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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匪(有翡原著小说)_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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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那么一些人、一些事,要让养在桃花源中的少年明白,世上还有比被长辈责骂、比跟兄弟姊妹争宠怄气更大的事;有比整天给她起外号的大哥更可恶的人;也有比明知过不了关还要硬着头皮上的考校更过不去的坎坷……
“马叔,”李妍低低地说道,“前几天在山下,你同我们说老寨主对你有生死肉骨之恩,是假的吗?”
马吉利整个人一震,涩声道:“阿妍……”
谢允却忽然道:“那日客栈中,我听马前辈与阿翡提起令公子,他如今可好?”
马吉利紧紧地闭上了嘴,寇丹却笑道:“好得很,马夫人和龙儿我都照看着呢。”
“要不是老寨主,你马叔早就变成一堆骨头渣子啦!”
“你说一个男人,妻儿在室,连他们的小命都护不周全,就灌了满脑子的‘大义’冲出去找死,有意思吗?”
“我要是早知道有这一出,当初在邵阳,就不该答应把你带回来。”
他答应李瑾容送李妍到金陵的时候,心里想必是不愿意搅进寇丹和北朝的阴谋里,想要干脆避嫌出走、一了百了的,然而路上大概是因为诸多犹豫,才走得那么慢,让李大当家以为是李妍贪玩,还专程写信训斥侄女。
他在蜀中客栈中听惊堂木下的前尘往事,在少女们叽叽喳喳的追问里强作欢颜,左胸中装着恩与义,右胸中是一家妻儿老小,来回掂量,不知辗转了多少回。
周翡异想天开,执意下山,他知道山下的阴谋已经成型,所有的消息都会经他的手。而这个他从小看到大,从来桀骜不驯的小姑娘很可能一头扎进北斗与寇丹手中,连同她身边百十来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一起葬身于此。他下意识地追上来,跟她说了那一堆隐晦的废话……可惜周翡全然没听出来。
到如今,终于逼到了这一步——他图穷匕见,与昔日故人兵戈相见。
一面是区区不过千八百人的江湖门派,一面是处心积虑的数万大军,此乃卵与石之争。
人得知道自己吃几碗饭——马吉利就是太知道了。
从他当了这个内线开始,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就算四十八寨侥幸留存,将来李瑾容会容忍他这一场背叛吗?
此时岗哨前未曾干透的血迹、摆在长老堂前的尸首会让他浪子回头吗?
哪怕之后周翡竟然成功挟持了北端王,哪怕四十八寨竟有一线希望能起死回生……他也只能将错就错。
周翡推开几双扶着她的手,吃力地弯腰捡起蒙尘的望春山,当成拐杖拄在地上,堪堪稳住了自己的身形。
她声音非常轻缓,因为稍不注意就会牵动伤处。
“谢大哥跟我说身后有叛徒的时候,我们谁也没怀疑叛徒会在山上。”周翡哑声说道,“都以为消息走漏是因为我身边的人,我甚至一个人都没带,独自闯了春回镇,抓了那姓曹的——因为我知道,消息事关军情,必然是由马叔你们这样的老人亲自接收送到长老堂的……”
周翡一口气说到这里,实在难以为继,她小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微微弯下腰去,轻而急地连换了数口气。谢允抬手按在她后背上,将一股带着冷意的真气缓缓地推了进去。周翡轻轻地打了个寒战,多少好过了一点。
为什么谢允这随便一个阿猫阿狗都能拎走的“书生”突然成了个高手?此时,周翡已经无暇去想这些了。
她方才趁李妍跳脚骂人的时候缓过一口气来,悄悄遣了个弟子进四十八寨中报信——曹宁虽然暂时跑了,但他的数万大军没有跟上来。此地只有两个北斗和一帮黑衣人,不知寨中还剩下多少战力……倘若拼了,未必没有留下他们的可能。
周翡此时出面,是想要刻意拖时间,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然而说到这里,一股突如其来的难过却后知后觉地冲进了她的胸口。
“马叔,”周翡扶着自己的长刀,吐出一口带着凉意的气息,“四十八寨是你们一手建成、一手维系的。我们都是从秀山堂,从你眼皮底下拿到名牌的。你回头看看,满山的后辈都是你的弟子,都曾经从你口中第一次听见三十三条门规。你背了无数次的门规,自己还记得吗?”
她说到这里,感觉到地面传来了隐隐的震颤。非常时期,林浩的反应是极快的。
曹宁的反应也是极快的,他感觉到了四十八寨的动作,立刻无声无息地一挥手,便要令人撤。
杨瑾大声道:“站住!”
这愣头青也不管对面是“巨门”还是“狗洞”,当下便要追上去。跟着他的行脚帮见状,连忙上前助阵。周翡微微避开谢允的手,谢允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抓向曹宁。
“风过无痕”独步天下,谢允几乎是人影一闪便已经追上了曹宁。谷天璇、陆摇光与寇丹同时出手,谢允近乎写意地后退一步,十文钱买的折扇仿佛瞬间长出了铜皮铁骨,先后从谷天璇的手掌、陆摇光的长刀与寇丹的美人钩上撞过去,竟然连条裂痕都没有。
谢允目光一扫,心里暗叹:罢了,痛快这一回也是痛快。
他的身法快到了极致,从北斗面前掠过,竟叫谷天璇都有些眼花。同时,他手中折扇转了个圈,直入寇丹的长钩之中。寇丹狠狠地吃了一惊——几次旁观,谢允竟将周翡破雪刀的“风”一式学了个有模有样。
寇丹对这一招几乎有了阴影,当即要甩脱他。
谁知谢允学的只是个形,并不似真正的破雪刀那样诡谲。那折扇在他手中转了半圈,轻轻一卡。接着,一股厚重的内力透过扇子当胸打来,寇丹情急之下竟弃钩连退数步,甩出一把烟雨浓。
谢允的扇面“唰”一下打开,扇面上“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题字将一把牛毛小针接了个结结实实,扇面随即四分五裂。他头也不回地将那扇子一丢,飞身跃起,躲开谷天璇与陆摇光的合力一击,把寇丹的美人钩拎在手中。
这时,林浩亲自带人赶到,只见他一挥手,四十八寨众人一拥而上,将北斗团团围在中间,足有百十来人——已经是倾尽寨中战力。
周翡耳畔尽是刀枪相抵之声,她却头也不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一字一顿地将当年马吉利说给她的三十三条门规背了一遍。念一条,她便问马吉利一句“对不对”,及至三十三条门规尽数念完,马吉利仿佛被人当面打了无数巴掌,眼圈通红。
周翡盯着他,又说道:“天地与你自己,你无愧于哪个?你说令尊不自量力,将来马师弟提起你来,该怎么说?”
马吉利闻言,大叫一声,已经泪如雨下。
周翡缓缓站直了,仿佛攒够了力气,在等着什么。
马吉利果然懂了她的意思,突然掉头冲进了战圈。
寇丹被谢允夺了兵刃,短暂地退开片刻,手中扣紧了一大把烟雨浓,打算趁着谢允被谷天璇等人缠住的时候实施偷袭,余光扫见马吉利突然靠近,她本来没太在意,谁知马吉利一掌向她拍了过来。
寇丹没料到自己的狗这么快就反水,忙飞身往后退去,马吉利一掌快似一掌。
这么多年,在武功上,马吉利一直难以真正地跻身一流,这才日复一日地在秀山堂中背门规,说不出是天分还是心性,他始终差了一点。但此时,他却仿佛突然迈过了某一道门槛似的,掌法中骤然多了种不顾一切的凶狠,失了兵刃的寇丹一时竟有些狼狈。
可是鸣风楼主终究不是那么好相与的,寇丹连退七步,大喝一声道:“马吉利,你将四十八寨卖成了筛子,现在才反水有什么用?不要你老婆孩子的性命了吗?”
马吉利手下一滞,寇丹立刻要反击。
这时,一柄长刀横空插入,险些将她手掌削下去。寇丹吃了一惊,蓦地移步退开,却见那方才好似连站都站不稳的周翡竟然再一次拎起了望春山。由于受伤,她的刀无可避免地慢了不少,劲力更是跟不上。可寇丹出身鸣风楼,对杀意最是敏感,此时却觉得周翡的刀再一次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周翡仿佛眨眼间,便将那些虚的、浪费力气的、技巧性的东西都去除了,她的刀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竟然完成了一次去繁就简,每一刀、每一个手腕翻转,都致命起来。
寇丹心里微沉,陡然从袍袖中甩出两根牵机线,这东西周翡本来再熟悉不过,然而一提气,胸口就跟要炸了似的,她身形不由得微微一滞,竟是慢了一步。周翡当机立断将望春山往身前一横,打算用硬刀直接对上这软刀子。
突然,马吉利扫向寇丹的下盘,寇丹怒喝一声,牵机线回手扫了出去,一下缠住了马吉利的胳膊。
马吉利竟然不管不顾,同归于尽似的扑了上去,他的胳膊瞬间便被牵机线绞了下来,血像六月的瓢泼雨,喷洒下来。马吉利看也不看,一把抓住了寇丹,全身的劲力运于掌中,往她身上按去。寇丹手中的烟雨浓在极近的距离一根不差地全扎在了马吉利身上,他脸上陡然青紫一片,掌中力道登时松懈,却死死地拽着她没撒手。
寇丹怒道:“你这……”
她话没说完,望春山没有给她机会,一刀从她那美丽的颈上划了半圈。
寇丹周身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似乎想用尽全力扭过头去。
“不杀你,我还是意难平。”周翡低声叹道。
马吉利整个人开始发冷、僵硬,他像冻上了一样,隔着几步望着周翡。
寇丹死了,今日在此地的鸣风一脉的人大概一个也跑不了,便不会再有人为难他们母子了吧?
便是……一了百了了吧?
周翡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身走了。马吉利眼睛里的光终于渐渐暗下去,渐渐熄灭了,像一簇狂风中反复摇摆的火焰。
周翡深吸了一口气,转身险些撞在林浩身上,林浩忙扶了她一把,他自己腿上有伤,两人一起踉跄了一下。
“我把人都带来了,”林浩道,“剩下的……小孩子、不会武功的,还有那位吴小姐,我让他们趁机从后山走了。你放心,咱们这些人,死就死了,就算落到曹狗手里,起码还有自尽的力气。”
周翡问道:“张师伯和赵师叔呢?”
“张师伯死了,赵师叔重伤,现在生死不知。”林浩道,“没事,你刚才不是杀了寇丹吗,还有北斗和北端王……这些人杀一个你就够本了,杀两个能赚一个,咱们不过是一帮不值钱的江湖草莽,谁怕谁?”
周翡觉得他说的话相当有道理,缓过一口气来,她竟然露出了一点笑容,毫不迟疑地冲着那被重重北斗围在中间的曹宁冲去。她渐渐不知道身上多了多少伤口,渐渐察觉到了蜀中深秋的严寒,可是她全不在意,一时间,眼里只剩下这么一把望春山,破雪刀好像融入了她的骨血。
北斗们当然看得出他们擒贼擒王的意图,众多黑衣人用人盾围成了一个圈,紧紧地将曹宁夹在中间。曹宁淡定地看着外圈的护卫一层一层地死光,却似乎丝毫也不在意,好像那些人都不过是他衣服上的小小线头——厚实些更好,没有也不伤筋动骨。
曹宁甚至有暇彬彬有礼地冲林浩一笑。
林浩都被他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整个人激灵一下,当即觉出不对来,喝道:“当心,有诈!”
“哪儿有,”曹宁负手笑道,“只不过若是我能顺利脱逃,自然会亲自下山,若是我无法脱身,被押进寨中,陆大人与谷大人两人必有一人下山主持大局。可是现在,我们都被困在此地,山下的大军迟迟等不到消息,是不是只能说明一种情况呢?”
他话音未落,山谷中便传来整肃的脚步声与士兵们喊的号子声,那声浪越来越近,像一圈圈不祥的涟漪,往四面八方蔓延出去。
“就是我们需要人。”曹宁低声道,随即他的目光跳过林浩,转身望向那被谷天璇与陆摇光两人夹在中间的谢允,朗声道,“谢兄,我看你还是跑吧。”
谢允“哈哈”一笑,本想嘴上占点便宜,然而在两大北斗手下,他也实在不像看起来那么轻松。谢允险而又险地躲过了陆摇光一刀,只来得及笑了一声,一时居然无暇开口。
曹宁摇头道:“怎么都不听劝呢?你们现在跑,我还能让人慢点追——唉,如此钟灵毓秀之地,诸君之中英雄豪杰又这么多,陨灭此地岂不可惜?何不识时务?”
林浩眼眶通红,冷笑道:“屠狗之辈字都识不全,哪儿会识时务?只可惜今日连累了千里迢迢来做客的朋友,都没来得及请你们喝一杯酒。”
杨瑾一刀将一个北斗黑衣人劈成两半:“欠着!”
一个行脚帮的人也叫道:“你这汉子说话痛快,比你们寨里那蔫坏的丫头实在多了!”
周翡无端遭到战友指桑骂槐,却无暇反驳。她眼前越来越模糊,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在挥刀,身上的枯荣真气几乎被迫与她那一点微末的内力融为了一体。
华容城中,她被那疯婆子段九娘三言两语便刺激得吐血,如今想来,那时的心性也是脆弱。
那么现在,是什么还在撑着她呢?
蜀中多山、多树,周翡记得自己曾经无数次地从那些树梢上熟视无睹地掠过——清晨那些枝头上充满了细碎的露珠,她没有谢允那样风过无痕的轻功,总是不小心晃得树枝乱颤,凝结的露珠便会扑簌簌地下落,时常将路过的巡山岗哨弄个一头一脸……好在师兄们都不跟她一般见识。
她也曾无数次地蹿到别家门派“偷师”,其实不能算偷,因为除了鸣风,大家都敞着门叫人随意看,只是周翡有点孤僻,尤其看不惯李晟那一副左右逢源的样子……
好像也不对,其实仔细算来,应该是她先看不惯李晟,才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变得越来越不爱搭理人。
千钟、赤岩、潇湘……有些门派精髓尚在,有些没落了。
她每每像个贪多嚼不烂的小兽,囫囵看来,什么都想摸上一把,反而都学得不伦不类。直到周以棠头也不回地离开,她才算真正地定下心神,懵懵懂懂地摸索起自己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来。
周翡曾经觉得,直到她出师下山,人生才刚刚开始。
因为过往十几年实在是日复一日、乏善可陈,一句话便能交代清楚,根本算不上什么“阅历”。
可是忽然间,她在深秋的风中想起了很多过往未曾留意的事——她那时是怎么跟李晟明里暗里斗气的,又是怎么百般敷衍李妍也挣脱不开这跟屁虫的。无数个下午,她在周以棠的书房中睡得一脸褶子,醒来瞥见小院中风景,看熟了的地方似乎每天都有细微差别——渐次短长的阳光、交替无常的晴雨、岁岁枯荣的草木……还有周以棠弹在她头上的脑瓜崩。
她甚至想起了李瑾容。
李瑾容不苟言笑很多年,除了在周以棠面前能有一点细微的软化,其他时候几乎都是不近人情的。但是她会偶尔对李晟点个头,对李妍无奈地叹口气,还有就是……有长辈夸她天赋高武功好的时候,她虽然从不附和,却也从不说“小畜生差得远”之类的自谦话来反驳。
周翡觉得自己可能是死到临头了,那些桩桩件件的事一股脑地钻进她的脑子,走马灯似的不停不息。她好像从来未曾刻意想起,原来却一直不会忘却。
原来她的一生之中,在这小小的山寨里,有那么多美好而鲜活的记忆。
训练有素的北朝大军终于拥了上来。
此时,整个四十八寨已经空了,所有的软肋都已经悄然从后山走了,能不能逃脱,也只能听天由命。而被大军围攻重创后的岗哨间,所有能拿得起刀剑的……稀松如李妍都站在了这里,预备着以卵击石。
伪朝领兵大将大喝道:“保护王爷,拿下贼寇!”
话音未落,前锋已经一拥而上,即便是训练有素的精兵,每个人都不过是受训了几年便拿起刀剑的寻常人,都好像一捧泼在身上也不伤一根汗毛的温水,凑在一起,却仿佛排山倒海的巨浪,顷刻便将四十八寨最后的精锐与行脚帮冲得四下离散。谢允将寇丹的长钩横在胸前,震开陆摇光的一刀,手掌隐藏在宽袍大袖中,侧身一掌推向谷天璇,不管他是否已经成了强弩之末,推云掌却永远带着股举重若轻的行云流水意味。谷天璇竟没敢硬接,避走半身后方才低喝一声,伸手攻向谢允腰腹,却不料他只是虚晃一招,几步间竟从他们两人围攻中信步晃出,脱离开去。
周翡只觉得身后有人飞快靠近,想也没想便挥出一刀,被人一把抓住手腕。
她被那熟悉的手冰得一哆嗦,随即反应过来身后人是谁,中途便卸了力道,这一口气骤然没提起来,她踉跄了一下,被谢允堪堪扶住。
谢允的手从未这样有力过,他把着周翡的手,将望春山划开半圈,一圈围上来的北朝伪军纷纷被逼退,下一刻又疯狂地拥上来。
“阿翡,”谢允在周翡耳边轻声说道,“我其实可以带你走。”
这一句话灌入周翡嗡嗡作响的耳朵,好像凭空给她软绵绵的身体灌了一股力气,原本顺着谢允力道随意游走的望春山陡然一凝,随即她居然一摆手臂,挣脱了谢允。
她那巴掌似的小脸上布满业已干透的血迹,嘴唇白得吓人,眼神很疲惫,仿佛下一刻便要合上眼,瞳孔深处却还有光亮——微弱,又似乎能永垂不朽。
那一瞬间,她的长刀又有了活气,刀锋竟似有轻响,一招“分海”凌厉地推了出去。
相比“山”与“风”两式,破雪刀“海”一式,是她最后才领悟的,使出来总是生涩,虽渐渐像模像样,却依然差了点什么似的。没想到此时千军万马之中,竟让她一招圆满。那刀光扇面似的卷了出去,竟近乎炫目。
与此同时,周翡回手探进同样布满血迹的前襟,摸出一个小包裹,薄薄的丝绢包裹着坚硬的小首饰,从她沾满血迹的指缝间露出形迹来。
“替我把这个还给楚楚,”周翡没有回答谢允的话,只说道,“再找个可靠的人帮她保存。”
谢允在两步之外看着她,周翡已经是强弩之末,他本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她强行带走……
他把周翡的手和那小小的绢布包裹一同握在手心里,一把将她拉到怀里,躲过一排飞流而过的箭矢,侧头在她耳边低声道:“这里头有一件东西很要紧,是‘海天一色’的钥匙,甚至是最重要的一把钥匙,你看得出我一直在追查海天一色吗?”
周翡自然看得出。
谢允的目光沉下来,这时,他忽然不再是山谷黑牢里那个与清风白骨对坐的落魄公子了,他身上泛起说不出的沉郁,像是一尊半面黑、半面笑的古怪雕像,即使带着个人,凭他在洗墨江来去自如的轻功,也十分游刃有余。
他有些消瘦的下巴轻轻蹭过周翡的头发,漠然问道:“那你这是什么意思,考验我会不会监守自盗吗?”
周翡手中望春山一摆,连挑了三个北朝伪军,听了谢允隐含怒意的话,她不知为什么有一点“扳回一城”的开心。
然而她终于什么都没说,只是将东西塞进谢允手里,抽出自己被他攥得通红的手指,看了谢允一眼——
一个人,是不能在自己的战场上临阵脱逃的。
而此物托有生死之诺,重于我身家性命。
这一副性命托付给你,还有一副,我要拿去螳臂当车。
这安排堪称井井有条。
远山长暗,落霞似血。
周翡转身冲向洪流似的官兵。
谢允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着压不下去的凉意,神魂却似乎已经烧着了。
就在这时,一道突兀的马嘶声蛮不讲理地撞入满山的刀剑声中——此地都是崎岖的山路,谁在纵马?
紧接着空中一声尖鸣传来,一支足有成人手腕粗的铁矛被人当箭射了过来,将一个士官模样的北军钉在了地上,入地半尺,长尾犹自震颤不休。
林浩散乱的长发贴在了鬓角,盯着那铁矛怔了半晌,魔怔了似的低低叫道:“师……师叔……”
随后他蓦地扭过头去,只见一队武功极高的人悍然逆着人流杀了上来,所到之处睥睨无双,活活将北军的包围圈撕开了一条裂口。
不知是谁叫道:“大当家!”
这三个字登时如油入沸水,陡然炸了起来。谷天璇立刻如临大敌,再顾不上其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曹宁身边:“王爷!”
曹宁的神色也是一凛:“李瑾容本人吗?”
“想必是。”谷天璇一声长哨,所有的北斗都聚集在了曹宁这格外圆的“月亮”身边。小二十年的光景,当年旧都那场震惊九州的刺杀余威竟依然在!
陆摇光也飞身撤回来:“王爷,纵然区区几十个江湖人不足为惧,也还是请您先行移驾安全的地……”
曹宁一抬手打断他。
北端王看似笨重的身躯里裹着常人所不能想象的机巧,他脑子里简直好像有一座环环相扣的险恶牵机。他越过陆摇光等人,目光落到了那分外显眼的行脚帮身上,突然下令道:“前锋撤回,弓箭手准备!”
陆摇光倏地一怔,一时没弄明白他要干什么。
“天亡我楚,非战之罪。”曹宁在周围人一头雾水之中低低地感叹一声,随即猛地一挥手道,“集中精锐,向山下冲锋,立刻下山。”
谷天璇等人一开始还怕这年轻的王爷不把李瑾容当回事,听了这命令,一时都莫名其妙——他这不是不当回事,而是太当回事了。
纵然李瑾容带走的是四十八寨真正的精锐,可也不过百十来人而已。他手握几万北军,居然要在这突然杀回马枪的百十来人面前撤退,为防追击,还要佯装气势汹汹地撤!
可王爷毕竟是王爷,他一声令下,别说撤退,哪怕让他们这些人集体就地自尽,他们也不能违令。
北军登时掉转刀口,竟似孤注一掷地冲李瑾容等人压了过去,倾覆而至。
纵然是一帮一流高手也丝毫不敢轻慢,当即被北军冲散了些许,只能各自应战,战局登时激烈起来……
后来的事,周翡就不记得了。
她眼前一黑,心里想着不能倒下,身体却不听使唤,长刀点地,恰好撑住了她,她就这样站着晕过去了。

离恨楼 第十七章·生别离
是她强行从暗无天日的地下黑牢里把他押出来,将他卷进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麻烦里,逼着他大笑、发火、无言以对……
但举世尘埃飞舞,他这一颗却行将落定。
周翡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从李瑾容突然将她和李晟叫到秀山堂的那一刻开始,之后下山也好,遇到的那些人和那些事也好,似乎都是她自己凭空臆想出来的。
恍然梦回,一睁开眼,她仿佛还窝在自己那个绿竹掩映的小屋里,床板一年到头总是潮湿的,椅子倒了没人扶,桌上乱七八糟地摊着一堆有用没用的东西,用过从来不及时洗的笔砚经年日久发了毛,即将长出妩媚的顶伞蘑菇来,屋顶有几块活动的瓦片,让她随时能蹿上房梁脱逃而出……
直到她闻到一股刺鼻的药味。
周翡试着动了一下,感觉自己的肩膀好像被人卸下来过,连带着胸口、手臂,都是一阵难忍的闷痛。她忍不住低哼一声,无意中在旁边抓了一把,碰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是望春山。
那一刻,错乱的记忆透过冰冷的刀鞘,“轰”的一声在她心里炸开,前因后果分分明明地排列整齐。周翡猛地坐起来……未果,重重摔回到枕头上,险些重新摔晕过去。
这时,门“吱呀”一下开了,一颗鬼鬼祟祟的脑袋探进来,张望了一眼,还自以为小声地说道:“没醒呢,我看没动静。”
“李……”周翡刚发出一声,嗓子就好像被钝斧劈开了,她忍着伤口疼,强行清了几下嗓子,这才道,“李妍,滚进来。”
李妍“哎呀”一声,差点让门槛绊个大马趴,闻言连滚带爬地冲撞进来:“阿翡!”
周翡一听她叫唤就好生头痛,幸好,有个熟悉的声音解救了她:“李大状,再嚷嚷就缝上你的嘴。”
周翡吃了一惊,循着声音望过去,居然看见了失踪已久的李晟。
李晟已经将自己收拾整齐,然而他洗去了灰尘,却洗不去憔悴。少年人脸颊上最后一点鼓鼓的软肉也被熬干了,他的面皮下透出坚硬的骨骼,长出了男人的模样,乍一看,周翡觉得有些陌生。
陌生的李晟稳重地冲她点了下头,跟在李妍身后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李妍两片嘴皮子几乎不够发挥,忙得上下翻飞,气也不喘地冲周翡说道:“姐啊,要不是李晟遇上了姑姑,他们临时赶回来,咱们现在尸骨上都要长蛆了!”
周翡被她这一番展望说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伪朝的那帮贼心烂肺的王八蛋,跑得倒快,将来要是落在姑奶奶手里,一定把他们剁一锅,炖了喂狗吃……”
周翡十分艰难地从她满嘴跑的大小马车里挑出些有用的话:“你说曹宁……”
“跑了!”李妍气不打一处来地说道,“你说那胖子,那么大的一坨长腿的肉山,跑得比钻天猴还快。姑父的人都已经到山下了,就慢了一步,这都能让他们逃了!”
周翡正吃力地扶着望春山,想要试着坐起来,闻听此言,她全身的关节当场锈住了,头昏脑涨地问道:“你说谁?我爹的人?”
李晟默不作声地倒了一杯水,伸出两根手指捏着李妍的后领将她拽开,把杯子递给周翡,目光在陌生的长刀上一扫。
“谢谢,”周翡接过来,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哥。”
李晟一点头,掀起衣摆在旁边竹编的小凳上坐下,有条有理地解释道:“行脚帮跟大昭朝廷一直有联系,这回行脚帮先行一步,南边那边随后出了兵,我们在往回赶的路上正好遇到了姑父的人——飞卿将军闻煜你知道吗?”
周翡不但知道,还认识。
“我们脚程快,因此先行一步,闻将军他们本来是随后就到,一上一下,正好能给那曹老二来个瓮中捉鳖。没想到我们刚冲上来,那曹老二就好像察觉到了什么,虚晃一招直接冲下了山,只差一点……还是让他们跑了。”李晟话音十分平静,双手却搭在膝头,四指来回在自己的拇指上按着,好像借此平复什么似的。顿了顿,他又说道,“没抓到也没关系,这笔债咱们迟早会讨回来。”
“你没回来的时候,咱们上下岗哨总共六百七十多人,就剩下了一百来人,”李妍小声说道,“留守寨中的四十八……四十七寨里的前辈们伤亡过半。”
李晟纠正道:“十之七八。”
周翡其实已经料到了,若不是伤亡惨重,像李妍这种一万年出不了师的货色,当时绝不会出现在最前线。但此时听李晟说来,却依然觉得触目惊心。
一时间,屋里的三个人都没吭声。
好一会儿,李晟才话音一转,说道:“姑姑回来了,这些事你就不必多想了,我听说姑父过一阵子也会回来。”
周翡总算听见了一点好消息,眼睛一亮:“真的,他要回家?”
李晟却没怎么见开怀,敷衍地一点头,随即皱眉道:“怕是要打仗了。”
即使很多人认为曹家名不正言不顺,他们还是站稳了狼烟四起的北边江山。所以曹氏别的本领不晓得深浅,很能打是肯定的。
而建元皇帝南下的时候只是个懵懂的小小少年,如今却正值雄心勃勃的壮年,在梁绍、周以棠两代人的尽心竭力下,势力渐成。如今他大刀阔斧地改革了吏治与税制,想必不是为了偏安一隅的。
南北这两年虽然勉强还算太平,但谁都知道,双方终归会有一战,有个由头就能一触即发。
上一次的短兵相接,双方以衡山为据。
这一回,四十八寨成了那个点燃炮火的捻子。
那么届时,战火会烧到蜀中吗?
周翡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衡山上那个空荡荡的密道,感觉天底下很多事都似曾相识,桩桩件件都仿佛是前事的翻版。
如果大当家回来得再晚一点,蜀中会不会也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群山呢?
四十八寨也会变成另一个家家白日闭户的衡山吗?
“吴小姐他们也回来了。”李晟又道,“本想一起来看你,方才她被姑姑请去说话了。我听说晨飞师兄……”
周翡叹了口气。
李晟按拇指的动作陡然快了三分,好半晌,他才非常轻、非常克制地吐出口气来,说道:“知道了,你休息吧。”
说完,他便赶羊似的轰着李妍离开。李妍本来老大不愿意,被她哥瞪了一眼,呵斥了一句“功练了吗,还混”,立刻便灰溜溜地跑了。
也不知这场大乱能激励她多长时间。
李晟轰走了李妍,自己却在门口停顿了片刻。他伸手把住门框,逆着光回过头来,一瞬间,他仿佛冲破了什么禁忌似的,脱口对周翡说道:“你的刀很好。”
周翡一愣,还以为他说的是望春山,一句习惯性的“喜欢你就拿走”堪堪到了舌尖,回过神来,又实在不舍得,只好让这句话周而复始地在嘴里盘旋。
谁知李晟下一句又道:“你练功的资质和悟性确实比我强,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苦苦追赶,总是追不上,挺不甘心的。”
周翡:“……”
李妍:“……”
两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全都见鬼似的瞪向李晟,英雄所见略同地认为李晟恐怕是吃错了药。
李晟不耐烦地摆摆手,好像要将那些讨人嫌的视线拨开似的,生硬地对周翡说道:“但是细想起来,其实那么多不甘心,除了自欺欺人之外,都没什么用处,有用处的只有苦练。今天这话,你听了也不用太得意,现在你走在前面,十年、二十年之后可未必。”
他一口气将哽在心头的话吐了出来,虽然有种诡异的痛快,却也有种大庭广众之下扒光自己的羞耻,最后一句中每个字都是长着翅膀飞出去的。飞完,李晟一刻也待不下去,掉头就走,全然不给周翡回答的余地。
李妍唯恐自己知道得太多被李晟灭口,也一溜烟跑了。这对不靠谱的兄妹连门都没给她关。
周翡作为伤患,跟门外染上了秋意的小院寂寞地大眼瞪小眼片刻,被小风吹了个寒噤。实在没办法,她只好勉强将自己撑起来,拿长刀当拐杖,一步一挪地往门口蹭去。
忽然,她听见了一阵笛声。
笛子不好,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来,转折处有些喑哑。可是吹笛人很有两把刷子,不愧是将淫词艳曲写出名堂的高人,再粗制滥造的乐器到了他手里,也能化腐朽为神奇。拿着这么个粗制滥造的东西,他还能耍几个游刃有余的小花样,露出一点无伤大雅的油腔滑调来。
周翡吃力地靠住门框,抬头望去,只见谢允端坐树梢,十分放松地靠着一根树枝,随风自动,非常惬意。
周翡等他将一首曲子原原本本地吹完,才问道:“什么曲子?”
“离恨楼里生离恨。”谢允笑道,“路上听人唱过多少回了,怎么还问?”
周翡仔细琢磨了一下,好像确实是《离恨楼》里的一段,只是别人吹拉弹唱起来都是一番生别离的凄风苦雨,到了谢某人这里,调子轻快不说,几个尾音甚至十分俏皮,因此不大像“离恨”,有点像“滚蛋”,她一时没听出来。
谢允含笑看着周翡,问道:“我来看看你,姑娘闺房让进吗?”
周翡道:“不让。”
谢允闻言,纵身从树上跳下来,嬉皮笑脸地一拢长袖,假模假样地作揖道:“唉,最近耳音不好,听人说话老漏字——既然姑娘有请,在下就却之不恭了,多谢多谢。”
周翡:“……”
谢允在她“叹为观止”的目光下,大模大样地进了屋,还顺便拽过周翡手里的长刀,拉着她的手腕来到床边,反客为主道:“躺下躺下,以咱俩的交情,你何必到门口迎接?”
他嘴上很贱,眼睛却颇规矩,并不四下乱瞟——虽然周翡屋里也确实没什么好瞟的。
周翡默默观察片刻,突然发现他有个十分有趣的特点,越是心里有事,越是不自在,他就越喜欢拿自己的脸皮到处耍着玩,反倒是心情放松的时候,能听到他正经说几句人话。
谢允察觉到她的目光:“你看我干什么?我这么英俊潇洒,看多了得给钱的。”
周翡道:“没钱,你自己看回来吧。”
谢允被她这与自己风格一脉相承的反击撞得一愣:“你……”
“你”了半天,他没接上词,自己先忍不住笑了。随即他笑容渐收,轻轻摩挲了一下自己的笛子,问道:“你有什么想问我的话吗?”
周翡想问的太多了。
譬如曹宁为什么一副跟他很熟的样子?谷天璇口中的“推云掌”又是怎么回事?他既然身负绝学,之前又怎么会被一帮江湖宵小追得抱头鼠窜?他在追查的海天一色到底是什么?然而这些话涌到嘴边,周翡又一句一句地给咽下去了。她看得出,谢允有此一问,只是实在瞒不下去了,其实并不想说,这会儿指定已经准备了一肚子的鬼话等着蒙她,问也是白问。
因此她只是沉吟片刻,问道:“要打仗了吗?”
谢允晦暗不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仿佛惊愕于她挑了这么个问题,好一会儿,他才说道:“曹宁并非皇后之子。”
谢允答非所问,周翡一时没听懂里面的因果关系。
“曹仲昆是篡位上位,之前不怎么讲究,纳了个妓女做外室,怀了曹宁才接回来做妾。这事颇不光彩,当年的曹夫人,如今的北朝中宫很不高兴。那女人生下曹宁就一命呜呼,这曹宁胎里带病,从小身形样貌便异于常人——你也看见了。到底是他天生命不好,还是当年在娘胎里的时候有人动了手脚,这些就不得而知了。”谢允说道,“据说因为他的出身和相貌,从小不讨曹仲昆喜欢,曹仲昆自己都不想承认这个儿子……偏偏曹宁此人并不庸碌,有过目成诵之能,十几岁就辞了生父,到军中历练。曹仲昆不喜欢他,大概死了也不心疼,所以由着他去了。谁知此子虽然不能习武,却颇长于兵法,接连立功,在军中威望渐长。”
周翡仍是一头雾水,有些吃力地听着这些宫闱秘事。
“曹宁靠军功入了曹仲昆的眼,曹仲昆知道自己是怎么上位的,一直将兵权牢牢地握在手中。他不怕儿子有军功,但是太子怕——你记得几年前曾经有过曹仲昆病重的谣言吗?当时北斗借机发难,北朝朝堂也被清洗了一遍,大家都知道那只是伪帝的试探,但我怀疑那是真的。伪帝的年纪摆在那儿,他能成为九五至尊,不代表他也能长生不老——如果你是太子,有个一身军功的弟弟,你会怎么想?”
周翡终于隐约明白了点什么:“你是说……”
“太子容不下他,反过来,曹宁也未必对太子毫无想法。此番挥师南下蜀中,曹宁看似灰溜溜地无功而返,但经此一役,南北倘若就此开战,对他来说反而是天大的好处。”谢允说道,“反倒是大昭,虽然也想收复北地,重回旧都,但此时动手未必是好时机。等曹仲昆身死,旧都新皇上位,北边必有一场动荡,到时候乘虚而入,岂不更稳妥?甘棠先生惯使春风化雨的手段,比起全线开战,他更愿意等待时机,挑起北朝内乱。”
谢允说完,将周翡那天塞进她手里的那个绢布小包取出来放到她枕边:“行了,你要是没有别的问题,我也能功成身退、物归原主了,赶紧还给你,省得等会儿吴小姐过来你没法交代。”
他好像撂下了一个包袱似的,站起来就要走:“当年我问你一声名字,你哥都不高兴,再打扰你休息,他要过来轰我了,走了。”
周翡下意识地叫住他:“哎……”
谢允脚步一顿,垂下眼帘,那目光一时间几乎是温柔的。
周翡不想放他走,因为还有好多事没问完,比如就算他本来就是个高手,出于什么缘由一直藏着掖着,为什么那天突然暴露了呢?为了救她吗?
刀光剑影中那句“我其实可以带你走”,以及春回小镇里印在她脸颊上的那根手指……
周翡看着谢允,突然有点憋屈,因为她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而谢允那孙子好像打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谢允轻声问道:“什么事?”
周翡憋了半晌,憋出一句:“你在哪儿落脚?”
“你们寨里的客房。”谢允笑眯眯地说道,“贵地果然钟灵毓秀,秋冬时分十分舒适,我打算多赖一阵子呢。你快点养伤,养好了带我领略蜀中风光。”
周翡用一种非常诡异的目光盯着谢允。
谢允问道:“又怎么了?”
周翡迟疑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大概是躺久了,太阳穴还是一抽一抽地疼:“总觉得这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谢允大笑道:“那我会说什么?赶紧养肥一点,过来给我当端王妃吗?”
周翡:“……”
谢允一边笑一边往外走,手里攥着他那支破笛子,吊儿郎当地背在身后。有那么一瞬间,周翡突然觉得他的手指尖微红,手背上却泛起了一股病态的青白色,好像刚从冰水里拎出来。
周翡脱口道:“谢大哥,你没事吧?”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谢允的脚步好像停顿了一下。
她扶着床柱,头重脚轻地站了起来:“我还没说完,你那天跟我说,这布包里面有一样东西很要紧,是‘海天一色’的钥匙,是怎么回事?”
“反正这事已经被人蓄意捅出来了,告诉你也没关系,”谢允一脚跨在门槛上,带着几分敷衍,懒散地说道,“这里面应该有一样东西上有水波纹,水波纹就是‘海天一色’的标记。”
周翡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冷静地追问道:“是哪一样?”
谢允一本正经地摆出一张端庄的脸,好像他从没写过淫词艳曲一样,回道:“姑娘家的东西,我怎么好瞎翻?你自己找找就知道了。”
周翡步步紧逼道:“可你不是一直在追查‘海天一色’吗?”
连看都不看一眼吗?
谢允:“……”
他突然发现她这几天长了不少心眼,都学会旁敲侧击了!
周翡又道:“还有……”
她还没说“还有”什么,眼前突然一花,谢允转瞬便到了她面前,猝不及防地一抬手,当当正正地扫过她的昏睡穴。
周翡自己站稳都吃力,躲闪不及,再者也对谢允缺少防备,居然被他一招得手。她的眼睛先是惊愕地睁大,随即终于还是无力地合上,毫无抵抗地被他放倒了。
谢允轻柔地接住她,小心地将周翡抱起来放了回去,嘀咕道:“熊孩子哪儿那么多‘还有’,我还以为你能多憋两天呢。”
他想伸手在周翡鼻子上刮一下,手伸出去,又僵在了空中,因为发现自己的手正不由自主地发着抖,指缝间寒气逼人,沾上山间丰沛的水汽,几乎要结出一层细霜来。他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慢慢凝结,良久,谢允将冻得发青的手缩回来,双手握在一起,像在北方的冰雪之夜里赶路的旅人那样,往手心里呵了一口气,来回搓了搓。
然而这也于事无补,因为他发现自己连气息都开始变冷了。
正值午后,是一天中最暖和的时刻,强烈的日光躲过窗前古树,刺破窗棂,汹涌而入,却好似全都与他擦肩而过,连一分温暖都挨不上他。
谢允忽然有点后悔跑这一趟,笛子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缓缓地转动着,他不由得扪心自问:“你跑这一趟干什么呢?”
明知道无论周翡问什么,他都不可能说实话,还特意跑来见她,撩拨她问,简直是吃饱了撑的。
谢允若有所思地琢磨了片刻,感觉除了自己天生欠揍,此事大概只能有一个解释——他真的很期待周翡会憋不住问,憋不住关心,这样一来,他会有种自己在别人心里“有分量”的错觉。
这一点别别扭扭的歪心思如此浅显易懂,不说旁观者,连他自己也清楚。
谢允不由得自嘲一笑,转身走出这间温暖的屋子。他很想潇洒而去,可是一步一步,身后却始终有什么东西勾连着他,诱着他再回头看一眼。
终于,谢允忍不住驻足回首,他看见周翡神色安宁,怀里像抱着什么心爱的物件一样,抱着那把有三代人渊源的长刀,贴着凶器的睡颜看起来居然十分无辜。
谢允的眼睛好像突然被那少女的面容蜇了一下。
是她强行从暗无天日的地下黑牢里把他押出来,将他卷进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麻烦里,逼着他大笑、发火、无言以对……
但举世尘埃飞舞,他这一颗却行将落定。
轰轰烈烈地闹腾完,周翡回了她绿树浓荫的山间小屋,他也总归还是要回去跟白骨兄相依为命。
再留恋也不行。
谢允不再看周翡,轻轻地替她合上门,衣袂翻起一阵天青色的涟漪,仿佛细沙入水,几个转瞬,他便不见了行踪。
等到闻煜追击曹宁回来,惊闻谢允在此的时候,再要找,那人已经风过无痕了。
李瑾容是在傍晚时分,才总算腾出一点工夫来的。
四十八寨几乎是一片狼藉,她一赶回来,人人都好像找着了主心骨,一口气松下来,集体趴下了。
李瑾容连对着疮痍满目悲怆一下的时间都没有,便有大小事迎面而来。等着她拿主意的人从长老堂一直排到了后山。她得查清死伤人数,得把每个还能直立行走的人都安排好,得重建寨中防务。山下还有无功而返的闻煜和他的南朝大军要安顿,有无端受牵连的百姓等着四十八寨的大当家露面,给他们一点安慰……
风灯逐渐点亮的时候,李瑾容才屏退左右,拖着一身疲惫,轻手轻脚地推开周翡的房门。
她将一盏小灯点起来,在晦暗的光线下看了周翡一眼。周翡好像被这一点动静惊动,有点要醒的意思,无意识地皱紧了眉,攥紧了她的刀柄。
李瑾容看清了她那把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刀,突然瞳孔一缩——那把刀跟当年李徵用过的一模一样。
“传承”二字,实在太微妙了。
李瑾容轻轻坐在床边,撩开周翡额上的一缕头发,见她额角还有一处结了痂的擦伤,有点可怜。她便叹了口气,目光柔和下来,轻轻地拉起周翡的手腕,想探一探周翡的伤。
脉门乃人身上要害之一,周翡下山历练一圈,警觉性早已经今非昔比,李瑾容的指尖刚放上去,周翡便陡然一激灵,惊醒过来。
见她醒了,李大当家原本有些温柔的神色瞬间便收敛了起来,手指一紧扣住周翡脉门,面无表情地吩咐道:“别乱动。”
周翡虽然有将近一年没见过李瑾容,然而骨子里的服从还在,立刻本能地不敢动了。
李瑾容突然皱起眉,试探性地推了一丝细细的真气过去,谁知立刻遭到反弹——周翡这次精疲力竭受伤昏迷,她体内运转到极致的枯荣真气却得到了一次脱胎换骨的淬炼,越发强劲起来,稍微一碰,便露出了唯我独尊的獠牙。
“内伤倒是无妨,养一阵子就行,马吉利看来是手下留情了。”李瑾容缩回手,问道,“但你的内力是怎么回事?在外面遇见谁了?”
周翡此时迫切地想知道谢允为什么会突然打晕她,这会儿又到哪儿去了。但大当家问话也不能不答,只好飞快地将华容城中遇见段九娘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当然,略去了那疯婆子自称她“姥姥”的细节。
当年刺杀曹仲昆失败,段九娘就和四十八寨断了联系,李瑾容自己一摊事也是焦头烂额,便没有多关心过段九娘的下落——枯荣手是何等人物,纵横世间,有几人堪为敌手,哪里用得着别人关照?
却没想到她竟然是自己给自己画地为牢、囚困终身。
周翡见李瑾容若有所思,见缝插针地问道:“娘,跟我们一起回来的那位谢大哥……”
李瑾容一掀眼皮,周翡忽然一阵心虚,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
随即,周翡又觉得自己颇为莫名其妙,心道:我没事心虚什么?
于是她再次硬着头皮对上李瑾容犀利的视线。
“谢……大哥?”李瑾容有些咬牙切齿,记恨这小子当年捣乱是一方面,再者闻煜为了找谢允,几乎将蜀山翻了个底掉,端王的身份再也瞒不住了。
“大哥”两个字从李瑾容嘴里冒出来,周翡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
李瑾容瞪了她一眼:“你知道他是懿德太子遗孤吗?”
“知道,他是端王,常年离家出走,平时贴两撇小胡子,自称‘千岁忧’,靠卖小曲为生。”周翡先是三言两语把谢允交代了个底掉,接着又转着眼珠觑着李瑾容的脸色,试探道,“虽然……呃,他当年闯过洗墨江,是非常欠抽,但那也是替人跑腿,这回也多亏他……”
周翡乍一醒来,不好好交代自己这一路上都闯了什么祸,还三心二意地先惦记起一个外人——李瑾容以前一直发愁,因为周翡是个一身反骨的混账,嘴损驴脾气,跟自己都敢说翻脸就翻脸,要是将来能嫁出去,不满世界结仇,李大当家已经要念阿弥陀佛。谁知这回,她却是结结实实地感受了一次什么叫作“女大不中留”。李瑾容一时也不知自己是该欣慰还是该郁闷。
好几种滋味来回翻转一周,李大当家的脸色比来时更沉了。周翡机灵地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
“他走了。”李瑾容冷冷地说道,“闻煜也在找他,不过他没惊动岗哨,大概从洗墨江那边离开的。”
周翡:“什么!”
“叫唤什么?”李瑾容先是训斥了她一句,随即又站起来,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伸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说道,“先太子遗孤——你可知这身份意味着什么?”
周翡无言以对。
李瑾容又道:“当年大昭南渡,为重新收拢人心,打的旗号便是‘正统’。‘赵氏正统’四个字,就是皇上最初的班底。但若是论起这个,其实懿德太子那一支比当今更名正言顺。所以至今赵渊都不敢明说将来要传位给自己的儿子。”
她说完,凌厉的目光射向周翡,周翡眼珠乱转,一看就是在琢磨别的,根本没听进去。
李瑾容额角突突直跳:“周翡!”
“我知道,”周翡忙乖巧地说道,“人家救我一命,我还没道谢呢。”
李瑾容:“……”
不知为什么,周翡没有梗着脖子跟她顶嘴,她居然有些不习惯。
李瑾容本来准备了一肚子训斥,见周翡乖巧之下是盖不住的憔悴,分明是强打精神,却一声没吭。她突然间就觉得她的小姑娘长大了。她的目光不知不觉中柔和下来,有点欣慰,也有点无所适从:“罢了,你先休息吧,过两天伤好一点,再来跟我交代路上做了些什么。”
周翡规规矩矩地起来送她。
真是懂事了。李瑾容心想,按了按周翡没受伤的左肩,快步走了——她还有一堆琐事要处理。
“懂事”了的周翡一直目送李瑾容,直至确定她走远了,这才一跃而起,回身抓起望春山。想了想,又将吴楚楚的那个绢布包揣在怀里,一阵风似的从后边院墙跳了出去——气没提上来,落地时还差点崴脚。周翡龇了一下牙,鬼鬼祟祟地往四十八寨的客房方向跑去。
吴楚楚初来蜀中,满怀心事,正坐在院子里发呆,突然院里掠过一道人影,吓得她当场尖叫了一声。
周翡忙小声道:“是我。”
吴楚楚用力拍着胸口:“吓死我了……你的伤怎么样了?我今天去看过你,但……”
周翡没应声,一边随手将那绢布包摸出来塞给吴楚楚,一边纵身跳上了墙头,登高四下寻摸。
吴楚楚问道:“……你干什么呢?”
“找人。”周翡一边望着附近一排小院和依山的小竹楼,一边心不在焉地问道,“客房都在这边吗?”
吴楚楚仰着头,还没来得及答话,门口便闯进一个人来,喝道:“什么人!”
李妍受了刺激,难得用功,拽着她哥请教了半天。李晟刚开始还尽心尽力地教,结果发现此人乃朽木不可雕也,终于忍无可忍,甩袖走了。惨遭亲哥嫌弃的李大状正骂骂咧咧地自己瞎比画,突然听见一声嘲笑,一回头,发现是杨瑾那黑炭。李妍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当即不知天高地厚地冲杨瑾挑战。杨瑾才懒得搭理她,扭头就走,李妍纠缠不休,一路跟着他跑到了客房这边,还没怎样,就听见吴楚楚一声惊叫,当下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闯进来一探究竟。
杨瑾不便像她一样闯大小姐的院子,便只好抱着断雁刀,皱着眉来到门口,以防不测。
不料他一抬头,正对上周翡从墙头上扫下来的目光。
李妍看清了人,仰着头诧异道:“姐,你自己院里那墙不够你爬,还专门跑这儿来爬墙?”
周翡没理会她,她看见杨瑾,心里突然冒出个馊主意。
——未完待续

多情累 第三十四章路有不平
“走吧走吧,咱们家不是开善堂的。”店小二愁眉苦脸地将跪在门口的流民往外轰,“我说诸位父老们哪,我也瞧着你们可怜,可是小人我也就是个臭跑堂的,我说了不算,有什么法子呢?赶快走吧,一会掌柜的火气上来,我也落不了好,你们倒是也可怜可怜我呀……都上别家瞧瞧去吧!”
这一年冬天,蓄势了三年多的南北二朝再一次翻脸,打将起来,南来北往的流民好似给大水冲了洞穴的蚂蚁,“呼啦啦”一下,全都倾巢而出。
边境的老百姓们,往日里是被压在世道的下头,吃苦受累,将大人们的锦衣玉食都扛在肩上,得弯着腰、贴着地,一点一点从石土缝隙里往外扒粮食。如今,却又集体漂到了世道上头,像根基柔弱的浮萍飞蓬,无处抓挠,稍有风吹草动,就得随着狼烟黄土一起上天。
当沉时浮,当浮时沉,想那蝼蚁,百世百代,过得可不都是这样的日子么?
客栈名为“头一户”,前院是两层的小酒楼,后有院落,不负其名,算是本地最气派的去处,因此门口的流民也格外多些,走了一波又来一波,赶都赶不走。
店小二劝走了一帮,便提着壶来给客人加水,有几个走镖客模样的黑衣汉子坐在大堂,旁边放着一竿旗子,上面写着镖局的名号“兴南”,几个汉子个个都是一脸风霜,中间簇拥着一对细皮嫩肉的少年和少女。
那少年脸色不佳,面带病容,间或还要咳嗽几声,不知是有伤还是病了。他往门口瞥了一眼,似乎心有不忍,便叫住小二,取出些许碎银,道:“旁人就算不管,那些个老弱妇孺也怪可怜的,好歹给人家拿点吃的,算我账上便是。”
少年想必是个不知疾苦的少爷,骤然开口,旁边几个随从再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了,只好一脸不赞同地看着他。
少女皱眉道:“哥!”
那店小二赔了个笑脸,却没伸手去接钱,只对那少年说道:“多谢少爷——不是小人不识抬举,只是您几位住店,想必也是路过,不能常有,今日有您发善心可怜他们,过几日您走了,他们可找谁去呢?再要来,还是得挨饿,不如催着他们紧着找活路是正经啊,这场仗还长着呢,刚开始,哪就到了头呢?”
镖局的少爷头一回出门,一时好心,从未想过长远,当场愣了愣。
那店小二却点头哈腰地冲他作了作揖,撂下一句“有事您再吩咐我”,便一溜烟地被别的客人叫去了。
“车水马龙,摩肩接踵,数十年积累,一朝离乱,便分崩离析去,好似那瓷瓶落地也似的,江山远近,尽是寥落——”老说书人用沙哑的声音开了腔,听在耳中,浑似生了锈的铁器反复刮擦着碎瓷片,客栈四座一时安静下来,只听那老说书人重重地叹了口气,仰头环顾,怒拍惊堂木,“啪”一声脆响。
角落里有个早早穿上厚棉衣的客人,下巴缩在领子里,看不清长相,就着这声惊堂木,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跑上跑下的店小二,放下酒钱,将领子又往上拉了拉,悄然而去。店小二好不容易才忙完一圈,见此处有空桌,忙赶来收拾,顺手将客人撂下的几枚大子儿收了起来,谁知伸手一碰,他却是悚然一惊,这铜钱上竟结着一层寒霜。
两天后,“头一户”客栈中迎来了几个年轻客人——
走在前头的,是两个年轻姑娘,大约是姐妹,互相挽着胳膊,年长些的戴着面纱,另一个不过十四五岁,鹅蛋脸大眼睛,看着还有几分孩子气。
此地一天到晚除了流民就是跑江湖的,漂亮大姑娘并不常见,她们俩一进门,便有几道明里暗里的视线射了过来,谁知,紧接着便是一个脸黑如炭的汉子跟了进来,手中提着好霸气的一把雁翅大环刀,那汉子环顾四周,将手中的长刀重重地一甩,冷哼了一声,刀背上的铁环被他内力所激,一时竟是响个不休,显然是个内外兼修的高手。
美色再好,也不如小命重要,那些个偷眼看的纷纷收回目光,正襟危坐下来,只敢用眼角瞟一眼。
黑脸汉子身后还有人,因要将随行车马交给店家照顾,那两人便耽搁了片刻方才进门——那是一个青年和一位穿了男装的姑娘。
姑娘约莫只是为了赶路方便,倒也并未刻意女扮男装,衣裳是短打的男装,头上依然十分随意地梳了条辫子,人是细细的一条,长得眉目清秀,她脸颊苍白,很有几分大病过的柔弱模样。
可她走进来的时候,却不知为什么,没人敢像先前一样明目张胆的打量她。
那姑娘身上有把刀,刀身略长,挂在少女腰间有些累赘,她便拎在手里,漆黑的刀鞘与素白的手背交相辉映,又诡异的浑然一体,但凡是有经验的老江湖,一眼便能看出来那刀是见过血的,绝非初出茅庐的小青年拿出来哄人的货色。
来人正是周翡一行。
这一路热闹,李妍李晟都跟出来了,前面戴着头纱跟李妍走在一起是吴楚楚,还有个杨瑾留着路上逗闷子。
那天周翡在四十八寨客房中偶然撞见杨瑾,立刻就想起此人跟行脚帮关系匪浅。她和谢允两人护送吴楚楚回四十八寨,走得那么小心翼翼,这厮居然都能堵住他们,这能耐算起来比他那闻名九州的“断雁十三刀”还厉害。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杨瑾这么个浑身上下写满了“快来利用我”的冤大头在前,周翡顿时有了想法。她即兴发挥,煞有介事地将寇丹为了“海天一色”反叛四十八寨添油加醋一番,还把青龙主与山川剑的旧恩怨等事一起兼容并包地编了进来,给杨瑾画了一张神秘的大饼——
“你肯定猜不出这‘海天一色’是什么,”周翡神神秘秘地对杨瑾说道,“端王爷——南边的那个告诉我,‘海天一色’其实是一笔遗产,收容了无数或因天灾、或因人祸分崩离析的门派遗物,也包括大药谷,我鱼太师叔的‘归阳丹’就是这么来的。除了大药谷,其他门派武功典籍自然也是应有尽有,你想想山川剑的剑,再想想我外公的刀……是不是都有点博众家之长、集大成者的意思?可惜端王没说完就跑了,要想追查到底,我得先找到他。”
杨瑾听了个目瞪口呆,自动过滤了其他字眼,只剩下“典籍……我外公的刀……集大成者”这么几个词。
周翡这种鬼话,哄李妍都糊弄不住,大概只够忽悠忽悠杨瑾了。杨瑾其人,听闻江湖上捕风捉影地传出一个“南刀传人”,连人家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清楚,便先行热血上头,寻死觅活地前来较量,断然不能以常理度量。此人听说一个“刀”字,耳朵能当场长两寸,被周翡一番渲染,立即对“海天一色”充满了向往,晕头转向地便被她拐下了山。
而吴楚楚跟来,则另有缘故。
她虽知道周翡在胡说八道,但也知道她不是凭空胡诌——无论海天一色是什么,都必然跟吴家关系匪浅,是害死她母亲和弟弟的元凶。按理说,她从终南到四十八寨,一路腥风血雨,可谓是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安稳下来,刚来又走,岂不折腾么?
可话说回来,即便她只是个娇娇弱弱的闺阁小姐,便能以自己无能、没用为由,心安理得地躲在蜀山中闭目塞听么?那纵然平安一世,苟且富贵,又岂是为人子女的道理?
吴楚楚听了周翡对水波纹的转述,发现刻着水波纹的东西正是她从小戴在身上的长命锁,便当机立断地将这东西托付给了李瑾容——带着这玩意,她是仇天玑等人争抢的香饽饽,交出去了,她就成了无牵无挂的一个孤女,谁也没功夫对付她。
吴小姐回自己院里,给李大当家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也跟着周翡跑了。
有李妍这大喇叭在,他们的动静自然瞒不了李晟。李晟放心不下那位教了他几个月的老道士冲云子,也不想再蜗居在长辈羽翼下自命不凡,他受冲云子之托,带话回来,现在话已经带到,眼看四十八寨有李瑾容坐镇,又有南朝大军驻扎,用不着他,便也干脆跟着下山了。
至于李妍……那是以“不带我,明天就给你们宣传得举世皆知,你们谁都走不了”的方式,死皮赖脸跟出来的添头。
行脚帮有“车船店脚牙”,论其“无孔不入”,比丐帮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中仅是“店”一支,便能将大小酒楼客栈都纳入眼线中,有杨瑾的面子和李妍身上那红玛瑙的五蝠令,行脚帮办事很痛快。
但谢允常年跟玄白二位先生斗法,经验十分丰富,小尾巴也不是那么好抓。
“头一户”的店小二趁着招呼他们落座点菜的功夫,在杨瑾耳边悄声道:“小人是蓝色蝠的,那日小人多嘴,跟别的客人多说了几句话,隔壁桌有个客人大概是听出了点什么,立刻便放下钱走了,小人回想起来,那人形貌似乎与您要找的‘水貂’很像,而且对咱们帮里人非常熟悉,不知准不准……哦,对,他还留下了这个。”
店小二说着,取出铜钱,迎着众人不解的目光,他压低声音解释道:“这其实就是普通的大子儿,但那位客人留下的时候,钱上是生着一层寒霜的。”
周翡眼皮一跳,一时间,谢允那格外冰凉的手,两军阵前曹宁那隐约的一句“你不要命了”,都匆匆从她眼前闪过,她忙追问道:“往哪边去了?”
店小二客客气气地回道:“恕小人无能,那便真不知道了。不过呢,这人在外面,不可能不住店、不坐车船,对不对?衣食住行,咱们占了半壁江山,您要找的人,再小心也有疏忽的时候,您稍安勿躁,那人前两天刚走,这会未必走远了,不如几位现在客栈住下等等其他消息?”
众人也别无办法,只好道了谢,打发走行脚帮的店小二。
“我看他这是往南去了,”李晟沾了一点水,在桌上轻轻画了一条线,疑惑道,“南边有什么?”
众人都是一头雾水,没人吭声。
周翡心不在焉地端起一杯热水往嘴里送去,莫名想起了那天在四十八寨山下,谢允同她说过的一句话。
“一般到了冬天,我都喜欢往南方跑,那些小客栈为了省钱,都不给你生火,万一错过了宿头,还得住在四面漏风的荒郊野外,滋味就更不用提了,不如去南疆晒太阳。”
他裹着棉袄往南边去,会不会只是去晒太阳的?
不知为什么,在这人人喧嚣浮躁的乱局里,周翡觉得这很像谢允能办出来的事。
“那咱们也去南边玩?”李妍跃跃欲试,很不见外地用胳膊肘戳了杨瑾一下,“哎,黑炭,你们老家是不是在南疆,听说你们连虫子都吃,是真的吗?”
杨瑾差点让她这毛手毛脚的一下把水碰洒了,转头怒视她。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发作,便听门口有马长嘶一声,又有一帮人进了客栈。
客栈中吃饭喝酒的都是一静——只见来人个个身着黑色劲装,头上都戴了斗笠,齐刷刷往门口一站,凶神恶煞气扑面而来,不像打尖也不像住店,倒像是来寻仇的。
店小二愣了一下,忙挤出个笑脸迎了上去:“诸位客官,住店哪?住店的里面请,还有房。”
领头的黑衣人不言语,漠然地越过他,直奔店里,占了三张桌子,一时间,临街的上下两层小楼地方好像都不够用了。一侧角落里“兴南镖局”的人则谨慎地互相打起了眼色,几个汉子站了起来,将那对兄妹护在中间。
李妍好奇地伸长脖子看了一眼:“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周翡目光一扫,伸手轻轻敲了敲桌子。
李妍问道:“干嘛?”
“一直没顾上说,”周翡掀起眼皮撩了她一眼,说道,“今天得跟你约法三章。这回出门没人护着你,在我眼皮底下,你要是敢像上次在邵阳一样乱跑,我就打折你的腿。李妍,我警告你,别指望我也像……”
她话音到此,不免一顿,将“像马叔一样惯着你”一句话含混地咽了下去。
周翡没说出来,别人却听得出,李妍愣了愣,不知想起了什么,有些低落地“哦”了一声。
“没事不要找事,”周翡又意有所指地看了杨瑾一眼,“实在是手痒了想练练,我可以奉陪。”
杨瑾冷哼了一声,将扣在断雁刀上的手放了回去,说道:“这些黑衣人是活人死人山的,我揍……见过一次。”
李晟皱眉问道:“哪一门下?”
“玄武。”杨瑾道,“你看那个人的手。”
“千里眼”李妍大眼睛“骨碌”一转,便将一楼大堂尽收眼底,小声汇报道:“我看见了,那个人手背上纹了个长着大尾巴的王八!”
“乖,”李晟面无表情道,“闭嘴。”
吴楚楚至今记得将他们逼到衡山密道中的郑罗生,听到“活人死人山”,先紧张地捏了捏衣角,说道:“和那个青龙主是一样的么?”
周翡怕自己说得多了,吴楚楚反而不放心,便简短地回道:“没事,没有郑罗生那样的高手。”
比起当年两眼一抹黑,连活人死人山是何方神圣都要沈天枢告知的周翡,李妍这“包打听”的消息显然灵光多了,她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道:“我知道,听说玄武主名叫做‘丁魁’,非常不是东西,姐,他还扬言要找你给青龙主报仇呢!”
周翡:“……”
她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兴高采烈的。
李晟从桌子底下给了李妍一脚:“你唯恐别人不知道是吧?”
李妍吐了吐舌头,不敢提这茬了,便转向吴楚楚,对她说道:“没事,等你把我教你的武功口诀练好了,咱就谁也不怕了。”
此言一出,一张桌子上的剩下三人都惊了。
周翡一口水呛了出来:“娘啊,你还教别人?”
杨瑾一本正经地皱眉道:“习武可不像写字,倒插笔也没事,出了岔子不是小事,怎能随便误人子弟?”
李晟最不客气,直接问道:“李大状,你还记得你姓什么吗?”
李妍难得好为人师一回,当场被这“三座大山”活活压得矮了一截,脸上颇为挂不住,吴楚楚忙出来打圆场,用眼神示意兴南镖局的方向,小声道:“嘘——你们看,那些人是不是跟那个什么……玄武派的人有过节?”
大堂下有些怕事的已经悄悄走了,也就二楼还剩下点人,吴楚楚这一瞥并不突兀,因为在座的其他人也都在窃窃私语。只见那兴南镖局中的少女愤然上前一步,从腰间抽出一对峨眉刺,指着楼下的玄武派说道:“青天白日里追到客栈里,公然劫镖,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众人听罢,顿时微微哗然——
自古有镖局押镖,便自然免不了有人想劫,只是既然做的是拦路打劫的买卖,必是要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多半也不会透露名姓。谁知现如今,这劫道的反倒是大摇大摆、招摇过市,仿佛劫得很有理一样,非但不屑掩藏身份,还追杀到人来人往的客栈中,反倒是苦主走投无路,求救无门,简直怪哉。
这一来是中原武林群龙无首,秩序崩乱的缘故,二来也是南北双方战事正紧,连朝廷也没空管这些江湖仇杀。
盛世的王法乱世的刀兵——这样乱的世道里,从来都是越恶便越得势。
杨瑾冷笑道:“报杀父之仇的都未必敢这么有恃无恐,你们中原人真行。”
“我们中原人不这样,”周翡眼皮也不抬地说道,“中原王八才这样。”
她话音没落,便听楼下玄武派的领头人笑道:“小丫头片子,谁稀罕劫你们的镖?咱们兄弟吃过见过,犯得上惦记你们那仨瓜俩枣?只不过看不惯你们给霍连涛那伪君子跑腿卖命,还脸大自称南朝武林正统,特地来替天行道罢了。”
李晟一听“霍连涛”三个字,后背不由得挺直了,摆手冲李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玄武派的领头人又得意洋洋地接着道:“霍家堡的当家人本来是霍老爷子,谁不知道霍连涛这家主之位是怎么来的?这是人家家务事,倒也罢了。只是那区区一个北斗,尚未抵达岳阳,那霍连涛便自己先屁滚尿流地逃了,一把火烧死亲兄,这是什么臭不要脸的混账东西?也好意思发什么‘征北英雄帖’?呸!我看不如叫‘捧臭脚帖’!”
兴南镖局一行人闻言,自然怒骂不止。
玄武派的领头人阴恻恻地一笑:“你们若是识相,便将东西留下,滚回去跟霍连涛那老小子说,他那个什么‘捧臭脚大会’一定要如期开,弟兄们还等着前去搅局呢。”
他说完,突然便连招呼都不打,人影一闪,竟已经蹿到了二楼拐角处,伸手便向那写着“兴南”俩字的旗杆抓去,口中话音不断,“武功稀松就算了,还有眼无珠,哈哈,你们要这旗何用,一并给了我吧!”
走镖的,走得便是这一杆旗,走到哪亮到哪,这是名头,也是脸面。要是哪个镖局被人劫镖,充其量赔钱、再赔上点声誉罢了,可要是哪个镖局被人拔了旗,那便是给人一巴掌扇在了脸上,特别是折在活人死人山这些魔头手上,传了出去,往后南半江山,便哪里还有兴南镖局的立锥之地?
那镖局众人一看便红了眼,四五个汉子抢上前去,兵器齐出,奔着那玄武派的领头人身上去了。
那领头人大笑一声,一只脚踩在木头扶手上,走转腾挪、竟然颇为游刃有余。
李晟漠然收回目光,对周翡等人说道:“霍连涛放火烧死亲哥这事倒是真的,我亲眼所见,那些魔头不算扯淡,但怎么……霍连涛丧家之犬似的从岳阳南奔,还真把自己当棵葱了?当年山川剑都不敢自称武林盟主,他算什么东西?”
李妍伸着脖子看了半晌,见那边打得锣鼓喧天,便问道:“哥,咱们真不管啊。”
周翡道:“坐下吃你的饭。”
李晟道:“狗咬狗,有什么好管的?”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李晟为了“自己所见与周翡略同”,顿时颇为不爽,大爷似的冲周翡翻了个白眼。
就在这时,那玄武派的人仿佛戏耍够了,蓦地从那木扶手翻了下去,猛鹰扑兔似的扑向其中一个镖局的汉子,一把抓住那汉子手中的板斧,竟能以蛮力拉开,随即一掌印上了那汉子胸口。
那镖师惨叫一声,当即往后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脸上泛起可怖的青紫色,双腿蹬了两下,随即形似疯狂地伸手去扒自己的衣领,指甲抠进了肉里竟也浑然不觉,他口中“嗬嗬”作响,不过片刻光景,竟已经没了气息,临死时将自己布满血道子的前襟扒开,里面竟有一个漆黑的掌印。
玄武派的黑衣人将双手露了出来,只见他手上隐隐有光划过,竟是带了一双极薄的手套,掌心处布满细得看不见的小刺,能轻易穿透布料衣襟,将淬的毒印在人皮肉上。这玩意就算跟毒掌比起来也是旁门左道——毒掌好歹还得自己炼化毒物入体、还得内力深厚才行,哪像此物省事?想那青龙主郑罗生也是个成名已久的高手,与人对阵时也一样是花样百出,一身的鸡零狗碎,比起杂耍卖艺的也不遑多让,跟眼前玄武派的黑衣人这“省事”的毒掌异曲同工。
可见活人死人山实在是从上到下、一脉相承的上不得台面。
那被众镖师护在中间的少年少女同时大叫道:“胡四叔!”
玄武派的领头人一挥手,三张桌子的黑衣人全都站了起来,个个手上都有那带刺的手套,领头人冷冷一笑,黑衣人们一拥而上,与兴南镖局的镖师们斗在一处,整个楼梯当即成了擂台,原本在楼梯口上看热闹的几桌人抱头鼠窜,掌柜与店小二没有一个胆敢上前劝阻。
那少女扑在方才死了的镖师尸体上,满脸是泪地抬起头来,说道:“你们与霍堡主有仇,大可以找他分说,我们不过是小小的生意人,受人之托押送货物给霍家,又得罪你们什么了?尔等不敢找上正主,便拿我们出气,这算什么?王法不管,道义不管,凭你们这等魔头竟也能一手遮天,我……啊!”
她话音没落,又一个镖师倒了下来,正好砸在了少女脚上,那镖师也是一脸铁青、中毒而亡。
想也知道,活人死人山的魔头们胆敢找上门来,说明根本没把兴南镖局这些看着挺厉害的镖师放在眼里,双方才交手不到数个回合,高下立判、强弱分明,镖师们没有一会的功夫便溃不成军,好几个中了玄武派见血封喉的毒,都是连话都没来得及交代一句,便断了气。
少女双目通红,抽出峨眉双刺便扑了上去。
周翡冷眼旁观,简直要皱眉——这姑娘那点微末的功夫连李妍都不如,白瞎了那对峨眉刺。
只见那少女双刺直指凶手双目,玄武派的领头人见状忍俊不禁,往后一错步,轻易便隔着手套捏住了她的兵刃,少女本能去拔,对方的目光在她窈窕的身上一扫,突然眼露邪光,一松手道:“还你。”
少女骤然失去平衡,整个人往后踉跄了半步,那玄武派的领头人当即抢上一步,一把抓住了少女的衣襟,“嘶拉”一声便撕了下来。
刀剑声中传来少女惊慌的尖叫,周翡捏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旁边脸色苍白的少年骤然失色,大叫一声“阿莹”,一个镖师上前一步,试图拦在那少女面前,却遭到前后两个玄武派的黑衣人阻击,一时左支右绌,更多的黑衣人仿佛找到了什么乐趣,纷纷向那少女围了上去。
周翡放下了筷子,一直分神留意战局的李妍还以为她在催自己,忙低头做扒饭状,谁知就在她低头的一瞬间,眼前突然有衣角闪过,李妍吃惊地抬起头,发现方才呵斥她一套一套的李晟和周翡居然转眼间都不在座位上了!
四五个玄武派别的黑衣人将掌中小刺收敛,分别抓住那少女四肢,少女前襟裂开一大片,露出雪白的里衣和肌肤来,活鱼似的挣扎不休,却无论如何都挣不出,她骂哑了嗓子,全身的血都往头顶冲去,恨不能当场咬舌自尽。
就在这时,她听见一声轻响,接着,抓着她的手倏地松了,她整个人骤然失去依托,从空中摔了下去,却没触地——有什么托住了她。
那托在她腰间的东西是一把又冷又硬的刀鞘,托住她的人吩咐道:“留神。”
随即,对方一抖手腕,少女不由自主地往一侧倒去,伸手一抓,正好抓住了客栈的木扶手,堪堪站定。她惊魂甫定地往地上一扫,见地上一片血迹,方才抓着她的几条胳膊集体齐肘断了,惨叫声四起。
周翡磕了磕望春山血槽里的血迹,抬头看了一眼慢了半步的李晟。
李晟自动将其视为挑衅,气结不已,黑着脸转身迎上了正在对众镖师赶尽杀绝的玄武派黑衣人们,将一腔火气都发了出去。
三颗米粒从李妍的筷子尖上滚了下来,她目瞪口呆地瞪着“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哥姐,说道:“不、不是说好了不惹事吗?”
杨瑾没吭声,一双眼跟点着的灯笼似的,亮出足有十里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周翡的刀——不过几个月,他觉得周翡的刀说不上进步神速,却多出了某种莫测的感觉。
周翡一刀断四臂实在骇人,再加上一个怒气冲冲的李晟,两人一插手,战局就像一端加了秤砣的秤杆,顷刻歪了过去,玄武派那领头人一声尖哨,下令停手,戒备地盯着周翡和李晟道:“什么人敢管活人死人山的闲事?”
周翡才不回答,只是简单粗暴地问道:“死还是滚?”
玄武派那领头人显然也是个遇强则弱、遇弱则强的人物,脸上退意同戒备一样明显,可他混了这许多年,连对方的名号都不知道便夹着尾巴跑,也实在不像话,便硬梗着脖子道:“阁下是铁了心要给霍连涛那枉顾人伦的伪君子当打手,与我玄武主为敌?”
周翡只能容忍一个半人跟她唧唧歪歪地讲理,一个是周以棠,半个是谢允——即便是谢允,叨叨起来没完没了的时候也得做好挨揍的准备——她根本不想搭理这些多余的人。
眼见那手上纹个大王八的货还待要说话,周翡突然招呼都不打,直接提刀上前,那人只见刀光一闪,悚然一惊,危急之下转身要往身后的人堆里钻,以同侪为盾,可周翡是独自破过青龙主翻山蹈海阵的人,哪里看不出这一点滑头,她不知怎的便晃过了眼前碍事的人,脚下轻轻一转,望春山如附骨之疽一般缠上了那玄武派领头人的脖子,直接往前一送。
这些活人死人山的魔头们往日里横行霸道惯了,何曾见过这种话都不耐烦说,便直接提刀杀人的?一时都惊呆了,这才知道眼前这人“死还是滚”四个字的纯度。
头头都死了,没人跟命过不去,方才还气势汹汹的黑衣人转眼作鸟兽散,客栈中顷刻安宁了下来,徒留一股弱肉强食的血腥味。
一别数年,周以棠言犹在耳——“取舍”乃是强者之道。
周翡扫了一眼那眼圈通红的镖局少女,还刀入鞘,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微微叹了口气——谢允一路陪她返回蜀中,此时却突然不告而别,除了那日为了救她使出了那什么……“推云掌”之外,仿佛没别的缘由了。有什么东西能让一个人放弃他一直暗地追查的事?
周翡虽然不愿意妄下结论,却也知道情况恐怕并不乐观。
要不是因为这个,她真的很想留在蜀中见她爹一面,跟他好好聊一聊那些以前她想不明白、这一年间却尝透了滋味的道理。
许是她方才跟活人死人山的人动刀太过凶神恶煞,兴南镖局的一帮镖师愣是没敢上前同她说话,都转向了李晟。李晟是个“窝里横”,只对自己人不假辞色,在外人面前非常之伪君子,三言两语便和人家聊到了一处,约莫一顿饭的功夫才回来。
他往桌上丢了个黑木雕的请柬:“你们先看看这个。”
吴楚楚第一个反应过来,“啊”了一声,说道:“这上面怎么也有个水波纹?”
普通请柬写在纸上,霍连涛的请柬却十分铺张地刻在了木头上,上面镂空刻了时间地点,下面勾了一截诡异的水波纹图案,和吴楚楚长命锁上那个非常像。
李妍感叹道:“这个霍堡主肯定很有钱。”
杨瑾奇道:“不是都说他一把火烧了自己家,逃难到南边了吗?怎么还能很有钱?”
“要紧的东西他早就送走了,岳阳的霍家堡就给沈天枢剩下一个空壳和一个傻大哥。”李晟随口道,“那兴南镖局的总镖头朱庆,本是个颇为了不起的人物,不料一次走镖遭人暗算,后脊梁骨受伤,至今只能瘫在床上,生活尚且不能自理,更不必说照看生意了。这朱庆一双儿女都还不到十八,兄长叫做朱晨,就是刚才被他们镖师护在中间的那个,从小身体不好,功夫也练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那妹子朱小姐更是自小娇生惯养,身手也就那么回事,兄妹两个突遭大变,也没办法,只能自己顶门立户,幸亏一帮老镖师厚道,还愿意给他们撑门,镖局这才能勉力支撑——前几年霍家堡崛起的时候不是四处招揽人么?听说连活人死人山的木小乔都去了,朱家那两兄妹便顺势依附了霍家,那霍连涛牛皮吹破天,根本就没怎么管过他们死活,这回活人死人山的杂碎捣乱找不着正主,反倒拿他们出气,也是倒霉。”
杨瑾听罢,对乱世孤苦小儿女的遭遇没什么感慨,只是若有所思道:“听说霍家腿法独步天下,那么这个霍连涛能网罗这么多人投他麾下,武功必然是很厉害的?”
周翡悚然道:“难道你还打算挑衅霍家堡?”
杨瑾挺直了腰杆,一本正经地纠正道:“是挑战。”
周翡无言以对,跟一个满脑子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南疆汉子实在说不清楚。
“武功怎么样说不好。”她想了想,说道,“但你这么一说,我确实想起了一件事——当时受到战火波及,再加上曹仲昆有意针对,洞庭一带各大门派先后凋落,唯独让沉寂多年的霍家堡做大,为什么?老堡主不能管事,而那霍连涛既不是底蕴最深厚的,也不是武功最好的……”
李晟从小就是个人精,一点就透,闻听此言,立刻恍然大悟道:“但他一定是最有野心的,此人背后很可能有别的势力。当时霍家堡刚一遭到北斗威胁,立刻就放火撤退,将自己大本营都甩了,除了说明他特别怕死之外,还有可能是他早就已经找好了退路,说不定计划将霍家堡迁往南边很久了,所以他背后的势力很可能是……”
周翡和吴楚楚对视一眼——谢允说过,“白先生”是他堂弟的人,谢允是建元皇帝的侄儿,那他的堂弟岂不是皇帝那老儿的皇子?
吴楚楚先是点了一下头,示意周翡和李晟的猜测都有理,随即又摇了摇头,敲了敲桌上的木请柬,暗示他们有事说事,别再揣度这些大人物的心计。他们仨仅仅用眼神交流了片刻,便各自明白了其他人的意思,一时都默契地噤了声,只剩下杨瑾李妍大眼瞪小眼,全然不明所以。
李妍怕挨骂,憋着没敢吭声,杨瑾却很实在地皱紧眉头,说道:“不是刚才还在说霍连涛的武功厉害不厉害吗?你们在扯什么乱七八糟的?为什么你们中原人老想这么多事?好不痛快!”
“……”周翡无语片刻,问道,“徐舵主是你什么人?”
杨瑾道:“哦,是我义父。早年他到我们擎云沟来求过医,我爹治好了他,那以后便经常有往来。”
周翡真心实意道:“那你可一定要多跟你义父亲近,有事多听他老人家的。”
不然迟早让人称斤卖了。
杨瑾压根没听懂她这句隐晦的挤兑,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实诚地点头道:“那是自然。”
李晟将木请柬反过来观察了片刻,说道:“永州,正月——方才据咱们推断,谢公子是往南去了,永州不也是这方向吗?你们说,他有没有可能是去那边了?”
周翡倏地一愣,这么一说还真有可能!
“再说说这个水波纹。”李晟数道,“现在就咱们知道的,吴将军那里有一个,霍家堡显然也有一个。”
“山川剑有一个,”周翡想起寇丹在洗墨江边的话,补充道,“我娘……不对,按时间算,应该是外公那也有一个。羽衣班不清楚,但我觉得霓裳夫人很可能知道海天一色的一些内情。鱼太师叔没有,否则寇丹一定拿到了,但他老人家似乎也知道内情。”
“要是按着那一辈人算,霍连涛当时还狗屁不算呢,他现在手里的水波纹,该是老堡主留下来的。”李晟顿了顿,想起他目睹的那场大火,想起冲云子和霍老堡主之间那种诡异的默契,又说道,“我总觉得齐门也应该有一个。”
周翡听到这里,突然沉吟道:“等等,我发现这里面有个问题。”
李晟叹了口气:“不错。”
李妍终于被他们俩这不知所云的对话逼疯了:“劳驾,大哥,亲姐,你俩能用人话交流吗?”
“就现在咱们知道的,最初拿着这个水波纹的人大多都死了,而且都没有和继任者说过其中内情。”吴楚楚小声给她解释道,“那长命锁我从小就戴着,但我爹从来没跟我说过它有什么特异之处。山川剑死于非命,这不用说了,之后他的东西落到了郑罗生手里,郑罗生到死都没明白海天一色是怎么回事。”
“齐门和羽衣班不太了解,”周翡说道,“我娘也一样,倘若她不是完全蒙在鼓里,当时肯定不会派晨飞师兄他们去接你们。”
张晨飞太年轻了,他们那一队人虽然常在江湖上行走,做的却大多是跑腿的事,李瑾容不可能明知吴家人身上有要命的东西,还将弟子派去送死。
“说回到这个霍连涛身上,”李晟道,“霍连涛这个人,心机深沉,很会自吹自擂、狐假虎威,但海天一色不比其他,他不可能傻到明知自己有个怀璧其罪的东西,还拿出来满天下展览招祸。这水波纹很可能是霍家堡堡主平时用的一样信物,被不明内情的霍连涛当成了取代霍老堡主的凭证。”
李妍听了这前因后果,简直一个头变成八个大,满城的鸟都飞过来围着她脑袋转了一圈。她绞尽脑汁地思考了片刻,没想出什么所以然,只将脑中原本泾渭分明的面和水和成了一团难舍难分的浆糊,只好无力地问道:“所以呢?我还是没听懂。”
“所以永州这回要热闹了。”李晟低声道,“霍连涛根本不知道水波纹代表什么,自以为来客都是来给他捧臭脚的,到时候恐怕会来一大批不速之客。”
对“海天一色”垂涎三尺的活人死人山、北斗,甚至是……南面朝廷。
李晟问道:“怎么样,我们去永州看看吗?兴南镖局的人能把我们带过去。”
周翡迟疑着没表态,毕竟谢允不见得一定会去永州,她只想寻人,没兴趣跟着霍连涛搅混水。
然而就在这天傍晚,“头一户”的店小二给杨瑾送来了一个消息——
“黄色蝠的兄弟们传信,说好似见过您打听的人,此人自己买了马车,出手十分阔绰,就是说什么也不肯让人帮他赶车,非要亲力亲为。小人那些兄弟们没见过少爷不当非当车夫的,觉得有点奇怪,还派人小心地跟了一段,见他走的是往永州去的官道。”

多情累 第三十五章永州
周翡平日里是“刀不离手”,即使出门在外,也和在四十八寨中做弟子那会一样,早晨天不亮便起来练刀,练满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不打套路,就是来来回回地锤炼枯燥的基本功,一点花哨也没,等她练完,别人差不多也该起了。
到了傍晚时分,则是她雷打不动的练内功时间,她就算不吃饭也不会忘了这一顿。
可这一天傍晚,她却没在房中,李妍找了一圈,却在前头的酒楼里找到了她,惊诧地发现她居然在闲坐!
“周翡”和“闲坐”两个词,完全就是南辕北辙,互相不可能搭界的,李妍吃了一惊,十分忧虑地走上前去,伸手去探周翡的额头,怀疑她是伤口复发了,烧糊涂了。
周翡头也不回地便捏住了她的小爪子:“做什么?”
李妍忙屁颠屁颠地将店小二传来的消息说了,周翡听完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说道:“知道了,咱们准备准备就走。”
李妍还要再说什么,却见周翡竖起一根手指,冲她比划了一个“闭嘴”的手势。
李妍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见萧条的大堂中,被玄武派打烂的桌椅尚未及清理出去,说书的没来,来了唱小曲的,弦子受了潮,“嘎吱”作响,卖场的老头品相不佳,门牙缺了一颗,哼唧起来总有点漏风。
李妍奇道:“你就为了听这个没练功?这唱的什么?”
“《寒鸦声》。”周翡低声道。
李妍听也没听过,一头雾水地在旁边坐下来,屁股上长了钉子似的,左摇右晃半晌,方才听出一点意味来——这段《寒鸦声》非常十分新鲜,因为唱得并非王侯将相,也不是才子佳人,它带着些许妖魔鬼怪的传说色彩,听着神神叨叨的。
说有个男人,乃是流民之后,年幼时外族入侵,故乡沦陷,迫不得已四处颠沛流离,因缘际会拜入一个老道门下,学得了一身刀枪不入的大本领,便怀着兴复河山的心从了军。
先头的引子被那老人用老迈的声音唱出来,有说不出的苍凉,吸引了不少因战乱而流亡至此的流民驻足,老头唱到“他本领学成,乃是经天纬地一英才”的时候,手里的弦子破了音,调门也没上去,破锣嗓子跟着露了丑,将“英才”二字唱得分外讽刺滑稽。
这位“英才”文武双全,上阵杀敌,果然英勇无双,很快便在军中崭露头角,官拜参军。
参军接连打了几场胜仗,受到了将军的赏识,将他叫到身边如此这般地表彰一遍,参军倍受感动,涕泪齐下,跪在地上痛陈自己的身世与愿景,将军听罢抚膺长叹,给他官升一级,交给他三千前锋,令他埋伏途中,攻打敌军精锐。一旦成功,便能夺回数座城池,将军答应给前锋请出首功。
方才给卖唱老头那一嗓子丢丑唱笑了的众人重新安静下来,津津有味地等着听这苦命人如何出将入相、功成名就。
参军为报将军知遇之恩,自然肝脑涂地,埋伏三日,等来敌手。这一段金戈铁马,弦子铮鸣作响,老艺人竟没演砸,李妍也不由得屏住呼吸——却谁知原来他们只是诱饵,那将军忌惮参军军功,唯恐其将自己取而代之,便以这三千人性命为筹码,诱敌前来,一石二鸟,攘内安外。
参军死到临头,却忽然见天边飞来群鸦,方才知道是师父派来救他性命,遂舍弃功名盔甲,随群鸦而去,出家去也。
李妍听得目瞪口呆:“什么玩意!”
隔日,周翡他们声称为了“凑热闹长见识”,蹭着兴南镖局的名头,同行去永州。朱氏兄妹正求之不得——能多几个高手同行,好歹不用再担心那些活人死人山的杂碎追上来。
周翡与杨瑾在前开路,李妍、吴楚楚和那位兴南镖局的女孩朱莹坐的一辆马车,跟在镖师们和押送的红货之后,朱晨则陪着李晟他们骑马缓行垫后。
路上李妍仍对那段匪夷所思的《寒鸦声》念念不忘。
“后面就更扯了,说那位参军出家以后,整天跟乌鸦和骨头架子为伍,一天到晚在深山老林里修炼,好不容易有点法术,时灵时不灵,有时候还被妖魔鬼怪追得满山跑,经过千辛万苦,最后偶遇了一帮少年打马郊游,自言自语了一句‘缘分到了’,就得道成仙了!”隔着一辆马车,都能听见李妍喋喋不休的抱怨,“这就成仙了!听说过吗?早知道我应该专门带一帮人到深山老林里郊游,碰见谁谁成仙,一千两银子碰一次,那咱们不就发了?唉,我就不明白了,你们说说,前面又是行军打仗,又是国耻家丑的,跟这结局有什么关系吗?”
吴楚楚轻轻柔柔地说道:“这些消遣都是以词曲为先,故事还在其后,比这更离奇的也有呢,只要曲子好听就行啦。”
“不好听啊!”李妍恨不能掏出一把辛酸泪来,嗷嗷叫道,“你不知道啊楚楚姐,那唱曲的老头子豁牙露齿,咬字不清,不是琴跑调就是他跑调,我就为了看看这故事能扯出一个什么样的淡,活生生地在那听他锯了一个时辰的木头!你看你看,昨天晚上竖起来的头发现在都没下去呢!”
骑马在侧的李晟嘴角抽了几下,对朱晨道:“舍妹年幼无知,见笑了。”
朱晨笑道:“哪里,李姑娘天真无邪,蛮难得的。”
他说着,低低地咳嗽了几声,听见马车里李妍又不知叽咕了一句什么,几个姑娘嘻嘻哈哈笑成了一团,连素日未曾开怀的朱莹都轻松了不少。
朱晨听见小妹的声音,有些欣慰,随即又不由得叹了口气——若是他也有一刀一剑横行天下的本领,何至于要年方二八的妹子跟着出来餐风饮露、受尽欺凌?他想起自己本领低微,便觉前途渺茫,正自己满心茫然沉郁时,突然,前面走得好好的杨瑾毫无征兆地抽出刀来,劈头便往旁边周翡头上砍去。
朱晨吃了一惊,座下马都跟着慌乱起来,脚步一阵错乱,被旁边李晟一把薅住辔头方才拽住。
李晟见怪不怪道:“没事,别理这俩疯子。”
只见那好像一直在马背上发呆的周翡连头也没抬,将望春山往肩上一扛,长刀倏地翘了起来,正好打偏了杨瑾的断雁刀,同时,她整个人往后微微一仰,不等杨瑾变招,长刀便脱鞘而出,短短几个呼吸,她与杨瑾已经险而又险地过了七八招,分明是两把长刀,却招招不离周翡身旁半尺之内,她简直好似被刀光包围了。
这搏命似的打法看得朱晨目瞪口呆,好生捏了一把大汗。连旁边马车里的人都被这动静惊动,车里的三个姑娘都探出头来——除了朱莹比较震惊,吴楚楚和李妍只看了一眼就又缩回头去,显然也是已经习惯了。
若说杨瑾的刀是“从一而终”,周翡的刀便是“反复无常”。
她几乎一刻不停地在摸索,过几天就会换一个风格,出刀的角度、力度与刀法,完全取决于杨瑾偷袭的时候,她脑子里正在想什么。
这一日,周翡本来正在聚精会神地回忆鸣风楼“牵机”和纪云沉“断水缠丝”的区别和相通之处,骤然被杨瑾打断,她使出来的刀法便不觉带了那二者的特点——轻灵、诡异、发黏,好像她手中拿的并不是一把长刀,而是一根千变万化的头发丝,能随意卷曲成不同的形状,又在无声之处给人致命一击。
杨瑾被这种“缠”法打得不耐烦,断雁刀快成了一道残影,直取周翡前心。周翡突然仰面而下,望春山横出一招略微变形的“斩”字诀,“斩”字诀气魄极大,将方才的黏糊一扫而空,毫无过度,两相对比,简直如同盘古一斧突然劈开混沌一样,“嘡”一下拨开了杨瑾的断雁刀。
杨瑾最怕周翡说变招就变招,被她这陡然“翻脸”打了个措手不及,不由得往前一闪,就在这时,周翡倒提望春山的刀鞘,狠狠地往杨瑾的马屁股上戳去。
那马本来任劳任怨地跑在路上,背上那俩货这么闹腾都还没来得及提意见,便骤然遭此无妄之灾,简直要气得尥蹶子,当即仰面嘶鸣一声,差点把杨瑾掀下去,暴跳如雷地往前冲去。
饶是杨大侠断雁刀快如疾风闪电,也不得不先手忙脚乱地安抚坐骑,好不容易坐稳了屁股,他愤然冲周翡嚷道:“能不能好好比武,你怎么又耍诈!”
大概是邵阳一战养成了习惯,只要跟她动手的人是杨瑾,周翡就总是忍不住弄出一点小花招来。而杨瑾也从来不负所望,挖坑就跳,跳完必要怒发冲冠,久而久之,这简直成了一种乐趣。
周翡好整以暇地将望春山还入鞘中:“谁让你先偷袭的?”
同行这一路,朱晨还从未见周翡说过话。
只要有人领路,周翡就心安理得地沉浸在自己的刀法里,一天十二个时辰,她有十个半都在琢磨自己的刀——朱晨一直当她是个脾气古怪的高手,头一次发现她居然也会玩笑打趣。
方才打斗时,她被杨瑾弄乱的一缕长发落在耳边,周翡随意地往耳后一掖,露出少女好看的眉眼来,舒展又清秀。
朱晨不由得看了许久,直到旁边的李晟说话,他才突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不该盯着人家女孩看,连忙有些狼狈地收回视线。
路程不长,除了杨瑾和周翡时而没有预兆地互砍一通之外,旅程堪称和平,永州的地界很快便到了。自古永州多状元,山清水秀、人杰地灵,自秦汉始建,城中透着森森的古意,未曾被南北战火波及,透着一股子雍容平静。
只不过现如今因有霍连涛在此地兴风作浪,来往这潇湘古城之间的便都成了南腔北调的江湖人。大街上车水马龙,堪称拥挤,各大门派间有互相认识的,隔三差五还要互相打个招呼。路边行乞的、路上赶车的,看着都像是丐帮、行脚帮的人,叫人不敢小觑,随便一个拄着拐杖走过去的老头都似乎身怀绝技。
周翡他们随着兴南镖局的人走进一家客栈,随意往座中一扫,便先注意到了三个人——有个一手提刀、一手领着只猴的独眼老汉,一个五大三粗、明显是男扮女装的中年男子,还有身后背着个箩筐,筐里一堆毒蛇乱拱的青年。
兴南镖局里有个头发花白的老镖师,朱庆不能理事之后,便是由他来代“总镖头”,朱家兄妹都十分恭敬地叫他“林伯”。林伯常年走南闯北,见识颇广,一路悄悄地给朱晨四下指点:“领着猴的那人叫做‘猿老三’,男扮女装的是他兄弟,叫做‘猴五娘’,这俩人长于杀人,曾经位跻四大刺客,可有些年头没露过面了,这回居然肯接霍家的‘征北英雄帖’,来意着实叫人看不透。”
天下闻名的刺客,周翡只听说过有个“鸣风楼”,没想到还分帮派,便不由得抬头看了林伯一眼。
朱晨非常有眼力劲儿地将她的疑惑问了出来:“林伯,四大刺客都有谁?”
林伯一边小声交待年轻后辈们不要到处乱瞟,省得惹麻烦,一边引着众人上楼。到楼上坐定,他才对朱晨说道:“要说刺客,首先是‘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烟雨浓’,这说的是南北两大刺客帮派……”
周翡听得心头一跳,感觉都像熟人。
果然,林伯接着说道:“……就是传说中的‘羽衣班’和‘鸣风楼’。”
周翡单知道霓裳夫人跟她手下一帮女孩子来无影去无踪,没料到她们竟然除了唱曲之外,还有人命买卖的副业!
林伯又道:“另外两个,一个是独来独往的‘黑判官’封无言,还有一个,便是这‘猿猴双煞’,都已经隐退好多年了。当年因为北斗天怒人怨,十个悬赏里有八个都跟他们有干系,别的好说,四大刺客倘若都避而不接,实在对不住自己的名头,可又不能真接——你们想想,连鸣风楼接了北边的活,都闹得最后被迫退隐四十八寨,其他人能讨着好吗?怎么都是为难,聪明人便都急流勇退,顺势金盆洗手了。”
后生们听了一时都有些戚戚然,李妍自来熟地问道:“老伯,那个背一筐小蛇的又是谁啊?”
林伯“噫”了一声:“你这女娃娃,倒是胆大,蛇也不怕么?”
李妍当然不怕,四十八寨常年潮湿多雨,毒虫毒蛇不说满山爬,隔三差五地也总能见着几条,偶尔长个口疮什么的,还能捞到个蛇羹吃一吃。
“有什么好怕?”李妍大喇喇地说道,“我还养过一条呢,后来叫姑姑发现,把我骂了一顿,给拿走了。”
杨瑾闻言,面皮一紧,不动声色地躲她远了点。
林伯年纪大了,看见李妍这种活宝一样的半大孩子便喜欢得很,笑眯眯地给她解释道:“那一位是‘毒郎中’,名叫做‘应何从’,他身上那一筐宝贝可不是你养着玩的,里头都是见血封喉的毒物。”
李妍养的其实也是毒蛇,要不然李瑾容才不管她,只是这小丫头虽然总是一副缺心少肺的样子,却是个争宠和讨人喜欢的好手,听出林伯等人对这养蛇的“毒郎中”颇为忌惮,她便没提这茬,只是大惊小怪地“哇”了一声,哄得林伯乐呵呵的,这才有点羡慕地偷偷透过楼梯,往那“毒郎中”的筐里瞟。
“毒郎中”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突然一抬头,正好和李妍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这应何从面颊有些消瘦,长得眉目清秀,气质略嫌阴郁,但总体是个颇为耐看的青年——只可惜大多数人见了他那一筐蛇,都不敢仔细看他,也便分辨不出他美丑。
他一抬头看见李妍,似乎也有些意外,没料到是这么小的一个女孩,一侧的长眉轻轻挑动了一下,李妍也不知怎么想的,冲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她正在呲牙傻笑,突然脑后一痛,李妍“哎哟”一声:“李缺德,你打我干嘛?”
李晟往楼下瞥了一眼,见那毒郎中收回了视线,这才放下心来,冲李妍道:“嘴别咧那么大,牙掉下去不好找。”
李妍:“……”
但凡她打得过,一定要在“李缺德”脸上挠出三条血口子。
周翡从小听他俩掐,在旁边拾了个熟悉的乐子,嘴角刚露出一点笑意,另一侧便突然递过一个白瓷的杯子。
周翡一愣,偏头望去,只见兴南镖局的那病秧子少主朱晨用开水烫了个杯子,又细细地拿丝绢擦干净了,顺手递给了她一个。朱晨骤然见她目光飘过来,仿佛吓了好大一跳,慌慌张张地移开自己的视线,“吭哧吭哧”地将剩下几个杯子也擦了,任劳任怨地分了一圈,始终没敢抬头。
周翡有点莫名其妙,心道:“不就剁了四条胳膊么,我有那么吓人?”
就在她想说句什么的时候,楼下突然飘来一串琵琶声。林伯侧耳听了片刻,脸色倏地一变,一抬手按住朱晨的肩膀,将食指竖在嘴角。
不但是他,客栈中不少人都戒备了起来,尤其是那猿老三手上的猴。这长了毛的小畜生受了刺激,蹿上长板凳,张嘴大叫起来,好像企图打断琵琶声。琵琶声自顾自地响成了一串,周翡越听越觉得熟悉,忍不住探出身去。
随后,门口传来银铃似的笑声,几个女孩子率先进了客栈中,个个好似风中抖落露珠的花骨朵。
吴楚楚:“呀,怎么是……”
她话没说完,一角裙裾飘进了客栈,有个人脚踩莲花似的提步缓缓而入,来的居然是个熟人——霓裳夫人!
望春山都是人家送的,看见了自然不能当没看见,周翡撂下一句“你们先坐”,便起身提步下了楼,刚站上楼梯,她便觉得楼下的气氛有些剑拔弩张,脚步便是一顿。
霓裳夫人看见了她,抬起尖削的下巴,风情万种地冲周翡笑了一下,随即便将视线转向了那奇形怪状的猿猴双煞,她弯起一双桃花眼,笑道:“猿三哥,好些年没见,怎么这小畜生见了我还是呲牙咧嘴?”
猿老三还没说什么,那猴五娘便一扭八道弯地站起来,捏着嗓子道:“想是闻见狐狸精味,呛着了。”
霓裳夫人大笑,仿佛被骂得十分受用,她手下的女孩子们旁若无人地闪身进了客栈,嬉笑着占了几张桌子,旁边不少人似乎对她们颇为忌惮,不由自主地退让开了。
楼下有出来有进去的,气氛紧绷地乱成了一团。
就在这时,一道头戴斗笠的人影出现在门口,正是消失多日的谢允。
谢允本是跟着羽衣班前来的,因为没打算跟霓裳夫人相见,便将斗笠压得很低,谁知还未走进来,先一眼看见了楼梯上站着的周翡。
谢允脑子里“嗡”一声,空白了片刻——这水草精怎么在这!
他当时想也不想,掉头便走。
周翡站得高,看人其实只能看见头顶,斗笠遮住的脸统统看不见,而且这边霓裳夫人跟那一对“猿猴”显然不是很对付,似乎随时能大打出手,周翡原本没注意别处。倘若谢公子偷偷摸摸地进来,安安静静地蹲着,周翡大概会把他当朵蘑菇忽略了,坏就坏在他偏偏见了鬼一样掉头就走。
谢允刚一转身,立刻就反应过来自己办了件蠢事,心里暗叫了声糟。
可是这时候他打草已经惊蛇,不可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了,谢允只能一边安慰自己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一边祈祷着周翡眼瘸没看见,撒丫子狂奔。
但是周翡又不瞎,怎么可能看不见?
谢允身量颀长,在人群里本就颇为显眼,这一进一退,更好比秃子头上的虱子。周翡一眼扫过去,便觉得那身影十分熟悉,先是想也不想地便追了上去,掠至门口,她心里方才回过味来,打眼一扫,只见就这么一会功夫,那人已经瞧不见了。
就这种没用的机灵劲,这种轻功——周翡这回确定,那货十有八九就是谢允,她心里无端一阵狂跳,脚步却慢下来了。
周翡一脚踩在客栈的门槛上,紧紧地攥住手中的长刀,面无表情地深吸了一口气,心里缓缓数了十个数,然后果断掉头上楼,拉过李妍说道:“你那个五蝠印借我一下。”
谢允轻功快到极致的时候,即便满大街都是武林中人,也只能看见一道人影疾风似的闪过,连闪过去的是人是狗都看不清。他倏地越过一条小巷,这才小心翼翼地往回望去,只见身后人来人往,暗潮涌动,但周翡没有追来。
她果然是没看见。
谢允微微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又不免升起些许莫名的惆怅。他回过神来,将这惆怅掰开揉碎地自省,觉得自己好似那刚刚长大成人的孩子,要从长辈那里拿压岁钱,心里知道不能要,嘴上手上也百般推脱,待对方真的从善如流,却又难免失落。
恨对方不能再坚持一点、再死缠烂打一点。
“真是凡夫俗子的可鄙之处啊。”谢允“啧”了一声,自嘲地笑了笑,将斗笠压得更低了些,缓缓往前走去,心里慢慢地琢磨起方才一瞥之下见到的熟人们——羽衣班到了,猿猴双煞也到了,这还是明里,暗地里不知多少双眼睛齐聚永州,霍连涛这摊子骤然推开,大得恐怕他自己都想不到,这会应该也十分手忙脚乱。的确,如果不是那木请柬上的水波纹,区区一个洞庭霍家堡,怎么招得来这么多退隐已久的顶尖高手?
至于“海天一色”的事,霍连涛不知道很正常,但难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赵明琛也不知道么?
谢允这小堂弟年纪不大,心术颇为不正,谢允闭着眼睛都知道他在想什么——被困华容的时候,赵明琛意识到他选的这个霍连涛太蠢,想重新洗牌武林势力,自己趁机渗透其中。霍连涛这枚弃子,是他丢出来搅混水的。
天潢贵胄,一天到晚不琢磨国计民生,总想弄些歪门邪道。
赵渊正当盛年,迟迟不肯立太子,这些年他的儿子们渐渐长大,都开始生出别的心思来,有挖空心思迎合父亲新政的,有想方设法在宫禁中四处讨好的,有仗着自己尚未成年,以请教为名私下结交大臣的,还有赵明琛这个剑走偏锋的——天下人都知道,建元皇帝当年仓皇南渡,是被一群武林高手护送的,方才有今日坐拥南半江山的后昭。
赵明琛一方面在朝中小动作不断,一边还要装出“闲云野鹤”的样子给他爹看,四处结交江湖人士,借此拙劣地模仿其父。
可他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东西是碰不得的。
不过话说回来,阿翡来做什么呢?
谢允没见着周翡的时候,脑子里转的这些事都是井井有条的,他看似率性而至,但心里一直都有数——如果没有周翡这个“计划外”。
谢允一边下意识地搓着手,企图给自己摩擦出一点温暖,一边顺着蜿蜒的小巷子不远不近地绕着方才霓裳夫人进去的客栈走,极力想将自己跑偏的思绪拉回来。
此事涉及“海天一色”,霓裳夫人必然是风暴中心,他应该紧跟上去。
可偏偏周翡也在……
谢允低头捏了捏鼻梁,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不能请周姑娘从自己脑子里移驾出去,便干脆自暴自弃,围着她打起转来,寻思道:李大当家怎么会同意她来凑这个热闹?
他倒是从来没想过周翡是专程来找自己的。一来,谢允就不相信那位自己家门口都不辨南北的周迷路能找着他,二来,他自己来永州也是个意外,要不是看见黑檀木上的水波纹,这会说不定已经在阳光融融的南疆了。
谢允不由得有些后悔起自己临时改的道——赵家的事,和自己还有什么关系么?非要犯贱来管,以至于现在闹得自己进退维谷,不得安宁。这时,耳边传来沿街小贩的招呼声:“公子爷,刚出锅的面汤,来一碗吗?热腾腾的,还冒白汽呢。”
谢允的思路“嘎嘣”一下被人打断,叫“热腾腾”这三个字一激,在阴冷潮湿的冬天里围着大街小巷转了好几圈的谢允感觉自己骨节中都生出了碎冰渣,迫切需要一碗热汤浇一浇。他在大事上时常受委屈,细枝末节便不大肯逼迫自己,被那小贩一招呼,便立刻提步往那小摊里面的位置走去。
小贩欢天喜地地应了一声,掀开一口滚着沸汤的大锅,手脚麻利地切好了面。
谢允低着头往里走了三步,忽然脚步一顿——他发现这不是个挑担沿街叫卖的小贩,后面原来还有一间小馆子,显然是这两天城里外人来的太多,食客在面馆里坐不下,才又在外面摆了个摊。
谢允悄然瞥向那正在往锅里下面的小贩,只见那煮面的人头也不抬,利索地拿着一根长筷子在锅里搅合,嘴却不闲着,一迭声地问他道:“公子有没有忌口?吃不吃得酸?吃不吃得辣?要咸要淡?要硬要软?”
谢允微微眯了一下眼,缓缓说道:“随意。”
那小贩站在锅前,面对谢允,却是背向大街的。
一般招呼得热闹的小贩手里做什么,断然不会耽误他口头吆喝,更不会在招来一个客人后就全方位的盯着,除非他根本没打算招呼第二个人!
谢允倏地一抬头,目光正好和街角处一个蜷在马车上的车夫对上。
那车夫没料到他突然看过来,下意识地心虚避开他的视线。
行脚帮!
谢允皱了皱眉——这帮阴魂不散的东西,怎么还在盯着他?
“公子爷,面出锅了!”
谢允露出一点意味深长的笑意,假装转身伸手去接,却在这一步间滑出了一丈有余。
那小贩吃了一惊,高声叫道:“你……”
这动静立刻惊动了周围好几双眼睛,谢允方才一动,便有好几个人向着他靠近过来。可谢公子的轻功独步天下,自从在四十八寨突然对北斗出手之后,更像是解开了两条脚镣,简直插根毛就能上天摘个蟠桃,哪会这么容易便被人堵在小巷里?
那几个行脚帮的人显然低估了他,眼看不过几步远,却总是差一点抓他不住。
谢允三两步便甩脱了这些蹩脚的跟踪者,有恃无恐地直奔着那对角的车夫去了,他将双手背在身后,显然没打算大打出手,甚至冲那车夫一笑,笑得车夫汗毛倒竖。
谢允人未至,车夫已经将探手从车里抓出了一张大网,劈头盖脸地便向他兜了过去。谢允一挑眉,丝毫不以为意,那车夫眼前一花,便只见本该在网中的人居然在那大网扑面而来的一瞬间,不知使了个什么诡异的身法,顺着那空中大网“爬”了上去!
车夫不由得张大了嘴——
谢允一抬手,长袖仿佛自带大风似的鼓起,只是轻轻摆了摆手,那机关重重的行脚帮大渔网竟然好像一朵轻飘飘的云,被他轻柔的掌风推出半尺远,就这一点罅隙,已经足够他在空中二次提气,足尖一点大网,借力脱困而出!
随即,他在一间民房的屋顶上落脚片刻,转眼便隐没在其中,不见了踪影!
行脚帮号称无孔不入,却被谢允当面教育了一回什么是真正的“无孔不入”,当场给激起了一腔非要分个高下的好胜心。外人察觉不到的暗号在整个永州城里无数跑堂的、叫卖的、挑担的、赶车的人中间传递,转眼便结成了一张由人连成的天罗地网,只要谢允这家伙还在永州城里,就算他掘地三尺躲进老鬼婆的棺材里,他们也要把他挖出来!
谢允落在了一户民居的后院里,他目光四下一扫,先将自己头上的斗笠摘下来扔了,随即探手入怀中,摸出两条花白的长毛——这毛也不知是从什么东西身上揪下来的,看着很像头发,几乎能以假乱真。
他非常有技巧地把这玩意往脑袋上一缠、固定好,乍一看好似两鬓斑白,随即又摸出他当“千岁忧”糊弄霓裳夫人的小胡子和皱纹,三下五除二给自己改头换面一番,在小院里一寻摸,放下点零钱,不见外地将人家晾在院里的一套粗布的破袍子和后门的柳木拐杖顺走了。
谢允把那粗布衣服裹在自己厚实的棉衣外,窝在其中不得舒展的厚衣服便自动成了他缩起的脖、端起的肩和驼起的背。他眯起眼,将膝盖弯起,脚呈微微外八字,继而照着乌龟的动作伸长了脖子,再往前一毛腰,将自己整个身体都压在拐棍上——
片刻后,那来去如风的公子不见了,一个走路都颤颤巍巍的糟老头子好似打盹刚醒,顶着一头乱发,睡眼惺忪地便拄着拐杖出来溜达,与正在围追堵截要紧人物的行脚帮众人擦肩而过,谁也没看出他是谁。
谢允脸上的小胡子得意地往上翘了翘,迈着四方小步,有恃无恐地转回到方才的客栈附近,想看看霓裳夫人和猴五娘掐起来了没有。这一路畅通无阻,毕竟,谁也不会留意一个贴着墙根的糟老头子,谢允保持着面朝黄土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抬起眼,偷偷往客栈里瞄去,发现周翡已经不在楼梯上了,霓裳夫人正带着她那一帮凶残的娘子军好整以暇地吃饭,方才的猿猴双煞居然已经不在了。
“刚才出什么事了?”谢允暗忖道,“那养猴的兄弟也有学会韬光养晦的一天?”
就在他微微有些出神的时候,突然有个人冒冒失失地经过,从侧后方撞了他一下。谢允不想惹麻烦,不等人家开口,便头也不抬地憋出一副沙哑苍老的嗓子,喃喃说道:“不碍事,不碍……”
“事”字尚未出口,他脖子上便被架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谢允:“……”
他倒是不怎么慌张,反正不怕脱不开身,反而感兴趣地想知道是谁这么火眼金睛,居然这也能抓住他。
刚一回头,他就傻了——望春山一端卡在墙上,横过谢允的脖颈,另一端被周翡拎在手里,一人一刀正好组成了一个封闭的三角,将谢允困在了其中。
“老人家,”周翡皮笑肉不笑地一伸手,用力扯下了谢允一边的胡子,“这么禁撞,身板不错嘛,你还拄拐干什么?”
谢允蹲过黑牢,陷过囹圄,倘或把他一生中遇到过的困境都写出来,大约能赚好几袋金叶子,然而他始终觉得自己像一只乐天的蛤蟆,即便不断地从一个坑跳往另一个坑,却每次都能当成津津乐道的笑话,事后加工一番,拿出去天南地北地吹牛。
可世上没有哪个地方,让他觉得比眼前这两尺见方的“牢笼”更加窒息了。
他似乎在暗的地方待久了,强光突然晃到眼前,将他的瞳孔“烫”了一下,又畏惧又渴望地缩成了极小的一团。
谢允觉得自己呆愣了好一会,然后他就着这身可笑的装扮,轻轻一伸手,按住望春山,那寒铁的刀鞘上顿时生出一层细细的寒霜,顺着他苍白的手指蔓延上去。
谢允移开压在他肩上的长刀,缓缓直起腰:“所以那些行脚帮的人是你找来的?”
周翡知道,自己再长两条腿也追不上这姓谢的孙子,她一路从蜀中追到永州,该生的气气过了,该有的困惑也成百上千次地思量过了,事到临头,竟难得没有意气用事。她第一时间联系了永州城内的几大行脚帮,此时,永州这场大戏的“戏台子”正在搭建中,各方势力还未上场,到处虽然挤满了人,气氛却比较消停,行脚帮那一群惯常偷鸡摸狗的汉子们闲得蛋疼,一见李妍的红色“五蝠令”,都无二话,纷纷涌出来帮忙。
不过倘若谢允那么好抓,白先生不是吃干饭的,这么长时间没有堵不着他的道理,周翡知道他多半能脱身,叫行脚帮围追堵截只是为了“打草惊蛇”——谢允此时来永州,不大会是闲得没事来看热闹,他既然悄悄跟着羽衣班,肯定是有什么正经事,周翡断定他还得去而复返。
一旦谢允知道周围布满了行脚帮铺天盖地的眼线,他必然不会再以本来面貌出现,肯定得乔装打扮。既然乔装打扮了……以谢允那人的贱法,说不定会出现得相当明目张胆。
这其实是山里人打兔子的土办法,没练过轻功的人肯定没有兔子跑得快,一般是两拨人合作,一拨从四面喊打喊杀,吓得兔子慌不择路撞进事先布置好的网里,另一拨人埋伏在这,趁兔子在网上撞懵的时候,以大棒槌快准狠地将其打趴下。
周翡想守株待兔的赌一把,在这里堵不着谢允也没事,大不了她也死皮赖脸地跟着霓裳夫人,一直跟到霍连涛的“征北英雄大会”上,总有机会能抓住谢某人的尾巴。
她守在客栈门口半天了,看见可疑人物就小心翼翼地凑近,去观察一二——直到看见熟悉的两撇小胡子。谢允的“易容”居然比她想象得还要敷衍,往脸上贴的“皮毛”居然不是一次用完即丢的,随便跟别的东西组合组合,就能凑一副新面孔!
起码依着他亲王之尊的身份来看,这已经堪称“会过”了。
见周翡寒着脸色不吭声,谢允便贼眉鼠眼地往四下看了看,心里一边盘算着退路,一边吊儿郎当地冲周翡一眨眼,说道:“我要知道这帮倒霉的穷酸是你招来的,肯定不会这么疏忽大意,哪那么容易被你抓到?美人儿,你这属于胜之不武,要不然咱们再重新来一……”
他话没说完,便颇有先见之明地一弯腰,灵巧地躲过了周翡一刀,随后,他顺势闪身往身后小巷中钻去。
还敢跑!
周翡心里陡然升起一把无名火。
她随着那么多南迁的难民,在这么个到处人心惶惶的时候,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找他,从蜀中到永州,反复回顾谢允的一言一行,企图从那胡说八道的《寒鸦声》里听出一点端倪。她有一盆的牵挂,不惯于跟人倾诉,只好全都翻覆在心里。好不容易堵到此人,他居然给她摆一副“玩输了再来一局”的态度,并且随时准备开溜!
周翡抢上两步,横刀拦住了谢允的去路,随即干了一件她酝酿已久的事——挽袖子开始揍他。
谢允眼见她见了真章,忙叫唤道:“哎,怎么数月不见,一见面就动手呢!”
他嘴里叫着,也不耽误手上功夫。这一句话的光景,两人已经过了七八招。
周翡还是第一次领教谢允的武功。谢允和她见过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他出手很“轻”。
成名高手中,家里有李大当家,外面有沈天枢、段九娘等人,这些前辈,周翡都因缘际会地过过招,他们都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高手气质。他们单单往那一站,便能让人感觉到一股浓重的压迫感,就算只是拎一根小木棍随便往空中一划,都有按捺不住的攻击性,所以自古形容人功夫高,便有“飞花摘叶皆能伤人”的讲法。
但谢允却完全不同。
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留手,周翡觉得他整个人就像一团形迹飘渺的棉絮,一刀砍上去,他能轻轻松松地四两拨千斤,连开山分海的破雪刀都有无处着力的感觉。他出手并不快,一招一式却有种神奇的韵律,仿佛是卡着分与毫来的,他像是比周翡这个正牌传人对破雪刀的领悟更加透彻,往往是周翡上一招未曾使老,他已经预备好了接下一招。
周翡那把逼得寇丹手忙脚乱的望春山到了他面前,忽然好像也成了被推的“云”,全然是听他调配。周翡越打越憋屈,突然眉头一皱,手中望春山陡然跑了调,从名门正派的“山中灵兽”直接变身成“脱缰野狗”,她好似忽然抛开了破雪刀的套路,一时间乱砍乱削几乎毫无章法,倘若不是刀鞘没拔下来,大有要将谢允大卸八块的意思,一招一式比方才快了三倍有余,刀刀惊风、快如奔雷——竟然是一部分疯狗版的断雁十三刀!
谢允刻意控制的舒缓节奏就这么被她打断,一时有些错愕,心道:真这么生气啊?
然而随即,他很快又发现,这表面上的“断雁十三刀”,内里却隐约合了“破雪刀”的“断”字诀,看似没有章法,却又处处是玄机。
谢允恍然,原来这就是破雪“无常”关窍所在——外在能千变万化,内里却万变不离其宗。收天下以为己用,海纳百川,而任凭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又自有一定之规。
“了不得。”谢允心头不由骇然,旋即正色,将长袖一甩,袖口宛如被风灌满的口袋,飘飘悠悠地涨开,然后他双手倏地一合。周翡当时便感觉一股浑厚得完全不像在青年人的内力涌来,好似一道看不见的墙,轻易便将她困在其中。
谢允双手夹住了望春山,他掌心的寒霜好似疯长的藤蔓,不受控地逆流而上,在“春山”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乍暖还寒”。
周翡那自成一世界的刀法毕竟功力未足,被对方扣住的长刀伸不出去也缩不回来,两人便僵持在了原地。她气得差一点便想干脆将刀从鞘中抽出来,让谢允这厮也见点血,可是目光一对上那刀鞘上的白霜,周翡便又顿住了。她握着刀柄一端,目光微垂,纤长的睫毛轻轻地盖着眼睫,又在眼尾处卷翘起来。
谢允本可以趁机脚下抹油,可是这会看着她的脸,他却好似忽然呆住了,无端错失良机。
周翡道:“在洗墨江的时候,你跟我说过天下奇毒之首‘透骨青’,中此毒者,会从骨头缝开始变冷,人死时,周身好似被冰镇过……”
谢允听了这话才回过神来,倏地撤回了手。
周翡却没有追击,缓缓将在空中僵了半晌的长刀垂下。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抬起眼盯着谢允问道:“你怎么会知道的那么清楚?”
谢允很想满不在乎地笑一下,顺势扯个淡,可他的笑容到了嘴边,不知为什么有些发僵,连俏皮话也说得干巴巴的,好不尴尬。他说道:“可能是因为我博古通今,天下秘闻无所不知。”
周翡又问道:“那你与谷天璇动手的时候,曹宁大喊的那句‘不要命了’,又是怎么回事?”
“哈,”谢允短促地笑了一声,“曹宁是敌人,妹妹,敌人在战场上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扰乱你家的军心,谁知道他妖的哪门子言、惑的哪门子众?你还真听他的。”
周翡沉默,两人素来不是打闹就是斗嘴,凑在一起便是演不完的鸡飞狗跳,就连白先生当面揭穿谢允“端王”身份时,两人都未曾有这样相对无言的尴尬。谢允如坐针毡片刻,没话找话道:“四十八寨离前线那么近,你怎么还有功夫永州来凑这种热闹……”
周翡突然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向他,谢允心口重重地一跳,喉咙一时竟有点紧,无聊的寒暄说了一半便难以为继。
“我四年多没见过我爹了。”周翡低声道,“我偷溜下山,一路跟着行脚帮给的一点似是而非的消息,追着……追着……你问我怎么有功夫来凑热闹?”
谢允倏地一愣,“她是来找我的”这句话,在他心里难以抑制地起伏了片刻,让他轻轻地打了个寒噤,一时竟心生恐慌。
那些压抑而隐秘的心意好似缝隙中长的乱麻,悄无声息地生出庞大的根,不依不饶地牵扯住他自以为超脱尘世的三魂七魄,将有生之年从未有过的不知所措一股脑地加诸于他身上,冻上了他那条三寸不烂之舌。
谢允灵魂出窍的时间太长,长得周翡耗尽了耐心,她于是眼神一冷,硬邦邦地说道:“当然是因为霍连涛请柬上那个水波纹。去年“海天一色”还是个只有几个人提起,但也讳莫如深的东西,连我娘都未必知道‘水波纹’是什么,现在不过几个月,却已经有好几方势力都在追查,霍连涛这么一封请柬更是有要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的趋势,这其中没有人暗中推波助澜是不可能的,现在北斗都知道四十八寨里有两件海天一色的信物,我不主动来查,难不成擎等着被卷进来吗?”
她这一番话的内容可谓沉着冷静、有理有据,可心里却越说越窝火,一口气吐完,非但没有痛快,反而更难受了,不留神眼圈竟然红了。人眼好似连着心肝,她察觉到视线有些模糊时,憋的委屈便突然决了堤,周翡猛地转头,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谢允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周翡的袖口是扎起来的,衣料十分轻薄,不隔热也不防冻,被他一拉,便好似贴上了一块冻透的寒冰,两人同时哆嗦了一下。
谢允道:“阿翡,我……”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一阵喧哗。
只见原本懒洋洋地蹲在墙角街角的乞丐们突然如临大敌地爬了起来,众多行脚帮的人也相互打起眼色,一伙旁若无人的黑衣人闯进了永州城,抬着一口巨大的棺材。

多情累 第三十六章透骨寒霜
谢允本来要说的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骚动中,他回过神来,轻轻掐灭了方才险些脱口而出的冲动话。
他看着周翡,认为她年少而无知——不是“无知庶子”的“无知”,是“无知苦痛”的“无知”。她像一朵刚刚绽开的花,开在足够坚实的藤蔓上,与荆棘一起长大,每一颗沾在她身上的露水都生机勃勃,她禁得住风霜,也耐得住严寒,带着一股天生地长似的野性,每天都企图更强大一点,期待自己终有一天能刺破浓雾,坚不可摧。
她未曾受过岁月的磋磨,未曾在午夜时分,被回不去的旧年月惊醒过。
她也未曾怀疑过,她不知道很多自己相信且期冀的东西,其实都只是无法抵达的镜花水月,凡人一生到头,爱恨俱是匆匆,到头来剩下的,不过“求不得、留不住”六字而已。
谢允心里荒凉地想道:我一个现在就能躺进棺材里的,做什么要耽误她呢?
有那么片刻的光景,周遭人声鼎沸,唯有他耳畔万籁岑寂。谢公子的嘴唇轻轻地颤动了一下,咽下了千言万语,忽然便笑了。
那边的大棺材足足用了十六个壮汉方才抬起来,大得能“立地成房”,长宽与深度足够躺得下一家子,乍一亮相,将窄巷堵了个结结实实。但凡长了眼睛的活物都不由得往那边张望,唯有周翡丝毫不为所动,专心致志地盯着谢允,追问道:“你什么?”
谢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周翡:“说啊!”
接着,她眼睁睁地看着谢允将自己那张最找揍的脸堂而皇之地祭出来,嬉皮笑脸道:“我让你瞧那边,你听说过青木棺材么?那可是玄武主丁魁最宝贝的‘座驾’,非逢年过节,他老人家都不轻易拿出来用,啧,刚一进城就这么大阵仗,看来活人死人山这回是打定主意要将此局先搅为敬了。”
周翡:“……”
谢允用无懈可击的目光低头看着她,顾左右而言他道:“你别告诉我,你还不知道玄武主丁魁是何方神圣。”
谢允了解周翡,周翡虽然还算讲道理,但也很有脾气,她绝对有“你不喜欢我就赶紧滚”的魄力和气性,谢允把敷衍明明白白地顶在头上,她便绝不会纠缠。果然,他两句话出口,周翡的神色渐渐淡了下去,最后收敛出一张面无表情的小脸,略有些咬牙切齿地回道:“我知道,我不但知道,还亲自动手宰过他手下的疯狗。”
谢允:“……”
这丫头绝了,轻易不树敌,可一旦惹事,惹的便一定是大人物。
周翡挑起眼皮,冷冷地说道:“怎么,我连郑罗生都杀得,区区一个玄武座下的疯狗,宰就宰了,还用跟谁打招呼吗?”
谢允无奈,一边凝神留意那“抬棺王八们”的动向,一边顺口数落道:“你……”
他尚未展开长篇大论,便突然觉得拉着周翡的指尖传来一阵刺痛。谢允的双手太冰冷,难免有些发木,等他察觉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他愕然地低头望去,只见自己拽着周翡的那只手食指上冒出了一颗透着寒意的血珠,流出的血微微有些发紫,尚未完全冒头,就给冻上了——始作俑者是周翡指间一根小尖刺。
谢允视线开始模糊起来,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见周翡好整以暇地将那根小尖刺用锦缎包好收起来,说道:“谢公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还记得行脚帮最擅长什么?”
行脚帮第一绝活就是偷鸡摸狗,尤以蓝色蝠中开黑店为最,天下十种倘有蒙汗药,八种都是他们独创的。
谢允的四肢渐渐开始不受控制,他踉踉跄跄地左摇右晃片刻,后背一下撞在旁边的墙上。周翡见他方才上蹿下跳那么神威,想必也没那么容易摔死,便没去扶他,她将手一背,十分“讲理”地说道:“你偷袭我一次,我暗算你一次,咱俩扯平了。”
谢允苦笑,舌根发僵,却已经说不出话来,也不知行脚帮那些缺德冒烟的玩意都给了她什么东西,他发现自己越是企图运功去“逼毒”,那药性发作得便越快,终于无力保持直立,眼前一黑,憋憋屈屈地被放倒了。
周翡先是谨慎地上前观察了一下,确定他真晕过去了,才开始考虑该怎么移动这一坨“物件”,她稍微比划了一下,感觉扛在肩上是不可能的,她肩膀不宽,地方不够用;有心想拎着他的腰带拖起来,又发现谢允那自称“五尺长”的腿好生碍事。
周翡拎着长刀在他膝盖上比划了一下,心道:“长得真麻烦,削一截得了。”
她在旁边溜溜达达地琢磨了一会,拎起谢允的领子,从他怀里摸出点碎银来,挪动着谢允,来到路边一个卖草帽的小贩处,指着人家拉货的木头小推车问道:“车卖吗?”
片刻后,周翡在小贩战战兢兢的目光下放下银子,将谢允囫囵扔上去,拿了一顶草帽盖住他的脸,只露出脑袋上一缕假白头发,活像准备去卖身葬父一样,推着“尸体”走了。
而此时,客栈里的兴南镖局众人已经因为玄武主亲至开始如临大敌了。
大棺材经过的时候,所有人鸦雀无声,朱家兄妹脸色都很难看,倒是杨瑾比较百无禁忌,走到窗口往下瞄了一眼——从上往下看,那敞口的大棺材里面原来另有玄机,里面安着一张气派的大椅子,还摆着楔在棺材底的几张小桌,桌上端端正正地放着茶壶酒碗等物,十六个壮汉步履稳健,盛满酒水的杯子一滴也没洒出来。
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正四仰八叉地坐在其中,惬意地喝酒晒太阳,由于此人身形实在太过短小,在这口十分“深邃”的大棺材里根本冒不出头来。
就在杨瑾双手抱在胸前,打量着这“四大魔头”之一的时候,棺材里的“武大郎”骤然抬了头,目光倏地对上了杨瑾,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面无表情地凝视了他片刻,随即呲牙冲他一笑——他一口牙缺席了接近一半,硕果仅存的几颗稀稀拉拉地站着,挡不住黑洞洞的嘴,说不出的诡异吓人。
杨瑾的后脊突然蹿上一层凉意,他想也不想便错身一躲,只听“笃笃”几声响,一排巴掌长的飞镖竟从那玄武主的青木棺上射了出来,正好与杨瑾擦身而过,几支射在窗棂上,还有几支进了室内,被反应极快的李晟抽短剑拨开。
李妍吓了一跳,大叫道:“杨黑炭,你闲的吗?没事招他做什么?”
杨瑾给她冤坏了,一时间脸更黑了。
林伯摆摆手,说道:“活人死人山四大魔头,青龙主郑罗生阴险狡诈,朱雀主木小乔凶残古怪,白虎主冯飞花喜怒无常,玄武主丁魁是非不分——说的是丁魁其人,动手伤人毫无缘由,说不定只是别人多看他一眼,他便要将人亡族灭门,并不是小哥主动招惹。唉,要不然怎么说是这些人是江湖毒疮呢?”
李妍问道:“那都没人管吗?”
“谁管?”林伯摇摇头,“群龙无首,没有一个像当年山川剑那种能牵起头的大人物,旁人就算心怀郁愤,又怎会擅自做出头鸟?连李家都隐居深山,关起门来围个四十八寨不问世事。现如今,独善其身已经不易,谁吃饱了撑的还去惹闲事?”
周翡他们为防麻烦,并未说自己师门来路,只大概说是“南边”的人。相比大多数人都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南刀后人”,杨瑾的断雁刀好认不少,林伯等人想必都认出了这位因“不务正业”出名的擎云沟现任掌门,便将他们一起都视为了南疆人士。林伯这句话脱口而出,并不知道席间两个“李家人”心里是什么滋味,李妍正忍不住要说点什么,被李晟从桌子底下踹了一脚,只好委屈又讪讪地闭了嘴。
这时,吴楚楚忽然道:“阿翡呢?她怎么还没回来?”
此言一出,连粗枝大叶的李妍都不免紧张起来。
周翡方才上来要了她的五蝠令,匆匆忙忙地转身就走了,到现在也不知道人干什么去了,连杨瑾在窗户边上多看一眼,都能吃那丁魁一把飞镖,就周翡那狗熊脾气,不会干脆沿街跟玄武派的人动起手来吧?
李晟皱皱眉,起身道:“我去看看。”
朱晨下意识地跟着说道:“我也……”
林伯喝住他:“大少爷!”
朱晨一愣,讪讪地坐了回去,苍白的手指轻轻抠着桌上的瓷杯,李晟按了按他的肩膀,正要下楼,便见那羽衣班的霓裳夫人冲门口“哎哟”了一声,说道:“小红玉,你捡了个什么东西回来?”
“红玉”是在邵阳的时候,谢允给周翡捏造的假名,霓裳夫人知道她真名其实不叫这个,只是觉得这么叫起来也挺好听,便顺口来了。
周翡手上一用力,那拉货的小车便在门口轻轻一弹,越过了门槛,回道:“捡了个写小曲的‘爹’。”
此时,整个客栈的武林人士都在乱哄哄的议论方才走过去的棺材队,以及霍连涛这个所谓“征北英雄大会”的戏还能不能唱起来,倒是没人注意她这边的动静。唯有霓裳夫人一愣,走上来一掀谢允脸上盖的草帽:“千岁忧?”
李晟飞快下楼来:“阿翡,你怎么……”
周翡抬头看见他,大大地松了口气:“哥,快叫人来给我支把手。”
众人七手八脚将谢允安置好,全是一头雾水。
周翡拿了个空杯子,一口气灌了三碗凉水下去,旺盛的心火方才微微落下去,她将万般心绪沉了沉,说道:“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有什么事以后再说,知道去哪找个大夫来吗?”
李妍小心翼翼地问道:“姐,你把他打残了?”
“滚蛋。”周翡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又将求助的视野转向杨瑾这个“擎云沟主人”,说道,“杨兄你……”
“小药谷”的谷主大摇其头:“我不是大夫,我连萝卜和人参都分不清。”
周翡:“……”
这时,霓裳夫人插话道:“我瞧瞧他。”
她说着,便分开人群上前,伸手在谢允手上探了探,只觉触手之冰凉,叫真正的死人也望尘莫及——非得是冻过的死人才行。
霓裳夫人心里暗暗吃了一惊,拉过谢允的脉门,将一缕细细的真气度了过去,随即她轻呼一声,只见她那青葱似的指尖冻得通红,好似被什么反噬了似的,霓裳夫人连忙撤手,喃喃道:“怎么会?”
周翡忙问:“夫人,您看出什么了?”
“我只是粗通医道,”霓裳夫人说道,“但这……”
她低头看了谢允一眼,谢允脸上的周围,鬓角的白发还在,嘴唇上的胡子被周翡撕了一半,看起来十分滑稽。
“这种毒,”霓裳夫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以前是见过的,可……廉贞不是已经死了吗?”
周翡听到这,心已经沉了下去,果然是透骨青。
她看向霓裳夫人,霓裳夫人也正好回头看她。
此时四下并不清净,兴南镖局留下一群帮忙的人都在,因此两人谁都没说话,只是对视了一眼,便各自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所谓“心照不宣”,其实也不需要特别多的默契,只要两个人了解的内情差不多,心里在又恰好在想同一件事,就很容易通过细微的表情领会对方的意思。
周翡心里想的是:是我鱼太师叔当年中过的那种毒吗?
霓裳夫人用轻轻一眨眼代替点头,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案——不错。
周翡深吸一口气,负手将望春山背在身后,沉默地站了一会,瞥向谢允。
谢允手长脚长,方才被她粗暴的扔在拉草帽的小推车上,身上不免有好多地方蹭着地,这会粗布的外衣上沾满了尘土,里面包裹着窝窝囊囊的大棉衣,穿出去能直接加入丐帮。他的眉心微皱着,或许是因为粘的皱纹掩住了几分精气神,显得十分疲惫,看起来真是落魄极了。
周翡低声问道:“夫人有办法吗?”
霓裳夫人意味深长地回道:“我要是有办法,方才被我挤兑走的那对‘大马猴’,恐怕就不会到永州来了。”
这话在外人听来,似乎前言不搭后语,全然不知她所云。周翡的目光却轻轻一闪,从霓裳夫人这句话里听出了几重意思——
第一,鱼老他们当年解毒,与海天一色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第二,霓裳夫人显然了解海天一色的部分内情,却并不是拥有者,那么很可能她在邵阳说的话是真的,她就是个“见证守秘”的人。
第三,猿猴双煞果然是为了海天一色来的,此时在永州城里的很多人恐怕都是被那小小的水波纹吸引来的。
依照林伯所说,羽衣班虽然如今不怎么在江湖上走动,但二十多年前,也曾经位列四大杀手。杀手做的自然是取人性命的行当,什么样的秘密,会去请一个杀手来做见证和保密人呢?
然而在大庭广众之下,周翡实在不便开口探寻这么敏感的真相,这些盘根错节的想法在她脑子里只停留了片刻,随即便被她抹擦干净了。
周翡轻轻吐出口气,冲霓裳夫人行礼道:“多谢夫人——呃,还有一件事想请夫人帮个忙。”
打发了闲杂人等,李晟帮忙将谢允安放在一间新开的客房中,问周翡道:“锁哪?”
他手里拿着一把样式古怪的锁,锁扣处机关严谨,显得十分厚重,手铐有一对,中间有铁链子连着,一端锁着谢允。
此物名叫“天门锁”,钥匙有九把之多,而且解锁时必须按顺序。这是羽衣班主霓裳夫人所赠,保证结实,这位前辈的原话是:“别说区区一个他,就算一边锁着李徵,一边锁着殷闻岚,只要没有钥匙,他俩也挣不开。”
霓裳夫人给的东西很有保障,堪称童叟无欺,至今连一条裂纹都没有的“望春山”就是最好的佐证。
周翡听李晟这么一问,犹豫了一下——把谢允这厮锁在床上是指定不可行的,谢允在两大北斗夹击下都能不露败相,想必不会对受潮的床板床柱一筹莫展。
还没等她想好,李晟又一本正经地抢先道:“锁在你手上肯定不行,他是男的你是女的,不方便。”
周翡:“……”
她原地将这话消化了好半晌,卡在嗓子眼里那口气才算顺过来:“李晟,你是不是想打架?”
李晟拎着手里的钢锁,神色是大哥似的严肃,显然并没有开玩笑。周翡恼羞成怒,又因为怎么说都别扭,实在不便和李晟当面争论这种事,只好迁怒到谢允身上,灵光一闪想出一个损得冒烟的主意,说道:“锁他自己脚踝上。”
李晟:“……啊?”
周翡一把推开他,自己动手,将谢允摆出一个蜷缩的姿势,抢过李晟手里的锁,把天门锁的另一端铐在了谢允的脚腕上,那铁链约莫有一尺来长,这一锁,谢允倘若再想跑,哪怕他轻功盖世,也只有“团成一团在地上滚”和“猫着腰单腿蹦”两种姿势了。
李晟蹭了蹭自己的鼻子,暗自打了个寒战,头一次觉得自己小时候将周翡得罪得有点狠。他连谢允是怎么被抓住的前因后果都没来得及细问,便敷衍地告了个辞,贴着墙根跑了。
客房中终于只剩下一个愤怒的周翡和一个凄惨的谢允。
周翡在谢允清浅的呼吸声中反复踱步,然而章程不是用脚丫子踩出来的。她没走多久就把自己转晕了,才只好停下来,顺手将谢允腰间的笛子取过来,摆弄了片刻,学着他的样子吹了几下。
笛子在她手中“嘘嘘”作响,就不出声,好像一直在嘲笑她。周翡一边百无聊赖地瞎吹,一边琢磨着是否还要再单独拜会一次霓裳夫人,再求她说一说什么是“透骨青”。
忽然,周翡不知胡乱按了哪个孔,瞎猫碰了死耗子,那哑巴笛子突兀地响了一声,短促又尖锐。周翡自己把自己吓一跳,茫然地看了看这根小木管,好像没弄清它怎么还会出声。
突然,她蓦地抬起头来,目光微凝,盯住门口,随手将那破笛子扔在谢允的枕头上,谨慎地拎着刀走到门口,一把拉开房门。门外果然有人,来人正抬着手准备叩门,一下落空,跟周翡大眼瞪小眼片刻,却是他背后的蛇等得不耐烦了,催促似的发出“嘶嘶”的动静——门口站的人居然正是那毒郎中应何从。
周翡看了一眼他背篓缝隙中时隐时现的蛇头,虽然不至于害怕,也觉得有点头皮发麻,犹疑地打量着面前这毒郎中,她说道:“这位……”
应何从不知是从哪个山沟里冒出来的,见了生人,他招呼都不打,家门也不报,直眉楞眼地递过一个草帽——这草帽是周翡扔在谢允头上的,被霓裳夫人揭下来之后,不知随手放在了什么地方,后来也就没人在意了。
应何从将草帽翻过来,说道:“我看到有人不小心洒了点茶水上去,开水立刻就不冒烟了,伸手一摸,才知道这里面是冰凉的——我想见见那个中了透骨青的人。”
周翡:“……”
哪来的自来熟?
周翡皱了眉,没有让路,戒备地将长刀卡在门边,装傻道:“什么透骨青?尊驾干什么的?”
应何从端着一张肾虚的俊脸,一本正经地回道:“我叫做应何从,是个养蛇人,有人叫我‘毒郎中’——但那是他们瞎说的,我只喜欢收藏各种天下奇毒,不会给人看病。刚才你们抬进去的人身上中的毒必定是当年北斗廉贞的‘透骨青’,我不会看错。”
里面躺着一位不知还能活几天的伤病号,这个奇葩却跑来说“你中的毒好稀罕,我好羡慕,能不能给我看看?什么……解毒?哦,不会”。
周翡觉得自己的脾气可能是方才都耗在谢允身上了,这会有些懒得发作,竟没把这养蛇的连蛇再人一起打出去。她想了想,说道:“不行,你又不管看病救人——凭什么让你看?”
应何从说道:“我可以送给你一条蛇,你挑。”
周翡:“……”
这人有病吗!
大约是她脸上的嫌弃之色太过明显,应何从脸上懊恼一闪而过,绞尽脑汁地思索了半晌,他又道:“我虽然没有解药,但是可以仔细给你讲讲透骨青。”
周翡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了片刻,终于错身让开:“进来。”
应何从大喜,脸上露出狂热神色,活似守财奴挖出了一座金山,还紧张地搓了搓手。进屋以后,他小心翼翼地将背篓放在一边,围着谢允转了几圈,试温度似的将手指悬在谢允鼻息之下,继而又验证出了什么一般,了然地点点头。
周翡虽然没抱什么期望,却还是忍不住追问道:“怎么样?”
应何从十分高兴地说:“时日无多。”
周翡的脚跟在地面狠狠地摩擦了一下,“嘎吱”一声响。
应何从丝毫接收不到她的愤怒,兴致勃勃地说道:“透骨青三个月之内必能将人冻成一具干尸,瞧他这样子,约莫是两个多月以前中的毒?对了,廉贞不是死三年了吗,谁还能下这样的毒?”
两个多月……
周翡一愣——两个多月以前,谢允还整天跟她混在一起,正是从邵阳回四十八寨的路上。当时有条件下毒的,大概也就一个马吉利。
可是周翡又想起谢允突然出手截住谷天璇的时候,谷天璇那声不似作伪的惊诧。如果连“巨门”都不知道谢允的身份,马吉利更不可能那么消息灵通,那他实在没有理由单单挑着谢允这个看似不相干的外人下手。
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应何从已经给谢允把了好一会的脉,又一惊一乍地“咦”了一声。
周翡激灵一下,目光又投向他。
便听应何从喃喃道:“这个人内力这么深厚,怎么练的?”
周翡:“……”
她的拇指用力抠了一下望春山刀鞘上的纹路,有点想把应何从扔出去。却见应何从不用她扔,便自己“腾”一下站了起来,拉磨驴一样在屋里走了好几圈,越走越快,衣袖间几乎带出风声来,然后他陡然定住脚步,大叫道:“我知道了!”
周翡已经不期望从他嘴里听出什么高论了,木然地看着他。
“我知道了!”应何从抢上几步,一把撸起谢允的袖子,只见他胳膊上有几个明显的淤血痕迹,好似针刚刚扎出来的,青紫青紫的,乍一看有点像死人身上的尸斑。
“这有点像‘搜魂针’。”应何从一句话便将周翡楔在了原地。
她脑子里“嗡”一声。
“……银针本身不会留下什么痕迹,即便生手不小心扎出血,一两天也早该好了,只不过身中透骨青之毒的人体质特殊,一旦有磕碰,皮下的血就会被自己冻住,这才数月不散。”应何从飞快地说道,“我明白了,这个人的毒肯定是早就有的,只是当时有人以极深厚的内力灌注于他身上,压制住毒发,再以秘法封住他的经脉……”
应何从唯恐周翡不明白似的,比划道:“就是等同于建一座牢房,透骨青是贼,强横的内力是看守,只要看守不擅离职守,就能一直压住透骨青——只是不知道他吃错了什么药,竟然自己使了一种类似‘搜魂针’的法子逼出了内力……喂,你听懂了吗?”
周翡其实很久之前就有类似的猜测,否则她也不会任性地追谢允追这么久,然而真真切切地听见应何从这么从头道来,她还是有种被人打了一闷棍的感觉。她直恨不能掐住谢允的脖子,将他活生生地晃悠醒,再冲他大吼一番。
哪个要你救?
哪个要你多管闲事?
四十八寨灾也好、劫也好,跟你有半个铜子儿的关系么?
管了闲事掉头就走,然后悄无声息地死在某个别人不知道的犄角旮旯里,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伟大?特为自己感动?
应何从见周翡没反应,莫名其妙地问道:“还不明白,那么复杂吗?”
周翡猛地抬头:“如果找到当年大药谷的归阳丹,就能解毒对不对?”
“嗯。”应何从点头,然而周翡还没来得及振奋,应何从便又给她泼了一盆凉水,他说道,“若是刚刚中了透骨青的人,吃上一颗归阳丹,只要下半辈子不离开水气丰沛的地方,活到七老八十也没什么问题,不过他么……”
应何从看了谢允一眼,漠然地说道:“他跟透骨青一起过了不知道多少年了,那玩意要是棵苗,早已经长进他血肉里了,别说是归阳丹,就算是雷火弹也炸不开啦!”
应何从自以为说了句颇为机智的俏皮话,然后就“机智”的被周翡连人带蛇一起扔出去了。
一条小“竹叶青”从背篓里漏了出去,没头没脑地一通狂奔,吓得几个路人“吱哇”一通乱叫,应何从急忙连滚带爬地追了出去。

多情累 第三十七章风云际会
行脚帮的蒙汗药果真经过了无数黑店的千锤百炼,名不虚传,谢允醒归醒,眼皮却沉得好似夹了一层浆糊,迷迷瞪瞪地弄不清自己在哪,耳边一阵“嘎吱嘎吱”的动静,他心道:“怎么还闹耗子了?”
好半晌,他才吃力地睁开眼,四下看了看,只见太阳已经开始往下沉,斜晖夕照不再往屋里钻,一个细长的人坐在窗边,正提着一把长得不成比例的刀削什么东西。
等等……
谢允蓦地回过味来,“腾”一下弹了起来,却没能坐住,有什么东西“扯”了他一把,谢允本来就有些头重脚轻,险些一头折下去,低头一看,这才哭笑不得地发现周翡干的好事——她把他的右手锁在了左脚上。
周翡听见动静,漠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吹去手上沾的碎屑,继续做自己的事。
谢允定睛望去,见她手里拿着一截已经祸害得看不出是什么的小棍子,那“棍子”尾巴上还拴着一截十分眼熟的穗子。谢允将被拴住的左腿弯折起来,平放在床沿上,伸手往怀里一摸,果然,他的笛子没了。
谢允干咳一声,有些心慌气短地问道:“你在干什么?”
周翡没吭声,将手一摊,把自己的“杰作”展示给他看。只见那笛子上可热闹了,被望春山以极其巧妙的刀工和极其拙劣的画技,镂空雕满了憨态可掬的小王八,众小王八形态各异,将笛子表面弄得坑坑洼洼的,看来这辈子都别想吹出动静来了。
谢允:“……”
周翡面无表情道:“改天赔你一个。”
谢允别的优点没有,胜在识相,闻言忙道:“不不、不必客气,女侠的神龟没在我脸上落户,在下已经感激涕零了。”
周翡将刀身上的碎屑抖干净,将望春山往鞘里一收,这动静谢允听过没有一万次也有八千回,却无端被她这“呲”一声“呲”出了一个冷战。他怂得兀自肝颤片刻,半天没敢吭声,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轻轻晃悠了一下自己身陷囹圄的右手:“美人,请问这个全新的姿势你是怎么想出来的?怎么说我也是个玉树临风的美男子,这一出门不猫腰就得翘脚,你不觉得这……”
他有心想说“撒个尿都要金鸡独立的姿势”,在话到嘴边的时候,勉强咽下去了,一脸扭曲地想了想,换了一个十分少女的说法:“……‘踢毽子’的动作很猥琐吗?”
“怪我哥。”周翡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一会没注意,他就把一边的锁扣给你扣在手腕上了。”
谢允总觉得她下一句未必是好话。
果然,周翡接着道:“要不然我就给你拴在脖子上了,你也不必踢毽子,啃脚就可以了。”
谢允闻言低头研究了一下自己身上这把锁头,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不是一根铁丝能撬开的。他便干脆“既来之,则安之”,翘着脚往床板上一倒,也不跟周翡讨论眼下的情况——他把能说的话都在心里过了一遍,感觉除了废话就是讨打的,都多余说。
周翡等着他质问,等半天没等到,却听这不能以常理忖度的谢公子大喇喇地说道:“你长进真大,为师老怀甚慰啊——话说有吃的吗?让你追了一整天,水米未进呢。”
周翡“哦”了一声,也没问他要吃什么,转身就出去了。
她刚一关门,谢允便翻身起来,抱着一条腿蹦了两下,将那把被周翡雕了一身“花纹”的笛子拿过来,仔细一数,发现这不过比巴掌长一点的小笛子上被周翡刻了二十八只王八,开头几只长相尤其狰狞,望春山那点血气都浸到了刻痕中,简直恨不能刀刀见血。
谢允看得头皮发凉,不太想知道周翡这是把竹笛当成什么刻的。
反倒是最后几只刻痕轻了不少,王八壳子也圆润了,显得有头有脸的,她甚至记得给这几位爷加上了尾巴,显然是不知为什么,又平静下来了。谢允若有所思地伸手摩挲了一下上面的刻痕。
没多长时间,周翡便回来了,拎来了一个食盒。
谢允唉声叹气地蹦过去:“幸好我左手也会拿筷子……嗯?”
他掀开食盒,发现里面的饭菜与汤居然都是凉的。
周翡若无其事道:“我问过,人说你这种情况,最好吃冷食,否则热汤一激,反而容易加速毒发。”
谢允一看这一丝热乎气都没有的饭菜,胃里顿时好像沉了一块铅,没胃口了。他叹道:“哪个不懂装懂的告诉你的。”
周翡道:“毒郎中应何从。”
谢允:“……”
天下擅毒者,如果廉贞算头一号,那这个“毒郎中”应何从便应该能算个老二,只不过不知是不是应何从不经常在中原武林走动的缘故,人人都知道他厉害,但厉害在什么地方,反而很少有人能说清楚,显得越发神秘莫测。
一个草帽就能让他看出方才抬过去的人中的是“透骨青”来,怎么会在这种细枝末节上胡说八道?周翡说完,还故意问道:“怎么,他说得不对?”
谢允无言以对。
他何其敏锐,稍一转念便知道了周翡刻意提起应何从是什么意思——倘若那应何从不是徒有虚名,必能看出他身上透骨青的来龙去脉,周翡现在肯定已经知道他的毒是如何压下去,又是因为什么发作的。他倏地抬起头,一看周翡的脸色,便知道自己所料不错,一时间,堵在他胃里的那块铅摇身一变,成了一块又冷又硬的寒冰,更难受了。他足足有一刻的光景,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道:“他还说什么了?”
周翡想了想,说道:“还说大药谷的‘归阳丹’对你……”
“没什么用。”谢允神色自然地接上了她的话话音。
周翡一怔。
“怎么,你以为我追查海天一色,是为了‘归阳丹‘吗?”谢允短暂地失神后,很快便又镇定自若下来。
他为了方便,便将那只给锁起来的脚翘起来,搭了个没型没款的二郎腿,随意地踏在旁边的小凳上,这动作本来有点像流氓,叫他做来,却仿佛只有不羁和落拓。不等周翡追问,他便熟练地用左手拈起筷子,又说道:“我找海天一色,只是奉先人遗命,心里又有些疑惑未解,追查一些旧事而已——你也不想想,大药谷覆灭多少年了?当年鱼老他们吃的也不过是剩下的几颗流传在外的药,鱼老服下归阳丹的时候还没有你呢,现在都多少年了,你都‘无中生有’地长这么大了,什么药能不长毛不发霉?又不是长生不老丹。”
周翡:“……”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谢允熟练地用左手拈起筷子,将冰凉的饭菜端过来,他倒也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只是吃了几口,他又放下筷子对周翡说道:“以后有热的还是给我口热的吃吧,这东西比华容城外那荒村里的杂粮饼好不到哪去。”
周翡问道:“你想快死吗?”
“不想。”既然周翡都知道了,谢允便也不再躲躲藏藏,坦然对她说道,“但是每天让我吃这个,我恐怕就想死了。阿翡,倘若一个人为了活得长一点而加重自己的痛苦,那多活的几天也不过是这辈子多出来的额外痛苦而已,有什么意义吗?”
接着,他不待周翡说话,便一抬手打断她道:“我现如今这个结局,是心甘情愿的,而且跟你也没什么关系——你不奇怪为什么我内力那么深厚吗?”
周翡当然不是全然没有疑问,谢允的年纪毕竟摆在那里,内功之高却是她生平仅见,上一个让她觉得深不可测的,可还是独步天下的枯荣手段九娘。
“因为这身内功不是我自己练的,”谢允说道,“是我师叔强行以真气打通我周身经脉,将毕生功力分毫不剩地全给了我的缘故。”
周翡吃了一惊。
她出身世家,自然明白,一个内功深厚如斯的人耗尽毕生修为会有什么下场——直接废去武功,或许还能苟延残喘,可要是用了什么方法传功,必然只有灯枯油尽一个下场。这相当于是一命换一命。
谢允接着道:“这条命来之不孝。而我活着一天,我小叔的江山便不那么名正言顺,他要改革也好,要征北也罢,凡是被他触及到利益的,都会时时以我掣肘于他,我就是个内斗的筏子——你看衡阳惨不惨?蜀中的难民惨不惨?自毁容貌的歌女惨不惨?赵氏内斗一天不休,南北一日难大统,仗还得打,流离失所的还得在泥水里打滚,因此我这又是祸害天下的不忠之命。既然不忠不孝,多活一日已是多余,对不对?”
他说了一串大义,周翡却不留情面地嗤笑道:“扯淡。”
谢允不理会她的出言不逊,摇头笑了起来:“再者,那日在木小乔山谷中,你若不是刚好前来,将我们放出去,我也是打算动用自己武功的,因为你的缘故,我才阴差阳错地多活了一年,四十八寨的事不过还你一个人情而已,不必太过介怀。”
周翡没吭声,这会她已经听出来了,谢允扯了这半天的淡,原来单只是怕她介怀而已,她有些啼笑皆非,恨不能将谢允的脑袋按进汤碗里,好好治治他的自作多情。
她冷冷淡淡地说道:“就算你不是为我而毒发,难不成我就能不管你了么?”
谢允一呆,愣愣地看着她。
周翡被他看得脸上冒起一层薄薄的煞气,懊恼于方才那句口无遮拦,怒道:“看什么看,你再废话就不用吃了,饿着吧!”
说完,她起身便走,好像连一眼都不想再看这叽叽歪歪的病秧子。谢允一直盯着她的背影,在周翡背对他的时候,他清澈的目光中居然露出几分小小的贪婪来。
周翡走到门口,突然又回头,谢允吓了一跳,匆忙收回视线,低头认真地给手里的碗筷相起面来。
“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周翡一字一顿地说道,“没有‘归阳丹’,指不定还有‘归阴丹’,如果我是你,大药谷也好,海天一色也好,我都会一直追查,查到死。就算最终功败垂成,我也能闭上眼,二十年后还能顶天立地。”
谢允狠狠地一震。
周翡用望春山点了点他:“以后再有那种话,你最好憋着,别逼我揍你。”
大概是知道自己跑不了,之后的几天,谢允居然消停了不少。周翡懒得搭理他,他便百无聊赖跟李晟借了几本“游记”,预备留着催眠用,结果翻开一看,发现此游记超凡脱俗,与等闲游记不可同日而语,乃是当代龌龊版的《山海经》,上面记载了笔者游历山川时与无数妖魔鬼怪发生的桃色传奇故事,非常之猎奇。
谢允当即大喜,如获至宝,老老实实地闭门拜读起来。
他老实了,周翡反而有些不习惯,总觉得他还有什么幺蛾子没发出来。谢允听说这种想法,为了不负她望,隔日便用小木块刻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蛾子送给她,翅膀上还风骚地刻了个“幺”。
然后他抱着自己被锁上的右脚,在房顶上躲了一天没敢下来。
三天后,霍连涛的“征北英雄大会”如期而来。
满城风雨了这么长时间,霍连涛再弄不清水波纹的来龙去脉,那他脖子上顶的恐怕只配叫夜壶了。可是后知后觉,毕竟为时已晚,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他的英雄帖已经发得到处都是,再要让所有人当成没看见,那是不可能的,霍连涛这会想必正骑虎难下。
这位霍家家主逃离岳阳的时候,就把老弱病残和做事不灵光的都给痛快甩下了,这会跟在他身边的都是当年霍家堡的得用之人,他在城外弄了个足能容纳上万人的大庄子,家丁们穿梭有序,来往宾客与不速之客虽人数众多,但居然堪称井井有条。庄子门口拓出一条大道,几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带着一帮龙精虎猛的后生们分两侧而立,都是刀剑配齐,凛凛生威。
门口有一群不知从哪找来的大姑娘负责引路,个个都是桃红的衫子水蛇腰,两腮若有霞光,来人是粗鲁腌臜的莽撞人也好,是流着哈喇子的老色鬼也好,一概巧笑倩兮软语相迎,乍一看,活似都是一个娘生出来的。
姑娘们进门便先问:“敢问这位英雄可有英雄帖?”
问完,不管来人答的是“有”还是“没有”,她们下一句全是“您往里请”,然后派个姑娘出来引路,好像只会说这么两句话。
李妍本以为能在门口看见几场事端,谁知这么和平,她一边跟着引路女往里走,一边忍不住凑到周翡耳边叽咕道:“这不是有没有都让进吗,那还瞎问什么?”
周翡“嘘”了她一声,谨慎地往四下打量。
原来进得这庄子大门后,还得穿过一片石林,石头高的足有一丈许,倒下来砸死个把人没问题,矮的不足膝盖高,摆放得错落有致。外人一走进来,便有种阴冷难受的感觉,盯着那些石头看得时间长了还会头晕,逼得人只好将目光放在前面被石头中间夹出来的羊肠小道上。
那小路却又不是直的,蜘蛛网一样四通八达,一不留神便没入石海里,寻常人走两步就得转迷糊,只能靠前面的女人带路。
谢允笑着插话道:“自然不是,这石林中的阵法相当精妙,进了这里面,便只能依着人家的安排走,你不妨问问这位带路的姑娘,有帖子的人和没贴的,安排的地方,想必不是一处吧?”
领路的姑娘捂住嘴,回头冲他轻轻笑了一下,因觉得他模样俊俏,便不免多看了两眼,但看归看,她却没吭声——这些女人除了在门口的那两句询问之后,便好似变成了一帮哑巴,无论别人怎么逼问,都只是笑而不语。那笑容活似长在了脸上,看得久了,周翡居然觉得她们都有点不像活人,怪瘆人的。
谢允见试探未果,便用扇子挡着脸,低头在周翡耳边说道:“完了,看来美人计不管用。”
周翡从来都觉得戏文里那些个一边勾引别人,一边还问别人自己美不美的桥段显得特别不要脸,人人都是俩眼一鼻子,最多分顺眼和不顺眼的,还能美到哪去?因此总是不由得替那些故事里的大小精怪尴尬,此时听闻谢允张嘴便将“美人”名号不问自取,不由得再次对他的厚颜无耻五体投地。
因为得以出来放风,谢允难得不用将一只脚吊起来了,天门锁的另一端短暂地扣在了周翡手上,谢允不知从哪弄了一件宽袍大袖的袍子,往下一垂,能将锁扣结结实实地遮住,不扒开袖子仔细查看,看不出什么异状来。
就是谢公子这宽袍大袖的装扮有点奇怪,别人参加英雄会,大多是方便的短打,为打架做准备,只有他一身鸡零狗碎,像是要来赋诗一篇——讴歌英雄们的群架。
周翡没搭理谢允的胡言乱语,眼见石林到了头,她回头看了一眼来路,皱眉道:“来的人都那么好脾气,老老实实跟着他们走吗?”
朱晨见他俩交头接耳,脸颊绷了绷,随即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就在他心不在焉的时候,突然,一条赤色的影子从他脚下钻了过去,朱晨吓了一跳,不由得“啊”的一声。周翡反应极快,一脚踢了出去,脚尖在那东西身上一挑,便将此物横着踹得飞了出去,那东西落地盘成了一团,显然是受到了惊吓,三角的小脑袋高高扬起,故作凶狠地冲她张开了长着毒牙的嘴。
朱晨往后错了半步,差点仰倒,这才看清那只是一条拇指粗的小蛇,不由窘得面红耳赤,几乎不敢抬头。
好在他不是最怂的——旁边杨瑾一见那蛇,当即便面色大变,连退了三四步,如临大敌地将断雁刀也拎出来挡在身前,连周翡当年都没有得到过这样郑重的对敌态度。
李妍道:“呀,这么红的蛇以前没见过!”
她说着,十分稀罕地上前一步,捡起一根小木棍。旁边的吴楚楚此时才感觉到李妍真是周翡她妹,起码这能包天的胆子便是一脉相承,忙道:“当心,这蛇有毒……”
话音没落,李妍已经出手如电,用那小木棍削向了蛇身,蛇也是凶悍,见木棍来袭,掉头便咬,它这一掉头的瞬间,李妍便趁机一把扣住了这小孽畜的七寸,“哈哈”一声拎了起来,得意洋洋地说道:“我抓到啦!”
兴南镖局的人都同时退了两步,远离了李妍这怪胎。
李晟额角的青筋都跟着蹦了起来。
这时,不远处有人开口说道:“放开,那是我的蛇。”
李妍一愣,回过头去,见毒郎中应何从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近前。
应何从身边既没有同伴,也没有引路的,他就一个人,背着一筐蛇,闲庭信步似的走进这古怪的石头阵。
方才看李妍抓蛇都面不改色的领路女子终于变了脸色,上前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
“在你身上弹了药粉,”应何从面无表情地说道,“三里之内,你走到哪我的蛇就能跟到哪。”
领路女子顿时觉得身上生满了脓疮一般,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看上去似乎想把自己整张皮都揭下来抖一抖。
应何从又道:“倘若霍堡主真那么大方,谁都让进,做什么要先问有没有帖?你们是想将我们分别派人引到不同的地方落座,万一有什么事便一网打尽吧?”
他说话间,四周草丛里“窸窸窣窣”响个不停,分明只是清风吹过草地的动静,却因为这突然冒出来的毒郎中,每个人都不由得风声鹤唳地怀疑草地里有蛇。领路女子修长的脖颈上起了一层肉眼可见的鸡皮疙瘩,勉强笑道:“公子说笑了。”
应何从的脸上露出一个僵硬又肾虚的笑容,一伸手道:“那就请自便吧,不必管我。”
领路女子神色微微一变,狭长的眼睛眯了眯,桃红长袖遮住的手上闪过乌青色的光芒,就在这时,谢允忽然上前,半侧身挡住应何从,伸出扇子冲那女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十分温文尔雅地说道:“姑娘,想必后面还有很多客人,咱们便不要耽搁了吧?”
领路女当时便觉一股虽柔和却冰冷的力量隔空涌了过来,不轻不重地撞在了她手指关节上,她手一颤,险些没捏住那掌中之物,当即骇然变色,睁大眼睛瞪向谢允。
谢允将手上的扇子摇了摇,笑容可掬道:“在下不才,也不吃美人计。”
领路人倒是十分识时务,眼见实力悬殊,便也不再负隅顽抗,面无表情地一转身,便像个人形傀儡似的,默不作声地将他们带到落座之处。
霍连涛财力超群,这庄子中不知是原本就有还是后来人工挖掘,有一个很宽的湖,中间是大片的水榭,上面不伦不类地戳了一根霍家堡的旗。那水将人群东西向一分为二,周翡眼力好,老远一看,便瞧见了对岸的一口大棺材——看来不速之客都给安排在了对岸。
应何从自己闯进来,没有人招呼他,他便也不坐,只是背着箩筐跟李妍扯皮,跟她要蛇。此人名声可怖,人却没那么凶神恶煞,反而意外温和,除了刚开始跟领路的女人略呛了几句,便没怎么显露出攻击性,李晟一开始颇为担心,结果发现这毒郎中翻来覆去就只会说一句:“那是我的蛇,把蛇还给我。”
李晟听得耳根要起茧,忍不住悄声问谢允道:“谢公子方才为什么给他解围?”
谢允目光四下扫了一眼,在水榭后面高高的阁楼上停留了片刻,那小楼上挂着帘子,里面不知坐了何方神圣,戒备十分森严,底下有一圈侍卫。
“别人的地盘,”谢允喃喃道,“带上这么个人,省得无声无息地被毒死……那可太冤了。”
李晟吃了一惊:“这到底是英雄会还是鸿门宴?”
谢允嘴角弯了弯,眼角却没什么笑模样,微微露出一丝冷意。
就在这时,水榭中传来一阵急促的鼓声,打鼓的人想必有些功力,“咚咚”的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庄子,随即,几个霍家堡打扮的人分两队冲了出来,在那猎猎作响的大旗旁边站定,同时一声大吼。
整个庄子在这震天动地的吼声中安静下来,随即,一个中年人应声大步而出。
“霍连涛。”谢允低声道。
“霍连涛”的大名,周翡听了足足有一年多了,却还是头一次见到真人,只见这人身高八尺有余,器宇轩昂,虽然上了些年纪,却不见一丝佝偻,国字脸,五官端正,鬓角有些零星的白,往那里一站,居然颇有些渊渟岳峙之气,怎么看都是一条好汉。见到他的人,恐怕想破头也难以将此人同“仓皇逃窜”“弑兄谋取霍家堡”等一干龌龊事联系在一起。
霍连涛往前一步,伸出双手往下一压,示意自己有话要说,待因他露面而产生的窃窃私语声渐渐消失,他才十分沉稳地冲四面八方一抱拳,朗声道:“诸位今日赏脸前来,乃是霍某大幸,感激不尽。”
谢允用胳膊肘杵了周翡一下,小声道:“看到没有?这就是‘振臂一呼天下应’的底气和风度,你学到一零半星,往后就能靠这个招摇撞骗了。”
周翡觉得他话好多,头也不抬地踩了他一脚。
霍连涛又有条有理地讲了不少场面话,从自己兄长被“北斗奸人”所害,以小见大,层层展开,一直从小家说到了大家——讲到半壁江山沦陷,又讲到百姓民生多艰,悲恨相续,非常之真情实感,饶是周翡等人也不由得被他说得心绪浮动。
“……时人常有说法,如今中原武林式微,万马齐喑、群龙无首,放眼四海九州,竟再无一英杰。”霍连涛内力深厚,声音一字一顿地传出,便如洪钟似的飘在水面上,功夫低微的能让他震得耳朵生疼,只听他怒喝道,“一派胡言!”
“霍某无才无德,文不成武不就,所有不过祖宗传下来的一点家业,如今浓云压城,岂敢不毁家纾难?今日将诸位英杰齐聚于此,便是想促成诸位放下门派之见,拧成一股绳,倘有真英雄出世统领如今武林,我霍家愿追随到底,并将传家之宝奉上!”
他说着,另有人扯开一面大旗,上面硕大的水波纹倏地在水榭上展开,冷冷地俯视众生。
众人都没料到他便这样大喇喇地将水波纹亮了出来,还声称这是霍家的家传之物,毫不私藏,这态度与其他或多或少知道那么一点的人大相径庭。
吴楚楚不由得低声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周翡摇摇头,心里隐约还有点期待——因为直到现在,除了寇丹在围困四十八寨的时候说了两句,也没人光明正大地告诉过她“海天一色”究竟是什么,但她不大相信寇丹的说法,曹宁那小子心机太深了,干什么都似是而非,忽悠了两大北斗,北斗又忽悠了寇丹,这一层一层的骗下来,离真相说不定有几万里远了。
那绣着水波纹的旗子随风抖得厉害,上面的水波便层层叠叠的跟着动,竟然颇为逼真,霍连涛往头顶一指,接着说道:“此物乃是刻在我霍家的‘慎独印’上,这尊方印乃是霍家堡主的信物,几年前,家兄突然中风,一病不起,没来得及与我交代清楚,便将霍家堡与堡主方印一同托付到了我手上。说来惭愧,霍某浑浑噩噩许多年,居然是直到最近,方才从仇人口中得知这道‘水波纹’的不凡之处。”
除了老堡主到底是怎么傻的这事,尚且存疑之外,其他的部分,仅就周翡听来,感觉都像真的,她有一点诧异,因为实在没料到霍连涛这么诚实。谢允瞥了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便挤兑她道:“撒谎的最高境界是真假搀着说,像你那样全盘自己编,一听就是假的,只能骗一骗大傻子。”
周翡不由得看了一眼旁边的大傻子杨瑾,杨瑾被她看得十分茫然。
谢允一边将石桌上的花生挨个捏开,放在周翡面前,一边嘴贱道:“看来你还有的学。”
周翡懒得跟他斗嘴,便只是抖了抖自己手上的天门锁,谢允立刻面有菜色地闭了嘴。
这时,底下有人按捺不住,问道:“霍堡主,你家的堡主信物有什么用?”
霍连涛在水榭上说道:“这道水波纹,名为‘海天一色’,近来北斗群狗动作频频,先是贪狼围困我霍家堡,随即又有巨门与破军挑拨北朝伪帝之子、围攻蜀中之事,究其原因,都与此物脱不开关系。”
又有人问道:“那么请教霍堡主,此中有什么玄机,值当北狗觊觎呢?”
霍连涛便娓娓道来:“这位兄弟的年纪大约是不知道的,当年曹氏篡位,武林中人人自危,不为别的,只因他手段下作,残害忠良,彼时义士豪杰,但凡稍有血性,无不痛斥曹氏倒行逆施,曹仲昆早早在各大门派中埋下棋子,又命人使奸计挑拨离间,驱使手下七条恶犬四处行凶,一年之内,仅就咱们叫得出名号的,便有六十三个大小门派分崩离析,就此断了香火。”
年轻一辈的人大抵只是听传说,这会听见霍连涛居然报得出具体数字,便觉十分可信。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历朝历代当权者对此都心知肚明,不必说曹仲昆,便是南朝的建元皇帝也得赞同。只不过曹仲昆以强权篡位,鸠占鹊巢,因名不正言不顺,被雀巢扎了二十多年的屁股,特别怕人刺杀,也比其他皇帝更忌惮江湖势力,所作所为也更加丧心病狂,乃至于周翡看见座中不少上了年纪的人都满面戚戚,显然与曹氏结怨不浅。
“六十三个大小门派,”霍连涛缓缓道,“少则数十年,多则上千年,累世积淀,多少英雄遗迹、宗师心血?眼看都要在那场浩劫中付之一炬。便有山川剑殷大侠、南刀李大侠、齐门前辈与家兄等人挺身而出,牵头缔结了一个盟约,叫做‘海天一色’,起先是为了抢救收敛各派遗孤、保全遗物……”
他刚说到这里,对岸便又有动静,只见那丁魁好似个白日活鬼一般爬出了棺材,坐在黑洞洞的棺材沿上,阴阳怪气地问道:“咿呀,这可是件大大的功德,怎么这好些年竟然没人提起呢?若是早知道,咱们少不得也得跟着出把子力不是?”
谢允几不可闻地叹道:“‘是非不分’果然名不虚传,是个保质保量的蠢货。”
丁魁为了给霍连涛添堵,驱使着手下的狗腿子不知祸害了多少依附于霍连涛手下的小门派,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顿时便有水榭另一边的人跳起来叫道:“霍堡主,今日乃是‘征北英雄会’,竟有这样的邪魔外道公然登堂入室,你也不管管吗?”
这些人祖上或许显赫过,然而后辈儿孙譬如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如今败落了,只好仰人鼻息,落单在外的时候,被谁欺负了都得打掉门牙活血吞,好不容易齐聚一堂,倒是也有了与活人死人山叫板的勇气。
有第一个人出声,亲朋好友遭过活人死人山毒手的便群情激奋起来。算起来,中原武林也和一分为二的朝廷差不多,缺一个大一统的权力和规则,又总有野心勃勃之人在其中搅混水企图牟利,弱肉强食、生灵涂炭也在所难免。凡夫俗子恰如水滴,片刻便灰飞烟灭,不值一提,唯有汇于一起成了势,方才会有可怕的力量。仅就这方面来说,无论使了什么手段,霍连涛今日能将这些散沙归拢到一处,叫他们胆敢冲着丁魁开口叫嚣,便是有功的。
丁魁只是坐在棺材沿上冷笑,一副大爷还有后招的样子,倘若霍连涛不是将自己的人隔到了湖这边,大概这会已经有人要扑上去咬他了。
霍连涛刚开始没制止,任凭众人发泄了片刻,这才一摆手,朗声道:“既然有不速之客远道而来,我霍家堡没有不敢放人进来的道理,倘若连门都不敢开,还谈什么其他?诸位放心,今日霍某既然敢来者不拒,自然会为诸位讨回公道!”
这段时间霍连涛缩头不作为,也让好多依附他的人心怀不满,然而闻听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慷慨陈词,不说别人,就朱家兄妹的脸色都好看了不少,霍连涛这两句话的光景,便摇身一变,重新成了众人的主心骨,周翡不由得心生感佩,觉得这他收买起人心来好像比买二斤烧饼还容易。
紧接着,那霍连涛气都不喘一口,便趁热打铁地接着说道:“至于这位丁先生问的问题,既然这海天一色本是义举,为何当年那几位前辈要秘而不宣?我不妨告诉你,那便是因为,就算没落门派,但凡能将门户留下来的,也必然会有压箱底的东西,或为神兵利器之宝,或为已经绝迹江湖的单方药方,或是祖上流传下来的武功典籍——六十三个门派,乃是当年中原武林半壁江山的家底,其中多少让人为之疯狂之物?那时本就战火连连、人心惶惶,为防有丁先生这样的人觊觎,结盟之人才被迫隐瞒海天一色之秘!”
周翡本来在看热闹,吃花生吃得口渴了,正单手端着碗茶在旁边慢慢啜饮,听到这里,忍不住“噗”一口喷了出来,咳了个死去活来。这霍堡主居然跟她“英雄杜撰略同”,虽然他这样层层铺垫的慷慨陈词听起来比她随口糊弄杨瑾的那一套高明了不知多少,但核心内容却是八九不离十的!
谢允腾出一只自由的手,用十分别扭的坐姿侧过身来,拍着她的后背道:“这么大个人,喝口水能把自己呛成这样,唉,真有你的。”
周翡没功夫跟谢某人一般见识,心里飞快地开始琢磨——对了,霍连涛知道水波纹的真正意义的时候,回撤请柬已经来不及了。他固然想要功成名就,然而不想以“怀璧其罪”的方式出名,那么在事越闹越大的时候,他别无选择,只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将“海天一色”以昭告天下的高声大嗓捅出来。
霍连涛将来龙去脉讲得如此分明,那么“海天一色”便和今日这场“征北英雄会”捆绑在了一起,除了丁魁这样的资深魔头,其他人不敢说公义当头,但也还是要脸的,既然人人都知道有这么一笔当年前辈们以性命保下的东西,自然不可能亲身上阵巧取豪夺。
何况方才霍连涛也隐晦地提到了,这个盟约除了霍家之外,还有山川剑、四十八寨与行踪成谜的齐门等等,既然是盟约,必然是每人只持有一部分,除非能将这些势力都一网打尽,否则仅仅拿到霍连涛手里这部分水波纹,未见得有多大的意义。他这开诚布公的态度显得非常大方,再加上当众发难犯了众怒的活人死人山,本来因为霍家堡仓皇撤出岳阳的事受损的威望此时不降反升。
要达到这种效果,丁魁这搅屎棍子的欲抑先扬之功是功不可没,那豁牙俨然成了今日霍家堡第一吉祥物!
周翡下意识地瞥了随同众人给霍连涛叫好的朱家兄妹一眼,心里十分阴谋地琢磨道:“丁魁闲得没事四处追杀这些小鱼小虾,到底是他吃饱了撑的,还是有人在背后诱导?”
她目光飘过去,朱晨正好无意中抬了一下眼,当时一张清秀的脸好像烤透的炭,“轰”一下就红炸了。周翡便小声对谢允说道:“他怎么激动成这样,霍连涛这三寸不烂之舌有那么厉害么?怪不得当年连朱雀主都能被他收买。”
谢允哭笑不得,但他在这方面一点也不想点拨周翡,便义正言辞地说道:“是,你说得太对了。”
周翡:“……”
她总觉得自己又遭到了嘲讽。
李晟颇有些看不下去,硬邦邦地岔开话题道:“我看丁魁来得有恃无恐,为什么?”
水榭中,霍连涛已经将自家的慎独方印请出来了,焚起香,正在举行一个不知是什么的仪式,比拜堂成亲还复杂,周翡他们没兴趣看一个半大老头子在搔首弄姿,便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悄声说话。
周翡道:“我总觉得霍连涛仓皇上台,其实也没能查出来海天一色到底是什么,所以编出了这么一套说辞。”
杨瑾奇道:“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周翡达到了利用杨瑾抓谢允的目的,也便懒得再圆谎,于是直白地告知他道:“因为听起来和我编的套路差不多。”
杨瑾:“……”
这黑炭原地呆了片刻,终于,在已经到达永州之后,他发现自己其实是被周翡糊弄了。杨瑾当即怒不可遏,几乎生出一种中原人无有可信任者的孤愤,眼睛瞪成了一对铜铃,手指攥得“咯吱咯吱”直响,青筋暴跳地指着周翡道:“你……你……”
李妍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凑过来观察了一下杨瑾,问道:“黑炭,你又怎么了?”
杨瑾愤怒的一扭头,差点跟李妍手里捏的小红蛇来个肌肤相亲,一肚子怒火都吓回去了,当场面无表情地从椅子上一个后空翻翻了出去,脸色竟活生生地白了三分。李妍这时才意识到什么,震惊又幸灾乐祸道:“我的娘,一个南疆人,竟然怕蛇?”
应何从忙小声道:“你别使那么大劲捏我的蛇,你对它好一点!”
李晟实在是受够了这群脑子少长了一半的人,眼不见心不烦地背过身去,黑着脸和尚且正常的周翡说话:“如果真像霍连涛说的那样,姑姑至少应该知道内情,爷爷当年连四十八寨都交到了她手里,不可能独独瞒着这件事。”
“还有楚楚她爹吴将军,他又不是江湖人,还是个身陷敌营的内应,本就如履薄冰了,不可能再节外生枝地搀和到这些江湖门派身上来。”周翡瞥了一眼热闹的水榭,接着道,“太奇怪了,到现在为止,海天一色是什么就真没有人知道吗?”
李晟想了想,一摆手道:“先不提海天一色,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周翡因为谢允的缘故,这会心思全在“海天一色”上,闻言一愣。
便听吴楚楚在旁边说道:“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倘若是我想给这英雄会捣乱,应该会偷偷来,突然站出来吓人一跳,肯定不会让人用棺材抬着我闯进来,生怕别人不知道。除非……”
除非丁魁有恃无恐。
那么他在等什么?
吴楚楚一句话说得几个人都沉默了。
活人死人山固然厉害,然而霍家堡与这一大帮宾客也都不是吃素的。丁魁身边此时不过几十个狗腿子,除非这二三十人都会飞天遁地,否则无论如何也冲不破这将近数万人的围追堵截。
李晟低声道:“小心了,我觉得……”
他这话陡然被一声长啸打断,随即“轰”一声,飞沙走石四溅,众人齐齐回过头去,只见他们来时那精巧至极的石林居然被人从外面以暴力强行破开,大石乱飞,砸伤了不少躲闪不及的人。
一个周身红衣的人披头散发,怀抱一只琵琶,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口。
水面上的风轻轻扫在他身上,他衣袂与长袍都轻盈得不可思议,然而因为气质太过阴郁的缘故,不像是行将羽化登仙的世外高人,倒像个前来索命的厉鬼。
正是久违了的朱雀主,木小乔。
周翡虽然知道木小乔没那么容易死在沈天枢手上,却还是为他这别具一格的露面方式吃了一小惊。她忙戳了谢允一下:“木小乔不是专门替霍连涛办事背黑锅的吗,怎么今天这态度有点不对?”
谢允没回答,轻轻攥住了她的手指。
周翡下意识地一抽,没抽出去,谢允借着长袖的遮掩,将她的手当成了暖炉,偏偏还要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不看她,嘴角却带了点使坏的微笑。周翡便一抬手,肩膀微动,好似拉琴似的用手背一磕长刀柄,望春山便十分隐蔽地往旁边一撞,正好戳在了谢允肋骨上。
谢允一口气差点喷出来,终于被殴打出了一句正经话,他艰难地说道:“不……不知道。”
李晟没看见底下的小动作,刚开始见谢允笑得那么“高深莫测”,只当他有什么真知灼见,不料专心聆听半晌,就听见了这么个结论。李公子顿时觉得谢允这厮与那帮不靠谱的东西都是一丘之貉,只好眼不见心不烦地去观察霍连涛——霍连涛好似也没料到这出。
北斗突袭岳阳时,木小乔便失踪了,都说是死在沈天枢手上了,可是这会他突然冒出来不说,眼看着还是来者不善。
霍连涛心里不由得打了个突,他一直看不透木小乔。无论是武功、性情还是那股子疯劲,朱雀主都断然不是那种肯依附于谁、供谁驱使的人。木小乔不是活人死人山“四圣”之首,却绝对是武功最高的一个,别说区区一个霍连涛,就是当年腿法独步天下的霍老堡主,约莫也就跟他是个伯仲之间的水平。
可是偏偏,就这么个摆在那就能辟邪的大人物,竟然毫无怨言地在守了霍家堡那么多年。
木小乔好像一尊镇宅的邪神,霍连涛曾经对他多有倚仗,又因为无法控制此人而惧怕于他。
此时,霍连涛勉强维持着自己主持大局的风度,一怔之后,立刻强行挤出一个惊喜:“木兄!哎呀,当日一别久不见你踪迹,霍某着实……”
“客套就不必了,我本来是想趁着大家伙都在,过来凑个热闹,顺便请教堡主几件事,不留神早晨起来晚了,”木小乔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打断了霍连涛的寒暄,这回,他倒是没有刻意拿女腔,但捏惯了嗓子,声音还是比寻常男子轻柔很多,丝丝缕缕地漫过人耳,像经过了一条悄然无声的蛇,“门口那石林阵还怪复杂的,我来晚了又没人领路,只好动了点粗,多有打扰,回头赔你钱。”
霍连涛心里打了个突。
那木小乔一边说,一边冲自己身后招招手——上回在山谷中,木小乔手下的人先被北斗杀了一批,又被他自己炸死一批,基本便不剩什么了,不过“人手”这东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显然,他眼下重新招了一批。
活人死人山乃是个魔头窝,教众里头流传各种诡异的邪教,有信仰蚯蚓的、信仰黄鱼的、信仰爬山虎的……各路妖魔鬼怪大展神通,仅就战斗力而言,还是很唬人的。青龙教有排山倒海大阵,玄武派人士沿途打劫起来,实力也颇不俗,白虎主有自己的一方势力,唯有这木小乔活得十分随意,手下都是随便征召来的,跟闹着玩似的。
他不收弟子、也不培养心腹,打劫个把山匪窝点,就能给自己凑出一帮班底,完全就是武力胁迫或者花钱弄来的一帮,给他装门面跑腿用。
此时,这套全新的手下们很快帮他架上来一个狼狈的男人。
来人脚步虚浮,瘦骨嶙峋,被人架上来的时候,两股战战,似乎随时准备尿裤子,架着他的人一松手,他便“噗通”一声扑倒在地,以头抢地,根本站不起来。
丁魁呲着豁牙大笑道:“木戏子,你这相好的又是打哪绑来的,咋站都站不起来?忒不中用了。”
木小乔闻言,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风马牛不相及地问道:“丁魁,你还剩几颗牙?”
丁魁丝毫不以为杵,居然还真回答了:“老子还剩十四颗,人送绰号十四爷爷便是我,哈哈哈!”
木小乔侧着脸、斜眼瞥了他一眼,抿嘴轻笑道:“十四听着不怎么吉利,丁兄,你莫要急,等我同霍堡主说完话,马上便叫你变成丁八,保证今年发大财。”
人群中传来几声“噗嗤”,不过很快就没了声音,显然那憋不住笑的叫亲友及时制止了。
丁魁脸一僵,有心想同木小乔分辨一二,又想起自己打不过这半男不女的妖怪,只好闭嘴,小心翼翼地护住自己硕果仅存的十四颗大牙。
木小乔走上前,用脚尖勾起那伏在地上的男子的下巴,指着霍连涛的方向问道:“认得他不?”
地上的人脸上烟熏火燎,五官糊成了一团,亲娘老子都不见得认得,霍连涛自然不知道木小乔找来了何方神圣,然而他心里还是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这位……”
那匍匐在木小乔脚下的叫花子看清了霍连涛,眼睛里陡然爆出惊人的光亮,四肢并用,野狗似的往前扑去,被木小乔一脚踩在脊梁骨上,只好无助地趴在地上,双手拼命地往前够,口中大声叫道:“堡主!堡主!老爷!救我!我是给您当花匠的老六啊!您亲口夸过我的花种得好……救命!”
霍连涛为人八面玲珑,见了什么都会随口夸一声好,自然不会记得一个过眼烟云似的花匠,当即一愣。
“堡主贵人多忘事,”木小乔笑道,“此人名叫钱小六,是岳阳霍家堡的花匠,花种得确实极好,堡中几个园子与后院的花草都是他在照顾。”
“后院”两个字一出口,别人云里雾里,霍连涛的心却狂跳了几下——那是他兄长霍老堡主的居处。
霍家堡先前能屹立不倒,很大程度上是老堡主的人脉,霍连涛知道这一点,自然不愿意落下苛待兄长的名声,尽管老堡主已经不认识他了,他却还是专门开辟了一个清静又优美的小院给老堡主住,派了仆从仔细照顾老堡主日常起居,自己也是每日晨昏定省,再忙也会去探望……
直到他攀上更高的树,老堡主才彻底沦为了没用的累赘。
霍连涛不便亲身上阵破口大骂,便回头冲自己一帮手下递了个眼色,霍家堡的人都机灵,立刻有人说道:“朱雀主,霍堡主敬你是客,你也好自为之,今日各位英雄都在这,你将一个不相干的叫花子扔在这,张口闭口种花种树的,吃饱了撑的吗?”
木小乔用力盯了说话那人一眼,脸颊嘴唇上的胭脂颜色红得诡异,目光在那人的胃肠上下略作停留,仿佛思考此人这幅“吃饱了不撑”的肚肠该怎么掏出来。随后他不温不火地说道:“这钱小六是岳阳霍家堡的旧人,怎么算不相干呢?因北狗施压,岳阳霍家南撤,走得仓促,仍有不少人留了下来,一些烧死了,还有一些被沈天枢所俘,也没能多活几天。钱小六便是被沈天枢留下的几个活口之一……因为他道破了一个秘密。”
霍连涛手心开始冒汗。
木小乔笑盈盈地欣赏他强自隐忍的脸色,说道:“他说他亲眼看见,霍家堡的大火是自己人放的,霍堡主早早开始将霍家堡的家底往南送,单留一个老堡主在岳阳当诱饵,给北斗来了个金蝉脱壳,再一把火烧死老堡主——”
霍连涛不用开口,便立刻有他的人替他叫道:“血口喷人!木小乔,霍家待你不薄,你却和丁魁这种人渣沆瀣一气,污蔑堡主……”
霍连涛一抬手,身后的声音陡然被他压了下去。这男人好似脾气很好地问道:“那么请问朱雀主,这个人既然在沈天枢手里,又是怎么到了你手里呢?家兄在世时,霍某每日早晚都要前去清安,必然路过后院,却对这位钱……钱兄弟一点印象都没有。”
丁魁憋了半天,这会终于忍不住了,大笑道:“木戏子,霍堡主这问你话呢,你究竟是跟北朝鹰犬勾结,构陷于他呢?还是自己从路边捡了个傻子就跑到这来大放厥词呢?”
李晟叹了口气,小声道:“朱雀主说的其实是真的,只可惜……”
只可惜木小乔素日太不是东西,名声太臭,别说他只是逮了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证,就是人证物证俱在,从他嘴里说出来,也不像真的。
木小乔不答话,他目光不躲不闪地盯着霍连涛,只是突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了一个词:“浇愁。”
霍连涛登时色变。
周翡茫然道:“什么?”
这一回,连好似听遍了天下墙角的谢允都皱着眉摇摇头,示意自己没听说过。
李晟忙问道:“他说的是哪两个字?‘焦愁’?‘浇愁’?还是‘脚臭’什么的……”
应何从幽幽地说道:“‘浇愁’,‘举杯浇愁愁更愁’里的那个‘浇愁’,乃是一种毒。”
周翡他们几个人虽然跟着兴南镖局的人进场,却为了说话方便,单独占了一张桌子,应何从话音一开口,这桌子上的一帮人都直眉楞眼地瞪向他,等着他接着往下说。应何从却结结实实地闭上了嘴。
李晟问道:“然后呢?浇愁是什么毒?”
应何从道:“叫令妹把‘红玉’还给我,我就告诉你们。”
周翡:“……”
都是谢允那孙子给她起的狗屁花名,烂大街到了跟一条蛇重名的地步,岂有此理!
李晟没好气道:“李大状,你快把那长虫还给人家。”
小蛇“红玉”大概已经吓破了蛇胆,一回到主人怀里,立刻头也不回地钻回了应何从身后的箩筐,连尾巴尖都不敢冒了,应何从这才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说是毒,其实也不尽然,要是将此物用水泡开一点,人服下,便会像喝了酒一样进入微醺状态,又能避免弄一身酒糟,气味不雅,过去的达官贵人们常拿来助兴,得名‘浇愁’。但倘若大量放入烈酒中,人喝了,就会产生中风的症状,就算当年大药谷的神医也诊断不出,长期饮用则会致人痴傻。”
应何从说话也不知道压着声音,这般长篇大论地广而告之,跟私塾先生讲课似的,周围一帮人都听见了,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同时投了过来,连木小乔都往这边看了一眼。
应何从却安之若素,好似浑不在意。
朱晨问道:“那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霍老堡主的病是人为吗?”
“我说的是浇愁,谁提霍老堡主了?”应何从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霍老堡主既然已经烧死了,那是天谴还是人为,谁知道呢?”
他们坐的这边人人手里都有木请柬,都是跟霍家堡有交情的人,李晟忙打断应何从继续找揍,问道:“那怎么能看出一个人是病了,还是中毒呢?”
应何从道:“这个容易,痴傻之人记不住事,真正老糊涂的,都是从最近的事开始忘,隔着三五十年的陈芝麻烂谷子反而忘得慢一些,中毒的人却是从以前的事开始忘,好似有生以来的记忆被从头往后抹似的,因此傻得格外迅疾,但即使连自己都忘了,你要有耐性把他当婴儿重新教,他也还能重新学。”
李晟听完,头皮一阵发麻,他本意是想岔开话题,不料反而将话题引得更深——当年老堡主突然中风,不少人前往探望过,被应何从这么一点,都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当时探病的细节,有些心智不坚定的竟然将信将疑起来。
周翡因为应何从那句口无遮拦的“时日无多”,一直挺烦他,便翻了个白眼道:“狗舔门帘露尖嘴,显得他知道得多有钱赚么?”
她话音还没落,旁边便有个面色阴冷的中年人说道:“怎么,连毒郎中都臣服于活人死人山的势力之下,当众给木小乔抬起棺材来了?”
应何从淡定地回道:“我不认识他。”
那中年人冷笑道:“认识不认识,不过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谁知道?那魔头刚编出一条罪名,你就赶着上前解释……我等纵横江湖几十年,从未听说过什么‘浇愁’,莫不都是孤陋寡闻?”
“哪里,术业有专攻而已,”应何从有理有据道,“阁下也未必是孤陋寡闻,只不过是把所有跟你们说的不一样的人都打成‘北斗走狗’、‘给魔头抬棺材的人’,倒是省下了不少争辩,真的很会图省事。”
应何从该犀利的时候不温不火,不该犀利的时候老瞎犀利。他不说话还好,这一出声,更像是木小乔的人了。
偏偏那木小乔还大笑道:“这话说得在理!”
那中年人蓦地拍案而起,招呼都不打,便直接发难应何从,蓦地抽出一把长剑刺了过来,喝道:“诸位,今天是什么日子?难道这武林中便真的没有王法道义,凭这些魔头们颠倒是非么?”
只因谢允一瞬间多心,为防饮食中有毒,将这应何从领了进来,谁也没想到事态会发展到这种结果——正主还没动手,他们这边却成了全场第一个亮兵器的!
李晟后当时悔得肠子都青了,心道:我为什么要多嘴问这一句?
应何从皱着眉闪身躲过对方一剑:“说了我不认识!”
然而江湖上的乌合之众就是这样,有一个人领路,其他人便不辨东西地跟着山呼海啸而去,那中年人动了刀兵,身后的人呼啦啦站起一大帮,全都叫嚣着要将应何从拿下。
一时间,三四把剑同时攻向应何从,应何从不知是硬功不行还是不爱动手,连连后退,并不接招,转眼已经退到周翡身边。
应何从口中道:“你们讲不讲道理,我不认识木……”
李晟道:“怎么让他们住手,天呢,还不够乱么?应公子,你也少说两句!”
周翡闻言,坐着没起来,望春山从左手折了个跟头,换到右手,随后长刀陡然出鞘,势不可挡地将三把逼近的剑一刀掀开。
然后她在一片惊呼中说道:“木小乔就在那呢,没有二十步远,斩妖除魔你们倒是去啊,随便从人群里拉个软柿子捏算什么意思?”
李妍立刻旗帜鲜明地站在她姐这边,跳起来道:“不错!”
李晟:“……”
又来一个火上浇油的,他简直要疯!
那领头的中年人不知是霍连涛手下哪一路走狗,运气也是背,刚想提剑仗势欺人,宝剑便被望春山崩掉了一个齿,不由得又惊又怒,瞪着周翡道:“你是何人?”
周翡眼都不眨,说道:“擎云沟的,小门小户出身,说话没你们那么大的底气,但也知道讲理。”
杨瑾:“……”
又惊又怒的转瞬换了一位。
李妍叉着腰道:“就是啊,大魔头在那边都站好排一排了,你怎么还不去打?”
吴楚楚直觉这毒郎中不简单,然而又拉不住周翡,只好改道去拉李妍,试图控制这匹脱缰的野马。
就在这时,人群中骤然发出如临大敌的喧哗。
李晟一扭头,只见木小乔突然飞身而起,他像一团飘在空中的大火,直接飞掠过水面,朝那水榭中的霍连涛扑了过去,琵琶弦“铮”一声响,大片的涟漪在水面上昙花似的绽开,木小乔朗声笑道:“不必有劳,我等魔头自己过去便是!”
这里毕竟是江湖,纵有千重机心,有时候也要刀剑说了算。
霍连涛瞳孔骤缩,可他毕竟是一方霸主,此时此刻又怎能当众临阵退缩?他大喝一声,将一双铁臂拢在身前,强行架住木小乔一掌,短兵相接处,霍连涛只觉得脑子里“嗡”一声,手臂短暂地失去了感觉,气海翻涌不休。
霍连涛惊怒交加,方知木小乔竟一照面就下了狠手。情急之下,只有将数十年修为倾于此役,霍连涛忍着喉头腥甜,再次强提一口气,原地拔起,错开数步,而后借力旋身,一脚横扫而出——这是名动天下的霍家腿法,能将合抱的立柱一脚踢折。
木小乔却不躲不避,他一手倒提琵琶,只余一只手,手腕好似全然不着力,轻飘飘地落在了拦腰撞过来的一腿上,继而整个人便如一张不着力的红纸,“贴”上了霍连涛扫过去的腿,轻飘飘地随着飞了起来。
霍连涛腿上压力骤增,一抬头,正撞上木小乔的目光,心里无来由地蹿起凉意——这木小乔的眼睛太古怪了,那双眼睛绝不难看,也并不浑浊,甚至没有多余的血丝,可不知为什么,看着就是不像活人的眼,好似装着一对逼真的假眼珠,样子足能以假乱真,仔细一看,却又说不出哪不对劲。
这时,木小乔突然翘起嘴角,对他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冷笑,霍连涛爆喝一声,死命地将黏在他腿上的木小乔往地上一贯,随即惊险之至地侧身,堪堪避开那抓向他胸口的爪子。木小乔的指甲乃是利刃,人被霍连涛甩开,却在霍连涛胸口留下了三道爪印,从外衣撕到里衣,当时见了血。他脚下轻点地,走莲步,摇摇摆摆地在原地走转腾挪几下,水榭中登时一阵哭爹喊娘——木小乔一掌将一个挡路的推进了湖里,探手抓向后面那一直往边上躲的男人,倘有人在这样的混乱下神智还清明,便会发现,木小乔抓住的这人正是方才说他“吃饱了撑的”的那位。
木小乔回头冲霍连涛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然后一把探入那人怀中。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气在寒冷的水榭旁边升腾起来,这朱雀主仿佛探囊取物,撕开了这人的衣衫与皮肉,在众目睽睽下,生生将这人的肠子拖了出来。
那人不知是疼得说不出话,还是单纯只是太过震惊,险些将眼珠瞪出眼眶,一脸难以置信,浑身痉挛地剧烈喘息,叫人想起山野顽童手里那些惨遭开膛破肚的大肚子蝈蝈。木小乔衣衫是红的,胭脂是红的,嘴唇是红的,染血的双手更是烈烈如火,冲着霍连涛露出一个嫣红嫣红的笑容。
李妍被他这活能止住小儿夜啼的笑容吓得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差点撞在吴楚楚脸上,她胡乱背过手去推吴楚楚:“你别别别别看。”
周翡是亲眼见过木小乔动手的,那次在山谷中,他被沈天枢和童开阳两人围攻,不敌,于是炸了山谷,那一次,除了最后一步“炸山谷”之外,木小乔和沈天枢等人基本还是保持了高手过招的风度,没有特别凶残的表现。反正跟眼前这番修罗场比起来,木小乔上次对沈天枢的态度已经堪称“礼遇”。
大魔头一出手,这边的小打小闹便进行不下去了,有那么一时片刻,挤满了人的庄园里鸦雀无声。那木小乔漠然地将手里已经不动了的人扔进水里,舔了一下指甲上的血迹,对霍连涛说道:“我只问你一件事,你手上的‘浇愁’是哪里来的?”
霍连涛的眼角玩命地跳,看得别人都觉得他肯定腮帮子疼,他脸色苍白,显然方才一交手已经受了内伤。然而霍家堡主毕竟见惯了大风大雨,哪怕他后背已经布满了冷汗,面上却依然十分镇定,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木兄,你我相识也有些年头了,你竟不知我为人。”
木小乔神色淡淡的。
霍连涛便摇摇头,又道:“这十多年来,你与家兄时常往来,我待他如何是你亲眼所见,现在你拿着一个子虚乌有的谣言来质问我,搅我的场子杀我的人,我是不服的。你问我‘浇愁’是哪里来的?我从不知什么浇愁,倒要问你,这谣言是何人告知于你的?”
木小乔软硬不吃,讲交情没用,讲理他不听,唯有叫他产生怀疑,霍连涛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木小乔的目光微微一闪。霍连涛顿时明白他有所动摇,当即一步上前,径直来到水榭中间的小石桌上,抬手在上面连拍了三掌,那石桌“嘎吱嘎吱”一阵乱响,里头居然另有乾坤,随着霍连涛的动作,中间裂开个口,一个石托盘缓缓转了出来,上面静悄悄地摆着一个方盒子。
霍连涛看了木小乔一眼,随即转过身,对整个庄子里伸长了脖子的人举起了那盒子:“我霍连涛比不上兄长,霍家堡在我手中没落了,不行了!连几代人的故居老宅都让人一把火烧了,我与这些个丧家之犬背着血海深仇,来到了南朝的地界,却还是有人不肯放过我、不肯放过霍家!在背后挑拨离间,说我暗杀兄长,你们为了什么?不就是这个吗!”
他说着,一把将盒子里的东西拽了出来,高高地举在手上。那盒子里藏的竟是霍家堡的慎独印,周翡他们站在岸边,一时也看不清那慎独印上有没有水波纹。只听霍连涛咆哮道:“因为这个,北斗害的我兄长身亡,连只言片语都没留给我;因为这个,过去十多年的旧友见疑于我,不去找北斗讨说法,反而来指责我污蔑我!那些已故的前辈们为何谁都不再提起海天一色,因为这分明就是个祸——根——”
那一瞬间,周翡觉得谢允捏着她的手陡然一紧。接着,不待她反应,霍连涛竟狠狠地将那方印往地面砸去。
眼看这神秘又让人趋之若鹜的海天一色行将分崩离析,四道人影同时冲了上去。
霓裳夫人在霍连涛说起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便觉得不对,她旋身而起,裙裾仿佛盛开的桃花,飘然涉水,伸手要去接那尊方印,丁魁反应慢了一点,一看完蛋,要赶不上抢,当即一伸手扒拉出了一把棺材钉,朝着霓裳夫人的背后扔出去。
漫天的棺材钉扑向霓裳夫人的后背,霓裳轻叱一声,长袖抖出,将一大把棺材钉拢入袖中,这一耽搁,那猿猴二人却已经飞快地越过她去,猿老三养的猴子哑着嗓子叫了一声,一把捞过慎独印。
霓裳夫人怒道:“畜生!”
丁魁气得大叫,猴五娘却笑道:“承让!”
霓裳夫人吼道:“木小乔,你是死的吗!”
方才不过有人说一句“吃饱撑的”就被开膛破肚,周翡倒抽一口凉气,不由得给霓裳夫人捏了把汗。只见那木小乔脸上戾气一闪而过,然而他瞥了霓裳一眼,又不知怎的把火气忍回去了,居然很听话地纵身去追猿猴双煞。就在这时,水里突然蹿出了三四条黑影,猝不及防地挡住猿老三的去路。
那猴儿一声尖叫,猿老三当即提掌推出,岂料来人竟不躲不闪,与他战在一处。两人你来我往间过了七八招,周翡“咦”了一声,认出了那埋伏在水里的黑衣人:“白先生?”
她倏地扭过头,看向谢允:“白先生为什么在这?难道你堂弟也……”
谢允将食指竖在自己嘴边:“嘘——”
周翡怔怔地想道:原来他来永州是为了这个。原来他真的放弃了追查海天一色,无论是为了自己的小命,还是为了先人遗愿。
此时,因为白先生等人插手,小小的水榭上顿时热闹了起来,木小乔、霓裳夫人、丁魁、猿猴双煞与白先生的人一人站了一个角,谁跟谁都是敌非友,中间一只惊恐的猴抱着慎独方印,就这样僵持住了。
场中形式变化快得简直让人目不暇接。
可是站在这样混乱的人潮中,周翡却只觉得手上的天门锁冰凉冰凉的,她忽然忍不住问谢允道:“你叔叔待你好吗?”
谢允一愣,片刻后,笑道:“好。”
周翡不信,又追问:“你身上的透骨青是怎么来的?”
谢允眉眼弯弯,脸色冻得发青,可是看他的神色,又仿如沐浴在江南阳春中,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愉悦,他轻描淡写地说道:“不小心。”
周翡蓦地扭过头去,突然不想再看见谢允的笑容。
就在这时,水榭上有人开了口,霓裳夫人说道:“二十几年了,我要是知道还有今天,当年万万不会答应当这个见证人。”
木小乔嘴角牵扯了一下。
“殷大哥、李大哥,还有老霍……这些人都没了,如今只剩下一个冲云牛鼻子,不知又躲到了哪个旮旯,”霓裳夫人道,“我这个见证人没接到一个字遗愿,木小乔,你呢?”
木小乔看了霍连涛一眼,轻柔地说道:“他但凡跟我说过一句话,有些杂碎也不至于活到今天。”
这两句话里头的藏的秘密太多了,霓裳夫人是“见证人”,周翡还隐约有过推测,可难道木小乔也是吗?
水榭中,连霍连涛在内的一帮人已经惊呆了。
丁魁“啊”一声,叫唤道:“木戏子,她说的这是几个意思?这里面又有你什么事?”
木小乔负手而立,并不答话。霓裳夫人垂着目光,看向抱着慎独印的猴,猴儿有些畏惧她,梗着脖子尖叫个不停。
“海天一色,”霓裳夫人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没有异宝,什么中原武林大半个家底更是无稽之谈。”
霍连涛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
“它只是个约定,约定双方互不信任,所以找了我,朱雀主,鸣风楼主和黑判官做了见证而已。”霓裳夫人道,“见证人报酬丰厚,我们都无法拒绝。”
白先生恭恭敬敬地问道:“敢问夫人,约定的双方是谁?又约定了什么?”
霓裳夫人冷笑道:“既然是见证,自然不会掺和到他们的约定里,这些事你都不知道,我怎会知道呢——你家主子既然来了,何不出来一见?”

多情累 第三十八章黄雀
白先生滑不溜手,根本不接霓裳的招,只客气道:“夫人客气了,我家主上年纪尚幼,不过是个跟着霍堡主出来长见识的晚辈,没什么好见的。”
他先是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带走,又转向猿老三道:“猿先生也是成名高手之一,何必与有些人一样,对别人家的东西巧取豪夺呢?”
猿老三奸猾地笑道:“霍堡主既然将这印摔了,那便是不要了,谁捡到就该归谁,怎会有巧取豪夺一说?”
白先生虽然面不改色,却仍是隐晦地看了霍连涛一眼——霍连涛摔慎独方印这事实在是自作主张。
霍连涛其人,武功未必高、心智未必顶尖,但“壮士断腕”和“祸水东引”两招用得实在是炉火纯青,这回赵明琛为了召集整个南朝武林,将霍连涛当成诱饵抛出去,霍连涛反应过来,自然心存怨愤,可请柬上带了水波纹,已是昭告天下、覆水难收。所以他方才来了这么一出摔印,一半是为了从木小乔手下脱身,另一半恐怕也是为了恶心明琛。
霓裳夫人不知看没看出这台前幕后的暗潮,面带讥诮地笑了一声,对猿老三道:“你还真是个捡破烂的。”
猿老三转向她:“霓裳妹子,你也不必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便给海天一色下定论,倘若此物真像你说的一样无关紧要,那你方才急着抢什么呢?”
霓裳夫人道:“我只说不像你们想的那么无价,并没有说它不重要,好比像阁下这样人间废物,确乎没什么价值,说不定在令堂眼里也是个大宝贝呢。”
猴五娘尖声道:“贱人,眼下慎独方印可是在我们手里,你得意什么?”
白先生低声劝道:“请诸位稍安勿躁……”
他们这边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各展神通地斗起嘴,丁魁却在旁边转起了心思。
丁魁之所以敢大喇喇找霍连涛的麻烦,一方面是听说了“海天一色”这么个东西,起了贪心,再者,也是听说霍连涛到了南边后四处高调招揽人手,大有要当武林盟主的意思。武林盟主不可能只号召大家开会,也得办正事才能服众,首先就得选出一些“武林公敌”来作伐子立威。丁魁十分有自知之明,感觉“武林公敌”这一名号,他是当仁不让,因此很想先下手为强。
可巧,当时白虎主冯飞花给他传信,添油加醋地说自己拐弯抹角地得知霍连涛想对付活人死人山,又巧言令色地撺掇丁魁打头阵,到时候好与自己“里应外合”,搅了那霍家老儿的“英雄会”。可是如今丁魁依约来了,“情理之外”的木小乔也来了,“意料之中”的冯飞花却依然不见踪影。
这会,丁魁再一听白先生话里话外的意思,便咂摸出了点味来,心道:姥姥的,中了霍连涛这孙子的计了,这老小子不但找好了靠山,还联合了冯飞花那吃里扒外的东西,要挖个坑给老子跳,拿老子扬名立万,呸,做你娘的春秋大梦,我可不白担罪名!
丁魁起了“非得占点便宜走”的贼心,能动手便不废话,他趁着猿老三同白先生等人唇枪舌战,猝不及防地骤然发难,五短身材如能缩地,闪电似的一步上前。水榭中立刻响起猴子的惨叫,只见丁魁堂堂玄武主,竟冲着一只猴子使了十成的功力,眨眼便将那猴脑打成了一锅粥,而后他一把捞起慎独印,“哈哈”大笑一身,转身便跑:“诸位继续分说,便宜我了!”
几大高手齐刷刷地挤在这小小的水榭中,原本是个谁都不敢轻举妄动的平衡,谁知尚未商讨出个所以然来,先有人不讲规矩,来了一场卷包会!
白先生喝道:“拦住他!”
他话音刚落,湖里骤然掀起一张大网,劈头网向丁魁。
丁魁成名多年,哪是这等雕虫小技拦得住的?他顺势借力,擦着网边掠过,直落到了周翡他们这一边的岸上,毫不在意地冲向了人群。
方才趁着人多势众、气势汹汹要诛杀邪魔外道的一帮人乍一见他杀过来,都懵了,前面的往后退,后面还有喊着“报仇”往前冲的,两拨人马撞在了一起,不等丁魁出手,便自己先乱作一团,当真是乌合之众——不过话说回来,倘或真有本领,除了木小乔这种别有隐情的,谁会留下供霍连涛驱使?
丁魁好似利刃插入豆腐里,自人群中长驱直入,转眼已经到了兴南镖局这边,林伯等人根本还没来得及近他的身,已经飞了出去,朱莹只好轻叱一声,甩出峨眉刺,硬着头皮迎上。周翡作为管闲事的先锋,提刀便站了起来,谁知这回谢允跟她心有灵犀了,俩人都要站起来往前走,那天门锁的锁链一下绕着圆桌被拉往两个方向,“咔”一下卡在了桌腿上。
周翡:“……”
她只好自己先撤一步,想迁就谢允,绕到他那边,不料谢允又跟她谦让到了一处,俩人同时一退,又撞在了一起。
周翡快疯了,怒道:“你怎么这么会碍事!”
李晟忍无可忍,撂下一句:“你俩就别跟着添乱了!”
他话音没落,人已经纵身掠出,接连踩过一堆肩膀,堪堪拦在丁魁掌下,这一交手,方才察觉功夫用时方恨少,李晟只觉短剑仿佛撞在了硬邦邦的山石上,险些给震得脱手飞出去,忙撤力旋身,用肩膀将朱莹撞到一边,冲她吼道:“还不走!”
丁魁尖声笑道:“哪里走?”
李晟狠狠一咬牙,正要硬着头皮再接玄武主一招,便听耳边一阵铁环相撞声,杨瑾一招“断雁叫西风”,陡然自旁边插了过来,眨眼间已经挥出三刀,一刀快似一刀。丁魁被他快刀逼得连退几步,将慎独方印往袖口一塞,而后倏地弹出一根指,“哗啦”一下打在了杨瑾的刀背上,杨瑾的刀锋不免偏了两分。
丁魁一侧身:“小子,你敢在我这逞强?”
说着,他伸手做爪,去抓杨瑾的肩膀。方才退后的李晟立刻上前,手中双剑平平削出,正好将剑递到了丁魁手里。丁魁“啧”了一声,一把捏住他的剑,不妨身后又有劲风袭来,杨瑾长刀又至!
丁魁一往无前的脚步被它们两个后生硬是绊了下来,李晟和杨瑾这两人虽然头一次同时出手,却居然还算颇有默契——起码比那俩互相绊脚的强。
丁魁发皱山芋似的脸上阴鸷之气尽显,他忽然仰面吹出一声长哨,远处顿时有长哨声应和,随后,至少有百十来个带着毒手套的玄武教众,从方才木小乔强行破开的石林阵后面跑进来,同时,他们身后的湖水中响起“噗通”声,那大棺材分崩离析,成了一堆规整的木板,抬棺材的人纷纷踩着棺材板涉水而来。而与此同时,霓裳夫人与猿猴双煞一同追了过来,水榭中,木小乔却又不知为什么,同白先生与霍连涛等人动起了手,他以一敌众,竟还能丝毫不落败相。场面一时乱得无以复加,周翡抽出望春山,却不敢离开原位——李晟杨瑾都上前逞英雄去了,吴楚楚和李妍身边不能没人,这是他们一路走过来自成的默契,譬如在客栈那次,周翡和李晟动了手,杨瑾再好战,也只是踏踏实实地留在座位上。
谢允却十分镇定,他想了想,伸手一按周翡的肩,说道:“不急,这只是个开头,至少还有两拨人没出手,等着‘黄雀在后’,你的刀先不要忙着出鞘。”
周翡掰着手指头已经数不清此时有几拨人搀和其中了,闻听此言,顿时一个头变成了三个大。她不由得伸手摸了摸怀里那九把钥匙,心道:“要么我先把锁打开?”
反正以谢允的为人,就算他有天大的理由趁机溜走,也应该不会丢下吴楚楚和李妍不管。
就在这时,李晟突然趁着丁魁被霓裳夫人他们缠住的时候退出了战圈,皱眉凝神思量片刻,他开口朗声道:“不能让玄武门下的人汇合,他们要把咱们包饺子!”
乱哄哄的乌合之众们正缺个领头的,闻言纷纷望向他。李晟在众目睽睽之下深吸一口气,冲云子教了他数月的阵法们在他心里盘旋而上,他伸手一指岸边,对兴南镖局的几个人说道:“林伯,劳驾您带人守柱那里,杨兄,三步以外艮位做接应,其他人跟我来!”
他两次出手救过兴南镖局的人,林伯等人自然没有二话,立刻依言从事。其他人却不知道此间内情,情急之中、自己又没有主意时,见有人听了指挥,立刻便会有跟从的,李晟这一句话落下,不多时,便约莫有三四成的人跟着他跑了。
李晟也不去管别人,一马当先地迎上了玄武派从石林中闯进来的人。要是让他跟丁魁单打独斗,那是万万不成的,然而对上玄武派下属的狗腿子,李公子却可算游刃有余,他毫不留手,三两剑便能逼退一人,然后也不追击,留下三四个人盯着阵眼,自己带着剩下的人在玄武派的包围圈中四处乱窜,进退都不慌乱,不过片刻,便用人结了个简单的阵法出来。
原本有些犹疑的人见了,也纷纷加入其中,方才被丁魁一个人便冲得七零八落的岸边居然被李晟理出了头绪来。
同是跟齐门有一段露水似的师徒缘分,周翡学会了怎么打群架,李晟则好像学会了怎么指挥别人打群架。谢允见此,不由得对周翡赞叹道:“你哥有大将之风,你就不行,大概只能当个女土匪。”
吴楚楚在旁边凝神想了片刻,说道:“那位朱雀主为什么会怀疑霍老堡主的死因和霍先生有关?这里头肯定有北边的手笔,端……谢公子方才说的‘黄雀在后’有他们吗?”
谢允点头道:“不错。”
吴楚楚又皱皱眉:“你方才说还有两拨人,如果北边算一拨,那么另一拨还能是谁?”
中原武林中正邪两道、朝廷鹰犬,暗藏的北朝内奸……都在了,还能有谁?
谢允没吭声,只是在一片混乱之中,遥遥地望向那小楼的方向,仿佛在与什么人对视一样。
有李晟这么横插一杠,丁魁别提多难受,他手下的人都被缠住了,只剩自己一根光杆,面对昔日两大刺客头子,那个左支右绌与狼狈不堪就不用提了,情急之下,丁魁耍了个贱招,他突然吹了一声长哨:“玄武卫——”
外面正在跟李晟等人缠斗的一个玄武门下的男子应声抬头,丁魁拼着大喝一声,强提真气,用后背接了猴五娘一掌,一口血喷出来,同时慎独方印抛给了那玄武卫!玄武卫都是丁魁的死忠,丁魁不担心他们拿着东西跑——何况眼下这情况也跑不了。
在玄武主眼里,手下人的性命便好似自己手里的兵刃与盔甲,都是可以随时报废的。这一招祸水东引,猿猴双煞立刻顾不上再跟他纠缠,纵身扑向那接了慎独方印的倒霉蛋。
霓裳夫人却皱起了眉。
猿老三脸上贪婪的神色近乎狰狞,一把将李晟推开,口中道:“小子别碍事!”
随后,他和猴五娘分自左右两边,一人抓住那玄武卫的一条胳膊,眼看要将人活活撕成两半。李晟方才还在跟那玄武卫大打出手,此时又简直恨不能上前帮着玄武卫挣脱那对大马猴。
李晟独自布下一面大阵,成功把玄武派的人都拦截在了外面,然而这会瞧着霍连涛、猿猴双煞之流,却突然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奔忙,方才热起来的少年意气瞬间冷了下去。
“这都是一群什么东西,”他有几分茫然地想道,“我干嘛要跟他们搀和?”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杨瑾突然大喝道:“小心!”
李晟倏地一惊,下意识地往后一弯腰,闪过了某个迎面砸过来的东西——那竟是一条胳膊!
猿老三的胳膊!
李晟的瞳孔收成了一点——方才还仿佛跟他不分高下的玄武卫端端正正地站在原地,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抓住他的猿猴双煞竟在顷刻间便一死一伤。
猴五娘显然是在毫无防备的时候挨了一掌,胸口被砸得凹了进去,骨头从后背穿透出来,没来得及躺下便死透了,猿老三一条胳膊齐根断开,血似瓢泼一般往外淌,而他太过震惊,竟一时忘了封住自己的穴道!
周围一圈人倏地退开,那“玄武卫”捻了捻手上的血迹,摸出那没慎独方印,将它对着光仔细看了看,看清了浮雕在上面的水波纹,便笑了起来,说道:“多谢玄武主,得来全不费工夫。”
丁魁也惊呆了。
只见那“玄武卫”缓缓地抓住自己的头发,往后一扯,竟将头皮连同脸皮一起扯了下去,露出一个陌生男子的面孔——此人约莫五十上下,头顶没毛,面白无须,脸蛋下面两坨疙瘩肉自腮边垂下,逼出深如刀刻的法令纹,看着居然有点像阴森森的老太婆。
李晟喃喃道:“你是谁?”
“后生仔,有些门道,就是见识少了点。”这陌生男子冲李晟笑了一下,随即他一挥手,身后玄武派的人骤然自相残杀起来,一部分人暴起,将刀兵捅向旁边的同伴,不多时便将毫无防备的玄武教众杀了个乱七八糟,随后这些人整整齐齐地在那“玄武卫”身后站好,纷纷扯下脸上的人皮面具。
“咱家姓楚,小字天权。”那假冒玄武卫的秃顶人说着,将慎独方印收入怀中,团团一抱拳,笑道,“南面的诸位英雄,久违了呀。”
吴楚楚“啊”了一声。
谢允低低叹了口气:“竟然是北斗文曲。”
北斗文曲——一个传奇的宦官。
一直作壁上观的应何从这时却突然动了,但他一步才迈出,周翡手中的望春山便好似长了眼睛,横在毒郎中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应何从低喝一声,双掌交叠,硬是要推开望春山,可他手掌尚未触及刀鞘,望春山便突然往上一挑,削上了他的手指,紧跟着,长刀脱鞘而出,凛冽的刀光扑面而来,刀鞘重重地打在了他掌心,应何从难当其锐,被迫避退,便觉后颈一凉——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周翡低声道:“话还没说清呢,你最好别动,你的蛇也是。”
谢允偏头看了应何从一眼,背着手缓缓地说道:“楚天权兔起鹘落间连杀猿猴双煞,你打算靠什么与此人相斗?”
应何从面色铁青,双拳紧握,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哆嗦着。他身上一直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二百五,活似养蛇养傻了,周翡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么浓重的七情六欲,应何从一双目光笔直地射向那白面团子一般的老太监,活似要用视线在他身上戳出个三刀六洞。
周翡长眉一挑,转手将望春山收回来,又用脚尖将落在地上的刀鞘挑起,还刀入鞘:“有仇?”
应何从说不出话来,牙咬得“咯咯”作响,好似披着与世无争的皮太久,俨然已经不会发散仇恨与怒气了,它们统统徘徊在他胸口,怒号哀叫,随时准备炸开。
谢允又将声音压得更低,说道:“应公子,你若死了,大药谷的香火可就彻底断了。”
他声音平和温润,叫人听在耳朵里,哪怕周围乱成了一锅粥,心也不由得随着他的话音安静下来。
应何从:“我……我……”
周翡愣了一下,问谢允道:“大药谷?你以前认识他?”
“不认得,只是能一眼看出透骨青,还熟知归阳丹药性的,如今还活着的人可是不多了。”谢允低低地叹了口气,又道,“应公子,刀片固然难吃,可也得往下咽啊。”
周翡听闻妙手回春的大药谷居然还有活的后人,心里先是一喜,随后想起应何从那句斩钉截铁的“时日无多”,便又是一惊。
要是连大药谷的人都没有办法,那谢允岂不是没的救了?
就在她为自己那点烦恼颠来倒去的时候,石林阵前的气氛越发紧绷了起来。
楚天权的突然出现,叫场中众人一片静谧,李晟好不容易建起来的阵法,被这老太监以一己之力给吓散了,他身边一丈之内,竟没人敢站着。一个北斗黑衣人上前一步,捧着一条丝绢给楚天权擦手。
楚天权将手上的血迹一丝不剩地抹在了那丝绢上,笑道:“既然霍堡主自愿放弃慎独方印,相赠我等,那咱家便却之不恭了。”
众人一听便是哗然——这可叫“征北英雄会”,北斗大喇喇地在这拿走了举办者霍家的家印,那中原武林得有多大乐子?
倘让这老太监来去自如,往后这“英雄”俩字非得跟“狗日的”变成一个意思,成为地痞骂街的经典称谓不可。
不少人忙往水榭中望去,巴望着此间主人霍连涛能像个爷们儿,站出来说句人话。不看还好,这一眼望去,才知道彻底要完——这边北斗露头,都已经快要水漫金山了,那头居然还打得难舍难分。
水榭中,木小乔这个浑人才不管来人是“南斗”还是“北斗”,心无旁骛地对霍连涛步步紧逼。白先生情急之下连叫了三声“朱雀主,且停一停,大局为重”,木小乔却充耳不闻。
什么大局小局,此时南朝北朝加在一起,在他眼里都还不如个屁,除了“取霍连涛狗命”一件,别的都是闲事,他一概不管。
白先生与霍连涛等人被他逼得实在没办法,只好发了狠围攻木小乔。木小乔整个人好似化成了一团红莲,所到之处必有业火丛生。不过片刻,白先生手下三大高手都落入了水中,霍连涛横飞了出去,瘫在地上不知死活。
白先生大喝一声,一剑斩向木小乔,木小乔却不躲不避,打算同归于尽似的,一掌抓向他胸口,白先生头皮直发麻,倘不是他退得快,心都要让这疯子掏出来。饶是这样,他胸口衣襟也已经碎成了破布条,他接连踉跄五六步,后背撞在旁边的木柱上,面如金纸,显然受伤不轻。
木小乔嘴角胭脂和血迹混成了一团,晕染得整个尖削的下巴都是,他前胸挂着一条从肩头斜挂到腰间的伤口,看也不看白先生,径自走到重伤的霍连涛面前,一把抓住他的领口,将死狗似的霍连涛拖了起来,阴恻恻地说道:“我再问一遍,浇愁——到底是谁给你的?”
霍连涛胸骨已碎,一张嘴,口中先涌出一堆血沫,他双目几乎对不准焦距,散乱的看向木小乔,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大哥……倘还在世,见你……这样……我……他、他、他……定会……”
木小乔冷笑道:“木某这辈子开的买卖里没有面子这一条,别说那老东西尸骨都寒了,就是他就站在这,我要杀你,他管得着么?”
霍连涛喉中发出“嗬嗬”的气流声。
他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胜在心志坚定狡诈,知道在木小乔这种人面前,摇尾乞怜是断然没用的,一旦叫他问出他想知道的事,自己立刻就得毙命。因此霍连涛才不肯服软,他眼前发黑,却依然勉力露出一个冷笑,酝酿着下一句戳木小乔心窝子的话。
然而或许是他那凄惨万分的样子不像是能守住秘密的,又或许是有人实在心虚沉不住气,就在霍连涛尚未开口的时候,一支箭突然从水里冒出来,电光石火间便直奔霍连涛后脑,距离太近了,杀红了眼的木小乔竟没能反应过来。
只听“噗”一声,霍连涛周身一震,那铁箭结结实实地楔入了他的后脑,他连个表情都来不及变,当场便死透了。
木小乔呆住了,白先生呆住了,山庄中的一干人全呆住了。
不知谁大叫了一声:“霍堡主……霍堡主死了!”
水榭两岸原本还能端坐的人这下也不能忍了,全都站了起来,连楚天权都好似有些意外,随即,楚天权笑了,说道:“有意思,真行,看这么一场戏,多活十年,多谢,咱们走了!”
说着,他手一挥,便要带着自己的黑衣人大摇大摆地走。
就在这时,有人喝道:“慢!”
谢允本已经站了起来,听见这声音,又坐了回去——只见水榭后面的小楼前,一个少年越众而出,身边跟着个一身玄衣的中年男子,面貌与白先生十分相像,想必就是那传说中的“玄先生”,少年身后一大批训练有素的高手追随,直将那半大孩子衬得器宇轩昂,分外与众不同——他正是赵明琛。
赵明琛小小年纪,却并不怵大场面,旁若无人地走进一地尸体的水榭,端起双手,冲着众人团团一拜,朗声道:“诸位,霍堡主身死,我等尚且苟延残喘,今日叫这阉人北狗从此地走出去,往后我等有何颜面?私仇私怨难道便在此一时么?”
他一个半大孩子,哪怕身后跟着一大帮高手,也着实难以服众,然而就在这时,白先生撑着自己站了起来,冲明琛见礼道:“康王殿下。”
楚天权瞳孔一缩。
下面立刻有不关心国事的小声打听:“康王?康王是个什么王?”
“康王乃是贵妃所出,当今的皇长子……”
不少江湖老粗都分不清“妃”和“后”,更不知皇帝老儿下了几个崽,一听是皇上家的老大,顿时哗然——那不就是下一个皇帝么?这么一想,那半大少年身上便仿佛罩上了一层金身。
赵明琛倏地一摆手,指着楚天权道:“还不将他拿下!”
他一声令下,身后那些个武功不俗的侍卫立刻动了,大内高手,个个都是轻功卓绝,掠过水面,直扑北斗,这一支利剑一般令行禁止的大内高手好似一面令旗,甫一出手,立刻有人追随,那些个因为南北战争而颠沛流离的、与北斗有仇的、被人煽动热血上头的,全都叫着“拿下北狗”,纷纷上前,转眼便将楚天权跟他一干北斗围在中间。
赵明琛一露面便三下五除二地控制了局面,出现时机凑巧得很,这“黄雀”当得可谓尽职尽责,谢允却依然皱着眉。吴楚楚察言观色,紧张地问道:“怎么?连康王殿下的人都拦不住文曲?”
“文曲楚天权宦官出身,北斗的其他人都看不起他,二十年前,此人武功在七大北斗中不过排在末流,都说他是仗着背叛先帝和拍曹仲昆的马屁上位的,我却不这么认为。”谢允娓娓说道,“北斗中的其他人在投靠曹氏之前,都已经在江湖上有了名头,唯有楚天权,据说是个苦出身,父母双亡,只带着个兄弟艰难度日,实在活不下去了才净身入了宫,因聪明伶俐,入了东宫伺候,懿德太子年少时,读书习武常将此人带在身边。”
周翡听到“懿德太子”四个字的时候,倏地一震。
谢允却没什么表情,十分淡然处之地低头整了整自己的袍袖,说道:“结果正主的文治武功十分稀松,反倒是伺候的偷师了不少。当年,楚天权靠年少在大内偷师与自己勤学苦练那点底子位列北斗,自他兄弟死在‘枯荣手’手上之后,他便越发阴毒,发狠练功,如今二十多年过去……若不是他久居宫禁,‘北斗第一人’未必还轮得到沈天枢的。”
“阿翡,”谢允正色道,“不闹着玩,打开天门锁,我不跑。”
周翡锁他虽然也不是闹着玩,但也知道谢允虽然平时看着吊儿郎当,关键时刻绝对靠谱,于是二话没说,便将身上的九把钥匙掏了出来。
只见那楚天权好似弹灰似的丢开一个大内高手的尸身,大笑起来——他少时便净身,平常说话还是普通男声,一旦抬高声音,那嗓子便好似一片又薄又锈的铁片,尖锐得刺人耳朵,简直令人难以忍受。
楚天权笑道:“你们霍堡主办事不利,要吐露人家的秘密,被自己的大靠山灭口,如今杀人凶手出来主持大局,还有人听他的,哈哈!”
木小乔倏地抬头,冰冷的目光射在赵明琛身上。谢允的手难以自抑地颤动了一下,倘不是天门锁还拴在手上,他大概立刻便会赶到那边。周翡之前一直觉得天门锁是个神物,直到急着开锁的时候才意识到,快速给这九把长得极像的钥匙分出个先后来是怎么焦头烂额,一不留神便对错了口,忙道:“你别乱动!”
就在这时,杨瑾倏地飞掠回来,大叫道:“别磨蹭了,快走!”
他一边说一边没轻没重地撞了周翡一下,周翡手上一个没拿稳,钥匙竟脱手掉了!
周翡:“……”
杨瑾丝毫没注意到自己添了乱,飞快地说道:“方才黄色蝠的兄弟们说,外面有不少黑衣人在往此处赶,那老太监有备而来。你们中原人太无耻了,这到底是比武还是比人多?”
周翡钻到桌子底下才把钥匙捡回来,没心情听他再攻击中原人,瞥一眼,见水榭中木小乔已经和玄白二人动了手,便当机立断对杨瑾道:“带她俩走,城外汇合!”
说完,她一拎望春山,对谢允道:“我跟你去救你那倒霉亲戚。”
水榭中,赵明琛被几个大内侍卫护着,眼见身边这几个人未必是木小乔那疯子的对手,却也不肯功亏一篑地将前去围剿楚天权的人叫回来,便开口辩解道:“朱雀主,霍老堡主他不理霍家堡事物多少年了你自己知道,本王那时是否出生了还是未知,你要找的仇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杀自己的人?”
木小乔才不听他辩解——方才白先生等人就是埋伏在水下的,射死霍连涛的那支箭难道不是从水中出来的?再者说,赵明琛固然年纪小,可他代表的南朝正统年纪可不小,稚子纵可无辜,王位难道也无辜么?木小乔一把扼住玄先生的手腕,玄先生顺势出掌,推在木小乔身上,却被一股强横又阴冷的真气反噬,当场闷哼一声,险些跪下。
而就在这节骨眼上,数不清的北斗黑衣人从庄子外围包抄进来。
赵明琛再算无遗策,毕竟才十五岁,他太过自作聪明,总觉得自己能将天下人玩入鼓掌之中。白先生一看,冷汗都下来了,忙道:“殿下,将人撤回来,护着您先走!”
可是都到了这一步,赵明琛怎么甘心功败垂成,阴沉着脸不吭声,玄先生再次在木小乔手下吃了亏,险些一脚踩进水里。
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哨声,赵明琛倏地回头,只见庄子后面的山上不知什么时候站满了人,随着令旗一摆,蜂拥冲了下来,同时,水中也有不少不知埋伏了多久的人“哗啦啦”地出了水,大声道:“拿下北狗!”
楚天权脸色骤变,没料到对方到了这时候还有后手。
一帮武林人欢欣雀跃,以为是援军到了,纷纷附和道:“拿下北狗!”
唯有赵明琛呆立水榭中,一股凉意顺着后脊蹿了起来——这不是他的人。
木小乔哪里会给赵明琛发呆的时间,他一甩开玄先生,冲着赵明琛的后心抓了过去。
白先生大惊:“殿下!”
他勉力上前一步,拼命将赵明琛往身后一拖。
与此同时,水中一根箭尖再次险恶地冒出头来,看似是射向木小乔给赵明琛解围,但随着白先生这么一拉一护,赵明琛刚好挡在了箭尖与木小乔中间。
“咻”一声——
白先生听见响动,再要回头应对,已经来不及了。前面是穷凶极恶的木小乔,身后是不知姓甚名谁的暗算。
赵明琛虽然整日在江湖上混,可走到哪里都有人护持,所学一点武功全无施展的机会,久而久之,比花拳绣腿也强不到哪去,哪里经过这个?他知道自己应该躲开,可整个人被笼罩在尖锐的杀机之下,一时竟有些手脚麻痹,动弹不得,冷汗顺着他那好似刀裁的鬓角流了下来。
那汗珠尚未掉落在赵明琛肩头,一阵清脆的铁链碰撞声便撞进了他耳畔,他没来得及抬头看仔细,腰间便陡然被拉直的铁链撞上了。
长刀在他咫尺之处出鞘,掀起的刀风传来淡淡的、泡过鲜血的冷铁特有的咸味,利索地将背后偷袭的铁箭在空中一分为二。
与此同时,一个长衫落拓的背影挡在他身前,单手架住了木小乔那致命的一爪。
赵明琛往旁边踉跄了几步,被勒在他腰间的铁链撞了个屁股蹲。尺寸光景中,他在生死边缘打了个转,赵明琛忘了自己的仪态,呆呆地跪坐在地,注视着眼前的人,喃喃道:“三……三哥?”
谢允不应,将扣着天门锁的右手垂在一边,在一臂长的距离之内给周翡自由挪动的空间,运功于掌,带着森冷气息的推云掌汹涌地裹向木小乔。木小乔手上的血痕立刻冻出了一层细冰渣,他本就身上有伤,一时竟不由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谢允低声道:“朱雀主,得罪了。”
这时,水榭周围一圈的水面上露出了好几十支箭头,白先生他们方才也曾潜伏在水底,居然不知道这些人都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谢允眼角一扫,飞快地对周翡说道:“男左女右,这回你可别再假借着撞我占我便宜了。”
周翡道:“呸!”
她这声“呸”字方落,水中数十支箭矢同时铺天盖地而来,一根铁链拴住的两人同时出手。
周翡南下数月以来,一直在模仿杨瑾,试着将自己瞬息万变的刀法返璞归真,反复磨练忽视多年的基本功,日复一日之功极其枯燥,却也让破雪刀快得突破了她以往的极致。
她的刀身与刀风此消彼长、此起彼伏,人眼几乎无法分辨,那长刀快到了一定程度,便真如极北关外之地的暴风雪,叫人什么都看不清,却无端裹来了一种浩瀚暴虐的压迫感,水中冲上来的箭好似雨打芭蕉,与长刀碰撞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而后纷纷落下。
谢允左手的长袖飘起,像是传说中“霓为衣兮风为马”的云中仙人,他倒是没有什么花哨,只是凌空推出一掌,“推云掌”有隔山打牛之功,整个水面轰然作响,飞到空中的箭矢顷刻如秋风落叶,四散折翼,水中埋伏的刺客一部分竟被他的内力直接打晕,冒一串泡,死鱼一般浮了起来。
一根天门锁,一段锁链,左边牵着近乎禅意的极静,右边牵着叫人眼花缭乱的莫测。
小小的水榭中一时鸦雀无声,落针可辨。
不知过了多久,赵明琛才难以置信地说道:“三哥,你……”
他们都知道懿德太子的遗孤端王是个怪胎,文不成武不就,一天到晚浪荡在外,宁可过得穷困潦倒满世界要饭,也不肯回端王府当他清贵的王爷。建元皇帝常年派人追着他跑,就为了偶尔逢年过节时能将他抓回宫中过个年。每每提及这侄儿,赵渊都得先表示自己想要撂挑子还位的“梦想”,再针对这怪胎皇侄一言难尽地痛心疾首一番。
可是……这一招便逼退朱雀主的高手又是谁?
然而谢允此时却并没有他看起来的那么轻松写意,朱雀主毕竟是成名高手,纵然受伤也不容小觑,谢允两次出手,几乎使上了十成功力,只觉自己内息过处,好似有彻骨的西北风从奇经八脉里刮过去,他虽没有露出痛苦,脸色却又惨白了几分。
“别‘你我他’了,”谢允强忍着蜷缩成一团寻找热源的渴望,一把抓住赵明琛的肩膀,将他往白先生怀里一塞,简短地说道,“走!”
几步之外的木小乔捂着自己的胸口,神色晦暗不明地望着谢允。
谢允冲他一拱手:“朱雀主请了。”
木小乔一照面就知道自己不是谢允的对手,更不用说旁边还有一把未归鞘的望春山,他虽然疯,而且热爱同归于尽,却不怎么喜欢自取其辱,见大势已去,便没再动手。谢允无意为难他,客客气气地冲他一点头,便一拉天门锁,将周翡拽走了。
两人方才走出几步,木小乔突然在身后说道:“那个丫头,你用的是李徵的破雪刀吗?”
周翡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她第一次见木小乔的时候,那时她和他隔了一个山谷那么远,见他与沈天枢和童开阳等人动手,认为这个传说中的朱雀主已经可以位列“妖魔鬼怪”范畴,非人也。而今,她终于看清了这活人死人山的大魔头,发现他身形不过与谢允相仿,只是个略显清瘦的普通男子,他靠在水榭中溅了血的柱子上,面色苍白,沾染了一身说不出的倦色。
周翡与这凶名在外的大魔头没什么话好说,只一点头,便随着谢允快步离去。
赵明琛被一群如临大敌的侍卫簇拥着走在前头,谢允却与他相隔了几丈远,不肯并肩而行。他兀自出了会神,低声对周翡解释道:“我在我们这一辈人里排老三,十三岁那年,被我小叔接回金陵,离开旧都之后,我便一直在师门中,与宫墙中雕栏玉砌格格不入。明琛那会正是好奇粘人的年纪,不知怎么特别黏我,唤我‘三哥’,白天到处跟着,晚上也赖着不走。我一个半大孩子,还得哄着这么个赶不走的小东西,刚开始很烦他,可是宫中太寂寞,一来二去,居然也习惯了。现如今他大了,心思多了,有点……我见了他有难,却还是忍不住多操心一二。”
谢允极少谈起赵家的事,这一番话已经是罕见的长篇大论——因为周翡非但不傻,还聪明得很,又听见他和吴楚楚的对话,自然已经明白赵明琛就是眼下这番乱局的始作俑者。
这小子聪明反被聪明误,一不小心将自己也卷了进来,实在是死了也活该。周翡这会却被他牵连过来,冒着未知的风险,出手保护这个罪魁祸首,于情于理,谢允都得要多说几句。
周翡却没给他什么反应,只是一点头示意自己听见了,应道:“嗯。”
谢允愣了愣,没明白她这个“嗯”是怎么个意思。
“他是个什么东西不关我的事,”周翡说道,“你愿意救他,我愿意帮你而已——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谢允转过头去看她,喉咙微动,很想说一句“多谢”,又觉得此二字自口中说出太浮,便只好又原封不动地任它落回了心里,在凛冽的透骨青中冻成了一盒精雕细琢的冰花,高高地供奉了起来。
两人飞快地追上了赵明琛等人。
赵明琛此时已经回过神来了,楚天权气势汹汹而来,是他明里的敌人,倒还好打发,可那暗中坐收渔利、还要置他于死地的又是谁?
此番他费了好大的布置、好多的心机,不但为他人做了嫁衣,还险些将自己也搭进去。他心里窝了好大一把火,烧得他已经无暇去考虑谢允这个著名的废物到底是被什么“夺舍”了。
赵明琛语气很冲地问道:“到底是谁这么大胆子,这是要连本王也要一起清理了吗?”
侍卫们都不敢吭声,只有白先生低低地劝解几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殿下这回也是个教训”之类的废话。可是十五六岁刚愎自用的男孩,哪里听得下劝?别人越劝,他反而越生气,当即放狠话道:“叫本王知道了这幕后黑手,我定要将他千……”
“明琛,慎言。”谢允突然出声打断了这句“千刀万剐”,随后,谢允顿了顿,又面无表情地说道:“楚天权是曹仲昆宫中近侍,与其他北斗身份地位不同,他是曹仲昆的心腹,为何他会千里迢迢地涉险来永州,大费周章地谋夺霍连涛的慎独方印?”
赵明琛听了他这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不由得皱起眉:“三哥,你说这些……”
谢允不理他,又道:“还有年前,曹宁为何要突然发兵蜀中,你都没看出什么端倪吗?曹仲昆怕是真要不行了,才会放任儿子们争权夺势,还派自己身边最得用的人去追寻‘海天一色’这种虚无缥缈的传说,企图给自己谋个长命百岁。这些日子周先生坐镇前线,但双方短兵相接基本没有,战局始终是风声大雨点小,为什么?因为蜀中严格来说是北朝的地盘,闻将军这次发兵归根到底是师出无名,现如今曹宁一边拖着大军按兵不动,在军中经营自己的势力,他不撤军、也不出兵。他不动,周先生和闻将军也动不了,你可知这又是为何?”
赵明琛哑口无言。
“因为北朝眼下一边是曹宁拥兵自重,一边是太子频频往我朝求和,曹仲昆倘有什么三长两短,北朝便得动荡,对他们太子来说,动兵大不祥,是我们的大好时机。可偏偏我朝新政推得坎坎坷坷,皇上与周先生拔了无数盘根错节的旧势力,他们仍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眼下皇上看似说一不二,其实要真想干点什么,可谓举步维艰,那些人为削军费,必会百般阻挠这一战,处处掣肘,这么扯皮下去,我朝恐怕会错过北伐的时机。”谢允神色不复往日柔和,一口气说到这里,他目光如锥,狠狠地剜了赵明琛一眼,“除非给皇上一个不得不动兵的理由,现在你明白了吗?”
他把话说到这里,有些人已经反应过来了,白先生陡然变色,赵明琛脸上的血色潮水似的褪去,他睁大了眼睛,竟显得几分茫然的可怜相,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谢允丝毫不给他喘息的余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北斗楚天权竟敢私跨边境,谋害皇长子于永州——这就是出兵的理由。”
黄雀在后——今天真正的黄雀就是赵明琛的亲爹,当今天子。
赵明琛惊惶道:“不可能!我父皇……不、不可能!”
周翡被迫听了一耳朵赵家这点狗屁倒灶的糟心事,只好把嘴闭得紧紧的,假装自己不存在,同时胸口泛起一点说不出的悲凉,心道:我爹离家千里,就整天跟这帮人混在一起,他图什么?
这时,好似专门为了验证谢允所言不虚,赵明琛等人刚撤到后山,那催命似的哨声便紧随而至,一队人马凭空拦在眼前,再一看,这伙人虽然个个以黑纱蒙面,一副江湖人打扮,行动间却是整齐有素、令行禁止,分明是军中做派。
白先生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可知……”
来人却根本不给他自报家门的机会,上来就动手,一句话也不说,传令全用哨子,尖锐的哨声到处都在响,近攻者车轮似的而涌上,远处还埋伏了弓箭手,大有将此间所有人都一锅端了的意思。周翡横刀斩断一根戳向赵明琛的箭,侧头看了那好似经历了一番天崩地裂的少年一眼,问道:“你一点武功也不会?”
赵明琛满心愤懑无从宣泄,迁怒地瞪着她。
这种听不懂人话又难揍的小崽子周翡见得多了,李晟小时候便是其中翘楚,她才不在意几个瞪视,周翡侧身移动几步,天门锁的长链倏地往赵明琛身上一抻,将他往旁边拽了几步,她说道:“会还傻站着,你找死?”
赵明琛何曾受过这种噎,当即七窍生烟,瞪大眼睛怒视周翡。
这时,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整个地面都跟着震了几震,小山上的石块尘土扑簌簌地下落,不少受了伤的侍卫险些站不稳,浓烟自那山庄处升起,转眼便火光冲天。他们居然还事先埋了火药与火油!
周翡心里一跳,心道:幸亏让杨瑾他们早走了,不然岂不是要陷在这里?
这时,明琛的侍卫们奋力撕开了一条通途,领头的朗声道:“殿下,这边!”
这一行人虽然有谢允这样的顶尖高手护卫,周翡、白玄二人与赵明琛身边的侍卫也个个武功不俗,却毕竟人少,面对千军万马,即便是高手也只有自保的余地,当下便不恋战,飞快地从包围圈外撕开的口子里鱼贯而出。
沿途跑出了足有数里,突然,谢允倏地刹住脚步,回头一摆手,只见林中寒鸦受惊似的高叫着飞起,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正向着他们这方前来。
谢允面无表情道:“我有不祥的预感。”
谢公子给自己取字“霉霉”,写个小曲还叫《寒鸦声》,可见与乌鸦一物有不解之缘,一张嘴与那倒霉的黑雀儿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周翡来不及发问,便见密林中一帮黑衣人冲了出来,其后一人居然是那老太监楚天权!
这一照面,双方都愣住了,他们居然被同一路人按着头逼到了一起。
生动地演绎了一出什么叫做冤家路窄!

多情累 第三十九章诛文曲
周翡彻底服了,但凡谢允嘴里说出来的事,好事从未应验过,坏事就从未不准过。她扯了一下手中的天门锁,抬头看了看暗下来的天色,问道:“是你这扫把星厉害,还是他们北斗厉害?”
谢允只有苦笑。
楚天权先开始见大队人马杀出,还以为是赵明琛那小崽子的伏兵,吃了好大一个惊。谁知下一刻便被水榭中谢允和周翡联手横扫水中伏兵的动静惊动。
楚天权何等机敏,立刻反应过来,赵明琛也是给人坑的,连康王都敢坑,那在南边得是什么背景?
楚天权心知里头水深,自己恐怕也是着了别人的圈套,他当机立断,狠心甩下自己大队人马,壮士断腕一般只带了一小撮精锐,仗着武功高,硬是从那山庄中杀出了一条血路,直奔山中突围而出。此时意外兜头遭遇比自己还狼狈的赵明琛,这老成精的楚天权心里明镜似的——眼下这情况,多半是南人内部的事,有人想除掉这碍事的小康王,还要顺势将这一坨屎盆子扣在自己头上,制造一个北斗谋害康王的假象。他看着赵明琛那张尚未长开的小脸,笑成了个白皮大瓢:“哎呀,见过康王殿下,别来无恙否?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赵明琛心乱如麻,却依然直起腰,勉力撑起赵氏皇族的尊严,分开侍卫迈步上前,冷冷地对楚天权说道:“三年前南北划边境而治,便约定互不进犯,楚公公今日却公然入永州,巧取豪夺、杀我百姓,你是想开战吗?”
楚天权一团和气地笑道:“哪里,康王殿下言重,二十多年前九州还是一家呢,小人祖籍便在永州,承蒙圣上体恤,准我南归探亲,恰好见此地热闹,不过路过时来看一看而已。若早知道会牵扯出诸位英雄们这许多恩怨情仇,嘿嘿,就算给座金山,我也是不肯来的。”
赵明琛最不缺的就是小聪明,颇有几分察言观色、听话听音的本事,立刻便从楚天权的油嘴滑舌里明白,有人借北斗之刀杀人的事,这老太监心里分明已经有数了。赵明琛的小心思一瞬间又活络起来,他眼珠一转,试探道:“那……”
谢允却在旁边截口打断道:“既然如此,请楚公公自便吧,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省得引火烧身,令主上失了你这得力干将。”
楚天权近年来常在北帝宫里,鲜少离开旧都,一时没看出谢允与周翡身份,虽然这会是冲着赵明琛说话,余光却始终在注意着谢允这未知的高手。听谢允不客气地打断赵明琛说话,楚天权心里对他的考量不由又慎重了一层。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谢允一眼,说道:“江湖人们闹起事来,着实不像话。看来康王殿下眼下的处境也不怎么安全,小殿下金枝玉叶,叫这些浑人们磕了碰了就不好了,相逢是缘,我看不如这样,咱们姑且结伴而行,等到了安全之处,小人再派几个稳妥人,送您回金陵去?”
周翡用一种惊奇的目光打量着这楚天权,感觉这文曲真真是个人才,武能手撕猿猴双煞,文能讨价还价、拍花拐卖——他拿了霍家方印不算,还打算买一个顺一个,再搭个康王回去!
不过数月,北朝便从来势汹汹退化为首鼠两端,在这么个敏感的时候,赵明琛死了甚好,但活着给抓到北边去,却是大大的不妥——建元皇帝南渡时才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冲龄幼子,家国沦陷,远近无依,不得不在南朝旧势力中左右逢源,将朝中几大家族娶了个遍,艰难地在夹缝中保持平衡,这才将赵氏王朝扎根金陵。到如今,二十年过去,建元皇帝翅膀渐硬,重拾先帝之政,冲着旧时扶植过他的人露出獠牙,他不肯立任何一个儿子当太子,君臣之间也越发的暗潮汹涌。赵明琛死在北斗手上,自然能激起南朝北伐之心。可他若是被掳,皇长子母族必定要以其性命优先,就算本想打,此时也会变成主和派。
这样一来,赵明琛这小小少年的处境便相当微妙了。
可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谁会想到中途杀出个谢允,叫赵明琛在那种情况下也能脱困而出呢?而他跑便跑了,偏偏运气不好,还孤零零地遇上了楚天权这煞星。
谢允隐晦地冲白先生递了个眼色,白先生立刻会意,代替赵明琛上前与楚天权等人周旋:“这就不必劳烦楚公公了,我等虽然没什么本事,护送小殿下回金陵还是可以的。”
楚天权笑道:“不算劳烦,诸位身上多多少少都带伤,倘真遇上硬茬,岂不要吃亏?”
白先生目光瞥见楚太监身后那一堆黑衣人,眼神微微发黯。
趁这两个中老年男子明枪暗箭地周旋,周翡悄悄退后半步,借着谢允挡住了自己,从袖中摸出那九把钥匙,不动声色地开始对锁孔——楚天权不是强弩之末的木小乔,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周翡看得出,他武功还在谷天璇与陆摇光等人之上,不是谢允一只手应付得来的。
周翡全神贯注地摸索着九把钥匙齿上细微的差别,飞快地将数把锁扣一一对上,直到七把钥匙都对已经卡入锁扣,楚天权不知察觉到了什么,话才说了一半,突然飞身而起,猝不及防地向谢允发难。
周翡只觉手中天门锁狠狠一震,整个人被扯了个踉跄,要不是七把钥匙已经牢牢地卡入锁扣,险些脱了手。
而谢允和楚天权已经短兵相接。
这两人掌风交接处威力非同小可,几乎叫人喘不上气来,楚天权给人的压力居然比当日华容的沈天枢还大得多。他那手白嫩如少女,连一丝褶子都看不见,手背上血管仿佛画上去的,指甲泛着冷冷的金属光,圆融地划了半圈,抓向一侧的周翡。
周翡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回手便要去拉别在腰间的望春山,谢允却倏地横过一掌,当空卡住楚天权虎口,往下一压,脚下错了半步,一推一侧身,便将周翡往身后拽去。两人出招全都既不快又不花哨,乍一看,简直像两个书生晨练推手,搭的都是架子,而且彼此一触即放,几乎没有烟火气。可你来我往才不过四五招,却生生将周翡看出了一身冷汗。
她见过寇丹诡谲、郑罗生狡诈、沈天枢强悍——却都不及眼前这白白胖胖的老太监。
楚天权和谢允过招时就好像在下一盘步步杀机的棋,所有的较量都好似无声无息、又于幽微处无所不在,只要谁稍微松懈一点,连周围划过的细小微风都能要命,相比起来,她那日于四十八寨上自以为领悟的无常不周风,简直粗陋得像是孩子的玩意。
当人尚未入山,望向远方春山脉脉,只会觉得山峰绵延,温柔如美人脊背,道虽长,却并不阻,前路俱在掉下,轻易便能抵达。可是只有漫长的跋涉后,先经历过“望山跑死马”的煎熬,再抵达山脚下的人,才得以窥见高峰千仞入云真容。
有些人会绝望,甚至会生出此生至此、再难一步的颓丧。
有那么一瞬间,在周翡心里,她分明已经自成体系的破雪刀九式忽然分崩离析,退化成了干巴巴的把式。她只好逼迫自己从这场前所未见的较量中回过神来,全副精神集中在天门锁上。只剩两把钥匙,可每每她刚把要是对准锁扣,楚天权便会卑鄙无耻地故意卖破绽给谢允,同时冲她的方向来个“围魏救赵”,谢允不可能豁出周翡去,只能回护,又必然会被天门锁掣肘,而且打断周翡开锁的动作,三个人就此局面,诡异的僵持住了。
黄历上大约说了,今日不宜动锁,动了就要打不开。
楚天权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我道是何方神圣,原来是推云掌。”
谢允这有史以来最贫嘴的王爷此时已经无暇开口,他手上稀里哗啦乱响的天门锁链声音越来越脆,因为寒气已经难以压抑地外放,寒铁都给冻得脆了一些,简直不知他这肉体凡胎是怎么撑下来的。
楚天权再一次打断想要开锁的周翡,他也并不轻松,气息略显粗重,却依然勉强提气对谢允说道:“都说推云掌风华绝代,我看却是蠢人的功夫,殿下,你的老师误了你,教了你一身妇人之仁。你用这种柔弱的功夫和借来的内力与我斗吗?”
“不劳……”谢允一把隔开他拍向周翡头顶的一掌,手心中飞快的凝聚出寒霜来,他一咬牙,将剩下两个字挤了出来,“费心。”
楚天权笑道:“哎呀,还是个痴情种子。”
说话间,楚天权倏地运力于臂,往下一别,谢允手腕竟响了一声。随着透骨青发作得越来越厉害,他着实难以耐住久战,额角露出冷汗,又飞快地凝成一层细霜。
周翡花了两柱香的时间没打开一把锁,反而要叫谢允束手束脚地保护她,有生以来,几时这样窝囊过?她心里窝的火越来越大,居然将方才短暂的迷茫和混乱烧成了一把灰,忽然将天门锁扔下,喝道:“闪开!”
谢允和楚天权正都无暇他顾,谢允再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破雪刀劈山撼海一般地从他身后冒出来,直接递到了楚天权面前,那刀光极烈,隐约有些李瑾容的“无匹”之意。天门锁的铁链绷直,谢允不得已侧身半步,他顺势滑出一步,借着楚天权一时松懈时脱身而出。
那楚天权倏地伸出两指,极其刁钻地夹向望春山刀身。
谁知周翡的刀竟在一瞬间突然加速,凭空变招,擦过楚天权的指尖,刀尖如吐信的毒蛇逼近楚天权双目之间——这是纪云沉的缠丝。
楚天权倏地偏头一避:“破雪刀?有点意思。”
周翡的刀是破雪刀的魂魄,但她见什么学什么,久而久之,皮肉里掺杂了好多别人的东西,除非她偶尔正经八百地使出标准的破雪九式,否则时常叫人颇为疑惑,看不出她的路数。然而尽管她方才所用,都不是标准的破雪刀法,却还是刚一动手便被楚天权一口道破来路,可见这老太监功夫之深堪称大家,着实令人骇然。如果他不是臭名昭著的北斗,说不定已经摸到了宗师的门槛。
不过大概是周翡方才已经天崩地裂似的动摇过了,听了楚天权这句话,她神色居然纹丝不动,干脆利索地回归破雪九式,一招“斩”字诀直逼楚天权。老太监大笑一声,仿佛是觉得这女孩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思,双掌泛起紫气,数十年积淀的深厚内里决堤似的倾吐而出,撞上周翡刀背,继而绞上了望春山的刀身。
望春山在两方角力之下分崩离析,碎成了几段,而周翡好像早料到了这局面,刀碎了也处变不惊,刀锋竟不散,锋利的碎片被孤独的刀柄搅了起来,好似散入飓风中,她竟用断刀使出一招“风”。
楚天权没料到世上还有人摸索出了“断刀术”,鬓角竟被削去了一点,连出三掌方才将刀片打落,而此时,只听“喀”一声,周翡已经趁隙将剩下两把钥匙送入天门锁中,将绑着两人的锁链打开了。
楚天权眼角跳了几下,他眯起眼,对周翡道:“没听过阁下的名号。”
周翡把断刀一扔:“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她说完,冲赵明琛伸出手,说道:“借几把兵刃。”
赵明琛傻愣愣地把自己的佩剑摘下来递了过去。
谢允在旁边低低地咳嗽了几声,活动了一下好不容易解放的右手,往手心呵了一口冰冷的气,说道:“一柄剑不够她祸害,多给她留下几柄,然后你们便走吧。”
赵明琛讷讷道:“三哥。”
“回去就把我方才跟你说的话都忘了吧,无谓的记恨不能改变什么,”谢允看着楚天权,头也不回地对明琛道,“好好读些正经的经史策论,不必再弄这些乱七八糟的邪魔外道讨你父皇欢心——你也讨不来,更不必整日里听你母妃他们危言耸听,你是皇子,不是他们争权夺势的工具,给自己剩点尊严。”
赵明琛的眼眶倏地红了,说不出话来。
谢允背对着他:“走,别碍事。”
赵明琛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被白先生和一个侍卫左右架住,强行拉开。有先懿德太子遗孤在此,楚天权便对赵明琛失去了兴趣,竟也未曾阻拦。赵明琛突然回头嘶声叫道:“三哥,我回什么金陵——你们放开我!同你一样浪迹江湖有什么不好,我……”
那囚笼一样华美的亭台楼阁、六朝秦淮的金陵河畔,全都叫他不寒而栗,每一阵杨柳风与杏花雨中都带着重重杀机与诸多野望,将每一个人都颠倒性情、困死其中。赵明琛突然觉得那是个难以忍受的地方,奋力挣扎,一身三脚猫的功夫却又怎么挣得出白先生等人的手?
谢允笑了一下,只当没听见。
楚天权饶有兴致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谢允,说道:“端王殿下好气魄,怎么不叫这姑娘也一起走呢?”
“她不归我管。”谢允道,“她也不会走,楚公公,既然你执意不肯离开,那便留下吧。”
周翡本来正在挨个掂量着白先生他们给她留下的刀剑,想在其中矮子里拔将军,挑一把最顺手的,却猝不及防地听了谢允这话,她呆了呆,突然无端一阵鼻酸。
少女心里有一条细细的暗河,据说有的人,心地是柔软的森林与草场,细流涓涓而过时,清脆悦耳,花香弥漫,自己和别人都听得见。而有些人,心里却是终年不开化的塞北之地,常伴寒风与暴雪,那些强横又脆弱的冰川碰撞时,随时便能地动山摇一番,因此地下即便藏着温泉,也是全然不动声色。
周翡忙一低头,握紧了手中一把半旧的苗刀。
楚天权端详着谢允的脸色,哼笑道:“好啊,那么咱家陪殿下试试。”
他话音未落,身后的黑衣人便训练有素地一拥而上。
楚天权武功造诣高到了这种地步,依然没有一点想要逞英雄单打独斗的意思,上来便命人群殴,实在没什么高手的自尊心。不过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山川剑与南北刀都不在人世,而他依然颇为滋润地活到今天的缘故。
幸而周翡专精拎砍刀和打群架。
白先生给她留下的苗刀比望春山还长,周翡纵身越过谢允,长刀一挥便是一式“海”,刀风利索地扫出了一个巨大的扇面,她驾轻就熟地直闯黑衣人中间,好似一块人形的磁石,轻易便将这一群黑衣人的注意力都引到自己身上。看来四十八寨一役中,将周翡的蜉蝣阵磨砺得是炉火纯青了。
谢允脸上露出一点微不可查的笑容。
谢允没有天门锁掣肘,楚天权也不必分心到周翡那里,两人再次交手,不约而同地放弃了方才那种暗潮汹涌的打法,叫人目不暇接起来。倘使不论立场、不辨善恶,那么这一战约莫能算是近二十年来最有看头的一场较量了。
推云掌飘渺深邃,楚天权则堪称旷世奇才。
懿德太子遗孤在两朝夹缝与国仇家恨中艰难地长大,受千重罪、锻千足金,而出身穷苦以至于卖身入宫的北斗文曲,则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蝼蚁,以不可思议的心性,狠毒无双的手腕叛主投敌,一步一步在尸山血海中走到如今。
两人一时间竟难分高下,可惜……
可惜谢允身上还多了一重透骨青。
当日永州城中客栈里,应何从一眼便看出谢允“中毒已深,时日无多”,只是谢允惯是疼了自己忍,从没表露过什么。他一直认为嗷嗷叫唤得天下皆知也没什么用,闹得大家一起不痛快而已,仅就缓解症状来看,远不如李晟慷慨借给他的游记话本有用。
这日,他先硬接木小乔一掌,随后又护着赵明琛一路逃亡,毒性随着他几次三番毫无顾忌的动用全力而越发来势汹汹。谢允几乎能感觉到那无处不在的凉意渐渐渗入他的心脉。
他心口处好似一个漏底的杯子,里面的热气如指缝砂砾,源源不断地往外流,随着这一点温度也开始流失,他开始觉得周身关节开始发僵,再深厚的内功也无法阻止。他的身体渐渐有些跟不上反应,而高手过招,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谢允一下躲闪不及,手心被楚天权“落叶可割头”的内息划了一条狭长的血口子,而他竟一时没感觉到疼!
谢允瞥见那血迹,心微微一沉——这不是说明他已经刀枪不入了,而是皮肉逐渐失去感觉,他知道,失去痛觉,紧随其后的便是关节凝滞、经脉堵塞,然后……
谢允忽然飞身而起,过无痕的轻功飞掠出两尺,随手拍出一掌,扫开一个北斗黑衣人,借着山间树丛掩映,蝴蝶似的绕着古木盘旋一周,倏地绕到另一边,自上而下拍向楚天权头顶,楚天权低喝一声,双手去接,不料谢允却只是虚晃一招,人影一闪便落到了他身后,点向楚天权后心。
楚天权往后一折,五指做爪,正好抓向谢允的手指,千钧一发间,谢允脚下行云流水一般地移动几步,楚天权则倏收回手掌,两人险险地擦肩而过,谢允退后两步站定,楚天权双掌拢在胸前。
楚天权低低地笑了起来,说道:“真是要多谢廉贞兄,否则今日楚某在殿下手上讨不到好呢。”
谢允苍白的嘴角血色一闪,他轻轻一抿嘴,又将那细细的血丝抿回去了,嘴唇几乎不动地说道:“小心。”
楚天权一愣,下一刻,他蓦地听见身后有利刃劈开风的声音。他猛一提气,回身劈手一掌荡开身后偷袭的一刀。
周翡方才断了一把望春山,这一回她好像吸取了教训,一点也不硬抗,顺着楚天权的掌风,干脆借力飞了出去,她刀利,人却轻,借一点“东风”便能扶摇而上,看也不看楚天权一眼,直接扑向几个追着她的北斗黑衣人,刀比往常还快三分,将近前的几个北斗黑衣人穿成了串。
楚天权无暇分身去追她,因为她前脚刚走,推云掌后脚便到了眼前。他趁谢允透骨青发作,好不容易控制住了节奏,还没来得及得意,便被周翡那混丫头打乱,心里好不冒火。然而他很快发现,叫他冒火的还在后头。
楚天权带出来的黑衣人都是他手下的“得力之人”——废物点心们都被他遗弃在山庄里了。
他本以为这些“得力人”就算打不赢破雪刀,只要仗着人多势众,一拥而上,也够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喝一壶的,谁知一上阵全然不是那么回事!这些“人多势众”的“得力人”太不争气,居然遛狗似的给周翡遛着跑。
等她遛两圈心情好了,便会从各种匪夷所思的地方钻出来偷袭自己一下,偏偏楚天权拿她没办法,因为周翡那边只有一帮呼哧带喘的“哈巴狗”,他面前却有谢允这么个劲敌,片刻马虎不得。她跑得,楚天权却跑不得。
楚天权这才知道谢允方才为什么突然将他引入林子里!
周翡将整个树林当成了一个巨大的蜉蝣阵,以石、树和楚太监为基,一边走自己的位,一边将楚天权的黑衣人分而杀之,她跟谢允连个眼神交流都没有,这回居然颇有默契。
楚天权醉心正统武学,奇门遁甲之类在他眼中一概是旁门左道,谁知今日竟然在两个小辈手里吃了“旁门左道”的亏。他看得出周翡步法中别有玄机,却看不出玄机在何处,几次被两人联手弄得左支右绌,余光一扫,见自己带出来的人竟少了一多半。
楚天权心道:这些废物要是都死干净了,一会这丫头没人牵制,岂不更麻烦?
他一转念,又看了谢允一眼,见他方才受伤的手心竟已经连一滴血都流不出来,又寻思道:看他也活不了几日了,我不急着回北边,只要今日脱身,且耗上三五天,还拿不住这个丫头么?到时候将她灭口,回头只说南边的端王落到了我手里,看那整天将‘还政’挂在嘴边的赵渊怎么办。
楚天权打定了主意,突然长啸一声,凌空一旋身躲过周翡的一刀,随后顺势拽过自己手下一个黑衣人,丝毫不顾念手下人性命,往谢允掌下推了过去,自己则趁机一步跨出,直奔着周翡追去。谢允眉头一皱,再次强提真气,忍着剧痛冲开已经开始有些不畅的经脉,追上楚天权,挡在老太监和周翡之间,一伸手截住楚天权去路。
楚天权本就是假意追击周翡,口中吹了声长哨,根本不与谢允纠缠,推云掌一掌递过来,他便顺势往后一退,几步之内已经退至林边,这时,林中硕果仅存的北斗黑衣人们刚好闻声立刻聚拢而来,送死似的将谢允团团围住,不知他们是身家性命还是什么东西在姓楚的手里,此时全然是不要命的打法,竟是宁可死也要拖住谢允,给那老太监断后。
楚天权轻功极高,看也不看这些替他送死的手下,头也不回地便飞掠而去,转眼已在数丈之外。
永州山间道路曲折,密林繁复,一旦叫他遁入深林,那真是哮天犬也追不到他的踪迹了。
周翡毫不犹豫地提刀追去,谢允怎能让她一个人去追穷寇?他心里一急,一把夺过一个北斗手中的长剑。
推云掌不知是何人所创,那位前辈必然性情宽厚、心慈和善,因其虽精妙非常,出手时却总留着三分余地,因此才被楚天权斥为“妇人之仁”。此时谢允手持长剑,却全无半分留手,那剑法分明不成套路,极其古朴、乃至于简陋,却非常有效,戾气极重,好似是战场上拼杀的路数。
谢允三下五除二便将缠在身边的黑人尽数除去,再一看,周翡那光棍竟抄了一条林间小路,眼看追上了楚天权,她此时傍身的刀剑足有一打,因此相当大方,直接将赵明琛的那把佩剑从后腰抽出,当成暗器冲着楚天权掷了出去。
楚天权虽没自尊,却有脾气,当下怒道:“好大的胆子,既然你执意找死……”
他话音至此,突然戛然而止,周翡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整个人一僵,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了原地。
周翡方才追得悍然无畏,但这场景实在太过诡异,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应有的谨慎,止步在楚天权三步之外,与楚天权大眼瞪小眼。只见那楚天权面上突然泛起乌青气,两条法令纹将嘴角压下来,剧烈地起伏,两颊的肥肉开始抖动——接着,他全身都开始筛糠似的颤。
周翡握紧了苗刀,正要往前一步,突然听见一个声音道:“别动。”
她忙抬头望去,见那林中缓步走出一个背着竹筐的人,正是毒郎中应何从。这时,谢允从她身后赶来,伸手抓住周翡的胳膊,将她往身后一带:“别过去。”
应何从手腕上缠着那条鲜红的小蛇,他亲昵地摸了摸蛇头,在楚天权三尺之外站定,轻声说道:“这叫做‘凝露’,是一种蛇毒,制成药粉,沾上水汽,便可化为无色无味的毒雾,早晚山林间雾气昭昭,正是凝露之时,越是内力深厚的,发作就越快——看来楚公公功夫造诣之深,果真是名不虚传。”
楚天权脸上被一层可怖的黑气笼罩,几乎没了人样,看上去分外可怖。
“呀,听不见了。”应何从端详了他片刻,叹了口气,“见血封喉的毒就这点不好,想跟仇人一诉旧怨都来不及,不痛快。”
暗算者,终因暗算而死。
周翡愣愣的,仍不敢相信楚天权居然会在转眼间死于蛇毒……这太荒谬了!
突然,她肩头突然一重。周翡倏地回头,谢允按着她的肩膀:“扶……扶我一把……”
周翡吓了一跳,正要伸手,却听谢允的胳膊好似冻坏的门轴,“嘎吱”一声响,他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多情累 第四十章伤别离(上)
苗刀“呛啷”一下落了地,周翡仓皇之下,只来得及狼狈地接住谢允。
谢允是冷,冷得皮肉上全然感觉不到痛痒,方才被他强行冲开的经脉却变本加厉地回来讨债,他被困在冰冷的躯壳之中,忍着扒皮抽筋之苦,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下意识地抓住周翡的手,窝起来蜷成一团。
周翡打了个寒噤,好似一头扎进了冰水里,方才遛着北斗黑衣人到处跑的时候出的一层薄汗顷刻间褪了下去。谢允捏着她手的力道几乎要攥碎她的骨头,然而不过片刻,他便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倏地松了手指,轻拿轻放地将周翡的手往自己手心拢了拢,低声劝慰道:“没事……我没事……”
他自以为这么说了,其实根本没能出声,别人只能看见他嘴唇动了几下,而那嘴角竟然还擎着一点好似冻在上面的笑容。周翡不知所措地半跪在地上,她上一次这样不知所措,好像还是周以棠隔着一道山门,头也不回地离开四十八寨时。
应何从慢慢走过来,先是看了谢允一眼,然后从怀中摸出一个小药瓶,倒了一粒药丸递给周翡:“哎,给你。”
周翡好似被人递了一根救命稻草,眼睛倏地亮了,猛地抬起头。可那应何从下一句却打碎了她的希望。
“这是凝露的解药。”他无知又残酷地说道,“你们虽然离得远些,但也得喘气,肯定也吸入了一点。”
那一刻,周翡高高吊起的心好像又从三十三天外摔回到地上,将她胸口砸出了个大窟窿,西北风嚣张肆意地钻进来,将她乱飘的魂魄镇住了。周翡狠狠地在自己舌尖上咬了一下,就着那一点腥甜的血气与疼痛冷静下来,一手搂过谢允,一手捡起方才掉落的苗刀,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毒郎中黄雀在后,好手段。”
应何从手腕上的小红蛇懒洋洋地支起一个三角脑袋,“嘶嘶”地吐了两下蛇信,随后好像感觉到了不友好的气息,又怂兮兮地钻回了应何从的袖子。应何从感觉自己再往前走一步,搞不好周翡会直接给他一刀,便识相地从怀中摸出一片树叶,将那颗药丸放在叶片上,自己退后了一点。
人不怕丈八壮汉,却怕鬼魅幽灵,不怕刀剑无情,却怕毒粉无形,因为怕,故而越发要鄙夷,久而久之,江湖中逐渐出了个不成文的规矩——不论你是什么出身,有多大的本事,只要你淬毒,那就先落了下乘。
应何从对别人带着蔑视的忌惮十分习以为常,面不改色地说道:“这瓶凝露我做出来三年了,一直没机会用,如果不是你们将楚天权逼到了穷途末路,以我那点微末本领,一走进林间就会被他发现。我感谢你,所以这次不会害你。”
周翡:“这次?”
应何从直眉楞眼地一点头,毫不委婉地说道:“这次欠你个人情,日后找机会还了,你要是得罪我,我还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周翡听了这番大言不惭,冷声问道:“好大口气,你就不怕我拿了解药,现在就杀了你?”
应何从刚刚宰了个劲敌,心里松得太过,一时倒忘了人心险恶,听她这么一说,才想起这样好像也可以,他那总好像缺盐少油的脸上空白了片刻,显得越发肾虚了。周翡看明白了,这家伙那点心机不是日常的,须得有刻骨的仇恨才能撑起来一会,便也懒得再试探他,拿起那颗药丸:“怎么就一颗?”
应何从没好气地一挑眉:“是啊,你吃不饱啊?”
周翡:“……”
应何从看了看谢允,又道:“他不用,你放心吧,透骨青乃是天下奇毒之首,他身上有这尊大佛坐镇,百毒不侵,别说吸一口,就是将凝露盛在海碗里直接喝,也药不死他。”
谢允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在周翡怀里轻声说道:“应公子,劳驾,能别老用这么崇敬的语气说透骨青吗?”
周翡手里扣着凝露的解药,却没顾上吃,带着几分急切对应何从说道:“你刚才说这次欠我一个人情,那你能解透骨青吗?”
应何从道:“要还,但也得是我办得到的事,譬如叫我解透骨青的毒,那就不成了。我先前便同你说过,他时日无多,今天他又强行以内力疏通阻塞的经脉,毒上加伤,谁也压不住——反正我办不到,距此二里之处有个菩萨庙,我看你去那求求说不定有希望。”
“你不是大药谷的传人吗?”周翡一听就炸了,她病急乱投医地说道,“不都说你们大药谷生死肉骨吗?难不成是浪得虚……”
谢允吃力地一捏周翡的手,半合上眼,打断她道:“阿翡,冤有头债有主,人人都有苦处,透骨青和人家没关系,你不要因为自己不痛快就随便戳别人的痛处。”
周翡茫然又委屈地闭了嘴。
应何从听了她这番话,本就薄如窄缝的嘴唇褪尽了血色,漆黑的眼珠好像已经装不下他漂泊的痛苦。因为周翡字字如鞭,不留情面地抽在他身上,他只能僵硬得挺起脊梁,尽量让自己“挨打”的姿态好看一些,一字一顿地说道:“不错,我是大药谷的传人,但我不会治病,连用毒的本领也是稀松,因为我幼时不学无术,总是趁师父讲药理的时候溜出去玩,大药谷三千典籍被廉贞与文曲劫掠后付之一炬,只剩下我这么一个不肖弟子。”
那些倍感束缚的家,总有一天再也回不去。那些药方与药理,好像总是听不到头,枯燥又乏味,偷懒的孩子日复一日地耍赖,总想着从明天开始用功,却不知世上最理所当然的“明天”也有失约时。
“我只会报仇。”应何从说道,“不会救人,人称我为‘毒郎中’,我也……不是什么药谷传人。你还有别的事吗?”
周翡一时说不出话来。
应何从等了片刻,又道:“要是没有,就等你以后想好了再说吧。”
他撂下这一句话,便急不可耐地背着竹筐转身逃走了,脚步居然有一点狼狈。年轻的毒郎中在婆娑树影中孤独地穿梭而过,身后是他仇人的尸体,而他漠不关心,也无法得意。
因为突然之间,他意识到,无论这仇他报不报得,大药谷都已经没了,它的神与魂早已化成飞灰,被无情岁月抹去,连一点可怜的传承都没剩下。他是不配以“药谷遗孤”自居的,大概只算得上一棵没着没落的坟头草。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永州的日头沉入到山下,余晖落寞地行将收场,山间白雾越发浓重。
谢允眼皮有些重,他便不睁开,贪恋地靠着少女温暖又柔软的身体,还不知道应何从已经走了,仍在几不可闻地说道:“一国一家、一派一人,都有气数,都有尽时,应公子,这没什么。”
周翡忽然听不下去了,她一把拽起谢允,吃力地将他背在身上。
什么楚天权的尸身、慎独方印、漏网的北斗黑衣人,她全然不放在心上了。
周翡茫然地想,她非得找一条路走下去不可,既然应何从那个废物指望不上,她便继续找,一直找到一个能救他的地方,那地方在天涯也好,在海角也好,但凡在六合之内,便总有她能抵达的一天。
谢允被她并不宽厚的背硌得胸口发闷,只好无奈地在她耳边说道:“阿翡,你说如果你是我,哪怕最终功败垂成,也能闭得上眼,二十年后还能顶天立地……我听完可信了,如今不成就是不成了,你那说好的顶天立地呢?真要哭鼻子,那可是食言而肥了。”
周翡背一把百十来斤的刀不算什么,背着个手长脚长的人却不大得劲,十分吃力,咬牙道:“闭嘴!”
谢允一只手绕到她身前,在她脸上摸索片刻,果然没有摸到一点湿意,便笑道:“好,美人,我就喜欢你这幅到死如铁的心肠……你先放我下来,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周翡不理他。
谢允便自顾自地搂住她单薄的肩膀,恍惚间,觉得自己嗅到了一点非常浅的花香,同她脖颈间皂角的气息混在一起,混成了一种特别的味道,洁净又素淡。他有一点出神,缓缓地说道:“赵家的江山,传到我祖父那一辈……也就是先帝那里,便四面漏风了,很多东西积重难返,偌大一个社稷,就好似个行将就木的老东西,摇摇欲坠,我祖父是个生不逢时的皇帝,做梦都想走出一条中兴之道,他夙夜以继、勤政乃至积劳成疾……一意孤行地在朝中强行推行他异想天开的新政,杀了不少挡路的人。”
“以至于他在位时,先后有两位藩王叛乱,流民泛滥成灾……宗室、权臣,没有一个与他一条心。我爹六岁便受封太子,在东宫住了大半辈子,是个温和懦弱的人,他只知先帝有错,却不知错在何处,想要劝解,又不敢违抗君父、仗义执言,每日来回在先帝和朝臣面前和稀泥,每每回到东宫都是一脸苦闷,弄那些个风花雪月的东西聊以浇愁,文不成武不就,连个跟在他身边陪读的小太监都不如……赵家气数尽了。自此舆图换稿,王孙南渡,也是情理之中。”
“阿翡……”谢允伏在她肩上,原本搭在一起的手没了知觉,不知不觉地垂了下来,他喃喃道,“我方才说的,凡人也同江山一样,很多事情,譬如生老病死……既然已经注定,便是人力所不能及……”
周翡大声道:“不用说了,我才不相信!”
周以棠临走的时候,将强者之道牢牢地钉进了周翡的心里,每每她遇到迈不过的坎,便总觉得是因为自己无能。
这是少年人意气风发时的想法。
而突然之间,她发现事实不是这样的,哪怕你有飞天遁地之能,也总会有一些东西,注定求之不得、注定束手无策。
周翡心里隐隐明白了这一点,却不甘心承认,只好欲盖弥彰地大声反驳。谢允何等聪明,闻弦音知雅意,立刻便从她这“不相信”中听出来——她其实已经信了。
任她刀风凛冽、骄狂桀骜,也终有被人世驯服的时候。
这岂非就是凡人的一生么?
当他四方浪迹,流落在某个不知名的客栈中,独坐于孤灯下时,谢允曾无数次地幻想过自己会死在何时何地,又该葬在哪里才能魂归故里,总是想着想着,便不由悲从中来。此时,他终于感觉到了将至的大限,心里却突然很平静。
他不再搜肠刮肚地回忆逐渐想不起来的旧都,也不再惦记繁花似锦的金陵,甚至没去想自己从小长大的师门。
旧都真的是故乡吗?
朱颜已改的雕栏玉砌,除了不甘的怀想,还能算故乡吗?
“阿翡,”谢允说道,“以前同你说,要你做端王妃的话,是与你闹着玩的,不当真……”
周翡硬邦邦地说道:“别做梦了,谁说要给你做……”
“因为我也不想做什么‘端王’。”谢允兀自轻声道,“跟那曹胖子一个封号,纵然比他英俊潇洒,也没什么光彩的。”
“我想跟你去四十八寨,去个……随便什么的地方,生成个山野村夫,死成个山鬼林魅,闲了就气你,挨打就跑,跑个十天半月,等你气消再回来,整日受气也没有怨言……”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含混得连自己也听不清,好似化在了自己描绘的梦境里。
树林在晚风中“哗哗”作响,夜色错落而绵长。
谢允唤了一声:“阿翡……”
天高地迥,南北无边。
到头来,原来吾心安处即是家乡。
“阿翡。”他又在心里叫了她一声,总觉得她能听见。
而后渐渐看不清来路与去路,渐渐不再困于尘世纷扰。

多情累 第四十一章伤别离(下)
周翡听见水声,强一阵弱一阵的,从她耳边潺潺而过,当中裹着一个苍老的男人声音,正和着桨划水声,断断续续地哼唱着什么。唱的似乎是渔歌,不知用的哪一方的土话,周翡听不大懂,只觉颇为悠然。她以为自己尚在梦中,可是随即,几颗冰凉的水珠飞溅到她脸上,周翡蓦地睁开眼,宏大的星河旋转着撞进她眼里,顺着远近山峰,穹庐一般地倾覆落下,盖了她满头满脸。
周翡艰难地把自己撑起来,手脚发麻得不听使唤,才一抬头,便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头晕恶心,她眼前一黑,又仰面倒了回去,好一会,才借着星辉看清周遭。
原来她在一条小船上,小船不紧不慢地在起伏的碧水中缓缓而行,水面澄澈,一把星子倒映其中,随水流时聚时散……
虽然煞是好看,周翡却被晃得更晕了。她趴在船边干呕了几下,可惜肚子里前心贴后背,什么都没吐出来。周翡死狗似地在船边吊了片刻,耳畔轰鸣作响,满脑子空白,记忆好似断了片,莫名其妙地寻思道:“我刚才干什么来着?怎么会在这?”
这时,有人出声道:“小姑娘,你这命是捡来的吧?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惜着点呢。”
周翡愕然地眯起眼望过去,见船头有个瘦高的人影,那是个老人,头上戴着斗笠,赤着脚,后背佝偻,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正不紧不慢地撑着船。老人“嘿”了一声,又冲她说道:“你中了蛇毒,手里就攥着解药,偏不吃,想试试自己能活多长时间是不是啊?”
蛇毒?
周翡脑子里“嗡”一声炸开了,好像一道生锈的门轰然炸开,闹剧一样的征北英雄会、活人死人山、楚天权、应何从……诸多种种,纷至沓来地从她眼前闪过,最后落在一个长身玉立的人身上。
对了,谢允呢!
周翡直挺挺地跳了起来,小船本就不过是一叶扁舟,被她这重重的一踩,立刻左摇右晃起来。
老人“哎哟”一声,将手中大船桨轻轻摆了几下,也不见他有多大动作,便将小船稳住了:“慢点啦,慢慢来……阿弥陀佛,你们这些慌里慌张的小施主啊。”
周翡这才看清,撑船的老人居然是个和尚。
他身上穿一件打着补丁的破袍子,留了一把花白的小胡子,脖子上挂了一串被虫啃得坑坑洼洼的旧佛珠,一双洗得发白的僧履放在一边。
周翡扶住船篷,指节扣得发白,艰难地问道:“老伯,跟……跟我一起的那个人呢?”
老和尚没回答,只是一手夹着船桨,一手提掌竖在胸前,低低地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周翡呆立原地,整个人僵成了一块石像,然后突然瑟瑟地发起抖来。
漫天的星光好似一下子跌落水中,黯淡成了铁石,周遭的山鸣与水声全都弃她而去。
来时,周翡身边有李晟李妍,有杨瑾吴楚楚,她要看着谢允,防着他溜走,要在百忙之中匀出时间捉弄杨瑾,要保护吴楚楚,要和李晟吵架,还要看着李妍不让她闯祸,整天被吵得一个头变成两个大,忙得要命。
而今,她在千山万水中,独自站在一叶扁舟之上,忽然觉得天地无穷大,两岸静得连猿声都没有,是这样的凄清寂寞。
周翡手上有刀,心里装着练不完的功夫,连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的片刻光景,都忙碌得很,她从来不会没事做,有时候觉得整个人世都很吵、很麻烦,可是忽然之间,她心里繁忙的楼阁倾颓了一半,砸出了一片旷野荒原似的废墟,她茫然四顾,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孤独的滋味。
老和尚却不看她,依旧不紧不慢地划水,问道:“姑娘要往何处去,老衲送你一程。”
要往哪里去呢?
周翡说不出。
老和尚见她不答,便不再追问。小船顺着时宽时窄的江流往前走,他操着沙哑的嗓音,悠然地哼起渔歌来。周翡晕得有点站不住,不知是凝露的后遗症还是她天生晕船,便顺着落了帘子的船篷颓然坐在船板上。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往什么地方去,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
人的一生中,好似总有那种时候,觉得自己过去的若干年都活到了狗肚子里,一瞬间便被打回了原型。
周翡突然觉得,过去那些日子,她从北往南,遇见的无数人与无数事,都如浮光掠影的一场梦,如今夜幕之下,她大梦方醒,独当一面的魄力和千里纵横的勇气都是她的臆想,她浑浑噩噩,还是那个被关在四十八寨山门里的小女孩。
她胸口堵得难过极了,有生以来从未学过大哭大叫,而此时身在这摇摇摆摆的小舟上,更是连挥刀乱砍都做不到,那些痛苦好似暴虐的洪水,盘旋在她浅浅的胸口里,竟是无从倾吐,所幸她自小心志坚定,即便这样,倒没想从船上跳下去,泡成一条浮尸。
周翡突然开口道:“老伯,你有酒吗?”
老和尚答道:“酒乃八戒之一,老衲倒不曾预备,船篷上挂着个水壶,里头煮了些水,姑娘若不嫌弃,可自取饮用。”
周翡便伸长了胳膊,摘下船篷上的酒水壶,凑在鼻尖闻了闻,闻到水壶里有一股清凉的草药味,她懒得去想里头有些什么,也不在意陌生人给的东西入不入得口,便直接灌了半瓶下去,发涩的苦味顺着喉咙下去,一直流入她胸口,药味冲得周翡直皱眉,头晕的症状却似乎缓解了不少,人也终于清醒了一点。
老和尚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珠终于会转了,便同她说道:“咱们已经出了永州城了,再往前走,便彻底离开这方地界啦,你想好自己要去何处了吗?”
周翡交代过杨瑾,要和他们在永州城外碰头,本该往回走,可是话到了嘴边,她又懒得说了。
碰了头,然后呢?
大概要继续追查海天一色吧,但周翡已经没有兴趣了,她一条腿懒散地伸着,另一条腿蜷缩在身前,一时间,觉得自己对什么都没兴趣,连刀都懒得琢磨了,只想随着这条破船漫无目的地呆坐。
老和尚背对着她,说道:“想不出来也不要紧,你记得自己为何而来便是了。”
周翡把玩着铁壶,低着头说道:“我为一个人而来。”
可是那个人已经没了。
老和尚道:“不对。”
周翡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
那老和尚一撑船桨,后背凸起的肩胛好像两片快折断的蝶翼,一缩一展地上下移动着。
周翡见他似乎吃力,便道:“我帮你吧。”
老和尚也不推辞,将一人高长的大船桨递给她,自己把斗笠摘下来放在一边,一丝不苟地将鞋穿好,又对着水面整了整自己那身袍子,从容不迫,十分讲究,好像他穿的不是补丁罗补丁的破僧袍,而是件大有神通的圣袍法衣。
周翡将船桨在手里掂了掂,发现这东西还怪沉,比她惯常用的刀还要压手,她学着那老和尚的动作,将船桨斜插入水中,往后划水,谁知把式学得挺像,却不知哪里不得法,那小船在原地转了七八圈,然后长了尾巴似的,一寸都不肯往前走。
周翡问道:“大师,怎么让这玩意往前走?”
老和尚盘腿坐在一边,不指导也不催促,答非所问道:“怎么往前走?你不如再好好想想,何为前?何为后?想通了,你就知道怎么往前走了。”
小船又歪歪扭扭地与她想法背道而驰,周翡手忙脚乱地摆弄着这根大船桨,怀疑自己碰上了一个疯和尚。
老和尚端坐默诵佛号,一粒一粒地掐着佛珠,笑道:“你说你为一人而来,可你所说的那人,也不过是途中一段起落聚散皆无常的缘分,既然是偶遇,怎能说是为他而来呢?”
周翡拎着不得要领的船桨,茫然地在船头上伫立。
一开始,是李瑾容叫她去接晨飞师兄和吴将军家眷,谁知晨飞师兄半路殒命,吴氏三口人也只剩一个孤女,她风餐露宿地被追杀回四十八寨,又遇上浩劫一般的兵祸……
周翡轻声道:“大师,你又不认识我,你知道什么?”
老和尚将佛珠绕到四根并拢的手指上,问道:“你认得那人之前,整天都在做些什么呢?”
大概是她心里空空如也、无事可做,周翡发现自己的脾气居然变好了,听了老和尚这番故弄玄虚的车轱辘话,竟也没有翻脸,反而饶有兴致地跟着他扯起淡来。她耐心地说道:“以前就是在山里随便练练功。”
老和尚便道:“在山里练功,那么你练功是为了什么呢?”
周翡不假思索道:“不然干什么去?书我肯定是读不下去的。”
老和尚道:“那么你要找的人既然已经不在了,回去继续练功岂不理所当然,为何跟我说不知往何处去?”
周翡一时语塞。
“阿弥陀佛,”老和尚又不依不饶地追问了一遍,“姑娘,你练功是为了什么呢?”
练功是为了什么呢?
最开始,只是为了孩童的好胜心,博大当家一点头而已,后来她幻想着总有一天能超越李瑾容……这倒不太执着,因为在当时看来,这目标太过遥远,几乎只是个妄想。再后来,周以棠用“强者之道”给她以当头棒喝,推着她走进步步惊心的牵机丛中。
她终于得以走出那扇山门,离开桃源似的四十八寨,被江湖中险恶的腥风血雨吹打了一圈,见识了恶人横行、公义销声、小丑跳梁、英雄末路……她时常看不惯,时常悲愤交加,却大多只能随波逐流地独善其身、无能为力。
渐渐的,她想要磨出一把真正的破雪刀的意愿一天强似一天。
周翡从未见过她那位生活在传说中的外祖父,李瑾容等人也很少与她提起,但自从流言蜚语将“南刀传人”这不副实的声名强加给她的时候,她却无端感觉到了一种与他一脉相承的联系——并非出于血脉,而是系在刀尖。
周翡愣怔良久,喃喃道:“为了……为了我先祖的刀吧。”
老和尚眯起皱纹丛生的眼,和蔼地看着她。
“双刀一剑枯荣手的故事都过去了,”周翡说道,“我们这些不肖子孙拿着先人留下来的刀剑,连苟且尚且艰难,也太窝囊了。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老和尚点头道:“名门之后。”
周翡摇摇头——至今别人问她是谁,她都态度很差地搪塞过去,不敢说她姓周名翡,出身四十八寨,是李家破雪刀的传人,一方面是出于谨慎,不想给家里找事,一方面也是隐约觉得自己配不上“南刀传人”这假名号,报出来未免太羞耻了。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觉得心中痛苦并未少一分,魂魄却苏醒过来,便伸手一揉眉心,心想:是了,家里眼下还不知怎么样了,霍连涛闹得这事也不知对战局有什么影响,何况如今霍连涛一死,往后丁魁之流不是更加肆无忌惮?
她得回去,将来龙去脉和李瑾容说清楚,如有必要,说不定还得继续追查这个搅得中原武林天翻地覆的海天一色。而四十八寨中人才凋敝,虽有大当家坐镇,万一有事,必然还是捉襟见肘,她无论如何也该接过一些责任了。
这么一想,方才还空空如也的心里顿时被满满当当的事塞了个焦头烂额,周翡叹了口气,对老和尚道:“那便……劳烦大师送我回永州城外吧,我这个……这个船实在……”
老和尚看着她笑,接过她手里不听话的船桨,吩咐道:“你去船篷里看看。”
周翡以为他支使自己帮什么忙,便小心翼翼地踩着左摇右晃的船板走过去,掀开厚厚的船篷往里一看……
她倏地怔住了,只见船篷中有一个她以为终生难以再见的人,安静地躺在那里。
周翡膝盖一软,险些直接跪下,踉踉跄跄地扑了进去,她的手哆嗦了几次,方才成功放在谢允鼻息之下。虽然依然冰冷,虽然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但居然还有一口气!
她呆愣良久,跪在小小的船篷里,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周翡哭的时候,老和尚也不管她,他不再摇桨,小船却好似生出两鳍,自己破开水面往前行去。一只不知从哪飞来的水鸟落在了船舷上,歪着头打量了老和尚片刻,竟不怕他,缓缓放下炸起来的羽毛,悠然地伸长了鸟喙,梳起毛来。
不知过了多久,周翡才一掀船篷上的帘子出来,那水鸟见了她,却受了好大一惊,梗着脖子尖叫一声,扑棱棱地飞走了。
老和尚头也不回地叹道:“刀锋外露,算是有小成了。”
周翡擦干了眼泪,眼圈却还是红的,怎么看都只是个受尽了委屈的小小少女,不知老和尚和水鸟是怎么心有灵犀地看出她“刀锋外露”的。
她沉了沉自己的心绪,清了一下嗓子,正色道:“多谢大师。”
这话听来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好似十分莫名,老和尚却是了然地一笑,冲她摆了摆手——人和动物是一样的,有时能感觉到无形无迹的杀机与死亡,亲人临终的时候,旁人看着他的眼睛,往往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奋力想听清他说了什么。等到弥留的人闭了眼、彻底尘缘断绝时,其他人便会开始大放悲声,心里仿佛生出千般万般不切实际的幻想与撕心裂肺的不舍,理智上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但其实,他们屏住呼吸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周翡早知她已经无力回天,嘴里虽然战战兢兢地问了,心里却并没觉得自己还能见到活着的谢允,此时见他虽然那副熊样昏迷不醒,但好歹还有一口气在,便知道是这素不相识的老和尚用了什么方法,才留住了他的命。
虽然只有一点气息,却足够将周翡方才一把万念俱灰的心头火重新烧起来了。她觉得自己有点丢人,十分克制有礼地问道:“大师,他现在这样,可还有什么办法吗?”
老和尚回道:“老衲只能以银针辅以一些药吊住他的小命,究竟怎么驱除透骨青之毒,我们几个老东西好多年前便开始琢磨了,至今也是没什么眉目……唉,老衲听说推云掌重现蜀中时便觉不好,一路找过来,不料还是晚了一步。”
周翡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好几层意思,有点震惊地问道:“大师……那个……敢问前辈法号?”
“可算想起来问啦?”老和尚笑道,“不如你再想想,还忘了什么?”
周翡将戳在船身的苗刀在手里转了一圈,没好意思搭腔——她忘的事多了,什么楚天权的尸体、消失的慎独印,还有谢允几乎舍命救出来的那倒霉孩子赵明琛……方才真是五内俱焚,烧出来的黑烟把她都熏迷瞪了。
老和尚道:“老衲只是个云游四方的野和尚,法号‘同明’,想必你也没听说过。”
周翡:“……”
这是谁?还真没听说过。
同明老和尚一指船篷,又说道:“那不成器的后生,便是我的弟子。”
周翡差点给他跪下,不知道这会补一句“久仰”还来不来得及。
同明笑起来,补充道:“不过他虽出自我门下,却是俗家弟子,也不是什么带发修行的,他小时候自作主张地剃过头发,只是我知道他一身尘缘,便没替佛祖收他,没人理他,过了几年他自己怪没意思,又自行还俗了。”
周翡:“……”
她总觉得老和尚跟她解释这句话的时候带着点揶揄。
周翡张了张嘴,不知该接什么话,便干脆撑着长刀坐在船篷旁边,道:“他……谢大哥同我说过,当年是他一位师叔将毕生功力传给了他,才压制住了透骨青。”
“唔,”老和尚点头道,“用极雄厚的内力将透骨青封在他经脉中,当时我亲自下的针。唉,我那时便觉得此计不过权宜,不能长久。安之这孩子,天生情深,叫他一直冷眼旁观,是肯定不能的。”
周翡:“安之?”
“他一个师叔给取的字。”同明道,“没告诉你吗?”
周翡:“……”
告诉她的是“霉霉”。
周翡又追问道:“那您这些年也……”
“我一直在琢磨这透骨青。”同明道,“除了以外力压制,也试着寻觅过归阳丹的药方,大药谷陨落得彻底,除了早年间流落出一些药丸,方子是一张也不剩了。但我查过一些旁敲侧击的记载,知道归阳丹本是大药谷一个剑走偏锋的前辈入了偏门做出来的东西,因其种种坏处,一度被药谷禁止,这也是为什么大药谷一招覆灭,流落在外的归阳丹极其稀有的缘故。”
周翡奇道:“偏门是什么?”
“就是炼丹,”同明道,“那位前辈天资卓绝,一朝遭逢大变之后,便心灰意冷,不再追寻医道,反而迷上了求仙问道,妄想能炼出长生不老丹来,长生不老自然是不能,他倒是弄出了不少十分荒谬的药方,归阳丹便是其中一种,据我考证,所谓‘归阳丹’,应该是一种烈性大补之物,服用者内火旺盛,周身血管如江海涨潮,奔腾不息,内功能在短时间内暴涨,只是内热越来越烈,直至爆体而亡。”
周翡震惊道:“有毒啊?”
“你要那么说,倒也没错。”同明点头道,“归阳丹并不是透骨青的解药,只是两者正好相克,两种毒能搭起一个平衡,这个平衡能管多久,便看命了。”
周翡想起鸣风老掌门,那位前辈确实是在她还不大懂事的年纪就没了,鱼老也只能整日在洗墨江里混日子,就算没有寇丹暗算,他也说不准还能活久。这些毒啊药的,周翡统统是一头雾水,便直白地问道:“那您是怎么打算的?我能做什么?”
同明道:“我不日便带他回蓬莱去了。”
周翡听了“蓬莱”二字,倏地睁大了眼睛。
当年“双刀一剑枯荣手”都有名号,唯独“蓬莱散仙”四个字语焉不详,“蓬莱散仙”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一概不知,甚至不知道这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更有传言说,世上其实根本没这么个人,“蓬莱”这一说法,完全是随便来凑数的。
“至于姑娘,确实也有些事要劳你相助。”
这一夜,群星闪烁,圆月微缺,周翡做梦似的经历了一番生死,还偶遇了一位传说都传不真切的人,但永州城里却远不像水面上那样平静。
早在楚天权的大队人马现身时,李晟便感觉不好,当时场中一片混乱,霍连涛一死,这帮“英雄豪杰”便好似成了没头的苍蝇,只会晕头转向地跟着人跑。楚天权固然危险,但那水榭中小小年纪的赵明琛怕也不是什么善茬,那两拨人勾心斗角,倒要将这些个不明就里的江湖人卷进来当炮灰。
李晟一边在心里将说跑就跑的周翡骂了个狗血淋头,一边叫杨瑾看好吴楚楚和李妍,朗声道:“北斗诡计多端,诸位!诸位听我一句,谨慎行事,先保存自己要紧!”
可除了刚开始跟着他布阵阻截丁魁的那一小撮,其他人都被“国仇家恨与江湖大义”冲昏了脑袋,义无反顾地卷进其中拼杀,谁会听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人敲退堂鼓?李晟喊了好几声,嗓子直冒火,依然于事无补。
杨瑾带着李妍和吴楚楚赶过来同他汇合,说道:“神医救不了找死的,快别管了!”
李晟一咬牙:“跟我来!”
李大公子本就心思机巧,同冲云子学了数月的齐门阵法,虽从未拿出来用过,却好似天赋卓绝,一点就透,这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一帮跟着他的陌生人指挥得团团转,硬是看准了北斗黑衣人包围圈中的一但薄弱之处,三下五除二带人杀了出去。他们前脚刚冲出去,身后便传来激烈的喊杀声,众人回头望去,刚好见到无数人马从后山中冲出来的那一幕。
李妍莫名其妙道:“什么意思,援军?那咱们还跑什么?”
不少人也同她一样疑惑,纷纷驻足观望。杨瑾惯常皱眉不满道:“你们中原人……”
李晟远远望去,见那山上冲下来的人分了几路,井然有序,远近配合,端是厉害,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突然,好不容易将气喘匀了的吴楚楚却忽然道:“不,走,快走,那必是军中之人,不知是谁麾下的人马,未必是好意!”
李妍奇道:“不是那个康王带来的吗?”
吴楚楚脸上没什么血色,话却仍说得十分清楚:“康王天潢贵胄,君子不立围墙,倘真埋伏了那么多人等着伏击楚天权,方才必然不会自己露面。我从终南一直被朝廷派兵追杀了一路,我熟悉他们,你们相信我!”
李晟看了她一眼,当机立断:“走!”
跟着他们跑出来的有七八十人,兴南镖局那一帮是主力,还有一些不知是什么门派与本就在外围看热闹的行脚帮弟子。跟着李晟的这一帮人是最早逃脱的,他们仓刚奔将出不过几里,便听身后传来巨响,那山庄中竟然火光冲天。
李晟心里狂跳,来的不知是何方势力,显然是要将他们一锅扣在里头。
这时,朱晨上气不接下气上前一步,抓住李晟的袖子,问道:“等等,周姑娘呢?周姑娘是不是还在里面?”
李晟脸色一白,却听旁边杨瑾嗤笑道:“她?到如今七大北斗,除了死的早的,她挨个都交过手,青龙主本人都是折在她手上的,你死了她都死不了,放心吧。”
李妍怒道:“杨黑炭,你说的是人话吗?敢情不是你姐!”
李晟虽没像她一样说出声,心里却道:“敢情不是你妹。”
“你们先走,”李晟想了想,冲杨瑾一抱拳道,“杨兄,劳你费心,暂且代我照看,我回去看看。”
杨瑾皱眉道:“周翡说城外碰头,你回去没准会错过她,还容易陷在里面。”
李妍忙道:“我也……”
“你滚一边去,别添乱。”李晟对李妍就不那么客气了,不耐烦地扒拉开她,又道,“就我一个人,脱身也容易,随便摆个石头阵就能藏一阵子,要是找不着人,我再回来,城外碰头。”
他说完,便要往回赶,朱晨见了,不知什么毛病,立刻也要跟上去,兴南镖局一帮人见了,全都大惊失色,齐声道:“少主!”
“哥!”朱莹忙抓起峨眉刺追了出去。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个黑影突然冒出来,一把抓起朱莹,李妍惊呼一声,杨瑾断雁刀一横,刀鞘打了出去,来人武功显然一般,眼看躲不开他这雷霆一击,却又有人大笑一声,飞身上前,抄手一抓,竟“笃”一下,将那断雁刀鞘抓在了手里。
杨瑾瞳孔一缩,抓了他刀鞘的人是丁魁!
原来抓了朱莹的,正是那日在客栈找兴南镖局麻烦的玄武派门下之一,被周翡削了一条胳膊,当时见机快,侥幸留了条命,跑回了丁魁身边,这会跟着玄武主从那山庄中趁乱撤出来,一眼瞧见了兴南镖局的软柿子,当即便起了歪心思,想起要兴风作浪。
丁魁被楚天权摆了一道,拿到手里的慎独方印得而复失,还折损了不少人手,丧家之犬似的仓皇离去,心里别提多晦气,那独臂的玄武黑衣人正好将朱莹拎到丁魁面前,涎着脸冲他献宝道:“主上,咱们这回不算无功而返,这丫头可是个祸害,也害了咱们不少兄弟性命呢。”
朱莹面貌姣好,丁魁知道手下人是什么意思,闻声斜着眼打量了她一眼,感觉形容尚可,便意味深长地笑了。朱晨血气上涌,抽出佩剑,回身便向那独臂人刺去:“你敢碰我妹妹!”
不等李晟出言阻止,兴南镖局更是群情激愤,一拥而上。
李晟:“……”
他娘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来他还走不了了!
“住手!”李晟喝道。
随后他一个眼神递过去,几个机灵的行脚帮弟子各自动了起来,占住了几个微妙的点——这一招在山庄里李晟便教他们用过,可惜有头有脸有门派的君子们一个记住的都没有,反倒是那些整日里在路上讨生活的行脚帮“下九流”机灵,稍微点拨几句,立刻便能举一反三。
可见有些门派没落了也是有原因的。
“在下见过为了名利头破血流的,没见过没事找事还这么积极的。”李晟缓缓挪动着脚步,同杨瑾站了个直线,两人正好将丁魁夹在中间,随时可以同时出手发难,“玄武主,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想当这个武林公敌吗?”
丁魁闻声大笑道:“我的奶奶,武林公敌?我是谁的公敌,就你们这几只小猢狲?我说,这位小哥,你是谁家的小公子呀?怎么,霍连涛刚死,你就想接班当武林盟主啦?”
李晟没跟他耍嘴皮子,他目光往四下一扫,见除了兴南镖局的人真着急外,其他人虽然都在各自戒备,却谁都不肯上前,好似都在准备跑路。
有人说“仗义每在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其实尽是放屁,屠狗辈跟读书人孬起来可谓殊途同归,没什么本质区别,充其量是读过书的无耻的姿势更优雅而已。这些江湖屠狗辈们风里来雨里去地混,“道义”二字便如同读书人的“圣人言”,只是块鲜亮的大牌匾,真遇见事,当不得真。
李晟暗自皱眉,兴南镖局的那帮人都是花架子,往日行走江湖还凑合,遇见高手武功不能看。他和杨瑾两人,要是论单打独斗,谁都斗不过丁魁,只能一起上。可是丁魁不是光棍一条,他还带了不少打手,要是他们两人都被丁魁牵制住,那吴小姐和李妍那边出点什么事又该怎么办?
考虑别人的妹妹之前,自己的妹妹总是更重要一点。
丁魁仿佛看透了他的诸多顾虑,得意洋洋地冲他露出一口里出外进的豁牙,一摆手道:“别给老子磨蹭!”
李晟正在进退维谷,玄武派的人却毫无征兆地动了手,四五个玄武分别扑向两边兴南镖局的人,朱晨首当其冲便被人一掌打飞了出去,他先天便不足,哪里受得了这个?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垂在一侧的腿居然当场抽起筋来。
丁魁见状诧异道:“哦哟,这小白脸怎么这么不禁打?”
说完,他一伸手,从脖子上面卡住了朱莹的下巴,好像拖一只小狗,掐着她的脖子拖过来,指着朱晨道:“这么个废物点心给你当大哥你也要?要是我,早找机会把他宰了,自己当老大,省得这些不能当颗蛋用的东西来分家产。”
朱莹性子烈,受制于人连累家人本已经不堪忍受,听见这等混账话,更是气得浑身发抖,一时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和力气,竟挣脱了丁魁的手,猛地上前一步,用自己的头肩去撞他。丁魁嗤笑一声,懒得躲开,随意地一指点出,正戳在那少女肋下,朱莹只觉得半身都麻了,当即便往前栽去,被那五短身材的丁魁一把抓住腰带,拎了起来,拎到眼前仔细端详,笑道:“胆子不小,好……”
“好”什么他没来得及说,朱莹便一口啐向了他的脸。
丁魁自然不会让她啐到,偏头躲开,再转过脸来,笑容却突然消失了。他嘴角两条耷拉下来的法令纹低垂着,神色有点死气沉沉的狰狞,随后,他面无表情地开口道:“这个不好,去给我换一个能解闷的。”
旁人还没听懂他要换个什么,丁魁一只手便拎着朱莹,猛一挥手,像摔猫崽子一样将她往旁边的一块巨石上砸去。
朱晨一条腿拖在地上,整个人已经骇傻了。
李晟终于无暇再计较其他,提剑刺向丁魁后心,杨瑾与他同时动了,一刀斩向丁魁的手臂,趁着他松手错身的时候上前一步,挡在朱莹与巨石中间。朱莹一头撞在他胸口上,腿软得好似面条,直接原地跪倒,一脸涕泪地干呕起来。杨瑾出手救她小命,却没兴趣伸手扶一把,这扛大刀的一心一意都在丁魁身上,撞开朱莹之后,便叫道:“我来!”
说完,那断雁十三刀就好似疾风骤雨似的冲着丁魁劈头盖脸而来。
丁魁长啸一声,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根锁链,毒蛇吐信似的缠住了杨瑾的断雁刀,将他凌空卷了起来,同时回身打开李晟的剑,叫道:“留下他们!”
玄武们早在摩拳擦掌,闻声嗷嗷叫着便冲着李晟他们带出来的人扑了上去,除了几个行脚帮的还算靠得住,不少人一见活人死人山便先腿软,方才还在叫嚣要“除魔卫道”的人顷刻溃不成军!
众人都是萍水相逢,哪有眼睁睁地看着别人逃走、自己断后的道理?有第一个领头的,后面的人简直要一哄而散。
除了四十八寨被大兵压境,李妍几乎便没有跟人动手的机会,此时也被迫拔出刀来,一手紧紧地握着刀柄,一手拉着吴楚楚。她从小什么都爱跟周翡学,长大以后也跟着练窄背的长刀,长刀一亮竟真的颇有名门之风,大开大合地一个劈砍逼退一个玄武,然后将吴楚楚往旁边一拽,长刀满月似的画了个圆,一刀推出去,竟没人能近身。
吴楚楚一直没见过李妍出手,没料到她这样厉害,顿时觉得周翡以往编排这小妹的话都很不公平,便对李妍赞叹道:“你武功很厉害啊!”
李妍身量未足,看起来娇娇小小的,提刀而立的样子却十分能唬人,她保持着这颇能唬人的姿势,嘴唇微动,悄悄对吴楚楚说道:“我就三招使的熟,刚才用了两招了。”
吴楚楚:“……”
李妍沉痛地说道:“还有好多看不完的书,我也都能把第一页前三行背下来……不说这个,现在怎么办?”
吴楚楚纵有七窍玲珑的心,也不知道仅凭她们两人,该怎么从一帮张牙舞爪的魔头手里杀出去。此时,周遭江湖好汉们跑了大半,不少玄武被李妍那“惊艳”两刀吸引了过来,如临大敌似的竟她们两人围在了中间。
“喊救命恐怕不行,”李妍紧张得手指关节攥得惨白,对吴楚楚小声道,“楚楚姐,你看以德服人靠谱吗?”
吴楚楚将手往怀里一摸,突然说道:“屏息!”
说完,她猛地从怀中扯出一个布包,天女散花似的抖出了一堆白色的细粉。
玄武们大惊,慌忙屏住呼吸后退,跑得慢的几个人落了一身白粉,吓得用力拍打,吴楚楚一拉李妍:“快跑!”
李妍没想到这位大家闺秀竟还会玩这手,当即五体投地,问道:“姐姐,你撒的什么药?”
吴楚楚道:“什么药,是面。”
玄武们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当即分两路包抄过来,不过片刻便又追上了她们,吴楚楚又道:“屏息。”
李妍苦中作乐地品出了一点娱乐:“哈哈哈,骗傻小子。”
吴楚楚忙道:“这回是真的!”
她说着,从怀中摸出了第二个包,李妍一眼扫过去,立刻敬畏地屏住呼吸,因为那是个灰扑扑的“荷包”,做工和针脚非常精致,口上以皮绳扎紧,上面别提绣花,彩线也没一根——这一看就是周翡的东西,她就喜欢这种结实又好洗的样式。
吴楚楚倏地一转弯,两人顿时变成了逆风跑,她手指一撑便解开了皮绳口,往身后一抛。
穷追不舍的玄武们以为她故技重施,又扔出一袋面,哪会再上当?然而很快,他们便发现一股诡异的异香顺着风扑面而来,正是行脚帮拍花子专用的蒙汗药。跑得快的玄武顿时手脚酸软,纷纷保持着向前冲的姿势扑倒在地。
李妍服了:“这样也行!我就说练武功没什么用!”
吴楚楚没料到这番险境竟然诱导她得出这么个结论,顿时哭笑不得。
就在她们俩刚甩脱追杀过来的玄武,尚未来得及松一口气的时候,前面林子中突然有野鸟凄厉尖叫着冲天而去,李妍周身一震,止住了脚步,便听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帮脸上带着铁面具的人缓缓走出来。
为首一人约莫是个青年,一袭青衫,身量颀长,背着手,好似闲庭信步似的慢慢走,可身形却不知怎么的,一晃便到了近前,李妍吃了一惊,不知来人是何方神圣,提刀挡在吴楚楚面前。
那青年看也不看她手中刀,直接开口问道:“丁魁在吗?”
李妍蛇都不怕,对上那面具后面射出来的眼神,却不知怎么的一阵恶寒,闻言吭都没吭一声,抬手往身后一指,说道:“那边。”
带面具的青年点点头,也不道谢,又看了吴楚楚一眼,嘴角一勾,露出了一个冷森森的微笑,鬼魅似的与她们两人擦肩而过。
贴面具只能挡住眼周,鼻子、嘴与轮廓一概没有遮挡,倘若是先前认识的人,仔细看看,不至于完全认不出来,那人走过来的时候,吴楚楚便觉得他有些熟悉,及至见了这一笑,她浑身一震,一声“殷公子”差点脱口而出。
原来那戴面具的青年正是当日衡阳一别的殷沛!
不是说他先天不良,习武不行吗?怎么一夜之间成了这样的高手?
吴楚楚虽然震惊,却还记得殷沛讨厌别人提起他的出身与姓氏,当下果断一咬舌尖,硬生生地将“殷”字咽了回去。殷沛似乎对她的识趣颇为满意,没有为难她俩,轻飘飘地往前迈了一步,身形便如鬼魅似的,已在一丈开外!
李晟余光扫过,发现李晟和吴楚楚已经不在视线之内,顿时心急如焚,手上的剑招陡然凌厉,是不要命的打法,与丁魁几下硬碰硬,立刻便带了内伤。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有人说道:“让开。”
李晟强忍胸口剧痛,本能地往旁边一侧身,正躲过丁魁迎面一掌,随即,他便觉得一道青影从他身边卷过,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不由分说,上来便架住了丁魁双掌,电光石火间,他已经与丁魁过了十几招,一股阴冷无比的气息从两人交手处掀出来,直叫旁观者都一阵气血翻涌。
杨瑾抽回断雁刀,与捂着胸口的李晟面面相觑。
丁魁好似认出了青衣人使的功夫,大叫道:“冯飞花,你这孙子,还敢来见我!”
他脚下一使劲,地面竟皲裂如蛛网,双拳抵在胸前,猛地推向那青衣人,谁知来人只是轻飘飘地顺势后退几步,笑道:“玄武主误会了,白虎主冯前辈恐怕往后见不到你了。”
这声音年轻得很,丁魁听了一愣,再一细看,见眼前人身形与轮廓果然与白虎主冯飞花不同,有些疑惑,便道:“你又是什么人?哪里学来冯飞花那老儿的手段?”
青衣人正是被吴楚楚认出来的殷沛,殷沛笑道:“区区名字便不报了,我看那活人死人山四派并立,多年纷争未曾一统,觉得十分痛心,不如干脆由我一统,往后你只需记得唤我主上就行了。”
活人死人山欺男霸女,看上什么抢什么,敢怒不敢言者甚众,才有征北英雄会上的群情激奋,还从没听说过有要强抢活人死人山的。丁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目瞪口呆道:“你说什么?”
殷沛单薄的嘴角有些刻薄地笑了起来,下一刻,一个黑衣玄武陡然从他身后偷袭,殷沛肩膀不晃,头也不回地一伸手夹住那偷袭者的剑,轻轻一拉,便将那人扯到身前,那偷袭的玄武只觉周身好似被蛇缠住了,冷意顺着他的皮肉一寸一寸地攀了上去,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那面具人抓住的手开始变黑、皮肉干瘪下去,并且顺着胳膊卷过他全身。
那玄武口中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成了一具人干!
殷沛没有被面具遮住的脸上露出一点微微的红晕出来,他扯过一张手帕擦了擦手,在丁魁惊骇的目光下说道:“玄武主,你怎么那么迟钝呢?至今还以为是白虎主将你坑到永州的吗?啧……”
丁魁瞳孔骤缩,看了看地上可怕的尸体,又想起眼前的面具人会使冯飞花的武功,头皮一阵阵地发麻。旁边的杨瑾等人也看呆了,李晟伸手用力一扯他,低声道:“来者不善,至少非友,趁他们狗咬狗,快走!”
留下的人立刻互相搀扶,趁着那两大魔头对峙的时候飞快地跟着李晟跑了,殷沛余光瞥见,也没阻止,只是目光在朱晨身上停留了一下,朱晨好似被毒蛇盯住的青蛙,后背立刻布满了冷汗,连跟死里逃生的朱莹抱头痛哭的时间都没有。
什么挖心掏肝的木小乔,大变活人的楚天权……等等诸多奇人怪事,李晟自以为已经看得不少了,可单就令人毛骨悚然这一点来看,以上诸多妖魔鬼怪,还真没有一个比得上眼前的青衣人。
就连看见什么都想较量一二的杨斗鸡都二话没说,提起断雁刀,撒开脚丫子便跟着他们跑了。一行人同先一步退出战圈的吴楚楚和李妍汇合,裹挟着一帮老弱病残,一路丝毫不停留地往约好的城外跑去,赶路了一天一宿,方才落脚。
永州城仿佛成了一口煮着沸腾毒水的大锅,稍不注意,便会被飞溅的毒液溅个魂飞魄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直到众人逃离了这是非之地,在一家小客栈里落下脚来,朱莹还在不住地哆嗦。
“放心住一晚上吧,”杨瑾同掌柜的说了几句话,转回来将红色五蝠令扔回到李妍怀里,说道,“这是行脚帮的客栈。”
李晟闻言回头看了一眼,客栈很小,掌柜的得兼任大厨,厨房的帘子没拉,那掌柜正手持一把大砍刀,在后厨剁排骨,刀光冷森森的。仿佛察觉到了李晟的目光,那掌柜抬起头来冲他一笑,露出一口惨白的牙。
李晟忙端起他对外人时世家公子似的温文尔雅,客气地冲那掌柜拱手致谢,回过头来,却自己长出了口气,后脊梁的冷汗还是一层一层的往上反——从前听人说“江湖险恶”“江湖快意”,险恶的地方他向来只当耳旁风,只记得“快意”二字,倾慕不已。
非得他自己仗着剑、不知天高地厚地走一趟,才能知道深浅,不必提外面那些动辄磨牙吮血的大魔头,便是这边陲处的小小客栈,倘不是有杨瑾和李妍手上那只五蝠令,晚饭桌上的包子肉馅便指不定是谁身上剁下来的。
原来险恶才是常态,快意不过一时,而且你快意了,便必有人不快意。
李妍不会看人脸色,没注意李晟脸色不好,目光在疲惫的众人身上扫了一圈,她贼头贼脑地伸出爪子扒拉了李晟一下:“哎,哥,我跟你说……”
李晟本就心里郁闷,见了她更是心头火起,二话没说,直接扣过李妍的掌心,拿起筷子便打。李妍惊呆了,好不容易忍住了没在大庭广众之下一嗓子叫出来,手心几下便被李晟抽出了一排红印,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李晟将木筷往桌上一拍,冷冷地地李妍道:“你还有脸哭?‘平时不用功,将来出门在外有你后悔的时候’,这话姑姑说过你没有?我说过你没有?今天算你运气好,可你难道打算这辈子都靠撞大运活着?”
李妍扁扁嘴,她小事上虽然惯常任性,正经事上却不大敢跟大哥呛声,尤其这会出门在外,连个给她撑腰的都没有。她哭也不敢使劲哭,自己坐一边抽抽噎噎,把袖子抹得一塌糊涂。
旁边杨瑾没见过这种说哭就哭的动物,颇为受惊,搂着他的雁翅大环刀将屁股底下的凳子挪远了,警惕地瞪着李妍,仿佛哭泣的女孩会咬人一样。
李晟到现在一闭上眼,都能想起自己被丁魁困住,一偏头发现李妍她们不见了时的心情,越发气不打一处来,沉着脸瞪李妍,瞪得她抽噎也不敢了,憋得脸色通红,大气也不敢喘。
杨瑾又将凳子挪了一掌远,心道:她要炸了。
吴楚楚实在过意不去,只好低声道:“是我不好,是我拖累……”
李晟一摆手,他脸上好似挂了两个切换自由的面具,对李妍从来没好脸,但一转向别人,态度便又让人如沐春风了。
“不碍吴姑娘的事,”李晟说道,“舍妹不成器,叫诸位看笑话了。”
李妍实在憋不住,急喘了几口气,哭得把自己噎住了。吴楚楚在桌子底下抓住她的手摇了摇,小心地转移着话题,说道:“那个戴面具的青衣人,我以前见过的。”
她有心转移话题,三言两语便将殷沛、纪云沉与郑罗生的恩怨交代了一遍,末了又有些疑惑地说道:“我虽然不懂,但上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好像并没有这么厉害的身手,今日再见,觉得他整个人都有点古怪。”
众人很快被她这一番曲折的故事摄去了心神,训妹的忘了训,委屈的也总算有机会将鼻涕擤干净了。
“山川剑的后人?”杨瑾先是面露向往,随即想起那被吸干的玄武门人,又皱起了眉,“怎么会长成这样?你们中……”
“我们中原人没一天到晚不好好练功走邪魔外道!”李妍带着浓厚的鼻音打断他。
“也不能那么说,”李晟想了想,说道,“功夫一道,有几十年如一日练出来的,也不乏有剑走偏锋的高手,只是无论花什么,都得有代价,想攀绝境,必临险峰,你们看着他是一步登天,但背后付出的代价也必然极大,相比起来,花花功夫和心思反而是最稳妥的,也不必非议……只是我没看明白,他是怎么把那人吸干的?”
吴楚楚和李妍都没有亲眼看见,李晟离得稍远,唯有杨瑾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倒是看见了一点。”
三个人六只眼睛都落到他身上。
杨瑾平常不拘小节,袖口总是轻轻挽到手腕朝上一点,露出来一小截手臂,他说到这里,手臂上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不确定看没看错……”杨瑾迟疑道,“但是那具干尸死之前,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就是皮下似乎有个什么活物,不知是什么东西,正好爬到他脸上的时候,我看了一眼。”
他好像怕自己说不清楚,沾了一点水,在桌上画了一坨:“大约这么大,就是这个形状。”
杨瑾成功地将鸡皮疙瘩传染给了其他人。
半晌,吴楚楚才开腔,她拢了拢外袍,低声道:“我好像有点冷。”
李妍:“我也……慢着,谁把门打开了?”
李晟探手按住了腰间双剑。
小客栈关上的木门“吱呀”一声开大了,跟后厨正好来了个脸对脸的穿堂风,方才还在各自低声说话的客栈大堂里顷刻间鸦雀无声,“叮”一声轻响分外扎耳朵——那是门帘上的小珠子撞在铁面具上的动静。
李晟心里“咯噔”一下,心道: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老话还真是诚不我欺。
噩梦似的殷沛出现在门口,慢条斯理地伸手见门帘拢成把,轻轻拂到一边,负手走进客栈中,他目光四下一瞥,十分浮夸地叹了口气:“瞧瞧,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殷沛露在铁面罩外面的脸比方才更红了,好像抹了劣质的胭脂,脸颊和嘴唇红得妖异,脖颈双手却惨白得发青,单看这幅尊容,好似已经能直接推到坟头上当纸人烧了。
不知谁不小心失手打翻了杯子,打碎杯子的动静格外扎眼,殷沛转脸看向吴楚楚,杨瑾缓缓将断雁刀推开了一点。
殷沛对吴楚楚问道:“以前跟你一起的那个野丫头呢?”
吴楚楚的声音有些发紧,低声道:“她……她和我们分头走了。”
“哦,”殷沛一点头,笑道,“可惜。”
吴楚楚一手心汗,可惜什么?
周翡与殷沛虽然无仇无怨,但对他可不曾客气过,此人一看便是心性偏激之人,莫不是想将当日受的辱一起报复回来?
殷沛见她后脊梁骨僵成了一条人棍,十分得意地笑道:“怎么,怕我?”
吴楚楚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唯恐一个回答不当,给自己和别人找麻烦,后背更僵了,李妍却不管那许多,张口便要说话,被吴楚楚在桌下一把按住。殷沛显然众人的戒备与畏惧取悦了,愉快地笑出了声,随即宽宏大量地放过了他们这一桌,转向兴南镖局一侧,伸手一指朱晨,说道:“你,跟我走。”
兴南镖局大概应该改名叫“倒霉镖局”,众人被这无妄之灾砸了个晕头转向,朱晨脸色陡然白了,强撑着发软的腿站起来,勉强镇定道:“这位前辈……不知有何指教?”
“前辈?”殷沛尖声笑起来,“前辈,哈哈哈!”
朱莹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抓紧了兄长的袖子。
“你天生不足,”殷沛道,“注定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物,走什么镖?瞎凑热闹。本座座下缺几条得用的狗,你过来给我当奴才,我教给你几招保命的招式,日后你只需在我一人面前做狗,宇内四海,随意作威作福,怎么样?”
他每说一句,朱晨的脸色便白一分,最后不知是气还是畏惧,竟瑟瑟发起抖来。
朱莹显然已经习惯维护柔弱的兄长,跳起来道:“我哥是兴南镖局的少当家,你胡说什么!”
殷沛好似听了个天大的笑话,纵声大笑道:“兴南镖局?还……还少当家?哈哈哈哈,好大的名头,可真吓死区区了。”
他话音未落,人已经到了朱家兄妹面前,一把抓住朱晨胸口。朱晨再瘦弱也是个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接近成年男子身量,谁知在他手中却好似一片轻飘飘的纸,被殷沛一只手提在手里。
殷沛惨白的手腕上爬过一只面貌狰狞的虫子,约莫有大人的食指长,一直爬到了殷沛指尖,触须抵在朱晨喉咙下,仿佛下一刻便要从里面钻进去!
朱莹与那虫子看了个对眼,骇得“啊”一声尖叫出声。
吴楚楚大声道:“公子,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方才仗义出手,助我们打退那些活人死人山的恶人,我们都很感激,可你如今所作所为,又与那郑罗生有什么不同?”
殷沛闻言,偏头看了她一眼,长眉高高挑起,跃居铁面具之上。
“不错,”他坦然道,“你眼光很好,我正是跟郑罗生学的,郑罗生不好吗?他错就错在本事不够大而已,你放心,我已经吸取了这个教训。”
吴楚楚说不出话来。
殷沛眼睛一亮,笑道:“莫非你也想入我门下?也不是不成,你虽然百无一用,勉强还能算聪明。”
他揪着朱晨,在众人惊呼中转身掠至吴楚楚面前,杨瑾的断雁刀“哗啦啦”的响了起来,刀锋如火一般径直斩向殷沛身上那恶心的虫子。
殷沛哼笑道:“蝼蚁。”
他身形不动,一抬手抓向雁翅大环刀的刀背,长袖之下,又有一只可怕的虫子露出头来!
就在这时,一道刀光横空而过,好似一阵清风从殷沛与杨瑾之间掠过,“笃”一下将那虫子钉在了地上。
殷沛暴怒:“什么人!”
李妍却大喜:“阿翡!”
周翡一身风尘仆仆,显然是赶路而来,甩手将苗刀上的虫尸抖落,她皱着眉端详了殷沛片刻:“是你?”
殷沛倏地松了手,任朱晨踉跄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咧开他那张吃过死孩子一样的嘴唇:“不错,是我,久违。”
李晟顾不上问她方才死到哪去了,起身低声道:“阿翡,小心,此人功力与丁魁不相上下,身上还有种会吸人血肉的虫子……”
“我知道,是涅槃蛊。”周翡接道。
李晟:“……”
他十分震惊,没料到自己这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妹子竟也有博闻强识的一天。
“我沿原路回去找你们,结果看见一地僵尸,”周翡道,“一个同行的前辈告诉我的——什么鬼东西也往身上种,殷沛,你他娘的是不是疯了?”
吴楚楚方才为了避免激怒殷沛,便是打招呼都只称“公子”,没敢提“殷”字,不料周翡毫无避讳,大庭广众之下一口道破他名姓,殷沛登时怒不可遏,爬虫似的脖筋从颈子上根根暴露,大喝一声,猝然出手发难。
周翡不知是无知者无畏还是怎样,横刀便与他杠上了。
杨瑾先是皱眉,随即倏地面露惊异——因为他发现不过相隔两天一宿,周翡的刀又变了!
周翡的破雪刀走“无常道”,原本是因为她擅长触类旁通与取长补短,将不少其他门派刀法吸取纳入,刀法时而凌厉时而诡谲,叫人无迹可寻。可是突然之间,她好似经历了什么巨大的变故一般,破旧的苗刀在她手中竟好似脱胎换骨,陡然多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只有真正浸淫此道的人方能看出端倪。
所谓“无常”者,有生老病死、乐极生悲,又有绝处逢生、人非物是。
世情恰如沧海,而凡人随波于一叶。
九式破雪,“无常”一篇,本就该是开阔而悲怆的。
殷沛内功深厚得诡异,分明没怎么移动,外泄的真气却将一边空出来的桌椅板凳全部震得猎猎作响,大有要摇山撼海、闹鬼叫魂的意思。而他领口、衣袖间不时有诡异的怪虫露出头来,一旦近身,很可能便被那虫子沾上,寻常人看一眼已经觉得胆寒。
周翡却全然不在乎。
可能是她见过殷沛以前那被人一抓就走的熊样,也可能是因为她方才经历过自己最恐惧、最无力回天的时刻,这会哪怕是天崩地裂都能等闲视之了。
周翡没有练过速成的邪派功法,也没有人传功给她,于内功一道只能慢工出细活,哪怕是枯荣真气,也需要漫长的沉淀。她清楚自己的斤两,因此以往遇见那些武功高过她的对手,都是凭着抖机灵和一点运气周旋,鲜少正面对抗。
可是这一刻,当她提刀面对殷沛的一瞬间,周翡突然有种奇特的领悟——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是无数个早起晚睡,不厌其烦的反复琢磨、反复困顿之后洞穿的窗户纸,好似突如其来的顿悟。
破雪刀从未有过自己的内功心法,如果持刀人有李瑾容那样犀利深厚的积淀,它便是睥睨无双的样子,如果持刀人有杨瑾那样扎实的基本功,它便是迅疾刚正的样子。甚至在周翡这样始终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的人手里,破雪刀也有独特的呈现。
它只是一套刀法。
刀背不到半寸厚,刀锋唯有一线,却能震慑南半个武林。
破雪刀中有“无锋”“无匹”与“无常”,却没有一个篇章叫做“无畏”,因为这是贯穿始终,毋庸赘言的。
此为世间绝顶之利器——
无论她的对手是血肉之躯还是山石巨木,她都有刀锋在手,刀尖在前。
殷沛周身裹挟的真气好似一泊深不见底的水,将他牢牢地护在中间,凡外力深入其中,必受其反噬,周翡的刀锋却好似悠然划过的船桨,悄然无声地斜没入水里,搅动间,水波竟仿佛能跟着她走,半旧的苗刀如有举重若轻之力,轻而易举地避开殷沛掌风,直取他咽喉。
殷沛吃了一惊,竟不敢当其锋锐——他的功夫毕竟不是自己苦心孤诣练成,危机之下,常有本能之举,殷沛的本能是退避。仅退了这么一步,他方才那神鬼莫测的气场便倏地碎了。
殷沛很快回过神来,怒不可遏,一伸手抽出一条长锁链。
杨瑾一眼认出,这正是丁魁方才用过的那一条,那么玄武主的下场可想而知了。还不待众人毛骨悚然,那长链便飞了出来,三四只大虫子顺着锁链飞向周翡,其中一只不知怎么的掉落在地,正好爬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倒霉蛋脚上,那人愣了片刻,好似被掐住了喉咙,面色先青后紫,继而憋足了劲,杀猪似的嚎叫起来,情急之下,他竟伸手去抓,怪虫顺势一头钻进他手掌中,逆流而上地顺着他的胳膊爬过那人全身,不过片刻,便将他吸成了一具人干。
与此同时,那殷沛好似嗑了一口大力丸,手中铁链陡然凌厉了三分,他冷冷地一笑道:“什么东西都出来混,这点微末功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周翡脚步几乎不动,一手拿刀一手拿鞘,手中好似有一对交替的双刀,她“嘎啦”一下以鞘隔开殷沛铁锁,铁链妖怪舌头似的卷在了长鞘上。两只怪虫正好飞到空中,分左右两侧冲向周翡,周翡往后一躲,后腰撞上了一张木桌。
殷沛尖叫道:“看你哪里走!”
周翡将苗刀一换手,面上瞧不出慌乱,整个人沿着木桌往后一仰,擦着桌沿滚了过去,竟没有碰翻那小小的桌子。她手中苗刀成了一阵飓风,刀锋快得叫人看不分明,密密麻麻地在空中织成了一张大网,而后只听“噗”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入木桌上的茶杯里,片刻后,两只各自被斩成三段的虫尸轻飘飘地浮了上来。
那碗水泡成了青紫色。
最后一只怪虫此时堪堪落在周翡刀尖,双翅颤动,竟不往前走。这畜生好似也生出了灵智,突然瑟缩了一下,倏地从她刀上落地,在周围众人一阵惊慌失措的“吱哇”乱叫声里闪电似的爬过,一头缩回了殷沛裤脚里。
殷沛呆住了。
“听说涅槃蛊与蛊主连心,”周翡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回手端起一壶酒,将壶盖打开,用黄酒冲了冲苗刀沾了虫血的刀身,又道,“殷公子,你以一人之力,算计死活人死人山两大魔头,丰功伟绩够刻一个牌坊的,按道理比我厉害,怎么居然会怕我?”
殷沛脸上不正常的红越发浓艳,好似就要滴出血来,喝道:“你放屁!”
他说着,便去驱动随身的蛊虫,可那些怪虫们好似纷纷失了威风,不管怎么催逼都只是踟蹰着围着殷沛裤脚绕圈,死活不肯往周翡那边钻。
周翡不过区区一个年轻的小姑娘,比之丁魁、冯飞花等人,硬功自然大大不如,这点殷沛心里明白,可“畏惧”一物,自古无迹可寻,好比幼儿怕黑、孩童怕雷,根本毫无根据,非理智所能克。
或许周翡态度太笃定,或许是她手中的破雪刀又太莫测,也或许是周翡将长刀架在他脖子上、在衡山密道中单枪匹马直面青龙主的那几幕在殷沛心里的烙印太深。
反正此时见满地蛊虫不听调配,殷沛心里本来不怕,这会也真的生出隐约的畏惧来。
他脸上的血色蔓延到了眼里,眼白上布满了血丝。
随后,殷沛猛地一甩手,十多只怪虫骤然往他身后冲了出去,只听数声惨叫响起,门口所有人——连同方才跟着殷沛的一堆跟班都反应不及,敌我不辨地被蛊虫吸了个干干净净。殷沛不吝惜外人的性命便罢了,连他的跟班也毫不在意,将他们当成了随时可抛的垃圾,看也不看留下的尸体,整个人好似一团暴起的青影,冲出门外,倏地便没了踪影。
客栈里浓重的血气冲天,熏得人一阵阵作呕,半晌没人吱声。
好一会,吴楚楚才喃喃道:“他……他这是发疯了吗?”
周翡将苗刀收入鞘中,挂在背后,默默从怀中摸出一个泛着辛辣气的小药包塞给吴楚楚。
吴楚楚:“这是什么?难道是驱虫的……阿翡!”
周翡从桌上端起一个空茶杯盖,偏头吐出一口淤血来。殷沛那身功夫太古怪了,其厚重可怖直追楚天权,周翡虽然片了他的蛊虫,却也被那长铁链上暴虐的真气震伤了肺腑。幸亏殷沛以歪门邪道得来的功法十分囫囵吞枣,又被周翡用一包老和尚特产的驱虫药吓跑了,否则今天还不知道谁得躺下。
她送药、拿盏、吐血这一串动作下来,居然堪称井井有条,一滴血都没弄到衣襟上,乃至于刚开始众人都没看出她背过身是干什么。
“天啊,姐!”李妍一把拉开她胳膊,“你……你……你为了少洗一件衣服也是绝了!”
朱晨心里一急,当即便要上前看她,谁知他刚刚往那边走了一步,周翡已经被人围住了。
李晟揪过一把长凳,往周翡身后一塞,暴跳如雷道:“让你逞强,就你厉害,你一天不显摆能死是吧?活该!”
“好了好了,稍安勿躁。”吴楚楚往四周看了一眼,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掌柜出处,讨来一杯温水给她漱口。
杨瑾双臂抱在胸前戳在一边,迫不及待地说道:“你方才那是什么刀?我要跟你比试一场!”
吴楚楚和李妍听了这话,同时开口抗议。
吴楚楚道:“杨公子,劳驾!”
李妍则直白地吼道:“滚!”
他们这些人,虽然听起来十句有九句是在七嘴八舌地吵架,却好似是自成一国。朱晨敏感地发现,自己这个外人走过去有些格格不入的扎眼,他便茫然地停下脚步,觉得脸侧有些发疼,便伸手一摸,这才意识到方才摔在地上的时候,脸上蹭破皮了。
“你天生不足,注定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物。”
不知怎么的,殷沛那句话在他心里一闪而过,朱晨落寞地低下头,承认殷沛说得千真万确。
“哥。”朱莹小心翼翼地靠过来,拉了他一下,“你没事吧?”
朱晨看了她一眼,勉强提了一下嘴角,摇摇头,心里悲愤地想道:“还要妹子护着我,我真是个活着多余的废物。”
惊魂甫定的众人谁也不敢收尸,最后还是杨瑾这混不吝帮着掌柜一起,用长棍将尸体都挑了出去,一把火烧了,此时还跟在李晟等人身边的本就没剩下几个人,经此一役,又伤亡不少,看着不过小猫两三只,几乎有些可怜起来。
一行人心神俱疲地随意休息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便陆陆续续地前来辞行,来时个个踌躇满志,此时却大概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朱晨从房中出来的时候,周翡已经将她每日清晨惯例的基本功练完了,生疏客套地冲他点了一下头,便收了刀要走开。
朱晨下意识地叫住她:“周姑娘!”
周翡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
朱晨手心倏地冒出一层细汗,勉强稳住自己的声音,上前搭话道:“周……周姑娘伤怎么样了?”
周翡道:“不碍事,多谢。”
她鬓角被细汗微微沾湿,神色是一如既往的爱答不理,但朱晨却莫名觉得她身上有了好大的变化,那少女清秀的眉眼间原本的一点急躁之色悄然散尽,变得平静而幽深,好像天塌地陷也不能再让她色变。她似乎已经站在了更远的地方,让朱晨瞬间生出某种根深蒂固的自惭形秽。
朱晨又问道:“那位……那位谢公子呢?”
周翡顿了顿,随后面不改色地说道:“他有点事,先回师门了。”
朱晨张了张嘴,似乎还有话说,可又偏偏说不出来,出了一层战战兢兢的虚汗,周翡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毛病,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将朱晨看得越发紧张。
这时,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前面传来,李晟惯常耷拉张讨债的脸,不客气地冲这边喊道:“周翡,你昨天不是说要早点走,怎么还磨蹭,吃不吃饭了!”
周翡一皱眉,感觉李晟这腔调活像大当家亲生的,便冲朱晨一点头,转身走了。
春寒料峭,晨间水露微凉,落在他头颈间,朱晨看着周翡匆匆而去的背影,心里默默将没来得及出口的话在心里说了一遍。
“我们朱家祖籍洞庭,后来随霍堡主南渡,便搬到了湘江一代,背靠青山而居,山间有一条宽宽的水,浅处涉水方才没过脚踝。这些年兴南镖局名声渐衰,家道中落,虽不怎么富裕,但庭中栽满了杏花,这时回去,若是脚程快,刚好能赶上杏花如雪。这一路多亏你们仗义相助,要是肯赏脸到朱家庄一叙,让我聊尽地主之谊……”
他盛着满腔的诗与情,见周翡懒洋洋地走过拐角,冲那边的人骂道:“来了,催命吗?”
那些话便终于还是没能说出口。
朱晨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收拾起满心遗憾,想道:“算了,下次有机会再说。”
然而他终身没能等到下一次机会。
闹剧似的征北英雄会仓皇结束三天后,昏迷的谢允被同明大师带回蓬莱,周翡对此讳莫如深,谁也不敢往深里问,他们与兴南镖局众人分道扬镳,快马加鞭奔蜀中而去。途中,杨瑾接到“小药谷”擎云沟家书,总算还想起自己是家主,只好与周翡约定下次再来比过,南下而去。

多情累 第四十二章碎遮
烟花三月里,前线正在对峙,第一批望风而逃的百姓已经在南方扎下了根,而战火居然还在多方扯皮里没能烧起来。
飞卿将军闻煜将一件加了厚的大氅搭在周以棠身上,周以棠正在看一封折子,头也没抬道:“多谢。”
他说着,自然而然地伸手一拢,突然愣了愣,仔细一摸,问道:“李大当家送来的?”
闻煜奇道:“这怎么能摸出来?”
周以棠的手指一捋,便见那加了棉花的地方线没缝紧,居然被他捋下了几根棉线。周以棠低头一笑道:“见笑。”
闻煜:“……”
欺负别人老婆离得远。
这时,一个亲兵突然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将军!周大人,外面有人求见,拿了这个。”
周以棠一抬头,见那亲兵捧着一把断刀。
闻煜诧异道:“什么人这么放肆?”
周以棠却站了起来,拿起那把断刀仔细查看,见那是一柄没开过刃的新刀,刀口还发涩,是有人以外力一下震断成几截的。他突然便笑了,骂道:“这讨债的混账东西,叫她进来。”
闻煜一愣,周以棠为人喜怒不形于色,对上不卑、对下不亢,乃是个谦谦君子的做派,哪怕门外是曹仲昆亲临,周以棠也必说“请”,而非“叫”。他正在疑惑间,亲兵已经退出去了,片刻后,领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来人背光而入,长发扎着,身穿劲装,背后斜背着一把古朴的苗刀,进门时自然而然地往闻煜身上瞥了一眼。闻煜也是习武之人,对别人的气息极其敏感,来人进门时,他尚未来得及打量对方相貌,已经先行一凛,下意识地微微侧身,将重心落到左脚上。然后他便见那人毫不见外地冲周以棠一伸手,说道:“爹,我的刀呢?”
闻煜吃了一惊,听了这句话,再仔细一端详,才认出来,来人居然是周翡。
他上一次见周翡,还是在衡山那三不管的客栈里,距此时不过一年光景,却居然没能一眼认出她来。倒不是这姑娘长到十七八岁的年纪,还能接着十八变,倘若仔细看,她眉眼依然是那副眉眼,身形也并未有什么变化,但整个人却好似脱胎换骨过一番。
闻煜记得,衡山三春客栈里那个少女身手在同龄人中算是出类拔萃,可身上却还是带着一点迷迷糊糊的孩子气,又懵懂又青涩,因为无知,对什么都好奇,见了什么都跃跃欲试,至于自己下一步去哪、要做什么,她却好像都没什么准主意。
而今再见,却觉得她真真正正地长大了,便如她身后细长的苗刀一样,有种不动声色的凛冽,任谁见了都不会小觑于她。
周翡冲他一拱手,道:“闻将军别来无恙。”
“托福。”闻煜忙应了一声,不知怎么又觉得自己好生多余,他摸了摸鼻子,说道,“先前在四十八寨没见到你,周先生惦记了好久,总算回来了……那什么,你们聊,我出去办点事。”
说完,闻煜赶忙腾地方走人了。周以棠站在一边打量着周翡,他依然是内敛,而且这些年身在朝中,人越发持重了。四年多不见的女儿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他好像一点也不吃惊、一点也不激动,甚至没有开口问她野到哪去了。他只是脸上挂着些许笑意,然后伸出苍白瘦削的手,手指一张,比了约莫三寸出头的长短,冲周翡说道:“长了这么高。”
周翡鼻子一酸,勉强笑道:“我又没灌肥,哪长那么多?”
“怎么没有?那时候你还没我肩膀高呢。”周以棠弯起眼,冲她招招手道,“来,看爹给你带了个什么。”
暌违已久的人,乍一相见,记忆总会被神魂丢下一大截,彼此都不免生疏,须得让那经年的记忆慢慢赶上一阵子路,方才能找回故旧的感觉。可是四年多,千余昼夜,周翡却觉得周以棠好似只是下山赶了趟集,随手带回几个小玩意给她玩,两鬓沉淀的霜色不过途中遇上风雪沾染,一拂还能落下。
周以棠脚步轻快得全然不像“甘棠先生”,走到他那简易的行军帐中,在整齐的床头取出一个长逾三尺的盒子。他挽起袖子,有些吃力地将这十分有分量的长匣子抱出来:“快看看。”
周翡赶紧上前接过来,放在旁边的小案上。
匣子里是一把长刀,刀身纤长而优美,长度与望春山相仿,比那把有些碍手碍脚的苗刀稍短一些,刀鞘许是后来配的,乃是崭新的硬木所制,两头有包铁和皮革,通体漆黑,却不失光泽,看上去虽不花哨,也绝不寒酸。
若说望春山内敛如草庐中的君子,这把刀是便华美如马背上的王侯,它从头到脚无懈可击,便是将它扔在刀山里,也能叫人一眼看见,自长柄至微微回扣的刀尖,无不带着出类拔萃的孤高无朋,看得久了,竟叫人心生敬畏,不忍拉开。
长刀的分量却是十分趁手的,周翡小心地拉开刀鞘,只听一声轻响,那刀身与鞘彼此错开的声音竟然十分清越,露出钢口极讲究的刀锋,与底部的铭文——
“碎遮”。
“我叫人找过不少上古名刀,合适你的却少有,好些已经中看不中用,保存完好的大多资质平庸,不平庸的又往往带着点不祥的传说,”周以棠说道,“直到去年见了这一把——这把碎遮并非出身名家之手,因为它的锻造者只留下了这么一把刀。”
“这位前辈名叫吕润,是前朝一位大大出名的人物,平生有三绝,文辞、武功、医理,凡人一辈子学不尽的,他样样精通,二十出头便于天子堂前高中榜眼,一身功夫更是惊艳江湖,还是当年大药谷内定的掌门。”周以棠缓缓说道,“然而当时朝中昏君佞臣林立,乌烟瘴气,南北异族频频觊觎中原,灾荒连年,民不聊生,这位前辈便立下重誓,要救万民于水火,他拒了翰林,只背一个药匣行走世间,屡次随军而行,深入疫区,殚精竭虑,救过无数性命,与当年股肱大将赵毅将军是莫逆之交。”
周翡向来不学无术,但“赵毅”其人她是知道的,此人具体有何建树她不十分清楚,只知道是一位前朝的大英雄,后来为昏君自毁长城所害,民间多有惋惜,便给那位大英雄编排了许多神话传说,好似关二爷一样塑泥身神像供奉——赵毅将军死后,其子侄自立为王,最终逼迫皇帝禅让皇位,从此改朝换代,刚才有了如今的赵氏江山。
“后来昏君因罹患头风之症,将吕润唤入宫中治病,而就在他身在皇城时,赵将军被奸臣诱杀于西南蛮荒之地。吕前辈知道以后悲愤不已,本想仗剑入宫,杀了一干祸国殃民的肉食者,不料接到赵毅将军遗书,嘱咐他以万千黎民为众,不可置大局于不顾,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令万千无辜陷入战乱,还将自己家眷托付于他手。吕前辈只好放下世外中人的架子,为赵家奔走,与昏君虚以委蛇,保下赵氏一门性命,而后心神俱疲,遁入大药谷,再不问世事。谁知八年后,南蛮再入中原,前朝皇帝不得已再次启用赵家军,当年吕前辈费尽心机保下的赵氏兄弟拿回兵权,却是剑指帝都——”
周翡睁大了眼睛。
这些历史典故,从前周以棠是跟她讲过的,然而周翡小时候全当故事,过耳就忘,如今听他不厌其烦地再次提起,隐约有些印象之余,突然便品得了其中三味,不由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国姓便改成了‘赵’,大昭初年,战火不断,四方动荡。太祖屡次前往大药谷请吕润出山,却见他不知怎么性情大变,沉迷求仙问道,整日与朱砂药鼎为伴,炼些个无事生非的丹药,行事多有颠倒荒谬之举,只得悻悻离去,御赐大药谷以匾额,又封吕润为国师——不过他没领过旨。”
周翡隐约觉得这故事好似在哪听过。
“吕润天纵奇才,精通杂学,至今东海一系的铸剑大师都收录过他编纂的铸造杂记,终年五十挂零,据说死于丹药中毒,终其一生,没能得见四海清平。他死后,大药谷徒子徒孙整理其遗物,见他留下的多是害人不浅的丹方毒药,只好挨个毁去,唯此一物……”周以棠的目光落在那把静默的长刀上,“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铸的,当时刀鞘上已经尘埃编生,不知弃置多久,刀光却好似寒霜,叫人见而生寒。”
周翡低头看着那刀上铭刻的“碎遮”二字,突然好似在这刀身上触碰到了一丝沉痛而绝望的先贤魂灵。
人之一生,何其短、何其憾、何其无能为力、何其为造化所弄。
又何以前仆后继,为孜孜以求者、未可推卸者而百死无悔。
“天幕如遮,唯我一刀可碎千里华盖,纵横四海而无阻,”周以棠笑道,“我觉得你应该喜欢。”
周翡沉默片刻,将碎遮的刀鞘推上,把凑合了一路的苗刀换了下来,对周以棠笑道:“爹,你有话就直说,跟我不必啰嗦那许多,还绕那么大个圈子,又是托物言志又是以史鉴今,实话说,你走了以后我就没翻过两页书,不见得每次都能听懂你在说什么。”
周以棠:“……”
这孩子除了长相,其他地方真不像他亲生的。
周翡想了想,又问道:“爹,如果你是那个吕前辈,你会躲在大药谷里炼些‘归阴丹’‘归阳丹’之类的玩意吗?”
周以棠一怔之下,微笑起来。
“我以前不明白你当年为什么要走,现在知道了,以前怪过你,现在不怪了。”周翡顿了顿,又道,“我……路上遇到一个前辈,他知道我姓周之后,叫我代他问你一个问题。”
周以棠问道:“嗯?”
周翡道:“那人是个老和尚,他问你,‘以利刃斩杀妖魔鬼怪,待到胜局伊始,妖魔俯首、神兵卷刃时,当以何祭,才能平息那些俯首之徒心里的怨愤与祸患’?”
周以棠笑容渐收。周翡从身后的包裹中摸出一个布包,递给他道:“老和尚说,要是你回答不出,就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周以棠接过去,没拆开,便道:“慎独方印?”
周翡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周以棠无奈道:“寻常江湖人闹闹也就算了,楚天权和康王居然也公然出现在永州,之后康王殿下那边讳莫如深,北斗文曲又不明不白地死在那,我若连这么大的事都没听说过,也不必领着虚职尸位素餐了——和尚告诉你他法号叫‘同明’了吗?那大师给我这个干什么?”
慎独方印当时在死了的楚天权身上,可当时那大魔头尸体旁边的人——从应何从到周翡,全都神思不属,居然不约而同地把这么个人人争抢的关键物件给忘了。好在四处寻觅谢允踪迹的同明老和尚路过,才算没让这慎独方印落在荒郊野外,莫名其妙地被什么野兽叼走做窝。
周以棠拆开布包,端详了一下上面的水波纹,沉吟片刻,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低声道:“难道……”
周翡偷偷伸长了耳朵。
周以棠却将方印重新包好,不往下说了,问道:“他还说什么了?”
周翡按捺下有些痒的心,说道:“哦,还说让你帮忙指个路。”
周以棠微微挑眉。
“他让我问,梁绍葬在何处。”周翡说到这,又好似怕周以棠误会老和尚要挖坟掘墓似的,忙又解释道,“是为了一个……朋友,他中了一种奇毒,我们一筹莫展,梁……那个大人曾经与大药谷有些交情,据说很多药谷遗物在他手里,所以……”
“朋友?”周以棠看了她一眼。
周翡低头研究自己的鞋尖,点头道:“嗯。”
周以棠脸上笑意一闪而过,却没再追问,只道:“同明大师太过拘泥,既然叫你来问,还送什么礼?难道我还会不告诉你?”
周翡:“……”
都说周存曾经师从梁绍,大概同明大师也没想到,她爹听说有人要挖他老师的坟还能这么愉快。
“我一会把地图画给你。”周以棠随手将慎独方印递给周翡,又道,“把这个拿回家交给你娘,就说这是我的‘身家性命’,叫她代我保管几年。”
周翡“哦”了一声,接过去没动。
周以棠疑惑道:“怎么了?”
周翡顺着慎独印的边缘捏了一圈,却不正面回答,只是顾左右而言他道:“呃……那个李晟李妍他们都在前面等着,派我来请你回家……呃……爹也有些年没回家了,多年不见……”
周以棠一听“李妍”就明白了:“是你们几个不敢回家吧?”
周翡:“……”
“没胆子回家,怎么有胆子跑呢?”周以棠瞪了她一眼,“等着,我同他们交代几句。”
周翡见他出去,低头笑了一下,随即她笑容渐收,摸了摸身后的碎遮长刀。
同明老和尚托付给她三件事,第一是找到相传落在梁绍手上的大药谷典籍——当年吕润所书的《百毒经》。
第二是搜罗种种珍惜的驱寒圣物。
第三是寻一个精通阴阳二气的内家高手。
《百毒经》或许有些线索,可是究竟什么是驱寒圣物,连老和尚也说不出几种,至于什么叫做“阴阳二气”,则完全是蓬莱所收典籍的只言片语,究竟是什么意思,谁也说不清楚。同明大师让她做好准备,即使踏遍人间,最后依然可能是遍寻不到,结果依然是一场虚妄。
但她总想试一试。
当年周以棠离开四十八寨的时候,她也死死地盯着那扇闭合的山门,曾经觉得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可如今,他不是也近乡情怯,在蜀山附近逡巡良久,等着他们这些晚辈给他一个台阶,好让他理直气壮地回去同故人一叙吗?
纵然天欲绝人之路,自己又岂能将自己困于一谷中画地为牢呢?
毕竟,又是一年春暖花开时了。

多情累 第四十三章海天一色
有道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旦夕祸福之数从来由天说,凡人岂能一窥究竟?
后昭建元二十二年,曹氏流星一般繁盛而不可违逆的运道好似走到了头。
正月里,先是北斗文曲死在永州城,同年夏天,黄河口又决了堤。北帝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太子无能,娼妓之子曹宁野心勃勃,桀骜不肯奉诏,拥兵自重于两军阵前。
而蛰伏二十多年的南朝也在天翻地覆。
南朝的建元皇帝突然于暮春之际,在太庙祭祖,誓要夺回失地,一统南北。此后,他一改往日温情脉脉,露出自己已经羽翼丰满的獠牙。
四月初三,太师范政与其朝中党羽、重臣一十三人毫无预兆地被抄家查办,三日后,皇长子康王又因御下不严、纵奴行凶,“府中豢养武士数十人以充门客,刀斧盈库,放诞不经,纵无谋反之实,岂无僭越之心”云云之罪过,被御史参了个狗血喷头,建元帝大怒,下令褫夺康王王位,将其禁足府中,听候发落。当夜,其母贵妃范氏自尽于宫墙之后。
转瞬之间,南都金陵的风向就变了。
而被朝中盘根错节的权臣们压迫了二十多年的皇帝尤不满足,六部九卿,半月之内竟十去七八,无数往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面孔平步青云,月底,太学生请愿御前,建元帝无动于衷,隔日便以“妖言惑众”的罪名,拿下主事者八人,牵连朝中数位大臣。
一番动作,可谓是“探其怀,夺之威,若电若雷”。(注:来自《韩非子》)
满朝上下,群鸦息声。
建元皇帝执意出兵北伐,此事已成定局。
同年九月,战火从蜀中一路烧开,好似倾盆的沸水,一发不可收拾地淹了大半江山,曹宁与周以棠短兵相接,互有胜负,前线十多城池反复易主。
说来倒也奇怪,当年曹宁突袭四十八寨时,蜀中百姓彷如大祸临头,纷纷出逃,生怕一个不留神便被卷入战火中。待到后来当真打起来,人们惊慌过后,便也好似当年衡山脚下三不管的小镇一般,迅雷不及掩耳似地适应了新的世道。
正是太平时有太平时的活法,战乱时有战乱时的活法。
市井乡野间诸多泼皮无赖手段,恍若天生,那些人们便如那悬崖峭壁石块下的野草一般,虽称不上郁郁葱葱,可好歹也总还是活的。南北前线战事陡然紧张,唯有曹宁可以牵制,战事已起,这种时候无论如何不能动他,北朝太子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曹宁在军中做大,他手中好似牵着恶犬斗群狼,松手也不是,不松手也不是,别无他法,便挖空心思地命人搜罗民间种种灵丹妙药,只求曹仲昆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撒手人寰。
北斗陆摇光与谷天璇随军,剩下沈天枢与童开阳两人,奉北朝东宫之命,马不停蹄地辗转于各大江湖门牌之间,恨不能刮地三尺,闹得风风雨雨,闻者胆寒。一些小门小户之人四处寻求庇护,有那病急乱投医的,居然脸都不要了,连大魔头也肯投奔。
这“大魔头”值得细说一二——
如今的中原武林第一恶,早便不是活人死人山的那些老黄历了。
建元二十二年那场“征北英雄会”上,丁魁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了永州城外,木小乔同冯飞花从此销声匿迹,不知是死是活,活人死人山的时代彻底告一段落。
而一个常年带着铁面具的人却声名鹊起。
此人从不透露他真实名姓,旁人也不知他师承故旧,倒好似是凭空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突然便冒出来大杀四方。他自称叫做“清晖真人”,因武功奇高、手段毒辣,时人又称其为“铁面魔”。
铁面魔爱好清奇,甫一出世,便先出手料理了作恶多端的玄武主丁魁,而后攻占了活人死人山。
这消息还没来得及让四方嫉恶如仇者抚掌大快,众人便发现,铁面魔比之前面四位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兴风作浪的本领全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渐渐的,人们不再提及当年腥风血雨一时的四圣,茶余饭后时换了个人同仇敌忾。
转眼,又是三年。
到了建元二十五年,刚过了中秋。
济南府这一年不知怎么,有那么多雨水,大雨已经没日没夜地下了一天一宿,地面浇透了冷雨,残存的溽暑终于难以为继、溃不成军地沉入了地下,泛了黄的树叶子落了厚厚的一层。
济南府虽属北朝的地界,但眼下还算太平。
这些年有脑子活份的,打起了国难财的主意,不少懂一点江湖手段的胆大人便干起了南来北往的行商买卖,什么都卖,粮食布帛、刀枪铁器……乃至于私盐药材等物,只要路上平安无事,这么走一圈下来,一些寻常物件也往往能卖出天价,利润高得足以叫人铤而走险。
为避开战火,这些行商通常走东边沿海一线,大多经过济南,当地渐渐应运而生了集市,在这么个年月里,居然凭空多出几重诡异的繁华。
而出门在外,无外乎与“车船店脚”这些人打交道,所以但凡是混出头脸来的大商户,都与行脚帮有些联系,济南府有一家“鸿运客栈”,本是行脚帮下的一家宰客黑店,不料这几年前来落脚的都是拿着“蝙蝠令”的贵客,闹得他们每日迎来送往,竟比别家正经做生意的还忙碌些,忙晕了头,也就想不起坑人了,久而久之,居然被强行洗白,成了一家做正经生意的去处,还扩建了一层小楼。
这日傍晚时分,一匹颇为神骏的马冒雨前来,嘶鸣一声停在门口,一甩鬃毛,抖落了一串水珠,得意洋洋地叫了两声。
店小二颇有眼力劲儿,忙拎起竹伞出门招呼:“客人住店不住?还有空房!”
马背上那人戴着斗笠,手中提一把长刀,翻身下马,将缰绳一递,点头道:“劳驾。”
店小二这才发现,来人是个年轻女子,大半张脸都掩在斗笠下,只露出一个略显尖削的下巴,竟是十分白皙,几缕长发被雨水淋湿了,黏在耳边,露出一个秀美的耳垂,单就一个轮廓,便知道她长得绝不难看。
店小二一边牵马,一边偷偷打量她,见她提着刀也并不畏惧,喜气洋洋地问候道:“女侠赶路辛苦,可带了蝙蝠令?有咱们家蝙蝠令的,吃住一律能便宜三成。”
那女客一顿,没料到此地行脚帮如此奇葩,居然大张旗鼓地做起了生意,不由偏头问道:“什么?”
她这一偏头,店小二便看清了她的脸,心道一声“好俊”,脸上笑容又真切了三分,涎着脸陪笑道:“形势比人强么,都是逼的。”
把一帮大流氓逼得从了良。
女客笑了一下,一抬手,掌中红影一闪,露出一块玛瑙雕成的五蝠印来。
“五蝠!”店小二吃了一惊,当即知道来人必定与行脚帮渊源不浅,忙将腰往下一弯,说道,“您里面请,快请!有什么事随时差遣,想吃什么也随意点,咱们家没有,也能叫小的们上街给您买去。”
那女客却摆摆手,只说了一声“不必这样叨扰”,便径自进门,找了个靠门的小角坐了下来,面冲大门,像是要等人。
鸿运客栈中颇为热闹,大堂快要坐满了,几个小跑堂的行将要练出飞毛腿来,在众人之间来回穿梭,脚下都带着功夫。女客随便点了一碗热汤面,显然是饿了,面端上来便一直将自己沉在热腾腾的白汽里,一边吃,一边听旁边人吹牛侃大山做消遣。此间商人居多,铜臭气甚足,三言两语便能拐回到阿堵物上,各自吹嘘自己进项,不知真的假的,听着好像家家有金山。
忽然,邻桌有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汉子说道:“我不知诸位听说了没有,前一阵子我有个老朋友,是个贩布的,走商路的时候碰上了‘那个’。”
他一边说,一边用两眼上比划了一下。
有人小声道:“铁面魔?”
正在喝汤的女客顿了顿,偏头看过去,插话道:“那个什么……铁面魔不是在活人死人山么?怎么也跑到东边来了?”
尖脸汉子见发问的是个漂亮姑娘,话便多了起来,有意显摆自己见闻,说道:“姑娘你想,那魔头手下养了那许多打手,又不事生产,吃什么去?活人死人山那边早就人迹罕至,打劫都没地方打,开战这许多年,陆路陆路不通,水路水路也不通,能走的统共这么几条线,我听说此人前些日在晋阳那边,如今又跑到了这里……咳,此人倒也知道羊毛不能可着一头薅的道理。”
旁边有人急着发问道:“快别废话了,然后呢?”
“那铁面魔沿途截下他们,要从每个人的人头上抽上七成的‘过路费’。”那尖脸汉子道,此言一出,座中众人纷纷倒抽了一口凉气,“我那朋友胆小惜命,眼见不好,便认了倒霉,他们倒也没有为难,点了数目便放行了,还有拒不肯认与讨价还价的,一个没剩,通通被那铁面人的鬼虫子吸成了人干。”
有人义愤一拍桌子道:“欺人太甚!”
座中一时沉默下来,这些人走南闯北,滚刀肉一般,提起金山银山,全都一副财大气粗睥睨无双的样子,此时却又好似摇身一变,成了柔弱无依的升斗小民,惶惶不可终日地忧心着自己的前途。
好一会,有人道:“我听人说那魔头也并非所向披靡,当年在永州,曾经败走‘南刀’手下。”
角落里的女客本来正在喝汤,闻言立刻呛了一口,她汤里加了一把辣的,呛得眼眶都红了,忙去摸茶水,好在众人都各自发各自的愁,没有注意她,她四下瞄了一眼,悄悄将放在一边的长刀收到桌下,挂在自己靠墙一侧的腰上,刀柄碰到了她腰间的一个荷包,她想了想,将那荷包也解下来塞进怀里。
就在这时,座中有人低声叹道:“可是这些好了不起的大侠们如今又在何处呢?你们说说这个世道,降妖的闭门不出,几年不露一回面,倒是妖魔鬼怪横行四处,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的声名……唉,前些年老有谣言说霍连涛霍堡主欺世盗名,是害死兄长的元凶,我瞧着,现在还不如他老人家在世的那会呢,好歹大家伙有个主心骨,现在可好,你们说霍堡主是伪君子、真小人,那列位不伪的,倒也给大家伙出头说句公道话呀。”
角落里的女客听了这番话,微微一怔,手中的汤匙悬在碗上,好一会没动。
突然,鸿运客栈大门又开,一个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
此人没带任何雨具,浇得一头一脸湿透的雨水,脸色惨白,眼角带着一点淤青,长得相貌堂堂,神色却颇为紧张。他进门时站在门口,先颇有敌意的将整个客栈大堂中的客人都扫视了一遍,这才紧绷着双肩,提重剑走了进来,不少胆小的以为他是来寻仇的,原本低声说话的也跟着静了静,谁知此人进门时竟不小心被客栈门槛绊了一下,脚步登时踉跄一步,险些摔倒,一只大手扶在墙上,半晌,才喘匀这口气。
这么一看,倒又不像是寻仇的,反倒像是被追杀的。
店小二迟疑了一下,上前招呼道:“客官……”
那男子冲他一伸手,手上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离得远的人都没看清,店小二却面色一变,十分恭敬地说道:“失敬,您快里面请。”
那男子摇摇头,递过一把碎银并一个酒壶,说道:“不了,我还赶路,劳烦替我加一壶酒,包些个干粮肉干路上吃,我这便走。”
店小二不敢再劝,应了一声,接过酒壶,却没拿银两,一溜烟地跑去后厨。
浑身湿透的男子深吸了口气,勉强挺直腰,似乎想找个地方暂时歇脚,可是四下一看,众行商无不面露迟疑,纷纷移开目光,不肯与他对视,却又私底下一眼一眼地往他身上瞟。
男子见了颇为腻歪,好一会才在门口角落里看见一把空凳子,正是那独行女客一桌。他犹豫了一下,走过去低声道:“姑娘,我坐一会,歇个脚可使得?”
那姑娘没说什么,做了个自便的手势。
男子膝盖好似陡然没了力气,一屁股瘫坐下来,蹭得椅子“吱”一声尖鸣,整个人往旁边墙上一靠,就这么会功夫,他便闭上了眼,胸口起伏微弱,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
店小二手脚麻利得很,三下五除二便收拾了一包冒着热气的干粮,卤肉切片,厚厚实实地夹在当中,壶里灌了驱寒解渴的米酒,一路小跑过来那男子身边,小声唤道:“客官,客官。”
男子却只是闭着眼,恍若未闻。
“哎,”同桌的年轻姑娘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别推了,他流了好多血,我都闻见味了,你看看,他可能是晕过去了。”
这姑娘正是李妍,她三年前一时贪玩,死乞白赖地非要跟着周翡他们私自离家,回去纵然有周以棠保驾护航,还是挨了大当家一顿好揍。李妍从小受宠,基本没什么挨揍的经验,不料攒到了十四五岁大,“胡”了一把大的,据说当时她鬼哭狼嚎之音绕梁三日,余音经久不衰,吓坏了四十八寨山中一帮小弟子。
从那以后,李妍终于在习武上少许用了点心,年初,她总算是以秀山堂四朵纸花的成绩,险而又险地拿到了她的出门令牌。
这还是李妍头一次光明正大地出门办事,她跟李晟一起,要替李瑾容自西往东走一路,这是寨中例行“把脉”——几年前四十八寨暗桩大规模沦陷后方才有的规矩,先头在寨中发一批信件,派几路弟子,随着信件路线暗访途中暗桩,“把脉”的人不必露面,只需途径每个地方的时候盘旋几日,信走他们便走,见无异状即可离去。
李妍他们走的便是直入东海的一线,济南府正好是最后一站。
就算是周翡和李晟他们,头一次出门的时候也只是个跟班的任务——虽然后来机缘巧合地变了性质——因此李妍这次出来,只是跟着李晟熟悉路线,除了给她哥没事训斥两顿,什么都不用管。
不料方才在城外,李晟不知看见了什么,抬腿便要去追,只匆忙和她交代了一句,叫她在鸿运客栈里等。
李晟本意是打发她自己去不到半里远的小客栈里吃碗面,自己去去就回,谁知李妍从小到大,除了被杨瑾抓走的那一次,基本就没有离开过寨中长辈与哥姐身边,猝不及防地被一个人丢下,好似有生以来头一次出笼的金丝雀——恨不能立刻扑腾着翅膀上天撒欢,又隐约有些惴惴不安,因而极力装出一副饱经世事的淡定模样,将济南城中小小的鸿运客栈当成了探险的地方。
她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不过吃碗面的光景,居然真出了“意外”。
店小二听了她的话,唬了一跳,小心翼翼地伸手晃了晃那男子,见他面容灰败,唇色发青,果然十分不好。这一晃动,他搭在腰腹间的胳膊掉了下来,腰腹间有血腥味传来,再仔细一看,血迹已经将黑衣都浸透了些许,着实是受伤不轻。
店小二颇觉棘手,不知如何是好,便回头向掌柜张望了一眼。
鸿运客栈的掌柜是个小老头,手中拨着算盘,眼神确实精光内敛,是个内家高手。掌柜冲店小二一点头,便另有个跑堂的上前,想上前帮忙,将这男子搀下去。
就在这时,客栈外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马嘶声。好似有一大群人冒雨疾行而来。
李妍突然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忙一低头,三口两口便将剩下的汤面灌进了肚子。她嘴还没来得及抹干净,便见几个头戴斗笠的黑衣人堂而皇之地闯了进来,为首一人手臂伸得长长的,面无表情地举着一块令牌,倨傲地亮给大堂中众人看。
李妍耳朵极灵,瞬间听见好几声低低的抽气声,老远的地方有个人小声道:“我的娘,北斗怎么来了!”
李妍睁大了眼睛。
只见北斗令牌开路,后面跟着好几个黑衣人,鱼贯而入后分两列而立。接着,一个中年男子缓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黑衣人毕恭毕敬地给他撑着伞,此人相貌堂堂,身穿绛红官袍,脚踩皂靴,手中提一把佩刀,端庄得能直接去上朝。
现存四大北斗,李妍见过两个,但听闻沈天枢是个形容枯槁的独臂人,形象与这官老爷似的中年人对不上,她便寻思道:莫非是北斗的‘武曲’童开阳?
这群人一进来,客栈中顿时鸦雀无声。
那行脚帮的掌柜也顾不上再端着算盘在柜台后面装神,忙三步并两步地拨开众人走上前来,一揖到地,说道:“诸位大人,草民做的是小本买卖,并无违法乱纪之事,该捐的也早早捐了,从未拖欠,不知诸位大人有何贵干?”
穿红袍的中年人瞥了他一眼,笑道:“怎么,没事我们就不能住住店?”
掌柜额角露出一点冷汗,陪笑道:“自然,自然,只要官爷们不嫌弃咱们小店寒酸……哎,来人……”
“不必了。”官袍男子一摆手,公事公办地板起脸道,“北斗捉拿朝廷钦犯,闲杂人等退避,碍事的视同同伙处理!”
李妍听了“钦犯”二字,第一时间便联想到了眼前这怪客腰上的伤,她来不及细想,仗着自己躲在角落里被一帮人挡着,探手拿起桌上涮碗筷的凉水,手腕一翻,将半杯凉水一滴不浪费地泼到了那男人脸上。
重伤的男子不知被追杀了多久,被泼醒的一瞬间已经清醒,目光如炬。
与此同时,红袍男子一指那重伤男子,喝道:“拿下!”
李妍眼前一花,便见那重伤之人猛地翻身而起,重剑横在胸前,“呛”一声好似潜龙出水,横扫第一个冲上来的北斗胸口,他功夫极少花哨,确实招招不落空,从众北斗中逆流而上,睥睨无双,转眼已经冲到门口。
身着红官袍的中年人叱道:“废物!”
而后,也不见他有多大动作,人影一闪,便不知怎么到了门口。他手中花哨的佩刀约莫比寻常男子的手掌还要宽上几许,毒蛇似的翻身卷向那重伤之人。受伤男子不敢硬接,当下后退,红官袍冷笑一声,接连三刀递出,一招快似一招,而身上的袍袖衣摆竟然纹丝不动,三下五除二便将已经到了门口的人逼回了客栈中。
此时,客栈中的人们已经吓得四散奔逃,到处都是狼藉的杯盘,方才好似到处都满满当当的大堂顷刻空出一大块地方。
北斗们训练有素地围成一圈,将那重伤之人困在中间。
那重伤之人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按自己腰侧的伤口,不住地喘息。
红官袍说道:“刘有良,陛下待你不薄,你就是这么吃里扒外的?”
李妍心道:原来此人叫做“刘有良”。
她隐约觉得这名字听着耳熟,想是路上听谁提起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好在李妍虽然记性不怎么样,耳力却不错,她听见有那消息灵通的人小声道:“哪个刘有良?不是那个御林军大统领刘有良吧?这可真是奇了,怎么这大官儿还成朝廷钦犯了?”
旁边有人“嘘”了一声,“嘘”完,自己又没忍住,接着道:“怎么不行,你忘了那姓吴的‘忠武将军’了?”
瑟瑟的秋风顺着客栈敞开的门扉往里灌,吹得人一阵阵发冷。
刘有良的冷汗顺着淋湿未干的鬓角往下淌,嘴唇不住地颤抖,却不回话。
红官袍目光扫过整个客栈里无知无觉看热闹的人,意味深长地笑道:“我知道刘统领心软,要紧的话必不肯在这里说的,否则岂不是连累了这一客栈的无辜百姓?”
李妍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里的言外之意,座中有老江湖脸色却悄然变了——北斗一路追杀这刘有良,除了他犯了事之外,必是因为他知道了什么要紧的秘密。红袍人这是在威胁他,倘若他开口吐露一个字,不管此处的人听没听见,北斗都要斩尽杀绝!
刘有良喘得像个破风箱,能听见肺里传出的杂音来。
红袍人叹了口气,劝道:“你就别再负隅顽抗啦。”
他话音未落,那刘有良边陡然仗剑向前,重剑流星赶月似的直取红袍人面门,红袍人大笑一声,好似嘲笑对方自不量力似的,信手接招。
鸿运客栈的老掌柜见此事难以善了,忙上前摆手作揖道:“贵客!二位贵客,求您行行好,莫要在店里动手啊。”
红袍人轻慢道:“我赔你那堆烂木头削的桌椅板凳,老东西,没你的事,滚一边去!”
眼见那刘有良被红袍人好似猫戏耗子似的逼得快要吐血,李妍下意识地摸向自己别在腰间的刀,心道:倘若阿翡在这,她保准不会在旁边看着。
这念头一闪而过,李妍悄悄将刀推开了一点。
然而随即,她又自己萎了,那红衣人武功太高了,凭李妍的眼力,连人家究竟有多高都看不出来,遑论上前管闲事。周围的人全都避之唯恐不及,李妍推了半寸的刀又定住了,心里犹犹豫豫地转念道:倘若李缺德知道我胆敢自不量力地管这等闲事,一定得气成个蛤蟆……而且我该怎么管?
就在李妍踟蹰间,突然,那方才还在讨饶的老掌柜蓦地上前一步,从怀中摸出一截双节棍来!
“哗啦”一声轻响双节棍横空而出,精准地挂在了那红袍人与刘有良兵刃之间,当空打了个旋,将两人的动作短暂地定住了。
红袍人怒道:“老匹夫,你敢!”
他猛一拂袖,轻易便将掌柜的双节棍甩脱,那干瘪的老头顺势一侧身,在刘有良身侧站定,低声道:“这位客人身上带着我门中信物,见此物者必得听他号令,客人仁义,不肯差遣,小的们却不能干看着他有难袖手旁观啊。童大人,见谅啦。”
这红袍人果然就是“北斗武曲”童开阳,他阴恻恻地说道:“知道我是谁,还敢这样放放肆,老头,我看你这客栈是不想开了。”
刘有良低声道:“掌柜,不必……”
鸿运客栈是本地最大的一家客栈,因为店里的伙计们手脚麻利还嘴甜,颇有几道招牌菜,这几年在往来过客中颇有令名,俨然已经成了济南府一景,寻常江湖客光脚不怕穿鞋的,但连累这样大的一份产业便过了——这也是刘有良途经此处,却只是落脚,并未寻求行脚帮庇护的缘由。
掌柜的提着双节棍,笑道:“小的们开店做生意,本就是给诸位朋友落脚跑腿,提供个方便,其他种种不过顺带,如今‘天蝠令’重现,我们却因产业怕事退避,岂不本末倒置?”
说完,不待刘有良阻止,掌柜便道:“诸位朋友,对不住啦,今日小店关张歇业一日,一干酒水饭菜算小老儿宴请诸位,不必破费了,还请诸位趁天未黑,另找住处!”
众人方才还扼腕着英雄们都不出世,此时一见这掌柜砸锅卖铁与北斗武曲杠上,当即二话也没有,纷纷识相地卷包离去,唯独李妍犹犹豫豫,一时觉得自己既然出身名门正派,又有武艺傍身,自然与那些商人们不同,这么走了未免太不好看,一时又想李晟叫她在鸿运客栈等,她若是走了,她大哥来了找不到人,再碰上北斗等人,想必更得着急。
李妍提刀顺着人流走出鸿运客栈,却不像其他人一样走远,眼珠一转,她纵身攀上了一棵大树,将自己藏在重重树影之后。
童开阳道:“好,行脚帮是吧?人路你们不走,这是非要走鬼门关了!”
说话间,门口马蹄声、脚步声纷纷而至,还能听见跑得慢的客人们的惊呼声,李妍侧头一看,吃了一惊,见足有百八十个北斗黑衣人纷纷赶到。
大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依旧阴沉沉的,满地泥泞,整个济南城都狼狈不堪。鸿运客栈的伙计们不由分说地与北斗黑衣人战做了一团。
伙计们都身怀武艺,资质却良莠不齐,行脚帮这种苦出身的江湖门派毕竟与训练有素的北斗黑衣人不可同日而语,何况北斗人多势众,不多时,场中行脚帮中人只有少数几个高手尚能勉强撑住,其他人基本是溃不成军。
掌柜一声呼哨,带着几个人将童开阳团团围住,头也不回地冲那刘有良道:“刘大人快走!”
刘有良哪里肯从,正待分辩,那掌柜便又道:“大人不惜露出天蝠令,必有能豁出命去的要事,还耽搁什么!”
刘有良听了,狠狠一咬牙,蓦地一抱拳:“兄台,你我萍水相逢,大恩不言谢。”
掌柜的干瘪的脸上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接着,刘有良长啸一声,退出战圈,重剑横扫,一口气连斩七八个黑衣人,杀出了一条血路,突出重围,深深地回头看了一眼血溅三尺的客栈,决然而去。
这一番动作想必消耗不轻,他离开客栈时脚步都已经踉跄,一声呼哨唤来自己的马,忍痛大喝一声“驾”。与此同时,四五个北斗扑上来,刘有良重剑扫了两个,腰间剧痛,一时竟翻不过手来,就在这时,他听见两声闷哼,那剩下的北斗竟然纷纷自己捂着脸退开了。
刘有良已经来不及细想是谁在帮他,只大叫一声“多谢”,便纵马狂奔而去。
他方才逃到城外,眼前已经模糊,伏在马背上不过勉力支撑,刘有良狠狠一咬舌尖,正想恢复几分神智,突然,狂奔的马惨叫一声,前腿倏地跪下,将背上的人摔了出去——地上竟有一道绊马索。
刘有良这一摔非同小可,眼前一阵阵发黑,在地上挣扎几次没能爬起来,而埋伏在此的北斗黑衣人已经包抄过来,眼看要走投无路,突然,一棵沾满了雨水的大树杈横空而落,稀里哗啦地横扫一圈,那几个黑衣人视线陡然被扰乱,吃了一惊,还不待他们反应,一把长刀便从树杈之后冒了出来,来人出其不意地连着放倒了三四个黑衣人。
刘有良终于大喝一声,拼命爬了起来。
这从天而降的救兵正是李妍,她在鸿运客栈外面静观其变时,见刘有良脱逃,便一路跟了过来。
李妍一手提刀,一手拎着一根比她人还大的树杈子乱挥,营造出了一种自己十分人高马大的错觉,趁隙冲刘有良道:“大叔快跑!”
刘有良没料到出手的竟是这么个小姑娘,略有些吃惊,然而还不待他反应,便见那领头的北斗高高低低地长啸几声,无数黑影从两侧道旁冲了出来。
李妍:“……”
这么多人,完蛋了。
此时,她已经别无选择,一咬牙,将那大树杈子扔在一边,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长刀,心道:阿翡要是能附我的身就好了。
不知身在何方的周翡并没有练就这种狐狸精的本领,北斗们却已经冲了上来。
李妍心道:拼了!
然而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杀身成仁的时候,眼前北斗的阵型突然乱了,只听一声凄厉的马嘶声由远及近,接着,一匹马闯了过来,马上人手持双剑,出手极准,三下五除二挑了一路黑衣人,直杀到李妍身边,冲她吼道:“李大状!”
李妍差点哭了:“哥!”
李晟没料到自己前脚走,她后脚就能闯出这么大的祸,后怕得火冒三丈,出手越发不留余地,北斗们躺下了一片,李妍机灵得很,倒也没闲着,一声口哨唤来自己的马,伸手去扶刘有良:“大叔,马给你了,我有我哥!”
李晟:“……”
这败家丫头好会慷他人之慨。
他不愿久战,杀退了一批黑衣人,便一把拎起李妍肩膀,将她拽上自己的马,吹了一声哨子,李妍的马驮着刘有良连忙跟了上来。她一口气尚未松下去,不远处便传来一声长啸,震得人胸口发闷,李妍晃了晃,险些摔下马去。
接着,只见一个红衣人影几个起落便到了他们眼前:“又是何方神圣多管闲事?”
李妍老远一看,认出来人,顿时失色道:“大事不好!”
她慌慌张张地一夹马腹,催马快跑,李晟却不明所以,听闻有人出声,第一反应便是拉住缰绳,结果两人一个要马跑,一个要马停,闹得那被迫驮了两人的神骏好不郁闷,两条大前腿暴躁地刨着地面,快尥蹶子了。
李妍怒道:“李缺德你找死吗?那是北斗的‘武曲’!”
李晟:“……”
他发现自己小看了李妍,单知道她能闯祸,不知道她能闯这么大的祸!
但此时再松开缰绳放马狂奔也来不及了,童开阳已经落在了他们一丈之外,那武曲星原本干净的皂靴上沾了一点血迹,整个人却连头发丝都没乱上一根,他微微仰头看着马背上的李氏兄妹,没太将他们这些年轻人放在眼里,只是负手而立,看了刘有良一眼,嗤笑道:“方才是行脚帮,这回又是谁?刘大统领啊,不是我说,你原来好歹也是近卫第一人,怎么肯帮你的除了下九流的花子,就是毛还没齐的小崽子?”
童开阳出现在这,那么鸿运客栈中人的下场可想而知,或许那老掌柜在客栈中说出那番话时便是已经料到了自己的结果,可刘有良万万没想到这么快。适才李妍一动手,他便看出了那小姑娘的深浅,跟她同龄的后生比,算很不错,然而放在童开阳面前,便是不堪一击了,看她那兄长也未见得大上几岁,想来强也强得有限。刘有良突然一阵心灰意冷,感觉天意要亡他在此,便暗叹口气,忖道:罢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些事勉力便是,真不成,那也是命,我何必再连累无辜?
他按住胸口,勉强咳嗽了几声,打马上前,冲李妍一抱拳道:“姑娘与我素不相识,却肯出手相助,刘某感激不尽,来世必结草衔环以报,事已至此,我与这位童大人非得有个了结不可,你们……速速离去吧。”
童开阳微微提起嘴角,颇感有趣地看着马背上重伤的男子。
刘有良身材高大,惯常不苟言笑,因为目光十分锐利,时常好似含着杀气,乍一看,像是生着爪牙茹毛饮血的野狼,却没想到只是一头披着狼皮的羊。到了这步田地,别管他这番逃命是为了什么未竟的事业,还是单纯为了活命,难道不该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想尽一切办法逃脱么?
他居然还有心情将那两个不知所谓的年轻人往外择……好像童开阳会信似的。
李晟皱了皱眉,低头递了李妍一个疑问的眼神——你救的这人是谁?
李妍其实不太清楚,只好悄悄将从别人那听来的只言片语学给他。李晟一手提着缰绳,一手搭在自己腰侧的剑上,皱着眉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转头对刘有良道:“这位刘……统领,可还记得忠武将军?”
刘有良沉声道:“吴将军忠义千秋。”
李晟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童开阳一眼,片刻后,他往李妍手里塞了件东西,对她简短地交代道:“你先走。”
说完,还不待李妍反应,李晟便陡然从马上翻了下来,长腿横扫了几个围在周遭的北斗,同时回手拍了那马一掌,那马总算得了个准信,当即撒蹄子狂奔起来。李晟嘬唇作哨,原本李妍骑的那匹马居然也听他的,根本不顾背上刘有良的号令,跟着前面的李妍便跑了出去。
李妍一番手忙脚乱,听见“咻咻”声,低头一看,李晟塞在她手里的居然是个点燃了引线的烟花筒,李妍忙脱手扔了出去,一颗小火球呼啸着冲向了半空,炸了个群星璀璨。
见此令者,四十八寨在此地的暗桩众人都会第一时间赶到。
李妍回头冲仍然留在原地的李晟大叫道:“哥!”
李晟没理她,双手一分便抽出双剑,一边心里估算着自己能挡住童开阳多久,一边先下手为强地冲了上去。
李妍拽马缰绳:“吁——停、停下!”
李晟那匹马脾气暴躁得很,跑起来仿佛要腾云驾雾一般,不怎么听她的,身后刀剑声已起,李妍快要被这闷头往前跑的傻马急哭了,当即狠狠地将缰绳往后一拉,那烈马前蹄高高扬起,愤怒地甩着头。
李妍拼命想拨转马头,那马好似通人性,知道李晟的意思,大脑袋左摇右晃,就是不肯如她愿,李妍愤怒地在它脑门上拍了一巴掌:“混账!”
她当即不管不顾了,直接从飞驰的马背上一跃而下,先在地上打了个滚,随后爬起来便要往回跑。
刘有良大叫道:“姑娘!”
李晟已经与童开阳动起了手,他一出手,童开阳便是一皱眉,因为发现自己竟小看了这年轻人,偏偏那李晟还冲他笑道:“童大人,你成名已久,我早想拜会,今日得了这不打不相识的机会,您可得不吝赐教。”
李晟这么一开腔,童开阳一句卡在喉咙里的“将他拿下”顿时卡在了喉咙里,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因为李晟罔顾自己“有碍公务”的事实,将此番拦截直接变成了向童开阳本人挑战,童开阳成名多年,在自己手下面前也是要面子的,今日不亲手将这小子收拾了,怎么立威?
童开阳自视甚高,手中一把佩刀不过是寻常武官们标配,装饰大于实用,可见根本未曾将追杀刘有良之事放在眼里,更加不耐烦与李晟这种后生纠缠,他蓦地将佩刀一摆,当头向李晟劈了下来,李晟没敢接,连连退后好几步,见童开阳不过凌空挥刀,地面上竟出了一道两尺多长的狭长痕迹。
地面尚且如此,可想砍在人身上是什么结果。
李晟心里一惊,这武曲的功夫已经到了凝风成刃的地步!怪不得不在意拿什么兵刃。他不敢再硬碰,脚下步伐陡然繁复起来,整个人仿佛成了个行走的迷阵,叫人捉不到形迹——这是周翡后来教他的蜉蝣阵,李晟在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上确实天赋异禀,弄通了原理之后触类旁通,马上便青出于蓝。
北斗黑衣人们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纷纷退开了一个大圈子,李晟行踪缥缈,走转腾挪,而他所经之处,地面上立刻便会多几道口子,纵横交错、宛如棋盘,路旁泛黄的树叶被童开阳戾气所逼,纷纷扬扬地往下落,乍一看跟下了一场蝴蝶雨似的,非得上前才能知道,每一片叶子都并非从叶柄处脱落,全是半片的,上面一道整整齐齐的刀口!
李晟心思沉稳,身处险境,依然不动声色,脚下有条不紊,间或一剑抽冷刺过去。
童开阳的佩刀“呛啷”一声压住了他的双剑,李晟手腕发麻,却是不慌不忙地顺势卸力,行于流水一般滑了出去,童开阳突然大笑道:“好个小贼,原来是蜀山门下!”
李晟一皱眉,他方才那招脱胎于年幼时在潇湘剑派门下学来的剑招,虽然已经不同,但依稀能看出一点影子来,几年前,王老夫人他们下山寻找张晨飞等人之后便再没回来过,李瑾容放心不下,几次派人四处暗访,至今毫无音讯。此时,不知为什么,李晟听见童开阳这一笑,心里突然升起不祥的预感。
李晟倏地回身将双剑端平,便见童开阳扯开嘴角,冷笑道:“那老太婆倒是有点意思,可惜太过自不量力,报什么仇?一大把年纪不好好在家等死,还学人家行刺,哈哈!”
李晟手背上青筋倏地跳了起来。
童开阳轻轻一舔自己的刀锋,说道:“你知道老骨头掰开的声音,跟年轻些的响动不同吗?”
四十八寨的孩子,哪个小时候没跟在王老夫人身边讨过零嘴?李晟虽然早想过王老夫人他们或许已经遭到不测,可是闻听此言,还是怒火攻心,他一声没吭,双剑震出了一声轻吟,诡谲轻灵的潇湘剑法直取童开阳咽喉胸口,童开阳爆出一阵大笑,笑声中竟含劲力,常人离开老远尚且觉得头晕眼花,别提就在跟前的李晟。
李晟脸色一白,耳朵里当场见了红,手中双剑却去势不改,童开阳一甩长袖要将他双剑笼在其中,同时,佩刀发出一声怪啸,睥睨无双地捅向李晟左胸,两人尚未短兵相接,突然,童开阳突然觉得身后有劲风袭来,力道竟不容小觑,他眉头一皱,脸上戾气上涌,仓促地回身荡开李晟的剑,偏头退避,只听“笃”一下,那砸过来的东西竟是个刀鞘,落地时正好砸在地面上两条交错的划痕中间,好似在棋盘上落了颗子。
童开阳怒喝道:“谁!”
身后林间,一阵“沙沙”声响起,随后,一个头戴斗笠的人牵着马从林中缓缓走出来,手里拎着一把没了鞘的长刀。这人身量纤细,略显单薄,在女子……南方女子中,大约还能勉强夸一句“高挑”,乌云似的长发随意地扎起来垂在身后,身上沾着一层氤氲的水汽。
只见她把马缰随意搭在一棵树上,伸手将挡住了大半张脸的斗笠往上一推,瞥了李晟一眼,慢悠悠地开了口,说道:“我还当是谁放的求救烟花。若不是我正好在济南城外,你难道打算让暗桩里那几只三脚猫赶来救你?啧,李婆婆,你是怎么想的?”
李晟见了来人,脸色先是一松,此时听她出言不逊,表情又黑了下来:“周翡,你‘号的’不是这条‘脉’,跑这里来干什么?”
“脚程快,活干完了顺便四处逛逛,不行啊?”周翡一边说,一边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不知为什么,围在外圈的北斗黑衣人竟好似分海似的退开了,她看也不看这些黑衣人一眼,全然拿他们当列队欢迎自己,径直提刀来到童开阳面前,再次将掉下来的斗笠往上推了一下,微微抬起一张清秀的脸,说道,“哦,原来是北斗的武曲大人。”
童开阳眼角跳了几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是你。”
这几年,除非李瑾容召她回去干活,否则周翡一年到头,倒有大半年都在外面,也不知往哪野,倒是也没听说她在外面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或许干了,她没留名——逢年过节,周翡必定按时按点回家,李瑾容便也不大管她。
周翡认得童开阳正常,可童开阳居然也好像和她挺熟——李晟额角青筋跳了两下,他就知道这第一次下山就惊天动地的活土匪不可能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消停!
周翡手指摩挲了一下破遮的刀尖,笑道:“有日子没见您了,看来身子骨还硬朗。”
李晟警告道:“周翡。”
周翡在他们两人中间站定,对李晟道:“我跟这位童大人非但认识,还缘分匪浅,头一次见童大人,是您跟着沈大人追杀木小乔,当时我看见您了,您没看见我,第二次呢,您因为一株‘火莲’,一掌将我打下山谷,险些要了在下的小命,我花了四个多月才重新爬上来,啧,当真是九死一生,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好潜入旧都,放火烧了贵宅。”
李晟:“……”
“第三次……唉,说来惭愧,咱俩老为了那点开药铺的东西过意不去,忒不上台面了。第三次是为了一颗‘滚地蛟’的蛇胆,我跟大蟒蛇和比大蟒蛇还要厉害几分的童大人斗了两天一宿,不才,通过偷奸耍滑略胜一筹,还叫童大人一把好剑葬身蛇腹,一直十分过意不去,今天特意带了十两银子前来赔偿。”周翡对李晟一伸手,“哥,给我钱。”
李晟再也不想从周翡和李妍嘴里听见“哥”这个字了。
童开阳看了李晟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原来是令兄长。”
“不错,”周翡伸手薅出钉在地面上的刀鞘,在手里转了一圈,“童大人,看在旧识的份上,家兄要是有什么得罪之处,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童开阳叫她这无理要求气得要炸,可是知道这妖怪丫头棘手得很,旁边再加上一个身手不弱的李晟,倘若真动起手来,自己未见得讨得到好处,倘若真马失前蹄,折在这些小辈手里,弄不好以后得成为北斗的笑话。
他心头转念,强压怒容,当即挤出一个狰狞的笑容道:“既然周姑娘这么说了,我也不便得理不饶人,请吧!”
周翡笑了一下:“多谢。”
“慢,”童开阳又道,“令兄自然是能走,可那钦犯刘有良罪大恶极,我要拿他归案,想必周姑娘不会无故妨碍公务吧?”
周翡的脸被斗笠遮着,旁边人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见她沉默了一会。李晟跟她从小一起长大,一眼便看出周翡其实不想惹麻烦,否则早动手了,绝不会跟童开阳废那么多话。李晟猜她肯定不是像自己说的那样只是“随便逛”,很可能是正要去办什么要紧事,刚好途经济南城外,老远看见李妍怀里炸开的烟花,打算过来管一下,管完立刻就走——童开阳显然不是能“管一下”就解决的麻烦,所以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
周翡飞快地笑了一下,正要开口说什么,李晟却抢先开口道:“公务之前,我想先请教童大人,你方才跟我说的,‘潇湘’王夫人的事当真么?”
童开阳方才是认出了他的剑招,为了扰乱他心神才随口说的,谁知道他后面还有帮手?此时听了这一问,一时竟没想好说辞。
周翡愣了一下,低声问道:“什么?”
李晟没吭声,依旧是提着双剑,剑指童开阳。周翡很快回过神来,一下就明白了李晟的意思。
是了,当初在华容城中,沈天枢和仇天玑为了逼她和吴楚楚露面,闹了那么大的动静,消息必定已经传开了,王老夫人不可能不知道。那老夫人素日温和慈祥,性子却极烈,倘知道亲子被人害死,必定不肯善罢甘休……
李晟一字一顿道:“童大人,你们追查朝廷钦犯,难道不知‘杀人偿命’四字是如何写就吗?”
周翡突然抬起一只手,压在李晟的剑上。
李晟沉声道:“阿翡,你怎么说?”
“你打不过他。”周翡捏着他的剑尖往旁边一扒拉,随后认命似的叹道,“你去料理其他那些,把后面那两个碍事的送走,闪开。”
李晟这才注意到李妍他们居然还没走远:“你……”
周翡淡淡地说道:“区区一个北斗而已,去吧,没事。”
童开阳怒极反笑:“哈,好猖狂!好大口气!上次有那畜生挡路,让你在我手中侥幸逃脱,既然今日你执意要送死,我便送你一程!”
他说完,方才那能悬空裂地的刀锋已经向周翡当头斩了下来。
周翡一把推开李晟,整个人已单脚为轴,转了大半圈,翻手将碎遮刀尖架了上去,碎遮的刀尖好似被极大的劲力撞得弯了一个弧度,周翡手腕一翻,那长刀发出一声好似要经久不息的轻响,蓦地将童开阳弹了回去,随即那长刀好似行云流水一般缠上了童开阳。
童开阳在蚕茧似的刀光中同她拆了十来招,竟连退了六步,而后他大喝一声,双手握住刀柄,手背上青筋暴跳,倏地发力,刀有尽时,刀风却不竭,像一条看不见的巨龙咆哮着冲向周翡,周翡轻轻眯了一下眼,竟不退不避,直接以一招“斩”字诀迎上——
周翡头上的斗笠位刀风所破,倏地裂成两半,自她肩头两侧落了地,而两人兵刃相抵之处,童开阳的佩刀被宝刀碎遮撞出了一个缺口!
倘若这缺口再晚一分,童开阳那强横犹如实质的刀风再晚卸一分,裂成两半的必不止那草编的斗笠。而她方才分明能躲,却非得迎着刀风而上,几近孤注一掷地强行接招,铺开了一场将自己的性命悬在刀尖上的豪赌……还赌赢了!
简直疯了!
童开阳的眼角再次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
周翡双手扣住碎遮刀柄,将碎遮一别,只听“嘎啦”一声,童大人的佩刀上好似结出了一大片蜘蛛网,黯淡的碎渣纷纷落下。
“哟,对不住。”周翡抬起头微笑起来,年轻姑娘的笑容自然都是明净动人的,可她这一笑,却叫童开阳后脊上蹿起一层凉意,便听她轻声说道,“您这把刀看着富贵,恐怕不是十两银子买得下来了,哥……”
周翡装模作样地叫了两声,一脸无辜地转向童开阳道:“看来他们先走了,要么我先给您打张欠条?”
童开阳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武功不如这黄毛丫头,可仿佛是在三年前,他那一掌没能斩草除根之后,周翡身上就多了股叫人毛骨悚然的疯劲,好像摔上了瘾,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就会剑走偏锋,将自己和别人一起挂在悬崖上。
周翡不惜命,童开阳却惜,此时眼见那刘有良影子都不见了,童开阳自然也不愿意跟她纠缠。他冷哼一声,丢开碎了的佩刀,呼哨一声:“追!”
身边的北斗连忙跟上,转眼不见了踪影。
童开阳毕竟厉害,周翡没去追,她手腕有些发麻,待人都走光了,她便还刀入鞘,低头用牙尖一扯护腕的布条,布条落地,露出了有些发红的手腕,周翡吹了声哨,安静地等在一边的马便训练有素地小跑过来,周翡摸出一把豆子喂它,心道:童开阳,便宜你再多活几天。
一人一马原地休息了片刻,周翡往自己来路看了一眼,皱了皱眉,终于还是驾马追着李晟等人而去。
刘有良在鸿运客栈里就是被李妍一碗凉水活活泼醒的,撑到现在,已经堪称奇迹,实在撑不住了,迷迷糊糊间,他不由自主拽马缰绳保持平衡,拽得那马越跑越慢,到最后瞪着一双茫然的大眼睛,几乎就停在了原地。
李妍扒着李晟肩回头看了一眼,问道:“大叔,你怎么了?”
刘有良没回答,在马背上晃了两下,然后一头栽了下去。
李晟他们没办法,只好沿途留下标记,沿百脉水顺流而走,往章丘而去,好歹要先找地方歇脚。李妍一边帮着牵马,一边回头看:“他好像发烧了,是不是得给他找个大夫——哥,阿翡没问题吗?”
李晟方才听了一耳朵周翡同北斗的新仇旧怨,皱着眉没吭声。虽然周翡不提,但李晟长了脑子会想,大概能猜到周翡为什么老为了“开药铺那点事”跟北斗过不去,寻思道:对了,好像听她随口说过一句,谢公子师门在蓬莱一带,该是离此地不远,莫非……
当年,谢公子借了他几本难登大雅之堂的“游记”,至今都没来得及还便再不见了踪影,李晟突然觉得,好像就是他们从永州回来的那一刻开始,日子后面仿佛有人挥鞭子狂赶,每天早晨一睁眼就有无数事要安排,无数从未考虑过的东西要想。他们原本按部就班地一年一年长大,不料节奏骤然被打乱,一夜之间便从凡事要请示的后辈,变成了四十八寨这一代能挑起大梁的“大人”。
“有问题你也帮不上什么,”李晟不动声色的催道,“不过童开阳见咱们走了,不会与她多纠缠,用不了多久就会追上来,快走吧,毕竟此处是北朝辖区。”
为保险起见,李晟没有贸然进章丘城,他将刘有良安置在了城外一处圣人庙里,跳墙悄悄潜入后院,前头有个老先生正带着一帮学童入门拜见圣人,又烧香又训诫的,仪式还挺长,李晟悄悄看了一眼,对李妍道:“你在这看着他,不准再闯祸了,我去前面看看,可能的话弄一辆马车来。”
李妍信誓旦旦道:“哥你放心,我最靠谱了!”
李晟伸手摸了一把她很不要脸的狗头,不留情面道:“放屁……唉,我还是尽快回来吧。”
李晟一走,李妍便警醒起来,她窝在圣人庙的后院里,竖着耳朵听前面的动静,前面有个说话好似喉咙里卡了鸡毛的老先生,拖着沙哑的长音,在那“之乎者也”地说着“圣人有言”,他念一句,便叫群童跟着念一句,小孩们可能是刚开蒙没多久,没读过什么书,老先生说话又带着口音,弄得一帮学童基本不解其意,只会跟着鹦鹉学舌,学得驴唇不对马嘴,十分可乐。
刘有良昏迷了一路,在这声音中短暂地清醒过来,他没有声张,只是安静地靠坐再远处,听着读书声,有些浑浊的眼睛半睁着,盯着晦暗的天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妍悄声问他道:“大叔,北斗为什么追杀你?你也和吴将军一样,其实是南朝的人,被他们发现了吗?”
刘有良偏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说道:“倒也不是,若不是我有要紧的东西要送到南边去,他们也未必发现得了……你们为救我担这样大的干系,实在……”
“那个不要紧,”李妍盘腿坐在地上,说道,“我姑说了,我们没事不惹事,但也不怕事,保全自己固然要紧,可若是保来保去、保成一帮苟且偷生的缩头乌龟,未免有违初衷。”
刘有良愣了愣,问道:“尚未请教姑娘师承。”
李妍笑嘻嘻地说道:“我是蜀中四十八寨的,忠武将军的女儿还在我家呢!”
刘有良先是一惊,随后大喜,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便听外面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念书的学童们陡然被打断,好像有一群什么人冲到了庙里。
刘有良和李妍脸色都是一变,同时屏住呼吸,李妍缓缓抓住自己的长刀。
只听前面有人嚣张地叫道:“北斗缉拿朝廷钦犯!老头,看见有一男一女带着个受伤的人过去了吗?”
“这声音好像不是童开阳,”李妍心里暗自盘算着,“我未必不能一战……就怕他们人多。”
前面那公鸭嗓的老夫子颤颤巍巍道:“各位官爷,不曾瞧见。”
那问话的北斗冷哼一声:“章丘城已经戒严,他们不可能进城,没什么好去处——没用的老东西,闪开!给我前前后后地搜一遍!”
老夫子忙道:“不可无礼!你……你们怎敢在圣人面前放肆!”
接着一片混乱,众学童受惊尖叫的声音响起,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李妍猛地站了起来,周身都绷紧了,手心一片冷汗,她心里狂跳片刻,努力闭了闭眼定神,心道:拼了,我不如先下手为强!
她正要提刀上前,脚下刚滑出一步,突然,一道人影闪电似的落在她面前,李妍吓了好大一跳,差点惊叫出声,来人一抬手捂住她的嘴,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李妍睁大了眼睛,差点热泪盈眶,来人居然是周翡!
周翡放开她,不慌不忙地冲刘有良点了个头,便提着碎遮往旁边墙上一靠,她站姿十分放松,好像丝毫没把逼近的脚步和前面的混乱放在眼里。弄得李妍也不明原因地跟着放松了下来,好像此地有个周翡,外面是天塌还是地陷,她都不在意了。
就在这时,突然听见那老夫子爆喝一声:“住手!你们这些……这些……南国子监便在十余里外,你们怎敢这样有辱斯文!”
周翡靠在墙角,听了这话,不甚明显地笑了一下。
李妍还以为她是笑话这老夫子迂腐,虽然也觉得骂北斗“有辱斯文”有点逗乐,还是不免有些担心,心道:那老书呆无端这样得罪北斗,叫他们害了怎么办?
她便有些焦急地伸手去拉周翡的袖子,正要开口,却见周翡冲她摇摇头。
那老夫子吼出“南国子监”的时候,嚣张的北斗们停滞了一下,片刻后,又有个人开了口,这回听起来客气了不少,那人道:“敢问先生是……”
那老夫子继续扯着刮得人耳朵疼的嗓子说道:“老夫乃是南国子监真讲林进,圣人门下,虽人微位卑,岂能坐视尔等放肆?倒要请教今日是哪位将军途径,好大的动静,好大的官威!”
先前出声的北斗道:“不过小小一个真讲,那若是放跑了朝廷钦犯,这干系你来担吗?”
老夫子当即振振有词地反唇相讥道:“既是捉拿钦犯,便自去捉来,跑到此处寻一干学童的晦气是什么道理,我看阁下才是要放跑钦犯!”
李妍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总觉得下一刻就能听见惨叫,不料那边尴尬地沉默了片刻后,后出声的北斗喝住了愤愤的同伴,那人大约是童开阳手下的一个小头目,听声音都能听出肯定是一脸忍辱负重,说道:“原来是林先生,久仰大名,既然是先生,自然不会藏什么,有扰,咱们走!”
李妍没料到这反转,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不过片刻,脚步声渐渐远去,来势汹汹的北斗竟然撤走了。
李妍:“就……就这么……”
外面安静了好一会,随即,老夫子絮絮叨叨地维护了一会学童的秩序,又开始带着他们念经。
直到这时,刘有良才松了口气,将一直梗着的脖子重重靠在一边,他气如游丝说道:“曹仲昆早年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初掌政权时,手上沾了不少人命,可是江湖人的命沾便沾了,读书人的命却金贵多了,后来他年纪渐长,毕竟没有‘焚书坑儒’的胆子,也怕遗臭万年,这些年便开恩科,扩国子监。”
“扩着扩着装不下了,”周翡站在一边接话道,“于是弄出了南北两个国子监,为了显示自己能兼听,南北国子监师生定期能上书奏表给旧都,这些书呆子有时咬起人来比御史台还厉害。据说赵家人之所以仓皇南渡,便是老皇帝一意孤行动摇了朝中权贵与文臣的根基,有这前车之鉴,曹氏一直很小心,北斗名义是天子近卫,其实不过是办事的狗,未必敢在南国子监放肆……对不对,刘大人?”
刘有良一手按着腰间的伤口,艰难地笑了一下,低声道:“不错,这老林先生虽不过一个小小真讲,名声却很大,他本是个老学究,办事说话糊里糊涂,有时甚至颠三倒四,实在不堪为官,偏偏运气极好,早年开私塾收学童,说来不过教些千字文之类识字开蒙的功课,不料经他开过蒙的,连续出了四五个一甲登科,连如今的祭酒大人都曾在他门下念过书,不少读书人家的孩子觉得由他老人家领着进门,将来必有大有文采,都快成本地一典故了。”
李妍听得愣愣的。
周翡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稀奇什么?你以为你哥随便找个什么地方,都敢把你自己丢在这?”
李妍忽然说不出话来。这几年,她见周翡的次数一只手能数过来,对周翡的印象仍然停留在那漫长的少女时光——李妍记得,周翡走路的时候头也不抬,经常旁若无人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因此既不认路也不认人,每次逢年过节,她都一脸爱答不理地跟着李晟,倘或见了人,李晟叫人家什么,她就跟着叫什么……甚至有一次不留神跟着李晟叫了大当家一声“姑姑”。告诉周翡的秘密,永远不用担心她说出去,因为她根本不关心,听的时候就没听进去,头天跟她说的少女心事,扭头她就给忘得一干二净。
这样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是怎么变成如今这样天下南北事如数家珍的?
李妍不会藏话,心里想什么,脸上能一目了然,周翡将碎遮往腰间一挂,双手抱在胸前,笑道:“这有什么,我刚下山的时候也什么都不想,没人带路就找不着北。李婆婆比我还离谱,他办的那些破事我就不提了。”
李妍闷闷地说道:“那后来你怎么找着北了呢?”
周翡顿了一下,目光在李妍脸上定定地落了片刻,随后说道:“因为给我带过路的人都不在身边了。”
王老夫人、晨飞师兄、马吉利……还有谢允。
周翡说完,飞快地收回目光,话音一转,接着对刘有良说道:“我知道童开阳或许会忌惮南国子监,只是我没料到他这么好打发,三言两语就走了。倘若不是有什么阴谋,那便必定是有缘故了。”
李妍立刻想起刘有良之前那句差点说出来的话,忙介绍道:“这是我姐,是我们大当家的……”
“南刀。”刘有良不等李妍说完,便接道,“我知道,你在北斗中比在南边武林中出名,毕竟不是谁都敢在童开阳府上放火……周姑娘确实缜密——童开阳不敢,是因为如今南国子监祭酒是太子的亲舅,再正也没有的太子党……至于童开阳为何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太子,咳……”
他半合着眼,气喘吁吁地咳嗽了几声,说道:“因为曹仲昆死了。”
周翡:“……”
李妍:“……”
隔着一堵墙的地方,老夫子齁着嗓子念到了“为万世开太平”,“平”字拖着三十里的长音,可谓一唱三叹,叫老旦听了也要甘拜下风。而年久失修的圣人庙后院里,只剩了半条命的中年男子躺在地上,轻飘飘地放出了这个石破天惊的大消息。
别说李妍,连周翡都愣了。
“京城现如今正秘不发丧,这消息只有皇后、太子与我们几个正好在场的近卫知道。太子想要趁此机会一举拔出端王在京的党羽,抢先继位登基,严令禁止将这消息传出,我们当时都被扣在宫里,有胆敢离开半步者,便以某犯罪论处。”刘有良一摊手,“于是刘某‘谋反’了。”
李妍愣了半天,有些意外地说道:“难道你要将这消息告诉曹……那个大胖子?”
周翡低声道:“李妍。”
李妍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傻话了。
周翡走过来,拄着碎遮,半跪在刘有良面前,盯着他说道:“若只是一个消息,刘大人大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话传出来,实在不必这样大费周章。”
“不错,我早在旧都的时候就已经设法将消息传给行脚帮了,这会,令尊想必早已经收到了。只是当时有些忘形,被小人陷害,否则不会那么容易被童开阳撞破。”刘有良吃力地将手伸进怀里,摸了半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盒,上面画着褪色的花草,像是个旧胭脂盒,“不过也无所谓,我本来也……”
刘有良吃力地动了一下,喘得像个烂风箱,将那胭脂盒塞进了周翡手里:“此地凶险,姑娘虽然有南刀令名,带着我也是多有不便,就不要……不要管我了,你将此物带回去与令尊,我心愿便了,死也……”
周翡问道:“这是什么?”
“是海天一色盟约。”刘有良道。
周翡脸色蓦地一变。
便见刘有良急喘了几口气,又补充道:“不是……咳,你们说的那个海天一色,你们争来抢去的那什么水波纹,我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它为何要沿用‘海天一色’的名头……当年旧都事变,一部分人走了,护送幼主南下,舍生取义,一部分人留下了,忍辱负重,都知道这一去一留间,或许终身都难以再见,我们便在临行时定下盟约,名为‘海天一色’……”
舍生的与苟活的,忍痛的与忍辱的,恰如秋水共长天一色。
“最后一个活着的人,要将这份盟约与名单送到南边,这样哪怕我们死得悄无声息,将来三尺汗青之上,也总有个公论。可笑那风声鹤唳的童开阳,还以为这是什么要紧的机密,想从我手中拿到这份名单,好按图索骥,挨个清算呢。”
周翡打开扫了一眼,即使她现如今颇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意思,名单上的很多人名对她来说仍然十分陌生,因为有些人大概终身没什么建树,未能像吴将军这样爬到高位,做出什么有用的事,只是无能为力地官居下品,在年复一年的疑惑与焦虑中悄无声息地老死,有些人则干脆卷入了别的事端中,在云谲波诡的北朝里,与无数淹没在蝇营狗苟、争权夺势的人一样,怀揣着一份压得很深的忠诚,死于不相干。
刘有良道:“我一路寻觅可托付之人,总算老天垂怜。周姑娘,便仰仗你了。”
李妍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周翡,又看了看刘有良——章丘城已经戒严,这附近一带想必都已经被北斗的探子包围,带着这么个重伤的人,外有童开阳这种强敌,哪怕是周翡,恐怕也无能为力。
李妍很想拍着胸脯说一句“大叔你放心,我必能护你周全”,可她不能——她就算自己愿意豁出去,也不能替大哥和姐姐豁出去,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周翡。
周翡没吭声,想了想,将那旧胭脂盒收进怀里,站起来冲外面喊了一声:“林老头儿,你念完经了吗?”
李妍:“……”
只见门上一道紧闭的小门从里面推开,一个山羊胡子五短身材的老头一手扒拉开门上的蜘蛛网,扶着墙走出来,扯着公鸭嗓,指着周翡道:“放肆,不尊先长,没大没小!”
方才庙里闹哄哄的学童们已经走光了,老夫子拄着根拐棍一步一挪的走过来,他满头白发,看着足有古稀之年了,光是走这两步路便看得李妍提心吊胆,唯恐他一个大马趴把自己摔散架。
周翡不耐烦道:“我没吃你家米,又没读你家书,少在我这充大辈了,快来帮忙!”
林进用拐杖戳了她一下,山羊胡俏皮地翘了起来:“我是你师伯!”
周翡面无表情道:“你是谁师伯?我可没有一个和尚师父。”
林进听了,脸上露出了一个十分猥琐的笑容,披着老学究的皮,身体力行地表演了一番何为“道貌岸然”,说道:“早晚你得承认,嘿嘿。”
李妍觉得自己看见了周翡额角的青筋,然后便见那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老东西上前一步,好似捡起一片纸似的,避开刘有良的伤口,轻轻松松地抓起他的腰带,一把将那五大三粗的汉子扛在了肩头。
李妍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那老夫子挤眉弄眼地冲她一笑道:“噫,这位小姑娘也十分俊俏,读过四书了不曾?五经喜欢念哪一篇?”
“她喜欢《三字经》,”周翡冷冷地说道,“别废话,走!”
林进冲她瞪眼道:“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周丫头,你再学不会知书达理,可别想进我家门了。”
由此可见,谢允那一身“贱意”绝非天生,也是有来历的。
周翡一横碎遮,怒道:“你做梦去吧!”
林进老猴子似的蹦蹦哒哒地躲开,哈哈一笑,扛着个震惊得找不着北的刘大统领,一个起落,倏地便不见了踪影。
李妍指着老夫子消失的方向:“他……他……”
“一个前辈,人虽然猥琐了点,但还算靠得住,交给他可以放心。”周翡顿了顿,看了李妍一眼,又道,“我就不等李婆婆了,你跟他说一声便是,我还有点事,过几日重阳回家。路上小心点,回见。”
李妍忙道:“哎,等……”
可是周翡不等她开口,人影一闪,已经不见了。

多情累 第四十四章蓬莱
傍晚时分,一条小舟悠然横在水波之上,周翡悠然地坐在船舷上,她早就不是被一根长桨弄得团团转的旱鸭子了,偶尔信手拨弄一下,小船便直直地往前走去,逆水而行了一整天,便来到了一大片岛礁之地。
她不知已经来过多少遍,既不需要地图,也不必有司南,闭着眼便能令小船左拐右转,穿过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石头阵,随即又钻入了一个只堪堪能过的石洞里,她放下船桨,任凭水流推着小船行进,其中拐了几道弯,水路越来越窄、越来越浅,直到船已经没法再走,她便将小船停在浅水里,轻轻一跃跳上了黑洞洞的岸上,摸索着在石墙上推了几下,“咔哒”一声轻响后,山石上竟凭空开了一道门,步入其中走上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竟豁然开朗,露出一片岛上房舍来。
有个老渔夫正在晒网,见她来,丝毫也不吃惊,轻描淡写地冲她点了个头,说道:“周丫头,来得不巧,那小子前几日醒过一阵子,本想等你几天,实在不成了,昨天才刚回去闭关。”
周翡不甚明显地叹了口气,说道:“路上遇上点麻烦。”
那老渔夫伸手指了指一处天然礁石山洞:“快去吧,留了信给你。”
周翡却没有动。
她像是个走了很远的路方才归来的旅人,心里未必不欢喜,只是十分疲倦,累得见了日日牵挂的亲人也不想言语,闻到久久思念的家常菜味也不想吃,看起来倒像是无动于衷似的。她在水边站了一会,见细碎的浪花来而往复地拍着岸上的礁石,一部分渔网落在了水里,随着水面起起伏伏,时而沉浸到苍白的泡沫中去,泛着异样的光泽。好半晌,她用碎遮轻轻戳了戳地面,摸出一个小瓷瓶,说道:“我找到了传说中的‘朱明火尾草’,托毒郎中磨成了粉才带回来,不知道有没有用。”
周翡当年从周以棠那拿到了地图,便跑去把梁绍的墓穴挖了个底朝天。
梁相爷也是惨,生前鞠躬尽瘁,死后不得安宁,那坟被人刨过不止一次,周翡去的时候,连他的尸骨都没找着,棺材盖也给掀在了一边,亮着个空荡荡的“三长两短”,十分凄凉。好在先来的访客找东西很有目的性,大部分陪葬品并没有动。周翡将和大药谷有关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有用的送到了蓬莱,其他的便干脆卖了个人情,送去给了应何从。
这些年,她对照着昔日走偏的奇才吕润那本《百毒经》按图索骥,走过无数人间奇谲之地,还跟童开阳结下了深仇大怨,自己也混成了半个奇珍草药的行家,结果却好似总是不尽如人意,治标难治本。有时候周翡也会想,如果她是谢允,她愿意像这样吊着一口气,大半时间都在昏迷中度过地活吗?
只是想一想,她都觉得自己要疯。
思绪这么一拐,周翡便常常觉得灰心得很,可是她心性里偏偏又有点小偏执,虽灰心,却始终未死心,灰一晚上,第二天总还是能鬼使神差地“死灰复燃”。
谢允清醒的时间很短暂,刚开始,不过是被他岛上三位长辈以内力疗伤时逼醒的,几乎没有意识,这一年来用了《百毒经》中所载、以奇蟒“蛟胆”做的“蛟香”,方才有些转机,起已经能起来活动一阵子了,可惜……周翡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
周翡轻声道:“我还没找到同明大师说的那种内力。”
老渔夫不怎么意外,专心致志地拉扯着手中的渔网,头也不抬地说道:“我听你进来的时候脚步略沉,似乎有些迟疑不决,便知道没什么结果。”
传说中的“蓬莱仙”其实有四个人,当年有一位前辈为了救谢允,瞒着其他三人传了功给他,已经过世了,到如今,剩下一个高僧同明大和尚,一个混迹国子监、热爱误人子弟的林夫子,还有一个,便是这老渔夫。
这做渔夫打扮的老人名叫陈俊夫,名字与样貌均是平平无奇,说出去也未见得有多少人知道,可他做的东西却是大大有名——譬如早年山川剑为自己夫人定做、后来落入了青龙主郑罗生手里那件刀枪不入的“暮云纱”。
相传此人有一双能点石成金的手,机关、兵器、宝衣……无所不精。
比起说话总是打禅机的同明大师,不着四六的林老夫子,周翡比较愿意和这位陈老聊天。
三年多,即使周翡天生是个爱跳脚的性子,也在屡次失望中淡定了,她与老渔夫一站一坐,嘴里说着丧气的话,脸上却没什么波澜,好像只是和他闲聊家常一样。
周翡问道:“陈老,我要是到最后也找不到怎么办?”
老渔夫摸出一根样式古怪的梭子,以叫人看不清的手速在一层网上织另一层网,他用的鱼线极细,好似比传说中“五层纱衣可见胸口痣”的绸缎还要轻薄。陈俊夫手虽快,话却说得很慢,他静静地说道:“老林头第一次见你,便要出手捉弄,当时你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现在不过两三年的光景,他已经不敢随便惹你了,你可知为什么?”
周翡虽然是个武痴,却也总有不想讨论武功的时候,闻言恹恹地说道:“不知道,拳怕少壮?也没准是他老人家‘之乎者也’念多了,越活越回去。”
陈俊夫伸手轻轻一拉鱼线,鱼线便干净利落地被他截断了,平摊在地上的大“渔网”动了动,灼眼的光芒“哗”地一下,泼洒似的流了过去。他抬起黝黑的脸,眯着眼对周翡笑了笑,说道:“因为别的人,或是走上坡路,或是走下坡路,或是原地不动,脚下起起伏伏,都有着落。你却不同,你走的不是斜坡,是峭壁,石阶之间没有路,只能拼命纵身跃起,每次堪堪抓到上面的石头,再挣扎着爬上去,万一爬不上去,便只好摔成粉身碎骨,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路——我问你,你怕过么?”
周翡愣了愣,随后点头道:“嗯。”
怕乃是人之常情,可是偏偏她被谢允传染了一身霉运,每次身临险境,都好似被卡在石头缝里,想要不被困死原地,只能一往无前,怕也没用。
陈俊夫问道:“那怕的时候,你怎么办呢?”
“就假装我其实已经在高一层……或者更高的石阶上,假装到自己深信不疑时,便觉得眼前这一步不在话下了。”周翡抿抿嘴唇,冲陈俊夫一点头,勉强笑道,“知道了,多谢陈老指点。”
“指点什么,不过是教你自欺欺人地好受一点,快去吧。”陈俊夫冲她摆摆手,重新忙碌起来。
周翡转身走进谢允闭关的洞府中,刚到门口,便已经觉得热浪铺面,一股奇特的香味从中透出来,正是蛟香,据说普通人在里面打坐片刻,蹭几口蛟香,内功修为能事半功倍——只是不能久待,否则会对经脉有损。
洞府中被蓬莱这几位财大气粗的老东西弄得灯火通明,墙上半个火把都没有,全是拳头大的夜明珠,周翡一进去先愣住了——只见上次她来时还光秃秃的石壁上,被人以重彩画了一片杜鹃花,画工了得,那猎猎的红几乎能以假乱真,怒放了一面墙,绚烂至极地往人眼里撞,生机勃勃,好像一阵风吹过去,便能翻起火焰似的红浪来,叫人看一眼,胸中不散的郁郁便好似轻了几分。
蛟香缭绕中,一个清瘦了不少的人安静地躺在上面,苍白的脸色被墙上的画映得多了几分血色,手里握着一块绯红的暖玉。
周翡缓缓走到他身边坐下,感觉整个石洞热得像个火炉子,就大冰块谢允身边还能凉快点。
她抬头瞄着墙上的画,对谢允道:“你画的?啧,你还挺有闲情逸致。”
躺着的人自然不能答话,但周翡的目光扫过整一面墙的红杜鹃,在角落里发现了几行题字并落款,先头题了一句白乐天的“回看桃李都无色,映得芙蓉不是花”,后面又道“经一场大梦,梦中见满眼山花如翡,如见故人,喜不自胜”,落款是“想得开居士”。
周翡看见“想得开”三个字,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接着,她看见旁边小桌案上放了笔墨纸砚,便从石床边跳了下来,步履轻盈地转到小桌前,翻看谢允留给她的信。只见桌面上摊了几张画,头一张画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十分稚气,纤纤秀秀的,单腿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偏头正往画外看,眉目飞扬,显得十分神气。
周翡讶异地一挑眉,隐约想起这是自己年幼时在洗墨江中初见谢允的模样,她自己都已经有点记不清了,没想到谢允笔下居然还这么分毫毕现,周翡心头先是微微一跳……不料随后看见题字,顿时从感动不已变成了气不打一处来——姓谢的那倒霉玩意给这幅画起名叫“水草精小时候”。
周翡自言自语道:“你才水草精,你是鳖精!”
第二幅画上是个少女,长大了些,面容俊秀,她手里拿着一颗骷髅头,正将它往一堆骨架上摆,旁边一堆幢幢的黑影,只有一束月光照下来,落在那少女背影上。
周翡这回压住了心里的波澜,先去看题,见这张画上写得是“威风水草精只身下地洞,备战黑北斗八百小王八”。
周翡:“……”
她原地磨了磨牙,回头扫了谢允一眼,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谢允嘴角好像还带着一点坏笑。周翡突然觉得自己那拖得脚步都发沉的心情实在毫无必要,这位想得开居士这么会玩,看来离死还远着呢。
她暗骂一声“混账”,愤愤地掀开第三幅画。
第三幅画上画着一个年轻姑娘,比前面的少女又年长了些,五官同前两张如出一辙,人却是微笑的,她身穿一袭红裙,裙角飞扬,鬓似鸦羽,眉目宛然,站在一大片杜鹃花从中,背着手拎一把长刀。
周翡愣了愣,突然莫名觉得自己确实应该做一身这样的红裙。
随即,她又摇摇头,去看谢允那毁画的题字,题字道:“画中仙乃是……”
“乃是”个什么,后面没了,周翡莫名其妙地找了一会,在角落里又发现了俩字:“你猜”。
周翡忍不住问出声道:“你这画名叫‘你猜’?”
谢允不出声,画卷上却随着她的动作,落下了一个小信封,上面附了一张字条,写道:“猜错了,不是你,是我媳妇。”
周翡哭笑不得地拆开信封,见里面是写过《离恨楼》与《寒鸦声》的熟悉字迹,整整齐齐地一整篇。
“阿翡,”谢允写道,“听闻你不日将至,很是欢喜,东海之滨虾兵蟹将甚众,皆与你等水草精为同族,蘸油盐酱醋并碎姜末一点十分味美,你可与之多多亲近……”
谢允的信里只字未提透骨青,也没有凄凄惨惨地感激她奔波,一边开玩笑消遣她,一边将蓬莱一带好吃与好玩的东西罗列了一个遍,又叫她去翻看枕边的小盒子,神神秘秘地说里头有“异宝”,结果周翡依言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堆叫她啼笑皆非的贝壳。结尾,谢允又可怜巴巴地央求道:“笔墨均已列次石桌上,承蒙垂怜,长篇大论大好,只言片语亦可,盼你回复一二,稍解吾之思念于笔端。”
然后又画蛇添足地叮嘱道:“另:笔墨仅供书写于纸面,勿作他用。”
周翡本来没想拿一堆笔墨干什么,看了这句话,顿时大受启发,她狞笑一声,挽起袖子,饱蘸浓墨,来到无知无觉的谢允面前,心道:这可是你自找的。
她伸手在谢允脸上比了比,果断大笔一挥,对着端王那张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脸上开始辣手摧花,先在他脸上勾了个圆边,继而将他眉毛画成了两道黑杠,两边脸上各勾了三根胡子,最后额间加了个端端正正的“王”。
画完,周翡歪头打量了他片刻,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于是将谢允那只空着的手拉了过来,在他掌心上写道:“欠揍一顿。”
周翡在火炉似的山洞中盘旋了一会,再出来时,来时的犹豫与疲惫不觉一扫而空。
陈俊夫头也不抬道:“走了啊?”
“走了。”周翡冲他一点头,“重阳还得家去,曹仲昆一死,我爹大概又要开始忙了。回头我再四处找找,想办法再弄一枚蛟胆来。”
“不必急,有那一点够烧几年了。”陈俊夫说着,抬手将一个亮灿灿的东西丢给她,“拿去。”
周翡一抄手接住,见那是一件贴身的软甲,尺寸纤瘦,触手轻如无物:“暮云纱?”
“暮云纱是什么破玩意?”陈俊夫笑道,“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物件,我织渔网剩一点巴掌大的边角料,做个什么别人也穿不进去,也就够你用。老夫给它起了个名,叫做‘彩霞’,怎么样?”
周翡听了“彩霞”这“出尘脱俗”的名,一时无言以对,只好干笑一声。
周翡从谢允给她留的那一盒吃剩的贝壳里挑了几个颇有姿色的,自己穿了孔,缀在了陈老那渔网边角料织就的小衫里,便穿着这一身破烂走了,倘若再去弄两个带补丁的麻袋,光这一身行套,她便能在丐帮里混个小头目当当。她打算先回家一趟,跟李瑾容复命,再去周以棠那里看看他有没有什么要差遣的,倘若这边事了,她便想着还得再往南边走一趟,找找还有没有其他蛟胆可以挖。
中原但凡成气候的武学都自己的体系,有名有姓有渊源,同明大师说的那种内力倘若有,万万不该籍籍无名,既然在中原武林中遍寻不到,周翡便想着,或许可以去塞外和南疆碰碰运气。为这,她还应了入冬以后去南疆跟杨瑾比一场刀,以便支使他帮忙留意南疆的奇人异事。
大小事多得足能排到来年开春,周翡不敢耽搁,缀着一身稀里哗啦的贝壳,一路走官道快马加鞭。
谁知行至半路,尚未出鲁地,她便又看见了四十八寨的烟花——这回放得更巧妙一些,混在了一大堆寻常烟花里,不像是有什么急事,倒像是隐晦的通信。周翡半路拉住缰绳,望着烟花消散的方向皱了皱眉,不知是不是四十八寨的闯祸精们都被李瑾容派出来了,不然怎么隔三差五便要作个妖?
然而既然已经看见了,她肯定不能放着不管,只好一拨马头奔着那边去了。
马撒开了蹄子约莫跑了有一刻的光景,夜空之中就跟过节似的,接二连三地炸着大小烟花,远远地还能听见放花处喧闹的人声,路上遇见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好似都在往那边跑。
周翡一个相貌姣好的年轻姑娘孤身而行,总是叫人忍不住多看几眼,时而有胆大脸皮厚的想上前同她搭话。
周翡小时候便有些“生人勿近”的意思,这几年常常险境行走,武功精进,身上越发多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搭话的见她不怎么吭声,大多也不敢纠缠,只有一个嘴上生着两撇小胡子的青年“男子”,在周翡身边来来回回绕了好几圈,还大着胆子上前问道:“这位姑娘,你也是去柳家庄么?”
周翡偏头瞥了此人一眼,见“他”骨架很是纤细,领口欲盖弥彰地高高支起,遮着喉咙,后背挺得很直,手肘自然垂下的时候微微落在身后,说话时下巴微收,虽然嘴角有两撇小胡子,但小脸白得在夜色里直反光,一看就是个贴了胡子的大姑娘。
周翡“嗯”了一声,便没什么兴趣地转开了视线。
谁知那姑娘依然不依不饶地凑过来,冲她说道:“这柳家庄真是了不得,家里老太太过寿,还不是整寿,便弄出了这么大阵仗,怪不得人家说他们富可敌国。”
周翡对什么“杨家庄”还是“柳家庄”不感兴趣,刚想假装没听见催马先行一步,突然觉得不对劲,她轻轻一拉缰绳,猛地回过头去盯着那小胡子看。
小胡子住了嘴,端庄地坐在马上,冲周翡微笑。
“怎么是你?”周翡总算认出“他”来,讶异地问道,“你怎么到这来了,还弄成这样?”
原来那“小胡子”竟然是本该在蜀中的吴楚楚。
吴楚楚不会像李妍一样咧开大嘴笑,嘴角的动作永远不如眼角的动作大,她弯了弯笑眼,问道:“怎么,不像吗?”
周翡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阿妍给我的。”吴楚楚低头将嘴上的小胡子撕了下来,露出花瓣一样的嘴唇,“我本来觉得不大雅观,但是看她一天到晚打扮得奇奇怪怪在山上跑,好像也别有些趣味,便忍不住东施效颦了,果然我还是学不像。”
周翡走了以后,在四十八寨陪着吴楚楚最多的也就是李妍了,李妍姑娘自带一股天生的歪风邪气,污染力极强——永远无法跟别人“近朱者赤”,永远能把别人带得跟她“近墨者黑”。
周翡又问道:“谁送你过来的?”
“我自己出来的,同大当家说过了。”吴楚楚道,偏头见周翡直皱眉,她便又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大当家教了我一些粗浅的入门功夫,我有自知之明,又不会像你们一样没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出门自保总是够用的。”
“大当家?我娘亲自教你吗?”周翡吃了一惊,随即又道,“怪不得你最近都不写信问我了。”
当年他们一帮人从永州回蜀中,便有点各奔东西的意思——李晟和周翡常年不在寨中,剩下一个李妍,虽然能与吴楚楚聊做陪伴,但作为弟子的功课很重,再怎么受宠,李妍每日早晚雷打不动的练功与李瑾容定期的抽查总是躲不过去的,也没有那么长时间陪她。
吴楚楚一度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旧都里的官家千金们在她这个年纪,应该已经学着女红和管家,等着“父母之命,媒妁之约”嫁人了,一生到此,便算是尘埃落定,有了定数,往后生平起落,都在小小一方宅院之中,荣华落魄,也都悉数牵在夫家荣辱兴衰上。
可是她如今孑然一人,既不是官家小姐,也没有家让她管,她混迹在一群江湖草莽之中,彼此间好似有一条比海还深的鸿沟。寨中人待她虽好,也是“以礼相待”的好,不会越俎代庖地给她安排什么。而她十多年来积攒的勇气,在逃亡路上用了个一干二净,所剩不过一身的“温良”与“贞静”,并不足以给她指一条康庄大道。
至于父母深仇,那已经上升到了国仇家恨的地步,是旧都与金陵之间的斗争,她无能为力,丝毫插不上嘴。这种困惑是无从倾诉的,乱世中谁不是把脑袋别在腰间,活着尚且不易,谁有功夫听一个小小孤女幽微又矫情的那点茫然?
周翡有一次回家,见吴楚楚实在无所适从,便随口给她找了点事做——与曹宁一战里,四十八寨数十年积累险些毁于一旦,寨中不少门派本就已经人才凋敝,这样一来更是要没落下去,前辈们留下的武功典籍多年没有人修整编纂,不是缺页短字,便是留着落灰,很多典籍本身已经佶屈聱牙,间或还混进一些前辈们乱七八糟的感悟,诸子百家哪的引用都有,极难看懂,被一代又一代大字不识半筐的粗人们口口相传,谬误多得好似筛孔。正巧吴楚楚从小饱读诗书,周翡便让她帮着慢慢整理四十八寨的武库。
周翡本是随口一说,本意是让吴楚楚没事抄书解个闷。本来么,一个从未练过一天功夫的弱质小姐,靠一支笔去编纂一个土匪寨里的武学典籍,怎么听怎么扯淡。可吴楚楚却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真就一门心思地扎了进去。
她先是学了些奇经八脉、认穴之类的基础,大致有个概念之后,便又开始抄录原文。吴楚楚先从保存完好的开始,找那些可以让她大致通读的,每每遇到个别缺字,她便丝毫也不敢马虎,补一个字往往要考证月余。她闺秀出身,生性内向,刚到四十八寨的时候,没事都不好意思和人家主动搭话,更不必提讨教了,每每有疑问,只能不远万里地写信问周翡,每次来信必是厚厚的一打,有时周翡跑到深山老林里接不到,攒几个月,回头一看,能从暗桩里收到半尺多高的信,信中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常常把自以为基本功扎实的周翡也问得一头雾水,有些实在答不上来,还要去请教别的前辈。
周翡这几年进境一日千里,跟胸怀十万个“不懂”的吴小姐也有很大关系。
三年过去了,经吴楚楚修订过的典籍已有二十多本,虽从数量上看不过沧海一粟,她却已经渐渐摸到些门道,开始试着修复难度大一些的典籍,并能写一些注解了。
吴楚楚抬手将一缕掉下来的头发别到耳后,笑道:“有一回修好的书被阿妍拿去看,叫大当家瞧见了,她便来问我要不要习武,我本想自己都这么大年纪了,再开始习武未必还来得及,大当家却同我说道‘古来大器晚成者不胜枚举,有那中年之后方才入门的,机缘巧合也成了一代大家,何况你不过十来岁,一辈子长着呢,你又不急着跟谁比武,入门慢一点有什么打紧?只要肯,练个十几二十年,纵然天资与机缘都一般,只要不去和人斗勇逞凶,功夫也够你用了,没什么来不及的。’”
周翡愣了愣,此言与当年李瑾容传她破雪刀时说的那番话异曲同工。
李瑾容不愧是年纪轻轻就敢北上杀皇帝的人,再怎么被岁月磋磨,天性中也依然带着“无匹”的我行我素,这些年来,倘不是四十八寨沉甸甸地压在她肩头,她大概有能干翻活人死人山、成为一方魔头的潜质。
吴楚楚又道:“你别说,纸上得来终觉浅,自己开始学着练一点,跟以前纸上谈兵确实又有不一样——我这回到这里来,是为了拜会这位柳老爷。”
周翡问道:“此地主人么?做什么的?”
吴楚楚道:“这位柳老爷从前乃是泰山门下,年轻时还颇有些名头,后来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便接管了家里的生意,赚下了好大一份家业。我不是最近正在修订千钟派的功夫么,李公子说千钟一派最早发源自泰山,武功与泰山体系一脉相承,我便写了信给柳老爷,想向他请教。”
周翡再次目瞪口呆——过去连跟李晟多说几句话都觉得不好意思的吴楚楚,居然相隔千里,写信给陌生人!
“你叫那货‘李公子’我真有点听不习惯。”周翡想了想,又问道,“好多人惯于敝帚自珍,除非拜入自己门下,否则不大肯指点别人……这个柳老爷还真答应你啊?”
“答应了。”吴楚楚开心地说道,“柳老爷家大业大,自己虽已不在江湖中,却仍喜欢结交各路朋友,这些年生意上也是因为有各路朋友帮忙才能这么顺利。他与我回信说,自恒山没落,五岳这些年也相继有销声匿迹的意思,不少弟子尚未出师便下山各自去讨生活了,心里也觉得十分可惜。再说我来考证千钟与泰山的渊源,相互印证,来日若真有发扬光大的一天,也是好事。”
周翡也没想到自己不过随口一说,吴楚楚居然能做到这种地步,而且还叫她找到了一个志同道合的怪胎愿意配合,她不由得感叹世间万事皆在人为,吴楚楚花了三年,已经走到现在这地步,倘若她当真能三十年矢志不渝,这些年中原武林断绝的传承,也许真就能在她手里留下一息沿袭。
“对了,”周翡问道,“方才那烟花是你放的?”
吴楚楚摇摇头:“柳老爷家高堂过寿,今日途径的三教九流都能到他府上沾个喜气,我本想着他们家今日客多,必定乱得很,便不去添乱,过两天再前去拜会,结果方才看见烟花传讯,这才顺路过来。”
两人说话间,便混进了前往柳家庄蹭饭的大部队里,柳老爷可能果然颇有大方好客之名,往来柳家庄的有风度翩翩的,也有衣衫褴褛的,家仆训练有素,一概笑脸相迎,张灯结彩的庄子里已经做不下了,流水的筵席一直摆到了门口,与主人家说几句吉祥话,随便坐下即可。
吴楚楚既然已经来了,便同家仆报上了名号并附上与柳老爷的往来信件,家仆一路小跑地跑到庄子里报讯,周翡等待时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地四下瞟。
突然,她在人群里看见了一个颇为熟悉的人影。
这日月朗星稀,灯火乱撞,乱七八糟的光影交叠在一起,又不时有人走来走去,乱哄哄的转得人眼前晕,周翡却在目光扫过人群的时候看见了吴楚楚口中某“李公子”。
李妍不知道哪去了,没跟他在一起,李晟混迹在一帮跟他一样时刻准备去选秀男的翩翩公子中,好似十分如鱼得水。
周翡心中十分诧异,心道:我都在东海里游一圈回来了,怎么还能碰见这个倒霉蛋?真是孽缘。
李晟没看见周翡,他正虚头巴脑地端着个酒杯跟周围的人“推杯换盏”,小酒杯不过一口的容量,周翡眼睁睁地看着他足足跟二十个人碰过杯,装模作样地喝了许久,半天愣是没见他倒过一次酒,不知道那些大傻帽怎么让他糊弄过去的。随即,周翡还发现,李晟一直盯着一个方向。她顺着李晟的目光来回扫了两遍,没注意到有什么异常,正在纳闷,突然,有个醉汉东倒西歪地从人群中穿过。
醉汉哼哼唧唧地唱着一首特别下流的市井小曲,不少粗野的草莽汉子围着他哄笑,他却也不以为耻,走到哪便去人家桌子上摸酒壶,沿途祸害了一路,最后晃晃悠悠地来到了最角落的一张桌上。醉汉一屁股坐下,伸手便去摸桌上一排没动过的酒壶。周翡吃了一惊,因为她直到这时才发现,那角落里居然坐着个黑衣人。
那是个身形瘦削的黑衣男子,面容清癯,两鬓斑白,整个人便好似融化在了夜色里一样,很容易就被忽略过去。李晟盯的就是这个人。
这时,那黑衣男子抬头看了对面的醉汉一眼,方才晃晃悠悠的醉汉好像一瞬间酒就醒了,嘴里的小曲竟戛然而止。片刻后,他不自然地站了起来,有些踉跄地穿过人群,居然仓皇而去,而且走出老远还颇为心有余悸地回头张望。
周翡有些纳闷,见那黑衣男子坐姿端正,脸上蓄了胡须,目光平和,并不怎么凶神恶煞,她盯着他看了几眼,随后居然看出点眼熟来,搜肠刮肚地回忆了片刻,吃了一惊——因为认出此人就是当年在岳阳城外传她《道德经》与蜉蝣阵的冲霄子道长!
周翡心道:他这是还俗了吗?
冲霄子虽与她萍水相逢,却间接救了她一命,让周翡好歹没被段九娘玩死,此时机缘巧合见了,于情于理,她都该前去拜会一下,她当即打算穿过喧闹的人群,往冲霄子那边去。
不料她方才一动,那黑衣的冲霄子竟好似若有所觉,他猛地往这边看过来,目光如电似的射向周翡,还不等她远远地致意,冲霄子便突兀地扭开了视线,好似躲债似的站起来,侧身闪入人群中。
周翡莫名其妙,十分不解,便要追过去。
可是好似整个齐鲁之地的叫花子与小混混们全都来柳家庄蹭饭了,不断有碍事的人横挡路,那老道冲霄子好似一尾滑不留手的黑鱼,转眼便要没入人潮。
周翡忍不住开口道:“前辈!”
她话音没落,不远处忽然一阵喧闹。
只见一队家仆抱着热气腾腾的寿桃从院里面送出来,刚好挡在了周翡和冲霄子中间,等他们过去,冲霄子已经不见了踪影。院里笙箫鼓乐乍起,主人家还请了乐班来,女孩子清亮的声音从里院透了过来。
周翡拄着碎遮,一转头,发现李晟也不见了,她不由在原地皱起眉来,心想:他认出我了吗?可他躲我做什么?
这时,吴楚楚吃力地挤到她身边,一拍周翡肩膀,冲着她耳朵大声道:“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她怀里抱着一摞旧书,在挤来挤去的人群中小心翼翼地伸手护着。
周翡忙伸手替她接过一半,问道:“这是什么?”
“柳老爷叫人送给我的,”吴楚楚道,“说是今日府上太乱,不能同我好好聊一回,万分过意不去,便将多年心得写来给了我。”
师父教徒弟都未必有这么用心。
吴楚楚又道:“咱们这么走了是不是不太好,怎么也得进去亲自道声谢吧?”
周翡也很想见识一下这位柳老爷是何方怪胎,闻言没有异议,两人便小心翼翼地擦着边来到了内院。
院中桌椅板凳摆得满满的,连墙头上都坐了人,中间搭了高高的台子,台上几个水灵灵的姑娘各自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两人方才找了个角落站定,台上的女孩子们便集体一甩水袖,行云似的齐齐退了场。
院里“咣当”一下敲响了锣,喧闹的人群登时一静。
只见座中一个喜气洋洋的中年人站了起来,想必正是此间主人柳老爷,此人身高不到五尺,生得圆滚滚的,给他一脚就能滚出二里地去,一笑起来见牙不见眼。
柳老爷站起来,没急着发话,先是假模假样地四下寻摸一番,找了一排台阶,颠着小短腿往上爬了好几层,而后手搭凉棚往四下一扫,见自己比其他站着的人都显得高了,这才甚是满意地点点头,在众人的哄笑中拱手道:“见笑,见笑。”
他拿自己的个头开完玩笑,便怡然自得地整了整衣襟,朗声道:“今日是我老娘八十四寿辰,俗话说了,‘七十三、八十四,那谁不叫自己去’……”
众人又笑,戏台旁边站起来个干瘪瘦小的老太太,精神矍铄地拿着手中的扇子去砸他:“王八羔子,你咒谁呢?”
柳老爷抱着脑袋躲开老娘一扇子,他脑袋大胳膊短,十分滑稽,嬉皮笑脸道:“娘啊,你让我说完——我偏不愿意信这个邪,这才将大家伙都请来,热热闹闹地办个大日子,什么坑啦坎的,都给它踏平了!诸位今日肯来,肯赏我柳某人的脸,我都领情,一定得吃好喝好,多吃一口肉,便当是多给老太太壮一口阳……”
旁边有人把酒都喝喷了,满座哄堂大笑,八十四的老太太闻听这通满嘴跑马,气得一把抓起拐杖,指挥着两个大丫头搀扶,颤颤巍巍地要亲自上前,将那柳老爷一拐子打下台来。柳老爷一边抱头鼠窜,一边叫道:“娘!娘!儿子贺礼还没拿出来给大家伙看看呢,哎呀!您也给我留点面子。”
戏台后面的琴师们也是促狭,见此情景,锣鼓又起,给狂奔的肉球柳老爷施了一段妙趣横生的伴奏,唱曲姑娘的轻笑声夹杂其中,裙裾在幕后若隐若现,准备要上台再唱一段,墙头上的汉子们纷纷伸长了脖子,准备第一时间叫好,突然,喧闹的人群好似突然出了什么问题,从外围开始,疫病似的静默飞快地往里院蔓延过来。
人群莫名其妙,一传十十传百地安静下来,琴师“铮”地一拨琴弦,随即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一抬掌压住了琴弦,颤动不已的弦与琴两厢碰在一起,传出刺耳的“咯”一声,在一片寂静中分外明显。里头的人嗅到紧张的气息,不明所以地往外望去,便见一个柳家庄的家仆面无人色地挤开门口的人跑了进来:“老、老老爷,外、外面来……”
他话没说完,身后便突然有人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一般乱了起来。
接着,几个带着铁面具的人大步走进来,好似一群行走的妖魔鬼怪,所与人第一反应都是躲他们远点,一时间,他们所到之处便如那神龙分海一般,摩肩接踵的人群自中间起一分为二,让出好大一处空地给这群不速之客,恐慌的人们挤在一起,眼睁睁地看着这几个人大摇大摆地闯进来。
周翡听见周围好几个人小声将“铁面魔”三个字叫出了声。
吴楚楚与她咬耳朵道:“好像是那位殷公子的人。”
周翡的拇指轻轻摩挲着碎遮刀柄,低哼了一声:“阴魂不散。”
殷沛这些年的丰功伟绩,但凡是长了耳朵的就有耳闻,堪称恶贯满盈,仅就作恶这一点,他以一敌四,青出于蓝地压过了昔日活人死人的魔头们。
吴楚楚皱起眉,忧心道:“我半路上就听人说他最近突然开始在这边活动,没想到竟然是真的……他不会对柳老爷不利吧?唉,那个殷公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周翡没吭声,目光从安静又慌张的人群中扫过——四十八寨的烟花,李晟,冲霄子……她总觉得今日这场寿宴有什么不对劲。
戏台后面的琴师好像也有些紧张,将琴弦压出了几声发涩的摩擦声。过寿的老太太不知是吓着了还是怎的,方才还生龙活虎地追打儿子,此时却面色铁青、浑身发抖,好似马上就要厥过去,须得两个丫鬟一边一个扶着才能站稳。
柳老爷冲丫头们打了个手势,叫她们将老太太扶到一边去,自己收敛笑容走上前去,冲着为首的面具人道:“来者是客,诸位居然到了,便请上座好不好?”
“上座”的人显然不大欣赏这帮芳邻,闻听此言,立刻如临大敌地站起来一片。几个面具人却没吭声,训练有素地走上前来,站成一排,转身背对着柳老爷,冲着门口齐刷刷地跪下了,而后几个人抬着一把硬木肩舆走了进来,上面坐着个戴铁面具的人,惨白的手搭在一边,一只怪虫安静地伏在他手背上,触须一起一伏地动着。他已经瘦得脱了形,面具下的两腮嘬了进去,下巴越发尖削,尚不到而立之年,嘴角两道法令纹已经开裂盘在他脸上,将泛着些许乌青色的嘴角压了下去,简直没个人样。
周翡横看竖看,除了来人腰间挂着的山川剑鞘,愣是没看出一点熟悉来,她忍不住问吴楚楚道:“这人真是殷沛?”
吴楚楚小小地打了个寒噤,手背上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肩舆落地,殷沛却不下来,抬着他的一个面具人恭恭敬敬地上前几步,头冲殷沛趴在了地上,那殷沛这才缓缓站起来,踩着抬轿人的后背下了肩舆。周翡眼尖,见那趴在地上当地毯的抬轿人袖子微微撸起,露出手腕上一只曾被李妍调侃成“王八”的玄武刺青——竟是当年丁魁手下的旧部!
“热闹啊。”殷沛踩着活人地毯,阴惨惨地开了口。
也不知是不是他形容太过可怖,戏台后面的琴又不知被谁不小心碰了,“呛啷”一声长音,在落针可辨的院子里显得分外高亢,能吓人一跳。
周翡耳根轻轻一动,目光倏地望向戏台,觉得这琴声有些耳熟。
柳老爷面色紧绷,开口道:“敢问阁下可是‘清晖真人’?”
那戴面具的嘴角一提,修长泛青的手指轻轻掠过怪虫的虫身,那怪虫地触须飞快地震颤起来,发出诡异的轻鸣。
“柳大侠不都接到信了吗?”戴着铁面具的殷沛道,“怎么,东西没准备好?”
柳老爷脸上的肥肉颤了颤:“今日是家母寿辰,又有这许多朋友在,真人可否容某一天,隔日定将您要的银钱供奉送上。”
殷沛笑了一下,说到:“寿宴?那我们可谓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了,怎么也要来讨杯酒水喝了……哟,那是什么?”
他目光投向那戏台旁边两个柳家庄的家仆,两个家仆手里抬着一口小箱子,殷沛目光一转过去,那两个家仆就好似被毒蛇盯上的青蛙,吓得两股战战,几乎不能站立。
柳老爷冷汗涔涔,声音压抑地说道:“是柳某给家母贺寿的寿礼。”
殷沛“哦”了一声,问道:“贺礼为何物啊?”
旁边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几乎将腰弯到头点地的地步,小心翼翼地说道:“乃是……一件古、古物,相传是龙王口中所衔的宝珠,含在口中可避百毒……”
“哦,”殷沛一点头,好似不怎么在意地摸了摸手中怪虫,“避毒珠也算个稀奇物件吧,说起来,我年幼时也曾见家中长辈收过一颗,后来家道中落,便不知落在何方了?如今想来,东西未必珍贵,只是个念想罢了——拿过来给我见识见识。”
周翡听出来了,这颗避毒珠说不定就是殷家之物,后来不知怎么机缘巧合落到了柳老爷手上,殷沛就是为了它来的。她一时有些感慨——殷沛到如今依然惦记着四处收集殷家旧物,却将自己这殷家唯一的血脉变成了这幅德行。
柳家庄一帮人谁都没敢动,殷沛嘴角的笑容便塌了下去,绷紧成一条线,阴恻恻地问道:“怎么,我看不得?”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调略微提高了一点,手上的怪虫跟着转过头,一对可怕的触须指向抬着箱子的家仆。一个家仆“噗通”一下跪了下去,整个内院中气氛顿时紧张得像一根拉紧的弦,方才柳老爷嬉笑间带起来的热烈气氛荡然无存。
周翡眼角一跳,将吴楚楚往后拉了一点,自言自语道:“这真是殷沛吗?”
“你觉得有问题?”吴楚楚本来心里很确定,听周翡这么一问,忽然也动摇了,迟疑道,“可是除了殷沛,那怪虫不是碰到谁,谁就会化成一滩血水吗?李公子同我说过,一般蛊虫只认一个主……”
“嘘,”周翡竖起一根食指在自己唇边,道,“‘李公子’瓶子不满半瓶子晃,别听他扯淡。”
她最后几个字几不可闻,神经已经不知不觉地紧绷起来。
这时,戏台后面“咣”一声,好像是谁碰将瑶琴碰翻了,先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随后琴弦又仿佛在地面上擦了一下,突兀地“铮”一声响,那声音笔直地钻进了周翡的耳朵,一瞬间好似放大了千百倍,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玄妙感觉自她耳而下,叫周翡于电光石火间捕捉到了什么。
周翡心里一动,低声道:“……是她?”
吴楚楚:“谁?”
整个柳家庄的人都在看殷沛一行,只有周翡将目光转向了那戏台,她轻声说道:“羽衣班……后台的琴师是霓裳夫人。”
吴楚楚震惊:“什么?你怎么知道?确定吗?”
她知道周翡是不耐烦弄那些风花雪月的,在音律上向来没什么建树——而且就算她精通音律,能到“闻弦音知雅意”的地步,也得因“曲”寻“情”,通过几个杂音就能听出弹琴者谁的事也太匪夷所思。
周翡说不清自己是怎么知道的,方才她整个人的精力好似全在耳朵上,有一刹那,外界所有流动的气息都分毫毕现,与她身上奇经八脉产生出某种共鸣,那些气息来而往复,彼此相近,却又略有区别,这当中的异同无从描述,只化成了某种非常朦胧隐约的感觉,好似隔着一层薄薄窗户纸,抽离出一阵影影绰绰的直觉,告诉她那戏台后面的拨琴人就是霓裳夫人。这不是第一次了,小半年来,每次周翡精力集中到了某种程度,她便都能看见那层遥远的“窗户纸”,几次触碰到,却都不得门而入。
而且一旦分神,那种玄妙的感觉很快便消失了,吴楚楚那句“你怎么知道”,周翡张了张嘴,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时,柳家庄的老管家突然上前一步,伸手接过了那小箱子,说道:“人活七十古来稀,老朽这把年纪够意思了,你们都不敢,我送过去就是——清晖真人,你要看,便来看个清楚!”
他说罢,便捧着那小箱子,一脸视死如归地向殷沛走去。原本跪在地上的两个面具人拦住了他,老管家便梗着脖子大声骂道:“怎么,阁下又不敢看了么?”
殷沛微微一抬下巴,那两个面具人便上前一把掀开了箱盖。
箱盖掀开的瞬间,殷沛手的怪虫便一下立了起来,发出叫人胆寒的尖鸣,腹部两排恶心的虫腿上下乱划。不说别人,就连殷沛脚下踩的“活人地毯”都哆嗦得好似筛糠,冷汗流了一地,活像一张没拧干水的破抹布。
那箱子挺大,要两个人抬,其实里面的避毒珠不过鸽子蛋大小。柳老爷大约是为了好看,还给那珠子打造了一身隆重的行套——箱子里是一个两尺见方的水晶缸,缸里放了几株火红的珊瑚,上面以金丝镶出支架,中间最大最红的一棵珊瑚上顶着个金玉打成的贝壳,里面放着那颗价值连城的避毒珠,珠色碧绿,悠悠地倒映着一层一层的水光,夜色里,竟然比那蓬莱的夜明珠还夺目。
这样的异宝,要是放在平常,绝对够得上叫人大惊小怪一番的资格,不过殷沛其人显然远比这些死物更“惊怪”,这会愣是没被避毒珠夺去风头,依然受着万千人瞩目。
听说“避毒珠”含在口中能避百毒,连南疆的毒瘴都不在话下,人在野外时,要是带这么个东西在身上,蛇蚁虫蝎之流都不近身,可殷沛手上的怪虫却不知为什么,反而兴奋了起来,竟从殷沛指尖电光似的射了出去,垂涎三尺地直冲那口箱子扑了过去。连殷沛本人都没想到这个变故,他微微愣了一下,接着,那老管家大喝一声,在毒虫当空扑过来时猛地竟箱子里的东西泼了出去!
价值连城的珊瑚与明珠滚了一地,水晶缸中的水化作一道水箭,将怪虫卷在其中,直奔殷沛而去!
张牙舞爪的怪虫当空被缸里的“水”泼了下来,正掉落到那趴在地上给人当脚垫的人脸上,那人发出一声杀似的惨叫,两眼一翻,竟当场吓得晕过去了。怪虫却没往他的血肉里钻,它醉虾似的抖了抖腿,蜷成一团不动了。
与此同时,殷沛猛一甩长袖,整个人拔地而起,平平往后飘去,落在了肩舆上。戏台后面骤然响起急促的琴声,便好似戏文里的“摔杯为号”一样。
原本杂乱的人群中倏地冲出几路人马,不知埋伏了多久,顷刻将不明所以混进来吃饭的局外人都冲到了边缘,从四面八方杀向殷沛,矮墙上几个人举旗打暗语,指挥这几支人马,周翡打眼一扫便认出了好几个熟面孔——举旗的人里有好几个是四十八寨的!
再一看,几路围攻殷沛的人马进退得当,轻而易举地便将他手下面具人分成了几块,逐个击破,阵型竟还能随着墙上的小旗变换,不用问都是某李公子的手笔!
而后,偌大的戏台好似被人以利器劈开,自中间一分为二,霓裳夫人舞衣翩跹,火烧云似的从众人头顶掠过,双手一拉,掌中顿时多出三道与牵机丝相比也不遑多让的琴弦,尖鸣一声,劈头盖脸地扫向殷沛。
殷沛脚下不动,一甩袖便撞开了琴弦,尚未来得及还手,身后又有箭矢声破空而来——殷沛蓦地一扭头,见偷袭者竟是柳老爷那“八十四岁高龄的亲娘”!
那方才还站不稳的老太太肩背板直,手中攥着一把龙头连环弩,可连发利箭十余支,单看这身形便知道她绝不是个老太婆。殷沛整个人好似一片树叶,在无人扶持的藤椅监狱扶手、靠背上足尖轻点,走转腾挪全都优美写意,那风一吹就轻轻晃动的藤编的肩舆在他脚下竟纹丝不动。
霓裳夫人一击不成落在一丈之外,十余支箭矢悉数被他躲过,连衣角都没扫着,殷沛被两大高手偷袭,竟从头到尾脚未沾地。
这魔头武功高得实在叫人骇然。
只见他飘飘悠悠地踩着藤肩舆一边的扶手,伸手将一捋落到前面的长发拨回去:“原来避毒珠是给本座吃的饵啊?那还真是多谢诸位费心了。”
拿九龙弩的“老太婆”身上“嘎嘎”响了几声,整个人转眼原地长高了三寸有余,肩膀陡然宽了半个巴掌,原来她竟是个缩骨功的高手。而后,“老太婆”伸手在脸上一抹,将一脸的褶子撕了下去,这哪里是什么干瘪瘦小的老太婆?分明是个身形稍矮的健壮男子!
那男子一脸义愤,指着殷沛道:“铁面魔头,你无因无由便杀我邹家上下二十余口,可曾想过有今日?”
“邹?”殷沛闻言,歪头想了想,双手背在身后,他已经极削瘦,衣衫又宽大,站在藤肩舆上,便好似个即将乘风而去的厉鬼一样,“干什么的?什么时候的事?我不记得了。”
姓邹的汉子先是一怔,随即怒气上涌:“你这……”
殷沛低低地笑了起来:“弱肉强食,乃是天道,譬如猛鹰捕兔,群狼猎羊——你难道能记得自己盘子里那只猪生前姓甚名谁?谁让你是鱼肉不是刀俎呢?”
那邹姓汉子听了,怒吼一声,搏命似的冲他扑了过去,与此同时,院中埋伏的人手也和殷沛手下的面具人动起手来。周翡的碎遮原本已经攥在手心,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又垂下,靠在墙角冷眼旁观场中情景。
吴楚楚说道:“奇怪,如果柳老爷在水晶缸里放的东西能让那怪虫飞蛾扑火,为什么这半天只出来一只,我记得当时……”
她话没说完,便见霓裳夫人、邹姓的汉子与其他几个不知名的高手将藤条肩舆团团围住,合力围攻殷沛。
殷沛那一身邪功果然不同凡响,哪怕这样也丝毫不露败相。
他手下的面具人却没那么好的运气了,转眼便被不露面的李晟暗中指挥着人分头拿下。而后只听一声尖哨响起,霓裳夫人低喝一声,甩出一截白练,众人有样学样,长鞭、铁锁等物劈头盖脸地卷上了殷沛,配合得当地分别捆住了他的四肢。
殷沛冷笑一声,长袍鼓起,便要将那些碍手碍脚的破烂震开。
霓裳夫人却喝道:“退!”
几个围攻殷沛的人都不耽搁,倏地往四方散开,他们前脚刚散开,便只听一片铁链与裂帛之声混在一起,殷沛竟用他奇高的内力将这些鸡零狗碎“碎尸万段”了!
霓裳夫人白练的碎片好似蝴蝶一样上下翻飞,煞是好看,一时遮蔽了殷沛的视线,而就在这时,整个柳家庄内院的地面竟然陷了下去,“隆隆”几声巨响过后,二十八根巨大的铁链从地下冒出来,骤然卷向殷沛。
铁链自动落锁的声音清脆逼人,转眼已经在原地织就了一个铁牢笼,将这叫人闻风丧胆的“清晖真人”牢牢地禁锢在了其中。殷沛暴怒着挣动起来,柳家庄的院子都被他撼动,地面的石板“呛啷”作响,旁边几个人面露畏惧,不由自主地退开几步。
柳老爷道:“清晖真人不必费心挣扎了,此物名叫‘地门锁’,与‘天门锁’皆是出自古机关名家之手,纵你能上天入地,也是挣脱不开的。另外锁链上抹了一种名叫‘流火’的药酒,是托一位用毒大家专门配的,并非毒物,但是蛊虫毒蛇之类沾上便醉,想必你那涅槃蛊一时三刻内也绝不能再害人了。”
他话音没落,便见有个人隔着一副手套,将方才掉落在地的怪虫捡起来扔在了火堆里,怪虫的身影闪了几下,顷刻便被火舌吞没了,发出一股说不出的恶臭。
邹姓汉子提着九龙弩,走上前道:“铁面魔,我定要活剥了你!”
霓裳夫人却一皱眉道:“邹兄弟,咱们事先不是说……”
邹姓汉子眼眶通红:“说什么?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此人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不活剜了他,天理何在?”
霓裳正要说话,被锁在中间的殷沛却纵声大笑起来:“天理?哈哈哈!”
他笑声十分尖锐,乍一听,竟好似带着些许撕心裂肺的意思,鬼哭似的笑声在柳家庄里回响。随即,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发生了,那笑声越来越大,竟好似回荡不休似的,从四面八方传来,汇合成一体。
“天理——”
“哈哈!天理何在……”
“哈哈哈哈……”
周翡猛地一拉吴楚楚肩膀,将她推到一座假山后面的石洞里。
吴楚楚惊叫道:“阿翡!”
“嘘,别动,别出来。”周翡想了想,又回过头来,半带玩笑地飞快说道,“延续中原武林各大门派传承的重任还在你身上呢!”
吴楚楚被这“咣当”一下砸在脑门上的重任吓懵了。
周翡刚把吴楚楚藏好,便见十七八个人抬的肩舆从各个方向闯进来,每个肩舆上都坐着个与地门锁中捆着的人如出一辙的“殷沛”!
只听这十七八人同时开口道;“是谁要除掉本座啊?”

多情累 第四十五章恶人
仔细一看,这十七个——算上被地门锁锁住的,总共十八人,他们长得并不完全一样,只是一水的瘦如活鬼,一样的装束和铁面具,铁面具又遮挡住眉眼,只露出那一点脱了形的嘴唇和下巴。别说那些从未见过殷沛的,就连周翡也分不出谁是谁。而方才的十八分之一都逼得霓裳夫人与一众高手同时出招,这会竟来了一窝!
别的不说,反正柳老爷是绝对拿不出来一窝地门锁了。
三年前,周翡仗着同明大师一包药粉吓退了殷沛,那时周翡已经初步碰到了无常破雪刀的“道”,刀法直逼一流高手水平,而相对的,殷沛对敌经验少地可怜,一身诡异的深厚内力都是抢来的,短时间内很难彻底收归己用——但即使是这样,倘若殷沛当时心性坚定一些,单是用那一身霸道的内力,他便能轻易摆平周翡。
今非昔比,如今殷沛那“清晖真人”的名头在中原武林可谓是风光无两,恐怕再不会像当年初出茅庐时轻易被吓跑了。方才霓裳夫人等人围攻那铁面人,周翡冷眼旁观,还觉得没什么压力,自己仗着刀好,大概可以与之一战……可突然来了十八个,这个她真战不了。
何况周翡一眼扫过这些铁面人,心里忽然有一个可怕的念头,这念头就跟她辨认霓裳夫人的琴音一样坚定得毫无道理——她想:万一他们都不是真正的殷沛怎么办?
一个人,豢养这许多危险的傀儡,稍不注意就会引火烧身,那么他必须得有办法压制住他们,要么凭武力,要么靠手段,这道理再简单不过。所以如果这十八个人都不是殷沛本人,他现在已经走到什么地步了?
周翡大略掐算一下,感觉殷沛怕是离飞升不远了。
她一边小心翼翼地顺着柳家庄院墙的墙根调整着自己的位置,一边悲凉地觉得“邪不胜正”这四个字纯属扯淡。倘若不摸着良心,也不考虑道义,那么就事论事而言,邪派武功就是毫无争议的比所谓“正派”的厉害。普通功法讲究经脉、积累、资质、方法、境界,此外还得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就这样,练上个大几十年,须发皆白时,效果好不好还得看个人造化。
邪派武功却能让人一步登天,方才还是个狗见嫌的“鱼肉”,摇身一变,立刻就能横行天下,叫群雄俯首!
倘若将功夫比做人,他们这些名门正派的功夫大概都是“姿色一般,性情恶劣,出身既穷,前途无亮”,还爱答不理,得叫他们这些贱人几十年如一日地追在身后苦苦求索。人家邪魔歪道的功夫则好比仙子公主,温柔小意,从不挑剔你什么,什么都愿意给你。
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李妍那废物点心小时候听寨中长辈讲故事,讲到那些个为了武功秘籍而互相争斗的事,她总是瞪着一双无知的大眼睛不理解,那傻孩子以为武功秘籍都是她平日里避之唯恐不及的“功课”,为故事里那些坏胚们竟肯为了“用功”而干坏事震惊了好多年。
如今看来,还真是孩子才会发出的感慨。
周翡的手指缓缓摩挲着手中碎遮,感觉柳老爷等人今日自以为是“请君入瓮”,闹不好是要“画地为牢”。
早在十七八个殷沛同时出现的时候,四方墙角上挥舞着小旗的几个四十八寨人便不见了,想必李晟也只是碍于什么人情顺路过来帮忙的,那小子倒是精明得很,忙是帮了,却从头到尾都没露面,转眼便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李晟不露面,柳老爷等人却是要将这出戏唱完的。
铁面魔何许人也?他残暴嗜杀、喜怒无常,一点忤逆都能让他痛下杀手。这回柳家庄的人竟敢这样算计他,此事肯定不能善了,眼下求饶也来不及了。柳老爷纵横生意场这许多年,深谙人心,知道如今聚在柳家庄的人虽多,却好似一群恐慌的牛羊,一旦自己露出一点示弱的意思,牛羊没了“头领”,必然四散奔逃,那就纯粹是给这铁面魔送菜了。
柳老爷扫了眼前一圈的铁面魔,心里打定主意,依然镇定自若地说道:“不知哪一位是清晖真人?”
这十八人异口同声地说道:“柳慧申,你自诩不问江湖事二十年,如今伸手搅混水,这样大费周章,却连本座是哪一个都不知道,说出去不笑掉别人大牙吗?”
这场景诡异至极,换个没见过世面的站在其中,大约连气都得忘了怎么喘,柳老爷却面不改色,又道:“我只知道清晖真人本领极大,手段极高,本来堪为人杰,却四处为非作歹。柳某确实不问江湖事,可也见不得多年相交的老朋友日日在仇恨中辗转,不免不自量力一回,牵了这个头,同真人讨个说法。”
那位姓邹的听了这话,低头抹了一把眼睛,沉默地冲柳老爷拱拱手。
十八个殷沛放声大笑,每个“哈”字都吐得格外整齐,简直好像是一个人生出了十八张嘴:“就凭你?你是什么东西?”
柳老爷挺胸抬头,站成了一团器宇轩昂的球,朗声道:“不才,乃天地间一匹夫。”
十八个铁面人倏地一静。
柳老爷无视一圈死气沉沉的目光,说道:“诸位,当年祸乱频起,北斗横行肆虐,手中握了多少怨魂?在下的师门,诸位的师门,多少千百年传承毁于一旦,可是我等别无办法,要么仓皇南下,要么隐姓埋名,何等憋屈!如今北斗七人,去之者三,眼看北斗势微,黑云将破,我中原武林之上,却又要因这等邪魔而人人自危!昨日是活人死人山,今日是柳家庄,明日又有谁?四大道观?少林丐帮?还是你蜀中四十八寨?”
周翡听出来了,柳老爷人路颇广,今天约到这里来围剿殷沛的显然不止明面上这一点人马,只是大家都不傻,来归来,未必肯为了那点人情冲锋陷阵。武林中人就是这样,自己孤身在外的时候,路见不平,未必不会拔刀相助,情义之下,未必不肯舍身赴义……但各大门派一凑在一起,“我”变成了“我门派”时,一群豪杰就都成了斤斤计较的买卖人,你家看着我家,我家看着你家,谁都不当这个出头鸟。
柳老爷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一番话说得自己有些郁郁难平,他觉得自己像个海边堆沙子的人,拼命想把散沙汇聚成堡垒,抵挡一波一波的海浪,可尽是徒劳。
“可能刀剑没有临到谁头上,谁也想不到‘道义’二字。”柳老爷苦笑了一下,伸手拎起家仆送上的一把红缨长枪,说道,“也罢,当年柳某在南边遇上恶匪,得邹氏镖局几位老英雄拔刀相助,方才有今日,我责无旁贷,诸位自便。”
姓邹的汉子与他带来的几个人二话不说,同柳老爷站到了一边。
霓裳夫人伸手摸了摸鬓角,将鬓上插的一朵鲜花摘下来,小心地放在一边,继而一挥手,羽衣班的女孩子们纷纷越众而出,聚在她身边。
霓裳夫人道:“我们不过是些靠唱小曲为生的歌女伶人,不懂柳兄弟这些大道理,只是见不得故人之子这样败坏先人名声,小子,我希望你日后不要自称‘清晖’,你不要脸,你九泉之下的爹还要。我就不信你能日日好眠,不信你家列祖列宗没在午夜时分找过你!”
周翡心里一阵无可名状的悲凉,霓裳夫人把话说得这样狠,却仍是顾忌逝者声名,不肯当众点出殷沛真名。
当年一刀一剑、望山饮雪,该是叫人心折的。
到如今,剑剩剑鞘,刀锋未出,李晟在暗处不肯露面,她迟疑着身在局外,殷沛在泥沼里自鸣得意。周翡不知道听了这番话,那姓殷的和姓李的作何感想,反正她是有点难过。
十八个铁面人好似被霓裳夫人的话激怒了,同时开口道:“你放屁!”
霓裳夫人叹了口气,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沉沉的夜空,好似在和谁遥遥对视似的,随后她冷冷说道:“你那养父虽不算什么恶人,这一辈子却还真是没干过半件好事,看他养大了个什么东西!”
地门锁一声巨响,十七个铁面人同时朝她发难,那被锁住的人竟也做出同样的动作,被破不开的地门锁所限,他离不开原地,那人却好似魔障了似的,不知痛痒地跟其他人一起往前冲,只听“嘎吱”一声,他强行拖拽铁锁,一条腿竟被铁锁勒断了,扭曲成骇人的形状,这人却浑然不觉,拖着断腿,踉跄着半跪在地,依然不依不饶地玩命挣扎,脖颈上青筋鼓起老高,已经不像人了。
霓裳夫人手上琴弦倏地亮出,羽衣班的女伶们身着艳色衣裙,浑似一朵一朵开在夜色里的花,与可怖的铁面人们纠缠在一起,构成了一幕离奇的仙魔故事。
柳家庄一干人等随即杀入战圈,家仆下人们抬着铜盆四处泼洒事先准备的“流火”,一股淡淡的酒味四下蔓延开,怪虫们纷纷滚入其中,很快被在旁掠阵的人以扒火棍夹起来扔进火里。
可就算没有怪虫,实力差距却依然好似天堑鸿沟。
十八个铁面人说道:“我倒要看看天下英雄何在!”
这一交手,羽衣班的花好似被秋风扫过,乍开便落,除了霓裳夫人尚能左支右绌地勉力支撑一会,其他人简直不堪一击。柳老爷金盆洗手多年,功夫已经落下了不少,手中长枪像是纸糊的,经典的泰山“三星连珠”刚刺出两下,便被一个铁面人徒手抓住,铁面人一掌压住枪尖,柳老爷便觉一阵难以抵挡的大力涌过来,厚实的双手上一对虎口竟一同撕开,鲜血淋漓的手再也握不住长枪,踉跄着往后退去,另一个铁面人好似鬼魅似的出现在他身后,狞笑一声,便要将他毙在掌下。
突然,一把极亮的剑当空插入,抹向那铁面人手掌,铁面人一掌拍出,另一把剑灵蛇似的追了上来,电光石火间连刺三剑,趁着铁面人闪避时虚晃一招,将柳老爷往身后一带,正是李晟!
他一露面,周翡才注意到,方才那几个四十八寨的打旗人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各带一拨人,站住了各个阵脚,呈梅花之势将这十八个铁面人围在了中间。
周翡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小角落里,吹了几声口哨,乍一听跟蜀中山间的鸟叫一模一样,示意李晟自己在旁边——这还是他们小时候调皮捣蛋时用的暗号,后来周翡跟李晟关系越来越紧张,已经好多年没吹过了,不知道他还听不听得出。
李晟耳根微微一动,随即他背对着周翡,还剑入鞘,将一只手背在身后,冲她轻轻摆了摆,叫她不要妄动。只见他微微一笑道:“柳前辈说得在理,后辈受教了——杨兄,你说呢?”
他话音未落,便见一群眉目深邃、略带外族特点的人走了出来,为首一人正是杨瑾,杨瑾没吭声,一别手中断雁刀,那断雁刀“哗啦”一声响,夜色中传出老远。
李晟冲他一点头,随即又风度翩翩地与那众多铁面人一抱拳,说道:“清晖真人,你问天下英雄何在,我便同你介绍一番,四十八寨在这,擎云沟在那,行脚帮诸位兄弟方才忙着抓你手下那些抬轿子的废物,没空与你见礼,其他的么——请武当诸位前辈守好正门,留神怪虫。少林高僧们占住坤位,罗汉阵斩断铁面魔头联系,多谢助拳……”
柳老爷厚道,只让众人自己抉择,李晟这小子却坏得“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己露面不说,一张嘴便将各大门派全都拖下水,口头上布下个天罗地网,还给各方势力全都分派了合情合理的任务,既让他们知道该干什么,又让他们不能浑水摸鱼。
布置完,李晟目光一扫一众铁面人,笑道:“傀儡既然在,牵线人必定离得不远,殷兄,舍妹与你颇有渊源,早想和你叙叙旧了,再不出来一见,她可就自行去找你了。”
大人吓唬小孩的时候,总说:“再不听话,大妖怪找你来了!”
轮到李晟吓唬殷沛,则说:“再不出来,周翡找你去了。”
周翡难以置信李缺德竟然如此偷工减料,一时间也不知李晟是想激怒殷沛还是想激怒自己,她盯着她哥的后脑勺,心道:我要砸他一头包,不,至少得三层。
周翡畅想了一下,用幻想中的三层包暂时压下了怒火,集中精力做正事——李晟那句话不但是为了吓唬殷沛,也是说给她听的。
这十八张嘴实在太整齐划一了,要不是提前对好了词,那就肯定是殷沛用什么方法能控制这十八个人,如果是那样,控制十八个人同别人一问一答,还要控制他们与人动手且配合得当,难度就高了,即使殷沛真有这样耸人听闻的本领,他本人现在必定不远,不在那十八人中间,也是在极近的地方。
可是怎么判断呢?
李晟还真是给她出了个难题。
不等周翡想出个章程,那边已经动起手来。倘若一个铁面人的本领有十分,这些名门正派的平均水平大概只有十之一二。而且这并不意味着十个围攻者便能拿下一个铁面人,因为他们未必能互相配合,被围攻的人还会借力打力、叫他们互相掣肘……但这是在李晟露面之前。
李晟年轻资历浅,李瑾容一直没让他正式进四十八寨的长老堂,但实际上,四十八寨如今的巡逻防卫,是李晟和林浩分担的。他得齐门真传,在永州布阵围攻丁魁,领四十八寨防务,整合暗桩,后来甚至配合周以棠帮他带过几次兵,指挥群架的水平炉火纯青。
而各大门派因为一时迟疑,失了先机,被动地被李晟点了一通名,叫这毛头小子支使得团团转,很快扭转方才颓势,竟势均力敌起来。
柳家庄的家仆不断把“流火”往地上泼洒,干了一层又洒一层,绝不让铁面人身上的怪虫有可乘之机,这让众人突然觉得传说中的铁面魔也不是不能战胜的,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战圈,竟布成了一张天罗地网。
霓裳夫人琴弦一张,正扣住了一个铁面人的脖子,铁面人眼疾手快的一掌,将那要命的琴弦牢牢地粘在了手上,而与此同时,三四个羽衣班的小姑娘同时袭向他下盘,一个手持长棍的少林和尚一声佛号,一棒子当头砸下,这五个人将他牢牢地卡在了中间,铁面人大喝一声,惨白的皮肤上血管与筋骨好似可怕的长虫,突兀爆起,然后狠狠一拉霓裳夫人琴弦,抓了一手鲜血淋漓,硬是将她拽了下来,回手砸向三个羽衣班的少女,同时微一侧头,用肩膀前胸硬接少林僧人的一棒。
只听“喀”一声,那武僧的棒子竟然折了,就在他们两个拼硬功的时候,一柄刀背与刀柄加起来,甚至都不如最纤细的女子手指粗的小刀倏地闪过,刀锋几乎伴随着相胭脂香味,果决无比地擦过了那铁面人的脖颈——他竟也没看出霓裳夫人是怎么在尚未站稳的时候将这一刀送出来的。
这就是四大刺客羽衣班的成名之技“杨柳风”。
霓裳夫人一击得手,被琴弦上未散的强大内力震得踉跄两步,后退三步方才站稳,她微微抿了一下嫣红的嘴唇,望向脖颈间一片血红的铁面人,目光有一丝复杂的躲闪,她怕自己费了这么大力气,只是杀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傀儡,却更怕面具掉下来,里面露出殷沛的脸。
然而下一刻,那前来帮忙的武僧突然喝道:“小心!”
霓裳夫人只觉一股凉意顺着她的后背一路爬到了头顶,她来不及看清,已经本能地躲开了,一个羽衣班的女孩却没有这样警醒的直觉,根本没反应过来,便被一双冰冷的手捏住了脖颈,她最后看见的是那喷了不少血迹的铁面具后面虫子一样冰冷的眼睛,而后一阵剧痛,脖子竟被那只手活活拗断。铁面人周身的血不断地从被隔开的脖子往外涌,整个人迅速地灰败了下去,而他竟还能走,竟还能杀人,竟不知畏惧!
死人怎么能动?死人怎么还能杀人?
饶是霓裳夫人见多识广,也吃了一惊:“这到底是什么?”
周翡此时已经爬到了柳家庄院里最大的一棵大树上,她停在树梢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混乱的战局,感觉要糟。
果然,下一刻,便有人叫道:“这些人杀不死!”
“怪物!”
“死人……死人竟然也能杀人!”
恐慌立刻席卷了人群,那脖子上挂着一条伤口的铁面人身边方圆一丈之内立刻没了活物,他的脖颈脸颊已经呈现出死人的灰白,手指竟在微微抽搐,脖子好似直不起来似的,略有些别扭地歪着,随后脚下骤然加速,冲着人群扑了过去。
第一个大叫着跑开的人彻底破坏了李晟的阵型,整个柳家庄顿时一片混乱,那邹大侠杀红了眼,见此情景,直接越众向前,挥一把金丝大环刀,一刀劈向那不知是死是活的铁面人,拼着挨上一掌,一刀卸下了铁面人的一条臂膀。
铁面人好似失去了平衡似的踉跄半步。邹大侠被他一掌打断一根肋骨,弯着腰吐出口血来,却悍不畏死道:“不死能怎样?砍了他的头,砍了他四肢,看他拿什么威风!”
这拼命三郎的架势极具感染力,不少原本迟疑的人听了这话全都纷纷跟着上前,眼看要将这铁面人剁成肉酱,却只听“轰”一声,那会动的尸体炸开了,连树上的周翡都受到了牵连,她本能地横刀挡了一下,定睛一看,头皮直发麻——只见撞在她刀尖上的竟是殷沛身上的那种怪虫!
怪虫用无数小爪子抱住了随着刀尖,当即便要顺着刀身往上爬,周翡狠狠一甩手,内力透过碎遮直接将那怪虫震了出去,摔在地上不动了。
可地面上的人却没有这样幸运了,炸开的尸体里面钻出了足有百十来只怪虫,那些虫子个个十分瘦小,一露面就循着“流火”的味道四处乱窜,并且饥渴非常,沾上的活物,不管是人是鸟,一概吸干。
整个柳家庄简直成了一片修罗场,变了调子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李晟脑门上终于见了汗,喝道:“周翡!”
周翡半跪在树梢上,在微风中随着树梢轻轻摇摆,精力集中到了极致,突然之间,那种非常玄的感觉又来了,周遭所有东西的动作都在变慢,每个人都没有了五官装束,在她眼里化成了某种符号——她看见少林棍法性烈如火,有些挥着棍子的年轻武僧像是暴烈的野火,而老和尚则像灯罩罩住的火星,感觉得到两个使刀人之间细微的差别,清晰地目睹了李晟双剑中驱除不掉的“潇湘”烙印……
周翡蓦地转向那十八个铁面人,发现了一个可怖的事实——他们的气息是完全一样的!
也就是说,如果她相信自己这股直觉,这十八个人里没有一个是殷沛本人!
可那该是谁?还能有?
李晟的布置将柳家庄内院挤了个水泄不通,殷沛还能混迹哪里?
内院的一些人恐惧已经到达了顶点,再也不能忍受与怪物徒手肉搏,开始没命地往门口冲去,武当被李晟安排去守门,作为防止外敌入侵与魔头脱逃的第一道防线,骤然被恐慌的人群冲击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全都堵成了一团,李晟那边已经彻底失控。
周翡蓦地抬起头,目光射向内院的一角——最开始进来的那个铁面人身边带了好多狗腿子,有给他开路的,有抬肩舆的,还有给他趴下当地毯的,这些人想必都是以前活人死人山的旧部,被新主人可着劲地糟践,还要日日提心吊胆,基本不堪一击,最早随霓裳夫人他们动手的那一小撮行脚帮便将他们制住了,一直以刀剑架着绑在旁边。
她看见了一个面冲混乱战场的“俘虏”,那人一袭黑衣,眉目在面具下,嘴唇却微微上勾,裸露的脖颈上露出半个青龙刺青,他大喇喇地亮着,丝毫也不遮掩,好像一点也不怕触怒新主子。
周翡看过去的时候,那人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似的抬起了头,隔着人海与满树尚未来得及黄尽的枝繁叶茂,他的目光与周翡撞上了。周翡想也不想便动了,方才还随风自动的树梢猛地拉紧,好似一张大弓似的,树枝绷紧到了极致,倏地放松,周翡好似身化利箭,冲着那被绑在树上的人而去。
与此同时,那人身上的麻绳蓦地炸开,暴虐的内息好似关外无可抵挡的白毛飓风,顷刻便将看守他的两个行脚帮众人撞开。
周翡的衣襟与长发全都往后飞去,而她竟连眼睛都不眨,碎遮炫目的刀光流星似的划过,竟从风暴中间硬劈开了一条缝隙,直指殷沛眉心。殷沛蓦地抬起双手,他的动作在周翡眼里也慢了不少,可殷沛内力深厚得近乎匪夷所思,她再要收回,已经力不从心,殷沛双掌一合,稳稳当当地将碎遮夹在了掌中。
他低喝一声,暴虐的内功顺着刀身而上,将周翡震出了一丈之远,而后也不追击,提气长啸一声,飘然而去。
周翡想也不想便追了上去。她一口气追出了足有数里,殷沛虽然形影飘忽,几次三番都没能甩脱她,行至一处杳无人烟的山林间,殷沛好似被她追得不耐烦了,脚步一顿,半侧过身来,冷冷的目光从铁面具后面射出来,望向穷追不舍的周翡:“你来找死?”
周翡懒得同他扯淡,脚尖微一点地,碎遮的刀光便凝成了一点,撞向殷沛胸口,直奔着那膀大腰圆的涅槃蛊母虫而去。
怪虫察觉到她的杀意,愤怒地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这巴掌大的怪虫叫起来竟然颇为声势浩大,乍一听,居然有点像传说中的海涛拍岸声。殷沛长袖轻轻一拢,那身黑衣为内力撑起,仿佛金石铸就,与周翡手中绝代名刀的利刃错锋而过,竟擦出一串火花,而后他双手往下一按,按住碎遮的刀背,单薄得只剩下半个巴掌厚的胸口微弱而急促地起伏着,配上伏在他胸口的怪虫,显得又病态、又危险。
“哦,我明白了,你想杀母虫救下那些人?”殷沛低低地一笑道,“周姑娘,你还真是同当年在衡山一样不计后果。”
提起衡山周翡就来气,因为那件事谢允还跟她闹了一路的别扭,早知道殷沛能长成这幅熊样,她吃饱了撑的才会答应纪云沉管那路闲事。她轻叱一声,长刀震开殷沛双掌,碎遮在她手中已经快到了极致,一阵刀光如幕,将殷沛整个人严丝合缝地笼在了其中。周翡的刀为无常道、走偏锋、无迹可寻,饶是殷沛功力极深,一时间居然也难以挣脱,只能连连被动接招。他身上那怪虫对这种僵持极为不满,鸣叫的声音越来越大,时而粗哑、时而尖锐,时而夹杂着古怪的“隆隆声”,高低起伏之变化多端堪比村夫泼妇骂街,好似在训斥殷沛不顶用。
“骂”了一阵,见不起作用,那蛊虫声音一顿,它背后开裂,两翼似的展开,露出下面的虫身,那虫身长得非常怪异,浑似一截白骨,夜色中,上了釉一般闪着微光。殷沛伸手捂住胸口的怪虫,摸到虫身上的变化,他脸色一变,懒洋洋的嘴角陡然绷紧,攻势骤然凌厉起来,几乎化成了一道残影。
周翡同他每一次的短兵相接,都震得手腕生疼,殷沛发了狠似的,一招猛似一招,丝毫不给自己和别人留下喘息的余地,密不透风的破雪刀竟被他以蛮力撕开了一条裂口,周翡好似微微有些脱力,碎遮倏地打了个滑,与殷沛错身而过。
殷沛一掌拍向她肩头:“自不量力!”
而此时,周翡手中打滑的碎遮却蓦地反手一别,那刀尖幽灵一般,自下而上穿过殷沛双掌,从无穷处突出,走得竟是一条弧线——正是当年北刀的“断水缠丝”。
这一招宛如神来之笔,一下捅穿了殷沛那副无坚不摧的袍袖,在他那瘦骨嶙峋的手背上刮了一条血口子。两人在极小的空间内几番角力,你来我往片刻,殷沛宽大的袍袖与碎遮缠在一起,一时僵持住了。
周翡垂下眼,看着他胸口愤怒的蛊虫,突然同殷沛说了一句话。她问道:“到底是你听它的还是它听你的?”
殷沛脸色骤变,一瞬间神色近乎狰狞。
周翡才不怕他,见他色变,低笑了一声,火上浇油道:“怎么,不会真叫我说中了吧?”
怪虫的尖叫声里带了回音,显得越发阴沉,殷沛额角的青筋几乎要顶破他的铁面具。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闭嘴。”
周翡偏不,她强提一口气,将碎遮又往前送了两分:“殷沛,以前你身不由己,受郑罗生挟持也就算了,现在你自由了,不必听命于人了,却又听命一条虫子?是不是不给人当狗浑身不舒服?你可真是让我涨了见识,你家列祖列宗见了也一定很欣慰。”
殷沛怒吼一声,骤然发力,一双袍袖突然碎成了几段,周翡踉跄半步,被那可怕的内力震得胸口一阵翻涌,喉咙里隐隐泛起腥甜气。
“我为那些敢怒不敢言的小人、懦夫杀了冯飞花,挑了丁魁,荡平了他们一提起便要瑟瑟发抖的活人死人山,”殷沛压抑着什么似的,一字一顿地说道,“我除了他们心头大患,于是我就成了下一个心头大患,你告诉我,有这个道理么?”
周翡听说过恶人先告状,没料到恶成殷沛这步田地,竟还有告状的需求,不由得一愣。殷沛脖颈间的青龙刺青泛着隐约的紫色,他削瘦的身体好像一片瑟瑟发抖的落叶,像是在忍受着什么痛苦。
“非……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不是?”殷沛死死地按住自己的胸口,抖得声音都在发颤。
周翡十分莫名其妙——方才除了一个不到半寸长的小口子,她没伤到殷沛什么,至于疼成这样?她皱着眉打量着殷沛,问道:“喂,你哆嗦什么?”
殷沛急促地喘了几口气,艰难地挤出一个冷笑,按住那只盘踞在他胸口蠢蠢欲动的怪虫,对周翡说道:“衡山那次,算是我欠你一回,你现在滚,我不杀你,往后咱们两清……滚!”
依照殷沛的恶毒,他这句话说得堪称饱含情义了,可惜周翡不光毫不领情,还嘲讽道:“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了是不……谁?”
她话没说完,空中传来“咻”的一声,极轻,几乎到了近前才能听见,周翡警觉地拎着碎遮侧身躲开半步,两根两寸长的细针笔直地越过她,射向殷沛胸口的怪虫。那细针和寇丹的“烟雨浓”颇有异曲同工的意思,没有烟雨浓那么密集,力道却比寇丹强出不知多少倍,实乃夜里偷袭的神器。
殷沛隔空拍出一掌,挡开两根细针,倏地抬起头。只见一个黑衣人好似从影子里冒出来的一般,突然出现在周翡身后的树林里,拨开矮树缓缓走上前。
周翡看清来人,便是一愣:“冲霄子……道长?”
叫“道长”似乎并不合适,冲霄子没有做道士打扮,他将头发利索地竖起,身着一身夜行衣,勾勒出宽厚的胸背,手中握着一根样式古怪的长笛,平添了几分诡秘的气质。
冲霄子冲周翡一点头,便不再看她,平静无波的目光转向殷沛,他对着殷沛伸出一只手,缓缓说道:“殷沛,把不属于你的东西还回来。”
殷沛冷笑。
冲霄子道:“当年我掌门师兄在衡山脚下捡到你,念在你是名门之后,不惜暴露我齐门禁地所在,将你带回去休养,替你疗伤、调理经脉,甚至打算教你武功,你是怎么报答他的?”
殷沛怀中的蛊虫再次发出高亢的鸣叫声。殷沛阴恻恻地低笑道:“念在我是名门之后?名门之后多了,也没见贵派掌门把每个人都请到禁地——分明是那牛鼻子想要谋夺我家传的山川剑!”
冲霄子冷冷地说道:“忘恩负义之徒,自然觉得道理都是自己的,错处都是别人的。殷沛,你今日说出这番话,就说明你压根不知道令尊这把山川剑上的水波纹是什么意思,你也压根不配拿着它。我掌门师兄以诚待你,你竟然私闯禁库,失手放出涅槃蛊,还被蛊虫迷惑,干出许多丧尽天良的事,你朝九泉之下问问,自己配不配得上姓殷!”
周翡不止一次听李晟念叨过那位萍水相逢的冲云道长,听到这里,心想:那齐门的冲云子掌门当时不光捡了李晟三个月,还捡走了殷沛吗?
这沿途捡破烂是什么毛病?
周翡看着那涅槃蛊母虫,突然想起了什么,倒抽一口凉气,忍不住问道:“那冲云道长……”
“我掌门师兄便是第一个死在涅槃蛊下的。那蛊虫贪婪成性,嗜人血肉,越是高手,它便越是激动,所谓的蛊主人,不过是跪在这邪物本能下供其驱使的傀儡罢了。”冲霄子缓缓说道,“师兄死到临头,还想规劝你勿要贪此邪功,竭尽全力地想着除去你身上的涅槃蛊的方法,没想到全是自作多情。我看你倒是颇为心甘情愿地受此虫驱使。殷沛,但凡你还有一点做人的尊严,便该自己了断在这里。”
殷沛狂笑,双目赤红,方才同周翡说话时勉强调动的三分理智已经荡然无存。他怀中的蛊虫一下一下扇起丑陋的翅膀,随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数十个铁面人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好似被那蛊虫从地下凭空召唤出的死尸一样。
殷沛冷笑道:“哪个告诉你们……我身边只带着十八个药人的?”
周翡别无他法,只好暂时和来意成谜的冲霄子结成短暂的同盟,她持碎遮站在一边,刚好同冲霄子呈掎角之势,问道:“道长,这些‘药人’又是怎么回事?”
冲霄子解释道:“在一人身上,沿经脉与血脉划出一百零八道伤口,然后以那蛊虫的毒液辅以其他引子,导入热汤,将此遍体鳞伤的人泡在其中,一个时辰之内,蛊虫的毒液便会粘附在伤口上,缓缓渗入,在这人身体表面覆上一层坚硬如虫甲的薄膜,三日之后,蛊虫之毒便能流到此人四肢百骸中,便是‘药人’,与那些子蛊类似。这些药人依然是活的,平日里言语行走与常人无异,甚至能分享一部分蛊虫带来的好处,功力一日千里。这些药人会无条件遵从母蛊,一旦母蛊有令,他们便能舍去自己的性情,眨眼间就能做到众口一词、千人一面,便是母蛊叫他们去死,他们也能毫不犹豫地刎颈自尽。”
周翡蓦地想起永州城外,殷沛不知怎么的看上了朱晨,非要将他带走的事,她当时还以为是朱晨的身世触动了殷沛,叫他同病相怜出一点偏激情绪,现在看来,根本是打算将兴南镖局的少主人捉回去当药人!
活人死人山那群墙头草一样的旧部给他卑躬屈膝,整个中原武林流传着他的凶名,而他尤嫌不足,他自己是涅槃蛊的大傀儡,还要豢养一群惟他命是从的小傀儡。
周翡头皮发麻,道:“道长,贵派禁地什么志趣?为什么要养一只这玩意?现在怎么办?”
冲霄子到了这地步,依然不紧不慢,带着些许山崩于前而神不动的笃定,对周翡道:“这些年周姑娘行走江湖,鲜少以真名示人,南刀之名却依然独步天下。碎遮乃是当年大国师吕润所做,可巧涅槃蛊这种人间至毒之物也是吕润所留,该有个了断,不知周姑娘可敢与老道担这风险?”
周翡:“……”
被冲霄子这么大义凛然地一说,好像大魔头殷沛手到擒来,只让她受点累似的!可姑且不说那一堆身手不弱的药人,就是殷沛本人她都打不过。
殷沛的药人却不给周翡纠正老道士眼高手低的机会,转眼间已经围攻上来。
冲霄子手中长笛一摆,一把两寸长的细针倏地从笛子里冒出来,他动作不停,细针接连飞出三批,又快又狠。一帮带着铁面具的药人纷纷运功相抗,他们身上的怪虫却好似有些畏惧那些细针,纷纷钻回到了袍袖中。
冲霄子朗声道:“我的针头上淬了特殊的驱虫辟邪之物,尚能抵挡一阵,周姑娘,那涅槃蛊母虫是罪魁祸首,交给你了。”
周翡:“……”
当年冲霄子老道被木小乔困在山谷黑牢里,怎么没见他这么厉害?难道当时他是故意被木小乔抓住的?
冲霄子断喝一声打断她的胡思乱想:“去!”
殷沛张狂地大笑道:“好,你们俩一个是低调行事的南刀,一个是隐姓埋名的‘黑判官’,我便一起领教,正好够吃一顿的!”
周翡瞳孔微缩——黑判官?
黑判官是谁?冲霄子吗?
“黑判官”位列四大刺客,多年前与鸣风楼和羽衣班一同销声匿迹,竟然进了齐门?而齐门又恰好与“海天一色”关系匪浅,这里头又有什么牵扯?
诸多念头此起彼伏闪过,然而此时已经不容她细想,倘若叫殷沛带着母蛊跑了,别管“判官”“阎王”,这几十个药人都能将他们俩困死在这——柳家庄那些倒霉蛋就更不用说了!
周翡倏地跃起,破雪刀斩字诀如断天河,睥睨无双地逼退面前一个药人,横刀拦住殷沛。

多情累 第四十六章知慕少艾
殷沛冲周翡冷笑道:“齐门一帮臭牛鼻子,不好好念经,禁地里居然藏着一只涅槃蛊,这种人说的鬼话你居然也信!”
周翡手下连出三刀,“风”里带着些许北刀的意思,刀刀粘连不断,专门挑着殷沛的破绽,每每从他难以防护之处钻入,刀风无形无迹,纵然殷沛内力能深厚到刀枪不入的地步,那蛊母却依然是一只脆弱的小虫,无孔不入的刀风几次险些碰到蛊母。
殷沛一身武功全是夺来,没有正经八百地修炼过什么,不可能与周翡较量刀术,他便干脆将双掌端平推出,以雷霆万钧之力撞向纤细的碎遮,想以蛮力折断她的刀。无论碎遮的主人生前是多大一个奇才,毕竟已经死了几百年了,三尺青锋虽余遗恨,却究竟只是凡铁一块,而且因其刀极利、刃极薄,看起来比普通的苗刀还要脆弱一些,万万经不起这种纯力量的摧残。
周翡用坏的刀收尾相连摆一圈,大约能把四十八寨围过来,对此情此景可谓经验十足。她立刻撤力,横刀避其锋锐,可就在这时,殷沛胸口的蛊母好似终于忍无可忍,竟振翅飞了起来,闪电似的擦着殷沛的手掌飞起,丝毫也不受他蛮横的力道影响。
它像一片机敏的叶子,刚好自风暴中心穿过,精准而毫发无伤。
那一瞬,周翡直面形容可怖的怪虫,却并没有觉得恐惧或是恶心。
怪虫避开殷沛掌风的轨迹在她眼里无限拉长、无限清晰,一直以来盘旋在她心头的某种若隐若现感觉好似突然被一支看不见的笔浓墨重彩地描了出来——
第一次她成功安抚下体内造反的枯荣真气,让两股内息并行时流动在经脉中的气息。
第一次面对强大的对手,她气力已竭,枯荣真气自动运转时的人刀合一。
第一次摸到每一式破雪的门槛。
第一次领悟到无常之刀起落的奥妙……
她在山崖峭壁间、在密林深处、在万丈冰雪上,无数次地擦过生死一线。她在夜半难眠时、枕碎遮于荒郊间,幕天席地,孤独地仰望旷远星河,无数次被想不通的瓶颈卡在后面,觉得自己的刀法不进反退,而反复磨练的内力积累如指缝间沙砾,恍惚间生出难以忍受的痛苦,以为自己在武学一途上便会就此终结……诸多种种于无声无息间的诘问与磋磨,炸裂似的在周翡脑子里一一闪过,而后倏地缩成一点,落到已经近在咫尺的贪婪蛊母身上。
周翡突然动了,她脚下好似毫无规律地平移半步,看也不看那母蛊,碎遮斜斜划过,神来一笔地找到了殷沛掌风间那条最虚弱的线,几无阻力地滑了出去,寒光四溢的刀刃毫发无伤地与殷沛擦肩而过,遗落的刀风割断了他一缕垂在腮边的乱发。
她的刀尖划了个优雅的半圆,脚下踩在了蜉蝣阵的步调上,周翡人影一闪便不知怎么晃过了殷沛,从他另一边绕过,隐在殷沛身后的刀尖放过正主,直指涅槃蛊母。
殷沛骤然变色,不管不顾地以身去护那涅槃蛊母虫,只听“噗”一声,碎遮割破了他肩头衣衫,瘦骨嶙峋的身体顿时皮开肉绽,未尽的刀风一下掀了他脸上的铁面具,露出一张瘦脱了形的脸……以及面具遮挡的乌青的眼圈与皮肉开裂的颧骨。
殷沛一时呆住了,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天下无双,没料到竟有人能用一把还不如巴掌粗的刀伤了他。
“我不管你的涅槃蛊从哪里来的,也没想为了谁找你报仇,更不知道你与齐门有什么恩怨,我今日不追究前因后果,也不与你论善恶阴阳,”周翡将目光从殷沛那张近乎毁容的脸上扫过,熟视无睹地说道,“只要你把柳家庄的药人和虫子都收回来,就算现在你要带着你那虫祖宗走,我也不拦你。”
殷沛一手抓在自己的肩头,枯瘦的手指戳进了那伤口里,发黑的血汩汩冒出,方才差点被一分为二的蛊母短暂地安静下来,静静地伏在他新鲜血肉上吸食。
那殷沛双目微突,眼白上的血丝好似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将喜怒哀乐一并网在其中,然后他张开血盆大口,疯疯癫癫地大笑起来。
“我不,我偏不,实话告诉你,就算我死了,我的药人也会活蹦乱跳的,足够将那些个大义凛然的名门正派杀个干干净净。你能把我怎么样?周翡,你们那些为国为民的、道貌岸然的、名利双收的,说谁该杀,谁就该死对吧?你们好威风,好厉害……我便要看看你们能厉害到什么时候!”
周翡眉头一皱:“损人不利己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有毛病吗?”
殷沛笑容好似安了个门,拉开就洪水滔天,合上便消匿无踪,他刚才还露着满口牙,下一刻,脸皮马上绷成一面鼓。他恢复面无表情,盯着周翡,轻轻地说道:“中原武林,自古容不下出类拔萃之徒,是你们先视我为异类的。那好哇,我就是丧心病狂,就是要人人对我畏如蛇蝎,人人见我望风而逃——山川剑算什么?他死了,你们倒都将他摆在祭坛上尊为圣人,倘若他活到现在,还不定是什么光景。我原先以为我爹死于郑罗生之手,后来又觉得纪云沉才是罪魁祸首,可是这些人都死了,我却没有痛快一分一毫。你猜怎样,我直到最近才想明白,殷氏原来是为‘正道’与‘大义’所陷,多可耻,多可笑?”
冲霄子喝道:“周姑娘,不要听此人颠倒黑白!拿下蛊母!”
周翡余光一扫,见冲霄子武功比她想象中还要高,那老道士虽然此时已经颇为狼狈,却依然借着鬼魅一般的轻功和手中层出不穷的暗器穿梭于众多药人之间。
周翡知道殷沛说话如放屁,但也不十分相信这个有点古怪的“冲霄子”,干脆将他俩都当成了耳旁风,只专注眼前事,对殷沛道:“再不收回你的药人,我可就只好杀你和你的虫子了。”
殷沛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忽然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周翡知道很多事,因为谢允的缘故,她没事的时候除了琢磨武功,就是琢磨“海天一色”。
根据她的总结,和“海天一色”扯上关系的,好像都没什么好下场。
吴将军杀身成仁就不说了,殷闻岚明显死于阴谋,而罪魁祸首却有待商榷。当时周翡年纪小,没感觉到不对,后来她仔细回想,觉得郑罗生那卑鄙小人要真有策划整件事的城府智计,他也不会那么容易被他们联手困死在衡山密道里,何况郑罗生等人无外乎为了传说中“海天一色”里的秘宝,但“海天一色”除了几颗大药谷的药丸子勉强算数,究竟还有什么秘宝呢?谁都说不清了。
而既然连霓裳夫人这种见证人都讳莫如深,那“海天一色”又是怎么传到活人死人山的青龙主耳朵里的?
再说李徵,当年护送完幼主没多久,李徵就遭到北斗暗算,段九娘那疯婆子脑筋不清楚,老仆妇说的故事多半也是她转述的,只能听个大概意思,细节推敲起来全是疑点——譬如当年段九娘的行踪是怎么给北斗知道的?而李徵既然得到暗桩报讯,知道有北斗在四十八寨附近活动,为什么还会孤身犯险?这种孤勇不过脑子的事,周翡觉得她自己大概办的出来,但着实不像众人口中那温和缜密的老寨主。
还有霍老堡主,霍老堡主被霍连涛下毒毒傻的这件事是板上钉钉了,但霍连涛哪来的胆子、谁给他的毒,随着这人一死,却始终是个未解之谜。
诸多种种奇怪的地方,如果全是巧合,那所谓“海天一色”也就只剩一种解释了——肯定是什么道行颇深的鬼怪留下的诅咒。
周翡一瞬间眼神里的迟疑叫殷沛瞧出了端倪,他倏地上前一步,然而就在这时,一股淡淡的暗香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甜腻得有些腥气。原本吸了殷沛的血之后便安静下来的蛊母突然疯了,高亢地鸣叫起来,周翡身后传来一声闷哼,那些药人也跟着亢奋异常,比方才凶猛了一倍,冲霄子骤然难以抵挡,被两个药人一边一掌打中左右两肋,人顿时飞了出去,撞倒了一棵大树,瘫倒在地,也不知是死是活。
药人们解决了老道士,自然是一起奔向周翡,涅槃蛊母虫好似忘了方才差点被周翡腰斩的事,居然再一次地飞起来扑向她。
只听“嗡”一声,药人们身上的怪虫全都跟着蛊母飞到半空,一窝蜂似的密密麻麻地冲她飞来,那一瞬间,周翡看见了殷沛脸上的错愕,然而她已经顾不上其他了。
千钧一发间,碎遮倏地劈出,蛊母好似能预测她的刀法一样,往旁边一荡躲开了,然而随即,它便一头撞在早已经等在那里的刀鞘上,“啪”一声轻响,母蛊躲闪的所有空隙都被周翡那不显眼的刀鞘封住了。
此时漫天的怪虫已经落到了周翡的长发上,好似已经将她卷在其中——
周翡面不改色,刀尖追至蛊母,毫不犹豫地将它一刀两断。汹涌的怪虫集体一个停顿,而后雨点似的从半空中轰然落下,砸得周翡头上、肩上全是……
却没能伤她。
周翡一抖衣襟将怪虫们都甩落在地,地面上铺了一层的虫子们锃光瓦亮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转眼便都不动了。
直到这时,她才起了一身后知后觉的鸡皮疙瘩。
可还不等她松一口气去收拾殷沛,后脑突然传来尖利的掌风,周翡掠出三四丈远,倏地回头,惊见那些药人非但没有跟他们身上的怪虫一起趴下,反而个个好似怪虫的怨魂上身,不要命一般地扑向她,转眼便将她团团围住。
趁这时,殷沛倏地闪入林间不见了,周翡却顾不上琢磨他失去涅槃蛊以后会怎样,她略有些手忙脚乱地应付片刻,迫不得已踩出了蜉蝣阵。蜉蝣阵法乃是以巧胜力之法,在对方人多势众或者武功比自己高的时候才能发挥出最大作用,周翡这一两年专攻刀法,已经很少再用了,不料此时被这些疯狂的药人们追得满场跑。
她一刀将一个药人齐腕斩去右手,药人却浑不知疼,不依不饶地向她撞过来,与此同时,另一个药人自同伴鲜血淋漓的腋下伸出手,手中扣着当年丁魁用过的长鞭,一下卷上周翡的小腿。第三个药人从上方跃起,居高临下地一掌拍向周翡头顶,周翡无处可避,只好硬接。
怪虫一死,这些药人就好似回光返照,功力转瞬增加了两三倍,周翡当下便觉对方力道强横竟还尤在方才殷沛之上,顺着碎遮直接传到了她身上。她眼前一黑,险些没站稳,碎遮“嗡”一声巨震,周翡一口血堵在喉间。
幸好,应对这种“马上要玩完”的险境,周翡比一般人经验丰厚,越是命悬一线,她便反而越是冷静。
她轻轻一咬舌尖,整个人倏地侧身,碎遮好似银河坠地,将那药人居高临下的一掌之力卸下来,而后将刀柄在半空中一换手,直接将刀尖送入那药人咽喉,推出半尺来远,横着砸向他一帮同伴,同时,她以那条被绑住的腿为轴心,长刀咆哮着划出一个圆,毕生的修为全在一把刀尖上发挥到了极致。
接、承、断、破、借力打力……全在毫厘之间,碎遮滴水不漏地织成了一张严丝合缝的大网,一圈发疯的药人竟难近她身半步,有那么一瞬间,周翡觉得自己意识里只剩下了这一把刀,五感在满口血腥气里通成了一线,药人们的动作一目了然,她甚至能看出这些药人之间细微的差别——那层萦绕不去的窗户纸毫无预兆地破了,消失了二十余年的南刀好似再次附在了三尺凡铁上,死而复生。
可惜周翡很快便从悟得进境的忘我之境里脱离出来——她同殷沛斗了一路,本已接近精疲力竭,方才一下又被药人重伤,此时已近强弩之末。
而药人们不怕疼、不怕死,一批一批往上冲,非得将她困死在此地不可。周翡从爆发似的刀术中回过神来,周身经脉都在隐隐作痛,受伤的肺腑蔓延到胳膊上,“呛”一声,她碎遮竟险些脱手。
周翡踉跄了一下,被腿上的长鞭猛地拉倒在地——
她狼狈地在地上滚了几圈,凭着风声躲开几个药人的夹击,手背在地上蹭破了皮,擦得生疼。她心里觉得十分不值——上一次这么拼命的时候,旁边还有稀释珍奇的药材,谁拼得过谁拿,但这回又算怎么回事?赔本赚吆喝吗?
周翡虽然在自嘲,也没耽误其他事,她伸手用碎遮刀鞘往小腿上一别,崩开绑住她的长鞭,而这一会功夫,已经有药人围上来了,周翡被腿上的鞭子牵制,一口气没上来躲闪不及,叫那药人手里的小板斧当当正正地砍中了肩头。
几根长发应声而断,周翡本能地咬紧牙关,闭了一下眼。
结果被卸去一肩的剧痛却没到,周翡只觉肩头被人重重地砸了一下,随即那小板斧竟顺着她的肩膀滑了出去。她的外衫撕开了一条裂口,露出里面那用渔网下脚料编的小衫来。密实的渔网微微泛着月光,比传说中的明珠与玳瑁还要皎洁明亮几分,边角处穿的贝壳在彼此碰撞中轻轻响着,好像蓬莱小岛上温柔的海水冲刷小石的泠泠声。
周翡总算从长鞭中挣脱,她得了这一点喘息的余地,自然要发起反击,不顾拉扯得发疼的经脉,再次强提一口气,将碎遮架起,刀刃在与掌风、各路兵器对撞时爆出一串暴躁的火花,药人们在凌厉的刀法下不由自主地被她带着跑。
周翡伤成这幅德行,却没顾上心疼自己,反而有点心疼起刀来,她牙缝间已经渗出血,心里却想道:“碎遮要是也折了,我以后是不是得要饭去?”
这念头一冒出来,碎遮便发出一声有点凄惨的轻鸣,在疾风骤雨似的交锋中摇摇欲坠起来。
就在这时,所有的药人突然同时一顿。
周翡一时没收住,碎遮直挺挺地捅进了一个药人咽喉,她脚下一个趔趄,长刀差点卡在里头拔不出来。周翡膝盖一软,同那药人尸体一起跪了下来。那些诡异的药人们好似发呆似的围着她站了一圈,带着些许大梦方醒似的茫然,有人左顾右盼,有人愣愣地盯着周翡,场中一片静谧。
周翡艰难地从火烧火燎的喉咙里咳出了一口血,撑着自己最后一丝清明,后脊发毛地提着碎遮戒备。随后,有一个药人僵硬地迈开长腿,冲她走了一步,随后“噗通”一声,直挺挺地栽倒,五体投到了周翡面前。
周翡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抽了口气,一不留神被嗓子眼里的血卡住,引出了一串昏天黑地的呛咳。
药人们在她要行将断气的咳嗽声里接二连三地倒下,手脚抽搐片刻,转眼就都不动了。
周翡忍着胸口剧痛,以碎遮拄地,小心地探手去摸一个药人的脖颈,那人体还是温热的,脖颈间却是一片死寂,已经没气了——原来这些药人方才真的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回光返照。
周翡一口气卸下,原地晃了晃,险些直接晕过去。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方才被摔到一边的冲霄子醒了过来,狼狈地扶着树爬起来,走向周翡:“姑娘……”
周翡单膝跪地的姿势没变,低声道:“道长,你最好站在那,再往前走一步,我恐怕便要不客气了。”
冲霄子没料到她会突然翻脸,不由得微微一愣。
周翡垂着头,借着一个药人落在地上的长剑反光留意着冲霄子的动作,一边竭尽全力地调息着自己一片紊乱的气海,一边不动声色地缓缓说道:“道长,你方才也说,这些药人虽然被蛊母控制,却并非没有自己的神智,绝不像寻常傀儡木偶之流那么好骗——那么他们方才追杀我的时候那样赶尽杀绝,为何到了你那里,随便往树底下一晕就能躲过一劫?”
冲霄子从善如流地停下脚步,目光闪了闪,从碎遮的刀刃上掠过,好声好气地说道:“涅槃蛊乃是稀世罕见的毒物,这里头的道理咱们外行人也说不明白……但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周翡怀疑自己可能是伤了肋骨,方才打得你死我活不觉得,这会停下来,她连喘气都疼。
她自己的情况自己知道,此时单是站立已经困难,万万没力气再同这来历成谜的老道士打上一回,只好尽量不露出疲态与弱势,强撑门面道:“那倒没有,道长当年传我一套蜉蝣阵法,阴差阳错地救过我一命,一直还没机会当面感谢。”
冲霄子笑道:“不足挂齿,我不过是……”
“只是晚辈资质愚钝,蜉蝣阵法中一直有很多地方不明白,”周翡挑起眼皮,自下而上地盯着冲霄子,眼神有说不出的锋利,“不知道长可否解惑?”
冲霄子笑容微敛:“那个不必急于一时,蛊母虽然死了,但此物邪得很,我看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先离开再说吧。”
周翡想了想,扶着刀笑了一下,背着一身冷汗,她咬牙站了起来:“算了,我这暴脾气真是打不来谢允他们那种揣着明白当糊涂的哑谜,便同你说明白吧——当年在岳阳,木小乔纵容手下耍无赖打劫,在一处山谷地牢里,绑了好多无辜的江湖人士,我误打误撞地闯进去将人放出来,在那里跟冲霄道长萍水相逢,恰逢被朱雀主门下与北斗黑衣人两厢围攻,左支右绌,冲霄道长便口头传了我几式‘蜉蝣阵’,你知道什么叫蜉蝣阵吗?”
“冲霄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蜉蝣阵是投机取巧的旁门左道,专攻一人对多人的阵法,轻功、八卦、五行、打群架经验等等包罗万象,教你如何拆开对手的配合,在一群强过你的对手面前叫他们借力打力,取的是‘蜉蝣撼树’之意,要我说,差不多是给这帮药人量身定做的。”周翡看着“冲霄子”说道,“我见道长方才全是硬抗,没使出半步蜉蝣阵步,不知阁下究竟是老糊涂忘干净了,还是自信这些神通广大的药人都是蝼蚁?”
“冲霄子”先是一皱眉,继而又摇摇头,微笑着叹道:“后生可畏,小姑娘看起来不言不语,原来心细得很哪。”
他说着,伸手在脸上轻轻蹭了几下,将嘴角长须摘了下来。
此人面相与当年的冲霄子有七八分像,带上胡子一修脸型,便足足像了九分。周翡与冲霄老道不过是多年前的一面之缘,能大概记住他老人家长什么样已经不容易,这一点细微的差别真的无从分辨。
周翡问道:“所以你是‘黑判官’封无言,不是冲霄前辈?”
“不错。”封无言痛快地一口应下来,温和地回道,“冲霄乃是舍弟,从小在齐门长大,我也是成人以后才机缘巧合碰见他的。因为他的缘故,这些年我一直与齐门渊源颇深,如今江湖早不是我们当年的那个了,连鸣风楼都隐居深山,我自然也早早金盆洗手,‘黑判官’的名号早年间惹的是非太多,我便干脆在齐门隐居下来,偶尔需要出门,也都是借着冲霄的名号。除了这段故事,我与冲霄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也与我多次提起过你,周姑娘实在不必对我这样戒备。”
周翡又问道:“封前辈,你说得有理有据,我差点就信了——可是你有所不知,当年齐门突然解散,冲霄道长落难,他迷药尚未退干净,听说沈天枢往岳阳霍家堡去了,便连夜离开我们,奔了岳阳而去,临走,他听说我是李家后人,传给我的一本书,里头除了记载了这偷奸耍滑的‘蜉蝣阵法’之外,还有一套万法归一的内功心法。前辈见多识广,知道传人内功心法是什么意思吧?”
虽然有一些前辈高人好为人师,偶尔遇见可塑之才,也会随口出言指点几句,但指点归指点,不会传功,招式尚且好说,内功却绝对是非门人不相语的。至今,除了四十八寨的长辈,只有两个人传过周翡内功心法,一个是自称她“姥姥”的疯婆子段九娘,一个便是冲霄。
段九娘姑且不论,冲霄将那本《道德经》交给周翡,分明是有自己行将赴死,将传承托付以使其不断绝的意思。
“冲销道长既然后来平安无事,又多次与你提起我来,怎么封前辈一点也不关心我看没看懂齐门的传承,反而一见面就逼着我帮你对付殷沛和涅槃蛊呢?”
封无言一脸无奈,说道:“既然是齐门的传承,便是齐门的家务事,诸多细枝末节,他怎会与我尽说?唉,小姑娘,说句托大的话,我退隐时,你还尚未出生呢,我若是害你,图个什么呢?”
周翡心说:那谁知道,可就要问你了。
她正琢磨着如何不动声色地将此人吓走,突然,身后传来了奇怪的动静。
周翡当即警觉,倏地侧头,顿时一阵毛骨悚然,只见一个带着铁面具的药人诈尸了,踉踉跄跄地从横七竖八的死人堆里爬了起来!
另一边,封无言用带着些许诡秘笑意的声音说道:“呀,小心啊!”
他话音没落,手中那根笛子里已经甩出了一把长针,将周翡从头到脚罩在了其中!
一边是莫名对她怀有杀意的黑判官,一边是诈尸的药人,简直是前狼后虎——要命的是,周翡的腿这会却还是软的!
她活到这么大,最大的本领便是学会了在绝境中保持一颗“气不断、挣扎不止”的心,可此时也只能瞪着眼无计可施。
那“诈尸”的药人好似发狂的野兽,口中发出一声不似人语的嚎叫,然后猛地向她扑了过来。
周翡本能提掌去挡,无力的手掌却不听使唤,只能任凭那药人扑到了她身上,他还有气,气息却急而浅,喷在周翡脖颈上,带着挥之不去的腐朽味道,药人力气极大,一双瘦骨嶙峋的手臂好似两根铁条,死死地锢在周翡身上。
周翡的双脚离了地,被那药人从地上拔了起来,甩了半圈出去,随即那药人身体倏地一僵。
周翡睁大了眼睛。
他居然以后背为盾,用那高瘦的身体挡在周翡面前——封无言那一把要命的长针悉数钉在了他身上!
夜风窃窃私语,月色渐黯,而星光渐隐,只剩下一颗晨星,孤独而无聊地挂在黑幕一角。
有那么一瞬间,周翡好似感觉到了什么,她缓缓地抬起手,便要去揭药人的面具。
药人却怒吼一声,一把推开她,周翡猝不及防地被他推倒在地,摔得眼前一黑。
封无言没料到这药人会突然冲出来,只看见他一面搅了自己的事,一面将周翡扔了出去,正在莫名其妙,便见扔下了周翡的药人猝然转身,背着一后背的长针,以手做爪,朝那封无言发难。
封无言只好应战,轻叱一声,长笛如尖刺,戳向那药人眼眶。
药人力气虽大,此时周身的关节却好似锈住似的,不怎么灵活,横冲直撞地上前来,封无言的笛子笔直地穿过他脸上铁面具,直戳入他眼眶——从眼眶处入脑,便是什么妖魔鬼怪也断不能活了。
封无言手上陡然加力,却不防那药人不躲不闪,一张嘴咬住了他的手腕。
这药人不知同黑判官有什么深仇大恨,死到临头竟然还要咬下他一块肉,封无言不由骇然,手上使劲,小半根长笛都没入了药人的眼眶。药人方才急促如风箱的呼吸戛然而止,站着断了气息,牙却依然嵌在封无言手腕上。
封无言大叫一声,强行掰开那尸体的牙关。他的手腕这会已经没了知觉,伤口处黑紫的血汩汩地往外流淌,那药人浸染蛊毒已久,居然连牙关中都带了毒。封无言满头冷汗,一边运用相抗,一边拼命挤伤口的毒血,可那麻痹的感觉却顺着伤口一路往他胸口爬。
这时,有刀光一闪,封无言手忙脚乱的动作一顿——
碎遮从他胸口处缓缓露出一个尖。
周翡捅完黑判官,就真的没力气拔刀了,只好任凭碎遮插在尸体上,旌旗似的竖在一地狼藉中间。
她脱力地往后退了几步,背靠在一棵大树上,又顺着树干滑到了地上。
毕竟是年轻,手背上的伤口很快结了痂,血迹混在浮尘里,几乎看不出皮肤底色。
周翡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手心分明已经被经年日久的挥刀磨出了厚厚的茧子,方才持碎遮时太过用力,居然将厚茧也蹭破了。如果不是她实在没有余力,断然不会这么痛快地杀了封无言,她还想知道真正的冲霄道长的下落,想知道齐门禁地里为什么会养着一只涅槃蛊虫,想问清楚这金盆洗手已久的刺客到底同海天一色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杀殷沛、又为什么要连自己也一并除去……不过毕竟真相可以事后探究,但一个不果断,小命玩没了,就什么都不用问了。
周翡开始觉得有点冷,好像从她下山的那一刻开始,她年幼时向往的那种可以和路人坐下喝一壶酒的江湖便分崩离析了,她被迫变得多疑、多思,怀疑完这个又戒备那个,随时预备着被一脸善意的陌生人暗算,或是被原本亲近信赖的人背叛……可是她天生便不愿意多想多虑,有时候觉得自己想得脑子都要炸了,却还是做不到“世事洞明”。
对了……还有那个舍身救她的药人。
封无言最后撬开了药人的牙关,将戳在他眼中的铁笛拔了出来,用力过猛,将他脸上的铁面具和几颗门牙一并掀飞了,露出下面血肉模糊的一张脸。再英俊的人,眼睛被捅出一个窟窿,形象也齐整不到哪去,何况这人多年身中蛊毒,已经脱了相。
他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张开的唇齿间还挂着些许血迹,丑得十分骇人。
周翡盯着那张脸看了许久,才从那尚算保存完好的半截眉目中看出了一点端倪,依稀认出个熟人的轮廓——好似是当年他们在永州城外偶遇的兴南镖局少爷朱晨。
殷沛抢过活人死人山,其恶绩比以前的四大魔头加起来都更上一层楼,死在他手里的无辜不计其数,一个小小的镖局,家道中落,过去便要靠依附在霍连涛手下才能勉强度日,夹缝求存,与无根之草没什么分别,想必在如今世道,便是一夜灭门,也没人会惦记着给他们伸冤报仇。
永州一行,发生过太多的事,记忆里浓墨重彩处足能画出一大篇,相比之下,途中顺手搭救的小小镖局好似个添头,实在没什么叫人记住的价值。如今回想起来,周翡只记得一行人里有个颇为见多识广的老伯,一个面容模糊的大姑娘,还有个沿途当装饰、一跟她说话就结巴的小白脸。
周翡年纪渐长,阅历渐深,很多事不必再像以前那样非得条分缕析才明白,心里隐约明白朱晨为什么帮她。她微微仰头靠在冰冷的树干上,感觉周遭夜风好似不堪重负,将散在其中的水气沉甸甸地坠成露水,漉漉地压在她发梢眉间,她心里浮起万般滋味,不算惊涛骇浪,却也百转千回。
不过无论她坐在这里发什么感慨,思什么故事……对于朱晨来说,也都是无关紧要了。
因为晚了。
周翡不知在满地尸体的林中坐了多长时间,想起谢允那段风花雪月的《离恨楼》,前些年红遍大江南北的戏文,已经销声匿迹良久,连最蹩脚的艺人都不再唱了——人们不爱听了,这些年越发兵荒马乱,人人疲于奔命,传唱的都是国仇家恨。
风花雪月太远,过时了。
曹仲昆已死的消息不知有没有传到周以棠那里,想必大战又要开始。
江湖中也暗藏风波,几代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武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每个人都有一套千回百转的故事,每一时都有人死,每一刻都在争斗。众多不知何处而起的因果好似细线,被最废物的手艺人祸害过,织成了一团乱麻,周翡连个线头都找不着,只觉得人人都在自作聪明,人人都被网在其中,就好像这永远也过不去的未央长夜一样,一眼望穿了,依然看不见头。
周翡试图将种种事端理出个先后条理来,不料越想越糊涂,只好疲惫地闭了眼,任凭意识短暂地消散,靠在树干上半晕半睡着了。
直到漫长的一宿过去,她才被刺破天宇的晨光惊扰。
扰人的晨光中夹杂着几声琴弦轻挑的动静,周翡睁开眼的一瞬间已经警醒起来,一眼便看见逆光处有个人坐在树梢上,就在距她不到一丈远的地方。
那人却轻飘飘地坐在树梢上,两鬓已经斑白,身上穿了一件妖里妖气的桃红长袍,长发披散在身后,手中还抱着个琵琶。
居然是好多年不见踪影的木小乔!

多情累 第四十七章问药
周翡一惊,下意识地去摸腰间兵刃,摸了个空,才想起碎遮还卡在封无言的尸体上。
木小乔漠然地看了她一眼,伸出十指压住琵琶弦,从树上跳了下来,在众多尸体中间走了一圈,然后自来熟地转头问周翡道:“殷沛还是跑了吗?封无言是你杀的?”
周翡张了张嘴,但受伤后嗓子有些肿,她一时没发出声来。
木小乔“啧”了一声,动手从封无言背后抽出了碎遮,摸出一块细绢,将刀柄和刀身上的血迹擦干。
“碎……遮。”木小乔念出刀铭,歪头思量片刻,说道,“有点耳熟,这是你的?”
以周翡如今在破雪刀上的造诣,本是不必怕木小乔的,可这会她一身重伤,刀还在别人手里……就不大好说了。
谁知下一刻,木小乔一抬手,把碎遮抛给了她。
周翡一抄手接住,不由得松了口气,只有握住刀柄,她才有自己双脚踩在地面的踏实感。她略带疑虑地打量着这位前任大魔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不用那么紧张,”木小乔一边用脚尖将封无言的尸体翻过来仔细观察,一边头也不抬地对周翡说道,“我不杀女人。”
周翡听了这番不要脸的标榜,实在哭笑不得,便重重清了一下嗓子,哑声道:“你怎么不说自己还吃斋?”
木小乔竟未动怒,坦然道:“不骗你,我确实不杀女人——只杀男人和丑人,其貌不扬的在我这里不能算女人,杀便杀了。”
周翡无言以对,感觉能说出这话的人,脑子里想必有个洞庭湖那么大的坑。不过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也没什么,因为木小乔一直是个举世闻名的大魔头,向来不讲搭理,整日恃强凌弱、滥杀无辜,想取谁性命就取谁性命,他今日说丑的不算女人,明日说年纪小的不算女人,后天没准又变成年纪大的不算女人——反正都是自己说了算,取决于他想对谁下手而已。
人们评判山川剑之类的圣人,往往标准奇高,但凡他有什么地方处理不当,便觉此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有伪君子之嫌。但对木小乔之流便宽容得多,只要他不暴起咬人……或是只要他咬的人不是自己,便还能从他身上强行分析出几丝率性可爱来。
周翡也未能免俗,很快便“原谅”了木小乔的出言不逊,问道:“朱雀主许久不露面了,今日到此地有何贵干?”
木小乔拢了一把鬓角的乱发,说道:“我来瞧瞧那个铁面魔,听说那小子就是殷沛,山川剑鞘也在他手上?”
周翡道:“不错。”
木小乔便说道:“按理这不关我的事,只不过上回在永州,羽衣班那老太婆算是帮过我一把,虽然她没什么用,不过我不欠人情,这回也来帮她一回。”
永州城里,霓裳夫人出面争夺过慎独印,为什么算是“帮过木小乔一把”?这回围剿殷沛,她又是因为什么?
木小乔这句话语焉不详,内涵却十分丰富。
周翡想了想,迟疑着试探道:“恕我愚钝,没听明白……朱雀主帮霓裳夫人什么呢?”
木小乔看了她一眼,笑道:“想问什么直说,我才不管什么誓约盟约限制,我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周翡本来就不擅长打机锋,立刻就坡下驴,直言道:“所以朱雀主也是‘海天一色’的见证人。”
“不错。”木小乔道。
周翡又道:“霓裳夫人曾经说过,所谓‘海天一色’,并没有什么异宝,只不过是一个盟约。”
“一群大傻子立的誓约。”木小乔道,“双方互相不信任,便找了一帮两头拿好处的见证人——比如我,一边给我的好处是答应帮我查一个仇人的身份,另一边答应帮我脱离活人死人山。”
周翡恍然大悟——这么看来,鱼太师叔他们也一样,当时鸣风楼主兄弟两人中了透骨青,一边给了他们“归阳丹”,一边给了他们退隐容身之地。
怪不得当年老寨主李徵力排众议,将格格不入的鸣风楼引入四十八寨。
周翡问道:“那誓约到底是……”
“就是不泄露‘海天一色’的秘密,”木小乔道,“你别看我,看我没用,那秘密至今没泄露过,所以我也不知是什么。保密人大多家大业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见证人却大多是刺客之流,藏在暗处,一方面盯着保密人不泄密,一边见证他们不因此被杀人灭口……好比个买房置地的‘中人’,你明白么?”
周翡被这里头乱七八糟的关系绕晕了,低头沉思。
“水波纹就是那些保密人最后的保命符,要是对方生了恶意,要害死他们,保密人便能通过约定方式将信物托付给见证人,据说几件信物凑在一起,就算当年的保密人都死干净了,也能拼凑出‘海天一色’的秘密来。”木小乔道,“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保密人没有泄露秘密,也都死于不相干的事,看来不能算是‘杀人灭口’,此事便该一了百了了,至于那水波纹的信物被别人拿去也无所谓,反正他们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
周翡道:“所以当年山川剑被郑罗生拿去,霓裳夫人也并未出面去追?”
“追也没用,羽衣班那婆娘斗不过郑罗生。”木小乔一摆手,“不过确实也这样,殷闻岚绝不会将‘海天一色’四个字泄露给郑罗生,她若是不依不饶去追讨,反倒等于将这事捅出来了,这才一直沉默,只是……”
木小乔话音一顿,周翡飞快地接道:“只是没想到好多年以后,‘海天一色’居然不知怎么被捅出来了,还因为一堆越传越离谱的传说,导致大家都趋之若鹜地争夺,所以朱雀主当年去永州是为了收回慎独印?”
“哈!”木小乔长眉一挑,“我才不像羽衣班的女人那么爱管闲事,我就是取霍连涛的人头去的。”
周翡没理会他这番出言不逊,说道:“那霓裳夫人这回是为了从殷沛那收回山川剑?”
“大概吧。”木小乔道,“那姓柳的肉球出身泰山,我与泰山派素有龃龉,便没露面,没想到他们打得那么热闹,居然叫殷沛无声无息地跑了……咦?这是……”
周翡刚想问他黑判官是否也是见证人,以及此人是什么来路,便见木小乔负手站在一边,颇为感兴趣地低头望着一只巴掌大的虫尸,说道:“听说齐门那老道士抽羊角风,不知从哪找到了涅槃蛊苗,我还当是谣传,原来世上真有这东西……啧,可惜被你一刀劈了,听说老道士养着这玩意是为了入药呢。”
周翡听见一个“药”字,立刻把什么都忘了:“入什么药?”
木小乔道:“我怎么知道?”
周翡病急乱投医地上前一步:“求前辈告诉我。”
木小乔挑眉看了她一眼,突然不知怎么临时起意,猛地伸出他那只专门掏心的左手,抓向周翡咽喉。幸好周翡虽然心神微乱,却没有真的将他那句“不杀女人”的鬼话当真,她在极有限的地方,一把将碎遮往上抛出,刀背“呛”一下撞在木小乔那凶器一样的指甲上,随后她单手一带刀柄,横刃往前一推,继而毫无预兆地变挡为砍。
木小乔被迫侧身避开,刀风的余韵拨响了他手中的琵琶,“铮”的一声。他长发与长衣在晨风中乱七八糟地飞成了一团,缓缓将指甲收入掌心。
他的脸很白,眼珠却格外的黑,这些特点若是生在少女身上,该是很好看的,可是落在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身上,便活脱脱是个吊死鬼的模样了,幸亏他今天大发慈悲,没涂胭脂,倒是没有前几次“盛装登场”时那么骇人。
周翡无奈道:“我早知道朱雀主准得食言而肥,只是没想到您吃得这么快。”
木小乔“哈哈”一笑,将清亮的嗓音捏了起来,捏出了一把能以假乱真的女声,俏生生地说道:“哪里,我看那齐门呀,也散了摊子,霍家呢,也断子绝孙了,殷闻岚的儿子好大出息,在外头给那虫怪当孙子,倒是你们李家一支,还有些人留下来,想好好端详一二呢,你要是出息,我就把涅槃蛊的故事告诉你。”
周翡冷笑,要是“端详”完发现不怎么样,搞不好就“失手误杀”了,这大魔头到时候还有说辞——你死你的,我又不是故意的。
木小乔把玩着自己的指甲,目光从周翡身上缓缓扫过,每一次停顿,都仿佛暗示着周翡身上的一处空门,他好像个抓到了耗子的大猫,用爪子将猎物来回扒拉着玩,不恐吓个够,不肯轻易下嘴。
周翡却突然动了,她看也不看木小乔,径直迈开步子绕过他,捡起头天晚上掉落在药人之间的鞘,将碎遮还刀入鞘。
木小乔:“……”
他头一次见识到这样嚣张的“傻大胆”,有点新鲜。
周翡不慌不忙地说道:“我听一位长辈说,上一代人中,朱雀主的资质可谓其中翘楚……之一,但是年轻的时候戾气太重,练的功夫学名叫做‘百劫手’,走了伤人伤己的旁门,鼎盛时固然无坚不摧,可一旦走起下坡路,便也如江河日下,我原先不信,现在看来是真的。”
“百劫手”三个字一出,木小乔的神色便是一顿,只是他城府深沉,没露出什么,只淡淡道:“哦?”
“三年前我在永州见朱雀主,见你身形已略有凝滞,”周翡将长刀背在身后,在原地踱了几步,又转头一指木小乔胸口道,“方才见朱雀主出招,感觉更明显一些,你檀中气息不顺,百劫手便欠了几分果断,不然就凭当年活人死人山的四圣之首一爪,我也没有那么容易避开。”
木小乔奇道:“你们不都说四圣之首不是郑罗生吗?”
周翡很文静地低头一笑,说道:“郑罗生?算个屁。”
木小乔皮笑肉不笑道:“小姑娘,你这是究竟在奉承我,还是在吓唬我?”
周翡站定,不答反问道:“朱雀主素日是不是还有头痛之症?”
木小乔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
周翡略一摊手,说道:“我可不是算命的,方才朱雀主的百劫手再高一寸,撞到的便是我的刀柄,我必来不及取刀变招,以阁下这身高,不该这样‘眼高手低’,大约是长期垂目所至吧?这才有这一猜。”
木小乔缓缓道:“哦?若我再高一寸,你‘必来不及取刀变招’?那你又怎么敢这么使刀?”
“蒙的,”周翡十分敷衍地笑道,“可能运气好。”
她说话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伸手弹了弹自己的左臂,微微活动一下脖颈,手掌自颈侧擦过,又好似没睡醒一样,按起了右边的太阳穴。
木小乔下意识地将琵琶端在了身前——周翡点到之处全是他身上微恙处,方才她那招劈砍显然留了余地,否则一击不中可以中途直接变做“破”,若取他左肩,木小乔必不甘心在一个小辈面前躲闪,肯定会反击。
然而以那种姿势,他左手必被碎遮压制,提不起来,只能侧身以右臂格挡,而“破”乃是破雪刀中变招最多的一式,因击其一点,随时能幻化为“斩”“劈”等、甚至滑入“山海风”中的招数,倘若周翡的刀够快——不必很快,能和当年她在永州时差不多便可以——她就能转成“风”,招式将老未老时变过去,刚好能擦过他右脖颈!
木小乔见她煞有介事地按太阳穴,脑子里那根三五不时要出来捣乱的筋好似又有蠢蠢欲动之意,“突突”地跳了起来。
“我的刀一直是瞎练,鲜少能遇上前辈高人指点。”周翡道,“难得朱雀主仗义,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话音刚落,周翡突然栖身上前,碎遮在半空中出鞘,这本朝第一国师的遗物果然非同寻常,流星一般的光顺着刀刃疾驰而过,木小乔听见风声时,那刀已经到了近前。他悚然一惊,将琵琶往前一推,这一回,碎遮却在空中划出一道极复杂的弧线,分毫不差地避开了那琵琶琴身,直指木小乔端琵琶的手,逼得他不得不避其锋芒。
木小乔料到这姑娘或许得到了南刀几分真传,却没料到她年纪轻轻,一把刀竟然已经走到了这种地步,神色一时阴晴不定,说不出话来。他再一回头,却见纷繁的刀光倏地烟消云散,周翡好像她突然发难一样,又毫无预兆地骤然止歇,她随手收起碎遮,似笑非笑地对木小乔道:“这回朱雀主可打量清楚了?”
木小乔盯着她瞧了许久,忽然说道:“你的刀同李徵不太一样。”
周翡从身上扯下一块干净的布料,小心翼翼地将那怪虫涅槃蛊的尸体包起来:“自然比不上我外公——朱雀主方才说告诉我这蛊虫的故事,现在可以说了么?”
木小乔没理会,将放下琵琶,目光放空了,望向洒在地上的晨曦,半晌,方才出神似的说道:“李徵刀法很好,取各家之所长,透着一股渊博中正之气,我见他时,他没有你那么深重、那么包罗万象的杀机。若论修为,你还比不上他,但倘若他还在世,真要动刀,也未必能赢你。”
周翡一愣,没料到木小乔对她的评价忽然这么高。
木小乔突然有点索然无味,他一生想怎样便怎样,恣意任性、罔顾声名,轻生也不重诺,无义无情,睥睨群雄,到此,方才意识到被他睥睨谩骂的“群雄”都已经老死年华里了,好似不过一夜之间,那些不值青眼一看的少年人们便都开始崭露头角。
霜华落尽,他再怎么孤高自许,也是老了。
他便平淡无奇地讲道:“相传,涅槃蛊是从关外某个神神叨叨的巫毒墓里挖出来的,在地下埋了不知多少年,出土时已经是个干瘪的壳,却居然还是活的,它一出世,便将当时挖坟掘墓的几个贼变成了自己的药人,药人们横行过一时,好像还成立了一个什么‘涅槃’神教,很是威风,因涅槃蛊嗜好高手血肉,便驱使它的傀儡们惹了不少人命官司,涅槃神教自然犯了众怒,当时武林盟主牵头,带了中原十六门派一同前去讨伐,国师吕润那时还是个意气风发的药谷弟子,代表大药谷前去助拳,身上带了七种克虫的药粉,至今都已经失传,其中一种正是涅槃蛊的克星,制住了母蛊,方才剿灭了这个‘药人’神教……只是个传说,不知道真假,那时候我还没投胎呢。”
“吕国师当年亲口证实涅槃蛊已被他药死,至于后来为什么又活了……嘿嘿。”木小乔十分尖酸刻薄地笑了一下,说道,“那可得问问你们名门正派是怎么想的了。不过有谣言,说这蛊虫之所以名‘涅槃’,是因为它有起死回生之功。”
周翡:“……”
如果别人告诉她,这东西能祛痰止咳、解毒化瘀……哪怕说是能壮阳呢,她都信的,可是“起死回生”?这也太没烟了,一听就知道是胡说八道,她不由得有些失望。
随即她转念一想,觉得自己确实也是瞎激动,吕润的《百毒经》还在她手上,这涅槃蛊母要真有什么药用价值,应该会有所记载才是。
“我还听到过几个江湖谣言,”木小乔想了想,又道,“吕润留下涅槃蛊,据说是为了让赵毅将军还阳,齐门那牛鼻子就不知道为什么了,他早年同大药谷私交甚笃,涅槃蛊都能弄到手,想必手里还有其他好东西。你要真好奇得厉害,可以去试着找找齐门禁地,反正齐门现在已经没人了,不算擅闯,据说就在湘水一带,离你家不太远,只要他们惯常藏头露尾,又喜欢装神弄鬼地搞一些阵法,找不找得到就看你自己了。”
周翡本来十分可有可无,此时听到“其他好东西”,顿时眼前一亮:“多……”
“谢便不必了,看你样子好才同你多说几句,唉,这世道,上蹿下跳的都是丑得可杀之之人。”木小乔冷漠地感叹了一声,便不再理她,盯着封无言的尸体看了片刻,将他翻过来又调过去地踢着玩了一会,嗤笑道,“可怜的老东西,武功稀松,亏心事又干太多,仇家比我还多,这些年美其名曰当‘见证’,龟缩在齐门里方才过了几年安稳日子,齐门一暴露就开始惶惶不可终日,只敢拿着兄弟的名号行走江湖,不料人家还是没拿他当自己人,到死也没叫他找到齐门禁地的门往哪边开,怪不得那么恨殷沛。”
周翡:“……”
她这才知道,原来封无言刚开始只是利用自己对付殷沛,后来竟是因为殷沛多嘴多舌地当着她叫破了“黑判官”的名号,才逼他要杀自己灭口。
这冤情简直没地方诉!
木小乔说完,便不再搭理周翡,轻轻一拨琵琶弦,唱道:“音尘脉脉信笺黄,染胭脂雨,落寂两行,故园有风霜——”
正是久未闻听的《离恨楼》。
木小乔一句唱完,人已经在数丈开外,反复吟咏的靡靡之音低回婉转,却极有穿透力地传出了老远,大概是在昭示霓裳夫人他已经来过了的意思,所谓“人情”还得也是敷衍。
周翡立刻便要掉头回柳家庄找李晟,临走又想起了什么,神色复杂得看了朱晨一眼,走到他身边静默片刻,伸手将他那只仅剩的眼睛合上,忽然看见他衣袖间掉出一块小小的牌子,便拂去上面的尘土,捡起来看了看,只见那小木牌被人摸索得油光水滑,不少字迹都浅了,上面的“兴南镖局”几个字倒还清晰可认——正是朱家的旧物。
周翡想了想,把木牌收起来,又在旁边寻了一处土壤松软的地方,刨了个浅坑,削下一块木头刻了个碑,将人入土为安了。

多情累 第四十八章一代新人
晨光扫过光怪陆离的小树林,也扫过了修罗场一般的柳家庄。
幸存下来的人全都是一脸呆滞、劫后余生——头天晚上太混乱了,先是蛊虫大爆发,人们互相踩踏奔逃,幸亏李晟情急之下以烟花示警,率先将火把引燃,又勉强稳住各大门派,将剩下的“流火”四处泼洒,方才没落到满地血尸的下场。
谁知他们刚缓过一口气来,那些耀武扬威的怪虫突然同时落地死了,李晟先是一惊,随后又是一喜,心里知道肯定是周翡追上了殷沛,然而还不待他庆幸,那十八个药人一个个就跟疯了似的大肆屠杀。李晟满身狼狈,简直不知道自己这一宿是怎么过来的,嗓子已经喊哑了,只觉跟着周以棠打一宿仗都没这么可怕。偏偏他还不能直接脱力晕过去,场中各大门派虽然都是被他一句话坑进来的,但苦战一宿,俨然已经将李晟这年轻的后辈当成了主心骨,一大帮人围着他七嘴八舌。
李晟总算体会了一回当年周翡初出茅庐就被传为“南刀”是个什么感受了,简直烦不胜烦,还得装出一副谦逊有礼的样子,心里头一次期待着周翡赶紧滚回来,好把杀魔头杀蛊虫的名头往她身上一推。
可周翡去哪了呢?
李晟先是找到了假山中藏着的吴楚楚,吴楚楚早早被周翡藏起来,她生性谨慎,又生怕自己武功低微给人家添麻烦,周翡叫她躲起来,她就躲起来,心里再好奇,也能忍住绝不往外多看一眼,因此也说不清周翡去哪了。
李晟从半夜三更等到日出地面,周翡依然不见踪影。
刚开始,李晟一边焦头烂额,一边在心里暗骂周翡那不靠谱的东西,可等到天亮还不见人,他又开始有点慌了。
周翡这些年一直在外面四处野,连北斗童开阳的宅子都敢烧,胆大包天,却没闯过什么自己收拾不了的祸,如今照样活蹦乱跳的,按理说,其他本领不知有多少,保命的本领应该是不缺的……可那殷沛并非是可以常理度量之人,他自己已经武功高强,身上还带着那种见血封喉的怪虫,周翡单独追出去,会不会出什么事?
李晟艰难地维持着自己处变不惊的假面具,心里的不安好似一锅架在火堆上的水,开始是冒泡,随后天越来越亮,“水”也越烧越沸,“咕咕嘟嘟”地眼看要炸锅。
柳家庄里的这些蛊虫和药人都倒了,依照常理推断,很可能是母蛊被杀了。
可那蛊母怎么死的?是不是周翡杀的?
李晟方才连周翡什么时候突然失踪的都没看见——如果真是她杀了母蛊,能从殷沛那全身而退吗?万一不能,他回去怎么跟大姑姑交代?
他越想越担惊受怕,偏偏所有人都不让他全神贯注地坐在那担心,时时刻刻不叫他消停。
“李少侠,这些药人的尸体你看怎么办?”
“李少侠,伤者都安排下去了,你看那些中了蛊毒的怎么处理?”
“李少侠,我听说近日有北斗的人在附近出没,咱们闹出这么大动静来,会不会招来朝廷走狗?”
“李少侠……”
烦得李晟后悔得肝胆俱裂,恨不能回到头一天晚上,抽自己两巴掌,他狠叨叨地跟自己自己较劲,心里道:怎么哪都有你,当这是蜀中山头吗,跟着瞎搀和什么?轮得到你出头吗?
李晟到柳家庄来,纯粹只是“人情面子活”,李瑾容命他带几个人过来撑个场面而已,所以十八药人刚一露面的时候,他一看形势不对,立刻就跟其他门派一样缩了。
四十八寨以前自成一国的时候,几乎不与外人来往,但几年前曹宁带兵围困蜀中那一回,却叫李瑾容看出了寨中不少门派都有“一代不如一代”的趋势——想当年跟着李徵老寨主打出“奉旨为匪”的那些都是何许人也?随便丢一个名字出去都能落地有声,砸出个当当响的坑来。可是如今的年轻人呢?
就连李晟小时候那眼高手低的熊样都能算是“出类拔萃”,四十八寨后继无人可见一斑。
这样的乱世里,世外桃源长不出什么好苗来,只能长一山谷任人采摘的青菜和蘑菇,李瑾容意识到这一点,因此这两年刻意恢复了同外界的来往,时常放年轻人出门办事历练。
这回柳老爷暗中召集各大门派围剿铁面魔殷沛,当然也给四十八寨去了信。李瑾容这老江湖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知道各大门派碍于面子,肯定会响应,但这些年来,硕果仅存的名门们早习惯偏安一隅了,去了也未必肯出什么力,多半也就是过去给助个威,倘若真有人出手收拾大魔头,便跟着收拾一下战场,算是助拳,见势不对,一准是比谁跑得都快。
正好李晟在附近,李瑾容便从附近暗桩中抽调了一批人手给他,叫他代表自己过去。
李晟从小心眼多,在外人面前也素来稳重,没有周翡那狗不理的臭脾气,李瑾容不担心他会闯祸,去了几封信叫几个故交帮忙照看一下,又嘱咐李晟“便宜行事,千万小心,跟着前辈,不要随便出头”——意思是让他在各大门派面前跟着混个脸熟,有少林武当等泰斗在前,别人出手他就敲敲锣边,别人跑路他就跟着跑,反正那些老江湖一个个鬼精鬼精的,跟着他们吃不了亏。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大当家也没料到,李公子在她面前的“稳重”,至少八成都是装出来的,并且关键时刻,比看似不靠谱的周翡还能热血上头。到头来,李大当家一句嘱托,他给掐头去尾,只做到了“便宜行事,随便出头“八个字。
李晟强行将一声“不要烦我”的怒吼压了回去,硬是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故作淡定地对众人吩咐道:“尸体自然要和蛊虫一起清扫,弄到一起烧了吧。蛊毒麻烦杨兄……”
杨瑾虽然自己只能当个打手,但手下一帮擎云沟的南疆采药人还是颇能派得上用场,一听这吩咐,立刻将他们四肢发达只会砍人的门主丢在一边,被李晟支使得团团转起来。
柳老爷忙搭腔道:“请诸位神医不吝医药,一干费用我柳家庄全包。”
“还有北斗,也确实在这附近,前一阵子我遇到过,因为一点别的事,与那童开阳交过手,这会按理他们应该南下了……不过也不好说,以防万一,能否请诸位前辈各自派些人手,到山庄附近巡视一二?”李晟想了想,又补充道,“要是有什么变故,可以用我四十八寨的联络烟花互通消息。”
柳老爷微叹了口气,点头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啊,都听李少侠的吩咐。”
李晟冲他微微一笑,将四十八寨的自己人叫到身边,低声吩咐道:“你们一起去,兵分三路,找周翡,不要声张。”
暗桩们立刻领命而去,表面上跟众人一样在柳家庄外围巡逻,实际假公济私,到处找人。
李晟打发了一干庶务,想起李瑾容的嘱咐,悔得肠子发青——刚到柳家庄的时候,不少前辈主动跟他搭话叙旧,还和颜悦色地为他引荐了不少人,李晟人情练达,自然知道肯定是李瑾容提前给他打的招呼,托人家照顾。
结果人家照顾了他,他却一时冲动,反而将大家都给拖下了水。
李晟方才威风得不行,这会却一想起自己办的破事,心里就直冒苦水,只好硬着头皮亲自一家一家走,探望伤者,送完药又低声下气地跟人反省自己思虑不周。
别人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胆小怕事的,虽然刚开始许多人是被李晟逼出来的,但此一役毕竟打灭了铁面魔嚣张的气焰,虽然不知那铁面魔本人的尸体是否也在大火里,杀他这一众药人、又剿灭了那么多蛊虫,也算扬眉吐气了。都是以“侠义”立身之人,忍气吞声地偏安一隅也多半出于无奈,谁愿意整日苟且?就是一开始对李晟颇有微词的,见他事后不骄不躁诚诚恳恳,又有柳老爷舌灿生花地打圆场,也便揭了过去。
霓裳夫人调息良久,走过来同李晟告辞。羽衣班虽然金盆洗手很多年,到底是刺客一流,不大愿意混迹在人群中。
霓裳夫人道:“要是没有别的差遣,我们这便去了。”
此地到底是柳家庄,送客也该柳老爷出面,李晟便没有越俎代庖。
霓裳夫人虽然已经一把年纪,但多年来却极重保养,武功又高,因此看起来并不显老,反而随着岁月流逝,身上有种洗练过的倦怠妩媚,身后还跟了一大群妙龄的女孩子。李晟知道非礼勿视,便避开视线不去直视她,只恭恭敬敬地对她执晚辈礼道:“是,多谢前辈仗义之举,前辈慢走。”
霓裳夫人觑着他,突然轻轻笑了一声,伸出手指去挑李晟的下巴。
李晟从小跟李妍周翡一起长大,长到青春年少的大好年华,对小姑娘的印象只有两个,一个是“麻烦精”,一个是“讨厌鬼”,虽然也看“《山海经》”,但不过图个新鲜,对画片外真真正正的女孩子总有点敬而远之的意思,又兼言行颇受周以棠君子风度影响,没有要紧事,断然不会主动找外人家的女孩说话撩闲,从来没经受过这个,当即被霓裳夫人吓一大跳,木着脸往后退了半步。
霓裳夫人大笑道:“你这小哥,我这把年纪,做你奶奶也使得的,躲个什么?”
李晟又退了一步:“前辈玩笑了。”
“你啊,同你祖父一样无趣。”霓裳夫人虚虚地伸手一点他额头,笑完,却又正色下来,整了整散乱的衣袖,她略微压低了声音,对李晟说道,“日后多到江湖上走动走动吧,我瞧你姑姑应该也是这个意思,否则不会将你派来。”
李晟没领教过这种变脸如翻书的路数,一时不由得有些迷惑。
霓裳夫人侧过身,目光一扫仍停留在柳家庄中的众人,轻声道:“大家伙对你好,不单是瞧在你们大当家的面子上,昨夜你带着众人打退殷……铁面魔,想必叫大家看到了一点希望。”
李晟十分茫然。
“你是名门之后,”霓裳夫人对着他笑道,“小人当道的时候、人人自危的时候、每个人都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希望再出一个李徵殷闻岚那样的人物,明白吗?”
李晟一听,心说这不是瞎扯么?他至今连李家破雪刀都没入门呢!
李瑾容看到周翡的刀,才知道自己对小辈人看法太局限,后来其实亲自写了一份破雪刀的刀谱给他,而周翡虽然性格很不是东西,但做人比较大方,而且十分自负,练武这事上,问她什么她都会事无巨细地回答,断然不会私藏。
但李晟双剑使惯了,而且受四十八寨各门派杂学影响颇深,总是不得门而入,久而久之,干脆也就大概练练,知道这“家学”是怎么回事就得了,没再下过功夫。
“不必妄自菲薄。”霓裳夫人眼角微微一弯,露出几道俏皮的纹路,“振臂一呼天下应的,有时不见得是武功最高的,你很好,想清楚自己往后要走什么样的路,不要辜负了长辈们拳拳之心——代我向阿翡问好。”
她说完,不待李晟反应,便转身而去。
李晟莫名其妙,忍不住对旁边吴楚楚道:“她什么意思?是让我学霍连涛,也去弄个武林盟主当当吗?”
吴楚楚眨巴眨巴眼,还没说什么,李晟便反应过来自己拿她当了李妍,语气过分亲密了,顿时尴尬得不行,忙一低头,含糊道:“我也出去找一趟周翡。”
说完,他脚下抹油,便要溜走。
之前还好,此时李晟见了众人看他的眼神,又想起霓裳夫人那句“每个人都希望再出一个李徵殷闻岚那样的人物”,他就跟衣服里爬满了虫子似的,浑身不自在,一路低着头,贴着墙边往柳家庄外溜。
好不容易避开众人视线跑到柳家庄外,李晟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眼前一花,一个人冒冒失失地堵住了他。
李晟倏地吃了一惊,看清来人,顿时又喜又怒,张嘴便训斥道:“周翡,你死哪去了?”
“别废话,”周翡道,“快点跟他们说一声,跟我走一趟!”
李晟白白担惊受怕了半宿,让周翡气得鼻子歪到了耳垂上,当即使了个千斤坠,站成一根坐地桩,问道:“跟你走哪去?你干嘛去了?为什么耽搁这么久不回来,还有……”
他皱着眉,打量着周翡一身黑一块白一块的污迹,没好气地拍开她那脏爪子,正想问她从哪个泥坑里滚成这样。便见周翡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一个布包塞给他,大方道:“对了,还有这个,拿去。”
李晟狐疑地接过来:“什么……”
“东西”二字尚且卡在喉间,李晟便跟那被利刃劈开的涅槃母蛊看了个对眼。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胸口一颗心陡然从“缓缓行路”变成了“夺路狂奔”,差点要顺着嗓子眼从头顶喷出去。李晟手一哆嗦,险些将此物扔出去,随即又想起这蛊母虽邪,却也十分珍贵,忙又慌慌张张地捧住,一时也不知是要扔还是要捧,两只手忙了个不可开交。
李晟好不容易将涅槃蛊母抓在手中,只觉得这玩意沉得压手,翅膀和好似白骨的身体异常坚硬,透过布头还在扎他的手,而那虫腹却又十分柔软,像那种啃树叶为生的肉虫,轻轻一按,好像还能发出可怕的“咕唧”声。
李晟浑身僵硬,哆哆嗦嗦地问道:“这是什么?”
“殷沛身上那只母蛊。”周翡道,“好像是个了不起的物件,我也不知道能干什么,你先收着吧,万一有用场呢。”
她杀便杀了,不就地焚尸,居然还给拿回来了!
李晟感觉自己往后见到毛毛虫恐怕都会多起一层鸡皮疙瘩,恨不能双手没有知觉,强撑淡定,总算没有尖叫着把蛊母摔到周翡脸上。
周翡三言两语解释了涅槃蛊的来历,又说道:“哥,你跟我走一趟呗,咱们去探探齐门禁地,冲云子不是教了你不少东西吗?他们那些难死人的阵法我不知怎么破。”
李晟哼了一声:“求我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有些放心不下地回头张望了一眼人声鼎沸的柳家庄,总觉得自己跟周翡这么跑了不太好。
周翡便不耐烦道:“你管他们做什么,明天他们就能传你一剑捅死了二百五十个殷沛,后天便哄你当武林盟主,大后天指不定是北斗还是哪个犄角旮旯的魔头便要给你找麻烦,还有各种脑子有坑的少侠整天找你递战书,再过几天,因为点鸡毛蒜皮,稍不留神,没准你又得变成‘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下一个霍连涛就是你。”
她这一番言语有点偏激,李晟一开始听得啼笑皆非,本想端出大哥的架子,教育她不要这么“愤世嫉俗”,然而他突然想起霓裳夫人跟他说的那几句话,渐渐便笑不出了。
不等周翡一口气说完,李晟便将自己外袍一脱,把那涅槃蛊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了个严严实实,而后将两头一系,改造成了一个小包袱,挂在腰间,对周翡说道:“我得先把李妍接来。”
因为怕李妍那张嘴没个把门的,李晟便事先将她和几个比较稳重的四十八寨弟子一起放在了柳家庄附近的一处客栈里,美其名曰让她“接应”,其实只是把她“寄存”在那。一来一往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李妍很快到了,周翡也悄悄通过四十八寨的人将吴楚楚带了出来。
李晟给柳老爷留了一张客客气气的告别信,和从各地借调的暗桩们知会一声,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柳家庄里遛了出来,顺路南下。

番外夜深忽梦少年事
他听见风与浪不分彼此,时而近在耳边,时而又远在天际。那是海的声音,他自幼听惯了的,身在这小小的岛屿上,隔绝尘世喧嚣,一眼能望见天际。
天际,何其浩渺,而礁石上的凡人,就如同身陷囹圄的蝼蚁,终身逡巡盘旋,过上三寸晨光,这一生,便走马观花似的匆匆掠过了。
谢允在半梦半醒间伸手一捞,没碰到人,一愣之后,他清醒过来,这才想起来,自己这是回了蓬莱——陈大师今年要过整寿,他和阿翡早早动身赶往东海,半路上,他家日理万机的打手媳妇听了丈母娘一道传信,被支使到济南办事了,须得耽搁两天才能赶回来。这会刚过午夜,更深漏重,岛上万籁俱寂,只余涛声。谢允自小命薄、身薄、亲缘淡薄,薄成了一张纸,好不容易娶了个荣辱与共的媳妇,他这张纸恨不能化身膏药黏在媳妇身上,理所当然地成了个媳妇迷,罕逢孤枕,有点难眠,谢允也不委屈自己,自己吹起小曲哄着自己玩。同时,他伸了个懒腰,滚到空出来的半张床铺上。
床脚靠墙的地方有一排雕花木柜,样式古朴,放些备用的枕头被褥等杂物,往常回蓬莱小住,都是周翡睡里面,那地方足够她和柜子和平共处,然而对于手长脚长的谢允来说,就颇为捉襟见肘了。黑灯瞎火间他也没看清楚,一滚过来,翘起来乱晃的脚正好撞上了木头柜门,一下戳到了麻筋上。
谢允“嗷”一嗓子缩回了脚,柜门被他“稀里哗啦”地带开,他一面坐起来收拾,一面心道:这水草精,生得这么短,说她是半个人还要打我,岂有此理!
他将掉出来的夏凉枕塞回去,忽然一顿,因为看见木柜角落里有一个眼熟的漆盒。
经年日久,那漆盒上有些地方已经褪了色,盒盖也很难严丝合缝,谢允伸手将那盒子拿出来,轻轻抹去上面一层灰尘,打开一看,见那漆盒里装的是一把长发,雪白的绸缎捆成一束,打了油,这么多年过去,新鲜得依旧好似刚从头皮上刮下来。
那是他自己的头发。

(一)
谢允八九岁的时候,还没来得及长成一个废话上车拉的男子,大多数时候,他甚至是沉默寡言的。
古人有“闻鸡起舞”的典故,蓬莱岛上没人养鸡,少年的谢允于是每天都在声势浩大的涛声中爬起来,头顶漫天星辰,独自来到海边礁石上,对着大海练功。练上大概一个时辰,看见海天相连处苍白起来,他才能借着早膳的片刻光景稍作休息,然后要跟着师父或是某个师叔习武。及至午后,又要开始读书,四书五经、兵法韬略,他全都得有所涉猎,老师们恨不能将他的脑壳掀开,把上下五千年一股脑地塞进去,半天下来,往往叫他头痛欲裂、烦躁不堪。
可是烦躁也得忍,谢允晚上还得温书、练字、作文给师长指正。他总是温到一半,就困得睁不开眼,可是还要强撑,偷懒是万万不行的——他是赵家后人,是懿德皇太子的遗孤,他身上背着千斤的国仇家恨,背着数万人的身家性命,那些东西一起沉甸甸地压着他、挤在他不满一寸深的胸口里,连他那些与生俱来的俏皮也无处安放。
自仓皇逃离旧都之后,谢允从幼儿长成了小小少年,身边却唯有海礁与贝壳能充当知己。每年长了个子、或是春秋换季,他才有机会离岛去找裁缝量体裁衣,见那些渔民的孩子们拖着鼻涕追跑打闹,一脸愚痴,便总不由得心生向往。年幼的皇孙常常想,如果自己不是什么赵氏遗孤就好了。那时他心里还没有那么多的城府,怎么想的,他就怎么和王公公说了。
王公公是当年东宫的人,不到十岁就净身入宫,一直跟在懿德太子身边,文不成武不就,只是忠,忠到了虔诚的地步,别人信佛信道信神仙——他信太子。
曹氏叛乱时,王公公奉太子之命,把东宫唯一的骨血悄悄送出了宫,才走到半路上,逼宫的乱党就包围了皇城,王公公抱着小皇孙藏在运恭桶的车里,臭气熏天、痛哭流涕地走上了逃亡之路。
这一路九死一生,及至阴差阳错地来到济南府,被林夫子救下时,王公公已经是遍体鳞伤,还瘸了一双腿,纵然有同明大师圣手神医,双腿到底是没保住,老太监苟延残喘地活下来,一年不如一年。
王公公从小就给人当奴做婢,不知道人是什么样的,因此不把自己当人,也不把别人当人。他认为自己是太子的马鞍、鞋底、痰盂、夜壶,是也腌臜的下贱玩意,谢允则是一团太子骨血,是贵不可言的玩意——二者虽有天渊之别,但同属于“玩意”。尽管这团珍贵的骨血越长越大,越长越像人,会说会笑会思量,在王太监眼里,他也依然只是“骨血”,是一剂给赵家王朝吊命的救命药汤,听说谢允竟对自己的出身有了意见,王太监大惊失色——这一口救命的药汤要发霉!
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小皇孙厌倦了日复一日的“复国大业”,而王公公好话歹话说尽,没有蛋用,便只好改成以死相谏,每天寻死觅活,终于彻底激化矛盾——小皇孙忍无可忍,趁着半夜三更,他剃光了自己的头发,自作主张地出了家。
当个和尚,得斩断尘缘、四大皆空,虽然就此要与生猛海鲜话别,将来嘴里恐怕要淡出一排鸥鹭,但不用每天惦记着杀这个宰那个,一切好商量。
“我为什么不能出家呢?”小皇孙同前来找他讲道理的同明大师说道,“我师父是大和尚,我就应该是个小和尚啊。”
同明大师哭笑不得:“遁入空门,是看破红尘,你知道什么叫‘红尘’么?我看你啊,就是没出息,想逃避责任。”
小谢允赵家人本性发作,认认真真地答道:“我为什么非得有出息呢?我又不能自己决定自己是谁的儿子,我要是能决定,就不当父王的儿子。”
同明大师便问道:“那你想当谁的儿子?”
“打鱼的、撑船的、挑担的,都可以,”赵家的不肖子孙掰着手指头,老气横秋地说道,“这样我就不必读书,也不必练功,等将来长大了,我可以卖力气为生,当个跑堂的或是车夫,跑堂的可以耳听八方,车夫可以走南闯北,岂不是比现在快活?”
同明大师听了这番剖白,不由得长叹口气——赵家王朝,自开国太祖以降,当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就算上一代不亡国,皇位传到这位皇孙手里,这社稷大概也不剩什么气数了。
谢允拽了拽他的袖子:“阿弥陀佛,师父,我说得不对吗?”
“坐下,坐好。”同明大师指了指面前的蒲团,令新鲜出炉的小“和尚”坐好,伸手在那反光的秃瓢上摸了一把,发现这果然是颗圆滚滚的大好头颅,难怪那么多人想要。
同明大师说道,“你只看见那些海边苦力的娃娃们自在,却不知道他们一辈子快活的光景只有这几年,一旦身子骨开始抽条,就要替家里干活,挑担的要挑一辈子的担,撑船的要撑一辈子的船,日日起早贪黑,糊口尚且困难,遑论听风赏月?身后一家老小都是石头,沉甸甸地压着你,让你病不起、死不起,只好低着头往前奔,这还是太平年间,倘有个天灾人祸,那就更惨,夭折的比活下来的多——你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
小男孩不知民间疾苦,听了这话,呆呆地摇摇头。
“阿弥陀佛,他们心里想,我为什么不是公子王孙呢?”同明大师轻轻地说道,“那些女娃娃们更苦,幼时祈求父母垂怜,不要将骨肉发卖,挣扎着长大出嫁,要祈求婆家垂怜,生死祸福全不由己,这是生而为人,托上牛马命——你又知道她们心里想什么?”
小皇孙无言以对。
“生老病死,此乃生之苦,凡人奔波半辈子,都是为了挣脱娘胎里带来的命,哪是那么容易的呢?你单知道自己的苦处,没见过别人的命啊。”同明大师诵了一句佛号,将谢允面前装模作样的木鱼收走。
“师父,”谢允问道,“那世上可有不苦的吗?”
“那是有大造化的人,”同明大师道,“有父母长辈顶着风刀霜剑,他才能一生下来就是自由身,是前世修行来的,你我没有这个福分,我也未曾见过。”

(二)
“我后来想,这种一生下来就是自由身的‘大造化’之人,不就是我家阿翡么?”谢允拉了拉周翡的长发,周翡办完寨里的琐事,就马不停蹄地赶到了蓬莱,方才洗去一身尘土,正在屋里晾头发,听谢允讲他当年在“空门”前跳脚砸门的故事解闷,谢允摸着她的头发干得差不多了,便动手动脚地拿在手里玩,“往后遇到沟沟坎坎,你这团师父钦点的福气可要保护我。”
周翡掐指一算,谢允那时不到十岁,按理应该是个撒尿和泥岁数,而他居然已经能跪坐蒲团,完整地听完老和尚这一通经,再想想自己那鸡飞狗跳的童年,她不由得有点自愧不如,问道:“师父这么一说,你就还俗了?”
谢允一手拢起她的长发,一手捏起周翡的下巴,答非所问道:“我娘子真是好看。”
周翡两根指头弹飞了他的咸猪手,谢允小小地吃了一惊——他一手推云掌不说空前绝后,好歹也能算个举世无双,又身负师叔毕生修为,居然差点没躲开,被周翡的指风扫了一下手腕,有点麻。
谢允诧异道:“奇怪了,你什么时候趁我不注意拜了名师,这指风里的破雪刀意快入化境了。”
周翡白了他一眼:“我同楚楚说几句话,你还要追着旁听不成?”
谢允一想也是,除了给四十八寨的事情跑腿,周翡大多被他黏着,仔细算来,果真也就只有她跟同龄的几个姑娘闲坐消遣时,他不大方便陪同。
因缘际会,吴楚楚这闺秀中的闺秀竟在四十八寨扎下了根,因天生资质有限,开始习武又晚了些,这些年来功夫只是平平,在江湖中连个三流也算不上,偏偏她不辞劳苦,天南海北地替各大门派规整失传的典籍,倘若单是嘴里论道不动手,依她这旁观者清的见识,往往能令当局者醍醐灌顶,很有些歪才。
谢允奇道:“难不成你娘把破雪刀也传给她了?破雪刀不是你李家的不传之秘么?”
周翡一摆手:“我们四十八寨没有所谓‘不传之秘’,我娘当年不传,只是她那时觉得我辈皆蠢材,大当家日理万机,懒得浪费那功夫雕朽木。她现在凡事支使李晟去干,自己清闲了,又觉得楚楚不是朽木,自然愿意教她。破雪刀是我外公一生之作,不过他老人家生前在三道中只走通了‘无锋’,临终仍自觉九式未通,所以没有留下典籍,只有我娘常年跟在他身边,耳濡墨染学了来,正好交给楚楚整理归纳,她时常来问我,一来二去,反倒成了我向她请教。”
谢允笑道:“当年中原武林,门派林立,无不敝帚自珍,唯恐自家秘籍被外人瞧去一眼,到如今各自零落衰败,靠吴小姐一个外人牵头帮着苟延残喘,反倒是你们这些敞开门,任人学的四十八寨传承至今,这些事说来真是吉凶莫测。”
周翡嗤笑道:“吉凶莫测?但凡能流传下来的功夫都有精髓,烂大街的功夫,练到了极致,也未必比不上别人,武学一道,殊途同归,怎么,拳脚腿掌还要按品级分封个妃嫔媵嫱么?挖空了心思去窥视别人家功法的,还有那玩命捂着一点残本不给人看的,都是一路没出息的蠢货,就算传承下来有个什么屁用?”
谢允:“……”
道理虽然是这个道理,但不知怎么的,从周翡嘴里说出来,自然有一番让人牙根痒痒的狂妄,他们家这条水草精,不言语的时候也算是眉清目秀、赏心悦目,但凡张嘴说话,必能损人一个跟头。想当年她初出茅庐,武功尚且稀松时,就有一颗狂得上天入地的心,现在就更不用说了。
谢允叹道:“可不是么?多谢娘子肯为为夫这没出息的蠢货留在凡间,不然我看这九天十地要装不下您老了——哎,你想梳个什么头?十字髻?凌云髻?飞天髻……唔,梳个堕马髻也好看,只是梳了这头你要老实点,不然一会就挣散了。”
周翡除了年幼时有王老夫人给梳过像样的头,自己基本只会随便一捆,全然摆弄不来那些花样,偶尔想要美上一美,都只能低声下气地求某人,只好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哦。”
梳头梳了一半,周翡突然想起自己方才好像问了句什么,被谢允打岔打过去了:“我刚才……”
“别乱动,”谢允将她的脸扳正,头也不抬地说道,“对了,你去济南的时候,有个行脚帮的兄弟过来送了封信,杨兄邀你去南疆,去不去?”
“邀我去南疆揍他?”周翡果然将方才的话题放在了一边,“行吧,下雪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谢允透过铜镜看了周翡一眼,蓬莱岛上都是一帮老头,鲜有铜镜,这镜子不知是从哪个箱子底扒拉出来的,模糊得几乎看不清人影,是以他这一眼十分不动声色,他若有若无地笑了笑,四两拨千斤地将话题带到了天南海北,让周翡忘了她方才想问的话——
“师父这么一说,你就还俗了?”
八九岁的男孩,心里装着一万件想不通的事,执拗又愚蠢,怎么听得进老和尚枯玄幽涩的长篇大论?他当时被同明大师的话震住,隔天转脸就忘了,一到要“冬三九、夏三伏”地用功时,什么大道理都不顶用。
王公公是个不会武功的瘸子,小皇孙的“风过无痕”已经小有成就,想躲开那喋喋不休的老货轻而易举,王公公人影也见不到,在偌大一个蓬莱岛上口干舌燥地呼喊了三天,没人理他,王公公闭了嘴。
就在小皇孙以为自己终于取得胜利,得意洋洋地爬到树上,准备朝他耀武扬威时,他看见王公公将一封血书挂在胸前,拿了陈大师的鱼线,半夜三更关上门,将自己吊在了房梁上。
尸体叫鱼线抻长了一寸半,老太监汗马功劳,死不瞑目。
谢允忘了自己是怎么从树上下来的,也许是惊动了同明大师,叫师父抱下来的,也许是自己摔下来的,那一段记忆模糊不清,至今回忆起来,依然只有那随风摇荡的尸体大睁的双目和触目惊心的血书。
他大病一场,从那以后,天性柔弱任性的小皇孙终于被“拨乱反正”,成了为复国而生的牺牲。

(三)
周翡同陈大师赶潮去了,谢允罕见地没有黏着她,他缓步慢行,独自溜达到蓬莱岛最边缘处,丛生的野草中,有个无名无姓的孤坟。
里面埋的只是一副衣冠。王公公血书中直言,自己乃是罪奴之身,倘贵人们垂怜,千万勿要立碑祭扫,再折他的身后之福,只愿烧成一把灰,洒进东海,这样,他就能一路向北,漂回故土。
谢允隔着一丈远站定了,看着那无名塚,忽听身后有人说道:“王老施主泉下有知,该是心愿已了,再入轮回了。”
谢允没回头:“师父。”
同明大师缓缓走过来,师徒两人并肩而立,半晌没人言语,随后同明大师一拍他的肩头:“走吧。”
谢允低头跟上他,忽然说道:“该偿的命,这些年,我算是偿过了吧?”
同明大师低低地诵了一声佛号。
他花了半辈子,终于挣脱了娘胎里带来的命数,后半生身心自由,从此天高地迥,任凭来去。
“殿下可有什么抱负?”
“我啊,我没出息得很,既不想文成,也不愿武就,就想给媳妇当个簪花梳头的男丫鬟。”

挽山河 第四十九章暗流
他们这一行,过淮水,入南朝地界,再一路向西,很快到了楚地。
济南府已经木叶脱落,楚地却依然是溽暑未消。山路崎岖,沿道两旁隔上几里便有简陋的茶棚子,供下地老农同过往的行人歇脚,收上几个铜板聊以为继。
小茶棚顶子漏了,一个少年正挽着裤脚拿茅草补,棚中有三条板凳一张桌,已经叫人占上了,其他过往行人只能买些饮水干粮站在旁边吃完或者带走。
李晟放下一把铜钱,又将灌好粗茶的水壶回手丢给周翡,自己端着个破口的大碗慢慢啜饮热茶,想发一身热汗歇歇脚。方才站定,便听茶棚中那几个占了长凳的汉子议论道:“都这么传,我看那铁面魔想必确实是死了。”
李晟一顿,越过热气腾腾的水汽望过去。
另一个汉子断言道:“死了!那还能不死吗?我听说那铁面魔有三头六臂,被李家少侠引入圈套,百十来人截他不住,幸亏李少侠临危不惧,指挥众人截杀,还亲手将那铁面魔的三头六臂挨个砍下来,怪虫都死了一地,隔日烧来,听见里面有怪物咆哮,惊天动地的,那些虫子分明已经碎了,大火里却能看见个一人多高的影子,头生双角,怒目圆睁……你们说怪不怪哉?”
李晟差点让热水呛死,连烫再咳,好生死去活来,眼眶都憋红了。
那三个聊天的汉子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是个小白脸,便不去理他,仍然自顾自地讨论道:“李少侠究竟是哪个?”
“这你都不知道?南刀没听说过吗?四十八寨蜀中的那位!李少侠便是南刀李徵的长孙。”
“这可真是一战成名了,啧啧,要么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呢……”
李晟实在听不下去了,落荒而逃,见了鬼似的催促周翡等人道:“快走快走!”
周翡耳力卓绝,早一字不落地听见了:“原来李少侠砍的不是二百五十个殷沛,是铁面魔的三头六臂,失敬!”
李晟怒道:“再废话你就自己拿着地图滚。”
周翡跟马车里的两个女孩笑成了一团。
不过这一路,除了沿途听了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谣言外,勉强还算是太平。
这日,一行人方才行至江陵一代,不知是李晟带错了路还是怎样,附近连个人烟也没有,周翡等人趁着时日尚早,在路边饮马。忽听身后有快马追至,那骑士恨不能马生双翼,将鞭子甩得响作一团,尚未行至周翡身侧,马背上的骑士已经迫不及待地抽出了刀,他自马背上站起,泰山压顶一般冲着周翡后背举起,雁翅环刀“淅沥沥”的动静将年轻的神骏吓了一激灵,长腿离地,往上高高抬起,马背上的人将刀顺势下劈,斩向周翡。
李妍一声惊叫。
周翡却不慌,倏地转身,碎遮未出鞘,便已经架住这当头一刀,她神色不动,好似全然不在意这种程度的偷袭,横刀一卡,随即巧妙地将对方往上掀起。岂知马背上那人是个倔脾气,不肯认输,偏要跟她硬抗,然而周翡碎遮上传来的力量不大,但却微妙得很,四两拨千斤似的轻轻一摆,刚好破坏了骑士、马和雁翅刀之间的平衡。
那骑士往后一仰,好不容易拉住缰绳稳住自己,雁翅刀却已经脱力,滑了出去。
周翡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头也不抬道:“杨黑炭,你又吃饱了撑的吗?”
马上那人正是杨瑾,他千里偷袭,听了人质问,居然毫无愧色,瞪向周翡道:“我与你下帖约战,你几次三番假意应战,遛我去给你办事,等我办完事,你又出尔反尔,你们中原人……”
李晟忙打断他滔滔不绝的控诉,问道:“杨兄怎么甩开贵派门人,独自在此?”
杨瑾甫一交手,便感觉到自己和周翡之间的差距,越发暴躁。他没好气地一摆手,说道:“擎云沟这个掌门我是干不下去了,一天到晚被他们纠缠鸡毛蒜皮的琐事,哪片药田生了杂草这种屁事也要里找我定夺,害我练刀的功夫都没有。”
李妍从周翡身后露出个头来,问道:“我听说贵派本来就只重药理不重武功,分明是你用武力胁迫,才做上了掌门,结果你做了几天又嫌烦不爱做,你是小孩子吗?”
“胡说八道,我是被他们骗去比武的!”杨瑾两条浓眉倒竖,怒道,“虽说打赢一群整日种田的药农也没什么趣味,但既然是比武,自然要赢,谁也没告诉过我他们在选继任掌门!这群……不说这个——喂,李兄,那些人都在找你,你们这是要上哪去?”
李晟客客气气地回道;“我们打算绕南路去蜀中,替家里人跑趟腿,然后就回家了。”
李晟不想拖家带口地再带上一帮闲杂人等——尤其杨瑾还是个不亚于周翡的大麻烦,因此从时间地点到路线目标,没半个唾沫星子是真的,光天化日之下公然骗傻小子,想让他自行离去。
谁知杨瑾半分不会看人脸色,毫不迂回地说道:“那行,我送你们一程。”
李晟:“……”
周翡将碎遮在腿上磕了两下,嗤笑了一声。
杨瑾对她怒目而视,周翡便翻了他一眼,说道:“我们用得着你送?”
然而很快,周翡便为自己的多嘴付出了代价,只见这南疆第一炭郑重其事地在怀里摸了摸,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捋平,一巴掌摔在周翡面前。
周翡:“……”
纸上墨迹糊成了一团,间或能辨认出几个支楞八叉的影子,得扒开眼仔细看,才能看到一点汉字的模样,这玩意简直可以直接贴在门上辟邪镇宅。周翡磕磕绊绊地念道:“‘单’书……甲午年八月,‘敬’云……什么……哦,沟,‘敬’云沟掌门杨瑾,‘要’南刀一……一‘单’,决一胜负……”
“战”字少写了半边,“擎”字中途腰斩,“邀”字写错了,只提“南刀”,未提周翡,不知是不是杨掌门“翡”字不会写了。
杨瑾不待她念完,便知道自己出了丑,面红耳赤,一把将那破纸抢了过来。
李晟与吴楚楚涵养所限,倒都强行忍着,憋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李妍却不管那许多,头一个咧开嘴大笑起来。
周翡哭笑不得道:“杨掌门,你怎么写份战书也能这样偷工减料,写了这么多半字?”
杨瑾的黑脸烧成了一块黑里透红的炭,冲周翡喝道:“拔刀!”
周翡忙着想找齐门禁地,哪有心情与他纠缠,撂下一声“不应”,话音落下时,她人已经在数丈之外,翻身上马跑了。
杨瑾立刻去追:“你是怕了吗?”
周翡不怎么在意地应道:“可不是,吓死我啦!”
李晟懒得管他们,慢条斯理地套上马,慢吞吞地赶上前去,突然,一马当先的周翡倏地拉住缰绳,马往旁边错后半步,她微微探身,皱着眉看向路边。
只见路边草丛中横陈着几具衣衫褴褛的尸体,都是普通农户打扮,旁边有个装满了干草的筐,筐里好似有什么活物,一直在动,被马蹄声惊到,狠狠地一哆嗦,僵住了。
周翡艺高人胆大,自然不怕死人,她当即翻身下马,用碎遮将那倒扣的筐往上一掀。里面的“东西”狠狠地瑟缩了一下,在地上缩成一团,畏惧地盯着她。
那居然是个小孩,约莫有几岁大,非常瘦小,滚了一身的稻草。
周翡瞥了一眼旁边的尸体,想起这一片异乎寻常的不见人烟,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便半蹲下来,冲那小孩道:“你是谁家孩子,爹娘去哪了?”
小孩狠狠地咬住嘴,瞧见她手里的长刀,吓得瞳孔缩成一个小点,却又不敢出声,小小的胸膛风箱似的起伏,抖得厉害。
这时,杨瑾和李晟等人赶了上来。
吴楚楚拉过碎遮,往周翡身后一别:“藏着点你的刀……你们都不要围着他,我试试看。”
周翡不置可否地退到一边,去翻看旁边几具尸体——尸体总共有四个人,三男一女,都是年轻力壮的,已经凉了,却未见腐烂迹象,想必也是刚死不久。
“寻常庄稼人。”李晟翻过一具尸体的手脚看了看,随即又奇怪地“咦”了一声,“奇怪,死因是剑伤,还是一剑封喉……”
李妍问道:“这是谁啊?杀几个庄稼人做甚,莫非是沿路打劫的?”
“应该不是,”周翡道,“这几个人身上轻伤不少,不知走了多远,而且他们事先将小孩塞进干草筐里藏好,恐怕是被人追杀。”
说着,她皱了皱眉——江湖仇杀并不少见,只是这几具尸体都是粗手大脚,面有菜色,周身肌肉松散,掌心的茧子看着也不像是练过武功的模样,分明只是寻常百姓。
李妍道:“江陵现如今是咱们南朝地界,官府该有人管吧?”
李晟摇摇头,说道:“这边靠近前线,争得厉害,今天姓南,明天姓北,朝廷不会那么快派正式官员过来,都是由军中之人暂代太守,一旦吃紧,就得跟着大军跑,听凭调配,未必有心思管民生之事……”
他话没说完,旁边周翡骤然拔刀,只见一串流星似的箭矢破空而来!
“呛”一声寒铁相撞——
此时,蓬莱秘岛上,刘有良正清扫香灰,铁护腕不小心同香案撞了一下,碰歪了小炉,他忙伸手扶正,擦了擦额头上被热出来的汗,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一直昏迷不醒的人。
却不料正好对上了一双清亮的眼睛。
刘有良吃了一惊,随即反应过来,忙上前一步跪下:“殿下!”
谢允无力回话,便只是冲他眨眨眼睛,眼睛里却是带着笑意的。
刘有良回过神来,忙冲谢允一拜,起身就跑,口中叫道:“大师,同明大师!”
小岛上人烟稀少,却硬是一阵兵荒马乱,林夫子“啊哟”一声跳了起来,陈俊夫紧张地丢下渔网,反倒是同明老和尚好似早有预料,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不紧不慢地走进来道:“我猜你也该醒了。”
谢允躺了许久,一时提不起力气,就着老和尚的手将一碗药汤喝下,刘有良恭恭敬敬地在旁护法,三个老东西默契地分别按住谢允头顶、手臂等处,以内力打入其少阳三焦。不过片刻,谢允头顶便有白气蒸起,原本惨白的脸上竟冒出一点血色,约莫一时三刻,他人虽虚弱,却有力气言语了。
谢允低声道:“多谢师父、两位师叔。”
说着,他目光往洞府中扫去,见一边明珠下挂着一张软皮,皮上是一堆墨迹,乱七八糟地画着个鬼脸。
林夫子笑道:“哈哈,那是从你脸上拓下来的,你那小娘子,可真不是东西!太顽劣,别的就算了,额头上给你画了个‘王’,下面一左一右两撇小胡子,那不就是‘王八’了吗?”
谢允心有余悸地抬手摸了一把脸,微笑着对林夫子道:“师叔教训得是,下回我一定给她写在信里代为转达。”
同明却面无笑意,将药碗放在一边,沉声道:“‘三味汤’,你已服下第二味,再有一次,老衲也别无他法了。”
此言一出口,林夫子和陈俊夫都不言语了。
好一会,陈俊夫才道:“同明兄,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说我是回光返照。”谢允扶着旁边石墙,试着站起来。
说来也怪,他方才还连话都说不出来,这会一碗药下去,虽然十分吃力,却居然摇摇晃晃地住了,接着,谢允又试着在原地走了几步,大概是感觉不错,他语气十分轻快,说道:“上次我经诸位师叔多次调理,才勉强能在石洞里转一转,这回感觉好多了。”
同明大师叹了口气,说道:“蛟香提神,‘三味’吊命,两味相叠,能逼出你身上最后那点活气,叫你不至于无声无息地衰落而亡,只是治标不治本,吊一次命,就少一簇‘真火’,三味过后,如果还是找不到解药……”
陈俊夫脸色一沉,问道:“那你为何要给他用这样的虎狼药?”
同明大师道:“透骨青全靠他身上那点内力相抗,一旦人衰弱下去,那就彻底没救了,我实在才疏学浅,翻遍百毒经,也只能想出这样的权宜之计。”
谢允不怎么在意地说道:“陈师叔,‘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中了透骨青,还能像我一样活蹦乱跳的有几个,连‘回光返照’都能照上三回,想必是古往今来头一份了,还有什么可不知足的?”
陈俊夫听了这番劝解,眉头却并未舒展,他深深地看了谢允一眼,谢允便坦然抬头冲他一笑。陈俊夫重重地叹了口气,眼不见心不烦地离开了燥热的洞府。
林夫子耷拉着眼角眉梢,滑稽地哭丧着脸,说道:“那怎么能知足呢?你还没娶媳妇呢!”
谢允便道:“那有什么,林师叔,你不也没有么?”
林夫子满腔悲伤立刻被谢允目无尊长的嘲讽刺痛了,气得他原地蹦了三蹦,薅掉了两根白胡子,也愤怒地跑了。
谢允不依不饶地抬高了声音道:“师叔,好歹我定情信物送出去了,您啊,实在不行就养只母猫聊解寂寞吧。”
林夫子在洞口咆哮道:“孽徒!混账!”
谢允得意洋洋地伸手去摸他那“定情信物”——装满贝壳的小盒子,打开一看,见里面原来整理好的贝壳好像被猫爪挠过,给人翻得乱七八糟的,而周翡领了他的“好意”,却没有全领,她只挑了好看的带走,稍有点歪瓜裂枣的,一概给他剩下了。
谢允:“……”
这丫头还怪不好伺候的。
同明大师对旁边紧张侍立的刘有良说道:“刘统领先去歇息吧,今日多有劳烦,安之既然已经醒了,剩下的叫他自己打扫便是。”
刘有良迟疑了一下,不知叫端王殿下自己扫山洞是否合情合理,但随即看出老和尚同他有话说,也只好识趣地躬身一礼,倒着退了出去。
见他走了,谢允才问道:“哪个刘统领?”
“曹仲昆身边的禁军统领,据说是最后一个‘海天一色’,”同明大师道,“前一阵子他从旧都逃出来,一路被童开阳带人追杀,途中正好碰上阿翡,将他救下,便顺手托付给了你林师叔。”
谢允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不知是讶异于“周翡居然能从童开阳手下抢人”,还是不明白最后一个海天一色为什么会暴露。
同明大师将燃尽的蛟香换下来,重新点了一根,插在香案中,又道:“曹仲昆死了。”
谢允骤然听得这消息,吃了一惊:“什么?这么说我居然熬死了曹仲昆!”
同明大师:“……”
谢允有些兴奋地扶着墙站起来,绕着石床开始走动,蛟香的味道浓重得有些呛人,他伸出手指,那袅袅的白烟便好似有生命似的,缠缠绵绵地往他手上卷,继而钻进他七窍百骸之中。
他每走一圈,脸色就比方才好看一些,身形便也更轻盈一些。
走到第十圈,谢允便不用再扶着墙了,拖沓的脚步声一步比一步轻,接着,他蓦地将长袖抖开,运力于掌,轻轻一挥,数尺之外的石桌上的画卷被他精准的掌风弹开,“刷”一下铺了满桌。
画上满身红衣的女孩子好似要破纸而出,笔墨间的风华照亮了一室黯淡的石洞。
谢允收回手掌,负手而立,感慨道:“师父,我觉得自己都快好了,你这三味汤真的是毒不是解药吗?”
同明大师道:“阿弥陀佛,自古伤病,都是来如山倒、去如抽丝,服下后病去也好似一夜显灵之物,便是吕国师也不曾见过,凡人岂敢奢望?”
谢允随口一句玩笑话,便勾出了老和尚一堆长篇大论,忙道:“同你说着玩的,不必这么认真。”
他一边说,一边将那块墨迹斑斑的软皮摘了下来,仔细欣赏周翡的杰作,问道:“师父,我能出去转转吗?”
同明大师没吭声,寂静的石洞中,只能听见他转动念珠的声音,好一会,他才低声道:“随你,带好蛟香。”
谢允就明白了,既然同明肯答应,就说明他能一直活蹦乱跳到下一次喝三味汤的时候。他想了想,又改口道:“算了,不去了,一月半月,走也走不了多远,没意思,我还是在岛上陪您老人家说话吧。”
同明大师无声地念了一声佛号,伸出枯树枝似的手,抚上谢允的肩头,说道:“亏你不嫌弃我们三个快入土的老东西。”
谢允笑道:“师父天潢贵胄,当年连我这姓赵的乱臣贼子之后都肯收留,徒儿怎么敢反过来嫌弃您?”
同明大师听了,沟壑丛生的脸上露出了一点温暖的笑意,说道:“你知道自己是谁就行了,是谁的儿子、谁的后人,很重要么?何况老衲身在红尘槛外,往来如萍,四大皆空,若是还计较几百年前的俗家事,我这一世修行岂不都是耽搁功夫?”
谢允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反问道:“生老病死既是凡人之苦,也是修行之道,大师,你既然不计较俗家事,怎么见徒儿修行,反要愁眉苦脸呢?”
同明一时居然有点无言以对。
谢允又道:“师父,你不知道,我方才做了一个特别长的梦。”
同明:“梦见什么?”
“梦见小时候的事……那时我不听你的规劝,一意孤行要回金陵,觉得自己经天纬地、学艺已成,一定要回旧都报仇。”谢允翘着二郎腿坐在石床边上,在一片蛟香中轻声说道,“其实旧都和我爹娘,我都只是有一点印象而已,记不太清了,本不该有这样大的执念,想来是小时候一路护送我、照顾我王公公反复在我耳边念叨的缘故。”
当年谢允为什么会身中透骨青的前因后果,同明大师虽然心里有数,却还是头一次亲耳听谢允自己说起,便不打断他,只是静静地听。
“我到了金陵,皇上与我抱头痛哭,我以前还当满朝上下都怀着国仇家恨,恨不能隔日便北伐杀回去报仇,后来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大家都不想打仗,就想安安稳稳地占着南半江山,继续当混日子的达官贵人,没有人愿意毁家纾难地‘复国’,皇上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那一段时间,皇上时常召我一同饮酒,他沾酒必醉,每醉必能吐出满肚子苦水。我本就一腔激愤,见此更是忍无可忍,接连数日在朝堂上与主和派斗嘴,闹得乌烟瘴气。后来又自作聪明,请命巡边,用计诱来北人,谎报军情,在边关骗来三千守军,趁机夺回三城,以此大捷为由头,扇动我父亲旧部与一干没依没靠的寒门子弟攻讦兵部……”
同明感慨道:“小小年纪。”
“小小年纪不知深浅。”谢允笑道,“其实那时北朝正是兵强马壮时,南方却连两年水患,本就民不聊生,而且朝廷上下不是一心,根本不是开战的好时机,连皇上都不过是借由主战与主和两派争端,在金陵‘新党’和‘世家’之间相互制衡而已。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偏我不懂。”
赵渊用“懿德太子遗孤”,给主战一派立下了一个巨大的靶子,嘴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声称自己准备禅位,叫盘根错节的南方旧党整天惶惶不可终日,唯恐金陵朝廷落在那整天想着报仇复国的半大小子手里。
同明大师问道:“后来呢?”
“后来皇上下诏予我亲王之位,”谢允说道,“随后又请大学士代笔拟旨,要在我班师回朝之日便正式册封我为太子,待我大婚之时,便要禅位还政。既然尚未宣发,便本该是秘旨,但不知从哪里走漏了风声,一夜之间烈火烹油,传遍了暗流汹涌的金陵。”
他语气平平淡淡,可这三言两语中却好似裹挟着惊涛骇浪,听得人一阵后脊发凉。
泄密的诏书好似一把野火,将南都贵族们连日来的忧心畏惧一股脑地点着了,他们没料到赵渊竟然会“软弱”到这种地步,只好孤注一掷地打算除去未来的“暴君”。
“我当时远在前线,每天忙着布防对抗,还得想方设法将被战火牵累的百姓安顿得当……都不知道这件事。”谢允一低头,看着自己惨白的手指尖,将“毕竟我年幼无知”这句颇有些尖酸的话咽了回去,只是用局外人的口气说道,“后来的事师父大概也听说了,我军粮草被刻意拖沓,我递回金陵的折子被扣留,无奈之下只能兵行险招,偏巧军中有叛徒泄密,被曹宁围困孤城,援军又久久不至。”
“这么多年,我虽然写过寒鸦声,卖‘血’当盘缠,其实没有真正同别人提起过此事,”谢允说道,“方才梦到,桩桩件件犹似昨日,突然便忍不住想找人聊一聊。”
那一回东窗事发,建元皇帝震怒,满朝哗然。
端亲王毕竟是“华夏正统”,却险些在两军阵前死于自己人手,据说金陵城中的太学生们写血书闹事,要求朝廷严惩“国贼”,事情越闹越大,江南旧党不得不推出数十只替罪羊来平息事端,御林军当街打马而过,抄家抓人……南渡十余年,赵渊第一次以此为契,狠狠地在铁板一块的江南势力中楔下了自己的钉子,这个“软弱”的幼帝凭着他不可思议的隐忍,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这地步。
同明大师沉默好一会,方才问道:“当时有亲兵自愿做你的替身,率兵引开廉贞曹宁等人,掩护你突围脱逃,你为何不肯呢?”
如果当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他在军中与民间的威信,再加上将来吃一堑长一智,还说不准最后鹿死谁手。
谢允便笑了笑,说道:“不知道,命吧。”
他说完,伸了个懒腰,将这话题与昨日一同揭了过去,问道:“师父,我好几年前没事打的那把刀去哪了?”
“融了,没来得及开刃,”同明也默契地不再提,只道,“你陈师叔说你手艺不行,拿出去丢人。”
“哦,那算了,”谢允道,“我再去同他请教请教,重新打一把。”
同明道:“阿翡那里……”
谢允道:“不必知会她,可遇而不可求的东西,你催她也没用,等我哪天实在撑不下去,再告诉她来送终不迟。”
他说着,起身将画卷卷好,又把旁边周翡留给他的信收起来,准备留着慢慢看,继而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出这一方小小的山洞,冲海边的陈俊夫叫道:“陈师叔,有好铁吗?”
传世神兵所用的铁好像都有点来历,唯有“碎遮”名不见经传,没有什么“天外落铁”的神秘背景,只是普通凡间之物炼制,却因吕国师与南刀这前后两任主人而不凡于世。
杨瑾羡慕地望着削铁如泥的碎遮,感觉漫天的铁剑在它面前好似都是泥捏的,忍不住问道:“你这是把什么刀?能叫我看一下吗?”
周翡还没来得及答话,李晟先暴躁道:“杨兄,都什么时候了!林间下箭,窄道埋伏,放箭时一波一波节奏分明、训练有素,肯定不是普通山匪……阿翡你做什么去?”
他话音没落,周翡已经逆着箭雨而上,悍然从密密麻麻的箭阵中劈出一条路,转眼没入林间,好几声惨叫四下响起,漫天的冷箭瞬间便稀疏了,李晟等人连忙跟上前去,不过片刻,周翡已经秋风扫落叶一般,将林间的刺客放倒了半数。
放箭得需要距离,一旦人到了近前,便很难施展威力,尤其双方武力差距极大。放冷箭的人见势不妙,当即溃不成军,便要奔逃而去。李晟飞快地冲杨瑾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边一个堵住了逃兵去路,三面合围,转眼将仓皇逃命的刺客包了饺子。
“阿翡,你……”李晟正要说话,忽然看见周翡肋下插了一根箭,吓了一跳,“这怎么回事,等等,你别乱动!”
周翡闻言,不怎么在意地低头瞥了一眼,伸手便将那根铁箭摘了下来,箭头上一滴血迹都没有,反而被撞平了。
李晟:“……”
旁边杨瑾倒抽了一口气,没料到周翡的武功居然已经到了“铜皮铁骨、刀枪不入”的地步,他顿时升起满腔望尘莫及的悲愤,几年前明明还相差无几,凭什么她就能走出这么远?
一定是擎云沟那帮药农耽误他练功!
“我穿了甲,看什么看。”周翡伸手将破了个小口的外袍掩住,白了一眼那两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俯身打量被他们放倒在地的人,这林间埋伏的,一水的都是精壮汉子,身上以树叶树皮等物做遮掩,藏在树丛之中,个个蒙着面。
周翡问道:“这些会是什么人?”
李晟将一具尸体的手心翻过来,低头仔细观察了片刻,又探手拨开那人衣襟:“护心甲,令旗……旗上画的这是个什么?我还真没见过这一路。”
那令旗上画的是一只鸟,不像鹰隼之流,身形十分优美,目光却莫名透着几分诡秘的凶狠。
李晟又道:“这些人惯用弓箭,似乎也训练过长枪、砍刀等物,会隐蔽,埋伏得住,令行禁止……我怎么觉得有点像当兵的。你看他们用的那些铁箭也是,制作精良,型号统一,一般造反的匪人没有这种财力,等会挨个搜搜,找找有没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周翡抬头与他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虽然因为战乱缘故,此地暂时没什么秩序,但好歹也是南朝的地界,往来军中兵将……好像都是周以棠的人。
“别乌鸦嘴,”周翡先是这么说了一句,随即想了想,又气弱地小声道,“那什么,咱们不会真打了我爹的人吧?”
她话没说完,角落里一个黑影突然暴起,那竟有一条漏网之鱼,他趁没人注意,一跃而起,撒丫子便要往密林深处跑去。
周翡正被自己的猜测闹得疑神疑鬼,一时没决定好是追还是放,迟疑着动了一下脚步,还没来得及赶过去,便见那黑衣人一步一步倒着从密林中退了出来,脖子上架着一把窄背长刀。
原来吴楚楚照顾那捡来的孩子,与李妍落后一步才赶到。
李妍难得派上一次用场,她一手拿刀,一手还冲周翡他们挥了挥,得意洋洋地叫道:“阿翡,这里还有一个呢!”
那差点跑了的弓箭手约莫有三十五六,面孔黝黑,脸上还有一道伤疤,未曾言语,眼珠先转,一看就十分油滑,方才显然是在一边装死,听李晟说“挨个搜搜”,才被逼无奈地自己跳出来。
李晟制住那人穴道,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弓箭手眨眨眼,小心翼翼地赔了个笑,说道:“英雄,英雄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看几位香车宝马、穿戴不俗,便想讨几个零花钱用用,断然不是……嗷!”
杨瑾简单粗暴地抽出一根铁箭,扬手便抽了那弓箭手的脸,他下手非常巧妙,正好抽到弓箭手眼睑的嫩肉上,却又一丝一毫没有伤及对方的眼珠。
剧痛却给人造成一种要瞎的恐惧,那弓箭手不能动,只好杀猪一样地嚎了出来。
杨瑾挑衅似的看了周翡一眼,周翡不明白这有什么好较劲的,便“虚怀若谷”地后退一步,冲他比划了一个“你请”的手势。杨瑾便用箭尖戳了戳那弓箭手,耍威风道:“不说实话,下次打爆的就是你的眼珠,要试试么?”
杨掌门皮肤黝黑,五官又比普通人深刻一些,倘若别人不知道他是个爱写半边字的傻狍子,单看这险恶的一笑,还真有些中原传说中那些叫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巫医模样。
那弓箭手捂着自己肿得老高的眼睛,哀哀叫道:“我我我是……是‘斑鸠’军下一个小兵,听命行事的!英雄……不,少侠!大侠!几位大人不记小人过,饶、饶我一命。”
周翡听着有点耳熟,便用眼神示意李晟——好像是曹宁的人啊?
“嗯,曹宁手下有一支著名的斥候军,取名叫做‘斑鸠’,”李晟缓缓地说道,“行军极快,据说能在最艰难的山路中一日千里,无孔不入。”
那弓箭手——斥候忙点头道:“是是是,小的奉命深入前线来打探军情,没想到……”
他话没说完,李晟便轻笑了一声打断他,对杨瑾道:“这人还不老实,杨兄,抽爆他的眼睛,给我们听听响。”
旁边李妍配合地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别!别!别!少侠您想问什么!”
李晟半蹲在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斑鸠的大名我还是在我姑父那听过,术业有专攻,等闲情况,谁会将你们这样的顶级斥候当弓箭手冲锋陷阵用?要么是你们老大傻,要么是你在胡说八道……你喜欢哪个说法?”
那斑鸠的斥候立刻大叫道:“傻!是傻!我们老大傻!少侠,你去看看那面传令旗就知道,那上面画的就是一只斑鸠嘛!端王殿下将斑鸠并其他几支队伍拨给了‘巨门’和‘破军’两位大人使用,那两位大人不上心,指派任务都是随意安排人手,我也说嘛,哪有叫斥候做刺客的道理?”
“巨门”谷天璇和“破军”陆摇光可是四十八寨的老冤家了,周翡双臂抱在胸前,站在两步之外,问道:“跟着他们俩来干什么?”
斥候有些畏惧地看了看她手里那把碎遮,小心翼翼地说道:“来……来探个路,端王爷想……”
周翡面无表情地打断他:“再说一句‘端王爷’,我就打碎你的牙。”
那斥候十分乖觉,立刻从善如流地改口:“那曹、曹胖子近来被朝廷……伪朝频频掣肘,因此迫切想拿下江陵六城,来堵住太子——他那大哥的嘴,定下声东击西之计,命那两位大……大大北狗,带精兵绕至敌阵……不不,是我朝、我大昭的后方……”
“哦,”周翡淡淡地说道,“杨兄,你动手吧。”
杨瑾对她怒目而视——这两兄妹真把他当打手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姑娘!女侠!”那斥候嘶声惨叫起来,“拿我亲娘老子、拿我祖宗十八代发誓!”
“说绕过敌阵就绕过敌阵,”周翡挑眉道,“阁下是会飞天还是遁地?要那么容易,我早把曹仲昆的脑袋摘下来当球踢了。”
“不不不,听我解释,”斥候吓疯了,嘴皮子却居然更利索了,几乎不歇气地飞快说道,“为防大批流民往南跑,端……那个曹胖子之前命人散布南朝种种谣言,说他们暴政啊,抓住没有通牒的流民一概按奸细杀头云云,反正怎么惨怎么编,再者两边一直打仗,这边也没比北边好哪去,便还真止住了流民南下的势头……”
杨瑾不耐烦道:“你不能长话短说吗?”
斥候自觉已经把十句塞成一句说了,还是被人嫌弃,也是委屈。他拿出了民间说书艺人的功夫,将两片嘴皮子说得上下翻飞:“前一阵子不知因为什么,前线斥候又发现不时有小股小股的流民南下,源源不断,我们觉得奇怪,便逮住了一帮人,这才知道,原来湘水间有一条秘密的通路,可以通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山谷,群山掩映,十分隐蔽,寻常人找不着,渐渐的便有人在那地方聚居,以种地捕猎为生,有那亲戚朋友在山谷里的听说了,便也拖家带口地前去投奔,非得山谷里的人来接才找得着路。曹胖子听了,立刻心生一计,便命巨门与破军两个人带着我们,假冒流民跟着混了进去,最早一批人探路,确定此路可通,还能避过南人眼线,我们这才分批行进,打算在此聚集四万精兵,给那贼……南边的大将军来个前后夹击。诸位大侠,我说的都是实话,真是实话!”
李晟一脸不相信。
那斥候又道:“我们为了保密,便将原来在谷中生活的人都抓起来扣下了,不料前几日竟跑出了几个人,巨门大人知道以后震怒,连续派了三拨人马追杀,我们便是奉命来扫尾的,谁知遇见了你们几位,一时……”
李晟问道:“你们来了多少人?”
那斥候支吾了一下。李晟也不废话,一掌下去来了个分筋错骨手,那斥候登时疼得涕泪齐下:“两、两万多,快三万人马,其他人正在赶来的路上。”
周翡忽然觉得那山谷怎么听怎么像木小乔口中所说的“齐门禁地”,位置难找、布满密道……好像都对得上,便问道:“你说的那山谷在什么地方?”
斥候带着哭腔道:“那地方古怪得很,寻常人一进去便容易晕头转向,只有我们斑鸠的‘谛听’受的影响少一些……哦,‘谛听’就是瞎子,耳音都训练过,平日里探听是一把好手,我们每一队人马都要配一个谛听引路方才能顺利进出那邪门的山谷。”
他一边说,一边哆哆嗦嗦地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众人顺着他眼神看去,只见角落里躺着一具尸体,翻过来一看,确实没有眼珠,果然是瞎。
杨瑾撇了撇嘴道:“这么说你没用了?”
说着,他便轻轻的摸索了一下手中的铁箭,缓缓向前。
“有用有用!”那斥候忙喊道,“我们斑鸠对走过的路向来过目不忘,虽说那地方邪门,但……但但我只要仔细分辨应、应该也找得着,我我我我……”
李晟一抬手,将半颗药丸弹进了那斥候嘴里。
斑鸠斥候猝不及防地咽了下去,噎得直翻白眼。李晟将他随身包裹里那涅槃母虫的尸体露出半个身给那斥候看,笑道:“喂你吃一只涅槃蛊,好好带路。”
斑鸠斥候弄不清他们这些江湖人用的都是什么魔头套路,吓得肝胆俱裂,只好磕磕绊绊地领路,李晟只解开他腿上环跳穴,遛狗似的拿了根长绳拴着,叫他僵着上半身在前面走,低声对周翡道:“我知道你想找齐门禁地,但如果他说的是实话,咱们几个人恐怕不好擅闯。且先去看一看究竟,回头得知会你爹才行。”
周翡点点头。
李晟又看了一眼吴楚楚抱着的孩子,那孩子乍一看不过两三岁,但仔细一看,实际年龄恐怕要再大几岁,只是战乱年代生活困苦,吃不饱穿不暖,方才长得格外瘦小。他想必也知道谁要杀他谁要救他,老老实实地窝在吴楚楚怀里,安静极了,一声也不吭。
斑鸠斥候带着他们在一片山水中走了足有两个时辰,从正午一直走到金乌西沉,饶是习武之人,看着周遭来来回回的山重水复也疲惫不堪了,周翡虽然早就将当年出门就找不着北的毛病改了,但好像对方向的感觉天生就比别人差一点,时隔三年,又体会了一回当年在岳阳附近不辨东西的茫然。
她伸脚在斑鸠斥候身上踹了一脚,冷冷地说道:“你不会带着我们兜圈子呢吧?”
那斥候本就腿软,被她一脚踹了个大马趴,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他被李晟封住了哑穴,连叫都叫不出声,只好满脸畏惧地拼命摇头。
李妍跑到一棵大树下,指着一个人脚踩出来的新坑道:“咱们来过这,看,我还做了记号!”
杨瑾冷冷道:“我们不做记号也认得出来过的地方。”
李妍瞪他。
“你们这些磨磨蹭蹭的中原人。”杨瑾嘀咕了一句,一把抓起那斑鸠斥候的头发,“走错一次,我剁你一刀。”
说着,杨瑾便从脚腕拔下一把匕首,手起刀落便剁下了那斥候一根手指,李妍飞快地退开,却还是躲闪不及,鞋上被溅了几点血迹,她尖叫道:“你这个野人南蛮!”
吴楚楚再要捂住那孩子眼睛已经来不及了,仓促间只好抱着他转过身去。
那孩子却不知是被吓着了还是怎样,突然在她怀里挣动起来,吴楚楚大小姐出身,哪里会抱孩子,手忙脚乱中一松手,便叫他脱了手。那孩子摔了个屁股蹲,他也不在意,拍拍土便自己跳了起来,径直跑到了一块山岩附近,踮起脚来,伸手去抠那块石头。

挽山河 第五十章进退
石头的位置虽然很低,对于小孩来说,也须得垫着脚了,他那小细胳膊约莫也就两根手指粗,基本没什么力气,扒着山岩半晌,那石头仍然纹丝不动。
周翡问道:“你做什么?”
小孩被她的声音吓得一哆嗦,警惕地侧过身,后背紧靠在山岩上,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
周翡无奈,只好顺手将凶器碎遮往杨瑾背后一挂,走上前去,扣住那块石头,往下一掰……她没掰动。
周翡有些意外,手指陡然绷紧,手背上跳出一片青筋,她使了八成力,沙土被内力所激,簌簌地往下落,那石块却仍然纹丝不动。先前她见那孩子笃定地伸手抠,还以为只是一块虚虚塞在里面的石头,没想到它居然和后面的山岩是一体的。
吴楚楚半蹲下来,小心翼翼地看着那小孩的眼睛,问道:“你为什么要去抠那块石头呀?那里有什么吗?还是你看见家里大人把它拿下来过?”
那小孩怕周翡,对吴楚楚倒是还行,他低着头不吭声,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背后的石缝,偷偷瞥了周翡一眼,然后飞快地点头。周翡皱了皱眉,她近几年确实专注破雪刀,可也不代表别的功夫不行,到了一定程度以后,武学一道都是触类旁通的——倘若连她都掰不开那块石头,那几个寻常农夫又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要是有这手功夫,岂会被人轻易杀死在路边?
李妍弯下腰看着那孩子,问道:“哎?他怎么都不说话?我看他跑得挺利索的,也听得懂别人说话,不该不会说呀。”
小孩把自己缩得更小了。
周翡想了想,说道:“说不定山谷中人确实是靠一些活动的石头做路标,但这小崽不见得记得是哪块,不如我们在附近找一找。”
杨瑾抓紧一切机会嘲讽她道:“是你不行吧?”
周翡对杨挑衅这种没事找事的货色无话可说,干脆往旁边退了一步:“你行你来。”
杨瑾哼了一声,十分宝贝地将碎遮安放在一边,拽出自己的断雁刀,他乃是个南疆人中的异类,生得十分高大,双臂一展足有数尺,手持那雁翅大环刀的时候,天然便有架势,只见他退后半步,双肩微沉,低喝一声。
“断雁十三刀”在他掌中绝不仅仅是架势,杨瑾蓦地上前一步,大刀好似要横断泰山似的轰然落下,刀风也被利刃一分为二,“呜”一声短促的尖鸣,站在三步之外的李妍被那劲风刮得半个臂膀生疼,她骂了一句“蛮人”,急忙拎起缩成一团的小孩,往旁边躲去。
刀刃与山石撞出一声叫人牙酸的响动,“呛”一声在山中经久不绝,刀尖精准无比地切入了几乎被尘土盖住的细小石缝中,整个岩壁都被他这石破惊天的一刀震得颤动不休……然而没什么用。
断雁刀以蛮力将原本的石缝加深了半寸有余,但那块小孩指认过的石头仍然纹丝不动地长在原地。
杨瑾怒吼一声,从脑门一直红到了锁骨,当即便要抽刀再战。
李晟方才没来得及出声阻止,此时终于看不下去了,说道:“杨兄,就算那山谷中的人真用活动的石头做路标,那也是大人做的路标,大人怎会特意挑这么矮的石头?你……你……”
周翡“嗤”一声笑了出来,接道:“是不是傻?”
杨瑾:“……”
吴楚楚眼看几个同伴有内讧的趋势,忙出声打岔道:“但至少说明这孩子沿途曾经看见过父母取下山壁上的石头,对吧?孩子如果有样学样的话,会不会说明放石头的大人当时也是垫着脚的?”
周翡伸长了胳膊,微微踮起脚,在上层的山岩上摸了一圈,感觉每块石头都结结实实地扎根在原地,没摸出哪块被人动过手脚。
“还是没有。”周翡皱眉道,“会不会是那小崽连地方也记错了?“
“那应该不会,”吴楚楚轻声细语地说道,“前面就是岔路口,你看,阿妍一个从没来过此地的人,都知道在树坑下作记号,如果谷中人真的留下过记号,肯定也是在每个岔路附近。”
众人闻言,一时都沉默下来,五个人十只眼睛都不时若有所思地往那小孩身上瞟,那孩子好像更不安了,将自己蜷成一小团,脸埋在了吴楚楚怀里,显然,指望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是够呛了,何况这么小的孩子也未必能条分缕析地说出他见过的事。
突然,李妍开口道:“有没有可能……”
众人一同望向她。
李妍缩了缩脖子:“就……我就随便一说,那个,姐……会不会是你……不够高?”
周翡瞥了她一眼,杨瑾斜着眼一瞥周翡头顶,露出个鄙视的笑容。
李妍忙气沉丹田,站稳立场,铿锵有力道:“不过长那么高没用,咱又不立志当傻大个!我是说……要么你往上看看?”
傻大个杨瑾:“……”
他为什么要和这些讨厌的中原人混在一起?
李晟道:“我来。”
他话音没落,便见周翡脚尖在地面上轻轻一点,倏地蹿上了山岩间,脚步轻得好似一片羽毛,被断雁刀祸害了个够的山壁上竟连一粒沙都没滚下来。李晟从来都知道周翡不以轻功见长,然而时至今日,她这仿如清风的轻功却叫他心头突然冒出“无痕”二字。
不知怎么的,李晟想起了谢允。
“发什么呆,”周翡轻巧地攀在山岩上,说道,“刀递给我。”
李晟回过神来,忙将碎遮扔给她,周翡便用刀柄将上上下下的石块来回敲过去,忽然,李妍叫道:“小心!”
只见一块巴掌大的石头凭空脱落了下来,周翡眼疾手快,一抄手接住,翻身从山岩上一跃而下。山岩上多出了一个空洞,露出里面小小的机簧来,一旦石块被人敲击,机簧就会自动起跳,把那石头弹出来,只是机簧经年日久,已经微微有些生锈,幸亏周翡谨慎起见多敲了几遍,否则一不小心便将它漏过去了。
李晟问道:“石头上有什么玄机?”
“好像画了个方向。”周翡道,“等等,这又是个什么?”
“拿来我看。”李晟忙接过来,只见那小小的石板上居然刻了一幅八卦图,旁边是密密麻麻的注解,都是蝇头小字,一不留神便要看串行,而内容也十分高深,不说杨瑾之流,就算周翡都不见得能把字认全。
这东西会出自谷中避难的流民之手么?
李晟大致扫了一眼,见那刻石的人好像怕人看不懂,在一堆复杂的注解中间腾出了一小块地方,刻了个简单粗暴的箭头,一面写着“出”,一面写着“入”。
“是指路标。”李晟道,“这山谷怕是人为的,进出的密道也都是前人事先留下的……会是齐门禁地吗?可既然是禁地,怎会容这么多外人靠近?”
几个人想着无论如何要先看看再说,便就地解决了那斑鸠斥候,沿途摸了过去,每到一个岔路口,便按着这种方式四下寻找石头路标,李晟还将每个路标上面复杂的八卦阵法图解都拓了下来。都是年轻人,脚程很快,然而尽管这样,还是在此地绕了足有两个多时辰,周遭山石林木简直如出一辙,若不是石头路标上的注解各有不同,他们几乎要怀疑自己还在原地兜圈子。
从日落一直走到夜深,露水都降下来了,那好似一成不变的林间小路终于拐了个弯,视野竟开阔起来,李妍心神俱疲,见此又惊又喜,刚要开口叫唤,被周翡一把捂住嘴。李晟一摆手,几个人便藏在路边阴影处,那孩子也十分乖觉,睁着大眼睛一声不吭。
片刻后,只见小路尽头有人影闪过,竟有人来回巡逻。
李晟冲周翡一点头——找对地方了。
周翡提起碎遮,倏地旋身而起,这一夜正好月黑星黯,她掠上树梢,一片叶子也未曾惊动,像一只警惕的鸟,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深夜潜伏的事她已经驾轻就熟,不着痕迹地从夜色中穿过,几个起落便逼近到了山谷入口处,周翡探头一看,只见那里居然守着十多个卫兵,比普通的城门楼还要森严些,卫兵们个个披甲执锐,却是面朝山谷——显然,这些人不担心外人能闯进来,防的是山谷中的人逃出去。
整个山谷亮如白昼,山谷入口附近,碎枝杈与木头桩子堆在一堆,都是新砍下来的树,叶子还很鲜亮,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人借着山间密林出逃后加强了防备。
不时有披甲之人来回走动的金石之声顺风传来,森严非常,果然是有大军驻扎。
这时,周翡听见一声熟悉的鸟叫,她抬头一看,见山上有什么东西冲她一闪,原来李晟他们是爬到了高处。
周翡同他十分有默契,一听这鸟语,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手中扣了一把喂马的豆子,扬手打了出去,黑豆加了劲力,撞到山岩石块上,“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卫兵们立刻被惊动,纷纷拿起刀剑四下寻觅。
周翡倏地从树上落下,卫兵们只觉得一道黑影闪了过去,根本看不出是不是人,当即如临大敌地追了过去,尖锐的哨声四下响起,那山谷入口处一时一片混乱,趁周翡引开卫兵的时候,李晟等人飞快地从山岩上比较黑的地方跑过,好在山上的树没来得及砍光,只有入口处清理干净了,躲过了那一小段路,里面不至于无处藏身。
入口处的卫兵叫周翡遛了个够,最后,一圈拿着刀剑的人顺着声响小心地逼近木头堆,为首一人连着冲手下打了好几个手势,继而蓦地上前一步,大喝一声,用手中长枪捅向一堆树叶,只听枝叶间一惨叫,吓得众卫兵纷纷拔刀拔剑,小头目却将长枪一撤,只见他的枪头上竟扎了一只大鸟,还没死,扑腾着翅膀垂死挣扎。
“怎么是鸟?”那小头目莫名其妙地搔了搔头,“散了散了,各自回岗位……这是乌鸦还是什么?怎么这么大个?真邪了门了!”
见是“虚惊一场”,山谷入口很快又恢复平静,只有那小头目觉得半夜三更突然冒出一只大得吓人的乌鸦不吉利,便将那大鸟拿去火上,打算直接烧死。他哼着不知是哪里的小曲,长枪悬在火堆上,没留神身后缓缓探出一点寒光,直指他后心。
这时,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谷中巡逻队走了过来,远远冲他打招呼道:“烤什么呢?偷吃可以,勿要误事!”
那小头目吆喝着应了一声,没看见他背后那一点寒光又缓缓地缩了回去。
周翡转头望向开阔的山谷,见谷中有不少寒酸的民居,有些被推平了扎了寨,正中间一个巨大的中军帐在火光掩映下十分显眼,粮草高高堆起,战马整齐划一……这和她想象中的“齐门禁地”相差太远,尤其那些没来得及被推平的民居,显然是经风沐雨、有些年头了,她从高处目光一扫,还能看见几块破砖烂瓦和倒了一半的牲畜栏圈。
齐门从来神秘莫测,“禁地”更是个传说,那黑判官在齐门中混迹了那么多年,都没有摸到禁地的边,里头会有一帮老百姓养猪放羊吗?
不可能的。
周翡止不住失望,暗自叹了口气,只觉这一天一宿都是白忙,其实想想也知道,哪那么容易就撞进齐门禁地里了,要是有那个造化和运气,她还能东奔西跑三年多一无所获么?周翡索然无味地收回碎遮,看了一眼那无知无觉中捡条命的北军小头目,悄无声息地闪身贴着山壁边角避走了。
北朝大军在此集结,便不是他们这些草莽人能管的江湖事了。
周翡心道:最好还是趁天黑,怎么进来的,怎么出去。
李晟因为随身带着吴楚楚和一个小孩,不敢太过冒进,一直小心地在山谷外围借着山石林木遮掩往里探查,越看越心惊,低声道:“你们看,粮草和武库充足,整个山谷没有一个老弱残兵,全是精壮人……那斥候说得不对,至少有将近四万人了,主要是骑兵和弓箭手。”
杨瑾和李妍大眼瞪小眼,全都不明所以,没人理他。
只有吴楚楚轻轻地接道:“辎重很少,恐怕不会在此久留。”
李晟总算找到个听得懂人话的,欣慰地叹了口气。吴楚楚又伸手一指,问道:“那里是怎么回事?”
几个人都是习武之人,夜间视力极好,顺着她手指方向望去,只见山谷角落里有一处重兵把守之地,四下以铁栅拦着,隐约可见其中有衣衫褴褛的身影。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响,有人用刀柄敲了一下石头,杨瑾吓了一跳,猝然回头,见来人是周翡,这才放下断雁刀。周翡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快走吧,咱们就这么几个人,还带着个小崽子,被人发现不是玩的——哥,回头我自己去找齐门,你先赶紧赶路回去找我爹,别耽搁正事。”
“等等。”吴楚楚忽然道,“你们快看,他们要干什么?”
只见一个传令兵从中间的大帐里跑了出来,站在空地上,举高了手。
铁栅栏旁边围坐的一圈看守看见来人,全都站了起来,周翡他们离得太远,不知道双方交流了些什么,反正片刻后,那传令兵便转身离开了,铁栅栏外的卫兵们却接二连三地点起了周围的火把。铁栅栏原本建在黑暗处,先前只能看见里面好像关着一些人,李晟他们刚开始以为那只是个靠山的小角落,关的大约也是比较倒霉的流民,多不过十几二十几个。
可是随着一个又一个火把亮起,几个人都呆住了。
只见那铁栅栏原来并不是背靠山脚,而是封着一个山洞,山洞看不出有多深,里头全是人,老少兼有,一水的衣衫褴褛、面容呆滞,仅从表面大略一看,便足有数百人之多,那些人像牲畜一样给困在铁栅栏后,铁栅栏的尖头上顶着一颗已经烂出了白骨的人头!
李妍震惊道:“天……天哪,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杨瑾诧异道:“是流民?这么多人不杀也不放,把他们都关起来做什么?养着吗?”
“我猜北斗巨门和破军初来乍到此地的时候,肯定看得出这山谷的隐蔽是人为的,摸不清情况,心里拿不准这山谷是否有其他密道,”李晟轻声道,“此地有这么多流民,倘若贸然痛下杀手,万一流民们知道其他秘密出入口,逃出几个漏网之鱼,他们这回的戏就唱不下去了。”
吴楚楚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恍然大悟道:“所以他们要先稳住这些流民。”
“不错,比如刚开始的时候,这些北军可以恩威并重,一方面说流民南渡是叛国,该当诛九族之罪,再从中抓一个领头的,杀一儆百,杀完以后顺势将罪名都推到死人头上,再对惊慌失措的流民施以怀柔,宣布他们是受奸人蛊惑,若是诚心悔过,则罪责可脱,”李晟略微思索了一下,接着道,“如果是我,我会假装派人重新给他们编册入籍,告诉他们如今北方人口锐减,朝廷打算重新丈量、分配撂荒土地,持此籍者,日后回去,都能分得一等田,这样一来,流民稳住了,人数清点完了,还省得有人浑水摸鱼。”
杨瑾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被李晟三言两语说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些中原人杀人不用刀。
有威逼再加上利诱,对付失了头羊的羊群,一圈一个准。流民大多胆小,毕生汲汲所求,也不过就是一隅容身之地,不到活不下去,不会贸然逃跑反抗,只要能有吃有喝不挨打,就能叫他们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或许还能收买那么几个心智不坚的,帮这些北军排查其他密道。
等北军将地形摸得差不多了,就可以撕破脸皮了——而到了这步田地,这些流民早已失去了一开始的能力和勇气,基本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这时候要杀他们灭口也好,要支使他们做苦力也好,怎么摆弄都可以。
但是可惜,再怎么千人一面的人群,也总能生出异类——那几个带着小孩逃出去的人就是。他们倒也未必有什么大智大勇,或许是机缘巧合、因为什么缘故不得不跑,还一不小心成功了。
而北军已经快要集结完毕,此时泄密必将功亏一篑,在这个节骨眼上,李晟都能想象得出谷天璇等人得有多震怒,因此不惜派出数批人马追杀几个村妇农夫,非得赶尽杀绝不可。同时,既然养着这些流民已经没有价值,那为防类似的事再发生,正好将他们统一灭口。
山谷中,铁栅栏外,一队卫兵齐刷刷地扣上铠甲,提起锃亮的砍刀——周翡他们也不知怎么赶得那么巧,居然正好撞上这“灭口”的一幕。
吴楚楚抱着的孩子再次拼命挣动起来,可这回吴楚楚长了记性,硬是抓着他没让动,那孩子情急之下喉咙里发出小兽一样的呜咽声,低头便去咬她的手,只是还没来得及下口,便被一只手掐住了下巴。
周翡强行掰开他的嘴,抬起那孩子的小脸,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手指轻弹,拂过他的昏睡穴,小孩的眼圈一下红了,却无从抵抗,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了眼,眼泪“刷”地一下被合上的眼帘逼出眼眶,流了满脸。
周翡擦去指尖沾上的眼泪,低声道:“李晟。”
李晟强行收回自己的目光,迟疑了一下,咬牙道:“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不惹朝廷事,一码归一码,走吧。”
李妍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哥?”
李晟充耳不闻,拎起她的肩膀轻轻往前一推,催她快走,同时对吴楚楚伸出手:“这孩子我来抱,你们走前面。”
山下,“待宰”的流民好像明白了什么,人群恐慌地乱了起来,那昏暗的山洞里也不知挤了多少人,他们尖叫、推搡、求饶与痛骂声沸反盈天,从宽阔的山谷一直传到高处,不住地往几位少侠的耳朵里钻。
李妍仓皇之间回头去看,不留神被李晟一把推了个趔趄。
“看什么看,”李晟暴躁起来,不耐烦地呵斥道,“走你的!”
李妍不由叫道:“李晟你瞎吗?他们是要杀人!杀一路逃荒过来手无寸铁的人……那么多人,一个山洞都是,阿翡!你倒也说句话呀!”
周翡的脚步顿了顿,却没吭声。
李妍还以为她没听见,“阿翡”“阿翡”地连着叫了好几声,周翡却一直没理她。一瞬间,李妍好像明白了什么,她愣愣地看了看周翡,又看了看李晟,大眼睛里倒映的光好像被冷水浇过的小火堆,惊愕地逐渐黯淡下去。
好一会,她讷讷开口道:“不……不管他们啊?”
李晟冷声道:“你想找死吗?”
李妍委屈极了:“可是在济南府,阿翡不是还从童开阳手里救了那个大叔?”
周翡低头摩挲着碎遮的刀柄。
李妍又对李晟道:“还有你,你路上不是还吹牛,说自己在柳家庄带着一帮人打退了铁面魔殷沛,你……”
“你有完没完?”李晟截口打断她,“阿翡跟童开阳交手不止一次,拔刀之前她心里就有数。柳家庄那次,大家本来就商量好了围剿殷沛,你知道‘围剿’是什么意思吗?若不是这些年各大门派都是一盘散沙,殷沛根本不可能蹦跶到现在——你再看看这里!”
他倏地回头往山谷下面一指:“那是多少人?这又是几?我们总共五个人,带着个累赘小崽子——还有你这样不能当个人使的。我实话告诉你,李妍,今天别说是我和你,就算是大姑姑带着咱们寨中所有前辈都在这,她也不敢贸然对数万北朝精兵出手。”
李晟对她总是没有好脸色,却也很少真的疾言厉色。李妍被她哥突然发作吓住了。
李晟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压低了些:“就算你法力无边,能搬山倒海,把这数万大军都镇住,然后呢?你看看那些人,站都站不起来的是大多数,你怎么把他们救走,啊?李妍,不小了,说话什么时候能过过脑子?”
很久以前,李晟曾经满心想着“出人头地”,自己同自己怄气,怄得私自离队,他真心实意地相信李少爷天下无双,认为自己总有一天能将天也捅个窟窿,死也不肯承认周翡比他功夫好。而今,他学会了怎么井井有条地打理寨中防务,学会了在外人面前做到真正的八面玲珑,也学会了韬光养晦,知道“天下无双”并非什么好词……他甚至会因为霓裳夫人几句意味深长的暗示而临阵脱逃。
他长大了。
很久以前,周翡也曾经初生牛犊不怕虎,她操着一把半吊子的破雪刀,一边跟谢允冷战,一边不知天高地厚地杠上青龙主郑罗生,还自觉很有道理,认为“乱世里本就没有王法,如果道义也黯然失声,那么其中苟且偷生的人们,还有什么可期盼的”?
到如今,她破雪的无常刀已成,能让木小乔亲口说出“李徵也未必能赢你”的话,手脚却好像被“绑”了起来。她会在与童开阳狭路相逢的时候虚以委蛇,也会在群雄围剿殷沛的时候隐藏在暗处不露面。甚至有时候,她想起迷雾重重的前事,心里会生出无边的怀疑与不解。
李晟要回四十八寨,寨中一大堆琐事杂务还在等着他,李瑾容不可能永远庇护四十八寨这条风雨飘摇中的小舟,她在缓缓将担子往年轻一辈肩上移。周翡还要去齐门禁地,去寻找那一点微末的希望,近年来她总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紧迫感,好像自己不快一点,谢允就等不了了。
吴楚楚知道自己本领低微,能把人家后腿拖稳了已经是超常发挥,心里有再大的不平,也万万不敢慷他人之慨,因此只有默默听着李晟兄妹吵架。
谁也不是孑然一身,哪怕真能做到“轻生死”,后面也还跟着一句“重情义”,怎敢逞这等鲁莽无谓的英雄。
江湖风雨如晦,未必会让英雄的血脉变成贪生怕死的小人。却也总能教会一个人“不惹麻烦”。
李妍艰难地抽噎了一声,下意识地叫道:“阿翡……”
周翡避开她的视线,没有附和李晟,却也没袒护她,只生硬地插话问道:“还走原路出去么?”
杨瑾一脸举棋不定,五官快要纠缠成一团。
这时,好一会没吭声的吴楚楚再次看了一眼山谷,忍了半晌,还是忍不住说道:“那个铁栅栏后面关的……好像没有女人。”
从北往南的流民里自然是男女老少什么人都有,这些流民远道而来,在山谷定居务农,不可能只剩下一水的男子,那么女人既然不在这里,又到哪去了呢?
漫山遍野血气方刚的兵,此事这是不必言明的。
吴楚楚一句话出口,众人都闭了嘴。
“呛”一声,哭喊阵阵中,利器捅开了铁栅栏。
此时,风平浪静的东海之滨,谢允正拿着一把刀反复端详:“陈师叔,你那‘好刀’的标准到底是什么?能不能给个明白点的说法?”
陈俊夫身上可没有透骨青,被滚烫的炉火烤的浑身大汗淋漓,他将上衣脱下来抹了一把下巴上的热汗,语气却依然是不温不火的:“你觉得呢?”
“首先得材料好,其次手艺好,刃利而不脆,刀背坚而不动,逆风时不受阻,顺风是不轻浮……当然,还得结实耐用——这是好刀。”谢允顿了顿,又道,“若是刀主人本领大,叫刀铭声名远播,便成了传世名刀。”
陈俊夫笑了笑。
谢允问道:“怎么?”
陈俊夫道:“你不用刀,说的都是工匠的话,若是叫阿翡听见了,必要笑你的。”
谢允没皮没脸道:“术业有专攻,随便笑——师叔,您说句不‘工匠’的听听。”
陈俊夫道:“好多年以前,有个出手大方的小丫头,到蓬莱求我做一副刀剑,说是要赔给朋友。刀铭为‘山’,剑铭为‘雪’……”
谢允道:“这我倒是有幸见过。”
“那把‘山’是盛世之刀,”陈俊夫说道,“我未曾见过原物,都是那小女娃娃自己描述的,她是个爽快人,活泼得很,说话像倒豆子一样,她描述的刀剑是她仰慕的英雄所持,不是我自夸,那刀剑打出来,便温柔又庄重,里头装着美酒酬知己的心意,那就好刀好剑。再比方说……妖刀‘碎遮’。”
谢允道:“吕国师遗作,我小时候在皇上那见过一次。”
“吕润一生,文成、武就,当得起‘经天纬地、惊才绝艳’八个字,然而一生身不由己,上对不起家国,下对不起朋友,中间对不起自己,死后数百年,师门药谷还因为出了个他,而要被曹仲昆戕害,分崩离析。”陈俊夫道,“吕润受制于天、受制于人、受制于命,漫天华盖无从挣脱,只好不看不闻不问,故其所做妖刀‘碎遮’,咄咄逼人、满怀激愤,虽在阿翡之前,它从未开刃,却已经有了横断乾坤之戾气。”
谢允微微皱起眉。
“但那也是好刀,绝世好刀。”陈俊夫道,“两把好刀,材料都是稀世少见的好铁,手艺都很好,刃都很利,刀背都坚,‘逆风时不受阻,顺风是不轻浮’是最基本的,也都结实耐用得很——两者却天差地别,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陈俊夫伸手拍了拍谢允的肩膀:“一把盛世之刀,一把破坏之刀,你想打一把什么样的刀?”
周以棠在蜀中将碎遮交给周翡的时候,曾经同她说过一个故事。那是人之一生、刀之一世、草木一秋……造化的一个冷笑。
这时,被锁在山洞中的流民恐慌地往山洞里挤去,北朝卫兵在铁栅栏外组成了一道刀剑围墙,其中一人上前,甩出一个长长的卷轴,对着名单开始念上面登记的名字,念了谁,倘若一时无人答应,先前闯进去的卫兵便会用装了倒刺的马鞭在人群中抽打。这样一来,哪怕先开始有人犹犹豫豫地不敢应声,也会被周围抱头鼠窜的同伴推出来。
点名人的嗓门很大,铿锵有力,山壁上的周翡等人都能零星听见几声——他们竟然真如李晟所料,将流民统统登记在册,严格确保没有一条漏网之鱼。
挥鞭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吴楚楚意识到自己多嘴了,抿抿嘴,低下头道:“别管我,我只是……”
李晟不便像发作李妍一样发作吴楚楚,他微微垂了一下眼,轻声解释道:“当务之急,咱们得尽快让姑父和闻将军他们知道这件事,否则我朝大军背腹受敌,干系就大了。不然我们就算跟着山谷同归于尽,一起炸上天,照样没什么用。”
李晟这人,心里越是郁结,嘴上便越是理直气壮,他会拼命给自己找一堆理由,还非要自欺欺人地说出来,恨不能将“我有理”三个字裱起来顶在脑门上。杨瑾不善言辞,周翡比较内敛,俩人谁也没接李晟这话头,可是都知道他在扯淡——因为报讯的事根本不是借口,倘若单为了给大军报信,叫李妍和吴楚楚先走不就行了么?江陵离蜀中也没多远的路,李妍再不济也是秀山堂中拿到名牌的人,有吴楚楚这稳重人看着她,难不成她俩还能找不着家里的暗桩送封信?
李晟将这苍白的借口在嘴里含了一会,怎么尝怎么不是滋味,于是怒气冲冲地看向其他人,迁怒道:“怎么没人说句话?都哑巴了?”
周翡心里将自己要做的事从头盘算了一遍,她要去找齐门禁地,还得去找解决透骨青的办法,得回四十八寨。
殷沛还没死,王老夫人的仇还没报,“海天一色”更是个随时准备兴风作浪的隐忧……可是她挑挑拣拣,感觉哪一桩都不能掏出来说,因为心里即便有对她自己而言重于泰山的理由,一说出口,便卑劣了。
杨瑾却忽然说道:“李兄,快别兜圈子了,你婆婆妈妈地说了这许多,不就是留下不敢,走了不安吗?”
倘若此时是白天,李晟的脸皮大概都涨红了。
“我也是啊。”那姓杨的南蛮口无遮拦道,“喂,周翡,都不傻,你也痛快点,别装了。”
周翡无言以对。李晟觉得自己方才是鬼迷心窍了,居然指望这几个货能说出什么有建树的话。他重重地吐了口气,眼不见心不烦地不再看杨瑾他们,将整个山谷抛诸脑后,率先顺着来路往回走去。他不过是四十八寨的一个小小后辈,既不是山川剑,也不是老寨主,更不是什么武林盟主、皇亲国戚,闹不好一辈子注定籍籍无名、庸庸碌碌,那为什么要自作多情地背这种英雄的负疚和不安?
死再多的人,不也都是路人么?和他有什么关系?
结果他刚这么一转身,杨瑾便道:“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杨瑾此人,天生与“办法”二字没有一点关系,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众人都一起呆呆地将目光投向他。
杨瑾便道:“你们都背过身去。”
周翡道:“你要干什么?”
杨瑾一摆手:“快点,别废话。”
等几个人都依言扭开视线,杨瑾便弯腰从地上捡了几根细长的草茎,其中四根掐成差不多的长短与形状,另一根留了个长尾巴草根,完事以后他将这五根草叶攥在手心里,递到众人面前。
李晟嘴角抽了一下:“……杨兄,这是什么意思?”
杨瑾便说道:“我们那里信奉万物有灵,逢年过节、或是遇上什么大事,都要请个巫来占卜是非吉凶,他们神神叨叨的那一套我不太懂,但是道理总归差不多的,都是听老天爷的——你们抽吧,一人抽一根,有一个人抽到了特殊的那根,咱们就走,要是谁也抽不到,让它最后留在我手里,咱们就好好合计合计怎么办,行吧?”
众人一时无言以对,连李妍都翻了个白眼。
李晟从未想过还有这么“别出心裁”解决办法,当即尴尬地干咳一声,委婉道:“咳,这个,杨兄……”
周翡直白地补全了他的下半句话:“你是不是有病?”
杨瑾额角跳起了一簇小青筋。可还不等他笨拙地反唇相讥,周翡便突然伸出手,从他无根垂头丧气的小草中抽了一根,摊手一看,草根被掐掉了,便道:“我这根不是。”
李晟:“……”
这女的到底站哪边,为什么这么善变!
李妍关键时刻,永远都是跟着周翡跑,也学着她抽了一根:“我的也不是。”
吴楚楚紧跟着抽了第三根:“不是。”
杨瑾将仅剩的两棵草递到李晟面前:“你抽不抽?”
生死存亡之际,他们几个人躲在山坡上抽草根玩,这说出去都是什么事!李晟不由得悲从中来,成日跟这帮二百五混在一起,还能有什么前途?
然后……他就自暴自弃地从两棵草里挑了一棵,缓缓将它拉出杨瑾手心。纤细的小草打从长出来那天开始就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肩负这种重任,在夜风中瑟瑟的微颤,好像随时会断,五个人十只眼全都盯在了那根小草身上。
抽出来的草茎下面光秃秃的,杨瑾将手摊开,那棵留下草根的静静地躺在他黝黑的手掌中,细小的根须上还沾着土渣。两个年轻男人相对静默了片刻,同时将手中的小草往旁边一丢,李晟一改方才逮着谁咬谁的狂躁,眨眼间便冷静下来,说道:“我们不能全留在这里,叫阿妍跟吴姑娘带着这孩子先走——李妍,你知道最近的暗桩在什么地方吗?”
李妍刚跟着他将各地暗桩从西往东捋了一圈,立刻回道:“知道。”
李晟又道:“原路出去,最好不要等天亮,附近也许会有北斗的斥候巡逻,那些斥候狡猾得很,多半会乔装改扮,你们俩蒙上脸,快马加鞭赶紧走,装作赶路路过,把身上的兵刃都亮出来,谁叫都不要停下,遇上挡路的就一刀劈过去。真遇到应付不了的事,及早放寨中的烟花,万一有自己人或者道上朋友遇上了,能救命。”
周翡想了想,转身转到密林中几棵大树后面,片刻后,她拎着一件仿如丝绸的银白软甲出来。周翡手指一划,那软甲边角处点缀的一排贝壳便齐刷刷地掉下来落入她手心。她将贝壳收好,把软甲丢给吴楚楚,说道:“软甲‘彩霞’,跟当年殷夫人的‘暮云纱’出自一位大师之手,刀剑不入、水火不侵……当然,软甲不能防撞,遇上掌风能隔山打牛的那种高手还是得跑,你们俩带上,自己商量谁穿。”
说完,周翡又搜遍了自己全身,从随身带的包裹里翻出一个扣在手腕上的铁护腕,纤细的少女尺寸,非常精致华丽,像个别致的宽边手镯:“也是那位大师做的一个小机关,里面藏好暗器,遇到危险可以保命,一丈之内,只要你不慌,瞄准了,像你哥这种水平是躲不开的。”
李晟无端遭到毁谤,一脑门官司地瞪她。
周翡平日里没有用暗器的习惯,生疏地给李妍和吴楚楚展示了一下这东西怎么用,她翻开那铁护腕一看,机关是很好,但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正在尴尬,杨瑾突然递上一个小纸包:“这个装得进去么?”
李妍诧异地接过来,见那纸包里居然是一把细针。
“有些是蛇毒,有些是迷药,我也分不清,就放一起了,你们赶上什么是什么吧。”杨瑾蹭了蹭鼻子,又道,“都是那些药农瞎鼓捣的。”
李晟道:“一会谁去入口处制造一点骚乱,你们俩趁机走。”
“我。”周翡责无旁贷,说道,“我去露个面,给那两个北狗下一封战书,陆摇光和谷天璇不是正经八百的将军,听说有人挑战,一定会按着江湖规矩露面,阿妍和楚楚趁这时候走,你们俩趁这时候去救人。”
杨瑾震惊道:“你一个人打得过两个北斗?”
“当然打不过。”周翡坦然道,“但我是后辈,当着这么多北军,只要我一开始表现地弱势一点,他们俩未必会抛开面子一起上。”
李晟皱眉道:“我看他俩未必会出手,最大的可能是叫人把你乱箭射死,死丫头出的什么馊主意?”
“乱箭射死我自然容易得很,可是凭他手下那些兵,想活捉我是不可能的。”周翡道,“如果我让他们觉得蹊跷,谷天璇和陆摇光拿不准我身后是否还有别人,他们一定会亲自出手。”
“明白了,”李晟叹道,“故弄玄虚,全靠你来演——滚蛋,不行,太凶险了。”
周翡:“那你说怎么办?”
李晟虽有将帅之才,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看着眼前这两三个人,着实也是一筹莫展,不由哑然。
“我还有这个。”杨瑾说着,从怀中摸出了两个圆滚滚的东西,“也是旁门左道的药农弄的,据说砸在地上能激发出大把的药粉,叫人睁不开眼,可能受了点潮,不知道还能不能用。可以把这个砸在铁栅栏的卫兵堆里,趁他们乱,咱们把人放出来就是,算是尽力了,能不能跑得了,全看他们的造化,也不必送佛送到西。”
李晟想了想,迟疑道:“我身上还有几个我们寨中联络用的烟花,弹出来有火星,放出来他们可能会以为咱们要火烧连营,倒是能分散他们的兵力……不成,这计划太粗糙了,我怎么想怎么觉得不靠谱——咱们首先得快如疾风闪电,得运气够好,北军集结与反应速度必须要慢,他们的将领必须都得是草包,还有……谷天璇和陆摇光至少有一个得要脸,否则阿翡脱不了身。这得是什么运气?得有个太上老君当亲爹才行。”
周翡补充道:“那些流民还得够机灵,指哪打哪才行——我看也够呛。”
几个人短暂地沉默下来。先前不知天高地厚的李妍听到这,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多事没想到,忍不住小声道:“所以呢,咱们还是……”
不要管了吧?
李晟沉吟了一下,说道:“咱们四个人都没把那根留根草抽走,我相信这是天意。既然是天意……运气应该总有一点,是不是?”
最后一句,他说得也不太有底气,求助似的抬头看了一眼周翡。
周翡将碎遮扣在手中,一拍李妍肩膀:“走,我送你俩出去。”
李妍突然想哭,后悔起自己方才幼稚的激愤和仗义,周翡却没给她留下抹眼泪的功夫,她在各种林中隐秘穿行格外驾轻就熟,转眼便将吴楚楚和李妍带到了临近出口、没有树木掩映的地方。
周翡忽然对李妍说道:“我刚下山的时候,比你现在还要小一点,功夫强不到哪去,也是被两个北斗包围,一边哭,一边发誓一定要把楚楚护送回蜀中……那时她可还是个大小姐,跑都跑不动,现在她师从大当家,至少不用你护送了。”
李妍悄悄抹了一把眼泪。
吴楚楚朝她点头道:“你放心。”
周翡露出了一点吝啬的笑容,随后又转向李妍道:“要是我们运气不太好,你……你就替我去一趟南国子监,找那位林老夫子,跟他说一声就行。”
李妍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周翡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暗夜中化成了一道残影,倏地飞掠了出去。

挽山河 第五十一章螳臂当车
周翡身形太快,以至于当她从光秃秃一片的山岩上穿过时,一水的卫兵眼大不聚光,愣是都没察觉。她脚尖在堆成一堆的木头上轻轻一借力,支楞出去的树叶“刷”一声轻响,山谷入口处的卫兵闻声一激灵,忙提起手中火把,往那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可还没等他看出什么所以然来,脖颈便被两根冰凉的手指扣住了。
山谷入口处一大帮卫兵同时拔出兵刃,如临大敌地围成一圈,盯着突然落到他们中间的女人。
周翡目光四下一扫,手指紧了几分,那卫兵整个人往后仰去,喉咙里“咯咯”作响,翻起了白眼,她轻轻一笑,吝惜嗓子似的低声道:“叫谷天璇和陆摇光出来,就说有故人前来讨债。”
她既不高,又不壮,站在那里的时候好似会随风而动,像个突然从深沉夜色中冒出来的女鬼,凭空带了三分诡异。一个头目模样的中年男子匆忙赶来,呵斥开众人,从一圈卫兵中分开一条路,在五步之外戒备地瞪向周翡:“你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
夜风中飘来几不可闻的窸窣声,只有极灵的耳力,才能分辨出夜风掠过石块的声音和脚步声之间细微的差别,周翡的目光静静地望向山谷中,耳朵却已经捕捉到吴楚楚和李妍的小动静,她用一根拇指缓缓推开碎遮,寒铁与刀鞘彼此轻轻摩擦,发出“呛”一声又长又冰冷的叹息,正好给那两个轻功不过关的人遮住了脚步声。
然后她忽然笑了,一字一顿道:“去和你们领头的说一声,就说四十八寨周翡,破雪刀第三代传人,今日不请自来,代我祖辈、父辈与几年前折在他手中的诸位同门,同两位北斗大人问声好,劳烦通报。”
“周翡”这名字,她一年到头要被人叫好多遍,听得耳根生茧,可是自己说出来,却总觉得陌生又拗口。她下山至今,很少自报名号——初出茅庐时是没必要说,反正说了也没人知道,后来“南刀”阴差阳错地传出了些声名,她又忽然懒得说了,有时是怕给四十八寨惹麻烦,有时也觉得自己从未做过什么长脸的事,传出个“南刀周翡”未免厚颜无耻,因此多半不提。
直到这时,周翡才知道,原来“南刀”二字于她,不是“寻常布衣”,而是一件祖辈流传下来的“盛装”,衣摆曳地数丈之长,锦绣堆砌、华美绝伦,堂皇的冠冕以金玉铸就,扣在头顶足有数十斤重。这么一身盛装,她就算再喜欢、再向往,也不可能整天披着它喝茶吃饭、上山下地……但也总有那么一两个场合,能将其穿在身上,远远窥见先人遗迹。
被她掐住脖子的卫兵身上突然传来一股臭烘烘的骚味,居然活生生地被吓尿了。
周翡“啧”了一声,甩手将那废物扔在一边,然后提着碎遮,旁若无人地往山谷长走去。
从入口到山谷腹地的一小段路,转眼便被北军围满了,个个如临大敌。周翡余光扫过,心里微微一沉——原想着陆摇光和谷天璇两个“统帅”都是半桶水,但“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的场景却居然没有出现。
这些北军们显然各有各的组织,中层及以下的兵将绝非他们想象中那种被外行人瞎指挥的草包,四万大军名义上是听两位北斗大人指挥,实际上,陆摇光和谷天璇恐怕更像是两个比较厉害的随军打手。
一探深浅,便觉出师不利。
杨神棍好的不灵坏的灵,周翡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心道:闹不好今天真得被乱箭射死。
她不动声色地将余光收回,暗自深吸了两口气,心里默默念起内功心法的口诀,周身真气好像一团被搅动的水流,忽而疾走,顺着她的经脉缓缓游走全身,外放出来。周翡脚下“喀”一声轻响,石阶被她踩出了几道蛛网似的裂纹,一片半黄的树叶飘飘悠悠地从她身边落下,行至半空时,倏地一分为二,陡然加速冲向地面,其中一片扎进路边泥土里,露出好似被利刃隔开的断口,整齐而肃杀地直指夜空。
此事早有人报入中军帐中,陆摇光与谷天璇听罢,这一惊可谓非同小可。来之前,端王曹宁特意反复叮嘱过他们俩,这回行军关系重大,一在快,一在保密,须得万无一失,否则他们身家性命危矣,如今眼看已经快要成功,老天爷却好似发了疯一样跟他们作对,先是让几个流民跑了,随后又来了这么个不速之客!
陆摇光顿时有些沉不住气,撂下一句“我去看看”,便起身出了大帐。
当年周翡在两军阵前劫持端王曹宁,实在太让人印象深刻,时隔数年,陆摇光竟一眼认出了她,脱口道:“是你!”
周翡笑道:“陆大人,别来无恙?”
满山谷的黑甲冷刃,她一个年轻姑娘若无其事地身处其中,八风不动——在陆摇光看来,此事太蹊跷了,必定有诈!
陆摇光脑子里那根弦一瞬间便紧绷到了极致,再联想起周翡的身份,当时便下意识地往山谷周遭的树丛中望去,只觉得到处都是敌人的埋伏。
周以棠的女儿在这,他会不知道?
陆摇光先把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心里只剩下一句话:“这回完了。”
而就在这时,好似为了佐证他的猜测,密林深处突然弹起了一枚冷冷的烟花,尖叫着便上了天,炸得整个山谷轰鸣作响,火树银花一般遍染苍穹。
陆摇光当即色变。
高手对阵,最忌走神,周翡一见他眼神浮动,立刻便知他被这动静吓住了,而谷天璇还没赶来。此机断不可失!
碎遮倏地动了,刀光流星似的递到了陆摇光眼前。
陆摇光大喝一声,仓皇间只好横刀与她杠上,周翡顾忌那此时仍然不见露面的谷天璇,分出一半心神来留意周遭,出手刻意留了三分力,被他生硬地一撞,碎遮立刻走偏,她好像气力不继似的脚下踉跄了半步,刀光下的笑容顿时看起来有些勉强。陆摇光从来自负,果然中计,心道:南朝这帮窝囊废,果然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者多,一个小丫头片子也配叫“南刀”了。
他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阴沉地看着周翡:“就凭你?”
说着,陆摇光竟不顾手下一干兵将,当即便要亲自上前,将周翡拿下,两人转眼绕着大帐缠斗起来。
周翡这边仗着陆摇光傻,勉强还算顺利,李晟和杨瑾则在谷中气氛绷紧时悄然靠近了铁栅栏。就这么片刻的光景,铁栅栏里的流民名单便都已经清点完毕,中军帐中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这些卫兵居然丝毫也不擅离职守,依然有条不紊地准备杀人灭口。
流民被鞭子抽了几顿,给吓破了胆子,懵懂地依着那些北朝卫兵的要求,排排站好,两侧卫兵立刻上前,点出十个流民,将这第一波倒霉蛋五花大绑地推出铁栅栏外。
临时充当刽子手的卫兵提起了砍刀,后面的流民这才知道大祸临头,在铁栅栏里没命地挣扎起来,哭喊震天。
李晟借着这动静,吹了一声长哨,示意杨瑾动手。杨瑾远远地冲他一点头,伸手探入怀中,摸出那颗传说中能放出药粉的“药弹”,李晟立刻以布蒙面,遮挡住口鼻,捏紧了腰间双剑。
就在屠刀第一次落下的瞬间,两个人同时动了。
杨瑾猛地将药弹摔向地面,与此同时,李晟好似大鹏一样,倏地从众人头顶掠过,提剑直指那一排刽子手,打算趁着药弹制造的浓烟快速混进去,从卫兵之间杀一个进出。两人配合可谓十分默契,然而谁知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意外又出现了。
杨瑾砸在地上的药弹“噗”一下裂开,却没有炸,那小球跟咳嗽似的“扑哧扑哧”呛了几声,原地冒了几行小白烟,滚了滚,不动了!
杨瑾:“……”
李晟:“……”
杨黑炭这死乌鸦嘴,他平时一身臭汗还老不换洗,那药弹放在他身上果真受潮了!
原本“烟尘滚滚,神兵天降”的效果顿时变得逗乐起来,小药弹艰难地在地上放着白烟屁,李晟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一群卫兵中间,措手不及地跟他们大眼瞪小眼。李晟浑身的汗毛都炸起来了,飞流冷汗三千尺,脑子里一片空白。
所以他们可能是把“天意”理解错了,那被抽走的四根无根草不是叫他们留下救人,分明是让他们能走多远走多远!
然而到了这步田地,再说什么都晚了。
李晟一咬舌尖,不理卫兵的喝问,背着一身冷汗,当即动起手来——倘若此时冲出来的是杨瑾,躲在暗处的是李晟,李晟一定知道当务之急是“故弄玄虚”,绝不会贸然现身。药弹失效,他还可以先以暗箭伤人,靠出手快营造出有埋伏的效果,再放出几个信号弹制造声势,将带有明火之物瞄准谷中粮草库,叫谷中北军以为是有敌夜袭,拖延一二。
可杨瑾那傻狍子哪里是“故弄玄虚”的料?他完全不会随机应变,一看药弹失效,跟事先说好的不一样,便顿觉黔驴技穷,干脆自暴自弃地当起了打手。
不待李晟阻止,杨瑾便直接从他藏身之处跳了出来,将大刀一沉,“嗷嗷”叫着闯入北军之中,冲杀起来。结果这边铁栅栏一遇袭,周遭临近的北军队伍顿时训练有素集结围拢过来,同时,哨兵奔赴中军帐。
谷天璇近年来留起了小胡子,手中扣着折扇,显得越发老奸巨猾。
陆摇光慌里慌张地冲出去迎敌,他没阻止,听见外面陆摇光和周翡打得昏天黑地,他也愣是坐镇帐中,不为所动。此时听了哨兵来报铁栅栏遇袭,谷天璇突然目光如电地抬起眼,问道:“他们来了多少人?”
哨兵一愣,随后讷讷道:“人……人不多,仿佛只有两三个,但都是高手,咱们兄弟一时半会拦不住他们。”
“哈,”谷天璇冷笑一声,“有意思,原来是跑到别人家门口来唱空城计的。”
准备不充分,还唱砸了。
谷天璇蓦地站起来,将身上大氅往下一褪,露出里面一身精悍的短打,吩咐道:“调弓箭手围住他们,既然有‘大侠’执意要救那帮碍事的叫花子,干脆叫他们同生共死吧。”
他说着,大步走出中军帐,一掀帘子,人影一闪便到了周翡近前,抬手拍出一掌,同时手中折扇“刷”一下打开,那扇骨竟是精铁打造,寒光凛凛地直指周翡眉心。周翡对谷天璇早有防备,破雪“斩”字诀在自己身前画了个巨大的圆弧,将这一掌一扇一同隔开,倏地落在三步之外。
陆摇光莫名不悦道:“你这是干什么?区区一个乳臭未干小丫头,我……”
“破军啊,你可真是数十年如一日的不长进。”谷天璇低声叹了口气,随后脸色陡然一沉,“此乃军营重地,哪容宵小捣乱,还不速战速决拿下她!”
中军帐中众守卫一听,顿时齐齐大喝一声,数十杆长枪快速结阵,冲周翡当头压下来。
同时,谷天璇将手中铁扇一摆,毫不留守地冲周翡刺去。
陆摇光只觉一阵眼花缭乱,却见方才他觉得“名不副实”的周翡手中破雪刀陡然变脸,“风”字诀一起,三招之内便将数十亲兵的长枪阵挑得七零八落,同时,她竟还能在间隙中接下谷天璇铁扇。
碎遮映着周遭火光,烈烈灼眼,陆摇光自然看得出谷天璇并未留手,而他那把纵横江湖数十年的铁扇竟隐隐有被长刀压制之势。陆摇光心里大震,这才知道,原来方才周翡只是为了拖住他,故意放水!
陆摇光虽然身居北斗之末,却也凶名远播,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当即大怒,横刀而上,与谷天璇联手将周翡困在中间。
周翡虽然面不改色,心里却是一阵焦躁——李晟和杨瑾那两个不靠谱的货也不知道在搞些什么,原来说好在浓烟滚滚中放出流民,叫北军在措手不及里弄不清多少人闯入山谷,好配合她这边装神弄鬼。
谁知那俩货这么半天一点动静都没有,让她唱独角戏!
而谷天璇与陆摇光显然没有半点高手风度,非但以二打一,还叫来一大帮卫兵随时结阵,逼得她到处游走。从周翡亮出名号,走进山谷那一刻开始,所有的环节全跟他们的计划背道而驰。
这先人的在天之灵已经不是不肯保佑她了,简直是在诅咒她!
铁弓上弦声从四处传来,在山谷中隐约带了回声。
周翡心道:要完。
李晟近年来与周以棠接触最多,时常给他姑父跑腿,甚至亲自跟着南军上过战场,他根本不必听弓弦声响,就已经知道他们陷入到最糟的境地里了。杨瑾这么猝不及防地冲出来,意味着他们仨都在明处,连个可以当后援的也没有。
如此境地,别说是他李晟,就算换了历朝历代哪个兵法大家来,手中无人可用,也得玩完。
李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一往无前。他一剑捅穿了两个挡在他面前的北军,完事之后也懒得往外拔剑,直接将双剑之一连同尸体一起推出去当了盾牌,横冲直撞到铁栅栏门前,顺手一丢,随后,他用仅剩的另一把剑捅入门锁,一别一弯,便将北军仓促之间锁上的铁栅栏撬开了。
他回手宰了一个追上来的北军卫兵,冲铁栅栏里的人吼道:“快出来!”
铁栅栏中一水的流民惊恐畏惧地看着他。李晟一阵气结,他一把拎起铁栅栏门口那险些被斩首的流民,将那人身上的绳子砍断,随即猛地将他向前一推:“跑!”
那流民本以为大限将至,谁知峰回路转,竟又捡回了一条小命,踉跄着站稳后,立刻下意识地撒腿狂奔起来。有了这么一个领头的,那些被关押的流民终于反应过来,争先恐后地一拥而上,从铁栅栏中往外挤,后面的人不住地推搡催促前面的人,竟连试图拦截的北军卫兵都撞开了,恐慌好似找到了闸口的洪水,总算汇成了一股力量。
还不等李晟松口气,杨瑾便突然喝道:“小心!”
李晟便听耳边一阵厉风擦过,他来不及细想已经错步闪开,偏头一看,只见一根铁箭被断雁刀从半空中削了下来,正好落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随即,弓弦的“嗡嗡”声好似刚被捅了窝的马蜂,四下响起,叫人头皮发麻,致命的流矢从各处射来,雨点一般倾盆落下。跑在最前面的流民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根铁箭贯穿了脑袋,直接给钉在了一块大石头上,红红白白的染了一片。
跟着他乱跑的流民吓破了胆子,全乱套了。
李晟被漫天箭雨逼到了一棵古树后面,从敌军的尸体上随便捡了一把砍刀,一边勉力抵挡周遭流矢,一边大声吼道:“分开跑!找地方躲,不要聚在一起,不要回头!别回那山洞!不能往山洞跑!”
乱哄哄的流民往哪蹿的都有,一部分人四处乱钻,很快被钉在地上,有一拨比较聪明的学着李晟的样子,在谷中分散躲避,钻到各种能藏身的巨石与大树后面,还有一小撮人在慌乱之下,也不知听没听见李晟的喊声,居然又掉头往铁栅栏后面的山洞中跑回去。
李晟嘶声叫道:“出来!快出来!他们会用火!”
他觉得自己就像个蹩脚的羊倌,嗓子都喊哑了,那些人就是不听他的。
李晟突然沉默下来,听着山谷中风声、箭声、吼叫声与惨呼声,不知怎么想起霓裳夫人那句“振臂一呼天下应”。当时他觉得惶恐之余,还有点小得意,现在想来,却简直要苦笑出声。别说“天下应”,他连这百十来人也拢不到一起来。
想来是霓裳夫人素来不拘小节,闹不好只是见他青春年少,过来随便撩个闲逗他玩的。
李晟想,自己只不过是个肤浅又善妒的年轻后生,这辈子大概只配管一些琐事,将来变成另一个秀山堂大总管马吉利,便算是到了头,毕竟,少年时大当家就说过,他连练武的资质都不怎么样。
“火!火!”
李晟猛地回过神来,低喝一声,狼狈地用砍刀撞开一支横空射来的箭,北军这一批箭尖上果然淬了火油,从空中划过时火苗喷溅,好似一颗颗天外流星。
李晟的侧脸被火光烤的发烫,他藏身处的古木树根已经被火燎着,火星与树木自身的水汽相撞,很快两败俱伤——树干焦黑了一片,火光也黯然熄灭,然而很快,更多点了火油的箭矢也接二连三地破空而来。
他们来的时机太不巧了,北军已经集结完毕十之八九,看着样子,北军应该本来便已经准备好杀光此地流民,一把火毁去山谷,奔袭前线……那点火油一点没浪费,全都给他们用上了。
跟着李晟四下躲藏的人虽然狼狈,却一时半会间还算能勉力支撑,方才执意要躲进山洞的那些人境遇就不那么美妙了——本想着进了山洞便能躲避漫天乱飞的弓箭,谁知飞来的小火球落在山洞口,很快点着了流民们自己垫的干草和席子。
这夜的风刚好是往山洞里吹,顷刻便将火苗卷入洞中,那山洞既然被北军当成天然的牢房,里面自然是一条死胡同,而方才躲入洞中的流民为了保命,全都缩在最里头,根本来不及反应,浓烟便铺天盖地地滚滚升起,火苗爆发似的转眼便成势,结结实实地堵住了洞口。
此时再要跑,已经来不及了。
不知是不是李晟的错觉,他总觉得自己闻到了一股烧焦的肉味,胸口登时一阵说不出的恶心,李晟拼命忍着想要干呕的冲动,眼泪都快出来了。
忽然,李晟眼前人影一闪,杨瑾踉踉跄跄地落在他面前。
南边的人不大习惯像中原男子一样束发,往日里披头散发还能算是个“黑里俏”,这时候披头散发可就作死成“黑里焦”了,杨瑾的头发给四处乱飞的火箭烧短了一截,焦香扑鼻地打着妖娆的弯,那形象便不用提了。所幸他脸黑,叫烟熏一熏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管不了了!”杨瑾冲他大吼道,“除非会喷水,我反正不行,你会喷吗?”
李晟:“……”
李少爷被他喷了一脸,心里那点优柔寡断被杨瑾简单粗暴一把扯碎,他立刻回过神来,沉下心绪,狠狠地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灰。
李晟侧头放眼一望,将整个山谷中的场景尽收眼底,一眼便瞧出问题——所有弓箭手和火油都冲着铁栅栏这一侧使劲,山谷正中处的北军反而有些混乱。
对了,还有周翡!
“叫剩下的人跟我走,”李晟沉声道,“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
周翡被谷天璇与陆摇光两个人堵在中军帐前,刚开始还有心情忧心一下自己小命要玩完,到后来已经基本无暇他顾了。
她先前同杨瑾承认,自己一个人斗不过巨门与破军联手。可是事到如今,却没有尺寸之地给她退缩,再斗不过也得硬着头皮上。周翡认命认得也快,既然觉得自己今天恐怕是死到临头,便干脆收敛心神,全神贯注在手中碎遮上。
就算今日这把走无常道的破雪刀会成绝响,也得是一场酣畅淋漓的绝响。
谷天璇的铁扇居高临下地冲着她前额砸下,同时,陆摇光自她身后一刀极刁钻捅来,罩住她身上多处大穴。眼看周翡避无可避,她整个人竟在极逼仄之处倏地旋身,碎遮与刀鞘交叉自她身前,一上一下,竟同时别住了谷天璇的铁扇与陆摇光的刀。
浸润在她经脉中数年的枯荣真气在这片刻的僵持中苏醒,运转到了极致,将她周身的经脉撑得隐隐作痛,而后周翡倏地一松手,那华丽的刀鞘不堪重负,当空折断,其中劲力竟丝毫不泄,咆哮着分崩两边,谷天璇与陆摇光不得不分别退避。
碎遮“嗡”的一声,被铁扇压得微微弯折的刀尖倔强地弹了回来。
周翡双手握住微微温热的刀柄,沉肩垂肘而立。那一瞬间,她心里冒出一个清晰的念头,想道:我未必会输。
武学中的慢慢求索之道,四下俱是一片漆黑,那些偶尔乍现的念头好像忽然明灭的烟火,瞬间划过便能照亮前路……叫她顿悟一般地看清竟已落后半步的对手。
“北斗”是中原武林二十年破除不了的噩梦,当中有贪狼、文曲与武曲那样的绝顶高手,也有禄存、廉贞这种擅长旁门左道与暗箭伤人的无耻小人,更有奸猾者如巨门,权贵者如破军,他们身为北朝鹰犬,权与力双柄在握,自几大高手相继陨落之后,更是横行世间、再无顾忌,令人闻声胆寒。
可是再长的噩梦,也总有被晨曦撕碎的时候。
周翡那一双手,从背面看,还是细嫩水灵的女孩的手,掌心却在生茧与反复磨破之后落成了坚硬的线条。
这双手拿过几文钱买的破刀,拿过路边死人身上捡来的烂剑,拿过当世大师仿造南刀李徵佩刀所做的“望春山”,也拿过吕国师留存人世间最后一把悲愤所寄的碎遮……一线的刀刃曾与这江湖中无数大大小小的“传说”相撞,也曾从最艰险之地劈出过一条血路——
周翡的虎口处崩开了一条小口,她满不在乎地将手上的血迹抹在刀柄上,生平第一次有这样一种笃定的感觉,手握长刀,便不怕赢不了的对手。当年大笑着说出“我就是麻烦”的段九娘,一身骄狂原来并没有随着那人身死而消弭,而是顺着暴虐的枯荣真气流传下来,深深地埋在了她的经脉与骨血中。
李瑾容曾经同她说过,“鬼神在六合之外,人世间行走的都是凡人”,周翡一直记得这句话,并且常常以此自勉,而直到这一刻,当她双手握住碎遮时,方才心领神会。
谷天璇目光阴沉地掠过刮伤了他一侧耳垂的半截刀鞘,开口说道:“冲着你爹是周存,你要是现在束手就擒,我们会留你一条命。”
周翡一缕长发从脸侧掉下来,垂落腮边,她嫌碍事,用长刀轻轻一卷,便将它削了下去,然后她好似十分忍俊不禁似的,淡淡地垂目一笑。
三大高手过招,战圈中可谓瞬息万变,根本不是外人能随意插手的。
纵然中军帐前身边围着数万大军,也只能投鼠忌器,团团围在一边,丝毫不知该怎么插手。
斗了这么久依然没个结果,此时除非陆摇光和谷天璇中有一个人肯豁出去挨上一刀,缠住周翡,让另一个人趁隙退出战圈,再想方设法以暗器从远处偷袭掩护,方才能打破这种僵局。
可谷天璇与陆摇光虽然共事多年,表面兄友弟恭,私下里看对方却都不太顺眼——谷天璇嫌陆摇光心性浮躁毫无长进,陆摇光觉得谷天璇虚伪做作,本领未必有多大,钻营倒很有一手。
此时他们俩断然不肯为对方豁出去。
谷天璇这时候已经后悔和周翡动手了,他料到了周翡的武功必然比她刚开始表现出来的高,却没料到她已经到了这一步——这倒是很正常,因为动手之前,连周翡本人也不知道,她居然真能牵制住两大北斗,而且缠斗良久,丝毫不露败相。
再这样斗下去,谷天璇知道,纵然是以二打一,心生畏惧的也肯定不是周翡。因为拳怕少壮、刀剑怕……人也怕。
黄尘遍染,不能光是只老英雄,光阴的劫难,“噩梦”也终于难逃。
几十年里,谷天璇的修为纵然一再精进,可当年四大北斗围攻南刀李徵时那种年轻的贪婪与凶狠却再难重现,以至于如今面对着这张后辈的面孔,他心里竟然隐隐升起恐惧。
李晟在浓烟中纵身跃起,高高蹿到树梢,朗声道:“你们想不想活命!”
一支火箭“笃”一下钉在了他脚下踩着的树枝上,树枝“噼啪”作响,他却看都不看一眼,喊声里带了内劲,震得附近的石块轻轻颤动:“你们是不是爹生娘养,还是不是人!既然是人,为何要让他们当成畜生糟践残杀?”
那树杈齐根断裂,李晟足尖一点,翩然落地,捡来的砍刀与从大树缝隙中落下来的流矢相撞,撞了个“玉石俱焚”,他便毫不吝惜地把断刀丢在一边,俯身捡起一把北军身上掉下来的重剑。
一个流民模样的少年突然从他藏身的大石后面冲出来,从尸体上抓起兵器,又将滚落在侧的头盔往脑袋上一顶,露出一双通红的眼圈,大叫一声跟上李晟。无数火油浸泡过的铁箭终于战胜了草木清华,他们躲藏的地方黑烟再也压不住烈火,幸存的流民避无可避,唯有拼死挣扎着往外逃。
杨瑾削去自己烧焦的发尾,一马当先地开路,往山谷正中混乱的中军帐附近闯过去,厚重的断雁刀崩掉了好几个齿,刀背上的几个环不知脱落到了什么地方,再也发不出骚包的雁鸣声。
淬了火的箭雨一路紧随他们,所经之处树丛、草地纷纷倒伏,烧出了光秃秃的地面,杨瑾他们竟将火势引到了中军帐附近,射过了头的弓箭手很快被喝止。
周翡与两个北斗打得刀光剑影,叫人分不出谁是谁,巨门与破军的亲兵团不敢上前,往来请示的哨兵与各自为政的将军们也都不敢擅自做主,只好分别令士兵亲身上阵,在谷中肉搏阻截乱窜的流民。
流民短暂的悍勇很快被蜂拥而至的大军敲碎,李晟不知砍了多少人,双臂已经没有了知觉,腰间被火箭擦过的伤口火烧火燎的疼,喉间泛起腥甜。就在这时,那些原本进退有序的北军突然自乱了阵脚。
李晟用力按了按自己“嗡嗡”作响的耳朵,听见有人嘶声惨叫:“蛇!哪来的蛇!”

挽山河 第五十二章应“姑娘”
什么玩意来参战了?
李晟刚开始还以为是自己耳鸣听错了,正在错愕间,便见那杨掌门一反方才大刀开路的威风,屁滚尿流地撤退回来,吓得面如土色,肩上的箭伤都顾不上往外冒血了,失色道:“那边为什么来了那么多蛇!”
李晟:“……”
人都不怕,居然怕蛇,杨大刀实乃奇人哉。
杨瑾一本正经地建议道:“我看为了保险起见,咱们换条路撤退吧?”
李晟将他往身后一推:“敌军太多,流民都陷进他们阵中了,能不能撤退还两说呢,你来得正好,快去帮忙。”
只要不让杨瑾直面可怕的毒蛇,叫他单枪匹马地去刺杀北帝都行,杨掌门二话不说,转身便向李晟身后冲去,悍然从密密麻麻的北军中侧翼直接闯入,断雁刀上下翻飞,杀了个几进几出。陷入敌阵中正在绝望的流民见他如见救星,连忙自发聚拢在他周围。
混乱是从山谷西北角开始的,数万大军群龙无首,突然听见这动静,不由得有些恐慌。
江陵一带夏日里潮湿闷热,野外确实有不少蛇蝎之类的冷血爬虫,可是大凡动物都怕人,很少成群结队地往大批人马聚居处靠近。更何况此地数万兵马煞气冲天,方才又放了一场火箭,几乎烧了小半个山谷,此时浓烟四下弥漫,而火势还在蔓延……怎会还会有蛇往里闯?
李晟觉得奇怪,抓起一个被他一剑刺穿的北军当盾牌,一边左躲右闪,一边诧异道:“西北到底有什么?”
他本是随口自己念叨,不料旁边却有人带着哭腔回道:“是我姐姐,她们被关在那边。”
李晟将北军尸体一推,砸开几个从背后偷袭的,偏头一看,见是那个最早捡了北军头盔和兵刃跟着他冲出来的少年,那少年运气不错,也颇为机灵,一路紧紧地跟着李晟,此时除了脸上蹭了不少灰,几乎是毫发无伤。
李晟奇道:“你说什么?”
那流民少年面黄肌瘦,手长脚长,身体却仍是细细的一条,好像蹿个子蹿一半没力气了,半途而废地歇在那,还是个孩子样。
李晟这么一问,他便当场哭了起来:“我姐姐……还有其他人,都被他们抓去了,就关在西北的大帐里,我想跟他们拼了,可是他们按着我,让我不要没事找事,他们说,路上几个馍馍便能买走一个大活人,能值几个钱?女人们跟他们走也是好事,起码有口吃的能活命,他们叫我不要拖累她,还说我那是害她……”
李晟在乱军丛中替他挡开几支冷箭,一时竟无言以对。
在村落与城郭间安居乐业者,叫做“黔首”,叫做人。人一旦流离失所,就成了野狗草芥,死上成千上万也不值一提。难怪当年他们与王老夫人下山行至岳阳附近,那些村民们宁可守着穷山恶水也不肯迁移。
不过……既然西北边关的只是一群可怜的女人,那这些北军慌什么?总不能是女人就地变成了蛇吧?
此时山谷中瞬息万变,李晟他们两人带着的百十来个流民与混乱的西北方向几乎连成一线,眼看谷中要失控,北军低沉的号角声四下响起,七八个披甲的北军将领赶来,越众而出,有一人看不出品级,却挺敢说话,冲谷天璇和陆摇光大喝道:“二位大人,此时当以大局为重,何必与这等江湖草莽纠缠不休!”
他不吭声还好,一说话,谷天璇热汗都冒出来了——这些将军们虽然日常也习武,但与真正的武林高手可不是一码事,根本看不出三人一进一退之间的险象环生还以为谷天璇他们俩是执意逞强斗勇,才与人打斗不休,指不定心里还在奇怪,破军也就算了,巨门大人平日里挺有城府的,今天唱得是哪一出?
谷天璇虚晃一招,想将破雪刀引到陆摇光那边。
周翡和陆摇光却都不上当,只见那陆摇光斜劈一刀,看似斩向周翡,凝成实质的刀风却隐隐指向谷天璇,周翡则根本不接招,兀自走起蜉蝣阵法,一把长刀以破雪为魂,当中又带出几分“断水缠丝”的险峻奇诡,叫人只觉那刀光若离若即,却又无处不在,只要踏错一步,便有割喉之危。
三个人各怀鬼胎,谁都挣脱不开谁。
而就在这时,李晟总算看见了骚乱的来源,那边跑来的居然真是一群衣衫褴褛的女人!
女人们个个面有菜色,发丝凌乱,是典型的流民打扮,脖颈与手腕间却是一片花花绿绿,走近一看,才知道她们身上根本不是什么项链手镯,而是缠满了大大小小的毒蛇!
那些毒蛇好像自己生了灵智,并不畏惧人群与烟火,反而攻击性十足,但凡有人靠近,便抬起三角脑袋,张开大嘴作势去咬,除了女人身上,地面上也有不少大小毒蛇窸窸窣窣地游过,无孔不入,到处乱钻,给那些女人保驾护航一般。
两路逃命的人马很快汇合到了一起,李晟听见身边那少年突然大叫一声“姐姐”,拔腿便往那边跑去,他慌里慌张间险些踩到一条蛇,那长虫凶狠地抬起上半身,仰头便咬,李晟眼疾手快地一把揪住他后颈,将他拖了回来。
一个身披花蟒的年轻女孩看见了那少年,连忙喊道:“小虎,不要靠近,也别踩蛇!远着点跟着蛇姑娘和我们走!”
李晟:“……蛇姑娘?”
不远处传来一段尖锐的笛声,更多的蛇好似从地下冒出来的,汇成了一道叫人头皮发麻的“蛇流”,顺者昌逆者亡地呼啸而来,李晟定睛望去,只见那吹笛人个头高挑,头上梳了个不伦不类的发髻,也不知是要打扮成妇人还是女孩,露出一张苍白清秀的侧脸……怎么看怎么眼熟!
好像是当年在永州见过的那位毒郎中应何从!
“应……”李晟愣怔间险些被几个北军的长枪挑个正着,狼狈不堪地踉跄闪开,“应兄”二字愣是没说出口,他震惊道,“应……那个什么,你、你是女的?”
这可是真人不露相!李晟感觉自己从未见过女扮男装这么像的大姑娘!
应何从一脸一言难尽,阴恻恻地说道:“你是不是找死?”
他一出声,李晟就放心了,这嗓音虽说不上浑厚,却也十分低沉,一听就不是女人。小虎的姐姐却好似大吃一惊:“呀!蛇姑娘,原来你会说话?”
“闭嘴!”应何从脑门上冒出一排青筋,“快走!”
堂堂毒郎中,莫名其妙地跟一帮流民混在一起,这也就算了,他混的还是女人那堆,而且怕暴露身份,居然一直装哑巴,没敢跟人家开口说过话!
这事真有点不能细想。
好在此时形势危急,李晟也没那个闲工夫,他大声道:“小心弓箭手和骑兵,冲击他们中军帐!”
那满地的毒蛇实在太可怖,两拨流民汇聚成一股,彼此间却也不敢靠太近,只见应何从将手探进怀中,不知摸出了什么,往李晟身上弹了几下,那些游走的毒蛇便自动避开了他,很快将李晟纳入己方。
女人们见了,纷纷有样学样,在自己相熟的人身上弹上避蛇的药粉。这么一来,除了杨瑾,众人一路被围追堵截的压力顿时都小了不少。
应何从道:“我的蛇虽然暂时能开路,但他们只需两侧骑兵让开,高处弓箭手火攻,我就没办法了,还是得尽快想对策……不过奇怪得很,他们现在怎么不放箭了?莫非是火油用完了?”
李晟道:“他们投鼠忌器。”
靠近中军帐,那两位碍事的“主帅”不肯挪地方,弄得亲兵团与一众将军围着他们团团转,弓箭手岂敢往谷中射火箭。
应何从愣了愣,正待问个明白,便听李晟运气丹田,喊道:“周——翡!”
周翡耳根微动,虽没回头,却能通过声音大致辨出李晟等人的位置,她倏地一沉手腕,枯荣真气与碎遮分外合拍,那长刀好似十分愉悦地发出一声轻响,破雪刀陡然凌厉起来。
而后周翡好似抽了疯,居然就这么丢开陆摇光,拼着后背硬挨上破军一刀,直指谷天璇。
到了他们这种境界,哪个高手会将自己的后背亮给敌人?因此陆摇光第一反应就是有诈。而那谷天璇方才几次三番想要祸水东引,陆摇光心里的怒气已经积累到了一定程度,此时见他倒霉,陆摇光心里还划过一丝窃喜。
这一点犹豫和窃喜,叫他出手时不由自主地凝滞了一瞬。就在这一瞬、一眼未曾眨完的间隙,谷天璇居然在猝不及防间硬接了周翡十四刀。
两人的速度已非人眼能看清,简直是全凭直觉。谷天璇手中铁扇竟不堪重负,当场分崩离析,四分五裂的扇骨将谷天璇的手割得鲜血淋漓,他大叫一声——直到这时,陆摇光姗姗来迟的长刀才堪堪抵达周翡肩头。
周翡好像忘了自己已经将“彩霞”脱给了吴楚楚,被北斗破军从背后一刀砍过来也依然有条不紊,刀尖堪堪划破她肩胛上一层油皮的千钧一发间,她踩在蜉蝣阵上的脚步方才滑开,魅影一般上前,头也不回,长刀自下而上挑向谷天璇下巴。
谷天璇此时已是赤手空拳,还有一掌重伤,只好咬牙大喝一声,用没受伤的手掌拍向碎遮刀背。周翡顺势就着他的掌风往旁边荡开,刚好避开了陆摇光从身后追至的一刀,她竟以谷天璇为掩,绕着他转了半圈。
谷天璇方才情急之下一掌拍出,使的是十分力,根本来不及撤,此时掌风未散,他咽喉要命处已经被笼在了破雪刀下。
谷天璇僵住了,陆摇光也傻了。连好不容易混入中军帐附近,还在思索下一步该如何脱身的李晟也愣住了——
堂堂巨门星,纵横江湖这许多年,有朝一日,竟尝到了脖子上被人架刀刃的感觉。
周翡方才打斗中全神贯注,浑然不觉,这会忽然停下,她才发现方才实在已经到了极限,她的五官六感与四肢经脉全都被使用过度似的,一身大汗倏地便发了出来,整个人瞬间脱水,嘴唇竟崩开了几道小口。
然而无论她是什么形象,都无法改变碎遮架在了谷天璇脖子上这事实。
周翡的胸口还在剧烈起伏,气海处裂开似的疼,她咬牙强行撑住了,生生挤出一个冷笑,说道:“谷大人既然执意要送我们一程,那我们便却之不恭了。”
这话音未落,周翡已经出手如电,隔空封住谷天璇身上好几处大穴,刀刃稳稳当当地压在了他的颈侧,远远地看了李晟一眼,喝道:“走。”
北军数万精锐齐聚谷中,主帅之一竟被擒在中军帐前,说出去,此地兵将简直得集体自杀!
周翡一字一顿道:“让路。”
里三层外三层的北军别无办法,只好让出一条路,周翡推着一身僵硬的谷天璇,方才迈出一步,便觉自己好像脚踩刀山一样,针扎似的疼痛从脚下一直传到腰间,她不动声色地深吸口气,甚至有暇冲陆摇光冷笑一声,在神色阴晴不定的破军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两拨流民敬畏地望着周翡,连人再蛇,跟着她从北军让出来的通道中鱼贯而出。
周翡身上实在太难过了,使用过度的枯荣真气隐约有反噬的迹象,偏偏还不能在谷天璇面前表现出来,她只好尽量转移自己注意力,一眼便瞥见了那打扮诡异的应何从,当即一愣:“你怎么是女的?”
应何从:“……”
她跟刚才那小子肯定是亲生的兄妹。
周翡看了看旁边披着毒蛇的女人们,又看了看应何从,好像有点明白了,便道:“所以你是一直跟她们在一起?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
“说来话长,”应何从面无表情道,“我本来是为别的事来的,机缘巧合被困在这里了,要不是你们今天这场大闹,就算我再多带点蛇,也不见得能带她们出去。”
“嗯,”周翡不客气地接道,“我知道,你功夫不行。不过话说回来,应……公子?还是姑娘?唉,随便吧,你怎么每次都这么能捡漏?”
应何从眼角猛跳,一条红彤彤的小蛇从他领口露出头来,狠狠地冲周翡呲了一下牙。
李晟:“行了,阿翡,你别欺负……”
他话音突然顿住,目光跳过周翡,落在她身后巨大的山谷中,被北军烧过的地方草木成灰,火势便慢慢往其他地方走了,露出光秃秃的山岩和地面,远看好像……组成了某种图形!
李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过疲惫,乃至于出现了幻觉,不禁用力揉了揉眼睛——来时路上,每个拐角处的指路石上都有一个简单的路标,只需认得“出入”俩字就能看懂,但除此之外,旁边还有一个复杂的八卦图,李晟当时只是粗略扫了一遍,并没有细想,因其与冲云子学过齐门阵法,对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之道颇有兴趣,还特意拓下来随身带着,预备日后仔细研读。
此时他却忽然怎么看怎么觉得,那烧出来的空地正好与路标上的太极图一角对上了!
李晟猛地往四下望去,如果按着这个尺寸推断,那这整个山谷仿佛就是一张完整的太极图。如果真是那样,那这山谷是何人所建?建来做什么?
这些鸠占鹊巢的流民与北军知道其中的秘密吗?
他忽然有种浑身战栗的感觉。
李晟立刻将手探入怀中,去摸那些拓印的图纸。
就在这时,一声惊叫在耳侧炸开,李晟倏地回过神来,尚未及反应,肩头便被人重重一推,一支铁箭破空而来,正好钉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
推开他的应何从喝道:“小心!”
李晟吃了一惊,只见谷中北军竟在这短短数息之间重新集结列队完毕,弓箭手整肃地站成两排,不管谷天璇死活,直接放箭了!
陆摇光手一挥,大批北军迅速封堵了山谷出入口,高处的弓箭手更是重新架起了火油的大桶,“嘶拉”一下,第一根蘸着火油的箭在半空中着了起来,燎着了行将破晓的天。别说应何从手里那堆小蛇,就算他手里有条龙王,也未必能在火海里扑腾起来。
周翡当时之所以刻意挑了比较不好控制的谷天璇下手,就是防着这一手。
她知道,倘若她挟持的人是陆摇光,走不出三步,谷天璇这老奸巨猾惯了的东西准能当机立断,让他们俩一起血溅当场……谁知陆摇光傻归傻,反应也确实慢了些,骨子里的狠毒却一点也不少,傻毒傻毒的。
谷天璇没料到陆摇光与自己称兄道弟这么多年,关键时刻竟然直接翻脸,要连自己一起置于死地,当时瞠目欲裂,恨得要咬碎牙根。偏偏他穴道被制,叫也叫不出声来,只憋得死去活来,一脸青紫。
铁箭接二连三地呼啸着落下,流民们抱头鼠窜。
周翡自动断后,眼看一支利箭逼至眼前,她本想拽着谷天璇躲开,谁知恰好胸口一痛,又呛了一口烟,手上脱力从谷天璇身上滑落,自己踉跄半步没能拉住他。
耳畔“噗”一声闷响,周翡瞬间睁大了眼睛,谷天璇竟被一支铁箭射穿了小腹。
他僵硬地站着,脖颈间的青筋暴起,好像要炸开皮肉呲出来怒吼,喉咙里“咯”的一声响,喷出了一口黑紫色的血……也不知是伤是气,他好像走火入魔了!
周翡这会哪还顾得上他,狼狈地就地滚了两圈,顺手将一个吓傻了的中年女人揪起来往后推去:“别愣着,快跑!”
周翡本身就不属于内力深厚、一掌能推倒山的路数,更别提此时她已经力竭。一掌打出去掀飞一堆铁箭什么的,她连想都不用想,只好疲于奔命地用拿碎遮挨个去挡,尽可能地给周围的流民断后。她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方才落脚的地方,见漫天的火油已经将地上的青草点着了,火光四下肆虐蔓延,大口地吞噬着立在中间的人。
谷天璇直挺挺地站在火海之中,胸腹、四肢上插满了自己人的箭,畸形的影子被火光打在山岩石壁上。
本也该是一代英才。
山谷腹地中无处藏身,众人只好本能地往两侧的树林里跑。
可是一帮腿肚子转筋的流民哪跑得过训练有素的精兵?转眼,便有北军沿着山谷外围包抄过来,守株待兔地等着他们自投罗网。李晟心里一慌,挥开铁箭的动作用力过猛,将捡来的重剑也撞断了,他倒退两步,方才被自己拉出了一半的图纸倏地从怀中掉了出来,纸蝴蝶似的在凌厉的夜风中瑟瑟乱飞。
一支火箭倏地从他身边划过,照得四下亮如白昼,李晟的瞳孔剧烈收缩,纸上的太极图一瞬间洞穿了他的视线。利箭带着火苗,“笃”一下将那太极图钉在了地上,大片的宣纸瞬间着了,杨瑾一把拽着他的后颈往后拖去:“你发什么呆?”
李晟死死地盯着那堆转眼化成灰烬的纸,突然之间,多年前在岳阳附近的小村里,冲云子当成游戏一般讲给他听的那些阵法,与整个山谷的太极图产生了某种说不出的联系。还有那迷宫一样的入口、烧焦的地面上露出的痕迹……
“我知道了!”李晟蓦地挣脱开杨瑾的手,“我知道了!”
杨瑾莫名其妙:“啊?”
李晟撒腿便跑:“快跟我来!”
众人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可是此地处处是绝境,谁都没有主意,难得他笃定非常,便只好不分青红皂白地跟着跑了起来。
他们一路敢死队似的冲着山谷边缘的北军正面冲了过去。
杨瑾大包大揽地说道:“要干什么?强行突围吗?闪开,我来!”
应何从不知什么时候凑上来,皱眉道:“他们人太多了,层层包围,还能守望相助,恐怕不成。”
杨瑾乍一听见应何从的声音,整个人便是一僵,他见鬼似的偷偷瞟了那养蛇的一眼,悄无声息地往旁边挪了两尺有余,然后掉头就跑,边跑边喊道:“周翡,周翡!快点,你来开路,换我断后!”
应何从莫名其妙,完全不知自己哪里得罪过此人。
周翡和杨瑾飞快地交换了一下位置,她像一把尖刀,直接捅进了敌阵中。此时,天色已经蒙蒙亮起来,她一身淡色的衣衫早给血染得红黑一片,也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李晟口中正念念有词地算着什么,一眼瞥见周翡这形象,被她吓了一跳:“你没事吧?”
周翡一进又一退,刀尖上挂了好几个拦路的北军,冷冷地回道:“死不了。”
“死不了就帮我一把,”李晟不客气地吩咐道,“听我说,‘冬至一阳初生,从坤之左,起于北’……”
周翡下意识道:“啊?不是西南吗?”
李晟道:“不,那是‘后天八卦’的方位,我看此地怕是以‘先天’为体……”
周翡也就是早年钻研蜉蝣阵法的时候,浅尝辄止地大概了解过一点,全然是死记硬背,听他说什么“先天后天”,头都大了两圈,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立刻打断李晟道:“你就说让我干什么吧。”
李晟深吸一口气,指着密林中一处说道:“你从这里上去,必能见一棵树木异于其他,或是过粗、或是过细,找到它以后,想办法拔出来!”
周翡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没看见什么异常的树,倒是先看见了密密麻麻越聚越多的北军。
她轻轻一提肩膀,深吸了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来,听来好似一声长叹,随后对李晟道:“哥,真玩完了,往后你每年都得跪着给我烧纸。”
周翡一句话撂下,不管李晟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她拔一棵树的要求有多荒谬,也不问他的目的是什么,全盘照办。她再次强提一口气,感觉自己的极限好像一根弹力十足的弦,每次觉得自己绷紧到了极致,却还能再拉一下。她飞身而起,披着一身寒霜与干涸的血迹,从无数迎面冲下来的北军头顶掠过。
林间弓弩已经装上,明枪暗箭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她裹在中间,周翡轻叱一声,碎遮几乎织就了一道银色的篱笆,弩箭与刀枪撞在刀背上的声音震得人耳生疼,周翡不顾自己手腕麻的快要没有知觉,不过几息之间,已经闯入了密林深处。她视线开始有些模糊,便自己用力眨了一下,肩头上中了一箭,不便直接拔出来,便挥刀将箭尾暂时砍去,同时目光往四下一扫,居然真的看见了一棵特殊的树——这山谷显然历史悠久,所生树木很多都是合抱粗的古木,只有那一棵小树,纵向极高,与周围古木并肩站立毫不突兀,树干却才不过小孩子手腕粗,夹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树丛间,像是与旁边哪棵大树共生的枝条,并不显眼,倘若李晟不提示那一句,她恐怕也会熟视无睹地略过去。
周翡矮身躲开一支暗箭,飞身落到那“树苗”旁边,一伸手抓住树干,本想先砍断再说,谁知才用了一点力气,那树干却在她掌中原地转动了半圈。
周翡一愣。
这时,一群北军四下赶上来围攻她,周翡一手抓着那小树干,以其为轴,碎遮在原地画了一个巨大的圆,一刀破开七人攻势。而那树干被她强行带着在原地转了一整圈,只听“咔”一声轻响,似乎是什么机簧弹开了,周翡好悬没站稳,愣愣地看着被她连根从地面薅起来的树干,一头雾水,心道:不施内力就能单手倒拔小树……我这神力什么时候练就的?
下一刻,她发现这树下的根非常畸形,裹着地下埋的一块怪模怪样的“石头”,那“石头”边缘生着一圈小刀刃,刃上泛着寒光,割开了所有裹着它的小树根须,割下来的部分还是新鲜的,“石头”周围的泥土翻开……周翡想起自己方才听见的那一声细小的机簧声,好像是她触碰了什么机关,让“石头”周围弹出小刀刃,瞬间割开树根,然后将整棵树往地面顶起。
周翡试探着用碎遮在那“石头”上敲了一下。
“嘡”一声……
空心的?
周翡将刀尖在那石头周围轻轻划了一下,果然找到了一条细小的接缝,一翻手腕往上一翘——怪“石头”的上盖便被她揭开了,里面有一个和当年鱼老江心小亭中控制牵机的机关很像的东西。
周翡一愣,就在这时,又一拨北军扑了上来,周翡下意识地将石盖下面埋的机关拨了下去。
霎时间,整个山谷都开始震颤,地面下传来地震一般的“隆隆”声,中间竟隐约夹杂着龙吟似的咆哮,周翡蓦地抬头,见整个山谷一侧竟然往下陷了下去,毫无防备的北军一阵人仰马翻。而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李晟拨动了另一个机关,地面再次巨震,山谷的另一边高高掀起,轰然撞在山岩之上,原本埋伏在那的弓箭手们猝不及防,纷纷滚落下来,岩石挤压中,火油桶就地炸开,正一面山岩都着了起来。
倘若山谷是一方小世界,那么它肯定有一枚钥匙,拿到这把钥匙的人便能在此地翻云覆雨。
李晟大声道:“周翡!毁去那机关,别磨蹭!”
周翡一刀斩下那机簧连接处,随后她顾不上一身伤,一跃而起,从陷入混乱尚未回神的北军中掠过。
李晟:“阳顺上艮位……阿翡,若我推断不错,此地应有七处‘定山准星’,对应的是齐门‘北斗倒挂’之阵。”
“北斗?”周翡低声道,“真巧。”
她依着李晟的指点,很快找到第三棵树,依样画葫芦,山谷正中竟平地隆起,陆摇光的中军帐转眼上了天,旁边悬挂北斗旗的旗杆从高处砸了下来,一堆亲兵躲闪不及,纷纷中招。
陆摇光狼狈地跳上马背,大吼一声狠狠拎起辔头:“拦下那两人,不论死活!”
流民们一时倒没人管了,人和蛇一起不明所以地呆在原地。
杨瑾眼见大批北军向着山坡上的两人包抄而去,立刻上前搀和,将卷刃的断雁刀往旁边一扔,捡起两把大砍刀便冲杀上去,生生将迟来的北军队伍撞出个缺口,直抵周翡身边:“我来帮你,干什么?”
周翡缩回递出去的碎遮,翻出第四棵树,一下合上机关。
这一回是他们这边的山坡巨震,俩人险些都没站稳,整个山岩一端下沉一端上升,中间裂开了一个大断层,追杀他们的北军成片地摔了下去,周翡好悬才扶住一刻古木站稳,对杨瑾道:“去问李晟!”
杨瑾被她不由分说地赶走,深一脚浅一脚地四下找寻李晟,还没等他在一堆乱石翻飞里找着人,第五个机簧不知被谁打开了,杨瑾脚下一空,忙大叫一声,砍刀“笃”一下砍上旁边的树干,险险地将自己吊了上去,定睛一看,他脚下竟不知什么时候改天换地,多出了一个巨大的山洞入口。
这时,一只手将他拉了上去,杨瑾一抬头,便看见了满头泥沙的李晟。李晟将他拉上去,狠狠一抹脸:“带着他们从这里走,快!”
其实不必他吩咐,照看流民的应何从一见那洞口现身,身边的大小蛇便不知为什么纷纷往里钻,他自来相信动物胜过相信人,立刻便当机立断,驱赶着流民往里跑。
山岩上平白无故地开了瓢,冒出那么大一个洞,北军不瞎,自然也看见了。应何从带着流民往打开的密道里跑,附近的北军便紧跟着也追上来。
好在他们火油桶炸了,只要没有那些喷云吐雾的火箭,应何从的蛇群就还能有点用处,它们在养蛇人的笛声下,散落于众多流民外围,呈扇面形排兵布阵,硬是阻断了北军的脚步,杨瑾低头看了一眼,冲李晟道:“松手。”
说完,他调整好姿势,从山岩上纵身一跃而下,大马猴似的,几个起落便跃至蛇群之外,冲应何从吼道:“养蛇的,我断后,你们走快点!”
如果不是“走快点”仨字破了音,他显得还挺威风的。
山谷中的北军一部分陷入混乱,剩下的一分为二,一半前去围堵那突如其来的密道,剩下一半则涌上了山谷两侧。
再绝代的高手被前仆后继地围攻一宿,也不免手软脚软,李晟有种四肢都再不属于自己的错觉,脑子都砍木了,一不留神被一块山岩绊倒,竟一时没能爬起来。
他跟周翡早就被北军涌上来的人潮冲开,一时看不见她在那,这么一摔,数十条长枪与大刀一起朝他当头压过来,打算将他一劳永逸地压成一锅肉馅。
李晟拼了老命,大吼一声,将手中不知哪里捡来的一根长戟高高举过头顶,硬是格住压下来的“刀山”,这一短兵相接,他便真真切切地听见“喀”一声,随后手臂上传来一阵剧痛,不知是裂了还是折了。
“北斗倒挂”的阵法有七阵眼,如今已成其五,千难万难中走到这一步,怎能功败垂成?何况那密道的门还未封上,倘若他死在这里,那些流民们进不进密道有什么分别,也不过是换个地方被北军追上而已……
李晟不知哪来一股力气,单手死死撑住头顶众刀,牙床咬出了血,他拼命将受伤的手臂探入怀中,摸出了一枚四十八寨的信号弹,哆哆嗦嗦地送到嘴边,用牙咬下引线,然后贴着地面抛了出去。
信号弹“呲”一声响,好似从众多北军之间烧着了,火花四溅地贴地飞了出去。
一干北军猝不及防,不少人根本没看清飞了什么东西过去,便被那火花燎了个正着,李晟头上的压力倏地减轻了,他趁机一翻身滚出去,以“四两拨千斤”之法,将那一堆压在他头顶的刀枪引致身侧,轰然落地。
这时,一道亮光闪过,李晟眼前一花,他蓦地一抬头,见那碎遮的刀光好似泼墨一般落下,那把传世名刀一宿过去,竟不沾血污,刀上隐约凝着初出地面的晨曦,流过血槽,汇聚于刀尖一点,又折向四面八方。
周翡肩上钉进肉里的箭头已经和血肉糊在了一起,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好的地方,只有眼睛和刀尖一尘不染,依旧亮得灼眼,好像她那肉体凡胎的身体里有一把火,能不眠不休地一直烧下去。
李晟的眼眶莫名一热,便见周翡将手上的血迹一甩,说道:“你怎么这么弱啊,哥,从小到大就会窝里横吧?”
李晟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急喘了几口气,抓住了周翡递过来的手站起来,低声同她说道:“若我没算错,下一个阵眼应该在东南……”
周翡却不待他说完,便突然插话道:“哥,你说这里会是齐门禁地吗?”
鲜少能在周翡嘴里听见这么多声“哥”,李晟忽然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听见“哥”这个字总是忍不住浑身起鸡皮疙瘩,因为随之而来的必然没什么好事。
李晟道:“北斗倒挂,确实是齐门的……”
“那就好,”周翡突然笑了,“都到了齐门禁地门口,不进去看个分明,我死不瞑目,所以肯定不会死,你信不信?”
李晟吃了一惊:“等等,你要……”
周翡忽然甩开他的手,朗声道:“第六个机关在那边是吗?知道了!”
说完,她纵身从人群中穿过,竟是向“东南”相反的方向跑去。
北军闻听此言,顿时疯了,都知道不能再让她弄出一次地动山摇来,当下一拥而上地追了过去。
李晟失声道:“阿翡!”
东海蓬莱,刺眼的阳光掠过海面,途径一只通体红润的暖玉,便又温润起来,在那玉中逡巡不去。
谢允的膝头横着一把长刀,他闭目端坐于一块巨大的礁石上,缓缓睁开眼。
海边编渔网的老渔夫手搭凉棚,遮住刺眼的晨曦,抬头望向他。
“我一直在想,何为‘生不逢时’。”谢允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开口道。
陈俊夫神色不动,问道:“何为生不逢时?”
“同样是升斗小民,躬耕野外,太平年间是梅妻鹤子、采菊东篱,自有一番野趣,乱世中人却是流离失所、卖儿鬻女,日日朝不保夕。不光平民百姓,江湖游侠是一样,达官贵人也逃不过,您说是不是生于乱世,天生就比生在太平盛世中的人低贱呢?”
这话听起来像是感怀自己身世,陈俊夫便笑道:“日有昼夜之分、月朔望之别、人有离合之悲,世情自然也有治乱始终变换,生在何处,由不得你我的。”
“那生在破晓之前的人,肯定是最幸运的。”谢允眼角微弯,眼角有一层细碎的冰渣,乍一看竟是熠熠生辉,“一生都在看着天一点一点亮起来。”
陈俊夫想了想,问道:“你在说阿翡?”
谢允笑道:“不,我在说我自己。”
说着,他从大礁石上一跃而下,单手将披散未束的长发往身后一拢,拂开身上水汽凝成的细霜:“师叔,我想到那把刀应该有什么样的刀铭了。”
陈俊夫问:“叫什么?”
谢允道:“叫做‘熹微’。”
陈俊夫先是一愣,继而奇道:“怎么讲,古人不是讲‘恨晨光之熹微’吗?”
“行将破晓,纵使天色黯淡,又有什么好恨的?”谢允冲他一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别不知足啦。”
如果他注定要止步于此,那也够了。
师父念的经里说“一切有为法,有如梦幻泡影,如梦亦如幻,如露亦如电”,那么倘或他的精魄神魂也能像那些光怪陆离的民间传说一样,附着于刀身上,他不就好似成了一颗永远附着在“晨光熹微”上的“朝露”?
阴魂不散,也能算长久。
谢允想到此处,忍不住自己一乐,决定将这一段写到给周翡的信里。
此时,山谷中,周翡独自一人引走了李晟绝大部分的压力,她那句话喊出来,人便已经在几丈之外,大批的北军这才反应过来,前后左右地前去包抄,妄图以人山人海阻她去路,很快便叫她陷入其中、寸步难行。
可是围拢住周翡的兵将好似一堆朽木烂纸,乍一看坚韧厚实,抵在神兵利器之下,却总是不过片刻,便被周翡一层一层刺穿,露出刀尖来,她遥遥地盯着不远处的某个目标,眼皮也不眨一下,当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这支北军队伍的临时将领一脑门冷汗,愣是不敢靠近周翡,只叫道:“拦不住就散开,不要吝惜弩箭,射死她!”
周翡听见了他的声音,目光如电一般,倏地转过来,那北军将领愣是被她被杀意浸满的目光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险些被一棵树根绊倒。他回过神来,顿时怒不可遏,吼道:“困兽犹斗,不知死活,放——箭!”
弓箭手齐声应和,倏地退开一圈,豁出去误伤自己人,随其上官一声令下,所有的箭尖指向同一处,周翡旋身而起,像一片在飓风中高速旋转的枯叶。密密麻麻的箭尖在空中排成长一寸、短一寸的巨网,碎遮照单全收,刀背与箭尖渐次相撞,金石之声竟如宝珠落玉盘。
七零八落的箭矢同周翡一同落地,她胸口剧烈地起伏,额角的冷汗被那少女式的、浓密的眼睫拦住。她的眼皮好似不堪重负一般地眨了一下,看见碎遮光洁如洗的刀背上终于多了两道浅浅的划痕,刀尖上也崩掉了一个小小缺口。
神兵无双,也终会蒙尘么?
北军步兵却不容她心疼宝刀,飞快地补上缺口,刀枪齐下,周翡握刀的手陡然一紧,情知自己快要灯枯油尽,不敢再硬接,使出蜉蝣阵法,艰难地从北军的缝隙中往外钻。
“放箭!放箭!别让她跑了!”
“咔哒”一声,又一次上弦,周翡后背一僵,而第二拨弓箭已至。
这时,她背后一痛,整个人猛地往前一扑,原来是她躲闪不及,被一个北军手中砍刀扫了一下,后背顿时一大片皮开肉绽。周翡不顾伤口,顺势就地滚开,同时,碎遮连斩数条胆敢挡路的人腿,用身边来不及退避的北军当了人盾,连滚带爬地避开第二拨弓箭。
周翡一直滚到了一处树丛边上,肩膀在一棵树根上重重地撞了一下,止住去势,她借力一跃而起,而第三拨箭已不容她喘息,逼至眼前。周翡别无办法,只好再次强提一口气,以轻功勉强躲避,谁知这一次她真到了力竭时,那口气尚未提起,她便觉胸腹间一阵剧痛,五脏六腑被拉扯地撕心裂肺。
周翡眼前一黑,一口腥甜无法抑制地涌上喉咙,随后腿上便是一阵尖锐的疼痛,一根铁箭直接射穿她的大腿,将她整个人钉在了树上。
周翡本能地以碎遮拄地站住,而那刀却颤抖得好似风中落叶,从缺口处一寸寸皲裂,她抬手摸索着想去拔腿上的箭,眼前却什么都看不清,几次三番,竟没能摸到那铁箭尾巴。
“刚吹的牛,这么快就打脸……”周翡迷迷糊糊地想道,那俄顷的光景中,她仿佛是短暂地晕过去了,神魂脱离眼前的修罗场,在狭窄的光阴中凭空插了一段梦,恍惚间,她看见谢允站在面前,手中拎着一把细长的刀。
“对啊,”她心道,“那小子还欠我一把刀呢。”
突然,周翡觉得自己整个人往下倒去,眼前一切好似颠倒了过来,那些北军与逼至眼前的箭矢全都换了个方向,有惊无险地与她错身而过。
周翡刚开始以为是幻觉,随即整个人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撞,她出窍的三魂七魄一股脑地给撞回肉身中。周翡目光瞬间清明,发现自己连同身后的大树正在一起仰面往下陷!
李晟动了第六处机关!
周翡有惊无喜,因为要是随着树这么摔下去,她得变成一块肉饼,连忙伸手抓住了将她和大树钉在一起的那根箭。她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周翡不知哪来的力气,手腕上的青筋几乎要撑破苍白的皮肤,周身痛苦地缩成一团,硬是一寸一寸地将那根铁箭往外拽。
血顺着她的手腕、裤脚往下滴滴答答地淌。
下一刻,大树自高处轰然落地。
就在行将落地的一瞬间,周翡脱离了树干,没受伤的腿单脚一点树干,借力往斜上方掠去,随即惊险地落到几丈之外,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
此时,周围有什么东西、什么声音,她一概看不见也听不见了,身上一阵一阵发冷,手脚全都不听使唤,偏偏不敢晕过去,感觉还不如就地断气轻松些。
这时,一双手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周翡下意识地挣扎起来,然而她自觉使出全力,其实却只是微微抽动了一下。
那人将她抱了起来,一个好像离得极远的声音喊道:“阿翡!”
“吓死我了,原来李婆婆……”周翡心道,然后她手一松,碎遮倏地脱了手,落地瞬间刀身便分崩离析。
李晟心口一滞,差点被她吓死,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探她鼻息。
然而此时,随着第六道机关落下,那不远处的洞口上竟落下一道石门,眼看要缓缓合上。
杨瑾守在门前,一手拿着一把大砍刀,一手举着一个不知从哪捡的盾牌,万夫莫开地挡在密道入口,冲李晟大喊道:“李兄!快点!”
周翡鼻息太微弱,李晟没探出究竟来,然而已经别无选择,只好抱着她飞奔。
可是众多北军堵在山洞门口,一时半会根本不可能冲过去。
这时,只听一声叫人耳根发麻的尖锐哨声,无数毒蛇突然从那山洞中倾巢而出,竟滚雪球似的彼此纠缠成一团,越滚越大,不到三五丈远,滚出了一个半人多高的“蛇球”,冲向北军之中。
杨瑾刚开始没反应过来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是什么,片刻后才回过神来,冷汗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吓得他差点没跪下。北军也从未见识过这等“怪物”,被那蛇球撞出了一条通路,刚好给李晟开了道。
随后,养蛇人的笛声蓦地拔高,尖锐得几乎要破音,那蛇球滚到北军队伍中间,“轰”一下炸开,无数毒蛇四下翻飞,落在周围士兵脸上、身上,一时间惨叫声此起彼伏。
李晟一咬牙,轻功快到了极致,闭着眼穿过了乱飞的蛇群,只觉脸上、脖颈上被冰冷的鳞片扫了好几下,好在他们身上都沾过应何从的药粉,毒蛇不会开口攻击。
杨瑾忍无可忍地吼道:“养蛇的你疯了啊——”
他一脸生无可恋地伸长了胳膊,连李晟在他肩头上挂的好几条蛇一起拽入只剩不到半人高的山洞,期间仿佛摸到了一根滑溜溜的蛇尾巴,杨瑾只剩一截的头发吓得集体直立向天,好似一只颇有冤情的大刺猬。
下一刻,卡着洞口机关的钢刀“嗡”一下崩开,摇摇欲坠的石洞门口轰然落下,将内外重重隔开。
众人尚未来得及松口气,便听见石门外面传来轰鸣声——北军要撞门。
李晟此时气还没喘匀,连同毫无意识的周翡一起跪在了地上,话都说不利索,只能伸手指向石门正中:“最、最后一个……”
杨瑾一抬头,借着旁边人的手中照亮的火把,看见石门顶上正中的位置上有一个倒着画的北斗图形。
石门“咣”一声巨响,北军开始撞门了。
上面的泥土与随时扑簌簌地往下落,杨瑾不敢迟疑,一跃而起,手脚并用地攀附在石门内侧,垫脚在那北斗倒挂图上胡乱按了一同,只听一声轻响,上面弹开一个小小的密室,露出里面的机关来,杨瑾一把将机关合上,众人只觉脚下地面一动,竟缓缓地往下沉去。
那突然出现的密道石洞缓缓沉入了地下,连入口也消失了!
幽暗狭窄的密道中,视野陡然宽敞起来,那名叫“小虎”的少年高高地举起火把,见他们脚下是一串靠在山岩上的石阶,足有数百阶,直通地下,地下竟有一个同地面山谷一般大小的巨型八卦图。
应何从喃喃道:“这是……真正的齐门禁地……”

挽山河 第五十三章齐门禁地
周翡觉得自己能一觉睡到地老天荒,最好就这么躺着烂在泥里,省得将来还得起来再死一次。
无奈这些年她在外面风餐露宿,锻炼得太警醒,即使意识飘在半空,也能被陌生环境中没完没了的“窸窣”声惊动。周翡正迷迷糊糊地有一点清醒,下意识地动了一下,却不料被这么个小动作疼得眼前一黑。她本能地有些畏惧,立刻就想接着晕,谁知身边却不知是谁,没轻没重地往地上放东西,“咣当”一声巨响,活生生地把她吓清醒了。
周翡陡然一激灵,记忆开闸似的回笼,想起自己身在何方,抬手便要去摸腰间的刀,却摸了个空。她猝然睁眼,正对上一张脏兮兮的年轻女孩的脸。
那女孩吓了一跳,接着睁大了眼睛,操着一口不知是哪里的口音,大叫道:“她醒了!”
女孩话音没落,一大帮男女老少都有的“叫花子”便纷纷聚拢过来,一同探头探脑地对周翡施以围观。
“哎哟,真的!”
“醒了醒了!”
周翡这才注意到,自己好似身在地下,视野极其宽阔,四周的火把已经被人点了起来,难怪这些流民们跑来跑去回音声这么大。面前的女孩也不怕她,从旁边一口大锅中盛出一碗什么黏糊糊的东西给周翡,又凑上来道:“这锅子也太沉了,刚才差点让我弄洒了,快来,喝一点,连药带水都有了。”
周翡试着挪动了一下,惊愕地发现自己腰上竟然吃不上劲。
“啊,对,蛇姑……呃,就是那个蛇……大侠给你用了一种独门金疮药,他说见效很快的,就是恐怕刚开始伤口会有些麻痹,行动不太自在,没关系,我喂你喝。”女孩十分快言快语,自来熟地将那缺了口的碗递到周翡面前,“我呀,小名叫做春姑,没大名,有事你尽管吩咐我——我说,你们都别在这围着她,小虎,你快去告诉蛇大侠他们。”
旁边一个少年应了一声,撒腿便跑了。
春姑虽然话多,但看得出是惯常伺候人的,麻利地将一碗药水给周翡喂了进去,既没有呛着她,也没洒出来一点。随后女孩又哼着小曲,拿出一块素净的细绢,周翡不由得疑惑地看了那块绢布一眼。
“这个啊,”春姑好像看出她的疑问,笑道,“是李大侠带着咱们从这里找的,这地方真好,锅碗瓢盆什么都有呢,有个箱子里放了好多尚好的料子,还有不少陈粮,虽然不大新鲜了,但好好筛一筛也能吃,看来以前有人在这里常住过呢!来,我给你擦擦汗。”
周翡不太习惯被人照顾,忙一偏头:“姑娘,你不必这么……”
“这有什么呢,”春姑笑道,“要不是你们,我和我弟都没命了呢。我们从北边一路逃难过来,本以为就要饿死了,被一起逃难的好心人救下,收留了我们姐弟,一路将我们带到这里。”
周翡问道:“领路人的道士吗?”
“不是。”春姑忙前忙后地端来一碗米粥,细细地吹凉,喂给周翡,又道,“不过据说跟道士也有关系,有个老伯,前些年有道士途径他家讨水喝,那会他家里还算殷实,见了出家人,便请进来给了顿饭吃,道士们临走的时候给了他一张地图,说是有朝一日遇到难处,可以按着地图走,有一处容身之所。老伯当时没在意,谁知后来真的打起来了,他这才想起来这东西,忙沿途召集亲朋故旧,按着地图找了来。到了山谷才发现,原来来的不止一拨人,前前后后阴差阳错跑来的人,都或多或少地供养过道士,故事也差不多呢。”
周翡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外面那建在齐门禁地的山谷多年前就成型了,齐门的道士们料到有动乱的一天,早早将此地地址透露给了曾给过他们恩惠的边境百姓。
“我还以为得救了,”春姑兀自说道,“唉,谁知到了这,好景不长,那些畜生又闯了进来,刚开始还对我们花言巧语。咱们都是寻常老百姓,岂敢和朝廷抗衡,自然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可他们越来越得寸进尺,越来越将我们当成猪狗,最后还将我们轰到一处关起来,把女人都强行拖出来关到西边大营里,供他们取乐。”
周翡轻轻皱起眉。
“谁知我们运气好,有个蛇姑……哦,不对,是蛇大侠,”春姑吐了吐舌头,“那些混账胚子一靠近西北大营,便会莫名其妙遭蛇咬,洒雄黄也不管用,嘿嘿,他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以为中邪了呢。”
这时,旁边一个声音插话道:“我迫不得已男扮女装,唐突诸位了,抱歉。”
周翡一偏头,见应何从走过来,他已经把脑袋上那莫名其妙的辫子解了,虽没来得及换衣服,但只要不刻意掩饰自己声音与举止,还算能让人看出他只是个相貌清秀的男青年。
“一时三刻内别乱动真气,你内功扎实,虽然有内伤,但不知是什么门路,反而颇有点破而后立的意思,我看问题不大。”应何从说完,打量了周翡一眼,又真诚地赞扬道,“周姑娘,你可真禁打啊。”
周翡:“……”
一别数年,毒郎中开口找揍的本领犹胜当年。
周翡问道:“你怎么弄成这幅德行?”
“我托行脚帮打探齐门禁地,不料消息不知怎么走漏了,那几个帮我跑腿的行脚帮汉子都被人杀了,杀人者应该是个刺客,固执地认为我肯定知道些什么,一路追杀我,幸亏我养的蛇警醒,几次三番提前示警,一次被他困在一个客栈中,我身上药粉用完,来不及配,别无办法,只好扮作女装,混在一群从人牙那逃出来的女人中离开,谁知居然机缘巧合被她们带到了这山谷。”
那群北军瞎,愣是将他也当成了新鲜水灵的大姑娘。
执着于齐门禁地的刺客,周翡就知道一个封无言,她想了想,觉得倒是也说得通——“黑判官”封无言是何许人也,自然不会注意到一群朝不保夕的流民,怎会想到他梦寐以求的秘境就是掌握在这群蝼蚁手上?想必就这么和他一生中唯一一次机会擦肩而过了。当时失去了应何从的踪迹,封无言准是去寻找其他门路,正好赶上柳家庄各大门派围剿殷沛,便前去捡便宜,不料阴差阳错,反而搭上了自己。
周翡奇道:“可你不是大药谷的人吗,怎么你也在找齐门禁地?”
“因为吕国师的墓地是个衣冠冢,”应何从道,“据说他晚年荒唐得很,每日就是炼丹吃药,吃得神智也颇不清醒,一日竟还走失了,当年谷中前辈们翻遍了整个中原也没找到他,只在几年后收到他一封信,指派了下一任掌门,并说自己得仙人指点,于不为人知之处找到一秘境,准备在此羽化而去云云……简直不可理喻,这些丢人事都是门派秘密,没往外传过。”
周翡道:“你怀疑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境’就是齐门禁地。”
“因为涅槃蛊。”应何从道,“我刚开始还不知道,后来看见你送来那批药谷典籍里,有一本异闻录,记载了吕国师生平所见闻之匪夷所思之事,看着像民间神话,你可能没仔细翻,里头有个‘魑魅篇’,便提到了‘涅槃神教’与涅槃蛊的事,后面有一排小字,是吕国师后来添的,语焉不详地说他因一时好奇,留下了这孽障,后来又因为一些心魔,竟将它养了起来,如今看来,倒像个祸根云云……我这才疑心,那个自称‘清晖真人’的,很可能到过当年吕国师的‘羽化’之地。”
周翡听得一愣一愣的,倒没料到当中还有这么曲折的缘故。
应何从又娓娓说道:“我便去追查这‘清晖真人’生平,发现他在得到涅槃蛊之前,好像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花了好大功夫挖出了他的真实身份——原来他就是山川剑的后人,这一点想必你也知道,不用我多说。我在衡山脚下徘徊良久,终于打探出了一点蛛丝马迹,据说他当年曾身受重伤,是被几个道士救走的。有名的道观总共那么几个,掰手指能数出来,其中只有齐门烛阴山离湘水一带不远,而当年第一个死在清晖真人手上的‘白虎主’冯飞花离开活人死人山之后,似乎也是在这附近活动,齐门惯会用那些奇门遁甲之类的玩意,岂不正像吕国师遗书上所说的‘不为人知之处’?至此,线索都对上了,我这才猜测,吕国师最后所在,便是齐门禁地。”
周翡听了他这一番轻描淡写的描述,一时有些震撼,难以置信地问道:“你……都是你一个人查到的?”
应何从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大药谷就我一个人了,不然呢?”
他这一辈子,真可谓文不成武不就,除了会养蛇,连大药谷的皮毛都没学到多少,却机缘巧合之下成了唯一一个幸存者,只好咽下血泪,拼了命地去追寻那些失去的传承的遗迹,连一点蛛丝马迹也不肯放过。周翡思及此,不由哑然,她一直以为自己为了谢三,已经干尽了天下傻事,没想到江湖中卧虎藏龙,有个比她还傻的。
应何从扔给她一根木棍削成的拐杖,说道:“这里头仍有好多古怪的阵法,你哥他们方才乱走,被困在一个墙角半天出不来了,瞧瞧去么?”
周翡接过拐杖,咬牙将自己撑了起来,自觉成了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婆,木棍戳在地上,哆嗦得像一片风中树叶。春姑见状,张了张嘴,忙要上前来扶,却被应何从一摆手拦住。
那毒郎中站着说话不腰疼,漫不经心地说道:“她成日里在风刀霜剑里滚来滚去,威风得很,哪那么容易死?不用管她。”
周翡被一身伤与他那缺德的独门金疮药折腾出了一身大汗,此时全凭一口气撑着,听了“郎中”这句冷漠的评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感觉自己但凡还有一点余力,一定要给他一刀。
周翡咬牙道:“养蛇的,你以后小心点,别落到我手里。”
应何从冲春姑一扬眉:“你看吧。”
春姑:“……”
应何从说完,便大摇大摆地往前走去,根本不知道放慢脚步等一等伤患。
周翡牙根痒痒,将方才一把震撼与隐约的惺惺相惜全都揉成一团踩在脚下——这姓应的小子还是一样的混蛋讨人嫌!
应何从不到片刻便跑到前面去了。幸亏春姑给周翡喂了粥和药,这会她好歹有了点力气,一步一挪地拄着拐杖在指路木桩间慢吞吞地走,只见这地下山谷中,山壁与地面到处都是八卦图和别有用心的石块木桩,看得周翡眼直晕,好在李晟他们在她昏迷的时候将附近的路蹚了一遍,在地面上插满了标记的小木桩,给她指出一条路。
周翡走一步歇半天,便借机四下打量传说中的“不为人知之地”,突然,她在一片八卦图中发现了一篇《道德经》,数千字刻在石壁上,周翡不由驻足仔细望去,见那《道德经》同当年冲霄子给她的那本一模一样,乍一看写得十分潦草,点横撇捺乱飞,当中却蕴含了那一套不知名的内功心法。
再一看,原来那经文的标题处写得根本不是“道德经”,而是“齐物诀”。
周翡恍然,心道:原来我练了好多年的功法叫这个。
她想起在段九娘小院里,自己被那疯婆子弄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往事,便有些怀念地往下看去,忽然“咦”了一声——只见那齐物诀的前半部分与冲霄子交给她的一模一样,后半部分却有了变化。
有人以强指力抹去了后半部一些笔画,抹的刚好是指示经脉的那些,而且抹得不加掩饰,致使后半部许多字都缺斤短两,好像杨瑾写的!
而字与字之间,又多了不少刀斧砍上石块的痕迹,像是有什么人曾在此发泄乱砍一通,可再仔细一看,周翡却觉得那烂七八糟的痕迹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一股凛冽的战意竟扑面而来。
她吃了一惊,下意识地错后一步,趔趄着险些没站稳。
就在这时,不远处有人大呼小叫道:“出来了!我破阵了!”
周翡伸手用力按了按眉心,强行将自己的视线从山岩上移开,见李晟他们从扎满了小木桩的小路上跑了过来。
李晟吊着一根胳膊,手舞足蹈道:“阿翡!哎哟你醒得还挺快,吓死我了你知道吗?快看我们找到了什么!”
周翡一挑眉,见他手上挥舞着三四把陈旧的刀鞘,全是与殷沛随身带在身上的那把如出一辙的山川剑鞘!
“来看这个。”李晟一条胳膊夹着一大堆长剑鞘颇为不便,只好都扔在地上,“这种剑鞘那边还有好多——我说这地方也真是绝了,随便在哪片墙上靠一靠都能误入个机关阵法,就算你学过些皮毛,也得给困在里面半天出不来,回头叫大家不要乱走。”
周翡一条腿被北军的箭射穿,脚不太敢沾地,只靠拐杖与单腿挪动,她怀疑自己蹲下就起不来,只好双手撑在那木棍上,略弯着腰望去。
杨瑾和应何从也都一起凑过来。杨瑾的断雁刀砍得卷了刃,心疼之余,还想找个临时替代品,谁知将方才那地方翻了个遍,也没找着一把剑,全是剑鞘,当下十分失望道:“这是什么禁地?我看倒像个放杂物的地窖。”
李晟将那几把剑鞘正面朝上,排成一排:“看出了什么?”
周翡皱起眉,只见每一把剑鞘上竟然都有一个水波纹,同一个位置,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相传山川剑也出自蓬莱那位陈大师之手,”李晟道,“然而剑本身已经早早遗失了,反倒是一把剑鞘留了下来。”
“‘山川剑’其实不是剑,指的是殷大侠本人,”周翡纠正道,她有点好奇一堆山川剑鞘是什么样,便用单腿和拐杖撑着,往李晟他们来路缓缓挪。
李晟叹了口气:“过来吧,哥背你。”
周翡冲他摆摆手表示不必,接着说道:“殷大侠一生不知换过多少把剑,都是些花钱请人打的货色,铭都没有,霓裳夫人的‘饮沉雪’后来不是没有交给殷大侠吗?我想多半是她看见殷大侠后来随便找陈大师买了一把的缘故?”
应何从奇道:“这算什么缘故?”
周翡道:“陈大师当世名家,有些兵刃是别人定做的,譬如望春山和饮沉雪,都是能传世的,还有一些就比较糊弄了,一锅铁随便凑点下脚料便能打几把,不甚用心,没铭没款,统一上个木头鞘拿出去卖来补贴家用而已。我听陈大师说,殷大侠买的就是那种‘补贴家用’的剑,霓裳夫人后来该是懂了,以当年殷大侠的境界,倘若他拿着一把铁片,那铁片就是‘山川剑’,无关其他,特以名剑相赠反倒显得刻意……不过这都是我猜的,当不得准。”
说话间,他们一行人缓缓来到李晟他们方才去过的地方,只见那石壁上开了一道小门,里面别有洞天,一眼看不到头。
“跟紧我,这里头是三层阵法叠加,变幻多端,我们方才给困在里头小一个时辰才摸出来。”李晟一边说,一边高高地举起火把。
应何从拎着一根山川剑鞘,说道:“那也就是说,殷大侠这把四方争抢的山川剑鞘是后来另配的,不是出于陈大师之手——我在想一件事,殷沛曾经到过这里,据说他没得到涅槃蛊的时候武功十分低微,如果当时齐门前辈动手换了他身上的山川剑鞘,你说他会不会也无所察觉?”
周翡愣了愣,因为木小乔曾经对她说过,如今海天一色的传说越来越离谱,他们这些见证人开始后知后觉地想回收流传到后人手里的信物,殷沛先前武功不行,后来人品不行,齐门想要回收他手中的剑鞘也说得通。
只是如果真是这样,齐门的道长们未免有失磊落了。
“唔,以假换真,不是没这个可能。”周翡道,“但是假货换一把就够了吧,弄这么多做什么?”
“剑鞘到底有什么值得研究的?”杨瑾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插话道,“我说,你们真是使刀使剑的人吗?刀剑有好赖高下之分,剑鞘……剑鞘不就是一个盒子么?这谁看得出真假来?你们中原剑客都流行买椟还珠吗?”
周翡一挑眉:“了不起,南蛮,你还知道‘买椟还珠’这个词?”
“行了阿翡,你怎么一睁眼就挑事——杨兄说得对,问题就在这了,”李晟将手中火把一晃,无数细小的尘埃从火苗中穿梭而过,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响,密道中曲折而令人困惑的小路到了尽头,他们来到了一处小小的石室中。
只见石室中放着几口大箱子,里头堆满了一模一样的剑鞘。
水波纹、做旧,连剑鞘上的细小伤痕都全无分别……别说是他们这些外人,恐怕就是殷沛亲自过来,也得懵个一时片刻。
李晟顺手将火把插在墙上的凹槽里,举起两张薄薄的纸:“每一把剑鞘上的水波纹都如出一辙,我和杨兄方才试过把水波纹拓印在纸上,你们看,可以完全重合。”
应何从忽然道:“等等,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角落中有什么东西正反着光。
杨瑾凑过去:“这是水玉还是冰……”
“慢着,杨兄别动它!”李晟忙叫住他。
只见墙角处有一块分外光洁的小镜,旁边是一丛透明的水玉,个个生着棱角,光从墙上挂着的火把落下来,被小镜反射,又穿过层层叠叠的水玉,刚好汇聚成一点,落在那几口大箱旁边一块地砖上。
李晟将墙上的火把摘下来,四处晃晃,变换了角度,穿过水玉的光顿时散漫起来,再不能聚拢成一束。
“果然,方才我们进来的时候,杨兄一直替我举着火把照亮。”李晟把火把重新仿如凹槽,火苗忽明忽灭,光也在隐隐晃动间忽有忽无,十分飘忽不定。
应何从上前敲了敲地砖:“空的。”
他说着,手指探入边缘,轻轻一扣,竟将它掀了起来,从里面拎出一封信出来。
李晟低声喝道:“小心!”
“没事,没毒。”应何从将那封信凑在鼻子下面闻了闻,“信封上写了‘贤侄殷沛亲启’——殷沛是不是从未见过这封信?”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信封拆开了,一目十行地扫过,忽然沉默下来,半晌,才将信递给旁边的李晟,低声道:“抱歉,我刚才好像小人之心了。”
杨瑾问道:“写了什么?”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应何从道,“这些剑鞘原本是给殷沛准备的,如果它们流出去,江湖中就会有无数把‘山川剑鞘’,届时谁也分不出真假……”
周翡叹道:“到时候殷沛便好像水滴入海,安全了。”
霍家慎独方印在永州现身,闹出了多大一场祸端?山川剑自然也一样。
那时殷沛被青龙余孽所伤,丧家之犬一般被齐门收留救治,冲云道长自然看得出他心胸狭隘,性情偏激,偏偏胎里带病,一身根骨根本难以习武。殷沛只当山川剑是先父留下的一件非常要紧的遗物,却不知道“海天一色”到底是什么,他又没有自保的本领,来日山川剑鞘在他手里,岂不好像小娃娃手中抱着金条?
李晟看完了信,说道:“冲云道长与殷沛提出过,山川剑鞘由齐门来保管,但殷沛好像误会了什么,激烈不许,冲云道长不便再逼迫,只好退而求其次,想了这么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可惜……”
可惜没来得及叫殷沛明白他一番苦心,殷沛的偏执与仇恨便唤醒了涅槃蛊虫。
山川剑后人,一生被“别有用心”包围,他天生荏弱,向来无从反抗,便只好也以恶意揣测他人。
几个人无意中发现了这么一个迂回的真相,一时都是无言以对,齐齐静默了片刻。好一会,应何从才又说道:“可你们不觉得奇怪么?这么一个剑鞘,不必大师,普通的工匠只要有模子,想复制多少个就复制多少个,你说,当年结盟海天一色的殷闻岚用剑鞘——这个‘盒子’当信物,会不会太儿戏了?”
“儿戏的何止这一个,”李晟道,“霍家方印叫什么,还记得么?那一尊印叫做‘慎独’,你们不觉得这俩字一听就像是某个人的私印闲章么?至于什么‘堡主信物’云云,大家都是听霍连涛自己说的。我一直想不通这事,霍家堡不就是老堡主带着一群学艺的弟子们立的江湖门派么?老堡主只是交友甚广,从未以武林盟主自居过,众人都来归附于岳阳霍家也是前些年北斗廉贞死后的事了——所以霍老堡主当年没事弄那么大一块信物干嘛用?”
“更儿戏的你还没见过。”周翡道,“吴将军的信物是楚楚的长命锁,都不是金的,就一把不值钱的小银锁,我外公留下的那个更离谱,去年回家帮我娘整理旧物的时候,她给我看过一次,根本就是她小时候戴的镯子,难看得要死,圈细得连我都戴不进去,除了融了重新做个新东西,看不出来有什么价值。寇丹要是知道她当年拼死拼活地找的就是这两样东西,大概能给气活过来。”
一块自己把玩的闲章,一把装剑的“盒子”,一只不值钱的银锁,还有个女童的镯子……他们几人在世上最神秘的齐门禁地中,将如今江湖上最大的秘辛“海天一色”摊开来聊,越说越觉得离谱,好像传说中的“海天一色”根本就是闹着玩的。
几人面面相觑片刻,杨瑾匪夷所思道:“所以呢?别告诉我世上根本没有‘海天一色’这么个东西。”
“那不可能,海天一色肯定有。”应何从道,“山川剑、李老寨主的死法都有疑点,霍连涛陷害霍老堡主的毒是从哪来的,至今也是死无对证,吴费将军死后,妻儿一直遭到北斗追杀,消息是怎么泄露的?还有齐门,隐世多年,到底暴露了形迹,若说其中一件事是巧合,我信,但总不能这么多事都是巧合吧。”
应何从常年浸淫毒蛇与毒药,多少也有些剑走偏锋的意思,遇事也多联想起阴谋诡计。
“你是说这些前辈都是死于海天一色盟约,被人‘灭口’。”周翡说道,“这一点我也想过,但后来觉得说不通,如果害死他们的=就是当年同他们订下盟约的人,那个人手段必然非常厉害,他既然能杀人于无形,为什么还任凭水波纹信物流落得到处都是?反正如果是我,我肯定不能坐视海天一色信物落到活人死人山的郑罗生手上。”
应何从一愣:“那倒也是。”
杨瑾听得一个头变成了两个大,完全云里雾里、不知所云。他便百无聊赖地四下溜达,从旁边拎起一根山川剑鞘,在手里掂了掂,说道:“喂,你们说的老道士是不是有毛病?既然觉得那把剑鞘在殷沛手里是个祸端,又不是贪那小子的东西,那当着他的面毁去,把话说清楚了不就行了?有话不直说,还弄出这许多没用的东西……这些破烂流出去,殷沛是安全了,那什么‘海天一色’不是更要闹得沸沸扬扬?多此一举嘛。”
其他三人听了这话,全是一愣,各自若有所思地沉默下来。
杨瑾又嚷嚷道:“我看这里也没什么新鲜东西了,你们不是要找涅槃蛊的痕迹吗?还去不去了?”
他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地下山谷虽大,回音却也很重。几个人连忙从石洞中鱼贯而出,李晟一搭周翡的肩头,带着她以轻功飞掠出去,朝尖叫声处赶去。
只见一群流民四处乱跑,不知怎么都围在一个角落里。
“怎么回事?”李晟道,“不是不让你们乱……”
流民飞快地给他们让出一条通路,李晟话音突然顿住——只见那里的石壁内陷,大概谁不小心触动,露出里面一条小路……
里面躺着一具形容可怖的干尸。
尖叫的人是那个少年小虎,他姐姐春姑当时随口吩咐了一句,叫他去找李晟,结果那小孩闷头转向,一跑开就迷了路,误打误撞,不小心撞开了一道暗门,正好赶上和干尸大眼瞪小眼。
“劳驾,让一让。”应何从上前,半蹲下来仔细查看那具干尸,他袖中贴身养的蛇好奇地缓缓露出了一个小脑袋,往外张望了一眼,紧接着,好像遭遇了什么天敌,小蛇倏地一僵,屁滚尿流地缩回了毒郎中的袖子。
尸身上落了一层尘土,皮肤表面却居然没有腐烂,一层薄薄的皮紧贴在骨架上,清晰地勾勒出关节与骨头的形状。
“男的,练过类似八卦掌之类的功夫,看样子年纪不小。”应何从翻了翻尸体周身几大要害处,却没找到明显伤口,正有些疑惑。
李晟便说道:“你看看他的手脚有没有破口。”
“你是说……”应何从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微微睁大了眼睛,赶忙翻开那干尸的手,见干尸手背处竟有一条三寸长的破口,干瘪的人皮虚虚地搭在手骨上,像个给耗子咬破的面口袋,应何从又将干尸翻过来,见他后颈处有另一条同样的破口,“涅槃蛊!”
“据说殷沛放出涅槃蛊后,便以那毒物杀了闻讯赶来的冲云道长。”李晟轻声道,他端着一条胳膊半跪下来,翻过干尸的脸,仔细辨认着那人变形的五官,好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他终于放弃,缓缓摇头道,“变形太厉害了,我也认不出这人到底是不是冲云道长。”
应何从冷笑道:“我泱泱九州浩然之地,还真是盛产中山之狼。”
李晟知道他尖酸刻薄,便也不同他议论,只摆手道:“不管是谁,咱们既然遇见了,便请他入土为安吧。”
众人便一起在李晟的指挥下,小心翼翼地避开齐门禁地中品种繁多的阵法,挑地方挖了个坑,将干尸埋了下去。
周翡行动不便,便给赶到一边,干看着别人看人挖坑也没什么意思,她便单手拎着拐杖,自己举着一根火把,走进那掉出干尸的暗门中。穿过一条狭长的小路,周翡发现里面深邃得不可思议,足有七道石门,墙上机关虽然已经被人破坏,裸露出来的部分却仍然叫她眼花缭乱。如果不是殷沛曾经闯进来过,此地还真不容易进来,周翡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微微戒备起来。
七道石门之后,有一个幽暗的石洞,她将火把高高举起,同时,眼睛颇为不适地眯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周翡的错觉,刚一进入这石洞中,一股浓重的阴冷气息便扑面而来,这方方正正的石室里诡异非常,墙上、顶上,全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不知是什么鬼画符,周翡一个也不认得,只觉得那些字好像爬虫一样栖身于石头里,正冷冷地盯着胆敢闯入的外人。
石室门口陈列着五个一人多高的石像,头顶人面,脖颈以下却分别连在五毒身上,蛇蝎之尾栩栩如生,人面上或嗔或喜,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妖异。
周翡与那几尊石像面面相觑,一时愣是没敢往里走。
“这是‘巫毒五圣’。”应何从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说道,“是关外的邪神,笃信巫术的边民供奉他们,以求不受毒虫戕害……不过后来被‘涅槃神教’那群杂碎们借来装神弄鬼用了。”
周翡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
应何从顺手从她手里抽走火把,迈步走入石室中,他两条腿一迈不要紧,身上那条小蛇直接疯了,吓得当场背主,闪电似的从他领口蹿了出来,“啪嗒”一下摔在地上,将自己扭出了十八弯,玩命往洞口冲去。
周翡一抬手,以拐杖按住毒蛇七寸,挑起来将那小蛇拎在手里,细细的小蛇在她手里疯狂地摆着尾巴,倘若它能口出人言,大概已经疯狂喊“救命”了。
“我看你还是先出来吧,”周翡对应何从道,“你这蛇连火和雄黄都不怕,现在居然吓成这幅熊样,这石室里别是有什么古怪。”
“哦,没关系,”应何从绕着几尊邪神石像转了几圈,漫不经心地说道,“此地应该是存放过涅槃蛊母的密室,母虫活着的时候,身上有粘液留下,这蛊太毒,离开以后好多年寻常虫蚁蛇蝎之流也不敢靠近,石室里反而比外面还干净些。”
周翡感觉手里一沉,发现那条“熊样”的蛇居然将尾巴往下一垂,不动了,一时看不出是死了还是晕了,她还道是自己手劲太大了,连忙松了手指道:“哎,你这蛇……”
话没说完,那小蛇“跐溜”一下从她手里蹿了出去,头也不回地奔逃而去——这小畜生装死装得还挺逼真!
“它一会自己会来找我。”应何从挽起袖子,垫着脚抚上石壁上的刻字,喃喃道,“这好像是‘古巫毒阴文’。”
周翡问道:“什么?”
“在那个乌烟瘴气的涅槃神教之前,涅槃蛊最早出现在关外一处‘巫毒’的古墓中,据说那墓穴里头也刻满了这种文字,墙上以公鸡血画了古怪的图腾,但年代太久远,想必他们那一族人也死光了,这些爬虫一样的文字没人认得。当时的吕国师便简单将其称作‘古巫毒阴文’。”应何从伸手抹了一把墙上的褐色印记,凑在鼻尖闻了闻,“还真是血。”
“没人认识,”周翡指了指墙面,“那这些是鬼刻的?”
应何从没吭声,兀自走到石室中间,发现最里头立着一台香案,上面供奉着一个模样古怪的八角盒子,应何从伸手按住盒盖,试着轻轻一拧——那盒盖竟然是活动的,一碰就掉。同时,一股白烟从打开的盒盖里升腾起来,周翡眼疾手快地将手中拐杖当成了长刀,一下勾住应何从的后脖颈,将他拖了回来:“你怎么什么都乱碰!”
盒子里的白烟好似一股弥留的怨魂,气势汹汹地冲向石室顶端,继而倏地散了,周翡他们等了片刻,那盒子没再出别的动静,便凑上前去一看究竟。只见空荡荡的八角盒里有一块绢布,上面被压出了一只虫子的形状。
应何从可能觉得自己百毒不侵,又要伸手,被周翡一拐打开。
毒郎中有些委屈地捂住自己的手背,偷偷看了周翡一眼,却没吭声。
“闪开。”周翡瘸着上前,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拐杖尖将那块绢布挑了出来。那绢布约莫有三尺见方,周翡将其打开后平摊到地面,见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字迹非常规整,甚至于有些清秀。
应何从举过火把,念道:“余自幼失怙,承师门深恩,名余以‘润’,养吾身、传吾道,弱冠之年出师,性轻浮而常自喜,以为有所成,言必及‘天下’,语不离‘万民’……”
应何从声音越来越低,眼睛却越来越亮,他小心翼翼地跪在地上,整个人几乎趴在那块绢布上,喃喃道:“名润……这是、这是吕国师的真迹!”
吕润花了洋洋洒洒数百字,写了自己因缘际会的生平。语气很正常,字迹更是横平竖直、布局优美,内容却神神叨叨,三句不离“求仙”与“超脱”。
“他说他曾经去找过当年的巫毒墓和涅槃神教旧址,然后在药谷中花了数年的功夫,钻研古巫毒阴文,为的是……”应何从话音一顿,皱起长眉,“找寻世上是否真有起死回生之术。”
“这种废话跳过去,”周翡道,“然后呢?他研究了那么多古巫毒文,研究出什么了?那涅槃蛊总有什么用处吧?否则齐门为什么要将这祸根保存这么多年?”
“余虚度六十载,至此,浮生将歇、大梦方醒,乃知竟以寸阴之短,忧百代之长,以蝼蚁之微,悲天地之茫茫,何足道哉,徒增笑耳。”应何从小声念道,“小小边民毒虫,不过寄生传功所用旁门,也能驱人作怪,装神弄鬼,可笑,可笑!其涎液倒也有些妙用,可令百毒退避,此地虽清净,但虫蝎甚众,众小友久居于此,常受湿寒二毒之苦,以至经脉凝滞,可以蛊虫毒液少许,辅阴阳二气之法以祛之,毒虫天性阴险,万望慎之,切记……哎,你干什么?”
周翡不待他念完,便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方才还一步一挪,此时竟一只手将应何从拎了起来,逼问道:“能令百毒退避是什么意思?”
应何从艰难地活动了一下脖子:“字面意思……以毒攻毒你没听说过吗?快放开我!”
周翡的手指却收得更紧了:“你在永州时以前也这么说过‘透骨青’,你说它是百毒之首,中了透骨青的人不必担心其他……所以透骨青遇到涅槃蛊毒会怎么样?”
“透骨青?”应何从一愣,脱口道,“怎么,那个人还没死?”
周翡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说人话。”
“这……没试过,”应何从想了想,艰难地说道,“难……咳……难说。”
周翡沉默片刻,突然将他一扔,扭头就走,她干脆连拐杖也不管了,风驰电掣地单腿从七道门里蹦了出去,一把将正在指挥挖坑的李晟拖了起来:“你随便卷起来的那只涅槃蛊母呢?给我,还有,这里肯定还有别的暗门,都翻出来,找找齐门禁地里有没有关于‘阴阳二气’的记载。”
赶上来的应何从闻听此言,震惊道:“什么,涅槃蛊母在你身上?不可能!”
李晟被周翡催得慌里慌张地翻找了半天,才从一个贴身的小包裹里找出那只用旧衣服裹住的涅槃蛊母,三个人一起蹲在地上,盯着那只被周翡一刀劈了的母虫。
“怪不得我的蛇都没感觉到,”应何从眯起眼盯着虫身上的刀口,“原来已经死得这么透了。周大侠,看这刀口……是你砍的?”
周翡方才从密道里一路蹦出来,把腰间的伤口给蹦裂了,这会血水与应氏独门的金疮药混在一起,着实是又疼又痒,那滋味简直能让人直接升天,她憋着一脸难以言喻的痛苦,说道:“别提了,我现在就想给它偿命。”
应何从皱着眉拎起死无全尸的母虫。
周翡觑着他的神色,紧张得手心冒了汗,问道:“怎么样,吕国师遗书中提到的毒液还有吗?”
应何从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这话问的,母虫都死成干了,哪找毒液去?你还不如去当年斩杀蛊虫的地方把地皮刮下来。”
周翡的心倏地沉了下去,胸口好像被一只冰冷的铁锤敲了一下。
“暴殄天物啊!”应何从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应何从和李晟等人围着那涅槃母蛊的尸体,唠唠叨叨地又讨论了些什么,周翡一概听不见了。忽然之间,她心里莫名想起方才吕润遗书中的一句话:“万物为刍狗,唯人自作多情,自许灵智,焉知其实为六道之畜!造化何其毒也。”
人乃……六道之畜。
周翡从来是做得多想得少,也着实还没到沉迷命理之说的年纪,可是忽然间,她无端想起寨中那些时常将“吉凶”挂在嘴边的长辈。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触碰到了所谓的“冥冥中自有天意”。
为什么偏偏是她亲手劈了涅槃蛊呢?
为什么偏偏是她杀了涅槃蛊之后,才得以进入齐门禁地,找到吕国师的遗书呢?
这世上是否有个不可忤逆的造化,义无反顾地往那个业已注定的结果狂奔而去,任凭凡人怎么挣扎,都终归无计可施呢?
在数万敌军的山谷中,周翡毫无畏惧,甚至对李晟断言自己必不会死,可是如今避入安全的地方,她反而有股无法压制的战栗自心里油然而生。她身上本就有两股真气,虽有内伤,却在醒来之后便不断自主循环自愈,此时,突然之间,她的气海好似枯竭一般,要不是经脉受伤颇为虚弱,竟隐隐有走火入魔的征兆。
李晟看出她脸色不对,忙一抬手打断应何从:“等等再说……阿翡?”
周翡木然垂下目光,看了他一眼。
李晟小心地打量着她的脸色:“你……没事吧?”
周翡没吭声。
李晟这才想起什么,忙用他那件旧衣服将虫尸盖住,苍白地劝说道:“这个……谢公子吧,吉人自有天相,区区一条蛊虫,也未必真能有什么用,反正现在外面都是北军,咱们也出不去,正好在姑父他们来之前将这禁地好好翻找翻找,说不定……”
周翡道:“哦。”
她说完,不再看李晟,自己晃了两下站稳,兀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

挽山河 第五十四章破而后立
狼藉一片的山谷中,陆摇光所在的中军帐前整个被齐门的大机关送上了天。
此一役,数万北军虽不至于伤筋动骨,但也被这突然变脸的诡异山谷闹得颇为焦头烂额。陆摇光武功高强,当个急先锋绰绰有余,但叫他统帅一方,那就差太远了,他借周翡之手弄死谷天璇,一时是痛快了,等把谷天璇扎成了一只刺猬,陆摇光才发现自己对谷中大军失去了控制。
此番过密道、集结兵力于敌后的计划本可谓天衣无缝,偏偏临到头来这许多意外,陆摇光恨得差点咬碎一口牙,一个偏将还不知死活地凑过来说道:“陆大人,事不宜迟,我看咱们还是尽早将此地事故上报端王殿下吧……陆大人!”
陆摇光一掌将那偏将搡到一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他面色阴沉地瞪着满山谷起伏突出的机关,一字一顿道:“我非得将这几个小崽子抓出来不可!”
那偏将闻言大惊,他们深入敌后,本就是兵行险招,眼看位置已经暴露,不说立刻给端王曹宁送信补救,赶紧提前动兵打周存一个措手不及,他居然还要跟那几个管闲事的的江湖人杠上,这脑子里的水足够灌满洞庭湖了!
偏将连滚带爬地扑到陆摇光脚下:“大人三思,军机可延误不得啊!”
陆摇光心说道:谷天璇那小子惯会靠着端王溜须拍马,今日这么多人看见我下令射杀他,回头那胖子问起,我未必能落得好处,就算这时候给端王送信补救,疏漏也已经酿成,倘或顺利,自然是端王算无遗策,但若要出什么差错,罪名还不是要落到我头上?
他这样一想,便一脚踹开那偏将,冷冷地说道:“你懂个屁,那当那几个小崽子触碰谷中机关是误打误撞么?此事分明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必是那姓周的暗中使人装作流民,引我们上当,将我等分兵两路,逐个击破,端王殿下上当了!”
那偏将一时目瞪口呆。
陆摇光又道:“我军内部必有内奸,我就说,堂堂北斗巨门,怎会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扣下绑走,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可见谷天璇此人有猫腻,亏得我还和他称兄道弟这许多年,呸!如今姓谷那内奸虽已被乱箭射死,我们也落入这般境地,我看事到如今,非得兵出奇招不可——既然周存豁出自家后辈来此,那我们就叫他赔了夫人又折兵!来人,我不信他们带着那一堆老弱病残能跑远,那机关不是沉入地下了吗?给我挖!掘地三尺,不信挖不出他们来!”
地面上正打算掘地三尺,地下的齐门禁地中却是一片静谧,众人跟着李晟到处探查禁地中的密道,小虎拿着一把木签,李晟走到哪,他就往哪里插签子。
周翡则在对着那面写满了《齐物诀》的墙面壁。
周翡从小见惯了父亲克己内敛,大当家又颇为严厉,因此学不来寻常江湖人大喊大叫、醉生梦死那一套,即便偶尔喝一碗酒水,也大多为了暖身,从未贪过杯,她时常一个人孤身在外,偶有情绪起伏,常常无处排解,久而久之,周翡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每有无从排解之郁结,便去练功。
练的大多是刀法,破雪刀虽然变幻多端,但无论走的是“温润无锋”还是“缥缈无常”,它骨子里都有一股名门正派一脉相承的精气神。
尚武、向上、不屈、自成风骨。
人在演绎刀法,刀法也在影响人,往往一套酣畅淋漓的刀法走下来,周翡心里那点郁郁也就烟消云散了。可是此时,周翡碎遮已损,手里只剩一根助步的木棍,她试着以棍代刀,随手挥出去的依然是千锤百炼过的破雪刀法,招式闭着眼也不会有一点差错,但那味道却变了。不知是不是她重伤之下气血有亏,她觉得自己的刀突然变得死气沉沉,叫人提不起一点劲头来。
周翡便干脆抛掉了那根木棍,整日里坐在山岩前面壁打坐,梳理内息,一坐就是几个时辰,恍惚几日下来,脑子里空空如也,倒好似将破雪刀忘干净了。周翡百无聊赖地盯着隐藏在《道德经》里的齐物诀——只敢看前半部分,后半部分不知有什么玄机,稍微盯一会,神智便容易被上面的刀锋所摄,眼睛生疼。
她那受伤的经脉好像一棵行将枯萎的树,内息流淌极为凝滞。往日内息流转,不过半个时辰便是一个小周天,这一阵子,哪怕她面壁时心里像坐禅一样平静无波,真气却还是好像淤积的泥沙,在苦涩的经脉中极其艰难地往前推,一不小心就断了。
“这是要废了吗?”她心想。
周翡虽然不至于心浮气躁,但天生脾气有点急,要是往常,指定已经焦躁得坐不住了,可她这会心里正空茫一片,不知该何去何从,甚至觉得经脉损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左右无事好做,她便一直单调乏味又徒劳无功地打坐、发呆。
不知不觉中,她腰间和腿上的伤口缓缓愈合,长出了新肉,可以不用拄拐也来去自如了,唯独内伤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依然半死不活地吊在那里。
这一日,周翡好不容易将内息往前推了一点,忽然,旁边有一阵脚步声传来,她耳根微微一动,少许走神,那口方才凝聚起来的真气又功亏一篑地消散了。周翡倒也无所谓,直接收功,抬眼望向来人的方向。
李晟走到她旁边,看了一眼墙上的齐物诀,顿觉眼珠好似被蛰了一下,急忙撤回视线,以手遮挡眼睛道:“这面墙真是邪门得紧,你能不能换个地方坐?”
周翡道:“你不会别看?”
李晟背对着石墙,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他仿佛有话要说,又吞吞吐吐,接连换了好几个姿势,才斟词酌句地对周翡道:“吕国师养蛊的地方,应兄发现了一堆吕润的古巫毒阴文笔记,正废寝忘食地对照着墙上的阴文研读呢。”
周翡道:“嗯。”
李晟见她没什么兴趣,便又说道:“对了,你快看,我们还找到了这个。”
他说着,将手一翻,拎出了一根形容“消瘦”的旧浮尘,那把浮尘不知被人甩了多少年,脏兮兮的毛都快掉光了,唯有手柄处却清晰地刻着一道水波纹。李晟神秘兮兮地将浮尘凑到周翡面前,故意压低声音道:“你猜这个会不会是最后一个水波纹信物?”
真好,神秘的海天一色成员中又多了个秃毛掸子。
周翡扫了一眼,冷漠地收回目光,重新垂下目光,好像准备再次入定:“可能吧。”
李晟沉默了片刻,将那把旧浮尘收了回来,干巴巴地说:“我们还发现了一处密道,可能是通向外面的,被人以内力震塌了山壁,现在路线还未完全破解开,大家正在努力清理。虽然我觉得陆摇光但凡长了脑子,就绝不会在谷中逗留,但还是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找其他的出路比较好。”
周翡这回连声都懒得坑了,只是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表示自己听见了。
李晟唠叨半晌,终于把所有的话题都用尽了,他颇有些苦恼地皱起眉,无计可施地围着周翡转了好几圈,突然想起了什么,话音一转,说道:“对了,你知道今年春天的时候,有个什么尚书的公子到咱们寨中来了吗?”
周翡顺口接道:“什么尚书?”
“哦,当时咱们有个在外地的暗桩醉酒闹事打死了人,大姑姑派你过去拿人了,你没碰上——我也忘了是吏部还是什么,”李晟道,“反正差不多那个意思,声称自己是来上门来求亲的。”
周翡微微睁开眼。
李晟笑道:“哈哈哈,就是跟你求亲。其实之前还有好多人明里暗里地来派人问过,这是头一个下了血本,自己亲自来的。”
周翡头一次听说还有这种事,当下哑然片刻,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好半晌才道:“我一个乡下土匪,那些达官贵人们娶我回去干什么,镇宅吗?”
“还不是为了巴结你爹,早年那些人不拿皇帝当回事,结果皇帝这些年越来越强势,那些站错队的官们现在正后悔不迭,想当帝王心腹也不成了,只好四处走门路。”李晟一条胳膊肘搭在膝盖上,手指轻轻地敲着自己嶙峋的膝盖骨,顿了顿,又道,“那个公子哥柔柔弱弱的,好不容易走到半山腰,实在走不动了,又改坐肩舆,总算活着上了蜀山,他见了大姑姑,彬彬有礼地说为了求娶‘周家小姐’而来,你猜大姑姑什么表情?”
周翡一片空白的脸上总算露出了一点神采,说道:“我娘肯定一脸莫名其妙,指不定还得问人家‘周家小姐’是哪根葱?”
李晟大笑起来。
周翡嘴角轻轻抽了一下:“然后呢?”
“大姑姑便说‘她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要是愿意,自己找周存说去吧’。那尚书公子哪敢上前线讨姑父的嫌,便拍马屁道‘都听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夫人果然颇有古之巾帼豪杰遗风,那么可否请夫人代为转达在下的意思,问问周小姐自己意下如何呢’。”李晟一人分饰两角,切换自如,倒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长了这等唱念做打的本领。
“大姑姑便冲林师兄一招手,故意问‘小林,你周师妹最近有信来吗,人到哪了’,林师兄在旁边一本正经道‘已到滁州暗桩,因查出那败类着实做过不少欺上瞒下之事,且拒不悔改,小师妹已经拎着人头去给苦主赔礼了’。”
周翡啼笑皆非道:“胡说,我拿了人就送回寨中了,几时私自动手处刑了?”
李晟一摊手:“反正那尚书公子听了这话,当时便绿成了一棵摇摇欲坠的韭菜,晚上就做了一宿噩梦,还发了烧,第二天连大夫也等不及,就连滚带爬地逃下了山。”
周翡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笑了一下。
李晟从小就混账,从未有过当兄长的样子,长到这么大,他还是头一遭挖空心思说这么多话。周翡一时笑完,便领会了他没话找话、笨拙地安慰她的好意。
她沉默下来,抬眼望向整个齐门禁地的地下山谷,见原本神秘莫测的山谷被长长短短的指路木条插得到处都是,乍一看,活像一群垂头丧气的秧苗。
是了,还不知道李妍和吴楚楚能不能顺利将消息传出去,陆摇光他们会不会变更计划提前偷袭,她爹能不能应对得当……还有四十八寨中的事,朝堂上的事,这些年,虽然李瑾容在有意放他们去历练,却始终没有完全卸下担子,也不是什么事都告诉她的,今天一个尚书公子,明天又不知替她将多少盘根错节的乱七八糟事挡在外面。
想来还是对他们不放心吧。
她难道也要像吕润一样,做个不看不听不闻不动的懦夫,匍匐在臆想中的“天命”之下么?
“我知道了,”周翡忽然说道,“等通道清出来,你们叫我一声,我出去探查一下,真遇到陆摇光也没事,那老匹夫怕我。”
李晟看了她一眼,知道自己的意思已经传达到,当下便不再多说,轻描淡写地一点头后走开了。
周翡深吸一口气,收拾心情,重新入定调息,这回,她才算是真真正正地重视起迟迟不见好的内伤。不知坐了多久,不远处好像谁大喊了一声:“这有东西,快来看”。
那声音配上回声,炸雷一样,周翡一惊,好不容易凝聚的一点内息再次消散在她受损严重的经脉里。周翡皱眉睁眼,感觉自己全然是在浪费时间,她心里将所有自己知道的内功心法背了个遍,没找到什么好办法,忽然鬼使神差地一抬眼,望向石壁上齐物诀的后半段。
那些古怪的字迹带着扑面而来的凶煞之气,呼啸而来,直指周翡。
但这一回,周翡却没有因为眼睛刺痛而移开目光,她的三魂七魄被李晟从一场浑浑噩噩的大梦里唤醒,破雪刀正要重新镇住她的神魂,遭此攻击,第一反应便是相抗。电光石火间,无数招式从她心头闪过,一股没有来由的战意从周翡原本无波无澜的心里破土重生。她死气沉沉的气海剧烈震动,方才因为被打扰而半途消散的内息立即响应着死灰复燃,重新凝聚起来,游过她受损的经脉,刮骨似的。
至此,周翡已经感觉出有异,她本应立即收功,不再看那石壁,可是破雪刀好像和那墙上的刀斧痕迹有某种共鸣,她耳边眼前产生无边幻觉,整个人好像被魇住了一般,连眼珠都动不了,掌心渐渐渗出血来,分明是走火入魔之兆,最要命的是,她的朋友们都以为她在专心调理内伤,全往方才传来喊声的方向去了,身边连个可以求助的都没有!
周翡遭受严重打击的时候,因为受伤过重,躲过一劫。如今好不容易想要重新振作,却莫名其妙遇到这种事故!
周翡简直要欲哭无泪。
而就在这时,整个禁地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一道不祥的天光竟从某个地方射入暗无天日的地下谷,外面竟有人声隐约传来。
陆摇光这大傻子,居然现场演了一出何为“有志者事竟成”,果真在这么长时间之内什么都不干,专心掘地三尺……不对,少说有三百尺,他挖穿了禁地的机关!
应何从吃了一惊,自七道石门后面的密室里走出来,探头张望道:“什么动静?”
李晟难以置信地望向漏光的小窟窿,喃喃道:“这个陆摇光……他是不是有毛病?”
周翡当时拼着背后挨刀,从两个北斗中舍一取一,率先拿下谷天璇,就是因为谷天璇心眼太多,倘若留他命在,还不定会想出什么恶毒招数来,相比而言,留下陆摇光对他们而言更有利。
但她没料到,此人不但蠢,还满腹私心与毒辣,两厢结合,便不再能以常理度之,谁也想不出,陆摇光能这般“超凡脱俗”。
应何从喃喃道:“他就不怕挖开密道,发现我们已经从别的通道跑了吗?我说,此人究竟什么来路,怎么加入北斗的?”
“出身好?谁知道。”李晟苦笑道,“我本来担心舍妹办事不牢,来不及给我姑父报讯,现在看来担心都是多余。江湖谣言说这位陆大人的母族与曹氏沾亲带故,他们的皇亲国戚总不至于是南边的内应吧?”
陆摇光不知从哪弄来几个投石机,一下一下往那破口的地方砸,砸得齐门的地下禁地地动山摇,而李晟他们两个“聪明人”凑在一起,居然你一句我一句地考证起了陆摇光的出身。杨瑾在旁边听得忍无可忍,强行插话道:“李晟,你姑父到底什么时候来?”
李晟:“……”
杨瑾怒道:“既然大军没来,你俩怎么还在这站着说话不腰疼?有空担心南军,不如先担心咱们自己吧!”
“来就来,在齐门禁地里,我还会怕他们?”李晟冷笑一声,击掌道,“诸位,将指路的木牌都扒开,咱们等着他自投罗网。”
一伙流民几经坎坷,好不容易活到现在,全都死心塌地地跟着李晟,刚开始听见陆摇光不走寻常路还有点慌,此时见他一脸笃定,不由得便好似有了主心骨,立刻便依言行动起来。
应何从四下看了看,问道:“周翡呢?”
“面壁疗伤呢,我叫她一声。”李晟说完,吹了一声长哨,哨声在幽暗的地下禁地里回荡,好一会,却没听见周翡回应。李晟并未起疑,因为周翡从小就觉得这些约定的暗号特别傻,听见归听见,却鲜少回应,当下便不怎么在意道:“她听见了自己有数,不用管她。”
禁地上面的北军热火朝天地打洞,禁地中的李晟轻功若飞,带着一帮井然有序的流民清理地上的指路木桩,都是繁忙一片。周翡听得见那些北军挖坑的动静,自然也听见了李晟的长哨,但她好像陷入了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既没有完全入定,也难以挣脱这种“被魇住”的状态,只能不上不下地卡在中间,周身的真气像是要被那霸道的下半部齐物诀抽取一空,越来越入不敷出。
石壁上的刀斧痕迹凝成了犹如实质的刀光剑影,刮地三尺地消耗着她仅剩的微末内息,她先是手心渗血,随后十二正经渐次沦陷,乃至于全身几乎没一处不疼。那疼痛有点熟悉,和当年在华容城里,段九娘冒冒失失地将一缕枯荣真气打入她体内时的凌迟感很像,只不过当时是要炸,现在是要裂,也难说哪个更难熬。
禁地上面被投石机砸出一声巨响,地面隆隆震颤,沉下去的石门上生生被砸出一道裂痕,周翡觉得自己被一把刀当头一分为二——她脑中“嗡”一声,眼前一黑,几乎没了知觉,周围扰人的动静越来越远,视野也越来越黯,那害人不浅的半部齐物诀终于淡出了她的视线,刀光剑影的幻觉也随着她五官六感的麻木而淡去,有那么片刻光景,周翡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变凉。
而当意识也开始失落的时候,那些困扰她的种种尘世之忧便都跟着灰飞烟灭了,她已经无暇考虑可能近在咫尺的北军,忘却了心里对“命中注定”的悲愤诘问,萦绕心头挥之不去的喜怒哀乐也变得无足轻重,甚至连自己姓甚名谁,也一起模糊地记不起了。
周翡全部心神只够保留一线的清明,整个人宛如退回到了她初生之时,露出天然的好胜本能——就是死到临头,也心似铁石,绝不主动退避。
这样浑浑噩噩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周翡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度过了漫长的一生似的,突然,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从她丹田中缓缓升起,像一阵细密的春风,轻缓柔和地洗刷过她干涸皲裂的经脉。枯竭的真气也好似死灰复燃,缓缓从她原本凝滞不堪的经脉中流过,刚开始非常微弱,几乎感觉不到,随即一点一点增强,和着她重新清晰起来的心跳声。
外界的响动与光线重新投入她眼耳之中,周翡涣散的目光缓缓凝聚,齐物诀的后半部分再次映入眼底,她却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能看清那些几欲嗜人的刀斧刻痕了!
墙上每一道刻痕都清晰起来,当中虽然饱含肃杀之气,却只是服服帖帖地趴在墙上,不再伤人,那些刻痕和上半部乱飞的笔画一样,也是一套完整的内功心法,周翡在尚未反应过来时,已经自动地跟着那图上所示功法运转起内息来。她从未有过这样神奇的感觉,周身沉疴陡然一轻,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某种强大的控制力。
段九娘以枯手,强行将一缕“荣”之真气打入周翡体内,那股暴虐的真气险些要了她的小命,却没来得及同她说明白过枯荣真气到底该怎么练、怎么用。这些年来,周翡既无心法、也无口诀,只能按着冲虚道长交给她的齐物诀调和安抚她两股互相排斥的真气,一直与那枯荣真气相安无事而已。
她从未想过何为“枯”、何为“荣”,只是偶尔在破雪刀有所进境时,方才能因“大道通而唯一”,而少许窥到些许枯荣真气的门路。这些年来,枯荣真气于周翡,除了能配合破雪九式中的小部分招式之外,基本是故步自封,没什么进益。
直到她看见这半部被不知什么人修改过之后的齐物诀——那原属道家的温润心法变得凶险而恶毒,又正赶上周翡内伤颇重、心境不稳,险些引得她经脉枯死,偏偏她不肯随便死,竟在一线间悟到了枯荣流转、生生不息之道,误打误撞地打通了真正的枯荣真气,迈出了当年段九娘师兄妹始终没有抵达的一步!
细想起来,道家阴阳相生,本就与枯荣之道相互印证,其中竟也算有迹可循。
只见那缺斤短两的《道德经》明文与刀斧痕迹之间,居然还有一段极小的刻字,以周翡的眼力,尚且要集中精神于目中方才能勉强辨认。
先前这邪门的石墙太有攻击性,叫人根本无法直视,谁都没注意到这行字。那娟秀工整的字迹同七道石门后的吕国师遗书中笔迹如出一辙,与周遭狂风骤雨似的刀斧痕迹对比极其鲜明。
周翡见上面写道:“齐物诀,齐门之秘法,修阴阳二气,于化功疗伤、锤炼经脉大有用处,日积月累,颇有助益。然失之和缓,终不过强身健体之小道。”
这话说得非常狂,就差明说别人家的功法没有屁用了,但细细想来也有道理——冲霄道长交给周翡的那本齐物诀仔细想来,通篇不过“调和”二字,也就是周翡当时机缘巧合,刚好被段疯婆折腾得半死不活,否则那篇藏在道德经里的齐物诀除了强身健体,确实真没什么大用。
吕国师后面又写道:“阴阳之道,相生相克,齐门小友多隐世而居,无争圆融,常将‘相克’之术弃之不用,岂知萧疏始于极盛之时,草木起于枯涸之土,烈火融冰,乃生潺潺之水,未知有死地,谈何寻生机?今吕某抹去半部小齐物诀,以杀戮之术代之,成‘大齐物诀’一篇,以待后人。功法凶险,九死一生,慎之。”
周翡:“……”
姓吕的老神棍把“慎之”俩字写在这里,这谁他娘的能看得见?缺了大德了!
这时,只听又是“通”一声巨响,巨大的山石扑簌簌地砸了下来,禁地里的石门忍无可忍,终于分崩离析。与此同时,叫嚷声与咆哮声一起响起,山石崩裂,碎土塌陷。陆摇光使出蛮力,一定要将齐门禁地重现天日,一点也不担心将自己手下的兵将埋在下头,生生在禁地上面开出了一个宽逾数丈的大坑。
陆摇光拂开脸上尘土,指着那大坑喝令道:“冲下去!”
大群的北军应声呼啸而下,顺着巨坑往下俯冲。先锋方才冲入禁地中,便被这浩瀚的地下山谷惊呆了,领兵的北军将领不由得停下脚步。不请自来的天光将整个数代不见天日的齐门禁地照亮,巨大的八卦图横陈地面,带了些许说不出的神性,浮在半空中的细小尘土好像一把星尘,扑散得四面八方都是,静静地与野蛮的闯入者们擦肩而过。
突然,一道人影闪过,有个北军道:“将军,他们在那,还没跑!”
那先锋将领抬头一看,见不远处有一片石柱,合抱粗的巨石林立,撑着此地洞天,一个流民少年正直眉楞眼地站在那里,好像被凭空而落的北斗吓呆了。双方互相大眼瞪小眼片刻,那少年大叫一声,转身冲入了石柱从中。
充当先锋的北军将领跟着曹宁出生入死多少年,虽未能一眼看出齐门禁地里有什么玄机,但已经本能地感觉到不对劲,一时犹豫起来。这时,陆摇光却已经带人赶了上来,骂道:“还愣着干什么!延误了军机,该当何罪!”
先锋北将跟了这么一位一言难尽的主帅,也是无计可施,只好带人追上去。
那流民少年人小腿短,一副没吃饱过的模样,惊慌之下,哪里跑得过来势汹汹的北军?他借着石柱遮掩,原地绕了好几圈,眼看要被北军追上,石柱深处又传来一声惊呼,似乎是个年轻女孩子躲在那,小声叫道:“小虎!小虎快跑!”
陆摇光率众闯入石柱阵中,自然听见了这一声细小的惊呼,当下一挥手道:“分头围堵!”
北军“呼啦”一下就地散开,一部分去捉拿那走投无路的少年,一部分朝着女孩出声的方向而去。追击者又分几个方向围堵那少年,眼看要将他堵在中间。就在这时,那少年却突然掉头往一个巨石柱后面一钻,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众北军从四面八方将那木头柱子团团围住,却谁都没看清他是怎么没的——难道还有人会遁地术不成?
与此同时,方才那女孩子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偌大一个石柱阵中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一众北军在其中面面相觑,诡异极了。先锋将军浑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凑到陆摇光面前:“大、大人……”
他一开口,回音在齐门禁地中四处回荡,格外突兀,反而把自己吓了一跳。
陆摇光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噤声。北斗破军虽是个酒囊饭袋,功力和耳力却是不掺假的,他闭目侧耳倾听片刻,突然将长袖一甩,指向一个方向道:“装神弄鬼的鼠辈躲在那里!”
两路北军不待他吩咐,已经包抄向陆摇光所指的方向。
树枝到了地方一看,那里居然只有一个小草人!
这时,他们身后突然“咻”一声轻响,一个北军躲闪不及,当场被射穿了喉咙,就地毙命——凶器是一根两头削减的木箭!
“小心戒备!”
“有埋伏!”
“退!退!”
说话间,无数木箭从四面八方向困在石柱阵中的北军射来,虽是木制,却不知是什么机关打出来的,居然不比真正的铁箭头温柔多少,转眼便放倒了一大帮。等陆摇光怒吼着让手下人拼死逆流而上,循着箭头来处找寻过去的时候,却找不着半个人,原地只有一堆草编的蚱蜢娃娃!
“大人,这石柱间有古怪,先出去再说!”
陆摇光额角青筋暴跳,一挥手,众北军连忙慌慌张张地撤出石柱中间,出来一看,却发现自己并不是原路返回,竟又误入了一堆高耸的石林中间。
陆摇光紧跟在先锋之后,方才一时冲得太快,被困在石林中,找不着自己的大队人马了。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突然闪过,一个北军来不及反应,已经悄无声息地倒下了,手中砍刀被人夺去,那刀光如雪,劈头便斩向了陆摇光。陆摇光吃了一惊,那寻常士兵手中的扁片砍刀到了来人手里,摇身一变,竟活似紫电青霜一般。他仰头躲开迎面一刀,根本来不及反应,接连而至的刀光已经将他逼得应接不暇。
陆摇光仓促间连退三步,狼狈地回手抽出腰间长刀,大喝一声,当空架住横劈过来的刀片。
两厢碰撞,那薄如纸片的砍刀刀背竟不知怎的,纹丝不动,随即来人一震手腕,“当啷”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劲力好似水波,自两把刀相抵处直接传到了陆摇光手上。陆摇光当即手腕到虎口一线全麻,长刀瞬间脱力,两把刀刃极凶险地彼此错身而过。
他心头重重地一跳,这才看清来人,瞳孔倏地骤缩。
居然是周翡。
陆摇光原本想得很好——当时在乱军从中,箭矢乱飞,正所谓蚂蚁多了也能咬死象,连谷天璇都被乱箭射成了刺猬,何况一个周翡?那小丫头纵然刀法有几分意思,可她满山坡乱窜了半宿,还要掩护那么多只能拖后腿的流民,就算侥幸不死,也必得脱层皮,肯定受伤不轻,跑也跑不远,再加上密道里缺医少药,指不定都不用费事,她自己就识趣地死了。
可谁知周翡虽然明显削瘦了一圈,形象上也堪称衣衫褴褛,下手却一点也不钝,周身的气息甚至比当时在中军帐前更内敛了些——武功到了一定的境界,外放已经不算什么,可怕的便是这种表面上平淡无波的内敛,那意味着她已经到了收放自如的地步。
陆摇光心下骇然,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好得很,你竟还没死。”
周翡懒得搭理他,也不看那些围着她如临大敌的北军,她微微侧耳,继而转头冲那石林尽头的方向说道:“还不趁他们刚下来时候人少,赶紧擒贼擒王,装什么神?”
李晟闻听此言,心里大骂周翡这个怪物,她说得好像北斗破军是地里长的大白菜,拿起镰刀就能随便切似的!
李晟回头冲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小虎道:“按我方才教你们的方法,利用此地的阵法困住他们,每一轮木箭射完就立刻换地方,不要被他们抓住。”
嘱咐完,李晟冲杨瑾和应何从使了个眼色,纵身而出,三个人相互配合,闯入北军当中。
陆摇光打从断奶开始,便没被人忽略成这样过,当场要冒烟,大喝道:“拿下她,看周存敢不敢豁出他的宝贝女儿去!”
周翡一笑:“我吗?我真觉得……”
她说到“觉得”二字时,周遭有数十北军听得破军一声令下,已将周翡围了起来,先锋军果真训练有素,进退如一,长枪三下五除二架起了一道庞大的带刺藩篱,战车似的推向周翡后背。同时,陆摇光横刀而上,将毕生修为汇于一刀中,当头劈向周翡,封住她所有前进之路,发狠要将她堵在长枪阵中。
周翡脚步不停,好似根本无视挡在面前的这尊北斗,她手中一把几文钱的刀片甚至说不上快,刀锋却在转瞬间收拢成一根极细的线,动如丝线,轻如牵机——下面却连着可以翻江倒海的巨石——斜斜地格住陆摇光的长刀。
周翡一口气竟未使尽,仍然好整以暇地接着自己的话音说道:“……你还不如……”
她随手抢来的砍刀就是破烂,北军的军费也不知被哪个狗官贪去了,刀剑做得分外粗制滥造,那纸片一般的砍刀难以承受两大高手角力,刀身与刀柄相连处竟活动了起来,随即“喀”一声,木刀柄自中间裂成了两半,那刀身一下飞了起来,周翡叹了口气,不慌不忙地将木刀柄轻轻一拍,随即伸手捉住那刀背。
飞起的木刀柄直冲陆摇光而去,陆摇光的视线不可避免地被搅扰了一下,就在他眨眼的时候,周翡双手行云流水一般地将那光杆的刀身推了一个极其圆融的圈,刀身围着破军长刀旋转,像一朵缓缓展开的曼陀罗,自然得近乎优美。
周翡终于说完了她这一句话:“……直接去捉我爹容易些。”
她与陆摇光错身而过,嫌他挡路似的,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那陆摇光脸上带着无比震惊之色,好似已经呆住了,被她一撞,竟乖乖地侧身让路。转瞬间,周翡已经掠至几步之外,直到此时,北军织成一张大网的枪阵方才递到,因陆摇光挡路,只好堪堪停住。
周翡向后飘起的一缕长发在推得最远的枪尖上短暂地缠绕了一下,继而悄然垂下。
那没了柄的刀身这才“呛”地一下落在地上,惊起无数落定的尘埃。
陆摇光颈上好像有人拿了红墨,缓缓染色,一线红丝从右往左铺开,一直裂到了耳根之下,一线画完,伤口陡然炸开,血流如注。他瞪大了眼睛,眼珠轻轻地抖动了一下,轰然倒下。
倒挂的北斗湮灭在遥远的地平面下。
突然,一声尖锐的号角声传来,地上地下同时剧烈地震颤了起来,人声如海潮一般带着闷响传来,将谷中的北军闷在其中包了“饺子”。
身在齐门禁地中的北军尚未从主帅被人一刀砍了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便闻听得自己已被包围的噩耗,当即在错综复杂的石林与石柱阵中乱成了一锅粥,不到一炷香的光景,南军已经摧枯拉朽一般占领了整个山谷。
陆摇光挖开的入口处,南军先锋先入,随即是成群的弓箭手,根本未费吹灰之力,便令一帮已经吓破了胆子的北军跪地成俘。
少女尖锐的声音刺破刀光剑影的地下禁地:“哥!阿翡!”
紧接着,一个高挑削瘦的人甩开亲兵,直接从那洞口跳了下来,落地时脚下踉跄了一下,险些没站稳。他身后一袭戎装的闻煜连忙赶上来,想拦又不敢拦,只好伸手扶住那人一条胳膊:“周大人,你……”
周以棠没顾上理他,这稳重人竟跟陆摇光一样,莽撞地直接跟在先锋后面下了禁地,他宽阔的大氅扫过一地狼藉,一路脚下带风地往里闯。
闻煜:“周大人小心!”
这时,石林中一根约莫两丈来高有如笋状地的大石顶上,有人开口道:“爹,你怎么也学会捡漏了?”
周以棠脚步蓦地一顿,抬头望去,见周翡吊着脚在大石顶上坐着,两手空空,顶着一张花猫似的脸,冲他一笑……也就牙还是白的。
她平平安安、全须全尾。
周以棠看着她喉头微动,好一会才无声地笑了一下,他站定原处,侧头咳了两声,定了定神,这才轻声斥道:“多大了,还跟个猴儿似的,成何体统?快下来。”
饶是周以棠攻其不备,面对整整一山谷群龙无首的北朝大军,收尾的杂事也从正午一直忙到了天黑,不得不就地安营扎寨。
从齐门禁地中捞出来的流民被集体安排在了几个排在一起的帐篷里。这些流民经此一役,好似长了不少胆量,跟着李晟他们便天不怕地不怕似的,不少人手中仍提着他们在禁地用的木箭警惕地四下巡逻。
李晟等人围成一圈,清理着一个不知从哪挖出来的大木头盒子——当时打扰了周翡运功、险些害死她的那嗓子吼叫,就是因为有人在禁地石墙中翻出了这玩意。那木盒本身好似是个机关,想打开盒子,须得将其一点一点地解开才行,据说不小心解错一步,里面的东西便保不住了。
李晟如临大敌地举着个小刷子,趴在地上,仔细扒拉着将为数不多的几条木头缝,刷里面积压的泥土。
周翡总算换了身干净衣服——军中没有她这么秀气的女孩子能穿的尺寸,便只好叫她卷着袖口裤腿,凑合着穿小号的男装。她双手抱在胸前,靠在一棵树底下,无所事事地等着看李晟到底什么时候能研究明白。
这时,旁边充当“岗哨”的小虎突然站直了,周翡一偏头,见是周以棠带着闻煜走了过来。
闻煜正在同周以棠说话:“周大人,兵贵神速,听审,他们说陆摇光并未给曹宁送信,既然天赐良机,我们不如将计就计……”
周以棠竖起一只手掌,打断了闻煜的话音,他拍了拍小虎的肩膀,又冲李妍李晟他们一点头,对周翡道:“过来。”
闻煜只好识趣地退到一边,看李晟他们研究从齐门禁地里扒出来的东西。
周以棠负手在前,带着周翡沿树影横斜的山谷走出一段,这才伸手把她鬓角一缕长发别开,对周翡开了口:“怎么这么莽撞?”
周翡想了想,颇为认真地回道:“不知道,可能是年少轻狂?爹,给我点钱。”
周以棠:“……”
他被周翡噎了半晌,无奈地伸手在怀里摸了摸,道:“没带,一会自己去找亲兵要——你做什么?”
“碎遮断了,得买几把刀,”周翡道,“另外我还临时打算去趟东边,暂时不回家了,盘缠没带够。”
周以棠看了看她,见她领口下有一条方才长好的新伤,搭在纤细的脖颈间,显得格外凶险,年纪轻轻的大姑娘,身上穿着借来的粗布麻衣,出门在外,连买把刀的零钱也没有,实在是惨不忍睹。
那一瞬间,饶是周以棠并非俗人,也不由得心里一疼,心道:我的姑娘为什么过成这样?
他忽然忍不住说道:“金陵这个时节,正是诗会云集、赏菊吃蟹的时候,我虽常年在外,偶尔才回去一趟,却也能接到不少帖子,不过大多人情往来只是跟我客气,因为很多都是邀家眷前往,他们都知道你和你娘不在我身边。”
周翡眨眨眼。
周以棠顿了顿,又道:“我受梁绍之托替他出山,一直未曾将南都视作家乡,但近来偶尔也会想,天子脚下毕竟繁华,出入有车仆相随,环佩金玉任凭挑选,饮食更是不厌精细……爹好像都没问过你,愿不愿意去金陵。”
周翡一愣,随即笑道:“也行,不过今年恐怕赶不上了,明年这时候,您可别忘了多买点螃蟹,我去吃一季。”
周以棠淡淡道:“我说的可不是小住。”
再乱的世道里也有达官贵人,他们头发丝上好像镶了金边,举手投足都怕碰掉了,永远高高在上,江风与夜雨吹不进高高的宅院,铁马冰河入不得锦帐梦里,在金陵,以周以棠的身份,是足够周翡做一个“人间寒暑无关事”的大小姐的——哪怕她出身“乡下”,也会有尚书之子大着胆子来求娶。
“周家小姐。”周翡不知怎么想起了这个念出来颇为古怪的称呼,说出来的时候差点咬了舌头,随后自己忍不住又笑了,“哈哈,没想到我还挺会投胎——不了,爹,我还是‘南刀’吧。”
周以棠听出了她的意思,无声一叹,随即识趣地将这话题揭过,只是点着她道:“大言不惭,你娘都不敢自称‘南刀’。”
周翡将手背在身后,满不在乎道:“那谷天璇陆摇光可冤,到了阴间,想起自己死在一个无名小卒手上,可都不好意思跟别的鬼打招呼了。”
周以棠瞪了她一眼,问道:“你几时动身?”
周翡道:“没别的事,我明天就走了。”
周以棠:“……”
他好不容易见周翡一面,过程还这样惊心动魄,这没良心的小畜生居然打算要点钱就跑!
周翡觑着她爹神色不对,便又问道:“啊?怎么,您还有事吩咐我办?”
周以棠心里突然有点没好气,懒得再跟她说话,冲她一摆手,大步走了。
周翡垫着脚喊道:“爹,别忘了给我钱!”
这时,一个亲兵怀里抱着个长盒子赶上周以棠,低声请示道:“周大人,您让末将取来送给周小姐的名刀在这,您看是……”
周以棠“哼”了一声:“放这,不给了,让她自己买去。”

挽山河 第五十五章白骨传
谢允掐灭了蛟香,抬头往门口望去,见老和尚同明来了,便打算起身迎接,不料突然觉得半个身体僵住了,一下竟没能站起来,又重重地跌坐回去。
同明道:“第三味药汤我已备下,安之,你还能再撑几天?”
谢允一言不发地活动着麻木的半身,好一会才重新找到点知觉。方才那一摔,他的手背撞在了桌角上,泛起了一片尸斑似的紫红,而他竟一点也没觉得疼。他摇头弹了一下袖子,面不改色道:“师父,这话你问我干什么?我自然是想多活一天是一天,且先让我熬着,您看我什么时候趴倒要断气了,再把第三味药给我灌进去就行。”
同明打量着他的脸色,犹疑道:“安之,你真的……”
谢允偏头询问:“嗯?”
同明道:“你真的没有怨愤吗?”
谢允笑道:“世间谁无怨?既然你有我有大家都有,便没什么稀奇的,说它作甚?”
同明走进书房,感觉这房中有一个谢允,就好似放了一座消暑的冰山,门里门外是两重气候,老和尚忧心地叹道:“你不同,你毕竟是凤子皇孙。”
谢允笑道:“阿弥陀佛,满口俗话,大师,你念的是哪个邪佛的杜撰经?历朝历代崛起,都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所谓‘正统’二字,只是我们这些‘皇亲国戚’们拿来哄骗无知黔首的,这咱们都知道,可这谎话说出去千万遍,咱们自己也跟着信了起来……师父,您知道我想起了什么。”
同明:“什么?”
谢允便道:“想起庙里的神龛——区区一个泥人,人们自己捏完自己拜,香火点得久了,还真拿它当个神圣了。”
“六合之外,圣人不言,别胡说。”同明呵斥了他一句,卷起袖子帮他收拾桌上乱七八糟的书稿,见那铺开的纸上字迹清晰整齐,却并不是谢允惯常用的风流多情的字体,仔细看来,笔画转折显得有些生硬,偶尔还有实在控制不好多出的病笔,想是他受透骨青影响,手腕日渐僵硬,到如今,已经连拿笔也难以自如了。
可那字虽然写得僵硬,内容却是个神神叨叨的志怪故事。此人连笔都拿不稳了,竟然还在扯淡!
同明问道:“你写了什么?”
“闲篇。”谢允道,“说的是有一具白骨,死而复生,爬起来一看,却发现自己居然没躺在事先修好的陵寝中,它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自行爬出去找寻自己的坟。我打算给它起个名,就叫《白骨传》,怎么样?”
同明大师闻听他这荒谬的新作梗概,没有贸然评价,伸手翻了翻这篇“大作”。
如果说《寒鸦声》还些许有些人事的影子,那么这《白骨传》便完全是鬼话连篇了,倘不是同明见他方才说话还算有条理,大概要怀疑谢允是病糊涂了才写出满纸的胡言乱语。
谢允道:“过些日子,我便托人送去给霓裳夫人的羽衣班,您别看眼下世道乱,但我夜观天象,感觉南北一统恐怕也就是在这一两年内了。但凡太平盛世,人们总偏好离奇之言,我这个离不离奇?没准到时候又是一篇横空出世的《离恨楼》。”
同明大师将整篇鬼话翻完,才说道:“阿翡曾经替我去梁大人墓中寻找《百毒经》,发现梁大人的墓穴已经被人捷足先登,墓主人尸骨不翼而飞,当时你尚在昏迷之中,这些细枝末节便没告诉你。原来你已经知道了,为师久居海外,消息闭塞,有些事不很清楚,你为何不从头说起?”
谢允发青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角:“那年梁绍身染重病,心知自己时日无多,便命人压下消息,写了一封密信给我,托我入蜀山,请甘棠先生。我虽去了,可一直对此事心存疑惑。”
同明问道:“怎么?”
谢允道:“梁大人是个彻头彻尾的保皇党,而甘棠先生虽曾是他的得意弟子,却早已经与他恩断义绝,皇上与甘棠先生,孰近孰远?梁绍那时为何要将自己在江南的旧势力交给甘棠先生,而非直接给皇上?”
同明的两条白眉轻轻皱了一下。
谢允又道:“这是头一件古怪的事,周先生入朝后如鱼得水,转眼将南北局势一手握入掌中,后来他殚精竭虑,三年休养生息,与闻煜飞卿将军一文一武,连夺边境数城,杀北斗,破北军不败神话,此一役,堪称空前绝后、惊才绝艳。唯有一点遗憾,就是吴费将军和隐世齐门先后暴露,吴将军以身殉国,齐门也分崩离析。吴将军死后,吴家遗孤遭北斗禄存追杀,江湖中盛传的‘海天一色’风波再起。”
谢允说到这,话音一顿,转头望向同明大师:“可是师父,海天一色如果真如谣言所说,是什么武林秘宝,怎会在吴将军这个素来与江湖无甚瓜葛的人手上?即便真在他手上,连他妻儿骨肉都不明所以,托孤的四十八寨好似也不知内情,北斗禄存又是怎么知道的?更加离奇的是,一夕之间,仿佛天下皆知有‘海天一色’,人人趋之若鹜,可海天一色究竟是什么,却没人能说清。”
同明大师道:“为什么?”
谢允说道:“海天一色的信物在吴将军手上一事,倘不是他活腻了自己泄露的,就只有另一种解释了——有个曾经参加过海天一色盟约的人将此事透露了出来。”
同明道:“这却说不通了,倘若当真有这么个人出卖了海天一色盟约,为何盟约内容至今是个谜?”
“假如有一件事,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可偏偏参与者甚众,除了持有水波纹的人,还有众多藏在暗处的刺客做见证,尽管他们每个人手中证据都不全,一部分人已经死无对证,但我还是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否有什么幽微的联系,而一旦我对其中某个人下手,很容易打草惊蛇,到时候事情很可能向着我不希望的方向发展,我该怎么办?”
谢允用一种非常轻的声音说道:“我不能冒险,只有搅混水,用一个看起来更合理、更让人趋之若鹜的谣言,驱使各方对此信以为真,然后他们有人趋之若鹜,有人明争暗斗,有人甚至想利用这东西谋求别的……这样一来,我就有机会浑水摸鱼,借刀杀人,怎么样师父,这手段听起来耳熟吗?像不像今上用来对付我的那套?”
同明大师虽然热爱打禅机,但打的是流水清风“何处来何处去”的禅机,他老人家作为一个前任皇亲国戚,并不能领会他们这些现任皇亲国戚们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只好对谢允苦笑道:“匪夷所思,听君一席话,真叫人不寒而栗。阿弥陀佛,看来老衲偏安一隅,当个只会念经的老和尚,果真是明智之举。”
谢允道:“就连这个搅混水的‘谣言’都是现成的,至少青龙主郑罗生就一直对此深信不疑。”
蛟香气息非常浓烈,闻久了,连鼻子也麻木起来。师徒二人相对而坐,半晌没人言语,只听得见同名手中木佛珠一下一下彼此碰撞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同明才说道:“安之,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只是猜测?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因为你对赵渊所作所为一直耿耿于怀,所以不免偏激,认为凡事都是阴谋,而凡阴谋必有他一份呢?照你这样说,当年青龙主害山川剑、北斗围攻南刀、霍堡主下毒陷害老堡主,也该是他一手策划了?这也未免太……赵渊当年可也不过是个家破人亡的幼童啊。”
“不错。”谢允平静地点头道,“如果我没猜错,当年开局的人不是我那皇叔,是定下海天一色盟约的人。”
同明迟疑了一下:“你是说……梁绍?”
谢允手中茶杯盖子与茶杯轻轻撞了一下,“叮”一声轻响:“我知道李老寨主突然传来噩耗时,同年,周先生‘削骨割肉还于恩师’,退隐蜀中,此后直到梁绍死,周先生再没露过面,以他的聪明,很可能察觉到了什么,此中内情,李大当家恐怕都未必清楚。而霍老堡主所中的‘浇愁’稀世罕见,与药谷遗物脱不了干系……还有山川剑——山川剑之死最为典型,看起来是‘怀璧其罪’,但仔细想想,这璧从何来?关于海天一色是武林秘宝的谣言,是从何而起,又是以什么为作证的?”
鸣风楼拿到的“归阳丹”,得到庇护的封无言,武功进境一日千里的木小乔……诸多种种,全都让人浮想联翩,难怪叫武林秘宝之说甚嚣尘上。梁绍付的酬劳,不单能让这些收钱杀人的刺客甘受驱使,还半遮半掩地织就了一个巨大的假象,能充分发挥江湖人以讹传讹的想象力。
同明摇摇头:“固然有些根据,但老衲听来,恐怕还是你的猜测居多,毕竟死无对证。我且问你,如果当年真是梁绍,他为何任凭水波纹流落各地?”
谢允道:“不错,他为什么会任凭水波纹流落各地?为什么会请来那几个身份令人浮想联翩的人来做‘见证人’?刺客、活人死人山的杀人掏心之辈……要不是‘猿猴双煞’名声太臭,想必这个见证人能将天下名刺客都凑齐了。倘若只是保守秘密,难不成不是牵涉的人越少越好吗?江湖名宿如山川剑等前辈,会在乎刺客么,那这个‘刺’究竟鲠在谁的喉咙里?”
同明下垂的长眉轻轻地动了一下。
“四十八寨的李大当家,山川剑之子,吴将军之女,甚至霍家堡主霍连涛,有江湖人、有普通人,有好人,也有恶人,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水波纹究竟是什么。也许是订立海天一色盟约的几位前辈约定过此事到他们为止,也许是为了怕给子女招祸——总之,水波纹传下来了,盟约内容却没有。你知道我在怀疑一件什么事吗,师父?”
同明苦笑道:“我现在已经不知道是你那《白骨传》离奇,还是你口中所说的话离奇了。你想说什么?”
“即使凑齐了水波纹,也未必真能拼出盟约内容,神秘的‘水波纹’、‘见证人’,浪迹江湖叫你永远也找不着的刺客……都是梁绍在某个人心里留下的一根刺,叫他寝食难安。”
同明道:“这倒让人越发糊涂了,让谁寝食难安?”
谢允低声道:“梁相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有何人值得他煞费苦心?只有……”
只有当今了。
同明一愣:“为什么?”
缓缓竖起一根手指在自己唇边,面色难得凝重:“我猜得出,但不能说,师父,此事不能出于我口,哪怕此地只有你我两人也不行。”
海天一色订立时,建元帝赵渊只不过是个在众人护持下南渡的幼童,一个孩子,能有什么天大的把柄,让梁绍提防至今?赵渊又为了什么会因为“海天一色”寝食不安?
除非,除非……
他并不是真正的皇家血脉!
谢允沉默片刻,又道:“据说当年……早在曹氏叛乱未始时,梁公就是新党的中坚,他那时年轻气盛,与执意想推行新政的先帝一拍即合,后来先帝因此开罪群臣,万般无奈下,被迫将梁绍贬谪江南,本想先抑后扬,等时机成熟再将他调回,谁知此一别就是永诀。梁公一生未曾留恋过荣华富贵,原配早亡,鳏居多年,膝下只一子,本也是少年才俊,尚未加冠便有战功,当时赶上曹仲昆叛乱,他随军北上时,因缘际会,所在那一支小队充当了诱饵,最后落得客死异乡,尸骨无存——你说梁绍为了什么?我不知道,只觉得他老人家这一辈子真是忙碌,连死后也……”
同明大师的目光落在了那篇《白骨传》上:“死后怎样?”
谢允这回沉默了更久。
同明道:“安之,你一定还知道什么。”
“梁绍墓中尸骨不翼而飞的事,”谢允缓缓说道,“是我亲眼看见的。”
同明手中缓缓旋转的佛珠倏地一顿。老和尚同明活到这把年纪,修行半生,见多了世间怪现状,却因他这一句轻语起了战栗。
“当时周先生忙于安顿前线,霍家堡广发请帖,招来大批的闲杂人等聚集洞庭一带,还惊动了北斗,当时有传言,说北斗正打算借题发挥,找个由头冲这些‘名门正派’下手。我正好听说……见笑,确实是有些‘吃盐管闲事’。便往岳阳方向赶去,途径梁公墓,就想顺路过去上柱香。”
同明叹道:“原来你早知道梁公墓所在,为何从未提起过?他手中有大量药谷遗物,万一有透骨青的解决之道呢?”
谢允笑道:“我那时觉得当个废人也挺好,没料到还会有动用推云掌的一天……咱们不说这个。我在梁公墓附近,意外发现了一伙行踪诡秘之人逡巡徘徊,师父大概知道,梁公墓在南北交界处,同当年梁公子殉国之处的衣冠冢比邻而居,位置很敏感,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北斗又来搞什么鬼’,便仗着轻功尚可,跟了上去。那些人在附近转了两天,找到了梁公墓,当晚便破开墓穴,进去胡翻乱找。”
同明大师道:“阿弥陀佛,死者为大,贪狼未免欺人太甚。”
“是啊,正好是那个时节,北斗沈天枢等人后来不是先后围困霍家堡、华容城,烧死了霍老堡主,又一路追杀吴将军遗孤么?那么在此之前,顺手盗个墓,别管找什么吧,反正听起来分外合情合理,对不对?”谢允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可惜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想维护死者颜面也是爱莫能助——那些人翻了一通,我不知他们找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反正最后将一具基本只剩白骨的尸骨拖了出来,鞭笞捶打‘泄愤’。”
同明大师心慈,闻听此言,连连念诵佛号。
“把骸骨弄得乱七八糟,那领头之人便从怀中拿出一面北斗令旗,用石子压住,放在尸体旁边。”谢允道,“好像生怕谁不知道沈天枢擅闯南北边境,挖坟掘墓,还将侮辱尸骨一样。”
同明大师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目瞪口呆:“这……”
“如果当时只有我在那,就没有后来的事了,”谢允自嘲道,“毕竟我比较怂,顶多等他们走远,再出面给梁公收一次尸罢了,谁知也不知怎么那么巧,还有个人也在,并且十分耿直地露了面,喝问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这么不要脸,连‘北斗’的名都要冒领……我后来才知道,那傻道长就是齐门的冲霄道长。”
同明“啊”了一声。
“冲霄道长当时多半以为这些人是江湖毛贼,没事干点挖坟掘墓的勾当,谁知双方一动手,道长就发现自己轻了敌。挖坟的黑衣人乃是个顶个的好手,高手不少见,但配合如此默契的绝不多,彼此之间不必言语交流,眼神手势便能天衣无缝。而手势是有迹可循的,我就恰好见过,还看得懂。”
同明大师忙道:“在哪里见过?”
谢允一字一顿道:“大内。”
同明倒抽了一口凉气:“你是说天子近侍挖了梁公坟,将死者鞭尸泄愤,还要嫁祸给北斗。”
谢允轻轻地呵出一口气,缓缓地搓着自己的手。气候温润的东海之滨,他呵出的却是一口白气。
“不,不是泄愤,皇上不是那样情绪外露的人,就算真的心怀郁愤,也该他亲自来鞭尸,而不是让人代劳。”谢允说着,站了起来,拢紧衣袍,在书房中缓缓踱步,“我怀疑他们在墓主人墓中一无所获,所以认为是梁绍的尸体上有什么玄机。这时,我见冲霄道长实在支撑不住,不忍看他稀里糊涂地死在这里,就想试一试。”
同明大师一点也不意外道:“你突然冒出来,抢了那具尸骸就走。”
“知我者,恩师也。”谢允弯起眼睛,“我蒙了面,仗着轻功,一路往北边去,挖坟的黑衣人和道长都不知道我是什么路数,一起来追我,穷追不舍,幸亏梁公已经瘦成了一具骨头,否则这一路我还真背他不动。”
同明大师摇头道:“又犯口舌。”
谢允笑了起来,说道:“我被他们穷追不舍,整整跑了三天,怎么都甩不开,到这时候,我已经开始怀疑这白骨身上是不是真有玄机了——不过后来想想,说不定那些盗墓贼也只是有一点怀疑,结果道长和我先后出来搅局,不也正像落实了他们这怀疑么?道长见我一直往北走,想必以为那盗墓贼和我是‘假北斗’遇上了‘真北斗’,那帮私下当盗墓贼的则以为我跟道长都是北边派来的,分赃不均,同伴反水……哈哈,别提多乱了。”
谢允虽然满脸病容,提起那些鸡飞狗跳的少年事,眼睛里的光彩却一丝一毫都没有黯淡,大概即使在冰冷的透骨青中昏迷,他也能一遍一遍回忆那些惊险又欢快的岁月,想必是不会寂寞的。
“我一路到了北朝地界,那些黑衣人可能要疯,连国界都不在乎了,疯狗一样缀在我身后,跋山涉水都甩不脱,我正发愁,不料正好遇上朱雀主那帮张牙舞爪沿途打劫的狗腿子,朱雀主本人不分青红皂白便久负盛名,手下也不遑多让,见那伙人太嚣张,便以为他们是来找碴的,两厢一照面,立刻打成了一锅粥。我与梁公见此天降机缘,立刻相携溜之大吉。”
谢某人正经了没有两句,又开始胡说八道,同明大师已经懒得管他了:“然后呢?”
“然后我误打误撞地摸进了朱雀主的黑牢山谷,那地方,真是叫人叹为观止,”谢允摇摇头,“黑牢山谷里守卫森严,我背着梁公有点累赘,便跟他打了个商量,暂且将他老人家安置在了一个人进不去的山谷窄缝中……哎,也不对,是我进不去,我瞧那水草精钻进钻出倒是挺痛快——当时黑灯瞎火的,我也没看清楚,没注意窄缝下面居然还‘别有洞天’,梁公刚进去,就一脚踩空,掉了下去。”
同明:“……”
这小子办的这都是什么事。
谢允蹭了蹭鼻子:“他掉下去,再往外掏可就不容易了,我正在发愁,不巧被谷中守卫发现了。”
同明大师无奈道:“以你这独行千里的能耐,竟没能跑得了么?”
“往常是没问题的,”谢允叹道,“谁知道那天没看黄历,正好朱雀主木小乔坐镇山谷,朱雀主这个人……哈哈,您应该也有耳闻,我为了避免没必要的纷争和流血,只好主动被他们捉住了。朱雀主以为我是个小毛贼,搜走了我身上五钱银子并一把铜板,就下令把我扔进了黑牢里,‘毛贼’是没资格住地上的,我被他们扔进一个地下坑里,刚好和梁公做了邻居,因祸得福,既不必再费心掏他,也不必担心被那帮神通广大的盗墓贼抓住了。追我的人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当时在山谷附近徘徊不去,朱雀主察觉到有这么一股势力捣乱,在山谷中逗留了十日之久,冲霄道长大概也是被他亲自抓进来的,其他那些挖坟掘墓的黑衣人死的死、伤的伤,倒是再没有出现过。”
同明大师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说道:“阿弥陀佛,我看未必,恐怕是你察觉到了朱雀主在山谷中,才想出了这个借刀的法子。”
谢允正色道:“不管您信不信,但那一回真的天意。”
他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温柔了下来,嘴角隐约弯出一把笑容,好一会,他问道:“师父,如果我喝了第三味药,还来得及见一见阿翡吗?上次错过,下次再错过,可就不晓得要等到几辈子以后了。”
同明大师嘴唇微动,还没来得及说话,谢允瞧他脸色不对,便连忙又故作轻松道:“不过死生为一,终有殊途同归之日,多不过百年而已,倒也不妨,无需挂怀。再说……也许她会临时起意,突然想到东海转转,过两天就到家门口了呢?天意自来高难料,不然她当时怎么那么巧就步了梁公后尘,掉进那小小石洞里了呢?”
同明大师低头念诵佛号。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书房中的两人同时一愣,片刻后,只听刘有良朗声道:“殿下,同明大师,岛外有客来。”
这话音一落,即使心有天地宽如“想得开居士”,神色也接连几变。谢允当时好似哽住了,一把拉开房门,问道:“是谁?”
天意自来高难料,不如意事常八九——两刻之后,不速之客登了岛,来人却不是周翡。
一排精光内敛的大内侍卫在谢允那简陋破旧的小书房外跪了一排。
陈俊夫缓缓地拎着他织渔网的长梭子走过来,一言不发地靠在门边站好,林夫子身形一晃,便落到了书房房顶,两条小胡子一动一动的,道:“今日既不逢年,也不过节,你们来做什么?”
哪怕谢允浪荡在外,绝不回宫,赵渊也从未忘记表面功夫,逢年过节必会派人来问候,例行公事地同谢允来一番“回家过年吗”和“不了”的过场废话。
那领头的侍卫答道:“殿下容禀,咱们王师近日便将北上,征讨贼寇,光复河山,此地虽地处海外,但毕竟仍在北贼势力范围之内,为防曹氏狗急跳墙,皇上命我等秘密接端王殿下回宫。”
他话音没落,眼前突然人影一闪,那林夫子鬼魅一般,不知怎么便到了他近前。领头的侍卫吃了一惊,往后一仰,一把抓住腰间佩剑。
“狗急跳墙?”林夫子皮笑肉不笑道,“我们仨黄土埋到脖颈子的老东西还没死呢,倒叫他们来跳一个试试。”
那侍卫忙道:“前辈误会,皇上还说,咱们不日便能收复旧都,想当初殿下离宫时,还是个叫人抱在怀里的小娃娃呢,您不想回家去看看吗?”
陈俊夫沉声道:“端王殿下伤病缠身,不宜驱车劳顿。”
侍卫道:“皇上正是担心这个,令我们以圣驾出之仪备下车马,派了十位太医随行……”
林夫子吹胡子瞪眼地打断他:“太医?呸,你们的太医尽是酒囊饭袋!”
“林师叔。”谢允一摆手,“不必为难跑腿的,皇上自来待我极好,有劳诸位费心,圣驾之仪太过僭越,我万万不敢受,若能精简些,我回去看看小叔也好。”
被林夫子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侍卫大喜:“是,小的这就拟折请示,多谢端王殿下。”
同明大师皱眉道:“安之。”
谢允觉得海风中扫来的水汽都已经就地在他周身凝成了冰,他像是携带了一个挥之不去的凛冬——是了,南北格局将变,赵渊越是接近那个大一统的王座,那水波纹想必就越是如鲠在喉。好在他这个“懿德太子遗孤”命不久矣,赵渊还得给他臆想中的幕后之人做最后一场“还政”的戏,给他这个正统遗孤送了终,才好接着痛哭流涕地被“赶鸭子上架”,“受命于天”。
“师父,”谢允说道,“徒儿要出趟远门,临走之前,劳烦您将最后一味药煎了吧。”
在金陵准备迎回端王的时候,周翡还一无所知地身处齐门旧址。
夜色迷离,山谷中火把俨然,李晟整个人贴在了从齐门禁地中扒出来的木盒上,他花了足足一整天的时间,总算战战兢兢地撬下了木盒上的第一块板,露出盒子里的一点端倪来,发现里头是满满一沓厚实的书信。
“梁……公亲……亲什么?亲启?”
姓李的大废物暂时不敢乱碰其他地方,对着那打开的小缺口使了半天劲,总算看见了一张信封上的仨字。其他人刚开始还围观一下,没过多久就都给无聊跑了。应何从在一边喂蛇,杨瑾和奉命前来送钱的闻煜则在一边围着周翡“切磋”刀法,吴楚楚拿着纸笔坐在一边观战,边听李妍讲解边下笔如飞地记录。
周翡手里拿着一根木棒,同时扛住了闻将军和杨掌门的一刀一剑,她侧身从两人之间穿过,身形一晃便避过闻将军自身后袭来的佩剑,杨瑾提刀来截,周翡自下而上一招“破”,不偏不倚地戳在他刀背上,杨瑾长刀走偏,与来不及收势的闻煜佩剑撞在一起,两人功力相当,同时一阵手麻,各退了两步。
“不打了。”闻煜喘着气收了剑,“长江后浪推前浪,我是老了。多谢周姑娘赐教,你要是再找我报当年断剑之仇,我可是招架不住了——李公子方才说什么?梁公亲启?”
李晟将木盒翻过来给他看,问道:“这个梁公指的是谁?不会是当年的梁相爷吧?”
闻煜从亲兵手上接过手巾擦去脸上的汗,回道:“不无可能,梁公早年交友颇广,与一众前辈都有交情,否则当年皇上南渡时去哪找来那么多高手护驾?还有大药谷,至今好多东西都保存在他那。”
这话一出口,众人都看了过来,连应何从也抬起头。
李晟忍不住问道:“和我祖父也是?”
“唔,”闻煜在篝火边坐下,“和李老寨主尤其交情甚笃,据说当年周先生就是老寨主送到梁公那里读书的。”
周翡脱口道:“啊,什么?”
李晟放下了他手里那百思不得其解的破盒子,李妍则立刻将吴楚楚丢到一边,屁颠屁颠地凑过来,将李晟挤到一边等着听。
谁知闻煜却摆手笑道:“哎,怎好背后议论上官?不说了。”
闻将军人过中年,相貌堂堂,于家国内外,都是声威赫赫,乍一看很是人模狗样,谁能料到他居然是个吊完胃口就跑的贱人?李妍忙央求道:“将军,我们嘴都很严,你就说一点,肯定没有外人知道。”
杨瑾和应何从两个外人面面相觑,不知自己是不是该滚远一点。
李妍越着急,闻煜便越觉得好玩,故意板着脸摇头,不住道:“不好,不好。”
四十八寨虽不至于门规森严,大当家在小辈人心里却是至高无上的——反正周翡他们仨小时候从来不敢打听长辈的事。李妍好奇得抓心挠肝,急道:“不好你还提起这茬做什么?闻将军,你怎么能这样!”
闻煜忍不住笑出了声:“我今天若是不说出什么,几位小友是不想让我走了吗?”
周翡闻言,默默地拎起长木棍,往旁边一挡,大有“你可以走一个试试看”的意思。
“饶命,饶命,”闻煜逗小姑娘逗够了,这才慢条斯理道,“好吧,其实也没什么,周先生也是偶然与我提起的,他年幼时遭逢天灾人祸,家破人亡,机缘巧合,被路过的李老寨主救下,带回家照看了几年。周先生本就出身书香门第,诵读诗书过目不忘,年纪稍长后,李老寨主担心寨中没有名师耽误了他,这才将他送到江南梁家。”
李妍道:“啊,那我姑姑和姑父岂不是很小就认识了?不是青梅竹马?”
闻煜笑而不语。
周翡问道:“这么说我家那书房从一开始就是我爹的?”
李妍忙跟着道:“姑父多大离开蜀山的?”
周翡不知想起了什么,又道:“我娘小时候欺负过他么?”
闻煜:“……”
李晟一点也不想打探长辈的情史,就想理智地问问,既然梁绍和李老寨主是故交,为什么那年谢允带着梁公令牌来四十八寨差点被他姑砍了?可他脖子伸出了两丈长,愣是插不进话去。
李妍兴致勃勃道:“对了,那我姑姑什么时候嫁给姑父的,将军,他同你说过这个没有?”
周翡忽然干咳了一声,用木棒戳了戳李妍的后背。
李妍头也不回地一摆手,挥开周翡的棍子:“我就问问……”
话音未落,便有人在她身后悠悠地接话道:“这倒是不曾说过。”
李妍:“……”
她好似被戳了屁股的兔子似的,一下蹦了起来,气虚地转过身去:“……姑父。”
周以棠双手拢在袖中,脸上虽无愠色,却莫名叫人不敢放肆。旁边替他提灯的亲兵低着头,好似正卖力地数着地上的蚂蚁。周翡长这么大也没这样尴尬过,抬头看了看树梢,又偏头看了看李晟,被李晟瞪了一眼,只好低头跟那小亲兵一起数蚂蚁。
周以棠对闻煜道:“我想着安排好这边,行军还是越快越好,本打算找你商量商量,见你久不归帐,才过来看一眼。”
闻煜伸手蹭了蹭嘴唇上的胡子,没事人一样站起来:“劳烦先生。”
周以棠一点头,看了周翡一眼,忽然说道:“你娘不比你自幼娇生惯养,小时候也不曾欺负过别人。”
周翡:“……”
“姑父,”李晟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忙见缝插针地问道,“梁公和咱们四十八寨后来有什么恩怨?”
周以棠脚步一顿。
李晟虽然近几年渐渐开始搀和寨中事务,但同周以棠说话,他仍然莫名有些紧张,见周以棠不吭声,他便忙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其实我就是随便……”
“那年老寨主遭北斗暗算,重伤而归,曹仲昆自然不肯放过四十八寨,”周以棠说道,他吐字很慢,好像须得字字斟酌似的,“趁寨中一片混乱,曹仲昆再次以剿匪为名发兵蜀中,老寨主实在没办法,最危急的时候,曾向梁公……朝廷求援。”
周翡听到这里,心里无端一揪。不知为什么,她虽然从未见过这位早早过世的外公,却突然莫名觉得“向朝廷求援”五个字非常沉重。他在十万大山中带着一帮人,一手建了一个避难的桃花源,调侃自己“奉旨为匪”,立下三个“无愧”之誓,虽也同梁绍有交情,也有过护送幼帝南渡之功,但周翡就是无来由地认为,老寨主恐怕并不愿意向他们开口。
到底是逼到什么地步,才让他说出“求援”二字?
四下一片静谧,连李妍都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
好一会,周以棠才接着说道:“当时朝廷内忧外患,也正值多事之秋,梁公……梁公……为大局计,实在无能为力。我那时年轻气盛,为一己私情,擅施小伎,盗取兵符,骗出精兵五万。”
闻煜道:“当年是蜀中一呼百应的四十八寨分割南北,令我们不至于腹背受敌,唇亡齿寒,周先生吓退北军未必不是为了长远之计。”
“多谢你替我开脱。”周以棠短暂地笑了一下,又说道,“我自觉愧对梁公……多年栽培,便自下官身,又废去武功,将毕生所学归还,遁入四十八寨——恩怨其实谈不上,你姑姑她可能也只是偶尔想起旧事,还有些耿耿于怀吧?人都死了,没甚好说的了,这几日兵荒马乱,你们早点休息。”
他说完,随手拍了拍周翡的手臂,带着闻煜转身走了。

挽山河 第五十六章丧家之犬
这些年战火纷飞,连四十八寨山下也有不少地撂了荒,眼见这些流民无家可归,李晟便做主将他们一并带回去,周翡要去东海,自然不与他们同行,便同李晟辞别道:“替我跟我娘说,让她不必担心……算了,她肯定也不担心,你就说,我刚宰了巨门和破军,下次遇到武曲,一定剁了他给王老夫人报仇,归期不定,有事就叫暗桩送信给我。”
从这个破表妹在秀山堂摘花,只摘两朵开始,李晟就对她那“狂得没边”的臭德行十分看不惯,至今依然一见就牙根痒痒。可惜再痒也打不过,他只好当场翻了个白眼,一言不发地从周翡面前走了,转向应何从,问道:“应兄作何打算,我那木盒子还未破解开,你与我们同行么?还能帮忙参详一二。”
应何从不置可否地一点头。
李晟又八面玲珑地问杨瑾:“杨兄上次来蜀中,还是三四年前呢,你一直是我四十八寨的好朋友,不如再来小住一阵?”
杨瑾犹豫了一下,扫了一眼众多眼巴巴等着归宿的流民,随后竟摇了摇头。他心想:那些药农一个个只会一点拳脚功夫,在中原这乱世里,想必比这些任人宰割的流民也强不到哪去。
思及此处,杨瑾有些后悔。就听这位为了找人比刀离家出走的掌门说道:“不了,我离开够久了,得去看看那群药农。”
李晟一愣。
这时,应何从突然开口道:“擎云沟是否有一位老前辈,梳着一头编辫,早年喜欢在中原各地四处游历的?”
杨瑾想了想,回道:“可能是我师伯,上一任的掌门,跟你一样爱养蛇,不过他年纪很大了,前两年已经去世了。”
应何从听了,立刻正色起来,说道:“药谷出事时,我虽侥幸逃出,但也九死一生,幸得那位前辈途径救助,送我毒蛇傍身,来日必要登门祭拜。”
说着,这面冷嘴毒的毒郎中竟朝他行了个大礼,杨瑾“啊”了一声,他不太会跟人客气,连忙摆手道:“没事,不用谢,他老人家一直爱管闲事,而且很推崇贵派,回来以后唏嘘了好多年,念叨‘大药谷’念叨到死……”
杨瑾话说到这里,陡然一顿,因为他突然想起来,擎云沟地处南疆,与世无争,不重文也不重武,历代掌门都是醉心医毒,必是同辈人中医术最有造诣的一个,然而仿佛就是从他师伯游历归来之后,突然把门规改成了比武定掌门。年幼时他怕蛇,又背不下药典,每日只会舞刀弄枪,人缘可想而知……后来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努力试着接受他这个异类了呢?
是大药谷一夕覆灭,让他们兔死狐悲之余,心生不安么?
他在不知不觉中身负长辈与同侪守护药谷的重任,却居然只醉心于自己的刀术,厌烦地临阵脱逃了!
杨瑾呆立良久,猛地一拍自己的脑门,没头没脑地转身就走:“我先告辞了。”
匆忙之间,他也只来得及冲周翡一点头,竟忘了找她比刀的事。
众人兵分三路,各自出发。又两日,短暂休整过的大军闪电似的从山谷中戳向曹军后心,仿如神兵天降。
建元二十五年深秋,九月,授衣之时,霜花始降。
九月初三,北斗两员大将巨门与破军应当送抵的信件已经迟了三天,曹宁接连派了两拨斥候催促,可惜三日不够往返,至今没收到回音。
北端王曹宁有些心神不宁,临近傍晚在营中散步时,忽见木叶脱落,他心里便无来由地“咯噔”一声,曹宁吃力地弯腰捡起了那片枯叶,盯着上面干涸的叶脉,翻来倒去地看了半晌。
随侍的亲兵不明所以,也不敢催促,摸不着头脑地看看落叶,又看看端王。
“乾上坤下,天地否。”曹宁将枯叶卷在手心里,缓缓揉碎,“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
亲兵奇道:“王爷,您说什么?”
曹宁的眼睛被脸上堆满的肥肉挤得无处安放,乍一看,好像刀子割开的两条线,稍不留神就能日久生情地长到一起去,目中精光也被压成了极细的一丝,越发刺人眼,他抬起头,望向黯淡的天光,喃喃道:“卦象上说我宜及早抽身……你信天意吗?”
曹宁年纪不大,城府却很深,身边人从来不敢妄自揣测他在想什么,那亲兵突然听此一问,一时也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汗都快下来了,结结巴巴道:“这……王爷……”
但曹宁好似只是自言自语,并不想听他的答案,这会不等他回话,曹宁便突然说道:“去看看,谷天璇的信到了没有?立刻叫人生火造饭,等到今日酉时三刻,谷天璇的信若还不到,就把原计划搁置,我们拔寨离开。”
这句亲兵听懂了,闻言如蒙大赦,应了声“是”,撒腿就跑。
谷天璇的信,怕是只有死人才能收到了。曹宁为人果断,毫不拖泥带水,说了酉时三刻走,多一会也不等,当晚便拔营上路——至于万一谷天璇他们按原计划从背后偷袭南朝大军,偷袭了一半发现己方援军没来,会落个什么下场?
那也顾不得了。
曹宁的出身已经饱受诟病,又长了这么一副身板,注定与大位无缘,曹仲昆在世的时候对这个次子就很不待见,多年来,曹宁那点安身立命的根本,全是他小小年纪上战场,实打实的军功换来的。
曹宁未必天纵奇才,但他就像一只海上的燕子,总是能最先嗅到风暴的气息。
北军临时拔营,彻夜疾行,偏偏天公不作美,他们方才出发不久,便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巴山夜雨”,能涨秋池,此地纵然距离蜀中已经有一段距离,秋雨之势却不遑多让。曹宁的行军速度不可避免地被拖慢了不少,而天好似漏了,大半宿过去,雨水非但没有停下的趋势,反而越来越密。
北军行至一处山谷狭长之地,先锋方才入山,便有一条大雷劈开了半个天幕,闷雷声在谷中慌乱地来回碰壁,隆隆如鼓。一个传令兵发疯似的越众而出,从主帅处沿路往前飞奔而至,口中喊道:“停下!停下!王爷有令,后队变前队,绕路!绕……”
又是“轰”一声雷,将那传令兵的吼声盖了过去。
而闪电恰似刀光。
“九月初三那天夜里,嘿,北军精锐在交界附近遭到伏击,一溃千里,伤亡惨重,死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哪,那人血给雨水一冲,就好似汇成了一道红河,一直奔着东边流过去了,百里之外河道里的水都是猩红猩红的,跑出老远去,能听见鬼哭!”
庐州郊外,一处四面漏风的破酒馆里,几个南来北往讨生活的行脚帮汉子在此歇脚,凑在一起,一边啃着粗面饼子,一边议论时局,常常发表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言论。
“扯淡,还鬼哭,你听见了?”
“我一个远房表叔家就住在那边,他老人家亲耳听见的!”
“我看人家是怕你赖着不走,说来唬你的。”
“你个……”
周翡静静地坐在一边,等着杯中略有些浑浊的水沉淀,将周围的聒噪当成了耳旁风——没办法,不是她不关心战局,实在是一路走来听太多了,怎么胡说八道的都有,一会说周大人神通广大,发了洪水冲走了曹军,一会又说曹军所经的山谷闹鬼,将北军留下当了替死鬼……诸多此类,大抵无稽之谈,她也只好充耳不闻。
“慢着,二位哥哥先别吵,我有一问——那么曹宁遇伏,究竟是死了没有?”
人群一静,方才讨论得热火朝天的那几位都闭了嘴。
这时,只听一个角落里坐着的老者幽幽地开了口,道:“那曹宁恐怕是跑了。”
那老人声音十分奇特,好似生锈的铁器摩擦在砂纸上,听着叫人浑身难受。周翡举杯的手一顿,寻声望去,只见他面貌丑陋,半张脸连到脖颈有一道凶险的疤,该是刀剑留下的,两侧太阳穴微鼓,目中精光内敛,内家功夫应该颇有造诣。周翡一眼扫过去,那老人立刻便察觉到了,与她对视一眼后,冲她浅浅一点头,又接着说道:“除了斥候,周大人有时也差遣一些咱们这样的人,替他探查民间的风吹草动,老朽老而不死,闲来无事,便偶尔帮着跑趟腿,几支队伍的旗子都还认得。那天,周大人想必是秘密打伏,我正好在附近,却全无察觉,半夜听见附近打了起来,连忙冒雨上山前去探看,竟见北军曹氏的王旗被围困山谷,片刻后便倒了。那一战……啧,打了整宿,满山谷都是沾了泥的尸体,也有趁夜跑了的,完事以后照着闻将军的规矩,将战俘归拢,又把几个斩获的北军大将头颅高高挂起,我来回看了三遍,没有曹宁。”
旁边有人恭恭敬敬地说道:“老前辈,你还认得曹宁?”
另一人答道:“那有什么不认得,曹宁那一颗脑袋据说有寻常脑袋两颗大,我要是在,我也认得!”
众人又一片七嘴八舌地议论起以曹宁的大块头来,周翡见那老人撂下酒钱,持杯的虎口处长满老茧,磨得肤色都比别处深不少,她便忍不住脱口道:“前辈练过衡山剑法?”
这还是她从吴楚楚那乱七八糟的笔记上看来的,据说当年的衡山剑派所持的剑样式奇特,有一条弯起的手柄,刚好能卡在虎口上,久而久之,那处便磨黑了。
老人一顿,片刻后,轻声说道:“现在居然还有小娃娃记得南岳衡山。”
衡山密道于她有救命之恩,周翡连忙起身,那老者却不等她说话,便将斗笠往头上一遮,朗声笑道:“好,只要有人记着,我南岳传承便不算断了!”
说完,他两步离了破酒馆,飘然而去。
正这当,门口进来几个唱曲的流浪艺人,正好众人说厌了南北前线的事,便催着那几人唱些新鲜的,周翡将澄清的茶水倒在水壶里,撂下几个铜板,穿过闹哄哄的人群,正这当,忽听那拉琴的朝众人团团一拜,说道:“诸位大爷赏脸,小的们正好听来了新曲子,今日同诸位大爷献个丑,唱得不熟,多包涵。”
周翡已经走到门口,嘬唇一声长哨,将自己跑去吃草的马唤了回来,方才拉着缰绳预备走,便听里头那拉琴的又道:“……这段曲,据说是羽衣班所做,唱词乃为‘千岁忧’所书,名唤作《白骨传》,乃是一段志怪奇闻……”
周翡:“吁——”
行脚帮一帮莽撞人不管什么“百岁忧”还是“千岁忧”,只一味催促,接着,沙哑而有些走调的曲声幽幽响起,周翡逗留在门口,将白骨死而复生后四处找寻自己坟墓的鬼故事从头听到了尾——听到白骨历险一通,因其形容可怖,搅动得四方惊恐不安,最后总算找到了自己葬身之处,却发现自己的坟冢被另一具披金戴玉的骸骨鸠占鹊巢,于是纵身跳入滔滔入海的江水中,同大浪一起奔流而去,成了司水的精怪。
周翡皱起眉,感觉这种漫无边际的胡编乱造确乎与之前那部《寒鸦声》如出一辙,不像别人冒名伪造的。
所以是谢允亲自写的?谢允是醒了?他整天冻得跟鹌鹑似的,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写这玩意?写就写了,他既然不出门,自然也无需路费,为何要在这节骨眼上将其传唱出来?还有那结尾——“长河入海,茫茫归于天色”,实在是怎么听怎么微妙,正好暗合了“海天一色”。
从自己墓穴中消失的白骨、鸠占鹊巢的隐喻、海天一色……
电光石火间,周翡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她倏地翻身上马,一路快马加鞭,绝尘而去。一个时辰后,周翡赶到了四十八寨最近的一处暗桩,亮出令牌,三下五除二地写了一封信:“替我送到南国子监,找林真讲。”
撂下信,周翡便急着继续赶路,正好暗桩的一个跑腿信使从外面回来,险些撞了她。那信使匆忙道:“这位师妹留神——师兄,来了三封信,两封‘号脉’结果,秘信报给大当家,还有一封带着信物的私信,东边来的,正好一并送回寨中,给周……”
周翡脚步倏地一顿。
此时,旧都南城,一处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小院落里,来了不速之客。
这小院陈设十分简朴,种了几棵松柏,在秋风萧瑟中强撑着些许陈旧的绿意,一个须发灰白的男子盘膝坐在院中,他披头散发,削瘦、独臂,脸上两条法令纹深邃如刻,面上隐约有紫气。整个院中翻涌着说不出的凌厉肃杀,一只鸟雀偶然落在院墙边上,很快便不堪忍受,受了惊似的扑棱棱地飞走。
突然,那独臂男子蓦地睁开眼,目光如电,射向门口,院门口一个北斗黑衣人正要开口说话,叫他暗含杀意的目光一瞥,当即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露出身后一身绛红官袍的武曲童开阳。童开阳嫌弃地将那碍事的黑衣人拨到一边,大步闯进院中道:“大哥,你听说了么?”
那独臂男子正是贪狼沈天枢。
沈天枢桀骜不驯,是为北斗之首,一辈子只忠于曹仲昆一人,自几年前伪帝病重,不再能理政之后,他也懒得和满朝上下各怀鬼胎的文武官员打交道,干脆闭门谢客,渐渐深居简出,不怎么露面了。
沈天枢缓缓收回五心向天的姿势,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方才他坐过的地方,只见石板竟然凹陷了一块,而且没有一丝裂纹!
童开阳瞳孔一缩,低声道:“恭喜大哥又有进益,神功将成。”
“我不练武功,干什么去?”沈天枢爱答不理道,“你急惶惶的做什么,我应该听说什么?”
童开阳道:“端王兵败,前线一溃千里,周存长驱直入,三日之内已经连下数城,援军根本赶不上趟,今日早朝吵成了一团。”
沈天枢面无表情道:“谷天璇和陆摇光那两个废物呢,死了?”
童开阳:“……死了。”
沈天枢猛地转过身来——他一向觉得,北斗七人,只有童开阳与楚天权这一个半人配得上同他说话,童开阳是一个,楚天权是个太监,因此只能算半个。其他几位,从人品到本领,一概是扔货。
人品姑且不论,反正他们也不是那些以名门正派自居的沽名钓誉之徒,不必讲那许多假大空的道义,孤高自诩也好、不择手段也好,都不过是个人办事的风格,各花入各眼,不分高下。可若是连安身立命的根本——那点功夫都练不好,那就没什么好说了。死了也活该,叫人瞧不起也活该。
眼界狭隘、旁门左道之徒如廉贞与禄存,多年吃老本、就知道到处钻营之徒如巨门,还有北斗中的著名添头“破军”……这几个东西沈天枢个个都看不惯,往日里便对他们十分嗤之以鼻,没事就按着高矮个头、排队拎出来嘲讽一番以做消遣,此时乍一听闻巨门与破军死讯,他先是一愣,随即便顺口冷笑了一声。
笑完,沈天枢又面无表情地走了几步,及至快要进屋,他才脚步微顿,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这么说,巨门和破军也没了,那当年仓促间被皇上凑在一起的七个人,如今岂不是就剩了你我?”
童开阳一愣,随即道:“大哥,咱们七个是‘先帝’凑的,不是当今皇上啊。”
沈天枢呆了呆,仿佛才想起曹仲昆已经驾崩,新皇即位了。他心里无端涌上一股没趣,“哦”了一声,不言语了。
童开阳抢上几步,压低声音道:“大哥,咱们这回可算精锐尽折,端王生死不明,今日朝堂上,我瞧皇上都有些六神无主了,怕是不妙。”
沈天枢漠然道:“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会杀人,不会打仗。怎么,太……皇上想让我去打仗吗?”
童开阳苦笑道:“谁能差遣得动您老人家?方才来时路上,听说兵部紧急从各地守军中抽调了人手前去支援,可是军心已经动荡,怎么挡得住周存?再者,我还听说,军中有谣言甚嚣尘上,说是皇上容不下亲弟弟,多次故意拖欠粮草,才导致前线溃败,否则以端王之才,怎会败得那样惨?”
沈天枢一脸无所谓,道:“哦,这么说岂不是要亡国了?”
童开阳急道:“大哥!”
沈天枢挑起一边的长眉,进了屋,用仅剩的一只手给童开阳倒了碗水喝。童开阳心不在焉地端起来抿了一口,险些当场喷出来——沈天枢居然给他倒了一碗冷透了的凉水,连点碎茶叶梗都没有,凉水清澈透亮,诚实地亮着碗底一道裂痕。
再看沈天枢这偌大一间会客的书房,除了尚算窗明几净,几乎堪称家徒四壁,文玩摆设一概没有,书架上稀稀拉拉地放着几本武学典籍——闹不好还是他自己写的。一张破木头桌子横陈人前,桌面攒了足有百年的灰尘,漆黑一片,看着就很有“嚼劲”。
书房里既没有伶俐的小厮,也没有漂亮丫鬟,童开阳将鼻子翘起老高,闻不着半点多余的人味。他不由得一阵绝望,感觉从沈天枢这里是讨不出什么主意了。一个尚算位高权重的人,竟能活成这副寒酸样,那么他可能是克己勤俭,也有可能是心如磐石,什么都打动不了他。虽说“覆巢之下无完卵”,但是像沈天枢这样的人物又岂能以“卵”视之?哪怕曹氏国破家亡,赵渊可着王土疆域追杀他,于他也没什么威胁。
果然,沈天枢说道:“亡国就亡国,我是先帝的狗,先帝驾崩,既然也没留遗言说让我接着给朝廷卖命,那么旁的事便与我无关。你还有别的事吗?没有就忙你的去吧,别扰我清静。”
童开阳正想搜肠刮肚出几句说辞,还不等开口,沈天枢突然抬头,一双目光钢锥似的穿透木门与小院,直直地射了出去。童开阳愣了愣,不明所以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过了好一会,才分辨出一点微弱的脚步声,他不由得汗颜,隐约感觉沈天枢自从不管俗事之后,于武学一道好像迈上了一个他们摸不着边的台阶。
沈天枢坐着没动,轻轻一拂袖,书房的木门自己“吱呀”一声打开了,直到这时,一个人影方才落到院门口。
沈天枢眯起眼,说道:“想不到我沈某人府上也能有不速之客,这倒是新鲜。”
院外那人闻声,踱步上前,身形便落入房中两个北斗眼中,来人一身风尘仆仆的布衣,头上戴了一个连下巴也能遮住的巨大斗笠,整个人捂得严严实实,却还是能一眼被人瞧出身份来——能胖成这样的人毕竟不多。
童开阳蓦地起身,失声道:“端王爷!”
曹宁掀开斗笠,他一张脸长得白白胖胖,原本像一个洁净无暇的大馒头,此时却是满脸的污迹与伤痕,成了个被人割了几刀、还扔进泥里滚了一圈的脏馒头。可即便狼狈成这样,他的肩背竟还是直的,拖着一条伤腿缓缓走路的样子,也竟然还很从容。
“丧家之犬,不请自来。”曹宁简略地一拱手,“叫二位见笑了。”
沈天枢端着一碗凉水,腚下如有千斤,愣是坐着没动。童开阳可不敢像他一样拿大,连忙迎了上去,将曹宁让进里间。曹宁拖着一条伤腿,摆手谢绝搀扶,道声“叨扰”,便一步一挪地进了沈天枢的书房。
沈天枢瞥了他一眼,不十分客气地说道:“你四肢负担本就比寻常人重,功夫又稀松平常,此番腿上伤筋动骨,又接连奔波,气血凝滞不通,我看往后也未必能恢复,说不定得瘸着走了。”
曹宁神色不变,笑道:“沈先生,一个人倘若长成我这模样,多一条少一条瘸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童开阳怕沈天枢又出言不逊,忙插话道:“王爷何以独自上路,既然已脱险,为何不回朝?”
“我皇兄早想收我的兵权,一直没有由头,好不容易逮着这么个机会,他不会善罢甘休,这回我自己落人口实,没什么好说的。”曹宁坐下,旧木头椅子“嘎吱”一声响,那北端王自嘲一笑,又道,“我这些年多少攒了点人,仓皇败退时没来得及与他们交代好,皇上必然差遣不动他们,在这个节骨眼上,想必更要恼我,一旦我露面,除了获罪革职软禁京城,没别的下场——这倒也没什么,只是皇上手中那些所谓的‘可用之将’,多不过赵括之流,任他胡闹下去,恐怕……”
童开阳听他这话音不对,有点大敌当前仍要兄弟阋于墙的意思,当下没敢接茬,拿眼角瞥沈天枢,却见那北斗之首却依然捧着碗破凉水端坐,无动于衷。书房内一时冷场,曹宁也没有动怒,他探手如怀中,取出一枚磨掉了一角的私印,放在桌上。那小印上面刻着“四海宾服”四个字,很有些年头了,印章上头的龙纹被人把玩过无数次,磨得油光锃亮。
沈天枢见了那印章,脸色忽然变了。
“此物乃是先父皇尚未称帝时所刻,后来组建北斗,便将其当做号令北斗的证物。”曹宁盯着沈天枢说道,“不错,父皇将一切都留给了我大哥,只将这枚印给了我。”
曹仲昆死的时候,北斗七人已去其三,剩下巨门、破军与武曲都有官职在身,已经不受这枚上不得台面的私印约束,受其影响的,实际只有一个不爱管闲事的沈天枢。
沈天枢性情孤僻,虽然武功高强,却未必肯介入他们曹氏兄弟间的纷争,着实没什么用。曹仲昆留下他这步暗棋给曹宁,大约只是想着再怎么不待见,也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保住曹宁一命罢了。
沈天枢的目光在那小印上停留了片刻,问道:“你要我替你杀你大哥?”
曹宁笑道:“我就算再傻,也知道沈先生绝不会做出如此忤逆父皇心愿的事,何况外敌当前,我也没有那么丧心病狂。”
沈天枢脸色略微好看了一些,想了想,又问道:“那么难道你是要从千军万马中取来周存首级?”
曹宁摇摇头:“且不说此举能不能成功,就算能杀,如今南朝赵氏也已经做大,没有周存,还有闻煜,还有别人,运道一旦逆转,便不是杀一两个人能止住颓势的。”
沈天枢微微往后一仰,等着曹宁下文。曹宁将声音压得很低,一字一顿道:“沈先生,还记得当年李氏刺杀我父皇的事吗?”
曹宁秘密潜入旧都时,周翡到了金陵。
她久闻南都大名,却没亲自来过,郊外已经有了不少秋游的人,四处是曲水潺潺,沉淀着一股悠久的繁华,路却弯弯绕绕的不大好找,周翡兜兜转转了一天,方才大致分清了东南西北。
周以棠在南都是有府邸的,只是周翡在庐州暗桩突然接到同名大师的来信,这才临时改道金陵,来不及同周以棠打招呼,便也不想麻烦他,直接在四十八寨的金陵暗桩落脚。金陵暗桩是家脂粉铺子,每日来来回回香风飘渺,几个师兄在此地待久了,说话都是一水的轻声细语,完全看不出一点江湖草莽气,自己都说这南都的温柔乡太过消磨志气。
那建元皇帝在这种地方锦衣玉食地过了几十年,居然还是一门心思地搞风搞雨,念念不忘要收复河山,可见此人确乎是个纵横天下的人物。
周翡打听到了“端王府”的位置,便仗着自己轻功卓绝,进去里里外外地巡视了几圈,见赵渊做戏做全套,已经派人将王府的宅邸与花园都休整一新,每天都有新的仆从送来,看家护院的、休整院落的……还有一大帮环肥燕瘦的美貌侍女,很像那么回事。但此间主人却一直不见踪影。
周翡当了好几天梁上君子,白天在王府游荡,夜里回暗桩,却始终没等到谢允,便不由得有些烦躁,不免将事情往坏处想,她一会怀疑谢允能不能经得住长途跋涉,一会怀疑他那心机深沉的皇叔对他不好,有一次半夜醒来,周翡恍惚间竟不知从哪升起一个念头——谢允会不会已经死了?
直把自己吓出一身冷汗。
甜腻的胭脂香从窗外顺着夜风吹进来,拨动墙角屋檐处的铃铛,与后院里石桥下水流声混在一起,也像是一场梦。周翡呆坐良久,激灵一下回过神来,心里说不上撕心裂肺的难受,只是好似堵了一块石头,快要喘不上气来了。她实在躺不下去,便悄无声息地草草拢了一把头发,从窗口一跃而出,轻飘飘地上了屋顶,往端王府的方向而去。
周翡本想在王府最气派的那间屋子房顶上坐一会,谁知这一去,却远远见到端王府灯火通明。
她心里重重地跳了一下,轻车熟路地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居高临下望去,见一帮风尘仆仆的侍卫赶着车马进门,前脚刚到,流水似的赏赐便随之而来,宫灯飘动,整条街都被惊动了,纷纷派出仆从,伸着脖子往端王府那空了十多年的鬼宅张望。
忽然,周翡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下车来——正是她从童开阳手中救下来的刘大统领。
不少人围上前去同他说话,那刘有良在北朝王宫中做了多年禁卫统领,应付这等小场面自然是游刃有余,虽然话不多,但一露面就镇住了乱糟糟的场面,很快将王府指点得井井有条起来。
刘有良乃是受蓬莱散仙那三位老前辈之托,沿途照顾谢允,忙到了后半夜,才在端王府安顿下来,总算能在天亮之前略微休息一会,谁知他才刚一进屋,心里便无端一悸——他在童开阳眼皮底下从旧都一路逃到济南,全靠这点直觉救命,刘有良有些混沌的脑子里涌上一层凉意,一把抓住自己腰间佩剑。
然而还不待他开口喝问,便听身后有人彬彬有礼地敲了几下门。刘有良一身冷汗,人就在身后,他居然连一点声响都没听见!他当下将佩剑抽出了两寸,猛地回头,便是一愣:“周……周姑娘?”
谢允没有和随从一起回端王府,他被建元皇帝赵渊留宿在宫里了,傍晚时分,听人来报皇上要驾到,他便将手上的闲书放在了一边,按着那些好像他与生俱来就熟悉的繁文缛节迎出门来见礼。
赵渊是带着一帮人声势浩大地过来的,不等谢允拜下,就连忙亲自伸手将他扶起来,笑道:“在小叔这就是回家,既然是回家,哪有那么多啰嗦?”
赵渊穿着便服,身形瘦削高挑,面如刀刻,人过中年,但脸上不怎么显年纪,他眼睫异常浓密,常常在眼珠上打下一层重重的阴影,映衬得目光微沉,看人时无端便会叫人心里一紧。可是他一旦笑起来,却又显得十分儒雅亲切,全然没有九五之尊的架子。赵渊伸手拉住谢允,并不忌讳他身上越发浓重的透骨青寒气,反倒是谢允见皇上那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指尖冻得有些发白,忙使了个巧劲挣开他。
谢允笑道:“礼不可废。”
赵渊用手背在他额头上贴了一下,十分忧心地叹了口气,他身后一群太医连忙一拥而上,团团围住谢允。
谢允配合地递出手腕,然而南端王金贵的手腕只有一条,着实不够分,众太医只好挨个排好队,有察言的,有观色的,忙得不亦乐乎,折腾完一溜够,又一起告罪,煞有介事地凑到一边会诊,这时自然要避开贵人,奈何谢允耳音太好,将众太医在外头的唇枪舌战听了个一字不差,简直忍俊不禁——好像他们真能治好一样。
谢允才一抵京,还没来得及摸到端王府的门,赵渊就急吼吼地命人将他接到宫里小住,也不知道是为了表达重视与恩宠,还是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随时要死。可惜,临出发时,同名大师将第三味药给了谢允,加上正牌推云掌传人内力深厚,此时他看来恐怕是非同一般的精神,不知赵渊见了会不会觉得十分失望。
不过谢允活到了这步田地,已经不大在意别人的看法了,该回光返照的时候,他也懒得假装弱柳扶风,左右没别的事,他便一耳朵听着太医们七嘴八舌,一边随意应着赵渊带着政治任务的闲话家常。
赵渊很会说话,时而问他些江湖趣事,简单的事谢允便顺口同他一说,说来话太长他懒得念叨,便推说自己隐居蓬莱,不太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两人好似两只披了人皮的狐狸,一个递话,一个敷衍,倒是显得十分和乐。
忽然,原本百无聊赖的谢允耳根轻轻一动,送到嘴边的茶盏一顿,身上的寒意很快包抄上来,掠夺了茶盏上腾腾的热气,一个小太监见了,忙诚惶诚恐地上前换茶。谢允略微眯起眼,抬头往四下横梁上看了一眼。
梁上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入皇宫,此人必定是个高手。中原武林卧虎藏龙,当中自有一些来无影去无踪的高手,倘若心怀坦荡、并无恶意,有时会故意弄出一点动静,暗示自己在场,这叫做“投石”,也有试探对方功夫和耳力的意思。
梁上这位不知是哪里来的捣蛋派高手,将一干大内高手视若无物,在皇宫大内朝他“投石”,谢允颇觉有趣,很想一见,越发不耐烦和赵渊扯淡。
那不识趣的皇帝老儿还在一旁笑道:“当年你刚回京的时候,还没有自己的府邸,就是住在这里的,三年前此地翻新过一次,但东西都没动过,有没有一点亲切?”
谢允接过小太监新换的茶盏,盯着自己指尖上短暂浮起的血色,忽然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道:“皇叔,我这些年没出蓬莱,消息闭塞,都还不知道——明琛出宫建府了吗?在什么地方?”
赵渊倏地一顿。
谢允笑容真挚,丁点破绽也不露:“回头我得去瞧瞧他。”
“明琛哪,”赵渊收回目光,吹开茶水上的浮沫,“很不成器,人也老大不小了,成日里心浮气躁,什么正经事也不干,一天到晚想往外跑,我正圈着他读书呢。回头我将他招进来,你要是有空能替叔管教一下最好了。”
谢允便道:“也是,那年他在永州搀和的那事实在太不像话,儿女都是债啊,皇叔。”
他接连两句话里有话,称得上故意挤兑了,赵渊虽然维持住了表情,方才热火朝天的家常话却说不下去了。两人各自无言片刻,赵渊这才反应过来,谢允是说话说烦了,故意口无遮拦,隐晦地要送客。不是他不会察言观色,只是继位这几十年间,赵渊已经习惯了当一个皇帝,习惯了哪怕底下人即便各怀鬼胎,同他说话时也都得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盼着多从他嘴里挖出点什么,鲜少有人嫌弃他话多。
建元皇帝难得有些尴尬,沉默了片刻,他起身道:“拉你说了这许久的话,也不早了,小叔不打扰你休息。”
谢允懒洋洋地站起来恭送,连句多余的谢恩也没有。
赵渊摆摆手,走到门口,好像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旁边一脸走神的谢允道:“我朝廷王师步步紧逼,已经迫近旧都,曹氏逆贼只是秋后的蚂蚱,不足为虑,下月初三是什么日子,记得吗?”
“曹氏逼宫,先帝的忌日。”谢允头也不抬地回道,“皇叔与我闲话了这大半天,是不是险些把正事忘了?”
赵渊对这句刻薄话充耳不闻,只说道:“也是你爹的忌日——我打算在正日子祭告一番,倘若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保佑我军光复河山,使逆贼伏诛,安天下黔首,再有盛世百年。”
谢允点头道:“也好啊,算来没几天了,侄儿还能凑个热闹,省得死太早赶不上。”
赵渊眼角轻轻抽动了一下,似乎是被他堵得没话说,然而当今天子不知为什么,在谢允面前一点脾气也没有,兀自沉吟良久,他说道:“方才听你说起那蛊虫驭人之事,着实耸人听闻,但细想起来,又似乎不是没有道理的。”
谢允略一抬眼。
“你站在这里,觉得穹庐宇内,四方旷野,无处不可去,可是一旦迈开腿,却又总觉得路越来越窄。”赵渊沉声道,“你被架上高台,被推着、逼着往前走,路途又泥泞又不见天日,但是你也知道自己不能回头。每每午夜梦回,都恨不能自己睁眼回到初临人世时,干干净净,坦坦荡荡,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
谢允一言不发。
“可是回不去了,这御座龙辇就是蛊。”赵渊轻轻地握了一下谢允的肩膀,感觉那透骨青的寒意突破厚实的衣料,小刀似的穿入他掌心,“那会儿,我外有强敌,内无帮手,在朝中四面楚歌,只有你在小叔身边,能听我抱怨几句对外人说不得的闲话,这些年……不管你信不信,小叔真的希望你能好好的。天下奇珍,但有需要,不拘什么,尽管叫他们去寻,皇叔欠你的。”
谢允一低头:“不敢,皇上言重。”
赵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见他低着头,浑身上下写满了油盐不进的“赶紧滚”三个字,终于无计可施,叹了口气,转身走了,背影竟有些落寞。
谢允立刻回身,先将一干闲杂人等屏退四下,这才开口说道:“到底是哪位朋友擅闯宫禁?”
没动静,看来高手没那么好诈。
谢允双手抱在胸前,笑道:“阁下神出鬼没,若是不想被我发现,方才想必也不会刻意露出破绽,怎么现在倒扭捏起来,莫非阁下是位姑娘?”
他话音方落,一侧房梁上有什么东西彼此碰撞了一下,“哗啦”一声轻响,却没听见那人落地时的脚步声,对于这样的高手而言,故意给点动静已经是堪比敲门的彬彬有礼了,谢允不以为意,循声回头,倏地便怔住了。
来人真是个姑娘。
还是一个……分明熟悉到梦回时常常相见,此时骤然相逢,却又有些陌生的姑娘。她好似凭空落在了堂皇的宫殿暖房中,故作平静的目光穿透了三年的光阴与不见的生死,漫无目的地在四周逡巡一圈,继而落回谢允身上。
她每一个细微的眼神,于谢允而言,都是惊心动魄。
谢允盯着来人,喉咙微微动了一下:“……阿翡?”

挽山河 第五十七章不可说
李晟等人终于进入了蜀中地界,因错过宿头,只好在野外过夜。
流民常年颠沛流离,本就体弱,先前是因为一口挣扎着想活的气,死命撑出了精气神,此时找到了归宿和主心骨,一时兴奋过度、精神松懈,不少人反而倒下了,亏得应何从随行,好歹没让他们在重获新生之前先病死。
众人不能骑马,还走走停停,好不拖延,周翡都到了金铃,他们还在半路磨蹭。李妍不知从哪弄来了几个松塔,扔在火力烤了,穷极无聊地自己剥着吃——环顾四周,大家好像都很忙,没人跟她玩。
传说中,少年侠士于夜深人静露宿荒郊时,不都是举杯邀月、慨然而歌的么?可是她伸长了脖子往周围看了一圈,发现她身边的“少年侠士”们居然全在篝火下“挑灯夜读”!
应何从整个人都快扎到那些神神叨叨的巫毒文里了,几次三番低头差点燎着自己的头发丝。李晟靠在一棵树下,翻来覆去地与那木头盒子上的机关较劲,不时还要拿小木棍在地上画一画。吴楚楚则伸手拿出水壶,手指在壶嘴上沾了一下,借着微微湿润的手指捋了捋笔尖,眉目低垂地奋笔疾书。
李妍凑上去,将下巴垫在吴楚楚肩上,看着她条分缕析地在“泰山”的名录下,将泰山派的来龙去脉与流传下来的套路精华一一默出,李妍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说道:“泰山派的功夫跟‘千钟’一路,笨重得很,要不是天赋异禀,生来就五大三粗,任凭是谁练起来都得事倍功半,我看他们除了特别抗揍之外,好似也没厉害到哪去,楚楚姐,这玩意你练都没练过,真亏你有耐心整理。”
旁边的李晟被她突然出声打断思路,头也不抬道:“李大状,闭嘴。”
李妍不满地嚎叫道:“漫天星河如洗,大家一起聊聊天不好吗?我说你们一个个的是不是都进错了话本,咱们分明是‘游侠志异’,都被你们演成‘悬梁刺股’了!”
吴楚楚被她拉扯得直摇晃,只好放下笔。虽然被打扰,她还是不忍心冷落李妍,便顺她的意起了个话头,说道:“头些年边境一直拉锯,总共就那点地方,你进我退,这回咱们南边打败了曹宁,我觉得周大人他们就好像在铜墙铁壁上凿了个孔似的,一日千里,行军速度竟然比咱们回家还快,一路上尽是听小道消息了……你们说,要真打回旧都去,往后是就要天下太平了么?”
应何从觉得她这话十分天真可笑,便冷冷地说道:“太平有什么用,该没的早没了。”
吴楚楚脾气好,不和他一般见识,认认真真地回道:“没了可以找回来,实在找不回来,还可以重建,应公子不厌其烦地钻研吕国师的遗迹,不也是为了传承先人遗迹么?”
应何从生硬地说道:“我只是不想让人以后提及药谷,说我们区区一点透骨青都解不了。”
他提起这档子事,众人顿时想起单独前往蓬莱的周翡,没人接话了。应何从默无声息地将已经快要干枯的涅槃蛊母尸体拿出来把玩,李晟则叹了口气,将目光从手中木盒上揪下来,仰头望向天际。
天似穹庐,北斗静静地悬在其中,分外扎眼,仔细盯一会,总觉得它好似会缓缓移动似的。李晟心里无端起了一个念头,他不着边际地问道:“齐门禁地所用的阵法为什么是‘北斗倒挂’?”
李妍和应何从大眼瞪小眼,不知他在说什么。倒是吴楚楚心思机巧,想了想,接话道:“我小时候看古书,上面说‘夜色将起时,北斗升上帝宫,周转不停,次日则正好倒挂而落,在晨曦破晓前退开’。若是让我牵强附会一下,‘北斗倒挂’大约是‘天将破晓’的意思,是吉兆呢……”
她话没说完,便见李晟诈尸一般倏地坐直了。
吴楚楚问道:“怎么?”
李晟猛地盯住自己手中的木盒子:“我知道了!”
李妍莫名其妙:“哥,你知道什么了?”
“木盒上的机关!”李晟飞快地说道,“原来如此,十二块活动板,每动一次,说明过了一个时辰,对应的星象与阵法自然也会跟着变动……我说怎么无论怎样算都算不清楚!”
他根本不理旁人,一边飞快地在地面上行算着什么,一边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些听不懂的话。众人见他煞有介事,便都围拢过来,大气也不敢出地看着李晟拆那盒子外围的木板。
李晟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弄了足有两个多时辰,霜寒露重的夜里愣是憋出了一脑门汗,接连将盒子外围十二块木板拆了下来。拆掉了锁在一起的十二块木板,里面露出一个有孔隙的小盒。李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只觉肩膀僵得不似自己长的,尚未来得及说什么,那小盒突然自己裂开了。
李晟一声低呼,还以为触碰了什么机关,盒子自毁前功尽弃了,正手忙脚乱,那盒中装满的信件雪片一样掉落在地,从中滚出了一个卷轴,在地面上“啪”一下打开——
“呀,小心火!”
“连个东西都拿不住,李晟你那爪子上是不是没分缝!”
李妍抢在卷轴滚进火堆里的前一刻,仗义出脚,险险地将它截住,然后吱哇乱叫着跑到一边扑灭鞋上的火星。吴楚楚上前将卷轴捡起来,小心地抹去尘土,见那是一轴陈旧的画卷,画着一副叫人十分摸不着头脑的肖像,用笔非常朴实,毫无修饰,很像古时候那种遴选官员或是宫女时所用的人像。画上有个孩子,约莫十岁出头,看着还有几分稚气,角落里写着他的生辰八字,没有姓名。
几个人围观一遍,面面相觑。
应何从问道:“这是什么?”
“永平二十一年。”李妍念出了声,“永平二十一年是什么年?”
“‘永平’是先帝年号,”吴楚楚说道,“如果这个人是永平二十一年出生的,现在应该已经年近不惑了,奇怪,此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为何齐门要这样大费周章地收藏这幅画……啊!”
李晟忙问道:“怎么了?”
吴楚楚突然指着卷轴上的一枚印道,说道:“这是我爹的印!”
吴将军一直扮演着一个神秘莫测的角色,他好像既属于朝堂上那个海天一色,又属于江湖中这个海天一色,他的生平就像一个寡言少语的谜面,连上字里行间的留白,也不够推出一个连猜带蒙的谜底,妻子儿女也未曾真正了解过他。
“不止那个卷轴,我看这里大部分信都是吴将军写给冲云道长的。要说起来,当时吴将军身份暴露,同齐门隐世之地被发现,几乎是前后脚的事,吴将军和齐门之间一直有联系,倒也不在意料之外。”李晟跪在地上,小心地将掉了一地的信件整理好,“唔……元年的,元年之前的也有……‘梁公亲启’就一封,奇怪,为什么发给梁绍的信会混在这里?”
吴楚楚下意识地揪紧自己的衣角。
李晟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问她道:“吴姑娘,我们能看吗?”
众人这才想起这些信虽然都是遗迹,却是吴楚楚亡父所书,当着她的面随意乱翻好像不太好。
吴楚楚想试着回他一个微笑,没太成功。从海天一色第一次爆出来开始,这些过去的故事,便好似都不那么光明磊落起来,没有人知道几乎被传颂成“在世关二爷”的忠武将军吴费在其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而这些毕竟是密信……
李妍刚想说什么,被李晟一个眼神止住了。李晟觑着吴楚楚的脸色,迟疑道:“若是不妥,我们……”
“不要紧,看吧。”吴楚楚忽然说道,“我爹从小告诉我,‘事无不可对人言’,我相信他。”
她说着,半跪在地上,亲自撕开了那封写给梁绍的信,却见里头没有开头,也没有落款,笔记甚至有几分凌乱,近乎无礼地写道:“纸里终究包不住火,梁公,你何必执迷不悟!”
吴楚楚刚说完“事无不可对人言”,便被亲爹糊了一脸“纸里包不住火”,当即手一抖,信纸脱手飞了出去,幸而应何从在身边,应何从忙将它一把抄在手里。毒郎中不大会看人脸色,自顾自地说道:“这封信写给梁绍,但最终没到梁绍手里,而吴将军和齐门冲云道长之间一直有联系,因此我们是否可以推测,当年利用密道隐匿无形的齐门就是吴将军等人与梁绍联系的渠道?”
他将那封信纸夹在手指中间微微晃了一下,又说道:“‘纸里包不住火’,‘执迷不悟’,说明梁绍当时肯定在隐瞒什么,吴将军知道以后激烈反对,甚至冒着风险写这么一封节外生枝的信质问,而冲云道长截下这封信,为什么?怕他们双方发生争执吗?我感觉仅就这封信上的措辞而言,虽然不太客气,但也说不上指着鼻子骂,梁大人应该还不至于大动肝火吧。”
李晟忽然道:“看信封,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写的?”
李妍连忙将滚落一般的信封捡起来,念道:“建元……二年,哥,建元二年怎么了?你都还没出生呢。”
李晟看了吴楚楚一眼,吴楚楚伸手在自己红彤彤的眼圈上抹了一把,去翻找她那些记了一大堆武林杂事的厚本子,翻了半晌,哑声道:“建元二年……啊!李老寨主死于北斗暗算,大当家行刺曹仲昆未果。”
李晟问道:“还有吗?”
“唔……等等,还有北刀传人入关,打伤山川剑,然后……”吴楚楚心思机敏,说到这里,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噤,止住了自己的话音,四个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
吴楚楚往四下看了一眼,见不远处同行的流民们都睡得踏踏实实,周遭没有外人,这才小声道:“所以你们在想,老寨主和山川剑的事与梁、梁相爷有关?冲云道长私下截下这封信,其实是为了保护我爹?”
“还不能定论。”李晟想了想,摇摇头,又去拆其他信件。
几个人此时全然没有了睡意,连母猴子似的李妍也老老实实地消停下来,帮着一起拆阅。吴费将军是儒将,又是兵法大家,早年机缘巧合下,结识了阵法大家的齐门冲云道长,两人立刻一见如故,只不过两人之间明面上的联系自从吴将军假意投靠曹氏开始便断了,吴楚楚根本无从得知父亲还有这样一位故友。以永平三十二年为界,之前的通信多半是朋友之间谈心,大多是长篇大论,有时探讨阵法,有时也忧国忧民,彼时年轻的吴将军还会对先帝过激的新政发表几句外行话。
但三十二年之后,仅从信件中就能看出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一整年只有几封信,一封是初春时写的,潦草而简略地说朝中暗潮涌动,自己十分不安,之后吴将军大半年音讯全无,到了腊月,又突然连发三封急件给冲云道长。
“永平三十二年腊月,应该正是曹仲昆带人逼宫的时候。”李晟将吴将军三封信放在一起。
第一封信口气比较急,显然是事发突然,吴将军没反应过来,紧接着第二封信便冷静多了,此时永平皇帝已经驾崩,吴费在信中提到,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太子,不少字迹已经模糊,不知是不是当年曾经被眼泪打湿过。随后又是第三封信,显然,他们事与愿违,东宫罹难,太子殉国,小皇孙不知所踪,最终,他们只保住了永平帝的幼子……
李妍插话道:“所以冲云道长收到了吴将军的信以后,才纠集了殷大侠和爷爷他们出手护送?”
“嗯。”李晟盯着第三封信,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李妍捅了他一下:“你又怎么了?说人话?”
李晟被她戳的晃了晃,难得没跟李妍一般见识,他正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信上的一句话:“小殿下受惊,悲恨交加,颠沛流离中高热,昏迷不醒。”
“这是永平三十三年——也就是建元元年正月的信。”应何从打开后面几封信,过了三十二年年底短暂的兵荒马乱之后,吴费将军的闲话便基本没有了,措辞简单直接,中间接连几封往来信,都只能算是便条,商讨的事却非常细致,李晟他们只能看见来信,看不见去信,却依然好似见证了当年那场声势浩大的南渡。
“这里提到海天一色不止一次,”应何从道,“但我觉得此‘海天一色’,应该非彼‘海天一色’,这时山川剑他们还在路上,‘海天一色’指的应该就是指假意投靠北朝的那份官员。此外,吴将军还提了不少次梁绍、梁先生等字眼,显然当时通信的并不只有吴将军和冲云道长两人。”
“梁绍,自然是梁绍。”李晟头也不抬道,“当年南渡能成功,很大程度上靠的就是梁绍的杀伐决断……阿妍,你把吴将军手绘的行军路线图递给我一下。”
吴费将军是领兵的人,地图画得十分细致,山川谷底都有标注,外行人看了也能一目了然。
“你们看,”应何从指着地图说道,“图上画了两条线路,是兵分两路的意思,直至扬州守军驻地,两路人马方才汇合,也就是说,当时小皇子……皇帝南渡时,有一路人护送他,还有另一路人马引人耳目,掩护他们。”
“说得通,一路是大内侍卫与残余的御林军,另一路是几大高手护送着真正的小皇子,为了保险起见,这计划恐怕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包括当时北上接应的几支先锋队伍也被蒙在鼓里。”李晟沉声道,“听说当年梁公子当年也是为了掩护皇子,带兵引开北军,最终殉国——他掩护的该不会是假的那个吧?”
应何从道:“曹仲昆手上除了兵,还有北斗。那几条大狼狗从残兵败将中杀一个小孩子很容易,反而是跟在山川剑他们身边,虽然没有排场,也未必舒服,但几大高手守着,北斗很难靠近,当年的沈天枢也不行,而且他们几个江湖人带一个孩子,脚程又快又不会招人眼,北军难以追踪。”
吴楚楚道:“可那个沈天枢我是见过的,凶得很,他若是真的出手,肯定一探就知道真假,若发现军中没有皇子,这戏岂不是演砸了?到时候北朝大军一旦回过神来掉头围剿,南面的援军又不明真相,根本来不及救援,光凭几个高手,挡不住朝廷大军的。”
这点他们深有体会,要不是齐门禁地供他们躲了躲,就以周翡如今的武功,都差点被射成刺猬,何况其他。
李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错,除非军中有一个可以以假乱真的替身,即便不幸死于北斗刺杀,沈天枢他们也只会以为自己杀了真正的皇子。”
众人同时往那画轴上望过去,吴楚楚骤然睁大眼:“常听人说,皇上南渡时不过十岁出头……”
也就是说,画上那永平二十一年出生的少年,正好与当今年龄相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孩子,为何在生辰八字旁边还画了画像……为了证明他长得像谁?而定下一明一暗两条南下线路的吴将军,他的私印,又为何会出现在这幅画像上?
李妍天生迟钝,这时候才慢半拍地回过神来:“不会吧,当年他们为了保护皇子,拿一个无辜的小孩子当了诱饵?”
其他三人一同将目光投向李妍。
“看我做什么?”李妍莫名其妙道,“不管怎么说这也太过分了吧?后来那小孩子怎么样了?”
“不……”李晟艰难地说道,“阿妍,问题不是这个。”
吴楚楚轻声道:“问题是,当年两路兵马在江淮与梁大人调集的大军汇合之后,这个画像里的孩子再也没有出现过,没有记载,没人认识,没有人知道他存在过……”
“小殿下受惊,高热昏迷……”
“纸里包不住火。”
海天一色……
海天一色……
真假皇子,这计划原本天衣无缝,可就算躲过北军追杀,体弱多病的小皇子能挨过长途跋涉么?
倘若当年此事真的成功了,为何这么多年过去,那些于国于民有功的武林高手们从未得到过任何应有的嘉许?为何要对海天一色讳莫如深?
当年的真假皇子,莫名只剩下一个,那么剩下的到底是真皇子,还是……
李晟激灵了一下,几乎不敢再想下去,忙轻轻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低声道:“都收拾起来,今天这事,谁也不要说出去,你们先回去,我亲自将这些东西送到姑父那——谁也不准说出去一个字,李大状,你听明白了吗?”
李妍:“……”
其他三人被这盒子里的真相惊得毛骨悚然,只有李妍还晕头转向着,她正要问个明白,就在这时,异变陡生,一条黑影暴起,快得不可思议,连李晟都招架不及便已经杀到眼前。李妍本能地将吴楚楚往旁边一推,自己抽刀挡去,刀尚未来得及推开,便觉一股大力当胸袭来,她顿时有种自己胸椎与肋骨都被压变了形的错觉,一声都没吭出来,眼前一黑,接连往后退了十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李晟与应何从已经同来人交上手,只见那人全身裹在一袭黑袍里,不见头尾,瘦得好似一把骨头,武功却高得不可思议,李晟与应何从两人被他逼得手忙脚乱,丝毫没有还手之力。那人伸出一把枯瘦的手,一把抓住李晟的剑,长袖一摆,便将他甩出了一丈来远,然后一把抓住应何从的胸口。
应何从整个人被他举了起来,周身的毒蛇竟在那怪人面前不敢冒头。怪人将手探入他怀中,拎出了那只包裹严密的涅槃蛊母,口中发出可怖的尖声大笑,不似人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撂下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他抓着涅槃蛊虫,将喘不上气来的应何从一把扔下,两个起落,转眼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那是……咳咳咳!”应何从趴在地上,半天喘不上气来,脖子上火辣辣的,只给那怪人拎了一下,已经落下了一排青紫的手印,咳了个死去活来。
吴楚楚虽然身手最弱,但最早被李妍撞了出去,此时反而没事,她惊魂甫定地爬起来,一边拉起李妍,一边说道:“那个人的手你们看见了吗?”
那怪人看不见头面,伸出的手却长得十分惊悚,干枯发黑的皮肉死死地贴在骨头上,半截胳膊和手掌能清晰地看出每条骨头的接缝。
吴楚楚道:“简直像那些被涅槃蛊吸干的僵尸!”
应何从哑声道:“不用像,那就是涅槃蛊主……那个殷沛。”
“是殷沛。”李晟沉声道,“我和他那些药人交过手,个个功力深厚,但是……嘶……都透着一股快烂的味。”
吴楚楚急道:“那我们方才说的话岂不是被他听去了?”
李晟活动着生疼的后背,闻声低头扫了一眼那些要命的密信和画轴——殷沛没去碰它们,他方才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开,一举一动都活似被蛊虫上了脑,急吼吼地只抢走了那只死透的母虫,整个人都带着疯癫气。
“别慌,”李晟定了定神,低声道,“我们也是凭空猜,连我们都不算有证据,殷沛更没有,那涅槃蛊母死了,对殷沛也不是全无影响,我瞧他神智未必清楚,这么个人,就算出去胡说八道,也不会有人听他的。”
应何从冷笑道:“当年他叫涅槃蛊上自己身的时候,就未必还有‘神智’这玩意了。”
“此事要紧,”李晟飞快地说道,“恐怕夜长梦多,耽搁不得,这样——阿妍,吴姑娘,你们俩继续带着流民上路,回去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大姑姑,我现在立刻带着齐门这木箱去找姑父。应兄,那殷沛抢了涅槃蛊母,又听去了我们的话,我怀疑他不是要去金陵就是去旧都……金陵的可能性更大。”
如果他们的猜测是真的——当年几大高手参与海天一色,护送真正的小皇子南渡,可是天不遂人愿,小皇子国破家亡、惊惧交加,病死于途中,梁绍胆大包天,在众目睽睽之下以假做真。事后,知道内情的人全都三缄其口,签订海天一色。而梁绍与“赵渊”仍不肯放心,李徵与山川剑等人先后死于非命……一切悲剧都是从此开始,殷沛是有理由去金陵寻仇的。
“知道了。”应何从点头道,“我先去金陵看看,我也想知道他拿着一只死虫子还能闹出什么花来。”
“有劳——阿妍,把你那块五蝠令拿过来,”李晟叫李妍交出随身带的红色蝙蝠令,又从腰间解下自己的名牌,一并递给应何从,嘱咐道,“应兄,你先联系行脚帮,让他们去找杨瑾,擎云沟都是南疆人,世代同毒虫毒瘴为伍,防毒避蛊方面肯定有压箱底的本事,你的蛇怕殷沛,倘若遭遇到了,未免捉襟见肘。还有,别忘了拿着我的名牌去找我寨中暗桩,联系阿翡,我们寨中人在外行走,不管是谁,到什么地方一定会知会当地暗桩,他们必定找得到她——那殷沛武功太过邪门,万一他真发起疯来,得有个能制住他的人才行。”
应何从千里独行惯了,手上被他塞了两件信物,又灌了一耳朵嘱咐,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李晟先是让他找擎云沟,随即又叫他召唤周翡,听起来,好像既不相信他医毒方面的造诣,又觉得他武功不行,然而不知是不是李晟语气太真挚的缘故,应何从竟然没觉出不快。
李晟拍了拍他的肩头,越过应何从,扫了一眼被方才的动静惊醒的流民们,说道:“独木不成林,兄弟。”
应何从愣了愣,握住五蝠令的手指微微收紧,继而深深地看了李晟一眼,极轻地一点头,转身走了。

挽山河 第五十八章南都金陵
多方势力已经纷纷上路,辔头指向同一处——南都金陵。
而金陵城中,却依然是一片祥和的秋色连天。
傍晚时分,残阳渐熄,风箫声动,秦淮河畔点亮了第一盏轻轻摇曳的莲花灯,那微光所及之处,落叶瑟瑟地临水垂堤,继而又悄然不见了踪影。宫墙内,百年繁华朱颜不改,雕栏玉栋悠悠在侧,谢允原本沉在冰冷身躯中的魂魄头重脚轻地脱壳而出,跌跌撞撞地在高啄的檐牙与玉柱、横陈的丹墀与琉璃间,四下碰了个遍,死乞白赖地不肯归来。
周翡听刘有良说谢允直接进了宫以后,当下便按捺不住,擅闯了宫禁,闲逛了一整天,一无所获,本已经冷静下来打算离开了,谁知正好看见此地有一大堆大内侍卫站岗,一时动了些许促狭的好胜之心,打算在众高手眼皮底下溜进去玩一趟。不料才刚带着几分得意上了房梁,一眼就看见了她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某人,周翡差点失足直接掉下来。
她一时又觉得啼笑皆非,三年来,东海之滨的“尸体”一直牵着她一根心神,她已经习惯了满世界搜罗奇珍药材,被那一点微末的希望一次一次甩开,然后在蓬莱住上一天半日,与近在咫尺的人笔谈。此时乍一见到能跑会跳的真人,几乎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偏偏往日舌灿生花、废话马车拉的谢允不知是被谁下了哑药,只是怔怔地看着她,一脸魂飞魄散的痴呆样,一言不发,周翡只好绷着一张若无其事的脸,溜达到谢允面前,佯装漫不经心地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怎么,不认得了,还是躺傻了?”
谢允一把攥住她的手,被女孩手上的温度惊得激灵一下,连忙又松开,莫名带上了一点委屈,说道:“好多年不见,怎么一见我就这么凶?”
周翡道:“是你好多年不见我,我可总能看见你。”
说完,她又觉得自己失言,好像上赶着到东海看过他多少次一样,连忙轻轻咬了一下舌头,补上一句:“看得烦死了。”
谢允一愣,苍白的嘴角像初春的冰河,惊心动魄地倒过疏漏的光阴,继而不动声色、缓缓融化出一个成型的坏笑。
他往前一倾,从周翡身上嗅到一点不甚明显的脂粉香气,压低声音道:“什么?在下这种花容月貌你看了都烦?还想看什么啊姑娘?天仙吗?”
周翡:“……”
狗改不了吃那啥,姓谢的改不了嘴贱。
“阿翡,”这时,谢允忽然正色下来,微垂的眼皮勾勒出优美的线条,他深深地看着周翡的眼睛,说道,“我很想你。”
周翡一呆,接着,冰冷的气息克制地凑上来,小心翼翼地隔着衣服,在她周身一触即放。那分明不是人的温度,却叫人几乎热泪盈眶。
谢允问道:“我以前有没有同你说过,天下十分美味,五分都到了金陵?”
周翡声音有些沙哑:“你还一边啃着个加料的馒头,一边大放厥词,说要请我去金陵最好的酒楼。”
谢允笑道:“那还等什么?”
一刻之后,两人将皇宫大内视如无物,翻出宫墙,一路循着热闹跑了出去。
天已经冷了,花灯却如昼,水汽四下缭绕,围在谢允身边,很快凝结成了细细的冰碴,好似微微闪着光,他穿过人群,在前领路,不与周翡叙旧,也不问她来做什么,将来龙去脉掐头去尾,只沉湎于这一段说不清是真是梦的当下。
他沿途嘀嘀咕咕地同周翡这没进过城的土包子指点帝都风物,刚开始,周翡还有一耳没一耳的听,直到谢允指着一家胭脂铺说道:“你看那不起眼的小铺,取名叫做‘二十四桥’,也是有一段故事,据说两百年前,有一位流落风尘的绝色美人,一曲《二十四桥》名动天下,后来红颜渐枯,终于妥协于尘世,被一个富户出钱赎了去,临走前,她在这里吹了一宿的箫,后来人有感于此事,便在此专卖胭脂,以箫声为名,取意‘浮生若梦,红颜不老’。”
周翡听了,面无表情,毫无触动。
谢允便摇头晃脑地叹道:“好好的小美人变成了大美人,还是不解风情。”
周翡无言以对片刻,凉凉地说道:“……是啊?我还以为那家‘二十四桥’是我们寨中暗桩呢。”
谢允胡乱杜撰被人家当场戳穿,居然一点也不尴尬,反而负手笑道:“啧,当年有个人在自家门口,连门都不知道怎么进,一路说了三十二个蜀中典故,二十八个是自己编的……”
他话没说完,周翡一刀柄已经戳了过来,谢允撒腿就跑,两人一追一跑,依稀仿佛仍是当年初出茅庐、心无挂碍,在暴土狼烟的江湖道上追跑打闹。
谢允一阵清风似的从人群中飞掠而出,过无痕好似犹胜当年,踩着青石板四处溜达的小狗惊疑不定地抬起头四下看,却连影子都没捕捉到。周翡虽然没有他与清风合而为一的绝顶轻功,却也竟然不怎么费力地跟了上来。
两人几乎转过半个金陵,谢允的脚步落在河边一处小酒楼旁边。他立在桥头,水间雾气白茫茫地包围在他身边,从地上捡起一枚小石子,精准无比地弹入挂着灯笼的窗棂里,继而冲周翡招招手,凭空跃起,灵巧地一点周围的桂花树,浓烈的香“呼啦”一下散落出来,托着他飘飘悠悠地落到了三层的屋顶上。
那屋顶上竟有个“雅间”,隔出一小片地方,桌椅板凳俱全,只可惜没有梯子,轻功但凡有点不够用,上去便不容易。谢允探头对周翡说道:“上来,留神不要……”
他话没说完,周翡已经利索地落在了他身后:“不要什么?”
“……不要碰响下层屋顶上的铃铛,不然他们不给你上酒。”谢允顿了顿,才缓缓将自己的话音补全,感慨道,“陈师叔说你一日千里,连林夫子都怕了你,我先开始还以为他是溢美,现在看来,我也要怕了你了。”
这时,屋顶雅间中“嘎吱”一声响,那桌下的木板竟从下面推开了,一个三层高的食盒从桌子底下冒出头来,接着是一小壶酒。
谢允自己上前,将酒菜端上桌,冲周翡道:“这就是金陵最好的酒楼,请。”
周翡却没动,脸上隐约的一点笑容淡了:“我找到齐门禁地,见吕国师旧迹,阴差阳错明白了枯荣真气的要诀,但是……”
一个酒杯忽然飞过来,打断了周翡的话,她下意识地一手抄住,连一滴也没洒,周翡愣了愣,只觉一股带着些许凛冽的酒香扑面而来。
“良辰美景,”谢允说道,“偏要说这些煞风景的,你是不是找罚?”
周翡带着几分迷茫抬起头,谢允与她目光一碰,突然抬手捂住心口,扼腕道:“人生多遗恨哪,恨桂花浓、良夜短、牡丹无香、花雕难醉,扰我三年清梦的大美人就在面前,娶不到,啧,生有何欢?”
周翡:“……”
谢允又回头冲她挤挤眼,笑道:“要是美人肯亲我一下,我就能瞑目了。”
周翡:“……你是不是想从屋顶上滚下去?”
谢允大笑:“头朝下?不行,不雅。”
他说着,将周翡拉入座中,没型没款地翘起长腿,架在“屋顶雅间”的木梁上,远处画舫已经开了起来,波光中隐约传来笙歌,他眯着眼睛望去,握在手里的杯中酒转眼便冻出了霜,好一会,谢允才说道:“方才是说笑的,我能耽误你三年,已经能笑傲九泉了。”
周翡眼睛里有水光一闪而过,随即她嗤笑道:“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没你,我难道就不过这三年了?”
谢允摇摇头:“没有我,你不必和武曲对上,不必去什么九死一生的齐门禁地……”
周翡一本正经地接道:“是啊,也不必想练成脚踩北斗的盖世神功。”
谢允哑然片刻,讶异地回头望向她:“我天,这么不要脸,真有我年轻时候的风采!”
周翡抬手在谢允的酒杯上碰了一下,两三点琼浆飞溅,她举杯一饮而尽。
这时,水面上不知是谁放了一把细碎的小烟花,顷刻照亮了一片,谢允被那亮光惊扰,略一偏头,却觉得一股极浅淡、而又略带着一点少女气息的甜味飞快地靠过来,嘴唇上好似被一片羽毛扫过。
谢允呼吸倏地一滞,呆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谁都没吭声,江风盘旋在屋顶,四下静谧得仿佛只剩下水声。方才那艘画舫已经游走了,而谢允依然愣愣地盯着黑黢黢的水面,好似那里正打算要开出一朵转瞬枯荣的昙花。
周翡一不小心,自己把一整壶酒都喝完了,直到壶里一滴也倒不出,她才发现自己一点味道也没尝出来,这壶美酒喝得好似饮驴,纯粹是浪费了店家一番心思。她突然觉得尴尬得很,“腾”一下站了起来,谢允却仿佛耳朵上生了眼睛,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除非正在遭人追杀,否则谢允脸上鲜少能看见这样深沉的表情,大约是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颇多尴尬,不好太过认真,便只有一直玩世不恭下去,以期让自己和别人都能好受一点。
他手指扣得很紧,指尖竟有些发白,声音发紧地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周翡其实很想自欺欺人地说一句“我会在金陵陪你住一阵子”,可她也知道,谢允问的并不是她眼下的打算,而是他死之后。她有心回避,有心装傻,可是看见他那双倒映着波光的清澈目光,便终于还是咬紧牙,调转目光,直面丑陋的真相。
“我不知道,”好一会,周翡才说道,“可能要看看我爹有什么差遣,倘若没有,北斗那两颗人头我是一定要取回来的。等清了这些旧恩怨,我可能会回四十八寨,帮楚楚整理那些失传的东西,需要的时候再给寨中当个打手,然后……然后也许就天下太平了吧?”
“嗯,”谢允嘴角露出了一点奇特的微笑,“前人已经把路铺好了,还有什么好不太平的?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周翡看着他,觉得他除了消瘦,那模样与八年前他初到四十八寨、在一片牵机中走转腾挪的时候几乎没怎么变过,他好像一个已经被短暂的光阴与过多的经历定了型的人。
谢允无理取闹地冲她笑道:“我想求你嫁一个短命的丈夫,这样二十年以后,我还能再去找你。”
周翡用力将自己的手往外抽,可是谢允的手指好像编成了一方逃不脱的牢笼,纹丝不动地凝固在半空,她便忽然发起抖来,所有习惯了隐匿和内敛的情绪都汇聚成一股汹涌的暗流,声势浩大地在她狭窄的心口来回碰撞。
谢允双手捧起周翡的手腕,低头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低声道:“别哭,人与人相聚之日,总共不过须臾,哭一刻就少一刻,岂不是很亏?你我未曾白头,便已经能算是相伴一生,有始有终,说来不也是幸运么?未必要活到七老八十。”
周翡猛地甩开他:“你才哭。”
“好,周大侠怎么会哭?毕竟是能‘脚踩北斗’的天下第一。”谢允顿了顿,又十分机灵地补充道,“虽然是自封的。”
因为多抖了一句“机灵”,金贵得让太医团吵成一锅粥的端王殿下被追打了八条街。
民谚里所说的“一寸光阴一寸金”,几乎都已经成了孩子们不愿听的陈词滥调,周翡小时候在周以棠书房里打盹的时候,时常会挨上这么一句数落,她从来都是左耳听、右耳冒,而她长到了这个年纪,居然后知后觉地体会到此言中三味。他们只有这一点时间,好像穷困潦倒的守财奴手中那把光秃秃的大子儿,越数越少、越数越捉襟见肘,恨不能将每个子儿都掰成八瓣花,恨不能将每一个须臾都切分成无数小段。
白天,两人要各自分开,谢允在宫里挺忙,时常要应付一大帮人——没完没了的礼部官员,没有屁用的太医,以及赵渊自己。赵渊仿佛是为了讨好谢允,甚至将自己圈禁了多年的皇长子赵明琛也放了出来,而且三天两头地召唤明琛进宫,让一个满脸憔悴的和另一个一身病容的尽情表演兄友弟恭。
这种时候,周翡一般都在梁上看赵家的热闹,谢允和她短暂地商量出了一套特殊的手势,谢允常常一边人五人六地同别人虚以委蛇,一边用背在背后的手对周翡打些尖酸刻薄的真心话,几次三番逗得她这梁上君子险些露陷。等打发了这群闲杂人等,谢允便会将皇宫内院视为无物,带着周翡在金陵城里到处玩。
纨绔那一套,江湖客那一套……他什么都会,什么都能上手,并且以最快的速度教坏了周翡——如果不是谢允身上的透骨青发作越来越频繁,每日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这些天简直能堪称美好了。
而随着国耻之日腊月初三的临近,端王暂居处也越来越热闹,隆重的礼服与御赐之物流水似的往里送,而朝廷内外也不知从哪里掀起了一股谣言,说皇上在这个节骨眼上将端王接回来,恐怕是动了要立太子的心。这谣言效果非同小可,谢允门前几乎有些门庭若市了,闹得他不厌其烦,差点想搅黄了赵渊这场所谓的“祭祖大典”,只好每日装病,闭门谢客。
腊月初一,祭祖大典已经一切就绪,就等正日子各方粉墨登场了。而就在此时,前线也应景似的传来捷报,北朝仓皇集结的残兵败将根本像是纸糊的,有些甚至听见南朝大军动静便已经望风而逃,周以棠在数月之内便直逼王都。一年难见几颗雪渣的金陵居然早早地便下了场小雪,虽然柔弱得很,才落地就化成了泥,但借着“瑞雪”之名大拍马屁歌功颂德者却是声势浩大。
至此,天时地利人和,于赵渊,好像已经一应俱全。
可赵渊却显得比往日更加心神不宁,照常来探病的时候,才刚与谢允说了几句闲话,一个大内侍卫模样的男子便匆忙进来,弯腰在赵渊耳边说了几句话。此人想必是赵渊的心腹,用了“传音入世”一类的功夫,连只言片语都没露出来,话没说完,便见赵渊的脸色变了,猛地站了起来,甚至没同谢允交代一声,转身就走。
谢允假模假样地将他送了出去,不动声色地冲周翡打了个手势,听见一声轻响,知道周翡是依言追了出去。他若有所思地靠在门口,轻轻拢了拢外袍,这时,正巧一个收拾茶具的小太监端着一堆杯盘躬身出来,行礼时无意中看了谢允一眼,当即吓得“啊”了一声,手里的杯盘在地上撞成了一堆碎瓷,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殿、殿下……”
谢允这才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僵直的手指尖竟生生的裂开了,皮开肉绽,他居然也没感觉到疼,还不小心将外袍衣领蹭得殷红一片,活像刚抹了个脖子。
周翡则悄悄地缀上了赵渊。
赵渊怕死怕得很,所到之处,各种侍卫与大内高手或明或暗地将每个角落都挤满了,饶是周翡武功高,也几次三番差点被人发现,着实出了好一把冷汗,好不容易靠近赵渊的寝宫,她也没什么办法了——赵渊这厮住的地方为防有人刺杀,周围方圆三丈之内,连过膝高的小树都给砍干净了!
铁桶一般的侍卫围在他寝宫周遭,还有人来回巡逻。
周翡还是头一次见到怕死怕得这样隆重的大人物,刚开始觉得赵渊有点逗,片刻后,她有点笑不出了,心头多次起伏的疑惑浮了起来——这训练有素的护卫队不可能是仓促集结的,赵渊堂堂一个皇帝,活在这样惶惶不可终日之中有多久了?
他到底在怕谁?
好像有人将“刺客”这个词楔入了赵渊脑子里一样。
就在这时,遥远的寝宫里突然传来了什么东西打碎的声音,周翡一皱眉,只见几个黑衣锦袍的侍卫匆忙离开了,她当即绕开赵渊给自己打的人海牢笼,跟上了那几个黑衣人。
几个人轻功还不错,但同真正武林高手没有可比性,周翡追得十分轻松,见那几个侍卫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带了一大帮人,声势浩大地出了宫,奔着皇城外一处民居而去。随后,有几个身着便装、寻常小贩打扮的上前,压低声音,对领头的侍卫说道:“人在这,确定,我们一直看着呢。”
周翡一皱眉——什么人?
她顺着那“小贩”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是一处大院子,院中种满了花,在寒冬腊月天里竟开得芳香灼灼的,几条花藤从院墙里攀出来,泄露了满院春色,竟显得有些诡异。不知为什么,这开满花的院子让周翡觉得有点熟悉。
下一刻,领头的黑衣侍卫一声令下,众人将小院团团围住,粗暴地破门而入……然后这帮人一起呆住了。
只见那小院寂静一片,挂衣服的架子犹在,上面的盛装却不见了踪影,几根翠鸟的尾羽飘落在地上,而繁华簇拥下,挂着一个小小的秋千,在微风中一摇一摆。仿佛住在院子里的都是人间精怪,稍有风吹草动,便隐去身形,消失无踪。
与当年邵阳城中,一宿烟消云散的羽衣班小院一模一样!
这时,吊得高高的女声远远传来,唱道:“长河入海,茫茫归于天色也——”
黑衣侍卫青筋暴跳,大喝道:“追!”
众人一拥而上,顺着歌声传来的方向追了上去。等他们人都走光了,周翡才从藏身之处缓缓走出来,若有所思地望向歌声传来的地方。别的她倒不担心,人去楼空的把戏是羽衣班的绝活,反倒是方才那一嗓子唱腔让她有点挂怀——那声音化成灰她也记得,正是朱雀主木小乔那大魔头。
一个霓裳夫人,一个朱雀主,那两位若是一处捣起乱来,赵渊身边那帮酒囊饭袋倾巢而出也不见得抓得住他俩。
可问题是,他们唱得是哪一出?
周翡迟疑片刻,转身钻进了羽衣班空无一人的小院,见里屋的门虚掩着,方才燃尽的香炉气味未消,杯中还有一个底的酒水,而正对大门的墙上,挂着一刀一剑的两柄木头鞘,中间夹着一封信。
周翡小心地将那信取下来,见上面写道:“羽衣班携《白骨传》抵京,为我大昭盛世献礼。”
木小乔那一嗓子好像好像一把遍地生根的草籽,一夕之间,仿佛到处都在传唱那神神叨叨的《白骨传》,事态发酵太快,乃至于朝廷临时要禁,已经来不及了,禁军一时发了昏,听见谁唱了,便当场抓人。
可哪怕是戏子伶人之流,也不能平白无故的抓,金陵素来有雅气,文人骚客、达官贵人等常有结交名伶与名妓的旧风尚,禁卫刚一现身,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因赵渊近年来手腕强硬,没有人敢公开质疑,私下里的议论却甚嚣尘上。赵渊大怒,恼了手下这群不知何为欲盖弥彰的蠢货,将禁卫统领打了三十大板,隔日朝堂露面,绝口不提禁军抓人之事,只是十分真情流露地回忆了自己二十余年的国耻家仇与卧薪尝胆,最后轻飘飘地来了一句“犹记当年之耻,自腊月始,宫中已禁了鼓乐”。
朝堂上的众人精们闻弦声知雅意,下朝后,纷纷回家通知各路相好,夜夜笙歌的金陵夜色突然便沉默了,祭祖大典前夜,竟透出一股诡异的安宁。
腊月初二,夜。
又是个阴沉沉的寒天,周翡在金陵城中转了个遍,没找到霓裳夫人等人的踪迹,傍晚她便又溜进了皇宫。她预料到谢允恐怕不能出宫了,还是去看了看他,本想问问《白骨传》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发现谢允一反常态,早早歇下了,只给她留了张字条,说是要陪着赵渊演完“立储”这出戏,之后就能自由出宫带她去玩了,叫她先回去。
周翡捏着他的字条,凑在宫灯下烧了,在高高翘起的宫殿屋顶坐了一会,始终不见月色,她眼角突然无来由地跳了两下,便纵身跃入夜色中,几个起落就不见了踪影。
而“早早歇下”的谢允突然在千重的床帐中睁开眼。
借着一点微光,他看见自己身上又无端多出了不少大小创口,从手指尖开始,已经蔓延到了肩头胸口,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缭绕在周身左右,仿佛昭示着这苟延残喘的肉体大限将至。刚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太医们吓得险些集体上吊,可任凭是谁,也无计可施,只好按着刀剑外伤来处理他身上那些越来越多的伤口,拆东墙补西墙地糊着他这四面漏风的残躯。
谢允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仰面望向床帐,心里懒洋洋地盘算着,赵渊听了那出《白骨传》,恐怕是睡不着了,他也够可怜了,祭个祖而已,一方面担心那突然冒出来的《白骨传》有什么阴谋搅局,一反面还得担心他精心准备的“立储”大戏没开场,“储君”本人就先裂成一幅破风筝。
啧,操心恁多。
这一夜,湿漉漉的金陵街角,一家尚未打烊的小酒楼一角还亮着灯。
一个做富商打扮的男子坐在那,正在慢吞吞地就着一杯淡酒捡小菜吃,十分悠哉。他长得心宽体胖,一个人占着两个人的地方,店小二哈欠连天地给他添酒,忽然,两个中年男子顺着酒楼的木楼梯上楼来,看打扮,大约是这年轻富商的护卫之流。其中一个身形瘦高,脸上有几道刀刻似的皱纹,乍一看平平无奇,店小二却在碰到他眼神的瞬间就激灵一下吓醒了,手一哆嗦,酒都倒在了桌子上。
那身形十分富态的富商见状,便摆摆手道:“下去吧,没有吩咐不必过来了。”
店小二闻听此言,如蒙大赦,吭都没吭一声,一溜烟跑了。
“富商”这才道:“沈先生,童大人,请坐。”
曹宁一行竟也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金陵城中。
童开阳眯着眼扫了一眼那店小二逃离的方向,说道:“行脚帮的小崽子,武功不怎么样,人倒是乖觉得很。”
“只是个被沈先生气息所慑的小角色,不必介怀,”曹宁说道,“如今金陵城中正是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咱们大隐于市,不算打人眼——怎么样了?”
“唱曲的没了。”童开阳斟了两杯酒,自己不喝,先恭恭敬敬地放了一杯在沈天枢面前。
沈天枢却不给他面子,接过杯子,直接将酒倒出了窗外,自己兑了一杯白水。好在童开阳与他相识多年,早知姓沈的是什么尿性,也没当回事,反而一笑道:“大哥这是到了‘清水去雕饰’、‘返璞归真’的境界了。”
沈天枢没搭理他这句马屁,说道:“赵渊小儿要在明日祭祖大典上宣旨,册立他那短命的侄儿为太子,你们不是说那小崽子中透骨青很多年了吗,怎么还没死?廉贞果然是个死不足惜的废物。”
曹宁道:“恐怕赵渊就是看上了他这个侄子病病歪歪,才敢立其为太子,正好今日立储,明天储君就蹬腿,他跟着假惺惺地哭一场,算是‘还政’未果,往后更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童开阳奇道:“那赵明允不过是太子遗孤,又不是赵家册封过的真太子,赵渊身为长辈,权宜之时接过玉玺,当了这皇帝,有什么名不正言不顺?”
曹宁嗤笑道:“若不是赵渊一天到晚将‘还政’二字挂在嘴边,又要掩耳盗铃地做什么‘祭祖’‘立储’的仪式,没人说他不正统。要我说,赵渊其人,可算是个当世的人物了,但不知为什么,在这些事上,他总是过分在意、看不开,有时候甚至有点失了分寸……说不定这里头还真有什么你我不知道的猫腻。我瞧那位顶着化名好多年的‘谢兄’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大概不想早早撒手人寰,不然何必在这节骨眼上弄出一个《白骨传》?嘿嘿,南朝赵家,着实让人浮想联翩。”
沈天枢在旁边无动于衷地喝凉水,童开阳接话道:“这叔叔侄子两个也是有趣,互相都恨不能对方赶紧死,偏偏还要凑在一起演一出和睦的立储传位,难不成将来太子不死,赵渊还真要传位给他么?”
沈天枢听得不耐烦,冷哼道:“扯这些没用的做什么,我就想知道,我要是真取了赵渊小儿的项上人头,岂不是便宜了那病鬼?”
“便宜他?”曹宁笑道,“沈先生,我‘失踪’这么久,手中兵权都便宜了我那皇兄呢,结果怎样?”
童开阳听他话里有话,忙道:“愿闻其详。”
“南方新旧两党从前朝斗到现如今,王都都给他们斗丢了一回,眼下东风方才压过西风。周存知道自己根基不稳,从不肯代表新党,将自己放在马前卒的位置上冲锋陷阵,这会更是干脆在前线鞭长莫及,赵渊但凡有点什么意外,那位殿下……”曹宁摇摇头,笑道,“他若是真有在金陵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强行弹压众人的魄力,当年怎会被他皇叔暗算到那种地步?南边的皇帝早就换个人当了。眼下的局面,对赵渊来说是一动不如一静,对咱们来说则正好相反,越是浑水,就越容易摸鱼,我的人手还在军中,召集起来不过一两封信的事,只要足够乱,咱们未必不能翻盘。”
童开阳何等机敏,自然听得出这个“咱们”指的并不是北朝,而是曹宁自己。
这故事大抵要这样进行:北帝无能,嫉恨兄弟贤能,非要插手军权,导致前线兵败,自己最好也灰头土脸地死在南人复国的铁蹄之下。反倒是惨遭陷害后流落民间的端王爷曹宁剑走偏锋,带着两大高手,使一招釜底抽薪,彻底搅混南北的水,只要周旋得当,还能东山再起。
到时候,没有人会记得他是贱婢妓子所出,没有人会记得曹仲昆那偏心偏到东海岸边的遗诏。
童开阳低声道:“那边少不得向殿下讨个拥立之功了。”
曹宁轻轻一笑:“怎少得了二位……”
他话没说完,沈天枢便将凉水一饮而尽,硬邦邦地打断曹宁道:“我见旧主印,听命于你,理所应当,只是听你差遣这一回,往后咱们两不相欠,不必给我什么功。”
说完,他丝毫不给北端王面子,自顾自地站了起来要走。这时,一阵刻意放重的脚步声从酒楼下羊肠似的青石小路上传来。沈天枢不知为什么,若有所感地循着那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见泛着水光的青石板上,一个年轻女子提着一盏纸灯笼缓缓走来,她身形纤秀,穿一条时下金铃流行的温婉长裙,乍一看,与满街的江南女子没什么分别。她低着头,走得并不快,径直来到了一家做胭脂水粉生意的铺子后门,等门的家人大概是听见了脚步声,早早地开门等她,教训了晚归的女孩几句,女孩默不作声地听了,将灯笼挂在门口,抬脚进了院,随后“吱呀”一声,家人重重地伸手合上了门扉。
直到人影消失不见,沈天枢才十分不明所以地收回视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盯着一个不知是俊是丑的小丫头看。
沈天枢没看见,他刚一离开窗口,那扇关上的门扉便又打开了。周翡十分警觉地在门缝处四下探看。旁边暗桩的人操着一口被当地人同化的软语问道:“怎么,师妹,有人吗?”
周翡迟疑着摇摇头,她方才无端一阵冷意,今日是去宫里找谢允才没带刀,否则那会指不定就抽出来了。正在她犹疑纳闷时,金陵暗桩的管事快步走了过来,飞快地说道:“怎么才回来?有人找你,带了这东西,你看看,认不认得?”
周翡低头一看,见管事递来一个包裹,包裹里的东西正是在齐门禁地里她脱给吴楚楚她们的那件彩霞软甲。
周翡一惊:“来的人呢?”
“在前面等你,紧赶慢赶的,看来是有要紧事!”

挽山河 第五十九章风满楼
这一宿,睡不着的不止赵渊一个。但无论凡人怎样辗转,太阳还是照常升起。
腊月初三一早,还不过四更天,金陵便忙碌了起来。
天还黑着,谢允一边闭目养神,一边任凭下人们摆弄梳洗。突然,给他梳头的宫女“啊”了一声,“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奴婢该死!”
谢允不用看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伸手往后颈一摸,果然摸到了一把血迹,想必是好好的皮肉突然开裂,将那小姑娘吓着了,他轻轻一摆手道:“不碍,接着梳吧,一会不流血了,找东西替我遮一遮。”
赵渊正好一只脚跨过门槛,脚步生生地顿住了。
谢允就是“千岁忧”,赵渊心知肚明,不是没怀疑过那《白骨传》是此人一手炮制,可倘若真有什么阴谋,他怎么敢这样大喇喇的署名?何况就眼下的情况来看,谢允从头到脚都写着“命不久矣”,难道他还能有什么图谋吗?
谢允听见动静,若无其事同他行礼问安,随后刻薄道:“陛下,您今日册封储君,若储君明日就死了,人家会说是这位置太贵,命格不够硬的压不住,那往后可没人敢给您当太子了。”
他甚至也不再称呼“皇叔”。
赵渊神色几变,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道:“明允,你可有什么心愿?”
谢允看着他,答非所问道:“梁相当年又有什么心愿?”
赵渊沉默许久,回道:“梁卿希望天下承平,南北一统,有人能将他和先帝的遗志继承发扬,不要因为当年结局惨烈,便退缩回去。”
谢允闻言一点头:“看来陛下都做到了。”
赵渊总觉得他不可能这么好说话,表情依然十分紧绷。
“至于我,我确实有愿望。”谢允挥开一干围着他转的下人,随后他拢起礼服长袖,恭恭敬敬地冲赵渊一个长揖,“我盼陛下能有始有终,言而有信,不要辜负自己,也不要辜负梁公多年辅佐;也盼自己一干亲朋好友与挂念之人都能平安到老,长命百岁;至于‘天色’也好、‘海水’也好,都已经由妥帖之人保管,陛下不必担心。”
最后一句尤其要命,赵渊眼角一跳。
谢允却意味深长的笑道:“将错就错,未尝不可,天子有紫微之光护体,何必在意区区白骨魑魅?”
赵渊说不出话来。
“愿陛下千秋万代。”谢允偏头看了一眼天色,“时辰快到了,皇叔,咱们走吧。”
木小乔和霓裳夫人萍踪飘渺地唱了一出《白骨传》后,飘然离去,却给京城禁卫出了好大一个难题。虽得了谢允一句“将错就错未尝不可”的保证,赵渊仍是如履薄冰地叫人戒了严。
谢允身着繁复的礼服,感觉脖子上的裂口快给冠冕压得裂开了,幸好他此时血流速极缓,一会就给冻住了,他陪在一边,冷眼旁观赵渊祭告先祖。仪式又臭又长,听得他昏昏欲睡,便忍不住想,先帝若真有在天之灵,只怕已经给念叨烦了。
金陵的冬天潮湿阴冷,虽没有旧都那样冷冽的西风,却也绝不好受,不多时,又飘起了细盐一般的小雪来,各怀心思的文武百官冻得瑟瑟发抖,陪同在侧,赵明琛领着一帮大大小小的皇子列队整齐,目光不小心和谢允碰在一起,立刻便又移开。
谢允懒得揣测他在想什么,他同旁人不同,雪渣沾在身上,并不融化,很快便落了薄薄的一层。他已经感觉不到冷热了,觉得心脏越跳越慢,漫无边际地走着神,掐算着自己的时间,忽而寻思道:“我这辈子,恐怕是回不去旧都了。”
这时,赵渊拉住他。谢允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已经到了“册封太子”这个环节,他觉得腿有些发麻,好不容易稳住了往前走了几步,顺势跪下。赵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朗声道:“朕父兄当年为奸人所害,亲人离散,朕年幼无知,临危受命……”
谢允面无表情地听着,看着黑压压的禁卫,心道:这种场合,阿翡恐怕是来不了了,也好,省得让她看见我这傻样。
“为政二十余载,朕夙兴夜寐,惶惶不可终日……”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从谢允胸口升起,先是有点麻、有点痒,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那是某种刺痛感,华服之下,刺痛感缓缓蔓延全身,谢允眼前忽然有点模糊。
“朕以薄德,不敢贪权恋位,欲托丕图于先皇兄之子,明允贤侄,遵天序、恭景命……”
谢允缓缓将气海中最后一丝尚带余温的真气放出来,聊胜于无地游走于快要枯死的经脉中,心里苦中作乐地想道:要是我死在这里,陛下可就好看了,幸亏头天晚上就把“熹微”给阿翡送去了。
“钦此——”
谢允一抬眼,落下的雪渣从他睫毛的间隙中落了下来,扫过鼻梁,又扑簌簌地落入他同样冰冷的衣襟中。
“臣……”谢允清了一下自己的嗓子,“臣不敢奉诏。”
一声落下,谢允也不知是自己耳鸣听不清,还是身边这帮大傻子真没料到这个答案,都愣了,四下是静谧一片,落针可闻,一阵阴冷的风从高高的天地祭台上卷下来,谢允同他一下比一下沉的心一样平静,不慌不忙地接着说道:“臣有负先祖与叔父所望,文不成武不就,才不足半斗,德行不端,六艺不通,体格不健,恐……”
赵渊陡然喝道:“明允!”
“恐无福泽深厚之相。”谢允充耳不闻,兀自缓缓说道,“臣……”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冷冷地哼了一声,截口打断谢允。那声音好似离得极远,又好似就在耳边,十分沙哑,喉咙中好似生锈的老铁铸就。赵渊心口重重地一跳,猛地抬头望去,只见遥远的御辇所在之处,有个鬼影似的人“飘”在御辇一丈八尺高的华盖之上,那人周身裹在黑衣之中,黑袍宽大,随风猎猎而动。
所有禁卫身上的弦一齐绷紧了,因为没有人知道此人是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上去的!
黑衣的禁军统领一头冷汗,低喝道:“拿下此人!”
禁卫令行禁止,“拿下”二字话音未曾落地,所有弓箭手便转身就位,四支小队同一时间包抄上前,第一支羽箭擦破了昏沉的夜空,“咻”的一声——那“鬼影”倏地动了!
他黑云似的从高高的华盖上悠然飘落,长袖挥出,好似推出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将潮水一样的箭头与禁卫挡了出去,口中朗声尖啸,不少平时身体不怎么样的文官当时便被那声音刺得头晕眼花,一时站立不稳。
一个侍卫两步上前,一把扶住赵渊:“皇上,请先移驾!”
“鬼影”却出了声,用那种沙哑而阴森的声音一字一顿道:“你们以为南渡归来的真是你们的皇帝吗?哈哈哈,可笑,为何不去问问山川剑,殷家满门忠君之士分明立下大功,因何被灭口?“
赵渊整个人一震,好似逆鳞被人强行拔去,整个人脸上顿时青白一片。一只冰冷的手轻轻地抓住了他的手肘,随后,有什么东西从他眼前闪过,赵渊猝然回头,见亲王高冠横飞而出,“呜”一声尖鸣,极刁钻地撞在了那“鬼影”腿上,竟当空将他打了下来——
是谢允出手了!
谢允轻轻呵出一口白气,将赵渊甩向身后侍卫:“这妖言惑众的疯子。”
“鬼影”一落地,顿时便陷入了禁卫包围圈中,长枪阵立刻压上,“鬼影”踉跄了两步,头上的兜帽应声落下,竟露出一张骇人的骷髅脸来。他所有的皮肉都紧紧贴在头骨上,干瘪的嘴唇上包裹出牙齿的痕迹,血管与经脉青青紫紫、爬虫似的盘踞在薄如蝉翼的皮下,最可怖的是,细得一只手便能握住的脖颈上,他皮下竟有一只巴掌大的虫子形状凸了出来!
谢允叹了口气,隔着重重的人群,几不可闻地唤道:“殷沛。”
几个侍卫冲上来拦住他:“殿下,还请速速离开是非之地!”
殷沛纵声大笑:“吾既然名为‘涅槃’,怎会死在你们这些凡胎肉体手中,吾乃独步天下第一人——”
谢允挪了一步,脚下微微有些踉跄,好像刚才将殷沛砸下来的那一下已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被侍卫慌忙扶了一把:“殿下!”
殷沛一露脸,好似凭空降下了个大妖怪,吓得当场一片混乱,赵渊一边被一众侍卫簇拥着离开,一边大声喝令着他们顾着谢允。谢允觉得有点啼笑皆非,不知为什么,他永远也分不出这位陛下的真情和假意。
人心和人心之间,隔了这样遥远的千山万水吗?
“不用怕,陛下,”谢允几不可闻地开口道,“我说了将错就错,就是将错就错,你的皇位,别人夺不走。”
扶着他的侍卫没听清:“殿下?”
谢允轻轻一挥手,自己站稳,强提了一口气:“不必管我,保护皇上去。”
周翡头天晚上在暗桩中等到了风尘仆仆赶来的应何从,先是猝不及防地被他灌了一耳朵齐门禁地中的密信与皇室秘辛,听得她脑袋大了三圈不止,找不着北的老毛病差点当场犯了,及至听到殷沛那一段,更是恍如雷击,一迭声问道:“什么?殷沛?他还没死?他抢走死蛊虫干什么?难道他能复活涅槃蛊母?”
应何从一问三不知,周翡却当时就坐不住了,刚开始还算勉强有理智,谁知半夜三更,突然有个宫人送了一把莫名其妙的长刀来。周翡握着那把铭为“熹微”的刀呆立半晌,突然就失心疯了,连夜催着应何从处出门,四下去搜索那不知躲去了哪里的殷沛——为此,她还想出了一个馊主意,既然殷沛身上不知有什么东西,让虫蛇全部退避三舍,不如叫应何从带她去“放蛇”,因为毒郎中的蛇听话得很,让往哪走往哪走,倘若到了什么地方,蛇群不听使唤了,那里便必然有殷沛的踪迹。
应何从闻听这“绝妙”的主意,认为姓周的怕是病得不轻,但又打不过她,只好屈从。他俩大海捞针似的从半夜找到了天亮,一直到禁卫提前戒严,一路躲躲藏藏,愣是没找到殷沛一根毛。
周翡正在暴躁地逼问应何从:“李晟那孙子说得准吗?”
突然,她松开了毒郎中,皱眉望去,见城中大批的黑甲禁卫军如临大敌地经过他们,径直往城南天地坛方向跑去了。
赵渊自从继位以来,还从未这样狼狈过,脚步仓皇中,他几乎有种错觉,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逃亡之路。他已经忘了自己的故乡,只记得他从小便被养在永平朝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京官府上,按辈分,那京官是他的远房叔爷,小女儿嫁进宫中做了个不受宠的庶妃。他父母双亡,被亲戚来回推诿,因为面貌长得与娘娘的小皇子有几分相像,被这位叔爷领回去收养,本想让他同小皇子做个玩伴。
可是体弱多病的小皇子似乎并不需要一个宫外的玩伴,他连那位殿下的面都只见过一次,本以为自己这一辈子便是好好读书,考个功名,仗着这一点遥远的皇亲,将来讨些微不足道的照拂。谁知一朝风云突变,他不过稚龄,便懵懵懂懂地被人盛装收拾,塞进了南渡的路。
人人都称他为“殿下”,待他毕恭毕敬,唯独他怕得要死。
他过于敏感、过于早熟,心知肚明自己就是一个给正主挡灾的活靶子。
那一路上,到处都在死人,他无数次从梦中被人唤醒,在刀光剑影里缩成一团,祈求上天再给他一点运气,叫他能再活一天……
“刺客!保护皇上!”一声惊叫突然拉扯住赵渊紧张的神经,他蓦地回过神来,只见不知从哪杀出了一对黑衣人,横冲直撞地抢入侍卫中间。
“北斗!是北斗!”
“保护皇上!”
“来人!护驾!”
屋漏偏逢连夜雨,北斗竟也混入金陵,趁乱发难,无数双手在赵渊周围推来搡去,九五之尊成了个被人击鼓传花里的那朵“花”。赵渊与从小在东海学艺的谢允不同,纵然有武师父,也不过是学些骑射之类的强身健体功夫,从未曾与人动过手。他踉踉跄跄,心里一时升起些许茫然,心道:为什么单单是今天?就因为我不是赵氏之后,所以贸然“祭祖”,遭了报应吗?
“皇上,这边走!”混乱中,不知是谁拽了他一把,护着他从来势汹汹的北斗黑衣人刀剑下逃离,都是一样的禁卫,赵渊不疑有他,不知不觉中便跟着走了。
风雪比方才更冲了,谢允听着殷沛那疯子极富有穿透力的吼声,心里有点索然无味,他想甩开这帮人,想去见周翡,因为觉得自己再不见,就走不动了。他的轻功独步天下,号称“风过无痕”,倘若吴姑娘的笔足够公正,中原武林百年间最惊艳的轻功,该当有他一笔,如今却只能用它来躲开这些多余的人。
谢允方才在一片惊呼中掠出人群,便再没力气“腾云驾雾”了,只能一步一步贴着墙,吃力地提起两条腿,缓缓往前走。突然,不知从哪传来一声吼:“狗皇帝死了!”
谢允一愣,忙深吸一口气,将额头紧紧贴在一侧石墙上,崩裂的指尖立刻变本加厉地惨不忍睹起来。
“不对,”谢允心思急转,想道,“殷沛突然闯进来是意外,剩下的人肯定是有预谋的。”
曹宁,一定是曹宁!
眼见北朝大势已去,曹宁狗急跳墙,来釜底抽薪了!
周先生离旧都只剩下咫尺,两代人苦苦挣扎,无数人舍命、舍了声名才走到如今这地步……他死不足惜,怎能看着他们功败垂成?
谢允浑身都在发抖,流出的血很快被冻住,在青灰的石墙上留下了一道血手印,他狠狠地将鲜血淋漓的手指攥紧,在一片霜雪纷飞中转身,往那声音传来之处掠去。
赵渊察觉到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身边禁卫莫名地越来越少,忽然,一个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禁卫”毫无预兆地举起手中刀,当头劈向他后背,电光石火间,赵渊不知从哪来一股力气,蓦地往前扑去,姿态不雅地避开了这致命一刀,滚了几圈,大喝道:“大胆!”
那“侍卫”轻轻地笑了起来,缓缓提起的衣袖下面,露出了一个北斗的标记。
“同伴”突然反水,赵渊身边仅剩的七八个侍卫连忙围成一圈,将皇帝护在其中,那北斗黑衣人却全然不在意,接着,只听一阵脚步声传来,有一人笑道:“参见陛下,陛下,咱们可有二十多年不见了吧?”
赵渊听了这声音,脑子里“嗡”一声响——小巷尽头,一袭扎眼的红衣露出来,来人朝赵渊一躬身:“北斗武曲童开阳,参见陛下,暌违二十年,甚是怀念哪。”
赵渊一咬牙,硬是从地上爬了起来,自己站定了,冷冷地问道:“是曹宁吗?他人呢?”
童开阳笑道:“怎么,陛下是想叙旧拖时间,等人来救吗?那我们可……”
他刚说到这里,人便已经到了近前,赵渊根本连个人影都没看清,一个禁卫便在他眼前身首分离,冒着热气的血水飞溅到他身上脸上,腥臭气扑面而来,赵渊惊得往后退了一步,后背却一下撞在了墙上。
童开阳一甩重剑上的血珠,狞笑着说完自己余下的话音:“……太吃亏了。”
这些禁卫虽然也都是百里挑一,却又岂是童开阳的对手,不过两句话的光景,已经变成了一地尸体,这种时候,哪怕赵渊再经天纬地,也忍不住觉得自己是到了穷途末路。童开阳格外想再欣赏一会他强忍的惊恐,却也深知赵渊狡猾,为防夜长梦多,他一声不吭,提剑便直接刺向皇帝光洁脆弱的脖子。
赵渊忍不住闭上了眼。
就在这时,一股极细的风与他擦肩而过,赵渊脸上却好似被扇了一巴掌似的,被那掠过的风扫得火辣辣的疼。他吃了一惊,连忙抬眼望去,童开阳的重剑竟然被一小块冰凌打歪了!
童开阳蓦地转身,只见一个好像风吹便会倒下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了小巷上面的墙上,他一袭隆重的华服水淋淋地拖在地上,发冠也已经在砸殷沛的时候丢开了,发丝略显凌乱,周身盖了一层无论如何也化不开的细雪,花白了一片……可他整个人却依然仿佛清风掠过高楼时端坐闻笛的翩翩公子,满天下的狼狈压在他身上,也压不住他的风雅无双。
童开阳瞳孔微缩,顿了顿,方才谨慎地叫道:“谢公子?还是端王……太子殿下?”
谢允觉得自己一丝一丝的力气都是从骨头缝里榨出来的,因此不敢浪费,不吭声,只是略带微笑地望向他。
童开阳眼珠转了转,说道:“怎么,我杀了这狗皇帝,殿下不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登基吗?北朝将倾,丧心病狂的北斗刺杀南帝……听起来于您有什么不妥呢?”
赵渊嘴唇动了动,仿佛想叫一声“明允”,却不知怎的,没说出声。
童开阳笑道:“我这可是在帮你啊,殿下,难不成你还要拦着我吗?”
谢允笑容大了些,苍白的嘴唇几乎染上了一点血色,他微微一侧身,将身上那件累赘的博带宽袖外袍甩下了,惜字如金对童开阳道:“你试试。”
此人怎么看怎么像个痨病鬼,人在墙上,好似随时会被风雪卷走,不明原因开裂的手指、手背上鲜血淋漓,被他随意楷在雪白的袖口上,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孱弱。
可他那句“试试”落地,童开阳竟真的不敢动。两人就那么僵持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允头上落的雪花将他的长发从“花白”变成了“雪白”,童开阳几乎怀疑他已经冻住了。
突然,一声长鸣自远处响起。
是军号!
风中传来人声音:“……进城了!”
谢允眼珠轻轻一动,童开阳脸色骤变——
“扬州驻军进城了!”
眼下正值战时,赵渊不可能因为一次祭祖就调动地方守军,能擅自做这个主的,必然是周存!
他们这回行动泄露了!
怎么会?
接着,整齐有序的脚步声传来,童开阳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重剑,再顾不上赵渊,大喝一声便要冲出去。眼看他要跑,谢允也不去拦。
谁知就在这时,惨叫声倏地炸起,小巷中整齐的脚步声陡然乱了,喊杀声只喧嚣了片刻,便死寂下去,随后“噗通”一声,一具禁卫的尸体被扔了进来。
童开阳先是一愣,随即看清来人,大喜道:“大哥!“
独臂的沈天枢缓缓走进来。

挽山河 第六十章霜色满京华
谢允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隔空与赵渊对视了一眼——尽人事,还需听天命,看来赵家的气数是尽了。
沈天枢身上竟没有一丝水汽,不管是碎雪渣还是夹杂的雨水,都会自动避开他,他往那里一站,连后土都要顶礼膜拜地朝他脚下陷下去。
沈天枢冷冷地瞥了童开阳一眼:“废物。”
话音未落,人影已经到了赵渊面前,这回赵渊可真是连受惊的机会都没有。
谢允本以为自己这幅残躯拖到这里,发挥余热装个稻草人,吓唬吓唬“乌鸦”就算了,万万没料到还得亲自动手。眼看赵渊小命要完,他只好从墙上飞掠而下,咬破自己的舌尖,一生修为全压在了那好似浑然天成的推云一掌中,麻木的腿却再没有力气——谢允隔空打了沈天枢一掌,自己却跪在了地上。
然而即使在灯枯油尽时,推云掌也并不好相与,沈天枢被迫侧身平移两步,发丝缓缓飘动,那北斗天狼一眼便瞧出了谢允只是强弩之末,当即哂笑一声,轻飘飘道:“可惜了。”
方才被谢允吓得一动不敢动的童开阳眼睛一亮,再不迟疑,重剑冲谢允后背砸下。沈天枢则别开视线,伸手抓向赵渊咽喉。就在这时,极亮的刀光一闪,直直逼入沈天枢瞳孔中。
沈天枢眼角一跳,蓦地缩手,同时,童开阳感觉自己的剑砍在谢允身上,竟好似砍中了什么极坚韧的硬物,剑尖竟“蹭”一下滑开了,连他一根头发都没伤到!原来电光石火间,有人在谢允和童开阳的中间之间扔了一件银白的软甲,那软甲不知是什么材料织就,非常邪门,正好严丝合缝地贴在了谢允身后,替他挡了一剑。
谢允再也支撑不住,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往旁边一倒。周翡面无表情地横过“熹微”,挡在他身侧,心里狂跳不止。眼前的沈天枢与她当年在木小乔山谷……甚至华容城中所见的那人,都不能同日而语,面对这人,她手中长刀几乎在战栗。而旁边还有个虎视眈眈的童开阳。周翡几乎能数出自己的呼吸声,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后悔起自己闹着玩的时候满嘴跑马,说什么“脚踩北斗,天下第一”。
呸,好的不灵坏的灵。
沈天枢眯着眼打量了她许久,竟认出了她来:“是你?”
周翡虽然心急如焚,却打定了主意输人不输阵,闻声只冷笑了一下。
童开阳道:“大哥,这丫头多次坏我们好事,留她不得,你我联手……”
沈天枢突然一抬手,打断了他的话音:“让开,你我联手,她算什么东西,你又算什么东西?”
童开阳:“……”
沈天枢冷冷地端详着周翡,问道:“当年因为半个馒头留下你一命,倒是没料到还有这一天。”
童开阳急道:“大哥,咱们还……”
沈天枢言简意赅道:“滚!”
他话音没落,脚下“棋步”陡然凌厉起来,先不辨敌我地一掌挥开童开阳,随即竟不变招,直接扫向周翡。周翡只能提“熹微”同他杠上,几乎臻于天然的浑厚内力与无常刀短兵相接。银河似的内力如九天瀑布,倾颓而下,撞上最飘忽不定的不周之风,从枯荣间流转而过、明灭不息——赵渊胸口当时一阵窒息,在极窄的巷子里被两大高手波及,忍无可忍,活生生地被震晕了过去。
童开阳恼极沈天枢这不合时宜的高手病,狼狈地踉跄站稳后,心道:就他娘的你厉害,误事的老龟孙!
眼看扬州守军已经进城,曹宁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他们若不能速战速决杀了赵渊,便只能是死路一条,童开阳颇有些决断,看准时机,正在周翡与沈天枢两人错开的一瞬间,一挥重剑便朝周翡偷袭过去。周翡被沈天枢甩出去半圈,正惯性向前,没料到还有这一出,正好往他剑尖上撞去,再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
童开阳狗舔门帘露尖嘴,沈天枢怒不可遏,谢允瞳孔骤缩,却已然力竭,用尽全力,也没能移动一寸,他一口血呕了出来,墙角半死不活的青苔顷刻间红了一片。
这时,一根长练凭空卷起周翡的腰,险险地将她拖后了两步,周翡的前襟堪堪给童开阳挑破了一条半寸长的小口。她接连退后了三步才站稳,急喘几口气,蓦地回头,便听来人娇声道:“啊哟,好不要脸啊,两个老乌龟,欺负小姑娘。”
周翡猝然抬头,见不远处长裙翩跹,正是霓裳夫人!
又有另一人懒洋洋地说道:“我可不愿救那劳什子皇帝,你们打吧,我瞧热闹。”
周翡低声道:“朱雀主。”
随着霓裳现身的木小乔哼了一声,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动着怀中的琵琶。
琵琶声里,第三个人出了声:“你不愿动手,我来,红衣服的,你使重剑,我使刀,我奉陪到底。”
周翡难以置信:“……杨兄?”
杨瑾应声自小巷尽头走来,扫了她一眼:“药农们帮那养蛇的找殷沛去了,我来帮你打架。”
四个人分列四角,就这么将横行二十年的两个北斗围在中间。
“本以为只是过来恶心一回那狗皇帝,不料还能赶上阁下二位大老远赶来送死,”霓裳夫人娇声笑道,“这回可真是能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了。”
木小乔嗤笑道:“霓裳老太婆,你龟缩二十多年,老成了这幅德行,还要借着后辈才敢露头逞一回威风,真有出息,我要是你,早一头磕死了。”
霓裳夫人翻了个白眼,却怕这疯子一言不合便从帮忙变成搅局,硬是忍着没与他打口舌官司,只好将火气都撒到了童开阳身上,她轻叱一声,手中长练毒蛇吐信似的卷上了童开阳面门,与此同时,杨瑾长刀出鞘,严丝合缝地封住了童开阳去路。
沈天枢一皱眉,纵身上了围墙。他踩过的地方直接化成了齑粉,行动间,围墙上转瞬多了一排整齐的坑。周翡紧随而至,柔弱的江南细雪被此起彼伏的真气所激,竟暴虐了起来,打在周翡手上,留下了细细的小口子。
这边拆房的动静终于惊动了禁卫与扬州驻军,沈天枢站在墙头,居高临下一扫,便能看见大部队正在赶来。他偏头看了看昏迷不醒的赵渊,又看了看周翡,忽然说道:“赵渊命真大。”
周翡神色不动:“当年我娘在旧都,大概也曾经这样感慨过曹仲昆。”
沈天枢脸上露出了一个吝啬的微笑:“哦,这么说,是风水轮流转?”
周翡没回答,将熹微刀尖下垂,做了个常见的晚辈向长辈讨教的起手式:“沈前辈,请吧。”
沈天枢用一种十分奇特的目光打量着周翡,周翡无疑是很好看的,而且并不是英气健壮的女孩子,她模样有几分像周以棠,带着蜀中女子特有的柔和精致,很有些眉目如画的意思,比几年前没头没脑地闯黑牢时少了些孩子气,倘若她不说话也不动刀,看起来竟是沉默而文静的。
而这样的一个“沉默而文静”的女孩子,竟有胆子提长刀拦在他面前,还胆敢大言不惭地叫他先出招。
她凭什么?
李家的破雪刀?还是年幼无知?
沈天枢缓缓说道:“老朽一生自负武功,创下独门‘棋步’,取黑白交叠、三百六十落子变幻之意,只可惜职责在身,于武学一道,未能全心投入,神功晚成,没能赶上‘双刀一剑枯荣手’的年代,未曾以所怀绝技与当年绝顶高手一战,甚是遗憾。小丫头,你不是我的对手。”
说话间,沈天枢的袖口鼓起,无风自动地微微摇晃,细雪纷纷而落,行至他身侧,又惊惶地弹开。
周翡听了,嘴角略微一弯,弯出一个冷笑:“对着打不过的段九娘,你便施以暗算,美其名曰‘职责在身’,对着恐怕不如你的我,便将脸一抹擦,又成了‘甚是遗憾’。贪狼大人,听我一句,像阁下这么臭不要脸的,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不是东西就算了,装什么孤高求一败?谁还不知道谁,你自己不尴尬么?”
她出言不逊,话未说完,沈天枢已经一掌推出:“找死!”
他动作并不快,周翡却觉得自己周身被某种无形的内息牢牢封住了,一时进退维谷、左右为难,不得不闭嘴,抬手将熹微刀鞘打了出去,那刀鞘弹到空中,好似撞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墙,同落不到沈天枢身上的雪渣一样,诡异地往地面飞去,周翡紧随着刀鞘从墙头上一跃而下,同时反手一刀“斩”,悍然攻向沈天枢。
沈天枢低喝一声,双掌往下一压,浑厚不似人力的一掌再次封住周翡所有去路——青石板被压出了一个坑,窄巷中周翡根本没有四下躲闪的余地,空中好像有一柄看不见的大锤,以她为中心,不断往外扩,压住了一块赵渊身上掉下来的玉佩,那张牙舞爪的蟠龙竟生生被看不见的力道压碎了一角。
一力降十会,那一瞬间,周翡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秀山堂——任凭刀光诡谲,仍会被李瑾容一掌便拍飞出去。
霓裳夫人正好与童开阳错身而过,余光瞥见,脸色一变:“阿翡,快闪开!”
周翡充耳不闻,她忽然一反方才机变,“斩”字诀竟敢使老不变,当空强行,实打实地杠上了贪狼一掌。霓裳夫人胸口一缩,几乎能遇见到那女孩连人再刀被沈天枢一掌掴进墙里。
贪狼的掌风与熹微眼看便要撞上,沈天枢面沉似水,他固然高看周翡一眼,这一眼中却有大半只眼都是放在她家传破雪刀上的,并不认为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能与他正面角力,当场便要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毙于掌下。可是掌风与长刀相触的瞬间,沈天枢却陡然一惊,因为他清晰地感觉到,这来势汹汹的一刀竟是虚晃,力道毫无预兆地从极强转向了极轻,而且轻飘飘地从他掌中滑了出去,一掌走空,还不待他收力,那刀又摇身一变,由极“衰”转为极“盛”,当空化作“破”字诀,直冲向他面门!
沈天枢愣是没看明白这无比诡谲的一手是怎么来的,情急之下,他抬起自己那条断臂,断臂上接的长钩一下格住了熹微,铁钩禁不住宝刀一撞,裂缝顿时蛛网似的弥漫开。沈天枢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骤变,失声道:“枯荣手!”
枯荣手,何等声威赫赫、举世无双,而后销声匿迹数十年,竟至泯然无踪。直到段九娘那疯婆子在华容城中现身,才叫人隐约想起一点……当年那横行关西的荣光。
可那疯婆子她不是死了么?
枯荣手不是早就失传了么?
电光石火间,沈天枢眼前闪过那滚在地上犹不肯瞑目的头颅,一股说不出的寒意从他肝胆上升起,顺着微末的良心,一下戳破了他画皮似的声势。
沈天枢瞠目欲裂,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不可能!”
周翡刀尖微晃,当着他这一声“不可能”,周身内力再次于盛衰两级中回转一圈,蓦地施力。沈天枢现如今的功力,能算是天下第一人,周翡当然远不是对手,哪怕她再练上二十年的枯荣真气也未必赶得上。他本可以在熹微与长钩接触的瞬间便将周翡从墙头上震下去,周翡不死也是个重伤,可他竟迟疑、甚至于退却了。两股力道相撞,铁钩炸起的铁片四下乱飞,一时间,沈天枢竟仿佛难当其锐,独臂微颤,后退了半步。
周翡也被这一下逞强震得内息翻涌,她一咬牙端平长刀,忽略了自己发麻的手腕,脸上硬是没露出破绽,同时心思急转——拳怕少壮、鬼怕恶人,那么……北斗的贪狼星君又怕什么呢?
突然一个念头划过她心头,周翡抬起头,冲沈天枢笑了一下,少女的笑容被刀光所映,竟无端多了几分莫测的血气:“我不可能参透枯荣真气么?”
沈天枢咬牙:“你这个——”
“沈大人,您方才还说,未曾赶上双刀一剑枯荣手,甚是遗憾呢,如今我这亲眼见过南北双刀、学过枯荣手的后辈还在,不正好给您大成的神功当磨刀石么?”周翡打断他的话,“不过沈大人,倘若段九娘在世,你真敢上前来与她一较高下么?‘职责所在,未能全心投入,神功晚成’……哈!”
沈天枢双目一红,一掌朝她当空拍来,竟是使了全力,窄巷两侧的矮墙轰然灰飞烟灭,周翡强提一口气,纵身落地,脚尖尚未及点地,沈天枢已经追至,碎石子攘起丈余高,霓裳等人竟不敢硬扛,纷纷闪开。
沈天枢怒喝道:“小贱人找死!”
周翡将流转不息的枯荣真气提到极致,手中熹微仿佛当年拨开牵机的柳条,叫人眼花缭乱,嘴里仍然不依不饶:“啊,我明白了,你是根本不敢,因为你这‘第一人’乃是自封,你怕打破自己的自欺欺人,让人发现你只是……”
一颗碎石从周翡颈侧险伶伶地擦了过去,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周翡身形一滞,沈天枢杀招已在眼前,在北斗贪狼面前,退却就是找死,因此周翡不退反进,一道刀光,“山”字诀凌空劈向沈天枢面门。沈天枢怒极,不躲不闪,一掌拍在熹微上,他掌心仿佛是个沼泽,牢牢地吸住了刀身,排山倒海似的内力自粘连的刀身上传来,直逼周翡,逼她撒手弃刀。
沈天枢面前,周翡这刀弃也是死,不弃也是死,要是她不肯撒手,就得被沈天枢一巴掌拍个实在,而她一身功夫全在刀上,撒手弃刀,不外乎一败涂地,非得被沈天枢拍成柿饼不可。
然而周翡撒了手,却并未弃刀。
不远处的杨瑾余光瞥见,刀背上的金环齐齐“哗啦”一声。刹那间,周翡好似与刀光融在了一起,整个人成了一把人形的窄背刀,去向与空中的熹微如出一辙,全然不着力,仿佛一片粘附在刀身上的枯叶,随着沈天枢的掌风飞了出去。下一刻,真刀的刀柄碰上了人形刀的手——
如同广袤的草地上春风吹又生的新芽,一夜间便能声势浩大地席卷荒野,高耸的河冰轰然开裂,露出湍急暴虐的水流。枯荣真气从极衰走向极盛,附在刀尖上,刀尖划出了一个璀璨的弧度。
破雪刀,不周风!
沈天枢的瞳孔几乎要缩成一点,旁人根本看不清他们两人动作,只能听见空中传来一阵乱响的金石之声,随后两人仓促分开,沈天枢晃了晃,周翡踉跄着从墙头翻下来,一时竟站不住,只能以长刀拄地,略一弯腰,一行细细的血迹就顺着她的嘴角淌了下来。
周翡一抬袖子擦去血迹:“……让人发现你只是个卑鄙无耻的废物,跟其他六个北斗一样,都是狗。要不是你们这群恶犬抱着团地作恶多端,江湖中哪有你沈天枢这一路货色,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别哄着自己玩了。”
沈天枢面色铁青,竟好似比周翡还狼狈。他一生自负武功,虽位列北斗之首,却素来以与北斗陆摇光、谷天璇、仇天玑等跳梁小丑并列为耻,他觉得自己是隐世的高手,是堪与双刀一剑比肩的大恶人、大魔头,纵然遗臭万年,也让人闻风丧胆,他愿意可憎、可恨、可怕,却绝不能可鄙可笑。
然而倘若段九娘还在世,倘若他面前不是周翡这半吊子的小小后辈,而是那些老怪物亲临,他真敢为了证道,一对一地同那些老怪们一决高下么?那么他这许多年来聊以自慰的自欺欺人,岂不如那镜花水月一般,轻易就碎了?
周翡牙尖嘴利,一句就戳中了他心里最隐秘的卑鄙。沈天枢双目中风雷涌动,疯狂的杀意锁定了周翡,难以言喻的压力当头而下,远在数丈之外的木小乔手中琵琶弦“铮”一声断裂,朱雀主内息竟有些翻涌。
直面沈天枢的周翡只觉周身骨骼都要寸寸断裂,她却忽然偏头去看谢允,谢允的目光几乎已经涣散,熬干了神魂,只剩一点微光,勉强能看清周翡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他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对她比口型道:“天下第一啊。”
不论眼前强敌者谁,不论你是不是遍体鳞伤、狼狈不堪,也不论你神功几层、声名几丈……
那年你带着一堆不知所云的瓶瓶罐罐,在北斗围山之时,从那逼仄狭小的山中地牢里一跃而下,不假思索地同我说出“交代重要”——你就是我心里的天下第一。
周翡的眼圈一下红了。
刀剑声、落雪声,都开始远去,谢允的视野黯了下去。红衣、霓裳、大魔头的琵琶、南疆小哥的黑脸……渐次沉寂。
终于——
终于,他眼里只剩下那一线熹微一般的刀光。
“阿翡,今日暂别,二十年后,我仍去找你,”他心道,“要一言为定啊。”
这时,沈天枢动了,他脚下石墙一裂到底,铺天盖地的一掌压向周翡头顶,打断了仓促的生离死别,周翡不躲不闪,手中熹微凝成一线,螳臂当车似的直接迎上沈天枢。不远处木小乔冷哼一声,长袖一摆甩开童开阳,直奔沈天枢后心。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大叫一声:“小心!”
话音未落,一个巨大的黑影飞蛾似的扑了过来,难以言喻的阴寒之气竟让江南苦寒都退避三舍,木小乔的脚步突然顿住,沈天枢只觉一股大力反噬,急忙抽身扯力,周翡刀尖走偏,几乎趔趄了一下,侧身撞在身边矮墙上。
那不速之客大喇喇地飘落到三人中间。
“飞蛾”先是朝周翡看了一眼,周翡被那张突然冒出来的骷髅脸吓了一跳,本能地将熹微横在身前:“你是谁?”
“飞蛾”却没理她,周翡这才意识到他看的是自己身后。只见那骷髅脸的“飞蛾”张开两片扁嘴,嚎叫道:“死了,哈哈!报应!”
周翡很想回头看一眼他说谁“死了”,可无论是这个诡异的骷髅脸,还是不远之外的北斗贪狼,都叫她不敢分心。
“飞蛾”的目光倏地移回来,这回,他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深深地看了周翡一眼,周翡一愣,觉得那疯癫的眼神叫她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可还不待她仔细回想,对方便扭头望向沈天枢,口中“嘶嘶”作响地低声道:“北斗?”
沈天枢眉头一皱:“来者何人?”
那“飞蛾”全然不理会,人已经腾空而起,不置一词地直接扑向沈天枢。沈天枢脸色一沉,当胸一掌拍了出去,将那人前胸后背打了个通透,近在咫尺的周翡都听到了骨骼尽碎的声音。
那骷髅脸的“飞蛾”瘦得惊人,后背不自然地凸起,折断的白骨连他的皮与外袍一同刺破,支楞八叉地带出一块血淋淋的内脏来。饶是周翡天不怕地不怕,见了此情此景,也不由得有些恶心。
更离奇的是,那“飞蛾”被打成这样,竟不肯死!
他好似不怕疼、不怕打、死而不僵,背着一身稀烂的骨头,竟能强行突进两步,低头一口咬在了沈天枢的独臂上。
周翡脑子里一道流光划过,难以置信地脱口道:“药人!”
沈天枢先是惊怒交加地骂了一声,使了蛮力要甩开这疯子,骷髅脸脆弱的脖颈被他扭出了一个巨大的折角。若是常人,脖颈已断,早该死得不能再死,可那骷髅脸不知是何方妖孽,命门活似长在了门牙上,眼看脑袋都要给揪下来,依然咬定青山不放松。
沈天枢强提一口气,正打算将这颗妖孽头颅打个稀碎,可他这口气还没提到喉间,整个人却突然一颤。接着,堂堂贪狼竟忍无可忍地大庭广众下惨叫了起来。一股黑紫气顺着他的手臂直往上涌,而沈天枢一臂已失,原本代替胳膊的长钩又不巧给周翡搅碎了,情急之下,居然来不及壮士断腕。黑气如龙,转瞬便越过他肩头,直接冲上了他的脖颈和脸上!
周翡:“……”
她手中刀尖都没来得及垂下,已经给这变故惊呆了。
沈天枢一边惨叫,一边四处乱撞,周遭矮墙都在他倾泻的真气中遭了秧,周翡被迫后退,连昏死过去的赵渊也给惊醒了,不巧被正好后退的周翡一脚踩中了小腿,当即哼出了声。
周翡这才注意到皇帝这个金贵人物,突然明白了那“飞蛾”方才往她身后看什么,电光石火间,她明白了前因后果,连忙一抬手压住赵渊肩头,低声道:“别动!接着装死,不然我保不住你。”
沈天枢一阵抵死挣扎,暴虐的内力乱窜,骷髅脸的“飞蛾”自然首当其冲,他周身的骨头好像没堆好的秸秆,四处呲着,将一身宽大的袍子也扯得乱七八糟。
接着,沈天枢像是被什么东西慢慢抽干了皮囊,周翡等人眼睁睁地看见他迅速萎缩下去,肌肉转瞬消失,绷紧的人皮紧紧地贴在骨头上,从被咬的手臂一直枯到了头颈,无声无息地往后仰倒,同那仍然不肯松口的“蛾子”一起,颓然扑倒在地。
而直到这时,方才高喊“小心”的应何从方才气喘吁吁地带着一帮禁卫赶到。周翡看了看那支离破碎的“黑蛾子”,又看了看应何从,低声道:“他……他是……”
应何从瞥了一眼已经被几大高手制住的童开阳,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片刻,才说道:“疯了,这个殷沛绝对已经疯了!他用自己身上残存的蛊毒养着那母蛊的尸体,又不知用了什么怪方,将那母蛊上尸体炼化吸进自己体内……”
周翡:“什么?”
应何从不耐烦地解释道:“就是他把自己养成了一只蛊母,这回懂了吗?!”
话音刚落,那殷沛“骨碌”一下,从已经给吸成了一具干尸的沈天枢身上滚了下来,露出满是血迹的脸,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他着实像个活鬼,禁卫们纷纷冲进来,扶起踉踉跄跄的赵渊,里三层外三层地保护起来。
周翡一抬手,把应何从拦在身后,警惕地看向殷沛。
众目睽睽之下,那殷沛仰面朝天,竟仿佛在笑。
周翡试探性地往前几步,走到他面前。殷沛似乎认出了她,吃力地伸出仅剩的一只手,指了指周翡,又艰难地打了个回弯,指向自己。
“你……你什么?”周翡不明所以地皱眉,见那殷沛颤颤巍巍地举着爪子,不依不饶地指着他自己。
周翡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试探道:“你想说……你是殷沛?”
殷沛像条垂死的鱼,无意识地在地上抽搐挣动着,眼睛里的光却炽烈了起来。周翡低头看着他,透过他炽烈的目光,恍然明白了他这许多年来的执念与痛苦,她以熹微拄地,吃力地半跪下来,低声道:“你名叫做殷沛,是殷闻岚之子,殷家庄唯一的幸存者,又被北刀纪云沉养大,出身于……”
她话音一顿,见殷沛不知从哪抽出了一把沾满了血迹的剑鞘,缓缓地往周翡的方向推了半寸。这不过是区区一个藏剑之匣,然而山川剑死于此物、青龙主死于此物、冲云道长也死于此物。
殷沛守着这条剑鞘猜忌了一辈子,至此,他好似终于明白,这不是他的东西。
周翡的目光从山川剑鞘上掠过,喃喃道:“……出身于……”
那只骨架似的手倏地垂了下去,砸起了一小圈尘埃。
“……名门正派。”
殷沛眼睛里疯狂的亮光同嘴角的血迹一起黯淡了下去,不知听没听完她这句“盖棺定论”。
周翡呆呆地与那不似人形的尸体大眼瞪小眼,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应何从却一把推开她,两步扑到殷沛的尸体前,不知从哪取出了一个特制的小壶,丝毫也不顾及什么“死者为大”,一刀豁开了殷沛的心窝,一股腥臭扑鼻的黑血立刻汩汩地涌入那小壶里。
“这是天下至毒的涅槃蛊。”应何从原地跳起来,将那泛着异味的小瓶举起来给周翡看,狼狈的脸上好似点着了一大团烟火,“快点,你不是自称学会了齐门那什么‘阴阳二气’吗?”
周翡只是看着他,一动不动。她的五官六感何等敏感,方圆几丈之内落雪摩擦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怎会不知道那人已经没有气息了。
应何从一把抓住她的肩头,冲着她的耳朵大叫道:“你发什么呆!”
周翡抽出自己的手臂,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小声道:“晚了。”
应何从呆了片刻。
“我……”周翡轻轻一抿嘴,“算了,也算是命吧,没什么……”
应何从不等她说完,就大叫一声打断她道:“我是大夫,我还没说晚呢!”
他一把拖起周翡,生拉硬拽地将她往谢允哪里拖:“我是大药谷正根的传人,我药谷有生死者、肉白骨之能,我说能治就能治!”
周翡:“应兄……”
“他身中透骨青十年之久,比别人凉、比别人气息微弱怎么了?你没听说过人也是会给冻住的吗?”
周翡脚步有些踉跄,她突然很想对应何从说,当年永州城外,她脱口便骂他这大药谷“浪得虚名”,其实只是因迁怒而起的口不择言,并不是真心的。
应何从将她拖到谢允面前,谢允已经无声无息,身上落了一层化不开的细雪,像是个凝固在时光里的冰雕,面朝着她方才与沈天枢对峙的方向,嘴角似乎还带着一点细微的笑意。
应何从蓦地扭头,一字一顿地问道:“周翡,你的不见棺材不落泪呢?”
周翡怔怔地看着他。
应何从掀衣摆,直接跪在地上,果断地割开谢允的手掌,强行折起冻硬的四肢,将他摆出五心向天的姿势,又把致命的蛊毒滴在了谢允身上:“我先将蛊毒逼入他手厥阴心包经,直接入心脉,只有两种枯荣相依的内力能将蛊毒逼入再带出来,蛊毒不入则无用,入内出不来则要命,洗髓三次……我说,你还有力气吗?”
周翡离开齐门禁地之后,明知没有希望,一路上却仍然不由自主地将吕国师记载的“阴阳二气驱毒”之法反复默诵,此时虽然神魂不在家,却仍然能按着他的话本能照做。
据说死人的身体,倘若以外力强行打通经脉,也能有一点动静。周翡茫然地想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生在凡尘里,其实各自魇在自己的魔障里,谁也拉不动谁,一如谢允是周翡的魔障,大药谷是应何从的魔障,他们两个走火入魔的人,在冰天雪地里折腾一副衣冠不整的死人,好像这样鸡同鸭讲地拼尽全力了,磐石便能转移似的。
然而……
蛊毒分三次,一点一点地被推入谢允身体,及至一滴不剩,黑血又被重新逼出来,霓裳夫人等人谁也不敢打扰,静静地围在一边,连赵渊也一声不响,只将禁卫与一干守军全都喝退在了小巷之外。
满瓶蛊毒怎么进去的又怎么出来,可是谢允依然没有一点动静。
寒冬腊月天里,周翡整个人好似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周身已经给热汗打透了,一阵寒风吹过来,她已经再没有力气,受伤的肺腑疼得发木。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似乎是想站起来,又脱力坐在了地上。
无边的疲惫像关外的大雪,将喜怒哀乐一起埋了,周翡像个反应迟钝的人,方才应何从将疯狂的希望强行塞给她的时候,她没来得及欣喜若狂,此时再一次失望,她也没来得及痛彻心扉,依旧是怔怔的。
霓裳夫人忍不住上前一步,从后面抱起跪在地上的周翡,小声劝道:“孩子,咱们尽人事,听天命吧。”
尽人事、听天命。
周翡极轻地颤抖了一下,她抬了头,目光空落落地指向晦暗如许的天色,星星点点的落雪冰凉地落在她脸上,将她灼热的眼眶一点一点地冻住了。
什么是天命呢?
她说不清,破雪刀借“山海风”之力,传到她手里,将“无常道”走到了极致,可是凡人的“无常”,如何能度量星辰日月、兴衰祸乱呢?
三年,她挣命似的走遍南北东西,到头来,终归是一脚踩空、无济于事。
周翡抓住霓裳夫人的手,借力站了起来:“是,我……”
我什么?她说不出了,胸口空荡荡的一片,连两句场面话也勉强不出来,南都金陵,累世的富贵温柔乡,一时间,忽然荒凉得四顾茫茫,叫人不知该何去何从。
周翡晃了一下,霓裳夫人连忙扶住她,正要说什么,就在这时,应何从突然叫了一声:“别动,快看!”
周翡猝然回头,只见谢允掌心被划破的地方,本来泛白的皮肉之下,竟缓缓泛了红,随后好像什么东西融化了似的,冒出了细细的血珠来!
尾声
曹宁被俘三个月后,八百里加急的传令兵撞开金陵城门,一路风驰电掣似的闯进皇城,两侧行人纷纷退避,不少好事之徒探头探脑地望着那马绝尘而去的方向,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就在几个时辰之后,消息像是破纸而出的火苗,迫不及待地扫开初春清晨的迷雾,口耳相传到大街小巷——王都收复了!
数十年离乱,很多人已经死了,终于没能等到这一天,活着的人也已经两鬓斑白,或失亲朋,或失故友。
河山生疮痍,生民多离散。
一个满头花白的老人忽然跌跌撞撞地跑到大街上,五体投地地伏在青石板上,放声大哭,哭声好像打开了一道闸门,整个南都都沸腾了。艰难挨过一冬的流民、背井离乡的商贩、茶馆里尚未敲下惊堂木的说书人……一个个冲上大街,呼号奔走,以头抢地。
应何从抬手关上窗户,隔绝了歪头的人声嘈杂,从袖中取出一张药方递给周翡:“换这个药方试试——你真要走这么急吗?人都没醒,叫他在金陵静养不好吗?”
“夜长梦多。”周翡简短地说道,“毕竟当天在场的都看见了,殷沛把山川剑鞘交给了我,眼下‘那位’靠我爹给他打江山,再者他身边那一帮饭桶也奈何不了我,我来回进出还算顺畅,再要拖一拖就不好说了。”
应何从忍不住尖酸刻薄道:“周大侠天不怕地不怕,北斗贪狼说削便削,还会怕那皇帝老儿?”
“怕啊,”周翡面无表情蹭了蹭自己的刀鞘,“万一他作死犯到我手里,我可不是我外公他们那些为国为民的大侠们,别指望我能忍气吞声放过他,万一捅那老儿一个‘三刀六洞’,岂不是毁了大家这么多年的苦心?那我怎么过意的去?”
应何从不知怎么接这句狂上了天的话,只好闭嘴。周姑娘确实不止嘴上狂,她往皇帝脖子上架过刀,又几次当面抗旨,把帝王召见当个屁,眼下还打算招呼都不打一声,把差点成为太子的端王殿下拐走……据说,她这一番作为堪称是个黑道的“妖女”,很是让木小乔那厮欣赏,将她引为了忘年的知己。
应何从问道:“你还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弑君不成?”
周翡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沉默了一会,说道:“太多人为声名所累,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算计之下——你猜,梁绍为何要找木小乔他们这些亦正亦邪之人做海天一色的‘见证’?”
应何从不解道:“为什么?”
“君子怕小人,小人怕混账,就这么简单。”周翡一摊手,“海天一色里,殷大侠与我外公他们这些守秘人是君子,赵渊与梁绍这些玩弄权术之徒是小人,君子未见得会泄密,小人却必会灭口,可是没有守秘人,梁绍又怕他有朝一日控制不住赵渊,因此招来一帮杀手和混账们当见证,正好两边牵制。”
应何从道:“可……”
“可梁绍并不想保全那些君子们的性命,甚至最想杀人灭口的恰恰就是他自己,但他利用那些混账们和只有象征意义的水波纹编了一个巨大的疑心病,他死后这么多年,赵……那位一丝也不敢偏离他留下来的政见,可见是成功的。现在四处在传唱那位不敢明着禁的《白骨传》,他既找不着梁绍的尸骨,又找不着水波纹,往后做什么事之前怎么也得掂量掂量,否则搞不好就变成混淆皇室血脉的罪人了。”周翡摇头笑了一下,收起应何从给她的药方,“多谢了,你什么打算?”
应何从愣了愣,说道:“我应了杨兄邀约,要去擎云沟住一阵子,与同道中人们多学学。”
“挺好,就当大药谷搬到南疆,同小药谷合而为一了,以后省得分什么‘大小’,叫初出茅庐的后辈们听了困惑。”周翡站起来,冲他一拱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来日到蜀中,请你喝……”
她本想说“请你喝酒”。
话没说完,那应何从便当场撅了她面子:“酒会伤嗅觉和味觉,我不喝酒,只尝药。”
周翡没好气道:“哦,那你不必来了。”
说完,她便提起熹微,在一帮人手舞足蹈的兴奋中离开了小酒楼,身形一闪,便不见了踪影,奉命追踪她的大内侍卫好不容易才赶来,尚未看清她今天穿了什么衣裳,就又把人跟丢了,简直欲哭无泪。
隔日,一辆马车便悄无声息地离了京。
官道长亭边,大片的细柳绿了一片,不时有人黏黏糊糊地停留在此间彼此送别,久而久之,旁边便搭起了各色的茶肆茶摊,以供人歇脚停留。一场春雨刚过,满地泥泞,旁边送亲友的正在泪洒前襟,茶摊成了车马队的行脚帮汉子们躲日头的地方,几个汉子一人捧着碗粗茶,聊得热火朝天。
“所以皇上那太子还是没立成嘛!因为什么呢?”
“哎,不是说北斗刺杀陛下,给搅黄了嘛。”
“搅黄了还能接着立,分明是端王殿下固辞不受。”
“啧,还拽起文了,我倒是听说……”
说话间,一辆马车缓缓走过,周翡从车上跳下来。
路上到处都是风尘仆仆的臭男人,鲜少碰见漂亮大姑娘,一帮汉子们的胡侃戛然而止,集体伸长了脖子,张望过去。
周翡进门道:“老板,麻烦灌点水……凉水就行,有吃的吗?不挑,都包一点。”
茶摊上豁牙的老板也鲜少见到好看的女孩,忙殷勤地替她收拾了过来。周翡道了谢,重新坐上马车。
等她走远了,那方才煞有介事说话的才一边恋恋不舍地看着车辙,一边接道:“我倒是听说,是端王殿下身染恶疾,怕是命不久矣呢。”
那汉子自觉声音压得很低,周翡却仍是听见了,她的脸色黯了黯,心不在焉地上了马车,伸手一扯缰绳,催着拉车的马缓缓往前走去。
这时,不知哪位送君千里的雅士吹起了《折柳》曲,顺着风声若隐若现地飘过来,风吹柳絮、音尘长绝,笛声缠绕在辘辘的车轮声里,别是一番凄凉,周翡将马鞭垂在膝上,往前看,只有两匹从不回头的驽马,单知道闷头跑。
周翡看着起伏的马脊背,不由自主地出了神,一不留神,将车赶进了一处大坑里,车身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周翡整个人一歪,方才回过神来,忙一拉缰绳,同时急惶惶地回手掀开车帘查看,怕将车里那人事不知的病号摔个好歹。
才看了一眼,周翡的手便一哆嗦,将车帘重新摔了回去。
她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好一会,才唯恐惊着什么似的,一点一点地重新挑起车帘。
这一回,她确定自己眼没花。
谢允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正望着她的背影笑,一开口,声气还十分微弱,话却没个正经:“怎么二十年不见,你竟……也不老……你到底是哪个沟里的水草成的精?”
番外一:道阻且长
周翡前脚刚回来,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就被大当家叫走了。
李瑾容行事利落,废话不多,只用下巴往旁边小桌案上一点,冲周翡说道:“你惹的麻烦,去解决了。”
周翡:“……”
她上前翻了翻,不看则已,一看要疯——只见那小桌案上厚厚一沓,全是挑战书,各种大侠歪歪扭扭的孩儿体与错字不提,战书套路却是如出一辙,活像出自一个代笔先生之手。
一个杨瑾消停了,千万个“杨瑾”还等在山门外。
周翡忍无可忍道:“娘,闲杂人等不得入四十八寨的规矩能不能改回来?”
李瑾容:“别说废话。”
那就是不能了——周翡只好将那一沓战书往胳膊底下一夹,怒气冲冲地冲下山去。
前来挑战的“大侠”们其实倒也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多,很大一部分只是打听到她不在家,才趁隙跑来递个战书,递完就跑,回去跟人吹牛皮说“俺也是单挑过南刀的人,啧,吓得她都不敢应战”。
不过实心眼的大傻子也不在少数,譬如等在山门下面的那五位。
守门的师兄一见周翡,就笑嘻嘻地说风凉话:“阿翡啊,才回来?我跟他们都等你两个半月了!”
周翡冲他翻了个白眼。
她一露面,五个挑战的“大侠”呼啦啦全站起来了,先是难以置信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既不虎背、也无熊腰的大姑娘片刻,好几个小青年脸红了,原本背好的词差点胎死腹中,好一会,才有个人结结巴巴道:“阁……阁下……不,姑娘,你就是手刃七、七大北斗的南刀么?”
“七个北斗,有一个我压根没见过就掉了脑袋,两个是被他们自己人狗咬狗弄死的,还有两个是被旧仇家上门寻仇宰了的,一个刺杀皇帝,被几位前辈联手拿下,已经问斩了,只有一个脑子里水最多、武功最差,传说是靠裙带关系才能位列北斗的货色,那位倒是我杀的——还是在他轻敌大意的时候。”这番话周翡感觉自己说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次,说得简直比破雪刀还要烂熟于心,一口气说出来,不用过脑子,绝对错不了半个字,“还有什么以讹传讹的,来,一起说,我挨个澄清。”
五位大侠面面相觑了片刻,有三人脸上率先挂不住,低头冲她道了声“得罪”,退出战圈,脚下揩油,掉头走了。
因为人们通常认为,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如果她不是长得奇形怪状、五大三粗,武功通常不会太厉害。
英雄怎么会是女人呢?即便万里挑一,确乎是女人,也该是个同李瑾容一样的活夜叉,又怎么可以年轻美貌呢?世间女子自然是人,有时候又不大是人,对于这些见识有限的汉子们来说,除了高堂在上,其余的女子仿佛都是似人非人的精怪,除了生儿育女,“英雄们”大抵觉得自同她们没什么话说,是“非我族类”,依照周翡的相貌,当算是“精怪中的精怪”,拿得起刀已经叫人刮目相看,又怎会是南刀传人?
只要是见了周翡的人,便已经先入为主地怀疑起“南刀”的江湖传言不可尽信,等再听她开口说话,很多人便对自己“南刀是个谣言”深信不疑了,以至于往往将“只有一个……是我杀的”那句话忽略不计,也没人想去追究一句,为何她一个小小后辈会对这一群北斗这样如数家珍。
这样一来,那些在江湖中已经小有名头的、或是年纪稍大的,便会自负身份,不肯再和她纠缠了。
世人莫名其妙的偏见倒是让周翡少了不少麻烦,她混到这种地步,倒也不太在意别人怎么看她。
一个人刀锋利不锋利,敌人知道就够了,闲杂人等无须挂怀。
周翡用嘴皮子和脸解决了三个,剩下两位,一个是觉得自己来都来了,不切磋一二就白跑了的愣头青,还有一个看起来是近似番邦人杨瑾那样的二百五,周翡用了一炷香的时间,熹微未出鞘,就把愣头青和二百五一起解决了——两位“大侠”一个磕掉了半颗门牙,一个被刀鞘戳到了胃肠,吐了个死去活来。
周翡爱答不理地一抱拳,敷衍地客气道:“承让,两位要到我寨中喝杯茶吗?”
两位大侠闻听此言,莫名惊惧,比方才那三位临阵退缩的跑得还快,转眼便没了踪影。
周翡索然无味地叹了口气,低头往寨中走去,感觉大当家这段时间一直在刻意遛她。李瑾容的态度是“来者是客”,对端王殿下竟肯赏脸落脚四十八寨没有任何异议,一方面从未明确表达过自己的不满,另一方面又一会支使周翡去干这个、一会又支使她去做那个,总之不让她与谢允多接触。
“也不知道这回能让我在家待几天。”周翡心道。
她正心不在焉地往寨中走,身后忽然有人轻咳了一声,刻意压着声音道:“阁下就是手刃七大北斗的南刀么?”
周翡激灵一下,以她的功力,竟也没听见身后人是什么时候靠近的!
她握刀的手陡然一紧,猛地扭过头去,却见一个熟悉的人,头上戴着个斗笠,手中拎着一把“生年不满百”的折扇,笑盈盈地用扇子将斗笠推了推,露出一口小白牙,不等周翡回答,那货就一转身,学着周翡那不好客的站姿,把头一仰,捏着嗓子,一字不差地背出了方才她那一段长篇大论。
周翡:“……你怎么在这?”
谢允笑道:“我主动请缨,下山替大当家打理山脚下的产业。”
周翡一脸疑惑,不知他是怎么吃饱了撑的,居然找活干。谢允先朝那好奇地看过来的守门弟子挥挥手,又压低声音道:“我不在寨中,也好让你能在家踏实住几天嘛。还方便我在山脚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截胡,是吧?”
周翡听完一愣,有理!
谢允:“走。”
周翡问道:“去哪?回家?”
“回个鬼。”谢允一把拉住她的手,飞掠而出。
他的手依然比常人凉一些,却不冰人了,出神入化的“逃之夭夭”大法俨然比先前更胜一筹。周翡一声“等”字没说出来,已经被他拽着跑到了数丈之外。
四十八寨的兵劫已经过了几年,足够焦灰的土地长出新芽,透骨的伤口结了疤,也足够此地重新聚集起新的人气,叫那些已经关门的茶肆酒楼又渐次开张,还请回了过去的说书老先生。特别在谢允接管以后,周遭村郭城镇几乎有了点欣欣向荣的意思。
周翡道:“慢着,我才不要去听你写的那些胡言乱语的小曲。”
“千岁忧”先生自从定居蜀中,时常文思泉涌,写上几段给山下人传唱,久而久之,纠集了好一批拥趸,俨然要组建一支自己的戏班子,唱得蜀中仿佛要跟羽衣班分庭抗礼——周翡估计李瑾容看谢某人不顺眼,也不是没有这方面的缘由。
谢允不回答,径自将她领到了一处小铺子。
周翡奇道:“裁缝?”
“嗯,”谢允轻车熟路地伸手敲敲门,探头道,“王婶,做好了没有?”
老裁缝已经老得腰都直不起来,做活的时候,一双老花眼要紧贴着针鼻才能纫上线,见了谢允,却挺高兴:“谢公子来了?好了,好了!”
她一边说,一边忙不迭地跑进去,片刻后,从屏风后面捧出了一坨红得灼眼的东西,周翡才一愣,便见老裁缝当着她的面,将那东西抖了开,居然是一条火红的裙子。
“这位公子好眼力,给姑娘做来穿,漂亮得很哟,来瞧瞧。”
周翡忽然好像被人下了哑药,一声不吭地站在一边,乖巧地让那老裁缝拿着裙子在她身上比来比去。
老裁缝拉着她的手道:“若是哪里不合适,就给王婶送回来,给你好生改改。”
周翡还没说什么,旁边谢允便慢悠悠地插话道:“不必,尺寸我打眼一扫就知道,错不了。”
周翡:“……”
老裁缝愣了愣,随后捂着脸笑了起来。
还不等周翡恼羞成怒,谢允便几步滑出了小裁缝店,口中还道:“别打别打,我还要告诉你一个好事呢。”
周翡小心地叫老裁缝帮她将那红裙裹好,才走出去问道:“什么好事?”
谢允笑道:“你爹就要回来了。”
周翡吃了一惊。
“前些日子,大当家将凑齐的五件水波纹信物连在了一起,印在纸上,正好是一道波浪弧线。”谢允道,“她将那张印过水波纹的纸寄了出去,还是我亲自送到暗桩的,要送抵京城,你想,大当家总不可能是平白无故耍着他们玩吧,所以我猜,恐怕是你爹想挂印了,拿着水波纹跟赵渊要自由呢。”
周翡越听眼睛越亮,这时,一道人影脱缰野狗一样地奔将过来,满大街乱叫道:“阿翡!阿翡!”
正是李妍。
李妍一眼看见戳在路边周翡两人,忙道:“阿翡,大当家叫你去……”
周翡一听大当家要使唤她,就一个头变成两个大,顿时头皮发麻,不料李妍道:“……接姑父!”
周翡震惊了:“什么?这么快!”
谢允在旁边笑:“我说怎么今早就看见喜鹊了呢,不枉我早早起来梳洗更衣,原来是老天提醒我要见……”
周翡瞪向他。
谢允轻咳一声,将后面的称谓咽了回去,同时十分促狭地冲周翡一挤眼睛,淡定地整理衣冠,走在前头:“请阿妍姑娘指路,咱们一起去迎接。”
此时,自以为终于等到了救星的谢公子恐怕还不知道,周以棠每次看到“熹微”,脸色都不是很好。
唔,他求娶周家姑娘的路还很长。
番外二:郎骑竹马来
那会儿,四十八寨还不叫四十八寨,就统称“蜀中”。
蜀中多山、多险路,早年间有不少大侠拖家带口隐居其中,给后辈儿孙传的都是家学,好多也懒得专门成立个门派,因此姓李的就叫“李家人”,姓张的就叫“张家人”,还有一些混居或是姓氏太常见的,便说自己是蜀中某某山的,只有个别格外有心思的家主愿意好好拾掇拾掇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给门派起个像样的名字——譬如满门糙汉、但内心都比较细腻的“千钟”。
周以棠记得,他年幼时,蜀中还没有那么大的规矩。不管外面风风雨雨,群山之中还是安宁而自由的,大家世代比邻而居,不少还有姻亲关系,因此也没那么多门户之见,倒有点像个依山而建的大村子,倘有什么事,家主们凑在一起商量着来,商量不出结果,便去找“村长”出面裁决。
“村长”就是南刀李徵。
但说来也是好笑,李徵恐怕自己也说不清他是怎么被扣上了这“天降大任”的。
他是个一团和气的人,不怎么爱管闲事,闲来无事,除了琢磨自己的刀,也就喜欢在家里做做饭,跟孩子玩——不单是他自己的一双子女,整个蜀中的孩崽子没事都爱往李家跑,或是蹭饭,或是聚众游戏,李徵耐心十足,从来不嫌烦。反倒是他那女儿李瑾容,年幼时性情霸道得很,不喜欢自己地盘上来这么多猢狲,闹了几次脾气未果,便干脆领着弟弟,将整个蜀山里乱窜的孩崽子们挨个找来殴打个遍,自此打出了名,莫名其妙地成了一代孩子王,大有说一不二之势。
周以棠跟着李徵入蜀时才只有八岁,他满心茫然,眼前是望不到头的青山与曲折的夹道,遮天的草木长得无法无天,树丛中偶尔爬过一些什么,往往会吓人一跳,细看又不见踪迹,使得蜀山不免带上些许诡秘气息。途中晴雨全无规律,潮气始终缭绕左右,恰似古人所说“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的场景。
他努力藏起尚且属于孩童的怯懦,摆出老成的模样,文质彬彬地称李徵为“世叔”,再险的路也要咬着牙自己走,绝不要李徵抱,倘或李徵中途拉他一把、或是扶他一下,他便要一本正经地道谢,叫看惯了山里野孩子的南刀李大侠好生不知所措。
在山中行进了三天,李徵才回头冲他笑道:“这就到了。”
果然很快就有了人迹,周以棠瞧见成群的少年在空地上练枪,一边练一边嗷嗷叫,见他们二人经过,便整齐划一地将长枪往地上一戳,又齐声叫道:“李叔好!”
这一声问候比府衙里的衙役们叫的“威武”还声势浩大,直震得人耳根生疼,李徵哭笑不得地冲他们摆手。
再往前,还遇见了几个樵夫打扮的男子,笑嘻嘻地与李徵寒暄,“樵夫们”个个挽着裤腿袖口,背着半人高的大筐,看起来又淳朴又憨厚,然后周以棠一转头,便眼睁睁地看着这几个“淳朴樵夫”挨个跃上山崖,活似背生双翼一般,几个点地,转眼便消失在了山中。还不等他惊奇完,便又见了一个被几个孩子围住的妇人,那妇人生得慈眉善目,正从小竹篮中拿出糖果糕点分给小孩们,一看就叫人觉得亲切,可是下一刻,她手中突然有剑光一闪,周以棠没来得及弄明白那是什么,那道极细的光便已经收回到了鞘中——旁边树上应声掉下一只死蝎子。
周以棠本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因力推新法,被朝中云谲波诡的党争波及,方才家破人亡。他是个小少爷出身,从小只读四书五经,从未接触过那些高来高去的武林中人,一步踏入蜀中,简直仿佛来到了充满幻想的话本中,一时看见飞鸟走兽都觉得新奇,总以为它们也得是身怀绝技。
忽然,李徵抬头喊了一嗓子:“瑾容,又顽皮,还不下来!”
周以棠吃了一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一棵几丈高的大树枝头,一把浓郁欲滴的枝叶窸窣片刻,继而一分为二,露出一个小小的女孩来。她看起来比周以棠还小,脸蛋非常娇嫩,瞪着一双大大的杏核眼,视线居高临下地扫过来。
周以棠心里几乎一紧,下意识地挺直了本来就足够端正的肩背,接着又不免担心起来,怕她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
李徵朝那女孩伸手道:“爹回来了,快下来,见见你周家哥哥。”
女孩闻声,好像莫名有点生闷气,也不理人,转身就要往下跳。
周以棠不由得惊呼出声,却见她倏地悬空,脚尖轻轻巧巧地勾住了一根稍低些的枝杈,熟稔和优美地落到了另一棵树上,带着点讥笑回头,白了周以棠这没见过世面的小白脸一眼,转身没入浓密的树丛中,留下个目瞪口呆的男孩,怅然若失地立在原处。
周以棠在李家住下,渐渐习惯了蜀中生活,便也同李徵习武,但因以前没什么基础,只能从认穴和站桩开始,与李氏姐弟学不到一处去,每天只有用饭的时候能碰见李瑾容,但李瑾容好似对自己家里突然多出这么一个外人颇觉不喜,懒得正眼看他,年幼的周以棠敏感非常,不敢去打搅她。两人住在同一屋檐下,却没什么机会说话。
周以棠启蒙早,四书已经读了大半,俨然有了稚拙的纤纤君子气,又兼年幼时家逢大变,时常多思多虑,与野猴子一般满山跑的蜀中群童玩不到一处,除却同李徵学艺的时间,大多数时候他都是窝在自己房里看书,偶尔听见外面喧哗,便从窗棂中往外望去,总能看见那小小的女孩被一大帮孩子围在中间,众星捧月似的,她却一脸不耐烦。
周以棠心里生出隐隐的羡慕,却只敢在远处默默看着,他想过无数种开场白,又无数次地被自己推翻,到底还是不敢上去和李瑾容搭话。一转眼,他已经格格不入地在绿野茫茫的蜀中住了两个多月,并且不知不觉中被山中其他孩子记恨了——凭什么他们平时去一趟李家都要看李老大的脸色,这个不合群的小白脸就可以天天住在李叔家里?
坏小子们开始憋馊主意,派了个人跑到周以棠窗口,骗他说“晚上准备夜游荒山,打鸟来吃”,邀他一起。周以棠对跟一群泥猴去祸害鸟没有任何兴趣,本想开口婉拒,话到嘴边,却莫名转了个弯,问道:“李姑娘也去吗?”
那捣蛋鬼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李姑娘”是谁,被这酸唧唧的称呼笑得差点从墙上翻下来,一口道:“去!去!怎么少得了咱们李老大?”
周以棠迟疑片刻,鬼使神差地答应了。那可真是智计无双的甘棠先生一生中最大的污点,多年后他回想起来,仍觉得不可思议,仿佛自己当时是被鬼迷了心窍,居然连这种粗制滥造的当也上。
那天李徵恰好不在,夜幕降临时,周以棠便按着与那些捣蛋鬼事先约好的出了门,他听说李瑾容会一起去,便忍不住在她门前晃了晃,想寻个由头一起走,谁知李瑾容一直没现身,偏偏他怯懦荏弱,连上前敲门都不敢,便被前来催促的猴崽子拽走了。
周以棠忍不住道:“不是说她也……”
这些山里的猴精有几分小心眼,一眼看出这小书生其实根本不敢和李瑾容说话,便眼珠一转,故意道:“李老大还有点别的事,一会去和我们会和……要么你去和她说一声?”
果然,听了后面那句,小书生当场就蔫了,再不敢发表异议,转眼便被拖走了。
他们前脚刚走,就有一颗小脑袋从墙头上探出来,疑惑的扒着头看了看,随后大猫似的跳下来,伸了个懒腰,慢腾腾地来到李瑾容的院门前,拖着长音和长鼻涕吼了一嗓子:“姐——”
这小东西是李二郎瑾锋,其实才比李瑾容晚半个时辰出生,和他姐简直好似出自两个娘胎。李二郎长得虎头虎脑,从小就非常会“假正经”,大人们说话的时候,其他小孩都会嫌闷自行跑开,唯独此怪胎纹丝不动地在旁边听,还时常煞有介事地跟着点头,好像别人说什么他都懂似的。五岁以前,李二郎曾经蝉联蜀中第一笑料之桂冠。李瑾容每次看见这弟弟,都急得想往他屁股上踹一脚,这会她正练刀,懒得给他开门,便只动嘴道:“做什么?”
李二郎淡定地吸溜了一下永远吸不干的鼻涕,站在门口,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刚才看见那书呆子被黑虎糊弄走了。”
“黑虎”是蜀中有名的捣蛋鬼,长得不像他小名一样威武雄壮,有点瘦小,其人却是个天生的坏胚,戳一下能流出二两多的坏汤。有一次坏到了李二郎头上,被李瑾容抓住揍了一顿,拴在悬崖上吊了两天,吓得尿了裤子,自此老实了半年。可惜好景不长,黑虎蔫了一阵子,认了李瑾容当老大,随即见老大仿佛不大爱管他,便又翻身起跳,接茬在原地兴风作浪起来。
什么撺掇聚众打架,纠集一帮狗腿子欺负不合群的,抢小孩东西吃……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只是一帮人打一个这种事当时虽然爽快出气,过后叫大人知道了,动手打人的指定得挨揍,不划算,因此把落单的骗到没人去的小荒山,就成了黑虎的惯用伎俩。那里人迹罕至,地形也不知有什么古怪,特别容易迷路,大人们一般不去。
黑虎他爹养了一条大狼狗,相貌很是狰狞,但性情十分温顺,而且听话,黑虎他们每次都事先将这大狼狗乔装改扮一番,头上插两根巨大的假犄角,脖子上挂一圈鸡毛,身上再给披件旧甲片改的“衣服”,打扮成个怪兽。等将人引到了荒山深处,便叫事先埋伏在那的捣蛋鬼悄悄把狗放出来,叫它撒丫子狂奔,专门去追他们要整治的人。到时候荒山窄道、夜半无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个孩子,连害怕再迷路,身后还追着个“嗷嗷”狂叫的“怪物”……那滋味就别提了。
据说被这样整过一次的小孩,轻则吓得嚎啕大哭,重则回去做上一年的噩梦,天大的胆子都能吓破,百试不爽。而且通常吓得迷迷糊糊,根本顾不上告状。
李瑾容闻听二郎这番通风报讯,颇感意外,问道:“那个姓周的这么傻?”
李二郎问道:“你不管吗?”
李瑾容不耐烦地一抖手中长刀,没好气道:“关我什么事?找你爹去。”
李二郎“哦”了一声,一点也不介意被姐姐关在外面,迈开两条小短腿跑了,过了不到一刻的功夫,他又回来了,伸出爪子在他姐院门前磕了磕,顺便抹了一把亮晶晶的鼻涕:“姐——”
李瑾容带了点火气的声音传出来:“又干什么!”
李二郎用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院门口的小土坑:“爹不在家,出门了……”
“那书呆爱死不死,别烦我!”
李二郎慢吞吞地补上了自己被打断的后半句话:“……咱们是不是可以去爹的兵器库里玩啦?”
院中沉默片刻,片刻,紧闭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李瑾容没说要去,只是矜持地将一只脚踏在门槛上,先冠冕堂皇地训斥二郎道:“你怎么一天到晚就想着玩?”
李二郎眨巴着一双无知的大眼睛回视着她。
李瑾容想了想,好似“很不乐意”地一摆手道:“算了,走吧。”
李徵出门在外,永远只挂一把朴实无华的长刀,但他私下却有些小爱好,时常收集一些有趣的“兵器”。在他的库房中,有前后左右都弯、身上好似水波滚过的怪刀;有外表像寻常雨伞一样的“木棍”,但往前一推,便能“开”处一朵七十八条刃的“刀花”;还有好几只背靠背的铁制松鼠,憨态可掬,缠在一起的大尾巴能活动,倘若往下一拉,松鼠口中便会喷出铁莲子来……不过谁也不知道是哪只喷,砸自己脸上的可能性也很大。
诸如此类古怪又有点危险的小玩意很多,李徵平时在家时不让孩子们进去瞎玩,只有趁他出门,姐弟俩才能溜门撬锁地混进去翻腾。
而就在李氏姐弟偷偷翻进李大侠的库房撒欢的时候,周以棠已经跟着黑虎到了后山。他发热的脑袋渐渐被夜风吹凉,问了黑虎两遍“要去哪”和“李姑娘”什么时候来,见那小子都搪塞,一双贼溜溜的小眼睛还四处乱转,还时不常偷偷给谁递个眼色,便察觉到了不对,再一看越走越荒的路,周以棠心里明白了大半。
只是他生性内敛,察觉到了也不声张。周以棠先是默不作声地跟着黑虎他们走了一段,忽然抬起眼睛,直直地盯着黑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道:“你们是不是都很讨厌我?”
此时距离跟小伙伴约定放狗的地方,已不过百十来丈,黑虎正在暗暗摩拳擦掌,准备看热闹,骤然听此一问,不由得愣了片刻,茫然道:“啊?”
旁边一帮猴孩子忙互相挤眉弄眼,有两个坏小子不动声色地靠近周以棠身后,冲黑虎做了个“他想跑”的口型。黑虎眼珠转了转,呲出一口豁牙,假笑道:“那怎么会?你是不是不想跟我们一起玩啦?”
周以棠略低着头,听着山间掠过的风声,小小的男孩可能是模仿大人模仿得多了,身上居然奇异地带上了某种沉静而忧郁气息,等山风一声拖得长长的呜咽暂歇,他才不惊不怒地对黑虎说道:“我从小出趟门都要受限制,不曾同一般年纪的朋友一起玩过,初来乍到,武功也才刚开始学,有时候想和你们说话,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并不是有意怠慢。”
黑虎油滑地笑道:“知道啦,你是大官家的少爷嘛。”
“我不是少爷,我爹娘都死了。”周以棠轻轻地说道,黑虎一怔,便听他又道,“我从四岁开蒙至今,每天都是天不亮就得起,先同一圈长辈请安问好,再去跟先生读书,午间送走先生,休息片刻,下午还要做他留下的功课,写上一打大字,晚上我爹回来,便唤我去,考校一天学了什么,再看过功课,稍有怠慢,便要拿来戒尺,在手心上打三板,接着要面壁思过、自省其身半个时辰,反省完,便已是深夜里。除非白天功课写得一丝不苟,晚上才能免去‘思过’的一段,能有小半个时辰的光景,可惜时辰已经太晚,不方便再去打扰别人,多半也只是自己鼓捣虫鸟一类……”
他一番话叫每天吃饱了就是玩的众孩童听得目瞪口呆,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接些什么话。在一片短暂的静谧中,周以棠听见了不远处某种动物“呼哧呼哧”急促的喘息声。他脚步微顿,神色却不变,不慌不忙地接上了自己的话音:“我一直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白天成群结队地去玩,晚上回去也不会被拎去面壁……现在总算达成所愿,我爹却没了。难得你们肯叫我出来,就算只是戏耍于我,我也还是很开心的。”
他话音没落,只听“嗷呜”一声,原来是牵着狗的那位听见他后半句话,以为阴谋败露,心一慌、手一松,不小心提前将狗放了出来。
“盛装打扮”过的大狗足有小马驹大小,顶着一脑袋被熊孩子们闹得花红柳绿的乱毛,欢天喜地地便朝着主人黑虎狂奔了过来,一伙小崽子没料到这变故,都忘了佯装惊慌。
没有他们一哄而散地嗷嗷乱叫制造恐慌,一时间气氛居然有点奇异的尴尬,众人都傻呆呆地看着狂奔而至的“怪兽”。刚好这天晚上月色不错,跑近了一看,便能看清那“怪兽”摇出了花的大尾巴,非但不吓人,反而有点滑稽。
大狗转眼间奔到黑虎面前,一屁股坐在地上,吐出长舌头,谄媚地等着人和它玩。
周以棠感兴趣地看了一眼,问黑虎:“你家的狗?”
黑虎木然道:“……哦。”
周以棠饶有兴致地打量它片刻,问道:“让摸吗?”
黑虎:“……”
不等他答话,便见那“柔柔弱弱”的小书生上前两步,试探着摸了摸大狗的头,大狗扬起脖子“嗷嗷”叫了两声,亲热地伸出舌头舔他的手腕。
半夜三更,李瑾容偷偷把李徵的“兵器库房”恢复原状,又冲鼻涕王弟弟伸出一只手,勒令道:“拿出来!”
李二郎撇撇嘴,磨磨蹭蹭地将他藏在手里的一只小蛇形的南疆笛子交了出来,就在这时,忽听院外传来一阵熟悉的狗叫声,李瑾容一回头,李二郎忙趁机将那支小笛子揣了起来。只听院外窸窣片刻,墙头上露出个小脑袋,捏着嗓子朝院里喊:“李老大!李老大!”
李瑾容道:“这呢,什么事?”
黑虎没料到她恰好在门口,被她突然出声吓了一跳,“哎哟”一声从墙头上栽了下去。
李瑾容皱了皱眉,把院门打开,居然正看见传说中被黑虎“拐”去荒山整治的周以棠全须全尾地站在门口,正好整以暇地牵着黑虎家那条傻狗,捣蛋鬼们竟一团和气地围在他身边,看起来还挺友好。她一眼扫过去,周以棠忙有些紧绷地站直了,冲她一笑,文文静静地站在一边不肯先出声。
黑虎两步蹿到李瑾容面前,快言快语道:“李老大快来,你猜怎么着,咱们今天才算是把荒山那边走明白啦,小周哥哥说那里是个什么奇什么甲……”
周以棠轻声道:“是有人用木石摆出来的奇门遁甲阵法,经年日久,已经损毁了一部分,只是晚上看不清,贸然进去仍然容易迷路。”
“对对!”黑虎跟他那只被收服的大狗一个表情,手舞足蹈道,“我说怎么人一进去就晕,多亏小周哥哥聪明,他写写算算,搬开了几块石头,立刻就不一样啦——对了,我们还在那找到个山洞,用茅草遮住了,里面有人迹,快跟咱们去瞧瞧。”
李瑾容:“……”
前几天还是“那讨厌的书呆”,怎么不过一宿,就变成“小周哥哥”了?
周以棠迎着她打量的目光,突然有些脸红,欲盖弥彰地移开了视线,伸手给旁边的大狗抓了抓脖子。
一行猴孩子带着条狗,趁夜浩浩荡荡地前往小荒山,果真找到了一个古老的石洞。
“我看这些痕迹得有百十来年了。”周以棠就着火把上的微光,抚摸着墙上的划痕说,说完他又有些懊恼,因为其实他只能看出那些痕迹陈旧,“百十来年”纯属自己顺口胡诌,家教从小教他“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在李瑾容面前总是忍不住显摆多嘴,一时又羞又愧。
幸好,他太煞有介事,其他傻孩子也没那个见识当场揭穿。
李瑾容凑过来看了一眼,断言道:“不是刀剑,豁口太粗,应该是斧子之类。”
周以棠后颈一僵,含糊地应了一声,好半天才敢偷偷回过头去,却见李瑾容已经毫不拖泥带水地走远了,才失望地松了口气。
山洞很深,回音悠长,有一些人迹,但年代实在太久远,不知是哪一位落难的高手设下迷阵后在此地落脚,阵法的主人悄无声息来,又悄无声息地走,除了一些沉默的刀斧痕迹,连只言片语也不曾留下。众孩童很快就无聊起来,李二郎率先打了个哈欠,把偷偷藏起来的蛇形小笛子拿了出来,有一下没一下地瞎吹,发现一点声音也吹不出来,便没趣道:“姐,咱们走吧,我困了。”
李瑾容正要说什么,突然,黑虎家的狗呲出了牙,浑身的毛都炸开了,扯着嗓子狂叫起来。凶狠的狗叫声在山洞里来回回响,竟有些说不出的凄厉意味,黑虎一激灵,瞪圆了小眼睛。
李瑾容一伸手按住自己从不离身的长刀,顺着狗的目光望去,然而四处黑灯瞎火,她什么都没看见,狗叫声震耳欲聋,听也听不出什么,她“嘘”了那狗两声,可往日一喝止便老实的狗居然不听话,紧紧地夹着尾巴,喉咙里发出“嗷嗷”的咆哮,前爪在地上抓出了几道痕迹。
李瑾容后脊无端升起一股寒意。
黑虎一哆嗦:“它……别是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
此言出口,众孩童立刻乱成一团。
李瑾容:“闭嘴,少放屁!”
周以棠皱眉道:“别管了,狗害怕,里面肯定有东西,我看咱们还是先撤。”
李瑾容想了想,将长刀提在手里,冲黑虎等人一摆手:“走!”
众孩童此时已经害怕了,连忙牵着狗,一窝蜂地往外撤,脚步声一片混乱,在阴森的山洞里来回回想,越发恐怖。李瑾容自觉断后,面朝山洞深处,提刀倒着往外撤,十分戒备。突然,她手中火把剧烈地晃了一下,一股腥风扑面而来,她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黑影是什么,已经本能地将长刀架了上去。
下一刻,她被那东西撞得横着飞了出去,火把陡然脱手,一串火星“呼啦”一下砸了出去,那东西被火光燎得微微往后缩了一下,巨大的影子晃动在石壁上,露出一只缩成一条缝的竖瞳。
落地的火把原地滚了两下,“呼”地灭了。
那竟是一条足有合抱粗的大蟒蛇。
照理说,蜀中鲜少能见到这么大的蛇,而且蟒蛇通常行动缓慢,即便捕猎,也往往埋伏在某处守株待兔,倘若一击不中,大抵也不会不依不饶地追。可这条巨蟒好像是疯了,被李瑾容一刀撞在脸上,又被脱手的火把燎了一下,竟没有一点退缩的意思,反而飞快地调整头尾,闪电似的冲李二郎张开大嘴,再次扑了过去。
李二郎吓得鼻涕都顾不上擦,一双手在身上乱摸片刻,发现除了他偷偷顺出来的小笛子,身上连张铁片也没有,眼看大蛇逼至眼前,李二郎两条小短腿好似长在了地上,挪不动分毫。就在这时,一把长刀横着飞了过来,从侧面撞上蛇头,来势汹汹的大蛇脑袋被撞偏了,它愤怒地猛地一扭头,转身对上胆敢打断它捕猎的蝼蚁。
李瑾容将她一身轻功发挥到了极致——提气一跃踩上了巨蟒蛇身,感觉脚下滑得几乎不着力,她忙一拧腰,踉踉跄跄地从蟒蛇背上掉了下来,险而又险地与遍生倒刺的大嘴擦肩而过。
李瑾容转头冲一帮吓傻了的大小孩子们吼道:“还不跑!”
李瑾容很少和蜀中的熊孩子们混在一起捣蛋,但兴许是每个人都被她揍过的缘故,危急情况下,众猢狲对她的话异常顺从,集体撒丫子开始往外狂奔,虽然年纪小,但毕竟都是名门之后,竟然也没乱。
大蟒蛇彻底被激怒了,高高地昂起头,粗壮的身体游龙摆尾似的扫过来,李瑾容本来就没站稳,狼狈地就地滚开,躲得险象环生,几次三番险些被大蛇缠住。她天资卓绝,一向自视甚高,此时居然被一条畜生逼得到处乱滚,心里非但不惧,反而升起一把无名火。
李瑾容倏地往前蹿了一步,听着身后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纵身蹿上山洞石壁,转身,拔刀便砍。小女孩手上的长刀当当正正地撞上了巨蟒张开的大嘴,她到底年纪幼小,气力不足,握刀的小手上顿时被震得开裂,后背重重地撞在石洞山壁上,一片火辣辣的疼。皮糙肉厚的大蟒蛇却只是微微见血,同时更加怒不可遏,一顿之后,它再次张开了血盆大口,李瑾容几乎能看见它口中参差不齐的利齿。
就在这时,一道火光倏地掠过,正好横在大蛇和女孩中间,巨蟒对火光还略有畏惧,梗起脖子往后一仰,一只手趁机伸过来,一把拉起李瑾容,猛地将她往洞口方向扯去。拉住她的那只手的手心上布满了冷汗,手指冰冷得像冻了一宿的铁器,李瑾容没料到这时候竟还有人等她,不由得一愣,抬头望去,发现来者竟是那一根手指就能戳一个跟头的小书呆。
周以棠不知从哪弄来了两根火把,一根丢出去了,另一只手还拿着一根。
他死死地攥着李瑾容的手腕,用力将她往前一甩,自己略微错后她半身,侧过身,以拿着火把的那半身挡在巨蟒与李瑾容之间。
李瑾容其人,天生与正常人不同,遇到什么突发情况,她很少会像别人一样感觉到恐惧,好似就没长出“害怕”那根筋——即使随着年龄增长,她渐渐能基本判断出什么东西比她强大,但知道归知道,真遇到事的时候,兴奋或是愤怒总能占上风,什么她都能跃跃欲试地挑战一二。
此时,她在这么个节骨眼上,竟还有暇以一种十分新鲜的目光打量周以棠——那小书呆是个小白脸,笔直的眉与眼珠却又漆黑,黑白分明、十分清秀,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清晰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让李瑾容想起她逮到过的一只年幼山猫,分明是个小毛团,哆嗦成一团,还要战战兢兢地冲人亮出稚拙的小爪子。她不知哪根筋搭错,居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周以棠简直已经不知道是何方神圣撑着自己这两条腿了,那巨蟒不知是不是活太久,俨然已经成了精,虽然怕火,却好似知道火把是能被吹灭的,一边追,一边不停地往上扑,试图借着行动间掀起风吹熄他手中的火。每次巨蟒扑上来,他都觉得这团晃得一塌糊涂的火苗要完蛋,狂跳的心快要顶破脑壳,而在这节骨眼上,那不知缺了那根弦的小姑娘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这一刻,在这个蛇洞里,周以棠终于看出了李大小姐的真面目。他用力将李瑾容往洞口方向一搡,有生以来头一次正经同她说话,还是上气不接下气的:“笑……笑什么,还不快跑!”
李瑾容道:“你这书呆好没道理,难不成哭就能把它哭死?”
说话间,大蛇又一次扑上来,火苗剧烈地颤了一下,猛地缩成一团,周以棠的心也好似跟这那火苗缩成了一团,他闻到蛇嘴里那叫人作呕的腥臭气,手软得几乎没了知觉,与此同时,李瑾容一步越过他,抓住这一瞬的空隙,再次将手中长刀送了出去。
巨蟒剧烈地一颤,李瑾容方才被震伤的手再次涌出血来,倒退好几步,靠石洞山壁才站住,她咬牙切齿道:“我回去就把‘斩字诀’连上十万八千遍,非得剁碎了这畜生的脑袋炖蛇羹。”
周以棠觉得她简直像个走在路上摔倒了,就非得把地面给砸出个窟窿的小孩子,无奈道:“妹子,你不如先想想我们还回不回得去!”
因她那一刀的缓冲,周以棠手中那哆哆嗦嗦的小火苗又苟延残喘地重新着了起来,孩子与巨蟒再次彼此僵持起来。就在这时,只听外面传来一声闷响,剧烈的亮光顺着洞口传了进来,原来不知哪个小猢狲身上带了个从大人那偷来的联络烟花,方才都跑慌了,这会才想起来,紧接着,临阵脱逃的李二郎跑着跑着发现他姐没跟上来,连忙又哆嗦着小短腿往回赶,一边跑一边在洞口大叫:“姐!姐!你在哪呢?”
而这倒霉孩子叫还不算,可能是怀疑自己动静不够响,他还在原地使劲蹦着跺地,又把那蛇形的小笛子拿起来使劲吹,方才一直不响的小笛子“不负众望”,在这时候竟发出了一声能刺穿人双耳的尖鸣。
山洞中的巨蟒活似被施了定身法,周身一僵,昏黄的眼睛直直地竖在脸侧。
一股前所未有的战栗爬上了周以棠的后背,他当机立断,用尽全力推了李瑾容一把:“快……”
这时,巨蟒突然动了,它倏地抬起头,好似发出了一声听不见的咆哮,竟连火也不顾了,一口咬了下来,危机之中,周以棠别无办法,只好竟手中火把抛了出去,他运气不错,火把竟不偏不倚地砸中了巨蟒面门,飞溅的火星跳进了那畜生嘴里,巨蟒痛苦地原地摆动庞大的身躯,周以棠趁机死命拽住还想着冲上去与那蛇大战三回合的李瑾容,往洞口跑去。
已接近破晓,洞口处有了隐约的亮光,周以棠觉得腿简直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全凭着本能在摆,身后要命的窸窣声越来越近。
周以棠看见扒在洞口的李二郎面露惊恐,而同时,劲风袭向他后背,他本能地一回头,便能看见一张咬下来的大嘴,那一刻,小书生脑子里居然连“完蛋”俩字都没有,装满了半懂不懂的经史子集的脑袋里空空如也,只记得他松开了李瑾容,张开两条麻杆一样的胳膊,奋力挡在女孩和巨蟒中间,甚至闭上了眼睛——
然而李瑾容可不是会闭眼等死的,她轻叱一声,提刀砍向巨蟒的獠牙,然而她手中刀尚未来得及送出去,眼前便有极清亮的刀光一闪,擦着她头顶,自下而上地捅了上去,只听“噗”一声轻响,巨蟒那颗好似无坚不摧的脑袋被这一刀直接顶到了石洞顶端,蛇身撞在山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李瑾容纳闷道:“咦?”
她保持着砍了一半的动作,一仰头,就看见了李徵气得发青的脸。
半个时辰以后,大半个蜀中都被惊醒了,各家闻听这惊魂一宿,连忙把自家熊孩子和狗一起领回去,叫他们饱食了一顿“竹笋炒肉”。
李瑾容和李瑾锋两个是被李大侠一只手一个,揪着后脖颈子给拎回去的——由于周以棠认错及时,且李大侠没长第三只手,小书呆逃过一劫,得以有“尊严”地自己走回去。
后来才知道,原来李二郎偷摸拿出来的笛子名叫“引蛇笛”,是南疆小药谷那边的人控蛇用的,南疆自古有玩蛇控蛇之法,倘若使用得当,能将方圆数里的蛇都引过来,供其驱使——当然,不得当就只能被愤怒的大蟒蛇狂追了。
因为这件事,李二郎被李大侠揍得哭声绕梁三日,差点让鼻涕呛死,李瑾容见势不秒,趁弟弟遭殃的时候直接蹿上了树,躲了两天没敢下来。周以棠习武才刚入门,不禁打——被罚每天在梅花桩上站马步。
经此一役,周以棠算是彻底和蜀中的猴孩子们混熟了,同时彻底明白了在李姑娘面前不敢说话的自己是多么愚蠢。初见时那杏核眼、冷若冰霜的小女孩彻底分崩离析,注定是个美好的幻觉。
破灭了的。
番外三:桃李春风一杯酒
“真的假的?”周翡愣了愣,又不放心地问,“可那李婆婆不是向来懒得担事吗——我娘怎么说?”
“姑姑说他们爱怎样怎样,只要别把人都招来四十八寨里乱就行。”李妍侧身坐在一块巨大的礁石上,双手端着个烤得肉是肉、水是水的贝壳,吹了两下,一口倒进嘴里,烫得眼泪差点没下来,“呜呜”半天,哆哆嗦嗦地憋出一句,“好、好吃,姐夫,太好吃了!”
谢允默默地坐在一边守着火堆烤贝壳,这是个细致活,他一个人烤赶不上那两位吃,忙活了半天没顾上自己,手里就剩最后一个,刚想下嘴,被李妍这句横空出世的一声“姐夫”叫得心花怒放,主动把最后一颗让给了她。
李妍高高兴兴地接过来,一点也不跟他客气,只恨嘴不够大,不能将整个东海装进肚子里带走。她心满意足地吃完了最后一个贝肉,顺手将壳扔进大海,从礁石上一跃而下,问道:“我的话可带到啦,姐,你到时候去不去?”
周翡道:“楚楚的事,我砸锅卖铁也得过去,何况又不远。”
不远处的陈俊夫冲李妍招了招手,问道:“小丫头,鱼干吃不吃?”
李妍听闻,二话不说,撒丫子就跑,丢下了她英俊的姐夫和更加英俊的姐,义无反顾地投奔了一个百十来岁的老头子。
南北归一那年,赵渊改了年号为“乾封”,此时正是乾封二年,谢三公子经过了两年的艰辛历程,恨不能将四十八寨所有没人愿意管的琐事都一手包办,才总算换来李大当家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年秋天,周翡陪着谢允回东海,探望师长并祭奠先人。
“先人”总共有两位,一位是那位舍命救过谢允的小师叔,另一位是梁绍。
梁丞相的尸骨被木小乔误打误撞地炸了,连同山谷一起灰飞烟灭,到底是尘归尘、土归土,谢允便在蓬莱小岛上替他立了个简单的衣冠冢。想那梁公生前轰轰烈烈、机关算尽,死后也该清静了。
他俩探过了老人,又扫完了墓,正打算走,李妍就不请自来,还捎来个口信——吴楚楚这几年四处搜集整理各派遗迹,已经颇有些成果,正好李晟时常被李瑾容放出去联络各方,交游颇广,便不知怎的突发奇想,牵头替吴楚楚四方发帖,打算在这一年中秋要办个“以武会友”的集会,没带什么噱头,只说近些年整理了一些流落各处的典籍,想借此机会叫大家来喝杯薄酒,愿意来凑热闹的,说不定能遇见一些新朋故旧。地方定在了柳家庄,李晟崭露头角便是从柳家庄围剿十八药人开始的,自那以后,他同柳老爷倒是成了忘年交。
帖子和消息是行脚帮帮忙发出去的,本以为响应者寥寥,多不过请来几个老朋友过来凑个热闹,谁知也不知怎么居然闹大了,一传十、十传百,四方豪杰一大帮一大帮地往柳家庄赶,比之当年永州城中霍连涛弄出来那场“英雄会”还热闹,小小的柳家庄已经不够安排,眼看把济南府的大小客栈都挤满了,满大街都是形态各异的江湖人,闹得李晟有些发慌,不得已派李妍来叫周翡这把“南刀”过去给他撑场面。
“这个么,倒不意外,”谢允道,“这么多年了,先是活人死人山,再又有北斗、殷沛等人横行无忌,仇怨相叠好几代人,四处乌烟瘴气,好不容易大魔头们都死光了,中原武林这潭死水也该否极泰来了,你哥心机手腕出身武功一样不缺,更难得为人谦逊,不把自己当回事,据说在老一辈中人望很高,都在捧他的场,这回恐怕是各大门派的人有意推波助澜。”
周翡诧异道:“难不成他们还想把他捧成下一个山川剑吗?”
谢允问道:“有何不可?”
周翡总觉得有些奇妙,她是未曾见过当年山川剑风采的,只是听这个说几句,那个说几句,从只言片语中大概得出个模糊的印象,那位前辈的德高望重,一柄重剑镇住了整个中原的魑魅魍魉。在她心里,如果说殷大侠是仰止的高山,李某某就是碍事的小土包,如果说殷大侠是镇守一方的圣兽,李晟就是哆嗦个尾巴嗷嗷叫的串种小野狗——总而言之,除了都是人、都是男的,李晟与山川剑在她心里好像没什么共同之处,她实在有点难以想象。
周翡思索片刻,便忧心忡忡道:“他?武功也拿不出手,纯会耍嘴皮子,万一遭人嫉恨,想害他,连阴谋诡计都不必使,直接打死也费不了什么事。”
谢允:“……”
李晟如今的武功纵然比不上成名多年的老一辈高手,也是青年一代里的凤毛麟角了,谁知到了周翡嘴里,他好像成了个一打就死的文弱书生。怪不得李少爷分明是年轻气盛的年纪,身上却总有不把自己当回事的“超然”气质,原来从小成长在这种险恶的环境中。
周翡将熹微在手中转了个圈,十分嫌弃地说道:“我还是多叫几个人去给他壮壮胆吧,真是麻烦。”
谢允忙见缝插针地溜须拍马道:“可不是么,周大侠宇内无双,天下无敌。”
周翡总觉得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姓谢的好像又在讽刺她,便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她仰起头的时候显得下巴很尖,眼睛半睁不睁地略微上挑,是个颇不好哄的小美人,谢允佯做无辜地与她对视片刻,便憋不住手嘴齐贱起来,他略一弯腰,捏住周翡的下巴,低声道:“我要是早知道这周大侠最后能便宜我,当年夜闯洗墨江的时候一定打扮会漂亮一点,轻功也一定能再飘逸一点。”
周翡似笑非笑道:“去见个水草精,你还想打扮成什么样?”
谢允眼珠一转,弯腰凑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不知怎么下流无耻了,说完他就立刻蹦开,刚好躲过周翡戳他肚子的刀柄。谢允以手抚胸道:“小生提了六次亲,被你爹娘软硬钉子喂了十二颗,生生嚼出了一口铁嘴钢牙,不料娶回家来天天挨揍,苦也——”
最后俩字,谢允诌出了唱腔,连说带唱也不妨碍他转瞬蹿出了一丈多远,还回头对周翡道:“赵渊至今叫我一出‘白骨传’唱得睡不着觉,你要是再欺负我,明儿我就写一出‘南刀传’去,揭露某大侠表面道貌岸然,私底下一言不合就虐打文弱书生……哈哈,阿翡,你轻功还欠练啊。”
周翡轻功确实不如他——毕竟先天不足,脖子下面不全是腿。
两人一追一逃,转眼跑出去半个岛。
忽然,谢允脚步一停,在一块礁石上微微一点,浑似不着力一般,尘土不惊地落在上面,背着手冲周翡微微摆了摆。
周翡探头一看,发现他们两人竟不知不觉地来到了那两座墓前。那两座比邻而居的石碑在三面环礁处,好似被天然林立的礁石环绕出了一方小小的天地,十分幽静,开阔的一侧面朝浩瀚东海,一眼能望见海天交接处。
同明大师正拿着一柄长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两座墓碑上的浮灰。老僧与石碑在涛声萧瑟中,有种难以言喻的宁静。谢允冲周翡打了个手势,拉着她的手轻飘落到一边,两人从大礁石后绕着走开了,没有惊动同明大师。
走出老远,谢允才轻声道:“我师父身份特殊,他们那一支人自从亡国后,便一直隐居东海蓬莱,其他几位师叔都是当年随侍的忠臣之后,若不是因为我,他老人家根本不会离岛,倒是几位师叔偶尔出门跑腿——当年陈师叔几次三番受山川剑所托,替他做盔甲兵刃等物,你也知道,陈师叔天性懒得应酬,都是小师叔替他跑腿当信使,一来二去,同殷大侠有了些交情。”
他话说到这,周翡已经明白了,便接道:“后来他对殷大侠之死有疑虑?”
谢允点点头:“不错,山川剑、南刀——老南刀,还有当时我的事,他至死都一直耿耿于怀,遗愿便是要我去追查海天一色,给他一个交代……如今他与梁相两位比邻而居,想必可以面对面地交代清楚了。”
周翡微愣——“海天一色”像一个好似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互相牵制的由头,所有人都想利用这个由头,所有人都讳莫如深。四十八寨原本人就多,后来周以棠又带回来一批心腹回家,堪称人多眼杂,有些话至今她都没机会口头问清楚,此时在东海之巅,四方视野平整,周遭一目了然,她才斟词酌句地含蓄道:“那位真的不姓赵吗?”
谢允微微弯了一下眼角,同样含蓄地回道:“我们赵家这几代人,优柔寡断、妇人之仁,特别容易热血上头,凡事想当然耳,吟风弄月的本领不错,纸上谈兵也都是好手,却都上不了真章。从先帝到我爹,再到我,都是一路货色,没出过这么有出息的人物。”
周翡下意识地回头张望了一眼,然而视线被墓碑挡住了,她看不见那两座比邻而居的墓碑:“可梁绍到底图什么?”
“当时箭在弦上,”谢允轻声道,“南边策划许久,集结了数万大军,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被人发现……必定四下溃散,大昭就真的亡国了。”
周翡诧异道:“可那个谁都不姓赵,这就不算亡国了吗?”
谢允伸了个懒腰,顺手勾住周翡的肩,懒洋洋地将手搭在她身上:“舆图未曾换稿,满朝文武未曾改志,江山未曾易姓,最重要的是,先帝当年所思所愿,还有实现的余地,梁公与先帝心心念念的新政,能在江南铺开,而新帝年幼时只能倚仗梁绍,等他翅膀硬了,纵然梁绍已死,也有‘海天一色’阴魂不散,只能永远在他设想中的既定路线上走下去,一两代人之内,天下必有安定时,届时你登礁东望,茫茫一片,天海相连,又有什么分别?”
谢允说得不痛不痒,语气抑扬顿挫,只缺个小桌案和惊堂木,不然讲到这里可以收彩讨赏了,亲自为周翡表演了一番赵氏后人是怎样烂泥扶不上墙的。接着,他的爪子又十分不规矩地轻轻挠了挠周翡的下巴,凑到她耳边道:“咱们先去柳家庄,等看完热闹,我带你去旧都玩好不好?过了冬,咱们再去塞外看新草和嫩羊。”
周翡一巴掌拍开他的爪子:“滚,有点正事没有?就知道玩,大当家要是有事差遣我去……”
谢允笑眯眯地打断她,悠然补充道:“还可以高价买几只小羊羔就地烤,外焦里嫩,根本不必放许多香料,少许一点盐便滋味无穷。”
周翡立刻改口:“……那我去给我娘写信说一声。”
谢允大笑。
江山依旧在,前尘俱以往,老一辈的跌宕起伏渐成传说,又一辈新人换了旧人。
这一代的“山川剑”,是个从小被姊妹欺压得敢怒不敢言的好脾气,这一代的“南刀”,是个一头小羊羔就能拐走的吃货。若干年后,也许能成就一段新的传奇,付与惊堂木与三尺桌案间,未可知。
番外四:朱雀桥边
“阿翡!阿翡!”
周翡将掌心里的柳条甩了出去,正好搭在一条牵机线上,她好似一朵风中柳絮,借力飘起,稳稳当当地落在洗墨江山壁间的山岩上,抬手扯下了蒙在眼睛上的丝绢,朝江中小亭一摆手。倚在小亭石桌旁的谢允瞧见,放下茶盏,挥挥袖子,洗墨江中的牵机立刻如同蛰伏的凶兽,带着雷鸣似的咆哮沉入水下。
这位吹风赏月品茶,顺便围观自己媳妇用功的奇男子懒洋洋地朝洗墨江岸上一笑:“阿妍来啦?”
不学无术如李妍,也忍不住五十步笑百步地叹为观止道:“姐夫,真够上进的!”
谢允皮厚三尺,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回道:“可不么,现如今,蜀中再没有第二个比我熟悉牵机机关的了。”
周翡感觉他们俩的不着调各有千秋,实在难分高下,无从评判,于是简单粗暴地说道:“闭嘴——李大状,你有什么事?”
李妍长大经历许多,也不那么怕高了,蹲在洗墨江边,她答道:“寨中来了个贵客,姑姑和姑父出门了不在家,李缺德打发我来叫你去见见。”
周翡一愣,因为“接客”向来是李晟的事,倘若有“贵客”需要她露面,那么该“贵客”必定是个不速之客:“来的是什么人?”
李妍扯着嗓子嚷嚷:“朱雀主木小乔。”
木小乔今日光临四十八寨,并没有要兴风作浪的意思,他没将自己打扮成妖魔鬼怪的样子,只穿了一身普普通通的长衫,两鬓斑白,面貌上虽带了些挥之不去的妖气,但总体而言,十分眉清目秀,是个比较耐看的中年男子。
周翡到的时候,他正在跟李晟说话,李晟虽然属于“臭男人”,但因为是美男子,所以木小乔对他态度还不错,有一句算一句,说得都是人话,、见周翡进门,木小乔还正经人似的冲她一点头:“周姑娘,久违了。”
周翡被前任大魔头一句“周姑娘”叫得呛了口风,险些绊倒在门槛上,总觉得他老人家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当下,她带了几分犹疑一点头,客套了回去:“朱雀主,当年金陵一役,多谢你援手。”
木小乔一摆手:“别自作多情,我自己乐意去瞧热闹,看那狗皇帝满地爬开心得很,没打算帮你。”
这句说得十分木小乔,周翡莫名松了口气,问道:“木前辈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木小乔也不绕圈子,坦然道:“确实有事,我想见一见贵寨中的吴小姐——为中原武林著书立传的那位。”
李晟和周翡听了这话,脸色都是一变,两人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周翡摩挲了一下刀柄,李晟则十分谨慎地说道:“吴姑娘确实是我们寨中人,但她出身大户人家,有时难免不懂江湖规矩,或有莽撞之处,倘若她写了什么得罪朱雀主的东西,也是我们疏忽了没和她提的缘故,还望见谅。”
“我又不吃人,这么防备做什么?”木小乔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笑道,“我听说她最近写到了霍家堡的腿法,想打听打听她写完了没有,倘若已经完成,能不能先借来看看?劳驾和她说一声,我不白看,拿‘百劫手’同她换。”
李晟想了想,朱雀主是出了名地爱打架不爱耍手段,话说到这种地步,应该没什么恶意。而且周翡正是全盛状态,活人死人山四大魔头到齐了她也能一刀切开,倒不必怕,于是两刻过后,吴楚楚来了。
当年霍连涛抛家舍业,从洞庭逃到永州,又在永州作了一回大死,将显赫一时的霍家堡作得渣也没剩一个,曾经纵横天下的霍家腿法眼看要失传,幸亏吴楚楚寻访到了一位隐居的霍家堡故人,又辅以四十八寨中霍老堡主故交的前辈意见,花了近一年的功夫,将霍家腿法补全了。
吴楚楚走遍千山万水,不是为了将一干秘籍私藏的,本就打算写完后在江湖上传阅,所以听了木小乔的意思,她没什么意见,痛痛快快地把手稿誊了一份,让他带走了。木小乔此行目的达到,便不再耐烦和李晟他们扯淡,起身就要告辞,吴楚楚却突然叫住了他:“朱雀主。”
木小乔一顿。
只见吴楚楚将方才得到的“百劫手”抹平,平整地放在膝头,好像她翻看的不是徒手剜人心的魔功,而是某位大儒手中流下来的四书五经注释本,连那血淋淋的图稿都跟着斯文风雅了起来。
“我见识短浅,鲜少见到‘百劫手’这样的功夫。”吴楚楚温文有礼地冲他笑了笑,“多谢朱雀主让晚辈长了一回见识。”
木小乔懒洋洋地问道:“怎么,吴小姐有什么见教?”
“不敢当,晚辈只是个门外汉,自己武功也稀松平常,不敢拿浅见贻笑大方,”吴楚楚十分谦逊地说道,“但总是听老人说‘过犹不及’,我见朱雀主的百劫手刚烈异常,不留余地,时间长了,不免伤人伤己,霍家腿法又是极霸道的硬功,若不是自小培养,强行练起,也容易伤人……我是看朱雀主面色略有憔悴才多这一句嘴,霍家腿法虽然交给您了,但也请您多保重。”
她声音轻柔,语气和缓,听在耳朵里叫人十分享受,哪怕是骂人的脏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别人恐怕也不觉得是冒犯。木小乔虽然一贯任性妄为,但对赏心悦目的人,脾气往往会好一些,听了这话,他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看了吴楚楚一眼,他带着几分彬彬有礼,出言不逊道:“多谢,不关你的事。”
说完,也不与主人家告别,便径自扬长而去。
周翡一出长老堂,正好和慢腾腾收拾完茶具的谢允走了个对脸,谢允十分手欠,顺手一捞,将她捞进怀里,四下张望一眼,见远近没人,便翘起尾巴,在她嘴角偷了个香:“朱雀主这么快就让你们给打发了?怎么,吴小姐那霍家腿法的一章居然已经写完了?”
“起开,”周翡按住他十分不老实的手,“你怎么知道他来干什么?”
谢允嘴角一翘,仗着自己个高,伸手按在周翡头顶:“小红玉,为父无所不知。”
周翡:“……”
姓谢的恐怕是活得不耐烦了。
“木小乔与霍老堡主关系匪浅,你不是都知道么,”谢允见好就收地缩回手,笑道,“不然当年他弟弟霍连涛怎么支使得动朱雀主?哎……话说回来,要不是他的人打劫了李公子,又把你引到地牢,我还没缘分见你一面呢,算起来,朱雀主还是你我的大媒人,方才应该留他喝一杯才是。”
被打劫的李公子正好出来,听了个正着,当场给气成了一个葫芦。
谢允因嘴欠得罪了大舅哥,眼看大事不好,连忙脚下生风,施展开他腾云驾雾似的轻功,裹挟着周翡逃之夭夭。
一路跑回了他们俩的小院,周翡才问道:“我只听过木小乔挖人心的故事,他与霍老堡主到底有什么渊源?”
“我知道两个故事,你想听哪一个?”谢允竖起两根手指,“一个类似江湖谣言,只是传说,另一个倒有来龙去脉,听起来比较合情合理。”
周翡问道:“合情合理的是什么?”
“木小乔是海天一色的见证人之一,这你知道,”谢允道,“所谓见证人,就是‘中人’,两边拿好处,监督两边。”
周翡点点头:“他和我聊起过,他说‘一边答应帮他查一个仇人的身份,一边答应帮他脱离活人死人山’。”
“他跟你聊?”谢允愣了愣,追问道,“什么时候?聊了什么?周翡,你这就很不对了!平时在我面前就沉默寡言的,逗你多说几句就翻脸不耐烦,怎么在外面跟都能聊?”
周翡道:“你在东海躺尸的时候。”
“好啊,还是趁我看不见你的时候,”谢允指责道,随后他半真半假地学着木小乔捏起嗓子,“难道你喜欢这种腔调的小妖精,我也会……”
周翡:“滚,说人话!”
“哦,”谢允如愿以偿地讨了骂,老实了,继续道,“见证人要确保知情人不把秘密说出去,还要防止梁绍杀人灭口,肯定是跟在知情人身边。鸣风楼的二位楼主来到你们四十八寨,封无言隐姓埋名去了齐门,山川剑活着的时候,霓裳夫人带着羽衣班客居在殷家附近,木小乔自然就到了岳阳——那时活人死人山内讧,四大魔头分崩离析,南北正邪两道都等着将他们逐个击破,木小乔来到霍家堡,也是霍老堡主答应帮他脱离活人死人山,给予庇护,两人虽说是互相利用,那么多年下来,大概也颇有交情,想来朱雀主并不像传说中那样凶残不讲理,还是有情有义的。”
周翡想了想,总觉得这故事虽然合情合理,却又有什么地方不对,因为依她看来,木小乔比传说中还要凶残不讲理,他一身戾气逼人的百劫手,心冷似铁,这些年跟在他身边的朱雀教众蚂蚱似的死了一茬又一茬,从来也没见他吝惜过,可见其心性之凉薄,并不是相处久了就能见交情的——霍老堡主傻了以后,十多年来与木小乔相交甚笃的是他弟弟霍连涛,木小乔照样说杀就杀,都是亲兄弟,难不成霍老堡主真能比霍连涛英俊百倍么?
周翡便问道:“江湖谣言又是什么?”
谢允道:“说木小乔年幼时家破人亡,曾经被卖到戏班里,班主是个王八蛋,专门虐待小孩子,还要捡生得漂亮的糟蹋,被当时还是少年的霍老堡主遇见,顺手救下带回家。”
周翡奇道:“霍家堡是名门中的名门、正派里的正派,他既然被带回了霍家堡,是怎么长成这幅德行的?”
谢允:“他并不是在霍家堡长大。”
周翡:“怎么?”
谢允叹了口气,说道:“你和羽衣班的人混惯了,大概不知道,早年民间戏子中其实没有那么多坤角女伶,大多还是男旦的天下,为了扮起来像,便将那些眉清目秀的小男孩从小充作女孩养,久而久之,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木小乔那时正是年幼懵懂的年纪,像一棵被强行修剪出来的病梅,所以一不小心便误入歧途,对救过他又同他要好霍老堡主起了‘女孩的心思’,被当时霍家堡的长辈瞧出来,自然不愿意让自家少主同一个来路不明的小戏子搅合在一起,就使了手段,将他驱逐出霍家堡,自此有了一段恩怨情仇。”
周翡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什么叫做“女孩的心思”,“啊”了一声,愣愣地问道:“真的假的?”
谢允大笑:“当然不是真的,跟你说了是江湖谣言——差不多的故事至少还有十八个版本,多猎奇的都有,我这是给你挑了个颇为正经的呢。”
蜀中附近小镇,因为有“千岁忧”先生常驻,在淫词艳曲方面总能高过其他地方一筹,渐成一景,吸引了一帮吃闲饭的骚客们来此游历,连路边茶楼酒肆之类都比别处繁华不少,木小乔独自一人经过小镇上一座茶楼,听见里面正在唱新出的词曲。
近年来,国仇家恨的故事大家都听腻了,风花雪月与才子佳人的风尚又起,木小乔素来爱这些靡靡之音,便走进去驻足细听。
一曲终了,戏班的小跟班将盘子顶在头上,四下来讨赏,那孩子不过八九岁的模样,长了一张团团圆圆的小笑脸,倒腾着两条短腿跑上跑下,一不留神,被隆起的木条绊了个大马趴,正摔在木小乔脚下,客人们都是来取乐的,见他出丑,便哄堂大笑,男孩爬起来,眼角嘴角一耷拉,像是要哭,可是到底不敢,抬头的瞬间就忍住了,强行拗出了一个没皮没脸的笑模样,猴儿似的从地上一跃而起,团团作了个憨态可掬的揖,引得众人又一阵发笑,他便摇头摆尾地朝那笑声最大的人讨钱。
转了一圈回来,又讨到木小乔脚下,那小男孩笑嘻嘻地看了他一眼,不料正对上大魔头冷冷的目光,吓得一激灵,再不敢造次,连忙低头含胸地将托盘往身后一藏,小心翼翼地往后退去。
退出了十几步远,小男孩憋了半死,这才大出口气,正想回头张望,忽听耳畔一声轻响,他吃了一惊,只见托盘里多了一锭碎银,足有二两,男孩张大了嘴,连忙去看,方才那位吓人的客人已经无影无踪了。
有这样的收获,想必今天下去就不用挨打了,小男孩没料到那位凶巴巴的客人竟肯这样好心,命贱的孩子向来无人怜惜,很容易知足,臭揍少挨一顿是一顿,于是欢天喜地地跑了。
此后,吴楚楚虽将霍家腿法与其他一干快要失传的功夫公之于众,但因霍家腿对资质与苦功太过苛求,问津者寥寥,倒是二十年后,江湖中有一派名为“长风”,竟以霍家腿法见长,掌门姓霍,是个虽然初出茅庐、但老成持重的后生,自言并非霍家堡后人,只是个不知爹娘姓甚名谁的孤儿,从小跟师父学艺,师父给改了姓。至于霍掌门尊师是哪位,他便讳莫如深了,有人问起,长风派便只说他老人家退隐已久,不愿再传出声名,此事一直是个谜。
江山百代,渐渐不再有人追究,当年霍家堡虽然分崩离析,功夫却机缘巧合,就这么一直流传了下去,也算源远流长。
番外五:狂澜之巅


(一)

“李瑾容,你要造反吗?”李徵怒不可遏地夹着一截断刀,拉高了调门。
断刀是从他那倒霉姑娘手上夹断的,倘若他方才出手慢了一分,断的恐怕就是“乾元”派首徒身上的某个部件了。
这一年,李家大姑娘瑾容年方十七,大眼睛双眼皮,天是老大、她是老二。
乾元派是四十八寨之一,平日里不言不语,十分和气生财的门派,掌门座下大弟子宋晓非与李瑾容同岁,也是个翩翩少年郎。不过这少年郎从小就是李姑娘的跟屁虫,在她的殴打中十分茁壮地长了七尺高,可能是打坏了脑子,竟求着他师父到李寨主面前说亲。
乾元的宋掌门听了他的白日梦,也很发愁,认为自家徒弟挨揍上瘾的毛病可能得吃药,到底耐不住小辈几次三番地磨,只好硬着头皮找上门来。
李徵听了他的来意,没发表什么意见。因为知道自己说了不算。他亡妻去得早,自己又是一副好性子,对一双儿女很是怜爱,难免纵容多过管教,等察觉管不了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李瑾锋的温吞性情倒是随了他,李瑾容却不知在娘胎里出了什么问题,天生带着一点邪气。她非但不像个女儿家,连个名门正派之后也不像,四十八寨“奉旨为匪”本是笑谈,大家都是挂名土匪,本质还是大侠,唯有李姑娘匪得货真价实。她桀骜不驯、心狠手辣,而且为人处世非常之混,是一笔八张算盘也打不清的混账,惹急了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除非舍得真刀真枪地动武砍她,不然李徵自认不是她的对手,哪里敢做她的主?
李徵正要开口婉拒,李瑾容正好不知有什么事跑到了长老堂,将这尴尬的提亲来龙去脉听了个尾巴。
李徵心道:“坏了。”
果然,李姑娘二话没说,径直闯进长老堂,提刀就砍。和和气气的乾元掌门见势不好,忙在李徵的护卫下带着自己哭哭啼啼的小徒弟逃之夭夭,剩下这一对名刀父女自行断官司。
李徵把断刀往地上一扔,七窍生烟。
然而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既然已经到了说亲的年纪,总不能说打就打,而李寨主素来是温良恭俭让,气急了骂人,也就会说一句“岂有此理”,四个字来回车轱辘未免欠了些气势,他无计可施,气得连干了三大碗凉茶。
李瑾容手中半截刀身犹在震颤,面无表情,不知悔改。
李徵怒道:“今天同门相残,明天你是不是就要欺师灭祖!”
李瑾容振振有词:“我没同门相残,就宋晓非那废物,我三刀能把他肋板剔出来炖一锅,我跟他残得起来么?”
李徵听了这番厥词,失手摔了茶碗盖:“那你就是恃强凌弱,更不是东西!”
李瑾容理直气壮:“我怎么他了?我方才用的是刀背,又没想真砍死他,你又凭什么夹断我的刀?”
“刀断了是你自己学艺不精!”
“他挨揍也是他学艺不精!”
李徵叫一口怒火噎住,烧熟了大半副心肝肺。
李瑾容想起自己方才自觉排山倒海的一刀,竟能被李徵在猝不及防间以两指夹断,非但没有生出对长辈的赞叹,反倒有了一腔咬牙切齿的不甘心,她越想越不服,于是对着威名赫赫的南刀道:“爹,你等着,早晚有一天,我也能砍断你的刀!”
李徵:“……”
这丫头的破雪刀是他手把手教的,不知哪出了问题,没有一点“无锋”的君子气度,反而刚烈得有些不知进退,李徵总怕她过刚易折,着实操碎了心。他知道李瑾容吃软不吃硬,只好勉强压下声气,语重心长道:“瑾容,独木不成林,我们四十八寨共同进退,同门之间,是要讲颜面的,人家看得上你,诚心诚意来求,无论如何都是好意,你不愿意,找个借口推了就是,怎能这样无礼?”
“同门颜面”在李大小姐眼里一文不值,听了这番啰嗦,她用鼻子出了口气。
李徵又喋喋不休道:“乾元的宋掌门前些日子同我说,想问问你哪天方便,去他那指点一下后辈弟子功夫,我看啊,不如你明天就过去一趟,去了跟人家好好说话,也算赔礼道歉。”
李瑾容斩钉截铁道:“不去。”
她在刀法这一道上,是老天爷赏饭吃,单凭着一把破雪刀,十四五岁时就已经能同四十八寨的长辈们一较高下,眼下不说四十八寨中年轻一代,就是不少门派的长辈掌门之流,动起手来也要让她三分。便有人时常请李瑾容代李徵指点一下自家后辈,刚开始还好,有人叫她就去,只是去了没几次就烦了,她单以为自己那弟弟李瑾锋已经是世间罕见的笨蛋,没料到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一蛋更比一蛋蠢!
李徵不是怂人也压不住火了:“李瑾容,四十八寨装不下你了是不是?”
“要去你去,”李瑾容口出狂言,转身就走,“我不去那特产是蠢货的地方浪费口舌。”
话音没落,这一身反骨的大姑娘就纵身上树,身形一闪便不见了踪影,剩下她爹一个人原地跳脚。
李徵火烧火燎地生了一会闷气,终于还是无奈。他推开窗,望着被李瑾容借力一跃时震了一地的碎花瓣,心里忽生郁结。
儿子瑾锋从小被强势的长姐压制,习惯了看她脸色,为人处世上便少了几分主心骨,仁义有余,魄力不足,有时候还有点不靠谱。至于女儿瑾容……李瑾容的根骨、悟性、毅力,无一不是万里挑一,好像是李家历代列祖列宗各取了一点精华,全都倾注在她身上,天分卓绝,比同龄的男孩还要强出百倍。
偏偏又是这么一副孤傲骄狂的心性。
当此乱世,有天赋铁肩,她肯不肯担这一副道义?
她没见过天高地厚、世情险恶。不知什么是外,自然也不知什么是内,从未遇见过危难,更不懂太平难得。
四十八寨,现如今不过是看在他们这些老家伙们的交情上勉力维持在一起,将来怎样呢?后辈们,当真有人挑得起这根匪旗么?倘若不行,这南北夹缝里“匪寨”中人,会落个什么下场?
李徵一想就想多了,出神良久,被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打断,他这才回过神来,不由得自嘲一笑,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忧虑起身后事来了,左右他正当壮年,少说也还能庇护四十八寨一二十年,少年人心性不稳,最易变化,到时也许儿孙自有儿孙福、车到山前必有路呢?
“李师伯!”脚步声到了门前,来人颇为慌张地喊了一嗓子。
李徵放开心胸,应道:“什么事?”
“山下暗桩传信,见您那位朋友段姑娘在附近与人动手争斗,对方仿佛是北斗的人!”
李徵的眼角倏地一跳。

(二)

秀山堂的考核被李晟改成了半年一次,师父准了就能报名,到统一考核那天,领了牌子去排队即可,每个考核日都会引来众弟子争相围观,堪称盛会。这会正是临近中秋,出门在外的弟子们能回来的都回家过节了,秀山堂四十八根木桩的守桩人难得没有缺勤的,连万年空缺的李家木桩也出了考核人——周翡回来了。
李瑾容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她经过时,正赶上秀山堂繁琐的仪式与过场已经走完,弟子们开始逐个登台。
小弟子们一个个摩拳擦掌,有默默数着场中木桩的,有反复检查自己兵器的,还有紧张得来回往茅房跑的。四十八张红纸花在风中猎猎而动,只听“嘡啷”一声锣响,一个小弟子应声冲进木桩阵中。他一看就是早有准备,进入场中,头也不抬地避开了各派长辈和精英,从最东边开始,直奔资历最浅的小师兄,一路争分夺秒,香烧尽的时候,正好拿到了四张纸花,子弟名牌稳了。
那小弟子难掩喜色,闷头便要往台下跑,跑了一半才想起什么,连忙又掉头回来,朝长辈和师兄师姐们道谢。
守桩人资质不一,各派派来的都很随便,那些弟子众多的门派,派出来的往往是刚拿到自己弟子名牌的年轻人,不大会为难师弟师妹,人少的就不一定了,赶上这波考核的弟子运气好,碰上的便是小师兄小师姐,运气不好,来个师叔师伯也未可知。
秀山堂夺纸花,一生只有一次,自然是成绩越漂亮越好,因此众弟子门都是一个思路——到了考场先大致扫一圈,掂量掂量谁是软柿子,先易后难。
周翡平时比较忙,很少赶上这种场合,刚开始站得颇为严肃,可是一轮过去、两轮过去……十轮八轮过去,一个往她那里去的都没有。守桩人不能离开木桩周围方圆一丈之内,周翡无聊地在原地晃悠了一会,见没人理她,干脆拄了长刀席地而坐。李瑾容看过去的时候,她已经快睡着了。
好不容易有个潇湘的后辈,同侪之中甚是出类拔萃,香还没走完一半,他便已经拿到了十张纸花,一时得意忘形没刹住脚步,眼看着就直奔李家木桩下,周翡眼睛一亮,熹微迫不及待似的跳出鞘来,清冽的刀光一闪,潇湘的弟子回过神来,才看清眼前是谁,万万没料到她居然不是来充数的,而且真会拔刀,顿时大惊失色,掉头就跑。
周翡:“……”
李瑾容抱臂在外面围观了一会,不由得摇头失笑,正打算悄悄离开,忽听有人同她打招呼:“大当家。”
李瑾容一偏头,见吴楚楚朝她走了过来。
说来也是遗憾,周翡自小磕磕绊绊地跟在她身边长大,没享受过什么温情,天生也不是会撒娇讨好的性情,李瑾容对她来说,与其说是母亲,其实更像是个值得敬仰和挑战的前辈,永远少了那一位母女间的亲密,时过境迁,周翡也大了,现在想补是补不回来了。这几年,四十八寨内有李晟,外有周翡,中间还有个比猴还精的端王殿下,李瑾容不再需要事事操心,现如今,她人过中年,两鬓生了华发,年岁渐长,脾气渐消,对吴楚楚尤其有耐心,因为她同周翡年纪相仿,李瑾容对她多少有一点移情。
“几时回来的?”李瑾容原地等了她片刻,淡淡地问,“剑阁之行顺利么?”
“剑阁的守门人本来不见外人,幸亏有大当家的信,”吴楚楚同她说话从不拘谨,笑盈盈地回道,“我还以为赶不上中秋了,谁知在洞庭碰上了阿妍,蹭着行脚帮的车队,居然还提前了几天,赶上秀山堂的大事了呢,看得我也想上去试试,不知道能拿到几朵红纸窗花。”
李瑾容不以为意:“你要修‘武典’,一年到头四处奔波,不见得赶得上,不过要是有空,倒可以去找阿翡比划比划,要是能在她手下走上十来招,秀山堂的红纸窗花可以随便拿。”
吴楚楚笑道:“您这话要是肯当着阿翡的面说,她指不定有多高兴。”
李瑾容一摆手:“那丫头这点随了我,不知谦逊为何物,没人夸她,自己都狂起来没边,要是再给她两句好话,只怕要蹬鼻子上天,还是算了。”
吴楚楚好奇道:“阿翡当年过秀山堂,拿了几朵红纸窗花?”
李瑾容:“两朵。”
吴楚楚一呆:“啊?”
李瑾容好像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眼角浮起浅浅的笑纹:“不过有一朵是从我手上拿去的。”
吴楚楚眼角抽了抽,感觉这确实像是周翡能干出来的事,她想了想,又问道:“那大当家呢?”
李瑾容一愣。

(三)

“李师姐,师叔回来了,叫你去……”
十七岁的李瑾容充耳不闻,手中长刀去势不改,当空劈下,凌厉的刀风一分为二,旁边的古树“簌簌”发抖,木叶纷纷落下,断口干净利落,好似被利器割开,跑来的弟子倏地刹住脚步,前襟“呲啦”一声,竟被一丈远的刀风撕了一个三寸来长的口子。
李瑾容最讨厌别人打扰她练刀,看也不看来人一眼,没好气道:“吵什么,烦不烦!”
自从她被她爹教训一通负气离去后,李徵还没来得及追上来啰嗦,就不知因为什么,突然离开了四十八寨,一走走了月余没有消息,李瑾容这几天总是莫名心慌,正难得有些牵挂,就听说那老东西回来了。
刚回来就来找她麻烦。
李瑾容怒气冲冲地收了刀,瞥了旁边噤若寒蝉的报信的一眼:“在哪?我家还是长老堂?”
“在……在秀山堂。”
李瑾容愣了愣——那时,四十八寨还没有“秀山堂摘花”的传统,更没有小弟子不出师不得下山的规矩,秀山堂也不是什么考场。只不过那边地方够大,装得下人,各门派新旧掌门交替、同门之间理念不合闹分家、大人物拜师或清理门户等会有很多人围观的场合,一般在那办得开。
李瑾容心里有点七上八下,因为怀疑她爹是吵架吵不过她,打算要将她逐出家门。
刚一到秀山堂,她就觉出了不对,只见那苍松翠柏中围出来的空地上站满了人,放眼望去,四十八寨各大门派里拿得出手的长辈几乎来齐了,听见动静,人山人海地齐刷刷回头看向她,饶是李瑾容胆大能包天,也不由得摸不着头脑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李徵背对着她,一个长个子长得手脚颇不协调的少年侍立在侧,正是平日里打扫秀山堂的小弟子马吉利。数月不见,李徵好像变得陌生了——李瑾容愕然发现,他瘦了一圈,单薄的后背竟有些直不起来。
马吉利见她来,先是客客气气地唤了一声“师姐”,随后双手将窄背长刀递给李徵,从怀中摸出一张剪裁精致的纸窗花,纵身一跃,轻巧地上了树,将那窗花挂在了李徵身后那大树枝上,继而默不作声地退到一边。
李瑾容一头雾水,问道:“爹,这是要做什么?”
李徵应声转身,李瑾容陡然一惊,只见他一身风尘尚未卸下,面色憔悴得几近印堂发黑,竟是带了难掩的病容。再怎么置气也是亲爹,李瑾容便忙问道:“爹,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李徵不回答,掂了掂他掌中的刀,缓缓说道:“瑾容,破雪刀,你和爹走得不是一个路数,我已经没有什么能指点你了。”
李瑾容一脸不明所以。
李徵淡淡地说道:“拔你的刀,今日你要是能越过我,取到树上的纸花,你就可以出师成人了。”
李瑾容不明白李徵为什么这时候要她出师,更不明白这种“家务事”为什么要请这么多人来围观,然而李徵已经根本不容她细想,当头一刀便劈了下来。
他整个人都有些病恹恹的,然而在挥出窄背刀的一瞬间,便已经仿佛超脱了肉体,难以言喻的压力毫无保留地向李瑾容当头压过来,正是破雪刀“山”字诀!
李徵刀如其人,最是中正平和、处处留有余地,时常让人忘了他是冠绝天下的“南刀”,然而山壁立千仞,一朝倾倒,便是穹庐压顶、避无可避。李瑾容从来不知道她那唠叨又琐碎的父亲手中长刀竟是这样的,她自以为锋锐到了极致,一时竟不敢硬接,仓促避开,被绵延不休似的劲力扫过,胸口发闷,冷汗已经下来了。
李瑾容一直承认李徵比她强,却总是将他当成一个总有一天能击败、能赶上的目标,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她竟有了一丝小小蝼蚁仰望不周高山的错觉——
锋锐尽碎。
李徵分毫也不让她,几不可闻地低声道:“瑾容,你不是说要打断我的刀么?来,让我瞧瞧你的刀锋。”
话音没落,第二刀已经横扫而至,李瑾容避无可避,只能提刀硬抗,“呛”一声,她手腕巨震,险些拿不住自己的刀,整个人险些跟着一起飞出去。一阵厉风划过,树叶潇潇,她抬头瞥见树梢上的纸窗花。此时秀山堂中分明挤满了人,周遭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们全都神色凝重地看着她,那些目光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像藏着蜀中的十万大山。
李瑾容分神只有一瞬,李徵第三刀已经逼至眼前,她实在退无可退,手中刀身蜂鸣不止,只能重新站稳,强提一口气接招。
两把长刀狭路相逢,不过三招,李瑾容半个臂膀已经没有了知觉。
李徵道:“你要是认输,爹会停下。”
李瑾容,若无可战胜之敌在前,你当如何?
对面持刀的是她亲爹,总不会真的一刀杀了她,就是不敌退避又能怎样呢?以天下第一刀之锋,试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女,本就十分荒谬,认输一点也不丢人,毕竟她才十七岁。
无数念头在近乎浩瀚的刀光剑影中窃窃私语,李徵将李瑾容随身佩刀的刀尖撞出了一条裂口,这把刀不是那天在长老堂中被他折断的便宜货,是她及笄时,李徵亲自去求了蓬莱陈大师所作,一把不折不扣的宝刀,宝刀可以传世,倘若不是功力相差悬殊,绝不会轻易折断。
李徵神色不变,又语气平平地问道:“你认输么?”
你认输么?
李瑾容,倘若身后有退路千条,条条宽阔通天,唯有前路孤独,布满风刀霜剑,你会走吗?
你会顺风而退么?
你知道趋利避害,寻一条更轻松的活法吗?
李瑾容,如果世道逼你孤注一掷,你这一生,所求者为何?
破雪刀九式三道,哪一条是你的道?
少女在父亲凌厉的刀锋下,几乎折成了两半,堪堪躲过李徵一道“不周风”,她却突然做出了反击,手中断刀刀尖向下,蓦地扬起一道沙土,于难以想象之地酝酿出了一刀“斩”,义无反顾、自下而上地撞上李徵的刀,宛如蚍蜉撼树——
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精卫衔微木,刑天舞干戚。
本就裂开的刀尖忍无可忍,又断一截,李瑾容脚下踉跄半步,顺势别过手腕,刀背撞向李徵身后的树干,人和古木都是狠狠一震,各自弹开,她勉强站稳,树枝上沾的露水劈头盖脸地掉了她一头一脸,顺着不甚平整的双眉流入鬓角。李瑾容的手微微有些哆嗦,她努力站稳了,再提起刀,仍是“斩”字诀的起手式。
“我的道是‘无匹’。”李瑾容心道,那些窃窃私语声轰然湮灭。
李徵突然上前,赶尽杀绝一般,再次逼她拿着那柄断刀来战,李瑾容不退反进——
一刀,她从手腕到肩颈一线仿佛被刀劈开似的疼,冷汗糊满了后脊梁骨。
两刀,那本可传世的宝刀再碎一截,随着她旋身卸力,刀片直接插进了树桩里。
李瑾容蓦地借着拔不出来的刀片往上一蹿,李徵却一掌拍在了树干上,要将她生生震下来,李瑾容在他出手的一瞬间就纵身而下,只剩下不到一半长的刀光如天河之水般倾泻而下,一刀分海!
李徵的刀尖划过一个近乎完美的圆弧,在目力所不及之下,一瞬间连出三刀,第四刀撞飞了李瑾容的刀,第五刀直指她持刀的手,李瑾容的虎口顿时撕开,再也拿不住断刀,断刀脱手而出,第六刀又至!
这一刀杀机凛冽地斩向吊在空中的李瑾容,李瑾容却不躲不闪,抬手向刀口撞了上去,李徵一惊,立刻便要撤力,不料撞上了铁物——她手指中间还夹着一片断刃。
李瑾容力已竭,整个人顺着李徵的平推之力,重重地撞在了身后的古木上,李徵一愣,却见那狼狈的少女突然抬起头冲他一笑——原来方才那一撞将树梢上挂着的红纸窗花震了下来,正好落在她手边。
“爹,”她靠着树,跪在一堆废铜烂铁之间,裂开的指缝间隙里夹着一枚窗花,被血染得鲜红一片,“我拿到了。”
那一刻李徵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眉宇间闪烁的是年少气盛的女孩看不懂的复杂神色。
他想,为什么不肯认输呢?
十七年来,他看着他的小女儿从一丁点大的襁褓婴儿,长成了一个齐整的大姑娘,知道她脾气不太好,功夫还不错,将来不管嫁给谁,总不至于受人欺负,世道再乱,她也有活路。将来绾发成家、生儿育女,平心静气地过上几十年,儿孙满堂,说不定还能闯出一份不大不小的家业。
可她不肯,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义无反顾地亮出了她的无悔无匹之道。
那么恐怕逼不得已,她注定要做这个不得好死的英雄了。

(四)

“你带人去金陵,找阿存,让他把这封信转给梁相爷,切记不可耽搁。”
那日李瑾容从秀山堂出来,隔日就被她爹一脚踹出蜀中——李徵交给她一封信,也不说清楚是什么事,只命她带人立刻赶往金陵。
除了信,李徵还将自己的刀给了她,那窄背刀的刀柄摩挲得油光水滑,是李徵带在身边多年的心爱之物。
李瑾容一路将要离开蜀中,依然不明就里,这夜疾行赶路到三更方才在山头上扎债休息,李瑾容环顾周遭,暗自算了算,发现四十八寨中,青年一辈里勉强能拿得出手的,几乎全跟着她出来了。
李瑾容很不明白这安排有什么深意,送封信而已,她既不是不认得金陵,也不是不认得周以棠,一人来去东西,倘若快马加鞭,往返不过月余光景,为什么要弄得这样兴师动众?
紧跟在她旁边的便是那日在秀山堂中挂窗花的马吉利,马吉利颇为乖觉,最擅察言观色,见她目光扫过来,立即上前道:“师姐,什么事?”
李瑾容问道:“我爹让你们跟着我,还交代了别的么?”
马吉利道:“未曾,只是各家师父长辈嘱咐过,说出门在外,让我们一切听师姐吩咐。”
李瑾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觉得有些不对,这些后辈们集体被打发出来,不像办事,都像避祸,李瑾容想起李徵发乌的脸色,心里打了个突。她摸了摸随身的小包裹,将李徵那封写给梁绍的亲笔信摸了出来,拿在手里,她反复端详片刻,然后在马吉利的惊呼中,大逆不道地将封信的火漆直接抠开了。
马吉利失声道:“师姐,这是密信!”
李瑾容摆摆手:“我知道是密信,我又没偷看,我光明正大的看,梁相爷要问起,就说是我拆的,少啰嗦。”
马吉利是十来岁才入蜀的,称呼李瑾容作“师姐”,只是谦卑尊重而已,其实比她还要年长一些,以前跟她不太熟,不知道李大小姐竟离经叛道到了这种地步,一时间瞠目结舌。李瑾容却已经抽出李徵的信看了起来。
刚开始她还只是好奇,三行扫过,李瑾容的脸色就不对了,马吉利是个规矩人,自然不肯打探长辈们不告诉他的事,这会见她面色骤变,也不知当问不当问,正在他犹豫时,李瑾容猛地站了起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道:“我要回去。”
马吉利:“什……”
不远处一声尖锐的鸟鸣声打断了他的话音,众人同时抬头望去,只见跑到前面探路的李瑾锋快马加鞭地掉头回来:“姐,前面有火光,好像不对劲。”
李瑾容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蜀中人,从小骑马在山间跑惯了的,出山自然抄了本地人才熟悉的近道,并未走谷底官道,是从山腰上过来的,此时居高临下往那官道上一看,只见远处火光点点,连成了一片,像是有大队人马在那里安营扎寨。
有人情不自禁地压低声音道:“这得有上千人吧?是什么人?”
李瑾锋瞥见她拆开了密信火漆,便问道:“爹的信上都说了什么?”
李瑾容不答,往身后扫了一眼,点了几个人,吩咐道:“你们几个跟我过去看看,其他人就地隐匿,等我的信,先别露出形迹。”
众青年——因为都打不过她,本能地屈从了李瑾容。李瑾容很快带人靠近了火光来源处,仔细一看,心里便是一沉,“上千”说得少了,林中少说有三四千位,都是披甲执锐之人,生火巡逻有条不紊,错落成阵,仿佛是来者不善。
马吉利突然面露惊骇之色。
李瑾容:“怎么?”
马吉利:“甲……他们穿的甲叫做墨龙甲,李师姐,这些是北人的兵!”
李瑾容面色陡然一紧:“你确定?”
马吉利惶惶地转向她:“师姐,我全家都是被这些北狗害死的,我被他们一路追杀到蜀中,我……”
他方寸大乱,语无伦次,可惜这时候众人都无暇听他讲悲惨身世,不等他说完,便纷纷六神无主地炸起锅来。
李瑾锋忙问道:“姐,怎么办?”
李瑾容还没来得及开口,突然,一簇极亮的烟火在不远处上了天,那强光晃得人一阵眼花缭乱,有人低声惊呼道:“是寨中的传讯烟花!”
随即,一声尖锐的呼哨自西南山壁间响起,雨点似的铁箭趁着强光未褪落入北军阵中,一时间,刀兵声、惨呼声、叫喊声,无端而起,层层声浪,在狭窄的山谷中被放大了无数倍,竟有山呼海啸之势。
“咱们的埋伏……”李瑾锋下意识地要上前查看,被李瑾容一把按住肩头。
这埋伏发动得太巧合了,李瑾容觉得这些伏兵简直就像是事先知道他们会和北军狭路相逢在此,掐着他们来时,早早这里等着给他们清障!
这时,人眼开始从强光中恢复,很快就有人远远认出了那长驱直入杀进敌阵中的人,领头的正是乾元派的宋掌门。
李瑾容听见耳畔一声惊呼:“师父!”
正是乾元派的宋晓非。
宋掌门一生未曾成家,门下诸多弟子都是他收养的孤儿,个个都随他的姓,视如己出地养大,宋晓非眼见须发花白的师父闯入人山人海的北军中,想也不想,大叫一声,便直接跟着冲了出去。
马吉利一把没拉住人:“宋师兄!”
众人一时间全都去看李瑾容,李瑾容手心布满了冷汗,几乎浸染到冰凉的刀柄中,血与火在她瞳孔中汇聚,拼成了李徵的字迹——
“……我将不久于人世,然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死得其所,并无怨愤。”
她突然举起长刀:“砍人没学过吗?看什么看,跟我上!”
四十八寨事先在此地打下的埋伏已经同骤然遭袭的北军短兵相接,充做信号的烟火尚未落下,李瑾容便催马越过宋晓非,带人从高处钢刀似的插入北军阵中——她从未打过仗,但是刀法卓绝,因此好似有种本能,将自己当做刀尖,锐不可当地一马当先。北军虽然人多势众,但若论单打独斗,寻常并将无论如何也不是武林高手的对手,因方才四十八寨的突然袭击,整个北军被牵制到一线,此时没料到侧翼遭袭,李瑾容一路切瓜砍菜似的长驱直入,跟着她的青年们顺着她这一条血路收割起两侧试图涌上来的兵将,北军一时无法合围,像是被豁开了一条堵不住的伤口!
就在这时,一声长啸自北军中升起,当头撞来,李瑾容内息翻滚,持刀的手竟是一滑。她尚且如此,四十八寨那些根基浅薄的年轻弟子更不必说,有几个甚至给当场震下了马,随即,只见一个文士模样的男子提一把折扇,带着一伙黑衣人自北军队伍中突然冒出来,那“文士”直奔李瑾容,李瑾容一刀架上了对方的折扇,“呛”一声响,折扇有些狼狈地在那男人手里转了一圈,李瑾容手腕有些麻,双方各退一步。
李瑾容倒提宝刀,问道:“是北斗么?你是北斗的谁?”
那“文士”听了,冲她一笑:“不才,在下谷天璇。这位姑娘刀法好生了得,却是个生面孔,敢问是何方神圣?”
李瑾容打听出了对方来历,却丝毫不理会什么动手之前通报姓名的江湖规矩,当下嗤笑一声:“你算哪根葱,管得着么?”
话音没落,她手中长刀已经化作不周风,上来就打,几乎快成了残影,谷天璇认得厉害,只好接招,与她你来我往地交起手来,同时,李瑾容身后的年轻一辈精英全都陷入了北斗黑衣人里,可黑衣人并非北军,乃是北斗的私属,个中高手不少,而且配合得当、手段卑鄙,哪里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们抵挡得了的?
不过片刻,他们便陷进了黑衣人里,优势尽失。方才被李瑾容长刀撕开了一条裂口的北军迅速合拢,将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们围堵起来。北斗巨门仅次于贪狼沈天枢,为人阴险狡诈,武功又高,毒杀李徵、围困四十八寨之计便是他一手策划,谁知南刀果然不凡,身中“缠丝”,还能在他们北斗四人的围攻中丝毫不露败相,且战且退地溜了他们数百里,重伤北斗两人,诱杀黑衣人三百多,唯有谷天璇见风跑得快,转身投奔北朝大军,堪堪留下了硕果仅存的这么一支黑衣人。此时,与李瑾容交手不过三招,他便认出了李家的破雪刀。
谷天璇心道:听说李徵有个女儿,莫不就是她?
再打眼一扫李瑾容身后众人,见这些人应付北斗黑衣人手忙脚乱,全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之辈,全然不听四十八寨的伏兵调配,尽是瞎打,谷天璇登时明白过来——四十八寨必然已经是强弩之末,死到临头,想把这些后辈送出去。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谷天璇心里一喜,叫道:“留下他们!”
李瑾容此时已经意识到自己错了,她方才被火气和仇恨冲昏了头,仗着功夫好,贸然闯入两军阵前很是不妥,可此时听见对方这么一句,她那已经冷静下来的火气登时又上了头:“你说留下就留下么?”
这一句话的光景,她手中长刀已与谷天璇过了七八招,一刀重似一刀,谷天璇和李徵交过手,自然知道这小女孩的破雪刀多有不及,却不料轻视之心未起,已经隐隐有招架不住的意思!
就在这时,李瑾容身后有马嘶声长鸣,紧接着,有人惊叫道:“师姐!”
李瑾容一刀荡开谷天璇,侧身回头,见不少四十八寨的小弟子已经被三五成群的北斗黑衣人斩落马下,狼狈得东躲西藏,不少都挂了彩,她竟一时分辨不出方才那一嗓子是谁叫唤的。
谷天璇再怎样也是北斗巨门,方才见她年纪小,一时轻敌才落了下风,哪里容得她这样分神,耳畔厉风打来,李瑾容下意识矮身避开,谁知那谷天璇却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了一把雷火弹,在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朝她掷了过去。
李瑾容时常从蜀中溜出去玩,不是没见过江湖上下三滥的手段,只是没见过谷天璇这样的高手使这种手段,险恶的小球气势汹汹地对着她面门打来,李瑾容一刀切了三枚,第四枚却无论如何也避不开了——前三个雷火弹中途被她打出去,在半空中炸开,她那不争气的马惊了。
那马猛地往上一仰,李瑾容骤然失去平衡,漏网的雷火弹直接杵向她胸口!
李瑾容心道:坏了!
突然,旁边一股大力袭来,电光石火间,有人横出一掌,愣是将她从马背上拍了下去。李瑾容猝然回头,竟是宋掌门不知什么时候冲到她身边,雷火弹在马背上炸开,那马惨叫一声,前蹄高高提起,疯了似的踏入北军阵中,李瑾容这才注意到,方才往另一个方向去的四十八寨伏兵竟又杀了回来。
透过血与火,她讷讷地叫了一声这位被她以下犯上过的前辈:“宋师叔……”
宋掌门那张总是乐呵呵的脸上伤痕与污迹遍布,已经看不出底色,透露出前所未见的坚毅,隔着疯马,他回手将三个北斗黑衣人送上西天,冲她打了个手势:“我护送你们,往东南走!”
没心没肝如李瑾容,一时也生出了肉体凡胎的无限纠结,她忍不住想,是不是我贸然闯进来,才让宋师叔他们被迫驰援?
北军有多少?几千人?上万人?北斗多少人在这里?
她骑过的马在重伤中筋疲力尽,惨烈地倒下,她看见宋掌门悍然迎上北斗巨门。宋掌门从来不以单打独斗见长,虽是长辈,平时在他们这些小辈面前却没什么威信,总是轻声细语的,从不曾与人红脸争执。
“去金陵!”宋掌门冲她吼道,“我们今夜为什么在这动手?就是为了护送你们——”
李瑾容觉得胸口好像阻塞的河道,堵得她周身经脉疯了似的乱跳,她想拨马掉头回四十八寨,当面质问李徵为什么要将她支走,不管外面强敌者谁,她都能顶天立地地提着刀,杀到杀不动为止,大敌当前,叫她逃亡金陵,她死也做不到。
可是南朝出手相救,是四十八寨唯一的希望,跟在她身边的那些惶惶的年轻人,是四十八寨的骨血和未来,他们强行把这副该死的重担压在她手上。今夜为了护送他们安全逃出北军包围圈,将有无数人死在这里、死在黑衣人刀下……
那一瞬间,李瑾容手握李徵的刀,觉得十七年来一直充盈在她身上的力量感潮水似的轰然溃败,她金身崩裂,成了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泥人。
宋掌门被谷天璇一扇子砸在肩头,使尽了全力发出一声痛呼:“快走!”
李瑾锋纵马赶来,李瑾容蓦地,一把抓住他的辔头,同时以长刀为钩,狠狠拽回宋晓飞的缰绳,将他从重围中拔了出来。
接着,她就着充斥在耳边的刀剑声,回头看了一眼连绵幽静的蜀山,心里岩浆一般沸腾的血一寸一寸地凉了下去。
“跟我走!”
三个字落下,她成了四十八寨新一代的当家人。

(五)

月色澄澈,李瑾容带着吴楚楚走在蜀中山路间,忽然耳根一动,听见不远处有丝竹声传来,随后有人亮了嗓子,男女皆有,一对一句,都是好嗓子,随口哼上几句,就有意境逍遥而出。
吴楚楚看了一眼李瑾容,见她脸上并无愠色,才笑道:“想必是端王殿下把戏班子弄进来了。”
差一点“太子”的端王殿下现在也整日混迹蜀中,虽然他本人很是自甘堕落,但赵渊总不能由着先皇兄遗孤当土匪,只好捏着鼻子给蜀中定了个“护国有功”的名号,如今,他们再不是南北夹缝中的“匪寨”,几乎成了中原武林第一大派,风头无两。
李瑾容板着脸道:“不务正业。”
吴楚楚道:“不务正业的日子才是好日子,大家不用整天枕戈待旦,勤勉之余,也能偶尔松快松快了,不是很好吗?那日我听周先生说,他年幼入蜀时,蜀中没规没矩,漫山遍野都是淘气的孩童呢……”
那时山清水秀,是真正无忧无虑的桃花源,晴空朗朗,雾气昭昭,恍若仙境,隐士放达自由,醉酒者卧倒路旁,不知愁,不知苦,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到如今,三十年如弹指一挥,故人杳然,山水依旧,蜀中擦去血泪,渐渐还以本来面貌。李瑾容面色无波,踏着遥远的歌声,负手走过小路,听见树林两侧簌簌私语,好似在议论她一生功过。
功也好,过也好,她自认自己这一生,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己。
也就够了,李瑾容心道,很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