Mr.宋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种原石?”
“你一向好奇。”
“是,哈哈。天哪,这么重你一直背着?Mr.宋,除了爸爸妈妈,你是对我最好的人。可是……”梁思申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却又胆怯了。她泄气,狠狠暗捏一把石头,硬是刺痛了一下自己,才讪讪地对着满脸疑问的宋运辉道,“我很幸运。”
宋运辉直觉梁思申后面的话不是这四个字,他竟是隐隐怕听到,又隐隐想听到,他故作镇定地笑道:“Because I love you。呵呵。”
梁思申却一点没感觉这是玩笑,她竟觉得这几个英文字特好听,她索性扬起脸闭上眼,孤注一掷地道:“那……吻我。”梁思申说出此话,就不敢看向宋运辉了,她怕看宋运辉的任何表情,她只敢闭上眼睛等拒绝。宋运辉了解她,她又何尝不了解宋运辉。她不能睁着眼睛看自己被处决,那样,她才可以睁开眼一笑而过,将此演变为她的玩笑。她真怕失去。
梁思申等,等得手心冒汗,两腿发飘,身子摇摇如欲随风。她终于耐不下性子,睁开眼来,看到的却是宋运辉傻了一样的凝视。那眼神,梁思申尤其不敢探究,看着让人心酸:这还是那个对她一向宽厚,一向镇定冷静的宋运辉吗?宋运辉的样子,犹如五雷轰顶,魂飞魄散。
却是有不识相的怪叫从旁边柏油路上传来,有人一声口哨后,大叫一声:“冲!”立刻有其他人跟着起哄:“快冲,快冲。”梁思申看到宋运辉全身一震,扭头看去之际,脸色铁青。梁思申心慌,不知道宋运辉为什么这么生气,她几乎没有犹豫,扑上去抱住宋运辉的颈子,但只是蜻蜓点水式的一吻,随即装出一脸得意扬扬,冲路过几个起哄者比出一个“V”字。她不想让宋运辉尴尬。但是,她对付了那些人后,回头,却看到宋运辉若有所思的凝视。
梁思申几乎是烫手似的抽回依然搁在宋运辉肩上的一只手,勉强笑一笑,道:“我……我们……走吧。”
宋运辉看着梁思申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脸,忽然伸出两只手,紧紧捧住梁思申的一只手,这个时候,思维才似乎一点一点地挤回他的脑袋,他在大脑里抓来抓去,抓了半天,才抓出一堆字,连成一句话:“思申,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谢谢你。”
梁思申真是没想到情势急转直下,会变成这样,这真不是她这个经验丰富的人所能预测到的,可是听着宋运辉有些咬牙切齿似的话,她也很高兴,一张脸红了,难得娇羞地低下头去。下一刻,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连梁思申都不由惊呼:“此乃大庭广众。”
“知道,知道你现在中文很溜。”
梁思申忍不住大笑,她喜欢这个有力的拥抱,她超乎想象地喜欢,并没因为宋运辉没比她高多少而不适。宋运辉则是觉得,此生圆满了。眼前美丽的西湖就跟一汪美酒一样,令他沉醉。周围什么围观,什么嘘声四起,他都听不见,他只听到怀里人的笑,那么真切,那么亲近。
后面的路,宋运辉如步云端,他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一直没从冲击中回魂,他很想问梁思申,这是不是真的,为什么,什么时候。他还想像傻瓜一样地问,他们的未来会怎样。可是他终究没问出口,他只是一路地看着身边的人,不断用力握住梁思申的手,让实实在在的反馈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是做梦,反而话稀少得像西湖上的野鸭。
梁思申话多,宋运辉的傻样让她心里分外踏实,她好笑地发现,原来她也爱着宋运辉。只是她有些搞不清楚这爱为什么与以前的有所不同,并不天雷地火,却是温柔绵长,如此刻苏堤的风。她也一直不敢相信,她竟然做出来,而宋运辉竟然反应了,而且是那么单刀直入,让她一眼看到宋运辉心底的全部爱意,原来是座富矿。她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时不时看向宋运辉,却总是见宋运辉也在看着她,她忍不住就踮脚在宋运辉脸上亲一下,看着宋运辉脸上笑开了花。可就是不见宋运辉回吻,梁思申心说,真是保守,这还是结过婚的呢。
可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要问清楚一件事:“Mr.宋,过去我还那么小的时候……你不会就那个……love我了吧。”
“不是。”宋运辉连忙摇头,那样他不成了色狼吗,“那时候纯粹拿你当妹妹。后来有一次你和虞山卿一起出现在东海厂,你还记得吗?”
梁思申回头一想,有,难怪程开颜对她深恶痛绝,她当时心里还觉得挺冤呢。可那时根本就没看出宋运辉有什么表现,她还在与李力及时行乐呢。她看着宋运辉惊异,宋运辉却被她看得害臊起来,他一时无法调整心里一直强加给自己的意念:把梁思申当自家亲妹妹对待。他实际上还是梁思申曾经的辅导员老师。对着做了他这么多年小妹妹的梁思申,他有些不好意思袒露心迹,一切来得太快,让他反应不及。
但是梁思申的理科生性子却让她追根究底,她看着宋运辉道:“我今天才知道,可我应该早已有心,可是没有证据表明确切时间。Mr.宋也是,你说的时间一定是个转折点,可是有确切证据表明,早在你说的这一天之前,你已经被怀疑上了。但是我们都没有确切的数据……”
宋运辉简直想哭出来,梁思申说她早已有心,他很爱听,他都巴不得梁思申说去美国之前已经喜欢他,对于梁思申之后的情史他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对于梁思申对他的探挖,那些,连他自己都不敢深想呢,他知道婚姻之中出现这样的情况是背叛。他真怕梁思申也想到这一点,然后恍然大悟地鄙视他。他忙岔开话题,道:“累不累?那儿刚空出一把椅子。有些事你别想那么多,重要的是我们的以后。思申,我们以后聚少离多,你我都很忙,我会尽量找时间看你去……”
宋运辉还没说完,梁思申已经“嘿嘿”地将话打断了:“这话我会背,你听着。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后面一句不背,不搭调,再来,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听见没,古人老话,多吃饭,嘻嘻,原本一日三餐,以后要加多一餐。”
宋运辉语文并不好,好在梁思申背的诗简单,他基本听出了什么意思,听到梁思申最后的歪解,不由放声大笑,他说的可不就是这些意思。他已不知道怎么爱眼前这个被太阳晒得脸又红又油的女孩,他们依偎着坐在西湖旁边的时候,他真想拿一枚钉子将头顶的太阳钉住别动,让“各在天一涯”的时间晚点到来。
梁思申最先也是不适,她原本把宋运辉当作半个长辈,长大后一向不敢在宋运辉面前胡说八道。但见宋运辉现在总是以大笑回应她的胡说,她立刻受了纵容,一张嘴简直是有恃无恐地乱来,因为她心里知道,宋运辉无论如何都不会责怪她。而且,要是换作以前,她是如此注意她的仪容,可今天竟然忘了一天下来脸上的油光,她心底依然是有恃无恐。一直是到了火车上才想起要对镜理妆容,拿出镜子一看,简直一声惨叫,吓得宋运辉都以为发生血案。
外公有意等候,不去睡觉,却在看到两人下出租车后,一直不见两人进门。他指使小王偷偷开门,他在里面大声道:“进来,都进来,里面没鬼。”然后,他便看到两个脸蛋红扑扑的人进来,但唯有宋运辉看到他有些不好意思。他当即指着梁思申道:“你脸怎么啦,跟村姑似的。”
蛇打七寸,梁思申跳身就去楼上盥洗。这边老头子才笑嘻嘻地冲宋运辉道:“怎么样,听我的没错吧?想好做我徒弟没有?”
宋运辉目送梁思申的身影不见,才道:“思申是女孩子,外公以后请别经常刺激他。如果你答应,我可以答应做你的弟子。”
外公郁闷地道:“妈妈的,好像我还得求着你教你本事。你把你跟地方政府谈化工厂的事说给我听,我替你分析。”
只要梁思申不在面前,宋运辉就脑袋清楚:“答应我。”
外公气愤地一拍烟灰缸,道:“我还没要挟你呢,我可以帮你把思申往你怀里推,也可以大搞破坏。我还是你心上人的外公,你要尊重我。”
宋运辉笑而不答,接过外公飞过来的香烟,但是想了想,无限眷恋地放下。刚才火车上,他已经答应梁思申要爱惜身体,努力加餐饭。
外公真是看得眼睛出血:“你又不是十八岁小伙子,你装什么纯情,恶俗,难看得要死,我只看到一脸猥琐。”
宋运辉依然但笑不语,可心里不快,外公正好挖到他的痛处。因为梁思申,他一颗心无比地敏感和脆弱。
外公却真的看不出宋运辉微笑的外表下究竟隐藏着些什么,他最欣赏的就是这人严实的一张嘴,十足城府。外公才不怕外孙女会在这么深城府的人手中吃亏,他只想到,有外孙女在,再加他推波助澜,不愁这人不上他的钩。但鉴于他对宋运辉有所设计,他不能今天因自己的需求做出退让,他依然坚持地道:“我这么看,我女儿女婿两个,你说他们会怎么看你?他们肯把一个如花似玉、留过学放过洋的女儿交给一个有婚史的男人?你以为他们是什么人?梁家是官僚世家,是门阀。可你要知道,他们是我女儿女婿,我的话他们不听也得听。我们交换,我的徒弟我会罩着。”
外公这话,犹如老拳,一把将宋运辉高兴一天的心打碎。虽然外公说的这些话他都知道,他以前就是因为这些原因裹足不前,今天一高兴什么都丢了。可他要未来,他今天食髓知味,贪婪地想要更多,他已经离不开梁思申。用他刚学会的上海话说,打耳光都不放。他的一张脸再也绷不住,晴天转阴。外公冷眼看着,却也不急,等着宋运辉崩溃。宋运辉心头挣扎,看着老头子,心里想到,这人真是梁思申嘴里的浮士德。他需要用灵魂交换吗?不。他深吸一口气,道:“谢谢,不需要。”
外公将手中的蜜蜡小佛手一扔,冷笑道:“我不急,我等得起,我也看得到。晚安,我睡去了。”
梁思申急急冲洗下来,正好看到外公板着脸上楼。她才高兴一下外公就是拿宋运辉没办法,却看到宋运辉对着她的笑容后面已经很有不同。她急切地问:“老头又拿你怎么了?”
宋运辉强笑:“他对我似乎有企图。他是不是有在国内投资的想法?”
梁思申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对的,他不甘寂寞得很,好几次跟我谈起国内经济环境。他是不是劝诱不成,来硬的?”
宋运辉迟疑了一下,才点一下头,但他对着梁思申不便告状,只得道:“你有空跟你爸妈说一下……”
“不。”梁思申把手搁到宋运辉臂上,“他不敢,他既倚仗我,也想倚仗你。可既然是投资,你可以答应他,但必须谈好条款,不能被他奴役。”
宋运辉一想,也对,不由笑道:“你看,我太紧张了。其实你外公好好跟我说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何必非要谈条件。这么大年纪,还只想着掌控,不知道和平共处。但思申,有空跟你爸妈说一下。”
梁思申点头:“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你还没夸我漂亮,我换了衣服。”
宋运辉立刻笑逐颜开:“看到了,当然看到了,你即使披麻袋还是漂亮的。”看着又化过淡妆,散发着淡淡香气的梁思申,宋运辉只感觉自己的头脑在发热,他想留,又不敢再留,强制自己道,“已经很晚,思申,我得回了,同事们一定都等着我。”
“我开车送你。”
“不要,你早点休息,明天还上班。而且等会儿你一个人回来我也不放心。”
“我送你,纽约开夜车都没出事呢。”
“你真是一个独立的女孩子。”宋运辉没再拒绝,与梁思申拖手出去,这才看仔细了,梁思申穿的一身小礼服,风姿绰约。至此,宋运辉依然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在他眼里几乎是十全十美的女孩会爱他。
外公没睡,板着脸在楼上严肃地看着两人出去,又看着梁思申开着向梁大要的车子离开,瘪着嘴思考对策。
宋运辉即使再展笑颜,可心里患得患失,一直想着梁思申的“现在还不是时候”是什么意思。可他没法在梁思申面前启口问这个,他放不开。但是他想到一个严重问题,无论梁父梁母什么反应,他总之不能亏待梁思申。有些固有问题已经造成,无法更改,但他可以让梁思申的日子过得更舒服些。
梁思申也看得出宋运辉的沉默:“想什么?我爸妈那儿你不用考虑。一来还早,二来这是我的事。”
“不是,我在想你……”
“嘿,我还在你身边呢。”
“你别急着打断我,什么人嘛,开车反应还这么快。”
“好,好,我不说。但在我身边想我又怎么了,我可高兴了。”
“是你嘿的,又不是我嘿的。”宋运辉忽然感觉到自己居然是很无耻地效法十七八岁少年拌嘴,连忙打住,“我在想,你外公的建议不是不可以接受,你说得对。回头我好好想想。”
“原来是在想他,不可以。嘿,Mr.宋,你失踪一天一夜,又换了一身衣服回去,你同事们会怎么想?我记得,他们应该都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你的一举一动的。”
“想吧,爱怎么想怎么想,我还一脸喜气呢。”
“那你顾忌着回去早回去晚同事们的等待干什么?”
宋运辉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得一直地笑,好久才说了实话:“太晚,不方便。”
梁思申笑着喃喃一句,是英语,但估计是俚语,宋运辉听不懂,但宋运辉猜得出梁思申一定是在取笑。他讪讪地笑,拿梁思申没办法。对梁思申,他重不得轻不得,只有难以招架。还真如虞山卿所料。
令宋运辉没想到的是,梁思申一早就打电话来要求一起早餐。宋运辉的作息比梁思申早几乎一个半小时,梁思申来电的时候宋运辉早已吃完做事,也没多想就直说了,梁思申便也作罢。但随后宋运辉想到,如果不是作息差别,他敢让梁思申过来吗?过去他一直坚持不让家属插手总厂事务,不带家属出席非私人场合,而且约束家属不跟同事交往。当然那是与当时的那个人有关,现在换作梁思申呢?宋运辉立刻想到,首先,吃个早餐与公事无关,其次,梁思申是个知道进退的人。
晚上本来有餐叙安排,但宋运辉没有参加,早早去了梁思申的别墅。他的同事们并没有因为厂长离开而感觉群龙无首,反而是齐齐松了一口大气,头顶少了一座大山,大伙儿该参加餐叙的餐叙,没份参加的赶紧趁机游逛夜上海。还有才第一次来上海的同志则是去领略尚未全线贯通的地铁,买上一张票,从头乘到尾,又从尾乘到头,乘个舒服。
宋运辉当然知道梁思申还没回家,他无非是想越接近她越好,另一方面,他要给外公机会。因此他出现在别墅的时候,寒暄过后第一句话就是:“思申还没下班?”
外公不疑有他,只笑着道:“你不去接她下班?早一分钟见到也好啊。”
宋运辉也笑道:“不大好吧,他们企业要求严格。”
“对,我在国内办事,还见他们带着孩子上班,真滑稽透顶。你吃过饭没?”
“没。呵呵,吃过外公精心准备的点心饭菜后,别的饭菜还真看不上眼。今天太阳这么毒,外公没出去?”
“出去啦,到我自家别墅去看看,跟竺小姐去听个评弹,再去喝一杯茶,我也在等饭吃。”其实外公经常带竺小姐回来吃饭过夜,或者外面吃了才回,才不会老老实实小孩子似的单飞。他是算定宋运辉会来,只是不知道宋运辉迟来早来。“你忙些什么?呵呵,今天精神还行吧?思申可能会挺晚回来,与对岸美国同事接上头才能回。”
其实宋运辉早与梁思申通过话,梁思申说过尽量早回家。“思申很敬业。今天见了一拨人,一天从头到尾都是谈,唯一遗憾就是有些人还在抱着计划经济不放,冀望用行政命令拓展市场,这样的企业怎么培育内在提升动力。即使是跟我们谈了技术帮助又能怎样,我看是治标不治本。”
外公果然被宋运辉语焉不详的几句话搞得心痒难搔,但还是不肯主动提出要求,只得笑嘻嘻地道:“你们国企……连英国那个老牌帝国都在搞撒切尔革命,大规模实行国营企业私有化,我看你们还能挺得了多久。”
“哦,撒切尔革命是怎么回事?他们的私有化是怎么做的?”
“我看,你们迟早也会走这条路。”
两人不约而同后退一步,心照不宣地谈上了话,一个不再提收徒,一个不再提要求,倒是各自在某个角度坦诚布公,搭上了线。外公终究是个见多识广的,他横跨中西,又历经风雨,在商场沉浮一个甲子,对于市场经济不仅仅是见多识广,而更多的是纵深的对比见解。这方面,则正是宋运辉所欠缺的。外公坐上餐桌,左手一杯说得上名号的白兰地,右手一支小钢炮似的雪茄,一径滔滔不绝。幸好宋运辉是国内少有的具有丰富实战经验的人,外公才越说越兴奋,要是遇到个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外公会将手中杯子砸过去。可饶是这样,宋运辉还是挨了不少骂,被骂见陋识浅,墨守成规。外公还什么都说,连切雪茄都要说个明白。宋运辉虽然挨骂不少,恐怕比工作以来挨骂总和还多,可依然受益匪浅,只是他手中的一杯酒则是一动没动。
梁思申终于做完手头工作,急着往家赶。回到家里,一屋子的香烟臭,正是外公还坐在饭桌边放毒。梁思申白了外公一眼,走到自她进门就一直看着她的宋运辉身边,俯身贴脸过去。弄得宋运辉在外公面前很是尴尬,但还是亲了她脸颊一下,拍拍她让她上去换衣服去。
外公看着笑道:“这世道,女的比男的还不要脸。”
梁思申闻言也没回头,就道:“香烟很臭,我开了楼上主卧的窗户放蚊子通风吧。”
“干吗开我的窗户,你要熏死开你的。”
“你那房间才能最充分交换空气呢。”
“妈妈的。”外公不得不掐灭雪茄,因为知道这个外孙女干得出来,“灭了,你不许开窗。”完了才对一张脸变得笑眯眯的宋运辉道,“你是过来人啦,你有办法,趁着她现在意乱情迷,赶紧做下规矩,否则你一辈子让她骑头上。”
宋运辉最烦“过来人”这三个字,就当耳边风,只淡淡地道:“祖孙何必一直作对,我找时间会劝劝思申。我们继续吧,刚才说的那家厂,原本上交审批的进口设备外汇批复被一家省电缆冒领了,他们只好继续用国内设备,这是乡镇企业在与国企竞争中常遇到的政策难关。正如你刚才说的,大家也都说国企是正房嫡出,乡镇集体企业是二娘养的,个体户更是外面生的野种……”
外公听到这儿才笑起来,道:“你别看野种,野种只要坚持到底,跟那诗里说的一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野路子得很。你看上回搞思申的那个个体户,能屈能伸,是个精乖,为了挽回局势,大冷天在门口跪上一夜都做得出来。”
宋运辉这才明白梁思申说起杨巡的时候冠以“无赖”二字,满口不屑,原来杨巡还做出过这种事。可杨巡估计也是没想到,跪了之后梁家依然没放过他。想到梁父对侵犯女儿之人的严惩,宋运辉不由脊背发凉,不知道如果梁父不认可他的话,会做出什么举动。梁父对他,估计能成亦萧何,败亦萧何。
外公不知道宋运辉在想什么,看他惊讶,就笑道:“是啊,你做不出来吧?你们都是被惯坏的,所以你们常高不成低不就,不肯放低姿态。你再说,那家二娘养的电缆厂只好怎么样,有没有调整策略。”
宋运辉只得收起心神,道:“有。考虑到省电缆的专和精,他们受条件限制,只能从广度入手。他们现在的考虑,一是撇下低门槛设备,着力扩大高门槛设备的产能,这个考虑已经在实施,他们动作很快。第二个考虑是整合周边小电线厂,为他们补充低门槛设备生产的产品系列。但这方面的实施有一定难度,需要当地政府和舆论的配合,也需要他们的市场人员积极开拓市场。可我看他们最大的难题是如何制定一个行之有效的整合政策,充分保证整合后那些小厂生产的稳定,保证小厂听他们指挥,还得给小厂留下一定利润空间。”
宋运辉说话的本事自然不同于雷东宝,雷东宝说了半天的事被他改头换面一说,就清楚了好多,容易被多少有些不大熟悉国内市场的外公听懂。梁思申换了衣服下来,坐到宋运辉身边吃饭,倒是没再做亲热举动打断宋运辉。
外公听了笑道:“这个容易啦,我六十年代在东南亚一带做过,你要他们八抬大轿来抬我,我教他们去,有意思,这个从广度拓展的主意有些意思。做这种事一定不能全指望政府,你得什么无赖手段都使出来,黑的白的一起上。就不知你说的那家公司负责人敢不敢做。”
宋运辉道:“这人人称雷老虎,当过兵,坐过牢,以前的造反派书记只怕他。为人粗中有细,有鲁智深的性格。不过没良心的事他不会做,他心地很好。”
“你姐夫?”梁思申问一句,见宋运辉点头,她继续吃饭,并不插嘴。不过她所谓吃饭,也只是有限地吃些素菜。在宋运辉面前她不用掩饰什么,小时候豁着门牙最傻的样子都让他见过。
外公道:“鲁智深好,我喜欢的是鲁智深,不喜欢武松。《水浒》你全看了没有?你信不信这里面一百单八将,我可以一个不漏全背下来,现在还能背。”
宋运辉听了笑,今天这么久地谈话下来,他看出老头子爱好天马行空:“我也行。最喜欢是鲁智深醉打山门。这种事我姐夫也干了不少,有些事说出来听着都好笑,但他村子里的人都很听他的,只要他一句话,说一没有二。要不是他们现在一个电解铜厂太脏,外公去那儿住几天也是不错,夏天避暑。”
外公了然地笑:“哪儿刚发展起来都是一样,牺牲环境,倒也不是有意要牺牲,人没钱的时候不拿性命当回事。等年纪大了七病八痛冒出来,才会想到爱惜性命,拿辛苦赚来的钱延长小命,都不知道好好享受。”
外公说了半天,就是不说到底要怎么整合。宋运辉心里清楚,外公又想跟他做交易了。他便不再盯住外公,开始与搁下筷子的梁思申说话:“只吃这么一点?”
“小姑娘,漂亮衣服比性命还要紧。啧啧。”外公对梁思申向来没好话。
梁思申道:“晚上运动少,摄入太多糖和脂肪,燃烧不完会沉积下来,肥胖和脂肪肝就是这么来的。你说的整合,我手头正好有一个案例,是香港同事整理的,今年初发生在浙江温州的正泰集团以加盟形式整合同行业三十八家小企业。这个案例被我们当作值得研究的典型案例来对待,明天我找出来给你。对于你姐夫的企业,应该有很高参考价值。”
宋运辉眼睛一亮:“哦?你把资料给我,我也正考虑怎么发展关系企业,本来周六过来是找你商量这事的……”
两人都是会心而笑,他们昨天还哪有时间。梁思申道:“正泰的模式估计你用不上,你的比较正规,你那儿我的本事就用得上了。等我给你做个方案,你看过之后我们再讨论。”
外公的如意算盘被梁思申半路拦截,心头郁闷,抢着道:“企业的事情不能照搬照抄,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环境,别傻不啦唧地人家做什么你也做什么。你叫你姐夫亲自来接我,我要是看着他顺眼,替他出几个主意。”
宋运辉将与雷东宝的关系简单介绍一下,才道:“你上回见过,不过那次他现在的妻子生病,他心情不好,没跟外公说上什么话。我这就给他电话让他过来。只是外公辛苦,具体行程我会让我大哥好好安排。他们农村比较好玩,外公过去散散心也好。”
梁思申非要与老头子对着干,就拉起宋运辉道:“我们去那边,跟你先谈谈正泰,我已经看过那个案例。或者你的事,我先把设想告诉你?”
外公眼看着宋运辉被拉走,脸上打翻醋瓶子一样地酸,但他是个骄傲的人,才不愿公然去抢宋运辉,因为知道肯定落败,他知道这个时期的男人对朋友最没良心。他们坐到沙发上,他就远远坐到他的罗汉床上,放上巴赫的大提琴曲,看他刚收集来的解放前的《申报》。
两人说的是宋运辉的事,梁思申把自己所知道的案例一个一个地翻出来,问宋运辉有没有可行的。宋运辉就跟小时候接触到万花筒,没想到只那么小小一只孔,看进去有千变万化。只是梁思申不老实,说一个案例,就要讨一个彩头,他只好耍赖用吻来付账。最先的时候还不好意思地回头看看外公,后来便当外公为无物。梁思申说的这些案例,宋运辉没听到的时候,他一时还难以想到,但是梁思申只要提一个头,他基本上就触类旁通,自己能领会应该怎么做。国内国外的那些丰富经验,点亮他急欲继续向上的活跃思维。


20


雷东宝来上海前,先与宋运辉见一下面,商议过后才转到上海。他挑的是周日到,因为宋运辉说周日梁思申休息,可以帮着他一起说话。雷东宝再次见梁思申,用的就是不一样的眼光了,那是在帮宋运辉相媳妇。在机场接上头,他便把一只信封递给梁思申,然后看着这个比程开颜更细皮嫩肉,看上去更难伺候的梁思申,心想宋运辉苦头吃不怕。但心里又想,越细皮嫩肉才越配得上宋运辉,宋运辉在他心里,那是多出挑的一个人啊。
梁思申还以为信封里是宋运辉让转交的信,一摸有这么厚,顿时笑逐颜开,带着雷东宝去停车场的一路就撕开信封来看,打开却看到里面是一叠子的百元大钞,她奇道:“大哥,他拿钱给我干什么,我不缺钱。”
雷东宝忙道:“这是我和春红给你的见面礼,你收着,我们都高兴小辉总算肯找对象。”
梁思申觉得很有意思,道声谢就收下了。心里不免琢磨,回赠什么东西才好,不能占人便宜。而且她发现一个严重问题,该如何在别人面前称呼宋运辉,还叫“宋老师”,那似乎有些滑稽;叫名字或者跟着雷东宝叫“小辉”,又不习惯;可是Mr.宋是她和宋运辉之间的私人称呼,不能和别人共用。一时左思右想了几分钟,好在雷东宝不是个话多的人,上车后没问东问西,只两眼炯炯朝路边打量,好半天才说一句:“上海现在跟个大建筑工地一样,不过日日变。”
梁思申点头:“所以很灰,每天回家鞋子上面可以写字,今天如果谈话后还有时间,我带大哥上海转转。”
“好。”雷东宝很干脆,没多余的话,对梁思申也没表现太多好奇。他只是不时看看梁思申,并不相信这么嫩生生的人能做好什么事。
反而是梁思申笑道:“大哥,你别替你的小辉考察我,他心里有数得很呢。”
雷东宝一听就笑了:“你倒是个直性子,好,我喜欢。更要命的是,你是明白人,好。”
梁思申一听“要命”,忍不住也大笑,这个雷东宝真有趣,难怪宋运辉说他像鲁智深。虽然《水浒》看到一半她就扔了,可鲁智深的形象还记得,是个胆大心细的人。
雷东宝下车,正好看到院子木篱笆上面爬着的金银花和凌霄花开得热闹,他笑道:“小辉爸最喜欢种花。啊,你还种橘子树了,好,房子看着挺老,还是旁边的新。”
梁思申也不急着进去,陪雷东宝站在院子里。“房子是仿造我外公解放前在上海的寓所,故意做旧的。”她想了想,才又道,“我造了这房子后才被告知一句中国老话,树小房新画不古,一看就是暴发户。嘻嘻。”
正好李力与一个女子从院子外款款经过,两人打个招呼,说上几句有关那边商场的话,梁思申感觉李力与那女子有情侣的感觉。她这会儿什么想法都没了,她有宋运辉。雷东宝一边看着,都替宋运辉感到危险,这两人隔那么远的距离,不能天天见面,而梁思申又是个美丽年轻的,认识的油头粉面的人看上去又多,宋运辉怎么能放心。
外公一直坐在里面观察院子里的雷东宝举止,见到的是一个毫不做作的粗人。但见梁思申与邻居说个没完,他不耐烦了,让小王去把两个人叫进来。雷东宝却很惊讶,这家连佣人都是外国人,不知道这是什么派头,他还是第一次见。
雷东宝看着梁思申与小王说英语如倒豆子一般,心里万分佩服,开始担心宋运辉能不能降伏这个女孩子。进到屋里,见到外公,他认识,元旦那会儿见过。但上回是在宾馆见,即使老头子的翡翠再绿,钻石再耀眼,他都没啥感觉,今儿个走进这宽大豪华的冷气房,看着一屋子说不出的荣华富贵,他有些被震住了。再看老头子的感觉就不一样了,说那真是有老太爷的样子。外公今天也是有意穿一身中式绸衣,上面万字团花,像电影上的老财主一般。
外公见雷东宝一双张飞似的环眼瞪着他打量,一点不避讳,本来想摆的谱都有些摆不出来,笑着道:“雷先生,一路辛苦,请坐,喝点什么?”
“喝啥都行,就别咖啡。”雷东宝照着外公的手势坐到太师椅上,但一碰到下面的软垫子,就又起身,抓起软垫子放到旁边一张太师椅里,他喜欢硬板凳,何况这是夏天。外公饶有兴趣地看着,一边指挥小王索性拿酒来。雷东宝看到小王在他身边茶几上放下一只玻璃杯,一瓶酒,也在外公那儿放下同样的,奇道:“你跟我喝酒?你酒量好?那就拿大碗嘛,我陪你喝个痛快。”
外公笑道:“我要是年轻二十年,一定陪你喝。今天算了,用玻璃杯将就吧。少喝点,我们先说话。”
梁思申坐一边监视,见老头子对雷东宝挺和善,心下称奇。
慢慢地,外公与雷东宝的谈话开始展开。外公没说别的,只是好奇雷东宝当兵时候做些什么,出来时候又做了些什么。如果是宋运辉讲述这十几年来的事,外公和梁思申都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但雷东宝不同。雷东宝立足的是两人都不熟悉的农村,那些分田到组,又分田到户,还有与宋运辉商量着跟政策打擦边球的故事,都是外公与梁思申闻所未闻的,两人听得目不转睛。其实雷东宝不是个讲故事的好料,他净偷工减料,可故事本身精彩,再加外公问个没完,情节基本没有遗漏。
雷东宝本意是好汉不提当年勇,可两个听众着实称职,他又几杯酒下肚,谈兴大炽。说到最后,道:“别看我现在活络,上海也能来,但定期还得去局子里报到,登个记,说明我没逃走,听话着。”
外公点头,但等了会儿,见雷东宝没了下文,奇道:“没了?”
雷东宝也奇道:“你还想听啥?”
“你不说你那家集体企业的事?你光说怎么造的,怎么扩的,又不告诉我规模,我怎么知道你现在要怎么做。”
“那倒是,大有大做,小有小做。你最好自己去看看,我说半天,要是说大了我不好意思,说小我又不甘心。再说我这么好一个企业,几句话说得清楚吗,你绕着那么多车间走一遍起码就得一个小时,还不能干别的,靠我一张嘴巴怎么说得完。”
外公没觉得雷东宝这是在勾引他去,这话要是从宋运辉嘴里说出来,他得转个弯来理解,咂咂话背后有什么阴谋。他向雷东宝举举杯子,示意将杯中酒都喝了,就站起来,围着雷东宝看了一圈,又伸手拍拍雷东宝宽厚的背,一直嘿嘿地笑。梁思申看得莫名巧妙,心说外公此时嘴角应该挂上一串口水更合适。雷东宝也奇怪,道:“老王先生,你外孙女婿是小辉,你看我干啥。”
外公终于转到雷东宝面前,道:“我喜欢你啦,你这人一看就是好汉子,你说的整合杂毛小厂设想,我看也只有你这种人能做,换宋江一样的小宋就不行。思申,问问今天还有没有去雷先生家的航班,你这就给我买票去。”
“谁是宋江?”梁思申看《水浒》最讨厌宋江。
“好好好,你才是宋江。快打电话。”外公说的时候,两只眼睛却是一直眉开眼笑地看着雷东宝,嘴里喃喃道,“有意思,一定很有意思。”
看着外公老狐狸一样的眼光,饶是雷东宝胆大如牛,这会儿也不安起来,拿眼睛瞪回去:“你想吃了我?”
外公笑道:“我一辈子都想做几件大刀阔斧的事情,可惜一辈子狡猾成性,事到临头又圆滑,现在年纪大了更做不起来。你好,你很好,你一定做得到。呵呵,李逵打架不好看,只有鲁智深打架才好看,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鲁智深醉打山门,就是鲁智深拔树也好看,好看!”
梁思申打电话问民航航班,一只耳朵听外公这么说,真是大惊失色,纳闷老头子今天何以如此激动。但她真没想到,外公这么狡猾的人竟然会与直爽的雷东宝合拍。这世界真是奇怪。正好有一班飞机晚上飞雷东宝家,梁思申拿起护照身份证就出去给两人买票,这下不担心老头子欺负雷东宝了。
连宋运辉接到梁思申送走外公后的电话,也是吃惊,但是想到过去同样也是圆滑周全之至的老徐对雷东宝的青睐,倒是为此意外找到解释。他起先还以为雷东宝见了外公后,还得他与外公割地赔款做一番交易,外公才肯折节下交。而今事情之顺利发展,让宋运辉看到雷东宝前路的顺畅。
因为外公带着须臾不肯离的小王,雷东宝这一路就轻松不少,上了飞机,外公就开始睡觉。雷东宝还是第一次坐商务舱,幸好这钱是外公掏的,要不然他肯定换坐后面位置狭小的那种。外公年纪大了难以入眠,眼睛时不时微微睁开一条缝看一眼雷东宝做什么,会不会跟很多难得坐上飞机的国人一样,兴奋地等待空姐配发食料。外公没想到雷东宝东张西望一阵后就酣然睡下,很快就传递给周围人他睡得很香这个信息,外公好生羡慕。
外公更没想到的是来接他的是一辆出租车,幸好这出租车是桑塔纳,不是没尾巴的夏利。外公当下就不客气问雷东宝:“你不是说几个车间转一圈就要一个小时吗?为什么连一辆车都买不起?”
换作别人,对这种赤裸裸的责问肯定心生反感,雷东宝却不当回事:“就算买辆桑塔纳,所有手续办下来也得三十来万,这三十万我能添多少设备啊。我现在钱紧,车子暂时不考虑。这辆车我包了,一天给二百五十,随叫随到。”
外公道:“我呸,最烦有些人只盯住小钱,还桑塔纳,没出息。中国人办事最讲什么?最讲面子。你里子可以不要,面子一定要光鲜,走出去谁都敬你三分,没里子也变有里子了。别跟我说钱紧,只要是发展良好的企业,全都钱紧。钱紧就去借啊,靠你这泥腿子才拔出来的样子,谁借给你?你做这么多年企业,难道会不明白,银行专门喜欢借钱给手头钱用不完的企业,你就是装也要装出钱多得玩水漂的样子来。妈妈的,直爽过头,就是傻。”
外公一路牢骚,说这地方一到晚上怎么一路连灯光都见不到,又埋怨机场出来的道路都如此颠簸,城市没一点形象,再埋怨经过市区时竟只能看到屈指可数的几幢高楼。雷东宝心胸宽,听着不理,反而前面的出租车司机受不了自己的城市受贬低,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硬要与外公辩,外公正愁找不到对手,这下开心死了,一路杀得司机落花流水。雷东宝不搭理外公的牢骚,外公却偏要在雷东宝面前使用各种激将法,让雷东宝坐不住,可惜一路没有得逞。
因为雷东宝在被骂得晕头转向之余,不免想到过去的辉煌,与外公的话一印证,发现外公骂的全在理。对啊,过去那些报纸啊政府啊都看中小雷家什么?谁能看得到小雷家的里子,他们都看中的是小雷家最先的簇新拖拉机队,看中的是小雷家给村民造的一水儿新房和宽阔马路,看中的是村里成排的厂房和特种养殖,还看中的是他雷东宝过去无数金光闪闪的荣誉。当年他们拨钱给他的时候,谁看得到他举债经营?人大多数是凭印象做事啊。雷东宝这一路被外公骂得开窍了。
可雷东宝心里也为明天犯愁,这老头子嘴巴这么刁,要是到了小雷家也大放厥词,他可不一定再当耳边风了。雷霆公司是他的儿子,他怎能容忍儿子被别人刁难。可是宋运辉告诉他,这个老头子心里有货,挖掘出来都是宝。雷东宝虽然相信宋运辉的话,可是不大相信这个老头子,一天接触下来,只觉得老头子有点不正常。但考虑到这老头子是宋运辉女朋友的外公,雷东宝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将老头子接待好,免得宋运辉的女朋友飞了。他送老头住进宾馆,老头自己付钱开的套房,给菲佣住标准房。雷东宝回家后,赶紧打电话回村让四宝好好准备明天的迎接。
第二天一大早,雷东宝穿上一件崭新的短袖白衬衫去陪外公吃早饭。外公一看雷东宝衬衫上面折叠的痕迹还在,就忍不住看着这张粗脸想笑。又看雷东宝吃起三十块一份的自助早餐来,几乎能把三十块实吃回来的排山倒海架势,外公也胃口大开,跟着多吃了一小碗白粥,半只咸鸭蛋。雷东宝看着都替这三十块不值。
好不容易上路,出了城区,很快就是间断的田野。外公看着点头道:“难怪晚上没灯火,原来出了城就荒凉。”
雷东宝道:“我们南方还算好的,农村一半房子现在是小洋楼,城里人住的还不如农村。你去西北华北,出了城,那对比大了。”出租车司机昨晚被外公削得哑口无言,今天不敢再轻易开口。
外公点点头,可还是一脸似乎不怀好意的笑,雷东宝都不知道外公心里又想着什么坏水。过一会儿,外公指着外面一块已经被土石方填平的空地问:“那儿要建什么厂?”
雷东宝道:“不知道,去年这个时候已经这样了,听说是外资。这儿整块地方属于开发区管辖。”
“到处是开发区,不是开发区就是工业区,哪儿的外资?”
“台湾。听说项目很大,省市领导都参加了开工仪式,那时候我还坐牢。”
“搞了一年多,就运来这些绿帆布盖的东西?”两人说话的时候,车子才刚开出这块空地,纵深望去,更是有一望无际之感。
出租车司机实在忍不住,道:“就这些,去年运来的时候我正好跑过这地方,还以为过几天就得变样了,没想到盖上绿帆布就没动静了。不过东西都运来了,肯定很快能建起来。”
“一帮流氓。”外公了然地笑,“台湾人比大陆早发展几年,他们吃过的苦头正好搬到大陆用。我这半年多看来看去,就台湾人和东南亚人在大陆最流氓。这么一大块地,靠这些帆布盖的破铜烂铁哪儿够,他们明摆着是欺负大陆人没经验,拿些破铜烂铁放到路边显眼地方占一块好地,等着开发区兴旺起来,他们的地值钱了就卖掉。这种事我们以前在台湾和东南亚也干过,台湾人学得倒是快,呵呵。”
雷东宝听着点头:“原来老流氓在这里。”
外公听了失笑:“妈的,说话能不能婉转点。”
雷东宝听了也笑,刚才说出去时候没觉得,现在一想,这可不是骂人的话。趁着外公难得地安静,他将外公刚才的话回味了一遍,问道:“他们凭啥肯定地皮一定会涨价?”
外公道:“现在都有报道说大陆从一九八八年经济加速,物价飞涨,虽然中间耽搁一下,可前年又开始加速,你有没有感觉到物价在涨。”
“有,有,钱越来越不值钱。”出租车司机快嘴先接了一句。
“国外报纸都指大陆的经济增速有水分,造假,不过即使没官方统计数字那么高,只要来大陆亲自走一遭,谁都看得出明显增长,没办法,基数小。我告诉你啦,东宝,你要记住。经济快速增长的时候,如果物价也控制不住地涨,这个时候要留意通货膨胀。如果大陆政府控制不好通货膨胀,那种抢购风又得回来,什么都涨价,疯涨。但笨蛋才去店里买电视机买录像机,聪明人买地,买矿,买黄金,买美金。我这么大岁数,已经看了几起几落,世事万变不离其宗。台湾人经济起步时候走的也是这条路,现在台湾好多富翁大字不识,他们凭什么富,因为他们有祖宗留的地。台湾人刚经历完这些,成了亚洲四小龙之一,手里有钱正好来大陆圈地等通货膨胀,等发财。大陆刚开放,政府不懂这些,还以为大买卖上门。都不晓得这些地是多少价钱批出去的,我看不会高。那些台湾人当然肯定地皮会涨。”
雷东宝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言论,外公说的这些,连老徐和宋运辉都从没跟他说起过。但他深有感触:“我承包出去一个养猪场,都要看他们承包数量给个优惠价格,领导看台湾人一来就开发这么大一片地,还不给个最低价?不用说再等一年两年,去年到现在他们已经大赚了。老王先生,你怎么不来买几块地?”
外公笑道:“我不买这种的,没多少赚头。再说我也懒得再操心,我想找人替我操心。”
雷东宝道:“我替你操心。”
外公一点不客气地道:“你不够格。”
“那你看中谁?”
外公笑而不言。这一路外公都挺好说话,尤其是一进村,看到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村路,两旁长得成规模的绿树,和附近整齐的村舍,对比来时路上所见,外公虽然没说,但瘪着嘴点头赞许。等看到村办,即雷霆公司办公室门口大红横幅打出“热烈欢迎爱国华侨王老先生莅临指导”,外公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但随即,外公开始一路冷嘲热讽。幸好跟随记录的小三性格温和而谦逊,从头到尾忍让。雷东宝一声不还嘴地跟着,他不知道梁思申与外公的恶劣关系,还想着就算是为了宋运辉的结婚大事也得忍。可是听到后来,发现外公说的大多数是至理名言。而且从外公进门后的问话可以看出,这个老头子对于经营管理非常精通。
外公在财务室坐了一个小时,问得众人敢怒而不敢言后,就抓了雷东宝和小三走开,单独教育财务该怎么做。他要雷东宝不能以成本定价钱,而必须以市场价格定成本,这个方向绝对不能搞错。要财务不能只知道被动地记账缴税,而是必须成为企业管理的左膀右臂,主动分析解剖数据,介入企业的日常经营,比如一二三四条……雷东宝听个大概,知道以后该怎么扭住下面的人做这些,而小三则是听得如痴如醉,才知道自己以前自觉自发地偷偷做表格分析预报现金存量是个高明行为。他不断发问,即使外公总是笑话他问出傻问题,他都厚着脸皮认了,只要学到就行。
中午,外公非常满意地吃了一顿他指定的家养猪肉,他一个人吃了两只红烧猪蹄和几块红烧小排,又吩咐晚饭也在这儿吃,把剩下两只猪蹄都给他留着,别人不许吃。要不是雷东宝见过外公的排场,谁见到外公吃猪蹄的样子都会认为外公是个骗子,哪有大富翁看到猪蹄爱不释手的。但雷东宝不明白外公这样的人怎么会想到吃猪蹄。
下午,本来雷东宝叫来几个骨干人员如红伟正明等,让外公问经营方面的问题,几句话听下来,雷东宝当机立断,要小三将全村所有大学生全部叫来,技术员工程师也叫来,满满一屋子的人听讲。外公从最上游的进货开始,问为什么不买铜矿,为什么要做精炼。红伟的回答是,铜矿选冶都不挣钱,这个行业的钱现在都是精炼的在挣。外公不是个听到这种回答就罢休的,他一定要问清楚,这个阶段的价格是多少,那个阶段的价格是多少,为什么这样等一系列问题。大家在被外公犀利的问题问得面如土色的同时,却也学到思考问题的方法。中午陪着外公一起吃过猪肉的人这才相信外公是有才的。
外公晚上到底是没吃完两只猪蹄,他累了,回去车上没与雷东宝说话,闭着眼睛打盹。
雷东宝送外公到宾馆之后,即给宋运辉打电话,想汇报行程,没想到宋运辉正与陶医生通话。雷东宝奇怪,都已经有了梁思申,宋运辉为什么还与陶医生夹缠不清。
原来是宋运辉周日送女儿和母亲一起去少年宫,他准备送到就走,他周日有事。他若非周日有事,早乘火车去上海会梁思申了。没想到正好遇到陶医生,陶医生难得主动叫住他,要请他吃顿饭。宋运辉当时正赶着有事,请陶医生有事直说,陶医生却支支吾吾难以开口。他大概知道陶医生肯定是就分房的事找他。全市企业都在赶据说的分房末班车,市面上房源紧张,医院手头未必有多少房子,而抢着要的人则是众多。按照传统分房政策,都是照顾有婚姻家庭的、行政级别高的,然后才考虑高职称人员,陶医生难免处于劣势。可是陶医生一说到个人的事,表达就不利落,说半天都没说到点上,可宋运辉好歹还是听出就是有关房子的事。宋运辉算是了解陶医生的清高脾气,又了解陶医生而今的艰难居住条件。若非走投无路,无计可施,陶医生岂肯开口相求人。他即使一心一意爱着梁思申,可对陶医生还是敬重,他愿意帮这个忙。他没再逼问,就说明天有空再找陶医生细问。
他回去一查,正好一院院长一个亲戚在东海总厂,这回也赶上分房,他跟院长商量一下,双方达成一个桌底下交易,他便意外轻易完成对陶医生的许诺。他第二天就给陶医生打电话报喜,把陶医生感动得什么似的。陶医生一辈子硬脾气,不肯求人,难得打定主意求人,别人却不等她说出口就把事情做好,令她现在开始忏悔,过去对待宋运辉是不是太坚壁清野了点。她终究还是矜持,想请宋运辉吃饭以示感谢,可愣是无法拿出工作中权威而肯定的态度让宋运辉答应,她因此更是感激,人家帮她做了好事还不要谢呢。可是也因为请不到宋运辉而满心无以言表的遗憾,为此她总是牵肠挂肚着。
宋运辉自以为磊落,没想到雷东宝因自己给陶医生帮忙甚多,心里倾向陶医生,而责他不该有了梁思申还招惹陶医生。宋运辉觉得挺委屈,没做解释,打断雷东宝的责备让说主题。他已经换了一个手机,比原先砖头般的那种稍小一些,因此举着听好半天也不大累。雷东宝便将一天情形说明,几乎是从头说到尾。老头子的那些话即便是冷嘲热讽,宋运辉听着还是觉得很可取,只恨雷东宝嘴笨,不能全部说出。雷东宝说到应该根据外部价格定成本,而不是根据自家成本定销售价格的时候,宋运辉失笑,他想起当年在金州时候的事了。当时流通渠道单一,国家收购,土豆、鸡蛋一个价,可是他爱惜新车间新设备,硬是不肯为降低成本而太修改生产参数,为此绞尽脑汁,出尽百宝,那时可真是单纯啊,难为水书记一直容忍他。
等放下电话,他想来想去,觉得老头子这回的行程与他原先心里设定的不一样。原来他以为老头子对雷东宝的企业有了兴趣,现在看来,更多的是对雷东宝个人有兴趣,今天一天的动作,应该更像是单纯帮助雷东宝提高经营水平,而非其他。如果真想投资插手的话,有些话老头子今天不应该说。这老头子的确年龄大了,但表现出来的只是更顽固,思维却是依然清晰成精的。难道老头子说的“找人替我操心”,那找的人,真的是他宋运辉?那么说,他原先的猜测无误,老头子想方设法要收他做徒弟的目的就在于此?
可是,他已经这么忙,还能不能分出时间给其他工作?他肯定地想,他应该能。
他却未必想牵扯上外公。梁思申跟他说的那些案例让他很受触动,他回来后已经就自身企业情况想到很多。老家那家厂他算是浅尝辄止,给东海总厂的技术人员解决一部分收入问题。从效果来看,这个尝试不错,双方得利,对方很欢迎。那么,如果试用梁思申说起的那些办法呢?有些东海总厂碍于体制无法做到的灵活措施,能不能用到那些需要东海总厂伸手相援的下游厂家上去?
雷东宝照旧早上来到宾馆迎候外公。可是直到他呼噜呼噜把饭吃完,还是只见到小王,不见老王,可惜小王跟他手舞足蹈半天他都听不懂一个字。雷东宝只好跟着小王去老王套间,在外面客厅里等。等到九点,才见老头子穿着睡衣出来,雷东宝当即起身道:“老王先生,你看上去挺累,我看今天别去小雷家,我带你在市区里走走看看。”
外公坐下先喝一杯乌龙茶,才道:“好,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你昨晚回家想了没有?”
“想什么?”雷东宝说出来便想到老头子要他想什么了,忙道,“想了,我还布置他们几个都好好想,回头都给我上一份体会报告,考虑我们下一步要怎么做。我想,首先我们的财务制度要改,然后是我们村以后得控制外来工厂用地,我们村的土地加起来可比那些台湾人占的要多多了。这是我们小雷家的钱,也等于雷霆公司的钱。可昨天老王先生没说我们要怎么整治周围那帮杂毛。”
外公笑道:“我昨天之前还不知道你们周围是怎么回事,昨天一问才清楚。我倒是问你,你整治那些杂毛干吗,吃了饭一把子力气没地儿使吗?有些人好大喜功,只希望摊子越大越好,不管利润多少……咳咳,今天不骂人,骂人是个力气活。”
老头子咳了几声,又拿浓茶润喉。雷东宝在一边看着,道:“你明明可以省点力气好好说话……”
外公立刻抢白:“那做人还有什么味道,做人切忌做个什么都好,就是没味道的人。就跟我徒弟一样,要不是看上思申,他都没一点人气。不说这个。东宝啊,我脑筋好,主意高明,这辈子我想出来的事,基本上没错,所以我不用跟谁讲理,我只要骂下去,让人照着做就行。我还是省力,省了做人思想工作的力,这力最磨人。”
雷东宝道:“我不行,我大老粗,会做错事。再说三个臭皮匠,顶过一个诸葛亮,我要放手让所有臭皮匠都动脑筋,他们多学多做,一个个都给培养出来独当一面。你昨天见的小三和其他几个年轻的,都是我这边村办企业搞起来才送去读大学的,现在用着多好,个个是把好手。”
外公深深看着雷东宝,冷冷地道:“听说你坐牢那几天,村里几个好用的妄想撇开你自立山头。”
雷东宝当仁不让地道:“只要我在,没人立得起来。我不怕他们强,他们再强,也得给我办事。我不会干别的,我只管人,我管住他们这些人,他们管住公司的事。”
“你怎么管?你管得住那个史红伟的小心思?你管得住雷正明的拉帮结派?你管得住你花钱培养出的大学生抱团?”
“这些都是小事细节。我抓住大方向,照顾他们小私心,做人要大度点嘛。他们下面怎么拉帮结派怎么抱团,我都不管,他们谁敢做得出格,我打一拳,压下几天,自然太平,没什么了不起。你放心,这种事,我现在越做越顺手。我现在闲得慌,正想收拾那帮杂毛。”
外公没想到雷东宝这么说,本来藏在嘴里准备打击雷东宝的话反而关死,他原来想说的话是:“你才做几年,凭你那些见识,你配说有你在没人立得起山头这话吗。”外公直直看了雷东宝好一会儿,很多人会因此被他看得头晕目眩,避开眼去,雷东宝却没有。外公不由得叹了一声气:“你气度天生。唉,东宝,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逃到你这儿来吗?”
雷东宝奇道:“你逃?你干吗逃?谁对不起你,你说一声,我帮你收拾。”
外公摇头:“非也,非也。你知道吗,我在老法租界买了套老花园洋房,洋房需要整修,现在已经完成结构加固。今天有一批装饰材料设备从美国运来,虽然有口碑很好的专门公司负责托运,可还是需要我去点收,需要我去指挥存放。你知道,我老了,没力气了,我只想享受现成。我只好逃你这边来,把这些事扔给思申去做。我只有逃来你这儿,她才认栽,肯请假接手我的事,她没办法,呵呵。”
雷东宝这才知道老头子踊跃来这儿的原因。他还以为自己是帮着宋运辉追梁思申,其实是梁思申因帮着宋运辉的家人而承担苦差。“早知这样,你不如留我在上海,我帮你看着现场。”
外公又摇头:“你不行,那些东西你起码有一半不认识。不说这些,你那儿我基本已经看清楚,不用再去。我今天跟你讨论下一步你可以怎么做。我有几个方案,供你选择……”
雷东宝一下来了精神,几乎是趴在沙发扶手上,凑近外公听老人家讲话,咻咻呼吸逼得外公退避到他沙发扶手的另一侧。外公的方案果然不止一个,雷东宝已经从宋运辉那儿看到的正泰公司案例是一个,其他,则是外公这么多年国内国外看过的商界风云。雷东宝只听得目瞪口呆,觉得哪个案例拿来都比他原先设想的高明,哪个案例都可以拿来翻版了即刻给小雷家用上,面对如此多的案例,他反而挑花了眼。
外公斜眼而睨雷东宝一脸惊呆,点头道:“东宝,不得不说,你真是个能用人的,连我都肯拼着一条老命来给你出谋划策,你这人身上看来有个气场,招人。唐僧取经,来匹白马驮他;刘智远打天下,来个瓜精送盔甲;你啊,现在有个老的有个少的人尖子辅助你。”
雷东宝知道唐僧,不知道刘智远,但大致知道外公说话的意思。对于外公的感慨,他奇道:“少的是……噢,是小辉。不瞒你说,还有别的好多人,现在已经去了北京的徐书记,其实以前的县委书记陈平原对我也挺好,给我出很多主意。我心里都记得他们,只是嘴巴不大会说。可老王先生,你说我选哪条路最合适?”
“路子得你自己选,我只给你提供方案,不帮你承担责任。”
雷东宝点头,觉得自己果然没脑袋得很,他帮老头子杯子里续上茶,终于离开沙发扶手,躺回自己沙发背上抱着肚皮闭目深思。外公这会儿才能坐直了,若有所思地对雷东宝左一眼右一眼地看,越看越觉得这家伙有意思。一样是农村人出身,一样是从底层将生意做大,元旦遇到的那个杨巡,他可不喜欢得很。
雷东宝在心里掂量几种方案,他从企业能否得利,镇政府能否同意,被合并的杂毛肯不肯答应,怎样让这些问题都不成为问题等几方入手考虑。细细将方案与他的雷霆比较之后,他睁眼道:“看来近期内想合并那些小厂,不现实。如果我想做手脚让政府支持我的合并,可是我要做多少手脚才能让那些小厂的质量问题被政府重视,让政府头痛不过来整顿那些小厂,我才能趁机下手?变数太大,再加我因为陈平原的事跟政府关系不好,怕得不到支持,别弄不好把我也整顿掉。我总不能绑住他们手脚非逼着他们进我的门。股份制或者签约制,看起来都不适合。”
外公听了,点点头:“继续说,你有铜厂,这是你跟他们不一样的地方。”
雷东宝又抱着肚皮沉思了好一会儿,道:“看起来,最好的办法,我一方面扩大铜厂,一方面干脆变为支持他们小电线厂发展。他们电线厂能发展,就多用铜,用铜总得从我手里买,我卡着他们。”
外公笑道:“这倒是新鲜。”
“不对?”
“挺好,很好,很有胸怀的想法,只是你要白做的事情很多。这件事你可以跟政府商量一下,共同规划推进一种产业在区域的推广,最好给点什么优惠政策,这样你既可以少做点事,又可以趁机修复跟政府的关系。”
雷东宝思考了外公的话,道:“这就是你老到的地方了,想事情总是往最圆滑的地方去。”
外公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见过哪朝哪代的商人脱离官府能把生意做好的?国外都不行。别仗着你皮糙肉厚,拼死力气。”
“我没,小辉给我介绍了几个他认识的朋友,我已经跟他们认识上,以前也只有吃饭喝酒,他们是文化人,看上去不高兴跟我说话,我们没话题,有这话题我们倒是可以说了。”
外公看着雷东宝笑,但外公还是问了个严肃问题:“铜厂的钱,从哪儿来?”
雷东宝笑道:“你又不肯借。”
外公笑道:“你生意太小,赚头也少,滚动太慢,我不高兴借给你。”
“我生意还小?你不能拿小辉那厂子跟我比啊,那不是一回事。你还说你圆滑,你说话太不客气了。”
外公畅快地笑道:“让我说话客气?等太阳从西边出吧。好啦,我们吃中饭去,去你太太饭店吃。吃完我睡觉,你给我买机票,我今明两天回去。”
雷东宝奇道:“就这么两天?再多住几天嘛,你说话我都爱听,你那么多经验不倒点给我,憋肚子里有什么意思?”
外公道:“你粗人装什么斯文,直接骂我憋肚子里烂棺材里去,我更爱听啦。你还有什么问题,我想得到的都回答你。”
雷东宝不客气,果真将问题连珠炮似的问出来。有些看似不是问题,只是他过去处理过的一些事,也被他搬出来跟外公探讨。外公听到雷东宝的有些处理方法就笑,听到这种可笑的处理办法竟然还把人治得服服帖帖,更哭笑不得,外公觉得很有乐趣,千方百计要雷东宝多说事例,他当故事听。外公见多识广,早见怪不怪,已经难得找到能让他感兴趣的事,遇到一个雷东宝,而雷东宝又不是刻意奉承着他,似乎是单纯,又似乎是狡猾,倒有一派天真,而且还不在乎他的挖苦讽刺,他高兴不已,如获至宝。
这一高兴,外公晚上松口,又答应留下两天,再去小雷家及其周边走走看看,为雷东宝的鼓励支持小电线厂那个发展计划提供切实可行的思路,但外公最终还是没松口答应给一分钱支持。
雷东宝得到很多宝贵经验,但也奇怪外公这个人,为什么口口声声说喜欢他,而且还送他几件很值钱的东西,却对他的雷霆公司一毛不拔。这究竟是什么想头?
外公走后,雷东宝带着小三,与手下人员接连利用晚上时间开了好几次会,讨论下一步的工作。红伟没有参与,不能做得太明,但都由小三第二天汇报给红伟。
外公提出的“产业集群优势”,当时只说了个大概,雷东宝让小三组织人手这几天查资料研究到底是怎么回事。雷东宝敏锐地咂出味道,所有的事情上面都得冠以一个漂亮的名堂,这“产业集群优势”是顶漂亮的帽子,拿出去可以唬住一帮坐机关的人。雷东宝更想到当年通过报纸宣扬小雷家事迹的过往,报纸宣传的甜头他尝过一次之后,一直余甘不绝,这回要煽动舆论,他又想到报纸,他要小三写出能登到报纸上的相关文章。但是被小三否决了,小三明确说他不是这块料。
雷东宝既然想到了报纸,就不肯再放手,说什么都咬紧不放。他又想出招术,让小三带上他们的想法,找曾经来小雷家考察过的专家取经,顺便看看谁能帮小雷家写一份赞产业集群的文章。雷东宝本来以为这事可能有些难办,小三更是头痛要找哪些老教授买文章,大家都觉得文化人清高得很,不会做这等俗不可耐的文章。没想到,小三硬着头皮找到的第一个教授就答应了他,当然教授说得很客气,说正好暑假了,可以专心研究这一实用课题,为农村工业化建设做贡献。小三把这回复告诉雷东宝的时候,不知为什么,雷东宝心里有些不舒服,他曾是那么崇敬那些知识分子,总觉得那些人应该是气节的代表,可惜……他们应该再三拒绝才是。
当然,教授的文章拖了近半个月才交稿。雷东宝这才拿着教授的论文和他自己的考虑,当然找股东之一的镇领导们,获得一致好评后,又被引荐到县里。但是雷东宝拒绝了直接去县里,他选择与宋运辉引荐的朋友说话,通过宋运辉的朋友,转道再与县领导联系。他再直爽,也知道他和县领导们之间有隔阂,那些人都是曾经主使把他抓进去坐牢的人,而他现在还在服刑期,他不能没做任何铺垫就大摇大摆地与那些领导坐回同一桌子开会。他太有名,而这名,并不光彩,起码可以让那些曾经处理过他的领导们否决他的话题。而话题从市里转一下再下来,那就不一样了,那里面有宋运辉的一臂之力在起效。
因此,雷东宝还将外公的指导用于实践,勒紧腰带拿全部积蓄咬牙买了一辆日本进口的丰田佳美。贵是真贵,可贵得有价值,雪亮的车子开出去,到哪儿都畅行无阻,看到车子的人都因此敬上他三分。
雷东宝去东海厂与之合作的工地参观了一遭,果然很有规模的样子,工地门口挂着的横幅显示,这是市重点工程。雷东宝想到,宋运辉以前懒得接触老家琐事,因为从小在老家很是吃苦,对老家感情不深,再说姐姐已亡,父母已跟着他去东海落脚,他应该对老家没有牵挂,如此看来,宋运辉参与老家建设,倒有一大半用心是为了他雷东宝。雷东宝以前也想到过,等这回将宋运辉的关系派上用场,他才更进一步体会到宋运辉的良苦用心。
宋运辉的这些关系,以后就是他恢复地位的桥梁。
雷东宝用着宋运辉的这些关系,自不免要将用途经常报上,让宋运辉心中有数,往人情债备忘录上做一番加减乘除。宋运辉对于他那些关系的被用都没什么异议,只是在知道雷东宝想通过报纸宣传他的理念之后,立刻提出反对意见。他的想法与雷东宝不同,一则雷东宝现在的身份依旧敏感,不便大张旗鼓,即使只宣扬小雷家一家也不行;二则在动用政府机关资源,而且有资源可用的时候,不要再另辟另一条路并行,这有给相关人员施加舆论压力的意思。雷东宝听着觉得有道理,说什么宋运辉也是个在官场打滚多年的,应该最知道官场里的做派,他听着采纳就是。但是宋运辉后面说出来的话让雷东宝好生思量。
宋运辉让雷东宝此后收起张扬,低调行事,不仅做了不说,或者做了少说,即便是身份问题解决之后,也不能再如过去一般今天这边演讲明天那边上台,到处风光。雷东宝心说这不是与老王先生的理论背道而驰吗?而且买了新车,又再次出入官场,他已经因此离目标越来越近,他岂能放弃。
雷东宝回到韦春红的饭店,一个人躺在床上细细梳理他过去和现在那么多年来通过各种办法认识的那些关系,与那些关系对他和小雷家的帮助促进。想来想去,等韦春红结束饭店营业,上来洗漱的时候,雷东宝大着嗓门道:“春红,我现在看来看去,那些听说我名头,找着上门来结识我的人,在我出事时候躲得一个不见。”
韦春红在洗手间里奇道:“你今天怎么想到这么严重的问题,又是跟小辉打电话了?”
雷东宝听了发笑:“可不,小辉每天板着个脸,跟他打完电话,我一整天也得脸皮发僵。”
“哎,你想得出小辉怎么谈恋爱?特别是对着那个娇滴滴的梁小姐,他还能板着个脸吗?我一直在好奇。”
雷东宝又笑:“我也在奇怪,他对以前那个总是像领导一样,什么都他说了算,现在这个肯买账吗?哪天我得凑去看看小辉这张脸怎么笑,连我都想不出来他什么时候放松地笑过。我们别说他,你说我刚才说的话有没有道理。”
“当然有道理,他们本来就是冲着你名气来的,要不想借些你的光,要不想攀个你的亲,他们还想靠着你求着你呢,认识你的动机本身就不纯,他们当然会锦上添花,不会雪中送炭。”
雷东宝想了会儿,可以前大张声势,热闹起来的真只是一个空架子吗?不,他从那些帮衬的人手里得到的是名气,他又用名气从县里得到无数好处。宋运辉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而且他现在能做到不再迷失在那些吹捧里,他现在心里雪亮着呢,他只利用那些吹捧为自己办事,比如问教授买的文章。
因为宋运辉朋友的鼎力相助,雷东宝果真又恢复与县里的关系。雷东宝本来以为大家见面会有三分尴尬,可没想到一点问题都没有,县领导虽然没最初的老徐或者后来的陈平原对他客气,可也关心有加,起码嘴上说得好听。而毫无疑问的是,那个产业集群的建议被县领导采纳了,县里开始安排专门人手调查整个县范围内的电线厂总体规模,摸清这么多电线厂在县财政中所占比重,分析如果扶持这一产业将产生多少深远影响。雷东宝交上去的那篇教授的文章,自然是上得台面的高屋建瓴的理论指导,因此县里也把那教授请来,指导产业布局。
本来,全市范围的电线厂,最集中的就是分布在小雷家所在县区域,并且是以小雷家为中心发散的。县里一调查下来,发现很有潜力可挖,一时来了兴趣。雷东宝见机会成熟,便做足准备走上会场,对着县领导,对着众电线厂小老板,他提出雷霆公司愿意为家乡产业发展做贡献,愿意提供市场,提供技术,提供原料支援。
但是,雷霆公司在会议上抛出的善意,并不被众多同业与会者信任,大家都想这天下哪有这等好事,有人免费提供大好帮助?当即有人提出,雷霆公司会不会提出一定要在签下什么协议的前提下才肯提供帮助,或者哪天会不会变卦。众说纷纭,即使主持会议的副县长说话都不能让大家相信雷霆,大家非要雷东宝当着大伙儿的面签字画押才肯信。雷东宝多少心里挺得意,因此当场拍胸保证,没什么可怀疑的,他以前领头带着小雷家人发家致富,自己没想着做老板,现在带着同行致富,雷霆公司也不想做老大,雷霆就是这么高尚,怎的。
副县长和一众与会的人都被雷东宝上不得场面的话逗笑了,副县长笑道:“老雷,我代表与会这么多人,向你提一个问题,你的表态,有效期是多少年?”
雷东宝道:“我粗人一个,不会说话。县长,这有效期很简单,只要我雷霆还是县里的行业老大,我这表态就一直有效。如果不是老大了,我想表态也没人再肯听我,这是实话吧。我雷东宝说话,从来没出尔反尔。”
副县长追根究底:“老雷说话实在,听着比任何长篇大论都让人放心。既然今天大家都在,我们索性把心底的问题都向大家亮亮。你老雷已经跟我说了产业集群的优势,你今天索性当着这么多人再说说你为什么要提出产业集群。”
雷东宝此时已经知道声东击西,他并没有真正说出自己的想法,以免他的好主意被别人抢去,抢在前面。因为他现在没钱,银行又不敢贷,他扩大铜厂的计划还遥遥无期。他只装傻,道:“我的想法,前几天被县长批评太简单,太没战略眼光,我的想法很简单,完全是跟那么多客户喝酒打屁喝出来的。那些客户老是跟我说,我们这儿的电线厂大的太大,不生产低档产品,比如我们雷霆;小的太小,只一两种品种,比如你们这些厂。害得他们经常放一车下来,载不足货色回去,还得去别地采购,挺浪费时间精力,他们说要是放车子这儿转转那儿转转能把所有货色收齐,以后他们就别的什么地方都不去了,只来我们这儿,省心啊。我当时想,好啊,我联系几家厂,把我们的产品都完善了,客户一来,一车可以装满,多好,可是你们大家不答应,怕我吃了你们。我今天告诉你们,我有私心吗?有。如果客户知道来我们县买电线省心,货多货齐,还能货比三家,以后传出去大家都来我们这儿买,我们这儿来的客户就多了。客户想买的产品一大半只有我做得出,客户来得多,我最高兴,赚钱最多,你们说我还要什么别的私心。但你们也好,只要客户来得多,你们以后都不用专门派人满天地跑外勤,只要等在家里,把产品码在门口,客户自动上门,这多好。这个产业集群想法,现在看起来是我雷霆吃肉,你们大家分骨头分汤,我当然肯出力愿意出力,就这样。这是我的实在想法,我大老粗,只能想到这些。我们欢迎县长给我们更全面更高深的建议。”
雷东宝的这些话是老王先生的意思,经过雷东宝自己领会,演绎成属于他风格的发言。在别人眼里或许是高瞻远瞩,这确实是个对大家都好的主意,而且看来切实可行。只有雷东宝自己从外公连骂带嘲笑的谈话中知道,这种事儿有前人不少成功经验,是一个经事实证明行之有效的办法,被教授称之为“产业集群效应”。连雷东宝自己也没想到,最初一个歪打正着的想法会有向如此发展的可能,果然是老王先生经验丰富。但他没说这是外商的主意,免得在座这些人又担心他有什么阴谋阳谋。
副县长站在全县发展和政策角度做了发言,雷东宝听着觉得都是废话。等县长说完,他带头问道:“县长,能不能给点政策,既然扶持,我们雷霆出技术了,县里能不能出点钱给我们大家,支持我们的发展。”
副县长道:“我们今天先确定一个议题,并听取大伙儿的意见,供讨论研究。今天的会议开下来,大家基本上确定这个思路是可行的,对不对,有没有反对?今天的会议鼓励畅所欲言,不要憋在肚子里不说。”
没人提出反对意见,但有人小心地道:“县里要是给政策就好了,最好给税收政策,给贷款政策,我们一定能做得更好。”
副县长笑道:“县里既然重点扶持,一定是会有所表示,你们回去耐心等待。如果有时间,你们也可以向老雷学习,踊跃向上级部门建言献策,说出你们的想法。”
雷东宝带头鼓掌欢迎,会议成功结束。出来后,他请大伙儿一起去饭店吃了一顿,算是认识,也算是继续敲定,即使以后县里没出台正式扶持政策,他雷霆还是会把今天在会议上的表态落到实处。但他也明确提出,谁家要是挂着登锋澄峰的牌子,他是只会打击不肯帮扶的,他不做冤大头;而谁家要是做见不得人的劣质电线,他也只有打击不会帮扶,他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整个县电线电缆行业的名声。
雷东宝把自己的意见先入为主地提出后,便仗着好酒量,一个一个地敬酒过去,讨问每个人的说法。众人果然都又有问题提出,比如要是有人真的做见不得人劣质产品做坏本地电线行业名声,该怎么处理,又该怎么让那种人吃苦头。这事政府要是真管,大家现在可以想出办法,向县里建言献策;要是政府最后讨论研究决定不管,大家又该怎么做。大家七嘴八舌,想出很多问题,果然是人多力量大,但基本上,看来已经没人反对产业集群这么一件对大家来说很新鲜很有用的事情了,甚至大家还觉得即使政府不管,自己也得联合着上。
雷东宝让小三把大家的意见记录下来,形成文字,让大家推选的几个人过目后,再次递交给县里,督促县里做出这个对大家都有利的决定。一顿饭下来,无可置疑地,雷东宝成为全县同行大小老板的核心。
这件事,在雷东宝此后的竭力推动下,县里以出人意料的坚决态度贯彻落实起来,并真正形成决议,形成根据众人意见得出的切实可行的办法,并落到实处,这倒是让雷东宝惊讶县里的态度,没想到还真办实事。在贯彻的过程中,雷东宝与县里的关系,渐渐得到修复。
优惠政策是给了,贷款却无法解决,银行都在观望,看一群乌合之众能搞出点什么名堂。包括县里也在看,给政策,却不帮协调银行贷款。不过众大小老板已经觉得够有实惠了,一时都挺听雷东宝的话。
雷东宝对上对下都坦然表示,他愿意替大家白干一年,帮大家混得起色,因为现在这事还真只有他干得了,他有这个行业的经验,也有现成的技术和市场,但以后肯定得由县里派专人协调管理。
正好雷霆的电缆设备安装结束,有技术人员腾出空闲,雷东宝便主持开展对现有电线厂的技术认证,一家一家地排查过去,帮助修整那些小电线厂的设备漏洞,帮助培训小电线厂工人的技术操作,只有等那些小电线厂具备生产合格产品的条件,他才代表县里发放认证证书,让这些厂挂在墙头。做这些事,他都只收象征性的工本费。而且做这种事,说是简单,其实都是细致到家的水磨功夫,大家都是内行人,全都看在眼里,因此雷东宝才能服众,让大家都乖乖承认他的认证,服从他的认证,并合力宣扬他的认证。有人甚至还戏称雷东宝是共产主义战士。雷东宝当仁不让。
县里领导把他做的工作看在眼里,把电线产业整体水平提高看在眼里,把经济效益的实际提升看在眼里,把这一块经济效益对全县统计数据的影响看在眼里,更把可能带来的进一步提高看在眼里。很多以前没直接接触过雷东宝,只因为陈平原事件而对雷东宝嗤之以鼻的人,悄然因为雷东宝的实际行动而改变了态度。当然雷东宝现有的排场对应的实力,也令县领导更相信雷东宝的能力。
因此韦春红代雷东宝偷偷要求镇里帮忙解决他现在身份问题的时候,没人有异议,都理所当然地觉得应该让雷东宝将功抵过。镇里上报县里,最后由县里出力,将雷东宝头顶的帽子摘了。
雷东宝自己倒没觉得什么,韦春红却是非常欢喜,觉得丈夫每天忙得不见人影,见到的总是一头醉猪也值了,起码做人可以名正言顺,不用再提心吊胆被人黑一遭。身份问题解决后,有些荣誉接踵加身,雷东宝基本恢复过往的荣光。随着优惠政策带来的利润上升,雷东宝更是豪情满怀。他这才觉得自己是真正荣归了。
这个冬天又没下雪,可冷。
在如今主管财务和办公室的小三的预测下,预计已经有适度偏紧的资金预算用来支持扩大铜厂。雷东宝当即派出人手,去已经谈下的设备制造厂签下订单,派专人盯在设备制造厂,要求加班加点将设备生产出来。而他这边,则是迅速组织工程队,开展土建工作。
在雷东宝心目中,这是小雷家工业发展的一个转折点,是小雷家历经挫折之后,新的起步,就像他雷东宝重新扬帆起航一样。


21


杨巡加班加点地赶新市场的建设,而那个他曾经全权支持、而今落入他人手中的商场也在加班加点地建设,没有他,那商场照样能转。杨巡想念那个商场,可每每总是在犹豫中与那据说他还占着股份的商场擦肩而过,形同陌路。但是有关商场的消息还是不受他主观意志为转移地进入他的视线,本地日报今天报道商场如何如何,明天报道商场预计将于哪天开业。每每看到这些应该与他相关、又实际与他无关的消息,杨巡都如百爪挠心。
终于,那商场在一系列活动的烘托下,热热闹闹开业了。而杨巡的新市场,却并不张扬地开业,没搞任何庆祝活动,只是将两边隔着的墙一推,将门口停自行车的地方连成一片,让谁一见都知道这是一个地方,跑哪个门都一样,就算大功告成。
另一项与商场那边李力和梁凡不一样的是,杨巡对新市场的开业胸有成竹,不愁收不回成本。因为不到开业,他的所有摊位都已经租出,而且是不折不扣地收回租金,他的后期收尾工程,靠的正是那些摊位租金。因为现在社会上好像大家都手里捏着钱没处去似的,也因为大家都看到原有市场摊位的效益,知道租摊位有赚头,因此杨巡经过私下调查摸底,搞清租户的心理底线,一举黑心提高租金,而且条件苛刻,要求两年租金一次付清。他本来存着观望的意思,看如果不行,他就适当找借口打折。没想到在大家斥骂他的黑心黑肺中,摊位全租光了,效益喜人。
这真是一个遍地是黄金的年代,这真是个疯狂掘金的年代。杨逦听了哥哥的描述后,眼睛亮晶晶地兴奋总结。
但杨巡并不高兴,因为这本来就是一场料想之中的成功,并无悬念,也无挑战,一切都是按部就班而已,成功对他并无刺激。相比人人传颂的新开商场,他这新市场算得了什么,他想着今年的事情,只会生气。
有人陆续给他介绍女友,这回杨巡再次放低要求,最后找了个在银行工作、父母做到老才混到个科级干部的女孩樊净。樊净大学本科国际金融专业毕业,容貌中上,在众人眼里,是个举止优雅、能力不错的女孩,但是在见过更能干姑娘的杨巡眼里,不过马马虎虎。
杨巡就摆出行动,中规中矩地照着程序追,只是心里并不太当回事,没什么火烧火辣的情感促着他天天朝樊净那儿跑,他只是在争取一个妻子而已。


22


梁思申又中美两地飞了几趟,外公的老房子才终于整修完成,而让她和宋运辉都欣喜的是,国家竟然推行大小礼拜,大礼拜休息两天,小礼拜休息一天,这意味着两人可以有更多时间相聚。
外公兴奋地要求梁思申陪着去验收一回。幸好这房子屋子小院子大,外公将角角落落都摸遍,都不会太耗精神。仲秋的太阳透过一树一树的花果树叶撒到庭院,更添庭院里青砖地的斑驳。宋运辉乘夜行火车依约到达外公新家的时候,在大铜门外已经听到里面传来悠扬的小提琴声,伴着香甜的桂花气息,不待进门,已经陶醉。宋运辉都不忍用敲门声打断里面的声韵,就背手在外面站着侧耳倾听。直等一曲终了,才举手敲门。
外公看着梁思申将他拍马屁送的上好小提琴随便一扔,飞过去扑进宋运辉怀抱,不屑地撇撇嘴,看他自己的竺小姐,却见竺小姐正两眼略带羡慕地看着那青春的一对。外公心头不快,立刻便出言打断那边还在窃窃私语的一对:“来,小宋,喝我的桂花乌龙。”又低声命竺小姐道,“你给倒一杯。”
那边的两人却兀自哝哝细语。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相思境界,宋运辉现在才有体会,原来这才叫恋爱。两人将悄悄话说完,才一起走向外公,宋运辉这时才有空环视外公新居,而外公早已不满有时,因此外公挑最要命的道:“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公开,我已经快瞒不住。我女儿女婿很快过来看我新居。”
宋运辉心里一刺:“顺其自然吧。房子整修得很不错,看上去还是旧的,但旧而不破,看着舒服。”
梁思申轻声对宋运辉道:“我准备爸妈来的时候跟他们说,很简单。”
外公吹毛求疵:“什么旧而不破,应该是旧而不败,破跟败全不是一个概念,破可以不败,破的是形,败的是气。”
宋运辉哪里还有心思管什么破还是败,对梁思申轻声道:“可能不会很简单,到时我在场吧,有什么,我担着。”
梁思申惊异地看着宋运辉道:“你想多了,外公他是不怀好意,你别中他圈套。我爸妈自己都是违抗着家庭走过来的,他们即使心里反对,只要我愿意,他们不能管。”
外公嘿嘿一笑:“你投资乱来是一回事,你终身大事乱来又是一回事,看你爸妈不急。谁愿意花朵一样的女儿做人后妈做人填房?何况是你爸妈那样的人。”
宋运辉没想到外公揭开来说,旁边梁思申早道:“后妈怎么了,填房怎么了,古代对女人真是刻薄。不就是他过去有段历史,还有什么?还有都是你们这些外人多事的偏见。”
外公不以为然地笑道:“吹吧吹吧,反正我答应过你,到时给你当一回救火兵,再多没了。”
宋运辉为梁思申的态度心中感动,看着眼前这张光洁的脸,有点艰难地道:“思申……”
梁思申连忙道:“我没化妆,不能近看。”
宋运辉一笑,不再继续。他了解梁思申,知道她即使有心事,也不愿在外公面前说出,免得被外公讥笑。他立刻拐到外公喜欢的话题,道:“外公,有那么一家企业,以前是当地龙头,我最近过去考察,可以发展成东海总厂下游企业之一。企业优势是地理位置好,当地政策优惠,最关键的是人才多,不仅可供那家企业重启使用,甚至可以分一部分人到正扩张的东海总厂。缺陷是债务包袱重,内部管理混乱,效益低下。我目前准备分两步走,先跟他们当地政府商谈债务处理问题,如果谈得下来,第二步谈企业重组问题。今年经济体制改革实施要点其中一条,是转换国有企业经营机制,探索建立现代企业制度的有效途径。我准备就从这个方向切入,对这家企业进行思申上次跟我提起过的股份制改造,估计能获得当地政府大力支持,争取成为他们的政府工作重点吧,如果机会合适,再争取上市。”一老一少当下都大有兴趣,老的急道:“说详细点,数据,数据。”
宋运辉却是有意不理外公,对梁思申道:“这样的企业通过股份制改造重组之后,你看容易不容易上市?”
外公抢着道:“关键是注资优化资产啦。”
宋运辉不以为然:“注资是一块,实际工作是一块,这种老企业的更新改造非常困难,尤其是里面内耗非常严重。如果不把关系理顺,不做出点效益,估计上市有困难。”他说着说着又把头扭向梁思申,“明晚我以前工作过的金州新任一把手约我一起吃饭,你去不去,见识见识那些老企业出来的领导。”
梁思申努嘴,摇头:“不去,我爷爷他们都是。”
宋运辉笑道:“我等下跟他联系,推后吧。很有趣一件事,本来他们都以为闵厂长去北京后,继任的是原副厂长,没想到空降了一个。空降的我认识,以前关系比较好,推迟一次没关系。”
对于宋运辉以她为重,梁思申心里舒服:“你去吧,我就担心我跟着你去,别人怎么看你呢,你们都那么保守。”
“有什么,我们又不是偷鸡摸狗。”
“那我穿你都皱眉头的奇装异服去,好不好?我这回带来几件呢,正准备吓你。”
宋运辉只能笑:“只要你想去,你爱穿什么穿什么。”
“可你心里不愿意,你眉毛都耷拉了。嘻嘻,我明天一定要去,穿最古怪的衣服去。”
宋运辉只能无奈地笑,没法应答,知道梁思申真敢这么穿了跟他出去,而他无法拒绝她跟随。他对梁思申有很多内疚,虽然梁思申嘴上说不在意,可是他想尽量补偿,什么都依她。梁思申看着宋运辉被她挺低级地捉弄得没办法,心满意足地去屋子里洗水果。过一会儿,竺小姐跟进来,若有所思地对她道:“真羡慕你们。”
梁思申只微笑道:“各有阴晴圆缺,都是自己选择。”
竺小姐摇头:“我们很少选择。”
梁思申想想,坦然承认:“是,我命很好。不过还有比我更好命的,不能比较,没底。”
竺小姐还是摇头:“可有人连基本值都达不到。”
梁思申想了想,点头:“是,我很遗憾。”
竺小姐犹豫了一下,才又道:“谢谢你。”
梁思申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假惺惺,连忙讪讪地一笑,逃也似的出来,坐到宋运辉身边削梨。一时,她真的觉得自己很幸运,只要稍微忽略一些东西,她就是花好月圆。她削好梨,切成小块,插上骨签,随手便交给宋运辉。宋运辉不由笑道:“喂,尊老爱幼些。”
梁思申一笑,转手给外公,外公撇嘴道:“不吃嗟来之食。”
宋运辉笑笑,道:“那么外公准备搬来这儿住了?”
“明天就搬,那儿腾给你们,以后你去没人再监视你,你们爱咋咋。”
梁思申一声“好啊”,反而是宋运辉尴尬地笑道:“我刚才看了下,围墙外面有些乱,不像别墅有专人负责安全,而且左邻右舍都是思申的亲朋好友。我建议外公再好好考虑,如果你真准备搬来,我替你去找两条好一点的狗来。”
“还是你有良心啦,小宋。有人是巴不得我快点搬出来,她好跟你过小日子。我偏不搬,这儿就让它放着。”
“赶明儿成贼窝。”梁思申依然一点不客气。在宋运辉面前,她没想过掩饰自己,因为她对这份感情信心十足。
外公瞪梁思申一眼,但在搬家这件事上底气不足,只好不理。他对宋运辉道:“小宋,你什么时候决定操作那家企业,我要求参股,五千万美元之内,你帮我决定;五千万美元之外,我再定。”
梁思申不知道她在里面洗水果的时候,两人在外面说了什么,一时瞪着一毛不拔的外公无语。宋运辉也吃惊,他刚才其实没跟外公说太多,只是简单介绍一下他作为东海总厂的打算,和所收购那家厂第一阶段可以达到的预期。因此他小心地道:“外公先别忙做决定,还只是意向,回头我整理出资料来,你看了再定。这事我在操控,不会落下你。”
外公拿手拍拍宋运辉放在扶手上面的手臂,道:“我听你的想法,知道你不会做亏本事,你什么资料我不看啦,懒得看,眼睛不好啦。你只要保证给我上市,再给我把手续办清楚,我没二话。你要是敢乱来,我找你丈母娘。”
梁思申嘁了一声:“知道人家不会蒙你,你就使劲把话说好听吧,人家正好心甘情愿给你卖命。”
外公道:“不要耍小聪明啦,人稍微糊涂点才会智慧。你这种人,就是成不得大事,你好好向小宋学学人家的城府。小宋这样的人一摆出来,别人就信任,你不行,你还差得远,你要没你身后的公司撑着,没人相信你。”
梁思申给个鬼脸:“你别骂我,你别骂我,你骂我有人比我还生气,不帮你。”
外公怒对着宋运辉道:“妈妈的,小宋不会像你一样没良心。”连竺小姐都低头忍笑。
宋运辉笑道:“都是越拧越来劲的性子。思申,刚才在外面听了你半曲小提琴,怎么不拉了?”
“最近忙,都快八百年没碰一下琴,这把琴真好,忍不住拉了一下。我们吃中饭去好吗,别墅那边,梁大请客。”
宋运辉忍不住问一句:“李力也在?”
梁思申不由脸一红,附耳轻道:“你不会在意吧?”
宋运辉在意也得不在意,乖乖跟着梁思申走。外公在后面看着摇头:“唉,好好一个人,好好一个人……”
但梁思申上车就柔情似水地投怀送抱,宋运辉什么招都没有。开车途中,宋运辉隐隐想到,似乎他这个曾经结过婚的还不如梁思申老练。想到这儿,他心里无比地泛酸,找到僻静处就将车停下,将人儿紧紧抱在怀里才能释怀。无论如何,人现在是他的。不是,以后也都是他的!
梁思申看到宋运辉对李力反应激烈,心里又很高兴,笑眯眯地靠在宋运辉肩头,轻轻地道:“我们不去梁大家,我做给你吃好吗?然后……”
宋运辉不得不深吸一口气:“你现在别打搅我,我专心开车,到家随便你。”
梁思申轻笑,却轻轻咬住宋运辉的耳垂。宋运辉不得不再次道:“拜托,周末路上全是自行车和人,你再这样我会闯祸。”梁思申这才坐直了,眼波流转看着宋运辉一张大红脸,看得宋运辉一路跟梦游似的,侥幸才把车子开到家。
梁大家黄粱已熟,看他借给梁思申的车子停在门口,就来敲门叫人入席,可没人应他,他只得愤愤转回,暗骂小娘皮又失信。
外公等两人走后,先想了会儿宋运辉跟他提起的企业,他在大陆近一年看下来,基本已经清楚,那些看似破败的国企,有些实在是宝,只是没有能人发掘而已。而且即使他想发掘也不得其门,那似乎是一个另外的世界。大约只有宋运辉这样的人出面,顶着个什么副厅级头衔,直接跟主管领导见面,由对方地方领导出面扫清障碍,才有事半功倍的效果。这样子的投资,他只要掺一脚,便是成倍利益,问题是如何让宋运辉给他做。
利润所得分一部分给宋运辉,是一种办法。如果敢要,他倒是可以在国外给宋运辉开个户头。然而,看宋运辉现在对梁思申那顺从样子,宋运辉是说什么都不敢要他这个老外公的钱的,怕给梁思申及梁思申的娘家看轻了去,到手的鸭子飞走。如此,看来只有想办法将外孙女与宋运辉紧紧捆绑在一起,他才可以支使宋运辉替他办事。即使是梁思申,都对他只有嘴皮子反抗,要她做事还是做的,宋运辉只有更如此,到底,他是宋运辉未来丈母娘的亲爹。
外公想来想去,觉得只有给予宋运辉甜头,才有他投资的甜头。
外公其实完全可以坐山观虎斗,情势肯定不出他所料,梁家不是小门小户,他可在宋运辉内外交困的时候拉上一把,宋运辉自然对他感恩戴德。可外公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宋运辉一看就是个少年得志的人,作为一方诸侯,为人虽然沉着内涵,可估计脾气不小,而梁家的火力却是毫无疑问地猛,外公深怕两边抗衡之下,宋运辉心高气傲拂袖而去,那就不可收拾了。外公唯有使用最保险的办法,虽然这办法极其不对他一向唯恐天下不乱性格的胃口。
外公盘算半天,又去喜欢的饭店吃了饭,才起程回梁思申的别墅,准备找电话打给女儿女婿。回来看到室内的样子,他便心里清楚,皮笑肉不笑了一下,让竺小姐先回家去,他拿眼睛白白楼上,自己坐客厅里打电话。
上面梁思申从浴室出来,见宋运辉抱着双臂凝视她,不由自主紧了紧浴袍腰带,可还是走过去,又躺回怀抱,一头黑头发倒有一半甩在宋运辉脸上。宋运辉清理好一会儿才把头发清理完,他竟还觉得这项工作很有意思。
“你外公好像回来了,刚有两个电话进来……”宋运辉才说着,又一个电话进来,梁思申床头的话机响一声就似是被下面人接起,“什么热线,频率这么高?”
两人都惊异,梁思申奇道:“外公与谁联络?呃,我们等下怎么下去?”
宋运辉听了就笑,居然惊世骇俗地说了声:“不下去。”
梁思申听了闷笑,这真不像是宋运辉的一贯风格:“可我现在真正领悟到爱情不能当饭吃。”
宋运辉自己也饿了,笑道:“我下去吧,想吃什么?”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起下去。”可梁思申这话说出来,自己又忍不住地笑,她发觉自己很有做十三点的天赋,又发觉宋运辉其实也不亚于她。两人闷着又笑了会儿,才先后下楼。
宋运辉先下去,外公看见他就扔出一句:“出息,白日宣淫。”
宋运辉讪讪地笑,道:“外公吃了没有,我做些菜。”
“你会做菜?我看看你做得好不好,要不晚上你露一手,我女儿女婿一起过来吃。”
“什么?什么时候说的?”梁思申跟下来,一听惊住,看向宋运辉,也是脸上失色,“你……外公,你说什么了?”
外公笃定地道:“我跟女儿女婿说了实话,他们一定要立即飞来,正好又有航班。”
连宋运辉都失去沉静,几乎是严厉地道:“外公,可是这个问题你应该先与我们商量。”
外公道:“长痛不如短痛,你们俩都已经这样,一看就不是逢场作戏的,为什么还瞒着?你们放心,我说是我的主意,他们不敢说什么,也没敢生气,只是心急了些,急着想看女婿。呵呵。他们来,有我在,你们急什么。”
梁思申盯了外公半天,才道:“我们先吃饭,我自己去机场接人。”
宋运辉冷冷地看着外公,刚才的欢愉几乎跑飞。外公感觉得到宋运辉隐含的怒意,忙笑道:“你多少大风大浪经历下来,这些小事还会紧张?放轻松点,你这样的女婿他们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他们只是一下接受不来而已。”
“这是我的终身大事。”宋运辉不再搭理外公,心里隐隐猜到外公笑脸对他怒意背后的用意。他走到鼓着腮帮子似是苦思对策的梁思申身边,道:“别急,我们一起去机场,我们不分开。”
梁思申道:“我没急,我不怕我爸妈,我只怕你敏感他们的态度,我怕你生气。爸妈那儿没什么,我最多掉两滴眼泪,他们准投降,只是过程中肯定有几句话不好听,我建议你还是别在场。”说到这儿,梁思申忍不住蹬足,“嘿,你们都看得这么严重干什么,外公尽给我惹祸。这下小事化大,你高兴了吧?多此一举。”
宋运辉没管外公的辩解,将梁思申拉得远远的,轻道:“思申,两点:首先,我们绝不能分开,我不能没有你;其次,我希望能被你爸妈真心接受,而不是勉强。我跟你一起去,我要当面向你爸妈说明态度,你不用担心我,只要最后你爸妈能答应,我什么都可以。他们即使说我什么,我也不会记仇。”
梁思申将脸埋进宋运辉怀里,轻道:“瞧你,开会分派工作的口吻都急出来了。你真的可以放心,我只要告诉爸妈我很幸福,他们就会接受你。我只要再告诉他们我们已经在一起,他们就巴不得我们今天就结婚。是你和外公想得太复杂,爸爸妈妈最终还不是想要我幸福?我没给他们找个异族回来,他们早该心满意足了;再说他们知道我脾气,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他们管得了我吗?他们两个都是非常会做人的人,他们才不会放纵自己的脾气,跟我们生出芥蒂。他们太在乎我,只要今天这一关过去,来日方长,你的第二点不会是问题。”
宋运辉听了这些,这才点头放心,却发现后背都冷汗浸透。对的,他做管理多年,最知道,越是经历过大事小事的人,其思维越有章法可寻,反而是闷在家里的家庭妇女想出来的事情、做出来的举动最匪夷所思。“我太紧张,好吧……好吧……但我们中午……你千万别说,你妈会扒了我的皮。”
“偏说,竭力宣扬,说明关系已不可逆。好啦好啦,我不说,终于看到你紧张。外公的话你别信,他跟他儿女都没什么亲情,他太自私,不会为儿女幸福考虑,才会乱说一气。我做两个煎蛋,我们随便吃点,这就去机场。”
“我来,你休息会儿,等会儿还要开车去机场。”
“国内听说都是女主内,你看我煎鸡蛋给你吃,我可贤惠呢。”
“恐怕你只会煎个鸡蛋。”宋运辉这才心情好转,但是对于这回以另一种身份见梁家父母,他还是满心紧张。他太在乎,唯恐有丝毫纰漏。他这才想起,以前去程家的时候,他几乎就是捏着主动权进去的,他那时压根儿都不用去考虑程家任何人的感受。哪像现在,也算是一物降一物。一直到外公将手拍到他肩上,他才回过神来,原来外公已经跟他说了好几句话,他忙笑笑,道:“谢谢外公出手,这事越早解决越好。”
“当然,你巴不得今天结婚,干柴烈火。算你有良心。”见此,外公便也不多说,背手离开。
宋运辉被外公说得没意思,还是走去帮梁思申的忙。果然,见梁思申煎出来的蛋颇有手势,但梁思申自己早就从实招来,她只会这么三板斧。外公看两人吃饭都挤一起,恨不得你喂我我喂你,不由得对着窗外枯叶飘过的草坪感慨万千,心里愤愤地想,他们也会有老的那天。
梁思申虽然在宋运辉面前说得胜券在握,其实心里也并不是很有底。尤其是看到眼皮带着明显哭痕的妈妈,她更没法将那些带着豁出去意味的话说出来。一家人且慢开车,坐在车里将话说个清楚。梁父是见面就问:“囡囡,这是真事?到底怎么回事?”
梁思申一直到进了车子,才道:“真事。我跟宋的关系应是水到渠成,我既然回国工作,就第一个想到他,我这回没有逢场作戏的意思。我设法把他拐到杭州,设法把我们彼此的感情都试探出来了,然而我一直不能坚信他对我是不是专心,还有我们能不能适应各自发展事业的现状,如果最终昙花一现,我也没必要跟你们说了。本来我们今天已经决定,等爸妈来参观外公新居时候跟你们说明,没想到外公抢先说了。我现在很幸福,很快乐。”
梁父梁母面面相觑,都没想到原来是他们的女儿主动,他们在路上一直讨论,认定是宋运辉心思周密,一步一步把他们小白兔一般的女儿骗上手,相比宋运辉,他们的女儿单纯得不像话。两人交换一下眼色,这个问题由梁母提出:“这么说,你们小时候已经……已经……”梁母都没好意思说出口,这正是她过去自己否定过的。
“吔,妈妈,那也太不可思议了点,宋被你说成什么猥琐中年大叔了,我也没那么早熟。宋一直有很多顾虑,比如他有婚史,比如他有女儿,还有比如我们不在一个城市,比我大七岁,所以他一直不承认感情,就算最后被我逼出来,他还想先请示你们。我对他这一点最腹诽,他不应该把简单问题复杂化,爸妈都是欣赏喜欢他的人,对吧?”
梁父看看妻子,小心地道:“我们确实欣赏小宋,但自私地说,这主要还是建立在他以前对你的照顾上。对于你现在和小宋的交往,我们不反对,但也不支持。我们考虑最多的是你们两人的文化差异和身份差异。爸爸妈妈也是经历过年轻的人,可是以后呢,以后的生活需要很多共同语言来支撑。先说你们的文化差异,你受的教育,你的爱好,与小宋有重叠吗?一点都没有。你承认吗?”
梁思申不得不点头:“是,但是他欣赏,而且支持我的爱好。相比李力梁大他们的花拳绣腿,宋有涵养得多。”
梁父不予反驳,知道这时候反驳了没用,情人眼里出西施。“再说双方的家庭。你的起点高高在上,你的心思相对直接。小宋则不同,小宋完全是靠自身实力从底层一步一步上来的,这样的人爸爸见识过不少,他们很优秀,也很可敬,爸爸一向重用欣赏他们这些人。可是因为成长路上的艰辛,他们性格中往往带着一股狠劲,这种狠劲可以让他们做出一些你不可能想到、更不可能做出来的事。爸爸很担心,等哪天你见识到小宋真正的为人,你还会不会认可他,这种认可,是共同生活的基础。你的性格中有很多理想主义的成分,小宋却是彻底的现实。你承认吗?”
梁思申不得不承认:“是的,可是我认为宋不会对我表现狠劲……好吧,我会看不惯,我承认,但说他彻底现实,那不对,彻底现实是指杨巡那样的人,宋不一样。”
梁父依然不予反驳,依然是循循善诱地道:“最后再说你们的感情。我们不清楚小宋以前怎么跟前妻结婚的,又怎么跟前妻离婚的,但你不能否认,他前妻相对他当时,是高干子弟。囡囡,你想过这点没有?”
梁思申薄怒道:“这一点,我不赞同,你们把你们女儿的魅力看太低,也把宋的人品看太低。我不评价他以前的婚姻,他想说明我也不要听,没必要。我只相信,如果以后有什么不对,那也只会是我不要他,不会是他不要我,我们的感情非常不对等,我只感觉他在这个世上除了工作没什么爱好,所有的感情都投注到家庭几个成员和我身上了。”
梁父梁母只好歪眉歪眼,无言以对,本来想实施非暴力不合作政策,以免反而把女儿推到宋运辉怀里去,因此对宋运辉一句坏话都没有。没想到女儿什么现实都承认,似乎比他们还清醒,就跟一个情场老油条似的。两夫妻不自觉地都想到,不知道这俩人都到什么程度了。梁母终于不得不叹出一声气,道:“囡囡,我们非常担心,我们宁可那个人是李力,而不是小宋,你以前不是也挺喜欢李力吗?”
“那不是一回事,喜欢是喜欢,爱又是爱,两种境界,我清楚得很。”
梁父梁母都没说话,都是耷拉着头,不肯答应。这种样子,梁思申反而难以反抗,她也只好耷拉着头陪着,好久才一再补充:“我真的很幸福。”“可是我一定需要得到爸爸妈妈的认可。”“你们三个是我最爱的人,我一个都不想放弃。”
梁母闷闷不乐地道:“我们能阻止你吗?”
“不能。”
“那不就是?”
“可是妈妈你不能把女婿设想成太阳神阿波罗,我又不是雅典娜。”
“可你们俩的条件交给任何不相干的人评议,都会说你们非常不适合。”
“你和爸爸当年更不适合。爸妈,这么说吧,我足够坚强,我足够理智,我承担得起,而我现在需要这段感情。”
这句话,比外公电话里说出宋梁关系更让梁父梁母震撼,他们齐齐地看着女儿,都在心里想,这难道是因为西方人的教育吗,他们怎么听不到有关天长地久的意思?梁父甚至在心里想,究竟谁在感情上更现实?梁母提出女儿下车等一会儿,老两口愁眉苦脸地讨论半天,不得已接受宋运辉。只是心里老大疙瘩,最大的疙瘩还是因为女儿。
宋运辉不知道梁家三口人在机场说了些什么,三个人从机场到家的时间没比他预期的长,虽然他是度日如年地等到三人进门。然后,他收到梁父送给他的一尊白玉观音挂件,梁父亲自给他挂上。他看得出梁父梁母对他不像过去自然,但是,这已足够,如梁思申所言,来日方长。他非常感激梁思申独立把这件他最担心的事处理下来,她越来越超乎他的想象。
反而是外公惊讶了,事情似乎出乎他的预料。他很怀疑大家演戏给他看,因此后来一起去外面饭店吃饭时候,他一直细心观察,却没看出什么端倪。他女儿女婿对宋运辉的挑剔眼光他反而认为是应该,谁家女婿初次上门没接受过这样的眼光?只是不明白了,为什么梁家如此降低标准,简直不合常理。
梁父梁母这回换了一种眼光看宋运辉,自然是处处挑剔,与当年处处好看不同。他们最受不了的是女儿对宋运辉的亲昵,而最受得了的是宋运辉对女儿的包容。回头宋运辉住到外公新宅里去,这边梁母拉着女儿的手却是一个劲儿地叹息,心里还是不愿意。看得外公眼睛出血,要他们来个痛快,反对就反对,答应就答应。可是梁父梁母敢吗,还要不要女儿?梁父说,好歹目前看来宋运辉是处处以囡囡为重的,那样就好,那样就好。
至于好在哪儿,两个老江湖唉声叹气,一肚子天凉好个秋。
宋运辉一个人住在外公的新宅里,他白天来的时候没进屋,原本以为新装修的房子,进门必定一股油漆胶水味,没想到月色下打开上书“拢香”二字的正厅大门,进门闻到的却是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辛香,竟是将外面一院子的桂花甜香逼退三尺,令今天心情大起大落的宋运辉一腔子浊气消失无形。宋运辉即便是再无雅兴,此时也能领会“拢香”二字的逸韵,要的便是这种月色下若有若无的味道,犹如拢在袖管深处的香,衣袂飞处,才有暗香盈袖。宋运辉感觉这一定是梁思申搞出来的古怪,也或许,是外公那儿的一脉相承?宋运辉无比感慨,他即使培养了宋引可以在钢琴上十指翻飞,可梁思申的有些享受他想都想不到,又如何能教宋引。
宋运辉反正也睡不着,便将“拢香”的灯全部打开,一屋一屋地欣赏里面的家具摆设。他看到一百来平方米客厅有几张老黄木头做的床,各自与几张宽大古老的椅子错落摆放着,上面铺有厚软锦垫。那种老黄木头都是树纹流畅美丽,有处床板浮雕精美。宋运辉凑近看去,却闻到清晰芳香,原来进门闻到的香味来自这些家具。其中一张正是在梁思申别墅看到过的罗汉床,没想到已经搬来这儿。宋运辉心说,老头子这哪是布置家啊,几乎是布置旧家具展览馆了。
再看中间一扇硕大屏风,屏风用的也是同样的材料,上面镶嵌着一块一块瓷板,瓷板上面花鸟草虫,美女童子,不一而足。宋运辉又欣赏了墙上雕花挂屏,以及各式各样的小小摆件,又上楼看到一张文采辉煌雕花大床,大床木头黑亮,整张床当真是如小屋子一般,放下床前软帘,里面竟然别有洞天,有一只雕龙画凤的梳妆台,上面则是柔和顶灯。宋运辉看得目瞪口呆,心说难怪外公说这屋子里放下的是毕生心血。至于这间卧室配套家具,一色的这种黑亮木头,其雕花镶嵌之繁复,令人目不暇接,相比之下,楼下客厅那些则是古朴得多。宋运辉这个工科出身的人想,估计两种木头材质不同,有硬有软,有脆有松,有些适合雕刻,有些并不适合。
宋运辉盘旋之下,最终从上上下下的那么多张床里挑了唯一一张西式席梦思床,也是挑了与床配套的西式卧室。这间卧室与梁思申别墅的卧室又有不同,家具竭尽巧思,描金镶雕,不一而足,看上去也似古董。难怪上回梁思申打电话给他说请假清点美国运来的家具用了一整天,他当时还想不通呢,现在才知,一天清理出这些家具,梁思申已经神速。一屋子说不出名堂的东西,要他宋运辉一一认清都是难题。难怪梁思申懂那么多,原来是在外公家里熏陶出来的。
宋运辉躺在柔软大床上,想着梁思申,怀抱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情,迟迟未能入睡,但那边梁家父母还在,他不敢睡懒觉,也没睡懒觉习惯,早早起来便赶去别墅。
别墅里只见外公在院子里打太极拳,里面做早餐的小王说,梁思申一早与她父母去火车站了。宋运辉心下黯然,他宁愿今天继续小心伺候梁家父母,也不愿见到他们避走。过了一会儿,外公沉腰收势,结束锻炼,见宋运辉呆呆地坐着对着一盆墨兰发呆,便走过去招呼宋运辉吃饭,难得没刁钻地刺一下宋运辉,而是问道:“昨晚睡哪张床?”
宋运辉勉强打起精神道:“昨晚睡在唯一西式布置的那间卧室,那张乌黑发亮的床非常壮观,可有些不敢睡。”
外公笑道:“这就对了,那床我也不大敢睡,怕折寿。那床是思申外婆的爹爹早年从北京经天津卫,水路运到上海的,有见过的人说可能是从哪家王府里流出来的,皇宫都难说。后来被我运到香港,又运到美国,我偶尔中午才躺上去睡一觉。”
宋运辉奇道:“都有宽裕时间把床运出去,怎么会把思申妈妈丢在国内?”
“我女儿当时出水痘,我家有规矩,只能送去思申外婆乡下娘家亲戚家养着。等兵败如山倒时候,来不及了,我们一家当时还是搭上军舰逃走的,花了我这么一匣子大黄鱼。”外公放下筷子比划了一下,“那边一屋子东西,回头让思申教你,她学得比我那几个孙女孙子还精,以后那屋子带家具都是你们的。”
宋运辉只是笑了笑,没有应声,估计这又是外公向他抛出的诱饵。
外公却道:“你笑什么,以为我给你画饼充饥?你去问问,那边房子产权写的是思申,要不她肯为我奔走?你那女朋友,为人精得很哪。”
宋运辉只得为梁思申申辩:“她跟我说过,当初为你办那房产证费了点周折,要不是她有来上海工作的证明,即使凭关系也未必给你办到。而且,外公你其实清楚思申的为人,否则你敢把房产写上她的名?”
外公却摇头道:“我不是相信思申,我是相信我女儿。我女儿能把我老房子的拆迁费存着还我,思申会打官司问我要钱,我怎么敢相信思申。你别替你女朋友辩啦,你不如自己小心一点,别哪天被她剥得倾家荡产,想哭都没处去。”
宋运辉没搭理,继续吃他的早餐。这份早餐由小王和另一个上海保姆打理出来,宋运辉挑的是鸡粥和春卷,一口气吃了好多,非常美味。外公却是面前啰里啰唆摆了一堆,大多连筷子都不沾一下,只吃了鸡粥一味。
一会儿梁思申几乎是大步撞进门来,都没看别处,直奔楼上。宋运辉一见就喊了声:“思申,刚回来?”
梁思申这才抬头看向餐区,连忙过来,笑道:“你们别把早餐吃完,我还没吃饱,等我一下。”
宋运辉见她笑得有些勉强,两人都是一样心思,等梁思申换了家常衣服下来,他才道:“我来晚一步,没来得及送你爸妈。”
梁思申没盛粥,只盯住一盘玫瑰软糕吃:“对不起,爸爸周一有重要会议,今天上海又没航班,只好大清早坐火车走了,没来得及知会你。”
宋运辉微笑道:“我理解。做父母的都这样,特别紧张自己孩子。我们宋引跟我说起班里跟谁最好,跟谁不好,有些小秘密还不肯跟我分享,一定要跟小朋友说的时候,我也特别闹心。你爸妈已经很大度,你别要求太多。”
外公抢白:“这傻大条,人家还嫌着你有孩子,你偏拿你孩子说事,真是哪壶不开拎哪壶。”
梁思申怒道:“谁嫌啦,你别挑拨。”
外公一脸了然地道:“原来傻大条是你,那就是了,什么都说给你听,让你以为挺满足,等以后做起后妈来,你吃苦都没处说,一句话把你打发回来:你早知道的,又没瞒你,你现在叫什么苦。什么叫伏笔啊,高明。”
不仅梁思申,宋运辉也勃然大怒,眉毛倒竖。宋运辉道:“外公,真替你遗憾,做人做到连亲人都要算计,这做人一辈子,恐怕是坐立不安的。”
外公却笑眯眯地挑眉道:“你没算计过?还是思申没算计过?你们两个,少给我装纯情。”
宋运辉立刻无语,梁思申则是一言不发转身以两枚手指险险地拎来一只不起眼插花罐子,冷着脸嗒嗒敲打桌面,外公见此脸色一变,立即无语,推椅起身,离开饭桌。梁思申拿眼睛斜睨外公,将罐子小心放桌上,轻道:“老吝啬鬼看到我要敲他的宝贝才肯闭嘴。”
宋运辉看看桌上那只不起眼的插花罐子,微微叹了声气,拉着梁思申上楼。梁思申找出她这次来刚给宋运辉带来的休闲衣服,让宋运辉换上,说别一天到晚都穿着西装,她则是又换了一套,宋运辉今天看她已经第三套。宋运辉有些不习惯这种厚厚的棉恤,穿上对着镜子一看,浑身不配套的感觉,忙又换上牛仔裤和一双磨砂皮休闲皮鞋,再一看,衣服非常配套,就是他一张脸太不合称。衣服虽然非常舒适,可是宋运辉浑身不自在。
而梁思申则是一身牛仔,牛仔裤只有半截,头上一顶压得很低的帽子,脚蹬一双平底软皮靴子,非常俏皮。宋运辉心想,幸亏这是上海,上海女孩出了名地会打扮,梁思申这一身若是穿到东海,那是百分之百的回头率了。
两人下楼,宋运辉则是又被外公叫住说话,梁思申理都不理外公,先走出门去,宋运辉却听到外面一声口哨。他都没顾得上听外公说话,立刻转过身去警觉地看向窗外,却见李力正好经过,正与梁思申说话。外公一看宋运辉的脸色,就哈哈大笑,本来想说的话都不说了,改为连声说“出去,出去”,坐下捧起茶杯想看好戏。
李力却是个精乖的,一见宋运辉出来的样子和两人相衬的打扮,立刻笑着道:“吔?是不是该恭喜你们?”
宋运辉上前与李力握手寒暄一下,才与梁思申两个拿着地图步行出去。结果,宋运辉被梁思申拖进一家据说很不错的美发店,被整整修理了一个多小时,若不是梁思申陪在身边说话,他早付账走人,他一辈子的理发时间加起来恐怕都没这一次多。可是起来戴上眼镜一看,却是整齐干净了许多。梁思申在一边得意洋洋地道:“以后你的形象由我全面负责,你不能自个儿轻举妄动。下一步,我们去配眼镜,我把镜架子和镜片都买来了,是非常轻的树脂镜片,只要眼镜店照着你的瞳距配就行。”
宋运辉不得不道:“小姑娘,不要为我乱花钱。有些衣服,比如这件,我一年没法穿几回,不能太过时髦。”两人确立关系以来,梁思申几乎每次出国都为他背来一堆衣饰用品,他拒绝无效,弄得他非常头大,全是梁思申付款,叫他一张比梁思申年长的脸怎么挂得住。
梁思申道:“我又不是没脑子的,你看,这镜架还行吧?你不能说不好,这是我挑了好几家店的心血。”
宋运辉一看,是细细的黑边,稳重而不失儒雅,果然适合他。但宋运辉只能无奈地道:“又是值我三四个月的工资吧?思申,我不喜欢这样……”
梁思申不等宋运辉说下去,就带着点小哭腔,细声细气地道:“可是人家想你的时候你总不在身边,你不知道人家多不好受,只好借着给你买东西排遣掉小小一片思念,你还说人家。”
宋运辉哪里还有话说,本来还想说的比如穿戴超过工资收入的衣服影响不好,没必要被人误会等话,这下都闷进肚子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连在大庭广众之下都敢伸出手臂揽在梁思申腰间,好声好气说以后随便她。最后,都没回去别墅换掉衣服,就这么轻装上阵地去见金州新任空降老总——谢总。
那个以前就熟悉宋运辉的谢总惊呆了,而谢总带来的都认识宋运辉的金州人也惊呆了。其中以前在新车间宋运辉手下做过的人更惊,过去宋运辉年轻时候都没年轻过,今天怎么如此花俏。看着那些人的眼光,尤其是看到那些人都是一身西装,宋运辉浑身如毛毛虫爬过,坐立不安。大家都将目光看向与宋运辉一起来的梁思申,都毫不犹豫地想到宋运辉蜕变了。
宋运辉想到梁思申这身打扮很容易被误解,在握着谢总手的时候,就以未婚妻介绍梁思申,引起众人再次惊动。
谢总拉着宋运辉入席,一路笑道:“宋厂,你知道我一到金州学到一个新词儿,‘堕落’。一问才知原来这个词的祖宗是你,你问问他们,都知道吧?”
宋运辉一听就笑了,对梁思申道:“我记得以前还为这事给你写过一封信,说到进口新设备做出来的高端产品鸡蛋当土豆卖,记得吗?我气愤不过,会议上说新车间不能堕落成那样,那时候年轻气盛,都被他们当笑话记住了。”
梁思申愣了一下,看着宋运辉回想。宋运辉却早被谢总一句“宋厂不可目中无人”拉了过去。梁思申掰着手指想了半天,在与宋运辉一起入座时候,感慨地轻声道:“都快十年了。”
“你也还记得?”宋运辉心里非常高兴,若不是一桌这么多人,他有很多话要说。他那时候正彷徨,却无人可说,有人听不懂,有人不能与说,他将心事全部倒在信纸上,倒给才读中学的梁思申,并不指望她能看懂。没想到后来梁思申看得半懂不懂,而更难得的是,她能把看得半懂不懂的事情记到现在。宋运辉一直有些担忧他和梁思申的感情,总感觉他有时候有些追不上梁思申,而每每这些小小细节都能让他由衷欣慰。
众人自然都起哄上了,拿宋梁两人当作今天的话题。谢总更是追着询问两人的关系。宋运辉不肯说,一句“我们从小就认识”打发了过去,他的一张嘴,只要他不肯说,别人休想撬开。而宋运辉更不担心梁思申,他注意到梁思申表现得非常低调,没事少开口,偶尔还帮他整理一下前面的杯碟,并不像平时的咄咄逼人,更不是只有与他在一起的时候占尽便宜。他还以为梁思申闷得慌,可问了却不是,他又被金州一干人拖着讨论业内的事,没法多照料梁思申,只能任凭梁思申后来菜也不吃了,净托着下颚好奇地听他们说话。
饭后,谢总硬是拉住他,一定要把两人请到谢总的套房单独说话。宋运辉知道谢总肯定有重要的事与他说,只得拉着梁思申一起去。
原来,闵厂长走得不情不愿,而本来水书记寄予厚望的副总则是没有就位,谢总空降之后,发现周围一片荆棘,有些人组团抵制,有些人则是作壁上观,谢总找不到突破口。他估计那些人都是被什么势力封口,他不得不调转方向,向曾经的金州人求援,而宋运辉正是他原本就熟悉的人。
宋运辉听了谢总解释,不由得先看看梁思申:“你会不会闷?”他有些不想让梁思申看到他处理人情纠纷。
梁思申笑道:“不闷,看你工作很有意思。”两个人的时候她总“欺负”宋运辉,其实她心里还是挺敬服宋运辉的,宋运辉言谈举止举重若轻,她喜欢看。
宋运辉只得对谢总道:“谢总上任后有没有去拜访一下水书记?”
谢总摇头:“他已经退休四五年了吧,过去认识,这回也去打了个招呼,不过没逗留太长时间。”
宋运辉谨慎地道:“我对金州现状不是最清楚,不过……水书记的影响力还是不容忽视。”他知道这个谢总的后台硬,没重大过错的话,在金州待住无疑,他当然只有审时度势,见机行事,不过他倒更愿意看到谢总和水书记双方和平共处。
谢总道:“你这是实心话,几个熟悉金州的同志都这么跟我说,可老闵跟我交接的时候,却跟我说了几句私心话。他跟我说,他上任最大一件错事,就是没正确处理好与前一届领导班子的关系,太过放任老水的影响力,因此让他任期内的领导班子内耗不断。可是他也说,他亏在接任之始,因此以后一直无法强硬起来,你当然听说过此事吧?”
宋运辉道:“有,不过水书记两个宝贝儿子一直靠着金州过活,老谢不用太担心水书记的那股势力。倒是金州内部用十只手指都数不过来的派系最让人头痛。那地方长久以来几乎自给自足,形成一个几乎封闭型的王国,每一个人身后都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往往每一张嘴的背后,都可能有几十双手捂着,也可能有几十双手鼓掌支持着,这才是你面对的真实情况。估计现在都对你观望吧,所以大家都把嘴捂着。”
谢总道:“新官上任,不正是有些人的机会吗?这时候所有人都捂着嘴,不是出于观望的原因吧,我看是有什么势力捂住那些人的嘴。宋厂,都说你是新车间的精神领袖,你一句‘堕落’能沿用至今,可见你的影响力不容忽视。今天我把这几年从新车间出来的主要干部都带来了,你能否帮我一个忙,跟他们说上几句话?”
宋运辉这才明白今天一起吃饭的人为什么几乎是原新车间的人。这些人都是新贵,新车间本来就因为引进设备,集中了全金州的人才精华,闵上任后,这帮人便得到较多提拔机会。然因这帮人年轻资历浅,暂时无法占据重要地位,自然便也无法形成金州众多势力中的一股。然而,正因其群龙无首,却也正是谢总培养新势力的得力新军。宋运辉无奈地道:“老谢你还说没法开展工作,你这一抓就是最准的切入口啊。这帮人技术领先,作风务实,视野开阔,是帮拉得出、打得响、过得硬的好手。但是你把希望寄托到我的号召力上,我估计作用有限,我已经离开金州那么多年,我的话对他们还有多少约束力?”
老谢道:“你想,这些人有一个共性,那就是新车间。只要给他们一个理由,通过这一共性把他们拧成一个属于新车间的团体,让他们一齐发声,他们就敢开口了,人都那样。不管怎么说,他们还年轻,还需要前途,他们可能需要的就是一个安全开口的理由。而这个理由,其实只需要你轻轻推拉一把就行。我不行,我不能自己出面跟他们谈条件,总还得坚持一个分寸。老闵也不行,新车间这帮人虽然蒙老闵提拔,可他们骨子里看不起老闵这个工农兵大学生,再说老闵现在基本赋闲,说话没分量。只有你行,听说唯有你出席的宴席,他们那些人才会全数到齐。小宋,宋厂,我们多少年交情了?这个忙,你无论如何都要帮,今天老哥哥求你。”
宋运辉非常为难,看今天谢总拉住他不让走的架势,那是非要他当场表态不可的,可是他已经从谢总的话里看出,谢总想撇开水书记。对于水书记,宋运辉感情复杂。水书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他的导师,让他亲手送水书记退出金州舞台,而水书记因为过去任上压制的人太多,以及儿子没出息,未来待遇将一退三千里,他如何做得出手?他这时反而看出闵的好处来,虽然厌恶水书记,可最终还是与水书记和平共处,不像谢总,一上来便咄咄逼人,估计金州上下都已经接受到谢总的意思,才会上下一齐做出闭嘴举动。宋运辉犹豫了好久,才道:“要不,我先跟水书记谈谈,基本上他认我是他关门弟子,我的话他愿意接受。”
谢总道:“不瞒你说,宋厂,我一到金州,先拜会老同志,当然是先拜访老水。承蒙老水看得起我,跟我提出合作希望,被我拒绝了。往大里说,金州再也不能因循旧的一套体系,旧体系已经贻误太多,全系统出名,即使老闵不提醒,我也知情。你过去被要求回金州的时候,你也曾跟我说金州内耗太大,不愿回去。对不?”
宋运辉点点头,道:“有这事。”
“往中里说,老水退而不休,不符合政策规定。往小里说,就是从我私心来说,老水这算什么。老闵是没办法,一上来就被来个下马威,可我有必要吗?小宋,我早知道你和老水关系好,但我还是把态度跟你说明白,不隐瞒你。”
谢总说这话的时候,不时拿眼睛看看梁思申。梁思申看着心说,这人当着她的面,估计有些话不便说。她从小出生于官宦家庭,对这样的对话太熟悉了,那些叔叔伯伯们上她家或者她爷爷家,需要说私话的时候,都是这么目光游移地看着她这个局外人的。她不想宋运辉为难,就轻声道个歉,借口走了。
谢总会意,等她走后笑道:“你的保密工作做得真好,这么好的一个人,亏你舍得紧紧捂住,换我早亮出来炫耀。对了,这回我也拜访了老程,听说小程现在正谈恋爱,找的是老程过去在机修分厂的一位下属,现在是车间技术员,工程师,以前没结过婚,看来不是个有出息的。小宋,你看我得怎么对待他们一家?”
“唉,不希望看到孩子她妈太落魄。”宋运辉只提了一下,便不再提起,不想在这件事上被谢总谈条件,现在明摆着是谢总有求于他,“老谢,我跟你直说,我提两个要求:第一,水书记那儿你可以给他什么条件,他是我师傅;第二,我做你和新车间系之间的协调人,你可以答应他们什么条件。”
“小宋,对于我一上任便被下马威,我很生气,不管是谁做的好事,后面准逃不掉老水的影子,我已经联合上面的封杀他。就算是我不答应与他合作,他也不能对我这么不客气,对不对?再说我是背着任务下来的,上面给我死限,必须在多少时间内把金州扭亏为盈,我只有快刀斩乱麻。看你面上,我不为难老水,他只要安分守己,我也不会打压他两个公子。他应该理性地把自己看作是一页翻过去的历史。再说新车间系,我未来需要倚仗的就是现在群龙无首的新车间系,你不会回金州,老闵已经养老,正好我接手,他们有的是机会,但他们得与我一起做。”
宋运辉听了笑道:“非常彪悍的答案啊,老谢,你的风格与金州原风格大大不同。”
谢总笑道:“有人嘴上不说,下手彪悍,空降一年的书记至今令不出办公室,这谁干的好事啊。小宋,你是老水弟子,有其徒必有其师,我不用重手行吗?但我说什么都要先跟你通风,我们是好兄弟,老水的事,得你同意了才行。”
宋运辉清楚,那是谢总给他面子。他与谢总的关系可以紧,也可以松,但人在业内混,他还能做何选择?他拿着房号走出谢总的套房,这其实只是要一个表态的问题,只要有一个德高望重的人牵头,众人只要知道自己是在一个群体里面说话,无形中说话做事的腰杆子就会粗壮,很容易就能摆脱身后捂住嘴巴的手。毕竟,眼前是谁都看得见的命运之神在招手,而这招手的担保人是宋运辉,这么一个有身份人的担保,意味着谢总不可能言而无信。
但是,属于水书记的那页历史就得翻过去了。宋运辉其实心里清楚,这一页的翻走,绝不轻易,推己及人,如果他的东海有人想接替,他会有什么想法?但是,总是要翻过去的,宋运辉心想。成为历史的水书记除了失落,估计平常的日子也不会好过,那些刘总工等曾被他打压过的人们,包括闵,谁能待见了失势的水书记?失势的水书记会面临什么?宋运辉想都不用想。但是,他只能选择谢总,只能选择请谢总对水书记高抬贵手,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人与人之间,除了有限的几个人,比如父母、女儿、梁思申、雷东宝、寻建祥,其他人都是此一时彼一时。
与新车间那些人的谈话很顺利,大家都是聪明人,有这么一个机会,谁都踊跃,宋运辉亲手将水书记送出金州历史舞台。
回头再找谢总,谢总非常感激,竟伸手拥抱了宋运辉,连连大笑说好。宋运辉这才可以告辞离开,到下面找到梁思申。梁思申却也有话要说:“我只生气两件事:一、你又没戒指又没玫瑰,凭什么称我未婚妻?”
宋运辉笑道:“国内的饭桌习俗你可能不知道,女朋友这个身份,会被人联想到竺小姐那样的人,我不愿看到你被歧视。我也很好奇,你今天吃饭为什么这么老实。哦,对了,你还有第二件生气的事,什么?”
“我不是生气,我是憋闷,我一想到我坐在那儿肯定被他们跟谁做着对比,就郁闷,太没可比性了,所以我装傻给他们看,让他们看你找的人麻布袋草布袋一袋不如一袋,偷笑你。”
宋运辉听着哭笑不得,没想到梁思申小脑瓜里转的是这个小心思,也了解到梁思申心中的疙瘩。这个哪儿都要求顶尖的人,自然是不愿被人看低,而且,她到底是这么年轻,自然她内心是骄狂的,也好在她年轻,才会把内心的不快对他说出来。宋运辉也不得不想到梁父梁母昨晚到今天对女儿的谈话,多少对梁思申的心理造成一定影响。但好在,她对他直说了,直说就没事。他连忙紧握住梁思申的手,连连说“对不起”,梁思申倒反而不好意思了。她要到今天真正接触了,才知道爸妈的操心不无道理,面对一个有历史的人,她在许多方面不能任性,得知道适当的时候闭目塞听。她原以为那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可是没想到她的情绪会有剧烈起伏。她欣慰的是,宋运辉包容她的脾气。而不是如外公说的,扔过来一句话:你早知道我有过去……
好不容易等到出租车,上车了,宋运辉问:“你爷爷以前退休后,有没有退而不休?是不是有段时间很失落?”
“有,妈妈说爷爷一退休,整一个老小孩,什么不理智的事都做得出来,老想着权,想得生病。好在爷爷的儿子都是争气的,爷爷给其中两个儿子找的儿女亲家更争气,爷爷因此不用太失落,回去原单位好多的人依然捧着他。作为家人,看爷爷很可怜,可是如果作为旁观者,会觉得很可笑,你是不是想到水书记?”
“水书记没养出好儿子,他没办法。”
“这不是理由,他如果好好退出,帮助后人好好继位,后人会感念他。比如你不是还接济他儿子吗?”
宋运辉想了会儿,才道:“估计是性格关系,有些人喜欢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放心。看你外公,我有时都想不透他干什么非要跟我谈交易条件。”宋运辉本来想把他今天放弃水书记的决定说出来,但最终不敢说,怕梁思申说他冷血。
梁思申却想到了:“水书记跟外公一样傻,这么大年纪有什么想不开的,怎么反而越来越恋权。他会很悲惨,即使谢总不去打压他,一个不正常引退的人日子通常不会好过,我看多了。你看外公也很可怜,呆在美国,每天被儿孙逼钱,还不如逃到中国看我冷脸,起码我不会问他要钱。我有时候想心平气和对待他,可他非要刺激我。不晓得他们怎么想的,没逻辑可言。估计如果谢总得势,水书记会因此而受累。”
宋运辉不得不肯定地道:“这是趋势,不是我能扭转的。哎,思申,我想到一件事,圣诞节你可以休息吗?”他有些不敢让梁思申再往深里探究水书记的事,怕梁思申想到什么。
“休,当然休,前后好多天。我去看你,我还得趁此机会帮申宝田申总把合资的事完成。”梁思申说到这儿,忽然想到一件事,不由得先偷偷笑了,“东海这么小,宋大厂长会不会不敢让我留宿,或者不敢去宾馆见我?”
宋运辉异常尴尬,他确实想到这些了,东海不比上海,他这样的人进入上海,简直如滴水入海,找都找不到,可是在东海就有不同。何况他有身份要求。他只得道:“你还问,你故意。”
“我……我不是故意,可是……”
宋运辉道:“我早说了多少次,我们彼此已经非常了解,不需要再加深了解,而且你爸妈总算勉强同意,我们还等什么?你的圣诞休假,必须每一刻都跟我在一起,这回不要再推。”
梁思申大力摇头:“你欠我无数个三个字。你不说,我就是不应,你不用中文说,我就是不应。”
宋运辉不由得笑出声来,梁思申念念不忘要他的甜言蜜语,什么承诺许诺都不行,非要甜言蜜语,不知道这是什么古怪想法。可他真说不出来。没想到她竟然这个时候逼他说,而且是无数个,她还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偏他对她束手无策。他只能看看前面的司机,有人在场,他更没法说,他看到梁思申斜睨着他窃笑。
总算不尴不尬地回到别墅,宋运辉想总是逃不过,就在别墅里说,没想到外公这么晚还没睡。外公看着两人回来,很是会意地笑:“夜晚真美好,真不舍得睡啊……”外公还中气十足地拖了一个长长尾声。
宋梁两个人都清楚,外公故意盯着,让他们不好意思当着他面上楼。梁思申看得发笑,对宋运辉暗语:“你看,你看,总是气得我们想打他了,他才舒服。”
宋运辉回道:“早点答应我,早点不被他取笑。”
“哼。”梁思申甩开宋运辉的手,给他一个鬼脸,偏偏自己先上楼去。
宋运辉还真没好意思跟上去,而外公却了然地笑道:“哎呀,早婚早超生啊,可惜遇到一个狐狸精。”
宋运辉一笑,只得坐下来,索性简单将水书记的事跟外公说一遍,“你说,我该怎么选择?水书记未来会怎么样?”
外公道:“有趣,这人可惜啊,生错地方,只有一脑门子的权。小宋,我告诉你啦,男人在世,一个是权,一个是钱,一定要牢牢抓住,只抓一个不行。还有啦,傻女人也要抓住一个别放。”外公说着,手指朝楼上指指,“这个太精啦,不过倒是跟她外婆有点像,对谁都精,就对我傻,呵呵。”
“外婆才不傻。你别听外公的,他以前都被外婆管着,到底谁精谁傻呢。外婆以前跟我说过,女人是男人的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外公有今天的方圆都是外婆规矩出来的。不过外婆是柔能克刚,外公你就自我感觉良好以为是老大吧,哼。”
宋运辉听了,看着尴尬的外公直笑,原来外公还有这么一段,难怪现在没人管着,没规没矩。外公被他笑得难受,怒道:“你笑什么,你笑什么,你这傻小子,还不趁机赶紧表表你是她的方圆以后随便她规矩,女人就爱这一套,还以为她们管着我们,呸,让她们自我感觉良好去,她们一良好就特别傻。”
宋运辉却从外公的骂骂咧咧中听出了什么,也看明白了,外公与外婆老夫老妻,知己知彼,只是彼此耍着花枪玩了一辈子而已。他看着楼梯顶端,不由会心而笑。
外公早已在一边赶紧转开话题,免得被小辈取笑:“喂,你,我问你还抱着那个水书记的大腿干什么?”
“没有。”
“那还差不多。我最烦不审时度势的人,捞又捞不上,管又管不了,湿答答哪头都不讨好。管住自己啦,起码你还能在金州说话有份,水书记要真落魄得不堪,你还能给他一口气,你到底怎么做的?”
梁思申又在楼梯口冒出一句:“不管就不管,湿答答找什么理由,人家还用得着你教?”
宋运辉没说真实答案其实与外公说的一致,只道:“我不插手兄弟企业的事。外公,你早点睡,我明天需要早早与同事会合,不陪你了。”
外公不怀好意地笑,可终究还是没好意思在小辈面前多说,再说他不想太为难宋运辉。但忽然想到:“要不要戒指?你这点子钱买戒指肯定买不到好的,你想她戴得出去吗?别跟我说重要的是心意,那是借口。”
宋运辉嗫嚅。
外公哈哈地笑:“来,跟我来,我送你一对,一辈子的事不能将就。”
“哎,这不好,谢谢外公。”
“你是我徒弟,我送你是应该的。来。”外公一把拉住宋运辉,扯进他的卧室,硬是送给一对款式简单大方、只镶小小钻石的颜色有些发暗的金色戒指,“别看石头不大,老点子名牌货色,带出去比那些贼亮的贵气。去吧,早婚早超生,我早见不得我徒弟被小狐狸折腾。”
宋运辉拿着两枚戒指去梁思申屋里,想让梁思申处理这两枚戒指。但门关着,里面传出无赖的一声:“说不说?”
宋运辉笑道:“芝麻开门。”
“超了。”
宋运辉无奈,知道不得不大声地说,不得不清楚地说,否则传不进这扇隔音良好的门。他只得气沉丹田,深呼吸再深呼吸:“我爱你。”说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看外公的门,深怕外公打开门笑得打跌。
“可是你欠债好多。”梁思申早在里面笑得打跌,但依然不松口。
宋运辉只得跟开了闸门一样,有一有再,一鼓作气,终于芝麻开门。宋运辉心想,其实甜言蜜语也不难,难的是第一次启口。
其实梁思申自己买来了戒指,可惜是外公口中贼亮的白金镶钻,看到外公的玫瑰金镶黄钻,立刻扔了自己的戒指。外公第二天早餐看到两人手指戴的都是他的戒指,得意得鼻子里一连串的唧唧哼哼。
宋运辉白天和同事一起与人会谈,晚上回来与外公一起吃晚饭,介绍会谈情况,外公不断发表自己见解,两人说得很是投缘。当然,投缘是建立在宋运辉经常一笑置之的基础上,换作梁思申,估计时间都不够她和外公辩论。外公果然是个有经验的人,说出来的提议非常高瞻远瞩,令宋运辉受益不浅。梁思申工作忙,反而听得不多。
只是宋运辉的同事感到非常奇怪,厂长为什么要把一个与上海全不相关的会谈安排到上海,厂长晚上都留宿到哪儿,厂长为什么几次三番一夜过后改变主意?
但没多久,从金州传来的消息拨开众人面前的迷雾,秘书更拿到宋运辉交给的一叠资料,让办理登记结婚,东海总厂上下顿时哗然。秘书也就此明白宋运辉的未婚妻是谁,看来以前的议论无风不起浪。但自打知道宋运辉的未婚妻是谁之后,大家心里立即推翻以前认定的宋运辉离婚原因,而一致认定宋运辉喜新厌旧,地位高了,糠糟妻下堂了,很多人还在议论之后非常权威地给出一句“不出所料”。宋运辉对此无能为力,他只手难堵悠悠众人之口。
唯有宋季山夫妇看着儿子开始砸大钱装修房子,尤其是把卫生间装得跟镜子一样光滑亮堂,他们开始非常担忧。以前程开颜算是金州总厂的高干子弟,他们已经吃不消,再来一个从小喝洋墨水长大的更高干子弟,他们不知道如何应付。虽然他们在宋运辉的病床边见过梁思申,可是那时候心神不宁,没好好打量,只知道这个女孩子人是开朗的,倒是没什么架子,不说英文字母,对他们也尊敬。可此一时彼一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又不一样。再说,梁思申梁思申,这个名字后面两个字跟“死神”同音,听着真是别扭。
老两口找儿子谈话,说要么他们回去乡下住,或者去县里那幢老房子住,这儿让给儿子做新房,叫个保姆带孩子。宋运辉不同意,老两口只好不搬。但是宋引困惑了,奶奶说梁思申会做她后妈,爸爸说不必非叫妈妈不可,叫阿姨就行,但是梁思申以前却明明是她大姐姐。梁思申到底是什么?她不要后妈,后妈不是很坏的吗?她自己跟梁思申打电话,问梁思申怎么办。好在大姐姐的答案很简单,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叫名字也行。宋引这才放心。宋季山夫妇旁听着心里又别扭上了,这不是辈分颠倒了吗?梁思申人没到,宋家已经一团大乱。
消息几乎是第一时间传到杨巡耳朵里,是寻建祥告诉他的,寻建祥的消息则是来自宋运辉亲口播报的。
对于这个消息,杨巡并没太觉意外,他以前见过宋运辉对梁思申的情愫,男人嘛,既然喜欢上一个女人,岂有不千方百计搞到手的。再说宋梁两人从小打下的基础,以宋运辉的城府,还能不手到擒来?可是认为理所当然是一回事,真正亲耳听说又是一回事,杨巡满心不快。寻建祥当没看见。这事他不愿跟杨巡说,又不能不说。知道说了杨巡肯定满心不舒服,杨巡与梁思申两人之间的恩怨寻建祥最清楚。可不说又不行,杨巡至今依然打着与宋运辉交好的牌子,宋运辉结婚的消息杨巡若是不知,岂不是被人戳穿牛皮。宋梁两个,哪个都不会顺着杨巡的意志为转移而不结婚的。
杨巡离开办公室,回到家里睡觉。“梁思申”这三个字,目前是他最不愿提到的三个字,为此他即便是看到姓梁的人都恨不得白上两眼,可是骤然听到梁思申结婚的消息,尤其是与那么接近的宋运辉结婚,前一刻他还想这两个人不结婚才毫无道理,下一刻忽然一种感觉席卷全身,他大张着嘴无法呼吸,脑袋瞬间空白。他知道自己无法再待在办公室,回家裹紧被子睡觉,什么都不管。可是他没法睡着,眼前飞来飞去的竟都是梁思申的音容笑貌,依然是那么清晰,清晰得都让他想不到戴娇凤,甚至是梁思申最后冰冷对他的神态他也没忘,在心头就跟放录像一样地一刻不停地回放,他不想看都不行,喊停都不行,录像自动而残酷地播放着,提示着他的内心深处,其实与他以为的并不一样。
他挣扎再三,无法摆脱,只得狠狠地心说放吧放吧,索性关闭手机,眼睁睁看着过去的自己傻瓜一样地想入非非,又被切肉切骨,那一幕幕他在梁父与他谈判那一刻已经打包封存,不愿再回想的过往。
看着录像般播放初见那一刻的惊艳,想到梁思申自始至终对他没有任何歧视和偏见,甚至还经常为他们个体户抱不平;看着梁思申真正用心地帮助他规划建材市场、规划宾馆,以及对他机灵思维的由衷赞美,冲击到他内心的那丝甜美至今令人回味;看着梁思申倾其所有与他建立合资公司……杨巡忽然想到,他这辈子至今,曾经如此真心待他、欣赏他、信任他、帮助他的人,除了已经死去的老妈,恐怕只有梁思申一个。连弟弟妹妹们都不如她。
杨巡顿时一下坐起来,汗如雨下。
杨巡再也躺不住,在屋子里坐立不安,悔恨得想以头抢地。他前一刻还恨梁思申呢,可是他有什么资格恨她?梁思申才该对他失望透顶。杨巡直着眼睛举起手,手指在半空轻弹几下,终于一巴掌重重扇在自己脸上。他失去了最宝贵的。
而他当然也对不起宋运辉,是宋运辉将梁思申引荐给他,宋运辉也曾大力提携他,可他最后却连宋运辉也怪罪上,他真不是人,难怪宋运辉此后疏远他,连一面都不肯见。
现在他很对不起的两个人要结婚了。他怎么说呢?他除了祝福,还能说什么?可是人家已经未必需要他的祝福。梁思申初见他的时候,虽然与他差不多的岁数,可人家才刚走出校门,心思单纯。梁思申曾经是最真心地为他打抱不平,最真心地欣赏他,最真心地帮助他,可他却给了梁思申那样的回报,难怪她后来态度如此决绝,以彻底离开结束与他的交往。他此时已经能相信宋运辉的话,后来的那些都是梁父气愤女儿受欺负做出的报复,而非梁思申本意。他阅人多矣,知道刚走进社会的新鲜人的心态与他妹妹杨逦差不多。因此他现在已经能想到,他打击的是梁思申的真心。这样的他送出的祝福,梁思申还肯接受吗?不可能。梁思申可能巴不得离他远远的,老死不相往来。
杨巡这才知道自己错了,错了。以前宋运辉让他反思,他还想着宋运辉袒护梁思申,现在他后悔莫及,而那样的两个人要结婚了。
杨巡知道自己应该送出祝福,但他心里隐隐想到,他其实不愿祝福,他很没良心地更想梁思申。他对梁思申的心死灰复燃。可是他还有何脸面见她?
杨巡在小小屋子里待不下去,只拎了一只大哥大包,带着手机,漫无边际地乱走。不知不觉地走到城里的涉外区,看到不远的海员俱乐部,看到远近的大小宾馆,看到曾经是他和梁思申联手买下的两家二轻局老厂子,打开厂门,看到的是他和梁思申一起参观过的老厂。这些老厂,按照计划将在三天后拆毁,盖起新的市场。
杨巡走出空旷的厂子,看着厂门外人迹罕至的马路,清晰想起他第一次陪梁思申过来勘察时候的情形。那天是晚上,从萧然的宴席上下来,那天他对梁思申戏言,他是她的人了,其实他当时心里也正是如此渴望。梁思申这个半洋人不疑有他,竟然笑嘻嘻地接受,还当着别人的面把这句话若无其事地翻出来说,都不怕旁人侧目,她是多么可爱。
可是杨巡知道,这一切都不会再回来了。梁思申这样的人肯结婚,那一定是因为有爱。而宋运辉一向是知道他的用心的,以后当然会更隔绝与他的来往,再加上宋运辉心思缜密,他未必有隙可趁。他的小聪明害了自己。
杨巡站在马路上怅然若失,冬日的街头非常灰败,连落光了树叶的梧桐树都是灰败的颜色。杨巡不由得又走回老厂,坐在人去楼空的收发室发呆。他错了,错了。他心痛至流泪。
杨巡坐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只穿了西装和一件毛衣的人早已四肢冰凉,腹中也早已饿得轰鸣。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错过吃饭时间很多。他无精打采地垂着头慢慢走回家去。他想到一件要紧的事。这两片老厂区拆毁后,他和梁思申本来准备盖一条欧式购物街,梁思申拿来的设计草图和一些她旅游到过的欧洲美丽街道照片都非常漂亮。但这个计划已经被杨巡打入冷宫封存,他前段时间是如此厌恶听到“梁思申”这三个字,当然不会再执行由她经手制订的计划。他现在打算造的也还是购物街,不过主题是服装街,打算投入资金较少,当然也不可能漂亮到哪儿去,只是实用而已。
杨巡这时候灰头土脸地想到,与梁思申一起规划的商场没了,不属于他了。要不,不惜一切工本地重启欧洲购物街的计划?这个想法让灰头土脸的杨巡稍微兴奋起来,要不,就这么定吧。他和梁思申之间已经被他毁得没剩下什么实质性东西,只有这条街的规划,若是实施出来,算是完成两人曾经意气飞扬讨论确定的梦想。杨巡不得不考虑到成本,考虑到市场对如此前卫设计的接受度。但是又不断地催眠自己,算了,不想这些,难得纵容自己一次。等走到家的时候,杨巡已经心下确定,启用尘封多日的旧设计,废弃现有的实用性计划。
他这才发现他的手机从早上离开寻建祥办公室的时候一直关到现在。他连忙打开,迅捷快速地发出几条指令,让包括杨速在内的手下开始执行新的计划,不容置疑。
而他也想到,他答应今天去接樊净下班,因为昨天听樊净说他们银行今天来领导视察,办公室人员被要求穿上银行统一的毛料套裙,以示阵容整齐。樊净怕冷,杨巡自然今天早上负责接,晚上就得负责送。只是杨巡现在心里失去对樊净的所有兴致,勉为其难地磨蹭着出门,到了樊净的银行,樊净已经躲在大门里等了一刻多钟。可杨巡还在想着怎么找个借口,他今晚根本不想与樊净说话,更别提可能的一起吃饭或者去她家吃饭。
樊净不疑有他,一见杨巡的车子来,拉开就急急冲进来,呼着气道:“你来晚了,快,快送我去家里换件衣服,今天我们高中同学聚会。今天打了你一天电话都打不通,你去哪儿了?”
“在家睡觉。”杨巡简单地回答。但心中不免想到,樊净一直认为自己是大学生,认为自己见识礼仪比他杨巡强,可是看她坐进车子的样子,一点风度都没有。那天他和梁思申一起夜看工厂,梁思申挨冻都不变身姿,对了,那天是他的风衣给梁思申挡风,她可一点没嫌。相比梁思申,樊净那些档次算什么。
“大白天睡觉?你可真能。”樊净依然没留意早早暗下来的天色中杨巡不快的脸,她正忙着将手放到出风口取暖。
杨巡没搭理,专心开车,心里开始厌烦樊净。
送樊净到家,樊净让杨巡等一会儿,她换了衣服立刻下来,杨巡虽然没应,但一直等着。他知道樊净重视她的中学同学,当然重视中学同学的聚会。樊净从市重点中学毕业,同学大多读重点大学,不过樊净读的是普通大学。
好在樊净很快下来,杨巡又一言不发载上她便走。樊净这才感觉到杨巡的情绪,忙问:“你怎么了?今天不高兴?”
杨巡点头,依然没吱声。杨巡严肃的时候神情挺可怕,樊净平时常嫌这嫌那,可杨巡真正拉下脸的时候她是怕杨巡的。她只得小心地道:“什么事啊?你可难得不高兴呢。”
杨巡几乎是有些讥讽地道:“要不等下你让我参加聚会,让我高兴高兴?”
樊净立刻笑道:“我就知道你是装出来骗我这句话的,偏不,才不上你的当。”
杨巡没理樊净的小聪明,樊净以为这么说可以婉转拒绝他参与聚会,他才不会看不出,只是他今天没兴趣计较而已。樊净见此也不说了,她有点怕杨巡还真腻着非要参加她的同学聚会不可。
但是车到饭店,正巧两个男同学也到。那两个男同学一看见杨巡送樊净来,一个拦车,一个扯杨巡,叫嚣着把杨巡也扯进饭局。杨巡挣扎不开,只得硬着头皮参加。其他同学也带着男友或者女友,对樊净这一对并不大惊小怪,这回一下聚会了两大圆桌呢。杨巡没怎么说话,众人见杨巡西装革履,举手投足派头十足,都以为杨巡与他们一路。同学聚会更多的是同学聊天,抢着说话都来不及,不会太照顾到家属。酒到酣时,才开始关注随行家属。有灵活的开始与看得上眼的家属交换名片,有人一看杨巡的名片,就惊呼出来。见过杨巡的不多,但是都知道杨巡的两家市场和只有杨巡知道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一家商场。立即有人要来认识杨巡,不免地,有人问杨巡:“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杨巡没回答,只微笑斜睨着樊净,道:“你说呢。”
樊净最头痛这个问题,她对杨巡蝎蝎蜇蜇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闻言只得道:“有什么可问的,大家还不是差不多。”
杨巡却冷静地道:“我半文盲,小学毕业。”
同学们都泛出一脸“原来如此”的模样,樊净真是懊恼死,不明白杨巡为什么非要说出来,更把初中说成小学。听着大家的窃窃私语,她几乎是强忍着才拖延到聚会结束,坐上杨巡的车子就想发飙。杨巡却不等她发飙,就抢着道:“我初中毕业是耻辱吗?你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你既然这么看不起为什么还跟我在一起?你享受我车子接送的时候有没有想到我是初中生?你倒是精明啊,又想我钱又看不起我学历,你不三不四算什么玩意儿?你倒是拿出点骨气来不要我臭钱买的礼物不要我接送,我还敬重你,你嫌弃我没文化我也没话说,谁让我文化低只读初中。可你读那么多书,你骨气读哪儿去了?你读那么多书你还买不起车还要我接送,你读那么多书你也不过找个我这样的初中生,你读那么多书你到底读懂多少道理……”
杨巡骂起人来是实战派,一张嘴泼风一样,不给樊净一点反击机会,全是他在说,没说几句樊净就被骂哭了,可车在路上她不敢开门,只得被一直骂到家,两人的关系就此终结。
杨巡开着车回到家,他只觉得自己这一年荒唐至极,他都在忙些什么,自己送上门去让人嫌弃。那些个女人,真正是懂得个屁,他们能看到他杨巡的好处?以前有人看得到,有人还由衷赞叹他思维灵活,不拘一格,可是,他那时懂个屁,他当时没领情,他大错特错。
杨巡到家后没急着下车,将头埋在方向盘上发呆。好久,才回去家里,但没搭理杨速问他为什么改变计划,而是恹恹地钻进自己房间就睡觉,他悔死了。
杨巡最终特意去省文物商店,花老价钱买了一串鲜红的珊瑚项链作为送给宋梁联姻的礼物,因为他知道梁思申肯定喜欢这种东西。
礼物还是通过寻建祥送去。杨巡知道宋运辉本来就忙,而且现在也不大待见他。
宋运辉看到杨巡送的礼物,不懂这玩意儿的价钱,见不是金不是银,也不是珍珠玉石,以为不怎么值钱,只是投梁思申所好,便收下了,让寻建祥带句话,说声“感谢”,杨巡这才安然。
宋运辉登记结婚的消息传出去,有不少人主动上来送礼,很多是属于推都推不掉的。宋运辉清楚,这等礼尚往来需要用一场婚宴来打发。但是梁思申不肯办婚宴,她一来是刚见识过梁三的婚宴,那简直是被人当猴耍,一点庄重的感觉都没有;二来她出席过宋运辉与金州旧人的宴席后便断了婚宴的心,她非常不愿被人背后与程开颜比较,她认为那太对不起她,而婚宴上面她无可避免要被这种比较的目光骚扰。尤其是后者,她宁可放弃每一个女孩都向往的新娘子待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选择低调。
宋运辉理解她,她只要一个“不高兴”说出,宋运辉便知道了她心里的疙瘩,因此没再勉强,但两人都答应让外公作法,被外公押着量体裁衣,制作传统礼服,准备春天的时候在外公的大院里拍结婚照,因为他总得好好给梁思申一个新娘子的感觉,他欠她。对外,他则宣称梁思申受西方教育,不喜欢国内习俗,太有性格,因此不办婚宴。
而梁父梁母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唯一的女儿结婚,他们虽然不是很满意,可是婚宴不能不办,婚宴与其说是新人宣告结婚的场所,不如说是新人父母的社交场所,他们得给亲朋好友一个交代。但是梁思申既然拒绝在宋家办婚宴,当然不便太不公平,在自家大操大办,索性一个都不办。一家人沟通不下,梁父梁母只得找上宋运辉。一来二去,宋运辉与梁父梁母恢复良好邦交,但是婚礼的事情依然被梁思申咬牙顶住,三个有头有脸的人都拿这个小人儿没招。梁父梁母也想到过找外公帮忙,可是外公的主意更馊,外公建议干脆到他美国的大宅去办。
婚礼的事终于被梁思申一天一天地拖了下来,最终哪边都没办成。她圣诞前夕在美国出差的时候与朋友说起来,满口遗憾。但与宋运辉在一起是她自己的选择,既然选择了,就得面对。她把遗憾的话留在美国,回到国内,便不再提起,不想给她爱的宋运辉太多压力。
圣诞休假,她独自开着特意从美国订来的、去年才出品的深灰八缸大切诺基,来到东海总厂宿舍区。她终于还是放弃了她原来20世纪七十年代型号的,曾经自认非常性格,而且练出她一身业余修车水平的老切诺基。

1995年


01


梁思申戴着硕大墨镜,开着彪悍的大切诺基轰隆隆压着马路来到东海总厂宿舍区。她还是第一次来,到了大门口,看看里面即便是冬天,依然显得草木葱茏的住宅片区,她拿出地图来先确认,免得贸然闯错地方。确定无误,就长驱直入,反正就这么个小区,几幢别墅,能错到哪儿去。她昨天下班后出发,中间找地方住一宿,今天又清早出发现在才到,早累得连话都不想说,就坚信自己的判断,懒得问门卫。
但等梁思申绕着圈子找到一群别墅,看着几乎没差多少的一幢幢别墅,忽然泄气了。现在宋运辉不在,是她昨晚叫他尽管上班别管她,她知道宋运辉年底不知道多忙。可是她一个人怎么自己上门跟屋里的新公婆说话啊,难道站门口不尴不尬地介绍自己?她觉得不是味道,莫名地多愁善感起来,这样子的进门……
她心里冒出一个念头,要不调头去找家宾馆先蹲下吧,等宋运辉下班接了她再过来。
但没容她多想,却见不远处一幢房子里匆匆地跑出两个老人来,正是以前见过的宋运辉父母,二老的脸上挂满欢喜的笑容。她忽然忍不住落下眼泪,觉得这样真好,她心里有底了。
梁思申放下两大皮箱,给宋运辉打过电话,想扮着贤惠帮宋母打下手。她别的不会,打鸡蛋还行,可是宋母安排的菜里没有鸡蛋可打,宋母看着她一双娇嫩得如葱管一般的手,也不敢让她做事,反而新用的保姆都没地方挤,只好到处擦桌子。梁思申几眼看下来便知道宋父宋母懦弱得不会用保姆,她趁宋母出去应门,便自作主张让保姆进来厨房,支使保姆主勺做菜。她现在被外公发配住到被称作“锦云里”的外公宅子里去,手下一口气用了两个保姆和一个花工,要不然老大房子,那么多珍贵家具,还有新养的两只拉布拉多犬,一个保姆连抹灰都抹不过来,遑言其他。她分派保姆做事得心应手得很,与工作没什么两样。宋母在门口接了一个也住别墅的家属送来的一篮子自家院子出产的菠菜回来,见梁思申已经指挥保姆做上了事,她反而松一口气,这个一看就贵气的儿媳想帮她做事,她也手足无措。
但是三个人对着无话可说,宋季山夫妇的普通话极其糟糕,梁思申则是听力水平有点糟糕,两下里凑一起,变本加厉。梁思申终于找出事来,上楼整理她的皮箱。但二老抢着要给梁思申拎大皮箱。梁思申连忙抢了一个过来,自己拎上楼去,终于看到宋运辉说的装修一新的楼上房间。这间卧室连着浴室,宋运辉说是他父母非要让出来给他们做新房的,楼上其他房间分别是书房、宋引的房间,和宋季山夫妇的房间。两间朝南,两间朝北,中间还有一个卫生间,都似乎是装饰一新的样子。
然后,宋季山夫妇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新儿媳妇从两只大得不像话的皮箱里拎出无数漂亮衣服和无数瓶瓶罐罐。梁思申都被看得不好意思,又不便说什么,只好接受宋母的帮忙,拿大量衣服侵占一长排衣橱的半壁江山,看到自己的衣服与宋运辉的各占一半领地,她不由得微笑,真是奇异的感觉呢。
宋母抱着一件毛毛的衣服,惊奇地对丈夫道:“小辉说要做这么长衣橱,我们还说全家被子放进去地方都有多,看看,这都快没地方了。”
梁思申总算听懂,笑道:“我自己家里是用一个房间放衣服的。”
宋母不由得环顾一下新房,心说有这么大吗?那得多少衣服啊,穿得过来?她将手中的毛毛衣服交给梁思申挂,小心地问:“这件衣服很贵吧,是什么毛?”
梁思申已经看出公婆两个老实,而且没恶意,就实实在在地道:“这件是羊绒镶狐狸毛披肩。别担心,我有打算,不会乱来,基本上是年税后收入的五分之一拿来买这些衣服首饰的。美国的收入高,我这一行的收入更高,再加上我自己又有投资,做得不错,收入不算坏。宋如果去美国的话,他那样的身份,收入肯定比我好得多。”
宋季山的普通话很差,但还是想说话:“小辉跟我们说过,说你一个人在美国,非常不容易,非常不容易。”
梁思申费劲地将脸挤成一团,即使宋季山将话说上两遍,她都没听出几个字,宋季山夫妇却都被她的样子逗笑了,这才觉得这个儿媳可亲起来,看起来真如宋运辉说的挺容易相处。毕竟儿子是儿子,程开颜是程开颜,即使以前与程开颜和平共处那么多年,可儿子离婚后又给他们找来一个新儿媳,他们当然是不可能替程开颜对付眼前这个新儿媳的,他们只是担心,儿子怎么伺候这个娇贵的儿媳妇啊。
梁思申却是很放心,宋运辉的爸妈太容易相处了,比她自己的爸妈不知道容易相处几倍。她有什么话,只要直说,说明理由,老两口就会接受。收拾完后,她便自作主张,指挥着二老一起去接宋引中午下课吃饭。如此高大的车子,宋引坐在里面觉得异常威风凛凛,一扫以往坐在爸爸车子里每每被人俯视之恨。宋引也没表现异常,一见面还与梁思申拥抱一下,亲上一口,而且已经被宋运辉教着改口叫“阿姨”。宋季山夫妇看着都觉欣慰,只要和平共处就好。
梁思申没想到,载着一车人到宿舍区,却见宋运辉从门口迎出来,而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光天化日之下,宋运辉就给她一个拥抱。虽然这个拥抱带有的礼节性成分比较多,但已够让熟知宋运辉性格的家人差点晕倒,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肆无忌惮了。宋运辉当然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以前的婚姻其实大家都看在眼里,他今天当众这么做,无非是宣示一个姿态,没法给梁思申一个婚礼,没法在婚礼上告诉大家他有多爱梁思申,没法在婚礼上确立梁思申此后在东海总厂的地位,不能让人们一如既往地如对待程开颜似的对待梁思申,他只有用上这么一招。
宋运辉还告诉梁思申,她来了,他终于放心了。
梁思申起先不大明白,她对于中文总是有些接收不灵光,再说又被宋运辉的拥抱搞得头晕目眩,一时没反应过来。但等回头细细一想,再看看与她相处融洽的宋家二老和宋引,终于明白宋运辉那句话的意思。他们两个人的事已经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他们终于已经是一家,一大家子。她担心宋运辉与她父母相处不来,宋运辉又何尝不担心。
宋运辉才第一次看到梁思申的车子,看着忍不住地笑,心想:这个小姑娘,别看外表淑女,内心野得不行。他忍不住跳上去开了几步,也是喜欢,觉得很男人,然后才拉着笑嘻嘻看着他的梁思申和宋引一起进屋。别墅这一块犹如小区的盆地,多少双眼睛从窗户后面看到了这一幕,有些还是做了夜班勉强睁开的睡眼。宋运辉最后进屋,不由自主地往周围环视一遍,才将门关上,他今天太高兴,但他再高兴也不会失分寸。
晚上的时候,宋运辉还是请了寻建祥夫妇和其他几个副厂长夫妇一起去饭店吃饭,彼此介绍,大家都是会做人的人,饭桌上气氛融洽。宋引在家跟着爷爷奶奶做作业,其间还接了一个电话。等爸爸吃饭回来,宋引跑下来,挥着一本标注拼音的书拉着梁思申要求做游戏。宋运辉也凑过去瞧,见是一本童话书,宋引翻的正是白雪公主那一页。宋引说她要扮白雪公主,让梁思申演后母王后。
宋运辉当即脸上变色,感觉女儿这么做事出有因,他问跟着下来的母亲:“妈,谁来过电话?”
宋母为难地看看已经蹲下去与宋引说话的梁思申,轻轻地用老家话道:“猫猫妈。”
宋运辉脸色一变再变,却见梁思申已经与宋引咯咯笑着拉勾。他就道:“猫猫,作业做完没有?别光顾着玩。”
宋引大笑道:“爸爸别扫兴。阿姨说她做苹果,让白雪公主咬呢,阿姨说我肯定捧不住苹果。”
梁思申给宋运辉一个眼色,对宋引笑道:“苹果跑啦,苹果跳到沙发上啦。”引得宋引追着满屋子笑满屋子跑。终于,梁思申假装在沙发上摔倒,宋引扑上去搂住梁思申的脖子就冲着梁思申的脸重重吻了一口,欢快大叫道:“我咬到苹果啦,我咬到苹果啦。”
梁思申笑道:“不算,你咬的是苹果柄,你看,伸出苹果的不是苹果柄吗?”
宋引忙又冲回来,照着梁思申肩膀咬上一口,大叫胜利。这才肯跟着奶奶上去继续做作业。宋运辉忍不住冲梁思申竖起拇指:“你反应真快,谢谢你。”
梁思申笑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还跟小猫猫计较吗?猫猫真乖,知道脸不能咬,亲了我一脸口水呢,猫猫爸爸负责帮她清理。”
宋运辉清楚梁思申是寻他开心,要挟他用嘴去擦,他终究是没法在父母面前这么放肆,掏出手帕给梁思申擦了。但他还是忍不住道:“别放心上,这事我会立即处理。”
梁思申踢他一脚:“你再那么认真我都不耐烦了,我又不是没见过猫猫妈,她什么人我还不知道?我跟她较真?完了,今天吃太饱,为了给你撑场子,我吃太饱了,明天起码得胖一斤。”
“我明天去改号码,以后猫猫打电话我得监听。不怕冷的话,出去散散步,要不要?周围的护城河很漂亮。”
“好。”梁思申立刻答应,她巴不得有与宋运辉独处的空间,可是一看宋家父母就是老实人,她不便跟对付外公一样拉着宋运辉就上楼没良心地独处去。她飞快套上羽绒服,又将宋运辉的大衣递上,两人收拾了出门。
夜晚人少,两人挽手而行,但在东海厂宿舍区里,两人也仅仅说些天气真冷风真大之类的话,等走到空旷的马路上,梁思申马上道:“我跟你说个原则性问题,有关我和猫猫的关系。”
“哦,猫猫一直很喜欢你的。”
“是的,我也喜欢她。但我看你挺封建,好像我跟你结婚我顺理成章就是外公嘴里说的后娘填房似的,可是我不想做猫猫的妈,猫猫的妈只有一个。我因为你而爱猫猫,并且作为一个成年人,对猫猫忍让提携,所以我做猫猫的大姐姐或者阿姨都没关系。这是一个观念问题。猫猫让我做白雪公主的后妈,或者灰姑娘的后妈,我都不会生气,因为我没想过替代猫猫心中妈妈的位置,心里没鬼。你也别培养猫猫误认我为妈妈,那是剥夺猫猫的权利。”
宋运辉听了惊讶,他心里确实有重新组成一个家庭,他和梁思申是猫猫的爸妈,猫猫是他们共同的女儿的想法,他很希望培育猫猫和梁思申之间的亲情,但没想到梁思申丁是丁卯是卯,分得这么清楚。他想了会儿,才道:“我同意,我以后尽力做到不混淆。思申,我爱你,你很大方。但其实你很爱猫猫,而且爱得得法。”
“猫猫很可爱,要不是她那么可爱,我为了你爱猫猫就比较勉为其难,我嘴上信誓旦旦,可能下面就使诡计对不起猫猫。你爸妈也真是……太好的人啦,我都怕闹到他们。他们会不会受不了我的脾气?他们肯定不会当面说,只会逆来顺受。对了,忘了说我也爱你,现在好像你比我还主动呢。”
“你是个很会照顾别人情绪的人,你不会乱来。他们本来挺担心,怕跟你合不来,但我今天看着你做得挺好,把两个可以闷一天都不说话的人都调动起来了。我们需要一直肉麻下去吗?我又想说这三个字。”
梁思申哈哈大笑,左右看看没人,就亲了上去。宋运辉却知道周围是革命群众的海洋,警惕的眼睛如同头顶密布的星星,也就点到为止。他征询梁思申的意见:“我担心猫猫妈对猫猫有不良影响,会不会是过分操心?看今天的事情,我担心猫猫被教会仇恨。”
“嗯,这事确实不好,她再怎么着也不能拿自己女儿当跳板来针对我,培养我跟猫猫对立对她女儿有什么好处?妈妈应该先护住女儿再说。”梁思申心里其实一肚子“没脑袋没策略”之类的腹诽,可是她才不要跟那种人计较,她硬是要保持姿态,无论如何不将有些话说出口。这姿态,在宋运辉眼里便是教养,他最欣赏的就是梁思申的教养。
两人各有所好,一路亲密地散步一圈才回,梁思申这才消除今晚暴饮暴食的内疚之心。
宋运辉很喜欢这样,他总觉得,自姐姐之后,他又有了一个可以什么都说什么都说得通的亲人。而这个亲人,没道理的时候还会耍赖,让他现在把“我爱你”三个字当作顺口溜来说都觉得还无法确切表达自己的心意。
回到家里,宋运辉把众人送的礼物给梁思申看。梁思申看到杨巡的礼物,一把扔在旁边不要。宋运辉也并不理会。两个人的心里都不再拿杨巡当朋友,甚至连熟人都不愿是。


02


杨巡到工厂拆迁现场转一圈,见到杨速管理得井井有条,但他还是将进度检查一遍,了然在胸后,才去寻建祥那儿拿钱。拆迁即将完成,工钱必须支付。
他开车停到路边,见一辆牛高马大的深灰吉普车停他前面,这种吉普车他从没见过,看上去似乎比寻常吉普更高大威猛。他看着喜欢,不由得凑过去细看。抬头先看到吉普车里有人,那人舒舒服服靠着车椅看报纸,他这么看去,正好那人的脸被报纸遮住。他没在意,司机等候在车上的事他见多了,没几个老板或者官员出来办事是跟他一样自己开车的。
他忍不住摸摸车子有棱有角的线条,实在喜欢不过,又伸腿踢了一脚那宽厚的轮胎,感觉到这车子晃都不晃,底盘异常扎实。他心说现在走出去到处都是筑路,要是有这么一辆车,别说底盘这么高不会给磕到,便是坑坑洼洼也是如履平地啊,不用跟他的桑塔纳似的得捡道走。
宋母不知道梁思申与杨巡有那么一段过节,她见梁思申从申宝田那儿回来后无所事事,就邀请梁思申一起来逛市场,家里一下子添了两口人,她说有许多东西要买。梁思申没解释,载着公婆两个到了市场,但她没下车,她烦杨巡,自然不愿进杨巡的店门。宋母还以为她不愿挤人阵,也不勉强,老夫妻自个儿进去了。梁思申就晒着太阳听着音乐看报纸,看得昏昏欲睡,忽觉车子一震,似是受到撞击,她一下直起身来,往外一看,却见前面杨巡低头欣赏着她的车子。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个人怎么可以如此鲁莽地踢她车子,什么人。
杨巡几乎是慢如蜗牛地挪到驾驶室旁,他想与司机搭个话,讨个人情看看车里面,一抬头,却整个人如电击一般怔住了。里面正是他这几天日思夜想的梁思申横眉竖目地盯着他。杨巡早听寻建祥说梁思申这几天在这儿,也听申宝田提起,可没想到他竟能见到,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愣愣看着梁思申。
梁思申几乎是在看到杨巡的同时就检查门锁。却见杨巡这种眼神,竟然不是她以为的深恶痛绝。她开始不理解了,但她不想搭理人品如此不堪的人,就举起报纸将外面的人隔离,不要再看到杨巡。
杨巡回过神来,见此无语,还能说什么,他哪里还有脸说。再说梁思申已经结婚,嫁的是对他同样重要的宋运辉,他即使有话也不便再说。可他还是伫立好久,眼看着这张报纸没有放下的意思,只得怏怏而走。一步三回头的,指望着半路能看到梁思申放下报纸,让他再看一眼,可是一直到他走进市场大门,都未如愿。他心里非常地灰,不住回想刚才惊鸿一瞥中梁思申的印象,可是都想不起来,他那时惊呆了,脑袋短路。他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一个办法。梁思申等在车上还能为什么,肯定不可能是为看他的市场而来,他开始满市场地找宋家的人。
果然,让他找到宋家父母,他连忙上去殷勤陪伴购物,做得滴水不漏。宋季山夫妇最高兴看到杨巡这个老乡,见到杨巡终于不用咬着舌头说普通话,他们还奇怪杨巡最近为什么一直不过去玩,还跟杨巡说起他们家现在的儿媳与杨巡是旧识。杨巡忍痛含笑,对宋家父母道:“我早就知道宋厂长对小梁非常好,宋厂长开心坏了吧?”
宋母笑道:“还用说吗,小辉成天眉开眼笑的。哎呀,小杨,你忙你的去,你也是大忙人呢,我们转转就走,小梁外面车上等着我们呢,今天不用你送。”
杨巡没走,硬是跟着宋季山夫妇买完用品,他将所有东西都拎在自己手上,领着宋季山夫妇七拐八弯抄近路走出门去。
梁思申等好久才放下报纸,这才冷冷地打量眼前这家市场。看上去市场似乎往西扩展了一些,而又有朝东的地方似乎又在造什么建筑的样子,没想到杨巡还真是打不死的蟑螂,反弹如此之迅速,大约也只有这样人品的人才能生命力如此顽强。梁思申正感慨间,却见公婆被杨巡陪着从市场大门出来。她无奈,叹了声气,杨巡这人依旧无孔不入,她只得跳下车去,给公婆打开车门。
杨巡这才看清梁思申,见她穿着浅驼色不像短大衣的衣服,下面是长靴,依然亭亭玉立,而最要紧的是,眉梢眼角都是盖都盖不住的春意。杨巡最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见过的人多,但是梁思申只跟他说了声“你好”便找别的事做去了。杨巡想主动搭讪,心想即便只议论一下车子也好,可他愣是开不了口,也是找着借口与宋季山夫妇说话。一直等宋季山夫妇与他告别,车子绝尘而去,他才又发了好久的呆。
完了,他心说,彻底完了。
这么好的人,即使她喜欢的车子他也喜欢啊,他当初怎么鬼迷心窍,杨巡直是无精打采了一天。
其后,杨巡不断听到有关宋梁二人的传闻,因这两人都是在本市大大有名,宋运辉自不必说。梁思申则是以财力著称,此前当然是与杨巡合资的资金实力,此后则是与市内著名企业家申宝田的合作显示的资金实力。当然杨巡心里清楚,与申宝田的合资是申宝田的曲线救国。
有人说,宋运辉的新夫人气质相当好。杨巡心说,这还用说,他又不是瞎眼。
有人说,宋运辉对新夫人相当好,以往从来不带夫人出席应酬,现在两人形影不离。有次与几个相熟官员年尾私人聚会,两人还小朋友似的手拉手到场,全场哗然。杨巡听到这条,心底泛酸,心说若是换作他是宋运辉,他可以让梁思申骑着出场。
还有人说,宋运辉的夫人对宋运辉相当好,大家吃饭闲聊,她有时就静静看着宋运辉高谈阔论。这条传闻对杨巡打击最大,杨巡太清楚梁思申是个什么样的人,别看她平日里谦谦君子一般,骨子里可是骄傲得不得了。她那样子待宋运辉,还能因为什么原因,这两个人,也算是青梅竹马吧,杨巡无限酸楚地感慨。
梁思申这几天确实是跟着宋运辉应酬。她本想不去,可是那些应酬宋运辉难以推却,她不忍心看宋运辉因为推却而得罪人,可又不愿意难得相聚时间被应酬剥夺,干脆精心梳理后跟着宋运辉出席。宋运辉也告诉她不要有顾虑,那些人不是金州或者东海总厂的人,那些人都不认识程开颜。梁思申去了之后便知,与宋运辉参加的应酬,同合资之初与杨巡一起参加的应酬有本质的区别,这区别就在场合的档次。位置未必代表档次,但高位者自有其高位之道,即使肚子一堆草包,场面上也可做出一团锦绣,仅此已经足够,谁能要求他人个个绅士?
但这样的应酬,让梁思申看到地方执行中央政策的思路。她经常与爸爸通话,交流政策视点,而爸爸的视点属于爸爸所在的地方,沿海城市又有不同,泼辣辣更有奋发之势。比如《公司法》正式实施半年以来,对全市企业改革重心的战略性影响。用宋运辉的解读说,过去的改革注重对企业的扩权让利,是量变,而现在的改革思路则是朝质的升华的方向走,朝制度创新的方向走。大家在饭桌上就“产权清晰,权责明确,政企分开,管理科学”进行非正式讨论,几杯酒下肚,大家的议论走向宽松,各自交流从各种渠道得来的经验和解读,也有人说出自己的看法。
梁思申最先听着觉得这是很简单的道理,难道这也需要讨论?但是渐渐地,她听出自己的浅薄来,原来他们还得通盘考虑全市国有资产的盘活问题,还有企业职工的社会保障问题,他们着眼的不仅仅是一两家企业的生存。有一位局长说,他们局在全市有两家企业出不错的拳头产品,因此资金充足,日子好过。但是其他下属企业被三角债困扰,又缺乏资金实行更新换代,犹如陷入泥淖,越挣扎越深陷,外人唯有眼睁睁看其没顶。但是如果局里出面通盘考虑的话,情况又会不同,比如说由两家优势企业牵头,整合其他小企业,剥离弱势产业,开展多种经营,既能盘活优势企业的资金,又能有效消化弱势企业的资产负债,还可保证所有企业职工不下岗。也有一位副市长对宋运辉提出,东海总厂目前是市第一利税大户,但是东海总厂对本地经济和产业的辐射却是没有,他请宋运辉考虑如何带动地区经济。副市长提出,市里已经多次提出建议,但是碍于以前分属不同系统,大家都只能各扫门前积雪,现在趁东海总厂也在改制的机会,能不能同时考虑带动地方经济。
梁思申旁听着这才清楚,除了多种经济形式之外,即便是国营经济,也还有地方之分,部门之分,未必都是一统。理论上她早知道企业隶属,但是没想到实际操作上还有这样那样的问题需要解决,而且看上去还挺复杂。梁思申这才能进一步深入理解前年底的《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也才能进一步领会前不久邹家华副总理在全国建立现代企业制度试点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也理解宋运辉为什么说是质变,听了这些人结合现状进行的讨论,梁思申真正体会到为什么邹家华说这是最深刻的变革,原来这是突破原有框架的变革。从政企关系、产权关系,到企业的组织结构、管理体制等方面,都将发生重大变革。而现在,则只是开始。
梁思申心想,难怪外公一直看重宋运辉,原来看重的就是宋运辉说出来做出来的都是可以进入实际操作。她果然不行,她在她的领域可以畅行,但她暂时还无法突破她的领域,这就是她的局限。
她终于从一次一次的饭局中也明白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道理,原来信息的获得,并不能单纯从文件收集或者报纸杂志获得,广交朋友在中国是非常重要的一条渠道。比如她,因为出身,她可以从家里获得很多信息,现在又可以从宋运辉这儿得到一部分,看来,她还得在上海拓展她的朋友渠道,未必来了上海就是进入信息的真空,她只是不得其门而入,她以前真是夜郎自大了点。
因此她很少说话,多听少说,多想少说。当然,有人如果关心地问起她有关国外经验的时候,她还是言之有物的,而且理论性非常强,总能给宋运辉挣足面子。在外人看来,就成了梁思申深度迷恋宋运辉,一副贤惠相了。
无奈彩云易散,霁月难逢,两人鸾凤和鸣不到十天,便得继续两地分居,连宋引都依依不舍,抱着驾车欲行的梁思申哭得需宋运辉抱下来。梁思申的回家行程也是一变再变,最终还是坚持非要把宋运辉送到东海厂门口,看他进去上班了,才依依不舍而别。
回到上海,梁思申便不再失信梁大的睦邻友好行为,有空经常参与梁大和李力他们的小圈子活动,她本身就是个爱热闹的。她更多的还是在自己的工作圈内交友,还偶尔把外公的锦云里拿出来招呼朋友。外公很喜欢这样的聚会,一高兴就扔掉别墅搬来锦云里,把小王和专门负责做中餐的保姆也带来伺候,一时锦云里的美食和锦云里的别致,还有锦云里主人的好客大方,在圈内口口相传,梁思申想请谁来,几乎没有请不到的。不仅梁思申交了许多朋友,便是两周来一次的宋运辉都跟着交了不少朋友,而且是“有用的朋友”。
一到寒假,宋运辉便应梁思申的要求,将宋引送去上海锦云里,以免程开颜以寒假为借口要求女儿去金州或者自己来东海。经过上回白雪公主的事,他现在步步设防。而且宋运辉也决定不再顾及情面,干脆一刀切断母女两个的关系,设法不让她们相见,免得女儿又受不良影响。他太看死程开颜,不相信程开颜是个可以被他说服的人,因为他早就认定程开颜是个不理智的人。
杨巡一直等到梁思申离开,才如溺水的人终于被拎出水面,终于走完一段煎熬日子。那几天他几乎连走路都会摔跤,只因总是左顾右盼寻找那辆彪悍汽车的身影。因此他那几天连市内有限几家高档饭店都不敢去光顾,只怕进门看到梁思申与宋运辉在一起。他这时候才知道,他其实还挺能用情的,并不是杨逦说的他现在是色鬼一个。
但杨巡这几天的日子依然过得很飘,人总是跟丢了魂一样,有一天竟然还鬼使神差地将车子开到东海总厂宿舍区门口,待得醒悟,惊出一身汗,他来干什么,被宋运辉看到会怎么想。
杨速自己有了女朋友,又兼男孩子粗心,只知道大哥最近心情不好,却不知道大哥心情不好的原因。只好一个电话把一向在大哥面前胆子老大的杨逦叫来,让杨逦对付大哥。
可是杨逦寒假回来,问来问去也问不出什么。这事说来话长,杨巡无法将来龙去脉跟弟弟妹妹们交代清楚,但不说清楚又无法解释他的悔恨,他唯有不说。杨逦只好说大哥现在想扮忧郁王子。
去年春节杨巡轰轰烈烈地相亲,这个春节杨巡修身养性,除了走亲访友,就是在家看杨逦带来的书,圣人一般。


03


雷东宝在春节前接到消息,说陈平原春节会回家一段时间。对于陈平原,雷东宝心怀歉疚,他总觉得如果不是他手头的行贿证据雪上加霜,陈平原的判罪不会加重这么多。无论陈平原手指怎么伸,他小雷家有今天,到底是与陈平原的大力帮忙分不开的。当年判决之后,他们在同一农场服刑,雷东宝对陈平原多有照顾,但是陈平原那边也有人帮着活动,日子过得不错,但两人所在营地离得稍远,没见多少次面,陈平原在里面的时候已经不怪他了,因此听说陈平原暂时出来的消息,他赶紧准备下钱物,见天色暗下来,便悄悄找去,而且还叫韦春红一起去。
雷东宝万万没有想到,陈平原家的楼道门庭若市。雷东宝擦着两个下来的人进去,看到陈平原家高朋满座。好几个人认识雷东宝,雷东宝也认识好几个人,大家看到雷东宝一致噤声,只有陈平原笑道:“东宝,知道你会来,坐这儿。”
众人都有些惊异,觉得陈平原挺大度的。雷东宝当仁不让地坐到陈平原身边,韦春红没地方坐,只好远远拣把小凳子将就,但韦春红松一口气,雷东宝跟她说陈平原不怪罪的时候,她有些不信,还以为是因为都在服刑,陈平原不愿得罪牛高马大的雷东宝。今儿这么一看,似乎还真是雷东宝说的这么回事,但她不明白了,陈平原何以如此大度。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雷东宝将双手一拱,当众道:“陈书记,我向你赔罪。”
陈平原微笑道:“还说这个干什么,我们在里面不是全解释清楚了吗?大家,东宝这个人的性子我最懂,他讲义气,你们看看他这块,是个小人吗?害我的事他做不出来,这不他自己也关进去了吗,他也是悔得不行啊。”
雷东宝感动,又是连连拱手:“没话说了,没话说了。”
陈平原道:“这儿都是朋友,东宝你也别客气。给我带什么来?我可想你以前带来的野味。”
“有,野猪肉,我早早让春红找下的。还有只野猪肚,冬天补身子最好。陈书记,你这回来,是暂时还是不走了?保外办下来没有?”
“在办,还欠一些手续,还是你早出来,到底……”陈平原说到这儿一顿,他本来想说到底有亲戚下死力帮忙就是不一样。但是这话说出来得罪眼前这一帮总算还是把他办出来的人,他今非昔比,有些话只能咽进肚子里算数,他呵呵一笑,将漏洞抹掉,“到底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呵呵。”
雷东宝没说啥,也跟着干笑几声,这感慨,其实两人在里面时候早就一起议论过。他今天来,有重要目的。“陈书记,等你回来,我想八抬大轿请你给我们小雷家做顾问,我们一帮粗人,只有你最了解我们。”
陈平原愣了下,却笑道:“让我考虑考虑,反正还没到时候。”
雷东宝笑道:“考虑啥呢,我这辈子难得听几个人的话,一个就是你。你就应了吧,别嫌我们庙小。”
陈平原还是微笑,没有答应。雷东宝却看到韦春红给他使个眼色,他便住口。大家又说了会儿话,陈平原才又问雷东宝:“东宝,你那小舅子现在怎么样了?”
雷东宝没隐瞒,当着众人的面,把宋运辉现在的发展情况,行政级别以及宋运辉在这边协助市里发展的事业,和这边要好朋友等,都简单扼要跟陈平原说了一下。陈平原听了笑道:“呸,有那么好桩脚,还请我去做什么顾问,我跟你说,我即使去,一不上班,二顾而不问,何况我还不想去。”
雷东宝道:“随便你怎样,你就算是名都不挂,我还是拿你当顾问。我就认你。”
陈平原没答,但一直笑眯眯的,心情看上去比雷东宝进来时候好了许多。
等夜深人静,大伙儿一起告辞出来,让陈平原好好休息。雷东宝夫妇开车回到家里,才有可能说话。韦春红进门就道:“东宝,你这顾问的主意算是出对了,今天让陈书记很有面子。”
雷东宝道:“他下半辈子财产没收了,退休金没了,总得有地方挣钱。还别说,他脑子好,以前老徐说过,陈书记这个人是个人才,只要用得好。”
“我看他也担心下半辈子收入问题。今天一屋子这么多人,真能拿出实货的有几个?他愁着呢。你这么一表态,有几个本来还观望的,这下也不能拿出比你差太多的态度。他们啊……到底是那么多年的同僚,谁做什么都清楚着呢,总不能看着陈书记一个人吃苦。”韦春红微微撇嘴,她在县里经营了几年当时县里最高级的饭店,看多听多。
“那你给我使眼色干吗?”
“怕你说多反而错,好像你现在财大气粗可以不把原陈书记放在眼里似的,让人看着好像是你给陈书记一口饭吃,到底你以前只是个村书记,他是县委书记,他怎么好意思一口答应到你手底下讨口饭吃,让大家看他现在落魄相。你看这不是后来陈书记故意问起你们小辉了吗,他现在越是这样,越要面子着呢。小辉越是能干,你还请陈书记做顾问,越说明你记情,越说明你重视他,他有面子。别人旁边也得掂量掂量你的意思,给他更多面子。”
雷东宝一想,果然是这样,笑了:“反正陈书记知道我,他自己会想办法让我把话说出来,给他挣面子。”
“你意思我不用给你使眼色?真是过河拆桥,没良心的。”
雷东宝笑道:“什么话,你能,我才要你一起去,谁说你眼色不要紧?”
韦春红这才笑了,点头道:“他还真了解你。今天陈书记都没说你什么,还替你说话,这一来,以后县里的人都不好再说你什么。”
“我知道,今天当面说,以后做给他们看,会不一样。不过现在已经不一样了,我替县里做了那么多事,他们也又开始重视我,给我政策。”
“还是不一样的,得等陈书记真的回来,有些事请他出面就行了。东宝,这么看来,我又可以回县里办饭店了,以后看来不会再有事。或者开家分店,市里这家还留着?”
“市里这家也放着,开得好好的,别停。你回县里吧,我们来去也方便。”
“我再想想,我得把人手物色好了才行。都春节了,这事急不来。”韦春红忽然又一笑,“你那小辉小舅子现在也两地分居,比我们离得还远,你们可真是宝一对。”
雷东宝道:“他高兴着呢,就是要他每天飞他也愿意。他跟我说他现在骂人少了,我说他以前都是下面憋得慌闹的。我春节看他那张脸去,还成天拉着不。”
韦春红咯咯地笑:“哎,我真想不出来呢,不知道小辉见到小梁是啥样,我一定要看看他们俩在一起的样子,我真好奇死。”
雷东宝也是不怀好意地笑,这事说到做到,他立刻给宋运辉打电话,问清宋运辉春节动向,原来是去上海过春节,他立马要求也去。但放下电话,雷东宝就惊讶了:“呀,小辉不让我去,小辉怕新老婆。”
韦春红了然道:“老夫少妻,都那样。”
“小辉又不老。”
“比起他那个手伸出来跟嫩豆腐一样的新老婆,当然老,再说小辉厂里又是海风吹又是太阳晒的,本来也显老。”
雷东宝听着不乐意,道:“男人显老点又怎样。不是这个问题,有些女人让人一看见就不敢大声气儿,小辉新老婆就是那种人,小辉姐姐也是那种人。”
韦春红一听,怏怏地道:“你就只敢冲我大嗓门。”
雷东宝道:“你还真别装细巧。”说着就上楼去,将楼下扔给韦春红。韦春红关门关窗到处查了一遍,才关灯摸黑上楼。
宋运辉接完电话给梁思申打,这时候宋引已经睡觉,梁思申告诉他宋引在她的手提电脑上玩了一晚上水管工游戏,又学会好几句英语会话,与外公一起弹奏钢琴,白天还跟外公一起雕了一根乌木筷子,好不容易才肯睡觉。宋运辉听着心说除了英语,其他都是他家做不到的。即使宋引能自个儿在家弹钢琴,可哪有人跟她一起弹,在上海估计还梁思申的小提琴一起上呢。女儿在梁家的生活可以称之为经历。最初梁思申邀请宋引去上海的时候,他有点怕梁思申太操心,而他妈也担心梁思申一个大姑娘家管不管得好孩子,可又不敢跟去看。没想到宋引在上海锦云里挺吃得开,外公还挺喜欢这个总说他穿得太花的小封建。
梁思申打完电话,见外公还歪在罗汉床上,就道:“还不上去睡?不会是专门等着跟我谈话吧?”
外公点点头,放下手头的旧《申报》和放大镜,道:“我准备出五十万给小竺开个古玩店,又卖又收,我自己也可以玩玩,你这几天赶紧给我办了,注册用你的名字。”
“别为难我,外资注册很麻烦。”
“你不行用你妈的名字。”
“不行,他们公职人员,你少给他们惹麻烦。才五十万人民币,人家竺小姐伺候你这么多天,全给她也不算多。”
“我给是我人情,我没做好前期被她钻空子是我老年痴呆,两码事。谁像你,倒贴找个先生,还替人养拖油瓶。我跟你说啦,投资也得看看人的资质,这个小姑娘脑袋不是一流,比她爸差得远,比起你小时候更差远了,你适可而止,还是留点本钱养你自己的。”
梁思申悻悻地:“我还不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防患于未然,省得她亲娘拉去教上几天,又给我制造低级矛盾。”
外公一针见血:“我看你是先下手为强,不给她亲娘借看女儿制造机会见女儿亲爹,制造他们一家三口亲密相处场面。嘿嘿,没想到啊,受的西方教育,东方怨妇的一套你无师自通啊。不愧是我亲外孙女,出手比你两个舅妈漂亮。”
梁思申被说中心事,只得嘿嘿一笑揭过不提。因她知道宋运辉是个注重家教的,当着宝贝女儿的面是不肯给前妻下不了台的。可是她嘴上可以大方,心里一想到他们原一家三口坐一起笑容满面地吃饭,她就憋气,只好主动出手,找个漂亮借口断绝他们的接触。宋运辉不知道,为此还心存感激呢,没想到还是被外公识破。她只得道:“你等着,开店的事妈妈来了再说,宋的行不行?”
“不行。”外公否定得非常坚决,但外公并不说出原因。对于宋运辉,外公欣赏宋的能力,但是并不认可宋的人品,任凭宋梁两个在他面前表现得蜜里调油,他都认定宋运辉休妻再娶另有目的,而不是梁思申说的什么感情深厚。外公认为,再深厚的感情,若是换梁思申只是小家碧玉,宋运辉还能如此执著?不说别的,宋运辉前面一个妻子也是小小的干部,可见这人选择婚姻的功利性极强。因此,项目交到宋运辉手里执行是可以的,那是利用宋运辉的能力,可产权不能放到宋运辉名下,那是有去无回,当然外公不会说出理由,免得得罪。“这事不急,我先物色下门面,就这儿附近,慢慢装点起来。还有一些事,春节得来不少人,你得预先多准备几只煤气瓶,电费去交好,别让人把电线拉了。水费据说有人上门来收,哪天轮到我们抄表的时候你得挨家挨户去收,呵呵,好玩得紧。我这儿手头现金没了,明天你带我支票走,给我取点美金来,这几天黑市兑换价日跌夜跌,我得多换点人民币放着。你回来经过香港的时候,多带点干鲍干贝鱼翅燕窝回来,我付钱。再给我带些内衣来,这边的内衣不能穿,白衬衫也带几件,还有盥洗用品,都用老牌子。所有你帮我采购的物品,我按总价的10%支付你佣金。”
梁思申不疑有他,应了一声便罢,但是挺头痛。以前很多事情可以扔给梁大解决,现在搬出别墅,住着是有品位了,离工作地点也近了,可家常生活一地鸡毛,千头万绪都需她出面去做,又不能扔给外公,说不出口。唯有煤气瓶之类可以交给花王,其他缴费之类的事,锦云里的电费动辄上万,还为此申请的单独线路,外公怎么可能放心让花王等人拿着这么多现金。她少不得明天飞美国前把所有事情做完。国内服务业还不发达,排队真正是逼疯人。她自己还有事呢,梁大春节结婚,不仅大伯二伯分别从老家和北京赶来,爷爷奶奶都回来,还有梁大妈妈家的亲戚也从北京来,她少不得从美国采购新年礼物分派,再加外公的衣物,她只怕三只皮箱都不够,天呐,都说结婚后家务激增,她现在深有体会。可是她觉得她有能力承担,相比起其他上海女人,她有财力,有脑力,做事自然稍微容易一些。
宋运辉拒绝雷东宝来上海过年,是因为他深知这次的春节是他的大考,不想大大咧咧的雷东宝再给他乱上加乱。虽然与梁家父母已经达成电话沟通,可是见面一起生活几天,那又是另一回事。而且,他还得出席梁家大孙子的婚宴,他届时会遇到大批梁家亲戚,那都是些什么人,梁思申早就与他说明了,因此宋运辉提前离开东海厂,连夜自己飞车赶到上海,第一件事就是去梁思申指定的美发厅修理自己。
年夜饭是与梁家人一起吃的,外公、梁父、梁母和宋引。梁思申反而还在美国,都是场面上的人,既然婚姻已经既成事实,彼此也就以礼相待。但是一桌人又没什么亲情可以叙说,外公当仁不让地抓住好不容易见面又没梁思申霸占着的宋运辉谈投资项目进度。
梁父听着,轻轻与妻子道:“你爸想利用小宋做免费劳力。”
梁母点头:“小宋刚进门,不便拒绝。老头子真能抓机会,但囡囡肯罢休?”
梁父笑了,很轻很轻地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囡囡为个外婆遗产还得打官司,现在外公却轻易把这幢房子写到她名下,两人早已心照不宣。”
梁母哭笑不得:“这孩子,这孩子……”
梁母看看身边专心吃非常鲜美的鲍鱼的宋引,忍不住摸摸小姑娘的头发,心里想着,不知道她的亲外孙或者亲外孙女是什么样子,一定更漂亮更聪明。可估计女儿肯定现在还没生孩子的打算。一直等宋运辉照顾了女儿去睡觉,梁父才正式跟宋运辉谈起他们省有几家企业的情况。宋运辉有些吃惊,没想到梁父也有插手的意思。而梁父更猛,他希望宋运辉立刻着手,赶在改制试点企业筛选之前,先下手为强,免得被改制试点工作束缚手脚。梁父还说,所有的当地政府部门的工作,由他来做。
宋运辉很快明白了梁父的意思,也明白梁父话里话外的潜台词。他想了好一会儿,才道:“那,看来得在国内注册一家公司了。”
外公却道:“眼光别放那么窄,只看到自己手里那点子权。告诉你们,你们的银行贷款利息太高啦,简直是惩罚性利率,我一辈子都没看到过几次,专门针对你们的高通胀的啦。拿那么高利息的贷款做投资,基本上是老寿星吃砒霜,万一通胀给如愿收紧,你们完啦。还是乖乖拿我的钱,我到美国银行贷款,最终受益我们三个可以坐下来谈。”
梁母看着王、梁、宋祖孙三代谈得热闹,忍不住问了宋运辉一句:“小宋,今年物价涨得厉害,你们工资涨了没?”
宋运辉道:“涨了,不敢不涨,现在外资企业招聘广告上面直接标明工资,我们不涨的话,工人都跑去外资企业。”
“涨幅大吗?”
“工资涨幅没法大,只能奖金福利上面增加收入。跟外公谈的项目就是准备增加职工福利用,到时每人手里分一份原始股。如果不做这些打算,相比物价涨幅,我们的收入都在缩水。”
梁母听了点点头,叹了声气:“唉,我和囡囡爸爸的工资也是,钱越来越不值钱,各方面的用度却是越来越大,今年春节的礼物,还都仗着囡囡从美国背来。你们慢慢聊,我先上去休息,赶一天路,累了。”
宋运辉看看上楼去的梁母,感觉梁母的心情可能比较复杂。他不知道有些事经梁父插手之后,梁思申会怎么看。不仅宋运辉感慨,梁父也是心有触动,看着妻子的身影一时无语,等外公也上楼去,才有些遮掩地对女婿道:“太太理想主义,是做丈夫的成功。”
宋运辉联想到自己,不由得会意一笑,与岳父的距离顷刻拉近。“爸,我估计思申也理想主义,接受不了你辅助出资。”
梁父自嘲:“看来我作为父亲,也很成功。”他摸出一包香烟,看看宋运辉,笑道,“你不会真戒了烟?母女俩都不在眼前,来一支?”
宋运辉推辞道:“还真戒了,谢谢爸。”
梁父有些惊异:“你倒是能下狠心,是不是准备迎接小生命?”
宋运辉笑道:“我们顺其自然,没做任何措施。”或许是姐姐去世的阴影已经淡去,宋运辉才刚结婚就极其希望有与梁思申共同的孩子,他把自己的强烈愿望与梁思申说起,梁思申勉勉强强地同意。宋运辉清楚当时看到梁思申答应的时候,他很开心,他感觉自己心里有隐隐的焦虑。
“挺好,我们刚才也说起什么时候给你们抱孩子。”梁父再度惊异,看起来他和妻子都猜错了,看起来女儿比他们意想中更重视这段婚姻,而不是跟他们第一次说起时候的潇洒态度。或许是因为说起第三代,翁婿两个人的心理距离进一步拉近。梁父吸一口烟,用夹着香烟的手指指眼前的客厅,道:“你对锦云里感觉怎么样?”
宋运辉笑道:“第一次来看,只看到一堆旧家具,后来才一点一点地品出其中的好来。最难得是把不舒服的旧家具改造得可以舒服地用,而且还是不计价值地摆着率性地用,这才是真正底气,需要多少文化底蕴和丰厚家底啊。”
梁父感慨:“梁大前阵子跟我说,看到囡囡装修的别墅,本来以为这就是资本主义,看了外公的锦云里才知道囡囡的不过是中产阶级。他以前羡慕囡囡的开放式厨房气派亮丽,没想到锦云里的厨房偏居一角,关在门里,设备齐全,但模样一般,原来因为厨房不是真正富贵的主人出没的场合。阶层的不同,思维的不同,都反映在房间布置的细节上。梁大说他和他的几个朋友以前还以为自己得天独厚,看了锦云里才自惭形秽。”
宋运辉听了心说,估计这是梁父自己的内心想法,他有些明白,梁父这是在跟他解释今天插手的原因。他笑道:“我现在麻木了,还能怎么样,起码我还是占着宿舍区最大的别墅。”
梁父看宋运辉一眼,道:“现在国家开放了,放进来的诱惑越来越多,我们都目不暇接,何况你们年轻人。连老头子们都闲不住了。你知道我这回最感慨的是什么吗?囡囡的爷爷,他是诗书世家出身,再加经历无数起落,本来应该全看开了的,可这回竟然为找不到合适的西装来参加大孙子的婚礼而沮丧,差点为此不肯来上海。他还是离休干部,待遇已经算是高的,可相比过去的生活水准,还是一落千丈了,他们没奖金垫补。”
宋运辉看看梁父已经斑白的双鬓,心里明白还有几年就要退休的梁父这是心有戚戚焉了。他想了想,道:“相比之下,看看思申的外公,一样的努力,不一样的结局,不能不让人感慨。”
梁父点点头:“这些话,听到囡囡耳朵里,又是腐败了。”
宋运辉不由得微笑道:“思申已经与过去有些不一样了,最近刚帮一家集体企业转制,使了不少心照不宣的手法,她现在分析问题很客观。”
“呵呵,现在还是你更了解她。”梁父心里有些不是味道,可又不能不承认现实,又想,其实过去似乎也是宋运辉更理解梁思申,“你今天自己开车过来,中午也没休息一下,还不累吗?”
“路上打过盹,还好,相比每天的工作量,今天算清闲。”
“身体真好,年轻。好吧,明早接囡囡的事也交给你,我肯定起不来。我上去休息了,今天拎了两次行李,才是从家里楼上拎到楼下,再从梁大车上拎进这儿二楼,现在右手臂就沉沉地酸,不中用啦。你也早点休息。对了,带着名片吗?明后天我带你跟亲戚认一遭。囡囡不办婚礼,搞得你们被动。”
梁父上楼,到楼梯口,不由得往下看看,见宋运辉正检查门窗关合,又看宋运辉熟练开启美国带来的报警设备,然后才留下几盏灯昏昏照着,跟着上楼。他回头跟妻子说,这个女婿做人非常努力,也非常能思考,只是有点努力得可怕,幸好是女婿,如果与这样的人共事,不知多累。梁母也说女婿看上去太深,她有些为女儿心里没底。两人心里都捏着一杆秤,过后几天得以过来人的眼光好好评估女儿女婿的关系,有什么问题可以事先提点。
宋运辉回去自己卧室,好好将今天梁父意外提出的插手回味了一遍。心里想着,要不要跟梁思申说明,最终决定还是说,他刚才还打保票跟梁父说梁思申已经很会客观分析现实,怎么轮到他手上又担心起来了呢。
宋运辉第二天一大清早就出门去机场接梁思申,开的是梁思申的大切,因为听说梁思申带了三大口皮箱,他的奥迪估计不够装。初一清晨的上海街面难得地清静,就跟他刚出来的锦云里一样,过年的时候那些国产保姆都不肯上班,外公一点办法都没有,幸好还有菲佣小王在家。宋运辉下来的时候,小王也才刚起来,忙给他做了咖啡,宋运辉自己做的吐司,小王因与宋运辉沟通良好,很是谢谢了他。宋运辉感觉菲佣比较合理,不比国内保姆,有些太自卑,有些当家作主意识太强,幸好外公够奸,一家中外四个帮手,个个服服帖帖。梁思申还说为一个家忙死,其实若没外公帮手,这个锦云里早鸡飞狗跳,其中微妙,不是梁思申这个大而化之的人能理解的。
大年初一的国际到达出口也是难得寥落,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新年,出来的旅人带着的行李特别多,好多人除了一只皮箱之外,还背着红一条白一条的大编织袋。宋运辉相信梁思申再多行李也不肯背编织袋,梁思申这个人太注意形象。想到每次相聚,总能看到梁思申洗漱之后得摆弄半天瓶瓶罐罐,他再看几遍也总是记不住那些瓶瓶罐罐的用处,他还算是学化工的。梁思申还每天晚上睡前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费尽心思地搭配出来,她有那么多衣服,却总是抱怨缺这缺那。想起这些,他一个人站在空阔的国际到达出口微笑。她有时是那么理智,有时又是那么率性,有时精明过头,有时简单得没道理,内心非常骄傲……
笑眯眯地想着这些,时间过得飞快,很快便见梁思申推着大大一车行李东张西望地出来。宋运辉上前先拥抱了她,才接过行李车,梁思申先笑嘻嘻地道:“我爸妈昨天没欺负你吧?”
宋运辉听着不由得笑:“怎么可能,我昨晚跟你爸谈得挺晚,还说了一些你爷爷的事,还有……你爸的感慨。今天长途飞机坐得脸色不大好,回去先睡会儿,我已经吩咐小王给你榨好橙汁。”
梁思申却神秘地笑道:“我已经在香港睡一晚上了,不过不大睡得着。你知道我昨天想到什么吗?嘻嘻,想的时候我都忍不住笑。我看宾馆里的电视放古装戏,里面女的叫男的三郎,我想我到了古代该叫你什么郎,宋郎?二郎?立刻就想到辉郎了,哈哈,大灰狼。要不是天太晚,我当即就想跑出去买一顶小红帽跟你配套。”
宋运辉听着也笑:“你要是叫我大灰狼,猫猫得跟你理论。不问问你爸跟我谈什么?”
“呃,不问,逃不过仗着长辈身份又是考察又是试探的,我问了生气。”
“没有,且不说你爸妈都是大方人,以你爸妈的水平,他们想试探我,也不用那么低级地拿话考察,后面几天看着就行。”宋运辉推着车子到门口,小车无法出门,只得一只一只地将行李拎到门外,让梁思申看着,他去取车接应。梁思申倒是有些不解了,爸妈拿起电话总是就宋运辉的问题问东问西,怎么见了真人反而不问了,反常啊。
风很冷,才一会儿工夫梁思申等得手足冰凉,等车子一来,她嗖地蹿上车去,把行李扔给宋运辉处理。宋运辉早知如此,这是家教加出国受教育的结果。他不由得想到那么身份俨然的梁父要等梁母上楼睡觉后才敢吸烟,还自嘲地说“太太理想主义,是做丈夫的成功”,不由得莞尔。他也知道,等他上车,一定有亲吻拥抱等着犒劳他,他估计梁父也是这么被梁母收服的,久后习惯成自然。等他收拾好行李上车,果然不出他所料,他虽然早知道有这么一套,可还是吃这么一套,只觉得所做的一切非常顺理成章。
两人上路后,宋运辉基本上没有时间说话,都是梁思申在告诉他,她回美国做了些什么事,他笑眯眯地听着,等她说完。梁思申滔滔不绝好一会儿,忽然急转直下:“你知道我为什么脸色差吗?清早起来赶飞机,吃隔夜面包没胃口,吐了,好难受,飞机上还一直在反胃。”
宋运辉一愣,他是过来人,立刻敏感地道:“会不会有了?”忍不住一边开车一边扭头看梁思申脸色,似乎他的眼睛能做青蛙试验。
梁思申也吃惊:“不会吧,那么快?”但想了想便释然,“不会,那个才刚来过。”
宋运辉一听,心里微微失望,他更敏感地感觉到,梁思申的语气里没他那么强烈的激动,但他还是温言道:“等下到家还是先喝点粥吧,别先喝橙汁。”
梁思申却笑嘻嘻地凑过来,道:“大灰狼,你非常紧张,你车子都开得蛇行了。”
宋运辉勉强一笑:“昨天你爸爸跟我谈起我们的孩子,他们也非常向往。”
梁思申吃惊:“他们不是……他们倒又急着想要了?”
宋运辉知道“他们不是”什么:“你别再这么想你爸妈,他们现在跟我聊得很好,昨晚你爸爸还跟我谈了你爷爷的失落,推己及人,他也说到他心里的矛盾,这些与我有时的感慨很一致。你看,我们都已经聊得这么深入。”
“啊,原来你们已经暗度陈仓。大灰狼,你别一张臭脸,我们都那么聪明,要一个孩子还不是简单不过的事情。”
宋运辉不由得笑道:“要孩子跟聪明有什么内在必然的联系吗?”
“就是逗你笑的,别急,顺其自然。”
宋运辉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不是急,我刚才激动坏了,想到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多让人激动。”
梁思申听了反而笑,想到宋运辉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却还这么激动,她心里非常清楚这是为什么,因此心里很是好受,只觉得没怀上还真是可惜。“我一定努力争取。”她说出这话,自己也笑出声来,可又忍不住感慨,“我们比较麻烦,两个人离得远。我很怕,我正着手独立主持一个大项目,怀孕会造成很大影响。不过我聪明,是不是,既然别的女人都能做好的古老行当,我一定也能行。连外公这张坏嘴都说,我们的孩子肯定是最聪明的,我非常向往看到。”
宋运辉这才发自内心地笑在脸上,他发现自己太紧张梁思申了,有点紧张得想用孩子绑住这么优秀的她。到锦云里门前的时候,他忍不住伸手紧紧拥抱梁思申,好一会儿才放手,下去开大门。果然梁父看到就早早迎出来,他们没了热烈亲密的机会。
梁家父母带上女儿女婿去梁思申爷爷住的酒店拜年,外公不高兴一起去,但大家当然带上了宋引。梁思申也清楚大家都会怎么议论,她无所谓,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而是梁家父母和宋运辉心里都敏感着。已经结婚的梁三问梁思申怎么想着找个有婚史又有孩子的,梁思申反而神色自若地反问梁三怎么会有这么落后的中式想法,只因梁思申在众堂兄妹中是潮流的风向标,梁三反而觉得自己真的很封建闭塞。
梁思申应付了梁家兄姐的问候,再看宋运辉娴熟老练,不卑不亢地与她家这些达官贵人亲戚交往而不落下风,她再次问自己,究竟爱他什么。如同过去,依然没有答案。似乎与宋运辉在一起是顺理成章的一件事。但因为宋运辉是第一次出现在梁家,很多人好奇地非要问个明白,为什么与那么一个条件看上去不般配的人结婚,梁思申只好一再地非常肯定地回答,他非常聪明,她一向只喜欢聪明人。众人将信将疑,但都心里怀疑其中必有猫腻,两人看上去并不般配,女的太流光溢彩,男的则是一看就是从下面奋斗上来的小户人家出身。
不仅是梁思申,宋运辉也在深切感受着梁家与他家的不同。这家人里面的大多数,都是跟梁思申似的,内心无比骄傲,行为上则是持以良好修养,看仔细了才能感受到有些高高在上的冷漠。他以往接触的人中,老徐也是这样一个人。梁思申的爷爷虽然没外公那么刁钻泼辣,可也是不易对付的,他被抓住问了好多问题。令他感激的是,岳父一直陪在他身边,有什么过分的地方,由岳父出言打断。但爷爷最终还是肯定了他,只因为他是做技术出身的,爷爷喜欢实干的人,而非他现在的身份修养。宋运辉觉得梁思申的爷爷和外公都是无比怪诞的人,可又有性格。
中午吃饭,梁家一大家子加上梁大母亲家一大家子,整整开了四桌。梁父让宋运辉与他同桌,那一桌都是梁父一辈的人,也是所谓都在官场上的人。宋运辉还是第一次参与这种人物们举重若轻的随意交谈,令他大开眼界。而这一餐的交谈,也令在座看到宋运辉的潜力。但这一餐饭,吃得宋运辉差点筋疲力尽,他终于见识了梁家。
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在梁父职位并不显赫的情况下,萧然却对梁思申心怀忌惮。
第二天正月初二梁大的婚礼上,宋运辉再度见识梁家的气派,不过当天大家的注目重心已经转移向梁大新娘子的娘家,宋运辉得以旁观。梁思申这才有时间与宋运辉窃窃私语,告诉他谁谁有什么什么。梁思申见多而倦,宋运辉则是初见欣喜,宋运辉此时已经很能理解梁思申为什么应付大场面的时候游刃有余,她根本就是在那里面泡大的。宋运辉看到女儿宋引也是东张西望没事人一般,不由得嬉笑感慨,他的心理素质还不如女儿,但估计女儿出入这种场合多了,以后也与梁思申没什么两样。
宋运辉在观察着梁家,梁父梁母则是实地观察女婿。对于宋运辉内心的真实动机,他们无法考证,但是从小两口之间的关系来看,他们看得出宋运辉非常爱他们的女儿,经常是微笑注视着放任着他们的女儿,也看得出偶尔有轻声提点,看上去完全是一个成熟男人对待妻子的态度,也有点好得令人不能相信。梁父梁母反复背后商量,估计女儿女婿早在爱情之前已经培养出过人亲情,此后的爱情反而是顺水推舟的产物。老两口一时都有些不知如何定义女儿女婿的关系,但他们心里都想到,如果宋运辉没有婚史的话,那一切就完美了。
这几天,对于宋引来说,真是大开眼界的寒假。假期结束,跟着爸爸的车子回到家里,她一张小嘴都忙不过来,跟爷爷奶奶叙说那上海的灯红酒绿、红男绿女。宋季山夫妇都是目瞪口呆,没想到中国的土地上,还有他们想象不到的某种生活。宋运辉倒是没说什么,让父母不用在意那些富贵繁华,以后梁思申来还照样对待便是。
春节过后,宋运辉便立刻投入协助某下游企业改制工程的实际操作,他首先通过当地政府的帮忙,以及与梁家一位亲戚的联络,顺利通过层层申报和严格筛选,将项目列入省百家试点企业名单,终于获得改制的通行证。几乎与此同时,他们与当地政府临时成立的现代企业制度试点领导小组紧密配合协作,建立起试点工作班子,专门负责制订实施试点工作计划。
宋运辉手中的工作进度一如既往地安排得密不透风,而他对一半由东海厂抽调人员组成的试点工作班子的第一要求就是“高效”,由他每天傍晚亲自过问工作进展。很快,试点工作的总体指导思想便制定出来:一、根据《公司法》的精神,建立健全企业法人治理结构;二、明确投资主体,明晰产权归属;三、实现投资主体多元化,多头引资,争取吸引外资;四、调整企业资产负债结构,以多种形式消化企业原有债务;五、彻底政企分离。
外公首先拿到指导思想传真,因为宋运辉这几天正在上海办事,所有不着急的常规传真都是传到锦云里,等晚上他回来看。锦云里的电话号码固定,大家都已经知道如果宋运辉不在东海总厂,往锦云里这个电话传一份总是没错的。外公拿放大镜看着传真内容,仔仔细细看了两遍,才笑了出来,自言自语道:“这个狡猾的,说得多冠冕堂皇,好像引进外资还是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等梁思申下班回家,外公把传真交给梁思申看,笑嘻嘻地道:“你看,同样一句话,你前几天的案子说得太赤裸裸,审批时候才会那么难。你以后也要站到小辉的角度看问题,拿点政策高度出来说话。”
梁思申其实一直在参与宋运辉的改制试点进程,两人经常商讨如何做到一步到位,政策制定别给以后留下漏子。因此对于试点工作的指导思想早就心中有数,但是看到传真内容,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话要这么说。哎,我们正在制作的一份报告看起来得重写,一份拆为两份,一份交给香港股民看,一份交给权力机构看。”
外公最初装着不在意的样子,但等梁思申说完,就道:“我是不是得准备钱了?最近人民币对美元贬得厉害,美元越来越不值钱,得让小辉加把劲,快点。”
“快不起来,从指导思想确立到试点方案经过讨论拿出,起码得一个月。然后就得报请省体改委审批。我最感兴趣的是他们最后的试点方案会怎么处理那个债务重组问题,债转股?增资减债……”
“反正都是便宜我这个资本家,呵呵。”外公才不高兴关心那些细节问题,那些换汤不换药的操作,不过是程序而已。他只袖手悠笃笃地看结果,“你们的衣服今天拿来了,你试穿看看。不行的话,用你外婆以前的衣服。小辉身量与我年轻时差不多,也可以用我过去的衣服。我看着不好,做工粗糙,跟解放前的做工没法比。料子也挑不出好的,都是些行货。这几天院子里花儿开得好,你们赶紧把照片拍了。”
“噢,在哪儿?”梁思申立刻有了积极性,两眼一扫,便扫到罗汉床上放着的一只绿缎包袱。这些是外公让一家他看着还行的裁缝上门量了她和宋运辉的身材后定做的传统衣服,衣服式样都是外公自己选定的,根本就不让宋梁二人插手。梁思申一直好奇得很,不晓得外公会弄出什么衣服来给她穿。不过春节过后一个太阳微阴的天气,院子里曾经晾晒过一次外公外婆过去的绸缎衣服,当时满院子的花团锦簇,看得梁思申好生艳羡,尤其是外婆的衣服,在外公不耐烦的指点之下,她才知道什么滚啊镶啊的,原来过去的宽袖大袍里蕴藏着无数风流。她早就想知道给她拍结婚照穿的衣服会是什么样,拎起包袱就往楼上去了。
宋运辉回来的时候,走进高墙里面的深院,立刻就闻到一股扑鼻的清香,正是春兰吐蕊。但宋运辉知道,早上出去的时候伴着一院子淡淡雾气的香气更浓,远非晚上的可比。走进院子,仿佛走进另一个世界,高高围墙不仅将满世界的喧嚣隔在门外,连空气似乎都是不一样的。而今天最难得的竟然是屋子里传出来的外公和梁思申的笑声,虽然都是轻轻的,可是在高墙内的幽静环境里,也是清晰可闻。
宋运辉奇怪了,今天什么事情,竟然让祖孙两个一齐笑出声来。这祖孙两个,明明都是挺智慧的人,偏偏祖孙在一起总是货不对板,两个人总是为斗气而斗气,谁也不肯稍做退让,宋运辉私下劝说梁思申忘记旧事放开心胸,没用,跟外公说收拾意气为老而尊,也没用。两个人总是一个笑的时候一个生气,更多时候是两败俱伤。一起都笑的日子凤毛麟角。
宋运辉好奇地开门进去,却见梁思申穿一袭鹅黄大襟衫子,瘦高的人硬是给穿得宝塔一样扎实,整个身材淹没在绫罗绸缎里。看见他来,还假模厮样地举起手中檀香扇子,扭扭捏捏冲他做个万福,脸上早已歪眉歪眼满是鬼脸了。宋运辉一见就大笑,赶紧把手里的包扔到桌上,免得笑到手软捏不住。外公也是笑得滚在床上,一串的“哎哟哎哟”。梁思申看见一个箭步过去,大力将外公扶正了,还真怕老头子笑得岔气。外公坐正了笑道:“我一辈子都没见过穿上这种衣服越发滑稽的人,简直是沐猴而冠。”
“真的不搭调吗?”梁思申不信,在落地穿衣镜面前转来转去,觉得自己挺美。
宋运辉笑道:“不错,我想穿着这套衣服站到外面开满花的苹果树下拍照,一定很美。你今天怎么可以早回?”
外公早抢着道:“小辉你这回审美总算对了,我给你们约下礼拜天拍照,布景全听我的,有些东西我开地下室取出来用一下,务必给你们布置得原汁原味,绝不露馅,任何内行人都看不出年代。小辉,你换上那件宝蓝的给我看看。”
宋运辉笑道:“我倒是认识一个识货的,在北京,什么时候拿去给他看看,真要这么麻烦吗?思申你有没有时间拍?”
梁思申在镜子面前将一头长发挽来折去,道:“你在家我当然早回,下刀子也得早回。照片当然要拍的,以后老了拿出来给孩子们看,瞧瞧,奶奶以前打扮打扮也是美女。快,我来帮你穿。”
宋运辉听着又笑。本来以为穿件衣服有什么难的,没想到还真难上手,只得与梁思申钻一起研究好一阵子,才想办法系上带子。外公只笑眯眯看着,硬是不出声指点,似是等看好戏,好歹两个聪明的孙辈没让他得逞。但等宋运辉全套宝蓝万字团花长袍配镶了不知多少花头的石青褂子穿好,外公立刻扔过来一柄紫檀木骨子的泥金扇子,让两人站一起给他瞧。他看来看去,觉得还是宋运辉的气质更像样一点,梁思申穿上龙袍也成不了太子,一脸的飞扬跋扈盖也盖不住。老头子自己先摆弄起他的收藏老蔡司相机指挥着两人站起坐下好好拍了几张。
宋运辉本来只是陪玩,可是上手以后却觉得是真好玩,尤其是他棕色长衫梁思申大红裙卦,被外公赶到书房体验红袖添香夜读书,做出种种古典样子,诸如泼墨挥毫读线装书拉手说话等。宋运辉真是非常想早一天看到外公接连拍了十几张的照片会是什么样子。外公眼睛不好,焦距还是他对的,他已经看到镜头里的美。玩了半天,宋运辉才想起他有电话要打,只得罢手,梁思申也才感到肚子饿得擂鼓。宋运辉跟梁思申在一起后,不知玩了多少以前从没想到过的东西,每次在锦云里的心情都非常好,有再大压力,在回到锦云里关上大铜门的一刻,便卸压一半。
宋运辉打上了电话就一时扔不下,东海总厂也正在改制,转股份制,有关产权的问题也需调整,财务部门好多问题需要请示,宋运辉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外公常坐位置对面,一手话机一手铅笔,一个电话打个没完。
梁思申吃她的酸奶水果沙拉,眼睛则是专注于刚从自己包里取出的一份文件,两只墨黑拉布拉多在她身边盘旋。只有外公没事干,不时给一句“装什么样,又没人给加薪”。梁思申吃完,见宋运辉还在打电话,而且是口气相当严厉,不由得轻轻对外公道:“你以前跟部下说话也是这样?”
外公转身看了会儿,才道:“我扔椅子的时候都有,这么说话还是客气的。”
梁思申道:“我们不。我也意识到我们的国内雇员说话声音比较大,有时候我皮笑肉不笑给出的指令,他们比较会忽视。不过我还是不喜欢大嗓门,也不愿发脾气,宁愿拿语言来压制。”
“你们是洋行那一套,假惺惺。我喜欢小辉这样子的,简单直接,没废话。臭小子,电话费原来都是他打出来的。”
梁思申估计工厂环境下面说话也轻缓不了,但宋运辉平时说话,以及宋家人说话声音都不大,跟她家差不多。她看宋运辉没完没了,一块给他煎的牛排眼看变冷,她就倒了一杯温水拿去放到宋运辉手边,拍拍他手臂提示他喝水,又走开不去打扰。
宋运辉好不容易打完一个电话,见梁思申从烤箱搬出一只大钢盘放到他面前炕几上,里面有荤有素,都是今天的菜被梁思申挑了他爱吃的放进烤箱再加工,让他放下电话就有热的吃。外公看宋运辉吃饭吃菜,他外孙女谄媚地切割牛排送到宋运辉嘴里,不由得撇嘴,现在的年轻人真没规矩,好起来一身轻骨头,跟他吃饭时候却狂看资料,当他不存在。
宋运辉边吃边对还在饭桌边细嚼慢咽吃养生餐的外公道:“外公,传真背后体现的政策,要不要等你吃完一起说?”
“我听这个干什么,我用人不疑。”外公还挺不耐烦。
“触霉头了吧?”梁思申取笑宋运辉,但宋运辉按住她没让她就外公的“用人不疑”反唇相讥。梁思申还挺听宋运辉,但还是冲拿着大盘子去厨房交给小王洗的宋运辉做个鬼脸。宋运辉性格很强,总喜欢将她的工作也一并规划上,也不怕脑袋累着。
其实宋运辉已经看出梁思申无法吃透政策的原因,她还太年轻,对过去政策的变化了解不深,因此也看不出现今出台政策的来龙去脉。他要告诉她那些细微的差别和进步,以及政策制定背后方方面面的考量。让她别拿到政策就跟其他洋鬼子似的只知道挑不足,看不到中国社会的发展,更无法在吃透政策的基础上有所为有所不为。但他也知道梁思申心高气傲,总是拎着她耳朵灌输也不好,他有时候就借道外公,侧面敲打梁思申,可惜外公今天不领情。
但他忽然想到一件事,走出厨房就道:“我们市里组织一批企业家自费赴香港考察学习,杨巡也在名单之内,这个星期天会过来上海赶飞机。他通过寻建祥跟我联系,问能不能跟你我吃顿饭,给他机会向你道歉。他说他这段时间想了很多,知道以前辜负你。我看他这话说出来,说明他总算问题看到点子上了。”
“星期天我们要拍照,没时间。”
“可以晚上。”
梁思申奇道:“你的意思是不是同意一起吃饭?”
宋运辉笑道:“我不想同意,他对你有企图。不过他既然目的在你,我还是问一下你的态度。”
梁思申不怀好意地道:“那要不我单独跟他吃饭吧?”
宋运辉兵来将挡,面不改色:“只要你愿意,我才不会阻止你。”
梁思申郁闷:“你不会表现出稍许的在意吗?你不重视我。”
外公飞来一句:“你这些小花枪,小辉早把你看得透透,我都不好意思再看着跟我血缘关系的外孙女总拎不清,提醒你一下。”
梁思申怒目而视,无比郁闷。宋运辉只得连忙拉梁思申上去书房单独相处。外公总是不遗余力冷不丁地打击梁思申,因为他在,梁思申总是不设防,因此次次被外公打中,外公更加乐此不疲。
梁思申被宋运辉在后面推着上楼,嘀咕几声,才问:“杨巡现在在市里排得上号了?”
“是,这一年他资产增值很快,而且都是优质资产,我估计他的负债没以前高了。他现在做事沉稳许多,今年我已经遇到他两次,说话举止已经比较上台面。他在做欧洲风情购物街项目,说是你以前规划的。不过有些议论说他傻,这么好的地段,他没拿来把房子造高一些,比较浪费。”
“萧然呢?”梁思申听着听着又反感上了,立刻转开话头,“我听梁大说萧然现在比较焦头烂额。”
“萧然的事都被你当初料中,他现在想通过政府插手阻止增资,也跟我说想鼓动下面工人闹事气走日本人,不过人心不在他这一边,我看他没太多措施反日本人。可是政府插手,闹大了怎么办?日方通过外交途径提出抗议了会如何?我已经警告他,不过他胆子大,又被逼上梁山。对了,你退出的那家商场走高档路线,现在生意好像并不怎么样。”
“商场方面你别替梁大他们愁,他们只要能维持日常开销就能支持住。他们的利润主要体现在固定资产增值上。这一年多的增值够他们开心的。萧然这人,只会窝里横,我早跟他说了其他抵消损失的措施,他偏不行动,自找。”
外公的书房宽大得不像话,靠墙是一色镶玻璃楠木书柜,里面大半是过去外婆喜爱收集的古今中外书籍。有次爱书的李力来参观,一见这等收藏,顿时魂飞魄散,一张脸白了红,红了白,如此再三,依依不肯离去。但梁思申和宋运辉甚少有时间放在这些书籍上,他们两个各占一把大交椅,趴在紫檀镶嵌螺钿大书桌上总能忙到半夜,两人都有做不完的事,看不完的从纽约寄来的报纸。
宋运辉有时很想不回东海总厂宿舍区的家,可实在是分身乏术。


04


杨巡终究是没能跟宋梁两个一起在上海吃上一顿饭,他其实也知道是这个结果,但他是个不怕挫折的,即使知道不可能,他还是要试试,谁知道老天弄不好开恩掉下来个万一呢。现在既然没有万一,他也没啥可失落的,也终于把忐忑等待见面,忐忑计划见面穿着言语等的心思都放下。他知道自己是没指望的,但心里极其希望能化解梁思申和宋运辉对他的不良印象,也是希望趁宋运辉在上海心情最好的时候能化解多少算多少,看来没法如愿。他也只好作罢,只是这两个人都是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样子,他想通过其他渠道用实际行动表达自己的悔悟都不得其门。
杨巡在上海的时间只好都交给妹妹,带着杨逦逛街吃喝,收下杨逦让他去香港购物的单子,累得筋疲力尽才回宾馆睡觉。第二天就飞到了香港,原以为上海已经够繁华,没想到与香港一比,上海简直是农村。站在四面都是高楼,抬头只能看到小小一片天的街上,杨巡这时才能领会梁思申有次安慰他的话。梁思申那次跟他说,站在纽约街头看世贸中心,抬头久了差点摔跤。杨巡也终于见识到了梁思申曾经说起过的吃穿用度无所不包的大型超市。看着满架子花花绿绿的商品,看到同行的企业家如鱼得水纷纷放开腰包采购,杨巡汗津津地想到,这要是哪天他那儿也有环境这么舒适亮堂、货物无所不有的超市,他的日杂市场还怎么混。
他认真地将超市逛了个遍,晚上又悄悄溜出来,独自逛了宾馆附近另一个超市。一边看一边问自己,换作是他,他愿意在这样的超市里买东西,还是在他的日杂市场里买东西?市里目前也开了一家小小超市,但那几乎是把原来的百货店摆成开架,原来站柜台里面圈养的售货员变成散养,货色不多环境没这儿亮堂宽敞,因此顾客也不多,对他的市场没任何冲击。但若是换作这样的超市呢?
几乎没人盯着,他可以随意徜徉,爱看什么看什么,有的打开罐子闻一闻都没人忽然从旁边抢出来呵斥,或者要他买下负责。在里面购物非常舒适,他即使一分钱都没买也没什么,没人管他。杨巡看得又是兴奋又是害怕,流连到超市打烊才依依不舍而归。
但杨巡回到宾馆,却发觉同行的人都不在。他奇怪了,但没多费心,赶紧拿纸拿笔,记录下在超市看到的几种常见货品价格。他好奇,这么好的环境下面买东西,会不会价格特别贵?但如果特别贵的话,还有谁上门去?可如果价格不比外面小店或者批发店高,超市又是靠什么维生?还有,他的日杂市场里每天都有小偷小摸发生,大多不是职业小偷,而是不自觉的人相当多,那还是每个摊位都有人盯着呢,偌大超市又如何防备顾客往包里掖货品?杨巡还好奇那种拿货品刷一下就啪一声计算出价钱的机器,他买的一些东西都是这么算账出来的,又快又准。
等杨巡把价格记录,把问题记录,他忍不住脚头又痒,裤兜里揣几块钱又出去溜拐。香港的夜晚近乎不眠,转弯抹角总能见到有店面热热闹闹地营业着,而且不少食店里面人头攒动,但杨巡今天不关心这些,他东张西望地找那些士多,打听同种货品的价钱与超市的有啥不同。但是士多里的人大多不会说普通话,杨巡也怀疑他们说出来的价钱很有杀北佬的可能。杨巡完全是凭自己多年经商,从小本生意往上滚的经验与士多老板扯皮,好歹得到几个价钱,不免也意思意思买了几样小东西,受点人家的奚落,对比超市明码标价的价格,士多店并不便宜。
回来路上,杨巡心想,差不多的价格,换他自然愿意去超市,谁去那么麻烦的士多,选择少不说,还得跟老板斗智斗勇,一个不小心就上当。而且凭杨巡多年做生意经验,他很相信,士多这种小店,拿出来的货品猫腻也多,进这种地方买东西得祭出火眼金睛。但为什么香港既然有那么多的超市,人家小士多也能生存?杨巡脑袋里无数个为什么,一路想得差点走错回头路,香港的市面让他眼界大开。
回到宾馆,却见申宝田们已经回来。申宝田看到杨巡就神秘兮兮地笑,杨巡看到面泛红光浑身酒气的申宝田,也心照不宣地笑。但申宝田看到杨巡竟然掏笔记录,不由得走过去看了一眼,一看之下,奇道:“你……你没……我们还都以为你小子溜得快,一个人搞地下活动去,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杨巡笑道:“我在看香港的集贸市场跟我们那儿的有什么不同。哎,你们去哪儿了?看什么?”杨巡到底是卖了个关子,不肯说得详细,因申宝田也是个精明人。
申宝田笑道:“你倒是用功。我们看什么你别问,明晚吃完饭好好等着就是。”
杨巡边说边记录,看申宝田从卫生间出来,实在是管不住自己的嘴,道:“今天看到的这些,其实三年前梁小姐已经跟我说起过,不过那时候我没概念。非得等我亲眼看到才能体会她说话的深意。”
申宝田清楚两人恩怨,但申宝田即使喝了不少酒,人也还兴奋着,却能管住自己的嘴:“年轻嘛,你已经不错了。什么时候去美国看看,我这几年去过几个国家,纽约和东京算是城市到顶了。我们今天去的超市你别以为大,美国还有更大的,进去停车场都有足球场那么大,里面看电影吃饭啥都有,转一天都转不出来,你那市场哪天做成那样,差不多了。”
杨巡听了吃惊:“那得多大,要几层楼才能解决?”
“他们都放在郊区,老大一片地,去的人自己开车,美国佬家里都有车。我们还不行,我们这儿人出门一趟当大事情做。”
杨巡听着点头,那倒是,骑车的怎么能跟开车的比。但他心里因此益发坚定欧洲风情购物街的建设。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是他没见过,而且是以他有限商业经验所想不到的,而梁思申则是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生活多年,又有从事行业之优势,比之申宝田更是前瞻几倍。他只要扪着良心反思,很多梁思申跟他说过的东西,在现在的中国大地上一年又一年地在得以实现。因此由梁思申原本为自己打造的规划,她肯定有过调查有过比对,相信拿出来的方案是着眼于长远的。想到这儿,他又是忍不住叹气。如果没以前的那次分裂,他今天完全可以操起电话立刻给梁思申汇报心得,从她那儿获取肯定和解惑,以轻易解开他心中无数谜团。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超市占据如此好的地段,想来得付出很多租金,而且又看来是固定资产投入不小,每日水电运行费也是不小,因此附加在每件商品上的成本不会小,可它出售的商品为什么却能与士多店不相上下,这其中有什么窍门?可惜,现在问不到了,现在连约请吃饭人家都不赏脸。
申宝田看看杨巡,也没深入与之探讨。自从梁思申前年找他帮忙劝说杨巡之后,他开始疏远杨巡,感觉杨巡这个人不地道。再加后来与梁思申因为假合资的事多有接触,他是个精明到家的人,识人极深,看出梁思申是个赤诚的人,当然有些大小姐脾气,但还是非常明理。他心说连梁思申那样的人都无法合作,他更否定杨巡的为人。只因大家都是生意场上的人,而且杨巡知道他假合资的事,他总有些担心杨巡嘴巴不牢靠,因此也有意应酬着杨巡。但再想深入地交心,就没了,心是随随便便可以交给不让人放心的人的吗?但杨巡是个不肯冷场的人,没话也要找话说:“申总,你都跑美国见过更大世面了,还来香港做什么?”
申宝田笑嘻嘻地道:“香港东西便宜啊,我买几块手表带回去。顺便也买些金货,这边店里做出来的纯金十二生肖,小小几克黄金能做得又薄又大又亮,样子又好看,拿出去送人面子十足。正好市里组织这个活动,干吗不来?”
杨巡一听大悟:“难怪,难怪,我说我们都逛超市,你一个人怎么拐进金店里去了。申总买些什么,我也买点,哎呀,美金带得不够。”
申宝田一笑,他公司的产品多年出口,他当然是老马识途。杨巡也知道这其中的差距,他想来想去,于是这回跟团参观了香港之后,回头想办法自己一个人再跑一次香港,细细地把香港摸一个透。
现在他家杨速已经学到本领,可以把日常事务有条不紊地管理起来,而手下的人手也基本稳定,各就各位,杨巡可以不用时时刻刻盯在现场,他觉得有时间应该多出去,开开眼界,长长见识。他一向知道做事情应该抢在别人前面,抢在前面的人才有钱赚。而抢在别人前面的办法除了自己拍脑袋想,更要紧的是向发达地区取经,比如说向上海,向香港,甚至以后向美国取经。
他还是从上海转机,他当然知道从深圳过去更便宜,但他想先在上海调查一下市场之后再说。但看来看去,上海没有那么大的超市,他心中就留下个问号:为什么上海人口那么多,上海平均收入又比别处高,上海出国见识过超市的人更多,为什么没有人在上海这么一块宝地开上一家大型超市?
杨巡这回没通知杨逦,他要做正经事。他比照着地图到处转悠,哪儿热闹去哪儿,一整天下来,竟然大腿酸疼。原来最近几年以车代步,人已经变得娇贵。但晚上的时候,他忍不住去到他曾经进去过的梁思申家别墅。他熟门熟路,也应对得体,以为进去大门不是问题,没想到门口保安却告诉他,这户人家最近没住这个地方。杨巡奇了,这么好的房子不住,还住哪儿?反正天气已经是五月初,不冷,空气中都是潮潮的暖意,他不急着回宾馆,与保安聊了会儿天,才知道梁思申早已搬走,据说去住更好的地方了,具体是哪儿,保安也不知道。
杨巡无奈,怏怏回宾馆睡觉休息。一早收拾了去虹桥机场搭飞机,他出境经验少,因此不敢怠慢,到得太早,办完所有手续,低头一瞄手表,竟然离起飞还差两个小时。他只得坐在候机室里无聊地东张西望,看一批一批的出境者来了又走,大多是外国人,杨巡看得兴致勃勃。
没想到,他会在候机厅见到梁思申。梁思申穿着半长不长的一件看上去旧旧的线衫,下面也是半长不长的一条白色裤子,卷发梳成马尾,身上背一只可以放进一张A4纸的大包。他见梁思申旁若无人地进来,熟门熟路地找地方坐下,根本就没看到他杨巡。
杨巡当真是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梁思申,呆了一下,当即跳起来,决定抓紧时间凑上去说话,但才等他走近,却见梁思申从包里掏出一只叫响的手机,正是最新的摩托罗拉薄型翻盖。杨巡见此不得不止步,无奈坐在后面不去打扰。他听见梁思申一声喂之后,声音变得又媚又嗲,他心说一定是宋运辉的电话。他不想做小人,可是他无可避免地听到梁思申说话:“你又骗我……真的来了?可是我已经出关,去香港……当然是办事,亚太区开会……明天?唔,明天让我在香港再待一天吧,我要去个拍卖会……不是外公吩咐,我自己想看看,外公朋友把册子送到锦云里,我看着喜欢……你只能呆一天吗……好吧……可是那拍卖会……”
杨巡心说什么拍卖会,梁思申这个人花头真多。但听得梁思申对着电话一会儿说昨晚做梦做到什么,说到关键处就用上英语,杨巡听得心里煎熬,天呐,听着这样的说话,宋运辉怎么吃得消,宋运辉怎么那么好福气。这个电话整整持续到登机,梁思申才关上手机。杨巡这才嗖地冲上去,站到刚起身的梁思申面前,故作镇定地道:“梁小姐,你也去香港?”
梁思申惊讶,愣了会儿,才道:“是,走吧,登机了。”
杨巡忙道:“我帮你拎包?”
梁思申只点点头道:“谢谢,不用。”便顾自走了。
杨巡在后面紧紧跟上,他只能紧跟着。等上了飞机,他就等在过道,见有人要冲梁思申身边坐下去,他连忙花言巧语跟人换了位置。他终于稳稳地坐到梁思申身边,闻到一股舒服的香气,梁思申不由得一皱眉头。
杨巡当然清楚地看到了梁思申的排斥,但是他只能硬着头皮上,这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因此他也不寒暄了,单刀直入:“梁小姐,我向你道歉。我以前做错了,我去年底才知道我错在哪里,我对不起你的好意。”
梁思申只皮笑肉不笑地道:“谢谢,不用道歉,你已经承受许多。”
杨巡这时觉得自己有些穷于应对,竟是想了好久,才道:“我以前那是耍无赖,以前的不算。”
梁思申听了有些惊讶,但是想到杨巡以前连跪都做得出来,又惊讶不起来,只微微一笑,欠了欠身,没做回答,从包里窸窸窣窣翻出一本资料,轻轻说声“对不起”,便打开资料看起来。
杨巡无奈,见她总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心里非常难过,酝酿好半天,才又硬着头皮道:“我去年底才意识到,我最大的错误是辜负你的善意。我这一辈子做生意过来,从小都是别人算计我,我算计别人,因此我已经养成习惯,做事之前先做好善后。对于你的投资,其实我心里是真没想揩油的,我真的那时候还想着具体工作我多做一点没什么,可我还是做了……坏事,我不知不觉还是防着你。对不起,我是真心说对不起,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都要对你说。我那时候是发疯了,我那时候只想着你不相信我,你辜负我的辛苦,我还想怎么宋厂长申总他们都偏心你,我都没想想问题出在我自己身上。”
听到这儿,梁思申有些动容,她转过脸看了下杨巡,但一看到这张脸,就想到杨巡过去的花言巧语,心里又厌恶。她扭回脸,面对资料,淡淡地道:“没什么善意不善意,只是投资而已,合则聚,不合则散,不用弄得太复杂。”
“不是,你对我是很善意的,我发疯过后才回想起来,合作以前你都是不计报酬地帮我,包括投资,最初起念是因为你想给我这个当时无法注册的个体户一个外资身份,省得又挂靠出毛病。我想来想去,除了我去世的妈,还没有人给过我这么多无偿帮助,我当时怎么会糊涂得连你也提防上,我那时候还挺恨你。好了,我现在说完了,不过你肯定不会相信我,我这人两片嘴唇一滑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你早知道的,我只想请你给我机会弥补。”
梁思申当然不会再相信杨巡嘴巴一滑说出来的话:“你太客气了。呵,对不起,我回头要开会,让我抓紧时间把资料看完,好吗?”
杨巡忙道:“你忙,你忙,需要什么叫我一声。”不敢再打扰。再看梁思申的资料,密密麻麻的英文字,不由得想到他还真配不上她,像她跟宋运辉说话,说高兴了可以中英文一起来,他哪儿听得懂,每天赔笑脸都来不及。
梁思申依然不相信杨巡,她认真看她的资料,不理坐在旁边的杨巡。杨巡挺无聊的,只好看报纸杂志,帮梁思申递饮料零食。等中午吃饭的时候,他见梁思申只吃了一点点,忍不住将刚才看着梁思申飞快吃完的零食递给她,道:“饭不好吃?你吃这个。”
梁思申正拿着纸巾擦嘴,闻言愣了一下,看看杨巡,看看他递来的零食,说声“谢谢”,没扔回去,任杨巡放在她面前。但是她没吃,一直到下飞机,将资料收拾进去,却将零食包放回杨巡面前。杨巡无比尴尬,让开身子挡住后面人,让梁思申先走。他跟着出去,原指望可以做把苦力帮梁思申拎行李箱,他记得梁思申这个人身外物非常多,没想到人家有车来接,他只好放弃,追着说一句他来香港是来看超市学经验的。他看到梁思申回头冲他礼节性地笑笑,挥手跟他说再见。他看到那笑容淡得都没体温高。
他只能自嘲,人啊,不能做错事,现在对着梁思申没辙。
他忽然想到,宋运辉面对梁思申也没辙。以前都是程开颜等着大忙人宋运辉恩召,现在梁思申比宋运辉还忙,忙了还不够,还生活丰富多彩,还什么拍卖会的,宋运辉想见娇妻一面都难,真是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了。
杨巡一肚子甜酸苦辣咸地出了机场,找家宾馆住下,随即出门先买双他知道的名牌鞋子NIKE穿上,开始以两只脚对香港进行地毯式的商业考察。
杨巡想从对香港的考察中摸索出梁思申设计规划欧洲风情街的思路,他同时也不想做个规规矩矩的好孩子,他要在梁思申的思路上,建立自己的思路,不被任何人左右,因此他且看且思,且思且看,看似悠悠闲闲东张西望的一个人,混在走路快得像打仗的香港人流中,异常不搭调。
当然路上总能见到灯红酒绿,可是杨巡现在娇贵许多,比不得当年初到东北时,一整天全程走下来,早有气没力,可回到旅店还得撑着眼皮做记录。他这一周的香港之行,竟然无比纯洁。可是这话说出去,了解他的人都不相信,说杨巡这是给自己脸上涂金,又没人记情,也没人相信。但杨巡回家路上也是略带遗憾地想到,真是那么筋疲力尽吗,竟然没去见识一下香港的花花绿绿?
一个星期看香港,而且是有的放矢地看香港,杨巡似乎是看到许多。他看到人的经济生活水平上去之后,商业社会将是如何走向。但是他也想,相比香港人那么多钱,中国要发展几年才能达到香港人的收入水平?现在全市能有几个人能像他杨巡一样大摇大摆走进香港超市放开购物?就算是超市放到国内,货品用的是国内的物价,又有多少人敢进去超市?杨巡心底下怀疑,估计国内人走进超市,一半货品要么进了他们肚子,要么进了他们口袋。
这次考察下来,杨巡心中对超市的评价一边倒,那就是目前暂时不可行。而其中最大的原因,则是他在东北与老王一起做煤矿生意导致大大吃亏的那一次积累下的经验,手头不能持有太多容易搬运损毁的货品。尤其是超市为了保证货架琳琅满目,那不知得有多大一个仓库存放货品,谁能知道什么时候来个水火无情,或者查封哄抢呢。他是吃过大亏心有余悸的,不知不觉总是有了一点倾向。带着这种倾向看超市,他越看越感觉超市目前并不可行。他心说难怪申宝田出国看到连电影都可以在里面看的超市,回国却没有行动,别人也不是不会算计。
倒是让他对欧洲风情街的布局有了新的想法。他看了香港那些活跃的街市,看到那些橱窗内外的光怪陆离,想到欧洲风情街的建筑设计也是用了大量大面积橱窗,他想到,可不可以也弄出这么一个跳跃时尚的风格来,让人一走进这条街,就感觉走进香港,甚至走进连他都没去过的欧洲?
说到时尚,他就想到杨逦,那小家伙真能花钱,刚去读书的时候身边只得两只皮箱,现在竟然有了四只,满满的都是衣服,开店最能赚的就是杨逦那些女孩子们的钱,赚的都是黑心钱啊。杨巡知道那些在外资企业工作的女孩子们寻常一个月工资有一两千,吃饭又要不了多少钱,剩下的全花在衣服鞋子上,满大街的都是那些人在逛街。像他的日杂市场赚的都是一些细水长流的辛苦钱,一家子来市场批发一趟,出手还不如女孩子们在店里买一件衣服花的钱多。估计梁思申也是最有数这门道的,跟梁思申前后接触那么多次,他就没见梁思申有哪件衣服重复。看香港也是,满街都是做女人生意的店。
但杨巡想归想,还是找几个朋友商量欧洲风情街的租户布局。因为他照旧是没等房子造好装好,就已经声势造出去,早早跟人签订出租协议,收取租金用于建设了,这是他的老套路,比问银行贷款不知道合算多少。如果真是要将欧洲街的布局朝着他香港参观回来后的时尚意图发展,看来有些租户必须劝退。那些人的什么糖果店五金店之类的自然是说什么都不能出现在时尚街区的,风格格格不入。但是签约的租户肯退吗?因此杨巡不能轻举妄动。
但是能给他出好主意的人不多,毕竟不是所有朋友都走出过国门。但都感觉现在百货店正是女装区大于男装区,据说销售额也是大于男装,这个时尚街的定位应该有点意思。杨巡几天征求意见下来,见没个真正能说出甲乙丙丁的,心里失望。寻建祥妻子却否定杨巡所说的女人开销比男人大的说法,她说男人在衣服上面的开销要么没有,要么惊人。比如现在流传说男人的衣服可以不显山不露水,但是领带皮带鞋子手表拎包却不能不精,这一精就是上万元的开销。
杨巡听了心说也是,他刚从香港买的手表就值两万多,这还是中档的,要是上面镶上几颗钻石,就跟梁思申外公有次来戴着的那种,那就难说了。还有他现在的包和西服,他很早的西服就已经上几千了,这价钱不知可以买几件杨逦的衣服。弄不好百货商店那么多女装,加起来还不如小小区域内的男装贵。杨巡想来想去,先决定与原本签约交钱了的与时尚不相衬的租户解约,问题是合同白纸黑字,人家又已经交了钱,他凭什么解约?
杨巡想来想去,把原本每间实用面积二十几平方的店面房改成两间二十几平方合在一起并为一间的规制,然后分别找人谈话,要么解约,要么再出一倍的价钱租下更大面积的店面。因为他的合同后面本来就有一句附加,说最终租赁面积以店铺交付时候的实际面积来定。所有人都吃了一个哑巴亏,有老实的拿回租金算数,但大多数租户不肯罢休,最先租户还只是单打独斗,但渐渐地这些租户联合起来,天天轮班到欧洲街现场办公室报到,闹得不可开交。有天晚上,更有人操起工地现成的砖瓦,将沿街一侧的大玻璃窗敲碎好几扇,等保安闻声赶来,那些人早不知所终。
杨巡不吭气,悄悄安排老乡晚上埋伏,恭候破坏者。接连等了三夜,又有人出手砸窗,被老乡们一举逮住,打个臭要死,还被扔进派出所好生处理。而第二天欧洲街上就出现几个挂着橡皮警棍拿着对讲机的保安,谁再进办公室闹事,打出去,没二话。那些租户自然是不肯就此罢休的,哪儿有压迫,哪儿有更强的反抗,一时欧洲街工地鸡飞狗跳,而杨巡的出手则是越来越没情面。终究乌合之众敌不过杨巡花钱雇的保安,没多久,反抗烟消云散。
对于这个结果,早在杨巡意料之中,他已经自重身份不再参与现场,最多隔着窗户看着外面争端,鼻子里面嗤嗤地冷笑。但是店铺收回来了,回头又找谁去开店,却是大大的问题。


05


宋运辉出差去上海没遇到梁思申,但还是自觉晚上住到锦云里去,正好看到上回拍的结婚照已经拿来,有大有小,大的当然让挂着摆着用,小的一式五份,一份宋家,一份梁家,另外备用。宋运辉正好因为试点企业上市的事要去北京活动,他略一思虑,便将一份照片好好包起来,放进行李箱里,带去北京。
到北京的头天晚上,宋运辉单独请老徐吃饭,希望老徐帮忙为试点企业列入上市名单出力。两人坐下没几分钟,老徐就问起宋运辉到底跟谁结婚,宋运辉便凑巧地将照片拿出来给老徐看。老徐一看第一张,就不由得笑道:“小宋,你也搞这一套?听说现在年轻人拍婚纱照,你倒是比他们还超前啊。这照片是在哪家照相店里拍的?布景非常正宗啊。上海的……王开?”
“是请人在她外公家拍的,布景也都是她外公亲手布置的,摆设方位据说一丝不苟,非常有讲究。你看这几张彩照用的是新做衣服,那几张黑白的都用的是她外公外婆的旧衣服,连我这个外行人都看得出其中的考究。”
老徐听了点头:“原来是这样的人家出来,难怪看着地道。这些衣服真漂亮,不过新不如旧,旧的确实考究。还有家具……当然,呵呵,你们俩更出众。小宋,我家还有两个更爱好的,照片能不能让我拿去给他们看看?明天还你。”
宋运辉知道说的肯定是老徐的父母,忙笑道:“当然可以。如果老人家方便,非常欢迎他们去上海做客。我是个见识不深的,很难描画。她外公家的房子是民国时期的老房子,深宅大院的,里面的摆设更是她外公一辈子的收藏,这些照片里拍的还不到十分之一。她外公是归国华侨,年纪大了,喜欢找也是有文化的同龄人说话。我曾跟他提起过老徐你家,他向往得紧,可是八十多岁的人了,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肯定很欢迎你这样的知音过去,要不我安排一下?那边房子大,住一个班的人都可以。”
老徐不由得冲宋运辉微微一笑,他当然知道宋运辉巴不得巴结他,宋运辉正找他办事呢。可他实在抵不住照片带给他的诱惑,点头答应。但心里奇怪,这种人家的姑娘,又是自身年轻有为的,怎么会嫁给宋运辉这么一个乏味的官僚。
宋运辉闻言大喜,连忙又追上一句:“最近抽得出时间吗?我刚从上海来,院子里一棵几十年树龄的香橼花开得正好,坐在下面,那花瓣直往身上掉。还有蔷薇木香什么的,她外公说,过了这一季,夏天院子里都只是些晚上才开的香花了。”
“神仙福地。”老徐满眼掩盖不住的向往,“我家老爷子以前也是在上海的,解放后才搬到北京,对上海依恋极深,即便没事,每年都要去上海走一遭的,他只说再不走,上海的旧迹会给拆得越来越少。小宋,这些是他们老年人的情怀,你不会懂。我晚上回去这就做工作去。东宝近来在做什么?”
宋运辉有些惊异老徐几年以后再度提起雷东宝,心想难道邀请老徐一家去上海的作用这么显著?“大哥去年开始花大力气整合全县的小电线厂,通过县里的大力配合,和他们的技术输出,现在做到每家小电线厂都能做出合格产品。今年,也就不久前吧,听说效应已经显现,不少客商闻风而至。包括小雷家自己电缆厂的订货量都大幅提高,现在有几条生产线得开三班做。基本上已经形成集群效应。”
老徐听了奇道:“东宝怎么想出这主意来的?他倒是个天生的带头人,虽然做事态度稍嫌粗暴些,可他能天然服众。噢,对了,我怎么能忘记你这个军师,呵呵。”
宋运辉笑道:“是我太太外公出的好主意。不过大哥也被他骂得狗血喷头。对了,原来的陈平原书记也已经保外,现在被大哥邀请做小雷家的顾问,现在给大哥出主意的人多的是。”
老徐听了就笑,但他没有就此置评,只笑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你太太外公真丰富。”
“是啊,他是一本厚重的书。”宋运辉感觉老徐有些不想多谈有关雷东宝的话题,大约只是想简单了解一下动向,他也不便继续这个话题,只能费尽心机寻找另外的,“金州又换老总的事,不知老徐听说了没有?”
“哎,老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跟我说说,我正想找人问,又不便让他们误以为我想插手。”
宋运辉心下松了一口气,吃饭到现在,总算是,终于是,找到老徐能共鸣的话题。现在的老徐位置显要,虽然依然对他亲近,他前几天电话邀请吃饭老徐也肯一口答应,但是话题上面就不随便了许多,宋运辉一上来就感觉费劲。而且宋运辉又不会喝酒,无法借酒调节气氛,心里非常为餐叙结果担心。好歹,活了。他连忙从谢总上任开始的步步为营说起。总算这顿饭吃得非常顺利,时间虽然不长,但两人说得意犹未尽,因此自然而然就因着共同经历过的复杂的金州说起国企缺陷、国企改制和宋运辉正在着手的协助地方改制试点项目的种种考虑,以及试点工作面临问题的种种解决方案,等等。融洽的气氛促进后面话题的讨论和被接受。宋运辉一直小心翼翼地调节饭桌气氛,不断调整自己的话题深度,务必将他的请求完整传达给老徐,并让老徐先做初步认可。
老徐其实最先因着答应宋运辉去他妻子外公家参观,而对宋运辉的努力顺水推舟,送他一个人情。但后来听着听着觉得试点工作确实有不少新思路新观点可寻,因此放弃本来听汇报的心态,与宋运辉探究讨论起来,后来实在忍不住,问道:“小宋,你这些想法与你那位投行的太太有关吗?”
“不仅是她,还有她外公,和我们一起认识的朋友。不过最主要的还是企业向市场经济过渡中遇到的实际问题引发的需求和思考。因需求产生的思考,是我们试点工作问题解决的主要方向。这回试点企业所在市有好几家类似企业,可是规模有大有小,设备技术有新有旧,发展前景参差不一。我们的考虑是有机捏合这几家企业,集中资金优势,引进先进设备和技术,提高我们东海厂下游产品的深度加工能力,形成拿得到国际市场的拳头产品。从目前进度来看,试点方案获得省里通过后,我们已经着手通过招商引进三千万美元的外资,又通过关停兼并小企业,转让小企业资产获得一千多万人民币的资金,还通过债务重组,合理解决拖垮企业的三角债和陈旧债务,并已经联系洽谈先进设备。应该说这个速度不算慢,令人难以想象的是,那些老企业在试点工作中焕发出来的全新精神面貌……”
老徐不由得插了一句话:“他们可能等这一天也等急了。需求产生的动力,不错,我们很多改革是由下而上,包括改革最初的联产承包,都是需求促进思考,思考促进改变,改变形成实践,又通过总结实践获得理论,再从上到下地推广。你还记得当年小雷家他们的闯劲吗?”
宋运辉听了微笑:“怎么会不记得,那时候可真敢,大哥也幸好得到老徐你这样开明的县委书记支持。”
老徐听着也是会心微笑,不由自主地喝了一口酒,悠然想了会儿,才道:“你这个星期六星期天让东宝也去你外公家,我们三个聚聚,好久没见东宝啦,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他们老人家归他们老人家聚会。”
宋运辉惊喜,忙道:“大哥当然有空,那就定这个大礼拜。”
老徐道:“我替我父母做一回主,呵呵。对了,你既然已经引进外资,为什么还有上市筹集资金的打算?”
宋运辉连忙继续解释,老徐都听得津津有味。
等饭局结束,站饭店门口送走老徐,宋运辉不由得长长呼出一口气,好累,比开一天的车都累。与老徐谈得再好,毕竟已经不是过去那么随意了,当年老徐教他怎么喝红酒的一幕如今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重现了,今天只有他恭恭敬敬给老徐斟上适量的红酒。虽然老徐对他依然重视,而且将他视为一系里面的人,他们的交情离放开怀抱还远着呢。因此今天虽然谈得好,可老徐对于某些要求还是口风很紧,他只有寄希望于老徐一家的上海之行。
那些事与外公切切相关,宋运辉与外公一商量,外公自然一口答应。
但是外公答应之后,宋运辉便想到一个问题,虽然梁思申今天身在香港,可礼拜天的时候应该可以回来。他很想梁思申,可是又有点不希望梁思申参与礼拜天的聚会,因为那天他肯定比较拘谨。因为对于老徐,他心中一向没有把握,他总感觉老徐从来是用着他,又防着他,甚至还带着些高干子弟的狂傲而藐视他。宋运辉对老徐接触到上海锦云里的收藏后会露出什么情绪心里没有把握,他有些担心。
他想着,就先给还在香港的梁思申打电话,号码是外公记下给他的。但是宾馆房间没人。宋运辉既然拿着电话,就给家里去一个,没想到宋引这么晚了还在做作业,听老母亲讲,是宋引这回小测验成绩只有八十几分,很不好,被老师罚抄错处二十遍。宋运辉立刻想到,他最近一如既往地繁忙,但是他繁忙之外,又是大把心力和大把空闲时间都放在上海放在梁思申身上,对女儿自然是疏于教导。宋运辉心里很内疚,叫来女儿听电话,好好交谈了二十分钟,才把原因问出来,原来宋引说最近爸爸不关心她的成绩,她没劲学习了。宋运辉少不得勉励督促一番,回头心里好一阵子不舒服,为自己这个当父亲的失职。宋运辉不免想到,如果也把女儿送出国,女儿能不能跟梁思申学得一样好?他虽然是个溺爱孩子的父亲,可仍旧清楚地意识到,他女儿做不到,他的女儿似乎没梁思申那么高的智商。
想到女儿的教育,宋运辉无法不头疼。想到饭桌上老徐那种说不出什么滋味的态度,他又心里不快,很想跟梁思申通电话说说。他俩虽然聚少离多,可最少一天一个电话,对彼此的事情了若指掌,宋运辉已经很习惯在闲暇时间里抓起电话,因此这两个经常跟苍蝇一样满天飞的人约定出差时候到一处落脚地,就给锦云里的外公留下个电话,以便相互联络。但是宋运辉此时打电话给梁思申,梁思申依然没回宾馆。看看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他只得在总机留话,让梁思申复电。
然后,宋运辉便一直下意识地等着梁思申来电,洗漱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先观察一下卫生间里的电话安放在哪个角落。偏偏梁思申的电话久久不来,他不免越来越心浮气躁,几乎是隔十分钟看一次手表,每看一次,便胡思乱想一次,想到梁思申这么开放的人到了香港就跟放风一样,会不会抓紧时间夜生活?想到他见识过的国外夜店,他便更加心浮气躁,因为他知道梁思申才不惮于进出那些地方。想到梁思申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想到她平日里对着他收放自如的调情态度,他心中无比煎熬,他不能想象梁思申捏着酒杯跟别的男人夜店相对。
就在宋运辉几近崩溃的时候,电话终于轰然而至,宋运辉几乎是通灵地就想到电话那头是梁思申,他在抢起话筒的同时重重呼出一个长气,又于百忙中看了一眼手表,时间正好是零点。
“这么晚才回?”“这么晚还没睡?”两人几乎是同时说话,都是认定对方就是他们要说话的人。但是梁思申抢着继续说下去,语速是与这个休息钟点不相称的轻快节奏:“我想你留言要我回电肯定有事,就不怕这已经是你睡觉时间了,我出去玩了。”
“和同事?”
“不跟男同事一起出去玩,那是猥琐行为。有两个中学同学这几天也正好在香港,我们约了一起去兰桂坊。我一晚上都在煽动他们来上海,你呢?”
宋运辉清楚梁思申的中学同学情结,那帮人都是出身良好的阶层,又是寄宿,中学同学之间的共同语言比之散养的来自各阶层的大学同学更多。“我跟老徐一起吃饭,完了就回来等你电话,你看我多可怜,怕你来了找不到人,我只好连门都不敢出。老徐对我们锦云里很有兴趣,我邀请他去上海玩,他答应周六就过去,你周末回上海吗?”
“你在,我当然回,要我这个女主人做什么吗?”
宋运辉有些头痛,当然不可能叫梁思申别回,他也想见她。“不用做什么,你外公已经答应安排,你来就行。刚刚给我妈打电话,宋引数学小测验才八十几分。原来我最近疏于督促,她读书不用功了……”
“嘿嘿,你只顾得了一头。”
宋运辉道:“我正要跟你取经,你小时候怎么做到自觉的?”
“你还不是一样?有什么可奇怪的,争取第一是一种享受,你也说过很享受奔跑乐趣的啊,难道这是先天的?”
一说到先天,宋运辉无法不想到猫猫的娘,那个学什么都不成的程开颜,不由得皱起眉头:“但愿不是天生的,我回头还是好好跟猫猫讲讲,小孩子总是能纠正的。”
“其实小学的成绩别太在意了,滑一下就上去了,一点要紧都没有。”
“倒不仅是成绩,主要还是得培养她学习的态度。暑假的时候我盯着她,不能让她放开玩了。她会不会旁骛太多,什么队活动的,弹钢琴的,还有表演什么的,因此影响学习?”
梁思申断然否定:“不会。我小学时候比猫猫还多一项芭蕾舞班,也没见影响了我学习。中学时候依然参加学校的乐队和舞蹈团,还有烹饪班之类的业余活动,也没影响学习。对了,刚与同学约定暑假这个时间年休一起去印度,主题是探寻香料,因为我正好一个项目结束,本来还想带上猫猫一起去长见识,估计猫猫爸这下不会同意了。”
宋运辉听了,大大地一愣,比听到女儿成绩乱来还愣:“年假不能来东海吗?很想你来。”
“我也是犹豫了好一阵子,可是印度香料对我诱惑太大,我从小就向往的,听说都有一千多种呢,而且可以接触到我收藏已久的檀香……”
梁思申的解释里听得出内疚,但是宋运辉的心里升上一丝紧张,电话那端梁思申还在撒着娇解释,他心里却想到,他只要有时间,就千方百计与梁思申在一起,这不,连女儿的功课都荒了,可梁思申似乎没那么在乎他。他还是忍不住打断梁思申的解释,问道:“你们准备几个人去?都有些谁?”
“就是最近在香港的两位同学,都是男性,没关系吧?”
宋运辉只得故作大方:“这什么话,不过我得适度表示一下嫉妒。我很想跟你一起去。”
“如果想去,是一定抽得出时间的,你对那方面的东西没兴趣,还是别勉为其难。我这回来香港的飞机上看到有个抽出时间玩香港的人,杨巡,他想办法坐到我旁边跟我说了很多话……”
“又是他,他哪来那么多废话?有完没完?”宋运辉被梁思申弄得一肚子郁闷,听到杨巡又不三不四凑近他太太,今晚上一肚子火气全冲向杨巡。
梁思申被宋运辉语气里的烦躁吓了一跳,想来想去是因为她,可他又不会冲她发脾气,只有火烧到杨巡头上去了,她便解释道:“杨巡向我道歉,说明原因,就那样了,懒得再跟杨巡说话。你是生我的气吧?”
“没有,你晚回,又是在陌生的香港,我担心你一夜。”
梁思申微笑:“我是成年人,有自己的判断和生活。偶尔泡吧蹦迪,偶尔向往一下神秘的印度,都是很正常的娱乐,不会出轨。我其实心里很反对你有工作没娱乐呢,所谓娱乐只有饭后去卡拉OK,公私不分,无法愉悦自己。”
“我跟你在一起不是也去酒吧,去逛街?”
“你是被动,被我拖着走,你没什么自己的兴趣爱好,你最大的爱好就是家人和我,我得意。”
宋运辉本想反对,但听了最后一句,立刻没了脾气,悻悻地道:“我还是有爱好的,音乐,尤其是大提琴。其实你周末回来我未必有时间陪你,我得对老徐公私不分,你还是在香港玩吧。”
梁思申将功补过:“我还是回来,气象预报说台风提前登陆上海,不回就糟了。大灰狼,我很爱你,不许生气啦,你再生气我只好哭了。”
宋运辉无奈,她好像比他还委屈。他压根不舍得跟梁思申说重话,明知道她不是个爱哭的人,可还是接受威胁,克制了自己情绪,反而是他解释了好几句才作罢。但回头想到老徐的态度,尤其是想到女儿可能的天性,和梁思申对他似乎谈不上如胶似漆的新婚感情,他满心烦闷,又拿这些人没办法,只有一门心思地烦杨巡。再想到那些梁思申的同学又不知道怎么黏梁思申,肯定跟杨巡一样的腔调,他就更烦,心里一肚子无名火,越发地厌恶杨巡。
这一夜宋运辉都没法好好睡。女儿的事有待他回家好生验证,他还想好好跟女儿的老师谈话,他需要对女儿做横向比较。但他又很焦虑,他接触过梁思申的童年,有些……真无法比较。他好歹安慰自己,像他和梁思申都是出类拔萃的,他不能对女儿过分要求。而他更是做梦都梦到梁思申亲口跟他确认不再去印度,而是去东海陪他。他甚至有些怀疑即使他有时间,梁思申都不需要他陪着玩,因为他不会玩。他有些忧心他和梁思申之间的观念差距,他还忧心自己是不是老了,跟不上梁思申的活跃脚步。
早上还是梁思申一个电话进来叫醒他,他才知睡过了头。清早听到梁思申的呢喃声音,他只想无数次地说“我爱你”,但梁思申早就比他说在前头。他一时满心舒坦,可又满心莫名的焦虑。一直到出门与同事会合,才将这些情绪放在心底,不再胡思乱想。
梁思申心里却是奇怪宋运辉的情绪,心说他不至于这么封建吧,难道他见不得她与男性朋友的正常交往?可又看着不像,他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人。她想难道是因为撇下他去印度,他认为她不够爱他?那是冤枉她。但梁思申不想放弃爱好的印度之行,只有多加行动抚慰丈夫。她争取周五就回上海,特意等在机场,迎候比她晚两个小时到达的宋运辉,她要让宋运辉知道,她有多么在乎他。
宋运辉与几个同事一起飞到上海,出来意外见到拖着行李的梁思申,果然非常惊喜,撇下同事就两人一起走了。留同事在他身后做了很多鬼脸。两人回到锦云里也没多停留,听外公说明一下明天怎么安排,两人就出去外面共享情调晚餐。地点都是梁思申安排,一向都是这样。宋运辉惊异地看到,在银河宾馆用完饭后,穿着下摆长长短短的怪诞T恤的梁思申将他带入另一楼层的Galaxy Disco。这是宋运辉完全不熟悉的世界,而梁思申进去却游刃有余。但梁思申不放他游离,硬拉着他进舞池泡着。可怜宋运辉连慢三慢四都不会,何况蹦迪。他手里还被梁思申塞了一罐啤酒,他不幸还因为热得满头大汗而喝了好几口。渐渐地,酒精上头,他才有些放开,好在周围人头攒动,谁也不会关心他怎么动,他开始觉得拥着爱妻在舞池里摇摆很愉快,他也不知道是他带着梁思申跳,还是梁思申带着他跳,反正借着酒劲放浪形骸了一夜。
等走出舞厅,都觉得耳朵一清,浑身舒爽。宋运辉忍不住道:“我们走走,今晚上空气很好……还不想回家。”
梁思申笑道:“你堕落啦,有趣吗?这就是夜生活。心理疲劳时候肆无忌惮出一身汗,完了就不钻牛角尖了。”
有些借着刚才跳舞的泼辣劲,宋运辉酸溜溜地问:“也是跟我一起一样的跳吗?”
梁思申呵呵一笑:“下回我带你去DD’s,另一种风格。嘿嘿,要是被小引看到,又要指责我耍流氓了。”
宋运辉大笑,没穷追不舍:“去美国考察,虞山卿想带我去跳舞,我还一口气拒绝,也差点说他想带我堕落。以前我刚毕业,有一阵子流行跳舞,但又被禁止,不能公开,跳舞就有些走向……堕落,呵呵,什么黑灯舞贴面舞的,还被抓过几个人,当流氓罪论处。以前大寻就是跳舞的干将,偷偷摸摸不知道跳了几回,还为跳舞打架斗殴。所以我印象中的跳舞都比较不堪,今天看着还行啊,也没什么妖魔鬼怪。”
梁思申大感兴趣,没想到跳舞在国内还有这么一段曲折历史,立即缠着宋运辉给她说说。两人不急,沿着马路走了会儿,又吃了一回粤式宵夜,才油光满面地回家。两人的说话远多过平时。宋运辉心里积累的焦虑化解了好多。


06


雷东宝没想到老徐又会想起他。他出狱后接受过宋运辉的警告,但他还是不死心地联系了一下老徐留给他的电话,在接电话的人那儿留言,结果果真没联系上。对于这回的被邀见,宋运辉说以平常心对待,但是雷东宝无论如何都平常不起来,更想不出老徐为什么忽然想见他。他忍不住请教他现在的高参陈平原。没想到陈平原现在无官一身轻,说话很彻底,说老徐能力见识都好,可老徐自以为平易近人,其实一直不露痕迹地骄傲着,因此团结不了群众。老徐自己可能还感慨生不逢时,天妒英才。陈平原还说老徐这种人清高,跟老徐比清高或者跟着老徐清高都落下乘,不如走向另一个极端,一根粗肠子捅到底,反而容易说话。但陈平原也说不出老徐见他做什么。
雷东宝心说自己过去与老徐交好,难道是沾了粗野的光?但他还是穿戴整齐了才去上海,穿的是韦春红为他在外贸制衣厂淘来的专门做给老外穿的特大号T恤。是梁思申在机场接的他,说宋运辉刚接了老徐一家走。雷东宝见到梁思申的大切,伸掌使劲拍了两下,好生喜欢,可又嫌没他的轿车派头。梁思申听着晕倒,但没解释,请雷东宝上车开走。她非常想不明白,宋运辉嘴里跟仙女一样的他姐姐是怎么跟雷东宝成一家的,而且据说还是自由恋爱结的婚。倒是上回元旦遇到的那个干瘦女子与雷东宝才是异常登对。
梁思申开车飞快,雷东宝都替她捏把汗,结果几乎是与前面宋运辉的车同时到达锦云里。梁思申惊异地看到雷东宝肥胖的身躯嗖地飚出车门,与前车出来的那个老徐紧紧握手在一起。梁思申从小对于老徐这样的人见得多,没看出有什么特别。她对于宋运辉的殷勤和雷东宝的热情都侧目,不过违心地承认,雷东宝这个粗人的热情更中看一些。
对于老徐家父母一进门对锦云里青眼,她也不以为奇,倒是对老徐儿子的一脸大方比较喜欢,她还奇怪外公的酸文假醋。她看到老徐父母送了一轴草书给外公,说是老徐父亲写的,外公连声叫好,但据她了解,外公在字画方面见识是不怎么高明的,高明的是外婆。
众人寒暄后,老徐母亲招手请她过去,拉着她的手,笑眯眯地打量后,才道:“果然是个清俊的女孩子,喜欢的都跟人不一样。你还喜欢玉石?”
梁思申笑嘻嘻地道:“今天知道贵客来,我带着这串小时候玩的东西,想着阿婆肯定也喜欢,果然。阿婆里面请,一路辛苦,先喝喝茶休息一会儿。”
外公难得摆出慈祥的样子,道:“思申从小喜欢这种小玩意儿。看这位小公子刚才进门研究了一下青砖地面,难得有人留意脚下的细节,看来以后也是个人物啊。请,里面请。”
这种风雅的招呼,别说雷东宝插不上嘴,连宋运辉都只有帮着收卷轴的份儿。宋运辉看到梁思申非常收敛地扶着徐母一起进去,不由得微笑,对老徐道:“很希望我的孩子跟小徐一样有格调。”
老徐微笑:“这是指日可待的,环境造就人。”
宋运辉当然知道老徐说的肯定不是宋引,而是他与梁思申的孩子。他陪着老徐进门,留心看到,老徐一进门就是满脸兴奋,对着一屋子旧家具满心喜欢的样子。老徐父亲也是连连说不舍得坐,还是在外公的再三客气下,终于坐下。但外公一看梁思申放着桌上已有的茶盏不用,却亲自动手搬出一盘子各式各样的茶盏来,终于隐忍不住,奇道:“你怎么拿不成套的东西招待贵客?小孩子不懂礼数。”
梁思申笑道:“才不是,我看阿公自己的字都写得那么好,怎么还会看得上匠人描着字的杯子,赶紧换了没字没画的,免得贻笑大方。”
徐母笑道:“妹妹真是有趣,我也不喜欢什么粉彩五彩的,就喜欢一水儿纯粹的宋瓷。最最讨厌后世匠人画蛇添足,我家里好好一只玉壶春瓶吧,偏偏被哪个不懂意趣的匠人写上‘冰清玉洁’这四个字,生怕别人看不出瓶子的冰清玉洁似的。再说这种瓷器上描出来的字,怎么能跟纸笔写出来的比。”徐母果然挑了一只建窑的杯子,徐父也是踊跃地选了一只蟹青铁口的杯子,老徐挑的是一只白色的,小徐没得挑,拿着剩下的一只艳艳的粉青荷叶碗喝茶。
宋运辉一边看着,这才明白梁思申投其所好的用意,连外公都心里赞许这个马屁拍得高明。于是大家的话题立刻从客套转移到对清朝满是吉祥寓意瓷画的非议,这方面正是外公擅长的,外公立刻把过去非议外婆喜欢粉彩的话语搬出来与大家品评。外公说瓷器的美在于釉色,在于器形,宋朝之后善用了釉色,先是发展出青花,后来越来越五彩缤纷,却丢弃了本,抱住了末,越来越无美感。要不是客人在,梁思申听了还真想由衷地表扬一句“终于说了点人话”。
大家议论一番,外公这才满意来客的格调,邀请参观他地下室的收藏。其实大家都是奔着这收藏来的,可非得如此水到渠成一下,才显得大方体面。在一边听得云里雾里,自始至终没发一言的雷东宝立刻就说:“我不下去,我看了也白看。”
梁思申自端出茶水后便一直旁听,没再有插嘴之类的行动,这下也道:“我上面陪着大哥,我对那些曾害得我从小提心吊胆擦拭灰尘的东西没有好感。”
梁思申的话,只有外公和宋运辉明白真正意思,小徐还笑道:“我跟梁姐姐一样抵制,但这儿的要看。”宋运辉自然是陪了下去,但是梁思申看着他的举止,心里一阵不适,不由得扭开了脸不看。
雷东宝闷了一早上,等那些人全下去不见,他用难得的小嗓门轻问梁思申:“你知道老徐现在是什么级别?”
“行政级别?看官衔,应该是正厅。”
“那不是才比小辉大一级?十年前他离开我们那儿时候已经是县委书记了。”雷东宝不由得想到陈平原的那些话。初听的时候还真难听,可现在回头一想,尤其是对比着他家小辉,看起来陈平原的话还真有理。
“不能这么比,还得看权大权小,再说越往上,越难升,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似的,小辉十年后还是副厅都难说。”
雷东宝奇道:“你不是洋人吗,这种事也懂?”
梁思申笑道:“我会背九九表之前就能背这种行政级别,比宋还早知道呢。我遇到文化人才说自己是洋人,要不然难道露怯给他们?就跟你似的,开口闭口‘我大老粗’,人家都不好意思再挤对你。”
“被你识破了,你这小姑娘真好玩。”雷东宝哈哈一笑,“哎,你和小辉,谁听谁的?”
“你和韦嫂,谁听谁的?你先说我才说。”
“我家这不是明摆着的吗,都听我的,我一句话。”
“那以前你和小辉的姐姐呢?”
雷东宝想了想,才道:“以前家里大事小事我都爱听她的,她拿不定主意才听我的。快说你的,小辉这个人主意大得很,以前也是家里一句话。”
梁思申还是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一家人,还需要分谁听谁的吗?算我都听他的。”
“赖皮。”雷东宝觉得这个答案言不由衷,“你能这么做姿态,换我做小辉,就是死心塌地听你的也甘心。你行。”
梁思申愣了一下,道:“人家跟你说实话,你当我是跟你家小辉耍阴谋。”
“谁说你耍阴谋,以前小辉他姐看上去都能让我一把捏死,可就是把我治得服服帖帖的,我喜欢她治我,干吗,跟阴谋有什么关系?”
梁思申再愣,终于悟出两人对话牛头不对马嘴。她不再议论这话题,而是轻问:“听说大哥很听老徐的?”
“是啊,他从县委书记开始就支持我的工作,给我说的事一向很有理。”
梁思申不以为然地道:“听他还不如听你家小辉,你家小辉是实干出身,经营和技术都是一流,不像他,官场混了那么多年,早脱离实际,我家好多亲戚都是。说出来的话宏观指导意义大于实际效用,对你不适合。所谓高屋建瓴,没落到实处的话,其实就是假大空。”
雷东宝没想到梁思申再次如陈平原那么评价老徐,两人,一个是了解老徐的,一个是了解官僚的,这倒是让雷东宝诧异了,他对老徐可是崇敬得很。“你想错了,他帮我做的都是实打实的事情,比如猪场的沼气池什么的。”
梁思申不知为什么,讨厌老徐对宋运辉有些居高临下的态度,撇嘴道:“多大的事,我随便一说,也能给你说出好多招来,关键都是你自己做的,你别把自己的功劳抹杀,以为别人有多权威。”
雷东宝看看梁思申,心里似乎还真是那么回事,可他心里崇敬老徐惯了,却又不大能接受梁思申的观点,只能道:“话不能这么说,起码人家对症下药,号准我的脉才说。”
“那是。”梁思申不再坚持,“我去看看他们菜做得怎么样,大哥你是不是要多多地吃肉?我们吃西餐,分餐制。”
“好好的吃什么西餐,刀叉那么好玩吗,我用筷子。”
雷东宝跟梁思申走进厨房一看,见中外三个帮佣,心说比上回见面更大气派,刚才门口还见一个开门的呢,总共加起来有四个。他家还一个没有,没法比,雷东宝想到说到:“哎,你去小辉家,得多少人伺候你?”
梁思申本来对这个大哥以诚相待,此时一会儿被询问家里究竟是听谁的,一会儿又被怀疑她怎么差遣着宋家人,她终于忍不住,道:“大哥你放心,你家小辉不是个容易欺负的,你不用费劲为他多方试探。”
“那倒是,我出去喝茶,你慢慢来。”
梁思申在厨房里哭笑不得,对雷东宝没法好感起来。她都不知道鲁智深有哪儿可爱,她反正是受不了鲁智深,哪有这么肆意干涉私人家务的琐碎鲁智深。
终于那些人从地下室出来,梁思申招呼大家入座就餐。徐家人都刀叉用得挺好。只有雷东宝用筷子。大家依然谈的是有关古董的话题,雷宋两个依然插不上嘴,而梁思申则是懒得插嘴,那四张嘴已经够热闹,外公有的是调剂气氛的本事。而且她心里的不舒服更甚,因为她看到宋运辉对徐家人太殷勤,很有所图的模样。她不喜欢宋运辉这样子,即使有所图也可以做得不卑不亢点,他好像太热衷。
梁思申心烦气躁,迁怒于看似不动声色的老徐,但她是个有家学渊源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她烦躁了一会儿,决定主动出手帮宋运辉的忙,免得他那么辛苦。也想借机离场会儿,眼不见为净,就拿她的精密手工机械煽动小徐。男孩子果然喜好那些,立刻跟老徐要求去参观。
梁思申带小徐离开时候正好听外公对徐父道:“我最近收集老《申报》,那些过时新闻,现在看着不知多有味道,好像是又回去活了一遍。那时候报纸的文采好,哪里像现在的,鸡毛蒜皮都是一篇。徐兄弟哪几年住上海?可能我这儿有那几年的。我这儿经常有几个老朋友过来喝茶,翻着那些报纸讲古,聊一下午都不会倦。”
这个话题又是非常让人感兴趣,仨老人说得兴致勃勃。雷东宝则是对所有的话题都是兴致缺缺,不知道他们热衷那些个做什么,他顾着吃自己盘子里的牛排,西餐里他最喜欢牛排。宋运辉等小徐兴致勃勃地走后,忍不住问:“老徐担不担心孩子旁骛太多,影响学习成绩?”
老徐微笑道:“不担心。我们做父母的只要引导得法,引导孩子培养良好的爱好,孩子自然会为了爱好潜心学习。主动想学,与被逼学习,效果不一样。从目前来看,我可以骄傲地说,我们引导得当。”
雷东宝终于找到话说,就不吐不快。“那也得看孩子脑袋,脑袋不好,扔进皇帝家里养着也没用。脑袋好的,你看小辉,高中没读,自己一边养猪一边看书照样考上大学。老徐你家都是聪明人,你就是不操心,这孩子也错不了。”
老徐依然微笑道:“那不一样,我们说大了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往小里说,我们要培养孩子的综合能力,不能只盯住成绩。让孩子做个完整自立的人,才是我们做父母的任务。东宝,你孩子呢?”
雷东宝道:“没,我现在这个媳妇下不了蛋,我烦得要死,你别问我这问题。你还是问我小雷家企业怎么样,我这辈子都扔那儿了,其他什么都没干出来。”
饭后,老的都上去午睡,宋运辉请老徐和雷东宝去偏厅聊天。
小徐对梁思申的车子极其喜欢,更对她不拘一格地加工古董非常有兴趣,尤其是对她地下室那套小小的德国原装加工设备爱不释手,争着要给她加工个什么。梁思申想到她并不中意的杨巡送给她的并不中意的结婚礼物,干脆拆了那串红珊瑚珠子与小徐一起玩。小徐有才气,随手就画出几幅簪子模样的草图,与梁思申商量之下,两人一致通过,选用看似最简单的,但其实是需要拉制极细银丝缠绕而成的款式。
梁思申才不肯费尽心机讨小徐的好,当然就不肯找话题嘘寒问暖。她只是与小徐一起设计工序,争论工艺,将步骤争论出结果,才指导小徐依照计算出来的尺寸开始动手。因为梁思申的严谨科学,小徐反而收起骄傲,对梁思申尊重起来,渐渐地,口气都开始不一样,“梁姐姐”喊得异常自觉。慢慢地做顺手起来,两人才开始聊起家长里短。小徐说他读书的地方,他的朋友,梁思申也说她的中学,她的同学。小徐对梁思申的中学非常向往。更是问起华尔街是什么,华尔街究竟干什么。梁思申一一作答,她轻描淡写地说华尔街不稀奇,可是小徐已经把梁思申看作神人。
梁思申渐渐地也喜欢上小徐,因为这个半大男孩子修养很好,审美也出色,更难得的是做事有始有终,本来拉银丝是烦琐的事,但小徐不厌其烦,不是越做越糙,而是越做越精,精益求精。做完,两人都对成品非常满意,也非常得意,誉之为作品。这个时候,梁思申向小徐透露了她的印度寻香之旅计划。小徐非常神往,但并不提太多要求或问题。
梁思申不由得拍拍还趴在工作台上收拾起工具的小徐的肩,道:“你小小年纪做人这么小心,不过我能理解,我爸爸也是跟你爸爸差不多身份的人,我从小就学会不给爸妈添麻烦。”
“是吗?可我有些同学张扬得很,可能跟我家里有个对我并不很宽容的后妈有关。”
梁思申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先生家里也有前妻生的一个女儿,传统说法,我也是后妈。但是我在培养孩子拿我当朋友,孩子还是有她自己唯一的妈妈,我们相处良好。你已经是大人,你应该放开怀抱,也以对待朋友的心态对待你爸爸的后妻,宽容是彼此的,不能只要求一方做到,首先后妈这个名词挺难听,对吧。如果她不宽容,你也别太多要求,毕竟她对你没有责任。”
小徐看着梁思申想了会儿,认真地点点头,但不免问道:“是不是美国人都这么想?”
“可能吧,也可能只是我的想法。”
“谢谢你,梁姐姐,我回家试着做去,不过我得先说服我爸爸。他们从来就让我叫她妈妈。”
梁思申微笑地给宋运辉挣分:“我先生很开明,我的意见他很接受,唯一修改的是叫法,说我实在是太没大没小,连做他女儿姐姐都无所谓,那可不行,哈哈。对了,你替我修个灯台,有处钢丝我拗着费劲,弄得底脚总不稳,正好今天你这苦力送上门来,非把你用得彻底不可。”
“行。”小徐回答得干脆。等傍晚两人一起回锦云里的时候,小徐几乎完全被梁思申“收买”。
偏厅里的三个人则是主要听雷东宝说小雷家的发展。老徐详细询问遇到的各种阻力是什么,比如政策阻力、行政阻力等。问起来就跟挤牙膏似的,因为雷东宝不善于夸夸其谈,反而还是旁边的宋运辉就自己知道的情况做些补充。宋运辉一直不明白老徐怎么忽然又提出见雷东宝,听着两人交谈,他心说老徐总不至于是通过雷东宝来了解地方情况吧。难道是重拾交情?可看着老徐与雷东宝说话时候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随意,明显已经有了一段看不见的距离,他觉得又不是重拾交情。宋运辉一时不得其解,总觉得老徐这个人心思太深,令他捉摸不透。
宋运辉也不知道梁思申带着小徐怎么去了那么久还没回来。他太了解梁思申,吃饭时候已经看出梁思申微笑下面的冰山,他只能庆幸她还是微笑着,当然,他也知道梁思申不会不微笑。可是他为她忧心。
等夕阳西下,太阳光绕过锦云里的屋顶,将探入锦云里围墙的一蓬梧桐叶照得涂金镶玉,宋运辉从落地长窗看到梁思申终于带着小徐回来了。他看到走出车门的梁思申与小徐谈得很好的样子,不由莞尔。老徐敏锐地捕捉到这份不属于会谈气氛的微笑,不由得顺着眼光往外看去,一看之下便是明了:“小宋找了个非常称心如意的太太。”
“她很好。”宋运辉没有收起微笑,直言不讳。老徐听了微微一笑。
那边梁思申与小徐带着刚做的银簪子给三个坐在香橼树下的老人看。大家说笑了会儿,就又是吃饭。晚饭是中餐,基本上是迎合老年人的胃口,饭菜做得软熟。但时下盛行的山珍海味自然是一件不少,还加上梁思申从香港带来的燕窝和雪蛤。梁思申说起才刚在香港参加的苏富比春季拍卖会里面的珍品,外公则是补充他参加过的那些有惊有险的拍卖,在座的都听得津津有味,眼界大开,这一顿饭大家都觉得吃得挺有档次。
饭后,外公亲自送徐家一行到大门口,由宋运辉载着徐家一行去住宾馆。
梁思申看着大门关上,对外公道:“你做戏水平一流。”
外公哈哈一笑:“看钞票分上。今天的香橼花开得好,天气也好,挺给我面子。”
雷东宝吃了个闷饱,只觉得在这个香喷喷的院子里站着没法消化,就对梁思申道:“我出去走走,你们别担心我。”
梁思申本着做主人的客气,道:“大哥想去哪儿,我带你去,晚上出租车难找。”
雷东宝道:“憋了一整天,说了半天话,说什么都不知道,我得去外面遛遛,透几口气。”
外公听了又是哈哈一笑:“傻蛋,让人使了还当人家是好人。”
“谁?你说老徐?他干吗使我,我又帮不上他什么忙。”
“呵呵,这其中的细微奥妙,你怎么看得出来,思申都恐怕蒙在鼓里呢。”外公却尽是冷笑,并不解释。
梁思申受外公提点,转念一想,也不由得冷笑起来,原来如此。她不由得看看依旧茫然的雷东宝,心生同情:“大哥,别理我外公,我陪你出去走走,回头正好遇到小辉的车子就乘回来。”
雷东宝又不是傻子,等走到外面,就问道:“到底老徐叫我来干什么?”
梁思申见他既然非问不可,就道:“老徐嘛,对他和他父母这样的人来说,锦云里是极大诱惑。可是他想来,就得接受我们的招待,他又不愿顶着利用职权的口实,那口实听上去挺下作。拉上你来,此行就变成漂漂亮亮的叙旧了,上海之行才算符合他们的颜面。你知道他来,宋得掏出多少腰包?回程机票,两间宾馆一夜住宿,还有两餐的珍馐,你说老徐会不会算账?”
雷东宝听了愣了半晌,才问:“小辉跟老徐在搞什么?”
梁思申连忙辩解:“公事。”
雷东宝不由得“操”了一声,心说难怪说了一下午话,他都没拎出半个头绪:“小辉知道吗?”
“他昨晚还在奇怪。到底姜是老的辣,只有外公看得明白。”
雷东宝听了这话,心里才舒服起来。只要小辉没有算计他。他感慨道:“我请前县委书记陈平原做我顾问之后,才知道我有时候吃亏了还不知道。还幸好我皮实,顶得住。你们这些个知识分子啊,拿那些个想鬼点子的力气去做事有多好。”
“做人境界不一样,自然想法也不一样,不能强求统一。”
“不痛快。”
“那是你的想法。”
“那你干吗不痛快。”
“谁不痛快?”
“你痛快你还陪我出来?”
“你前言怎么推出的后语,什么逻辑关系。”
“我不清楚你什么关系不关系,你就是不痛快。”
“一个硬币扔上去,百分之五十机会是反面,你就雷铁口吧,总有一半蒙中。别自己不痛快找我撒气。”
雷东宝果然是一肚皮不快,本以为最信任最推崇的人,被梁思申和外公一看却是那样没意思,偏偏他想来想去又清楚梁思申说得没错,再加前面早有陈平原的话打底,他想不信都难。他来前还一肚皮热情,没想到却是这般结果,他心里更是闷气,但他自然是不肯在梁思申这个小姑娘面前说出疑问,他只是梗着脖子道:“你知道我不痛快,就不会让着我点?你还是我弟妹呢。”
“别人凭什么给你撒气。冤有头债有主,你想找老徐撒气,我现在就回去开车载你去。”
“你走,你走,我不跟娘们吵架。”
“对,你当然不能跟女人吵架,赢了,是胜之不武;输了,更惨。幸好你现在明白。”
雷东宝头痛,他最擅长的是粗话,是巨灵大掌,可这些对着梁思申都施展不开,只得更加郁闷地道:“你走,你咋还不走,我不跟你吵。”
“都走出这么远了还让我一个女人独自回去?这是夜里哦,一个女人走夜路多危险。”
“你这女人真烦,麻烦精。走,回去,我宁可没出来,小辉怎么吃得消你。”
“早跟你说了,做人境界不一样,想法不一样,小辉就喜欢我这样的。可怜韦嫂,遇到你这么个不会怜香惜玉的。”
可惜雷东宝说不出“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之类的话,又不能骂“小妖精你懂什么”,更不能说韦春红不知多中意他,怕太流氓。只有憋闷,反而把老徐为了面子叫他来上海的闷气给忘了,一路光顾着跟梁思申吵架。梁思申跟雷东宝闹了会儿,一天的闷气也出了不少。回转路上倒是诚心诚意地道:“韦嫂跟着你还是好的,大哥你天生宽容,不会小肚鸡肠。”
“少堵我嘴,小辉来了我照样告状。”
“告呗,看你家小辉向着谁。”
话说着,宋运辉正好开着车子转回来,一眼就看到一条细的一条圆的人形在前面晃,特征太明显,他一看就认出是谁,便踩下刹车,降下车窗问:“你们没休息?”
“休息个头,让你们搞一下午脑子,这下你们都满意了?”雷东宝边说边拉开副驾车门,自顾自坐了进去。梁思申只好坐到后面。雷东宝不死心,没坐下就把梁思申的推测说了出来,又追着问:“是不是,是不是?”
宋运辉一时没吱声,想了会儿,才回头对梁思申道:“你怎么想到的?我还琢磨了一下午,就是不明白干吗大老远地要大哥来上海陪着。”
“外公这个老狐狸提示的。”
“难怪。”宋运辉说了两个字后便没了声音,似乎是专心开车。一边的雷东宝便心里明白,宋运辉肯定梁思申的猜测,他这时候反而没别的话说,长长叹了一声气,冒出一句“知识分子啊……”便没了下文。
宋运辉只得意有所指地道:“你别叹气,都是人在江湖,有些时候不得不做些妥协。”
梁思申听着明白,宋运辉这话是跟她说的,但她已经跟雷东宝夹缠不清地吵了一顿,心里早闷气一清,因此很能体谅宋运辉的无奈,伸手指耙了下宋运辉的头发,轻道:“理解。”
宋运辉提了一天的心才放下,对雷东宝道:“大哥,明天我陪老徐他们到上海各处走走,你要是也去,我就换思申的车子;如果不去,让思申带着你到处走走。”
“算了,我明天一早坐火车回家,你老婆我不敢麻烦她,这个麻烦精。”
宋运辉不知道梁思申怎么折腾了雷东宝,不由得笑道:“你那么大块儿怎么会真跟她动气。对了,你不是铜厂二号机组上马了,正对这铜矿流口水吗,你跟思申说说,她对收购什么的最懂。”
雷东宝到地儿了跳下,郁闷地道:“我跟你老婆没话说,又不能捏死她,又看你面上不能骂她,净挨她耍无赖。呀,老王先生太极拳很溜啊。”
“别说,跟我吵几句,你不是不闷气了吗。”
雷东宝听了一愣,看着梁思申甩手进门,忍不住对宋运辉道:“你老婆真是妖精,你吃得消她?”
宋运辉笑道:“她帮你消气,你还怨她?没良心。”
“都你们有理,你们这帮臭老九。”
那边外公缓缓地收起姿势,深深吐纳一口,才一边做起太极云手,一边不紧不慢地道:“东宝啊,你来,我跟你说。别生气,这种事常有,这个社会从来官最大,官说什么做什么,你看着听着就是,别往心里去,别认真拿他们当回事,他们要没了印把子,啥都没有。看看,他们做一辈子官的,跟我做一辈子商的,怎么比啊。这件事告诉你一个教训,别跟官做朋友,对他们,你能用,就交往,不能用,远远避开,理都不要理。你现阶段能用得着的只有你那些地方官,老徐这种官太远啦,你以后敷衍他一下就行,别太实诚。”
雷东宝没想到老头子把他叫过去说的是这些,他听着有点道理,但辩解道:“老徐以前是我们那儿的地方官,以前跟我很好,哥们一样。”
梁思申原本是进去的,闻言不由得从门口倒退出来,静静听完,哟了一声,以示存在。宋运辉对外公说的道理也懂,但没想到外公还会和颜悦色地宽慰人,看来还真是喜欢雷东宝的。他也站住,想听听后面还说什么。外公果然继续不紧不慢地道:“官啊,谁进了这条道,慢慢地,慢慢地,姓啥名啥都不重要了,最后都变成同一种人:官,这叫同化。没办法啊,大家都那么做,你能不那么做?所有的异类都是要做出头椽子的,活不长的,何况是在最磨人的官场。要么走人,要么成官僚,没第二条路。你听懂我的意思?所以你对哪个官都不要太当回事。”
外公这话说出,在场的其他三个都没了声音,尤其是从小在官堆里长大的梁思申,更是如醍醐灌顶。她不由得将眼睛瞥向正轰隆轰隆向着官僚方向奔跑的宋运辉,想到他这一整天的言行,不由得暗自叹息。她都快弄不清,外公这话究竟是对她说的,还是对雷东宝说的,她真是感触太深。
宋运辉也是不由得想到自己,想到自己本来只是一个技术员,慢慢地,慢慢地,可不也成个“官”了。他看向梁思申,见梁思申也瞪着眼睛看他,院子迷醉的灯光下,他看到的是梁思申两只依然纯粹的眼睛。他想到,刚入大学做学生证的时候,他的眼睛也是这样,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即使透过镜片,都能看到四射的光彩,不过他现在“官”了。
雷东宝知道外公这人说话一向高深得很,今天这是对他说,才说得那么直白,他也想了,外公这话对,比如陈平原,现在无官一身轻,人都大变样了,与过去说话做人完全不同。那么老徐?那就让老徐“官”去吧。他这下更没什么可憋气的了,说声“姜是老的辣”,这还是照搬刚才梁思申的话。但雷东宝还是不免想到,说来说去,他就是因为身份与人差距太大才受到此般待遇。他不得不反思出狱后被宋运辉强摁着施行的低调,他继续低调下去,人们会不会认定他一直没法翻身,从此看死了他?
宋运辉冲梁思申走过去,勉强微笑道:“外公真是人老成精。”“是啊,是啊。”梁思申一时难以回答,因为她想到小时候看人上她家的门,她爷爷她伯父还有她爸爸对待人家的态度,心中有些哭笑不得。其实她是最熟悉的,可是换作宋运辉求人的时候,她怎么就看不惯了呢。而她工作中,也有时不知不觉在利用女性的优势吧,有时候自知理亏,她不知不觉就小了声音,细了音调,让上司不忍指责。谁不是有求于人,又被人求呢?谁知道爸爸见上司时候又是什么模样,只是没让她见到而已。等听到宋运辉问她“想什么”,她没答,但反身一个拥抱亲吻,道:“你的事情有眉目了吗?这一天可真辛苦。”
宋运辉没想到是这待遇,惊异了一下,碍于有旁人在,他没梁思申开放。“老徐来上海,事情基本上定了一大半……”宋运辉边说边推梁思申进门,等进门,将其他两人隔在门外,才道:“很多政策执行起来弹性很大,同一件事,你可以被高标准严要求,也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很多都是看执事者的态度。遇到这种比较高级的审批,我这个主事的不出面,意味的是我们的轻慢,后果可想而知。可是我出面……我其实是个技术型官僚……”雷东宝在外面看到,心说这个妖精对宋运辉倒是腻得很,奇怪的是宋运辉现在小动作也多,跟以前很不一样。
梁思申道:“我懂。我在想我自己,这个项目结束后,我估计得侧重开拓,唉,以后跟官们打交道的机会可得多了,怎么办呢。哎,灰狼,不过你今天会不会表现得操之过急了点,显得太热衷。”
宋运辉还是背后冒出冷汗,佯笑道:“有吗?不过我是真的心急。老徐这儿是一关,后面还有无数关卡等着我。还有,思申,我来上海,一直蹭着外公的,而且一直以来是他在支持我,我得给他一个报答。”
梁思申有数,宋运辉自己工资不高,但是来上海用车用电话用什么,外公都是大方得很,主动奉上,锦云里有时都跟是东海厂驻上海办似的。可是宋运辉又怎可能白吃白用。再有,结婚以来两人的开销也都是她出大头,基本上宋运辉只要顾着他父母女儿的生活便可,像宋运辉那样的人,又怎可能心安理得。他横里没法出,总得想办法在竖里找补。可见,她无形中给宋运辉的压力也非常大。
外公锻炼完了和雷东宝进来,一见小两口又凑一起私语,就故意问了一句:“小辉,怎么样了?”
“可以了。明天我带他们去崇明一个农场走走,中饭外面吃,下午直接去机场。”
“唔,你跟我来,我拿几样东西给你,敲敲钉脚。思申也来,帮我找几张申报,今天听老徐说起过去的事,我想到有两张说到他们家的,刚看到过,找出来装个好匣子送他们。这种礼送出去比你们寻常请客送礼要有用点。”
雷东宝帮不上忙,但也跟去书房,一眼看到满满一屋子的书架,都惊呆了。他再看梁思申,心说书读多了不都是成书呆子的吗,怎么会出这么个妖精?雷东宝一点都想不到,书中还会出一个名叫“颜如玉”的妖精。
但是梁思申理解归理解,想到宋运辉白天神情的时候,心里还是怪怪的不舒服。
宋运辉第二天送走老徐,赶着回来与梁思申匆匆见一面,便不得不分离,回去处理工作。对于这么个活色生香的太太,他即便是满满的操心,可也身不由己,只有相信两人自小建立起来的感情。回到东海,宋运辉又吩咐在北京的手下打点其他几位要紧人物,而他这边,则是开始照着审批将于近期获得通过的可能安排工作了。
自从春节团聚后,宋运辉基本上已经养成不间断经常给梁家父母打个电话的习惯,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问好而已。但是梁父总是想继续春节的话题,要求宋运辉找时间过来一趟,实地考察一下他看中的几家企业环境。他也会派人立即将这几家企业的资料专程送上。但当宋运辉提出要不要跟梁思申说的时候,连梁父都犹豫了。梁父最终还是要求宋运辉别说此事,等此事稍微有了眉目后再说。两人心照不宣,知道梁思申不肯滥用职权牟取私利的脾气。
宋运辉虽然答应了梁父,心里却是并不愿意瞒着梁思申,也没法做到装作忽略而忘记告诉梁思申的样子。那么聪明的梁思申在他面前总是简单、简单、再简单,几乎没用心机,全然透明。反而以前脑袋并不怎么样的程开颜都还知道对他用用心机呢。让他又怎么可能忍心瞒着梁思申做事。他想来想去,决定还是趁哪天见面时候面对面地将事情告诉梁思申,她有情绪,也可以当场解决,而不用隔着一条电话线费思量。
可梁思申最近忙手头一个项目的上市,连续做空中飞人,他没法见到她,只好将事情先行搁置起来。但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尤其是按照进程去了梁思申老家,与梁父会面,与梁父推荐的那些企业领导会面之后,他更是有些担忧。
雷东宝终究是没有如他赌气所说的第二天即走,既然来了上海,既然见到老王先生,他就磨着外公讨经验。他发现对着外公说他雷霆这半年来的发展就容易多了,因为他只要说个头,外公就心急地帮他想好尾,而且这想好的尾基本与他做出来的差不多。若是差得多,那他就缩回脖子等着老头子骂。老头子骂起来那是一点都不客气的。
但雷东宝对铜矿的妄想,被外公一顿暴风骤雨般的骂给浇灭了。外公说,既然以前说铜冶炼行业最赚钱的是中游电解加工企业,而不是铜矿,为什么一定要买利润微薄的铜矿非要搞个大而全才舒服。雷东宝反正胆子一向大,就理直气壮地说出自己的意思,说有了铜矿,就更有自主权。而且雷东宝还听人说,那些矿产资源类的东西只有越采越少,又不是做砖头的泥巴,哪儿挖下去都有,全国都没几处有铜矿,少才珍贵。因此雷东宝想着,占着!
外公最先觉得雷东宝说得有点道理,有些不甘心地闭嘴不说了,但绝不肯表扬雷东宝说得好。问题是外公是个心高气傲惯了的人,让他承认刚才说的错误,那是打死他都不肯的,而即使他不承认,他只要自己意识到刚才否定得鲁莽,他心里同样是不舒服。他这样的人,能马失前蹄,让雷东宝以为他不英明吗?那是万万不行的。
外公多的是借口避开话头给自己时间找理由扳回一局,因此雷东宝眼花缭乱地看着外公拨弄茶叶煮水泡茶之后,听到外公又振振有词地说开了。外公说推测到矿产资源会升值,这谁都会,最笨的就是雷东宝这种人,早早拿钱去占了一座矿山等发财,这纯粹是守株待兔的愚蠢行为。万一铜矿要到十年八年后才升值,这么长一段时间里不是一大笔钱都给铜矿困死了吗,土财主才那么做。铜矿这种矿产资源,聪明人只有眼看着升值机会来到,才肯下手购买,买了让它一年内就升值,升得差不多了就抛掉,转手另一项高利润生意。只有傻瓜才会让钱占着茅坑不拉屎。
梁思申在旁边听着哈哈大笑,知道外公在强词夺理,但也不能不承认外公说得有理,不过这种高级别的投资理念显然不是雷东宝现阶段能接受的,也可能不是雷东宝这个朴实性格的人能做到的。但雷东宝果然还是被打击到了,越想越觉得外公的话有理,都不知道十年八年后会不会升值的东西,现在买下占着他本来就紧张的资金,多亏,他又不是没有其他投资渠道。于是雷东宝说到做到,一下就灭了那个买铜矿的想法,而是准备一直观望,等看到有巨大利润可能的时候才买。他心里想,这种老牌帝国出来的人真不得了,怎么什么都能看得比他透比他深。
外公看到雷东宝这么倾服,当然是沾沾自喜,喝了好一大口茶。但是对于雷东宝主抓整顿全县电线小厂却一分钱都不要的事实,外公自然是又予以了疾风暴雨式的批判,说这简直是愚蠢透顶、全无经济意识的行为,是不符合目前提倡的市场经济氛围的大锅饭行为。雷东宝虽然不服,但是没反驳,老头爱说就说呗,他感觉老头子这回没看到他义务劳动所产出的社会效应,老头是不会知道现在全县的小电线生产厂家对他是多么服帖,这种服帖对他的铜厂是多大的利益支持。做老大要有付出有回报,不能只知道占便宜却什么都不付出,那样做不长。不过老头对他教育甚多,让老头说几句就说几句,他虽然脾气并不怎么样,可能忍的时候,比乌龟都坚决。
但雷东宝千问万问,都没法问出如何解决他而今流动资金紧张的最佳答案。随着周围小电线厂用铜的逐步增加,铜厂流动资金捉襟见肘。而随着集群效应的逐步体现,电缆厂设备开足马力生产,电缆厂的流动资金也告急。可是雷东宝的贷款还是希望渺茫。他现在每天被流动资金逼得火烧屁股。可是外公却一听这个话题就想到雷东宝既然贷款无门,肯定就得尝试私人借贷,跟他讨教那不就是试探他的意思吗,外公当然顾左右而言他。
雷东宝回到小雷家,就被小三告知陈平原要他找时间去一趟。陈平原现在是雷霆公司的顾问,但从不来小雷家坐班,有事的时候都是一个电话打给雷东宝,让雷东宝去市里商量。别人都还背后腹诽陈平原一介落毛凤凰拿着雷霆公司不菲的顾问费还如此做作,雷东宝却并不这么想,雷东宝理解陈平原而今不上不下的心理,那种地位巨大改变导致的心理煎熬,他当初还没被保外的时候也领略过,他曾经非常害怕回到小雷家后没立足之地,因此他愿意敬着陈平原三分,反正他皮实,去一趟市里看陈平原也没啥费劲,再说陈平原这个人那是真的有才。
陈平原看到进门的雷东宝一脸油光,撇嘴道:“不是车来车往的吗,怎么每天弄得红烧猪头一样?”
雷东宝并不在意,拍拍自己胸膛,道:“你别嫌我,我刚从上海回来,说你找我,我脸都没洗就赶来你这儿。我不买铜矿了,我让小辉老婆的外公说服了,老头子就是高。”
“他怎么说?”陈平原伸出一条腿,拦住雷东宝冲进他家卫生间的脚步,就是不让雷东宝在他家洗脸,这家伙常搞得一地都是水。
雷东宝无奈,只好回身到一把木沙发上坐下,将老头子的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陈平原听了不由自主地点头,认真听完了,陈平原才道:“我也早跟你说买铜矿要三思,不过我的原因不一样,我给你查了政策,你这种乡企想买异地铜矿,做梦。见了老徐?”
雷东宝点点头:“他挺好,还见到了他儿子,都不错。”
陈平原看看雷东宝的脸,奇道:“怎么,受气啦?活该,自己送上门去让人玩弄,到底怎么回事?”
雷东宝想不说,但是陈平原挖空心思就是要问出个究竟。雷东宝不耐烦了,只好道:“他变了。”
陈平原嗤地笑了出来,这才满意地道:“这就错啦。不是他变了,是你们之间的社会关系变啦,算了,花时间买个教训吧,又没伤筋动骨。我今天叫你来,是给你介绍一个人,人已经来了,住在旅馆里。你给我回去你老婆饭店里好好换件衣服洗干净脸再来,你这样子走出去,人家还以为今天吃饭啃红烧猪头。”
雷东宝呸了一声,笑着起身道:“也不表扬我先杀奔你这儿,连家都不回,你想介绍谁给我?我以前没听你说起过。”
“一个国营电解铜厂的年轻工程师,名字你还跟我提起过,我今天给你请来了,你得给我好好待他。你那破公司,别的都不少,我看少的就是技术,而且少的是核心技术带头人。你还记得是谁吗?”
“项东?”雷东宝眼睛瞪得铜铃一样,“他肯来?你怎么说动他的?”
“我怎么说动他的你别问,我反正答应他这儿的市区户口和房子都给他落实,其他的你听了也没用,我拿你钱财替你消灾,这点事情还不会居功。你快去洗澡换衣服,换件登样点的,别……”
“别红烧猪头,哈哈。”雷东宝笑着打开门,“项东这个人,我听说肯学肯干,与工人打得火热,就是不大会团结领导。这种人好啊,跟小辉一样,有前途。我早前问正明能挖来不,正明说人家国营的哪肯过来。”
“正明是怕项东来了,他得彻底交出铜厂吧。你说,解决户口,解决档案,还有什么不肯来的理由?这些关系问题我会解决。你快走,再不走我得熏香除臭气了。”
“那是,正明那几根小肠子。我走,我走。”雷东宝走在楼梯上,快活得想跳起来。项东啊,多的是可以去的地方,陈平原到底通过什么法子把项东请来见面的?他无法不佩服陈平原那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非常佩服,以前就见识过陈平原脑子一转稍微一拨弄就把一件事提升到一定高度,让别人服服帖帖无话可说,这也是过人的本事啊。他也无法不佩服陈平原超前的行动能力,人家怎么就看到他现在急欲全速扩张的迫切心情呢?他此次上海之行认识到,他不能仅仅局限于收回江山,扩大规模,他更需开创一个新天地,令人对他刮目相看:让宋运辉不要再指责他冲动,令老徐不会再止步于他们之间的差距。那就需要大力引进得力人才。那个项东,他要定了,排除千难万险,都要项东进门。
雷东宝背着手冲进韦春红的饭店,一头扎进浴室洗澡。韦春红跟着出差了好几天的丈夫上楼,站在浴室门口问:“你啥时回来的?你不是说上海待一夜就回吗?”
“才多待两夜,哪那么多废话。你说,如果小辉来管我们电解铜厂,我得出他多少工资?”
“工资不工资先别说,你怎么摆平正明。就算你自己亲手管铜厂,你总也得给正明几句话交代。”
“正明,现在不上不下。说到技术,新一批人上来,技术比他精,说到销售,红伟面前没正明的份。”
“你想甩了正明啦?可正明知道你们太多猫腻,甩了麻烦。”
“谁说甩了,正明好歹全面发展,电缆、铜厂、销售都知道,再说辛辛苦苦跟我那么多年,功劳苦劳都有点,我没你那么黑心黑肺。要不我提拔他当我副手?红伟会不会吃醋?妈的,就这么定。有个副手,以后进机关找小老爷烧香磕头的事都扔给正明。说正事,给铜厂厂长多少钱?”
“别个厂长多少钱,铜厂当然也多少啦,你一碗水要端平的。就算真是小辉来,总不能比你收入高吧?”
雷东宝想了想,道:“不行,铜厂跟电缆厂都不同,以后重点发展铜厂。你外面门关上没有,我出来啦。”说着也没等韦春红退出,就走出浴帘,擦干穿衣。
韦春红早见怪不怪,还赞叹一句:“腰围又大了,每天都得给你改裤子。谁要来管铜厂?”
“还没谈下,让陈书记一起去谈。等下接人过来,边吃边谈,你整桌陈书记爱吃的。”
别看雷东宝胖,穿起衣服来却是麻利,说话间就胜利完成,又蹦跶几下震服帖了,就擦着韦春红出去,拎包下楼,都没二话。他到门口时候才想起来现在的宋运辉出门时候还得跟妖精老婆亲热一番,他不由得回头看看干姜瘪枣般的韦春红,甚没兴趣,又转回头走了出去。
项东住在火车站旁边的旅馆,没什么档次,就二三十块一天的光景。雷东宝一看就得出结论,项东没钱。
和他一起乘车来的陈平原道:“还用说,那边的铜厂要有钱才怪了。跟你说好,除了户粮关系,市区一套三室一厅房子,我答应他的是年收入不少于我的五万一年,你答应?”
雷东宝不由得惊道:“陈书记,你可真能谈,我还以为得不止十万。”
陈平原道:“要不省下的五万给我?我等下给你引见后你们自己找地方谈,我回家。大热天的,我懒得跟你们混。”
雷东宝笑道:“五万块钱不给你,我给你辆桑塔纳开开,你不是自己会开车吗?”
陈平原有些吃惊,站在旅店门口不急着进去,拿眼睛上上下下打量雷东宝:“你不是说钱紧?”
“再紧也不能亏了你。如果今天跟项东谈得好,我也给他买一辆,让他以后回市区房子方便。”
陈平原没想到雷东宝做人这么义气,一时挺感动的,却有意板着脸道:“要买买奥迪,桑塔纳我开不出去,掉价。”
“买不起,明年要是流动资金缓过气来,换。”
陈平原没有应声,知道雷东宝说一不二,他拍拍雷东宝的肩膀,带雷东宝一起进去旅店。进去看到项东,三个人寒暄之后,雷东宝看到陈平原竟然原原本本将刚才旅店门口的对话跟项东复述了一遍,一句不漏。连那句“如果今天跟项东谈得好,我也给他买一辆”都没落下。复述完毕,陈平原都不让其他两人插嘴,对着项东语重心长地道:“说这些话的东宝,这个胖子,最近一直在为找钱奔波。多的我不说,小项你是个明白人,下面的事你们自己谈吧。这一辆车千万别让飞喽,看你自己本事。”
陈平原果然说走就走,扔下雷东宝和项东在房间里相对。项东看雷东宝对着他上下打量,眼光出奇地好玩,不由得好笑道:“雷总看我干什么?”
“我看你挺像我小舅子,我以前每天想着挖他出来,结果他官越做越大。走,去我老婆饭店边谈边吃,你别有压力,谈不好谈得好,你都还是项东,不会少你一块囫囵肉。我不会假客气,一张脸也没啥好看的,你别跟我粗人在意。”
项东对眼前这个粗人有些哭笑不得,一时对会谈有些迷惘起来,不知道被陈平原天花乱坠地煽动到这儿来,是不是个错误,但他没吱声,跟着雷东宝出来,一起坐车到韦春红的饭店。但是他看到雷东宝雪亮的进口车,却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好的车,却没流动资金。
雷东宝却一开始没谈铜厂,而是跟项东谈起宋运辉当年在金州总厂技改遇到麻烦,不得不谎称患甲肝,到他家来躲着曲线救国。他现在已经理解宋运辉当年为什么不肯离开,宁愿憋屈,因为宋运辉说过离不开金州那么大的舞台。他现在也有大舞台了,站到大舞台上,再回想过去刚创业时候的规模,那是完全不一样的心情,连他这个粗人都感受得到。但他还是替那时候的宋运辉憋屈,那哪是人过的日子,做人怎么能委屈成那样。
然后他告诉项东,他现在的规模在全省同类企业中属于前茅,但在全国当然是排不上号,国字号企业比比皆是。他现在好在,有可以看到的利润预期,也就是说,有继续扩展的潜力。应该说,这个舞台现在已经不小,而且也热闹了。他直接问项东怎么想。但项东回答之前,他却又肯定地说项东简直没有拒绝的理由。
项东真是一时无语。他这么个技术高超的人,多的是人请他,请他的人也都是出的高工资,他一向来者不拒,都有接触,以便自己有所选择。但雷东宝这样的一上来用小舅子宋运辉的事暗射他跳槽的矛盾心态,又对此理解得基本一丝不差的,还是唯一。他现在是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很想跳槽选择一个好的舞台,有物质基础,又有施展空间,这都需要一个能知人善任的领导。对于雷东宝,他最初只感觉此人是求贤若渴的大老粗,但雷东宝这一席自说自话下来,他倒是看出这人粗中有细。
韦春红自雷东宝落座后,就一直在好奇,因此借倒水过来瞄瞄,见雷东宝一桌坐的是个白面书生,戴着一副眼镜,面相实在,哪里有宋运辉的样子。雷东宝看着戴眼镜的就是书生,其实宋运辉早就不是书生,而是个官员模样了。
雷东宝见韦春红偷偷摸摸来,白了她一眼,索性把韦春红介绍给项东:“这位是我爱人,这家饭店是她开的。”
项东客气地起身递上名片与韦春红握握手,心说这对看上去像是一起苦过来的夫妇,但他没跟韦春红说太多话。雷东宝和韦春红都看出此人一身傲气。项东坐下,就很直截了当地问:“雷总,如果我加盟,您希望我做什么?”
雷东宝道:“我也正要问你,你的技术是没话说的,其他你还能做什么?”
“照保守而稳妥的办法,我应该以技术进入,彼此考察后再定。但是作为雷霆这样的乡镇企业,里面的关系网相对比其他厂家复杂,人员盘根错节都是不出五服的亲戚,我如果只作为一个技术人员,根本无法发挥。”
“这个不是问题,雷霆只有一个头,我。问题是你以前做的大多是技术,也做技术管理,但你没做过经营。”
“对于这方面,我来前已经打听过,雷霆铜厂的产品比较单一,基本上只做给电线电缆用的产品,而且产品销路就目前雷霆并未达到饱和的产量来看,不成问题。另一个是进料的问题,我了解进货渠道。”
“那么说,你全厂拿下来是没问题的?”
“是的,但您得放权让我发挥。如果我们能谈下,车子房子户口都可以暂时不要,我过来看三个月,彼此熟悉。”
“我找上你本来就是诚心诚意的,既然你也这么诚心诚意,还有什么可讨论的。还有我们铜厂的设备,你也是不用问的,那两条线对你小菜一碟。你说还有什么?最多还有我这个人,我这人是粗人,用你,就信你,放你权,给你大方福利,没其他废话,你只要试过三个月就晓得。要是你试着不行,我二话不说送走你,只要你不害我,我也对外一句废话都没有,所有损失我不会找你算账。怎样?很简单嘛。”
项东愣了一下,心说还真是挺简单一件事。本来还当作终身大事一样地考虑跳槽,怎么事情放到雷东宝嘴里就成区区小事了。对的,他有技术,不怕没处去,为什么不放开胆量试试,别止步于磋商。项东不由得觉得自己有些好笑,明明简单的一件事,他非要想得那么复杂。可见化繁为简,也是智慧。“那行,雷总,回头我安排好家里的事,就过来试三个月,彼此若合适再谈继续。试用期间拿固定工资,三千一月,行吗?”
“行,你也爽快。吃菜,我提我的要求。现在铜厂好像是电缆厂的车间,做出来的东西都只给电缆厂用。我的目标是把铜厂做成独立的,不能电缆厂有点问题,铜厂也跟着一起垮台,我要做双保险。可是我想不出该往哪个产品发展才算有前途。好好坏坏的选择太多了,可我们不比国营厂,我们的方向一定要准,要不我们都得喝西北风,没人供着我们。请你来,你一定要把我的这个思路放在主要位置,发展出独立的铜厂。眼前我们雷霆的情况是这样,流动资金紧张,外债有一点,是以前留下来的,不多,也不用急着还。”
“不是可以跟银行借?”
“银行讨厌我。可我不能不要贷款,我正让陈书记帮忙。谁都知道,我这种资产负债率接近零的企业,只要贷款进门,就发了。你说我这舞台行吧?哎,你以后叫我雷书记,我以前是村书记,他们都叫顺口了,改不了。”
项东话不多,只微笑听着,默默想着。但雷东宝也是个不会天花乱坠的人,他把该说的说完,也不说什么了,于是两人都默默吃菜。雷东宝忽然想到一事,才又道:“你来先住我家,不住宿舍。为啥呢,就你说的,厂里都是村里人当家,你住我家,他们怕我,不敢给你下绊子。等你坐稳位置,你想住哪儿就哪儿,随你挑。”
项东不由得疑惑地问道:“雷书记这么爽快,一直给我提供便利,但你有没有想到我会做什么手脚?”
雷东宝笑道:“你一外乡人,小泥鳅掀不起大浪,我不怕你使坏。”
项东听了不由得又笑了:“雷书记,你看问题一针见血。”
“不是我一针见血,是你们知识分子想得太复杂。一针见血的是我小舅子老婆的外公,老人精,以后有机会带你看看。吃,本来请陈书记一起来的,他硬是不肯跟我吃,说我一吃起肥肉,他先倒了胃口。”
“陈书记……听说……”
“这事我告诉你,陈书记是个有本事的。”两人终于找到了话题,雷东宝将小雷家近几年的发展说给项东听,项东则是说了他所在厂最近几年的事情,彼此谈得并不投机,因观念不同,但都能退让一步,倒也将一顿饭时间抻得长长的,吃了两个多小时。吃完,雷东宝跟韦春红打个招呼,将项东送回旅馆,他则是一刻不落杀奔正明家。
雷东宝还没到正明家,正明却早已得到雷东宝会见项东的消息。因为韦春红的饭店现在几乎是雷霆的食堂,早有认识项东的业务员看到雷东宝和项东吃饭。消息传到正明耳朵里,正明心里一团焦躁。电缆厂那群新冒头的有技术有干劲,而且还抱团,又有现在的新贵小三加盟,他已经无缘插手。若再来一个项东,那么他去哪儿?因此他在心里求爷爷告奶奶,希望雷东宝与项东谈不成,最后谈崩。
但万一谈成了呢,他与妻子商量,他能怎么办。两人飞快地想出很多正明的下场,个个下场都比较悲惨,村人逢低踩的毛病他们又不是不知道,士根的下场就是绝好的例证,因此两夫妻不得不想到走还是留,怎么走怎么留。越想越生气,正明想自己说什么也是雷霆的开国元老,又是雷东宝坐牢时候的守家功臣,雷东宝怎么说不用就不用,要来新人替代他了呢。但雷东宝连士根都可以说不用就不用,他正明又算什么呢。说起来,雷东宝还是记恨刚出来时候他没去迎候吧。
正明正抓耳挠腮,家中大门被人拍响,不仅门响,外面还传来雷东宝的大嗓门。正明两夫妻对视一眼,这一刻,正明相信项东和雷东宝肯定谈下了。他脸色铁青,但也不得不走去开门。
雷东宝一进门就看到正明脸皮僵硬,立刻明白,道:“知道了?给我看脸色?”
正明勉强笑道:“哪敢给书记看脸色,书记请坐,喝茶。”
雷东宝开门见山:“我请项东来,已经谈好,先试做铜厂三个月。我不会亏待你,我打算安排你做雷霆的副总,我下面就是你。你从项东来那天起,不再具体负责工厂具体事务,就这么定。”
正明没想到是这么个安排,他想了好久,才问:“那我做什么?”
“不是说做副总吗?我管不过来的事你来管,你一张脸比我长得好,以后大多数事情你出面。”
“书记,我哪里敢抢你的事。你管着审批权,你是雷霆的标杆,我怎么敢越过你?你还是给我个干脆的吧。”
“你什么意思?你说我架空你?我是没义气的人?你看低我?那你说,你想干什么?本来我想听陈书记的话把雷霆改集团,总部设到市里去,这些事都你来做,我最烦这种水磨工夫,你去做最好。好,你不干,我培养小三。”
正明在雷东宝一连串的决定下一张脸挂了下来,哭丧着道:“书记,你还是没给我具体工作。”
“我也不知道雷霆变集团能变出些什么花头来,你自己找工作做,也给我找事情做。都要我教你的话,还让你做副手干吗,叫小三就行。你在基层有一定威信,换红伟就不行,红伟在两个厂的根子没你深。你好好想,这两天跟谁也不许说,要么答应,要么离开雷霆,两条路。想出来之前,你给我关门里,不许离家一步,我走了。”
正明两夫妻看着雷东宝连沙发都没坐热就走,都一致没出声挽留,眼睁睁傻愣愣地看着他出门,好一阵子的沉默。好久,正明妻子才道:“这算是重用呢,还是架空呢?”
正明茫然地摇头:“不知道,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正明妻子忧心忡忡:“若说真是架空,也不像,他这霸王……”正明妻子忽然想到门还开着,忙先去把大门关了,对自雷东宝来后就一直站着没挪窝的丈夫道,“他要真不给你事做,照他一向的霸道,哪里需要绕个圈子把你架空了才杀?是不是怕你说出些啥去?”
“他哪会怕我闹啊,他连士根都敢说不用就不用,我算老几?只怕我还没闹起来,就得让他指挥四宝把我们一家灭了。可能他又要给项东位置,又有些不舍得放我。要不,我自己开电线厂去?也不行,要么离开本地,否则电线厂还是在他控制下,红伟现在想让哪家小电线厂死就哪家,也狂得很,不行。”
“要不,真的老老实实做他副手?可这个位置难坐啊,责权不分明,摆明以后要跟他起冲突嘛。这不是让你以后天天跟着他背后做孙子吗?”
正明颓然坐下:“你看孩子做作业去,我好好想想。”
正明妻子离开,留下正明一个人在客厅里发呆。他想了所有的因果,若从收入从社会地位两方面来讲,委曲求全地留在雷霆辅佐雷东宝是最佳出路。可这个辅佐的位置没根基,而且又是未来职责不清的情况下,难啊,都得看雷东宝的脸色。雷东宝只要翻脸,就全玩完。这位置风险太大了。可是,项东的来已经注定了,他也可以肯定的是,雷东宝一定会血腥地坐镇铜厂,直到把项东稳稳插入铜厂才会罢休。他正明再兴风作浪也改变不了事实,除非他顶翻雷东宝。他更不可能偏居到电缆厂,没雷东宝支持,回不去了。他想来想去,还真只有两条路,没中间道路。
他想,在眼前还没翻脸的前提下,他选择留。以后不行,起码也有一个口实,是雷东宝对不起他。
既然留……
正明毫不犹豫地起身,速战速决,先找雷东宝把话敲定了,别蝎蝎蛰蛰还什么考虑几天,反而不讨好。他敲开雷东宝的家,没想到雷东宝却已经上楼洗漱睡觉,还是雷母来开的门。他也不客气,直接上楼去找雷东宝,因他知道,迟一天早一天,对于在雷东宝心中刻下的印象而言,那是截然不同。
果然,雷东宝挺开心,半躺在床上表扬正明脑袋清楚,干脆就布置任务,让正明开始去市里物色办公室,好的话索性买个小楼,正式开始构建集团架构。
正明答应了回到家里,又想了半天。从今往后,他正明在小雷家的优势全没了,雷东宝可以随心所欲处置他,全都看他未来的表现。看来他必须开始好好逢迎雷东宝,让雷东宝见他如见亲人,就跟雷东宝看见从小一起同学的红伟一样,那才能保住自己的位置江山永固。至于怎么做,正明一时也想不出,但总之是投其所好。正明想,这不是古代的奸臣吗?可是,不如此,他还有其他选择吗?
过几天,项东就被雷东宝很高调地迎进小雷家,安插在铜厂厂长位置上。而正明在忙于建构雷霆集团之余,见缝插针地找机会在雷东宝面前晃晃,摸摸雷东宝的顺毛,不管仔细观察雷东宝于公于私究竟最急需什么。
不久,正明在多次请示雷东宝的意见后,买下市区二类地段新办公大楼的整整一层,请人粉刷装修,迅速弄出个样子。又登报招聘新人以充填集团办公室。而向工商机构改注册的工作也紧锣密鼓地展开。他其实也一直密切关注着项东的工作,他想看看,项东如果坐不稳,雷东宝又将如何收场。他看到项东上任之后,连续两个星期没有任何动静,只一个劲地调研调研调研。他又看到项东晚上住在雷东宝家,经常与雷东宝谈到挺晚。他心说看这样子项东把雷东宝勾引住了,因为他了解雷东宝,如果雷东宝对话题不感兴趣,那是猴子屁股坐不住。那么,他回去小雷家重新主持两家厂子的希望基本也没了。
正明只好死心塌地做他的集团公司事宜。改一个名目,工作却是千头万绪。但正明两家大厂都管了,还能怕这些琐碎小事。他还能找出时间亲自面试络绎前来应聘的年轻人。其实是他心里烦闷,想看看小年轻们在他面前出洋相。
然后正明看到了冯欣欣,当冯欣欣坐在才装修了一半的大办公室里等面试的时候,正明一眼看到她就觉得熟悉。正明想来想去想不出,面试的时候也忍不住问了好几个问题,看自己是不是与冯欣欣有过交集,看起来也没有。正明只感觉这女孩子文文静静的,说话细声细气的,看着挺舒服,打字速度快,能熟练操作WIN3.2,就让冯欣欣留下电话回家等通知。但不确定用不用这个冯欣欣,因为她学历不高,才职高毕业。
正明一直到晚上回到小雷家,看到雷东宝的家,才忽然醒悟为什么看着冯欣欣眼熟,原来冯欣欣像雷东宝去世的妻子宋运萍。正明当时就站在黑暗中笑了,而且笑得非常轻松。回到家里,正明并没对自家妻子提起。


07


梁思申下班赶赴外公的古董小店,履竺小姐的电话约请。有些闲事她不能不管,因为竺小姐电话里明着对她说,跟她说的事可能会刺激外公的老命。
梁思申心说能有什么事,无非是分手而已。外公这辈子经历的生离死别太多,女儿都能失散几十年,哪里还会把个区区竺小姐放在眼里。但想到两个各怀鬼胎的男女对质又没意思,她到底还是维护自己的外公,这是一种在她看来很不理智的维护,可人不就难脱那几根不理智的烦恼丝吗?反正给外公两个小时,不算多。
六月的上海已经很热,打开车门便感觉如被一层黏糊附身,走一段不到百米的路便一身不自在。但是只要钻进开着冷气的古董店,看到泛着陈年幽光的各色古玩,一颗心便安静下来。柜台后,是一身雪青真丝短衫的竺小姐。竺小姐的玉臂轻扬的时候,荷叶袖泛出一阵涟漪,映得一张脸平静而美丽,没有梁思申预料中的紧张。梁思申看着心说,这个竺小姐跟上外公后,审美突飞猛进。
梁思申也没客气,进门就问:“是不是准备与我家外公分手?”
“是的,我准备出国,我想今天把店子盘给你,这些是账本。”
“多谢你有始有终,恭喜你心想事成。账本我不看了,交给外公自己处理,还有什么吗?”
“我建议你还是看看的好,我们当面交接清楚。”
“我不担心,如果有误的话,我们只要报警就可以影响你出境。我想这也不是你愿意看到的结果。”
竺小姐愣住,一张脸终于抑制不住地变幻起颜色来,好久,她才道:“我真讨厌你。”
梁思申只是淡淡地耸耸肩,没应答。
“请你告诉你外公,我结婚了,我怀孕了,就这样,我走了。”
竺小姐最后的话有些咬牙切齿,梁思申依然没说话,默默看着竺小姐拎起皮包扬起下巴走出店门。让她说什么才好,揭发竺小姐这一刻的外强中干?其实竺小姐这种话对外公说没影响。外公付出财物时,就压根没想买竺小姐的感情,又怎么可能为竺小姐的结婚怀孕动容?
梁思申为古董店关门落锁,用的是竺小姐移交的钥匙。但是她想了想,还是从包里捏出一枚回形针,用指甲钳夹出两厘米长的一段来,塞进锁孔,做完手脚才回去自己车上,从倒车镜上却看到自己也似乎是扬着下巴的样子,忙低头平视,一笑,心虚的人才需要虚张声势呢。
她也由不得好奇竺小姐的办事效率。即算是她结婚后,外公顾忌到她的感受而少邀竺小姐上门,又因年老体迈和面子问题而不可能常到古董店伴竺小姐开店,竺小姐怎么就那么能耐不仅抓紧时间结婚,还抓紧时间怀孕了呢,连她结婚这么多天都还没消息呢。想到这儿,梁思申忽然想到一件事,最近忙得晕头转向,工作千头万绪,她都忘了这个月的例假似乎还没有来。这一想,只觉腹中有股子冷气直冲头顶,脑袋一阵子晕眩,难道她也怀孕了?
因此外公坐在夜色渐深的院子里,看到的是梁思申大步从车子里出来,但三步之后,却又改作细细碎碎的莲花步,可步速如急雨打莲叶一般。外公看着发笑,这蛮婆,想学闺阁小姐了,可闺阁小姐的小脚哪儿走得出这般泼风也似的速度。外公懒得起身跟上,在外面透过玻璃窗了然地看着二楼梁思申的房间电灯亮起。祖孙一起生活了这么多日子,不知不觉地,外公还是掌握到了外孙女生活的规律。就像梁思申回来是绝不会跟他请示汇报,他早也了然。
但他没想到的是,梁思申正在自己房间里团团转,乒乒乓乓地翻出验孕棒,又抖抖索索地钻进洗手间测试,最后花容失色地一手验孕棒一手说明书,如此聪明的脑袋,却是需要费上好大工夫才能确定说明书的哪项内容可以与验孕棒观察窗上的红线对应。最后,梁思申瘫软在床上,长长呼出一口气,看来她的效率没比竺小姐差,她与宋运辉虽然聚少离多,可也成功怀孕了。
她拿起放在床头的电话,毫不犹豫拨通宋运辉的手机。此时手机已经基本全国漫游,她与宋运辉的联络方便许多。心情激动之下,她拨了不知道第几遍才把区号加9字头的号码拨通。接电话的却是令人失望的宋运辉的秘书,看起来这个工作狂又是下班时间在加班开会。她只得留下话,立刻打电话给父母。妈妈是一定在家的,妈妈一听到消息就尖叫一声,满是欢喜,但是妈妈随即就很关切地问宋运辉的反应。有孩子,对于她女儿是第一次,但是对于宋运辉是第二次,做妈的不肯让自己女儿吃亏,做妈的不动声色地在乎着。
梁思申极其无奈地道:“他开会,我留话让他打来。”
梁母几乎是没有犹豫地提出要办病退来伺候女儿,但梁思申谢绝。妈妈坚持,唠叨着生孩子后还有养孩子,少了妈妈的帮助怎么可以,一定要提前退休,梁思申也只好随便她了。这个时候爸爸也不在家,不知在哪儿应酬,这年头好像各行各业的应酬忽然多了起来,男人们夜夜笙歌。放下妈妈的电话后梁思申下楼,心里由紧张转为喜悦,但又是非常不快,她这时候最想有个温暖的怀抱让她安心下来,让她有勇气面对怀孕的种种,可是那怀抱还在开会。
下来见外公正慢吞吞踱进门来,梁思申才想起竺小姐的事情,心说难怪竺小姐要昂首挺胸,人家当然是骄傲的,有爱人陪伴着她。梁思申现在情绪跟过山车似的,滋味复杂。
外公看到梁思申脸色复杂,其实也头痛,他即使再老辣,也不喜欢总被伶牙俐齿的外孙女顶撞得没意思,心里暗自运气做好反击准备,后发也可先至。
梁思申过去厨房看看晚饭的菜,出来就对外公道:“外公,有两件事要跟你说一下。第一件事,我怀孕了。”
外公挺惊讶:“你不是职业女性吗?不是说职业女性都千方百计把婚期孕期推后,换升官发财吗?”
梁思申没想到外公的问题与妈妈的截然不同,不得不想了一下,才道:“顺其自然吧,一个凡人哪来那么多规划。第二件事……”
“你哪来那么多大智慧,这话我听着挺对,人这辈子,不能不信命,我越老越信命,有些人自以为聪明,跟命对着干,都是劳命伤财。回头你的饭菜都跟我的一样,你的饮食没营养。你别苦着一张脸,不就是小宋不在身边吗,多大的事,你多怀几次孕就不会太当回事了,吃饭。”
梁思申被外公打断,本以为又会听到什么嘲讽,却被外公后面的话惊住,看看外公,自觉地离开原本远远地与外公对峙着的长餐桌另一端,乖乖坐到外公身边,但看着满桌的熟软饭菜,不由得疑问一句:“我胃口好像还挺好的样子?”
“那是福气,但未必一个月后还能好,别牛吹在前面。第二件事是什么?”
梁思申这时候有些不忍心打击外公,小心地看着外公的脸色道:“竺小姐打算出国了,这是她移交给我的古董店钥匙,账本之类的我都放在店里没拿来。”
外公显然是比较吃惊:“她说什么原因没有?”
“不外是找到更好的依靠,祝福她。店里有没有贵重物品,要不要今晚就去验收?”
外公显然比较气闷:“应该是我不要她,怎么可以是她先提出?”
梁思申诧异:“这话我记得我高中时候说过,后来就没这么无聊了。”看外公态度,她就把竺小姐结婚怀孕之类的话更咽进喉咙里。
“返老还童不行吗?”外公还是板着脸,但要说太不快,也没有,“饭后载我去店里,我要看看。”
梁思申放心了,看起来外公最关心的还是他的财产,因此她也就心不在焉了,更关心那边客厅里的电话机。本来她一向晚上不吃什么东西,这会儿开戒,现在开始是两张嘴在吃饭了。她其实一向不打没准备的仗,关于怀孕的书早有阅读,也早在营养方面做出准备,可事到临头还是慌,很想找个人靠着,她一时有些没法接受这个事实,她需要诉说,需要分享。
外公这时候也是沉默着,一直想着心事。梁思申想不出老头究竟是不忿还是伤情,她自己也神思恍惚着,所以还不如说话扰心。“外公,听说没有,今年的大学生价格特别贱,今年是国家第一年不包分配,由着大学生自己找工作。”
“小竺的时候已经贱价啦,包分配包回老家做没文化人都能做的事,还不如不要分配。闯回上海又没有户口,在上海找工作都难。这国家,匪夷所思。”
“难怪她说她没选择。”梁思申没想到外公才一句话就提到小竺,“你喜欢她,不会对她好点?”
外公却直说:“没什么喜欢不喜欢,只有些习惯。看起来她对我挺失望,老不死,指望不上遗产。我对她不错,给她的钱比小辉收入高,开店也是有意培养她一门手艺,可惜她只想白吃白拿。你有钱有靠都还在努力做事,我看不出她有什么理由荒废好好的脑子只想白吃。”
“她是以青春做一次性投资,从这个角度看,你给的报价并不高。”
外公冷笑道:“我跟小竺摆明了是交易,她接受就留,不接受就另换高枝,很简单。”
“如果她是找到丈夫了呢?”
外公继续冷笑:“恭喜那瘟生。”
梁思申点头:“还是挺男人的,我看下资料,你慢慢吃。”
“这就去,不吃了。”外公扔下筷子,去换衣服准备出去。
梁思申难得地没去打击他,仔细检查一下手机的电量,就拿上必需的用品先去把外公的车子倒出来。等外公出来时候,车子里面冷气已经开足。但是外公让梁思申换大切,因为大切安全性能好。梁思申不清楚外公怎么一下对她体贴起来,难道是因为她有孕了?因为外公重视宋运辉,连带把带着一个宋运辉的球的她也重视起来了?以前外公可是说什么都不肯降格坐她的大切的。
两人一路无话,到了店门外,外公看梁思申低头用包的磁性搭扣在忙碌什么,奇道:“你做啥手脚了?”
“我往锁孔放了一根细铁丝,吸出来就好。”
“哦,你怕小竺手里另外有钥匙?倒是聪明。”
“不能不防。”梁思申说着就熟练地把铁丝吸出少许,又用两根手指轻轻一捏,就取了出来,这才开门开灯开空调,让外公进去。正好这时她的电话响了。她想到外面接听去,可外面一阵热浪一阵烦,只得退回接起。正是宋运辉。她两眼也同时瞄上了手表,一看已经是八点多,不由得叹道:“你又还没吃晚饭吧?”
“吃了,开会间隙让食堂送来两个馒头,你今天没加班?”
“嗯。我……我好像怀孕了,自己已经测试出来。”外公在旁边清点着要紧货物,听到这儿不由嗤之以鼻,到底是蛮女,一到紧张的时候用词就不准了,这时候应该含蓄地说“我有了”。
宋运辉在办公室里却差点当众跳起来,难怪梁思申有史第一次留言说十万火急。“什么感觉?人舒服不?我……我在办公室。”
“一点感觉都没有,你不奖励一个飞吻或者什么的?”
宋运辉只能在办公室里嘿笑,但坚决地道:“我晚上过去上海。”
“唔,不用,现在没飞机火车了,得自己开车,辛苦。”但是梁思申嘴上拒绝着,脸上早已乐开了花,“不用来,不用,我能照顾好自己,再说现在什么迹象都没有,真的,你很忙。”
宋运辉即使再激动,也听得出前面梁思申言简意赅,后面就话多了,他只是道:“我这儿几件事处理一下,得稍晚点才能出发,估计明天早饭时候才能到,你不用等门。”
梁思申关住电话,就眉开眼笑了,却看到外公皱起眉头。而她妈妈的电话接踵而至,她没来得及顾上外公,先跟妈妈报告宋运辉连夜赶来。梁母这才心里平衡。原来梁母上一个电话后,就连发十二道金牌将丈夫叫回家,两人一起想出一些注意事项,先说给女儿参考。但梁思申说不用,她看了国外权威书籍,只要回去再对照一下就清清楚楚,还对梁母说出来的一些约定俗成事项进行科学的反驳,搞得梁父梁母挺没成就感的,可那是他们女儿,没办法。
等梁思申终于打完马拉松式的电话,外公才道:“少几样,小竺识货,拿的是最贵重的。”
“放店里的都不是最贵的,就算送她吧,也算是一场缘分。”
“送她是送她,冤大头是冤大头,这事一定要搞清楚。走吧,其他一些廉价的我没兴趣查。”
“那你准备怎么办?”
“明早你送我去警局。”
“何必啊。”梁思申耸耸肩,将门又锁如法炮制了,与外公一起回家。
到家,小王却递上一个箱子,说是刚刚竺小姐送来的,外公立刻打开箱子看,一看就点头道:“还有点良心。”
梁思申一笑:“我跟她说过,我不怕她拿什么,我报警会影响她出境。”
“妈的,现在大陆人靠不住的多。”
“东西拿回来,你也别骂了。你本来就没好好待见人,人家也不会好好待见你,我上去看书。”
“你慢些,这两样,送她吧,你联系她,我懒得见她了。”
梁思申耸耸肩,道:“她一准不敢回我电话,要不你试试?”
外公看看梁思申,又看看一箱子东西,再看向梁思申,摇头道:“做人,还是需要点智慧的。”
梁思申感觉外公这算是变相表扬她,但她心情好,就说了句“得知足”,不跟外公多争论,其实外公缺点知足的智慧,依然小碎步地走上楼去。
第二天,果然宋运辉在早饭时间赶到,只可怜了他的司机。梁思申那个心花怒放啊,恨不得不去上班,还是宋运辉看着时间不对硬把她送去才罢。这边外公笑嘻嘻地嘲笑宋运辉总算可以放心了。宋运辉只会在疲倦的脸上展示一个疲倦的笑,什么都瞒不住外公,幸好外公比较中立,否则他死无葬身之地。他本质是个技术人员,因此他对于一直没彻底搞清梁思申为什么爱他为什么嫁他非常在意,源头都搞不清楚,叫他怎么放得下心来。那简直是把房子建在流沙之上的感觉。而有了孩子,一切大不一样。
宋运辉准备摸上楼去睡一觉,虽然一路在车上睡过来,可到底是不舒服。但外公叫住他:“小辉,我看思申给我带来的那些政策条规,会不会我的投入变成非流通法人股?如果那样,我的投入不基本成废纸了吗?”
宋运辉笑道:“我能那么傻吗?外公别操那些个心。”他走上几个台阶,才忽然又想到问题,“暂时不能上市,但能平稳而且丰厚产出的重组企业,你要不要投?”
外公笑道:“我一大把年纪,要来日方长做什么,我就一赌徒,抱世纪末心态,不能上市我不起劲。”
宋运辉听了笑,外公立场鲜明,真小人一个,倒是容易相处,“我看思申爸爸那边两家企业都是骨子相当不错的,但重组可能会遇到一些阻力,需要思申爸爸多方努力,估计得错过这回试点企业名单。错过这批的话,我对近期上市就不抱太大希望了。外公既然不喜欢就算了。”
外公当即敏锐地捕捉到宋运辉话里的“阻力”和“需要思申爸爸多方努力”,猫腻,这其中有猫腻。但那其中的猫腻外公一时想不透,只能拿眼睛看着宋运辉走上楼去,心里设想无数可能。
宋运辉在锦云里一向睡得特别好,估计是外公这个享受惯了的人做的好事,这房子外面看着老旧,里面通风隔音温度甚至包括湿度都是一流的,再加在梁思申身边开心,他倒下就睡着了。
只是睡完了起来吃中饭,梁思申却给他一个令他啼笑皆非的电话,原来梁思申请假溜出去一会儿自己去医院做了孕检。宋运辉心说她怎么就不叫上他一起去呢,怎么就独立得漫天乱飞呢,真让他这个做丈夫的没有成就感。
宋运辉吃了中饭就开始工作,他恨不得接通一个电话就附加一句“我又有孩子了”,可他毕竟不是毛头小子,只好低调。秘书告诉他又有一个号称十万火急的电话,来自雷东宝。宋运辉心说昨天一个十万火急的电话让他知道太太有了孩子,今天这个十万火急的电话又会告诉他什么。雷东宝一向不是嘴上跑马的人,他说十万火急,肯定有大事。但宋运辉有些心惊胆战地想到会不会又出大事,他有时候真是怕雷东宝那爱惹事的性子。因此拨通电话听到雷东宝气壮山河的一声“喂”,宋运辉先自松了半口气,还好没又给抓了:“大哥你十万火急什么事,我也有事,我们思申有孩子了,你准备着封红包。”
“哦,男娃还是女娃?你占便宜啊,你老婆外国人,要生多少生多少,我还一个都没。要不你们多生几个,过继一个给我。”
宋运辉又好笑又黯然,可怜雷东宝命中没儿子,心里不知道多想要一个。“才怀上,哪儿就知道男女了。”
“多生几个儿子再过继给我,女儿我不要,女儿肯定像你老婆,太妖精了,吃不消。”雷东宝说完就大笑,心里能猜到宋运辉一听人家说他那个妖精老婆肯定得一脸不高兴,他就是故意要挑逗挑逗宋运辉,太难得的机会,“我有要紧事,你真不知道,我今天去新办公室看到一个人,一看见我就呆了,一头冲过去撞玻璃墙上,你知道是谁?”
宋运辉听电话中雷东宝的声音满是兴奋,奇道:“谁?你看见我也不会那么激动。”
“就是,就是,你当然不如她。我看见你姐了,真一模一样,我撞了玻璃也不管了,赶紧掏出钱包看你姐照片,真一模一样啊。这个小姑娘现在是我们雷霆集团办公室文员。小辉,你快,赶紧过来看,要不行我带她去你家去。”
宋运辉奇道:“长相差不多有什么稀奇,你别胡思乱想,借题发挥做出错事来。”
雷东宝给说得很没劲,一口气转不过来,伸出粗壮手指狠狠将电话掐了,吧嗒一声将手机扔桌面上,懒得理宋运辉。这么重要的一件事宋运辉竟然不当回事,叫他情何以堪。
宋运辉心说雷东宝学人家小孩子啊,做人还看皮相的。他估计雷东宝只是一时兴奋,姐姐都离开十年了,雷东宝哪来这么长情,无非是终于冲出小雷家进城,见到鲜嫩城里姑娘,一时目不暇接而已。但宋运辉不免想到这一两年里见识过的不少先富起来的人家里一个外面一个的不堪,他有些担心雷东宝这个直来直去的人会做出什么错事,以前雷东宝对韦春红,不也是又不肯娶人家又跟人同居吗,当时雷东宝说起来的时候并不怎么当回事。但宋运辉终于还是没将奉劝电话打出去。人家雷东宝好歹是一团热情还想着他的姐姐。
雷东宝扔了电话后,则是通过打开的总裁室门,朝外看走廊。虽然看不到冯欣欣的办公室,可一想到那个面目婉约的女孩就坐在那边,他心里激动,他生气宋运辉不把这事当回事,他估计这小子现在飞黄腾达,早忘了姐姐。
本来他还想把宋运辉当作第一个报道心情的人,没想到被浇一盆冰水,他灰心之下,叫隔壁的正明进来。这一个楼层目前都是他们雷霆集团的办公室,房间用铝合金玻璃隔断,里面人在做什么都可一目了然。只有雷东宝的总裁室外人是看不见的。眼下集团办公室里没几个人,正明一起身出来,似乎就搅起老大的动静。

1995年 二


08


正明早就看到雷东宝早上的剧烈反应,他一直在等雷东宝叫他议论冯欣欣此人,但等了半天都没等到,被叫进去都是说的一些工作上的事,他心里有些失望,以为雷东宝是只没缝的鸡蛋,看来是不是他得另想法子了。
但这回被叫进去,雷东宝却问他:“旁边文印室那个小姑娘叫什么?是不是姓宋?”
正明终于松了口气,忙道:“她姓冯,叫冯欣欣。职高毕业,今年虚岁二十一岁。”
“这么小?”雷东宝惊讶了一下,但随即想到他认识宋运萍的时候,宋运萍也才二十来岁,难怪看上去这么舒服,“你了解一下这个冯欣欣,看看她家有没有谁跟小辉家有关。”
“书记的意思是冯欣欣跟宋总姐姐很像?我看见时候也觉得像,特意侧面了解一下,她家还真没人姓宋,也没人姓宋总母亲的姓。小冯是郊区人,家跟宋总老家是一个东一个西,全不搭界。小冯现在是跟两个职高同学一起租房子住,没和家里人住一起。”
雷东宝脱口而出:“哦,下班回家还要自己烧饭?可怜,才那么点大。今晚我们跟南京来的客户吃饭,把她叫上。”
正明笑道:“那小冯还不开心死,我们今晚去哪儿吃?要不去金碧辉煌吧,吃完顺便唱歌。”
雷东宝几乎没想,就同意了,虽然以往雷霆有饭局大多放在韦春红那儿。正明微笑着出来,跟冯欣欣说今天老板带领一起去金碧辉煌见世面,冯欣欣小姑娘心性,高兴得不得了。还没下班,正明就带着冯欣欣一起开集团新买的三辆车中的一辆去火车站接南京来的客人,安排客人住进宾馆,耐心指导冯欣欣帮客人登记入住,令冯欣欣感激不已。冯欣欣还是第一次接触高档宾馆,脸上满是闪亮的憧憬。正明悄悄观察着,暗暗掂量着。
雷东宝和红伟一起等在包厢,雷东宝已经把冯欣欣其人告诉红伟,红伟心中好奇,翘首等待第二个宋运萍出现。但红伟忍不住偷偷观察雷东宝的脸色,竟然发现雷东宝看上去很是兴奋的样子。红伟不免想到韦春红的那张脸皮和韦春红至今未孕。红伟什么都不说,默默旁观。这种事插手了是小人,反对了是蠢人,这两种人他哪个都不想沾边。
终于南京的那两位客人进来了,红伟看到了冯欣欣。红伟一看到冯欣欣,就开始敏感地留意起正明的态度,果然见正明特意发话将冯欣欣安排在雷东宝的对面,又与客户没有直接接触,而是夹在正明和红伟之间,非常微妙。红伟鄙夷,但并没发话。南京客人不大会喝酒,大家吃了会儿便去唱歌,冯欣欣也去。红伟注视这冯欣欣的兴奋样子,心想这个女孩长得像宋运萍,神态却像宋运萍养过的兔子,两只眼睛红玻璃一般晶亮。红伟也看到雷东宝时不时鼓励冯欣欣想唱就唱,还特意叫来一个小姐帮忙点歌,不让冯欣欣忙碌。
雷东宝是越看越喜欢冯欣欣,心里不知道多想捏一把那张熟悉而娇嫩的脸,可终于还是因为客户在场而克制。一直等到唱歌结束,大家一起走到外面,雷东宝便发话,由他开车送客户回宾馆,顺便送也住市区的冯欣欣回租屋。
正明心照不宣,红伟答应则是当作反应迟钝。雷东宝几乎是急赶着地送客户回宾馆,客户客气说不要下车,他也真不下车,带上冯欣欣在宾馆院子里遛个弯离开。单独相处,雷东宝终于可与冯欣欣畅所欲言,他关切地问起冯欣欣家里几口人,为什么到雷霆来工作。冯欣欣本来对这个体积庞大、不怒自威的雷总有点怯,可几句下来就感受到雷总的善意,叽叽喳喳跟小麻雀一样地说开了。说了家里几口人,说了经济条件需要她出来工作养家,说了她职高毕业能进雷霆这样的集团工作真是荣幸,工资又高环境又好,比她其他两个一起住的同学幸运,还比她那些今年需要自己找工作的读中专的同学幸运,她说那些中专毕业的同学工资都还不如她,她以后一定好好工作。
雷东宝嗯嗯啊啊地听着,并在冯欣欣的指点下找路送她回家,他不厌其烦,甘之若饴。但等看到冯欣欣租住的房子,不由得惊道:“你们三个女孩子住这种没防盗门的平房?要命。”
冯欣欣不好意思地道:“我以前没钱,现在也才刚在雷霆领了半个月工资……”
雷东宝点点头:“行,你下去吧。等等,车后面有客户送的东西,我看看是些什么。”
冯欣欣不知道什么事,老老实实在车旁等着。雷东宝下去打开后备箱一看,笑了:“真空包的盐水鸭,还有板鸭,你都拿去吧,招呼你小姐妹一起吃。”雷东宝说着拎出老大两只黑色塑料袋交给冯欣欣。冯欣欣显然很高兴,乖巧地又是谢谢雷总,又是雷总再见,听得雷东宝耳朵里跟滴了蜜糖一样,带着满心欢喜而去。
回到韦春红饭店,见韦春红还睡意蒙眬地等着他,他看着韦春红想着冯欣欣,对贴上来的韦春红没有感觉,连捏一把都没有。韦春红奇怪了,雷东宝都有超过三天没来市里住,怎么对她反常地没热情。韦春红候着雷东宝睡着,起身偷偷将雷东宝全身检查个遍,查不出异常,这才放心回床上睡觉。
雷东宝第二天去上班,冯欣欣对他不再那么紧张。回头雷东宝跟正明说起小姑娘住的地方不安全,正明立刻心领神会,替冯欣欣租下一处一室一厅的公房,冯欣欣欣然搬进去住,租费自然是放在集团列支。此后只要有吃喝玩乐,雷东宝便带着冯欣欣,几乎有一刻都离不开冯欣欣的意思,冯欣欣也是格外信任这个雷总,小姑娘自作主张教雷东宝打字。正明则是眼明手快地替雷东宝打点善后,一方面替雷东宝制造接触机会,一方面暂时不在集团办公室放一个小雷家人。因此人们虽然看到老板与冯欣欣有异,却暂时没有风言风语传到小雷家诸人耳朵里。
雷东宝一直想越过那一步,可一直心有顾忌,他总归是觉得婚外与人乱搞不好。但不到一个月的有一天,他喝了点,冯欣欣也喝了点,他照例送冯欣欣回家,进门就忍不住行动了。冯欣欣坚拒不从,提出不结婚不给碰。雷东宝抱着细腰一握的冯欣欣哪里还把持得住,当即满口答应,说冯欣欣只要给他怀个孩子,不论男女,他都离了那头。当晚雷东宝就宿在冯欣欣的小香闺。而冯欣欣也争气,第二月就怀上了。
喜得已经四十多了还没孩子的雷东宝将冯欣欣视若珍宝。不用雷东宝下令,正明就把冯欣欣的租房换大,方便往后有人进门照顾。即使有些事是正明没想到的,但只要雷东宝一开口,不管有理没理,正明都是一句“你是老大,你说了算”,无论如何都能把雷东宝要求的事情圆满完成。雷东宝最先听见这样的话还觉得不自在,可后来越来越习惯,渐渐变得理所当然,别人有顶撞,他还觉得不是味道,他们算老几?因此他也越来越倚重正明。正明也更事事贴心,亲手调教出一个守得住嘴巴的司机,以方便怀孕的冯欣欣用车。雷东宝偷懒,顺便也用起司机,自己懒得开车了。
但是租房总不是办法,雷东宝考虑买间房子给冯欣欣住。他自己的钱都是韦春红严管着,他只能拿出一万来,他只好将这两个月的收入黑了不上交,又问正明借一部分,凑足十万,给冯欣欣买下市区新建的两室一厅,等简单装修后让冯欣欣搬入。还让正明动用集团在市区的便利,问人事局要来迁户口的名额,把冯欣欣迁为市区户口。冯欣欣眼看着日子如芝麻开花节节高,自然是眉开眼笑等着雷东宝离婚娶她。
而此时,难题也同时摆在雷东宝面前。离婚,说得容易,可真做出来,雷东宝难以越过自己心里的那道坎,毕竟与韦春红这么几年的夫妻,他最苦的时候,别人都离开他,韦春红是始终站在他身边的人之一,要他跟韦春红说出“离婚”两个字,真难。可是不说,他又怎么舍得冯欣欣肚里的孩子?他这辈子命里亏儿子,每次去庙里算命每次都这么说,他都已经快失望了,现在冯欣欣肚子里有种,他能不要?他嘴里跟冯欣欣敷衍着,行动上犹豫加犹豫,知道消息后好几天没行动。
那边,韦春红到底是坐实了自己的怀疑。本来雷东宝此人大大咧咧,四海为家,几天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但是雷东宝即使再几天不回家,却不会几天不要她,因此韦春红感觉非常反常。韦春红向难得回来一趟的雷东宝询问,被雷东宝眼睛一瞪就瞪回去。韦春红试着从小雷家的几个相好的朋友那儿入手,可人们都说没见雷东宝做什么事。韦春红只得认定自己多疑,又耽搁了几天,好生观察。只是越看越不对,那天雷东宝换下来的内衣里,她终于勉强戴上掖了一年都不敢戴的老花镜,发狠找出两根长头发。头发都跑进内衣了,那还能不出问题?韦春红当即打电话找雷东宝询问,但是雷东宝一句“神经病”就把电话挂了,什么解释都没有。
韦春红又气又急但不会没招,她立刻叫来一个小厨子,让骑上她的大白鲨摩托,去雷东宝集团新办公室所在地埋伏盯梢,务必抓个现场。小厨子连盯三天,雷东宝也连着三天没回家,韦春红气急得满嘴燎泡的时候,终于得到确切结果,雷东宝这三天都宿在一处小区居民楼里,与一个小姑娘同进同出几次。
韦春红气得眼睛血红,妖精,果然有妖精抢她老公。她想立刻上门找雷东宝论理,但又怕打草惊蛇,便将一肚皮气忍而不发,照常将晚上的生意做下来。晚上下班前擂鼓点将,第二天一早趁店里生意还没开始,带上两个跟她做了近十年的厨师杀奔那处居民楼。一个厨师手起斧落,一把砍猪腿的斧头劈开大门一伙人冲进门去。却见人去楼空,他们不知道冯欣欣正好昨天搬去了新房子,韦春红气得操起凳子乱砸。
等房东闻讯赶来,只见一室狼藉,韦春红他们早撤了。房东当然不甘损失,一个电话打给正明,一个传呼打给冯欣欣,要两人赔他的家具门窗。正明一听就知道坏事,立刻蹿到雷东宝的办公室通报敌情。雷东宝这等泰山崩于前而不乱的人都吓出一身冷汗,心说他这辈子怎么专门在子息上面出问题。今天幸好没出事,要是昨天没搬,依韦春红的性子,还不把冯欣欣当妖精打趴了,他的孩子还能保得住吗?
雷东宝知道他不能磨蹭了,再磨蹭,伤到的就是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他立刻打电话让冯欣欣这两天别出门,别让韦春红找到。冯欣欣却在那边哭哭啼啼地问他,会不会有生命危险,要不要把这种来路不正的非婚生孩子打掉,要不她现在开始跳绳子跳掉吧,急得雷东宝也想血洗办公室。
雷东宝更不能等,立刻飞车前去韦春红的饭店,进门,就见韦春红叉腰骂人,饭店里面就像台风压境。雷东宝视而不见,进门就一把抓住韦春红往楼上走,韦春红给拖了一个踉跄,反手就是一口,生生将雷东宝咬得放开手。雷东宝急了,一把操起干瘦的韦春红就上楼,不管她怎么踢蹬,硬是又抱又拖地上去他们的房间,扔到床上踢上门。
韦春红怒斥:“谁神经病?那狐狸精是谁?住哪儿?我劈了她……”
“我对不起你,我们离婚,她有我孩子了。”
韦春红本来怒得张牙舞爪,闻言如遭雷击,整个人如泥塑木雕,脑袋一片空白。孩子!雷东宝的命门,也是她的命门。一句话中,似乎“离婚”两个字已不再是重心。
雷东宝到底是心虚,看着韦春红这样他心里也不好受,但既然离婚势在必行,他又不会甜言蜜语,就只有背着手站在一边看着。
韦春红好久才回过魂来,眼泪断线似的掉下来:“东宝,我除了没给你生个孩子,我哪儿对不起你了?”
“没有,你对我很好,是我对不起你。”
“我不行,我没法给你生个孩子,我对不起你们雷家。要不你跟那小姑娘说,孩子尽管生,生下来我给她养,我保证比孩子亲妈还亲。东宝,求你别跟我离婚……”韦春红说着,无力地倒在床上哀哀痛苦,她是那么地无能为力,谁让她不能给雷东宝生个一男半女,她最知道雷东宝求子心切,以往不信鬼神的人现在到处烧香拜佛求个子息。要她还如何责备雷东宝,全都是她没用啊。
“不行,孕妇要去医院正规检查,没结婚没准生证的不行。这事我对不起你,要怎么离,你一句话。”
“准生证我去打,行不?要不我去跟小姑娘说说,让她算是替我生,行不?你不会说软话,我来说,我可以跪她,只要她给你留个种下来,行不?我保证不会再动手,她要动手我也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东宝,别跟我离婚,行不?”
雷东宝没想到韦春红这么求他,好像反而他有理了似的,他还以为照着韦春红的泼辣性子,应该是刚才那样照着他咬一口才对,他都不忍心看倒在床上披头散发的韦春红,只能转过身去,背对着她,要不然他说不下去。“那小孩,我要定了。我已经四十多了,等不及,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大家都别活了。你好好想,你有什么条件快提。”
“我要什么条件啊,我只要不离婚,你什么条件都可以商量。”
其后,雷东宝说什么,韦春红都是咬定不离婚,其他都好商量。雷东宝看拧上了,只好走掉。他知道自己理亏,但是理亏也只能理亏到底了,他太想要个孩子了。
韦春红见雷东宝不顾而去,号啕大哭,她知道自己希望渺茫,她现在虽然真是杀了那狐狸精的心都有,可是她不能杀,那狐狸精肚子里有雷东宝的种。现在就是狐狸精打上门来,她都得好茶好饭地伺候着,不敢怠慢。她又不是不知道计划生育政策严格,狐狸精想要正常生个孩子,一定要通过正常渠道,她能不让路吗?可是她能让路吗?她要是退出,以后雷东宝身边还有她的位置吗?那个还是年轻的妖精,又为雷东宝生了孩子。她人老珠黄,肚皮不争气,比都不用跟那妖精比。
韦春红哭了好一会儿,才擦干眼泪,找最后的稻草。她最知道能说服雷东宝的人有限,连雷家老娘都不行,她只有抱一丝希望找宋运辉帮忙。可她心里其实不抱希望,她是替代宋运辉姐姐的人,宋运辉刚开始并不待见她。可她指望宋运辉这个规矩人能站在道德的立场上指责雷东宝的犯错,要雷东宝迷途知返。
没想到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韦春红一想,难道是宋运辉那个后妻?这一想,立刻感觉自己找宋运辉说话有多荒唐,那也是一个离婚再娶的男人呢。但她现在抓救命稻草,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你是小梁吗?你在东海啊,我是韦春红,他大哥雷东宝的……”
“啊,韦嫂,你好。我休年假,这几天过来住着。你怎么,身体不大好?感冒?”
“我哪儿感冒啊,我还不如死了好……”被梁思申一问,韦春红一腔委屈又找了回来,眼泪再度夺眶而出,“东宝……东宝他跟单位一个小姑娘好上了,小姑娘孩子都替他怀上了,他今天来跟我闹离婚。你说我哪儿对不起他,他要孩子他尽管外面生来,我会替他养,他怎么一点情分都没有一定要跟我离婚呢……”
梁思申最先大惊,但听着听着就目瞪口呆了,对雷东宝不理解,对韦春红更不理解。那边韦春红哭得肝肠寸断,她这边看着忙忙碌碌不知道跑来跑去干什么的宋引发呆,发现她的情操真是不够高尚,她对宋运辉的婚生子女都没韦春红那么忘我。这时候她看到宋运辉洗完澡下来,她冲宋运辉摆摆手,示意这个电话不要他接。
“那你准备怎么办呢?”梁思申等着韦春红好不容易哭诉告个段落,才插话进去。
“你让宋总帮忙跟东宝说说,行不?东宝是我性命,他要跟我离了我不能活呀。你让宋总跟他说说,你也是女人,你能理解我吗?我要跟东宝一辈子的啊,我……”韦春红泣不成声,后面只听她的哭声。
梁思申一迭声地答应:“行,我一定说,是,谁结婚不是想着一辈子的。你等我们消息。”
宋运辉等梁思申放下电话,才奇道:“谁?工会?这种电话也打来我们家?”
“我们上去说。”以前宋运辉曾经对她有过建议,希望她在宋家不提雷东宝。两人走进书房关上门,梁思申才道:“来电话的是韦嫂,你大哥外面有人,外面那人还有了身孕,现在你大哥吵着要离婚。韦嫂寄希望于你。”
宋运辉一怔,不由得想到两个月前雷东宝跟他提起的所谓眉眼与他姐姐宋运萍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他忍不住呸了一声,心中很是气愤。将两个月前与雷东宝的对话跟梁思申说了一遍。
梁思申没想到还有这么个渊源,但她还是直言:“我认为你大哥这么做不是对你姐的怀念,而是对你姐的亵渎。”
“对,出轨不用拿我姐做借口。我想骂人,我现在闭嘴十分钟,你别介意。”
梁思申一听,不由得笑出来,又知道不妥,宋运辉是最在意他那个姐姐的。这时才发现两人都还站着,便轻轻推宋运辉坐到沙发上,给他手边放杯水,自己掩门悄悄下去,让公婆几个先吃饭。宋母惊问是什么事,梁思申只说不是大事,但比较麻烦。宋母看梁思申的脸色才放心,梁思申捏捏也是一脸紧张的宋引的笑脸,笑道:“爸爸有公事要忙,猫猫别担心。爸爸本事可大了呢,才没有解决不了的事,对吗?”
宋引点头,放心跟爷爷奶奶吃饭。梁思申去厨房吩咐保姆留下饭菜,又走上楼去。
宋运辉见梁思申进来,拉她的手一起坐下,道:“这电话我没法打,首先,我会骂人;其次,就算是玉皇大帝来,估计也阻止不了他想要一个孩子的心,那是他的魔障;还有,你应知道农村人的习俗。”
“呸,我呸,我瞧不起。”但被宋运辉一说,梁思申就想到多年以前宋姐姐的死,想到不久前雷东宝携韦春红一起去东海看病。看起来宋运辉说得没错,这事无可挽回。但她忍不住一肚子的腹诽,对雷东宝的印象便是更差。“电话我来打。”
宋运辉摇头:“就算是你吵赢了他,又怎样?”
“不怎样,就告诉他我们的不屑。”
宋运辉欲言又止,他离婚时,雷东宝可没说过什么,当然,这没法比。他转个弯,道:“你说,换你外公会怎么打这个电话。”
梁思申想了想,道:“妈妈的,搞个女人都会搞得鸡飞狗跳,出门撞车去算啦。切记,出门别告诉人你认识我。”
宋运辉不得不笑了一下,难怪这祖孙俩老是斗得旗鼓相当,原来知己知彼。他拨通雷东宝的手机,道:“我宋运辉,妈妈的,搞个女人都会搞得鸡飞狗跳,出门撞车去算啦。切记,出门别告诉人你认识我,以后我不认识你,妈妈的。”说完也不管雷东宝说什么,狠狠挂了电话,吐出一口长气,道,“走,吃饭去。以后要学你外公,做人放肆些。”
梁思申哭笑不得:“他会怎么想?”
“爱怎么想怎么想,我哪儿管得着他。哎,电话你接。”
梁思申接起叫响的手机,一听便知那边是雷东宝,她不管那边雷东宝的解释,兀自道:“你别拿那女孩子像姐姐来强找理由,你这种理由让人不齿,亵渎姐姐在天之灵。你孩子?你为个孩子可以伤害一个可怜女人吗?你别我我我,你怎么了,你强你就可以欺负人?你强盗逻辑。宋以后不认识你。”说完也挂了电话,不听雷东宝继续辩解,但她忍不住道,“韦嫂真可怜,到这时候还指望着丈夫回头,还说愿意让外面孩子生下来她抚养,为雷家留后。最可怜的是,她只埋怨自己无能,是她的无能导致丈夫只好另寻出路,女人怎么能这么践踏自己?”
“韦嫂是个传统女人,以前看她是个厉害角色,当初为了丈夫还暗中给萧然下绊子,很有胆色,我也是那时候才开始欣赏她的,我没想到她今天会这么想,她在丈夫面前一向没主权。”
梁思申见宋运辉一再地不提“大哥”这个称呼,知道宋运辉为姐姐生气,她也叹息,她对雷韦两个都不亲,更无宋运辉那样千丝万缕的纠葛,她更能以局外人的眼光看问题,这个雷东宝真不是东西。
但宋运辉还是生气,吃完饭去书房,单独对梁思申说,他最初不喜欢雷东宝,后来才慢慢地赏识起来,也敬重起来,中间颇多曲折,但雷东宝今天做的这件事让他无比恶心。他现在都不愿想到雷东宝过去曾是他姐夫。因为他感觉雷东宝能跟那个皮相与他姐类似的女孩勾搭上,只能说明雷东宝以前都与他姐没有心灵交流,否则不会做出指鹿为马的荒唐事来。他为姐姐难过,非常难过,更为姐姐的早逝可惜。
宋运辉在这边生气,雷东宝在集团办公室里焦躁。雷东宝发现他现在是猪八戒照镜子,两头不是人。可是他还得回小雷家,因为已经跟项东约定今晚商谈铜厂发展下一步的思路。项东至今已经顺利展开工作,全面接手铜厂管理,并逐步将负荷拉高,提高生产效率。技术的力量是可见的,以前他们被一次爆炸吓怕,在项东的有效指挥下,逐渐走出谨小慎微的心理阴影。现在,也该是项东提出新的发展计划的时间了,差不多试用期三个月到期。
一路上,雷东宝满脑门的官司。他想不通宋运辉的态度,一样是离婚,当年宋运辉离婚时候他可没说什么,宋运辉今天这话到底是玩笑还是真话,他都搞不清。他最讨厌的还是梁思申的态度,那妖精凭什么说他,谁给她的特权她算老几,给三分颜色还真开上染坊了。雷东宝认定,宋运辉本质很好,就是被那妖精的枕边风给吹迷糊了。他压根就不要听妖精的,有时间他以后单独找宋运辉面谈。宋运辉自己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难道能忍心看着他绝后?看宋运辉说到又有孩子的时候那个兴奋样,难道他就不兴奋?男人嘛,应该都能理解。
因此雷东宝觉得他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只有离婚。没办法,孩子在娘肚子里日长夜长,他总不能让孩子生出来没户口。他也挺感激韦春红提出孩子生下来由她来养,可是一来孩子离了亲娘不好,二来冯欣欣又怎么肯,他又不是不知道冯欣欣借孩子上位的小心机,只有离婚一途,但又如何让韦春红答应。
雷东宝愁眉苦脸地回到老娘家里,见到项东趴在桌上写写画画,他老娘则是不知又跑哪儿热闹去了。雷东宝一走进去,项东便起身相迎。同项东这几天接触下来,雷东宝意识到,水平高超的知识分子未必像传说中的那么眼高于顶。以前以为宋运辉平常对他那是特殊关系使然,现在看项东也平易近人,跟铜厂所有人沟通顺畅得很,没人向他反映项东什么看不起人的事,最多鸡蛋里挑骨头,说项东一口普通话,最好给他配个翻译,大家都方便。不过这是题外话。
项东跟雷东宝提出,目前铜厂的负荷还没拉足,等拉足后,根据目前市场情况,会多出一部分产能,他准备慢慢地根据产能增加配备一个以加工出口铜制品为首的五金车间。先从铜制阀门、铜制水表入手,等待市场逐步打开之后,考虑增加冶炼能力,进一步减少成品杂质含量,以便未来考虑上马更高规格的电缆产品。然后扩大铜制品生产范围,考虑生产未来用途可能很广的铜管或者铜件。项东给出一个详细的计划表,时间、资金、绩效等都有详细规划。
雷东宝一听,有门儿,立刻就把什么大老婆小老婆都扔到脑后,专心致志于项东的说明。好啊,他找项东来铜厂当家,等的就是项东提出扩大生产建议的这一天。不等项东阐述计划有多可行,他心里已经认可一半。但是他即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对于项东的话也只听懂不到一半。好在雷东宝不会不懂装懂,他不懂就不懂,只会理直气壮地不懂,因此他也能理直气壮地要求项东说得简单直白一些。
项东倒是喜欢这种理直气壮的不懂,不像他以前的领导,不懂就不吭声,一脸高深地装听懂,回头还要他写出详细书面报告,但他的报告呈交上去,多半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都不知道被领导塞在抽屉哪个角落。以前没有复印机,他不得不花时间抄写一份留底,后来有了复印机,千辛万苦获得复印批条,得以复印几份,交给领导的依然得是手写原件,要不然显得不尊重领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真是受够了。这回雷东宝的态度让他高兴,有问题提出,说明雷东宝认真考虑他的建议,有认真考虑,那么话才可以投机。
项东当然知道怎么说可以让雷东宝听得懂。他此前说得深奥,无非是想试探一下雷东宝的态度,毕竟彼此不熟,需要进一步了解。而且他平时总见雷东宝似乎懂得也不少的样子,他想试探一下雷东宝到底懂多少,现在试探表明,雷东宝仅仅懂得小雷家现有设备的大概和这个产业产品的大概。再一方面,项东多少是想显摆一下自己的能耐的。于是项东深入浅出地再做一番说明。务必使雷东宝真正明白,产能必须提高,产品必须多样化,风险必须分摊到多样产品。
雷东宝听完解说,闭上眼睛静下心来考虑了会儿,才问出一系列问题。铜五金制品的技术要求高吗,设备要求高吗,出口容易吗,出口挣钱还是内销挣钱,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先小规模试验,麻雀五脏俱全,老鹰也是五脏俱全,一样的五脏,为什么不搞大一些,人力投入可以摊平不少,为什么不做成规模,铜不够不可以向外买吗。
雷东宝的问题简单朴实,却又是出人意料地把复杂问题简单化。项东不得不在心里讪笑,发现自己太多书生小气,害得总是思考问题时候又精又深,却忽略宏观。
讨论问题的过程,其实也是解决问题的过程。往往问题在被讨论的同时,总能得出相应的结果。项东有想法,雷东宝有钱有权,两人凑一起商量,基本上不再需要其他人意见。事情很快便给确定下来,铜阀门或者水表的项目优先考虑,但先在附近看看有没有可以借壳的工厂,如果有,把它股份制过来,总比一穷二白地建起一个车间来得强。但项东说一穷二白也不是问题,他认识技术人员,这种车间只要有几个技术人员和能熟练操作机床的工人就行。
雷东宝感觉很好,总算第一次地,他在开始一个全新项目的时候不再有带着一丝盲目的心虚。
完了他就问项东:“离约定三个月还有三天,这三天也不要了吧,我明天把车送过来,把房门钥匙送过来?”
项东也是有些谦虚又有些客套地问一句:“书记看我还行吗?可以留下来吗?”
雷东宝笑道:“废话不,留不留得下来你心里不是最清楚?我跟谁都没说你有这三个月试用,你也老实不客气,不出二十天就在铜厂放手动刀子,你早在那时候已经准备留下来了。”
项东讪讪地道:“让书记识破了,呵呵。还不是要看看书记的意见。”
雷东宝道:“你可真是实诚,差三天才肯招呼我。是不是技术人员都这样,钉是钉铆是铆?”
项东笑道:“不过……好像是有点。那我们这么定,按照新出来的《劳动法》,我们签订一下劳动合同,再由厂里给我落实养老保险,收入的问题……”
“收入问题我给你做主,你提出来的准保没我说的高。一是在雷霆的股份,份额比我差一级,与正明同级;二是在我们一个场外销售公司的股份,也是这个级别。这个公司你最近应该有接触,我不瞒你,这是打算跟镇里打游击用的,现在总管这个县电缆行业的营销,每年收入也不错,你的股份还是跟正明平级,只比我和红伟少一点。这两份股份按照去年水平,总体算下来,你一年往小里说,最起码分到二十万。工资我不给你涨了,涨了也没多少,别让你工资弄得比我的还高,你做出头椽子。你既然来了这儿,我看还是不要刻意把你当外乡人,对你工作更有利,你看吧。”
但是项东已经翻阅过铜厂去年的财务记录,今年他着手提升生产效益之后,利润可望翻倍。他考虑之下,道:“谢谢书记给我这么优惠的条件。但是铜厂目前既然已经实现独立核算,应该有办法对铜厂进行独立考核。我与铜厂考核结果挂钩,我做得多,多拿;我做得少,少拿。一方面调动我的积极性,一方面也可以给我压力。书记你看是不是?”
雷东宝想了会儿,道:“是这个道理。赶明儿我把电缆厂的厂长也这么计算一下,不过这下股份数就得拖几天了,我一时算不出来个准数。”
“行,书记你是爽快人,我相信只要我在铜厂干,你不会亏待我。”
雷东宝点头:“没错,就这话。收入分配上,我们有教训,以前我只想到要大家做事,没想到要给大家分钱,钱拿来都发展滚发展了,结果出了一条人命,我进去坐牢,差点还给扣上大帽子判大刑。说来话长,以后你有兴趣问小三了解。你忙你的,我找隔壁正明说几件事去。”
项东起身送别。当然项东是绝对不会猜到雷东宝与正明谈话内容的。
雷东宝在路口叫正明出来,两人一起走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遮没拦的桥头说话。正明一看这阵势就知道雷东宝想说的是什么,他忙递上一支烟,轻道:“书记要我做什么?”
雷东宝刚才跟项东说项目时候的快活劲全没了,坐在桥栏上闷闷地吸烟:“怎么离婚?”
正明也知道今天韦春红大闹租屋的事,但闻此言还是惊道:“干吗离婚?”
“我要小冯肚皮里的小孩。”
“书记,你完全可以不离婚,我可以出面帮你同小冯谈,许她一点好处,小孩生下来归你,离婚这种伤筋动骨的事……再说影响也不大好。到底……是不是书记嫌春红姐长得老相?”
“你少瞎猜,跟你说了,我要孩子,我一点冒险都不敢。”
“书记,你的心情我理解,可你又不是不能生,你这不一炮命中了吗,你怕个什么?咱不说你跟春红姐的情分,就说你要离婚,你得分多少钱给春红姐,可买个小冯生的孩子,那套房子就算给她,再给她个十万,她能好好找个人嫁了,谁敢嫌她。书记,三思。”
“我对谁都没情分,我不宝贝谁,我只宝贝我的种。这孩子,肯定跟我那没生出来的孩子像。”
正明立刻没声儿了,但心里说,脑子肯定跟那个没生出来的孩子差许多,宋家人多聪明啊。
“你不是鬼主意挺多吗?怎么问你就没话了?”
正明只得赔笑,连声说让他好好想想。雷东宝没逼他,两人坐桥头抽烟。好一会儿,正明道:“书记,我去跟春红姐说说。”
“说什么?”
“书记就别问了,逃不过是我替书记挨春红姐骂去,春红姐骂爽快了,她是个明理的,她会做出正确决定。”
雷东宝想了会儿,道:“行,你去,赶紧去,她还没关门,这时候。恐怕她关门了今晚也睡不着。”
正明问雷东宝拿了车钥匙离去。
韦春红的饭店今天早早打烊,而韦春红果然是没睡着。宋运辉给她的反馈是谈崩,连宋运辉都没办法,她还能指望谁。她又哭了好久,亲妹妹陪她一起哭一起骂,可也没用。尤其是想到今晚雷东宝又不知在哪个屋里找那狐狸精鬼混,韦春红更气得了无生趣。这个时候正明敲门,韦春红估计这是个说客,她让正明进来,看正明到底打算说什么。
正明进门,韦春红劈面就道:“你还有脸见我,他们当着你勾搭成奸,你瞒得好!”
正明连忙赔笑:“这事我有责任,我有责任,我向春红姐道歉。刚才我也劝了书记,别提离婚,拿笔钱打发了那丫头,孩子拿来春红姐养着,书记总算有后,大家照旧过日子,不是好?春红姐你说呢?但书记怕那女孩子打胎。你说一手钱一手棍子伺候着,小姑娘有家有庙的,敢打胎吗?”
韦春红道:“对,就那话,你给我跟狐狸精去说。”
正明小心地道:“可书记说不行。书记说那孩子肯定最像他过去那个没见天日的孩子,因为那狐狸精长得像宋总的姐姐,书记一点风险都不敢冒。”
韦春红今天第二度惊住,久久地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她到现在才明白雷东宝的真正心思。想到雷东宝至今皮夹里还夹着宋运萍的照片,再加雷东宝想死了要个孩子,这两条加起来,她一个半路夫妻又没养个一儿半女的还有什么话可说。
正明等了会儿,等到韦春红终于眨了眼睛,合上嘴唇,才道:“春红姐,你做了我那么多年的姐,我实心实意劝你一句,当务之急,让孩子平安生下来,让书记记你的情。至于以后,你还有什么顾忌?书记总是欠你的。”
韦春红猛地扭头,盯住正明,好一会儿,才缓缓点头:“你让我想想,你回吧。”
正明赔笑告辞,走出门外才敢喘出长气。他清楚韦春红的为人,市县开两家饭店岂是容易的,那是黑白两道都得摆平的活计,比开贸易公司还复杂。除了生孩子,韦春红实在没办法,其他岂有韦春红做不到的?基本上,如无意外,他算是圆满完成书记交给的任务了。
正明走后,韦春红泪也不流了,人也清楚了,与妹妹关门商量对策。都觉得正明说得实在。她也不等雷东宝再上门来,自己打电话上门给雷东宝,说她念在多年情分上,答应离婚,不让雷东宝为难,但希望小雷家的生意继续交给她做,雷东宝这两年挣的钱留给她养老,其他什么要求都没。
雷东宝不知道正明究竟跟韦春红说了什么,让韦春红答应得如此干脆。这要求不高,比他原来设想的要低。因为谁都知道雷霆才刚恢复没多久,他手头挣的交给韦春红保管着的没多少钱,他最大的钱财都在雷霆的股份上。他因此非常感激韦春红,连连说“我对不起你”。韦春红顺势提出要求,要求他再过去跟她过上一夜,雷东宝也答应。韦春红放下电话苦笑,这往后,她这正儿八经的大老婆,转身反而要变成小老婆了,但她能忍。
雷东宝回头就把跟陈平原跑银行的差使交给正明,为铜厂增建新车间准备充足资金。正明正喜欢做这种出头露面的事,最先还是陈平原打电话上门预约,他跑上去联络,后来他就自己跑开了。雷霆用两年时间再塑本地产业界龙头老大身份,再加有陈平原找人牵线搭桥,银行毕竟对正明的上门半推半就。贷款渐渐进入实质性操作。眼看贷款有望,更考虑到门面需要,正明提议集团买辆现在看来派头最大的德国奔驰轿车,向银行充分展示实力。这个提议正中雷东宝下怀,雷东宝虽然心疼,可答应了。除了奔驰,还能有什么可以更好地衬托他的老大身份。他们向汽车公司预付定金,等着贷款落实就提车入库。
雷东宝的离婚操作也很顺利,很快他就办了人生的第三次婚宴。第一次婚宴的时候他没钱,叫来朋友搞集体活动击鼓传花闹半天算完,满晒谷场的人送上的祝福比晒场夏天堆积的谷粒还多;第二次婚宴的时候他愁贷款,借结婚之际将各方大佬请进韦春红的饭店,婚宴现场办公,解决了贷款问题,都没几个人还记得这是婚宴,记得离席时候祝福一声;第三次婚宴,他在一家宾馆办的酒席,新娘子冯欣欣穿着雪白时髦的婚纱,站在肥胖的雷东宝身边,更是被映衬得美若天仙,但很多人嘴上祝福,心里不屑,这回的婚宴场面宏大,开了五十桌,收来的红包足够抵消婚宴支出。
而韦春红的饭店还是照常营业,雷霆的饭局基本上还是在她饭店里,有时候雷东宝喝多了,熟门熟路地自己走上楼去休息,大家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09


梁思申终于没去成印度,老老实实来到宋家度假,没想到才来第二天,就来了雷东宝那一档子事。
为了梁思申的来,宋运辉赶紧给家里所有房间装上空调,一时厂长家看上去满墙都是空调外机。但即便只是装两台空调,也还是要了宋运辉的老命,一台一匹半的三菱分体壁挂机几乎是他的一月工资,何况柜机,还是梁思申拿钱给他才周转方便。可这样花钱,舒适度依然是大大不如锦云里。弄得宋运辉悻悻的,心里不是滋味,不过这些只是小意思,梁思申来才是最让他高兴的事。
雷东宝的电话过后,宋运辉自己打了个电话给韦春红,但也没法说到什么实质性内容,最多只能安慰而已。打完电话,见梁思申已经下楼去,楼下还传来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宋运辉莞尔,这个时间不是宋引练琴的时间,一定是梁思申使什么花招让宋引练琴。但他想到程开颜一个劲要求过来看宋引的电话,心里就烦,不得不做了恶人,很难听地回绝。按说分手切忌藕断丝连,可有个孩子夹在中间,就没法做得彻底。想到韦春红还拿生不出孩子当自己的罪,他可真有些佩服梁思申,这么个时髦事业女性却说生就生,因此也不会有中年之后怀孕艰难的忧思。
他忍不住走下去,果然见梁思申坐在钢琴边,他听得出女儿总是有一段练不过去,到那儿总是拖个长音。他听了会儿,等不知几遍之后女儿终于越过那道坎,他才跟梁思申道:“萧然想跟我们吃饭。”
“等梁大他们过来一起吃,省得今天一顿明天一顿,你时间多紧啊。他还没被日本人搞死?”
宋运辉笑道:“他那是温水煮青蛙,可又不敢乱来,他父亲快退了。对,我们比较严肃地说件事。”
梁思申奇怪,起身跟着又回楼上去。“我们这回进来几个新人,其中两个是跟我差不多身份的人,他们可真会找人力资源。”
“有工作经验的,还是没工作经验的?”
“没工作经验,都是大学毕业出国读硕,毕业就给招回国。跟我差不多是半个土生的没法比,有文化隔阂,就有交流障碍,但也做得不错,我打算要一个来给我开拓市场,说起来倒是也谢谢外公带我出去。”
宋运辉笑道:“好,有人来分担你的负罪感了。我好奇,他们跟你差不多脾性吗?”
“差不多,著名学府出身,都很优秀,聪明、能干,也没萧然那样的张狂,待人接物都很得体。不过我才接触几天,还不能下定论。呀,好像我在夸自己?”
“如实描绘。”宋运辉笑。
“打算什么时候让猫猫去美国读书?”
“这是我头痛的问题,首先是经济问题……”
“这不是问题,让外公负担费用,他没理由白使唤你。我读书的那家小学一般人即使有钱也很难进,外公是一方名人,有办法。进那小学后,进我读书的那家中学就容易点了。”
宋运辉没想到梁思申会提出让外公负担费用的话,还以为梁思申会比较清高地要求他撇清与外公的经济关系,没想到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宋运辉一时有些想不通。但想不通归想不通,他得继续说下去:“再一点,我考虑的是猫猫的智力。她能很快适应当地语言吗?能跟上同学们的进度吗?”
“不怕,如果跟不上就留一级。我出去时候都四年级了,不也没事?胆子大些就闯过去了。如果决定的话,我生孩子时候带猫猫过去,先适应一段时间的语言,然后我照料着进学校,观察几天。”
这是一个美好的计划,但是宋运辉不得不谨慎地道:“我担心,猫猫的智力不如你,万一她跟不上进度,会不会自暴自弃?我听虞山卿说他儿子出去的时候遇到适应问题,有一段时间很自闭,幸好他太太跟在美国。”
梁思申想了想:“是,压力很大,不过我一向胆大,自己找美国小朋友说话。猫猫比我淑女了点,要不过去观察几天,行的话留下;不行,等我产假结束一起回来?挺简单的。”
宋运辉想来想去,还是道:“不简单,而且你那时候自己都忙不过来。你还记得你以前跟我说的吗,那时候你对那些风吹草动的不公平对待,可是上心得很,小孩子的承受度不如大人。”
“做爸爸的可真细心。是,过去跟舅舅们一起生活的阴影至今影响我脾气。你取舍吧,不过我看新进来的那两个大学毕业才出去留学的同事看上去也不错。呵呵,我现在有些佩服我爸妈把我送出去的勇气了。”
宋运辉也笑,但这笑有些涩涩的:“不是我不放心,再说有你带着出去,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这学年结束时,我请猫猫的班主任吃饭了解情况,班主任很婉转地建议我,能不能取消猫猫的其他兴趣学习,免得占用太多精力。猫猫的课外班看来影响了她的学习,她一年级刚进去是班长,现在只是课代表,小孩子选班干部投票基本看成绩投的,你说我该不该顾虑猫猫去美国能不能适应?”
梁思申心说这也是,适应需要智力,但违心劝解的话她不说了,只点头称是。
“再说未来我的收入可能也可以再高些。好了,不说这些……”
“终于转入严肃话题?刚才的话题不严肃?猫猫的终身大事呢。”
“我没说不严肃。”
“怎么会没说,一定要直说了才算说吗,太小看我们的中文水平了,不严肃。”
宋运辉只好笑,他似乎不会赖皮,遇到梁思申轻轻一耍赖,他就没辙。再辩,只有更被抓辫子,还不如早早投降。
但梁思申显然没想放过他,笑道:“咦,你平时几乎天天应酬加班的,我来会不会影响你的严肃工作?”
“那行,我们现在开始严肃工作。跟你说件事,你爸爸想让我效仿你外公参与的那个项目,与他一起改造两家你们省的企业。”
“哎,爸爸终于想革新了?可是国营银行经营领域如此单一,传统作风如此呆板,他作为一个地区领导忽然做出突破领域的改革,可能政策压力会挺大。嗯,他找你算是找对人了,你经手过一个项目之后已经熟悉门路,有些压力可以让你承担,爸爸可真好意思折腾你。你要是忙不过来,就拒绝吧,别不好意思。”
宋运辉听了大为意外,竟是好久没法答话。这次谈话是他计划良久多方措辞之后才得开展的,他最担心的是梁思申这个严守职业道德的人因此非常反感梁父的灰色行为,弄得他这个非梁家人就像吹枕边风搞揭发,挑拨父女关系似的,角色比较暧昧。他全然没想到对国情认识宏观、对官场认识微观的梁思申竟然对她爸爸存在认识盲区。他没想到,梁思申竟会没意识到她爸爸试图调用银行资金曲线服务自家创收。他犹豫了一下,将谈话中止,梁思申既然不知道,就不知道到底吧。“那好,我看看工作安排,如果安排不过来,只好跟你爸说对不起。”
梁思申也没当回事:“知道申宝田申总吗?我请朋友把他一家办出国去了,他一直想请我吃饭想给我送礼,我没要。不过这回想问他借辆车子用用,来这儿没车真不方便。不会有人把以权谋私帽子扣给你吧?”
“有什么关系,这是你的交情。申总最近投资挺大,一条收费公路里有他不小的股份,他通过别人游说我们东海公司加入,我暂时没资金。他是个很有开阔思维的经营人才,你想不想撮合一下我和申总?”
“很容易,他也想认识你。”梁思申笑道,“要想富,先修路。我真是被这句话害惨了。我现在一看见前面修路先自觉吐起来,不等它颠我。我们是不是该下去跟你爸妈和猫猫说会儿话?”
宋运辉笑道:“今天有点不想。”
“哎,还是下吧,再不下去他们心里该埋怨我独占你了。”
梁思申早已看出宋家父母都是和善得令人产生内疚感的人,所以她也加倍善待。她最喜欢的话是一句歌词,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枪。猫猫喜欢她,她也喜欢猫猫,白天她闲着也是闲着,带着猫猫出去逛街,结果一逛两逛,逛到她参与设计的欧洲风情街上,那儿都是漂亮的衣服,美美的小首饰,天热太阳烈,游人却可以猫在宽阔的欧式走廊阴影下闲逛,猫猫很喜欢这儿。
梁思申也喜欢,她甚至觉得这条街比李力梁大最终接手的百货商场还有韵味。美中不足的是两边店面中间马路上穿梭的自行车和汽车。她当年的设想是把这儿做成步行街,但从眼下这条簇新的商业街来看,杨巡没那么大的活动能量。
其实梁思申拖着猫猫逛街的时候,杨巡看到了他。虽然现在街上女孩的衣服也亮丽起来,店里也不乏上千元的时装,可梁思申一出现就吸引他欧洲街管理办公室男女员工的眼光,他也就顺势看到了。他看到梁思申的时候不由得在心里想骂人,他刚对一个女孩子有点心思,可她一出现又让他没意思了。
回来过最后一个暑假,准备不日出发去上海报道工作的杨逦也看到了,待得杨逦认出梁思申,她不由得踢了大哥一脚,怒道:“真不争气,人家怎么待你,你还对她贼心不死。”
“以前那事起因在我,我后来想清楚了。老四,说起来你应该向梁小姐学,她待人非常明理。像她那样出身的人,就算是鼻子朝天都没人说的,可她不一样。你有个没多少钱的大哥,我看你已经在我办公室里横行。你这样的态度拿去上班,我都有点担心你,做人还是夹着尾巴的好。”
“别口是心非了,大哥,说瞎话是最达不到教育效果的。瞧,她们进肯德基了。她不是说品位好吗,怎么吃那垃圾食品?”杨逦偏不服气,大学四年,让她眼界开阔,明白心有多大,天有多高。
“你不也巴不得天天吃肯德基?去叫老二来。”杨巡记得以前梁思申说过中餐吃多了那胃就想吃西餐。
杨逦懒得动,只是拿脚一撑桌子,椅子正好滑出去,滑到办公室门口时候她便双脚点地,正好停在门口。然后她观察一下,见有人正好看向这边办公室,杨逦就伸手示意那人叫外面的杨速进来。杨巡在一边看着一张脸虽然没变,可陷在眼眶里的两只墨黑眼珠子却是深了又深。他一向是宠着这个妹妹的,但刚才杨逦对梁思申无理由的刻薄让杨巡稍微反感了一下,于是他这个时候就是以没有偏心的、不偏不倚的心态看待杨逦的这场偷懒了。
刚才杨巡说杨逦横行的时候,还带着点戏谑,可这时候心里感受不再轻松。他心中默默调整了一下准备召开的家庭会议内容。
杨速进来,就自觉把门关上,笑道:“老四这个新秘书特别懒。”
杨巡道:“懒倒无所谓,反正我本来就没要求。但不能对同事太不尊重。”说到这儿,杨巡脸色一端,严肃地对杨逦道,“同事跟你是什么关系,你是发工资给同事还是同事欠你的钱,你凭什么肆意指使同事?我刚才跟你说的要你学习梁小姐的合理,看起来你没当回事。你看看老二,他现在管着具体工作,我基本不用插手,可你看老二有要个小办公室没有,有看老二对同事吆喝没有,没有。老二都没有,你凭什么?你是比老二的贡献大还是资格老?老四,你刚才这种混账态度,大哥前两年最混账时候也犯过,以为手里有几个小钱,跟谁都可以呼来喝去,最后栽了跟头才明白这世上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我们这种小小的人根本算不得什么。做人,顶要紧的,把自己当个人看,把别人也当个人看。好了,别一说就给我眼泪,我们说说你分配后的事情。”
杨巡本来想拿出平时教训员工的态度把杨逦好好教育一番,免得小妹啥都不懂,走上社会遭人欺负。没想到才没说几句杨逦就给他眼泪看,他只好收起狠话,后面越说越不针对,越说越宏观,最后只好无奈地虎头蛇尾了。
杨速此时已经基本上成为杨巡的最佳拍档,他见此调节了一下气氛:“先说个最要紧的,等下我们再去吃肯德基?”
杨速没想到这个肯德基正好是刚才被讨论过的,杨巡闻言看着含着泪水瞪着他的妹妹道:“我都在想你回头才一千多块工资,不如我每月给你的多,还哪来的钱去吃肯德基,一顿肯德基起码吃掉二十块啊。”
杨逦倔强地道:“我工资很快就能提高的。”
“好,这话说得很有骨气。”趁杨逦低头的瞬间,给杨速做个眼色,见杨速心领神会,才接着道,“老四,以后你工作了,我们就不给你生活费了,你得开始独立生活。但考虑到你刚开始工作,工资不高,你们公司又不给宿舍,我看你付了房租就没钱吃饭,我们不放心。我已经让人去上海买下一间八十平方的房子,等你上班转好上海户口就去签合同办手续,房子就放在你的名下。但是我们需要说明的是,这房子只是借你的名,产权还是属于我,在你获得自己的房子之前借给你住。原因嘛,你也知道,没上海户口的人没法买上海房子,你看这样行不行?”
杨速听了此话吃惊。此前大哥和他商量时,两人都担心杨逦的安全,不敢让最小的妹妹租房子住,决定买套房子算是送给杨逦毕业工作的礼物。杨速不知道大哥为什么忽然改变主意,想到刚才大哥给他的眼色,他暂且不表。
杨逦却因为刚才被大哥教训,不愿领此恩惠:“你想在上海买房子,我可以把我的身份证借给你。但是我不需要住到超过我收入水平的房子里去,我会与同学一起租房住。”
杨速心说怎么说僵了,他想插嘴,但被大哥又一个眼色镇住,只得继续闭嘴。杨巡就喝彩道:“行,有志气。那这样,房子既然已经交钱了,等你身份证转好就去办下手续。完了我们签署一份协议,说明一下这房子的真正产权归属,杨速作证。”
杨速心说大哥这也太过分了,兄妹之间需要这样吗,又不是外人。果然杨逦道:“大哥你放心,帮你这个忙还是会的,你想弄个清楚,我也赞成,但房子我不会去住。”
杨速忙道:“老四不要往什么骨气不骨气上面想,大哥做生意一向亲兄弟明算账,签一个协议并没什么其他意思。”
“我清楚,现在又不是古代,现在都是口说无凭,立函为据。既然我的同学们刚毕业也能活下去,我为什么不能?”
“你不一样,你一直手头宽裕,你不知道一个人在上海工作生活有多艰难。”
“既然大哥以前才不到二十岁就能闯东北,我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怎么可能活不下去。你们忙,我回家吃饭去。”
杨速看着妹妹愤然离开,对大哥怒道:“大哥,不用分得那么清楚吧,不行用我的钱。”
杨巡摆手:“我要让杨逦吃点亏学会做人,她现在骄得目中无人,我看跟她学校里花钱大方,很多人捧着有关。”
“可大哥,她是小姑娘,万一吃点有些亏就是一辈子的事。”
杨巡头痛,他也怕这件事:“问题是杨逦要是性子不改,也是吃一辈子苦头的事。这样吧,还是照以前的老规矩,你去背着我照顾她,但别照顾得过头。那房子到时你去办手续,回头让杨逦自己花钱装修了住进去,算是名正言顺点。你给我记住,装修你可以出钱,但你最多只能保证装到简单生活需要。”
杨速道:“大哥,还有没有其他办法?我怕老四这脾气,可能我再怎么说她都不肯去住。”
“有什么办法?你看看刚才,我让她去叫你,她立刻下手支使别人,派头那么猖狂,连我们两个都不会这么支使手下。我才一批评她,也没怎么说吧,她比我还有理。要说我养她一辈子也不是问题,可我只是个小生意人,有钱没权,罩得住她吃穿,罩不住她外面得罪人。总要让她自己学会做人才行。你试试,能劝她住就住,不住也别勉强,她总要单飞的。”
两兄弟都对一个妹妹束手无策。正好这时候广告公司的业务员来,拿来设计好的欧洲风情街最后几间店铺的招租广告给杨巡过目。杨速也凑过去看,见上面醒目大标题是“尊崇领域,时尚荣享”。杨速心说这句子怎么半通不通,如此拗口。杨巡看着只觉得玄,玄得他都没敢吱声。他们自己设计出来的广告总是不好看,反映不出欧洲街的与众不同,而现在这八个字看上去个个字都挺高贵,却又感觉非常做作,与时下那些常见的广告味道大大不同。那广告公司业务员说,设计这广告的设计师从深圳来,以前在香港人开的公司工作,拿出来的文案与众不同。
杨巡这欧洲风情街的铺位本来是全部已经出租的,可他最后为了控制铺位的时尚风格,硬是伤筋动骨耍了一番赖,于是风情出来了,却有几个铺位暂时没人租用。他想出一方面让业务员去找本市已经开着的有些档次的店铺过来加盟,一方面登广告吸引租户眼光,即使没找到租户,起码也可以为他的欧洲街打广告。所以,这个广告一定要够出位,够时尚。杨巡看来看去,这八个字够不错,就想答应。
杨速却提出如此不通顺,会不会被人讥笑没文化。比如明明只是商铺,说成领域会不会太夸张,前面尊崇似乎是动词,这荣享两个字似乎没怎么见过。杨巡文化水平低,虽然有自习过高中课本,心里总是有点没底气,杨速这句提示正好击中他的要害,他一时有些犹豫。
广告公司业务员就向杨巡滔滔不绝地介绍设计师的资历,杨巡听着又动心了,看来设计师是个很有文化的人。最后拍板决定就用这个,要求广告公司放到日报第一版下面。但两兄弟都有些担心,广告登出来后会不会成为笑话。根据广告公司的说法,两天后的星期三,可以见报,广告公司自有与日报社广告部非同寻常的关系。
杨巡想,就等两天后看反应吧。他中午吃完饭,在办公室沙发睡一觉,去党校参加培训。这是市里组织的对全市非公经济领域负责人的政策法规培训。不像当初组织去香港参观,大家那是踊跃报名,还得被择优录取,这次党校培训应者寥寥,还是各主管部门领导出面打招呼,才把一众非公领域的负责人押进课堂。杨巡野生放养惯了,哪里坐得住这四十五分钟,若不是怕听课时候打瞌睡出洋相,他一般中午根本无须午睡。
但杨巡心里也想去听听究竟有些什么政策法规。他想到最初从东北移植到这海滨城市,全靠宋运辉当初认准政策对沿海地区的倾斜,他若不是走对这一步,以东北现在发展不如沿海来看,他在东北未必会有今天的成就。还比如他拿下欧洲街地块的契机是有纺织局的朋友告诉他二轻局改制的政策动向,让他抢先一步,走在别人前头,拿下这块稀有土地。因此他早就知道,想赚钱,找政策,那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但是政策停留在课本上,与政策流传在唇齿间,那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对于上面党校老师枯燥的讲解,他若非中午好生睡了一觉做好充分准备,保证不出十分钟就能打盹。他总算是勉为其难地坚持下来了,但老师还是看着一屋子三分之一的睡觉人口很是尴尬。课间时候杨巡问老师能不能讲些最新政策,最好能讲讲新出台政策与过去的不同,没想到这一问正好问到点子上了,不用照本宣科的党校老师当即旁征博引,滔滔不绝。起头讲的是去年出台的《公司法》的来之不易,其中涉及的方方面面问题背后有如此这般的制度考虑。
课堂上好几个人顿时竖起耳朵有了兴趣,尤其是杨巡更是挪窝搬到老师讲台前面,认认真真听老师细说由来,这才知道原来他经历过的不堪回首的红帽子经历还涉及私有公有、私营经济规模的逐渐被解套等问题。虽然这些话题并不能立即提醒杨巡现在可以投资什么、可以建设什么,可是这些话题却让杨巡将自身经历与政策相对照,渐渐明白自己所做的事究竟是什么性质,还可以放开到什么程度,或者有什么底线不能触摸。
当然,课堂上也有几个人依然听不进去这些脱离教材的内容,但老师已经不顾了,下面大多数人围成一圈听得认真,老师在上面就讲得开心。不知不觉又一堂课结束,大家索性邀请老师一起吃饭,移师到一家饭店的包厢。没了讲台课桌之区隔,又有杯酒下肚,自然大家的互动更热烈了。
杨巡自告奋勇地送老师回家,他自觉看问题又有新的角度了。他终于开始知道,原来报纸头版头条的新闻,可以这么样子地解读。但前提,当然是他必须了解更多过去的政策演变。
杨巡想到过去的政策有那么多,当然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总不能连计划生育政策也了解吧,他决定从经济相关政策入手。但是资料何来?他最终想出办法,干脆请那党校老师做私活,他出工资请那老师给他收集提炼自他出道之日起的种种经济政策。杨速对大哥的行为大惑不解,杨巡也不明白自己这么做有什么明确目的,他只是感兴趣,非常感兴趣,他想,那就算作为一种娱乐吧,一样是花钱,总比吃喝玩乐强。而且他还投机地想,摸清政策发展轨迹,会不会让他有能耐预测政策未来走向呢。当然,他又很快讥笑着否定自己了,他算是什么啊,才小小一个个体户,哪有那么高的觉悟,要预测,那也是整天泡着那里面的党校老师他们的事,还有时不时跑北京的宋运辉他们的事。
但是,他想,熟读政策,起码能让他避祸吧。他已经吃过太多太多莫名其妙的苦头。


10


梁思申与一起过来的梁大、李力、萧然相约吃饭。正好宋运辉有事没法相陪,她就自己开着问申宝田要的车子,来到新建四星级丝路大饭店的十三楼。这家宾馆她知道,以前杨巡告诉过她,思路还是杨巡的,当中也有她的些微智慧在闪光。她到的时候那些人还没来,她就拿起一张当天的日报翻看。没想到有杨巡那家欧洲风情街的广告。看到那八个字的广告语,她忍不住笑,真是酸得别扭,亏杨巡会采用。不过似乎这样的效果应该比较好。
她前两天去过一次,一圈看下来只给宋引买了一些花花绿绿的饰品,自己什么都没买,但已经看出街道还缺少的是什么氛围。她还有招商的思路,但是她得憋住,她不想再傻乎乎凑上去帮杨巡。
一会儿李力先过来,看见梁思申就微笑道:“赫本。”
梁思申笑,她为了封山育林,不惜剪掉缠缠绵绵的长发,不知多心疼。“梁凡还不下来?”
“我们刚到,你打我们电话的时候我们才办登记入住,修路塞车,耽误许多时间。梁凡……哈哈,竟然晕车。”
“咦,人种退化?要不要送去神农架充实野人种群?萧总还在厂里,他最近很痛苦,据说天天跟日本人开会。”
“我早先劝他宁可低价售出股权,割肉退出再说,他不肯。现在想退都没人接手了,他的光荣事迹几乎已经成为经典教材,说家喻户晓也不为过,估计他见你又得讨教招术了。”
“我没招,早前教过他,他没执行,现在为时晚矣。”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要是有招,杨巡还能不跟你们纠缠?看看这个广告,杨巡的一条商业街的招租广告,我看比你们的商场有创意。”
李力看了点头道:“不错,有股来自珠三角的香港气。我们的商场经营情况不是很好,我倒是有些想放手把经营权交给杨巡了,只要他给我固定回报,你会不会在意?”
梁思申微笑:“我无所谓,只是杨巡未必肯接这种经营性工作。梁凡来了,脸色苍白得像个吸血鬼。”
梁思申正想取笑梁大,梁大却没等落座,就急急地道:“小七,怎么叫老萧一起来,我们最近都被他烦死了。等下他说什么你都别接招,他那又蠢又狂的德性,谁也救不了他。”
“哦,好。”梁思申这下不好意思再揶揄梁大,将手中的苦橙花油交给梁大,道,“擦人中和太阳穴,会舒服点。”
梁大拿了苦橙花油,却非要简单阅读了上面的英文说明才肯用:“你拿这当万金油用?”
“我现在是孕妇,我得时时提防反胃。”
“你?”梁大两只眼睛瞪得老大,不由得看向他对面也惊得眼睛滚圆的李力,“真的还是假的?”
梁思申也奇了,道:“我有必要撒谎?或者这事可行性不高?”
梁大奇道:“李力,你看看我们俩的太太都还在讨论不生孩子,说生育影响这影响那。你看看小七这个干脆啊。你当初怕这怕那怕一大堆,结果你看,小七反而是最传统的。”
李力有些尴尬,梁思申也当作没听见。李力当即拿出手机给萧然打电话,不理梁大的取笑,没想到一问之下,却是萧然与日本人又在开会,开得没完没了没法出来。这个消息让三个人都一声欢呼,如释重负。三个人这才好生依着自己性子点菜吃饭,都说好好的上海人,偏只有到了外面才有时间聚头吃饭。
梁大与李力不一样,在自家堂妹面前顾忌较少,与梁思申谈起对那家商场的忧心,他总感觉商场高了个档次,却没高的销售额,是个大问题。每天商场的灯亮晃晃地照着顾客空着手进、空着手出,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梁大也提出想找杨巡谈谈让杨巡接手管理商场,但考虑到当初交恶,回头的会谈估计会比较艰难,他和李力准备让原本是杨巡手下的一位商场经理出面邀请杨巡一起吃饭,先缓和一下气氛。
梁思申奇道:“是亏损到难以维持,还是想更上层楼?”
梁大实实在在地道:“我们扩张之始,没有考虑到人才的扩张跟不上手中盘子的急剧扩张,所以现在很被动,上海那边我们每天可以盯着,对上海之外的两个项目就精力有限了。我看老萧犯的错误是不能当机立断甩掉烫手包袱,以致两只脚在泥沼里越陷越深。我们不能学他,想趁现在商场人气还旺,赶紧转型,找对出路。杨巡这个人一直在商业流通圈子里面打转,因此我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如果他有好的想法,我们准备和他谈谈。”
“偏偏你现在又晕车。”梁思申仍不免要揶揄一把梁大才肯罢休,想到梁大是因为接手了她的糊涂账才致面临麻烦,她略作沉吟,道,“杨巡那儿……我替你们约吧。你手机给我,我不想用我的。”
“你们不是死对头了?小七,你要想清楚,你约了,你就得给我们做中间人。”
“知道,但我得想想他手机号码。”梁思申还在捕捉着打上火漆封存的记忆,李力已经翻出一只电子记事本查阅,一会儿工夫,李力就把杨巡的号码放到梁思申面前,这时候梁思申也想到杨巡的号码,对照之下才发现自己已经落后,人家杨巡的已经改作139开头的号码了。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那边的杨巡接起,梁思申听见杨巡开口就说“晚上好,梁总”,一愣之下想到杨巡是在跟她手中手机的主人梁大打招呼,心说这双方互不联系,却是知己知彼得很。梁思申感觉有事有人无事无人,虽然知道杨巡不会讥笑她在香港机场时候扬长离开,现在却又巴巴地主动找上门,但自己总是心里尴尬。她有些自嘲地道:“我姓梁,可不是总。我梁思申,在丝路大饭店十三楼吃饭,你有空出来吗?有两……”
“有,我立刻过去,十分钟。”
梁思申听到电话那边“我先走”的声音,估计杨巡在别处的一个饭局告别,忙道:“我刚才的话没说完,想见你的是我堂哥和李总,你商场项目的其他两位股东,我只做个媒介,请你考虑后再答应。”
那边已经从饭桌边起身的杨巡愣了一下,才想到对了,这个电话号码是梁凡的,当然梁凡应该在场。那两个股东想要跟他谈什么?但杨巡还是英勇地道:“我立刻过去。”无论到场时候会遇到什么事,他去是给梁思申一个回报。而且他想,梁思申亲自出面的事,总是梁思申自己能操控的吧,那应该不会对他有什么伤害。当初想清楚前因后果之后,他看人客观了许多。
梁思申对杨巡的态度有些惊异,回头想想杨巡在去香港飞机上对她的表态,难道这个人嘴里也能说出真话?她但愿自己这回不是再做东郭先生,希望杨巡真能良心发现。不过她对此所抱希望不大,她对杨巡这个人的真真假假已经没什么信心,因此她对梁大和李力道:“我只负责帮你们叫来人,帮你们压阵,其余的你们自己谈。”
梁思申说话时,她自己的手机响起,却是宋运辉来电。没想到程开颜突袭来访,由其哥哥陪同直捣宋家探望女儿宋引。宋运辉说他正回家处理。梁思申心里添堵,不免想起妈妈在婚前的警告。她一时心烦意乱,她也知道自己最近可能荷尔蒙失常,情绪经常起伏,她只能勉强控制自己喜怒不形于色,却不能让自己心里超然,总是忍不住地想他们原本的一家三口见面会是什么光景,因为宋运辉的这个电话明显是提醒她短时间内别回家遇尴尬的。
梁大见梁思申脸上有些变色,等着她关掉手机,正要问什么,梁思申就要回苦橙花油。拿到苦橙花油的梁思申道个歉出去了,梁大与李力就商议该怎么与杨巡谈。
梁思申走到外面,才可以神色放肆了一下,她不由得想到前两天与宋运辉讨论的有关送宋引出国读书的问题,一时有些灰心,人家小姑娘自己有亲娘的,她着急多情什么啊。她不得不再次深呼吸,提醒自己理智、疏远,不要掺和宋引与宋引亲娘的事,她提醒自己,她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为宋运辉。
但她没清静多久,身后便传来一声欣喜的招呼:“梁小姐?谢谢你还特意出来等我。”
梁思申一怔,感觉杨巡是误会了,但她也没解释,回身道:“你来得好快,他们都在里面。”她看到杨巡穿一件竖条纹T恤,米色裤子,倒是挺干净利落的样子。两只眼睛则是依然墨黑,只是可能因为看到她而闪亮。
杨巡一径地误会梁思申站在外面是在等他,他心里非常高兴,可也隐隐有些担忧,难道与另外两个股东的会面将是一场硬战?要不然梁思申实在是没理由出来等。他看梁思申穿一袭黑色无袖、中间收腰但没腰带的窄裙,裙子上什么装饰都没有,那么简单,却那么高贵。他跟着摇曳生姿的梁思申一起进去,心说自己跟小厮一样。
等到桌边,杨巡便看到他们三个已经吃了一半。梁思申见此解释:“对不起,我们吃饭说话提起你,我自告奋勇联系你,打断你那边吃饭,请见谅,我们另外点几个菜吧。”
杨巡连忙道:“不用,不用,我那边正好已经结束,吃饱的才赶来这儿。李总好,梁总好,好久不见。”他说话的时候已经一眼关六将三个人都仔细看了一遍,见大家神色都挺轻松,先自放心,却见梁思申脸色不大好,不由得关心,可又不便多问,两人关系现时不比昔日。
对于商场的经营,杨巡虽说没法插手,可商场几个主要头目,除了上海派来的,他能买通的买通,能交往的交往,虽然不能说了如指掌,却也大致有数。他总得对自己怎么被黑心里有个数吧,总不能糊里糊涂在商场项目上背一身无底洞般的债吧,要看着不行,他就得豁出去拼命。因此对于今天的谈话,他基本能做到对形势有所把握,他只是无法把握这群高干子弟心里头的想法,他从来最忌惮这种子弟。
李力客气地道:“杨总,对现阶段商场的经营有什么想法?”
杨巡笑道:“我没想法,我只看到商场每天挺光鲜地开着,那就行。”
李力和梁大一时都没话,要他们如何解释为什么商场如此光鲜地开着,他们却想把经营权有偿转交?那简直是当着这个小生意人的面抽他们两张高贵脸的耳光。这才发现一句看似客气的话,其实回味辛辣。梁思申虽然心情无端烦躁,可也只好扮演好中间人的角色,有意打个圆场:“刚刚看到报纸上有你欧洲街的招租广告。”
“哦,还行吗?我委托广告公司制作的,总算有点图案有些噱头。”
“挺好,不过谁要是自己去街上走走应该更好。”
“我那天看到你带着宋引逛街。本来想上去招呼……”
“欧洲街进驻的铺面控制得很到位。不过如果改成步行街就更好,而且街上也还缺一家有点品位的咖啡店,如果风和日丽情况下,撑几把大太阳伞,游客逛街累了伞下坐着喝咖啡聊天,又是看风景又是当风景,不是更有风情?”
“好主意,你的办法总是最好,可是步行街难办啊,上回跟朋友提起,朋友劝我趁早打消念头。”
“每个城市需要有一处悠闲逛街的所在,比如香港庙街、中环、旺角的步行街,那几乎是城市的商业标志。”李力插了一句嘴。但骄傲,还是让李力无法将商场的经营问题说出口。
“是,能申请到步行街,欧洲街的风格会更上层楼。杨……”梁思申忽然惑于如何称呼杨巡,过去都是直呼名字,现在再直呼似乎不妥,杨巡也现在改称她为“梁小姐”了呢,她迟疑了一下,道,“大家随意交流吧,杨总对商场现在的定位有什么看法?”
杨巡不便轻易评价商场,因不知在座李梁二人究竟是什么打算,只圆滑地道:“我看着基本上是你原定的设想。”
梁思申道:“我的?我只设想一个轮廓,我说具体的经营要根据本地平均经济水准和潮流风向来定。没关系,你畅所欲言,今天大家都是善……意。”说到这儿,梁思申自己也不信,不由得一笑,对梁凡道,“梁大,你得答应我不得秋后算账。”
梁凡点头。梁思申不等梁凡说话,就接着道:“杨总,以前我跟你之间误会比较深,梁大是我堂哥,当然对你不客气。今天我们说好尽弃前嫌,三个股东正式坐一起友好商议商场的未来。我作为曾经在商场项目投入心血的一员,我今天做个中间人,如何?请双方都给我面子,如果答应,我们干杯。”
三个男人都诧异梁思申这么说话,尤其是梁大和李力,心说梁思申敢这么说,难道是她在杨巡面前还有一句话的分量?杨巡也是奇怪,难道今天的议题是和解?梁思申迎出门的用意便是捧他一下给他面子,以使他可以平等跟李力梁凡平等对话?和解,对他来说,无疑是砸在商场的股份失而复得。这样的好事,简直让杨巡有些不敢置信。三个男人不约而同沉默着举杯,与梁思申最早举起的酒杯碰了一下,但梁大和李力也都不约而同跟梁思申说道:“你别喝。”
杨巡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看梁思申,又看看同样是脸色苍白的梁凡,心中嘀咕,但他还是把杯中酒喝了。
梁思申道:“杨总,我向两位提议,希望你这个本地人参与商场的经营,也向他们推荐你经营得很好的商业街和两家市场。我认为,杨总,你是投资人之一,又身在本地,商场经营方面的负担,你义不容辞。”
杨巡终于听出今天会面的主题,但不清楚另外两个投资人究竟怎么想,但他也终于忍不住道:“梁小姐,你还是叫我杨巡吧,你叫我杨总,我全身汗毛都会跳舞。”等梁思申笑着点头,他又道,“我对商业方面见识有限,现在做的都是怎么把商铺租出去,租出去后他们怎么招呼客人上门,我就不管了,对商场的经营,我一窍不通。”
李力挺感谢梁思申帮他们说了会令他们尴尬的开场白,还一肩担负了比中间人责任更重的会谈组织者的使命,让他和梁凡不用对杨巡这个小商人低头,他明显感到谈话氛围宽松许多,话题也一下外延很多。他便解释道:“现在的商场已经有别于过去的百货商店,过去的商店出资进货,堆放进仓库,然后逐步放到商店里面销售,商场赚取的是商品的差价。现在的商场发展趋势,在我们看来是上面有屋顶的购物街,你的欧洲街上面加盖一个屋顶,前后用大门封住,就立刻变成商场,因此经营商场与经营商业街异曲同工。你的欧洲街是出租一家一家门面,我们商场是将每个楼面划分成一块一块区域,按照分类将区域出租给不同商户,不知道我有没有将意思说明白?”
杨巡点头:“我了解,像宝姿、提克、樱、蜜雪儿、紫澜门这些品牌也在我那儿开店,但我不清楚你们希望我怎么参与经营,我丑话说前头,我不是一个好合作的人,我喜欢自说自话。据我了解两位也是很强势的人,与梁小姐的放权很不相同。我看我要是掺和进来,肯定最后以闹矛盾收场。”
梁思申听到杨巡提她过去放权,不由得戏谑地撇了撇嘴。杨巡早就看到了,忙道:“我再道歉一次。”梁思申一笑,不语。她今天出面帮梁大的忙,已经意味着不能再追究杨巡的意思,还再提什么。
还是李力道:“杨总说的倒是实话。我看如果接受梁小姐提议的话,我和梁凡就得退出商场日常经营事务。最简单直接的办法,不如经营权交给你杨总,我们每年提取固定收益,至于商场建筑的增值,依然按照股份分享。”
杨巡说起正事,一脸冷静:“可我对商场经营一窍不通,再加现在商场的经营档次追着上海跑,对本地顾客并不适合,我不知道由我来管会不会亏本。我要求不高,给我一年期限,亏了算我,赢了你们也没有,算是大家用一年时间冒一次险,一年后我们再坐一起谈固定收益分配数字。我还有一个建议,如果两位看得起我杨巡,你们索性把手里股份卖给我,也省得你们辛苦跑来跑去。说实话,这家商场我投入心血很多,比其他任何一个项目都多,投入的感情也很多。所以我虽然现在财力不一定够,可只要你们想转让,我砸锅卖铁都接着。”
梁思申听了前段,心说杨巡这个奸商可真说得出口,还一年期限的冒险呢。但听了后面,她立刻看向梁凡和李力,不知道这两人如何表态,也心说难道杨巡财力如此雄厚了?按说不可能,他的欧洲街只是出租,而不是卖产权,因此杨巡的固定资产账面值会比较高,但手头现金流不足。而这儿是金融并不发达的国内,杨巡收购资金何来。
李力看看梁凡,道:“前面一个建议我们可以讨价还价,后面的建议……恕我无法接受。”
“大家都考虑吧,今天只是随便谈谈……”梁思申说到这儿,却一眼瞥到门口宋运辉走进来。她惊讶,这么快摆平前妻了?而且他本来没说要来的。她想招呼,可是看到宋运辉已经一眼看到她,她便懒懒等着他过来了,却见不断有人起立招呼宋运辉,她心说他倒是名人。好在宋运辉只是握手招呼一下,径直就来她这一桌。他们坐的是方桌,四个人刚好,宋运辉来,便得与梁思申挤坐一边桌沿。
宋运辉本来就对早知李力在场心存疙瘩,一来又见杨巡,心说他太太真是群狼环伺,因此与大伙儿招呼后,便毫不避嫌地对梁思申贴耳用英语道:“我让司机送他们走,带上猫猫连夜离城回金州,十天后去接回。”外人看着都感觉两人真是亲昵,其实宋运辉是特意赶着过来,怕梁思申有情绪,而杨巡立刻便扭转脸去,不想看眼前一幕。
梁思申没想到宋运辉做得这么彻底,简直就跟送瘟神一样,她不由得道:“会很辛苦。”
“放心,我不担心别人还担心猫猫呢。我已经吩咐司机在下一个城市住店,差不多不到两个小时路程。他们是存心打上门来的,原谅我处理起来不想留后患。”现在梁思申怀孕,经不起风吹草动。
梁思申点头,她见识过程开颜,以前对程开颜不以为然,现在则是不便置评,但心里知道,那种牛人是不大会理智地用脑筋做事的人。唯独可怜宋引,投胎是个技术活。
梁大见此笑道:“你们两个不用这样吧?七妹夫,恭喜你即将当爸爸。”
这边宋运辉放心与梁大说笑,杨巡却是听了梁大的话傻眼。再看梁思申,见她稍稍往后撤了点,娇俏地趴在宋运辉肩背上,笑嘻嘻地看着宋运辉与梁大说他们梁家的事情,那副亲爱模样,他看着心里堵。
梁思申等宋运辉与梁大说了几句,才把今天将杨巡请来的前因后果说了一下,宋运辉本来是刻意冷落杨巡,到这时才若无其事地笑道:“小杨,了不起。”
杨巡忙道:“宋总这么说我得钻桌底了。当初如果不是宋总让我来沿海发展,我现在还蹲东北那旮旯冻着呢。在宋总面前我怎么敢称了不起。宋总,这几天听党校老师的课,我总算是知道那些政策的来龙去脉,想想当年我什么都不知道,到这几天才能真正体会宋总的长远眼光。宋总,再谢谢你。”
杨巡站起来敬酒,宋运辉拿起梁思申的酒杯,没站起来,与杨巡碰了下,稍微沾点酒意思了一下,杨巡则是全部喝完才坐。宋运辉微笑道:“这个谢,我应该当得起。”但随即便放开杨巡,对梁思申道,“你喝酒?”
“喝了又怎么样?”
宋运辉只得纵容地笑笑。李力跟着梁大起哄,没事人一般,反而杨巡一身拘谨。梁大和李力都以为杨巡见了宋运辉不敢动弹。
陆续有几个人过来跟宋运辉招呼,敬酒。梁思申旁观,没再靠着丈夫撒娇,端庄地做其夫人状。这时候她才发现,其实宋运辉和李力梁大的年龄不相上下,可看上去宋运辉似乎成熟了许多。仔细看,宋运辉的鬓角依稀可见霜花。她心疼他,想到初见时他还是个豆芽菜似的少年,当时她和他曾那么快快乐乐地议论花鸟草虫的话题,而今他一路赤手空拳打拼到今天的成就,不知历经多少辛劳。
想到桌上还有一个人也是自己打拼过来的,她看向杨巡,见杨巡有些神思恍惚,她忽然想到,杨巡似乎只比她大一两岁。她不由得再看脸庞光滑的李力和梁大,心说她其实与李力梁大是一路货色。
饭桌上当然不可能达成最终口头协议,大家都比较诚意地约定明天晚上继续谈。回头散席,杨巡先送宋运辉和梁思申夫妇先行离开,他才回到自己车子,满心烦躁,他觉得他不应该对梁思申怀孕反应这么大,他们既然结婚,当然会生小孩。可他就是没来由地烦,似乎感觉他永远没指望了。他反而没心力去考虑正事,只一个劲地发呆。
他还想到,果然,相信梁思申的为人是没错的,看今天梁思申不计前嫌帮他重回商场,那是对他多大的帮助,他很相信,如果不是梁思申在场,他与梁凡、李力不可能平等谈话。可惜,老天只给他一次机会,今天梁思申虽然后来又称呼他名字,可已经不复过去的信任。他还同样失去宋运辉。
每每想到这些,杨巡都是懊恼万分,今天自然更添三分。
回到家里,见与他一起出去的杨速还没回来,只有杨逦在看电视。杨逦自与杨巡口角后,便对大哥实施冷战,但是杨巡对小妹“态度是好的,原则是坚持的”,早不到一天便又言笑无忌了,上海买房的事,却是交给杨速依旧照杨巡说的办。杨逦争气来争气去,毕竟知道自己刚开始工作收入有限,便心照不宣地不提。
杨巡一肚子的懊恼,正需要有人说,看到杨逦便道:“今天我吃饭吃到一半,梁思申打电话让我过去。她帮我牵线,看起来我那些商场股份又可以回来了。你看,这人不错吧。”
杨逦并没挪窝,两眼盯着电视,却又没好好看,只是拿着遥控器不断地转台。闻言不屑地道:“比如我去买一斤糖,第一种办法是店员抓了一斤多去称,中途不断抓出来才能达到一斤;第二种办法是店员先抓不到一斤,然后不断添加凑够一斤。同样是买一斤糖,经考证,后者给人的满意度要高得多。这就是没法用理智来说明的贪小心理的满足。商场的股份本来你就有份,人家先剥夺了你,现在又还给你,你还感激涕零呢,真是,梁思申这买卖做得也太绝了,连人心一并收买。”
杨巡听了无语,被杨逦这小家伙认定了的东西,她都能找到歪理,大学四年怎么光学了这些。他忍不住问:“你现在的工作用不到专业,你不觉得可惜吗?”
“大哥这话太狭隘了,什么叫可惜,四年的时间重要,还是一辈子快乐地工作重要?当然是后者。当初选择专业的时候我只是个农村小丫头,只知道东海厂的宋厂长好威风,我要学他。但他再威风,放到上海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四年大学学的不仅是专业,更是洗脑,是学习全新的思考方式。既然在上海工作,目光要放远点啦。”
杨巡奇道:“老三国外读回来,不是更得狂三狂四?”
“起码梁思申从国外转一圈回来,就不大看得起大哥你。”
杨巡道:“回头上海多的是高鼻子,你当心。”杨巡的情绪很复杂,有喜有恼,懒得与杨逦争辩,进去浴室洗澡。本来两兄弟住着没叫保姆,自己随便打扫一下算数。但是进来一个小妹,两个当哥哥的就不便随便,只好过上有保姆的好日子,因此家里的浴室倒是每天干净亮堂。
杨巡透过镜子看到手臂上在东北做手术留下的疤痕,心说杨逦不吃亏不知道江湖险恶,她以为外面的人都是她妈妈她哥哥吗,像梁思申那样的人几乎是稀罕品种了,她还挑剔呢,但他现在即使再苦口婆心都说不通杨逦。杨逦心里有一套自以为比他这个当哥哥的更高明的名校理论,听不进他在社会大学滚打摸索出的家传土方。
一顿冷水澡冲下来,杨巡脑门子的热度才退了一点,人也平静许多。客厅里是一台一匹半的空调吹着,非常凉爽。杨巡坐下看着杨逦换着台专门看广告,在上海台停留的时间尤其多,连杨巡都觉得上海台的广告最好看。问杨逦为什么不看连续剧,杨逦鄙夷说电视剧弱智。杨巡又无语,他不知道他在杨逦眼里该是怎样的低级趣味,难怪前面谈过的两个大学生女朋友多对他有淡淡的不屑,原来都是杨逦这样的人。当然,他是初中生。
杨巡挺生气,他也觉得电视剧弱智呢,哪有好人好成不要命,坏人坏得没道理,可不喜欢就别看呗,多的是书。杨巡心中更确定,杨逦需要被社会好好教育。
但是被杨逦搅了脑子,杨巡倒是不再沉湎,开始考虑拿回商场的种种事宜。这时候,杨逦制造的电视杂音对他没影响了,他抱着手臂低头看地,回思今天晚饭上面的谈话。为什么梁思申肯出面打这个电话招呼他过去,从香港见面时候的情形看,梁思申即使不再责怪他,却也不想搭理他,因此这个电话肯定是有原因的。可是看后面的谈话,梁凡和李力又似乎是没考虑周全的样子。他知道商场经营不好,小亏,但也不至于弄到梁凡和李力要求着梁思申找他,这些小亏比之商场建筑物的升值,并不令人担心。如果说由梁凡和李力要求梁思申做强力中介,可能理由上说不通。
杨巡不知道梁凡和李力究竟是什么考虑。而其实商场被他经营,应该是对他非常有利的。他已经利用欧洲街收集一批经营有点档次消费品的公司,这些人的经营范围与商场的那些重叠。往后商场经营权到他手上的话,他几乎可以一统本城中高档消费品的市场了。再加他的两家集贸市场经营的百货日杂,他的战线将一贯到底,各档次全齐,他只有更方便管理那些经营消费品的公司。如果欧洲街加商场,这两家一起垄断本市一半中高档消费品市场的话,他手中的主动权更足了。这个主动权,意味的就是租金收入的提高。
那么,他对商场的经营权是不是该志在必得?可是,想到他只占有少量股份,做好了,提升的商场固定资产增值,他占不到多少,相比固定资产增值,经营收入着实不算多。而且经营得好的话,大股东随时可以开会夺回他的经营权。他吃力不讨好。最称心如意的途径,当然是收购梁凡和李力手里的股份了。可是,他们肯答应吗?
一会儿杨速回家,杨巡叫住杨速不让洗澡,细细与杨速讨论各种可能。杨逦最先侧着耳朵听了会儿,可后来越听越没劲,想那么多干吗,何不干脆点,明天见面摆出条件,答应就答应,不答应就不答应,这不很简单的吗。谁都不是笨蛋,难道会看不到好处坏处,需要那么磨叽做什么。她坐远了点,继续看她的电视,耳不听为净。
杨巡看小妹一眼,等结束讨论,才对杨逦道:“老四,你要去的公司有多大规模?”
“不知道,反正是外资,走进去一看办公室就知道正规。”
杨巡点点头,道:“好。老四你记着,你大哥我的资产,明天我让财务给你个确切数字。大哥说什么都要拿下这个商场。老四,如果大哥把几个场子整整,弄个集团,门面会怎样?”
杨逦一点都不示弱:“大哥,你可以试试,你组建集团后,招得到排名前十的名牌大学毕业生不?”
杨巡笑道:“不,我不组建集团,我这样挺好,手下的人个顶个地能用,再建一个不产生效益的虚架子集团干什么?我也不要做集团总裁,哈哈,小雷家的雷书记做了集团总裁还不是雷书记,没变。做人挣钱,悄悄的,别声张,自己高兴。”杨巡看向杨速,道,“老二,你有没有反对意见?”
杨速笑道:“有时候看着那些钱比我们少人比我们狂的,还真是不甘心。”
杨巡听了又笑:“要不我们这就去丝路夜总会玩?今晚就砸钱比谁送花多?”
“暴发户!受不了。”杨逦不知两个哥哥在取笑,忍不住尖叫起来。
杨巡只得解释道:“我们开玩笑呢,我们连集团都不肯成立,怎么可能跟人拼钱去。钱比我多的人多了,近的有梁思申和申宝田。即使宋总只拿工资,我们见他还不得毕恭毕敬。老四,我只是要你记住你大哥二哥所做事业的规模。”
“干吗,跟我要进的办事处比?我们办事处在他们祖国另有机构。”
“不是,你记住就行,没别的。”
杨逦心里奇怪,可再问,两个哥哥却都笑而不言了。
杨巡则是若无其事地对杨速道:“我明天直接去银行找陆行长,看他最近能给我贷出多少。三千万你看够不够?先谈这些吧,明晚我咬定买股份,还分期付款,看那两个公子怎么跟我还价。明天梁思申不在场,也不用顾忌什么。”
杨逦听着,心说不就是三千万吗,她记着,她记性可好着呢。
杨巡挺无奈地看看杨逦,又挺无奈地对着杨速笑,他还以为三千万已经是大数字了,没想到杨逦并没放在眼里。而他当然是看在眼里的,他把每一块钱都看得很重,杨速也一样。他自卖馒头开始,一分一分地算计着挣钱,为了多挣一分钱他和杨速要付出加倍曲折,为了多挣一块钱,他当年则是可以踩着黄鱼车将电线从城南送到城北,才能有今天的积累。可能杨逦没经历过这些,因此杨逦对他们在意的数字毫不敏感,他真是有些拿杨逦没办法。
但杨巡不是个轻易说放弃的,他反复提醒小妹记住,就是要杨逦回头工作的时候看看她接触的究竟是多大的生意,让她再回头看看她哥哥究竟是做多大的规模,有比较才会有发现。
但杨巡心里到底是有些愤愤的,没想到他自以为做得挺大的事业,竟然如此被杨逦这个黄毛丫头看不上眼。他不免想到最近几个朋友接二连三地把手中企业捏合捏合凑成一个集团,一个个名片拿出去都是集团总裁,他这个实际资产不比那些朋友少的人却还是满大街一抓一大把的总经理。但他思想斗争来去,最终还是不敢捏合个集团,他怕树大招风,招来如萧然之流的巧取豪夺。他这才笑嘻嘻地回去自己房间,闭门考虑明天怎么与陆行长谈话。
其实陆行长早已被杨巡勾兑得热络,虽然不常一起花天酒地,可是只要有事,都是拔腿就可以进门说话的,因此杨巡与陆行长谈,说的基本上是实话,问陆行长支持不支持他的收购,陆行长考虑到那商场是优质资产,表示同意,于是摆在杨巡面前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梁凡和李力肯不肯卖。
他想来想去,决定打个电话给宋运辉。宋运辉的电话他好长时间没敢随便打,号码都已经记不住,须得翻开电话本找出号码。好在宋运辉的电话号码他一向记在第一页,一翻就到。但他还是怀着忐忑的心情打这个电话,因为他打这个电话的目的是要宋运辉同意他跟梁思申说话,要不然他联系不到梁思申,也不敢乱联系。他打通宋运辉的手机,难得今天是宋运辉自己接听。他立刻老老实实地道:“宋总,我小杨,我想跟你谈谈我回购商场股份的事,不知你是不是有空。”
宋运辉道:“你别扯上我,你想找小梁是不是?你别打扰她,她最近身体不大好,我不让她操心。”
杨巡早知道是这个回答,他忙笑道:“对不起,宋总,我昨天也注意到。可我想,商场项目是你太太亲手规划的,她一定不愿看着商场经营状况不死不活……”
“小杨,你接手只有做得更偏离她的设想,你自己独立操作后的商场装修后来不是给敲掉重来了吗。”
杨巡讪笑:“宋总批评得是,我那时候眼皮子浅,后来去香港看了才知道人家是怎么活的。你就看在我把欧洲街的规划贯彻得那么彻底,帮我向你太太说说好不好?她帮我说一句,顶我磨破嘴皮子说几百句。”杨巡是硬着头皮说“你太太”这三个字的,心里可真是不愿意。
宋运辉道:“我问问。”
然后杨巡就等着了,不知道宋运辉问没问,梁思申究竟什么反应。
宋运辉倒是没食言,因他知道梁思申在意那家商场,但梁思申在电话里反问:“要不要帮他?”
“看你自己高兴。”
“不高兴,我看了你妈收藏的《渴望》,看不下去,我没法做慧芳那么好的人。”
宋运辉笑道:“你自己看着办,晚上我会按时下班回来……”
“不如我们晚上吃完逛那商场吧,我以前厌恶得都没进去看一眼。不晓得梁大搞得怎么样,都是听他自己在说。”
宋运辉了然地笑道:“你心里还是放不下那边。”
梁思申“警告”:“你不能总一脸看穿我的样子,那不公平。不许笑,我知道你肯定在诡笑。”
宋运辉当然更是笑得开心,放下电话后还在笑,但是两夫妻都没给杨巡打电话,宋运辉是一忙起来就忘了,梁思申则是想亲探商场之后才肯做决定。杨巡等一下午都没消息,只得单刀赴会,再赴丝路大饭店十三楼。
没有梁思申压阵,他明显感觉得到,梁凡和李力对他的态度傲慢许多。他也强硬,为了达到最终收回商场的目的,他今天强硬地重复昨晚的两点建议,丝毫不肯退步,一口回绝李力的讨价还价。他说,既然合股,风险需要大家共担,承担的方式当然得表现在收益的分配上。
他们互不相让的时候,宋运辉载着梁思申难得地出来逛街。这是周末的夜晚,商场人流如织,顾客看多买少,看似来享受免费冷气。
梁思申更是光看不买,第一次挽着丈夫的手悠闲地逛商店,感觉还挺好,只是偶尔宋运辉很不自觉地又走神一下,跟冲锋似的快步走了,她才需拉丈夫一把。宋运辉笑说让他逛店类似于虐待。
然后,宋运辉在电梯上看到前面牵着儿子的陶医生,他当作没看见,跨出电梯便挽起梁思申走向另一个方向。但梁思申的高挑梁思申的打扮梁思申的风姿,还是令陶医生看到这一对夫妇。陶医生看到时便下意识地背转了身当作没看见,可又忍不住一看再看,看他们的亲昵,看宋运辉脸上毫无保留的笑容,这个男人啊……
宋梁两人走了一圈才出来。外面虽然一团燥热,宋运辉却感觉就跟复活似的,刚才还满脑袋发晕,这会儿却神清气爽,还是他率先问梁思申:“决定了吗?”
梁思申点头:“我问问梁大究竟怎么想,看着商场连周末晚上都没一点促销,我心疼。”她拿了宋运辉的电话给梁大打,没想到梁大却回复说杨巡根本不是谈的态度,没有任何谈的余地,他们吃饭半个小时就谈崩。
梁思申看着宋运辉只会笑,原来昨天大家坐在一起,还真是她莫大功劳。她怎么就没这么重视自己的能耐呢。梁大说他不愿转让商场,这么好的地段,抢都抢不来,又不是亏得承受不住。宋运辉旁听着评论说换他也不肯转让,说杨巡胃口太大,异想天开。
宋运辉开车,两只耳朵听着梁思申给梁大说她今天看商场的感受,指出商场周末没有活动与没人在场做主分不开。宋运辉听着心急,忍不住对梁思申道:“我来跟梁大说?”
“你开车别打电话。”
宋运辉当即把车子停到路边,与梁思申换了个位置,将手机抢回手中,他上手就很干脆地道:“梁大,通过商场这一段时间来的运营,看起来有些经营中的问题不是靠你们来一天两天能解决的。你们是不是打算把经营权交给杨巡?”
“是啊,按说今天周末,明天是大礼拜,我看着没任何促销准备,他们也喊冤,说促销这么大的经济决策没我们点头签字不敢上手。这样下去不行,我跟李力已经商量好,可是杨巡今天没会谈诚意。”
“你们的心理价位是多少,我给你们做个中间人。”听梁大报出一个数字,宋运辉又道,“相对于你目前的亏损现状,你这个一百万税后利润上缴数字偏高。要不考虑一下逐级到位,第一年要求低一点,后面几年递进,你们也得考虑未来生活水准提高对利润的促进。”
梁凡与李力商量一下,两人决定保留这个一百万的中间值,其余由宋运辉替他们随机应变。
“梁大这孩子,竟然心里没个准数。思申,杨巡的手机号码是多少?今天索性替他们三个把问题解决掉。”宋运辉知道梁思申数字记忆好,就懒得自己翻阅通讯录了。
“梁大这孩子?梁大不比你小。杨巡的号码是139×××××××。喂,你刚才路边随便停车,会不会被交警抄牌?”
宋运辉拨下号码,才道:“不怕,我这辆车交警知道的……喂,小杨,谈崩了?”
杨巡没想到等了一下午的电话现在才来,但自然是没法埋怨什么,忙道:“是啊,刚才我们会谈气氛不大好,他们两个想压我答应,可他们既然要我出来经营,总得拿出点诚意来吧。宋厂长,都忘了谢谢你还关心我这件小事。”
“嗯,小杨,我跟我太太刚刚看了商场,完了准备参与你们讨论,没想到你们已经散场。我跟那边两位股东电话交流了几句,有这么两点意见:第一,股份转让是不可能的。我也奉劝小杨你打消这个念头,他们不缺资金,没等着现金下锅,除非你出极高的价钱;第二,他们愿意委托你经营商场,只计提固定数额分成。我建议他们考虑计提数字逐年递进,他们同意。小杨,你的心理价位是多少?我看看你们有没有商讨下一步的必要。”
梁思申在一边听着微笑,看来中间人还真得由宋运辉来做。他够权威,才会一点不客气地要双方各自报出心理价位,而她料定,双方都不敢对他弄虚作假。果然,她从宋运辉的重复中听出杨巡给出心理价位,当然不是昨天那个第一年全免的价位。
杨巡说了数字后,提议见面讨论。宋运辉懒得见面,“我太太开着车往家里跑,这么热的天,都还是家里窝着吧。我考虑一下你们双方的条件,你等我电话。”宋运辉合上手机,问梁思申,“你合计着,他们应该取哪个中间值?”
“你真替他们拿主意?”梁思申奇了,宋运辉一向不是多管闲事的人。
“给他们做个了断,省得他们麻烦你。你最近少操心,难得休假,好好养着。”
梁思申笑,心说他是怕她又单独见李力和杨巡吧,恨不得连电话都帮她打了:“你决定,我懒得动脑筋。”
宋运辉看梁思申笑得诡异,知道这个雷东宝嘴里的妖精肯定猜到他的小心思,不由得笑着拧拧她的脸蛋。想到雷东宝,他才想起一件事来:“呃,我在老家那边的项目需要验收,我不去也行,到场的话更好,你想不想跟我去老家?”
“想,不过没飞机可不去。”
“好。我们几位工程师准备开一辆面包车过去,我们俩飞过去吧。”宋运辉很喜欢,见车子到家,他先跳出去给梁思申开门,又道,“我不陪你去小雷家了,不想见他们。”
夏天的夜晚,宿舍区还有很多人在外面游荡,梁思申也不管,出来就拉住丈夫的手,一起往里走。宋运辉笑道:“他们现在流行一首打油诗来赞美你。说你来了后,他们不用见天地加班了,不用半夜三更担心BB机叫唤了,不用提着脑袋来见我了,变相说得我跟魔鬼似的。”
梁思申听了也笑:“上帝说,安排我这个人下来,就是为了埋汰你来的,哼。”
“去,净学些坏词,普通话是越来越溜了。”
“去就去,我上茅坑儿,茅坑儿。”梁思申嘴里挂着余音袅袅的“儿”字,笑嘻嘻地去卫生间了。宋运辉在后面哭笑不得,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又跟谁学来这“茅坑儿”三个字,如此字正腔圆。他跟父母去打个招呼,就又坐下打电话做商场那摊子事的中间人,只是脸上一直挂着笑。
梁思申出来先过去公婆房间打招呼,才又过来看宋运辉打电话,一边取出纸笔,把自己的想法列在纸上,要她不动脑筋,还真不可能。宋运辉伸着脖子过来看,一只耳朵手机,一只耳朵电话,果然就改口用了梁思申的数据,让双方好生考虑是不是接受。梁思申原以为会扯皮一会儿,没想到在宋运辉略带不容置疑口气的影响下,双方竟然很快一致同意接受梁思申提出的方案,于是宋运辉让他们明天就按照这个电话的精神草拟协议。
放下电话,宋运辉道:“你的条件,我看着比较倾向梁大。”
“我看到杨巡虽然一张脸笑嘻嘻的,可两只眼睛深不可测地黑,就感觉这人不知又会做出什么事来。我就那么偏心梁大一点点。你今天做这个中间人,以后他们有什么事情,会不会怨你?”
“我不怕他们三个人中的任何一个怨我,他们都是成年人,谁也没捆着他们的手让签协议。”
“你平时处理工作也是这样子的?”
“工作又是工作,工作时候既然已经上升到需要我出面,协调的工作就没必要了。该拍板就拍板。怎么啦?”
“我今天才算见识你的当仁不让和雷厉风行。跟你比起来,我做的铺垫工作太多,不过那也是我地位限制。”
宋运辉须得转一下脑筋才想起,梁思申说的是他曾经传真给她的指点,他不免心中得意:“以后跟你说话真得小心了,你什么都记着。”
梁思申笑,又道:“你在杨巡面前好权威。”
“对杨巡不能不拉开一定距离,否则那小子就得顺杆子爬上来。这个人我现在也防着他一手,不想离他太近。”
“做人不能失信,信用。不好,有些想外公老头了,你打他电话聊几句,我不给他打,免得他得意。”
没想到外公那边挺热闹的,据说好几个小朋友在锦云里玩。外公还神秘兮兮地对宋运辉说,有位戴小姐长得非常有味道,哪天宋运辉来给他介绍。
这边宋家两夫妻笑笑闹闹的,那边杨家兄弟两个坐一起商量明天准备签的协议。刚才三方电话会谈说好,明天梁凡他们会带律师出面,杨家兄弟便着手考虑明天协议草拟时无论如何不能落下的条款。
明天本是准备送杨逦去上海的日子,看来他不能成行了,杨速也不能成行,他们明天签订协议之后面对的是海量的工作,两兄弟缺一不可。送杨逦的事,只能转交给欧洲街管理办的办公室主任。


11


雷东宝一直心急地等着冯欣欣的肚子大起来,可冯欣欣的小蛮腰却依然跟水蛇似的灵动。遵医嘱,他不能碰冯欣欣,好在韦春红那儿来者不拒。
通过陈平原带着正明和小三两个在银行的跑动,他终于获得一笔流动资金贷款。陈平原也很直接,拿到贷款,就手一伸,要求拿佣金。雷东宝心里骂陈平原蚊子腿上还要刮下三钱肉,可终究还是把钱给了陈平原。若不是陈平原仗着老脸出马,他自己出去还不得拿钱开道?可想到陈平原跟他算得如此清楚,他心里还是不舒服。
傍晚的时候他要韦春红给他准备些小菜,他下班就过去吃饭。冯欣欣那个家现在是冯母管着饭菜,他吃不惯,还是韦春红那儿吃着舒服。反正他爱去哪儿去哪儿,谁都欢迎他。
到了饭店,见饭店照旧几乎满座。他一眼看到一位宋运辉介绍他认识的政府官员也在那儿吃饭,就过去招呼了一下,敬上一杯酒。那官员也不知有他,就笑着说等后天宋总过来,大家再好好聚聚。雷东宝诧异,宋运辉怎么没跟他提起?再一想,宋运辉已经好久没跟他打电话。他最近又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都忙,雷霆的铜五金车间正轰轰烈烈地筹备上马,虽说这回由项东管着,他需要操心的事比较少了些,可因为涉及大笔资金投入,需要他做大量协调工作,给项东撑腰,因此他都没闲工夫想到宋运辉。这一想到,他心说宋运辉难道还真跟他说不理就不理了?
雷东宝不是个把大小事情都放在心里憋着的人,有些事情他会闪着实诚的眼光不显山不露水地憋着,但大多数事情他都要弄个水落石出。他当即掏出手机给宋运辉打电话。好在宋运辉的电话还是9字头,他记得住。
“小辉,你后天过来?你说你怎么不通知我一声,你什么意思?”
宋运辉也很直接,道:“已经告诉过你,我以后不认识你。”
“你到底什么意思?你好歹是个大人,别什么都听你那老婆的,你那老婆跟我又没十年交情。”这时候韦春红走过来,听了几句,也不知道雷东宝说什么。雷东宝就拿胖手指指对面椅子,让她坐下。
“我在家里吃饭,没法跟你说。什么时候有空我再打电话给你。”
宋运辉说完就把电话挂了,雷东宝却是气得跟韦春红道:“你看,你看,小辉现在动不动摔我电话。”
韦春红心里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她不提自己的冤屈,反而殷勤倒一杯酒,道:“宋总那是替我生气呢,赶明儿我跟他说说,我都以你的大局为重了,让他别为我多生气啦。”
“没,他是让他那个妖精老婆挑拨的,他那个妖精老婆事多,小辉大男人哪来那么多花花肠子。”
韦春红想到当初她打电话去宋家时,宋家两夫妻对他的安抚,心中又明白三分:“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跟小辉再亲,又哪里比得上他们两夫妻的关系。不说别的,他们两夫妻认识的时间都比你早,你这十年算什么。你这儿一个劲地反感小辉妻子,他还能不反感你?”
雷东宝恍然,韦春红却不给他机会说话,紧追不舍地道:“你别跟我提兄弟情分,小辉跟我说过,你那些情分都是虚的,不是掏心窝子的,要不然你不会看到一个长相像他姐姐的就跟我离婚。你那些情分要是掏心窝子的,那女人的心窝子能跟运萍姐一样吗?你把那女人的心窝子跟运萍姐的当一回事,那你不是太对不起运萍姐的情分了吗?”
“你意思是我情分是真的,就是对不起他姐,我情分要是虚的,正好他不理我,你直接说我左右不是人吧。”
韦春红本身就是借题发挥,却见雷东宝竟也一句不提她的情分,心里不免伤心,但还是冷笑道:“你说呢?否则你说你跟我结婚宋总都没说什么,这么多年还帮我们做了那么多事,怎么你一娶那个跟他姐长得像的他反而生气呢?”
雷东宝急道:“他妈的,你说的吧,都你说的吧,小辉能说那瞎眼话?谁说我对他姐没掏心窝子?谁说我这几年对他没掏心窝子?”
“你呢,只会冲我撒气。我帮你解这个结,让你知道宋总为什么气你,你倒是好,好像还是我造谣。得,我该干吗干吗去,不招你惹你。”
雷东宝一声断喝:“坐着,没让你走。”他却也没再跟韦春红说话,只一个劲喝了好几口闷酒,回想当初梁思申越过宋运辉指责他的话,几乎半瓶啤酒下肚,他才问:“真是小辉跟你说的?”
韦春红道:“结婚那么几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都只有你在骗我。”
雷东宝又沉默,难道这就是宋运辉所想,说他其实对运萍没情分?
韦春红看着冷冷地道:“也难怪宋总这么想。我虽然跟你不是结发夫妻,可好歹也是患难过来的,你对我说扔就扔,他还能不联想到他姐?你再把个小姑娘错认作他姐,他心里怎么能没想法?你惹谁不好,你去惹他姐?我是个娘家没人的,你爱怎么就怎么了,你啊……”
雷东宝因为韦春红为了成全他而爽快离婚,对韦春红总是怀着歉疚的,行动上从此礼让三分。这时候被韦春红指责,他也没有回嘴,只白了韦春红一眼,没有说话,好一会儿,才道:“我有数。”
韦春红看看雷东宝脸色,大约知道他想什么,心里叹了一声,起身道:“我忙去,你慢慢吃。对了,你吃的不用记账上,那么见外干什么。”
雷东宝却把酒杯一推,闷声闷气地道:“不吃了,我上去睡觉。”
韦春红惊讶地看着雷东宝走上楼去,没说什么。心里只觉得侥幸,她还需靠着宋家人才能让雷东宝想到她。她看看一桌几乎没动过的酒菜,收拾了两个盘子一瓶啤酒,亲自端上去放雷东宝床头,才又关门下来。她知道雷东宝是个耐不住饿的,等会儿肯定要记挂住吃喝。
雷东宝躺在最熟悉的床上,心里很不是味道。可是想到冯欣欣肚子里的孩子,他又满心的牵挂。他想,他妈的管他呢,黑猫白猫先要了孩子再说。可是想到宋运辉疏远他的理由,他心里冤屈。他对宋运萍,压根就不是宋运辉想的那样。他关上手机又喝酒吃肉,完了把盘子往卫生间一塞就睡觉。等韦春红收工上来,他就醒来好好跟她温存一番,温存得韦春红稀软得跟只猫似的,他觉得还债了,放心睡觉。
韦春红真是拿他没办法,又爱又恨。


12


宋运辉回老家的时间安排得很紧,第一天白天他根本腾不出时间陪梁思申东游西逛。但梁思申不要他操心,自己一早去宾馆楼下买一张地图,摸到韦春红饭店门上去,请韦春红做导游,随便韦春红带着她往哪儿走。韦春红一点没客气,带着她叫上一辆出租车就去小雷家看。
梁思申第一次见识到小雷家。很脏,很灰,与印象中的乡镇企业形象相符,但热气腾腾,充满一种叫作“工业”的味道。很原始,却很有感染力。梁思申心说难怪外公会喜欢,她看着也挺喜欢的。韦春红还怕太阳晒化了这个雪白的女孩子,梁思申却是全身抹了防晒霜,好奇地一处处地印证宋运辉曾经跟他提起过的有关小雷家的传奇式的种种。
来往的众人都认识韦春红,很快就有人将韦春红陪着一个年轻美丽女性来参观的消息报告给在铜厂忙碌的雷东宝,雷东宝一算时间,心说来的不正是宋运辉那妖精老婆吗,她来干什么?他当即循着耳报找了过去,很快就看到韦春红与一个女子站在路上指指点点,那女子即使拿硕大墨镜遮住半边脸,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就是梁思申。
想到韦春红跟他提起的宋运辉的情绪,雷东宝这下只能对梁思申忍耐,怕惹了这妞就等于惹了宋运辉。他走过去就闻到一股好闻的春天橘子花似的香味,他不由得吸了吸鼻子,才道:“春红,你去我家待着,我带小梁走走。”
韦春红立刻答应,但关心地对梁思申道:“妹子,你要累了就赶紧歇息,这个时候逞强不得,他不懂关心人的。”
梁思申笑着与韦春红道别,然后才面对着雷东宝,道:“我来看看你家小辉以前出没过的地方。”
“我知道你不会特意来找我,你要没怀着孩子我倒会相信你专门来跟我吵架。跟我走,小辉的事情,这里没人比我更清楚。哎,你行吗,会不会中暑?”
“有可能。”梁思申也没客气。
“你跟我去办公室等着,我给你叫辆三轮车来。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小辉还不跟我拼命。妈的,也是喜新厌旧,还说我。”
梁思申不搭腔,跟雷东宝说不通那些形而上的感情问题。她跟着雷东宝进去村办,雷东宝只介绍她是老王先生的外孙女,却硬是不说这是宋运辉的第二任妻子。大家也不知道,只觉得这个姑娘洋气、漂亮,符合老王先生外孙女的身份。梁思申心里生气,但也不提。
一会儿三轮车叫来,雷东宝却自己骑上三轮车,带着梁思申出去村办。雷东宝的举动,把大家都惊住了,梁思申也惊住,坐在三轮车里上不得下不得,非常尴尬。三轮车转弯拐出村办,梁思申眼见左右没人,才道:“请你停下,我下车。”但是梁思申说出话来,便感觉自己说得没有力度,她一贯适合于幽静场所的音量和音频显然并不适合农村广阔天地和轮轴吱呀吱呀伴奏的三轮车上。
但雷东宝还是听到了,在前面大声道:“你坐着,这儿没人拍你马屁,也没人拍小辉马屁。我有话要跟你说,别人不能听。”
“那你停下,我下来走,这样说话不对等。”
“你少啰唆,叫你坐着你就坐着。”
相对雷东宝大喇叭似的声音,梁思申只觉得自己的声音有气无力,她也不要求了,只好坐着。可又让她如何坐得安稳,她都不好意思舒舒服服靠着背坐。
三轮车才没出门多久,消息就飞快传开了,一传十,十传百,无数只脑袋从玻璃窗后面探出来,观看这一惊人场景。而没工作的小雷家人更是冲到太阳底下观看东宝书记甘为一个女人做三轮车夫,梁思申更是如坐火山口上。
三轮车吱呀吱呀地穿行在积灰厚重却树荫匝地的村路上,不时得避开隆隆开过的货车,穿行于飞扬如雾的烟尘里。梁思申拿块纸巾遮住鼻子,更无法说话。晃晃悠悠地,三轮车来到村后山下,预制品厂的门口。雷东宝这才歇脚,指着后山蜿蜒的一条山路,道:“你看,那路,最早去市里要从这条山路翻过去,得走老半天。那会儿没公共汽车,搭辆运输车去市里算享福。小辉以前上大学,就得从这里走过,去市里火车站乘火车。一九八〇年冬天,他寒假回来过,那年下雪,他和他姐姐不小心掉前面大沟里,是我拉他们出来的,我们就这么认识的。妈的,肯定比你早得多。”前晚韦春红说他认识宋运辉的年日还不如梁思申,他当时没反对,却耿耿于怀。
梁思申不知道雷东宝究竟想说明什么,却没想到能了解到这么一段久远的历史,她看着眼前那条坑坑洼洼的山路,绝想不到宋运辉竟然是从这样的山路走出去上的大学。她惊呆了,看着那条几乎被废弃的山路,很想走进去看看,那儿是否还有宋家姐弟的足迹。雷东宝没听见梁思申说话,回头见她张着小嘴好像很惊讶的样子,道:“不吱声了吧?”
“不。我比你早认识,我一九七九年就认识宋,我第二年就知道你。”
“知道我什么?他怎么什么都跟你说?你那时候才多大,你听得懂?”
“你不用心虚,宋不是个背后随便说人坏话的人。我从他嘴里听多有关你的话题,可见面……他美化了你。”
雷东宝忽略梁思申的观感,对宋运辉的美化表示满意:“对,我们兄弟感情一向好。再告诉你,这预制品厂最早是小砖窑,我们小雷家村社队办企业第一炮就是在这儿打响的。看后面那些鳖塘没有,都是砖厂挖泥挖出来的大坑,干脆从山后水库引水过来养鱼。”
梁思申噢了一声,这些砖窑啊鱼塘啊都是宋运辉曾经告诉过她的神话般的故事,原来典出此地,而那小砖窑现在都英雄无觅。她见预制品厂门口一排花儿开得热闹,就问:“厂门口那花儿就是据说农村女孩染指甲的凤仙花吧?”
“对,女孩子就关心这些。萍萍去那年,扔下家里几只花盆几棵花秧,我也不知道什么花,等天暖了都种外面院子里。马屁精都知道我喜欢这花,挖了籽去种,每年夏天到处都开凤仙花。走吧,看老屋去。”
梁思申没想到随手一指,便是过去种种,不由得看看路边不时冒出的开得璀璨的凤仙花,又看看前面已经汗湿的肥厚宽背,好生感慨。从雷东宝看似轻描淡写的描述中,她意识到自己对雷东宝可能有偏见。
这一路,看到过去雷宋联姻的晒场,看到曾经甜蜜、现在已经盖起厂房的老屋所在,看到宋运萍带领养兔收购兔毛的所在,听到好多相关的故事……走啊走啊,一直又走到一处小山包,雷东宝告诉梁思申,宋运萍就葬在上面。梁思申跳下来,要求上去。雷东宝没拦着,前面拨开荆棘带路。很快,两人便到宋运萍坟前。雷东宝看梁思申摘下墨镜和帽子,在坟前双手合十拜了几拜,他看着满意,这才道:“萍萍,这是你弟媳妇,大热天特意来看你。”
梁思申看看雷东宝,没说什么,又闭目合十在坟前把早想好的该说的在心里说一遍,才跟雷东宝说“回吧”,两人一起下山,雷东宝心说这个半洋人原来也迷信。
两人辗转又到而今小雷家的住宅区和工业区,这下雷东宝告诉梁思申的,都是他和宋运辉的交情,包括这住宅区的规划设计,包括那边工业区的改造更新,还有宋运辉当年来他家住过一段时间谎称甲肝与金州领导作对。梁思申听着,与过去的记忆印证,两人这会儿都心平气和,难得雷东宝不嚷嚷了,梁思申不讽刺了,可前面路上却热闹开了。梁思申看去,却见一个年轻女孩从前面路上跑过来,哭得披头散发。
雷东宝一看见就骂了声“操”,但立即灵活地跳下去,跑去迎住那年轻女孩,一把抱住不让蹦跶。原来是冯欣欣在小雷家工作的亲戚误会梁思申是个狐狸精,及时向冯欣欣示警,冯欣欣立马从市里杀来抢老公。
梁思申跳下车,惊异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从冯欣欣的哭闹中她猜到是怎么回事,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插嘴为好。她不免想到现在雷家的韦春红,心说这下有点麻烦了。但见冯欣欣很快便擦干眼泪,挂上笑容朝她走来。梁思申心说,这不是宋家人的风格。她没动,她记着宋运辉的反感,也没摘下眼镜,只淡淡地注视着冯欣欣过来,听冯欣欣一路说着“原来是美国姐姐啊,我早想去看你了,可……”就是一动不动。
冯欣欣很快感觉到梁思申的冷淡,一张脸很是挂不住,不由得回头看雷东宝一眼,年轻女孩终究是生嫩,又不敢对梁思申轻举妄动。梁思申仔细打量冯欣欣这张据说与宋运萍很像的脸,从这张小眉小眼的脸上实在看不出宋家的气质。她见冯欣欣止步,才道:“大哥,谢谢你陪我半天,我得回了。”说完,她就擦着冯欣欣离开,凭记忆摸去雷东宝家,见到冯欣欣真人,她把刚刚生出的心软又压了回去。
雷东宝料定梁思申与宋运辉穿一条裤子,肯定不会待见冯欣欣,却没想到她竟当没看见冯欣欣这个人。雷东宝暗自骂声“操”,扯起嗓门大声道:“小三,小三,送小冯回去。”见有人探出脑袋应一声说去叫三主任,雷东宝才对冯欣欣道:“看,丢人了吧,闹半天人家还看不起你,谁打电话告诉你的?”
“谁让你这两天都不来,人家还以为你干什么了呢。我现在不回,我今天要跟你一起回家,我去你家等着你。”
“到底谁打电话给你的?”
“不说,反正你有什么事都有人报告我,哼,你可别想瞒我。”
雷东宝最烦这种小伎俩,憋得满脸通红,可就是拿这个带球的没办法:“你赶紧回家,我工作,没空跟你玩。”
“你不是陪你弟媳妇转悠吗,你有时间陪她怎么就没时间陪我呢,你再不陪我,我肚子里的宝宝都不认识你了。”
“好好,我晚上一下班就去你那儿,现在我没空。我弟媳妇是来工作,跟你不一样。不跟你说了吗,人家在美国大银行做事。妈的,小三这么磨蹭,还不来。”
小三终于开着车子出现,载上冯欣欣走了。雷东宝赶紧冲进最近的办公室,给自己家打电话,稳住刚走进他家的梁思申。但他没急着赶去,而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给冯欣欣打电话的冯家亲戚。很容易,厂里可以打外线的电话机并不多,一问就知道是谁打过电话。他找到那个亲戚,二话没说,就是两个大耳光。他妈的反了,敢监视起他来。他不敢动冯欣欣一根汗毛,他难道还怕了冯欣欣不成?
随即,雷东宝便赶回家。他妈与韦春红依然和平共处,韦春红有的是办法把雷母的话当耳边风。雷母更不敢对梁思申出什么话,知道她这个小雷家太后的干部家属身份与梁思申比实在算不上什么。等儿子出现,她就走了,三不管。
梁思申并没快嘴将冯欣欣杀来的事告诉韦春红,反而是雷东宝进来就把已经送走冯欣欣的消息透露了,韦春红的脸色变得难看了一会儿,就收起脸色没事人一般。梁思申准备回市里吃饭,雷东宝道:“你别走,我还有话问你。你和小辉都说我以前对他姐没掏心窝子,你说,怎样才算掏心窝子了?”
梁思申没想到雷东宝那么直接,她想了想,才答:“我不清楚你说的掏心窝子的意思,请原谅我中文不好。但从你对待韦嫂的态度,你不是个尊重太太的人。我们有理由怀疑,我们也正要问你,你懂韦嫂的心吗?你以前又懂姐姐的心吗?今天很巧,让我见识到冯小姐,我看来看去,冯小姐与宋家人完全不一样,你说她像,难道你以前看到的只有姐姐的皮相,而没看到姐姐的性格、言行甚至内心?”
雷东宝被梁思申绕得烦了,索性摸出皮夹,展开来给梁思申看:“怎么不像?你看,你看。”韦春红心里感激梁思申帮她说话,但她旁观。
梁思申接了皮夹仔细看,心说果然是相像,但是她冷笑道:“我不明白,姐姐会有冯小姐那么势利的眼睛吗,姐姐的性子是会当众撒泼的吗,我虽然没见过姐姐,可我相信宋家人不是那样的。因此我可以说你,别看你跟姐姐结婚那么几年,冲你连一个人都会认错,我就可以认定你根本不懂姐姐的心,正因为如此,宋心痛姐姐。”
不用说同是女人的韦春红,即便是雷东宝这回也听得出梁思申说的是什么,宋运辉心痛姐姐什么?就是心痛姐姐嫁错人,心痛姐姐因此早逝。雷东宝气得一拳砸桌子上,怒道:“我跟他姐怎么样,你们懂个屁。你给我去问小辉,我到底对他怎么样,我以前对他到底怎么样,让他凭良心说,我有没有当他亲兄弟?”
韦春红见此连忙扯住雷东宝,按到位置上坐下,低声提醒他别吓到孕妇。雷东宝呼哧呼哧地别转脸去,免得再看见梁思申就管不住怒气,这女人简直指鹿为马。梁思申倒是不怕,但是愣了会儿,才又冷静地道:“宋一直拿你当兄弟,而且是好兄弟,他说起你的时候,通常非常骄傲,所以我虽没来过小雷家,可对小雷家的一草一木早已非常熟悉。可你呢,你指鹿为马把个轻浮女孩指为姐姐,你简直是往宋的眼睛里揉沙子。你却还可以为一句话暴跳如雷,难道宋就不可以生你的气?”
韦春红心说这个小姑娘别看一张脸那么嫩,可真能骂人,但也眼见雷东宝与梁思申水火不容了。雷东宝太独,不肯被人指责;梁思申太骄,容不得自己丈夫受委屈。还是她叹声气,站起身道:“妹子,你别说他了,他也不容易,他这是多少个地方烧香拜佛才求来个孩子。他对我好着呢,我不怨他。”
梁思申心里挺替韦春红感到无奈,可也没办法,难道要她煽动韦春红争取女权?可她还是忍不住替韦春红瞪雷东宝一眼,与韦春红挽手离开雷家,上去门口的出租车。雷东宝好歹看宋运辉面上背着手送到门口,看两人离去,心里极度郁闷,这一早上亲自踩三轮车都没挽回事态。而对韦春红,雷东宝更是负疚。这么几天下来,对冯欣欣的新鲜劲也过去了,当然已经知道冯欣欣不是宋运萍,他这会儿又惦记起韦春红的好来。可冯欣欣肚子里不是有个他的孩子吗,韦春红能理解的。
雷东宝又回铜厂,而项东也正等着他。项东一看到他进来,就掩上门,严肃地道:“书记,正要跟你说件事……”
“扇俩耳光的事吗?”
“是,但也不全是。首先,企业发展到现在,人员进出都应该规范控制,不能说进就进,而应该择优录取,尤其是不能安插亲戚朋友。你上面一开口子,别人也可以有样学样,对于铜厂未来职工素质的提高有影响,我对你前几天擅自安排三个亲戚进来铜厂持保留意见;其次,这是工厂,工厂有制度,不需要动手打人。”
雷东宝对于繁文缛节的反应,一向是简单的“操”,但当着项东,他捂住嘴忍了,还讪笑了:“我今天怎么净挨教训呢。行,第一条我答应你;第二条我做不到,也不想做到。你不知道,我们农村里,拳头比什么都管用。”
“可是制度,有制度在的,不能不把制度当回事。书记,企业是要做大的,企业做大了,靠你这儿一拳那儿一脚,你忙得过来吗?我们得趁企业还没做大,先把制度建立起来,让大家都遵守制度,以后旧人带新人,企业就容易管了。”
雷东宝嘴上从善如流:“好吧,我以后管着点手脚。”
项东知道今天的劝诫只能到此为止,但他还是要问:“书记,你介绍来的那三个亲戚全是没文化的,让做基础工,他们还不愿意,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不行的话,我开除他们行吗?再这么放着带坏别人。或者你教训他们?”
“我教训他们还不是动拳头?”雷东宝想了想,“你再替我忍七个月,到七个月还那样的话,开了。”
项东不明白为什么不多不少要七个月,但既然雷东宝给他准信,他就不提了,心里大约知道那三个皇亲国戚的分量,不重。他决定发动群众斗群众,将那三个人放到老车间去,让小雷家的人合伙对付那三个外戚。
雷东宝对于项东进来后逐步引进的规范化技术化管理很迷信,虽然他不懂,可他喜欢背着手看新招聘进来的技术员在项东的督促下搞测绘。测绘的东西是项东从上海花大钱买来的国外产品,项东说要做就要做好的,通过模仿国外的好产品,研制出自己的拳头产品,才能打进国际市场。雷东宝觉得很对。他从来就是那么一句话,项东只要考虑发展,其他钱的事由他全力解决。
他看了会儿,就午休铃声响了。他走出技术室,抓住准备去食堂吃饭的项东问:“电缆能不能也想办法搞出口?”
“当然能,只要与出口国的标准合得上就行。不过据我所知,我们的电线虽然在本地是最好的,可技术含量不高,质量也……离出口还有一段距离。可能因为卖得好,大家都不用太留意提高质量,开发新品。”
“哦,要怎么做?”
“具体我说不上来了,我是外行。”
“那有没有跟你一样技术好又能管的人?你以前在铜厂应该知道几个。”
项东忙笑道:“电缆厂不用找外人,那几个年轻人都不错。我看书记只要给他们压死任务,他们自己会找门路去。他们只是现在日子太好过了,不思进取。哎哟,书记可别说都是我说的,得让他们骂死。”
雷东宝笑道:“我怎么会说呢。那你说,为什么你会想到要改进,他们想不到呢?他们有好几个人呐。”
项东没想到雷东宝会问出这个问题来,不由得愣了一下,心说这倒是好问题。他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可能是接触面的问题,我以前的厂虽然体制老化,可规模摆那儿,出去开会总能接触一些高端思路。但另一方面也要靠挖掘。有一部分人是自己爱好,自觉挖掘,但大多数人需要有人鞭策着去挖掘。”
“都有,他们两方面问题都有。”雷东宝又忍不住,道,“你是自己爱好,对吧?我挖到你真是老运气了。”
项东微笑。对于雷东宝很多处事办法,他常需要这个保留意见那个保留意见,经常会为雷东宝的种种不规范行为头痛。但是他感谢雷东宝识宝,因为雷东宝的识宝不仅表现在语言上,还表现在行动上,更落实在分配上。为此,他能对雷东宝的种种令他头痛的行为一笑置之,也对自己的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他总觉得人做事为什么,一要做出成绩,二要成绩受人赏识。前者要求自己,后者要求别人。现在的环境他很满意,雷东宝对他是赤裸裸的赏识。
雷东宝却不知道知识分子有那么多的弯弯肠子。他就是很明确,项东是个宝,是宝就得捧住。但他也不免想到,宋运辉能因为一件看似很小的事情忽然翻脸不认人,他想到项东也是跟宋运辉差不多的人,很有书生脾气。
雷东宝晚上回到冯欣欣的家,却笑不出来。冯家亲戚已经把当众挨耳光的事哭诉到冯家,冯母的意思是息事宁人,冯欣欣却是正恃宠生骄的,说什么也要在亲戚面前为自己挣回脸面,让雷东宝低头认错。因为现在雷东宝对她事事都是好好好,惯她得很,她那些同学都说老男人最宠小娇妻,让她趁怀孕当儿先把规矩做下了。
雷东宝回去见饭菜已经摆上,却不见冯欣欣,问冯母,说是在屋里哭。雷东宝想到当年宋运萍怀孕时候脾气也怪得很,动不动就哭了闹了,跟平时为人全不相同。他进去看,这么热的天,冯欣欣却裹着毛巾毯背着他躺床上。雷东宝走近了,更是见冯欣欣一整张脸都捂在毛巾毯里。他不由得笑了,道:“你不热啊,空调也不开,当心生痱子。”
“我没脸见人了,表哥跟我打个电话还被你扇耳光,我难道是小老婆吗?”
“什么屁大的事,你表哥正事不干只知道煽风点火,只给他两个耳光还是轻的。起来,吃饭。”雷东宝不耐烦了,便不高兴劝,顾自走出来。但他才转身,冯欣欣就哭开了。雷东宝听着难受,只能又转回去,好言好语地道,“小雷家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你让你表哥以后不许生妖蛾子,没他好处。”
“你还一个人说了算呢,你骗鬼呢,今天还让我看见骑三轮车拍你弟媳妇马屁……”
“我跟她说些要紧事,她跟你一样怀孕,大热天不方便满村子走,会中暑。”
“人家孕妇你护着,我怀孕你还气我。宝宝,妈妈对不起你,你爸爸只认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弟媳妇,不认你和你妈。宝宝,妈妈都没脸见人了,让你爸爸这么欺负呢。”
雷东宝心说又来了,每次都是拿孩子要挟他。他不耐烦地一把抱起冯欣欣,扯掉她身上裹着的毛巾毯,懒得说什么,就往客厅抱去。却不料半路被冯欣欣挣下来,又逃回床上。雷东宝想回手去捉,冯欣欣却从床的这头跳到那头,小兔子一样地乱跳。雷东宝急了:“你别乱跳,你小心……”雷东宝看着冯欣欣摇摇晃晃地跳,急得话都说不出来,冯欣欣跳一下,他的心揪一下,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
但雷东宝越急,冯欣欣越跳,席梦思上面乱跳,她根本就觉得不会颠下来什么,一边跳一边尖叫:“你爸欺负你妈,你还留着干什么,你妈没脸见人,你还出来干什么,统统死了算了,让你爸自个儿高兴去……”
“别跳,别跳……”可雷东宝在床下追到哪儿,冯欣欣就在床上跳到别处,雷东宝又是急又是怕,追得满头大汗,心火开始腾腾地窜上来了。梁思申中午说冯欣欣与宋运萍全不是一回事的话自动随着冯欣欣的一跳一跃一个字一个字地在雷东宝脑袋里乱蹦。
那边冯欣欣偷看到雷东宝一张胖脸憋得通红,却不再粗声粗气说话,以为她又拿孩子要挟成功,得意地更加油蹦跳。冯母外面都躲不住了,进来看看雷东宝,忙对女儿道:“别跳了,你要跳出人命来吗?”冯母也加入床下扑冯欣欣的队伍。冯欣欣这下躲不掉,终于被雷东宝抓到。
雷东宝松一口气,压抑心头的怒火,闷声道:“吃饭,别玩得过火。”
“那你打电话跟表哥道歉。他没面子就是我没面子,我没面子就是宝宝没面子,我们都没面子,我们还活着干吗。你今天不打电话可以,明天你一走我就去医院做掉……”
“妈的,做掉就做掉。”雷东宝终于火了,一把将本已抱住的冯欣欣扔回床上,怒道,“你爱闹就闹,你今天不闹掉,老子明天一早叫人拖你去医院打掉,你妈的我稀罕,给脸不要脸的,跳啊,跳,尽管跳。妈的,明天等着,你不去我让人架着你去,老子不要了。”
雷东宝说着,真的甩手出去不管了,自个儿坐下吃菜喝酒。这边冯家母女俩都吓傻了。冯欣欣傻好久,这下是真的吓得大哭起来。但这哭声听在雷东宝耳朵里,就是又狼来了。雷东宝在外面将酒杯一顿,骂道:“哭你妈的,急着投胎去啊,投胎也等老子吃饱来了结你。妈的还哭,老子成全你,今晚就去做掉。”
雷东宝越骂火气越大,操起杯子狠命摔地上,起身撞开桌子,冲进卧室。冯母一看不好,赶紧阻拦,被雷东宝一把推开。雷东宝操起没几两重的冯欣欣就往外去。冯母急了,急冲到前面,挡在房门口。这时候冯欣欣也怕了,她说什么都没想到雷东宝敢不要她肚子里的孩子,而且还不是光说不练,而是玩真的了。她泣不成声地讨饶,连声说:“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雷东宝根本不听,一手挟着冯欣欣,一手想拖开那个年纪没比他大几岁的丈母娘,但丈母娘死死撑住不放松。雷东宝看着心烦,不肯跟女人扭打,就把冯欣欣往她娘怀里一扔,自己继续喝酒吃饭,两只眼睛则是狠狠盯着娘俩不放。冯欣欣早吓坏了,躲她妈怀里不敢看。她妈也不敢喊“东宝”了,道:“雷书记,你慢慢吃,我跟欣欣洗把脸就出来。”
雷东宝横了一眼,没说,心里厌烦透顶。是啊,如梁思申所说,即使宋运萍当初怀孕后性情大变,可宋运萍怎么可能当众撒泼。这么一想,他把心中宝贝冯欣欣的心淡了下去。等会儿冯欣欣洗了脸拢了头发出来,被她妈教育了,乖乖坐到雷东宝身边靠着,两眼泪汪汪看着雷东宝,想哭又不敢哭。雷东宝一看这样子,心又软了。毕竟冯欣欣还是长得像宋运萍,再说又是这么嫩生生一个少女。但他心里有气,没理冯欣欣,反而是冯欣欣对他又是夹菜又是斟酒。
晚饭后看电视,冯欣欣也是不顾妈妈在场,紧紧靠在雷东宝怀里抱着无法合抱的雷东宝大肚子,非常温柔。冯母只好提前退场进自己房间睡觉。于是冯欣欣更是肆无忌惮,一只小手伸进雷东宝的衣服里。
一夜过来,雷东宝便把发火的事抛到脑后,但冯欣欣再不敢仗着孕妇身份闹事了,她总算是实打实见识到了什么叫雷老虎。
冯欣欣不闹,却变得黏人,雷东宝便又疏了去韦春红那里的次数。
却说梁思申与韦春红一起回市区,吃了一顿韦春红特意为她准备的清淡可口的私房菜。吃完,韦春红又非要护送梁思申回宾馆。梁思申坐在出租车里,想到雷东宝的负心,再看看韦春红这张长得比雷东宝老相好几年的脸,心里很是感慨,又因为不熟不便直言,就借口休息,拉韦春红进宾馆美容厅做脸。
韦春红虽然财大气粗,却还是第一次进美容厅享受。里面美容小姐比她脸还嫩的手指摸上她的脸,她忽然感觉自己原来已经老得如此不堪,禁不住两行泪水从眼角滑落,顺着耳根流进头发里。她见梁思申闭着眼睛让另一个小姑娘按摩,嘴里却非常复杂地罗列她这边的小姑娘替她做的项目:清洗、美白、补水面膜……她什么都不问,收起泪水静静挨着,让小姑娘为她忙碌。温柔舒适的触感之下,她苦累那么多年的心终于一松,坦然睡了过去。
梁思申的项目完成,她起身看着熟睡的韦春红,看她露在衣服外面的粗糙双手,不知怎么就想起刚才雷东宝指给她看的山路了。这个城市以前不知道如何,现在看上去是不如东海那边富裕啦,可能与沿海地区近年发展迅速有关。但毋庸置疑的是,宋运辉出去读大学时,家境是很不好的。但竟然是须走着去火车站——以前宋运辉都没提起过,梁思申也做梦都想不到。而那个初中毕业就高考,从那条蜿蜒山路走着出去读大学的少年,现在却是大家嘴里的宋总。
梁思申不由得想到她有次回国内过圣诞假期,长大后第一次见到宋运辉。那是在建设中的东海工地吧,那次见到的宋运辉又黑又瘦,只有两只眼睛炯炯有神,而那年他也还不到三十。那年他都忙得只有与她吃一顿中饭的时间。
难怪他现在两鬓见霜,一个从山路走出来的根基一穷二白的男孩子,要用多少努力才能到今天的成就,其中辛苦,不足为外人道。他只在信中杂乱无章地痛诉过他对工作的热情和矛盾,他只说过“我很骄傲”,他从没对她说过辛苦。
相比之下,她独自在海外生存的曲折又算得了什么?对,当年他还伸手帮过她呢。在他面前,她以后不要再喊累。
她又想到初与宋运辉恋爱时候,他的扭捏生涩,一个结过婚的男人竟然还不如她老练。她以前还以为是因为他个性太严肃,现在才知,他哪有时间好好享受生活?想着想着,梁思申的眼睛涩涩的,柔肠百转地心疼。
一会儿韦春红的脸终于被整理出来,韦春红醒来,揉揉眼睛看镜子中的自己,看来看去,虽然还是这么张老脸,却没想到还真嫩了一些,血色好了许多。她很是喜欢。再看到一双手也被休整过,指甲修得整整齐齐,照梁思申的说法,还做过蜡膜,她看着果然是细致了许多,细致得她以后再不愿干厨房里的粗活。一觉睡醒,乌鸡变凤凰,这才是女人啊。可她有些讪讪地说,虽然像豆腐了,可还是老豆腐,与嫩豆腐没法比。
梁思申好人做到底,又带着韦春红做头发去,还是韦春红过意不去,坐在美发厅的椅子上硬是要梁思申回宾馆休息。看梁思申走后,韦春红心说,这个出身这么好的女孩子可真会做人,知道她今天心情不会好,就拖着身子陪她这么久。她不知道宋运辉以前的妻子是怎么样的,但心说肯定是没法跟梁思申比。虽说她才遭遇被外面狐狸精撬了婚姻的事,可她怎么都无法对宋运辉离婚再娶的梁思申反感。换她是男人,她也想要这样的老婆啊。她不免坐在椅子上叹气,可她也是很好的老婆呢。对,她以后要保养得好一点,要多疼疼自己。
梁思申回宾馆后没再出去,也没参加宋运辉评审会后的晚宴,她怕包厢里的香烟味。她休息足了,晚上独自去西餐厅吃了,回来看CNN。好在宋运辉很快回来,梁思申知道宋运辉是不愿冷落她的。她跟宋运辉说了去小雷家的事,见宋运辉一天高强度的忙碌下来,神情有些倦,她就拿来另外两个枕头都垫到宋运辉背后。
宋运辉把似乎还想忙碌什么的她拉住,两人一起靠枕头上,笑道:“别忙,一起说说话,你也累一天了。”
“没有,我睡了一下午。你说,刚才我跟你说的东宝大哥的话,是不是真的?”
宋运辉犹豫一下,才点头:“都是真事。”
“我上午后来都不忍心了,他是真爱你姐姐的,可是他的爱可能不同。你……”
“不。”宋运辉拒绝得很干脆,也没给任何解释。但见梁思申要起来,忙道,“别走,我……”
“你别动,我给你做面膜,嘻嘻,你放心,我现在用的都是最安全的,肯定没激素。今天带韦嫂做美容,我心里早想着怎么算计你了。”梁思申也知道宋运辉肯定拒绝与雷东宝和解,原因都不需要宋运辉勉强说出来,因此她自觉转了话题。
宋运辉也乐得不说,但笑道:“不要,像什么话,那是你们女孩子做的。”
“听我的还是听你的?”梁思申说话间早拿来毛巾、水杯和各色瓶罐,硬是使出水磨工夫,将宋运辉按到她腿上躺下,任她肆意作法。宋运辉有些半推半就,但躺下就不肯再起来,闭目让梁思申的手轻轻揉过他的脸,往他脸上不知涂什么东西,凉凉的,香香的,很舒服。“我给你先磨砂,你胡子根比砂粒还硬呢。”
宋运辉的脑袋刚从战场一样的工作中脱离出来,又遇到雷东宝的事,本来转得飞快。但被梁思申三两下柔柔地拨弄,精神渐渐松弛下来,懒得去想公事,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磨砂是什么意思?”
梁思申给他解释。按摩得差不多的时候,她擦掉手指上的磨砂膏,又帮宋运辉揉揉肩胛那儿的肌肉。宋运辉闭目享受,只觉得神仙不如。他怕自己睡着,辜负美意,就找话说:“我问朋友借了车子,我不知道还认不认得路,明天带你去我家里看看,不过已经不是老房子,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做梦做到回家时候,看到的总是家里的老屋。”
“我也是,美国那么多年,做梦做到回家也是小时候的家。我今天看到你上大学去走的山路了,东宝大哥说就是在那条路上遇到你姐姐。”
“哦,说起来那还是古道呢。可惜这次时间不够,要不然真想去看看,明天想去我插队的地方吗?”
“要去,当然都要看看。等我生孩子后,我们另外安排专门时间走走这条路吧,算起来我小时候的日子过得真好。”
“是,你家不一样,你当时长得也跟其他小朋友不一样,站在那儿,气质就与其他小朋友区别开来了,我记得跟你说过插队的原因。”
“说过,为了读高中。”
“我插队时候就住猪圈旁边小屋里。上次去的时候还没拆,现在估计没指望了。我插队的地方再翻过山头,就是杨巡的家,更穷。”
“杨巡也不容易。”
“嗯。他最早的馒头生意,都是靠肩膀挑着挑出大山,走街串巷,他起点更低,企图心不免强了点。”宋运辉想到自己过去被虞山卿讥讽姿态难看,不由得一笑,他现在可以云淡风轻地对待。
“杨巡虽然辛苦有了今天,可人还是脱不了馒头气。我真惊讶你,我小学时候就没感觉你有农村气……”
“什么叫农村气?”
“我中文不好,哼。”
“呵呵。”宋运辉心里高兴,看起来是姿态问题,在梁思申眼里是努力,从另一个角度看叫姿态不美,全凭看的人怎么待他。
“你那时候一定想,怎么把那头母猪养肥,让它早早产崽。别整天吃晚饭跟吃药一样,往后没奶怎么办。”
宋运辉听了大笑,白天再累也不觉得了,所有辛苦都非常值得。
梁思申也是很喜欢两人这样的独处的。她不清楚以后自己有了孩子,自己的孩子插在她和宋运辉中间,她会不会觉得不便。在东海时候宋引很黏着她,很喜欢她辅导作业,很喜欢她给讲天南海北的故事,更喜欢和她一起游戏,因此宋引常喜欢横插在她和宋运辉中间,令得她和宋运辉独处的时间只有在宋引睡觉之后,她总是挺心有不甘的。
可现在她和宋运辉幸福地单独相处了,她又在心里内疚她抢了人家孩子的爸爸。因宋运辉把宋引送去金州十天,明着就是掐算好了她留在东海的时间而定。她忍不住有些煞风景地提醒宋运辉:“好几天没去关心一下猫猫了,要不要打个电话去问问?”
宋运辉的眉头明显紧了紧:“在她妈妈那儿,又和她外公外婆在一起,不会有事,我还是别节外生枝。”
“猫猫的妈妈还跟她爸妈住一起?上回好像你说的,她不是有未婚夫了吗?”
“听老蒋说又吹了。”宋运辉尽量地言简意赅,不想多说。
“为什么,你别挤牙膏啊。”
宋运辉不甘不愿地道:“那男的据说心里有顾虑,怕因此得罪我,影响他在金州的前途。你知道,老蒋现在有意利用我以前新车间的人手培植新势力。老蒋到位后风向转了一转,就坏事了。”
梁思申大为惊异:“还有这种事?”
“金州很封闭,封闭到你无法想象,所以我才把东海的宿舍区放到市区,算是半开放,否则也是差不多。其实我哪儿那么小心眼,离婚只是婚姻出错,不是双方谁对谁错。当时心急上火的也赖过别人的错,现在想想当时我也不对……思申,实话爱听吗?”
“哎,我还在犯金州人的错,不好意思。可这话你跟我说说还行,跟蒋总去说,人家可能还以为你惺惺作态。”
“所以你说我冤吧,我脸上的东西可以洗了吗?”
“可以了,最好全身冲洗,头发上可能有些粘到。”梁思申看宋运辉一跃而起,却见他拿着一张脏脸想来贴她的脸,连忙大笑避走。等宋运辉终于进去冲洗,她回头思考刚才宋运辉说的话,心里真是汗颜无比,宋运辉都看开了,她却还小心眼地计较着。她不得不承认,宋运辉比她有心胸,关键的,她估计还是因为宋运辉够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酷,竟能超然对待自己的过去。
梁思申看看浴室紧闭的门,不由得想到外公有次跟她聊天,提起宋运辉的性格。外公说宋运辉这个人是以工程人员分解机器设备的思考方式看待他周围的人的,几乎很少掺杂自己的情感进去。梁思申心想,会不会与宋运辉从小不属于主流,只能旁观同学们的革命行动有关呢?她不得其解,可她也不愿同外公一起分析宋运辉的性格,她宁可自己观察。她相信自己有办法让宋运辉在属于她和他的婚姻生活里,别想理智。她不愿意看到他继续太理智下去,她心疼。
她已经看到,宋运辉从刚结婚时候喜欢微笑甚至傻笑地看着她一个人叽叽呱呱,变为也参与着叽叽呱呱,变得越来越有互动,她觉得这就是进步,她喜欢看到这种进步。
一会儿宋运辉洗澡出来,走出来却意外地提了个建议:“还早,要不要到外面走走。”他想的是梁思申一个人在这么小空间里关了一下午,肯定难受。
梁思申奇道:“开车去你的老家锦衣夜行?”
“不是,就外面走走,散步。我对老家城市也并不熟悉,大概只熟悉一个火车站,可早已拆毁重建了。”
梁思申知道宋运辉一向好静,对他的提议只好观其行。两人都是难得出来逛夜市,好奇地一路研究大热天还风风火火烤羊肉串的,看烧得墨黑的高压锅土法爆玉米花,看路边小摊摆着无数盗版磁带、录像带,以及各色各样的小百货。两个一向车进车出的人都觉得很有意思,梁思申还在地摊上买了一枚旧旧的陶瓷毛主席像。
宋运辉怕梁思申走丢,一直拉着妻子的手,在这种烟火气十足的地方一起好奇,别说是梁思申这个半老外好奇,他这个每天醉心工作的人也如发现一个新世界。他喜欢身边的这个“伴”,他相信他这回的婚姻是对的。
只是梁思申而今有忌讳,面对好香的羊肉串和新疆葡萄干不敢张嘴,只好都塞给宋运辉吃,弄得宋运辉还是第一次当街吃零食,手里还捧一大包爆米花。


13


杨巡几乎是一接手商场的管理,就第一时间开始后悔。他因为赌气签回商场的经营权,等高兴劲过去,就想到他不是推翻在东北立下的誓言了吗?在东北的时候因为受老王售假冒伪劣品的牵连,仓库物资被人哄抢一空,他当时就看到开店面临的巨大风险,因此后来绝不沾手经营,他现在怎么脑子一混,将一家账面亏损的商场经营接手下来了呢,但合同已签,已经容不得他后悔。
他面对的是千头万绪,枝杈多到混乱的账目。上海派来的人即将引退,但这些留下来办移交的人,却经不起他几句话的提问。杨巡面对无数所谓商场管理套路,他头痛之余,直奔他认为的重点:钱。他就从钱进钱出的脉络入手,理顺那乱成一团的枝杈。
眼下的商场里,有些铺位是出租的,有些铺位则是商场自营的,自营的管得还行,进销存的账目都做得有条有理。但是出租铺位的收支,杨巡只问一个问题,原商场总经理就吃瘪。杨巡问出租铺位卖出去的商品如果不通过商场的口子统一结算,而是私下与顾客完成交易,不让商场经手而被商场收取一定额度的经手费,商场方面如何查证,又如何采取措施杜绝。那个商场总经理说了很多理由很多难处,可就是拿不出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
杨巡却是看着那总经理,对旁边的弟弟杨速道:“做生意的哪个不是泥鳅,换我在商场租一个商铺,我也会做小手,你看我不是一看到这个制度就想到了吗,有钱不赚猪头三。”他取笑完了,才问那原总经理,“这条规矩,是上海那边传来的吗?”
商场原总经理道:“这些在上海实施得很好,我们搬来这儿实施,其实做小手的铺位并不多,顾客大多还是喜欢通过我们商场的收银台付款的,免得买去的商品有问题没法退赔。”
杨巡不依,笑道:“上海的人也是人。我说实话,管不住小手的制度,肯定是漏洞百出的制度,肯定不是好制度,所以这条制度没有解决的办法,只有把制度推倒重来。”杨巡说出这话的时候,心里忽然冒出熟悉的感觉,却想来想去不知出处。他迟疑了一下,对杨速道:“我刚开市场的时候,从税务老爷那里拿来政策死背,你道是背什么,我就是找有什么地方可以钻空子。寻常不缴税是犯罪,钻空子不缴税是避税。后来看税务老爷一个一个新文件出来,都是堵那些漏洞的。老二,回头我们要好好站到租户的立场上看这些制度,看看到底有哪些漏洞。唉,头痛,自找麻烦。”
商场原总经理旁观杨巡的接手,对杨巡的这一番话却是深有共鸣,但他只微笑道:“我们不是老板,我们是执行者,所以……”
杨巡好奇地道:“你们上海也执行一样的制度?”
“有些因地制宜的小变动。”
杨巡没再继续这个好奇,但换成另一个好奇。他真是很想知道,梁凡和李力在上海的经营究竟挣不挣钱,管理是不是也这么千头万绪,如一团乱麻,光凭他看几眼制度,就可以想到好几招绕过收银台的措施。杨巡肯定地道:“我得先顺着钱进出的路线,把钱漏洞眼都堵死,再考虑商场人气。”
但漏洞并不是想堵就堵,杨巡虽然是个最会钻空子的人,可架不住人家三个臭皮匠的群策群力,他于是接连与租用商铺的贸易公司或者办事处开会,研究更新制度。也让与会者提出建议,究竟别家商场怎么做,才能吸引顾客消费。
管商场这差使,杨巡有生第一次接触。他这人多疑,即使有下面几位早被他收买的经理的协助,他还是非自己搞清楚商场全部的运营脉动才肯放心,而在放心之前,他先管住钱匣子,跟钱匣子有关的制度,他优先照顾,优先理顺。
这一次接手经营,杨巡第一次体会到失眠。
以前都是身体累。最初做生意时候,他只要比别人跑动得勤,比别人的言行多一份热络,他就能赚到辛苦钱。然后的项目,他劳心与劳力并用,经常是一边跑政策,一边跑进度,累瘫在工地沙土堆上的时候常有,脑筋动得也不少,可最主要还是动在人际关系协调方面。这回,却是全部的劳心,所谓管理,他上手便遇到如何理顺制度脉络的大问题。这个脉络,远比他前面的两家市场一条街繁琐细致得多。而他本人向来是无拘无束的,对于如何建立制度,心中完全没谱。
杨巡当然借用外脑。但令杨巡觉得奇怪的是,大家都认同上海拿下来的那套规矩,还说这已经是改进得挺好的规矩。杨巡于是心里觉得奇怪了,这种漏洞百出的制度也算是先进?那究竟是他这个外行体会不到制度的先进,还是他这个外行突破约定俗成的旧眼光,不受局限而发现新问题?杨巡认为应该是后者,但他接手的毕竟是全新的体系,而且又是庞大的关系到巨大利益的体系,他不敢大意,回过头继续研究现有制度的先进究竟表现在哪里。
他接手的几天里,每天大脑运转得飞快,每到下午三四点的时候都感觉脑袋发烫。他索性从电器楼层搬来一只小冰箱,往里面扔进去一打湿毛巾,轮流取出来顶头上降温。
时间不等人啊。他虽然守住了钱匣子,可是每天的水电人工费用哗哗地往外流,钱匣子靠守是守不住的,他得尽快产生效益出来,因此他必须分秒必争。


14


梁思申在休假结束前终于有办法把宋运辉和申宝田这两个大忙人的时间取一个最大公约数,安排两个人坐一起吃饭说话。正好那天杨巡也焦头烂额地找上申宝田,因申宝田公司的主流产品除了外销,大半进的就是全国各地有点档次的商场。杨巡目前经营的商场里面也有申宝田公司的一个专柜。杨巡心想申宝田接触的商场只有比本城的那些经销商多,申宝田一定比一辈子钻在本市几家商场打转的商业系统人士经验更丰富,申宝田又是个宏观眼光极好的,杨巡估计申宝田对各种商场的经营都有一本细账,他得找申宝田讨教经验。
杨巡特别抽出一下午的时间泡在申宝田的办公室里,厚着脸皮雷打不动,候着申宝田忙碌之余就抛出这几天积累下来的疑问。如此断断续续,倒也获得不少信息,证明他的好多疑问确实并非什么约定俗成,而只是积弊。申宝田果然告诉杨巡不少其他城市商场他认为比较有创意的制度。可申宝田实在是忙,杨巡的请教被打断得支离破碎,因此下班的时候,杨巡自然是踊跃要求请饭,以便饭桌上请教。申宝田只知道杨巡与梁思申的矛盾,自然是拒绝。但杨巡不肯放弃些许机会,硬是挤上申宝田的车子,嬉皮笑脸地说即使只有十分钟的时间也是好的,申宝田只好随他。
到丝路大饭店的停车场,他们停车的时候,竟意外遇见宋运辉和梁思申。杨巡看到申宝田不等车子停稳先降下车窗与外面的宋梁两位招呼,他忽然想到,难道申宝田今天约吃饭的是宋梁两位?哎呀,他要是挤得进去的话,那不仅是申宝田的经验,还有梁思申这个在美国逛街的高手啊。他当即跟着申宝田下车,厚着脸皮冲上前去先与宋梁两位打招呼,硬是想要造成他和申宝田一起出席的既成事实。
申宝田本来想与杨巡撇清,拉下脸让杨巡出局,却不料见杨巡冲到宋运辉面前汇报说已经根据宋运辉的指示与上海方面签下经营合同,具体条款如何如何。申宝田听着心说,难道他们恢复邦交了?那他倒是不便多说什么了,毕竟除了有限几个人,都至今还以为杨巡是宋运辉的铁杆老乡。梁思申却以为申宝田带着杨巡来,见杨巡说个没完没了,就建议上去一起吃饭,边说边谈。这话既然是当年的当事人之一梁思申说出来的,申宝田更是相信杨梁之间矛盾已经内部消化,他便也不多管闲事。唯有杨巡与大家一起走进宾馆大堂,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自己知道有多侥幸。
但杨巡不得不面对一对虽然举止落落大方,可依然透着缠绵亲密的人。今天的位置是一张小圆桌,梁思申就自然而然地与宋运辉坐得很近。杨巡一时觉得怎么坐都错,坐到梁思申身边,显然会被宋运辉难看掉,坐到宋运辉身边,又正好对着梁思申,照样也不好过。好在申宝田今天目标明确就是为了跟宋运辉认识,因此当仁不让地就坐到宋运辉旁边,杨巡就只有被动的唯一选择了。他想,宋运辉看得到他的被动,因此无法责怪他,但他自觉离梁思申坐得远远的,与申宝田坐得很亲密。
在场没一个是笨的,全都看得出杨巡的难做。宋、申两个都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宋运辉和申宝田两个人寒暄过后,不知不觉就说到企业发展中遇到的瓶颈问题。还是申宝田先提起的,他说他的主业肯定还有发展空间,可是总感觉到一定程度之后,再想保持原有发展速度却难,可是他不肯按部就班,他希望继续照过去的速度快速扩张。然而,光靠继续做实业,速度的维持将难以为继。
宋运辉听着也不由得感叹,做实业的人需要耐得住寂寞。说到这儿,宋运辉忍不住问杨巡:“小杨,小雷家实业现在的资金规模跟你比怎么样?”
杨巡终于有了说话机会,忙道:“怎么能跟书记的比,现在这个行业只要说起雷霆,没有不知道的。”
“我前阵子听说雷霆问银行贷一千万的流动资金并不容易,我看你很简单啊。你问银行累计贷款有多少?”
“我的资产都在市区,属于优质资产,贷款稍微方便。”杨巡不便说出自己贷款的确切数字,便这么含混了一下。他心里忽然有那么一种感觉,如果在座只有梁思申一个人的话,他会说,即使知道梁思申回头肯定会与宋运辉互通有无。但是有宋运辉在场,甚至还有申宝田在,这个秘密他就不说了。
宋运辉没有追问。反而是梁思申说了句:“我在国内看到的是,有些企业贷款很容易,有些企业贷款真难。继去年北京长城公司沈太福之后,无锡新兴公司邓斌正等待宣判,都是集资。”说到这儿,她微微侧脸对杨巡道,“沈太福的长城机电公司,也是挂名集体的个私企业。”
杨巡立刻心领神会:“前阵子有跟朋友说起这事,我听了好半天后怕,我造两家市场时,一半的钱也是从个人手里集资的。”
宋运辉道:“不一样,长城公司的集资扰乱国家金融秩序,并没有用借来的钱发展他们吹嘘中的科技实业,而是用后面人的集资付前面人的贷款。是完全的金融违法行为。”
梁思申想到她翻阅的资料里有记载,长城公司把集资来的资金在全国各地投资房地产项目。她记得当时与同事做过计算,照这几年地产增值的速度,长城公司可能负担得起集资的高额利息,但这条资金链非常脆弱,是建立在对高通胀和高增值的预期之上的,她和同事当时就预计迟早出事,但她不认同宋运辉的说法,当着众人的面就不否定了,回家自己说去。
杨巡听了再次后怕,原来这也是罪名。他记得当时在债务操作中也做过这种用后人的钱还前人的连本带息的事,不过同时把市场也造起来了。当年如果没造起来,钱又还不上了,他是不是也得跟沈太福一样地被判刑?但他没梁思申了解得深入,有些不明白沈太福玩那个金钱游戏做什么。申宝田已经先说了:“我有些不明白长城公司为什么要用这种办法集资,几乎就是诈骗,明眼人只要想想,又不是短期头寸,那么高利息,长期经营谁负担得起。国家对这种事当然不会袖手不管。当初无锡那家也有人劝我出资,我看不出除了贩毒哪个项目能有那么高回报的,不信。我奇怪他们的集资招数怎么会有人那么多人上钩。”
宋运辉道:“利欲熏心,利令智昏。”
梁思申再次无法认同宋运辉的武断,但她还是没出声。
杨巡私心里对那种集资行为同病相怜,就笑着抢断道:“我前阵子利令智昏签下商场的经营权,这下头大了,今天一下午就缠着申总给提建议。现在三位高人在座,都帮我一把啊。”
梁思申一笑,没说。当时她看到杨巡愿意接手经营权的时候就惊讶过,这似乎不符合杨巡一贯标榜的原则。现在他既然接手了,即使她曾经做过中间人,她也问心无愧,她现在没有帮杨巡的喜好。她这一笑,就似乎是把杨巡的话当作笑话来听。虽然知道杨巡这一路走来不易,但杨巡不是有的是歪门子吗,她不想再次做傻子。
宋运辉也只是礼节性地问一句:“很困难?万事起头难嘛。”
杨巡没缩回去,忙道:“是啊,很困难,这已经不是万事起头难。我现在就跟是个小孩子闯进老法师堆里,人家都是多年搞商场的,我是隔行如隔山,什么都不懂。这几天都不知道怎么管才好,今天就追着申总问呢。”
宋运辉微笑道:“你行的,我从你当时那么迫切想拿下经营权的时候就看出你胸有成竹。”
杨巡没办法,只得说句实话:“我拿下经营权……起码想死活都有个明白,别让背上一屁股债还不知道怎么背的。”
宋运辉还是微笑道:“你放心,没有人是万能的。但往大里说,只要团结群众,依靠群众,没什么事办不成。你以前多是单打独斗,即使与人合作,也几乎是你说了算,而商场的管理正因为千头万绪,需要的是团队的协作,你只能作为一个牵头人。你不如试着在坦诚待人、有所让利、职效挂钩的基础上组建一个团队试试,群策群力的效果要比单打独斗好得多。”
宋运辉这话说出,杨巡除了“好,我听宋总的”,再无其他话语。他做贼心虚,听出宋运辉话外有话,梁思申和申宝田也听出,宋运辉除了给杨巡支了一个几乎是大而无当的招,几乎字字句句指责当年杨巡对待合作人梁思申的态度。申宝田也是自从杨梁合作破产后,否定了杨的为人。见宋运辉这么说,他想,看来这两个老乡还没恢复邦交。他当然不会多说惹事。梁思申只低头吃菜,心里哭笑不得,心说宋运辉真损,令杨巡这会儿连再次道歉都不能,道歉反而显得不真诚。杨巡若是雷东宝那样的性子,也就当耳边风了,偏偏杨巡听得懂。
一桌人心照不宣了一下,宋运辉又与申宝田说上话。还是那个问题,主业之外做什么。梁思申知道申宝田的规模不小,建议申宝田申请上市,但是申宝田不答应,说是好不容易摆脱掉公婆管束,不想上市惹来监管。杨巡没法插嘴,听了申宝田的话心说上市不是圈钱吗,银行贷款那么难,他如果有上市机会,他说什么都要削尖脑袋了上。但他听到梁思申跟申宝田说起国外有本来上市的股份公司出于这样那样的考虑,也有选择退市的例子,上市不上市全在个人选择。越是想到梁思申在超前发展的老资本主义国家里见多识广,杨巡越是为他而今没法从梁思申嘴里挖到商场经营帮助而闹心。他今天算是看出来了,即使梁思申已经不生气,可梁思申的老公还气他当年欺负人呢。
一顿饭吃下来,申宝田和宋运辉认识得很好,都是真心相约以后经常有空见面,两人也彼此约下时间去对方公司参观。只有杨巡一无所获。
商场成了杨巡手中的热煎堆,烫手,又扔不得。他很想找个谁把商场转包出去,可是上海的李力和梁凡不答应。他只得勉强经营下去,心里后悔不迭,他最头痛的是商场占用了他大量时间,这些时间如果拿来做别的发展……
但杨巡做事,“狠”字当头。只要被他瞄上的,他非追根究底弄个清楚不可。既然商场的经营扔不得,他只好照着宋运辉说的办法,将原先的骨干组成一个管理团队,许以利润分成,利用团队的经验,和他自己的创新改良,加强商场管理,堵住收银口子的漏洞。那帮骨干都以为终于有了他们非上海管理人员的用武之地,因此干起来极有主观能动性。他们毕竟是多年商场的老手,给杨巡出的点子五花八门,反而令杨巡不知如何选择。
想来想去,杨巡还是又去香港取经。他本想带新委任的一个内行副总一起过去,他相信应该副总比他更看得出门道。可是副总的证件却拿不出来,杨巡只好再次单刀赴会,一个人去香港逛街。这回他逛街的目标又有不同,单纯只逛商场。他不仅看商场的布局,看不同商场陈列商品的不同,还看商场此起彼伏的活动。他还请能讲几句普通话的店员吃大餐,了解香港人的经营思路。整整两个星期,他一个人在香港省吃俭用,记录下一大本经验。
回来之后他对照着香港之行看自家商场,发觉李力和梁凡原先确定的铺面安排与他在香港看到的普遍情况差不多,都不需要他回来再做多少搬动。正好有朋友推荐河南郑州来的商场老手,那老手一上来就问杨巡在没在电视里看到过“中原之行哪里去,郑州亚细亚”的广告,杨巡当然知道,前两年的事了,他还知道“双休日哪里去,仟村百货赶集去”,电视上还放过改编的连续剧。但他奇怪,为什么后来电视上那些广告没了,是不用喊了,全国人民都去郑州逛街了,效果已经到了,还是亚细亚和仟村都隐退了。
杨巡暂时没同意应聘,但是与那个郑州商业老手谈了两天话。当他听到郑州各大商场的商战打到后来大家都无路可退,即使打折商品价格已经低于进货价却还得为了赚人流硬着头皮坚持,他听得头皮发麻,不得不想到商场四楼那些由商场进货——库存——销售的电器产品。如果这边也打起价格战,他那四楼还不是死路一条?他最后没聘用那位来自郑州的老手,他决定不能沿袭商场进货——商场库存——商场销售的路子,一定不能把钱放出去把货捂在自己手里,那一段销售周期里,谁知道会出现什么亏损因子。但是看到别家商场都衣服食品电器首饰等一应俱全,是真正的百货格局,他又有些不敢裁去食品和电器两大块,非常矛盾。
他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四楼的一半开成香港那样的超市,专门卖日用百杂和小电器。另一半租给一家私营家用电器公司,让那家公司的电器填满他的商场铺面。同时,他开始做VIP卡,做得就跟银行信用卡似的,但他的卡金光闪闪,非常喜气。他的VIP卡闪亮登场的时候,他仿照着香港的办法,做国庆打折返券销售。广告和海报早早在一星期前闹出去,宣传效果是不错的,国庆当时人流也是不错的,但节后杨巡让会计一算,当然是赚了不少,可是比起他投入的精力和资金,这份钱,赚得性价比太低。
既然已经上手,已经无法脱手,杨巡只能做着,愁眉苦脸地做着。但杨巡不是个肯按部就班老老实实的人,等门道摸清,他就让杨速接手具体事务,他自己脱身而去,考虑新的项目。只是商场仓储占用他巨额流动资金,令他没钱往别处施展拳脚。


15


梁思申回去,就得到两台配置新出的WIN95操作系统的电脑,一台台式,一台手提。WIN95操作系统几乎可称作划时代的革命性的友好界面令梁思申爱不释手,即使需要费时把许多资料从原来的电脑倒腾到新电脑上也无所谓。但可恶的是绝大多数软件依然只能在DOS环境下运行,那么好的新操作系统,她只能用上一半。
不料外公竟然迷上电脑附送的接龙游戏。以往外公闲时喜欢拿一副扑克牌玩接龙,可是洗牌翻牌哪里有电脑上那么方便,即使以前有竺小姐帮忙洗牌都没电脑方便。但现在梁思申是大肚婆,所有人都对她忍让三分,外公抢不到电脑,只好想办法要国外的儿子给他带一台电脑过来用。
梁思申终于见到外公口中的美女戴小姐,果然活色生香。她纯粹是因为戴小姐来自宋运辉的家乡而对戴小姐多重视一些,但这样三十来岁、五官姣好、活色生香的女子,在男人堆里非常受欢迎。外公也喜欢戴小姐,虽然戴小姐不如竺小姐一般会诗词歌赋,可是戴小姐开朗热情,性格犹如拉丁女子,她一进门锦云里就仿佛热气腾腾。外公背后说戴小姐胸大无脑,可又挺喜欢戴小姐来,还几次借小钱给戴小姐调转头寸。
经过一次见面,梁思申就问出该戴小姐叫戴娇凤,来自宋运辉老家邻县的一个村庄,她查了地图才找到大致方位。她倒是发现,那村庄与宋运辉插队的地方在同一个县,严格说起来,与杨巡的老乡关系更近。
梁思申本想哪天宋运辉过来上海时候与戴小姐来个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她有点期待严肃的宋运辉遇到个活色生香的女老乡会如何对待。没想到她才在电话里一介绍,宋运辉立刻反映过来,这个戴娇凤会不会是杨巡在东北时期的同居女友。但梁思申问宋运辉想不想下次礼拜天来的时候见识一下杨巡的那个过去,宋运辉却没那兴趣,梁思申反而高兴。
但梁思申本来准备回美国生孩子的打算出了变数。她被国内的工作牵住,无法争取到去美国回炉培训的机会,等熬到产假时候又可能被航空公司拒收,她只得做好在上海生孩子的准备,反而宋运辉与梁父梁母都愿意这样。
橘子黄时,锦云里的银杏黄得娇艳,秋风吹过,落下一地斑驳。外公风雅,不让扫去银杏叶,任其写意秋色,一地娇黄。秋高气爽时节,阳光掠过飘摇的树叶洒在青苔描画的砖地上,如同给银杏叶打的追光。梁思申难得周末休息,而宋运辉又没来,她陪着外公一起在院子里晒太阳,据说是补钙。闲暇时节,她有大量的书要看,都是与育儿有关的。
十来点钟时候,大门被敲响,先放进来李力,李力喜欢锦云里二楼书房一屋子的古籍,他又很得外公赞赏,每次来的时候,外公都让他自己玩。今天也不例外,李力与两个主人寒暄几句,径直去书房。但外公说,李力看上去有心事。自从梁思申怀孕后,外公的性子稍微柔和了一些,祖孙俩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竟能开始和平共处,互通有无。
过一会儿,敲门进来的是戴娇凤。梁思申这下对戴娇凤有了兴趣,手中的书都不看了,专等戴娇凤坐下说话。
外公听过梁思申转述,对于这个敢于在十年前闹私奔的女子更有兴趣,也是丢下电脑游戏等候挖掘。可怜戴娇凤哪里知道有大小两只狐狸瞄上了她,她还以为是随便聊天,大家说起过去的时候,她大大咧咧地也说起最初一段感情因为误会对方于激愤之下分手,却又在发现错误时候自己已经错上加错,只有不再回头。她不知道在座祖孙两个都知道对方是谁,她还提起初恋是最美的,最没心机的,如今还常常记起那时候的没心没肺。
祖孙看着美艳的戴娇凤,想到矮小的杨巡,都不敢再说他们认识杨巡,免得刺激这个心思简单的美女。但两个人都觉得,如今戴娇凤的丈夫虽然不是腰缠万贯,却是本市司法系统的干将,而戴娇凤自己又是在一家公司做得不错,倚仗丈夫的关系获得不少人脉,应该说日子过得不错,人大约在舒心的环境下才能宽心地对待过去复杂的种种吧。
梁思申中午时候亲自上楼,去书房叫李力下来吃饭。却见到李力拿着本书斜斜坐在太师椅上,眼睛不知对着哪个虚无的空间。直等梁思申敲门才回过神来,原本木然的脸上挂上笑容。
梁思申微笑问:“有心事?”
李力微笑:“没什么。刚才想到萧然,他大概看合资项目大势已去,只好扔下那头,出来重新做贸易。可惜资金给困在合资公司,他爸又步入退休,他的情势比较尴尬。”说到这儿,李力一笑,“有点兔死狐悲啦,呵呵。”
梁思申知道李力没说真话,也只是笑道:“前年开始的调整,到今年底基本上已见成效,今年我们估计消费价格指数和固定资产投资增速都不会再超过二十,经济增速也应该比去年前年有所回落。萧然在这个惯性下降通道时期出击,会比较艰难一些。我们下去用餐吧,都十二点多了。”
李力忙笑道:“你看我这个客人真不自觉。都说明年调控将继续,你们国外的舆论是怎么看的?”
“呵呵,我们国外的蛮人刚刚从崩溃论里拔出来,说出来的话做不得准。”梁思申先走前面下去,不过还是说了句正经的,“我们都感觉这回的调整能做到软着陆已是非常不易,下月北京的经济工作会议上,我们估计政策走向还是从紧。因为一批国有企业经过试点改制,明年开始应该陆续可见成效,这对国内生产总值的提升又是一大助力,估计国家就会在其他方面采取措施巩固调控效果了。怎么,跟你的有关?”
李力忙笑道:“关系不是最大,不过通胀缩小,银行贷款利率依然居高不下,对于我们的利润有一定影响。”
“哦?不过事在人为。来,给你介绍,这位戴小姐,我们的客人。”
梁思申见李力对戴娇凤只是淡淡的,不知道是因为李力鉴赏美女的眼光独特,还是因为李力今天心神不宁。反而是戴娇凤早就知道只要来锦云里就能遇到贵人,知道李力身份后,对李力非常殷勤。令梁思申大惑不解的是,李力饭后又去书房闷了一个下午,晚饭时候才离开。
但等李力离开,梁思申立刻一个电话给梁凡,询问他们公司近况。等梁凡详细说明没出问题,梁思申才稍微放心,不过还是又一个电话打给她爸爸,让爸爸最近收紧对梁大的贷款。
天日已经渐短,不到下午五点钟就已昏暗。夜风一阵一阵地紧,卷起满园落叶纷飞,在夜灯下犹如雪花飞舞一般。
冬日不可避免地到来了。

1996年


01


年底时分,正是商家最忙季节。杨巡发出好多购物券,不少单位开着购买文具的发票几万几万地捧来现金购买购物券,杨巡也识做,虽然购物券不打折,但是主动按照一定比例给购买购物券的经办人几张购物券作为回礼,经办人都是心照不宣地收下,有些不久又捧着现金过来购买。再加上年底本就购销两旺,商场竟然难得出现销售高峰。
这时候,杨巡从报纸上了解到,有家外国大型超市在北京开业,那超市来自法国,名叫家乐福。正当杨巡思量着要不要忙过这阵子去北京看一眼,看是不是与香港的那些超市一样,却又从《新民晚报》得知,上海的家乐福也开业了。杨巡没有犹豫,只等元旦销售高峰才一过去,春节高峰还没杀到,马上拎行李直奔上海,领那合资大超市的市面。
因为有妹妹杨逦落户上海,杨家人在上海终于有了落脚点。杨巡下午一下火车就直奔那房子,他得先把大包行李处理掉了。那行李里面有两个哥哥给小妹买的贵价羊绒衫和围巾,有两个哥哥一致认为适合白领丽人穿着的品牌套装、大衣,当然也有国外大牌的巧克力、咖啡。两个哥哥认定小妹才那么点工资只够温饱,额外消费还是需要两个哥哥帮衬。但是杨巡因为有言在先,就不给现金只给实物。
杨巡下午三点多打开房门时,却意外发现杨逦这个时候竟然在家。杨巡立即看到杨逦的脸上很是不自然,但他还是关切地问:“怎么啦,请假不上班?身体不舒服?”
杨逦迟疑良久,才闷声道:“我辞职不干了。”
“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
“元旦前的事,我发了工资走的。”
“那你这几天怎么过日子。”杨巡当即去厨房翻看,只看到几包方便面,“怎么回事?跟我说说。”
杨逦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翘着嘴巴道:“我们不是今年不包分配吗,公司就贱看我们,进去的人都没好位置,有些先做文印,有些先做跑腿,把我分去reception,叫我一干就干到辞职为止。”
“那个锐什么什么的是什么位置?”
“reception就reception。”
“总有中文名目吧,梁思申那个半老外说话都不吐英文。”
“你就梁思申梁思申,reception就是接待。”
“啥,你一个重点大学毕业的去做接待员?这不是小看人吗?”杨巡当然知道接待是什么,档次高点的企业都在门口围个大柜台,柜台后站一个漂亮小姐,客户上门,第一个调戏的就是接待小姐。杨逦公司竟然让一做就是半年。杨巡很生气,但随即便冷静下来:“你们那几个一起招进去的,不是有跑腿文印的吗,他们也还干那行?”
杨逦一时没吱声,闷一会儿,才避开眼去,硬邦邦地道:“当然。”
杨巡当即发现杨逦撒谎。肯定其他几个已经脱离苦海,而杨逦估计个性很冲,不肯妥协,又不安于接待位置,被公司管理人员讨厌,因此就被有意摁在接待位置上不给挪窝,她脸面挂不住只有自动求去。杨巡不予戳穿,想着杨逦辞职已经难过,他别添乱了,岔开话题道:“走,刚开了家超市,叫家乐福的,我们去买些东西。你跟我一起去。别拉着个脸,现在不是每星期都有人才市场吗,找工作容易。”
杨逦没应声,但默默跟着出门,上了出租车后,也是不肯说话,好像还是杨巡欠她似的。杨巡坐在前面,看计价器上面的数字飞转,脑袋里也是飞转着思考,要不要对妹妹施以援手。如果不施,就冲她那么点工资,估计现在已经钱包见底。可是如果施的话,助长的是杨逦那臭脾气,杨逦即使找到下一个工作,又如何能安心岗位。如今杨逦在家里都是车进车出,空调席梦思,即使他今天给带来的衣服,也是一套上千的,这样的花费,杨逦面对只值一件大衣价的工资,心态怎么好得起来。说起来,杨逦不肯脚踏实地工作,与他的纵容很有关系。
其实他现在给杨逦一个月几千块钱很容易,可那不是更加纵容杨逦了吗?杨巡的心徘徊在硬与软之间,无法做出决定。他深知,如果换作别人说起自家孩子的事,他一早会扔话出去让家长好生教训没出息的子弟,可是轮到他自己小妹,他却下不了手。一直到进去人声鼎沸的家乐福里面,杨巡才停止艰难的思考,推上一辆购物车开始他的观察。
与去年考察香港超市不同,这回进家乐福,他已经是一个商业系统从业人员,对百货行业的商品已经有了系统认识。此时面对看不到边的熟悉的商品和熟悉的价格,他的感受彻底不同。他看到,这里的商品基本涵盖吃穿住行,一个家庭只要要求不高,可以在这里买到所有家用。他看到这里的商品价格普遍比他的百货商场里面便宜,而同类商品的选择余地却更大,商品可用琳琅满目来形容。他看到这里的购物环境与香港的一样便利,没人在身边说三道四,拿什么不拿什么完全自由。他还看到,这里的灯光明亮空调温暖,售货员对外地阿乡没有晚娘脸。他更看到这里也是自动计价,非常便捷迅速,最后还送塑料袋方便顾客拎走。全跟香港的没什么两样。因此杨巡看到,即使今天不是休息日,即使现在还是上班时间,超市收银柜台面前还得排起长队,里面来往购物的人不知比香港多多少。他一下子消费了两千多块,而排他前面的两个人消费也不少。
走出超市,西北风让他火热的脑袋一下清醒,他就忧虑地对杨逦道:“要是在我们市也开这么一家,我的商场还不喝西北风去?”这里带给他的震撼绝对比香港的超市更大,因为香港的超市远离内地,他即使前去取经,也最多只是感慨而已,可是上海的家乐福,却让他看到身后危机重重。
杨逦一圈超市逛下来,大哥又一下子给她买了不少食品家用,她的心情立刻好转,闻言就反应敏捷地道:“上海也才只一家呢,不知几年后才能去二线城市。不过真要开那么一家在旁边,商场起码一半商品没销路了。”
杨巡点点头,好久都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在黑暗中等到一辆出租车,将买来的东西塞满后备箱和后座,他才又道:“以前梁思申跟我说起超市的时候,我还以为那种又亮又漂亮又有空调的地方东西一定贵死人,我还跟她说照国内经济水平起码十年都不需要超市。可没想到……还不到五年,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坐在后面的杨逦不由得探头看前面大哥的脸色,昏暗灯光下,她看到大哥两只眼睛发直,心事重重。“别担心,不是说了吗,上海也才开始,你还有几年准备时间呢,够多了,自己造一个也来得及。”
“自己造一个容易,可是我哪有钱库存那么多货物?那得多大流动资金。”杨巡不知道家乐福的经营模式是怎样的,他估计与自己商场四楼的小超市差不多,“只有老外才有那个钱啊,难怪是法国人开的。”
杨巡忧心忡忡,却也在忧心中看到一丝希望,“还好,家乐福的普遍价格还是比我市场那些摊位的贵,像我这样的人当然逛超市,可工资不到一千的,看到有一分钱的便宜当然是先奔市场。家乐福的运营费用怎么跟市场比,还好,没法比。”商场危殆,可好歹市场可以保住,杨巡终于放下一小半心事。
回到小区,天色已经全暗,家家户户的脱排油烟机喷出浓烈的菜香,被楼宇间的狂风一阵搅和,令杨家兄妹更觉饥寒交迫。杨巡让杨逦在楼下守着,他一趟一趟地拎东西上六楼。杨逦被一月的冷风吹着,一件一手长的呢大衣根本无法御寒,只盼着大哥快快来去,把东西收拾完。杨巡几趟六楼跑下来,人早累得腿脚打晃,身上的大衣早甩了。他最后一趟下来,索性把地上全部东西都收拾到自己手里,杨逦都不需要拎什么。但等杨逦准备空着两只手上楼,杨巡却叫住她。
“老四,去打几个电话,问问梁思申那单位具体地址。我上去烧饭炒菜。”杨巡摸出一张五十块钱交给杨逦,“电话费不够回来问我拿,用不完算你的。”
杨巡以为说完就可以上楼。不料杨逦接了钱,没掖进口袋里去,却跟着杨巡一起上楼了。“太冷了,回家用你的手机,现在不是能漫游了吗?”
杨巡一个人拎着所有东西往上走,气喘吁吁地道:“手机通话费加漫游费,一分钟得多少,你公用电话一分钟才多少?快去快回。”
“大哥你怎么算账的,你给我五十块钱,就算通话加漫游,也够打二三十分钟的,手机打跟公用电话打有什么不同?今天温度接近零度,你想冻死我?再说即使我拿114查出梁思申的单位电话,可现在已经七点多,下班时间了,哪儿找得到人问地址?”
杨巡从肩膀上扛着的米袋后面艰难地看看小妹,他更意识到小妹辞职的根源在哪儿了。他走进门卸下货,一把抓了杨逦手中还嘲笑似的掂着的五十元,严肃地道:“你工作态度很有问题。我来告诉你。第一,我给你五十块,你没用完,虽然对我来说一样是支出五十块,可对于你来说,却有收入。同样的效果,但用手机支出五十块的话,钱就全进电信手里去了,我一样还是支出五十块,但你一块钱都捞不到。你以为钱是那么好赚的吗?第二,你说你是外资企业工作过的,那你应该知道他们高层经常晚上要跟国外刚上班的通上话才能下班,只有你们这些说什么时候才能按时下班。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可以,但你不能不知道上面的人在做些什么,还自以为是说什么七点人家已经下班,你犯的就是不懂又自以为是的毛病;第三,那就是你无知又懒。工作半年,连最基本的工作方式方法都不懂,却不肯尝试。114问电话是第一步,问到的电话后面没人等着回答你问题那是理所当然,但你不会电话号码最后两个数字稍微变化一下继续打吗?连号的电话号码基本在一个片区,多打几个基本可以问个八九不离十;第四,是你的工作态度问题。我上楼下楼背那么多东西,你不说帮忙一起扛,你打个电话帮我总行吧?我都已经要求你,这么冷的天,我如果没要紧事也不会要求你,可你还挑肥拣瘦,你在公司工作也是一样?人家出一千多一个月供着你是让你挑肥拣瘦去的吗?你给我好好想想,你工作的时候是不是没动脑筋?工作,不是家里,没人有义务喜欢你。我下去打电话,如果问到地址就不上来吃饭,你自己先吃。”
杨巡说了那么多,耐心详细分析了杨逦的错误,可是杨逦压根不服,他开门准备出去的当儿,杨逦就在后面道:“你即使十万火急,可你也得注意方式方法,万一人家没上班,你的所有电话费不是泡汤了。万一你……”
杨巡没想到自己说得那么详细,杨逦还能来那么多万一,他懒得听下去,也没时间听,急急关门将杨逦的一万个万一关在门里面。杨巡一向自诩,只要是他想找的,没有找不到的。其实他早已知道梁思申办公室的电话和地址,他只是想测试杨逦到底有几分能耐而已,测试结果他非常不满,心想,杨逦这样的大学生要是到他手下,不等杨逦辞职,他先开了她。这时候杨巡心中已经决定,回头再给杨逦买五十斤大米和一些香肠水果等物,但绝不给杨逦钱。他已经看出,杨逦的问题完全是心态不好。他想看着,杨逦毕业一周年时候如果还改不了,他只好认了,以后供着小妹。
自从换新电脑后,梁思申每天从国外接受的信息量就大了很多,让她不再觉得处于信息真空。她请求她的同学朋友经常给她发邮件,她自己公司的信息传输也方便许多,只是网络速度很慢,每天都需要秘书收集存盘,她等下班后办公室安静,才能一目十行地浏览。但她有空的时候,大洋彼岸的老友们却都是清晨最忙时分,她总是无法在聊天室遇到他们。
看完便收拾一下下班。此时她已经大腹便便,可是国内孕妇装太过娇艳,她只得套上一件男式羽绒服打发这个短暂时期,她乘电梯直降到地下停车场,电梯门打开,却看到外面神色略带茫然的杨巡。但杨巡看到她的时候,立刻一张脸转出笑容。只是这张笑脸充满惊奇,杨巡惊奇的是印象中身材瘦高的梁思申竟会变成这个模样,即便是一向美丽的脸也有些浮肿。他心说难怪在停车场找不到她的大车子,现在上下那大车子不方便了。
梁思申挺烦杨巡阴魂不散又找上门来,这明摆着是她容易说话,杨巡可就没敢找宋运辉。但她见那么灵活的杨巡难得目瞪口呆说不来话,只得主动开口招呼:“你在上海?来这儿找人?”
杨巡终于收回惊奇,忙道:“我找你,新年好,门外不远有家餐馆,我想请你吃饭。”
“我很累,想早点回家,你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来看看你,又半年没见。我送你回家吧,我替你开车。”
“谢谢,我还行的。”
杨巡听梁思申一直婉言拒绝他,他也只得硬着头皮道:“让我帮你开一次吧。我最近忙商场,一直没空过来上海,这回听说上海有外资超市开业,赶紧来看一下,看完一肚子的话想找个人说,就来这儿碰碰运气,哎呀,你换车了?”
梁思申当然没把驾驶位让出来,但一边开车门一边道:“超市我也听说了,挺不错,谢谢你来看我……”
“人真不能做错一次。”杨巡听梁思申没热心议论的样子,心中感慨。
梁思申闻言微笑道:“对不起,我现在体力不允许,一般都是早回,过去的事请别再提,都是仁者见仁。”
杨巡点头,有些违心地道:“你上车吧,外面挺冷。那再见,以后去东海,随便什么时候打电话,我都在。”
梁思申钻进车子里,看看外面的杨巡,心里有些不忍,伸手打开副驾的门,让杨巡进来。“我送你去宾馆。”
杨巡近乎欢快地跳进车子,快乐地道:“我送你,回头我打辆车回家。我小妹毕业了,分在上海,我给她在上海买了套房子,现在我来上海不用住宾馆,就住杨逦那儿。那小家伙上个月辞职,都没跟我说,今天我去才发现,家里清锅冷灶的,只有几包方便面,我没翻她钱包,不知道钱包还有几块钱。我批评她工作态度不对,可她死鸭子嘴硬,理由比我还足。唉,四年前差不多的时候我也找你讨论杨逦,你跟我说别多给钱,宁可多给物,结果我没做到,我养娇她了,她现在眼高手低。唉,怎么办,对不起我妈。”
梁思申原以为杨巡会跟她说看了家乐福超市后的感想,就跟以前似的,跟她商量造建材市场,造四星宾馆,造欧洲街和商场,满眼睛都是憧憬,满肚皮都是主意。没想到一上来就是家长里短,就跟每一个恨铁不成钢的家长一样焦急。她不由莞尔:“那你要拿她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明天给她备足够两三个月的柴米油盐,总不能饿着她。我看吧,她要是半年里面能出息,就让她继续待上海,要半年后还是有上顿没下顿,我不指望她了,捆也要捆回家自己盯着调教。”杨巡说的时候,不时看向梁思申,见她一直听着发笑,估计她在笑他的主意,只得也笑道,“没办法,老四嫌我没文化不肯听我,不认我的理。”
梁思申心说这个哥哥做得还是不错的。“你已经很会说了,死人都能说活。”
“我哪里,我哪里,呵呵。我……我……总之很对不起你,我现在话不多,更没几句人话,呵呵。”
梁思申一笑,转了话题:“一九九五一年里,调控那么紧,你算是做得很好了。”
“我们下半年凑一起的时候已经都在讨论,就是给批,我们也暂时不敢上了,利息那么高,可……听说海南北海那边都有人跳楼了。我现在压力就很大,晚上睡觉想起商场那些库存每天吃掉的银行利息,心里割肉一样。今天再看到那样的超市,要是我商场边上也开上那么一家,我从五楼往下跳算了。你看着好了,很快的,不出三年超市就会过去。以前肯德基不是也只有北京上海才有吗,我到上海还特意去肯德基吃一顿,现在全国各地都有,我们那儿已经有两家,一家还是我的。你看,只要是好的,很快遍地开花。我今天看着超市就想,它超市卖什么,从今天起,全部从我的商场撤出,绝不敢跟超市重复。我今天就得准备起来,一点点地调整布局,要真等狼来了就迟了。没法跟它超市比价格,有些都比我进价还低,我都不知道他们怎么卖得出这种价格。这商场,不接手不知道,一接手才知道水太深了。”
梁思申听着满是道理,但只脸上笑笑道:“对于你去年夏天肯接下商场经营权,我也奇怪,不是你一贯风格。”
“我也悔,可就算时间倒回去,我还是得接。放他们手里,他们每年给我制造亏损。与其不明不白亏钱,还是自己动手亏吧,起码亏得死心塌地。这与你无关,都是我自己的事。”
梁思申不愿多提商场的前因后果,只得再转话头,好在锦云里很近,很快便到了。“我到了,今天不请你进去喝茶。”
杨巡看看这陌生的环境,奇道:“你不是住别墅吗?”
“这儿方便,上班近。呃,有个不情之请,这个地方你非请勿来。”
杨巡还以为梁思申不喜欢他像今天出现在她办公楼下面一样出现在这里,只得悻悻地道:“好吧,以后我打你电话,行吗?”
梁思申只得索性摸出一张名片交给他,算是诚意。她名片上面没有记载手机号码,她不愿意每天被叫魂,但她就不明确说明,让杨巡别自说自话地摸上来,其实是因为戴娇凤。以杨巡只凭她一个工作单位的名字就能摸到她工作地点,杨巡只要有心,还能不顺藤摸瓜了解到戴娇凤去向?她还是别制造事端。
杨巡看梁思申开车进入大铜门,不由得绕着这么大院子的围墙走了一遭。围墙有些与别的房子连在一起,他没法精确看出大小,可毫无疑问,这院子很深,不比他老家山野之地的院子小。他不知道这房子是梁思申外公的,心说梁思申这个人可真会赚钱。可一想到这么会赚钱的梁思申如今对他守口如瓶,再也不会帮他,他心中遗憾非常。可是,他能强撬人家的嘴吗?
杨巡只打车到最近的地铁口,换乘地铁回杨逦家。他好好想了一路,走出地铁的时候,杨巡基本上心意已定,有关商场的,有关杨逦的。他走出超市的时候,还一肚皮的话无处诉说,可是遇到梁思申他也没讨教什么,可就仿佛跟完成一项宗教仪式,他现在需要的只有行动。他都没去想想刚才其实根本不用费心等在梁思申楼下那么久,没必要那么曲折那么麻烦,其实他在走出超市时候早就心意已定,不说也行。他可能只是延续了一个事前征求意见的惯性。


02


雷东宝也在抓破头皮。平时工资发下来,他都是自己拿一半,另一半给冯欣欣做家用。但是今年的年终分红,雷霆的倒也罢了,红伟那边的公司分红很是可观。因为对本地电线行业的集中整治,红伟的贸易公司又买又卖,生意滚得相当大,在好几大城市已经发展出经销点,因此利润跟着上去了。红伟满面红光地把一本存折交给雷东宝,雷东宝拿着却不知道放哪儿去。
项东虽然进来才半年,按比例所分得的钱比起正明他们来少一半还多,可他还是震惊了,这个数字,比雷东宝请他来小雷家时的口头许诺要大不少。他会议后就想找雷东宝说说话,说说这半年来的感受和对新一年的展望,他太震惊了,他抑制不住地想找人说。可是雷东宝此时头痛钱放哪儿的问题,把约谈拖到晚上。项东只得驾车从市里回小雷家,一路打着节拍放声高歌,唱的是翻身农奴得解放。
雷东宝却是对着存折为难。按他以往的规矩,不是应该交给老婆管吗,可是想到冯欣欣,他怎么都不放心把钱放到冯欣欣手里,仿佛冯欣欣跟他隔着一条心似的,他感觉冯欣欣不可能好好保管他的钱。给他妈是不可能的,他妈这个没原则的。当然他自己也可以管,塞保险箱里就是。可是他却不知不觉走到了韦春红的饭店。
他还是三天两头来这儿,可今天走到门口,却没伸出手去推门,在门口徘徊。这当儿中饭过去,晚饭还没开始,店门里面冷冷清清,店门自然也是关闭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进了,却见韦春红就在门里面捧着热水袋似笑非笑看着他。
他不知哪来的气恼,道:“你看我来也不说给我开门。擦什么了,擦那么香的,你让人家吃饭还是吃你啊。”
韦春红依然似笑非笑地道:“这是小梁送我的新年礼物,她和宋总都说这种香气最适合我。”
雷东宝立刻无话,现在他想了解宋家的事,还得通过韦春红。“就你贪小,他们送你什么你还真有脸都拿着。”
“哟,上门寻衅闹事啊。宋总前儿刚打电话来,说老家的腌鱼腊肉干笋干菜就是鲜,他家老爷子冬天照例胃口不好,可就喜欢吃老家去的东西。我等会儿就跟宋总说说,以后少跟我这种没脸的交往呢。”
雷东宝听了就明白,人家现在绕过他呢。他烦躁地道:“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见雷东宝如此正经,韦春红就不调戏他了,吩咐店员看门,她跟着走上楼去说话。但她还是不想正经,每次雷东宝来她都欢喜得很,正经不起来。她坐到雷东宝身边,伸出被热水袋捂得红红白白的手给雷东宝看:“你瞧,今年硬是没生冻疮,也没开裂,小梁教我的法子管用。”
雷东宝抓过手来一瞧,果然,她不说还真没留意,但嘴里还是没好话:“你老妖精跟小妖精学,十几年饭白吃了。你别打岔,我跟你说事。”他掏出大红的存折,抓过韦春红的手,一把拍在韦春红手掌上,拍得韦春红如今嫩嫩的手掌生疼。“你替我保管,一半买股票存银行,你看着办,另一半估计开春要用到,我到时再问你拿。”
韦春红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肯吱声,先接过存折翻看,一看里面的数字,立刻将存折一合,交还给雷东宝:“你想清楚,弄不好你一分钱都拿不回,我才不给你写字据。”
雷东宝啧地一声:“要你拿着就拿着,你不是最爱钱吗,装啥小脚。到底管不管,管的话赶紧穿上大衣,去银行换你名字。”
韦春红一听,当下就相当地明白雷东宝的意思了,顿时满面春风,扑过去就抱住那猪头啃了一口,赶紧穿上大衣跟雷东宝出去。雷东宝这才放下一头心事,只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在银行办理手续这等琐碎事,当然都是韦春红着手办的,雷东宝只需要腆着肚子站在一边指导就行,然而韦春红办这些是轻车熟路,因此雷东宝惜字如金,即使存折上面巨额现金的转户都不能让他开一下金口。
这时候正好有电话打到雷东宝的手机,他看都不看号码就接起来。拿着雷东宝淘汰下来的模拟手机的韦春红看见心说,既然都不看号码,还烧包地换数字手机干吗,都是钱多了烧的。要她说,既然都能用,换什么手机,她手里拿到钱就投资。自打前年雷东宝出狱后,她饭店的生意又恢复旺势,再说这两年大家呼啦啦地好像都钱很多似的,上饭店吃饭也跟不要钱似的,除了公款吃喝,个人吃喝也多了起来,韦春红去年一年市县两家饭店的收入竟是过去那么多年的总和。手头富裕的韦春红已经投资了几处市区一、二类地段的店面房,这是她与梁思申商量的结果。现在雷东宝的钱也到她账上,她打算与她的凑一起,回头再找几家店面房买下,当然房产证上得写她的名字。
雷东宝没去关心韦春红一直喜滋滋的脸色,韦春红的脸色阴晴圆缺,都是他一句话,他对韦春红有信心得很。他只是奇怪杨巡怎么忽然打他电话,那小子不是才刚元旦前给过电话吗。因为前年杨巡在他出狱的事上做过很多努力,他前年投桃报李,对杨巡手底下两家市场脱红帽子的工作给予很大支持,两人现在关系算是热络。听着杨巡一连串的“书记,新年好,新年好”,他干脆地笑道:“是不是今年春节要回来?我请你喝酒。”
杨巡笑道:“不是,书记,我跟你通风报信来的。我刚上朋友那儿查点政策,看到说今年开始出口退税率下调,还有传说很快进口税率也会下调,这些对你刚起步的铜五金出口很不利啊。你得早做打算,调整今年利润预期。”
“早知道了,现在我们跟进出口公司穿一条裤子。呀,小子,你现在嘴上一套很利索嘛,跟谁学的?”
杨巡又笑:“哪儿利索了,跟书记怎么比,我新鲜热辣知道的东西,这不书记早了解了。咱不上台面,跟过年过节的猪头肉一样。好了,书记有准备就行,我白提一句。春节不回了,现在开了家商场,闹得每天跟坐牢一样。等我理顺了一定找书记喝酒去。要不书记你有空过来玩?”
“不去,我老婆春节生孩子。”
雷东宝接完电话,却没管韦春红听到他说生孩子的时候脸色变了一下,见韦春红已经办完手续,就拿回身份证,开车送韦春红回饭店,然后他就去忠富那远在穷山旮旯的养猪场。
忠富说不回小雷家就不回,在老娘娘家包了几间猪舍养猪至今已经两年,即使明明承包小雷家现成的养猪场比他自己通过资金积累,一砖一瓦地扩大猪舍快捷得多,他都不肯再回小雷家养猪。雷东宝本来冷眼旁观,看忠富要怎么收场,后来见忠富果说到做到,他倒是敬重。又快到春节,小雷家照例是要发年货,虽然雷东宝眼下不是村干部,可他手里抓着钱,小雷家村的行政事务依然是他说了算。他不就近到承包他猪场的那些老板手里拿猪,而非要绕远路问问忠富手里有没有猪。
可是去忠富猪场的机耕路根本没法开车,雷东宝不得不将车子停在路口,冒着寒风得走一里多路才能到猪场。忠富早接到电话说雷东宝要来,虽然没殷勤地等到村口去张望着,倒是一直一边做事一边关心着外面的动静。看到雷东宝走来,忙快步迎了出去。见面就笑道:“哦哟,书记,听说下月就要当爹了?”
雷东宝眉开眼笑的,嘴里却道:“头大啊,只能一窝生一个,要跟你这儿一窝生七八个多好。才一个,以后要我怎么养,我每天还不得找个人盯着他小子。”
忠富听着好笑,心说雷东宝为了这个孩子连婚都肯离,以后还不知道怎么疼这孩子。“听说前阵子你们都忙得很,都是书记亲自挥着鞭子赶大伙儿加班加点,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元旦前忙完了,现在得歇火喽,出口订单黄了好几单。我找你要几头猪,以前村里分几头猪,你今年给我留几头,数目你肯定知道的。要给我好猪啊,别挑病的瘦的杀熟。”
忠富听着开心,笑道:“书记惠顾我生意,我怎么会乱来?猪肯定是有的,再说凭我,你就想换口味找头瘦猪病猪都没可能啊。书记这边请,我这儿简陋,没以前小雷家办公室好。”
雷东宝跟着忠富进去,扭着鼻子道:“你这儿没沼气池吧,臭得很,我老远就闻到。”
“有沼气池,自己弄了个小的,够烧猪食。再大做不起,做出来的沼气也没地方用,不是以前小雷家,副业多。”
“要你回小雷家,你就不回,你就跟我赌气。今年变主意没有?”
“书记就别问了。再说现在我这儿摊子已经铺大了,也扔不下了啊。”
“现在年出栏几头?”
“不瞒你说,书记,去年一年养猪的都亏本。什么都涨价,猪饲料也涨,一头猪卖了还不够成本。村里人早把猪杀了,连猪娘也杀。我尽量缩小养殖规模,省得多亏,但留着优良品种,再亏都得撑着。大家日子过好了不得吃肉吗,等没人养猪了,我的猪又有人抢了。书记今天给我笔大生意,算是雪中送炭。我本来正愁过春节的钱。”
“市道总是有涨有落的,不过你说得没错,大家都要吃肉,猪肉总有地方卖。我知道你这几年有点积蓄,要真调转不过来,跟我说一声,别见外。”
忠富听着感动,笑道:“书记,那我不见外,先跟你亲兄弟明算账。你先付定金给我,呵呵。”
“操,你还真不见外啊,去村里拿去。你等着,我给你问问,看有谁家也要发福利。”
忠富忙按住雷东宝的手,道:“书记别忙。书记那么照顾我,我心里真是没说的。不过我忠富有一件好,我科学养猪,打个比方,别人家的猪吃一斤饲料长一两肉,我的可以长一两半,我节省开支就节在这里。我还行的。”
“还行就好。这几天跟朋友们吃饭,都说今年……啊,去年日子不大好过,我想来看看你,你没事就好。我走了,我晚上还得跟铜厂厂长谈。今年开始国家退税调整,你知道退税吗?我们现在基本上是亏本卖给国外,就等着它退税那点钱找补。现在退税降了,我们要么不提价,亏;要么提价,老外不要。得想办法,也想个跟你科学养猪一样的办法。我也愁。”
这方面忠富帮不上忙。两人又说几句,雷东宝去猪场看一遭就走。送走雷东宝,忠富一直很感动,知道雷东宝如果单纯为小雷家办年货的话,是没必要亲自来一趟的,雷东宝来,只为实地看一眼朋友到底好不好。这时候忠富心里有些动摇,他想到这一段时间里肯定有不少养殖户坚持不下去,得退出养猪圈子,包括租小雷家养猪场的养殖户也不会有例外,他完全可以乘虚而入,而且可以靠关系先拖一下承包费。但是他想来想去,最后还是自己摇头否定。既然出来了,就不想再回去,就这样做个朋友挺好。若真接近了,以雷东宝的性格,难免又会不由分说裹挟上他。
从忠富这边出来,雷东宝找项东说话。项东给他列出面对的几项问题,诸如退税率降低,影响刚开业的铜五金出口,并影响利润;如进口税降低,可能会有国外产品进口冲击市场;还有一个坏消息,是已经合资的省电缆准备恢复中低端产品的生产,势必以挟雄厚资金实力冲击电线电缆市场。
雷东宝忧心忡忡,对忠富,他会说市道有起有落,可真落到自己头上,他还是愁的,再加现在又添省电缆一道心事。项东现在则是动力十足,安慰雷东宝不用着急,铜厂方面他会设法,尽快争取产品升级换代,提高技术附加。他提醒雷东宝关照电缆厂,起码先保证安全度过这个政策紧缩期。
雷东宝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庆幸找到个项东这样不要他操心的,又从方方面面感觉到,今年的经济大环境好像都不大好。前几天县里找去开会传达文件,说货币政策适度从紧,解读是银行贷款很麻烦。银行不放钱出来,企业维持可以,想扩张就难。考虑到去年下半年起已经明显减少的电缆需求量,说是基建投入减少所致。要今年还是这样,再加省电缆又杀回马枪,雷霆的电线电缆得麻烦了。
项东那边,雷东宝放心交出,但是他不得不沉到电缆厂,要大伙儿想办法摆脱困境。


03


梁思申预产期前几天还在上班,她认为生孩子又不是健康问题,不需要大惊小怪。反而是其他人个个如临大敌,她妈妈开后门提前退休,宋运辉虽然年底迎来送往很多,可大量安排时间停留在上海。连外公都偃旗息鼓,每看到梁思申安全下班回家就松一口气。所有生过孩子的,见过亲人生孩子的,都战战兢兢,因此都认为梁思申无知者无畏。
尤其是宋运辉更担心,他因姐姐而对女人生小孩有心理障碍。可梁思申不由他,梁思申说宁可把产假放到生了孩子之后。宋运辉提心吊胆,终于迎来差点让他窒息的消息,那是梁思申从医院打来的电话,说她肚子痛,由同事陪伴,自己就近冲进红房子了,让他赶紧回锦云里拖上她妈一起去医院,医生说就在今天,快了。宋运辉赶紧让司机载着飞奔,接上岳母外公一起去红房子,终于在梁思申进产房前见上一面,三个人在外面走廊开始漫长等待。
宋运辉没法稳坐,梁母也没法稳坐,两个人一会儿起来,一会儿坐下,吊桶一般忙碌,唯有外公两手扶在拐杖上,坐得稳如泰山。外公后来真是看不下去,叫两人坐下,道:“女人生小孩,千百年都在生,何况在这种上海最好的医院,你们急什么。你们放心啦,思申这孩子干脆利落,生个小孩不是大问题。”外公本来想说思申心狠手辣,但晓得这时候说出这话得犯众怒,只好从善如流。
“囡囡生第一个,第一个最难,她又不当一回事……”
“谁不当一回事,她当回事,那些生小孩子的书我看她都倒背如流,就你们瞎操心。小辉给我坐下,我眼睛看出血了,你还是什么宋大总经理吗。”
宋运辉当然知道梁思申记性好,领悟力高,有关段落倒背如流,可是知道是一回事,心急又是另一回事,梁思申平时做事干脆利落,又不能与生孩子通用,不是一回事。
外公见没人听他的,其实他也心焦,与外孙女住一起这么两年,事事互相依赖,彼此又互相欣赏,早有亲情产生,可又不愿表露出来,他怕闷坐着露出情绪,被梁思申以后知道了笑话,只得又拿说话打岔。“你们说孩子会讲话后该叫我什么?我们老家不分男女都叫阿太。古代人短命,七十岁算古稀,我这种年纪叫什么,叫老而不死为贼。既然都是贼了,谁还管老而不死的性别,你们说对不对,所以男阿太女阿太统称阿太。我说定了,以后孩子叫我太外公,一定要分清性别,不许混叫。”
梁母没想到老父这个时候还计较这些,只得道:“一定,一定,孩子还一定叫太外公给起的小名,可可,行吗?”
外公笑道:“又由不得你,你女儿主意太大,喏,你女婿能管。小辉,快答应叫可可。”
宋运辉立刻答应,二话没有。外公心里很爽,这就叫城下之盟,外公终于肯老实地双手扶着拐杖,一半重心放在手上,与女儿、外孙女婿一起盯住产房的门。梁父接到通知后,不断电话过来询问,也在那边急成热锅上的蚂蚁。
好在梁思申没让他们多等,果然如外公所说干脆利落地生了下来。大家都很欣喜,终于放下心里一块大石头,唯有梁思申由乐观转向忧郁,怎么办,才出生的儿子长得跟红皮老鼠一样,浑身都是皱褶,她儿子就这么难看吗?反而那么挑剔的外公却在床边欣赏新生儿,连声说孩子长得好,像他王家的种。
纷扰一阵子后,宋运辉让外公岳母两个回家吃饭,梁思申虽然已经算是生得快,可到底已经是很晚。他和一位保姆留下来照顾梁思申。梁思申这才赖在宋运辉怀里尽情撒娇,一会儿叫痛一会儿叫累,要宋运辉非常非常怜惜她。安抚好久,宋运辉才道:“我给东宝大哥也打个电话吧,这个消息得亲口告诉他。”
“就这儿打,不许离开我。”梁思申感觉一边是丈夫,一边是儿子,非常幸福。
没想到打去雷东宝的电话,那边是雷东宝气急败坏的大嗓门:“什么,你儿子?好,宋家有后,我也等产房外面。我每天要她躺床上躺床上,她偏不听,硬要逛街,每天不把钱花光不肯回家,今天逛出问题来了,早产……”
“别急,我记得没差几天吧,也是这几天的预产期。你放心,她年轻,顶得住。很快,生下来也给我打个电话。”
“行。你儿子,你儿子,我要生个儿子,以后俩小子是兄弟,要生个女儿,嘿嘿……”
“别想,你这种人的女儿,好看不了,我们宋家不要。”
梁思申旁边听着好笑,亏雷东宝想得出来,想结娃娃亲。
宋运辉理解雷东宝的烦躁,雷东宝心里头的阴影不会比他的少,他只是没猜到雷东宝现在为了这个孩子非常迷信。
雷东宝此时把妇儿医院走廊踩得咚咚响,一颗心跳得都没比脚步声轻。他一个老婆死在产前,一个老婆生病刚好坏的是生孩子的器官,现在这个老婆又是贪玩早产,叫他如何能够沉静。不只他,连韦春红得知消息后都替他担心,特意上楼跪观音菩萨面前烧香念经,保佑雷东宝平安得到孩子。当然,韦春红也是把她的祈祷传递到雷东宝耳朵里的,雷东宝虽然嘴上一声谢都没有,心里却是知道韦春红对他有良心,简直可说是大公无私地好。
冯欣欣终于半夜生出来,儿子,白白胖胖有八斤重。雷东宝第一时间就拿起手机一个回拨,正好是韦春红的,然后一个回拨,是宋运辉的,最后才是他妈,都是四个字:“儿子,八斤!”后来闲了才又追着给宋运辉一个电话,非常臭美地说,他儿子别的不说,体重愣是超过宋运辉儿子,赢了第一棒。令宋运辉哭笑不得,梁思申听了很不服气,要宋运辉告诉雷东宝,来日方长。唯一美中不足,雷东宝庞大身躯占着产床边位置打电话时候,护士进来办事,喊的是“孩子爷爷还是外公让一让”,令好不容易当上父亲的雷东宝郁闷不已。
电话一来一去,横亘在宋运辉与雷东宝之间的一堵墙悄悄退后。


04


杨巡几乎是第一时间接到梁思申生了个儿子的消息,消息来自第一时间获得消息的寻建祥。这时候杨巡还在商场,因商场还在夜间营业时段。他无法不想到,他必须送礼,因此他背着手到商场楼上楼下走了一圈,一直到商场广播公布打烊,他还没看到可以送出手的合适礼物。他早就清楚,别看梁思申平易近人,可她私底下对生活品质的要求至高。
寒冬腊月天气,逛店逛到夜晚的人毕竟少。杨巡站在一楼空旷处,看稀稀拉拉的人流懒懒散散地走出商场半闭的大门,心里很多想法。他从上海参观家乐福后回来,立刻下手调整商场布局,没有一丝耽误。但是调整是循序渐进的,他不知道顾客感受到了没有,因此他让一楼服务台的小姐留心记录顾客反映。目前调整还不到半个月,没有顾客反映有什么不便。他猜测,那是因为顾客认为东边不亮西边亮,未必一定要在他的商场买到齐全的货品。
但是服务台的小姐那儿没有顾客反映,并不意味着顾客没反映。杨巡认为顾客最好的投票是脚,反映在商场每日的营业额上面。这几天他忙着年底的迎来送往,没时间看账目,今天既然没出去应酬,脑袋又清楚,他决定叫来财务经理老毕问个清楚。他急急冲上已经停开的扶梯,一直冲到五楼行政仓储区,才到走廊,就喘着粗气大喊一声:“老毕,完了来我办公室。”
财务部里面却传出一阵声调不齐的女声小组唱:“毕经理不在。”
杨巡正好止步于财务部大办公室前,见日光灯下大伙儿都在忙碌着清理今天账目,而有人显然已经忙完,开始收拾桌子,穿上大衣。杨速这时候从现场返回,见此就道:“大哥找老毕?他家里有事跟我请假了。”
杨巡只得回办公室,但吩咐杨速找个全面熟悉账目的财务人员过来问话,他今天既然想到此事,那就一定要搞个清楚才能放心回家睡觉。过一会儿,估计是财务室工作结束,杨速带着一个短发戴眼镜的女孩进来,女孩形象不佳,鼻头眼皮都是轻微红肿,一看就是感冒患者,而且一天工作下来,脸泛油光,头发凌乱,又兼穿着一件棕色皮夹克,着实没女人样。但杨速俯身在杨巡耳边轻道:“这是任遐迩,财务内部的问题,她比老毕还清楚。”
杨巡有些不敢相信。“小任,撤掉一楼糖果食品柜台,换作化妆品柜台后,一楼营业额有什么反映?”
任遐迩瓮声瓮气地道:“没反映,糖果生意已经重心转移到四楼超市,这些精品糖果的销量本来就不大。新填补的欧珀莱化妆品柜台市场反映不错,虽然目前才与糖果营业额扯平,但新柜台能一上来有这业绩已经算不错,以后可以与高丝平分秋色。传闻高档烟酒柜台也会撤,我建议春节后再撤烟酒柜台,那柜台的节日销量比较大。”
杨巡听了着实吃惊,老毕也能回答这些问题,但是老毕要一边翻着账本一边回答。他不由得看看杨速,杨速给他一个“我就说吧”那样的脸色。杨巡不便此时与杨速讨论眼前这个人,而是又接着道:“目前我打算削减库存类商品柜台,从你账面上看,哪个柜台先削比较好?”
“四楼超市吧。桥对面新开一家超市,是商业局下面职工集资开的,东西比我们这儿全,部分种类与我们这儿的重叠,我都去那家买。我们这儿的超市主要靠购物券支撑,一天的营业额百分之八十是购物券。主要还是损耗率高,即使营业额再高,也划不来。我有计算,不过具体数据在电脑上。”
“去你财务室。”杨巡当即站起来,但不得不等了一下,这个任遐迩今天显然动作不灵敏。但杨巡没有太多怜香惜玉,他此刻太需要数据决定决策,才不放任遐迩回去休息。
财务室此时已经人去楼空,任遐迩进办公室先找来卷纸对付眼泪鼻涕。另一只手不用看着就打开电脑,只一只手在键盘上操作着就噼里啪啦地拉出文件。杨巡喜欢这样的工作态度。等页面打开,他就抛出一个又一个藏在心头的问题。杨巡从不知道这些问题都有精确到柜台的答案,如此一来,他不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了吗?他不由自主凑到电脑面前瞧,却见屏幕上是似乎拉不到头的表格和密密麻麻的数据,表格不是他熟悉的财务报表,他看得一头雾水。
任遐迩不得不避开身去,避开老板无意中的接近,同时婉言警告:“杨总,我流感,请小心回避。”
杨巡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太过热衷,忘了与女孩子家保持距离。他连忙走开,笑道:“最近天气干,流感特别多。哎,你这表格,我以前没见过,你自己做的?”
“我用BASIC编了个小数据库,不好意思,这几乎是最原始的数据库了,现在人们用C语言。”
“你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很好的数据库,我需要这样的数据分析。要不这样,你明天开始,每天给我一份柜台经营情况报告,每天中午的时候给我。”
任遐迩迟疑了一下,道:“请杨总通过毕经理给我下指令。”
杨巡即刻明白这是现在商场比较规范管理的规矩,不能越级传达命令,而且越级可能让眼前女孩招致老毕的嫉妒。他只得道:“那行,下班吧。天不早,我送你回家。对了,你还有什么宝贝掖着?干脆一起告诉我,我不跟老毕说。”
任遐迩听了笑:“没宝贝了,光这个宝贝就耗了我近半年呢。谢谢杨总,我家就后面没多远,我自己过去。”
杨巡和杨速一起退出,看任遐迩戴上绒线帽系上绒线围巾,裹得跟大面包一样地关门离去。杨巡道:“这样的人,你以前怎么不跟我说?我要早知道有人能那么清楚,我以后与商家续签合同不是有依据了吗,有些销量差的,我第二年不续约。我还可以清楚什么柜台适合什么季节,我甚至还可以监控租赁柜台他们每天的销售流量,据此估算他们有没有绕过收银台私下交易。老二,你没发现这个宝贝,是你的错误。”
杨速挺有些委屈:“大哥,小任夏天的时候招聘进来的,现在已经是财务部主管,老毕一人之下,我已经够快提拔她。她思路很清楚,我看内部做账方面比老毕好,不过联系税务和银行方面还没见她做过什么,那些都是老毕在做。”
“什么文凭?”
“大本,以前在一家国营单位做,那单位现在不景气,她跳槽出来,但档案还给扣在那家单位里。”
杨巡闻言不由得看杨速一眼,严肃地道:“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你是有未婚妻的人,别吃窝边草。”
杨速皱眉道:“我没做坏事。只是我破格提拔重用小任,不知哪儿就传出风言风语,让小任很为难。”
杨巡这才明白任遐迩要求通过老毕经理传达指令。他看看杨速,再回想任遐迩的模样,心说真人不露相,但这么面包似的真人似乎还真不是杨速喜欢的,应该相信杨速。他把这事暂时抛到脑后,与杨速一起下楼出门回家。他问杨速买件什么礼物给宋运辉和梁思申刚生下来的小孩,杨速说要不就土到底,买个小孩子戴的金锁片。杨巡觉得这是个办法。但得找个合适的人送去上海,或者直接就叫人带着钱去上海买个好点的送去。
杨速开车回家,杨巡回想刚才与任遐迩的交谈,越想越觉得很有必要尽快直接从任遐迩手头获得第一手信息。他问杨速:“我今天看着,小任比老毕脑袋清楚,对业务也比老毕熟悉。就是她黄毛丫头一个,压不压得住财务部那么几个人?财务部好像都是老娘们吧?”
“老毕不是你亲信吗?”
“老毕又不是我一个娘胎爬出来的兄弟,会做事才认他是亲信。你说,任遐迩到底压不压得住?瞧她今天的窝囊样子,好像压不住。如果那样,我换个职位给她,方便我直接找她问事。”
“平常不是那副样子,今天不是流感嘛。你要么耐心等上三天,好好观察一下就明白。她平时做事情杀伐果断,交付给她的事情从来没有第二句话。其实我看她比老毕好。她目前不熟悉的银行税务,我可以带她一段时间。”
“老二,你跟她真没关系?”
“真没关系,大哥,向你发誓,我跟毛毛的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毛毛是杨速的未婚妻,只是杨速看大哥一直没结婚的意思,他敬重大哥,也不敢结婚。
“好,你暂时别通知老毕,我看她三天。”但杨巡更要看的是任遐迩与老二究竟有没有关系,其他的,他已经通过今天的问答了解任遐迩的业务程度,只要不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他相信任何人只要给权给钱,没有扶不起的。他还打算利用这几天时间到任遐迩前面一个单位打听一下这人的过去,财务的位置,非同小可。
宋梁那边的礼物,他与寻建祥联系了一下,正好寻建祥准备过去,他就把钱交给寻建祥,打杨逦的中文传呼,让杨逦帮忙一起去买礼物。他自己不便上门,他以为梁思申顾虑宋运辉,不让他上门。
这边,他真是认真观察了任遐迩三天,看着任遐迩流感好转,终于不用一把鼻涕一把泪,他就趁老毕出门时候去给个任务,当场看任遐迩干脆利落地布置下去,那些老娘们接手后没有二话。杨巡看着满意,又从暗渠道了解到任遐迩在前面一个单位声誉不错,并无手脚不干净的事情出现。等五天后的星期一,他便拍板,让老毕升任欧洲街的总经理助理,商场经理的职位交给任遐迩做。老毕当然知道这是明升暗降,气得回头散布不少有关任遐迩的流言后辞职不干了。但老毕不敢做杨巡的手脚,因早知道杨家兄弟手下鸡鸣狗盗之徒甚多,他得罪不起。
任遐迩因此担了个跟杨速不干不净的虚名。走马上任之后,财务工作自是本行,做得好不提,更是给杨巡提供经过统计整理后的财务意见,让杨巡感觉终于能做到心中有数。杨巡非常器重任遐迩,对这个非常怕冷,每天捂得严严实实的女孩子以同性对待。但是杨巡按兵不动,他还不知道是不是该信任任遐迩到吩咐任遐迩做小账的时候。
接触久了,杨巡才知道任遐迩原籍不是市区,也不是财务专业,当年毕业的时候好不容易分进一家外贸公司,却被有权者的孩子夺了分配名额,差点被退档回校,无奈只得答应服从人事局的安排,给分到商业局下面的一家批零店。财务方面的知识还是她毕业后自学考证出来的,后来毛遂自荐当上当时批零店会计。好不容易熬过一年,拿到正式市区户口,她就业余时间给人做兼职会计,一人多职做了三年后,看到商场招聘就抱着试试看的心过来一趟,没想到被录用。杨巡还知道,任遐迩现在居住的一间两室户的房子,居然是她自己挣钱于去年夏天买下的。买下后有了落脚地,才跳的槽,不过那房子分期付款,她才付了一半,其他一半得分三年付清。
杨巡心想,同样是农村出来的女孩子,同样是重点大学出身,人家任遐迩怎么这么能干,挫折打不倒,越活越顽强呢?杨巡不仅重用任遐迩,因此也好生敬重。


05


杨逦按照大哥吩咐,跟着寻建祥一起去买了小孩子戴的金锁。本来她是不需要跟着寻建祥一起去梁家的,但是她好奇,又正好星期天没事干,就跟着寻建祥一起过去了,可真看到梁家围墙铜门烘托出的深宅大院模样,她忽然怵了。
杨逦看到,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伯出来开门,进门见一优雅院落,大冬天的依然绿意盎然,尤其可喜的是一棵浓绿的树上挂满橙子一样的果子。他们才走进去几步,就见到宋运辉开门迎了出来,穿着薄薄的棉恤,很随意的样子。杨逦看到宋运辉与寻建祥玩笑似的拥抱,然后才和她招呼,一起走进暖暖的大屋。杨逦心说,要把这么大房子弄暖和,这得装多少空调,每月交多少电费。而眼前她想都想不到的家具布置,还有一屋子衣着光鲜、气宇轩昂的人,让她更不敢乱说乱动,但她很快鼓励自己不要胆怯,没什么大不了,一样都是人。她这才挺起胸来,跟着寻建祥去看一下卧床坐月子的梁思申,看过刚出生的宝宝,问候几句,送上礼物,才下楼坐到一张床不像床的地方。
她旁边的太师椅上,坐的是梁父。梁父听说这是杨巡的妹妹,都没拿正眼看杨逦。杨逦对面则是来拜望梁父的梁凡和李力,这两人都是逼人的英俊潇洒。那李力,杨逦见过一面,后来多有听说与大哥的矛盾纠纷。还有两个是宋运辉的客人,一看就是官员,坐在另一边的圈子里。还有两个梁思申的金发碧眼同事喝茶后离去,一屋子的热闹。
宋运辉有事,去那边与两个上来拜访的朋友说话。寻建祥见杨逦紧张的样子,就招呼杨逦喝茶吃糖果。一会儿宋运辉过来招呼一下,寻建祥笑道:“孩子鼻子上边像他爹,鼻子下面像他娘,以后也是个不动声色把人说得找不到地缝子钻的小坏蛋。”
宋运辉一听就想到梁思申当初在金州与寻建祥一起捉弄人的一幕,不由得大笑,可追着寻建祥问:“你看我们可可好看吗?”
寻建祥笑道:“当然好看,你看这鼻梁多挺,脑门子一看就是聪明的,你俩的孩子遗传好。等以后再加上家教好,出来就是公子哥。”他说着看一眼梁凡和李力,心说以后可可就是那样风流的人,肯定比当年沉默寡言的宋运辉强。
梁凡取笑:“小宋你这是想要人说真话,还是说假话呢?”
梁父直截了当地笑道:“说可可好看的都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众人大笑,回头梁父才又与梁凡、李力说话。梁思申因寻建祥到来,换上出客衣服慢吞吞出来说话,问杨逦戴的漂亮手串儿是哪儿买来,什么质地。宋运辉闻言有点奇怪,因他知道梁思申对这种宝石类的东西有钻研得很,但他没开口。杨逦却以为梁思申喜欢,把手中茶色水晶的手串摘下来让梁思申试戴。梁思申却是拿去可可脖子边比划,然后拿回来一定要用金锁换了水晶手串,她说她更喜欢这个。杨逦没办法,送礼总得要人喜欢吧,她只能将金锁收回包里。寻建祥看着也没说什么。
梁思申解决了杨逦的事,就回头对梁凡道:“老大说什么?我依稀听得你说筹资去香港投资?”
“呸,又想栽那套依稀丝竹之音,仿佛兰麝之气给我。最近国内紧缩,钱难赚,我们准备去香港看看,听说香港房地产市场经历短暂调整后,将会因为香港回归临近发力。”
“现在国外资金偷偷潜入国内赚取不可思议的利息,难为你拿这边高息贷款逆流而上,出境搏击,勇气可嘉啊。”
梁凡道:“你还不是一样?你不是刚从墨西哥杀个来回?”
“你哪里跟我一样,我自十年前赶上日元猛涨的趟儿,这辈子几乎都泡在这里面浑水摸鱼。你们一辈子计划经济,出去玩自己的钱倒也罢了,玩光算数,赢来算彩头,贷款出去玩就危险了。外公,对不对?”
外公从自己卧室出来,听了笑道:“要没些个瘟生送钱,你赚什么去?”
“外公小看我们了,我们已经做足功课。”梁凡脸上怏怏的。
李力微笑道:“这不,这儿一位老法师,一位专业人士,我们届时近水楼台先得月。”
外公笑道:“你见过哪个进赌场的能听一句他人的金玉良言?我这辈子就没见过。不过时代不同啦,这儿国情也不同,你们又是天之骄子,不一样,呵呵,不一样的。”
梁思申同样没正经:“老大,我先免费奉送一句金玉良言,刚开始做的时候,不要投入太多,先用少许的钱试试水性。咳,不过这话没用,谁进赌场能镇定的。”
杨逦听着就跟听天书一样,这些高来高去的词汇她只在书里见识过,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放到嘴巴里说。她一脸崇敬地看着说话的几个人,尤其是对面的两大帅哥。梁思申见此,没说什么,心里却有些担心杨逦。
梁父听女儿与岳父都那么说,见女婿送客回来坐到他身边,就道:“你们公司现在贷款紧不紧?”
宋运辉笑道:“这话说出来思申又得鸣不平,我那儿的贷款没问题。周围集体和个体工商户的贷款问题很严峻,不少已经周转困难。”
梁父对梁大道:“你看看,大家都艰难,春节前后这两三个月你们先拿自有资金去香港探探深浅,回头我看效果。”
梁大道:“小叔,香港房价高,我们的钱都不够炒一套豪宅。涨价多的主要是豪宅,不是其他。”
梁思申奇道:“国内贷款利率那么高,你们如果通过非正常渠道把钱打去香港,又添一番手续费,你们指望房价升多少给赚回来?”
梁大道:“小七,你别添乱了。”
梁父道:“就这么定吧。你们先做出点成绩给我看看。”
谈话结束,李力告辞回家,梁凡被梁父留下。梁思申见到杨逦对着李力出去后的门口出了好一会子神。李力不在,梁父的问话就比较实质性,“老大,李力父亲退休,我看你们争取得到的优惠以后都得打折扣,你还打算与他捆一条船上?是不是因为这个,你们现在不得不转速放慢,才眼光转向香港?”
“没,小叔,这方面的影响还不算大。主要还是下面的产业最近不景气,工资增加,利润却递减。尤其是商场,因为物价涨幅明显低于前几年,还有其他一些原因,生意越来越难做。”
“我看过你们的报表,你们管理费用非常高,紧缩时期,你们能不能也紧缩一下开支?”
“小叔,我们现在正开源节流。相信调控有个阶段,经济应该很快恢复增长。所以我们放远眼光寻找其他增长点。”
“嗯,好。四月份再给我看看报表。”
宋运辉问寻建祥:“商业系统现在日子那么不好过?”
“我的市场没问题。杨巡的商场已经开始调整,才刚开始,不知道调整方向是不是对头。他这人敢冒险。”
梁思申听到这儿,不由得拍了一下脑门,道:“呀,我这几天奶牛做得都迟钝了,前儿大哥不是提起他们正调整产品结构吗?刚才忘了请同事联络一家公司。”
宋运辉想起最近雷东宝不三不四地总是找借口打电话来联络感情,很多时候都是拿孩子问题打头阵,上回与他说起铜厂打算调整产品结构,研发技术含量高的产品,梁思申就挂心上了,但宋运辉还是阻止了梁思申:“你先别忙打电话,研发所需费用很高,过程也很漫长,却只要相关人员透露几组数据出去,科研成果很容易被别人轻易篡夺,研发者的心血和研发资金一朝付诸东流。通常,没几家守得住研发成果,如果没有现成成果,尽量不要牵线。”
“知识产权……咳。”回国后,梁思申已经知道很多事情她有心无力。“你们公司不也是自己研发高精尖产品?”
“我们的产业入门门槛高,研发出来没人抢。不像大哥他们,花一百万在研发上,拿出成果来,不知有多少类似企业盯着成果,别家只要花五万买通一个人,成果成共享了。”
杨逦终于插进来一句话:“那不是没人愿意投入研发资金了吗?”
“对,最终形成恶性循环。”宋运辉比较慈祥地回答一句。
“可是没人管吗?”杨逦觉得宋运辉这样的领导能说得那么坦然,非常不可思议。
“会改观的,一步步来。”宋运辉说得敷衍。梁思申欲言又止,换作杨逦那年龄,她的问题更多,可现在她已经会得说天凉好个秋了。她早清楚,国内企业需要模仿那些国外的先进技术提高自己的产品质量,国家势必心照不宣地放松对知识产权的管制,连带的,国内企业自己的研发成果也遭殃。说双刃剑也可,说月亮有阴影也可,很多事情都有难言之隐。
外公旁看着杨逦只是笑,却也没嘲讽,差距太大,反而没劲。寻建祥不参与这种话题。座谈会儿,一大家子人围大长桌吃饭,有些菜都捞不到手,吃得费劲,但是杨逦羡慕。因为这些排场,即使大哥带她去的最高级的吃饭场所,她都没见识过。
吃完,宋运辉想请寻建祥留宿,寻建祥却准备连夜坐火车回家。宋运辉就开车亲自送两人走。杨逦大胆,在车上忍不住问宋运辉:“宋总,我刚从单位辞职,请问你们公司驻上海办事处需不需要人,一般大企业都有驻沪办事处的。”
宋运辉不由得一愣,道:“我们公司没上海办事处,我们企业还小。”
寻建祥笑道:“你还是做什么都不肯让人浮于事。”
杨逦道:“可是在宋总公司一定能学到很多东西,比我原来待的公司都强多了,我以前就没接触过今天的这些。”
宋运辉听了不由得笑,却懒得接口。想参与到今天的话题,哪那么容易,之前起码得在基层干上多年。听着杨逦一个劲地好高骛远,寻建祥却还认真劝解,他依然没有插嘴。但他先把杨逦送回家后,路上也没跟寻建祥提起,现在杨逦的大哥杨巡是寻建祥的老板,他不想让寻建祥难做人。
寻建祥回家把送礼情况与杨巡一说,杨巡气得目瞪口呆,杨逦自诩聪明,却被梁思申这个半洋人骗得团团转而不知。再问,寻建祥说金锁被杨逦收着,不知道是退款去还是怎么办,杨巡无语。
杨巡异常沮丧,本想这是大好送礼机会,没想到被妹妹破坏。最头痛的是妹妹现在似乎还没找到称她心的工作,要不然怎么会问宋运辉要工作,那又为什么不回来跟着他做。杨巡此时非常能明白“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句话了。
时近年关,方方面面的关系需要酬谢,杨巡都没时间再想杨逦的事,他叫上杨速和任遐迩赶赴基本户开户银行几位关键人物的宴席,当然,行长另请,与行长有隙的副行长也另请,但那两个的都不能再有任遐迩参加。
任遐迩收拾了出来,杨巡一见这个大面包,心里忍不住叫一声“姑奶奶”,道:“你这样子出门?你赶紧下去商场挑一件干练点的衣服穿上,你得给我注意点形象。”
任遐迩笑道:“我怕感冒,我冬天最怕冷。”
“饭店有空调,快,你赶紧的,那什么宝姿……”
“太贵了。我一月工资才够买一件半宝姿,我还得三年内支付房款,还得吃喝拉撒。”
杨巡郁闷:“我出。”
杨巡话音刚落,任遐迩就滚滚下楼去挑衣服了。过会儿到停车场会合,杨巡见大衣还是那件棉大衣,不过看上去裤子已经换了。任遐迩蹦跳着坐进车子,笑道:“老板,我替你省钱,没买宝姿,而且我跟柜台说好,今天借用,只要一顿饭下来没染上杂色,明天退还给他们,不收钱。”
杨巡更郁闷:“你不用替我省,银行吃了有税务,税务吃了有工商,春节之后还有其他,你不可能占人家专柜那么多次便宜。”
任遐迩笑道:“好啊,那么我一套衣服一年四季通吃。”
杨巡哭笑不得:“你要怎么办?”
“老板,建议你别干涉我,树要皮人要脸,在我经济许可范围内,我知道怎么收拾自己。今天你没预先通知我有饭局,我没准备也是没办法的事。”
杨巡笑道:“你少来,下面商场员工上班都化淡妆,你看你赴宴光着一张脸,像白领丽人吗?”杨速本来无所谓地开着车,旁听到这儿就开始笑了,不由得趁红灯时候偷偷留意大哥的脸色。
“老板,男女平等,一桌子人都素面朝天,你别让我搞特殊化呀,大家坐下谈事情,又不是搞公关。”
杨巡郁闷得只能回头看任遐迩一眼,却无语,心里狠狠地骂了声“面包”,这天下竟然还有不要脸的女人。梁思申工作做得好好的,有头有脸的一个人,不也是每天化妆的?还有电视上放出来的国内外女领导,也不是都化妆的?估计任遐迩省钱,不肯投那资。
回头到了饭店,他们早到,银行的人还没来,杨巡看到任遐迩偷偷摸摸溜出去,到不知哪个旮旯脱了大衣回来,心说原来还是个怕羞的。但见任遐迩在商场飞速拿来的是一件黑色修身西装和一条黑色裤子,毛料,倒是有几分身材,可惜一张苹果脸不给面子,感觉上还是面包。好在任遐迩言语可喜,与那些翘着尾巴的银行职员挺说得来,人家好像还真没怎么在意任遐迩光着一张脸。
但是后面打保龄球的时候,信贷主任却拉住杨巡,坐得远远地跟杨巡道:“怎么办,现在风声很紧,你这个大户得给我个面子,这个月怎么都得让我收回五百万。否则我没法交账。上面查下来,肯定先查到你个体户账户上。”
“这个月不行,我不正转型吗。等我把库房消化光,我还你五百万,半年。现在拿出五百万来,我得断气。”
“兄弟,算你帮我,任务太紧了。”
“你们应该找东海那种大户,拔一根毫毛都抵我们一个团的个体户。别净捏我们软柿子。”
“他们是利税大户,重点保护对象,不能动。要不然我扒拉一下他们的门缝就完事,还用得着找你?我先拿你账户上的一百万吧,等风声稍过,立刻还你。”
“大哥,你千万别,那是我们全体职工年底的血汗工资,你拿走他们会跟我造反。”
“我真过不去才求你,兄弟,凭我们俩的交情,我怎么可能为难你。你……”
杨巡与信贷主任扯皮再三,却依然不松口给个准确数字,但答应春节前几天搞促销,消化的库存部分专款专用,还银行钱。他虽然不肯,可也知道,不能不给朋友活路,他只能想方设法把交出去的金钱数量降到最低。
任遐迩一边陪着银行职员打保龄球,一边留意大小两个老板的动向,非常辛苦,因为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上那么高档宾馆吃饭,第一次打保龄球这玩意儿,她都得边做边学,以免出错贻笑大方,又得留意自己身份,不能忘记别人吃喝玩乐时候她还在工作。她见小老板与她差不多没事,而大老板则是事情很多,她把这些细节记在心里。
任遐迩关注着大小老板的时候,杨家兄弟也在关注着任遐迩。杨巡看到第一次出来交际的任遐迩算是合格,美中不足的是任遐迩的不主动。但也难免,她那样的女人不可能热情地贴着客人献殷勤,本质上是个清高的知识分子。杨巡更清楚,取悦银行巴结税务以获得回报,那都是他做老板的本分,与拿并不算高的死工资的财务经理无关,任遐迩那精明女人算得清楚。
等终于应酬结束,保龄球馆门口送走银行职员们,三个人一起跳上杨速开的车子,杨巡立刻对后面的任遐迩道:“小任,你明天一早就去银行,把我们所有的钱都转到中行去。他们估计内部有问题,想打我们流动资金的主意提前还贷,让他们堵缺口。”
任遐迩只应了个“好”,反而是杨速问:“贷款出事的不是那些吸储多的分理处吗?他们分行也会出事?”
“谁知道他们,无风不起浪,我不能拿我准备发年终奖的钱冒险。小任,你回头把春节前清库存的收入单列出来,我答应拿那些钱还贷。”
杨速笑道:“小任,最近那种吸储有危险,有人来找你……”
“谁那么傻,去国营单位找财务经理才有可能,我们私企的,吸储的人一来直奔老板办公室。要一来直奔财务经理室,那吸储的别混了,这点眼色都没有。”杨巡非常不以为然。
任遐迩哈地一笑,可不是杨巡说的那意思。以前她在商业局下面公司时,接触过几个拉储蓄的人,个个都会看眼色得很。那储蓄的利率都是出奇地高,存那种储蓄的话,高于银行公布利率的部分就落入小金库了,有些更是优惠到存款打入银行的当天便可计提全部利息。也有吸储的人一手上家一手下家,拉来上家存款,如数贷给下家,两手硬,两手都赚。但这种事情猫腻太多,操作过程自然也充满猫腻,一大笔钱谁知道会出什么问题?不过这事她可不敢乱说,免得大小俩老板因此盯上她的两只手,她好好的惹那猜疑干吗。
但任遐迩第二天一早到达商场,不等出纳上班,便拿着专用章赶到银行等对公窗口营业,想开一张本票将钱最稳妥地转移,没想到眼见着对公窗口的职员打开电脑,调出数据,却被告知钱不够。任遐迩不信,拿出开户证让窗口职员检查,让调出这十天来的进出数据。果然,今天一早就划出一笔。任遐迩没二话,收起所有东西就回商场。此时商场还没开始营业,总经理室门死锁。她打杨巡手机。
令她没想到的是,杨巡这个老板的手机背景很嘈杂。杨巡则是一看来电显示的是商场财务部电话,立刻明白说什么事,连忙接起,道:“小任?钱转出来了?”
“没,我看着柜台电脑打开,可钱已经转出了。”
“妈的,要死人。这事你别管了,我现在建材市场,等下直接去银行,你跟杨速说一声。”
任遐迩知道老板手下不少产业,却不知道老板这么勤快,一大早先去八点开门的市场巡视,完了来商场坐镇,忙忙碌碌打一个时间差。但是老板为什么说“要死人”,任遐迩好奇,估计那是猫腻。
杨巡果然是趁昨天晚上没喝多早上起得来,去临近春节时分相对冷落的建材市场看看。杨巡接到任遐迩的电话,气不打一处来,平日里吃他喝他那么多,昨晚还谈得好好的,今天竟突击下手,全没情分。杨巡几乎是红了眼睛杀奔去银行,这笔钱是他这几天积存下来准备给两家市场一条商业街一家商场的所有员工发放年终工资奖金的,这笔钱要是被划走,他这个春节还怎么过,下面辛苦一年的人还不把他撕了?
但驾车子杀到银行大楼下面,停在西风凛冽的停车场上,看到熟悉的白瓷砖墙面蓝玻璃幕墙,杨巡气到嗓子眼的心却忽然安静下来。按说,事到如今,信贷那帮人是不敢贸然惹他的,他一向有来有往得很,那些人收他多少好处,平常他只要一个电话就能把那些人叫上门服务,他们能不怕他火气一上来,拿起证据直奔司法机关检举揭发吗?他们一定是给什么事逼急了,狗急跳墙。那事,估计是比他的检举揭发不会轻松多少。
但杨巡虽然脑袋转过弯来,并不意味他肯放弃拿回钱的努力,那帮人与他之间,本就是互惠互利,不存在人情,这方面他弄得非常清楚。朋友有难他才拔刀相助,那帮人有难,他唯有想方设法为自己止损。他跳下车,急急冲进银行大楼,乘电梯来到信贷部办公室。没等他开口兴师问罪,早有人上来赔着笑脸将他拉到小办公室。密室讨论,杨巡为自己争取再三,不屈不挠地坚持不肯让步,终于退回五十万,而那拉他进门的主任几乎快将赔笑脸改为下跪了。
等主任一答应,杨巡当即拿起桌上电话打给任遐迩,要她立刻拉上出纳到银行窗口办理提款。提五十万现金,到底是比提一百多万来得容易。然后,杨巡不走,坐在办公室等着钱被操作到他账户上,就下去窗口,看到五十万真金白银到手,才让任遐迩上来办理提前还贷手续。他看着任遐迩不问一句废话,迅速办完手续,这才转为笑嘻嘻地与一众熟人们告别,拎起装满五十万的黑塑料袋与任遐迩离开。
走进电梯,他道:“回头清理库存的钱不用做专门账了,都存到中行去。”
“可是有规定,非基本户不能提取现金。”
杨巡被提醒才想起有这规矩,想骂人,又忍了,道:“先拿钱过去,看中行柜台敢不敢特事特办。”
“那需要人行敲章批准才行,人行批准之前需要基本户所在银行同意让你去别家银行提取现金,可他们肯同意吗?或者放到杨总下面其他银行的基本账户上去过渡几天也好。”
“都在这家银行。”杨巡跳上车郁闷了,“要不存我个人账户去,你做一下账。”
“行,算个人借款。今天营业款收上来,我也放到杨总账户上去。凑足发工资奖金的数额后,余款都打到中行去。观察一段时间,视年后情况,如果平静,再启用这家银行。这样可好?不过得麻烦杨总每天带上存折一起去银行。”
杨巡见任遐迩说得周到,便点头同意。他摸了摸包,想想还是没敢放心把存折交到任遐迩手上。虽然这阵子忙,但他会把存折放到杨速手里,两兄弟总有一个会在场的。不过任遐迩对业务的熟悉和灵活,让杨巡备感方便。
回头,他便在商场外面挂出海报,正好趁春节这因头,有的放矢地大搞促销,大力消化库存商品。即使离春节才只有几天,那也是好的。他总得凑齐下发工资奖金的资金,他需要一举两得,即使因此不得不稍微让利。
而杨巡送到宋家的年货则是很快跟着宋家老少三个一起乘东海公司的专车赶赴上海过年。早先宋运辉问女儿,春节哪儿过,妈妈家,还是与爷爷奶奶爸爸一起去上海,宋引毫不犹豫选择妈妈家。但是没一天宋引就反悔了,她虽然想妈妈,却不敢放弃爸爸。小朋友都跟她说,她现在有弟弟了,爸爸就不会对她最好了。她真担心,她下意识地担心爸爸与梁阿姨和小弟弟在一起的时候,忘了还有她。
因此她最终还是跟着爷爷奶奶去了上海。宋运辉到年底忙得很,没留意到女儿的小痛苦,他见女儿答应去上海,就据此要求父母也一起去上海。宋季山夫妇想来想去,好像古老相传没有去女方家过年的规矩,再说实在是怕梁家的一个美国回来的财富外公和两个高官亲家。可是他们又太想看看孙子,梁思申刚刚生完小孩,总不能让人家抱着孩子走那么远路来东海跟他们过年。好在宋运辉答应不住一起,住到梁思申以前的别墅,不用天天与高官亲家相对,他们才忐忑地乘上东海公司的轿车去了上海。
司机早已熟门熟路,漫天雪花的夜晚,宋季山夫妇只见车子停在地处大上海的深宅大院前,那高墙那铜门,只有解放前见过的县里最富贵的人家才有那派头。等叫开门,他们见到梁思申自己跑出来开门欢迎,在一院子华彩灯光和满地白雪下,看到熟人终于安心不少。这个院子早听宋运辉甚至宋引跟他们描述过,但百闻不如一见,见了才知还有富贵至此,这一院子的精致清雅,再下两场雪都盖不住。
梁思申关上门回来张罗着介绍两家人认识,看到外公没有出言不逊,才放心去厨房看到底带来什么东西。
却是见到一箱各种各样的高档海鲜,一箱已经处理了一下的各种肉类,还有一箱稀罕的热带水果。看着这些,想着这几天陆续有宋运辉的关系户送来的各色年货,想到今年不费一分一厘已经塞满的双门冰箱,以及冰箱塞不下,挂满院子等着风干的鸡鸭鱼类,她不禁摇头再摇头,可想而知,宋家在东海的年货只有更多,地下这三大箱不过是择其要送来。
梁母将可可交给爷爷奶奶后,看着奶奶是个细心的,就放心交付,跟着进去厨房。走到里面看打开的箱子装满山珍海味,知道女儿弄不好心里正盘旋他们老外如果收取超过多少钱的礼物就算行贿的说法。她推着女儿出去招呼刚来的亲家,还是自己着手与小王一起清理三大箱子。没办法,其中还有小王没见过的稀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