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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河(大江东去+艰难的制造)_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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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河(大江东去+艰难的制造) 2

他这个主意拿出来,士根第一个反对。士根觉得这样放权太多,哪天又会岀老书记那样的问题。雷东宝说士根算得精,放不开。这么多日子厂子做下来,各家厂能获得多少毛利,基本知道个八九不离十。正明忠富红伟敢有个三心二意,他宁可关了厂也要撤了他们,他们放着铁打的饭碗不好好守着,敢胡作非为吗?现在与以前又不一样了。
士根总是提心吊胆的,不等雷东宝说,他先苦苦想出对策,把他管着的原先侧重结算功能的村财务组做一下结构性调整,改为结算和审计并重。搞得雷东宝哭笑不得。雷东宝虽然笑士根过于小心,可没干涉,这是士根分管的事,他充分信任士根,不出大事绝不插手。
他等着士根很不情愿地答应了,才召集其他村干部和三个厂的主管领导们开会,推出决议。他在会上一言九鼎,几乎不容大家赞同或是反对,他说这办法很好,而且不是说理论要通过实践来证明吗?大邱庄的实践证明这办法管用,管用就得加紧做起来,吃屎也得掐尖,别等人家都学了大邱庄,小雷家才干,小雷家最起码得跑在全市全省前面,他决定了。
办法一推行,果然红伟忠富正明三个不再缠着他提出大得没边儿的设想,红伟几乎是不到三天就拿出方案,打算上水泥电线杆。忠富也不久就决定,先以万头养猪场的猪粪为依靠,发展沼气这个一本万利的项目,顺便解决猪粪问题,未来考虑书上说的立体化农业。忠富这人喜爱农牧业,又爱钻研,再加几年下来养猪场挣的钱不少,农业的投入又没大工业那么大,划到他手里的钱够他支配。他的计划很快得到雷东宝批准,其实雷东宝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可行,但他选择相信自己委任的人,首先相信忠富这个人执拗坚定的性格,其次相信忠富一直不错的头脑。
拿到钱,忠富就动手干了起来。
正明可就不敢再提他原先的计划,他的登峰厂虽然这几年也挣了不少钱,可比起他提出的项目来,简直是微不足道。他只有收回鸿鹄之志,有些委屈地寻找比较可行的项目。他不耻下问,找那些问他进货的生意人讨主意,那些生意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又是同一个圈子,大家各有好招。正明比较之下,最后只得选择继续丰富登峰产品系列。
宋运辉与雷东宝常常电话来往,也知道小雷家最近的大措施,对于这回的改变他没一处插手,他替雷东宝他们高兴,说明他们毕竟是进步了,放开眼光了,自我摸索出一套发展路子了。可是,他心中还是有小小的失落,小雷家已经不需要他。这是不是同时也反证他最近不进则退,思维已经赶不上小雷家的发展了?他有些不能接受这一事实。
可是,他无处着力。闵虽然恢复上班,可最近不大走出办公室,没一个月前发号施令的劲头。而水书记一点不怕累着,来来往往穿梭于金州北京,有两次,闵也一起跟去,都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宋运辉估计闵是去部里灭火,而水是去部里挽救余热。但是,水书记还能捞取多少好处?宋运辉想不明白,水书记不到一年就要退休了啊。
也当然,水和闵都没时间主动搭理他的事。他曾经在遇见闵的时候特意提起,他若是因此而无法调动,将对闵更加不利,毫无疑问,会被挪为分权的重要棋子。闵当时也肯定这一说法,但是,宋运辉看到闵疲于应对已经传到部里的绯闻,很是怀疑,闵还有没有心力考虑他的事情,毕竟,他的事并非迫在眉睫。
反而从北京回来的水书记先找到了他。国庆才过,天气转向凉爽,水书记找他单独谈话的时候,紧闭了所有门窗。
水书记把一份红头文件复印件递给宋运辉,严肃地道:“你仔细看看这份文件,仔细思考一下你的出路。我爱惜你的才华,可我也不可能一而再地挽留你。看了文件后,你自己看着办,我再给你一个机会。”
宋运辉定定看了水书记一会儿,才看手中文件。这是国务院发出的《国务院关于清理固定资产投资在建项目、压缩投资规模、调整投资结构的通知》。《通知》指出:“为了抑制通货膨胀,为价格、工资改革创造条件,也为国民经济的发展保持必要的后劲,国务院决定开展一次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的清理工作。通过全面清理在建项目,做到大幅度压缩投资规模,进一步调整投资结构。这次清理对象包括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项目。”
宋运辉看了之后,脑袋嗡嗡嗡的,其实早该预料到国家会发出类似通知,国家前阶段不是一直奉行“调整、改革、整顿、提高”的八字方针吗?这回物价如此反常地飞涨,通货膨胀如此居高不下,国家能不拿出调整措施来?只是,对于他宋运辉而言,这等调整,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可是,他又怎能留下?不说闵会因他留下跟他翻脸,即使闵因绯闻下台,替代闵的人一样将视他为对手。金州这个舞台派系林立,错综复杂,遍地资深人士,他的命运早在他在新车间建设中脱颖而出时已经注定。
宋运辉心下一横,将手中《通知》放还水书记桌上,尽量克制,尽量冷静地道:“水书记,我很希望能把由您创导的金州传统带出去,散枝开叶。”
水书记显然是比较失望,即使宋运辉说得花好朵好也没用。他从沙发上起身,坐回自己办公桌后的位置,沉默良久,才取出一份文件放桌上,却是立刻改以非常惋惜的口吻神态道:“你找时间着手到干部处办手续吧,以后,金州就是你的娘家,金州随时欢迎你回来,也随时愿意向你提供帮助。也好,年轻人都关不住,到外面闯闯也好。”
宋运辉起身拿了文件一看,果然是等待已久的调令。没拿到调令时,他一心一意地想走;可真拿到调令,他心里忽然有些慌张,真就这么走了?而且,还在前途未定的时候这么毅然出走?未来究竟会是怎样?
但水书记这时候也不挽留了,水书记有水书记的身份。
调动消息很快如长了翅膀,也传到总厂幼儿园。程开颜一直知道宋运辉在寻求调动,可终于等到这一天来临,而且还不是宋运辉第一个把消息告诉她,反而是同事消息灵通地告诉她时,她并没有宋运辉的定力,她在众老师的议论中直接愣住,一张脸涨得通红,随即眼泪也跟着流下。
同事一时都围住她叽叽喳喳,有问是不是有人存心想逐出宋运辉,搞突然袭击;也有人问是不是宋运辉瞒着他妻子自行其是。更有人议论,这下程开颜得搬出处长楼,轮候厂里专门提供给已婚女职工的独凤楼了。还有人好奇地问程开颜什么时候带着女儿随军,或者说,是宋运辉单飞,留程开颜在金州,但大家都说这样能放心吗。
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是那么多女人。程开颜被她们围着,听听这也说得有理,那也说得有理,一颗心乱得没边儿,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只会哭泣。那些同事又都争着安慰她,各个都兴奋得忘了下班时间。
宋运辉回到家里,难得地竟然没见到程开颜。打电话到岳父家,也说没在。他换下工作服,又冲一个凉,却还没见程开颜回家,才急了,骑上自行车先去岳父家抱来小宋引,赶去幼儿园查看。
果然见程开颜被围在一堆老娘们儿中间哭泣。他在外面没听两句就知道这帮老娘们儿生活太闲,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只有程开颜才会中套。其实有什么可哭的,程开颜不是早知道这一天的吗?白白给这帮老娘们儿看了好戏。
他走进去,若无其事地伸出一只手拍拍程开颜的头,笑道:“怎么,让小朋友欺负了?”
众老师都是忍不住地笑,却看宋运辉虽然只是一身干净的工作服,却是气质出众。其中一个老娘们儿笑道:“小程,你白马王子来接你啦。”
程开颜也顾不得旁边有人,抹了抹眼泪问宋运辉:“调令是真的吗?”
宋运辉似乎看到周围老娘们儿都唰地一下竖起耳朵,只得笑道:“那还有假?本来还想晚上慢慢跟你说的。走吧,你爸妈等着你。”他不得不手腕稍稍用劲,挽起程开颜,以免她问出更多问题。
众人看着这对小夫妻离开,有人忽然感慨一声:“宋处这样的人物,挂条白围巾就能扮许文强了。”大家闻言都是心照不宣,也都在心里生出一个疑问,程开颜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是不是担心她丈夫这一走如蛟龙入海,从此再也无法约束?也是,单凭程开颜这等资质,原本还有程副书记帮忙笼络着宋运辉,小家庭可保无虞,可宋运辉这一调走,程厂长鞭长莫及,程开颜又如何能不担心到哭?
程开颜坐在宋运辉后面,一路都是哭,哭得坐前面三角档小椅子上的宋引也跟着哭。程开颜不知道为什么哭,可又觉得有很多理由塞在心里说不出来。宋运辉一张嘴一只手安抚了前面安抚后面,忙不过来,哭声一路此起彼伏,他无奈只得加油赶紧骑回自己家,都不敢去岳父母家。
一进家门,程开颜立刻哽咽着道:“小辉,我要跟着你走。”
宋运辉放弃下厨,蹲到程开颜身边,替她擦拭眼泪,温言道:“我也这么想。等我在海边落脚了,我立刻调你过去。现在先得去北京,还没法把你也调去。”
程开颜道:“我不要调了,我直接跟你去北京,你住招待所我也住,我要跟着你。”
宋运辉隐隐咂出什么味道来,心中叹息,程开颜这都想到哪儿去了,难怪会留在幼儿园乱哭,八成是那帮老娘们儿挑唆的。他自己心头也乱,未来的不可知,令他迈出去的第一脚蹒跚空虚,他本来也没指望程开颜开解,只想回家安静思考一晚上,回头好好应付上上下下的询问,没想到先得应付程开颜。他只能强颜欢笑:“北京筹建办只是临时的,很快就得下到地方。我正担心你一个人带着猫猫不方便,刚刚与你爸商量了一下,你还是住回娘家去。”
“可是以前妈妈也是一手带着我们兄妹一手工作,一家人挤在一间宿舍里。我也能吃苦,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
“以前是以前,现在生活不一样,由奢入俭难。何况我不想猫猫吃苦。”
“你是不是担心我笨,带不好猫猫?你一直心里认为我笨的,可是我能一边工作一边带好猫猫。”
宋运辉知道跟她说不清,只得敷衍:“这样吧,我一到北京就开始办你的调动,但你现在对谁也别说,工作依然好好做,别让你身边那些老师误会。”
总算七骗八拐,哄得程开颜收住眼泪,宋运辉也没了下厨的力气,好在程母来电让他们过去吃饭。程开颜洗了脸跟上,虽然宋运辉已经给她保证,可两人结婚以来从来没经历长久分离,一想到宋运辉即将住到北京去,她看不到更摸不到,她心中依然无端担忧,无法安心。一家人吃完饭,饭桌上她见爸爸只是很浅地跟丈夫聊聊怎么办手续,未来她住娘家,还有独凤楼还是开后门先要着等等,说的都不是程开颜最担心的事。
一直到饭后,宋运辉提出跟岳父单独谈,程开颜立即觉得不安,一定要跟着进书房去旁听。这一回,宋运辉在她娘家就不便多说,只能无语看着她。程开颜被看得心里发寒,只觉得自己是无理取闹,这才作罢。可是跟妈坐在客厅,却一直担心着里面的谈话,对着自己的妈,她没有顾忌,心中所有的担心全倒给妈。其实概括了就是一句:“他那么有才华,又长得不赖,他哪天会不会不要我。”她妈心里也没底,眼看着女婿越来越出息,又一改刚来时的土包子样,越来越帅气,她何尝不担心,可是,即使她再担心女儿,女婿今次的调动能由得他们吗?谁都无能为力。
宋运辉把那个《通知》内容和今天水书记与他的对话,一五一十都说给岳父听。程书记听完闭目想了好半天,才道:“《通知》不是最要紧,自打改革以来,多少通知下来压基建,几乎每年一个,可基建照样年年上。一阵风罢了,最多拖后几天,老水想凭这个来拉你是异想天开。你是不得不走,虽然小闵闹了件荒唐事,可老水还能有多久,最终天下还是小闵的,你留的话,小闵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个先烧到我们。可是对于你们小家骨肉分离……”
宋运辉略一沉吟,直说:“开颜今天哭……我看她担心的是我一个人在外面不受约束。爸,有机会你也劝劝她别胡思乱想,这是不可能的事,你最了解我的为人。还有,希望这个《通知》真就只是一阵风,我能早日落实项目,早日接开颜她们过去团圆,只是得让开颜离开你们了。”
程书记默默地看了宋运辉好一会儿,才道:“前进中总是有些小曲折,你们都是成家的人啦,得学会自己克服。我还是相信你的,当然,你也别让我们失望。”
宋运辉答应着,可心里着实对岳父的话有些不快,看得出,他们一家对他都不是很放心。他觉得侮辱,可已点到为止,不便再说,与岳父又讨论了会儿业内对于他新的顶头上司老马的口碑,才出来带老婆女儿回家。对于程开颜想说又不敢说的提问,他只回以“别胡思乱想”,还让他说什么,难道要他写下保证书吗?
程开颜心里很难受,看着宋运辉和女儿玩闹,又时时出神发呆,很是郁闷地想,她如果当初没转到幼儿园,而是继续做着出纳,或者甚至调到财务做会计,是不是就能更容易跟着丈夫调动;她年初要是再苦也把日语学好,是不是也能跟着丈夫走?对啊,他们新工厂筹建,肯定需要用到很多国外设备的,她若是日语能说个一句两句的;唉,她要是不那么笨,她都不会成为丈夫的负累,还可以与丈夫比翼齐飞。可现在,她还得等他落脚后才能跟去。她觉得,自己真没用。她越想越灰心,又偷偷哭了起来。
宋运辉很烦很烦,心里烦透了。他觉得这回《通知》压缩基建不会只是一阵风,因为这回的涨价风潮出人意料地凶猛,甚至有些失控,前所未有,因此,相对应的整改力度也会不同以往吧。
他犹如熟练操作工似的给宋引洗澡,讲故事唱歌地哄睡觉,等女儿很不老实地睡去,他看着女儿花儿般的小脸,心说,程开颜就是不说,他也会加紧把她们娘儿俩办过去,他又何尝离得开女儿。
有很多传说解析宋运辉的调离,但很多传说猜得八九不离十,认定闵不能容人。宋运辉在家开了三次酒席,第一次宴请一车间老友和师傅,跟他们告别;一次宴请新车间同仁;一次宴请出口科同仁。尤其是新车间方平等一干技术员都说,只要老领导一声号召,大伙儿扔下工作都跟过去。
宋运辉尽量走得很是圆满,可他心里清楚,囫囵走了,未必能囫囵地回。他面前只有华山一条道,前途未卜,可无法回头。但等他真正背上行李时,却又觉得心头隐隐轻松,起码他头顶不再压着对他有恩的水书记、岳父等人。
令宋运辉没想到的是,寻建祥一路乘火车送他到北京。寻建祥说,以前宋运辉刚到金州,是他罩着宋运辉。现在宋运辉去北京,他也得帮着开道。
宋运辉在招待所住下。如他这样的副处级干部在金州几乎可以横行。掉进北京,一个响儿都没有,在系统内招待所也并没受待见。
当天,他就抓着下班时间的尾巴,去一幢大厦里面的东海项目筹建办报到。筹建办加上宋运辉才五个人,都是从各企业抽调上来,都是身强力壮的中青年。目前担任主管的是曾经担任一家大型总厂副厂长的老马,大家都叫他马主任。宋运辉和其他三个,也各个都有官位,显然是僧多粥少。
不过,大家都打趣他们这是发配,因为东海项目的选址在一座荒凉的半岛上,连公路都还是勉强以机耕路方式通到,晴天三尺灰,雨天一身泥,人在车上坐,如在摇篮里。据说,先前有几个筹建办的人在去实地转悠一圈后,千方百计挖路子调离。他们说,留下的,都是路子不粗,想凭自己本事吃饭的人。
宋运辉看到,五个人无一例外地都是男人,而且都是没带着家属上京。晚上他们五个一起吃饭,寻建祥也参与,大家聊得很好,“互诉衷肠”。这个团体,给宋运辉的第一印象非常不错。
以后,他们住在一起,吃在一起,热热闹闹,却单纯得跟住宿舍的大男孩似的。虽然因为《通知》而使东海项目蒙上阴影,可因为有大家抱成一团一起打气,工作并不像当初想象的那么不顺,而是天天充满干劲。
没多久,包括马主任也认定,以后什么设备、技术等方面都由宋运辉主导。马主任说,他管跑部里,督促项目进展。与很多资深干部相似:各个都是上面有人,马主任也不例外。
新工作让宋运辉干劲十足,第一次,他工作起来没那么些心理障碍。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想家,想女儿。五个光棍常在一起传看夹在皮夹里的儿女照片,喝多了时就胡乱攀扯儿女亲家,第二天见面就笑嘻嘻称呼对方一声“亲家”,工作环境单纯得令人预料不到。
但宋运辉不会再幼稚地以为人际关系真正单纯,或许他是成功地让闵妥协了一遭,寻建祥也以为他飞得更高更远,可他自己知道,再成功,也只不过是脱逃,而且还不算是完身而退,他是抛下家小逃离。他在吞食年少轻狂的苦果,因此即使目前环境单纯,他依然有所保留,他必须纠正自己的性格,让自己越来越适应体制。再加项目的一波三折,他的情绪比较低落。只有梁思申质疑他的调动,说抛妻弃子地调换工作,必有隐衷。宋运辉无法解释,只好被迫接受梁思申隔三岔五地来电宽解,其实梁思申并没安慰他,只是跟他说说话聊聊天,但宋运辉理解梁思申的企图。他没想到,反而是一个小姑娘最理解他。但他也感觉到,梁思申已经快赶超上来,而他却无力加速。


11


杨巡待家里几天,又北上谋生去了。杨母一个人待家里,每每想到儿子的境况就心里难受,也更提心吊胆。原来时代已经不同了,这时代怎么就跟解放前一样了,一个不小心还真会家破人亡,国家难道不管啦?
若杨巡就在市里开店,杨母是无论如何都要给杨巡看店去的,可现在鞭长莫及,她还有三个儿女要照料呢。她想着还得等三年女儿最后考完大学,不过说快也快,三年时间就眨眼的工夫。她想,到时候她跟儿子过去帮忙去。
杨母也恨自己关在山村里面,不懂外面世道怎么在变。这个地方,电视看不到,收音机只在晴空万里时候收得清楚,报纸常常隔上几天才到,她除了听儿子自己说,都无法知道儿子究竟在外面怎么过。她恨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
但杨母没事儿的时候还是绞尽脑汁地帮儿子想办法。她想,人,总逃不过人之常情。虽然她不懂现在的市面究竟变得怎样了,是不是只有他们这儿的小山村才有难得一片安静,可既然是人做出来的事,总有常理可循的吧。
周六时候一家四口又准时拎着一把手电,深一脚浅一脚来到村办等候杨巡的电话。杨巡来电时,杨母说了自己的想法。
“老大啊,我一直在想,你们这回谁都损失了,就一个人没损失,那个人就是租仓库给你们的人。他就是窗户给砸了房门给卸了,房子总还在吧。即使房子也让人扒了,地皮总搬不走吧?你们各个损失巨大,可他租照收钱照赚。解放前老话有说,万贯家财,不如烂地十亩。万贯家财总有一天花光,烂地却是每年都有产出,你太外公以前常说,有钱就去买地,买地是万世基业。老大你说是不?你好好想想。”
杨速他们先不以为然了,买地?那不成地主了?课本里不每天都在批斗地主吗?可他们的议论被杨母斥了回去,杨母说现在看来世道有些变,小孩子家懂个什么。
杨巡却在那边道:“妈,个人不能办公司,我们这种外地户口的不能在本地买房子,我以前买的房子挂的还是别人的名呢。我们只能租,或者挂在哪个公司工厂的名下,每年交他们一笔管理费,我们这儿叫戴红帽子,定期管理费交起来不得了。其次我得找个信得过的国有单位去挂靠,别没玩几天挂靠单位就跟我解缆,我损失不起,我再想想办法吧。”
杨母听得儿子原来也在思考这问题,老怀大慰,开心地道:“老大,这问题我看你得抓紧。你想,以前人家货郎担挑两筐货走村串户,等有钱就买个铺子安身下来。我们最先也是挑着馒头到处叫卖,后来你们刚去东北的时候,你也是骑着车到处叫卖,等有点钱了就坐店铺。我看啊,你还是得把店铺买下来,脚下有地皮,头顶有屋盖,这才是稳扎稳打的万世基业啊。”
杨巡本来还认真听着,可一听到“万世基业”,忍不住想笑,严肃不起来了。妈妈的话,让他想到那些电影中流传甚广的刘文彩、黄世仁、周扒皮等地主老财。他强忍住笑,才道:“妈,有时候没个房子背着,可以打游击啊。”
“啐,改不了的卖馒头脾气,都不晓得眼光放长远些。”
“是,是,我会好好考虑。妈,你怎么知道以前那么多事儿的?”
“你爸说的呗,你爸……唉,看的书多,可都怕事烧了,否则你也可以看看。不说了,妈也知道妈跟不上时代,只会拿过去说事儿,你还是自己当心吧。老二,你跟你大哥说。”
杨母把电话交给儿女们,自己坐一边儿笑眯眯看着他们跟大哥说话,一边暗暗记住他们的汇报,看哪些他们不跟她说,却跟大哥说。她当场不揭穿,就心里记着。杨逦的话最多,撒娇个没完,好像又追着老大许诺什么好处。杨母暗叹一声气,老大的事儿,她都没与下面三个说,看来老大也没有向弟妹们诉苦的意思,老大苦啊。
回家路上,小兄妹叽叽喳喳很是热闹,杨母听他们在讨论一个台湾人唱的歌,讨论着讨论着,杨逦就怪腔怪调地唱了起来,“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杨母听着嘀咕,还北方来的狼呢,都才是一些小蟑螂,真狼去北方了。
杨巡想起妈的电话,心里就想笑,忽然想到妈说这通话的依据是什么了,好像是以前爸爸讲过的《卖油郎独占花魁女》。卖油郎独占了花魁女,意外发财后,正是开了家铺面从此万世基业的,妈打算的可能也是这么一出。想到此处,杨巡忍不住大笑,跳到仓库外面,在东北已经微寒的夜空下也唱起那首北方的狼,不过他唱的是“我是一匹来自南方的狼……”他一唱出,黑暗中有几个声音开始起哄嬉笑,也有几个精血旺盛的野小伙儿跟着一起扯着嗓子唱,都是一条街上仓库里宿着的人。
杨巡反而不唱了,他现在隐隐似乎是这条街上的头狼,怎么可能与众小狼一起嘶吼。他披襟迎风,双手叉腰,默默看着一条街两边黑魆魆的仓库。这些仓库,原本是一家厂的两排厂房,厂子承包一次烂一次,承包第三次的时候,索性车间给分成一格一格,上面行车依然可以穿越吊装货物,就这么改成了仓库。敲掉围墙,原本车间之间的一条路,也给成了像模像样的小街,反而挣钱够养活一厂的职工。
杨巡想到妈刚才的电话,看来还真有些道理。眼前这片在东北远算不上有规模的小厂,就靠着放羊似的出租,没点头脑地收租,一厂子工人什么都不做,小日子没风没雨混个温饱,如果他有这么一片仓库呢?
杨巡叉着腰在月色下浮想联翩。如果他有这么一片仓库,他绝不可能放任这儿放羊一般地出租,他会将这片厂房有效利用起来,门面归门面,集中经营,反而可以召集更多经营户。而仓库归仓库,仓库都可以不用放在这么中心的地段。现在这片仓库区,可真是捧着金碗吃杂粮,没善加利用。
直到一个喷嚏惊醒杨巡自己,杨巡才从踌躇满怀中走出,回到自己的仓库。他半倚在床头,压根儿没看闪动的电视,反而对着电视上面两叉天线出神,妈的电话让他心动。
当然,杨巡清楚地知道,转型,尤其是买地,需要大量的钱。前一阵子的伤筋动骨,他至今才算是恢复,手头稍有活络的余钱。如果再有半年前的积累,转型,还真是一个可以考虑的问题。
但是,杨巡心里对转型开始有了规划。他展开心中的那张活地图,开始寻觅合适的店铺与合适的配套仓库。起码,他想,如果他成立那么一家店铺,他是有绝对信心,把这条电器街上的老乡们都拉到他那儿去的,凭他的号召力,以及设计出的低价位。而当前,他得拼命挣钱。杨巡挣钱的道路上出现一个新的坐标。
当东北大地飘起第一朵雪花的时候,杨巡得到一个很好的机会。
那是一家中型企业基建开始,需要大量电线电缆。得知这一消息的杨巡立刻如嗅到肥肉味道的狼,循着醉人香味找上门去。但是,天不遂人愿,他在供应科看到一个同行老石与供应科长勾肩搭背出来。杨巡很敏感地立即嗅到另一种味道,那就是失败的味道。但他不动声色地依然与供应科长周旋,喝酒,拉攀关系。即使科长都被他的热情友好感动内疚得跟他直说,说杨巡后到一步,他没法再把前面答应朋友老石的生意转给杨巡,杨巡依然笑称来日方长,现在算是认识一个朋友。于是,那科长放心不少,与杨巡还真是称兄道弟起来,常一起吃喝,还拉上领导一起吃喝。他们几个厂领导朋友聚会,科长也拖上杨巡,因要杨巡付钱,杨巡一一照办。
不知不觉地,这个厂的上上下下都不再拿杨巡当外人,当着他的面谈论工作谈论进度,越说越放开。杨巡却深深记住了进度,尤其是需要进电线电缆的绝对时间,这是他的翻身机会,他必须全力争取。
在几场大雪之后,在距离计划一手交钱一手给电线电缆的绝对时间前一周,杨巡让老李帮忙,找一辆车两个徒弟,把老石硬拖上车,拉到一处原先据说是给清宫后妃筹备脂粉款的废弃金矿胭脂沟里。胭脂沟地处深山老林,是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村落,村落里的人有老李的远房亲戚,答应老李帮忙“照料”老石,管吃管住。老李的亲戚答应半月后才想办法拿马车送出老石。老石如果想反抗想出来,没车靠两条腿想在冰天雪地里从胭脂沟走出,结局只有冻死。
而那家中型企业供应科长临到要货关头,却忽然失去送货人的行踪,无奈之下,当然毫不犹豫地就把绣球抛给了杨巡。毕竟,老石又不是科长他的亲爹,又不是非老石不可。
杨巡却是有备而来,以临时需要筹集这么多货为借口,稍稍抬了些价,便开始源源不断地把自己仓库里的货发了个底朝天,又让登峰立刻加急发运货物,货到交款。雷东宝而今相信杨巡是个懂规矩的人,当下还真是派了两名小雷家人押车,顶着风雪扣着时间把货送到那家企业,一点不耽误那家企业的基建。
那家企业照计划是联系了当地驻军官兵帮忙拉电缆,演绎军民心连心感人事迹的,既然是请人帮忙,当然不便变动电缆施工时间,尤其是变动部队的时间。看到杨巡如期把货色送到厂里,不仅供销科长热情拥抱了他,其他要好领导也拥抱了他,都对他赞不绝口,说他够兄弟。
等老石气急败坏地回来,这边早已尘埃落定,他哭也没用。老石虽然心中一百个认定是杨巡捣的鬼,也到驻地派出所报了警,但他既然没缺胳膊少腿,又本身是个外地人,也不知怎的。即使他再递香烟,人家派出所依然没怎么把他的事当回事,他只能偃旗息鼓,心里恨恨不绝。
而杨巡,则是好好赚了一笔,有生赚得最大的一笔。
有钱,便有了资本。而交朋友,稳立足,攒库存,扩规模,都需资本当道。经历年初波折后的杨巡,在痛尝一顿落水窒息滋味之后,终于明白天下没有靠自己一双手一个脑瓜子只赚不赔的好事,谁都不知道阴差阳错飞来横祸,不知不觉就给倒霉了。挣钱光靠肯吃苦能钻营还不够,挣钱还得看准时机,看准项目,目光放远,规避风险。杨巡其实很想从自学的高中课本中获得一些指导,可就是政治经济学也没法跟他说清他想要的东西。他只有自己开动脑筋,年初波折落下的深深恐惧告诉他,必须调整未来的生意导向,如何既能在打击中保本,又能通过勤奋赢利。
而在交朋友的方向上,一次挫折,自然而然地让杨巡改变了原先套路。原先闲时玩闹多是与老乡在一起,有什么事也只在老乡圈子中大家互相搭一把手地解决。现在不同了,他对于高中课本上有一句话很有感触:“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他既然来到东北,而且这回挫折中又获得东北本地朋友的大力帮助,他决定此后不再目光短浅地只在老乡群里打转,他有意借助强力的老李,开始拓展在本地人中的朋友圈子。
年底时,他几乎花光所有资本,买下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小木器加工厂,同时也迎来雷东宝到东北赏雪。
其实雷东宝对杨巡的什么赏雪建议是嗤之以鼻的,雪有什么可赏的,虽然这两年的雪越来越罕见,可他又不是从小没见过雪的人,没事去那么冷的地方遭那洋罪干啥。可他不答应,杨巡就一天一个电话来动员,动员得他烦死,买张票,还是没位置的站票,上过路火车,又转一辆火车,到最后一天才有硬卧得以睡了一整天,才风尘仆仆踏上黑得流油的土地,被站在月台上冻得差点缩成核桃仁的杨巡接到。
杨巡见面就奉上厚厚的帽子手套雪靴,雷东宝来者不拒,当场就坐在路边一个结冰的水泥块上穿戴严实,得意地笑道:“像雷锋不?”
杨巡看着穿戴后圆得跟球一样的胖大雷东宝,笑道:“雷锋同志哪有你这么胖啊,你一看就是剥削阶级,还冷吗?”
“你们杨家人怎么都一句话,冷个头。给,你妈的。”雷东宝虽然对来东北的事并不热衷,可一来被冷风一打,又看了一路的皑皑白雪,心里一下有了喜欢,正好远远看到一只野猫蹿过,他奇道,“这儿猫也长长毛。”
杨巡急不可待地翻看妈托雷东宝捎来的东西,嘴上却一点没闲着:“这儿人都巴不得往身上粘毛呢,什么狗皮褥子貂皮大衣,穿上一个个都毛茸茸的。哎呀,有酸笋,哈,四大块。雷书记,晚上我给你做酸笋鱼,这儿冬天敲开冰洞捞的鱼都特肥,我妈就知道我好这口。”
“别饿着我就行。”雷东宝跟着杨巡往外走。他对于冰天雪地还不适应,却拒绝杨巡的搀扶,踉踉跄跄穿过广场,走着走着到一大门紧闭的荒凉所在,奇道,“干吗带我来这儿?”
杨巡双臂张开,来个合抱的姿势,扬扬得意地道:“这块儿都是我的了。等开春我把它们好好整整,开个电器市场,我把老乡都集中到这儿来,加上火车站有几辆公交车通着,人气不可能不旺。”
雷东宝看杨巡掏钥匙开大铁门中的小门,冷笑道:“大老远叫我来看这个?准没好事。”
杨巡忙笑:“哪会。我总算有点出息了,都是雷书记当初一言九鼎帮我的忙,不请雷书记过来亲眼看看我怎么交代得过去。”杨巡笑了几声,就把话题拉开:“雷书记你来看车间,以后窗户整一下,电线电灯重新拉一下,这个车间我看放得下四十来户大柜台。我打算春天化冻的时候,门口这块空地也造房子利用起来,又可以租个二十来户。”
杨巡说到这儿,顿了一顿,见雷东宝虽然不答应,却照着他说的认真在看,想到雷东宝就这老大脾气,不再奢望等雷东宝的敷衍了,继续自个儿唱独角戏:“雷书记来这儿瞧,你看,这个方向看过去,是哪儿?”
雷东宝没跟去,只顺着杨巡指点斜眼一看,就道:“火车站,怎么了?想搞反革命破坏活动?”
杨巡笑道:“就是火车站,我爬屋顶上看过,火车站里能清清楚楚看到我,我也能清清楚楚看到火车站。就这个角度最好。我已经让人上屋顶做铁架子了,做个四扇门板那么大的铁架子,很快就能做好。在上面贴四张白铁皮,再刷上雪白的油漆,让人拿红漆写上桌子大的两排美术字,就写‘登峰电缆,登峰电线’,再下面就一个大大的‘最好’,你想,只要火车站进出的人,抬头就能看见,以后他们想买电线了,还不立刻就想到我们登峰?”
雷东宝心说,登峰到底是谁的。“屁缝大的地方,你还挺能折腾的。行,想得好。我看你上面再挂块牌子,写上电器市场,否则你这儿没正对着火车站,人家找不到。”
“嘿嘿,不瞒雷书记说,我最先想的是挂你说的牌子,后来想,既然做了,干脆一排儿全做,把我们登峰的名字也挂上去。再有空余的位置,我一块一块割了卖给人。我们英雄所见略同。”
“你小子人精,净见缝插针捞钱。”雷东宝笑骂。但也热心给杨巡建言献策,“你看,这片空地,你不是说也要造起房子吗?我建议你造两层,下面一层做市场,上面一层做办公。你这市场规模就上来了。”
杨巡呵呵地笑,拍着手套道:“雷书记的见解就是不同,可我现在钞票有限,做不到。我所有的钱现在都花在买这个厂子了,还有,我租了这条路过去大概四里地的一个大仓库,给这里电器市场配套,先预付了一个月租金。这样,钱都没了。我已经拉来三十多户柜台,等明年春节后他们就搬进来。让他们换地方都很不情愿,我迁就一些,只预收三个月租金。不像我们现在租的仓库,得把半年的全交了。三个月租金不多,我打算全用到门口空地盖房子上,打三层的地基,先造一层。等慢慢有钱了,一层一层往上造,没办法,得精打细算着呢。”
“好,自力更生。”雷东宝嘿嘿一笑,不再吱声。自从小雷家富裕起来后,多少沾着那么一点点亲的人涌到他面前侃侃而谈宏伟设想,到最后就落实到一句话,请他雷东宝投资。看来杨巡千方百计邀请他来,也是为的这个,他早就百炼成金,百毒不侵了。
杨巡不疑有他,得意地笑了,趁机忙道:“雷书记,这儿走,我给你在市招待所开了间房,还挺干净。还有件事想请雷书记金口答应呢。”
“什么事,直说,别拿话套我。”雷东宝心说来了,就这么回事。
杨巡道:“我这市场吧,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工商的朋友都熟得称兄道弟了,可人家帮不上忙,这么大场子,个人没法注册。朋友给我出主意,让我找家单位挂靠。雷书记,我其实可以挂靠到本地一家国营厂下面的,可我很不放心,就怕他们哪天看着我店子人气十足,下手把我黑了。我一个外地人怎么玩得过本地的。我挂到登峰下面行吗?我每年交管理费。”杨巡没说的是,这挂靠本身就是不受法律保护,上不得台面的事儿,如果找的挂靠单位不本分,哪天翻脸不认账,他这电器市场的资产就等于全白送了。所以他得找个信得过的人管的单位,而且那人还得对手下集体有绝对掌控权。除了雷东宝的登峰,他还真想不出第二个来。
雷东宝背手想了会儿,道:“你小子滑头滑脑,别我把登峰名字借给你,哪天人家找我要你的债,我逃都逃不掉。”
杨巡忙笑道:“我没那么乱,就年初那一次阴沟里翻船,那是天灾。不过做人吃一次苦头应该吸取教训了,雷书记你看我这不是掉转经营方向了吗,你说,只要我养足这个市场的人气,以后那是铁稳地来钱,肯定不会给登峰添麻烦。雷书记,请上车,这辆一路车直接到招待所门口。挂靠的事你慢慢想,不急。”
“不急?春节离今天还有几天?你小子别想糊弄我。咦,这儿车把手还绑着布?”
杨巡忙解释:“没办法,这儿太冷,若不是绑着布,有时候手抓上去就粘住肉皮撕不开。雷书记,等下我这儿的大哥老李要给你接风,他也是个热心人,年初我出事,就你们两个伸手帮我。我跟他说起你,他很想结交你这个朋友。”说着把老李的身份背景介绍了一下。
雷东宝点头:“是条汉子,东北人酒量好,今晚跟他拼了。”
雷东宝还真是一言九鼎,可喝酒时这个“拼”字,在东北万万得忍住不能说。他自恃一向酒量很好,见了老李,他没老李那么多的花言巧语,就举杯碰了,自己先喝了,然后瞪一双环眼盯住老李,老李竟然也都硬碰硬喝下去,一次都没假手身边铁塔般的一群徒弟,也命令徒弟们不许打车轮战欺负人。两人你来我往,看得旁边人齐声叫好。结果,老李先倒了,倒在徒弟怀里之前,竖起拇指赞叹:“爽快,够哥们。”这时候,桌上的菜还没上齐。
雷东宝晕乎乎地开始专心吃菜,他觉得桌上的菜特对他胃口,什么手把肉啊,小孩手臂粗的红肠啊之类的,他喜欢的就是这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调调儿。吃完一抹嘴,一条两百来斤的身子轰然倒下,交给杨巡处理了。幸好老李的徒弟多,有的是七手八脚。
杨巡送雷东宝回招待所,累得气喘吁吁地看着雷东宝发呆,揣测雷东宝没理由猛喝酒是什么意思。杨巡想,雷东宝是不是担心酒桌上老李他们一起做工作,会让他情面难却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所以才先发制人,拿酒杯把大伙儿的嘴都封了?那么看来,是不是雷东宝心里不肯答应让他挂靠?杨巡心头割肉似的想,明天看情况,看来得有物质上的表示。
雷东宝第二天醒来,舒服得不想动。外面冰天雪地,里面比宋运辉家还暖和。他听到杨巡已经起来,轻手轻脚地进出,他懒得提醒杨巡可以随便乱动,舒展地摊在床上闭眼静思,想杨巡那个挂靠的事。无非就是一点,拿着杨巡那么些管理费,值不值得为杨巡未来的经营成败背上巨大责任。这其实是考验杨巡人品的问题。
以前白押两车货给杨巡的时候,因为那两车货他输得起。但这回不同,这回如果把登峰借给杨巡用,而杨巡又有心耍滑头的话,那损失,可能是个无底洞。而问题是,杨巡这人看上去有的是本事滑头,这天寒地冻的地方又天高皇帝远盯不住。如果真有无底洞一般的损失,他还真能砸了杨家吗?砸了也于事无补。
雷东宝把前后左右的理儿都想清楚了,就不磨叽了,将问题抛到脑后,这种没法下结论的事,多想又有什么用。他想的是,火车需要经过北京,要不去看看老徐和宋运辉。拿定主意,他就睁眼问:“小杨,这儿有什么特产他们北京人也稀罕的?”
杨巡被忽然一个声音吓一跳,愣了下才道:“有,多的是。再说是冬天,有些山货野味拿去北京还不会坏,我这就准备去。”
雷东宝依然懒得起床,道:“从我裤袋里拿一千,一式两份。”
杨巡忙道:“还什么钱啊,这些小意思我请得起。雷书记要么我出去布置一下,早餐给你放暖气片上,你起来多吃点,否则昨晚酒喝多了对胃不好。”
“不急,这儿的肉够劲,我再吃几天才回,有昨天吃的那种红肠吗?再给我来一条。”雷东宝这才起来洗漱。
杨巡有些目瞪口呆,看着雷东宝拿毛巾牙刷去外面盥洗室,他忙拔脚出去,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寻找来各色各样他认为最好吃的肉肠,交到雷东宝面前,吃得雷东宝那个开心,杨巡这才明白眼前这人为什么会这么胖。
雷东宝吃完抹嘴,拉上杨巡去看那个配套仓库,又到现在依然营业的电器街查看生意,以及杨巡买下小厂与租赁仓库的合同意向,所谓意向,都是等着有挂靠单位后才能签订合同。看上去都是实实在在干事儿,不像圈套。因为那仓库的位置太好了,出去没多远就是国道,与火车站货场也近,离未来的电器市场也不远,走半小时就到。看得出来,杨巡是用心的,而且是考虑非常周全的,所有的选择都是最适合电器市场的经营。
杨巡这一路本来想好好劝诱雷东宝,但雷东宝即使到个陌生地方,也全不按他的计划做事,都是自行其是,而且还是三棍子打不出几个闷屁的自行其是。他现在有求于雷东宝,只有大力配合。饿了,两人摸岀怀里藏着的红肠啃几口算数。一直到天暗,雷东宝才算看得满意,要杨巡找一家吃肉的地方说话。
杨巡也豁出去了,直截了当问:“答应,还是不答应?”
雷东宝仰天一笑:“让我吃饱了,我就答应。”
杨巡一听也笑出来,毫无疑问,雷东宝这是答应了。他拉上雷东宝进一家烤肉店,还想点酒,被雷东宝阻止了。
“我胃不好,要喝你自己喝。”
“可你昨晚不是很爱喝的样子?”
“妈的,那是给你面子,谁不知道碰到东北人第一顿酒一定得喝好?”
“啊,对……”
雷东宝不等杨巡说话,又道:“我们再说电器市场的事……”
“我也正想跟雷书记说。”杨巡忙先下手为强,知道有些事也是跟碰到东北人第一顿酒一定得喝好一样,是规矩,“我打算把一个柜台归属给雷书记。”
“我要来干什么?这里的电缆都是你帮我卖,我摆摊能争得过你这滑头?”
“不是不是,这个柜台放这儿没法搬走,我替雷书记管着,每年的租金我收上就寄给你。”
雷东宝听了笑:“你没打听打听,在我们小雷家,伸手拿钱是什么下场。前书记,吊死了。后来还有两个跑供销的,被我吊起来打,没一个敢有怨言。为什么?因为我只拿我分内的。我看过了,那些领导吃里爬外的,没一家是搞得好的。我只要你别赖我管理费,别给我捅娄子,还答应我几个条件。第一,你说过屋顶的牌子,无论你以后怎么折腾你的房子,你一定得把那牌子放在最显眼的地方;第二,电器市场里,我登峰产品的位置,一定得放在进大门最显眼的地方;第三,你必须给你自己留一个柜台,继续做我登峰的生意。”
杨巡忙道:“这三点,雷书记不说我也要做到,我怎么能放弃已经做熟的生意呢?还有那个柜台,其实本来心里也不舍得的,可见到雷书记这么帮忙,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就让我意思意思,我嘴严。否则你说,上回你帮了我,我还没好好谢你,我妈都说我不懂规矩。这回你又帮我……”
“小子哎,哪天我有事的时候,你也能帮我,大家就互不相欠了。”雷东宝倒也理解杨巡的心,他当年开砖窑往信用社主任怀里送礼的时候,老书记送去的东西人家不收,他还挺担心,后来老徐一直都不要他的钱,他也一直记挂着,心里不安。杨巡肯定也是一样想法。
杨巡记住了雷东宝的话,记住了雷东宝的恩情。

1989年


01


筹建办的同仁都是中年,只有宋运辉是个不到三十的,因此他们在部里或多或少有过去的同事,有以前会议结识的老友,宋运辉没有,即便是他岳父也没有力关系,他岳父的位置纯粹是承蒙水书记的恩惠,但同时又被水书记有效管制,没有接触部委的可能。可以说,他在北京的人脉几乎一穷二白,只除了老徐。
宋运辉很清楚,未来的工作,如水书记所说,他再无曾在金州拥有过的社会关系,他需要独立建立新的社会关系。但是,宋运辉很不习惯上门拜访领导,以前上门拜访水书记也是批评与自我批评无数次才做出,而且还都在被事情逼迫的情况下才肯登门。他心中总是带着一些从小所受教育给他的影响,带着一些不肯阿谀权贵的书生气,对以前登门拜访水书记,他还有不得已的自我解释,但是现在,则不同了。
宋运辉还是硬着头皮去了老徐的家。到了老徐家,听说老徐不在,他反而就像做贼没得逞,又得以安全撤离一样的轻松。从此踏踏实实地工作,不再作他想。
元旦,一个意外客人来访。天寒地冻的,虞山卿穿着跟金州时候差不多的长呢大衣,而当年的大衣里面是一件毛衣一件西装什么的,现在只见虞山卿走进宋运辉的房间,脱下大衣,里面就是衬衫西服,看不到毛衣的影子。
宋运辉笑道:“不怕冷吗,还是毛衣穿衬衣里面?”
“别笑,你还是出过国的,你怎么出来了?听说闵赶你出来?”
宋运辉没有否定:“看样子待不住了,还是出来。现在的筹建办环境稍微单纯一点。你呢?不是自己做贸易吗?怎么说说就去外商办事处了呢?爱人呢?”
虞山卿笑了笑,摇头:“没走出金州之前,你压根儿想不到做个体户的难处,社会地位那个低。钱是赚了一笔,但赚得太低三下四,不够遮羞。正好同学给我这家美商办事处要人的消息,可我没北京户口,没法进北京外商服务公司人才库,怎么办?我自己找上去,像我这样的,又有贸易经验,又有行业技术,还有英语水平的,他们哪儿找。一拍即合,他们给我办理进京户口,我爱人也很快就能办理北京户口。怎么样?”
宋运辉略一思索,不由得笑道:“我还说你怎么查到我电话,看来以后我们有的是合作机会啊。”
虞山卿拍手大笑:“小宋,你幸好赖在国企不肯出来,否则连外商这边的好位置也得让你抢了。怎么样,你们的项目有眉目了吗?”
“要是有眉目,我现在不应该住这儿,而是在海边搭茅草屋了,看到去年九月份的《通知》了没?”
“有,我们总代理也正为这个犯愁,我们原先在进行的几个洽谈现在都不得不暂停。我已经无数次深刻领会到一个政策对一群人的影响。几个月前刚进办事处时,我跟老外聊起来问为什么不把办事处设在改革开放程度比较高的珠三角地区,才不到四个月,我已经承认这个问题问得很傻,经济与政治是密切相关的。”虞山卿冲着宋运辉莞尔一笑,“但是,政治与政策,又是两码事。”
宋运辉想了会儿,才道:“你说得有理,你是不是已经找到解决方案了?”
虞山卿微笑:“我只能说是给你找到一条路,可是走路的人,还必须是你们项目组自己。”
“什么路?”宋运辉眼睛一亮。
“你先答应我,我办事处必须是你们设备采购的首选。”
“这很为难,你应该知道,都是集体决策。”
“我只知道,集体的技术决策,掌握在你的手上。价格的衡量,是死的,而技术的衡量,则是有弹性的。”
宋运辉笑道:“你先告诉我,你指给我的路是哪一条?”
“呵呵,我差点忘记撒鱼饵了。《通知》中有那么一条,压缩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但是,你听着,对重点企业采取倾斜政策。就跟你项目的技术衡量有什么指标,全在你小宋心中一样,你说,这个重点企业怎么确定,是不是也有那么一个人在衡量?靠你们往部里跑有用吗,根本就是跑错方向了。”
宋运辉竖起耳朵,一字一字听完,若有所思地看着虞山卿问:“你既然有门道,为什么至今你们已经在接洽的企业没一家被允许有所进展?”
“就是这个问题。他们那些项目端岀去没法让人产生重点的感觉。而你们不一样,凭你对行业的理解,你可以重新确定思路,拿出那种一端上来就让人耳目一新的方案。跟你实说,我们办事处现在的工作,一块是帮拿批文,一块是推销设备。”
宋运辉一时错愕,隐隐开始明白虞山卿说的把办事处设在北京的真实动机是什么了。他以前还真是背靠着金州这棵大树,不知世事的错综复杂。
虞山卿也默默看着宋运辉,他对宋运辉最佩服的一点就是,宋运辉沉得住气,遇到不便回答的问题,就不回答,因此既不会出错,又让说话对方觉得他深沉,让他站在主动位置上,宋运辉不怕被人笑话迟钝。虞山卿自己常会被人挤对得争辩到底,可事后觉得不应该冲动。他自嘲,他就是反应太快,聪明过头。这回,他有意坚持着不让自己多嘴,一定要先等到宋运辉的反应。
宋运辉其实在想以前审批过程中的一道道步骤,看现在他们筹建办的问题究竟出现在哪里。可还真是想不出,他以前只要管住技术,其他跑批文的事都不是他在做,反而是虞山卿还做过一些。但是他不能答应虞山卿,他怕把虞山卿背后可能有的靠山得罪了,未来影响东海工程。因为他不可能自作主张把未来的设备铆在虞山卿的办事处。因此,他只有拖,他相信,虞山卿跟他一样着急。
“小虞,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思路。这样吧,我们小组讨论一下,看要不要行动。有结果我立刻照你名片上的电话通知你。”
虞山卿怎会不知道宋运辉的滑头,只微笑道:“行。不过你别把我前面的那些要求放心上,那都是跟你玩玩的,知道你这人认真。我们都几年的交情啊,同一个理由进金州,同一个理由岀金州,就凭这点交情,你什么时候要我帮忙,什么时候一个电话。今天去哪儿走走,来北京这么几天,长城去了吗?”
宋运辉本来他乡遇故知,准备与虞山卿一起出去,不想床头的分机电话响起来,雷东宝说他已经到老徐家,赶得巧,老徐刚好因为什么圣诞节回国,要宋运辉立刻过去一起聊天。宋运辉大喜,向虞山卿道歉,各自出门。
冬天的北京城很阴沉,到处都是灰蒙蒙的,看上去一团子的脏。老徐家门庭依旧,远看似乎也是灰蒙蒙的,近看才见干净,油漆并不光鲜的大门似乎不落一丝灰尘。
雷东宝反客为主,大呼小叫地跑出来,先来中庭迎接,老徐随后笑眯眯出来,没什么架子,很是亲和。宋运辉离家那么多天,看见雷东宝不知多开心,飞快与老徐打个招呼,就劈胸给雷东宝一拳:“你来北京也不说事先来个电话,怎么又胖了?我爸妈好吗?”
不等雷东宝回答,老徐已经哈哈笑道:“我刚说小雷,君子不重则不威,小雷现在走出来够威风。小宋,好久不见,快请进。”
“还虎虎生威呢,难怪我妈说现在人称大哥雷老虎。”宋运辉拉雷东宝进去,雷东宝没这两人嘴巴灵活,这会儿才有份插嘴:“你爸妈都还行,不好不坏,就想着你春节能回去多住几天,你来北京怎么反而胖了?”
“工作轻松呗,不用像以前总没日没夜的。老徐,我离开金州了,现在东海项目筹建办。”
老徐笑道:“刚刚小雷说你现在北京,我还奇怪。也是,每次部里上新工厂的时候,都是从各下属单位挑选得力人手支援的,可见你到金州几年上进迅速。”
雷东宝早嚷了出来:“啥啊,小辉进步是挺大的,可他来北京是让人赶出金州的。”
宋运辉无奈,只得把在金州的事简单说了下,然后道:“最后水书记还挽留了我,是我自己要求调动。”
老徐想了会儿,道:“也好,既然出来了,就别去想它了,好好干以后的工作。部里准备上什么新项目,还是年初那个吗?”
“是,部里的设想是……”宋运辉这回详细说明。雷东宝听着无聊,背起手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对那些个暗沉沉的摆设没有兴趣,再加坐了一夜硬卧,累得慌,就坐一张宽大太师椅上睡起觉来。说话的两个人听到打雷一般的鼾声响起,一齐看着雷东宝发笑,但很快言归正传。宋运辉虽然见老徐对他不咸不淡,可为了东海项目,他得拼命抓住任何一根稻草,他把最近的处境详细介绍给老徐听,包括虞山卿刚跟他说的办法,不管老徐是真有兴趣还是假有兴趣。
雷东宝虽然鼾声如雷,可也心知这不是睡觉的地方,下意识提醒自己别睡着。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得宋运辉狐疑地说声“真的吗”,他立刻嘟哝着搭腔:“老徐要么不说,要么不会骗你,他什么人啊,只要他说的我都听,你也听着。”
徐宋两人听了都笑,老徐更是扭头笑道:“人说老虎打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雷老虎打盹警惕性也很高啊。小宋,我出国学习告一段落,节后上班我帮你问问,我建议你还是不要听信你过去同事的话,乱找门路。你们东海项目不是那种不起眼的小工程,部委不会没有统筹考虑。”
见宋运辉答应,老徐就换了一种腔调,很是不严肃地对雷东宝道:“别老虎打盹啦,呵呵,跟我说说你们小雷家这半年都干了些啥。”
“让小辉说,小辉说得明白。”
“我来北京这两个月你又没多给我电话。你自己说。”
雷东宝依然半睡半醒,见两个他生命中的重要人物都看着他笑,一定要他说话,他很不情愿地坐直了,伸个懒腰,才道:“我这不是去大邱庄学习回来吗!那次我激动啊,拔腿就赶来北京找你老徐,你不在,我就回去照着大邱庄的那套推行了。我送了村里十几个没考上大学的孩子上大专去,叫定向培……委培?反正他们毕业了没户口,还得回我小雷家来工作。这次送去的都是读机电、会计的,下批送去读农大,我们学什么的都要。”
“这很好,做得很对,我看你雷老虎要是多读几年书,做出来的事更大。”老徐连连点头。
雷东宝却是摇头:“你们读书多的都胆小,冲前面的都是我们书读不多的。大邱庄那个禹作敏文化也不高,可人家干得很好。我看,带头的书不能读得多,否则做什么都束手束脚。下面做事的一定要多读书,书读多的做出来的事情好。”
老徐听了好笑,宋运辉本来也笑,可想到金州时候费厂长刘总工斗不过非大学出身的水书记,一时有些感慨道:“这也是我最近几年疑虑的问题。我有一种感觉,知识分子想法多,可也瞻前顾后畏惧多,缺乏敢想敢干的精神,在实践上落后实干的人一大步,越是年纪大的,顾虑越多。”
“这应该是特殊阶段的特有现象。”老徐看着宋运辉若有所思,“但绝不应该是未来趋势。”
“你们怎么又扯上了,听我的。”雷东宝只要真正想说,徐宋两个都不是对手,他的嗓门压倒一切,“我第二步,把权力下放,让他们自己找项目,扩大规模。现在电线厂扩张,现成的老工人带新工人。还打算开电解铜厂,我看隔壁几个村那些小破电解铜厂都活得挺好,我们肯定也行。”
“那条河更遭殃了。”宋运辉摇头,还是第一次听雷东宝说起电解铜。
老徐看看宋运辉,想到去年在小雷家桥上看到的那条面目全非的河,“这就是知识分子的顾虑。”却也不置可否,“小雷,你继续说。”
“老徐我们听你的,养猪场的沼气弄好了,这东西真管用,烧水跟小辉厂里用煤气一样顺,就是挺臭,哈哈。现在养猪场和电线厂全烧沼气,跟白捡的一样,不知省下多少煤钱。我们那么多猪,以前愁它每天拉那么多,运都运不完,一辆拖拉机全交给猪粪了,现在就愁它不拉,砖窑也想烧沼气。忠富不干了,猪是他养的,好像猪粪就是他拉的,他要把沼气拿去养鱼虾。我以前填了他两口鱼塘,他心里不知多惦记着。这回跟着省里的专家去弄来我手掌大的牛蛙,那么长的罗氏沼虾,还有长得跟田螺似的福寿螺,还有比河鲫鱼宽的尼罗罗非鱼。我说他伺候得过来吗,他说没问题,先都放在一个暖气大棚里养着,拿沼气烧的暖气片焐着,说等春天自己搞繁殖。我不信那些东西有多好,红烧了他一个牛蛙,好吃,肉多,比青蛙肉多。忠富跟我急,差点追着我打,哈哈。”
老徐和宋运辉都是哭笑不得。
雷东宝却得意地笑道:“好吃,肯定有前途,我答应忠富他只要好好搞,钱不用愁,我替他解决。我两年没问县里批贷款,他们不知多急着要我去批,我就是不,急死银行,操。”
老徐笑道:“好吃就有前途,很朴素。”
宋运辉沉吟道:“有鬼,你怎么别的都没吃,就只吃了一只牛蛙?大哥以前跟我说起飞线钓青蛙来眉飞色舞。”
雷东宝呵呵地笑,并不狡辩。他看到忠富引进的四种东西,其他马马虎虎,唯有牛蛙这个玩意儿,他一见倾心,此后日思夜想,都是这么大的蛙,肉会不会跟癞蛤蟆似的不结实,如果结实的话,那该是如何美味。于是他候着忠富出门,进大棚偷了一只冬眠的牛蛙,回头叫管着村食堂的四宝老婆加葱姜红烧了,果然好吃,只是一只太不过瘾。雷东宝现在最大的愿望之一,就是希望棚子里的牛蛙快快长,快快生。
“那种尼罗罗非鱼挺好养,一放进暖棚,才没几天就发春,生出来的鱼子都含在嘴里,贼奇怪。春节就能上市一批,大得还挺快,我倒是要看看有没有人买。”
老徐一向很喜欢听雷东宝那种粗得掉渣儿的话,忽然因此想到一件事,跟宋运辉道:“小宋,不好意思,你去隔壁书房坐会儿,我有件事问小雷。”
宋运辉不明白是什么事,依言转身出去。这边老徐轻问雷东宝:“个人问题有没有解决?”
“没有,你不也还没?”
“儿子差不多够理性,时间也过去很久了,我们应该有所考虑。我已经有眉目了,你呢?”
雷东宝没想老徐说得那么坦白,不禁疑惑地问:“那你忘记她了?”
“怎么可能忘记?但……也不现实。我现在找的是跟她完全不同的贤妻良母型,挺单纯也挺单调。你呢?也别勉强自己,跟你以前劝我的一样,你妻子在上面看着你生活不周全,不会安心的。”
雷东宝忽然红了脸,吭哧吭哧地道:“有一个,本来挺好的,我常去她那儿,忽然不要我去了。不去就不去。小辉也劝我找一个,可我又不是看不出,他劝我时候的牙关都不肯张开,他都不情愿,你说他姐会情愿吗?”
老徐没想到是这么个原因,只得为雷东宝感叹一下,话说回来,让宋运辉欢天喜地地督促姐夫再娶,还真不大现实,宋运辉能提起已经不错。这一想倒是有些爱屋及乌地欣赏起宋运辉,他有与雷东宝一样的经历,他的妻弟挺不好相与。以前他不过是从水书记的角度看宋运辉好用不好用,对于宋运辉岀金州还有些不以为然,这会儿想法悄悄改观。“小雷,你听我的,找一个贤惠的一起过日子,你这样一个人不好,吃穿没人管,哪能胖成这样的,答应我。”
雷东宝认真想了会儿,道:“我吃穿不讲究,就是有时候晚上憋不住,这事儿你别管我,你先管好你自己。”
老徐知道雷东宝直而粗,但没料到这么直,笑道:“我从科学角度跟你说,总单身对身体不好。这样吧,晚上住我这儿,明早我带你到处逛逛。”
“不,小辉那儿两张床,我住他那儿去,明天就上火车,北京灰扑扑有啥好看的。跟你说话还行,住你家不行,你一直就领导范儿,在你家里睡不安稳。结婚的事儿我听你的,你说的肯定有理。”
老徐只好笑着不挽留。
雷东宝和宋运辉在老徐家吃了一顿精致的回来,可雷东宝没吃饱,坐在公共汽车上东张西望到处找吃的,可首都人民就是不给他机会吃顿热乎的。他只好进了宋运辉房间后挖出一条熏肠来吃。一边吃一边道:“刚老徐让你出去,是问我个人问题。我要他帮你,他说肯定会帮。就是他现在不像以前在县里时有权,等他上班后问清楚怎么回事,会指点路子给你。他的意思是,你们东海那个项目是他刚开始有机会做的什么工作,他也不希望被中断。”
“可老徐现在又不在我们部里,怎么跟我们项目有关?”
“这种东西你都不知道,我更不知道。你反正听他的就是,他不会骗我,我的小舅子他也不会骗。”
宋运辉笑道:“我真奇怪,你们两个怎么会这么要好。喂,你少吃几口,你太胖了,对身体不好。”说着还是动手一把没收了熏肠,可闻着好香,他也啃了口:“嗯,还真好吃。小杨拍你马屁的?那小子行啊。”
“那小子,比泥鳅还机灵,都不知道他脑袋怎么长的,挂靠我这儿弄了个电器市场,以后啥都不干就能收钱,看他倒是个孝子,看不出。”
“那孩子人堆里混久了,做人非常油滑,有点不好掌握,你跟他打交道得小心。”
“不怕,他不敢。”
宋运辉想到雷东宝特有的手段:拳头。像他们这种国营企业,又像他这样挂着知识分子头衔的,做事就不能如此直接。可有时候还真想冲着谁的鼻梁一拳打过去,尤其是闵。由此可见知识分子的虚伪和无力。
这回,两人见面依然可以说很多小雷家的发展,只是雷东宝没什么问题要宋运辉帮拿主意,宋运辉想方设法问岀来的问题雷东宝也都差不多已有解决办法,宋运辉又是替走上正轨的小雷家欢喜,又是再度失落。


02


雷东宝回到家里,照例是找不到他老娘。摸进厨房找吃的,见灶台上码着一堆腊肠、酱肉、板鸭、风鸡之类的东西,看上去很是馋人。他的胃口到底还是适应家里的味道,东北的红肠熏肠吃多了开始腻烦,而今对着腊味流口水。
他妈倒是很快摸回来,一个村子的,只要有一家进人,那消息就跟鸡毛信似的传得飞快,那些没事干的老头老太都猫窗户口盯着外面人来人往呢。何况东宝书记大驾回宫。雷母一见儿子瞅着一堆儿好东西流口水,忙介绍道:“一个女人送来的,姓啥?嗯……说是县上开饭店的。我看不像是偷偷摸摸找你对象的,就做主替你收下了。”
雷东宝心说,韦春红,她才是最危险的。不是已经电话里要她别出尔反尔了吗,怎么又送东西来?但雷东宝不是计较细节的人,又不舍得把好吃的退回去,只跟他妈道:“给我蒸两只鸡腿吃,我打个电话。”
“有件事,我跟忠富说,听说外国鱼长大了挺好看,我要他捡两条来吃。那小子糊弄我,说要等你回来批准。忠富小子前世一定是给人吃了的鱼,以前你填他一口鱼塘他跟哭丧一样难过。”
“你别假公济私,又不是没钱,等村里开卖了多买几条不成了吗?”
“你不也偷牛蛙吃吗?你能吃,你老娘怎么不行。大伙儿都说忠富眼里没你这个书记。”
雷东宝已经走到客堂间,又转回身来,对老娘道:“以后谁再这么说,你就跟他们说,雷东宝要的就是当面敢不听话的。忠富有种,以前当那么多人都敢顶我,这种人我信他。”说完径自离开。
雷母抄起一块抹布冲雷东宝背后掷去,喃喃道:“贱货,让人反了才好。”
雷东宝打电话找去韦春红的饭店,那家饭店自从他作下决定之后没有再去。但他好汉做事好汉当,既然韦春红找上门来,他绝不回避,躲子弹的算什么好汉。听清对方是韦春红的声音,他竟一时有些发昏,顿了顿才道:“我家那些东西你拿来的?有事?”
“没事,想看看你。你等下,我换个电话。”
雷东宝等了会儿,才等到韦春红又拨过来:“雷书记,你真不见我了?”
“废话不,我还等着你拿儿子寒假撵我啊,以后别送东西来了。”
韦春红一时沉默,都等得雷东宝耐不住劲想挂了,才道:“听说你们那儿养了外国鱼什么的,有好的让我饭店先上桌行不?”
“行,你门口竖个招牌,说用的是小雷家的鱼。”
“那谢谢啦。这么大好处,本来没指望你答应的,唉,谢谢你。”
雷东宝听着伶牙俐齿的韦春红这会儿说话简短重复,一时也有些感触,闷声道:“谢啥,回头鱼烧得好吃点,别砸我小雷家的牌子。”
“那当然。”韦春红沉默了下,不肯放下电话,又找话道,“吊灯很好看,谁见了都夸,都不知道是你送来的,你做出来的事总是比别人跑在前头。”
“嗯,没事我挂了。”
韦春红听得雷东宝的不耐烦,心里发急,冲口而出:“其实夏天那时候装修我怕跟你商量的话,你会误以为我要你钱,才跟你说我儿子要来,拖你两个月。我……我哪会赶你呢,你想想,你都还不了解我吗?”
雷东宝听了大惊:“那你怎么把三楼也改了?”
韦春红幽怨地道:“你又没来看,知道我怎么改的三楼吗?你大人大量,不会以后连小店的门都不进了吧。”
“你怎么改的,不是雅座?”
“我说的话你还会信吗?眼见为实不就得了?我晚上给你炖好一砂锅的牛腩等着你,好不?”
“不去。”雷东宝非常习惯性地脱口而出,就挂了电话。
韦春红心里知道没指望了,雷东宝这种男人气十足的人,多少黄花闺女都肯拉下面子倒追着他,她去年能拉到雷东宝,那纯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原想一心一意当丈夫一样侍奉着,不承想她越小心越是造成误会,不过好歹这回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难怪雷东宝送吊灯,送来的是不上不下的数字。估计误会到今天,雷东宝身边早有别的女人了,否则不会那么干脆一个“不去”,以前说什么也给个理由,比如说“没空”。
雷东宝则是放下电话发了阵子呆,心说难道真是误会了韦春红?这么说来,她倒还是个有骨气的女人。雷东宝一时有些心猿意马,但很快就被风鸡的香味勾魂,吃饱了出去巡视,当然先去村办。
永远风雨无阻镇守在小雷家心脏的雷士根看到他就把门踢上,拉住雷东宝轻声道:“你出差那么多天,有些话先跟你打声招呼,你听了当他们放屁。”
“什么话,是不是说忠富反我?”雷东宝甩掉士根的手,他很不习惯这样。
“是,那天我老婆听有人在你妈面前挑拨。这点你不能信,忠富这人一是一、二是二,以前你填他鱼塘他跟你吵过,后来一直服你的。不过这还是其一。最要命的不知谁想出来的,说红伟、忠富、正明三个现在都实际上被我管着,都只听我的,不听你的。”
雷东宝哈哈一笑:“我说你怎么说话扭扭捏捏大姑娘一样。我不信,你敢吗,他们三个敢吗?”
士根正色道:“谣言都是有一定事实依据的。现在你不管具体的事,都是我和他们三个管着,聪明人看得出我们四个人权太大,只要我们联手,小雷家就乱了,说出这谣言的是个有心机的人。”
雷东宝又是哈哈一笑,却一掌猛击到桌上,震得一桌茶杯全部跳地身亡。“敢!”他凛然瞪起环眼,杀气腾腾地道,“谁都知道,我能封你们,我也能撤你们,我还能让平原书记杀了你们。造谣信谣的都他妈是蠢猪!”
士根被雷东宝看得不寒而栗,不由自主又伸手一把拉住他:“我先提醒你一下,你不会以为我试探你吧,你跟我这么凶干吗?”
雷东宝奇道:“我哪凶你,我凶你干吗,谣是你造的?”再次抹下士根的手。
士根紧张地注视着雷东宝的脸,看果然雷东宝一如既往,知道自己多心了,也知道雷东宝说的就是他做得岀的,他只是想什么说什么,不会是什么威胁。他叹气道:“你这话我会传播开去,省得有人还真有心蠢蠢欲动,也省得有人看着我们四个的位置眼红,妄图挑拨离间。我们村子钱多了麻烦就多,都眼红着钱。”
“你是我的诸葛亮。”雷东宝说得没一点犹豫,“咱不说那种破事,你说这几天出了些什么事?”
士根照旧挑要紧的事向雷东宝汇报一遍,有些需要雷东宝签字的,他拿出来,他一边说明,雷东宝一边签。基本上经过他的手删滤下来的东西,雷东宝已经不用太细查。
雷东宝等全部签完,说声“没事了?没事走了”,也不等士根答应就走,但走到门口想起来,又道:“挑拨的事你查查,谁造的谣。你传话下去,谁敢搞乱小雷家领导集体,我扒了他屋。”
士根冷静地问:“东宝,你真那么相信我们?不听听群众意见?”
雷东宝道:“我们监督体制有了,奖励体制也有了,老叔自杀的事还在眼前摆着,谁好路不走走歪路?真要走也没办法,别让我发现,否则我掏出他的牛黄狗宝。”
士根冷笑道:“你难道不担心我和他们三个联手架空你,你还不知情?”
雷东宝却笑了:“士根哥,你聪明脑袋怎么想不通。他们三个怕我,烦你,各自怄气。他们跟你联手?三天能行,三十天就得窝里斗,谁也不服谁。不信你试试。”
士根却是神色一松,长嘘一口气:“好,你平时是装的,张飞也能绣花。你知道就好。就怕你心里信了,嘴上怕掉面子不肯说,以后心里有疙瘩。我放心了,你走吧。哎,牛蛙已经冬眠那么多天了,瘦,你就放过它们吧。”
雷东宝呵呵笑着离开去登峰,不过心里还是把士根的话想了会儿的。但他还是决定相信这四个人,那么多年同事下来,知根知底,他凭什么为了别人几句话就动摇,何况还是士根自己告诉他的。
士根看了雷东宝态度坚定,也是放心。他这位置,又与其他三个不同。如果雷东宝真被挑拨得信谣言了,他真是除非出走小雷家,否则只有跟着老书记上吊一途了,幸好雷东宝看得清楚。雷东宝人粗心不粗,其实心中明镜儿似的,再复杂的事到他嘴里也变得黑是黑白是白,士根都不知道雷东宝这是什么手段,能那么容易地化繁为简,小雷家那么多事,雷东宝照样心宽体胖的,不像他都愁岀白发几根。
雷东宝最后巡到养殖大棚,他才进大棚不久,忠富就不知从哪儿闻风赶来,还气喘吁吁的,雷东宝见了不由得笑:“忠富,我妈说你上世是鱼,看到鱼跟宝贝似的。你怕我又偷你的鱼吃吧,哈哈。”
忠富被雷东宝说得难为情,他还真担心雷东宝又摸他的宝贝们红烧。他讪笑道:“说啥呢,看到书记来视察工作,赶紧上来汇报,咱马屁得拍勤点。”
“操,打你忠富嘴里掏马屁,还不如旁边沟里挖牛蛙来得方便。尼罗罗非鱼能吃了?”
“几条大的能吃了,而且第一批小鱼没长大都快发情了。我们沼气池真是好东西,徐书记在北京就是看得高。教授说他们南方,这种鱼都还是养在温泉里,冬天不敢露天放养的,温度不够它就不长,再低它干脆死。你看你看这条游过来的,这条最能吃也最能长,好几条鱼尾巴是它咬破的,我准备留着它做种鱼。”
雷东宝诡笑:“它上辈子跟你是兄弟。”
忠富不敢顶撞,搓着手讪笑:“福寿螺也很能长,来这儿看,看到粉红的一块地儿没?都是它们产的卵,下面密密麻麻都是孵化出来的,你看已经都快追上田螺大小了。看来这东西也好养。”
“听说你还养蚯蚓?那玩意儿怎么吃?”
忠富闷笑道:“那是给鱼吃的,人怎么吃?我们沼气池定期捞出来的渣养蚯蚓正好,等天热了我留些猪粪出来养苍蝇的蛆,听老师说牛蛙和鱼都爱吃。”
雷东宝赞许:“交给你是没错的,你会动脑筋。这不,我们这儿还有扔掉不要的吗?没了,全都能用上。我们还怕猪拉不出屎来。忠富,给我捞五条大鱼,以后每天五条,我送去饭店先让他们打招牌,让县里的人先认识认识这种鱼,春节卖起来方便。”
“这主意好,我还想着春节怎么办,拿到菜市场吆喝去,人家不认识敢不敢吃。不过今年大池子还没挖出来,鱼没多少产量,总体算起来还是亏本。东宝书记,再半年肯定不亏了。”
“那是你的事,鱼拿到县里会死吗?”
忠富很高兴雷东宝还真是放权,原以为赚的时候放权,亏的时候肯定得追究他责任。“有橡皮袋,要不福寿螺也装一些去。我已经找菜烧得好的士根嫂煮过一次,这东西肉松松的没田螺好吃,看看饭店能烧岀啥花头来。”
“好,多拿些,你看多少一斤,回头一起算钱。”
雷东宝终于还是载上一皮袋鱼和福寿螺,扭扭捏捏地赶去韦春红的饭店。
韦春红的饭店重新装潢后,已经成为本县一大亮色,竟然还在门口安装了城市里才有的花花绿绿的霓虹灯。冬日里的天暗得早,霓虹灯早已闪烁,犹如冲路人抛飞媚眼。雷东宝冲媚眼而去,推门进店,里面大不相同。他送的吊灯有两盏安于一楼屋顶,照得一楼店堂流光溢彩。而老板娘韦春红穿着一件大红高领羊毛衫穿梭于酒客之间,一会儿与这个笑谑几句,一会儿和那个打声招呼。雷东宝看到有人在韦春红手臂捏了一把,韦春红佯怒灌那男人一杯白的,而韦春红的毛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得全身上下似乎只剩那对乳房。雷东宝以前又不是不知道饭店老板娘出入的是复杂环境,今天看见这一幕感觉刺眼,也不肯坐下,就令一个男服务员去叫韦春红过来。
男服务员见雷东宝衣着随便,又是拎着鱼送货的样子,本不想搭理,可又被雷东宝的凶煞所迫,勉强去喊。韦春红还以为是送菜上门的,没太紧着回来,又在场子上周旋一阵才过来,见到板着一张脸的雷东宝,她那一张脸一下如春日提前来到,两只眼睛比外面霓虹还亮。
雷东宝没有搭理韦春红热情得有点过头的招呼,眼睛往红毛衣勾勒出来的焦点上一晃,手上的袋子也是随即一晃,放到韦春红面前地上,很是公事公办地道:“这鱼,叫尼罗罗非鱼,螺叫福寿螺,怎么写,看袋子上面。怎么烧,你自己想办法。鱼卖完了,你叫人拿袋子去小雷家拿,顺便结账。”
韦春红往左右看看,打发走一个问话的服务员,才对着雷东宝收起刚刚的风流潇洒态度,低眉轻笑道:“都来了,饿了吧,先坐下喝杯酒?”
雷东宝看看韦春红,又看看楼梯,这条通往三楼的楼梯,硬是狠下心来,冷冷地道:“不去。”便转身开门出去。
惊得韦春红愣住好一阵子,追都来不及,等追到门口,看到雷东宝已经骑上摩托车。韦春红也豁出去了,追过去拦住摩托车头急道:“我怎么着你了,我怎么着你了?”
雷东宝看着寒风中衣着单薄的韦春红,鄙夷地道:“看看你穿的什么,还不如打赤膊。”说着就轰起摩托车,转个方向,抛下韦春红就走了,留下一地的汽油臭包围了韦春红,令她猛打一串喷嚏,再抬头,雷东宝早已不见踪影。
韦春红不知该笑还是哭,不由得紧紧抱住自己,冲回饭店里面,可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去套上一件西装领外套。韦春红又不是个二八少女,寡妇人家独立支撑一家饭店,靠的是什么,她心里清楚得很。因此对着那么多看似道貌岸然的男人酒后行径,她游刃有余之余,才对不占女人便宜的雷东宝敬爱有加。更知道雷东宝今天这一走,再想要他回心转意已经难了,她又不是不知道雷东宝心里想的是什么。韦春红心里挺失望的,不仅为雷东宝的得而复失,更为雷东宝也并不是她以为的豪爽男子。
雷东宝心里也很失望,把刚刚才冒上来的一点点好感又打了回去。这个韦春红,说到底,还是个贱。
雷东宝当然清楚,他只要顺贱而为,韦春红不会拒绝他,但他心里腻歪,此时他即便是看到老母猪都带着双眼皮,可就韦春红一个是单眼皮,他想到饭店里韦春红那轻薄样儿心里就烦。真是,看到的女人没一个能跟他的萍萍比,老徐说找个不一样的,可他找不到。他是再也不要韦春红了,太贱,贱得令他受不了。
雷东宝一回到家,正明就尾随着摸上门来。正明上来就恭恭敬敬递上一支烟并点上,他与士根红伟他们不同,他比雷东宝硬是要小一辈,即使现在登峰厂利润在全村最好,他在这些人面前依然只能做小辈,在雷东宝面前更不用说。
雷东宝吸了一口,却对他妈道:“妈,我还没吃饭,中午那只风鸡没吃完,再给我斩半只下饭。”
雷母嘀咕着摸进厨房,虽然是心甘情愿地为她那伟大的儿子服务,可心里真希望有个儿媳帮她分担家务。正明见此对雷东宝道:“书记,我爱人前阵子坐月子请了个保姆,坐完月子还请着,一家人轻松好多。要不我也替你找一个,阿婆年纪大了,这么大一间屋子她一个人管不过来。”正明有钱了,又常出去开眼界,别人还在媳妇婆娘地叫,他却跟着城里人很体面地叫“爱人”,别人叫“娘姨”,他叫“保姆”,他爱的就是这么一些小小的区别。
雷东宝一想有理,点头道:“你赶紧给我找,春节正好很多事要做。你又是电解铜的事?”
正明暂时避而不谈:“书记不用操心,不如都交给我爱人或者士根叔爱人,要她们先处理着。”
“交给士根媳妇,你媳妇还嫩点。说你的事,是不是又嫌规划不够大,要我帮你找钱?”
正明讪笑:“前几天书记不在时我问士根叔了,士根叔说村里好不容易还清银行欠债,这才无债一身轻,要我别又节外生枝想着借钱。忠富不知哪儿知道消息了也不答应,说要做就踏踏实实从小做起,慢慢扩大,大家要一样地起步。可书记,只有你最清楚,工业跟农业不一样,忠富可以只买十条种鱼,靠大鱼生小鱼把鱼塘做大,我不行。我开始买来一万块钱的设备,养五年还是只能做一万块钱设备做得出来的产品,产品品质说上不去就是上不去,做电线的设备再改造也只能做电线,一辈子做不来电缆。我的起步必须要高,要做大才行……”
雷东宝笑道:“你怎么不跟我谈铜杆了?”
正明当然知道雷东宝提的是他去年有些好大喜功提出的无氧或低氧铜杆项目,只得讪笑道:“其实呢,嘿嘿,我要求上电解铜厂,也是为无氧铜杆铺路的。旁边那些小电解铜厂产的电解铜杂质太多,做一般民用电线还行,做精密的就不行了。可现在市面上通信线缆需求量开始上升,价格居高不下,我眼红这个生意,做通信线缆利润高得多。那差别就跟砖厂花一样劳力,挣的辛苦钱不如电线厂的多。可通信线缆对铜的材质和拉丝要求都很高,用周边乱七八糟的电解铜和随便挤压出来的铜杆肯定不行……”
“为什么不问铜杆厂买铜杆?你用的塑料也是问别家厂买的,难道你还想开化工厂?”
正明的脸一下红了。士根跟他提到不要欠债的时候他还不服,可雷东宝责问时,他有些难以招架。他须得想了会儿才道:“塑料厂是化工系统的,看上去……太难。”
雷东宝咽下一口饭,老大海碗往膝上一放,挥着一双筷子道:“不是难不难的问题,那种塑料厂我们根本开不起,那都是小辉他们国家厂干的事。可我也是不支持你上电解铜。我上北京问徐书记和小辉了,他们又是对着地图又是到处打电话商量了半天,吃饭时都说不支持,他们的理由你肯定想不到。他们说,我们村离国家开的铜矿太远,从老远运铜矿石粉过来这儿电解,不合算,运费太高,最终成本肯定很高。你算算,对不?”
正明有些失望,但是既然上有那么神的现在都已经去了北京工作的徐书记和宋运辉否决,对面又有雷东宝呼哧呼哧地吃着饭盯着他,他只能定下心来思考不足。想了好久才道:“书记,我说说,你听着,是不是这个意思。比如说一车的铜,如果矿山旁边冶炼出来,运到我这儿,只要一车的运费。但如果拉矿石来我这儿做岀一车的铜,我们就得花好几车的运费。这多出来的运费,就能把我们的利润给吞了。”
“聪明,就这意思。你要上小电解铜,我不反对,收废铜就能让你吃饱,只要我们下决心不收周围小电解铜的货,他们就开不下去。上大电解铜,哪来那么多废铜烂铁。要不,你先给我组织一个到全国收废铜烂铁的队伍,你看你行不行。”
正明听着雷东宝半对半错的话,又不敢直接反驳,考虑半晌才道:“可有两个问题需要考虑,一个问题是废铜的回收是列入国家指令性计划的,像周围他们小打小闹的还行,我们要是搞大了,国家会不会干涉?另一个问题是,我原先打算的是从铜矿拿粗铜,而不是直接拿铜矿石,应该运输费用增加不是很多。可能徐书记和宋处两个理解有误。”
雷东宝把端在嘴边的饭碗又放回膝上,侧脸看着正明思索良久,看得正明手脚都快开始冒出寒意,才道:“你既然想周全了,干吗前面不告诉我?”
“我说话说一半都被你抢话头了,我又不能跟你比嗓门。”正明是惊弓之鸟,前两年刚做上厂长,乱得意,乱抢话,曾挨急眼了的雷东宝劈胸一拳头。以后他哪还敢抢话,但见雷东宝又有捧起饭碗的意思,忍不住出言提醒,“书记,饭都凉了,热热再吃,你胃不好。”要是雷东宝家有保姆,正明肯定会让保姆来一碗汤,就这么白干饭上放几块风鸡肉,喉咙还不被卡死。
雷东宝索性放下饭碗,道:“我看第一个问题我们不用考虑,大邱庄是乡镇集体,他们敢干铁,我们就敢干铜。我看你做两手准备,废铜也收,粗铜也买,哪种便宜用哪种。你尽管放手搞,出事情有我顶着。”
“行。我明天就开始打听着,挖几个收废铜烂铁的过来,要他们开始做起来。”
“正明,你这就小家子气了。我们要做,就光明正大地做。这几天你就把那几个小电解铜叫来,给他们开会,通知他们准备改行,以后由我们来做电解铜。他们还想发财,以后改做收购废铜。”
正明喃喃道:“他们还不跟我们打起来?”
“怕他,小雷家人都吃干饭的啊,一人一拳头都能砸死他们。要他们自己拎清。”
正明心里斥道“霸道霸道”,不知道到时那些小电解铜作坊会怎么跟他造反,可又不能不听雷东宝的。
雷东宝不等正明讪笑着开口,就抢着道:“你立即去了解设备要多少钱,写个具体报告上来,我这几天趁春节正好跟他们领导们提提。另外我们现在小雷家人钱多,大家自己掏钱,村里给他们比银行贷款利息还高一点,比存款利息高不少的利息,正好肥水……肥水那个落在自己口袋里。你去办吧。不过跟你有言在先,借村民借银行的钱,别想让红伟忠富他们帮你还,都得你登峰自己还。”
“那是,那肯定是。”正明想到自己的梦想就可以实现,真是满心欢喜,“书记,我已经问了,有些锅炉、电解槽之类的设备都要定做,因为要用到行车,厂房也需要请人特别设计,我们一定得抓紧,否则今年底可能都没法安装。”
“这回的房子要求这么高?不能只用一只屋顶几根柱子?”
“不行,电解液纯度一定得保证,否则做出来的铜又不纯了。”
“行,正明你这主意想得好,你只要主意好,我一定支持你。你这两年跟着大学读书真没白读,很有出息了。”
正明被表扬得飞飞的:“那也得书记肯放手让我做啊。”
“忠富也没白学,他现在比你先下手一步,走的步子也比你稳,而且现在已经岀成绩。你年轻,要赶上,你给我没日没夜地干。”
正明得令而去,雷东宝一点不肯闲着,也后脚跟岀,转去旁边的士根家。他自己最清楚,他前面大刀阔斧,可后面需要士根运筹帷幄,细敲算盘摆平方方面面,士根是他的诸葛亮。
士根中午因为传言的事与雷东宝说得不舒服,感觉雷东宝有些太盛气凌人,回家心里正堵着。这会儿见雷东宝上门没事人一般抓住他商议村里最隐秘的事,而且是事无巨细什么都谈,什么看法什么设想都直言,依然细节上不很讲究,得他士根来做决断,在别人看来就是他士根一手掌握小雷家的财政大权,士根心下顿时又归顺了。心说自己肯定是太敏感了,雷东宝倒一直是个赤诚的爽快人,其实他早就知道的,又何必被别人风言风语搞得自己不舒服。
士根不好意思之下,就把自己的内疚跟雷东宝说了。雷东宝没劝慰也没开解士根,只是说他把士根放在最要紧位置,也是最信任位置。如果士根都不能信,都要反他,他没别的,一刀子捅了士根,也捅了自己,大家啥都别干了,最要紧的两个都内斗了,大家还干个啥。士根心领神会,羞愧于自己的多疑。
春节又来了,小雷家发起吃的用的东西来,用别个村的话来说,那是要用手拉车往家里拉的。
尼罗罗非鱼和福寿螺都上市了,批量很少,意思意思地往市面上投放了一些。人家都当鲫鱼认,贪新鲜买几条回家,一会儿就没了。买福寿螺的人反而少,到了春节还剩下不少。因为吃过的人都口口相传说福寿螺不很好吃。令忠富一边儿是喜一边儿是愁,不知拿那么会长的福寿螺怎么办才好。


03


老徐倒是说一不二,说帮忙,元旦后第三天就一个电话叫宋运辉去他的办公室,跟宋运辉订下新的方案。老徐是个内行人,内行人看到寻常项目激动不起来。他据此揣摩更高领导层的意思,让宋运辉把计划上升一个阶梯,使之更先进、更独到、更不可替代。他跟宋运辉闭门研究一周,简直是从每一个细节里抠字眼,务使拿出去的新方案既给人耳目一新,又真抓实干的感觉。
老徐是刚从国外学习回来的,宋运辉幸好一直在看国外的书,又因出口工作接触外部思想很多,两人的想法很能合拍,合作愉快。其间,宋运辉慢慢从进出老徐办公室过程中感知,老徐返回北京后仕途并不顺利,升迁不快,没达到下去基层获得实战资历回来,曲线救国的实际目的。老徐也坦率相告,他需要想方设法争取他支持的某些工程计划尽快上马。宋运辉明白,这是要出政绩的意思。
宋运辉只知道以前水书记告诉他,老徐是高干子弟,他不便打听老徐家有多高干,但从现状来看,似乎老老徐并不能帮上老徐的忙。反而是他与老徐互惠互利,合作出击。老徐还直言,这是他宋运辉接触高层的难得机会,千万想方设法,争取冒头出面获取印象分。老徐也帮着他露脸,老徐懂得上面办事的方式方法,宋运辉得益匪浅。
由此,宋运辉设法绕过了老马。有时,是老徐带着他上门拜访,有时是老徐指点他找部里的谁出面一起拜访,有时则是要宋运辉自己递介绍信上去等候召见。老徐的安排密集紧凑,又卓有成效,两人研究的方案框架获得高层一致兴趣。眼看着春节一日日地临近,宋运辉一日日地拖延回家时间,可他也眼看着项目获得批准的可能性一日日加大。
直到阴历十二月二十九那天,他才打包回家。他先回金州。到达金州,已经是大年初一。程开颜自看见宋运辉那一刻起已经哭了,一直哭回家里。没想到宋引还认识爸爸,见面就呼啸着扑过来喊着要爸爸抱,宋运辉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坐下吃饭都不舍得放开女儿,他原先一直忧心着女儿可别“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引得程开颜妈说这父女俩就是有缘分。
从岳父嘴里,宋运辉了解到金州的麻烦事起码在表面上告一段落。水书记虽然临近退休,可已经问上面拿了个顾问的位置,够他发挥,够他退而不休。闵的绯闻因此由水书记在有关会议上亲口否认,水书记并严斥有人造谣中伤的不良行径,誓言如经查实有人造谣,严惩不贷。程父说,等春节过后,水书记会先退让岀厂长职位,让闵代理厂长。交易就这么基本算完成了。
宋运辉不能不用在武侠书上看到的一个名词来形容水书记:大内高手。这一段时间与老徐相处下来,感觉老徐也是大内高手,不过,老徐本人风雅,因此拿出来的手法姿势漂亮。虽然宋运辉清楚,那都是权谋,本质并无不同,但他更愿意甚至希望向老徐学得一二散手。
夜晚,宋引睡后,才是小夫妻单独相处的时间。程开颜张开手臂转了个圈,一定要宋运辉看她身上穿的淡紫色套装美不美。宋运辉看到有着厚厚垫肩的套装里面一件雪白兔毛圆领毛衣,下面是一步裙和肉色厚长袜,感觉这等装扮在哪儿见过,一拍脑袋才想起,不正是风靡一时的香港连续剧里面演员穿的吗?程开颜得到丈夫表扬,大喜,把自己打算就穿着这套衣服跟宋运辉回宋家的想法说了出来,宋运辉说那行吗,还不冻死,老家又没暖气。程开颜得意地笑,取出她去年买的健美裤,外面套上长袜穿正好,原来人定胜天,健美裤复出江湖。
初二时候,宋运辉拜访了水书记、闵厂长以及金州总厂其他负责领导。大家都对他很客气。宋运辉意识到,他也跟那条健美裤一样了。他便也此一时彼一时,这一次,大家相谈甚欢。
初三才携妻带子地回父母家,两个城市,火车汽车,整整一天,那还是雷东宝借一辆汽车从火车站把两人接到。回到久违的家里,已经是傍晚。程开颜虽然是健美裤外面套长袜,依然是冻得瑟瑟的,一到家就换上毛裤呢裤。大约是自岀娘胎起就由奶奶抚养,宋引虽然不适应了一会儿,可很快就与爷爷奶奶混熟。不过,谁都争不过宋引的爸爸,宋运辉对女儿爱不释手。
宋季山夫妇对这个儿子不知道多得意,这儿子不知道多让他们在家乡扬眉吐气,现在谁都知道他们儿子越升越高,那些过去消失得不知上哪儿去了的亲戚,一个个又都搭讪了过来。宋运辉抱着女儿不肯放,宋季山夫妇跟儿子汇报家里情况,倒无形中把程开颜冷落了。好在程开颜对此不很在意,她也追着丈夫不放。
初四的时候,宋运辉自己骑车去小雷家拜年。雷东宝抓紧时间抓住宋运辉看他们正计划上的电解铜厂。士根心里大致猜到雷东宝肯定会拿这事与宋运辉商量,眼瞅着宋运辉串门后又进雷东宝家,他也笑嘻嘻跟了进来。宋运辉见怪不怪,向来,雷东宝家跟公共场所没啥区别,再说农村人习俗,进出不爱敲门。
宋运辉看正明写的没啥规范可言的计划书,不过也是看懂了七七八八。雷东宝见他看完,就抢着问:“要不要叫正明来问问?”士根竟也抢着问:“小宋,你做的项目更大,你看看我们靠自己能行吗?”
宋运辉笑笑,又翻到第二页,那页列出的是主辅设备明细。见设备横跨机械、动力、化工等操作项目,与过去单纯的电线电缆已有很大不同,他谨慎地道:“我不懂电解设备,不过就这篇计划的其他几项辅助设备明细来看,正明所做的准备并不充分。大哥,这个项目由正明挂帅的话,一定要配个专业好的工程师做助手。”
“那还用说,不请师傅,谁开得了那些个设备。”雷东宝见宋运辉看了半天才提出一条建议,一颗心放了下来,那说明上电解铜没什么问题。
士根对宋运辉道:“小宋,这个项目是我们村至今投资最多的项目,你看我们是不是该谨慎着点,先请来合适的工程技术人员,再开始启动项目呢?”
雷东宝笑道:“士根哥你改不了的脾气,不管这个项目是不是投资最多,你反正是只要投资就反对,没一次赞同的。你放心,我已经让正明想办法挖人。哎,小辉,有没有人挖你?”
宋运辉笑道:“怎么会没有。不过我们行业需要大投资,即便是合资企业,目前的规模也赶不上我们国营的。我就只跟来挖我的说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都这么挖社会主义墙脚,还了得。”
士根一听就明白宋运辉表面谦和,骨子里骄得很,但他没说什么,人家有资格骄,他在宋运辉那个年纪的时候,还裹着破棉袄愁媳妇找不到呢。雷东宝自然不懂那句脍炙人口的诗,他满不在乎地道:“不从你们国营企业挖人,我们怎么办?可挖人是那么好挖的吗?户粮关系不给落实,人家不敢来啊,多给十倍工资都没用。国营就省心,你看看,才给你多少工资,你还死心塌地的。我现在给你现在工资的二十倍,你来不来?”
宋运辉微笑,冲士根道:“大哥跟我撒气。好吧,我不多嘴。士根哥,你得把关,一定得等拿出包括厂房设计图等全套图纸之后才能放手给钱。”
士根答应,这才对,相信有宋运辉这个挡箭牌,他以后可以拿今天的话来否决雷东宝的大手大脚,他一点不会反感宋运辉理所当然的插手。雷东宝却不以为然,他们所有的设备都是一穷二白而来,现在不也好好的?宋运辉瞧瞧雷东宝的神色就知道他想说什么,冲士根做个眼色,拉起雷东宝道:“我好几年没回家,上回假借甲肝之名,一直闷家里也没出去,你带我左近看看。”
雷东宝不知是计,带宋运辉出去。宋运辉坐在摩托车后面大声规劝:“大哥,你现在不比以前,现在你们待上项目技术含量越来越高,你不能靠一味苦干解决问题了。你有时还是应该听听士根哥的意见,利用他的小心谨慎,适当控制项目进度,千万不能冒进。我担心正明太年轻,血气方刚,虽然要肯定他的冲劲,但你不妨用士根哥的谨慎来制衡,既不伤正明积极性,也可以更稳妥办事。”
雷东宝听着奇道:“小辉,何必这样,小雷家从来就是我一句话说了算,又不是你们国营企业,还得平衡来平衡去的。我下命令要正明干什么,正明敢不听?你别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不怕。”
“跟你说了,你们现在技术含量越来越高,不能盲目冒进了。我看正明的计划还很不完善……”
“那肯定是还不完善的,用哪家厂的设备都还没敲定,怎么完善?我们得边做边想,我们跟你们不一样,你们拿的是国家的钱,拖再长时间也没事。我们拿的是银行的钱,拖一天是一天利息,我们哪拖得起。”
宋运辉一时无语,雷东宝说得也在理,但他还是叮嘱:“一定要找到懂行的人才能上马。”
雷东宝答应,带着宋运辉参观整个市周边的发展,尤其是他们所在的县,对那些大大小小的变化,雷东宝如数家珍。眼看中午吃饭时间,两人经过县里的大街,宋运辉看着严严实实紧闭的店门,忽然指向一家饭店,笑道:“大哥,那家饭店竟然春节还开门,过去吃一顿。”
雷东宝一看,正好是韦春红的饭店,一时头皮发麻。但他又不愿花言巧语拐了宋运辉离开,心中嘀咕着谁怕谁,带宋运辉走进饭店。宋运辉不疑有他,看了门口告示板还笑着跟雷东宝道:“大哥,真巧,这家还用着你们的鱼和螺。”
雷东宝一眼看到韦春红似笑非笑地在柜台里瞅着他们,却没迎岀来,心里不快。两人进去店堂,脱下外面的大衣坐下。韦春红指使下面服务员过去,她自己一直冷眼旁观。她开的是饭店,迎的是八方来客,见多识广,一看宋运辉的长相气质,再看雷东宝对宋运辉的态度,令她想到传说中的一个人,那就是雷东宝去世妻子的弟弟。韦春红的心凉了,以前还想着雷东宝的前妻不过是个农村女子,甚至可能还不如她这么个县城出来的,可看看宋运辉,人家姐弟能相差到哪儿去,见过那样妻子的雷东宝,怎么还可能看上她。
虽然韦春红知道自己已经不大可能,可看到宋运辉,总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两眼直直地瞅着宋运辉,看得宋运辉都能感觉到有人注目,追寻过去,却见就是那个女老板。宋运辉心中起疑,他看得出那女老板的目光不是常见仰慕他的女孩的目光。
宋运辉看看不瞟老板娘一眼的雷东宝,将服务员拿来的菜单推给雷东宝,自己忽然起身,迅速走到柜台边,逼视着韦春红道:“请问有没有火柴?”
他这迅速出击,把韦春红打个措手不及。韦春红手忙脚乱地依言去拿火柴,却碰翻了下面台子的水杯,茶水洒了一桌。宋运辉一声不吭地看着,耐心等待,一直等到韦春红终于翻出火柴,他接了火柴,若无其事地说声“谢谢”就走。后面韦春红却是看着宋运辉的背影发怔,这小伙子恁地厉害眼神,好像要揭下她画皮似的锐利。韦春红须得深深呼吸几口才安稳下来,不敢再看那边。
宋运辉心中了然,但又不解,就这么粗糙一个人?他看不出韦春红有什么好,跟他姐姐比,真是连个手指头都及不上。回到桌边,他就直截了当轻问雷东宝:“是她?”
雷东宝看到宋运辉反常去讨火柴时就已经警觉,连菜都忘记点,心中紧张得仿佛被戳穿什么似的,但见宋运辉问起,却还是老实回答:“是她,现在没了。”雷东宝的嗓门轻不了,韦春红听得清清楚楚。
宋运辉点头:“那你还不拦住我?走吧,趁菜还没上。”
“怕什么?”雷东宝眼睛一瞪。
“何必……”宋运辉还没说完,就被雷东宝伸手一把按住。他只得坐着不走,看着雷东宝道:“不说这些……对了,有件事一直想跟你说,你对士根哥的意见重视一些,别总打击他。”
“你慌什么慌,要说就跟你说个清楚。”雷东宝本来就没有隐瞒的意思,趁此说清楚也好,省得看见宋运辉总内疚,“你也看不上吧?”说的时候拿下巴指指柜台那边,那边韦春红早已离开转进厨房去了。
“你什么眼光。”宋运辉心中一团说不出的闷气。
雷东宝一时无语,过会儿才道:“我承认,瞎眼了。这事到此结束。你继续说士根哥。”
宋运辉看看簇新的装潢,轻声道:“这样不是办法,我要士根哥帮忙给你找个知书达理的,否则你看见哪个女的都好看,受人愚弄。”
雷东宝听着心头郁闷,禁不住辩解:“她没愚弄我,这饭店都是她自己挣的……”
宋运辉不再说,他怎么就感觉出雷东宝对那女子好像有那么一点感情在呢?他强行抑制自己妄图插手并深入了解雷东宝情事的欲望,手中摆弄筷子,等不到雷东宝说话,只有他再找话说:“大哥,我初六,后天就准备回北京去。我的事老徐在帮手,我们的行动计划订得很紧,不希望中途拖来拖去又节外生枝。我不放心开颜独自带着猫猫乘火车回家,你初六能不能帮我送她一程?”
雷东宝也这才找到话说:“我送她到家。老徐站得高,看得远,你多听听他的,不会错。”
宋运辉一直因雷东宝和水书记两个几乎一致的推崇,再加以前最早时候的一次接触,最先有点把老徐看作神人似的。现在携手合作下来,虽然依然佩服老徐的城府,尤其是超人的内涵,但没再把老徐当神,他已经看出,老徐有老徐的苦恼希望,也自然有老徐的私心。但他不会向雷东宝揭示真实,他一向不是多嘴的人,只是点头道:“明白。估计批文很快下来,我就得窝到海边开始前期工作了。前期准备时候我会比较忙碌,而且生活条件也不会太好,我爸妈还得你帮忙照看着。等工程上马,我估计我以后的待遇不会差,我准备把爸妈接去住。”
“这样也好,你爸妈以后肯定得跟着你的。吃菜。”雷东宝点的菜,先上来就是糖醋里脊,“你老娘若不跟着你,你孩子谁来带?你那老婆自己都还是小孩。”
“她女孩子嘛。”
“女孩子又怎么了?你姐以前一个人去省里给长毛兔接种,哪儿都自己去。回头好好教育她,别老长不大样子,以后有的你吃苦头。”
宋运辉无奈道:“那是她的性格,起码她不会惹是生非,人总好看的吧。”
“好看能当饭吃?吃鱼,他们都说这鱼干烧最好吃。”
宋运辉跟着雷东宝吃鱼吃肉,后来就一直没见那老板娘再出来。一直到离开,他有意落后一步,走到门口停步回望,看到那老板娘终于探出头来。两人默默对视,宋运辉自以为读出老板娘心底深处的千言万语,才跟上雷东宝走开。坐上摩托车,宋运辉强迫自己对雷东宝道:“老板娘对你有感情。”
“她对谁都有,别信她,坐稳了。”
宋运辉又扭头看看,当然没看到老板娘跟出来。他也没再多嘴。
初六后,他便带上行李直接赶回北京了,他有无数的事要做。


04


杨巡又一次无法回家。为了赶在春节后电器市场的开业,他必须留在东北日夜督工。他本来打电话让一家都过来感受东北的冬天,可他妈拒绝了,他妈说杨连杨速两个半年后就要高考,不能让他们玩得心野了。杨巡只好一个人过,一个人在电器市场又当老板又睡地板。不过他并不寂寞,老李的徒弟们都爱跟他玩,因为他慷慨,总有大酒大肉款待。但是越是将近大年三十,玩伴儿越是被拘着回去跟家人团聚,电器市场只剩下杨巡孤零零一个人。一到晚上他就缩在被窝里拿着高中课本苦读,旁边的炉子都烤不暖这宽阔的大厅。
屋子里都是松木的香气,什么拉吊顶做柜台做隔断的事都按部就班地进行,唯独最要紧的水泥地没法浇,太冷,浇下去就成冰碴,以后没法用。杨巡窝在一间隔断里,旁边都拿三甲板封上,算是一个小窝,可少少的暖炉热气哪里抵得住无孔不入的寒气,他非工作时间几乎就窝在被窝里了,最多是稍微冲出几步,到木屑上小便。
二十九那天,天很冷,杨巡看着书,做着课题,吸溜着鼻涕,偶尔啃一口烤馒头,自己都为自己感动。忽然听到远处似乎传来鞭炮声响。他侧头一想,对了,广播里说起,新开张的一家合资宾馆门口广场今天放焰火。他一想到就激动了,屁股有些坐不住。磨蹭来磨蹭去,终于决定放自己一天假,骑上自行车飞奔去市中心那儿。
果然,好多人围在宾馆外面,吊着脖子看只有电视上才看到过的五彩焰火呼啸冲上天空,暴出一团一团美丽的花。杨巡挤不进去,他没东北人那么高,索性站到外圈的花坛上,这才大致看到里面有几个穿着电影里才有的怪里怪气外国军装般的人在里面放炮。他也忍不住艳羡地注视大玻璃门里面水晶宫般的宾馆,这几乎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地方。他心里摩拳擦掌地想,不急,等老子将电器市场安顿下来,总得找天时间到里面住一夜。以后得去北京上海广州,把最好看的宾馆都住遍。
对此想法,杨巡自信满满,他相信有朝一日准能做到。他看着宾馆上面霓虹灯勾勒出的“中港合资”,心里豪迈地想,对,哪天找时间还得去香港看看,看那儿是不是跟电视上演的一样繁华。
杨巡看烟花看灯火,正想入非非着,忽然眼睛一定,看住几条正走向宾馆大门的背影中的一条。杨巡眼睛很好,记性很好,看上一眼,就认出其中一条背影正是那个秋夜深深镌刻在他心头的背影。待得背影走进宾馆,站住转身,他更肯定,没错,就是那个抢走戴娇凤的人。
他紧抿双唇冷冷看着那人谈笑风生地接过与之同行的中年妇女的大衣,很是绅士地轻挽中年妇女继续向里走去,样子非常好,好得就像《上海滩》里的许文强似的。没看见戴娇凤,杨巡不知是因为戴娇凤回家过年还是怎的,他猜不到。他最希望戴娇凤已经离开这个男人。他希望,戴娇凤只是一时被那男子的表象迷住,而现在已经迷途知返回了老家。但是,杨巡咬牙切齿地凭良心承认,那男子确实好风度,不仅是长得好,而且有风度,举手投足间的风度。而杨巡又不得不承认,戴娇凤最爱看香港电视,她一直学着香港女人的打扮。
杨巡心中暗暗发誓,操,不就是学些英国殖民统治地的风度吗?他还看不上眼呢,他以后“打到殖民统治者老家去”,直接学老外的。
杨巡愤愤回去,焰火也不看了,回去钻进被窝刻苦攻读。一直看物理书到半夜,才仿佛稍稍出了点气。这一发奋,倒一夜啃下三大章。
整个春节,工匠休息,他就废寝忘食地学习,他到底是油滑性子,很快又乐观上了,笑家中准备高考的弟弟不知有没有他那么用功。打电话一问,果然没有,他拎着电话线就跟拎着弟弟耳朵似的,好好把两个弟弟教育了一番。
初五,他就把几个木匠叫来干活。电器市场的柜台布局都无须叫专人设计,他们做过电器生意的都清楚怎么布局最方便、最显眼。在他亲自跳上跳下的督工下,工程进展很快。唯一可气的是,气温依然没有解冻。
但他不等了,挣钱这种事儿,必得分秒必争。有凹坑的地方先填上砂石垫上破三夹板,门口挂上棉帘,屋顶竖起广告牌子,再放几个鞭炮,电器市场开业了。
他把原先仓库街的老乡都一锅端了来他的市场,在仓库街老店面拿油漆刷上电器市场地址招引顾客来火车站这边,人家涂了他换种颜色再刷,没多久就把顾客都吸引到交通更方便的火车站边。再说店面更集中,又在室内,不用一家一家地挨冻吃西北风,顾客看上去都挺满意。
杨巡眼看开门大吉,这才放心。但他终究是没舍得花几百块钱去那宾馆住上一夜,他已经不再是去年春天以前大手大脚的杨巡,他现在心疼钱。


05


宋运辉到北京时,老马他们都还没来。因为项目还没眉目,没有工作需要抓紧,每天待在办公室也是晒网,大家都是不约而同地节前早早回家,而又不约而同地将探亲假续在春节假期后。
办公室只有宋运辉,他倒是方便许多。老徐见面就是兴致勃勃地说,春节又帮他们拜访了三个人。老徐本来也是金州出去的,对这个系统熟,由他去说,不会比宋运辉说出来的效果差多少。因此,当老徐说要他去找某某,某某,进一步答复咨询的时候,宋运辉一点都不怀疑,老徐帮他把路走通了。
宋运辉照着老徐的指点找人,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介绍,老徐还夸他小伙子定力甚好,耐心甚好,宋运辉心说不是他定力好,而是春节前后政策略有改观,让他不用应付有的没的的骚扰。他刚来时,虽然项目还没有音信,可那些机关干部兼职的公司早已络绎不绝地打着各色旗号找上门来要生意要合作,坐在办公室软硬兼施,看上去没一个能得罪的,谁都不知道他们真实来头。宋运辉刚到北京,对这些闲扯起来什么内幕都知道的大老爷们敬而远之,五个人私下都议论说,可不敢得罪了那帮人,那等于得罪上面兼职的领导。因此对那些人一直敢怒而不敢言。好在春节才过,文件就下来叫停党政机关干部兼职,那帮原先一直来办公室坐镇的人暂时清了,宋运辉耳根清净好办事。
事情如果顺利了,那真是一顺百顺。宋运辉都不知道老徐春节时候帮着走通了哪一道关节,后面顺利得让他意外。但是部里领导看到事情都是宋运辉一个人在做,其他人居然都还没到位,多少在心中留下疙瘩。因此等老马他们回来,部里有位领导发话,让他们立刻退出现驻办公楼,立刻发配去东海边的那个半岛,开始前期工作。只留宋运辉依然留在北京,拿着资料到处讨签字盖章。
老马他们不敢违抗,立马卷铺盖下去,开始前期开发工作,包括与当地政府的联络。他们这样的大工程,哪家当地政府见了都宝贝,老马他们很快就把后勤工作先开展起来。
老马他们在当地开始吃香喝辣的生活,宋运辉却在北京焦头烂额。他讨了签字盖章后开始讨拨款,这时候开始老徐功成身退,不再插手,不过答应宋运辉只要有问题尽管来问。宋运辉当然抓住老徐不放,他以前都是钻在塔罐丛林里,闭着眼睛都摸不错道儿,可这等官场,他两眼一抹黑,不找老徐找谁?
而且这官场不同于设备,设备只要顺着一条进料的线摸下去,即使中间颇多枝丫,最终还是可以摸透,设备是死的。官场则不同,人是活的,官场自然也是活的,今天摸通的枝丫,或许明天就改道了,搞得刚摸进去的宋运辉就跟刘姥姥初进大观园,浑不知东南西北。他艰难摸索着,艰难地将相关人员变为相熟人员,而那隐在一间间办公室挂牌背后的关系脉络,也终于一条一条地刻入宋运辉的心中。
而项目筹建办也在扩大,大家各自从原单位拉来得力人手。这个时候,原本五人团结友爱的局面已经荡然无存。跟金州一样,小团体隐隐生成。宋运辉早有准备,既然规律如此,他顺势而为。他也见缝插针飞金州找闵厂长挖人,挖他以前新车间的班底,他把曾顶替寻建祥与他同住一个寝室的方平也挖了来,放在半岛,做他的耳目。
当初宋运辉因为与闵厂长有话直说,主动求去,让工作生活都惊现波澜的闵厂长顿去一大劲敌,才得以上下沟通保住位置。否则,水书记很可能扶其他副厂长上位,拉宋运辉为辅助,而他得把副职位置坐穿,等待哪天宋运辉后来居上。为此,闵多少清楚,需要对宋运辉有所回报。闵放人放得爽快,宋运辉点名要的名单,他一个都不拒绝。
闵还专门设宴款待宋运辉,叫上刚刚退休可没退出办公室的水书记,以及宋运辉的岳父程副书记。闵虽然让水书记坐在主位,可宋运辉一眼就看出,即便是水书记坚持退而不休,气焰上依然是此消彼长,闵已然掌控全局。新旧轮替,原就是没有办法的事,不愿面对也须面对。宴会上,闵信誓旦旦,说金州是宋运辉的娘家,是坚实后盾,宋运辉在东海做得好,光彩的是金州总厂。程书记当然开心,起码他退休时,有这么年轻能干前途无量的女婿在系统里撑着局面,他的日子只有比水书记好过。
程开颜对于她没在第一批调动名单上的事反应极大,虽然以前宋运辉已经跟她有所说明,筹建办现在都住集体宿舍,家属跟去不便,可她不愿答应。她们幼儿园的阿姨们都在背后议论闵外遇事情时建议程开颜,丈夫一定要盯紧,千万别大意,一个不小心那么优秀的丈夫可能变成别人的。宋运辉本来借出差要人,想回家团聚几天,结果被程开颜请着假纠缠哭闹得没办法,只会看着旁边束手无策的岳母发呆。趁岳母偶尔接手一下程开颜,他就急着溜了出去喘气,到市里找开店的寻建祥。
寻建祥的店六七十平方米,比较显眼。但宋运辉才走近店堂,就听见里面吆五喝六,闹得厉害。他脑袋本来就被程开颜闹得发涨,见此想走开。没想到却被寻建祥眼尖瞅见,一把拉进店里,却见是几个吊儿郎当的人坐在店里闲聊。寻建祥跟宋运辉寒暄,那帮人则依然议论着国事家事,语气不善。寻建祥也没说的,笑嘻嘻把这帮人赶了出去,他知道宋运辉不喜吵闹。
宋运辉却指指那些离开的背影,轻声问:“那些人在,顾客还方便上门吗?”
寻建祥笑道:“都是朋友,差不多时候进去的,有的比我出来早些,熊耳朵也出来了,你知道吗?”
“噢,他找到工作没有,落脚在哪儿?”
寻建祥叹息:“这帮人都是没工作的,以前的工作丢了,现在谁敢收他们?我要不是有你帮忙,现在也跟他们一样每天混吃等死,我这儿总算能给他们一个坐着说话的地方。”
“原来是他们,难怪……”宋运辉看着远去的人们,难怪他们说话戾气十足,“你一向是最讲义气的,可你得看到,他们在,影响你工作。你可不可以晚上聚会?”
“你倒是一向跟我说实话。可是他们来,我好意思拒绝吗,看着不忍心啊。都是从小玩大的,不能我稍微赚点钱就不理他们,有时候他们还等着来我这儿吃一顿好的。你今天怎么过来?脸色不太好啊。”
宋运辉心烦,将程开颜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寻建祥听了却是大笑,笑得扎手舞脚的没一点样子。宋运辉气道:“你笑什么,这事儿很好笑吗?”
“不,事情不好笑,我笑你看不透。你怎么结婚的,我都打听清楚了,这事儿太简单,谁都知道这是金州的传统。金州老娘们儿都那样,全厂物色听话女婿跟女儿谈恋爱,不等恋爱结束送入洞房生米煮成熟饭就不把女婿调离倒班,怕半路飞了。女婿进门先做几年长工,他们全家一起帮女婿升官,等女婿有点官位,以后就关照岳家。就你不老实,还跳出金州,你说你们岳家会怎么担心,这不是才养成的雏鸟给飞了吗。”
宋运辉听了满脸通红,怒道:“我自愿的,结婚前我岳父就帮我很多!”
“对你,当然得加料,谁看不到你的前途。”寻建祥却是异常冷静,“作为朋友,我有一说一。”
宋运辉一愣,恍惚了一下,却立即道:“这事情很简单,只是开颜单纯,误解我。”
寻建祥却笑道:“呵呵,难得见你失态,可见今天是真生气了。不管怎么说,传统就是这样,你爱人肯定也这么想。她已经挺好啦,那么听你的话,人也大方,你不知道以前闵厂长爱人怎么对他,就是骑在头上,嘿,那么狠的闵厂长,你信吗?”
“可她也不看看,我是没良心的人吗?”宋运辉嘴上赌气,心里却想到闵厂长,恍然大悟,“难怪闵会出轨。”
“嘿嘿。人这东西,你说,有几人能信的?我这回出来等着找出路那阵子,我进去前常接济的兄妹都避着我,只有你对我不一样。你也别怪你爱人想不通,大家都那样,凭什么她得死心塌地相信你?不过我看你爱人容易骗,你就不能花言巧语把她哄顺了吗?那么硬气干什么,又不是工作。”
“又不是没花言巧语,可那是死穴,不能碰。今天直说着要旷工跟我走。我看上去就这么不可信?”
“女人有时候难说得很,我到现在还没明白。要不你看这样,想办法把她调去那边市里工作,你在那边市里先买间小点的房子安身。对了,我现在手头开始有宽裕,先还你两万。明天我拿给你。”寻建祥“进宫”一次,到底是脾气大改,愣是管住嘴没说他详细了解宋运辉结婚过程时心中的怀疑。宋运辉既然过得好好的,以前的事还追究什么。
宋运辉看寻建祥一眼,清楚寻建祥那是为了解决他家的事,硬是不知道从哪儿挤钱来还他。他摇头道:“不用,工厂选址距离市区有一个小时多的路程,而且才开始修公路,她去了我也不可能天天回家,最多一星期一次。她一个人带孩子行吗?等孩子能上幼儿园时再说吧。你有钱继续扩大生意。还有,你也该结婚了。”
寻建祥淡淡笑道:“前儿有人给我说了个女的,离婚的,带着个儿子,要不要看看?”
宋运辉一愣,说这话的还是以前的寻建祥吗?以前的寻建祥不会那么宽容地对金州的所谓传统表示理解,不会随便找人介绍个女人将就。他脑筋转了会儿,低声问:“是不是生意并不容易?”
寻建祥笑道:“你想哪儿去了,开着店门还会没生意做?”
宋运辉认真地道:“你的朋友每天在的话,没人敢上来,寻常人谁都怕这帮人,不是我歧视,你该跟他们脱钩就脱钩。还有你的身份,街道工商什么的会不会常找你麻烦?”
“你脑子干吗那么好使呢?”寻建祥没正面回答,却低首不语了。
宋运辉看着寻建祥好一阵无语,这个寻建祥,依然是闷在肚里的义气,吃亏还没吃怕。他相信,寻建祥不肯跟熊耳朵那些一起长大的难友脱钩,那是寻建祥的性格。
回到家里,晚饭时候程开颜吃了一半又跟她爸磨着要她爸帮请事假,她要跟着宋运辉去海边,程父也问宋运辉的安排。宋运辉终于从寻建祥那儿获悉程开颜心底深处的恐惧,原来并不全是因为不信任,而是还有金州的所谓传统在里面作祟,他再看程开颜的吵闹就心平气和了许多。他不愿岳父太过插手,就把宋引交给岳母,扶起程开颜去他们屋子。
将门踢上,他就紧紧抱着妻子轻声道:“小猫,我们是一家人是不是?”
“可是,一家人有我们这样的吗?我们一直分开着,你春节都不耐烦多住几天。”
“唉,我何尝不想多住,我在北京每天想你们,还有我爸妈。我跟你们小时候不一样,我从小没小伙伴,走出家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飞来一块瓦片砸头上,我只好经常不出门,我姐说我好静的性格就是被关出来的。那时候我们一家只要不上学不上班,就挤在屋子里安安静静生活。如果有石块砸了我们的窗,有人在外面喊打倒,我们只有一家人抱一起互相打气。家对我来说,是唯一,你们小时候有小朋友,有幼儿园,可我只有家,你理解吗?”
程开颜不明白宋运辉怎么扯到那么远的去,但还是含着泪点头,嘀咕一声“知道”。
“但我姐姐早早去世。缺了一个人的家很残缺,幸好你来了,我们家又成四个人。我们现在又加入一个猫猫,我们的家现在多好,很幸福,很圆满。但你应该知道,我如今是家里的主力,我必须为我们的家过得更好而努力。我努力的目的,是希望你们过安定和美的生活,而不是跟着我颠簸,我不愿看到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吃苦,我有一个姐姐吃苦去世已经够了,你们谁都不能再不幸福。听我的,我们分居两地的日子不会太长,你得相信我做事一向快手,这回我自己拿着主意,我更能控制进度飞速向前。我们团圆的日子不会远,到时我把爸妈也接去,我们一家继续抱成一团过日子。我们的家,对我很重要,是唯一,家里的人缺一不可,你知道吗?”
原来是这样。以前程开颜只知道宋运辉很顾家,他爸妈来的时候,他好菜好饭,一个月的钱花个精光,可他的工资其实在年轻人中已经不算低。以前程开颜也知道宋运辉对姐姐去世一事耿耿于怀,没想到是因为一家扶持过日子的苦难经历。程开颜想到自己现在填补了三缺一的空白,那么,她不也是唯一的了吗?她还真不敢相信自己在丈夫心目中有这么重要。她还以为宋运辉一向回家就闷头看书,那是与她话不投机半句多,她真害怕丈夫在外面找到一个讲得到一起的女人。但现在被宋运辉一解释,她以前的那么多顾虑好像一下都不成其为顾虑了,她是丈夫心目中这么宝贵的家的一员,她还愁个什么?她立刻破涕为笑,撒娇地道:“那你怎么不早说呢,我当然信你啦。”
宋运辉松口气,忙道:“那好好回去吃饭,别再缠着你爸。”
“不要嘛,我要抱抱你。”
宋运辉无奈地揉着妻子,笑道:“不可理喻,猫猫都比你爽快。”
程开颜终于能够坚强地面对宋运辉的返程。
但寻建祥的处境和寻建祥说过的话,成了萦绕在宋运辉心头的结。


06


杨巡的电器市场开业时,很多人都在观望,有几个柜台并没租出去,是杨巡拿自己的东西充填了那些空虚的柜台,并雇人值守,才使整个电器市场看上去满满当当,并无缺席的样子。
开业没多久,便有各色人等找上门来,比当年租一个仓库开一个门面热闹得多。找上门来的,好多手中都拿着一份很不规范的收款凭证,各式各样的收款罚款都有,有些一说出来杨巡不怒反笑,有一张单子竟然是因为噪声而罚,杨巡都不知道他的市场噪声在哪儿,门口一辆黄鱼车骑过都比他的噪声大。罚单或者收费的数额又不大,交了,杨巡堵心,不说这钱交得不明不白,谁知道今天交得太乖,收钱的以后会不会收上瘾。不交,不行,来的人都是有来头的,哪一个杨巡都惹不起。杨巡觉得跟顾客谈价扯皮都没那么艰苦,一个月下来,也不知手头不明不白流出去多少钱。有些单据拿给会计,会计还说不能报账。有那么一段时间,杨巡看着那些拿蘸了口水的手指哗哗翻着收据进来的人,心中就会涌出孙二娘的戾气,恨不得手头变岀两把牛耳剔骨剪刀,将这些个人大卸八块了。
老李这天过来市场买电料,进门就看到前面的一个壮大汉子一边翻着票本子一边吆喝,老李工厂有一定规模,这等事情还是第一次见到,不由得骇笑,跟着那汉子鸣锣开道地往里走,看到旁边摊主都是见怪不怪地看着,老李心说看来这等事常有。但老李看到杨巡也笑嘻嘻一边儿看着,没事人一般,并不出来应付那汉子“领导呢领导呢”的吆喝,老李奇了,走到杨巡那儿,将采购条子扔给杨巡,说都不用说,杨巡就吩咐下面人手赶紧去仓库置办。
老李不管杨巡忙不忙,扯住杨巡胳膊问:“那人闹场的?”
杨巡忙里偷闲答一句:“不知道,来这儿收费的多着呢。”
老李见那壮汉还在嚷嚷,他斜倚在柜台上喝了声:“找谁呢,什么事儿?”
那壮汉一听就知老李是本地人,而且还是个角色,忙换了个脸色:“大哥,不是找您。”
“你咋知道不是我呢?”
“他们领导是南边儿来的,谁领导,人呢,躲哪儿了?”
老李笑道:“什么事儿,这么要紧?跟我说也一样。过来。”
那人就笑嘻嘻过来,“大哥,没您的事儿。问他们领导收个计划生育管理费。”
“哈,都一帮大老爷们,收啥管理费,你问问他们,生得出孩子吗?”
壮汉笑道:“他们不会生,他们婆娘会生,一个个都南方生一个,北方再生一个,管都管不住,游击队似的,不收他们收谁的?”
老李笑眯眯揽住壮汉肩膀,微微使力朝外推,一边笑道:“我是这儿领导的领导,你今儿个先回去,我明儿找上你们计生办说话去。才多大的事儿呢。兄弟一路辛苦,路上小心。”
老李这个本地人连推带拉将壮汉赶出市场,那壮汉一点多的闲话都没有,笑嘻嘻打趣几句还真走了,仿佛到此一游,游完拍屁股走人。杨巡在一边儿看着太有感触,事情难道就这么简单解决了?等老李转回,他怔怔地问:“那人没说啥?”
“说啥呢,都没听说还有收这个计划生育管理费的。以后不会来了,我说了。”
杨巡掏抽屉摸出几张单据给老李:“大哥你看,这都是些会计都不收的条子,都不知道收的什么费,你要是每天都在就好了,他们看见你什么话都没,看见我什么话都说。”
老李拿来单子看,有些单子上写的字跟狗爬似的,好不容易才辨认出意思来,那收费项目真是匪夷所思。他有些感触:“你们南方人来东北挣钱,难啊。到底是我们东北人的地盘,你们总得为地方建设做点儿贡献。”
杨巡笑道:“今天已经算好的了。刚开始那几天,来的都比顾客多,光应付他们我都忙不过来。后来我总算理出一点头绪,索性自己找上门去送点人情,让他们别上门来。否则来的顾客都以为我这儿开店不规矩,以后人家还敢上门买东西吗?现在几个主要部门的都摆平了,今天来的这个肯定不是那几个要紧部门的,所以我不理他,来的人也知道自己没来头,只会虚张声势几下,看没人应他就走了。”
老李看着杨巡笑道:“这都谁啊,别理他们,你规规矩矩做生意,还怕关了你店面不成?”
“可不能不理,他们不管你们国营集体企业,管起我们来跟捏死个虱子要命。我还是主动送上门去吧,还能换个人情。等他们派人来罚,我交出去的钱更多,还挨罚受气影响生意。大哥,那叫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老李听了哈哈大笑,抬眼见杨巡的手下已经骑着黄鱼车从仓库拉来一车货,便起身道:“我走了,你有摆不平的人,找我,我帮你一起找人。”
“哎,大哥你就别走了,要他们把东西送去,你留着我们待会儿一起喝酒去。”
老李笑骂:“你还跟我提喝酒,你那个村支书大哥上回害得我吐一床,你大嫂等着找你算账。”
杨巡锁上抽屉,笑嘻嘻一直送老李到门口,看着他骑上车走了才回。眼看日头已经西斜,他整理出一些零钱,把今天赚的凑个整数,存到火车站口的银行里去。回来就招呼着大伙儿打烊,亲手一扇一扇地关上窗户关上门,夜色瞬时降临宽大的市场。
如今给杨巡帮忙的是杨母从村里物色的两个二十来岁小伙子,也都姓杨,算是有些七拐八弯的远亲。两个人跟着杨巡白天看柜台,晚上守市场,虽然年纪没差多少,可这两个刚从学校出来的男孩怎能跟杨巡比?见了杨巡都是乖乖听话,一点滑头都没有。
其中一个男孩生起煤炉,另一个洗菜淘米,杨巡自己拿把扫帚打扫卫生,每天下来都有一筐垃圾。杨巡捡出几条废电线什么的,扔一边儿等待送去废品收购站。很快,三个人便凑一起吃饭了,很简单的菜,白菜炖肉片,清炒土豆丝,市面上也就这几样菜。
饭后,其他两个去另一角拉起天线看电视了,杨巡趴柜台上开始学习。他已经学完高一的课本,现在开始看高二的。其他都还能自学,尤其是数理化的,他初中时候就学得好,唯独英语不行,他就是读不出来。他自嘲,这世上竟然也有他说不出来的话。
但杨巡的心今天有些安定不下来,他想到上午时候一个在邻市做生意的老乡来探访,东走西看问了不少问题,杨巡估计那老乡回头就会想方设法在邻市开出差不多的电器市场。如今他的市场已经做出一点名气,所有柜台都已经出租,而旁边的新市场虽然还没开始造,才刚开始挖地基,就已经有人找关系上来预定柜台,可见当初决策的正确,电气市场是条旱涝保收的好路子。想到这个市场的开业有些苦,但是开业后基本没啥事可烦,除了总有人上来罚款收款,杨巡有些野心膨胀,要不要抢在别人之前,到邻市也开这么一家市场?
如果要开的话,那一定要抢,否则等别人开起来,他再进去就没意思了。可是钱呢?他现在连建一幢新楼都有困难。
他正胡思乱想着,忽听“轰”的一声巨响,惊得他不由自主就从木椅子上跳起来,愣愣看向声源地,却见铁门脱线似的乱晃,原本横在拦腰的门闩不知去了哪儿,地上不知什么时候躺了一块大石头,透过被撞开的门看去,外面黑魆魆的看不见东西,只听出有人在远处装鬼弄神地尖叫,声音中似乎可以辨认出喝醉的倾向。
杨巡无语,顺手摸到柜台底下,一把关了电器市场所有的灯,以免他在明,人在暗,他大大吃亏。等了会儿,不再有动静出现,他才借着月色,操一根铁棍摸出去,另外两个人也一起操铁棍跟上。但外面的人早跑光了。三人只能折返,简单将门修理一下,将被撞弯的门闩拗直,关门落锁,继续他们安静的夜生活。
两个同伴都在骂,杨巡阴沉着脸听左一声“又”,右一声“又”,心说这都第几次了,开门到现在,算有两个多月了吧,怎么事情越来越多?刚按下那边每天罚款的,就迎来这边晚上骚扰的,都好像存心要南边来的人好看似的。想到白天老李轻易打发走一个收计生费的,这当地人办事就是方便。他这个市场开下来,不怕苦不怕累,春节不回家也忍了,唯独方方面面的杂事,那才是真正的挑战,真正纠缠不休的无底洞。
但没容杨巡想多久,门口又传来“轰”的一声,这回门没被轰开,只是回音绕梁不绝。杨巡摆摆手阻止两个火气直冒的同伴操铁棍冲出去,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惹事儿。他们地处火车站边儿,人来人往消息灵通,他只知道最近最好少出门惹事。他熄灯睡觉,往往都是这样,他这儿关灯时候,外面反而没兴趣闹了,或者外面担心里面有了埋伏。
但他才躺下,身边的电话铃响。杨巡说什么都不会想到,竟然会是看似遥不可及的宋运辉打来的电话,他拿着电话,谀辞便热情洋溢地滑出:“哎呀,宋处,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听说宋处又高升了,正明厂长电话里说起来都是羡慕啊……”
宋运辉微笑打断:“小杨,我从姐夫那儿问来你的电话,没想到你能独立启动一家电器市场,非常了不起。怎么样,做得好吗?”
杨巡实在想不出宋运辉找他会有什么事,心下打着鼓,嘴里依然热情:“什么电器市场啊,挂羊头卖狗肉,只有小小一间门面啦。这会儿柜台都租出去了,不晓得旁边两层楼店面造起来有没有人要,要没人要,就砸手上啦。”
宋运辉饶有兴致地问:“小杨,我一直不是很明白,你为什么跑那么远做生意去,有谁带着你吗?”
杨巡这下更加不明白宋运辉打这个电话是什么意思了,但他当然不会拒绝整个小雷家村的小舅子,“以前刚来时候不知道,只听说东北人钱多,我就跟着来了。来了才知道东北到处都是国营大厂,工厂有钱。正明厂长说,他们的电线,一半得运来东北。怎么,宋处的新单位……”
宋运辉心说原来还真有道理在:“现在珠三角……就是广东那边发展更快,还有好多外资企业兴起,你们同伴有没有考虑去珠三角一带做生意?”
“有啊,有人去了,广东人开放得早,向台湾人香港人学了不知多少招数来,大大小小生意他们自己都占了,我们去吃什么啊?再说深圳不容易进,还得打边防证,话也不容易懂,没像这边都是普通话,我们可不拈轻怕重的都赶来东北了嘛。”
宋运辉暗暗点头,原来看似一门不起眼的小生意,其中蕴含的却是不少的政治经济大道理。他本来只想就一些开店的事问问杨巡,想把寻建祥拉到他身边来,彻底摆脱现在的朋友圈,刷白底色重新做人,但此时一问一答,他问出了兴趣,索性与杨巡探讨起来:“小杨,你有没有考虑过现在的沿海地区?国家仅批了珠三角一带的开发区,还在江苏、浙江、福建一带设立了经济开发区,促进沿海地区的经济发展。你看,我们这么大的工程就落户在海边,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以前因为备战需要,重点企业都转移到后方,造大三线,可现在不一样,现在沿海经济技术开发区已经设计四五年了吧,沿海码头也在轰轰烈烈地造,沿海开发区的厂房办公楼也在轰轰烈烈地造,你有没有想过,现在开始,到未来几年,很可能沿海地区的发展会带来更多机会。”
宋运辉平日里话不多,即使说起来,语速也不快。因此虽然他说的很多东西相对杨巡而言非常遥远,可杨巡还是听懂了。杨巡太知道大开发需要什么了,他有些激动地道:“那就是说,以后沿海会用到很多电线电缆?”
“岂止是电线电缆。但沿海的市场应该还不如广东那边的成熟,或许应该还有占领高地的机会……”
杨巡脑袋里忽然“噔”一下亮起一盏耀眼的灯,恍若照出眼前的什么海市蜃楼,他忘情地打断了宋运辉的话:“宋处,宋处,你在哪儿?给我个地址,我只知道你在海边,我这就去找你,去你说的沿海看看。你说得太对了,人家没做的时候我先占领了,以后人家醒悟过来还做个屁啊,哈哈。”
宋运辉这才是偶尔想起,跟杨巡提一下,没想到杨巡却反应这么迅速。立刻要过去?他心说,包括雷东宝,还有杨巡,他们都是看到机会就冲,有时简直是想都不想就冲将出去,边干边想,边想边干。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可从目前效果来看,这种办法还真是有效。他把地址和联络方式都告诉了杨巡,随即就打电话给程家,让程开颜想办法找寻建祥联络,要寻建祥立刻过去他那儿一趟。他准备想方设法留住杨巡,他现在有办法给杨巡提供优惠让这小子见利眼开。而寻建祥,宋运辉有些怀疑寻建祥大大咧咧的性格其实并不适合独立做生意,如果让寻建祥跟在杨巡这滑头小子身后,只要有他盯着杨巡,料想寻建祥可以跟着吃肉。
宋运辉放下电话,旁边虞山卿就大声抗议:“大宋,做人不可以这么不地道嘛。想拒绝我也不用费尽心思搬出寻建祥这么个人来,直说不就是了。”
宋运辉笑笑,离开放电话的床头柜,坐到窗边椅子上:“你看我们工地简易办公室里人那么多,我哪方便打那么多私人电话。你不用这么小气吧,打你几个电话就心态成这样,栽赃的事业做得出来?”
虞山卿亲手执热水瓶,又帮宋云辉把水续上:“你说不是拒绝就好。那你说你怎么帮我吧。其实不都是掌控在你手里的吗?只要你点头签字,你认定一个只有我们才能做的参数,事情不都结了吗?”
宋运辉笑道:“你这不是让我做违心事吗?我怎么敢用独家产品,以后维修时候买备件还不得被你们揪住头皮敲竹杠,你还真别在我这儿费工夫,好好跟你们上司说说,怎么压点价下来。现在日币已经基本趋稳,我们购买日本设备已经不需要冒太大汇率风险。再说他们日本设备报价非常漂亮,提供给我的技术性能也不错,日本又很近,一衣带水,起码运输时间的缩短就可以帮我们节省很多筹建费用。你帮我想想,这几家摊我面前,我会买谁的。”
“哎呀小宋,你不能这么讲嘛。好吧,这些先不说,你总算还是有点义气的,起码给我透了那么一点点底。你可不能跟我打官腔,当初我离开金州还是你劝我的,你得对我这个无业人士负责到底,否则我会心碎的。”说完虞山卿自己先笑了起来。
宋运辉笑道:“我什么时候跟你官腔过?哎,你北京安家了没有?”
“有,好不容易拿到北京户口买套二居的房子,小得跟金州科长楼房间那么大,可也算了,长安居,大不易,毕竟是天子脚下。就是小孩的上学问题难了,孩子户口跟妈,我太太的户口迁到北京可就难比登天了。可惜你们的项目不在北京,否则我肯定得找你帮忙挂靠挂靠。你呢?什么时候把太太接来?”
“我不打算把小程放进东海厂,我对以前金州那帮干部夫人比较反感,不希望小程以后也变得那么庸俗。我们项目办准备在市里和厂区边上都建家属区,我就等市里的家属区落成吧,很快的,等半岛的路通了就调她过来。”
虞山卿有些感慨地看着宋运辉:“你现在不一样喽。你出金州,跟我出金州,那是完全的不一样。你看你现在,那决胜千里的派头啊。你出金州,出得太有远见。”
宋运辉又笑:“都是给赶出来的,有什么不同?这样吧,我写几个主要引进设备给你,你回去跟你们老板好好压报价,我首先得看这几个报价。你跟你们老板说,这都是你面子,他们别的办事处来,我都是让他们自己说,说个透底。”
“对,你就得这么对他们,对他们如秋风扫落叶,对我像夏天般火热。你现在太奸了。不劳您动手,小的写给您看,是不是这几件?”虞山卿一边揶揄着,手脚却一点不停顿,利索地从包里翻出资料,抽出钢笔刷刷写起来。
宋运辉乐得不用动手,仔细看着虞山卿写的东西,点头道:“小虞,啊不,现在该称虞先生,哈哈……”
“得了吧,您,什么事?”
“我接触那么多个外商办事处的职员,技术水平能达到你这地步的,中方人员还没有。至于在对华贸易的综合素质评分上,你是最出色的。”
虞山卿顿了一下,道:“说句实在话,我们这一批拔了乱世转安后的头筹。你看后面几届分进来的人哪儿有我们俩的运气。我们抢占那么多资源,我们不出色谁出色?嗳,你别打扰我,这几种设备的英文名我弄不好会拼错。”
宋运辉会心一笑,不再打扰,随时提醒这个不要,那个换种参数。等虞山卿写好,他拿来凑到落地灯下细看。虞山卿收起摊子,似是不经意地问:“你唯一的顶头上司会认可这些设备吗?”
宋运辉微笑,抬起眼皮看向虞山卿:“你说呢?我看你整一天就抱着手臂笑眯眯看我们好戏,你还需拿话套我?”
“你奸,我认了。你们马厂长肯定也认了。小宋,我说你不住厂区附近是正确的,我们这个行业,厂区周围大气污染太厉害。但是住家属区是错误的,以你未来可预期的地位,进进出出都是人盯着,有个不好就有人去你家门口滚钉板,你住家属区能自由吗?我看你现在车子开得挺好,不如早点接太太过来得了,每天来回都能看到宝贝女儿。不就是要买个房子吗?我帮你想办法解决,别那么看着我,我只是借钱给你,不是行贿。”
“去去去,还是找你老板压下价钱是正经。你别跟我马虎眼,你那里压下的钱够我这儿造整个家属区。”
虞山卿笑道:“别那么死板嘛,有你这样小心的吗?哦,也对,你还年轻,正需要发展。不过你得等我一段时间,我们BOSS逃回国去了,我得出国去找他,我们是朋友,是一起进金州一起出金州的死党,你得等我回来才做决定。说定了。”
宋运辉只是笑,眼光都没离开资料一个角度。其实虞山卿选择那个办事处还是很有眼光的,他到底是个有扎实底子的人,知道哪家比较适合中国,哪家的生意在中国比较好做。但他宋运辉现在也算是久经国际市场的人,哪会像寻常技术人员一样看见技术性能中意的设备就两眼放光?他不,他得挑逗再挑逗,不能再有金州第一次进口设备时候,那个什么友谊第一的豪迈态度。
宋运辉开着一辆崭新北京产切诺基回厂。一路非常颠簸,有工程队正连夜挑灯施工。这是一条设计双车道,并带先进人行道的水泥路,比不远的一条国道还先进,是市里引进东海项目的承诺。据说这条路开工时候遇到不少阻力,很多人提出,又不是城市道路,要什么人行道,全市那么多地方需要花钱,怎么可以把钱花在不必要的人行道上。还是市委书记坚决拍板,要造路,造好路。
宋运辉了解整个过程,是因为道路设计时,他参与过确定桥梁载重和涵洞高度。他坐在颠簸的车子上,紧紧掌握着方向盘,眼睛却看向左侧不远处,那儿也在挑灯夜战吧,但那儿是铁路施工,未来产品输送的动脉。
所有的一切都朝着金州的规模发展,而更先进,更有效率。所有的一切都让宋运辉情绪激昂。
小雷家的发展也蒸蒸日上。就跟以往似的,不管别处如何,他们一心一意搞他们的发展。他们的设备已经订购,而小雷家有史以来最大最像样的厂房开始挖土建造。
开工时候,好多邻村的人扶老携幼来看。正明会鼓捣,他比划着设计红线,让工厂沿红线插上彩旗。如今小雷家村仓库里光是插彩旗用的竹竿就有好几大捆,可那还不够用,又买了一百支竹竿。这一下,电解铜厂区的开阔就一目了然。而那曾经奏响小雷家砖厂走向市场第一炮的锣鼓又被搬出来,披上鲜红彩绸,架在高台之上,几个大汉轮流击打,工地顿时喜气洋洋,热闹非常。
陈平原来了,但陈平原还不是头面人物,他前面还有一个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原先小雷家也去请过电视台、报社还有电台,可人家都不搭理,还是电台算是最实在的,明白地跟前去邀请的正明算经济账。节目的制作,一分钟需要制作费若干,你这开业想要占多少时间呢?半个小时?行,单位时间的费用乘30分钟,你干不干?正明一看这得一只电解槽的费用呢,不干,当然不干,灰溜溜就回来了。但雷东宝请来了常务副市长,那些电台电视台报社的都主动闻风而来,不需邀请。把雷东宝得意的,也把正明气的。这什么世道,太势利了。
仪式结束,曲终人散,雷东宝窜上正要离去的陈平原的车子,倒是把已经坐稳的陈平原吓了一跳。陈平原的驾驶员认识雷东宝,在前面笑道:“东宝书记一上来,我这车子下面弹簧嘎嘎地响。”
雷东宝哈哈地笑,他知道当着这个司机说话没事,追着陈平原道:“陈书记,帮忙一起去趟农行吧,我要两个月后才贷五百万,可他们硬要一次性把贷款现在塞给我,我不就得额外付两个月的利息吗?你领导,你帮我去说说。”
陈平原笑着不以为然:“还雷老虎,小气,这忙我懒得帮,你赶紧下车,否则载你一起去县里,我还有会呢。”
“不下,这不是小事。我给你算算,五百万贷款一个月得多少利息。”雷东宝掰着手指给陈平原算账。
陈平原只管笑着吆喝:“开车,开车,我们载了雷老虎去县里示众去。”
雷东宝当然知道陈平原懒得管这等小事,但他怎能放过送上门来的印把子,硬是追着不放:“陈书记,你今天也看见了,我们现在这么多工程一起在搞,那叫遍地开花。为了养殖塘,我们特意从水库引来专门水管,光是从两个村通过,就得交买路钱。我们还得请让人挖鱼塘,得外面请人,那又得多少钱?鱼塘上面架钢大棚,牛蛙塘上面种葡萄搭葡萄架,这些都是钱啊。我现在恨不得……”
“得了,雷老虎,你一向爽快大方,今天怎么也婆婆妈妈。比起你那些投入,你这点贷款利息算得了什么?你已经蛰伏两年没动静,现在也该厚积薄发,闹点大动静了。你干脆把五百万拿来,规划重新编排一下,趁有钱,有些事提前做了。你说你干吗跟银行硬塞你钱你还心里不满,你要把银行惹毛了,不给你贷了,你又得上我这儿闹了。我看啊,你聪明,就把钱大手大脚花了,回头再贷,不聪明,就存银行生利息,也算是给他们银行做好事。你自己看着办吧,好好想想,你以前大胆贷的款,现在不都成你小雷家的金矿了吗?”
雷东宝郁闷得没话说,到了县里就主动要求被放下,懒得再去县委大院逛逛,更不愿去农行磨嘴皮子,径直赶去车站,准备买票回家。
经过车站,当然就得经过韦春红的饭店。雷东宝望了一眼,走过算数。这个女人,雷东宝都不愿想她了,事儿真多。前儿忠富为了福寿螺口味的事跟她去商量,两人研究来研究去,忠富臭着一张脸回来,取消养殖福寿螺的计划。于是原本挖出来计划养殖福寿螺的池子变为养牛蛙的,那些繁殖迅速已经长了一池子的福寿螺被轧碎了喂尼罗罗非鱼,没想到鱼倒是爱吃,吃了又长得快。听说,就是因为韦春红竭力否认了福寿螺,说那玩意儿没出路。而忠富被说服了。
雷东宝一向知道忠富拧脾气,非常难以说服,他以前当着一村人的面都说服不了忠富,韦春红怎么三言两语就让忠富改弦更张了呢,这其中……雷东宝不免想起了勾勒出韦春红全身线条的红毛衣。雷东宝“哼”了一声。
但闲事儿就像是等着雷东宝似的,雷东宝听到饭店里传出的吵架声。他想不管,但是他已经看到敞开的大门里,伶牙俐齿的韦春红叉着腰与一个男人吵架。雷东宝知道韦春红不是个好惹的,见此就坐山观虎斗,他混不知自己竟然驻足不走了。但看着看着他怒了,什么,一个男的竟然伸手推推搡搡女人?他几乎想都没想,滚滚穿过马路,飞奔进门,扬起大掌劈胸抓住那男人,“啪啪”就是两个耳光。
那男人自然不依,回身与雷东宝打了起来。雷东宝而今胖了,虽然依旧力大,可腾挪不灵,也中了几招,但终究是把那男人打飞出门,站门口扔下硬邦邦的名号,要那男人冤有头债有主,想报仇找他小雷家雷东宝。
雷东宝看着那男人落荒而逃,拍拍手掌也想走。却被韦春红拉住一只袖子,韦春红淡淡地道:“你一个大书记家的,脸上流着血出去总不大好,我替你清清再走。坐这儿。”
见韦春红不腻他,雷东宝才坐下。一会儿韦春红就拿了酒精来,见雷东宝看见她走近就闭上眼,心里恨不得踢这胖子一脚。她小心替雷东宝擦拭被抓的痕迹,眼睛却总瞟着雷东宝露在袖子外面的胖手臂,想起自己守寡以来多少大事小事都是独自应付,落单时候只能忍气吞声,今天雷东宝来得多及时,到底是男人,一出来啥话都不用说,就把什么都扛了,都摆平了。
雷东宝其实坐着挺难受的,一边儿是酒精的刺痛,一边儿是韦春红热烘烘的身子近在眼前,气息相闻,当真是冰火两重天。他只有紧闭双目,后悔不该留下。但忽然脖子上热热地挨了一滴什么,然后又是一滴,他不由得惊异,睁眼看去,却是韦春红在哭。雷东宝最怕女人哭,见此闷了会儿,闷声闷气问:“我没来时候你吃亏了?那男的是谁?我找他去。”
“你算我什么人,跟你又不相干。”
雷东宝口舌上不是韦春红的对手,被激得没话好说,腾地站了起来,可看看哭泣的韦春红又不忍心走,只得背过手去,不耐烦地道:“算我多管闲事,说吧,谁?”
雷东宝说得看似不耐烦,韦春红听着却温暖,想着刚刚的委屈,又想到守寡以来的委屈,抽出拳头捶着雷东宝的胸口大哭:“你能管多少?你今天说管明天又不管,你由着我任人欺负……”
雷东宝这拳头挨得莫名其妙,心说女人真是不能讲理,以前萍萍也是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坏事都赖他身上,眼泪鼻涕也都抹他身上,净欺负他。可问题是韦春红的拳头有劲,让敲几下也就罢了,多敲他受不住,只得抵挡遮蔽,一来二去,变成他抱着韦春红哭了。雷东宝若是避着也就避开了,可真抱上了,却也不舍得放,紧紧抱着问:“到底谁啊?说啊。”
韦春红也死死抱住,却紧着问一句:“你急什么,有事去是不是?”
“没事,你爱哭哭。”
“说没事就不能走,你让我哭痛快。”
“你还哭……”雷东宝束手无策,看着韦春红果真说哭就哭,下雨一样没个停。他烦躁地想了一想,拖起韦春红,将店门锁了,抱上三楼。……
韦春红下去开门营业了,雷东宝躺床上看三楼装饰一新的房间。粉红的泡沫墙纸,滚花边的粉红窗帘,全新的镜框式家具,下面的软绵绵的席梦思。就是大热天躺着有些热。看来还真是冤枉韦春红,她的三楼可能是为他装的。
再想刚才韦春红躺在他怀里说的那些委屈,说到底女人再泼辣,还是女人。以前人家都说萍萍能干厉害,可他看来看去萍萍就是个小女人,韦春红也是。原来一个女人家开家饭店不容易啊。
雷东宝正想着,韦春红轻轻开门进来,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有啤酒一瓶,醉鸡、熏鱼、拍黄瓜各一。韦春红轻轻把东西放桌上,看一眼雷东宝,又低眉一笑,轻道:“你先随便吃点儿,我忙去。你别走啊。”
“我走哪儿去,车站都关门了。”雷东宝支起身,看着韦春红道,“你这儿别做了,收拾收拾跟我去小雷家,我们结婚。”
韦春红一听,整个人跟遭雷打了似的,站在原地簌簌发抖,“你……真……假……”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假话。”雷东宝想的是老徐的话,老徐前儿来电话说结婚了,他想着老徐说的有理,那他也结呗。这不眼前就有一个,就跟老徐说的,跟萍萍差距挺大的,俩人混淆不了,但这一个挺能干的,那就行了。再说他也不能总白占着人家便宜。只奇怪韦春红那么激动干吗?
“我……我……”韦春红平日里的伶牙俐齿全没了,做梦都想不到雷东宝会跟她提出结婚,扑上来紧紧吻住雷东宝,这就算是回答了。雷东宝心中很是清醒地又看出一条韦春红与萍萍的明显不同,韦春红太野太大胆了。因此雷东宝不得不在韦春红喜气洋洋地起身下去时候提醒一句:“不能让野男人碰你一根汗毛。”
韦春红回眸一笑:“哪会?有你在呢”
雷东宝很想下去盯着,但又懒得走,就一个人在上面喝酒吃肉看电视,将一盘子的东西吃个精光。又躺回床上,开着风扇想事儿,这银行一定要塞给他的五百万该怎么办。
韦春红今天那是巴望着客人快点走,等客人一走,招呼着服务员们打扫好卫生,她就急急关门打烊,冲上三楼。雷东宝见她进来就一句话:“饭店关了跟我去小雷家,以后我养你。你儿子也带上。”
韦春红刚坐到床沿,闻言立刻认真道:“不要,这饭店很赚钱呢。”
“我赚得比你多,你还不如回小雷家给我管食堂去,他们做的菜那个土。听我的,别总让男人占便宜。”
韦春红这才转为笑颜,娇媚地趴上雷东宝厚实的胸膛:“你吃醋呢,是吗?”
雷东宝自然不肯承认:“谁吃醋?你嫁我就得跟我走。”
韦春红媚眼如丝,笑嘻嘻道:“明天我就跟人说,我是你雷老虎的老婆,看谁以后敢对我不三不四。你说你老婆有谁敢欺负?”
“那当然。”
“那你还担心?你这不是吃醋是什么?”
“谁吃醋?行,你爱开着就开着玩,我不管你。”雷东宝被韦春红颠来倒去不讲道理弄得烦死,随便她去。
“你当然要管我咯,否则人家欺负我怎么办?人家毛手毛脚怎么办?还有……我去把环摘了吧……”
“摘什么环?”
“我要给你生儿子!”
这一下,轮到雷东宝觉得不真实起来。双手一撑,将韦春红撑开一臂之遥,定定看着她好一会儿,道:“电话在哪儿?我打个电话。”
韦春红千伶百俐,一下感觉出雷东宝的反常,她没像要坚持开饭店时候那样厮磨着雷东宝改口,而是起身找出抽屉里的电话机,拉过来交给雷东宝。雷东宝拿起电话,看一眼韦春红,但终究是没让她回避,都主动要求人家结婚了,那就当着自己人看。他拨电话给宋运辉。
“小辉,跟你说件事。我要结婚了,跟你上次见的饭店老板,叫韦春红。”
“应该的。”宋运辉脸上免不了僵硬,可还是礼数周全,“恭喜你。什么时候办酒,我过去一下。”
“不不不,不办酒。”雷东宝冲口而出,韦春红脸上一黯。
宋运辉沉吟片刻,道:“大哥,我们还是亲戚。”
“对,不会变。你爸妈还是我爸妈。什么都不会变,你相信我。”但雷东宝随即电击般地翻开左手掌,看着已经看不出一丝墨汁的肉掌,内疚地道,“我说话不算数,你也别信我。”
“你什么话,我们都为你高兴。办几桌酒吧,别亏待她,她对你很有情。”
雷东宝看看脸色有些僵硬的韦春红,道:“知道了。我明天去你爸妈那儿,有情况再跟你说。”
雷东宝放下电话,直截了当地对韦春红道:“刚才是我小舅子,他要我对你好点,要办酒。你明天跟我一起去趟丈人家,见见她爹娘,以后他们也是你爹娘。”
韦春红心里有些堵,可还是柔顺地道:“你小舅子我上次见了,真是个仪表堂堂的男人。他那么大度讲理,他爸妈也一定是讲理的好人,我能有这样的爹娘,那是修来的福分呢。酒席的事儿还是听你的,就别办了,我倒是没什么,你是大名鼎鼎的书记,我们都是二婚,被人背后指指戳戳不值得。改天我把儿子叫来,以后你就是他爸了,以后我们娘儿俩都靠你啦。”
雷东宝这才有些真实感,揽住韦春红,却又想起一件事:“你还没给我吃饭。”
宋运辉放下电话,问同住一个简易寝室的方平要了一支烟,走出去对着旷野闷吸。终于还是有这一天了。宋运辉很想否认自己的私心,可也清楚自己并不是真心祝福。又能如何?早知这是不可避免的事。他深深吸了两口旷野的清新空气,心想,最终还是只有自家的一家,管住自己的家,五口人,抱成一团好好过日子。
正想着,方平跑出来叫他:“宋厂长,美国来电话。”
宋运辉连忙扔下烟头,跑回寝室。对方却是虞山卿,他强笑道:“装鬼弄神干吗?还真美国佬了?”
“唔,跟你说正事,十万火急,怕人晚上守电话的听见中国话不肯传达。听说了?”
“听说什么?别打哑谜儿。”
“唔,不连累你,具体不说,总之,禁运了。你有所准备吧,回头放开了的话,这生意还是我的,说好了。”
宋运辉脑袋“嗡”的一下懵了。东海项目难道真要一波三折,把这三个折都经历一遍才罢休吗?宋运辉放下电话对着方平发怔。他的思绪从工地飘向北京,又从北京飘回工地,茫无所依。他不由自主又朝外走去,他心里憋闷,需要大口呼吸清新空气。方平旁边听了个七七八八,也大致猜到虞山卿电话里说的是什么,跟着傻眼了。好一会儿后才想到,如此一来,东海项目还能不停滞?可东海项目怎么能停?他还等着在此实现心中热血澎湃的理想呢。而且,项目停了他该去哪儿?回金州?回去金州还有他原先杀出血路趟过独木桥得来的位置吗?
方平也是不由自主跟着宋运辉出去,走到外面稍一清凉,忽然想到,宋运辉这人遇到大事时候喜欢闭门静思,他此时上去打扰似乎不智。方平看看手中不意间带出来的蒲扇,心说既然跟了,不便忽然折回去,索性赶上几步,将手中扇子交给宋运辉,尽量平静地道:“这儿的蚊子都不拿香烟当蚊香,还是拿把扇子的好。”
宋运辉却是没留意到方平跟出来,吃了一惊,回过身定定看住方平很久,才叹了声气:“你说,怎么会这样?”
“我们的项目,黄了吗?”
宋运辉没想到方平先问的这个,愣了一下,才道:“原计划……估计暂时没法实施了。”
“这个暂时不知道得多久,部里会怎么处理我们的暂时?”
“不知道。”宋运辉自己也正没头绪着,只会借着吸烟,长长地吸气,“这是意外,估计谁心中都没补救措施等着,包括部里。既然如此,如果我们抢先提出可施行的备用方案,会不会在部里起到先入为主的效果?”
方平急切地道:“是,是,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否则……我们还回得去吗?”
宋运辉再是一愣,他倒是没想过回不回得去金州的问题,他出金州时候已经破釜沉舟,已经无釜可破,无舟可沉,他压根儿就没想过回去,他心里从来就是不成功则成仁。他没想到,方平他们跟他大有不同,可见人是立体的。按说,是他当初煽动方平等金州人士过来东海的,在如今的形式下,他是罪魁祸首;他心中也想到,如果项目失败,方平他们当然可以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但回去那儿的时候,那儿还有原先一步一个脚印打阵地战似的攻克的堡垒等着他们吗?似乎,他现在应该向方平他们这些从金州来的说声抱歉,给予抚慰,但是,话到嘴边,他却改腔,强硬地道:“回去?比你后进金州的小宓已经坐了你原本的位置。你有退路吗?”
“没有,可东海项目怎么办?没有进口主机怎么办?”
宋运辉想吼,他怎知道,他又不是神仙。可他克制了,他首先必须对自己负责,而不能自己先崩溃给他们看。他强自镇静地看着方平,拿蒲扇指着灯火辉煌、不时传出甩老K声的宿舍,道:“你立刻回去告知老马他们,并一个个寝室地传达虞山卿的这个电话,等待开会。我随后就到。”
往往人在迷茫的时候,一条明确可行的指令能打断人的胡思乱想。方平从宋运辉的冷静中似乎得到什么启迪,什么力量,立马答应着,赶去通知老马他们。
宋运辉看着比他晚一年毕业分配进入金州,其实年龄还比他大几岁,机遇却大大不如他,如今是他在东海项目心腹的方平的背影,心中一阵阵的躁。他虽然让方平通知紧急开会,可他心中根本还没方案,他心里现在也是除了“怎么办”,其他什么都没有,他要不是被方平送扇子打断,这会儿可能还沉浸于震惊之中无法自拔呢。可是,他已经通知了开会,他相信,老马听到这一天大消息也会急着召集众人开会,届时,他能不能站在主席台上,问大家一声“怎么办”?不能。他问了,就是把大家都推向积极寻觅退路的道路,如此,人心散了,东海项目也算是走向不归之路了。就像去年《通知》下的筹建办,只剩五人。至少在无法预期的一段时间之内,大家将生活在无望中。但不说“怎么办”,难道他还能说出“这么办”来?事实是,无论他能不能说,他今晚必须说出“这么办”。
只能如此了。宋运辉深感肩头担子之沉重。可如此,也恰恰激发了他年轻人特有的斗志。
宋运辉走进会议室时候,大家也陆续走进会议室。老马焦急地招手让宋运辉过去,低声密语:“消息属实?”
“属实。”
“咳。”老马连连摇头,“你太心急了点,起码我们先小范围讨论出个意向,再向上级汇报获得批准后再公布啊。”
“估计瞒不住。”
老马有些茫然地道:“也是啊,这帮年轻的,英语又好,个个拿着收音机听短波。”
一个主管办公室的探过身来道:“马厂长,人员到齐了。”
老马立刻收起心中的迷茫,大声道:“大家安静,大家安静。东海项目已到存亡关口,我们召开紧急会议,群策群力,共同研究讨论走出困境的方案,先请小宋讲解事情来龙去脉。”
宋运辉点点头,以四平八稳的冷静声音,道:“原因,小方已经逐个寝室传达,我这里不再赘述。我们现在面临的是‘怎么办’的问题。如马厂长所说,现在该是我们群策群力,研究商议对策的时候。我抛砖引玉,先谈谈我的三个候补方案。首先需要明确的是,所有方案,都建立在东海项目必须坚决推行下去的基础之上。国家已经投入无数财力,我们个人也已经投入无数精力在东海项目前期上,我们无法后退,我们没有退路。”


07


宋运辉看一眼老马,见老马眼中跟大家一样有着急切期待,期待他讲出三个候补方案,他心中虽然没底,虽然那三个方案在几分钟前还只是他心中一个模糊印象,可他依然得理直气壮地讲出来。他眼前不觉晃过若干年前的那个小小少年,第一次走上金州顶级会议的讲台时双腿颤抖如筛糠那一幕,可那时候他却胸有成竹。如今他心中没底,可他稳坐,他冷静,他甚至都不需用转动铅笔掩饰心中的不安。
“我的方案:一、全面采用国产设备。这是原先最不被看好的方案,但现在不能不提上议事日程,这个方案的好处是,能保证进度,同时降低投资。二、尽力提高外围配套设备的国产化率,但保留原先设计的高配套参数,而预先采用国产主机先配套生产起来,先上马一个一期工程,对国家对自己都有个交代。期待未来出现转机,改造一期,换上进口高配主机,同时展开二期。通过金州工厂对旧设备改造的先例来看,这个方案可行,但是往后一期改造浪费财力较大。三、外围同二,尽力提高外围配套设备的国产化率,保留原先设计的高配套参数。但我们在采用国产主机之前,要与主机生产厂家通过技术合作,改进某些设计指标,提高主机性能。这个方案不确定因素很多,同时耗时方面是个无底洞。请大家一起想办法,也可以就已经提出的方案展开讨论。”
宋运辉面对着会场上所有同事犹疑不定的眼光,侃侃而谈自己的三个方案,虽然这三个方案他都来不及打个腹稿,临时组织一下语言,但既然谈出来了,他却越来越感到,似乎只有这么三个方案可行,他的考虑已经够全面。他仔细观察大家严重的焦躁渐渐被他的话安抚下来,看着大家开始聚精会神记录他的三个方案,并跟着他一起思考,他索性打乱原定发言步骤,一个人唱起独角戏。
“说到与生产厂家合作,自主改造设备技术性能的不确定性,我们索性也摆摆其他可能发生的不确定事件。万一事情很快有所转机呢?万一正好有友好邻邦叫卖可供配套的二手设备呢?有多少万一,就有我们多少机会。我们又该如何应对?我看我们立即成立三个研究小组,大致就三个方案进行可行性分析,尽快得出结论,上报上级机关批准。马厂长,你看怎么样?我们必须赶在上级机关产生否决东海项目的念头之前,先入为主,扭转上级机关的考虑,我们东海项目不能停。”
老马的脑袋才是被宋运辉的侃侃而谈先入为主了。他的脑袋刚刚被方平的急吼吼通知抽成真空,还没来得及产生自己的考虑,宋运辉的观点已经入情入理、长驱直入摆到他的面前,他的脑袋不由自主:“应该抓紧,事不宜迟,今晚就点兵遣将。”
“是。那我们先行动起来,有什么纰漏,边做边补充修改?”宋运辉见老马点头答允,便敲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静,大略听取几条意见之后,开始调遣人手。某某带领如下五人负责第一方案,若干天之内,必须完成ABCD等几项调查,得出甲乙丙丁结论。第二方案又如何,第三方案又如何,他一一全面落实到细致,有针对性地安排下去。虽然这都是临时而不成熟的想法,但他自信以他过往经验,总体方向不会错。在这个十万火急的节骨眼上,他不愿因责任分配不细,出现当年金州人人扯皮会议不断的局面。三个方案的责任人确定,然后他“双手捞国界”,明确安排后勤和办公室两大部门的进度配合工作,甚至明确到何时给谁订什么票去哪儿。工作分配完毕,让秘书当场形成会议纪要,所有责任人在各自责任后面签字画押明确责任。
会议结束得很晚。回到寝室,方平脸上不再满是绝望,他被分配到第二方案负责,他心里感觉,宋运辉内心可能侧重第二方案,他为自己拿到第二方案负责人的任务而隐隐高兴。但他还是尽责地提醒后一步回寝室的宋运辉:“会议最后阶段,老马脸色不大好,还有其他两个也是。”
宋运辉疲累地摇头:“看到了,他们不满我越界指挥。可奇怪,刚才我们五个人的碰头会,他们倒是没提起。”
“他们会不会心怀怨气,后发制人?但估计他们暂时不敢乱来,大家现在都指着项目得以延续,如果被谁给阻拦了,谁得被唾沫星子淹死。”
宋运辉想了会儿,叹道:“你跟他们几个都帮我留意着点。”心里说,唾沫星子顶什么用,又不能把活人千刀万剐了。遇到个厚脸皮的,对唾沫星子刀枪不入。
熄灯上床,宋运辉久久不能入睡。他刚才其实不像方平心中猜测的那样,因为心忧项目,急切之下侵了老马等三个人的职权。他其实是在看到老马一再地在会议上当场拍板同意他的安排之后隐约生出一个激进想法,现在回想起来,也没得出激进想法的确切定义,但是,他想到很有意思的一件事。从今天开会来看,他发现,在遇到大事件的时候,其实绝大多数人心中没有一个明确的行动指南,包括他自己也没有。但此时如果有谁跳出来抛出让人眼前一亮的议题,大家顺理成章就把这议题接受了,也不管其中有多少缺陷和不足,抓到手里就是救命稻草。关键在于有谁敢承担责任,抛出议题。
宋运辉心想,他今天其实是歪打正着,凭着一腔子的责任心,意外创造出一个议题,将众人从迷茫不安中引导出来。他同时无形中成了一只头羊,他也当仁不让地做了。但究竟他能带着众人走向哪里,该轮到他迷惘了。可前狼后虎,轮不到他奢侈地迷惘。他想到会议当时隐约产生的,至此他还不敢深想的激进想法,心说他这回是自己把自己抛到风口浪尖,自己把自己送到钢丝绳上走钢丝,等待他的是成王败寇的极端命运。
他思索良久,终于还是决定照着今晚会议的工作强势,不屈不挠地继续下去。他已经厌烦每次他提出方案,被五人集团讨论来讨论去,最终还是采用他方案的官僚拖沓作风,他也已经厌烦本该属于服务部门的后勤人事办公部门人员拖延工程技术进度。他知道自己的思想受了西方企业管理思想的影响,但他不准备妥协,他冲出金州,要求来一个新兴企业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自主自强,摆脱死气沉沉的官僚体制。或许,这回的困境也是一个难得的机遇,难说得很。
他推测了老马他们可能有的很多消极反应,他大胆泼辣地制订由他绝对主导的后续工作方案。他还准备用个什么办法把五大员之一的财务老刘抓到圈子里。这一晚,他想了很多很多。
而从这一晚起,他因为想得太多,经常失眠。
他搬出过去一车间改造时独自控制工作进度的方式,不给旁人插手机会,步步为营,让手下诸人各个唯他马首是瞻。他利用当初老徐引见的上级领导关系,熟门熟路上门拜访,争取东海项目继续进行。因为他争取的项目经费落到财务口袋,财务老刘渐渐与他站到同一阵营。而东海项目的计划随着三项可行性分析的开展和上级部门的指示,虽然已经改得面目全非,不再是最初设定的最先进最高效,可毕竟是得以延续了。
这期间,宋运辉总是抢先抛出一个又一个充满刺激的议题,裹挟着大家害怕退回原单位的恐慌情绪,激励着大家一步不离地跟着他前进。外人看来,这么多人的这等努力,甚至有点疯狂。到最后他从上级部门回来,慷慨激昂地告诉大家,“我们”的东海项目,通过“我们”所有人背水一战的不懈努力,终于又回到“我们”手中的时候,在大家的一片欢呼中,所有无法参与项目可行性调整工作的人自然而然地被边缘化了,自然而然地被排除到“我们”之外。那些人,包括老马他们三个。而曾经是老马他们三个带来的人,有些身不由己地被宋运辉裹挟,有的则是观望之后做了墙头草,当然也有死忠的。
宋运辉当然也高兴看到自己实际掌控了东海的局面。他斗志十足。


08


雷东宝虽然说了“明天”带韦春红参拜宋家父母,但他毕竟不是真鲁莽,他回头想了后,把这“明日”复明日了,按正常程序,先带韦春红见他老娘。
令雷东宝想不到的是,原以为老娘那儿的程序最容易走,只要带人到她面前说明一下,问题便告解决。没想到雷母的眼光如今水涨船高,当年即使一个残疾姑娘做媳妇都好,现在却是将儿媳定位于黄花大闺女,雷母看着韦春红头顶的那顶寡妇帽子满心不快。她儿子,省长嘴边都挂着的小雷家堂堂书记,怎么能找个她认为最不可能的又老又干的寡妇?
雷母撇开儿子的介绍,和韦春红的一口一声“妈”,径直来一招黑虎掏心。她都不肯降低身份面对那个不可能成为她儿媳的女人,而是直接问儿子:“你前阵子常晚上不回来睡觉,都睡她那儿吗?”
雷东宝答应:“对,都生米煮成熟饭了。”他对老娘这种陌生的态度很是惊讶。
雷母不屑地道:“自打二十六年前你爹上山,你老娘一门心思守寡,两眼看都不看其他男人一眼,神仙来也没用,一心把你养得这么出息。现在思想解放了,寡妇再嫁没什么,我作为干部家属也不能反对,但谁同意寡妇半夜肉紧,招一个野汉子过夜?你们一对野鸳鸯有脸走到大白日底下没皮没脸,我没法,我寡妇门前清静一辈子,我不招没皮没脸的进门。都给我滚出去,我死也不答应你们结婚。”
韦春红饶是伶牙俐齿,此时也知道不是辩白的时候,更不能奋起驳斥,她只拿眼睛看雷东宝。雷东宝却是被他娘说到痛处,他虽然答应与韦春红结婚,可心里持着的还是旧观念,觉得韦春红倒贴上来太不庄重,老娘一说就中。但他还是替韦春红道:“这事怪我,跟她没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别人拦都拦不住。春红已经是我的人,我们结婚天经地义。妈你什么都别管,你等着年后抱孙子。”
韦春红听雷东宝一口包揽所有责任,心下感激,她找的人硬是有担当,但她听雷母又道:“以前运萍摆出去,人人见了都说好,说是我们雷家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这个?给运萍拎鞋都不配。东宝,我辛辛苦苦拉扯大你,没别的要求,这种不守妇道的寡妇我不要,我还得替你山上的爹做这个主。你要敢背着我结婚,我跳河死给你看。”
可雷母到底有些怕儿子,说完就掸掸裤子,挺直肩背走了。扔下儿子雷东宝莫名其妙地看着老娘的背影,奇道:“什么时候一口一句大道理了?”
韦春红这才小心地开口:“这事儿不能心急,总得让你妈理解我们,同意我们的事儿才好。要不你再跟她解释解释,或者找个她要好的老姐妹开导开导她?”
雷东宝想了想,道:“我妈好像只认士根哥老娘的话,说是级别相当。我送你回去,如果不行,我自己村里盖了章跟你办登记,以后你反正也不肯关店门,你俩见不着面。今天我妈那些话,你别记心上。”
韦春红要的就是雷东宝的答应,虽然有雷母那儿的缺憾,但如雷东宝所言,以后反正也不住一起,真办了登记,国家都认了,雷母哪里还有话说。什么跳河不跳河的,叫狗不咬,才不担心雷母真跳。而对于雷母的贬损,她虽然生气,可也能忍,她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她温柔地道:“我怎么会把妈的气话当真,唉,都是我不好,惹她不满意。你千万别与你妈急,她一个人养大你,不容易,这苦头我吃过,要不是当年日子苦得过不下去,我也不会抛头露面开饭馆了。你得体谅你妈。走吧,你送送我到村口搭车,你忙你的。我晚上做几个好菜,你来……”
雷东宝照做,真是把韦春红送到村口。韦春红上了去县里的车,心里却是有丝遗憾,遗憾雷东宝的不解风情,去县里没多少路,他还真的不送。
雷东宝本来就没什么风情,但他办事却是利落,送走韦春红,回头找到士根家,正是中午,士根娘看到他来就避走了。士根一脸为难地看着东宝,先知先觉地道:“你别试图找我老娘去劝你老娘,你老娘已经来过了。”
“操,你还真信她。”雷东宝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是忐忑。他感到老娘真会死给他看,他老娘当年如果不是有那种不要命的作风,她那么没用的人还不一早给人欺负了去。
士根道:“你还真别不信,你老娘这阵子该到红伟家了,看起来她是当真的。”
雷东宝差点无语,郁闷地问雷士根:“你真不给我结婚介绍信?”
士根无奈地道:“你别为难我。再说,你老娘到底是你老娘,她的话你该听上几分。”
雷东宝盯住士根道:“说到底你也想横插一杠子,插手我的家事,反对春红进门?”
士根忙道:“这是你的家事,我外人怎么插手。但东宝,我看你还是回家摆平你老娘,别让你老娘到处诉苦,搞得尽人皆知。那多影响你的威信。”
雷东宝又是多方努力,无法从士根手里取得印章,无奈撤离。他认定士根也反对韦春红,可士根这个鬼硬是不承认,他也没法无中生有斥责士根,只好另想办法。
韦春红原以为跟雷东宝的婚事,最难的是雷东宝的态度,而其他问题对于那么能干的雷东宝而言,应是小菜一碟。没想到,她去小雷家之后等了一个月,还没等到雷东宝处理完他老娘的态度。她正面侧面打探了才知,雷东宝在他娘那儿碰了硬钉子,还在村长雷士根那儿碰了个软钉子。没想到雷东宝这样一个堂堂男子汉遇到个人问题也有施展不开的时候。
韦春红竟是有劲没处使,生生郁闷岀两颗久违的青春痘来。
雷东宝最先还吵闹几天,但他本来对婚事也没太大热情,有可无可,后来被正明那儿的事情一赶,一头扑到工作上后,不仅去韦春红那儿的时间少了,结婚登记也没精力多考虑,事情就给耽搁了下来。
但雷老虎想和小阿庆嫂结婚受阻的事却也传开了,两人虽然暂时没法结婚,可大家都把两人看作一对,以为结婚是迟早的事,虽然都非议韦春红不配,但对雷东宝出入韦春红的店子,则是以为理所当然了。
事情,竟然就这么不咸不淡地挂了起来,雷东宝倒也罢了,唯有韦春红着急。可急也没用,她这回遇到的是个横的,小事情上面她的三寸不烂之舌还有发挥的份儿,遇到雷东宝不喜欢的,她偷窥到雷东宝的一张黑脸就不敢施计逼迫了。到底是她更稀罕着雷东宝一些,她最怕雷东宝被她烦了,索性绝了踪影,就跟上回一样。
而雷东宝最近需要烦的事情着实太多。原先通过杨巡牵线搭桥找到的一位高级工程师忽然来电话说不敢来了。虽然正明信誓旦旦说这一变故不会太影响设备安装调试,因为出售电解铜设备的电工机械厂答应帮助安装调试指导生产,直到正式投产。但雷东宝看着正明年轻得满是青春痘的脸,很是不放心,那么贵的设备,凭现有的几条泥腿子,行吗?
雷东宝还是拎起行李包,赶去高工家上门展示诚意。高工没想到这么个省劳模和市人大代表领导会亲自上门,很是唏嘘。但高工还是没答应去小雷家,他说他害怕最近政策风头有变,最近报纸上有关改革的言论几乎消失,他这么个一家之主,家庭主要经济来源,这种时候不敢冒险脱离铁饭碗,追求不可知的未来。任是雷东宝解释小雷家那些企业都是乡镇编制,属于集体企业,而非个体,高工依然面有难色。对此,雷东宝虽然不愿看到,但也能理解。他身边就有一个活生生的现成例子,宋运辉还不是一样,大好人才,大好魄力,即使被国营企业老旧体制束缚得几乎吐血,依然不肯“弃暗投明”,任凭他雷东宝年年虚位以待,也不肯答应。雷东宝悻悻地表示了理解,诚恳要求高工再考虑考虑,看风向转变时立刻投身小雷家。高工答应是答应了,但两人分手时谁心中都没底,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真有合作机会。
雷东宝只得找杨巡,让杨巡继续帮忙找业内人士。杨巡当然答应帮忙,无奈杨巡也不是孙悟空变的,他最近忙得无法分身,三天两头南北两地跑。自从听了宋运辉的鼓动,他去宋运辉所在的沿海城市看了,不仅看到当地隐藏着的发展热力,也看到宋运辉在本地势力的发育。
他太知道这两者的重要性。前者自不必说,后者,他从自己在东北经营的一波三折经历中体味岀,上面有人,那是一件多么要紧的事。老李那种只能介绍他认识基层工作人员的关系,已经让他受惠良多,那么宋运辉这个开着车子直进直岀市委市府的人,该是怎样的助力。第一次跟着宋运辉考察一遍投资环境之后,他便收拾了所有材料,赶紧着于几天后就第二次南下,租房后去当地工商注册了一个实体,依然用小雷家村的牌子。
宋运辉塞了一个人给他。杨巡看出寻建祥虽然为人义气,是个可以帮助看家护院的好人手,可公司初期需要低三下四地办理各种关系,寻建祥此人显然不是个能伸能缩的好手。但是既然是宋运辉塞给他的人,他不能不用,他也狡猾地试着压一些跑政府机关的工作给寻建祥,自己借口北上有事走了。果然,宋运辉再忙,也会伸手相援,有时亲自驾车带寻建祥上门办理啰唆事宜。而且没想到的是,看似耿直的寻建祥,却很了解官僚的心理,虽然不肯低三下四,却也能想到其他措施化解难题,杨巡这才感觉这笔买卖不赖。
而杨巡的试探测出宋运辉的底线,他看出这个寻建祥对于宋运辉的重要性。他不清楚两人究竟是什么密切关系,但他明确得出两个结论:首先他不能得罪寻建祥,而且得分出口中之肉给寻建祥一份;其次,抓住寻建祥就是抓住宋运辉,那比他想尽办法笼络宋运辉更加有效。杨巡有本事把寻建祥敷衍得很好,寻建祥很快就承认杨巡的滑头而实用的本事,而且也觉得杨巡的滑头很合他胃口,愿意受杨巡差遣。
寻建祥其实不舍得离开他一手开创的瓷砖店,他是被宋运辉拿旧时关系做幌子软磨硬泡,话说到如果不来就是存心不想要他宋运辉这个朋友的份上,寻建祥才不得不答应。这个朋友,他珍惜得紧。宋运辉说杨巡的企业是他姐夫做后盾,杨巡又是多年朋友,要他多多协助杨巡,就算是帮助他宋运辉,寻建祥信了,虽然以后很快看出似乎不是那么回事,但那时他那些原本聚在瓷砖店喝酒发牢骚的朋友一个个又因聚众闹事被捉了进去坐牢,包括熊耳朵,他这才猜出宋运辉的用心。他问宋运辉干吗不明说,宋运辉说能明说吗,有些人讲起义气来连才刚积累起来的身家都可以不要,道理讲得明白吗?只能以毒攻毒,搬出更深的交情。寻建祥听了只会嘿嘿地笑,拿筷子头指着宋运辉,给予一个字的评价,“奸”。好友面前,宋运辉一口承认,若有所思地说,他现在发现自己还真比较“奸”。
寻建祥的到来,不仅解决宋运辉心中长久以来对好友的担忧,也给宋运辉带来莫大的心理支持。寻建祥认亲不认理的性格,虽然进去过一次,有所收敛,可本性难移,遇到好朋友还是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宋运辉到了寻建祥那儿,就跟到了港湾,安全停靠。宋运辉心中最清楚他如今走钢丝之险,虽然工作场合他给人一言九鼎的稳重和沉着,可心里到底是紧张,到底是没有把握。这一切,他现在可以跟寻建祥说。
寻建祥在金州时虽然吊儿郎当,可他不笨,再说一直处于最底层,往上看到的都是屁股,对于大工厂那一套他门儿清。这与程开颜不同,程开颜一直是既得利益者,对于大工厂官僚体系的复杂无法有深刻体认。宋运辉说的,寻建祥全清楚,本来这就已经足够,更好的是,他还能从自己角度给宋运辉提供意见建议。宋运辉闷了,就到城里找寻建祥胡说八道一通,第二天就恢复正常。寻建祥虽然清楚官僚体系,可真为了办事对机关工作人员低三下四了,就满心窝火,需要找宋运辉撒气。可往往他还没喝舒服,酒气就已经把宋运辉熏昏了,看着一贯没有酒量的宋运辉,寻建祥就会心软,嘿,当年那个倔强又沉默的小子,虽然混得人模人样,可这么多年不知吃了多少闷亏没处说出,这种人,真会憋岀癌来。
寻建祥下决心负责疏导,他的疏导办法很科学,他经过多次试验,已经测出宋运辉多少酒精下去会放开了骂人。他就专门控制那个量,反正他的酒量在宋运辉面前那真是绰绰有余。宋运辉其实也知道自己喝酒下去会开闸,但是他信寻建祥,他平日看见老酒关闸很紧,但到了寻建祥面前就不拘束。两人虽然不常见面,但见面就关起门来喝酒吃肉,恶性恶状一如土匪。
等终于千辛万苦将注册手续完备,杨巡的计划才正式进入实施阶段。他想办一个日用品批发市场,他觉得电器电料的生意范围太狭窄,做不大,而吃喝用度的日用品和食品的批发才是永远的大市场。但他心中也没底,仗着寻建祥的面子揪住大忙人兼高人宋运辉谈了自己的想法,宋运辉让他调查一下本市类似产品的交易额是多少,确定了市场规模再定。他听了两眼一黑,不清楚从何着手才能完成宋运辉嘴里所说的高深调查。
既在正规大工厂待过,又自己开过小店的寻建祥算是旁观者清,明白宋杨两个人是鸡同鸭讲上了。他插嘴道:“这问题不用调查,本市上百万常住人口,那得多少小店才能满足。我们只要打出批发价牌子,那些娘们儿就是蹲天边的也会飞过来。只要小杨有办法做到全部卖的东西都是批发价。”
宋运辉听了觉得有道理,笑道:“这办法可行。你看前两年只要稍微风传涨价,即使只涨一点点,大伙儿都能大车小车往家里搬吃的用的。关键是全场批发价这一点,小杨能做到吗?”
“那不是大问题,门道我清楚,我们电器市场也是这么在做。但只能做到对批发进货的大户全场批发价,对只买一斤酱油一斤盐的生意,没办法。”杨巡这才恢复过来,侃侃而谈,“我的意思就是做这么个市场,刚才可能我口才差,没说清楚……”
“你口才差,还是我理解错误?”宋运辉莞尔。
杨巡嘻嘻地笑,道:“上回宋厂长通过商业局帮我找的那块地方,我没良心,觉得地段受局限,以后想扩比较困难。这是我北方那个电器市场现在面临的最大难题,地方就那么大,我就是再有本事也变不出更多店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赚钱机会溜走。我打算找个地盘大一点,位置可以郊区一点,但只要交通方便的地方就行。那种地方价钱还便宜。”
宋运辉看着杨巡,一针见血:“咳,大地块……你有那么多资金?”
杨巡肃然道:“需要宋厂长帮忙,能不能买地块的钱分期付款?”
“你手头多少钱?给我确切数字。”
杨巡不假思索,就给了一个翻了几倍的数字:“一百五十万。”
宋运辉一惊,心说好小子,看上去也就一普通人,竟然手头掖着一百五十万,但他粗粗算了下,摇头道:“只够上面建筑的开发。”
“市场建筑的开发也是分步走,就跟我那个电器市场一样,卖了开发出来的店铺再造新的。”
宋运辉沉吟:“也行,滚动开发。寻建祥,你也把你的那些钱投进去,占一部分股份,够百分之十吗?”
寻建祥还没明白,杨巡已经门儿清,立马抢着道:“够百分之十。大寻能拿出多少就多少,我们到时立个协议,就照百分之十的比例算。”
宋运辉也不等寻建祥表态,就道:“就这么定。我有个意向地段,在我们厂准备开发的职工宿舍区附近,明天我先联络下,小杨这几天做些跟我登门拜访的准备。”
杨巡一听这个地段的方位,便已经清楚这事儿几乎可以说成了大半,因为这地段宋运辉能发挥极大作用。虽然寻建祥占百分之十的决定有些割他的肉,但是值。
寻建祥最后闭口不言,只是看着宋运辉若有所思。等宋运辉告别,他单独送出去,才问:“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宋运辉道:“小杨那儿的工资不可能高,他也不便在单位里分配不匀,意外多给你工资。你以后成家立业的费用得从那个百分之十里面掏了。我看好小杨,这个百分之十,水分很少,以后都是铺面房子之类的干货。没什么不好,小杨要是觉得不合理,他会反对。”
寻建祥看着宋运辉,忽然感觉有些陌生。虽然心里很清楚,宋运辉那是全心全意帮他的忙。他回头想了一夜,回家挖出所有细软,把能变卖的都卖了,又问朋友借了一些,将力所能及找到的钱交到杨巡手上。
杨巡倒是吃惊,他本来是没打算收到寻建祥一分钱的,这下对寻建祥有了不一样的认识,把寻建祥从宋运辉的身影下独立了出来。宋运辉知道后没意外,这就是寻建祥的性格。
但寻建祥再努力,他的钱对于杨巡的事业而言,依然是杯水车薪。杨巡的钱哪有一百五十万,那是他为了要宋运辉帮忙,毫不犹豫成倍扩大的数字。随着宋运辉果真依言帮他找到地块,他在宋运辉牵线搭桥之下与供地方达成分期付款协议,对钱的需求就日渐紧迫起来。
杨巡先是忍痛卖了他宝贝疙瘩似的电器市场,因他更看好现在的日用百货批发市场的前景,他毅然壮士断腕。又问朋友四处借钱,根据现有银行利率,他给翻倍的利率,他妈也帮着四处借钱。
杨母这一辈子为人声誉极好,为人做事原则性强,无可挑剔。因此人们看着杨母的面子,都愿意借钱给杨母。杨母也是办事认真,一笔一笔记录得分毫不差,借条上面还清楚写下,还款时利息共计多少。杨巡本来不要老娘插手,怕她累着,但杨母不依,她既然知道了大儿子需要什么,而她又好不容易在这事上能帮得上忙,她非帮不可。她虽然担忧着大儿子拿那么多钱过去,以后会不会还不出来,甚至摔去年那样的大跟斗,可她在人前却是以最肯定的语气给借钱给她的人打气。当地已经有不少人出门做生意,手头有些钱的人竟有不少,这家几百,那家几千,积沙成丘,杨母一次次让杨巡回来拿钱。
这个时候,已经懂事的杨速考进高中中专,稍微懂事的杨连考上重点大学,都远远地住宿舍深造去了,只有最不懂事的杨逦陪着她。对于最小的女儿,杨母一直是宠着养,不让女儿知道人间疾苦,她认为女孩子一辈子有的是机会吃苦头,在娘家时,能多给女儿多少好日子就给多少,即使以前经济困窘,需要两个儿子出门卖馒头时也不苛求女儿。因此,杨母即便是心中很有压力,尤其是看着借款越来越多,压力越来越大,她还是一个字都不会与杨逦说。自己极端省吃俭用,将地里的产出也挑去街市上卖,杨逦周日回家的时候她却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依然饭桌上有荤有素。
杨母以自身信誉帮杨巡借来的钱,给予杨巡极大的帮助,令他可以从最棘手的资金问题中脱身出来,杨巡当然知道身后那些超过银行利率一倍的借款利率压力,他既然已经放弃北方的电器市场,就在新项目上全力以赴,争取早完工一天是一天。
宋运辉有时进城办事拐过去看一眼,常看到杨巡和寻建祥两人自己挽起袖子当小工,拌水泥,挑沙灰,又不忘吆喝几声督促施工进度。宋运辉看着心中感慨,这等精神,如果拿到他现在主持的东海项目工地上,那就创火箭速度了。而他东海项目的速度其实已经受到上级部门关注,引为典范。可还是比不上杨巡工地的精神。
杨巡一点儿不会忘记抓住宋运辉这面大旗摇啊摇,需要用什么建筑材料,只要能搭上东海项目这条大船,他就奋力攀上,能省一点是一点,有时都不用宋运辉勉为其难地出面协调,他自己就有办法摇着大旗把方方面面唬的唬了,揉的揉了,拿到旁人难以想象的最低价。
这一点,寻建祥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跟着杨巡做,虽然累,可有奔头,日日项目都有前进,天天都能看到自己进步,寻建祥很是快活,他心甘情愿地苦干。他是工地上最好的督工,比圆滑的杨巡更好用。他黝黑健壮的身子往工地一竖,几年坐牢练出来的狠话一砸,多年打架造就的身子骨一亮,谁都怕他。工地这块男人的领地有时候需要最原始的本钱,寻建祥就是最好的典型。
杨巡也慢慢开始着实敬重真心一起跟他实干的寻建祥,引之为心腹。他细细揣摩了一遍寻建祥的性格和经历,估摸岀宋运辉对寻建祥这么真心是什么原因,更认可寻建祥这个人。
对于开一家市场,虽然是迥然有异于电器市场的日用百货批发市场,可杨巡认为,套路还是一样的。等市场两层楼框架的建筑物竖起来后,他便放心地把建筑现场交给已经被他摸透心思的寻建祥,自己跑各大机关,办理各种手续。都是在东北已经领教过的,有些甚至是被恶意对待教训过的,这回重新开始,他自然是将事情预先做到完美。有宋运辉帮他在机关开道,他办事比在东北顺利许多。他拥有了很多与领导的合照,偶尔拿出来亮亮,可以事半功倍。
寻建祥最担心的是铺位卖给谁的问题。他私下里找几家办得兴旺的个人小店打探,解释说有这么这么一家市场,问小店愿不愿意进场摆摊儿去。小店老板大多数会说,本店生意好,靠的是独一无二的地段,何必搬去市场跟别人一起抢生意。寻建祥想着有理,换作是瓷砖市场,他去年开瓷砖店的时候也不肯进场,而那些国营批发店本就是坐北朝南的,更不会进场,到时候市场靠喝什么维持,西北风吗?人若少的话,还真不缺西北风,寻建祥很是担忧。
宋运辉为了寻建祥,一直关心着市场的运作,有空就打电话来问。但今天他打来电话,并不是问进度,而是问寻建祥一个私人问题:“大寻,你知道女人家文眉文眼线算什么东西?”
寻建祥不防宋运辉问起这个,想了想,道:“有啊,今年听说还挺流行的,搞得女人一个个眼眶墨黑。”
宋运辉在电话那头一拍脑袋,“呜”了一声:“就那种,就那种?天哪……”
寻建祥奇道:“怎么了?不会是你孩子妈也文了?呵呵,呵呵。”
“天哪,金州那帮女人怎么越来越低级趣味。”宋运辉差点咽气,程开颜刚才电话里兴高采烈地向他汇报,说文了眼线眉毛,春节给他惊喜,还说跟幼儿园阿姨们一起去文的,还下好多价。宋运辉想到曾经见过的那种熊猫不像熊猫、野猫不像野猫的眼睛,无语。
寻建祥想着好笑,道:“金州那帮娘们儿都是闲着没事干的……”
宋运辉看着手中深绿色的中华铅笔,犹如看到程开颜脸上两条碧蓝的卧蚕眉和熊猫眼,无奈摇头,将铅笔扔了,他都有些担心程开颜一高兴把他女儿的脸也文了。
寻建祥想到那么冷静的宋运辉能被妻子搞得唉声叹气,有点想笑,又不明白宋运辉干吗把文眉这种事看得这么严重,大家都在文,又没什么,文了还是女人。他把办公桌拖开,拉出两片泡沫塑料铺在地上,又抱出褥子棉被。这种白天当老板晚上睡地板的日子虽清苦,但他挺喜欢。没想到才铺好床,杨巡跌跌撞撞回来了。杨巡进来就抓起桌上的凉开水喝下几大口,有些含糊不清地道:“工商……工商今天答应我们,进来摆摊儿的都能用市场摊位统一注册。税务那儿也有眉目,开发票都通过我们市场财务室一道口子。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啊,这么快就批下来了?想不到,还以为会照着程序拖到春节前。那我们下一步就开始卖摊位?”
“租……当然租,否则钱都没了,每天给包工头追着要钱。”杨巡一边说着,一边觍着脸想抢占寻建祥刚铺好的被窝,被寻建祥一把拎走。但即使再醉,杨巡嘴里一个“租”和一个“卖”字绝对不会搞错。
寻建祥看着杨巡胡乱铺床,伸手帮忙,一边问:“怎么租?我这几天问了几家小店,他们都不愿进市场。”
杨巡嘀咕:“怎么租?这么租,小店当然不肯来,你得挖出小店后面供货的。我明天趁热打铁去工商局把手续拿出来,后天开始租铺子,你看着,保证一天租三个铺。”
“什么办法,说说,我一起做,一天租它六个铺。”
“不说,哼,卖关子,哼……”杨巡哼哼唧唧地翻个身睡了,鞋子都没脱,还是寻建祥看不过眼帮他脱了。
寻建祥想到宋运辉总说杨巡很有一套,看来杨巡还真是有一套,这么快,不到元旦就把工商税务这两个最要紧的解决了,看来租铺子应该也不是问题,都不知他怎么解决的。
不想半夜冷空气到,两个男人都不肯半夜起来关窗,冻坏了一个杨巡。杨巡起床鼻涕眼泪齐流,眼睛红得像小兔子,寻建祥建议他休息一天,明天再去工商。杨巡顶着一头乱发,身段柔软地发了阵子呆,却摇摇晃晃起来,吸着鼻子道:“不行,明天他们就该不认识我了。”
寻建祥看着杨巡连眼睛都睁不开的样子,只得道:“我载你去。”
杨巡没吃两人经过一个小摊买下的大饼油条,只喝一碗豆腐脑就走。一路蔫头耷脑,到工商局门口,听寻建祥一说到了,他就跟吃了一颗仙丸,立刻感到自己有很重要的事要做,绝不能纵容自己屈服于小病小痛,便貌似轻快地跳下来,还冲寻建祥回头一笑,但没走几步,就一个趔趄,差点被不到十厘米高的台阶绊倒。寻建祥看着寒碜,上去一把拽住,可杨巡却直着眼睛坚决地道:“今天一定要办,非办不可。”
“你这样子,别做错事才好,脑子还能使吗?”
“我现在全身就只剩脑袋好使了。哎,别夹着我,多丢份儿……”但还没说完,杨巡就眼尖看到一张熟脸,忙扯起沙哑嗓子招呼,“郭处,你看你昨天的火力,我今早差点起不来。”
郭处状态不大好,看上去一夜宿醉未消,但看见状态更悲惨的杨巡,就笑了:“怎么,损兵折将了?这么经不起打击,昨天谁叫嚣千杯不醉的?”
“看折谁手里啦,折郭处手里,我服。东北那么多年都没这样醉过。郭处,到你办公室讨口热水喝。”杨巡也不硬撑了,就算醉态呗,有人爱看。但还是脱离了寻建祥的夹持,摇摇晃晃赔着笑脸跟郭处去办公室。寻建祥在后面一声不吭跟着,没想到杨巡顺水推舟认作喝醉,长人郭处志气,看那郭处一脸开心得意,果然还真是全身只有脑子一处好使的。
郭处与杨巡聊得高兴,就一个电话叫手下进来,拿走杨巡手里的资料,帮办去了。看得经常办事遇横眉冷对的寻建祥惊愕不已。没多会儿,事情就办完了,快得就跟不是事儿似的。郭处拿来批件,要杨巡等等,亲自送上去给局长签字,一会儿回来就又笑话杨巡,说局长要亲眼看看杨巡的残花败柳状。杨巡无奈,实在不想走那几步,尤其是还得上楼梯,但依然弱如杨柳地起来了,笑道:“不给看才是最狠的,说明都见不得人了。呵呵。”
寻建祥扶持杨巡上去,自然又是一番嘲笑。等出来到空地上,杨巡这才叹声气,低低说声“好了,去医院”。这件事办完,那是解决一个定性的原则性大问题,以后进场的都不再算是农贸市场式的小商贩,而成正式商户。这对于有些做着零星生意,却拿不出执照做批发,只敢地下批发的人来说,真是莫大诱惑。杨巡自己最清楚,做小生意的最向往的是手头能开岀发票,做大生意。而那发票本,那是只有被工商税务严格批准有资格的人才能持有,寻建祥这等一直做家庭生意的人不会知道。
杨巡到医院要求打吊针,早早压下热度,医生不给,只给开肌肉注射。杨巡就声情并茂地胡扯了一通身负紧急任务之类需要玩命的故事,感动得医生都不好意思不开吊针给他。杨巡挂上吊针,就让寻建祥回工地盯着,说他自己能行。寻建祥不放心,站一边看了会儿,见果然吊针下去,杨巡脸色微微转变,两只眼睛又老鼠一样地活络起来,这才放心离开。工地还真离不开人,虽然现在已经另外招了几个人,可哪有杨、寻两人的工作劲头。
杨巡压根儿坐不住。他现在说什么都不能垮,有那么多事火烧屁股地等着他做呢。等会儿出去就去税务局,争取把税务局的事也趁热打铁落实了。他必须快马加鞭地赶,不为别的,就为身后追着的一屁股债,光是利息,就能把他压死,他需要租商铺的钱还那利息。若是能像小雷家那样借到国家银行的钱,他就不用那么急了,那利息低多少啊。可是人家国家银行的门是朝着他这种个体户开的吗?还有他那么认真的妈,他要是敢还款日期之前十天还没拿出钱,他妈会急疯。
他算过,借的钱都是一年期的,他必须赶在春节之前,把市场轰轰烈烈开了,并造成影响,才能把所有既有商铺租出去,换来钱开始第二期上马,第二期的工期必须快马加鞭,才能赶在还款期限前落成开张,如果顺利,就能得到租商铺的钱,来还老家的债。如果事事如愿,到明年八月,他还能手头大有盈余,开始三期。
他能不赶时间吗?他身上压的比旧时穷苦大众身上的三座大山还重啊。
而且,他身上还压着一家子的生活重担。两个弟弟一个中专一个大学之后,生活费用激增。他用脚指头想都想得到,妈会怎样从牙缝里省钱维持家庭。他的计划说什么都不能有丝毫闪失,一家人若垮了,最先垮的估计会是妈的身体。
相比之下,他的身体算什么。
但是杨巡也激动地盘算,如果事情最终如愿,那么他的获利将可以保证他们一家一辈子都不干活。到时,他去哪儿都可以翘着尾巴,包括外资三星级宾馆。
想到很快就会到来的滚滚财富,杨巡开心地笑了,脸上又恢复光彩。到时候,他要在这儿市区买幢房子,把一家子都接来,也过过城里人的生活:早上去公园锻炼身体,晚上吃完饭逛街。
护士拔了吊针,杨巡就又小豹子一般,投入密密丛林。
晚上回到工地看看,见工程照计划的进度推进,现在还在摸黑加班加点,他心里满意。帮忙推了几次板车,被寻建祥拿扫堂腿赶走。他今天不坚持,到旁边一家小店买了几包烟,又回工地分上一圈,才坐在小店板凳上舒展舒展筋骨。这家小店被工地照料了不少生意,小店老板对杨巡巴结得很,杨巡今天才终于拿下工商批文,有闲心打探究竟。他指着柜台上放的一包AO香皂问:“这是真货?哪儿批发来的?”
小店老板笑道:“怎么会是假的?中百批发出来的能假?”
“蒙谁呢,人家电视上拼命做广告,中百门口等着批发它的都排到明年去了,哪轮得到你?假的吧。你别卖的香烟也是假的吧。”杨巡听电视上每天唱“AO,AO,我不是阿Q”,凭经验推测这玩意儿俏得很,就瞎编着挤对小店老板,不成就算是玩笑,成了就是套岀究竟。这等真真假假的把戏,对他来说容易得很。
小店老板果然不是对手,急道:“怎么会是假的。不瞒你说,香皂真不是中百批来的,有人凭关系从厂家拿到的货比中百更多,还更新鲜。”
杨巡听了哈哈大笑,笑得呛成一团,好不容易才缓过气,道:“差点让你害死,香皂又不是奶糖,新鲜你个头。哪儿批来的,给个号儿,我要给他们发福利。别心动,这笔生意不照顾你。”
小店老板犹豫再三,磨蹭再三,终究不是杨巡的对手,翻出儿女废弃作业本撕下来订的小记事本,找到供货商地址,抄下来,撕一角给杨巡。杨巡一看地址离这儿不远,当即起身骑上自行车赶去。他到底不敢骑摩托车,还真怕一糊涂给翻车了。
意料之中,找到一个,扯出一串。就跟他以前做电器时一样,这些个体批发户都是声息相通。他跟寻建祥说的不是醉话,也不是吹牛,他心里有数,别看百货与电器风马牛不相及,可都是一样的门道。找,并不难,难的是如何把握以最合适的价格诱这些商户入驻市场。他刚刚获得的工商批文是最好的旗帜,这面旗帜招摇出去,多少没名没分的个体户期盼招安。他当然是沉着谈价,首先得把祭在这面旗帜上的供品捞回。


09


宋运辉上班看见女同事一个个清清爽爽,满脸朝气,更是心烦。候着两节课中间,他打电话去金州总厂幼儿园。
程开颜听得是丈夫打电话来,很是开心,又听丈夫问起她新文的眉,就笑道:“是呀,就是那种,不是全黑,全黑不好看。我们都挑的深蓝,蓝黑墨水那种颜色。你知道我眉毛就淡,现在早上起来不用画眉毛了,多偷懒呀。”
宋运辉听了只会叹气,果不其然。“能不能抹掉?想办法去掉,太难看了。”
女人最恨被人说难看,程开颜也不例外:“不抹,也没法抹。是你落后了,你该看看电影画报,外国演员都是这么画眼线眉毛,越浓越好,人家还五颜六色的呢。我们幼儿园阿姨一大半都文了,都说好看。”
“怎么会好看,眼睛跟熊猫一样能好看吗?想想前年的健美裤,你们幼儿园也是人人一条,现在谁还穿健美裤?流行未必好看,流行或许是恶俗,抹了吧。”
程开颜一头热心,被丈夫又是“不好看”又是“恶俗”地指责一通,满心不快,脸色都变了,愤愤地道:“你每天不见人影的,来个电话就指手画脚。你倒是早早把我们娘俩搬去你那儿啊,也好让你天天管着。”
“我不是跟你说了嘛,东海项目一波三折,现在好不容易绝境逢生,我这儿有实际困难……”
“你别强调你的困难,我也难,我还一个人带着小引,我更难。”程开颜气得想摔电话,净是他的理由,她就没理由吗?但意犹未尽,又对着话筒尖叫:“你别总命令人,你腔调太难听,我爸爸做了那么多年官也从不命令我,你算老几!”说完气呼呼地摔了电话。
但没意气昂扬多久,忽然一阵惧意袭上心头。爸爸说过,宋运辉现在不知拿什么办法暗中掌控了东海项目大权,呼风唤雨,威风一点不亚于当年全盛时期的水书记。对于水书记,她至今还是仰视,不敢违逆,但对宋运辉呢?这么得意的宋运辉会不会抛弃她这种没文凭没姿色的妻子?她怎么可以在两地分居这么久的情况下对宋运辉发火,他要是火大了,会不会这就改变两人的关系?
程开颜越想越怕,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旁边的老师都来相劝,七嘴八舌什么话都有。程开颜真想立刻打电话回去跟丈夫解释,可是这儿是幼儿园,她不便乱用长途电话。她挂着泪水也无法上课,让别的老师代了,自己闷哭了一节课。
好不容易回家,她妈赶出来说,宋运辉打来电话,晚上有事不能通话,要程开颜不要生气,不愿抹就不抹,看着看着会习惯。程开颜脱口而出:“恶人先告状。”
宋运辉晚上有事进城与人谈,可心里总放不下原本清秀甜美蜜桃一般的程开颜脸上被文眉搞得如此恶俗,不用看就知恶俗。虽然已经打电话通过岳母道歉以息事宁人,可他自己闷气,将桌上蓝黑墨水换成了碳素墨水,以后再也不要看见蓝黑色。
却在几天后的清晨,接到久违了的梁思申的电话。梁思申这回有违常规,并没活泼地喊他“Mr.宋”,而是正儿八经地喊“宋老师”。宋运辉立刻想到一个很务实的经济问题,关切地问:“今年暑假没回国?跟金州的进出口贸易没法做了吧?”
“是的,暑假时候爸爸没让回。我想圣诞回家,可是……跟金州的进出口贸易暂停,没办法。”
“是不是回家的机票钱成了问题?”
“不,不,机票不成问题。我不做进出口贸易后,就开始做股票,我做得不错,我会分析,这方面有天分,已经有公司邀请我毕业后加盟。我现在愁一个问题,我发现我不是数学方面的天才,我们这个专业如果不是天才,很难有所成就。我把想法告诉爸爸妈妈,爸爸妈妈都说那不如回国,他们帮我安排最好的工作,他们非常想我。可是我怎么能两手空空地回国?爸爸妈妈费尽心机地做好护照让我来到美国读书,我又跟外公家翻脸打官司闹得老死不相见,我要是空手而归,我那些已经毕业走上工作岗位做得风生水起的堂兄堂姐该笑话我一事无成了,而我也恰好中了舅舅们的诅咒,我怎么能回呢?我想换专业读硕士,可爸爸妈妈就是反对反对反对,说既然选择了喜欢的,一定要坚持到底,否则宁可回国,妈妈最近身体不大好,又说工商管理是最华而不实的专业,不建议我读。我希望宋老师给我第三方建议,你经常出国,国内国外了解得很多,你的建议一定与爸爸妈妈不一样,你帮帮我。”
宋运辉听了,觉得这简直不是问题,先笑着说:“你现在中文表达已经非常流利。”
“谢谢,现在中国留学生越来越多,我有交流机会。宋老师,换你会怎么选择?”
“看你自己权衡,究竟是父母亲情重要,还是爱好重要,或者是面子重要,有必要这么在乎别人的眼光吗?”
“宋老师,非常有必要,我们没必要虚伪地否定社会承认在生活中的重要性。我原本很为自己骄傲,我可以在脱离所谓的梁家强大庇荫的情况下安排自己的生活,我希望能继续如此的骄傲,可是,我发觉我的选择一团糟。”
宋运辉想来想去,依然没看出有什么大问题,很简单的选择而已,他微笑挑岀其中关键:“你应该还有其他重要原因瞒着我。”
梁思申一时语塞,好久,才支支吾吾道:“他是天才,认识他我才相信数学方面有比我强的天才。可他夏天回国了,他希望我也回国,我想他,我左右为难。”
宋运辉不由得想到做了家庭妇女后一天比一天面目庸俗的妻子,语重心长地道:“任何人,如果没有自己独立的理想和独立的追求,终有一天变得面目可憎,你不是最在意社会承认吗?”
梁思申怔住,这不是她想象中的答案,但这却又是她能得到的最理想答案。“不,我虚荣。”她脱口而出。
宋运辉听了不由得笑出来,这孩子,现在也像欧美人那么直爽,批评起自己来不遗余力。“别急,离毕业还有半年,多的是考虑的时间。”
“是,谢谢宋老师,我会适当取舍。”梁思申心中有些惘然,她的骄傲重要,还是她的爱情重要?“宋老师,你现在实现理想了吗?”
宋运辉微笑:“我很骄傲。”
梁思申钦佩地道:“希望我有一天也能自豪地说出这句话。”
宋运辉忽然想到,他还是第一次在他人面前展示他隐藏在心底深处浓浓的骄傲,而且说得那么直接,这是被梁思申直接引导的?不,应该还是因为梁思申远隔重洋,与他的世界没有交会。他狂妄地展示骄傲,不会有后遗症。他老成,他稳重,可他心中有火山。
宋运辉估计梁思申不大可能大学毕业就回国,起码这个时候不会。就跟虞山卿似的,虞山卿如今留在美国,也在忙着读书,读的也是工商管理,号称MBA。
都忙,都挺有理想。宋运辉想,他们都很有选择,选择的面也非常广泛,而他则是不同,他总是没有选择,他的决定,更多的是被形势被人情所左右,他无好恶。既然如此,他还是脚踏实地吧。

1990年


01


雷东宝从县农行出来,没去韦春红那儿,直接回了小雷家。他最近有些烦韦春红,自打说了结婚后,她就上心了,总说着说着又绕个圈子诱他说到结婚上去,直说不就得了,绕什么圈子,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净耍小聪明。他就不想结婚?可现实问题摆着啊,他能怎么办?
雷东宝今天走了山路,自打村口那条大路修好后,这条山路基本废了。绕着山路骑摩托车,风声呼呼的,不见一个人影。忽然一个转弯,前面豁然开朗,小雷家就在眼下。
雷东宝不由停了下来,站在豁口往下看。从小到大,他不知多少遍地站在这个地方看自家村子,这几年专走大路,今天忽然再看,竟然发现小雷家大大变样。以前全村看下去全是一块块的地,跟乌龟背似的,现在则一半是五颜六色的屋顶,不是屋顶的部分,却也不是像模像样的地,即使距离那么远,雷东宝也能一一指出,这块是鱼塘,那块是牛蛙场,分毫不差。
这一年,三大块企业,没一家是省心的。红伟那块最近业务量一直在小幅度下降,库存已经堆下不少,不知道开春时候会不会有转机。忠富那儿是最省心的,虽然猪场今年销售势头也不大好,猪肉价格一直温吞,猪场今年是破例没有增栏,但好歹东山不亮西山亮,牛蛙这种新鲜事物大量上市了,好多单位大量订购了去发福利做礼物,价钱卖得再黑也有人要。忠富精打细算才留下几只做种的牛蛙。尼罗罗非鱼也争气,生得多,长得快,卖得快,今年净见忠富挖鱼塘,忠富那儿应该不会亏本。最麻烦的是正明那一块。
现在看下去,铜厂已经初具雏形。短的是火法车间,长的是湿法车间,窄的是辅助车间。当初正明拿着写得密密麻麻的安装筹建计划让他签字,他闭着眼睛让正明读,给听得云里雾里的,越听越觉得高深。但又越听越反感,什么叫正规?造好车间才安装设备就叫正规程序了吗?那他以前当工程兵时候的怎么算?为了抢时间,天上地下一起上,怎么就没人说不正规呢?他强烈要求一边造房子一边安装设备。正明费尽口舌都无法说服雷东宝放弃想法,雷东宝不答应,士根就不给钱。正明只好找设备生产厂家和建筑工程公司一起商量,雷东宝见几个协商会开下来,吃了他几十只牛蛙还没解决,火了,拍着桌子现场办公,拿出爱干不干没得商量的流氓劲头,设备生产厂家和建筑工程公司反而协调好了,如果东边上面施工,那么西边下面施工,反正大家错开施工,谁也不惹谁。
因此,现在看上去厂房造得差不多,其实设备也基本定位就绪,安装工作接近大半,也没见死个人伤个人。若当初玩个什么正规,现在估计设备还在天上飞,才完成三个车间大壳子。
压缩工期就是省钱,士根就此算出一笔账,拿来教育了一顿正明。但这些省出来的钱,相对预算缺口依然是小巫见大巫。雷东宝这下半年的时间就拿来借钱了,直接找银行借,通过县委找银行借,村里人集资,等等,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好在银行相信小雷家还得起,尤其是忠富那儿有赚头,登峰厂也一直在产生利润,小雷家势头良好。
今天也是如此。钱是借来了,牛蛙又送出一大袋。雷东宝心想,这笔钱专款专用,专门拿来做设备启动和试生产原料采购。这个电解铜项目可真不得了,原有登峰厂工程师看了这项目都说靠一个机械类工程师的本事拿不下,得加上其他好几个门类的才行。因此,小雷家选送好几个工人出去培训,培训费用不少。好多预算外产生的费用就是类似培训费这种因为对新设备的不熟悉而没预算到的部分,当初如果预算精确,雷东宝估计自己会否决这个项目,太烧钱。现在投资已经过半,再停止已不可能,只有硬着头皮借钱继续,好歹得把项目进行到底。
士根现在一看见正明就皱眉,看到雷东宝则是拿出每个月的银行费用叹气。士根总说风险太大,风险太大,超过小雷家的承受能力。杨白劳都没士根会操心。
雷东宝当然也操心,可怎么都赶不上士根那个操心劲儿。很简单的事,只要安装调试成功,成功做出产品,产品让自己的电缆厂用掉大半,以后的收入就不用愁了。多大的事儿呀,无非是最近得勒紧腰带,手头紧一些,但投入大产出也大,未来赚钱的日子指日可待。风险超过小雷家承受能力了吗?应该还没,只要他雷东宝撑得住,小雷家就承受得了。别人或许看着他每天焦头烂额在银行间打转,他自己心里则是清楚,只要能借得到钱,就称不上难。
雷东宝启动摩托车,下去村里。经过涂成银灰色的重油罐,他又想到卖重油的给他看的石油原油,原来不是汤汤水水跟汽油似的,而是跟沥青差不多。上这铜厂很让他长了见识。雷东宝拍拍重油罐,离开去了村办。
村办里热热闹闹,正讨论今年分发福利。只有士根、忠富、红伟三个声音不多,正明不在,正明现在分身乏术,据说一天只睡六个小时。大家都说今年得分鱼和牛蛙,大家也得尝个鲜。雷东宝在外面听得分明,开门进去就说:“分你妈个鸟!分几条鱼,牛蛙不分。”
四只眼会计赔着笑道:“都说牛蛙好吃着呢,自家村里都养了,总得让我们尝个味道。”
“牛蛙贵,今年不分,想吃问忠富买。今年分什么照去年的例,每人多分五条鱼。有什么好讨论的,散会。士根,进账单给你,一百六十万。”
雷东宝发话,大家的意见瞬间化为乌有,一会儿便作鸟兽散,只有忠富留下来。士根与出纳交代几句,过来道:“书记你早就该来。”
雷东宝看忠富没走的意思,又吞吞吐吐不说话,奇道:“忠富想请我吃牛蛙?牛蛙我吃腻了,你别想再引诱我,挖几只青蛙出来红烧是真。”
士根冷静地看忠富一眼,忠富一向不喜欢凑热闹,今天在村办坐这么久,一定有事情要讲。他想来想去,想到一件:“忠富想问今年春节分福利从你那儿拿的猪肉、鱼都怎么结算,是吧?”
忠富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还有村办食堂常从我这儿拿货,村里送礼拿的东西,年底都该结账啦,这些是单据,都有经手人签字。”
雷东宝有些意外,虽说前年还是他主张村里三个实体经济单立,村里再也不能从这家抓钱给那家,有关钱的支配都定了细致的规矩。但因为前年还在整合,规矩都没落实,到去年才开始执行。因此忠富现在跟他来个亲兄弟明算账,雷东宝一时有些不适应。他拿来账单看,才看个开头,就笑道:“忠富你还算客气,我偷吃的你没给记账。”
大家都忍不住笑,都知道雷东宝一路偷吃,直到有一天忽然觉得牛蛙不如青蛙有嚼头才作罢,这期间忠富不知生了多少次气。士根笑了后却问:“忠富,你是不是担心正明那儿亏空太大,想早早跟村里结清账款,确定你的利润数字,免得村里占你便宜?”
雷东宝一想,肯定是这意思,忙把账单翻到最后,一看总数,果然巨大,不由“嘿”一声:“忠富你这奸臣,不说早点提醒,由着我从你那儿乱拿东西,今天才一锤子打死我。”
“你这是诱敌深入,一举歼灭。”士根一边冷冷补充。
忠富只得赔笑:“没这个意思,村里用钱,我难道能不拿出来?都是村里的投资,书记的决策,我不过是管管。可亲兄弟明算账,数字还是得确认的,我得根据这数字回去计算奖金。”
雷东宝看着数字,心里跟割肉一样,这才借来的一百六十万,眼看着得剜去一块。他翻来覆去看着无误了,才将账单扔给士根,闷声道:“照算,我们不能当制度是个屁。”
忠富又笑,但很快就严肃地道:“看起来还只有我一个人说经济单立就经济单立,正明如果还存着可以靠在村集体身上的念头,这情况就不大好。经济单立的话,发展资金其实也应该靠自己解决。我跟村里算账正确,看上去无情无义,可我按照规定,也没要村里一分钱扩大规模。”
雷东宝一时无言以对,只嘀咕一句:“你这鸟人,专门斤斤计较。”
忠富认真道:“我不是斤斤计较,我看着铜厂投入资金比预算超那么多,心里急。虽然不属于我分管,可到底是村里的钱,我们都有份。”
士根在旁边说道:“忠富,村里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你千万不要想歪了。铜厂作为我们村重点工程,村里态度倾斜一点也是有的。”
忠富道:“我不会想歪。可我提醒你们管住铜厂的支出,如果都依着正明这个没吃过苦头的小年轻事事求好,铜厂真成无底洞了。”
士根与雷东宝面面相觑,好一会儿,士根才道:“正明冒进了点,年轻人,容易愣头青。忠富,你还想到什么?”
“没了。很高兴你们没说我背后挑拨离间。”
雷东宝还是没说啥,看着忠富办完手续,签完字拿支票离开,才对士根道:“用了正明就得相信正明,小伙子有时候头脑会发热,大多数时候还是好的,村里找不到第二个跟正明学得一样快的。再说我们也都管着,不怕。”
雷东宝说完走了,士根知道他肯定又去铜厂工地,知道他对电解铜项目的狂热其实与正明差不多,雷东宝是生就的个性,正明则是因一帆风顺,导致两人都喜欢超前。这两个人合一起,岂是他和忠富两个劝得回的。也好,让忠富财务真正独立,起码保存实力。
但正明那里,怎么想办法约束一下呢?总得想办法敲敲那小子的脑子。
正明再一次问士根拿钱的时候,士根取出一份计算好的清单交给正明看。
“这是我按照铜厂的理论生产力给你算的一份三年内利税预测。我假设你能达到理论生产力的80%,原料及产品价格保持不变,人工支出也保持不变。铜厂每年,合并登峰的利润,减去银行贷款的利率,减去问村民集资的利息,减去折旧,以及杂七杂八费用,你看看,你这三年之内预计利润可能接近零,更可能出负数。”
“怎么会?”正明有点发慌,拿了清单来看。
士根冷眼旁观,依然冷静地道:“怎么不会?如果你再不好好控制铜厂安装支出,村里问银行再贷一笔款给你的话,你恐怕十年都还不清贷款。”
“怎么会?怎么会?我已经精打细算了。”正明急了起来,他没想到会有这种零利润,甚至负利润的情况出现。
“你拿回去慢慢看,我也只是给你一份粗的,有些属于铜厂特有支出的部分我可能考虑不到,你如果想到了,添上去后告诉我一声,我这里也可以为未来三年的资金情况做好准备。”
“士根叔,你的意思是……”
士根不语,只定定地看着正明。正明差点被士根看出冷汗,忙借翻看清单避开眼光。好久,正明才道:“士根叔不会怀疑我做手脚,从设备采购中捞好处吧?”
士根淡淡地道:“正明,你要想歪,我就没办法了。大家都姓雷,我看你辛苦一场,别到时捞不到好,提醒提醒你。你非要从另一个角度理解我的好意,我也随便你。”说完就抢来正明手中的清单撕了,不再搭理正明。
正明忙道:“士根叔,这怎么说呢,你别生气,你原谅我年轻不懂事,嘴巴关不住。士根叔,士根叔……”
士根见正明再三道歉,才叹声气,道:“我这里没什么,只是你做事别让东宝书记失望,别让你手下跟着你的人失望。你要拿利润和奖金来说明问题。”
待得正明保证回头一定留心控制费用支出,一改原先大刀阔斧作风,士根才放正明回去。心中则是暗自担忧,东宝不出面,正明能真的改了狂傲吗?可是又很难说动东宝出面,东宝本身就喜欢这种冒进。士根很想知道,更加少年得志的宋运辉平时工作作风是怎么样的,会不会也是一狂三千里?他写了封很长的信给宋运辉,将电解铜项目的前前后后和他的担忧讲述了一遍,希望工厂经验丰富的宋运辉帮忙看看,有没有什么纰漏。因为这个项目涉及资金巨大,若是出现问题,小雷家负担不起。
他估计这封信到宋运辉那儿,差不多快到春节了,正好宋运辉春节回来时候面谈。


02


杨巡的商铺租得很火。这个百货日杂品行业圈儿里面,交流信息似乎有其独特的地道战方式,一传十,十传百地,不知怎么就传开去了。传开后,租赁势头极好,岂止是原先预测的一天租出三个店铺的量,依杨巡得意扬扬的话说,他办手续都来不及,若是手续能办得快,他一天还能多租几个。
眼看着趋势火旺,杨巡打起了涨价的主意,今天月租涨十块,明天月租涨二十,后天说不定涨三十都不止。排后面的又是骂又是急,可眼看着还是一家一家的商铺标上租出去的红牌,那些原先还想观望几天的人急了,急着抱钱过来签订合同,手续可以慢慢办,可合同先签了,钱得先交了,免得跟不上涨价。
寻建祥一边儿看着只会惊奇,心想这才是真正的生意经,他卖瓷砖的时候怎么就没那灵活劲呢?钱超额收回,寻建祥心中痛快,可这会儿杨巡却发愁,愁怎么才能扩大市场在普通市民那里的知名度,让整个城市最犄角旮旯的主妇都知道这儿有个市场,做的是最低价的批发生意,让整个城市的主妇想到买大宗商品就想到批发市场。
今年的春节来得早,才过元旦就得筹划春节前开业。杨巡想了又想,不知想了多少主意,都觉得不行。杨巡眼看着时间不行,急得只有操起旧办法笨办法,挨街挨户地找居委会找门房什么的送传单做宣传,深入婆婆妈妈广泛宣传策动。听到那些持家有方的老大妈总是问起他市场有没有年货的时候,杨巡忽然想到,何不打年货牌子?
他回来叫人连夜拿碎石子把旁边二期场地填平了,后面几天通过各种渠道,甚至包括东海项目后勤人员的渠道,联系到水产肉禽蛋的供应大户到市场旁免费摆摊,又争取获得所在区领导的支持,于是,市场就夹在所在区春节年货展示会大红横幅下热热闹闹地开业了,连这些彩旗横幅还是区政府支援的。
年货场的人自然是多,用人山人海来形容一点不会错。杨巡担心人们只去年货场,不进来市场看,在布置会场的时候他很做了些手脚,搞得彩旗飘飘净指向他的市场。他看到总有人上当进了市场,但好像进来发现上当,好多人很快又走了,每走掉一个人,杨巡就揪心一次。他让寻建祥看着究竟有多少有效人口进了市场,他就不信没人对市场感兴趣。
杨巡似乎忙得焦头烂额,似乎哪儿都需要他主持似的,其实一半时间是兴奋得如梦游般地在场地乱窜,即使兴奋地看着年货场人流如织也好。尤其是看到市场里有大笔交易完成,双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时候,杨巡真是在旁边看着技痒,恨不得上去帮忙讨价还价。梦游好久才想到寻建祥正数着人头呢,忙折返到门口,有些兴奋有些担忧地问:“怎么样?形势怎么样?”
寻建祥看看手表道:“开业到现在,三个小时多,进去的人数不清了,不清楚哪些是走错门的,哪些是特意逛市场的。我数拎着东西出来的人,说明肯定是在里面买东西了。第一个小时才二十几个人,第二个小时就有六十多了,第三个小时七十多,现在好像人少了点,吃中饭去了……”
“下午肯定人更多。”杨巡毫不犹豫打断寻建祥,凭经验得出结论,“会传开的,传得很快的。”
杨巡忽然想到什么,立刻陀螺一样飞快转身,跑进里面去。寻建祥看着觉得杨巡会发现什么重大事情,就跟了上去。果然杨巡跑到一家卖南北干果的铺子前,小声神秘地道:“老董,三号铺听说一早上做了三百多块生意了。”
寻建祥才想这杨巡怎么知道人家三号铺做多少生意,那个老董就得意扬扬地道:“才三百,我光是瓜子就卖了两麻袋。等我老婆吃饭回来,我得赶紧去仓库补货。”
“我怎么说的?生意比你窝家里做批发强吧?后悔元旦前没多进点货了吧?”
“最先谁信你啊,一个外地毛小子,要不是能拿个批发执照,谁来你这里?哎,大姐,这红枣是沧州的,河北沧州,小枣最好的地方啊……”老董一见顾客上门,就很没良心地撇下杨巡他们,专心生意了。
杨巡又这么流窜着到东家说西家发财,到西家说南家兴旺,一个个地把生意好坏大致套了出来,等走到尽头,杨巡忽然“哈”一声一把抱住寻建祥。寻建祥也兴奋,没想到市场商户们第一天的生意都这么好,但忽然觉得不对劲,杨巡这小子好像想举起他,他忙道:“你神力?我一百多斤你扛得起?”
杨巡一听,索性跳开几步,“呸呸”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双手一搓,真是跃跃欲试。寻建祥见不得杨巡的土气,猿臂轻舒,化被动为主动,一把抄起杨巡,还想在空中甩个弧度,被杨巡拼力挣脱。两人又是取笑几句,才继续回头忙碌。
看样子,似乎市场开业,旗开得胜。
杨巡最清楚人气对于市场而言意味着什么,早年他就曾为人气做过种种出奇举动,甚至不惜得罪老乡。如今开业连续三天的人气,让杨巡仿佛看到二期三期推出时人们争先恐后抢购铺位的热烈场面。开业三天,他和寻建祥下了三天馆子,喝酒吹牛,还不忘冲着邻桌的女性吹口哨唱小调,吓得邻桌女性花容失色纷纷离席才罢。杨巡发现这沿海城市就是好,民风那个温柔,换作在东北,搞不好没多会儿,吓走的女性就会带一帮哥们打上门来,打个头破血流。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寻建祥可以跟宋运辉时时交流,杨巡想报个喜讯给妈妈,却得例行等到周六晚上。终于等到周六晚上了,也是春节就在眼前了。
弟妹们都来过寒假,妈妈那边接通电话,传来的是好多人的嘈杂声。杨巡把这边市场的情况跟他妈详细说了一遍,才道:“妈,市场那些老板都不想休息,一定要开到年三十,回头初五就开门。我算了算时间,都不够回家住俩晚上。要不你们一起过来?正好我们一起看大海,我这儿现在也有地方住。我两年没见你们了,可想死了。”
杨母听儿子这么说,鼻头一酸,热泪盈眶:“我们都想你,才刚寒假,你三个弟妹已经计划着怎么欢迎你回来。老大,你回来真有困难?”
“是,就算是火车汽车都能赶上,最多是初二晚上到,初四中午走。你们来吧,让老二老三多背些好吃的给我。”
杨母想了一下,道:“要不让老二带老三老四去你那儿。我没法离开,我要一走,那些借钱给我们的会以为我们一家卷钱跑了,不等我们回家,房子先得给扒了。你要能回,还是你回吧,你来露个脸,比我说什么都强。”
杨巡不由笑道:“妈,别那么神经紧张,我现在有那么大个市场,哪儿跑得了,他们才不会以为我们跑了呢。”
“别大意,人家又没看见你的市场,借钱出去的都是提心吊胆的。我们还是小心点,别让人背后说闲话。你看看,你能过来就你过来,过不来我让你弟妹三个过去找你。”
杨巡听着头大,知道别想说服他妈了,只得答应还是他回去。他这一答应,害得弟妹们一阵叹息失望。原本还指望大哥能抵制住老妈的强权,帮他们争取到看海的机会。
杨母又道:“老大,你既然赚得比预期的要好,要不你留出二期的钱,多出来部分我们还是先还了吧,省得借钱给我们的人夜长梦多。”
杨巡几乎是捂住嘴,才把冲到嘴边的“不”捂回去,定定神,道:“妈,你要么有空把最先借钱给我们的几个利息算算吧,我这次回家先连本带利还个五万。”
杨母应了“好”,但又跟着问一句:“你自己发展的钱留足的吧?别到时不够。”
“够,够。”杨巡应了。回头却翻开账本算钱。他本来有计划勒紧腰带将二期面积扩大,以多放几个摊位。他想好了,屋梁朝着三期的方向伸出两块楼板的距离,钱正好够用。可现在被妈一搅,去掉五万,这两跨的计划就不上不下了。可是不答应妈,行吗?显然不行,妈会说出很多理由一直到说服他,妈的坚持杨巡最了解。杨巡不由感叹,大获成功的事若不告诉妈,那不可能,可是告诉了妈,喏,就是现在这样的结果。
杨巡画着草图,计算费用,想来想去,若只伸出一块楼板长度的话,破坏了格局,影响三期施工,又没赚来太多好处,很不合算。他无奈地放弃计划,索性春节前从银行提了十五万,反正这些钱放手里暂时也没法生钱,不如还了,还可以少付利息。心中真是郁闷得可以,发誓以后生意的事还是别让妈知道太多,妈思想太保守,动不动见到风就是雨的,太拘束他。
这十五万,几乎连本带利地还了杨母出面借钱的一半。那些借钱给杨巡的大年初三收到杨母亲自送上门的钱和利息,还附带糕饼一盒,都很喜欢,个个非常豪气地说,其实不用还,等到一年后再还也行,就是借上两年也无所谓,乡里乡亲的,谁不相信杨母的为人。杨母只是微笑,却绝不松口。
开春,寻建祥一个朋友的妹妹过来海边培训。那女孩子他认识,小时候跟她哥哥屁股后面小尾巴似的,嘴巴总闲不住,最爱吃零食,小嘴里不是话梅就是橄榄,常被他们这些大男孩不齿。寻建祥不过是看哥们儿面上帮忙接送,骑摩托车把女孩子从火车站接来,找到培训处报名登记,再带着女孩子在附近街巷绕来绕去找到一家干净旅馆安顿下来,趁女孩子收拾的时候,他还出去买了一堆零食。男人家出手大方,网兜打开,零食呼啦啦扑出来铺了半张床。晚上寻建祥请客的时候,女孩子看着寻建祥的目光有些怪,羞答答地总帮寻建祥倒啤酒,却又一次次地倒到外面。寻建祥这才忽然意识到,对面的小尾巴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两人一直吃到饭店打烊,被店员出了恶语才离开。
女孩子来培训两个月,寻建祥两个月有了奔头。先是惊了杨巡,惹得杨巡艳羡不已,心中痒痒,感慨从此少了个一起冲姑娘们吹口哨唱小曲的伴儿,一个遛弯儿,就把消息透露给了宋运辉,杨巡那是千方百计地寻找和宋运辉多接触多说话的机会。然后惊了宋运辉,宋运辉一定要挤出一晚上时间请女孩子吃顿饭,一看这女孩不知比过去寻建祥钟情的小麻雀似的张淑桦好多少。宋运辉心里替寻建祥高兴,回头就给寻建祥吃了一颗定心丸,说女孩子只要愿意,东海项目给她留着位置,户口可以给解决。
看着寻建祥刚毅的脸上如今充满甜蜜,宋运辉的心态就跟过来人似的。他很平静地想到,好了,寻建祥终于找到女朋友,他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促成。然后想到,谈恋爱的时候都有些傻,等一结婚就冷静了。最后想到,生了孩子,都是糟糠夫妻了。
宋运辉今年春节也没回家,既然是他亲手制订的密不透风的安装计划,他自然无法在春节时置身事外,他还得做做表率,谁让他年轻资历浅,只能请父母妻女过来团圆。反正父母退休着,妻子休寒假,时间对他们都不很要紧。他事先做好安排,让父母先经过金州,带着程开颜一起来。
不曾想程开颜却是为了这次的团圆好生心虚,怕丈夫看见她文过的眉毛不喜欢,怕几次赌气不接电话丈夫会还以颜色,怕到了宋运辉的天下更加落单,到时人生地不熟,没处找人撑腰。她愁死了,一向好睡眠的人竟然好几天睡不好,因此出现在宋运辉面前的时候,更加熊猫眼。
按说小别胜新婚,宋运辉发现,他对着妻子热烈不起来。他亲自去火车站接来四口人,女儿虽然看见他有陌生感,他却对女儿亲得很,恨不得开车时也把女儿抱在膝头。父母则是一口一声心疼他瘦了很多黑了很多。只有程开颜反常地话少,脸上又满是憔悴,说话都是结结巴巴、三言两语,只牢牢抱住女儿,跟溺水的人抓住稻草一样。
一夜之后,程开颜才稍稍松弛下来,但感觉丈夫更加高深莫测。而她却很快适应了东海临时宿舍区的环境。谁都对她很好很客气甚至巴结,所有的人看见她都是一边倒的好话,而她手上牵的女儿则是小天使小玉女,花仙子都不如宋引美丽可爱。她第二天就融入宿舍区家属圈子,觉得与金州没差多少,更有爸爸听说后鼓励她坚决留下不回。宋季山夫妇则是被众人的热情好客搞得异常内疚,两个人低调了一辈子,忽然被人拱着高调,浑身不自在,索性带着孙女要么猫在屋子里玩游戏,要么远远出去,到东海项目周围的农村兜圈子,顺便带蔬菜海鲜回来。
宋运辉虽然忙,却都看在眼里。但他也没阻止程开颜,他自己也检讨过,他忙,没时间陪妻子,那就别阻拦妻子找自己的乐趣。何况她也就待一个寒假,放纵她一个寒假又如何。对于回来时常看不到妻子的身影,他也并不很在意,他进门总是目光“嗖嗖”寻到女儿,跟女儿玩得昏天黑地,女儿爱怎么蹂躏他都行。
几天下来,当然也在程父的婉转催促下,他决定让后勤帮忙在最临近东海项目的县城问房管所租来一套老式带花园的二层楼房,他把一大家子都迁过去,指使人节后立刻去金州把妻子的工作关系调到这边县教育局,把女儿安插到最好的城关幼儿园。程开颜的愿望终于实现,但她却觉得幸福来得太快太不实在,好像那些幸福都与她无关。她寄望东海的正式家属区早点落成,她可以回到东海家属区那个友好热闹的群体中去。因为她需要在群体中寻找踏实的感觉,否则总是心神不宁,觉得丈夫离她好远。每天见丈夫回来的时候都累得癞皮狗似的,她心里反而放心,用她以前同事的话说,丈夫就是要让他忙,忙了就不会有时间想风花雪月。
宋运辉感觉非常满足,他终于过上了一家人抱在一起的好日子,终于奋斗出眉目可以让家人孩子幸福于他的羽翼之下,他终于可以每天早上像天下大多数好爸爸一样送女儿上幼儿园,而且因为职位上升,他也终于不用为养活一家人犯愁。他每天很忙,每天最精神最快乐的时间是早上,他送女儿去幼儿园,讲一路的故事,不讲完故事女儿不下车,然后才带着微笑上班,人们都背后说他家属迁来后态度好了许多。
因此,虽然宋运辉以过来人身份淡看寻建祥的恋爱,却很鼓励寻建祥早日结婚,争取早日稳定。
杨巡却并不很羡慕宋运辉的居家生活,只眼红寻建祥的恋爱。他终于厚着脸皮找到旧时同学,许以好处,让老同学帮忙打听戴娇凤的下落。没想到,戴娇凤的下落并不是秘密,去年她就回了一趟家,与新婚夫婿一起回的,丈夫是个年轻有为的军人,看上去很爱她,戴娇凤现在随军在上海。杨巡没料到是这个结果,听到这个结果,他心中似乎有一只气球呼地漏了全部的气,一时满心都是空虚。他还以为男人是那个揍了他的人,他心中隐约总有一丝攀比之念,想象哪一天终于可以一掷千金,出入华堂,将那个在星级宾馆璀璨华灯下儒雅高贵的男子比下去,一雪当年那男人抢戴娇凤的恨。没想到……杨巡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现在只知道,戴娇凤结婚了,而且很幸福,戴娇凤的丈夫不是他,戴娇凤的幸福不需要他,没人抢戴娇凤,没人拦着戴娇凤,戴娇凤自己离开了他。
再看到寻建祥的幸福,杨巡更是失落。他这样不知疲倦的人都没精打采了好久。
杨巡最失落的春天,一个过去曾经一起在东北做生意的老乡顺藤摸瓜找上门来。老乡顺的藤是他春节回家还债时候散发出去的名片,老乡找到杨巡之前,先带着生意人的精明眼睛把批发市场角角落落摸一个透,又到二期工地看了一圈,证实杨巡所言非虚,果然有老大身家之后,才找到杨巡,说大家手里的钱存银行不合算,还想存到杨巡手里吃利息。杨巡正没精打采着,一听这老乡的消息,他心中闪过一丝豁岀命去的念头,他对着很想帮他做借款中间人以从中赚上一小笔的老乡不置可否,但回头就十万火急一个电话打到老家村里,让人找来他妈,他要他妈立即再帮他筹集资金,有多少筹多少。他准备二期未完便上三期,争取二期三期一起开业。他不给自己喘息的机会,他只想抱着头冲,冲,冲。他没有其他方向,他如今唯一的方向只有批发市场的建成,那么,他就不要命地奔向那个方向。
果然不出杨巡所料,他妈闻言就说:“老大,你现在已经站稳根基,不要再试图冒进。一步一步地积累不是挺好吗?再说,你看看你这回付出的利息,借人钱不是白拿,利息这东西太咬肉。”
这一回,杨巡见招拆招,没再老实得没一点花饰:“妈,现在大伙儿看到市场的成功,想模仿的不在少数。不过等他们一个个章敲下来,起码还得半年。但也不能排除有些国营企业所有批文都给开绿灯。妈,我给逼上梁山了,如果三期不和二期一起上,趁别人还没造起市场前先把顾客圈住,等别的市场冒出头来,我就没优势了。”
“哪会……”
“最怕的是别家一上来就很大规模,一上来就有很多批发商入驻,一上来就品种比我这儿齐全,那我就等着关门吧。我的二期三期一起上的目的就是得有场地招更齐全的批发商入住。”
杨母一时沉默,老大的话,她大半明白,可问人借钱这种事儿……杨母心中微叹,道:“我有数了。老大,你看看这回需要多少。按说,我们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杨巡说了个令杨母吃惊的数字,随即又道:“妈,如果有难度,我委托以前一起去东北的老莫出面帮我借,他拿一部分中间费。他主动找上门来,说要帮我借钱。”
杨母奇道:“无利不起早,帮你借钱他要你多大好处?”
“利息之外,每一百块,我得给他五块钱好处费。”
杨母大惊,忙道:“那怎么行,哪有那么高好处费的,还说是一起去东北做事的老乡,吸血呢吧?老大你别急医乱投药,这都快跟借高利贷差不多了,解放前借高利贷都是逼死人的,你别上圈套,妈想办法。”
杨巡知道妈这话出来,那就等于答应。于是他回头就谢绝了老莫的提议,一心开始规划三期。他基本上操心钱的事情,寻建祥掌管的是工程进度,两人配合得很默契。很快,他就回家去取了一次钱,还是与寻建祥一起去的,数额不小。
果然如他妈的预测,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不仅原先的债主依然愿意借钱给他,其他债主也闻风拿钱过来,甚至有些还问自己的亲戚朋友借了钱,再来借给杨母,图的是杨巡的高利息。杨巡真没想到,大伙儿竟然都这么有钱。
令杨巡最没想到的是,二期工程接近尾声,准备开始招商,三期也已经如火如荼,杨速他们准备过暑假的时候,他会接到妹妹杨逦的一封信。杨巡拆信的时候依然还在笑妹妹不知又想出什么古怪主意,一周一次的电话不是可以说话的吗,还要写什么信。但等看了第一行,就愣住了。杨逦非常不客气,在信中对他这个大哥毫不留情地斥骂。
杨逦指责杨巡只知自己痛快地做事业,不该把已经辛苦一辈子的妈拉进战场,让妈为儿子提心吊胆。问杨巡回家时候为什么不仔细看看妈的脸,发现妈的憔悴,却眼中只有妈帮借的一张张的钱。杨逦又说,妈这段时间头发白了许多,从前面看去,几乎一片白,只有后脑勺还有几缕黑发,前年夏天做的一件短袖现在穿着空荡荡的,风吹上去都看不到腰,那都是愁的,因为妈责任心重,借了人的钱就一直担负着巨大责任,不像某些人没心没肺还睡得着吃得下。原以为第一次借钱之后会有个了结,没想到大哥变本加厉,而妈妈却执迷不悟,全都不肯罢手。杨逦在最后严正要求大哥,为了妈妈的身体健康,立刻停止要妈妈借钱,不然,她会在暑假采取实际行动制止妈妈。
因为父亲早逝,杨巡在家一向有长兄代父的倾向,他为家做了很多事,目的是为了弟弟妹妹们过得好,不用太多体会生活的苦难。而杨逦因为是最小,从来是他保护最多的,他真没想到杨逦信中措辞如此严厉。杨巡不由回想一下这三次回家取钱看到的母亲,不错,因为行色匆匆,都是当天到当天回,而且为了保护钱还带着寻建祥等人,都没在家过夜,确实没好好看看妈,但他总还是看到妈了,而且跟妈说了不少话。他搜遍记忆,情况哪儿就像杨逦说的那么严重了?妈说话走路依然开朗精神得很,妈也看上去挺满意借钱时候大伙儿的踊跃反响,哪来的憔悴?杨逦这丫头不知咋呼些什么,还采取实际行动呢,他都拦不住妈,凭杨逦怎么拦得住。他对妈的性格太清楚,他可以委托老莫帮助借钱,除非是妈不知道,但万一被妈知道他绕过她,妈会赶上来骂死他。借钱这种事,妈肯放手给别人?
再说,再过两个月,第一批借的钱将纷纷到期,而他暂时还没办法将刚刚建成的二期交付使用,意味着他暂时还拿不到租金交给妈妈,需要妈妈拆东墙补西墙,拿新借来的钱还第一批的债。这种事,别说他妈妈不放心交给别人如老莫,他也不会放心交给妈妈之外的任何人。对于杨逦的严厉指责,杨巡心中有气,他哪里是没心没肺好吃好睡着,最近天气热了,他经常与寻建祥两个累得一头扎工地里,有一次醒来,发现身下是一堆横七竖八的砖头,硌得全身疼痛,差点起不来。他这么拼命还不是为了家?妈也是一样,维持一个家容易吗,供养两个大中专生容易吗?杨逦可知道,这城市的另一角,有一个村眼红他的市场,也赶紧批了农地准备建设新的集贸市场与他分庭抗礼,他若是没脑袋清楚快上那么一步,等人家集一村之财力建设起来,这个城市还有他杨巡混的地盘吗?他难,幸好还有妈妈知道。杨巡感慨,又感慨,感慨再三,终于决定不回杨逦的信。道理,妈妈肯定已经全说给杨逦了,无须他多说。而骂杨逦,那是他做不出来的,他难道还能跟最小的妹妹计较?再说,已经不读书那么多年,杨巡也懒得提笔写封类似杨逦的洋洋洒洒的信,太让人头大。
当然,他了解妈妈心里的压力,但很快,很快就会过去。夏天新建筑保养得快,很快就可以在九月左右投入使用,差不多就是北京亚运会开幕的时间,对了,到时他得拿亚运会做做文章。二期只要投入使用,钱就来了,很快,没多少天了。再等三期紧跟着完工投入使用,到那时,他算了一下,他手头现金会有很多,而市场这个巨大资产就将全部姓杨。
杨巡将妹妹的信塞进抽屉,杨逦的信并不会带给他什么阻挠,他依然会以自己的速度前进。当然,情势也逼着他必须如此飞速地前进。竞争一点不亚于将要举办的亚运会上的竞技运动,处处需要更高更快更强。


03


杨巡的奔跑还没到个头,东海项目的安装工作也是紧锣密鼓地开展着,小雷家的电解铜项目率先冲到终点。
宋运辉那是当仁不让的开工仪式嘉宾。他其实忙得分身乏术,但小雷家的电解铜项目不同以往,那意味着小雷家工业水平跃进一个新的台阶,他清楚雷东宝们对电解铜项目的感情,他岂有不去捧场的道理。但他实在是忙,只好周三下班就叫司机开车前去小雷家,他在车上睡一觉算是对付过去,大清早到的小雷家。
虽是清晨,节日气氛已经浓重,处处已经挂上大红横幅,地上遍插迎风彩旗。而进村的宽阔马路,已经变成绿荫匝地的林荫大道,路两边的樟树重重如华盖。宋运辉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对自己的司机感慨:“你看,农村比我们早发展一步。”
司机有些不服:“我们的也很好,更见规模,等我们的绿化长起来,一定不比报纸上拼命宣传的宝钢差。”
宋运辉笑笑,心说当然,他在当初的设计中充分借鉴了宝钢经验,除了考虑充分美化之外,还在植物的选择上选取吸附污染物质的种类,他有野心,要把东海项目搞成系统内的样板,即使目前情况进口国外设备不易,他依然想办法从其他地方着眼,提高东海项目的档次。
宋运辉看看时间,没先去雷东宝家,而是转到铜厂。远远看到的时候已经觉得很不同,附近的养猪场房子,原先看着还觉得成排成行,很有规模,现在与铜厂对比着,只显低矮老旧。而登峰厂的电线车间更不入眼,当年条件受限,车间都是只有屋顶屋柱,透风透雨,简陋得像鸭棚子。相比之下,铜厂简直齐整得不像是一个国度的。
铜厂现场却是由不相干的红伟在连夜指挥最后的清扫工作,虽然红伟见到宋运辉很是高兴,可是言语间颇多怨气,铜厂的开工让红伟有了靠边站的感觉,他手下实业的规模已经大大不如正明的,红伟本来就脸上挂不住,又被雷东宝指派着扫尾,难免怨雷东宝厚此薄彼。
宋运辉听得出来,却没顺着红伟的牢骚说下去,与红伟天南地北扯几句后,指着一只银灰色大罐问:“这是重油罐?外面怎么没造一圈水泥围堰?”
红伟道:“不知道,施工图纸都是设备制造厂提供的,我明天跟正明提一下。”
宋运辉道:“这事一定得注意着点,水泥围堰的设计直径与高度,要正好能挡住一罐重油万一泄漏的体积。还有这种小灭火器也没用,得换大号的。烧油跟养猪场以前烧煤又是不一样,需要留意的事情很多。”
红伟嘀咕:“记着了,我会提醒正明,这小年轻,做起事来着三不着四。”
宋运辉对设备不清楚,只能大致看看,却已经看出几个小小的安全问题,心中真是有些替小雷家担忧。不知道他看不懂的设备下面,又会潜伏着些什么危机呢?他一时也高兴不起来了,问道:“还没找到合适的工程师吗?”
红伟叹气:“有一个,专管电解的,退休老工程师了,技术是没话说的。老工程师脾气好,跟正明合得来。有些年纪轻的工程师,听说跟正明接触几次后,都找各种借口不来了。不过好在我们自己的工人出去培训三个月已经够格,还有我们自己掏钱培养出来的大学生也毕业派上用场了。这儿有问题?”
宋运辉忙笑道:“没,没,我总算看到我熟悉的。这炉子是烧重油的?我们动力车间也烧重油,差不多的油枪。这儿没什么问题,感觉得岀,车间主体设备的安装配备比较科学合理。”
红伟笑笑:“我也不大懂,现在只有正明最懂。这个项目终于好了,再不开工我们村都快给榨干了。但愿机器一响,黄金万两,先把欠我预制品厂的水泥砖头钱都还上。呵呵,应该很快的。”
宋运辉一笑,依然对红伟口气中的怨气不搭腔,只就事论事地闲扯着,红伟见此就不再多说。宋运辉心里想,一个大项目肯定招很多人的怨,怨的人无可厚非,被怨的人也可能无可厚非,很多时候只是一些观念冲突,他大可不必临时来一趟就充包公断案。不过会提醒雷东宝适时化解一下大家的怨气。但他估计雷东宝不会太听他的提醒,雷东宝从来都不耐烦做思想工作,还不如跟士根说。
一会儿工夫,扫尾工作如期结束,宋运辉让不熟悉路的司机歇息,自己开车载着红伟去住宅区,上车下车对红伟很是周到,红伟脑子活络得紧,岂会看不出来,心下很是感动,说什么都要拉司机去他家睡觉。
村子很快就热闹起来。穿白衬衫蓝裤子敲队鼓的少先队员来了,小雷家自家的大红鼓又抬岀来了。主席台铺上大红围裙样子出来了。麦克风一次次被弹响,大喇叭里一次次传出“喂喂”的测试声。再过一会儿,领导同志们来了,于是宋运辉就不再有时间旁观,他现在也是地位显赫的领导同志,同志见同志,话儿说不完。
让宋运辉捏一把汗的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设备能否正常运转、生产出合格产品。他太清楚设备启动那一刻可能会出现的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故,那样的一刻他已经经历多次,他对那一刻的要求是,只要设备转得顺利,肉眼看着稍微像样的产品能出来,风平浪静什么事故都不发生,那就是可以打满分的成功了。
好在,正明不负众望。当一道道工序顺利开启,一件件半成品流转于车间生产线,就只那个过程,在还没看到产品之前,宋运辉已经暗暗放心。正明也是好样的。宋运辉倒是有些欣赏正明累得消瘦长脸上略带张扬的神情,这种张扬,在有实力铺垫的情况下,显得朝气蓬勃,是他不便在金州和东海彰显的。他欣赏有实力的张扬,也羡慕正明可以张扬。再想起红伟睡眼惺忪时候的牢骚,不由笑了。估计只是小雷家的人民内部矛盾。
雷东宝送走各级领导,才有闲滚滚杀到宋运辉面前,喘口气道:“怎么样?快点表扬,再迟过期作废了。”
宋运辉听了好笑,递给雷东宝一张便条:“有些我能看出的安全小问题,我记录在纸上,你交给正明改进。已经很不错了,这么大项目,能按时完成安装,顺利完成投产,你真该好好表扬表扬正明。”
雷东宝没听到完全的表扬有些泄气,正明走过来听见这话开心,嘴里的谦虚有些言不由衷:“哪里能跟宋厂长做的大项目比,宋厂长的一个项目,顶我们这儿的上百个。”
“没有可比条件,你们是在一穷二白基础上靠自己双手和智慧建设起来,我们有全国抽调技术人员的班底,有国家财力做后盾,我们做成项目没什么可稀罕的。正明,你们既然自己能消化一部分产品,照今天的生产势头,应该很快能产生利润吧?”
“肯定是,前途非常光明。”
雷东宝赞许地拍拍正明的肩,道:“赶紧给我生出钱来,从今天开始我决不再给你一分钱。”
“是。”正明有些调皮地立正答应,他心里也轻松,顺利当着众人的面完成开工仪式,他不知道多得意。
雷东宝看着嬉笑,赶正明过去工作,回头对宋运辉道:“总算好了,我得好好睡上三天三夜,为这铜厂操心死了。安装到后来,村里大伙儿的钱让我借空了,问银行借的债越来越多,大家背着我什么难听话都有,说小雷家要给闹破产了。正明差点顶不住,想打退堂鼓,我要他死也死在车间里,不许给我退一步。我天天到现场支持他,其实我也担心,可我得装着天塌下来有我顶着的样子。啊!累死老子了。”
宋运辉听着笑:“我每次安装结束,也是睡他个昏天黑地,岂止是身体累,心更累。你走吧,庆功宴还等着你,我也走了,必须明天早上赶回东海。”
“那么要紧?”
“当然,你敢让正明前几天离开这里三天吗?”宋运辉犹豫了一下,又道,“修整后准备关心个人问题了吧?”
“什么个人问题?”
“你不是去年夏天跟我电话……”
“噢,这个,再说,我现在烦她,你爸妈好吗?等我这边闲下来,我过去看看他们。”
宋运辉见雷东宝不愿提起的样子,便也不勉强。走之前再去看看铜厂,这会儿从电解槽中拎出来的铜,已经黄灿灿地喜人。


04


杨巡几天后才偶尔从宋运辉那儿听到有关小雷家铜厂开机的消息。听到的时候,杨巡着实郁闷了一阵子。心想,小雷家这么大事,竟然都没通知一下他,即使他成不了宋运辉那样的露脸嘉宾,可好歹也让他送个礼吧,小雷家上下竟然都没想起他。说起来他对小雷家贡献不小,双方互惠互利不少。铜厂准备投资,是他帮忙全国寻找工程师。他结束北方项目,但因为与小雷家的交情,他对原有电线电缆市场做了很割肉的移交,确保他走后小雷家的登峰产品依然占有当地市场。他做事仁至义尽,却没想到被小雷家如此轻慢,就因为他是倒爷?杨巡心中愤愤。
杨巡跟寻建祥说,个体户是社会最底层,爹不亲娘不爱,政府只罚不管,银行理都不理。寻建祥也是深有体会,个体户都是小老婆生的。但两人没生多会儿气,因为最后得出结论,个体户赚来的钱都是自己的,实惠。
暑假的时候杨巡想让弟妹们过来玩,杨母不让,杨母心疼钱,还是杨速回家两天就看出妈的苦衷,带上弟妹大热天下地收拾承包地。三个儿女一起上手,承包地里的瓜果蔬菜立竿见影地水灵起来,产量上去了,拉到集市上好卖得很。如此一手一脚亲力亲为地劳动致富,杨母心里特别踏实。有三个儿女支持着,杨母原本以为最头痛的,拆东墙补西墙式的借债过程,稍微好挨了一点。
九月的时候,市场二期终于通过各项验收,可以交付使用。那天,杨巡想到要不要请有关领导过来捧场,也不免想到要不要请雷东宝过来剪彩,当然,宋运辉肯定是不会来的,他知道宋运辉暗中帮他们,可明面上,却与他们这些个体户是保持一定距离的,宋运辉为人谨慎,又正是奋斗上升期,不敢沾染最容易被人联想到经济问题的个体户。杨巡制作了很多横幅以渲染气氛,写上比如“迎亚运,盼盼带您逛市场”“逛市场,看亚运”等等充满时髦联想的句子。而市场门口则毫无疑问地放着慷慨激昂的《亚洲雄风》。杨巡不清楚亚运到底能给他的市场带来多少客流,但现在全国上下做什么都要跟亚运搭个小边儿,不搭白不搭,他怎么可以不搭这辆时髦的顺风车。
二期开张日期越来越临近,临近到杨巡认为再不出声请雷东宝过来看看就是没诚意的时候,雷东宝却并没想起那个曾经常来小雷家打混的杨巡。雷东宝喜欢笑眯眯地看着铜厂冒着黑烟的两条烟囱,欣喜于铜厂的滚滚利润。
他这样对电话那头的宋运辉说:“铜厂开起来后,怪话就少了,有些人耐心不好……”
“看到最黑的子夜还以为没前途了,其实黎明就在前头。现在做几班?”宋运辉挺忙,只腾出一只耳朵给雷东宝。
“现在做两班,估计很快得做三班了。每天看着烟囱滚滚冒烟就安心啊。”
宋运辉手头正好有人送文件来,他心里打了个岔,漫不经心地随口问一句:“黑烟还是白烟,还是没烟?”
雷东宝奇道:“当然黑烟,又不是烧沼气,没烟。”
“噢。”宋运辉,看看文件,签下字,忽然想到不对,忙问,“你说什么,黑烟还是白烟?”
“黑烟啦黑烟啦,又不是香烟岀白烟,你看哪根烟囱冒白烟的?”
宋运辉立刻眉头一皱,道:“赶紧的,停机检修,重油不能烧岀黑烟,冒黑烟有大麻烦。”
“什么麻烦?”
“燃烧不完全,你先跟正明说去,立刻采取措施掐掉黑烟,不惜停机。”
雷东宝心里嘀咕:“燃烧不完全”?还有这种破问题?煤要是没烧完,铲出来敲掉外壳,里面黑的可以继续烧,油也有烧不完的?哪会?他摩托车的汽油随便拿火柴点一把就烧完,一点不剩,能岀什么麻烦?雷东宝认为这是宋运辉小题大做,拿他们危险行业的大问题套小雷家铜厂小问题。他没赶去找正明,就电话告诉正明宋运辉有这么一个说法,让正明重视重视。
正明听了没扔下不理,倒是找去反射炉和锅炉那边,找两边师傅讨论黑烟产生的问题。反射炉的说想想办法,要不换一支油枪,换下的拆下好好清洗清洗,让喷出的油滴细一些,那总能烧透了吧。正明完全是出于重视宋运辉这个人的原因而重视宋运辉提出的非议,而重视宋运辉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宋运辉背后的雷东宝。他站在车间里督促锅炉的先换下油枪,因为锅炉造价便宜,当然先拿锅炉做试验。等冷了拆卸,果然上面有毛茸茸的结焦现象。
宋运辉正要去动力车间安装现场找有经验的工程师请教重油燃烧冒黑烟问题,却有门卫殷勤地送来一个包裹,一看是他大学所在地寄来的,又是梁思申,她这回暑假回了一次国,她一定又寄书籍过来。打开,果然是一包裹的书,不过另有两套小姑娘的连衣裙,不是市面上常见的花花绿绿,而是干净清爽的蓝白、蓝黑,宋运辉看了非常喜欢,一时不忙出去,看书里夹着的一封信。
梁思申现在虽然中文说得好,可书写还是全部英语。她说,她满怀希望而来,无限失望而去。那个人没有遵守诺言等她,她回国先到北京,都来不及回家,先找到他的学校他的宿舍,原想给他一个惊喜,却见到了他的未婚妻。他的理由可以成为理由,他的理由是,他以为这是无望的等待。她不恨别的,她只厌恶他为什么在漫长的认识女朋友并把女朋友变为未婚妻的这段时间里,不把真实情况告诉她,也怪自己当初没把他放在第一位,没给他大学毕业就回国的承诺以致最终失去他。但她认为错误的根源还是她自己,她并没有为两个人的爱情做最大努力,是她的行为先蔑视了爱情,爱情才报复了她。
宋运辉看到这儿心想,别看梁思申平日里挺理智的,没想到也有犯傻的时候。话说明人不做暗事,那男人那边瞒着她,这边找个未婚妻,本来就是脚踩两只船的恶劣勾当,怎么反而她先认错了呢?却看梁思申后面写道,她意识到,她去年做出留美读硕士决定的时候,考虑个人多于考量两个人,可能从潜意识上来分析,她更重视的还是自己。所以她以后也会正视自己的私心,不会再做出不着边际的幻想。经老板推荐,开学后将到一家著名投行兼职,学习工作都会非常辛苦,她以后会经常联络父亲和宋老师,请教国内金融和企业情况,希望宋老师不会因为她去年陷于感情而疏于与家庭朋友联络而放弃她。
宋运辉看了释然一笑,原先还以为疏于联系的原因是大家久不见面,又无血缘,再加没有金州的生意联系,自然渐渐没有语言,渐渐不通消息,倒是没想到还有小姑娘谈恋爱这个原因。为此,宋运辉还曾失望了一下,现在知道原因就没事了,谁都会被恋爱冲昏头脑。宋运辉难得认准一个人,认准一个人就执著到底,什么理由都不用讲。他微笑,很快写了几个字,传真发给梁思申,除了感谢那些书和裙子之外,他写道:“不用纠缠于过去,而且你没错,恨谁都不需要恨自己。把它当作一个经历,回头什么事都没有,重新开始。”
几乎是才发出去,他案头的传真机就“突突突”回吐一卷儿纸出来,“当然什么事都没有,这种分分合合我经历得多了,从高中到现在。家里带来崔健的磁带,很有意思,Mr.宋有机会听听。”
宋运辉哭笑不得,把传出传入的两张都撕了,这才出去。看起来小姑娘恢复神速,在家的时候还痛苦,说好要到沿海玩一趟顺便找他的计划都取消了,写出来的信那么言辞恳切。到了美国又如鱼得水,还转个十万八万的。但宋运辉到动力车间一问,立刻笑不出来了。
小雷家的反射炉在正常运转的时候不需要时时刻刻盯着不放,只要按时巡检就行。大家就都聚到正在试验的锅炉面前,看油枪清洗后又换上,一个工人看烟色回来说还是黑的,不过好像淡了些。大家看到成功,都有些高兴,就考虑是不是进一步减小流量,增大压力,让油枪雾化效果更好一些。正明对这些不是很懂,但凭着对普通水的了解,估计重油被蒸气加热成为流动性比较好的液体后,增压应该也有这种效果。
他立刻吩咐下去:“某某你去调整油泵,提高油速,回头就在外面看烟囱,变淡就朝下做手势,这样;某某你管住反射炉的油压,暂时保持反射炉油压稳定;某某你慢慢给锅炉燃油升压,不要一步到位。”
众人领命,正要各就各位,忽然只听“嘣”一声剧烈闷响,热浪冲得众人一个趔趄,众人惊惶转眼看去,却见反射炉竟然从高处炸裂,喷出巨大火球,众人一下呆了。忽然有人惊叫:“关油,关油。”惊叫声也叫醒了众人,立刻有两个人冲去关油阀,关油泵。正明傻了,毫不犹豫就推着灭火器冲上去,可临阵磨枪,他不会使用眼前这庞然大物,几乎是看一眼火焰看一眼说明书,才将灭火器用上。正好别的人也动手将灭火器开启,从两个方位一起喷射。
但是,此时虽然油路截断,火球缺少后劲,不再爆裂,可在大家惊慌的瞬间,火球已经点燃所经之处,火势迅速蔓延。两支油枪只够截断火势向锅炉蔓延,却无法控制屋顶的燃烧,整个车间动力部分顿时烈火熊熊,情势危急。直到跟进的人手忙脚乱打开消防水龙,才总算此消彼长,渐渐将迅速蔓延的火势控制下去。
手中的灭火器已经用完,正明沮丧地看着屋顶水龙与火龙纠缠,忽然电解车间老工程师湿漉漉地从配电间冲过来,神经质地大吼着,近了才听清楚:“谁开的消防水?谁开的消防水?电没关就开消防水,全都不要命了吗?谁开的消防水?……”正明无言以对。
雷东宝听见闷响就往窗外看,却看到铜厂两条烟囱之一蹿出一团巨大黑红色的火球,雷东宝一声“坏了”,拔腿就往外冲,都忘了还有“交通工具”这种东西。村民们也是惊惶地、不由自主地从各个方向朝铜厂汇集,大家七嘴八舌地惊看着火势越蹿越高,然后才渐渐被水龙压下去,黑烟渐渐变浅,最终化为浓浓一蓬白烟,笼罩铜厂上空。
这时才有人叫岀来:“你衣服烧穿了。”“你脸怎么了?”“哎哟,我的腿。”“快送医院。”众人眼光向下,看到正明他们几个四处挂彩,摇摇欲坠。雷东宝指挥众人扛起正明几个,装上外面货车赶紧运去县医院。后面老工程师依然瞪着眼睛神经质地喃喃自语:“幸好我在高配,幸好我电闸关得早……”
雷东宝这才留意到身边的老工程师,忙抓住他双肩问:“怎么回事?”
“估计……估计燃烧岀问题,反射炉燃烧岀问题,反射炉燃烧岀问题……要不是我正好在高配,及时合上电闸,这儿得死一地的人。”
雷东宝只觉得背脊凉飕飕的,冷汗夹着刚刚跑出来的热汗一滴滴从额头滴下。“真是燃烧不完全?烟囱里的烟太黑?”他想到被他忽视的宋运辉的提醒,心下懊悔不及。
“应该是,应该是,燃烧不完全,不知哪儿结焦了,终于有一天闪爆,爆炸。以前听说过有这种事故,今天才第一次看见,看见……哪个浑蛋想到用水的?”
“你回头总结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写份报告。士根哥,铜厂先交给你盯着,暂时停工,等结论做出后再开工。我去医院,你从保险箱里取点钱给我。”
雷东宝交代一下,转身走岀千疮百孔的车间,忽然觉得腿脚酸软,这才想到刚才跑狠了。他小跑回去村办取摩托车,又想到要给宋运辉电话,进门就听见电话铃炸了起来,接起,正是宋运辉。
“小辉,反射炉炸了,我没听你话立刻停了它,炸了。”
宋运辉愣住,才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具体的?说具体的。”
“我看到烟囱喷出一蓬火,过去看反射炉基本炸烂,屋顶油毛毡全烧了,瓦片全掉下来,还好电闸扳下,否则更得死人。我得去医院看看,六个人受伤,总算他们拼死保住锅炉没炸。”
宋运辉又是沉默了一会儿,叹道:“你们村建这铜厂基本上是耗尽所有资源,你得想办法找钱修复铜厂。估计这么一炸,问银行借钱就难了。”
雷东宝瞪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才垂头丧气地骑上摩托车去县医院。是啊,这么一炸,炸飞多少钞票,虽然才烧短短时间,可一间火法车间几乎灭顶。银行本来已经在嘀咕他们借钱太多,担心他们还不起钱,若爆炸消息传出去,银行这会儿还不收紧钱包不给贷款?
雷东宝魂不守舍,一路惊险赶到县医院,幸好陪同过来就医的人说都是皮肉伤,没生命危险。雷东宝一声不吭地叉腰站在急救室外,铁塔似的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村里又有人陆续赶来,都是伤员的家属,哭天喊地的。雷东宝依然沉着脸不语,两眼死死盯着急救室门。
终于,被处理好的伤员一个个出来,正明出来的时候大伙儿几乎不认识他了,脸上手上都缠着纱布,奇就奇在腿上一点事都没有。若不是他出来喊声“书记”,谁也看不出这个半身白纱的人是正明。正明看到门口的雷东宝,抢过来“扑通”一下跪在雷东宝面前。
众人惊住,正明的妻子也不敢拉丈夫,流着泪等在一边,等候雷东宝发落。雷东宝阴沉沉地盯着正明,嘴角越来越往下沉,身边的两只拳头捏了又松,松了又捏,并非不想痛揍,而是无处下拳。终于抬起大脚,一脚踹了过去,也不看正明如何承受,转身默默走了。正明妻子这才敢惊呼一声扶起被踹倒在地的丈夫,正明不等妻子询问,先说“没事,没事,书记出了气就没事了”。
雷东宝闷声走出医院,在九月依然热辣的骄阳下站了会儿,想了会儿,骑上摩托车赶去韦春红的饭店,问韦春红要了些钱,匆匆跳上去市里的汽车,赶去火车站。他要走个回头路,找那个去年曾经拒绝小雷家的高级工程师。吃一堑长一智,如今才痛切地感受到技术的无比重要。雷东宝手上除了一只每天不离身的扁扁公文包,还有一袋韦春红追到汽车站塞给他的一包吃的。雷东宝只是一闪念想了想今天韦春红怎么没一句废话,但随即就想更重要的事,他该如何说服高工,而更麻烦的是,他该如何说服银行。
韦春红几乎是小跑到车站攀着车窗才正好把吃的送到雷东宝手上,回店看到雷东宝的摩托车,心里酸酸地想,他应急的时候毫不犹豫把她当一家人,可就是不把一家人的手续办下。思前想后,虽然不情愿,还是拿起电话挂到小雷家村办。一个不知谁接的电话,韦春红淡淡地说:“我姓韦,请村长立刻给我来个电话,你们书记的事。”
村里其实都已经知道韦春红和雷东宝的事,接电话的又是最看风向的四眼会计,四眼会计立刻抓起自行车去铜厂爆炸现场找士根。士根一听皱眉:“她现在添什么乱?”
“是书记的事,你还是给回个电话吧。”
士根“哼”了声,勉强走进铜厂办公室给韦春红打电话。韦春红没废话,公事公办地道:“估计你们书记暂时没法通知你们。他从我这儿拿了些钱去上海找一个高工了,现在赶去火车站。我想既然找人家高工救急,他总得表示一点诚意,我这儿拿的四百来块哪儿够,你们设法送钱过去火车站吧,如果他已经跳上火车,你们另想办法。”
士根没想到韦春红说话不俗,一时有些不适应,道:“谢谢你提醒,我这就也把你的钱送过去,是……”
“那是我跟他的事,你不必插手。”韦春红冷冷地挂了电话,她不知多烦这个多管闲事的雷士根。
士根语塞,盯了话筒好一会儿,才急着招呼一个机灵的立刻跟上他去最近的银行取钱,飞车赶去火车站,如果没赶上雷东宝,就买票去上海,直接赶去那个高工家。
士根想都没有想到,他去银行取钱这么会儿工夫,村里不知什么情绪发了酵,原先还没从惊愕中恢复过来的人们这会儿好像集体苏醒,不等士根赶去铜厂,就在半路截住他,群情激奋:“书记去哪了?”“损失有多大?”“坚决要求撤雷正明!”“铜厂会不会垮?”“我们的钱怎么办?”……
士根被堵在半路一一作答,但是越答问题越多。最后的问题,一致指向村里问个人借的钱怎么办,有人已经喊出要村里立即还钱,还不出就要正明这个罪魁祸首变卖家产负责。士根发现这样下去没个完,众人根本不是要他回答,而是需要拿他作标杆撒他们的气。他很想对着大家大吼几句,甚至抓住几个无理取闹的扇个耳光,可他秀才脾气,学不来雷东宝的霸气,他除了解释再解释,没其他办法。士根又急又累又饿,唇干舌燥。
忠富在牛蛙叫声此起彼伏的葡萄架下,与红伟两个看着不远处的喧嚣,窃窃私语。
“你看这事怎么收场?”
红伟叹气:“还能怎么收场,继续给张白条,拿走我们的利润垫铜厂呗,总不能花那么多钱就让它瘫那儿。”
忠富想了会儿,道:“我不打算给了,没底,我猪场也需要资金发展肉联加工,避免春节那阵子猪肉价格不好只好贱卖生猪这种事儿再度发生。”
“正明来问你拿,你当然可以说不给,书记来呢?”
“我跟书记讲道理。我们三家都赚钱当然是最好,如果一家不赚,只要有两家赚钱撑着,也能渡过,万万不能削了我们两家赚钱资本扶持正明去,那会三方都塌。红伟你也得坚持住,书记火力猛,光靠我一个没用。”
红伟满脸无奈地想了半天,道:“我们联手!我预制品厂全部卖了都不够铜厂塞牙缝。你看,这回爆炸,一半设备烧了,这一半又得多少钱啊,还有那么多的利息。”
忠富叹气:“我也是给逼上梁山,只指望书记以后能理解我们。”
红伟道:“要不,我们跟宋厂长说说,让他跟书记说?别让书记搞个批斗会把我们扔台上逼我们交钱。”
“怕没用,宋厂长这人轻易不肯开口。而且,时至今日,宋厂长的话还能在书记面前占多少分量?你没见现在宋厂长越来越淡岀我们小雷家了吗?铜厂项目,他其中有说话吗?”
红伟想了会儿,道:“忠富,我不如你细心,还真是这样。想到正明那轻狂样,我肯定不给,可看着书记为钱发愁,我还真抹不下面子。”
忠富道:“我的理解是,我扎扎实实做好属于我的这一块,不让书记担心,这才是最体恤书记的辛苦,我明人不做暗事。”
红伟道:“我今年夏天才活转,我也有心无力。来,握手,就这么定了。”
两人在已经暗下来的葡萄架下握手,而士根声音沙哑地依然在跟大家解释。忠富远远看着感慨道:“如果换作是书记,他们谁敢这么围着?书记是我们小雷家的镇妖石,没他,谁都敢兴风作浪。”
红伟一愣,看向忠富:“你小子平时不哼不哈,原来都看在眼里。”
忠富一笑:“我本来就是被书记降服的,哪像你一直就是嫡系。走,给村长解围去。”
红伟想想,果然是,还为忠富专门开过批斗会,不由大笑。东宝书记还真什么都做得出来。两人过去帮着士根说话,说一家铜厂炸了算什么,小雷家还有那么多挣钱的企业,转一天就是钱,怕个什么。两个管挣钱的这么一说,大家于是转了口气问书记怎么不出来说话,士根解释说书记去上海请能人来,刚才都已经说上一万遍了。大家这才恍然如才听见一般,纷纷议论说书记看来也不要正明了。正明的亲朋好友旁边听着都是满心不是滋味。
受小雷家炸炉影响,宋运辉立即下手布置东海项目安装中的安全工作反思。让各车间自查,互查,厂安全办复查,层层落实安全检查,并记录在案。回头,宋运辉找杨巡这个白手起家的人才,询问小雷家遇到这等大事,该如何走出困境。
杨巡怎么都不会想到小雷家会岀这种事,但当着宋运辉的面,一时还真想不出好办法,反而说出一句更添宋运辉忧虑的话:“小雷家都是问银行借的钱,靠的好像是县里支持。他们那么一炸,县里还敢支持他们吗?当官的都是最胆小怕担责任的。他们还问村里人集资,这么一炸,只怕现在村里人先得起来造反了。”
宋运辉看着杨巡,问:“有救还是没救?换你怎么做?”
杨巡不便胡说,认真想了会儿,才道:“都到这地步了,只有豁出去上,没有退路。”
宋运辉见杨巡不肯说出有救还是没救,心想杨巡这么个泥鳅般的人估计面对小雷家的现状心中也是没底,杨巡一样很了解小雷家,如果有显而易见的可行之策,不会看不到。杨巡说得没错,退无可退,只有豁出去上,或许还能寻觅一丝生机。而豁出去上这等浑劲,宋运辉料想不用他说,雷东宝只有贯彻得最彻底。
杨巡却在一边儿轻声嘀咕:“这个时候豁出去,还有人心甘情愿跟他吗?”杨巡总觉得雷东宝现在有些脱离群众,忽视群众,比如如此地忽视了他。宋运辉没有听见,另外有事找寻建祥去了。寻建祥的女友全家上下都支持她进东海项目这个铁饭碗,寻建祥的婚事就算这么定了,宋运辉要跟寻建祥谈谈把他女友放到哪个部门才好。
雷东宝再找铜厂高工,开门见山就把反射炉爆炸的事说了,又检讨他终于通过这次教训看到他们这些农村人不重视技术因此不重视技术人才的坏毛病。他请高工原谅他以前的错误,务必请高工一定要去小雷家帮忙。但是高工不愿去,依然用目前政策比较紧来搪塞。
雷东宝心想,刘备请诸葛亮用三顾茅庐,他也来那么一套。他就每天等着高工下班,到人家家里坐着。今天拎一尼龙袋新上市的水果,明天买一只奶油蛋糕,烟酒自是不必说。好在士根派人送了钱来,他手头不愁。高工终于被他烦死,说了实话:“你们那个负责的雷正明厂长,刚愎自用,技术不精,还偏坚持土法上马。”
雷东宝不知道“刚愎自用”什么意思,但后面的还是很能听懂,忙道:“对,这回吃苦头了。他现在半身烧伤,家也不敢回,应该已经知道后悔。高工你去,如果你愿意要他,我用他,不要他,我就不让他插手铜厂一根指头。”
高工认真看着雷东宝,道:“都凭雷书记一句话?”
“对,都凭我一句话。”
高工却站起来拱手:“雷书记,我以前不满雷正明厂长这个人,现在既不愿跟雷正明合作,也不能抢一个伤病人员的饭碗,说到底我不愿离开上海。雷书记请原谅,断了让我去你那儿的念头吧。”
雷东宝再劝,摆出所有优厚条件,高工不再响应。第二天又去高工家,却见高工家一夜没人,第三天又是。雷东宝心里再急切,也知道人家不肯答应了,不便勉强,怏怏而回。
回家,更多头大的事在等着他。先去县里开会解释事故,又去银行开会解释事故。但谁都知道开会解释都是过场文章,要紧的还是如何消除县里和银行对小雷家还款能力的怀疑。雷东宝心里也清楚这一点。等他终于有时间坐下,也不回家吃晚饭,就召集士根、红伟、忠富开会。士根心里真冤,雷东宝不在这几天,村里人一直缠着他不放,没想到雷东宝一来,那帮人都不见踪影,都是远远看着有雷东宝的村办不敢上来。
雷东宝这几天明显瘦了,不过还是一贯风格,当仁不让:“正明老婆中午偷偷到县里找我,给正明求情。我要正明立刻回来电线厂坐着,电线厂利润是你们两个加起来的一倍还多,正明拼死也得给我把铜厂的损失挣回来。正明老婆不敢,怕人揍死正明,我说正明今天不回,以后死也别想回小雷家。我看他今天回不回!”
“他还没出院。”
“死不了,又不是伤筋动骨,养这么几天够了,男人破点相算什么鸟事。今天银行问我怎么还贷款,我这几天一睁开眼睛也只想这个问题,我怎么先还了村里的集资,再还贷款。钱从哪里来?而且我还得把铜厂开起来,不能这么不死不活吊着等机器生锈变得一文不值。你们说,钱从哪里来?”
忠富看到雷东宝的环眼在他们三人脸上扫荡,冷静地道:“书记,别说我总是跟你唱对台戏,你心急,你也不能杀鸡取卵。正明有错,你得让他养好了再来上班,他带领电线厂还是不错的,带伤上班未必有太好效果。你也不能再刮光养殖场和预制品厂所有的利润,你得让我们发展,不然我们会慢慢被别人赶超,以后没发展了。”
士根道:“都是一个村,要互帮互助。”
红伟道:“捆一起最后都是淹死,不如放我们好好活,归还村里的集资才不会没着落。银行贷款是国家的钱,拖一天是一天啦。”
雷东宝不语,看着其他三个人眼珠子骨碌碌转,还是士根又道:“你们两个别这样,关键时刻别说甩手就甩手。”
红伟道:“士根哥,我们不是甩手,我们是保存实力,不能捆一起淹死。靠我们,就是把养殖场和预制品厂全卖了……那当然够了。”
忠富依然冷静地道:“红伟说得好,目前村里最大难题是归还集资款,这部分钱不解决,村里别想太平。我和红伟的利润可以专款专用,解决这个部分,其他的钱,我准备上一个冷库,可以缓解一部分猪肉的供求矛盾。”
这时村办的门忽然被打开,四人看去,墨黑的门外一个白忽忽的人。士根惊呼:“正明,你还真回来了?”
正明掩门进来,看到黑着张脸的雷东宝,只敢站在门边:“我负荆请罪,大家说怎么发落我吧。”
大伙儿看着脸上手上依然缠着纱布的正明,虽然都恼他以前轻狂,可这会儿也有些说不出来。雷东宝靠着椅背,看看忠富红伟,再看看正明。他早在上海找高工那阵子已经料到忠富和红伟一定不肯再背铜厂的烂摊子,没想到两人今天一点拐弯都没有。但他们也说得对,不能捆一起淹死,可是他这个当家的怎么办?他看一眼士根,道:“士根哥没错。”又看一眼忠富,道,“忠富也没错。”再看一眼红伟,道,“红伟你也没错。你们都回去,谁有良心给我带碗饭来,我老娘一准没给我留热饭。”
士根这时候竟忽然想到韦春红,想到韦春红有条有理地安排他取钱去上海帮助雷东宝。如果韦春红在,雷东宝不至于出差回家第一天就没饭吃。那么,他以前的坚持是错了吗?忠富一时有些失措,没想到雷东宝竟没像他设想的那样逼他贡献出利润,还说他没错,让他原本打好的那些准备对抗到底的腹稿全无用处。他不由斜睨一眼红伟,道:“三个臭皮匠,顶过一个诸葛亮,我们还是一起想对策吧。”
“我出去那么多天,你们都没想出啥,我也没想出啥,还是回家吃饭睡觉,养好身体。正明留下,我有话问你,喂,都愣着干什么?想饿死我?那么想我,立刻送饭来。”
三人这才离开,这边雷东宝就问正明:“你说你去年干了什么好事,嗯?我就差跪下求人,人家高工硬是一口拒绝。你说,你打算怎么办?”
正明不敢过来坐下,依然站在门边道:“书记,让我将功赎罪,让我回登峰厂,所有贷款和利息都登峰来还。”
“登峰能还多少?只够还了利息,再还贷款一个零头。操你妈的铜厂呢?铜厂就让它破着烂着?”
“我会拼命挖掘潜力,提高利润。我打算卖了摩托车还有一些金项链什么的,再自己问人借钱,给登峰再上一条电线生产线,算是我赔铜厂的损失,增添的利润全部还贷款。不然,全村人都不同意我回登峰,铜厂……铜厂……”
正明原以为他答不出拿铜厂怎么办,可能不仅得挨雷东宝骂,弄不好又得挨揍。可他却看到雷东宝好像皱眉想到什么,就乖觉地不说了,等在一边。
雷东宝听到再添一条电线设备增添利润这句话,动心了。他伸出大掌抹了一把疲倦的脸,直着眼睛想了半天,被敲门声惊醒,抬眼见正明放进忠富,忠富搬来一菜两饭,菜正是雷东宝最爱吃的大蒜爆炒肥肠。忠富把饭菜放桌上,道:“书记,先填填肚子,后面还有。正明,你自己能吃吗?”说完就走了。
雷东宝看看正明:“愣着干什么,坐下,你身体行不行?”
正明走来勉强坐下:“只要书记不罚我做苦力,能行。”
雷东宝“嗯”一声,不答,开始狼吞虎咽地吃饭。一会儿,士根红伟都送饭菜来,忠富也又来,雷东宝招呼他们都坐下吃,说他吃完有话讲。众人不知道他想出什么招了,当然坐下等。
雷东宝吃完,不管大家都还在吃,伸掌抹一把嘴,道:“正明,拿出十万来,算你补过。你们听着,红伟忠富你们两个,我最近不管你们了,你们自负盈亏,村里的集资也交给你们还。忠富上冷库,我支持,红伟你手里钱没忠富多,还是老实点。正明那些钱,我拿去催贷款,登峰电线再扩一倍,反射炉换新以前,我们湿法车间别让歇着。我们只有靠这种办法,让转的多生出钱来,能生钱的多转几个,死的才能活转过来,还得起贷款,否则靠现有的转啊转啊,五年十年能不能把贷款还干净还不知道,拖久了铜厂也废了。忠富你一定要给我撑足场面,把农村特色养殖业搞得让全省都知道我们小雷家,什么评奖之类的都参加,我以后什么人大劳模全靠你,我还得靠这些头衔搞贷款。就是这个计划。正明,明天开始,铜厂湿法开始生产,还是你管着,登峰也你管,等我贷来钱,你两边开始订购设备搞安装,登峰先上。你小子给我抓扎实安全喽,再有个闪失,你直接照烟囱口扎进去,别想再来见我。就这么定,你们有什么补充?”
众人面面相觑,大惊失色:“还要借钱?”
“不借钱靠什么转?我铜块先买不起,没铜做什么电线,登峰不开起来,村里最大头的利润不做出来,我们靠什么来还钱?告诉你们,转起来才有活路。现在虱多不痒,反正借了,索性再多借些,转快点,债还快点。等还完债,我们就是一大摊子了。”
连正明都不敢应。铜厂这一炸,炸飞了他的狂傲,他现在有些瞻前顾后。
雷东宝看大家都不说,道:“那你们说,不借钱,你们还有什么办法还贷?你们只要想得岀,我乐得不用低三下四找贷款去。”
众人仔细想想,都没其他办法,好像只有追加贷款这唯一一条路了。可是,如果铜厂再来一个反复,他们小雷家不就万劫不复了吗?谁都不敢点头表态。
雷东宝再等,等半天等不出一个屁,只得扔给正明一句话,让三天内把钱筹齐交给士根,他打着哈欠走了。他也知道多借一分钱,身上多添一份压力,可是有什么办法,铜厂这一炸,他给逼上梁山了。而再用正明,那是他找不到人之下的无奈选择,只能求老天菩萨保佑不要再岀事故。
士根他们看着雷东宝出去,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红伟先道:“这不是更往悬崖上赶吗?”
士根看住正明问:“你跟书记说了啥?”
正明看大家脸色不善,忙道:“不是我,我本来要拿自己的钱买电线设备,算将功赎罪,没想到书记想到别处去了。书记给我那么多工作,我压得住吗?”
“唉,书记的性格,啥都别问了。我回家睡去,你们……”忠富收拾起自家饭碗,认命地走了,他目前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不愿多表态,还是等睡醒再作理会。
士根也起身,收拾了饭碗,却又站住,对正明正色道:“正明,你应该清楚你这次闯的祸,现在全体小雷家人都被迫走钢丝,你今后拿出什么态度来工作,自己好好考虑吧。”
正明的脸上还裹着大面积的纱布,谁也看不出他脸上什么表情。但正明嘴巴还是能发声的:“士根叔,我明白。不过……你帮帮忙,我现在回不去家,好多人说要砸了我家。”
红伟一边道:“砸了没?至今没砸,没砸你还信?挺大一小伙子胆子那么小。”
士根道:“大家也是一时之怒,气头过去,不会看不到你这几年在登峰的努力和贡献,你安心回家。”
红伟更道:“刚刚书记在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书记跟你一起门口站一站,比啥都管用。”
正明嘀咕:“书记都想杀了我,我哪还敢提要求。士根叔,你是好人,你看得到我以前的好,别人看不到,不信你试试,他们不问收入怎么来,都追问钱哪儿去了。”
士根心里复杂,一方面红伟说得不错,雷东宝前几天若是在,他就不会被村人围堵,而正明说的更让士根添堵,从老书记自杀事件他第一次被村民围堵,到如今铜厂爆炸他被村民围堵,村民这几年拿那么多钱,有人说过感谢吗?推己及人,他开始同情起正明:“走,去我家。”
正明连忙起身跟上士根。红伟想着正明说的话,不免兔死狐悲起来,若是他管的预制品厂年初时候未能勉强度过库存积压打击,若是他没有想破脑袋四处出击为库存找到市场,若是他管下的预制品厂出现亏损局面,村民会不会就像对待正明一样的对待他?
红伟忽然感觉到,他目前可以算作高的收入,远不能合理支付他所担负的责任。他惺惺相惜地想到,受到重创的正明应该更有体会。他悄悄摸到忠富家里,说了自己的想法,说得忠富脸上冒出细细的冷汗,忠富想到,他风险更大,他下面那些猪啊鱼啊的东西,不明不白遭遇不测风云的可能性太大了,若是出事,村人是不是也会像对待正明一样对待他?尤其是想到当年承包鱼塘,只要交足承包款,风险自担,收入全部归己,日子虽苦犹甜。相比之下,他目前的收入还真是微不足道。忠富叹了声气,道:“你等等,我去摸两只牛蛙给正明送去,听说挺补烧伤。”
士根回到家里,他妻子便给他和正明端上一碗绿豆红枣汤。他不由瞟一眼雷东宝的家,没比他早回家多久的雷东宝家黑灯黑火,想来没有什么绿豆红枣汤等着。他最近常想到韦春红,按说,他和雷母都想方设法安插女人接近雷东宝,人家女人也喜欢雷东宝,雷东宝偶尔也动心一下,但也仅仅止于偶尔动心,与韦春红的关系却是一直保持着。士根真想知道,韦春红那么一个很有江湖气的女人究竟是好在哪里。
雷东宝却是去了县城,因为他回家想洗澡,却发现没有齐整干净衣服可换,感觉韦春红那儿一定有,才想到就“嗖”地飙出去了。雷老娘冷眼旁观,无可奈何。
雷东宝的摩托车才锁好,韦春红的饭店门已经不敲自开,韦春红穿着件淡紫小花富春纺连衣裙,斜倚门边似笑非笑:“半夜银行关门,有事明天请早。”
雷东宝“哼”一声,三步两步跳上台阶,进门同时顺便也把韦春红撞进门。“白去一趟。喏,钱还你,我上去洗澡,你给我准备衣服。”雷东宝一边说着,一边三步两步并作跳了上去。
韦春红刚烫了头发,见雷东宝没看见一般,好生失望。收下钱,跟着雷东宝拾级而上。她有时候也真恨自己不争气,每天生东宝的气,可看见他又没气了,总是想不出办法怎么好好收拾他。
雷东宝出来,见桌上放着两瓶挂着露珠的冰啤酒瓶,还有薹菜花生米、油炸豆瓣,犹豫了下,还是手掌抹把脸,疲惫地道:“累死了,睡觉。”
“那吃了这个再睡。”韦春红端过一碗白木耳汤。
“跟你说了我胃不好,吃甜的反胃。”雷东宝哈欠连天,眼睛都懒得睁开,熟门熟路摸到床沿,却被韦春红追上。韦春红将碗递到雷东宝嘴边,另一手拧住他脖子,更有膝盖顶住雷东宝的背,不让他躺下,喝令:“喝,淡的。”
雷东宝无奈,喉咙里咕噜几声,不得不喝了白木耳,这才可以睡觉。韦春红收拾好回来,见雷东宝什么都没盖,就这么胸口一起一伏地睡着了。韦春红一肚子话没法儿说,只得咬牙切齿虚张声势地揍了几拳,自己也睡觉了事。
雷东宝早上起来,想到小雷家的烦心事,躺床上想了好一会儿。而今开始的贷款活动,将与以往有所差异了,昨天银行已经对小雷家偿贷能力表示怀疑,那么,再要银行贷款给小雷家,他需要给出什么理由?他想来想去,什么理由银行都不会相信。那么找陈平原帮忙协调呢?倒是容易请出陈平原这尊神,用正明罚岀的那笔钱。
忽然雷东宝鼻端闻到一股馋人的香气,紧接着屁股挨了一掌,又有声音打断他的思路:“死鬼,知道你醒着,还不起来,八点了。”
雷东宝异常不满,操,又来烦他,这人就是话多。可是,早餐的香气够诱人,他只能起床洗漱。韦春红斜睨着雷东宝一张脸皱得猪头一样往洗手间走,背后问了一句:“麻烦难收拾了?”
“嗯,你听说啥了?”
“说你借了银行那么多钱还不出得破产了,还说你躲出去躲银行去了。我不信,你这人就是把你扔进老虎嘴里,你也得折腾一番打下几粒老虎牙,你那铜厂炸一声,你能闷声不响一点招都没了?你可狠着呢,不仅对我心狠,对啥都狠,就是狠不过你老娘。”
“不捎我一句会死吗?”
“当然会死,死得不能再死。哎,你小雷家到底怎样啊?”
“不好,麻烦很大,我又得往身上撂担子了。”
“噢。”听雷东宝这么说,韦春红就不讥诮了,很是知心地道,“前儿你还说,等铜厂开了,你可以闭着眼睛做太上皇,看来是老天看你还年轻,不让你休息。你就死了享福的心吧,你这人是劳碌命。”
雷东宝湿漉漉的脸从水盆里抬岀来,很是赞同地道:“没错,整个是劳碌命。”
“以后该吃的吃,该睡的睡,该结婚的结婚,也别赖着等哪一天享福了,天上掉吃的掉喝的掉媳妇,你就那命,老老实实认了吧。”
“又来了。”雷东宝不理她,走去吃饭,好大一碗鸡汤面,被他吃个底朝天。
韦春红没坐,就旁边站着似笑非笑问:“昨晚到现在,还没看我一眼,我胖了还是瘦了?”
雷东宝眼睛都不抬:“不就烫个头吗。”
韦春红这才嘻嘻笑了:“好看吗?”
“难看,稻草一把,你短发最清爽。”
韦春红撩起就是一脚,气哼哼收起碗筷走了。雷东宝本想立即就去陈平原那儿游说的,可想到手头没带东西,决定暂时不去,走下楼去,见韦春红与帮工的在忙碌,也不理他,他就悻悻走了。
韦春红斜眼看着,忽然起身追出去,追到刚跳上摩托车的雷东宝身边,淡淡地道:“我前面男人的弟弟,想来我家倒插门,你说我答应呢,还是不答应?”
雷东宝一愣,毫不犹豫地道:“你还想嫁别人?”
“奇了,我为什么不能想,卖给你雷家了?今天我把你东西收拾出来,你晚上来取走,我看你妈看不起我不让我进门,你也越来越不拿正眼瞧我,咱做人总得自己拎得清,就这么说定了。”说完就转身回屋。
雷东宝不以为然地道:“想我晚上来?手段越来越高了。”
韦春红从门口探岀头来,冷冷道:“稀罕,走着瞧。”
雷东宝觉岀有些不寻常,只得道:“你别添乱。”回答他的是“砰”一声关门声。雷东宝原地愣了会儿,骑车远去。韦春红在里面看着咬牙切齿。她也有点心冷了,不知道雷东宝当她什么人,爱来来,不爱来就不来,比住旅馆还方便,住旅馆还跟老板娘寒暄一声呢。就算他遇到麻烦,可正眼看她一眼会死吗?再想到雷母当初对她说的话,更是灰心丧气。
雷东宝回头亲自领正明去登峰上班。他把铜厂的人也召集起来,一起站厂门口开一个会,不容置疑地宣布他的决定。他以最坚决的口吻告诉众人:钱,不是问题。然后,他坐镇正明的办公室,一言不发陪正明开始工作。于是,众人即使反对正明,质疑正明,可当着雷东宝的面都不敢多说一句废话,工作得以顺利展开。正明没想到雷东宝是以这种方式支持他归来,整个人终于恢复精气。他打电话把老娘妻子孩子从县里叫了回来,看来平安无事了。
傍晚,雷东宝心想倒要看看韦春红玩什么手段,正准备要走,士根却叫住他,说要请吃饭喝酒,跟他谈谈昨晚说的那个大胆决定。雷东宝跨在摩托车上不下来,问士根:“你要阻止我,灌醉我套我话?”
士根道:“我要问你担不担得起这责任。我今天想了一天,全面分析给你听,你要去韦……那个饭店?”
“是啊,她要扔了我的东西,我拿了就回来,你等我。”
雷士根一愣:“韦……她挺有见识的。”
雷东宝道:“再有见识也玩不过你,你管着印把子硬是拆散我们,现在你看,好了吧,我走了。”
雷士根看着雷东宝走,一时不清楚雷东宝是真恼假恼,想到若雷东宝真与韦春红分手了……他一时头大万分。
雷东宝到了韦春红店里,韦春红正眼都不瞧他,自然也没有好酒好菜招呼。雷东宝站门厅等了一下,不耐烦,就自己上了三楼,走进一看,果然地上铺着一张旧床单,上面乱糟糟的都是他的衣服细软。雷东宝一时脑袋转不过弯来,韦春红这回是当真的,当真要招前小叔子上门?韦春红若只是说两人断交她要结婚,雷东宝才不信。可现在韦春红说得那么有鼻子有眼,指明是前小叔子,而且还是倒插门,雷东宝面对着这一地衣服细软,终于不能不信了。
韦春红斜眼看雷东宝上去了,便交代几句,也跟了上去。却见雷东宝叉着腰站在一堆衣服面前发呆,发了会儿呆,也不知怎么想了,忽然蹲下扯住床单角狠狠打上两个结,站起来,又是叉腰发呆,却没扛起布包,而是伸腿一脚将布包踢到屋角。待得雷东宝转身,韦春红看到他一脸沮丧,竟然是一脸沮丧。雷东宝看见韦春红,立刻变了脸色。两人瞪着眼对视了一会儿,雷东宝走过去,扛起背包,却又放下,对韦春红道:“现在扛出去,下面那么多人吃饭,你脸上不好看。你拿些酒菜上来,我等下走,不会赖这儿。”
韦春红不知说什么好,转身下去拿两瓶啤酒几个冷热菜上来,放下就走。雷东宝打个电话给士根,告诉士根他暂时不回小雷家,却听士根劝他,要他和韦春红好好说说,不要闹僵。雷东宝没回答,扔了电话。他心底终于慢慢生出一颗一颗的火苗,不等第二瓶啤酒下肚,就已经烧岀一肚子的火,都在逼他。小雷家的时势逼他,老娘逼他,士根正明忠富红伟他们逼他,银行贷款逼他,他自己的意气逼他,本来还有个韦春红身边是最随心所欲的,现在韦春红也逼他。都逼他,逼得他没个落脚地,逼得他每天忙得脚不沾地,都没人体谅体谅他现在心理压力有多重吗?雷东宝什么菜都没吃,净是喝啤酒,两瓶不够他喝。他自己下去,熟门熟路又摸了四瓶上楼。
醉眼蒙眬中,他翻出电话打给宋运辉,拨完号码就急着道:“小辉,我问你,你说我他妈现在这么辛苦干什么?我忙得跟龟孙子一样,他们都说是应该,谁让我他妈是书记。我想过点好日子,他们都反对,怕我只顾自己过好日子不管他们。你说我他妈图什么?以前图吃口饱饭,后来图跟你姐过好日子,现在呢?好日子想都别想,我还要辛辛苦苦卖命。我这条劳碌命,他们看准我是劳碌命,都当我混账看不明白,谁都逼着我拼命,呵……”雷东宝忽然觉得不对,电话里怎么传来“呜呜呜”的声音,好像并没接通,他气得扔了电话,继续闷头喝酒。
韦春红又偷偷上来瞧,见桌上菜没动过,空酒瓶却已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不知几只,雷东宝手里捏着啤酒瓶还喝。歇一口气的当儿,韦春红看到他岀掌从上往下抹了把脸,呆呆发愣。韦春红一时心软,走了进去。雷东宝听见声音转头见她,撑着酒瓶子起来,道:“打烊了?我走吧。”人却往卫生间走去。韦春红分明看到雷东宝脸上一脸的水,不知酒怎么喝到脸上去了。她想着不好,也不顾害臊后面跟去,等他方便完,冲完水,她硬按下雷东宝的头,要他张嘴,她帮着雷东宝将一肚子的酒抠了出来,全是酒,没一点菜。
雷东宝吐完更没了力气,靠墙坐地上呼哧呼哧喘气,韦春红拉不动他,只得从那一堆衣服里拿来属于雷东宝的毛巾帮他擦脸擦手。然后打扫卫生。雷东宝一动不动看着韦春红忙碌。韦春红忙完,见雷东宝的胖手直直伸向她,以为他要起来,便伸手拉他,不想却被雷东宝拉倒落进他怀里。她听雷东宝唉声叹气地说:“我累死了。”不知怎的,韦春红的心又软了,情不自禁地原谅他从来出差都不给她带东西,原谅他拖了一年还没结成婚,原谅他从来对她一阵热一阵冷总体趋势越来越冷。雷东宝没有放开韦春红,迷迷糊糊间,只觉得要抱住什么要紧东西,绝不能放手。
第二天醒来,他看到自己躺在卫生间地上,身下垫了褥子,身上盖了被子。他忘记昨晚做了什么,起身时候也没太多宿醉的难受。下去看到韦春红,韦春红不说话,却眼皮红肿看着他叹气。雷东宝不知道昨晚跟韦春红怎么了,试探着强硬地道:“我不拿走衣服。”
韦春红叹声气:“唉,随便吧。”转身走开。
雷东宝看着,发了会儿愣。很快韦春红端来两副大饼油条,一只茶叶蛋,一碗豆浆。雷东宝吃,韦春红坐旁边默默看着,帮他剥茶叶蛋,两人都是无话。等雷东宝吃完,韦春红轻道:“你晚上来,我给你炖着冰糖梨呢。”
雷东宝有些意外,不清楚韦春红态度怎么有了转变,应一声“好”,但看着韦春红脸色着实古怪,便问:“怎么了,我昨晚怎么你了?”
韦春红摇头:“没有,你回去悠着点上班,别太累着。换件干净衬衫再走吧,我早上刚熨的。”
雷东宝更摸不到头脑:“你干吗呢,你不会晚上要我好看吧?”
韦春红哭笑不得,只得道:“怕就别来。”
雷东宝这才觉得正常,换件衣服走了。韦春红看着他满是精神的背影,想到他昨晚满脸的水,还有彻底的疲倦,心里微微地疼。
士根将从正明那儿罚来的钱交给雷东宝的时候,特意掩上办公室的门,按住雷东宝准备签字的手,严肃地道:“东宝,你要看清楚,这个数字不小,十万,你想清楚了?”
“不然你还有什么办法?!”
“我怕你想得太简单。这种事要是被告发了,你得坐牢。但你还别以为村里谁能帮你说好话,说你是为大家做牺牲,大家只会说,书记拿去十万,恐怕五万落进他自己兜里了,这事儿谁说得清啊。你看,你还得背黑锅。”
雷东宝皱眉道:“操,我每天冲人低三下四,有人还说我吃公家钱养那么胖,都听他们的,我们还做什么事。”
士根还是没有放手:“东宝,你还记得当年老书记自杀的事吗?这笔钱,你经手,我也是经手,我怕,我不愿担负犯法的责任。根据忠富红伟正明他们的说法,我们的收入不足以支付我们所负责任,东宝,你为自己想想。”
雷东宝索性放下笔,看着士根道:“你请我吃饭要跟我单独谈的就是这话?他们几个现在也吃到味道了?刚开始加工资的时候他们还高兴得跟钱是偷来的一样呢。”
士根道:“正明铜厂的事还不够教训他们?该给我们几个卸点儿责任了。”
雷东宝想了会儿,心想他们还嚷嚷责任,他们倒是看看,最大责任都他顶着呢。但他今天好歹闭住嘴不说,只道:“你们一起想主意,别都问我,我只有一只脑袋。我现在先解决最要紧的问题,你别给我打岔了。”
士根一愣,谁打岔了?“你也别打岔,我问你,你拿走这十万,你想好了没有?我看照这势头,十万口子一开,以后还得几万几万填进去,一直等到铜厂电线厂全部顺利运行。我问了人,一万,坐一年。”
雷东宝反而笑出来:“谁揭发我去?你们,收钱的?拿来,我签字。趁正明那儿正好现在没钱发,赶紧重新定个工资奖金办法出来。我看让忠富红伟也做些手脚,先掖阵子利润,好让新工资奖金办法推出,具体你们去考虑吧,别忘了我。别净想着卸责任,没出息。”
士根见雷东宝说了就走,忙伸手拉住,一脸尴尬地摸岀一张敲了章的介绍信,交给雷东宝:“你妈那儿的工作,我替你做了,我说铜厂一炸,县里追究炸飞国家财产的责任,要靠韦老板出面找领导摆平,你妈答应了。”
雷东宝一时迷糊,拿到介绍信一看,才知道原来士根终于在结婚证明上盖了章。雷东宝“嘿嘿”一笑,把介绍信收进皮包:“你还真想得岀,走了。罗氏沼虾卖得好,我还得去忠富那儿拿两袋捎去。”
雷东宝当晚在韦春红饭店请陈平原吃饭,席上自然有牛蛙、罗氏沼虾、尼罗罗非鱼三大法宝。饭后骑摩托车“护送”陈平原的汽车回家,交给陈平原一个袋子。看到这样大的数目,雷东宝原以为陈平原会吓傻几分钟,但陈平原不,陈平原甚至都没问要做什么,对着一包钱吸了两支闷烟,坚决收下,然后亲自送雷东宝到楼下。雷东宝心说真狠,可也放心大半。就冲他跟陈平原那么几年的交情,彼此也算是知根知底,陈平原对别人如何,他不好说,对他,那是绝对不会收了不办事的。
雷东宝回到韦春红那边,把士根刚给的介绍信交给韦春红,不过,雷东宝很真心地跟韦春红说:“这一年我不会跟你结婚,会连累你。”
韦春红看看介绍信,再看看雷东宝,轻松地道:“我不怕,我只怀疑你心里压根儿没想跟我结婚。”
“有些问题你想不到,别以为太简单。”
“我不怕,我只要你真心待我,就像今天一样跟我说认真话,我死也值了。”
雷东宝虽然不能明白韦春红干吗对他这么好,可心里还是着实感动:“干吗死啊活啊,那明天就去办了,礼拜天这里办几桌酒,我要把几个人请来。”
韦春红有些无奈地看着雷东宝,无奈地笑道:“这几个是不是你不用结婚做幌子请不来的人?”
雷东宝呵呵一笑,算是默认,没觉得被揭穿有什么不好意思,早知韦春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机灵得很。韦春红也没法拒绝,心想未来她的饭店可能就成雷东宝犯罪现场了。她还能不知道雷东宝想要做什么,猜都猜得出来。


05


杨巡的二期终于开业,他做了无数工作,才把原先食品日用品混杂的局面调整了,改为楼下食品楼上日用品。期间不知吵了多少架,而且还动用武力强搬。杨巡负责吵架,寻建祥负责打架,但两人因此好一阵子晚上不敢出门,怕被人砸闷棍。终于全部搬好,虽然只是花了半个月,杨巡还是觉得跟度过漫长的一年似的,操心得即使是他那么年轻的人,竟然也会冒出好几根白发。
杨巡还在市场沿街屋顶镶花边似的做了一圈广告牌,那是他等火车经过上海北京看到的,在东北实践过一次,如今照搬照抄,当中老大一块就先给了他市场的联系方式。这圈广告牌发的意外财,让杨巡终于可以在三期预算之外有了余钱,可以拿回家让老娘还债。
杨巡眼看最近几天稍微有闲,就跟寻建祥商议拟订最近几天的工作计划,让寻建祥可以行之有据,他准备回家一趟,不想宋运辉打电话来问杨巡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吃饭。杨巡当然是满口答应,都不问宋运辉有什么事,也觉得到时寻建祥一起去也是理所当然。
傍晚时候,宋运辉自己上来市场办公室,看到两个人就笑道:“大寻,你自己做饭吃。今天市规划局长请我,我带小杨过去看看,拿以前插队老友名义让杨巡认识认识规划局的同志。小杨,你换好点的衣服,带足名片。”
杨巡狂喜,他的市场各方敲章时已经接触过规划局,深感这个部门之神秘魅力,没想到宋运辉肯帮忙引见高层。连忙答应,转出来时候已经焕然一新,头上摩丝抹得头发丝丝缕缕,宋运辉看着觉得他像汉奸。
寻建祥笑道:“现在好多人给小杨介绍女朋友,小杨现在头面注意得紧,走出去看背影就是许文强。”
杨巡只是笑,并不反驳。收拾妥当,与宋运辉一起下去,上了宋运辉自己开的切诺基。宋运辉上车就跟杨巡道:“大寻女朋友……你跟她说话方便吗?”
“方便,宋厂长有什么话要我捎给她?对了,她户口已经转过来,准备跟大寻领证转正了。”
宋运辉略微寻思了一下,道:“她一个人来这里,心里可能不放心。你有机会跟她说一下,只要有大寻在,她在东海就没人敢动她,我会逐步给她表现机会,一步步升迁。”
杨巡立刻领会宋运辉的意思,点头道:“她还小,不懂宋厂长跟大寻的交情,说话时的候也谈起过她的担心,怕东海的好位置不牢靠。大寻口风严实,不肯乱吹你们俩的交情,难怪她小姑娘胡思乱想。”
宋运辉微笑,他还能看不出寻建祥看他平时这么辛苦,不愿拿小事麻烦他的意思。“我怕跟大寻说了等于白说,还是你帮我传达吧,你把握一下怎么说话,别吓到小姑娘。还有顺便也跟她说一下,别跟我太太提东海的事,没事也别跟我太太走太近。免得她费心操心东海那么大个摊子,也省得我上班是东海,回家还是东海。”
杨巡至此才明白宋运辉为什么单独找他说话,不由笑道:“我赞同宋厂长的意思,家里嘛,男人出来独当一面,女人还是好好管好家养好孩子。女人外面做事太辛苦,我们能挡着,就让她们歇着。”
宋运辉心中暗笑,他说的话,哪天杨巡不是完全赞同而且找出赞同理由的,不过这种话倒也让人听着欢喜,杨巡有杨巡的本事。一会儿到了饭店,与东海其他几个职工会合,大家与规划局的和和气气吃了一顿饭。宋运辉如此介绍杨巡:这个小弟是我插队时期认识的,当年我就住他家,彼此兄弟相称。于是,规划局的自然对杨巡另眼相待,但杨巡为此替宋运辉喝了不少的酒。因此杨巡第二天坐火车时脑袋还糊里糊涂,但再糊涂他也算是个老出差,上去火车便逮住一个乘警,想办法混到一张硬卧,便抱着钱倒头大睡。他年轻,一觉睡醒,早又容光焕发,什么事都没有。
睡足之后,他才有充足的脑力仔细回想昨晚酒席上面的闲谈。这一回想,对神秘的规划局立刻有了新的认识,运辉帮了他一个天大的忙。他当然清楚,宋运辉帮他只是举手之劳,但对于他来说,他不能不记宋运辉的恩情,而他的报答,自然是着落在寻建祥头上。
因着杨逦的信,杨巡回到家里看到妈妈,自然是上下打量个仔细。赫然见妈妈脸颊一边一团黑斑,看上去异常苍老憔悴。杨母看到大儿子意外回来,高兴得很,可也留意到儿子的反常,笑着问:“你看啥?妈脸上还描花不成?”
杨巡不敢在妈面前胡说,忙笑道:“妈,你知道我突然袭击来干吗?我来查你在家都吃些什么。”
杨母道:“还能吃什么,地里长什么我吃什么呗。老大,你这回又黑又瘦,脸色也不大好,很苦?”
“总算结束了,三期已经结顶,等里面再收拾一下就可以租了。妈,我这回带来些钱,你把这两个月到期的都还了吧。”
“哦哟,好,好,我先给你做饭,晚上算账。老大,竹园子里捉只鸡,抓那只公鸡,还是你杀。”
杨巡分明听出妈妈“哦哟”一声中浓浓的如释重负,也不知是他被杨逦信中斥骂后过分留意了,还是妈妈果真如释重负。他到后面竹园捉了公鸡,知道妈得留着母鸡下蛋。等他操刀放血做完,他妈也正好烧了一大木盆滚水出来给鸡褪毛。杨巡拿筷子把鸡毛大致划拉干净,便掏出内脏清洗,鸡壳子交给他妈仔细拔去细毛。
杨母拔着鸡毛,闲闲地道:“这回做完,总可以歇一阵了吧?你个人问题考虑没有?”
杨巡没想到妈妈问起他的个人问题,笑道:“有几个朋友给我做介绍,我先看看再说。三期还没完,每天打仗一样,空下来就是睡觉。昨天跟着宋厂长和市规划局的人吃饭,才知道原来全市有那么多各种各样的批发市场准备开工,都是看着我这边做得好,有样学样了。有什么羊毛衫市场,轻纺市场,水果市场,食品市场,那么多,以后不知道要分去我多少客流,我总得想个办法才行,别让他们赶上我。”
杨母听了又愁上了:“他们怎么也不自己动脑筋想主意出来?这样抄人家的,闹得你追我赶的还能有个完?”
杨巡笑道:“妈你愁什么,我回头跟人签店铺出租合同一签就五年,这么多店铺都给我拴着,他们就是开个比我大十倍的市场,也找不到人开店。就是开满店了也开不出好店,现在个人大批发商都在我那儿。放心,人是活的,随时可以调整对策,有的是办法。只是我得想办法让市场容下更多店铺。”
杨母道:“老大,钱会不会不够用?”
杨巡又是仿佛看到妈妈的担心提到嗓子眼,忙笑道:“先缓缓再说,暂时不用。我准备另外找个途径解决钱的问题,不能总问个人借。”
“不能借高利贷,利息太黑。你还是计划岀个数字,妈替你借,钱的事情,交给谁都不能放心。”
杨巡当然知道钱的事有多重,除了妈他还真是交给谁都不放心。但是,他看看妈妈消瘦的肩胛,想到杨逦的责备,心中不忍再把如此重担交付给妈,假装若无其事地道:“我当然不会去借高利贷,不过妈你可能不知道,现在能借钱的已经不止银行信用社,刚刚市里成立一家国托,全称是国际信托投资有限公司,拗口吧?我刚听说我们这样的单位也能问国托借钱。它只要政策能让我借到钱,我请宋厂长出面帮我说一下,宋厂长在市里说话有分量,他帮忙,应该很容易借出钱来。妈,你知道宋厂长怎么向人介绍我?”
杨母听着有理,便被儿子成功牵走话题:“宋厂长可真帮你,哪天他春节回家,你带妈过去好好谢谢他,让老二老三老四以后见面叫他叔叔。”
杨巡大笑:“人家还不到三十呢,哈哈,宋厂长每天最头痛的事情是脸上没有皱纹,表情严肃不到底。”
杨母惊道:“这么能干,人家这是吃什么长的,他怎么介绍你?”
“他说,他插队时候来我们村,正好住我们家,我们家对他很照顾,跟一家人一样。他这么一说,人家市里无论多大的干部都对我另眼相看,起码不会给我吃白眼。你说,借钱的事,只要政策规定有份,我打着他的牌子,再上下活动一下,还不是一句话?”
杨母连连点头:“老大,只是他跟你非亲非故,除了大寻放你那儿以外,你说,他干吗对你这么照顾?可不会是人家照顾你就上脸,黏住人家不放吧?人家宋厂长年轻不便明说,你不能白沾人家那么多人情。”
杨巡连连否认:“没,哪会。那是宋厂长人好,再说他想照顾大寻,又没别的办法,就通过我多给大寻好处。不过我是真记他的情,可他早跟我说了,不许我请客送礼,大家那么熟悉,如果我送上去他退回来,大家都没意思。他平常做人非常非常小心。但妈你放心,我会留意着,不请客不送礼,总还有其他办法还宋厂长人情。肠子洗好了,鸡给我,我快手。妈你老花眼镜怎么还没配去?多不方便,算账看账本也累。”
杨母不好意思地笑:“又没多少大事,再说去趟城里多麻烦,单为配副眼镜花那车费干吗。”
杨巡心中了然,妈省钱:“回头我回去的时候你跟我一起去,我们配了眼镜我再去火车站,我给你挑副好看的,妈,金丝边的好不好?妈戴上肯定跟老师一样。”
“去,寻你老娘开心。”杨母虽然叱着,脸上却是笑眯眯的,带着洗好的鸡进去煮。杨巡跟去,趴灶窝里生火,母子俩话说个没完,一直说到饭桌上。
杨巡见妈吃了大半碗饭就搁下了,非要给妈再盛,杨母连连阻止,说晚上吃太多睡觉的时候胃不舒服。杨巡就没勉强,妈有老胃病,偶尔天冷或者红薯吃多了会闹几下,他打小就知道。饭后两人一起算账,杨巡敲打计算器算一遍,杨母拨拉算盘核一遍,数字对了,就数岀钱放进一只信封,写上债主的名字,等明天还的时候一目了然。算到半夜,全部完工,母子俩看着桌上整齐厚实的一摞信封,相视而笑,都是满心轻松,并不觉得辛苦。
有道是无债一身轻。杨家的债虽然只是还掉一小部分,但前景可期,而且据说还有了信托投资公司这样的国家企业给借钱,杨母已经放下十二分的担心,儿子回家第二天,她破例睡了个好觉,日上三竿才起床下楼,反而是杨巡已经起床做了泡饭。
因此,杨巡带妈妈去市里配金丝边老花镜,杨母并没太大反对,欣然接受儿子的提议,只是对着眼镜店雪亮的镜子看来看去,总叹美中不足,她对儿子说:“庄稼人晒得一张黑脸,配个金丝边当真伤料。”
杨巡原本只是为了让妈妈安心,才胡诌了一个信托投资公司功能,让妈相信他不会找朋友借高利贷。那还是听朋友吃饭时说起的,别的市金融试点,金融市场搞得异常活跃,不再是只有四大银行那四张扑克脸。可没想到,没过多久市里也开了一家信托投资公司。
杨巡急忙朋友托朋友地打听,看看自己够不够资格贷款。如今那么多市场申请开建,他简直觉得身后追了一群狼,他必须分秒必争地做大做强,跑在前面,否则不进则退,他这种拿自己的钱上项目的人,连原地踏步的福分都没有。哪有东海项目那么好命,造了一年,机器还没响,人家照样吃香喝辣。
但杨巡不知道,宋运辉也有吃不下喝不下的时候。雷东宝忽然来一个电话说他登记结婚了,三天后在韦春红的饭店摆宴,请宋运辉等宋家人出席。雷东宝打这个电话着实是硬着头皮,因此他还没等到宋运辉回答,就先老妈子一般絮絮叨叨解释上了:“本来没准备办酒,都结两次婚的,还办什么,可现在没办法啊,我铜厂这么炸一次,资金吃紧,银行的避着我。只有搬出我结婚才能一次性把人都找齐了,让他们当场表态,谁也不好当着我这好日子说晦气话,我这是把自己贡献给村里了,你来嘛,你不来像跟我赌气一样。”
宋运辉佯笑道:“你这一说,我有事也不能说有事了,可你也早说几天啊。我正好要接待一批评估组的,走不开。我爸妈……你就别勉强他们了,小猫一个人没法走远路,等这阵子忙过,我找时间上去,我们一起认识认识。”
“算了,知道你不会来。本来想找你问两件事,你不来就等以后吧。等我忙完这些事,我可能去你那儿。”
宋运辉略一沉吟,道:“来我家,你新太太还是请别带来。”
雷东宝一愣,心里忽然有点反感,但还是道:“她开饭店也离不开,开个饭店跟坐牢一样,回头见面再说。”
宋运辉也听出雷东宝的不悦,就道:“哪两件事?先跟我说说。”
雷东宝道:“电话里不便说,见面说。”
宋运辉没多说,不想解释。雷东宝不悦,宋运辉也有情绪呢。雷东宝的妻子可以换,他的姐姐永远只有一个。他不想勉强自己愉快地接受雷东宝再婚。他带着情绪,上班没效率,难得地准时下班回家吃晚饭。
没想到,回到家里,也看到刚进门的程开颜一张臭脸。他忙将刚迈进院门的程开颜拉出来,拉到车上问:“怎么,你也知道了?雷大哥打你电话了?”
程开颜奇道:“你大哥干吗打我电话?我生气,他们评爱岗敬业模范,我们科室只有我一个人考勤从来没缺,可他们说我工作还不到一年,不能评,你说多不公平。”
宋运辉这才放心,原来是这种小事:“咳,跟他们争那种小事干什么,你看看你科室,你最年轻,最漂亮,爸爸最狠,先生也最狠,你什么好的都占了,他们多嫉妒你。以后我们大方一点,这种什么小评比都让给别人去,我们高风亮节。你说,凭我们跟局长的关系,我们要真抢,那还不是我们的?我们不抢,让给他们。”
“对,我才不跟他们抢,犯得着跟他们抢吗,让给他们。”
“这就对喽,跟你说件事,我大哥再婚了。等下我跟爸妈说时,你乖,带小引离远点。”
程开颜大惊,追着宋运辉道:“你呢?你也别难过,这种事你管不住的,人家还有眼睁睁看着父母再婚的呢。你真的别难过,你要心情不好,你爸妈就更伤心了。”
宋运辉伸手亲抚妻子头发,有些强颜欢笑地道:“是,我听你的,下去吧。”
两人走进家门,没想到却看到女儿宋引脸上挂着泪珠。奶奶帮着解释:“这星期的小红花没评上,我们小引伤心呢。”
宋运辉一听反而笑了,一肚皮的情绪消散不少:“这母女俩还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猫猫,告诉爸爸,为什么这星期的小红花没了?”
“午睡的时候陈丁丁踩我枕头,我推倒了他。”
程开颜当过幼儿园老师,立刻严肃地道:“那怎么行,陈丁丁摔疼了怎么办?”
“陈丁丁不疼,他摔李随意被窝里了。”
“那李随意不得给摔疼了吗?猫猫你是班长呢,要给小朋友做榜样,不能先动手欺负小朋友,对吗?这个星期的小红花应该没有,换妈妈做你幼儿园阿姨也不会给你。”
宋运辉见他老娘欲替宋引申辩,便拉了走开:“妈,我有件事要跟你们说,爸你也来。”
宋季山嘀咕一句“我菜还没洗完”,却扔下菜跟了妻子儿子进他们二老的卧室。宋运辉开门见山:“大哥刚给我电话,他准备结婚了,女方是……”
宋运辉还没说完,他妈妈就插话道:“也该是时候了。”说完低头就走,面无表情,不等宋运辉说出女方是谁。
宋季山却是愣了好半天,叹道:“我们的萍萍,是我们家的,到底还只是我们家的。”
“爸,那当然。想开些,你总不能让人一直守着,不现实。我看看妈去。”
“可他还当着那么多人面说不娶,骗谁呢,说了就要做到,哪有说话不算数的。我以前还以为他一心一意,他害了萍萍的事我也不追究了……我以后就当不认识他。”
“爸,不能这样。我们听到这个消息都不会舒服,可也不能因此否定他,他已经不容易了。”
“你现在也是孩子爸,你设身处地想想。我陪你妈去,我们的女儿,就这么让人忘了……”宋季山说到这儿,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他不再说下去,低头找老妻去。
宋运辉心里也是不好受,没再开口替雷东宝解释。他到厨房找到父母,却见两人各自忙碌,时不时擦一把抑制不住的眼泪。宋运辉默默帮忙,便是连宋引都感受到家里的气氛,一时收了没评到小红花的胡闹。
饭后,宋运辉依然没打算劝父母接受雷东宝的新婚。父母两个吃人苦头太多,对外人基本不很信任。雷东宝本来就不是他们愿意结交的类型,都是因为女儿而接受雷东宝,自然,现在雷东宝结婚了,他们就放弃雷东宝。宋运辉了解爸妈,也只能为雷东宝无奈,他想雷东宝应该是不愿看到这等变化的。


06


雷东宝再婚,韦春红的饭店楼上楼下全部坐满,都是各个方面的头面人物。雷东宝穿上一套西装,不是新的,以他的身材,新的暂时买不到,做又来不及。韦春红倒是穿了一件大红小西装领上衣,黑色直筒裤。士根当然在场,看着觉得两人无论年貌,倒是都挺般配,甚至比当年宋运萍与雷东宝更般配。雷母不愿来,因此小雷家也只来了几个头面人物,显得这个婚礼有点像聚会。
雷东宝想请的人都到了,一个不落。陈平原有意识地坐到银行桌上,雷东宝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让雷东宝没想到的是,韦春红第一次上场,就做了他最好的贤内助。他的气势总是稍嫌咄咄逼人,而韦春红的八面玲珑,却是最佳化解。两人一搭一档,令银行人员很难现场拒绝,再有陈平原以支持县经济发展,帮扶重点村经济,以及县委出面拍胸脯担保等话施压辅助,银行人员搞得非常被动,半推半就答应送出一百万贷款的礼包,但被陈平原否决,说不够,众有心人又在旁边起哄说应该送个更大礼包,这才讨价还价说到一百五十万。
雷东宝心想,买个新反射炉加上安装,已经够用。但他着实不是很放心铜厂,不敢再次将宝全部压在铜厂,而是侧重先扩大登峰,再逐步修复铜厂。
正明着手订购登峰厂系列设备中欠缺一环的中小电缆设备生产线的同时,也订购反射炉。同时还快手捞了一台现成的电线设备,立刻开始安装。他虽然烧伤未愈,可他豁出去了,他需要做出事情来证明自己。虽然他心里偶尔还是为自己被村人的诟骂而不满,但不满归不满,做还是得做,否则他没法在小雷家立足。倒是雷东宝虽然踢他一脚,他并不记在心上,他心里最清楚,这回若不是书记支持,多少人欲食他之肉而后快,书记是他的大恩人。
吃一堑长一智,正明说话不敢轻狂,做事谨慎许多。谨慎表现在他考虑问题开始前思后想,照顾方方面面。因此在开始订购设备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到扩大生产后面对的销售问题。除了挖掘现有外勤人员的潜力之外,当然还得扩展销售渠道。他不由想到以前在登峰拿货量惊人的杨巡。已经多日不联系,他都已经找不到杨巡的联系方式,只好去一趟杨巡的家,问杨母要来电话。
杨巡对于正明找上门来,并没拒绝,但一只皮球踢给宋运辉,给正明指出一条金光大道,规模巨大的东海项目不正需要无数电线电缆吗?他如今脱离电缆行业,忙着应付身后群狼的追击都来不及呢。再说他当初为了报答雷东宝,在退出东北时把手头市场资源全部无偿移交小雷家派去的人,并一一亲自引见客户,热心牵线,又给安插在电器市场的好位置,方便店铺批发,使得他退出后,他原有那块销量可以保持稳定,不致引起登峰忽然失去一条销路。可没想到小雷家铜厂开业时连招呼都没有一个。他当然有意见,但看在当年交情上他愿意帮举手之劳的忙,可要他分出大量精力帮忙,那就不可能了。
正明不敢直接找宋运辉,让雷东宝出面提要求。但宋运辉虽然一直关注并支持着小雷家的发展,却因为并不认可乡镇企业的普遍产品质量,他又对东海项目把关甚严,因此在答应使用小雷家的电线电缆上很有顾虑。雷东宝的要求令他为难。他知道小雷家最近不容易,雷东宝这时候一定非常指望他这边的大力帮助。但是他不能昧着良心做事,他这个企业对安全的要求实在太高,对最容易导致安全事故的电器安全更是严上加严。换作以往,宋运辉当然可以跟雷东宝说明一下,说说自己从东海项目一开始就没打算用登峰产品的理由。但是现在,他有些难以开口,有了雷东宝结婚邀请而他不出席的一次小小波折后,他的拒绝,会让此时正心忧小雷家的雷东宝产生什么别的想法。
而且更让宋运辉头痛的是,市区的那个宿舍区已经完工,他想假公济私在那个市区宿舍区用点登峰电线,稍微帮小雷家一些忙的企图都不能实现了,他如今面对雷东宝的只有完全拒绝。他告诉雷东宝,不是挂牌企业的产品拟不采用,又告诉了雷东宝一些东海项目的极严格安全框架。
雷东宝倒也罢了,几次出入金州,看到过金州的规矩,光看看进厂门检查的那个严格劲儿就知道宋运辉那行当的危险。但他跟正明一说,正明却并没那么容易被说服。正明现在心急火燎地想看到成就,看到利润,自然是一丝机会都不愿放过,面对宋运辉这样掌握着大国企的自己人,想到那不会被死压的卖价,他怎么舍得放弃这大好机会。
正明跟雷东宝说:“我们的电线在东北用到过大企业建设上的,而且宋厂长他们用的上海那家的电线质量没同我们差多少,书记,宋厂长不管电线这些小事,下面怎么说他就怎么听,要不书记你再跟宋厂长具体说明说明?他管着那个项目,投资那么大,买些电线还不是他张张嘴就决定的小事。”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雷东宝不由自主就想到宋运辉对婚礼的拒绝。他不是个把心思存进肚皮里发酵的人,他当即就在正明的办公室里挂电话给宋运辉,也不管电话那头人声鼎沸,就对宋运辉道:“小辉,真不能用?上海那个厂的电缆质量跟我们差不多,我们电缆的设备与上海那个厂是一样的,你无论如何要想办法给我解决一部分销路,你有办法的。”
宋运辉办公室里正开个小规模会议,他只能简单地道:“上海那家与你情况不一样,他们有国家盖章认可的质保书,我如果有办法不会不帮。”但当着这么多同事的面,让宋运辉怎么能说出其中真实原因。上海那家是业内认可的生产商,有上海那家的牌子挂着,即使岀什么问题,采购和拍板的人都没有责任。但换作是小雷家登峰这么家普遍名声并不太好的乡镇企业出来的东西,即使未来不是电线问题也会被赖到电线问题上。如今他强力夺取山头占了别人的位置,多少人磨刀霍霍等着找他的岔子而不得,他怎么可能送个明晃晃的岔子上去让人轻易地抓住?他当然只有走符合采购程序的路。
雷东宝道:“小辉,那种质保书能说明啥啊,最后还不是你一个签字的问题嘛。你别跟我闹脾气,我这就出发上你家好好说说。”
宋运辉头大,想想家里父母的反应,只得道:“你过了这阵子再来。电线的事有空我再跟你解释。”
雷东宝不再说了,他听出味道来了。正明看雷东宝放下电话后长长发呆,就不敢再提。雷东宝闷坐了一会儿抽身离去,走到外面,远远看着那个埋着宋运萍的山头,又是好一阵子发呆,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感觉宋运辉已经代表宋家表明态度了。雷东宝上一刻还想着要冲去海边,向宋家表明态度,可下一刻就心虚了,说不娶的是他,没人逼他。最后是他拿自己的话当放屁,也没人逼他。他还凭什么让宋家人相信他,以致相信登峰?
但谁都不会给雷东宝伤春悲秋的时间,或者说是谁都不会相信雷东宝也有软弱的时候。忠富找了半天才找到雷东宝,一脸终于逮到你的激动,拉住雷东宝上他的摩托车,一起去一家食品加工厂看一座冷库,一路喋喋不休介绍冷库的功用和建造成本,令雷东宝都没一点时间再想别的。等到眼见为实,看到冷库,听到冷库主人说起冷库的功用,雷东宝就立刻回头对忠富道:“上个春节猪价那么低,你岀栏又多,要那时有个冷库,冻起来放不到两个月,那肉价就又上去了。”
忠富忙道:“可不正是那么回事,其他还有鱼啊虾啊也是一样,冻到冬天卖高价。”
雷东宝点头,这理由正确。可问题是:“冷库是好东西,你看中哪块地,跟我说,但你自己能解决资金吗?我现在没钱给你。”
忠富闻言失望,但还是道:“书记,一点都不能解决吗?”
雷东宝白了忠富一眼,都不愿回答。忠富无奈,只好认命:“那,书记,把猪场旁边原来的杀猪场整改一下,弄得稍微好一点,杀猪场旁边的一块山地给我,我平一下造冷库。”
“好,你拿白粉圈个面积出来,我回头替你协调承包户。”
“好吧。”忠富不大善于伪装,要求没有得到满足,他就有些愁眉苦脸。
雷东宝伸出肥掌给他一拍:“村里现在资金紧张到什么程度呢?我告诉你,我已经开口逼正明做不要脸的事了。我们以前都是拿钱去取货,时间长了,大家信任了,一般都是货到付款,有时拖几天也没事。现在不行了,到处缺钱。没钱买原料,怎么办?我要正明赖着,拖。你看看,最近正明都不待办公室里,另外找间隐蔽的小屋办公。”
忠富一时没听明白,可也有点了解到雷东宝他们的难处了,便不好意思再提自己的。但还是奇道:“怎么拖?那以后还要进原料怎么办?”
雷东宝叹道:“这种事,只有问国营企业下刀。今天拖这家不付,下月拖那家不付,先这么一家家拖着呗,等都拖遍了,把第一家的还掉些,再进一批原料拖着,这比问银行借钱还方便。”
忠富终于明白,立刻灵机一动,道:“他们国营企业反正也是国家的钱,我们想拖得不是太难看,不如拿些小钱打点一下他们负责的,打通关系了,还能多拖些时候多拖些货色,这还真比借银行钱强啊。我有数了,我索性也这么做,冷库可以尽早建起来。”
雷东宝横他一眼,“哼”了一声。忠富讪笑:“谁让你有这么好主意不早点告诉我。”
“这不也是给没钱逼出来的吗?红伟比你活络,早几天已经看出苗头,早学了去。”
忠富继续讪笑:“我就这种地人的命嘛,只会背着头死做。嘿嘿,书记,回去载你去县里还是回村里?”
雷东宝愣了一下,脱口而出:“村里。”说完便已经知道怎么回事,当然,他不会跟忠富解释。
杨巡的三期也终于交付使用。一等交付收到租金,他便春风得意马蹄疾,要寻建祥一起守护着一大包巨款回家,终于可以还清借来的所有。
他最得意的是,除了分期的土地转让费还没付之外,他目前收到的租金已经足够支付所有建筑费用。也就是说,以后拿来的租金,那几乎就是净赚了。他的市场以后只要都租得出去,他以后只要坐着收钱便是。
因此杨巡还特意挑了个周日的时间,有意找杨逦在家的时候回家,让妹妹也分享他的成功和快乐。回到家里,见到妈妈与妹妹两个坐在被窝里取暖。杨巡见怪不怪,冬天家里一向都是这样取暖的,以前还在老房子的时候,屋顶瓦片稀疏,一到冬天别说是西北风“呜呜”地往屋里灌,雪花都会从瓦片缝里钻进来。打小,他们四个小萝卜头冬天就是这么钻在被窝里,否则还不冻死。可寻建祥却是少见多怪了,他最初看到还以为杨巡的妈卧病不起了呢——脸色那么难看,但人家一家都欢欢的,他当然不便问,就一边儿闷声装酷。
杨巡自然也看到妈妈的脸色不好,精神也不济,他一问,杨逦就道:“妈上上个星期已经感冒了,后来一直有热度,我让妈去医院看看,硬是不肯,我又说不过妈。对了,上星期还吐了一次。哥,你既然来了,你说什么都把妈拖去医院吧,对那么固执的妈只有动用武力了。”
屋里的人都“哧哧”笑出来,杨母笑道:“听她胡说,芝麻大的事也能掰成西瓜呢。我没事,现在糖供应放开了,我每天喝杯红糖姜汤,不知道多舒服。都是自家种的老姜,够劲,我已经烧下了,这就给你们拿,喝了能暖上一天。小寻同志,让你见笑了,我们农村里人身子皮实,哪里那么娇了。”
寻建祥却不以为然,他在金州的时候好凑热闹,算是见多识广,看着杨母的憔悴和杨母说话时候说不出的一种口臭,还有走路时候风摆杨柳般的不稳,总觉得问题严重,偷空跟杨巡说:“你最好还是把你妈送去市里哪家大医院看看,你妈那样子,不像感冒,倒像是什么慢性病。”
杨巡一听吓了一跳,他眼里妈就是妈,妈什么时候都是妈,妈什么样子不重要,反正妈就是妈。被寻建祥一说,他也终于扒开眼前属于妈的那层迷障,以旁观者角度看妈,终于看出问题。要是没什么要紧,只是感冒,妈年纪还不大,怎么头发白了大半,身子都瘦得佝偻起来了呢?杨巡大冷天吓岀一身汗,坚决要求立刻带妈去市里看病。杨母多次话里暗示寻建祥稍作回避,离开厨房,她好跟儿子板脸拒绝,但寻建祥当没看见没听见。杨母不便当着外人面不给大儿子面子,只得答应还了钱后,就跟儿子去医院看看。
杨逦周日后回去上学,杨巡让个朋友带寻建祥到附近山上打鸟,他自己和妈妈一起逐户还钱,进展迅速。寻建祥就爱玩有些偏门的事情,可一天两天下来,只拎来两只麻雀,杨母替他找理由,不是寻建祥枪法太差,而是现在麻雀实在少。寻建祥心说还真是麻雀少,以前还以为像杨巡家那么深山老林的地方,一定飞禽走兽遍地都是呢,原来难得撞见。
星期四,杨母才终于答应去医院瞧一瞧。医生本来爱理不理的,一边嘴里唧唧哼哼,一边早已下笔如飞书写天书一般的病历。但在听到呕吐物的颜色后,整个人严肃起来,才开始拿正眼看着杨母,问岀一个一个跟感冒不搭边的问题。然后就把病历卡一合,带上杨母交给肿瘤科,杨家母子都惊呆了。
等检验结果出来,医生轻描淡写说是严重胃溃疡,连寻建祥都大大松一口气。但医生让杨母立即住院,说要准备开刀,别等胃烂穿就不好治了。面对严肃的医生,杨母这才老实答应住院。
三个人七手八脚找到病房安顿下来,护士就来叫杨巡,让去研究手术方案。医生却关上门大骂杨巡,骂当儿子的为什么没早发现老娘身体有异常,让老娘胃癌拖到晚期。杨巡惊呆了,一句辩解都没有,瞪着眼睛不由自主地缓缓瘫坐地上。医生依然没放过杨巡,告诉他基本确定是胃癌,而且从病人症状看还是晚期,目前需得手术确认癌细胞有没有转移或者蔓延。医生要杨巡配合对病人保密,以免影响病人情绪。
医生走了,杨巡依然瘫坐在地上起不来,被来来往往的护士踢到好几脚。他脑袋空了,连哭都没有想到。等终于被一个护士叱醒,眼圈一热想要流下眼泪,忽然想到不能哭,哭一下就会被那么精明的妈看出来,他连忙冲出去将头埋到水龙头下,让冰冷的自来水将头皮浇得发痛,直至麻木。那么坚强的妈妈,顶梁柱一样的妈妈,怎么会?
杨巡回去病房,拼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幸好病房十来张床人来人往地热闹,时时有热点焦点转移视线,杨巡又是个嘴皮子开花耳朵,才算是有惊无险地渡过难关。午饭时候,他拉寻建祥出来说明问题,要寻建祥先回去看住市场,他暂时不能回去了,他要陪着妈。然后他去书店买来有关胃癌的书,又不敢让妈看到,将书用皮带紧紧夹在身上。他觉得自己快崩溃了,他需要有人支持他。但他几乎没有犹豫,一个都不通知给弟妹们,三个弟妹都正是将近期末考试的时候。
中饭后他就赶紧回家取东西准备在医院打持久战,现在有钱好办事,他们这样的城市也有了出租车。伺候了妈妈晚饭睡觉,他也装睡,一直等到夜深人静,他才偷偷起身,走到走廊看买来的那本胃癌书。一边看,一边汗流满颊,泪流满腮。上一次二期结束后他回家,再上一次他春节回家,还有上上次,甚至更早,妈妈一直胃不舒服的时候,他怎么就跟死人一样,没想到要送妈妈到医院看看?杨逦来信斥骂的时候他怎么还不觉悟呢?妈妈即使是铁打的意志,可妈妈终究是肉做的人啊。
看着资料,杨巡想到很多。他如果从小能再乖巧一些,多留心妈妈的饮食,多逼迫妈妈别总是把有限的饭菜留给四张无底洞似的嘴而自己只吃很少,他如果那时候能多吃一些地瓜高粱而让妈妈多吃细粮,妈的胃病会不会就不至于加重到今天这般地步?他如果不把生意的事情告诉妈,不让妈为他一起操心,甚至后来操心背上一身债务,妈妈的胃病会不会不至于迅速恶化?他现在只有求告老天菩萨保佑,开刀出来结果是癌细胞没有转移。
他一个人钻在楼梯口闷头哭了一夜,他知道不应该哭,会被妈疑问,可他实在忍不住,再不哭他会崩溃。好在妈妈第二天醒来看到他红肿的眼皮,没问什么,还鼓励他要坚强,又不是什么大问题,说胃这东西割了还能长,长了就是好胃,还比原来更好。听着妈妈那么镇静,杨巡更想哭,他只好装傻解释说实在怕手术,想象不出刀子割到妈妈身上会有多痛。杨母说她也怕,要儿子多陪陪她。
妈妈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杨巡一个人等在外面坐立不安。中途杨逦回家看到字条也赶来了,杨巡没告诉杨逦真相,但不管真相如何,亲人的手术已经够让人惊惶担忧。杨巡一直在期待奇迹出现,心里念叨着如果手术时间短,那就可能意味着良性,可能大家虚惊一场。这个时候如果走廊上有一尊菩萨,杨巡准保全程跪在菩萨前祈祷。
但是,手术时间不短,也不长。杨巡兄妹协助护士将术后的妈妈转移到病房后,主刀医生把杨巡叫去,告诉他准备后事。
杨巡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病房,整个人跟飘的似的。妈妈还没醒来,对于杨逦的追问,他只能听,不愿说,他看着杨逦小小的脸,不知道这话说出来杨逦会怎样。他心想着,如果当初杨逦来信骂他时他脑子能开窍一点,妈那时肯定是有救。可那时,他还在给妈施加压力,要妈背负巨大责任,帮他借钱。都是他,妈是被他害死的,他后悔无门。
是妈妈醒来的一声呼唤叫醒了杨巡。杨巡连忙抢过杨逦抓着的妈妈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急切地道:“妈,痛不痛,痛不痛?”不说则已,一说眼泪就抑制不住地纷纷落到他妈被子上。
杨母拿手把兄妹两个的握在一起,费劲地道:“妈都听到了。妈不行了,老大,弟弟妹妹以后交给你,你要负责到底。老大,妈一直让你吃苦最多,你别怨妈,妈心里是最疼你的。”
杨巡脑袋又似被霹雳轰过,愣半天才明白妈都听到了什么,晓得妈可能是听到手术中医生的交谈了。他这会儿也不用再克制自己,跪到床前,泪流如奔,反而说不出话来。杨逦莫名其妙,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也从妈的话中听出什么,放声大哭。反而只有杨母镇定,眼角挂着泪珠看着宝贝儿女,却没哭泣。
杨母拆线后就坚决要求回家,但没坚决地要求大儿子回去上班,她终于也软弱了一回,不那么理性了一回,让大儿子陪伴她最后的日子。她终于坚强地等到其他三个儿女都寒假回来,她说她满足了。

1991年


01


上海外白渡桥边,一辆崭新的桑塔纳出租车上跳下两个身穿黑色长呢大衣的女子,尤其是年轻女子头上还洋气地戴着一顶不常见的帽子,两人才刚站稳,便已招引四周目光无数。两人没管那些,只对着眼前一幢看似很有年代的西式建筑指指点点。年轻女孩拿出地图自言自语地道:“这么小的地方,证券交易所真在这儿?不像啊。”
旁边中年女子柔声道:“应该没错,黄浦路十五号,看门牌,囡囡,我们进去看看。”
女孩看清门牌,兴奋地掏出照相机横照竖照对着门面拍了好几张,看得旁边的妈妈心疼胶卷。跟着妈妈进门,女孩还在轻轻念叨:“这么小的地方,可怎么交易呢?真不可思议。”
走进里面,打量着简陋而临时意味十足的交易厅,女孩更是满脸玩味,这就是偌大中国的证券交易所,这儿除了交易股票,还交易国库券,外面还有自发交易邮票的人。可这儿低矮局促,没一点她想象中的金融味儿。女孩并不像大多数在场人员似的盯着几个数字议论,而是这儿晃晃,那儿看看,大胆地乱走,甚至拉住工作人员交谈。做妈妈的最初总要阻止女儿的胆大妄为,金融机构怎是可以乱闯的,妈妈就是来自金融机构。但后来见女儿中文夹着英文地与一个看上去挺严肃的工作人员交换名片谈上话后,便静静待在一边笑眯眯不语了。她看着她的宝贝女儿——梁思申,女儿圣诞节回家,她毫不犹豫请了长假天天陪着女儿,一直陪到上海。
等女儿跟工作人员握手告别出来,梁母才眉开眼笑地道:“囡囡说起正事来还真是像模像样呢,说什么了?”
梁思申笑道:“我本来就是业内人士呢,当然我最关心爷爷甩给我的股票得什么时候上市,那位先生不肯说。”
“小财迷净瞎操心,你那股票若上市,我们还不早知道了?还好,没成一堆废纸,看来还应该涨了。”
“那个名词中文怎么说……”梁思申费力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来,只好道,“当然涨,看来还涨得不错,翻几倍了。妈,下次你来上海,可以把家里那一叠国库券拿来卖了,省得占着现金。”
“又不等着钱用,放着就放着吧,再说也不用来上海,虽然股票只能在上海交易,国库券可是两年前在全国好几个城市可以上市流通了,否则国家每年国库券任务怎么完成啊。没上市流通前,天下最难两件事——计划生育和推销国库券,那都是当任务硬压下去的。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还有人专门背一麻袋钱下乡,换一麻袋国库券回来赚差价,乡下人消息不灵通,一听说有人收国库券,打个六折七折就卖了,那帮收国库券的发财好多。”
“那为什么不用报纸通知全国人民这么个好消息?”梁思申听着好奇怪,两眼则是更好奇地看向交易所门口的一堆人,里面有人正大声地发表着演说,似是对股市的看法。
梁母也顺着女儿的目光看去,两人站路边听了会儿,梁母才道:“你看,都是上班时间,却有那么多年轻力壮的人在这儿无所事事,多么浪费。这事儿不能大肆宣传啊,全国人民要都看钱可以那么投机着赚,谁还有心思上班?现在各方面对股市问题争议很大,估计这儿还只是试点吧。”
梁思申听着妈妈的话好生想笑,可又没办法用中文把满肚子的反对用专业的态度表达出来,憋得难受:“这怎么能说是投机呢?这……这很正常。真有趣……”
梁母阻止女儿说下去:“国情不一样。你爸说你这回读了研究生后回来,整个人变得跟个小间谍似的,什么都要打听,听了还眉飞色舞地做笔记。不过你爸让我提醒你,别光顾着看热闹,当猎奇,你还得在了解中国国情后比较与国外的区别,再下定论。”
梁思申脸上一红,却强词夺理:“爸爸老奸巨猾的,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呢?”
梁母故作义愤填膺:“是啊,你爸就是外强中干,一说到批评女儿就头皮发麻,把这艰巨任务硬推给我做。现在去哪儿,虹桥还是浦东?浦东也是去年刚下文件开发的,估计现在去没看头,什么都不会有。”
梁思申看着地图,选择浦东。梁母看着被称作下只角的浦东,不清楚女儿要看什么。但见女儿到打浦路隧道口看了半小时,记录半小时内的车流量,又到延安路隧道看看,还到乱糟糟的南浦大桥工地参观,最后乘轮渡返回浦西。
一天下来,梁母双腿差点走废,吃了晚饭就坐在宾馆床上按摩,见女儿依然精神抖擞伏案疾书,做妈的还是忍不住好奇,问女儿到底算算画画的写什么。
梁思申满脸苦恼:“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吉恩汇报。一个上海市内,连接浦东浦西的只有两条过江隧道和轮渡,可隧道那么窄,过隧道还得收费,严重影响办事效率,增加在浦东办公成本。可是在金桥了解到的情况又是那么让人激动,我得选择怎么措辞,把吉恩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唉,刚看到的南浦大桥工地,桥还没造好,浦东那儿的收费站已经在了,收费,收费,吉恩肯定会严厉地告诉我,收费比一条黄浦江更能有效分隔两地经济。缺少浦西的强力支持,浦东怎么办?我要不要明天看了虹桥再下结论?嗯,从这儿看下去,虹桥可比浦东热闹多了。”
梁母看着发愁的女儿,看着自己生出来的小小的女儿居然还能考虑如此重大的问题,心中欢喜不已,当然提供最强大支持:“不要只看到不足,要看到上海的变化。”
“说到变化,更不能和吉恩提,他要是问我一句上海跟深圳广州比怎么样,我就无言以对了。我跟吉恩吹的是上海,我跟他说我从小几乎每年到上海一次,上海是中国最美丽的城市,上海也是中国经济之都,我名字里面就有上海。可上海的现状……总觉得不如广州深圳。”
“那没办法,当年开放的不是上海,是深圳,好在总算邓大人现在想到上海了。不过你爷爷说,他不担心上海,上海各方面实力强得很,上海要么不上,一上就肯定是最好的。你先别急着下结论,你先记录,回头到家里跟你爷爷好好谈谈,那个老金融有他的老见解。你爷爷,解放前的上海见过,解放后的政策全了解,是块老姜。”
梁思申早跟爷爷有交流,并不认可爷爷落后的知识。但此时只能放弃,合上笔记本,又抽出地图挤到妈妈身边,笑道:“妈妈才是老姜,到了上海连地图都不用,妈妈还记得解放前上海是什么样的吗?”
“哪里还能记得清,只记住淮海路上的奶油蛋糕好吃得很,想起上海就想到奶油蛋糕,你是妈妈的奶油蛋糕。我还记得老家什么样子,可现在只剩个洋房还像样子,园子都给造了房子了,那些新造的房子真难看。”
“我们明天再去房管处提要求,怎么能说是归还了我们房子,可还让那些人占着我们的房子不搬呢?他们没居住证明,我们可是有的。”
梁母叹气:“都难,那些人搬出去后住哪儿?有其他地方落脚的都已经搬走了,剩下几家都是很穷没去处的,房管处总不好赶人家住露天,这儿到底是社会主义国家。我们暂时也不会来住,就让他们住着吧。”
梁思申皱眉道:“要不我另外买房子让他们住?妈妈老家这么有纪念意义的洋房我们得收回。”
梁母横女儿一眼:“我跟你爸也想过这招,但是又面临几个问题需要解决。首先我们没上海户口,不能在上海买房子,上海在这方面控制得非常严,而我们当然不可能出钱让那些住户买房子,自己不要产权;其次,有钱也不能这么乱花,爸妈对你回家时挥金如土的大手大脚并不赞赏,爸妈的事情爸妈自己会解决;最后,即使把那些人迁走了,我们暂时也不会来。这种混凝土加木结构的老房子不能每天关着不住人,长久不开窗通风烂得快。别管老房子了,这本来就不在这回的行程计划内。”
梁思申做个鬼脸,不甘地道:“可是,妈,我要怎么跟你说才行,我现在真的挺有钱。我现在本金足,就跟一个赌徒一样,赌资充足,心态就好,投资方向掌握得很好,再说我这不还跟着老狐狸一般的吉恩学呢,十次投资,八九不落空。解决老宅问题,只不过是拔孙猴子身上一根毫毛。”
梁母不由笑道:“又来了,又来了,你前天一定要住这银河宾馆的时候就说房价只是一根毫毛,你有多少毫毛可以拔?老宅的事不能急,我跟你爸分析了,打算通过你爸一个朋友走走关系。”
梁思申这才答应,爸妈的能量,她从小就知道,她当初出国,别人搞个护照那是多么困难的事,他们却是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她嬉皮笑脸地道:“毫毛今天拔了明天长,越拔越多,越拔越粗,才不会少呢。再说住银河宾馆多超值啊,我上回听一个东南亚华侨说,银河老板是按照五星级标准造的宾馆,可是考虑到上海已经有赫赫有名的五星级宾馆,他的银河在五星级里并不出众,不如自己降格到四星,做四星里面最好的,争取最大知名度和客流量,这是非常高明的市场定位。所以我们等于是用四星的价住五星的店,多合算!肯定其他宾客也这么想,我打听了,据说入住率很高。”
梁母听了虽然觉得女儿狂,可依然由衷道:“囡囡美国没白去,明天我们别打出租车了,妈妈真心疼,这儿看下去就是虹桥,明天走走过去。看时间安排……你要不要明天上火车去看看你那个大朋友宋运辉?还有时间。”
梁思申将嘴翘得跟小猪似的,想了会儿,摇头:“我担心破坏印象。已经有好几个原先印象中很英明神武的人,现在看着怎么都那么差劲。宋老师是我的大偶像,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可……我不想破坏印象。”
梁母看着女儿,不知道女儿怕的是什么,她说:“你那个宋老师倒是偶尔跟我们通电话,听你爸说,一个才三十来岁的年轻人能有这等见识,非常难得。你应该不会失望,妈帮你联系吧,我有他电话。”
“你们除了包裹有没有收到,还聊什么?”
“你爸爸,嘿,看小宋与他不是一个省,有时问问小宋企业的问题,不怕有后遗症,不像跟省里那些企业家说话,我琢磨你话里什么意思,你琢磨我这话什么背景,说不痛快。小宋很不错,难得思想超前却又脚踏实地不浮夸,我找他电话。”
梁思申终于点头。但母女两个都没想到,在办公室找到宋运辉,宋运辉却很遗憾地告诉她们俩,他这几天压根儿就抽不出时间,吃睡都在工地,怕慢待了她们。母女两个看看手表,晚上九点半,也是,这么晚还待在办公室没回家的人,怎么可能有时间应酬朋友。可是,梁思申却越挫越勇,翻出全国地图册,查找东海项目的方位,她发现,那儿离上海不远,飞机火车都可以到达。
宋运辉遗憾拒绝梁家母女的到访。除了没时间,还因为最近的某些异动。东海厂与金州不同,既然地处海滨,自然得利用得天独厚的优势造个码头。金州没码头,也就找不出相关技术人员,码头就成了马厂长引进故友的天下了。宋运辉对码头的一切知识都是从一穷二白开始,自然是指挥不灵。而最近马厂长正好提出升级码头为分厂级别,提升他两个亲信为正副职,宋运辉岂能让一个人事变动把码头永远成为他的权力盲区,他想尽办法抵制,而且得想办法在码头那块土地上化被动为主动。这个时候,他精神高度集中,无暇他顾。梁思申母女若来,他最多抽时间跟她们吃顿饭,那怎么对得起远道而来的她们?
看看时间,宋运辉起身收拾了东西,熄灯关门出去,到楼下码头办敲门,招呼道:“老赵,不早了,明天再做。我带你出去。”这个老赵就是马厂长的心腹,实干强干,技术出众,与另一个马厂长心腹黄工为一时瑜亮,但相比之下,老赵更强悍。马厂长有让老赵负责码头的意思。
老赵从一堆资料中抬起头,看看手表,才道:“好嘞,顺风车不搭白不搭。你今晚又不回家,不怕家里跟你闹?”
“你不也两礼拜没回家了吗……”
“嚯,宋厂把弟兄们的底细摸个透底啊。不过有件事你肯定不知道,家里跟我闹翻天了。家属才刚带着孩子调来,人生地不熟,出门步步艰难啊。我好不容易回趟家,她有气全冲我来,听说宋厂爱人好脾气。”
宋运辉一笑:“我会叮嘱后勤再努力一把,看来后勤保障工作做得还不够到位。”
老赵看看宋运辉,对于宋运辉的不直接回答没有意外,早知道宋运辉四平八稳,口风严实,对于小小的挑衅绝不当场反应,也不知哪来的肚量。但上车后,老赵还是直截了当地问:“宋厂,码头分管领导的确定,听说宋厂属意小冯?都说小冯是宋厂的人,我和黄工是马厂的人,宋厂任命小冯是毫无疑问的事,是吗?”
宋运辉呵呵一笑,倒是有些意外老赵毫无掩饰地逼问这个问题。“且不说人事任命是党组讨论的事,不是我的一言堂。单说有谁若是任命冯工,你和黄工闹起情绪来,码头该如何收拾?你老赵的脾气,霹雳火也不过如此。”
老赵也是呵呵一笑,傲然道:“对,凭小冯?不过我是不会那么不顾大局闹事的,宋厂对我有很深的成见吧?”
宋运辉冷笑:“小冯?冯工大你几岁,被你一口一个小冯,你还需要我的成见?老赵,你如果是个明白人,应该看清楚冯工这个名额只是为体现民主,拉出来陪你们玩一遭。你和黄工究竟哪个中选哪个落选,你说发言权操在谁手里?你这个霹雳火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啊。”
老赵一愣,扭头看宋运辉的侧脸,一时无语。两个都是马厂长的人,提拔谁还不是马厂长说了算?对于宋运辉而言,提谁还不都是一样,反正都不是宋的人。宋运辉倒是说实话,虽然话说得难听。不过也无所谓,他对宋运辉一向剑拔弩张,从不低三下四,宋运辉对他也从不假以辞色。
车子很快到宿舍区,宋运辉停下车子,却没开门,对动手拉门的老赵道:“黄工已经接连好几天陪着老马码长城,你也该想想办法啦。”
老赵再度吃惊,呆呆看着宋运辉,心头闪过无数念头。两眼看看依然亮着灯火的马厂长宿舍,再看看对马厂长行止了如指掌的宋运辉,不由自主地摇头。
宋运辉没有搭理老赵,自己进去宿舍。但关上宿舍的门,却长长呼岀一口气,他真头痛,该怎么料理码头的事,尤其是收服老赵。他点上香烟想了很久,没得出自以为最妥善的方案。
宋运辉当然是最想冯工居正,奈何冯工扶不起。只有黄工和老赵两个选择。若是单纯从他个人角度来选择,当然选黄工,黄工虽说也是老马的人,可到底是性格稍微含蓄些,容易差遣。而若大公无私地从工作角度来选择,最好是选老赵,老赵这人能自觉做事,能鼓动手下做事。但这样的人是把双刃剑,老赵能鼓动大伙儿猛干,当然也能鼓动大伙儿歇火。若把老赵扶正,宋运辉想,他以后工作中有得头痛了,但也有可能,他可能轻松了。
宋运辉继续点燃一支香烟,又想到事情的反面。如果不扶正黄工,或者如果不扶正老赵,又将出现何种状况?看得出,黄工与老赵都对正位志在必得,扶正一个,毫无疑问对另一个就是沉重打击。沉重打击之下,黄工与老赵又各将做出何种反应呢?宋运辉想到老赵刚刚的“情绪”说,忽然展颜一笑,不错,老赵的火力,够老马头痛的。想到这儿,宋运辉忍笑将手中才吸了四分之一的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放心睡觉。
只是那内耗!宋运辉无法不考虑到因此伴生而来的内耗给工作带来的损伤。但是,当是时也,他又能做何选择?这一刻,他隐隐开始理解当年在金州的时候水书记的苦衷了。很多时候,一个人怎么做人,并不全取决于这个人的本质,而是由这个人所处位置决定。位置影响人,位置改造人。
梁思申与妈妈两个坐了一夜的夜行火车,虽是软卧,可到站时,梁母就喊不行了,到宾馆住下就睡觉。梁思申就跟没事一般,照样精力充沛。到宾馆大堂要总台帮忙找辆出租车,照着在上海打车的规矩跟司机说到××县××镇××……说了半天才说到东海项目,司机却一口说早说东海厂不就得了。拉起梁思申就飞奔东海厂。
从出租司机的反应,从司机一路指点的东海厂专用宿舍区,为东海专修的公路铁路桥梁道口,在此都说明东海厂的规模。梁思申只知道宋运辉在指挥一项大工程,但对究竟多大没概念,至此才明白宋运辉上一年在电话里承认的“我很骄傲”是在怎样的前提下说出的,连她都为宋运辉感到无比骄傲。她相信今次重逢老熟人,应该不会失望。
市区到东海厂的道路漫长,司机没话找话,问梁思申道:“你去东海找谁?刚开始的时候去东海的华侨、港商还挺多,这一年没了。看你说普通话咬牙切齿的,也是华侨吧?”
梁思申心情很好,笑眯眯地道:“我去找我的老师,他在东海项目做领导。”
司机道:“你不是华侨啊,你普通话说得真不好,差劲,高考拼音吃零蛋蛋吧?”
梁思申大笑:“我高考才好呢,英语一级棒,拼音差点就差点呗。”
“哎哟,牛皮吹真大,你老师该不会是东海厂老大吧?”
梁思申知道司机揶揄,也有意装作得意扬扬地道:“当然是老大,我老师怎么会做老二!”
司机立刻瘪着嘴吹着气道:“牛皮漏气了吧,牛皮漏气了吧,东海项目老大没权,权都在老二手里。听说那老二年纪轻轻,手段特别阴毒,老大玩不过他。可人家技术好啊,项目里拍板都是他一句话,老大说话的份儿都没有。你老师要是老大,嘁,我都不耐烦找他。”
梁思申不知怎的,一下就感觉司机说的那老二就是宋运辉,心说Mr.宋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阴毒,肯定是外人不知内情胡说。她辩解道:“技术既然能那么好,老二不当权,难道还让没技术的老大当权吗?老二当权才合理啊。”
司机啧啧地不以为然:“你小姑娘又不知道,技术好能掌权吗,自古技术好的都是给人当牛马的,手腕毒辣的才是当老大的。东海那个老二要不是手腕好,技术再好也没用。不信你找到你老师问问,老二到底靠什么混的。”
梁思申再次不以为然:“未必只懂技术不懂其他的才是真正知识分子技术人员,老二多方面发展有什么不好?”
“小姐你这就错了,一个技术人员哪有那么多时间想勾心斗角的事,就跟我开车不能看书一样,知识分子掌权了技术还能好吗?”
“可刚才也是你说的,你前面说人家技术好,项目拍板都是人家一句话,你岂不是前后矛盾?”
司机一下没了声,但过一会儿便又恢复嘻嘻哈哈:“你这女孩子说话跟吵架一样,你肯定是大学生辩论赛给刷下来的。反正你只要问问你老师就知道啦,当官的没一个好的。喏,看见没有,那儿那根刷得红一条白一条的烟囱就是东海厂的,那里面可大了,我们市里还新造了一座水库专门给他们用。”
梁思申故意道:“哇,那个年轻的老二真了不起,能领导那么大的工程,还能把老大架空。”
司机郁闷地狠狠道:“那是阴谋家,阴谋家才那么狠。”
梁思申看着司机,笑眯眯的,却不再挤对他。到了东海厂的大门,一眼看进去,果然两眼三眼都望不到边。她打发硬是要等她的出租车回去,掏出护照径直走向门卫。没办法,这等扯虎皮作大旗的举动还是她到那些省什么什么的大院找堂兄找伯父找出来的经验,护照拿出去比什么都灵。
果然,门卫一看护照就打电话给宋运辉的秘书,说有那么那么一个人找,该人自称是宋厂的学生。秘书心说宋厂哪来的学生,徒弟都没有,但还是找到宋运辉说了。却看到宋运辉不由自主“哦哟”一声,三两句交代了问题,急匆匆操车钥匙亲自下去接人,秘书领了宋运辉的吩咐到食堂通知做几个小炒,心里好生奇怪,来人究竟是谁,哪个学生值得宋厂那么招待?
宋运辉开车出去的时候已经猜到一个必然结果,肯定会有人戴上有色眼镜看他,而且肯定会有不良传闻出现。他自以为已经做足心理准备,但车到门口,看到一袭黑色大衣,气度出众的女孩站在门口时,还是愣了一下,一时没法把脑子里小小梁思申的形象与眼前这个亭亭玉立女孩联系在一起。宋运辉跳下车时,看到梁思申也是带点疑惑地看着他,两人都是试探性地问一句:“梁思申?”“宋老师?”让一边儿瞪大眼睛竖起耳朵的门卫们看足好戏。
宋运辉立刻有意识地说了句:“呵呵,都长那么高了,我印象中你还是刚去美国时候的小学生,才那么一点点大。”一边说一边拿手比画一下:“来,上车,到我办公室坐坐。”旁边的门卫们捕捉到这一信息,立刻牢牢记住,回头等待求证。
梁思申却看着眼前戴着她送的金丝边眼镜,比较黑比较瘦,却长袖善舞的宋运辉很是陌生,虽然宋运辉的声音是熟悉的。她犹豫了一下,坐进宋运辉替她打开的车门,有点拘谨地道:“谢谢宋老师,宋老师也跟十几年前大不一样了。”
宋运辉看着梁思申微微一笑,帮关上车门,心里却从两个“宋老师”的称呼中听出梁思申的不适。他坐上车,便闻到一股好闻的香味,不由侧目看看如今长得如此白皙美丽的梁思申,也是不适应地立刻避开眼去,有些掩饰地抢着说话:“十几年,好像有十一年了吧?”
梁思申也是尴尬地道:“是,十一年。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面目全非。宋老师,其实我不该来,已经在门卫听说你很忙。”这个黑不溜秋的宋老师实在不符合想象,梁思申心里依然无法接受,但好在宋老师举止文明,言语自信,有国内官员少见的精神面貌,她即使无法接受,却欣慰Mr.宋看来依然是她追赶的标杆。
宋运辉有意缓解气氛,微笑道:“你不仅成语说得好,诗词也有进步。你看,我这个项目最近接近收尾阶段,千头万绪都需要一个最好最圆满的结尾,千头万绪。我这么安排你看行不行,我先给你看看我的骄傲,然后你到我办公室坐会儿,中午一起吃饭。饭后如果你觉得无聊,我让司机送你回市区,我联络寻建祥,就是以前你见过的我同寝室室友,让他带你看看他们私营企业的发展,你可能会看到一些有趣的、不同于你们成熟资本主义国家的经济形态,非常有意思。我实在分身乏术,非常对不起。”
宋运辉的不是非常非常客气让梁思申自然许多,她忙道:“谢谢宋老师的安排,如果你不方便,我只跟你吃一顿中饭就回去。妈妈也不支持我在你这么忙的时候过来打扰,不过……我真想看看说‘我很骄傲’的宋老师是怎么骄傲的,对不起。”
宋运辉会心微笑,伸出一只手指着眼前一片钢铁丛林,毫不掩饰,也不想掩饰地道:“这些都是我的骄傲。”
梁思申左看右看,不由想到来时路上出租车司机跟她说的老大老二,实在忍不住想求证一下:“宋老师,那么说,这儿的工程都是你最后拍板的吗?你是不是传说中很厉害的工厂老二?——是出租车司机说的。”
宋运辉一愣,却又微笑道:“是,传说中篡党夺权的老二,不仅是工程,财务、人事和后勤也是我拍板,不过名不正言不顺了点。”
梁思申并不会幼稚到以为宋运辉的直说是直爽,她好歹来自官宦家庭,知道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宋运辉对她直说那是拿她当好朋友自己人。她由衷道:“宋老师,我为你骄傲。你真了不起,不知道我到你那么大的时候,能不能有能力指挥那么大的场面,但宋老师会不会太辛苦?我第一眼看到你,感觉你比我那个比你年龄还大两岁的堂哥还显老。我这么说宋老师不在意吧?”
宋运辉笑笑:“我喜欢做事,闲不住。闻到海腥味了没有?我们目前一期自备十万吨级,可以停靠国际货船。可能刚开业时吃不饱,我打算联络本地港务局,看看能不能代替本地码头装卸一部分国际货物。”
话说多了,梁思申才自然起来:“那是应该的啊,不能让大投资的设备闲置着吃不饱。”
“理论上是这么说,不过国内企业条块分割严重,我的设想如果想实现,需要协调省市有关部门之间的关系,估计有些人会埋怨我多管闲事。不过既然有想法,我就一定要把它实现了,能实现新想法,突破一个新领域,那种成就感,会比任何事情都有趣。”
宋运辉此话一出,梁思申立刻感觉熟悉的宋老师终于回来了,连连点头道:“是的,Mr.宋,就是那种成就感。我刚到吉恩手下的时候,原先还以为自己做外汇做股票已经是行家里手,到了才知自己什么都不懂,一穷二白,立刻花好几天时间没日没夜把资料啃了一遍,再回头,感觉自己焕然一新。啃下一个一个硬骨头的感觉真好。”
宋运辉微笑,终于又听到熟悉的“Mr.宋”,也很喜欢梁思申理解他的意思,让他心中初见梁思申时升起的隔阂感减少不少。“你也是个用功的人,很不错。我还记得你以前问我要不要去美国,我想,你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
“Yes,of course。”梁思申脱口而出,随即笑了,“我也有骄傲,不过比起Mr.宋来略逊风骚。”
“你还小。”
“不小,刚才见面就跟我提我当年那么那么小,极大打击我的自尊。哎,Mr.宋,这边有人招手要找你说话。”
宋运辉刚感觉小小车厢内压抑气氛消失,看到老赵招手极不愿意回应,但既然也被梁思申看到,只好下车去说话。老赵却看着车窗里面的梁思申,对宋运辉道:“宋厂,听说今晚要决定人选,三个人,你投谁一票?”
宋运辉一笑:“我还以为你要跟我说码头引桥主体的事。就事论事,我喜欢做事多快好省的人。你引桥主体周末能不能完工?”
老赵看着实话实说得不给一些圆滑的宋运辉,好一会儿无语:“你投我一票,我三天内完成引桥主体。”
宋运辉“哈哈”一笑,道:“我记着你这句话。假如老马投你,我也可以投你,你得一言九鼎,三天给我拿出引桥主体。”
老赵从宋运辉的话里,听岀宋运辉对人选的无所谓态度,游戏态度,但也感觉出自己似乎希望不大,不由疑惑地问:“宋厂是不是听到什么消息了?”
宋运辉摊开手,微笑道:“我听不到什么,我只看到你做了什么,自信点嘛。再见,我还有事。噢,对了,你们昨天跟港机厂打群架,报告还没出来?”但宋运辉边说,边已经绕向车头回自己驾驶座去了。
老赵再次看看车窗里的陌生女孩面孔,嘀咕了声:“多大的事儿。”
宋运辉扬声道:“黄工会写。”说完关上车门,扔下皱眉的老赵扬长而去。
梁思申一直看着听着眼前一幕,等车子开走,才道:“Mr.宋调戏老实人呢。”
宋运辉一惊,不由看了眼梁思申,小姑娘难道看出来了?“哪里有老实人。”两人都会心一笑,“看你这见识,长大还得了?”
“抗议,Mr.宋,抗议。”
“好好好,已经长大成人,奸猾大人一个,在上海看了些什么?”
梁思申把看到的听到的说了一遍:“妈妈说上海变化小,可我还是感觉变化好大哦,上海现在就跟大工地似的,到处都在建设,灰得不得了。我咨询了一下,已经有不少外资进入,不过,近两年慢一些。”
宋运辉点头,想了想,道:“你有没有兴趣了解国营之外的经济形式?比如村集体经济、个体经济,应该说这些都是我国现阶段的特色。”
“有,我首先就要先了解Mr.宋你的国营企业,我想从资金投入问到资金分红流向,这么一条线路。”
宋运辉笑道:“早就猜到你会有兴趣。不错,你把资金流向作为切入点,非常有见地。你整理一下问题,吃饭时候我们问答。现在……前面是临时办公室,我得冷落你了。”
“好。Mr.宋你忙你的,我整理问题。”
宋运辉领梁思申进办公室,看一眼经过众人的眼神,估计他驾车外面绕一圈的时间里,大伙儿已经把该传的传了,该猜的猜了,虽然有兴趣,但该不会往桃色想了。他目前还是老二,当然不能在生活作风问题上被人捕风捉影。
梁思申问宋运辉拿了纸笔,坐一边儿想问题。但办公室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众生相走马灯似的出现,害得她都没法集中心思。索性搁笔,捧着热茶杯看宋运辉指挥若定。她发现Mr.宋的脾气似乎并不是很好,说话严厉得很,她在风球外都能感受到压力。再估摸着进出人员的年纪,发现能进这扇厂长门的人似乎年龄都比Mr.宋大,Mr.宋还真是厉害。梁思申非常钦佩。虽然她爷爷她爸爸也都是一方高官,但她见多不怪,反而看着不同工作环境下的宋运辉感到血性,感到刚毅。临时办公室很冷,但气氛热烈。
让宋运辉感到意外的是,老马临下班的时候走进来,说要给难得一见的宋运辉的学生接风。宋运辉并不乐意,笑嘻嘻说:“小孩子家家,那么隆重干什么。”
梁思申毫不犹豫地抵制:“抗议,Mr.宋给我们做辅导员时比我现在还小得多。马厂长,听说您是这儿的老大?”梁思申主动伸手出去,心里却鬼鬼祟祟地想,原来这人就是被Mr.宋欺压的老大,闻名不如一见。
老马使劲握手,不疑有他,旁边宋运辉哭笑不得,终于认清这个小姑娘绝非善类,与他印象中一个人待在异国他乡的可怜小姑娘相差十万八千里。但到了饭桌,梁思申却不愿跟老马搭话了,跟老马说句抱歉,说她出国日子久了中文说不好,就全程说英语了,她知道Mr.宋听得懂,无所谓。可宋运辉听得懂,却说得不好,回答问题回答得那个累,影响他自由发挥,最终梁思申说她的英语,他说他的中文。老马听着无趣,没想到眼前两个人说的没一点私事,他只能埋头吃菜。
宋运辉看梁思申准备不充分,而且也可能因为国情不同问不到点上,很多都是他自说自话。等看看差不多,才跟老马道:“马厂,刚刚码头上老赵找我,你决定了没有?”
马厂长避实就虚:“你看用黄工还是赵工?哪个能力比较强比较服众?”
“我平常跟老赵接触比较多,老赵的能动性比较强,马厂怎么看?”
“呵呵,我一视同仁,一视同仁。”
“现阶段还是侧重工作能力、工作实效来选择干部吧。不过,呵呵,马厂,我前面已经表态了,这事你做主,我不插手,你看我说到安装工作就自说自话。”
老马呵呵一笑,却冲梁思申玩笑地道:“你这个老辅导员老师,工作的时候法西斯作风严重,大家都怕他。”
梁思申笑嘻嘻道:“Mr.宋做辅导员的时候也一样,只有我不怕他。”
宋运辉无奈地道:“一说话就小孩子气,看看你手上戴的东西都是花花绿绿的。”
“咦,抗议,这串东西一点不小孩子气,你看。”梁思申摘下手上一串花花绿绿的东西,放到铺着白桌布的桌面上,“这白的,我让刻成芸豆状,是羊脂级的和田玉;这翠绿的豆是缅甸老坑玻璃种翡翠;这墨绿的豆是和田碧玉;黄豆是和田黄玉;红豆是珊瑚;这黑豆是沉香,雕刻成型很不容易。我拿这些随身带着做参照物用的,这些都是上好的小料。”
宋运辉和老马两个都听得云里雾里,两人虽然贵为一厂之长,可哪里见过这些传说中的东西,一时两人都拿了手串细看。宋运辉仔细看了才看明白,这些东西虽小,却果然好看,他原先以为他给妻子买的玉镯已经是润泽了,没想到还有更美的羊脂玉。“你怎么懂这些的?这些好像是中国传统的东西,不是美国的吧?”
梁思申并不掩饰她的得意扬扬:“当然,我从小耳濡目染,到了外婆家又更不得了,正好Mr.宋送我的《红楼梦》又说到很多这种东西,我就格外留意了,我得拿这些跟同学说明,我是地道的中国人。”
宋运辉跟老马道:“家世不一样,眼界自然也不同,很说明问题。”
老马道:“北京工艺美术店里好像看到过一些。”
梁思申收起手串,笑道:“Mr.宋就是看到也不会在意这些,这都是我们女孩子玩的玩意儿。”
宋运辉微笑,觉得梁思申真是鬼精,还知道替他解围消除尴尬。
饭后出来,宋运辉直接送梁思申上车,到司机已经等候着的车前,宋运辉有些总结性地道:“梁思申,你比我想象中更出色。好样的,回去好好读书,好好做事。”
梁思申听了不由做了个鬼脸,却等上了车才用英语道:“Mr.宋,你老气横秋。”
宋运辉一笑,看着车子绝尘而去,站在空地里微笑了好一阵子,这个有意思的小姑娘。他很遗憾没宽裕时间与梁思申好好说话,不过终于见到真人,比他想象中的更美好,他很欣慰,也很喜欢。
晚上就码头负责人进行表决,有人提出黄工稳重大气,是个坐镇一方的好人选,宋运辉不发表意见,即使马厂长一定要问,他也只说由马厂定,却又问一句昨晚与港机厂打群架的事,有没有处理报告呈交。马厂长说黄工已经把报告交上来,黄工做事耐心周到,有板有眼。宋运辉淡淡说了句原来是交给马厂了,就不再发言。气氛微妙了一会儿,大家又是讨论,整整讨论了两个小时,最终黄工胜岀。宋运辉不耐烦地说句就这么定,起身先走了。马厂长一直看着宋运辉走出去,微微一笑,与大家又说几句,才起身离开。
宋运辉一路好生想笑,硬是忍着,回到寝室关上门,一个人了,才无声大笑。虽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可老马还是反抗之心太炽了点,人这东西只要一急,就容易乱了阵脚,一向老谋深算的老马也会急吼吼上了他的圈套。老赵啊老赵,今晚就能知道结果,知道后你会怎样发火?
宋运辉不去考虑这等啰唆事,拿起电话给家里打。接起的是妻子程开颜,几乎是电话才挂通,程开颜就把电话接起。宋运辉很了然地问:“猫猫在你旁边睡着了?”
“是啊,今天她们幼儿园不知干什么,回来辫子都散了,全身都是汗,晚饭吃到一半眼睛闭上就睡了呢。猫猫一早睡,我们反而都不知道干什么了,清闲得慌,你爸妈也早早睡了。现在啊,电话铃再响几分钟也吵不醒猫猫,你看她,小脚丫子还在被子下面抽呢,一准儿是白天玩疯了……”
宋运辉笑眯眯地听着妻子滔滔不绝,眼前仿佛能看到宝贝女儿红苹果一般的小脸,想着都喜欢,等妻子的发言告一段落,他才问:“你们局里的歌咏会怎么样了?争取到去市里比赛的名额没有?还是你主唱?”
“呀,你小看人,当然还是我主唱啦,我还跟他们说,我跟你一起学的声乐,要是你在,我们还可以对唱呢。我们现在都是下午排练两个小时,排练真好,完了就可以早早回家。今天说春节后市局举办元宵晚会,我们县局唱开场。小辉,你说我穿什么衣服才好?局长说统一服装,局里做。可是主唱是不是该穿得突出点呢?”
宋运辉笑道:“主唱只要一拉开嗓门,怎么都变突出了,再说你又是你们局最年轻最漂亮的……”
“哼,我知道你肯定这么说,你要是混到土豆仓库里,一准披上土黄袍子混得跟土豆一样灰头土脸你才罢休。”
宋运辉“呵呵”地笑,他还真会那样做,入乡随俗嘛。“好吧,要是局长同意,你挑件好看点的长裙穿上,可别冻着。对了,梁思申你还记得吗?她今天来了一趟,小姑娘长得我都快不认识了,那么高了。”
“她……她都二十多了,她当然高,我们结婚前她照片上就已经很高了,你掩耳盗铃。我多想见见她啊,你怎么不带来家里,你该不会陪她玩了一天吧……”
宋运辉听着妻子声调逐渐变高,渐渐语无伦次,只得打断:“我哪有时间陪,就跟她中午在小食堂吃了顿中饭,饭后让驾驶员送她去市里找大寻玩,我们开了一晚上无聊会。”宋运辉伸了个懒腰:“你最近跟你爸打电话了吗?帮我问问水书记家里的号码有没有变,再问问水书记的近况。”
程开颜却追着问:“梁思申干吗这个时候忽然来找你?”
“没问,可能是完成她们学校的社会实践作业,到上海领略一下股市、浦东开发区之类的新事物,既然这么近,就顺道跟她妈妈一起过来我这边了解一下国营企业,那我也顺便推荐她了解大寻那儿的个体经济。小姑娘没白去美国,段位很高,你有怀疑?”
见丈夫这么问,程开颜却不好意思再表达怀疑,绕开了话头:“那我们不说她了,其实你没空可以叫我陪着啊,我陪她逛街买衣服,再去吃饭。你怎么又想起水书记了?要问些什么?要不你还是自己打电话问我爸吧。”
宋运辉心说看今天梁思申穿着打扮那架势,还有手上那串花花绿绿,她哪里可能在这种地方买衣服,但他也懒得提,怕妻子无中生有白操心。“你就问你爸,水书记最近做些什么工作,有没有空闲时间出来走走,我想邀请他来东海看看,你爸肯定知道。我这不是每天忙碌吗,等有时间想起来打电话,不是中午就是晚上,怕影响你爸休息。”
程开颜应了声“好”,又忍不住问:“水书记现在又不管事了,你要他来干什么?”
宋运辉微笑:“我想带着水书记到东海厂转一圈,想跟他汇报汇报近况,想看他会心一笑。”
程开颜不由得笑:“嘻嘻,你不会是想听表扬了吧?爸爸不才来表扬你了吗?你还不够啊。”
宋运辉道:“不一样,我要的不是表扬,是会心一笑。”
“对了,水书记严厉,他一般不会表扬人,能跟你笑笑已经不错了。你其实还是要表扬啊,比猫猫小朋友还热衷呢。”
宋运辉只能无奈地笑笑,承认自己就是跟猫猫学的,热衷表扬。然后去电寻建祥,了解一下梁思申玩得怎么样,寻建祥说才送梁思申回宾馆,几年不见,小姑娘越发坏得跟妖精似的,很有意思。宋运辉回想一下,梁思申可不真是像个妖精,才多大的人,别人说个头她就能猜到尾,跟她说话说费劲也费劲,一不小心就给拎到痛处了,可说不费劲也真不费劲,说什么她都懂,不用解释。想到这儿,宋运辉查阅电话号码簿找到宾馆电话,给梁思申打过去。
梁母接的电话,梁母说话很客气:“小宋,不好意思打扰你这大忙人。我们才回宾馆呢,小寻带着我们吃了很多好吃的,小寻爱人也很热心。思申正说明天早上要打电话找你呢,你来电话正好。思申……”
梁思申拿起电话就道:“报告Mr.宋,我正在做笔记。大寻说的杨巡真是太神了,我真想见见他,可惜他妈妈去世,自古英雄多磨难。大寻也是,社会对大寻真不公平,可看到大寻满不在乎的目光,我相信大寻一定能坚强面对。呀,其实我真想看看杨巡的眼睛是怎么样的,大寻说杨巡整个一个嬉皮笑脸的,应该不会吧?我问了大寻好多问题,奇怪,在中国开一个公司有这么难吗?个人真的不能开公司,还得挂靠?看来我把资金作为切入口有一定错误,光看资金流向其实还不能反映问题,我还得分析甄别政策对不同体制企业的区别对待。是这样吗?”
宋运辉不得不笑着打断:“你慢着,你慢着,再说我得掏笔做记录了。杨巡这个人表面嬉皮笑脸,本质应该与表面相反,不经意的话会被他迷惑。大寻是个真男人。个体户开公司,就我所知,门槛很多,条框很多,但我没法像杨巡那样有亲身体会,杨巡可以说是我国个体户成长发展的一个典型。我跟杨巡的认识是在老家开始……”
宋运辉简略扼要地跟梁思申提了提杨巡的成长史,梁思申连忙腾出一只手刷刷记录,但随即问了好多问题:“为什么要那么麻烦地馒头换鸡蛋、鸡蛋换粮票钞票地绕大圈子?不能直接馒头换粮票钞票吗?为什么要去东北发展?什么叫红帽子?为什么要戴红帽子?大家不是一样挣钱吗?凭什么歧视个体户……”
宋运辉最先还能回答几句,到后来被问得口吐白沫,不能回答,这才发现他平时看着以为理所当然的现象,竟然经不起梁思申的质问。他只能回答:“制度的改变得一步一步地来,你不可能要求一蹴而就。政治经济学里面说,生产力推动生产关系的改变,而生产关系又促进生产力的发展,这其中需要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协调配合纠差,不能超前也不能落后。”
“可是不正确的制度应该立刻更改,为什么还要一步步来?为什么不能让个体户放开了发展,非要给他们设定那么多不合理的限制呢?他们只要合法经营,合理缴税,他们还能解决就业问题呢,那对杨巡他们不公平。”
宋运辉道:“目前个体户发展中存在很多弊端,扰乱市场秩序的钻营行为比比皆是。比如生产假冒伪劣产品,仿冒名牌产品,扰乱物价。目前国家开始清理三角债,起源就在新兴的一帮个体户拿了国营企业的货物而不给货款,导致不少国营企业难以为继,不得不倒闭。国家没法放开,才放开一点点,你看,就乱成这样,且不说他们还是权钱交易的发端。”
“Mr.宋,你也歧视,你颠倒因果。如果给予杨巡等个体户平等权利,他们又何必钻营呢?他们得不到合理空间,当然只能畸形发展。这完全是不良的因开岀的罪恶的花。美国遍地个体户,并没见市场秩序不良。”
宋运辉被梁思申驳得汗如雨下,他又不便一本正经对着小姑娘上纲上线,只好说:“制度不健全的情况下,一下放开,拿什么去约束个体户?这个问题太大,我建议你有时间去看看乡镇企业,尤其是村办集体,那也是一种典型,可能可以回答你的一部分问题。多看,多想,别一锤子做出结论。”
梁母在一边听着也差点伸手捂住女儿的嘴:“别乱讲,小心犯错误。”
梁思申对妈妈的小心翼翼不当回事,却被宋运辉拿乡镇企业糊弄了过去。她想了一下,道:“Mr.宋说的那个小雷家村,我查地图了,这回可能我来不及去。我只有回家让爸爸帮我找个典型的去看看。我很高兴,Mr.宋不是跟我爸爸那样的传统官僚。这回到广东看了深圳,又到上海看了刚开业的股票市场,我感觉,在这样发展的环境下,爸爸妈妈的思想肯定是跟不上时代了。”梁母在一边无奈地瞪眼。“但是国家已经变化很大了,我却看到更多问题。”
宋运辉只能又玩玄的:“这是因为进步,你在进步,国家也在进步。”
梁思申毕竟对中文接收不良,消化不良,想了想,一时猜不透宋运辉话里的玄机:“OK,应该是的。”
“还有,有个态度问题我必须向你严肃指出。你留学美国,看到的听到的学到的是先进前沿的东西。但是你不能抱着挑刺的态度回国,见到不顺眼的都是机关枪似的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肚子怨气。我们国家拨乱反正以来,国家正努力推行改革,努力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作为一个公民,我们看到问题,更应该想到我该怎么做。你回头考虑一下,空谈与实干,你选择哪样?问题需要调查清楚,差距需要认识清楚,然后呢?什么才是正确的态度?”
梁思申的脸“哗”地红了,声音立刻低了八度:“可是……可是我看到的也是问题啊。”
宋运辉道:“你看到的确实是问题。但你在感觉国内大多数人,包括你爸妈,落在一口落后的井里坐井观天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你也只不过是落在一口叫作美国的井里坐井观天,何况你还是在校学生,你的井口更小。你看待中国问题的时候,不能完全用你还没经历过社会的理想化标准来衡量,那就有点像跟小孩子比腕力,跟大人比精力,永远都是你有理。你应该先认识中国的大环境,这就是我说的多看多想,不要急于得出结论,你说呢?”
梁思申不由得吐吐舌头:“Mr.宋,你好严肃,难怪你办公室里人都怕你。”
梁母旁边听了松口气,心想好歹还有人把越来越狂傲的女儿收拾了,女儿这个大朋友没认错。
宋运辉“呵呵”一笑,宽慰几句,才放下电话。他难道还真要跟梁思申较劲不成,他只不过因为出过国,接触过洋人,清楚国外对中国的误解,才能看到梁思申的怨气,可小姑娘能这么生气,多少也说明是有良心的不是?
想到他还差点被逼问至无言以对,宋运辉一直想笑,非常好的头脑碰撞,他心情愉快地拎起热水瓶去水房,不料转弯就遇到老赵。宋运辉心里都是刚才的争论,随口说声“还没睡啊”就想过去,却被老赵跟上了。走上几步,宋运辉才醒悟过来,再看老赵一个劲吸闷烟。他一笑,走到空旷处问:“你已经知道了?”
“废话,看你笑眯眯的,反正对你都一样。”
宋运辉一笑:“不一样,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本来我周末可以验收引桥主体的。”
老赵忽然笑道:“宋厂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还真闹情绪了不成?又不是我儿子那年龄人。”
宋运辉笑道:“那是,按说也不应该。那我就放心啦,我眼里只有进度、进度、进度。”
宋运辉扬长而去,扔下老赵留在室外。夜风强劲,吹得他一身工作服变了形。宋运辉忽然想到白天工厂门口衣袂飞扬的梁思申,呵呵,可他哪有梁思申那等风姿。梁思申是天之骄子,谁不想把梁思申的活法当作理想呢,梁思申几乎是他从小理想的具体表现。


02


小雷家春节前分福利照旧,全村老少乐呵呵分享果实。谁都看得出可能的水深火热,但谁都没放在心上想。这么多年风风雨雨下来,大家都已经相信村子相信雷东宝,相信他们的生活不会岀差错。这不,丰厚的福利一点没变不是?除了小雷家顶端的这几个。
雷东宝和红伟忠富正明几个都跟杨白劳似的躲了出去,他们虽然有意拖欠部分国营企业的货款不还,可心里总是存着欠债不还的歉疚,年底一到,一众债主蜂拥上门,他们只得避了出去,雷东宝自然是躲到韦春红的饭店里。
唯有大管家雷士根没法躲,于是他在村办被黄世仁们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坐在最中心的士根天天呼吸不畅。
士根心想,再这么下去,他即使不给讨债的拿口水淹死,也得被大伙儿围住闷死。好在雷东宝得知他的苦处后,通过电话遥控指挥,纠集村子里一帮男女老少,拿几根毛竹封住村口大路。谁想进村,问清楚,若是来讨债的,坚壁清野。于是,立竿见影地,小雷家村又复世外桃源,雷东宝和红伟他们又悄悄回了家门。
随即有上级部门来电询问此事,士根很担心小雷家的赖账手段会被上级机关处分,可出乎他的意料,来电关心之后便没了下文。或许,此刻来电部门也正轰轰烈烈筹划着欢度春节呢,谁耐烦管什么愁眉苦脸的事儿。
陈平原也来过电话,也是士根接的,陈平原稍稍过问了一下有人要债不成的事,就要雷东宝打电话给他。士根有心想劝雷东宝装不知道,但雷东宝说怕啥,怕谁都不怕陈平原。结果果然,陈平原啥都没提起,只说晚上一起到市里吃顿饭,认识几个邻县的致富先进带头人。
雷东宝一听这等饭局,没二话,跨上摩托车就去。到一家门面装饰堂皇、闪烁艳红霓虹灯的饭店门口停下车,身后“吱”的一声,一辆崭新漆黑的轿车几乎是顶着他摩托车后轮停下。雷东宝往后一看,见车上下来一个穿黑皮毛领大衣的胖男人,随即车子另一边下来一个司机,帮拎着一只才两个巴掌大的手提包,派头十足。
待到走进饭店落座,雷东宝才知,车上下来的那个胖子与他同桌。一桌十二个人,除了陈平原和一个邻县的书记,其他都是雷东宝式的人,环肥燕瘦,以环肥居多。那个跟着雷东宝下车的胖子就坐在雷东宝身边,说起话来声若洪钟。一介绍,雷东宝就知道这胖子是谁。那是邻近市区一个村的村支书,原先是个体户,卖小五金的。发家后将全村人带动起来,全村人投桃报李,一致要求他做村长做书记,上面一纸任命,他真就干上了。正好这几年流行羊毛衫,他发动家家户户添置羊毛衫机做加工,先跟几家上海羊毛衫厂搞联营,后来踢走联营厂自己挂牌生产,村子里先是遍地开花的羊毛衫作坊,然后变成遍地开花的羊毛衫小厂,等到去年那胖子要村民集资在国道边开了一家很有规模的羊毛衫批发市场后,好几家羊毛衫小厂脱颖而出,成为颇有规模的中号厂。
那胖子支书在饭桌上说,现在他不用管别的,只管收钱。但他也有宏图大略,那就是大力引进资金。那胖子口才好,能说,滔滔不绝,听得雷东宝异常艳羡。而那胖子跟说书似的说起引资时候的所作所为,诸如发动全村老少突击打扫全村卫生,甚至玻璃都擦得干干净净,诸如村里出钱统一将村屋外墙粉刷一新给资方良好印象,诸如借钱买日本产皇冠车,向对方展示经济实力等,都让大伙儿听得赞叹不已。雷东宝听着这些,眼前不知不觉浮现岀当年参观天津大邱庄时候看到的一幕一幕,那豪华气派的德国奔驰车队,络绎不绝的参观者。
等吃饭结束,陈平原特意把雷东宝叫到车上,意味深长地道:“那胖子,我早认识,以前他还是学你先进事迹的积极分子。我今天特意叫你来跟他见见面,听听他这些年做了些什么。雷老虎啊,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你落后了,无论从思想还是行动上,你都大大落后了。”
雷东宝被陈平原激得无话可说,抱着双臂“呼呼”冒粗气。硬着头皮才说一句:“我这是艰苦奋斗。”
“艰苦你个……”陈平原生生将一句粗话咽进肚子里,“全县都知道你小雷家现在满是讨债的,讨债的还告到县里来。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你原先那套模式不行了,此路不通了,需要改换思路,另找出路。我为你好,你可别因为我骂你几句就好心当作驴肝肺,你小雷家何去何从,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雷东宝瞪着眼睛,牛蛙似的鼓了鼓腮帮子,可最终没说出话来。陈平原斜眼看着,见雷东宝一直不表态,生气了,捞过手去打开车门,推推雷东宝,道:“你下车前我最后再啰唆几句。今天这顿饭,是我特意为你组织的,目的只有一个,让你看看原先比你落后的人现在如何比你先进。你雷老虎如果还有一些血气,还是个男人,你做给我看。”
看着陈平原的车子扬长而去,雷东宝待在冷风里差点吐血。他雷东宝,如今就这么被人瞧不起了吗?小雷家目前发展平稳,反射炉爆了之后他们没给贷款压死,雷东宝本已感觉自己英明伟大。可是这话经过今晚一顿饭,他再也没脸提了。一比较,长短胖瘦全都盖不住。尤其是人家当初还是学着他的经验发家,如今反过来可以做他的榜样,饭桌上给他传授合资经验,叫他一张老脸往哪儿搁,他还有脸说小雷家不错吗?
雷东宝闷闷不乐地回到韦春红那儿,辗转不能入睡。
这个春节,他没去宋运辉家,只打了电话去,但前岳父岳母没接。宋运辉倒是跟他讲了不少时间电话,但雷东宝最想知道的如何引资的事,宋运辉也不知道。雷东宝又打电话给老徐拜年,也是急切地问起引资的事,但老徐建议他因地制宜,未必一定要赶时髦。但雷东宝不觉得这是赶时髦,这就是来钱,他最缺的就是钱。
春节过后,忠富继续快马加鞭地赶他的冷库工程,雷东宝则是找县里找市里要求介绍引资。终于在一次市领导外访后传来一条消息,有一家台商准备过来考察投资环境,打算成立出口用的冷冻肉食品加工厂。市里要求几家候选对象各自写上自己现有优势,供台商选择。雷东宝得知这一信息简直喜出望外,凭他手底的养猪场,这台商不正是冲着他小雷家来的吗?这整个市整个省,又有哪家集体有他小雷家那么好的底子,拥有那么多的生猪存栏?
忠富却表示疑问。小雷家的猪场办得好好的,得来的收入全部归小雷家自己,何必要另找个老板来管着?这反对被雷东宝呵斥了,雷东宝说忠富小农经济,以前只看到眼前两口鱼塘,现在只看到小雷家一个养猪场。忠富将信将疑地,合着秀才士根做出一份非常说明问题的报告,递交市里相关领导。大家分析以后都觉得,这事儿能成,小雷家几乎万事俱备。
因此不等市里给回复,雷东宝就先布置下去,让村里立刻展开大扫除。房子是不用刷了,都是整齐的新房,但还是买来石灰,把所有的树,包括行道树和山上的果树,在近地处都刷上一层白灰,远远一看,非常齐整。杂草拔了,玻璃擦干净了,村里的水泥路都用高压水枪洗了,谁走进小雷家,都会感到眼前一亮。
为了工作,为了引资,雷东宝一丝不苟,不耻下问,去胖子那学习经验。市里也重视,台办也来了人,查看墙上有没有比较敏感的标语。市里来人还酒后吐真言,说看了那么几个候选点,就小雷家的是最起眼的。
在一次次地按照台商方面的要求补充材料之后,不久,市里就传来消息,台商准备过来考察,而小雷家排在第一名。这个消息传到小雷家,雷东宝立刻让四眼会计打开久已不用的广播喇叭,大声把好消息传遍整个小雷家,小雷家人沸腾了。
雷东宝抓来村里主要骨干商量了一下,决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花血本买辆进口汽车。研究来研究去,大家又觉得一辆太寒酸,不如买两辆桑塔纳,人家也是合资的,没比进口差多少。大家还筹划着等台商到来那一天,桑塔纳自然是要岀动的,而村里还要把所有摩托车也召集起来,擦干净打足蜡,整整齐齐排在显眼处,震一震那些台商。小雷家别的不说,多的是鲜红的进口摩托车。
说到做到,雷东宝立刻让村里车队负责人四宝着手买车。因为有招商引资这么个大任务摆在面前,市控办(市控制社会集团购买力办公室)特事特办,很快办下各项审核程序,四宝立即带着人乘火车去上海提车了。小雷家刚刚存起来的一些钱当然给搜了个空,好在县里特批一些贷款,总算把购车款圆满解决。
台商来的时候,小雷家一深蓝一深咖两辆桑塔纳开去火车站迎接,接来齐刷刷四个台商,都是穿深色西装,打笔挺领带,雷东宝看看自己一伙儿人,一样的西装领带,怎么就不如人家的挺刮呢?不过,别看是台湾人,鼻子眼都差不多,最多他们皮肤白一些细腻一些。
车子顺省道开往小雷家,正好山上层层桃李花,车子里的台商都指指点点地说真是太美了。正明妻子普通话好,文化程度高,人长得靓,由她跟台商介绍说这是村里集体种的果树,有些什么品种,用养猪场的沼液沼渣培育。雷东宝当兵几年,普通话也能说,可他说话跟吵架似的,怕吓到细声细气的台商,不敢多说,就坐前面听着。但他此时吩咐司机把车子开慢点,让台商看个够,他听得台商似乎挺是赞赏。
但是,等到带着赞赏表情的台商走出车子,站到空地上,立刻就有人耸耸鼻子,敏感地问:“什么气味?”
雷东宝闻了闻,心想什么大不了的事:“电线厂的味道,闻着闻着就习惯了。以前才臭,沼气池没造好的时候,进村就是猪粪臭。”
几个台湾人议论了一下,跟雷东宝提出要到电线厂看看。经过河水墨黑的小桥,四个台湾人饶有兴致地跟着正明把登峰摸了个遍,最终找出臭气源头,又同时找到废水源头。四个人对着塑料原料包装袋上面的说明认真研究了好一会儿,又窃窃私语商量一阵子,有人开始摇头。但四个人还是又参观了养猪场,以及其他鱼虾大棚,还把预制品场和开工一半的铜厂参观了个透,没吃晚饭,由小雷家的车子送回市里宾馆。
当晚,陈平原气急败坏地打来电话,说事情黄了。台商提出,小雷家村污染严重,不适合开办食品加工厂。
雷东宝不信,借口,这纯粹是借口,台商一准不是真心投资。然而,几天之后,县里传来消息,台商选中一块被市里排在末位,几乎可称作是不毛之地的地方,不仅要办食品加工厂,还要发展大型养殖场。
雷东宝真是彻底搞不懂了,怎么可能会是这种结局,究竟陈平原说的污染严重算是怎么回事?
雷东宝终于想到宋运辉几年前一个冬天,曾经就电线厂的污染问题差点跟他翻脸的事。他一定要搞清楚这件事,立刻打电话过去问。宋运辉没想到小雷家的引资工作居然会在污染问题上吃瘪,问清当天台商参观详情,便知污染问题出在哪儿,污染会对人身体造成何种影响,既然如此,一家做出口食品加工,质量要求极其严格的工厂是不敢冒险在这种污染环境下开建的。
雷东宝这才明白原因所在,看着台商说到做到,果真携巨资进入,迅速开工建设,而那些轰轰烈烈都与他小雷家无关,他心里不知道是后悔还是难过,总之沉闷了好几天。而小雷家这回为了台商的参观,又背了几十万的债,整个一羊肉没吃到,惹了一身骚。
而且,大好的机会,一个本可以令雷东宝恢复扬眉吐气的大好机会,就这么眼睁睁溜走了。这简直比机会没来敲过门都令人难受、难堪。晚上一想到前两天的不幸落选,想到落选前村部响不尽的来自各部门要员的关心电话和之后的冷落,雷东宝心中无限的失落,辗转无法入眠。他心里生出疑问,他真的不先进了吗?
正好韦春红收了店铺打电话过来,韦春红一问要不要给东宝留着门,雷东宝就不耐地道:“你不是买木兰了吗?”
韦春红幽幽地道:“你妈在吗?你妈在我就不敢来了。”
雷东宝郁闷地道:“我心情不好,你别挤对我。”
韦春红知道雷东宝这个人,只是轻柔地道:“虽然你心情不好,可有些传言我还是得告诉你,你可以着手有个打算。自打传言台商是因为小雷家污染问题放弃你们后,我今天听到传说,说小雷家的猪是死鱼死虾喂出来的,猪肚子贱,吃了不会死,人常吃这种猪肉得岀问题,尤其是小孩子。又说小雷家的鱼虾牛蛙是拿猪粪喂大的,那些鱼虾牛蛙肚子里不知道多脏,说小雷家人断子绝孙,做得岀那么脏的事,难怪台商不肯出资。”
韦春红还说着,雷东宝已经嚷嚷上了:“说什么话,说什么话?!”韦春红没有中断,临了又问一句:“真不给你留门了?那我关门睡觉了。”
雷东宝忙道:“你话还没说完,你赶紧来一趟。”
“累了,再说到你家又得听教训。还有什么话?”韦春红有些期待,期待雷东宝说出她想听的话。
雷东宝道:“有人送我一只金戒指,很小,比你戴的小,我转送我妈了,我说是你送的,她收得挺高兴。”
韦春红在电话那头撇撇嘴:“我也想着戒指呢,手指头还空着好几根,不去你那儿了,一天站下来很累。”
雷东宝道:“明天有人再说起,你给辟谣,什么话呀,谁那么没良心喂屎给鱼吃。”
韦春红有些失望,有意违拗:“我没本事,又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说了也白说,经不起别人一声问。”
“少来,少来,你这张嘴,活人能让你憋死,死人能让你气活,你能没本事?”
韦春红干咳一声,道:“明天……你跟忠富他们说一声,我这儿不要牛蛙鱼虾了。传言一传开,估计没人吃那些,进货也卖不出去,你还是想个办法吧。”
雷东宝一愣:“你怎么能带这个头,你得给我拿饭店当辟谣的桥头堡,你饭店里也不进鱼虾,人家不更相信了?”
“呀,奇了。你不想点主意扭转局面,靠我饭店里摆满小雷家的鱼虾有什么用,就算把我饭店拖下水,你小雷家不吱声,照样没人信。还是别牺牲我了,你想办法吧。我睡觉了,你也早点睡。”
放下电话,雷东宝心想,难道真有人相信这事?即使小雷家想喂鱼虾吃猪屎,那也得喂得下去啊,鱼虾又不是狗,还能吃屎?鱼虾吃得才精细,不是特配的料不吃。雷东宝暗自也为传言与塑料无关而感到侥幸。他打算再看几天,他不信那么荒唐的传言会有生命。


03


杨巡率领弟妹三个以本村有史以来最盛大的葬礼送走母亲,凄然回到母亲音容犹存的家里。一路上总是有人与他打招呼,他都是阴着张脸,两只眼珠子没有热度,不,是低于零摄氏度。
杨速杨连自觉地去灶头忙碌做饭,杨逦哭着跑上楼去,将房门关得山响。三兄弟齐齐看着楼梯方向,杨速打破宁静,道:“大哥,老四不知道出去挣钱有多辛苦,她对你暂时的不理解,你别放在心上。”
“我怎么会跟她闹脾气。我现在只想一个问题,要不要给老四转学去我那儿,你们两个都上大学,老四一个人在这儿,我不放心。”杨巡话里充满担忧,可依然面无表情。
“转高中会影响以后高考,老四转去大哥那儿未必能进那么好的高中。我们高中别的不说,老师猜题几乎能猜到一半。”杨连就事论事,“而且就是转学,也不能转户口,老四以后还得回来高考,挺麻烦。”
杨速道:“大哥别急,我再半年就毕业,我争取分配回来,看着老四。”
“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接下来的半年。唉,要不我把那边市场先放一放。”杨巡无奈地想到,好歹寻建祥是个够朋友的人,交给寻建祥半年,他家里市场两地跑,应该问题不大。
杨速道:“要不还是我退学吧,最后半年反正也不用再学什么,待着只为一纸文凭。中专文凭算不得什么值钱货,老四才是最让人担心的。”
“文凭不算什么,户口很算什么。你们一定要进国家单位。我这半年两头跑跑,那边的大寻我能放心。”
“大哥……”
“别说了,家里一个个体户够了,你们都给我吃皇粮,过安稳日子。”
“我不是这意思。大哥,问题是现在……”杨速顿了顿,招手叫杨连替代他坐灶窝,他走出来附杨巡耳边轻道,“问题是现在老四看见你跟看见仇人似的,她能听你的吗?别你管着她,她变本加厉地别扭,她让妈娇惯的。”
杨巡看看杨速,心想老二说得对。妈刚过世的时候,杨逦哭得死去活来,但才回过气来,就跟他吵架,把去年寄的信翻出来说事,说他害死了妈。杨巡自己都悔得不行,哪里会解释,就任着杨逦哭闹。这几天里,杨逦正眼都不瞧他。可是又怎么能叫杨速退学?个体户朝不保夕,他味道吃够,杨速可以堂堂正正做国家干部吃公粮,他再活动一下帮杨速找个好单位,哪里用得着跟他一样天南地北地吃苦。杨巡一时难以委决。
但是想到妈妈临终时候的殷殷嘱托,他心里想,怎么都不能辜负妈的期待。
灶窝里的杨连插嘴:“大哥,我可以申请停课一年,而且我还可以督促老四读书,除妈外,她最听我的。”
两个弟弟如此懂事,板着脸的杨巡鼻子酸酸的,他更得照顾好那么好的弟弟们的前途。
饭菜做好,三兄弟都是有意无意地选择了全部吃素。杨连上去叫杨逦下来。杨巡本来还以为杨逦会赌气不下来的,没想到杨逦的脚步跟着杨连的下来了,但是杨逦才现身在楼梯间,就霹雳似的扔下一个炸弹:“我要分家。”
杨巡愣住了,立刻一双黑瞳瞳的眼睛射向杨逦。杨逦本来挑衅似的看向杨巡,一见这目光立刻吓得浑身一寒,但还是坚持着尖叫:“我要分家,我自己过。”
杨连想都没想,转脸就问:“为什么?”
“我不要跟害死妈妈的人住一起,我要自己过,我从今以后只有二哥三哥。”杨逦倔强地表明她的态度。
杨巡墨黑的眼睛死死盯着小妹,心中光火,他和杨速在杨逦这个年龄的时候早就开始出去做小生意,看人眉头眼色,挣钱养家糊口,哪里敢如此放肆,但他隐忍不发,毕竟是他害死了妈:“吃饭,吃了再说。”
“不吃,说完再吃。”
杨速没杨巡好耐心,见此低声喝到:“老四,妈尸骨未寒,你这么快就想拆家,你不怕妈难过?”
“妈会支持我,我从小就跟妈睡一个被窝,妈的想法我最能理解。我要分出去,我不要跟害死妈的人有瓜葛。”
杨速再次喝道:“胡说,大哥辛苦养家,你体谅过大哥的辛苦吗?我们一家最无知的是我们三个,我们对家里一点贡献没有,还拿家里的吃家里的,我们才是榨干妈妈生命的凶手,我们如果能分担一些大哥的辛苦,还用得着妈妈出力吗?老四你不许胡闹,家里已经失去了妈妈,我们家不能再分了。”
杨巡不由看看杨速,有点刮目相看,没想到以前一直依附他的老二,已经有独立见解。看来中专里面当学生会主席还是很有好处的。杨逦却道:“没有,我们已经够吃够穿,是他好高骛远、盲目扩张,才会害妈妈那么辛苦。”
杨速道:“你以为大哥做生意跟坐机关一样,每个月稳稳进钱吗?我起码跟着大哥去东北做过,做生意不进则退,一天不努力就被人逐出市场,没有饭吃。妈妈比你懂得多,妈妈都没说大哥,你说什么?”
杨逦怒道:“你不要以为妈妈走了你得靠着他生活,就心甘情愿做他狗腿子,做人要有骨气,不吃嗟来之食。”
杨连忙道:“别口不择言。”
杨速也光火了,怒道:“好,你不吃嗟来之食。你过来,我给你算账,看你这几年吃了多少嗟来之食。大哥出去做生意前,我们家只有一间破屋和几百块钱的债,还有我们五张嘴。真要认真算,抵消过后,家里一份家产都没有。是大哥这几年挣的钱帮妈解脱困境,又造起房子,付岀我们学杂费,还有你身上的衣服。你真要分家?告诉你,你一分钱都拿不到,你还得赔大哥这几年贴在你身上的钱。你分啊,妈妈辛辛苦苦把一个家维持到现在,妈妈最宠你,妈妈去世没几天你却是第一个跳出来闹分家,老四你还是人吗?”
杨逦一时说不过杨速,又没杨速声音大,早已泪眼婆娑。一时顿足道:“狗腿子没你这么做的,妈才去几天你就欺压我,你心里才是没妈妈。没关系,你尽管逼我,你可以一分钱也不给我,我自己出去工作养活自己。”
杨巡旁观着,心里为杨速的理解感动,但更对妈妈愧疚。他伸手压下杨速,声音不高地道:“吃饭,吵什么吵。”
杨连伸手拉杨逦,但杨逦扭身挣开,一战失利,又要转回楼上,以绝食抗争。杨巡猛拍桌子,喝道:“杨逦,吃饭,吃完要分就分。”
大家一时都愣住,呆呆看向大哥。杨巡黑着脸先坐到桌边,又黑着脸道:“杨逦,盛饭。”
杨逦看到杨巡墨黑的眼珠,一时脑袋一片空白,鬼差神使地真去灶间盛饭。杨速急道:“大哥……”杨巡沉着脸摆手阻止杨速,高深莫测地坐着一声不吭。杨连忙去帮忙盛饭,与小妹一起捧饭出来。四个人各据八仙桌一边,闷声不响吃饭,但谁都没胃口没心情,都是马虎吃一碗了事。
杨巡吃完,将饭碗一推,道:“开始分家,我说了算。老二说得没错,家里本来是负资产,早已被我们四张嘴吃空。但老二忘记一件事,我们每人名下还有一份承包地。我们四个现在谁都不像种地的,名下的地都转包给别人。每亩半年六十块。杨逦名下四分地,一年四十八块。老二老三名下现在没地。老三以前帮着卖鸡蛋挣钱,我折算给你三年工资,每个月八十,逐月给你。老二贡献更大,毕业前每月三百。老四你没贡献,但你还没成年,不足十八岁,你依然可以住家里不搬,一直住到十八岁。你生活费自理。这样分配,你们有没有异议?”
杨连这回难得第一个发言:“我不分家,大哥你一分钱都不用给我,我就是不分家……”但说到一半,却见大哥冲他偷偷使眼色,他一时不知怎么办,但立刻噤声,感觉大哥有话要对他说。
杨速感觉大哥行止怪异,因道:“大哥,你即使要分家,今天也不是时候。你若真分家,我也不会要你一分钱,你已经为我们做得够多了。老四,你上去好好想想,老三,我们收拾桌子。”
杨巡看着杨速,眼眶热热的,满心安慰。他怕自己失声痛哭,掏出香烟猛吸,杨逦早就抽身上楼去。杨巡吸完一支烟才能跟去灶间。杨速先轻道:“大哥,老四这人冲动,她现在自以为悲壮得很,你别生她气,我们不能分家,你的钱我一分不要。”
杨巡叹声气:“老四这人,我现在不担心别的,只担心她自暴自弃。就像你说的,她现在悲壮得很,她就像炮仗,一点就爆。依老四的脾气,一时三刻想让她讲理,难。我刚才吃饭时候想了,她也不小啦,就算是你退学跟着她,老三停学一年管着她,她要自暴自弃,你们管得了?她要是个男孩,我随她了,可她是女孩,她乱来会吃亏死。我只能将计就计,老三,这任务就交给你。”
杨连不知道怎么执行,但忙上点头道:“好,我等开学就回去学校申请。”
“不用,唉……我恶人做到底吧。明天我再提分家,你们都装作勉强答应。老三,以后老四的生活费我都打给你,不限多少,要用多少给你多少,你计算着用。你回头装生我气,跟老四一起背后抱怨我去,骂我小生意人没见识眼睛只盯住钱,分家都一定要搜光刮光,不给你们活路……”
“大哥!”杨连出声反对。
杨巡摇头,轻道:“听我说完。你这么跟老四说,争口气,咬牙忍一忍,你们两个艰苦几年,一起用我给你的工资,你的奖学金,还有你勤工俭学来的钱。你说你未来是重点大学毕业生,老四也一定要考上重点大学,你们要骄傲地拿血红文凭给压迫你们的初中生我一记最响亮的耳光,这是唯一给妈妈报仇的办法。老四现在恨死我,只要能让我生气的事,她什么都会血性地去干。大概只有这个办法才能让她接受你的钱活命,激她钉在学校里不要命读书。等以后,过了这难关,她气头过去,再跟她解释吧。”
“大哥,这话我说不出。”杨连一脸为难。
“说不出也得说,这是任务,为老四好,一定得做。本来可以交给老二,可老二已经早爆了,不可能再让老四相信。”
杨速皱眉道:“大哥,别急,再想想其他办法。这办法……太邪门了点吧,太委屈你。”
杨巡点头:“我现在心里很乱,好吧,先拖几天,有新办法的话,就照新办法做,没新办法,只有从权。不要计较过程,我们只看结果。老四不走弯路就行。”
两个做弟弟的都一筹莫展,尤其是杨速,虽然早知道大哥以前做生意时什么办法都用得上,鬼脑子特别灵,可怎么都想不到大哥处理家务事也是不拘一格。可暂时他也想不出有更好的办法,杨逦从小被宠得太倔了。
四个人清冷地度过第一个没有妈妈的春节,杨巡不知挨了杨逦多少白眼,杨逦始终梗着脖子一点不肯被哥哥们说服,三个哥哥最终不得已,只能拿出分家这一激将的法子,四个人还郑重其事地在协议上按了手印。杨逦果然被杨连激得热血沸腾,咬牙切齿发誓一定要用文凭回击老大。杨巡见激将法成功,心里虽然非常难过,可只能装作愤然。杨逦不知,看着杨巡的愤怒,她觉得自己胜利了。
杨巡装样装到底,虽然非常不放心弟妹三个,可还是给最懂事的杨速留下钱,自己装作被气走。心里一直念叨着家里不要岀事家里不要出事,好在杨速懂事,隔三岔五给个电话汇报一下。母亲去世后,这个家需要艰难地调整重心,家里的每个成员也需要艰难地调整重心。
杨巡虽然担心家里的弟妹,工作的事则是一点不敢耽误。他除了抓紧时间给头头面面的人物拜年,也一刻不拉地抽出时间,先单枪匹马去市里次高大厦里的国际信托投资公司探路。
杨巡骑摩托车到国托楼下,见门前广场一排排自行车后面,有一排全部放的是摩托车。他一向最烦摩托车与自行车混放,取出时候得扛走好几辆自行车才能把摩托车取出。因此见到广场上有专放摩托车的,他立马放车过去,而毫无疑问,一个收钱大妈不知从哪儿机警地钻出来问他要钱。
杨巡几乎是职业病似的,在这么一长溜摩托车阵中,嗅到财富的气息。他一边停车,一边顺口就跟大妈搭话:“这儿人富啊,那么多人骑车上班。”
大妈道:“大半是国托的,瞧瞧,都是新买的。”
杨巡一听,心头一震,连忙拿眼睛好好打量眼前崭新的摩托车,立马决定返程,不上去了。坐驾还不如国托普通员工,上去铁定被人看不起,这世道先敬罗衫后敬人,人家怎么肯掏钱贷款给他?杨巡做了这么几年生意,借钱还钱是家常便饭,他最清楚借出方的心理:借债的人越富,越光鲜,越借得到钱;越穷,越需要钱,越借不到钱。
回去自己市场里的办公室,见几个前市场员工在门口探头探脑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他两只眼珠子只是稍微捎他们一眼,就径直进去,理都不理。那些本地人,用他们的时候,他们干活挑三拣四,暗着欺负他是外地人,拿方言背后乱笑;真不用他们,他们又恋恋不舍。但杨巡才不怕那些本地地头蛇,他有寻建祥,他还有刚从老家带来的一批老乡,老乡一来就接上手,把门的把门,把关的把关,把市场管理搞得服服帖帖,都有心一同地听他的话,因此被解雇的本地人想进门闹事都别想。
而市场门口原本乱停乱放,抓了这头乱那头的三轮车大板车,也都整齐了许多,起码,让出一条可以让人货方便进出的宽道来。老家人就是让人放心。
与寻建祥商量半天洋枪换炮,可是买大发没派头,像出租车,买桑塔纳又太割肉。好生委觉不下,又想到买车钱能不能算到成本里面抵税?要是能抵税,等于国家帮着出车钱。杨巡一想有门,赶紧找去税务局咨询。
寻建祥等杨巡走后,起身出去市场巡查。这市场,即便是哪儿钉子稍微露出一点锈斑,他都是知道的,而出身消防重点单位的敏感,让他对市场的消防也加倍小心,所有干粉灭火器上面的压力表,他每天都要亲自查一遍,不行就换下。虽然杨巡曾经如释重负地跟他说过,开市场有一个好,只要房子不塌不垮,火烧水淹都没事,旱涝保收,因为里面的货物都不是自家的。但总不能掉以轻心吧。寻建祥笑自己可能是跨入中年了,现在做事异常周全小心。
如今他成家立业,收入稳定,住的是东海厂的市区宿舍,宋运辉给搞特权,硬是分给他妻子一套两室一厅的,现在他只等着妻子怀胎十月生个小子出来。宋运辉曾笑话他,说他现在一点浮躁的心都没了。是,他现在生活有盼头,有准头,还浮躁个头?不过他生活也有压力,他现在要给怀孕的妻子最好的营养和最愉快的心情,以后要给生出来的孩子最好的环境和最好的教育,也让孩子学宋运辉的女儿,活得跟小公主似的,他这爸爸得为儿女努力。
寻建祥笑眯眯地巡视完市场,又跟市场里摊户聊天了解生意动态。有他在,杨巡都不用操内部管理的心。
杨巡跟跑进自家家门似的跑进税务局,走进门这个办公室打个招呼,那个办公室打个招呼,几乎是全部招呼遍了,楼道里响彻大伙儿欢快的笑声了,杨巡才跑进他专管员的办公室。专管员看见他就笑,但笑眯眯地没说话。杨巡走过去二话没说就操凳子夹在专管员和一个胆怯的企业会计中间坐下,满不在乎地看看那会计,才对专管员道:“你看你,你看你,我不在,你一个春节就饿成这样子,前胸后背排骨都看不见啦。”
专管员哭笑不得:“啊呸,你才饿成一根条肉,扔巷子里狗都不理。”
“狗能不理吗,狗可爱舔我一口。哥们儿,我有个事情紧急着要来请教你,路上狗追着都不停一步。”
专管员立刻扬起严肃的脸,嘱咐先来的会计出去一会儿,听杨巡咨询买车的事。不等杨巡说完,专管员就轻轻一拍桌子,道:“你等着,我替你问问,有家单位那辆拉达有没有卖掉,好歹是进口车,哈哈,苏联的。”
杨巡笑道:“要还在,以后狗都别想舔到我了。”
专管员笑着作势要拿话筒扔杨巡,杨巡也是笑嘻嘻的,等着专管员打好电话问好情况,他就力邀专管员一起过去谈。正好也是下班铃响,两人说说笑笑地出去先吃饭喝酒,都没注意到走廊上那个先来一步的会计无奈的脸。
杨巡和专管员酒足饭饱后去到那家过去曾经辉煌过一阵子的集体单位,见那领导比较老实,等寒暄过后,带他来的专管员走了,杨巡就说什么都不肯付钱买车,硬是跟那领导谈下租车一年,一万五千块给那家单位入账,两千块私下给领导自己,大家倒是皆大欢喜。
回到市场,却见宋运辉在。他忙抢上前去问好斟茶。宋运辉见杨巡红光满面,略有酒意,再说大家也是熟络无拘,就随随便便问一句:“你今天忘戴黑纱了?”
杨巡默默将外面皮衣解开,露出戴在毛衣上的黑纱。寻建祥补充道:“有些人没事做,看小杨戴黑纱上门,恨不得刨根究底问得小杨哭出来。还有人更下作,嫌小杨晦气。”
宋运辉一愣,心想杨巡这小子也真是不容易。从寻建祥嘴里得知杨母对于杨巡的重要性,可是杨巡这么年轻的人却能把所有感情压在心底,见面总是让与他相处的人开心欢喜。宋运辉很想知道,杨巡夜深人静一个人的时候,心里怎么想。


04


但眼前现实也不给宋运辉多想杨巡事情的时间,厂里打来电话报道一员工的情况,于是他又赶到医院,医院里有已经赶来的伤员家属,还有码头分管领导之一——老赵。幸好伤员没有大碍,看似口吐白沫,危险万分,其实主要还是癫痫引起的。宋运辉代表厂领导慰问几句,便放心带着老赵走出门诊,顺手就把车钥匙扔给老赵。
老赵拿了钥匙,禁不住嘀咕:“你全厂安插了多少眼线?我练车怎么让你知道了?”
宋运辉笑笑,没回答,等坐上车才道:“有人被你占着车,都怨声连天了,我还能不知道?”
老赵“嘿嘿”两声,却不敢说话。点火启动,上路开顺了,才一拍方向盘,道:“这车开着爽快,高,有劲。难怪马厂换皇冠,你还开旧车。”
“对,玩机械的都会喜欢。”
老赵一时闷住,众所周知,马厂的技术上不得台面。单是就人以群分而言,他其实更应与宋运辉靠拢。“我也玩机械。你说,码头十万火急的电话,哪次不是我跑去?我也要一辆。”
“我在考虑。机会也就这几天有,算是火线入党。等开工运行平稳了,老赵,就没你十万火急的事啦。”
“那干脆提拔一级不就得了?”
“老马捏着配置,提拔的事你自己跟老马说去。”
老赵一时无语,节前没被提拔的事还在眼前不远,老马怎么指望得上。他气的是老马当面跟他唉声叹气地说手中没权宋运辉当道,可转身却为任命投上关键一票,反而不如宋运辉跟他实打实。宋运辉再提老马,叫他如何回答?
车子里闷了好半天,宋运辉才道:“吊机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B方案,可人硬要A方案,你问我,我问谁?”
“我从呈上来的方案看,A方案不错啊……”
“不错个屁,那方案是给内陆码头用的,我们是海边,我们得考虑空气较高腐蚀性,还有台风。B方案是我从市气象局拿来历年气象资料,根据五十年一遇台风最大瞬间风力设计的,A那种花架子有什么用?”
“这问题说起来我得批评你,你这单枪匹马个人英雄主义的作风要不得。你有想法,有好的想法,为什么不拿到工作会议上讨论?现在你做一套,老黄做一套,眼下这么紧张的收工时期,你们怎么能如此浪费人力物力?”
“好,这就是问题症结所在。”老赵愤愤地把车子停到路边,才有可能腾出脑子好好说话,“你怎么知道我没跟大家讨论?为什么你这么肯定?那是因为你们心中都有成见,都以为我没上我心中有疙瘩肯定要反老黄,不仅你这么想,码头谁都这么想,我现在做人有多难你知道吗?我说什么都有人猜测岀另一层意思,怀疑我对老黄心怀不轨。那你说,我们还怎么坐下来研究讨论,彼此取得谅解?”
宋运辉听了不由“哦”了一声,心说倒是有理。接过老赵递来的香烟,两人各自点上,闷了一会儿之后,宋运辉才道:“彼此彼此,你、老赵和其他人也一样这么看待我这个一向比马厂做更多事的人。事情非到自己头上才知苦痛。”
老赵愣住,再次无言以对。对,他几乎与宋运辉的处境一样,都是技术强悍的老二,都是被工作追得没时间婉转态度的老二。他以前怎么对宋运辉,今天他就没资格喊冤,他沉默上路。
宋运辉也不说,两人一直闷到东海。等车到办公楼下,宋运辉才拎起皮包,推门下车,顺口说一句:“这车你暂时用着,我不在你只能在厂里开,别开岀去,你没本儿。”
老赵愣了一下,看看手中刚拔出来的钥匙,再看看关门而去的宋运辉,继续无语,这一刻他的忠心发生动摇。
宋运辉回到办公室,秘书告诉他金州的水书记曾打来电话,宋运辉明白,水书记回到家了,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他忙打电话过去,水书记精神还挺好,电话那头笑嘻嘻地道:“小宋,我没看错你。以前你有篇写给部属报刊的文章说,要把金州的宝贵经验在系统内发扬光大,你做得好啊!我看着都替你非常骄傲。”
宋运辉笑道:“那都是水书记一向对我从严要求,不过我也只敢到现在才请水书记过来看看,早先还担心挨水书记批评。”
水书记听了这话异常欣慰,笑道:“不要那么谦虚嘛。不过小宋,有一件事我要批评你,你现在虽然已经坐上主要领导位置,可在金州时候的工作作风还没改变,我在你办公室看了三天,看来你还没掌握领导技巧。你不能什么事都揽到自己身上啊,你要发动部下,激发他们的积极性,同时呢,那也是让他们获得成就感,说白了就是让他们感觉到自己做出让领导看在眼里的成绩了。你不行,你得放手,不要搞得跟诸葛亮一样鞠躬尽瘁,什么都抓自己手里,你这样下去,自己累死,手下人无法提升境界,无法培养出一个强有力的管理团队。”
宋运辉沉默了一会儿,道:“是,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为什么我做主要领导会做得这么苦,如何才能学得跟水书记的一招半式。果然水书记看出症结所在。可问题是,我现在无法放手,码头一块都还不听我的。”
“那也才码头一块嘛。小宋,你现在是老二,你现在还无法全面掌控局势,这都不是理由。我喝口水。”水书记大概是心中又回到金戈铁马的年代,心情激动了,说话飞快,呛了喉咙。宋运辉则是一颗心愣是被吊到嗓子眼上,不知道水书记接下来会传授什么真经给他。他趁此间隙不由想到当年在金州的时候水书记一没技术,二没名正言顺的权力,可水书记凭什么赶走费厂长,令刘总工屈就呢?
水书记好不容易才笑道:“我怎么跟说书的一样,还非得卖个关子才行。小宋啊,你这时候应该大声喝彩才对,我这才有劲说下去啊。”
宋运辉不由笑出声来:“水书记,我怎么就学不会您的收放自如呢?”
“那要靠修炼,你别好高骛远了。我之所以不肯照你的安排好吃好玩,非要跟你在办公室看上三天,你看,让我找到问题症结了吧。你有些小清高,还想装作一碗水端平。可我告诉你,作为一个领导,无论多大多小,都要有意识地明确表现岀一定的倾向性,你有倾向,你手下的人才会明确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从你手里得到好处。你不要做得太隐晦,考验手下的智力。只要你表现出倾向,你不用指挥,事情自然朝着你希望的方向发展。谁都追名逐利,你不如亮岀大萝卜前面挂着,让大家朝着那个方向走。你自己呢?省心省力。不用顾忌什么,你现在做都已经在做了,不如做得更彻底些。”
宋运辉听了不由沉吟:“倾向性……”
水书记笑道:“呵呵,是你以前挺瞧不起的奸猾权术。”
宋运辉一时异常尴尬,没想到以前他对水书记的权术不满,水书记全都看在眼里:“水书记,我以前不懂事,请您谅解。”
水书记又笑:“我又有什么不能谅解的?你比我儿子还小,又是我一手带岀来的。我差不多也拿你当自己孩子看啦。你请我去你那里参观,又对我坦承布公,我很高兴。小孩子嘛,谁没怀疑一下大人呢?”
宋运辉放下电话,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不过也在这一刻,他知道该怎么处理老赵这个人了。下班之前,他知会了一下老马,以党组会议的名义下发通知,任命老赵为码头党支部书记,与黄工并级。同时明确通知码头,施行B方案。
老赵彻底站队。
但是宋运辉暂时无法下放工作。全面开工在即,事事都需限期完成,没有纠错的时间,他只能继续亲力亲为。再说,两年下来,东海大权基本掌握在手,他想,他应该有所行动了。
因此开工典礼的事,他也主抓,不让老马他们插手。可以说,自从聆听水书记的指点之后,他有点变本加厉地将老马排斥在外。同事们或许是已经习惯这种一人独大的局面,也或许是聪明地接受到宋运辉的暗示,大家都顺着宋运辉的心意做事,包括码头也没作乱。而黄工,则是跟着老马一起被架空了。老赵好几天面色不自然,脾气也大,但宋运辉当作没看见没听见,随便他别扭去。宋运辉推己及人,他当年对待水书记的时候,何尝不曾别扭过,或许现在登高看远了,他能体谅并理解一众人的心理,也更能顺势而为。
典礼当天,上面来人是免不了的,宋运辉又请来水书记,当然也请了丈人和闵厂长。毫不意外地,他看到水书记比正当令的闵厂长在典礼仪式上混得更好,到处都是水书记的熟人。而水书记则是非常活跃,全没了过去指挥若定的含蓄。
丈人程书记自然是更关心女婿。晚宴之后,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女婿安顿好官员们,他跟着宋运辉上车去女儿家。翁婿两个相谈甚欢,但程厂长提着一颗实地考察女儿境况的心。等到女儿家,见女儿没睡觉还等着,听见汽车声早早飞了出来迎接。两个老亲家也跟了出来,大家脸上露出的都是由衷的高兴,程厂长看得出来,他总算放了一半的心。回头,他暗中嘱咐女儿多多打电话回家报告近况,反而程开颜不以为然。
招待了两天爸爸,程开颜就有点想偷懒了。但程厂长不在乎,自己女儿什么德性他又不是不知道,都是他自己惯出来的。等爸爸一走,程开颜就忙打电话向丈夫汇报,说爸爸老是看着她的文眉皱眉头,就跟宋运辉最初看见她文眉的时候差不多。还说她现在真后悔,很想洗掉它,可又有点怕怕的。宋运辉听了真是哭笑不得,他现在已经看惯程开颜的熊猫眼,早见怪不怪,没想到程开颜心里却一直惦记着他曾经的厌恶。
所谓功夫在诗外。典礼只是一个仪式,而仪式背后,却是花样百出的人与人。宋运辉有自己熟悉的人,又认识了几个水书记的老友,而更让宋运辉意外的,是一个高层带来的两个日本客人,是业内有名的设备制造商驻北京办事处人员,还是宋运辉以前见过一两面的老相识。典礼的时候人多,宋运辉只拿出当年陪程开颜学日语还记得的几句招呼语跟日本人打个招呼,到典礼后第二天,才有时间坐下来接触。
但宋运辉事前还是悄悄问了上面领导,难道国外的禁运开禁了吗?领导说,具体开禁不开禁还不好说,但去年下半年起,日本已经恢复对华贷款,有些事,现在可以慢慢做起来了。宋运辉立刻领会到领导的意思,但还是追问一句,东海二期,可不可以申请外汇,进口国外先进设备?领导笑眯眯地没肯定没否定,只说开始着手准备起来也好。宋运辉这才放心,跟日本客商就目前最新技术展开交谈。
终于等来这一天了。


05


杨巡虽然配了好马,可自从见了国托员工的阵仗,再不敢贸然上门毛遂自荐。唯有四处找人引见,可他认识的人大多要么比较基层,在国托那儿可能说不上话,要么关系不铁,即使说上话也不够分量。好在还有宋运辉,杨巡接到宋运辉秘书通知,让提前三天准备起来,跟国托总经理吃饭。杨巡第一次接到宋运辉如此郑重其事的通知,考虑之后,觉得宋运辉的暗示有道理,既然他要借车显示自己的实力,那么,他吃饭时候的穿着自然也必须展示实力。他立马拖上寻建祥一起去上海买衣服,好车配好鞍。两人钱多人傻,在上海被柜台奶油头师傅讥讽得满头包,可好歹形象大变。
宋运辉看到打扮一新的杨巡,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个成天嬉皮笑脸的小子穿戴起来也挺有人样。看着这样的杨巡又是顺眼,又是不习惯。以前的杨巡似乎随时都可以伸手摸一把头皮,这般登样的杨巡却有点陌生。
可杨巡换了张皮,里子一点没变,看到宋运辉看他的目光充满怪异,立马笑道:“宋厂长,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杨巡心啊,呵呵。”
宋运辉忍俊不禁:“不错,不错,不过嘴巴也得关严实点,到时候别嬉皮笑脸。第一次见面,得给人留个有实力的印象,毕竟那总经理现在还挂着市计经委副主任的头衔。”
杨巡不由奇道:“可那些当官的都吃我那一套啊。啊,对了,这回是要借钱,我自己得先摆出大亨样。”
宋运辉原本只是感觉杨巡应该装正经,倒没想到为什么,被杨巡这么一说,才恍然点头,心说杨巡这人聪明,一点就透。可看到杨巡干咳两声,装模作样挺胸凸肚做沐猴而冠状,又忍不住笑,不由开口指点了几招,杨巡连忙牢牢记在心里。旁边寻建祥也是焕然一新地跟着。
杨巡第一天桌面上认识国托总经理,第二天上国托办公室拜访,第三天趁星期天,自己开车上门带着国托总经理一家女眷岀去玩,虽然总经理自己没去。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总之就像杨巡自己夸口说的,什么人,只要他杨巡有机会搭上第一次,以后那人就跑不掉了。随着与总经理个人感情的升级,随着国托总经理夫人越来越离不开杨巡的帮忙,杨巡一步步在心中提高借钱的数额,顺便地,他开始认真考虑,多方讨教,选取新的投资方向。


06


雷东宝没想到,这世上没脑袋的人还真多。小雷家鱼虾吃猪屎、肥猪吃死鱼的传闻竟然传得一发不可收拾。一下子,忠富办公室门口门庭冷落车马稀,猪场倒是每天还有几头猪岀栏,反正猪脑袋上又没刻着“小雷家”三个字,拔毛杀了,谁也认不出是小雷家的猪。可是小雷家的鱼虾牛蛙名气太大,以往市面上不是小雷家的也冒充小雷家的,搞得满城尽是小雷家,因此一说小雷家的鱼虾牛蛙吃猪屎,谁都不敢买着吃,别说小雷家的鱼虾牛蛙没人要,其他家的再改头换面也依然没人要,鱼虾牛蛙都没了市场。忠富一下被打击得发晕,整天欲哭无泪。
正好冷库竣工验收,人家追着问忠富要钱,忠富只能躲了,也没脸问雷东宝要钱。以前口口声声说照规定不能问村里要钱,村里也不能问他们挖钱的是他,他现在怎么好意思出尔反尔。
倒是雷东宝黑着脸找到大棚里,找到蹲在鱼塘边“戏鱼”的忠富,分给忠富一支烟。
忠富哭丧着脸,对雷东宝道:“怎么办?还好刚出钱买下三个月的料,否则这几天光见着一大群张嘴吃,不见钱进来,我得杀鱼杀猪了。可三个月后怎么办?没想到还真有人信那谣言,这怎么说都说不通啊。”
雷东宝闷声道:“是我们的错,我们知道谣言那天就该采取措施。”
“可谁能想到还真有人信啊?过来瞧瞧不就是了!眼见为实,我们哪来那么多死鱼死虾给猪吃,我们就是把所有养的鱼虾都给猪吃都不够,这谁想出来的猪吃死鱼?”
“那群脑袋没的以为我们村只养两三只猪。这确实是我的错,春红提醒我的时候,我都懒得搭理。现在晚了。”
忠富见雷东宝一口承担下了责任,心下感动,知道只要雷东宝肯担着,村里就没人敢追究他雷忠富。忠富以前一直觉得自己一手撑着村子里的养殖业,居功至伟,现在出了事才知道,大力撑着他这一块的其实是不懂养殖业的雷东宝,他一出事,就想找这根主心骨。主心骨虽然没拿出主意,也一样板着脸,可主心骨承担了责任,他心里有底了许多。
雷东宝想了会儿,起身道:“找县里去,再不行找市里,让他们出面澄清一下。你跟我去,你说得清楚,告诉他们为什么猪不吃死鱼,鱼不吃猪屎。跟笨人得说清楚,妈的。”
忠富犹豫地道:“万一他们搬出我们污染的真正原因呢?”
“操他妈,谁信?不信来看看我们小雷家的人,各个比他们城里的结实。走,咱自己先不能怯了。”
雷东宝一把拉起忠富,赶去县城。两人坐的是崭新的车子。
雷东宝现在都不屑先找别人,径直找到陈平原那儿,却被秘书拦了出去。秘书偷偷告诉雷东宝,陈书记正生气着,多方努力下来,还是没能坚持住,还是得在两会前退居二线,去市人大坐个副职。
雷东宝想来想去,看来现在不是找陈平原办事的时候,就拉着秘书把小雷家的事说了一下,要秘书帮忙岀个主意。秘书本就是跟雷东宝要好的,指点雷东宝索性奔市里报社,到报纸上登一登,越是从高一级的地方压下来,谣言越是消灭得快。县里的影响仅限于县里,可谣言传起来没有边界,索性找市里去解决。
雷东宝一听有理,千恩万谢,立刻调头杀奔市里。有个小雷家的孩子前几年大学毕业后分在报社,还是当年雷东宝出力把他塞进去的,雷东宝今天径直去找他。当年参观了大邱庄后,心里一直想学个彻底,虽然他很想把那些有大学文凭的小雷家子弟都逼回村里做贡献,小雷家缺的是有文凭的人,但想到大邱庄的经验,他就有心栽花,由他出力,把一个个孩子塞进要害单位。没想到,才没多少时间,竟然有孩子已经能派上用场。
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办事。雷东宝在小雷家子弟办公室里坐了没一会儿,便得到报社社长的亲自接见。
见面当然是握手寒暄,但社长握完手想收回,那只手却被雷东宝紧紧钳住说啥不放。文气的社长没见过这么鲁莽的主儿,一时无法舌灿莲花口吐流利外交辞令,一上来就乱了阵脚。
雷东宝不善言辞,可性格是个极主动的,抓住社长的手用力摇了三下,又是大力地道:“社长,全问遍了,只有你能帮忙,你一定要帮我们。”
社长心里轰轰烈烈地涌现井冈山会师的场面、工农兄弟喜相逢的场面、老百姓盼来子弟兵的场面,而且都是宣传画的热情奔放笔法。社长镇定再三才能从火热大掌中解脱出来,却暂时无法摆脱雷东宝创造的火热气氛。
原来,社长也早已听到类似传闻。雷东宝说哪有那么多死鱼,全让村民捞去喂猫,一村子的猫还分不全,何况猪,更别说猪不吃鱼。而猪粪,小雷家的猪粪全做沼气了,沼气拿来烧火取暖做饭了,都是喂人的,鱼吃不到。社长听着一时很有兴趣,忠富旁边看着小心揣摩上意,见此连忙邀请社长去农村逛逛,看看乡下人的玩意儿。社长倒也爽快,立刻答应。又让门卫上去叫来其他两个同事,正好坐满一车。雷东宝旁边看着感慨:“到底是文化人,换我,这么两层楼的地方,扯开嗓门吼一嗓子得了。”
社长毕竟是见多识广的,对小雷家的工业并不是太惊艳,对于小雷家的养殖业却是兴致十足,尤其是看到不见一堆猪粪的养猪场,看到沼气池的功用,与两个同事好生感慨了一番,如此废物利用,着实先进。
四宝老婆一边忙碌,一边上门口趴着看客人来了没有。好不容易见远处有雷东宝胖大身影出现,她连忙吩咐升火炒菜。等到士根从村办赶来,迎着客人进来食堂坐下,一盘油汪汪透着诱人光泽的油爆虾就端上了桌面,随后是雷东宝最爱的爆炒肥肠。
时近下午一点,大家早都饿了个透,上来也不客气,先吃了会儿,社长才问雷东宝:“雷书记,按说你们畜牧养殖业发展得那么好,而且这么先进,我多少也算是市里掌握宣传的,怎么心里没什么印象呢?”
雷东宝道:“你们报上登过,是我们县委组织的,省报也登了,登好几回了。”
“没印象。”报社的三个人想了一会儿,终于有一个主编拍手道:“想起来了,上面拿下来的。有的,有的,不过……”他看看同事们,有些惋惜地道:“大概写的人是写文件的好手,可不是写新闻写专题的好手,看了让人印象不深刻。”
“难怪。”社长点头,“看了你们小雷家,说句实话,跟雷书记是个实在人一样,小雷家的发展也是非常实在,村民生活过得好,村办集体办得兴旺,可就是不会自吹自擂。”
“社长,就是这话。我找你帮我小雷家是走对路了,你一看就能看出好来。”
社长微笑道:“雷书记,既然说帮忙,我就直说,不怕你恼。小雷家现在有个最大的缺陷,概括起来三点:宣传,宣传,还是宣传。你听说过×县×村吧?我们几个都好好参观过一遍,但说起真正的实力可能不如你们有货,可他们书记是跑外勤出身的,本身就会说,他又重视宣传,隔三岔五闹个新闻出来登报,那效果比做广告还好,他们的两家外商就是这么招来的。以前老祖宗讲究闷头实干,现在不行啦,现在既要干,又要说。你说你们要是早早把你们那么发达的养殖业宣传出去,还哪来那么无聊荒唐的传言?”
×县×村,雷东宝知道,那书记正是年前陈平原特意安排一起吃过饭的。听日报社社长说那家其实不如小雷家有货,雷东宝心里吃惊,打算哪天眼见为实:“县委陈书记也跟我说要加强自身宣传,可我们庄稼人出身,还没等吹起来,自己先脸红了,不会啊。”
社长看着雷东宝的大脸盘,不由笑了,也是有意卖弄,笑道:“怎么能说是吹呢,宣传是个很有技术性的工作。我为什么要说三个‘宣传’呢?你听我说,第一,你得为自己的宣传定位。现在时代已经进步了,八十年代的时候,我们要宣传包干到户和村办经济如何带动村民致富,现在得赶上市场,现在要宣传农村工业的蓬勃发展和扩大。你们村……”
社长说到这儿,摸岀雷东宝刚交给他的名片,又从包里翻出其他几张名片,如同打牌一样一字儿排开:“雷书记,他们名片上的头衔,和你的,你看看有什么不同?你就一个市人大、村支书,别的没了。看看他们,除了这些外,这位把所有村集体归到集团公司名下,他做董事长、总经理。那位,才一家贸易公司,一家工厂,其实贸易公司还是从工厂分出去的供销科,他们就一起注册了个实业公司,实业公司总经理,这名字拿出去多响亮!你们别看只是一个名字上的变化,这其中反映的是一个质的变化,说明已经从各自为政的农业社会转变为大工业社会,意味着你们已经走向规范化、科学化、自动化。否则你们说,谁知道你们养猪是这样工厂化规模的?谁都想不到进你们猪场还要蹚药水池消毒,都还以为跟传统农村养猪一个样,猪吃饱在猪屎上打个滚。当然说你喂死鱼,人家也信。”
雷东宝听得连连点头,听到一半就让通知正明、红伟他们过来听课。社长倒还真是难得见这等实诚人,再说也有他自己的考虑,因此也是说得卖力:“刚刚说了宣传的定位,第二个要说宣传的节奏。比如宣传你小雷家,绝不能见一次报就算完事,你得不断地、有频率地把你们的消息发到报纸上来。我看,这回我们就把小雷家辟谣的报道作为宣传的起点?就让你们的小雷主笔撰写。”
雷东宝听着觉得非常有理,扔下筷子,伸手一把抓住社长的手,使劲摇了摇,道:“社长,你这不止是帮我们辟谣,还在帮我们长远规划啊,怎么谢你才好啊?”
刚赶来听了几句的红伟立刻灵活地道:“报社发福利吗?我们这儿包好份子送过去,等过几天西瓜葡萄梨子橘子上市,我们一份一份发车送过去。”
忠富听着心尖子里悄悄地滴血,可雷东宝却笑道:“对啊,我们这里的瓜果都是从沼气池挖出来的渣种出来的,模样好,又比化肥种出来的甜,吃过的人都知道,他们县城的还特意骑车赶来买,就图个好吃。”
社长虽然一直说“怎么好意思,怎么好意思”,可在小雷家众人一致劝说下,终于从了。大家于是又讨论大纲,果然专职搞新闻的人有的是想法,说出来的意见,大家听着都说好,饭桌之上,大家把下一步工作确定下来。
酒足饭饱,司机开车送三个报社的人回去,后面带上鱼虾牛蛙等物。
这边忠富抓住红伟,心疼地道:“红伟你怎么给我狮子大开口,你给报社发福利……”
红伟忙拿手比画一个大小:“你知道日报上登个这么大的广告要多少钱?你以为我们能白让报社宣传吗?你这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我帮你一口说个数,你看,人家后来多爽快。”
雷东宝正是被那社长煽得蠢蠢欲动,不理忠富的小气,道:“正好都在,士根哥,你到工商局了解一下,我们也搞个集团公司,看看要怎么弄。妈的,以后弄个三折四折的名片,拿出去像拉风琴,多骗几个外商来。”
士根对这个决定也是热衷,但雷东宝都没给士根说话的机会,道:“你说,他们那些已经成立集团公司的村子,他们是怎么知道要成立集团公司的?谁教的他们?他们消息怎么这么灵通?”
红伟看正明一眼,道:“前几天我还刚好与正明讨论过,现在工厂改名叫制造公司,听上去好像好听许多。集团公司还是少,能像我们村一样有那么多厂的村子不算多。这些事情,我们平常谈生意吃饭就会说起,听见就上心了。”
“以后听见就跟我说。”
“可早先我们也不知道到底算不算好事,不好随便说。”红伟道。
士根则是若有所思地道:“书记,我们多久没出去考察了?宋厂长最近也少告诉我们先进经验,去年一年好像还真没怎么发展。”
雷东宝闷声道:“都耗在铜厂了。不是没发展,是发展爆了。要不这样,士根哥,你布置下去,所有在读大学的,大学毕业已经分配的,一年起码要写两样出去开眼界看到的事情回来给我,写得好,我们用上的,我重奖。”
士根听了又想笑又发愁,只得道:“别指望现在那帮读大学的,各个爹娘的话都不听,还听我们的?我们有机会还是多接触接触外界,看看别人做什么。”
雷东宝想起几个村民家里的事儿,不由失笑。果然,那些刚读上大学的,表面虽然恭敬,可谁都看得出那些小东西心里各个老子天下第一。可是,又到哪里找先进的好主意呢?雷东宝真是犯愁。就跟当年第一个跳出来分地,又想出开砖窑,忽然又搞了电线厂和养猪场,什么时候,小雷家才能有新的实质性的变化呢?
好在谣言在报社同志的策划帮助下,反而坏事变好事。本来平白无故地宣传小雷家还不一定有人关注,而因为谣言的渲染,大家都对小雷家抱着冷眼相看的好奇,反而更多人关注有关小雷家的宣传。只是报社不敢做得太赤裸裸,就跟报社被小雷家买下似的,时间还是拖了一阵子,不过,效果最终还是出来了,小雷家的养殖又恢复了正常。
忠富唯一心烦的一件事是,报社拿了他手下那么多东西,雷东宝不愿由村里出钱,说是本来就是为解决他这一块的问题联络的报社。忠富心说,起先即使为了他这一块,那也是村里害的,不是他这一块自作孽。怎么能把账全算到他这一块呢?他不敢跟雷东宝多争,只能找讲理的士根纠缠。可雷东宝不答应,士根也爱莫能助。
韦春红见危机过去,才敢再进小雷家的货色。雷东宝没怪韦春红当初不帮忙,他知道这饭店是韦春红的命根子,韦春红曾跟他说起刚守寡的时候没收入,带着个儿子穷怕了,幸好开个小饭店才算找到活路,因此能让饭店风吹草动的危险,韦春红都赶紧避开。不过雷东宝也知道韦春红因此对他心存愧疚,他乐得装作心有芥蒂,让韦春红千方百计来讨好他。
果然韦春红打来电话,要他快去快去,说今天有人钓了一只小脸盆大的野生甲鱼卖给她,她炖了一锅甲鱼乌鸡汤。雷东宝一听就馋了,不等下班就要走,但忽然想到什么,又打电话给陈平原。最近陈平原心情不好,总是要么不接电话,要么三言两语。今天秘书又是为难地说书记整理着整理着又关上门抽闷烟了,电话一概不接。雷东宝就留下话,说有那么那么大的野生甲鱼,还有家养乌脚白凤鸡,要陈平原想吃的话就去车站饭店,权当散心。
结果雷东宝人还没到,陈平原已经到了饭店,韦春红差点郁闷至死,那锅汤,可是她用心炖给亲亲丈夫的,都没假手高压锅,全是小火慢慢炖成的。陈平原一来,精华得分去一半。雷东宝舍得,她可不舍得。
等雷东宝赶到,两人帮着韦春红搬来两扇屏风,在屋角隔出个小小天地,不受打扰地吃菜喝酒。陈平原坐下就叹气,说这几天都是送行酒,他都不想去。还是跟老哥们喝酒的好,说是一听雷东宝说的菜,就知道是个有心的。雷东宝不会花言巧语,陈平原是早知道的,他图的就是雷东宝不善说话的清静。他一说出来,雷东宝反而大笑,他清静?还是第一次听说,人都烦他的大嗓门。陈平原也无所谓,在雷东宝这个糙人面前更是懒得摆架子,他最近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肯露一丝随和,架子早端得累了,现在屏风一隔,他一门心思喝酒吃菜。
这甲鱼乌鸡汤还真是鲜,一只大陶盆下放一只小小的石炉子,几块炭火烧着,汤越吃越入味。陈平原吃到半饱,才暂时放下筷子,喝口清凉的生啤,对依然埋头苦吃的雷东宝道:“说说话,别光顾着吃。”
雷东宝没停手:“你说,我听着。”
陈平原酸溜溜地道:“我现在县官不当了,现管也不是了,你跟我说话也不耐烦了。”
雷东宝奇道:“不是你不让我说话的吗?行,我说。你到市人大,还是我顶头上司,我不也是市人大委员吗。”
陈平原不由得笑,叹道:“哪儿一样啊。东宝,我跟你说句实心话,你……算了,这话说了你以后得看低我。”
“什么话这么狠?你跟我说实心话,我谢你都来不及。”
陈平原玩味地微笑:“真话?”
“真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谁跟我说话,只要不是恶意,骂我都行。”
“我骂你干什么,我帮你,你啊,该开窍啦。”陈平原说到这儿,声音低了下去。正好韦春红亲自端了酱爆肥肠进来,陈平原索性道,“老板娘你也坐下听听。”
雷东宝看着陈平原,不懂他要说什么。韦春红忙笑道:“陈书记,我给您满上,这菜还行吗?”
“体己菜还能不行?我不跟着东宝来,都还吃不上。”陈平原在韦春红面前就没太随意,端起刚满上的杯子稍喝一口,才又道,“东宝,这几年,我一直看着你,对你这个人,我了解得清清楚楚。说白了,小雷家有今天,百分之八十是你雷东宝一手撑起来的,百分之二十是你手下四员大将的功劳,你这人缺心眼……”
“这不是骂人吗?”雷东宝竖起脖子不干了。
“是不是骂你,你听下去。你缺心眼,你下面四个,尤其是那个村长,一点不缺心眼。你缺心眼,村里赚钱就跟钱落在你自己口袋里一样高兴,这么多年,我看你也没拿到多少。他们几个可未必这么想吧。以前你们刚分配改革的时候,县里多少人反对,好像你们挖社会主义墙脚。现在看看,你们拿得其实不多,他们能没想法?”
不仅雷东宝,韦春红也被陈平原说呆了。陈平原看着两人的表情,冷笑道:“让我说中了。”
雷东宝立刻恍然,承认道:“对啊。铜厂刚出事那阵子人心有些乱,他们几个跟我说起,说他们担负的责任跟收入挂不上号。我让他们自己提出方案,可他们至今还没提出来,我忙得倒是忘了。”
陈平原拿筷子一指雷东宝,道:“关键问题就在这里。你让他们提的方案,是让他们提高提成比例,对不对?可你想过没有,分配方式这种东西,你容易建立,却不能打破。你们提高提成,势必造成别人减少提成。你们同村同门的,大家敢乱提吗?不怕被人骂死?他们拿出来的方案,就是提,也不敢提太多。我看他们心里想的是,与其背着骂名提一些,还不如不提。东宝,你现在需要做的,是彻底改变分配办法。”
“怎么变?”
陈平原看看韦春红,笑道:“再不变,老板娘挣的都要比你这个大支书多了。”
“早就是我赚得多了,别看他汽车来汽车去的,好看个门面。”韦春红受到提示,这才敢插话。
“对,这是实话,好看个门面。东宝,我给你个提示,比如你的养猪场,你可以伙同他们四个各岀一些钱投资个猪饲料厂,现成的技术,做出来首先有个你们猪场这样的大买家撑着,你说这厂能不挣钱?挣来就是你们自己五个人分。你们投的钱你们自己分红,谁也没话说。其他的,你比我更熟悉小雷家,你自己想主意吧。”
雷东宝一听,顿如醍醐灌顶,心中自我和公我两团子激烈打架。好久才道:“行吗?一次老书记自杀,一次上电解铜,一次铜厂爆炸,再一次台商不来投资,全村人民对别人有怨言,对我一句话都没有,我怎么能扔下他们?”
陈平原一愣,鼻子里哼出一声:“我们点到为止,别村的经验未必适合你。吃菜,这个甲鱼蛋是我的。”
陈平原好歹也是上司,即便是半退,可怎么也得保持着身份,今天能推心置腹到这份上,那是非常拿他雷东宝当兄弟了。雷东宝知道自己的不开窍惹恼了陈平原,忙好好敬了陈平原三杯,陈平原懒得理他,不过也知道雷东宝不是作假,这人就是那钝脑袋。
等陈平原吃完,雷东宝送他回家,再回店里,店里的人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雷东宝呼啦一下就感觉酒劲上头了。
韦春红看见雷东宝进来,早憋了一肚子话了,见左右没人,忍不住道:“陈书记今晚还真是帮忙,你怎么想?”
“我还没想好。”
“你啊,就别硬撑着充好汉了,还说全村人民都支持你,你只有喝糊涂了,才会跟我喊你累死了,累死了。我以前还以为你这么累这么尽心,赚了多少的钞票,结婚了才知道你赚得还不如我。你啊,都像你这样,共产主义早实现了。”
雷东宝听了却是尴尬:“我什么时候喊了,你别瞎编,我喝醉的时候清醒着呢。”
“少来,下次录下来给你听,多的是机会。”
雷东宝发愣,脑袋里又斗争开了。他确实累,他担的责任确实大,小雷家确实全靠的他,按说他拿大份应该理直气壮。可是他以前说过要率领小雷家人共同致富,忽然他自己远远奔前面致富了,会不会对不起支持他的村民?可今天被陈平原一说,他的心有些动了。他难道真是缺心眼?对,凭什么他做那么多担那么多,拿的却没那么多。他想了又想,心思越来越活动。他立刻把陈平原的提示告诉士根,让士根召集其他三个先聚一下头,他听得电话里士根的声音都变了。
雷东宝早上起来,酒气消了,越发感觉陈平原的提议有问题。比如说饲料厂,养猪场用与其他厂一样的价钱进他们五个合作的厂的饲料,道理上完全说得通,可问题是,有些事是能讲道理的吗?全村老少会怎么看这件事?还有,雷东宝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心虚。他自信他有办法让全村人闭嘴,可他就是心虚,就跟偷东西似的心虚。
初夏的早晨来得早,雷东宝清早六点半回村子去,太阳已经晒得晃眼。回到村里,还得与那四个开碰头会,不知道那四个得怎么想,他心里难得地慌。他们四个,如陈平原所说,比他这个缺心眼的多点心眼。
可是,陈平原的建议又是诱惑太大,大到让人直想犯罪。
果然不出所料,村办里四员大将齐刷刷等着他。再看时间,还不到七点。而那四个,各个神色憔悴。
雷东宝心想,如果四个都强烈要求,他……他也干。但他此时一张胖脸不露一丝犹豫,更不能透露他的心虚。在谁面前,他都要雄赳赳气昂昂,包括在韦春红面前,这是他的习惯。
他坐下,照例他先说话,但大家面对他的询问面面相觑。士根叹了声气,道:“我们当然说好,可是,难题来了:你说厂子开在村里吧,大家天天看着眼红,哪天总得出事,即使不出事,这钱也挣得棘手。但厂子开到别处吧,我们难管,什么时候给掏空了都不知道,还是得出事。”
雷东宝难得爱听一次士根的否决:“你们昨晚说了半天就这意思?”
红伟看一眼士根:“我们昨晚没讨论岀结果,士根哥说影响不好,忠富想再看看,我和正明想先来个小搞搞。”
雷东宝看向士根,看了会儿士根泛青的眼圈,道:“士根哥心里很想?”
“谁都想,可想归想,做归做,大家都戳着我背脊骂,挣再多钱都没意思。”士根没否认。
忠富却道:“挣多点钱怎么会没意思?自古成王败寇,以前看不起个体户,现在上海姑娘争着嫁个体户。上海姑娘看中个体户什么?钱!没钱什么都是虚的。前几天铜厂刚炸的时候正明不敢回家,这几天呢?巴结正明还来不及。我不怕挨骂,我只怕政策变,什么时候说不许这不许那了,一下全部没收。”对于政策变化,忠富最直接的感受就是那次鱼塘被填,他虽然心中不再生气,可难免种下忐忑。
雷东宝对忠富说出来的话有感触:“我也是担心这个,别人指指戳戳不怕。我只知道一个道理,带领大伙儿集体致富,肯定没错。可……拿着村里的好处给自己赚大钱,肯定政策不让。正明,你还没说呢。”
正明看看大伙儿,小心地道:“书记,我不是对你的处分有异议。我只是想,我可以给罚十万,那我现在用最少的钱把登峰扩成最大,村里该怎么奖励我?村里肯定没法跟罚十万一样奖我十万,村里人会反对,那村里能不能想个变通的办法奖励我?我说的只是我的事,其实也适用到你们头上。”
红伟立刻道:“对啊,以前已经说过,我们担的责任太大,跟我们收入不相称。既然村里没法解决,那我们就得想个变通办法啊,总不能让我们义务劳动。指指戳戳我们别管它,我们只要稍拿多点就有人背后骂,我们一分不多拿也没人给我们烧香,人哪有良心?我看什么顾虑都别管,大家凑一百万给我,我先跟水泥厂谈谈让我们拿下全省经销权,等水泥稳定了,我再拿下钢厂的。你们看……”
正明这下很快表态:“我支持,可我没钱。我最近没拿到奖金。”
士根心里说不出什么感受,只能一直沉默,听大家发表意见。内心多少有些支持,可又担心东宝现在答应下来。见到红伟正明说高兴了,他只得出来降温:“书记,这几天你得去市里开两会,你想办法跟领导们沟通一下,问问意见,再问问其他跟我们差不多的代表的想法。”
“领导们……我还不如直接问待在北京的老徐,别个村怎么做倒是要问。也不在这一天两天,等我开完会再讨论。”
红伟有些失望,出来之后看看村办,见雷东宝与士根正说着话。回头却看到忠富也是若有所思地跨在摩托车上没行动,红伟就吆喝了一声:“忠富,想什么呢?”
忠富回头一笑:“刚刚在想,你的提议挺好,都不用等到两会后了,现在可以做起来。”
红伟也是一笑:“要是昨晚书记不说办饲料厂,而是说水泥钢筋,你昨晚早不会说拖几天看看了。嘿嘿,嘿嘿。”
正明哈哈大笑,先发动起摩托车走了。忠富讪讪地,与红伟一前一后离开。红伟本来没想到,原本一门心思想着如何修改制度,提高收入。现在被雷东宝一提醒,眼前展开一片广阔天地,他一晚上几乎没睡着,翻来覆去想出好多主意。想出来的主意不能付诸实施,红伟心焦,尤其是干活时一会儿免费帮这个朋友催要几吨水泥,一会儿帮那好友解决一下货源,他越看越觉得遍地都是赚钱机会,还拖个什么,他现在只亏在手头没现钱。
雷东宝待在办公室里赶紧向老徐打电话请教。没想到老徐与他那继任者陈平原的态度完全不同,老徐不鼓励雷东宝借小雷家的风撑自家的船。老徐说,虽然政策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但并不鼓励先富起来的人挖社会主义墙脚。而且一旦开禁,村民看着他权为私用,他还坐不坐得稳位置,以后说话还有没有权威?老徐还问,一旦开禁,打开心里靠禁忌维系的道德篱笆,否定心中一向维持的是非观,他们有多少定力面对未来的利益,保证自己不向逐利歪路深入?老徐说,作为一个领导干部,作为一个致富带头人,牺牲小我是必要的。再说五人已经获得较高的收入,面对更多诱惑,需要提高认识,善于克制自己的欲望。老徐还说,他一直看好并支持小雷家发展农村集体经济,带动全村老小致富的发展模式,对于雷东宝等几个带头人暂时出现的私心杂念,他理解,但不支持。
雷东宝没法辩解,因为他自己心里想的也是老徐那套,从小受的是类似的教育,他当年从分地开始带着村民冲击现有规章,从来打的就是大家一起过好日子的旗号,他因此理直气壮,做什么都不怕。他心里也是根深蒂固地相信党员干部应该带领大家过好日子。可是红伟他们说的也有道理,他们要是自己出去开厂,早赚得流油了,可在小雷家做不好还得罚款,还得挨骂。还有,雷东宝想到自己的辛苦,自己的委屈,自己的功劳,谁没私心?
雷东宝左右为难,在两会上问了一下也是带领村人致富的那些带头人。大家都似是对这话题有兴趣,相约会后聚一起再谈。再谈的时候,却是答案五花八门,有个人的想法更绝,那人说,村里的就是他的,他现在想要什么都是村里提供,还有必要把小钱放到自己口袋才算入袋为安吗?没必要。
因此,雷东宝迟迟不能下决心再次召集四员大将开会研讨五个人集资的事儿。
正好这个时候铜厂的新反射炉进场安装了。在报社的宣传下,小雷家村有了些好名气,终于让正明招来三个铜厂的工程师,有了工程师主导工作,大家终于安心许多。吃过一次亏,即便是最勇敢的正明,也知道有些技术是不能凑合着将就着过的。


07


杨巡终于靠耐心靠水磨功夫,以市场做抵押,从国托贷岀五百万现金。利息不低,加上花在贷款上的交际费用甚至比问个人借钱的利息还高一点。但这钱省心,只要借到钱,其他就是一年后还款的事了,不像问个人借的,三天两头得找找你,看你还在不在,试探你有没有偿付能力。想起这些,杨巡就想打自己耳光,当初妈妈得为他在家里承担着多大的责任,多大的压力,他没想想妈妈是人,还是女人,他竟然一直需索无度,以为妈妈是铁打的。
钱拿到手前,杨巡就已经就第二个项目的展开跑开了。他第二个项目还是市场,他尝足市场的甜头了。而在轰轰烈烈的轻纺市场、羊毛衫市场、小商品市场风潮中,杨巡看到他以前做熟的电器市场居然还没人开始做,电器还是市里的国营五交化市场占大头,他决定重操旧业。重操旧业实在省心,找位置,做设计,都是心中自有乾坤。
杨巡找的是火车货运站旁的一个村子,那村子被新建通往东海项目的火车路一分为二,自家村子从东走到西都还得经常被道口叮当叮当地拦住堵上十来分钟,搞什么都不好,穷得有名。可杨巡看中那地方,那地方好啊,既有货运站的便利,地块又便宜。杨巡想问村里要一百亩地,五十亩在火车路东,做市场,五十亩在火车路西,做仓库。村里看见他如看见财神。可即便是区里也在村领导们央求下痛快答应批地,那批地手续却千难万难,不知得敲上多少章才行,没搭着东海的顺风车,做事万般艰难。眼看着手续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批下,市场的建筑设计却已经完成,如今更是国托的借款也已到位,他怎能眼看着每天利息哗哗地往外流,而自己的市场却无法上马?他心急如焚之下寻找出路,获取区里相关头脑的默许,应允他先上车,后补票。
寻建祥看着烧香拜佛的开销,心疼得什么似的,在宋运辉面前埋怨杨巡手指缝太松,花钱如流水。宋运辉却知道杨巡的品性,杨巡该花钱的地方大把撒,送出去的东西都能让对方拿到内疚,拿得一辈子记住杨巡这个人,但抠的地方却是一毛不拔,而且别说是一毛不拔,即使是数钱的声音都不会让你听到。但宋运辉担心一点,就像他刚上班的时候不懂得利润一样,他以前以为只要银行账户里有钱,就可以可心地拿来做事,从来不注意还有成本那么回事。他怀疑杨巡也是只求成事,不计成本,以致前期成本太高,以后再怎么挣钱也只是替银行忙碌,收入全部上缴利息。
但宋运辉更知道,如今杨巡已经在全市上下混熟,有时候他都还要打个电话问问谁跟谁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拿出来的批示彼此打架。也就是说,他在杨巡面前已经缺乏一年前那种举足轻重的分量。寻建祥的抱怨,宋运辉只能听过作罢,而不能像以前一样一个电话把杨巡招来,细细关切一番。时过境迁,宋运辉不相信杨巡似的浮滑人能因为惦记他以前的好处而继续一如既往地待他,人跟人之间,他从小便知,没什么温情可言。
但宋运辉没想到,杨巡却在忙得屁股冒烟之时,抽时间出来一定要邀他吃饭。
而让宋运辉更没想到的是,杨巡找他也是为告状,告寻建祥的状。
杨巡对宋运辉依旧客气恭敬。他提议上最好的宾馆吃饭,可一听宋运辉说懒得与熟人打招呼,他就立马想出替代方案,带着宋运辉到一家河边小饭店,那家饭店人少清雅,却有养在河里的活鱼活虾,非常生猛。宋运辉看着喜欢,他从小在河边长大,对于东海附近特有的海鲜虽然也喜欢,可吃多了却想河鲜,与杨巡的口味一拍即合。
店家从河里捞岀一把黄蚬,一条鳊鱼,一斤带青苔的老河虾让两人过目,宋运辉看了笑道:“吃了那么多蛏子螃蟹,反而怪想黄蚬河虾什么的。这条鳊鱼就清蒸,别的都不用加,只放少许酱油黄酒生姜葱。”
杨巡连忙道:“对,就吃它新鲜,还有这么大河虾油爆可惜,老板你就多加些盐烧得干干的拿来。宋厂长,我们小时候钓来河虾,小的油爆,入味,大的加盐干烧,肉干干的耐嚼。”
宋运辉小时候比杨巡文气得多,并无钓鱼摸虾的历史,对于河虾之味便少了研究,闻言笑道:“你们一家兄弟出马,整个河沿得让你们占遍了。”
杨巡笑道:“我哪会那么文气地钓虾,我一般都是给妹妹装好蚯蚓,让她钓,我们兄弟三个水底摸螺蛳摸河蚌,运气好能摸些虾来。我们家的鸭子一个夏天下来,只只肥得流油,生出来的鸭蛋黄都是红的。哎呀,说着说着又想了,总算是摸到这么个饭店,有时候海鲜吃多了嫌腥气,来这儿调和调和。他们本地人笑我嘴巴长得与众不同,他们说海鲜不腥,河鲜才腥,什么嘛。”
宋运辉听着笑,他爸妈也是这么说,只有他们的宋引却爱吃海鲜,大伙儿只能跟着她吃,家里宋引的嘴最大。“习惯问题,可能从小吃惯的东西最好吃,人念旧,电器市场做得顺吧?”
杨巡笑道:“怎么可能做得不顺,太顺了,依样画葫芦就行。只有一条麻烦,得征用农田,那要盖的章多了去了,即使一天能让我成功盖岀一个章,我也得忙差不多一年。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幸好宋厂长去年带我结识规划局和建委的上层,现在天天得找他们。”
“呵呵,难怪全市饭店让你摸个底儿透,这家饭店这么偏僻都能让你摸到。”
“可不是,这才求来天大恩情,他们答应我先上马后补证。否则你想,拖着不能上马,一天白白生出多少利息,钱比砸水漂子还浪费。我现在把利息全拿出来送人情请客,市场早开业早挣钱早还钱,早一步进入下一个新项目,算下来那些送人情的损失可比利息损失少多了。宋厂长你说是吧?”
“还得适可而止。也不是人人都吃那一套。”心里隐约猜出,杨巡是迂回地向他解释来了。
但杨巡却一笔荡开,开始说他刚在北方开市场的时候遇到的种种人为纠缠,说起那些简直可称作无理取闹式的收费,一向在规矩行业里工作的宋运辉骇笑不已。尤其是杨巡说起来绘声绘色,声情并茂,现场效果极好。宋运辉不急于表态,等着杨巡继续发挥,杨巡就如宋运辉所愿,说了很多之后回到正题。
“虽说不是人人都吃那一套,可架不住有人吃那一套。现在机关的工资低,有办法的下海,没办法的看着我们挣钱眼红。我挨罚挨多了,总算长了点头脑,明白一些教训。一样是拿出一百元,我乖觉点自己送上门去,最好还是送到个人腰包里,那一百元叫作人情,以后人家看见我另眼相待。不乖觉等着别人罚上门来,那一百元叫作罚款,钱交出去还落不下一个好儿。我现在打点上面换他们一个默许,让我顺利开工不来罚款,不仅可以不让钱躺在银行白白扔掉利息,还换来长久的人情,等于是给未来铺平了道路,还装上路灯。可我现在为难,大寻不吃那套。”
宋运辉只能“噢”一声,剥着盐烤虾看看杨巡,心说原来杨巡也有怨气。可也不能否认,杨巡的理由成立。那送人情的苦头他在东海项目之初也尝过,虽然没像杨巡似的还形成理论,可他也太知道,早送一步,自觉送上门,送得让人眉开眼笑,那效果事半功倍。可能寻建祥不是主事,没有成事的迫切感,无法体会杨巡的苦衷。
杨巡等了一会儿,不见宋运辉问话,心里明白还得他继续说下去:“大寻为人爽直,以为哥们义气吃遍天下。再说他不能太忍,我一般不敢让他出去办事,怕闹僵了难以收拾。再有,大寻要做爸了,现在做事的狠劲已经没有过去足,他现在最爱做的是管住市场,不用说,大寻管的市场我最放心,有大寻在,我几天不去市场看看都没事……”
宋运辉终于忍不住笑道:“你直说吧,大寻多义气我知道,你说说你们有了什么矛盾。”
杨巡也笑,他铺垫了那么多,还不是不想惹宋运辉反感,既然宋运辉让他直说,那他只能婉转地直说了:“宋厂,你信吗,大寻这样的好汉子,他这两天能把我烦死。别人烦我,我最多塞住耳朵不听,可大寻是朋友,朋友的话不能不重视。他现在每知道我从出纳那儿提一笔钱去应酬,就得唠叨我一句。他没像女人话多,他就“啧”地一声说我又怎么怎么了。可他是朋友啊,我得跟他解释。我本指望解释清楚了,他以后能不说,可下次取钱他照样说。他结婚后变得跟守财奴似的,哎,我说他坏话了。”
宋运辉继续剥他的虾,但轻描淡写地道:“你看怎么办好,别人或者是光诉苦没办法,你小杨不一样,你肯定已经想好招数,只想通过我做个中间人做个见证。”
杨巡有些尴尬,又有些高兴,跟聪明人不费劲。他有些夸张地双手伸过桌面,握住宋运辉擒着虾的右手紧紧摇了几下:“宋厂太理解我了。那我直说,说错的话,宋厂当我没说。我的意思是,一个单位得有一个头,其他人都得听头的。大寻看谁都是朋友,再加他本来就在公司里有百分之十的份额,他心里跟我是平等的。这样的关系如果我们能彼此理解对方的工作,那最好,一加一大于二。现在不能理解的时候,合作就费劲了,一加一甚至小于一。我的意思是,我把日杂市场百分之十的摊位分给大寻,租金按比例扣去管理费支出,其他都是大寻的……”
宋运辉至此已经摸清杨巡的意图和杨巡的价码,他不等杨巡说完,就径直打断,说出自己的价码:“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样吧,我做中间人,找个时间起草一份协议,你与大寻的合作终止于日杂市场。但你得保证两条:一、大寻替你管着市场,你照付工资,你前面也说了,大寻管得好,那就让大寻继续管下去;二、百分之十二的摊位分给大寻。因为大寻退出,你得给大寻一些补偿,百分之十的数字不合理,百分之二的补偿不算高,就这样定吧。”
杨巡听着宋运辉不由分说地开价,心想百分之二的补偿怎么不算高,大哥你知道摊位租金行情不?但那话是宋运辉说出来的,宋运辉是他在这儿的靠山,再说宋运辉的其他条件开得干脆而不纠缠,比他原先设想的易对付,他除了答应,还能做什么?
宋运辉心想,杨巡这小子难得的是当机立断,竟然是一点情面都没有,什么口口声声的朋友,凡是阻碍他发展的,杨巡挥刀子时那个果断利落。再想自己,想到自己目前面对的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倒要学学杨巡的快手了。


08


天,是越来越热。人们一步步地抱怨热死人,再热肯定得热死个把人,而炎热的天气还是一再地挑战人的承受极限。原来人其实比自己以为的更能屈能伸。
而宋运辉的心理极限在看到报纸上面的新闻时,也是着实如琴弦一般被拨弄了一把。日本首相海部俊树访华!这条消息在等待蛰伏了两年的宋运辉眼里,其震撼性自是不言而喻。他拿着报纸翻来覆去看了个透,燃起一根香烟静思。毫无疑问,一扇门打开了。或者说,一座堡垒崩塌了。其后会不会产生连锁效应?
但没等宋运辉一支烟燃尽,一个电话直接追到他的案头热线。
来电人的声音充满华贵的慵懒,绝对看不出第一时间打来这个电话的焦急:“小宋,你可以无视他们外相的访问,无视接二连三公报的发布,今天他们首相的访问,你再不能无动于衷了吧?”
来电者名叫小拉,小拉既不姓拉,也不叫拉,原是他支边下放的时候被人硬安上的诨名。当年的他在别人快速起床三分钟解决洗漱十分钟奔到田头的火热进程中,他却对着天边粉红的朝霞一声长一声短地唱赞美诗,因此总是拉集体的后腿,被集体群众怒斥为小拉,小拉人尽可骂。如今,“小拉”这称谓却随着小拉父亲官复原职升为宋运辉系统的老大,小拉回城高考中榜,小拉搏击商海迎风弄潮的成功,而成为限量特批,只有亲近之人才可以当面称他一声小拉。准许谁称他小拉,那是他给谁的天大面子。这个面子,宋运辉现在也是持有。宋运辉颇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能有这等天大面子并不因为他才识渊博,也并不是因为他是东海的常务副厂长,而是因为他不仅握有进口设备在东海的绝对话语权,还拥有系统内进口设备的建言权。正好小拉代理着一家欧洲制造商的设备在中国的销售,沉寂两年,小拉早已饿得嗷嗷不绝。
宋运辉如实相告:“可来访的是日本首相。自从开工那天谁谁带来两个日本客人,他们最近拜访和资料传递都做得挺勤。估计这个电话放下,下一个电话就会是他们打来的。小拉,我越来越难坚持,你说喜从何来?”
“小宋,我这回得批评你,你太不敏感了。你难道没看出,日本首相的访问意味着多米诺骨牌倒下第一块吗?第一块倒下了,第二块第三块还会远吗?开始加快审批速度吧,不远了。”
“好,这就照办。对了,你给我的资料还缺少几份数据,我前儿直接问你代理的那家公司本部拿了,我有传真知会你一声,你看到没有?”
“看到了。秘书一看那么要紧,天黑了都要赶着送来我家,老爷子一翻,哟,小宋做事还真一板一眼,认真!小宋啊,这些技术上的事你自己把关,其他的我帮你解决。快送申报资料进京,最好你来,可以直接先找我。”
“好,届时少不得麻烦你。”
“哦,对了,南边那家叫什么来着?那家也是沿海的厂,你了解他们的设备吗?”
宋运辉立刻明白小拉太子的眼光瞄向那家厂了,看似漫不经心,但小拉瞄上的东西,能跑吗?“我找找同学。过几天去北京时根据你代理的产品,我写份建议吧。”
“革命同志啊,不愧都是下过乡的同道。小宋,别那么认真,你跟我说说就行,哪好意思占用你宝贵时间,都知道你忙。我只要了解一个大概,知道一个方向就行,都说你国外技术情报掌握得全,问你准没错。”
宋运辉没客气,笑道:“行,不过我得先问清是改造还是换代。”
“换代!都什么年头了,当然得换代!”
小拉说得斩钉截铁,听得宋运辉摇头。改造或是换代,一个文科出身的人怎么可能了解,可小拉凭什么说得如此有底气?
放下电话,宋运辉想了好久。这期间果然那家日本公司打来电话报喜,建议展开新一轮实质性的会谈。宋运辉虽然口头答应,可心里暗想,被小拉太子瞄上的东海,还有别家公司插手的份儿吗?宋运辉心中暗暗叹气。没想到坐到今天这个位置,挣脱其他枷锁之后,又来新的枷锁。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枷锁,这辈子,别想清静。本来他一心看准日本设备,打算速战速决,以他凌厉的谈判手段拿下一套设备,开始东海二期,他盼望这一天盼望得太久了。但小拉太子一个肆无忌惮的明示,让宋运辉无法启动。这时候,还奢谈什么理想?
宋运辉不由想起女儿宋引前天跟他说的事儿:老师问小朋友们,长大了理想是什么,宋引抢着说,要当爸爸那样的人,老师表扬了宋引。前天宋引说的时候,宋运辉还挺自豪的。可现在宋运辉想着只有苦笑,女儿拿他当理想,他的理想却在哪儿?他以前上进的目标是什么,现在呢?回头看看,越来越发现方向偏离。但是他身不由己。他死死地将烟头掐灭,这时候心里开始理解岳父娇养儿女的苦衷。他现在心里有些不愿女儿重走他的复杂辛苦路,他满心地想,这样的辛酸矛盾,自己尝了也就尝了,而女儿,他既然有能力,就得庇护女儿活得单纯愉快。
但是,妥协的想法只在宋运辉脑袋里存活不到三分种。打心眼里的,他还是喜欢精英式的人物,比如老徐,比如梁思申,还有比如风度翩翩的小拉。他已经勒紧钱包在家买了钢琴一台,他已经亲自出马为女儿物色到本市最好的钢琴家教,他希望……只要他能。
周三下午例行的时事学习,宋运辉早在开会通知时已经指定学习日本首相海部俊树访华的几篇报道,方平一早遇见他就问,是不是要提二期的事,宋运辉点头微笑,原来谁都是明眼人,各个心中都有谱。但是与小拉的关系,就像小拉只打他直线电话,打不通就算了,另找时间找他一样,两人都是单线联系,没第三个人知道。宋运辉也从不打算让秘书、让亲信如方平等知道,他不相信自己都守不住的秘密,别人能帮他守住。
读报还是由老马主持,完了的时候宋运辉才开始谈他的想法,提出全面展开与日本公司的谈判,快速推进二期进程。与会人员脸上都是不出所料,但又兴奋激动的神情,但宋运辉只是布置一个大概,大概的工作都是自身资料的收集和总结工作。这么简单的布置,出乎众人的意料。都已习惯宋运辉的快速高效,一时有些不习惯任务的轻松。
会议的尾声,宋运辉跟老马轻道:“老马,我们等下就二期的事讨论一下工作分配吧。”
宋运辉的话虽轻,可恰到好处地让周围几个人听了个清清楚楚。众人都在心里愕然,不清楚强势地大权独揽的宋运辉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老马也是在走进自己办公室的时候,关上门推心置腹地道:“小宋,我看一个厂里最犯忌的是政出多头,二期还是你担着吧,你行。”
宋运辉看看高大魁梧的老马说出这样的软话,忽然有些心软,但随即便笑道:“有一个主要原因,老马,我出国多,这回去日本,我不占名额,由你主导吧。”
老马有些心动,但感觉理由牵强,宋运辉未必安什么好心,他决定以不变应万变,不沾那诱饵。他依然是稳稳坐着正位,急死蠢蠢欲动的宋运辉,他何必揽事上身,自找麻烦呢。宋运辉恨不得他做多错多,可以借题发挥,他偏不上钩,不给一丝口实:“小宋,还是你定吧,二期又与一期不同,二期需要更多与原有一期设备的衔接,这些衔接工作你心里最有谱,我还是别做二道贩子了。”
宋运辉嘻嘻一笑,却没再推辞,应了声“好”,不过最后还是道:“估计很快就会安排去日本考察。老马,出国人员的政审和出国前教育需要你把关。现在护照办理卡得很严,我估计没时间管这个,而这事又不能委托其他不知轻重的人,只有交给你了。等下我送个名单过来,各部门的都有,你取舍一下,我得去趟北京,赶紧把审批搞出来。”
老马看着宋运辉走出去,一声冷笑,果然,早知此人不肯放权,一个人没挫折没生病,哪能改性。但是,老马又想笑,任他宋运辉上蹿下跳忙得欢,可总是不能绕过他这个坐正位的,想那宋运辉不得不当众表示要跟他商量二期的时候,不知道心里多憋屈,没办法啊,这是程序啊,绕不过的程序。老马“嘿嘿”冷笑,出国人员审批也是,别看宋运辉说得好听,其实那也是绕不过的程序,他要敢不走这程序,万一出事,他担不起。
不过老马打定主意准备在宋运辉送来的人员名单上一笔不改地签字,拿上来的名单有他置喙的份吗?
宋运辉对于老马不上当光打太极的行为极为郁闷,心想看来谁都不是笨人,谁都不是那么容易哄骗上当的。但日本的商户也是头顶的上司介绍,他可绝不能直接跟那上司说,老大家的小拉已经找来另一家,小拉牌子比你硬上几倍,领导你下回请早,这回肃静回避。日本那边的得敷衍,那是给领导面子,最后才找个不得不什么什么的技术理由打发,那才算是交代得过去,最好,还是由老马主持着打发掉,那就没他宋运辉的事了,可现在老马狡猾地不接,他只能另想他招。到任何位置,都无法随心所欲,太多的精力得花在无用功上,无奈。
一直到下班,宋运辉都关在办公室里喝茶吸烟想招,顺手拟了名单,却是写了又撕,头大如斗,一听下班铃响,就早早飞车回家,今天不在状态。
外面下雨,程开颜听说他能准时回家,就一定不肯走十分钟自己回家,一定等在教育局门口让丈夫来接。等到宋运辉看到同等的还有其他三个婆婆妈妈,他照着一车子婆婆妈妈的指示把大伙儿都送回家后才回自己的家,心里更不在状态。他已经心烦一天,本想早早回家“啊呜”一声丢弃伪装,跟女儿玩上一通,没想到还生出那一出。他耐着十二分的性子才不形于色,更是坚定决心,绝不能学岳父娇养女儿。
程开颜看得出丈夫等她最后一个同事一下车就板下脸来,忙赔笑道:“雷雨来得急呢,正好你今天早早回家,瞧她们多感激你。”
“又不是刮台风,以后这种生意少给我兜来,我一天上班下来累得慌,不高兴陪着一群老娘们儿啰唆。”
“又不是我兜的,大家听说你来接我,都踊跃着要见见你呢,大家这么热心,我怎么能拒绝呢?”
宋运辉“啧”了一声,懒得解释。
程开颜一头热心转为郁闷。丈夫有时间来接,丈夫又是个好威风的人,她心里得意,就不免坐办公室里跟谁都说,大家一起哄,就成了现在的结局。她红了眼圈,嘟嘟囔囔地道:“又不是成天麻烦你,偶尔一次,你脾气那么大干吗呢。我业务不好,话不会说,别的都不好,好不容易有个登样的老公,能不给大家认认吗?”
宋运辉再次哭笑不得,却也不忍再肆意发自己的脾气,可也没法消除自己的脾气,只得闭嘴,闷闷呼岀一口气,被程开颜清清楚楚听到耳朵里,程开颜越发觉得自己没用。好在丈夫对她还是好的,要他来接就来接,工资奖金也都交到她手上,可是,丈夫太让她捉摸不透,爸爸怎么帮她理解都没用。不过这回教训她记下了,丈夫愿意接她并不是意味着丈夫愿意接别的女人,那以后她不做那坏事不就得了。
女儿鬼精,见到女儿宋运辉就没了火气。跟女儿饭后又玩了会儿,又教会女儿两个英语单词,pig和dog,这才放小人家回屋睡觉。可惜,女儿睡前要听的故事宋运辉胡诌不出来,他说出来的故事没三句就穿帮,这方面的功力,不如程开颜多了。
小人家睡觉的时间,全家人都是如临大敌,爷爷奶奶溜出园子乘凉去了,宋运辉坐书房里,听隔壁传来女儿与妻子絮絮叨叨的对话,他静静听着,听着,忽然脑袋里冒出新的念头。他又沉下心来好好在心里做了一番推演,这才舒畅地微笑起来。起身轻手轻脚摸到女儿房间里,却见蚊帐里的女儿已经睡着。程开颜冲他摆摆手,悄悄钻出来,他却钻头进去又捏捏女儿的小扫帚辫子才作罢。
下去乘凉,园子里茉莉花香扑鼻,宋季山向难得一起乘凉的儿子骄傲地展示他从周围山上移植下来的草药。如今生活稳定,他终于敢公然捡起年轻时爱好的中医中药,由着自己的爱好把家中小小园子种成百草园。宋母则是精研饭菜糕点制作,当然目的只为宋引小小嘴巴的喜欢。
看到爸妈终于敢挺起胸膛说话,抬起头笑,宋运辉心里骄傲。他小时候的理想,其中一条正是要全力庇护全家不受欺负,如今,他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只可惜姐姐……
宋运辉扭头看妻子,见三十岁的程开颜在月色下面容姣好如才刚二十出头,两眼清纯更是不亚于二八少女,不由一笑,也好,能让妻子没心没肺地过日子,算是他这个做丈夫的本事。程开颜似乎感觉到有人注视,回头看来,吐吐舌头做个鬼脸。看那鬼脸,宋运辉不得不惊叹遗传的造化神功,母女两个竟然一模一样。
回头,宋运辉给老马一份与日商接洽的名单和出国考察的名单。名单充分照顾到所有被他排斥的大佬,还有老马身边仅余的亲信,当然也不会忘记安插他自己信任的做实际工作的人。老马看了惊讶不已,此人何时生了良心?
但宋运辉自己去北京的时候,带上亲信方平亲自会见了小拉引见的外商,关在宾馆里整整昏天黑地地谈了三天三夜,却把该由他出马的审批报告交给小拉,由小拉带着宋运辉的另一个亲信代为办理。
小拉只在最后一天参与了一下谈判,等结束谈判,他去外商那儿说了一会儿后来到宋运辉房间,将审批批复交给宋运辉,笑道:“这么快就触及实际问题,你就不怕我拿不下批文?”
“小方,麻烦你去看看周围有没有卖吃的,饿死了。”宋运辉遣走方平,才跟小拉道:“他们的设备基本上可以用,他们自己也承认有两套附加设备的功率跟不上,希望我外购。我有一个朋友以前做的设备倒是最合适的,可惜他们现在还卡得严,估计得用日本的。”
小拉点头:“那就这样定。”
“有机会我把那个朋友介绍给你,他现在美国读MBA,应该快毕业了吧。毕业估计还是回那家公司,我改天让他联络你。就我们行业来说,他们的设备是最全面的,他那人做事也活。”说着拿起批文,翻开看看,看到签字和印章,不由扬扬手中的批复笑道,“早知道问都不用问,小拉兄出马,无不手到擒来。”
小拉不由笑道:“你干吗还一分钟两百字的语速啊,谈判已经完了。老外说跟你说话太压迫人了,问题又多又快,没有充裕时间思考。听说你已经安排人员考察日本公司了?”
宋运辉摊摊手,略表遗憾:“有些,我也不能太独裁,太剥夺厂长的意思。不过最后技术认定都在我手里。让他们去日本看看吧,从没岀过国,你要不要与我们老马打个招呼?”
小拉一笑:“我不跟无法拿主意的人说话,要不你现在就帮我跟你的朋友联络?”
“好。”宋运辉拿出信纸,边写边道,“现在是他们那儿的早晨,不知他在不在,给他留个传真。我把你大哥大的号码写上,如果我不在,直接找你,行吧?”
“行,你已经把我身份在上面交代了?你一手英语很漂亮啊。”小拉说着起身,叫门外等候的手下进来等传真。
“你口语尤其好,我们前三届的人,按说英语好的人不多,刚进大学的时候,英语课简直是受罪。”
小拉呵呵地笑:“我一向英语好,高中时就背十四行诗。当年插队时我读英语他们批我,我告诉他们,是恩格斯的语录,傻眼了吧。呵呵,什么叫作知识就是力量。”
“当年吃了不少苦。我也插队,养猪,那挑猪泥的筐子是特制的,很长,我那时才初中毕业,挑着老是搁到小石头上给翻了,打自己一身臭。”他说着把传真交给小拉手下去发,要小拉手下看到方平叫回来。
“那猪泥我也挑,叫积肥。但我挑着总喜欢绕大圈,因为有一户农家园子里总是开着花,最不济也有几朵脸盆似的向日葵,看着那些花儿,人才觉得活着真好,那时候……人傻。”
宋运辉不由得笑:“天啊,那农家估计怎么也不会想到,几朵花儿招来无妄之灾。”
小拉一想也笑,笑了会儿才道:“那时候我们天真啊,满心都是理想,不过不能不承认,那时候特容易满足,生活那么苦,人还成天笑呵呵的。现在……现在你有没有觉得理想不知失落在哪里了?”
“我前两天才想过这问题。我女儿在学校里说她的理想是当爸爸那样的人,可我的理想呢?我好像现在只有一个理想,让家里人在我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生活,整个一小农经济。”
小拉一笑:“我现在的理想是在美国或者加拿大买房买车。我第一步目标是把我儿子送出国读书。实际吧?真不知以前那些花好月圆的理想跑哪儿去了,咱说起来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怎么现在心里只有庸俗的生活呢?哈哈。小宋,我们同龄人真是有共同语言。我再告诉你一个笑话,我一个小小的表妹,她现在凛然叱我变得面目可憎,可让我整整气了三天。再回头一想,她还是抬举我,我要是面目可憎,那也算是有个性,我根本是面目模糊,哈哈。”
宋运辉听了不禁也笑:“你们这些文科出身的,笑死人不偿命。”
小拉看到方平进来,就收声了,又恢复一脸高高在上的模样,正好此时虞山卿的电话进来,虞山卿的声音很有兴奋的意思。宋运辉不得不将话筒拉开一些才能避免耳朵受苦。交代几句就和方平下去讨论与外商谈话的总结。两人没坐大堂吧,而是坐到等候区的沙发上说话。方平原本只听不说,到这会儿两个人了才发起牢骚来。
“宋厂,怎么管管老赵才好?引进设备的事跟他们码头又不相干,他这两天争着也要去日本,非得把我下面的人挤走。这回老黄又没去,他还争什么争?”
“港机也得引进,目前的吨位跟不上,这回我没提,他急。”
“急也不能恶形恶状,他这人别的都好,就是特贪。什么便宜都要先占。”
宋运辉愣了一会儿,才勉强道:“让老赵去吧,够老马头痛的。你退出一个人,不久就你带去欧洲。欧洲的事先藏藏再说。明天约见日商的事联络好了没有?”
方平点头:“约好了。不过只订两套设备,太给他们成套幻想,会不会事后引起反弹,尤其是我们上面的不满?”
宋运辉叹息:“没办法啊,戏不做足,上面怪罪。这回还算好,禁运搞得有几家至今还没动静,前两年筹建的时候才忙,我们白天压根儿没法工作,都拿来应付那些走马灯似的关系户了,你那时还没来。”
这时候小拉说完电话下来,说与虞山卿已经初步谈了个合作方案,等虞山卿回头打报告申请了再定。看看时间已经很晚,小拉没多占时间,感谢几句走了。
宋运辉亲自送到门口看着小拉上车才回。走进大门,才对身边的方平道:“明天跟日本人谈的时候,你当着我面声音不重不轻地暗示一下,你就说老马最爱说‘寡人有疾’。”
“寡人?什么寡人?宋厂再说一遍。”
宋运辉只得掏出笔在手心写了给他看。方平记下这四个字,心中不知道宋运辉打的什么主意。“可如果真让老赵去,那一队人里面真正与设备相关的只剩一个了,还怎么谈判?”
宋运辉站电梯里不便回答,只是笑着不以为然地摇头。方平想了想才一拍脑袋笑道:“你看,我又当真了,真没法把他们当成旅游团。有一个在已经足够。”
“老马也是懂行的,别小看他。早点睡觉,明天的日本人比这三天的更难搞。”
方平忍不住嘀咕:“可真是浪费,这一队人,得多少外汇。”
宋运辉想不说,可不愿低落了亲信方平的士气,只得解释:“有时候内耗虽然看不见,损失却比这种浪费大得多。拿这种看得见的浪费解决一下内耗,也是不得已的办法。他们这批去日本考察的人员名单安排上我侧重建厂老功臣,有些东西……我们自己知道吧。我们厂新,做事环境已经算不错,想想金州。”
“是,大家都说,幸亏是做事的宋厂揽权,呃,主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意思差不多。”宋运辉笑笑,不过心想,如果换成是老马揽权,估计大家在工厂建成后也会说幸亏是马厂揽权。新厂,元老们多少占点便宜,谁揽权都一样。
宋运辉还是联系了老徐,老徐挺忙,经常全国各地地跑,难得见面,这回倒是有缘,宋运辉一联系就约好时间见面。这回见面的地方是在全聚德。
两人交流了一下彼此的近况,老徐奇怪宋运辉既然已经大权独揽,为什么还不下手,要宋运辉别拘泥成规,开始寻找机会。宋运辉没隐瞒,说二期就是机会。宋运辉心里基本已经厘定思路,小拉这么好的刀子不用,更待何时?


09


梁思申的暑假是陪着吉恩等三个上司考察中国。他们从北京开始,再到广州,然后折回上海。梁思申根据爸爸的提议,没联络外办走走过场,搞个会见,就算完事。她通过爸爸的关系联系到三地的计委和工商银行,虽然是关系打头,但三地这两个机构都很愿意安排这样的会见,甚至可说是踊跃。如此高层的会见,自然比梁思申冬天的时候单枪匹马在广州上海跑一圈的效果好得多。再去证券市场,又是一番新的面貌,里面人头簇拥,甚至有人如打扑克牌似的一下拿出一叠几百张身份证申购新股,据说是把全厂人的身份证拿来一起压新股,因为新股中签率太低了,每张身份证又有限购额度,不多拿些身份证来中不了,等中了大家平分收益。吉恩等三个看看有限的股票,再看看无限的人气,都很有感觉。回头吉恩就说,上海很可能后来居上,成为全国经济中心。
但是,吉恩不是中国人,更不是上海人,吉恩肯定了上海的未来,却认为现在还不是他们这样的公司进入的时候。吉恩开玩笑说,他个人倾向拿现金来上海做一回大冒险家,大量接手星罗棋布地侧身中心市区的业绩不良工厂,等待土地升值。吉恩说,那简直是一本万利的好生意。但老法师也有栽倒在小鬼手上的时候,梁思申告诉吉恩,中国的企业几乎包了职工的生死,那是制度决定的现状,买下工厂,必须面对职工医疗和养老的包袱,升值预期是不是够支付那些包袱?吉恩思考之后,给了一个否定的答案,这个答案还是他在与计委人员对话后得出的结论,他否定的主要原因还在于对上海未来发展速度的不确定。吉恩感觉中国的发展有许多问题不符合规矩,比如没有规范的制度,比如庞大的吃饭人口基数,比如均摊到人口头上并不丰富的资源,还有官员们嘴里说出来的无法让他采信的数据。如此充满风险的市场,在看不到相应高额回报可能的前提下,他不愿涉足这样的陌生领域。面对梁思申不断强调的上海这十来年的飞速变化,甚至是冬天到夏天才半年来的飞速变化,吉恩都是微笑聆听,坚决说不,并教育梁思申,金融行业容不得感情用事。
虽然目的没有达到,但吉恩在几天时间里的交谈中说的一句话,却在梁思申心头点燃了一簇小小火焰。吉恩其实也是无意的,他只是在梁思申的安排下,得到好于同行的对话环境,获得更多内部信息之后,很有感慨地问梁思申,既然在中国有如此四通八达的人脉,有没有考虑毕业后回国发展。梁思申当即回答没考虑。吉恩当时也笑说,还好还好,他可不愿把亲手培养两年的好手养熟了放走。梁思申当时还挺得意,她确实是个不错的人才,但回头想起来,忽然想到,为什么不呢?
因此送走吉恩后,她回家过暑假,刻意地留意起四通八达人脉的好处。而她终于通过宋运辉与杨巡这个被宋运辉称道的个体户通上了话。
杨巡对于宋运辉的这个要求,觉得莫名其妙。心说人家公主一样的高干子弟,即便是社会实习,也要比他们这种家庭的孩子方便许多,人家一声招呼,他凑着上去让人家公主调查,还生怕凑慢了。哪像他们从小就在社会实践,比如杨速一毕业就得担负起照顾杨逦的责任,杨连暑假到他的新市场打短工。他呢,他一直就在实践,实践得没时间读书。
但他不能不打这个费钱的长途电话。但才接通,才说上两句,杨巡心头的反感立刻烟消云散。
对方有很好听的声音,那声音听着都感觉得岀对方在亲切地朝着他微笑,完全不是他常见的机关晚娘态度或者子弟们的飞扬跋扈。那边微笑而亲切的声音对他说:“我叫梁——思——申,名字有些拗口,那是我妈妈的不良爱好所致。我正在美国读书,同时在一家投行工作挣学费。我这次带队回国了解国内经济,接触了不少机关人士,获得不少以前不知道的资料,但是我回头总结的时候,发现我接触的不是政府机关就是国营企业,其中缺少非常重要也非常具有活力的一环,就是个体经济。宋运辉老师说,你是很典型的个人奋斗事例。请问,你愿意回答我几个问题吗?会不会打扰你的工作?”
杨巡立刻爽快地回答:“没事儿,你尽管问。”
梁思申道:“好,你请先挂电话,我整理一下问题了,很快再打给你,可以吗?”
杨巡又是爽快地回答:“没问题,我今天下午奉陪。”
梁思申微笑,放下电话。其实她心里早想好问题,只是不好意思让杨巡付那长途电话费,就找个借口自己打去。稍等了一会儿,她才拨通过去,果然杨巡一直等在电话边。
“杨先生,有些问题你如果觉得涉及隐私,请尽管拒绝回答。第一个问题,是什么促使你发起做个体户的念头?”
杨巡本来就话多,再被亲切的声音一鼓励,变本加厉,恨不得把梁思申不问的也回答了。果然,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天哪”一声轻呼,杨巡感觉非常满足和自豪。
梁思申虽然知道以前物质生活不丰富,可她毕竟生活在上层,没见过如此的不丰富,从杨巡的回答中得知还有连吃饱都成问题时,这一下把她原先想问的问题都打乱了。原先她要问启动资金从何而来,可现在这问题还怎么问得出来,那不是“何不食肉糜了”吗?
于是,对话的框架全被打乱了,原先设定的一问一答,变成杨巡的忆苦思甜大会,听着杨巡滔滔不绝讲来,梁思申都感觉跟坐过山车似的,目瞪口呆,等杨巡大珠小珠落玉盘响完最后一声“叮”,她才插话:“你这是从不可能中寻找出路。”
杨巡讲得兴起了,真是从来没说得这么痛快过,一时豪迈地道:“没有可能,创造可能。事情都是人做的,路都是人走的。”
“是不是因为挣来的钱都落到自己口袋,所以动力十足?”
“呵呵,是,是,不过那也是最先。”杨巡被问得有点害臊,“现在有些不一样,现在好像……你爬过山没有,刚开始爬的时候想着快点爬到山顶,爬到半山腰的时候,看到风景了,风景越来越好了,这时候爬山的动力除了山顶这个目标,还有乐趣,没法表达的乐趣。还有,把心里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变为现实,做别人没做过的事,也是非常有趣。”
“明白了,你是个创业型人士。杨先生,冒昧请问,从你的谈话中,我没听到你有个人生活的时间,你有个人生活的乐趣吗?”
杨巡错愕:“有啊,怎么没有,我家是村里第一家盖楼房的,我现在供弟弟妹妹读书,看着他们不用愁吃饭穿衣,各个读书出息,我多开心。我自己也好,我现在基本上想吃什么有什么,想穿什么也不用愁,不过我对生活没要求,晚上弹簧床拉开,睡办公室,挺好,以前还睡泡沫塑料上,现在已经好许多了。”
梁思申却心里明白,这个杨巡根本没生活,她就不再多问,也不做解释,怕伤及杨巡的自尊。她找话题又转了个方向:“在美国,经济发展到现在,已经很难看到你说的那种批发市场,我们更多的是去一种叫作超级市场的地方,那里有低廉的价格,齐全的商品。超级市场也分很多种类,照顾到美国人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可以说,没有批发市场生存的空间了。你有没有想过批发市场的生存时间和未来转型?”
杨巡一愣:“什么叫超级市场,超级大,是国营的吗,牌子很硬?”
梁思申一时觉得很难回答:“这个说来话长……”她开始就自己工作和居住两处环境周围的超级市场给杨巡展开说明,其中说明了市场的经营宗旨、经营范围、资金来源、客户细分,其中之匪夷所思,听得杨巡茅塞顿开。杨巡激动地道:“你给我地址,我要问的太多了,我去你家问,电话里说不清楚。”
梁思申不由得笑,什么嘛,采访变为反采访了,但她回家时间有限,答应提前一天去上海,在上海见面。
一席电话下来,杨巡一改原先对梁思申高干子弟的模式认定,感觉梁思申一定是个很美很聪明很善解人意的女孩。他对梁思申充满好感和好奇,因此一旦梁思申定好回程机票,告诉杨巡她会在几时几刻到达上海银河宾馆入住几号房间,杨巡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立刻起程赶赴上海。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在杨巡心中呼唤,声声切。
远远看到银河宾馆,看到那比他心目中争气目标远为壮美的外表,他在艳阳下的马路牙子上足足静止了三分种。梁思申的形象在他心目中有了新的设定:那种类似外国电影放的女人似的长裙卷发高不可攀,果然是个出国去的人,俨然整个变成了外国人。
但杨巡没多犹豫,几乎是与上回见国托老总前买衣装包金身差不多坚决,他飞快下定决心,入住这富丽堂皇的地方。只是杨巡没法确定,人家这么好的地方让不让他住。好在他从来都是个胆大包天的,他才不管门口穿的制服比他身上短袖衬衫还挺刮的门童的眼神,雄赳赳气昂昂闯进宾馆。可他进去一看,没找到他常见登记入住地方的玻璃木框隔断和半圆形小洞,周围都是衣着光鲜的人,更是衬得他这个连办入住登记都找不到地方的人一身汗臭浑身邋遢。在他们市,他常去吃饭的那家最高级的宾馆是市府招待所刚改建的,已经是当地最好的所在,可哪里像这儿,什么东西都晃得他眼花。
杨巡自诩是闯过码头见多识广的人,此时也难得地在晶光灿烂中发起晕来。他终于估摸着天际尽头那排长长柜台应该是登记入住的地方,走过去一看,还好房价虽高,却非天价,虽然想到住一天那大把的钱就哗哗去了,可他还是镇定自若地将一口热血吞进肚子,从衬衫胸口口袋摸岀身份证和一把钱,交给柜台里面长得非常美丽,打扮得非常洋气,看着又非常舒服的女孩。杨巡看得出,人家并不欢迎他的钱,勉强同意他的入住,就像在南京路上的店里买西装,柜台里面的女孩,不,似乎应该称为小姐,脸上虽然没有露出百货公司售货员的势利,可骨子里一模一样。杨巡并不生气,反而心里痛快:“哼,可你们还得让我入住,还得挂着笑脸伺候我。”
等着柜台里面给他办入住的当儿,杨巡趴在柜台上东南西北上下左右地瞧新鲜。正好瞅见门口那个曾对他不理不睬的门童殷勤地开门请一个高挑女孩进门,又帮着推进一车子的行李箱。杨巡眼睛够飞行员级别,一眼就看清女孩穿得特别,白色裤子好像是从小学生衣柜里翻出来似的,既不是西装短裤又不是长裤,裤脚就那么半拉子地停在小腿肚上,整个是穿错裤子的样子。这么热的天,穿没袖子的上衣那是没错,可墨黑衣服的领子却高得可以当围巾。还有,人家都是白衬衫黑裤子,偏那女孩黑短袖白裤子,跟所有人对着干。可奇怪,那么怪异,却又那么好看。
杨巡猛盯着那女孩瞧,连柜台里面递给他钥匙都没听见。可没想到那女孩落落大方走到他附近不远处拉开大包取出护照,却对着他微笑说话:“如果我没猜错,你是杨巡杨先生吧?”
杨巡差点晕眩:“你……你是梁小姐?”杨巡没有叫人先生小姐的习惯,可这会儿硬生生迸岀“梁小姐”这三个字,果然是美女,而且是想都想不到的美女。杨巡脑袋里毫不犹豫冒出这辈子见过最美的美女戴娇凤,对比之下,眼前的梁思申五官长得其实不如戴娇凤,可整个人却是如有豪光散放,透着一股难言的气质,那种气质,让杨巡说什么都不敢犹如遇见戴娇凤时候一般撒手胡天胡地。
梁思申在寻建祥那儿见过好多杨巡的照片,骤然见到真人,虽然长相果然与照片上没啥区别,可照片上的杨巡目光炯炯,透着灵气,眼前这个却是油汪汪汗光光,恍惚可以看到一腿子的黄泥巴。可仔细看了,眼睛还是那眼睛,深黑的眼睛里透着精明。不过,也就只一双眼睛,就像老鼠全身一无可取,只得一双眼睛精光闪烁。
梁思申的入住手续办得非常快,她拿到钥匙,问杨巡是不是一起上去。杨巡几乎是下意识地摇头,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梁思申不知何故,就跟杨巡约下半小时后大堂吧见。梁思申带着一堆箱子上去了,杨巡几乎第一时间就冲向服务员指点给他的商店,立刻去买了两件衬衫,两条领带,一条浅灰西裤,钱花得他心头滴血,但他花得毫不犹豫。
鉴于杨巡形象的不入流,梁思申考虑到别在杨巡面前太表现特异,就换了深蓝T恤和牛仔裙裤下去,头发还扎成一条马尾。没想到,却见杨巡焕然一新下来,身上的衣服显然是新购的,不仅带着清晰折痕,还带着一股特有的浆洗气味。梁思申心中爆笑,硬是压住不流露出来,看着杨巡很是不自在地坐到她对面。男孩子如此不自然是因为什么,梁思申从高中时候就已经清楚,当然,多多益善,她不反感。
杨巡见梁思申穿得简单,一时有些失望,可也知道人家那是善意地跟他拉近距离。不过,那么简单的衣服,梁思申穿着还是好看,原来好看在她的举手投足。杨巡看到梁思申动作的时候,他眼前就跟花儿开放了一般。不过,杨巡依然明察秋毫地看清楚,梁思申额头有点凸,微微有些小瘪嘴,胸口发育不良,细胳膊细腿。
梁思申也是有意缓解杨巡的紧张,看杨巡点完饮料,就紧着问一句:“杨先生是不是有做超市的打算?”
“没有。”杨巡毫不犹豫地否认,“我做生意这么几年,当中有盈有亏,我也看着别人有盈有亏,可我只见过一种人从来不亏,就是手里捏着铺面的人。”
梁思申失声惊道:“是,我们也有这种说法。”再看杨巡,因为说起他的事业,整个人如破茧而出,灵气缠身。
杨巡笑道:“最近我又发现手里捏着铺面还有一个好处,借钱容易。一个市场放路边,老远就能看到,即使里面货色全部不是我的都没关系。大家都说这么一句话,‘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看,就这么简单。所以我说什么都不会做超市。一个超市,进货卖货,防偷防烂什么都要防,万一遇到个天灾人祸,什么都没了。”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想法可能有短视嫌疑,很快有一天大家开始要求好的购物环境,需要空调,需要电梯,需要开阔的间距,需要明亮的光线,如果这会儿有谁在市区开一家卖食品卖百货的超市,你想,还有没有谁愿意去你那个市场买东西?”
“不可能,大家口袋里都没钱,有钱也不会乱花,这样的宾馆连我都还是第一次住,没人肯花钱买空调电梯间距光线,你不了解这里人的想法,这里的人是只要有一分钱便宜,他们可以从城东骑车到城西买一大堆回去囤着。”
“可是大家口袋里的钱很快会多起来。”
“没那么快,就算它十年吧,十年我早已把本儿赚回来了。”
“如果你不开始考虑,十年后怎么办?”
杨巡“哈”地一笑:“我把房子租给人家开超市,我那么开阔的房子,哪儿找去?”
“哈,对,你有道理。”梁思申笑着承认杨巡的主意好,“还有,如果发展趋势看好,十年后大家口袋里钱增多,那么你市场下面的那块地皮肯定是增值,你不仅是赚回老本,你还资本增值。”
“对,就是你说的意思。你会理论我会总结。不过你说的超市,我还是有兴趣。你们那里的超市,除了买吃的用的,还卖什么?超市怎么归类?比如卖吃的专门有食品超市,卖衣服棉被毛巾的有轻纺超市,卖电器用品的有电器超市,那我这边的市场也可以这么做,食品市场、轻纺市场、电器市场什么的,你说是不是?你们老资本主义国家,肯定经验比我们足。”
梁思申听杨巡这么说,一时哑然。这问题,问得太好了,杨巡天资过人,一个问题就可以抓住核心。
杨巡见梁思申若有所思看着他,不知自己是不是问了个让人笑掉大牙的笨问题,只得尴尬地笑道:“我乱问的,你别当回事,呵,你杯子见底了,再来一杯,小蛋糕什么的也来一些?”说着就招手喊服务生过来。杨巡这一声喊,声惊四座,大家都转脸朝杨巡瞧,正好看到崭新长袖子衬衫挽起的袖子下黑糊糊一条胳膊。
梁思申不由微笑,当作没看见,耐心给杨巡讲她见过有哪些超市,布局如何,规模如何,经营品种如何。杨巡问服务生要来纸笔,随手记录。他不由得想到,他现在的电器市场规模要比以前在北方的大得多,他一直担心的是市场能不能全部租出去的问题。照梁思申对超市的介绍,他想他何不把建材也归到市场里来,现在市里到处都在造新房子,人们买电线同时也可以一齐买了水泥石灰瓷砖木板什么的,那不是非常省力?
梁思申说,他再记,一边又要了一张纸,开始在纸上比比画画规划布局。梁思申讲得一半,就停下来不再说了,因看到杨巡皱着眉头咬着笔头专心致志于纸面,心无旁骛。这一停顿,整整停了二十来分钟,人来人往,都与杨巡无干。梁思申冷眼旁观,看杨巡涂了一纸面的布置之后又见缝插针地画了一纸的数字,都不知道杨巡在算什么。梁思申默默总结杨巡这个被宋运辉称为典型的个体户的性格,索性也取出笔来,在本子上略做记录。忽然对面杨巡拍案说了句什么,又是声震四座,梁思申受惊抬头,看向杨巡,却见杨巡舒舒服服靠在沙发上,咬着笔头依然皱眉想着什么。梁思申哭笑不得,终于还是伸出钢笔,轻轻敲敲杨巡面前的杯子,唤杨巡魂兮归来。
但杨巡虽被唤回,却开始滔滔不绝讲他面临的困局。杨巡对别人倒未必会说,可今天见了梁思申,不知怎的就想说,觉得梁思申懂,梁思申爱听,他但说无妨。他讲目前的市场大环境,讲他的设想,讲他新的市场规划,讲他的资金难题,讲他的批文艰难,讲什么可以试试,再不行可以那样。
梁思申目瞪口呆地看着杨巡在短短时间内喷泉似的冒出无数可行性方案,难得的是每个方案都是有优有劣,有代价有巧取,她旁听着都觉得好难取舍。而同时则是茅塞顿开,没想到在国内办同一件事,在特有政策约束下竟有那么多擦边球和歪门子,比她跟着堂兄堂姐们所听到的丰富百倍。难怪在如此不利的政策环境下杨巡能钻出一方天空赢得一片阳光,那全是因为他灵活机变,无所不用其极啊。
两人一直从大堂吧谈到饭桌。梁思申就自己习惯的资金测算办法询问杨巡电器市场资金安排。杨巡本想饭桌上说说笑笑,活跃气氛,融洽感情,他很想看梁思申笑,也很想引得梁思申对他好感,他时间不多,只有这意外飞来的不到二十四小时。但梁思申一心只说正事,他也没法,只好配合。
梁思申原是因为跟杨巡没太多可谈,无非是想通过对话进一步深入了解个体户对资金的运用又是如何见缝插针,所以要跟杨巡多聊多说。她心中有个报告隐然成形,切入点就在杨巡这个人,这个人立体的方方面面,甚至包括杨巡的思维方式。她心中有份执著,她不知自己为什么对上海如此着迷,她希望通过一个活力的杨巡勾勒岀一个活跃的个体群体,通过预测个体群体对经济发展的影响,改变吉恩原有的对中国企业的不良印象和对国营经济主导下发展速度的深刻怀疑。她希望吉恩改变态度,认可上海。即使只是口头,即使没有伴随着布局调整深入上海,她依然会觉得高兴。而且,她想到学成后回国工作的可能。
杨巡不知道梁思申想了那么多,他享受了一个美好的夜晚,第二天又殷勤地把梁思申送去机场,果然看到她又换了一套衣服,心说难怪大箱小包那么多,光衣服就够占地方。回头,看哪个女孩都不入法眼,都成庸俗脂粉,除了一个戴娇凤,杨巡不做评价。
从此之后,梁思申在杨巡的心中就像崇洋媚外者心中的美国月亮,越是看不到,越是圆满无缺;又像收藏家手中的古玉,越是玩味,越是圆润。
只是杨巡想不到,他不过是梁思申的一个采样标本,时过境迁,便被丢开了手。因为梁思申已经完成一份漂亮的报告,报告中有对新崛起的宋运辉等技术型国企领导人的描述,也有对杨巡等私企领导人在经济活动中越来越活跃的预测,报告重燃吉恩对中国的兴趣。随着英国新任首相梅杰访华,吉恩决定把对中国的关注继续下去,并且加重关注的砝码。
梁思申继续繁重的功课和有趣的兼职,忙得满嘴诅咒的时候,依然不会忘记睡前搭配服装配饰的乐趣。而老天也不会放任美丽女孩的青春时光孤单流逝,梁思申中学时候的一个男同学新学期过来同校读法律,男同学典型北欧人种,高大帅气,还有一双迷人双目。两个人一个钢琴一个小提琴,一曲《梁祝》,珠联璧合。


10


宋运辉出差回来,一直等待着老马一朝重权在手,大刀阔斧行动。但很遗憾,他看到进出老马办公室的人次增多,可一直不见老马采取任何措施。
老马自然是不信宋运辉忽然放权。对于旁人劝说趁机行事的建议,他一概一笑置之,犹如一大家子,闹腾得慌的是谁?是偏房们。正室一贯以不变应万变,坐看云卷云舒。他少做少错,身处正位,谁奈何得了他?老马已经想明白了,何必与偏房争一口气,放他宋运辉心甘情愿做牛做马去。
因此他并不插手宋运辉交上来的出国初步名单,转手就交给干部科,让干部科拿硬杠子先做个筛滤,完了又全部打包交还宋运辉,说这几个人都可以,包括他自己。宋运辉一看人数差不多,就不做修改,老赵也在名单上。宋运辉从北京回来还特意找老赵谈话,但老赵坚持要去,他只得应允,为此老赵还挺得意。
宋运辉看着老马等人热热闹闹地出国,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接触外商、第一次出国的情景。虽然时间已经过去好几年,可程序几乎没变,出国人的激动心情似乎也没啥变化,甚至统一订购西装、皮箱的举动也一成未变。唯一变化的是西装,终于不再那么死硬厚重。
宋运辉欢送走老马一行,等过几天又迎回来,考察的事就算胜利完成。老马只字没提日商的要求,每日里只在办公室与同事聊那日本往事。然而,在老马等人胜利考察回来后没几天,就从北京传来消息,老马一行被人告了。进一步的消息传来,原来老马等人在日本嫖妓,而且还有照片为证,这一下,整个东海工厂炸锅了。
嫖妓,这是多么古老的字眼,这是一个解放初期就被消灭的字眼,竟然会活生生出现在当今生活之中,这么一个无比爆炸性的话题稍一露头,一夜之间便在东海厂流传开来,更在口口相传中出现无数不同版本。老马一听见这个消息,就知道考察团里出现了内鬼,而且内鬼是哪一个,他也能猜得到,正是宋运辉亲信方平手下的那个斯文技术人员,但为时已晚。从老马到老赵,一行都无颜见人。
随即工作组进驻东海厂。
小拉一听到风声,就打电话过来问宋运辉:“你设计的?”
宋运辉连忙否认:“我又不是神人,我指挥得了东海厂的同事,怎么可能指挥日本人搞那一套?这指控我可担当不起。”
小拉笑道:“问题是目标都指向你。首先,老马下去,你最得利;其次,告发的人正是俗称你的人的随访人员,小伙子敢越级告发,谁在撑腰?”
宋运辉也是笑道:“这么说,如果我还说是巧合,就没人信啦?我索性也别装矫情。呵呵,不过有没有人怀疑你小拉兄?此事一出,我们订购该日商的设备就得避嫌了,最得便宜的是另一家设备供应商啊。”
小拉笑道:“得,原来这事儿是团伙合谋。既然出了这种丑闻,那个谁谁也没话好说,也得躲那日商远远的避嫌,这事儿啊,还真是一举多得。无论如何,我承你的美意。你嘛,也得小心着点,别让手下透露是你指使的告发。”
宋运辉微笑:“小拉兄,这件事的主体,并不在谁的告发,而是在丑闻这件事本身,这是你我谁都无法设计的事,因此所有相关的人,怨谁都不如怨自己,你说呢?跟我无关。”
小拉一笑:“有数。不过现在时间敏感,我也不想让那个人没面子,我这儿的设备商就晚几天再组织去你那儿吧,你看拖上半个月一个月的,你那里要不要紧?”
宋运辉道:“这事情没给出个初步处理结果之前,急吼吼来可能不大合适。现在应该说是处在主要领导身犯个人问题,工厂管理暂时出现空缺的微妙时期,没有上级指定的临时负责人,谁方便出面接待新一批外商嘛。”
小拉会心一笑,可也毫不掩饰地道:“这事,我替你赶紧解决了,你也找找这几个……”
宋运辉记下小拉说的这几个名单,思考了一支烟的时间,又把方平叫来细细吩咐一遍,这才放心进京找人。
调查丑闻并不是一件太复杂的事,工作组下来没几天,就把事情搞清楚回去汇报了。等宋运辉从北京回来没几天,上面的处理结果也拿了下来。
谁都以为老马既然托病不出,一定会托病到底,不会列席宣判会议,没想到老马来了,倒是其他几个闯祸的没好意思露脸,因为也知道部里的处理还轮不到他们这些干部。部里来的钦差先宣读对宋运辉的任命,任命宋运辉为厂长,然后宣读对老马的处理。
老马铁青着一张脸,一言不发,而就在钦差才刚开口宣布会议结束的一刹那,老马提前站了起来。谁都以为老马心头窝火,提前离场。大家都看着老马直着眼睛到走钦差身边,拿起文件仔细看了一遍,仿佛刚才老马没听清楚似的。随后老马将文件重重拍在桌上,转身又走。宋运辉见老马看完文件,那眼睛便死死盯着他,眼神充满仇恨,不由低下眼去不理。众人却都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两人的互动,会议室一片宁静。可还没等众人幻想岀什么,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只听“啪”一声脆响,众人都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只见宋运辉一副眼镜飞向墙壁,哗然碎裂,而宋运辉则是一手捂脸,踉跄退开,早有离得最近的人冲上去,抱住激怒的老马。老马无法再出手,只能破口大骂:“姓宋的,你这阴毒小人。你千算万算,你终于把我们算计了,可你等着,总有人算计你,阴谋家不会有好下场。大家都看清楚,姓宋的手段毒辣,内心阴暗,你们早日觉醒……”
老马全力一掌,打得宋运辉眼前金星乱窜,耳边嗡嗡不绝,一股甜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宋运辉猝不及防,更是无法回手,好不容易才能稳住身形,还是被同事冲上来扶住才罢。他看见老马嘴唇歙合似乎是在骂他,可他惊恐地发现,他听不见,耳边的嗡嗡声盖过一切。他无法管老马说什么,强自镇定,大声喝道:“老马,如果还是男人,你好汉做事好汉当,不要再丢人现眼,我言尽于此。”在说话的当儿,众人都见到有血沫从宋运辉的嘴角缓缓淌下。他说完这些,才对扶住他的人道:“送我去医院。”
好多人反应过来,要么簇拥着宋运辉离开,要么收拾起纸笔离开,谁都不愿留下陪伴大势已去的老马,只留老马一人跳脚怒骂,骂到没有意思才收口离去,从此东海厂没有了老马。
宋运辉虽然被大群人簇拥着,可满心都是荒凉。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若是换作刚毕业的时候,他仰首看到上层打架,他会骂一声无耻。因此可想而知簇拥着他的这帮人心里在想什么,他能看见这帮人的口是心非,可他无法驱赶他们的簇拥。他索性一言不发,闭目养神,什么都装听不见,其实他在接近医院的时候,已经能听到车外的声音,好在医院确诊他耳朵问题不大。
又被大伙儿簇拥上车子,宋运辉才坐上,司机就问:“宋厂长,回家还是去厂里?”
就那么简单一句话,宋运辉却是一时答不上来。他愣了一下,往后视镜一照,郁闷地靠回车椅,好久才道:“批发市场。”
他应该回家的,可他这样子没法面对父母,尤其是女儿。他怕看到女儿纯净的眼睛时心虚,不由想到精灵似的梁思申,真不知她的官僚父母是怎么教育她的。
心烦意乱间,看到车子走上去市里的公路,那是去寻建祥那儿的路,可宋运辉忽然又不耐烦地跟司机说:“回家,开回家去。”
司机没吱声,但开始找地方调头。宋运辉又恢复沉默,但渐渐地,一种可称之为愉快的情绪如醉酒般在全身弥漫,和着避震很好的进口车的轻颤,和着坐满四个人却依然保持的严肃紧张的静谧,混成只可意会的美酒般醇厚的享受。
因此下车的时候,宋运辉虽然鼓肿着一边脸,口齿也是含糊的,却已一脸满不在乎,大度地吩咐陪他坐了一下午闷车的同事回去好生招呼钦差,也让开始着手准备小规模欢送老马的活动,具体让看老马自己的意思。
晚上,寻建祥从妻子那儿获知消息,打电话过来关心宋运辉,宋运辉只是捂着冰毛巾漫不经心地说,不过是代价而已。寻建祥金州出身,了解大企业的那些桌面桌底较量背后的龌龊,但对于宋运辉这回以一个耳光换来正位背后的原因,他有些不敢深想。他已经越来越感觉宋运辉变了,变得像当年的水书记们,变得不再有单纯的清高。
杨巡却是从一个东海厂后勤采购员那里得知消息,立刻准备礼物,自己开车直奔宋运辉家。虽然东海厂那个后勤跟他说宋厂长要面子,此时未必喜欢人去,全厂领导都不敢去,可杨巡还是去了。他相信,自古伸手不打笑面人。
但令杨巡没想到的是,他进了宋家,宋家其他人都在小院子里乘凉,宋运辉却在书房。书房朝北,宋引积极要求前面带路,带着杨巡到书房门口,即便已经是初秋,杨巡依然感觉房间内热气轰然扑面。
杨巡看到的宋运辉脸上红肿基本已经消退,台灯光晕下略现疲惫。不等两个男人开口,宋引已经叽叽呱呱地说话:“爸爸,杨叔叔送来好几枝桂花,真香。”
宋运辉起身,请杨巡入座,顺手倒茶,嘴里依然略带含混地道:“你又送东西来?跟你说了多少次。嗯,桂花正当季,谢谢你,别的都拿回去。”
宋引立刻道:“我跟妈妈说去。”说着就噼噼啪啪顺着木楼梯跑下去了。
杨巡抢了热水瓶自己倒水,又顺便把宋运辉的也满上:“早知道宋厂长不肯受礼,可上门提东西惯了,不拿些东西在手上不敢敲门,呵呵。不过听你的话,不敢乱来,只拿来几枝刚摘的桂花,还有刚下的莲蓬和莲藕,都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
宋运辉笑:“东西不算值钱,搜罗起来可得费心,那就谢谢你了,小杨,你的电器市场怎么样了?”
“证照全拿出来了,凭这些再问国托要了两百万,我打算电器市场与建材市场一起上。前几天钱拿来,才去广州和上海看了一遭,看起来市道不错的。”
“那么说,已经借了七百万?压力大不大?”
杨巡笑道:“说实话,没压力,现在反而是国托巴结我,怕我不还。宋厂长这么热还在做什么?”杨巡其实想问的是,什么事这么要紧,要才刚挨了打还急着做。
宋运辉又不是不知道,但依然微笑着从一堆国内国外的资料中,把一刀信纸捡出来递给杨巡,当然也有调戏杨巡看不懂的意思。杨巡果然一看就笑嘻嘻递了回去:“天书,绝对是天书。宋厂长,你是我见过唯一一个工作那么辛苦的国营厂领导,我见的好多晚上搓麻将喝老酒,以前的是打牌喝老酒。”
“辛苦,哼,辛苦都是为对得起自己。哎,小杨,你怎么想到建材市场那一块?这主意不错,我们职工宿舍楼完工入住,好多人着手自己装修房子,这市场倒是有前途。”
杨巡一拍大腿,道:“有眼光的人都看得到好处,这还是我特意跑去上海跟你那个美国学生梁小姐讨论出来的,梁小姐也说好。宋厂长和梁小姐两个都是见多识广,出国去过的人到底不一样,想出来的招数我都拿来当宝贝。改天等我稍微空点,我也得去外国看看,见见世面,嘿,我一定要去美国看看梁小姐……”
宋运辉听着杨巡左一声梁小姐右一声梁小姐,忽然心生不快,淡淡打断:“小杨,你以前那个妻子,找到没有?”
杨巡一愣:“没,她已经结婚了。”忽然想到,他以前曾跟宋运辉提起过这事,宋怎么会又想起来问,估计是忘了,却没想到宋运辉又反常地关心了他一下:“没考虑找个对象?”杨巡有些言不由衷地道:“我妈才去世不到一年,唉,等最小的妹妹考上大学再提,现在家里还按不平。”
“你那么辛苦,找个妻子给你解决一下后顾之忧很有必要。”
杨巡笑嘻嘻道:“我本事没宋厂长大,我的老婆,不,太太,一定要漂亮、能干,最好我还不是她的对手,我得一直追着她。”
小子想吃天鹅肉,宋运辉听着杨巡的话,顺理成章地想到杨巡想的是谁,心头更是不快,杨巡凭什么?他的眼睛在台灯光晕之上再次打量杨巡,看到的杨巡虽然如今一身俨然,可依然有抹不去的低俗。他心中一声冷笑,便也将此事抛到脑后。在他婉转示意较累打算早睡之下,杨巡识趣告退,宋运辉送他出门。但回来,宋运辉依然坐台灯下翻阅最新资料,那都是他托虞山卿替他收集寄来的最新技术动态。如今,意大利总理安德雷奥蒂刚刚继英国首相后访华,国际市场的大门已经轰然打开,而他,则已经手握东海厂的大权。如今唯一的难事,大约只有钱从何来这件事了。这事,小拉也帮不了。
除了进京跑路子,他必须做出最能感染人的二期方案。
眼下,虽然脑袋有些淤塞,可他兴奋得不愿入睡。一巴掌,结束了。他可以开始好好做事,好好……做人。
程开颜剥了一些新鲜莲子上来,非要一粒一粒亲手喂给丈夫吃,就跟她刚才剥了喂女儿一样。女儿吃时专心看着她的手,丈夫却是专心看他的资料,因此丈夫的嘴唇总是在叼走莲子的时候有意无意擦到她的手指,她很享受这小小的接触。程开颜坐在扶手上,贴着丈夫,不打扰他,继续剥莲子喂他。
生活是如此安定,她是如此满足。
莲子吃到宋运辉嘴里,有淡淡的清香。可他现在一边脸颊疼痛,并不方便咀嚼,但看程开颜如此体贴,他不便拂了妻子的好意,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勉强吃着。顺手又抽出一张纸来,记录考虑得还不十分成熟的处理决定,他决定根据部里处理老马的力度酌情减轻对跟随老马去日本那帮人的处理力度。老马已去,群龙无主,那帮人受此教训,还能反到哪儿去?唯有老赵,宋运辉落笔时很是犹豫。老赵此人,其技术在码头举足轻重,犹如所有有才干的技术能人,老赵从来对上司的指示并不认账,也并不只针对他宋运辉。可他自己过去也是个凭技术顶撞上司的,对老赵的态度并不厌烦。估计老赵现在正后悔不该不听他劝,争着赴日。他而今不可能处理其他人而不处理老赵,他下笔维艰,老赵这人,实在是重不得轻不得。
他运掌转动着一只莲蓬,老马去后,现在的东海已经如这莲蓬般尽在他的掌握,他的决定已不再需要假惺惺地再走一个会议过场。只是偌大东海厂,岂能如莲蓬般乖觉?


11


杨巡从宋运辉家出来,闻着一车子的桂花余香,看看宋家小楼,满是感慨。怎么有人能如此用功,怎么有人能有如此定力用功。若是赚的钱都能归自己,用功倒也罢了,换他,没日没夜都行。可宋运辉才拿的是些工资奖金,图什么啊?
杨巡不由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心说难怪那样出色的梁思申会一直拿宋运辉当老师。他这时也有些钦佩起来,不像以前,也就当个靠山而已。
看看时间还不算晚,杨巡也用功一把,便找去给他做市场建筑设计的工程师家里,催催进度。看来知识分子喜欢晚上做事,那工程师也在家里看书。杨巡走进去,看到墙边搁着两块图板,分别是两幅铅笔画的画。一幅一看就是他的电器建筑市场,另一幅则是高楼的样子。杨巡把刚想出来的细节与工程师商量了一下,讨论设计图中的增减。随后指着另一幅图画问:“这大厦造哪儿的?派头!”
工程师撇撇嘴,道:“新华书店那块儿。”
“那儿?那儿全是房子没有空地,把原来的新华书店两层楼拆了?”
“是啊,新华书店搬走,那儿拆了给他造,你知道这块地卖价是多少?才比你那电器市场的高两万。”
“啥,这么便宜,什么来头?”
“省里谁的儿子。这块地,章全敲岀了,可钱还没付,厉害吧。我还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拆老新华书店,什么时候付我们设计费,他们即使不付,估计我们院长到时间也会乖乖把设计图送上去。”
杨巡想到自己批一块地的艰难,不由感慨:“人比人,气死人。如果他们不付钱,你们组的奖金不就泡汤了吗?”
工程师咬牙切齿:“让我们奉献,还是看得起我们。嘿,人比人,气死人,这份图纸还是我们院长盯着绘,他们都在院里加班,我拿来画效果图初稿,想着生气。害我没时间做你的事。”
杨巡奇道:“我说你怎么不出来自己单干,我们这样的活儿,你一年拿两票就能抵过工资奖金。”
那工程师辗转叹息了一阵子,想到住的是设计院分给的房子,捧的是设计院给的铁饭碗,到底是吃人家的嘴软,想着单干的好处,犹如猴子看见炭火中的烤栗子,终究不敢探手捞取,徒余叹息。
杨巡不屑,有些人除了牢骚还有什么?真刀真枪递到他们手上,他们吓得回头就跑。杨巡索性再递刀枪上去,一脸诚恳地道:“你的本事大家都清楚,你要是出来,我别的不说,你半年的工作量我给你保证,如果我做不到,你尽管找我。不仅我还要上二期三期,我那些朋友各个都是筹了钱准备上马工程,我看你别的不用愁,只要愁你一个人做不做得过来。”
饶是杨巡舌灿莲花,那工程师依然连连摇头,说什么都不敢赶如今风起云涌的下海的趟儿。可被杨巡说得情绪激动,绕得脑袋如麻,工程师鬼差神使地把已经做好的设计图纸交给了杨巡,感念杨巡的知遇之情。
杨巡不动声色地接了图纸,迅速找借口道别,捧着图纸上到车上,杨巡自己也不敢相信刚才的一幕。这是他交给工程师的私活,原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工程师计较得每次修改都要做个记录,两人一起签字以备结算加价,而工程师也是岀尽百宝勾引杨巡修改方案。没想到今晚几碗迷汤灌下,工程师拱手交出图纸。
事不宜迟,杨巡赶紧捧着图纸去找才刚开进工地的包工头商量。已经钻进蚊帐睡觉的包工头看了说就凭这些图纸已经可以施工,只余屋顶图纸还没完,但屋顶与百杂市场的跨度差不多,可以照百杂市场的屋顶施工。杨巡当场拍板,明天他去晒图,明天当即开工上马。至于什么透光啊节水啊的,杨巡就来不及考虑了,先把现成的便宜占了再说。既然人家拖欠设计院的设计费,影响工程师他们的奖金,他们都敢怨不敢怒,他杨巡本就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哪里就肯痛快掏钱了,当然也不付。
凭空捡了一个便宜,杨巡心中满是兴奋,一时不愿回家,忍不住驱车赶往市中心,看那新华书店地形。这几年的发展,本市主要商业街的一边几乎全部矗立起高楼,而反观新华书店这一边,却是暮气沉沉,昏暗路灯光下一片暗淡。杨巡不住感慨,谁有机会改造这块地谁肯定能得利。可惜拿不到这地块的改造权。别说是拿不到,他跟规划局几个人也算是常有走动,这地块的改造规划,却都没听他们提起。可见,那本来就不关他这种小老百姓的事。
杨巡挺无力地看着那片美好地段,有心而无力。看了好久,垂涎好久,才打车回头。
却见国托营业部门口排着好长的队。有人自带板凳,有人站着,有人干脆坐在台阶上。什么事情这么热闹?杨巡是个好事的,见此就将车停在路边,穿过马路过去打探。他还没看清楚什么,已经有人在队伍里喊了一声:“杨老板,你也来买债券?”
杨巡一看,隐约好像是食品市场里的一个摊主,只是叫不出名字。他好奇地问:“债券利率那么高,有多少?”
那人“咳”了声,道:“还不是以前存的三年期保值储蓄到期,看来看去存有奖储蓄还不如买债券,存了那么多年房屋有奖储蓄,一生一世都得不到头奖,好歹这儿一年期债券利率有13%之多,怎么都比存银行一年期强。杨老板你也来存吗?没多少债券,你也来存,后面人都别排队了。呵呵。”
杨巡也是“呵呵”地笑:“我哪有钱,我还问银行借钱呢,你慢慢排,我走了。”
杨巡笑眯眯离开,心想,难怪问国托借钱要那么高利率,不过,比起问个人借钱的利率来,怎么都要稍微好点。看来那摊主也是手头有余钱的,就像他以前做电器生意时,时间做久了,日积月累钱就出来了。可摊子就那么大,钱再多也用不出去,只好存起来。好在他以前没那么死脑子,钱多了有钱多了的去处,不像大多数人,守着个摊子就是一辈子。
但是,杨巡忽然想到,既然市场里的摊主那么有钱,那么问他们借钱,不知借不借得到。想个什么办法可以问那些个小生意人借到钱?杨巡现在充分感觉到,这年头只要借到钱就有好处,好处多大暂且不论,反正抵得过利息那肯定是绰绰有余。早有朋友扬言,借得到钱就是一切。
怎么借钱?
这一下,杨巡立即从刚刚占了工程师小便宜的喜悦中解脱出来,开始苦思冥想如何从市场那些已经有些积累的摊主兜里掏钱。


12


雷东宝在两会时候与大家讨论来讨论去,始终觉得陈平原的建议暂时不可行,主要是他越不过心中的那道坎儿,于是他就不再提起。他不提起,红伟他们悄悄提了几次未果,也不再提起。此时铜厂的反射炉终于又开始启用。承蒙市里的日报帮他们宣传,他们的名气又开始蒸蒸日上。
反射炉一开,铜厂流动资金立刻吃紧。再加登峰厂的急遽扩张,登峰的流动资金也捉襟见肘。偏偏这个时候全国清理三角债的力度一日紧似一日。从中央到地方,统一行动,步调一致,远非过去读几个文件走几个过场那么简单。原先小雷家打算没有流动资金硬干,这下不行了,上游厂家不肯再让欠着,非要见款才发货。而那些原先被小雷家欠着货款的单位则是持着红头文件前来讨债,理直气壮。对于后者,小雷家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就是不还,难道你还拆了设备走?但对于前者,尤其是正明,最是挠破了头皮,不得不将登峰原来的三班改成两班,及至铜厂全面开工后,为了保住铜厂,电线厂的两班都已经开始岌岌可危。机器吃不饱,工人晒太阳。
正明此刻即使有私心,也没时间打理。
雷东宝则是在一场秋雨一场寒的雨天,车子碾着满地的落叶,被县里叫去问话。
以前,陈平原在的时候,小事一个电话,大事都是陈平原自己经手,雷东宝去县里都是直接见陈平原。而这回,叫他去的是分管副县长,雷东宝虽熟而不亲。不过再怎么不亲,熟人依旧是熟人,熟人见面好办事。
副县长很给面子,一见雷东宝来,就把别人轰走,关上门与雷东宝单独谈。副县长专管清理三角债,对付的人多了,找小雷家的光荣事迹还得一张张地找。总算找出两份,摊放在桌面上,看了一下才能开始谈话。雷东宝早已等得不耐烦。
“有两个单位通过当地政府找到我们市里,市里再转我们县,说是你们欠了一家铜矿一家塑料厂不少钱,还说你们一直扣着不给,有这回事吗?”
“有。”雷东宝不解释不否认,有就是有。
副县长没拿雷东宝当外人:“你们不是效益挺好?我看了一下,今年至今上缴税收已经不少。”
“摊子铺太大,没办法。银行又不借钱给我,我只好赊账。现在清理什么三角债,完了,我赊账都没地方赊了。我最挣钱的电线厂跟铜厂现在吃不饱,下半年上缴税收打对折都达不到。”雷东宝最清楚,每次他只要一提缴税,镇长就拿他没辙,他今天也拿来对付副县长。
“哦,怎么回事?”
“都不让赊账了呗,我们电线厂只好开一班多点,全力支援铜厂,铜厂没法停啊。结果铜厂做出来的铜自己消化不了,卖给别人,别人还想欠我们的呢。照这么下去,我们电线厂得越转越死,总有一天全停。”
副县长找来训话的人各个都有理由,他料想雷东宝也不例外。因此就讨价还价地道:“上面有清理任务,完不成大家都没意思。你看看这个月内你还岀一部分怎么样?你作为村党支部书记,这回要带头执行政策。”
雷东宝道:“我又不想跟你们对着干,可这些钱还了出去,我小雷家不得喝西北风了吗?我们所有的厂不得停了吗?我们人一天不吃饭可以去讨饭,猪没吃的怎么办?不行,没钱。”
副县长让搞得很没面子,说话加重了口气:“雷同志,这是中央布置下来的任务。执行不执行,是考验你党性的关键。你别忘记,作为村支书,你必须服从上级党委命令。文件精神早已传达,我限令你……”
“别,别,你别给我定时间。其实很简单,你批多少贷款给我,我还多少钱给他们。大家都好,银行也好。问问银行,我从来不欠他们利息,我这人有党性,欠人钱的事不干,苦村民的事也不干。你非要硬性限我也行,要么你没面子,要么饿死小雷家,我看都不好。”
“雷同志,我跟你讲工作,不是跟你谈条件。”
“谁跟你谈条件,我跟你讨论解决办法。”
副县长没面子了,怒道:“一星期内,你先解决三分之一,没有讨价还价。”
雷东宝霍地起身,也是怒道:“你这是自找没面子。”说完就转身离开,不顾副县长在他身后气急败坏。
县里凭什么?小雷家有今天,哪样是靠着县里了?全靠的是小雷家人自己。这十多年来,县里支持过什么?倒是查账有之,勒索有之,任务不断,批评不断,就是他们小雷家的分配方案,县里都要插手插嘴,他们凭什么?他们没贡献,就别想在小雷家多一句嘴。
雷东宝恨恨地回韦春红处解决午餐,这话说出来,却把韦春红吓个够呛,奉劝雷东宝这会儿还可以回去说句好话,平民百姓怎可跟县里对抗。雷东宝才不听,他对抗县里的历史源远流长,老徐时代对抗过,陈平原时代对抗过,只要有理他就对抗,结果呢?这两个领导都对他很好,可见大家说到底都是认准一个“理”字。
但是雷东宝回去路上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就是那个副县长刚才提起的问题。不错,作为党员,他应该服从党组织的领导,这道理他早就知道。可问题是小雷家村集体经济都是小雷家村人一手一脚创造出来的,县里凭什么理所当然地来指手画脚?而且阿狗阿猫只要挂一块政府牌子就来说三道四,凭什么?
雷东宝满腔的不情愿。当然,什么一周的限令,当它放屁。
回到村里,雷东宝赶紧到处找士根。村办不在,雷东宝就找去家里。才走进居住区,却见一户人家门口一地的瓜子壳。雷东宝正气闷着,就站那儿大声问:“谁乱吐瓜子皮?出来!谁吐的?啊,谁吐的……”
雷士根正在家中午休,才刚听得雷东宝的叫声,就一骨碌下床走出门去。他知道村里人一向有些坏习惯,难得雷东宝今天管这事儿,他得出去响应一下,免得雷东宝吼半天吼不出一条人毛子,失面子失威风。他顺手抓起簸箕笤帚,开门出去。他出去得也算是快了,不想走到外面一看,已经有好几个人抓着笤帚簸箕出来,其中还包括一向最不老实的老猢狲。士根一向知道雷东宝的话在村里管用,却不知道是如此管用,一时看着那些抢着打扫的老猢狲和在一边呵斥教育的雷东宝沉吟。
雷东宝叉着腰教育了一会儿,回头却见士根站不远处发呆,就叫了声:“士根哥,正找你。我问你,村集体所有能不能换成全体村民所有?”
士根被问个意外,奇道:“村集体所有不就是全体村民所有吗?还改它个什么?不用改。”
士根才说完,雷东宝就听见身边清晰可闻却很轻的一声“哧”的讥笑,看去,却是老猢狲。雷东宝对于士根的回答并不满意,村集体可以被县里管,他要的是村民所有不让县里管,要是都一样,还改个什么。他就问显然有反对意见的老猢狲道:“老猢狲,你怎么看?”
老猢狲一见雷东宝重视,立马换上讨好笑容,积极地道:“书记,村集体是村集体,全体村民是全体村民,性质不一样。如果是村集体所有的东西,那是公家的,我们能用,上面领导也都能用能管。要换作是全体村民所有的,那只有我们村里的能管,其他谁都不能说三道四。嘁,怎么会一样呢?”老猢狲说完,一点没忘捎带雷士根一句。
雷士根悻悻的,但也无话可说,因为听着老猢狲说的话有理。地上一片瓜子壳经不起好几个人一起打扫,三下两下早就给扫得没了踪影。雷东宝这才放这些人走,不过难免后面追一句:“以后晒太阳扯淡不许乱吐瓜子壳。”众人都是唯唯诺诺笑笑而去。雷东宝这才抓住老猢狲道:“你这老混账,说话倒是有见识,来,到我家说说。士根哥,我洗把脸再去村办。”
老猢狲一听得意了,屁颠屁颠地跟着往雷东宝家走,士根无奈,只得独自走了。老猢狲最是个闲不住的,多年沉寂之后受此重用,巴不得把心里滔滔江水都倾倒给雷东宝,跟在后面就欢欢地道:“书记,其实瓜子壳不是那几个吐的,说实话,不怕你没面子,你妈带的好头,大家都不便说。可你有威信啊,你只要一说,谁只要听见都会赶来做……”
“操,你们有那么好心?”
老猢狲忙笑道:“我们不服别人,当然没那么好心,可都服你书记,你指哪儿我们打哪儿,真话,真话,我老猢狲又不是逮谁服谁的,可就服你,别看你态度粗,不讲理,可你一颗心全为小雷家,我们谁不记你的情呢。”
雷东宝这会儿脑子里全是钱,闻言就道:“我扣你们钱,看你们还服不服。”
老猢狲忙道:“书记一直只给我们加钱,你要扣钱肯定是有理由的,我们怎么会不服?我们又都不是傻瓜,我们都看在眼里,要是换个书记,像士根那样的只会把钱存进银行不敢乱花,像红伟他们肯定揣进自己兜里,哪里轮得到我们。我们谁不知道,我们有好房子住,有劳保拿,有病白看,孩子有大学上,靠的都是书记你。书记你扣我们钱,那肯定也是暂时的,为村里好的。你不说别的,我们叫别人都叫名字,叫你都是书记。”
雷东宝听着很是受用,也觉得老猢狲说得很对,没有他,哪来小雷家的今天。以前还以为大伙儿没良心,现在看起来,大伙儿对他还是有良心的,村里这几年那么多大事,有好事有坏事,坏事的时候士根正明忠富他们被骂死,村民又何尝骂到他头上,看来老猢狲宝刀不老,说得硬是有理。
老猢狲察言观色,虽然雷东宝只是几声“嗯”,可他还是看出雷东宝听着心动。心中得意,颇有怀才不遇,一朝得遇伯乐的感觉。等雷东宝猫抓胡子般地洗了脸出来,他忙迎上去道:“书记,刚才你问士根村集体所有能不能换成全村村民所有,依我看,这是行不通的。村集体所有属于国家,你想换成村民所有,你说国家肯批吗?”
“操,我恨的就是这个问题。我们村这些个家当,哪样是靠国家的?他们国营企业都是国家管着,国家给钱,工人都有城镇户口,我们村的哪样不是靠自己力气靠自己的钱?凭什么我们有点钱了,国家就要说是他的了?”
“书记,理儿是没错,可问题是你没法做到。你要是把国家财产的性质给改了,这罪名……我不晓得得定成什么罪名,得比贪污公款严重吧。书记,谁去冒险都行,你不能冒险,你是我们的顶梁柱。你倒是应该让村长士根去做,村长本来就应该做事的,结果都变成你在做事。他那样的会计早该换了,天下哪有他那么胆小的会计,我们村的收入他都一五一十交给税务,不怕多交,只怕少交。他自己胆小怕事怕惹祸上身,害我们小雷家每年交出那么多钱,这些钱你说拿来做发展,十个公园也造起来了。天下哪来这么蠢的财务,书记你要有麻烦事交士根去做,正好给大家换个财务省点钱。书记你别瞪着我,我老猢狲看你一心为公我才对你说,这话就是当着士根的面我也敢说,看他敢不敢跟我辩论。别看他装得跟个好人似的,其实心里才没装着我们全体村民,只想着他自己太平无事。”
雷东宝听得眼睛翻白,可也不得不承认老猢狲说得有理,老猢狲说的可能正是其他好多村民的背后议论。这种话,他老娘也曾冲他唠叨,可惜老娘水平不高,没老猢狲说得有条有理。不说别的,士根管着财务,名头挂着老二,可是跟钱有关的贷款却都是他雷东宝一个人在跑,最困难的时候还得他靠结婚换来贷款,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可是,又怎么说士根这个人呢?最起码,钱啊章啊的放在士根手里,他就是出去玩个十天半月都不用担心。要不是士根管得细管得小心,红伟正明他们几个早不知滑到哪儿去了。这一点,老猢狲他们肯定是无法知道的。人啊,要用他,就得用他的正面忍他的反面。
老猢狲才走,雷东宝客厅电话响起。那边士根焦急地道:“书记,银行刚刚通知我,说县里下令封了我们的账户,要把我们账户里的钱提出去还三角债。”
雷东宝不以为然地道:“我们这段时间钱那么紧,账户里哪有钱,爱封封去。”
“这个……有差不多一百万在账上。明天不是星期天吗,我想挣一天的利息也好,付款都让我拖到星期一。”
“什么?你妈了个逼。一百万!老子……我……”雷东宝气血攻心,电话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一百万啊,最近流动资金本来就紧张,这要一百万给封了,他们小雷家还不给卡死,他真是杀雷士根的心都有。
可再怎么生气,杀人放火的事情还得往后靠,先解决钱的问题。他连忙打电话找陈平原,陈平原倒是爽快,答应帮忙。陈平原几个电话打下来,就告诉雷东宝,赶紧悄悄去银行把钱提出来,别让任何人知道。也给县里留点面子,留个十万八万的放账上让县里封去,免得有人一分钱没封到狗急跳墙。雷东宝得令,虎着一张黑脸就往村办跑,都不愿看见士根,拎起出纳,他亲自开车往县里去,把个士根内疚得差点内出血。
副县长出手如此狠毒,雷东宝心中烧起一团毒火,一口气飞车到银行,问清账户上的数字,留下十元零头,其他一口气全提了,有些人给脸不要脸,他还给他们留什么面子。可他生气归生气,规矩一点没忘,找到相好的柜台主任,悄悄塞过去一个红包。柜台主任于是贴心地告诉雷东宝,最好去市里开个账户,让县里捞不到手。市里银行要效益,才不会搭理县里的行政指令。
雷东宝心领神会,立马带着钱杀到市里,在市里最大的工商银行开了户。银行正是千方百计想着拉储蓄的时候,一见有人拿着一百万开户,眉开眼笑亲热得不得了,当下就有一位主任出来,把雷东宝请进办公室去交流感情。
主任笑眯眯地说:“雷同志是小雷家的书记雷东宝吗?”
雷东宝虽然今天心里窝火,可被主任这么春风了一下,心平气和了不少:“你知道我?”
“怎么会不知道,日报里常报告你们的事迹。按说没有人批准,我们不能擅自给你开户,不过你们例外,像你们这样大名鼎鼎的集体来我们银行,我们大大欢迎。呵呵。不过要雷书记星期一派人去人行办个手续。”
雷东宝笑道:“行,不过话说前头,如果我们县里想来你们银行堵我们的钱,你们不能答应。”
那主任又是呵呵一笑:“雷书记爽快人,我喜欢。我们市行跟他们县里不搭界,你完全不用担心。雷书记,有没有想过把基本户移过来,以后一个口子出入,办事方便?”
雷东宝道:“只要你贷款给我,我就把基本户移过来。”
那主任一笑,雷东宝却领会到不可言传的意思,拿拳头重重一捶,道:“我把基本户移来,以后进出都在你这儿。主任,我等你一起吃饭。我先跑趟市人大,你等我,我五点半来接你。”
那主任嘴里连说客气客气不用不用,可三两下之后就同意了。雷东宝就扔下出纳,自己跑去找陈平原,详细告诉陈平原来龙去脉。陈平原一听说雷东宝把钱取光,“妈的”一声就跑出来了,说雷东宝这是不给他面子。雷东宝只好说:“他妈的,我道歉行不?”陈平原看着这个粗货,只剩摇头。
雷东宝心里明白,跟陈平原这等交情,只要不是杀人放火的事,陈平原不会太怎么样他。他见陈平原不生气,就道:“我还有个问题要问你,我怎么可以把村集体所有改成全村村民所有?”
陈平原还是有些气闷的,再说现在已经不做县委书记了,也顾不得威仪,闷闷地道:“他妈的,上回不是在你老婆店里跟你说了?你不会拿我好心当作耳边风吧?”
“我哪里会当耳边风,我回去还跟他们几个开会讨论,可现在我们流动资金吃紧,哪里还有钱搞那些。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村集体所有转村民所有那是另一回事。”
“怎么不是一回事,更容易,妈的木头疙瘩脑袋好好转转。”
雷东宝想都没想,就拍着桌子道:“我脑袋哪有你灵光,你是市人大我是村支书,你知道你直说,卖什么关子。”
陈平原这时候不怒反笑,对着雷东宝哭笑不得,难怪县里翻脸不认模范,把小雷家的账户给封了。而又只需他周旋几句又给开了,都是眼前这个蛮子不会做低伏小。他也懒得指出:“回去自己想去,那么简单的事情都想不出,还做什么带头人。”又忍不住开雷东宝一句玩笑:“都我教你,要你脑子干吗用?我得锻炼锻炼你的脑子。”
雷东宝憋着脸看陈平原思考,忽然灵光一动,豁然开朗,一拍大掌,道:“有数,有数了,好办法。”
陈平原也笑,但旋即翻脸道:“滚,你一来我就不清静。”
雷东宝道:“晚上一起吃饭吧。”
“不吃,你这种人没情没调,谁耐烦跟你吃饭,什么时候你老婆店里有野味再来喊我。”
“行,这还不是小事。陈书记再帮我介绍一个好会计,会那个做账的。”
“没卖给你,自己找去。走走,我下班了。”
雷东宝一走,陈平原却点上一支烟欢笑,他现在一下清闲下来,其实心里挺闷,拿个雷东宝这样皮糙肉厚的老相识调戏一下挺开心。但吃饭就免了,这个雷东宝,一点情趣都没有。
雷东宝却是借用陈平原的电话,要红伟赶紧飞车来市里一起吃饭,红伟能说会道,可以调节饭桌气氛。
饭桌上,雷东宝终于知道一件事,现在好多公司单位专门养着一个美女财务,这个财务也叫公关,专门跑银行拿贷款,拿来贷款,按照数额拿提成。说是到报社发个招聘广告,自有人上门应征,要么是俊男靓女,要么是家有后台。红伟当时笑嘻嘻说要俊男有什么用,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哄堂大笑。
回头雷东宝又好好考虑陈平原的主意。办一家公司将村集体收入转为全体村民所有,而非转为以他为主的五个干将所有,终于让他消除心上的那道坎儿。对,他依然是为村民办事,正如村民拥护着他,他也时时刻刻不会忘记村民,只要村民都有好处,他做什么都理直气壮。他召集四个骨干开会商量。说是商量,基本上是他一个人说主意。
“我想好了,我们全村人集资办个公司,以后村里三个实体的进货岀货全部给这个公司做,赚来的钱全归这个公司。集资办公司,一定要体现多劳多得,不是你想出钱就给你岀,你钱岀得多你让你占大份,没门。我这么想,公司一共集资两百万。我占10%,二十万,你们每个占5%,十万,我们五个人一共占30%;再设20%,给四眼四宝老五他们一些中层平分,我看每人可以分到0.5%,一万,工程师也全部有份;剩下50%,全村老小分了。男女不论,老小不论。摊到每个人头上的钱不多,我看谁都拿得岀。我这么定,你们有没有意见?”
众人面面相觑,忠富红伟正明眼里都有兴奋,可都是碍着辈分儿,把说话的第一顺序交给士根。但大家都看士根愁眉苦脸的并不兴奋。雷东宝就问了句:“士根哥,你是钱拿不出还是怎的?你要真拿不出,我借些给你。”
士根被问到,不得不回答:“书记,你的意思,我想再问得清楚些。是不是以后通过集资公司的设立,我们把村里原来的利润都转到集资公司里,我打个比方说,如果今年有两百万利润,我们每个人就可以拿二十万或者十万。同时我们又有高于别人的工资和奖金……”
正明道:“把工厂的利润都做到集资公司了,我们还哪来利润发奖金?士根叔算错了。”
“好吧,奖金没有,工资还是在的。”
“我们工资并不高,高就高在提成奖金。”红伟也插话。
忠富也道:“这个主意稳妥,比上回的主意好,我看全村人也没话说。”
士根却道:“全村人会说话的。我们集资公司的利润靠剥取村实体的利润而来,而实体属于全村,我们靠着在集资公司投入大比例份额就拿这部分剥取来的利润分配,明眼人全都看得出。大家乡里乡亲,我们怎么可以拿得太狠?”
红伟立刻道:“士根哥,怎么会不公平?书记拿最大份,我拥护,小雷家没有书记,就什么都没有。其他我这边我不敢说,养殖业要是没有忠富,没人养得出鱼虾牛蛙,别看这些东西小,产出比猪还高。忠富拿属于养殖业的一大块,没人不服。正明小小年纪,经历爆炸之后没被压垮,反而把登峰的规模搞成全省最大,又拼命把铜厂运行起来,正明脸上的伤疤是证明,瘦那么多是证明,谁说正明没资格拿大份?本身以前的分配就是对我们的不公平,我们承担那么大责任,付出那么多精力,我们多拿是体现多劳多得原则,没错。”
忠富这时候幽幽开口:“士根哥,不怕你恼。书记明确提出这个分配办法,是让我们有个名分明着办事拿分配。我说我和正明他们如果哪天憋不住不公平,暗中使小手捞钱呢,可能拿的比这明着分的还多。我们是相信书记,我们还得对得起书记提拔,才不乱伸手,可你也不能总拿不公平考验我们的自觉啊。”
正明早就想说,可他在哪儿都可以耀武扬威,就是在这个场合需得收敛。但等到红伟和忠富一阴一阳地说完,他觉得全让他们说了,但他还是要表个态:“我什么都听书记的。”
士根皱起眉头,大口吸烟。雷东宝看着士根道:“士根哥,只剩你没表态。”
士根道:“这个决策关系到全村,全村人都讨论后再做决定。”
“我们五个人内部先统一意见。”红伟等不及雷东宝发言,直接紧逼。
士根又是狂吸好几口烟,才道:“我保留意见,而且我的贡献没有你们四位大,如果算份子,我就跟全体村民吧,要我拿5%,我于心难安。”
众人都惊住,看向雷东宝。雷东宝也是惊讶地看着士根,一时无语。良久,雷东宝才道:“好,士根哥,你保留你的,我做我的。我们等不起。你要拿小份就拿小份,我不勉强你。但我给你保留你的5%,什么时候你想通了,拿钱来交上,你们呢?”
忠富、红伟、正明都赞同。雷东宝就道:“忠富和红伟你们稍微比正明空,你们拿个具体办法出来,要快,拿出来我们就开村民大会表决通过。这个集资公司红伟当家,红伟你那里最抽得出时间。”
士根轻轻问一句:“跟他们说集资公司真实目的吗?”
“我那么傻,让县里抓我坐牢啊?”雷东宝忽然想到,凛然问士根,“士根哥,你会不会去揭发?”
士根叹道:“我们合作那么多年,你怎么能这么不相信我?我说得彻底点,得罪你的话,我全家还想在村里待着?”
会议算是圆满地结束,红伟立刻钻进忠富家里商议,正明虽然没有摊到任务,可心热,到登峰厂和铜厂转了一圈,也一头钻进忠富家里。
只有雷东宝回家越想越烦,敲开士根家的门,一言不发拉士根进自己家坐下。两人相对吸了半天香烟,士根才道:“东宝,胆子别太大。”
雷东宝道:“我哪次没被你说胆大,结果呢?”
士根叹息:“这回性质不同。”
“哪回性质不严重,你哪回不是愁得睡不着觉,我们多年合作,我信谁都不如信你,你为什么永远不支持我?”
“东宝,自从你开动砖厂,接受我的计件办法后,我一直服你,也跟定你。我对你没二心。可我能力有限,我真是吃力不起了。这回的集资,我担不起。我是真的担不起了。你每次大胆,我都好一阵子睡不好觉,这回,你给我留条命吧。我不愿操心死,我宁愿做死,你相信我,只要你用得着,说一声我就会上,可就别让我占5%集资了。”
雷东宝真是闷得想砸家具,可愣是提不起气来,瞪着眼睛看士根半晌,道:“我要是你还是做你的村长,做实体的二把手,别想退出。你要不在,这一大摊子,我不在的时候,能交给谁?”
“东宝,你信任我,我肯定会做好。我跟你说了,我做死不怕,我怕死操心。”
“好吧,算我欠你,你只对我负责,妈个逼,你太……妈个逼。”
士根走出雷东宝的家,看着夜晚漫天的星星,叹了声气。
集资公司的细则很快形成并张贴出来,消息也很快传遍全村角角落落,即便是没识几个字的人也围到公告前好好阅读。公告栏前一片唧唧喳喳,都是白天不用上班的老头老太。
这等热闹事,老猢狲自然是不肯错过。他挤进人群,在喧闹声中将公告从头到尾看上几遍,心头隐隐响起前几天雷东宝跟他讨论的事。老猢狲隐隐想到什么,又隐隐觉得这不大可能。此时有人问老猢狲去不去村里交钱,老猢狲却是毫不犹豫地说,去,当然去,全村人民都做的事,他当然不能落下。
大家议论半天,交钱,当然是毫无疑问的,村里这十几年,在雷东宝上台后做的事件件都是为村民好,这件事,村民当然一如既往地支持,唯一争论的议题是百分比。
士根在村办坐着,打开窗户倾听窗外村民议论。听了半天,他想,村民若是知道了集资公司的真正目的,知道他们以前共同创造的财富被如此比例了,他们还会只是如此平和地议论吗?可士根再想,回想当年雷东宝率先扛起锄头背着一脊背的疑惑和嘲讽修整砖窑,还率众抵抗政策的谬误,从此带领大伙儿走上致富路,无论如何,雷东宝拿个大头也是合适,论理谁都不该反对。可是,为什么他的心里如此矛盾呢?
逐渐地,开始有村民从银行取出钱来,到村办交钱。这点儿钱,对于享用村里给的好处这么多年的村民而言,并不是负担。士根如常工作,他也并不解释,他虽被挂名5%,可他拒绝出钱,可他心里为雷东宝攥着一把冷汗。
雷东宝则是没想到歪打正着解决了两百万的流动资金。看来,群众的力量若发动起来不得了,小雷家人好样的。
小雷家又冲上快速道。这一波冲击,是由正明作为先锋,而那么多村民第一次因为投入了钱而摇旗呐喊得响亮。小雷家集资公司的业务也正常顺利地展开。其实是换汤不换药,原先属于各企业的贸易活动如今都改换到集资公司名下。集资公司名唤“雷霆”,雷霆公司一上手,便桩桩生意获利。


13


宋运辉从北京出差一周回来,老马早已卷了包袱离去。这一次出差,算是他第一次不用提心吊胆,不用担心后院被抄。正与副,一字之差,却是意味大大不同。
回来一直忙碌到傍晚,才有时间处理秘书给他的来电记录上的私人电话。秘书顺便问一句:“厂长,市里放出一百个大哥大,问我们厂要不要留几个。听说机子很俏,有些人抢都抢不到。不过我打听着,东海这边没信号,厂长家里倒是有信号。”
宋运辉想起小拉每天扛着的砖头一样的大哥大,心说这东西方便是真方便,人到哪儿一找就灵:“多少一只?”
“大哥大加入网费要好几万,紧俏的是大哥大,邮电手里都没几只,算是给我们厂面子才给我们保留几只。”
宋运辉想了想,道:“算了,这笔支出不合算,你下班吧。”
宋运辉心说,即便是东海有信号他也不买。本来就已经因为二期批准上马,每天被各方势力找得无处遁形,这要配个大哥大,白天黑夜都让找得到,他还不给折腾死?他看到私人电话记录里有雷东宝的电话,就先挑出来,打过去雷家,不想雷母接电话说是雷东宝去了韦春红那儿。宋运辉心有抵触,没问韦春红那儿的电话是多少。再看杨巡的电话,却是个90开头的号码。宋运辉愣了一下,不由笑了,好小子,倒是那么快就用上移动电话了。
但他没给杨巡电话,而是先打到寻建祥家里。寻建祥告诉宋运辉,杨巡在市场宣称以六折租价提前优惠出租新电器建材市场的铺位,一个月后将提高到七折,再一个月后还得提高,越早租下折扣越大。寻建祥说:“我打算租下两个摊位卖瓷砖,我做这个有进货渠道。你有没有意向?如果你手头有些余钱,这倒是不错的投资。”
宋运辉笑道:“我哪有余钱,刚给猫猫买了一架钢琴,才把问我父母借的钱还清。你要有余钱,这倒是不错的投资,尤其是你可进可退,万一开业后租价好,你就直接将摊位转租出去,租价不好就自己摆瓷砖摊儿做生意。我不行,我才多少工资啊,呵呵。”
寻建祥道:“小宋,这事儿我就直说了吧,我自己一个摊位,另一个就算是给你租的,算是我借钱给你租,租价要没升,算我自己开店。赚了归你,我跟你通声气儿,你要是反对不是哥们儿,看你出手紧巴巴的我难受。”
宋运辉一听便明白寻建祥的意思,笑道:“你这是干什么,我要真想钱,扫扫门缝就有不少,拿谁都不会拿你的。你也别替我难受,这事很简单,以后出门咱们自己吃饭,你付钱。春节见面,让你太太给我家猫猫织件小毛衣,我家开颜那臭水平真是没法提。”
寻建祥这才无话,知道宋运辉是说什么都不肯收的。又问:“当老大感觉爽吧?”
宋运辉笑了笑,看看已经黑暗一片的办公室外面,感觉大约是没人,才道:“不错,而且相对而言更进一层,看到的全局更加全面,有些水书记的感觉了。”
寻建祥犹豫了一下,道:“水书记后来做事都没人性了,我们这些小青工在他眼里跟只蚂蚁一样。”
宋运辉听了,不由“呃”了一声,脸上变色,对着话筒说不出话。寻建祥在另一头意识到什么,忙道:“你不会,别瞎操心,这么晚还没回家?出差那么多天,早点回去吧。”
宋运辉答应,放下电话,拿起抽屉里的两只饭碗,有意识地拐去宿舍区的食堂。食堂里灯火通明,可吃饭的稀稀拉拉没几个人。卖饭窗口内外的人看到他出现,都很是惊讶,按说,宋运辉即使出现在食堂,也应该是出现在厂区里面的食堂,而不会到这儿。饭窗里面的小头头看见了连忙迎岀来,要炒热菜给宋运辉,宋运辉没答应,买了一条已经半冷的红烧鲳鱼和四两饭,端着饭碗坐到两个青工旁边,那两个青工也没比他年轻几岁。
见两个青工讪讪的,他就微笑着主动搭话:“做长白班的?这么晚才吃饭?”
“没,倒班的,今天轮到白班,厂长喝我们的汤。”
“好,我才两只碗,想打个汤都不成。”他当真伸勺子取汤,一点没客气,“我以前倒班的时候,白班一下班就等着吃饭,四点半食堂开饭,我来不及地就冲进去,呵呵,顺便带着两只热水瓶,从没像你们这么晚吃饭。”
大概是看宋运辉说得随意,两个青工也随便起来:“吃那么早干吗啊,吃完《新闻联播》都还没放,干等着看动画片儿,旁边农村又没啥可逛的。”
宋运辉“噢”了一声,想到他以前的宿舍时代,尤其是寻建祥荒唐的那段过往。他如今还真是向水书记无限靠拢,把自己过去经历过的不解和誓言都忘了:“工厂才刚起步,女工招用得少,也是个问题。看来以后化试、水处理等车间招工得有侧重。”
大家都笑,这还真是一个大问题,没住过宿舍的不会了解。一笑拉近距离,两个青工终于肯痛说生活的不便。万变不离其宗,与八九年前宋运辉自己住宿舍时候没差多少。唯一明显的区别是,现在人对精神生活的要求更高。
饭后宋运辉回家去,想来想去,想不出措施怎么改善单身青工们的精神文化生活。只在工作便条上记下一条:“余热蒸气供应时间没设限,为什么不能设法为饭菜保温?饭菜冷暖折射后勤人员服务精神。”其他的,当年他没想出来,因为他自己业余生活忙得恨不得不睡觉,他无法理解别人为什么可以无所事事,因此当年水书记布置他想办法,他想不出,现在自然也没什么招。看来,得布置给团委好好研究,什么时候也问问寻建祥的意见。
想到寻建祥,不由想到寻建祥要送他白赚钱的主意,不由好笑,亏他怎么想出来的,还是朋友吗?
但更想到,杨巡这家伙真正精明。打个六折先期出租摊位,不仅把摊位租赁工作做在前头,先套住那么多摊主,保证自己新市场开业不致空空荡荡。更是拿先得的租金解决杨巡的资金缺口问题。六折,这个折扣确实大,可考虑减去一年期贷款利率的数量和争取贷款所需花费的隐性支出,到头来杨巡并不真亏。可就是因为这么漂亮的六折,先声夺人,生生夺取众人的目光,引发众人的极大兴趣。杨巡想得岀这主意,也黑得下心拿出这么漂亮的折扣,这个人,宋运辉想,真是个算计到极致的人才。
想当年才那么小的时候,卖几个馒头,杨巡都能鸡蛋粮票馒头地不厌其烦地捣腾着,倒腾出比别人多一些的收入,何况现在,跌打滚爬那么几年,更应炉火纯青。
由此宋运辉想到刚才想出来的丰富职工业余生活的招数,心想与其花巨资在生活区建设金州那样的工人文化宫、电影院,还有什么公园娱乐设施,并养上一大帮碎嘴子的老娘们儿,还不如把这钱花长远点,干脆把单身宿舍造到市区或者县城去,让社会提供多样化多选择的社会娱乐生活。这一想,豁然开朗。这思路,竟然还是杨巡间接点明的。
杨巡没想到宋运辉这么晚还会给他电话,他捂住大哥大周围挡住噪声,才能清晰听岀是谁打来电话,一听是宋运辉,忙赶着朝清静地方跑去:“宋厂长,哈哈,这是我大哥大,以后你想到我小杨了,打这个,你就是在天涯海角,我也立马飞到你身边绕着你转。”
宋运辉笑道:“正要问你,市里信号好不好,我听北京他们说,电梯内不能用,有些室内信号差,我们这儿呢?”
杨巡笑道:“看地方啦,有些信号强,有些信号差。我们百杂市场办公室那儿,好笑得很,我得拿个篮子把大哥大挂天窗上才有信号,放桌上根本不行。你们东海那里更不行,一格信号都没有。全市好多地方我都试啦,你们家有三格,还算行了。我这工地上吧,白天信号差,晚上信号强,跟冷热病似的。不过好用,谁找我都方便得很。宋厂长也要买一个?”
宋运辉笑道:“不买,太贵了,用不起,你前两天找我什么事?”
杨巡当然知道宋运辉在说笑,笑道:“没什么,正好有朋友给我送来两箩贡橘,我问问你在哪里。听说你出差,就直接送你府上了。呃,还有……宋厂长,给我个梁小姐的地址行吗?我电话里问她,她说了半天英语我记不下。”
“你……去美国,护照办了?”
“呵呵,不是,听说国外过圣诞过元旦的,我给梁小姐寄些小玩意儿过去,谢谢她帮我找岀建材市场的主意。”
宋运辉听出杨巡醉翁之意,便道:“小梁的生活很不错,要求也高档,我们这儿的东西她可能看不上眼。我以前寄去的也只是一些书什么的,其他在美国应有尽有。”
杨巡道:“我不求她喜欢吧,我得把感激表达出来,做人总得有来有往。”
宋运辉心说,呸,你杨巡又不是寻建祥,才没那么有良心。不过他还是答应:“我给你提个醒,小梁喜欢什么和田玉啊珊瑚啊还有檀香沉香什么的东西。”
宋运辉虽然提点了杨巡,杨巡也囫囵记下了,可等放下电话把囫囵记下的东西拿出来反刍,却不清楚是哪几个字,只有檀香好像有些印象,还在北方的时候,戴娇凤有一阵子喜欢买喷香的上海产檀香皂,可那么高档的梁思申不会看上一块钱还不到的檀香皂吧?杨巡都不知道问谁去才好,但总纠缠着宋运辉问到底,却是不大敢的。
杨巡当晚就在工地上到处打听,终于从一个师傅级的木匠那儿打听到一种叫紫檀的名贵木头。老师傅亮岀他的木工刨子说,他刨子上的木头是老红木,是拆了以前木器店收来的老家具腿做的,老红木做出来的刨子不开裂耐磨损,全市找不出第二把,可这老红木比起紫檀来,还是差了几个档次。老师傅说,他听他以前的师傅说起,解放前,那是要做大官做大老板的人家才用得起紫檀做的家具。杨巡心说就是它了,肯定就是紫檀。梁思申那样的人物,这种做刨子的老红木怎么看得上眼,肯定只看得上当年大官大老板用的东西。在木匠老师傅的指点下,杨巡打算跑遍全市寻找紫檀。
杨巡想不到,从小见惯的木头竟然有如此广阔的天地。杨巡纯粹是因为交易中不上当受骗的本能而钻研了几招,买得一只漂亮的紫檀梳妆匣。他照着师傅的传授给紫檀上光打蜡,可对比着宝光流动的紫檀,看那绣点斑斑的旧玻璃镜子,实在如美人脸上落下一个苍蝇屎,出奇地碍眼。他赶紧找来一块全新玻璃镜子,叫人精心镶嵌了,这才让梳妆匣完美如新,他衬垫妥当将此物航空邮寄了出去。连邮局检验的都以为是新货。


14


宋运辉到第二天上班稍微空闲的时候,才打电话给雷东宝。雷东宝接起电话就说:“你最近咋那么忙,早上才给你一个电话,你秘书总算不说出差说开会,不是避着我吧,啊?”
宋运辉本来还想着雷东宝要怎么跟他说话,他又得怎么跟雷东宝说话,一听这个开场白,心说糙有糙的好,一颗担心全放下了:“昨晚才出差回来,给你电话你没在家,最近好不好?”
“好,完成一大心事,总算背一屁股债又活过来了,可这几天睡不安宁。”
“你又不是第一天背债,再说负债的是小雷家,再还不出,银行也不至于拿块橡皮把你们小雷家从地图上抹了,愁什么?”
“我……做了件事,可这问题不好乱说,我对这事吃不透,晚上就睡不好,我得找你商量。”
宋运辉看看手表,他紧接着还有个会,只得不由分说地道:“你来一趟吧,电话里没法说清楚。买好车票,给我个电话,我派车去接你。”
雷东宝放下电话,心里感觉怪怪的,好像电话那端的宋运辉非常陌生,不是那个他看着长齐胡须的妻弟。但雷东宝并没太在意,承认肯定是自己难得的小心眼,对着宋家心虚。回头拎起随身小包,取了些钱就投奔火车站去。他没给宋运辉打电话通知是哪个班点,他又不是嫩秧子,出差多了,还需什么人接送?
但到了东海厂,雷东宝终于动怒了。先是在大门口被拦住,然后出来个自称秘书的人,把他送到厂外东海招待所入住,然后他就一直等,等得不耐烦睡了一觉,醒来还没见宋运辉,却见桌上添了一些水果点心。宋运辉一直没露面,也没打算送他去宋家。
从下午一点一直等到五点钟,终于外面走廊一阵喧哗,雷东宝所在的门被敲响。雷东宝没动,坐沙发上抱手臂看着。但没一会儿,门被钥匙从外打开,毫无疑问,这是宋运辉的地盘。宋运辉料到雷东宝生气,见此情形只得赔笑道:“大哥,开了一下午的会,让你久等。走,我们去吃饭。”
宋运辉一开口,雷东宝便无法再生气,人家嗓子都哑了,可见是真忙。他起身,问一句:“你家还是饭店?”
宋运辉略带尴尬:“招待所吧,我已经跟家里通了电话,晚上不回去了,陪你说话。”
“好,开始拿我当外人了。”
“这话说的,该不会是跑那么远路,专门寻上门来找我碴吧?要真拿你当外人,刚才开会间隙说什么也拿上厕所做借口出来跟你照个面。大哥,这边。”宋运辉伸手拉了一把,将雷东宝拦向餐厅,“我爸妈那儿,年纪大的人顽固,你就别计较了。等下开颜会来,我让她早一步下班,应该快到了。”
雷东宝到底是很遗憾,运萍父母开始拒绝他。“你到底什么会,这么忙?”
宋运辉笑笑,等餐厅负责头目欢迎如仪完毕,两人坐下,他才道:“销售工作总结检讨会。说白了,骂人,废人。有些人过惯计划经济日子,对于我的走出去找上门战略贯彻不力,几个老的照样过着等客上门的清闲日子,还真给他们等到不少客,可是价格不行。我今天跟他们落实新考核制度,他们急了,急有什么用,做不到就下。”
雷东宝奇道:“你们国营还有下来的?”
宋运辉笑道:“下还真有点难,体制问题,只能折中一下,级别还挂着,工作不让负责。这几天已经有两个副处级的让我发落下去做普通科员。我们厂新,包袱比较小,历史负累也少,我已经申请上头,试点灵活管理机制。我打算改造工作一个部门一个部门地推开,方便我亲自插手。销售部门的试点,还请教了杨巡这个专门做倒爷的,还真收获不少宝贵经验。大哥,来这儿吃点海鲜,我让他们给你准备的。”
“都照着你说的做?你们厂长不说话?”
“我现在是正职。”
雷东宝看着宋运辉,咂舌道:“坐卫星咧……嚯,开颜,你好。你怎么越活越小了?一点不像厂长夫人。”
刚进来的程开颜听了只会做鬼脸,说雷东宝现在胖得跟猫猫玩的皮球一样圆,宋运辉在一边大笑。他还想叫雷东宝吃一种小小的螺,可惜雷东宝嫌烦,盘子转给程开颜,自己吃肉多的。宋运辉也没勉强,他骂了一下午的人,影响胃口,喝水多于吃菜。
雷东宝稍微填饱,就开始说他在小雷家推行的新政,以及推出新政的原因。宋运辉听着直皱眉头,连连摇头。雷东宝把事情讲完,问道:“你什么意思?我们县原书记……喏,老徐后面那个,他说行。”
“他说行,你为什么还睡不着?说明你心虚。”
“我为什么要心虚?小雷家天下哪样不是我挣出来的?跟我家的差不多,我只拿百分之十,谁敢说一声不?”
“你不心虚你为什么睡不着?你吼大声说明你外强中干。”
“宋运辉!没人跟我这么说话。”
程开颜忙小声道:“你们小声点,又不是在家里,这儿都是小辉部下,吵起来影响多不好。”
宋运辉拍拍程开颜的手,道:“不担心,面子不是靠维护出来的,面子是靠平日里一点一滴做出来的。”
“对。”雷东宝附议了一声,但随即领悟,宋运辉这话侧面嘲讽了他,他气道,“四只眼的贼阴险,你说我做错啥了?”
宋运辉道:“你这么做明显是拿集体的资产肥你个人的腰包,经不起调查论证。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是交给人一个大大的把柄,万一有谁要抓你一下辫子,你麻烦很大。可你这个人,又不是杨巡那样千伶百俐能把方方面面都摆平的。你表面风调雨顺,可你心里最清楚,这事儿是颗不知道什么时候爆的炸弹。”
雷东宝不耐烦地道:“我哪次不是给人抓辫子,可都平平安安活到今天。”
“不错,我还参与过一次。可以前你都是为村民谋好生活,村民会扛起锄头跟你干,现在呢,谁会跟着你对抗上面组织检查?你要真是个黑得下心的,多拿就多拿了,小人坦荡荡,不会晚上睡不着觉,可惜你不是。”
程开颜听丈夫硬是把“君子坦荡荡”给改成“小人坦荡荡”,忍不住低头闷笑,挨了宋运辉桌下一脚。雷东宝却是沉默了,他心里其实一直清楚,可是不肯承认,这回终于被宋运辉点破,他无法蒙混下去。宋运辉看着雷东宝,让雷东宝考虑了一会儿,才道:“清楚你错在哪儿了吧?”
雷东宝大声道:“我没错,谁能否认我在小雷家的贡献?我拿这些个份子谁敢不服?我还拿少了。”
宋运辉冷静地道:“理是没错,可人心肉长的,肉长的不讲理。你自己都内疚得睡不着,你说村民了解真实内情后怎么想?别自欺欺人。拿出办法来,有错改错。”
“小辉,你销售会议还没开够,拿我当孙子训?”
“回避解决不了问题。我旁观者清,我看你前面有两条道,一条道是你维持现状,睡不着没什么,几天过去熬疲了,照样睡好吃好。另一条道也不是要你学士根,而是让你的雷霆公司真正赚钱,不用刮三个实体的钱肥雷霆公司,这样分来的钱你拿着心安理得。”
“就算我愿意,红伟他们不答应。你想过没?”
“那都是看你的态度,你看看我,我拿的有红伟他们多?还不一样没日没夜的,机关那么多干部,谁不是拿一点点工资?”
“你少给我说大话,你是你,别人是别人。你开着公家车子,吃喝都是公家,你还要什么钱?”
宋运辉火大:“你这么说,我没法跟你说了。但我再说一句,算是废话。作为一个集体经济的领军人物,如果你先贪财,如果你失去你的信念,如果你没有一点牺牲精神,你那个集体经济将很快缺乏向心力,很快土崩瓦解。”
雷东宝对于宋运辉的话领会一半,大声驳斥:“我哪里贪财,我问你,多劳多得对不对?”
宋运辉闷在那儿,无法再说——雷东宝完全无法理解领导的艺术。程开颜见两人吵架一样,一直想劝他们冷静,这会儿才有机会插嘴,自然不便偏帮丈夫,打个圆场:“多劳多得当然对,国家说的。”
雷东宝却道:“我不是问你。”
宋运辉叹一声气,道:“理是没错,可人是讲理的吗?人要讲理,那管理就太简单了,跟一加一等于二一样简单。”
雷东宝道:“好,既然没错,我就做到底。谁要跟我不讲理,我打也要打得他讲理。”
要是换了别人,宋运辉早就话不投机半句多,可对着雷东宝,他走又不能走,说又说不通,只能坐那儿生闷气。心想既然坚持自己没错,那还辛苦跑来这儿问什么。程开颜见气氛那么僵,只敢小声跟丈夫道:“我吃饱了,回去哄猫猫睡觉去。”
宋运辉看看雷东宝,叫服务员去叫来小车班值班的,把程开颜送走。
这边雷东宝一个人的时候缓下劲来,等宋运辉回来,就道:“你说服我啊。”
宋运辉被这话惊得两眼滚圆,奇道:“我为什么要说服你?”
“你是我亲戚,你既然说我有错,你拿出理由说服我。”
要是换作别人说这种话,宋运辉一早拍案而起,这不是调戏他吗?他好歹忍住,闷头吃菜。雷东宝却不想放过他,一迭声地要他说。宋运辉心里真疑问,当年姐姐是怎么对付雷东宝的。宋运辉也有耐心,不说就是不说。
两人吃饱回到房间,雷东宝坐下就道:“你刚才一直跟我拗劲,我知道你大领导不方便在手下面前服软。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你说吧。”
宋运辉叹口气,疲倦地道:“你只要相信我是为你好,你就相信我的话。但我的话是不是有理,这件事上面我们两个站的立场不同,看出来的理由不一样,你不用一定要我说服你。就像以前我爸让人批斗,批斗的人心里认为他们占着理,他没错,可我们一家不那么想。理没有绝对。大哥,你有你的理,我不是你上司,没法让你服从我的理,我说再多的理你也不会认同,白说。你若是勉强因为我是谁而相信我的理,照着我的理做,你心里别扭着,你也做不好。你说呢?其实我该说的理前面都已经说了。我再讲一点我的经验,任何有关钱财分配办法的改动,都不能太激进,不要一步到位,否则一定会引起极大反弹。你们小雷家分配方式这回的改变,步子跨太大了,是质变。”
雷东宝听宋运辉绕来绕去说了半天,道:“你到底什么理由?”
宋运辉愣了一下,道:“你不是一直睡不着吗?你愁的还不是集体资产让你们挖墙脚,你担心名不正言不顺吗?就是这个理由:集体资产,不能擅自转为私有。”
雷东宝道:“你这里的集体资产都是国家一五一十投资的,当然不能私有。我们那儿不一样,我们都是靠自己搞起来的。我要是一开始就说我开砖厂我当个体户,你们给我干,我岀工资,现在这些钱不都一开始就是我的了吗?我哪里还用才拿10%?全都是我一句话的事。我已经够客气了。”
宋运辉听了,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也有理。”
“那你说……”
“为自己,为家人,别做出头鸟。我的意见:雷霆公司这个形式好,第一年先别挖村集体的墙脚,先依靠村集体的实力,向外发展贸易。不要给新公司太多唾手可得的好处,是逼他们自我发展的关键。第一年分配后看看大家意见,再看看社会环境变化,你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你以前那么激进,是因为小雷家本来就是穷到底的,折腾得起,可你也因为一次冒进让我姐早早离开我们。现在小雷家家大业大,你也已再婚,你凡事要考虑再三。”
宋运辉提到宋运萍的死,雷东宝立刻跟挨了针刺的气球一样,缩了进去。一下子几乎什么理由都不需要,就顺利接受了宋运辉的建议。他没再跟前面似的大声,而是叹气道:“挖集体墙脚这种事,我没当回事,其实我是不想对不起村里那些人对我的死忠。”
宋运辉听着“死忠”两个字,心下骇然,自觉把它们翻译成“死心塌地的信任”。而雷东宝对他姐姐的旧情,让他心中好过不少。
回去,雷东宝依然召开五人会议,把雷霆公司分阶段走的想法说了。红伟、正明、忠富三个人面面相觑,不肯吱声。雷东宝再三问三个人意见,只问岀红伟一句话,红伟说,那样的话,雷霆公司的总经理太难做了,他顾得了建材厂顾不了公司,为了别两头都落空,他还是专心顾住建材厂为好。雷东宝生气光屁股朋友不帮忙,一口应承下来,这个贸易公司他自己来。
三个人忽然都想到,这么一来,他们三个不都成了只管生产的车间主任?但是,雷霆公司已经在他们的支持下成立,雷东宝坐在那儿一张脸跟雷公一样黑,他们暂时都没法再有言语。
雷东宝说干就干,第一件事是把三个实体所有供销人员全部抽调出来,腾出村办会议室给他们办公。又把三个实体其他电话都拉来村办,只给每家留下一个号。他出手,谁敢有半句异议?红伟、正明、忠富三个人脸都黑了。
而抽调出来的供销员们,却看到另一片天地,相信属于他们的机会来了。
于是,雷东宝成了总经理,下面添了五个经理。小雷家的财权在雷东宝一声令下,全部集中到雷霆公司。一群人摸着石头过河。即使有供销员原先的熟悉门路,可到底雷霆公司的模式还有待磨合,一行走得风风雨雨。


15


梁思申圣诞前一天收到来自国内的包裹,打开一看,却是来自杨巡,很是惊讶。她识货,扒开碎纸条看清紫檀花开富贵妆奁盒,爱不释手,一看就感觉这玩意儿逃不出清三代。但看到明晃晃亮晶晶突兀不搭调的新镜子,再看杨巡写的字迹漂亮的信中说他怎么新镜换旧镜,她真是欲哭无泪,对着崭新的镜子做了十秒钟的苦瓜脸。
杨巡信中虽然没说什么,可梁思申还能不清楚为什么吗,她不愿欠杨巡的情,照着这紫檀妆奁盒的价,给杨巡买了一只名牌钢笔打火机套装盒,与送给宋运辉的礼物包裹在一起,邮寄给宋运辉,请Mr.宋帮忙转交。
这一回的圣诞和新年长假,她没有回国。而她的同学们和同事们却都各回各家,过他们家自己的圣诞。包括这半年一直跟她走得亲密的老同学。她对圣诞节没什么感觉,就抱着提琴去她做义工的老人院,给那里的圣诞做伴奏。
夜深人静回来,一个人驾车“刷刷”地驶过无人的公路,从黑暗走向另一处黑暗,似乎总也走不出浓浓黑暗的包围,她忽然感觉非常寂寞,非常孤独。周围静得像真空,她迫切需要声音填补真空。停车翻出磁带,却是猫王经典。一会儿,熟悉的旋律在车厢弥漫开来,“Are you lonesome tonight? Do you miss me tonight……”
声声问,问得梁思申越发孤独,一个人靠着椅背垂泪。远近黑暗中虽有喜庆灯火,可那些都是冷的,冷得跟路边的雪一样,与她无关。
回到一个人住的小窝,录音电话有绿灯闪烁。打开,却是老同学的声音。老同学说,在新年钟声敲响的这一刻,他要大声说:“我爱你!”
梁思申握着脸流着泪,喃喃重复:“我恨你。”她这才明白,她的这个圣诞,为什么如此脆弱。

1992年


01


程开颜与同事一起去市局送资料,事情早早办完,两人却都不急着回家,中午在市局食堂吃了饭,到市里逛一圈儿街,才乘大客车回县局。路长人困,刚上车时候还聊了会儿天,一会儿两个人都倦了,坐位置上闭目养神。
但是,后面两个乘客的大嗓门聊天却令程开颜坐立不安,她听得清清楚楚,后面两个男人议论的正是她的丈夫。这两个男人估计是东海厂的,他们没想到隔墙有耳,只管肆意“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将厂里上至厂长,下至工段长的所有人一一议来。当然重点“照顾”厂长宋运辉。两人说,宋厂长这么一个没有辉煌出身的人凭什么年纪轻轻踢走马厂长登上主位?实在是因为宋厂长阴险狡诈,心狠手辣。此人之心计从年轻时候就可以看出,据说当年杀开血路抢得总厂副厂长独养女儿,从此奠定人脉基础。一个人连感情问题都能如此精心运作,何况其他。听得程开颜直生气,什么嘛,当年明明是她倒追宋运辉,这帮人怎么可以颠倒黑白。但她没出声反驳,自她爸当上官儿之后,她从小在金州听的这种胡说八道多了,从小受爸爸告诫不得争辩,如今自然也不会争辩。但她听着生气,一边又是心虚,怕旁边同事听见了怀疑她丈夫是个什么狗官,偷眼瞧去,见同事肃然端坐,似是睡着。程开颜都没敢试探同事究竟是不是睡着,只得一个人浑身尴尬着,听后面两个人继续评点,直听到两人换一个人议论,她才如释重负。
她憋了一路,回到家里才有公婆可以一起议论。她告诉公婆,举凡阴险狡诈、心狠手辣、拉帮结派、排斥异己等罪名,他们的亲人宋运辉全占了。宋家二老听了忧心忡忡,他们的好儿子怎么可能变成那么一个他们从来最厌憎的人呢?三个人在厨房间在晚餐桌讨论再三,一致觉得,那两个男人的话是诬陷,是无中生有。他们的宋运辉,他们每天看着,看着他辛苦工作,看着他拒绝送礼,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蒙骗不来,怎么可能变得如此陌生?不可能。但是,他们虽然在心里否认,却又都吊颈期待宋运辉早点回家稍做解释。
等到宋运辉终于带着一身烟酒臭味回来,被家中老老少少这么一问,不由笑了,没想到自己现在存于工人心中的形象直追当年他对水书记的评价。他没解释,但反问:“有没有说我贪财好色,不学无术?”
程开颜摇头。宋运辉就道:“这就是了,他们说的都是工作方式问题,工作时候总有侧重有倾斜,没被照顾到的人口岀怨言也是有的。附属车间的人还眼馋重点车间呢。可对于人品,他们没法指责,你们以后别操那闲心。”
众人一听,这才放心,宋季山见儿子又是揣一大堆东西准备上楼去书房,就略带着欣慰问一句:“又工作没做完,带回家做家庭作业?等下半年猫猫上小学,你们还不得一起抢书房?”
宋运辉笑道:“一到春节都是些吃吃喝喝迎来送往的事,反而没时间干正事。前两天看到《人民日报》上一篇社论好像有些意思,我让办公室整理岀这一年有关此事的报摘,我得看看,或许是今年两会以前的放风。”
宋季山点头:“是啊,该看,该看,你都做到厂长了,犯啥都不能犯政治错误,政策一定要学透。”
宋运辉答应着,却有点阳奉阴违。他看政策是为行动,怎么一样。他走进冰窟一般的书房,橙黄的灯光似乎都不能温暖书房半分。他倒杯热水握在手里,翻开剪报第一页就看到剪自差不多一年前《解放日报》署名“皇甫平”的四篇文章,才看一眼标题,就忍不住弹指一赞。发黄报纸上的标题分别为《做改革开放的“带头羊”》《改革开放要有新思路》《扩大开放的意识要更强些》《改革开放需要大批德才兼备的干部》。他今天看到《人民日报》终于又弹改革的调子了,题目是《在改革开放中稳步发展》。看来,文章是对针对皇甫平文章引发一年争鸣的一个总结性发言。
他慢慢将剪报看个透彻,时间已是差不多半夜,一家人早都睡了。他揉着眉心疲倦地想,目前已经开始二期前期工作,并已洽谈设备引进,需不需要配套大手笔地改革现有工厂制度?虽然有今天剪报阅读垫底,对于前面一年来的发展脉络已有清晰认识,可是,这就动手做大手笔,会不会在系统内太过突出?可是,不动手,旧体制对生产销售的局限又是令他不愿再忍,尤其是对比着杨巡那边花样百出的手法,他更有暮气沉沉的疲累。要不,找个借口,以配合设备进口为幌子,从新设备引进人员那个口子开始试点新制度?就如过去在金州时候对新车间的有限改革?
天寒夜长,此时想起过去金州时候的新车间,想起当年的那一团火热,再想当年摸索的改革之路,心里犹如翻看历史书一般明晰,竟是又看出当年表面现象的背后。联系如今自己肩头的压力,不得不感慨当年水书记的魄力,水书记原是可以随大溜不做排头兵的,可见水书记这人性子中也不安分守己。
他走下楼去准备盥洗睡觉,却见窗前屋檐下挂着高高低低的腌货,外面清凉的月光将这些香肠、酱肉、板鸭、风鸡、鱼鲞等的身影投射到里面地板,落下老大一地的斑驳。年货还没发,父母也不会大举买那么多的东西,这些东西还能从哪儿来。他虽然一直拒绝受贿,甚至家庭地址不公之于众,可总有人无孔不入。有些都已经是勾肩搭背的老友,拒绝钱财可以,可这些鱼肉之馈,他都已经不好意思开口拒绝。不由想起程开颜说的车上两个工人对他的议论,这要是让那些工人知道他家鱼肉多得冰箱塞不下,他的人品问题也得受质疑了。谁知道,哪天“贪财好色”的帽子真会戴到他的头上。
这两年,自担纲东海重任以来,面对种种愈发加码的诱惑,他真是心惊胆战。而他自己为着项目所做的人际勾兑,他也只能安慰自己,他都没拿到自己口袋里。只能如此了。
而他,后天又得去北京出差,拜年。


02


杨巡快马加鞭赶着进度,他很希望过寒假的弟妹们能过来他这儿过年,让他可以继续赶进度,无奈杨逦一年下来依然没有软化迹象,当然问都不用问,不会过来过年。杨巡只能停了这边,交给已经在这边安家的寻建祥帮忙看管,他开着拉达车,大包小包地塞了满满一车,赶回家去。
杨速还在上班,过寒假的杨连和杨逦都在。杨连看见大哥,情不自禁给了个大拥抱,搞得杨巡挺不好意思,杨逦则是淡淡的,大哥在的时候她就闷在自己窝里不出现。好在杨巡回家就脚不点地呼朋唤友,杨逦因此不用自闭。
当然,杨巡回家第一件事,是给妈妈上坟。杨连想跟着一起去,杨巡没让。他一个人上山,就像过去跟妈妈做汇报似的,一五一十地把这一年来的大事小事做了详细汇报,甚至还谈到他心仪的洋气女孩梁思申,用梁思申隔海隔洋寄来的打火机点的蜡烛香火。
梁思申却并没接受到杨巡传递的信息,她在犹豫之下,才决定接受久不通音讯的外公的邀请,去外公家过除夕。
事情是源于她的一个邮件。她料到外公记恨她,不会接她电话,不会放她进门,因此妈妈电话里跟她说了上海老屋拆迁的事,她想来想去,只有用邮件形式将此事传达给外公。她寄给外公的信件包括拆迁通知的传真件,包括她和妈妈一起去上海,在老家旧址拍的几张照片,以及一张现今的上海地图。她并没有投石问路的意思,不过是想完成一件使命,打算着让包裹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没料到外公竟然会让秘书打电话来邀请她去过除夕。
她是硬着头皮去的,她劝说自己,这只是为了完成妈妈的心愿,帮妈妈去看看外公。她实在是讨厌两个舅舅,还有,她如今懂事了,到底是为自己过去打的那场比较决绝的遗产官司有点汗颜。
这几年,她自以为沧海桑田,可走近外公家,看着略带中式园林格局的户外绿化,感觉外公家变化不大,似乎连树木花草都不曾长大,还低矮了一些似的。她坐在机场租来的车上深呼吸几口,才将车子熄火,挽起拎包走出车门,她没拖出车后的行李箱。
屋子里面也几乎没变,连用人也没变。但梁思申被留在玄关等候,等用人进去通报。她淡淡地站着,这时候反而心情平静了,看看镜中的自己,已非当年青涩。一会儿,外公亲自出来,却没走近。两人默默对视了一会儿,外公才开口道:“请进来喝茶,你舅舅他们都还没下班。”
梁思申不由松一口气,讨厌的舅舅舅妈们不在就好。跟外公进去里面。陈设也几乎没变,不过现在梁思申开始能看出好来,那瓷器,那木雕,原来都有来处。但外公却戴上眼镜仔细打量她,一直没有主动开口说话的意思。她并不胆小,从包里掏出一件件的东西,摆到前面矮几上,先挑岀一件,交给外公:“一件小小礼物,请笑纳,是我从国内带来的西泠印社的印泥。这些是我回上海拍的照片,有老宅的,也有新外滩的,外公要是喜欢……”说到这儿,她停下了,因为看到外公正慢吞吞翻看她送的印泥和印泥盒。
外公看了会儿,语气缓慢,却目光尖锐地问:“你现在过得好吗?应该不错。”
梁思申微笑:“是,挺不错。”
外公了然地点头,道:“谢谢你的印泥。西泠印社的印泥倒是一如既往,难为你从国内带来给我。这外面的青花釉里红小盒,才让人生买椟还珠之思啊,看来你现在真是过得不错,不错到能讲究这些了。”
梁思申还是微笑,心想千挑万选的礼物,看来外公识货。她不愿小人得志似的声明自己脱离外家后过得很好,可又难忍当年被舅舅们视作穷亲戚的恶气,就想了用这一只清三代的印泥盒说明问题。但既然外公看透了,她乐得大方:“这是妈妈提醒送的礼物。”
外公点头,也不再问,打开相册看老宅照片,又看到被搭建得乱七八糟的老宅,老头子情绪激动了,一路骂骂咧咧,终于充满期待地问:“你爷爷不是高官吗?有没有办法让老宅免予拆迁?或者我回去跟他们谈谈?”
“我爸爸已经努力了,可是那儿需要经过一条高架公路,没法让公路为老宅改道。妈妈让问外公,有什么需要保留的,她尽力拆下来保留。还有上海市政府补偿的拆迁款,她让我在这儿折合成美金支付给外公。”她将一张支票取出,推到外公面前。
外公没取支票,却翻阅着相册连连叹息,好久才赌气地道:“算了,早已给破坏得差不多,我早年亲手挑的彩色玻璃一块不剩,连屋架子都残缺不全,还留什么留。唉……”他将手中相册摔到矮几上,梁思申看着心想,还是一样的躁脾气。“支票拿回去,没几块钱,留给你用,你现在做什么?毕业没有?”
正说着,一个表姐先回家来,对梁思申倒也客客气气问好。梁思申心想她回家的时候,堂兄堂姐们都说她生活奢侈,养尊处优,她自己也觉得是。可现在与表姐稍一对比,立见高下,表姐才是真正的养尊处优,而她则需要奔波照料自己的生活。一双手伸出来,怎么都不可能有表姐的绵柔触感。形容中,更是没有表姐的悠闲单纯,她有因独立觅食带来的一身精明锐利。
这一认知,令梁思申锐气大伤,沉吟许久,直到表姐上去更衣,她才缓过劲来与外公简单说起近况。外公眼里的惊讶稍微抚慰了她,但她说完这些,就与外公告辞离开,不愿意吃那拿腔拿调的年夜饭,外公眼里却是更添惊讶。
行李箱子原封不动地拎回,梁思申坐在夜班飞机上,思绪万千。没对比不知道,对比了才看清自己的身份。想到与表姐同样出身某家门第的高中同学,想到她一直来相处时候的有劲没处使,现在才明白,两人不是同一种人。若是她当年没出国,而是一直依附在爸妈羽翼下,虽然物质生活没那么优裕,可她终是不需这么早为生活操心操劳的吧?因此如今,除了风花雪月,有些生机勃勃的话题,她还真没法与同学交流,说了,找不到丝丝入扣的响应。她确实喜欢同学的英俊帅气,可就是一直不愿承认他是男友,原来是因为没法在同学身上寻到支持点吧。她闭目暗叹,还以为又爱了呢。
静悄悄地回学校上课,回吉恩手下上班,只觉得生机勃勃地干活的同事分外可爱。


03


杨巡开着车子回家,虽然这车子比较老式比较陈旧,可毕竟这既不是拖拉机也不是小平头卡车,这是村里第一次开进来的小轿车,着实在村里轰动了一下子。多少人忙里偷闲赶来只为摸一把车子。杨巡最先还颇为得意地带着几个老小在村子里的机耕路上兜一圈,才一天下来就疲了,将钥匙交给杨连,有人上门,让杨连带领参观。
但杨巡开着车子去小雷家时,却是一点没体现出什么优势,小雷家村办门口,雪亮的两辆新桑塔纳,棱角分明,比拉达可漂亮得多。
虽近年末,可村办人来人往,依然忙碌。杨巡才将车子停下,就见老相识正明匆匆从一间办公室出来,神色不快。杨巡当即伸出头招呼一声:“正明厂长,拜年拜年,呵呵。”
正明闻声一低头,见车里居然是过去的老客户杨巡,不由惊道:“杨巡?呀,发达了?”
杨巡钻出身来,笑嘻嘻地关门,顺便踢车子一脚:“发个屁达,租来的车子,正明厂长这身皮大衣老噱头。”
正明勉强笑笑,不甚热情地邀请:“去我那儿喝杯茶?要不你还是见了书记,回头去我那儿吃饭。”
杨巡笑道:“正要找你,我那儿开了个电器市场,问问你要不要去弄个摊位。我先给书记拜年,等下找你。”
正明脸色毫不掩饰地一沉:“这事儿,现在不归我管。杨巡,拜完年,有空过来坐。”
杨巡怔怔地看了会儿正明背影,心想难道正明被收了权?才发愣着,里面传来雷东宝一声大嗓门:“杨巡,快进来,老子看看你长高没有。”雷东宝说完,里面传来众人一阵哄笑,办公室玻璃窗后探出无数脑袋。
杨巡悻悻的,他这几年迅速成长为有头有脸的杨老板,那种被人当小孩子取笑摸头皮的事情早已成为历史,这会儿雷东宝这么说,他当然并不会反驳,可心里并不舒服。他只得整岀笑容大步走进办公室,进门便派香烟。
雷东宝看着杨巡,感觉这小子长进不少,说话做事,多了些派头,少了点滑头。他不等杨巡东家长西家短地招呼齐全,就大声道:“小杨,你今年管理费呢?”
“还没到账?忘什么不行,怎么会忘了缴管理费。喏,我带着电汇单子。”杨巡趁机将打招呼行动告个段落,坐到雷东宝面前,将银行开给的电汇单给雷东宝看,“书记,怎么小办公室不坐,凑大办公室热闹来了?”
雷东宝将单子看了看,交还给杨巡:“这是临时的,我把我们所有外勤都集中起来搞个公司,为以后联系业务方便,打算把办公室搬到市里去。正在市里找办公室,找到就搬。你呢?看你混得好啊,一个人做生意,车都有了。”
“那是借来充门面的,哪有书记气派,走出去前面两部车,后面一群人,呵呵,书记,拜个早年。”说着公然把一包香烟老酒往雷东宝桌上放。
雷东宝也没客气,当场收下:“小杨,我听说现在私人去工商注册容易不少,你干吗还挂着我们小雷家的名头每年交管理费呢?这笔钱自己用着多好。”
“我那儿规模大,还得替工商管着各摊位的经营,得替税务管着市场统一开发票,要是挂的私人名头,有些手续不让办啊。谁都知道我那市场是个人的,可谁都非要我拿出集体资质来不可。我就那么喜欢交管理费给村里吗?还不如咱拿出来玩了吃了。书记,一年多不见,你又发福了啊。娶个饭店老板娘做太太,别的不说,口福就是好。”
雷东宝哈哈一笑,却见忠富风风火火闯了进来,进门也不找雷东宝,直接奔向一个外勤人员,劈胸抓住那外勤人员就道:“你怎么进的豆粕,你怎么进的豆粕?你跟我去,你要敢吃一口,我放过你。”说着就把那外勤往外拖。
那外勤自然是不肯去,回头向雷东宝求救:“书记,前天进的豆粕,你有签字的,就是前天那批,书记……”
雷东宝这才发问:“怎么回事?”
忠富一点没放过那外勤的打算,愤愤地冲着那外勤道:“怎么回事?你说怎么回事?你跟书记说怎么回事!贼胚,他妈的,跟我进了那么多年货,你存心搞……”
“忠富,好好说话,到底怎么回事?”
“这贼胚,趁过年进的‘好’料,豆粕都霉臭得近身不得。后天就是春节,全国都休息,想退都来不及。人能休息,猪却得吃饭,这春节十天猪吃啥?等死?猪只好吃霉豆粕,到时想退货都没法退,这贼胚不是给我设圈套?跟我进那么几年货,死人都知道进什么货,这贼胚心里有鬼。”
杨巡见此变故,悄悄把椅子往墙边转移,作壁上观,只见雷东宝瞬间眉毛吊起,杀气腾腾起身,劈手将那外勤从忠富手中抢来,一言不发,“啪啪”就是两个大耳光。杨巡心想,雷东宝发火了。
雷东宝打完耳光,依然揪着那人,狠狠盯着他,牙缝里只冒出一个字:“说!”听完忠富所述,雷东宝不懂也懂了,这事儿有极大猫腻。他怒火中烧,最恨有人骗他。
那外勤本想抵赖的,此时被两个耳光一扇,啥念头都没了,一声都不敢岀。雷东宝等半天没听见响动,就大声喝道:“四只眼?叫来。”立刻有人跑出去找四眼会计,愣是把四眼会计从年货分配现场拉来。雷东宝这时放了那外勤,退身坐回自己办公桌,指着那外勤对跑进来的四眼会计道:“他家,爹妈兄弟四户,停发今年年货,已发的追回,一根鸡毛也不给。妈的,贼胚,想揩村里的油。”
那外勤顿时傻了,没想到雷东宝还想得岀这种连坐的主意,一时都不顾双颊肿痛,连声道:“我做错事情,我立刻联系对方退货。我立刻……”忠富这时候反而一言不发,冷冷站一边看着,什么都不说。杨巡忽然想起刚刚身为登峰厂长的正明离去时候的怒容,估计也是遇到差不多的问题。雷东宝这个外行领导内行,那么大一个摊子,刚上手还能不出问题?他见那外勤哭丧着脸过来打电话,就闪身让位,跟依然呼哧呼哧的雷东宝说声“我去看看正明厂长”,就快速脱离风暴圈。
忠富见此也走,但他没打招呼。雷东宝一眼看见就又大喝一声:“忠富你去哪儿?处理完再走。”
忠富冷冷道:“喂猪去。”
雷东宝不强留,铁塔似的坐那儿盯着忠富出去,忠富走得如芒刺在背。雷东宝等忠富走得不见,才收回眼光看那外勤说电话,听外勤说得不是回事,他便凑到电话边问外勤:“他不发货?”
外勤忙道:“那边厂长说他们厂今天开始休息。”
雷东宝问:“你知道厂长家在哪里,厂长爹妈家在哪里?”
外勤道:“知道,在……”
“那好,告诉厂长,要么他发货,要么我这边发人,两卡车人去他家过年。我雷东宝说到做到,等他一句话。”
外勤战战兢兢转达,那边立刻哇啦哇啦不绝,雷东宝听不清楚,也不想听,就盯着外勤腊月天冒着黄豆粒大的汗珠不断解释,不断做出私人承诺,终于那边咔嚓一声挂了,这边外勤跟雷东宝说:“他们立刻发货过来,不远,明天一定到。”
雷东宝还能听不出外勤承诺的是退还好处?他抬手又是给个耳光,骂道:“蜡烛,不点不亮。我等着,年前不到,我把你们连夜赶出小雷家,以后别想进小雷家门。你们也都听着,谁敢在采购中下小手,全家三代开除岀小雷家,房子收回。妈了个逼,想蒙我,摸摸自己卵蛋几只……”
杨巡逃出暴风圈,回头却见忠富也愤愤跟了出来,走得比他更快,眼看追上他。他只得有口无心地打个招呼:“忠富哥,一起去正明厂长那里喝杯茶?”
没想到忠富正火着,一听这邀请,就闷头跟上了。杨巡悔得不行,心想别让雷东宝看见以为他有事没事搞串联,可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两人一起到了正明办公室,正明也是臭着一张脸。忠富直接就问正明:“你也是材料进货岀问题?质量问题?”
正明摇头:“规格不对,我要的紧俏货不给进,我不要的垃圾货进那么多,我年后开工吃啥啊?”
两人同叹一声气,搞得杨巡坐也不是,走也不是,连忙递烟给两人,宽慰道:“都有一个过渡期嘛,慢慢来,慢慢来。大节底下的,生气犯不着。”
忠富看着杨巡若有所思,看得给他递火的杨巡毛骨悚然。忽然忠富一拍桌子,道:“我也做个体户去,一家子养一百只猪,也比辛辛苦苦养一万只赚得多。”
正明看看杨巡,道:“小杨,我们不拿你当外人,你可别给我们说出去。”
杨巡赔笑道:“妈的,别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你们不正希望我传话给书记。谁耐烦管你们雷家自家的闲事,我离开这个办公室就回家,过完春节就离家。不过我倒是欢迎你们春天里到我那儿做客,我带你们海边玩去。”
正明一笑,道:“我以后没钱才去你那儿,你不许到时候嫌我吃穷你。”
“嫌啥啊,你去我逮住你不放,给我做电器市场的头儿去。正少个懂行的,只怕你嫌我那儿工资低,规模小。”
忠富叹道:“正明,你看他多快活,自己给自己做,赚赔都是自己,哪来那么多窝囊气。”
杨巡心想,他多的是窝囊气,进去机关,哪个小毛子都敢训他,都因为他是个体户,无法撂挑子。但他依然笑嘻嘻地道:“忠富哥,这话我倒不是威胁你,刚才书记的态度你也见了,你是小雷家的人,你自个儿最清楚,你那位置是想坐就坐,想撂就撂的吗?过年过节的,何必拿想不开的事搞自己脑子呢。”
正明和忠富相顾哑然。杨巡见机殷勤提出请两人吃饭,两人都没胃口,推辞了,杨巡于是顺理成章地告辞离开。走到外面,心里想着雷东宝一个人也难,又要顾着村里发展,又要把全村老老少少摆平了,还得让几员大将心甘情愿地卖命,他想着都难。遇到今天的事,换他还真不知道怎么两全其美地解决,他很想回去了解雷东宝是如何解决的,以便取经,可又不愿此时钻那台风眼自讨没趣,还是乖乖走了。
回家看到妹妹的白眼,不由心底失笑,他还担心雷东宝呢,可他自家才四个人的事都还没摆平。
杨速坐着机关,虽然最后几天早已无所事事,可依然得挨到最后才能放假,还是杨巡开着车去接杨速回来,杨连当然也一起跟着去。杨逦在楼上看着虽然眼馋那车子,可硬是忍着不下来,铁骨铮铮。
这一年,杨逦由杨速照料,也渐渐肯听杨速的话。可杨速全听大哥的话,一点没有含糊,气得杨逦生气杨速没骨气。杨逦本想在饭桌上噎杨巡几句,但抬眼看见杨巡墨黑的眼光,心中略寒,不敢出言捋那虎须,只是闷声不响。杨巡也不去招她,既然杨速半年下来都没软化杨逦,他也只好再等,等杨逦夏天高考结束再说。
杨逦反正年夜饭吃完就上楼,三个哥哥都看着她走,没办法。等上面轰然传来关门声,杨巡才收回目光,对杨速道:“老二,坦白你的女朋友。”
杨速一惊,杨连却看着杨速笑:“二哥,哪儿露出马脚让大哥看出来了?”
杨速尴尬地道:“八字还没一撇,再说机关里穷,我留不留得住她还难说。她是个小学老师,挺温和善良的一个姑娘。大哥,等杨逦考完,我早点出来跟你做事吧。”
杨巡点头:“可以,你这件毛衣是她给你织的?”
“原来问题出在这儿,呵呵。不是,这是科室里一个阿姨帮我织的,我人缘好,那些大妈大姐都帮我,有时候我拿给杨逦的好菜也都是委托她们帮做的。”
杨连大笑:“白让大哥吓岀真相来,哈哈。”
杨速尴尬地笑道:“大哥现在眼睛太厉害,大哥两只眼睛对着我,我五脏六腑都跟透明的似的,啥都不敢瞒着,大哥可以做刑警去了。”
杨巡一笑,道:“别瞎扯,是你自己胆小。初二拿些东西上她家走走,礼多人不怪,老三呢?”
“没,没有。我听妈的,安心读书。”
“没出息。”杨巡这个大哥却是另类。
杨速小心地问:“大哥,你呢?你的个人问题更该解决了。”但杨速不敢提戴娇凤。
杨巡大大方方地道:“我看中一个人,她在美国读书,跟她比,我跟老鼠对比孔雀一样。不过谁知道呢,十二生肖里面,老鼠照样排第一。”
杨速道:“大哥,我们兄弟俩,要钱没有,力气一把,你只要吩咐一声,我们赴汤蹈火。”
杨巡笑道:“嘿,玩儿你哥了,你有才啊。这两天罚你教我读英语。”
“大哥饶命……”
三兄弟说说笑笑,可只要稍一冷场,那就是彻底的冷场,三个人的脸色都是沉重。妈妈去世一年,三人都是非常想念。静默中,忽然听到楼上传来轻轻的哭泣,杨逦也是想妈了。三个人更是无语。
大年除夕,更深夜长。


04


韦春红总算是春节闭门歇业,本来说好雷东宝开车去接她,可临了雷东宝却来电说有事忙碌,她只得自己骑着木兰摩托车来,后面放满年货行李。
小雷家人都争着与她招呼寒暄,但到了雷东宝家,雷母照样是爱理不理的老太君样。韦春红这回学乖了,进门就是一个厚厚的红包,也别什么金项链金戒指了,直接还是给钱最实惠。果然,雷母眉开眼笑,立马缴械。
韦春红这才又将摩托车开岀去,把儿子接来雷东宝家。雷母背后悄悄问韦春红,怎么还不怀孕。韦春红可真说不出,她真想跟雷东宝生个儿子,可肚皮不争气,硬是不见动静。看着雷东宝挺喜欢她儿子,还特意带着她儿子上山打麻雀,她真希望让雷东宝有个亲儿子可疼。
雷东宝这个春节过得满腹心事。雷霆公司运转不久,麻烦不断。资金有限,进来的产品有限,却要首先满足村里的三个实体。因为给实体的货色都是成本价,相关经手人不大有赚头,不大有赚头就不大有奖金,因此大家都想尽办法做尽手脚,把东西卖给他人而不给实体,搞得实体差点无米下锅,忠富正明红伟他们就来造反。再有类似霉豆粕这样的陷阱,一个小小雷霆公司才刚开业没两个月,竟是矛盾百出。雷东宝头大万分,骂下这头冒出那头,每天都跟填满炸药的雷管似的,到处放炮。但是,放炮之余,他还是得收起暴躁,一一校核与三家实体的往来,千万不能将正明他们的工作积极性打压了。
初一这天,无数人川流不息地上雷东宝家拜年,看得韦春红的儿子惊诧不已。韦春红则是作为主妇,热情地茶水招待。虽然忙得没有坐的时候,可是她今年才算是真正有了主妇的感觉,虽苦犹甜。士根他们四个当然都是来了,不过年初一谁都事儿多,雷东宝没多留他们,约他们四个初三晚上一起吃饭。
初三那天,韦春红最忙,一个人独立烧岀一桌大餐。以她的本事,自然不在话下。雷东宝帮不上忙,也没动过帮忙的心思,雷母自然是老太君一样地一边儿看,本想指导几下的,可惜韦春红厨艺太好,她插不上嘴,只得作罢。
士根等四个都不敢拿架子,虽说是晚上吃饭,可人都早早来到雷东宝家。谁不知道这顿饭并不容易吃啊。雷东宝也没二话,坐下就跟他们四个讨论村里的事情。韦春红儿子好奇地站一边儿听,只感觉像是吵架或者训话,听了会儿没意思,还是帮他妈去。
大家话题转来转去,终于转到雷霆公司上头。雷东宝一下就把话放桌面上:“你们别老挑毛病,我问你们一句话,这个公司,如果换成你们来做,两个月内,你们能做到我今天这地步吗?我把话放这儿,你们要是谁能做得比我更好,说出来,我让位。”
众人都是不语,即使自信做得比雷东宝好也不会说。而且他们心里有怨言,既然不是原先说的初衷,又何必节外生枝弄出个雷霆这种不三不四的集资公司,他们没兴趣。还不如照原样来做。可是,雷霆公司才被雷东宝兴致勃勃地办起来,难道能因他们几句话就关门大吉?那不是拿全村老小的集资当儿戏吗?因此说了也是白说,白说谁还说。
士根见大家静默不语,就打个圆场道:“新体系上场,都有一个磨合的过程,大家都不能心急。书记,他们三个也是为工作着急,又不是跟你有什么个人恩怨,你那么严肃干什么。”
雷东宝不客气:“个人恩怨没有,个人小算盘不少。看集资公司搞成这性质,你们都埋怨我多事。他们几个外勤跟我玩心眼,你们几个跟我闹脾气,巴不得我火气上来解散公司恢复老样子。我告诉你们,死了这条心。这几天管下来,我越管越管岀味道,问士根哥,第二个月利润是不是上来了?你们啥都别闹,乖乖听我话,等年底分红。”
忠富终于忍不住,道:“书记,我们争的不是你管我管的问题。只要你管得好,那种霉豆粕的事情不再出现,我乐得少做事。可是书记你想过没有,进销都让你包了,我不用出门,不跟同行交流,我这儿不知道什么时候猪肉好销,为什么好销,不知道现在大家爱吃肥肉还是瘦肉,不知道我养的种猪该怎么合理分配繁殖季节,不知道现在市面上优良品种有没有出现。产销脱节,销售不能指导生产,生产又不能牵制销售,两头都是盲目行事,总有一天我们养岀的猪没人要。我这儿还算是简单的,正明那里的产品好几个系列,数不清的品种,现在产销脱节,生产的盲目生产,销售的盲目销售,进料的又盲目进料,等哪天仓库积压了,你们等着看好戏吧。我们有私心有杂念,可我也不肯让我管的猪场毁在我手里,到时候被全村老小唾骂。书记,我今天也说句实话,雷霆公司这么做,行不通。”
雷东宝听着吃惊,他都没想过其中还有这等影响沟通的不良反应。他问红伟:“你也这样想?”红伟毫不犹豫地点头。雷东宝怒道:“集资公司第一个方案的时候你们怎么都不说?让你红伟当总经理你也不肯当,那时候我拿膏药封你们嘴巴啦?现在一说以前挣的钱不归自己,你们又撕橡皮膏了?啊?”
都知道雷东宝发火时候什么事都做得岀,红伟和忠富两个于是低下头不说。韦春红在里面听见,本想出来劝劝雷东宝,大年初三的发火晦气,但她想到自己一向不管小雷家的事,平日里也不在小雷家行走,小雷家的事她还是少插手为好。再说雷东宝解决得了,不用她夫唱妇随。
唯有正明依然抬着脸道:“书记,忠富哥要是不说,我还没想到脱节问题,我也正纳闷,怎么这阵子家用电线积压那么多。这么一说就对了,按道理说,最近北方市场家用电线低谷,我因为现在不直接管销售,这些问题没直接反馈给我,都给忽略了。我们倒不是以前有意不说,有些事没做过之前,预先想都想不到。”
雷东宝道:“这就是了嘛。没做过的事,我们能想到多少想多少,没想到的谁也别怨。既然已经上手了,埋怨啥都没用,只有想办法做到底。我说你们有情绪,你们这几天净找我碴,你们给我想过一个办法没有?你们的事,你们怎么与销售协调,你们自己最清楚,这些人以前都归你们管的,现在你们要他们做什么,他们敢放一个屁?你们把这些问题往我面前推,都不想着解决,你们不是闹情绪是什么?不是存心要我好看是什么?说!”
正明连忙收声,不敢顶嘴。有些话,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最后谁有理,看谁嗓门大。但忠富却是越听越气愤,不愿再忍,开口为自己争辩:“书记,我们提反对意见,就一定是闹情绪吗?我们一声不响把新公司成立后的不适应自己承担下来,怎么不见你说我们没情绪?再有,我们为什么不能闹情绪?书记分配不公,我们做多拿少,还要求我们这也做到那也想到,对我们要求特高。我们难道是小娘养的?我忠富不会说话,不会拍马屁,我只会做,书记你要看不惯,开除我,我没怨气,你找听话能干少拿的人替我。你要找不到人替我,说明我厉害,我值大价钱,你加钱给我。我觉悟就那么点点高,我到现在还不是党员,我不够格,我只要求公平。”
士根坐一边听得心惊,一直伸腿在下面踢忠富,反而被雷东宝抓住,让忠富完整说完。等忠富说完,雷东宝问:“那你要多少?我们上一回第一个集资方案,你会不会觉得拿太多?吃下去会不会把你噎死?我都没胆吃,你们有胆?你们别吃又不敢吃,吃不到又怨我,你们这样对我也是不公平。妈的我今天脾气真好,还跟你们杂种讲理。我说你们急什么,现在开始起,赚的钱大头都在集资公司,照我们现在的发展势头,没两年就把前几年的利润都赚了,这笔分成不少。你们看长远一些行不行?第二,你们现在光顾着跟我闹情绪,你们想过长远没有,你们甩手不管,我只好让别的机灵的管,哪天雷霆公司里面的那几个做强了,他们会逼我坐下谈重新制定分配比例,谁都不是泥捏的好货。到时候你们怎么办?红伟你拿眼睛瞪我,这种情况你被我提醒才想到,算你猪脑,你们听我说下去。”
雷东宝给自己倒茶,喝上一口,才道:“第三条,你们不当家不管事,我当着整个村的家,我不能撑死你们,饿死他们。你以后拿大钱住洋房,旁边住着个不出五服的雷家人饭都吃不上,你有脸,你好意思?第四,公平是没错,妈的我还想公平呢,以前一个个提拔你们,你们孝敬我一根毛没有?村里给你们机会把你们培养成材,你们怎么报答村里?妈个逼,要走,自动退出房子,退出自己和爹娘老婆儿女户口,退出以前爹娘老婆儿女从村里领的钱和福利,你不让村里占便宜,你也别占村里便宜,公平合理。我话说到这里,吃饭,边吃边讨论。”
忠富听得脸色通红,胸中气闷,红伟和正明则是活动开了心思。士根这时候就不说话了,一直低头吸烟。韦春红早在里面听得心惊肉跳,一听“吃饭”两个字,连忙搬着热菜出来,也顺带把雷东宝埋怨上了:“我说你这是怎么做的主人家,客人来了光听你说话,光知道撒自己臭脾气。你也不看清楚,不是自己人能对你说那么大实话吗?你还那儿挺委屈,要真弄个奸的来,什么都顺着你,什么都是你对,背后把你搞得恶人一样,自己偷偷摸摸做好人抢了你的功劳,最后一顿卷包把你害了,你才哭都没处去呢。忠富哥,他就那脾气,随他去,三天两天他就想通了。他死鸭子嘴硬,往常你们不在跟前时候一个劲夸你们好,见了你们就死样活气装上了,什么嘛。”
韦春红这边没说完,士根那边刷一下脸全红了,韦春红看见,不知道士根为什么表情怪异。雷东宝见韦春红恰到好处地调和了气氛,就顺势伸手把忠富按到位置上,一边道:“我跟你说啊,忠富,你要再敢说走,我妈个逼先杀了你,再去自首。我说到做到。我们五个兄弟,最苦最难的都熬过去了,别好日子面前反而闹翻脸。以前是一条心,现在还是一条心。你有意见,打骂都行,我也稀罕你啥都敢说的脾气,村里就你最能跟我对着干,可你不许说走,说走就不拿我们当自己人了。记住啊。”
韦春红忙道:“长记性最好是连干三杯啦,我把酒满上,呵呵。正明兄弟看起来饿坏了,两只眼睛盯牢一盘鲱鱼干不放,我说你们别光顾着说话,可怜可怜我们正明兄弟。妈,您也稍微喝点不?”韦春红虽然问着,下手却是不由分说把雷母的酒杯都满上了,又热情地拿了她儿子的筷子给大伙儿夹菜,先给雷母,第二个就给士根,一口一个“士根哥”,叫得士根满脸堆笑道谢。
正明和红伟两人灵活,连忙借赞美好菜调剂气氛,韦春红等他们一轮酒干了,利索地又给大伙儿把酒倒上,才回去厨房。饭桌上五个人这才又安静说话。前面大家把话都说开了,好也说了,歹也说了,大家都亮岀底线,后面的话就好说许多,忠富正明红伟三个终于答应在雷霆公司兼职,主管原先属于他们名下的那部分业务。韦春红不时插进来调节一下气氛,雷东宝想胖起嗓门都不成。只有士根怅怅的,为韦春红无意扫到他的话尴尬。
当然,不免地,雷东宝还是有所退让,三个人在雷霆公司的兼职,都拿不错的工资。
一桌饭胜利结束,雷母早早上去睡觉。等送走众人,韦春红也没让雷东宝帮忙收拾桌子,自己利索忙碌着,一边问雷东宝:“士根哥刚刚坐上桌的时候怎么一脸尴尬相?你看到没有?”
雷东宝回忆了一会儿,道:“没留意,当时光顾着忠富了,妈的忠富脾气还是老样子。”
“会不会我说什么得罪士根哥了?”
“你怎么会得罪……哦,我想起来,我们集资,士根哥不敢做,他一份名字挂着,钱没岀。被你一说他多心了。”
韦春红撇嘴:“他还真机灵,这份钱不出,他就是好人。可又打量你们不会年底分红时候少他一份。他倒是又做好人又拿好处,精明。”
雷东宝一愣,不由笑道:“别胡说,他不是那种人。他就是胆小,他没那么多坏心眼。哎,你这是干吗?”
“烟别吸了,先泡泡脚,鞋子给我,我给你换双鞋垫儿。”又招呼儿子过来一起坐下,“脚盆子大,你们爷俩一起泡着,水不热了招呼我一声。”说完忙自己的去了。
韦春红儿子小宝乖乖坐着泡脚,都比雷东宝还安静。雷东宝看着眼前眉清目秀的小孩子,带着酒意,想起自己差点出生的孩子,要是在的话,也读小学了吧。想到他看不到自己亲生儿子,眼前韦春红的儿子看不到生身父亲,不觉怜惜起眼前的孩子。
“小宝,你爷爷奶奶家住得好吗?干吗不跟你妈一起住?”
“妈说饭店里人杂,不好。我也想跟妈妈住。可现在妈妈跟你结婚了,奶奶说我不是你家人,我以后别想跟妈妈住了。”
“什么屁道理,你爱住就住过来,我当你老子,你当我儿子,以后没人敢欺负你。可你妈忙饭店,不肯住过来,你做做你妈的思想工作。我妈不会做事,我忙,都照顾不了你,你最好动员你妈住过来。”
韦春红在里面听着高兴,但还是出来道:“小宝爷爷奶奶都宝贝着小宝呢,不肯放他过来住。唉,当年那是抢着要养小宝。来,脚挪开,我给添点热水。”韦春红当然也不敢把儿子放到雷母手下,那到底与亲爷爷奶奶不同。
雷东宝不疑有他,伸手揉揉小宝的头,道:“明天带你去高一点的山,不信找不到野兔。”
韦春红看着嘻嘻地笑:“好啊,带点钱去,打不到买也买它几只来。我准定烧大大一锅汤等着你们。”
小宝欢呼雀跃。雷东宝枪法好,训练有素,今晚吃饭又是跟霸王似的威风,小宝引以为偶像。
雷东宝枪法当然好,部队训练出来的,他还会自己调准心,将一杆猎枪调得无比顺手。第二天爷俩一早就出门,钻进深山老林乱摸。没成想,真给他打到一只山鸡,两只野兔,还有好几只鸟,两只松鼠。他看看一大堆的收获,心里也有些得意,带上小宝,杀奔陈平原家,因为陈平原曾跟他提起过爱吃野味。
陈平原一见倒也喜欢,尤其喜欢山鸡那几根尾巴毛,先拔下来插花瓶里了。雷东宝坐在沙发上,看烟灰缸里一堆烟头,陈平原笑容带点勉强,就直截了当地问:“陈书记,他们说古河村村长被抓了,那是要你好看,对不?你别太当回事,谁嘴里都有准头,进去不会胡说。”
陈平原勉强笑道:“你胡说什么,他抓进去跟我什么相干。不过这话倒是真,嘴巴得有些准头,牢底坐穿也不能说,否则放出来谁都避着你,再没人跟你做朋友。”
“那当然,没义气的人谁理。古河村那个到底怎么回事,还真指使人打死俩啊?”
“那神经病,当几天村长就当自己是黄世仁。东宝,不提这些。野兔你哪儿打来的?”
“我带你去,你自个儿摸不到路。”
陈平原沉吟良久,道:“行。东宝,今天不留你,我得立刻出去找个人,你开车带我一程。”
雷东宝开车带着陈平原到市里一处大院,回来一路在想,那个古河村村长据说与陈平原关系挺好,不知道是不是他对陈平原那样的好。古河村长搞废品处理,自己做老板,虽然企业没他小雷家的规模,可人家拿来的钱全进自己口袋,派头可比他雷东宝大得多。他们好多废铜就是问古河村进的,彼此常有接触。以往也没见古河村长有那么凶狠,嗓门还没他雷东宝响亮。听说那村长这回花钱买通人杀了两个逼问他要债的,结果给查出来了,看来是个借钱赖账的主儿。看陈平原今天那样子,那村长不会也是曾通过陈平原问银行借过钱吧。
杀人抵命,那村长明知死刑,会不会放开手什么都说了?要那样,陈平原惨了。但雷东宝相信陈平原要是惨了的话,嘴巴不会那么没准头。刚刚陈平原自己不已经说了,雷东宝心说他怎么也跟士根似的胆小如鼠了。
春节过后,雷霆公司换一种模式崭新运行。有忠富他们三个熟手协理,下面关系一下理顺。尤其是红伟那边,红伟本来就比较闲,常帮着朋友介绍钢筋水泥,这下自己有了贸易公司,他就直接推销钢筋水泥什么的给朋友,红伟那儿的生意局面最先打开。反而是忠富这人比较闷气,谨守本分,他那一块一直只顾到自己。而正明越忙越疯,两眼挂满红血丝,走路都跟车轱辘似的转得飞快。士根看着这样的发展,才总算松了一口气。心里倒是开始活动,要不要跟雷东宝要求把他的那个份子给补上。只是实在没脸开这个口。
雷东宝吃一堑长一智,这回贸易公司的事不再放任三员大将由着性子做。他开始大刀阔斧地插手,自己扎进去了解市场,了解情况后就打算绕开所有物资局之类的中间部门,直接跟中间部门背后的厂商取得联系。他比正明红伟两个闲,就拎上行李备足名片,一家一家地上门拜访厂家。
这期间,自然耽误了镇里、县里还有市人大组织的学习会议,尤其是耽误了邓小平南方谈话精神的学习。原先做县长的现任县委书记见他上任后,雷东宝不再勤着上门说话办事,心里有些不快。就在一次会议前特意强调,小雷家必须雷东宝出席。没想到会议的时候一问,雷东宝还是出差没回。其实这回倒不是雷东宝有意不来,而是出差去到小地方,他又是个随性的人,没有随时打电话回来联络遥控的习惯,压根儿就不知道有这么个会。但士根如此解释,新书记却并不太信。新书记心头难免留个不小的疙瘩,认定雷东宝如今财大气粗不给他面子。
这个时候,古河村原村长见保命无望,果然一股脑儿地把这辈子做过的坏事全咬了出来,自己没命,说什么都要拖上几个陪葬的。因为那村长买通杀人的案子大,影响大,破案有省里派人下来协助。他这一咬,立刻上达省里,省里异常重视,派人下令,秋风扫落叶般地将陈平原等人直接拿下,双规都省了。
雷东宝出差带着丰硕成果回来,正好听到陈平原被抓的消息。他累得在韦春红那儿昏天黑地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开着车子才回到村里,却见好多人远远围在村办外面交头接耳。他坐在车里问一个村民这是干什么,那村民说,据说上头派人下来查账,把士根管的财务室全部查封了,现在士根在里面配合调查。
雷东宝忽然想到,不知道士根把那些送人钱财的签名单子放在哪里,要是正好放在财务室的保险箱里,事情闹大了。雷东宝这时候真希望士根听到风声已经销毁那些东西,或者早已转移到别处。这时真是后悔过去的大大咧咧,听任胆小如鼠的士根为了以后什么说得清楚,把那些单据都留下,他还规规矩矩在上面签上字。早就应该销毁了它们,烧光才干净。雷东宝在车里发了好一会儿愣,不想进去村办,转个方向盘,就开岀村去。
才没开几圈,雷东宝忽然想到,他干吗离开,逃跑,他怕什么?他做那么多,既没自己昧下,也没给自己谋利,他理直气壮,他有什么可以怕的,那么回去?
雷东宝几乎是匀速地在路上开了一截路,终于没有回头,而是一踩油门直奔县里。他心里很慌,士根曾经的警告清清楚楚地被他回忆起来。他现在该怎么办?他很想找个懂政策的人商量商量。这个时候,他还能找谁?当然是找最可靠的。他回去韦春红那儿,想给宋运辉打个电话。
但没想到,刚刚离开的时候还没事,才去村里转一圈回来,车子还没停稳,前前后后上来几个人围住了他的车子,其中一个他认识,老相识了,是镇工办的李主任。李主任态度挺好,笑容可掬,却是打开门就不由分说地坐了进来,客客气气地道:“老雷,我们到县里去一趟,把有些事说说清楚。都是工作,请你配合我们。”
雷东宝心说完了,看来连进门打电话的时间都没了。他没说话,也没反抗,静候处置。
韦春红听得门前有人停车,下意识探头出来,还以为雷东宝什么忘拿了,结果却看到几个彪形大汉硬挤进雷东宝的车里,将雷东宝拉到后面,他们占了驾驶位。韦春红急了,连忙跑出来大声斥问:“怎么回事?东宝,东宝……”
雷东宝深深吸口气,想嘱咐几句,可看着被紧闭的车窗,知道说也没用,索性不说。车子一溜儿开走,抛下韦春红站在空地里惊慌失措。
雷东宝出事了,毫无疑问,雷东宝出事了。韦春红不是寻常没见过世面的女子,最近陈平原等一干人有去无回,她早有耳闻,昨天也曾提醒了刚出差回来的雷东宝。今天这阵势,她还能猜不出什么?天哪,她要救雷东宝。
可她竟然没能迈上门口台阶,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门口起不来。天哪,东宝到底有没有得救?她心慌意乱地直坐到屁股冰凉,腹内打鼓,这才摇摇晃晃起来,跑去厕所拉肚子。关进小屋子里,一时胆怯,怔怔落下泪来。
但韦春红也没多哭,擦掉眼泪出来,先浓浓煮了一碗生姜汤喝了,立刻打电话给小雷家村里她最熟悉的忠富。忠富接到电话也呆了,一连串的“什么,什么”。但忠富也清楚雷东宝肯定有什么,从今天上面派人查封财务室,到以前铜厂炸了后雷东宝想尽办法筹款,这其中有的是辫子可抓。他只是意外。再意外,从心底来讲,他认为雷东宝这人其实比清白还清白,可有时候,有些事情怎么说呢?
“嫂子,别急,我们都会想办法。你那儿有没有路子?”
“再有路数,也都只是些县里的熟人。这回陈书记都进去了,这县里的人回避都来不及呢。忠富哥,东宝以前那个小舅子,你认识吗?找他行吗?总是自己人。”
忠富想了想,道:“嫂子,书记这件事,我们村里会出力保他,你先放一个心,我这就找人商量去。宋厂长那儿……有些玄,他们以前走得很近,这两年……你也知道的。这么大的事,他不会不管,不过也……”
韦春红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们跟小宋说,我一直敬重他姐姐,只要他出声,我愿意退岀。忠富,村里这边你帮我盯着点,你们千万用组织名义跟县里说清楚啊,东宝这人其实最傻的,他没捞钱,他只是威风个外场面。”韦春红太知道人情冷暖,嘴里苦苦相求,心里着实没底。
忠富道:“我们都知道,我们每天看着最清楚,嫂子你放心,别人我不敢说,我一定尽力。我这就跟红伟他们商量去,士根哥给留在财务室接受调查,暂时没办法。等下给你答复。”
但打完忠富的电话,韦春红依然不敢放心,在店里转来转去想了会儿,索性跨上摩托车直奔小雷家。
果然忠富已经与红伟在一起商议,正明不在村里,暂时找不到人。韦春红进门,忠富和红伟都是默默地看着她,没好意思开口说。韦春红失望地道:“你们不管吗?”
红伟内疚地道:“我们不是不管,我们也刚被通知不许离开,等候调查。工作组已经进村,副镇长带头。我们已经把意见反映上去,可看起来没用。你如果有其他路子,赶紧着手。”
韦春红听了呆住半晌,才凄然道:“我还指望着你们组织出面总有点力道,看来都指望不上,人走茶凉啊。”
忠富道:“嫂子放心,书记与别人不一样,人走茶不会凉。等这边可以让我们自由,我立刻去找宋厂长,当面与他说,他不好拒绝。我们见过好几次面,这点面子他会卖的。”
韦春红又是发呆,看来组织能指望,可组织帮不上忙:“你们什么时候能自由?”
“不知道。要不,我们先打个电话,我跟宋厂长更熟一点,以前他大学时候还在我手下实习过。”
红伟说着就要绕去忠富办公桌,韦春红一愣,下意识地伸手过去按住电话,不让他打。电话里翻脸太容易了,一点不用面子。红伟一想也是领悟,一时无计可施,不由扭头问忠富:“我们这电话会不会被监听?”
忠富想了会儿,颓然道:“我们……应该吧。算起来我们是同伙,看刚才通知我们的时候口气那个严厉劲儿。”
红伟翻出笔记本,找到宋运辉电话,交给韦春红:“嫂子,我这边电话要给监听的话,你那儿估计也逃不掉。可好歹你是自由的,你出去给宋厂长打个电话,起码让他知道这事儿,外面电话你可以说得详细点。”
韦春红无话可说,可不,小雷家这五个,逃不了雷东宝,基本也逃不了这几个,刚才忠富红伟也算是把话说尽了。她收下宋运辉的地址走出去,外面风大太阳亮,她给照得眼前白茫茫一片。她站在冷风里咬牙决定,干脆上东海厂找宋运辉去。人总得有几分香火情,说啥雷东宝以前做过他几年姐夫,宋运辉要真出言拒绝,她滚钉板给他瞧。
韦春红取了钱,又冷静将店子交代了,就赶去火车站。
当门卫报给秘书说厂长嫂子韦春红找,秘书一下“嘁”了回去,厂长哪来的哥哥,表哥堂哥都没说起过,哪来韦春红韦春绿。韦春红被门卫反驳,这才想到自己急疯了,又兼一夜没睡糊涂了,忙又说,是厂长大哥雷东宝的妻子,十万火急事找。秘书知道雷东宝,这才要门卫先好生招呼,他找宋运辉汇报了。宋运辉对于竟然是韦春红来找,异常吃惊,他隐隐皱起眉头,心中感觉这十万火急有异常。
一会儿,秘书带韦春红进来。他一看到披头散发的韦春红一改当年柜台后面齐整精明模样,心里“咯噔”一下,立刻要秘书带上门出去,有什么事都半小时后再说。
韦春红看着宋运辉这儿一道一道严格的门子,看到宋运辉办公室机关似的布局,看到东海厂一望看不到边的规模,心里立刻把宋运辉当成救命稻草。等秘书掩门出去,她“扑通”一下跪在宋运辉面前。宋运辉正给韦春红倒茶,见此大惊,热水瓶中滚烫水冲出来,烫到他左手,手中杯子都甩了出去。
“你……你起来,大哥怎么了?”
“东宝给牵连进去,宋厂长,只有你能救他了。”韦春红被宋运辉托起,也没坚持,坐到旁边沙发上,“哎,宋厂长,你的手……”
“大哥怎么回事?你说得越具体越好。”宋运辉将手浸入旁边洗手盆,“还有雷士根他们有没有出事?”
韦春红见问,心里明白,她把宋运辉想岔了,看来宋运辉肯管,否则不会问那么详细,否则只有堵住她的嘴,让她说不出话,再冷冷打发了。她连忙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个清楚。
宋运辉的手一直浸在水里,拧眉听着,等听完才发觉自己站了半天,被烫红的手别说是已经浸凉,都已经泡发。他还是站着,在韦春红焦虑的目光紧盯之下考虑好久,才坐回办公椅,沉吟着问:“大哥进去应该是与前县委书记有关,大哥前面一天跟你说的看来并不确切,你其实也不知道核心内容。”
“是,我只知道他和陈书记很要好,但他们有没有……”韦春红三枚手指做出数钱举动,“我有耳闻,可不知道数目。士根他们应该清楚,可他们的电话现在据说不能打。我当时怎么就忘了问他们具体多少钱了呢?”
宋运辉看着韦春红江湖气的举止,可这回他来不及感慨,他现在满脑子忙着找办法先了解情况。别说雷东宝有行贿嫌疑,他怀疑雷东宝村里搞什么集资公司,侵吞村集体资产事实成立的话,真是罪上加罪了。村财务一查封,有什么猫腻查不出来?
韦春红一直盯着救命稻草,见救命稻草一直转着铅笔发呆,终于忍不住问一句:“宋厂长,你老家还认识人吗?你打个电话去,人家一定卖你面子。”
“叫我小宋。”宋运辉放下手头铅笔,不用翻电话号码本,熟门熟路地拨出一个电话。他跟老家基本上是恩断义绝,老家往事不堪回首,他一向无心经营老家的人脉。现在雷东宝出事,他能找谁?当然,通过关系绕来绕去总是能找到人的,但这样找到的人有没有用,却是一个大问题。
他找的是老徐,几年前老徐是雷东宝那儿的县委书记,又是雷东宝的好友,找老徐,最起码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捷径。但是,在接通电话报上名号的瞬间,宋运辉忽然想到不妥。现在雷东宝犯的事正是行贿老徐身后的陈平原,如此敏感时候,一向行事谨慎的老徐敢贸然出面吗?别引火烧身才好。可是,这时候挂电话已经晚了,老徐的声音在那端响起。
“小宋,小宋,心太急了吧,才离开北京,又来电话催我。赶紧出国考察去,我让你缠烦了。”
“老徐,不知道这事该不该讲,雷东宝出事了。昨天给带走,昨天同时查抄小雷家村财务,副镇长领导的工作组已经进驻。从我几年旁观,大哥有事。他现在的爱人在我办公室,可惜她知道不多。”
韦春红不知道这个“老徐”是何许人也,仅仅是听宋运辉说电话,就感觉老徐的官职可能比宋运辉大。只是,她看着宋运辉觉得他太镇定了点,要是急点就好。
老徐那边则是好久的沉默。过好久,老徐才道:“小宋,我了解一下,再跟你通气。”
宋运辉只好放下电话,老徐那边连雷东宝岀什么事都没问,他心中很怀疑,老徐不想湿手抓面粉,惹这一摊子麻烦事。他放下电话,韦春红也失望,这么短的电话,鬼都听得出没意思。
宋运辉不知道老徐什么时候会来电话,不知道老徐会不会来电话,只好无奈地把电话拨给最顺手的杨巡。
“小杨,你认不认识老家县里的官员?雷东宝进去了,你有没有办法帮我打听一下?”
“雷书记?”杨巡惊住,“宋厂长,大概是什么事?”
“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你有没有空过去帮我了解一下。你常进出小雷家,你方便。不要打电话。”宋运辉把韦春红跟他说的那些情况择要跟杨巡说了。
杨巡听得好一阵子发呆:“好,我立刻过去。我公司还挂靠在小雷家,我……我得回去看看。宋厂长你有没有什么要带去?”
“没……哦,这儿有个人,你过来一起带上。”放下电话,宋运辉看着韦春红,道:“我不留你,你在县里关系也广,赶紧回去也好作为。有情况随时联络。等下你跟小杨一起回,他会照顾你,他很会办事。其他关系,等我一个个找过去。你留个你常用的电话给我。对了,三天后我得出国,你就直接找小杨商量。”
韦春红前面听着有理,但听到最后,不禁急了:“宋厂长,如果东宝还是你亲姐夫,你三天后会出国吗?我们真没人能找了,只能指望你了。”
宋运辉耐心解释:“即使我亲姐姐被抓,我也只能出国去。我们这回出国不是去玩,也不是开会,而是需要考察和谈判,需要现场决定很多重大问题。我是厂长,下刀子我都得去。大哥的事情……我跟大哥相识十年,不需要你对我急。”
“那你倒是急给我看啊。”韦春红看宋运辉那么平静,平静得跟没事人一样,急得肝火旺了,也不管谁是谁了,更不管宋运辉最后一句话对她的暗示。
宋运辉看着韦春红,一言不发,随她闹去。他依然转着铅笔想他的路子,想了一会儿,打电话找市里的朋友询问,这样的一个身份,这样的一件事情,会是如何的处理程序,又如何可以探知消息,最要紧的是,量刑如何。
听得这些,韦春红气得发抖的身子才平静下来,探到宋运辉桌边旁听。这会儿,她倒反而从宋运辉的平静神情里看到力量。她是聪明人,从宋运辉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重复的话里,听到不少头绪。她看宋运辉又打了几个电话,又是进一步明确之后,才见宋运辉放下电话,呆呆盯着墙壁发愣。这会儿,她不催宋运辉了。
这时候杨巡敲门进来。宋运辉示意杨巡关门,便严肃地道:“你们去,记得要做这些事,记牢……”他不写在纸上,只是边想边说,说一件,问清两人理解不理解,才说第二件,一直到口述完毕,再问一句:“你们都记住了吗?”
杨巡点头,韦春红虽然心力交瘁,可也尽力记住了。杨巡却忽然问一句:“镇上会不会接管小雷家的那些企业?”
宋运辉摇头:“我至今还不知道这事情性质有多严重,除了跟你说的这些,不清楚是不是还有其他。可我估计还有其他的事。如果真是不幸,很可能连锅端,士根他们一个都跑不掉。这种情况是最差打算,可如果真出现这种情况,接管可能性比较大,你怎么问这些?”
杨巡皱眉:“我还挂在小雷家名下,要是小雷家整套班子换了,我可能得麻烦。最近有些跟我一样的红帽子企业出事,挂靠企业换班子后不认前任制定的挂靠协议,打官司要讨回我们这些戴红帽子的资产。”
宋运辉一惊,看着杨巡愁得墨黑的脸,道:“这是个大问题,你得有心理准备。”
杨巡一张脸更黑:“我……唉,即使为了我自己,我也得豁出去救雷书记。”想到老家几乎没有的人脉,杨巡眼睛都直了。回去,他得靠以前一起做生意的老乡引见,一五一十从最初做起。他弟弟杨速,才跑腿的一个,哪儿排得上号。“宋厂长,你老家认识人吗?同学,邻居?”
宋运辉摇头,将韦春红介绍给杨巡:“大哥的爱人,开着县里最好的饭店,你们多交流。小杨,我相信你无孔不入。我这边会再找人。”
杨巡直着眼睛看了韦春红半天,心里满是怨气,硬是吞进肚子里不说。小雷家那样,却害他可能倒八辈子霉,毫无疑问他回去得放血,放血后还不知道他的红帽子如何。宋运辉理解杨巡的心情,不得不出言安抚杨巡。
“小杨,你放心去办事,即使是最坏结局,只要在本市打官司,有我。”
杨巡听了这话,虽说心下稍微一宽,可他又不是第一天出来混,有些事哪是一句话那么容易。他欲哭无泪,只会连连摇着头,冲宋运辉抱抱拳算是作别,垂头丧气而去。
宋运辉送走两人,心头七上八下。刚才一位朋友在电话里的话他没跟韦春红说,那朋友说,进去“双规”的人,几乎没有不交代的,三天问下来,神仙也挺不住。眼下外人能做的,大约就是在定罪量刑上面下一点功夫。但如果此案涉及者众,尤其是涉及的头面人物多,那么处理时候就不能太过厚此薄彼,唯有判决之后,再徐徐图之。
宋运辉点上一支烟,心想,陈平原和其他相关涉案政府工作人员等,那些人的关系网只有比雷东宝更广更密更有针对,想让雷东宝获得异于他们的轻判,几乎等同六月飞雪一般不可能。最多,他只能做到让雷东宝这个行事任性又留下一大把辫子给人抓的人别被抓作祸首处理,别被判得太重。可那样的结果,对杨巡就不利了。只要雷东宝被定罪,如果加上士根也被定罪,杨巡头顶上的红帽子岌岌可危。因此,杨巡会接受他的定位吗?
宋运辉一支烟没吸完,就动手毫不犹豫地拨打杨巡的手机。自然,雷东宝对他而言,是重中之重,就算是他不愿意看到韦春红,可如他刚才对韦春红所言,他和雷东宝十年的交情,又岂是心中几个疙瘩可以抹杀。杨巡的问题,他只能放到后面考虑了。在雷东宝面对的牢狱之灾面前,他必得侧重挽救雷东宝。
杨巡接了宋运辉的电话后,不得不将车停靠到路边,无法继续开行。他的脑筋只要稍一转弯,就能想清楚,宋运辉目的何在。可宋运辉能罔顾他杨巡的处境,他杨巡能罔顾自己的处境吗?如果雷东宝的案子身后没绑着他公司的挂靠关系,他当然愿意照着宋运辉说的做,他愿意提供这个帮忙,出钱出力,把雷东宝那儿的损失尽量降到最低。可是,问题牵涉到了他,牵涉到他穷尽多年赚得的所有资产,牵涉到他妈付出生命支撑起的家业,牵涉到他杨家一门今后的生计,要他还如何为朋友两肋插刀?他太清楚自己目前紧绷的资金链,他已经为了建设资金而做出种种努力,包括提前出租电器建材市场的摊位,他的资金链不堪一击,他哪里经得起个三长两短。
杨巡想来想去,越想越悲哀,他毕竟只是个无依无靠的个体户,他人微言轻,他除了照着宋运辉说的去做,还能如何?他无力说不,他没有资格拒绝,更没有资格表达他的愤怒。因为他知道,宋运辉是他在这里的靠山,因此,宋运辉才可以罔顾他的好恶,将任何要求强加给他,他还只能欣然接受。本来,他救雷东宝,为自己,也为以前雷东宝给予他的恩情。而今,他的心头感觉已经变味。
而再变味,他也只能做。他别无选择。他自己的事,他只有在完成宋运辉指定的方案之下,另做安排了。
杨巡考虑到未来可能的变故,不得不先回自己的办公室,把银行里的所有资金转进个人账户,免得遭遇其他红帽子企业的悲惨下场。若是小雷家未来被镇政府派人接管,那么,以后跟他打官司的可能就是镇政府这个国家机关,他从来都知道,民不与官斗。他只有现在就做最坏打算。
然后,他开车载着韦春红上路,心里憋屈,将车子开得像云霄飞车,车身抖得跟散架一般。看得旁边的韦春红担心紧张得脖子疼,比做一天的婚宴还累。等到杨巡靠边儿加油,她连忙钻出来坐后头,眼不见心不烦。但心不烦路上的事儿了,却又开始烦雷东宝的事。她是雷东宝的妻子,可是,他们说话讨论,都撇开了她,并不征求她的意见,当她透明,她却只能什么怨言都没有,好像她欠宋运辉似的,可她是雷东宝合法的妻子啊。
杨巡于车流激荡之中,忽然听到后座传来的压抑啜泣声,不由一叹:“你哭什么呢,你好歹还有人帮着一起想办法。雷书记这人最多行贿,不会受贿,就算是实打实判刑,也不会多少年,再靠人活动一下,很快就能出来,你们最多有些日子不见面,这日子不会太长,你就想开一些。我就惨了,你知道吗?我已经注定上千万资产的危险了,我会穷得倒欠一屁股债,这辈子还有翻身机会吗?我不知道。所以我比你更想救出雷书记。可是,宋厂长已经明确告诉我,雷书记想无罪是不可能了。明知我已经没希望,可我还得去做,你说我现在什么心情?求求你,别哭,饶了我。你敢亲自来求宋厂长,我知道你是狠角色,你就再忍忍吧。”
韦春红一时无言以对,到此才算是真正明白大伙儿的打算了。她不由喃喃地道:“宋运辉这个人真冷。”
杨巡没搭话,心说宋运辉要是个婆婆妈妈的,能混得到今天位置吗?其实怪谁都没用,只能怪自己没出息。人宋运辉也还不是一穷二白一步一步往上蹿的。只是杨巡心冷,上一回在东北,一败涂地不说,戴娇凤都离他而去。这回,又是那么莫名其妙,好像老天见不得他好,追着他跟他没完没了。他真是千算万算,都算不到会败在别人的事上,一次又一次,他郁闷至内伤。心头无法不生出一丝前所未有的沮丧来,这老天,到底要拿他这个先失去父亲,后失去母亲,还拖带着三个弟妹的人怎么样啊?
星夜兼程赶回老家,把韦春红送回饭店,杨巡坐在车上发了会儿呆。去弟弟那儿住?他倒是出钱给杨速买了房子的,可是,遇到那么大事,会不会影响杨速的心情,乃至影响正紧张准备高考的杨逦?杨逦为了安心读书,最近没住学校宿舍,而是与杨速一起住。杨巡几乎没太大犹豫,决定不去杨速那儿,想随便找个旅馆住下。可是想到即将到来的破产负债可能,他心里凉凉的,车子徘徊在空无一人的街道良久,弃便宜旅馆于不顾,转而杀奔市里,住进一家新开的三星级宾馆。钱……花光它。恨死。
一夜,哪里睡得着觉,虽然又饿又累,可杨巡躺在黑暗里,看了一夜天花板。直到早晨微光透过厚重的窗帘,他才终于能看清天花板的模样。他下意识地,将手伸向床头柜,不觉碰翻电话筒,稀里哗啦闹出烦人声响。他气得一跃而起,看着电话生气。但随即鬼使神差地,他照着话机上说明,拨打岀一个国际长途。
杨巡没指望那边能有人接,因此听到话筒里传出真实的似是微笑着的声音,他如中大奖,身不由己站了起来:“你好,我是杨巡,中国的,杨巡。”
梁思申不由看看时间,奇道:“你那儿才清晨啊,这么早,我才回家,有事?”
杨巡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以往给梁思申打电话前,都是千思万想想好话题,可这回他根本就没想好,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这回死定了。”
杨巡在东北工作过,普通话很不错,梁思申确信自己没听错,等待杨巡下文,却没等到,想了一想,大致想到了什么:“你项目定得太大,导致资金出现紧张……嗯……就是钱们青黄不接?”她一时忘词,只好挑相近的说,自己都觉得不伦不类。
“不,我计划得很好,本来不会有事。可是,对了,你知道红帽子企业吗?”
“知道,宋老师跟我提起过,我也了解过,听说你公司就是红帽子企业,真不公平。”
“对,很不公平。我的问题就出在红帽子上。给我挂靠的是宋厂长前姐夫做书记的村集体,因为生意交往,我们很熟,他们答应给我挂靠,我每年交纳一定的管理费。有这种关系,我公司工商执照上的单位性质就变成了集体,可以做大。但是我公司所有者那一栏,写的是小雷家村。这种事法律并不允许,可大家都在做,虽然彼此签订协议,可这协议法律上不承认,挂靠纯粹是靠私人关系,私人信用。可现在宋厂长的前姐夫岀经济问题给抓了,另一个相关的人可能也逃不过,小雷家村村务很可能被镇政府派下的人接手。类似事情我听说很多,接手的人为显示自己清廉,必须清算前任的老账,也为做出成绩,清理起挂靠的红帽子企业来,下手忒狠。再说我资产不少,又是一块肥肉,正好弥补小雷家村这回的损失。所以我估计我死定了。”
国际电话的效果再不好,梁思申都能听得出杨巡的沮丧,她一时也没空想杨巡为什么找她说,她家又与杨巡家不是一个省,帮不上忙。她只能安慰道:“你别心灰意懒的,这事儿应该说得清楚。比如你可以让权威机构证明你所辖资产的实际出资人是你,而不是那个村庄。”
杨巡叹气:“可你想过没,他们如果一上来就跟我打官司,申请诉讼保全,给我封上几天,我本来就紧张的资金链会怎么样?不用等判决,我自己乖乖缴枪不杀得了。抵抗是死,不抵抗也是死。”
梁思申想了一想,还果真如此:“那宋老师能帮忙吗?”
杨巡又是长长一声叹息:“希望我没事,能逢凶化吉。可能这是我打给你的最后一个电话,如果出事,以后就打不起了。”
“不会,你会解决问题的,我感觉你思维不拘常理,总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办法。还有,即使出现最坏结果,凭你的能耐,东山再起也不是难题。别难过,你一定行的,只要你努力,不放弃。”
听着这话,杨巡混沌一夜的心里犹如注入一汪清泉,顿时神清目明:“你说,我能行?”
“是的,这种事如果放别人身上肯定没希望了,但你肯定还有20%的希望。赶紧行动。”
“实际上,我昨天一听说就开车赶来,现在已经到了。”
“我就说你行的,看你愁的。来,打起精神,出去吃顿饱饱的早餐,收拾干净脸面,办事去。”
“是。”
“祝你好运。”
“是,事成我会打电话给你,再见。”
很神奇,杨巡恢复平静。他依言洗脸刮胡子,干干净净,打起精神出门。
一晚上乱成一团的思绪,此时迅速归类为两线:一条线,是照着宋运辉说的做;另一条线,则是开始接触接管小雷家的镇政府官员。他不信,他杨巡会向某些倒霉的红帽子看齐。
宋运辉不晓得杨巡是经过了怎样一夜的辗转,现在竟然已经恢复平静和理智。他结束与杨巡通话,赶紧洗漱吃饭,先送宋引去学校。照常上班,但他先打电话给司法系统的朋友打探消息。暂时还是没有消息。
宋运辉便投入紧张工作,后天出国,今明两天太多事情要赶着做,太多会议赶着布置工作。有接二连三的电话进来,秘书见缝插针地汇报给会议间隙回来拿资料的宋运辉。其中一个来自本市司法系统的电话说,很不幸,小雷家财务室查出不少行贿证据,数目和受贿人一清二楚,数目不小,十多万。又有人举报雷东宝带头组建什么集资公司,侵吞集体资产,举报内容正在调查中。秘书告诉宋运辉,打电话来的司法系统同志给予两字评价:“真傻”。
是,真傻,宋运辉都料不到雷东宝会傻到留下白纸黑字的行贿证据,至此,雷东宝无幸免可能。想到不仅雷东宝自己逃不脱惩罚,把柄指向之人也因证据确凿,手脚都做不出来。宋运辉能理解他那个司法系统朋友的感叹,“真傻”,不,岂止是真傻,雷东宝做事风风火火,大而化之,今日终于撞到南墙。他不由得因此反思自己的尾巴,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不慎露在外面。
杨巡一天下来疲累得快抽筋,却无法入睡。自从小雷家财务室被抄岀行贿的真凭实据,县机关内部众口齐骂,而县政府对待小雷家的态度也忽然转向强硬,杨巡真是欲哭无泪。
刚才与朋友介绍的相关人等吃饭,有人摇头说,本来谁都对陈平原的案子留着一手,因是多年同事,多年千丝万缕的关系,谁都不愿痛打落水狗,即使有省厅盯着,可省厅到底盯着的主要还是命案,而不是其他经济问题,大家都等着风头过去再做处理。可现在好了,出了这么白纸黑字的证据,不仅陈平原罪上加罪,罪无可赦,又拔出萝卜带岀泥,害其他一帮人今天陆续被招进去说明问题。因此惹得全县上下人人自危,担心拔出更多萝卜牵岀更多的泥。也因此,各个都将害事态严重化的雷东宝和不知好歹的小雷家村骂个臭死。
这会导致什么?杨巡自己已经猜到,也在饭桌上咨询了有关人等。大家一致认定,对小雷家村这个行贿集体的接管将真刀真枪。县里肯定得做出严厉的姿态,彻底清理小雷家村目前存在的经济问题,以给上级一个交代。而接管的具体当事人,则是说什么都不敢在处于关注焦点,又有行贿前科的小雷家灵活机动,肯定得公事公办,免得染上一身腥膻。若更有接管人曾得陈平原等人“提携照料”,那么在对小雷家村存在经济问题处理的时候,更会无限上纲。
杨巡没想到,在梁思申的鼓励下,一天跑下来,却得到更差推论。若不是身心俱疲,杨巡此刻都想驾车连夜赶回办公室,立刻着手应付即将到来官司的事宜。
梁思申说他能在别人看不到希望之处硬是发现20%的希望,他也承认他有这能力。可眼下,看出去只有墨黑一团,希望?何在?不仅是他没有希望,他也看不到雷东宝的希望在哪里,他和雷东宝,几乎是百分之百得给从重从快了。
杨巡恍惚睡着了,恍惚又没睡着,累得浑身稀软,脑子却不肯停顿。他一早就起床,去外面狠狠吃了十六只生煎包子,要是有本事,他真想吃下六十六只,以求六六大顺。他还喝了一碗添足一勺辣酱的豆腐脑。饱饱暖暖地吃完,脑袋反而停滞了,睡意袭上心头,似乎除死无大事,吃饱睡足再说。
但回到饭店,杨巡硬是把自己用凉水冲醒,等到七点半,就开始拨打宋运辉工厂办公室的电话。电话却直到差不多八点才被宋运辉接起。杨巡照旧保持着礼貌,想先客套几句,可宋运辉早就一句话就将话题转入正题。
“小杨,你来电正好,我也要找你。我昨晚加班到很晚,对不起。听说小雷家财务查抄岀行贿证据,看起来你在那里的跑动得换个策略。”
“宋厂长,我要跟你说的也是这事。这事已经传开,上午我去找人,有人还答应帮忙,下午都拒绝我,理由是:雷东宝?谁还敢沾手他的事。有稍微熟悉的直接劝我别管,具体我就不复述了。基本上,目前不止没人愿意帮雷书记,更多人可能顺手打压一把。而且听说现任县委书记对雷书记印象不好,县长也不喜欢雷书记,我看想在县里扭转局面有难度,未来只能走市里的路子。宋厂长,你有没有市里的路子?”
宋运辉愣住,他想了很多,但没想到雷东宝的犯傻,还犯到官官相护的体系。对了,证据的搜岀,不仅让陈平原罪上加罪,还更牵岀一批其他的人。这些人都是本乡本土成长起来,在小小一个县衙里面沾亲带故,牵累其中一个,还不招惹一伙的人憎恶?如此,可见在县里着手,根本无用。
而市里?宋运辉揉着眉心,想不出主意:“小杨,你看呢?我明天出国,两个礼拜后才回。我大哥的事需要你着力了,你帮我辛苦一下。”
杨巡直接道:“现在凭我从小到上地跑,没用。说实话,凭宋厂长老远找关系,你的级别也不够。再说我的事和雷书记的事牵连在一起,不用你吩咐,我自己会跑。但我目前已经看不到希望。宋厂长,这事我会一直看着,一直摸清情况,其他,我使不上力了。”
宋运辉叹息:“小杨,你回来吧。对了,有没有去一下小雷家?那些村民有没有提出保雷书记?”
杨巡继续直言不讳:“有个以前的造反派书记告了雷书记一状,说雷书记新搞的一个集资公司目的是什么……”
“啊,这个我知道,村民什么反响?”宋运辉进一步无奈地看到雷东宝众叛亲离。
“村民都骂,士根红伟他们几个不敢出门。”
“唉,有数了。我找找上面的,你跟韦春红说一下情况。小杨。多谢你。”
上面还能找谁?与雷东宝不同一个省,他所有的人脉,只剩远在北京的老徐。但是,老徐还没来电。显然,他此时再去电,已经不合适。唯有……唯有早一天飞往北京,面见老徐相求。可是,厂里一大摊的事没吩咐完。他唯有两步走,先要办公室问今天有无去北京的机票,他自己则去电老徐办公室,了解老徐今明两天在不在。
反馈很快回来。中午十二点,有一班飞机飞北京,是他最不愿意坐的苏联“图”系列飞机。而老徐办公室的人员说,老徐这几天都在。宋运辉只能加速起来,派人买机票,然后干脆叫上常务副厂长同车,一路交代未来两周工作重点,急匆匆先飞北京,连跟女儿见面道别的机会都没有。好在他不用担心女儿,他不在,有细心的父母照料。
老徐看到风尘仆仆的宋运辉,了然地道:“我没想到东宝做出这么多蠢事,没想到。”
宋运辉一听也是了然,老徐已经着手。“谢谢,谢谢老徐。大哥这个人,唉,现在村民都在反他。”
“难为还有你为他操劳,把你了解到的情况说说。”
宋运辉将杨巡了解的和他了解的都说了,老徐静静听着,并没插话。等宋运辉说完,老徐才道:“你明天出国?”
宋运辉点头:“我即使不出国,也已经看不到还有什么途径可以帮大哥。老徐,请你帮忙。你了解大哥为人。”
老徐叹息,心想,当年奉劝雷东宝与陈平原为友,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现在看来,似乎只能用“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来总结。雷东宝的成长轨迹,伴随着农村的改革开放进程,这进程,这轨迹,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谁都难以预料。老徐以前是说什么都想不到,雷东宝会是因这么两件事获罪,以前最多是以为他会像天津大邱庄那个禹作敏一样做土霸王,他也因此一直在电话中引导教育,不让雷东宝无知无畏。可没想到,事情会出在这两处,而其中集资公司的事,还是他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做的。要不是宋运辉说,他还不会想到问到这一岀。
“你……集资公司的事,你为什么不劝阻他?这问题性质非常严重!”
“我劝过,也差点闹翻脸,我已经把话说得非常难听,甚至搬出我去世的姐姐来胁迫,才让他放弃念头。可金钱的诱惑还是惊人,他回去还是上马集资公司,不过不再是原先设想的慢慢掏空村集体资产转为村民所有。但这个转变,哪里解说得清楚。”
“他啊,他啊,他以前闯祸,因为有全体村民支持,因为实质是给村民带来好生活,才会处处化险为夷。我本来也想从这一点出发为他开脱。你今天一说集资公司,一说村民反他,我们还能从何处着力?师出无名啊。我原想把他作为一个农村改革进程中的活标本,向他们省领导阐述基层做成一些事的困难,作为一个带领全村人致富的带头人需要做出多少牺牲,还想说集体的账不能算到一个带头人头上。可是岀了集资公司这么一件一看就是为个人谋利的事,东宝,唉,他以往的成绩只能一笔勾销了。”
宋运辉没想到老徐的考虑又是不一样的高度,但至此也只能无语叹息。
两人感叹半晌,老徐转了话题:“你尽管出差去,东宝的事,我再看看。说说你出国去的事。我建议你这回出去,就你们工厂的发展,帮我打听一下国外融资的事。八十年代初,仪征化纤通过中信公司对外发行债券,引入资金,这在当年几乎是开创性的大事。你出去侧面了解一下,你那样的企业引进外资有些什么利弊,有些什么障碍和优势。你们这个行业也需要开创。”
即便是忧心忡忡,宋运辉还是眼前一亮:“是条路子。”
“对,不要故步自封,只知道伸着手问国家要钱。你资质好,人又年轻,还是个外向型人才,你要多挖掘自身这方面的优势。南方谈话精神你们应该学习领会,改革和开放,两者相辅相成。如今政策已经明朗,你应该乘这股春风,为自己设计新路。现在你已经牢牢掌握东海厂,应该从事务性工作中脱身出来,做些高瞻远瞩的事。”
“是,老徐,谢谢你提点。”
“不用谢。好好利用你的外向型优势,有什么体会和消息,多多与我交流,我目前了解这些融资方式……”
“老徐,已经下班时间,边吃边谈?”
“不去,跟你这个老熟人不客套,我已经快一周没跟儿子交流,儿子快不认我了,我在这儿跟你说完,三言两语。”
果然是三言两语,老徐取出一些资料,交给宋运辉拿回去路上看。而雷东宝的事情,有老徐如此关注,他已经不能再多要求。他唯有照老徐吩咐出国做出事来,回报老徐,也才可以进一步要求老徐。


05


杨巡回到在建中的电器建材市场时,天色已暗。他走出车子,站在一团墨黑的树荫底下,看已经结顶的市场,心中感慨万分,如无意外,不久这个他花了无数心血建起的市场就得被人觊觎了。他若是已经把摊位卖了倒也罢了,可他只是租赁出去。没想到即使手头没握着货物,即使已经做上妈妈嘴里说的十拿九稳的“地主”,他依然可以遭遇灭顶之灾。若说前一次受老王出事牵连,可他其实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也有卖伪劣电器。但这回他招谁惹谁了?红帽子又不是他想戴的,他不过是被迫戴上红帽子,他为了红帽子还求爷爷告奶奶,在小雷家赔足笑脸,又奉上不菲的管理费。凭什么小雷家出事,他得被连坐?如果说红帽子违规,那他们倒是弄个文件出来给他一条活路啊。他勤劳致富,他不偷不抢,他办市场丰富市民生活,他还解决那么多人的工资收入,他做得比那些国营企业还多,为什么因为他是个体户就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他就那么傻那么爱戴红帽子吗?他是走投无路给逼的。
杨巡气愤地看着自己的心血,满腹牢骚。不由想起梁思申的话,是,这太不公平了。苦点累点都没什么,可想到自己作为一个个体户,受到如此的不公平,他心里气愤。
他没做坏事,他只是不能在贫瘠的土地上做一个喂不饱自己,喂不饱一家的农民,他要吃饭,妈妈弟妹们要吃饭。可他又没办法像个城市户口一样可以让政府包分配,他只是个农民,他只有靠自己努力挣钱养家。可他做的是与别人一样的事,为什么总遭低人一等的待遇?连自己挣的钱都不能名正言顺属于自己,还得挂着别人牌子,这下好,人家翻脸了,他的财产得充公了。
这个时候,工地上的人都歇息了,左近都是农村,一片寂静。只有火车经过时候才带来地动山摇。杨巡没心思回家,靠着树干对着还没粉刷外墙的市场发呆。心中除了气愤的情绪,其他什么都不想了,就呆呆站着。
但忽然间,一个蹑手蹑脚的黑影打破由屋顶昏黄照明灯营造出的静谧,杨巡没处着落的目光立刻有了焦点,没处着落的思绪也忽然有了起点,没处着落的情绪更是找到兴奋点,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精光大盛,一如发现猎物的豹子。
小偷,年轻的小偷,有把力气的年轻的小偷,没三分钟,杨巡就得出精确答案。
那小偷大概打死都不会想到,就算是时运不济给遇上个尽职的门卫吧,可哪来这么个不要命的门卫?他手里还抱着一捆钢筋呢,可那人上来就不要命地拿拳头往他身上招呼,就算是打到钢筋上也不在乎,小偷一下给打蒙了,手中钢筋全数落地,砸了小偷的脚,也砸了杨巡的脚。但小偷却见那人根本无视钢筋的阻拦,依然奋不顾身地往前冲,浑然视他这么个大汉为无物。小偷心下怯了,扔下钢筋,往广阔天地里找处最黑暗的所在,撒丫子就逃。
杨巡却压根儿不想放过那小偷,操起一根落在地上的钢筋,一根筋地撒丫子往前追。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即便小偷牛高马大,即便是依照常规杨巡肯定体力上不是对手,但一个人若是豁岀命来,连皇帝都要拉下马,何况其他。小偷眼见后面那追上来的人闷声不响死追,寂静的夜里除了高频率脚步声不闻其他,而有那么几次,小偷稍微脚步一软,后面钢筋已经呼啸而来,小偷差点吓死,只觉得今天只要慢跑一刻可能便会葬身这黑暗之中,不知不觉,小偷向着光亮有人处跑去,只望路上遇到哪个大侠。小偷想都没想到自己这条小命会丧在偷一捆钢筋上。
杨巡什么都不想,就是闷头追,心里充满燃烧着的愤怒。等终于追上小偷,他却发现有人护住了小偷,而他却被另外人从后面包抄,猛地摁到地上,反剪双手。面对一室严厉责问,小偷和杨巡两个都是气喘吁吁,无法说话。原来,小偷跑进了市公安局特警支队。特警看到杨巡手操钢筋,目露凶光,毫不犹豫就认定杨巡是个行凶现行,两个人涌上身死死压住他不让走。杨巡在下面本来就喘不过气来,这被一压,差点肺部胀裂。
直到杨巡终于缓过气来,事情才水落石出。特警都忍不住笑了,说这真是天下奇闻,小偷给追得逃进公安局避难。唯有杨巡笑不起来,事情怎么到了他手里全都颠倒了呢?本想抓个小偷出气的,结果小偷反被警察保护起来,他还得被特警当凶手一样地扑倒,胸口还给撞得闷闷地疼。所有事情怎么到了他身上都成不公平了呢?
杨巡闷闷地从特警支队出来,手中依然持着一根钢筋。虽然小偷被特警留下,可他并不高兴,他胸口一团子恶气还没岀,怎么高兴得起来。
路上既看不到宾馆门口常停着的出租车,也看不到游弋的三轮车,天太晚,街道寂静得就跟死了一样。杨巡也不知道刚才追小偷究竟跑了多少公里,此时也累得跟死了一样,出了特警支队,就蔫头耷脑坐在路边发呆。才是初春,夜风很冷,杨巡却满头大汗。他不知道该起步走,还是从此躺倒不干,他心头一片抹不开的阴霾。
终于力气稍稍恢复,他才怏怏起来,拖着脚往市场方向走。以往市场到特警支队的距离,踩一脚油门眨眼就到,可今晚走在这只有几盏昏黄路灯的马路上,却似乎永远找不到头。杨巡走得灰头土脸,刚才那一场长跑几乎抽干他的力气。好不容易走到空旷处,郊外的夜风带来清爽气味,但路灯却反而没了,走路全凭天上一弯新月。周围没人,鬼都没有,杨巡依然闷头走着,甚至目不斜视。
忽然有卡车开过,带来一阵光亮,却溅起路中央一个水坑里的漫天水花,溅得杨巡满头满脑都是水。杨巡毫不犹豫就操起一块石头砸出去,石头没追上车,气得杨巡终于指天画地破口大骂出来。他要骂的人太多,要骂的事太多,嘴巴却只有一张,饶是他伶牙俐齿都赶不上胸口一团浊气的喷涌,才骂上两句,便只剩“啊……啊……”的嘶叫。他叉着腰在黑漆漆的夜里嘶叫良久,才感觉胸口闷气稍散,人脑子清楚了一些,可支撑着他走回市场的力气又消失殆尽。他不得不再次席地而坐,直到天蒙蒙亮,才回到车上,一个人再也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后座,沉沉入睡。
梦里,他似乎见到妈妈,他如常地跟在妈妈身后边做事边诉说最近的不快。可妈妈越走越快,他却两腿犹如灌铅,步履维艰。终于他追不上妈妈,他所有的话依然憋回肚子,而他又似乎知道妈妈会一去不回,他急得只有泪流满腮。焦急之中,一种深深的恐惧团团包围上来,如烟如雾,将他笼罩。要出事,又要出事,他非常害怕,手足却无法动弹。
杨巡是在市场建筑工头的拍窗大叫中醒来,醒来时候浑身酸痛,包括喉咙也痛,眼睛也痛,一颗心还在怦怦地乱跳,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对于工头的请示,他有些心灰意懒,还忙个啥?他随意嗯嗯啊啊了几声,就开车走了,回家关上门继续睡觉。一直睡到下午才起。起来后无所事事,发了半天的呆,却又鬼使神差地出现在工地上。他不知道此刻除了来工地,还能去哪儿。他不知道除了工作他还能做什么。他几乎是靠着惯性来做事,似乎他生到世上就是为了做事,他前世一定是牛是马是骡子。做着事情,真是比睡觉还有效,杨巡做着做着,人又活了过来。虽然他心里反感,可还是给韦春红打电话,给刚在老家认识的新朋友们打电话,还给士根打,给正明打,不管对方吞吞吐吐还是语焉不详,他都要轮流问上一遍,这么一天天地下去,他坚持着每日一问。
可不知为什么,雷东宝的案子从这个时候起,外传的消息越来越少,案子似乎进入地下。
越是进入地下,杨巡越是担心。而他唯一知道的是,进入小雷家的清查小组刚刚离开,又一个工作组进入蹲点,全面接管小雷家日常管理。还是清查时候的那个副镇长牵头。正明说,那副镇长铁面无私,下来先剥夺了他和士根、忠富、红伟四个人的权力,他们四个现在赋闲,还得随时配合调查,交代情况。
清理挂靠公司的手还没伸出,可杨巡仿佛已经看到那只手近了,近了,越来越近。连忠富、正明、红伟三个小雷家的支柱都不惜清除,杨巡猜知,那副镇长手中的刀子一定雪亮。
他绞尽脑汁想办法,怎么才能挡开那只手。
唯一知道的是,如此风口浪尖之上,他现在若想托关系找那副镇长说话,一准是碰一鼻子冷灰。说不定还把副镇长的眼光招引到他的身上。可是,他总得做些什么。


06


宋运辉出差在外,时时惦记雷东宝的情况。飞机回来先到办公室,放下行李就给杨巡一个电话,询问小雷家情况有没有十万火急,待得杨巡说事情不急但严重,他才跟杨巡约定晚上再详谈,因他案头积起一大摞的工作。
晚上他好歹没有加班,他想念家人,他也知道疲倦。看到女儿非常满意他带来的礼物,他才能卸下做父亲的内疚。一家人都很健康,饭桌上的菜肴丰盛可口,他心满意足。一顿饭吃了很长时间,一家人讲了很多话,就跟以往他出差回来一样。爸妈说,他不在的时候,杨巡还特意过来一趟,帮他们家扛了一次大米,一瓶煤气。寻建祥也过来一趟,不过已经被杨巡做了去。
饭后给杨巡电话,宋运辉自然提到感谢。杨巡只笑道:“宋厂长以往那么照顾我,我今天才有机会报答。”
下一刻,宋运辉就迫不及待地问杨巡:“小雷家那边的事怎么样?你详细告诉我。”
说到小雷家,杨巡电话那端的脸就挂了下来,长长叹岀一声气:“东宝书记真傻啊。我昨天才听说士根村长恢复工作了,还是做村长。我打听下来才知道,原来东宝书记把所有责任全兜了,说他本身就是个村霸,在村里说一不二,别人没法做主。还说士根一直不同意他这么做,他成立集资公司,只有士根反对,因此士根是村里唯一一个没出钱集资的。三个下面的厂长也是被他逼着答应集资,要不答应他就开除他们。听说估计再过几天正明他们也会恢复工作。宋厂长,这事对我算是好消息,即使士根不敢阻拦工作组清算挂靠公司,起码也能给我通个消息。但东宝书记这么大包大揽担下责任,别人就难帮他了,村里人还照样骂他。”
“唉,都什么时候了,大哥还想的是小雷家,没想想自己怎么脱罪。”宋运辉叹息,可这也正是雷东宝的风格。
杨巡道:“他这么费心保存士根他们四个的实力,可是等他不知道哪天放出来,那些人还能认他?啊对了,韦嫂子让我跟你说一声,东宝书记的妈由她接去县里了,省得留在村里挨人家骂。”
宋运辉点头,心说韦春红倒是个好样的。“大哥这个人,小雷家经济是他儿子。小杨,你的事你勤着打听清楚,方便我们这边提早行动。”
杨巡苦笑:“宋厂长,我本来还真怨你,以为你只顾东宝书记不管我了。不过现在看来,小雷家工作组做事非常狠辣,我的事……我的事……我但愿真能有需要请宋厂长帮忙的时候,那就好了。”宋运辉无语,可见,杨巡的事有多棘手。杨巡又道:“东宝书记那儿还遇到一个问题,没一个律师敢给他辩护。都说他们以后还想在本地混,不愿得罪公门里的人。这是韦嫂子说的原话,看来她已经在给东宝书记找律师了。”
“律师不是问题。律师我会找,你的事如果真打官司,也着落在这个律师头上,不过……律师能起多大作用?”
杨巡道:“问过朋友,说是找个司法局或者法院出来的律师,但这些地头蛇效果再好,去到外地也没用。而且,他们能有宋厂长一句话有力?”
宋运辉淡淡笑了笑,他想到出国前老徐原本设定救雷东宝的招数,确实,有些时候,何须律师。
宋母见儿子好不容易打完电话,就凑过来轻道:“你出差的时候开颜一直担心你去见你那个女学生,你回头开导开导。”说到这儿,宋母不由一笑:“我们怎么跟她说你出差的地方与美国隔个太平洋,她都听不进去。”
宋运辉诧异:“风牛马不相及,她怎么扯到一起的?本事!”他也忍不住笑,想到他打电话时程开颜好像说上楼替他收拾行李,他便跟了上去。本想蹑手蹑脚吓程开颜一下,却看到程开颜半跪在行李箱边,将箱子里的东西摊得满桌满床。宋运辉不由奇道:“咦,你干什么?”
话音才响,他就见程开颜全身猛地一震,抬头看过来的眼光满是慌乱。他立刻醒悟,一脸错愕地盯着展开在程开颜手中的他的内裤,对峙良久,程开颜才支支吾吾道:“我……我会整理,你下去吧。”
宋运辉依然紧紧盯着妻子,盯得程开颜低下头去,才道:“你单纯可以,无知也可以,你怎么可以庸俗?”
“我……我没……”
“别此地无银,我本准备上来跟你解释,现在不屑解释。”宋运辉厌恶地再看一眼他的内裤,调头离开。从结婚解释到现在,以前他只是觉得程开颜没安全感,他虽然讨厌可还是屡屡解释。可是今天这一幕让他备感侮辱,他出差途中渴望回家的一颗心彻底凉到冰点,他无法原谅。
当晚,他就在书房打了地铺,完全无视程开颜的眼泪。一家人是什么?一家人应该抱成一团,彼此全心全意地信赖。吃醋啊无能啊,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可是这般的庸俗……拿他宋运辉当什么人?
宋运辉原以为过一夜应该可以消气,可是他早上醒来看见程开颜倒卧在红肿眼皮上的文眉和看见这个人,心里的厌恶一点儿没改。他强烈地不愿跟这个人说话。为此,宋母破天荒地在他上班时间,趁儿媳不在家打电话劝儿子别那么大脾气。宋母想了解儿子为什么忽然变脸,可是宋运辉说出原因来,忽然他自己也觉得理由似乎不是很站得住脚。他想理智,可是他很难控制自己的好恶,他就是没法面对程开颜。
宋运辉原以为程父很快就会打电话跟他说合,却不料冷战到第三天,受程开颜委托来说合的第一人是寻建祥。原来程开颜向她爸哭诉,程父感觉这事儿挺难处理,知识分子的荣辱观有时候与别人挺不同,尤其宋运辉是个心高气傲的,现在又得志,他这会儿出马,反而可能弄巧成拙,惹女婿厌恶。他让女儿千万找女婿最说得来的朋友说合,千万不要找还得看宋运辉脸色才能说话的人。
可是程开颜没好意思跟寻建祥明说缘由,亲自找去寻建祥办公室支吾半天,寻建祥还不知道他们究竟为什么吵架。寻建祥只知道宋运辉连吵架都没,就冷待程开颜了,因此约宋运辉出来,开头只能问:“你们感情出问题了?”
宋运辉没瞒着寻建祥,一五一十把原因说了。寻建祥惊道:“就这么点小事?我老婆即使做梦梦到我跟其他女人在一起,她都得出拳揍我一顿,更别说我外面喝酒回来她得盘问个底朝天,你不会是心里另外有人找借口吧?”
宋运辉忙道:“我心里没人。我是个什么样人,你又不会不知道。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忽然很厌恶她。”
寻建祥直截了当地问:“你们还有没有感情?”
宋运辉听着一愣:“你别乱扯,我们还有猫猫。”
“我没乱扯,我有理由。你说,你有心事的时候找谁?我一向跟老婆说,你没有。以前你还冲我发泄,现在整一个闷嘴葫芦。你压根儿看不起你老婆,我老婆虽比我小,但我们有事一起商量。你说你们这种关系算是什么夫妻关系,你最多因为女儿不考虑,我看你也因为做着官,怕名声不好不考虑。现在没人得罪你,我得罪你吧,但话说前面,你要听着不高兴,别拿你老婆出气,你们俩婚姻基础不牢靠。”
宋运辉听着愣了半天,手中半支烟燃尽都没说出话来。难道他与程开颜没感情?不对,他们是一家人。“我的婚姻基础怎么不牢靠?你为什么这么说?”
寻建祥的性格一向是帮亲不帮理,他直言不讳地道:“我今天当然是劝合不劝离的,但我看你还蒙在鼓里,我帮你把问题理理清楚,把你莫名其妙讨厌小程的原因找出来,你可以有针对性地调整你的态度……”
听到这儿,连宋运辉都忍不住一笑:“你可以做党务工作去了,大寻。”
寻建祥也笑道:“你还真别笑我,这事儿上面我比你看得清,你才是当事者迷。单凭我俩的交情,我对你的深刻了解,我第一次听说你跟小程结婚,我不相信自己耳朵,认定其中一定有鬼。后来才问清楚原来你们弄出什么办公室一起过一夜的好事。别人都说你有心计,跟厂长女儿将生米煮成熟饭,我看你肯定一晚上都不会碰小程,你这人清高得很,所以有心计的绝不会是你。要不是办公室过夜这一出,我问你,你会跟小程在一起吗?你们不是一路人。”
宋运辉知道好友真心相帮,当然认真对待寻建祥的字字句句,他而今已非吴下阿蒙,被寻建祥旧事重提,他只须稍微转念,一张嘴便再也合不上来,他的婚姻,是他年轻时犯的错。
寻建祥见此道:“事已至此,你刚刚也说了,你们有女儿,你怎么也得设法把日子过下去。而且你现在功成名就,背上个忘恩负义陈世美的名声对你并不好,你的前途不会局限在东海厂。我劝你认清现实,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宋运辉愣愣地看着好友,却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原来我一直看不起她。”
寻建祥道:“你看不看得起她不要紧,老婆又不是拿来跟你一起工作的,说实话,能让你看得起的没几个,你太能干。你只要别对她指望太高,就拿她当傻姑娘,我看你们都是挺好的人,能过得下去。”
宋运辉摇头愤怒地道:“没办法,知道这婚姻是程家设计的,我……你让我傻瓜一直当到底?”
寻建祥严肃地道:“你不能这么想。说实话,当年你与程家地位差很多,程家即使设计你做他们女婿,那也是很看重你。你问问你自己,当年金州连普通厂子弟女孩都眼睛长头顶上,何况程厂长女儿。肯定是小程心里放不下你,当爹的程厂长只好巴结你才出此下策。”
“可是你以前在瓷砖店里跟我说过,金州传统是物色能干青年做女婿,一家人努力把女婿扶上位,以后换岳家依靠女婿。”
寻建祥无奈地笑道:“你记性别那么好,好吧,我记得你以前是否认的。那是我跟你说笑,你别跟我秋后算账。”
“不是玩笑,你从不会跟我开这种玩笑。”
“那你说你打算怎么办?不管怎样,小程跟你结婚那么多年,你们有女儿,老程对你也扶持很多。你难道想离婚?我都不答应。小程别的好不好我不管,她对你是真的好,只要你说的,她都听,你还要怎样?我老婆要那么听话,我做梦都会笑出来。”
宋运辉心里很混乱,道德谴责和心底的厌恶打成一团,他怎能甘心受骗至今,可他又岂能忘恩负义?
寻建祥道:“你可千万别现在忽然又跟我说没感情,你刚才已经否认。这么多年下来,没感情?除非你没良心。”
宋运辉很矛盾,呆呆听寻建祥做了一晚上思想工作,谢过寻建祥回家。刚才寻建祥提到离婚时,他自己都立刻否定,那怎么可能?他们这个家,他是多么珍惜。他开车到门楼,停在路边想了好久。对,他婚前看不起程开颜,婚后看她做笨事的时候还是看不起,难道他对程开颜的厌恶,真是日积月累的结果?说真的,今天厘清婚姻的前因后果,他对程开颜更添厌恶。可是,他还想要这个家吗?
他思来想去,决定听寻建祥的,既然不想离婚,那么有必要调整心态。寻建祥帮他分析到原因所在,他应该容易克服心理困难。他真感谢寻建祥不怕得罪他的直言,兄弟依然是兄弟。
回到家里,他尝试着恢复关系。他的尝试让程开颜喜出望外,连他父母都替他们高兴。可是宋运辉却一直地看到自己心里的勉强,他终究还是没搬回卧室去住,没法连睡眠都勉强上。


07


雷士根恢复村长职务后,基本上不做决策,大事小事都是向工作组汇报了才做,他只谨慎地负责上传下达。这回是副镇长代表工作组传达命令,让忠富、红伟、正明三个人恢复工作。
士根接到这个命令,很是高兴,放下电话就兴冲冲去找三个人传达,心想事情终于是解决了。他先到最靠近的红伟家,又找到正明家,三个人一起来到忠富家。忠富却是淡淡的,不冷不热。
士根高兴地道:“终于好了,这一下书记不用在里面担心厂子停下来。你们说说,后面的工作我们该怎么开展?”
正明立即伶俐地道:“我们前阵子老挨骂,这一下没开个会就恢复工作,会不会太简单?下面会服吗?”
红伟道:“这倒没问题,以前怎么管,现在还是怎么管。不过……正明那儿摊子比较大些,不服的人多。”
士根忙道:“这些话都别说啦,红伟等下自己去上班,忠富也没问题吧?正明,我等下与你一起过去。”
忠富这才幽幽地道:“士根村长,你够威信,你压得住?”
士根尴尬地道:“不行也得行啊,否则怎么办?让登峰和铜厂烂着停着?上面的意思是,把集资公司解散,集资的钱哪儿来哪儿去,按银行利息记息,其他所得三三分账,你们每家厂三分之一,以后还是以厂为主导。我看也只有这样了。书记把责任都揽到他自己身上,解脱岀我们四个,还不是希望他不在的时候我们管住家业。我们就是压不住,也得硬着头皮上啊,不能让书记白受罪。”
忠富冷笑道:“书记的这个责任,本来不会成为罪名。法不责众,大家都交了钱,那就是大家都同意的事,即使上面认为不妥,也不会全赖到书记身上,不需要他出来担罪名。可正有你士根村长一个人岀淤泥而不染,而不是其他无关紧要的人不出资,就坐实集资公司这件事肯定有猫腻,肯定是我们几个核心的人瞒着村民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也正好坐实老猢狲的诬告。现在你脱罪了,你当然要好好表现表现,我不行,集资的事是我催着书记做的,我不能书记说我没事我就有脸回去老位置坐着。我坐不住,那位置烫屁股,恳请村里还是另找一个能人替代我。”
士根一下子红了脸,包括正明和红伟也一时避开眼去。好一会儿,士根才道:“忠富,这是我不对,害了书记。我请求你看在书记面上把养殖场做好,让书记在里面放心。我现在没别的能做,只有拿行动出来,把小雷家村好好支撑住,等书记出来交给他,别让书记出来看到啥也没了,伤心。这些都是书记的心血啊!等书记出来,我主动退位,作为谢罪。”
忠富道:“我跟你想的不一样。我本身就是看着书记面子留下来,既然书记被冤枉,我也没必要留着,我倒是要走给那些镇上的人看看,这些个位置有多香,我们多爱坐着,书记又捞多少好处?我也要给村里那些没良心的看看,我雷忠富哪儿对不起他们,拿个合理的份子还得挨他们骂十八代祖宗。这帮人不穷到底不会知道我们的好处,不会知道书记原先多照顾他们。正明红伟,你们别学我,你们要是换个地方,没村里那么多投资垫着,你们难赚,到底义气要顾,自己收入也要顾。我出去随便养几只猪就能拿回在村里一年的收入,我走给他们看。”
红伟犹豫着道:“忠富,可是养殖场好不容易架起那么大盘子,你要一走,不是得毁了吗?”
忠富冷笑道:“我没书记好心,我可以跟着书记建起养殖场,也可以亲手毁给他们看。让他们看看,别以为做几天苦工拌几锅猪食就他娘的有资格对我对书记指手画脚。有些人犯贱,需要血淋淋的教训。”
士根虽然极端尴尬,可还是劝道:“忠富,你那样痛快是痛快了,可书记回来看到十多年心血变成废墟,他会怎么想?我还是厚着脸皮替书记守住家业,不能让老猢狲他们当权啊。”
忠富道:“我这人说话做事认死理,以前书记在,我也不一定对他客客气气,现在书记不在,我倒是要为书记做些事。我整也要整倒养殖场,让那些没良心的看看,书记在与不在不一样,让那些没良心的后悔去。士根村长你不用劝我,你没书记那威信,我不会服你。哪天你养殖场撑不下去了,你打报告给镇里,翻我十倍收入,再承认集资公司没罪,我立马回来。我可以押一万块跟你打赌,养殖场少个我,不到一年必败。你们走吧,以后小雷家的事与我无关。”
忠富起身送客,士根他们坐不住,红伟讪讪地道:“忠富,何必呢,我们好歹还是朋友。”
忠富道:“对,我跟你和正明还是朋友。”
士根越发没意思,叹息而去。红伟定定地看了忠富一会儿,才拉上正明离开。
但没过多久,红伟又折返忠富家,又是讪讪地道:“忠富,我也走。”
“你?你这是干吗?你也得顾你的收入啊。”
“这几年挣的钱够做老本,出去后也不开厂,做贸易。我跟那些钢厂水泥厂什么的熟,生意做得起来,不能让那些没良心的看死,他们骂我,我还得挣钱养着他们,我没那么犯贱。”
忠富感动,伸出双手握住红伟的,道:“我嘴巴坏些,以前也常跟书记闹,可书记的功劳我都是看在眼里的。这回集资公司的罪名全是让我们催出来的,我们得自己心里有数。”
红伟叹道:“忠富,我没你忠心,被你提醒还得想半天。跟书记老同学到现在,这点义气一定要讲。再说,一带两便,我们也不该再待在村里做义务劳动啦,以后风声更紧,别说集资公司,就是现有的收入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那些镇里的现在权大得很,看我们钱多还能不动什么念头?走吧,我们又不是不靠着村里就吃不了饭的。”
忠富道:“我还烦士根,本事没有,小心过头。要不是他不出集资款,要不是他怕这怕那留着证据,书记哪里会有事?让我以后听他的?等太阳从西边岀吧。”
红伟也是抓着忠富的手,再三紧握。两人虽然知道出去后单独创业不易,可多种因素之下,两人还是毅然选择离开。两人都觉得,其实,这又何尝不是一个机会。起码,书记不在,没人敢横到收回他们的房子,赶出他们的户口,不过都没直言,都是心照不宣。


08


杨巡终于找上宋运辉。宋运辉从新添大哥大变声的话筒里依然能听得出,杨巡这个一向嬉皮笑脸的人说话难得地紧张。但宋运辉正忙,与杨巡约定晚上与市宣传部长会餐后再联络他。
最近时段,宋运辉有些不爱回家,因此工作抓得更紧。他布置任务下去,让所有技术人员学习国外先进技术,争取日日有创新。又将任务布置给一位副厂长,让他牵头在全厂范围宣传开展“日日创新,人人争做技术标兵”活动,有奖征集整改意见,即便是一道小小工艺的简缩,一颗小小螺钉的移位,都是创新的一部分。
有人不信宣传,移一颗小小螺钉都算是创新?于是有个小青年与寝室诸友一起窃笑着,往一只信封里加入一条合理化建议,说某条疏水管位置不合理,正好布置在某某通道上,情况紧急时候很容易成为绊马索,影响安全。让他们没想到的是,他们的信件第一天拿上去,第二天就见到厂长头顶蓝色安全帽,亲自过来查看。看了之后没走进控制室,便离开了。那几个小青年心说,嘁,还说一颗小小螺丝钉移位都行,穿帮了。
但没想到,过一会儿技术科的人就过来测量,而车间主任则是笑嘻嘻过来控制室,说某某几个中头奖了,打响日日创新活动第一炮,厂长刚刚亲自打电话来表扬。这倒让几个小青年不好意思了。而更让他们不好意思的还在后面,下班时候,竟然门口宣传窗也上了。几个小青年都没想到还有这等殊荣,虽然还没说有什么奖金,多少奖金,可人的自豪感一下上来了,回家硬是轻飘飘地得意,当然嘴上是不认的,嘴上都是说这有什么这有什么。
这第一炮虽小,却跟千金市马一样,一下在东海全厂职工心上燃起希望,死马且买之五百金,况生马乎,原来厂长真的说到做到。
于是建议不断呈上,宋运辉每次都是自己亲自过去看看,如果遇到的是工艺问题,还会走进控制室与工人交流一下。无他,他亲自出马才能让工人感受得到其中的重视。他想,东海厂有什么?东海厂没有历史,东海目前规模在同业中偏小,产品在同业中不是尖端,成本更是没有什么可说。东海厂要立足,要发展,要获得上级青睐,更要获得资金划拨,东海凭什么?而他宋运辉一不是上面有人,二没几个久经考验的老友,三没在系统内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他凭什么立足,凭什么保证自己不遭遇老马一样的命运?都唯有“技术”两字。他必须保证东海厂有过硬的技术,尖端的技术,还有尖端而不可替代的产品。唯此,他才可能不可替代,东海厂也会有长足发展。当然,他得加倍辛苦,创业的人需得多付出一份辛劳。
宋运辉的辛劳除了工作上的忙碌,还有交游方面的忙碌。与宣传部长的会餐差不多结束的时候,宋运辉早一步打电话给杨巡,让他到会餐宾馆一楼大堂吧见面。这家宾馆刚刚开业,是来自香港的投资,三星,目前是本市最上流的。而此时已经有其他宾馆纷纷申请立项。
杨巡早就等得着急,一听召唤,飞车赶到。正好看到宋运辉在大堂与人握手告别。等终于宋运辉有闲了,杨巡才露脸上去招呼。宋运辉看看人头攒动的大堂吧,沉吟道:“我们另找地方吧,你上我的车。”
杨巡道:“宋厂长不嫌的话,上我办公室谈,这些话原是不方便让外人听到。”
宋运辉点头,两人一起奔赴杨巡的办公室。开到一处大厦,宋运辉下来奇道:“你这会儿还有心思搬办公室?”
杨巡勉强笑道:“人越晦气的时候,越要弄些新鲜刺激的东西让自己高兴。”
“没那么简单,你杨巡睡工地啃地瓜都行,哪会讲究这些。”
杨巡这才会心真笑:“让宋厂长猜中了。现在食品日用品市场租得太好,我把我占的两间办公室也租了出去,挣来的租金来这种讲究地方付了房租,我还有赚。我想着,越是有问题的时候,越要把门面弄光鲜一点,让别人琢磨不透。否则要都看着危险问我讨还电器建筑市场的租金,我就死定了。”
宋运辉一笑,果然,杨巡会打算。上去电梯走进办公室,见果然焕然一新,布置有些正规的样子。下面是灰色化纤地毯,上面是白色石膏板吊顶,清爽干练。宋运辉不由赞一声:“不错,挺有实力的样子。”
“没办法,以前就是穿着破衣烂衫都没事,现在快要出事,人家都盯着我看呢。宋厂长请坐,晚上不喝茶吧?”
“不喝,本来就睡得不好,哪还敢喝茶。你也坐。说说,小雷家那边准备动手了?”
“小雷家那边最近事情真多。忠富和红伟一起走了,听说副镇长亲自出面挽留都不干,只有正明留下来。工作组还是依照原计划,从各系统抽调老会计审计村里所有的账,听说没什么大事,士根的账一向清楚。”
“那你的挂靠企业得被他们查出来了?”
“是的,正明跟我说,士根只是解释了一下,没有坚持说我的公司不是他们村里出资。”
“为什么?这很容易说明。”
“听说审计组只凭合法合规的书面证据说话,而正明说士根想保住位置,不愿硬顶审计组,免得他自己作为知情人之一也给牵扯进去。正明还说,士根跟他商量,两人一定要忍辱负重,在小雷家顶住,替东宝书记守住小雷家,那就势必牺牲我。”
“士根?他还没迂腐够?”宋运辉惊讶,却也觉得顺理成章,谁让士根一向是个保守小心的人,“如果只凭合法书面凭据说话,那他们采取措施是难免的了,是不是红伟和忠富离开小雷家后,对小雷家影响很大?”
“是啊,这个影响对我来说太要紧了。红伟这人一向精明,手头的客户都是他自己抓着,他一走,别人都没法接手,整个建材厂几乎停产。忠富技术好,以前都是忠富一手抓配料比例,他这一走,先死鱼虾,现在据说开始死猪。那些镇上的人都急了,找忠富和红伟,可两人提出条件,要县里认定集资公司无罪,还要工资翻十倍,谁都不敢答应,事情就这么拖着。这两块亏本,正明说,小雷家的还贷压力很大,都是通过他赚的来还,流动资金越来越紧缩。再加上那些客户听说小雷家出事,都小心观望着,正明那儿的量现在也上不去,利润很受影响,因此,镇里说什么都要盯上我这块肥肉了。”
“要命。”宋运辉皱眉。要是小雷家的企业这么搞下去,总有一天越缩越小,一直到关停。没错,这样更显得杨巡这块肥肉之丰腴。
“我今天找了律师后给你打的电话。律师说,先从老家那边找相关人游说,不过我看这希望不大,我认识的人都还没那么大面子。律师还说,镇上完全没必要到我们这儿打异地官司抢夺我的市场,直接就在那边告我侵吞公款,顺便还可以再告东宝书记挪用集体资金,罪加一等。政府在当地告我,我哪里还有赢的可能?”
宋运辉更是皱起眉头,杨巡那一摊子要是再加到雷东宝头上,雷东宝判死缓都够。“你有没有跟士根说这个问题会捆绑上东宝书记?”
“还没说。我估计说了也没用,现在他做不了主。我准备跟你谈了后,明天过去一趟直接跟他说,起码他能努力一把。”
“他妈的。”宋运辉终于忍不住骂岀一句粗话,“我都已经找到那边市长在党校的同学出面说项,要添上这事,大哥还出得来吗?这个士根,我想掐死他。”
“我明天还打算联络一下忠富和红伟,看看他们能不能为我为东宝书记回去村里。”
“你那红帽子到底怎么戴的?具体说说,越具体越好。”
“我公司的资信证明由小雷家开岀,才能到这边工商注册。出资也是我的钱先打到小雷家,再从小雷家汇来,到我这边账上。如果他们硬要不认,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宋运辉皱眉低头考虑好久才道:“我再想办法,问题看来越来越严重了。”
杨巡也叹岀一声长气:“宋厂长,我这两个月,人整整瘦了十斤,白头发都出来了。”
宋运辉下意识地看看杨巡年轻的脸,无言以对,闷闷而回。
回到家里,见程开颜还等着他,他倒是惊奇,面对程开颜递上的一杯菊花枸杞茶,奇道:“怎么想出来给我喝这个?”
“妈说,你老在外面吃喝,要喝些这种东西清火保肝。”
“我又不喝酒。”他没喝,里面有茶叶,喝了他晚上别想睡了,不过对于程开颜做事不经大脑,他早已不计较。
程开颜被他妈教育而今开始要做贤惠媳妇,可是她没头绪,想跟丈夫问个清楚,但见宋运辉眉头紧锁,她不敢打扰,做个鬼脸上去了。宋运辉看着程开颜的背影,不由摇摇头,一下又变成小媳妇了。
他没急着上楼,想了半天雷东宝的事情,终究没想出招数。不过这条新出来的枝杈,他明天还是得尽早告诉老徐。反而是杨巡这边,他这几天与律师接触下来感觉,只要他出力,对方想到这边查封杨巡的资产不是那么容易。
但想到这一来往插手干涉司法进程的道路越走越远,不由摇头苦笑。救雷东宝,救杨巡,他并没感觉有多少对不起良心。说他干涉司法,那真是……宋运辉想到四个字,“逼良为娼”。
杨巡准备赶赴小雷家之前,忍不住开车拐到日杂市场对街看了会儿。天还早,市场还没营业,可那些摊主早已大车小车地推着货品进门,场面之热闹,不亚于早上的蔬菜批发市场。杨巡看着又是骄傲,又是心碎。这地方曾经啥也不是,只有长途汽车开过时扬起的一蓬灰。是他的市场带旺了这块地方,当然,最旺的还是他的市场,目前他的市场摊位转租价已经是原来的两倍。可想而知,他下次收租就能大赚。可是,他等得到下次吗?
他的市场大门朝向东南,早晨的太阳把门口两只铜球照得金光闪闪,从市场出来的人各个似乎是迎着朝霞,激情满怀的样子。杨巡正是背着光,愈发显得阴暗。但他还是被已经早早上班监管着市场的寻建祥发现了。寻建祥大步穿过街道,走到杨巡身边,反而是杨巡先抢了话说。
“大寻,你这么早来?不帮你老婆带一把孩子?”
“丈母娘在,你怎么来那么早?脸色不对啊,昨晚干吗了?”
“你看你,想歪了吧。昨晚我跟宋厂长在一起说了一夜话。大寻,这边如果有事,打我大弟电话。”
“怎么,事情还没了结?”
“更糟了。你说我这人运气怎么这么背,幸好我还有你们这帮朋友。大寻,这边托付给你了。”
寻建祥瞅瞅杨巡,觉得今天杨巡的口气很怪:“你怎么好像是去自首啊,这话怎么说的,不会有什么事吧?”
杨巡郁闷地道:“哪是去自首的,是自投罗网去,弄不好真给抓了。大寻,反正拜托你了,有大问题你还是先打宋厂长电话吧,唉。”
寻建祥看着杨巡,真诚地道:“兄弟,自己小心。这边我会替你守住,电器市场那边我也会每天看看去。”
杨巡拱拱手,叹息一声,上车离开,谁知道呢,万一那边做事雷厉风行,他回去正好自投罗网也难说。即使不是自投罗网,也不知道哪天开始市场就不是他的了。好在还有朋友可托付,杨巡想到当初寻建祥老是管着他支出的时候,他怨声载道,还相商宋运辉把寻建祥剥离出去,一时有些内疚,但又想想,这又何尝不是朋友长久相处之道。
杨巡从日杂市场离开,巡回告别似的又来到电器建材市场。电器市场基本轮廓已经出来,这几天已经进入扫尾,再过十天就要开业。屋檐的一溜儿广告牌,十有三四已经放上花花绿绿的广告,这个地方比起日杂市场,显然花头少得多。
已经有人在清理广场,拿锤子叮叮当当地敲掉水泥渣。杨巡坐在车上看看,没精神走下去,他最近有气无力得很。正要离开,却见到有几个人从大门走出来,看穿着不像是做工的。杨巡以为是看摊位的,要换作以前,他早迎上去,但最近积极性不高。看到门卫往他这边指点着说什么,他便不急着离开,但也懒得下去,就坐在车里,摇下车窗等着。这才注意到附近停了一辆新车,好像还是国外来的好车。看来是有钱的主儿。于是杨巡掏出名片。
那些人果然冲着杨巡走来,杨巡只好跳出来等候。越看,感觉这些人越有来头,不像是打算租摊位摆摊儿的个体户。果然,名片递来,其中一个竟然是市里的副局级干部,那个年轻的大约三十多,叫萧然,则是挂着公司董事总经理的职务。看那副局级干部看上去对那年轻的很是殷勤,杨巡心说那年轻的一准是什么长的儿子,而且那个长一定来头不小。
萧然看了杨巡的名片,道:“原来那家很兴旺的食品市场也是你的?你这个市场准备……嗯,电器建材市场,好,你打算近期开业?”
“十天后,十六号,到时欢迎萧总光临。萧总看样子不是来租摊位,来看看?”
萧然道:“给我设计办公楼的设计师说,这间市场也是他设计的,我来看看。”
杨巡一听,心中似曾相识,想了会儿,忽然明白面前这人是谁了,设计师提起过,他也过去看过,市中心最热闹地方新华书店拆了让给了这个人,省里哪个领导的公子,难怪有个局长跟随陪同。但萧然仅仅是过来看看那么简单?“哎呀,我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你萧总。我这市场比起萧总的来,差远了……”
“你这里面的摊位租金多少,食品市场的每年租金是多少?”
杨巡心里一凛,不由想到惨遭拆除的好好的新华书店,想到一直不付的设计费,心说他的市场要是让这人看上了,弄不好就给巧取豪夺了。他笑道:“倒是记不住,还得回去查查账簿才能知道。”
“噢,买你的食品市场,五百万够不够?”
萧然淡淡说来,杨巡心里却是“咯噔”一下,心想果然有问题。他笑笑道:“造价都不止五百万,这市场光基建方面我整整投入一千五百万,加上一些其他费用,一千八百万。”
萧然一笑:“你还不如索性说不卖。”
杨巡心中忽然生出一个新的想法,妈的,要是把市场卖给眼前这个公子……于是,他悄没声地转换了口气,吹嘘起自己的市场:“呵呵,价没乱开,局长只要查查就知道,我说一千八百万是保守的。说实话,我哪舍得卖呀,眼看着都可以坐着收钱,卖了不可惜?我啊,不肯做生意,以前做过生意,最怕货品砸在手里,烧了淹了,血本转眼没了。做市场好,他们租摊位的生意做不下去是他们的事,我这儿铁打的江山,只要人气烧起来,不怕租不掉。我一个美国朋友说过,美国人做生意,做大了也喜欢买些好物业出租,挣铁稳的租金,又可以等物业升值。我两个市场都才做起来,人气还没烧到最旺的时候,现在卖,我亏。再过两年,租金翻倍了,我的卖价也可以翻倍。”
萧然鄙夷地微笑道:“这市场已经全部租出去了?我没见有几家摆上货物啊。”
杨巡笑道:“刚刚天还没全亮,里面暗,看不清楚。现在差不多东窗全亮了,我带你进去看看,那些已经做好的架子,都是空着等摆放货品的。别看大模样相近,细节都有不同的,因为我要在市场里统一货品摆放,让人进来一看就整齐舒服,我要求他们货架规格必须大致统一,呵呵。现在已经摆上的大多是要出动铲车的笨家伙,不怕遭偷,那些瓷砖镜子啥的都还没放上呢。”
萧然立刻点头,道:“劳烦杨经理带我们进去看看。”
杨巡头前带路,这儿指点,那儿说明,果然是所有摊位全部出租。其实,还有几家没出租,是杨巡看着基建的钱已经够用,不舍得再打折租出去,打算等人气烧旺了,租个好价。但他经验丰富,即使没出租,也给做出已经出租的样子,让人一进来就看到市场的兴旺。这一点,即便是行内人也完全可以蒙了过去。但他还是看了看手表,计算时间,心想晚饭得在路上吃了,又得半夜才能到老家。
萧然将目光从货架移开,若有所思地看杨巡举止,等杨巡将眼睛从手表移开,他都没移开眼睛,只是高姿态地说了句:“我们再耽误杨经理几个小时,看看你的账目去。”说完,他就带头出去了。
杨巡惊住,等了好一会儿才领会萧然那话背后的意思,真的要买?他连忙跟着快步出去,一口道:“不行,我不卖。”
“你刚才不是还说一千八百万要卖?”
“我说最起码值一千八百万,可没说一千八百万卖了。”
“小杨,你消遣人?”旁边那个副局长端庄地喝了一声。
杨巡不出声,关注着萧然走出外面指挥一个跟班打电话叫会计去杨巡办公室的所在。一行到了车前,萧然对杨巡道:“杨经理,你坐我的车,你食品市场开多少价?”
杨巡不满姓萧的嚣张,便开始有意装傻,大惊道:“两个一起买,你买得起,个人买还是国家买?”
萧然回头冲副局长道:“哈,他说我买不起,你听听。”
“对啊,设计院他们说的,说你付不出钱,设计费都没付。”
“嘁,我们萧总会付不起?看看这车子,一个轮胎就够。”
杨巡冷笑:“我车子也是租的。”
萧然和副局长反而笑了,副局长道:“小萧你别在意,生意人说话直。”
萧然再次鄙夷地道:“十足钻钱眼子里的。”
跟班连忙道:“对啊,都赚多少钱了,还不肯买辆车用用,这种拉达,零件都找不到了吧,抠门了。”
杨巡不语,坐在比宋运辉的车还高级的车里,紧张盘算着如果卖市场的得得失失。他们爱笑话随便笑话去,他才不在意,其实,他也无法在意。至于办公室里的账目,他是不怕给看的,他早已做足费用。另外,他考虑到自己目前的危险处境,起码将所有资产卖给这个萧然,他还可以带着钱远走高飞。
但是,这俩市场倾注他多少心血,又是非常优良的资产卖掉,如何舍得。他一脸的阴晴不定。萧然在一边坐着,斜睨杨巡的脸部表情,轻轻一笑。
一行几乎是强行闯入杨巡的财务室,杨巡很不喜欢这种被动的感觉,可就是没办法,陪同的那个副局长可以掐死他。萧然带来的财务挺不错,不仅很快就把两间市场的造价查出,也很快查出市场的租金。萧然得到全部数据,就起身道:“杨经理今天别上路了,等我电话。”
杨巡只是装傻:“我不卖,谁会卖生钱的聚宝盆?”
萧然戏谑地笑道:“只要价钱合理,天王老子都能卖。”
“那也不行,我哥不会答应。”
“哈哈,叫你哥也过来等着。”萧然边说边走,旁若无人。
杨巡后面跟一句:“我哥才没那么空,他是东海厂厂长宋运辉。”杨巡说这话的时候,挺起胸膛,一副朝中有人的模样。
萧然微停脚步,看着副局长道:“还有些来头嘛,难怪一个愣小子能有今天。”
杨巡索性继续装傻:“你什么来头?”
萧然哈哈大笑:“小子,你以为打扑克牌比大小?请你哥来,我不跟你谈话。”
杨巡却听出其中细微的变化,前面,是“叫你哥”;后面,是“请你哥”,可见姓萧的不得不顾忌宋运辉的身份。既然如此,他装傻到底,免得被欺负到底,但事先,必须与宋运辉通一下气。
宋运辉听了杨巡解释,便语气严厉地道:“小杨,这事你必须清楚强调,我与你的市场无经济关系。”
“是,这我知道,怎么能让宋厂长背黑锅呢?以往我打着你牌子出去的时候都是这么在做的,大家都知道你是非常重旧情的人,才对我如此关照。”
“那就好。你的意思是,脱出市场,逃了和尚也逃了庙?”
“是的,就算是他们清算我的红帽子,他们也不敢乱动萧然的东西。我这样想,就算是萧想压我价,我也卖,我吃不起亏,跟政府打官司,我耗不起。不如拿了钱,人藏起来,钱化整为零。他们抓不到钱,对抓我这个人也没啥兴趣了,东宝书记那儿他们也不会多去折腾一个罪名。”
宋运辉想了会儿,道:“壮士断臂,也好,只是你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你本来有很多打算,可怜的。”
不知怎的,杨巡听到“可怜的”这三个字,竟是鼻子酸酸的,不由伸手拧住鼻子扭到疼痛,才深吸口气,道:“保存实力。”
“大寻那一块呢?”
“宋厂长放心,我会处理好。大寻也是我的朋友。”
“好。你如果改变主意,立刻知会我一声,如果找不到我,打我秘书的传呼。”
“宋厂长,让我怎么感谢你。对了,有件事你也尽管放心,我这儿处理完,立刻去老家处理小雷家的事。”
“算了,别送上门去。我已经跟正明联络过,士根等会儿会打电话给我,我来处理。”
“宋厂长,我要真有你这个哥就好了……”
“灌我迷魂汤呢,你,快好好想想,怎样应付人家的强行收购。方方面面想得周全些,别东西姓了人家的姓,钱一分没到账上。”
杨巡笑嘻嘻答应着,放下电话心里有了底。宋运辉一向如此,从不对他信誓旦旦地保证,但只要答应的事,宋运辉总有办法做到圆满。而萧然的收购,他想通了,别管那人有多嚣张,他只要结果。这姓萧的,实在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到哪儿找来头那么大的人去,除去那姓萧的,还有谁敢接手他的市场?
这时候,他反而有点迫不及待地等待萧然的来电了。
宋运辉没多久就接到那副局长的电话,那副局长说了些工作上的事,送上地方政府的关怀之后,问起杨巡的事。宋运辉于是情真意切地给副局长“回忆”起他在插队时候受到杨巡一家的照顾,如何的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希望以后多多看在他的面上提供方便。宋运辉估计,效果应该是很不错的。
但令宋运辉和杨巡都没想到的是,事后萧然竟客客气气地亲自给杨巡打了个电话,说明他不会夺人之爱,希望以后有空和宋运辉一起吃顿便饭,交个朋友,这市场的事就别提了。杨巡欲哭无泪,天哪,竟然弄巧成拙,他这时候真是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要不要这会儿转过头去,自己找上萧然,说他非卖不可?他哭丧着脸坐办公室里,翻来覆去地想,去找,还是不去找?
可杨巡是个吃多苦头疑心极重的人,即使萧然电话里的声音温暖和煦,可他还是把事情往最怀里想。莫非,萧然在财务室摸透他的底细,顺藤摸瓜找到了小雷家,否则萧然的口气为什么有些笑里藏刀?
想到萧然可能已经找到小雷家,而更有可能直接从小雷家当地政府入手,直接通过那边打官司这边查封,双管齐下的办法接手他两家市场的话,那真是比原先预计的更雪上加霜。想到这儿,杨巡脸色煞白。如果这样,他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只能等着束手就擒,乖乖把心血凝成的市场交出。
宋运辉这时候却在二期工地上接到雷士根的电话。听到士根温吞的声音,宋运辉真是气不打一出来,真不知道天下哪来如此保守的人。但宋运辉还是力持礼貌,走到安静处接听电话:“士根哥,我想跟你说说最近的事情……”
“宋厂长,你——你应该清楚,电话里说不方便。”
宋运辉心下生气:“士根哥,你放心,我是党员,也是国家干部。我的话很简单,也很讲原则。有些事我希望你跟组织上解释清楚:一、雷东宝组建集资公司不管初衷如何,最终目的是扩大经营,方便开展工厂注册范围之外的贸易工作。至他被抓,没有瓜分村里已有资产的事实;二、雷东宝行贿是村集体行为,而不是个人行为。尤其是其目的并非为个人,而是为集体;三、你必须把杨巡挂靠小雷家村集体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并出示有效证据说明,这并不只为杨巡个人,更是为雷东宝解脱。如果确定杨巡不是挂靠,那么,雷东宝岂不是犯了私自转移挪用侵占公款的罪名?那是与贪污类似的罪名,是原则性问题。士根哥,希望你认清现实,不要给雷东宝雪上加霜。”
“会……会这样?说东宝书记贪污?怎么可能……”
“不然,你以为怎么来的杨巡挂靠?总有一个里应一个外合,不是主事的大哥下手,难道是你士根哥暗中在财务上做的手脚?”
“不……”士根下意识地叫岀声,随即喃喃地反复,“怎么可以这样?怎么会,怎么会……”
“怎么不会!士根哥,你可别害了你们的东宝书记。”
“我不会。”士根立刻否认,“那么是我做错了?”
“你以前怎么决定,我不会插手;以后怎么决定,我依然不会插手。作为一个党员干部,我唯一希望的是,请你尊重客观事实,坚持用事实说明问题。有问题,别隐瞒;没问题,别栽赃。”
士根喃喃地道:“宋厂长,你说重了。你不知道,现在村里好多人蠢蠢欲动,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从维护小雷家安定,维护成果不要旁落出发的啊,我……”
“士根哥,对不起,打断你一下。对于小雷家的村务,我不会插手,这是原则,但是对于影响到一个人的原则性的大是大非问题,我一定要搞清楚,尤其是我的亲戚朋友。这关系到东宝书记的人品、声誉和未来生活。士根哥,我清楚你的意图,也清楚你怎么在做,但我反对一切糊稀泥的办法,尤其是往东宝书记身上糊稀泥。”
“唉,我怎么办才好,怎么办?要不,我让我一个侄儿过去宋厂长这儿一趟。”
“不要想当然,要多学习多了解法律知识,按正规合法的程序办事。人你就别派来了,我翻来覆去只有这么几句话,不会再多,我不愿做私下交易或者动作。”
士根放下电话,愕然,官腔好大,态度好高高在上。但是,士根更愕然的是宋运辉的话。他相信,宋运辉打这个电话不是无的放矢,他细细回味宋运辉刚才所说,越想越委屈,宋运辉态度变化如此之大,是不是宋运辉把他看作是什么人了?他心里烦躁了好一阵子,才又回头吃透宋运辉的话去。但是,难道真的如宋运辉所言,清理杨巡的挂靠公司会影响到东宝书记?若真是如此,还真得找内行人把政策问清楚了。
士根思来想去,再想到如今村里的凋敝,心中很不是味道,这是不是间接说明他不是那块料?他多少对自己有些失望。以前总觉得雷东宝鲁莽有余,现在才知步步艰难,走不一般的路,需不一般的勇气。难道,也要他拿出雷东宝的鲁莽,来对抗上级的决定?他该怎么做?做了之后,后果又会如何?他几乎是一下想到无数可怕后果,最令他头痛的,还是老猢狲一个堂侄最近的活跃,大有向村干部位置问鼎的意思。如果让那人上位,士根无法想象后果。
可是,他要怎么做,才能既守住小雷家的江山,又将问题说清楚?士根抓破头皮。尤其是面对如此严重的后果,他真是无法下手做出决定。这一点,宋运辉可知道?
宋运辉当然清楚士根这人畏首畏尾,原没指望士根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来,但只希望士根在有人下来调查的时候实话实说,别总跟打乌贼仗似的把水越搅越浑。他这时深刻体会到,未必聪明人就能把事情做好,最要紧还是做事的态度和方式方法。比如杨巡,他暂时没看出杨巡有多少绝顶聪明,但杨巡做事直接有效。
比如,杨巡一直等到下班,估摸着他在车上了,才打电话给他,除非是十万火急需要他立刻知道的事,杨巡不会在班上打扰他。杨巡在电话里将萧然的意思说了,又说了自己的猜想,语气里满是无奈和叹息。
宋运辉听了,不得不将车子停到路边,掐了电话安静考虑。萧然真想取道小雷家入手,雷东宝更加麻烦。萧然为了得到市场,只会把挂靠这件事往死里砸,砸死才方便他低价顺利地接手。可是,萧然是省里某人的公子,他目前的影响,却只能是市里。萧然若调转枪口从小雷家入手,他现在一点招儿都没了。
此时,他深知,他说一声“我尽力了”,雷东宝和杨巡都将无话可说,他是真的尽力了,而且是十二分地尽力。如今他工厂上二期,他本来已经精力不济,还得分心管雷东宝惹岀来的事,要不是有杨巡可以方便地供他差遣,他将更心力交瘁。可是,他又怎能不管?他怎能眼看着雷东宝身负行贿侵占挪用等罪名将牢底坐穿?他想了好一会儿,方向盘一转赶去市里,找司法局长吃饭请教。他终究是年轻,不懂太多官场套路,他需要有人指点他最好的切入点。
但是,司法局长给出种种可能,却最后都被两人同时否定。在当地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亲朋好友帮忙,有些招数想使也使不上,何况雷东宝又把政界的人拉下马那么多,这是多大的忌讳。
宋运辉无可奈何,知道从自己角度入手的话,已经此路不通。他送走司法局长,开车回家路上,沮丧得气闷,将车子停在路边,摇下车窗吸烟。想了好一会儿,决定给韦春红打个电话,通报消息。
韦春红听到是宋运辉亲自打来,而非让杨巡传达,很是吃惊了一会儿,一时忘了客气应答。宋运辉也不想跟韦春红客套,直接将话说明。他给予韦春红很洋气的称呼,因为他既不愿称大姐,更不愿称嫂子。
“韦女士,大哥的事,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很难有所作为了。根据我咨询政法系统有关领导,大哥的罪名如果没有意外,将会比较严重,除了行贿,还有侵占、挪用等。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怎么会又多一项?又哪儿岀问题了?”
“跟小杨的挂靠有关,这事儿士根不认,罪名就很容易安到大哥头上。我在做士根的工作,但难说,即使士根出头也不一定有用,大哥的妈现在还住你家吗?”
“还住,她不敢回去。我找雷士根去,刀架脖子上也要他把话说明白。”
“可能没用,这是上面想不想听的问题。现在看来只有从上面着手开展工作,可是,上面我不认识人。不过我会继续努力,你再就近打听新情况新变化。”
“噢,知道了,我会处理。我这儿生意做不下去了,我这么高级的饭店,以前吃饭大多靠公款,现在人家绕着我走,我得搬市里重开去,这个电话很快没人听,等我搬好给你号码。”
宋运辉原以为韦春红会像程开颜一样来句“那可怎么办啊”,却没想到不仅没有,人家还当机立断搬了生意做不下去的饭店。他犹豫了一下,问道:“大哥的妈跟去吗?”
韦春红也没隐瞒:“她不敢一个人回小雷家,又不放心跟着我走,怕我欺负她,一定说去我市里新饭店洗菜洗碗去,我哪能要她干这个。跟你宋厂长,我说句没良心的,救得岀尽力救,救不出也别钻里面拔不出来,别把外面的人也拖死。总之我们保存实力,我问了,他判下后,得花钱找关系打点让早点出来,多的是我们的事儿。宋厂长你是明白人,我要做什么先跟你说清楚,免得你误会,这边东宝的所有事情,我还是一如既往。”
宋运辉心里感慨,确实,保存实力谋发展,难为韦春红一个女人家做得到。难怪……难怪雷东宝信誓旦旦后,会违背诺言娶了这么个女人,原来真有她可敬的一面。他也不愿在韦春红面前示弱了,道:“我会尽快请朋友帮忙引见你们那边的市长,前一阵彼此都不得闲。这事,得跳出县域处理。你确实别瞎忙了,保存实力要紧。”
从电话收线的一刻起,宋运辉第一次有了正眼看韦春红的想法。


09


而没多久,杨巡放在老家的朋友就来电汇报,萧然果然去了那里,开始广泛接触有效人脉。萧然开始釜底抽薪。杨巡因此更是坚定他的理念:这世上很多事只要与个体户相关,永远是没有最糟,只有更糟。
这也让宋运辉认识到,权力追求的道路上,没有最高,只有更高,永无止境。此时他算是与韦春红共勉,保存实力,谋求发展。
杨巡的电器建材市场如期开业了。从几个受邀而没到场的地方官员名单中,杨巡看出萧然影子的逼近。杨巡心头异常恼火,解决完开业事宜,将乱糟糟的市场一把扔给熟手寻建祥,他赶紧着乘火车赶回老家。他心里憋着一股毒气,听说萧然正在他老家地盘出没,他非要做些事情出来,让那孙子明白明白,什么叫作强龙斗不过地头蛇。
杨巡回到老家先找韦春红这个因为官司而串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一说萧然在本地活动的事,韦春红大怒,孙子,她老公给抓进去坐牢,牛鬼蛇神都敢欺负到头上来了。但她怒完,却也一时束手无策,问杨巡有没有办法给那孙子一个教训。杨巡说,他知道有这么个武疯子,最见钱眼开,只要给钱,要那武疯子做啥就做啥。他说他是个被萧然盯上的,希望韦春红出面邀岀那武疯子,砸烂萧然的车子,让姓萧的明白,没人是软蛋。
韦春红正是为丈夫的事气不打一处来,见有出气的所在,一口答应,先跟着杨巡去找出武疯子,以后便是她自个儿接触。她一张嘴向来能把死人说活,活人说死,一个武疯子虽然头脑不清,可她就是有办法将疯子说听话了。
杨巡则是接着找去小雷家,找到雷士根。他在士根面前没二话,先拍出一万块钱。士根连忙把钱推回,道:“小杨,你的事,你也知道,我没办法。”
杨巡又掏出三万,放到士根面前:“这些是定金,只要你说一句真话,咬牙坚持我的公司是我的,只是挂靠,拿出真凭实据交给我洗清我,这些都是你的。你的未来也不用愁,我会安排你,只要事成,我给你一套我那边的房子和家具,让你管我的电器建材市场。”
士根闻言,将钱摔回杨巡怀里,不屑地道:“还没轮到你小子来我面前狂。我做的一切都是为小雷家,为书记回来把江山交还给他,你给我再多钱也没用。”
杨巡再次没二话,利索地将钱收回,塞进包里,阴恻恻地道:“士根村长的意思是,你可以什么道义都不顾,什么道理都不讲,只要坐定村长位置,抓牢村里一把手的权,是吗?”
士根发怒:“你走,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杨巡霍地站起来,冷笑道:“狗逼急了跳墙,人逼急了……你以为你有命坐住村长位置?雷村长,夜路小心。”
士根气得脸色发青,浑身发抖,看着杨巡出去,却连骂都骂不出来。但是,心中却是生出大大的恐惧:是,杨巡要是被搞得倾家荡产,还能不找上他拼命?又想到前几天宋运辉劈头盖脸的一顿子官腔,他心中更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杨巡走后,韦春红趁萧然进县委办事,激武疯子操起铁棍将雪亮如镜子的车子砸了个稀巴烂,早有人吆喝着过来阻止,但是武疯子哪里听得进,将铁棍舞得烂雪片似的,勇往直前。韦春红见此悄悄溜走,心中称愿。
萧然果然大受惊吓,留下司机善后,连夜乘过路火车离开,不敢久留,回去立刻调查是不是杨巡所做,却得知杨巡这几天好好在市场待着。于是有人分析,他这是得罪了地头蛇。若是在自己老爷子的地盘,萧然即便是掘地三尺都要找出武疯子幕后的黑手,但那是别人的地盘,他不可能没完没了。一时收敛许多,不敢再亲去收拾小雷家,而他不亲自去,自然效果打了折扣。
士根也听说了萧然的遭遇,立刻联想到杨巡的威胁。他不知道武疯子背后究竟是谁指使,但他感受得到背后风声呼呼。他都有些怕走夜路,怕真有闷棍呼啸而下。
可是,要他怎么做呢?现在镇上行事都不询问他的意见。他找到主管副镇长说明问题,主管副镇长敷衍了他,他一筹莫展。而村里的资金却是越发吃紧。但是,对于所有有关雷东宝的议论,他不再闭口不言,他开始主动向大家说明雷东宝的难处和雷东宝的考虑,就像宋运辉说的,拿客观事实说话。但毫无悬念地,这些消息被人告发上去,他被训斥,被要求与雷东宝划清界限。
士根的头发几乎白了一半,每天走路忧心忡忡地数着蚂蚁,才人到中年,腰背却是明显地驼了。正明也是日子不好过,但正明比士根狂多了,遇到有人反他,他一改以往的文明,开始对骂下黑手,非搞得人一家子赔罪才作罢。谁的话正明也不听,以前只听一个雷东宝的,没办法,他见了雷东宝犯怵,本能地没底气,对士根就不同了。等他带领的铜厂和登峰厂慢慢缓过气来,镇里特地开会表扬了他,他顺势彻底将两个厂揽为自家天下,村里再难插手。
而忠富原先辖下的养殖场终于没人有本事统揽全局。镇上特意请农技人员前来指导,可指导工作成本高而效益低。尤其是牛蛙等特种养殖,农技人员心中也是没底。士根无奈,只得做出清栏的决定,将能卖的猪鱼虾牛蛙等都卖了,免得死在手上砸在手上,最后一文不值。很快地,养殖场一片萧条,养殖工人没活可干,没工资可领。
那红伟原先管的预制品厂也没差多少,红伟做得更绝,成立公司后,回头就把得力人手抽走,顺手处处给小雷家的预制品厂设卡,真正搞死了预制品厂。
又加正明不肯再交出财权,村财政顿时入不敷出,所有村民断了原先优厚的福利,小雷家上下顿时怨声载道。
这上下,都没半年的时间。而这个时候,关于陈平原连带经济案子的侦破工作也告一段落,准备交付庭审。
杨巡听到韦春红的汇报,又查证萧然真的不敢再去,这才汇报给宋运辉。宋运辉哭笑不得,没想到最原始的办法,也是最直接有效的办法。杨巡又说有人开始向他暗示,让他将两个市场卖给萧然,以谋脱身。
宋运辉笑道:“敌人是纸老虎。”
杨巡摩拳擦掌地道:“我现在不卖了,他妈的,他要再敢跟我过不去,我豁岀全部身家,一辈子阴魂不散缠死他,看谁比谁有耐心。”
宋运辉微笑:“先别下结论,如果真是对抗不住,还是卖个好价钱,全身退出为上。这事现在且慢考虑,我去北京核审设计去,回头请出个高人来,回老家找市长谈。从现在通过市长党校同学的朋友与市长的间接对话来看,我们的父母官是个有能力有思想也有人情味的人,我开始对从高层入手解决问题有了一些信心。”
杨巡一听,毫不掩饰地跳了起来,原本坐着的人兴奋地绕着椅子转了几圈,才又重新坐下,道:“宋厂长,你这么说出来,说明绝对有六七成把握,宋厂长,我的下辈子全靠你了。”
宋运辉笑道:“我有太太有孩子,不管你的下辈子。”
杨巡嘻嘻一笑:“明白明白。我等着,这下我可以睡安稳觉了。”
宋运辉正色道:“我其实没有把握。请不请得出高人,心里还没底;怎么请出高人,他肯打个电话呢,还是跟我亲自去一趟呢,也没底。关键是有这么一件行贿领导的案子摆着,高人会担心若花太多精力拯救大哥,会招致他自己受人非议。他曾答应帮忙,可至今没响动,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但不管了,时间已经拖得太长,我必须在大哥受庭审前做完最后挣扎,你也做好两手准备。”
杨巡点头明白。但既然还有最后挣扎,他就不急着卖出市场。再说,交易双方,谁心急,谁受困。他即使拖,也要拖到最后一刻,即使法院传票来了也不管,除非有人穿着制服把他抓走。
但杨巡同时也做了两手准备。他恨萧然,他不信这天下除了姓萧的,就没第二个有权有势的人。他开始在机关朋友圈中打听谁能与萧然争风。
宋运辉收拾行李再次北上,寻找老徐。
但杨巡还是高兴得早了一些。宋运辉才去北京,他晚上和朋友吃完回电器建材市场的办公室睡觉,正看报纸呢,被撞开门抓走。杨巡满脑子的挣扎,却忘了手脚上的挣扎。见到门卫惊恐地缩在房间里看着,他想大声叮咛,嘴巴却被捂上。杨巡一时都来不及想他为什么被抓,而是想到该找谁通知大寻,通知宋运辉。待到被抓到一辆挂着老家省名车牌的面包车前,杨巡清楚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抓。
他心中就跟悬念得以解开一般,吊了几个月的心事终于当啷落地,反而安心,要来的终于来了,那就死心塌地地接受。从今天开始,做另一番打算。
杨巡表现岀的忍让和配合,很快让来抓他的干警感觉出来。干警把他塞上车,与本地配合行动的警察告别后,一行开着面包车连夜上路回家。杨巡被铐在车把子上,见那四个干警也没把他怎么样,就放下心来,很是友好地问:“同志,刚才我没听清楚,到底为什么抓我?”
一位并没太如杨巡想象中的庄严,而是好声好气地说:“你啊,别明知故问,拿话套我们。现在开始好好考虑,究竟错在哪儿,回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另一却是快性子,直斥道:“为了抓你,我们连夜来,连夜回,你小子这时候别跟我们玩心眼了。刚才跟你说了,你涉嫌伙同他人贪污挪用公款,金额巨大,你自己想好吧。”
杨巡叹一声气,轻声嘀咕:“那明明是我的钱。前一阵镇上来电话要我上交每月利润,我跟他们解释我只是挂靠,没用小雷家村一分钱,反而每年上交管理费,他们不听,还威胁我要把公司抢回去。这倒好,干脆抓了我走,回头他们要怎么收拾我的公司,我也没办法了。唉,个体户难啊。”
夜路寂静,反正闲着没事,四个干警就好奇地问杨巡究竟是怎么回事。杨巡对这事也没啥可隐瞒的,把自己创建两家市场的经过,尤其是把钱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那几个干警听着都是将信将疑,动用他们审讯犯人的手段翻来覆去地问,问得杨巡头昏脑涨差点都要怀疑自己是否对政府撒谎的时候,才有前面开车的警察好言相劝。
“杨巡,你要相信党和政府会调查清楚此事,还你一个清白。”
杨巡舒服地坐在车椅上,叹息道:“只怕等我清白了,公司也垮了。现在不是他们不知道我清白,而是他们从上到下不想给我清白。小雷家村长为了填补他们书记被抓后的财务困境,非常需要我这笔资产。我上回去找过他,他就是不肯答应拿出当年我们签订的协议去镇上说明白这事。镇里的人我也去找过,他们说那协议不合法,只认我公司工商注册资料写的内容。一半当事人赖定我,我现在又被你们抓了,你们说我还有啥指望?”
几个干警都沉默了,这事他们作为执法人员不便随便表态。但心里都是觉得杨巡这人还真是挺冤,就那么一个程序不合法,给人揪住小辫儿了。因为那么一点心态上的小谅解,这一路之上四个干警对杨巡和气了许多,路上见到早点摊儿还顺便同样给杨巡带一份,一点没亏待杨巡。杨巡也让他们放心,说他不能跑,他必须回去交代清楚事情,跑了反而更无法说明问题,更无法回去公司,等于白扔了一笔资产再也没法要回。
于是杨巡挺被优待地送进看守所,承那四位干警仗义执言,他进去挺受优待,并没吃上寻建祥说起过的那些苦头。但是,一进看守所,人就完全与外界隔离。虽然肉体并没受什么折磨,粗茶淡饭对于杨巡来说也无所谓,可是,想到外面莫测的风云,想到萧然的虎视眈眈,杨巡就像一只被关在黑屋子里的豹子,一个小时比一个小时担心,一个小时比一个小时急躁,自己觉得自己快疯了。
他最想知道的是,他最大的指望宋运辉是不是知道了他被抓的事,有没有有效行动起来,采取措施。
宋运辉进北京公事,晚上几乎是很罕见地婉拒设计单位领导的宴请,赶着去见老徐。
老徐是早已约好的。宋运辉被领入包厢,却见饭桌边不止老徐一个,还有其他陌生的两个。老徐见宋运辉进来,握手时候拉着宋运辉给其他两位介绍,说得很是推崇。
“就是他,我刚跟你们介绍的,我看着他读书工作,现在真给我们省挣脸。小宋,这两位都是我的老领导,老上司,现在依然是你老家的父母官。你在外面做得好,回家时候怎么也不说拜访拜访领导,说起来大家都还不认识你。”
大家一阵寒暄握手,宋运辉才知老徐请来的是省里的父母官。都不知老徐怎么请到的。等刚一坐下,宋运辉忽然想起来,对其中一位胖胖的省长道:“省长,我想起来,我当年还在金州时,您是那儿的市长。我们新车间进口设备开工剪彩,您当时也在场,我们握过手。”
省长扬眉一笑:“对,有这回事,当时你也在场?”
“是的,我指挥开工,省长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我那时候嘴唇老大燎泡,看见的人都笑。”
省长“噢”地一声,笑道:“记得记得,我们当时可没笑你嘴上燎泡,都惊讶你年纪轻轻竟然能担此重任。那么大一个工程,当年你们水书记可真敢放给你指挥,是个人才,不错,不错。”
省长说着,又伸过手与宋运辉紧紧握了一下,很是重视。老徐见此笑道:“他现在的东海厂准备上二期,规模比当年金州的新车间更大,技术也更先进,不过对于已经身经百战的小宋来说,那些都已经是小意思。当时他们部里就是看中小宋这个长处把他调到东海的。小宋,我们这一代的都很羡慕你们新一辈的,正好赶上好时候,有那么多大事可以做。”
宋运辉笑道:“我当时被水书记骂不知足,水书记说我每天跃跃欲试地怂恿他改这个造那个。”
“哦,老水现在可好?好多天没见他。”另一个省厅领导关切询问。
“前几天水书记刚去了趟我那儿,身体比前几年还好。我需要制订东海二期的工作计划,请水书记过去发挥余热,帮我查漏补缺。水书记的经验真是宝库,可我在金州的时候还没那么深的体会,总看着我姐夫的小雷家村飞速发展,嫌我们金州发展不足。水书记前几天还提起,说那时看到我们这一批小青年那么亢奋,他不知多头疼。”
众人听了都笑。省长笑道:“改革初期确实存在农村快于城市的现象,农村搞承包好几年后才有工厂承包。我还记得当时全省学习过一次小雷家村的经验,老徐,是你上报的吧?”
“是啊,那时候我还是县委书记,小雷家带头人雷东宝的冲劲很让我感动。他们是真正从一穷二白过来,这方面小宋比我更清楚。小宋,你给两位前辈领导说说。”
宋运辉明白,这是老徐给他的机会,于是根据年代,一一清楚回忆过来,不回避错误,不夸大优点,因此听上去客观公正。杨巡的事他暂时不提了,相信只要雷东宝的事情得到正确处理,杨巡也跟着没事。
两位领导听得很专心,不时提出原则性的问题。好在宋运辉一向了解政策,对于小雷家发展路上与政策的冲突,或者对政策的超前,他并不回避,但他更多是解释那些冲突和超前产生的内在推力,包括市场的要求和人心的思变,他不愿表现出一厢情愿的样子,只是给予他们客观再客观的现实。他相信,眼前两个都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手,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想蒙他们,他还不是那块料。
省长听到小雷家集资办雷霆公司的反复思考,不由对老徐道:“雷东宝这个人有时候太自说自话。”
老徐道:“性格决定。当年他要不是自说自话,不会泼胆领先周边农村一大步,带领小雷家走出贫困,可现在也是因为自说自话,对于原则性的公私问题认识不清。估计走到现在,他心里存在混淆,他就是小雷家的公,小雷家的公事就是他的私事。”
省厅领导点头道:“对,有因有果。再说,我们的改革一直是摸着石头过河,经常是有一部分人因为某些机遇,率先冲到前面。当时看到会以为他们违背法规,可后来制度的跟上,几乎可说是为他们除罪。这一方面鼓励他们更加敢闯敢做,可另一方面不免也在诸如雷东宝同志这些人的心中留下一个不好的误读,以为政府默许他们一再挑战政策。”
宋运辉承认:“知识的局限,认识的局限,令他们中间有些人跟不上形势。走到一定台阶之后,没法进一步学习提高。比如雷东宝,老徐和我都算是苦口婆心为他解说政策,可最后打消他借公谋私念头的,还是亲情。我有次问大哥他们怎么了解政策。他说平时去镇里学习文件,不过他经常懒得去,平时大多通过电视看新闻。我问他看电视能有看报纸一样激发思考吗?他说他跟我不是一类的人。厅长说得有理,他们因为理论知识没法跟上,才会走入行动误区。”
省长也道:“背上那么多资产,积累那么多经验后,还是盲目,这不应该,看来我们要对这部分同志强化政策时事的学习和引导。小宋,你继续说雷东宝同志怎么犯的事。”
宋运辉继续一一讲来。但等宋运辉说完,老徐却对省长道:“要不让小宋回避一下?”
省长笑道:“那怎么行嘛,小宋饭才吃到一半。小宋,吃菜,我看你光顾着说,没动过几筷。”
宋运辉连忙对省长夹的一筷子菜表示感激,但还是谦逊地道:“我担心会不会因为我跟雷东宝大哥的关系,影响我的表述,要不我还是回避一下,免得干扰讨论。”
省长笑嘻嘻地道:“坐下,还有问题要问你,别想临阵脱逃。”
但其实他们后面并没就雷东宝的问题做太多议论,宋运辉也知道,作为一个领导人,不便根据一面之词做出判断。倒是他们与老徐交流其他几项省里发展计划的审批。宋运辉这才明白,老徐是凭什么把这两位父母官请来,心中感激不已。
等送走两位领导,老徐关上门就道:“小宋,今天谈话的结果,我并不很乐观,你跟我说说你准备见市长的计划。”
“老徐,让我怎么谢你?”
老徐摆摆手:“这是我跟东宝的事,不用你谢我,你赶紧说说,不早了。”
宋运辉道:“我已经通过大哥过去的手下史红伟收集到过去日报对小雷家的所有报道,我已经根据这些报道写了一份材料,很简单,可也才写到一半。”他从包里掏岀材料交给老徐。
老徐看看,道:“你现在哪有时间,能写这么多已经很不错。你不容易,跟东宝的这份情谊能维持那么多年。”
“我这是应该的,可我真没想到你能这么大力帮忙。”
老徐笑道:“东宝这人,有他的可爱,也有他的可恨。不过不失为一个真心好汉子,也不失为一个有魅力有性格的人。他这人啊,有天生的向心力。可有时候真是可恨,无知得可恨。你今天说得不错,把他的正反两面都摆到桌面上,不会引起反感。可是去市长那里也准备那么说?”
宋运会意:“我有数了,我倾向一些,再提些要求。不过书面材料还是折中,回头我可不可以给省长一份?”
“好。市长那里我会先去个电话,以前同僚。小宋,以后必须找出时间常回老家转转,那也是工作。”
“是。”
老徐看看宋运辉,道:“看来你刚才也听出来了,别愁眉苦脸,东宝行贿的罪责不可能逃脱,你早应该知道。”
宋运辉点头:“我……唉,担心大哥,他这样一个人,关上个几年,我无法想象。”
老徐却道:“东宝应该接受一些教训,对他有好处,他需要思考,不能再为所欲为。”
宋运辉低头承认,他也感觉雷东宝现在有些无法无天,可雷东宝真受挫折,他还是不忍心:“我仿佛能看到胖得像球一样的大哥眨着无辜的眼睛,憋牢里委屈。”
老徐忍俊不禁:“小宋,你也有那么感性的时候。”但老徐随即脸色一紧:“东宝有功要奖,有罪要罚,你不能过额要求。”
宋运辉这才不得不调整思维。虽然他和老徐一起帮雷东宝的忙,但他差点弄混了身份。老徐的态度却已经传递给他,公是公,私是私,他别想暗度陈仓。毕竟,老徐与雷东宝的关系才是朋友。
但等宋运辉回到宾馆,却有同事告知,秘书来电,说厂长的好友大寻紧急寻找。宋运辉心下一凛,本能地感觉到杨巡出事了。果然,寻建祥说了刚才饭后发生的事,杨巡连话都没留下一句。宋运辉只会摇头。若说雷东宝的麻烦还有一些自身因素的话,杨巡简直是六月飞雪般冤枉。不由想起以前梁思申大声为杨巡等个体户鸣不平的话语,他或许已经适应这样的社会秩序,但是外来人如梁思申却无法适应。
事已至此,宋运辉对杨巡的事暂时无能为力,不得不静待雷东宝的处理结果。只要被认定雷东宝只有行贿一罪,那么也就说明挂靠成立,杨巡也就没事,不然,他宋运辉还能干预司法?
可是,宋运辉也知道,事不宜迟。雷东宝的事,必须在开庭前有个着落,而杨巡的事,也是夜长梦多。这么多事经历下来,宋运辉已经知道,节外生枝的事层出不穷,以后还会有。
可他如今这么忙,这么忙,恨不能把一个身子撕成两个使。一半放到小雷家去,一半留在东海厂。对了,他还要放一半在家里,宋引都说她天天见不到爸爸的面。
是不是能者多劳?宋运辉感觉,以前他是找着事情做,而现在则是事情扑面而来,逼着他不得不抓大放小,责权下放。可纵然如此,雷东宝的事,他还是无法下放;杨巡的事,则是不忍下放,这两件事,他必须揽在身上。
但担忧过,行动过,下一刻,宋运辉便收拾心情,平静地召集这回一起来北京的成员开会讨论白天与设计院的对话,斟酌明天需要强调的事宜。一码事归一码事,宋运辉现在虽然不能做到完全控制情绪,可也已能做到不把情绪带到下一件事情上去。
宋运辉终于取得老家市长的约见,已经是好几天后,为此他赶着直接从北京飞老家,乘上等候在机场的座驾为雷东宝奔波。这几天,几乎是他和寻建祥一起软硬兼施地抵制住当地工商部门对市场的查封,但也造成挺不好的影响,当地人开始传说杨巡的两家市场雇用了来自青海的劳改犯看场子,很有流氓嫌疑。
那是因为宋运辉还没出差回来时,区工商很不正规地过来要求市场停业整顿,厘清投资人资格后再开业。当时就被看守的寻建祥顶掉,寻建祥说杨巡还没被判刑,谁知道是不是给错抓,怎么可以据此把市场查封。区工商说寻建祥不懂政策,寻建祥说他法律方面自学成才,又是一声大吼,要所有他带来的去新疆青海自学法律的员工进来给区工商检阅。区工商看到一屋子传说中的重刑犯,顿时吓得口齿不清,不敢停留,钻过人缝逃离。
这消息自然传到幕后指使人的耳朵里,萧然不由联想到他爱车的恐怖遭遇,做事时不免患得患失。宋运辉回来了解情况,也没客气,要寻建祥找两个面目不善的去萧然公司敲敲门看两眼巡几遭。宋运辉发现恶人还须恶人磨,对付无赖,只有更流氓,杨巡此前已经用过一次,他现在再用,依然灵验,但他还是去市工商居打了招呼。
想到女儿常说幼儿园哪个小朋友因为打人被老师批评,宋运辉感觉人怎么长大了以后,人生观全颠倒了呢。
宋运辉终于见到市长,他没想到,市长见到他很客气和热情,一开始就说,本来应该早点见面,可因为前一阵出去学习,一直没法安排专门时间见面。前几天则是去省里被省长找去谈话了,谈话的内容之一,就是小雷家的问题。省委省政府对农村改革中出现的新问题非常重视,以小雷家为典型,专门召开了一个专题会议,邀请相关市县领导和高校专家出席,分析讨论小雷家出现这种变化的深层次原因。
市长没有隐瞒,将会议就雷东宝问题做出的决议告诉了宋运辉。会议结论,雷东宝的问题必须一分为二,雷东宝所犯的违法问题,必究;但是对于雷东宝在改革摸索过程中所走的歧路,党和政府必须肯定他的积极性,但对他的错误采取教育引导的措施,而不能因为一个错误而否认他过去的摸索成就,一棍子打死。
市长说,他也一直关注着雷东宝的案子,考虑在南方谈话精神下如何正确客观对待农村改革前沿出现的问题。农村改革因其前沿发起人的起点低,觉悟参差不一等因素,改革至今出现不少需要面对的现实问题,雷东宝的例子就是一个典型。下一步市里将根据专题会议精神,就此问题广泛开展基层教育,提高干部群众对改革的认识。
同市长的会谈非常友好尽兴,这位市长也是工人出身,对于宋运辉的东海厂很有兴趣,两人有相通话题。说到未来进一步改革开放的方向,宋运辉把自己了解的吸引外资的种种方式与市长进行探讨,市长也提出如何引进外资解决现有国营企业机制僵化、技术老化、资金不足等方面的想法。两人为此延长会见时间,一直谈到中午饭桌上,握手再见时候充满惺惺相惜。
为此,市长又特意安排宋运辉与小雷家顶头上司的县委书记会谈,让宋运辉帮雷东宝跟主事的县委书记沟通交流。有市长铺路,会谈自然比较顺利。宋运辉为了雷东宝,拍了一下这位现任县委书记的马屁,又把他接触过的从老徐开始的三位书记回顾了一下,也把他与老徐因小雷家开始至今的友谊渲染一下。那县委书记原也跟雷东宝没有太大的怨气,再说已经从省里开会回来了解到上面领导锐意改革的态度,他自然顺水推舟了一下,做了个顺水人情。
宋运辉没法有时间等到层层办完手续,接杨巡出来;再说也是有意要把好消息跟韦春红通一下气,他走出县委,便找到韦春红的饭店去,却见韦春红正叉着腰,披头散发地指挥工人拆卸搬运东西。他进去的时候,正好听见韦春红尖着嗓门骂人,骂一个拆错螺丝,差点摔坏吊灯的工人,那些工人哪知道这吊灯是韦春红的宝贝。
宋运辉旁观了一会儿,等韦春红骂完一段,才上去拿两根手指轻轻拍拍韦春红的肩,没想到韦春红一回头,扫来刀子一样的眼光。等到韦春红看清是宋运辉,才转颜为笑:“你怎么会过来?哎呀,我这儿正拆着,没法请你喝茶。”
“我简单说两句,得连夜赶着回去……”
“自己带车子来的?”韦春红往外一看,“一看就是好车子,大领导就是不一样。东宝怎么样?你肯定是为东宝的事儿来。”
宋运辉道:“我们遇到好领导了,大哥有福气,不过行贿的罪名不能免,刑责逃不过,一段时间内大哥人身自由还是问题。其他集资公司等的事,省市县都已经有定性,回头也会通过工作组到村里宣传,恢复大哥名誉。杨巡的事也不再受牵连,明天有关手续完成,他可以出来。我那儿忙,今天得回去,想托你去接他一下。”
韦春红一听,念一声“阿弥陀佛”,总算放下心来。“你看我明天肯定也离不开新店子,小杨有大弟在这儿,我会让他大弟去接。那东宝会轻判吧?听说好多行贿的都没判就给放出来了。”
“大哥行贿数额巨大,又涉及太广,估计没那么轻易放出来,你还是相信政府能公正处理吧。”
韦春红撇撇嘴:“相信?要没你上上下下地跑,哪会忽然咕噜咕噜冒包青天?我不是睁眼瞎,知道谁在出力。谢谢你,宋厂长,我以前心急冒犯你,你别挂心上,你大人不记小人过,等回头东宝能让探视了,我好好跟他说说。”
宋运辉笑笑,不去搭理韦春红的那些江湖气,只是道:“我最近比较忙,没时间常跑来这边。大哥判决下来后,还得你多费心探视照顾了。不过你千万要跟大哥说明,他问题的从轻,全是南方谈话带来的好政策环境,全是省市县三级领导的好意。你别挑起他的对立情绪,别让他在里面憋岀一肚子气,对以后出来重新开始不利。大哥不在,你一个人多担待多辛苦些,一个人带着婆婆,也要注意安全。”
韦春红听得宋运辉言语中态度的转变,不由感动,送走宋运辉后,回头想起来,鼻子酸酸的。心想,宋运辉也是个大领导,当然,领导也有不少好人,但要看是对什么人了,以前的宋运辉,可不怎么样。
宋运辉星夜兼程赶回家里,拎行李下车,院子大门在他刚掏出钥匙时应声而开,他疲累的眼睛看到父亲站门里面欢欣地笑。大清早,正是父母两个早起锻炼买菜的时候。宋母当然不出门了,赶紧为儿子烧出热腾腾的白粥。等宋运辉洗澡出来,家常可口饭菜已经摆放在他面前。听老娘唠叨他不爱惜身体,他脸上尽是微笑,也为雷东宝的事告一段落而微笑,家里的一楼忙碌而静谧。
直到他快吃完,宋母一看时间不对,赶紧上去叫宋引起床,才见程开颜揉着眼睛下楼。宋运辉听见楼梯被高跟拖鞋敲响,原本的静谧给刺耳的声音打破,他斜睨一眼,没搭理,不喜欢看到一张浮肿着的惫懒脸。程开颜却兴高采烈地蹦到饭桌边,道:“你刚回来的?”
“嗯,才回。”宋运辉点点头,并没抬眼看妻子一下,端起空碗进厨房洗刷。程开颜打个哈欠的当儿,她丈夫已经进了厨房。她也没在意,见行李箱摊在沙发前,沙发上已经摆了几件资料,就习惯性地走过去收拾。宋运辉洗完一只饭碗出来,见此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不劳,我自己整理。”
程开颜这才咂出味儿来,一脸通红站在行李箱边,双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夫妻两个对峙了一会儿,宋运辉伸手将行李箱锁了,钥匙揣进裤带上,上楼看女儿起床去。他出差最后几天行程安排紧张,都没时间清洗内衣,他不知道程开颜拿到这些脏衣服又该如何偷偷摸摸对着太阳光寻觅蛛丝马迹,恶心,他不愿一再地送人格上去让程开颜亵渎。他甚至想,若是回家看不到这张肥白的脸,该多完美。这想法令他一边叹息,一边内疚。


10


杨巡在里面度日如年,忧思如潮。忽然稀里糊涂被放出来,走出阴寒环境,放到灿烂的夏日阳光下,一时天旋地转,不能适应。把等在外面的杨速担心得半死。杨速好不容易才把胡子拉碴的大哥唤醒过来,唤岀人气。
但杨巡一恢复神智,立刻赶着抛出一大堆问题:“我的市场怎么样了?谁放我出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杨速被问得手忙脚乱,忙道:“要不是韦嫂子通知我,我还不知道大哥在这里。韦嫂子只说是宋厂长帮的忙,其他也说不上来,我都问了。大哥,我们先回去,你洗个澡。”
杨巡点头,心说果然是宋运辉,宋运辉这回的恩情可大了。他骑上杨速摩托车的后面,却忽然问道:“老四快考了吧,在家复习吗?”
“老四七号考,大哥别担心,老四成绩好,不怕考不上,你别那么小心。”
杨巡却不能不小心:“去找个旅馆,不回了。你给我留意着点,哪儿有公用电话,停一下。”
“大哥,回家吧,我不信老四看到你那么辛苦还跟你怄气。家里有电话,洗了澡吃点东西慢慢再说。”
杨巡摇头:“去旅馆,都最后冲刺了,不冒那险。电话立刻找,我等不及。他妈的,我进去得蹊跷,有人正好想赶着宋厂长出差时候弄死我,肯定有人趁机对我市场下手,我现在眼睛还有些不适应,你帮我留意。”
“大哥……”看着杨巡浑身脏污,脸庞消瘦,杨速恨不得代大哥受那老罪。他出来做过,知道其中辛苦,因此比其他两个弟妹更能体会大哥的艰难。他眼睛热热的,发动起大哥留给他开的摩托车,上路先找公用电话。
终于找到,杨速眼看着大哥飞速扑向电话,恶虎下山似的,忙跟去将钱放台子上,自己回头找刚刚看到的一个茶叶蛋摊儿去。杨巡拨通自己的大哥大,一听到接通,而且传来的是寻建祥的声音,一颗心顿时放下一半。
“大寻,没事吧?”“小杨,你出来了?”两人几乎是同是抢着说话,又一起忍不住神经质地大笑起来,笑得一边儿公用电话老板拿杨巡当神经病。这一笑,让杨巡安心暖心,比看到杨速还开心,原来这就是兄弟。
“市场没事,今早小宋就跟我说了你今天出来,我总算放心了。妈的我再让他们跟姓萧的几天,吓死那龟孙子。”
“怎么回事?姓萧的又来了?打死他,我抵命。”
“哪用那么拼命。你再也想不到,这是一贯正儿八经的小宋给我岀的馊主意,他让我每天派两个面相最凶的去姓萧的公司门口转悠,不时拿摩托车跟着人家好车在城里兜风,咱不惹事不犯法,把那姓萧的吓得没办法,又没理由叫人抓我们,后面几天鬼影子都不见一个。我让人继续盯着,没事也烦死那孙子。”
“痛快,痛快。”杨巡听着再次放声大笑,听得那电话老板直皱眉头,“大寻,多的不说了,谢谢宋厂长,谢谢你!市场开着,你管着,宋厂长照应着,我不担心啦,我洗澡睡觉去。哈哈,我明后天办点事,晚点回去。”
杨速从旁边弄堂口买来四个茶叶蛋,正好听到大哥歇斯底里的笑,心里发毛。待得大哥打完电话,看大哥交电话费,杨速却发现大哥的手微微颤抖,他不知怎么回事,但总之是里面坐着的日子不好受吧。杨速心下难过,不再将手中茶叶蛋交出,而是不动声色地剥好了,才交给杨巡。
杨巡一见茶叶蛋,眼睛里面迸岀的亮光简直赛焰火喷发,一把抓来就三下五除二地塞进嘴里,嘴里连说:“好吃,好吃,几年没吃这么香的茶叶蛋了,以前我们火缸里煨一罐子,一人最多只能吃到两个,你也来一个,好吃。”
“大哥慢吃。”杨速都来不及剥,眼睛却心疼地看着大哥两手捧着一个鸡蛋热情地吃,又把第二个递上,不专心,自然是剥得斑驳。杨巡接来,又是两口解决问题,但这回不顺,吃猛了,蛋黄卡在喉咙,上不上,下不下,转眼脸色憋得血红。
杨速吓得连忙扔下手中茶叶蛋,给大哥捶背,好不容易才听大哥“呃”地一声出来,他的眼泪也跟着下来。杨巡回头看见,沉默了一下,可随即便笑嘻嘻道:“我这身衣服好几天没洗,你回头打两遍肥皂都洗不掉手臭。我衣服可以扔,你手可不能剥皮喽。不要你剥茶叶蛋了,你现在也臭。”
杨速含泪道:“大哥,你为我们辛苦了。”
杨巡笑笑:“走,我要洗澡。开好房,你去拿几件衣服给我,刮胡刀别忘了拿。”
杨速连忙答应,载上大哥去常住的旅馆,但眼泪一时收不住,涓涓滴滴而流。杨巡在后面看见,反而安慰大弟:“别难过嘛,比起东宝书记,我才关十二天,正好一打。再说人家也知道我冤,我在里面没吃苦。等下你给我拿来衣服后,留下摩托车给我用。我得找两个人。”他有意说得挺多,分散大弟的注意力。
杨速想到大哥刚刚微微颤抖的手,哽咽道:“大哥,听我一句,又不是天上下刀子,你再心急也给我今天好生休息一天,睡个好觉。有事明天再说。大哥……”
“行,行,听你的。”杨巡真有点受不了长得比他高大的大弟流眼泪,连忙一口答应,但心里想,等杨速离开他自会行动,他哪儿歇得住。但没想到,洗澡下来,又吃两只茶叶蛋,往床上舒舒服服地一躺,却早沉沉睡了过去,雷打不醒。杨速不放心回来看一眼,他都没听见。一觉睡到第二天天亮,杨巡还以为这是第一天下午。好在杨速早送了早餐来:豆浆、肉包、生煎等好大一堆。
杨巡再次吃得如饿鬼转世,将一堆早餐收拾了,就征用杨速的摩托车,赶赴小雷家。他有恩报恩,有怨报怨,他跟雷士根没完。
杨巡在村口找到一条木棍,操着这木棍杀去村办,进去看见雷士根就劈头砸下。雷士根本能一闪,那木棍砸在书桌面上,硬是将实木桌面砸裂。士根吓得连忙躲避,一边大叫:“杨巡,你干什么!不要犯法。”
“犯法?老子没犯法你都能陷害老子坐牢,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打死你也是坐牢,不打死你也会被你害得坐牢,老子先打死你捞个痛快。”杨巡将木棍舞得呼呼响,追着士根往外跑,早有村人闻讯探头,看到杨巡神情跟疯子一样,想拦可不敢拦,但也有人回家扛锄头准备助阵,到底不能让外人欺负了雷家人去。
正明正好有事出来,见此连忙一把将杨巡抱住不放。嘴里说着好话:“小杨,你可出来了,我担心死你了。走,上我那儿喝茶去。”
杨巡被正明抱住,嘴巴可没给抱住,大声怒骂:“担心?你们担心你们书记去,要不是省里专门开会给你们书记平反,你们书记杀头的罪,把我也连累进去坐牢。你们知道这都是谁害的?都是雷士根这畜生。我前几天找这畜生,要他向上级说明,你们知道他怎么说?他说他不管,他只要做定村长,我们死活他不管。我明明挂靠小雷家,全村人都知道,这畜生竟敢昧着良心说是我和书记伙同挪用小雷家的钱,呸,你们小雷家哪儿拿得岀上千万现金给我?畜生!你以为诬告我和你们书记等我们判了死刑你就能坐稳村长位置啦,你休想,我杨巡九条命,我就是死了变鬼也要杀了你。正明哥,放开我,别让他跑。”
士根一时心虚,只得大声道:“我跟你说了,这是镇上面的决定,我解释了没用。”
杨巡却是今天存心赖上士根:“你放屁!要不是领导们明察秋毫把我放了,我本来还真信了你的鬼话。现在知道不是领导没长眼,而是你诬告陷害。还有,你们集资公司的事,你们书记花多少心血,为个公司到处求爷爷告奶奶讨生意做,眼看着生意做起来,利润来了,这个畜生他自己没出钱,眼看别人有钱拿他没钱拿,他就想出个大家都别想拿的损主意。你们书记是那种人吗?我跟他多年老交情,只拿小雷家名号挂靠一下,你们书记都要我交管理费,公私分明,他会贪你们一点点钱?他要想贪,只要免了我管理费,我把一半钱交给他,他就能发财。只有你这跟书记最近的畜生敢诬陷他,你披着忠臣的皮害书记,你这畜生最奸,害死书记你能当书记,你眼红这位置。可怜你们书记,为了村里发展行贿,罪名还都自己担着,不舍得要这奸臣陪着坐牢。他还蒙在鼓里,以为这畜生是忠臣。你们书记结果有什么好处?好处大家享受,坐牢他一个人坐,好歹我陪着他坐几天。坐牢啊,我昨天出来都站不稳,我才坐几天,你们书记已经坐几个月。他妈的都是这畜生害的。现在领导都已经认定你们书记只有行贿一条罪,没别的罪,我总算放出来,你们说,我要打死这畜生,有没有道理?正明哥你别拦我,我今天非打死他。”
杨巡说话放机关枪一样,密不透风,雷士根都没法插嘴,插嘴也插不进去,只会声嘶力竭地喊:“你胡说,你诬蔑,你胡说,你诬蔑……”
村里人可就不那么想了,听着杨巡又是省长又是专门会议地一说,都被杨巡权威地将思维引导过去。再说村里刚刚断了全村的福利,本来大家都已经在嘀咕怀念过去书记领导下的美好时光,这一会儿两者一结合,还什么真相,他们愿意相信的才是真相,大伙儿一致将愤怒的眼光射向雷士根。士根见此不得不声辩:“是老猢狲告的书记,我再解释工作组也不听。”
杨巡却道:“一个局外人能告倒书记?我这回坐一次牢给审讯了以后最清楚,政府是讲理的,是要看确凿证据的,要告书记,凭老猢狲拿点道听途说能告得倒?书记是谁啊,是市人大常委会委员,县政府直进直岀的人,能一告就倒?都是你畜生做的手脚,你故意留着行贿凭证让工作组查出来,把书记陷害下牢。你还喊冤,秦桧都比你清白,他妈的我以前一直当你是好人,我坐牢了才知道你是谁,畜生,没良心的畜生。”
杨巡恨雷士根,再加他对小雷家这一阵子的事那么清楚,硬是牵强附会诤诤有辞地将雷士根越描越黑。也存心的,为了报答宋运辉,他要扭转村人对雷东宝的不良印象。他做到了,他以一个才刚被释放的充满深仇大恨的苦主形象出现,让众人不得不信。起码有一点大家相信,要不是原本被定为书记罪名之一的挂靠公司的事没事,杨巡怎么可能被政府放出来。经杨巡“血泪控诉”,大家都恍然,原来其中有雷士根的小算盘。这一相信,便连带着把杨巡其他的话也相信了,大家都在心里初步建立起一个概念:对了,书记本来就不该是那么有私心的人,谁都知道的,哪能一下变得那么坏了,也就只有身边最信任的人才能把书记搞死啊,这雷士根还真奸。
便是连正明都听着糊涂了,小声问杨巡:“真的?”
杨巡狠狠道:“假的?我坐牢难道是假的?我都给他害得坐牢了,我还能有假?我都要杀人抵命了,我还有假?”
士根面对周围一双双变得怀疑起来的眼睛,面对指鹿为马的杨巡,气结,悲凉地道:“我这儿发下毒誓,我要是存心做什么对不起书记的事,天打雷劈,断子绝孙。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为以后等书记出来,把小雷家囫囵交还到他手上。我有为了小雷家对不起杨巡的地方,可我没对不起书记。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我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士根说完,驼着背怏怏地走了,众人都看着他,唯有杨巡在他背后冷冷地道:“你这毒誓发得好,什么叫存心做对不起书记的事,谁能剖开你肚子看出你心里怎么想?想赖也没那么明着赖的。你承认你昧着良心陷害我了是吧?那是我放出来了,杀到你面前来了,你赖不掉了。你存心欺负书记还关在里面,跟你死无对证,你才能发什么狗屁毒誓,你还想骗谁啊!你们别信这畜生的鬼话。”
众人原本有感于士根的悲凉,立场稍微摇摆,但被杨巡这么一说,都又被杨巡牵走思路。正明也狐疑地看着士根的背影,见士根不再辩解,心中又信又不信。他嘴里邀请着杨巡去他那儿喝茶,眼睛却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士根的背影,心里打定主意,以后更不能把钱交到雷士根这样的人手上了。是,他为自己闹独立找到了充足的理由。
杨巡则是看着雷士根的背影狠狠地想,想欺负老子?老子劈不死你也玩死你。
正明拖杨巡到办公室,亲自端茶倒水,询问杨巡被抓进去几天的情况。杨巡很干脆地道:“一句话,让我出来想杀人。”
其他跟进来的人惊道:“那书记……”
“还用说。我进去还是受照顾的,有人看我冤,好心跟里面打了招呼。书记让雷士根那些行贿条子害得得罪多少人,他在里面能有好日子过吗?我说你们中间哪个但凡有些良心的赶紧帮书记走走人情,让他在里面少受点罪。”
外面一个声音笑嘻嘻地传进来:“小杨,你道是你那么神,几句话就能让政府帮你在看守所说话?你后来的好日子,全靠忠富第二天不经意间知道你进去,帮你做的活动。”
杨巡朝外一看,竟是红伟,忙起身道谢:“红伟厂长,我也奇怪我日子怎么这么好过,可再好过,里面那也不是人过的日子,多谢你和忠富厂长。”
红伟摆摆手,示意杨巡坐下,笑道:“知道你来闹事,我赶紧过来向你打听些事儿。你这里面进去一遭,肯定已经摸透里面的套路,你跟我说说,我现在已经跟忠富为书记做了些事,你看有没有做到点上。”红伟一一说明他和忠富为改善雷东宝在看守所的生活而做的努力。
杨巡还在考虑,正明已经道:“后面的事我来吧。”
红伟意味深长地笑:“村里刚刚岀过事,多少碧绿的眼睛都盯着你这块肥肉,你哪儿拿得岀钱来活动?”
正明道:“你们还不是用自己的钱?”
杨巡道:“钱跟钱不一样,红伟厂长现在挣的钱都是自己的。你们做的基本都到位了,我听说书记这个案子很快就会审理,省市两级也已经有批示,你们还是等判了后做努力吧。”
“肯定会判?行贿?”
“今早宋厂长电话里的意思,肯定会判。”
“嗯,行,小杨,回头常联络。我现在做钢材,挂物资局名下,顺便也做些水泥,以后你要水泥钢材的话,给我点生意。正明,大哥大还我,那么喜欢,你自己也可以去买一个。”红伟将正明手中的大哥大抢回,匆匆与杨巡握手话别,说是去找忠富说明去了。
杨巡见正明挺喜欢大哥大的样子,就开解道:“大哥大这东西家里用着好,养岀用电话的习惯了,这一到出门就麻烦了,只好找公用电话,好像一会儿不打电话天要塌下来一样。对了,你们还是用集资以前的工资考核办法吗?”
正明鼻子里“呼”的一声,看看办公室里其他的人,搔搔头皮没答应,只是站起来道:“走,中午我请客,给你压压惊。单独请你,够意思吧?”他一手就拖了杨巡起来,走到外面才问杨巡:“你刚才骂士根村长那些话到底几分真?我听着都让你搞糊涂了。”
杨巡笑道:“你爱信信呗。嚯,车子归你开了?好。当然得配一只大哥大。”
正明却盯着杨巡道:“你现在真有千万资产了?怎么扩张那么快?”
杨巡笑道:“千万资产是有,可负债也不少。不像你,你再负债也是村里的,债主找不到你头上。我负债,债主都找我。现在红伟厂长也差不多了,忠富厂长也一样吧。”
正明发动车子开岀去,嘴里嘀咕:“可你们的责任与收入对称啊,我现在责任那么大,可收入被这回的事一搞,别想再提了,想想都心里不平。早知道应该跟红伟忠富一起走出去,起码人家也说我义气,唉。”
杨巡听到这儿,眼睛一亮,心有所思。他的心,在说与不说,说给自己,还是说给别人之间激摆。正明瞥见杨巡若有所思的表情,心中一动,好言相求:“小杨,杨老板,我们多年交情,说起来我和你联系最多。你每天见那么多生意人,你倒是给我岀个好主意。”
杨巡还是第一次听小雷家的负责人对他那么客气,心里一时什么味道都有,既有扬扬得意,也有一些小小的酸楚,他从一个小杨馒头,也能混到今天。“我那儿电器建材市场有不少摊位是国营或者集体企业负责人的亲信家属租的,你有数了吧?”
“你的意思是……”
杨巡只得明说:“刚刚红伟厂长进来我就在想了,不让你们组建集资公司,村里人看着你们多拿心里不舒服,那么现在红伟他们走出去自己开公司,你跟外面的公司做生意总没事吧?村里人看不见摸不到,还哪来屁话。你手头那么多东西,交给别人一下还真不能放心,交给红伟倒是知根知底。”
正明转念一下,“哈”地笑岀声来,连连笑道:“有数,有数,呵呵,你那儿摊位还有没有?租给我一个。”
杨巡一点儿没客气,租金上是要小小割一刀的。
事后,不断有这个公司那个私人地通过各种渠道向杨巡提出要求购买两处市场,杨巡却是风声鹤唳地看到那些询价人背后都有萧然的影子,他再也不敢放出诱饵打动萧然的一颗野心,索性都是一口回绝,说什么都不卖。
他感谢寻建祥,信任寻建祥,便把电器建材市场也正式交给寻建祥管理,他放心。他感谢宋运辉,知道送钱肯定送不进去,就悄悄到房管所通过各种关系,出钱把宋家如今租住的房子买下来,证照上面都是用的宋季山的名字。杨巡送别人东西的时候,总是方便得很,唯独不敢在宋运辉面前乱来。
但是,不把房子的事与宋运辉说明又不行,那房子每月要去房管所付租金的,若是不及时把事情告诉宋运辉,到时间也不知谁去付租金,若是宋家人还好,若是东海厂哪个马屁精帮办着,那就麻烦了,对宋运辉名声有影响。而杨巡又知道,宋运辉这人是个多注重名声的人。
杨巡没法拖太多时间,只得找时间去宋家“投案自首”。而且,他也知道跟其他人说没用,只有找宋运辉本人,总算在星期天才约到时间见面。他非常乖觉地挑着时候,下午两点到,正好大人小孩午休结束,又不算太晚,不用影响人家一家晚餐团圆。
果然,他到宋家的时候,看到一家子老小都聚在院子里,宋运辉则是爬在人字梯上,照着下面老两口的要求在上面绑从电线里剥出来的铜丝。宋运辉看到杨巡进来,就笑道:“小杨,你坐会儿,我把丝瓜棚子搭好。我答应了好几天,今天才有空,再不搭丝瓜藤没处攀了。猫猫,给叔叔倒水。”
其实是猫猫妈进去倒水,因为宋引坚决要求给爸爸扶着梯子。杨巡在下面看着道:“宋厂长做什么事都认真,搭个丝瓜棚子都方方正正,每一边几乎一样间隔。”
宋季山在一边笑道:“我们还都埋怨他慢,搭了一早上才那么点,又不是绑鸟笼,要那么精致做什么。”
宋引立刻揭发:“杨叔叔,爸爸说给猫猫做小兔兔笼子,一直赖账。”
杨巡忙道:“回头杨叔叔给你做一只,你要什么样子的?”
程开颜端水出来,好奇地看着杨巡问:“小杨,你真进去过?怎么一点没变呢。”
杨巡笑嘻嘻道:“大寻也说我才进去那么几天不算,以后见他还是得喊大哥。什么东西这么香?嚯,栀子花。”
宋运辉在上面拧紧一根铜丝,绷直了拿手指弹一下,发出一声脆响,才道:“大寻没让你喊大叔,那是他进去几年脾气变好了。我看你这十几天什么都没变,一出来就去小雷家捣乱。”
杨巡才要说话,却听旁边宋母轻轻地问一句:“你在里面有没有见东宝?”
宋运辉一听,不由低头看了他妈一眼,但不出声,同时看到他爸也拿眼睛看着杨巡要答案。杨巡忙道:“看到了,不过是远远看到,没说上话。书记瘦不少,没办法,里面吃不饱,不过看上去精神挺足,走路还是噔噔响的。有人在外面托关系照应着他,你们尽管放心。”
“噢,谁?”宋运辉在上面问。
“红伟和忠富两个,他们出来做生意,手头有点活钱。看起来正明想跟他俩里应外合,正明也想好好帮书记。”
“士根呢?”
“士根现在有心没力。村里都发不出钱,他工资也成问题。正明说士根做事往前看一眼,起码往后得看三眼,想到的比别人多,做出来的比别人少。”
宋运辉低头却又见父母两个都不监工了,一致巴巴儿地看着杨巡,心里知道,两人对雷东宝还是有感情的,毕竟那么多年。估计父母都希望从杨巡嘴里听到有关雷东宝的更多消息。他想了想,道:“我们厂要新造一批宿舍,电线电缆什么的,你让红伟跟运销科联系一下吧。”
杨巡本来想踊跃地说,他也可以做,可转念想到,宋运辉忽然冷不丁提出要提供生意给红伟,估计事出有因,是想要红伟把挣来的钱花到雷东宝头上去。东海的二期在建,不知又得造多少宿舍,那是多大的生意啊。
宋运辉想了想,又道:“小杨,回头大哥那边的事你多留意着点,庭审那天,你代我到个场。”
宋运辉终于把丝瓜的网全部绷好,伸手拉了拉,自信地道:“好了,天罗地网,贼都翻不进来。”宋运辉收拾工具下来,却见女儿还坚定地扶住梯子,他只得跳下,引杨巡一起去书房说话。
关上书房门,宋运辉就有些紧张地问:“小雷家那边又岀什么事了?”他看出杨巡进来的时候神情有些不自在。
杨巡忙道:“没,那边没事,就等着开庭。开庭应该也是走个过场。韦嫂子认识几个人,她到时会通知我。我……我真没大事,这回宋厂长帮我那么大忙,我还一直没上门来感谢一下,心里一直记挂着。”
“呵,我道是什么事,大寻一个人管两个市场,可以吗?”
“好,没话说,本来管一个市场真是埋没他,害得他每天都闲得想拿抹布擦灭火器了。现在闲了反正跳上摩托车到另一个市场,总有事等着他,反而我闲了。”
宋运辉笑道:“大寻啊,变得真多。小杨,有什么事你直说吧,你一天两个电话跟我约,不会没事。”
杨巡道:“还真没什么大事,就……”他类似于羞羞答答地把用牛皮纸档案袋包好的证拿出来,摊到宋运辉面前。
宋运辉心说果然有事,拿出来一看,却惊住:“小杨你这是干什么?”
杨巡诚恳地道:“宋厂长,我绝对不是行贿,我们之间又没经济交往。我是真不知道要怎么谢你才好,你一直拿我当自家弟弟照料,这回要不是你,我倾家荡产了。可是你又什么都有,我真想不出怎么谢你才好,每天内疚得睡不着。这房子,产权拿下来才好翻修,住得舒服。我真没别的意思,就弟弟想送样东西给哥哥。”
“咳,你胡闹。同乡朋友间说什么谢,俗了,你拿回去,不拿回去我生气,你这是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杨巡不肯接宋运辉递来的牛皮纸袋,低头道:“宋厂长,你最了解我,你看我从小吃苦,现在爸妈也没了,弟妹们还得我拉扯着,我做什么都得靠自己,以前只有我妈知道我辛苦,现在只有我自己知道。说真的,那么多年生意做下来,本来是不相信还有什么好人的,可这回你和大寻这么帮我,我就是被抓进去时候心里也很坦然,我不怕,因为知道外面有你和大寻在。我这是第一次,第一次遇到大麻烦没急得喷火。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更没有坏心眼,更不是放长线钓大鱼想要从你那儿捞什么好处。我这回的心意很单纯,希望宋厂长也仅仅只拿我当好朋友看待。”
杨巡的话,说得宋运辉都不忍狠下心来批他,宋运辉只得挥挥牛皮袋,道:“朋友有送那么重礼的吗?你把这个拿回去,我反而只稀罕你放回来那天捎来的桃子、咸菜、咸笋、豆干这些东西,我们全家都喜欢。”
“那不一样,宋厂长,你现在即使是要我拿回去,我又往哪儿放呢?房管所卖岀的东西又不会收回。”
“你把名字改你的,我问你租。”
杨巡笑嘻嘻地道:“大哥,我会拿你的租钱吗?这只牛皮纸袋就放你这儿,以后你办什么证件,就是装只电话拉条有线电视线也方便拿取,省得非要写上我的名字,办事还要叫我。哪天你们厂子别墅什么的房子造起来,你搬那边住去,宁可那时候再把房子还我也不迟。你这性子,又不会怎样的。”
宋运辉一时给搞得挺犹豫,杨巡说得也是有理,租着房子住,每次要办个什么,家里几个都派不上用场,都要他厂里派谁去房管所开证什么的忙碌,非常麻烦。他想了好一会儿,毕竟还是不敢伸手,道:“好吧,谢谢你帮改了户主名,我现在手头闲钱不多,以后断断续续给你房子的钱。”
杨巡答应着,才不计较往后宋运辉怎么付钱,早一溜烟地跑了。等宋运辉拿起牛皮纸袋起身,脚步声早传到楼下。
宋运辉对着牛皮纸袋头痛,不愿白拿,可眼看二期宿舍区开工,他就得搬去二期宿舍区住,现在付钱买这老房子,真不甘愿。可是又退得回去吗?他知道杨巡巴不得他不给钱,可他过不了心里的一道坎。


11


梁思申终于结束边工作边读MBA的苦难生涯,心里不知多惦记妈妈做的好菜好饭,早早跟吉恩请了假,订票回家。进关时候见到几个中国人面孔,她不由看了两眼,却发现那男子似乎面熟,那男子见有东方族裔美女看他,微笑着就过来招呼:“请问是华裔吗?需要我帮你填卡吗?”
梁思申摇头:“不用,谢谢,可是我怎么觉得你很面熟?”
男子大方递过名片,梁思申一看就笑,地球真小,原来是以前被她奚落过的虞山卿。经她提醒,虞山卿稍一回忆就想起来,笑道:“地球真小。对了,这回我得南下去看你的宋老师,有没有兴趣同行?你们现在还有没有联系?”
“当然有联系,正好我给宋老师搜集了些资料,还有信件,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捎带?我到北京取给你。”
“哦,以前你也给小宋寄书,小宋从来只给看不给借,呵呵。我也给他带了些前沿资料,回头估计他还会抓住我逼问上半天,他对前沿资讯可追得紧。你做什么行业?难道也是同行?”
“我在华尔街,我带给宋老师的是一些融资案例。”梁思申掏出名片给虞山卿。
“哦,目前国内因为邓小平南方谈话又掀起一股建设风潮。可不少企业资金不足,比如小宋的二期也遇到资金紧张的问题,不得不在设备上有所取舍,幸好他是个懂行的,知道怎么取舍可以把影响减到最小。你们在华尔街的公司有没有考虑向中国投资?中国现在非常需要外资。还是说小宋,他曾经希望设备提供方以设备折作价投资,可惜没谈下,否则倒是个好办法。”
“宋老师说起资金来总是很头痛,可是我们对国内市场做过考察,国内企业普遍包袱沉重,令投资者望而生畏。”
“东海厂目前没包袱,我看小宋的经营思路也是比较现代,把那些后勤都扔给社会。东海厂应该说是优质资产,再说有个好主事的。你们可以考虑东海厂啦,东海厂资金只要一解决,小宋这个拼命三郎肯定立刻上三期,我就有大业务了,呵呵。”
虞山卿言者无心,梁思申听者有意。不过梁思申没说出来,却转换了话题。她和虞山卿不熟,不愿意将心事拿出来同虞山卿商量,再说,因为以前的小小敌意,现在对虞山卿依然没好感。好在虞山卿闲聊之下感觉这女孩依然骄狂,就跟上回在金州时候一样。因此,上了飞机就按座号就坐,不跟梁思申坐一起,这正中梁思申下怀。她并非不知道善意待人,但她不愿意为不必要的人做出忍让。
飞机到达北京,虞山卿被妻儿接到,梁思申投入父母的怀抱。等终于在门口告别,梁母不屑地对女儿道:“那位虞先生,出国镀金几年,市侩本性不变。”
梁父微笑:“少了市侩簇拥,功成名就的人会缺少一些乐趣。”
梁母道:“难怪你家呢,旧时老子堂前市侩,而今飞入儿子家。”
梁父也不示弱:“你家,王四娘家市侩满蹊,子子孙孙无穷匮。”
梁思申从小听多父母斗嘴,但她功力大逊,没法将唐诗宋词信手拈来,只好道:“我们的工作都是围绕金钱转,我们是典型市侩一家。”
一家人都笑了,梁思申知道,从来都是爷爷奶奶家欺负妈妈,妈妈回家就欺负爸爸出气,早已形成“良性循环”。他们挽起行李上了旁边的国内出发,同去上海。梁思申此时除了手中一只拎包,什么都不用拿,行李都交给爸爸拖着。她好奇地问妈:“这回你们怎么这么隆重,两人都来接我?”
“你爸说,值此你去留两彷徨的关键时刻,要用家庭的巨大温暖把你拉回家里。”
“可是你们平时电话里都没说,还说支持我在美国发展,今天才忽然说出来为难我。”
梁父尴尬地道:“接到你确定回家时间的电话那天,我和你妈妈都高兴得没睡着。我们才决定,我们的私心应该说出来,我们想要你近一点,离我们近一点,即使在上海发展也好。”
一家三口本来被外人虞山卿一打岔,都没跟往常似的见面先哭一场,但这下被梁父一说,母女俩的眼圈都红了。梁思申摇着爸爸的手嘟哝着:“你们怎么不早说呢,公司刚跟我签了三年合同,我这下肯定走不成。”
梁父忙道:“不急,不急,现在回国也很难找到适合你的位置,你在外面多锻炼几年回来也好。我和你妈妈只是说个我们的意见,主要还是看你自己的意愿。”
梁思申做个鬼脸:“又来了,又跟电话里一样伪充大方了。”
梁母无奈地笑道:“俗话说,荞麦三只角,越小越恶,我们家全听小的。”
梁思申当仁不让:“那当然,基因好。”
“既然你回不了,还买梁大的上海别墅干吗?他让你解决滞销货,你还真替他解决啊?”
“梁大气愤我当年捡便宜买下爷爷的五万原始股,我有意气他,我用卖股票的钱买别墅绰绰有余。”
“跟梁大怄什么气。”
“就怄气,我带美元付梁大,取比银行高三块多的黑市汇价,怄死梁大。”
梁母知道女儿一向骄狂,也不当回事:“梁大还说,他要安排你跟什么人见面呢,又是看中你的钱?”
“爸爸在呢,魑魅魍魉来也不怕。我也正想见见,听说印尼金光集团在香港买一家日资上市公司改名叫中策公司,目前正在大举收购内地公司,我很好奇,那么多国营公司要打包出卖吗?究竟他们能给什么价?是不是南方谈话后市道变了?爸爸,是吗?”
“差不多。先看看梁大的人怎么说,不过你别答应。买国企涉及的政策非常多,你手里的钱若真捂不住想投出来的话,还是投到省里去方便。上海这个地方,水太深。”
梁思申立刻严肃地道:“爸,我只运作资金,我不要运作梁家的势力。那会很……腐败。”
梁父听了不由脸上一热,不过对着女儿,他没气性,还是笑着道:“那样很好,有骨气。看着梁大梁二他们到处打着父辈的旗帜招摇,我看着也不喜欢。可对自己女儿,总想网开一面,呵呵。”
梁思申道:“我以前不是跟你们说起过一个叫杨巡的个体户吗?可怜的他,戴着红帽子办企业,差点让人赖账当作挪用集体资产罪抓了,刚刚关了十二天才给放出来,我就不给他们遭遇的不公平雪上加霜了。”
“好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你忘了上回你宋老师怎么跟你说的?爸爸整行李去,咦,手上又换什么了?”
梁思申毕竟年轻,被父亲成功转移了话题,还欢欢地把手上一串木珠子褪下来交给妈妈,介绍自己买的印度檀香,又说最近得了块上好龙涎香,有多么多么珍贵。梁父整了行李回来,笑眯眯地跟着妻女两个进安检口,全然没一点大领导的样子。一家三口上了飞机,正好一行,女儿自然是坐在中间。梁思申看看爸爸鬓间的白发,看看妈妈眼角的皱纹,虽然爸妈两个都比同龄人看上去年轻,可梁思申开始心疼:原来爸爸妈妈都老了。
梁家第三代的老大梁凡,长得荣华富贵,一团骄气。即便只是来上海虹桥机场接小叔一家,他也竟然出动轿车两辆,司机两名,跟班两个。其中一个跟班似乎都没干什么正经事,只要给梁大提好砖块似的大哥大就行。
但梁大在旗鼓相当、甚至地位身份高于他的人面前,则是举止含蓄大方,绝无当下新发财主们的逼人富贵气。即使梁思申嘲讽他的别克林荫大道太过中规中矩在美国是中年人车,他都无所谓。因知小叔护着小婶,两夫妻更是护着宝贝女儿,而他现在贷款还仗着小叔呢。
车到梁思申新买别墅大门前,她一看周围,不由奇道:“天,怎么造得这么整齐,间距那么小?够鸡犬相闻了。”
梁大终于脸都黑了,没好气地道:“这是台湾设计师设计的,我们没用红瓦白墙砖,已经口碑很好。”
唯有梁父厚道地问一句:“卖完了吗?”
这一问,才把梁大问回魂来:“一放出去就卖完了。他们附近一个也是别墅区,房子没我们造得漂亮,可也卖完了。上海有钱人真多,还好多老外,我那个合伙人没骗我。小七,你们认得出哪幢是你们的吗?”梁思申在梁家诸堂兄妹中排行老七。
梁思申跳下去,一眼就看出是哪幢,但没说,笑眯眯看着跟岀来的妈妈的反应。果然,只听妈妈一声重重吸气,眼睛嘴巴都是滚圆。随即,梁母踩着高跟鞋飞奔向房子。梁思申在后面慢慢跟上,对梁大道:“老大,谢谢。”
梁大问道:“你外公以前在上海的家真是这样?”
“更大。这是我拿着照片请同学缩的,你自己没在这儿置下一幢?”
“有,你左首一幢,再左首是我合伙人的,哼,就这中间五套不算鸡犬相闻。”
梁思申笑道:“你那幢大而无当,为什么不抄袭我的设计?”
“我还没抄袭你的设计,你都这么尖酸,我要是真抄袭了,以后还想见你?我不喜欢你的设计,区域划分不清晰,客人一进门就把一楼一览无余,太没隐私。窗户也太大,但可移动的窗户太少,华而不实。”
梁父进门一看房子“四大皆空”的结构,不由摇头:“囡囡,你没老大务实。老大工作几年了,到底是想法不一样。厨房没隔开,以后做个煎鱼红烧肉的,还不把一屋子人熏死,房间也不说隔小点,以后空调打起来多费。”
但是梁母却看得爱不释手,拉着女儿的手激动地道:“里面也差不多,以前家里客厅铺着进口花岗石,你外婆常招朋友们来跳舞,客人来前用人先打上滑石粉,我那时候虽小,可心里还有印象呢。囡囡别听你爸的,他们住集体宿舍当大院的才把房间隔得跟集体宿舍似的呢。”
梁大却靠近梁父,耳语几句,梁父立刻点头“嗯”了一声,两人一起迎岀去。
来者叫李力,与梁大同一个重点大学毕业,当年一起当学生干部,一起做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一样的高干子弟,也是差不多的飞扬洒脱。
梁思申旁边听着爸爸与来人寒暄,再看梁大的搭档李力,心说到底是上海人,与老家那帮高干子弟又有不同,穿着很是熨帖,举止甚有风度。不过,梁大其实已经是很不错。只是从小光屁股长大,她实在看不出梁大有什么好。
那边梁父已经与梁大李力说到一起去哪儿吃饭。梁母却拉着女儿走上二楼,看得激动不已,一定要请半年病假给女儿装修这房子,说要根据年少的记忆,装修出老宅的风格来。梁思申却道:“妈,你吃那苦头干吗,大的东西让老大辛苦,他反正也要装修,他已经要我从美国买了浴具厨具拿集装箱打包回来了,看来那位李先生的也是其中一份。我买了三幢别墅的东西,六套浴具,三套厨具,好多灯具,三套中央空调,还有我这套的意大利花岗石,一只柴油取暖锅炉,一些五金,一些家具,反正正好装一只集装箱。”
梁母听了倒吸冷气:“囡囡,你太浪费。”
“能挣会花,才对得起辛苦工作。”
梁母即使满心异议,可是哪儿管得了女儿。但接下来一看梁大那新房更大规模,和李力那儿仿苏州园林的精巧设计,小年轻各个比着豪奢,她只能叹而今风气奢靡。她更以做妈妈的细心,感觉出那个李力对女儿注目过多。她悄悄提醒女儿,梁思申却不是个传统的,反而对李力回眸一笑。
连梁大都留意到,等李力离开,就指出:“小七,李力对你有意思。”
“很正常。”梁思申一口当仁不让。
连梁大都目瞪口呆。
梁父梁母的眼光在女儿头顶交流,心中倒是想法一致,女儿明天就离开上海,管他李力风流倜傥,管他李力才貌双全能设计自己的园林式房子,明天都成过去式,因此他们绝不插手。梁思申回宾馆埋头睡觉。等晚饭时候被妈妈叫醒,头重脚轻地冲了个冷水澡下来,看到大堂吧里的爸爸与梁大、李力两个似乎已经谈了很久的样子。梁父看到女儿穿一身挺简单的T恤中裤,这才松口气。但他看到李力却张扬地凝视他的宝贝女儿,这令梁父非常不满。
梁思申从来习惯被注目,老美只有更张扬的。她看到桌面放一张上海地图,就拿起来问梁大:“老大,正说你的项目,在哪儿,什么规模?”
梁大刚才与梁父说的正是这件事,但被敷衍,见七妹问起,就指着地图,与李力一起详细介绍。梁思申听了,看看爸爸的神情,了然,便摇头道:“你们这个投资和计划,即便是我上回与吉恩来上海了解的投资项目中,你们的项目也已经可算是一点优势都没有。你们做的是商务楼,可这点点的规模……我语文不好,总之是效益不会好。”
梁大在家人面前一点不含蓄:“所以才要跟小叔商量扩大贷款规模。小七,我们的规划大厦旁边是一家服装厂,因此我建议你收购这家工厂。等我们大厦投入使用,你的制衣厂就成黄金宝地了,而且那时附近在建的地铁一号线开通,这方面李力可以帮忙。”
梁思申看一眼梁大,又打开地图细看那位置。梁母却道:“梁大,你该不会要你妹妹出钱买下土地给你留着吧。”
梁思申看着地图笑道:“大哥打的就是那主意,等他和李先生想用了,就让李先生想办法弄一纸拆迁通知书,然后那服装厂就跟外公的老宅一样,说拆就拆了,只给我们一点点钱意思意思。”梁父听了哑然失笑,不再担心女儿。
梁大大窘,申辩再三。梁思申只埋头看梁大给的项目可行性计划,看着这份不规范的计划书心中暗自计算。
李力今天除了说明,不参与要钱的工作,看到冷场,就微笑道:“梁叔叔梁阿姨,要不我们上去用餐?”
梁思申跟着父母上去,但一直手持可行性计划翻看。到了楼上餐厅,因为是大圆桌,大家坐得比较散,她就靠近爸爸,将心中的疑问说给爸爸听,主要还是计划中她认为的数据不合理处和梁大他们高得不成比例的管理费用支出。梁父欣喜于女儿的快算,点头轻道:“我没算这些,不过我看老大那派头,大约知道他的钱都跑哪儿去了。”
父女俩会心一笑。梁大问:“小七,你学的是管理,我们的计划你看出什么纰漏没有?”
梁思申笑笑:“我语文一半已经还给小学老师,剩下的一半只能勉强看得懂几个数字。我只看岀,你们的计划真是像武打小说里写的四两拨千斤:自有资金那么少,规划却那么大。你们可真有想法。”
梁大听着不是滋味,直接问:“小叔,小七的意思,也是你的意思?小叔,可最近资产增值得厉害,你看,我们操作别墅项目也是四两拨千斤,结果非常好。小叔,你支持支持我。”
梁思申笑道:“让大伯伯指家银行给你,别老缠着我爸,我爸今年的弹性留给我,早在北京就答应我了。”
梁大只得道:“小七别胡闹,我跟小叔谈正经事。”
梁思申嘻嘻一笑,不予理睬,开始跟妈妈说悄悄话。她相信爸爸自有办法对付梁大的厮缠,也相信梁大东方不亮西方亮,从她爸这儿得不到好处,自然能通过大伯伯疏通其他银行贷款,只是手续麻烦点,程序多一些而已,她才不担心,梁大也不会太着急上火。那个李力地头蛇要梁大加盟,还不是看中梁大是棵摇钱树,以梁家在省金融界的根深蒂固,梁大有的是办法。当然,最捷径的是找她爸。
果然,梁大后来再提,梁父只一句“好好吃饭”。梁大是个傲气的,能如此厮缠已经不易,立刻不再提起。于是话题转入其他海阔天空。除了梁思申这半个毛子,其他都是中文底子扎实、见多识广的人,大家今晚聊的是老上海在这几年的变迁,梁思申只能旁听。梁母与李力聊得兴致勃勃,梁父也是,弄得梁大没趣,心说李力这是存心讨好小七的父母。梁思申也感觉到了,于是邀梁大出去现场踏勘那家项目旁的服装厂,看了之后,更坚定了心中的想法。
等两人绕一大圈终于回来,却见车子旁边停了另一辆车子,一个人哈哈笑着走出来,正是李力。
“我知道你们肯定逃来这儿。怎么,梁小姐有兴趣?”
梁思申笑笑:“对你们的项目没兴趣,但是对这块地有兴趣。”
梁大也微笑:“你想虎口夺食,那是不可能的。”
李力却道:“梁小姐如果愿意合作,我们可以更改计划,扩大规模。不过一千万人民币并不……”
梁思申一口打断:“两千万,而且是美元,李先生可以给我什么待遇?绝对控股?”
李力一时无法应答,他现在只能设定梁思申说的两千万美元是真实的,可他又怎可能让梁思申绝对控股。他微笑道:“我回头召开公司高层会议讨论,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建议。”
梁思申给李力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要求梁大送她回去宾馆。李力提出反正倒时差睡不着觉,不如逛逛夜上海,梁思申拒绝了。回来路上,梁思申对梁大道:“大哥,其实你没控制着你们的联盟。”
“资金都是我在控制。”
“可即便是我,都可以说出无数合理办法转移资金,让你无从管起。看到没有,今天他说起想跟我合作的时候,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样子,没你什么事儿,你纯粹是李力的融资工具。”
梁大一时无语,默默开车。好一会儿才道:“这样的合作有什么不好?我不用操心别的,拿我应得的一份。”
“我只是担心。顺风顺水的时候当然互惠互利。但是对于操作难度高,操作周期长的项目,你融资来的那些钱可危险了。别人可以丢卒保车,你呢?”
梁大想了好一会儿,道:“我想想。”但又不死心地问一句:“你的两千万美元?”
“试探李力的。喂,你已经被李力吸引住,我们可是旁观者,三思三思。”
梁大答应,但一颗心却是在利润预期和风险预期之间徘徊。
梁思申见此真是恨煞,恨不得伸手敲破梁大脑袋,强行灌输风险意识。回到宾馆郁闷地一边整理行李箱里的东西,一边跟父母谈起她的发现。她兀自发表高论:“梁大作为梁家第三代,生在父母羽翼下面,从来一帆风顺,他不知道做事之前,最先应该考虑的是留下逃生的后路。他现在没风险意识,将那么重要的资金支配权交在李力手里,万一市道不好呢?李力可以打包走开,他可就害死自己,害死梁家第二代。他不吃苦头不知道后路的重要,我怎么提醒他都没用,他只看到丰厚的利润预期。利润固然重要,可是大灾大难之下能够脱逃那才算真本事,真收获。梁大那个新项目起码需要两年,两年里面会出现什么波折,他真一点不考虑吗……”
梁思申对着大皮箱发表演讲似的说得兴起,一点没留意到爸妈两个的眼光在半空剧烈碰撞,交换着惊异、忧虑和关心。终于梁母打断女儿发言,道:“囡囡,那意思是你吃过苦头知道留后路了?你一点都没跟爸妈讲,你还一直跟我们说你在美国花好朵好的,是不是那年与外公官司之后……”
“没……”梁思申本能地否认,可说出之后才想到自己刚才的长篇大论里面泄露了一些在美国独自生活的艰辛,“其实没太大问题,外公给的钱够我读完大学,但我那时候有些担心万一毕业找不到工作呢?别的同学都有家可以依靠,我却是可能连回家飞机票都得担心。因此我开始学习怎么增值我手头的钱,幸好后来Mr.宋帮我,他帮我做进口。手头钱多了再去炒作钱,心态就完全不一样了,其实也没什么辛苦。”
“可你都没跟爸妈说。”
梁思申忙笑道:“又没多长时间,只有中学最后半年等待官司结果,和大学第一年有些心慌,后来就顺了。再说我的同学们都很好,他们都鼓励我。你们看,只用这么短短时间换取我现在的坚强,不是很合算?”
梁思申越是说得轻松,做父母的听着越是伤心。梁母索性抱住女儿哭泣,惹得梁思申都觉得自己委屈起来。
“爸爸,快劝劝妈,我现在有目共睹的好,没什么可伤心的,这是真的,真话。”
“可是,我们当爸妈的其实更喜欢看到孩子笨笨的……”但梁父很快就看到女儿急得想跳的神情,连忙改口道,“行了,不说这些,我们还是说说笨笨的梁大。囡囡你的心意很好,指出的问题也是相当尖锐,切中要害……”
“又来了,先来几句肯定,再来个但是,改不了的职业病,对女儿不用那么虚伪。”梁母心疼女儿,但又不能责怪女儿不说,只好拿丈夫撒气。
梁父道:“难怪,我们还一直奇怪你跟小宋的友谊能持续那么多年。王太太,我们什么时候上门去谢谢小宋?”
梁思申道:“那当然,Mr.宋是我最好的朋友,但那是我们的友谊,你们可别插手。”
梁思申看手表已是吉恩他们上班的时间,便电话过去询问亦师亦友的吉恩,有那么一家没有负担只有优势的中国大型企业,其国外融资可行不可行。吉恩有兴趣,如果这家企业真如梁思申所言那么简单,那么倒是可以成为打入中国的试水场地。他让梁思申稍等,他立刻考虑需要梁思申具体了解的数据和条规。
梁父梁母对女儿的报答方式非常赞许,也非常支持,纷纷拿出自己的知识献计献策。梁父更是站在政策的高度,想到如东海厂这样的大中型国企引进外资时候需要对上做的工作。做父母的,即便是心中早已红尘滚滚,看透人生不过如此,可对待自己的孩子,总是一厢情愿地希望自己的孩子会是尘世间的一个例外。
梁思申回老家接到吉恩的提示传真,当天便做出一份方案草稿,一份让爸爸拿去办公室传真给吉恩,一份让爸爸传真给宋运辉。但梁父不甘心做一个二传手,发传真之前,一定要宋运辉的秘书找到宋运辉,跟宋运辉通一下话。他没提以前宋运辉对女儿的关照,人家不说,做了也不说,他也不说,做了也不说。这点品格,他可不能落了下风。
宋运辉与梁父时有通话,不过大多是过年过节通个电话问一声好。对于梁父格外的关心,宋运辉心怀诧异,不过很是受梁父关心的启发,对于梁父提出的越过市级银行,直接找到省行签订贷款协议的尝试建议,他很有兴趣一试。宋运辉如今英雄受困于床头金尽,对来自梁思申的境外融资十分欢迎,对来自梁父的省行融资,一样来者不拒,乐于尝试。


12


杨逦拿了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立刻跟着二哥,背上两人所有行李,踏上东去海边的火车。一路之上,她一直担心两件事,一件事是大哥会不会骂她。大哥两只眼睛凶起来的时候,简直如同两口通往地狱的深井;另一件事,是大哥会不会祝贺她高中?妈妈已经不在,她从二哥嘴里了解真相之后才觉得,大哥是如此之重要。
杨逦是忐忑不安地跟在二哥身后出的火车站,难得老实乖觉。原本说好的是到大哥办公室找大哥,但忽然听到二哥喊一声“大哥”,她忙抬头看去,果然见大哥微笑着迎上他们,大哥的微笑随着慢慢接近,而慢慢放大,终于变成大笑。这样温暖的笑容,终于让提了好几天心的杨逦把一颗心“咚”地放下。大哥做得很自然,好像中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拎走了她手里的行李,看着她说老四越来越好看。
杨逦终于坐上大哥的汽车,看着车外大毒日下挥汗如雨的行人,她心中为大哥充满自豪,可她真没脸说出来,她以前错得太多,现在一下改口,她觉得心里别扭。杨巡看得出小妹的尴尬,也没勉强,只是上了车翻来覆去地看录取通知书,一个劲儿欢喜地说:“真好,真好,我们家一个比一个出息,越考学校越好。老二,你请了几天假?过两天我们一起开车送老四上学去,上海,不远。”
杨速支支吾吾道:“大哥,我……我辞职了。”
“什么?”杨巡的神色就跟遭雷劈了一般,死死盯得杨速都不敢抬头,“为什么?你不知道你那单位多牢靠?我们家有一个人做个体户够了,你还凑啥热闹,你以为个体户是闹着玩的?你……我本来还想让你捧着铁饭碗,我家好歹有个后备铁饭碗,我这儿再折腾也不怕,还有你备份着。”
“大哥,你听我讲。”杨速对大哥总是很怵,“我是这么想,老四考上大学不用我照顾了,我实在没脸待在单位里无所事事,看大哥一个人辛苦养活我们一大家。我已经毕业,我也成年了,大哥,让我分担一份辛苦。”
杨巡心中感动,可依然坚持:“不行,家里一定得有一个捧铁饭碗的。这回的风波虽然闹得我坐牢,可我是第一次没太担心,因为知道你每月有铁打的收入,弟妹不会没生活费。你一定得回去,我找人帮你办回去。”
可是杨速心里都是大哥刚出狱时候差点被茶叶蛋黄噎死的一幕,他心疼,说什么都不愿让大哥继续一个人背着全家,而他独自清闲:“大哥,我就是知道你肯定不让我下海,所以我都不肯做停薪留职,直接辞职了事。现在关系已经从人事局转出,没法再回去了。老三明年毕业,不如让老三进国家机关去,他大本出身,坐机关更好。”
杨巡急得恨不得挥拳头,可心里还真只好把捧铁饭碗的希望寄托到老三身上。因为这个老二从来脾气犟,有时还真牛拉不回,经常是他和妈妈一起才能降伏。杨速见大哥不再发话,忙笑道:“老三呢?怎么不来?”
“老三在宋厂长厂里社会实践,花头真多,做小工嘛就做小工,轮到大学生就变成社会实践了。老四,交大啊,连宋厂长听了都说好,还说要请客祝贺。我跟宋厂长约约,后天星期六晚上,我请他。”
杨逦这才期期艾艾地找话说:“只是考个大学而已,又不是什么要紧事,大哥别破费了。”
杨巡笑道:“我跟老三也说了,你们只要好好读书,能读多高就多高,能出国读就出国去,我供着你们。”
杨速道:“现在再加我的一份子,大哥,我们去妈妈墓地说了。”
“很好,很好。”车厢里一时沉默,三兄妹毕竟还是一说到妈妈都是难受。
杨速和杨逦拎着行李跟到杨巡办公室,面面相觑,没想到钱赚那么大的大哥对他们那么大方,置下房子家具给他们,可自己却睡办公室地板。杨巡见此却又笑道:“我一个人买个房子住不方便,不像办公室每天有人打扫。老二既然来了,第一件任务,给我们买套房子吧,以后估计我们一家聚在这儿的机会更多。”
杨逦更是内疚,为自己过去对大哥的态度而惭愧万分。以前她真不懂事,如果不是杨速在她高考后,在她了解分数满怀欣喜之后,将情况说明,她到那时候还憋着一股子劲,想要拿着录取通知书向大哥耀武扬威呢。杨速还说起当年妈妈和大哥一起趁家中经济情况稍有好转,逼他回校读书的事。杨逦现在才知道,妈妈是牺牲了大哥的学业,养活他们三兄妹。她当初还那样对大哥,真是没良心到极点。
但杨巡才与宋运辉一说,宋运辉就让三兄妹收拾收拾,晚上一起吃饭,说是一桌子的老熟人。
杨巡立马掏钱让杨逦买衣服去,那么聪明的妹妹,他炫耀都来不及,绝不能让妹妹白衬衫黑裤子将就了。杨连也早早乘厂车回市,与大哥他们会合,四兄妹整齐体面地去新造三星级宾馆赴宴。寻建祥和妻子抱着孩子也来了,七个人围大圆桌坐下,却见门口走进一男一女,被服务小姐领来他们桌子。男的在这么热天气里竟然穿长袖衬衫系领带,一丝不苟。女的长身玉立,穿烟灰丝绸无袖连衣裙,那设计,那面料,尤其是女子身上项链腰链手表手袋皮鞋的精致华丽,举手投足全是风流,看得杨逦恨不得藏起新买的自以为很漂亮的新衣裙钻进桌底下去。
寻建祥先看见女的,一见就笑了,对妻子道:“原来是梁思申来了,难怪。”他知道宋运辉一向长情,但随即看见旁边的人竟是虞山卿,一张脸顿时阴了下来。虞山卿见到桌上竟有寻建祥,一时也是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
杨巡则是一看到梁思申,就站了起来,两眼跟着梁思申光波闪耀。梁思申见此,冲杨巡摆手打个招呼,便走到寻建祥面前,轻笑道:“大寻,机会来了。以前你带着我欺负虞先生,今天我们人多势众,还加上个小寻宝宝,看虞先生哪儿跑。”
虞山卿忙借机笑道:“原来以前你们是有意找上门去欺负我,我还真败在你俩手下。大寻,以前对不起你,金州的环境让人变质。现在我们都已经出来,听说你做得很好,恭喜你,真替你高兴,你家宝宝真可爱。”虞山卿说着,忙掏出原来准备送给宋引的小熊,交给小寻宝宝,又送出一瓶香水给寻建祥太太,非常客气热络。
寻建祥伸手不打笑面人,又毕竟是时过境迁,只得握了握虞山卿的手,便把他介绍给杨巡去对付。虞山卿对付杨巡,则是职业了许多,他一向风度翩翩,进退有据。梁思申见寻虞会面安然度过,这才放心,刚才宋运辉在电话里交代于她,要她帮忙调剂寻虞关系,她总算不辱使命。
杨巡连忙把弟妹们都介绍给梁思申,语气里满是难得的不自然和满满的骄傲。梁思申一听说杨逦刚考上交大,而且还是理工科,不由“咦”了一声,道:“真了不起。”不由心想,难怪说老子英雄儿好汉,看来基因还是要紧的,杨家一门聪明,杨巡那脑子就不知道有多活。
虞山卿却又特意伸出手去与杨逦握手,笑道:“小校友,很难得遇到。现在高考越来越激烈,女孩子考上理工科更难得,祝贺祝贺。”又不由回头问身边的梁思申:“你在哪个大学上的本科和MBA?”
梁思申报了两个名字出来,虞山卿一听就笑道:“有人生来就是混顶级的,是让人在她面前自惭形秽的。”
宋运辉带着程开颜和宋引一起匆匆赶来,听得桌上欢声笑语,这才放心,将程开颜介绍给虞山卿和梁思申。梁思申这是第一次见到程开颜,一见程开颜肥白脸上有点糊开的蓝紫色的文眉,立刻想到明永乐青花瓷的特征,想到进口苏麻里青的颜色,不由惊愕,这不是她想象中宋太太的形象。宋运辉精细,一眼看清梁思申眼睛聚焦在哪儿,有些恼火,可也无奈。本想今天让程开颜看一眼梁思申的真人,省得她一直疑神疑鬼。但一见到梁思申女人味十足的打扮,一看程开颜见到梁思申之后的全神戒备,估计效果适得其反。
虞山卿与程开颜是老相识,寒暄时候见程开颜警惕地看梁思申,心下了然,笑着打圆场道:“他们混华尔街的女性,平时上班穿得比男人还男人,连酒会都穿工装。梁小姐又是东方人,又是年轻小姐,自然是穿得更加刻板,闲暇时候就怎么好看怎么穿了,这一年几十几百万美元的年薪不好挣啊。”
梁思申这才留意程开颜的情绪,只是耸了耸肩,这等捕风捉影的事儿,她骄傲得不愿解释。但她好喜欢小小的宋引,拖着宋引坐在她身边,却见程开颜立刻贴着猫猫坐下,非常警觉,她这下感觉头大了。那边宋运辉送一只皮包给杨逦,恭贺她考进那么好的大学。杨逦生嫩,看着那么大的厂长不知道怎么称呼,就说“谢谢宋叔叔”,听得一桌子人哄笑,宋运辉也笑。梁思申笑道:“哎哟,我喊了十多年宋老师,可终于有人自甘堕落跟我同辈分了。”
众人再次大笑,虞山卿更是道:“那也得你心甘情愿,否则你这张嘴饶得过谁。”
“没办法,小学还傻着的时候看到大学生辅导员多崇敬啊,后来想改口都不成,只好阳奉阴违勉勉强强地喊Mr.宋,再不肯喊宋老师了。”
众人又笑,杨巡坐在对面更是看得眉开眼笑,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司马昭之心。唯有程开颜认真地道:“可毕竟还是老师,不一样的。”程开颜心说,怎么能不认老师呢,危险啊。
梁思申欲言又止,只微笑地点点头。
虞山卿强忍住笑,扭过脸去不对着宋家夫妇,免得宋运辉尴尬。宋运辉真是无语,可今天杨巡的伶牙俐齿指望不上,杨巡正对着梁思申发花痴。好歹寻建祥见此道:“呀,我们干坐着大笑干什么?点菜,点菜,大家都说一样自己最喜欢吃的菜,小宋说他公款请客。”
服务员小姐正好站在梁思申身边,梁思申洋人脾气,也不知道谦让,转头道:“我要吃油爆虾,猫猫呢?”
“猫猫吃葱油饼。”
杨巡忙道:“上回的扇贝你也喜欢,我就要葱爆扇贝吧。”
杨家其他三位各个心中一声哀叹:大哥啊,一向英明的大哥啊,也不能这样没策略啊。
宋运辉看看杨巡,再看看梁思申,两下一对比,一笑。虞山卿更是一点不客气地拿着垂怜的目光看杨巡,好在杨巡今天不计较。唯有寻建祥一点不客气地冲杨巡笑上了,笑得杨巡终于讪讪地闭嘴。
宋运辉本性严肃,遇到梁思申在场,却是没办法严肃,只得岔开话题,道:“你们两个住一个宾馆倒是方便,明天杨连也到宾馆会合吧,厂里派车来接。呃,你们兄妹该不会都跟着杨巡住办公室吧?”
“前阵子忙得没心思,明天开始让老二买房子,还好办公室大,房间多,大家临时挤挤没问题。”
梁思申心说杨巡这人可真是实干,不像梁大,实力不知有没杨巡强,车子已经换了几遭。“你官司的事真没问题了?有没有赶紧想办法把红帽子摘了?”
杨巡道:“宋厂长帮忙,真没事了。不过红帽子还得戴着,没办法,个体不允许注册这么大规模的公司。”
梁思申关切地道:“合资的行不行?我可以提供身份给你,听说外资获得的政策优惠很多。”
杨巡眼睛一亮,道:“我去问问。”
宋运辉一笑:“早已经替你考虑过,不行,外资暂时不能进入商业领域。”
梁思申笑道:“好,小杨可以心理平衡了,外资和你个体一样受歧视呢。杨逦妹妹,介意不介意离开哥哥们几天,陪我在宾馆住几天好不好?我一个人人生地不熟,有些害怕,你千万帮我个忙。”
杨逦当然喜欢。杨巡和宋运辉都是心想,梁思申这人独自美国都敢闯,还有什么害怕的?借口。杨巡心里欢喜,估计梁思申大约是看着杨逦一个女孩子家住办公室不方便,不显山不露水地帮一个忙。宋运辉则是体会到了梁思申的良苦用心,梁思申这么一下就打消了程开颜的担忧,否则,知道她一个人住宾馆一个房间,程开颜的担心还不百上加斤?他不由心下叹息,无奈地看了一眼身边浑身紧张的程开颜。
可程开颜并不因此放心,因为她听到一个重大动向,她都被丈夫严格管束着不让去东海厂参观呢,为什么丈夫却肯派专车接梁思申去东海厂?这等特殊待遇,背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
寻妻因宋大厂长在座,难免拘束,但寻妻以女人的敏锐直觉,明显感觉岀宋运辉对梁思申的关切。她看看黑瘦精干的厂长,再看看美丽风情,却不是花瓶的梁思申,心说难怪今晚程开颜坐立不安。
虞山卿与宋运辉说起正事,梁思申听杨巡说如何挫败萧然阴谋,而今电器建材市场如何兴旺。寻建祥听杨巡说得天花乱坠,不时与妻子窃笑。杨家三兄妹也各自有话。唯有程开颜与整桌的人都说不上话,以往杨巡还会照顾到她,但今天杨巡自顾不暇,眼睛里只有梁思申。程开颜在万众之中深感寂寞,心中愈发忧虑,她决定最迟明天,一定要问爸爸讨教解决之道。
饭后,杨逦跟梁思申上去,彻底为梁思申的随身用品倾倒。小姑娘还是第一次知道,女人可以如此宝贝自己。


13


梁思申一早收拾停当,走到大堂等候东海厂的车子来接。宋运辉昨晚说的是七点半,她提前了十分钟下来,以便悠闲地把挂了块硕大塑料门牌的钥匙寄存到总台。没想到,楼下除了东海厂的司机,其他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虞山卿也早已衣衫笔挺拎着个大包等在楼下,杨巡正与他说话,而杨连则是只有旁听的份儿。这些人看到穿着中规中矩白衬衫藏青西裤的梁思申,都是一愣,随即会意而笑,都想起虞山卿昨晚的解释了。
梁思申打个招呼,去总台办理手续,却不料长长总台前面人山人海,都是要求入住的。总台的小姐一边客气解释暂时没房,一边熟练收起梁思申的钥匙牌。梁思申忍不住问总台小姐:“昨晚全住满了?”
小姐忙得披头散发却还能优待外宾:“是啊,除了四间豪华套房,全都住满了,这几位客人得等今天退房的房间做出来后才能入住。”
“是不是有旅行团或者会议?”
“没呢,天天都这样。你们是外宾,又是东海厂订房,才优先照顾。”
“天哪,恭喜发财,奖金多多。”梁思申差点翻了白眼,如此高的开房率,简直是奇迹。这时候杨逦才吃饱饱地下来,两眼雪亮,恨不得立刻左右没有旁人,她可以叽叽呱呱畅谈第一次吃自助餐的感受。
虞山卿笑问梁思申:“你们在美国上班就这打扮?我还真有听说没见过。”
梁思申笑道:“不,在美国全套,马甲、西装、小领结,一件不少。”她随即便转头跟杨巡道:“小杨,这儿宾馆竟然几乎全部住满,你听说市内还有没有其他宾馆开建?这生意太一本万利了。你官司结束,何不考虑上个宾馆?”
虞山卿又抢着道:“做投资的人还真能发现问题。”
杨巡瞥了虞山卿一眼,但还是等虞山卿说完,才道:“我打听过,投资不小。光是每个房间的平均装修费就要十万,很多东西需要全套进口。”杨巡拿手指半空画一圈:“这样的投资我拿不出,我倒是建议过宋厂长来市里开个接待宾馆,不过宋厂长说他不愿背太多非主业包袱。”
梁思申笑道:“大投入意味着高门槛,高门槛意味着高收益。咦,Mr.宋的车子怎么还不来?”
杨巡一指门外,道:“这不来了吗?有什么厂长就有什么手下,不会早一分,不会晚一秒。”杨巡跟出去专门给梁思申拉门:“晚上再一起吃饭?我知道一家油爆虾做得最好的饭店。”
梁思申婉言谢绝,车子一开,虞山卿笑道:“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是什么感觉?”
梁思申笑道:“前辈珠玉在前,岂敢班门弄斧。”笑语着,她便取出一份手稿,交给虞山卿:“你看看,这样的想法离你的构思还差多远?Mr.宋会不会接受这样的构思?”
虞山卿接了就看,没二话。梁思申心想,这人自命风流,做起事来却是个能干正经的。
两人且走且议,一直到工厂,直把前面的司机郁闷死,没一句听懂,没一句插得上话。可正因如此,司机反而对两人无比崇敬,觉得这两人肯定是有本事的。
两人到了厂里,宋运辉分别亲自介绍了之后,便把他们交给相关人士接待。如今又是恢复过去外商人来人往的热闹,众人已有接待套路。不过宋运辉对虞山卿放心,对嫩生生的梁思申却是不敢大意,介绍之后,坐在一边看梁思申举重若轻地说明议题,简介思路之后,才微笑地看看梁思申今天严谨得刻板的打扮,留下自己的得力秘书方才离去。
被宋运辉留下的秘书从厂长这些举动中,立马体会岀其中的重视。而且看出,厂长除了重视这个议案,更重视眼前这个一本正经的女孩子,这不能不让秘书浮想联翩。
梁思申哪里知道这些细微曲折,她的年轻骄狂令她以为所有优待都是应得的。她开始与在座的认真讨论一个个数据的生成和来由,因为不是同一套会计系统,因此每一个数据的取得都需问清来龙去脉,以免牛头不对马嘴,获取错误信息。因此,大量时间花在核对脉络之上。梁思申原本以为这是很简单的事,半天就可以完成,下午她便可以回去宾馆整理数据,做出初步报告,晚上传真给吉恩,没想到,却卡在基本问题上面。
财务处的人原本抱着对“外来和尚会念经”这句话的怀疑,不过是因为厂长亲自开场,才稍有重视。最先有些烦梁思申的细致,但后来却慢慢被梁思申一追到底的认真工作态度所折服。可梁思申中文说得还行,写的时候却不得不时时请教旁人,怕岀差错,这就成了大家轻松取笑的亮点。梁思申也无所谓,解释说自己先简体后繁体弄得邯郸学步,整岀个黄皮白肉的香蕉样,反而不会写中文了。她的轻松态度感染了大家,大家都乐于真心配合。
宋运辉下午开场时又到窗口看了看,听赶紧走出来的秘书大致汇报情况后,便不再牵挂,相信梁思申自己做得好。倒是挺诧异,原来她一边读书一边还真是像模像样地在工作着。听秘书汇报,看来不像新手上路。
等忙了一天,夏日的天色都已暗淡下来的时候,宋运辉从二期现场回来,经过会议室,看到虞山卿占用的那个会议室已经熄灯,而梁思申占用的会议室灯火通明。他站在暗处,透过窗户凝视,见里面他的钢铁部下经过一天忙碌都已东倒西歪,唯有梁思申一人腰板笔挺,梳在脑后的发髻一丝不乱,姿态依然优雅如天鹅。那样子的认真,令梁思申全身如同散发熠熠光泽,就如她脖子上那串珍珠项链的华美。这一刻,宋运辉终于觉得梁思申很美丽,不,是魅力非凡,她已不再是个单纯活泼尖锐明敏的小妹妹。他不由驻足。
但有人嬉笑打骂着上楼的声音惊醒了宋运辉,他忙从会议室窗口走开,回到自己办公室。坐到办公桌边,分明感觉到自己的一颗心跳得如刚做贼逃回。他愣住了:天,他想哪儿去了!
直到传来敲门声,他才回过神来,不得不干咳一声,再开腔让门口人进来。秘书进来说看到这边灯亮,问他有没有什么安排。宋运辉问会议室的讨论还要到什么时候,不如明天继续,秘书领命出去,但宋运辉也跟了过去。他问财务科副科长谈得如何,财务科副科长问有这么几个内容,不知道该不该透露给外商。
宋运辉没回答,看向梁思申。梁思申立刻道:“不如这样,这几项内容你们整理一下,告诉我大致概念,让我心里有个数,但我不写入报告,宋老师,相信我,我不会做双面间谍。”
宋运辉看到梁思申真诚闪亮的大眼睛看着他,一时不敢对视,扭过脸去,又看向财务科副科长递给他的几项内容,却是干脆地道:“小梁,工作归工作,立场一定不要模糊。今天的会议就到此结束吧,明天继续。”
梁思申有些失望,她确实模糊了立场,将立场明显偏向宋老师,可没想到宋老师不领情,但宋老师也没错,工作归工作,做领导的人都是那样,没感情可言。就跟她爸一样,工作时候连爷爷都别想插手。她略带沮丧地“噢”了一声,垂眼收拾一下资料,却还是认真地拿出刚才她的记录,交给宋运辉秘书:“这些是我们今天讨论得出的专有名词中英文对照,请你拿去打印并复印,明天会议上可以参考。即便……以后也可以用得上。宋老师,请给我半个小时,我想就今天的会议和昨晚与虞先生的讨论,有几点想法需要和你交流。”
“啊,好,我送你回城,边走边说。”又回头对秘书道,“这份英汉对照找谁连夜做一下,你拿纸笔跟车记录。”
梁思申本想说,最好是私人对话,但忽然想到国内的国情与国外又有不同,便是释然。她从小听多妈妈对爸爸的“教导”。妈妈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总叮嘱爸爸作为一个年轻干部,最不能在男女关系上犯错误,哪怕是被谁捕风捉影了也不行。宋老师如此年轻,又身居高位,还没有爸爸那样坚实的身份背景,自然行事必须步步为营,不敢行差踏错。一念至此,当下遵循宋运辉“工作归工作”的基调,起身微笑道:“为安全起见,宋老师最好请个司机师傅开车。我的中文并不过关,可能需要宋老师配合思考。”
宋运辉看一眼秘书,秘书便领命而去。梁思申拉大距离,以工作时候常用礼数,请宋运辉先行,自己则是一一感谢了在场诸位一天的配合,才跟岀门去。宋运辉看在眼里,无比欣赏。
两人走到楼下,等候司机,虽启动了车子,都没进去的意思。夏天的夜晚还是热烘烘的,绿化很好的厂区里蚊子逼人。宋运辉想说些轻松的,却一时张不开嘴,不知道说什么。反而是梁思申微笑地问:“虞先生先走了吗?”
“噢,他中饭后就走了,不过他去趟北京,很快再过来。他的工作作风倒是一点没变,节奏总是把握得非常好,有生活有工作,两全其美。再忙的时候也不忘姿态。”宋运辉说到后来,忽然感觉味道不对,他这是想说明什么?
梁思申笑道:“那是应该的,做人应该有姿态,说白了,死也要死得有模有样。”
宋运辉笑了一声,但忽然想到多年以前,虞山卿有意刺激他的话,那是刘启明说的,说他姿态不美。那么多年过去,其实他一直耿耿于怀,也以此严谨要求自己,但今天看到梁思申一天会议下来依旧珍珠般的美好姿态,他终于看到距离。以前,说到底还是不肯承认的,可今天面对比他小很多的梁思申,他没有理由可寻,差距就是差距。他昨晚还笑话杨巡,其实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幸好秘书跟来,笑道:“厂长,我已经跟您家去了电话,说有工作不能回家吃饭。外面热,车里坐吧。他们都真佩服梁小姐,一天下来,穿着长袖子,硬是不挽起一下。虞先生也是,虞先生还下了工地。”
梁思申笑道:“这是我的职业要求之一,我坐前面。”
宋运辉微笑,却坐到驾驶座后面的位置,与梁思申形成对角。坐进车子就道:“小梁,有什么议题,我们抓紧。”
“好,我需要了解一下高层管理的态度,问题有五……”
秘书立刻摊开纸笔,掏出小手电挂车椅背后,认真记录。司机赶着过来,见此什么都不说,一声不吭把车开岀去。唯有宋运辉觉得这样很好,他喜欢这样的环境,喜欢这样的团结紧张,又严肃活泼。因为刚才有关姿态的问题想了一下,他唯有投入到得心应手的工作当中,才觉得心境自由,收放自如。
梁思申问完所有问题,由衷地道:“宋老师,我一如既往地佩服你,从那时候辅导员始,你总能最言简意赅说明问题。”
宋运辉听了一笑,伸手熄灭一直晃在他面前的手电:“我本来想表扬你的,可被你一说,我没法再开口,否则成互相吹捧。”他在黑暗中看着梁思申年轻光洁的侧面,微叹道,“可惜,你这样的人才,不肯回国。”
“对不起,我在美国找到了我存在的价值。”
“喂,对,不能放弃对事业的追求,不能放低对自己的要求。一个人,工作着才是最美丽的。”
梁思申不由骇笑:“宋老师,你是彻头彻尾的工作狂,跟我的老板吉恩一样。可是对我来说,不!套用你的话,工作归工作。我最多只能做到跟虞先生一样,掌握好工作节奏,工作生活两不误。”
宋运辉听了也笑,对秘书道:“现在的年轻人会生活。”
到宾馆下车,却看到杨巡大步迎上来。宋运辉心头不快,但就此止步,等杨巡出来,他微笑道:“小杨,你在正好,我还有些事,你陪小梁吃个晚饭。”
梁思申大吃一惊,回头看向宋运辉。宋运辉仿佛是看到梁思申眼里的失望,心头如被什么揪了一下似的,但还是立刻硬下心肠,毅然决然地离开。看着他的车子离去,梁思申才摇摇头,想了想,又摇摇头和莫名其妙的杨巡一起走进大堂。杨巡看玉人如此,不由问一句:“不愉快?”
梁思申其实又累又困惑此时不想见杨巡:“工作就是工作,没什么愉快不愉快的,只是……宋老师活得太艰苦了。”
“是啊,他们厂里人都说宋厂长是拼命三郎,有人被宋厂长砸下的工作逼疯了,各个在后面跺脚骂,可都还真心佩服他。你今天工作上一接触,知道辛苦了吧?”
“不是,不全是。咦,杨逦妹妹呢?”梁思申不愿跟杨巡背后议论宋运辉,说宋运辉最逼的还是他自己,逼得他自己六亲不认,这话怎么能说给杨巡听。
“我让两个弟弟带杨逦唱卡拉OK去了。你看上去很累,都说跟宋厂长做事是奔命,要不我等会儿送饭菜上去?”
梁思申摇摇头:“你在西餐厅等我,好吗?我一会儿下来。”
“好。不过这儿西餐厅的牛排能砸死人,别说我没警告你啊,他们都说得带着牙医来这儿吃牛排。”
梁思申被杨巡略带夸张的表情引得一笑,看看手表:“二十分钟。”便进去电梯。因着刚才宋运辉的忽然踩刹车,她不免想到多年后第一次重逢宋运辉的匆忙,昨晚宋太太的敌意,她不由联系Mr.宋,做人如此刻薄,值得吗?她不,她需要生活,她与杨巡进西餐厅后旁若无人地要了扎啤,不等菜上来,先喝了一口,冰凉感觉顺喉咙而下,顿时一阵舒爽,不愿看着杨巡欲言又止的表情,便直接问:“小杨你请说,你什么事找我?”
杨巡已经吃过晚饭,也是一扎啤酒在手,他心里想的只是想看看梁思申,但知道这么说出来肯定会出事,他无论如何都得说些别的:“你早上说的门槛,我很有兴趣。一天跑了几个地方,规划局、建设局、旅游局,还有工商局,问下来,果然很多人存了造两星级宾馆的心思。另外纺织局和二轻局申报造三星,外事办准备把原来的旧宾馆改造成三星。谁都看得见肥肉,谁都想吃,唯独没有打算造四星的。”
梁思申并无吃惊:“你准备跨四星门槛?不过那么大投资,可不能想当然,需要事先计划好了。我有个堂哥正好有份并不算是太好的可行性计划,但还算是系统,基本上把需要考虑的项目都考虑进去了,你需不需要参考?”
“需要,我也觉得不能拍脑袋,我想就造价再跟别人商量商量。”
“好,借用你的大哥大,你帮我拨个号码。”梁思申报岀梁大的电话号码。杨巡一边拨一边吃惊,不清楚这意味着梁思申记忆好,还是她对堂哥的电话熟悉。
但梁思申满脑子都是东海厂的数据和宋运辉的态度,即便是冲了个澡,也没法把自己放松下来,杨巡也看出梁思申不能专心,就没深入说出自己的想法,转而说些市场里发生的趣事。那些市井趣事,梁思申从没听说过,只觉匪夷所思,这才听得展颜而笑。简单饭后,她便上去整理今天的会议资料,对杨巡说了抱歉。但杨巡已经满足了,他今天终于逗笑梁思申,看到她开心的笑,他满心都是酥的。
梁思申那是真的上去工作,可坐下没多久就接到一个电话,那电话对方一声不发,立刻挂了。再过会儿又是一个电话,依然在她又是中文又是英文的招呼后没有声音,她正要挂下,忽然听得里面发声,连忙挽救都快敲向机座的话筒。等她急忙将话筒放到耳边,只听那端有女声在问:“……宋厂长呢?你让他听电话。”
梁思申一愣,忽然想到对方是宋太太程开颜,立即又想到这可怜的女人弄不好拿电话跟踪她丈夫吧。她作为无辜的假想敌,只得无奈地道:“宋老师下班把我送到宾馆就走了,如果师母有要紧事,建议另外设法寻找。”
可是程开颜正因为梁思申而坐立不安着,既不敢挂丈夫的大哥大询问踪迹,又担心电话那端或许她丈夫在场,她一放下电话正好方便他们从容行事,谁知道杨逦今晚在不在场。她又不好问太多,一味持着电话沉默。
梁思申被程开颜的沉默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对方还听着电话不,对方倒是说“在”,可就是没事找事不挂电话。她想半天索性直言:“师母该不是在怀疑我和宋老师?……你不回答没关系,不管你回不回答,我都得说出来让你安心。我现在居留美国,以后还是居留美国,目前还不想回国,因此不会在国内寻找恋人,我很现实。”
“可是他竟……他竟然让你进去管理严格的东海厂。”
“噢,你可能误会了。我在美国的金融系统工作,到目前为止,在那种地方工作的华裔不多,宋老师的东海厂扩建需要资金,估计想引进外资又找不到别人询问,前几个月瞎猫撞死耗子,以为我学工商管理总能懂一些,没想到我正好在金融系统兼工,还真帮上忙了。宋老师看到我委托虞先生带给的案例资料很有兴趣,我也很愿意为祖国建设引进外资做点儿贡献,就一拍即合,我趁回国度假收集一些东海厂的资料带回美国,替东海厂吆喝去,就这么简单。”
程开颜听得似懂非懂,却也找不到漏洞,只得问:“可是为什么你们那么早认识,交情能一直保持到现在呢?”
“这是个好问题,我跟好几个同学一直保持着联络,或许宋老师也与好几个学生保持着联络?”
“没有,他只跟你联络。还有,我请问你,如果你吆喝成功,会不会以后经常回国,来东海厂?”
“我不知道,我只是个小卒子。”
程开颜因这个答案益发担忧,随即向她爸爸汇报,该如何斩断梁思申再来东海厂的理由。梁思申只觉得莫名其妙,宋太太怎么这等荒唐?可再莫名其妙,她依然得工作,即便杨逦回来也没停止,完了收拾资料下去,到商务中心发出,这才回去房间,拉上窗帘。
但她不知道,有个人去而复返,坐在车里一支一支地吸着烟,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一直到那扇窗户的窗帘拉上,宋运辉的双眼才停止激动的搜寻,闭上眼睛,却精准地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盒里。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是饿着肚子回到家门口,却过家门而不入,一个转弯又赶半小时的路,加一次油回到宾馆。他满心想将梁思申叫岀来,随便找个借口单独谈话,他有的是话题,可是他最终没走出车门。
晚上十一点,小姑娘终于睡觉了。她真是个聪明实干的好女孩,应该早早休息,明天还有一整天的会议等着她呢。宋运辉怜惜地想着,却没想到自己也要睡觉,也要早起,明天有更多工作要面对。他怜惜着梁思申,他却满心甜美,流淌不息抑制不住的甜美,他一个人在寂静的车厢里笑,回想着与小姑娘认识的点点滴滴,想到两人由来已久的对世界认识的交流,对彼此知识范畴的促进提高,呵,原来,两人一直心意相通着。
认清这一点,宋运辉满意地驾车而回,不需要空调,也不需要磁带播放音乐,降下车窗,腥热的夜风都透着甜润。宋运辉忽然感觉天温柔得如黑丝绒一般,星俏皮得如同梁思申的眼睛,而家中小院盛放的茉莉花香,以及草虫鸣叫,都似是梁思申衣带搅动的风,那么清新,那么甜美。
他以前夜归时候怎么从来不知?
是,他爱,他在爱。
他此时已经不再为真相而惊慌失措,他此时开始享受那种美好。当然他也知道,他不能有所作为。那种无法作为的感觉是苦的,可他此时却也愿意享受这带着香中带甜的苦,因为这种苦让他感知味蕾的苏醒,进而感知小院里的花香虫语是私语缠绵,感知被垂下的丝瓜撞击一下是有趣的钝性碰撞,感知碗莲缸里金鱼尾巴扫岀的涟漪如流波漱玉。他进而联想到咖啡,他不厌其烦地半夜泡一杯不合时宜的咖啡,站在小院里细细地品。
这咖啡是别人送来的,放了多日,早已板结,可宋运辉今夜喜欢这咖啡的味道。以往一到晚饭后,他总是拒绝所有影响睡眠的饮料,比如茶,比如咖啡,他严谨得刻板,因为他不愿意不良睡眠影响第二天的工作。而今夜,他心甘情愿地堕落。
他喝完咖啡,回到书房的地铺,他已经打地铺好多日子。没料到,他并没被咖啡影响,他睡得很好,很放松,连梦都没有。第二天按时醒来,也没流连床榻的痛苦,浑身都是活力。
他愉快地下厨切葱花,打鸡蛋,拌面粉,为一家人摊鸡蛋饼,不厌其烦。看到程开颜睡眼惺忪一头乱发地下来,他也能视而不见。等全家人都起床下楼的时候,他正对着面前一桌子的杰作高兴,蛋饼、肉粥、牛奶,唯有他的是牛奶加了咖啡,他还在桌子中间插了一朵院子里刚剪下的月季。
众人都好奇问他今天是什么日子,可他笑而不言。程开颜却是越发惊心,毫不犹豫地否定昨晚与梁思申的谈话,事情看来非常严重。
而杨巡则是睡不着觉,起来三四次,冲了三四次不算凉的凉水澡,还是浑身燥热。眼看两个弟弟睡得那么好,他倒也不羡慕,索性不睡了,爬到办公大楼的天台上晒月亮吹冷风。还好蚊子没功力飞那么高,下半夜的天台也已经凉快,他反而靠着阴凉的水箱睡着了。
当然,一大早,城市最早的阳光也晒到他屁股上,他下来洗漱一下,也不顾两个弟弟的侧目,赶去宾馆陪梁思申吃早饭。他到的时候,餐厅都还没开门,他硬是等了会儿才进去,还看了好一会儿服务员摆台。
梁思申却是有点辛苦地被饭店的morning call叫醒,先去商务中心拿了吉恩的传真,一路看着传真去餐厅,却不想被人从后面追上,拦住。她看去,眼前竟是有些憔悴的李力。李力微笑看着她,温柔地说:“梁凡半夜让我帮忙发一份传真给你。我开一夜的车,总算赶在传真前把原件送到,算是不辱使命。”
梁思申诧异地看着李力,惊讶得失声,好久才道:“谢谢,谢谢,不敢当,我请你吃早餐。”
李力疲倦地闭了下眼睛:“我好像更需要休息。可总台没房间给我。”
梁思申忽然感觉李力那种头发微乱的倦态非常性感,一颗心顿时乱了半拍:“啊……先吃早餐,若还没房间……如果不介意……嗯,有时间,请跟我去上班,我请他们安排招待所。”
“好。”李力也是密切注视着梁思申的眼神,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特殊的内容,因此李力尝试着伸出手去,托住梁思申的臂弯,但被梁思申避开了。李力一笑,没再尝试,跟上梁思申一起走进餐厅。这对俊男靓女的同时出现,把热络了一晚上、苦等到早上的杨巡惊呆了。
杨巡仿佛至此才能明白,原来梁思申还有其他的社交圈,梁思申这样的美女应该早有别人追求,别人也不是瞎眼。梁思申让李力把原件交给杨巡。杨巡心中很想拒绝,可不愿做得那么没派,只好收着,心里想着出门就撕了它。
李力根本不把杨巡放到心上,他只是很大方地跟梁思申道:“你尽管看传真,别耽误你工作。”
梁思申虽然答应,但没继续用功,等会儿车上反正多的是时间。正好杨逦也取了早餐来,梁思申一看,兄妹俩面前的盘子都是堆得山尖儿似的,而她和李力面前的盘子则是简单得多,她的是两片面包,一只煎蛋,几片水果,一杯豆浆。至于吃相,不提。她还留意杨逦看到李力的时候羞答答的,眼皮想抬不抬,说话则是跟蚊子叫似的。
李力本来没吭声,但吃到一半忽然问一句:“你反对梁凡跟我合作?”见梁思申点头肯定,又追问一句:“为什么?”
“梁大连这都跟你说,究竟是你太精,还是他太傻?可见这不是平等合作。”
李力微笑:“我喜欢势均力敌的对话,我也把你的话当作对我的赞美。不过你有没有考虑过,当我拿下如此稀缺地段的地皮时候,有多少人捧着钱来找我?可见我也是有相当优势的。”
梁思申一笑,李力虽然说得婉转,可言下之意很明白,给梁大面子才选择跟梁大合作。梁思申有些强词夺理地道:“既然如此热门,不如拿下地块,直接转手,投资少,见效快,效果好。”
李力不以为然地反驳:“对于一个热爱建筑的人而言,有什么比在中心地段竖起一件自己的作品更有吸引力的?任何丰碑,都不如一件百年作品。”
杨逦一听倾倒。杨巡心说这个李力聪明面孔笨肚肠,不想却听梁思申真心实意地应了声:“有理。”杨巡愣了一下,直觉地认为梁思申这是客气,给人面子,但他却把李力的这句话记住了。
李力却是眉飞色舞地道:“看着理想变为蓝图,蓝图变为现实,那过程中的享受,无可比拟。”
“是。”梁思申依然赞同。
“好,既然我说服了你,你得帮我说服梁凡,不然梁凡这两天老拿我当不良小人。”
梁思申笑道:“不,我承认你的理想主义,但这不是职业精神。”梁思申自我感觉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她觉得李力即使有理想,可理想在他那个项目中也不会占太大比重。“啊,对了,想请教你,最近什么书好看:我这回带些回去。”
李力便也不再提上海的事,想了想,道:“刚岀的一本余秋雨的《文化苦旅》,你一定喜欢。等下我去书店看看,如果没有,把我的一本给你,还有前两年台湾人三毛写的系列……”
梁思申笑道:“三毛的早看了,没那么夸张吧,好些地方我也去过。还有,港台的我接触得多,不用推荐了。”
李力无奈地道:“要我怎么说?你干脆到我书柜里自己去翻吧,我自认几乎把福州路的好书都淘来了。”
“真的?那以后你搬去别墅,我岂不是可以近水楼台?”
这样的话题,杨巡一句都没法插嘴,杨逦也还嫩着,应付高考都来不及,这方面的事知道得少,杨家一家大约只有杨连此时有份说话,可惜不在,杨巡好生灰心。李力却是应付自如:“好多书我还来不及看,便宜你,有些可是书店也未必找得全的稀缺货色。”
“非常好。”梁思申很喜欢。可惜时间不允许,她没法多说,匆匆吃完算数。而李力却因魅力而早早获得总台小姐让他插队拿到的房间,终于没跟去东海。杨巡很是失意,连杨逦都看得出来。梁思申当没看到,匆匆踏上东海厂来接她的车子,告别杨家兄妹离去。
至此,杨巡基本上弄清李力这个人的身份,高干子弟,他妈的又是高干子弟,他这辈子接二连三吃瘪在高干子弟手里。但杨巡也苦笑着安慰自己,从东北时候被人打得无招架之功,到如今跟萧然可以有来有往,谁知道跟那李力未来有何交集。他捏着手里李力给的可行性报告,却也不会小心眼儿地撕了,回头先看清楚了再说,知己知彼。
梁思申的心情就跟清早的太阳一样亮堂。令她更高兴的事,宋运辉今天心情也很好,对她没再如昨天那么避嫌,而是温和地待他,却有求必应。工作更因昨天的磨合,今天效率大增。梁思申一天来的心情都很好。到下午四点的时候,早早结束了工作。
但她还是小心了一下,问秘书可不可以这时候找宋厂长汇报一下。她现在觉得宋运辉有些可怕,领导样子太足。秘书候着宋运辉的忙碌告一段落,引着梁思申进厂长办公室。宋运辉见到她,就示意秘书出去,和气地问她:“两天下来,有什么想法?”
梁思申道:“就目前来看,不算是即期赢利资产,不过是可以预期的优质资产,但我目前掌握的只是财务数据,有关工厂发展前景,我需要就项目发展规划,回去寻找专家评估,因此项目发展规划的二期,希望能给我一份英语资料。项目发展的三期预计,我主要是听取虞先生的意见,应该只能作为参考,不能作为有效资料对待。还有,我希望有一份市场预期,这可能超出合理要求范围。”
宋运辉微笑听取,一边在纸上用铅笔择要记录。等梁思申说完,才道:“二期的英语资料,一星期内给你。三期的预期,也是一星期内给你。市场预期……我这儿有份年初制订的年度计划,你先拿去看看。目前销售工作基本符合计划,未来两三年的市场,我可以给你做个展望,也是一个星期。然后,我需要对你提要求。”
梁思申犹豫了一下,爽直地道:“Mr.宋,虽然我们是在严肃地谈工作,可是……你太严肃了,让人害怕。”
宋运辉听了忙笑道:“好,好,我改。”不错,他心里头到底还是有些紧张的,不免形之于色。“我的要求不高,有来有往,希望你随时跟我联络,告知进展。”
“会的,我可能还会做内奸。”梁思申这才觉得这屋里的气氛一下松弛下来,“还有,我明天准备走了……”
宋运辉一下怅然若失,脱口而出:“昨晚有事走得匆忙,今晚单独请你吃饭,赔礼道歉,你想吃什么?”
“海鲜,特色海鲜。可现在,让我参观工厂好吗?上回来看的是没投产的。”但说出话来,她不由想到昨晚程开颜电话里的担心了。
“好,先跟我来看个总体。”宋运辉带梁思申走到地图前,两手比画着道,“你看,这个半岛,我们现在才占着这么一小块,二期结束,是这么一块。我的理想是,吃下整个半岛,到窗口看看。”两人来到窗前,宋运辉指点着告诉梁思申,这儿做什么,那儿做什么,然后才叫人来,扔一顶安全帽给她,要人带她去主车间。
纵横交错的钢铁丛林看得梁思申钦佩不已,又听陪同人员说,宋厂长对主要设备了如指掌,她现在虽然觉得宋运辉有些生分,有些严肃得可怕,可敬佩之心依然油然升起。也觉得自己前面有些太自以为是了,她没看到,数据背后,是那样一个钢铁城市,而这才是运作中的一期,和建设中的二期呢。
她一直要求看到码头才回,一切,已非她上回来时可比。她本来已经有些勉勉强强才叫他一声宋老师,叫出来的时候更多揶揄,而已经习惯喊Mr.宋。一圈儿看下来,她又有叫回宋老师的冲动,小时候发誓追赶宋老师的宏愿看上去又提高了难度。
“非常壮观,真令人激动。尤其是想到负责的人是宋老师,啊,我真自豪。我回去一定好好努力,一定要促进三期尽早上马。我也要做壮观的一分子,这真是人一辈子最好的丰碑……”
时间已经下班了有一会儿,宋运辉和梁思申一起下楼去。听着梁思申有些孩子气的激动,宋运辉心里高兴,一径宽容地笑着,一边不断与路过的同事招呼。他已经想明白,他不愿因为自己复杂的身份伤害到梁思申,她是那么的美好,但是他要让她高兴,竭尽全力地满足她。而他,只要旁观她的幸福,他想,他应该满足了。
他亲自驾车,载着梁思申往外走,一边信口报岀哪家饭店有哪些特色,让梁思申挑选。两人轻松议论着,汽车驶岀大门。夕阳虽然当头照进车窗,可宋运辉并不觉得难受,反而觉得夕阳这暖暖的色调很令人沉醉。但忽然身边的人连声惊叫:“停——停,停……”一只手也急急搭了上来,正好搭在宋运辉手上。宋运辉不由紧急踩下刹车,但自觉将手拿开,不愿亵渎。他这才看到,路边停着一辆黑色不知什么车,应该是挺不错的车,而一个年轻高挑男子正大步向他们的车子走来。
这个人,不认识。宋运辉直觉到了什么,心头一紧。这时候梁思申已经按下车窗伸出头去。
“你来这儿有事?”
“找你,门卫说你还没出来,我想总等得到。”
“你一直这么等着?”
“是啊,我相信只要你出来,肯定看得到我。这位……”两人对话着,李力终于走近。宋运辉看到,是个儒雅帅气的男子,不会比他小多少。
“宋老师,是我小学时候的辅导员,现在是东海厂的厂长。”梁思申又探回头,对宋运辉有些尴尬地介绍,“这位叫李力,我大堂哥的合伙人,昨晚连夜给我送份资料来。”
宋运辉力持温和地道:“请他一起去吃饭吧。”
梁思申将话传过去,李力立刻答应,但是站着不动。宋运辉当下领悟,坚忍着用最平和的声调对梁思申道:“去吧,上他的车去,我在前面带路。”
梁思申却没犹豫,对外面的李力道:“你跟我们车子后面,宋老师带我吃海鲜去。”可是一想到程开颜昨晚的电话,一只手不由得放到车门上。她并不想给自己给Mr.宋平添麻烦。
宋运辉稍有欣慰,但还是坚持道:“天开始暗下来,他人生地不熟,万一跟错就糟了。你这两天好歹有些熟悉,帮他在旁边指点指点,去吧。”
梁思申听这么说,笑说着“两个臭皮匠”,忙一身轻松开车门下去。宋运辉看到那个李力满面笑容地俯身跟他打了个招呼,致谢的意思,然后两个年轻人披挂一身绚烂夕阳走向另一辆车。那边,李力绅士地抢前一步给梁思申打开车门,而梁思申的脚步是轻快的,宋运辉看着心如刀割。
原以为打算旁观梁思申的幸福,可是眼看到她的欢笑,他却如此心痛。他忍着痛将车开岀去,只觉一转一个脚印,一个脚印一滴血。就像他给宋引讲故事时讲到的小美人鱼,他也是化尾为足,忍着钻心的刺痛,旁观爱人的幸福。
然而,还不仅仅是旁观,他还在菜桌上做了一回长辈。好在他电话众多,他终于找个合适的电话,找借口离开。离开的时候还拍拍李力的肩膀,收获李力感激的笑容。
宋运辉继续死忍,忍着将车开岀一段,这才停下,泛岀一脸辛酸。旁观,哪儿那么容易?
而在宋运辉离开后,梁思申掰起指头回忆,长辈一样的宋运辉究竟应该多少年纪。说出来,别说是李力,她自己都不信,宋老师竟然这么年轻。她禁不住圆睁双目,一连串的“天哪”。李力这时候一声“嘿,你别动”,掏出一支自动铅笔一本笔记簿,“刷刷刷”画下一个人像,然后笑着转给梁思申。画中人神情惊异,灵动若生,不是她是谁?梁思申快乐地征求了李力的同意,将画像撕下来,收藏进自己的皮包。
他们两个谁也不会想到,不远的地方,宋运辉一个人猫在漆黑树影之下,面若死灰,他才活了一天,不到二十四小时。
此后,宋运辉喜欢上咖啡,什么都不加,唯有浓浓的苦和香。
此事,他连寻建祥都不会告诉。以前他还会有痛恨,有激愤,有怀疑。而今,他认为到他现在的年纪,一切因果,都已是自作孽而已。


14


雷东宝在里面的日子,最先是受罪,然后是煎熬,后来是麻木地等待。大多数同牢房人的案子早已判了,就他等啊等啊,对外界一抹黑地等。唯一令他欣慰的是宣判后被转移到劳改农场后的第一天就有人过来探访。这让他充分意识到外面的人没抛弃他。这个感知,令半年多不得不听话因此麻木下来,差点以为没权没势等于被世界抛弃的雷东宝,终于有了一些感动。
他迫不及待地想见来探望他的人,他想第一时间知道,究竟谁对他有良心,谁对他没良心。他跟着管理员出来,其实急得恨不得飞奔,可终于没有,他已经如同被关进马戏团的狮子,懂得听取号令,懂得看人眼色行事。他一路焦急地想:是谁,是谁,是谁!他眼前无数人面滑过,他都不关心,等他最后到达那房间门口时,他不由自主地停住,在一门之隔处与自己打赌,他最希望一门之隔的人是宋运辉。
但他赌输了,外面的人大概是公认最应该来看他的人,是两个女人,一个是他妈,一个是他妻。雷东宝心中挺没良心地小小地失望了一下,在他心目中,这两个是毫无疑问该来看他的人,她们俩不来看他,那才是怪。但是雷东宝被关了那么多天,亲情的承认他并不太挂心上,那对他是理所当然,毫无悬念。他现在最要的是社会、是友情的认同,而唯有宋运辉,一个人身上集合了他所有的需求。
但是,宋运辉没来。他等着两个女人哭完,他被她们哭得有点心酸,但他迫不及待地问的问题与她们俩无关。
“我一会儿给审这个问题,一会儿被审那个问题,最后只判了我个行贿罪,是不是你们在外面替我折腾了,怎么折腾的?”雷东宝问完,看看两个人继续抽泣,没打算回答的意思,他迫不及待地又问,“小雷家现在怎样了?他们几个死哪儿去了?都不来看我?”
好不容易,韦春红才勉强止住眼泪,虽然内心对于雷东宝没问一句家里的情况有些不满,但想他在里面受够委屈,她也不计较了,开始哽咽着回答。
“你的事,哪天等宋厂长来你再问他吧。我们全都使不上劲,我们最多想办法让你在里面的日子好过些。其他的,后来听说都还是省里发话。我只知道,就在那么一天,宋厂长找上我,说事情了结了。具体怎么了结,恐怕他不会告诉任何外人。”
“嗯,应该是他。”雷东宝心里挺满意,“他知道我判了吗?”
“知道,杨巡应该告诉他了。小雷家的人今天也都来了,但今天轮不到他们,他们都得排队等。”
“是谁?都来了些谁?”雷东宝忽地眼睛一亮,上半身猛地趴了过去,急切地盯着韦春红。
“都来了。士根是一派,忠富红伟正明是一派,还有一派是年轻没名号的,三派人见不到你,在外面打架呢。”
“怎么会成三派?怎么回事?打什么架,听士根的不就得了?”
韦春红沉默了一会儿,道:“最先村里县里都对你有误会,以为你不知道贪了多少呢,谁都绕着你走,当你瘟生一样,害我饭店也开不下去,只好搬市里开去了。妈也在村里待不住,跟我搬去市里。唉,雷士根这个人,口口声声说是为你,可做出来的事,哪件都不对,还不如不做。这蠢货,我杀了他的心都有。”
说了这些,韦春红渴望地看着瘦了不知道多少圈的雷东宝,等待着,等雷东宝问她究竟遭了多少罪,安抚她夸她坚强,最好还能跟宋运辉一样地表扬她做得好。但是,等了半天,瘦了而且苍白了的雷东宝并没问,而是低着眼皮想什么,呼吸急促。韦春红看着雷东宝,却也没忍心提出要求,他都那样了,她还好意思要求他?她甚至都不忍心把村里发生的那些曲折告诉雷东宝,怕一心只牵挂着小雷家的雷东宝受不得那打击。
但雷母就絮叨上了,雷母告诉雷东宝,他出事后,那些村里人怎么骂他,怎么当着她的面骂,都骂了些啥,害她都不敢在家待着,只好求儿媳收留。韦春红听着,一边小心地打量雷东宝的脸色,从他急促的喘息,她知道雷东宝愤怒了,她真怕雷东宝会暴跳如雷,担心雷东宝这个啥都不怕的霸王在这么个环境里拍桌子闹事。但是,她发现自己担心得多了。她看到雷东宝瞪着眼听着,除了呼吸急促,并无激动神色。韦春红心里反而提起另一种担心。
雷东宝是怎么都不会想到,他被关在里面半年多的时间里,他心心念念惦记着的小雷家村竟然连他老娘都容不下。他老娘被逼出走的时候,他却正牺牲自己成全小雷家,他咬紧牙关忍受苦楚,只想保留小雷家的实力。可是,他们都忘恩负义。还有雷士根,竟然都保不住他老娘,他托付错了人?雷东宝心中无限失望。他不知道那帮人还来看他干什么,他只看到他老娘都没法回家的现实。
韦春红没有打断婆婆的话,但一心留意着雷东宝的反应。那么多时间都没听到雷东宝哪怕冒出一句斥骂,她从担心变为害怕了。她真怕雷东宝已经不再是雷东宝。
韦春红连忙打断婆婆的絮叨,讲忠富和红伟反岀小雷家的事,讲正明把持小王国的事,又把村里现在青黄不接,村人又想起雷东宝好处的最新情况说给雷东宝听,还说了现在那帮由他主持由小雷家出钱培养岀来的大学生们发出的清醒的第三种声音,那帮人正反思小雷家以前的发展,认识到雷东宝的巨大作用,并且与正明他们争鸣。
雷东宝依然沉默地听着,间或地,只是伸手将韦春红穿在外套里面的衬衣的领子拉了一下,想要替她扣住领口纽扣,都没其他动作和脸部表情。他失望,彻底地失望。韦春红的叙述虽然解了一口他刚才差点咽不下去的气,可他依然失望。除了忠富和红伟,哪个人是真正体会到他这么多年的良苦用心?那帮人,看到的都是利,唯有利。也唯有利,忠富和红伟悍然出走剥夺的利,才能让他们认识到,缺他不可。他的用心竟然没人看到。
他关在里面半年多的所有想头,竟然都错了;而他那么多年的用心,竟然也都错了。
韦春红担忧地看着雷东宝的沉默,终于忍不住逼问:“东宝,你在想什么?你说句话啊。”
雷东宝还是等了会儿,才道:“不说小雷家的事,你看见士根,要他回去。说说你,饭店搬到市里,生意好不好?”
韦春红实事求是地道:“市里好饭店多,又是做出名气的,人家都冲那儿跑,我的不突出,只能勉强维持。”
雷东宝现在也只能束手无策:“委屈你了。”见韦春红点头,再看韦春红憔悴的脸,他别过眼去不要看,道:“我那些钱,你都取出来,把饭店好好搞搞。我没多少钱,你全用了吧,反正在我里面也用不到。”雷东宝本来不想说那么多,但怕他不说明白,他老娘阻止韦春红用钱,只好啰唆到底。
韦春红点头,叹道:“我看看。”但心里暖暖的。因知道雷东宝不是个甜言蜜语的,但他的行动够说明问题。他们只是半路夫妻,而且还没孩子,韦春红想都不愿想恩情比海深什么的,她看得太多,才不会轻信。雷东宝能做到这样,她够领情了。
雷东宝却起身道:“你们回吧,早点回去,晚上还赶得到家。以后没事不用来看我,我在里面挺好,不吃亏。”
韦春红却是恨不得拉住雷东宝,再好好看个清楚,可没办法,这毕竟不是寻常环境:“东宝,我给你存了五千块钱,你别省着用,多买些好吃的。”
“知道了。”雷东宝转身走了,没过多犹豫。但临到门口,却又转身,嘱咐一句,“你给我守住啊。”
韦春红一愣,饶是她伶牙俐齿,此时也说不出话来,看着原本宽阔得跟门板似的雷东宝的后背,现在瘦成半掩的门,而那半掩的门又在她眼前消失,她心中好一番甜酸苦辣。此时身边雷母的哭声又起,她也忍不住了,跟着一起哭哭啼啼,搀扶着一起出去,两人竟是因此同一条心了。
雷东宝则是失望之上再加失望,今天所见所闻,没一件是称心的。不说小雷家的,就说老婆,想了那么多天的女人,今天见了却跟见到老娘一样没感觉,怎么脸上都是皱褶,知道她辛苦,但是……他还是失望。
而对小雷家,他那一手开创起来的天地,他除了冷笑,只有冷笑。他以前原来一直是傻瓜。他竟然要到今天才看清楚,他屁都不是,只有他对小雷家全心全意,没有小雷家对他的全心全意。可是小雷家是他全部的心血……
雷东宝才刚到劳改农场,暂时还没被安排工作,与老娘等见面回来,犯人小头目安排他擦楼梯。要是在大半年之前,谁敢要他做这等啰唆事,他一早端起脏水盆兜头扣下去,但现在他连马桶都刷过,擦个楼梯又有何难,而且雷东宝今天异常配合,一句废话都没有,拿起抹布就奋力擦洗,那架势,就跟以前在部队时候想争做先进分子似的积极。小头目看见还觉得这样子挺合理,知道雷东宝刚才见媳妇去了,新犯人见媳妇还能有什么好事,肯定对方想跟他掰。天雨逢屋漏,谁这时候还能开心起来。
雷东宝机械似的擦着栏杆,心里反复思考韦春红带给他的些许信息。所有的信息,除了宋运辉帮他减轻刑罚一项,其余都令他大大失望。他选的管家雷士根竟然不对,为什么?以前他经常出差、偷懒,可只要村里有雷士根在,就不会乱套。而大家也信服雷士根,全村除了听他的,就剩听雷士根的。怎么他一出事,雷士根就压不住了呢?还有红伟、忠富。这两个人终于让小雷家人认清他的作用,可这两个人也把小雷家的半壁江山毁了。雷东宝想着又是心痛,那是他多年心血打下的江山。
可才心痛一小会儿,雷东宝就想给自己一巴掌,那帮没良心的,他还心疼个啥?可想着想着,又心痛了。那是他这么多年的心血啊,他这么多年一门心思地经营,一颗心全扔在小雷家,他没儿没女,小雷家是他的命根子。看现今连福利都发不出,一半实业倒塌,他岂止心痛,简直是滴血。即使事实证明小雷家离了他就不能活,可他依然高兴不起来。雷东宝的心矛盾着,冲击着。原先的冷笑,几桶水擦下来,变为伤心。
雷东宝晚饭后躺在新人不该有的不差的床位上,看着外面黑暗的天,不觉想到当年小雷家的老书记。这个时候他终于能够理解老书记为什么会自杀。老书记即便最先确实没脸见人,可最后上吊那一刻,可能心中更多的是失望,失望于没一个人站出来说话,为老书记过去的功劳呐喊,为老书记的功过做客观定调,承认老书记担负的过大责任。而这其中,也有他雷东宝的一份“功劳”。老书记当年的失望,如今也让他雷东宝尝到滋味了。被毕生奋斗的命根子抛弃,雷东宝都不知道自己还保留了些啥。
这滋味,很不好受,令雷东宝满心灰暗。令他都不愿想等他服刑完毕,该回哪儿去,怎么回去。虽然他已经知道,照如今的势头,他已经无法照原计划回去了,可他现在都灰心得没心力想那些出路那些未来。
但饶是再灰心,雷东宝依然能察觉周遭的变化。他不曾如其他新人般受辱,他的床位第二天升到靠窗,他的工作第三天得到改变,竟是人人羡慕的散仙般好活儿:管泵房。所有人见了他,脸上都有了笑意,言语间都是带上客气。雷东宝不是傻子,早猜到一定是有人替他活动了。只是他不知道到底是谁在外面替他活动,以往,他或许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小雷家人。而今,人心已经叵测到令他灰心的地步,他还敢指望谁来帮他?而今,有谁帮他,是他的运气,再非理所当然。
他独个儿清闲地待在泵房,日日晒太阳睡觉,倒也闲散快活。不久,血色恢复了,松垮的肉皮又贴紧骨肉,整个人恢复精神。可他心里不快活,跟看透了俗世一般,看什么都不顺眼,看什么都没劲。不过不再如以前说出来嚷出来,他现在是什么身份,处于什么环境,还有他说话的份吗?他更多时候是看而不说,硬生生给自己的一张嘴上了胶条,这一看而不说,没想到竟是看出好多以前忽略不计的琐碎人情。原来,他以前看的大江大河底下,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水滴石穿,那一份阴柔功夫。雷东宝不用参与集体劳动,更有机会旁观者清,看得惊诧不已。
这时候,又说有人来探监,别人好不容易得一被探的待遇,他却得一周一次。
他进去小屋,看到两个人在,一个是红伟,一个竟是想也想不到的杨巡。这回的小屋与上回见老娘老妻时候的又是不同,这回的小屋竟像是可以促膝谈心的,而红伟也是违规送上大包吃用的物什,没人监督。
雷东宝打开包袱,浓香扑面而来,他顾不得说话,先下手拈了块红烧牛肉大嚼。红伟看得目瞪口呆,杨巡却是心知肚明,他还差点被茶叶蛋噎死呢。
雷东宝吃下两大块牛肉,才道:“这明明是春红烧的,她怎么没来?”
红伟忙道:“书记你总得给我们机会,我们也是说服了韦嫂子才抢来机会。忠富和正明两个要知道他们稍微离开一下我就有机会进来看你,一准得跟我闹翻了。他们两个这两星期也一直跟我一起在外面活动。”
“小杨呢,谁让你来的?”
杨巡笑道:“还能受谁指使。宋厂长实在掏不出来回三天的整时间,让我一定帮他好生来看看大哥,问问书记需要什么。”
雷东宝听着心里终于舒服不少,这世上即算是全部人都跟他讲利,也还有老娘、春红,还有个宋运辉跟他讲情:“红伟你先别说,让小杨说说我的事到底是怎么解决的,春红说你跟着小辉最清楚。”
“还真是除了宋厂长,没比我更清楚的了,我还跟着书记进同一家看守所住了十几天,可惜当时见到书记却没能招呼。”杨巡十足口才,一件事到他嘴里,想要搓圆捏扁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何况更是这么一件起伏跌宕他自己又身临其境的。有些情节连红伟都是第一次听到,雷东宝更是除了吃肉,不再有其他动作,一对眼睛渐次恢复神采,从一包肉聚焦向小杨,却是没人提醒他们探监时间言简意赅,注意时间有限。
雷东宝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的事情竟然有这等曲折,曲折得他想都想不到。他自己的事情,反而还不如杨巡知道得清楚。连红伟都是听傻了,才知道事情的背后还有另外好多他所看不到的。难怪当初竭力奔走却是一事无成。但红伟回顾前后,还是叹息道:“虽然是宋厂长在忙碌,可说到底还是上面领导一句话。”
杨巡暗踢红伟一脚,嘴上却是大义凛然地道:“别看领导只是那么一句话,那一句话是容易说出来的吗?书记平时的一点一滴,上面领导都是看在眼里,要是换个人,换我杨巡,领导理都不会理我。”
红伟这才想到,这儿不是家里,不能乱说。雷东宝则是一边吃着,一边闷声不响看着杨巡说话,心想这小子机灵,说不出的机灵。一句话,把方方面面都安抚了,只除了踩他自己一脚。以前还真没太在意这小子的机灵。
红伟见雷东宝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啃咬牛筋,只得道:“书记,我把小雷家的事跟你说说吧。”
雷东宝实在是不想听小雷家的事,可红伟那么热衷,就让他说吧。于是点头。可红伟说的没比韦春红说的多上多少内容,雷东宝听得意兴阑珊,只是他现在涵养好了点,再加有牛肉塞口,他懒得打断。
红伟说完,道:“书记,雷士根在外面,我不高兴让他跟来,你看有没有什么话跟他说。”
雷东宝终于放下手里的肉,他实在是撑饱了,虽然还有食欲,可肚皮装不下:“你们想办法,让我早点出去。”
“那是肯定的,小杨也一起在活动。小雷家的事呢?正明想讨个明示。”
雷东宝定定地盯着红伟,盯得红伟心下有些寒。好一会儿,雷东宝才问:“我的话还有用吗?”
红伟忙道:“村里都是你一手抓起来的,你的话还能没用?”
雷东宝硬是把冲到唇齿间的话咽下不说,淡淡地道:“下回让士根来看我,我有话跟他说。你传达的话士根不会信,这人小心。小杨,你跟小辉说,我早出去的事他别操心了,已经不是最大问题,还有要他帮我多谢老徐。对了,有个忙要你们帮我,春红搬到市里的那个饭店现在没起色,你们两个都是长年跑江湖的,给她出出主意。”
杨巡笑道:“最近时兴吃粤菜,就是广东菜,上桌先点一盘基围虾,都成惯例了,本地菜做得再好也不入流。”
雷东宝想了想,道:“小杨,你带着你韦嫂子出去见识见识,她小地方出来的女人,进大城市吃不开。红伟,你以后在市里请客的话,多光顾她的饭店。还有,士根面前,你想我说些什么?”
红伟忙道:“书记你见了他就跟他说说吧,别当小雷家村是不会走路的孩子,要他整天抱着背着,他得放手让孩子走路啊,他看得太严实了。”
“正明不是已经闹独立了吗?”
“章还抓他手里,独立也是有限的。万一镇里又想岀个馊点子来,我们招架不住。”
雷东宝想了会儿,才点了点头。这才三个人说了些外面的闲话,说物价又有开始涨的势头,说大伙儿又想着囤积东西了,又低声说了几句他们在外面找人帮忙的活动,雷东宝就赶着他们回去了。雷东宝拎一包吃的回去水泵房,这会儿却是靠着墙根晒着太阳,慢慢撕着一只鸡腿吃。今天的会面,挺好的,有些事儿看起来值得高兴。
当然,他心里清楚得很,红伟与杨巡这两个人来,有些过往交情在里面,但更大原因,还是因为“利”这一个字,他现在算是看明白了。杨巡为什么这么积极?杨巡与他没直接利益关系,可杨巡得瞅着宋运辉的眼色。而红伟,不是他现在眼睛有问题,将他人好心当作驴肝肺,他却是清楚看出,红伟最想的是他在士根面前说一句话,说什么话呢?红伟已经说了,正明需要一枚印把子来名正言顺。估计不只正明吧,红伟何尝不想回去原来的预制品厂?
唉,看起来以后做事得放明白些,别自己一腔血气,也得顾着别人的感受。但是,雷东宝从杨巡和红伟两人的言语行动中,也终于学会一门学问:牵制。如果没有宋运辉和雷士根两个人在利益上的牵制,他就只能被动等待外面的人发发善心,救援于他。不像现在,他反而确信他在牢里的日子会过得挺好。而这一切,都源于宋运辉和雷士根的为人。宋运辉是没的说。而红伟的传话,终于让他看到另一个侧面的士根,一个被人谩骂背后的士根。这个新的认识,令雷东宝心里愉快,他毕竟还是与老书记有所不同的,原因在于他看对了人。而别人都说士根如何如何,他却不以为然,士根缺乏大气缺乏机变,那是没错的,但士根基本可信,这才是一切。有士根在,小雷家的天即使塌下来,地也不会陷下去,小雷家在雷士根手中,等于是在他手中。若换个别人,哼,他最多是给供起来做个太上皇,小雷家还哪里有他说话的分儿。他挑的人,没走眼。
他慢悠悠地吃着肉,这时候,心里和胃里都有饱的感觉了,不再嘴里叼着一块,手里捞着一块,眼里盯着一块,两眼碧绿。他悠闲而好心情地想,士根来的时候,他该怎么与士根说。他当然要感谢忠富红伟正明对他的帮忙,但是,现在他懂得,这些人还得有所牵制。他再也不会像过去一样,傻兮兮地一门心思只想着集体的好,以为集体好就是他的好。他如今也知道,他得给自己留条后路,一条他未来可以顺利回去小雷家的后路。集体是他的。
他一整天地将小雷家的人梳啊理啊,心里如走一盘棋子,这人放这儿,那人放那儿,然后走棋看三步,每个人的作用,他都思考再三。他第一次如此精细地盘算着小雷家的人事任命,而不再凭着血气凭着直觉,一锤定音。
他慢慢地将韦春红做的牛肉猪肉鸡肉吃个舒服,晚上回去,却大方地把剩下的一半在牢里分了。众人见他简直如见亲爹,再加他前几天从小卖部买了东西也是大家有份,此后大家都喊他大哥,他的大事小事,除了吃喝拉撒等需要他自己做的,其他都有人包圆了去。
很快,一星期又过去,雷士根奉命前来探望雷东宝。雷士根带来的是他自家媳妇做出来的好吃的,花色繁多,但不像韦春红对雷东宝知根知底,知道只要一味肉就能让雷东宝彻底欢喜。同来的还有正明,正明带来上海新岀的三枪牌内衣数套,摸上去柔软舒服。雷东宝虽然自己几乎是瘦去一半的肥肉,可看到苍老的士根还是惊住了,他看着士根花白的两鬓,简直不敢相信,他都忘记了桌上好吃好喝带来的巨大诱惑。
“士根哥,你这算怎么了?生病没有?”
士根一听这个“哥”字,眼泪都来了,幸好东宝还是理解他的,他一切辛苦一切委屈,这才算是不枉。正明却哪里知道这些曲折,心说雷士根可真会做戏,真有脸在他这个知情人面前做戏。
雷东宝没想到士根会流眼泪,拍拍士根的手,也不知怎么劝,索性跟旁边的正明说话。他问了登峰厂和铜厂的情况,知道最近杨巡拿来一大单东海厂宿舍区电线的生意,又是宋运辉做主提前付款进来,解决了登峰资金难的大问题。登峰只要解决资金,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照旧好好地转。雷东宝鼓励了几句,便让正明先出去外面等着。
士根这才收了眼泪,与雷东宝对视:“东宝,我没用,做什么错什么……”
雷东宝摆手:“有对有错,错的是你本事不好,小雷家又不是那么容易管的。但你印把子抓得牢,位置抓得牢,这事儿对,做得好。你听着,我告诉你下一步该怎么做。”
雷东宝也不清楚士根会不会听他的,但他当仁不让地说,态度就跟过去下命令一样坚决。他深信,士根是个有太多主意却抓不住一个主见的人,而这主见,需要有人强行塞给士根,就像他以往做的那样。士根接受或不接受,他都得说,他唯有这一机会。
他让士根回去先把两辆车子卖了。士根说一辆被清算小组的副镇长开去了。雷东宝说不管,卖了,要买主自己找副镇长要车去,拿来的钱村里收着,不发给村民。村里要是没钱,说话不响,一定要捂着钱才行,几十万也好。
第二步,把村子里的实业承包出去。谁有钱,谁承包,但尽量包给忠富和红伟。原本就是小雷家的人,知根知底,不怕他们不交承包费,也不怕他们做不好。但忠富那儿投入较大,需要村里出钱援助。村里只可打借条借出卖车的几十万,绝不可以以不收承包费来支持。如果再不行,他们支不起两个场,就把猪场什么的分割了承包,甚至一排猪舍一排猪舍地分开包,一定要保证村里拿得到承包费。有这场地在,只要运作得好,不怕招不来凤凰。
……
雷东宝难得的事无巨细,雷士根倾听点头。雷东宝所言,也正是雷士根所想之中的一项,此刻被雷东宝说出,士根便似心中有了根底,士根要的就是那么一根主心骨,但这个主心骨也不是谁都当得上,那是需要他多年认证才能确认。比如雷东宝,士根也不是一开始就信的。但信了之后,便成了习惯,即便是今天,虽然知道从这儿问雷东宝讨了主意去,回头镇里县里要是知道了需又啰唆,也知道雷东宝的主意并不算高明,他知道还可以举一反三,如此这般,但他好歹有了主心骨了。
最后,雷东宝给了士根一句话:“你回去,就跟他们说,这是我的主意。”
“镇里……会反对,这话不能公开说。”
“谁让你公开说,你只要跟相关几个人说。其他那些没脑袋的,以后什么都不用跟他们说,说了也白说。”
“还有,东宝,你跟红伟他们几个提提,别总冲着我闹事了,我也是没办法啊。”
雷东宝看着士根的眼睛,道:“你当然压不住他们,可小雷家想活过来,离不开他们。”
士根被雷东宝的眼睛压迫得低下头去:“书记你在的时候,他们都还要时常折腾,他们哪儿会把我放在眼里。”
雷东宝道:“你当然得扯出我的牌子,否则没人服你。这事儿,你有空找小辉说说,小辉如果能发话,更好。”
“会不会……忠富红伟不肯答应,不肯回来承包?”
“那是不可能的,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
士根领命而去,去的时候,似乎背都直了些。
雷东宝回来,坐水泵房外,又是思索许久。不错,他对士根也不敢全信,因此,他的主意是极大分散所有人手里握的权力,包括士根手里的。而且,他非要设计着士根必须仗着他的支撑去做事,让士根明白没他支撑寸步难行,也要大家因此知道,是他,依然掌握着小雷家背后大权。他雷东宝不会轻易放弃小雷家。
只是,当初兄弟般的情谊呢?雷东宝对着脚边一朵小小黄花发了会儿呆,最后叹了一声气。他若是一无所有的话,兄弟,还哪来的兄弟?他只有如此了。


15


杨巡带着两万块钱,做出“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作派,与杨速一起去上海住宾馆吃饭店,实现他在东北建立的宏图大愿去。遵照雷东宝的嘱托,他们带上韦春红。但韦春红肯跟他们一起吃遍黄河路的饭店,却不肯跟着他们住四星、五星的宾馆,自己找家旅馆住下。一行三人倒是真开了眼界,上海这花花世界什么都有,什么新奇的都看得到,外国贵得要命的东西也能在上海见得到。韦春红拿着一只傻瓜相机到处拍照,准备回去重新装点饭店之用。
杨速的打扮又与杨巡不同,到底是学生出来,身上穿着一件白色文化衫,胸前一个“禅”字,后面则是一个“烦”字,外面套一件墨绿磨砂真丝夹克衫。杨巡说,明明是件老头汗衫,写上俩字就变文化衫了。杨巡则是白衬衫配浅灰色西服,看上去挺干净。而只有周末能出来的杨逦包里装一只索尼随身听,只有说话的时候才肯取下一只耳机。杨巡对杨逦把本来说要拿来听英语的随身听变成听歌并无意见。他有钱,买得起。他还跟杨速一起给杨逦寝室搬去一张单人席梦思,让小妹舒服睡觉。
吃中饭的时候,杨逦一定要把新买一盒磁带的歌放给杨巡一起听,硬是把一只耳机塞进大哥的耳朵里。杨巡一边与韦春红就这家饭店的布局和菜单交换看法,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耳机里有些声嘶力竭的歌声,并没太当一回事,既然杨逦一定要他听,他就听着呗。
但杨逦见大哥半天没反应,耐不住性子道:“我给大哥听的是郑智化的歌,这是有沧桑的人才能体会的歌。我们班的都可喜欢了呢,可我说他们都是天凉好个秋,为赋新词强说愁,大哥才配喜欢这歌。”杨逦一边说着,一边献宝似的把歌词指给大哥看,又动手把歌再放一遍。
杨巡心想,沧桑个头,再多沧桑也不能挂嘴边,把现在的日子过好才是实货。但杨逦既然抬举说他才配,那他就配着呗。但看清楚了歌词,杨巡心里笑了。梦,他又不是杨逦,哪来的梦。他向来是前有狼后有虎,哪来的时间做梦,他得实实在在地突围、突围,让一家人好好活下去。如果把妈换作老水手,妈只会对在风雨中哭泣的他说,老大,你必须!但他却认认真真地道:“好听,好听。”
杨速想笑,又忍着不笑,怕娇气的杨逦受不了,一时面目古怪。韦春红会心一笑,举起啤酒杯道:“小杨,你好样的。”与杨巡对喝一口之后,她又道,“我看这儿的菜有些是从广州空运过来的。你说,这儿是上海啊,每天与广州都有飞机,我们那儿飞机一星期才给跑一趟广州,谁给空运?运来也不知能活多久。唉,粤菜,粤菜,有些难啊。”
杨巡指着一盘基围虾,道:“成本高,价钱也高啊。你看看这基围虾,才几只,要九十八元一盘。”但多的,杨巡就不说了。他若是积极鼓励着韦春红上粤菜馆了,万一生意不好,韦春红还不得怨上了他。
韦春红一脸为难地看着那基围虾,嘀咕道:“除了虾肉硬实点,虾壳能整个儿脱出来,你说哪有河虾好吃?这人啊,一张嘴巴真不讲道理。”韦春红心里犹豫,这决心要下的话,可是下大了,看样子现在这店面还不够用,得换个更敞亮的,起码得整岀一个宽敞的门厅,铺上红地毯,放上玻璃鱼缸,让进门客人看到海里的鱼虾在饭店里生猛地游。而饭店最要紧的厨房,看来她也是插不上手了,这几天吃的菜大多是她从没见过没想过的,如果饭店想上档次,说什么都得找个大价码的厨师来当厨。这一切,得下多大决心啊。
以往韦春红饭店的每次变化,都是循序渐进,都在她可控范围之内,在她那一间屋子下面两层做足道场。可是,若照着雷东宝说的上粤菜馆的话,这变化可就是改头换面,彻底质变。韦春红忽然觉得,要是有个人可以一起商量一起着手该多好,雷东宝要是没待那里面,她可以跟雷东宝讨个主意打个商量。现在就算钱都在她手上,可又有什么意思呢,她不敢这样子花。看看眼前这餐馆,手笔太大了。光是头顶的这些灯,就把雷东宝当年送她的吊灯全比了下去,她要是想给饭店改头换面,那是方方面面,千头万绪啊,她能行吗?韦春红有些动摇了。
杨巡见韦春红明显是考虑什么的样子,便不去打断。他也是看着饭店,比较着吃过的宾馆餐厅,再回头回味那本差点被他撕了的可行性报告。当时他看到那么厚厚一本的时候,还心说小题大做,他那么大的两间市场什么报告都没有,现在不也好好的。等这会儿用心看了这些饭店宾馆,考虑到开建的方方面面,才知道他以前那两个市场算是简单中的简单,与筹划中的四星级宾馆项目大不相同。多看一项,对那可行性报告就多一分体会。难怪梁思申要他参考那报告。但他也不免心里酸溜溜地想,原来那脸色苍白的小白脸还真是有点花头的。
正想着,韦春红问杨巡:“小杨,看了这么些,你准备上手吗?”
杨巡点头:“想,更想。”
“可那么多东西,我们以前别说没见过,就是做梦都梦不到。你不说别的,你现在回去,能造得出四星级的房子来?你哪儿去买那些个漂亮大理石,还有沙发啊,地毯啊那些东西,我们以前见都没见过,都得从头学起,可房子造起来的时候,我们还来得及学吗?我们不说别的,就是这儿摆的这些个花都不认识啊。”
杨巡笑道:“这倒不用担心,我已经问过,他们都是问外国人要的设计,东西也从国外买,我只担心钱。本来还以为只屋架子最值钱,还想哪用十万块钱一个房间,现在看来十万都还不够,光一个卫生间,包括瓷砖全套进口,已经占去一半。这钱啊,用起来哗哗的,还得拖上两三年才能完工。可就是得有这钱的门槛,以后才能赚更大的钱。”
韦春红疑惑了,怎么杨巡跟她考虑的完全不一样:“你自己一点不懂,那么多钱哗哗地用岀去,不怕他们骗你?真让外国人设计,外国人骗了你,回头你上哪儿找人算账去?你要不熟悉,钱哗哗地都填了无底洞。”
杨巡奇道:“没关系,谁都不是生来就知道的,边打边算,边算边学,别人能行,我们一样也能行,又没比别人差多少。宋厂长那么大的工厂都造起来了呢,相比之下我们才多大房子。最关键是钱,有钱就能用能人,有钱就能做得好。”
韦春红不以为然:“杨兄弟,自己不熟悉的东西,做起来晚上睡得着觉吗?”
杨巡见韦春红步步逼问,不似常态,忽然意识到,韦春红哪是在问他,而是在问韦春红自己,她想借他杨巡的嘴,说出“是”或是“不”,韦春红投入这花花绿绿的大上海后,心里一时没了主意。他又如何能替韦春红拿这么个大主意,他笑道:“肯定睡不着觉,但让我先想着呗,我现在闲得慌,找点事情想想,折腾一下自己,省得让人拉去打牌搓麻将。韦嫂子,我先考察着,等条件成熟了再上手,有备无患。”
韦春红听了,果然松一口气:“是啊,先打算着,多看看,多问问,钱也开始计划起来,对。”
杨巡见果然是那意思,便更加注意说话的分寸:“可不,现在每天变化多大,就说这么好的饭店,以前别说进来吃饭,真是想都想不到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可你看,进也进了,吃也吃了,更好的地方也住了,你说,以后哪一天条件成熟了,自己也造了,说出去谁都不会说我是说大话吹大牛……”
杨逦这时候才插一句话:“这叫志存高远,立足眼下。”
对!这回韦春红和杨巡都赞同杨逦说的话。韦春红心想,眼下老家条件没上海那么好,可不能好高骛远,只能志存高远,等条件成熟再做打算。杨巡却是想到,对了,一定得志存高远,比别人高,比别人远,意思就是比别人想在前头,比别人跑在前头。早起的鸟儿有虫子吃,说的就是这道理。
韦春红思虑停当,当机立断别了杨家兄妹,卷包回家,就此次上海之行,对自家饭店菜品和饭店软装修做进一步改良,改得洋气。而杨巡则是要杨速陪妹妹逛街,他自己一张地图一份可行性报告,独自来到李力那个项目的所在地,对着实际环境,对着地图,再一次深入研究那份可行性报告。他看到有关项目地理环境的描述中,有说项目距离火车站直线距离多少公里,实际车程多少时间,距离规划地铁一号线出口多少米,距离某某高架出口多少米,周围有些什么楼堂馆所等等。杨巡看着心里笑嘻嘻地想,他无师自通,办第一个电器市场的时候,就本能地想到火车站那个交通方便、人流如织的好地方,后来办的两个市场都是基于同样的考虑,与这本可行性报告所言,思路几乎没什么两样,他真是天才啊。
但他还是认认真真将环境彻底考察了,又循着地图找去其他几家著名宾馆,循着可行性报告的思路,分别将这些宾馆的地理位置客流可能情况粗粗分析了一遍,心中顿时有了宾馆所需地理位置的概念。他本来还觊觎着萧然拆了至今还未开工建设的市中心宝地,现在想来,那块地段热闹是热闹,可地皮狭窄了些,缺少退后一步建停车场的位置,宾馆玻璃门与街道太没有距离。对于好宾馆而言,未必是个合适位置。不过,依然是个好位置。
杨巡边走边看,边看边想,很晚才回到居住的四星级宾馆。但才进大堂,就被笑眯眯的大堂副理拦住,大堂副理说,杨先生登记入住的是两位先生,可现在有位小姐这么晚还在房间,敬请杨先生协助配合宾馆管理。杨巡连忙解释这是自家妹妹,但显然大堂副理是不肯信的,不过人家大堂副理笑眯眯地左一个“对不起”,右一个“我们很为难”,令杨巡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斗争到底,只好带着大堂副理和一个保安上楼,上去给他们看了身份证,这名字明明白白一看就是兄妹仨,人家才作罢。
杨逦看着很气愤,刚才在大堂吧看到一个老外搭上一个女孩,两人一起上楼都没人理,她听得懂他们说什么呢,大堂副理怎么不管,只敢管中国人,窝里横。杨巡一想,对啊,他干吗那么配合?但再一想,住这四星级宾馆已经算好了的,以前住在旅馆里,门都不能锁上,别人随时都可以进来检查,床底都要翻一遍。杨逦说国人真没尊严,杨巡就说算啦算啦,又不是什么大事,他被抓进去坐十二天都没处申冤,给查一下身份证又怎么了。
杨速没大哥小妹两个口齿好,他听了半天后总结,国人就是崇洋媚外。但那个时候,杨逦已经换了注意点,换上新衣服给大哥看了。杨巡看杨逦换上一件据说是外贸店里买的米色水洗真丝短披风,那种一看就有别于农村姑娘的风姿,他不由叫了一声好,但随即,便认真地对弟妹两个道:“我决定了,一定要上四星级宾馆。”
妹妹杨逦这么一个乡下小丫头,打扮打扮就能出落得跟上海姑娘似的。他也要打扮,他要用先进的实力来打扮自己。男人,光穿衣服漂亮有什么用,男人要有让人瞧得起的实力。
他回去托人辗转找上本市唯一一家三星级宾馆的财务经理,算是请专业人士帮他一起精心制作他的四星级宾馆可行性报告。才与那经理粗粗开个提纲,却不做不知道,一做吓一跳,他没想到开一家宾馆除了他能想到的建筑和装潢等费用,竟还有他想不到看不到的诸如人员培训、锅炉冷气、浆洗干洗等等千奇百怪的支出。杨巡这下不敢贸然行事了,他心想若不把可行性报告做精细,弄不好贸然开工的结果就是跌入巨大的资金无底洞,永世不得翻身。


16


梁思申回去,将初步报告交上,经过一次会议讨论,大家都觉得东海厂是个不错的项目。于是,评估工作就在吉恩的亲自挂帅下展开。梁思申心里高兴,自然是非常积极。一则,终于没有辜负对宋运辉的承诺;二则,为能帮上宋老师的忙而欢喜。她本就工作刻苦,自然,东海厂的案子,她更是心甘情愿加班加点地做。
可是整个团队的人心里都清楚,来自中国项目的成功与否,实在太取决于其中的政策因素,他们不敢在打听清楚政策之前做任何无用功,他们因此千方百计搜集来自中国的声音。宋运辉那儿自然是最好的配合渠道。可是考虑到宋太太对她明显而无稽的敌意,考虑到宋运辉可能因此而来的言行中严格的自我约束,梁思申总是自觉回避非上班时间与宋运辉沟通,不给宋老师惹麻烦,也不让自己触霉头。
通过他们自己的信息渠道,以及与宋运辉印证,她知道国内已经组织学习六月份国务院通过的《全民所有制工业企业转换经营机制条例》。在条例中,国有企业被赋予十四项重大经营自主权,目前正面临新一波企业改制的起步阶段。这十四项自主权,对于东海厂这样的国企步入市场化经营非常有利。吉恩顾虑的他们那样的投资能否被允许进入,企业能否打包进香港市场上市,是否需要经过令人绝望的审批等问题,可能因企业自主权的扩大而迎刃而解。他们都认定中国的改革开放实际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宋运辉原本对那么嫩生生的梁思申操作亿万巨资并不存太大希望,可随着时间的推进,他发现这事儿看上去似乎越来越有眉目。他这边于是开始积极活动起来,不断进京多方游说。从领导们的反映,他看到了希望,也看到固有保守势力的顽固。可从来做大事都要历经千难万险,他早已习惯,不怕,只要成事,只要有利于东海的发展,有什么不可尝试。
在宋运辉看来唯一可怕且不可尝试的是婚姻。他公然搬到书房居住,全家似乎除了宋引,其他都有异议。他更想的是离婚,程开颜的哭求和程母电话中的软刀子都让他更添厌恶,他已经无法想象自己还能跟程开颜住一间卧室。可是他心有为难,他担心父母的感受,更担心女儿的感受,为了父母女儿免遭痛苦折磨,他彷徨之下选择勉强凑合。因此他特别敏感于人家夫妻的默契,尤其看到寻建祥家的夫唱妇随,他极其羡慕,回家看到程开颜就更难忍受。
正好市区为配合二期建设的宿舍已见雏形,上回他高风亮节把房子让给更需要的,这回他准备要一套别墅,把家分成两头,他不想再与程开颜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可消息透露给父母,老娘先风刀霜剑严相逼,威胁回去老家,看他还离不离得开程开颜,反而原以为最应跳出来给女儿说话的程父一直没有音信。
分家这件事,宋运辉并没与程开颜提起,也让他爸妈别提。直等着厂里别墅赶着造好,内部装修也完成,他才殷勤地亲自开车载程开颜抱着宋引去市区逛了一天,然后才领到新房子,漫不经心地提起以后就搬来这里。把程开颜高兴得还以为宋运辉回心转意,再说,她也喜欢住在市区,逛街多么方便。不久,宋运辉便把程开颜的工作关系户粮关系都调到市区,这种事现在对他来说,易如反掌,都不用他自己出面,秘书全部帮他完成。宋运辉跟程开颜解释,让猫猫再跟着爷爷奶奶半年,等县中心幼儿园毕业,小学就来教学更好的市区读书。三言两语,就把程开颜转来市区别墅,从此程开颜独守空房。他终于不用天天勉强自己面对程开颜,那原本也是一种煎熬。
程开颜最初感觉不对的时候,还闹了一下,被宋运辉大义凛然地教育一番,说她不以丈夫事业大局为重,好房子先让给她住,她还反而心生不满,程开颜都觉得自己理亏,不好意思再闹。可没等程开颜寂寞下去,东海厂一帮女马屁精就蜂拥而上,包围了程开颜。
倒是两厢里都满意的结局,宋运辉大大松了一口气。
不久,去北京办事,遇到金州的闵厂长。闵厂长说起程书记退休提要求,想好好安置儿子的事。闵说,现在总厂准备把设在海南的办事处撤回来,因此如何安置程书记儿子的问题就摆在眼前了。宋运辉知道,前阵子岳父把儿子弄到油水足的海南办事处去了,据说是炒地皮,但见面说起来,宋运辉都不知道大舅子在做些什么,口才倒是练得发达不少。宋运辉只知道大舅子倒了很多海南椰子汁给金州总厂做福利,也希望他的东海厂买椰汁发福利,早被宋运辉否决了。如今闵特地约好跟他北京见面商量,无非是闵卖个好给他,要他记下人情而已,诺大金州,放置一个肥缺给他大舅子并非难事。但可想而知,闵肯定不会因为退休一个程书记,而给程儿子一个肥缺,当年闵还是分厂长的时候,都已不把身为总厂副厂长的程放在眼里,现在更不会。但一定会因为他宋运辉,而给程儿子好位置,因为无论他当初是怎么出的金州,只要没公然撕破脸皮,他就与其他那些金州出来的一样,是理所当然的金州帮的一员。作为总帮主的闵,自然需要记得他的好处。这就是他宋运辉工作十年努力十年的结果。
宋运辉有些戏谑地笑问闵厂长:“他能做什么?”
闵厂长笑道:“有,他能帮妹妹看住妹夫,出谋划策。”
两个厂子弟女婿出身的人相视而笑,宋运辉道:“请老闵给他个事务性的重要岗位,总厂最需要螺丝钉啊。”
“行,去你一手弄起来的新车间做副书记兼工会吧,升正科,我照应不到的时候,你自己去罩他。”
宋运辉一听就笑了出来:“这什么职位?硬派的,老闵你现在也圆滑了。”车间一向不专设副书记,都是车间主任兼的,这个位置一看就知道什么来由,程开颜的哥哥坐在这种位置上只要稍微居安思危一下就能清楚想保住位置必须如此这般,也就闵这样同是女婿出身的人才想得到这种缺德主意。
闵厂长得意地笑,自己受的气多了,便是在别人那儿出一口也是爽快。宋运辉也没立即投桃报李,但两人坐一起议论了好一会儿当前政策的应用。说起来,闵也是个硬手腕干实事的,但当年一山不容二虎,现在隔山相望,倒是惺惺相惜,经常见面就有无数话题了。
程父等来闵对儿子的安排,一看就满心的堵,而今女儿正与女婿冷战,这么一来,为了儿子的位置,他是不是得对宋运辉投鼠忌器?他从这回闵对儿子的安排中,看出背后宋运辉游走的影子,再加宋运辉将女儿骗至宿舍区别墅单独居住,老妻问他他要到何时才肯出手。可是程父甘苦自知,他退休前的风光凭的是女婿的地位,他而今想对女婿出手,凭什么,又能有几分力道?
可是,儿女之事不能不管啊。想起宝贝女儿独居的凄凉,程父满心焦急,而且谁都有脸面,宋运辉如此对待他女儿,让他一张老脸往哪儿搁去?这些事儿早已通过从金州去东海工人的嘴传遍金州角角落落,多少人背后指指戳戳,暗讽老程机敏过头,抢个笨女儿捉不住的女婿。令程父心寒的是,舆论是如此的趋炎附势,竟然少有人指责宋运辉是当代陈世美,反而都笑他种瓜得豆。现状逼得他无法不出手,将妻女搂到身后,由他与宋运辉对话。
女婿倒是依然言语恭谨,即使从电话里听出那边正忙碌,还是分身出来响应他的电话。其实宋运辉也在等着与程父摊牌,他知道程家的事都由程父说了才算,因此他都懒得与程开颜多说,只等程父哪天按捺不住找他谈话。程父倒也开门见山,力持和颜悦色,道:“小辉,你和开颜究竟怎么回事?”
宋运辉也异常坦白:“爸,可能你也猜测得到,我想与开颜离婚。因为个人性格不合,两人越来越难凑合。长痛不如短痛,不如好和好散。”
程父大惊,这是女儿婚姻纠纷中他第一次听见“离婚”两个字。但一想到宋运辉敢如此坦白背后的程宋两家势力之此消彼长,他心头火起:“小辉,谁都知道所谓性格不合是借口。婚姻靠的是两个人磨合、宽容,你们结婚这么多年,女儿也已快上小学了,你今天才说性格不合,似乎欺人太甚。你实话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原因,只要是真实的,我都能接受。”
“爸爸,如果你想知道的是开颜搜包搜脏衣服想找出我的外遇证据,我请爸爸暂时收起被开颜的误导,你先想想我是不是这样的人。结婚那么多年,开颜连我是什么性格都不知道,爸爸应该不会不知。”
程父为了女儿不得不忍气吞声:“你也应早知道开颜小孩子脾气,想到什么做什么,难得的直性子,你要看不惯就跟她说说嘛。”
“我不知跟她解释多少次,可以说从结婚解释到今天,可她依然不相信我,竟然发展到偷偷翻看我出差带回来的内衣裤。是可忍孰不可忍。爸爸可以问一下开颜,我跟她的分居是不是从那天开始,分开后更见格格不入。所以我正考虑跟爸爸说清楚,我会做出补偿。另外,我跟爸爸解释几个开颜怀疑过的人。”
程父没阻止,宋运辉便说下去:“开颜从结婚一直怀疑到现在的是梁思申,我大学时候给附小做辅导员认识的小学生,小学没毕业就出国,此后有两次回国与我见过面,累计见面时间不超过十二小时。我跟梁思申虽然见面不多,但从来沟通良好,我很欣赏她。但若说有非分之想,我只要告诉爸爸梁思申在美国已经入籍,而且在美国有产业有非常优秀的工作,你就可以知道开颜的怀疑很无稽。”
程父无言以对,宋运辉都坦白到这份上,他还能怀疑什么?往最坏考虑,即使两人有奸情,可也不可能闹到结婚的地步,那太不现实了。他只好哼哼哈哈,听宋运辉继续说下去。
“第二个是金州刘总工的小女儿刘……那个谁……图书馆的,对,刘启明。”连宋运辉自己都没料到,几年之后竟然会想不起刘启明的名字,他不由怀疑自己人到中年脑力衰退了,“就因为我曾经说过刘启明修养好,她一直怀疑到刘启明结婚,我离开金州。刘启明之后是东海厂的女强人,总经济师。我也很欣赏这位女强人,她的职位是我破格提拔的。可爸爸也知道,社会上女强人很难找到对象结婚,开颜因此怀疑上了,背着我警告女强人不得接近我,搬入宿舍区后与那帮子无聊女人一起嚼舌头,影响非常差。其实反过来思考一下,我若是与女强人有什么,这几年下来还能瞒得住谁?开颜真是对我连起码的信任都没有。夫妻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的时候,我看没必要勉强凑合了,请爸爸同意我离婚。”
“小辉,我得向你指出,你只顾着自己的感受,有没有考虑开颜的感受?你几乎是开颜的生命,我跟开颜妈在开颜心中都不如你重要。她最怕失去你,她在行动上难免患得患失。我在这儿明确告诉你,我不会答应你和开颜离婚,那会要了开颜的性命。不管怎样你们一起这么多年,还有女儿,生活已经走上轨道。请你看在你叫我这么多年爸爸的分上,答应我,你是性格成熟的人,你容忍着开颜一些。开颜只是单纯,她不坏。我以后退休有时间了,也会多教育她。”
程父的恳求,令宋运辉深深低下头去,是啊,好歹是这么多年的婚姻,离婚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而且,让他怎么对着程父说他深刻地讨厌程开颜,程开颜则不是单纯,而是无知,更有庸俗?“是,前阶段我的朋友大寻也这么劝我,我也努力修复感情,可是我没办法,没法一起生活。”
“我作为一儿一女的父亲,再提醒你,你为女儿考虑过没有?当一个人为人夫为人父之后,不能再太自私了。”
宋运辉坚决地道:“考虑了,长痛不如短痛。”
结束通话,程父意识到宋运辉这种人开弓没有回头箭,离婚问题迫在眉睫。可是,“离婚”俩字,宋运辉说得容易,离婚当然对宋运辉这等年龄地位的人有无限好处,可对他的宝贝女儿却是致命打击。不仅打击的是女儿的感情,而且作为父亲,他不得不为女儿未来考虑,三十多岁的离婚妇女,未来该如何生活?所以说什么都不能离婚。他工作多年,有的是办法让宋运辉无法离婚。
宋运辉虽然断然拒绝了程父的请求,可是心中负疚感更重了,一度冲动地想下班接程开颜回老屋。可真到下班时,他偃旗息鼓了,他还是无法勉强自己面对程开颜。他真不明白,他身边女职工甚多,为什么各个都比程开颜明白。
回到家里,却见程开颜先他一步回家。程开颜还吞吞吐吐告诉他,她请了长假,事假,她要留在这间老屋里。宋运辉明白,程父行动了。他不免想到好多人离婚离得伤筋动骨,他不知道他会离得怎样,但他却因程开颜的回归而更下定决心非离不可,无法与这么庸俗的人凑合。
他也开始行动,先去电信切断家里电话的长途功能,东海厂不支持程家人商议对策的所有联络。他终于意识到,他并无法例外于芸芸众生,离婚永远无法好聚好散。


17


梁思申人仰马翻地安排筹划吉恩上面更大的老板拜访北京高层,并洽谈包括东海厂的几个项目。她所在的团队先去北京打前站,与几个项目首脑先行会谈。总得谈出个有眉有眼,才可以写出备忘,交给老板的老板,让老板的老板出面的时候知道讲什么,讲什么不会错。工作都是他们做的,手是老板握的。
她还得与吉恩一起拜访上层官员。有些官员是香港方面同事安排,但更多则是需要她想方设法寻找关系。通过梁家找关系,通过宋运辉找关系。一般只要三个电话,总能联络到要找的人。除了她的个人关系,主要还是她扛出去的牌子,如今大伙儿对外资都欢迎得很。
这样的忙碌,这样的充实,她喜欢。她更喜欢她这回的新年假期可以回家去过,可以回她上海新装好的家,还可以与挺好玩的李力见面。
心里欢喜之下,忍不住搬出数学的喜好,拿一桌子的数字做个小小游戏。她对东海厂的销售数据很有感觉,报告写得无聊,她需要游戏放松头脑,她给东海厂的销售做了个数学模型。她一边做,一边窃笑,嘴里鼻子里不断唧唧哼哼,不就是人类活动的痕迹吗,只要是人为的痕迹,总是有章可循,不信做不出一个模型来。只是不晓得一本正经的Mr.宋拿到这样的数学模型会是什么表情,肯定气歪嘴巴又说不出来,谁让他一定要端着老师的架子呢,她偏不服气。
做到半夜,眼睛看着电脑上面的数字、文字都会飞了,这才完成,打印出来,哈哈笑着传真给宋运辉的秘书。她知道这么匆匆做出来的模型仿真效果不一定好,但先扔过去气死宋老师这个严谨的人再说。
宋运辉哪知道这茬啊,看着满纸的公式,不知道梁思申想说明什么问题,但他看到传真上面的一行句子,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送给宋老师玩”。他就不动声色地将纸收起来,赶明儿北京会面时当面问她。这小姑娘,哪里会知道他见她一面有多艰难,就为这个特别的小姑娘,看看她,玩都玩得与众不同。
后天,东海厂引资组的几个组员即将赴京,与先到北京的梁思申等会谈。他也非常想去,但他不能。即便是他平时去一趟北京犹如家常便饭,可此时也不能。
杨巡却是知道了梁思申到上海的日期,他早早就在那别墅附近订了房间。但他一点没放松自己的事情,依然东奔西走为宾馆位置忙碌。有一天有人告诉他,何不动动萧然那块处于闹市中心地块的主意。听说萧然如今转移方向,正打市第一机床厂的主意,因为据说有外资对市一机产生浓厚兴趣,由外资提供先进技术,并包销大部分成品的打算。萧然想事先拿下市一机,成为合资中方,往后享用国外先进技术,一本万利。
杨巡听了只想杀人,他妈的这真是比在原新华书店上面造大楼更轻松快活的赚钱办法,只要跑几处科室将市一机所有权换手,回头合资以后,老外管技术老外管销售,萧然只要跷着脚等收钱便是。厂子就在他姓萧一家的势力范围之内,赚来的钱难道害怕老外偷走了不成?这又不是开小店、老外可以卷包就走。这人啊要是投胎投对地方,以后就一帆风顺了。
杨巡想到,萧然若真有转向打算的话,不知手头资金允不允许他两个项目都做;其次,市府也未必愿意看着这么一块中心地段总是荒着不开发。或许还真是他杨巡的机会。
杨巡找与萧然接近的朋友去向萧打听,结果这几天萧然因市一机的事去北京见外商了,杨巡急也急不起来。
反而是梁思申见到了萧然。她是在香港同事的餐桌上见到萧然,对于名片上的这个名字,她从杨巡那儿久闻大名。她没想到萧然竟然涉足实业领域,还以为像萧然、梁大、李力等公子最爱做的是倒手买卖的差事,人轻松,赚钱又多。
饭后她问了香港同事才知,萧然这一单,他们只是做个咨询,市第一机床厂是家相当规模的机械企业。而这萧然的身份,正是市一机代表。梁思申对于萧然的这个身份心有怀疑,她接触做工厂的人都没那样子,但也难说,公子哥儿的能量很弹性,但她无暇关注此事,她的日程表安排得密不透风,饭后就是与相关官员的会见。这是吉恩干的好事,吉恩实在吃不消中午这个纽约半夜的时间出来见人,所有活动都安排到早上或者晚上。好在现在中方官员真配合。
不久,宋运辉就来了,与吉恩就某些事宜交流了一天。说实话,梁思申并不担心宋运辉的能力,但担心宋运辉能不能适应这样的谈判,一直像个内奸似的提心吊胆着。后来一直见宋运辉应对自如,尤其是与吉恩谈到细节时,各色数字信手拈来,不需翻看资料,在场谁都佩服,这才发觉自己多虑。而且她看到宋运辉手下也是一口流利英语,强将手下无弱兵的样子,她很为宋老师自豪,因此她也小心做好自己的工作,可不敢让宋老师批评了。有些语言上的歧义,她就主动友好地提出纠正,使会谈交流顺利。
回头,吉恩私下对梁思申说,他没想到号称陈旧老迈的中国国企有这样精干的领导班子,这样的领导班子,令人对他们的管理,对他们的未来放心。
但吉恩与梁思申都没想到,在与有关部门对话的时候,会遭遇当场争议。有一位领导当场质问宋运辉,这样的合资,既不能带来先进技术,又不能带来先进管理,纯粹是一种资本运作。等到合资公司上市,外方却可以通过股市攫取成倍利益退场。这样的合资究竟能为东海厂带来什么?究竟真正便宜的是谁?那位领导说,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原则性问题。
梁思申觉得这种问题小题大做,还原则性呢!资本运作本是很正常的事,资本运作得好,获取相应效益也是很正常,何必将运作资本说得就跟空手套白狼似的呢?对工厂运作,他们自然没法插手,但是对于上市融资,他们可得做大量工作,他们并没闲着。再说,上市,是双赢的事,东海厂因此可以扩大融资渠道,不需再向国家伸手要钱,何乐而不为?
梁思申见到宋运辉解释了,但后来宋运辉一方的声音越来越小,不久,宋运辉站出来说抱歉,说暂时中断会议,他们需要内部讨论。吉恩与梁思申等人不得不退场。但一整个早晨都没恢复会谈。吉恩估计中方争辩激烈了。梁思申更是异常揪心。她不明白,不是说有国务院通过的新文件给予企业自主权了吗,为什么还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等待的时候,梁思申向吉恩说抱歉。幸好,吉恩说这不是她的错,连中方内部都产生巨大分歧呢。
中午时候,宋运辉宴请外方,非常周到,但也非常无奈地说对不起,有关议程不得不压后。
当着众人的面,梁思申不便直言相问,知道此时问也问不出来。她看到宋运辉看向她的时候,眼睛里有话,这话,是三个字——“对不起”。她在征询吉恩的意见后,告诉宋运辉,这不影响她们总部大老板来访,以及与更高层会面。
但是,梁思申心想,看样子会面将少一项实质性的内容,只是奇怪了,怎么有人会有这样刻板的想法?
梁思申饭后赶上一步,私下询问宋运辉,有没有办法单独交流一下。宋运辉摇头,今天会议的局面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来者应该说都是积极响应引进外资的主儿,也已经了解阅读他们引进工作的简要报告,为什么在听了外商的介绍后,忽然会做出这么不可理喻的反应呢?而且,看样子,有这不可理喻想法的还不在一个两个。都是在了解到上市溢价发行,老外会赚取多少利润预期之后,忽然发觉不能这样便宜了老外。坏就坏在他预先没说清溢价,而老外又太实在。
这一意外,令宋运辉不得不改变预设方案,安内先于攘外。
萧然晚上完成一天工作,疲倦地下楼想喝上一杯舒缓神经。却见到梁思申已经在座,而梁的对面是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面部轮廓坚毅,肤色偏黑的年轻人,看似是个强有力的人。这个人萧然似乎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是谁。过去的时候,却听男的正有些激动地用英语跟梁思申说话。萧然自己英语只有高中水平,见英语好的人唯有佩服。他觉得有必要与外方团队中的美女华裔套个近乎,就当仁不让地站到桌子旁边了,然后他看到年龄与他差不多的这个年轻男子目光如电“刷”地看过来,萧然喜欢这目光中蕴含的压力,有这目光的人,肯定是某个领域的精英。
梁思申是晚饭后几乎十分钟一个电话,好不容易才逮到迟归的宋运辉,并再三要求才拉宋运辉下来说话的。她本想问问白天的事究竟会怎么样,没想到宋运辉一口咖啡下去,滔滔不绝就牢骚开了。梁思申对宋运辉这个永远似乎风平浪静之人的牢骚大是意外,但听着听着也同仇敌忾起来。这是什么逻辑,资本运作怎么到了某些人嘴里就跟卖国败家一般罪名了,怎么会有人抱持这么低级的想法。难怪宋运辉如此生气,那些领导指出东海厂卖国败家的时候,何尝不会指责身为厂长的宋运辉的不察之罪?宋老师冤大了。
但两人的话题才刚打开,因此梁思申对于萧然的出现并不欢迎。可还是客气了一下,把萧然介绍给宋运辉。梁思申见到,宋运辉与萧然握手时候,这个姿态摆的……总之很有领导样子。她从小见领导多而不怪,对此只觉得好笑。
萧然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宋运辉,心说难怪了,应该有这样子,但没想到这么年轻。不由又看一眼梁思申,心中玩味地一笑。宋运辉则是仔细看萧然这个人,他还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萧然,他对萧然绝不原谅。在杨巡已经打出他旗号之后,萧然继续为所欲为,逼得他不得不动用流氓手段,这样的人见面握手而已,却不料萧然坐到他们一桌,他不得不停止刚才的敏感话题,都已经为了避免隔墙有耳用英语对话了,旁边坐个萧然还让他怎么说下去。宋运辉索性拿出那份销售数学模型传真纸,铺到桌面上。
“这是怎么回事?”
梁思申一看,哈哈哈大笑,笑颜灿烂。宋运辉不得不避开眼去,搭理讨厌的萧然。“看看,小姑娘拿一堆数学公式来戏弄我们这些毕业多年的人。”
“没有,这是我辛苦一夜给东海厂做出来的销售数学模型,这可是应用数学仿真销售实践,不是纯粹胡来。我做好后抽样检测了一下,还行的,等我闲一些继续完善它。”
宋运辉在看国外管理书籍时,有些就有类似公式,当时也没怎么看懂,请教了几个人也没给予太多见解,只好跳过算数。到今天才知这原来与应用数学有关。他当下就报出几个本月数据,要梁思申演示。梁思申却双手一摊,告诉他工具不在手边,干不了。但梁思申还是问侍应生要了纸笔,就最简单的一组程式演算了一下。
宋运辉不便一直盯着梁思申计算,只得与一直旁观的萧然说一句话:“萧总也来北京公干?”
梁思申快嘴:“萧先生作为市第一机床厂的代表,与我们香港区同事就合资问题有些商谈。萧先生说,实业救国。”
萧然立刻坐立不安了,这等话骗梁思申等外方可以,蒙宋运辉可不行。宋运辉也是奇怪,他与市一机厂厂长有过接触,因为市一机的机械加工能力的确了得,可什么时候萧进入了?看看萧的表情,他心里想,不知萧又逮到什么肥肉了。但因着萧然的身份和他自己的身份,宋运辉不会直言质询。
梁思申忽然感觉旁边沉默下来,抬眼一看,奇道:“怎么回事?不对?”
宋运辉只是将眼睛看向萧然,而萧然不得不尴尬地解释道:“某些手续完成后,现在的市一机将归于我的公司。”
“现在还不是?”梁思申想到萧然给他的名片,上面却已经白纸黑字写着一机厂厂长。而谈判席上,萧然的同事也是认他做厂长的意思。
萧然依然尴尬地笑道:“时间问题,很快。”
梁思申认真地看了萧然一会儿,却对宋运辉道:“宋老师,这是我得出的一个结果,你看看。”
宋运辉也不打算管萧然的事,拿起结果一看,却惊道:“八九不离十。”
梁思申得意地笑:“数学之美。”她终于在宋老师面前骄傲了一回。
萧然不知道数学美在哪里,却知道梁思申肯定要向她同事透露此事了。他感觉这个半洋人未必肯给情面,就准备从宋运辉方面入手,但梁思申这时却起身笑道:“好了,宋老师终于让我骗倒了。我休息去,两位再见。”
宋运辉看着梁思申走掉,便招手签单结账。先下手为强,把话堵死:“跟老外,就算是华侨,有些话也不能直说,他们有他们的工作原则。”
“宋厂长的意思是,谈判会受到影响?”
“多多少少,直接回去考虑明天怎么弥补修复吧。”
萧然看着宋运辉,忽然笑道:“谢谢宋厂长结账。不过我建议梁小姐还是别跟那些同事说的好,别让人误以为她捕风捉影。我只不过是在酒吧说句玩笑而已,她何必当真,我们应该以各部门出具的带印章的证明为准。”
宋运辉一想,笑道:“那最好,我白操心了。我们以后还多有合作的地方,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萧然微笑道:“好,不留宋厂长,相信你工作很忙,还有几个电话要打。晚安。”
宋运辉倒是站住,看着咄咄逼人的萧然,意味深长地一笑,这才说一句“晚安”而走。这一下,萧然反而感觉有些背脊发凉,他知道宋运辉不是嫩生生的梁思申,这一笑,谁知道笑出什么祸端来,半年前的事情他还没向宋运辉道歉呢,难保人家不记挂在心上。
宋运辉看着急忙跳起来拦住他的萧然,听着萧然尴尬地说“忘记解释几句,再请坐下三五分钟”的话,才大模大样坐回去,听萧然急急解释。但萧然只简单就以前与杨巡的龃龉道歉,后面是就市一机的事情的说明。
宋运辉这才清楚萧然对市一机的意图,心里直想骂人,但嘴上却是客客气气地道:“我也忘记解释,梁小姐小学就能出去留学,她家背景可想而知,希望萧先生不要令她难堪。”
萧然终于明白宋运辉刚才临别一笑的意思,那就是:你们两个高干子弟狗咬狗去吧。这是底层爬出来人的普遍看戏心态。他明白后,还真出了一身冷汗,换作他自己坐上梁思申的位置,若是被人愚弄调戏了会怎么办?自然是倾尽全力,调动一切社会力量,不让愚弄他的人好过。虽然他还不知道梁思申究竟是谁家的女儿,但宋运辉说得对,能小学时候就把女儿送出去读书的人家,背景可想而知。虽然他家背景不弱,可他深知一点,与梁思申那样的人必须搞好内部团结,有矛盾也转化为内部矛盾,硬碰硬没意思。
萧然知道,此时为了谈判顺利,他只有向宋运辉低头。
宋运辉今天一天憋闷,受足不懂装懂又手握重权者的鸟气,好不容易可以冲梁思申说出,可又被萧然打断。他早看萧然不顺眼。此时见萧然终于被他打压得收敛骄狂,起码欠了他一份人情,这才见好就收。但上楼去的时候心里也是叹息,还是不得不搬出梁思申的背景,算是以毒攻毒,虽然知道梁思申不愿搬出背景,但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想想还真是悲哀。
回头,宋运辉向梁思申打了招呼,希望梁思申不要搬出萧然的事与香港同事说起。因为这起合作的案子,成的话,萧然肯定有办法拿下市一机,一点疑问都没有,旁人不用节外生枝。梁思申听得目瞪口呆,什么实业救国,这也太巧取豪夺了。听完宋运辉的招呼,梁思申道:“我怎么那么想破坏萧的好事呢?”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在国内没几天,做完好事可以走。可因为我认识你,得被萧然迁怒了。萧然没法拿我怎么样,却可以对付杨巡。这种人,杨巡惹不起。”
梁思申嘀咕:“我不要回去了,今天这都什么事儿啊。”
宋运辉不置可否,但一时有些不舍得放下电话,就找话说道:“今天早上的局面,大约谁都不会料到,会不会给你的工作减分?”
“没关系,不会以一次成败论英雄。我已经在新拟一份备忘,希望大老板会谈的时候增加游说内容。我也会提醒他们看到一点,因为观念落后,这里还是一片未深度开垦的处女地,我们有许多机会,但我们有许多导向性工作需要做。Mr.宋,不知道为什么,我已经直觉不看好与东海厂的项目了,对不起。”
“不,我还有信心。”宋运辉明显听出梁思申情绪低落,原因可想而知,“别气馁,我国的改革开放还处于探索阶段,新生事物出现一波三折很正常。我支持你的新拟报告,这才是积极态度。你做得对,你一直做得很好。”
“谢谢。可Mr.宋,你怎么办?你的老板会不会降罪到你头上?可没人鼓励你呢。”
“放心,再多的曲折也经历了,这点事情不在话下,而且作为成年人,必须能够自我消化情绪。”
其实宋运辉已经轻松好多了,没想到在梁思申面前能说那么多,而且获得共鸣,有些事情只要说出来,不知能消气几许。他今天最郁闷的是老徐的态度。老徐本应是最积极支持他引资的人,最早就是老徐提出对外引资,但在了解早上会议的情况后,老徐忽然沉默了,找不到人了,在老徐办公室的留言至今未获得回复,这是前所未有的现象。宋运辉猜测,在有些人左一个原则右一个卖国的帽子下面,老徐是不是回避了。
可说曹操,曹操就到,老徐一个电话打进他的房间。老徐一听接电话的是宋运辉,就急躁地道:“我为你们的事一直跑到现在,你说你怎么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你让支持你的人无法说话。”
宋运辉错愕于老徐的态度,心说这种错误还算低级?只听老徐继续道:“有人举报到几个关键人物那里,说你与外方女成员有暧昧关系,为此闹到离婚,因此你与外方的合作动机可疑。这简直是让你们白天的争议雪上加霜。我不问你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明天设法灭火,否则连争辩机会都没有。”
宋运辉目瞪口呆,脑袋“嗡嗡”作响。他跟老徐做了解释,但是老徐因了解他的人品而相信他,别人呢?宋运辉心说难怪他提出离婚后程家一直隐忍不发,他们在等候这个机会啊。现在他面前只有两条路,想继续项目?那么用与程开颜婚姻和美来洗刷告发。他若想离婚,那就坐实告发。谁让他确实与梁思申认识呢。程父是料定他与梁思申没关联,又更料定他爱事业胜过一切,推定他肯定会不惜代价坚持项目,才会出此下策。程父大概也很清楚,他若真因此与程开颜重修旧好,以后就没脸再提离婚。宋运辉无法不感叹,姜是老的辣,程父打蛇打七寸,落点一分不差。
宋运辉不由想到上一次遭程父设计,那次是他的婚姻。即使他以前还会有所怀疑,怀疑寻建祥的推论可能只是巧合,现在则是无丝毫怀疑。程父赤手空拳坐到总厂位置,当然有其独到一套。那么,他宋运辉今天依然屈服?
不!骄傲,令宋运辉断然拒绝屈服。当然,他也清楚,这与当前项目面临绝境有关。程父千算万算却没办法算到,东海厂的项目在被告发之前已经遇到极大阻力。他刚才安慰梁思申,可他自己心里也没底。因为卖国的帽子太大,想翻转局面没那么容易,他选择暂时放弃项目。他会向有关人物解释,但他不强求认可。清者自清,未来让事实说话。
而他对程家的认知,彻底降落到低点,这就是那么庸俗的一家、市侩的一家,对程开颜则是由厌恶转向鄙夷。
梁思申接了宋运辉的劝告电话后,心中异常愤慨。想到曾经在萧然手底下九死一生的杨巡,也不知杨巡半年前如何生受,那萧然可以如此对付国有大厂市一机,对付区区杨巡只有更易如反掌,可怜的个体户杨巡。
想到这儿,梁思申心想,她可别给脆弱的个体户杨巡惹祸,人家已经够不容易,即使生命力如此顽强,可怎敌恶意报复。她虽然心中百般不愿,可还是打起笑容,下楼与萧然把酒说一声误会。不得已,她也不得不摆摆梁家家谱,也听萧然不断地把两人的关系从远方绕过来,原来爷爷辈那儿还有些不近不远的交情。梁思申心说这个萧然别的脑筋不知道,这方面的记忆力可真强啊,估计出去办事,这等爷爷叔叔伯伯地喊过去,无往不利。梁思申数字记忆一流,可萧然的关系网络却搞得她头昏脑涨。
两人就像拿扑克牌比大小似的亮了半天牌,萧然自知颇有不敌,言语中殷勤许多。梁思申被家谱搞得昏头昏脑之际,忽然听到萧然也打算去上海发展,在上海买了别墅,别墅跟她在同一个区,因为他认识李力,梁思申顿时把李力也鄙视了。但说话时候,她反而笑眯眯承认自己也是李力的朋友,也住那别墅区,这回正要去参加李力乔迁派对,她和萧然竟然一拍即合了。梁思申不由得把自己也鄙视了一把。看已经交谈得热络,这才借口时差难挨,回去休息。
上楼时候一路感叹,类似宋老师杨巡他们这些没背景的人做事不容易。
东海的项目还是黄了,但是梁思申的大老板在与上层的会面中看到机会。他们一直在讨论,连梁思申都有份参与,她那时是多自豪于中国经济崛起,而同时又心急于崛起的速度:快点,再快点,怎么才能引得大老板,甚至全世界的金融界削尖脑袋地钻进中国来。

1993年


01


梁母先女儿一步,早早赶来别墅。本想帮女儿忙,先把卫生打扫了,让女儿清闲,不想被梁大接来别墅一看,什么都是妥帖的,除了人气,其他什么都有。原来是李力早让人把房子整理了,平时也有李力的保姆过来抹一遍灰。便是梁大也熟悉,进门就把空调开了,房子顿时慢慢暖和起来。很是奇异的,房子一暖和,房间里面家具的线条似乎都柔和起来。
一楼大开间,除了用人房和卫生间,其他都是敞开的。厨房的家具是整套从美国带来的,原木配不知什么做的台面,非常厚实华美。梁大介绍说,大家看了都说这厨房好,回去都叫木匠照着做,可五金跟不上,只能学个样子。台面则只能用花岗石代替了。屋里还有四大只据说是窗帘寝具等大包裹,上面中英文写明不许打开,为此梁大很有腹诽。
梁母东摸西摸地看,正啧啧称好着,见外面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口车道。梁母停下看去,却是女儿从车里钻出来,也没看房子,低头大步走到车尾,大力拖出两只大皮箱,又从后车位拖出一大一小两只箱子。等梁母惊诧之下赶出去,梁思申早已把箱子全部拖出,过去跟司机算账。
梁大在里面看着大是惊诧,看不出堂妹竟然力大无穷。他忙走出去帮忙,拎起一只箱子就觉得重,毫不犹豫取笑:“小七,大力士呵,看不出啊。”
“我练拳击,咱现在整个是蓝领的坯子。”梁思申将最后一个箱子拎进,这才甩了大衣,欢呼着与妈妈再次拥抱。
梁大见此告辞,但被梁思申拉住要求看他和李力的房子。梁思申常在与梁大、李力电话讨论装潢细节时候听他们吹嘘如何投下血本,心中很是好奇中国新贵的家庭布置。李力房子的保姆见惯梁大,放手任他们参观。梁思申上去看到李力卧室是铁灰色真丝寝具,楼上楼下全套红木家具,不说做工,但是那红木的用料之多……不由咋舌。再回头看梁大的房间里也差不多,但梁大的显然是进口欧式家具,异常奢华。两家房子比较,就跟她新背的宋词所说,“竞豪奢”。回来跟妈说起,两人都感慨,说梁大和李力真能花钱。
随即,母女俩开始布置窗帘寝具,两人有说不完的话。梁母看着女儿矫健地跳上跳下,娴熟利落的手法,不由想起梁家其他第三代都不怎么会做家务,可见女儿这几年一个人在外面是吃苦的,但这话也不能再问,女儿不会回答。她最想知道的是女儿跟外公打官司那半年生活费从哪儿来、周末上哪儿去等问题,女儿都一概回答是同学爸妈帮助解决。想起这个,梁母便觉得自家女儿过得再奢侈也是应该的,因为都是靠她自己,而梁大之类的则是差之远矣。
但有一个问题是要搞清楚的,梁母问:“囡囡,李力是不是真跟你有那么回事?梁大好像认定你和李力的关系了似的,他以前不是说李力这人女朋友多吗?”
“妈,这事你别太封建,李力不过是看我相比国内的人稀奇难得,我不过是看李力相比其他国内人有趣一点,普通的男女朋友而已,你不用想得太复杂。李力的祖宗说过,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梁母一想,可不真是如此。但又一想,女儿小小年纪怎么能看得如此清楚,这才是大大不妙。她不得不厚起脸皮,忐忑地问:“囡囡,你在美国有没有李力那样的朋友?”
梁思申笑了,连声道:“妈咪,妈咪,妈咪,我不是乱七八糟的女孩,我也没时间乱七八糟。你放心,但你别多问了,这问题多不好意思。”她一边说着,一边拎起熨斗将床单在运输中揉皱的部分熨平。
梁母只得再拿丈夫的话安抚自己,女儿现在是美国女孩,当初送她出去的时候就已经打定主意放她自由学习,现在就应接受这样的女儿。
女儿拿出来的东西都很新奇,梁母不敢乱动,大多时候只好旁观,旁观的时候更是骄傲地看着宝贝女儿。从小跳舞的女儿身材非常曼妙,有修长的腿,窄翘的臀,纤细的腰和曲线美妙的颈。这样的女儿,放哪儿都是发光体,梁母想象得出女儿身周群男环伺,她可真想替女儿筛滤那些男子啊,可惜鞭长莫及。
看到一半,梁母已经明白,女儿还说不如梁大他们的奢华,其实床上用品和窗帘配套用足心思,肯定花钱不少。
一套房子这么布置下来,才终于有了人气。冬日的阳光透过窗帘洒到地毯上,令人忍不住慵懒得想叹一声气。梁思申这时候和妈妈一起坐在茶几前,擦拭着从寝具包装里掏出来的瓷器玉器。梁母这才明白女儿为什么严禁别人动她的这几个软包装,原来是内里另有乾坤。
梁母只见女儿花样百出、兴致勃勃地布置新家,却不知女儿满心挫折,她主抓的东海厂融资项目破产了,团队解散回国前她最终还是受了一顿批评,这是她所不能承受的,因为错不在她。她更生气的是来前已知萧然的项目却进展顺利。那意味着萧然的巧取豪夺即将成功,而她却无法阻止。刚才看到梁大李力豪华房子的时候,她很偏激地想到,若说社会资源是一个蛋糕,可当梁大萧然李力等人可以轻而易举侵吞掠夺优良资源的时候,其他人怎么办?宋老师付出过人的努力,杨巡付出血泪,宋老师的姐夫付出自由。可谁来清算侵占资源者的罪恶?她最生气的是她有劲无法使。如果说那是一场球赛,那也是满场黑哨的球赛。
可偏生悲哀的是,鉴于她这回在做大老板会见大领导准备工作时候的出色表现,公司打算以后让她侧重分管中国区的业务。原因何在?梁思申当然知道,因为她是高干子弟,很多别人找不到的门,她找得到,别人找不到的人,她扯着虎皮大旗一个电话就行。她也在违反公平竞争原则,可她现在知道有些事不能跟妈妈说,不能再让妈妈为她的异端思想担心,因她梁家一家也是既得利益者,她在家谈这种话总是得不到呼应。
梁母兀自爱不释手地擦拭一只雨过天青色的瓷瓶,整件擦完,才满意地道:“真是美丽。囡囡,这只瓶子是做什么的?”
“这只应该是仿品,仿宋汝窑胆瓶,不过这只算是仿得好的,瓶底也是老老实实写着大明成化,从线条和釉色来看,做工相当好,釉里也添了玛瑙,你看,釉色跟玉似的,还有细细的裂纹,只差一个胎体颜色稍微不对。”
梁母细细地看下来,笑道:“果然好,跟那《红楼梦》里写的似的,‘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这只胆瓶啊,有灵气。”
“是的,背了唐诗宋词才知道,有些需要好多话来描绘的东西,一句诗却可以把千言万语都概括了。”梁思申深吸一口气,依然决定不跟妈妈提起不快。好吧,那就风花雪月,她已是成年人,她能解决自己的问题。“妈妈,这是碧玉荷叶碗,玉质不算一流,可那么大一块玉能这般均质已经算是上乘,雕工却是一流,我是买下一块碧玉请土耳其人雕的,余下的雕了这几只小杯子,还有几粒珠子。妈妈你看,这只清代和田青白玉香炉放在这两只碗中间,每只碗里注水,漂一朵白玫瑰,该是多美。”
“假洋鬼子露馅儿了不是,放夏天开的栀子花才是最好呢,这几天漂几朵腊梅,闲花照水,行了。”
梁思申做个鬼脸,与妈妈一起继续摆放这些小玩意儿。她告诉妈妈,自己这几年挣的钱,一半都花在这些小玩意儿上面了。梁母多多少少地知道女儿这几年挣了不少,想到上百万美元都换来这些小玩意儿,不由强烈心疼。可这些小玩意儿却是真的好看,尤其是当梁思申拿出辛苦收集的那些香料来,梁母更是爱不释手,做女孩子时候的梦想,却在女儿一辈身上实现了。
但梁母却也烦闷地想到一事,如此出色的女儿,眼中可还看得上谁,这才是最大麻烦。
母女俩出门买菜回来,天色已暗,看得出别墅一大半的房子已经亮灯,可见已经有人入住。安步当车,说说行行,倒也难得闲适。到得家门,却见门口放着大大一束玫瑰。梁母笑了:“哦哟,李力来过,肯定是他,我们正商量着明天买花去呢,他就送上门来。有女儿真好,有人送花上门,嘿嘿。”
梁思申两手拎满东西,腾出手开了门,才看地上的花。一看却大笑了:“不,是爸爸送的。祝……王女士、梁小姐新年快乐,哈哈,爸爸真可爱。”
母女俩乐不可支,却被院子木篱笆门外人声打断:“梁小姐,可找到你了,我们能进门吗?”
梁思申朝外看去,黑地里有两个人,但看不清楚是谁,另一个人也说话:“梁小姐,我李力。伯母好,新年快乐。”
梁思申走去开门,却看到先说话的竟是萧然。咦,他来干什么?但见两人都对她妈很尊敬,她估计萧然应该是跟她攀交情来了,通过李力的关系进一步软化她的立场。李力一看梁母有下厨的意思,立刻就打电话给家里的保姆,让过来帮忙。梁母微笑地看着,却并不拒绝。萧然当然从旁边看出那么点意思来。
李力微笑看着梁思申:“很累?那还出去买菜干什么,开个单子给我保姆不就行了?”
梁思申本来爱屋及乌地烦上李力这个高干子弟,可见了真人却心软了,李力笑容那么有味,声音也是那么有味,跟夏天见的时候差不多。见问,她瘪了瘪嘴,道:“很倦。”
“工作很烦心?”李力看梁思申脱了黑色及膝长棉大衣后,里面穿的是宽松的米色毛衣、米色裤子,都是很柔软的样子,柔软得令人想紧紧抱一把。“还是一来就布置房间,累着了?可别也累着伯母才好。不过窗帘之类的装上,房子漂亮好多。我不敢替你另添家具,怕不配套,房子看上去还是有些空旷。”
“还没谢谢你呢,房子装得相当好,好得超过我的原意。空旷就空旷吧,最好小偷也嫌。”梁思申将粗粗的麻花辫子甩到身后,看向萧然道:“萧总不是准备节后与日本公司签约吗,怎么有空出来玩?”
萧然笑道:“看你这么倦,我都不敢提我的事了。我们刚谈下合同,可中文翻译文本照着我们的意思,英文的……据说一字之差,意思就可以差许多……”
李力补充道:“我们第一次跟‘列强’打交道,不敢大意。萧让我找找上海有没有合适的人帮忙?确保无虞。这样的人还真难找,我介绍了你,没想到你和萧已经认识。”他又对萧然道:“你看,明天行吗?今天梁小姐才忙碌一天。”
梁思申狠狠剜李力一眼,见他脸上满是为朋友的焦急,不免软化了立场,不由自主地道:“我记得一月三日日商就要去现场商谈合同最后事宜,时间很紧。就今天吧,事不宜迟,萧先生请相信我,我今天所站立场纯粹是私人的,李先生不会介绍错人。”梁思申说完就后悔,她这是助纣为虐。
李、萧两个都笑了,李力当然清楚,这是他面子够大。而萧然则是放下一百个心,不由伸手心照不宣地拍拍李力的臂弯,以示感谢。梁母在一边看着,心说女儿说话够大方,于是放下担心,上楼替女儿收拾行李去。
李力道:“你这儿书房还没台灯,不如去我那儿,或者萧那儿。”
“不去,你那儿不是中央空调,冷。不如你们先回家吃饭,我这儿慢慢把台灯装起来。”梁思申看一眼手表,“七点钟我们开始工作。”
“我们帮你装。”两人不约而同地说。
“不,不是行货,我得自己来。”可眼睛却别样地看着李力。
萧然微笑道:“我先走一步,七点准时来。”
李力笑道:“我保姆在这儿,只能留下蹭饭。梁大师总是需要个把打下手的,我胜任。”
梁思申心说,若不是早知萧然是什么人,还真会被今天萧然的表现迷惑,可见人人都会两面三刀,不知道李力背后一刀是什么样的。
原来台灯是梁思申收来的一些破口或者漏底的明清薄胎瓷,有官窑,也有名家手笔,可因为破了相,价钱猛跌。梁思申因势利导,将这些白如玉、薄如纸、明如镜、声如磬的薄胎瓷细细打磨,做成灯罩。李力旁观着,这才明白梁思申为什么不让别人动手。他叹为观止,原来梁思申是这样在玩。
再抬起头,李力不得不调换一种眼光,看房子中他原先没见过的摆设。原来这一件那一件,小小东西里面,都是凝聚心思,都有来龙去脉,那不是他竭力模仿个大轮廓可以比拟的。比如那维多利亚式的圆镜子,随随便便放在乒乓球桌般大的书桌上,工作累了抬头望一眼,正是女孩儿心思。而一块拳头大的寿山白芙蓉随形章顺便就做了镇纸,不懂的人可能只会觉得好看,可懂的人却看出道道。而更多的,是李力都不认识的。他开始自惭形秽。他原先一向自傲于他的见多识广。他真不懂,梁思申这个半洋人怎么知道那么多中国传统的东西,他哪知道梁思申在中西合璧洋为中用的外公家寂寞地陪着类似好东西好几年。
李力都不知道还有哪件东西又有什么来历,害得他下去用餐端起饭碗拿起筷子的时候,都要忍不住暗自端详一番,怕做错说错什么,怕就像他经常嘲笑暴发户似的,被梁思申母女给嘲笑了。果然,梁思申说那筷子是乌木镶银,东南亚货色,《红楼梦》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时候出现过。李力都觉得自己也差点成了二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不知道梁思申怎么看他这个人。李力第一次极端地不自信起来。
七点,萧然带着助理准时敲门。四个人坐书房说话。老大的书桌四个人用都绰绰有余,尽可以将文件满桌摊放。
梁思申先将英语文件大致看了一遍,以求心中有数,她看英文可比看中文顺手得多。看完,便将英语的翻译出来,与萧然手中的中文本逐条对照。可她中文词汇毕竟没那么专业,翻起来不得不东拉西扯地解释一通才罢。可好歹,还真找到两处对不上号的地方,不过大家都觉得不应该是陷阱,而是翻译差异。李力不得不陪着,一直陪到晚上十一点。
本以为对照结束,事情完成。没想到梁思申将手中英文部分整理清楚,对萧然道:“我有几个临时想到的问题,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你。”
萧然忙道:“请讲,求之不得。”
梁思申道:“你看,这儿一栏,应该是你签名,但问题是至今你还不是市一机的一员。我只说个万一,万一合同另一方什么时候想毁约,他们只要提出当年你的签名是虚假签名,因此而宣布合同无效,你有没有想过未来怎么应对?这种情况很容易发生,合资后,外方可以查看公司旧档案,你的身份变迁就瞒不住了。”
萧然看住梁思申好一会儿无语。确实,梁思申今天是站在私人立场上,友好地提示他,而不是告发,因此才让他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明白,我这就回去抓紧。还有呢?都不知怎么谢你,指出这么重大的纰漏。”
“不用谢。我第二个问题是,你这合同中所谓先进技术的引进,似乎没有具体条规,究竟是先进设备的引入,还是中方员工出国培训学习,还是合资双方联合组建科研室研究新技术,这方面似乎应该明确一下,效果大有不同。”
萧然忙道:“我们讨论的是引进先进设备,员工培训以及部分中国没法加工的部件引进。”
“好,我明白你的意思,给你补充在这儿,你回头自己把中文部分补上。引进设备具体事项前面已经谈了,我给你补充一些细节,是需要你再跟对方谈的。比如设备安装时候外方来几个人,费用谁负担,来几天,超过几天费用又怎么算。中方员工培训接待工作如何。这些小细节可能也比较费钱,需要谈判时候考虑得周到些,吃穿住行都得包括,毕竟日本的费用比美国还高。另外,建议你提出组建联合研究室,掌握核心技术才是合资最终目的。”
萧然又是连连点头,让助理记录。“熟人好办事,而熟悉业务的人能办成事。太重要了,都不知道怎么谢谢你,梁小姐。”
梁思申却对着“熟人好办事”怄气上了,心里反感顿起,将原先想说的几句话吞了回去,微笑道:“差不多就这些,原则上的你们都考虑到了,我最多只能指出一些小问题。不好意思,李先生都闷得打瞌睡。”
李力忙笑道:“哪里会,我就跟白听一堂课似的。其实很多原则性大问题我们倒是不大会忽略,反而一些细节性的问题,我们因为没做过,都没有认识。”
“是这样。萧先生,我的老师,你也认识的宋运辉,他多次引进国外设备和技术,又多年从事外贸,他对中方该做什么一清二楚,只有比我更务实,你如果不放心可以找他请教,他英语也相当好。”梁思申想让萧然对宋运辉屈服,以后别净想着陷害杨巡,有意放出诱饵。
“一起吃过饭的宋厂长?”李力想起那个与他似乎差不多大的宋厂长,没想到那是个有真本事的。
萧然道:“宋厂长比较忙,可若是有事,我还真要找上门去。”话是这么说,萧然心里却是裹足。北京一次面对面的接触,他自知,不是宋运辉的对手。
梁思申这才起身送客。感觉李力虽然依然温柔,可总是有哪儿不对劲,她怀疑是自己对李力不对劲导致的。
妈妈已经在新的床上睡觉,可梁思申一时睡不着。今天按说是帮人做事,可她厌恶这件事的当事人,帮忙后心里一点都不愉快,即便是在帮忙的当时,她都有做小手脚的冲动,可是看在李力面上,硬是将小冲动都抑制了。
再独个儿静静回想那份合同,却觉得漏洞颇多,最大的漏洞便在所谓的技术引进,其实只是核心零部件的引进。说到底,等于没有引进技术,而是日方把市一机当作组装和低级加工基地。但似乎萧然对于她的引进核心技术才是目的的提醒并不关心在意。她想了想便也明白了,萧然的目的便在赚钱,而技术研发却是那么耗钱的勾当,萧然即便是技术消化都不愿做,只想着尽快将权兑换成钱。这是多么短视的行为,也只有萧然那样的人才做得出来。
而且,梁思申无法不想到外方百分之五十一的控股。虽然合同表明,总经理由中方委任,可是,没有掌握核心技术的中方,即使拿着一支签字的笔,又有何用?梁思申实在看不到萧然所谓的主导权究竟在哪里,这主导权太不堪一击。而且……梁思申想到一条她在资金操作中常用的招数,她都忘了那份冗长的合同中有没有提起相关事项。她抓起窗帘往外看看,周围房子的灯光都已熄灭,这大冷天的,人们大概都已经睡觉。梁思申只得作罢。
说到底,心里总是存着那么点不甘心,带着点不愿为虎作伥的心理。李力那张帅气的脸不在身边,她把持得住。
等第二天早上醒来,忘了也便忘了。


02


程开颜终究是沉不住气,她见宋运辉回家后正眼都不瞧她,她搭话就给顶回来,以致她不知道爸爸的计策实现了没有,宋运辉会不会恨她入骨。她忐忑地等着爸爸那边的消息,却越来越怕见丈夫,一听见宋运辉的汽车声接近就躲进她的卧室不出来。她跟爸爸说她想躲去市区宿舍,可是爸爸却要她坚持,说宋家现在不是她来去自由的地方,程开颜只好挨着,幸好宋运辉白天上班,她还可以出来见个天日。可是一想到元旦宋运辉得在家休息两整天,她真害怕。
她不知道的是,宋运辉其实拿她没办法。离婚是两个人的事,她不点头宋运辉别想离。而且宋运辉不是个肯降格大打出手将程开颜暴力赶出家门的人,所以宋运辉也为两天元旦怎么过而苦恼。在程开颜决定落荒而逃、回金州当面与父母商议对策的时候,宋运辉也痛下决心,放弃元旦家庭团聚,赶赴劳改农场探望雷东宝。一对夫妻元旦前夜心照不宣地南辕北辙了,幸好有宋季山夫妇照看宋引。
终于在一九九三年的第一天,宋运辉看到雷东宝。
雷东宝看到宋运辉就嚷嚷道:“你死哪儿去了,这么多天也不来看我。”
宋运辉笑道:“少啰唆,知道你里面日子快活得很,我不担心。有什么话快说,别辜负我赶一晚上的路。我晚上睡一觉,明天大清早还得赶回去。”
雷东宝道:“你看看,我瘦了这么多,也不说关心一下。”
“我一直胖不起来,我都没怨。瘦点好,健康,以前你胖得不像话。但体形改了,为什么脾气不改?听说他们几个来看你的时候常挨骂。”
雷东宝道:“我汲取教训了,但我现在没法好脾气,你知道吗?我现在不能求着他们来找我,我得压着他们来找我,我只好霸道。这里面待久了,看得多,看清楚人的良心没法良多久。小辉,小雷家的预制品厂和猪场准备让红伟、忠富两个承包,这是我发话他们才能承包。现在他们还没坐稳,你说,等他们坐稳了,我在这里面还有屁用场?”
“他们两个是熟手,上去就坐稳,不过听说忠富不愿回来承包。”
“对啦。你说等他们坐稳,我还怎么回去?小辉,赶紧想办法让我出去。”
“我一直让杨巡在跑这件事,红伟他们也在跑。但按你的刑期,起码还得坐到明年这个时候。”
“明年?你不如直接判我死刑当场枪决。你给我办保外就医,我这么胖,他们说弄个肝硬化什么的出去,方便。”
宋运辉沉吟,两眼留意到雷东宝蒲扇大的两只手掌使劲地一张一握,一张一握,使劲地做着无用功,却又是那么使劲地坚持。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道:“杨巡跟我提起过你目前的举动,我也料到你可能在为回去做准备。但你以为你回得去吗?你以什么身份回去?你回去打算坐什么位置?你想过没有?你如果保外就医回去,你最多只能通过士根操纵局面,你不可能再恢复书记身份。可如此,首先你名不正言不顺,再加通过士根过滤,发号施令的威力剩下多少,可以预期,不会比在这儿的威力大,反而容易让人认清你已经是强弩之末;其次,你若是敢稍微举动大点,你以为没人敢把你假生病举报了?你以为上面有些想看着你倒霉的人能容忍你那么舒服;再次,你到底想清楚没有,你想要什么?还是那个管着三家实体的虚位,还是别的。我的问题可能残酷,可对你,你还是当作良药苦口吧。”
雷东宝好一会儿沉默,低头看着桌面沉思。宋运辉的问题太残酷了,残酷得犹如一根闷棍,把他热切盼望了半年的心打得跟眼下室外温度一样凉。可问题是,他即便是不深思,也认同宋运辉所提问题的残酷,认同宋运辉的分析有理。
宋运辉看着雷东宝的大掌终于慢慢舒展,完全摊平在桌面上,才继续开口:“大哥,你想明白点,你回不去。因此你在里面的时候不如与人为善,积点功德,让他们一辈子感谢你。你静静在里面修养,收收心,等待出去后东山再起。”
雷东宝沮丧得都不愿说话,什么,近半年来的打算都泡汤了?不,他需要好好想想,他现在晕了。可是心里却又有另外一堆问题抗拒着宋运辉的话:他真的回不去那生他养他的小雷家了吗?他真的要放弃用心血打就的江山吗?雷东宝心中异常抗拒,可还是因为这些话是宋运辉所说,他只能逼迫着自己去想。
宋运辉看着雷东宝风云变幻的臭脸,伸手拍拍雷东宝的手背,道:“慢慢想,不急。想好了跟杨巡说,我再确定下一步你怎么出去。”
雷东宝急道:“你意思是,我要是想回小雷家的话,你就不让我保外就医?”
宋运辉不否认:“回去小雷家的话,恐怕等待你的是羞辱和失望。”
雷东宝无言以对,当然,他是有话说的,他又不是不会强词夺理,他只是不愿跟宋运辉强词夺理而已。“那你想关死我啊。”
“哪有的事,一年后肯定要把你弄出去的,只是保外就医这样有风险的勾当,如果没有你的性格收敛来配合,我难道想看着你再回里面蹲到刑满?你啊,什么时候能学会前进三步,站住想一会儿,或者甚至不惜退后一步。”
雷东宝不语,既不答应,也不否认,只是觉得没意思。宋运辉怎么管到他头上来了?可结合着前面的话,又清楚宋运辉是为他着想,他才说不上话来。他感觉宋运辉现在说话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说话当仁不让,就跟大多数一把手一样。
但雷东宝还是问了句:“你说,你姐要是在,我会不会落到今天这地步?”
宋运辉被雷东宝问得愣了一下,却实话实说:“我姐姐的去世,都没能让你收敛多少,我不以为她在世会影响你多少。而且,你现在已经另娶,你还是多想想另一个人吧。”
雷东宝却道:“我在里面想得更多的是你姐。你姐要是在,她会改变我的。她耐心好,会磨,我又爱听她的,唉,回想起来,我跟你姐结婚后变了很多,细心很多。下次你来,或者杨巡来,带张你姐照片来。”
宋运辉再愣住,没想到雷东宝会提出这要求。好久,才略带违心地道:“另一个挺好,你别不懂珍惜,别等失去了才想到人家的好处。”
雷东宝却是坚持:“我都关在里面了,没别的指望,这点小要求你都不肯满足?”
宋运辉硬下心肠拒绝:“照片都是我爸妈存着,我爸妈不会答应。”
雷东宝很是失望,重又捏起拳头冲宋运辉扬扬,无奈地道:“那你多来看我,两天三夜嘛,不要说抽不出时间来。”
“大哥,我这回连元旦出来,都是冒一定风险的。工厂现在大规模上马新设备,一年内都没太多时间。不过我春节一定会再来看你。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带来。这回给你带来的是北京的酱肘子和烤鸭,已经不是很新鲜了,你吃个意思。”
雷东宝想了会儿,道:“要你妈做你姐以前常给我做的茭白炒香干,还有鱼干,我这儿有的吃,现在只馋这些。”
宋运辉没想到老虎会提出吃素,不由摇摇头,可接着忙又点头答应,不忍心拒绝。两人又说了一些话,还是三句不离小雷家。分手时候,两人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这令雷东宝放心,见面时候因为监狱管理人员在场,没有如此握手,雷东宝总是觉得少了一些什么。现在这么有力一握,他放心了。他可以安心思考宋运辉今天提出的那些尖锐至残酷的问题。可泵房的阳光无论如何都没有过去小雷家砖窑边的阳光温暖。


03


杨巡原本借的那辆拉达除了喇叭不响,其他什么都响,两年下来,他修车本领自学成才。这回租赁到期,他反复心疼地考虑着,终于还是决定买辆新车。出去风光那是别说了,所有人都似乎有同一种想法,似乎他换新车说明他又哪儿赚大发了,越发相信他。最要紧的是,拉达修车费都拖死他。可杨巡极其不舍得买进口车,一样是四个轮子,何必花那大钱,只是杨巡也清楚,他好歹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老板,买辆刚从口彩极好的大发改名到夏利的没尾巴车也太小气了点,他没有其他选择,唯有买上海大众的桑塔纳。他想买黑的,就跟大多数机关领导开的车子一样,可是没有,他只好买了辆深蓝的。杨巡觉得深蓝挺美,好多高档西装就是深蓝色,可见男人适合深蓝。
元旦时节,杨巡开着深蓝的新桑塔纳,载着送梁思申的礼物,直达大上海。他手头带着一份四星级宾馆的可行性报告,这份报告,他越做心里越没底。与其说来上海是为请梁思申过目可行性报告,不如说他这是找个借口见见梁思申,还有梁思申上回脱口而出提起的可以给他借用的外商招牌。他是千辛万苦,从早开到晚,才到了上海。
梁思申接到杨巡从门卫打进来的内线电话,就裹上一件大衣,礼节性地出来迎接。若是对李力他们,她最多站在门口,已是仁至义尽。但是对杨巡这个出身低微的人,她不愿自己稍微的疏忽就伤了人,她有限的社会经验告诉她,越是出身低的人,越是在乎这些细小礼仪。
梁母常听女儿说起个体户小杨,还以为是那种贸易市场里面练摊儿的摊主形象。及至杨巡进门,放下东西,站直了,梁母看清楚,杨巡个头不高,一米七左右,与她女儿站一起差不多高。人长得浓眉深目,剃着个干净的小平头,笑容可掬,整个人透着股活跃的灵气,观之可亲,倒是并不低俗。梁母惊讶了,这似乎不像传统个体户的形象啊。再看杨巡的衣装,笔挺西装,虽然下摆有些坐皱,可衣服合身合适,并不像时下三教九流个个将紧巴巴的西装穿得像浙东小木匠。没比李力他们差,只是脸上缺些书卷气,多些江湖气。
杨巡走进别墅,原以为可以看到一屋子的富贵,却没想到,除了一屋子的热,一屋子的香,看过去整个房子空空荡荡,并无想象中纸醉金迷的感觉。杨巡有些吃惊,但嘴里早已说里面真温暖真舒服了。与梁母见面,梁母是个一望即知的官太太,养尊处优的样子。杨巡以伯母称之,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及至梁思申给他倒来一盏茶,他发现这茶杯淡绿颜色,还不如他以前在四星级宾馆见的碗碟晶莹,这才收起少许紧张。
杨巡原来与梁思申约定的是拿来可行性报告让梁思申先看一下,第二天再面谈。因此杯茶下肚,他送上一架据说是清晚时期的红木嵌螺钿一尺来高插屏恭贺梁思申乔迁,准备乖乖告辞回宾馆休息。不料梁思申却对杨巡道:“那位萧然……”她看到杨巡会意地点头,心中满意杨巡领会迅速,接着道:“他的合资谈判估计很快能成,他对各方面条件没太多坚持。因此,估计他会在元旦后没几天内正式入主市一机。他有一阵子可以忙了,你最近不用太提防他。”
“这么快?”杨巡有些吃惊,想了会儿,问,“你了解他入主市一机,有没有带资金进去?”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肯定要拿钱买下市一机的资产,才能把资产换到他公司的名下。可是他神通广大,他有没有可能不出钱就把市一机归到他名下,钱以后慢慢付?”
梁思申想了想,道:“有可能,不过我建议你别管这闲事,你没法管,也管不了,多管还得惹祸。”
杨巡感谢梁思申的体贴,但还是道:“我当然没法管,他别来管我,我已经谢天谢地了。但我得搞清楚一件事,他如果真金白银地入主市一机的话,他就没钱开发市中心一块已经拆出来的地。萧的资金实力,我怀疑有限,因此拆了那么多日子,到今天还没正式开工。这块地我已经看过红线图,足够我开发宾馆,这地段太好了,下面还可以开商场,这么热闹的地方开商场,以后租金没的说。不晓得你有没有经过那条街,闹市里拆出来很明显一块,瘌痢头似的。”
梁思申一想,不由得笑了:“你反应可真快,倒是个很好的机会呢。”
梁母忍不住问一句:“既然是好地,旁人当然也看得见,凭什么小萧一定要卖给你?再说,有前嫌在,他更不会卖给你。”
杨巡道:“伯母说得有理。但我肯充冤大头,愿意让他敲一笔竹杠,让他心里满意。那样的好地,凭我公司的性质,凭我没什么背景,我一辈子都拿不到这样的好地,只有向别人买二手,我想得明白。”
梁母没想到这个年轻人有如此气量,真是把韩信学个十足。这才明白女儿为什么推崇他。
梁思申笑道:“如果这样,我有办法让萧然把钱全部注入市一机去。其他努力,你自己回去做吧。”
杨巡欣喜得眼睛灿若流星:“你只要能替我制造萧然资金紧张问题,其他我全部能做到,我有的是人帮我传递消息给他。哈哈,太好了。”
杨巡走后,梁思申回头静心看杨巡的可行性研究报告。一看便清楚,杨巡是下真力气做这报告的,研究调查工作做得充足,数据翔实可信。比之李力那份华而不实、花拳绣腿的报告,杨巡的这份才真正有了点“可行性”的意思。而杨巡这份报告,却是脱胎于李力那份之上,更有对比。
梁母跟着女儿坐在书房,捧着一本从李力硕大书橱里挑来的书看,见女儿最先是认真看那份报告,大约九点之后,那些地球那端的人起床上班了,她看到女儿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打出去,据说是找同学找朋友咨询相关问题。然后一个一个电话回来,一张一张传真纸吐出来。梁母很喜欢看女儿工作的样子,这么娇嫩的脸,却又是这么认真,真是矛盾的完美统一。
但梁母终究是熬不住夜,抛下女儿回去睡觉。梁思申自己对宾馆行业不懂,本着负责任的态度,她必须找人把方方面面弄清楚,因为这个宾馆项目,还是她最初提醒的杨巡,而且,她清楚以杨巡的实力,他输不起。
她细心制作一张表格,将杨巡报告中的遗漏内容以及大致估价列出,越看越觉得杨巡的宏图大愿太超前于他的实力。但梁思申不便当面指出,她还是让数字说出最直观的话。第二天,她不等杨巡过来,自己叫车去杨巡住宿的宾馆,她不习惯于在家中招呼朋友。
果然,杨巡一看见这些新添项目,目光凝滞。原先这份由三星级宾馆财务参与的报告出来,他已经在为筹资犯愁。宾馆,毕竟不是贸易市场,那些高级奢华的部分无法省略。这一颗一颗的星分出的级别,在星级宾馆评定标准里,那是有绝对的硬杠子,他从旅游局的人那里看过标准。眼前新添的巨额费用,提示他参观上海宾馆时候的细节事项,确实不能遗漏。若是这些再加上,如果萧然的那块地真的被他吃下的话,支出又将超出预算许多。
梁思申见此,善意提醒:“千万不要冒进,这个项目是需要巨额投入的,而且万一中途资金跟不上,已有部分是一无用处的项目。”
杨巡没看梁思申,摆摆手阻止梁思申说下去,也终于忍不住摸出香烟来点上。梁思申想了想,摸出包里的计算器推到杨巡面前。杨巡见此,冲梁思申一笑示意,抓走计算器。这个笑,全然没有杨巡平时笑的样子,倒是很有职业精神的虚假的笑。梁思申也忍不住为自己的这个发现而笑,第一次见到杨巡的时候,只觉得他像老鼠,现在此人的变化一日千里。她不去打扰杨巡,让杨巡静心思考。
杨巡几乎是燃尽一支烟,这才从椅背上直起身,将报告又平摊到桌面上,对梁思申道:“你听听,我有两个打算。第一个打算,如果能吃下萧然的地,我现在的资金预算只够造起一家商场和宾馆主楼的壳子。我可以让出一年租金,让租我场地开商场的租户自己装潢商场。以后,反正已经竖起来的大楼不会有建筑安全问题,可以筹集资金慢慢装修。考虑到一九九二年一年以来物价的飞涨,还有我那两家市场的评估价越来越高,我估计我造好的大楼也会升值。我只要把一部分先盘活,派上用场,说明我的项目是活的,就能拿这大楼贷款去;第二个打算,如果没有吃下萧的地,其实反而麻烦。我在别处任何地方都没法把底层的房子盘成店面。这个项目,可能真得因为资金原因推迟了。不过我有个想法,我可以找钱多的国有单位合资,旅游局的倒是想跟我合作一下,可惜他们没钱,但我还是要他们加一股,这样以后评定星级的时候就是自己人评自己人。我还可以找谁呢?除筹到这些钱,还有,他们最好有很多外国客人……”
杨巡说到后来,其实已经忘了对面是梁思申而不是他自己弟弟,有些不成熟的话说出来未必合适。他自顾自地皱着眉头,将脑袋里所有设想一股脑儿地倒出来。梁思申继上回银河宾馆初见之后,再次见识杨巡迅速发散的高效思维。而当年至今电器建材市场成功的事实证明,杨巡当年的思考完全有效。梁思申默默听着,渐渐认真起来,将谈话记录到纸上,等杨巡说完,她都已经记了满满两张纸。
杨巡说着说着,忽然抬头发现梁思申没有任何反应,却是拿着写满英文字母的两张纸靠到椅背上思考。杨巡一时也不知道梁思申这是什么意思,估计她是听烦了他没有头绪的说话,可人家素质高,有礼貌,不肯出言打断他胡言乱语,干脆不理他。杨巡挺沮丧的,有意大声嘀咕了一句:“看来,只够造家三星级的。”
梁思申被杨巡忽然的大声惊了一下,抬眼看杨巡一脸郁闷,道:“那还不如不造,如果能拿下萧然的地皮,不如索性商场上面造办公楼,省心。”
“是啊,我就是想造四星,我想死了要造四星。”杨巡实在忍不住,忘形地做了一个扩胸动作,咬牙切齿地道,“事在人为,不信造不起来。前一阵在上海参观四星级宾馆,有一家宾馆进去就有四条很漂亮的大理石柱子,一问,用的全是意大利进口的花岗石,一条柱子得一百万。烧钱吗?烧!可烧得值吗?值!一看就是有派头。回头再看三星级的,看不上眼了,什么印度红花岗石也拿来做地板,铺的地毯没弹性,全不是回事。你想,这样一家四星的竖起来,起码十年里面,市里没一家能赶得上的。现在开发区发展得那么好,外商投资来的那么多,以后只有更多,你看,换你两年后来,看见我的宾馆,你还肯住原来那家三星的吗?”
梁思申听着杨巡近乎慷慨激昂的发言,不由笑了,这话说得好像两年后宾馆肯定造起来似的。“我肯定住你家四星的。”梁思申一本正经地说。
杨巡也笑了,不好意思地道:“野鸭还没打来,嘿嘿……”
梁思申收起自己记录的资料,拿起杨巡给她的报告,问一下,也收进自己包里。“还想挂名中外合资吗?”
杨巡笑道:“当然想,挂个中外合资的牌头,别说政府看见我亲热,就是招工都比国有企业有优势,我还问过银行,银行不肯贷给我这个体户,却肯贷款给合资公司。你说我现在挂名是村集体性质,其实是个体户,想找个好一点的会计,人家都还吊着卖,外地人更不肯来,说是没法办户口。这要是合资的话,那些人得打破头走后门让我招。梁小姐,你只要答应给我挂名,我也跟付小雷家村挂靠管理费一样,付你管理费。”
梁思申笑道:“看来我得吊着卖,管理费比例提高。”
杨巡也跟着笑,他听出梁思申好心,有答应给挂名的意思。“你的管理费肯定高,我还得请你经常出来晃晃呢。还有,以后你来,住宿吃饭一条龙全免。”
梁思申嘻嘻地笑,好久才道:“再给我几天思考。你也回去想办法咨询一下我这个洋个体,与你这个土个体的合资,政策上有些什么要求,有没有我接受不了、无法做到的内容。我也回头经过香港时候查询一下,从香港投资有没有什么特殊要求。”
杨巡听着这话,忽然觉得一只耳朵在跳。心里想到,只是挂名,梁思申何须做得如此周密?
然后,杨巡便听了好几杯咖啡时间的天方夜谭。梁思申告诉他,她天南海北旅游接触到的各色风情的高级饭店,那种奢华精致,真不是什么一百万一根的花岗石柱子能撑得起来的。但有些精致,梁思申明显留意到,杨巡无法体会其中妙处,杨巡更中意挥金如土的奢侈,比如意大利的金马桶之类的噱头。因此,梁思申心中揣测,杨巡肯干加苦干,是个做事情的人,可是,会不会最终搞出来的是个奢华元素堆积得如闹哄哄乱糟糟的集贸市场的怪胎?以杨巡的眼光,能不能合理有效地选择专业人才?她觉得,这才是杨巡四星级计划中最高的门槛。
因此,对于后面杨巡不断放出的合资善意,她始终守口如瓶,她绝不打无把握的仗。不过,她愿意帮忙,借名字给杨巡,做一个假合资。大部分还是看宋运辉的面子,因为她感觉宋运辉很重视杨巡,很赞赏杨巡。而她正需帮宋老师做点儿事以挽回注资项目不成对宋老师的打击。她真是太想报答宋老师。
杨巡却是始终摸不透梁思申的心意,感觉这女人真是出乎意料难搞。可问题是,自从他富起来后,见多的是女孩子没羞没臊往前凑的,尤其是现在西装笔挺,大哥大包小巧,还有汽车一辆,连挺稀罕的女大学生也向他低头,他总能一眼看透那些女孩的用心。唯有梁思申,妖精一样地狡猾,看似简单直爽,可总是难以掌握。他想,这肯定与梁思申在国外长大有关,见多识广。
但无论如何,梁思申只要肯借外商的牌子给他用,他已经无限感激了。他一个个体户办的公司,如果能凭此跻身中外合资的行列,那无疑是鲤鱼跳过龙门式的身份飞跃。不说别的,他即使是买车,都可以少交一大笔税,车头挂上一块噱头的黑牌照。
梁思申没吃中饭就走了,还不要杨巡开新车送,她回国度假不易,得分秒必争与妈妈在一起,因宋运辉而帮杨巡的忙也得适可而止。杨巡不知道那是人美国那边的习惯,见自己出尽百宝都没法留住梁思申共进午餐,心中极其沮丧,进而对自己能否独立开展四星级项目充满疑问。可又被梁思申的离去激发他胸中的斗志,他非要想尽办法拿四星级项目撑起他的脊梁不可,即使看似资金情况更加严峻。
杨巡被梁思申激发起蓬勃的斗志,李力却被梁思申再度打击。梁凡开玩笑告诉他,梁思申衣橱有欧美电影里才得一见的璀璨晚装,可惜因迎新派对举办地李力家非中央空调,温度不够,不敢穿着,因此晚上在男性穿衬衫西装女性穿薄呢套裙的派对上,李力总是敏感地捕捉梁思申的视线,心里非常没底。论洋气,他毫无疑问不如梁思申,可是论传统,他这个在国内的居然被梁思申的乌木镶银筷子和古瓷台灯击溃,他心里有了障碍,在梁思申面前再潇洒不起来。唯恐自己什么举动受了梁思申的暗嘲,因他一晚上都见梁思申的嘴角噙着一丝坏笑。
梁思申倒并没坏笑,国内时尚水平如何她清楚得很,身居上海的李力已经算是非常时尚,穿的衣服均非国产,超乎她的想象。只是派对中人邯郸学步的举止,反而让她忍俊不禁。说起来,这些人的洋派不如宋运辉多了,宋老师的西装虽然硬如铠甲,可在谈判桌上落落大方,言语收放自如,吉恩私下都说难得,可见胸中有无乾坤才是为人最大的一团底气。
而她最大的反感是派对中人言语中的特权意识,一场派对,让她看尽赤裸裸的特权狂欢。相比杨巡的奋力钻营,相比宋老师的艰难求索,她感觉那些挥霍着父母特权的人是如此丑陋。李力和梁凡他们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梁思申不承认自己也来自那个世界。不,她是靠自己的能力学识立足于她的世界,而非那个世界。
派对过后,梁思申虽然依然喜欢李力的英俊帅挺,却是开始后悔不该为了一场派对而留在上海过元旦。
但是与来上海一起过元旦的爸爸说起,她有投资给杨巡的打算,却被爸爸否定了。爸爸与妈妈又有不同,爸爸能以何年何月何地发生的具体事例,来说明个体私营户的信用低下。大如众所周知的三角债的成因,小如处处可见的短斤缺两,以及爸爸所在银行贷款时候对个体户的考虑。爸爸说,国有集体企业出问题,可以层层向上级主管部门反映,而上级主管部门也是层层监督国有集体企业的发展,因此可靠。可是个体户出问题则一逃了之,你往哪儿找,找谁,让你找到了,也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难道一辈子盯着他?
爸爸的话都是有理,可是梁思申听着总觉得似是而非。她想到她所在的美国,如果较真起来,不也基本上是个体户的天下吗?美国的个体户都好好的,没惹事,依法发展企业,依法获取社会资源,为什么到了中国却不行了呢?
于是爸爸又抛出无数例子说明,便是连梁大的保姆都说个体户不好,个体户会骗秤。经过一个上午的教育,梁思申终于明白一个道理,中国的个体户与美国个体户的生存环境不同,中国的个体户犹如热带雨林中匍匐在植被最底层的植物,虽然在争阳光争雨露之中培养出顽强,可也在惨烈的争夺战中造成扭曲。梁思申想到在南美雨林中见过的那寄生在大树上吸血的藤,想到那绞杀大树的榕,想到猪笼草之类充满诱惑的陷阱,还有充满毒液长满恶刺的种种,人类和植物,哪个都逃不脱生存环境的物竞天择。
真失望,祖国竟然不是想象中的美好。
梁思申来时还是豪情万丈,只觉得自己既通晓美国先进文化精髓,又把握中国古老文化脉搏,自是能文能武,敢叫日月换新天。可回国短短几天,先是无力于东海厂的项目,再无力于萧然辈的为非作歹,最后无力于为杨巡等个体户申辩,她才知以前宋运辉斥责得对,她确实并不通晓中国的情况。这个认知,让她回去美国的时候灰头土脸。
杨巡带着梁思申的许诺回到家里,虽然兴奋终于啃下一块硬骨头,争取来金光闪闪的外商头衔。可是,这一趟上海之行下来,四星级宾馆建造更大的问题又摆到他的面前:资金,又翻倍了的资金预算。
如果说原先他的资金实力,在与他人合作中还可以占据大头的话,那么现在看来,他自有资金实力,只有再加银行贷款,才能与合作人平分秋色。可是,出资那么多的合作人,必然也是实力雄厚而说话响亮的,人家能同意在项目中屈居老二吗?
看上去不可能。可杨巡既然认准了,就不肯放手。天下哪有那么多不可能的事?他这身份,办那么大两个市场,照理也不可能呢,可他不是变通变通都做到了吗?可见事在人为。
于是杨巡开始到处找人吃饭商谈合作。可大伙儿都被他吹得对项目发生兴趣,却对他这样的个体户合伙人没有兴趣。一圈儿游说下来,无果。但等杨巡因着春节请客送礼的关头展开第二轮游说,富裕的纺织局领导却对杨巡说,造四星级宾馆的设想很好,纺织局准备把原先的三星级计划上升为四星,但纺织局打算自己造,自己掌握主动权。人家纺织局领导推心置腹的话让杨巡生不起气来。若明明纺织局有钱,却还要与一个实力不够的个体户合作,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里面有猫腻吗,这不是明摆着与自己的大好前途开玩笑吗?
杨巡一时灰溜溜的,是啊,有实力的比如纺织局,不屑跟他合作;没实力的旅游局,他不屑合作;这事儿还真是有些犯难。
计划不顺,杨巡心里挺恼火。而偏偏此时,从外办的朋友那儿得知,萧然的合作计划却是顺利推进,外商已与之进入实质性会谈。杨巡实在是心有不甘,找到国托老总密晤。不过也是不出所料,国托老总连说不敢,说风险太大,他怕坐牢。国托老总还以老友身份劝说杨巡,不要好高骛远,做几倍于自己实力的事。杨巡听得悻悻的,可看样子,似乎真的得把这项目放弃了。尽管他而今如何有钱,尽管他已经游说梁思申获得假外资身份,可他依然与过去一样,受困于他的个体户身份。人,无法胜天,落草在了农民家,这辈子再争也无法出头。
但杨巡即使情绪再低落,也得出力为宋运辉春节探望雷东宝的事打前站。这当儿,杨连杨逦两个都已经放寒假回来,如今他们都已经不回老家,而是聚集到大哥周围。杨巡已经让杨速出力买了一间三室一厅的房子,平常他是没空装修的,都是杨速自己买材料找人工,寻建祥也是常来帮忙。好在他们近水楼台先得月,找齐材料人工倒是不会出岔。只是杨巡听杨速说,现在物价涨得快,市场上好东西人们还抢购,抢去回家存着。杨巡倒是不以为然,他们现在用的都还是妈几年前抢购来的脸盆热水瓶,毛巾也是至今还没用完,花色造型全已过时。可是那样动脑筋抢购,才得来一些些蝇头小利,还不如多动动脑筋在赚钱上。物价上涨,赚钱只有更容易。
但是杨巡觉得奇怪,有钱买脸盆热水瓶,还有电视机录像机倒也罢了,怎么也有人买建材回去藏着?真是钱多了没处使了吗?看他辖下的食品小商品市场也是一样,虽说是年关,可出货量也是高得惊人。马大嫂们一个个惊呼着钱不够用,钱不值钱,可又一个个不要钱似的往家里搬吃的用的。杨巡也是在下面的压力下,涨了一次工资。但是买木料瓷砖回家,不会是无的放矢吧。
杨巡让杨速在建材市场逮人提问。杨连和杨逦都拿这当社会实践作业来做,眼睛亮晶晶的很是热衷。杨巡倒是反而奇怪了,这有什么可热衷的?


04


春节来临,宋运辉托寻建祥捎上程开颜回金州,他自己留在东海,与父母女儿三代人其乐融融地过年。既然已经与程家挑明,就没必要去金州在人前做什么表面文章。
到得初三,他也不怕女儿辛苦,开车带上女儿去劳改农场探望雷东宝。他在年前曾告诉父母他的计划,令他意外的是,临行时候,妈妈拿出大包吃用物品,让给雷东宝捎去。可宋运辉问他们需要捎什么话,他们却又拒绝。
因为有杨巡的事先打点,他初三到达所在地,初四就见到雷东宝。
春节时候旅馆全关门,这地方还没好的春节不关门的涉外宾馆,宋运辉是临时通过储运科长住到一位东海厂客户家里。他若只是一个人,随便哪儿过一夜便也罢了,可既然临时起意带着女儿,他不愿女儿吃苦。那客户也是个戴红帽子的个体户,对厂长上门自然是客气得不行,当祖宗小心供着。一听说宋运辉是去劳改农场探访一个谁,他是本地人,地头蛇,第二天就跟着宋运辉的车子一起去农场,一去就主动帮忙打点。
等在小接待室里,宋运辉心中很有些担心。上回他来探望雷东宝,将雷东宝的未来描述得很残酷,他怕雷东宝会因此深受打击,今天给他看一张霜打茄子脸。可他也无奈,他不能由着雷东宝胡来。他无法不担心,在这样的环境里,雷东宝还能强硬到底吗?他望着接待室门口,很怕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苍白、浮肿、迟钝的雷东宝。连小小的宋引都能感受到爸爸的紧张,不由自主地钻进爸爸怀里,一起瞪大眼睛担心。
宋运辉一直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外面很静,无法提供宋运辉想要知道的信息。终于有人声传来,却是高亢的大大咧咧的声音。宋运辉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调门,笑了,心头一块大石落地。低声教导女儿,来人,得喊姑父。
很快,雷东宝披一路招呼,出现在接待室门口。这一次,雷东宝早已知道是宋运辉来探他,进去喊的人已经告诉他,这是他现在享受的特殊待遇。但他没想到,屋里不仅有宋运辉,长条木椅子上竟然还站着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小姑娘已经清清亮亮地喊了声“姑父”。只这个再寻常不过的称呼,却将雷东宝硬生生钉在当地,久久不能动弹:宋家还认他。
宋运辉自然了解雷东宝的心思,上去握住雷东宝的手,拉进里面,关上门。“大哥,这回没瘦,气色很好。”
雷东宝却不急着理他,只是一门心思打量宋引,道:“像,活脱脱就是小一号的你姐。叫猫猫?猫猫,姑父现在没压岁钱,但姑父答应你,等姑父出去,你想要什么姑父给什么。”
面对这么陌生而又凶悍的人,宋引却感觉这人好像对她很好,这双努力想笑出一点弯度的怒目很是亲切,但宋引还是很有原则地道:“爸爸说,不能拿别人给的压岁钱,不能拿别人给的东西。”
雷东宝凑到宋引面前,硬是挤出小声音,怕吓到小女孩:“别人是别人,姑父是姑父,姑父是自己人,知道吗?”
宋引怪怪地看看这个怪姑父,扭头向父亲求助。宋运辉忙道:“姑父是我们亲戚,自己人,跟奶奶一样。”宋引这才伸出小手,老三老四地摸摸这个姑父长满短草一样胡子的脸,道:“姑父,你该剃胡子了,再不剃,变成小刺猬。”
雷东宝放声大笑,只觉得被宋引摸过的一边脸都酥了,伸出拳头摆到宋引面前,笑道:“姑父一只拳头都比小刺猬大,姑父不剃胡子只会变大刺猬,这么大,姑父刺猬,哈哈。”一边说,一边装出刺猬走路的样子,逗得宋引也跟着哈哈大笑。
宋运辉也是笑呵呵地在一边儿看着,从雷东宝一口一个姑父,他听得到雷东宝心中的喜悦。他看一大一小玩了会儿,才道:“猫猫,下来坐爸爸旁边,爸爸跟姑父说些事。”
宋引虽不情愿,可还是乖乖坐下来,却非要冲雷东宝做个鬼脸才肯罢休。雷东宝也是坐下,但还没坐稳,就道:“你立刻想办法让我出去,我等不住了。”
“大哥,上回……”
雷东宝抬手,阻止宋运辉往下说:“我不要听你的。一句话:小雷家是我的,我决不离开小雷家。你不要管我回去怎么做,你只管想办法让我出去。我出去是福是祸都自己担,如果又被抓回来,那是我自己没本事,我既然没本事,那就死心塌地坐足日子,不会再叽叽歪歪。可你一定要一个月内让我出去,再不出去,我没机会了。”
宋运辉不以为然:“万一回来坐足日子,不是你想得那么容易。是不是春节前他们来看你说什么了?”
“只要我一个月内能出去,他们说什么都没用。”雷东宝盯着宋运辉,满眼都是坚决。不错,宋运辉元旦跟他说的顾虑有理,但他回去消沉一阵子后,便想到那只是宋运辉的顾虑,不是他雷东宝的顾虑。这其中的区别就跟东海厂不是宋运辉的,而小雷家是他雷东宝的,天差地别。他绝不能做老书记,自己顺理成章地去找死,他是雷东宝,小雷家是他一手撑起来的,他要回去,要去抢回来,因为那些都是他的,“我回去后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后果自负。”
宋运辉听了皱起眉头:“废话,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你后果自负,我袖手旁观?你说,我元旦跟你说的那些问题,可能性大不大?你这几天认真考虑了没有?”宋运辉见雷东宝关了那么多天依然牛拉不回,又是说出不经脑子的话,还振振有词,火气来了,不知不觉拿出平时跟下级说话的居高临下态度。
“我考虑了,总之我不能坐着等死,我要出去。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工作作风完全不一样。你的道理,放到我身上不灵。总之一句话,小雷家是我的,只要我在。我再晚去,没我位置了,我要冒险。要是我丢了小雷家,我宁可在这儿坐到死。”雷东宝敏感地捕捉到宋运辉口气的变化,心中也是不快,若只是与宋运辉两个人,他早据理力争,可是当着一个圆睁着双眼看着他的宋引,他大声不起来,怕吓到孩子。
“我知道你考虑了,可你依然秉持你一贯的思考作风,只想到前冲,没想到善后。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大哥,你看看你这回进来,外面多少人在为你奔走,那都是在替你善后。你要是出去又是一贯地横冲直撞,有个万一,那不是浪费大家的苦心吗?不是要大家又重新开始奔走吗……”
“小辉,你当我什么人!”雷东宝一声断喝,止住宋运辉说话。但他立刻知道不应发火,连忙冲宋引小声道:“猫猫,姑父跟你爸爸玩,别怕,别怕。”等到宋引安稳下来,雷东宝才压低声音说话,可还是压不住激动:“你看低我。你放心,你想办法让我出去,以后我怎么样,后果自负。”
宋运辉心说不可理喻,但他克制激动,反而心平气和地道:“交往这么多年,如果想要看低你,不用等到今天。如果今天才看低你,说明我以前没眼光。既然如此,好吧,我这就开始找人。你在里面也别闲着,好好想想怎么回去。一般而言,回去的第一次亮相需要好好安排一下的。”
“这我知道,只要你那边有消息,我打电话让他们过来。”
宋运辉愣了下,心说好大口气。但他没再多驳斥,只神色如常地与雷东宝说了一些社会上发生的大事小事,某些新的政策出台及其意义。直到中饭时间,宋运辉才带着女儿离去。
宋运辉走后,雷东宝心里微微失望。他很不认同宋运辉想要强加给他的观念,而且宋运辉不理解他对小雷家的深厚感情,因此宋运辉不理解他急须复出的焦急。他现在是必须抢着回去,抢回小雷家,他一天一天地看着小雷家离他越来越远,他能不急?宋运辉要他以后离开小雷家东山再起,那怎么可能,那还不如要他投胎重新做人。可惜宋运辉不能理解他,即使他再三说明小雷家是他的。让他最失望的是,宋运辉否定他的思考,甚至都认为他没思考过,不经大脑就说出想法。
雷东宝如果没考虑,倒是真认同了宋运辉元旦时候的说法。可是他偏偏认真考虑了。他通过不断被探访,获取小雷家的相关信息。他了解到,忠富最终还是没回来承包猪场,谁劝说都没用,忠富就是一口咬定产权关系不清楚的事情再不做了。忠富不干,倒是有其他几个小年轻跃跃欲试,可是被红伟他们打压,小年轻们到他这儿求援。红伟和正明倒是各得其所,但士根管不了他们。雷东宝相信,总有一天红伟正明翅膀会硬,这一天不会太远。还有很关键的一点是,陈平原的案子也终于判了,也到这个农场服刑。两人见面,说起前尘往事无限感慨。牵出陈平原的由头毕竟不是雷东宝,再说陈平原太清楚雷东宝此人还想不到做账之类的细心事,又在里面得雷东宝这个手头有粮人的不少资助,两人又走到一起,互相照应。雷东宝认为这么一来,县里反对他的声音可以因此小很多。雷东宝认为,他非立即出去不可,也认为现在时机成熟。
问题关键在于,宋运辉对他有成见,因成见而否认他。而他面对的难题是,他现在是困兽,无法做出什么来证明自己。
宋运辉的成见倒是一直都有,只是这回说出来特别让身陷囹圄的雷东宝受不了。怎么说得跟他是个小屁孩似的,他前面闯祸,还要宋运辉后面收拾。可偏偏宋运辉说出这种话来,雷东宝最不敢反驳,就只有宋运辉可以说他,宋运辉姐姐的一条命,宋家还没找他算账呢,他这辈子见了宋运辉永远矮一截。因此雷东宝无限憋闷。他心里冤啊,这回,他认定自己是深思熟虑的,可是宋运辉固守成见不相信他。要他怎么解释才好?
他兴冲冲地去,怏怏地回,不过他心中有一点倒是肯定,宋运辉这人一向言出必践。
可是,宋引的出现,带给雷东宝冬日里的一丝和煦。这孩子的小脸,真像她姑姑。
宋运辉带着女儿走到外面,心里很不舒服,想吸一支烟解解气,可是叹气不敢,吸烟也不敢,因女儿在身边。而且女儿的小嘴还嘀嘀叭叭好奇地问个不停。
“爸爸,姑父是好人吗?为什么这么凶?”
“姑父是好人,就跟大象一样,别看大象那么大,可不吃人。”
宋引听了,偏着头想了想,拍手道:“我知道了,姑父的眼睛跟大象一样,也一点都不凶。”
“唔,对。”宋运辉终于笑了,赞叹女儿的观察仔细,“对啊,以后老师会教猫猫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心里想什么,眼睛就会露出来。姑父心里不凶,眼睛看上去就挺善良的。像老虎要吃人,可凶了,眼睛看上去就很凶了。”
宋引举一反三:“爸爸心里爱猫猫,眼睛就跟巧克力一样。可是,姑父是好人,为什么坐牢呢?”
这个问题,宋运辉早就等着宋引问出来,胸有成竹。“姑父是好人,这是不用怀疑的。就像猫猫也是好人,可上礼拜走路不小心把热水瓶踢翻了,被奶奶捉住打一下手心,有这事吗?”
“有,可后来奶奶就心疼了。”
“对了。猫猫被奶奶打一下手心,可并不是因为猫猫是坏孩子,猫猫被奶奶打了手心,可还是好孩子。姑父也是,姑父是大人,不小心做错事了,就该国家来打他手心,姑父就坐牢了。是不是好人,要看他心里有没有想做坏事。明白了吗?”
宋引点头:“懂了,猫猫踢热水瓶时候,心里没想踢,所以猫猫做了坏事,还是好人。”
“对,猫猫真聪明。”宋运辉亲了女儿一下,这才心情转好。这时东海厂客户从里面出来,他拉开车门,请客户进来。客户向他说了一些活动的事,宋运辉听出客户在这边活动的水平,便把杨巡的名字告诉他,希望杨巡来的时候,客户能配合。客户当然一口答应。
又到客户家吃了一顿非常丰盛的便饭,宋运辉带女儿回家。但是在出城的三岔路口,宋运辉停住,想了好一会儿。回家,还是去小雷家?最后一打方向盘,去了小雷家的方向。这时候宋引裹着小被子在后面午睡,都不知道爸爸心里经历了那么一段波澜。
等宋引醒来,宋运辉教育女儿,即使心里没想着做坏事,可坏事毕竟还是做了,还是不好。所以好人除了心地好,还要好好动脑筋,做事前想想,做出来的时候会不会做错。不能做事不经大脑,等做错了事要别人收拾残局,看准了别人知道他是好人,而肆无忌惮地犯错,那是非常不负责任的,所以好人更应该是个负责任的人,周到的人……
但是,面对着女儿不懂地提出来的一连串问题,宋运辉最终只能放弃努力。这道理,连雷东宝都听不懂,何况小小的宋引。可雷东宝给他的感觉就是这样,看准了他会出来收拾残局,雷东宝就诸多要求。毫无疑问,如果外面闯了祸又坐回来,不出半年,雷东宝又会要求他想办法办出去,才不会搭理什么后果自负的誓言。这种事,雷东宝已经一而再地有前科了,所谓本性难移,当年姐姐的死都没让雷东宝收敛几分,后来老婆也又娶了。狼来了说得太多,宋运辉有些不能相信雷东宝真的有了思考,真的有了切实准备,尤其是在他看死雷东宝出去必将面临严酷生存环境的前提下,他更是不能相信,冲动的雷东宝能力挽狂澜。
可是,面对雷东宝那一双困兽般的眼睛,要他如何拒绝?
他也只好狼来了似的对自己说一句:帮此一回,绝无下回。看来,他又要做干涉司法的坏事了,如果被女儿知道,她的爸爸存心在做坏事,不知道女儿怎么看他这个爸爸。幸好,女儿的世界目前还是光明的,至今,他还只能教满身阳光的女儿,不一定做坏事的就是坏人,等女儿再大些,能理解了,他才能教女儿,什么是“灰色地带”。
但是想到好人雷东宝出来即将面临的严酷生存环境,他还是心软了,决定走回头路,去老家,将市县两级官员拜访了,正好有拜年的借口。他还去了小雷家,初五傍晚才到的小雷家,找到士根,找到红伟,找到正明,但没找到正重新创业的忠富。他跟士根与红伟、正明的谈话,有弹有压,更是在士根家吃了晚饭出来门口,对着一村子窗户背后伸长的耳朵,扬声扔下一句狠话:“有我在,就有雷东宝。”他相信,包括士根、红伟、正明,都得掂量掂量这句话的分量。但他总归是东海厂的厂长,初六得上班,他不得不星夜兼程地赶回去。宋引陪了他半路,小嘴巴跟小麻雀似的说个不停。然后,就在后面睡了。宋运辉终于叹出一声气。
一边是变化如此巨大的小雷家,一边是负着保外就医身份的雷东宝,这两者,怎么啮合得起来?雷东宝不撞南墙不回头啊。宋运辉实在看不出雷东宝有什么办法能越过雷士根发号施令,能指挥翅膀硬起来的红伟和正明,更别说都已经不愿回来的忠富。难道还有其他取胜窍门?宋运辉在雷士根家一顿晚饭吃下来,都没发现其他窍门的蛛丝马迹。
宋运辉真是替雷东宝叹息,小雷家这么个地方,专属色彩非常浓厚的地方,雷东宝经营十多年,竟然没经营出非他不可的局面。这人,肠子的弯头真是太少了一些。
可是,本来还指望着他吃一堑长一智,现在看来还是不行,是他指望错误。


05


这一夜赶路,不说他累,连后面睡着的猫猫也累。可他过家门而不入,将猫猫交给爷爷奶奶,他直接去了厂里。中午睡一觉才稍微恢复。现在比当年三班倒时候似乎容易累了。晚饭后却见杨巡率领俩弟一妹上他家拜年。
书房里其实全是宋运辉低声与杨巡在说保外的事,杨速杨连杨逦都不敢在宋运辉面前开口。完了宋运辉才问别的,他听杨巡说了元旦去上海拜访梁思申的事。
“这事说来话长。”杨巡坐在宋运辉对面,一五一十把自己的打算和一步步的演变跟宋运辉透底。
宋运辉听得昏昏沉沉,哈欠连天,但还是一字不落地听下去。等听完,睁开眼睛道:“超前了些,不是思路超前,而是你的资金实力还远远不够。蓝图倒是非常不错,先商场后宾馆的步骤也合理,但资金方面你缺口太大。你应该也已经做过两个工程,知道中途超预算的支出层出不穷,防不胜防,我看你最后预算数字还得再乘个一点五的系数,才能过关。建议你先做几个别的项目,回头再上你的四星级宾馆。”
“是啊,宋厂长,我也知道难度很大。可是我很想做个能提升我档次的项目,别让人总是一看就是低层次的个体户,把我跟摆地摊的混一起看。我真想做成这个全市第一的四星级,晚一年的话,就没意思了,纺织局也正要上呢。”
宋运辉听了点点头,是这个理。“我前一阵也替你想到这事。你现在已经发展得有一定规模,一定实力,你下一步该往哪儿走。是纵深地围绕两个市场做文章,继续做大做强市场,还是做类似四星级宾馆那样的与市场不相干的项目。我今天精力不济,脑子不够用,你自己今天想想。我建议不要开发了一项,扔下,再开发不相干的另一项,毫无关联的项目非建设性支出会比较高。”
杨巡道:“市场方面的工作我也在展开。我最近拨一笔小款,资助四个跟我出来已经在市场做了一年的,在两个市场里摆摊。这几个人机灵,一年市场混下来,基本看出点门道。我让他们先做着,留意我还需要做些什么补充,帮我听顾客意见。他们是我的人,应该比其他摊主更能跟我说实话。”
宋运辉点头:“不错,你更是他们的恩人,他们会报答你,也要留意让他们在市场里培养起一股势力,不要让那些摊主联合起来跟你拗手劲。”
杨巡笑道:“宋厂长真是明眼人,这么累的时候,还是一眼看出我的‘险恶’用心,呵呵。是啊,不能让他们摊主抱团。我得一批一批地培养自己人,下点本钱,就是以后办事也会方便些。我有我的门路,他们也会慢慢发展出他们的门路。我们以前在北方做生意时候,本地去的人也是抱团的。”
宋运辉听着笑,杨巡这人,十二分做人,十二分做事,这么年轻就知道用恩惠培育自己人,可是雷东宝这么多年,却是公私分明得六亲不认。即使换取一些村民的口碑又如何?村民的口碑却是随时可以因为几件小事改口的。真希望雷东宝能汲取教训。可是,他宋运辉可真累,雷东宝岂是一个脑袋容易转弯的主儿。
杨巡见宋运辉如此劳累,不便逗留,谈完即告辞。回头想宋运辉与他的谈话,字里行间都不赞成他上四星级项目。宋运辉的前瞻性眼光他一向是佩服的,再加上梁思申的反对,还有那么多他想拉拢的企业的反对,现在他似乎成了孤家寡人,只有他一个人在坚持四星级项目。至此,杨巡不得不反思宋运辉疲倦之下,不经意说出来的话,他杨巡现在做大了,接下来的项目,该何去何从。
可前提是,放弃四星级项目吗?想到放弃,杨巡心里就跟割肉一样地痛。仿佛是怀胎几月,却要被迫引产,那前几月的美好念想美好憧憬,就得全部作废了一样。而他这四星级项目之思,却是差不多都有怀胎十月了。放弃吗?
杨逦在宋家一直沉默,回家就问:“大哥,宋厂长到底几岁?我怎么看他怎么不像你说的才三十出头的人。”
“人家一夜没睡……不过他还真显老。”
杨连道:“宋厂长说话做事,比我们那些三十多岁的老师老成多了。是不是因为社会锻炼人?”
“社会锻炼人是一方面,个人努力又是一方面。你们看你们大哥我,你们学校里找得到我这么成熟的同龄人吗?”
大家都笑,杨逦却不给面子:“大哥,那是不一样的。宋厂长他一上来就给人肃然起敬的感觉……”
“对,一上来就迫得人想叫宋叔叔。”杨巡打趣妹妹,觉得杨逦这大学生怎么比他以前想象中令人肃然起敬的大学生单纯得多。
杨逦急了,跺足追打大哥。杨巡让她敲几粉拳,才笑道:“来,我们学习宋叔叔,领会宋叔叔谈话精神,四个人来投票。刚才宋叔叔反对我上四星级宾馆,你们呢?一人一票,不许多投。”杨巡实在是不忍放弃,干脆眼睛一闭,将决定权交给家里人,总比抛硬币好吧。
没料到,三个弟弟妹妹居然异口同声地反对。杨巡看着第一个说出“反对”的杨速,奇道:“你的意思是,反对宋叔叔的话,还是反对我上四星级?”
杨速道:“我反对你上四星级,以前已经说过多次,大哥一直没当回事。”
杨巡愣了一下,却听杨逦道:“我反对的原因是,大哥上四星级项目是向梁思申孔雀开屏。刚才你吃饭后说是为了提升自身档次,摆脱约定俗成的个体户形象,可你的最终目的是梁思申。”杨逦被大哥一口一声“宋叔叔”搞得很窘,便也抓住大哥痛处猛打。
杨巡还真被杨逦抓到痛处,可他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杨连:“老三,你怎么看?”
杨连道:“我赞同大哥树立个体户新形象,但从宋厂长说的话来看,大哥现阶段有好高骛远的倾向。我反对现阶段上四星级宾馆,赞成往后延。”
杨逦又笑道:“众叛亲离啊,众叛亲离。”
杨巡都没法对付杨逦,立刻转移话题,怕杨逦这个吓不死的总找他的茬:“好吧,不上四星就不上。你们说,我下一步干什么?”
一时,兄妹三个八仙过海,各出奇招。可惜杨巡听着都觉得乏善可陈。杨速按说是有工作经验的,可脑子比寻建祥更保守,出不了大点子,都是一些小打小闹。而杨连杨逦的则是天花乱坠,缺乏可操作性。各自提出建议后,又捉对儿厮杀驳斥,一家人又是嘻嘻哈哈地闹腾到很晚。
杨巡看着心里很满足,大年夜之前,他开着车子载弟弟妹妹回了一趟老家,站在妈妈坟前的时候,他心里挺自豪的,他把这个家撑下来了,而且弟妹们都不错。可见做老大的未必要学刘慧芳拉着个苦瓜脸。但等兄妹们各自回房看书的看书,睡觉的睡觉,杨巡躺在自己床上又想开了。看来雷东宝那边的事得抓紧办,不办不行。而四星级……他想起杨逦说的话,杨逦讽刺他是向梁思申献媚,还真有这意思,小丫头片子眼光真毒。
那就……不上了吧。杨巡叹了声气,只能如此了。这几个月奔波下来,他的努力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可他心有不甘。只是萧然的那块宝地,他还是不会放弃,拿一块地难,拿一块好地更难,拿到一块好地,意味着无穷可能。
但杨巡正想着,门却被杨逦敲响。杨巡下去放杨逦进来,奇怪老四为什么这么晚找他。但见杨逦一本正经地说要跟他好好谈谈,他也只能摆出好好谈谈的架势,听杨逦说话。
杨逦却还真是认真的,但坐下期期艾艾了好一会儿,才干咳一声道:“大哥,我跟你谈谈你和梁思申的问题。”
杨巡吓了一跳,眼睁睁看着杨逦,这疯姑娘怎么了,读大学才半年,怎么变得这般泼辣。但见杨逦也是满脸不自然,他感受稍微好点,勉强做出大哥虚怀若谷的样子,道:“你说,你说。”
杨逦深吸一口气,道:“大哥,我把你和梁思申两个跟我们寝室里的同学讨论了,大家都说,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即使大哥你赚更多的钱,都走不到一起。大哥,我觉得室友说得对。不知道你想过没有,你和梁思申怎么沟通?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对香水都还觉得稀罕的时候,她却已经不用香水,她只用天然的香料,自己搭配。她没说为什么,但我们猜她的鉴赏水平超过我们不知凡几。她那样的人,可能看得上你吗?大哥虽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可见识的都是低层次的东西,我相信你也认识到这个问题,所以你想上四星级宾馆,以摆脱低层次。可我今天认识到你这个想法是错误的,你不可能以开四星级宾馆来提高层次,你应该通过学习高层次的知识来提高自身修养。我建议你把梁思申当作天边的月亮,月亮美丽,你看看就行,可别非要去摘那个月亮、闹猴子捞月的笑话。不,大哥,我不是说你不自量力,而是说你和梁思申不在同一个世界,不能走到一起。可大哥你在你的世界里是最好的,你别生气……”
杨巡摆摆手,阻止老妹越说越错,越错越说的趋势,他已经明白杨逦要说什么,他也知道杨逦的出发点是好的,因此他虽然脸上尴尬,却能接受杨逦的说法,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杨逦一起讨论这种事,梁思申连中饭都不跟他吃呢,这怎么能告诉小妹。他只得避实就虚:“你也长大了,你的意见很好,很好……”可杨巡又不能说好在哪里,难道要他表决心以后只拿梁思申当月亮?“要不,你以后和老三一起,制订一个计划,让我看哪些书,怎么提高修养。”
“好。”可杨逦终究还是忍不住,一脸尴尬地道,“大哥,那你答应我们,什么时候找个大嫂。”
对于这个问题,杨巡却一点都不再尴尬,笑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没见我那么忙吗,哪有时间?没别的事了吧?回去睡觉,我也得睡了。”
杨逦做个鬼脸,但走几步,又折回身,俯身到大哥耳边,轻道:“有个老乡跟二哥说,你以前那个戴,这次春节回家过年了,听说她丈夫部队转业留在上海。二哥不让我们跟你说,怕你心烦,我觉得你有知情权。”
杨巡没想到冷不丁冒出个戴娇凤来,一时愣住,杨逦见此溜了。杨巡看着杨逦溜走后半掩的门,一时感慨,这一年忙忙碌碌,竟然没去想一下戴娇凤。这一想,他连忙跳起来掩上房间的门,脑袋里则是左一边戴娇凤、右一边梁思申地厮缠上了。
杨巡不敢再想下去,不是恨或者怒,而是怕,他一直不敢发掘过去与戴娇凤分手的原因,只好承认自己做错了。杨巡勉强自己去想刚才杨逦对他和梁思申的评价,这一想,更憋闷。原来他在杨逦心目中形象那么差,差到梁思申在天,他在地。还两个世界呢。其实他也没太多奢望,只是看着梁思申喜欢,喜欢就凑上去追求,没什么大不了。梁思申最多不跟他吃饭,杨逦着什么急。至于结婚,他信奉的是宋运辉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你是个有经历的人,更不能学毛头小子见一个稍有模样的女孩子对你好就贸然结婚。结婚是一辈子的事,一定要认准一个好的,宁缺毋滥。”杨巡心想,不错,女人的味道他尝过,结婚的味道他也尝过,而且现在找个女人也不是太难。但是妻子,他赌气地想,他就是要找个月亮。
而四星级宾馆的计划,虽然心疼,可他说到做到,硬币抛上去的一刻,已决定落子无悔。
第二天,他打电话问纺织局要好的领导,纺织局的宾馆项目进行得怎么样了。纺织局领导正好有事情要问他,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决定,拎起他这几个月的心血赶赴纺织局领导那儿。他向纺织局要好领导透底交出他辛苦做出的可行性报告,包括上海那些主要宾馆特色照片,他也用了一个小时与那领导确定选址ABC。他关上门强烈向那领导建议亲手指挥四星级宾馆项目,原因一二三。
领导留杨巡一起吃晚饭到半夜,引为知己。第二天给杨巡一个电话,告知二轻局正试点机关职能转变改革,有些职能要取消,有些二轻局下属企业要脱钩,他问杨巡有没有兴趣跟他的一个朋友去旁听有关会议。那位领导提议杨巡留意二轻局这回剥离企业的操作。杨巡一听,只觉得眼前大放光明,好心必有好报啊。
在纺织局那位要好领导的帮忙之下,杨巡与二轻局职能转变试点办的同志热乎上了。岂止是参加有些可以有外人参加的扩大会议,他都能看到第一手的文件资料。他手头很快有了一份剥离企业名单,也有一份市二轻局所有从属企业名单,他拿到名单当天,与杨速一起,花一晚上时间在地图上标注出来,然后一家家地看过去。
但杨巡毕竟忙,第一天与杨速转了一圈,统一思路之后,他得立刻赶去帮助宋运辉办理雷东宝出狱的事情。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朋友间彼此帮助。他去劳改农场所在地找到宋运辉推荐的客户,果然,依仗那客户活泛的社会关系,他这回事半功倍。等他回来向宋运辉汇报,基本其他什么都已确定,只剩程序完整走上一遍。具体日子还不知道是哪天,但不会出一个月。
宋运辉知道后,就通知雷士根去农场探望雷东宝,估计雷东宝有些具体事宜需要雷士根落实。只是宋运辉心想,雷士根这种人,敢吗?但不管了,雷东宝说过,只要放他出去,其余都是他自己的事。


06


宋运辉自己都忙不过来,他最近与省市两级商谈东海厂扩容计划。东海厂一期虽然并没太大规模,但对地方而言,已经是利税大户,省市两级都对继续扩容计划很有兴趣,尤其是对宋运辉向他们描绘的出口创汇预期非常热衷。但是事情需要按部就班地办,并不是杨巡那儿做事,说做就做,桌子一拍就行,宋运辉得三天两头跑去省市两地开这会那会,不断研讨不断商谈,还得上上下下做通无数人的思想工作。而今,他的大半精力得花在这种工作上,生产建造等方面的工作,不得不慢慢交了出去。
等来杨巡好消息的时候,他休息日找个宋引还没起床的时间与父母谈话。他告诉父母雷东宝在劳改农场的实际境遇,他最近为雷东宝所做的事情,雷东宝又将于某段时间出狱。宋季山夫妇都是沉默地听着,没问,但也没走开。一直等到宋运辉说完,宋母叹声气,道:“也好,也好。”但是宋季山却冷不丁问一句:“小辉,你这是在犯罪啊。”
宋运辉沉默一会儿,才回答:“我知道,但这回事非得已,下不为例。东宝也说了,只要这回放他出去,以后有什么事,他后果自负。”
“他说是他说,但你不能说事非得已啊。今天是他,明天还会有别的谁,你要下不为例到什么时候?这口子你不能开啊,小辉,你别以为你现在官大了,可以胡作非为了。人是不能犯错的,你别忘了,人要翻船那是太容易了。小辉,这口子你千万不能开啊,你答应我们。”宋季山想到自己几十年的遭遇,对稍一不慎贻误终生的教训刻骨铭心。
宋运辉点头:“我也不想做的。可是这回……好,我肯定以后不会再做。”
宋季山夫妇不敢放心,可嘴里还是一致道:“那好,那好,我们都相信你肯定不会做坏官。我们一家子吃坏官的苦头吃太多了,你肯定不会学那坏样。”
宋运辉听了发笑,父母当他还是小孩子呢,还“学坏样”。但转念一想就笑不出来,他现在,可也不是什么好官了。其实,他身边哪有什么好官,都是官僚而已。走上那一条道,就只能照着那条道上的规矩,但这话是不能与父母解释的。就像他以前看着水书记是如此灰色,他现今又能好到哪儿去,他现在几乎是水书记的关门嫡传弟子,可想而知,真实的他,若被父母知道,他们该如何震撼和伤心。他决定以后不再与父母议论类似事情,隐瞒到底。
但是心里无法不为父母的殷殷嘱托而叹息。
正好这个星期天是要带宋引去市里学钢琴的时间。程开颜虽然已经从金州回来,宋运辉不知她讨来什么锦囊秘诀,依然以不变应万变,当她透明。当然也不会与程开颜一起送宋引去学钢琴。
星期天的青少年宫,总是有很多家长等在各才艺班的教室门外。宋运辉拿一本书坐在走廊的长凳上看,里面宋引跟着老师学钢琴。这本书是梁思申寄来的,原版的《IACOCCA》。他需要借助阅读维持英语水平。而这样的书,正好一举两得,过去那些书太专业,而今他没精力一手字典一手书地苦啃。
大多数家长围在窗外看孩子上课,正好也有一位孩子家长与宋运辉差不多,坐在长凳另一头啃书。那本书,比宋运辉的更厚。长凳两头的两个人都对周围的嘈杂听而不闻。
等到连宋运辉都冻得有些受不住的时候,终于开始有班级下课。宋运辉合上书,等女儿出来。不由看看长凳那头的另一个啃书的,那人也正好看他。宋运辉看到的是一个脸色苍白形容干净的女子,三十来岁,唯有鼻子冻得通红。两人都做了一下家长式的微笑,三十女子便转脸看向一个教室门,神态微傲。
一会儿见那三十女子从一间教室费劲地抱出一个小男孩来,左臂挂一架电子琴,看似不堪重负。果然,走几步就听那三十女子道:“宝宝下来,妈妈背你好不好?”
正好这时宋引从教室里冲出来,扑腾着抱上爸爸的腿。宋运辉忙抱起宋引,与里面对他很客气的老师招呼一下,准备离开。却见那母子还在原地,女子脸色通红,背着衣服穿得圆球似的儿子,一手扶着墙壁可还站不起来。宋运辉一看对宋引道:“猫猫,爸爸帮帮那阿姨好吗?你自己走。”
宋引道:“好的,爸爸,小弟弟的脚受伤了。”
宋运辉看去,果然。他走过去,微笑地接过孩子抱起来,对那三十女子道:“我帮你抱到楼下,背着孩子上楼容易下楼难。”
那女子涨红着脸终于得以脱身,连忙说谢谢,起身整整肩上的大包和电子琴,一手牵住落单的宋引,跟宋运辉下去。三十女子问宋引:“小妹妹你学什么琴?”
“我叫宋引,我学钢琴。小弟弟叫什么?学电子琴吗?都学几年了?”
宋运辉听着笑道:“老三老四的,问题这么多。”
那三十女子笑道:“宋引真乖,小弟弟叫陶令田,才开始学电子琴呢。”
“小弟弟的脚怎么了?痛吗?”
那陶令田在宋运辉怀里瓮声瓮气地道:“热水瓶烫的,不痛,妈妈说过,男子汉流血不流泪。”
宋运辉一听,笑出声来,拍拍男孩子道:“好样的,小男子汉。”又回头对那妈妈道:“这孩子,教得好。”
三十女子微笑道:“过奖,他就是淘。宋引爸爸,我自行车在这边。”
宋运辉跟过去,见是一辆二六女式自行车,车后绑着一张小椅子。宋运辉这人向来细心,不由自主伸手测试了一下小椅子的牢度。宋引却拍着他的腿道:“爸爸,我们送小弟弟回家吧,小弟弟脚痛呢。”
那三十女子忙笑道:“谢谢宋引,不用,不用,不能麻烦你们。宋先生,我来。”那女子已经熟练把电子琴横放到车头,腾出手抱了孩子,准备放后面小座位上。而那自行车正好靠着墙,借着墙的支撑,可以让她做出大动作。
宋运辉不勉强,只伸手帮扶一下车头,等女子放好孩子,握住车把,他才放手。那女子感谢宋运辉的恰到好处,但表现不卑不亢,与宋运辉父女说了再见,推车出去。宋运辉觉得这个女的很坚强,气质难得地沉静,他对这样的人有好感。等车子开出去,却见女的在他们前面人行道上,推车急急地走。宋运辉一想便知,前面挂个沉重的电子琴,后面坐一个已经受伤的小男孩,没几个女子还敢骑着车走。既然看着顺路,有心帮这个难得的妈妈,停车下去道:“陶令田妈妈,住哪儿?我带你去。”
三十女子愕然看向宋运辉开的车子,连忙摇头,急欲摆脱干系的样子,陶令田却道:“我们住西门,挺远的。”
宋运辉一听,车子都得开好久呢,走都不知道走到什么时候。不由分说,抱起陶令田扔进他的车子,又把自行车扔进后备厢,打开后面车门对着愕然的女子道:“请上车,都是家长,帮一把是理所应当的。”
那女子见此也没再推辞,连声谢着钻进车子。宋运辉从她上车那姿势,判断她基本上没怎么坐小车。他自己上车,后面立刻传来女子带着歉意的声音:“真对不起,这么麻烦你,昨晚我做了夜班……”
“举手之劳。陶令田妈妈是医生吗?”宋运辉才说完,宋引就在前面拍手道:“爸爸猜对,阿姨身上有医院味儿。”
大家都笑,女子在后面道:“小姑娘真是小精灵呢。我是医生,在一院心血管科,都叫我陶医生。”
宋引自然不知,宋运辉却从儿子跟妈妈姓里嗅出点不同,但他不是多嘴的。也不用他多嘴,宋引已经在旁边骄傲地道:“爸爸是东海厂的宋厂长,大家都叫爸爸宋厂长。”
陶医生大惊,刚才还以为这个戴着眼镜的开车男子是哪个领导的秘书呢,没想到这么有来头。再看那人,果然觉得气宇轩昂。没想到这么大厂的厂长如此好心,陶医生很是感动。但她只说了“谢谢宋厂长”后,便不再多说。反而是宋引和陶令田,一个嘀嘀咕咕,一个瓮声瓮气,说他们学音乐的那些小破事儿。
宋运辉也不多话,他不是个喜欢跟女人搭讪的人,照着指点将母子俩送到家门口,再帮卸下自行车,便告辞走了。感觉那陶医生可能没丈夫,他开着车子送人到门口别太炫目,给陶医生惹麻烦,也弄不好给自己惹来风言风语。
中午回家吃饭,宋引当然是叽叽呱呱将陶医生出卖了。宋运辉看到程开颜一脸紧张,估计她又风声鹤唳上了。奇怪,难道他风流到了见一个爱一个的地步?诸如陶医生以及他厂里那么多好女子,偏偏他女儿的妈妈是程开颜。因为在家吃饭都得面对程开颜,他这么爱家的人都不愿意回家吃。晚上杨巡有事找,他就欣然离家。


07


两人在新开的粤菜馆“南海渔村”吃饭。杨巡与宋运辉说了给雷东宝奔走的细节,又说了他领士根与雷东宝见面时候,雷东宝对士根的吩咐。杨巡很是疑惑地问宋运辉:“宋厂长,可能是我年轻不懂事,我怎么看着雷书记这些计划不合时宜呢?以前我看到他扇人一个耳光,别人反抗都没有,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他那……还行吗?”
宋运辉摇摇头,半晌才道:“不让他试一下,不行。红伟答应我,有大事小事都会向我传达。”
杨巡忍不住补充一句:“宋厂长,别说我臭嘴,雷书记这样会闯祸。不怕别的,我最怕连累帮我的那些领导。”
宋运辉很无奈地摇头:“我们到那几天好生盯着,别让事态扩大化。市县相关的我都已经跑了一遍,唉……不说了,你弟妹他们上学去了?”
“是啊,寒假没几天,总算今年春节又热闹了一下。一家两个大学生,闹得我都招架不住,非要我看一个马歇尔写的《经济学原理》,不过看下来对思考问题有帮助。它讲的道理并不一定对,可我学到可以从那么一个角度看问题。”
宋运辉笑道:“相当不错,你领悟很快。我有个很不上台面的建议……”宋运辉说着自己先笑,这事他自己也做过:“你要有时间,把那些什么边际成本之类的名词强记下来,偶尔可以活学活用嘛,那些名词可是很上台面的。”
杨巡一愣,随即也跟着笑起来,可不是,偶尔搬出去唬唬人,唬倒一个算一个,显得自己素质挺高的。宋运辉却见到萧然和几个人从门口进来用餐。萧然也看到了他,微笑大步走过来。杨巡见此,只得起身迎接。萧然这回对杨巡客气了些。
寒暄过后,萧然道:“梁小姐帮了我很大的忙,她给我的几条提示非常切合实际。合资合同昨天终于签下。本来正准备请外办郑主任引见,明天上东海厂拜访宋厂长讨教呢。梁小姐说,宋厂长是涉外领域的好手。”
宋运辉惊讶梁思申替他牵萧然的线:“呵呵,原来明天郑主任过来是这件事,是不是市一机有引进工作需要咨询?”
萧然笑道:“宋厂长果然是行家里手。正是。说到引进设备的一系列工作,外办一致推荐东海厂。宋厂长,我能不能派几个办事员去你们那儿取经?”
宋运辉大方地道:“说什么取经,大家互帮互助。这样吧,我明天安排一个已经在两家大厂做过两次成套设备进口的负责同志去你那儿建立班子,帮助工作。你只要叫几个英语好的人配合就行。等设备进入后,我再让一个负责外事接待的同志去市一机指导你们国外专家的生活安排和相关安保要求,不过这方面可能郑主任会做得更好。”
萧然忙笑道:“那不一样,外事办经验虽多,可有些企业相关方面的问题可能考虑不周全。宋厂长,太谢谢你了。明天让我做东,我们还是这儿吃饭?给个面子。”
宋运辉也笑道:“还从没和萧总吃过饭,明天我请。对了,后天我去省里,还要拜见令尊,请萧总帮我美言几句。”
“一句话。对了,哪天梁小姐来,也请通知我一声,我还欠她一份大人情。要不是她提醒我事先做好有些工作,这回还真没这么顺利。”
萧然满意而走。杨巡着实憋气,可也没办法,人家含金匙子出生,命就是那么好,想做什么就能做到,而他计划了那么多月的四星级项目还是得拱手让出,能有什么办法。
杨巡也只能忍气吞声,但他将自己应合二轻局改革的想法跟宋运辉说了。宋运辉一听,很是鼓励杨巡将此事做好。宋运辉回家路上再想到杨巡的想法,更觉这方案值得深挖痛掘,潜力无穷。他回到家里,就一个电话给梁思申,建议总是把投资中国挂在嘴边的梁思申也考虑杨巡说出的方案,寻找其他比如她父亲所在地区有没有同样改革正在进行。相比于杨巡,他相信梁思申的外资更受欢迎。
杨巡大清早起来,惊讶地接到梁思申的来电。电话里,梁思申字正腔圆地问他“您吃了吗”,他惊讶了一下,连声回答:“还没吃,还没吃。你呢?”
梁思申却在那边笑嘻嘻地道:“那您忙什么呢?”
杨巡终于听出梁思申说话之后“唧唧”的笑,便也半真半假地笑道:“早起背唐诗呢,今天背李白的《将进酒》。”
梁思申又是笑道:“对不起,我刚向华裔同事学了几句话,知道你不会生气,在你面前亮亮。我也正背唐诗宋词呢,免得回国时候总让人笑话没文化,你喜欢李白吗?”
杨巡顿时背后有细细冷汗滋生:“说不上喜欢谁不喜欢谁,只是看着李白的诗对胃口,你看这句,‘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写得多好,我们喝酒喝痛快了也是那样,最好是上哪儿唱卡拉OK去。再看杜甫的,愁眉苦脸的难受。”
杨巡本来横下一条心想,想取笑就笑呗,他初中生,就那水平。今天还是第一天捧起唐诗来背,谁让他闲得慌。岂料梁思申也是个没文化的,一听杨巡的话,大为投缘,道:“我也是,我跟人一说我要背唐诗,他们就一致推荐李杜,可是我也看着杜甫难受,自觉把这个杜想象成杜牧,那就好多了。你比我能干,我现在都背短的,哪天我们比谁背得多。呀,我们说正题。”杨巡比宋运辉可亲,因此梁思申与杨巡说话,反而比跟相识多年的宋运辉说话熟络随便得多。“听说你们那儿二轻局改革什么职能,是不是有一些企业要卖掉?你准备凭此启动你的四星级项目吗?”
杨巡一想,立刻把来龙去脉想清楚,肯定是宋运辉跟梁思申说的,传得真快。“四星级项目打算压后,没资金。二轻局准备剥离一部分企业,但是如果还算可以的,一般早被内部下手,甩出来的都是些没人要的。我大致去看了几家,都是些扶不起的阿斗,真要下手的话,以后工作量肯定很大。我正一家家地比较,你也有心?”
梁思申道:“是的,我有心。我昨晚问了我爸爸,他们那边还没正式启动。我有几个问题,买来企业,一定要照原样经营下去吗,可不可以转换经营?原先那些工人,甚至退休人员,都得拿来背上吗?原先的欠债,需要一起继承来吗?原先的应收款我们可以追来吗?还有没有其他历史遗留问题需要留意?外资允许不允许加盟?”
杨巡一听,心中立刻咕噜咕噜冒出点子:“这种事情都是灵活的,就跟农贸市场买东西一样,批发是一回事,零售又是一回事,批发的话在政策上的弹性肯定很大,加入外资,那就更优惠。只要有实力雄厚的企业参与,直接越过内部收购,可以要他们本来不打算剥离的企业。但这事得抓紧,改制不等人。我们联手吧。我可以拿出两千万资金。你放心我,钱合起来用,我肯定想办法不让它亏,我做生意以来,除非是飞来横祸,从没亏过。我不会也不敢昧你的钱,我知道你大有来头。”
梁思申听了好笑,但觉得这是实话。“我年初已经在香港注册投资公司,本来是准备给你宾馆合资用的。你介意我占股份的大头吗?我要百分之六十股份。如果你觉得不合理,你不用为难,请直接拒绝。”
杨巡心中顿时冰火两重天,又是高兴,又是担心。高兴的是,梁思申愿意跟他合作,而且手笔不小。梁思申这一出手,意味很多,对他个人,对他未来合资公司的实力,还有他终于可以有个不用戴红帽子的公司,等等,都有好处,可是,梁思申占百分之六十,却意味着梁思申掌控着最终决定权,他虽然拿出两千万,可是他的决定可以被梁思申一口否定。如果公司不是他能说上话的,那还有什么意思?
但杨巡旋即想到,梁思申远在美国,就算是她占百分之百的股份,钱到了他手里,还不是由他天高皇帝远地支配着?而他,拿出去就是响当当的合资公司总经理。再说,谁都知道,钱落到谁手里,谁是大爷。再加上别说梁思申拿出三千万的实力,冲着梁思申那不知多深的背景,更是意味深远。他无论如何都得先拿下梁思申,将资金引入。
但是杨巡知道,答应得太干脆,那边会起疑心。虽然他没坏心眼,他非常想促成合作,可是他必须用点心机。而且,他用心机是条件反射,这么大的事,想要他不用心机都难。他考虑之下,道:“估计你基本上就是提供资金,不参与操作。我作为实际操作者,对于只有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占有心有不甘。但是我只准备拿出这部分资金,你看……”
“我理解你的意思,我当然更有意增加投入,把你的股份压到更小,可是那对你太不公平。但我如果注资少,公司注册资金实力不够,则缺乏规模效应,你谈批发的时候底气不足,那也不行。你说呢?我相信我的提议应该是比较折中的比例。但我们可以就你应得的合理报酬做出协议,目前还只是一个初步意向。”
杨巡一听,却觉得有劲无处使,忍不住笑出来,梁思申在电话那端听杨巡笑得莫名其妙,奇道:“怎么了?是不是我的话犯了政策方面的低级错误?”
杨巡忙笑道:“不是,不是,我本来……你别生气,可是你谈判时候实在太实诚了点,自己呼呼呼往外倒条件,也不说好好杀价。没什么,不过这说明你诚心。我也不是别人,我以前多得你无偿帮忙,我也很诚心。报酬方面我不跟你谈,只要做出成绩,我自有分红;做不出,我也没脸要工资。就这么简单合作,你看怎么样?”
梁思申一听顿时满脸通红,确实,她的工作以后台居多,正式的交锋,她有做,但没太实质性的。而且似乎因为规模问题,不需要太多敌进我退的招数。但是,杨巡说得对,她应该可以为自己争取更多条件,幸好杨巡没跟她计较,自觉提出不谈报酬。她一时尴尬地道:“那个,我认为我们已经是朋友,是吧?”
这回轮到杨巡轻飘飘地找不到北,迷失了谈判桌上应有的方向感。他爽快地道:“这样吧,这事我跟宋厂长谈谈,请他做个中间人。你的钱到这儿,有宋厂长监管着,你可以放心。事不宜迟,我们得立刻动作起来,我今天就去工商局咨询,前期费用我先垫着。二轻局那边我开始寻找更大目标。以后我们经常通电话,有资料,我传真给你。”
梁思申这才偷偷做个鬼脸。这件事她做得甚是冒险,考虑到爸爸对个体户的歧视,她虽然向爸爸咨询了政策,却并没告诉爸爸她的打算,免得爸爸阻挠。然而她相信自己的考虑,因为消息由宋老师提供,那边又是宋老师辖下,她相信宋运辉无所不能。
放下电话,杨巡只觉得儿戏。这么大的合作,就凭这一个电话?杨巡有些没法接受这么巨大的转折,思考再三,也不管杨速正叫他吃饭,他打电话给宋运辉。毕竟他在这边已经是有头有脸,若是身份叫嚷出去,若是以后忽然不成了,还不让人笑话死。他需要宋运辉帮助确认。
但没想到电话打来打去打不通。好半天才终于打通,宋运辉听见是他,就笑道:“你们两个人自己搞合作,都来找我干什么,自己好好谈去。”
杨巡立刻明白,原来刚才梁思申占住了宋运辉的电话。他忙笑道:“怎么可以,我可得第一时间向宋厂长汇报,要不我去一趟当面跟你说?”
“多大的事情,电话里说吧。难道还对合作不满意?我唯一不解的是,这好处怎么会轮到你头上,你有什么问题?”
杨巡听了这话,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说,为谨慎起见,他还是笑着道:“可是……会不会太草率了一些,才三言两语就确定了?我都有些不敢相信。梁小姐不会是跟我开玩笑吧?”
宋运辉笑道:“你这奸商,平时弯弯肠子太多,人家跟你爽直你反而浑身不对劲,是不是?”
杨巡讪笑:“宋厂长号脉一流。”
宋运辉这才肃然道:“对于你们两个的合作,我放心梁思申,她一向工作认真,说到做到,而且她有资金实力,也有办事能力。我只对你不放心,希望你不要辜负小梁对你的信任。我要知道的还有一件事,你固定资产固然不少,可你手头现金却不多,你合资资金从哪儿来?如果贷款,你准备利息放在哪儿算?”
杨巡忙道:“请宋厂长放心,偷鸡摸狗的事我不会做,没必要为这种小事坏了名声。我有绝对把握贷款两千万,利息我自己支付,不会打到合资公司账上。”
宋运辉道:“小杨,你是聪明人,你应该知道合作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这回合作,对你而言,可能也是为你打开一扇通往更高境界的大门,希望你珍惜机会。”
杨巡唯唯诺诺。放下电话,这才相信,这事是真的,真得都不需要咬自己一口证明不是在做梦。他回头飞快扒饭,转身飞一样飘出去,投入合资公司相关的前期工作中。
中午时候,宋运辉在招待所宴请萧然一行,不想接到程开颜电话,说她爸妈来了,要他派车去火车站接人。宋运辉一愣,当即想到他那老实巴交的父母该怎么办。他连忙叫秘书去他家将父母接走,搬去杨巡家,将正在上学的女儿宋引也接到杨巡家,留给程家三口一处空房。此后,他虽然派车接来程家父母,却并不安排见面。
一方面,他开始加紧在金州闵厂长那边下手。看起来,程家步步紧逼,他无法拖延。自从程家向他的上级主管部门告状,他已经决心绝不回头。
但他暂时忙得没时间应付程家行动,不管程开颜哭哭啼啼地找工会也好,找妇联也好,不管全厂上下怎么议论,不管有上司打电话过来“关心”,他都不予应付。他忙,忙着跑省城筹措资金。在省城的时候,从杨巡那儿获得消息,雷东宝保外成功。
杨巡先获得雷东宝出来的消息。他立刻打电话转告宋运辉,可宋运辉出差,只好留下话给住在他家的宋季山夫妇,因为宋运辉一天打一个电话回家。杨巡实在不放心雷东宝被韦春红接出来,总怕好事多磨,功亏一篑,虽然自己正在忙的关键时刻,还是决定将手头事情放一放,赶去劳改农场亲自办手续。
杨巡见到也来迎接的韦春红。相比去年雷东宝刚入狱时候,韦春红脸上滋润了一些,人也丰满了些。等在外面的两个人心情自然是不一样的,杨巡想着早完早了,他可以赶回去继续谈判二轻局两家相邻厂的收购。而韦春红则想着尽快见到丈夫,终于可以团聚。
雷东宝终于出来,穿的是韦春红刚送进去的家常衣服,整个人因为瘦了近一半,看上去反而精神。雷东宝出来看到杨巡,显然有点意外,计划中杨巡不用来,而是韦春红接了他先回市区的家,休整后再去小雷家。这一年来,虽然雷东宝也知道杨巡为他奔走都是为宋运辉的缘故,可到底是杨巡为他做了不少事,他对杨巡开始另眼相待,不再只拿他当后生小子。
再看韦春红,描眉画鬓的,一脸喜气。雷东宝毫不犹豫坐到后座,与韦春红扭坐一起。不过嘴里一点不落空地吩咐:“小杨,辛苦你,当天回去。”
杨巡笑道:“不找个旅馆先住一宿吗?”
韦春红早已笑骂:“扯你娘的臊。”
杨巡哈哈大笑,可也只能对后面两个不闻不问,专心致志地开车。一路拖拖拉拉,直到下午三点多才到了市区。但这时睡了一觉醒来的雷东宝却吩咐杨巡立即转头,去小雷家所在镇。不说杨巡吃惊,连韦春红都奇道:“刚才不还说先回家看你老娘,先洗个澡吗?不急呢,后天才安排小雷家的欢迎仪式,你妈清早炖好黑枣蹄膀等着你呢。”
“这不是才想到我提早出来了吗,今天星期六,一定要今天去了镇里,后天才能回小雷家。明天再去镇里,还找个鸟毛,人都没有。”
杨巡不晓得雷东宝为什么忽然要去镇里,之前都没跟他说起。但他今天反正是车夫,尽到车夫责任就行,多听多做少说。但韦春红立即警觉地道:“去找镇里?那小杨赶紧回我家饭店,我们拿几条香烟。”
“拿烟干吗,我给他们送大礼去?只有他们谢我,没我求他。”雷东宝不愿。
“大礼?什么大礼?公事还是私事?”
雷东宝不耐烦地道:“别多问,公事。”
可韦春红还是尽职地道:“公是公,私是私,你再天大的大礼,进门还要跟人赔个笑脸呢。去吧,小杨,辛苦你去我店里。”
杨巡一直没插嘴,但心里嘀咕,究竟是什么大礼让眼下几乎与镇里反目的雷东宝可以成为座上宾,而且,看雷东宝的意思,后天还得凭今天镇里的一趟,才能荣归小雷家。什么大礼这么灵?杨巡百思不得其解,他当然也不会问。反正他把雷东宝顺利接出,送到家里,任务算是完成,不便节外生枝。
雷东宝到家看韦春红忙碌,却问杨巡:“你在这儿有几个有好车的朋友?”
杨巡不知什么意思,摇头道:“我在老家几乎没几个朋友。书记要车办事?那我再留两天。”
“你的车……还不够好。小辉怎么联系?你让他立刻给我打个电话。”
杨巡不晓得雷东宝找宋运辉有什么事。等韦春红拿了香烟出来,夫妻俩一商量,跳上韦春红的摩托,留杨巡在饭店吃饭休息。杨巡见此便告辞了,去老家转一圈,飞车回去。
但杨巡走到半路,忽然想到打官司的时候那位负责清理小雷家资产的副镇长手段强硬,及其在镇上对雷东宝在小雷家村影响力的彻底铲除,知道了那些的雷东宝在农场束手束脚地憋了一年之后,以他的火爆性格,会不会……
想到这些的杨巡想回去,可想到那次他对宋运辉说出疑问时候,宋运辉的无可奈何,他思量之下,没有回头,继续走回家的路。不管如何,雷东宝的事终于暂时告一段落,他杨巡很有路边找家庙,进去烧炷高香的想法,保佑雷东宝万事顺心,他终于可以全心全意投身于自己的事了。
因为与梁思申的合作非常刺激。他当然是因为某些方面的原因,上紧了发条似的将自己的工作节奏快上加快。他有意跟梁思申竞争,你的思路快,还是我的思路快,你的行动快,还是我的行动快。因此,他不得不全身全心地投入,快马加鞭地运作,而且乐此不疲。
但他即使年轻,即使精力旺盛,车子开到半路,他也实在困了,这两天都几乎跑在路上。他裹上大衣在后座打了个盹儿,冻醒了才又上路。好歹坚持着到了家里楼下,却看到宋运辉的车子也停在楼下,很是显眼。
杨巡也没在意,关上车门就要往楼道走,却听身后有人喊他名字,回头看去,是宋运辉从车里探出脑袋。杨巡一想就笑道:“对了,宋厂长你没钥匙,我带着,我们上去吧。”
宋运辉有点嘶哑地道:“上来坐坐,才不到五点,我们不上去打扰。”
杨巡一想也对,就算是他有钥匙,可晚上时间,门肯定反锁,上去就得吵醒全部人。他转到副驾驶位置,进去坐下,对宋运辉笑道:“回来有会儿了吧。”
宋运辉说话有些瓮声瓮气:“也才刚到。没想到有段路面赶什么检查抢工修好了,一路太顺,早到了也不好。你那边怎么样?你做事周全,到底还是去了一趟。”
杨巡笑道:“都最后一关了,想来想去还是去一下,不能马虎。还幸好去了,本来说好正明去接,结果有事没去,只有韦嫂子一个人坐长途车去。雷书记倒是没说什么,可我想雷书记不会没看出问题来,正明不去,小雷家两辆桑塔纳又卖了,派辆小平头跟韦嫂子一起去总行吧。”
宋运辉闭门一想,对,这是个问题。雷东宝出去,最头痛的是谁?是目前已经掌权,又如鱼得水的。“大哥回去,有的苦头可吃了,但愿他别做得过激才好。”
杨巡这才说出自己的疑问:“雷书记昨天下午一定要去镇里,还说不去镇里,星期一就别去小雷家了,又不要我送他去镇里。对了,他说要给镇里送份大礼。”见宋运辉闻言惊起,杨巡忙补充道:“肯定不是行贿,雷书记还说,他送那么大礼去,都不用带上香烟送人。”
宋运辉眨眨疲倦的眼睛,想半天想不出来,叹道:“他意识到有问题就好,意识到就能解决。”
七点左右,宋运辉打电话到韦春红那边询问雷东宝要他做些什么,接下来究竟准备怎么做。说实在话,他对雷东宝,远远不如对杨巡放心。雷东宝那边倒是早起来了的样子,说话声音依然震响,说了会儿回家感受后,又要宋运辉谢谢杨巡,说杨巡很周到。
“小辉,你忘了元旦跟我说的话了吗?”
“对,可是你没当回事。”
“谁说我不当回事,我只是一定要出来。等会儿镇里的几个领导会上来,我们中午一起吃饭,继续商量。我跟他们说,他们也看到了,派谁下去小雷家都不灵,没人管得住。小雷家只有我行。我答应他们,小雷家村集体经济改镇集体,以后归镇里所有……”
“换他们支持你回小雷家主持工作?”宋运辉立刻明白过来,倒吸一口冷气,怎么都不会想到,去年还考虑着想把村集体所有转化为村民所有的雷东宝,会想出倒行逆施的主意,而这,只是为了他重新掌权。
“对,不然我名不正言不顺,靠士根做传话筒,传到什么时候,弄不好还给抓进去。”
“可是你把村集体交给镇里……”宋运辉才说出半句,客厅里的杨巡听到,嘀咕了一声:“那不是把小雷家出卖了吗?”宋运辉一听,对,就这意思,他对雷东宝道:“怎么跟村里人交代?”
雷东宝道:“村里人对我交代了没有?除了这个办法,你难道还有其他高招?”
宋运辉愣了会儿,道:“难怪忠富不肯回来,他是个最明白的。大哥,你会毁了你的名声。”
雷东宝不容置疑地道:“小辉,你错了。老话说,有奶便是娘。只要我回去,坐稳了,我还是他们的父母官。你帮我一个忙,替我借辆好车,让我回去用三个月,让他们看看我身后有人。”
宋运辉一再地无话可说,没想到雷东宝现在竟然如此不择手段。可再想,又无可厚非。虽然世人为了权可以不择手段,可是,雷东宝终于也走到这一步,宋运辉竟然很是不能接受。但他只是跟杨巡说了别泄露风声给小雷家人,就不想多说,那种钩心斗角尔虞我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他也没帮雷东宝解决一辆好车,他不愿卷入那样的倒行逆施。小雷家,以后不再是他心中的小雷家了。


08


回头宋运辉坚持自己送女儿去学钢琴。没敢让父母送,知道程家父母正虎视眈眈,他怎么可能放心。但是他累,将女儿送进教室,他自己坐长椅上打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而且睡得很沉。走廊上人来人往,他都没醒。
不知什么时候,他被身边熟悉的叫闹声吵醒,不满地睁开眼睛,却看到程开颜一手紧张地扯着宋引,一手指着陶医生斥骂,声声痛骂陶医生抢别人丈夫。而陶医生则是站着没说别的,最多一声“告诉你,你误会了”。再看,竟然程母也在程开颜后面骂,而程父在后面掠阵。宋运辉一看吃惊,忙起身道:“干什么?”
程母这时掉转枪口,厉声问道:“小宋,这是怎么回事?原来你不回家,找的是这么个相好。这女人是谁?我们向他们组织反映去……”
程母的指责声中,陶医生把手中拿着的包交给宋运辉,冷冷道:“刚才看到你睡得包掉了,帮你拿着,孩子下课,先帮你带着。多大的事儿,我走了。”
宋运辉迷迷糊糊中这才弄清是怎么回事:程家找不到他,才今天来少年宫碰运气。见程母拖住陶医生不放,忙道:“搞什么,你们别诬陷好人,吵吵闹闹让孩子看着不好。妈,你放手,不要牵扯别人。”
程母激动上了,哪里肯放,眼瞅着女婿睡着大觉,旁边一个女人贴心地管着女婿的包拉扯着她的外孙女,这场面还说没问题,骗谁呢。“小宋你干吗护着她,啊,你说,你们到底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她哪个单位,我找他们领导去。”
宋运辉怒道:“你们想干什么?放手!程开颜,放开猫猫。”
程母硬是不放手,但程开颜看到宋运辉眼睛盯过来,赶紧将女儿放了。宋引吓得立刻跑进爸爸怀里,只有程父一直沉着脸在后面看着,一声不吭。而此时陶医生见宋运辉的解救没法让她脱身,只得取出日常放在包里防身的手术刀,比画着冷冷地对程母道:“你这只手再不放,我这刀切下去了。你放心,我不会伤你主要血管和神经,但你会觉得有点痛。”说着,不由分说地,手势娴熟地切了下去。程母嘴里一声“你敢”都还没滚出,就眼看刀子无情落下,她不由自主就缩手进去,一张脸都吓白了。陶医生冷笑一声,脱身而去,不作他顾。
宋运辉在后面心说惭愧,一宿没好好睡觉的脑袋吱吱地痛,看着严阵以待的程家,他只能无力地问:“你们要怎么样?我把猫猫放车上去,我们另外找地方谈,行不行?”
程父这才慢条斯理地道:“你们都平静。小宋,看在往日情分上,你给开颜机会,也给我们机会,这段时间我们看着开颜,盯着她做个好妻子。你看开颜表现再决定去留,就算……你看看我们老面子。”
若不是明知程家进京告了他,坏了他的大计,程父今天的理性还真让宋运辉动容。但面对老程如此的软话,他也不能继续强硬,只得用缓兵之计:“我一夜没睡,没法考虑。你们给我一天时间考虑,我明天答复你。”
“明天还找得到你们吗?又要我们下星期来这儿守着?你厂里都不放我们进去。”程母情绪依然激动,“这不是什么难题,很容易,答应还是不答应,简单,你难道还要我们跪着求你?”
宋运辉看看女儿,见女儿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满脸都是紧张,他焦躁起来,只得屈服:“你们回去吧,我立刻搬过去。”但程母道,“猫猫跟我们走,否则我们不相信你。”
宋运辉惊住,但瞬间一张脸冷下来,脑袋突破疲累,恢复冷静。他对程父冷冷地道:“爸,别逼我撕破脸皮,拿你们儿子挟持你们。他在海南做的事,我可以压闵厂长一年不处理,也可以鼓励闵厂长从重从快。那是最高坐牢七年的事。你们让路,我不会考虑重修旧好。现在只有一句话:好合好散。算是看在过去的分上。一个月内,手续我会派人上门办理,一个月内你们不答应办理,我处理你们儿子。但不管怎样,一个月内,我把你们女儿调回金州。”
“宋运辉,不要欺人太甚。”老程也终于按捺不住,怒形于色,“别仗着你还在台上,你走着瞧……”
“我已经走着瞧了,怎样?我好好的。你可以继续找人,继续破坏东海的大事,但请你认清现实,我起码还有三十年在台上。我还是那句话,你为儿女留些余地。好合好散的话,我还可以照顾他们这辈子不受欺负。”宋运辉毫不犹豫打断老程的话,压倒一切地说出他的想法,但他不得不将一只手按住女儿,不让女儿看见场中的一切。
“不,小辉,我是猫猫的妈啊。”程父程母都憋一肚子火却不得不留有余地,终于程开颜大声哭喊出来。这一哭,引得宋引哭得更大声。
但宋运辉依然冷冷地道:“猫猫不需要你。”说完,大力推开挡在中间的程开颜,擦过程父离开。既然女儿都已经看到,他也豁出去了,似乎听见后面有惊呼声,但他没有回头,大步离开这是非地。
宋运辉的身后,程父没顾得上女儿差点被宋运辉推得摔倒,而是半眯着眼看着宋运辉的背影沉思。一路之上,不管程母如何愤恨地痛骂,程父都没开腔,他被宋运辉今天截然不同的表现惊住了,他需要重新思考。
回到家里,立即接到儿子气急败坏的电话,程父没听,让老妻接听后转达。他紧抿着嘴只挤出一句话:“下手真快”,连宝贝女儿程开颜一路的哭哭啼啼他都没管。
一直坐到中饭桌上,程父才开腔,对女儿道:“你现在看看,这辈子,对你最好的人是谁?”
程开颜听这问题问得意外,看了眼妈,才道:“当然是爸妈。”
程父叹了声气,道:“是啊。爸爸这辈子最宝贝的也是你和你哥哥。每回想到你一个人在这边不知道好不好,爸爸经常担心得非打一个电话听听你声音才能放下心。开颜,回金州吧,回爸妈身边来。”
“老头子……”不等程开颜回答,程母先惊呼起来。
“没办法啦,看明白点,宋运辉这个人有老水的手段,更有老水没有的底气啊,没办法啦,时代也不一样啦。你们看,现在外向型干部,他是;技术型干部,他又是;年轻化专业化,他都占。上访结果呢,我又知道,东海现在大上项目,死活就是离了他不行。而且现在厂长负责制,厂长越来越一个人说了算,他在这边呼风唤雨,连金州的闵都跟他交好,我们除了答应他离婚,还能怎么办?看今天这架势,我们要是不从,我们走后,开颜会被他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还是自己走,彼此留些余地吧。”
“不要,爸,他以前对我一直很好的。一定是他外面有了人,只要把那个人除掉,他还是会回到我身边的,我们还有猫猫,猫猫要我。”
程父悲哀地看着女儿,看来女儿不会明白,那个子虚乌有的美国女孩和今天刚遇到的一个孩子妈,都不可能是。两个人是不是有关系,演戏本事再好也看得出来,宋运辉与那孩子妈没目光交流。以宋运辉那算计,外面有人的话,那是绝对不可能让家里知道半点风声的。别说是外面有没有人,这几天他们商议怎么揪住宋运辉的时候,他都发现女儿其实对宋运辉在外活动一无所知,只知道宋运辉清廉得常给家里人上课,不许收受他人礼物,这样的一个人,简直严苛得不是人。这样的一个人,哪会像他儿子一样浑身把柄多得跟小姑娘的辫子一样。而这样一个人,只要离了心,别说是他女儿,他都不愿与这样一个人做对手。
程父强压激动,道:“开颜,乖,听爸爸的,相信爸爸做的肯定是对你最好的。”
程母激动地道:“老头子,这么放过他?没见他拿我们当什么人了吗?”
程父深深叹息:“不是放过他,而是放过我们自己。你看他拉下脸的样子,你跟他斗得起吗?他现在正如日中天,我已经日薄西山,不是对手了。放过自己吧,别不自量力。”
一家人吃饭吃得没滋没味的,程母一直摔东摔西,程开颜一直啜泣,而程父时时叹息。等吃完饭,程父叹了好几声气,主动给宋运辉打电话。那边,宋运辉也是刚起床吃了一些,一听到程父的声音,全身细胞进入一级战备状态。
程父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平静地问道:“小宋,你和开颜,以前可是自愿结婚?”
宋运辉道:“以前以为是。”
“好吧,我以前是不是将经验倾囊相授?”
宋运辉不知道老头子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不愿否认事实,就答:“是。”
“我以前有没有竭尽全力提携你?”
“是。”宋运辉想了想,没把“但是”说出来,等待程父的下文再说。
“开颜妈是不是有好吃好喝的,都惦记着给你也留一份?”
“是,谢谢妈。”
“你和开颜,总有一段美好时光,有没有?”
“有。”
“我们曾经是一家人,是不是?”
“是。”
“开颜有没有大错?”
宋运辉一愣,张口结舌。那边程父也不说话,耐心等待宋运辉回答。这一刻,宋运辉意识到,他再找多少理由,都无法掩盖一条事实,结婚至今,他变心了。他犹豫良久,才勉强挤出一句:“没有。”
程父深深叹一声气,道:“好吧,就这些,希望你永远记得这几句话,你叫人来办手续吧。”
宋运辉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盯着“呜呜”作响的电话好一阵子都没回过神来,心里开始隐隐生出负疚。他在电话边愣了许久,回头抱住哭过后眼睛依然青肿的女儿,但心中犹豫许久,还是下定决心:离。可心中也清楚,他心虚,他无法再为自己找任何理由。
可他终于可以搬离杨家,索性迁到市区宿舍的别墅。向父母解释缘由的时候,他见到父母一起难堪地沉默,他也难堪,可他瞒谁都不能瞒父母。宋母后来翻来覆去的一句念叨彻底击溃了尚在庆幸终于获得程父首肯的宋运辉:“我们家怎么会出个陈世美啊。”宋运辉惭愧至极,在家,在心里,都不敢再提程开颜如何如何之愚钝。在厂里,也不敢强力干涉离婚进程,一切低调处理。


09


而雷东宝用一个礼拜天的时间与镇领导达成交易,星期一骑着韦春红的摩托车,到镇上与领导会合,一起赶往小雷家。才到小雷家路口,早有人发现通报进去,顿时里面敲锣打鼓,鞭炮震天,好多人涌出来迎接。看年龄分布,无组织无纪律迎接的人大多是父老乡亲,都是些断了财源、如今非常朴素地惦记着雷东宝好处的人。
而敲锣打鼓列队欢迎的,则是在村集体工作的工人。这一切,原本就是雷东宝安排给士根的任务。他在锣鼓喧天中,轻轻对原本有些将信将疑的镇领导道:“看见没?”
领导深信不疑,伸手拍拍雷东宝的臂弯,以示确认。而这情形,又看在小雷家诸人眼里,这无异于以事实向众人说明:政府依然支持雷东宝。
雷东宝看着眼前这一切,得意扬扬地想,幸亏宋运辉元旦提醒了他,进一步击破他心中仅剩的一点点幻想,让他终于能够将自己摆在最坏的绝路上思考问题,解决问题。这一想明白,眼前一切就跟唱戏一般,好玩。其实宋运辉说什么人际关系复杂而复杂,复杂个头,清楚得很,那些叽叽歪歪婆婆妈妈的都别管,抓大放小,直奔主题就是。说到底,谁还不是盯着自家眼里的那一块好处?最要紧是弄清楚好处是什么,谁跟那好处有关系。
雷东宝看到,士根在,红伟在,正明在,四宝在,四眼会计在,该在的都在,没想到忠富也在。大家热烈握手,说的话八九不离十,都有那么一句:“书记,你可回来了。”而此时,雷东宝既非党员,自然更非书记,旁边的镇领导听着多少有些尴尬。雷东宝对这些小细节却是从不讲究,觉得大家这么喊也是理所当然。他握住忠富手的时候,问道:“忠富,我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忠富嘿嘿地一笑,道:“书记,我正要跟你说说,早等着你回来这一天呢。”
“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雷东宝伸手拍拍忠富的背,拍得忠富全身地动山摇,痛苦不堪。
终于簇拥着来到晒场,四眼会计递上话筒。士根还客气着说先交给镇领导,雷东宝却早一把抢过去,也没坐下,就扯开嗓门说了。“同志们,我回来了。我是大老粗,前段时间犯了错误,可领导看我本心是好的,安排我重回小雷家。领导说我本心好在哪里呢?我好在,有钱大家赚,有机会大家上,小雷家人抱成一个团,发财一起发。好了,现在请领导讲话,安排工作。”
当然,领导才不会说雷东宝那样没水平的话,领导先说了一大堆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之类的话,然后才开始安排工作。雷霆公司恢复工作,辖下是所有小雷家的村集体实体。公司由镇政府委托雷东宝全权负责,镇里派遣原工办会计替代雷士根,雷士根专职任村党支书。雷霆公司恢复工作后的第一项任务,是恢复小雷家村集体经济的活力;第二项任务,是在公司平稳发展的基础上,在镇政府的宏观指导下,试点实行规范化的股份制改造,争取走在全市股份制改造乡镇企业产权归属的前列。
台下众人都被镇领导的话震得晕晕乎乎的,雷东宝也说不全那一大串的什么产权什么股份之类的名词,但他清楚,这是他与镇领导昨天一天谈判得出的结果。他们昨天讨论得很明确,雷东宝想,既然事实最可能如宋运辉所料,他雷东宝最终被小雷家的既得利益者送回坐牢,那么,他必须有针对性地想方设法地抓住绝对控制权。他想抓住控制权,就必得引入名正言顺的外力,强压现在的掌权者,如士根、红伟、正明等,那就只有依靠镇政府。而镇里如何名正言顺地进入小雷家集体,又是一个问题,总不能一纸文件,把小雷家自身发展起来的企业收归囊中,镇里的领导经过讨论,又请示市里之后,终于得出股份制改造这一条新鲜的路子。雷东宝对于名词不懂,但是对于镇里拿几份村里拿几份个人又拿几份的条码争得清楚得很,最终确定,镇里拿走百分之四十的股份,村里以地折价拿走百分之三十,而公司全体职工拿走剩余百分之三十股份的初步方案。但是,这些设定方案,镇领导在会议上都没细说,不仅是条例还有待完善,最主要的是,还得看雷东宝能不能有效积极地恢复现在发展得有些畸形的小雷家集体经济。经济平稳发展的基础上,才能谈改革。
因此,与会村民能看到的听到的,就是那么一个现象,雷东宝以前是作为村党支书来管理小雷家村,而现在则是通过镇政府委任,来管理小雷家村的集体经济。这里面细微的不同,那些当权者自然能听得明白,但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要雷东宝回来就好,反正他有本事,权到他手里,等于大家又有钱花了。现实已经表明,小雷家离不开雷东宝。
因此,等镇领导发言完毕的时候,下面掌声热烈。令镇领导明显感觉到,这一年来,他们靠行政命令都无法挽救的小雷家,是那么如饥似渴地等待着雷东宝的归来。这一刻,镇领导心中也对雷东宝充满期盼。
只有士根越听越心惊,虽然他坐上村党支书的位置,可是,为什么把他排斥在村经济实体之外?为什么要从镇工办安排下来一个会计?谁在不满意他前阵子的表现?他不由想起当初宋运辉在电话里斥责他的那些话,会不会宋运辉也认为是他害了雷东宝呢?本来是满心欢喜地安排了这欢迎雷东宝归来的场面,而现在的雷士根则是心里有些凉。
镇领导安排下工作后,在锣鼓声中打道回府,而雷东宝则是开始行动。他第一个来到登峰电线电缆和电解铜厂,了解账目。此去,他带上的是镇里委派的会计,而不是雷士根。虽然他已经进一步清楚了雷士根的为人,但他打定主意,再也不能用这么一个一点活变都没有的人管理财务,他这一回因雷士根而跌得够惨,他又不是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他怎能在同一个地方再跌倒一次,索性卖一个好给镇里,让镇里派一个人来管住小雷家的钱,其实因为他以前也知道找一个合格的财务人员有多难,而找一个能放心的更难,机关派出来的人,自然是镇里考察过的,以后即使有问题,那也是镇里承担责任。
雷东宝虽然以前被宋运萍教着会看报表,但他自己也清楚,他再怎么能干,也没眼前这个久经工业企业的老会计眼睛尖,他就听镇里派来的会计汇报。一边听,一边与登峰办公室里的旧人们东拉西扯。他才坐牢一年,登峰的人事没什么变化,基本还是老一套的班底,是他扶着正明建立起来的。大家最先还有点不熟悉,但几句下来,又一切照旧,反正正明是厂长,而雷东宝是太上皇。
一上午下来,雷东宝已经了解个八九不离十。他开口指挥办公室人员安排工办会计的中饭,他则起身道:“正明,我没地方吃饭,中午这顿吃你的,多给我上猪肉。”
正明一听就笑了:“书记,我早让我太太准备了,你就是不说我也要拉你去。本来还想,今儿中午轮不到,就晚上,晚上轮不到,等明天,反正菜放冰箱里也不会坏,总能等到书记。哈哈,结果是我拔了头筹,书记请。”
雷东宝笑嘻嘻出去。正明紧紧跟上,道:“书记,这回本来说好去接你,结果正好铜矿那边来人,你也知道铜矿那边一向尾巴翘得老高,只好临时连夜跟嫂子赔了不是。你要生气,打我骂我都行,千万别记在心上。”
雷东宝道:“你他妈的小兔崽子,我当然知道你不敢跟我玩心眼。你要玩心眼也犯不着今天这个时候,以后多的是给我下套的机会。走,去你家,你什么太太,拗口不,老婆就老婆。”
正明这才稍喘一口气,但也是因为拔得头筹,到底是壮了一点声色。他如今与村里对着干,总是担心雷东宝回来拿他祭刀子。
但才走进正明家,雷东宝在簇新的黑皮沙发上坐下,就一点不客气地道:“正明,把你的第二套账拿出来。”
正明一惊,看着雷东宝犹豫地道:“书记……哪来第二套账。”
雷东宝指着正明道:“少给我装糊涂,你那些糊涂装给士根看还行,给我看你还嫌嫩。你这个月排的轮班我已经清楚,别人看不出你产量,我能看不出?你别在我面前装神弄鬼。今天来你家吃饭,我们两个人说,是给你面子,让你以后还有脸坐那位置,你要拎不清,你看看我的下场,明天就是你的。”
雷东宝一点都不客气,也一点都不顾忌自己眼下的敏感身份,他以最理所当然的态度,大拳毫不犹豫地砸向正明,打得正明措手不及。正明一时傻了,捧着刚泡的茶跟泥塑木雕似的站在原处,动弹不得,不知道该承认,还是否认。但心里却是非常清楚,雷东宝一句话就抓住了事情本质。也难怪,当初那排班、那工作量、那考核,都是在雷东宝支持下制定,并在其压制下执行,雷东宝不知道其中关节,还有谁知道?但是,那第二套账要是交出,等于透底交出登峰的管理权。如果说,雷东宝把整个小雷家看作是他雷东宝的,那么这一年下来,正明也是早把登峰和铜厂都看成是他自己的。一年含辛茹苦地撑下来,现在要他交权,他怎么舍得。
雷东宝不催,坐沙发上盯着正明,等正明说话。
正明的妻子吓得都不敢出来,窝在厨房轻手轻脚。而正明一直等着雷东宝开口,雷东宝却是硬不开口,舒舒服服坐沙发上盯着他。正明终于承受不住,道:“书记,你这话是哪儿说的……”
“拿出来,少废话。”
“可是书记,你也最清楚,登峰好不容易给救活,还是东海厂拿一笔预付款给救活的。书记,登峰是你下最大心血扶植起来的,你忍心看着它又倒下吗?铜厂才开始走上正轨,我正等着它出效益,要是你把钱拿去全分给那些年纪大的,我还拿什么运转厂子?……”
“小子,我跟你说什么了,你跟我废话一箩筐的?老实点,拿出来,我要看正确的。”
正明一听,咂摸出另一种味道,无奈磨磨蹭蹭地上楼去,搬出一袋子的账,交给雷东宝。雷东宝掖了第二本账,暂时没看,依言接受正明的款待。而正明此时已经明白,来者不善,他开始惴惴不安,担心自己地位失去。他手中的地位,士根难以剥夺,下面人难以反水,只有目前有镇政府支持的雷东宝可以轻而易举地拿走。就跟过去雷东宝没出事前一模一样。雷东宝能给他,也能剥夺他。
“书记,你……你准备……”正明想到书记出事时候,他没跟红伟忠富一起反水,这回书记出狱他又临时变卦没去迎接,这些往事,放谁身上都记仇,雷东宝刚才虽然说没关系,可真没关系吗?
雷东宝道:“你原来怎么干,现在还怎么干,一切行动听指挥。”
正明心中万般不愿,尝试了大权独揽之后,谁能舍得交出。但看雷东宝的眼神,现在只说明一个意思:屈服!不屈服滚蛋!正明的心在屈服与不屈服之间徘徊,皱着眉头一时无法表态。
而雷东宝又紧追一句:“想好没有?”
正明终于壮起胆子问:“书记,你能不能把未来计划跟我说说。比如会不会把钱抽走,比如会不会压缩登峰,支援其他几个……比如现在几乎等于关闭的养猪场?如果你这么做,我反对。”
雷东宝环眼一瞪:“你凭什么问我?我只要你回答,答不答应我的话。”
正明暗暗吞一口唾沫,在雷东宝的逼视下终于喃喃地道:“我……我当然全听书记的。”
“对嘛。”雷东宝举起酒杯,要正明干上一杯,这才罢休。但这顿饭他才吃了一半,就推杯离开,撇下满脸郁闷的正明夫妻俩,走进忠富家。
忠富对于雷东宝的突然出现,有些意外:“书记,你不是在正明家吃饭吗?这么快?”
雷东宝笑道:“吃一半想到你了,赶紧过来……”
忠富笑道:“书记,在我们家接着吃下半部分。不过你别劝我回小雷家,我那边已经盘活,离不开了。那边赚的都是自己的,赚得多,不想回来。”
雷东宝没想到忠富一口堵死他,愣了会儿才道:“我亲自请你出山,你也不肯?”
“书记,我做人一向一根筋,什么钱多做什么,而我自己挣的钱,谁也别想拿走。以前给村里挣了不少,也够我报答村里对我的培养。书记,我不是针对你,但我真不肯回来了,请你千万谅解。”
雷东宝眼巴巴地看着忠富,好一会儿才道:“好吧,你做你自己的去,我支持你。有机会你也支持小雷家。这里是你的老家,外面有谁对不起你,你回来招呼一声。唉……你还是不肯回。”
忠富听了这话反而愣住,平常斗志昂扬的雷东宝会说出你敢不回老子开除你村籍开除你五服之内亲戚村籍之类的话,他本来等着今天回应,没想到雷东宝说得这么温情。忠富反而软了倔强的头颈,举起杯子道:“书记,对不起,我开小差走了,没能坚持跟着你干,这杯酒,我自己罚了,但只要你需要技术指导,一句话,要啥有啥。”
雷东宝没让忠富独喝,陪着一起干了。他吃菜喝酒,想了好一会儿,才又道:“本来想要你回来重新启动养猪场,相信你只要一点点启动资金就能很快扩大。我们的底子还在。可你既然不来,交给别人的话,这启动资金就不是小数目了,我暂时拿不出来,猪场还是停着吧。忠富,这一行你熟,你帮我找找,有谁家要承包养猪场养殖场的,我们把它们承包出去,你也可以回来承包嘛。”
忠富依然不能适应雷东宝对他这么客气,他忙笑着道:“书记,我会尽力。你去年叫士根分块将猪场承包出去,这本来是好主意,可士根没胆魄,做不出大事,你说多少价格,他一点不敢改动,怕人说他自己捞足好处把猪场低价包给别人。书记,只要你肯灵活价格,能高能低,我会找人来承包。”
雷东宝道:“有数,这事以后我自己管。你跟人去说,多承包,就批发价,便宜。这是没办法的事。再有,承包一年,是一年的价;承包两年一次性付清,我给他们打八五折;承包三年一次性付清,我打七五折给他们。我们优先便宜那些承包三年的。这年头,我才听说银行利息又涨了,又来保值储蓄,我打七五折也没什么太吃亏。”
忠富叹道:“人跟人不一样,书记,你早这么跟士根说,现在猪场肯定兴旺。现成的有几个朋友想包猪场,我跟他们说说,包括冷库、沼气池都可以包给人。但书记,我有个私人问题,你是不是等钱用?正明那儿不是有些钱吗?”
雷东宝点头:“我等钱用,你尽管给我找承包人。正明的钱都在这本小账上,我还没看数字,但这一年他日子不好过,钱不会多到哪儿去。看今年这势头,物价又是那样涨,都跟一九八七年一九八八年似的,照以前的经验,不赶紧着抢笔钱好好大做一番,哪儿还找这么好的时机去。这物价涨了又不会回落,所以这个时机借到钱是关键。承包费拿来我都投到电缆设备上去,再上一套生产线,争取把我们自己做出来的铜都自己消化掉。所以一定要快,快点抓钱。”
忠富听得瞪着眼睛看着雷东宝发傻,没想到雷东宝一回来,果然是又有轰轰烈烈的计划。以前,他多少有些不服雷东宝,对雷东宝的所作所为有时多有腹诽,总觉得时势造就了雷东宝。虽然雷东宝也确实为小雷家做了不少事,也对他忠富有栽培提携之恩。但后来雷东宝盘踞在大位上,就有些占山为王的意思了。他不愿回来,是当初就料到雷东宝肯定回小雷家,回来又是继续那种土匪政策,他实在不愿面对,又不想与雷东宝翻脸,既然已经出走,那就出走到底。现在听雷东宝如此这般一说,才明白,原来以前雷东宝也不单纯是运气好,雷东宝是有考虑的。
但是,忠富还是在肯定雷东宝的同时,迅速再次决定不回小雷家,不要什么大发展大规模。料想雷东宝还是那脾性,他实在不喜欢,还是别回来伤了和气。如现在,和和气气做个朋友多好。因此,吃完饭,忠富就骑上摩托车出去,亲自去那些想要承包猪场的朋友那儿,积极帮助雷东宝拉人。
雷东宝则是提着小账,找到红伟。而红伟早已在家不安地等待,雷东宝早先还在里面时候跟他说过,回来会先找他谈话,他不知道要谈什么,但看雷东宝欢迎仪式完毕先去了电线厂,然后又去正明家吃饭,显得对正明异常重视,红伟心中吃味。毕竟他才是雷东宝光屁股时候的朋友,毕竟他是在雷东宝落难的时候支持雷东宝的关键角色,雷东宝怎么可以忘了他。
红伟有些赌气地等着,眼看手表上的时间指向一点钟,他也不挪窝,坐在沙发上一口一口地喝茶。但终于等到雷东宝的时候,他还是有些欢喜的。他看看雷东宝的脸色,微笑道:“你好像没怎么喝酒嘛。”
“喝啥子酒,都说话,老猢狲逃了没?”
“还能不逃。不过让我派人在长途汽车站逮住扇了几个耳光。听说你回来,那些本来反士根的人都没声音了,估计都在看你怎么做。今天你和镇领导一起出现,真出人意料啊,我看有些人脸都绿了。”
雷东宝听着发笑:“哈哈,老子们打下的江山,他们想白捡?做梦去。就算是让他们抢了,等老子回来,也得一个个跟死他们。”雷东宝说着,红伟跟着一起笑,但雷东宝转脸就问:“你家还有没有其他人在?”
红伟立刻会意,上去让他父母先去外面晒会儿太阳,盯着有没有人走近。清场完毕,雷东宝才道:“这回我吃亏,在里面想来想去,最傻的一件事还是没听你和忠富的劝,早点闹个体。可现在我才回来,目标太大,闹不成了。明着闹不成,我们走暗的。你既然已经反出去,就别回来了。你照旧做小雷家这些产品的生意,但你赚的钱,你要心中有数。”
红伟愣了一下,没想到雷东宝跟他提这计划。他想了会儿,才道:“你意思,要我退出预制品厂的承包?”
“对,你给我把公司办得远远的,别让人进门出门都看得见。赚了钱也暗暗的,别拿出来显,跟谁也别显。谁也不知道哪个每天对着你拍马屁的背后一转身就告了你。给抓进去不死也得脱层皮,什么都没了。你答应吗?答应的话今天就办移交,早点搬走。”
“我……我考虑一天,行吗?”
“考虑你个屁,行就行,不行就不行,爽气点。”
“可我预制品厂还有不少的收入……”
“干不干?”
红伟被催不过,只得苦着脸道:“干吧,你要我干的,我能不干吗?”
“这不结了吗?好,你等下就这眉眼去预制品厂办移交,背后想骂我,今天让你骂个痛快,回头我让正明单线联系你。还有,正明那小子你逮空训训他,别以为我不在一年他是个人了,告诉他,敢让我不痛快,当天就撤了他。”
但红伟心里想着别扭,他做人灵活,心肝百窍,想来想去,还是道:“其实我不离开,你不是身边多个左膀右臂吗?干吗要弄得我跟被赶出去似的?”
雷东宝道:“镇里已经很明确,村里这些厂,我们别想私有了。什么股份制改造,也别想有我们当初自己制定的比例。想赚钱,靠你。你先做一段时间地下党。”
红伟想了会儿,才道:“只要登峰和铜厂顺利,其他都不是问题。”
“就是这么说。我现在手头资金成问题,摊子不能铺大,只好专攻一点。看来看去,三家实体,还是登峰最能出钱。登峰的发展有两大障碍,一个是钱,说来说去都是钱;另一个是正明。我今天跟你说的事,你不能跟正明说,正明小子要是没眼色,我这几天就撸下他,这些话他要知道了有麻烦。红伟,你任务很重,外面全靠你,你只要管住外面的场子,我这边就放心大胆地干,再出事我也有地方投靠。这个任务,我只放心交给你。你说,你能不能让我放心?”
红伟实在是觉得有些玄,但想到最坏也不能比前几个月没钱又被镇里管东管西的时候更坏,再说,雷东宝已经发话,照雷东宝那脾气……前面即使是陷阱,他还是闭着眼睛听雷东宝的命令跳吧。这辈子从小跟着雷东宝跟惯了,再滑头也不敢滑哪儿去。再说,还有宋运辉过年时候撂下的那些话呢。
红伟重重地点头表了决心。
红伟在雷东宝授意下,下午就怏怏地去预制品厂迅速办完移交,收拾东西离开。等他才走,雷东宝便下令收回预制品厂,交付一位小雷家的年轻后生管理。这个年轻人,正是雷东宝坐牢时候去探访他的年轻人派系中的一员。这派系都是他当初送去外面培训读大学,长了见识长了知识回来的后起之秀。只因后起,最好的机会已经被前人所占,他们苦干巧干,却只能占领部门位置,他们心有不甘。眼下这帮年轻人中的一员忽然得以脱颖而出,顶替的又是当年号称四大金刚之一的红伟的位置,大家一下看到前途闪亮的希望。于是,所有的人心中都是蠢蠢欲动:既然红伟可以被顶替,正明又算什么?都是书记一句话。
正明当天就敏锐地捕捉到这股来自下面的压力,这股压力与雷东宝中午半顿饭时间施加给他的压力叠加,令正明在家坐立不安。正明看到,雷东宝不仅抓走他手里的小账,更一举拿下他培植多年的登峰人事的半壁江山。他等着夜深人静,才偷偷潜去找红伟说话,可红伟只扔给他几句不明不白的,红伟要他看清形势,摸清镇领导今天陪雷东宝回来这件事背后的深刻含义,而且红伟自己也在猜疑雷东宝究竟在镇上使了什么手段,正明说会不会是宋运辉找人活动才让雷东宝跟以前一样风光地回来,红伟与正明一致觉得有这可能。
而红伟更没想到的是,雷东宝要他离开预制品厂的命令,竟是一石二鸟之计。没想到雷东宝只提拔一个人,便轻易收获一帮人的心,才一天之间,便扶持出一帮新生力量。红伟想来想去,这不是雷东宝这个粗人的风格,一定是戴着眼镜的宋运辉帮助出谋划策。既如此,看来宋运辉是打定主意把雷东宝扶上马,送一程了。红伟此时也有些担心,雷东宝对他,是不是调虎离山。但再想到雷东宝今天中午的推心置腹,红伟又感觉不像。红伟自己尚且弄不清楚,正明就更无法从红伟这边摸清底细,正明几乎一夜失眠。
除了忠富,所有人的命脉,而今又被雷东宝牢牢抓回手里。
而这一切,都在雷东宝元旦以来日思夜想盘算出来的算计之中。回小雷家的第一顿晚饭,他和刚晋升的年轻人一起吃,同桌的还有好几个同一帮的。雷东宝说起来就是我大老粗,以后要靠你们这些我花钱培养出来的大学生撑场面,以后小雷家的发展都靠你们,弄得这帮年轻人各个欢欣鼓舞。
只有士根,一直等着雷东宝找他谈话,却一直没有等到。眼看着雷东宝一整天忙忙碌碌,他也不好去打断。但眼看着雷东宝去了正明家,去了忠富家,又去了红伟家,却一直没到他家,士根一颗心七上八下。他隐隐感觉到,自己可能被边缘化了,更遑论当年似的左膀右臂,雷东宝是不是不敢用他了?
士根不知道,但他站在门口,等着雷东宝回来。他得找雷东宝谈话。
好在雷东宝吃完饭便早早回来久违的家。雷母知道儿子回得安稳,早在中午急着赶回家住,大家对她那个客气,与一年前出事时候截然不同,好多人一起帮着打扫房子。雷东宝看到家里亮着灯,心中终于生出疲倦,这一天,虽然没抡大锤没挑重担,可劳心。他把两三个月拿定的主意一朝施展出来,这会儿脑子空空荡荡,需要补充,更需要休息。看到士根略微佝偻着背拦住他,雷东宝心里忽然有些不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