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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匪(有翡原著小说)_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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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匪(有翡原著小说)
作者:Priest
内容简介
二十年前,南刀李徽奉旨为匪,建蜀山四十八寨,收天下落魄之人。 二十年后,一位自称谢允的少年携安平令夜闯四十八寨,自此甘棠出山,风云再起。 身为南刀后人,周翡生长于四十八寨, 却从未得见江湖的模样,而这一切都在遇见谢允之后,偏离了原来的轨道。 江湖风雨如晦,曾经无忧无虑的少年们无端被卷入一场浩劫之中,而那已经尘封了二十年的秘密,也即将被揭开

少年游 第一章四十八寨
“哪怕头顶着一个‘匪’,你身上流的也是英雄的血,不是什么打家劫舍的草寇强梁之流,不要堕了先人的一世英名。”
后昭,建元十七年春。
杨柳生絮,海棠初开。
蜀山四十八寨中,有两个少年正在试手。其中一个年纪稍长一些,人长得又高又壮,像座小山。他手持一柄长矛,一双虎目瞪得溜圆,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另一个少年不过十四五岁,身形瘦高,生得很是俊秀。他手挽一把短剑,单是随随便便地往那儿一站,已经有了些翩翩公子的模样。
围拢过来的弟子越来越多,纷纷在旁边交头接耳。有个新入门的小弟子好奇地瞅着那俊俏少年,小声问旁边的人:“跟咱们大师兄试手的是哪位师兄,可厉害吗?”
旁边正好有个入门稍早的老弟子,十分好为人师,听他问,便摇头晃脑地跟他卖关子道:“这人是谁,若是没人告诉你,你肯定猜不出——哎,他们动手了,快看!”
新弟子忙踮起脚抻长脖子望,只见那身如小山的大师兄突然一声轻叱,手中长矛毒蛇出洞一般,直取持剑少年面门。持剑少年却不慌不忙地略微一侧身,整个人显得懒洋洋的,将那长矛贴身避过,一点多余的力气也不肯使。
大师兄当即一抖手腕,上前一步,将自己半身之力加在双手上,长矛“嗡”一声啸,那铁杆子便横拍了出去。
这一招叫作“撞南山”,乃四十八寨中“千钟”一派的招数,刚猛无双,倘若遇上气力或是胆气不足的,只这一招便能将对手扫出场去。
持剑的少年却不慌,他行云流水似的错了半步,将短剑倒提于掌,随即“锵”一声轻响,剑身斜斜撞上长矛,那剑一触即走,剑身游鱼似的滑开,持剑少年一笑,低喝道:“小心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凭空滑出了两尺,那短剑仿佛长在了他掌心中,也未见那持剑少年有什么大动作,只将手中剑灵蛇似的一别一挑,轻飘飘的一招“挽珠帘”,眨眼间便将对手的长矛撬了下来。
新弟子看得大气也不敢出,只听身边那老弟子接着道:“那便是李大公子,咱们四十八寨大当家的亲侄子,一手功夫是大当家亲手调教出来的,自然厉害,是咱们这一代人里的这个。”
他一边说,一边冲旁边瞪着眼的师弟比了个拇指。自觉好好开了一番眼界的新弟子往场中望去,只见那李公子温和地笑了一下,并不倨傲,双手将夺过的长矛捧回原主手里:“承让,多谢师兄赐教。”
李公子文质彬彬,温文有礼,输了的自然也不便太矫情。高壮少年取回自己的矛,面皮微红,略一点头,道声“不敢”,便自下场去了。他前脚刚走,围观者中便又有人跃跃欲试道:“李师兄,我也求赐教!”
那指手画脚地给新弟子讲解的老弟子又道:“咱们这位李师兄本事好,性情也好,试手从来点到为止,说话也和气得很,你若有什么不解的地方去问他,他都会尽力指点你……”
他话没说完,身后突然有人打断他道:“借过。”
两个正在交头接耳的小弟子一回头,都吃了一惊。只见来人竟是个少女,她一身利落的短打,长发像男人那样高高地束起来,不过肩背与脖颈没了点缀,反而越发显得纤细单薄。她面容十分白皙,眉目间有种冷冷的清秀。
“千钟”这一派,说得好听叫作“沛然正气”,其实就是“横冲直撞”,因此还得了个诨名,叫作“野狗派”。门下一水儿光头和尚,别说女弟子,连个鸟蛋都孵不出雌鸟来。新弟子骤然看见个少女,还是个颇为美貌的小姑娘,生生呆了一下,一时竟不知该做何反应。
旁边的师兄忙将他拽到一边,毕恭毕敬地对那少女道:“周师姐,对不住。”
少女看了他一眼,轻轻点了下头,场中其他人听见动静,一见是她,都极默契地让了一条道出来。正在指点别人功夫的李公子抬头看见她,顿时露出个熟稔的笑,招呼道:“阿翡,来过两招吗?”
少女充耳不闻,拿李公子当了个屁,头也不抬地走了。
“周……阿翡?周翡?”新弟子的目光下意识地跟着她,小声道,“她就是……”
“啊,”旁边的师兄点点头,继而又提醒这刚入门的小师弟道,“周师姐脾气不太好,往后你遇上她记得客气些……不过她不和我们这些人混在一起,你能见到她的机会也不多。”
对好看的小姑娘来说,脾气差一点不算什么毛病,新弟子听完没往心里去,反而好奇地追问道:“李师兄是大当家的侄子,周师姐是大当家的掌上明珠,学的功夫想必也是一脉相承,方才师兄说李师兄是我们这辈人中的翘楚,那么他比周师姐高明吗?”
“你也知道她是大当家的掌上明珠,咱们捧都捧不过来,谁闲得没事与她动手?”那师兄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随即很快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场中,跃跃欲试地说道,“今天机会难得,我也去求李师兄指教两招。”
他们口中大当家的“掌上明珠”周翡刚刚独自过了三道岗哨,来到了四十八寨大当家李瑾容的小院。一进门就见李瑾容背对着她负手而立,手中捏着一截拇指粗的鞭子。
周翡的目光在她手中鞭子上停顿了一下,张张嘴,刚要叫“娘”,便听见李瑾容冷冷地喝道:“跪下。”
周翡一皱眉,果断将那声“娘”咽回了肚子,继而默不作声地走到院中,一掀衣摆,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她尚未跪稳,李瑾容便蓦地回头,一鞭抽在她身上。周翡的眼睫毛飞快地颤了一下,咬牙将猝不及防的闷哼卡在了牙关里,猛地抬头,又愤怒又不解地瞪向她娘。
“混账东西,给我跪好了!”李瑾容咆哮道,“你恃强凌弱、仗势欺人也就算了,手段还那么下作!教你的功夫就是让你做这些事的?”
周翡面不改色,语气却极冲,回嘴道:“我怎么了?”
李瑾容一想起这小浑蛋干的倒霉事,两边太阳穴就一跳一跳地疼,她指着周翡的鼻子骂道:“天地君亲师,那孙先生是我请来给你当老师的,头天念书你就敢对先生不敬,以后等你翅膀硬了,是不是连爹娘也忘到一边去了?”
周翡不假思索地顶嘴道:“那老东西当堂放屁,误人子弟,我没大巴掌扇他就是轻的!”
她话音没落,李瑾容先给了她一个耳光:“你要扇谁?”
李瑾容心狠手黑,周翡不由自主地往旁边闪了一下,当时就觉得自己的脸皮活像被割掉了一层,耳畔嗡嗡作响,牙尖划伤了自己的舌头,满口都是血腥味。
“先生不过数落你几句,你当场推他一个跟头不算,半夜三更还将人打晕绑了,扒了衣裳塞嘴吊了一宿,倘若不是今日巡山的一早发现,他岂还有命在?”
周翡正要开口分辩,谁知李瑾容越说越怒不可遏,抬手一鞭子重重地甩上去,周翡背后连衣服带皮肉,登时裂开一条血口子,鞭子竟折了。
这一下是真打得狠了,周翡脸色都变了,她恶狠狠地盯着李瑾容,生生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没死算便宜他!”
李瑾容差点让她呛个跟头,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来人脚步声不加掩饰,略有些虚浮,似乎不是习武之人,一路走过来,还伴着几声微弱的咳嗽。
盛怒的李大当家听见那熟悉的咳嗽声,神色忽地一缓,她深吸了口气,收起一脸怒容,有些无奈地转过头去,问来人:“哪个兔崽子惊动了你?”
只见一个身量颀长的男子缓步走来,他眉目极俊秀,却稍带了一层病容,身穿一件宝蓝的文士长袍,衬得两颊越发没了血色,看得出年纪已经不小了,但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风华。
来人正是周翡之父,周以棠。
周以棠一听说老婆又打孩子,就忙赶了过来,低头一看周翡那皮开肉绽的后背和肿起来的小脸,心疼得眼泪差点下来。可是这丫头本已经野性难驯,不好管教,倘若自己当面护着,以后她怕是更得有恃无恐。周以棠只好隐晦地看了李瑾容一眼,走上前将母女两人隔开,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周翡是头倔驴,脾气上来,哪怕让她娘抽成个陀螺,也照样敢顶嘴甩脸色,她闻言也不吭声,冷着脸一低头。李瑾容在旁边冷笑道:“我看这小畜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周以棠摆摆手,低下头问周翡道:“我听说你头天念书就和孙先生起了冲突,因为什么?他讲了什么?”
周翡神色漠然地跪着,一言不发。
周以棠叹了口气,柔声道:“给爹说说好不好?”
周翡有点吃软不吃硬,听了这句,她油盐不进的脸上终于有了点波动,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开口回道:“女四书。”
李瑾容一愣。
周以棠摆摆手,说道:“哦,女四书——他跟你说的是女四书里的哪本?”
周翡没好气道:“《女诫》。”
周以棠又看了李瑾容一眼,李瑾容没料到自己找来的是这么个不靠谱的先生,一时有些无话可说,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女诫》倒是没什么稀奇的,大家闺秀大抵都念过,可周翡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蜀山四十八寨占山扯旗,做的是打打杀杀“没本”的买卖——乃北都“御赐亲封”的大土匪。到土匪窝里给小土匪讲《女诫》?这位孙先生也是颇有想法。
“来,跟爹说说。”周以棠对周翡说道,又转头咳嗽了两声,“你先起来。”
李瑾容对他没脾气,低声劝道:“去屋里吧,你病没好,别吹了风。”
周以棠捉住她的手,轻轻握了一下,李瑾容会意,略有些勉强地点了下头道:“那行吧,你们父女聊,我去瞧瞧那孙先生。”
周翡吃力地站起来,额角疼出一层冷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瞪了李瑾容一眼,半死不活道:“大当家慢走。”
李瑾容态度才软和了些,那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竟敢接着挑衅,她当即柳眉一竖,又要发作。周以棠生怕她们俩掐起来没完,连忙咳出了一段“长篇大论”,李瑾容的火气硬生生地被他逼了回去,目光如刀地在周翡身上刮了一遍,冷笑着伸手点了点她,眼不见为净地大步转身走了。
等李大当家走了,周以棠才柔声问女儿:“疼不疼?”
周翡被这句话勾起了天大的委屈,偏偏还要嘴硬,抬手擦了一把脸,硬邦邦地说道:“反正没死呢。”
“什么狗脾气,跟你娘一模一样。”周以棠叹了口气,拍拍她的后脑勺,忽地又说道,“二十年前,北都奸相曹仲昆谋逆篡位,当年文武官员十二人拼死护着幼主离宫南下,以天堑为界,建了如今的南朝后昭,自此南北二朝兵祸连年,苛政如虎。”
周以棠这个毛病恐怕改不了了,聊天侃大山也得来个“起兴”,也就是讲正题之前要先东拉西扯一段,这会儿听他莫名其妙地讲起了古,周翡也没有出言打断,十分习以为常地木着脸听。
“各地不平者纷纷揭竿而起,可惜都不敌北都伪朝鹰犬,这些人里有的死了,有的避入蜀山,投奔了你外公,于是伪帝曹贼挥师入蜀,自此将我四十八寨打成‘匪类’。你外公乃当世英豪,听了那曹贼所谓的‘圣旨’,大笑一通后命人竖起四十八寨的大旗,自封‘占山王’,干脆坐实了‘土匪’二字。”周以棠话音一顿,转身看着周翡,淡淡地说道,“跟你说这些陈年旧事,是为了告诉你,哪怕头顶着一个‘匪’,你身上流的也是英雄的血,不是什么打家劫舍的草寇强梁之流,不要堕了先人的一世英名。”
他常年多病,说话未免中气不足,总是轻轻的,严厉不起来,可是在周翡听来,最后这几句远比李瑾容那几鞭重得多。
周以棠歇了口气,又问道:“先生讲了些什么?”
这位孙老先生是个迂腐书生,因嘴欠获罪——他痛骂曹氏伪帝的文章据说能集结成册,于是被伪朝缉捕追杀,幸而早年与几个江湖人有些渊源,被人一路护送到了四十八寨,李瑾容见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便想着留他在寨中当个教书先生,不求出状元,只要让年轻弟子们识几个字,将来出门大白话的信能写明白就够了。
周翡从小是周以棠亲自开蒙的,虽有“名师”,但自己读书不大走心。去年冬天,周以棠着了点凉,一直病到了开春,也没什么精神管她,李瑾容怕她出去惹是生非,便押着她去老先生那儿听讲,谁知还听出娄子来了。
周翡低着头,半天,才老大不情愿地说道:“我就听他说到‘三者盖女人之常道,礼法之典教’什么的,就走了。”
周以棠点头道:“哦,你也没听几句——我问你,此‘常道’说的是哪三者?”
周翡嘟囔道:“那谁他娘的知道?”
“出言不逊。”周以棠瞪了她一眼,随后又道,“明其卑弱、明其习劳、明当主继祭祀也,女子常道乃此三者。”
周翡没料到他还知道这些谬论,便皱眉道:“当今天下,豺狼当道,非苍鹰猛虎之辈,必受尽磋磨,生死不由己,卑弱个灯笼!”
她说得像煞有介事,好像挺有感触,周以棠先是一愣,随后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小丫头,连蜀山也未曾出过,也敢妄谈天下?还说得一本正经的……从哪儿听来的?”
“你说的啊,”周翡理直气壮道,“你有一次喝醉了酒说的,我一个字也没记错。”
周以棠闻言,笑容渐收,有那么片刻,他的表情十分复杂,目光好像一直穿过四十八寨的层层山峦,落到浩瀚无边的九州三十六郡之间。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即使是我说的,也不见得就是对的。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自然希望你平平安安的,哪怕当个鹰狼之徒,也比做只任人宰割的牛羊好些。”
周翡似懂非懂地一扬眉。
“我没有让你当坏人的意思。”周以棠颇为自嘲地笑道,“只是做爹娘的,总希望自家孩子聪明,别人家的都傻,自家的厉害,别人家的都好欺负——这是你父亲的心。孙老先生……他与你没有什么干系,寻常男人看女人,自是想让天下女子都德容兼备,甘心侍奉夫婿公婆,卑弱温柔,不求回报,这是男人的私心。”
这句周翡听懂了,立刻道:“呸!我揍得轻了。”
周以棠弯了一下眼角,接着道:“他一把年纪,自流放途中逃难,九死一生,到如今家破人亡,孑然一身,落草为寇,他会不明白弱质难存的道理吗?只是如今对着你们这些孩子,那老先生也想闭目塞听一会儿,拿这些早就乱了的旧纲常来抖抖灰,做一做白日梦……这是老书生伤今怀古、自怜自哀的心,有点迂腐就是了。你听人说话,哪怕是通篇谬论,也不必立刻拂袖而去,没有道理未必不是一种道理。”
周翡听得云里雾里,又有点不服气,但是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再有,孙先生年事已高,人也稀里糊涂的,你与他计较,本就不该,”周以棠话音一转,又道,“更不用说你还出手伤人,将他吊到树上……”
周翡立刻叫道:“我只是推了他一下,没半夜三更起来扒他衣服,这缺德事指定是李晟那王八蛋干的!李瑾容凭什么说我手段下作?她侄子那手段才下三烂呢!”
周以棠奇道:“那你方才怎么不同她说?”
周翡没词了,重重地哼了一声。李瑾容越是揍她,她就越是要跟她对着干,连辩解都不愿意。
李晟是周翡二舅的儿子,比她大几天,自幼失怙,与胞妹李妍一同被李瑾容带在身边养大。李家寨尚未长大成人的一代中,大多资质平平,只有周翡和李晟最出挑,因此两人从小就针锋相对地互别苗头……不过这是在外人看来。
其实周翡自觉没怎么针对过李晟,甚至对他多有避让。周翡记事很早,在大人们说话还不会避着她的年纪里,对一些大事就模模糊糊地有些印象了。这些大事包括小时候她娘笨手笨脚地给她洗澡时拉掉了她一个关节,好像倒不怎么疼,就记得她娘吓得一边哭一边给她合上了。还包括他爹在那个阴雨绵绵的冬天里大病一场,险些死了,那时候还没长出白胡子的楚大夫面无表情地走出来对她娘说:“把这孩子抱进去给他看一眼吧,万一熬不过去,他也放心。”
以及四十八寨中的三寨主叛乱……
那天满山都是喊杀声,周遭的血气仿佛凝在了半空,周翡记得自己被一个人紧紧地捂在怀里,那个人怀抱宽厚,不过不大好闻,有股浓重的汗味,恐怕不是很爱干净。他把她送到了周以棠那儿,在抓住她爹冰凉的手的时候,周翡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很大的响动,她猝然转头,看见那个将她护送来的人后背上插着一把钢刀,血流了一路,已经凝固了。
周以棠没有挡住她的眼睛,就让她真真切切地看,直到十多年后,周翡已经记不清那人的脸,却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流血的后背。
那个人就是她二舅,也就是李晟的父亲。
因为这件事,李瑾容一直对李晟、李妍兄妹多有偏向——吃穿之类日常的小事都要让着李妍,那倒也没什么。她小,是妹妹,应该的。小时候他们仨一起顽皮闯祸,其实基本都是李晟那小子的主意,但背锅挨罚的从来都是传说中大当家的“掌上明珠”周翡,这也没什么,反正她也不是全然无辜。
等到再长大一点,一起在李瑾容手下学功夫之后,周翡就没从李瑾容嘴里得过一句“尚可”,反倒是李晟,哪怕偶尔胜过她一次,都能从李瑾容那儿讨到各种奖赏。
诸多种种事情,不一而足,总而言之,那俩都是李家亲生的,周翡是捡来的。
周翡偶尔会觉得很委屈,可她心里也知道这偏向的来由,委屈完想起她二舅,也就放下了。再长大一点,她还学会了放水。私下里无论怎么用功,表面上都不再跟李晟争什么高下,平日里喂招也好,比试也好,她都会不着痕迹地留几分手,保持着两人水平差不多的假象。
这倒不是她深明大义,而是对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来说,这样一来,周翡就可以有“我知道我比你强,只是让着你”的优越感,每每从这个看大傻子的角度看待她的表兄,获得的那点龌龊的小满足感,就足够抵偿她受的那些委屈了。当然,除此以外,她也有点跟李瑾容闹别扭的意思——反正不管怎么样,她都别想从大当家那儿捞到一声“好”,干脆自暴自弃。
周翡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自认对李晟简直“慈祥”得仁至义尽,可那小子这次实在太不是东西了!
四十八寨这种地方,只要功夫硬、手段狠,那就是好样的。不少人草莽出身,斗大的字不识半筐,不讲究那些小节。但十三四岁的姑娘,半大不小,男女有别的意识她是有的,李晟栽赃她扒老头衣服这事,周翡怎么想怎么觉得恼羞成怒。
她从周以棠那儿回到自己屋里,把自己收拾干净,换了身衣服,活动了一下肩膀,感觉没什么问题,就拎起了自己架在门口的窄背长刀,杀气腾腾地前去找李晟算账了。

少年游 第二章夜探洗墨江
谢允一身夜行衣,低头跟暗流滔滔的洗墨江打了个照面,然后从怀中摸出一枚铜钱。
“来卜一卦,”他寻思道,“正面是万事大吉,背面是有惊无险。”
周翡一脚踹在门上,巨响过后,尘土飞扬,门轴和门扉顿时“携手”完蛋。
李晟正在院中练剑,闻声回过头来,见门口飞来横“债”,他也不怎么意外,只是慢吞吞地归剑入鞘,明知故问:“阿翡,你这是做什么?”
天下伪君子都长什么样,周翡未曾见识过,但以其有限的想象力,脑子里浮现出的都是大一圈的李晟的形象。单是看着他那张脸,周翡胸口就蹿起一腔火烧火燎的怒气。她其实也算伶牙俐齿,只不过打算动手的时候绝不多费口舌,窄背刀在掌中打了个挺,她连招呼也不打,便冲着李晟当头削了下去。
李晟早预备着她要出手,当下横剑扛住了她下劈的一刀,只觉手腕狠狠地一震,他不敢大意,打起十二分精神应战。两人刀剑都没出鞘,眨眼间已经走了七八招,忽然,周翡蓦地上前一步,窄背刀拦腰扫,李晟瞳孔一缩——她竟是以长刀做矛,也使了一招“撞南山”。
这“千钟回响,万山轰鸣”的一招,本是宗师气度,只不过千钟门下未出师的小弟子功力不够,使出来总显得有点笨重,因此比武时才会被李晟轻飘飘地揭过。可不知周翡是私下改良过这一招,还是她以利刃代长矛,占了兵刃便宜的缘故,这“撞南山”到了她手中,莫名地多了几分怒斩苍山的森然戾气。
那含在鞘中的长刀裹挟着劲风而来,一瞬间李晟竟有些畏惧,愣是没敢故技重施。而就在他硬着头皮想硬扛的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尖叫:“住手!”
话音刚落,接着,一个物件便横空砸了过来。
窄背刀倏地停在半空,周翡用刀尖轻轻一挑,便将那东西挂住了——只见砸过来的东西是个小女孩用的荷包,锦缎上绣着几只憨态可掬的翠鸟,荷包去势太猛,还甩出几块桂花糖来。
李晟回过神来,方才瞬间的畏惧未散,他心口尚在狂跳,难以言喻的难堪却已经蔓延到了脸上。他伸手将周翡刀尖上挂的荷包捏下来,回手丢到来人怀里,没好气地说道:“你来捣什么乱?”
一个穿着桃红衣裙的小女孩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他们俩中间,双手一张,大声道:“你们不要打架!”
这女孩名叫李妍,是李晟的亲妹妹,比李晟小两岁,长着小鹅蛋脸、大眼睛,十分灵秀,只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她是个没心没肺的小东西。李妍姑娘芳龄十一的脑子怕是只长到了蚕豆大,里面就装着俩见解——阿翡说得都对,阿翡喜欢什么我喜欢什么……练功除外。
周翡和李晟都跟她没什么话好说,也懒得带她玩,无奈李二小姐生而多情,左边崇拜表姐,右边牵挂亲哥,时常沉醉在不知该偏向哪边的自我纠结中,难舍难分地在其中消磨了大半的光阴。
周翡面沉似水地对李妍道:“你一边去。”
李妍哭丧着脸挡在周翡面前,细声细气地说道:“阿翡,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和我哥动手好不好?”
周翡怒道:“你的面子值几个钱?走开!”
李晟目光阴郁,一字一顿地说道:“李妍,这儿没你的事。”
李妍不依不饶地伸手拉周翡的袖子:“别……”
周翡最烦这种黏黏糊糊的做派,当即暴躁道:“松手!”
她抬手一甩,不自觉地带了些劲力,少女正是长得快的年纪,周翡虽比李妍大不了多少,却几乎比她高了小半头,李妍平日练功又稀松,被她甩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蹲。
李妍难以置信地在地上坐了片刻,“嗷”一嗓子哭了。
这一嗓子成功地搅和了那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李晟缓缓地收回掌中剑,皱了皱眉,周翡则有点无措地在旁边站了一会儿。他们俩对视了一眼,又同时不怎么友好地移开视线。
然后周翡叹了口气,弯下腰冲李妍伸出一只手。
“我不是故意推你的。”周翡顿了顿,又泄气地说道,“那个……那什么,姐不对,行了吧?来,起来。”
李妍伸手抹了一把眼泪,鼻涕眼泪沾了一巴掌,黏糊糊地抓住了周翡的手掌,沾了个结实。周翡额角的青筋跳了两下,差点又把她甩开,就听李妍抽抽噎噎道:“我怕大姑姑打你,特意去找了姑父来……你还推我!你不识好人心!”
周翡被李妍用“秘密武器”糊了一手心,把李晟穿成人肉串的杀心都溺毙在了一把鼻涕里,她干脆蹲在一边,百无聊赖地听李妍“嘤嘤”哭着控诉自己,同时散漫地分出一半心思,认为李妍也有她的可取之处——连李瑾容那只母老虎在她面前,都和蔼得像个活菩萨,李妍这样的人不用多,有百八十个就够,哪里打起来了,就把“表妹团”往两军阵前一撒,想必离天下太平也不远了。
一个小小的念头从她心里升起,周翡心想:我学她一点不成吗?
继而她双目无神地盯着李妍看了一会儿,想象了一下自己坐在地上抱着个荷包嗷嗷哭的情景,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感觉李瑾容恐怕会找根狼牙棒给她治治脑子。
李晟站在一边,在李妍的哭声里轻轻活动着自己震得发麻的手腕,神色晦涩难辨。去年冬天,他练剑遇到了瓶颈,便四处散心,走到后山时,正好远远地看见陪着病中的周以棠出来散步的李瑾容,李晟本想追上去问候一声,不料意外听见顺风传来的几句话。
李瑾容颇为发愁地对周以棠说道:“这孩子资质不算上佳,那倒也没什么,慢慢来就是,可我怕他毁在心思重、杂念太多上,又不知怎么跟他说……”
周以棠回了句什么,李晟没听,姑姑这随风飘来的只言片语好像一根钢钉,毫不留情地戳进了他心口。
李瑾容虽然没有指名道姓,李晟却知道她说的必定是自己,因为在她身边长大的总共就只有三个人,倘若周翡练功时胆敢分心,早就挨揍了,大姑姑才不会在背后发愁不知怎么说,而李妍是个年幼无知的二百五,跟“心思重”八竿子也打不着。而最打击李晟的,还是那句“资质不算上佳”,他从小自诩为天之骄子,事事抓尖好强,恨不能人人说他好,人人挑不出他一点毛病,哪里承受得起“资质不算上佳”这样的评价?
李晟忘了自己那天是怎么跑开的,想来幸亏那天后山风大,各处岗哨的人又都不在,李瑾容才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从那以后,“资质不算上佳”六个字简直成了李晟的噩梦,隔三岔五到他脑子里串个门,嘲讽一通,弄得他本就强烈的好胜心几乎要炸开了。
李晟想,他资质不好,周翡资质很好吗?
他心中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愤懑,非得胜过周翡一筹不可。可是他挑衅也好,挤对也好,周翡就是不搭理他,从不跟他发生冲突。平时互相拆招,她也都是点到为止,他要是故意逼迫,她就老老实实地往旁边一退,全然是看不起他。久而久之,周翡的避退几乎把这一点胜负心弄成了李晟的执念。
这回的事,李晟是故意要激怒周翡的。
他一抬手把李妍拎了起来,漫不经心地掸了掸她身上的土,将他那副伪君子的面孔重新挂起来,垂下来一个标准的似笑非笑的脸,对周翡道:“所以你今天这么大的火气,是怪我没帮你去请姑父来吗?阿翡,不是大哥不给你说情,你淘气也太出圈,先生讲书是为你好,再说他老人家说得有什么错?女孩子就是应该安安分分的,整天喊打喊杀的做什么?你出身于四十八寨,就算将来嫁人了,有我在,谁还敢欺负你吗?”
周翡站起来,缓缓挑起一边的眉,她那眉形规整得很,天生像精心修剪过的,笔直地飞入鬓角。她冷笑道:“这话你怎么不去跟大当家说?让她也安安分分地在屋里绣花算了,我是很赞同的。”
李晟不慌不忙道:“四十八寨以我李家寨为首,大姑姑毕竟姓李,当年寨中无人,是以她临危受命……只是这些事劳动不到‘周’姑娘头上吧。”
周翡当即回道:“多谢体恤,也劳动不到废物头上。”
她无意中一句吵嘴的话,却正好点中了李晟的心病,少年城府还不够深,李晟脸色蓦地一沉:“周翡,你说谁?”
周翡感觉今天恐怕是打不起来了,因此将窄背刀往背后一挂,干脆逞起口舌之快:“我说猪说狗说耗子,谁来领说的就是谁,怎么,大表哥还要为畜生打抱不平吗?”
李晟握着剑的手紧了又松,良久,他硬生生地挤出一个笑容:“既然你自负本领高强,敢不敢与我比试一回?”
周翡讥诮地看了他一眼:“现在不敢了,你妹要是去告状,大当家非得剥了我的皮不可。”
“她不会,”李晟在李妍开口抗议之前,抢先说道,“我要渡洗墨江,你敢不敢去?”
“渡洗墨江”是四十八寨年轻一辈的弟子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禅,跟“宰了你”和“改天请你吃饭”一样,随便说说而已,没什么实际意义。
而这话的来由,那就说来话长了——自打当年三寨主叛变,李二爷身亡,四十八寨就元气大伤了一回,而这些年,外有南北对峙,多方势力争斗更加纷乱复杂,四十八寨里窝藏了不知多少朝廷钦犯,只好严加管控。蜀中多山,沿山路有数不清的密道与岗哨明暗相间,一方有异动,消息能立刻传遍整个四十八寨。平时自己人进出都须得留底,什么人,因为什么事,去了多久,等等,来龙去脉都得齐全,以备随时翻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令牌,上面有名有姓,盗取他人令牌也是不行的。未出师的小弟子是不许随便下山的,至于何时能出师,都得是各家师父自己把关,师父不点头,有飞天遁地的本事也不行——不过有一种情况例外,就是能以一己之力渡过洗墨江的人。
洗墨江是整个四十八寨中唯一一处没有岗哨日夜换防的,在东南端,两边高山石壁分隔两地,中间夹着一条宽阔的洗墨江,是一处天堑。
当地有无数关于洗墨江的民间传说,因为那江中的水不蓝不绿,看起来黑漆漆的,居高临下看时,像一块巨大的黑玛瑙铺陈在地,当年老寨主在世时,曾经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将两侧山壁间的树木与突兀的大石块一点一点打磨干净,两岸的山壁好似两面大镜子,也被江水映照得漆黑一片,这样一来,山壁非但攀爬不易,还能让巡山的一览无余。
就算真有人轻功无双,能下到江中也无妨,洗墨江江心还有一位老前辈镇守。不知他多大年纪,也不知他来自哪里,周翡觉得自己出生时他就在那儿了,寨中人都叫他“鱼老”,他是一位能镇宅的神人,掌控着无数机关陷阱。
周翡记得她小时候,四十八寨进出还没有这么森严,有几个倒霉的师兄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有门不走,非要探一探洗墨江的深浅,几个轻功最好的下去了一次,第二天无一例外,都被麻绳绑着吊在了崖上。鱼老十分追求规整,不但绑了,还将这几个人脚下对齐,按照高矮个儿排成了一排,老远一看,整齐得很,非常赏心悦目。
当时李瑾容一边命人将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放下来,一边开玩笑说以后谁要是能过洗墨江,谁就算出师。
这话一出,引发了一代又一代的弟子试图渡江的热情,可惜纷纷败退,至今没有成功的。
周翡闻听了李晟这不靠谱的挑战,不由得皱了一下眉,感觉他是没事找事。李晟紧紧地盯着她,露出一个有点恶意的笑容,慢声细语地说道:“怕了没关系,我知道你也不是爱告状的人,今天就当我没说过,你也没听过。”
所谓“激将法”,有时候真挺厉害的,嘴里再怎么嚷“我不吃你的激将法”,心里还是会气得轰轰着火。往往越嚷着“不吃这套”的,心里气性就越大,周翡对半夜三更挑衅鱼老没有什么兴趣,理智上觉得李晟有病,感情上却偏偏听不得这声“怕了”。偏偏这时候,搅屎棍李妍姑娘还自以为有理有据地开口道:“阿翡我们走,别理他,从来没有人半夜渡过洗墨江,李晟你肯定是疯了,四十八寨装不下你了吗?”
李晟十分倨傲地笑道:“天下何其大,四海何其广!绝代高手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区区一个四十八寨,以前没有人过得,我便过不得吗?我偏要做这第一人!”
每个少年脱口而出这种豪言壮语的时候,都是饱含真情实感的,只不过没考虑自己就是个小小弟子,如“过江之鲫一样多的绝代高手”跟他一个铜板的关系也没有。反正本领既然已经不能超然物外,至少视线还能好高骛远,这样一来,也让人能有种自己“非池中之物”的错觉。
周翡一边觉得他很可笑,一边又不由自主地被那句“天下何其大”撺掇了。于是她扫了李晟一眼:“我什么时候捞你去?”
李晟不搭理她言语上的挑衅,只说道:“后天夜里,戌时三刻。”
“哦,十五,”周翡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好日子,月光亮,万一出意外,嚎两声,鱼老也能看清楚你是谁。”
她没说去,也没说不去,伸手在李妍肩上拍了拍,十分有心机地将那臭丫头的鼻涕眼泪又抹了回去,这才背着自己的窄背刀扬长而去。
然而不管李晟是怎么打算的,天公十分不作美——这个月的十五是个阴天。
这天正值月黑风高,谢允安静地伏在树梢上,一呼一吸间,仿佛已经与大树融为了一体。离他两个拳头远的地方有个鸟窝,大鸟护着雏,一窝老小睡得正酣,丝毫没有被旁边这颗人肉树瘤惊动。
突然,一阵风扫过,大鸟猛地一激灵,警惕地睁开眼。只见四十八寨中两个正当值的岗哨自密林中疾驰而过。
四十八寨中人非亲即故,都是父子兄弟兵,彼此之间有说不出的默契,那两人隔着八丈远对一个眼神,连手势都不必打,就算是交流过了,随即心有灵犀地兵分两路,一个搜大路,一个搜小路,转眼便双双没了踪影。
两人走远,大鸟才转过头来,歪着头盯住谢允。谢允眼皮也没动一下,安静如死物,大鸟瞪着他看了片刻,认为这颗“树瘤”除了模样很怪之外,没什么问题,便放心地将头往翅膀下一埋,又睡了。
密林间静悄悄的,不知何处的蛙声带着促狭的节奏,与大大小小的虫子嘀咕个不停,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方才的两个岗哨忽地又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来,在原地碰面——原来他俩方才竟然是佯追。
两人在附近搜索一番,鬼影子都没找到一个。年轻些的便说道:“四哥,许是咱们看错了吧。”
年长些的汉子慎重道:“一天可能看错,咱们两人四只眼,还能天天看错吗?此人轻功必定极高,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咱们寨子四周绕,不知是什么居心……不管怎样,咱们先回去传个信,叫兄弟们今夜仍然警醒些,倘若真有事,咱们虽然没逮着人,但前头一百零八个明暗桩,他单枪匹马,就算是只麻雀也飞不过去。”
等这两人走了,又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的光景,被云遮住的月亮都重新露了脸,谢允的目光才轻轻一动,一瞬间他就变回了活物,继而羽毛似的落了地。
他是个约莫弱冠之龄的年轻人,长着一双平湖似的眼睛,仿佛能把周围微末的月光悉数收敛进来,映出一抹纹丝不动的月色,极亮,也极安静。他靠着树干思索了片刻,伸手探入怀中,摸出一块巴掌大的令牌来——倘若有前朝要员在此,定会大惊失色,那上面以大篆刻着“天子信宝,国运昌隆”八个字,同玉玺上的篆刻一模一样!
谢允将这块诡异又僭越的令牌拿在手中抛了两下,又怠慢地随手一揣。他听见人说前面有一百零八个明暗桩,也不见慌张,原地摘了片巴掌大的叶子,从中间对折,将露水引成一线,喝了润口,随即旋身滑了出去。他整个人仿佛全无重量,脚尖点上枝头,轻飘飘地自树梢间掠过,所经之处,枝头往往极轻地震一下,叶片上沾的露水都不会掉下来。
相传这一手叫作“风过无痕”,是世上顶级的轻功之一,堪比穿花绕树和踏雪无痕,谁料他年纪轻轻,竟是个绝顶的轻功高手。
他不走大路,也不走小路,反而围着四十八寨兜圈子。
谢允来四十八寨,是为了见一个人、送一件东西——他早就知道四十八寨并不好进,倘若自报门派求见,说不定想见的人没见到,自己先被李瑾容那夜叉片了煮火锅了。而硬闯或是偷偷潜入更不可取——那可是大奸贼曹仲昆都没干成的事,谢允自我感觉还不至于贼到那个地步。
他耐心十足,潜伏在四十八寨外面足足小半年,先是装了一个月行脚商,四十八寨不可能完全与世隔绝,总有些东西无法自给自足,要派人出门赶集采购。谢允一边熟悉地形,一边听了一耳朵小道消息,连“李大当家爱吃萝卜缨馅的饺子”都传得有鼻子有眼儿。
一个月以后,他混上了一次送货的活,却没能进山。寨中人只让他们把货送到外围,便自己派了人来接,不叫他们入山门。谢允认了门,当天晚上依仗自己轻功卓绝来探,不料低估了四十八寨的戒备森严,只好浅尝辄止,还没来得及露脸,就险些被追杀成狗,好不容易才脱身。
此后,他沉下心来,围着四十八寨转了三个多月,将几个山头上的兔子洞都数得清清楚楚,在边缘反复小心试探,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探出了唯一一条没有那么多明暗岗哨的路——就是洗墨江的那一段天堑。
李生大路无人采摘则必苦,谢允不知道自己的轻功有没有“天下无双”的水平,但仅就外围一看,他认为有能耐过这条大江的人江湖上还是有几个的,李瑾容这么放心,江上必有古怪。
谢允每天到江边转一圈,却不急着下去,日日在岸边观察。
江心有一座小亭,夜夜浮起一层灯光,说明里面是有人守着的。然而十五这天夜里,谢允再次潜入四十八寨,来到洗墨江边的时候,却意外地没看见那盏灯。他当机立断,决定择日不如撞日,就此从山崖上潜下去。
谢允一身夜行衣,低头跟暗流滔滔的洗墨江打了个照面,然后从怀中摸出一枚铜钱。
“来卜一卦,”他寻思道,“正面是万事大吉,背面是有惊无险。”
老天爷可能没见过这么臭不要脸的问卦,决心要治治他,谢允才刚把铜钱抛上天,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响动,仿佛有什么重物掉进了深涧里,在寂静的山谷中发出一串脆生生的响动。山壁两侧有巡山的弟子,立刻亮起灯来,谢允不免分神。谁知就这么片刻光景,恰好来了一阵风,轻飘飘地将那枚铜钱吹开了,他竟没接住。
铜钱当着他的面掉在了地上,既没有正也没有反,它卡在两块石头中间,是个风骚的侧躺姿势。

少年游 第三章牵机
那些巨石中间,牵连着千丝万缕的细线,在水下布了一张险恶而静默的网,人下了水,恐怕顷刻就会被那巨网割成碎肉。
周翡和李晟一前一后地往洗墨江走去,他俩从小在四十八寨长大,各有各的调皮捣蛋,都有自己的办法避开巡山的。周翡有时候弄不清自己究竟是不合群,还是从李瑾容那里继承了一身祖传的不讨人喜欢。她跟李晟年纪相仿,一起长大,又一起入李瑾容门下练功习武,虽不能算两小无猜,怎么也是青梅竹马,可是李晟在外面分明八面玲珑,把四十八寨各个山头的弟子都顺毛笼络过了,唯独跟她八字相克似的相看两厌。除了暗藏玄机的场面话与夹枪带棒的针锋相对,他们俩好像就没别的话说了,连同门间遇到瓶颈时的互相切磋都没有——他俩拆招都是在李瑾容面前,私下里各学各的,谁也不跟谁交流。
周翡胡思乱想间,已经来到了洗墨江边,阴沉沉的夜空方才被夜风扒开一点缝隙,漏出的月光怕是装不了半碗,往洗墨江上一洒,碎金似的,转瞬便浮沉而去,人在崖上往下看时,竟然会有些微的眩晕。
周翡听见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转头,见李晟从腰间解下一个行囊,先是从里面抽出一团麻绳,又拿出了一只便于上下攀爬的铁爪,显然是有备而来。周翡无意中往他的行囊里一瞥,忽地一愣,脱口问道:“你怎么还带了换洗衣裳?”
李晟一顿,继而头也不抬地将自己的行囊重新裹好,背在身上——他那不大的包袱里不但有日常的换洗衣服,还有盘缠、伤药,以及一本缺张少页的游记。周翡不缺心眼,立刻反应过来,李晟趁夜来挑战洗墨江,不是闲得没事又作了一回妖,他是真想离开四十八寨,并且蓄谋已久。
她不由得微微站直,诧异道:“你想走?”
周翡一直觉得,李大公子才是四十八寨的那颗“掌上明珠”。老寨主死于伪朝暗算,大当家十七岁就独挑四十八寨大梁,当时外有虎狼环伺,内有各打小算盘的四十八个老寨主,早年间,她一人如锅盖,盖起这锅,那锅又沸,久而久之,磨出她一身不留情面的杀伐决断,又兼本来就脾气暴躁,也就越发不好相处起来。不少寨中老人在她面前都不免犯怵。倘若把李瑾容倒过来拧一拧,约莫能榨出两滴温柔耐心,一滴给了周以棠,剩下一滴给了李氏兄妹。
李晟在四十八寨中地位超然,他又惯会做人,到哪儿都前呼后拥的。周翡怀疑,哪怕他变成一条大蜈蚣,生出百八十只臭脚丫子,也不够那帮狗腿子抢着捧。这少爷究竟是哪儿不顺心了,非得要趁夜离家出走?
李晟沉默了一会儿,“嗯”了一声。
“奇了怪了,我这种坟头上捡来的添头还没想离家出走呢,你倒先准备好了。”周翡带了点挖苦道,“你排队了吗?”
“我跟你不一样。”李晟不愿和她多说,只是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自顾自地将绳索绑好,顺着悬崖放了下去,绳子尾端隐没在洗墨江的幽光中,很快不见了踪影。
在李晟看来,周翡是李瑾容亲生的,挨的打骂也是亲生的分量。李瑾容待周翡,像对一棵需要严加修整的小树,但凡她有一点歪,就不惜动刀砍掉,这是希望能把她砍成材。而自己呢?
他困在群山围出的这一点方寸大的天地间,每个人见了他都叫“李公子”,长辈们还要再画蛇添足地加上一句“有乃父遗风”,他整个人都打着英年早逝的李二爷的烙印,作为一笔“遗产”寄人篱下……恐怕还是一笔资质不佳的鸡肋遗产。
“资质不算上佳,那倒也没什么,慢慢来就是”,这话听起来宽容得近乎温柔,可仔细想想,李大当家对谁宽容过?说出这种话来,分明只是对他不抱什么期望罢了。李晟想到这里,一咬牙,将铁爪安在自己手腕上,义无反顾地率先下了石壁。
周翡:“哎……”
她话音没落,李晟已经一脚踩空了。
这一下去,李晟才知道他们都小看了洗墨江两边的山壁,尤其是刚开头的一段路,往来打磨过了头,光滑得好像附了一层冰,几乎没有能借力的地方。李晟脚下一空,整个人在石壁上撞了一下,腰间短剑便掉了下去,砸出一串金石之声。这突兀的动静把两人都吓了一跳,崖上的周翡和吊在半空的李晟同时死死抓住了垂下的麻绳。
山间巡夜的几束火把立刻亮了起来,周翡见那麻绳捆得还算结实,便松了手,矮身躲在了一块巨石之后。她骨架纤秀,蜷缩起来只有很小的一团,给个狗洞都能躲进去。
他们俩运气不错,挑的地方也好,巡夜的在附近转了一圈,没发现异状。好一会儿,周翡才从藏身处出来,低头一看,李晟已经顺着麻绳下了数十丈,在江风中摇摇荡荡,像一片心怀山川的落叶。
周翡独自在崖边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心里头一次浮出想出去看看的念头。
四十八寨中时常有人为避祸前来投奔,都在说外面的事,有惊心动魄的,有惨不忍闻的,有缠绵悱恻的,也有肝肠寸断的——外面会是什么样呢?
这种野草似的念头没有就算了,一旦产生,一瞬间就完成了从破土到扎根,再到长大的过程。周翡站起来,轻轻地撩了一下李晟放下去的麻绳,感觉绳索下面空了,便随手抽出一条布带子,将长发一绑,一手拽起那麻绳,利索地纵身一跳。
有了李晟的前车之鉴,周翡根本没去碰那光溜溜的石壁,她比李晟轻得多,动作极轻快地顺着绳子滑了下来,像一片在风中打转的柳絮。下到一大半的时候,水声已经大得灌耳了,李晟停在山崖上一块只能站一个人的石头上,皱着眉打量着眼前滔滔的江水。
周翡一下将绳子放到底,缠在手腕上,她没落脚,靠着一条手臂将自己吊在江上,心说:这难不成要游过去?
就在两个熊孩子谋划着要离家出走的时候,李瑾容快步走进了祠堂。
祠堂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双手拈香,站在“显考李公讳佩林”的牌位下,李瑾容见状,默默地站在一边,等老人上完香,才上前招呼道:“师叔。”
老人冲她摆摆手示意免礼,环视四周,露出一个像“槽牙里塞了菜叶子,死活剔不下来”的表情,“吭哧吭哧”地将祠堂中东一个西一个的蒲团等物整齐地摆好,又挽起袖子,要去收拾桌案上积的一层香灰。
李瑾容眼角跳了几下,忙上前道:“我来吧。”
“走开,走开,”老者将她扒拉开,“你们都有脏乱癖,别给我添乱。”
李瑾容只好袖着手戳在一边,看着那老者忙上忙下地摆香案,还重新给牌位调整距离,忙得不亦乐乎,问道:“师叔的伤可好些了吗?”
“没事,上岸一会儿也死不了。”那老人说道,“今天不是三月十五吗,我来看看你爹。”
此人就是传得神乎其神的洗墨江中那位鱼老。
鱼老漫不经心地道:“我看寨中人往来有序,大家伙都各司其职,可见你这家当得着实不错。”
“还算压得住,”李瑾容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外面的谣言您听说了吗?”
鱼老将祠堂里所有的东西都重新摆了一遍,见整齐了,他才总算是顺过了一口气,将双手往袖中一揣,回头冲李瑾容笑道:“既然是谣言,听它作甚?”
李瑾容压低声音道:“都在传曹仲昆病重,恐怕是要不行了。”
“曹仲昆死了岂不正好?”鱼老说道,“我还记得你年轻那会儿带人怒闯北都,三千御林军拦不住你们,差点让你们几个小鬼宰了那曹贼,吓得老匹夫险些尿了裤子,要不是他那七条狗,曹贼早就是刀下亡魂了。怎么现在听说他要嗝屁,你还慌起来了?”
李瑾容苦笑了一下:“今非昔比,眼下不过一个谣言,寨中已经人心浮动,这消息还未见得是真的,我怕……”
鱼老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怕麻烦?”
李瑾容顿了一下,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含糊地笑道:“可能是我老了吧。”
鱼老不爱听“老”这个字,十分不满地哼了一声,连胡子都跟着一翘,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有个巡山的弟子在外面叫道:“大当家!”
李瑾容一回头,只见一个“物件”山炮似的轰了过来,一头扎进她怀里。
“阿妍?”李瑾容吃了一惊,“你这是怎么弄的?”
李妍开始以为李晟所谓“夜探洗墨江”只是口头挑衅,眼见周翡也没答应,还以为没事。
谁知到了十五夜里,她才发现自己没能理解冤家路窄的大哥和表姐之间诡异的默契——李妍看见李晟收拾包裹,才知道他不但要去,还要顺势离开四十八寨!
由于李妍是个刀枪不入、软硬不吃的告状精,以防万一,李晟走之前把她捉起来绑在了她自己的屋里,反正等天亮了见不着人,自然有人来找她。不过李晟毕竟是亲哥,怕她乱动被麻绳磨破皮,所以用了两根绳子——先用细软的绳子把她五花大绑了,再拿稍粗些的麻绳缠在软绳上,把她拴在床柱上。
可他低估了李妍告状的热情和小女童身体的柔软程度。
讨厌的大哥走了以后,李妍就开始在原地摇头摆尾地扭,硬是把自己从最外一圈的麻绳里扭了出来,身上的绳子和嘴里塞的东西弄不掉,她就保持着这个蚕蛹一样的形象往外蹦,蹦一会儿累了,便干脆躺在地上滚。巡夜的弟子还以为迎面撞来一头野猪,剑都拔出来了,提剑正要砍,惊见“野猪”停在他脚底下,露出了柿子红的一截裙裾,这才赶忙将她解救出来。
灰头土脸的李妍总算见到了亲人李瑾容,当场深吸一口气,字正腔圆地吼出了自己憋了一晚上的那个状:“李晟那个大浑蛋撺掇着阿翡去洗墨江了!他要离家出走,我说要告诉大姑姑,他就绑了我!”
李瑾容有点蒙:“什么?”
李妍抹了一把眼泪:“姑姑,他们都说江里的鱼老其实是个活了一千年的大鲶鱼精,要是被逮起来,会不会被涮锅吃了呀?”
鱼老挽着袖子,在旁边干咳了一声。
李妍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人,抬头看了看这五短身材的小老头,她颇为不好意思地从李瑾容怀里钻出来,十分有礼地打招呼道:“老公公您好,您是谁呀?”
老公公笑容可掬地答道:“大鲶鱼精。”
李妍:“……”
李瑾容被那俩倒霉孩子气得胸口疼,便听鱼老正色道:“瑾容,先不忙发火,你多派些人,赶紧把那俩孩子找回来。今夜我上岸,洗墨江没人守着,江心的‘牵机’是开着的。”
李瑾容蓦然色变,转身就走。
据说世上有一种轻功,腾跃如微风,潜行如流水。无形无迹,无不可抵达之处。可惜身怀此绝技之人正在做贼,再炫目的功夫也是“锦衣夜行”,无人欣赏。
谢允没有用长绳,也没有随身携带铁爪,整个人仿佛化成了一片薄薄的纸,顺着山壁,不快不慢地往下滑。他穿着深灰近黑的夜行衣,刚好和石壁色调一致,像一块普通的山岩,严丝合缝地贴在漆黑的山壁之上,光滑的山岩上,一点极细微的凸起都能让他停留缓冲,调整姿势,继续下潜。
谢允对自己的评价十分谦虚,认为自己的轻功是“出了神,但尚未入化”,距离腾云驾雾还差一点,因此他在临近江面的地方险些马失前蹄也情有可原——被冰冷的江风一扫,他腿抽筋了。
那半躺的铜钱果然是出师不利的先兆。
所幸,临江的地方不像上面那么光,谢允及时扒住了一块山石,手脚并用地将自己吊了上去,好歹没一头栽进江里变成一条墨斗鱼。
他藏身的石头约莫一尺见方,谢允半死不活地仰面躺了下来,龇牙咧嘴地放松绷得生疼的筋骨。忽听江面上“锵”一声轻响传了老远,谢允连忙一抬头,发现一阵微风吹开江面上的薄雾,洗墨江对面有两个人!
他心里一凛,心道:是守江的人回来了?
弄出动静的正是周翡,她在麻绳上吊了片刻,突然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从怀中摸出一颗铁莲子,抬手掷了出去,含着劲力射出的铁莲子入了水,一声轻响,又高高地弹了起来。周翡眼睛一亮——她方才就觉得水中波浪形状很诡异,像是水下有什么东西的样子。
李晟在旁边有些犹豫不决地皱起眉,他生性谨慎保守,要他先走,恐怕能等到明年。周翡扫了他一眼,从麻绳上一跃而下,纵身跃至方才铁莲子落水的位置。李晟先是吃了一惊,下一刻,发现她稳稳当当地“站在”了水面上。
随后,周翡挑衅似的看了他一眼,继而倏地离开原地,蜻蜓点水似的在江面上起落几下,转眼已经到了江心。
对面山岩上的谢允微微眯起眼,这时才看清,来人居然是个半大不小的女孩子,他心里“啧”了一声,猜测这两人大约是寨中的小弟子,大半夜不好好睡觉出门淘气。
谢允连寨中一只蚂蚁都不想惊动,登时便静心凝神地在石头上端坐,盼着这俩小崽淘气完赶紧滚蛋。
只见那女孩子身手不怎么花哨,却意外地利落果决,她手中松松垮垮地拎着一把窄背长刀,远处看来,人和刀刚好是“一横一竖”,都是又细又长。谢允看见她长长的辫子垂在身后,发梢被带着水汽的风扫得一动一动的,夜里看不清眉目,以他绝佳的目力,只能瞧见她纤细脖颈和小小下巴的剪影,像个水中冒出的什么精怪……
谢允琢磨了一会儿,心里下了定论:水草精。
而这时,身在江心的周翡也终于看清了江水下的庞然大物——那是一个石阵,静静地潜伏在漆黑的水中,像一只蛰伏的水怪,森然欲出。江心有一个小小的亭子,几乎隐没在远近起伏的水雾中,正好伏在这只“大水怪”的头上。
江水潺潺而动,透过水面往下望,下面的水怪也好像会动似的。
周翡盯着那石阵看了一会儿,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发寒。她来不及细想,当下回头,冲已经赶上来的李晟道:“不对劲,退回去!”
下了悬崖,没看见传说中的鱼老,反而在水下发现了这么诡异的东西,李晟心里也在犯怵,他本来准备随时掉头,谁知周翡突然“好心”砸过来这么一句……依照惯例,李晟是要将其当成驴肝肺的。
周翡让他退,李晟几乎本能地不退反进。可就在这时,他听见背后传来一声蜂鸣似的轻响,李晟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的短剑本是一双,下江的时候掉了一把,这会儿只剩下一把,他只堪堪来得及一弯腰,将短剑往背后一架。
那东西几乎是擦着他后心过去的,“当啷”一声撞上了他的短剑,随之而来的大力几乎把他整个人掀下水。李晟迫不得已撒手,身上最后一把短剑横着飞了出去,背后一声裂帛之响,他背在身上的行囊诡异地凭空一分为二,里面装的东西纷纷掉进水里,连外袍都跟着裂了一条小口,好悬没伤到皮肉。
正懒洋洋地作壁上观的谢允蓦地坐正了,他发现自己可能选了个错误的时机,守江人不在的时候恰恰是洗墨江最危险的时候——人走了,江水中的凶兽反而被放出来了!
李晟悚然道:“那是什么?”
周翡这会儿也不怕被鱼老发现了,她摸出一个火折子,才刚点燃,脸色便骤然一变,忙将手中长刀往身前一横——在渐渐亮起来的火光中,她看见一条极细的“线”被窄背刀阻隔在她面前半尺以外,那“细线”两端被水雾阻隔,看不出有多长,也看不出连在哪儿,但倘若被这玩意儿扫过,她的小腿恐怕要跟身子分家。
这“细线”上传来的力量大得难以想象,周翡按着刀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仅仅撑了片刻,她就有种自己要被推出去的感觉。她当即以长刀为支点,蓦地腾空而起,在原地凌空翻了个跟头,倏地松了手,险恶的细线与她擦肩而过,鬼魅似的隐没在雾气中。
作壁上观的谢允神色凝重起来,喃喃道:“居然是牵机。”
江中的怪物并不给谢允表现自己见多识广的机会,空中很快传来接二连三的蜂鸣声,逼得江中两个半大孩子杂耍似的上蹿下跳,这会儿要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他们脚下的石块开始移动!
这江中的水怪像个巨大的木偶,被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不速之客唤醒,刀锋似的细线此起彼伏地在水上水中飞过,牵动着他们脚下的石阶上下浮动,周翡手里的火折子在熄灭前掠过他俩的来路,她骇然发现,那里有一片密密麻麻的反光——来路被封死了,他们俩就像陷入了蛛网中的虫子。
李晟大声道:“下水!”
四十八寨中有不少曲曲折折的山涧小河,本地孩子都玩过水,掉河里淹不死,李晟双手兵刃尽失,躲得相当狼狈,这会儿也顾不上体面和干净了,第一反应就是从水下走。然而不待他有行动,山壁上突然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说道:“不能下水。”
江上的两个人同时吓了一跳,周翡狼狈地一矮身,让过一根要将她腰斩的细线,头发都被割断了一截,喝道:“什么人!”
谢允这个贼虽然很想假装自己是块石头,有惊无险地混进寨中,却也不能看着这两个少年死在这里。他把心一横,想道:时运之论诚不我欺,我真是五行缺德。算了,让人逮住就逮住吧。
谢允从袖中抽出了一支雷火弹,一甩袖扬上天,那小玩意儿在空中炸了个火树银花,光不是很刺眼,却能传出数里,想必足够惊动寨中人了。同时,炸起的火光也让周翡和李晟看清了水下的情景——那些巨石中间,牵连着千丝万缕的细线,在水下布了一张险恶而静默的网,人下了水,恐怕顷刻就会被那巨网割成碎肉。
李晟手脚发凉,一腔热血都给冻成了冰坨,一时呆住了,却听那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声音又道:“小兄弟,你那里是阵眼之一,赶紧离开。”
话音没落,李晟就觉得脚下的石块一震,要往水下沉去,他大骇之下想也不想便往周翡那边掠去,却听那陌生人道:“小心!”
水中弹起一根细线,正冲着他迎面撞来,空中无处借力,他手上寸铁也没有,眼看要被一分为二。李晟的瞳孔缩到了极致,就在这时,那细线突然凝滞在了半空,李晟堪堪擦着它有惊无险地落在了另一块巨石上。
他停跳了一下的心这才狂跳起来,一回头,见那细线竟然是被周翡用窄背刀生生架住了。
谢允目光扫过江中巨大的牵机,纵身从崖边落下,身如微风似的闯入牵机阵中:“水……咳,那个小姑娘,快松手,这东西不是人力扛得住的!”
不用他说,周翡也撑不住了,只是坚持了这么一会儿,她一双虎口便仿佛要裂开似的。周翡退后半步,撤力的同时仰面往下一弯,腰几乎对折,绷得死紧的细线琴弦似的在水中弹了一下,“嗡”一声溅起层层涟漪,自下而上掠过她。一个黑衣人凭空落在她几丈之外,身法快得让人看不清来路,那人抬起一只手,掌中握着一颗夜明珠,将周遭的牵机线都映照出来。
“别碰牵机线,”来人低声道,“跟着我。”

少年游 第四章谢允
倘若倒霉也能论资排辈,谢允觉得自己这运气大概是能“连中三元”的水平。
这位不速之客的轻功造诣之高,恐怕是周翡平生仅见……虽然她短短的“平生”里也没见过几个人。
他落脚处连一点水珠都没有,像个飘飘荡荡的幽灵,偏偏落脚极精准,越来越多的牵机线从江水中“发芽”,也不见他怎样躲闪,却没有一根能划破他的衣角。
周翡一愣,心说:是人是鬼?
然而眼看周围牵机线越来越多,活见鬼也比被大卸八块强,周翡两害相权取其轻,一提气追上了这位神秘的黑衣人。李晟比她还要狼狈些,一身衣服已经四处开花,开口问道:“前辈是哪一路的高人?”
“鄙姓谢。”那黑衣人轻轻一侧身,让过上中下三路的牵机线,分明是个简简单单的动作,放在他身上却莫名有种“衣袂翻飞”的感觉——尽管夜行衣都是紧口的,根本翻飞不起来。
谢公子看了李晟一眼,高手风范十足地冲他悠然一笑道:“别叫前辈,感觉我一下老了十岁。”
他这一侧头,李晟才借着微光看出这是个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突然一阵没来由地灰心——他这一天,着实大起大落,前半夜还在大放厥词,觉得自己天下无处不可去,后半夜又觉得自己毫无可取之处,俨然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井底蛙,随便来个人都比自己强。
周翡常年被李瑾容变着花样揍,揍得皮都比别人厚三层,虽然也惊骇了一会儿,心里却没那么敏感,她一边跟着那谢公子,一边留心看着他的步伐,只觉他进进退退,倒像是知道这水怪的来龙去脉似的,便问道:“这是什么机关?”
“此物名为牵机,在下也只在书上看见过,没想到今天托二位的福,竟然有幸亲自体会一回。”谢公子不紧不慢地说道,“古人有种毒,也叫这个名字,昔日……”
周翡耳根一动,觉得这人说话方式有种亲切的熟悉感——这东拉西扯、三纸无驴的风格,简直和她那病秧子爹一脉相承。
“牵机一旦被触动,无数条牵机线便会浮出水面,但这不是最可怕的,毕竟是机簧之物,尚且有迹可循,趁着它没有完全启动,咱们最好尽快离开,瞧见那江心小亭了吗?那里住着人,必定有通道……”谢公子废话虽多,却不影响速度,言语间,带着周翡和李晟从层层牵机线中钻了出来,已经逼近了江中小亭。
周翡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被封死的来路,问道:“完全启动是什么样的?”
她话音还没落,临着小亭下面的所有石块突然毫无预兆地往下沉去,走在最前面的谢公子已然来不及回撤,只见他蓦地飞身而起,人在空中,将掌中的夜明珠抛了出去,脚尖一点,就这么借了一片羽毛的力,随后打了个旋,险而又险地退回到后面的石块上,顺手抓住了周翡的肩头,将她用力往后一带……没拉动。
周翡从会拿筷子开始就被李瑾容打着骂着练功,基本功可谓相当扎实,别说她这会儿正紧张着,就算站着发呆,也不可能被人轻飘飘地一带就动。而被他突然一拉,周翡也是一愣,因为这个“高人”的手意外地软。
一个人练了哪门功夫,是偏力量还是偏灵巧,功力深不深,从手上都能窥见一点,特别是情急之下的一拉一拽。可是谢公子的手就像个普通的文弱书生的手。
周翡心头的疑惑一闪而过,没来得及细想,因为整个洗墨江都躁动了起来,水面上泛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漫天让人毛骨悚然的牵机线“铮铮”地发出琴弦似的轻鸣。谢公子驻足而立,摇头叹道:“阿弥陀佛,姑娘这张金口,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李晟颤声道:“这是什么?”
那动静实在太瘆人了,周翡蓦地抬起头,只见洗墨江一侧潜在水下的巨石如潮水似的起起落落,密密麻麻的牵机线缓缓升起,当空织成了一张大网,铺天盖地地向他们盖了下来。他们三个人在起伏不定的江水中,像是天倾地覆时几只茫然失措的蝼蚁。
前路已沉,后路被截,眼看避无可避,李晟脸色惨白,声音都变了调子,大声道:“既然是机关,肯定有关卡对不对?”
谢公子面不改色地驻足沉吟道:“嗯,让我想想……”
李晟差点当场疯了。
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位谢公子是不是脑子有病?
周翡却不肯等死,一把抽出了鞘中刀,二话不说,猛地削上了一根牵机线。
李晟惊叫道:“阿翡,你要干什么?”
周翡第一刀下去,利刃几乎撞出了火花,巨大的牵机线纹丝不动,她的刀却被震了回来,刀刃上顷刻便多了一个裂口,周围所有的牵机线都随之震颤,合唱了一曲震耳的尖鸣,嘲讽地议论着这个企图以一己之力撼动整个江中巨怪的无知少女。
盖过来的牵机线大网自然而然地牵动了他们落脚的水中石,一边已经沉了下去,墨色的江水中蕴藏着深沉凝重的杀机。李晟膝盖以下已经全湿透了,一双脚几乎浸在了水中,江水的冰冷化成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他的后背一路向上。李晟脑子里一片空白,千钧一发间,他心里涌上一个念头——我不该来,不该叫阿翡一起来。
谢允凝神侧耳,所有的声音高高低低地都汇入他的耳朵,他蓦地抬起头,在周翡第二刀落下之前抬手一指:“砍那根!”
周翡能感觉到牵机线的逼近,她倘若有毛,此时大约已经奓成了一个球,神经紧绷到极致,血脉深处的凶性就仿佛被一把火点燃了。她下意识地跟着谢允的指点,手腕飞快地在空中一转,双手扣住刀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次砍向牵机线,用的还是那日她用来暗讽李晟的“撞南山”。
可是这一撞与跟李晟打架时使的那招截然不同——当时她只是怒气稍重,刀身横出去,还能轻易收回来,甚至能灵巧地钩住李妍砸过来的荷包。这一次却是有去无回,头撞终南而不悔,刀锋斩断江面水雾,几乎发出了一声含混森严的咆哮,与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细线狭路相逢,周翡背了十多年的长刀顷刻折断,断口处裂成了蜘蛛网,刀尖直接掉进江中。
那根牵机线竟在她这一劈之下荡了出去,水下一块两人合抱粗的巨石紧跟着被拽了起来,突兀地冒出水面,刚好竖在这三人面前,盖过来的牵机线太过密集,一下裹住巨石,双方缠了个难解难分,竟僵持住了,刚好给他们三个人挡出了一小片方寸大的生机。
足足有两息的工夫,三个人谁都没吭声,六只眼睛全盯着眼前这个微妙的平衡。然后谢公子才极轻地吐出一口气,率先开口道:“好歹蒙对了一回。”
周翡手里的半截刀身“当啷”一声落了地,在石头上砸了一下,滚进了水里。她双手脱力,一时没了知觉。
李晟吓了一跳,脱口问道:“你怎么了?”
周翡虽然又脱力又后怕,却因为刚刚逞了那么大一回英雄,还有点小得意,因此没表露出来,只是她舌尖发僵,一时说不出话,便面无表情地把眼皮一垂,世外高人似的摇摇头。
此处茫然四顾,人身在漫漫无边的洗墨江江心,四下满是牵机的獠牙,只有这一隅尚能苟延残喘,那滋味简直别提了。谢公子却低头整了整自己的衣襟,笑道:“没事,这么大的动静,你们寨中人很快便能找来了,吉人自有天相。”
他说话的时候还带着一点轻松的笑意,语气十分喜庆,活像在拜年,一点也听不出刚才差点被大卸八块,甚至有暇低头观察了一下面前这个身手不凡的小姑娘。
“姑娘这一刀果断决绝,有‘九死未悔’之千钟遗韵……”谢公子先是礼节性地搭了话,称赞了一半,他忽然发现这只“水草精”竟然相貌不俗。只见她一双眼睛长得很特别,眼尾比普通人长一些,眼睛长而不细,眼尾收出了一个十分优雅的弧度,温和地微微下垂,眼皮却是上挑的,因此她睁大眼睛看人的时候,清澈的目光好像有点天真,垂下眼皮的时候,又显得冷淡而不好接近。
谢公子的话音当即一转,问道:“你叫‘阿翡’吗?是哪个字?”
周翡还没来得及吭声,略缓过一口气来的李晟便插话进来:“这是舍妹小名,家里随意叫的,哪个字都一样。”
他这么一说,外人再追问就显得失礼了,谢公子十分知趣,儒雅地笑了笑,果然没再多说。李晟拉了拉身上的破布,冲他一抱拳道:“多亏谢兄相助,今天要是能脱险,这个恩情我们记住了,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公子杂学颇精,一眼就看出周翡砍牵机线用的是千钟一系的刀法,只当他们俩是四十八寨中“千钟”的那一支,又见那少年虽然说话客气,却对自己还有些提防的样子,便自报家门道:“在下谢允,来贵宝地只为送一封信,初来乍到,进出无门,不得已才想着走这条路试试,没有歹意。”
李晟便道:“谢兄要给寨中哪一位前辈送信,我们回去替你通报。”
谢允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嘎啦啦”一声巨响,之前将他们逼得四处乱窜的牵机缓缓地往水下沉去,随即洗墨江两侧灯火通明起来,鱼老与李大当家终于赶来了。
李瑾容心急火燎地赶来,一眼看见夜深雾重下的满江狼藉,当时就差点没站稳。她命人沉下牵机的时候,心里其实已经不抱什么期望,却不肯表露出来,执意要亲自从崖上下来寻。等看见江心那两个全须全尾的小崽子,李瑾容眼圈都红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李妍懵懵懂懂,还完全不知道洗墨江里发生了一场什么样的惊心动魄,只道有人要倒霉,没心没肺地跟在李瑾容身后,嘻嘻哈哈地冲李晟做鬼脸。四下石壁上牵机线留下的锋利划痕尚在,鱼老环视四周,又看了看头也不敢抬的周翡和李晟,捻着胡子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这二位小英雄实在了得,老夫我活了这许多年,还是头回见识这么会找死的瓜娃子,失敬,失敬。”
李晟跟周翡一个叫“姑姑”,一个叫“娘”,方才捡回一条命来,这会儿都乖得不行,支棱八叉的反骨与逆毛一时都趴平了,老老实实地等挨揍。李瑾容一颗心重重地砸回胸口,砸得火星四溅,要不是场合不对,真恨不能把他们俩的脑袋按进江水里好好洗涮一番。
然而到底不得不顾及此时还有外人在场,李瑾容越众而出,打量了谢允一番,见此人相貌俊秀,自带一身说不出的从容风度,便先生出几分好感,抱拳道:“多谢这位公子援手,不知怎么称呼?”
说来也怪,一般像谢允这个年纪的人在江湖行走,旁人碰到了打招呼,通常都是叫声“少侠”,可到了他这里,大家仿佛有什么默契似的,通通叫他“公子”。
谢允报了名姓,又笑道:“前辈不必多礼,在下只是路过,没顶什么事,要说起来,还多亏了这小妹妹刀法凌厉。”
自己家的孩子是什么水平,李瑾容心里当然都有数,听他说话客气,也不居功携恩,神色愈加缓和了些。不过她也还是四十八寨的大当家,再欣赏感激,还是不动声色地试探道:“我们这里除了山还是山,多蛮夷少教化,弟子也大多粗陋愚笨,实在没什么好风景,谢公子深夜到访洗墨江,想必不是为了看江景的。”
这会儿,李晟周身的冷汗已经缓缓消退了,三魂七魄拉着他满肚子贼心烂肺重新归位。他一听李瑾容的话音,就知道她起了疑心。方才在江下,虽然他也旁敲侧击地问谢允的来路,可人家毕竟有恩于他,此时因怕生出什么误会,李晟便忙低声道:“姑姑,谢兄方才本不必露面,见我们两个触动了水中的牵机,才出言提醒,甚至亲自到阵中指路……”
李瑾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李晟嗓子一哑,愣是没敢再多说,只好无奈地看了周翡一眼。周翡更不敢吭声,她感觉自己不管跟李瑾容说什么,结果都总能适得其反,好事也能让她说成坏事。
“不错,我四十八寨自当有重谢。”李瑾容先是顺着李晟的话音接了一句,随即又道,“谢公子若有什么差遣,我等也定当全力以赴。”
谢允原本以为自己倒了八辈子血霉,他好不容易挑了个时机,居然是最凶的时机。为了救人,还将自己暴露在整个四十八寨面前,之前小半年的心血算是付诸东流了。可这会儿听了面前这位夫人的话,他心里有些意外,想道:莫非我时来运转了?
谢允只当李晟和周翡都是千钟门下,又见他们对这妇人叫“姑姑”和“娘”,便先入为主地觉得这位前辈温和慈祥,全然没把眼前人与传说中能让小儿夜啼的“李瑾容”往一块想。他琢磨了片刻,感觉自己这点事,除了李大当家本人,倒也不用怕跟别人说,便直言道:“在下受人所托,来送一封信,不想四十八寨戒备森严,我初来乍到,求路无门,别无他法,这才做出这么失礼的事,承蒙前辈不怪罪。”
外人若是没有靠得住的人引荐,确实是进不到寨中来的,李瑾容见他神色坦荡,便点头道:“小事,谢公子请容我们一尽地主之谊,别嫌弃我蜀中清贫,这边请——不知谢公子要送信给谁?我去帮你找来。”
谢允道:“不知甘棠先生周存可在贵寨中?”
这名字小辈人听都没听说过,弟子们个个一脸迷茫。周翡心里却打了个突,心里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李瑾容引路的脚步蓦地停下,没有回头,别人也看不清她的神色。良久,她轻声问道:“谁告诉你这个人在四十八寨的?”
谢允回道:“托我送信的人。”
李瑾容侧过身,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那人若是骗你呢?”
谢允知道四十八寨跟北都伪帝是死敌,托他送信的则是南朝一位大人物,他心里掂量了一下,感觉大家的“反贼”立场差不多,便直言道:“那人托付与我的东西很重要,就算有心拿我消遣,也不会拿此物做儿戏。”
李瑾容面无表情地问道:“那人还交代你什么了?”
谢允想了想,说道:“哦,他大概早年跟贵寨李大当家有些误会,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大当家日理万机,还是不要惊动她了。”
周翡:“……”
李晟:“……”
谢允一句话出口,发现周围人的神色都奇怪了起来,每个人脸上都多出三个大字——你要完。他心里忽的一下,涌起一种隐约的、让人毛骨悚然的猜测,略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面前“温和慈祥”的前辈。
李瑾容站定回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道:“梁绍难道没跟你说,他跟我之间有什么‘误会’?”
谢允:“……”
这“慈祥”的夫人是李夜叉本人!
倘若倒霉也能论资排辈,谢允觉得自己这运气大概是能“连中三元”的水平。
“梁绍两个字就够我一掌毙了你,”李瑾容脸上没了笑意,一字一顿地说道,“但你救了我女儿和侄儿,也算恩仇相抵,交出那老鬼的‘安平令’,你自可离去,我不为难你。”
谢允略微退后了半步,余光扫过周围一圈已经戒备起来的人,他把一脸倒霉样一收,到了这步田地,居然还笑得出来,不慌不忙地对李瑾容道:“原来前辈就是名动北都的李大当家,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大当家有命,晚辈本不该违抗,只是不知道我要是将安平令交给您,您会怎样处置此物呢?”
李瑾容脚尖正好踩着一块山间的小石子,闻言一句话没说,抬脚轻轻蹍了一下,那石子就像块蒸得软烂的年糕,当即碎成了一团,重归沙尘。
谢允点点头:“大当家果然坦荡,连托词都不屑说,只是梁老已经仙逝,临终前将此物托付给晚辈。晚辈曾向九天十地发誓,必要这一块安平令在交到周先生手中之前,它在我在,除非晚辈身化齑粉,否则绝不会让它落到第三人手上。”
“梁老已经仙逝”这几个字一出口,李瑾容登时恍了一下神,似乎有点难以置信。就这片刻的光景,谢允蓦地动了,他整个人几乎化成了一道残影,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等他不徐不疾地把整句话说完,人已经在数丈之外!
李瑾容怒道:“拿下!”
说话间,她长袖微荡,掌力已然蓄势待发,周翡方才从变故中回过神来,虽是一头雾水,却也不能看着她娘一掌打死谢公子,情急之下脚下一步已经滑出,打算要不知天高地厚一回。
李晟眼明手快地一把揪住她的辫子。周翡头皮一紧,还不等她发作,便听李晟痛哼一声,小声哀叫了一声:“姑姑,我……”
然后他竟然满头冷汗地捂住胸口,原地晃了两下,“扑通”一声跪在了原地。
周翡被李大公子这说重伤就重伤,说要死就要死的变脸神功惊呆了,差点跟着他一起跪下。

少年游 第五章甘棠
“鲲鹏浅滩之困,苍龙折角之痛,我等河鲫听不明白,先生不必跟夏虫语冰。”
油灯跳了一下,周翡揉了揉眼睛,见天光已经蒙蒙亮了,便抬手灭了灯火,砚台里的墨已经干了,她也懒得加水,就着一点泥似的黑印草草将剩下的一段家训“刷”完了,一根旧笔几乎让她蹂躏得脱了毛。
头天夜里,她跟李晟被李瑾容从洗墨江里拎出来,周翡本以为自己不死也得脱层皮,不料李瑾容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只匆匆命人将他们俩关起来闭门思过,一人抄两百遍家训了事。
风吹不着,日晒不着,不痛也不痒,想躺就躺,这种“美事”周翡平时是捞不着的,李妍犯错的时候还差不多。
周翡不到半宿就用一手狗爬出来的狂草把家训糊弄完了,然后她叼着奓毛的笔,仰面往旁边的小榻上一躺,来回思忖头天晚上的事。因为李晟那么一拖,李瑾容终于还是没能亲自追上去,叫谢允成功跑了。
周翡估计这会儿自己还能踏踏实实地躺在屋里,约莫有八分是这位谢公子的功劳——大当家要抓他,好像还不敢大张旗鼓地抓,连带着她跟李晟都不敢大张旗鼓地罚,必是怕惊动什么人。周翡思前想后,感觉自己要是挨顿臭揍,能“惊动”的大约也就是她爹了。这么一想,她越发觉得谢允口中那个听着耳熟的“甘棠先生”就是她爹。
可什么人会来找她爹呢?
打从周翡记事以来,周以棠就一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平时不怎么见外人,一年到头,他除了生病,就是窝在院里读书,有时候也弹琴,还一度妄想教几个小辈……可惜连李晟在内,他们仨的八字里都没有风花雪月那一柱韵事,听着琴音,在旁边玩手指的玩手指,打哈欠的打哈欠。
害周翡挨打的孙先生是个迂腐书生,她爹不迂腐,但顶多也就是个知情知趣的书生而已,除了体弱多病一些,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难道他还能有什么不得了的来路吗?周翡一会儿琢磨洗墨江中声势浩大的“牵机”,一会儿回忆谢公子神乎其神的轻功,一会儿又满腔疑问,同时自动将她爹的脸塞进了江湖一百零八个传奇话本中,胡思乱想了七八个狗血的爱恨情仇故事。
最后她实在躺不住了,翻身爬了起来,靠窗边探头一看,此时正是清晨,人最困乏的时候,看守她的几个弟子都在迷迷糊糊地打盹。周翡想了想,翻出一双鞋,书桌底下扔了一只,床脚下又扔了一只,将床幔放下来,被子捏成个人形,把写了一宿的家训乱七八糟地往桌上一摊,做出面壁了一宿,正在蒙头大睡的样子,然后她纵身蹿上了房梁,轻车熟路地揭开几块活动的瓦片,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出去。
就在周翡打算飞檐走壁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响,她抬头一看——好嘛,梁上君子敢情不止她一个。
周翡隔着个院子,跟另一个房顶上的李晟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然后两人各自一偏头,假装谁也没看见谁,分头往两个方向跑了。
周翡去了周以棠那里,远远地看了一眼,没敢过去——通过她多年跟李瑾容斗智斗勇的经验,感觉她娘不可能没有防范。她耐着性子在四下探查一圈,果然在小院后面的竹林、前面的吊桥下都发现了埋伏的人马。
周以棠的小院安安静静的,这个点他大概还没起,周翡正犹豫着怎么混进去的时候,忽然听见一串鸟叫。蜀中四十八寨终年如春,花叶不凋,有鸟叫声没什么稀奇的。周翡一开始没留神,谁知那鸟叫声越来越近,大有没完没了的意思,她听得烦躁,正想一个石子把那吵死人的扁毛畜生打下来,一回头,却看见谢允正笑盈盈地坐在一棵大树上看着她。
谢允被李瑾容漫山遍野地搜捕了一天,大概是不怎么惬意的,他外衣撕裂,衣摆短了一截,发丝凌乱,头上落了一片沾着露水的叶子,手上与脖颈上都多了几道血口子,比头天晚上在洗墨江里还狼狈几分。但他脸上挂着十分轻松舒适的微笑,好像对这般危机境遇全然不放在心上,这般形象,也不耽误他欣赏清晨山景和豆蔻年华的小姑娘。
“你们四十八寨里真是错综复杂,我吃奶的劲都用上了,才算找到这儿来。”谢允感叹一声,又冲她招招手,熟稔地搭话道,“小姑娘,你就是李大当家和周先生的女儿吗?”
周翡愣了愣,她一直在寨中,被李瑾容培养出了一点“该干什么干什么,没事少废话”的性格,同辈鲜少有能玩到一起的,惯常独来独往,一时不清楚这个谢公子是敌是友,也不知怎么应答,便只好简单地点了下头,好一会儿,又试探着问道:“你和我娘有什么仇吗?”
“哪儿能,你娘退隐四十八寨的时候我还在玩泥巴呢,”谢允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截竹子,又拿出一把小刀,一边坐在树上慢慢削,一边对她说道,“不过她和托我送信的那个老梁头可能有仇吧,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唉,他也没跟我说清楚就死了。”
周翡问道:“那你是他什么人?”
“什么人也不是,小生姓谢名允字霉霉,号‘想得开居士’,本是个闲人。”谢允一本正经道,“那天我正在野外钓鱼,他老人家病骨支离地跑来拜祭一个野坟,拜完起不来,伏在地上大哭,我见他一个老人家哭得怪可怜的,才答应替他跑腿的。”
周翡:“……”
她发现,这位谢公子,恐怕千真万确是有病。
周翡有点难以置信地问道:“就因为一个老头哭,你就替他冒死闯四十八寨?”
谢允纠正道:“不是因为老头哭,是因为梁绍哭——你不知道梁绍是谁吗?你爹难道没跟你说过?”
这名字周翡其实听着有点耳熟,想必是听说过的,只不过周以棠脾气温和,话又多,他东拉西扯起来,周翡一直当老和尚念经,左耳听了右耳冒,十句里听进去一句就不错了,反正她爹也不舍得罚她。
谢允见她没吭声,便解释道:“曹仲昆篡位的时候,梁绍北上接应幼帝,在两淮一带设连环套,从‘北斗七星’眼皮底下救走幼帝,重创‘贪狼’跟‘武曲’,连独生子的性命也搭在了里头。此后,他又出生入死,一手扶起南半江山,算是个……嗯,英雄吧。英雄末路如山倒,岂不痛哉?我既然除了腿脚利索之外没别的本事,替他跑趟腿也没什么关系。”
周翡听得似懂非懂,想了想,追问道:“那什么七星,很厉害吗?”
谢允说道:“北斗——当年曹仲昆篡位以后,有不少人不服气,他也没那闲工夫去挨个儿收服,便决定干脆将这些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人都杀了。”
周翡从未听过这么简单粗暴的解释,不由得瞠目道:“啊?”
“当然,他自己肯定是杀不动的,”谢允接着道,“但是他手下有七大高手,跟了他以后都冠以北斗之名,专门替曹仲昆杀人卖命。究竟有多厉害呢……我这么说吧,你娘曾经带着一群豪杰闯入北都行刺曹仲昆,三千御林军拦不住他们,当年伪帝身边只有北斗中的‘禄存’和‘文曲’两人,硬是护着曹仲昆逃出生天。倘若当年七星俱全,那次北都就不见得是谁‘肝脑涂地’了,你说厉不厉害?”
这个说法对周翡来说有十足的说服力。
因为在她眼里,李瑾容就像一座山,每次跟她娘赌气的时候,她都会去狠狠地练功,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这样算来,她大约有三百六十四天都在狠狠练功,天天睡着了梦见大当家动手抽她,她却能三下五除二地卸了她手中鞭,然后往她脚下一扔,一笑之后扬长而去……当然,至今也只是做梦。
周翡有时候会有种错觉,觉得自己永远也没法超越她娘,每次方才觉得追上一点,一抬头,发现她又在更远的地方冷冷地看着自己。
谢允喘了口气,总结道:“现在明白了吧,像梁绍这样的英雄,趴在野地里哭得爬不起来,就像你这样漂亮的小姑娘有一天芳华不再,苍颜白发一样让人难过,我既然碰见了,合该要管一管的。”
周翡:“……”
谁也不敢跟李瑾容聊“你女儿长得真俊俏”之类的家常废话,长辈们对周翡,最多也就是含蓄客气地夸一句“令爱有大当家当年的风采”,同辈们更不用说,一个月也说不了几句话,因此还从没有人当面夸过她漂亮,她一时几乎有些茫然。
这时,谢允已经在跟她闲聊的时候不忙不乱地做出了一支完整的竹笛,他轻轻吹去碎屑,十分促狭地冲周翡一笑道:“快跑远一点,被你娘捉到了,要打你手心呢。”
周翡忙问:“你要干什么?”
谢允冲她眨眨眼,将竹笛横在唇边,高高低低地吹了几个音,清亮的笛音顷刻间刺破了林间静谧,早醒的飞鸟扑棱棱地冲天而起,这坐在树上的年轻人瞳孔里映着无边竹海的碧绿,在埋伏的人纷纷跳出来逼近的时候,他的笛音渐成曲调。
那是一首《破阵子》。
周翡先是吃了一惊,像一条被打草棒子惊了的小蛇,下意识地蹿进了旁边的林子里,可是跑了一半又回过神来,到底不放心那姓谢的,便寻了一棵大树躲了上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心里百思不得其解——她既不明白谢允为什么肯替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头送信,又不明白他为什么好不容易逃了一宿,还要回头自投罗网。
他说的那些话分明狗屁不通,可是细想起来,居然又理所当然得叫人无从反驳。
周翡前脚刚跑,谢允后脚便被一群披坚执锐的寨中弟子围住了,周翡紧张地在手中扣住一把铁莲子,从树叶缝隙中张望过去,认出了好几个颇为出类拔萃的师兄——看来李瑾容把四十八寨的精锐都埋伏在周以棠的小院附近了。
这些人想必是得了李瑾容的指示,上来以后一句话都不说,直接动手,彼此间配合得极为默契。
四五个人分别封住了谢允的退路,随后三个使剑好手一拥而上,两个轻功不错的一前一后地跃上两侧大树,以防他从树上退走;另一边则架起十三把长短弩,个个拉紧弓弦对准谢允,哪怕他是只鸟,也能把他射成筛子。
周翡悄悄地将头伏得更低些,心里琢磨着如果是自己,她该怎么应对。她不喜欢躲躲藏藏,大约会落地到树下,树枝树叶能替她挡一些暗箭,只要速度快、下手狠,看准一个方向,拼着挨上几刀,总能杀出一条血路来。但她觉得谢允应该不会这么做的,以他那出神入化的轻功,其他的本事必定也深不可测。
周翡不怎么担心,反而有点好奇。
谁知那谢允“哎呀”一声,见有人砍他,本能地往后一缩,闭着眼将竹笛往前一递,竹笛当场被削短了一截。他好像吓了一跳,提起衣摆在树枝上双脚连蹦了三下,手忙脚乱地东躲西藏,转眼身上又多了几道破口,成了个“风度翩翩”的叫花子,在刀光剑影里抱头鼠窜。
周翡看得目瞪口呆,纳闷地想道:这难道是传说中的深藏不露?
就在这时,只听“噗噗”几声,数支弩箭破空而来,直取谢允。周翡吃了一惊,手中铁莲子差点甩出去,便见那谢允竟如风中飘絮,凭空往上蹿了三尺有余,身法漂亮得像那流云飞仙一般。
周翡手指轻轻一拢,将铁莲子拢回了手心,心想:果然还是厉害的。
然而她的心还没完全落在胸口,谢允便重新被三个剑客追上,他蓦地将手一抬,周翡精神一振,等着看他的高招。不料就见此人将手中竹笛往下一抛,叫唤道:“哎哎,不打了,不打了,我打不过你们!啊!小心点,要戳死人了!”
三把剑架在那“流云飞仙”的脖子上,将他从树上捉了下来,谢允为防误伤,努力地将脖子抻得长长的,口中道:“诸位英雄手下留情,你家老大说不定还要找我问话呢,抹了脖子我就不会说啦。”
这时,人群忽然一静,一行弟子分开两边,纷纷施礼,原来是李瑾容来了。不知是不是周翡的错觉,她觉得李瑾容好像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忙将身形压得更低了些。
“李大当家。”谢允远远地冲她笑了一下,目光在自己脖子上架的三把剑上一扫。
李瑾容不怕他在自己眼皮底下耍什么花样,矜持地点了一下头,架着谢允的三把剑同时还入鞘中。谢允十分后怕地在自己的脖子上摸了一把,随后从袖中摸出一块模样古朴的令牌,低头看了一眼,笑道:“这就是安平令了,‘国运昌隆’,真是大吉大利,也没保佑我多逍遥一会儿。”
李瑾容的目光从他手上的令牌扫过,尖刻地说道:“当年秦皇做‘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之传国玉玺,也是好大的口气,好天长地久的吉利话,那又怎样?二世而亡、王莽叛乱、少帝出奔——最后落得高楼一把火,玉石俱焚罢了。”
周翡从未听她娘说过这么长一番话,几乎以为她被周以棠附体了。谢允却摇摇头,抬手便将那块“安平令”挂在了旁边的树枝上。
李瑾容目光一闪:“你不是说它在你在吗?”
谢允笑道:“晚辈千里而来,本就是为了送信,安平令不过是个小小信物,如今信已经送到,这东西就是废铁一块,再为了它拼命,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李瑾容脸色越发阴沉:“信已经送到?你真以为自己随口吹一支不伦不类的曲子,就能保命了?我不妨告诉你,你要找的人根本就不在这里。”
树上的周翡一愣——对啊,大当家为了不惊动她爹,连她那顿揍都欠着了,岂能任凭谢公子在周以棠院外大摇大摆地吹笛子?难道院子是空的?她一时有些紧张,却也不知为谁紧张。周翡想,她娘总不会害她爹的,可见这封信里有什么干系,可是谢公子这封“信”要是终究送不到,他会不会被大当家砍成饺子馅?
周翡这厢“皇上不急那什么急”,谢允却浑然不在意似的,依旧慢条斯理地对李瑾容道:“大当家,时也命也运也。倘若今天这信送不到,那不过是我的时运——只是您的时运、周先生的时运,是不会因为我们这些小人物变化的。该来的总会来,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大当家心里想必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否则怎么连一支小曲都不敢叫周先生听?”
这话明显激怒了李瑾容,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当我不会杀你?”
她话音没落,不远处垂下的弓弩立刻重新搭了起来,每个人的手都按在了兵刃上,气氛陡然肃杀。一个年轻弟子手上的小弩不知怎么滑了一下,“嗡”一声,那细细的小箭直冲着谢允后心飞了过去,不料行至中途,便被一颗铁莲子当空撞飞。
周翡围观良久,感觉这谢公子看着唬人,恐怕是一肚子败絮,这会儿大概也没什么戏唱了。她便翻身从大树上一跃而下,叫道:“娘!”
李瑾容头也不抬道:“滚。”
周翡非但没滚,反而面不改色地往前走了几步,侧挡在谢允面前,用余光瞟了一眼挂在树枝上的令牌,见它色泽古旧,光彩暗淡,实在像个扔当铺里都当不出一吊钱的破烂。
“大当家,”周翡改了口,行了个同寨中其他弟子别无二致的子侄礼,低声道,“大当家昨天夜里说过,只要他交出这块牌子,人就可以走了,既然这样,为何现在出尔反尔?”
“周翡,”李瑾容一字一顿道,“我命你闭门思过,你竟敢私自逃出来,今日我非打断你的腿不可,给我滚到一边去,现在没工夫料理你!”
方才一位持剑的弟子忙道:“大当家息怒——阿翡,听话,快闪开。”
周翡这辈子有两个词学不会,一个是“怕”,一个是“听话”。说来也奇怪,其他人家的孩子倘若从小在棍棒下长大,总会对严厉的长辈多有畏惧,偏偏她离奇,越打越拧,越揍越不怕。周翡不躲不闪地迎着李瑾容的目光:“好,那咱们一言为定,大当家记得你的话,把他送出四十八寨,我站在这儿让你打断腿。”
方才一直跟个天外飞仙一样的谢允这会儿终于吃了一惊,忍不住道:“哎,那个小姑娘……”
李瑾容怒道:“拿下!”
旁边持剑的弟子小声道:“阿翡……”
李瑾容断喝一声:“连那小孽畜一起给我拿下!”
几个弟子不敢忤逆大当家,又都是看着周翡长大的,不太想跟她动手,磨蹭了好半天,终于有一人将心一横,横剑递了一招起手式,同时直对周翡使眼色,叫她认错服软。谁知那小丫头全然不会看人眼色,她的刀被牵机绞断了,也不知从哪儿摸来一把剑,正经八百地回道:“师兄,得罪了。”
说着,周翡一抖手腕,长剑利索地弹了出来,剑鞘蹦起来老高,毫不留情地撬掉了那弟子的兵刃。几个师兄一个头变成两个大,眼见她不肯让步,也不敢在李瑾容面前放水,当下有四个人围上来,两柄剑一上一下刺向谢允,剩下一刀一剑向周翡压过来,想叫她用长剑去架。
周翡平日里是用窄背刀的,比这剑不知硬出多少倍,那两个弟子料想她内力不足,只需一招压住她手中剑,叫她没法再捣乱,也不至于伤了她。哪知道周翡素日为躲着李晟,惯常藏锋——要知道单刀乃一面刃,刚硬无双,藏比放要难太多,真实水平远比表现出来的高。只见她飞快地后退一步,有条不紊地连接数招,同时腾出一只手来,用力将谢允推开。
谢允也是出息,应声而倒,毫不犹豫地被个小女孩推了个大跟头,正好避过那两剑,还给周翡腾了地方。周翡以左脚为轴,横剑胸前,蓦地打了个旋,只听一片让人耳根发麻的金石之声,她以剑为刀,撞开了三把剑,而后软软的剑身缠上最后一把逼至眼前的钢刀,那拿刀的人只觉得一股大力卷过来,手中刀不由得脱手,竟被周翡绞成了两截!
连李瑾容都微微吃了一惊,随即李大当家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心头火顿时更大了,一把抓向周翡的后背。周翡虽然顶嘴吵架毫不含糊,时常有些大逆不道的幻想,但真跟她娘动手,她还是不太敢实践,当下一个轻巧的“燕子点水”蹿上了树,用剑柄一卡树梢,打了个旋,头也不回地避开李瑾容第二掌,险而又险地跟着折断的树枝一起落了地。
旁边几个大弟子看得心惊胆战,唯恐满场乱窜的周翡真激怒了他们大当家,盛怒之下把她打出个好歹来,忙上前来截,封死了她的退路。
正在这时,只听一人叫道:“住手!”
方才还有些紧张的谢允倏地放松了,重新露出他那张神神道道的笑脸。他好整以暇地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又整了整衣襟,从容不迫地冲来人行礼道:“后学见过周先生。”
“不敢当。”周以棠缓缓地走过来,他脚步并不快,甚至有些虚浮,先屈指在周翡脑门上敲了一下,叱道,“没规矩。”
然后他和不远处的李瑾容对视了一眼,目光缓缓转向挂在树上的令牌上,轻声道:“师徒之情,周某已经还了,如今我不过是一个闭目塞听的废人,还来找我做什么呢?”
谢允微笑道:“我不过就是一个路过的信使,恩情还是旧仇,我是不知道的,只不过周先生如果不想见我,大可以不必现身的,不是吗?”
周以棠看了他一眼,问道:“要是我根本没听见呢?”
“那也没什么,听不见我笛声的,不是我要找的人。蜀中钟灵毓秀,风景绝佳,这一路走过来大饱眼福,哪怕无功而返,也不虚此行。”谢允心很宽地回道,随即他眼珠一转,又不轻不重地刺了周以棠一句,笑眯眯地接着道,“鲲鹏浅滩之困,苍龙折角之痛,我等河鲫听不明白,先生不必跟夏虫语冰。”
周以棠没跟他一般见识,他眉心有一道深深的褶皱,笑起来的时候也有,因此总是显得有些忧虑。他深深地看了谢允一眼,说道:“小兄弟,你很会说话。”
“惭愧,”谢允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晚辈这种货色,也就剩下跑得快和舌头长两种用场了。”
周以棠的目光转向李瑾容,两人之间相隔几步,却突然有些相顾无言的意思。然后周以棠低声道:“阿翡,你把树上的令牌给爹摘下来。”
周翡不明所以,回头看了看李瑾容。她从未在李瑾容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色,伤心也说不上,但比起方才抓她时的暴怒,李瑾容这会儿好似已经平静了下来。只是她双肩微微前塌,一身盛气凌人的盔甲所剩无几,几乎要露出肉体凡胎相来。
李瑾容哑声道:“你不是说,恩情已偿了吗?既然恩怨已经两讫……”
“瑾容,”周以棠轻轻地打断她,“他活着,我们俩是恩怨两讫,我避走蜀中,与他黄泉不见。如今他没了,生死两隔,陈年旧事便一笔揭过了,你明白吗?”
李瑾容面色倏地变了——周以棠竟然知道梁绍死了!
那么那些……她费尽心机压下的、外来的风风雨雨呢?他是不是也默不作声地全都心里有数?
李瑾容不是她懵懵懂懂的小女儿,仅就只言片语,她就明白了方才谢允与周以棠那几句机锋。
“听不见我笛声的,不是我要找的人”——她早该明白,周以棠这样的人,怎么肯十几年如一日地偏安一隅、“闭目塞听”呢?
李瑾容愣了许久,然后微微仰起头,借着这个动作,她将肩膀重新打开,好似披上了一件铁垫肩,半晌,轻轻地呵出一口气来。周翡看见她飞快地眨了几下眼,对自己说道:“拿给你爹吧。”
那块旧令牌手感非常粗糙,周翡随便摸了一把,摸出了好几种兵刃留下的痕迹,这让那上面原本华丽古朴的篆刻透露出一点凝重的肃杀来。
“先父在世时,哪怕插旗做匪,自污声名,也要给天下落魄之人留住四十八寨这最后一块容身之地。”李瑾容正色道,“我们南北不靠,以十万大山为壁,洗墨江水为垒,有来犯者必诛杀之。先人遗命不敢违,所以四十八寨以外的地界,我们无友无故,无盟无党,就算是你也一样。”
周以棠神色不动:“我明白。”
李瑾容将双手拢入长袖中:“你要是走,从此以后,便与四十八寨再无瓜葛。”
周翡猝然回头,睁大了眼睛。
“我不会派人护送你,”李瑾容面无表情地说道,“此去金陵天高路远,世道又不太平,你且多留些日子,修书一封,叫他们来接你吧。”
说完,她不再理会方才还喊着要杀了的谢允,也不管原地目瞪口呆的弟子们,甚至忘了打断周翡的腿,就这么径自转身而去。
周以棠的目光追了她老远,好一会儿,才摆摆手,低声道:“都散了吧——晟儿。”
李晟默默地从他身后走出来:“姑父。”
他自认为比周翡聪明一点,事先想到了周以棠多半不在他平时的住处,因此从自己屋里溜出来之后,就漫山遍野地去找。李晟自己分析,周以棠身体不好,怕冷怕热怕潮湿,李瑾容平时照顾他那样精心,给他安排的地方一定不能背阴、不能临水、不能窝风,路也不能不好走。结果他十分缜密地依着自己的推断在四十八寨里摸了一大圈,连周以棠的影子都没找着。谁知最后无功而返,却碰见周以棠在他那小院不远的地方,靠着一棵老树站着,正在听不远处飘来的一阵笛声。
李晟跟他同来,自然看见了周翡一剑挑了寨中四位师兄的那一幕,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也不去看周翡,眼观鼻鼻观心地戳到了周以棠面前。
周以棠道:“你去跟大当家讨一块令牌,就说我要的,这位小兄弟是我的客人,请她放行。”
李晟不敢耽搁,转身走了。
“多谢周先生。”谢允眉开眼笑道,“我这不速之客来时翻墙钻洞,走的时候总算能看看四十八寨的大门往哪边开了。”
“你姓谢,”周以棠问道,“是和谢相有什么关系吗?”
“一笔写不出两个谢,”谢允一本正经道,“我和他老人家想必八百年前是一家,老家祖坟肩并肩。不过八百年后嘛,他在庙堂之高,我在江湖之远,我们俩相得益彰,可能算是八拜的神交吧。”
周以棠见他满嘴跑马,没一句人话,干脆也不问了,冲他拱拱手,招呼上周翡,慢慢地走了。
那天之后,周翡就没再见过谢公子,据说是已经下山走了,还替周以棠带走了一封信。而谢允离开后一个多月,有人十分正式地叩山门求见四十八寨大当家李瑾容,李瑾容却没有露面,只命人开门放行,让周以棠离开。
那天,四十八寨漫山苍翠欲滴,碧涛如海,微风扫过时簌簌而鸣,煞是幽静。
周以棠独自一人缓缓走下山,两边岗哨早接到命令,一左一右地开门让路。山门口一水的黑甲将士,正是南朝派来护送他去金陵的。
周以棠回头往来路上看了一眼,没看到想看的人,嘴角便微微牵动了一下,似乎是自嘲。
就在这时,有人高声道:“等等!”
周以棠定睛一看,见是周翡脚不沾地地从四十八寨中追了出来:“爹!”
李大当家说不拦着周以棠,可没说不拦着令牌都没有的周翡,山门前几个岗哨异口同声道:“师妹止步。”
周翡才不听那套,她不知又从哪儿找了一把窄背刀,离着数丈远就把铁鞘一扔,堪堪卡住了铁栅,守在那儿的两个岗哨一人持刀,一人持枪,同时出手截她,周翡一弓腰,长刀后背,将两人的兵刃弹开,侧身硬闯,山门间立刻落下七八个守门弟子,团团将她围住。
周以棠一脸无奈:“周翡,别胡闹,回去!”
周翡只觉得那众多压在头顶的刀剑像一座挣不开、甩不脱的五行山,她双手吃劲到了极致,关节处泛起铁青色,咬牙道:“我不!”
周以棠:“阿翡……”
周翡带了些许哭腔:“她不让别人送你,我送你,大不了我也不回来了!”
周以棠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前来接他的人中,为首的是个三十五六岁的汉子,一身黑甲,身形精干利落。见周以棠目光扫过来,那穿黑甲的人立刻上前道:“末将闻煜,奉命护送先生前往金陵,您有什么吩咐?”
“原来是‘飞卿’将军,幸甚。”周以棠一指周翡那卡得结结实实的刀鞘,说道,“这孩子让我宠坏了,拧得很,叫将军见笑了,我双手经脉已断,可否请将军搭把手?”
闻煜笑道:“周先生客气。”
说完,他并不上前,隔着老远一甩手,打出一道劲力,不轻不重地敲在周翡的刀鞘上,那刀鞘应声而落,四十八寨门前六丈高的两扇铁门同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鸣,“咣当”一下合上了。
周翡被七八个守卫牢牢地压制在原地,含怒抬头,狠狠地盯住闻煜。
闻煜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令爱怕是要记恨上我了。”
“她还小,不懂事。”周以棠摇摇头,弯腰捡起那一截铁刀鞘,它先是被铁门卡,又被闻煜弹了一下,上面顿时多了两个坑。
周以棠转向周翡道:“这刀实在一般,以后爹替你寻把好的。”
周翡不吭声,奋力地将那些压制着她的刀剑往上推去,她一口气分明已经到了头,胸口一阵刺痛,仍是赌气一般,半寸也不愿退却。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周以棠看着她道。
周翡不想听他扯些“舍生取义”之类的废话,充耳不闻地避开他的视线,手中长刀不住地打战,发出“咯咯”的声音,然后毫无预兆地再次突然崩断,迸出的断刀狠狠地插在地上,守卫们同时大喝一声,用刀背压住了她的双肩。
“我不是要跟你说‘舍生取义’,”周以棠隔着一扇铁门,静静地对她说道,“阿翡,取舍不取决于你看重什么,不看重什么,因为它本就是强者之道,或是文成,或是武就,否则你就是蝼蚁,一生只能身不由己、随波逐流,还谈什么取舍,岂不是贻笑大方?好比今天,你说大不了不回来,可你根本出不了这扇门,愿意留下还是愿意跟我走,由得了你吗?”
闻煜听周以棠与这女孩轻声细语地说话,还以为他要好言哄劝,谁知他说出了这么无情的一番话,别说那小小的女孩,就连他听着都刮得脸疼。
周翡愣住,眼圈倏地红了,呆呆地看着周以棠。
“好好长大吧。山水有相逢,山水不朽,只看你何时能自由来去了。”周以棠说道,“阿翡,爹走了,再会。”

少年游 第六章出师
“我辈中人,无拘无束,不礼不法,流芳百代不必,遗臭万年无妨,但求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己!”
有道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转瞬便是三春秋。
李妍一手拎着个大篮子,一手拽着根竹竿,闭着眼,让人拿竹竿在前面牵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洗墨江边走,边走,她还边喋喋不休地问道:“还有多远啊?我都听见水声了,到江边了吗?”
给她牵竹竿的不知是寨中哪一门的弟子,是个小少年,跟李妍差不多大,一跟她说话就脸红,说话像蚊子叫。还不等他开口嗡嗡,李妍就觉得手中的竹竿被人一拉一拽,她“哎呀”一声叫了出来,睁眼就看见李晟一脸不耐烦地站在她面前。
李妍嗷嗷叫道:“你干什么呀!吓死我啦!”
李晟看也不看她,冲那手足无措的少年点了下头,很温和地说道:“她毛病太多,别惯得她蹬鼻子上脸,老来欺负你们。”
那弟子脸更红了,嗫嚅半晌说不出话,飞快地跟李晟打了声招呼,脚下生风似的跑了。李妍也很想跑,但在江边崖上不敢——她怕高,从崖上往下看一眼,她能想象出七八种摔死的姿势。
就在她腿肚子有些抽筋的时候,李晟一把揪住她的后领,将她凌空拎了起来。
李妍当场吓疯了:“哥!大哥!亲哥!饶命啊!杀人啦!”
李晟充耳不闻,直接把她拎到了崖边,青天白日下的洗墨江中水雾散尽,江水凶猛异常,两岸高悬的石壁险险地垂下,牵机的嗡嗡声与嘈杂的水声混在一起,结成声势浩大的咆哮,冲着两岸扑来。
李妍:“……”
李晟松手把她往旁边一撂,没好气道:“叫什么叫,有什么好怕的?我又没要把你扔下去。”
他话音没落,便见他这长脸的妹妹膝盖一软,顺势蹲下了。李妍把她那大篮子随手往旁边一放,一手拽着地上生出的草茎,一手抱着李晟的大腿,颤巍巍地吸了两口气,酝酿好情绪,放声大哭起来。
李晟感觉自己待过的那个娘胎被深深地侮辱了,恨不能把她一脚踹下去。
就在这时,地面传来微震,洗墨江中的牵机有异动,李妍吓了一跳,死命扒住李晟的大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战战兢兢地往下一瞄。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盘腿坐在江心小亭里,手里拎着一根柳条,喝道:“周丫头,今天牵机全开,你小心了!”
他柳条所指的地方站着一个少女,水太黑,从上面看不清水下的石柱和牵机,那少女就像是凭空站在水面上一样。
周翡手里也拎着一根柳条,一动不动地闭目而立。
李妍奇道:“阿翡这是要做什么?”
她话音没落,便听“嗡”一声响,周翡陡然跃起,比她更快的是浮起来的牵机网,她方才脚踩的石柱必是已经沉下去了,同时,一张密密麻麻反光的大网自下往上兜了起来。李妍惊呼出声,周翡一抖手腕,软绵绵的柳条被她内力一逼,陡然绷直,钢索似的挂上了一条牵机,竟没被牵机线割断!
周翡借力一旋身,精准地从牵机网上的一个缝隙中钻了过去,那致命的牵机线把日光与水光凝成一线,近乎潋滟地从她脸上闪过,她却看都没看一眼,像是已经司空见惯。
随即,柳条柔韧地弹开,一片刚刚长出的嫩叶被削去了一半,周翡轻轻地落在了另一块石头上。那石头已经没有了根基,全靠两根牵机线拽着,在江中漂漂荡荡,连带着周翡也跟着上下起伏。从水中拉起的牵机大网铺天盖地地撑在她头顶四周,一滴水珠缓缓地凝结成形,倏地落在了周翡的睫毛上,她飞快地一眨眼,将那颗水珠抖了下去,同时一低头抽出腰间长刀。“当啷”一声方才响起,她脚下的巨石便骤然下沉,江上溅起一人多高的水花,整张牵机线的大网毫无预兆地收缩,要把周翡缠在中间。
李妍吓得大叫一声,险些将她哥的裤子拽下来,李晟居然也没顾上揍她。
只听江中那低回的“嗡嗡”声骤然尖锐起来,周翡蓦地劈出一刀,李晟下意识地往后一躲,仿佛隔着宽宽的江面都能感觉得到那一刀的睥睨无双。她的刀刃与一根牵机线相抵出一个极小的角度,闪电似的擦着那牵机线划过,从两根牵机线交叉的地方破入,早已经没有了几年前“撞南山”的横冲直撞,几乎是无声无息的。
无双的薄刃如切入一块豆腐,轻飘飘地挑开了那两根牵机线,然后周翡将手腕骤然一递,挽刀如满月,牵机线的大网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这一刀,便被她活活豁出了一个供一人通过的洞口。
旁观的李晟蓦地攥紧了拳头,虽然周翡只出了一刀,但李晟知道,她的眼光必须得极毒,才能从成百上千根牵机线中找到能动的,她出刀必须极准,准到对着苍蝇左翅膀劈下去,不伤右翅的地步,才能分开咬合的牵机线,而后内息必不能断,才能大力推开这江中巨怪的触手——三年前她闭着眼撞大运,双手拿刀,用尽全力,接连好几个“撞南山”方才撼动的牵机线,如今她已经能化在不动声色中了。
周翡拨开牵机线,立刻纵身而出,她刚一脱困,密密麻麻的牵机线便缩成了一团,将她方才落脚过的那块石头生生绞碎,周翡在空中一个利索的“龙摆尾”,手里的柳条卷上牵机线,柳条鞭子一样,将周翡荡起一丈来高,然后她果断一松手,柳条没了气力支持,顿时断成了三截。
周翡拽住崖上垂下来的一根麻绳,飞身一荡,荡到了江心小亭的屋顶。她从屋顶翻下来,把长刀一收,招呼也不打地把手伸向鱼老面前的一个果盘,挑了一颗当不当正不正的红果,攥在手心里擦了两把,直接咬了一口,原地转了一圈,对鱼老道:“嗯……真酸,太师叔,怎么样,一个破口都没有。”
“你你你……”鱼老盯着缺了一块的红果盘子,那叫一个抓心挠肝,恨不能把周翡的脑袋揪下来补上那空缺,当即怒骂道,“混账!”
周翡莫名其妙:“我怎么又混账了?”
鱼老暴怒道:“谁让你拿的?”
“啧,好稀罕吗,又不甜。”周翡嫌弃地瞥了一眼那被她咬了一口的小红果,“那我给你放回去呗。”
她说完,不待鱼老反应,直接把缺了一块的果子丢回了盘里,那红果被她染指,本已经其貌不扬,还不肯在正位置上待着,骨碌碌地滚了两下,扭着个歪脖朝天,上面还有个牙印。
鱼老:“……”
下一刻,周翡燕子似的从江心小亭一跃而出,堪堪躲开了她太师叔盛怒的一掌,起落两下,重新攀上崖上垂下的麻绳,三荡两悠就爬了上去,还对底下气得跳脚的鱼老大放厥词道:“老头,你好小气,我不跟你玩了!”
鱼老的咆哮回荡在整条洗墨江里:“小兔崽子,我要叫你娘打死你!”
李晟一见她上来,立刻强行把自己的大腿从李妍手里抽出来,转身就要走。李妍不小心又往洗墨江里看了一眼,第三次想站起来又失败,只好匍匐在地,跟大眼肉虫子一样往前拱了几下:“哥,怎么阿翡上来你就走啊?你走就走了,倒是拉我一把啊!”
李晟头也不回,用上了轻功,溜得飞快——李晟当年从洗墨江历险回去,做了三个多月的噩梦,听见“洗墨江”三个字都打激灵,头一次听李妍说周翡每天没事往洗墨江跑的时候,他觉得周翡肯定疯了。
三年前,周翡跑来和鱼老说她要过牵机的时候,鱼老不知从哪儿翻出了一个铁面罩扔给她,当着她面,说她“资质差,功夫烂,轻功似秤砣,心比腰还粗,除了找死方面有些成就外,也就剩下脸长得勉强能看,万万不能失去这唯一的优点,所以得好好保护,绝不能破相”。
周翡脾气坏得修都修不好,李晟觉得她非得当场翻脸不可,谁知她居然一声没吭就把面罩接过来戴上了,并且从此三年如一日,年节无休止。
刚开始,牵机只能在鱼老的看护下开一小部分,饶是这样,她也是每天带着一身惊心动魄的血印子走,等稍稍适应,鱼老就会给她加牵机线。李晟曾经一度不服输,周翡既然可以做到,他又有什么做不到的?他甚至跟着下去过两次……结果发现他就是做不到。满江的牵机线出水的时候,他好不容易忘却的噩梦仿如重现,第一次他入了江中,一下手忙脚乱,差点被斩首,还是周翡看不下去把他拎了出去。第二次他鼓足勇气,发誓不会傻站在原地,结果慌张之下直接落了水,要不是鱼老及时撤开水中牵机,他大概已经被切成了一堆碎肉。
李晟永远都忘不了,冰冷的江水中,牵机线杀气腾腾地从他身边游过的感觉,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下过洗墨江。
李晟不想见周翡,闷头往回走,抄了近路,直接拐进了一片野生的小竹林,而后他脚步倏地一顿:“姑姑?”
李瑾容负手站在林间,肩上落了两片叶子,大概是已经等了好一会儿,对他点了个头,吩咐道:“去叫阿翡,你们俩一起过来找我。”
“是,”李晟先是应了一声,又问道,“去哪里找您?”
“秀山堂。”李瑾容说完就走了。
李晟在原地愣了一会儿,险些跳起来——秀山堂是四十八寨中弟子们领名牌的地方,未出师的弟子通常是被师父直接领过去,当场考校,若是能通过,考校完就可以去领名牌,从此就是能进出山门的大人了!
秀山堂在一片谷地中,视野开阔,有前后两个院,显得十分气派。
前院人声喧闹,寨中人进进出出,都要在这里登记名牌。一群年轻弟子好似正要奉命出门办事,大概是难得捞着一个出去放风的机会,一个个美得屁颠屁颠的,那边登记,他们在这边叽喳乱叫地互相打闹,正在兴头上,迎面撞见李大当家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年轻弟子们当场吓成了一群小鸡崽,缩脖端肩地站成一排,战战兢兢地齐声问好。
李瑾容没有停留,径直带着周翡和李晟转到了后堂。后堂的主管是个圆脸的中年汉子,名叫马吉利,人如其名,长得十分喜庆,一开口就让人觉得他要拜年。
马吉利带着个满头鹤发的老妇人早早迎出来等着,隔着老远便朝李瑾容作揖道:“大当家好。”
“马兄,”李瑾容点了个头,随后又冲马吉利身后的老妇人说道,“叫老夫人久等了。”
那老妇人看着不像江湖人,像个小有积蓄的乡下老太太,她手中提着根木头拐杖,远远地冲周翡他们笑,很是慈眉善目。这老妇人姓王,原是四十八寨中“潇湘”一派掌门人的未亡人,丈夫死后,因为门派内没有什么出类拔萃的后辈人,她便以老朽之身暂代一寨之主。
“不急不急,我也刚到,”王老夫人说道。她一开口,更像个乡下老太太了,“老啦,腿脚不灵便,我提前一点慢慢走过来,省得劳烦你们等……啊哟,瞧瞧,晟儿比你姑姑高一头了,真是个大小伙子了!还有小阿翡,快来,扶我老婆子一把,有日子没上婆婆那儿玩了吧?”
周翡稀里糊涂地被她塞了几块糖,正好饿着,干脆很捧场地吃了,也不知道她老人家来秀山堂做什么。
马吉利将他们引入后堂正院,后堂有一座高台,台上竖着四十八根拔地而起的大木头柱子,每根柱子下都站着一个人。
马吉利笑道:“这就是咱们后堂专门考校弟子的地方了,你们以前的师兄师姐给这四十八根大柱子起了个名,叫作‘摘花台’。这四十八根立柱代表咱们四十八寨,每根木柱下都有一个门派的守柱人,你们要在三炷香的时间内,尽量取到上面的纸窗花。”
马吉利伸手一指,周翡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望去,见那些大木头柱子顶上有个小钩,钩着一片巴掌大的窗花,红纸裁就,有的是人形,有的是亭台楼阁,非常精巧。
马吉利接着道:“方法不限,十八般武艺都能用,哪怕你用三寸不烂之舌,能说动守柱的师兄给你让路也可以。三炷香的时间内,能取下两张纸窗花,就算通过,自此可出师,但有一条——”
马总管笑容可掬地搓了搓手,好像还颇为不好意思似的:“这些纸窗花都是我闲来无事自己剪的,见笑,手艺不佳,纸也脆,一扯就坏,‘摘花’的时候千万小心,碰破了的可就不算数了。”
周翡抬头看了看那些活泼生动的纸窗花,感觉马总管真是干一行精一行的典范,便问道:“怎么能算是摘下来?是拿到手就算,还是要等到彻底下台才算?”
马吉利听了,先是捧了她一句,说道:“阿翡心思真是缜密。”
周翡干笑了一声,她这点心眼,实在是被鱼老坑出来的。鱼老这辈子说话就没算过数,比如,说好了开牵机带六块落脚石,等她好不容易跳出这六块落脚石牵机线的范围,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转眼发现脚底下落脚石又动了——鱼老又说了,虽然说好了开六块落脚石,可没说老是那六块不许换!
周翡往往无言以对,只好在洗墨江里被牵机到处追杀,久而久之,生生历练出来了。
马吉利对她解释道:“不是拿到为准,也不是下台为准——以落地为准,你在上面的时候,守柱人可以和你争抢,等你落了地,守柱人便不能再动手,否则摘花台上的守柱人一拥而上怎么办?再者说,真让年轻一辈的小弟子赢过师兄师姐,未免太苛刻。”
李晟对着摘花台多看了几眼,问道:“马叔,那根空着的柱子可是我李家寨的吗?”
“不错,”马吉利道,“大当家这些年忙于寨中事务,没收过弟子,李家寨没有守柱人,因此那根柱子一直是空着的——哎,小子,拿到空柱上的纸窗花可不算。”
这时,李瑾容忽然开口道:“往日空着,今天既然我来了,四十八柱就能凑齐了。”
马总管和王老夫人都吃了一惊,只见李瑾容随便从旁边的兵器架子上抓了一把重剑,单手拎起来掂了掂,缓步走到李家寨的立柱下面,旁边四十七个弟子顿时如临大敌,连腰都直了几分,齐刷刷地盯着周翡和李晟。
马总管嘴角抽了抽,感觉这两个孩子今天恐怕不顺利,连忙拍马屁道:“大当家说笑了,您往这儿一站,也就是让摘花台看着整齐罢了,别说是咱们寨里的小娃娃,就是北斗首座‘贪狼’亲至,敢上您那立柱吗?”
说完,他唯恐自己说得太隐晦,又忍不住提点周翡和李晟道:“四十八根柱子,取下两张纸窗花就可以了,四十八寨各有所长,咱们习武之人一招鲜便能吃遍天,也不用面面俱到,挑你擅长的就行——你们俩谁先来?”
周翡没吭声,李晟看了她一眼,说道:“我吧。”
“应该的,长幼有序,”马吉利喜气洋洋地应道,随后扬声道,“四十八寨弟子上摘花台,燃香——”
周翡揉了揉耳朵,总觉得马叔以前恐怕是个民间“大操”(民间负责主持红白喜事的人),朗朗一开口,下一句就能蹦出个“请新娘落轿”“本家赏钱一百二十吊”之类的。
然而马叔没有号叫红白喜事那些词,他看着走入摘花台的李晟,逐字逐句地念起了门规:“第一条,不得滥杀无辜;第二条,不得奸淫掳掠……”
三十三条门规念罢,马吉利停顿了一下,又字正腔圆道:“我辈中人,无拘无束,不礼不法,流芳百代不必,遗臭万年无妨,但求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己!”
周翡听得一愣,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马吉利,见他胖嘟嘟的小圆脸绷了起来,竟是说不出地庄重。
李晟谨慎地观察了一下摘花台上四十八根木柱的位置,然后身形一晃,直奔“千钟”那根木柱而去。李晟心思机巧多变,再花哨的小巧功夫,他看一遍就能明白个八九不离十,正与讲究以力制巧的千钟相克。
守柱的弟子横过一戟要拦住他的去路,李晟身形陡然拔地三尺,穿花绕树似的绕着柱子盘旋而上。守柱的弟子正待要追,李晟却突然回身,抽出腰间两把短剑居高临下地一扑,使了个“泰山倾”,守柱的弟子反应不及,仰面将长戟上推硬扛。李晟双腿夹住木柱,灵狐似的一转身,剑戟相撞,反倒让他借力上蹿,一把将上面的红纸窗花揭了下来。
李晟摘下第一张“花”,却不停留,也不下来,将那红纸窗花往袖中一揣,直接从千钟的木柱上一荡一扑,飞身上了旁边第二根木柱。那守柱人没料到他轻功这么好,再上去追已经失了先机,叫李晟轻飘飘地揭下了第二张。
马总管忍不住叫了一声好,对王老夫人道:“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利索的后生了,您猜猜他能揭几个?”
王老夫人笑道:“当年李二爷在三炷香的时间内,一口气揭了十二张纸窗花,我看这小子功夫扎实,还会连蒙带骗,得青出于蓝。”
马总管看了看旁边似乎若有所思的周翡,便忍不住逗她道:“阿翡能摘几张?”
周翡心不在焉道:“一张。”
马总管:“侄女,那你可出不了师了,还得回去再练几年。”
周翡茫然地看了他一眼,眨了两下眼才回过神来,随和地改口道:“哦,那就两张吧。”
马总管从未见过这么“有追求”的少年人,扯着嘴角干笑了半天,对着她这志向,实在是昧着良心也夸不出口,只好憋出一句:“不骄不躁,谦虚谨慎,很好。”
后面守柱的弟子渐渐也看明白了李晟的路数,除了刚开始两个被他弄得措手不及的守柱人,红纸窗花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取到的,然而李晟进退有度,难得不浮躁,一步一步走得十分沉稳,时不时地来个声东击西,及至三炷香快要烧尽,李晟已经摘下了十五张红纸窗花,最后止步于潇湘派的木柱上。
潇湘派也用剑,剑法轻灵缥缈,守柱的弟子跟李晟颇有些异曲同工的意思,两人赏心悦目地缠斗半晌,一不留神将红纸窗花扯坏了一个角。
这时,马总管扬声道:“香尽!”
李晟落了地,没有去数他的成果,先低头跟守柱人见礼:“多谢诸位师兄师姐手下留情。”
然后他才回过头去,有些期待地去看李瑾容。见李瑾容脸上露出了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冲他点了一下头,李晟才松了口气,取出他一路摘下来的红纸窗花送到马吉利面前,说道:“马叔请点一点,不知道有没有弄破的。”
李晟装大尾巴狼很有一套,他既然这么说了,肯定连个小破口都没有,马吉利眉开眼笑地将李晟从头发丝到脚指甲夸奖了一通,又说道:“且先在旁边稍等片刻。”
李瑾容道:“周翡,到你了,过来。”
马吉利忙道:“稍候,稍候,容我把揭下来和撕破的纸窗花换上新的。”
李瑾容说道:“她用不着,燃香吧。”
周翡毫无异议,闻声便上前,随手往腰间一摸……摸了个空。她这才想起来,自己那把刀在洗墨江边的山崖上借给腿软的李妍当拐杖了,只好跟李瑾容一样,临时从旁边兵器架上挑了一把长度差不多的。
马吉利看得眼皮乱跳,忙叮嘱道:“不换就不换,你哥拿了十五张,坏了一张,还剩下三十二张,也够你用了,只是第一次出手要慎重,选好……”
他话没说完,便吓得没声了——好个胆大包天的小丫头片子,她直奔李瑾容去了!
场中除了李瑾容,全都被周翡惊呆了。李大当家却仿佛早料到有这么一出,面不改色地手腕一抖,掌中陈旧的重剑发出叹息似的低鸣,轻轻一划,摘花台上的石板巨响一声陡然被掀起,要将周翡拍在三尺之外。
周翡不躲不闪,将手中刀一拔……秀山堂的破刀久无人用,锈住了,没拉动。
马总管快不忍心看了。
周翡“啧”了一声,干脆也不拔刀了,连着鞘使了一招大开大合的“挽山河”,硬是从纷飞的石板中开出了一条路,分毫不差地刚好够她本人通过。这是她无数次钻牵机网的经验,李瑾容暗自叫了声好,脸上却不表露出来,纵身追上,居高临下地一剑压下。
李瑾容本就内功深厚,手握重剑更是如虎添翼,对着周翡,她这一剑竟也毫不收敛力道,整个摘花台都在震颤。周翡只觉空中多出一座太行,轰然压顶。
王老夫人不由得惊叫道:“大当家手下留情!”
而周翡竟没有慌。
倘若一个人每天从满江的牵机网中钻进钻出,无数次和削金断玉碾大石的牵机线擦肩而过,并且已经能习以为常……那这世上能让她慌张的东西可能还真不太多。
周翡没有非得硬着头皮接下李瑾容这一剑,她以木柱为基,侧身让出一个角度,十分“避重就轻”地将她那锈住的破刀往上一递,从一侧抵上李瑾容的重剑。那刀鞘十分偷工减料,只是有个铁撑,大部分材料还是木头,被重剑旋下了一条长长的木头屑,两人劲力相抵,木头屑居然绵延不断,倘若有人能细看一眼,便能看出那条木头屑从头到尾都是一样宽的。
下一刻,木屑骤然断了,周翡的手腕在空中果断地一翻,长刀一撬,她借着李瑾容之力将自己撬到了木柱的更高处。
王老夫人“咦”了一声,眯起眼睛,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手中的木头拐杖。
四十八寨中,入门的时候,是每个师父自己带自己的弟子,但等弟子打好基础,开始正式学功夫以后,门派之间却是没有界限的。弟子们只要还有余力,可以随时串山头学别家功夫,长辈们都互相认识,只要有空,也都愿意教,所以周翡虽然是李瑾容领进门的,所学的功夫却不一定是李瑾容所教。
譬如她一开始荡开石板的那一招“挽山河”,是寨中一个叫“沧海”的门派的招数,后面这狡猾的一避,她身如鬼魅,出刀诡谲,却又是另一种风格。
马吉利小声道:“我怎么瞧着她这身法有点‘鸣风’的意思?”
“鸣风”是四十八寨中非常特殊的一寨,邪门得很,这一支的人从来都神出鬼没,据说投奔四十八寨以前,是一帮天下闻名的刺客,他们精于机关与种种秘术,洗墨江中的牵机就是鸣风一脉的手笔。刺客的兵刃多为小巧、奇诡之物,普通长刀大剑并不多见,因此这一派没有什么像样的剑谱与刀法,不料周翡却能领会到鸣风之“诡”的精髓,嫁接到了自己的刀术上,用来克李瑾容天衣无缝。
王老夫人点点头,脸上露出一点笑意:“这个丫头,还真是……”
她方才没忧完,周翡已经让她大吃一惊,这会儿,王老夫人又是还没夸完,便见场中又生变——李瑾容一剑被周翡滑了过去,也没有上蹿下跳地去追,她连头也不抬,回手一掌便拍在了木柱上,叱道:“下来!”
马吉利也好像被李大当家当胸打了一掌似的,跟着直嘬牙花子,说道:“是了,以大当家的功力,实在不必跟这些小辈比画招式,毕竟一力降十会。”
自古有“隔空打牛”的说法,李瑾容则是隔着一根合抱不拢的大木头柱子,直接将一掌之力顺着木柱传过来,原封不动地撞在了周翡身上。周翡当时便一口气没上来,直接被她隔着柱子打飞了出去。
这一下挨得狠了,周翡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喉咙里居然有点发甜。她坐在地上,不由得偏头咳了几声,有点喘不上气来。李瑾容没有离开木柱范围,倒提重剑,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旁边一个守柱人有点不忍心,弯腰扶起周翡,小声说道:“满场三十二根立柱,干什么非去那边找打?看不起师兄们呀?”
随即,这位师兄又看了一眼她那把被啃了一块似的锈刀,糟心得不行:“唉……还有这个破玩意儿,秀山堂考校这么大的事,一辈子就一次,你也来得忒随便了,快先去找马叔换把兵刃再来。”
周翡偏头看了看旁边计时的香案,头一炷香快要燃尽了,她又看了看李家寨立柱上方刚被李瑾容一掌打得乱颤的红纸窗花,便回头冲那位好心的碎嘴师兄笑了一下,用力拧了几下,总算将锈迹都搓尽,拔出刀身来。接着,周翡拍拍身上的土跳了起来,仍然往那根立柱下走去。
李瑾容终于对她点了一下头。
下一刻,只见周翡蓦地拔身而起,一跃上了木柱,李瑾容的剑却比她身形还快,电光石火间,两人在方寸大的地方过了十多招,每一次刀剑相抵,王老夫人等旁观的人都觉得周翡的刀要断,谁知这把“吱吱呀呀”的锈刀凶险地左右摇晃了一路,竟没有要寿终正寝的意思。
李家寨的大木头柱子承受不住大当家的剑风,一直在微微地晃动着。周翡往上瞄了一眼,当胸荡开李瑾容一剑,随即骤然改了身法,居然故技重施,又用上了鸣风的身法,好像打算强行爬上木柱子。
王老夫人叹了口气——方才李瑾容一掌将她震下来,就是在警告周翡,真正的高手面前,所有的伎俩都没用,这小丫头居然这么快就不长记性了,恐怕要吃些苦头。
果然,李瑾容似乎皱了一下眉,随即将手中重剑的剑鞘往上一掷,那普通的宽剑鞘呼啸一声,快如利箭直冲周翡扫了过去。这回周翡大概是有了挨揍的经验,瞬间松手,脱离了木柱,宽剑鞘重重地撞在了木柱上,将柱身撞得往一边弹了开去,木屑翻飞……
而顶上的红纸窗花也跟着一荡,骤然脱离了小小的挂钩,飘飘悠悠地就要垂落下来!
周翡在空中提刀下劈,砍在李瑾容尚未来得及落下的剑鞘上,同时借力纵身一扑,抓向纸窗花。
李瑾容一剑已经追至,周翡双手提刀,整个人竟在空中弯折下去,强提了一口气,将全身的劲力灌注在双手上。只听“锵”一声,她手中的破刀难当两面催逼,当场碎成了四五段,落地的刀身竟直直地戳进了摘花台的地面下。李瑾容的重剑顿时偏了,周翡则风筝似的飞了出去,她一抄手正将那红纸窗花捞在手里,同时后背狠狠地撞在了旁边的木柱上,嘴角顿时见了血,狼狈地滚了下来。
周翡却顾不上疼,她擦了一把脸,把手中的红纸窗花展开贴在地上,那是一张生肖小猪,憨态可掬地抱着个“福”字,冲她咧着嘴笑。周翡看了它两眼,只觉胸中一口郁结多年的气倏地散了,说不出地畅快。而后她抬起头,冲着几步远的李瑾容一笑道:“一张。”
李瑾容神色有些错愕。
马吉利张开的嘴就没合上,良久,他低声问道:“这是……”
王老夫人摩挲着木头拐杖,说道:“是‘破雪刀’。”
真正的李家刀法,是祖上传下的残本,由老寨主花了二十年修完整,闻名于世,曾经随着李瑾容闯过戒备森严的北大都。李家的破雪刀全篇九式,对修习者的资质、悟性乃至内外功要求都极高。
李瑾容问道:“谁教你的?”
她没有传过小辈人破雪刀,因为李晟使短剑,心性多思多虑少有果决,悟性也不够。周翡则是长得有点像周以棠,骨架比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都纤细上一些,练起轻功自然得天独厚,可是破雪刀戾气深重,有“破万钧无当”之锐,不怎么适合她,勉强为之,也得事倍功半,弄不好还会伤了筋骨经脉。
“看鱼太师叔使过两招。”周翡满不在乎地跳起来,冲李瑾容伸手道,“娘,借剑使使。”
李瑾容看了看她,将手中重剑扔了过去。
周翡一把接住,回身刺向最近的一个守柱人,那守柱人还没从周翡这“断刀专业户”的一招“破雪刀”里回过神来,见她一剑刺来,本能地便要退避,谁知周翡只是虚晃一招,让过那守柱的弟子之后一跃而起,行至半空中将掌中重剑扎进了木头柱子里,自己翻身踩在了剑柄上,一踮脚,便将钩上的红纸窗花摘了下来,兔起鹘落似的拿到了第二张,守柱的弟子全程没反应过来。
周翡将两张红纸窗花递到马吉利面前交差。马吉利嘴角一抽:“第二炷香还未燃尽,你怎么就下来了?”
周翡奇道:“马叔,不是你说两张就行吗?”
马吉利道:“不错,可是……可是这个,我寨中弟子一辈子只上一次摘花台,每个人的成绩,秀山堂中都有记录,你可明白?”
以后和后辈人吹起牛来,说“我当年在摘花台上摘了十五张纸窗花”——不用问,这必是当年同辈人中的佼佼者。
“当年秀山堂考校,我摘了两张,总算过关了”——这一看就不怎么样,搞不好是贿赂守柱的师兄师姐才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的。
周翡很随便地一点头:“就记两张呗。”
她说得轻描淡写,却是十足傲慢狂妄,言外之意仿佛在说“这有什么好吹的?”李晟先前看她神色还有点复杂,听到这一句,脸色顿时绿了,若不是大当家还在摘花台上站着,他几乎要拂袖而去。
李瑾容从摘花台上下来,冲马吉利道:“名牌就劳烦马兄了——你们俩跟我过来,王老夫人有事差遣。”

少年游 第七章破雪重现
“阿翡,鬼神在六合之外,人世间行走的都是凡人,你为何不敢相信自己手中这把刀能无坚不摧?”
“都是我老太婆那不成器的儿子,给大当家添麻烦了。”王老夫人颤巍巍地叹了口气,说道,“去年三月,他和我说在寨中待得烦闷,想出去找点事做。正好当时有位贵客将至,要咱们蜀中派人去接,他便请缨前往,六月里来信说是接到了人,十月又来一封信,说是已经到了洞庭的地界,若是赶得上,能回来过年,之后便再无音信。”
“老夫人不要再提‘麻烦’二字,晨飞本就是替我四十八寨办事。”李瑾容说道,接着,她又转向李晟和周翡,说道,“所谓贵客,是忠武将军吴大人的家眷,忠武将军被北贼所害,夫人带着一子一女两个遗孤避走终南,去年因藏身之处遭人泄露,不得已向我求援。我寨中派了十三人前往,都是好手,却至今未归。”
王老夫人低声道:“惭愧。”
“洞庭一带,匪盗横行,本不太好走,带着吴将军的家眷拖慢了行程也未可知,老夫人不必忧心。我想这会儿他们应该也不远了,您若不放心,带人迎他们一段就是。”李瑾容一摆手,又对周翡和李晟说道,“此行本不必带你们两个累赘,是我厚着脸皮求老夫人顺路带你二人出去长长见识,到了外面,凡事不可自作主张,敢给我惹事,回来当心自己的狗腿。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老夫人年事已高,路上多长点眼力见儿,别什么事都等人吩咐——我说你呢,周翡。”
周翡暗暗翻了个白眼,闷声应道:“是。”
李晟忙道:“姑姑放心。”
李瑾容脸色缓和了些,拧着眉想了想,明明有不少话想嘱咐,可是挨个儿扒拉了一番,又觉得哪句说出来都琐碎,没必要,便对李晟说道:“晟儿替我送送王老夫人,阿翡留一会儿。”
等李晟领命扶着王老夫人走了,李瑾容才对周翡说道:“过来。”
周翡有些忐忑,眼巴巴地看了李晟他们的背影一眼,总觉得大当家单独留下她没什么好事——据以往的经验来看,这想法是十分有根据的。
李瑾容却把她带到了平时他们兄妹三人一起练功的小院里,从兵器架上取下了一把长刀,拿在手里看了看,对周翡问道:“鸣风一派深居简出,极少与人来往,一年到头大门紧闭。据我所知,他们那边也极少愿意和别人切磋交流,何况鸣风并没有正经刀法,你从哪儿学的?”
周翡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很快反应过来——是了,鱼老也说过,她整天在牵机中混,刀法里都沾了不少鸣风的邪气,看着“人不人鬼不鬼的”。
“我没去过,他们那边不是不让进吗?”周翡便实话实说道,“都是跟牵机学的。”
李瑾容心里有些讶异,因为周翡并不是那种过目不忘的孩子,当年她跟着周以棠念书的时候,想往她脑子里塞点书本知识,像能要人老命,刚教会了,睡一觉又忘了,可是在武学一道,她有种奇异的天赋——她未必能完整地把自己看见过的招式记下来,却往往能挑出最关键的地方,精准地得其中真味,再连猜带蒙地加上新的领悟,按照她自己的方式融会贯通。
这本事也不知是像谁。
李瑾容心里这样想,面上却没有什么赞许的意思,只将话音一转,淡淡地说道:“破雪刀一共九式,是你外公亲手修订的,乃极烈之刀。你们三个的资质或多或少都差了一点,我一直没传你们这套刀法——鱼老早年受过伤,又兼年纪大了,气力略亏了些,所以……”
她话说到这儿,突然一把抽出手中长刀,旋身以双手为撑,骤然发力。那刀风“呜”一声尖啸,凄厉如塞北最暴虐的北风,欺风卷雪,扑面而来——正是周翡在摘花台上使过的那一招。
周翡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感觉自己周身的血仿佛都被冻住了。
李瑾容这才缓缓收招,说道:“真正的‘破雪’,哪怕你手里只有一张铁片,它也不会碎,因为它不是玉石俱焚的功夫。”
周翡脱口问道:“那是什么?”
李瑾容平静地说道:“是‘无坚不摧’。”
周翡睁大了眼睛。
“人上了年纪,凡事会想着留余地,因此你鱼太师叔的刀法中多有回转之处,破雪刀只得其形,未有其意。”李瑾容看了周翡一眼,又道,“而你,你心里明知道这一刀会断,却有恃无恐,因为知道我不会把你怎么样,只要拖延片刻就能拿到红纸窗花,你这不是破雪刀,是小聪明。”
李瑾容虽然说得不像什么好话,语气里却难得没带斥责——因为她从来都认为小聪明也是聪明,不管怎么样,反正目的能达到,就说明管用:“真等临到阵前,如果你未曾动手,心里就知道刀会断,便不免会动摇——不用争辩,人都怕死,再轻的动摇也是动摇。”
周翡不解道:“可不管我怎么想,那刀也肯定会断啊。”
她就算再在洗墨江里泡三年,也不可能胜过李瑾容,这就好比蚂蚁哪怕学了世上最厉害的功夫,也打不过大象一样。不管相不相信,这就是事实。周翡想:难不成破雪刀是一套教人不自量力的刀法?
李瑾容眉尖微微一动,好像看出了她心里的疑惑,忽然露出了一点吝啬的笑容。她将长刀的刀尖轻轻地戳在地上,说道:“你可知道世上有多少高手?”
周翡不知道这一问从何而来,脑子里不由自主地闪过好多寨中长辈告诉过她的江湖故事,什么“北斗七星”,各大门派,一场又一场惊心动魄的争斗……还有他们至今都是个传说的大当家。
她便答道:“有很多。”
“不错,很多,”李瑾容道,“山外又有高山,永远没有人敢自称天下第一。但是你要知道,每一座高山都是爹娘生、肉骨做,都牙牙学语过,每个人的起点都是从怎么站起来走路开始,谁也不比你多什么。沙砾的如今,就是高山的过去,你的如今,就是我们的过去。阿翡,鬼神在六合之外,人世间行走的都是凡人,你为何不敢相信自己手中这把刀能无坚不摧?”
周翡再次愣住了。
李瑾容道:“你看好了,我只教一遍,要是以后再来问,我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有闲工夫了。”
三天后,周翡和李晟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在李妍“水漫金山”的十八里送别中,跟着王老夫人下了山。临行,周翡回头看了一眼当年将她锁在门里的铁门,不知是不是这几年她又长了几寸的缘故,她总觉得那铁门好像没那么高了。
这一行能顺利吗?两三个月能回来吗?会遇到些什么事……能不能听见她爹的消息?前途种种,仿佛都是未卜。
周翡和李晟都是没进过城的乡巴佬,李晟那小子装得目不斜视,其实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也老四处乱瞟,还得努力克制自己,以防露出看什么都新鲜的傻样来。四十八寨外围二十里之内的村镇虽然还是他们的势力范围,但风物已经与寨中大大不同了。
寨中也是人来人往,但都十分整肃,弟子们起居作息、一日三餐,都定时定点,不像山下,什么人都有,男女老幼摩肩接踵。他们来的时候正好在赶集,人群熙熙攘攘,南腔北调,说什么话的都有,小贩们大声吆喝,泥猴似的小孩一帮一帮地从大人们脚底下钻过去,撞了人也不道歉,叽喳乱叫着又往远处跑去。讨价还价的、争吵谈笑的、招揽生意的……到处都是人声。
周翡一路走过来,不知在东张西望的时候听了多少声“借过”,沿街小贩蛤蟆群似的,七嘴八舌地冲她呱呱。
“姑娘快来看看我家的布比别家鲜亮不鲜亮?”
“姑娘买个镯子回去戴吗?”
“热腾腾的红糖烧饼,尝尝吗?不买没事,掰一块尝尝……”
周翡:“……”
她不知道这些小贩只是顺口招呼,只当别人在跟她说话,总觉得不好不理,可是抬头看见好几十张嘴开开闭闭,又理不过来,简直有些手足无措,幸亏王老夫人命人过来把她拉走了。他们一行在镇上唯一一家当铺落了脚,那正是一处寨中平日里收送信的暗桩。
三日后。
山影幢幢,道阻且长。
方才下了一场雨,年久失修的官道上坑坑洼洼的,一辆马车辘辘走过,车轮溅起了大大小小的泥点,弄得车身上也多了几重狼狈,马车前后有几匹高头大马开路随行,一水的练家子,个个目不斜视地赶路。
车里坐着个一脸富贵相的老太太,正在打瞌睡,旁边有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头上扎了一对双平髻,穿一条鹅黄裙,不施粉黛,额上几根碎发下露出一张白生生的小脸,似乎是老夫人身边的娇俏小丫头。可若是仔细看,就会发现这少女的坐姿极为端正,任凭马车左右乱晃,她自端坐如钟。她微微闭着眼,不知在凝神细思些什么,眉宇间有种呼之欲出的杀伐之气。实在是梳了丫头髻也不像丫头。
这一行,正是王老夫人和包括周翡、李晟在内的一干弟子。
王老夫人失踪的儿子最后一封信曾说他们到了洞庭附近,此地正有一武林世家,名叫“霍家堡”,在岳阳城里。
霍家老家主霍长风曾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江湖名宿,腿法独步天下。早年四十八寨老寨主活着时,两人曾有八拜之谊。李瑾容之所以叫周翡和李晟随行,也是想借着两家这点薄面,在寻人的时候请霍家堡助一臂之力。
洞庭附近匪盗虽多,但穷乡僻壤,大抵是欺软怕硬之徒,见他们似乎不好惹,也不敢贸然下手。
一离开蜀中的地界,周翡便渐渐对沿途风光失去了兴趣。
越往北,村郭便越是萧条,有时候走上一整天也看不见一户人家。官道上越来越颠簸,沿途驿站都好似鬼宅一般,唯有偶尔经过大城要塞的时候,能多见些人气。可人气也不是好人气,城关小吏往往层层盘剥,行人进出都得反复打点,坐在马车里,常能听见进不得城的百姓与那些城守争执哭闹,一阵阵地叫人心烦。
周翡干脆也不往外看了,在马车里闭目养神,脑子里反复演练那日李瑾容传她的九式破雪刀——这是鱼老教她的,佛家有“闭口禅”,鱼老也给自己这古怪的练功方法起了个名,叫作“闭眼禅”。
鱼老事多如麻,嫌她吵,嫌她笨,嫌她邋遢,嫌她用过的东西不放回原处,还不肯让她在江里舞刀弄枪,说是怕被她笨着,看多了周翡这等庸才,容易伤害他老人家的脑筋……每次周翡碰到瓶颈,被牵机困在江心,鱼老就让她坐在一边闭目冥想,在脑子里反复描摹一招一式。
久而久之,周翡无计可施,只好摒除杂念使劲想。
渐渐地,她发现一个人内外无扰、心无旁骛的时候,会进入一个十分玄妙的境地,真的能思形合一,有时她入了定,竟分不出自己是真的在练功,还是只是在脑子里想。而用闭眼禅修来的招式,试手的时候也能很自然地使出来,并不比真正练的差。刚开始,周翡只有在洗墨江江心这种远近无人打扰的地方才能静心进入这种状态,慢慢习惯了,她已经可以随时分出心神来修这闭眼禅了。
就在她脑子里一片狂风暴雪时,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狗叫声,车夫“吁”一声长啸,马车骤停。周翡蓦地睁开眼睛,眉间利刃似的刀光一闪,旋即没入了眉宇中。她回过神来,一伸手将车帘挑起一点,见前面多出了一条拦路的绊马索。
领路的是潇湘派的大师兄邓甄,骑术高超。邓师兄一拽缰绳,还没来得及下马查看,两侧路边便冲出了五六条瘦骨嶙峋的大狼狗,鼓着眼冲他们咆哮,紧接着,后面又跟出了几个村民,大多是青壮年男子,还有两个壮硕的健妇,拎着菜刀木棍,还有一人扛着条长板凳,仇恨地瞪着他们一行人。
双方大眼瞪小眼片刻,邓甄便下马,抱拳道:“我等护卫老夫人回乡,途径贵宝地,不知可是犯了诸位哪条忌讳?”
为首的一个汉子看了看他腰间的佩剑,语气很冲地问道:“老夫人?老夫人有多老?叫出来看看!”
邓甄皱眉道:“你这人好不知礼数!”
那汉子大声道:“我怎知你们不是那些打家劫舍的贼人?”
邓甄等人虽是江湖人,但潇湘派的特产是竹子和美男子,哪怕迫不得已避世入蜀中,也没丢了自己的风雅,怎么看都像一群公子哥。不料有一天竟会被人当成打家劫舍的,邓甄要被他们气乐了,怀疑这群刁民是专门来讹人的。
周翡回头看了王老夫人一眼,只见她摩挲着拐杖低声道:“此地与岳阳不过一天路程,霍家堡就在附近,怎会有贼盗横行?阿翡,你扶我下去看看。”
几个村民见面前这一群人忽然恭恭敬敬地分开两边,一个小姑娘扶着个老太太缓缓走出来,那姑娘又干净又秀气,雪团似的,叫人看了十分自惭形秽。她目光一扫过来,扛板凳的妇人顿时讪讪地将那瘸腿的长凳放了下来。
老妇人则约莫古稀之年了,长着一张让人想扑到她膝头委屈地哭一场的慈面。她走到那几个村民面前,仿佛还有点喘,问道:“几位乡亲,看老朽像打家劫舍的强人吗?”
半个时辰以后,王老夫人靠脸,带周翡他们一行人平平安安地进了村。
几条大狼狗都被拴了起来,方才那领头的汉子原是村里的里正,后来几经动乱,里正已经不知归谁管了,带着众人勉强度日谋生。
里正边走边苦笑道:“我们现在是草木皆兵,这几天那些贼人来得太勤了,刮地三尺,实在也是没办法。”
说话间,不远处传来哭声,周翡抬头一看,只见一家门口铺着一张破破烂烂的草席,里面裹着一个青年。那人长手长脚,生得人高马大,草席裹不住。他头脚都露在外面,容貌已经看不出了,脑袋被钝器拍得变了形,沾满了干涸的血,一片狼藉。一个老太太一边大声号哭,一边用木盆里的水冲洗死者身上的血迹。
王老夫人这把年纪了还亲自出山,也是因为儿子,见此情景,几乎要触景生情,半晌挪不动脚步,站在旁边跟着抹眼泪。
“光是拿东西,倒也算了,可他们连人也不放过。”里正看着地上的尸体,本想劝慰那老妇人两句,可他心里也知道那老妇人是没什么活着的指望了,说什么都是废话,便把话都咽了,对旁边的邓甄道,“他那媳妇还是我主的婚,成亲不过半年,叫那贼人看上,便要抢,他……唉!这位老夫人,我们耽误了诸位的行程,现在天色已晚,再往前也未必有可落脚的地方,不如先在我们这里歇一宿,明日再起程,傍晚就能进岳阳了。”
王老夫人没什么意见,让弟子给了他们这一帮人食宿的钱,里正接了,嘴里说太多,不好就这么收下,手上却又不舍得放。村里人实在是太穷,死了的连口薄棺材也买不起,他哪里还有力气讲什么志气?里正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想想自己这样人穷志短,不由得羞愧交加,悲从中来,站在那儿便掉下眼泪来。
周翡他们当晚在村里住下,晚上草草吃了点东西,一众弟子都聚在了王老夫人屋里。邓甄大师兄说道:“师娘,我看这事有些古怪,那青年的尸体您瞧见了吗?人头上有骨头,又不是面瓜,哪有那么容易烂?寻常人力未必能将他的脑袋拍成那样,必得是练家子才行,还不是一般的练家子。真有这么一伙武艺高强的歹人在卧榻之侧,那霍家堡为什么不管?”
王老夫人一双苍老的手放在小火盆上,借一点火光烤着手,闻言缓缓点了下头,又见李晟欲言又止,便问道:“晟儿想说什么?”
李晟道:“我在想,咱们这些人,再怎么风尘仆仆,也不至于被错认成拦路打劫的吧?为什么他们刚开始那样戒备?”
周翡其实也注意到了,只是没有当出头鸟的习惯,别人不提,便也没吭声,这会儿听李晟说了,才略微跟着点了一下头。
王老夫人温声对李晟道:“不妨,你接着说。”
“我看那村民大多步履沉重,气息虚浮,说话间悲愤的神色也不似作伪,”李晟想了想,又道,“要不是他们扯谎,那些所谓的‘贼盗’会不会……不是普通的强盗,会不会跟我们有相似之处?”
李晟说得已经很委婉,可他一句话落下,众弟子还是一时鸦雀无声——不是普通的强盗,还跟他们有相似之处,那便是江湖门派了。这一带,方圆百里,霍家堡一枝独秀。
霍家堡与李老寨主是八拜之交,李晟的怀疑其实大家心里或多或少都有,只是不好当着李晟和周翡的面提,此时被他主动说破,才纷纷附和。
王老夫人手指蜷了蜷,低声道:“我想想吧,你们连日赶路,早点休息,只是夜间要警醒些。”
众弟子正要应是,这时候外面忽然有个人问道:“小周姑娘睡了吗?”
周翡忙推门迎了出去,见来人是里正娘子——就是一开始扛着长板凳劫道的那位女中豪杰。她原来并非看上去那么凶神恶煞般,见周翡一个小女孩,一直跟在老婆婆身边也不怎么说话,觉得她怪可怜的,晚间特意给她找了一床干净的厚被子送来。
周翡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特殊照顾,有点受宠若惊地接过来,忙冲她道谢。
这村里,连小孩都是一个个面黄肌瘦的模样,里正娘子难得见个模样齐整的女孩子,心里十分喜欢,临走还伸手在周翡脸上摸了一把,笑道:“好孩子。”
夜幕铺在破败的小村上,周翡盖着里正娘子给她的被子,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她突然觉得山外一点也不好,同时又有些困惑,不明白这里时时有强人经过,穷得叮当响,怎么人还不肯迁往别处呢?正在她胡思乱想时,窗外突然传来大声喧哗,狗叫声与人声一同响起来,周翡翻身坐起,轻声道:“王婆婆?”
与她同屋的王老夫人尚未言语,喧哗声已经越来越近,紧接着,那屋门被人一把推开,里正娘子慌慌张张地冲进来说道:“那些强人又来了,你们快躲一躲!”
说完,她目光往周翡脸上一扫,胡乱拿起一件男人的破旧外衫,从头到脚将她裹在里头:“小妹不要露脸,那些畜……”
她这句话没说完,背后一左一右地闯进两个蒙面人,口中叫道:“那马车就是停在这个院的,人必然在这里!”
王老夫人他们一路走过来,沿途都是无惊无险,偶尔有个把宵小尾随,随便一两个弟子出手也就料理了。谁知靠近了岳阳,强盗们的胆子反而越发肥了。
里正娘子捡起一把秃毛的扫把横在身前,她常年辛劳,想必挑水打柴、种地赶畜的内外活计全都一把抓,久而久之,磨砺得很是粗壮泼辣。见那两个蒙面劫匪,她情知躲不过去,也不肯示弱乞怜,“呸”了一口怒道:“就是剃羊毛、割野菜,也没有见天来的,你们人也杀了,钱也拿了,还他娘的想怎么样?”
那蒙面的强盗低笑了一声,刻意压着嗓子道:“割秃了一茬旧的,这不是又来一茬新的?这位娘子啊,你别欺负哥哥不识货,后院停的那些马匹匹膘肥体壮,可比你金贵。今夜看来是吉星高照,合该我们发财,此事要给你们村记一功,日后再将那些不长眼的过路羊诓来几群,咱们兄弟吃肉,也能管得了你们喝汤!”
里正娘子听他三言两语,居然把一干村民诬陷成与他们同流合污,顿时大怒,将腰一叉,拿出了一身绝技,信口骂了个天昏地暗……以周翡初出茅庐的修为,堪堪也就能连蒙带猜地听懂一小半。
那蒙面强盗岂能容她这样放肆,其中一个提刀便要上前,就在这时,一条大黄狗猝不及防地从墙头上扑了下来,直扑向他的咽喉。也不知它什么时候潜伏在那儿的,一纵一扑,煞是利落,堪称狗中之王。
那蒙面人反应奇快,电光石火间脚下一滑,人已在两尺之外。大黄狗一下扑了个空,被那人一脚扫了出去。
村里穷,狗王也得跟着一天三顿地喝野菜粥,好威风的一条大狗,活活瘦成了一把排骨,它哀叫一声飞了出去。另一蒙面人手中寒光一闪,抽出一把剑来,当场便要将那狗头斩下来。周翡一把抄起屋里的破碗掷了出去,裂口的破碗横着撞上了蒙面人的长剑,长剑猛烈地一哆嗦,当即走偏,破碗“当啷”一声落地,在地上晃悠几下,愣是没碎。
随即,周翡探身摸到枕侧藏在包裹里的长刀,迈步从屋里出来:“夜里打劫还蒙面,好像你们真要脸似的,脱裤子放屁吗?”
她身上还裹着里正娘子胡乱套的旧衣服,一张脸藏在阴影里看不见,下面却露出一角裙子。
拿剑的蒙面人眯了一下眼,不用细看也知道这是个姑娘,而且年纪肯定不大。他含着些讥诮,目光在周翡手中的长刀上扫了一圈,见那刀平平无奇,好似没开刃的模样,便也不将她放在眼里,低声笑道:“哦?有点功夫?”
周翡冷笑了一声,一句“宰了你炖汤是足够了”刚要出口,一只鸡爪似的手突然按住了她。王老夫人扶着门框从屋里出来,用拐杖重重地敲了一下地,一边咳嗽一边说道:“丫头啊,人在外面,头一件事,就是得学会和气,你得讲道理、守规矩,不要动不动就热血上头,惹出祸端来。”
周翡满腹行将脱口而出的火气,被她一下按了回去,噎得差点咽气。王老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周翡这才勉强想起临出门时李瑾容的吩咐,不甘不愿地道:“是。”
王老夫人扶着她的手,拐杖敲敲打打地走到门口,迈门槛就迈了半天。可不知为什么,那两个蒙面人彼此对视一眼,反而对她有些戒备。
这时,四下传来兵戈交叠声与喊杀声,大概是邓甄等人已经与趁夜偷袭的这伙强盗动上了手。王老夫人侧耳听了听,吃力地提着衣摆从台阶上下来,客客气气地说道:“二位侠士,我一个老太婆,家里无官无爵,又没房没地,不过带着几个子侄回乡等死,实在不是什么富贵人家,诸位权当行行好,日行一善吧。”
蒙面人不答,王老夫人便又道:“不如这样,我身上有几件金器,尚且值些银两,跟着我入土也是可惜,二位侠士且拿去,当个酒钱也好。”
周翡:“……”
她怀疑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王老夫人哆哆嗦嗦地把头上的金钗摘下来,塞到她手里道:“丫头,拿去给人家。”
周翡直挺挺地戳在那儿,一动不动。王老夫人见支使不动她,便叹了口气,又回身递给里正娘子,絮絮叨叨地说道:“宠坏了,女娃子娇气得很,叫我宠坏了。”
老夫人的金钗在里正娘子手中一闪,周翡眉头倏地一皱,她注意到那钗尾上刻着一截竹子,心里瞬间明白过来——王老夫人怀疑这几个蒙面强盗和霍家堡有关系,用这隐晦的法子自报家门,想让他们心照不宣地退去。可是明白归明白,她心里一时更不舒服了。四十八寨“奉旨落草”,尚且没干过劫掠百姓的事,霍家堡这武林正统倒是好大的脸!
周翡盯着那摇摇晃晃的小斑竹,心里打自己的主意,想道:就算他们撤走,我也非得追上去领教领教不可。
一个蒙面匪上前一步,劈手夺过里正娘子手中的金钗,低头看了一眼,目光似乎微微闪动,然后他与同伴对视一眼,冲王老夫人道:“人年纪大了些,总归是不愿意多生干戈的。”
王老夫人丝毫不以为忤地点头称是。
谁知那蒙面匪下一刻话音一转,说道:“既然您老人家这么通情达理,不如干脆将盘缠与车马也舍了给我们吧,哪处黄土不埋人呢,干什么非得回家乡?”
这就不像人话了。
王老夫人微微闭了一下眼,仍是低声下气道:“老身奔波千里,就为了回乡见我那儿子一面,落叶归根,便没别的心愿了,车马实在给不得,求二位壮士垂怜。”
蒙面匪狞笑道:“那可由不得您老了!”
他话音未落,与那同伴默契地同时猱身而上,一刀一剑配合极为默契,直扑向王老夫人。
这时,有一人呼啸而至,喝道:“你敢!”
来人正是李晟,短剑在他掌中转了个圈,便挑向那拿剑的人,两人瞬息间过了七八招,而后同时退了一步,各自暗暗为对方身手吃了一惊。
周翡打架的事不需要别人吩咐,横刀截住那使刀的蒙面人,两刀一上一下地相抵,那蒙面人料想她一个小女孩,内功想必也就练了一个瓶子底,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一刀下劈,狞笑着往下压周翡手中的刀。劲力吹开了她头上的破布,露出周翡的脸来,那蒙面人笑道:“哎哟,这里还有个……”
他话没说完,便被一道极亮的刀光晃了眼,那蒙面人下意识地往后一仰,只觉一股凉意擦着鼻尖而过,周翡的长刀在空中不可思议地转了个角度,横切过来,两刀快得仿佛并作了一起,当头砸下。蒙面人慌忙往后一躲,还没站稳,就觉得脚下厉风袭来,他一跃而起,尚来不及还手,闪电似的刀光便又到了眼前。
蒙面匪被逼出了脾气,强提一口气横刀接招,大喝一声别住周翡手中窄背的长刀。谁知那窄背刀竟然去势不减,只稍一停顿,蒙面人便觉得一股说不出的力量从不过四指宽的刀身上压了过来,睥睨无双地直取他前胸。
被一脚踢飞的大黄狗好不容易爬起来,龇牙咧嘴地刚准备叫,就跟里正娘子一起惊呆了。
蒙面人大惊,脱口道:“破……”
王老夫人却忽然咳嗽了两声,轻而易举地打断了那蒙面匪要道破周翡刀法的话。她扶着拐杖在刀剑起落的小院中说道:“丫头啊,方才婆婆告诉你,闯荡江湖要和气讲道理,还要守人家的规矩,可若是碰见不讲道理、不守规矩的人,那也没办法。”
里正娘子先前只当老太婆是普通的老太婆,见她想息事宁人,也很理解。此时见那王老夫人手下,连个小丫鬟都身怀绝技,她却还在絮叨什么“道理”“规矩”,活像个披坚执锐的受气包,顿时火冒三丈,就要开口理论:“你这……”
谁知王老夫人停顿了一下后,快断气似的接着说道:“唉,只好杀了。”
里正娘子:“……”
黄狗“呜”了一声,夹着尾巴站好了。
周翡和李晟是名门之后,功夫自然是上乘——否则李瑾容也不会放心把他们放出来,可毕竟刚下山,没见过血,逞勇斗狠或许可以,一招定生死的时候却多有犹豫,方才周翡那一刀倘若再上去一寸,那蒙面人早就血溅三尺了,根本不容他再蹦跶。
果然,老夫人话音刚落,与李晟缠斗的那蒙面人见势不妙,大喝一声,竟刺出了要同归于尽似的一剑。李晟本能地退了,仅就半步,那蒙面人猛地从他身边冲了出去,纵身跃向屋顶,眼看要离开小院。而他前脚刚刚腾空,整个人便仿佛断了线的风筝,毫无意识地横飞了出去,一头撞上茅屋屋顶,缓缓地滑落——李晟抽了口气,只见那蒙面人背后插了一把巴掌长的小剑,露在外面的柄上刻着一截小竹。
那是二十年没在江湖上出现的“潇湘矢”。
王老夫人默默地收回手,捻了捻鬓角,轻声道:“阿翡!怎么还耽搁?走了贼人,这村里的人往后还有命在吗?”
周翡听到后半句,脸色登时一变,窄背长刀忽然倒了个手,她骤然一改方才的大开大合,身形如鬼魅似的在原地旋了半圈,而后双手扣住刀柄,借着这绝佳的位置,全力将她在脑子里锤炼了一路的破雪刀推了出去。
墙头碎瓦“啪”一下掉落,那蒙面人被她从下巴往上掀了盖,面纱飞到了一边,露出一张尚且难以置信的脸。
这是破雪刀重出江湖后,其刃下第一道亡魂。

少年游 第八章黑牢
这鬼地方竟然还有“芳邻”!
周翡头一次使出真正的破雪刀,自己都被那刀法中绵延不尽的寒意与戾气惊骇,呆了半晌。
就这么死了?她有点反应不过来地想。
在四十八寨的时候,周翡每天除了练功就是练功,鸡都没宰过一只,遑论是人。她忽然觉得脸上有东西,无意识地伸手一抹,抹了一手血。周翡也说不上怕,更说不上有什么愧疚,就是很想洗把脸。
王老夫人说道:“晟儿,你掀开这两人的裤腿,瞧瞧他们的腿。”
李晟心里正有两重不是滋味,一重是他因一时怯懦,差点放跑一个蒙面人;另一重则是周翡的刀——他自然看得出,周翡这天使出来的破雪刀跟那日在摘花台上的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李大当家传了她破雪刀。
破雪刀乃李家世代相传的绝技,姑姑最后传给了周翡,却什么都没和他说。
这念头一出,李晟心头便仿佛长出了两根刺,硬邦邦地钻到了他喉咙里,既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他卡着这么两根倒刺,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隔着短剑撩起一个人的裤腿看了看,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便恹恹地问道:“老夫人,腿怎么了?”
王老夫人伸手一指:“再看看那个。”
李晟低着头走到周翡面前,没去看她,只盯着那可怖的尸体看了片刻,心里忽然想道:我不回去了,以后要是没有做出一点让姑姑看得上的功绩,我就不回去了。
他一心二用,一边安放起自己不甘的抱负,一边撩起那尸体的裤腿。
周翡忽然道:“这人腿好粗。”
李晟这才收回自己无处着落的目光,低头看去,见此人一双腿长得十分奇异,小腿骨比寻常人粗了一倍有余,泛着一层石头似的光泽,光拿眼睛看都知道这腿能有多硬。幸亏周翡的刀快,没给他留使出腿功的余地,不然以她那“一个瓶子底”的内功,真被扫上一下,绝讨不到好去。
这时,邓甄等弟子先后到了。
王老夫人摩挲着她的拐杖,若有所思地半垂着眼,然后问道:“有跑了的吗?”
邓甄是老江湖了,自然知道轻重,应道:“不曾,有几个望风的想跑,都捉回来了,连人带马,一个不少,全留下了,弟子点过数,师娘放心。”
“嗯,收拾干净。”王老夫人道,“阿翡,把婆婆的钗子取回来,我们连夜走。”
她暂代一寨之主日久,众弟子早就习惯了听从她发号施令,立刻齐声应是,各自散去,不到片刻工夫,便训练有素地完成了一连串的毁尸灭迹。村里的尸首、血迹、零落的兵刃……包括他们这一行人留下的痕迹,转眼消失得干干净净,只要村民自己不说漏嘴,就算有人来追查,也什么都找不出来。
周翡看得目瞪口呆,她单知道潇湘派剑法毒辣,善用暗器,不料还有这等“家学”。毁尸灭迹是一门细致活,她默默地在旁边跟着学了不少,见他们收拾得差不多了,才跑到小河边把脸洗干净。又见里正娘子给她披的外衣上也星星点点地沾了不少血迹,便干脆扒下来,打算顺手搓两把。
这时,里正娘子去而复返,忙跑过来抢过周翡手里的旧衣服,口中道:“快给我,你可不是干这个的。”
周翡没跟她抢,往旁边让了让,方才那条死里逃生的大黄狗也悄无声息地凑了过来,不远不近地停在周翡两尺之外,好像有点想亲近,又有点怕她。周翡伸出一只手给大黄狗闻,它便小心翼翼地用鼻尖蹭了蹭,屁颠屁颠地跑到她身边卧了下来,眼睛湿漉漉地垂着,看上去一点也不凶,还有点乖巧。
里正娘子见了,便道:“这是条好狗,通人性得很,也不吵闹。你要是喜欢,干脆牵着走吧。”
周翡一愣:“啊?”
里正娘子熟练地挽着袖子,用胳膊把脸上的碎头发往一边抹去:“跟着我们也是受罪,一年到头,兔子吃什么它吃什么,我看它耳朵都快长了。”
大黄狗好像听懂了女主人要把自己送人,立刻从周翡身边站了起来,低眉顺目地蹭到里正娘子身边,趴下来,下巴搭在她的膝头,“呜呜”地叫唤。里正娘子一愣,随后苦笑道:“蠢畜生,让你跟人家去吃香喝辣,你倒还不乐意了。”
周翡想了想,问道:“这些都没人管吗?”
“自然是应该有官府管的,”里正娘子语气十分习以为常,平淡地回道,“有一阵子三天两头忙着打仗,也不知道谁跟谁打,死的人海了去,尸体都来不及收,哪有工夫管这些鸡毛蒜皮?现在好啦,官府都快散台子了,咱们自己封自己个知府当都成,更没人管了。”
周翡皱眉道:“这里既然这么乱,为什么你们不搬到别的地方住?”
“搬?”里正娘子看了她一眼,只觉这凶残的小姑娘目光透亮,居然有点说不出的天真气,便叹道,“投奔谁去?在家好歹还有几间房几亩地,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可就得要饭啦,咱们又不是有本事的人,不死到临头,是不敢走的。再说……哪儿还不都是一个样?”
周翡一时无言以对。
“师妹,”这时,邓甄牵马过来,对周翡一点头,“咱们该走了。”
一行人连夜离开了这饱经蹂躏的小村子,赶路离去。
离开四十八寨才知道,一夕安寝也是奢侈。
被周翡一刀掀了脑壳那人,腿若割下来腌一腌,活脱儿就是一个能以假乱真的大火腿,一看就是霍家出品,别无他家。王老夫人眼下对霍家堡疑虑重重,不敢信任,但寻子心切,也没心情节外生枝去查他们,便干脆带人直接绕开了岳阳城,一路往洞庭去了。
失踪的弟子们带着吴将军家眷,再怎么低调,也必定会有些声势,大不了顺路在沿途的客栈挨个儿打听。这么临时一绕路,便是连着两天都得夜宿郊外,好在弟子们风餐露宿惯了,都不娇气,轮流守夜。
第二天后半夜,正好轮到李晟守夜。
李晟自从那天夜里看见周翡的破雪刀,就跟魔怔了似的,没日没夜地惦记着要出走,尤其王老夫人决定绕开霍家堡之后——李晟知道,自己之所以随行,本就是为了到霍家堡说话方便,偏偏如今他们又改了道,他觉得自己更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这念头在他心里起起落落了两天两夜,此时,终于天时地利人和俱全。
李晟留了一封信,夹在他平时总带在身上的闲书里,趁着快要破晓、人马困乏的时候,深吸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马车的方向,心道:周翡,我未必比不上你。
随后他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周翡这天夜里守前半夜,好几个师兄过来想替她,但她想着,自己白天就一直蹭老夫人的马车,风吹不着日晒不着,晚上也就不好意思再要人照顾,都婉拒了,只是他们一会儿一个过来说话,倒是啰唆得她一点睡意也没有,直到后半夜换了李晟,她回车里,还是有点睡不着。
那厢李晟惦记着要去浪迹天涯,周翡却忽然很想回家。可能是远香近臭,在家的时候,她娘叫住她说几句话,她都头皮发紧,跟娘一点都不亲,自从周以棠走后,她就无时无刻不惦记着下山去金陵找爹。
但等到真下了山,才没多少日子,周翡忽然有点想念她娘了。她漫无边际地回忆着沿途的萧条,反复念及荒村的里正娘子那些话,心想:这要是在我们四十八寨,肯定有人管。
虽然大当家总是不耐烦、不讲理,动辄棍棒伺候,但天地间,东西南北漫无边际,唯有蜀中山水里,李家插旗的地方,能有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周翡翻来覆去良久,感觉自己好像吵了王老夫人,便一个人悄悄下了车,在附近溜达。谁知刚溜了一圈回来,正看见一个人背着行囊骑马走了。周翡吃了一惊,下意识地追了上去。
追出一段,她才发现这不告而别的人居然是李晟,忙在后面叫他:“李晟,你干什么去?”
不料她不出声还好,李晟闻声回头看了她一眼,神色复杂难辨,继而目光一沉,狠狠一夹马腹,那本来在小步慢跑的马倏地加速,追风似的冲了出去。
周翡:“……”
她有那么讨人嫌吗?
周翡虽然轻功不错,但也只是“不错”,两条腿毕竟跑不过四条腿——何况人家腿还比她长。她勉强追了一段,眼看还是要被甩下,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是该继续追,还是原路回去告诉王老夫人。
就在她举棋不定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马嘶,接着便是刀剑相撞声。周翡瞳孔一缩,忙循声飞身而去。
隐约间好像听见李晟喊了一声“什么人”,之后便再没了声息。周翡赶到的时候,只见被李晟骑走的马茫然地在原地打转,他一双短剑中的一把横在地上,人却不见了。树上和地面上留下的打斗痕迹不多,对方如果不是武功奇高,便必然是突然偷袭,攻其不备。
周翡正站在下风口,忽然,风中隐约传来一点声息,她没听太真切,然而瞬间遵从了自己的直觉,侧身闪进旁边树丛中。
片刻后,只见两个蒙面人飞身而至,其中一个骂骂咧咧道:“我要的是马不是人,捉个小崽子能值几个钱?幸亏这马还没跑,不然……”
另一人诺诺不敢吭声,周翡屏住气息,心里一动——那夜闯村子的强盗也是开口就要马。
那两人牵了马很快离开,周翡心里寻思,这会儿再要回去找王老夫人,恐怕得耽搁不少工夫,一来一往,这伙人不知道要跑到哪儿去了。她初初领会了破雪刀之威,自下山以来就一路顺畅,没有遇到过像样的对手,多少有几分有恃无恐,便当机立断,独自追了过去。
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牛心里是怎么想的,这点无从考证,反正周翡是少了害怕这根筋。
周围黑灯瞎火,她的基本江湖技能“毁尸灭迹”都还没来得及出师,更不用提高级些的“千里寻踪”。一路追得磕磕绊绊,不是差点被人发现,就是差点被甩掉。周翡人生地不熟,方向感也就那么回事,跑到一半就发现自己找不着北了——然而她竟然也没往心里去,盘算着等回来再说,先追上要紧。
幸亏那两个蒙面人大约是觉得在自己的地盘上万无一失,颇为麻痹大意,走得不快,沿途树木丛生,他们一路又逆风而行,对周翡来说可谓天时地利俱全,虽然有点吃力,但好歹跟上了。
那两个蒙面人进了山间小路,左穿右钻,本来就迷路的周翡越发晕头转向。走迷宫似的不知走了多久,她骤然听见人声,抬头一看,吓了一跳。
这一片荒郊野岭里竟然凭空有一座寨子,往来不少岗哨,亮着零星的灯火。
此地地势狭长,夹在两座山之间,山路曲折蜿蜒,一眼看不见前面有什么。高处吊桥隐约,火把下人影幢幢,没有旗,四下戒备森严,有风声呜呜咽咽地从山间传来,以周翡的耳力,还能听见里面夹杂的怒骂声。
周翡顿时有点傻眼。她本以为这是一帮藏头露尾的抢马贼,不定是拿绊马索还是蒙汗药放倒了麻痹大意的李晟,肯定没什么了不起的——真了不起的人,能干出拦路打劫抢马的事吗?能看上李晟那破人和他骑的破马吗?
显然,周翡这会儿明白了,她可能对“了不起”这三个字的理解有点问题。
李晟虽然不是东西,但嘴上很乖,气急了他就不吭声了,万万不会污言秽语地大声骂人,这里头除了他,肯定还关了不少其他人。而这些蒙面人抓人抢马,还在群山腹地里建了一座声势浩大的黑牢,到底是要干什么?
周翡越琢磨越觉得诡异,汗毛竖起一片,她谨慎了起来,寻思着是不是应该先在周围转一转,熟悉一番地形再做打算。
不知是不是“傻人有傻福”,周翡傻大胆的时候,一路都在惊心动魄地撞大运,等她终于冷静下来开始动脑子了……完蛋,天谴就来了。
她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山间风向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变了,两侧的石头逼着风声“呜呜”作响,正在岗哨前交接的一个蒙面人不知怎么手一松,被他盗走的马仰脖一声长鸣,居然脱缰而走。
周围几个人立刻呼喝着去逮,马有点惊了,大声嘶叫着奋力冲撞出来,慌不择路,直奔周翡藏身的地方来了!
周翡:“……”
她有个不为人知的喜好,爱给小动物喂吃的,山间长得好看的鸟、别的寨的师兄们养的猫狗,还有一路跟着他们走的马,她没事都喂过,现在身上还装了一把豆子。李晟这匹蠢马可能是顺着风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本能地向熟人求救,稳准狠地就把熟人坑了。
周翡情知躲不过去,一咬牙,心想:我干脆先下手为强吧。
她一把抽出腰间窄背长刀,猛地拔地而起,从马身上一跃而过,一旋身长刀亮出,当空连出三刀。头一个追着马跑来的人首当其冲,狼狈地左躲右闪,生生被她刮了一刀,那人哑声惨叫一声,胸前的血溅起老高,不知是死是活。
后面的人吃了一惊,大喝道:“谁!”
周翡不答话,她的心在狂跳,浑身的血都涌进了那双提刀的手上,紧张到了极致,反而有种破罐破摔的心无旁骛。第二个人很快冲到面前,未动兵刃,一脚先扫了过来。周翡只听“呜”一声,感觉那扫过来的仿佛不是一条人腿,而是一根坚硬的铁棍,她纵身一跃躲开,见地上竟被扫出了一圈一掌深的坑。
她这一退,五六个人顷刻间包抄过来,个个功夫都不弱,周翡挨个儿交了一圈手,手腕被震得生疼,知道再这样打下去,恐怕她不是刀断就是手断。周翡情急之下,被逼得超水平发挥,居然使出一招破雪刀中的第三式“风”。
“风”一式又叫作“不周风”,取的是怒风卷雪之肃杀、狂风扫地之放肆与风起风散之无常之意,最适合一个人揍一帮。刀法精妙,可惜她的气力却不足以施展十之一二。而仅仅是这十之一二,已经足够她在一群人惊骇的目光中生生将包围圈震开一个口子。
就在她差点跑了的时候,周翡无意中一抬头,只见高处的岗哨上架起了一排大弓,已经张开了弦等着她了,只要她胆敢往外一跑,立刻能免费长出一身倒刺。一瞬间,周翡心里转过了好几个念头,她突然吹了一声长哨,方才那匹乱冲乱撞的马闻声,没头没脑地又跑了回来,尥着蹶子冲进了包围圈,周翡趁乱从两个人中间硬钻了出去,同时回手摸出身上一把豆子:“着!”
黑灯瞎火中,那几个人还以为她扔了一把什么暗器,纷纷四散躲开。周翡飞身蹿上马背,一把揪住缰绳,强行将那撒着欢要去找豆子吃的蠢马拽了回来,狠狠地一夹马腹,不出反进,往里冲了进去。
山谷间这些人可能本来就做贼心虚,因为她强行闯入,登时乱成了一锅粥,人声四起,到处都在喊。就在狂奔的马经过一个背光处的时候,山壁间一条窄缝落入周翡眼里,少女当时冷静得可怕,毫不犹豫地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回手一抽马屁股,那马长长地嚎叫了一声,离弦之箭似的往前冲去。
这一嗓子招致了无数围追堵截,追兵都奔着它去了,周翡则闪身钻进了山壁间那条窄缝里。
那缝隙极窄、极深,只有小孩子和非常纤细的少女才能钻进去。周翡靠在石壁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的惊心动魄,忍不住重重地吐了口气,都想象不出自己是怎么逃到这里的。
周翡感觉到山石缝隙中隐隐有风从她身边掠过,那一头想必是通着的,不是死路。等外面人声稍微远一点了,她便试着往里走去。里面通道变得更窄了,连周翡都得略微提气才能勉强通过,她一边往里挤,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去寻李晟,想得正入神,脚下忽然一空。
那真是连惊呼的时间都没有,她就直挺挺地随着松动的地面陷了下去,这山缺了大德了,底下居然还能是空心的!
沙土泥石稀里哗啦地滚了一身,周翡好不灰头土脸,幸亏她反应奇快,落地时用长刀一撑,好歹稳住了没摔个“五体投地”。原来那窄缝下面竟有一个石洞,不知是天然的还是什么人凿的,上面盖着的沙土只是经年日久浮的灰,自然撑不住人的重量。
周翡头昏脑涨地原地缓了半天,也是服气了。她发现自己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神明,但凡机灵一会儿,一炷香时间内必遭报应。
想必皇历上说她今天不宜动脑。
摔下来的时候,她用手护着头脸,手背在石头上擦了一下,擦掉了一层皮,火辣辣的。周翡轻轻地“嘶”了一声,一边小心翼翼地在黑魆魆的石洞里探路,一边舔着伤口。这石洞不大,周翡大致在里面摸了一圈,什么都没摸到,反而有点放心——看来不是什么人挖的密室,那短时间内还是安全的。
外面天大概已经快亮了,破晓后暗淡的光线逐渐漏下来了一点,青天白日里不便在敌人的地盘上乱闯,周翡除了等,一时也想不出其他的办法,她便寻了个角落坐下来,闭上眼养精蓄锐。就在她刚刚从这一晚上的惊心动魄里安定下心神来的时候,耳畔突然传来了一颗小石子落地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口哨。
饶是周翡整个人就是一颗行走的“胆”,也差点给吓破了。
她激灵一下一跃而起,蓦地一回头——外面天大概已经完全亮了,山洞中虽然昏暗,却也足够她看清东西,只见一侧的山壁上有一个巴掌大的小窟窿,一个形容颇为狼狈的男子正在隔壁透过那小窟窿往这边看。
周翡:“……”
这鬼地方竟然还有“芳邻”!
下一刻,她便听那人小声道:“这鬼地方竟然也有芳邻,今日福星高照,必有好事发生,美人,你好呀。”
这家伙一开口就跟个登徒子似的,周翡握紧了窄背刀,盘算着倘若她从那窟窿里一刀把对面的人捅死,会不会惊动这里的蒙面盗。
“美人,你胆子真大,”那人用眼神示意她,“看那儿看那儿,看你脚底下有什么?”
周翡低头一看,只见她旁边赫然是一具白骨,方才黑魆魆的她也没注意,跟白骨肩并肩地坐到了天亮。
窟窿那头的人又说道:“不瞒你说,我跟这位老兄已经大眼瞪小眼两个多月啦,我看此人生前恐怕也是个老头子,说不定还没有骨头有看头。别看它了,看看我呗。”
周翡忽略了他的废话,直奔主题地问道:“两个多月?你是被关在这里两个多月了吗?”
“可不是吗,”那人语气很轻快,好像被人关起来还觉得挺光荣,“这里还关了不少人,你进来的时候没看见吗,两边山壁上都是隔开的牢房,各路英雄每天都在扯着嗓子骂大街,很有野趣。只可惜我这间在地底下,清静是清静了,不便加入战局。”
周翡钻进这石洞是机缘巧合,当时实在太紧张,什么都没看清。
她头一次碰见心态这么好的囚徒,隐隐觉得这人有些熟悉的亲切感,便又不那么想捅死他了,问道:“这里主人是谁?为什么抓你们?要干什么?”
那囚徒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回道:“夜里我听见有人大张旗鼓地喊叫,想必是在捉你,既然你与他们动过手了,难不成看不出他们的师承?”
周翡想起那铁棍似的一腿横扫,脱口道:“难不成真是霍家堡吗?”
囚徒没答话,兴致勃勃地冲她说道:“抬头看,你左边有一丝光漏下来了,往那边走走好吗?我整天跟一具白骨大眼瞪小眼,苦闷得很,好不容易来个漂亮小姑娘,快给我洗洗眼睛。”
“漂亮小姑娘”几个字一出,周翡神色一动,恍然发现了这熟悉感来自何处。她借着石洞里的微光,仔仔细细地隔着巴掌大的小窟窿将对面的囚徒打量了一番,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是不是姓谢?叫……”
送信那货叫什么来着?
时隔三年,周翡有点记不清了,她舌尖打了个磕绊,说道:“……那个‘霉霉’?”
这位十分自得其乐的囚徒听了一呆,借着晦暗的光打量了周翡半晌,忽然“啊”了一声:“你不会是四十八寨里那个小丫头吧?叫周……”
“周翡。”
听她自报家门,方才还废话如潮的隔壁沉默了,调戏到熟人头上,那位大概也有点尴尬。
两个人在这样诡异的环境里各自无言了片刻,随后,周翡见她的“芳邻”往后退了一点,清了清嗓子,稍微正色了一些,说道:“谢霉霉是当初逗你玩的,我叫谢允——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周翡心说,那可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因此她很利索地长话短说道:“我们下山办点事,这伙人抓了我哥。”
谢允奇道:“怎么每次我见你,你跟你那倒霉兄长都能摊上点事?”
周翡听了这个总结,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因为每次都是因为李晟那王八蛋没事找事!
但是家丑不可外扬,周翡心里把李晟扒皮抽筋一番,嘴却闭紧了,木着脸没吭声。
谢允道:“无妨,我在这里都被关了两个多月了,有吃有喝挺好的,你哥一时半会儿应该没事。”
周翡正要说什么,忽然耳朵一动,飞身掠入墙角,与此同时,谢允抬手将那小窟窿用石头堵上了,视线被挡住,声音却还传得过来,似乎有什么铁质的东西磕在了石头上。过了一会儿,谢允把石头拆了下来,冲周翡挥挥手,说道:“没事,送饭的来了——你饿不饿?”
周翡上蹿下跳了一整宿,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但又不太好意思大大咧咧地跟人要东西吃,于是顿了一下,委婉地说道:“还好。”
刚说完,一股饭香就“居心不良”地从那小小的窟窿里钻了进来。周翡一路上风餐露宿,除非能住上客栈,否则吃不了几口正经饭,乍一闻见热乎乎的饭菜味,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有点馋。
结果谢允那“奇葩”说道:“你要是不饿我就先吃了,要是也饿……我就挡上点再吃。”
周翡缓缓摩挲着自己的刀柄,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不用客气,自便。”
谢允还真就“自便”了,他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嚼了两下,继而还是拿起小石块把那处窟窿堵上了,说道:“还是怪不好意思的,挡着点吧。以后有机会,我请你上金陵最好的酒楼,唉,自从南迁以后,天下十分美味,五分都到了金陵。”
周翡实在不想搭理他了。
谢允又道:“今天这顿我就不方便招待你了,这里面加了料。”
周翡吃了一惊:“什么?”
谢允慢条斯理地说道:“‘温柔散’,听过吗?想你也没听过,都是邪魔外道们不入流的手段,蒙汗药的一种,专门放倒马的——英雄好汉们不能以寻常蒙汗药对付,用这种药马的正好,一碗饭下去半天起不来,内外功夫更不必说了。”
周翡奇道:“那你怎么还吃?”
“因为本人既不是骆驼也不是王八,”谢允幽幽地叹了口气,“吃一碗半天起不来,不吃就永远都起不来啦。”
周翡一伸刀柄,把挡在两间石洞中间的小石块捅了下来,对那一口一口吃蒙汗药的谢允道:“那个谢公子……”
谢允一摆手:“咱们虽然萍水相逢,但每次都险象环生,也算半个生死之交了,你叫声大哥吧。”
他惯会油嘴滑舌,要是隔壁换个姑娘,大概又开始新一轮的没正经了,但不知是不是当年周翡拎着断刀挡在他面前的那个印象太深,谢允总觉得她还是三年前那个小女孩。跟“大姑娘”胡说八道是风流,可是面对“小女孩”,他便忍不住正经了一点……虽然也只是一点,但多少有点人样子了。
周翡问道:“方才我问你此地主人,你绕开没回答,是有什么不方便说吗?”
谢允端起一个碗,慢吞吞地喝了一口汤,沉吟了片刻。
一个人被关在山洞里两个月,就算是个天仙,形象也好不到哪儿去。周翡注意到他虽然言语轻松,但其实只吃了半个小馒头,挑挑拣拣地吃了几口菜,实在不是个成年男子的饭量,大概也只是勉强维持性命而已。他两颊消瘦得几乎凹陷下去,嘴唇干裂,脸上胡子拉碴的,但这人端坐着不说话的时候,却奇异地依然像个公子——有点邋遢的公子。
“倒也不是。”谢允低声道,“只是我方才也不知道你是谁,这里面牵涉太多,不便多言。我听说李老寨主曾经和霍长风霍老爷子是八拜之交,你到岳阳附近,有没有去拜会过?”
周翡摇摇头。
“嗯,”谢允略微点了一下头,“此事要从两个多月以前说起,霍老爷子今年七十大寿,广邀亲朋故旧,他早年凭着霍家腿法独步天下,为人忠肝义胆,又乐善好施,交游很广,好多人落魄的时候都跟他打过秋风,所以帖子一发,大家自然都来捧场,这事你大概不知道。”
周翡确实没听说过。
谢允接着说道:“我猜他们也未必敢给四十八寨发帖,万一真把李大当家招来,可就不好收场了。我是跟着雇主去的,到了一看,遍寻不到你们四十八寨的人,连贺礼都没见有人来送,当时就觉得不对。啧,只可惜我那人傻钱多的雇主不听我的,我又不好丢下他们先走,只好一起蹲了黑牢。”
周翡问道:“你见到霍堡主了?”
“见了。”谢允顿了顿,又道,“但是已经傻了。”
周翡:“什么了?”
“基本不认识人了,连自己叫什么都说不清,一会儿叫‘长风’,一会儿叫‘披风’,没个定准。”谢允唏嘘道,“据说是几年前生了一场大病,之后就一天不如一天,到现在时时刻刻得有人在旁边照顾,话也说不清楚,像幼儿一样。想当年也是绝代的人物,叫人看了,心里着实难过……自从霍老爷子不能过问事务以后,霍家堡便是他弟弟霍连涛说了算了,唉,霍连涛这个人你以后见了,最好躲远一点,我看他长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恐怕有点心术不正。”
周翡:“……”
她感觉谢允对人的评价标准好像有点问题。
“霍连涛野心勃勃,以其兄长的名义把一大帮人聚来,当然不是为了给他傻哥哥过生日,他是想把这些人聚集起来,缔结盟约,组成势力,自立成王。”谢允解释道,“对外,他们说是要再造一个‘四十八寨’。”
周翡傻眼道:“然后把不同意的都关起来?”
这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谢允摇摇头,说道:“虽然好像就是那么回事,但不完全像你想的那样,这话说起来就更长了,三年前,甘棠先生出山……”
周翡猛地听见她爹的消息,立刻站直了。
“他将梁绍辛苦经营了一辈子的势力接过来,以一己之力压下南朝中蠢蠢欲动的蠢货,静待蛰伏。而伪帝病重的消息搅得南北内外沸沸扬扬,当时比现在还乱,有的人扯上一面大旗,在山脚下撒泡尿就敢当自己占了一座山头,英雄狗熊你方唱罢我登场,被曹伪帝挨个儿钓出来,险些一网打尽。幸亏有你爹黄雀在后,将计就计,在终南山围困伪帝座下大将,斩北斗‘廉贞’,头挂在城楼上三天,重创北朝。”
周翡连大气都没敢出。
“那一战,伪帝元气大伤,卷入动荡的各大门派也都未能独善其身,‘侠以武犯禁’,你爹大约也有些故意的成分在里头。”谢允道,“此后,武林中很大一部分门派与世家都成了一盘散沙,世道确实安生了不少,但分久必合,洞庭一带以霍家堡为首,很多人谋求抱团成势已经不短时间,霍家请的人大多与之志同道合。只有少数人是阴错阳差不明就里的,或者碍于面子不得不敷衍的。”
周翡:“都在这儿了?”
谢允一点头:“嗯,不过这么掉价的事不一定是霍家人做的,否则他们脸都蒙上了,却还要使霍家腿,岂不是脱裤子那什么?洞庭一带的江湖人大多归附了霍家堡,这其中鱼龙混杂,有一些……”
他停顿了一下,周翡脱口说出方才学会的新词:“邪魔外道。”
“一些不大体面的江湖朋友,”谢允十分客气地纠正道,“当时霍家堡一再挽留我们,一天三次对我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可惜我们这些人敬酒不吃吃罚酒,人家最后没强逼,好言好语地送我们走了,谁知刚离开霍家堡,就被人暗中偷袭,一股脑地扣押在这里,只要我们答应在洞庭会盟画押,便放我们出去。”
周翡想起荒村里那个刀下鬼,心里的疑惑一闪而过,想:腿法可以假装?那么粗的‘大火腿’也是一朝一夕能憋出来的吗?
随即她又想到,那“大火腿”当时好像确实没有当着王老夫人的面使过腿功。她越想越不明白,整个江湖的云谲波诡在她面前才露出冰山一角,周翡已经觉得应付不来了,她随口说道:“那就画呗,出去再说。”
谢允大笑道:“然后说话不算数是小狗吗?那不成的,就算一诺不值千金,也不能翻脸不认人,反复无常的名声传出去,将来还如何在世上立足?况且平白无故被人关在这里,倘若就这么服软,面子往哪儿放?”
以周翡的年纪,还领会不到英雄好汉们面子大过天的情怀,但她颇有些“求同存异”的心胸,不理解也不去跟人掰扯,想了想,便说道:“那我想个办法把你们放出去。”
谢允看了她一眼:“妹子啊,你听我的,回去找你家长辈,递上拜帖到霍家堡,就说丢了个人,请霍家堡帮忙寻找。”
周翡皱眉道:“你刚才不是说这黑牢不是霍家堡的授意?”
“水至清则无鱼,”谢允往石洞山壁上一靠,懒洋洋地说道,“你这不懂道理的小鬼,非得逼我说什么大实话?”
周翡三言两语间就从“美人”降格成了“小鬼”。她虽然头一次下山,十分不谙世事,却有点一点就透的敏锐,立刻听懂了谢允的言外之意——霍家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不定还有正牌子侄牵涉其中,邪魔外道有邪魔外道的用场,万一弄出点什么事来,把这些“不体面”的朋友往外一推顶缸就行!
这都什么狗屁道理?

少年游 第九章插曲
“方才那个小丫头,倘若见到了,且留她一命——见不到就算了,看她运气吧。”
谢允见她一点就透,便笑道:“不错,不愧是甘棠先生的女儿,有我年轻时一半的机灵。”
周翡听了他这句不要脸的自夸,没好气地腹诽道:你可真机灵,机灵得让人关在地底下两个多月,就快发芽了。
她从乌烟瘴气里滚下来,滚了一身尘土,脸上灰一块白一块的,唯独睁大的眼睛又圆又亮,像只花猫。谢允一看她的样子,就不由自主地想让她躲开这是非之地,能跑多远跑多远,至于自己的安危,倒是没怎么放在心上。
谢允冲她招招手,轻声道:“听我说,你在这里且先忍耐一天,等到戌时一刻,正好天黑,他们又要换班。你趁那时候走,我给你指一条紧贴着牢房这边的路,山壁间石头多,好藏。被关起来的那些人看见你,应该也不会声张。”
谢允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事无巨细地跟周翡说了此地地形,叫她在小孔对面的石壁上画出,有理解错的地方立刻纠正过来,当中被送饭的打断几次,外面不时传来南腔北调的怒骂声。有一阵子,谢允被“温柔散”影响,话说到一半突然就没了声音,靠着身后的石壁一动不动,好像是晕过去了。
周翡不由得有点心惊胆战,石洞里光线晦暗,照在人脸上,轻易便投下一大片阴影,也不知他是死是活,好在谢允没多久就自己醒过来了,脸色虽然又难看了几分,却还是软绵绵地跟对面的周翡道:“我活着呢,别忙着瞻仰遗体……刚才说到哪儿了?”
他不但讲了地形,还详细地告诉周翡什么路线最佳,以及一大堆避人耳目的小技巧,俨然是个偷鸡摸狗方面的高手。周翡一一用心记了,最后忍不住道:“你不是一直被关在地下吗,这些都是怎么知道的?”
“被他们关进来的时候看过一眼,”谢允道,“没看见的地方是通过上面那些好汉日日骂街推测的。”
周翡恍然大悟——原来他们并不是没事消磨时间骂着玩,还能通过这种心照不宣的方式传递消息!
谢允往上瞄了一眼,透过细小的空隙漏下来的光线,他对时辰做出了判断,对周翡说道:“我看时间差不多了,你该准备了,他们敲梆子换班,不难避开,你小心点。”
周翡是个比较靠谱的人,不忙着走,先回头把自己在墙上写写画画的痕迹又细细看了一遍,确保自己都记清楚了,才问谢允道:“还有什么事吩咐我做吗?”
谢允正色嘱咐道:“你记着一件事。”
周翡料想他这样费劲吃力地谋划了一整天,肯定是有事要托自己办的,当下便痛快地一点头道:“你尽管说。”
谢允道:“你上去以后,千万不要迟疑,立刻走,这些老江湖坑蒙拐骗什么都经历过,自然能想到脱身的办法,你千万不要管闲事。回去不要多说,直接找你家长辈去霍家要人。你放心,这个节骨眼上,霍连涛不会想得罪李大当家,肯定会想办法把你哥全须全尾地还回去。”
周翡倏地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追问道:“然后呢?你们怎么办?”
“凉拌。”谢允不慌不忙地说道,“我夜观天象,不日必有是非发生,你权当不知道这件事,要到人以后,尽快离开洞庭。”
周翡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着他。她下山不过数月,已经见识了人世间的摩肩接踵、车水马龙、蓬蒿遍野、民生多艰,见识了十恶不赦之徒、阴险狡诈之徒、厚颜无耻之徒……没想到在此时此地,还让她见识了一个佛光普照的大傻子!
“你瞪我干什么?”谢允没骨头似的坐在墙角,有气无力地微笑道,“我可是个有原则的人,我的原则就是,绝不支使小美人去做危险的事。”
周翡迟疑道:“但你……”
谢允打断她:“这地方挺好的,我们兄弟四人有说有笑,再住上两个月都不寂寞。”
周翡随着他的话音四下看了一眼,十分纳闷,哪里来的兄弟四人?便见谢允那厮指了指上头,又指了指对面,最后用手指在自己肩头按了一下,悠然道:“素月、白骨、阑珊夜,还有我。”
周翡:“……”
娘啊,此人病入膏肓,想必是好不了了。
“快去,记着大哥跟你说的话。”谢允说道,“对了,等将来我从这儿出去,你要是还没回家,我再去找你,还有个挺要紧的东西给你。”
“什么?”
谢允十分温和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上次我擅闯你们家,虽然是受人之托,但到底害你爹娘分隔两地,还连累你折断了一把剑,回去想了想,一直觉得挺过意不去。那天在洗墨江,我看你用窄背的长刀似乎更顺手些,便回去替你打了一把,眼下没带在身上,回头拿给你。”
周翡心里一时间忽然涌上说不出的滋味。她是不大会顾影自怜的,因为每一天都记得周以棠临走时对她说的话,无时无刻不在挖空心思地想要更强大一点。她也很少能感觉到“委屈”,因为幼童跌倒的时候,只有得到过周围大人的细心抚慰,才知道自己这种遭遇是值得同情与心疼的,才会学着生出委屈之心,但如果周围人都等闲视之,久而久之,他就会认为跌倒只是走路的一部分而已——虽然有点疼。
周翡什么都没说,拎起自己的长刀,径自来到自己掉下来的那个洞口,飞身而上,用手脚撑住两侧石壁。她人瘦身轻,十分灵巧地从逼仄的小口上爬了出去。外面微凉的夜风灌顶似的卷进她的口鼻,周翡精神微微一振,心道:这可是恕难从命,大当家没教过她临阵脱逃。
再说了,就算逃出去,谁知道从这鬼地方怎么原路返回?
周翡作为一个到了生地方就不辨南北的少女,早忘了自己的“原路”是哪一条了,让她回去找王老夫人,难度就跟让她自己溜达到金陵,抱着周以棠的大腿哭诉她娘虐待她差不多。
她在石壁间的窄缝里一动不动地等着,这回终于看清楚了——此地果然如谢允所说,是被山峰夹出来的狭长谷地,两侧山岩上掏了好多洞口,是两面相对而立的大监牢。好多牢房里都关了人,倒是没听见镣铐声,想必一天三顿“温柔散”吃得大家都很温柔,不锁也没力气越狱。
周翡大致观察了一下地形,便开始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的第一个目标——距离她七八丈远的地方,有个茅草顶棚的小亭子,是岗哨交接用的。
谢允说,交接的时候,先头的人经过小亭子撤走,后来的人要短暂地在周围巡视一圈,这片刻的工夫里,交接亭是“灯下黑”,可以落脚。
但是亭子里有油灯,她必须动作足够快,运气足够好,还要注意不要露出影子。
戌时一刻,山间果然响起了一阵清脆的梆子声,不轻不重,却传出了老远。守卫打了个哈欠,前去换班,火把如游龙似的在狭长的山间流转,周翡就在这一瞬间闪身而出。
她将自己的轻功发挥到了极致,夜色中微风似的飞掠而过,在最后一个人离开小亭的刹那钻了进去,距那岗哨不到一人的距离。
可惜,她轻功虽然过得去,却远没有达到“风过无痕”的地步,周翡落地的一瞬间,悬挂在一侧的油灯被她卷过来的风带得晃了一下,灯火随之闪烁。周翡当机立断,脚尖方才落地,便直接借力一点,毫不迟疑地掠上了茅屋顶棚,四肢扒住了几根梁柱,整个人与地面平行地卡在茅屋顶上。
这一下好悬,她才刚上去,离开的岗哨就非常敏锐地回了一下头,眯着眼打量着微微摆动的火苗,又疑惑地往回走了几步,围着亭子转了一圈。
周翡一口气憋得胸口生疼,人已经紧张到了极致,单薄的手背上青筋一根一根地凸了起来,后背竟然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她微微闭了一下眼,全神贯注地想象一整张牵机线织成的大网铺天盖地地向她压过来,漆黑的江面上满是点点寒光的场景,心里那一点担惊受怕立刻训练有素地转成了战栗的兴奋——这是她自创的小窍门,每次被牵机线逼得走投无路,满心惊恐畏惧的时候,她都强迫自己想象一条长长的台阶,另一头通到一座大山的山巅,然后说服自己,只要她能穿过这片牵机线,就能艰难地再爬上一个台阶。
眼睛一闭一睁,周翡的目光便平静了下来,那岗哨回到小亭里,伸手拨了一下灯芯。
周翡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的大好头颈,心里盘算着怎么在最短的时间内悄无声息地宰了这个人。
如果失败呢?
“如果被人发现,”她镇定地思忖道,“那我就杀出去,杀不动了再说。”
就在这时,不远处有人叫道:“甲六,你磨蹭什么呢?”
那岗哨不耐烦地回道:“催什么!”
说完,他放下油灯走了,终于还是没往上看。周翡缓缓吐出口气,心里默数了三下。方才的岗哨走出几步,本能地回了一次头,什么都没发现,这才确定是自己疑神疑鬼,摇摇头,转身走了。
待他彻底走开,周翡才从亭子一角溜下来,往岗哨亭里扫了一眼,见油灯下的小桌上有一壶茶,还有一笼白面馒头,用白布闷着热气,那岗哨大概是想等回来的时候加个餐。周翡饿了一天,见这些混账东西倒挺会享受,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果断摸了两个巴掌一般大的馒头,顺走了。
按照谢允给她规划的路线,周翡要穿过石牢附近错综复杂的小通道,小通道上天然的石块与遮挡能帮她隐藏行踪,偶尔不小心跟被关在里头的英雄们打个照面,也果然如谢允所说,牢里的人一见她就知道是偷偷潜进来的人,不但没有声张,有些还会偷偷给她指路。
谢允的本意是叫她穿过石牢区,那里有一条上山的小路,可以直接出去。周翡却没打算跑,她出来的时候就借着谢允指的路,擅自订了另一个计划。她的目标是石牢后面的马圈——这些蒙面人大约没少干劫道的事,很多过路人都被抢了马匹财物,没来得及运走的马,就先圈在后山一块地方养着。
马棚多干草,夜间风又大,正适合放火。
周翡打算放火放马,最好把这山间黑牢搅成一锅粥,然后去找厨房。
谢允不愿意让她掺和进来,因此没告诉她“温柔散”的解药长什么样,但周翡寻思,既然是下在食物里的,显然是经厨房统一调制,厨房有厨子、杂役、送饭的、岗哨等等,人来人往,不可能万无一失,时间长了,准会有自己人误食,所以他们八成有备用的解药,过去抓个厨子逼问一通,顺利的话,也许能弄来解药。
周翡思路十分清晰,她来到最靠边的一间牢房前,盯着不远处的马圈,提刀在手,深吸一口气,立刻打算行动。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寂静无声的石牢里突然伸出了一只手,一把按住了她的肩头。
周翡心里“咯噔”一声,差点直接把刀拔出来。
然而下一刻,她耳根轻轻一动,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非常轻的衣服窸窣声——来人脚步太轻了,要不是他不想掩盖行踪,周翡是察觉不到他存在的。
她本以为漫山的岗哨都和自己半斤八两,没想到角落里居然还藏着高手。就在周翡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泄露形迹的时候,她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要断气似的咳嗽声,按在她肩上的手随着主人这一阵咳嗽,不由自主地往下压了压,似乎是那人连站都站不稳,将她当成了一个人形的扶手。
周翡小心翼翼地回过头去,只见这个最里面的黑牢里关着一个形销骨立的中年男子,他整个人方才藏在阴影下,又无声无息,以至于她完全没察觉到这里还有个活物。这人两鬓斑白,身着布衣,肩背虽然不驼,但也不怎么直,一脸清苦落魄,像个人形的“穷”。那人对周翡轻轻地摇摇头,没来得及说什么,随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听得周翡胸口一阵发闷,差点要跟他一起喘不上气来。
不远处的人好像顿了顿,大概是不想靠近这个痨病鬼,他嫌弃又厌恶地低低“啧”了一声,转道往远处去了。
那中年人这才放开周翡,按着自己的胸口,靠在旁边休息,气息十分微弱。
周翡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走,小声说道:“多谢……前辈,你没事吧?”
中年人抬头看了她一眼,周翡对上他的目光,心里没来由地一惊,那是一双混浊的、有些死气沉沉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叫人心头无端一紧。
只听那人淡淡地说道:“哪里来的小丫头,好大的胆子。”
四十八寨中,隐世高人无数,不少人像王老夫人一样,看起来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老翁老太,却说不定有一手神鬼莫测的功夫。周翡见识不多,出了门不知道柴米油盐是怎么卖的,唯独见过的高手多得数不过来。可是那些寨中长辈……包括李大当家在内,没有一个人像眼前的中年人一样,给她一种说不出的压力——哪怕他看起来比周以棠还虚。
周翡不由得带了几分谨慎,小心地回道:“我家中有一兄长,独自外出的时候被他们捉去了,不得已来寻,打扰前辈了。”
中年人半合着眼,又道:“哦,师承何处?”
他这话可谓十分无礼,带着些许发号施令惯了的居高临下,态度却又十分理所当然,让人觉得他好像天生就该这样说话一样。
周翡犹豫了一下,她一个人的时候,颇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傲慢气,然而涉及家里,全身沉睡的谨慎小心便齐刷刷地苏醒了。她不知眼前这人是什么来路,又深知自己没什么经验,恐怕给四十八寨找事,便只好半藏半露道:“家里留着些祖上传下来的功夫,爹娘随便传,自己胡乱练,强身健体而已。我们家里人丁稀少,总共三口人并两个亲戚家的兄弟姊妹,谈不上正经门派。”
那中年人“嗯”了一声,也不知道信了没有,反正是对她失去了兴趣,摆摆手示意她可以滚蛋了。周翡其实不太爱搭理陌生人,但瞧见这人憔悴的样子,不知怎的想起了周以棠。在地洞里,她听谢允三言两语便扫过千军万马,脸上虽然没表露出什么,心里却不由得七上八下,一时担心她爹四处奔波没人照顾,一时又觉得他既然那么威风凛凛,名医与侍从一定多得很,走了这几年,连一点音信都没有传回过寨中,怕是要忘了她们母女了。
此时,她种种复杂的担心不由自主地移情到面前的中年人身上,忍不住问道:“前辈是病了吗?”
那中年人似乎没料到她会主动跟自己搭话,微微愣了愣,才简短地说道:“一点旧伤。”
周翡“哦”了一声,想了想,取了个馒头,从牢门的缝隙里递了进去。
中年人看了一眼那馒头,神色有几分奇异地打量着她。
“这是我从岗哨亭顺来的,”周翡解释道,“他们自己吃的,没毒。我看那些食物里的药很伤人,前辈既然有伤,能少吃一点是一点吧。”
那中年人伸手接过,拿着还有些余温的馒头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好像这辈子没见过馒头长什么样似的,而后他也不道谢,只是淡淡地问道:“你方才说的兄长被他们关哪儿了?”
周翡茫然地摇摇头。
中年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你就敢乱闯?你可知此地主人是谁?”
谢允说是“一些不大体面的江湖朋友”,他大概想到就算他说了她也不见得知道,于是略去了。
中年人道:“‘活人死人山’你总听过吧?”
他似乎有点不耐烦,本以为提点两句就够了,谁知周翡神色仿佛愈加茫然了。中年人皱起眉来,冷冷地说道:“没断奶的小崽子怎么也出来四处走动,你家果然是没人了。”
周翡有点不悦,然而随即想起来,“家里人丁稀少”这话是她自己瞎说的,只好短暂地把火按回去,同时好奇此人究竟是什么身份,怎么一把年纪了还这么不会说人话?
“活人死人山上无数妖魔鬼怪,上有四个主位,大言不惭,以四象冠名,是一群天下闻名的搅屎棍,手段狠辣,喜怒无常,一度闹得腥风血雨,乃臭名昭著的‘黑道’。后来那兄弟四人自己狗咬狗,闹了一场内讧,恰逢南北对峙,两头都想剿灭他们,这才分崩离析——其中朱雀一支落在了岳阳附近,这伙人无法无天的时候,结仇遍天下,如今龟缩此地,也知道不宜抛头露面,便各取所需地依附了霍家。”
周翡恍然大悟道:“哦。”
不过“哦”完了,她也只是大概明白了这帮蒙面人为什么干龌龊事这么得心应手,没有太多其他感触,毕竟她没亲眼见过这些“妖魔鬼怪”的真身,而且要说起“黑道”来,四十八寨这种“奉旨为匪”的,也白不到哪里去。
中年人瞄了她一眼:“朱雀主名叫木小乔,当年因为一些小龃龉,独自一人上泰山,一炷香时间内挑了泰山派三大长老,震断了掌门三根肋骨,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破开掌门独子的胸口,抓出了一颗活蹦乱跳的心,掷在地上全身而退。”
周翡这回睁大了眼睛,泰山派她是知道的,四十八寨中的千钟一系便是从那边迁过来的,他们掌门极推崇泰山十八路“社稷掌法”,据说千钟的开山祖师就曾经是泰山弟子,后来将掌法融入长戟中,才自创了这一系。中年人见这孤陋寡闻的小丫头总算被唬住了,这才有些尖酸地笑了一下:“总算说出了一个你知道的门派——晓得厉害就好,算你运气好,现在知道了,快滚吧。”
谁知“被唬住”的周翡心道:原来这么厉害,那方才闹个天翻地覆的计划是行不通了,我还是得小心点,不如先悄悄地去搜寻解药,多放出点帮手来再说。
她便对这中年人说道:“多谢前辈指点。”
说完,周翡轻巧地从石牢门口一跃而下,两三个起落就朝马圈后面的一排房屋去了。那中年人猝然睁眼,见她居然丝毫不理会自己的劝告,执意找死,便面色阴郁地注视着周翡离开的方向,低声道:“不知天高地厚。”
这时,一道影子从方才周翡站的地方“溜”了下来,落在石牢门口,才看出这道“影子”竟然是个人,他裹着一身黑,贴在山岩石壁间,和真正的影子没有一点区别。黑衣人恭恭敬敬地单膝跪地,等着那石牢中的中年人吩咐。
“没事。”中年人淡淡地说道,“一点小插曲,不影响,我只想知道,你确定朱雀今夜在此山中吗?”
黑衣人张开嘴说了句什么,分明没有说出声音来,石牢里的中年人却好像听见了,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很好,不枉我久候,去吧,按原计划来。杀了木小乔,霍连涛不足挂齿。”
黑衣人一低头,似乎应了一声“是”,眨眼间便又化成了一道影子,壁虎似的贴着山壁,已经攀上了数尺。
就在这时,石牢里的中年人却忽然又道:“慢着。”
黑衣人闻声,温顺地溜回牢门口,等着听吩咐。只见那痨病鬼似的中年人掰了一块馒头,十分不信任地凑在鼻尖仔细闻了一遍,又抿了一点渣,反复确认确实没毒,才吃了一小口。他吃东西的样子极其严肃,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抉择。
好不容易把这一块馒头咽下去,中年人才低声说道:“方才那个小丫头,倘若见到了,且留她一命——见不到就算了,看她运气吧。”
周翡全然不知道平静的山谷中正酝酿着什么,她耐着性子小心搜寻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跟着几个杂役找到了后厨的地盘。知道了此地的凶险之后,她对后厨中看似普通的杂役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使出浑身解数,跟上了一个矮墩墩的胖厨子。那厨子大约是夜间饿了,想给自己做点消夜,又不想给人看见,便斥退了小学徒与其他杂役,独自来到伙房。
周翡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的一呼一吸,一举一动,下意识地模仿着那厨子走路的节奏,就在那胖厨子推开伙房木门的一瞬间,周翡骤然发难,只听“噗”一声,那胖厨子连吭都没吭一声,喉咙处已经多了个洞。
周翡:“……”
说好的妖魔鬼怪窝呢?
刚才那个病歪歪的大伯是吓唬人玩的吗?

少年游 第十章朱雀主
“你看好了,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大魔头,见他一次,往后三年都得走好运……只要别死在这里。”
其实是周翡初出茅庐,弄不清自己的水平。
她年纪不大,哪怕从娘胎里就开始练,内功也未见得有多深的积累,因此不耐久战是正常的,倘若对手人多或是恰好与她水平相当,她就会很被动。而破雪刀乃李老寨主四十岁时修补完成的,他那时尚未老迈,经验与积累却已经极为深厚,正是一生中的巅峰,因此破雪刀极烈、极暴虐,周翡天生条件本不太好,九式破雪刀,她有一多半是难以施展的——但这些都不代表她稀松平常。
就算是李晟,倘若不是他当时正心绪起伏,那两个蒙面人又卑鄙偷袭,也不会落到这些人手里。
习武不比读书——哪怕是读书,首先得交得起先生束脩、供得起文房四宝,就算这些都没有,“凿壁借光”,起码要有个“壁”,有片瓦挡雨、一席容身之地才行,这在当今世道,就已经是比一半的人都优越的出身了——习武则要更苛刻一些,因为还要有师父领进门。贫家子弟倘若悟性绝佳,尚可在门口听院内书声,但习武之人,十八般兵器就算不会使,起码也要认得。气门、经脉等,入门的时候都得有人手把手教,否则错认一点,走岔了气是轻的。不少功夫是师长言传身教的,压根儿没有一字半句留在纸面上,百部武学中不见得有一部能成为纸面上的典籍,而能成为典籍的,通常都是门派中出了一代宗师般的人物,这些人很少考虑小弟子的接受能力,整理出的典籍有不少佶屈聱牙,倘若没人细细讲解,一般读过两三年书就自以为不算睁眼瞎的人怕是连上面的字都认不全。
可是各大门派,哪个不是敝帚自珍?
大多数帮派的所谓“弟子”,其实入门以后都不过是由老弟子传一些粗浅末流的拳脚功夫,平时与普通杂役没什么区别,打起来都是炮灰。那厨子被她这全神贯注的一刀捅个对穿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周翡几乎怀疑自己杀错了人,然而事已至此,就算真杀错了,她也不敢再耽搁,她一弯腰将那厨子的尸体拖进伙房,又按照邓甄师兄他们的做法,生疏而细致地处理了地上的痕迹。然后回身闩上伙房的门,用水缸里的水随便洗了洗手,把剩下的一个馒头拿出来,一边啃一边将伙房翻了个底朝天。
最后,周翡找到了一堆送饭的食盒,旁边有一个半人高的柜子。
食盒有两种颜色,一种是红的,上面刻了个“赤”,一种是黑的,上面刻了个“玄”,想必是为了区分开给看守和囚徒的伙食,柜子里有一堆药瓶,也不知都是干什么用的。周翡对这些瓶瓶罐罐一窍不通,也不敢乱闻,干脆随手撕下一块桌布,两头一系,做了个布兜,一股脑地兜走了。
然后她没有立刻离开,在原地逗留了片刻,思考自己是否还有遗漏。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尖锐的马嘶声混乱地响起来。周翡一惊,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见不远处的马棚火光冲天,不知是谁又放火来又放马,简直跟她“英雄所干缺德事略同”,把她暂时搁置了的计划完美地执行了!
接着,喊杀声乍起,无数道黑影从四面八方落下来,顿时便如油入沸水,将整个山谷炸了个底朝天。周翡很想看看这位不知名的“知己”是何方神圣,然而她想起谢允那句“不日必有是非发生”,还有要她迅速离开的警告,便直觉这伙“知己”不是来救人的。她立刻从伙房里溜了出来,将一个包裹的药瓶护好,反手抽出长刀,逆着人群冲了出去。
外面那叫一个乱,人咬人,狗咬狗,黑衣人与山谷中的岗哨们混战在一起。周翡刚一冲出去,便迎面碰上了山谷中的几个岗哨,她提刀的手腕一绷,正要对敌,那几个岗哨晕头转向中见她也没穿黑衣,居然熟视无睹地从她身边跑过去了!
周翡:“……”
她还没来得及偷着乐,刚跑过去的岗哨又反应过来了,领头的一个猛地回过头来,跟周翡大眼瞪小眼片刻,“嗷”一声暴喝:“不对,你又是什么……”
对方“人”字未曾出口,周翡已经先下手为强了,她吃饱了,手中长刀有如吐芯之蛇,转眼随着三声惨叫,她已经放倒了三人,径直冲到了那领头人面前,那领头人一声暴喝,双手泛起铁青的光,竟要用一双肉掌去接她的刀。周翡蓦地往上一蹿,虚晃一招,纵身越过那领头人的头顶,翻身上了一棵大树,在树冠上轻轻借力,转眼人已在两丈之外。那领头人正要命人追击,身后突然响起凌厉的刀锋声,几个黑衣人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身后。
周翡常年在黑灯瞎火的洗墨江中跟牵机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领早已经炉火纯青,动手的时候便看见了逼近的黑衣人,当机立断撂下他们脱身而去。
此时,地下石牢中的谢允已经半睡半醒地养神良久,终于在压不住的喊杀声中睁开了眼睛,外面是什么场景他看不见,但听声音也大概能想象到。他扶着冰冷的石壁站起来,腿有些软,脚步却不着急,缓缓地踱步到墙上有孔洞的一侧,侧身靠在墙上,对隔壁的白骨低声道:“布衣荆钗盖不住倾城国色,吃斋念佛也藏不住野心昭昭。怎么总有人觉得自己能瞒天过海?霍连涛真是个棒槌啊,对不对?”
白骨默无声息。
谢允摇头一笑,随即又想起了什么,脸上终于露出一点忧色,说道:“这祸端比我想象中来得还早,那小丫头也真会赶日子,你说她跑得掉吗?”
就在他身陷囹圄、还替外面的人闲操心的时候,隔壁石室中突然一阵稀里哗啦的动静,上面一串沙石掉下来,蹦起来的石子三蹦两蹦地砸了那白骨一个脑瓜崩,把那已然魂归故里的白骨兄砸得一歪脖,脑袋掉下来了。
“哎哟。”谢允十分心疼地看着那在地上滚了两圈的头颅,“罪过罪过,又是谁这么毛手毛脚的?”
下一刻,一道人影蓦地从那窄小的缝隙中冲了进来,两步便带着一身烽火气落到了谢允面前,来人飞快地说道:“我都不认识,你快看看哪个是解药?”
谢允看清去而复返的周翡,蓦然变色,她手中竟然只剩了一把光杆刀,刀鞘不知落在了哪里,不但跟人动过手,恐怕还是一路砍过来的。他难得敛去笑容,一时露出几分厉色:“我不是叫你走吗?怎么又回来了!”
周翡从小被李瑾容凶到大,才不在乎他这点温柔的“厉色”,说道:“别扯淡,外面打成一锅粥了,你少啰唆两句,快点看。”
谢允被她噎得不轻,然而事已至此,废话无益,他只好挨个儿接过周翡从小孔里递过来的小瓶子:“避暑丹、穿肠散、金疮药粉,这儿还有一瓶鹤顶红,这个是什么?春……嘶,你跑哪儿去了,怎么什么都拿?”
周翡莫名其妙地问道:“春什么?”
“抹春饼的酱……别瞎问。”谢允顺口胡诌,同时牙疼似的看了她一眼,接过了下一瓶,先是闻了一下,随后他“嗯”了一声,又倒出一点尝了尝,一开始有一点淡淡的草药味。片刻之后,那点草药味陡然发难舌尖,排山倒海的辣味顺着舌尖经过他口中,瞬间淹没喉咙,冲向四肢百骸。
谢允一个没留神,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那股辣味仿佛一排大浪,灭顶似的扫过他骨缝中缠绕的温柔散,一鞭子把他抽醒了,消失了不知多久的力气缓缓回归到他身体里。谢允挣扎着举起一只手,哑声对周翡道:“是……是这个。”
周翡眼睛一亮:“这就是解药吗?一次吃几勺?”
被辣得死去活来的谢允闻听了这种“无忌童言”,差点给她跪下,忙道:“别别,抹一点在鼻下或舌尖就行,按勺吃要出人命的……外面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周翡三言两语把突如其来的黑衣人说给他听了,谢允越听越皱眉,说道:“不好,你从那边上去,跟我走。”
说着,他试着提了口气,直接顺着送饭时吊下来的草绳飞身而上,虽然周身血脉还有些凝滞,但大体不是半瘫状态了。他从头上取下束发的簪子,那东西非金非玉非木非骨,乃少见的玄铁,头很尖,跟时下男子用的束发簪大有不同,也不知平时是干什么坏事用的,反正三下五除二就把上面的锁头给捅下来了。
周翡见状,不再耽搁,顺手捡起白骨脑袋放回原位,怎么下来的怎么安上去了。
此时,整个山谷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
谢允将解药的瓷瓶磕碎了,这时候就不必讲究什么干不干净的问题了,他一路将药膏抹在每个石牢的门口。
周翡迅速跟上他,一边挨个儿将石牢门上的锁砍松,一边尽量不去直视用各种姿势舔牢门的英雄好汉们……有些好汉大约吃不惯辣,舔完还要神情痛苦地叽喳乱叫一番,好不热闹。
漫山遍野都是居心叵测的杀手,唯有他们俩救火似的救了一路。
谢允的轻功不知师承何处,简直有点邪门,周翡怀疑他骨头里可能灌了好多气,飞奔起来完全不费力,活像一张被大风刮走的薄纸。她本就有些追不上,还得扛着大刀干体力活,一时连气都快喘不匀了。最要命的是,这一大圈砍下来,她没能找着李晟。
周翡心里不由得有些急了,尤其想起别人告诉她的那些个剥皮挖心的传说——李晟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倘若被那什么朱雀主看上了捉去,做成人皮毡子可怎么办?
四十八寨里有一年来了一头脾气暴躁的熊,差点伤着几个去捉山鸡的小师兄,被一个长辈追踪了一天一宿,打死拖了回来,说要剥皮做个毡子。那时候周翡还很小,只记得那狗熊的脑袋耷拉在一边,一脸死不瞑目的阴郁,仿佛咬牙切齿地打算来生再报杀身大仇——这是周翡野猴子一样的童年里不多的阴影。
此时,她自动将李晟的脑袋安在了熊身上,想得自己不寒而栗。
就在她开始因为压力太大而胡思乱想的时候,前面的谢允突然停住了脚步。
周翡:“怎么……”
谢允伸出一根手指:“嘘——”
他神色实在太严肃,周翡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渐渐地,一阵琵琶声从满山谷的喧嚣中传了出来,刚开始只有纤纤一线,而后越来越清晰,竟如同在耳边响起似的,将所有喊杀与杂音一并压了下去。那琴声并不激昂,反而凄凄切切的,低回婉转,甚至有些气若游丝的断续感。
“哭妆。”谢允低声道。
周翡诧异道:“什么?”
谢允道:“一段唱词,说的是一个美人,红颜未老恩先断,灯下和烛泪哭薄幸人,胭脂晕染,花残妆、悼年华……”
周翡满脑子人皮毡子,哪听得进这种风花雪月?立刻暴躁地打断他道:“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谢允伸手拦住她,肃然道:“后退,来者不善。”
他话音没落,远处山巅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周翡夜里视力极佳,看出那是个宽肩窄腰的男人,手上抱着个琵琶,披头散发,衣袂飘逸,随时能乘着夜风飞升而去似的。如泣如诉的琵琶声忽地一顿,那人提琴而立,向山下一瞥,不过两三瞬,已经顺着漫长的山脊落了下来。
来人走路的样子很奇怪,步伐很小,轻盈得不可思议,偏偏速度极快,行云流水一般,转眼就到了山谷正中。他所到之处,原本打得乌眼鸡一样的两路人马纷纷畏惧戒备地退开。
他微微低头敛衽,行了个女人的福礼,然后轻轻地嗟叹一声——别人的叹息是喷一口气,最多不过再使劲一拍大腿,他这一声叹息却长得像唱出来的,余音缭绕了半晌不散,周翡下意识地跟着微微提了一口气,总觉得他后面得接个长腔。
那人倒是没哼唧,只轻声道:“家门不幸,我手下精锐全都折在了活人死人山,如今傍身的都是这些废物。沈先生大驾光临,也不知事先通报我一声,实在有失远迎。”
周翡揉了揉眼睛,她见抱琵琶的人分明是个身量颀长的男子,这一说话,却又分明是个女的。
谢允却眉头一皱:“沈先生?”
这时,半山腰上“当啷”一声,一道石牢的门自己打开了。周翡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最里面那间石牢里关的,可不就是那个说话喜欢危言耸听的前辈?
只见那痨病鬼似的中年人慢吞吞地从里面走出来,他身形有些佝偻,双手背在身后,越发没了精气神。他居高临下地低头看着抱琴的人,咳嗽了几声,说道:“不速之客,多有叨扰,朱雀主别来无恙啊。”
周翡不由得微微踮起脚,想看看这传说中空手掏人心的“大妖怪”长着几个鼻子几张嘴。
山谷中灯火通明,那“大妖怪”并不是青面獠牙,反而有几分清瘦,一张映在火光下的侧脸生得眉清目秀,面容雪白,雌雄莫辨,唯独薄薄的嘴唇上不知糊了几层胭脂,殷红殷红的,像屈子《楚辞》中幽篁深处的山鬼。
朱雀主抬手拢了一下鬓角,轻声细语道:“我是个末流的小人物,天生苦命,跑江湖讨生活,与沈先生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您有什么差遣,但请吩咐就是了,何必这样大动干戈?”
“沈先生”听了,便沉声道:“确有一事相求。”
朱雀主指尖轻轻地拨动着琵琶弦:“洗耳恭听。”
沈先生道:“可否请朱雀主自断经脉,再留下一只左手?”
周翡:“……”
这病秧子找揍吗?
谢允低声对她解释道:“活人死人山的朱雀主名叫木小乔,掌法独步天下,有隔山打牛之功……不是比喻,是真山。他是个左撇子,左手有一招‘勾魂爪’,号称无坚不摧,探入石身如抓捏豆腐,他指尖带毒,见血封喉,阴得很。你看好了,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大魔头,见他一次,往后三年都得走好运……只要别死在这里。”
石牢中的囚徒,漫山跑的岗哨,还有那位神秘的沈先生带来的黑衣人全都安静如鸡,跑的顾不上跑,打的也顾不上打,屏息等着听木小乔发话。
“沈先生实在是强人所难啊。”木小乔好一会儿才吭声,居然也没急,仍是客客气气地说道,“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这样,我也只能领教一二了。”
谢允突然道:“掩住耳朵。”
可能是谢允天生自带圣光,这一天一宿间,周翡对他生出某种无端的信任。她反应奇快,立刻依言捂住耳朵,但人手不可能那么严丝合缝,饶是她动作快,一道轻吟似的琵琶声还是撞进了她的耳朵。
周翡当时就觉得自己来了一回“胸口碎大石”,五脏六腑都震了几震,一阵晕头转向的恶心。
其他人显然没有她这样的运气,朱雀主这一手敌我不分,以他为中心几丈之内的人顷刻间倒了一片,离得稍远的也不免被波及。不少人刚解了温柔散,手脚还在发麻,立刻遭了殃,内伤吐血的就有好几个。
半山腰上的“沈先生”却蓦地飞身而下,他站在那儿的时候像个霜打的茄子,这纵身一扑,却仿如猛禽扑兔,泰山压顶似的一掌拍向朱雀主头顶。朱雀主嘴角噙着一点笑意,五指骤然做爪,一把扣住沈先生的手腕,地面上的石头受不住两大高手之力,顿时碎了一大片。
“勾魂爪”骤然发力,随后朱雀主微微色变,轻“咦”了一声,一个转身便已经飘到了数丈之外,手中扣着一样东西——他一把将沈先生的手掌齐腕拽下来了!
那手掌不自然地伸着,断口处却连一滴血都没有,痨病鬼似的中年男人面沉似水地站在原地,两袖无风自动,拢住残缺的左腕。
周翡自以为见过百家功法,却还是头一次知道有人能用义肢打出那样一掌。她从未见过这种绝顶高手动手,一时顾不上自己胸口闷痛,看得目不转睛——那两人顷刻之间过了百十招,朱雀主木小乔身形翩翩,出手却像毒蛇。沈先生没他那么多花样,乍一看有些以静制动、以力制巧的意思在里头,步伐中却另有玄机……究竟是什么玄机,周翡一时没看明白,只好先记在了脑子里。
谢允骤然色变:“棋步——沈天枢?”
周翡眼睛也不眨地随口问:“谁?”
“傻丫头还看热闹!”谢允抬手一拍她后脑勺,“你不知道‘天枢’乃北斗之一,又名‘贪狼星’吗?他既然来了,今天在场中人一个也跑不了,肯定是要灭口的,趁他现在被木小乔缠着,赶紧走!”
周翡回过神来,还没来得及消化他那句话,便见谢允嘴里说着让她走,自己却拿着方才的药膏沿着石牢往里跑去,她想也不想便跟了上去:“我也去。”
“你跟来干什么?要不是这管药膏在我手上,揣着于心不安,我早跑了,你傻吗?”谢允脚步不停,没好气地说道,随后他也发现周翡拿他的话当耳旁风,便激将道,“你要再跟,药膏你拿去,你去给这帮累赘解毒,我可走了。”
“哦,”周翡一伸手,“给我吧。”
谢允:“……”
周翡在四十八寨就特立独行惯了,主意从来都非常大:“反正我还得找李晟,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我跑了,回去怎么跟我娘交代?”
谢允觉得简直匪夷所思:“你娘是亲娘不是?是你的小命重要还是‘交代’重要?”
周翡毫不犹豫地道:“交代重要。”
谢允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了她两眼,周翡以为他又想出了新的劝阻,不料此人竟说道:“不错,确实是交代重要,不过烂命一条,也未见得比别人值钱——既然这样,走,咱们去把这些倒霉蛋放出来,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好歹问心无愧。”
谢允东拉西扯起来实在太能絮叨,周翡这回难得从他身上找到了一点痛快劲,还没来得及欣慰,便听他又悠然补充了一句:“像我这样身长七尺,五尺半都是腿的世间奇男子,居然也能碰上半个知己,幸哉!”
这自我描述很是特立独行,听着像只大刀螂。
“……”周翡顿了一下,问眼前这只大言不惭的“人形刀螂”道,“为什么我是半个知己?”
“大刀螂”在一间石牢门口抹上解药,嘱咐那人快跑,回头在周翡头上比画了一下,正色道:“因为你怕是还没有五尺高。”
下一刻,他脚下生风一般地原地飘了出去,大笑着躲过了周翡忍无可忍的一刀。
有些人白首如新,有些人倾盖如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谢允太自来熟了,周翡本来不是个活泼爱闹的人,却转眼就跟谢允混熟了,好像他们俩是实实在在认识了三年,而不是才第二次见面。
谢允说那温柔散是药马的,不知是不是又是他胡诌的,反正对人的作用似乎没有那么强,一点解药下去,很多人功力未必能恢复,但好歹是能痛快站起来了。
江湖中人比较糙,能站起来就能跑能跳。大部分人都很机灵,早嗅出了危险,出来以后冲周翡和谢允抱个拳道声谢就跑了,还有一小撮,要么是被人关了那么久依然不长心眼,要么是有亲友被关在其他的石牢中,出来以后第一件事是冲上来帮忙,渐渐汇成了一股人流。
山谷中的岗哨也回过神来,分头上前截杀,沈天枢带来的黑衣人不依不饶,紧跟上来,三方立刻混战成一团。谢允一回头,见身后多出了这许多打眼又碍事的跟班,顿时哭笑不得,这话痨正要多嘱咐几句,一个谷中岗哨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身后,旁边石牢里有个老道士正好看见,忙大声道:“小心!”
谢允当时没来得及招架,旁边却飞过来一把沙子,不偏不倚,正飞进了那偷袭者的眼睛。谢允趁机险险地躲开一剑,叫道:“杀我还用得着偷袭吗,要不要脸?”
那偷袭者抹了把脸,纵身又要追,被已经赶上来的周翡横刀截住,逃过一劫的谢允在旁边起哄道:“好风,好沙,好刀!”
周翡肩膀一动,刀光如电,这岗哨是活人死人山的正经弟子,可不是被她一刀捅对穿的胖厨子之流,短短几息,两人已经交手数招。周翡只觉得此人好像一摊泥,沾上就甩不下来,过起招来黏黏糊糊,而她自己的刀总好像被什么东西缠着,分外不得劲。
这时,方才发话提醒的老道又开口道:“小姑娘,抽刀断水水更流,你莫要急躁。”
谢允“啊”了一声:“哦,原来是左右手轮流持剑的‘落花流水剑’吗?”
那老道的道袍脏得像抹布,拎着一条鸡毛掸子似的拂尘,狼狈得简直可以直接转投丐帮门下。他仿佛没看见谢公子方才屁滚尿流的一幕,仍是称赞他道:“不错,这位公子见多识广——姑娘,十八般武艺,道通为一,都是在收不在放,分毫不差,才能手到擒来,否则逐力也好,讨巧也好,必误入歧途、流于表面。”
周翡心里一惊,那老道居然一语道破她连日来的疑惑——当年她从鱼老那里见到破雪刀的一招半式,顺势学了来,融入其他的功夫里,虽说并不正宗,却意外打动了李瑾容,传了刀法给她,之后她反复在脑子里描摹李瑾容那破雪九式,震慑于其中绝顶的凛冽之气,一味模仿,反而束手束脚,有些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她一时豁然开朗,手上的刀随心变招,刀刃压得极低,自下而上轻轻一挑,正挑中那人两手之间。偷袭的人一手功夫全在左右手交替上,被她打乱阵脚,动作当即一滞,慌乱间往后一仰,便觉胸口一凉——
谢允摇头晃脑点评了一番:“刀法虽未成,但大开大合,已经颇有气象。”
周翡抬袖子擦了擦下巴上溅上的血,心里一点破开迷惑的快意来不及弥漫,一转脸已经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便拿刀背戳了谢允一下:“你一个就会跑的,快别废话了,躲开。”
她扒拉开谢允,两刀砍下关着那老道士的石牢门锁,正色道:“多谢道长指点。”
老道抚须微笑,十分慈祥。周翡本想再跟他说几句话,旁边忽然有个石牢中人讶然出声道:“可是阿翡吗?”
周翡吃了一惊,转头望去,只见一个“野人”扒在石牢门口。
那“野人”将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一掀,露出一张亲娘都快不认识的脸,冲她叫道:“哎,什么眼神,晨飞师兄都不认识啦!你怎么回事?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跟谁来的?你娘知道吗?”
这人正是张晨飞,王老夫人那失踪的儿子!周翡分明是追着李晟的踪迹而来,李晟至今没找着,反而叫她先找到了音信全无的潇湘门人。
晨飞师兄行走江湖的时候,周翡还在寨中学着扎马步,张晨飞拿她当孩子,情急之下,兜头扔了一大把问题,周翡一时不知道该先说哪一个,便问道:“你们怎么在这儿?”
“唉,别提了。”张晨飞痛苦地舔了一口解药,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艰难地给她指着旁边的石牢。周翡砍断锁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下找去,只见四十八寨丢了的人在这里聚齐了。
原来他们一行人途经洞庭,便听说霍老设宴,张晨飞他们本该前去拜会,可是身负护送任务,生怕人多眼杂,贵客有什么闪失。张晨飞办事妥帖,便派了个人去霍家堡打招呼。谁知人还未到霍家堡,就被扣下了,他们一行随即遭到偷袭,被关在这里,至今都没明白是因为什么!
再往里的一个牢房里关了三个人,一个面带病容的妇人,一个幼童,还有一个跟周翡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想是张晨飞等人千里迢迢从终南山接回来的吴将军家眷。这些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夫人小姐,听见山谷里喊杀冲天,早吓得六神无主,忽然一大帮衣衫褴褛的男人跑过来,也分不清谁是来搭救的,谁是不怀好意的,女孩吓得“啊”了一声,被那憔悴的妇人拦在身后。
谢允脚步一顿,没像给其他人那样把解药抹在门上,他十分君子地对那强作镇定的妇人行了个晚辈礼:“夫人,此地危险,怕是得速速离开,温柔散的解药恐怕味道不好,烦请诸位忍耐。”
吴夫人面色苍白,艰难地万福道:“不敢,有劳。”
谢允三下五除二撬开了锁,没给周翡暴力破坏的机会,转头问她道:“干净帕子有吗?”
周翡在身上摸了摸,发现还真有一条——是给王老夫人装小丫头的时候,随手塞在身上的。谢允低头一看,见那手帕折得整齐干净,一角还绣着一簇迎春花,似乎透出一股清浅的香气来,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直接开口问女孩要手帕十分唐突,好在他脸皮颇厚,倒也不红。
他忙干咳一声,没有伸手去接,只将手中的药膏递给她道:“隔着手帕弄一点,你送进去合适些。”
周翡见那女孩哆嗦得袖子都在颤,小孩也要哭不敢哭的样子,便将长刀往身后一背,隔着干净的手帕弄了一点药膏递了进去。
正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长啸,那声音凄厉无比,好似荒原上的野狼长嚎,扎进人耳朵里叫人一阵一阵地难受,高低起伏三声,一个人影现身于山谷这一端。
那人实在太显眼了,一身红衣,夜色中像一团烈烈的火,转眼便呼啸而至。
“武曲。”周翡听见谢允低声道,“北斗武曲童开阳也来了。”
他话音没落,朱雀主木小乔猝然后退,有两个人不幸挡住了他的去路,被他一手一个,通通掏了心出来。木小乔飞掠而出数丈,他方才所在之处,被武曲一剑劈中,整个山谷似乎都在那重剑的尖鸣声中震颤不休。
这世间罕见的几大高手显然都不怎么讲究,都是奔着要命来的,谁也不肯讲一讲“不以多欺少”的道义,场中转眼变成了二对一,“武曲”童开阳到了以后话都没说一句,立刻便开打。木小乔不愧为赫赫有名的大魔头,身法叫人眼花缭乱,走转腾挪,一时间竟也不露败象。
这朱雀主极不是东西,是个大大的祸害,“北斗七星”周翡虽然不了解,但听四十八寨中的长辈们提起,无不咬牙切齿,可见也不是什么好货。这两方你死我活地斗在一起,周翡一时都不知该盼着谁赢,心道:我要是有本事,就把他们仨一起摁在这儿。
可是一转念,又觉得自己这念头有点可笑——倘若她和这三人中的任何一个有一战之力,眼下用得着这么狼狈地仓皇逃窜吗?
周翡不由得捏紧了手中的窄背刀,心里浮现出熟悉又陌生的不甘。忽然,一只冰凉的小手抓住了她的手肘,周翡愣了愣,原来是吴家小姐被尖锐的啸声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她提刀的手,是个寻求保护的姿势。对上周翡的目光,吴小姐“呀”了一声,慌忙松手道:“对……对不住。”
李瑾容曾经言明,吴将军的家眷乃四十八寨的贵客,这母子三人幼的幼,弱的弱,全无自保之力,沉甸甸地缀在她的刀背上,女孩那惊惶的神色撞进周翡眼里,莫名地把周翡方才那点妄自菲薄与浮在半空的不甘心扫空了。
周翡心道:要是我都怕了,他们可怎么办?管他呢,杀出去再说。
“没事。”周翡对吴小姐道,“不怕。”
自从吴将军被奸人陷害,吴家已经败落,但无论如何,家底还在,吴小姐是正经的千金小姐。然而山河虽多娇,乡关无觅处,该她生不逢时,落难“千金”换不了俩大子儿。
吴将军死后,吴小姐先是跟着母亲躲躲藏藏,继而又好一阵颠沛流离,最后和这许多糙人一起,身陷牢笼。连日来,山中不知多少看守刻意每天在他们这间石牢门口肆意张望,她担惊受怕、悲耻交加,恨不能一头撞死,可是心里又知道母亲和弟弟心里未必比自己好受。三个人每天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露出一点软弱。
吴小姐呆呆地看着周翡手中的刀,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你不怕吗?”
周翡以为是这女孩自己害怕,来寻求安慰,便为了让她宽心,故意满不在乎道:“有什么好怕的,要让我再练十年,我就踏平了这山头。”
吴小姐勉强笑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小声道:“我就什么本事都没有,只好当累赘。”
周翡张张嘴,有些词穷,因为这个吴小姐确乎是手无缚鸡之力,什么本事也没有,那些虎狼之辈,不会因为她花绣得好、会吟诗作对而待她好些——这道理再浅显不过。
周翡自下山以来,鲜少能遇见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便凝神想了想,不知怎么的脱口道:“也不是这样,从小我爹告诉我豺狼当道,我只好拼命练功……你……你爹大概没来得及告诉你吧。”
她平平常常地说了这么一句,吴小姐却无来由地一阵悲从中来,眼泪差点下来。而靠在门口指挥众人的谢允听到这儿,忍不住回头看了周翡一眼,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眼角微沉,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突然,地面剧烈地震颤起来,不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原来那“武曲”童开阳不是一个人来的,只是他脚程太快,将一干手下都抛到身后,直到这时,武曲的大队人马才气势汹汹地拥进山谷,好巧不巧,之前被周翡他们放出来后便四散奔逃的人正好迎面撞上这群杀神。那些倒霉蛋身上的药性本就没解干净,几乎没有还手之力,顷刻就被碾压而过。方才还以为逃出生天的人,转眼便身首分离,狭长的山谷里血光冲天,到处都在杀人,不知是哪一边先开始放箭,谷中有被砍死的,有被射死的,还有冲撞间被飞奔而过的马匹踩踏致死的。
周翡原以为他们途中遇到的被反复劫掠的荒村已经很惨,谁知还有这样一幕,手脚当即冰凉一片。众人一时都骇得呆住了,吴夫人脚下一软,险些倒下,又让小儿子一声“娘”生生拉回了神志,愣是强撑着没晕过去。
谢允俯身抱起吴夫人的小儿子,把他的脸按在自己怀里,当机立断道:“大家都聚在一起,不要散,跟着我!”
是他一路把石牢里的人都放出来的,此刻一声号令,众人下意识地便跟上了他,四十八寨中人自发聚拢,将吴夫人母女围在中间,这一小撮人像大河里离群的鱼,渐成一帮。
张晨飞见周翡踟蹰了一下,仍在原地张望着什么,忙催道:“阿翡,快走,那边没人了!”
周翡赶上前几步,问道:“晨飞师兄瞧见李晟了吗?”
张晨飞闻言,一个头都变成了两个大,腹诽:不知道是哪个不靠谱的长辈将这两个孩子带出来的,也不把人看好了,现在一个乱跑,另一个也在乱跑!
他哀叫一声道:“什么,晟儿也在这儿?我没看见啊!你确定吗?”
周翡听到他问,顿时一呆——她想起来了,自己当时其实并没有看见李晟人在哪里,只见那两个蒙面人偷他的马,就贸然一路跟来了!是了,那两人牵了马,跑了这么长一段路,把李晟搁在哪儿呢?除非他们还有别的同伙先走一步,否则那么大一个人,总不能塞进包裹里随手拎走吧?有同伙好像也不对劲……劫道抢马也要兵分两路吗?
周翡不由得敲了敲自己的脑门,这道理她本该早就想明白,可是当时她刚进山谷,尚未从看见大规模的黑牢的状况中回过神来,就遭到了那匹瘟马的出卖,接着一路疲于奔命地连逃跑带捞人,居然没来得及琢磨清楚!
张晨飞一看她那迷茫的小眼神,好长时间没吃过饱饭的胃里顿时塞得不行:“哎呀……你这丫头……我说你什么好!”
周翡颇有些拿得起放得下的气度,这回事办得糊涂,下回改了就是,混乱中她也没多懊恼,还颇有些庆幸地对张晨飞道:“那累赘不在这里更好。”
说着,她停了下来,持刀而立,让几个跟着跑的同道中人先过去,自己缀在最后。
张晨飞怒道:“你又干什么?”
周翡冲他挥挥手:“我来断后。”
这帮人有武功比她高的,也有经验比她丰富的,可惜一个个都好不狼狈,眼下能跑就不错了,还大都手无寸铁,周翡觉得自己断后责无旁贷。方才指点过她的老道大笑一声,也跟着停了下来:“也好,贫道助你一臂之力。”
谢允脚步一顿,他们此时在最高处的石牢附近,相当于半山腰。他居高临下地扫过山谷,见方才追杀他们的人此时已经无暇他顾,反而是七八个“北斗”黑衣人沿着石牢往上追了过来。
“不忙跑。”谢允道,“先服解药的,功力恢复些的诸位到外圈去,后服解药的往里退,先灭了那些火把!”
他一声令下,众人纷纷去捡地上的小石子,各自展开暗器功夫,出手打向附近的火把。四下转眼就黑了,众人都不傻,立刻明白了谢允的意思——他们人不多,也不算很打眼,完全有资格充当一回漏网之鱼。只要宰了第一拨追上来的人,下面的两路人马狗咬狗,一时半会儿察觉不到他们,说不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出去!
唯一的问题是,他们这群人里,勉强能一战的还没有七八个人,只有周翡手里有一把像样的刀。她一个人肯定不行,不要说她上蹿下跳了两天两宿,正十分疲惫,就算她全盛的时候,也不可能挡住“北斗”手下七八个好手。
谢允眉头一皱,还不等他想出对策,那周翡不需要别人吩咐,已经提刀迎了上去。
谢允吃了一惊:“等……”
然而敌人和己方“大将”都耐心有限,没人听他的。
周翡一动手,就感觉到了压力,虽然也有人帮她,但黑衣人训练有素,显然看得出她才是这一帮倒霉蛋中最扎手的,打定了主意先摆平她。她手里长刀不堪重负,眼看有要吹灯拔蜡的趋势,不由得暗暗叫苦——自从那次跟李晟擅闯洗墨江,她就跟穷神附体一样,什么兵器到她手里都只能用一两次,比草纸消耗得还快,再这么下去,四十八寨要养不起她了,也不知周以棠在外面这么些年,赚没赚够给她买刀的钱。
这时,那老道忽然开口道:“小姑娘,走坎位后三,挂其玄门。”
周翡:“啊?”
她爹走了以后,就没人叨叨着让她读书了,早年间学的一点东西基本都还了回去,好多东西只剩下似是而非的一点印象,听老道士玄玄乎乎的这么一句,顿时有点蒙。
谢允忙道:“那块大石头看见了吗?借它靠住后背!”
这句周翡明白了,闻声立刻往旁边的山石退去,黑衣人一拥而上,要拦她去路,老道大声道:“左一,削他脚!”
这回,老人家照顾到了周翡的不学无术,改说了人话,周翡想也不想,一刀横出,眼前的黑衣人连忙起跃躲闪,正挡住身后同伙,周翡一步蹿出,借回旋之力轻叱一声,刀背将那黑衣人扫了个正着。
老道不知是何方神圣,精通阵法,每一句指点必然在点子上,时常借力打力,周翡一把刀周旋其中,竟好似凭空多了七八个帮手,自己跟自己组成了一个刀阵。
谢允绷紧的肩膀忽然放松了,低声道:“原来是‘齐门’的前辈。”
老道这一门功法叫作“蜉蝣阵”,严格来说是一种轻功,暗合八卦方位,一人能成阵法,最适合以少胜多,据说当年“齐门”的开山老祖有以一敌万之功。周翡时常与洗墨江中的牵机为伴,不怵这种围攻,对蜉蝣阵法领悟得很快,绕石而走,一时居然将众多敌人牵制住了。
谢允趁机在一旁道:“那位大哥,拦住左数第三人……前辈,别讲义气了,背后给他一锤!”
被他点名的黑衣人闻听此言,不由得回头观望,谁知身后空空如也,他来不及反应,便被赶上来的张晨飞一掌拍上头顶天灵。此乃大穴,哪怕张晨飞手劲不足,也足以让他死得透透的。谢允与老道配合得当,有指点的,有胡说八道的,借着周翡手中一把刀,众人拳脚巨石齐上,转眼竟将这几个黑衣人杀了个七八。
有一人眼见不对,飞身要跑,谢允喝道:“拦下!”
周翡手中刀应声掷出,一刀从那人后背捅到前胸……然后刀拔不出来了。她情急之下手劲太大,刀入人体后撞上肋骨,在血肉中断成了两截。
周翡:“……”
终于还是没逃过败家的宿命。
“回头赔你一把。”谢允飞快地说道,“快走!”
他带着这一伙人冲向了黑暗中,穿过两侧石牢,往高处的小路拐去——那是他最早给周翡规划的逃亡之路。原来这家伙心里早打算好了,这一圈走下来就是从下往上的,连救人带逃跑,路线奇顺,半步的弯路都没走。
他们先行占领高处,哪怕带着一群“丧家之犬”,也相当于占据了主动,下面的人往上冲要事倍功半,上面的人哪怕手无寸铁,好歹还能扔石头,而且不用担心活人死人山的妖魔鬼怪又出什么幺蛾子。
就在这时,山谷里突生变故。
那木小乔与沈天枢的武功约莫在伯仲之间,而“武曲”童开阳一来,形势立刻逆转。木小乔将琵琶自胸前横扫,与童开阳的重剑撞在一起,顷刻间碎了,碎片漫天乱飞。朱雀主微仰头,张开双臂,宽大的袖子蝶翼一般地垂下来,他全不着力似的,自下往上飘去,亮出嗓子来一声:“去者兮——”
那是个女音,清亮如山间敲石门的泉水,悠悠回荡,经人耳,过肺腑,化入百骸,竟叫人战栗不已。
周翡狠狠地一震,不由得抬头,望见木小乔的脸,他嘴角红妆晕开,像是含着一口血,冷眼低垂。这时,忽然有什么东西在她脸侧一晃,周翡蓦地回过神来,原来是跟她一起殿后的老道用那鸡毛掸子似的拂尘在她肩上轻轻打了一下。周翡心里一时狂跳,见周围受那大魔头一嗓子影响的不止她一个人,连沈天枢都僵了片刻。而就在这时,脚下的山谷中突然响起闷雷似的隆隆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地下挣脱出来,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四下弥漫开。
“这疯子在地下埋了什么?”
“他居然在地下埋了火油!”
两个声音在周翡耳边同时响起,一个是那道士,一个是谢允,这两人心有灵犀一般,一人捉住周翡一条胳膊,同时用力将她往后拽去。
周翡没弄清怎么回事,茫然地被人拉着跑,他们一群人好似脱缰的野马,没命地从这一侧山巅的小路往山坡下冲。
木小乔在身后纵声大笑。
而后他的笑声湮灭在了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中,地动山摇,方才那山谷中的火光冲天而起。
周翡被巨响震得差点把心肺一起吐出去,耳畔嗡嗡作响,一时什么都听不见。旁边有些身体弱些的干脆直接趴下了,谢允喊了两声,发现自己都听不见自己说什么,只好忍着难受匆匆打手势,逼着他们爬也得爬起来,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这帮人九死一生,都知道厉害——那木小乔大概是仇家满天下,既然早有准备,不可能没有后招,而沈天枢和童开阳那两人可谓是“祸害遗千年”,当年连梁绍那个狠角色都没能把他们俩干掉,也不太可能真被一把大火烧成煳家雀,再逗留下去,搞不好一会儿又撞见那几尊不分青红皂白的杀神。
他们好不容易逃出了山谷,无论如何不能在这里掉以轻心。
能留在谢允身边的,基本都是那时候没走,跟着他救人的,因此这会儿不用旁人吩咐,便纷纷自觉背、扶起一干老弱病残。他们连夜急奔出约莫有二十里,谢允终于松口答应停下来休息。一时间,谁也顾不上形象,这群天南海北的英雄好汉各自筋疲力尽地横在地上,只恨不能长在土里生根发芽,躺个地老天荒,再也不动弹。
此时,夜空仍未被启明星惊扰,漫天星河如锦。
众人面面相觑了片刻,想起那一山谷的好人坏人、英雄枭雄,弄不好都熟了,到头来,居然只有他们这几个人机缘巧合地逃了出来。也不知道是谁先笑出声来的,那笑声瘟疫似的传开,不过片刻,众人都疯了,有大笑的,有垂泪的,有依然茫然回不过神来的。
周翡靠着一棵大树坐在地上,脑子里还是乱的,耳边还有刀剑声与爆炸声在回响,眼前一会儿是黑压压的“北斗”夜行人,一会儿是满山谷的火光与血,一会儿那蜉蝣阵法在她心里自动推演,忙得不可开交,心口还在狂跳,只觉得下山来这几个月,仿佛已经比她的一生都要长了。
谢允见众人要疯,连忙收拾起神志,开口指挥道:“那边有水声,里头必有鱼,诸位先中毒又劳累,大概十分疲惫,我看不如先原地休整一宿,明日起程,一天之内赶到华容,也好落脚联系家人朋友。”
众人死里逃生,草根树皮都啃得下去,哪里还有意见。几个缓过一口气的汉子自发站起来,分头去抓鱼打猎,几个火堆很快生起来,在石牢中关久了,幕天席地也有种自由自在的快活。
那老道士笑呵呵地率先自报家门:“贫道出身‘齐门’,道号冲霄子,今日幸甚,与诸位多了一回同生共死的缘分。”
除了一眼看破他来历的谢允,众人都是一震——“齐门”与“全真”“武当”“青云”齐名,并称四大观。其中,齐门中人深居简出,又精通阵法,最是狡兔三窟,很少在江湖上走动,除了掌门的道号有些名气外,其他人基本就是个传说,一辈子也不见得见过一个活的齐门中人,尤其“冲”字是跟现任齐门掌门一辈的。
当下便有人问道:“道长是怎么落到那魔头手里的?”
冲霄子摆手道:“惭愧,贫道学艺不精才不留神着了人家的道儿。”
朱雀主叛出活人死人山之后没多久,就找到了这地方,重新给自己炮制出了一个魔窟,他们这群人还不是同时被捉去的,各有各的一言难尽。木小乔似乎有饲养俘虏的爱好,根据他那连马都抢的穷凶极恶劲头,扣下这许多人肯定不白扣,指不定找谁勒索去了。相比起来,四十八寨这种自己租地种田,没事跟山下老百姓做买卖的“黑道”当得简直是不称职。
冲霄子叹道:“那朱雀主声名狼藉,全然不讲规矩道义,虽然可恶,扣下我等这么长时间,倒也未曾不由分说地全杀干净,反而是北斗那两位大人,做事忒狠毒。”
老道士内蕴颇丰,出身清正,说话很有修养,提起一干生死相斗的仇人,也不出恶语。旁边有那莽撞人却不干了,嚷嚷道:“道长客气什么,什么‘两位大人’,分明是老王八养的两条狗!”
冲霄子笑了一下,没跟着逞口舌之快,对谢允和周翡抱拳道:“还得多谢这两位小友高义,不知二位师承何处?”
有他开头,众人立刻纷纷附和着围了上来。
周翡三天没合眼,正有点打瞌睡,忽然被这么一大堆人七嘴八舌地围上来,手里还不知被谁塞了一条刚烤好的鱼,活生生地吓醒过来了。
有人唾沫横飞地替她吹牛道:“这姑娘小小年纪,真是使得一手好刀,我可瞧见了,她‘唰唰唰’这么起落几次,就逼退了那北斗大狼狗!”
周翡:“……”
她连大狼狗的毛都没摸到一根,还喂了人家一个馒头吃。
晨飞师兄上前替她解围,自报了家门,又一抬手在周翡头顶上按了一按,说道:“这是我寨中的小师妹,往日里虽然净调皮捣蛋,难为她也能干点正事。”
“四十八寨”在外面可是大大地有名,晨飞师兄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便好似炸了锅,一时间“久仰”之声此起彼伏,夸什么的都有。
有人十分激动地问道:“可是‘破雪刀’吗?”
周翡确实用过一点破雪刀,然而自认功夫很不到家,她亲眼见识了这群大侠造谣传谣的能耐,唯恐隔日传出“某月某日,破雪刀东挑贪狼西砍武曲”的胡话,忙不迭地否认道:“不是不是,我资质不好,破雪刀大当家不肯传。”
好在她是个小姑娘,大侠们也不好意思总缠着她说话。周翡松了口气,默不作声地藏进寨中师兄们中间,小声把自己因为什么跟王老夫人下山,李晟怎么被掳走,她又怎么追来的事说了。眼下晨飞师兄找到了,第二天一早怎么走,先联系谁,如何与王老夫人会合等等杂事,就全交给他了,周翡只要跟着走就是了,她便放宽了心,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起各路豪杰吹牛来。
听着听着,周翡就有些走神,她以前心心念念地想胜过李瑾容,这会儿,突然又生出了一个新的念头——二十年前,提起四十八寨,大家提的都是她外公的名字,现在,报出四十八寨的名头,大家说的都是“李大当家”的破雪刀,那……什么时候提起四十八寨,人们都会想起“周翡”呢?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自我审视,觉得异想天开不说,“周翡”这两个字天下皆知的想法也有点可耻,于是又丢在一边了。
吴小姐在水塘旁边将自己的手、脸细细洗干净了,又把周翡给他们送药时用的那块手帕洗了一遍,仔细晾在旁边一根小树枝上,四下都是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味道的大老爷们儿,她别无选择,只好坐在周翡旁边。
周翡看了她一眼,把没啃过的半条鱼撕下来分给她,随口问道:“你叫什么?”
小姐的闺名通常是不好叫别人知道的,周翡一个从小殴打先生的糙货也不知避讳,大大咧咧地就当着一帮人问出来了,好在她是个姑娘,不然指定得让人当成登徒子。
吴小姐目光扫过周围一圈陌生男子,四十八寨的都识相地背过脸去,假装没听见。她脸一红,蚊子似的对周翡小声道:“我叫楚楚。”
周翡点点头:“我娘说你爹是个大大的英雄,你到了我家,就不用怕那些坏人了。”
话音一顿,她想起热热闹闹的四十八寨,就忍不住细细对吴小姐描述起来,周翡不曾见识过金陵十里歌声的盛景,也不曾见识过北朝旧都的威严庄重,是个彻头彻尾的土包子,心里觉得四十八寨是天下最繁华、最好的地方。吴楚楚也没笑话她,反而听得有些惆怅,人间再繁华,跟她也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她背井离乡,往后要靠别人的庇护而活,天下所有有家、有可怀念之处的人,她都羡慕。她细声细气地问周翡道:“到了四十八寨,我……我也能习武吗?”
周翡一顿。
吴楚楚神色又黯淡了下去:“怕是不行吧,我听说习武的人,练的都是童子功,我可能……”
“有什么不行,练了武你可能不如有些从小开始学的人厉害,但好歹比你现在厉害啊,回去找……”周翡本想说“找我娘”,后来想起,李大当家日理万机,未必有工夫,便话音一转道,“找我家王婆婆,她脾气好得很,又慈祥,肯定愿意教你的。”
晨飞师兄笑道:“你可真行,还给我老娘安排了个活计。”
吴楚楚面露喜色,正要说什么,忽然神色有些局促起来,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周翡抬头一看,原来是谢允不知何时摆脱了众人,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只是见她在跟吴小姐说话,便没过来打扰,双手抱在胸前,笑盈盈地在几步以外等着。

少年游 第十一章世间多遗恨
海棠无香、蔷薇多刺、美人是个大土匪!
谢允坐到张晨飞身边,偏头对周翡笑道:“我夜观天象果然是准的,你看,咱们顺顺当当地跑出来了。”
周翡不由得挖苦道:“你的‘顺顺当当’跟我们平时说的肯定不是一个意思。”
“哎,你要求太高了,”谢允开心地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说道,“你看,活着,会喘气,没缺胳膊没短腿,有吃有喝能坐着,天下无不可去之处,是不是很好?”
周翡一挑眉,说道:“这可没你的功劳,我要是听了你一开始的馊主意,先跑了呢?”
“跑了也明智,我不是告诉过你,不日必有是非发生吗?你瞧,是非来了吧,要是你听我的话早走,根本就不会撞见沈天枢他们。”谢允说完,又嘴很甜地补充了一句,“到时候虽然我去见先圣了,但留着清风明月伴花常开,我也算功德无量。”
晨飞师兄在旁边听这小子油嘴滑舌地哄他家师妹,顿时七窍生烟,心道:娘的,当我是个路边围观的木头桩子吧?
他于是重重地“哼”了一声,正要插话进去,谁知他这小一年没见过的师妹不知吃了什么仙丹,道行居然渐长——几年前周翡听谢允说自己是漂亮小姑娘,还十分茫然无措,此时她却已经看透了此人性子,当即波澜不惊地冷笑道:“是吗,不足五尺,肯定不是树上开的花。”
这个记仇劲。
谢允蹭了蹭鼻子,丝毫不以为意,话音一转,又笑道:“不过现在嘛,花是没了,只剩个黑脸的小知己,有道是‘千金易得,知己难求’,算来我更赚啦。”
周翡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果然抹了一把灰,不必照镜子也知道自己这会儿是副什么尊容,她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小溪流,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像吴楚楚那样洗把脸,可又懒得站起来。琢磨了一会儿,她那点柔弱的爱美之心在“懒”字镇压下溃不成军,心道:黑脸就黑脸。
于是她就此作罢,没心没肺地低头吃东西。
谢允感觉身边的张晨飞磨牙快把腮帮子磨穿了,以防一会儿挨人家小姑娘师兄的打,便转头跟他搭话。他有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耐,虽然满嘴跑马,但不乱跑,跑得颇有秩序,因此不惹人讨厌,还让人觉得十分亲切,三言两语便消了张晨飞的怒气,开始任凭谢允跟四十八寨的一帮人称兄道弟起来。
“多谢。”谢允接过一只烤好的小鸟,闻了闻,喟叹道,“我可有日子没吃过饱饭了,唉,讨生活不易,我那雇主也吹灯拔蜡了,剩下的钱恐怕是收不到……可怜我那一把好剑,也不知会被谁捡走,千万来个识货的,别乱葬岗一丢了事。”
张晨飞听他话里有话,微微一怔,问道:“怎么,谢兄觉得霍家堡恐怕会有不测?”
旁边烤火的老道人冲霄子眼神一凝,也抬起头来。
谢允被食物的热气熏得眯了眯眼,缓缓地说道:“北斗来势汹汹,逢人灭口,他们要杀朱雀主,自然不是为了除魔卫道,此地除了霍家堡,大概也没有什么能让贪狼亲自走一趟了。”
旁边又有个汉子说道:“霍家这些年在洞庭一带一家独大,说一不二,确实霸道,但一群没着没落的落魄之人聚在一起,以求自保,也是无可厚非,霍连涛还没什么动作呢,北帝倒是先忍不住了,好一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真命天子’,不怕总有一天真的官逼民反吗?”
谢允笑道:“兄弟这话可左了,各大门派、云游侠客,向来既不肯服从官府管教,又不肯低头纳税,还要动辄大打出手、瞪眼杀人,算哪门子的‘民’?”
周翡默不作声地在旁边听着,只觉得这些人和这些事乱得很,每个人似乎都有一套道理,有道理却没规矩,道义更是无从谈起,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你杀过来,我再杀过去——北朝觉得自己是在剿匪,南朝觉得自己是正统,霍家堡等一干人又觉得自己是反抗暴政的真侠客。
周翡思考了一会儿,实在理不清里面的是非,只觉得一圈看下来,似乎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然而“好东西”应该干什么呢?
周翡又百思不得其解,连鱼都快啃不下去了。
一个乱局开启,不是那么容易平息下去的,非得有那么一股力量,或极强,或极恶,才能肃清一切或有道理,或自以为有道理的人,重新架起天下承平的礼乐与秩序。这其中要杀多少人?死多少无辜的人?流多少生民泪与英雄血?
恐怕都是算不清的了。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从周翡手里掰走了一块焦焦的鱼尾,不客气地据为己有。周翡回过神来,见谢允这承诺过要请她吃饭的人叼着她的鱼尾巴嚼了两下,得了便宜还卖乖地评价道:“没有咸味,你这个更难吃。”
周翡眨眨眼,随口问道:“你真是个铸剑师?”
“糊口,刚改的行。”谢允道。
周翡奇道:“以前是干什么的?”
“以前是个写小曲作戏词的。”谢允一本正经地回道,“不瞒你说,朱雀主弹唱的那首曲子就是出自我手,全篇叫作《离恨楼》,里头有九折,他弹的‘哭妆’是其中一折。我这篇得意之作很是风靡过,上至绝代名伶,下至沿街卖唱的,不会一两段都张不开嘴讨赏。”
周翡:“……”
娘哟,好了不起哦。
她这头腹诽,旁边张晨飞却睁大了眼睛:“什么?你写的?你就是‘千岁忧’?等等,不都说千岁忧是个美貌的娘子吗?”
谢允“谦虚”道:“哪里,美貌虽有一点,‘娘子’万万不敢冒领。”
张晨飞当即起了个调,击掌唱了起来:“有道是:音尘脉脉信笺黄,染胭脂雨,落寂两行,故园唉……”
谢允接道:“故园有风霜。”
“是是是!正是这一句!”张晨飞正激动,一回头看见周翡正睁着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顿时卡壳了,“呃……”
周翡慢吞吞地问道:“师兄这么熟啊,都是在哪儿听的?”
张晨飞总觉得她脸上写了“回头告诉你娘”六个大字,连忙找补道:“客栈里碰见的,那个……咳咳,那个卖艺唱曲的老瞎子……”
“哦,”周翡不甚熟练地掐了个兰花指,一指张晨飞道,“老瞎子是这样唱的‘胭脂雨’吗?”
张晨飞没料到这看似十分正直的小师妹心里还憋着一股蔫坏,怒道:“周翡!消遣师兄?你个白眼狼,小时候我白给你跟阿妍上树掏鸟窝了是不是?”
一帮年轻弟子顿时笑成了一团。
谢允含笑看着他们,四十八寨乃四十八个门派,自古以来,多少“同气连枝”都是关起门来钩心斗角,唯有蜀山中风雨飘摇的这一座孤岛,自成一体,别人都融不进去,连周翡这样话不多的人,在茫茫野外碰上自家师兄,都明显活泼了不少。
“真是叫人羡慕啊。”谢允伸手拨动了一下篝火,心里默默地想。
渐渐地,众人都睡下了,谢允走到稍远的地方,摘了几片叶子,挨个儿试了试,挑了一片声音最悦耳的,放在唇上吹了起来,那是一首不知哪个山头的民间小调,欢快极了,让人一听就忍不住想起春天开满野花的山坡。
周翡靠在树下闭目养神,不敢睡实在,尚且留着一线清明,她听着那细微的叶笛声,迷迷糊糊间,居然觉得谢允那句“有吃有喝能坐着,天下无不可去之处”说得很有道理,也跟着没来由地穷开心起来。
第二天清早,众人休整完毕,便准备赶往华容。
周翡总算把她那张花猫脸洗干净了,被讨人嫌的晨飞师兄好一番嘲笑,尚未来得及回击,冲霄子便叫住她道:“周姑娘,请借一步说话。”
凡人维持仙风道骨的外表十分不易,得有钱有闲才行,道长看着就像个叫花子,一点也不仙。倘若与他交谈两句,却总不由得忽略他的狼狈相,对他心生敬重,连说话都会文雅几分。
周翡忙走过去,问道:“前辈有什么吩咐?”
冲霄子没头没尾地问道:“姑娘可曾读过书吗?”
周翡想起头天晚上自己丢的人,心里升起窘迫的庆幸——幸亏他们都不知道她爹是谁。
她从周以棠那里继承的,大概就只有一点长相了。
周翡厚着脸皮回道:“读过一些……呃,这个,不怎么用功,后来又忘了不少,字还是认得的。”
冲霄子很慈祥地点点头,从怀中摸出一卷手抄的《道德经》给她,又道:“老道身无长物,就这一点东西没被人搜走,我看小姑娘你悟性极佳,临别时便赠予你吧。”
周翡翻了翻那经书,见满眼“道”来“道”去,顿时两眼犯晕,莫名其妙地寻思道:我哪方面的悟性佳?当女道士的?
她便问道:“前辈,你不跟我们去华容吗?”
冲霄子捻长须笑道:“我有些私事需要处理,就此别过了。”
周翡心里疑惑,但是人家既然说了“私事”,又是前辈,总归不好追问,只好道:“前辈一路平安……多谢赠书。”
冲霄子冲众人一拱手,他休息一宿,身上的温柔散已经全解,清啸一声,起落如风中转蓬,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张晨飞外粗内细,眯眼看着冲霄子的背影,忽然低声道:“这位冲字辈的前辈如此了得,比家母也不遑多让,怎会和我们这些人一样,轻易着了那妖人的道儿?”
“温柔散”是药马的,药劲很是不小,但假如人的内功高到一定境界,据说是可以暂时压制住的。就算只能拖延一时半刻,他别的事干不成,还不能跑吗?
谢允目光闪了闪,他在哪儿都是带路的角色,方向感很好,一眼看出冲霄子的去路正是岳阳方向,想是老道人头天晚上听到他跟张晨飞聊天,知道霍家堡可能有危险,特意赶过去的。在场的人不少是因为霍家堡才被木小乔扣押,纵然以前有过交情,现在恐怕也烟消云散了,冲霄子大概是怕别人心里不舒服,才没有言明,只说是“私事”。
“同路而已,走吧,我们也不要耽搁。”谢允岔开话题道,他瞥了一眼周翡,周翡正皱着眉,跟手里的《道德经》大眼瞪小眼,便拍了拍她的肩膀嘱咐道,“仔细收好。”
周翡一头雾水地收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不学无术让老前辈看不下去了,临走还要丢给她一本书读,忖道:可是他给我《道德经》干吗?给我一本《三字经》还差不多。
众人经过一宿休整,体力恢复了七七八八,脚程也快了不少,太阳未升到头顶,便赶到了华容。华容虽不算很繁华,但好歹有人有客栈,对他们这帮人来说,简直堪称人间福地了。恰好城中有四十八寨的暗桩,张晨飞等人总算不必再囊中羞涩,消息也方便传出去。
周翡看见一个瘦小的中年男子到他们落脚的客栈来了一趟,想必就是暗桩的人,还恭恭敬敬地拜会了吴夫人。来人虽然面黄肌瘦,但眼珠灵动,一看就很精明,匆匆来了一趟就告辞了,说是要去给他们置办马匹、车辆。
周翡总算捞着了一口热饭和干净的换洗衣服,先由着性子吃了个撑,又回房擦洗换衣服,里里外外都干净又舒适了,她在客房的床上滚了两圈,听见全身的骨头“嘎吱嘎吱”作响,这才知道下山真是个苦差事,一点都不好玩。滚了一会儿,周翡又摸出奇怪的道士送给她的书,本想翻开参悟一会儿,不料看了没有两句,她就跟吃了蒙汗药一样,倒头便睡着了。
直到金乌西沉,周翡才被敲门声吵醒。
谢允胡子刮干净了,换了新衣服,还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把扇子,十分骚包地拿在手里,随时能出门装富贵公子招摇撞骗。房门拉开,他见周翡一副刚睡醒的样子,总是有些苍白的脸颊上难得有些红晕,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柔软。
谢允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她身上扫过,一时连说话的声音都低了几分,问道:“我看张兄方才派人送信去了,你们这几天就要回去了吗?”
周翡揉了揉眼睛:“我们出来就是为了接晨飞师兄跟吴夫人他们,现在人接着了,也该回去了——就是不知道李晟那遭了瘟的王八蛋自己滚回去了没有。”
谢允:“……”
刚还觉得她柔软可爱,转眼就出言不逊!
真是世间多遗恨——海棠无香、蔷薇多刺、美人是个大土匪!这姑娘要是个哑巴该有多好!
谢允将自己温柔的轻声细语一收,没形没款地往门口一靠,吊儿郎当地问道:“那我恐怕不能跟你们同行了,你说下回我要是把刀直接送到你们四十八寨,会不会再被你娘打出来一次?”
周翡道:“不至于,反正我也没有第二个爹让你拐。”
谢允被她噎得喘不上气来,一时哭笑不得。
周翡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哎,谢大哥,你轻功那么好,别的为什么一点也不会?”
谢允眉尖一挑:“谁说我什么都不会?我会打铁铸剑,还会……”
周翡道:“唱小曲。”
“哎,你没见识了吧,”谢允摇头晃脑道,“有道是‘盛世的珠玉乱世的曲’,世道越艰辛,戏曲跟话本这些就越赚钱,比铸剑强多了——好不容易打一把好兵器,雇主还死了,跟谁说理去?至于武功嘛,我又不想称霸天下,够用就行了。”
周翡这才知道,他把自己那遇事只会跑的三脚猫功夫称为“够用”,真是彻底为他的“上进心”所折服。
“行了,不跟你多说了,来时见那边有个当铺,我去瞧瞧有没有什么你趁手的兵器,先赔你断在山谷里的那把,你回家这一路凑合用。”谢允说完,甩着折扇,吹着小调,优哉游哉地溜达走了。
周翡感觉跟此人共处时间长了,肯定得心宽似海。她戳在门口,一边揉眼,一边试着学谢允吹口哨,吹得两腮酸痛,只有“嘘嘘”声。这时,隔壁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吴楚楚一脸痛苦地扶着门框,几乎有点站不稳,直冒冷汗地叫道:“周……周姑娘。”
周翡一愣:“你怎么了?”
吴楚楚憋了半天,憋得脸都发青了,耳根嫣红一片,小声道:“那个……”
周翡:“哪个?”
接着,她看见吴楚楚有些站不直,一手还按在小腹上,这才恍然大悟:“那……那个啊,你……是……嗯,肚子疼?”
少女月事本就容易乱,吴楚楚被关在潮湿阴冷的石牢中那么久,要是个五大三粗的健壮人也就算了,她本就多忧多虑、体质虚寒,不闹毛病都奇怪了。谈到这个,周翡也很难拿出方才的彪悍,她有点手足无措地东看看西看看,做贼似的小声道:“那怎么办?要……要么问问你娘?”
吴楚楚声音几不可闻地说道:“娘患了风寒,已经喝药睡了。”
好,敢情这母女是一对病秧子。
周翡对此全无主意,但放眼整个客栈,也就自己一个女孩了,吴小姐实在没有第二个可以求助的人。她只好拉着吴楚楚坐下,将掌心贴在她的后腰上,试着运功,输了一点真气过去——不敢用力过猛,吴楚楚没练过功,经脉脆弱。
她手心暖烘烘的,吴楚楚的脸色果然好了一些,然而过了一会儿,又开始反复。
周翡试了两三遍,发现有热源她就能好一点,没有还会疼,便说道:“这也不是办法,不然我带你出去找个大夫看看吧。”
吴楚楚温顺地点点头,她这会儿正好一点,便跟着周翡往外走去。
小女孩提起这些事,总是不由自主地遮遮掩掩,她们俩跟做贼似的悄悄地离开客栈,不想被人逮住问,不料还是遭遇了讨厌的晨飞师兄。
张晨飞自然要问:“你们干什么去?”
吴楚楚尴尬得快抬不起头来了,周翡木着脸胡扯道:“出去逛逛。”
张晨飞皱眉道:“你自己出去野就算了,怎么还拽着人家吴小姐?”
周翡:“……”
吴楚楚忙道:“我……我也想去。”
对她,张晨飞就不好开口教训什么了,只好叮嘱道:“那行吧,只是不许走远,天黑之前一定得回来。”
两个女孩恨不能立刻从他眼皮底下消失,忙应了,飞快地往外走,走了没两步,张晨飞又叫住了她俩:“等等,阿翡!”
周翡崩溃道:“张妈。”
吴楚楚“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张晨飞絮絮叨叨地唠叨道:“你身上有钱吗?哎!我问你话呢,跑什么跑!”
周翡已经一手拽着吴楚楚,飞也似的蹿出了客栈,再也不想听见张晨飞的絮叨。
然而后来她总是忍不住想,当时她要是不那么匆忙就好了。

少年游 第十二章北斗禄存
他们不是奔着霍家堡去的吗?为什么会到华容来?
冲谁来的?
谢允正在翻人家当铺的存货,当铺不大,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大多是衣物、家用品,少量品相不太好的首饰珠宝,兵刃基本没几样,还都是中看不中用的,可能是哪个家道中落的富贵人攒的装饰品。他看了半天找不到满意的,便跟老板比画道:“您这里有没有那种大约这么长,背很窄,刃很利的刀?”
“刀?”老板打量了谢允一番,说道,“这您得找匠人做,我们这里是没有的,要说佩剑嘛,还算常见……恕我冒昧,公子买刀做什么?”
谢允坦然道:“送女孩子。”
老板:“……”
他觉得这位公子这辈子可能也就只能打光棍了。
这时,一队官兵忽然飞也似的从门口冲了出去,这当铺开在闹市,两边好多铺面摊贩,还有几个小孩在路边玩。他们在闹市纵马,还大声喝骂,顿时一片混乱,大人叫骂声与小孩啼哭声混作了一团。老板顾不上招呼谢允,忙指挥小伙计出门查看有没有人受伤,口中絮絮地说道:“作孽,这些人作孽啊。”
谢允缓缓皱紧了眉头,他心里忽然生出了不祥的预感,刀剑都不看了,转身往客栈跑去。
突然,空中传来一声尖唳,像是猛禽。谢允骤然抽了口气,倏地抬头,见几只猎鹰呼啸着盘旋而至。
北斗“禄存星”仇天玑,好熬鹰,出入必有猛禽随行。
他们不是奔着霍家堡去的吗?为什么会到华容来?冲谁来的?
不待谢允多想,北斗的黑衣人已经旋风似的现身,所到之处宛如乌鸦开会,黑压压的一大片,往一处会聚。
这时,有人带着哭腔嘶声哭叫道:“失火啦!失火啦!”
谢允一转头,见一处升起浓烟,哭号喊声叫人不忍卒听,他愣怔了片刻,蓦地反应过来——那是他们客栈的方向!
谢允狂奔起来,满街都是四散奔逃的人,他艰难地逆着人流往前冲。
客栈已经烧起来了,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北斗黑衣人,每个黑衣人手中都握着一把小弩,上面装的不是寻常的箭矢,而是一根木管。
一匹马不管不顾地从客栈后院中跑出来,刹那间六七根木管对准了它,同时发出毒蛇似的黑水,那水溅在地上“刺啦”一声,将泥土地面烧出一大块斑,跑动中的马哀哀地一声嘶鸣,身上同时有多个地方皮开肉绽,三步之内跪在了地上,抽搐两下,竟不动了!
谢允被互相推搡的老百姓挤在中间,一脑门热汗。几只猎鹰盘旋而落,一个身穿漆黑大氅的男人落在街角,伸出胳膊,接住自己一只爱宠,轻轻地抚摸着那鹰的脑袋。那人长着鹰钩鼻子,一张脸叫人望而生畏,目光往人群中一扫,低低地开口道:“闲杂人等,不要碍事。”
话音未落,他蓦地一甩袖子,一股大力仿佛排山倒海似的扑面而来,将挤成一团的人往后推去,好几个人当场站不住撞到墙上,立刻便头破血流,不知是死是活。
别人好歹还都是往外逃,只有谢允要往里走,他正好当胸撞上那人的掌风,身边都是人,躲闪已经来不及,谢允眼前当即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此时,周翡正陪着吴小姐在医馆,这医馆地处偏僻,好不容易才找到,里面只有一个老大夫,老眼昏花,说一个字要拖半炷香的光景,在那儿絮絮叨叨了半天“通则不痛”。开药方的时候可算要了他老人家的老命了,恨不能把脑袋埋进纸里。
周翡在旁边等得脚都麻了,见他可算写完了,立刻大大地松了口气:“我去抓……”
“药”字未出口,她耳根一动,听见了尖厉的鹰唳。周翡往外扫了一眼,疑惑地问道:“老先生,你们这儿平时还有大老鹰吗?”
老大夫颤巍巍道:“不曾有。”
周翡将药方折起来揣进袖中,一把推开窗户,只听见不远处传来杂乱的人声,而后竟有股火油的味道,她当即道:“我出去看看。”
吴楚楚早成了惊弓之鸟,不敢一个人待着,不由分说地也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跑出了两条街,突然,周翡一把拽住吴楚楚的手腕,强行将她拉进了旁边一条小巷中。
吴楚楚:“怎……”
周翡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噤声。周翡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吴楚楚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一动不敢动地缩在周翡身边。片刻后,只见两个人缓缓往这边走来,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男子,痨病鬼似的,面色蜡黄,一只手一直抚在胸口,不时停下来咳嗽几声。
正是北斗沈天枢!
沈天枢旁边还跟着个人,腰弯得比那痨病鬼更甚,满面堆笑,又讨好又畏惧地说着什么。周翡的目光几乎要将那人钉在地上——这瘦小的中年男子,竟然是她方才见过的四十八寨暗桩!
那人特意拜会了吴夫人一家,吴楚楚自然也认得,她手脚本就冰凉,这会儿更是整个人如堕冰窟,剧烈地哆嗦了起来。
周翡心中的惊骇比她只多不少,然而身边有个人要照顾,逼得她不得不镇定。
那小个子男人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往四下东张西望了一下。周翡一把捂住吴楚楚的嘴,紧紧地按住她,将她往小巷深处拖了几步。
四十八寨发生过三寨主叛乱的事,那时候周翡还小,除了她二舅那刻骨铭心的一个后背,其他事都记得不清楚了。这会儿,她脑子里一时乱成了一锅粥,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噎得咽不下也吐不出。
待那两人走远,吴楚楚无助地抓住周翡的手:“周姑娘……”
她的手太凉了,像一块冰坨,顷刻将周翡沸腾的脑浆熄成了一把灰,她拼尽全力定了定神,低声道:“没事,不用怕,跟着我,晨……晨飞师兄向来都……还有谢允……”
周翡几乎语无伦次起来,她闭了嘴,在自己舌尖上轻轻一咬,拉起吴楚楚,避开大路,一头钻进小巷里。
谢允不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不是说遭遇木小乔这样举世罕见的大魔头一次,回去能走三年的好运吗?
这连三天都没有呢!
她们俩从客栈走到医馆足足用了一刻的工夫,回去却简直如转瞬,周翡带着吴楚楚几乎是飞檐走壁。
眼见客栈浓烟滚滚,周翡的心从无限高处开始往下沉。
而及至她亲眼看见一片火海,周翡就是再自欺欺人,也说不出“没事”两个字了。
吴楚楚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被周翡生生捂回去了,她情急之下没控制手劲,吴楚楚又太过激动,竟被她捂晕过去了。女孩苍白而冰冷的身体压在她的肩上,周翡突出的肩胛骨紧靠着身后青苔暗生的墙,从躲藏的缝隙中,她看见外面群鸦呼啸、猎鹰横行,视野所及之处,尽是一片红,热浪扑打在她脸上……
那火不知烧了多久,方才人来人往的街道早已经空空如也,只有焦灰与血迹狼藉满地。
端着猎鹰的男子一仰下巴,黑衣人训练有素地分成两批,一批依然拿着毒水戒备,另一批提着兵刃闯进已经是一片废墟的客栈中搜寻。然后一具一具尸体从里面抬了出来,整整齐齐地摆在空荡荡的街上,有些是完整的,有些身首分离——想必是客栈中人遭到突袭,先是拼死反抗,死伤了一些人,然后实在无处突围,只好退回客栈,将门封住……
吴楚楚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眼泪打湿了周翡一条袖子。
穿大氅的男人将猎鹰放飞,负手而立,朗声道:“诸位乡亲听好,近日不大太平,有些匪人冒充商队,混入城中,欲图不轨,幸有良民机警,看出不对,及时报官,现匪人已伏诛!为防有漏网之鱼,请诸位乡亲夜间闭户,不要随便收容陌生来客……”
周翡以为按照自己的脾气,她得冲出去,不管不顾地跟那些人拼命,就算要把小命拼掉,也先痛快了再说。
但是她居然没有。
她还觉得自己可能会大哭一场,毕竟,从小没人教过她要喜怒不形于色的道理,她从来都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然而她居然也没有。
一瞬间,天上可能降了个什么神通,很多事,她竟突然就无师自通了。
这时,一个黑衣人点清了地上的尸首,上前一步,与那穿大氅的人说了句什么。
那男人冷笑一声:“哦,真让我说中了,还真有漏网之鱼?”
周翡一把拽起吴楚楚,低声道:“快走!”
吴楚楚哭得站不起来,周翡强行拽住她的腰带,将她从地上拎了起来。她凑近吴楚楚的耳朵,低声道:“想给你娘和你弟弟报仇吗?”
吴楚楚捂着嘴,拼命抑制着自己不受控制的抽泣,脸色通红,快要断气了似的。
“那就不要哭了。”周翡冷冷地说道,“死人是没法报仇的。”
吴楚楚闭上眼,指甲掐进了自己的掌心里,整个人抖得像一片寒风中的叶子。仇恨就像一团火焰,能以人的五脏六腑为引,烧出一团异常的精气神。不过片刻,吴楚楚居然真的止住了哭,连呼吸都比方才平缓了不少。
周翡冷静地想:这么大的动静,城门应该已经关了,我们没有车马,即便成功出城,这时候也十分显眼,不知他们来了多少人,说不定已经在城外守株待兔了。
满城百姓个个如惊弓之鸟,全都闭户不出,随便躲进什么人家里看来也不容易,何况周翡刚被“蛇”咬完,虽然不至于十年怕井绳,一时也是不敢随便相信别人的。
周翡思索片刻,抓住吴楚楚的手腕:“跟我来。”
随着那北斗一声令下,满城的黑衣人开始四处搜索,倘若是个老江湖,未必不能避开他们,但周翡自觉没那个能耐,要是没头苍蝇似的乱钻,迎头撞上对方的可能性比较大。她没有贸然乱走,闪身钻进了一条小巷子,掀开一处民居门口装东西的藤条筐。
主人家可能比较拮据,筐里东西不多,挤两个不怎么占地方的小姑娘没问题。周翡从里面钩住藤条筐的上盖,虚虚地掩住,两根手指扣在盖子上,闭上眼默默数了几遍自己的呼吸,将自己的想法从头捋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这才悄声对吴楚楚道:“过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慌。”
吴楚楚用力点点头。
周翡深吸了一口气,想了想,又道:“就算只剩我一个人,也能把你安全送到四十八寨,你相信我。”
她这话是说给吴楚楚听,也是说给自己听,仿佛这一口唾沫一颗钉的承诺出口,她便能给自己找到某种力量的源泉——还有人指望着她,还有人的命悬在她身上,她得尽全力去思考平时不曾想过的,做平时做不到的事,也就没有时间去应对额外的悲伤与愤怒。
吴楚楚正要说什么,周翡竖起一只手掌,冲她摇了摇。吴楚楚屏住呼吸,足足过了半晌,她才听见一阵非常轻微的脚步声,透过藤筐的细小缝隙,她看见一个黑衣人转眼搜到了这里,正朝小巷走来。
小巷子是一条死胡同,一眼能看到头,他本不必进来,但不知是不是她们俩流年不利,那黑衣人脚步略迟疑了一下,还是十分尽职地走了进来,谨慎地四下探查。藤条筐可不是天衣无缝的,扒着上面的窟窿一看,里面装的是萝卜还是白菜一清二楚,更别说躲着两个大活人了,只要对方走近了一低头,立刻就能发现不对。
眼看那黑衣人缓缓靠近,吴楚楚的心揪到了极致,她下意识地去看周翡,却发现周翡目光垂着,被她那少女式的、纤长的睫毛一挡,像是闭了眼似的,脸上的神色竟近乎是安宁的。
吴楚楚心道:这是要听天由命吗?
她不由得心急如焚,暗暗将数得上的神佛都拜了一遍,同时用力咬着自己的嘴唇,没多久,嘴里就尝到了血腥味。
可惜,临时抱佛脚似乎并不管用。那脚步声越来越慢,忽然停了。
吴楚楚心跳“咯噔”一下,也跟着停了。她听见那人低低地笑了一声,紧接着便朝她们藏身之处走了过来。
吴楚楚的后背紧绷到极致,绝望地闭上眼睛,心里狂叫道:他看见了,他看见了!
那黑衣人一把扣住藤条筐的薄盖,便要往上掀,一拉却没拉动,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卡着。
“还负隅顽抗?”黑衣人冷笑一声,手上用力,蓦地将筐盖一抽,不料方才卡着筐盖的那股力道竟突然消失了,里面的人反而伸手推了筐盖一把,两相作用,一下将那轻飘飘的藤条筐盖掀了起来,直砸向那黑衣人面门。
黑衣人猝不及防,视线被挡住,本能地伸手去推——
电光石火间,一只纤细的手鬼魅似的自下而上伸过来,狠狠地卡住了他的脖子,随后毫不犹豫地收紧,那黑衣人一声都没来得及哼出来,喉咙处“咯”一声脆响,顿时人事不知。周翡一伸脚,脚尖轻轻挑起将要落地的筐盖,随后利索地一拉一拧,那黑衣人的脑袋在她手中偏转了一个诡异的大角度,继而软绵绵地垂了下来,是绝无可能再活了。
吴楚楚吓得全身僵硬,脖颈生凉。
周翡面无表情地在自己身上擦了一下手,知道自己方才蒙对了——那客栈这么囫囵个地一烧,里面肯定有不少无辜受牵累的,客栈整日迎来送往,又不是只有他们这一拨人,就算因为奸人出卖,北斗知道他们的人数,也不可能通过点人数来确定跑了谁。
那么就只有两种可能了,要么他们找的不是人,是某样东西,那东西不在客栈中,被吴楚楚带出来了;要么是吴楚楚本人身上有什么秘密,他们找的是她这个人。
她方才推吴楚楚进藤条筐的时候,故意让她在稍微外面的地方。他们出门在外,身负寨中嘱托的任务,本该都是一身便于行动的短打,但是晨飞师兄疼她,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新衣服,给她和吴家千金带的是一样的长裙……大概到时候上路了,也打算让她借着“陪伴夫人和吴小姐”的名义,和来时一样坐马车,少受些风尘。她们俩穿着差不多的衣服,一里一外,即使藏在一个四面是孔的藤条筐里,对方也不容易注意到她。
吴楚楚实在是个很容易让人掉以轻心的女孩子,无论那些黑衣人是找人还是找东西,看见她,大概都会只顾又惊又喜,才好叫周翡一击得手。
周翡问道:“你身上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吴楚楚一脸茫然。
周翡暗叹了口气——感觉她们俩的情况可能差不多,晨飞师兄没有跟她细说过接走吴家人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吴夫人想必也没有告诉过娇嫩的小女儿一些秘密。
“算了。”周翡趁四下无人,三下五除二地将黑衣人身上严严实实的衣服剥下来自己换上,好在她虽然纤细,却并不像谢允戏言的那样“不足五尺”,穿着虽然大了一圈,但将该扎紧的地方都扎好后,倒也不十分违和。接着,她又从死人身上搜出了一把佩刀、一柄匕首与一块令牌并一些杂七杂八的物品,佩刀的重量正好,除了刀背稍微宽了一点,居然还算趁手,令牌正面是一个北斗七星图,背面刻着“禄存三”。
“禄存。”
周翡将这两个字掰开揉碎了刻进脑子里,然后把尸体塞进墙角,用一堆破筐烂石头盖住,转头对吴楚楚说道:“你信不信我?”
吴楚楚不信也得信,连忙点头。
周翡便又道:“那你在这里从一数到一百……还是二百吧,等我回来。”
吴楚楚立刻面露惊慌——不慌是不可能的,她确实手无缚鸡之力,一条野狗都能威胁她的性命,周围满是虎视眈眈的冷血杀手,她随时可能被人抓出来,而躲在这么个阴森森的窄巷里,身边只有一具尚带余温的尸体陪着。
周翡说完,自己想了想,也觉得有些强人所难,正要再补充句什么,却见吴楚楚带着这一脸显而易见的惊慌,竟认真地点了点头,声音又颤又坚定地说道:“好,你去。”
周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觉得这个大小姐有点了不起,平心而论,倘若易地而处,她自己若是没有十多年的功夫傍身,恐怕是不敢的。
周翡把匕首丢给她,又抓了些黄泥,在手中搓了搓,搓成细细的末,将自己露在衣服外面的手、脸、脖颈都抹了一遍,对吴楚楚道:“你放心,我说了送你回去,肯定能送你回去,哪怕死在外面,魂魄也能飘回来。”
说完,她飞快地转身出了小巷。
吴楚楚蜷缩在宽敞了不少的藤条筐中,将那筐盖子捡了回来,也学着周翡的样子,用两根手指扣着虚掩的盖子,她将脸埋在自己蜷起的膝盖上,小腹又开始隐隐作痛,时而不由自主地打个寒噤。
这真是她一生中最漫长的两百下。
吴楚楚从一开始数起,数着数着,便想起父母兄弟都不在世上了,只剩下她自己无根无着、形单影只,忍不住悲从中来。可她不敢哭出声,只是默然无声地流眼泪,流完,继续数……竟然还能跟刚才接上。
“一百九十三,一百九十四……”
突然,一阵很轻的脚步声响起。
谁?
吴楚楚的五官六感没有习武之人那么灵敏,她听见的时候,那人已经到了近前。她一口气高高吊到了嗓子眼,钩着藤盖的手指吃劲到了极致,指尖已经麻木得没了知觉,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周翡留给她的匕首。
“是我。”来人小声道。
吴楚楚倏地放松了下来,脸上露出了一个短促的微笑,眼泪却又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周翡掀开藤筐,丢给她一套皱巴巴的黑衣:“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先凑合一下。穿好我们换地方。”
吴楚楚问道:“去哪儿?”
周翡道:“去他们窝里。”
“我……我装不像。”片刻后,吴楚楚局促地拉了拉身上的黑衣,不自然地含着胸。
美人首先在气韵,其次在骨骼,再次在皮相,最后在衣冠。吴楚楚是那种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教养很好的女孩,温良贤淑四个字已经烙在了骨子里,就算让她在泥里滚上三圈,滚成个叫花子,她也是个美貌温婉的叫花子。
“爱像不像吧,没事。”周翡轻描淡写地将另一块令牌在手中掂了掂,吴楚楚注意到这块牌子上写的是“贪狼一”,周翡又冲她说道,“你用黄土抹把脸,看起来不要太显眼就行。”
吴楚楚依言学着她的样子抹了手和脸,还是很没底,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周翡要干什么,便忍不住问道:“咱们这样,近看肯定会露出破绽,要怎么混进他们中间?”
“咱们不混,”周翡从身后一托她的腰,吴楚楚猝不及防地被她凌空带了起来,好在这一路上已经被周翡带着飞檐走壁习惯了,她及时将一声惊呼咽进了肚子里,便听周翡声音几不可闻地说道,“咱们杀进去。”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她们俩换了黑衣,跟满城的黑衣人一样,远看并不打眼,但吴楚楚还是忍不住忐忑。她偏头一看周翡平静的表情,便觉得不可思议,认为周翡这个小姑娘肚子里的心肝肠胃恐怕都只有一点点,一颗胆就得占去半壁江山。
两人虽然悄无声息专门翻墙走小巷子,还是很快撞上了“同僚”,吴楚楚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那黑衣人远远地看见两个“同伴”,觉得这条巷子应该已经搜过了,便原地转了身。然而走出了两步,他突然间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猛一扭头,一柄钢刀在这一刹那悄无声息地从他脖颈上扫过,自喉管割裂到耳下,血如泉涌喷了出来,黑衣人震惊得张了张嘴,却一声都没吭出来,转眼便抽搐着死了。
周翡避开溅出来的血迹,一把揪起黑衣人的头发,拽着他往小巷深处拖去。
吴楚楚刚开始在旁边手足无措地干看着,然后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忙从旁边蹚来细细的土,尽量盖住地上的血迹。
她们俩,一个前不久与人动手,还不敢放开手脚伤人,另一个跟陌生男子说话都打结巴。现在却是一个无师自通地琢磨出如何没有响动地一刀致命,另一个灵机一动地知道了怎么掩盖血迹。
接着,周翡又如法炮制,专挑落单的黑衣人下手,杀到第六人的时候,天上忽然传来一声鹰唳。
此时,天光已暗,周围房舍屋檐在暗夜中开始模糊,幢幢如魑魅,周翡一时有些辨不清方向,便问吴楚楚道:“看那几只鹰,在往什么地方飞?”
吴楚楚在心里估计了一下,说道:“好像是我们最开始藏身的地方,是不是你藏在那儿的尸体被他们发现啦?不好,那人的衣服被我们扒走了,这样岂不是会引起他们的警觉?”
周翡紧绷了一整天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模样:“你说得对,我们离当地府衙还有多远?方向对吗?”
吴楚楚点点头:“不远,过了这条街就是。”
周翡道:“把外面这身脏皮脱下来。”
吴楚楚依言将身上这件死人身上剥下来的黑衣脱了下来,周翡飞快地将这两套黑衣划成了小块,四下张望了片刻,将碎片倒入了一户人家后院的化粪池里,然后按照吴楚楚指的方向,直奔府衙而去。
窄巷中,禄存星仇天玑面沉似水地低头打量着地上的尸体,用脚尖挑起他歪在一边的脖子,沉着脸道:“竟然还有人护着……而且胆子不小。”
鹰伏在他的肩上,一人一鸟乍一看颇有共性,简直是一颗蛋孵出来的。
“想在我这儿浑水摸鱼没那么容易。”仇天玑冷冷地说道,“所有人听令,一刻之内,按六人伍,伍长清点令牌,有落单者格杀勿论。”
旁边有人低声道:“大人,还有贪狼组的人,您看……”
仇天玑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那多嘴的黑衣人忙低下了头,不敢再吭声,悄然退下了。
而此时,周翡和吴楚楚耐心地贴在墙角附近等了一会儿,见府衙附近的黑衣人似乎接到了什么指示,突然一改之前散落各地的阵势,一拨一拨地聚在了一起,好像一张铺天盖地无处不在的大网,突然条分缕析地排列整齐了。周翡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机不可失,她一把拉起吴楚楚,灵巧地避开训练有素地结成一队一队的黑衣人,翻进了府衙。
她没有在前面逗留,直奔后院……也就是本地父母官的后宅而去。

少年游 第十三章忠武
“唾面自干二十年,到此有终。”
谢允大部分时间都吃得香睡得着,极少会做梦。
可是这天,他却在恍惚间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片火海中,拉着一个人的手,正焦急地寻找出口,上下不过三层的客栈,突然好像变成了一个怎么都转不出去的大迷宫,走来走去都是死胡同。
火越烧越大,烟也越来越浓,他能感觉到身后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谢允心里急得火烧火燎,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力气,一掌向面前拦路的墙拍去。石墙应声而碎,大片的天光晃得人头晕眼花,谢允胸口一松,用力一拉身后的人:“我就说我神功盖世……”
手中的重量却不像一个人,他猝然回头,见那人的影子一闪,顷刻被火舌吞了回去,自己手中只有一条断臂。谢允心里忽然好像被人重重地捏了一把,猛地惊醒过来,一身冷汗。
他发现自己在一间低矮的民房里,破窗纸糊得半遮半露,房梁屋舍都有些年头了,屋里的桌椅床褥却是崭新的。谢允试着动了一下,胸口处传来阵阵闷痛,可能是被禄存星仇天玑那一掌震伤了,他呛咳两声,吃力地坐起来,在床沿上歇了片刻,陡然想起了什么,立刻便要站起来往外走。
这时,木门先是被人轻敲了两下,随后“吱呀”一声,从外面被推开,走进来一个少年。来人与谢允目光对上,立刻面露喜色,说道:“三哥,你可算是醒了!”
这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长身玉立,俊眉秀目,一副好俊的相貌,言语间像是谢允的旧相识。谢允一看见他,倏地愣住:“明琛?”
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几乎异口同声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谢允用力掐了掐眉心,往外走去:“算了,你不用告诉我,我还有些事,回来再同你一叙……”
“三哥,”那少年回身轻轻合上门,低声道,“北斗贪狼与禄存现都在华容城中,城里戒备森严,现在无论如何不能出去,你且忍耐片刻。”
谢允摇摇头,说道:“我非去不可。”
说来也奇怪,谢公子待谁都是嬉皮笑脸,哪怕是对着陌生女孩子也很能自来熟,然而对这口称“三哥”的明琛态度却十分严肃,几乎有些惜字如金了。
“是为了你客栈中的朋友吗?”明琛以手别住房门,对谢允说道,“你先听我说,我已经叫白师父前去探查了,一有消息,立刻回来告诉你。那客栈现在已经烧得不像样子了,你身上又有伤,倘若白师父都无功而返,你去有什么用?”
谢允想了想,承认这话说得有道理,他虽然嘴上时常吹牛不打草稿,心里却也不是全无自知之明的,知道明琛口中的“白师父”比自己高明不止一点半点,便也没有执意要求出门添乱。
明琛见状松了口气,放开挡在门上的手,走进屋里坐下,问道:“你和谁搅在一起了?要不是青梅认出你,及时将你带回来,今天岂不是悬得很?可吓死我了。”
“说来话长,代我谢谢青梅姑娘。”谢允伸手一探小桌边的茶壶,里面竟是温的,可见服侍的人十分妥帖。他喟叹一声,倒了两杯茶,推了一杯给旁边的少年,几次欲言又止,之后还是将要说的话咽下去了,终于只是不咸不淡地问道,“小叔近来身体怎么样?”
“父亲很好,多谢。”明琛接过茶杯,顿了顿,又道,“只是你动辄音信全无,我们都很惦记,逢年过节,时常听父亲念叨三哥。”
“嗯,”谢允言语间竟带出几分拘谨来,“是我的不是,今年过年我回去看看他。”
明琛见状,便轻声道:“三哥,回家去吧,外面这么乱,你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谢允眼皮一垂,不动声色道:“我跟家师发过重誓,学艺不成不回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好食言而肥?”
明琛无奈道:“那你倒是学啊,一年倒有十个月在外游历,好不容易回去一趟,我听说你不读书不习武,就学了个什么……铸剑打铁?”
谢允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没搭腔,目光一直盯着门口。这时,外面突然有人敲门道:“少主。”
谢允不等明琛反应过来,便一跃而起,拉开房门。只见门口站着个相貌堂堂的中年人,见了谢允,先恭恭敬敬地行礼道:“三公子。”
“白先生快别客气,”谢允虚扶了那中年人一把,问道,“怎么样了?”
这白先生一低头,说道:“三公子还请放宽心。”
谢允的心微微一沉。
白先生也不废话,详细地给他描述了前因后果,道:“北斗贪狼与禄存本是冲着岳阳霍家堡去的,半路突然不知得到了什么消息,与大队人马分开,临时改道华容,直奔那家客栈,进去后不由分说便要抓人,客栈中当时有不少好手,然而终于还是寡不敌众。倘若当时就强行突围也就算了,可据说是随行之人中有弱质妇孺,为了保护他们,这些朋友不得已暂时撤入客栈中,本想派人出去寻求救援,不料仇天玑早有准备,见他们撤进客栈,立刻命手下将那里团团围住,架起上百条毒水杆,直接封死路,又放了火……客栈后面有个酒窖,当时火着得太快了,谁也没办法。”
谢允的脸色一瞬间难看到了极致,整个人似乎晃了一下。
明琛叫道:“三哥,你……”
“不对,”下一刻,谢允却忽然一抬眼,飞快地说道,“北斗的人现在还在城中‘巡逻’吗?贪狼不是这么有闲心的人,他们不走,必不是为了多蹭几顿饭,肯定是有人逃脱了,是不是?”
满城都是抓捕者与被抓捕者,泛着一股说不出的紧张焦躁,华容的百姓们人心惶惶,街巷间明显更萧条了,这种时候,也就只剩下府衙的后院尚有些许平静。
本地父母官清贵逼人的后宅中,有个特别的小院,孤零零地占着一角,颇有离群索居之意。院中种着一棵树,看不出是个什么品种,该是有些年头了,绿荫落到地头,又伸展到墙角,连着一大片泼墨似的幽幽青苔,因人迹罕至,青苔很是郁郁,倒是自顾自地圈地建了“国”。
院里挂满了彩绸与花布,都是旧料子裁的,约莫半尺宽,树上、房上,到处都是,要不是都已经旧得褪了色,倒颇有些隋炀帝“彩绸挂树”的大手笔。
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将食盒重重地放在门口,大模大样地用力拍了拍门,十分无礼地嚷嚷道:“送饭了送饭了!吃不吃了?”
食盒盖应声滑开,里面滚出了半个馒头,那玩意儿简直像个“前朝遗作”,宛然能够就地化石成精,顽强地从地上滚了出去,配菜更是死气沉沉地坨在盘子里,一点热气也没有。送饭的面露不耐烦,又用力拍了一下院门,嘴里不干不净道:“叫你们自己去领饭,不去;背地里又跟大少爷说三道四,给你们送来还不接。天生的贱种,还真当自己是正经夫人啊?”
这时,从屋里跑出来一个五大三粗的仆妇,手中举着把扫帚,杀气腾腾地便要打将出来。那小厮见了,倒也不吃眼前亏,口中叫着“母夜叉”,拔腿便走。仆妇叉着腰,梗着脖子,宝塔似的立在门口,一口气骂出了祖宗八代,直骂得那送饭的小子不见了踪影,才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旧食盒,重重地“呸”了一声,继而又无可奈何地提起来往里走。
她刚一转身就吓了一跳,只见一个身形消瘦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一双黑如豆的眼睛直勾勾的。那仆妇拍了拍胸口,方才要咬人一般的凶悍之色退去,嘀咕道:“吓死我了,夫人准是属猫的,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走,进屋去,咱们吃饭。”
女人呆呆的没什么反应,但十分乖巧,老老实实地跟着那仆妇往屋里走。穿过院中低垂的长绸,她伸出枯瘦的手,温柔地抚过那些布条,痴痴呆呆的眼波好像灵动了一会儿,木然的脸上居然多了几分姿色,脚下仿佛是踏着某种轻盈的舞步,走两步还转了一圈,疯疯癫癫地哼着不知哪里的小调,然后倏地一停,摆了个半掩面的姿势,冲着一个方向抛了个媚眼。
这院中住的原来是个疯女人。
那仆妇见她又犯病,连忙老母鸡似的赶上来:“哎哟,快走吧,留神再摔了您!快别看了,小库房有什么好看的?早就被那些杀千刀的狗崽子搬空了,里面除了一窝耗子什么都没有。”
疯女人也不知听懂没听懂,仍是呆呆地盯着那放杂物的屋子笑,被仆妇半拉半拽地扯进了屋里。等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那“养耗子”的小库房里居然真的发出一声动静。周翡从窗户里钻了进来,手里拎着个纸包,递给站在门口的吴楚楚,见她正紧张地扒着门缝往外望,便问道:“你看什么呢?”
吴楚楚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道:“吓死我了,刚才还以为被主人发现了。”
周翡闻言立刻往外看了一眼,手掌按在腰间的刀上,警惕道:“这院子的主人到底是谁?”
头天晚上她们俩混进来的时候,府衙内正好空虚,但周翡觉得,府衙重地,不可能老空虚,等那帮黑衣人反应过来,很快能把这地方围成个铁桶,因此周翡在吴楚楚这个正经官小姐的指点下,找到了地方官那帮妻妾住的地方——毕竟士大夫不是江湖草莽,贪狼和禄存不大可能放肆到大人后院来。
不料小小一个华容县的县官,家中竟然富贵逼人,内外宅院俨然,往来仆从甚众,周翡差点被晃瞎一双穷酸的狗眼。她从小听长辈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之类,向来是左耳听右耳冒,颇不以为然,如今才算知道,闹了半天她从没见识过什么叫“富贵”。这后院中人多规矩大,两人不敢打草惊蛇,小心翼翼地探查了一天,才找到了最偏的一处院落,在一处空房子里暂避。
“应该是我草木皆兵了。”吴楚楚说道,她打开油纸包,见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几块肉丁烧饼,比这里的正牌主人的残羹冷炙好了不知多少倍,便叹了口气道,“我看这院的主人应当是个不受宠的姬妾,已经疯了,想必是生育过儿女,这才一直关在府里养着,也就是保她不死罢了。”
周翡不知从哪里拖出两个沾满了灰尘的小墩子,推给吴楚楚一个,两人一起坐了下来,风卷残云似的便吃完了一个纸包的肉馅烧饼。烧饼吃太快要掉渣,一不留神将小库房中的耗子一家招出来了,此地的耗子不知整天去哪儿偷吃,一个个油光水滑,也不怕人,窸窸窣窣地便到了近前,把吴楚楚吓得一哆嗦。
周翡伸出脚尖,轻轻挑起耗子的肚子,将领头的大耗子凌空踢了出去,大耗子“啪”一下拍在墙上晕过去了。其他小耗子见状,“好汉”不吃眼前亏,争先恐后地撤回了自己的老窝。
周翡好奇道:“你不怕死人,怕耗子?”
吴楚楚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一下,随即想起自己的境遇,无端鼻头一酸,眼圈红了。她觉得哭哭啼啼的叫人看了未免心里别扭,便拼命忍回去了,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只好试着找周翡搭话。
周翡其实不太主动,遇到活泼的人,她就会相对活泼一点,遇到沉默寡言的,她也会跟着沉默寡言。这会儿她心事重重,眉间几乎能看见一道浅浅的阴影,吴楚楚怀疑自己如果不主动跟她搭话,她能这么皱着眉面壁一整天。
“那个……阿翡。”
周翡回过神来,转向吴楚楚,见那女孩面露紧张,好像生怕自己叫得唐突她不应一样,便“嗯”了一声。
吴楚楚想了半天,想不出跟周翡能聊些什么,只好就事论事地问道:“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先躲几天,”周翡道,“北斗今天灭这个满门,明天灭那个满门,应该忙得很,不大可能总在这里待着,我们躲过这一阵子就行。等他们走了我们就奔南边,放心吧,越往南越安全。”
吴楚楚点点头,又问道:“四十八寨到底是什么样的?”
周翡没听出她想引着自己多说几句话,只道她是没了母亲和弟弟,一个孤女心里没底,便道:“四十八寨其实是四十八个门派,你要是怕生,可以先住我那儿,我不在的时候还可以跟我妹妹一起。”
吴楚楚好不容易抓到个话头,忙问道:“你还有妹妹?肯定是很美很厉害的!”
李妍的形象在周翡心里一闪而过,她顺口说道:“长得一般吧,也不厉害,是个二百五。”
吴楚楚:“……”
真是没法好好聊下去了!
吴楚楚自己尴尬了好一会儿,结果一看周翡十分无辜的表情,尴尬之余,又觉得有点好笑。她这一笑,周翡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让人没法接,就想往回找补,然而她也不知道要聊什么好,只好干巴巴地没话找话道:“你脖子上挂的是长命锁吗?”
一般只有小孩才戴长命锁,据说是可以戴到成年,但是少年长到十一二岁,多半就自以为是个大人,开始嫌这玩意儿幼稚了,很少看见吴楚楚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还戴这东西。吴楚楚闻言,低头摸了摸颈上的项圈,神色黯淡了下去:“我爹给我戴上的,我小时候,他找人给我算过命,算命的说我命薄,须得有东西压一压,这个要出阁的时候才能取下。”
周翡道:“我们大当家说你爹是个英雄。”
吴楚楚笑了一下:“你不知道我爹吗?”
周翡摇摇头,说道:“我头一次下山。”
“嗯,”吴楚楚非常理解地点点头,又道,“你要是早个三五年下山,就不觉得我爹是英雄了,那时候他们都叫他‘叛党贰臣’。当年北朝皇帝篡位夺了权,十二臣送旧皇族南下,朝中没走的,也有气节使然,不愿侍奉二主的,那些人早年间被北帝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剩下的不是逃亡到别处,就是被迫变了节,我爹就是当年‘变节’之人,北朝皇帝封他做了‘忠武将军’,‘忠武’二字一度成了个笑话,任是谁提起,都要啐上一口。”
周翡听李瑾容提起“忠武将军”,却没想到这是大当家的老对头北朝皇帝封的,不由得呆住了。
“不怕你笑话,其实直到前年,我都以为他是这样的人。”吴楚楚说道,“谁知有一天,他突然匆匆回来,将我们母子三人送走,就是终南隐居的那个地方——那里穷乡僻壤,外面发生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记得娘整日里抹泪。很久以后,才听人说,当年送幼帝南下的时候,他们一起商量过,要留下一人,在朝中做内应,背这个千古骂名。他们那些年内外并肩,拼命给南朝留下回旋余地,这才建了南朝。可是几次三番,做得再天衣无缝,曹仲昆也要怀疑。三年前那次装病,是为了设局绞杀多方江湖势力,也是为了试探他。
“我爹知道自己这回就算勉强过关,帝王也已经起疑,忠心不贰的尚且难过猜忌关,何况他本就有二心,便写了封信给我娘,只说‘唾面自干二十年,到此有终’,然后他临阵倒戈,与甘棠先生里应外合,连下三城,杀廉贞星。他也……算是殉了国。”
周翡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奇异的是,她并没有产生什么“这是一条英雄好汉”的感慨,反而从吴费将军给夫人的信里听出了一股天大的委屈,少年人往往能忍得了痛,忍得了苦,却忍不了辱。她随着吴楚楚的话想了一想,只觉得稍稍代入一点,就愤懑难平,恨不能玉石俱焚地一死才能昭雪。
“二十年。”周翡轻声道。
吴楚楚“嗯”了一声——对两个还不知道二十岁是个什么光景的姑娘来说,二十年听起来,差不多有一生一世那么长了。
吴楚楚道:“我爹说,当年程婴与公孙杵臼一舍儿、一舍命,世人都当程婴是卖友求荣,苟且偷生,而他虽也受千夫所指,好歹未曾连累妻儿,比之先人境遇,已经不知强了多少,因此心满意足,不敢郁愤。”
周翡摇头道:“这道理我不是很明白。”
一个人要忍辱负重到何等地步,才能唾面自干、自我解嘲呢?
周翡这时说不明白,可她万万没想到,这话说完才不过两日光景,她就不得不明白了。沈天枢与仇天玑如她所料,确实不可能在华容逗留太久,这几天之内,北斗将华容县城搜了个底朝天,连只耗子也没抓出来。周翡知道,只要拖到两个北斗带着他们的狗离开,她就算赢了,这道理沈天枢和仇天玑当然也明白,因此他们出了个损招。

少年游 第十四章步步紧逼
这人命啊,比粟贱,比米贱,比布帛贱,比车马贱。唯独比情义贵一点,也算可喜可贺。
华容戒严后第三天。
白先生恭恭敬敬地往后退了一步,说道:“好了。”
他竟然是个易容高手,三下五除二,便将谢允的脸涂抹得与明琛身边一位名叫“甲辰”的侍卫如出一辙,只要不将两张脸贴在一起仔细比对,几乎看不出破绽来。
明琛和颜悦色地对那护卫道:“辛苦了,甲辰,你先去忙吧,今天不要出门。”
甲辰沉默地施礼一拜,脚下无声地离开了。
谢允暗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些护卫除了个个身怀绝技,保护主人安全之外,还是替身。他们每个人的脸都在白先生这里有很多“备用”之处,一旦遇到化解不开的危机,随时要与主人互换身份,为主人抵一条命。
谢允看见这些人、想起他们的职责,心里总是不太愉快,然而此事毕竟不归他管,他也不好多加置喙,只对白先生道:“多谢,我们快走吧。”
片刻后,白先生便带着仆从“甲辰”出了门,不着痕迹地融入了人群中。
城中明里暗里搜寻着什么的黑衣人似乎都撤了,仇天玑一反常态地命手下集中到府衙门口,拉开阵势,不知要做什么。
白先生悄声对谢允道:“前一阵子北斗黑衣人死了不少,打乱了他们的阵脚,据说贪狼和禄存还因此生了龃龉。”
“沈天枢对四十八寨的人不会这么大意,”谢允缓缓说道,“所以他们应该是在找吴家人,他们想要的东西应该是在吴小姐或是她那小弟弟身上,两个孩子肯定有一个还活着,而且身边有北斗刚开始没料到的高手相护。”
谢允说到这里,心里忽然起了一点说不出的期盼——以张晨飞等人的为人,倘若当时真的通过某种方法,有机会将他们中的一人和吴家子女送走的话,他们推出去的人必是最小的那个。
所以……周翡可能还活着吗?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府衙门口,混入百姓中间,正听见沈天枢干巴巴地说道:“……弃暗投明,于国有功,特此嘉奖,赏金三百。”
那沈天枢的表情就好像自己当众放了个屁,说完,就阴着张脸,爱搭不理地将周围一干人等撂下,自顾自地走到一边落了座——反正谁也不敢挑他的理。
随后,一个黑衣人端着个大托盘走了出来,三百两金子的分量可不轻,但那黑衣人根本没用手掌,只几根指头轻飘飘地撑着托盘,好像托的不是一堆沉甸甸的金子,而是一张纸。老百姓们家里凑些散碎银两尚且不易,何曾见过一个个整齐排列的小金元宝?一时直眼的直眼,炸锅的炸锅。
仇天玑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歪嘴一笑,冲身后的人伸手道:“请上来吧!”
他没有喊,甚至没有刻意大声说话,然而即便在最外围也能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那声音传出老远,入耳时,耳朵里好似被长针扎了一下,说不出地难受。谢允耳畔“嗡”一声轻响,周围不少人也同他一样,纷纷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有那身体弱的,甚至原地晃了晃。
谢允看清了他身后的瘦小男人,不由得轻轻闭了一下眼——那人他也认出来了,几天前,此人甚至跟自己打过招呼,招待过他们一顿好舒心的饭菜,正是四十八寨暗桩的接头人!
谢允心里无法控制地冒出一个念头:周翡知道吗?
仇天玑负手而立,用他那特殊的声音开了腔:“想必诸位乡亲都还记得,几日前,一伙反贼途经此地,现已伏诛……”
禄存星的声音笼在整个华荣城上,小商小贩都围拢过来,附近的民居中,也有不少人推开窗户往外张望。县令大人府上,仆从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而那偏远的小院里,周翡扣紧了手中的长刀。
“这伙人自蜀中流窜过来,在本地作乱已久,过往路人一概不放过,向来是有财劫财,无财劫马,草菅人命,无恶不作!我等沿途而来,见荒村个个未能逃脱毒手,几乎被劫掠一空,村民们白日闭户,风声鹤唳,夙夜提心吊胆,唯恐贼人又至!着实可憎可恶!这种奸贼留在世上,贻害无穷,非千刀万剐不足以平民愤!”
北斗黑衣人齐声高呼道:“千刀万剐!千刀万剐!”
那齐声的叫喊穿过府衙与庭院,清楚地落到周翡的耳朵里。
疯女人住的小院十分偏远,往日里车水马龙都是听不见的,此时那声音竟能传进来,应和者应该是极多的,想必临街听来,是要震耳欲聋了。周翡闭上眼都想象得出,木小乔在洞庭一带作了那么大的孽,华容城中必然有流亡至此的百姓,他们不明就里,听了这番栽赃陷害,还以为害他们家破人亡的是那日客栈中抬出来的尸体。
怎能不群情激奋、大声称快?
周翡的刀尖竖在地上,握着刀的手上青筋暴跳。
“更有那二次叛主的吴费余孽,出逃后,不思悔改,竟与其狼狈为奸!罪妇吴范氏,吴贼之妻,事发后,竟拒不认罪,公然出逃,转投匪人之间,日夜与窃盗强梁为伍。嘿嘿,这种淫娃荡妇……”
周翡手中的刀鞘在地上划过,发出一声短促的尖鸣。
吴楚楚却是哭不会哭、笑不会笑,像是已经呆了。她母亲出身清贵,自幼知书达理,一辈子相夫教子、规规矩矩,如今落个死无葬身之地不说,身后还要任凭这些人张着臭气熏天的嘴,给她编造一个不贞不洁、放荡龌龊的名声。
吴费将军生前庆幸未曾连累妻儿,死后却最终难逃此劫。
突然,院子中响起一阵突兀的歌声,打断了禄存传进来的话音。那女声高亢得近乎辽阔,唱词尽是“咿咿呀呀”,不知在说什么,只觉得凄切非常。周翡猝不及防地一激灵,顺着门缝往外望去,见住在这院里的疯女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院子中央,鞋也没穿,露出一双光脚,把自己裹得跟山鸡一样五颜六色,将大树下当成了一个披红挂彩的戏台,自顾自地表演起来。
自从送饭的小厮被这院的女仆打出去一次之后,便不敢再来挑衅了,每天都是把残羹冷炙扔在门口就走。周翡觉得自己不请自来,躲在人家院里,多少应该有点表示,便在每次去厨房做梁上君子的时候,顺手多带上一些好拿的点心馒头之类,悄悄放在她们的食盒里。
几日来,女疯子不是在屋里闷着,就是在院里痴痴地坐着,周翡除了偷偷给吃的,一直也没怎么留心过她。此时,周翡透过门上小缝,盯着那又唱又跳的疯女人,心里惊疑不定:普通人一嗓子能盖过那北斗的声音吗?她是真疯假疯?有什么来历?
禄存仇天玑的话虽然说得周翡火冒三丈,她却也想从那禄存星口中听到些要紧消息——比如他们什么时候走,再比如四十八寨暗桩叛变,那叛徒会不会打着晨飞师兄的名义假传信息,诱骗正在找他们的王老夫人,或是干脆对四十八寨不利?
可那疯子唱起来没完,周翡真恨不能冲出去拿破布堵了她的嘴。正在她心里火烧火燎的时候,院里的仆妇端着个木盆跑出来,将那木盆往门口一放,跺脚道:“我的祖宗,你怎么又出来了!”
疯女人拈着兰花指:“零落成泥……”
“成泥成泥。”仆妇在自己身上抹了一把手上的水珠,跑过来拉走了女主人,絮絮叨叨道,“知道有泥还不穿鞋,唉!”
“零落成泥碾作尘,是没有遗香的。”等那两人离开,吴楚楚忽然低声道。
周翡一愣,低头看着她。
吴楚楚道:“我娘以前跟我说过,生民都在泥水里,每日受苦楚不得解脱,最爱听的,不过就是‘清者不清,烈女偷情,圣人藏污,贤良纳垢’,诸如此类,百听不厌,反复咀嚼也津津有味,哪里容得下‘高洁’二字?”
周翡连日来的悲愤无从宣泄,听了这话,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戾气:“谁敢说三道四,一起杀了就是。”
吴楚楚生性娇怯,别人说什么她都答应好,其实真正心里想的,却很少宣之于口,这几日她跟着周翡虽然没少受罪,心里却不由得拿她当起了自己的亲人,言语间也就少了几分顾忌,低眉顺目地柔声道:“不是的,阿翡,我娘说,旁人无缘无故地作践你,心里便是抱定了你也同他们一样有卑劣的念头。你若真的见一个杀一个,久而久之,性情必然偏激易怒,容不得别人一点忤逆,那岂不是如了他们的意?”
周翡嗤之以鼻,心道:什么狗屁道理,念书念傻了。偏激易怒又怎么样,总比做一只被人无缘无故烧死的蝼蚁强。
然而她感觉这句话要是说出口,吴楚楚准得哭,便用力咽回去了。周翡的手指勒着长刀的刀鞘,反复摩挲,将手指勒出了一条深深的印子。她满心想着提刀冲出去,把那胆敢胡说八道的人的舌头割下来,可是同时,她也无比清楚,以自己的本领,充其量只够在这又黑又小的屋子里跟吴楚楚放一放狠话,哪怕再来一个周翡,也未必能碰着北斗那些人一根汗毛。
不必仇天玑在外面煽风点火,光是这真实无比的事实,已经足以让小小的少女五内俱焚。
没有疯女人的歌声打扰,仇天玑的声音便继续远远飘了进来,他细细地说了朝廷如何英明神武,如何定下剿匪大计,如何分化这些“鱼肉百姓”的“反贼”,打入他们的暗桩,利用反贼们“分赃不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策反迷途知返之徒云云……
“诸位乡亲!这些贼人手里沾了多少血泪人命?如今一死了之,倒是便宜他们了!”
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喊道:“鞭尸!”
谢允倏地一震,扭头望去,却没看见喊这话的人是谁。
仇天玑听了,鸟样的五官舒展开,似是十分满意地笑了笑,摆手道:“杀人不过头点地,过了,过了。”
然而周遭被他一番指鹿为马的嫁祸鼓动得群情激奋的百姓却已经被勾起了一腔暴虐,越是听人说“过”,便越是闹得沸反盈天。
仇天玑大笑道:“好,顺应民意!将这些贼人鞭尸于市!”
谢允蓦地便要上前,却被白先生一把拽住。
谢允用力一挣。
白先生附在他耳边道:“三公子少安毋躁,以我一人之力,难以招架贪狼和禄存两大高手,逝者已矣,待我们荡平伪朝,沉冤终有昭雪一日,何必急于这一时!”
谢允面颊紧绷,隔着薄薄的人皮面具,几乎能看出他额角的青筋来。良久,他忽然几不可闻地问道:“白先生,霍家堡本为江湖门派,就算将四下杂门小派收归一统,本也不过是些逞凶斗勇之徒,为何会突然屯兵养马,大肆敛财?霍连涛自以为搭上了谁的船?”
白先生一愣。
谢允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一双如电的目光似乎要看进他的皮肉里。
白先生忙道:“三公子,我家公子到此地时日尚短,虽然确实跟霍家堡主有联系,那也不过是出于同仇敌忾对付曹贼之心。再者霍家堡鱼龙混杂,其麾下有什么人,有什么作为,我家公子也并不知晓,这……”
谢允轻轻地哂笑一声,打断他道:“您不必对我解释,谁还没几个‘不体面’的江湖朋友呢?您只要自己心里清楚,此时台上被鞭尸之人担的是谁的罪过就是了。”
白先生不知该如何往下接,只好讷讷无言。
仇天玑命麾下黑衣人将客栈中横死的几十具焦黑的尸体抬了出来,并排摆在长街上。旁边的沈天枢却倏地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贪狼组的黑衣人眼看情况不对,忙紧随其后,两侧侍立的北斗黑衣人登时“呼啦啦”少了一半。
仇天玑目光阴沉地看着他的背影,继而恶狠狠地一抬手。
他手下的黑衣人齐刷刷地分开两边,腾出了好大一片空场,刚开始没人敢动,直到一个流民模样的老汉颤巍巍地走上前来,先是在一具尸体上踢了一脚,随后他面露仇恨与狰狞神色,疯了似的用力踩、跺……
仇天玑高举双手,一只猎鹰呼啸着落在他小臂上,振起的翅膀凛凛带着锋锐的杀机。他大声道:“反贼同党尚未肃清,有再立功者,依然赏金三百!”
有一个开头的,很快有效仿的,夹道的百姓中,有亲友或自己被木小乔他们那一拨人迫害过的,有单纯为别人义愤填膺的,有跟着凑热闹的,还有惦记着方才那黑衣人托在手中的三百两黄金的……诸多种种汇聚到一起,好生大快人心。
白先生伸手一拉僵立原地的谢允:“三公子,走。”
谢允一动不动。
白先生:“三……”
“等等,”谢允艰难地说道,“我……我一个朋友现在或许也在城中,我怕她做出什么冲动事来。”
他眼睁睁地从头到尾看完了这场闹剧,随着日照偏西,长街上疯狂的人群终于宣泄够了,渐渐散去,地上只留下了一摊令人作呕的残渣,而天色却已经晦暗了下来。两侧的黑衣人紧张戒备了一天,这会儿依然不敢散去,还在等仇天玑的命令。
仇天玑缓缓地抚摩着老鹰的脖子,没钓到自己想要的“鱼”,面色阴晴不定,一个禄存组的黑衣人走过来,低声请示道:“大人?”
仇天玑其实跟沈天枢和童开阳不是一路,他是特地追着吴家人来的,刚开始听说吴家人暗中联系上了四十八寨,仇天玑还有点如临大敌——四十八寨群山林立,里面更是高手如云,这些年来,就像一只叫人无处下嘴的刺猬,人一旦遁入其中,再要挖出来可就难了。可谁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布置下去,好不容易在客栈困住了“大鱼”,刚一动起手来,仇天玑就发现其中并无顶尖高手。为首的那青年怕是尚未满而立之年,不过就是个年长点的晚辈带着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崽子。
此时华容城内外戒备森严,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仇天玑料定了他要找的人仍隐蔽在此,这才想出这些阴损主意逼他们出来——但凡少年人,大多忍不了仇、忍不了污名、忍不了辱,谁知他在这儿将闹剧轰轰烈烈地演了一天,那隐蔽的人却连影子都没有,全然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好不尴尬。
“我还道李瑾容不知道有‘那东西’,方才派了几个小崽子出来,不料倒是小看她了,叫她在我眼皮底下玩了个金蝉脱壳。”仇天玑沉吟片刻,认定了那暗中隐匿的人必是个“心机深沉、手段老辣”的高手,便冷笑了一声,缓缓说道,“我说不过是孤儿寡母几个,怎么请得动四十八寨当靠山,李瑾容那婆娘也真是无利不起早……不妨,只要这个人还在城中,咱们就有机会,先撤。”
他一声令下,巡街与站岗的人留下,大部分禄存组的黑衣人则跟着仇天玑撤走了,藏在人堆里的白先生总算松了口气——他方才就在想,万一谢允那不知从哪里结识的傻朋友从天而降,非得往人家刀口上撞,他肯定不能袖手旁观。
可是自家三公子“一身是腿”的本领他是知道的,能跟他混在一起的,想必也不大可能是什么绝顶高手。白先生身在北斗重围中,自己杀出去已经难能可贵,再要兼顾这些人是不可能的,十有八九得将老命交待在这儿。
幸亏谢三公子说的那位朋友还没傻到家。
谢允的心却缓缓地沉了下去。
白先生微微拉扯了他一下,用眼神请示。
谢允沉默片刻,轻轻一点头,两人便同来时一样,一前一后地走了。
不可能是周翡。谢允先是冷静地暗忖道,周翡那个脾气,她不可能忍得下来。
然后他又若有所思地往前走了几步,脚步蓦地停下了。
是了,北斗满城追捕的人既然不是周翡,那么她……方才应该就是在自己面前了。
像那些烧焦的、蜷缩成一团的尸体一样,被无数人践踏过后,落成一堆残肢。
那一瞬间,好像有那么一根长针,在黄昏中险恶地露出头来,一下穿进了他的胸肺中,谢允呛咳几声,一时居然有些喘不上气来。那个笑容不多,但一笑起来,修长的眼尾就会弯弯地翘起来,显得有几分促狭的小姑娘……
那个一本正经地对他说“交代重要”,在昏暗的石牢内将一堆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一股脑地塞过来的小姑娘,怎么可能变成一团手脚不分的烂肉呢?她怎么能被那些仵作怠慢地用草席一裹,随手拉到郊外的乱葬岗一扔呢?
谢允好像一个反应迟钝的人,他方才脑子里一直在琢磨北斗的诸多所作所为有什么深意,直到这会儿,他才似乎回过味来——那些跟他共患过难、在野外幕天席地地聊天闲侃的兄弟,一个都没了。还有那个纤细的小姑娘,懒洋洋地坐在他旁边,一张脸脏得花猫一样也不知道洗,还信誓旦旦地要给偷偷听歌伎唱曲的师兄告黑状……
白先生见他突然停下,不明所以,转头略带询问地看着他,便只见谢三公子顶着甲辰那张木讷的脸,直直地看着脚下三尺之处的地面,不知是入了神还是跑了魂,然后突然魔怔了似的,转身就走。
白先生吓了一跳,一把扣住他的肩膀:“三……你干什么去?”
他是当世高手,一把扣住谢允的肩头,谢允自然就寸步难行。谢允被他一声断喝叫回了三魂七魄,瞳孔微微一缩。
对了,他要干什么去?收尸吗?
不管是不是圈套,乱葬岗附近肯定有仇天玑的眼线,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他喉头微微动了两下,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谢允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转过头来,对白先生道:“没什么,走吧。”
白先生低声说道:“等这档子事过了,这些祸害都走了,咱们派几个人,去郊外将那些朋友收殓了便是。”
谢允头也不回,淡淡地说道:“早被野兽叼完了,不必了,多谢。”
白先生多年来见惯生死离合,义气尽到了,最多事后唏嘘几句,三五天一过,倘若无人提起,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众生都有一死,或是今天,或是明天,今天在别人的坟头上痛哭流涕,指不定明天自己连个坟头都没有,这都是寻常事……然而听了谢允这句话,他不知为什么,突然回头张望了一眼人群渐散之处,见官兵与仵作开始动手收拾残局,便无端品出了一股说不出的凄凉。
这人命啊,比粟贱,比米贱,比布帛贱,比车马贱。唯独比情义贵一点,也算可喜可贺。

少年游 第十五章捕风
去者不可留,往事不可追。
周翡还不知道在敌我双方眼里,她已经成了个老奸巨猾的人物。
她能在一夜间被逼着长出个心眼,却不可能睡一宿觉就七窍皆通。当听明白仇天玑要干什么的时候,她脑子里一根弦当即就断了,顿时什么想法都没有,就想把仇天玑拖过来,一口一口干嚼了,她将一切都置之度外,立刻就要出门行凶。
吴楚楚端个大点的饭碗手都哆嗦,哪里拉得住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周翡纵身一跃,跳到窗外。
吴楚楚惶急地追了过去,双手撑在窗棂上,玩命试了两次,别说翻出去,她愣是没能把自己撑起来,又不敢在这地方大喊大叫,只能绝望地小声叫道:“阿翡!阿翡!”
周翡根本不听她的,提步便走,不料就在这时,一团姹紫嫣红突然从天而降。
吴楚楚吓得“啊”一下失声叫出来,定睛一看,这院里的疯女人居然从房上“飘”了下来,落地不惊尘地挡在了周翡面前,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周翡眼底泛红,朝那女人略一拱手,说道:“多谢前辈这几日收留,多有打扰,来日有命再报。”
说完,她不管不顾地上前一步,要从疯女人身边绕过去。
谁知那疯女人就像玩游戏一样,周翡往左,她就往左,周翡往右,她也往右,挂满了彩绸的双手像一只扑棱棱的大蛾子,阴魂不散地挡在周翡面前。玩着玩着,她还玩出了趣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周翡额角青筋暴起,不想跟她废话,口中道声“得罪”,长刀不出鞘,直削向疯女人肩头,想逼她躲开。谁知随即,她手腕便是一震,长刀竟被人家一把抓在了手里。
疯女人:“嘿嘿嘿……”
周翡一把将长刀从刀鞘中拽了出来,翻手倒换到刀背一侧,用刀背横扫对方胸腹。疯女人“哎呀”一声,整个人往后一缩,周翡逼得她躲开,便趁机蹿上房梁,仍是往外冲,谁知还不等她动,脚腕便被一只爪子抓住了。
习武之人,第一基本功是下盘要稳,这是从小就开始练的。
周翡被那骨瘦如柴的爪子一拽一拉,却觉一股大力袭来,她心里一沉,当即使出“千斤坠”,却竟然一点用都没有,整个人被这疯女人倒提着从房梁上给“抡”了下来!
吴楚楚尖叫道:“阿翡!”
院里的彪悍仆妇终于被她这一嗓子惊动了,扛着大扫帚便跑了出来:“什么人!”
周翡手中的刀摔在了两尺之外,她一只脚被女主人攥在手里,人被拖在地上,后背火辣辣地疼,差点被摔晕了。
老仆妇三步并作两步赶来,低头一看,惊呆了,瞪大眼睛问道:“啊哟,你们是什么人?”
周翡眼前发黑,实在说不出话来。
疯女人不笑了,面无表情地将周翡一拎,拖在地上拖回了院里。老仆妇四下看了看,机灵地将摔在一边的长刀捡起来,也跟回了院里,还谨慎地将门闩上。
疯女人将周翡拖到院里便松了手,周翡立刻下意识地将脚一缩,咬牙切齿地“咔吧”一声,接上了脱臼的脚腕,吴楚楚忙从藏身的小库房里跑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挡在周翡面前,吓得要死还没忘了礼数,矮身一福道:“这位夫人,我们不请自来,实在抱歉,我们没有恶意的,也没偷……偷东西,那……那个……”
疯女人不言不语的时候,看着就跟正常人一样,只有那对漆黑的眼珠有些瘆人。她伸手捻了捻鬓角,看也不看吴楚楚,只盯着周翡问道:“小丫头,破雪刀谁教你的?”
周翡狼狈地坐在地上,闻声一怔,飘走的理智渐渐回笼,谨慎地回道:“家传。”
疯女人“哦”了一声,又问道:“那么李徵是你什么人?”
李徵就是李瑾容之父,四十八寨的老寨主。
周翡道:“是我外祖父。”
扛着扫帚的仆妇“呀”了一声,上下打量着周翡。周翡奇怪地打量着面前这看起来一点也不疯的女人,语气略微好了点,问道:“请问前辈是……”
疯女人微笑道:“我是你姥姥。”
周翡:“……”
她愣了片刻,登时大怒。她外祖母是生她娘和二舅的时候难产而殁,眼前这疯女人比李瑾容大不了几岁,分明是胡说八道,占她便宜也就算了,还一占要占两辈人的便宜,且对先人不敬!
周翡忍着脚腕疼一跃而起,冷冷地说道:“前辈,你要是再口出妄言,就算我打不过你,少不得也要领教一二了!”
疯女人闻言,受惊吓似的往后退了一步,竟如同小女孩一般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嘟起嘴道:“好凶,后姥姥也是姥姥。怎么,你看我生得不如你前头那个亲姥姥美吗?”
周翡忍无可忍,一掌拍过去,打断了这一串颠三倒四的“姥姥”。
那疯女人嘻嘻哈哈地笑着满院跑,好像跟她闹着玩似的。周翡手中没有刀,掌法却与她的刀一脉相承,又烈又快,然而对着这个疯女人,她却仿佛正拍打着一块浮在水里的冰,滑不溜手,没有一掌能拍实。
周翡怒极,在空中一捞,一把扯住疯女人身上一根缎带,狠狠地一带,一掌斜落而下,竟是以掌为刀,掌落处“呜”一声响。
那疯女人笑道:“好刀!”
她游鱼似的侧身滑了一步,周翡一掌正落在她胸前另一条缎带上,那缎带竟好似活的一样,柔弱无骨地一沉一裹,将她整只手裹在其中,而后眼前一花,那疯女人脚下不知走了个什么诡异的步子,三下五除二就把周翡包成了一只五颜六色的大蚕茧。
周翡:“……”
吴楚楚已经吓呆了。
疯女人十分怜爱似的在她脸上摸了一把:“可怜见的小宝贝。”
周翡挣了两下,连条缝也挣不开,她本就被仇天玑激得满腔愤懑,又叫这莫名其妙的疯女人三言两语逗得火冒三丈,心里悲愤交加,想道:我不能出去杀了北斗给师兄报仇就算了,现在却连个疯子都奈何不了,任凭她口无遮拦,连先人都不得安宁……
她太阳穴上好像有一根筋剧烈地跳着,跳得她半边脑袋针扎似的疼,周翡心里突然涌上一个念头:倘若当时机缘巧合之下逃出来的是晨飞师兄,不,哪怕是随便哪个师兄,怎么会这样没用?
她越想心口越堵,一时走火入魔似的愣怔在原地。随即喉头一甜,竟生生把自己逼出了一口血来,在吴楚楚的惊呼中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周翡恍惚间觉得自己眼前似乎亮起一小丝光,接着,仿佛有热源靠近她的脸。一个声音说道:“这丫头功夫很凑合,模样更凑合,我瞧她既不像李徵大哥,也不像我……莫非,是像她那个亲姥姥?”
周翡心道:呸!
可惜,她虽然有啐那人一脸的心,却没这个力。
周翡十岁出头的时候,李瑾容嫌她腿脚不稳,变着法地摔了她三个多月,摔完以后,寨中长辈等闲绊不倒她,却被那疯女人一只“鸡爪子”从房梁上拽下来直接抡在地上,可想那得是多大的力道。她当时就觉得五脏六腑移了个位,半天没能说出话来,便已经是受了内伤,后来又被对方出言相激,怒极攻心,吐出口血来,可谓伤上加伤。
不过也幸亏周翡没力气回答。
吴楚楚见那疯女人举着个十分简陋的小油灯,在光线昏暗的室内在周翡眼前晃来晃去,说到“像她那个亲姥姥”的时候,她竟陡然目露凶光,看起来几乎就要将那带油的火按到周翡脸上,让她回炉重造一番。这位前辈疯得十分随便,根本无迹可寻,吴楚楚生怕她说话说到一半凶性大发,忙道:“女儿肖父,女孩自然是长得像她爹爹的。”
疯女人听了,神色果然就柔和了下来,将手中的“凶器”也放在了一边,像煞有介事地点头道:“倒是没见过姑爷,改天应该带来我瞧瞧。”
吴楚楚战战兢兢的不敢答话,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比之前跟周翡在小巷子里躲黑衣人时还要怕——毕竟那时候有周翡,现在却要她一个人应付这个厉害得要命的疯子。她不着痕迹地咽了几口口水,鼓足勇气问道:“夫人怎么称呼?”
疯女人十分端庄地坐在一边,伸手一下一下地拢着自己的鬓角,态度还算温和地说道:“我叫段九娘,你又是谁?你爹娘呢?”
“我父母都……”吴楚楚以为自己惊惧交加之下,能顺顺利利地将“我父母都没了”这句话说出口,谁知压抑了多日的情绪却一点也不顾念主人的境遇,她把“都”字连说了两遍,被一片草席盖住的记忆却汹涌地将那许多生离死别一股脑地冲上来,吴楚楚磕巴片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脸颊一片冰凉,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泪如雨下。
“都死啦?”段九娘往前探了探身,手肘撑在膝盖上,少女似的托着腮,然而她托的是一张皮肤松弛、嘴唇猩红的脸,便不让人觉得娇俏,只觉得有点可怖了。吴楚楚泪流满面地盯着她的“血盆大口”,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段九娘眉目不惊地说道:“爹娘都死了有什么好哭的,天底下有几个爹娘都活着的?我爹娘都投胎两回了,兄弟姊妹一个都没有,好不容易有个情人,哎呀,也下了那黄泉去也——”
“哎呀”后面的一句话,她是捏着嗓子唱出来的,不是时下流行的词曲,听着像是某处乡间的小调。吴楚楚不防她好好说着话,居然又唱上了,一时目瞪口呆。只见那段九娘扭着水蛇腰站了起来,伸出尖尖的指甲,在昏迷不醒的周翡额头上轻轻一点,似嗔还笑道:“小冤家。”
说完,她哼哼唧唧地发出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笑声,念叨着冤家长冤家短的,自到院里耍把式去了。
吴楚楚:“……”
这人疯得真是毫无预兆。
周翡是在一阵女鬼似的笑声里醒过来的,她周身绷紧,猛地坐了起来,一睁眼就要杀人似的目光又把吴楚楚吓了一跳,随后她又惊又喜道:“你醒了!”
周翡低头瞥见放在自己身边的长刀,冲她摆了一下手,目光瞪向门口。
下一刻,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院里的老仆妇端着两个碗走进屋来,径直放在周翡面前。她将一双粗粝的手在身上抹了抹,有些拘谨地笑道:“这米粥我用小炉子热过,热的,可以入口,吃吧。”
周翡戒备地盯着她,一动不动。
这五大三粗的老仆妇大概跟疯子在一起待久了,倒很有几分耐性,她拉过一个小板凳,在周翡对面坐下,说道:“我说这几日那些断子绝孙的狗腿子怎么好心送了不少人吃的食物呢?敢情是托了李姑娘的福……”
周翡冷冷地打断她道:“我不姓李。”
仆妇一愣,继而又笑道:“对对,瞧我这脑子——呃……我家夫人啊,疯了可有十多年啦,说话做事颠三倒四、没轻没重,姑娘不要跟她计较才好。”
周翡道:“恕我眼拙,没看出她哪儿疯来。”
老仆妇叹道:“她也不是完全没有神志,只是好一阵歹一阵的,有时候看着好好的,不定过一会儿想起什么来,就又魔怔了。”
吴楚楚在一旁轻声问道:“九娘她是生来如此吗?”
周翡听了,眉头稍稍一扬:“什么九娘?”
吴楚楚便说道:“她说她叫段九娘。”
周翡觉得这名字十分耳熟,心里将“段九娘”三个字反复念了几遍,几乎呼之欲出——以她的孤陋寡闻,这种情况实在难得,可见这段九娘必定大大地有名。
周翡仔细回忆了半晌,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蓦地坐正了,脱口道:“她就是段九娘?她怎么会是段九娘?”
“段九娘”这个名字,还是很早以前,李瑾容偶尔跟她提起过的。李瑾容难得说起外面的江湖事,断然不会浪费口舌说些无名小卒,就连“北斗”,因为是北朝走狗,所以都没有被她提一提名姓的资格。而这些叫李大当家觉得“是个人物”的人里,排出来便是“双刀分南北,一剑定山川,关西枯荣手,蓬莱有散仙”。
其中,“刀”是两个人,一南一北,“南刀”说的就是李家的破雪刀,是老寨主李徵闯出来的名号。李瑾容说,以她的本领,虽然学了破雪刀,却远远没资格领这个“南刀”的名号,现如今外面的人提起,也不过是看在四十八寨的面子上抬举她而已。
而与“双刀、一剑、散仙”并称的“枯荣手”,其实是一对师兄妹,一“枯”一“荣”,那个“枯”就是段九娘,她师兄退隐后,她便也销声匿迹,到如今叫出名来,很多小辈人已经不知道了。
段九娘是十几年前失踪的,有人说她死了,也有人说她杀了什么要紧的人物,为了避祸退隐江湖了,甚至有谣言说她躲在四十八寨……当然周翡知道寨中没这个人。
可打死她也想不到,传说中的段九娘竟然在一个县官的后院里当小妾!
还是个备受冷落的疯小妾!
“不可能。”周翡的脸色重新冷了下来,“她是枯荣手?你怎么不说她是皇太后呢?”
老仆妇尚未来得及答话,便见那方才还在院子里的段九娘人影一闪,就到了门口,以周翡那洞察“牵机”的眼力,居然没看清她的身法。周翡下意识地一摸,却没摸到她身边的长刀,原来就是这么眨眼的光景,段九娘已经站在了她面前,笑嘻嘻地举起她的刀,在掌中转了两圈,说道:“吃了饭再玩耍,乖。”
周翡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半是被恶心的,一半却是骇然。她长到这么大,从未见过这样的身法、这样快的手,一时间真有几分惊疑不定地想:难道真的是她?
如果真是段九娘,周翡知道自己肯定是没有还手之力的,这样的高手蹍死她不比踩死一只蚂蚁费事到哪儿去,不会闲得没事在饮食里做手脚,她顿了顿,默不作声地便端起粥碗,三下五除二地囫囵灌了下去。一碗温热的米粥下肚,周翡身上顿时暖和了起来,她喝完把碗一放,正要道个谢,那段九娘却用刀把极快地在她身上点了几下。
周翡立刻全身僵直,一动不能动了。
段九娘疯疯癫癫地凑在她耳边说道:“不要乱跑啊,你瞧瞧,天都黑啦,小心外面有大灰狼叼了你去,啊呜!”
周翡:“……”
她真真切切地体会了一把什么叫“七窍生烟”。
段九娘又去看吴楚楚,吴楚楚比较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双手捧着粥碗,一边小口小口地喝,一边十分乖巧地冲她笑,好歹没被一起定住。疯婆子这才满意,张牙舞爪地围着她俩“啊呜”“啊呜”地叫了几声,冲双眼冒火的周翡做了个大鬼脸,跑到小角落里揽镜自照去了。
吴楚楚看了周翡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段夫人,怎么才能不怕大灰狼呢?”
“那个简单,能从我手下走十招就行。”段九娘头也不回地说道,“只是你们不行的,我的功夫专克破雪刀……李大哥,你敢不敢同我比试比试?”
最后那一句,她微微抬起头,声音压得又轻又娇嫩,好像虚空中真有个“李大哥”一样,吴楚楚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惊疑不定地跟周翡对视了一眼。
那老仆妇见了,便在一旁叹了口气,说道:“段夫人和李大侠是有渊源的,二位姑娘且听我细说。”
“那时候南朝尚未建成,旧皇族仓皇逃窜,故都里北斗横行,人心惶惶,我本是一户清贵人家的丫头,我家老爷原先是翰林院学士,因不肯给伪朝做事,便辞官闭门在家。谁知大少爷少不更事,跟一帮太学生闹事,被人五花大绑地押了去,朝廷拿他的性命逼着老爷出来受封。我家老爷为救独子,假意受封,暗中联系了一些朋友,想举家出逃。不料错信奸人,被人出卖,全家都丧了命,只有我机缘巧合之下,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小少爷逃了出来,沿途遭人截杀,段夫人正巧路过,一掌毙了那领头的,救下了我们主仆二人。”
老仆妇看了段九娘一眼,那疯婆子哼着歌梳头发,好似全然没听见。
“不料她打死的那人正是北斗‘文曲’的亲弟弟。段夫人天赋异禀,少年成名,多少有些恃才傲物,打死也就打死了,一点遮掩都不屑做,这便引来了祸端。北斗忌惮‘枯荣手’的名号,以为她故意挑衅新政,自然要除去她,我们在平阳遭到了北斗‘廉贞’‘文曲’‘武曲’‘巨门’四人围攻,一路惊心动魄。段夫人身受重伤,我本也以为自己怕是要交待在那儿,只恨尚未来得及将小少爷托付出去。谁知就在这时,李大侠赶到了——原来是段夫人的师兄听闻师妹惹了事,自己又有要紧事脱不开身,便辗转托了李大侠救助。李大侠真是义气,听了朋友一句话,便从蜀中不舍昼夜地赶了来,正好救下了我们。”
周翡虽然被段九娘制住穴道,不能说话,听到此处,却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北斗”中的任何一个人对她来说,都像是无法逾越的大敌,而她那未曾有幸一见的外祖父当年居然能以一敌四,还能带着一帮老弱病残成功脱逃。“南刀”究竟有多厉害?她连想都想象不到,周身的血都跟着微微热了起来。
“我将小少爷交给了老爷的一位故交抱养之后,便决心追随段夫人,做些端茶倒水的小事侍奉左右,以报大恩。李大侠一路护送我们南下,据段夫人说,李大侠成名多年,便是她,也该叫一声‘前辈’的。可他待人一点看不出武林名宿的傲气,细心得要命,也很会照顾人。他自嘲说是原配早逝,自己拉扯一双儿女的缘故,婆婆妈妈的毛病改不了。”
老仆妇叹了口气:“这样的男子,纵使年纪大一些……谁能不爱呢?”
段九娘头发也不梳了,痴痴地坐在墙角,不知想起了哪件虚空的陈年旧事。
吴楚楚忍不住问道:“那后来段夫人是怎么留在华容了呢?”
老仆妇尚未来得及说话,旁边的段九娘便自顾自地开了腔,轻飘飘地说道:“因为我姐姐……我当年独自在兵荒马乱的时候上北边去,不是没事找事……我有个双生的姐姐,我们自小长得一模一样,只有爹娘能分得清,五六岁的时候,我家乡遭灾,父母活不下去,便将我们姐妹两个卖了。路上,我趁人牙子不备,挣开了绑在身上的草绳,从那拉牲口的车里跳了下去。想去拉姐姐的时候,她却不让我拉,踩我的手指让我滚,说她一辈子不见我……她还说,爹娘卖了我们,都是因为我不讨人喜欢,连累了她,她恨死我了。
“我从小脾气刁钻古怪,常被大人训斥不如姐姐伶俐讨喜,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听了这话,便信了她,恨得不行,当场哭着跑了。后来长大了才想明白,她当时是怕人牙子回来,我也跑不了,让我快走。可是茫茫人海,去哪儿再寻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呢?我一直也不知道她这些年是死是活。
“直到有一次与人喝酒,偶然听一个远道的朋友提起,说他在北边见过一个女子,恍惚间以为是我,上前招呼,才知道认错了。据说那人眉目间与我很像,只是神色气象又大不相同了。”
段九娘方才疯得厉害,吴楚楚和周翡已经放弃和她交流了,谁知她这会儿又好了,提起同胞姐妹的时候,口齿清晰,话也说得有条有理,神色甚至有些严肃。周翡觉得自己身上的血脉通畅了一些,便知道段九娘方才制住她的穴道也没用多大的力道,一边留心听她说话,一边暗暗运起功来。
“我听了,便知道他可能是遇上了我那二十年音书断绝的姐姐,忙问清了他何时何地见的那人。因为过了很久,他也只能说个大概,我只好一路北上,四处打听,谁知道遇到姓曹的纵犬伤人,他自己心里有鬼,见了谁都疑心是来跟他作对的,我又不知天高地厚,那一路被恶犬追得好生狼狈……
“没想到却遇上了他。”
段九娘说到这里,方才还十分正常的神色又恍惚起来。
吴楚楚本能地又把碗端了起来,好像拿了个盾牌在面前似的,周翡一只手才刚有知觉,一动不敢动地垂在一边。昏暗的小屋静谧了半晌,老仆妇在烧着一壶热水,两个女孩屏息凝神地盯着那不知什么时候会犯病的疯子。
段九娘年轻的时候也该是好看的,年轻的女孩子,只要有精神,看起来都是干净美好的。这会儿她盯着油灯的火光,仿佛一点也不怕灼眼,眼角细细的皱纹都融化在光晕下,还能看出一点褪了些许的颜色来。
她大概全然忘了世上还有别人,一心一意地沉浸在旧日光景里。
突然,段九娘毫无征兆地大哭了起来。
这一嗓子把屋里其他人都吓得跟着抖了抖。
疯子不知节制,一张嘴真可谓鬼哭狼嚎,而她单是哭还不算,还发狠似的抓向梳妆台上的铜镜。那铜镜在她掌中简直像根煮烂的面条,扭成了麻花,“叽叽”叫着寿终正寝。段九娘还没发泄完,一掌又拍向了墙壁,整个屋子震了震,房顶的沙石哗啦啦地往下落,再挨上几下,闹不好要散架。
吴楚楚跟周翡目瞪口呆,没想到她竟然招呼都不打,又擅自换了另一种疯法!
眼看她要把房子揍进地基里,经验丰富的仆妇忙大叫一声:“夫人,少爷还在屋里呢!”
这句话里头不知有个什么咒,反正一念出来,那双目血红的段九娘立刻跟中了定身法似的,僵立在那儿。过了一会儿,她一声咆哮,闪身到了院子里。
漆黑的院子里传来一连串闷响,不知是石头还是木头遭了她的毒手。
吴楚楚手里的空碗差点没端稳,好悬才没摔在地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说道:“对……对不住。”
仆妇搞定了大魔头,淡定地收拾起碗筷,摆摆手道:“放心,她听了那句话,不闹腾完不会进来的。”
吴楚楚问道:“您说的少爷是……”
老仆妇道:“是段夫人大姐之子,也就是这府上的大少爷。”
吴楚楚问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呢?段夫人后来是找到她姐姐了吗?又怎会流落到此地呢?”
老仆妇叹了口气,不慌不忙地从头说道:“段夫人一路上对李大侠上了心,她的脾气又一向是直来直去,对谁有情谊就憋不住要说,说给李大侠听了,他却只是笑道‘我一个年逾不惑的老菜帮子,闺女都快与你一般年纪了,要不是和你师兄同辈论交,托个大,让你叫声叔都不妨,快别胡闹了’,段夫人一再剖白,说哪怕他七老八十了也不在意,李大侠便又诚心回绝,只道自己忘不了原配,拿她当个晚辈,并没有非分之想。我家夫人性子烈,哪里受得了这样一再推拒,一怒之下便同他分道扬镳了。我们两人也没别的地方好去,只好继续寻访她大姐的踪迹,按理说那岂不是大海捞针吗,哪里能找到?可谁知三个多月以后,真那么巧,跟沿街一个老乞丐问路的时候,那老乞丐指点完了路,突然说了一句‘华容县城有个卖酒的娘子,同姑娘长得一模一样,我乍一看,还当是她呢’。段夫人听了先是大喜,随后又犯了疑心病,拿了他再三逼问,那老乞丐才说自己是丐帮弟子,受人之托帮着留心的。我们这才知道,原来不是巧,是李大侠不放心,暗中又跟了我们很久,知道她要找人,便托了不少消息灵通的朋友帮着留心。”
周翡头一次这样详细地听说老寨主的事,只觉得外祖父跟她想象的一点也不一样,分明是个手握极烈之刀的人,性情却居然这样温和。她想着李瑾容教她的破雪刀诀,心道:温和的人也能无坚不摧吗?
“就这么着,段夫人找着了她分别了多年的亲姐姐,那失散亲人见面的滋味便不提了。很快,段夫人发现她姐姐竟是在给一个富家公子做外室,段夫人做事全凭自己好恶,颇为离经叛道,知道了就知道了,也没觉得怎样,并不以为耻,反倒见他们两个郎情妾意,又勾起她对李大侠的感怀,一时恼一时惦记。她既然找着了姐姐,多年的心愿了却,便一门心思地琢磨起李大侠的刀法,想要自创一套功夫,专门克他,好把人强抢回来。”
周翡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荣幸听见大姑娘要强抢自己姥爷的故事,反正她得此奇遇,真是尴尬得坐立不安。
老仆妇仿佛瞧出了她的尴尬,便一笑,说道:“她隔上三五个月便要去蜀中挑衅一番,去一次败一次,败一次去一次,看来是打算耗一辈子了。”
周翡:“……”
段九娘这讨人嫌的性子看来跟疯不疯没关系。
“后来有一次,段夫人照常去找李大侠,路上无意中与一伙人发生冲突,听那伙人自报家门,说是‘北斗’廉贞手下的人,她一时想起自己在北斗手下吃过的大亏,气不过,冲动之下便寻衅动了手。谁知这个廉贞与其他人又有不同,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打不过便下毒。段夫人就这么着了他的道儿,眼看要阴沟里翻船,又是李大侠赶来了——原来是她三天两头跑去四十八寨,人家山下暗桩的人早认识了,见她跟人争斗,便立刻传了消息回去。
“李大侠替她把毒逼了出来,头一次训斥了她。段夫人见他相救,本来满心欢喜,还来不及表露,便被迎面浇了一盆凉水,于是怒气冲冲地跑了。人受了委屈,总是要找亲人的,不料等她回来,她姐姐正好生产,段夫人还没来得及道喜,产妇便见了红。”
吴楚楚“呀”了一声。
“祝家那帮王八羔子——哦,就是与段夫人大姐相好的那个败家子,现如今当了这狗屁县官——早移情别恋到不知什么狂蜂浪蝶身上了,从亲儿子出生,到孩子他娘断气,竟没来看一眼。段夫人气急,要杀那祝家全家,她大姐却不让,临死还逼她发毒誓,第一条要护着孩子长大成人;第二条,要她不能找祝公子的麻烦,更不许伤他,否则自己九泉之下必遭千刀万剐之刑,永世不得超生。”
周翡脱口道:“她也疯了吗?怎么这疯还是祖传的?”
说完,她才发现自己喉咙上的哑穴已经冲开了,忙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仆妇看了她一眼,说道:“唉,你这女娃娃,一丁点大,哪里懂他们这些男男女女的事?”
吴楚楚问道:“可是发这种誓也太憋屈了,段夫人答应了吗?”
“那怎能不答应?”仆妇道,“过了得有十多天吧,等我们都已经将人下葬了,祝家才来人,说自家血脉不能流落在外,要接回去。母凭子贵,看在孩子的分儿上,愿意使一顶小轿将孩子娘也抬进府里,言语间,竟是连孩子生母已死之事都不晓得。段夫人怒极,反而心生一计,她们姊妹乍一看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便隐瞒了姐姐已死的事,替姐姐‘嫁’入了祝家。以她的功夫,大可以横着走,没人占得了她的便宜,既然不能伤害那姓祝的小子,她便打定主意要将祝家搅得鸡犬不宁。”
周翡闻听了这样“绝妙”的馊主意,除了“有病”,也真是发不出第二句感慨了。
老仆妇摇头道:“她这馊主意一半是自己古灵精怪,另一半却也是有要激李大侠的意思。她将姐姐多年前便开始缝的嫁衣拿了出来,捎信给李大侠,也不提前因后果,只说自己要嫁人,嫁衣上少了颗珠子,求他帮着找。
“蜀中那边一直没有什么音信传来。李大侠是个很知礼的人,断然做不出得知朋友婚讯却置之不理的事,肯定是生气吃醋了。段夫人便十分得意,打算等着结束了祝家的事,就去蜀中找他澄清,谁知又过了一阵子——就在祝家来人接她的前一宿,家里忽然来了个年轻的姑娘,自称是李大侠之女。”
周翡问道:“那个是我娘?”
“想必是的,”老仆妇道,“那姑娘送了一袋珠子来,说是她爹临终时嘱咐她要送的贺礼。”
周翡不由自主地坐正了,说道:“家里长辈们未曾对我提起过这一段,请婆婆告知详情。”
“据李姑娘说,李大侠先是遭人暗算,中了一种叫什么‘缠丝’的毒,随后又被贪狼、巨门、破军等人率众围攻,他一路勉力应战,往南遛了那些走狗数十里,杀了不知多少人,那些北狗硬是没能围住他,可是这一路也加剧了毒发,他强撑着回到寨中,到底还是毒发不治。”老仆妇叹了口气,半晌,才又道,“我当时就瞧段夫人神色不对,等李姑娘走了,她便魔怔了一样,口口声声说是自己害死李大侠的。”
周翡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看不出在想什么。
吴楚楚问道:“那为什么?”
仆妇道:“我也是后来才从她颠三倒四的话里想明白,原来她最后一次见李大侠的时候,所中的毒就是‘缠丝’,当时北斗分明带了大批人马,却见她跟廉贞冲突而藏着不出来,显然是蓄谋已久,用她诱出李大侠。那‘缠丝’肯定不是普通的毒,能在李大侠替她逼毒的时候传到他身上。李大侠肯定当时就想明白了,这才一反常态地骂了她一顿,将她赶走,又生生把敌人往南引去。”
吴楚楚“啊”了一声,眼窝一热。
周翡却将“廉贞”这始作俑者的名字在心里念了两遍,想起谢允跟她说过,甘棠先生“在终南山围困伪帝座下大将,斩北斗‘廉贞’,头挂在城楼上三天”,突然觉得周以棠所作所为并非巧合。
吴楚楚悄悄抹了一把眼睛,问道:“那后来段夫人怎么样了?”
“段夫人听说李姑娘要上北都报仇,便将少爷交托给我,也跟着去了。李家人都很感激她,因为李大侠从未跟别人提起过他中毒的真相,他们都只道她是古道热肠,仗义相助。但伪帝要是那么好杀,早就被人碎尸万段了。他们这一去,终于还是无功而返。我瞧段夫人自北都回来以后就恍恍惚惚的,祝家什么的,也一概顾不上了,好在那姓祝的也没想过理会她这‘添头’似的孩子娘,后院里一直清清静静。有一阵子,她发狠练起了功,不料将自己逼得太过,竟渐渐走火入魔,一开始还只是偶尔魔怔,后来一日不如一日,到最后,连祝家人都知道这院里有个疯婆子,就成了现在这番光景。”
油灯跳了跳,周翡听完了这么漫长且跌宕起伏的一段故事,心里将几十年的前因后果隐约串了起来,一时五味杂陈,满腔的暴躁和仇恨不知什么时候略略平息下来了。
她想起自己前些天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将吴楚楚送回去,结果一时怒气冲顶就不管不顾,连吴楚楚是哪根葱都抛在了一边,何止是“食言而肥”“考虑不周”,简直是说话不如放屁。听了老寨主这故事,她发现自己非但本事不行,连为人上都丢先人的颜面。
老仆妇说完,见夜色已深,就嘱咐她们两人早点休息,自己去厢房睡了。那疯子段九娘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将自己倒挂在院里的大树枝上,一动不动,跟蝙蝠一个姿势。
周翡周身大穴悉数冲开,行动自如了。吴楚楚唯恐她又跑出去跟那女疯子较劲,但是说也不敢说,劝也不敢劝,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她。
周翡却颇为过意不去地搓了搓自己的下巴,对她说道:“你休息吧,我……那什么……不惹事了。”
吴楚楚表面上点头,心里还不敢信,躺下不敢睡死,装作睡着了,过一会儿就偷偷睁眼瞄着她,生怕她半夜三更不告而别。周翡自然听得出她在装睡,心里平静下来了,便越发觉得愧疚,她想起自己连日来心浮气躁、胡思乱想些不自量力的事,便觉得很不应该,干脆也不睡,在旁边打坐起来,专心致志地用鱼老教她的方法,默默练起她的破雪刀来。
这一回,周翡就好像入了定,将一切喧嚣都放在了一边,她心无旁骛,将破雪九式在心中收势走完一遍,才睁开眼,天边居然已经泛白了。
周翡缓缓吐出一口气,莫名觉得胸口一松,多了几分领悟,正要站起来走动走动,却蓦地发现段九娘悄无声息地站在一边的阴影里,跟个鬼影似的窥视着她。
周翡一愣,打招呼道:“前辈……”
段九娘突然蹿到她面前,压低声音,神神道道地问道:“你方才在练刀吗?”
周翡诧异地想:她怎么知道?
还不等她答话,段九娘又温声问道:“谁教你练功的?”
周翡老老实实地答道:“家母。”
“唉,跟着亲娘练功能有什么出息?她怎么舍得好好锤炼你?”段九娘神神道道地一笑道,“你要不要跟着姥姥练?”
周翡努力地忽视了“姥姥”两个字,便要推辞道:“我……”
还不等她说话,段九娘突然出手如电,又封住她周身大穴。
周翡愕然道:“前辈,你这是做什么?”
段九娘天真无邪地眨眨眼:“我教你啊!”
没听说学功夫还得被定成木头人,周翡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饶是她懒得跟疯子计较,也不想睁眼看着疯子把她玩死,忙岔开话题道:“前辈不是说有专门克破雪刀的本事吗?叫我长长见识好不好?”
段九娘像煞有介事地说道:“那都是招式,我枯荣手内功为基,锻体为辅,招式为次,刚入门的时候都得从基础打起。”
周翡一听,真是头皮都麻起来了——有道是东西吃下去就不好吐,经脉岔了气就不好顺,倘若任由这疯子在她身上胡指乱点,以后闹不好在院里耍把式的还得再多一人。她眼下真是宁可段疯婆子继续她的“拆房大业”,也不想领教她的一本正经。
周翡情急之下,无端多了几分胡说八道的急智,飞快地拍了个马屁道:“那个不急,我原来一直以为我家的破雪刀是世上最厉害的刀法,从来没听说过还有什么能跟它相克,差点就坐井观天了……呃……前辈还是快让我见识一下吧。”
段九娘的心智时大时小、时老时少,这会儿她有点像小孩,听说周翡要见识自己的得意之作,三言两语就被哄得眉开眼笑。她一甩袖子,解开周翡的穴道:“那好吧,你跟我来。”
段九娘十分没轻没重,周翡好不容易将一声呛咳忍了回去,气都没来得及顺过来,那疯婆子又嫌她磨蹭,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连拉带拽地拎了出去,然后把长刀塞进她手里,又不知从哪里捡来一根树枝,笑嘻嘻地对周翡说道:“来,来。”
周翡将长刀在自己手中掂了两下,虽然不怎么仇恨段九娘了,但眼下受制于她,到底还有些不甘心,便说道:“前辈,九式的破雪刀,我有一大半都使得画虎类犬,倘若丢人现眼,是怪我自己学艺不精,可不是刀法不好的缘故。”
段九娘不耐烦道:“你这小女孩,一点年纪,也和李徵一样啰唆!”
周翡长到这么大,被人嫌弃过脾气臭、嘴毒手黑,还从来没人说过她啰唆,实在令人啼笑皆非。想不到她外公在世时惹的这朵烂桃花,好好地烂了这么多年都与世相安,倒是她机缘巧合,非得送上门来给人糊一脸……可能也是命。
“前辈请了。”周翡将手中长刀一抖,摒除了心头杂念,长刀在她手中卷起了一道旋风。
破雪刀前三式大开大合,乃“劈山”“分海”与“不周风”。
周翡直接将“山海”两部分略过,使出了她在木小乔山谷里方才领悟的“不周风”一式,这是九式破雪刀中最快、最纷繁无常的一式,那刀光所到之处,能断鸣音、裂飞影。同时,她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山谷一战中,冲霄子提点她的“蜉蝣阵”,灵机一动,便在走转腾挪中带了出来。
周翡这一点天赋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凡事不讲究路数,特别会抓大放小,看见别人功夫中有什么让人眼前一亮之处,有时候不知起了什么古怪的灵感,便能张冠李戴地用在别处。“蜉蝣阵”相传能以一当万,“不周风”又最适合对抗群殴,两相结合,便如虎添翼,周翡活生生地把“不周风”变成了“东南西北风”。
段九娘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周围好像围了七八个人,她不由得有些讶异,轻轻“咦”了一声,没料到周翡这么一个看起来中规中矩的人,居然有十分不规矩的一面。像枯荣手这样的内家高手,对上小辈是不必拿真刀真枪的,一根破败的树枝到了她手中,也能如神兵利器,两人电光石火间走了七八招,段九娘基本没有还手。
直到她看明白了周翡这别出心裁的路数,方才轻笑了一声道:“你瞧我的。”
她话音未落,周翡便觉得掌中刀好像被什么粘住了一样,对方似乎只是拿着那根小树枝在长刀身上随意点几下,周翡那原本来势汹汹的刀风顿时中断,再也找不到方才行云流水似的畅快感觉。
周翡急忙要撤手,然而她那刀锋一被迫减速,骤然被段九娘捉到形迹,一把抓在了手里。她只伸出了三根手指,便牢牢地夹住了周翡的刀面,虎口悬空,与森冷的铁刃之间有约莫一指宽,却是游刃有余,连油皮都没有破一层。
周翡倏地一惊,对上了段九娘的目光。
段九娘看着她,恶作剧似的悄悄笑,小声说道:“这个啊,就叫作‘捕风’。”
周翡天生比旁人要迟钝一些,并不能时常感觉到人与人之间幽微的爱恨,相较而言,领会刀剑的话比领会人话来得更清晰直白——先前听老仆妇唾沫横飞地讲那些个故事,周翡基本都没什么触动,她站着听故事里的人来回作妖,一点也不腰疼。
直到她亲眼见了这一招,亲耳听了“捕风”二字。
周翡突然没来由地一阵难受,一瞬间就设身处地地明白了何为“去者不可留,往事不可追”。
她愣了片刻,眼圈毫无预兆地红了。
段九娘吃了一惊,手足无措地收敛了得意的笑容,想了想,又欲盖弥彰地将手中的小树枝背在身后,说道:“哎……你怎么这样,输了就哭啊?”
周翡深吸一口气,将眼泪硬憋了回去,皱着眉一低头道:“谁哭了?”
段九娘颇为孩子气地一弯腰,从下往上觑着周翡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有一次被四条恶犬追了好几十里地,被他们打得满地打滚,都还没哭呢。”
周翡哭笑不得,揉了揉眼,将长刀插回刀鞘内,反身走到屋前。隔着窗户看了吴楚楚一眼,见她连日颠沛,头一次挨着枕头,睡得死死的,一点也没被惊动,便给她带上门,自己坐在了门口,段九娘也凑过去,坐在她旁边。
段九娘道:“我看你根骨一般,练破雪刀太吃力了。”
周翡心说:那也比李晟强,李晟都没捞着让大当家传刀呢。
她便丝毫不当回事地说道:“吃力没关系,慢点练呗。”
段九娘正经八百地点点头,严肃地说道:“是这个道理,往后要好好用功才行。”
周翡自觉已经十分用功,便将自己在四十八寨洗墨江中练刀的事讲给她听。
段九娘一听见“四十八寨”几个字,就十分专注,恨不能将周翡每个唾沫星子都拓印下来,暗自珍藏。然而听完了这一段,她却又笑道:“你这叫什么用功?你爹那人婆婆妈妈,肯定最会纵着你们啦。”
她的记忆颠三倒四,这会儿好像又记串了辈分,拿周翡当了李徵的女儿,周翡只好给她纠正过来。
段九娘“哦”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又说道:“我小时候刚开始练内功的时候,有师兄弟好几十人,头一年就死了一半,第二年又死了剩下的一多半,及至入门三年,连我在内,就剩下五个人啦,你知道为什么吗?”
周翡从来没听说过这么能死人的门派,震惊地摇摇头。
段九娘平平淡淡地说道:“因为我师父每个月过来传一次功,将一道真气打入我们体内,那个滋味你肯定不晓得,浑身的皮肉跟骨头要炸开一样,这种时候,你可万万不能晕过去,晕过去就会爆体而亡。得忍着刮骨之痛,一点一点将那股乱窜的真气强行收服。倘若不能收服,就得走火入魔、七窍流血而亡。等三年基础打完,后面就是锻体,锻体就更容易死啦。我师父常说,没断过的骨头都不结实,又过了两年,就只剩下我和师兄两人了!”
周翡毛骨悚然,感觉这门派不像教徒弟,像养蛊。
段九娘便怒其不争地看着她叹道:“你爹……”
“外公。”周翡又纠正了一遍。
段九娘吃力地琢磨了半晌,根本弄不清自己是在哪一段年月,愕然道:“什么?李瑾容那个小丫头何时有你这么大的闺女了?”
周翡听她这样糊涂,也就不怎么信她方才那一堆鬼话了,颇有耐心地重新将自己的家谱讲给她听……不过讲也没用,过了一会儿,她又变成李徵的“重孙女”了。
两人说的话,时而对得上,时而根本是鸡同鸭讲,然而说来也怪,白日里,周翡还恨不能将这疯婆子千刀万剐,这会儿她大半夜不睡觉,跟段九娘坐在一起,听她乱七八糟地讲陈年旧事,却觉得又新鲜又亲切,一点也不嫌她脑子里是一锅熬了十多年的煳粥,同那疯婆子一聊便聊到了天亮。
周翡望着亮起来的天光,对段九娘说道:“前辈,你不要在这鬼地方受他们的气了,跟我们回四十八寨吧。”
她的前半句话,段九娘有点没听懂,大概她的神魂颠倒在过去,也并没有觉出自己现在受了什么气。后半句却明白了,段九娘面上先一喜,随即又一呆,这一呆就大有天长地久的意思。周翡等了半晌,不知自己哪个字说错了,便伸手拍了拍她的膝盖:“前辈?”
段九娘就跟诈尸似的,“腾”一下站了起来,冷冷地说道:“去四十八寨做什么?守寡?”
这一瞬间,她好似终于掰扯清了自己在哪一时哪一刻,分清了活人与死人。
疯婆子枯瘦的手一把抓住周翡的肩头,周翡只觉得周身一麻,随即一股难以形容的古怪真气自上而下地流入她奇经八脉之间。寻常内息都如水流,有的宁静些,有的暴虐些,可是这股内息仿佛一柄剔骨钢刀,不由分说地从骨缝中穿入,横冲直撞,所到之处,便像把人剥皮抽筋似的。
周翡眼前一黑,一声惨叫憋在喉咙中叫不出来。
段九娘好似鬼上身,一扫方才的“天真活泼”,双手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周翡疼得吭不出声来,面无表情道:“‘枯荣真气’共有两路,我师父那老鬼防着我们,不肯皆传。我这一支,是其中之‘枯’,外如烈风扫枯叶,在你内息中却有怒江入海之盛,撑不住就爆了,看你的经脉有没有这个命。”
周翡耳畔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她叨叨了些什么。老仆妇听见动静,连忙从厢房中跑出来,见周翡脸上已经没了人色,目瞪口呆道:“夫人,您做什么?”
周翡的穴道只被段九娘封住了一瞬间,很快便被打进来的枯荣真气冲开了,她再也坐不住,从门槛上滚了下来,手脚轻轻地抽动着,不知是微弱的挣扎,还是无法抑制的哆嗦。
好不容易睡了一宿好觉的吴楚楚方才从美梦里醒来,未承想又生变故,简直要崩溃,一个平素笑不露齿的大小姐衣冠不整地跑到了院里,忙要伸手将周翡扶起来。可是周翡身上的骨肉仿佛变质成了石头,又硬又冷又沉,她徒劳地伸了两次手,竟不知该落在哪里,急得团团转。
段九娘神色冷漠,兀自在一边的树下盘膝坐下。她一会儿像老妖怪,一会儿像小女孩,可是这一坐,又隐约有了些许宗师一般的渊岳之气……只是约莫不是十分温和正派的“宗师”。
段九娘正色道:“自古以来,宗门林立,有些门派纵能因几个风流人物显赫一时,也终有一衰,后代传承便如那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你们可知为什么?”
在场三人,一个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一个只会绣花吟诗,还有一个毕生专注于扫帚与锅铲大业,并不关心其他俗事——没有一个能领会“段宗师”这番看遍今古英雄的高论。
苦无知己的段九娘等了一会儿,见无人回应,只好寂寞地自说自话,道:“你因何习武?学的什么刀枪剑戟?走的什么天地乾坤道?你们那些个迂腐的名门正派,只会教弟子‘习武是强身健体’,说什么‘将来要锄强扶弱’的废话,教出来的弟子也多半是给人‘锄’的废物!武学一道,就是挣你的小命,就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是‘你要我死我偏不死’!没有这一层精气神,你和耍把式卖艺的有什么区别?你翻的跟头还不见得有猴翻得爽利呢。”
周翡的指甲本来修得很短,这一阵子天天逃命,却是顾不上了,长出了一小截,狠狠地抠进院中青石的地面上,很快血肉模糊。吴楚楚哭着恳求道:“夫人,她既然是李大侠的外孙女,不就也是您的晚辈?倘若她有什么三长两短,她的父母兄弟岂不是要伤心死了?夫人,您心里就不难过吗?李大侠要是泉下有知,又怎么忍心?”
段九娘被她这几句话说得愣了半晌。
吴楚楚见她神色松动,忙机灵地再接再厉道:“求您快救救阿翡呀!”
段九娘听了,摇头道:“那我救不了,枯荣真气已入她体内,拔是拔不出的,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
吴楚楚差点给她跪下,这不是管杀不管埋吗?
段九娘说着说着,又不近人情了起来:“她要真是李家血脉,就不该连这一点苦头都吃不了。倘若真是这么废物,死在我手里,也比出门在外死在别人手里强!”
吴楚楚无计可施,只好默默地等在一边,不料这一等,她就从天黑等到了破晓,又从天亮等到了天黑,祝府的下人来送了两次饭,每次在院外重重敲门,她都要好一阵心惊肉跳。每过一刻,吴楚楚都忍不住伸手探一探周翡的鼻息,生怕她无声无息地死了。
枯荣真气好似一伙不速之客,横冲直撞地卷过周翡全身,所到之处,皮囊虽然完整,里面的血肉却好像都搅成了一团,走一路炸一路,继而那股真气气势汹汹地逼入她气海中,与她原有的内息分庭抗礼,两厢来回冲撞,全然没有一点想要携手合作的意思。
段九娘真是坑死人不偿命的一把好手,这么复杂的一个过程,她只用了“收服”两个字就给周翡概括了,别说功法,连句口诀都没有——就算有,周翡也不敢听信,她着实不敢相信段九娘那“七上八下”的脑子里还能装下一段一字不差的口诀。
渐渐地,周翡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外面是冷是暖,是白日还是黑夜,她全然不知道了,微弱的意识几次险些断绝,然而终有一线摇摇欲坠地悬在那里。
她不肯承认自己怕死,只是不能在仇天玑还气急败坏地四处搜捕她的时候,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一个小院子里。周翡想,她还要送吴楚楚回蜀中,要找到王老夫人,亲口告知噩耗,还要回来找北斗报仇……她甚至好不容易下了山,都还没来得及去见她爹一面。
周翡将这些无论如何也死不得的缘由反复在心里念叨,念念如沙,然而沙砾沿着同一个轨迹滚上成百上千遍,便也几乎成了一股能吊命的执念。
傍晚将至,老仆妇烧了一壶水,用长签子穿着硬如鹅卵石的冷馒头,在火上烤热了递给吴楚楚:“姑娘,吃点东西吧。”
吴楚楚对着一个不知死活的周翡,还有一个端坐在旁边如老尼姑入定的段九娘枯守了一天,没事好做,只能胡思乱想,想自己颠沛流离的过去与渺茫艰难的未来,心头正一片惨淡,没当场找根长绳吊死已经是心宽了,哪里还有心情啃干馒头?她便苦笑了一下,摆手推拒了,犹豫再三,终于忍不住跟难得安静了一天的段九娘说了话。
吴楚楚问道:“夫人,她什么时候能好?”
段九娘睁开眼,先是迷茫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周翡,吴楚楚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唯恐段九娘脱口一句“你们是谁,这怎么了”。
好在不一会儿,段九娘就艰难地想起来了,她端详了一遍周翡的脸色,又似有不解地皱了皱眉,按住周翡的手腕,凝神片刻,喃喃道:“奇怪。”
段九娘说着,站了起来,围着周翡转了好几圈,颠三倒四又喋喋不休地将枯荣手的来龙去脉给吴楚楚念叨了一遍。
然而除了“此功法非常妖孽,一个闹不好就要死人”外,吴楚楚这门外汉什么都没听懂。
段九娘抬起头问她:“多久了?”
吴楚楚道:“一整天了。”
段九娘皱起眉,喃喃道:“奇怪……太奇怪了,按理说,头一次接触枯荣真气的人,最多能撑三个时辰,撑不住的也就死了,能撑过去的,自然能一点一点将枯荣真气化为己用,她怎么一整天了还是这样?”
吴楚楚差点泪流满面,说道:“我怎么会知道?”
段九娘自从疯后,凡事便不去深思量了,此时乍一动用尘封的脑子,好似个瘫了八年的人练习用腿行走——基本使唤不动,只好驴拉磨一般地原地团团转。
吴楚楚被她转得眼晕,用力回忆了一遍方才段九娘那一堆云里雾里的话,心里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便急急地说道:“夫人,你方才说,你师父不肯将枯荣手全部传给你们?”
段九娘皱着眉道:“那老鬼不安好心,不是存心想教我们,根本是打算拿我们给他练功用,自然不肯全心全意地教。”
吴楚楚没太懂什么叫作“给他练功用”,便忽略过去不去细想,只说道:“那么他将‘枯’传给了前辈你,又将‘荣’传给了令师兄,为何不怕你们互相传功?”
段九娘理所当然地回道:“那自然是不行的,枯荣手乃世上最强横霸道的内功心法,素来唯我独尊,不与别家功夫相容,除非刚开始就修习了枯荣二气,否则三年之后内功小成,再引入一股截然相反的枯荣真气,岂不是找死?”
吴楚楚不祥的预感成了真,顿时脸色煞白。
段九娘不耐烦地问道:“又怎么了?”
吴楚楚缓缓道:“夫人,阿翡练你说的‘别家功夫’已经十多年了。”
段九娘:“……”
其实这道理,换个稍懂些武功的人,一听就懂了,偏偏这里只有个想起一出是一出的疯子和两个外行,周翡倒是明白,却根本没机会说话。
段九娘愣了一会儿,继而又满不在乎地说道:“那是我疏忽了,可这也没什么,我瞧她以前的内功练得也是稀松,一点用场也没有,倘若相冲,废了以前的功法就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吴楚楚一听,心头立刻更惨淡了——按这话说,死了重新投胎可也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周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被谁挪到了床上。她好像一辈子没合过眼了似的,忍不住想陷到床上躺个地老天荒,然而很快,她就感觉到了不对劲——身上是软的,手脚都沉重得不像原来长的那副!
周翡愣了片刻,脑子里“轰隆”一下炸了,瞬间,百八十条瞌睡虫都跑光了,她用力抓了一把床褥,想将自己撑起来,不料那些磨破的指尖和断裂的指甲好不容易止了血,被这一抓又重新崩开。
十指连心,周翡“嘶”一声,又摔了回去。
吴楚楚正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困得东倒西歪的,被她这动静惊动,急忙扑过来:“阿翡,你还好吗?”
周翡嘴唇微微颤动了几下,没说出话来。她没理会吴楚楚,冰冷的目光落到了门口——段九娘那大祸害正倚着门框站着。
周翡没吭声,硬是撑着自己坐了起来,缓缓地抓住了床头的长刀——见人提刀,便和端茶送客差不多,都有固定的意义。段九娘察觉到她的敌意,脚步一顿,停在她三尺之外,负手说道:“我以化功之法暂时封住你身上两股内力……你感觉怎么样?”
周翡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暂时?”
段九娘点点头:“不错,只是暂时,待你休养两天,我便可以出手废去你身上内力,放心,不会损及你的经脉,然后你便能顺利投入我门下了。”
周翡听了这番强买强卖的话,心口一阵翻涌,急喘几口气,感觉那种扒皮刮骨一般的疼痛又要卷土重来。她生平未曾畏惧过什么,这一刻,却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唯恐那刻骨铭心一般的疼痛再犯。
不过这一次没发作起来,很快被什么截断了似的,只剩下绵延不断的闷痛。
周翡头天夜里还觉得这疯婆子可怜中带点可爱,这会儿却真是恨不能将段九娘这根搅屎棍千刀万剐。可惜,她此时约莫也就只剩下削个苹果的力气,便只好冷冷地说道:“我几时说要投入你门下了?”
这和段九娘想的不太一样,那疯婆子有些困惑道:“我枯荣手独步天下,投入我门下有什么不好?再说你现如今这样,倘若不破旧立新,可就活不了啦。”
然而周翡坚而不韧,又正是脾气冲的年纪,哪里是什么能屈能伸的人?四十八寨将门派之别看得不重,要是别人好声好气地跟她说,她倒也未必会将“转投他派,学别家的功夫”这事看得有多严重,可那段九娘都疯到了这步田地,竟还是狂得没边,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满口死死活活地威胁她。
周翡立刻毫不犹豫地说道:“枯荣手算什么东西?给我提鞋都不配,我就算死也不学!”
“枯荣手”乃段九娘平生最得意的名号,何其自矜自傲,她当即大怒,一把抓住周翡肩头:“你再说一遍!”
周翡寸步不让,脱口道:“我再说十遍又怎么样?段九娘,你这一辈子,可曾做过对的事吗?”
那疯婆子听了这话,倏地怔住,脸上的表情就仿佛被人捅了一刀似的。
吴楚楚低声道:“阿翡……”
段九娘呆立片刻,忽然放开周翡,喃喃道:“不错,我这一辈子,果然是一件对的事也没做过。”
当她头脑清楚,可来去于天下任何一处时,偏偏任性妄为、一错再错。
如今她知道自己当年错了,却已经老了、傻了、记不清事情了,成了个只会闯祸的废物。
段九娘痴痴傻傻地转身就走,吴楚楚忙叫道:“夫人,等……”
“不要管她!”周翡咬牙坐了起来,刚想走两步,便觉得双腿软得跟布条一样,忙用长刀撑住地面。
吴楚楚问道:“那你怎么办?”
周翡感觉自从下山以来,她就好似流年不利一般,没遇到过一件好事,这会儿心里也是一团乱麻。可是此时旁边已经有了一个六神无主的,她也不好再跟着凑热闹,只好强装出一副“天塌当被盖”的无所谓的样子,对吴楚楚道:“你不用管,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蹩脚地安抚了吴楚楚,勉强在屋里走了几圈,不过区区几步,就有些心慌气短。周翡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恐慌了起来,惴惴不安地想道:这回我可变成个没壳的王八了。
周翡很有自知之明,明白她的底气多半来自手中刀,可是倘若连提刀的力气也没有了呢?那她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说句光棍的话,废了大不了重新练,可内力真的还能恢复吗?
能恢复几成?
又得花上多少年?
周翡心里全然没底,一时间竟有些不知何去何从起来。她一身的伤,分明疲惫得不行,明知道自己应该躺下养精蓄锐,可是桩桩件件的事都沉甸甸地压在心里,无从排解,也不敢跟吴楚楚说。
周翡翻来覆去半晌,无意中从怀中摸到一样东西,借着房中晦暗的灯光摸出来一看,是那本薄薄的《道德经》小册子,这东西又薄又轻,当时被她顺手揣进怀里带了出来,竟然“幸免一死”。
周翡盯着它,想到自己身无长物,到头来居然和它做了伴,便自嘲一笑,随手翻阅,想借着这书“一睡解千愁”。

少年游 第十六章练刀
“他们李家人,看着对什么都不上心,其实都是武痴,自己还不知道自己哪里痴,哈哈。”
“大人!”一个北斗黑衣人纵马而来,堪堪在沈天枢面前停了下来,他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口中说道,“童大人将那山谷搜遍,未能找到木小乔踪迹,遣我来问大人一声,下一步待要如何?”
沈天枢掀起眼皮说道:“即刻起程,与武曲组在岳阳会合!”
旁边有一位贪狼组的黑衣人听了,忙小心翼翼地提道:“那仇大人那边……”
沈天枢瞥了他一眼,那黑衣人后背一凉,顿时不敢吭声了。
“大人?”沈天枢冷笑了一声,“沈某人与这等货色并称,也难怪是天下闻名地猪狗不如。”
他一句话贬斥禄存,却连自己也没放过,旁边属下们听了,感觉此时若说“大人英明”好像有哪里不对,一时不知怎么接,只好呆若木鸡地面面相觑。
沈天枢一眼扫过这些人唯唯诺诺、畏畏缩缩的模样,只觉得同僚都是王八蛋,属下一帮废物点心,自己不知为什么还要混在其中挨万人唾骂,一时真是好生憋屈,当下一边抚胸咳嗽,一边大步流星地走了。
华容城民巷中一处不起眼的小屋里,灯花不停地乱跳,也没人管它。明琛正在灯下翻看一本书,只是他一双眼睛虽然是盯着书,却已经半晌没翻过一页了,不是往外张望,就是偏头去看谢允,有些心浮气躁。
谢允一只手撑着额头,坐在旁边,却在不动如山地打着瞌睡。
忽然,木门“吱呀”一声从外面被推开,一阵凉如水的夜风乘虚而入——进来的这人正是明琛身边的侍卫甲辰。
明琛“腾”一下站了起来:“怎么样?”
甲辰压低声音回道:“沈天枢带人出城了。”
明琛的嘴角略微绷了一下,片刻后叹道:“三哥所料果然不错。”
“谈不上,瞎猜而已。”谢允不知什么时候睁了眼,声音有些低哑,他方才不知做了个什么梦,想来是不大愉快的,眉心多了一道褶皱,这让他俊秀得有些轻浮的脸上无端添了三分沉甸甸的正色。谢允想了想,又问道,“出城的几条要道可是都留了人?”
甲辰一板一眼地回道:“属下无能,不敢离他们太近,但确实见那沈天枢点了一拨人留下来了。”
谢允点点头,他站起来推开窗,似乎想舒展一下筋骨,刚露出一些本来的惫懒相,随即又想起身边还有明琛在,只好硬是将伸了一半的懒腰又缩了回去,不情不愿地端起一副人模狗样,问道:“明琛,你的信几时能到霍家堡?”
“这会儿就差不多快到岳阳了,乙巳脚程快,”明琛道,“幸亏三哥早早让我传信,否则以现在这个阵仗,我的人恐怕也出不了城了……三哥怎么知道沈天枢要走?走了还会留人?”
“沈天枢和童开阳深夜突袭木小乔,本以为能打掉霍家堡的一条大腿,然后断其后援,直取岳阳,杀霍连涛。”谢允手指捻着窗棂,缓缓地说道,“不料木小乔那唱小曲的竟不肯乖乖束手就擒,当晚,他老人家魔头风范尽显,眼看打不过,便当机立断烧山炸谷,动静大得连三十里以外的狐狸、兔子都纷纷举家搬迁,何况‘千里眼顺风耳’的霍连涛。霍家堡屹立数代,不说固若金汤吧,一旦霍连涛有所防备,沈天枢怕是也不容易下手。
“霍连涛背后有人这件事,不只是我想得到。”谢允看了明琛一眼,带出几分不动声色的严厉,明琛下意识地低了一下头,便听谢允接着又说道,“木小乔未必就死了,我猜那晚之后,沈天枢和童开阳兵分两路,童开阳在搜捕活人死人山的余孽,沈天枢亲自带着贪狼的人,则是冲着你来的。”
明琛悚然一惊。
谢允看着他那张稚气未脱的脸,觉得自己面对着这些不知轻重的少年简直能愁得一夜白头……可惜,另一个让他叹气的小姑娘已经不在了。
明琛皱眉道:“我身边的人少而精,就算是一条河沟都藏得住,在此地不少日子了,也没见……”
谢允叹了口气,打断他道:“你也不出门去看看,就没发现华容城中逃难的流民比别处尤其多吗?老百姓们都知道趋利避害,之所以都往这边拥,是因为这一带比别处都太平不少,因为什么?难不成是因为那酒囊饭袋的父母官吗?因为你在这儿,霍连涛肯定特意嘱咐过手下人不要到华容城惹事,你立了这么大一块靶子,还当自己藏得天衣无缝。”
明琛听他训斥,立刻像个闯祸的孩子,低着头不敢吭声。
“好在仇天玑误打误撞救了你一回,”谢允缓了缓,又说道,“禄存追着吴家人到此,闹得满城风雨,打乱了沈天枢满盘的计划,要不然贪狼星站在你跟前,你都不见得认得他——到那时候,你看看再来两个白先生护不护得住你!”
明琛嘀咕道:“这不是也没有……”
谢允笑了一声:“也没抓到你?不错,但是他把你困在这儿了,现在进出城门两层把守,就算有办法突围,白先生他们也万万不会让你冒这个险——是不是?”
明琛负手在屋里走了几步,舔了舔嘴唇,又振振有词道:“把我困在这儿有什么用?霍连涛跟我才没有那么过命的交情,别说是困住我,就算活捉了我,霍连涛也不见得有什么触动。三哥方才也说了,霍家堡这会儿肯定是戒备森严,霍家堡这几年将南北洞庭的大小门派、武功好手都给网罗了个遍,连活人死人山都为他们助拳,他们要是事先有了准备,沈天枢带着他的狗腿子亲自出马又有什么用?我看那北斗也是白忙,没什么好怕的——还有,你让我写给霍连涛的那封信也太过危言耸听,霍家不会理会的。”
“他会的。”谢允缓缓说道,“北斗困住你,然后只要放出小道消息,说你在他手里,霍连涛不见得有触动……但周先生自终南撤军后,便将闻煜留下,如今那位飞卿将军就驻扎在南北交界附近,往来此处,快马加鞭不过七八天。他是你最近的救兵,听到这个消息,闻煜就算明知沈天枢使诈,顾忌你爹,也必会有所表现。如今南北虽然短暂休战,但可谓一触即发,闻飞卿有一点风吹草动,沈天枢立刻就有理由借兵,以‘通敌叛国’之罪踏平霍家堡,一举肃清洞庭一带蠢蠢欲动要建什么第二个四十八寨的江湖人。霍连涛不怕三五高手,你说他怕不怕大兵压境?”
明琛半晌说不出话来:“三哥,不至于这样吧……”
谢允顿了顿,忽地一笑道:“不错,也或许不至于,这都是我猜的,不一定准。然而有备无患,要真那样,咱们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话音刚落,门口忽然走进来一个人,面黄肌瘦、含胸低头,竟是“沈天枢”!
明琛当即吓了一跳,甲辰想也不想便抽剑挡在他和谢允面前。
这时,“沈天枢”开了口,发出来的却是白先生的声音:“公子,三公子,瞧我这扮相怎么样?”
谢允笑道:“足以以假乱真。”
明琛愕然道:“白师父?”
便见那“沈天枢”身上“嘎巴嘎巴”地响了几声,整个人的骨架立刻大了一圈,转眼就从痨病鬼变成了一个修长挺拔的汉子,他伸手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抹去,露出白先生那张眉目周正的面孔来。
白先生问道:“三公子,什么时候动手?”
谢允慢悠悠地拢了拢袖子:“今夜就可以出去遛一圈,可是得千万小心。”
白先生朗声一笑,说了声“得令”就出去了,甲辰忙深施一礼,也跟了上去。
谢允说话说得口干舌燥,将一边茶盏里的凉水端起来,一口喝净了,才对明琛道:“早点休息,不用太过担心,我也在这儿呢,没事的。”
他边说边要往外走去,明琛却突然在背后叫住他道:“三哥!”
谢允站在门口一回头。
明琛问道:“三哥苦心布置,是为了帮我……还是为了救那位眼下不知藏在哪里的江湖朋友?”
谢允面不改色道:“吴费将军的家人乃忠烈之士,又与我同行一场,自然是要想方设法搭救。你是我的亲人,哪怕捅了天大的娄子,我也得出来替你收拾。既然有两全之策,为什么不用?你又不是漂亮姑娘,下次不要再问我这么没意思的话。”
明琛被他不客气的话说得脸色有点难看,十分沮丧道:“对不住,给三哥惹事了。”
谢允端详了他片刻,叹道:“明琛,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这些年不敢说十分了解你,也大概知道一点皮毛……所以不要跟我表演‘示弱撒娇’了,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明琛先是一愣,随即自嘲地笑了笑,再抬起头,他那闯了祸的熊孩子神色便一扫而空了,说道:“三哥,在江湖中整日吃没好吃、喝没好喝地胡混,有什么好处?‘家里’这些年实在一言难尽,其他兄弟跟我不是一条心,父亲也越发……只有你能帮我,只要你肯,将来就算让我拱手相让……”
谢允一抬手打断他:“明琛公子,慎言。”
明琛不甘心地追问道:“三哥,你看着半壁江山沦陷,难道就没有想法吗?这本该是自家河山,现如今我们兄弟二人在此地出门都要乔装,说话都要小心,你就甘心吗?”
谢允似乎本想说句什么,后来又咽回去了,别有深意地看了明琛一眼,转身走了。
随着沈天枢离开,华容城中气氛非但没有松快些,反而越来越紧张。宵禁后开始有大批的官兵和黑衣人四下巡逻,时有时无的月光扫过这些执锐者身上森冷的铁器,乍一看,就像《山海经》《淮南子》中讲的怪物,普通百姓正常进出城门都被禁止,几日下来,物资渐渐吃紧,四下人心惶惶。只是乱世中人,大多顺从,但凡一息尚存,哪怕半死不活也比暴尸荒野强,因此并没有人闹事,反而显出一种训练有素似的太平来。
而此时,周翡只能憋在疯婆子的小院里。
段九娘那日被周翡一句话刺激得不轻,仿佛更神神道道了。她这小破院虽然不大,但架不住活口只有三个半,大部分时间都空荡荡的——周翡连伤,再被她雪上加霜一回,大部分时间都在躺着,正拼命养精蓄锐,因此只能算半个。
空荡荡的院里,段九娘便神出鬼没了起来,白天黑夜的也不知躲到了哪个老鼠洞里,院中挂在树上的彩绸被几场大风一吹,就跟一地残花败柳似的“横尸”满院,也没人管,这小院越发像鬼宅。
周翡撑着面子,其实里子里半个主意都没有,唯恐吴楚楚三言两语问出她的底细,每天只好捧着老道士给她的《道德经》翻来覆去地看,做出一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闲散笃定的样子。
可惜,老道士恐怕是看错她了,对一些死不开窍的榆木脑袋来说,“书读百遍”,依然能“雁过无痕”。书上的字从她眼皮底下掠过,就好比那过眼云烟,周翡将每个字都“看”了“看”,百无聊赖地品头论足一番,得出了一个“这字写的什么玩意儿,还不如我写得好看”的结论。
至于每个字连在一起说了些什么玩意儿,那就全然不知了。
《道德经》几千字,要仔细研究,可以研究数年,以“不求甚解”的读法走马观花,半个时辰看得完……至于用“周氏不求解”的读法,三两下就能翻完了。
周翡假装看书的时候,心里在七上八下地胡思乱想,心道:没武功就算了,我连钱也没有,想雇个镖局把我们俩押送回去都不成。
最关键的是她还不认识路。
周翡用正结痂的手指卷着书页,漫无边际地异想天开,忽然问吴楚楚道:“听说古字画都很值钱是吗?”
吴楚楚跟老仆妇借了针线,正在缝一块撕开的裙角,闻言回道:“有些是千金难求的。”
周翡便将自己撑起来,举起自己手里那本没用的破书,问道:“你看这纸,黄得跟贪狼那痨病鬼的板牙似的,想必也有些年头了,能值几个钱……嗯,狗爬体的字有人买吗?”
这本手抄的《道德经》字也并不是很丑,只是非常不整齐,写得里出外进,行不成行列不成列,前几页所有的“点”和“短竖”都扭曲得非同寻常,恨不能飘逸到别的字上,豁牙露齿地东零西落。
吴楚楚“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想起年幼时也曾见过不少珍奇古董、名家字画,念及现如今的窘境,又笑不出了。
周翡本来就是苦闷中强行找乐子,翻开那破书的第一页,忽略了小册子上的其他部分,只单单看那顿点和短竖两种飘来飘去的笔画,发现它们居然能连成一条线,构成了一个鬼画符。
吴楚楚见她将书翻过来调过去,一会儿正拿一会儿反拿,实在不明白这是在“参悟”什么,便说道:“道家经典,我小时候也读过一些,只是浅尝辄止,很多都不明白,你看了这么多天,有什么心得给我讲讲吗?”
周翡眯着眼,十分认真地盯着书页道:“像只大山羊……”
吴楚楚:“……”
这见解有点高深!
周翡便有些吃力地爬起来,用手将乱七八糟的笔画一点一点遮住,只顺着短竖和顿点往下画,对吴楚楚道:“你看这里,这一圈画下来,像不像一只噘嘴的山羊?”
吴楚楚被她的不学无术惊呆了。
周翡方才看出了她面带忧虑,有心逗她,便又翻到第二页,比画道:“这页像一片叶子,这页好像是一个人皱巴巴的脸,这页……”
她话音忽然一顿,隐约觉得第四页的图形有种诡异的亲切感。
吴楚楚捂着嘴问道:“这页是什么?”
周翡:“一只单腿站着的鸡。”
吴楚楚终于笑了起来。
周翡达到目的,也跟着弯了弯嘴角,但她心里觉得很古怪——她又不是黄鼠狼,断然没有看见一个缥缈的鸡影就激动的毛病,为什么方才会有一闪而过的亲切感?她来不及细想,突然,院里传来一声脆响,老仆妇手里端的一个铜盆不小心掉了,她“啊”了一声。
吴楚楚吃了一惊,立刻闭嘴,忙偷偷从窗户上张望,见院门口一个影子一闪而过!
祝宝山作为祝老爷的长子,是一盏同他爹长得一模一样的“大眼灯”。不过性情却与其父天差地别,非但没有继承那一身拈花惹草的本领,还很有些猫嫌狗不待见的落魄——因为他是外面来的妾生的,而且该妾非但不受宠,还是个享不了福的疯婆子。
祝宝山平生最大的憾事,就是不能爬回娘胎再生一次。倘若真有那么个机会,他砸锅卖铁也要认准肚子,哪怕变成一条狗,也要托在祝夫人肚子里。
祝大少爷从小到大兢兢业业地给祝夫人做儿子,恨不能忘了世上还有亲娘这一号人,然而祝夫人吃斋念佛,是远近闻名的女菩萨,女菩萨自然不肯让庶子做出抛弃亲娘的混账事,隔三岔五就要提醒他去给他亲娘请安。所以祝宝山每月初一,都得忍辱负重前去探望他的疯子亲娘,否则就是忘恩负义,就是不孝。他无可奈何,只好日夜盼着那疯娘赶紧死了。
这月又到初一,提前三天,祝夫人就派了人来,提醒他要去给亲娘请安。祝宝山有时候不知道夫人是怎么想的,既然一心惦记着那疯子,为什么每天下人给那院送一堆凉掉的剩饭,她从来都视而不见?
也许女菩萨是怕疯子不知饥饱,吃多了积食?
祝宝山捏着鼻子,一脸晦气地来到小偏院,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以往初一,因为知道他要来,那老仆妇都会早早将院门打开迎着他,他则一般不进去,只在门口例行公事似的喊一嗓子“给娘请安”就行了。
可是这一日,院门是关着的。
祝宝山在门口踟蹰了片刻,心道:奇怪,莫不是佛祖显灵,那疯婆子终于蹬腿翘辫子了?
此地年久失修,屋子都时常漏雨,门也早让虫子啃得乱七八糟,闩不严实。那祝宝山便满怀期盼,轻轻一推,将木门推开了一条小缝,往里窥视。他没看见那疯婆子,只见院中乱七八糟的布条都收拾干净了,一间房门半开着,里头隐约传来了几道年轻女孩的笑声。
这院常年冷冷清清,连耗子都稀少,哪里来的陌生女孩?
总不能是树上结的吧?
祝宝山心里惊疑不定,正要看个仔细,不料偏巧赶上那笨手笨脚的老仆妇端着个铜盆出来,一见了他,她手中铜盆失手落地,“咣当”一声巨响,屋里本就很轻的笑声戛然而止。祝宝山当时不知怎么来了一股急智,撒腿就跑,跑出老远,他后背被冷汗湿了一层,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眼前突然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祝宝山这个节外生出的枝闹得段九娘小院里人心惶惶。
“是大少爷。”老仆妇焦虑地在院里转圈,“唉,怪我老糊涂了,忘了今天初一,大少爷是要来请安的,这可怎么好?”
吴楚楚六神无主,没有主意,忙去看周翡,却见周翡微微皱着眉头,仿佛痴了似的盯着那本“奇趣动物话本”的旧书,全然不理会外面天塌地陷。
这时,两道人影突然出现在院中,好几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段九娘落在树下,手中还拎着个晕过去的祝大少爷。
老仆妇“啊哟”一声,急忙上前。
段九娘松了手,把人放在地上,歪头端详了他片刻,忽然对老仆妇说道:“这个是宝山吗?”
老仆妇一听,差点哭了。这位夫人不知怎么回事,以前还好一阵歹一阵的,近来却不知出了什么变故,神志每况愈下,亲外甥都不认识了,忙道:“可不是,夫人怎么连他也不认得了?”
段九娘愣了一会儿,满脸茫然地问道:“宝山这是十几了?”
老仆妇道:“虚岁都十九了,快娶媳妇了,想必祝老爷正给张罗着呢。”
段九娘“哦”了一声,好一会儿,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些年,她过得浑浑噩噩,饥一顿饱一顿,又疏于保养,脸颊早就饱经风霜,摸起来和老树皮差不多。她好像直到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近二十年的光阴已经悄然而过,青春年华就好似雪地里的一杯热水,热气散了,青春也烟消云散了。她如同一场大梦初醒,人还是蒙的,也不管晕过去的那位,失魂落魄地绕着大树来回转圈。
老仆妇见她无端“拉起磨”来,别无他法,只好自己吃力地将这大小伙子拖起来,放进周翡她们一开始藏身的小库房里,又扛来一张小榻,将他舒舒服服地绑在上面,还给垫了个枕头,最后锁死了门窗,出来对吴楚楚道:“姑娘,此地恐怕是不宜久留了。”
吴楚楚人不傻眼不瞎,自然知道,但是眼下周翡行动不便,她怎么走?
周翡不知被什么玩意儿开了窍,突然对那本旧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外面这么大动静,她居然头也没抬一次,吴楚楚正要进去跟她说话,面前突然横过来一只手,将她拦了下来。吴楚楚抬头一见是段九娘,立刻小心地戒备了起来,唯恐她又出什么新的幺蛾子。
“嘘——”段九娘将门拉上,把吴楚楚关在门外,对她说道,“不要吵她。”
吴楚楚:“啊?”
段九娘自顾自地轻声说道:“当年李大哥也是这样,随便在哪个荒郊野外就能闭目入定,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内功有心法,刀功其实也有‘心法’,‘刀不离手’,一日不锤炼就要变钝,所以他在练刀。我不信,吵着要试,可是每次坐在那儿,不是不由自主地练起自己的内功,就是开始胡思乱想,有一次还干脆睡着了。”
吴楚楚踮起脚,往窗户内张望了一眼,见周翡几日没有仔细打理的长发随意地绑成一束,从她消瘦的肩上垂下来,伤痕累累的手指搭在古旧的书页间,半天一动不动,无论是苍白的侧脸,还是略微有些无力的坐姿,都显不出哪里高深来。
段九娘恍恍惚惚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点稀薄的笑意,悄悄说道:“他们李家人,看着对什么都不上心,其实都是武痴,自己还不知道自己哪里痴,哈哈。”
吴楚楚不想“哈哈”,也不想跟她探讨痴不痴的问题,她有些焦躁地看了旁边门窗紧闭的小库房一眼,说道:“前辈,我们非得走不可了,既然人人都知道祝公子到夫人这里来了,等会儿找不着人,他们必然要起疑心,总扣着祝公子也不是办法,我们在这儿已经给前辈添了不少麻烦了……”
段九娘冷冷地说道:“什么麻烦?”
吴楚楚还道她又忘了事,只好叹了口气,从头解释道:“北斗的人还在外面搜捕我们……”
段九娘哂道:“北斗那七条狗到齐了?”
吴楚楚道:“那倒不至于。”
“那你就在这儿待着吧,”段九娘一甩袖子,说道,“我不怕麻烦,我就是麻烦,谁要来找?我段九娘随时恭候大驾。”
吴楚楚:“……”
段九娘说完就走了,坐在树下,一边哼歌,一边以五指为拢子,梳起头来。吴楚楚在门口愣了一会儿,别无他法,只好忧愁地坐在又脏又旧的门槛上。她心想:这些江湖人,正也好,邪也好,真是一个比一个任性,一个比一个能捅娄子,闭眼喝酒,睁眼杀人,一个个无法无天的,“以武犯禁”说得一点也不错,真是一帮好不麻烦的家伙。
可她此时恨不能自己是个贫苦出身的流浪女,被哪个门派捡了去,在深山中十年磨一剑,然后携霜刃与无双绝技入世。倘若世道安乐,她便千里独行,看遍天涯海角;倘若世道不好,便杀出一条血路,留下一句“我且恭候君自来”,飘然遁世而去……那该有多么潇洒快意?
周翡在老仆妇铜盆落地的一瞬间,蓦地想起那旧书上熟悉的第四页是什么东西——那正是当日在山谷中,老道士冲霄子提点她的蜉蝣阵步法!
书上的顿点与短竖分别代表向前和向后,笔画有的锋利如出鞘之剑,有的圆润如回旋之雪,包含了千万般变化。那一战周翡印象极深,她是怎么被围住,怎么冲出包围圈,怎么绕石而走、以一敌多,顷刻历历在目地在脑子里闪了一遍。
周翡顾不上去追究老仆妇砸了个什么锅碗瓢盆,也顾不上抬头看谁来谁走,迫不及待地往后翻,因为有了亲自演练过的基础,后面的阵法极容易看懂,她一路翻了半本过去,不由得深陷其中,自动比照着那日山谷的对手,在脑子里演练起来。
蜉蝣阵一共八页,正对应太极八卦,而第八页之后的字迹简直不能看了,除了顿点和短竖,连长短横也跟着上蹿下跳。
蜉蝣阵只有八段,后面半本显然不是了。那么这是刀法,剑法,还是拳掌?
蜉蝣阵只是一套阵法,虽然万变有宗,但使破雪刀的人和使枯荣手的人,即便用同一套“蜉蝣阵”,无论效果还是方法肯定都不一样,里头千种变化,不必都写在纸面,靠修习者自己领悟,一点一竖提纲挈领地画一画足够了。但阵法可以写意,招式可就很难用几条横道来说清楚了。
那么……
周翡心道:难不成是某种内功?
如果是内功,长短横竖很可能代表经脉走向,那么顿点很可能代表穴位。奇经八脉周身大穴等,都是入门的时候就要背熟的,周翡念头一闪,便已经认出头一张图上画的像“风府”经“灵台”入“命关”一线,后面怎样,待她要看时,发现缺了一块,不知是不是被虫啃了。
周翡微微一愣,登时从方才近乎入定的状态里脱离出来,随后出了一身冷汗——她一直陷在酣畅淋漓的蜉蝣阵里,太过全神贯注,刚才下意识地照着那图谱调动了本不该妄动的真气。可不知是不是段九娘加在她身上的禁制松了,周翡居然感觉到了一点微弱的内息,但很奇怪的是,这一点真气没头没尾地流过去,并不疼,反而对她一身的内伤有一点舒缓作用似的。
倘若此地有一个靠谱的长辈,周翡肯定会就此停下,先请教明白再说……可惜这里最靠谱的就是她本人。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左思右想了半晌,想不明白这里面有什么道理,便暗暗提醒自己:谨慎一点,弄错了不是玩的,千万不能冲动,千万不能……我就小小地试一试能怎么样?反正照这么下去,不是被困死在华容,就是为了活命被那疯婆子废了武功,不可能再严重了。
周翡只用了三言两语,对自己的规劝就宣告失败。她在牵机线中长大,骨子里就有股“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闯祸精潜质,只是大部分情况下,勉强还能用理智权衡一下大局,以免祸及他人。眼下,大局小局都成了死局,她便干脆破罐破摔。
手上这本神秘的旧书越发成了吊着毛驴的胡萝卜,周翡胆大起来能包天,一旦下了决心,便放下顾忌,全心全意地翻阅起后半部分藏在《道德经》里的图谱。
奇怪的是,每一页行至最后,不是被虫蛀去一块,就是写书的人写错字,用一团墨迹勾去,而真气在经脉中运行流动,本是个循环,中断或走岔都是十分危险的,可按照这书上的古怪功法,中断后,那一点微弱的真气好似小溪流水,温润无声地散入四肢百骸,一遍一遍地冲刷着她身上的明伤暗伤。
书页间的中断竟也是整套心法的一部分!
周翡心中念头一闪而过,随即不小心沉浸了进去,被段九娘封住的气海“抽丝”似的不断将微弱的真气往外抽去,潜移默化地将她身上原本掐成一团的两股真气都化成了温水,敌我不辨地一并蚕食鲸吞。这过程漫长得很,吴楚楚险些将窗棂扒掉了,周翡却仍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她周身的关节好像锈住了,眼看一天一宿过去,平素无人问津的小院来了两次人,问大少爷走了没有,都被老仆妇打发了。

少年游 第十七章九娘
宝山十九了,她当年千金一诺,至此已经尘埃落定。
好在这会儿外面乱得不行,丢了个祝宝山,一时也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原来沈天枢走了以后,那仇天玑便打起主意,打算要挨家挨户搜查,将所有流民统一关押,三个月内接触过外人的百姓全部要登记在册,凡是有隐瞒的,左邻右舍一概连坐获罪——逼迫他们互相举报。
仇天玑自以为这样一来能瓮中捉鳖,谁知轰轰烈烈的“掘地三尺”还没开始,便有属下在夜间巡城的时候神秘失踪,尸身都找不到。
仇天玑可不相信四十八寨的“老狐狸”敢在这么个风口浪尖上冒头,晚间亲自出来巡城,那神秘人物再次出现,他一声长哨,指挥着猎鹰冲上去,不料来人竟是个意料之外的高手,竟从他眼皮底下逃脱了,可是禄存星何等眼力?
只一眼他就发现,那人正是本该“公干”离开的沈天枢。
仇天玑大惊,立刻派人出城查看,果然发现了贪狼的人留下的眼线和暗桩。他气得掀翻了一张桌子,跳脚大骂道:“姓沈的痨病鬼,我就知道他阴魂不散!先前就放着霍家堡不管,跑来跟我争功,你来助拳,好,我没拦着,你是老大,见面分一半就分一半,我吃了这亏也认了!可这老王八来说了两句风凉话,眼看对方扎手,居然见烟就卷,想让我在前面冲锋陷阵,他在后面坐收渔利!”
禄存星那几只老鹰都吓得飞到院里,一个个把脑袋藏在翅膀底下假装自己是鹌鹑,手下的黑衣人全在装死,听着仇天玑将沈天枢祖宗八代拉出来鞭了一回尸,等他骂够了,一个禄存的黑衣人才上前问道:“大人,怎么办?”
仇天玑神色闪烁了片刻,低声道:“四十八寨的那个老耗子出手狠辣,而且至今深藏不露,恐怕是个强敌,咱们不能外有强敌,后院起火,你过来……”
第二日清晨,侍卫甲辰幽魂似的飘进院子,跟正在“卸妆”的白先生打了个照面,在谢允房门口说道:“三公子起了吗?禄存派人出城了。”
明琛一把将窗户推开,飞快地说道:“瞧仔细了?他果真派人去城外清理贪狼的眼线了?看来仇天玑和沈天枢不睦的传言竟是真的!”
谢允闻声,从屋里走了出来,他穿戴整齐,一点也不像刚睡醒的样子,点了点头,说道:“还好,我最担心的事没发生。”
他最担心的事,莫过于那位隐藏的“朋友”见仇天玑搜城,会沉不住气,不料对方比他想象的还要笃定。
谢允都有点纳闷起来,心道:那位到底是谁?
一开始,谢允怀疑躲在暗处的人是张晨飞,现在看来又不像,他将所有认识的人在心里过了一遍,觉得谁都不太可能——当初张晨飞他们中间要是有这么一个该果断时果断、该隐忍时隐忍的人物在,恐怕也不会落到跟他做了好几个月“邻居”的境地。
那么……也许当时在客栈中的人确乎是死光了,此时藏在暗处的,只是某个路见不平的神秘高手?
谢允第一次确定那人不是周翡的时候,心就往下沉了一寸,此时冒出这么个念头,心便又往下沉了一寸。只是他七情不上脸,心就算已经沉到了肠子里,依然面不改色。
明琛在一旁笑道:“这下好,这里总共这么浅的一个坑,他们自己掐起来了——对了,我听说沈天枢这回拿霍家堡开刀,是为了霍家腿法,北斗终于打算要‘收天下之兵’了吗?怎么曹仲昆也不管管手下的几条狗?”
白先生说道:“在朝廷眼里,江湖势力算什么东西?凑在一起也不过就是乌合之众,翻不起大风浪,剿了他们,那些个村夫愚妇还得拍着手叫好,说往后就是‘太平天下’了呢。霍家堡和齐门这种,在曹仲昆眼里也就只是馊骨头和鲜肉汤的区别,馊骨头可不正适合喂狗吗?”
谢允本来不爱听他们说话,打算自去找铜壶沏茶,谁知听到这里,他动作突然一顿,问道:“齐门?又有齐门什么事?”
白先生对他的态度又比前几日还恭敬了几分,见他问,忙回道:“这事说来话长了,不知三公子还记不记得,我有个不成器的兄弟,文不成武不就,成日里就会‘三只耗子四只眼’地瞎打听小道消息。”
谢允道:“记得,玄先生。”
白先生脸上的笑容便真挚了几分,接着说道:“齐门擅八卦五行阵、精研奇门遁法,这意味着什么,三公子心里想必也明镜似的。”
谢允缓缓地点点头——拳头再硬、武功再高的人,也只是个人,那些江湖高手个个桀骜不驯,独来独往的多,哪怕有通天彻地的本领,也不成气候,可阵法不一样。
阵法是可以用在两军阵前的。
“齐门本就是个清静道门,知道自己怀璧其罪,这些年便干脆销声匿迹,不知道藏在哪个犄角旮旯不出来了。据我所知,咱们的人、曹仲昆的人,都在找他们。”白先生说道,“舍弟两年前得到了一条线索,说是烛阴谷附近似乎突然有不少道士活动,您想,这四大道门都数得过来,别家都好好地在自己的观里,这深山老林里突然冒出来的,十有八九就是他们。这消息传出之后,很快就有各路人马前去探看,咱们的‘玄字部’自然也不能落后,据说真被他们找到了齐门旧址。只是当时已经人去楼空,至于他们藏得好好的,因为什么突然四散而出,门派又因为什么分崩离析,至今人都去了什么地方,到现在也是众说纷纭,没个准主意——怎么,三公子突然对齐门感兴趣了?”
谢允皱皱眉,不想提自己见过冲霄子的事,又加上憋了好些日子的胡说八道病犯了,顺口道:“打听打听在哪儿出家环境好。”
明琛和白先生听了,齐齐变色,明琛失声道:“你要干什么?”
白先生也忙劝道:“您请万万三思!”
谢允:“……”
他感觉自己实在无话好说,便只是“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转身进屋了。这些人满脑子大事,个个胸中都有杆经天纬地的大秤,称完了言语,还要称一称言外之意,一句玩笑话扔上去,也能砸飞一打鸡飞狗跳的砝码,实在无趣。谢允认为自己跟他们尿不到一个壶里,还不如跟着丐帮去要饭来得逍遥。
此时华容城中人心惶惶,街上几乎绝了人迹。
沈天枢却终于与童开阳会合了,同行的还有用最短的时间调来的一支八千人驻军,他们几乎未曾停留,即刻打出“剿匪”的大旗,旋风似的刮往岳阳。
当年四十八寨也被一面“剿匪”大旗和数万人马压过境,然而剿匪旗倒了,一面游离于南北之外的匪旗却挂了二十多年。如今,霍连涛一直以为自己是李徵第二,也想轰轰烈烈一回,谁知他们没等“轰”,就先“烈”了,并且比沈天枢想象的还要没骨气。
沈天枢本以为,霍家这些年来好歹也是跺一跺脚,地面震三震的一方势力,至少要负隅顽抗个两三日。他都想好了,到时候用重兵将霍家堡团团围住,各处放几个功夫过得去的手下护阵,不让他们突围,耗些时日而已,收拾他们也算容易。谁知剿匪军离岳阳尚有二十里的时候,本该严阵以待的霍连涛却一把大火烧了霍家堡,“四十八寨第二”顷刻间树倒猢狲散了!
那些依附于霍家的大小门派,活像被大水灌了窝的耗子,仓皇间往哪里逃的都有,到处都是。
大手抓不住散沙,竹篮打不出井水,他们这一跑,便将沈天枢这八千驻军不尴不尬地撂在了原地。沈天枢怒极,命人救了火,把一堆没来得及跑远的霍家家仆绑成一串,又将霍家堡搜了个底朝天,愣是没翻出一点有用的东西。
霍连涛行动果断迅捷,显然是早有准备,他将值钱的不值钱的东西全都带走了,除了一堆破砖烂瓦,就剩下这一群下人。可见这些人的性命对霍家而言,远不如金银细软有用处,因此审起来也不费事,连刑都不用上,这些被丢下的家仆就争先恐后地招了。
“他们早就准备走了,前些日子,打华容来了个信使,不知送了个什么信,堡主跟着就动身去华容了。”
“可不是,我们不知道啊,还当他是要出去办什么事。谁知霍堡主他们一去不返,过了几日,又将堡中的东西清点的清点,收拢的收拢,有那机灵的人就说,这回要坏,可是后来霍堡主又让他那狗腿子大总管辟谣,说这些东西是他要送给朋友的。他亲自护送一趟,转天就回来,叫我们该干什么干什么。”
“就是他那狗腿子大总管放的火!差点烧死我们!”
“大人,您想想,谁能信堡主能连蒙带骗地把我们留下呢?再说霍老堡主也还没走啊!对了,老堡主人呢?”
一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突然有人号叫道:“老堡主被烧死啦!我正好在他院里浇花,见外面着火,要去拉他,他傻啦,不肯走,甩开我的手,把自己关进屋子里,还上了锁……你说他傻成那样,一张嘴就流哈喇子,怎么没忘了怎么上锁呢?”
此言一出,便有那早年跟着霍家的老仆人坐地呜呜大哭,给老堡主号起丧来。
沈天枢被他们七嘴八舌灌了一耳朵,没想到霍连涛为了让霍家堡看起来一切正常,居然颇有“壮士断腕”的魄力,不但将服侍自己多年的家仆甚至弟子一起丢下,连亲哥都能留下“压宅”。贪狼星自诩是一个叫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跟这些“豪杰”一比,厚颜无耻上却总是棋差一着,怎能不七窍生烟?
“大人,”一个黑衣人上前说道,“怕是咱们刚离开,霍连涛就得了信。”
沈天枢恨声道:“赵明琛明知我是奔着他去的,竟敢这样有恃无恐地在我眼皮底下搞小动作,还有仇天玑这个……姓霍的他们真的取道华容?”
“大人别急,”那黑衣人说道,“您当时不是特意防着这手,早在华容布了暗桩眼线吗?那边一旦有风吹草动,兄弟们肯定第一时间来报。眼下没音信,就说明……”
他话音没落,外面便响起一道尖锐的马嘶声,一个黑衣人一路小跑着进来,对沈天枢低声说了句什么。沈天枢脸色顿时黑如锅底,大步流星地前去查看,只见一群人围成了一圈,马半跪在地上直吐白沫,马背上的人滚在地上人事不知,一条袖管中空空荡荡的,不知怎么少了一条胳膊。
“大人您看,”一个黑衣人递上一块贪狼的令牌,那铁令牌居然好似烤过的热蜡,煳了一角,“是禄存的毒水!”
沈天枢上前将地上人的脸掰过来,见那人一路快马疾奔而来,居然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已经断了气,断臂上的刀口自内而外,显然是他自己砍断的——被禄存的毒水沾上,想活命的唯一办法,就是手碰了砍手,脚碰了砍脚,脑袋碰了干脆抹脖子,还能痛快点。
他留下当眼线盯着赵明琛动向的人,居然被仇天玑当成争功的清理了。
沈天枢真是恨不能把姓仇的打成肉丸子喂狗吃,哪个要跟他争那掳掠妇孺的浑蛋功勋?
天狼星眼角“突突”乱跳,童开阳忙上前道:“大哥别急,那霍连涛不见得真敢往华容去,就算去了,他也不会说出来给这些家仆听,说不定是故意声东击西的障眼法。”
沈天枢阴恻恻地说道:“这用得着你废话吗?”
童开阳好心被当了驴肝肺,从善如流地闭嘴不吭声了。
“兵分几路追捕霍家堡的流匪,”沈天枢转身就走,“我回华容看看。”
“看看”两个字,他说得真是咬牙切齿,童开阳怀疑他不是去“看看”,而是去挖仇天玑的眼珠。
华容城中,白先生早已经暗暗准备好了最好的车马。
谢允的话却越来越少,几乎到了非必要时不吭声的地步,没事就在一边将他那把折扇开开合合,不知在想什么。赵明琛察觉到他情绪不高,便乖巧地凑上去说话,问道:“三哥,你说霍连涛会往这边来吗?”
谢允头也不抬道:“不会。”
明琛问道:“为什么?”
谢允道:“怕死。”
明琛忙又问道:“那沈天枢为什么一定会来?”
谢允可能是被他问烦了,“啪”一下将扇子一合,冷冷地道:“因为他多疑又睚眦必报——你要是没事做,就先去休息,还有一场恶战。”
赵明琛觑着他的神色,很想问“三哥,你是不是很讨厌我”,然而知道这也是一句“没意思”的话,只好又咽回去了。
与他们相距不远的地方,周翡没有一点要苏醒的意思,吴楚楚几乎怀疑她已经变成了一块石头,被锁在小库房中的祝宝山却已经苏醒过来,一醒来就开始哀哀哭叫。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老仆妇不忍他吃苦,将最软和的饭食精心热好了,又泡在热水里,端进去喂给他吃。
祝宝山真是快要吓疯了,见了她,话没来得及说,先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了起来:“宋婆婆,我头疼,脖子也疼,我是不是快死了?”
段九娘那疯婆子正疯到兴头上的时候,一句“少爷在屋里”都能让她自己老老实实地出去撒火去,哪里会对他下狠手,其实也就是在他后颈上轻轻捏了一下,连个印都没留下。老仆妇心知肚明,想道:人家那么个纤纤细细的小姑娘,指甲扒裂了,全身上下疼得冷汗从衣服里透出来,也没掉一滴眼泪……唉,这个玩意儿,不知随了谁。
可是当面不好和少爷这样说话,她便只好劝道:“少爷且忍耐一会儿吧,要么我给你揉揉。”
祝宝山抻着脖子让她给揉,眼珠一转,一边哼唧一边问道:“我为什么要忍耐?婆婆,咱们院里是不是来了外人?”
老仆妇神色闪动,没吭声。
祝宝山便说道:“我知道了!我爹说外面来了一批坏人,先是被禄存大人杀了一批,还有漏网之鱼,不知躲在哪里,就在咱们府上是不是?你和娘都被他们劫持了是不是?”
老仆妇心说:分明是你“娘”劫持了“坏人”。
祝宝山见她不吭声,忙自作聪明地压低了声音:“宋婆婆,你放开我,我去找人来救你们。”
老仆妇不言语,轻轻地将他的脑袋在枕头上放好,仍然只是让他忍耐,敷衍几句,便端起饭碗出去了。
祝宝山心里怒极,想道:吃里爬外的老虔婆,你别落到我手里!
他竖着耳朵,拼命听着外面的动静,此间房舍老旧,不怎么隔音,外面说什么都能听个只言片语。可一整天过去,祝宝山没听见“匪徒”出过一声,倒是有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和老仆妇说话。
那女孩声音很低,说话客气中还带着几分娇怯,分明是个轻声细语的大家闺秀。
祝宝山心里疑惑道:怎么是个小丫头?难道这就是禄存大人他们要找的人?
他一转念,又觉得有道理——倘若真是个高来高去的凶徒,要跑早跑了,肯定是跑不出去才偷偷躲起来的。
祝宝山神色阴晴不定,寻思道:好啊,我还道是这院子被匪人占了,闹了半天没有匪人,只有一个娇滴滴的小丫头,她能劫持谁?这疯婆子和老东西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在我家窝藏逃犯,怕我泄露形迹,还打晕了我,将我绑回来——姓宋的老虔婆凶得很,指不定就是她!
他心里滴溜溜地转着坏主意,突然,听见远处“咻”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连小库房的窗户纸都被映得红了半边。祝宝山吓了一跳,过了片刻,外面不知怎么的喧嚣了起来,老偏的院子里都能听见。
原来是沈天枢杀气腾腾地亲自带人疾驰而至,要找仇天玑兴师问罪。
仇天玑一看,果然,贪狼的狗尾巴藏不住,知道自己杀了他的眼线,他要坐不住了。
双方都觉得自己做得对,对方是为了一己私利拖后腿的混账,一言不合,干脆在城外动起手来,满城的官兵与黑衣人到处乱窜,谢允让人趁机沿街大叫:“来了一大帮反贼,城外打起来了,大家快跑!”
一个人叫唤,很快变成满城都在嚷嚷“快跑”。老百姓们不在乎让不让上街,也不在乎没吃没喝,就怕“打起来”这三个字。
祝宝山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里又怕又急,忍不住放声大哭,叫道:“娘!娘!”
段九娘也听见动静,出去查看了,此时不在院中。吴楚楚焦急地守在雷打不动的周翡身边,只有老仆妇听见了祝少爷的哀号,忙推门进来查看,见他哭得眼泪鼻涕糊成一团,也不由得心疼:“唉,大少爷,你这……”
祝宝山哀求道:“宋婆婆,你给我松松绑,我不乱跑,求求你了,从小你最疼我了,我……我……”
他羞愤欲绝地往自己下半身看去,老仆妇闻声一瞧——好,这出息少爷尿了裤子了!
祝宝山大哭大闹道:“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
外面乱哄哄的,老仆妇也是六神无主,见他这样可怜,心疼得不行,忙上前松了他身上的绳子,哄道:“不哭不哭,在这儿老实等着,婆婆给你找一条新裤子去,你等着。”
说完,还给他揉了揉手腕,转身往外走。她一转身,祝宝山立刻面露狰狞,可怜相一扫而空,从旁边捡起一条木凳,趁着老仆妇毫无防备,在她背后重重地砸了下去!
祝宝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使了多大的劲,反正那老仆妇一声没吭直接倒下了。他喘了几口粗气,又战战兢兢地弯腰去探老仆妇的鼻息,四肢不住地哆嗦,没探出个所以然来。他茫然失措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一咬牙跑了出去,绕到小库房后面,去翻那不到一人高的矮墙。
小孩都能爬过去,祝宝山却因为连惊带怕,狗熊上树一般头晃尾巴摇地蠕动了半晌,才横着从另一边摔了下去,手掌蹭破了一大片皮,他兜着湿裤子,一瘸一拐地开始狂奔——跑得竟然也不慢!
祝宝山逃走没多久,段九娘便回来了,一眼就看见倒在小库房门口的老仆妇。她面沉似水地抬头扫了一眼松开的绳子和空无一人的库房,扶起老仆妇,伸手按了一下她的脖颈,见人只是晕过去了,便暂且将她放在一边,抬手一掌,隔着数丈有余,拍开了吴楚楚她们那屋的房门。
吴楚楚狠狠地激灵了一下,来不及反应,眼前一花,段九娘已经进了屋。
吴楚楚:“您……”
段九娘不由分说地将周翡拎了起来。周翡不占地方,即使是女人的一边臂膀,也够她靠了,搬运起来不比一床被子麻烦到哪儿去。她的脸很小,又被段九娘身上一堆鸡零狗碎的破布遮住了一半,十分苍白,几乎有些脆弱。
段九娘看着她,心里忽然柔软地恍惚了一下,想道:这是我的孩子吗?
然而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她又回过神来——哦,是了,她没孩子,她的心上人不肯娶她。
段九娘收敛心神,长袖卷起了吴楚楚,只说了声“走”,吴楚楚便觉得脚下一空,差点被她卷吐了,七荤八素地飞到了空中。枯荣手不愧是昔日纵横江湖的几大绝顶高手之一,所到之处片叶不惊,那段九娘似乎连气都不换,即便顶着这一身山鸡似的疯婆子打扮,也让人无端生出由衷的敬畏来。
此时,华容城里,赵明琛身边几个侍卫猝不及防地冲上城门,混乱中,守城的几个官兵毫无防备,三下五除二便被拿下了。白先生朗声道:“大家伙一起将城门打开,咱们出城去!”
惶惶的老百姓也没看出是谁在说话,一个人响应,一帮人都跟着去了,愣是人挨人人挤人地将城门撞开,一拥而出。赵明琛出了城门翻身上马,见身边的人几乎都被冲散了,忙回头去找谢允:“三哥!”
谢允却仍不紧不慢地回头张望着什么,赵明琛大叫道:“三哥,别看了,快走!”
这回谢允听见了,他跟白先生与几个侍卫聚集到赵明琛身边。谢允说道:“此地不宜久留,乱不了多长时间,北斗们就会回过神来,快走!”
说完,他抬起马鞭重重地抽在明琛的马上,赵明琛的马长嘶一声,已经不由分说地冲了出去。
谢允喝道:“还不跟紧了!”
侍卫们和白先生万万不敢跟丢自家主人,根本来不及说什么,只好也跟着纵马狂奔,谢允自己却一拨马头,转身逆着人流往回走去。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种感觉,催促着他非得回来看一眼才放心——把明琛送走,他已经先放下了一半的心,至于自己……反正他的小命也不怎么金贵。
正如谢允所料,华容城中一乱,外面打得昏天黑地的沈天枢立刻便回过神来了,他一掌将仇天玑逼退,仇天玑胸前被他撕下了一块,当即成了个袒胸露乳的形象,不住地喘着粗气,显然比北斗之首略逊一筹。
沈天枢大骂道:“你这蠢材!人都放跑了!”
他说的“人”是指赵明琛,仇天玑结结实实地激灵一下,心道:坏了,吴家人!
两人脑子里惦记着南辕北辙的事,目标却是一样的,顿时顾不上内讧,各自催逼手下人前去围追堵截。方才没头苍蝇一样的黑衣人很快将命令传了下去,立刻又有了方向,满城官兵忙跟着跑,很快便汇聚成流,一路绕到外城围堵,一路直穿入城中,强行镇压乱成一锅粥的老百姓。
谢允握紧了缰绳,心道:那位前辈到底出来没有?
这时,他身后不远处有人喊道:“三公子,公子命我保护你,快走!”
谢允回头一看,居然是白先生又回来了。白先生乃赵明琛手下第一高手,此时被派到了自己身边,这兵荒马乱的,明琛那边人手也不知够不够。谢允眉头一皱,毕竟不放心他那胆大妄为的堂弟,也不想领明琛的人情,他琢磨了一下,认为那位藏在城中的前辈大概自有想法,便拨转马头:“去追你家公子。”
他话音未落,突然,城中传来几声惊呼,那些黑衣人纷纷打起了如临大敌的呼哨。谢允倏地回头,看见一只五彩斑斓的大“山鸡”,悍然从那些黑衣人头顶掠过,所到之处无不人仰马翻,不过两三息的工夫,已经到了近前。差点擦身而过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叫道:“是谢大侠!”
谢允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这声“大侠”是在叫他,只觉得这声音有几分耳熟,还不等他分辨,一队黑衣人已经冲上了城楼,在上面架起弓弩来。
谢允脸色倏地变了——那弓弩上不是箭矢,是禄存的毒水。
不等他叫“小心”,“山鸡”倏地一抖袖子,将一样东西冲谢允扔过来。
原来那“山鸡”正是段九娘,听吴楚楚叫了一声,便知道她碰上了熟人,为了腾出一只手对敌,便将吴楚楚当空扔了过来。
吴楚楚虽然是个身不过百斤的小姑娘,可被段九娘以推暗器的手法抛出来,所携的力道可就不止几百斤了,哪儿是柔弱的谢三公子接得住的?
谢允还没来得及分辨出对方是敌是友就遭此“横祸”,眼看要被活活从马上砸下去,心里不由得苦笑,觉得“大侠”二字着实是受之有愧、无妄之灾。好在白先生终于突破重围赶到他身边,情急之下拽着谢允的后脖颈用力将他往下一拉,一扯一带,伴着一声惊叫,将那“人形暗器”吴楚楚接在手里。
与此同时,“大山鸡”段九娘长啸一声,手掌横空拍出,雨点似的毒水竟没有一滴能落在她身上,反倒震碎了好几把弓弩,城墙上毒水翻飞,惨叫声一片。
白先生大吃一惊,见她一出手,便自知不及远矣,心道:三公子这位朋友是何方神圣?
谢允抹了一把冷汗,对一张脸惨白的吴楚楚抱了个拳,苦笑道:“见吴小姐别来无恙,真是万幸,只是下次劳驾千万别再叫在下‘大侠’了,险些折杀我也。”
吴楚楚先前还不大敢跟他说话,这会儿情急之下却也顾不上害羞,抻长脖子望向段九娘,叫道:“阿翡!”
谢允一惊:“什么!”
段九娘料理了城墙上一帮阴毒小人,转瞬便到了谢允他们面前。谢允这才看见她手中的周翡,只见她的头软软地垂着,一动不动,忙要伸手去接:“多谢这位前辈,阿翡……她这是……”
段九娘往旁边侧了一下,避开了他的手。
谢允:“……”
白先生忙道:“三公子,闲言少叙,先快走。”
谢允立刻便要将马让给段九娘,反正他跑得快,谁知还不等他下马来,那段九娘看了他一眼,竟已经飞身在前。谢允与白先生只好连忙带着吴楚楚打马追上前去。这时,一帮黑衣人包抄了过来,为首一人虽面如金纸,瘦骨嶙峋,往那儿一站,却让人不敢上前,连段九娘都停下了脚步——竟是沈天枢先一步赶到。
沈天枢盯着段九娘,开口道:“沈某人上了年纪,这对招子越发不顶用了,不知尊驾是何方神圣,还请报上名来。”
段九娘没搭理他,低头看了看周翡,见那女孩一头长发几乎都散了下来,便将缠在自己手腕上的一条枫叶红的小绸子解了下来,轻柔地把周翡的头发拢成一束,在她肩头用那小绸子打了个漂亮的结,然后摸了摸她的头,轻轻地把她放在了谢允的马上。
谢允忙将人接过去,轻轻摇晃了两下,叫道:“阿翡?”
周翡不应,谢允又忙去探她的手腕,只觉得她身上极冷,脉门处却热得几乎烫手,脉搏快得像是要炸了,也不知这是怎么个情况。他这一番先是希望,而后希望破灭,料想周翡早成了乱葬岗中的一具小小焦尸,不料此时猝不及防地重新见到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又被这人诡异的昏迷不醒闹得提心吊胆,心路历程实在是一波三折。
谢允惊疑不定地抬头去看段九娘,谁知那“大山鸡”幽幽地叹道:“不是我的孩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
沈天枢乃北斗之首,说出来要叫小儿夜啼的人物,见那女的疯疯癫癫,居然视他如无物,登时怒道:“那我贪狼就来领教一二!”
说着,他便一掌打来,段九娘想也不想便纵身迎上,两大高手转眼战在一起,一招一式都让人心惊胆战。
周翡此时其实是有意识的,尤其耳畔喊杀声震天,她又被人来回换手,隐约还听见了谢允的声音,有惊有喜,但最多的是急,可是她急也没用——她身上古怪的内息流转根本停不下来,刚开始,那本《道德经》后半段每一页所记录的内功心法都是中断的,然而等她都翻过了一遍后,却发现体内真气莫名其妙地流转起来,并且绣花一样一点一点地将她被封住的真气从气海往外抽,全然不受她控制,无论外面是天塌还是地陷,始终是不紧不慢、不温不火,跟那帮老道士日常言行一脉相承!
白先生见段九娘与沈天枢一时间竟不分伯仲,越发心惊胆战,又想起后面还有个仇天玑,倘若不能速战速决,恐怕危险,当即便要上前帮忙,他将吴楚楚放在马上坐好,自己飞身而下,口中道:“这位夫人,我来助你!”
谁知他人未至,那段九娘竟能从与沈天枢难舍难分的打斗中分神拍出一掌,喝道:“滚!”
白先生只觉掌风扑面,竟不敢当其锐,忙错步闪开。
只听段九娘厉声道:“贪狼是什么狗东西,老娘揍他还用得着你支手?在我这儿拿什么耗子!”
白先生虽然被那疯婆子“狗咬吕洞宾”,但是他八面玲珑惯了,没什么脾气,想了想,虽然自己“拿耗子”,但贪狼星也一起成了“狗东西”,贪狼星彼狗东西非此狗东西,因为他不但是“狗”,还得挨揍,还不如自己呢,这么一琢磨,他心里也就自我解嘲地舒坦了。
没等他舒坦一时半刻,禄存的大批黑衣人随即赶到。白先生飞身上马,对吴楚楚道了声“唐突”,对谢允道:“这位夫人武功之高乃我平生仅见,不会有事,我护着您先走。”
谢允带着个昏迷不醒的,旁边还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实在也不便逞英雄,点头一夹马腹,便冲了出去。白先生快他一步,将马上挂着的一把长戟摘了下来,嘱咐吴楚楚道:“小姐闭眼。”
说完,他一横长戟,当场拍飞了两个黑衣人。
他们身后城门大开,无数百姓的哭号声乍起,只见一大帮持着毒水弓弩的黑衣人狂奔而出,开始追着他们放箭,这样一来,前后受阻,白先生武功再高也是左支右绌,一不留神,两匹马竟被黑衣人冲开了。
白先生急道:“三……”
才喊了一个字,他便惊觉不对,唯恐在北斗面前暴露谢允身份,硬是将“公子”两个字咽了回去,可是沈天枢何等耳力,目光如电一般射向谢允,只恨被段九娘缠得分身乏术,当即大声道:“拦下那小子,赏金千两!”
黑衣人得令一拥而上,谢允身手本来就不行,人在马上,还不能发挥他的“逃之夭夭”大法,当机立断要弃马,还不等他有所行动,一个“重赏之下黄金上头”的黑衣人迎面扑过来,蹿起老高,一刀劈头盖脸地便砍了下来。谢允来不及格挡,情急之下一拽缰绳,拼命转过身去,用大半个后背护住周翡。
白先生大骇,瞠目欲裂。
就在这时,谢允突然感觉胸腹间一股大力袭来,将他整个人仰面推开,那人掌心按在他胸口上,将他按平在了马背上,随后他腰间“当啷”一声,摆设一样的长剑被人抽了出来,自下而上架住那黑衣人的长刀,而后剑如长虹,一挑一砍,那黑衣人脖子上顿时多了个血洞,同时持刀的胳膊自肘部断了个干干净净。
周翡回手将长剑插回谢允的剑鞘里,接住断臂,敲碎手指扔了下去,把对方的刀夺了过来,这才伸手抹去嘴角方才强冲开气海震出来的血。她脸颊极白,眼睛却极亮,揪住谢允的领口将他提起来,笑道:“你又不会使,带把剑做什么,吓唬人用吗?”
她分明说的是玩笑话,可是自从上次在客栈与谢允一别,虽不过短短数日,却几经生死,此时劫后重逢,侥幸命都在,她不及思量,眼眶已经先湿了。
谢允方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见她那委屈的表情,便忍不住想像段九娘一样抬手摸摸她的头发,可是她不梳那个小丫鬟的头,垂下来的长发扫在他胸口,样子便像个大姑娘了。两人同骑一匹马,本来就坐得极近,谢允忽然有些不自在,抬起的手愣是没敢落下去。
周翡却不知道此人在重重包围下仍有这么曲折的心路,她从《道德经》中意外得到的功法竟不知怎么将那股暴虐的枯荣真气安抚了下来。这会儿,她能感觉到两股真气并未合二为一,却能古怪地相安无事,方才她强行冲破气海禁制,竟没有大碍,只是一口淤血吐出来了事,反而觉得内息前所未有地丰沛——她以剑为刀,杀人剁手的一招,本是破雪刀中的“破”一式,周翡一直难以领悟“破”字锋锐无匹之势,直到这会儿才知道,敢情之前都是气力不足,手腕太软的缘故。
周翡憋屈了数日,哪里会善罢甘休?她纵身从马背上跳了下去,谢允吃了一惊,一把抓空,见她已经身如散影似的卷入那些黑衣人中间。
八式的蜉蝣阵连同手上的破雪刀就仿佛那镰刀收麦子一样,一开始,步伐与刀还有几分生疏,随着周遭敌人越来越多,她那刀光却越发凌厉,脚下步伐也越发熟练,把这些黑衣人当了她的磨刀石。
白先生一口气方才沉下去,险些被周翡的刀晃了眼,不由得叹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啊……啊!”
他还没感叹完,便见周翡硬是劈开了一条路,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冲着沈天枢的后背削了下去!
沈天枢却如同背后长眼,整个人往前移动了半尺,回手一掌拍上了周翡的刀背。谁知周翡那一刀根本就是虚晃,刀背顺势从他手中溜走,她人已经不在原位,沈天枢眉头倏地一皱:“怎么是你?”
他本就略逊段九娘一筹,又被周翡搅扰得一恍神,话音未落,段九娘那枯瘦的手掌已经探到身前。沈天枢忙大喝一声,横起义肢挡在胸前,被段九娘一把扣住,“咔吧”一声硬折了下来。
沈天枢错开三步以外,额角见了汗,那段九娘虽然折的是一根义肢,力道却已经传到了他身上,他一条膀子都在发麻,他盯着段九娘,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枯荣手?”
段九娘听了一笑,将身上乱七八糟的布条与缎带一条一条地解了下来,她好像忽然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她既不疯又不傻,未曾全心全意地心系一人,正张狂得不可一世,认为“天地山泽风雷水火”八位大神都姓段,她排老九。
沈天枢神色微微闪动,咳嗽了两声,低低地说道:“我以为‘双刀一剑枯荣手’都已经绝迹江湖了,不料今日在这穷乡僻壤,竟有缘得见段九娘,幸甚。”
段九娘负手而立:“死在我手上倒是幸运?”
沈天枢阴恻恻地笑道:“有生之年,得见高山,哪怕撞入云天柱而亡,有何不幸?”
段九娘听了,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不错,倘若你不是北斗,倒是颇对我的脾气。”
沈天枢见她神色缓和,便抬起一条仅存的胳膊,单手按了按自己的前胸,微施一礼,继而正色道:“既然如此,我们分别让闲杂人等退开,叫我好好领教领教枯荣手,一较高下,生死不论,如何?”
周翡知道段九娘心智不全,见她恐怕要被沈天枢三言两语绕进去,便插嘴道:“领教什么,段九娘,你再废话,想被两条北狗包饺子吗?”
沈天枢眯起眼睛:“你这小辈好不知礼数。”
周翡立刻冷冷地说道:“我是谁的小辈?你们俩谁配?”
段九娘脸上却没什么愠色,只说道:“丫头,你先行一步,到前头等我,到时候我传你枯荣手。”
周翡听了这“先行一步”,心里便开始发急。倘若段九娘是个正常人,周翡绝不会在这儿裹这把乱,早找机会跑了。可这人三言两语就能魔怔,武功再厉害又能怎么样?她早已经见识到了,杀人又不见得非得用刀。
周翡当下想也不想地将她撅了回去:“枯荣手是什么东西,我学驴叫也不学你的破功夫!”
一边的白先生听这小姑娘一张嘴便将两大高手一并骂了,眼睛瞪得简直要脱眶,对谢允道:“三公子这位小朋友不同凡响。”
刀法好,找死的功力却尤为精深,堪称举世无双。
谢允摇摇头,悄声道:“白先生,劳烦你送吴小姐先行一步。”
白先生心说那不是扯淡吗?他正要开口反对,却见谢允低头冲他一拜道:“求白先生帮我一回忙,务必将吴小姐先一步送到安全的地方,来日我结草衔环……”
白先生倘若不是在马上,当场能给他跪下,哀求道:“别……别,三公子,折杀我……”
谢允见他惶恐,干脆变本加厉地耍起流氓,把腰弯得更低了些。白先生感觉自己被他活活折去了二十年的寿命,别无办法,一咬牙,只好跟他对着耍流氓:“三公子有命,在下不敢违抗,我这就走,只是求三公子记得,老白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十岁幼女,倘若三公子有一点闪失,我们这一家子……可就只好陪葬了。”
谢允瞬间背了一身沉甸甸的人命,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白先生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猛一打马,长戟横在胸前,趁着黑衣人被沈天枢下令退开,飞快地冲出重围,他骑术何等好,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沈天枢对段九娘道:“请。”
段九娘立刻依言上前一步。
周翡目光往周遭一扫,见一大帮官兵正拥过来,她看出沈天枢有意拖着段九娘,虽然不知道姓沈的在等什么,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急之下,周翡也不要脸了,飞快地对段九娘说道:“慢着,你可想好了,是要跟这人比武,还是跟我回家见李老寨主?”
段九娘一愣。
周翡闭了闭眼,硬是将自己一身暴脾气压了下去,捏着鼻子哄她道:“我家不让人随便进,错过了我,往后可就没人领你去……”
沈天枢一见周翡掺和其中,虽还摸不准她是什么身份,却已经断定她那天在山谷中是满口瞎话,想起自己还嘱咐手下遇见了要留她一命,顿时觉得自己被欺骗了一个馒头的感情,此时见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捣乱,馒头之恩也跟着水涨船高——至少还得再加两个油酥!
他当即大怒道:“臭丫头!”
说着,沈天枢迈开脚下“棋步”,转瞬已掠至周翡面前,两袖高高鼓起。周翡早防着他发难,并不硬接,踩着方才练熟的蜉蝣阵,手中使出了四十八寨鸣风一派的刺客刀,且扛且退,一时间如在悬崖走钢丝,从步伐到招数无不险恶,眨眼间接了沈天枢七八招。
沈天枢没料到一别不过几天,这小丫头就跟脱胎换骨一样,竟颇为棘手。他当即大喝一声,使了十成的力道一掌打过去。段九娘却飞身而至,利索地截住沈天枢,两人一掌相接,沈天枢连退了五六步,段九娘只是略略往后一仰,她顺势抬手抓住周翡的胳膊,将她往战圈外一推。
这两大高手短兵相接,殃及池鱼,周翡方才从死人手里拔出来的长刀难当余威之力,竟然又崩成了两截。周翡习以为常地丢在一边,怀疑自己前世可能是个吃铁打铁的炉子。
段九娘目光转动,竟也不痴了,也不傻了,一对眼珠乌溜溜的黑豆似的,掠过一层流光。她长袖转身一扫,黑衣人就跟大风扫过的叶子一样,当即躺倒了一片。
段九娘硬是开出一条路来,周翡大大地松了口气,发现自己找到了对付这疯婆子的不二法门——摆事实讲道理一概不管用,非得搬出她姥爷这尊大佛,才能镇住这女鬼作祟。
然而她这口气没松到底,一声鹰唳却乍然而起。
仇天玑也不知被什么耽搁了,晚来了一步。周翡余光瞥去,见那鹰钩鼻子不是自己来的,身后还跟着个官老爷打扮的中年男子,旁边两个黑衣人架着个鼻青脸肿的“东西”,老远瞧不清是男是女,那“东西”见了段九娘,突然大喊道:“娘!”
段九娘周身一震,随即回手一抡,将周翡扔到了谢允的马上,然后又拍了一掌,那马吃痛狂奔,几个转瞬就从黑衣人的包围圈里冲了出去。周翡预感不好,本想拽她的衣服,料想拽衣服不痛不痒,可能没用,便直接粗暴地上手拽住了段九娘的一头长发,喝道:“上来!”
传说中民间有三大绝学——揪头发、挠脸、扒衣服。
谢允有幸近距离目睹了其中之一,顿时一哆嗦,连自己的头皮都跟着抽痛了一下。段九娘却轻轻松松地缀在狂奔的马身后,屈指在周翡手腕上弹了一下,周翡当时便觉得半身一麻,要不是谢允眼明手快地托了她一把,她险些直接掉下马去。
段九娘冲周翡笑了一下,说道:“你和你那外祖父一样。”
她声音本来很轻,却并没被淹没在狂奔的马带起的风声里,反而能清清楚楚地传进人耳。周翡倏地一怔——段九娘好久没说对过她的辈分了,她对上那疯婆子的目光,却只见一片澄澈,段九娘好像清醒了似的!
段九娘又道:“你们这些名门正派,就会哄人,李徵早死二十年了,又骗我。”
周翡穴道一时被封,只能喊叫道:“你他娘的听得出我骗你,方才为什么听不出那痨病鬼骗你?段九娘!我等你三天,三天之后你不来找我,一辈子别想进我家的门!”
段九娘听了,却只是笑,而后突然拔下头上一支旧钗,一下扎在马屁股上,那马一声惨叫,飞也似的奔了出去。
她是什么时候清醒的?
周翡不知道,段九娘自己也说不清,细想起来,恐怕是老仆妇宋婆子对她说出那一句宝山“虚岁都十九了”的时候。
狂风卷走了周翡的声音,两侧的黑衣人当然要追,段九娘一个人守在那里,竟是万夫莫开之势,几下便将他们都拦了回去。眼看那马已经要绝尘而去,沈天枢与仇天玑同时攻来,段九娘大笑道:“来得好!你们这些废物,早该一起上!”
段九娘方才与沈天枢动手的时候,仿佛只比他高一点,沈天枢倘若用点脑子,还能拖她一时半刻,谁知不过这么一会儿,那段九娘不知吃了什么大力丸,功力一下暴长,对上贪狼、禄存两人一时竟不露败象。
她身负绝学,浑浑噩噩近二十年,一朝自梦中身醒,竟颇有些大彻大悟的意思。当年的枯荣手,能将生死成败轮转不休,号称能褫夺造化之功,那是何等霸气?沈天枢方才本就颇耗了些气力,感觉那枯荣手仿佛一股沉甸甸的压力,竟是要将他的真气都从经脉中压出来,那女人一双干瘦的素手,竟让他一时间毛骨悚然。
可惜周翡没机会目睹什么是真正的“枯荣手”,否则她一定死也不会说出“破功夫”三个字。
段九娘一把按住沈天枢的肩膀,险些将他的腿也按折了,同时看也不看,一脚踹中了禄存的胸口,仇天玑横着飞了出去。沈天枢心下骇然,他横行九州,罕逢敌手,就连朱雀主木小乔,在他面前也只有鱼死网破的份儿,何曾遇到过这样的险境?他心里发了狠,想道:断然不能让此人离开。
沈天枢当下从怀中摸出一个长钩,一卡一扣便装在了他那义肢上,探手朝段九娘腰腹间钩来。那长钩的把手非常短,倘若是个有手的人,断然提它不住,而那钩两边都有刃,血槽里不知涂了什么东西,幽幽地泛着点蓝绿色,极其锋利,沈天枢一抖袖子,那空荡荡的长袖已经被这钩子平平整整地削了去。
段九娘衣袂翩然,使出了对付破雪刀的那一招,长长的衣带柔软地一卷,顷刻将那长钩缠成了蚕茧,两人单手为战,极小的空间里你来我往地接连拆了七八招。忽然,段九娘身后传来一声杀猪似的惨叫,原来是那仇天玑不知什么时候爬起来,一把捉住了祝宝山。
禄存仇天玑一双大手分筋错骨可谓轻而易举,他将祝宝山的一双手拧在身后,那骨节“嘎嘣嘎嘣”地响了两声,祝宝山的叫声顿时响彻华容城!
祝县令乃一文官,当场吓得跪在了地上,七八个官兵拉他不起。
仇天玑见段九娘竟真能铁石心肠到面不改色,当即放声大笑道:“堂堂枯荣手,汉子死了,竟躲在个小县城里,给县官当小妾,可笑,太可笑了!这话倘若到南刀李徵的坟头说,不知他做何感想?”
段九娘的脸色终于变了:“找死!”
她转身要去抓仇天玑,衣带尚且绑在沈天枢的钩子上,段九娘隔着衣带重重地往那长钩上一按,喝道:“下来!”
便听沈天枢的臂膀上一声脆响,那长钩被她掰了下来,沈天枢竟不追击,纵身一跃,转瞬已在一丈之外,段九娘意识到不对劲已经来不及了,只听一声巨响,那长钩竟在她手中炸开了——那短短的接口处竟然装了雷火弹之类的下三烂玩意儿,沈天枢诱她强行掰开,当即便引爆了。
段九娘武功再高也没有金刚不坏之身,腰腹间一片鲜血淋漓,裹着长钩的衣带分崩离析,带出了半截被炸掉的手掌。仇天玑一声长哨,所有黑衣人一拥而上,无数毒水上了弦,将段九娘重重包围在其中,毒水好似下雨似的喷射到她身上。
祝宝山被随意丢在地上,晕过去又醒来,迷迷糊糊中,他竟隐约想起了一点陈年旧事。
有一次他似乎是在花园里玩,被父亲一个没孩子的小妾瞧见,嫉恨交加,便放狗追他,虽不过是只小小的哈巴狗,对小孩子而言却也如同一只“嗷嗷”咆哮的怪兽了。祝宝山吓疯了,连哭带号地往外跑,以为自己要被咬死了,然后他一头撞在了一个人的腿上,当时便只听一声惨叫,追着他的哈巴狗竟飞了出去,那个人把一只手放在他头顶上,很纤细很瘦的一只手,掌心温热……他却想不起是谁了。
恍惚间,段九娘在重围中回头看了他一眼,祝宝山周身一震,不知怎么的,小声叫道:“娘……”
然而刀兵交加,弓弩齐鸣,谁也没听见他这声猫叫。
段九娘周身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像是被困在浅滩中的蟠龙,鳞甲翻飞,几次难以脱困,似乎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沈天枢踉跄着退出战圈,不住地喘息,一副要断气的模样。仇天玑见了他这副德行,立刻面露不屑,笑道:“贪狼大哥,怎么样了?尚能饭否?”
沈天枢额角青筋暴起,一时说不出话来。仇天玑越发得意,上前一步道:“那么兄弟我替你报仇,领教领教这枯荣手!”
枯荣手眼看只剩“枯枝手”,他倒出来逞英雄,沈天枢听了这番不要脸的话,像是要被活活气死。
那仇天玑人来疯一样大喝一声“闪开”,分开两侧手下,直冲段九娘扑了过去,一掌拍向段九娘鲜血淋漓的后背。
谁知仿佛“瓮中鳖”的段九娘却突然极快地一侧身,竟避开了他这一掌,一只手掌扭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稳准狠地一把扣住了仇天玑的喉咙,转头露出一副被血糊住的面容,嘴角竟然还挂着微微的笑意。
仇天玑万万没料到她在此绝境中竟然还有这样的力气,心下大骇,拼命拍出一掌,那段九娘竟不躲不闪地受了这一掌,胸口几乎凹了进去,手上的力道却没有松开一点,简直像个厉鬼。她森然道:“北斗七狗,抓一条陪葬也不错,你不必着急,你那几个兄弟,我一个也不放过,死后必然身化厉鬼,将尔等活活咬……”
她话音戛然而止,仇天玑也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一柄钢刀以仇天玑为遮掩,自他身后穿入,钉入段九娘胸口,将他们两人一起捅了个对穿。
是沈天枢。
仇天玑这个碍人眼的小人,终于成了一个得意扬扬的诱饵。
沈天枢猛地抽出钢刀,段九娘终于难以为继,抽搐着瘫在地上,半截的手掌在地上划过,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而她竟然还笑得出。
她自下而上地看了沈天枢一眼,仿佛在跟他说“我说到做到”,沈天枢无端一阵胆寒,一刀将她的头颅斩下。
那头上一双眼睛沾满了泥土和血迹,却还带着笑意——
宝山十九了,她当年千金一诺,至此已经尘埃落定。
只是错开这许多年,李徵倘若转世投胎,这会儿都该是个大小伙子了,那么来世相见,他指不定又已经娶妻生子,要么就会说些“君生我已老”之类的废话。
这相差的年月,不知要几辈子才能追平呢?
只可惜枯荣手没有传人,怕是真要成绝响了。

离恨楼 第一章·三春客栈
住个店也能连坐,这他娘的招谁惹谁了?
小客栈颇有些年头了,木阶走起来“嘎吱嘎吱”直响,一面临街,一面种着一排百十来年的古树。
二楼的小木窗一支,就有一大片浓郁的树荫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每日早上,云雾尚未收入露水中,远山近水氤氲缭绕,长街上人烟稀少,石板披霜,一眼能看见尽头。
衡山脚下,方圆好几十里,只有这么一处能让人落脚的客栈,虽说如今世道萧条,但也颇为热闹。据说此地早年间也是个热闹地界,大小店铺纷纷杂杂,后来都倒了,只剩这家名唤“三春”的客栈一枝独秀。
南来北往的过路客,都得在这儿歇脚打尖,来的自然是什么人都有,逞凶斗狠的、不讲道理的、特别难伺候的、怪癖一箩筐的……掌柜的全都给答对得顺顺当当,叫客人们平安来平安走,靠的就是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真功夫。
圆滚滚的掌柜扯了一条抹布,抬手在打哈欠的小伙计后背上拍了一下,骂道:“懒骨头,眼睛里没活,还在这儿磨蹭!”
他一边嘴里唠叨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往二楼临街的窗边瞄了一眼。那里坐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衣裳穿得很素净,头上却系了一条红绸子,少女自有一番眉目如画,不必穿红挂绿,也不必珠光宝气,有这一点红就够画龙点睛。
她在店里已经住了三天,天刚一亮,她便会起身到窗边坐着,像是在等什么人。
这年月,出门在外的大多灰头土脸,鲜少能见着这样水灵的姑娘,掌柜的总是忍不住多看两眼。他训斥小伙计已经压低了声音,不料那姑娘耳音极灵,还是听见了,偏过头来看了一眼。
掌柜的忙亲自上前,满脸堆笑道:“周姑娘今日也早,早点想吃点什么呢?我看昨天那盘小菜您没怎么动,是咸了淡了,还是东西不爱吃啊?”
窗边坐着的正是周翡,衡山这一片是南北交界之处,打起来的时候,是两边都要争,眼下暂时太平了,又成了两边都不管的地方,鱼龙混杂,着实是乱。她跟谢允一路从华容奔南,不敢在北朝境内逗留,一口气跑出了北朝管辖之外,才在这三不管的地方等段九娘。
可是而今,三天期限已过,段九娘却一点音信也没有。
周翡没什么胃口,但是见人家热情,又不好意思拉着脸,便勉强笑了一下,说道:“没什么,有点吃不惯,随便上吧。”
掌柜的觑了一眼她的神色,一团和气地笑道:“姑娘啊,天塌下来,可也得吃饱了不是?大清早的,别的客人都没起,您容小老儿我多两句嘴,蹉跎到小人我这把年纪,您就知道了。再过不去的事,都有过去那一天,想家的,迟早您能回家,想人的,迟早您能再见着人。别着急,只要多活一天,就指不定能遇上什么奇事呢,天天都有盼头,不挺好吗?”
掌柜的长着一张又白又胖的脸,一笑起来就见牙不见眼,倘若将这人抻开压平了放在纸面上,就是个正楷写就的“恭喜发财”,看着就心宽。周翡见他实在讨人喜欢,便忍不住跟着他笑了一笑。
掌柜的说道:“这不就行了吗?姑娘等着啊,小人叫那偷懒的猢狲给您端热的去。肚里有食,心里不慌嘞——”
这胖子说话底气十足,两鬓斑白了,依然很有劲似的,将那抹布往肩头一甩,哼着小曲就下楼去了。周翡听见他刚走了没几步,就声如洪钟似的叫道:“哟,谢公子,您一大早出去啦?真早真早!”
周翡侧头看去,只见谢允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来,对她说道:“白先生护送着吴小姐一路过去,大概会走些偏路。吴小姐不耐劳顿,路上可能还得多歇几天,肯定比咱们慢一些。我大概算算,这两天大概能有信捎来。”
周翡总算有了点精神,问道:“会有信吗?怎么送?”
“白先生以前出身‘行脚帮’,手底下有些杂七杂八的门路……”谢允一句话没说完,小二就端了早饭上来,谢允一跃而起,自己跑过去接过摇摇欲坠的水壶,“慢点慢点,我来。老板娘调的酱还有吗,今天给我盛了吗?我看我临走怎么也得顺一罐走,不然以后半年吃饭都没味。”
风尘仆仆赶路的,大多心情不会太好,店小二难得碰见这么会说话的客人,乐出了一口里出外进的龅牙:“给您盛了一大碗。”
谢允坐回来,先用热水烫了筷子,把两碗面放好,从周翡的碗里挑走了小半碗面条,又把自己碗里的几片肉拨给她。
周翡忙道:“哎,不用……”
“快替我吃了吧,”谢允抬起头来冲她一笑,露出一个不仔细看瞧不出来的酒窝,像煞有介事地说道,“这种好酱滋味太足,不能抹在肉片上,不然又糟蹋酱,又糟蹋肉,跟唐突美人一样罪大恶极。”
周翡这几天连逃命带赶路,大概明白了此人的脾气——谢公子这一身上下,除了腿,也就只剩下一肚子歪理邪说了。他就是想跟你争辩“太阳是打西边升起来的”,也能往那儿一坐,滔滔不绝地白话一天,非得说得众人心悦诚服,发自肺腑地认为太阳就是打西边升起来的。
周翡不跟他多费口舌,只是问道:“行脚帮是什么?”
谢允将老板娘酿的黄酱往面里一拌,说道:“知道丐帮吗?”
周翡点点头。
谢允道:“丐帮网罗天下乞丐,里头有帮主有长老,按着地头划片,各行其是,很讲道义,里面规矩也严,几袋的长老几袋的弟子一看便知,因此他们算是‘白道’。行脚帮差不多,也是一帮落魄潦倒跑江湖的,不过有道是‘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他们走的是‘黑道’。”
周翡没十分明白,问道:“什么……什么牙?”
“快吃饭,一会儿别凉了,听人说话不占你的嘴。”谢允屈指轻轻地敲了敲桌子,见她低头扒了几口面,才不慌不忙地接着道,“‘车船店脚牙’说的大致是五种行当,驾车的、撑船的、开店的、行脚的、倒买倒卖的,这些人走南闯北,倒不一定坏,只是里头人多水深规矩大,不懂事的肥羊倘若撞进来,被人杀人越货也只有自认倒霉。”
周翡心里“咯噔”一下,一想到吴楚楚那千金大小姐在一个“杀人越货”的人手里,吃到嘴里的东西就有点咽不下去。
谢允接着说道:“这五种人统称‘行脚帮’,虽然不归一个老大管,但是互相之间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一条线路有一条线路的兄弟,做的买卖叫‘一手黑一手白’。你要是懂行,是自己人,手里有线,那么放心,行脚帮的规矩大过天,无论你是送东西、送信,还是打听事,都能办得妥妥帖帖,很靠得住,这叫‘做白生意’。‘黑生意’我就不多说,你也想象得出来——白先生那个人你不用担心,他是我一个堂弟的人,靠得住,手上有七八条行脚帮的线路,跟着他走,只要不兜头遇上北朝鹰犬,去水匪寨子里都有人给你烧鱼吃。”
周翡“哦”了一声,她原先还以为自己就算出身“黑道”,下山一趟才明白,四十八寨扯匪旗完全是为了恶心北朝皇帝的,出来逛一圈,人人都觉得她是名门正派中出身的小白花,还是在世外桃源长大的。
周翡想了想,又问道:“那我能请他们帮忙找人送信吗?”
谢允一挑眉:“嗯?”
周翡挨个儿数:“我得先找王老夫人,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先是我哥不告而别,现在我又找不着了,她回家没法跟我娘交代,这会儿指不定得怎么上火。再有晨飞师兄的事我也得告诉她……那边叛变的暗桩,不知道牵扯了多少人,也得知会长辈一声……”
谢允惊奇地打量着她:“你脑袋不大,可还真能装事。”
周翡被他打断思路,半死不活地冲他翻了个白眼,一时间愁眉不展,越发地想回家——在四十八寨的时候,她连跟李晟都懒得较劲,每天除了练功就是偶尔应付应付李妍,心里什么事都不装,哪怕是刚下山那会儿,她也只想老老实实地给王老夫人当一个本分的跟班,连寨中的暗桩在什么地方都不曾留意过。
谁知世事无常,转眼她就孤立无援,一身心事。
谢允想了想,突然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纸包递给她:“这个给你。”
周翡莫名其妙地接过,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一包糖块,不知是从哪里买来的,恐怕是农家自制,切得粗枝大叶,一块能噎死个把小孩子。她狐疑地看了看谢允:“我以为你一大早出去是有正事,闹了半天是买糖去了?”
谢允摇头晃脑地说道:“什么是正事?凡人眉下一双眼,有人看宏图霸业是正事,我看哄小美人高兴才是正事,有什么高下之分?我觉得我更风雅一点。”
周翡皮笑肉不笑地道:“谢大哥,我看你那轻功还得练,起码得跟嘴贱差不多勤快,不然容易有血光之灾。”
正说着,楼下突然传来一阵重重的拍门声。
客栈开门迎客,只要不打烊,大门都是敞开,来人却非得敲门彰显自己驾到。
周翡被那动静惊动,探头一看,只见来人身材干瘦,嘬腮尖下巴,一张雷公嘴,贴上毛就能出去耍猴,还穿了一身白衣裳,身后跟着一大帮披麻戴孝的人,活像刚哭完灵。那为首的瘦猴一脚里一脚外地跨在门槛上,将这小小的三春客栈上下打量一番,微微一笑,冲掌柜的抱拳拱手道:“大爷,兄弟们‘升棺发材’,方才抬着三长两短入阴宅,号了一路,卖了不少力气,您讨个吉利,赏两杯茶水与我们吃吃吧。”
这会儿住店的客人已经纷纷起身了,正要三三两两地出来吃早点,一大清早碰见一帮披麻戴孝的堵门,脸色都不大好看。
掌柜的也真是个人物,碰见这事,居然还能挤出笑容来,团团拜了一圈,口中和和气气地说道:“这个没问题,小路子,拿些茶钱过来给‘白孔方’的大哥们解渴!”
那跨在门槛上的瘦猴听闻他一语道破自己来历,便抬眼盯了掌柜的片刻,僵尸似的笑了一下,比画了一个大拇指道:“掌柜的不愧是生意人,招子亮,有眼力见儿,懂事。”
周翡小声问道:“‘白孔方’又是什么玩意儿?”
谢允道:“就是纸钱——原来有大户人家出殡发丧讲排场,怕家里孝子贤孙不够,请一帮人专门跟着哭灵操办。现在兵荒马乱的,怕是没那么多生意,倒做起吃拿卡要的买卖了。没事,开店迎客的,应付地痞流氓是常事。”
他话音没落,便只见店小二捧着个小钱袋上前,战战兢兢地递给那几个哭丧的。
掌柜的点头哈腰地说道:“区区茶钱,不成敬意,诸位兄弟进来歇个脚,垫一垫肚子好不好?”
大约是钱给够了,那瘦猴掂了掂手中的钱袋子,神色也缓和了不少,点头笑道:“不必,不早了,不耽误你生意,走——”
他一声令下,一大帮“孝子贤孙”拿起送出殡的唢呐铜锣,一个个唱念做打俱佳地走了,落下一地纸钱。店小二见他们转身,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叫掌柜的一巴掌扇在后脑勺上,骂道:“看什么看,还不扫地去!”
骂完自己人,掌柜的很快又堆出一脸笑容,挨个儿给店里的客人赔不是。倘有那好说话的,抱怨一声就算了,也有不好说话的,须得掌柜再三作揖,吉利话说尽,嘴皮磨破一层才行。
周翡从楼上往下看,觉得他那胖胖的背影很像集市上卖的“磕头不倒翁”,忍不住恻然,感觉开店这行当,她这辈子是做不了的。她曾经感觉迈过了洗墨江就是天高地阔,没什么能难住她,如今才知道,以她这一点微末的资质,大约也就够给人看门护院的,不要说大事业,“小事业”也是一团乱。
周翡捏了一块谢允买的糖,塞进嘴里腮帮子鼓起好大一块,半天才能尝出一点发苦的甜味。她心想:这次回去,不好好闭关练个三五年,我就不随便出来丢人现眼了。
就在这时,客栈外面突然传来几声惨叫,唢呐和铜锣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客栈一静,门口扫地的店小二睁大眼睛。周翡自二楼木窗往外张望,只见两匹快马气势汹汹地跑过长街,马上的人头戴斗笠,看不清脸孔,直接从“白孔方”那帮人中间闯了过去。骑马的人手拿长鞭,两下掀翻了一大帮吹拉弹唱的“孝子贤孙”,只见那鞭子上生着倒刺,沾上血肉就能撕下一层人皮。
那两人转眼冲到了三春客栈门前,见那店小二傻乎乎地拎着扫帚不知躲闪,沾着碎肉末的鞭子劈头便向他抽了过去。眼看店小二一颗脑袋要变成个烂西瓜,二楼突然落下两根木筷,一根打偏了鞭梢,一根正戳在那持鞭人手腕上。
那骑马的人长鞭登时脱手,险恶的倒刺跟倒霉的店小二擦肩而过,差点头面不保的店小二“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哆嗦成一片树叶。
骑马的人一把摘下头上斗笠,恶狠狠地瞪向二楼木窗——原来这抬手便打杀人的恶徒竟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周翡不躲不闪地回视着那青年的目光,面无表情地把糖块嚼了。
马上那青年的面貌可谓是眉清目秀,只是眉目过分修长了些,眉梢收成细细的一线,几乎扫入鬓角,看着十分阴柔。他下巴微尖,薄嘴唇,加上一双好似带了毒的眼,看谁都像是跟人家有杀父夺妻之恨,是典型的“天庭不饱满,地阁不方圆”,仿佛是照着民间相书上“刻薄寡恩”的那一页长的。
那青年人一眼对上周翡的目光,见不过是个小姑娘,也没太将她放在眼里,气焰嚣张地喝骂道:“哪里来的狗拿耗子?”
周翡本想回一句“我当是何方妖孽,原来耗子也能成精”,结果话到嘴边,没说出来——谢允那厮不知道买的什么破糖,把她的牙粘住了。
周大侠刚刚路见不平,拔了筷子,实在不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抠牙,只好颇为隐晦地瞪了谢允一眼,高深莫测地端起旁边的茶杯漱口。谢允不明所以,还当她是经历了一番生死劫难后稳重了不少,心里叹道:多少人七老八十了都管不住自己的嘴,她小小年纪,口舌之快都能忍住不逞,着实不容易。
深切地误会了周翡的谢允笑眯眯地冲楼下拱手道:“这位兄台气度不凡,一手‘四冥鞭’使得出神入化,何必跟他一个眼瞎挡路的小孩子一般见识呢?”
此言一出,客栈中不少人脸色都不对了,顾不上瞧热闹,纷纷悄无声息地往旁边撤。
周翡一头雾水,便见谢允眼睛看着楼下,手指蘸着水,在桌上写了“青龙”二字。她愣了愣——在山谷中,周翡偶遇沈天枢的时候,从对方嘴里听说过,活人死人山上有四个头头,分别以“四象”给自己脸上贴金,木小乔就是“朱雀”。
既然有“朱雀”,想来也应当有“青龙”“白虎”“玄武”之流。楼下这青年人应该不是“青龙主”,否则不会让她一根筷子打掉长鞭,但瞧他那神气的样子,想必在青龙座下也是个人物。
马上的青年眉头一皱,刚要开口,旁边他的同伴却缓缓伸出一只手,挡住了他。
那人缓缓摘下头上斗笠,露出一张老态龙钟的面孔,混浊的目光在周翡身上打了个转,又落到谢允身上,声音沙哑地说道:“我家少爷脾气不好,赶路又急,多有得罪,给诸位赔不是了。”
那杀人的青年听了,似乎颇不满意,拉着脸,觑着老者只是冷笑。
三春客栈的掌柜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从客栈中跑出来,双手将店小二从地上拎了起来,一揖到地道:“不敢不敢,挡了尊驾的路,真是对不住。”
一个老随从,一个胖掌柜,各自客气各自的,一个在马上,一个在地上,互相“对不住”了半晌,直到旁边青年人的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那青年才冷冷地说道:“二位这堂还拜得完吗?”
掌柜的忙拎着自家小伙计让路,说道:“您请。”
那青年却看也不看他,翻身下了马,将马缰绳随意一扔,身后的老人双手接住,像个尽忠职守的家仆。青年旁若无人地走进客栈中,先是指着二楼的周翡说道:“我对女人向来网开一面,算你运气好,待此间事了,下来给我磕个头,我便不与你计较了。”
周翡一脸惊奇,有点没明白,她好不容易把那块糖漱下去了,忙问谢允道:“你看清楚了吗?方才究竟是我打了他,还是他打了我?”
谢允在桌上写下的“青龙”二字水迹未干,剩了寥寥数笔,组成了“月尤”,见她三言两语间,好似执意要打架,只好暗自摇头,心道:我刚还说她沉稳了不少,唉,真不禁夸。
当下他闭口不言,抓紧时间把剩下的面扒进嘴里,准备随时舍命……给君子加油助威。
白脸青年气得柳眉倒竖,颐指气使地对身边的老人说道:“给我把那臭丫头捉下来!”
老人迟疑了一下。
白脸青年便跳着脚道:“你去不去!”
那老人叹了口气,缓缓地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剑——普通的短剑或轻或灵,乃刺客的爱宠,那老人手上的短剑剑柄却十分厚重,手小的人恐怕都握不满一圈,上面活灵活现地雕着几条蟠龙,尾巴钉在剑柄上,张口欲噬人似的。
谢允目光一扫,忽然说道:“九龙叟一双手上功夫天下无双,什么时候倒要对一位后辈言听计从了?”
那老者摇摇头道:“主上有命,不可违,这位公子,姑娘,得罪。”
话音没落,佝偻的老头就好像自平地拔起,转眼已经蹿上了二楼,短剑出鞘声如龙吟,直指周翡。这老头子断然不是什么善茬儿,上一句话还说得客客气气,下一刻手里短剑就如毒蛇出洞,根本不给人留反应的余地。倘若周翡几个月以前遇见他,恐怕甫一照面就已经蒙了。
然而周翡已经见识了朱雀主、北斗,甚至枯荣手,她就像是一棵被无数绝代高手揠起来的苗,跟四十八寨中那个不知世事的乡下丫头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周翡当下躲也不躲,人依然坐在长板凳上,横刀架住短剑,一伸腿将对面谢允连人带长椅踹出了两丈有余,省得他碍事。她随即手腕一翻,长刀噌的一声亮了相,贴着那老者的手肘,自下而上掀了上去。
谢允好整以暇地坐在数丈以外,干脆跷起了二郎腿,嘴里还不肯闲着:“留神他剑柄里的乾坤。”
刚说完,只见那九龙叟手腕“嘎啦”一声,拧成了一个颇为吓人的角度,“咻咻”的声音从大张着的龙口中掠过,剑柄上小龙口中突然射出了两支巴掌长的小箭,一支射向周翡,一支射向那姓谢的支嘴驴。
谢允一看,这死老头好霸道,连看热闹的都打,猛地往旁边挪了半尺,险而又险地避开了那支短箭,椅子却失去了平衡,他直接坐在了地上。
谢允也不生气,干脆收起两条无处安放的大长腿,盘膝往地上一坐,神神道道地说道:“老人家,凡事太过,缘分必然早尽,您不劝劝自家人,反而听之任之,为虎作伥,实在有失高人风范。”
周翡脚尖一点,上了桌子,那小箭擦着她的鞋底钻进了木桌子里,一支不算,只听“笃笃”几声,短箭接二连三地冒出来。
蜉蝣阵可以延展天地,也可以在方寸间走转腾挪,周翡的身法叫人看得眼花缭乱,整个二楼顷刻间没了人。
这时,突然有人扬声道:“住手!”
那九龙叟听了这人出声,脸色骤变,顿时顾不上周翡,连楼梯都来不及下,双脚一跺,使了个破坏性极强的“千斤坠”,直接将二楼的木板踩碎,落到一楼,拦在那小白脸面前。
周翡心道:你叫我住手我就住手,你算哪根葱?
她当即就要追上去,却被不知什么时候爬起来的谢允一把拉住。谢允小声道:“英雄,你先歇歇,给人说两句话的工夫。”
说话间,只见一个三十七八岁的汉子缓缓从后厨走了出来,那人瘦高挑,身上挂着围裙,两肘往下套着两个略带油渍的套袖,是个厨子打扮。他露在外面的脸和手都洗得很干净,整个人却依然显得十分落魄,一点精神都没有。
谢允小声叹道:“原来那酱不是老板娘酿的。”
周翡将长刀在他嘴前入鞘,示意他闭嘴。
那厨子冲掌柜的弯腰施礼道:“掌柜的,对不住,又给您惹麻烦了。”
掌柜的摆了摆又白又胖的手掌,叹了口气。
厨子缓缓地将两臂上的套袖卷下来,放在一边,抬起眼,看了一眼被九龙叟护在身后的小白脸,说道:“阿沛,冤有头,债有主,不要连累不相干的人。”
那叫作“阿沛”的小白脸听了,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好哇,这么说你是出来还债的?”
厨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要怎么样,你说。”
小白脸笑道:“这个容易,我不要你的命,你先当着我的面,剁下自己一只右手,再跪在地上给我磕上百八十个头,叫我穿个三刀六洞,咱们以往的恩怨就算了!”
他说到这儿,三春客栈外面突然冒出来一大帮人,袖上一水儿地绣着张嘴欲噬人的恶龙。客栈中其他人见来者不善,纷纷退至墙角,硬是腾出了中间一块空地。
周翡自从见识了木小乔的所作所为,对活人死人山实在没什么好印象。她觉得这小白脸沿街伤人不说,看起来还格外讨厌,连喘气的姿势都特别欠揍。李大当家说过,提刀不敢拔,不如给人家切瓜去。何况那九龙叟方才不由分说就动手,也不算与她毫无瓜葛。
周翡这段时间本就心有郁结,干脆纵身落到楼下,将长刀往地上一戳。
厨子垂下眼,往前走了一步,那小白脸立刻退了一步。见状,那厨子好似笑了笑,停下脚步,轻声说道:“那倒也没什么,我同你回去,要杀要剐全看你,不要搅扰了人家。”
掌柜的忽然开口道:“慢,慢动手,诸位大爷,劳驾,您看,我这小店里就这么一个厨子,您将他领走了,我上哪儿去再找一个来呢?”
他一边说,一边凑到那小白脸面前作揖。
小白脸冷笑一声,伸手便向他胸口:“我管你……”
周翡一根手指卡在刀鞘上,正待出手,却见那面团似的掌柜伸手一带,便将那小白脸的胳膊别了过来。小白脸好像被什么东西吸了上去似的,往前踉跄几步,顷刻受制于人。掌柜的扣住他半个臂膀,不知使了什么手法,那小白脸疼得满头冷汗,而他居然也还算硬气,闷哼一声过后,愣是咬着牙没再吭声。
周翡没料到还有这种变故,一缩手,翘起来的刀鞘“吧嗒”一声落了回去。
谢允慢慢悠悠地在她耳边说道:“衡山脚下这三不管的鬼地方,什么牛鬼蛇神都有,你当光是嘴甜就能混下去吗?你瞧见那掌柜的一双手了吗?”
周翡眨眨眼。
谢允见她一双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眼尾一小簇睫毛微微翘起,显得十分可爱,贱人之心便又蠢蠢欲动,故意吊着她的胃口,大尾巴狼似的说道:“说句好听的,我告诉你。”
周翡一提刀柄敲在谢允肋下:“说不说?”
谢允被她敲得一弯腰,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见周翡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忙道:“说说说,英雄省点力气——这小店不大,客人又多,平日里都是掌柜的当伙计使、伙计当驴使,你瞧那掌柜的,好几次打烊后,清扫擦桌子之类的粗活都是他自己动手干。干活的人掌心自然茧子摞茧子,你不觉得他那双手皮肉太细了吗?”
周翡还真没留意过,闻言一愣,她仔细看过去,只见掌柜的那双手洁白如羊脂,掐着那小白脸的脖子,手背上连一条青筋也看不见,依然是不温不火地笑道:“劳驾,劳驾,诸位堵着门,我这一大早没法做生意,求大爷们体谅体谅小人,给您作揖了。”
他说着,往下弯了弯腰,随着他的动作,那小白脸脸都扭曲了,涨得紫红。厨子面露不忍,上前一步,本想说什么,却又想起掌柜的这是为自己出头,只好憋回去了。
九龙叟目光闪动了片刻,从怀中摸出一面小旗,一抬手插在门口。
谢允喃喃道:“大事不好。”
周翡没来得及问,便见那九龙叟突然出手,一把抓起了墙角一个住店的行商。那行商身边跟着好几个走镖的护卫,愣是谁都没来得及反应,眼睁睁地见他拎小鸡似的拿了自家主人,纷纷拿起兵刃,却谁也不敢先动。
厨子脸色一变,沉声道:“你们做什么?”
九龙叟一脸无奈,叹道:“掌柜的真人不露相,一举捉了我家少主。老朽束手无策,抢不回人,若是讨要,掌柜的想必要提出老朽做不了主的事——要么是看护不力,要么是办事不力,二者择其一,老朽的罪名是必然落下了。依着我家主上的脾气,我这老命也是必然保不住了,那么掌柜也便是老朽的杀身仇人了。我一个老废物,别的事办不成,只好先给自己报个仇。诸位掏钱住店,是跟我的仇人做生意,这样算来,连坐也没什么不妥当。”
他话没说完,双手已经骤然发力,那倒霉的过路行商吱都没吱一声,头一歪,没了气。
九龙叟将尸体一扔:“青龙旗立在门口,此地便是只许进不许出,只留死人,不留活人,你们还等什么?”
客栈外面围的一大帮人闻言,立刻冲进了客栈,将这小小客栈连掌柜的带住客一起围住。
周翡:“……”
住个店也能连坐,这他娘的招谁惹谁了?
那九龙叟一声令下之后,好似破罐破摔,抽出他那把亮着九个豁牙的短剑,径直冲那小白脸胸口捅去。
掌柜的却仿佛并不想要这小白脸的命,当下便挟持着他往后退去。场中形势骤然逆转,变成了九龙叟要杀自己人,掌柜的玩命护着,还颇为束手束脚。小白脸自带倒霉之气,谁跟他一拨谁吃亏,胖掌柜虽然深藏不露,但是带着这么个大累赘,几回合下来,也是左支右绌,好不狼狈。
活人死人山青龙座下一干教众冲入客栈中,逮谁砍谁。
谢允四下一看,颇有自知之明地说道:“这种场合我可不大擅长应对……”
周翡冷声道:“知道就别碍事。”
她话没说完,已经纵身冲向九龙叟,长刀裹着风雷之声便呼啸而至。方才在楼上,她虽然和九龙叟动过手,但那时周翡不知对方深浅,也不知道他们大老远跑来找事的来龙去脉,不好不由分说地大打出手,因此出手多有保留,基本只是招架。
可是这会儿她一看,什么青龙朱雀灰泥鳅煳家雀,闹了半天都是一路货色,她无端被“连坐”,冤得一肚子火,顿时将木小乔的仇一起记在了这伙人身上。周翡此时再一动手,仅仅是声势便与方才大有不同。
那九龙叟悚然一惊,低喝一声,短剑荡开周翡的刀,两人电光石火间短兵相接了三四次。
九龙叟凶名已久,内功自然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女能比的。周翡的破雪刀虽冠绝天下,但几次三番下来,手腕也不由得发麻。
殊不知九龙叟也在暗自惊骇——周翡的手腕麻不麻他是不知道的,可这女孩子的刀法极凛冽,竟有几分熟悉,而且步步紧逼,丝毫没有少年人与人动手时的犹豫与迟疑。
九龙叟暴喝一声,加了十成力,仗着自己内力深厚,狠狠地压住了周翡的刀背,两人一时间僵持。这时,那厨子却突然在旁边轻轻地说道:“姑娘这难道是……破雪刀吗?”
“破雪刀”三字一出,九龙叟神色立刻变了,只见他手中短剑“咔”一声转了个角度,剑柄上一支小箭从一个十分隐蔽的角度飞向谢允,逼迫周翡不得不撤刀回救,她只得错一步追上那支小箭,用刀尖挑了下来,九龙叟却借机运力于掌,一掌拍向她后心。
然而蜉蝣阵千变万化,以万物为遮、万物为挡。周翡去追那飞箭的时候,事先本能地伸脚一踢旁边的长凳子,那长凳子跳了起来,正替她挡了一下。木凳随即四分五裂,周翡只觉一股阴寒的掌力自她肩颈大穴涌入,掌力虽被凳子挡了一下,威力依然不容小觑。她内腑巨震,嗓子里顿时冒出了腥甜气息,然而与此同时,她身上另一股内息突然自行流转。
周翡当时没细想,含怒回手一刀,这一刀是“破雪刀”中“山”一式,中正厚重,她以往使得中规中矩,此时却不知为什么,带出了说不出的肃杀之气,比平时生生快上了三分。
九龙叟本就是欺负她年幼真气浅薄,不料这一掌拍过去,非但没能伤她,反而仿佛逼出了长刀的凶性。他愣是没敢硬扛,仓皇退开两步,手持短剑护在胸前,如临大敌地盯着周翡。
原来周翡虽然从段九娘那里机缘巧合之下收了一股枯荣真气,却没来得及学会如何自由使用。她身上两股真气虽然相安无事了,却并未合而为一,有点各行其是的意思。这种古怪的情况,哪怕段九娘还在,恐怕也教不了她。而这股险些要了她小命的枯荣真气一直沉在她的经脉中,方才却意外被九龙叟一掌激发出来。
周翡筋骨稍显细弱,不止一个人断言她练破雪刀会事倍功半,可枯荣真气却又极暴虐,正好补了她的短。
枯荣真气和破雪刀曾经相争相斗,而后阴阳两隔二十年,不料在她身上通而为一。
周翡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九龙叟神色闪烁片刻,收了短剑,冲她拱拱手,客客气气地说道:“老朽不知姑娘是南刀后人,方才多有得罪。我等的恩怨既然与姑娘无关,那么便多有打扰了。我们这里大动干戈,这许多人,刀剑无眼,难免误伤。姑娘可以带着你的……嘿嘿,那位朋友先走一步,来日有缘再见,老朽再给你赔罪。”
周翡:“……”
九龙叟方才还说住了店的就得连坐,这会儿又变成了恩怨与她无关了。他听见“破雪刀”三个字之后第一反应是杀人灭口,见一时半会儿杀不动,又变成了“不知姑娘是南刀后人”。而“嘿嘿”二字更是猥琐无比,“朋友”两字从他嘴里吐出来,简直是从“月”到“又”都被玷污了一遍,能一直羞辱到仓颉始造字时。
周翡从未听过一个人能在一句话里塞这么多屁,一时间“叹为观止”,简直不知该如何作答。
旁边沉默了半晌的那厨子却开了口,说道:“既然九龙叟发了话,小姑娘,你们能走就走吧,你们本就是无端被我牵连,实在抱歉。”
谢允双臂抱在胸前,没吭声,倒先笑了起来。
周翡不留情面地说道:“腿长在我身上,我愿意来还是愿意走,用不着蚯蚓来指挥。”
谢允在旁边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说道:“我妹妹虽然没大没小,时常殴打兄长,但听她说话还是很顺耳的。”
九龙叟脸颊绷了绷,随即皮笑肉不笑地道:“好,上天有路你不走,地府无门非闯进来,既然二位给脸不要——今日南北双刀齐聚在此,我青龙一脉的要好好领教,请,请。”
他这一声令下,身后的活人死人山教众立刻训练有素地堵上了客栈的门,飞快地结了阵。
青龙主和那将属下当羊放的朱雀主木小乔不同,不爱自己动手,最擅长群殴。他创了一种人多势众的“翻山倒海”大阵,打仗不见得行,对付落单的高手却是极佳。
周翡却不知厉害,她的心神被“南北双刀”四个字占去了大半,震惊地看了看圆滚滚的掌柜,又看了看一脸憔悴的厨子,不知道这个“北”指的是谁——当年南北双刀并称双绝,南刀李徵在蜀,北刀关锋在关外。
李徵交游极广,后来挑起四十八寨的大旗,更是举世闻名。相比而言,那位关锋关老前辈就不太爱问世事了。他比李徵还要年长十来岁,早年还有些传说,自从旧都叛乱之后,他便再没有入过关,逐渐成了个传说。到如今,想必已经作为一个普通的牧羊老人终老荒原了。
蜀中一年到头连个雪渣都看不见,南刀却是冰冷凛冽,有北风卷雪之势;而塞外除了风沙就是牛羊,北刀的刀法却极柔,人称“断水缠丝”。
谢允正色起来,对那厨子拱手道:“敢问前辈可是北刀传人——纪云沉纪大侠?”
那厨子没料到竟然有小青年能一语道破他名姓,便微微一愣,随即苦笑道:“惭愧,在下确实姓纪,如今已是废人,不敢污了先师名声,‘北刀传人’万万不敢领。”
那被胖掌柜挟持的小白脸却在旁边插嘴冷笑道:“可不是没脸领,你且问问他,还敢不敢动刀?”
纪云沉低头道:“不错,我发过重誓,自废了武功,终身不再使刀,也不再跟人动武。”
周翡惊呆了,忍不住问道:“什么时候都不跟人动武,那倘若别人要杀你呢?”
纪云沉眉梢微微动了一下,脸上带着披块白布就能哭灵号丧的愁苦,轻声细语地对周翡说道:“让他杀就是了。”
他话音没落,小白脸已经一脸恶毒地叫出声来:“那你怎么还不赶紧去死?这一客栈的人,今日在此丧命,都是受你牵连,你为什么不死?”
纪云沉听了,神色仿佛更黯淡了些,他缓缓弯下腰,从地上捡起被周翡击落的小箭。
谢允总觉得他脸上有种“活够了”的气色,怀疑他下一刻就会把那小箭往自己喉咙里捅,忙道:“你就算死了,九龙叟也不会放过我们的,活人死人山何时讲过道理?”
那小白脸听了,“扑哧”一声笑出来:“那自然,要论武功,九龙叟未见得排得上,可要论起心狠手辣,他老人家可是罕逢敌手。别说你死一次,就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耽误他老人家由着性子杀人!”
周翡一头雾水地听他吠了这许多废话,愣是没听明白这小白脸是想要纪云沉死还是想要他活。她怀疑活人死人山的人脑子都有问题——自己跟自己的主意都不能前后一致,没事老是自己说嘴打脸玩!
九龙叟冷冷地看了那小白脸一眼,口中蓦地发出一声尖锐的号子,他身后的人阵骤然动了,扑向客栈中的众人。
要论打架,周翡从来都不看别人的动作,自己想出手就出手,当即抽刀迎了上去。
这一动手,她才发现这些人的棘手之处。这些青龙教众明显训练有素,进退有度,像一张缠人的大网。破阵一般是逐个击破,可是对上这些人,一旦深入一点,那“网”便会顺着力道缩下去。杀一人,立刻有另一人补上,不多不少,有条不紊。客栈外面还等着不少人,随时准备按顺序入阵,他们个个武功庸常,可是凑在一起,便组成了一个“巨人”。每个人都只是巨人身上一根头发,死多少都不伤筋动骨。
这客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刚好让这张“人网”给网得水泄不通。
周翡不过稍一迟疑,便有七八把兵刃压在了她的刀上,身后一边两个人立刻补上同伴的位置,分别从四个角度扑向她。
只听谢允大叫道:“上面!”
周翡闻声手腕一别,逆转枯荣真气,猛地将长刀往前一送,当场捅死了一个青龙教徒。随后循着破雪刀“风”字一诀,眨眼工夫连出十四刀,将那人网逼退了一瞬。她骤然往上蹿起,脚尖在一个青龙教徒肩上一点,攀上了二楼木阶,挣脱了那纠缠不休的翻山倒海大阵。
周翡低头一看下面人数众多的青龙教众,头皮有些发麻,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不料一回头,却见谢允那厮早早找了个“风水宝地”——木阶悬在半空的一个夹缝里,前后有木头柱子挡着,可躲可藏,十分逍遥,当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谢允露出个头来,对她龇牙一笑,说道:“破阵不难,你听我说,先把门窗封住,不让他们补人,然后记住‘唯快不破’四个字,再密的网也怕火烧,不足为惧。”
此人全然是胡说八道——想要封住门窗,首先得有个人深入阵中,撕开一条长口子,在内外两拨人夹击时强行封门,隔开里外两伙青龙教众,再和客栈里的人里应外合才行。她当即气不打一处来地怒道:“什么馊主意,你行你上!”
谢允全无方才附和她要留下时的英雄气概,当即一缩头道:“我可不行。”
周翡:“……”
姓谢的可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
她低头一看,胖掌柜点了那小白脸的穴道,将他扔给纪云沉看管,全力应对九龙叟。其他人全然是勉强挣扎,根本指望不上。
周翡一咬牙,心道:死马当活马医吧。
她飞身而下,将“风”一式发挥到了极致,生生将青龙教众的大网撕开一条口子。然而几次接近门口,却总是被人海填回来。人网在她身后不住地收缩,周翡心里发急,手上刀已经快成一道残影,却总觉得越反抗越无力。
这时,那纪云沉突然开口说道:“姑娘,刀法一个套路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南刀是李前辈的刀,你是你,你太拘泥于前人绝学了。”
周翡正在焦躁,火气本来就大,听了这大而无当的一句话,心道:瞎扯什么淡?
纪云沉说话有一点中气不足,语气却非常平静,好像旁边这些大侠与魔头将人脑袋打成狗脑袋,也动摇不了他这心如死灰的平静。
这位传说中的北刀传人不紧不慢地说道:“破雪刀共九式,从前往后,分别是‘山’‘海’‘风’‘破’‘断’‘斩’‘无匹’‘无常’‘无锋’。我年幼的时候,有幸见过李前辈一面,以为他的刀,精华在‘无锋’。而破雪刀到了李大当家手上,我恰好也有幸见过一次,她的刀,精华在‘无匹’。小姑娘,你既不是李前辈,也不是李大当家,你的刀落在哪一式呢?”
周翡刚开始觉得这个人一点精气神都没有,连累了这么多人也没什么表示,便看他有点来气,不想听他唠叨。可后来也不知是怎么了,她居然莫名其妙地就听进去了,及至听到“无锋”“无匹”那一段,周翡便觉得好像有一根楔子凿开了她的脑壳,就算不是“醍醐灌顶”,起码也能算是“芝麻油灌顶”。
她手上不由得顿了一下,险些被包围过来的青龙教众堵在人群中。
周翡心道:对啊,我外公没的时候,我娘比现在的我也大不了多少,她那套破雪刀指不定学成了什么熊样呢。她说破雪刀就是“无坚不摧”,到底是祖传的还是自己编的都不一定,我为什么就奉为圭臬了?
周翡自从下山后,长的不光是心眼和见识。曾经,她将李瑾容当成自己做梦都想超越的目标。那时候,周翡一方面觉得李大当家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迟早会有那么一天,她能毫不费力地夺下她娘手里的长鞭。另一方面,她又隐隐地对李瑾容有种说不出的依赖,她潜意识里相信,哪怕天塌下来,只要李大当家还在,四十八寨就不会被埋在里面。因此大当家说的话一定是无可辩驳、无可争议的,大当家教的功夫一定是最权威的,最正确的。
可是此时,好像都反过来了。
周翡亲眼见了人间无数她想都想不到的艰辛,亲身承担过一点跟李瑾容当年比起来微不足道的责任和压力,才知道李大当家其人,确乎是了不起的。而见识了活人死人山的大魔头、北斗贪狼甚至枯荣手这样的绝顶高手,周翡反倒觉得李瑾容的功夫虽然也属于一流,但未必就能一枝独秀。
一瞬间,九式破雪刀原有的框架仿佛突然在周翡心里分崩离析,她想也不想,由着性子横出刀背,压住一个青龙教徒手中的兵刃。那人本能地用力往上顶,周翡顺势就着刀锋滑了过去——像她无数次用一根柳条滑过牵机线一样!
滑到尽头,周翡手中刀锋陡然一立,“破”字诀已经蓄势待发,她面前的人来不及反应,已被那如毒蛇吐芯似的刀捅了个对穿。周翡一脚将那尸体从自己刀尖上踹了下去,随后伸手一操,拎起尸体的领子,狠狠往前一撞,正要上前补阵的人顿时被撞飞了。
天下阵法,虽然千差万别,但有些道理是固定的。周翡虽然从未曾系统地学过,但对打架……特别是打群架一事天分极高,一套“蜉蝣”就已经足够使她如虎添翼了。
她撞开补阵人,不往前走,反而后退一步,手肘一吊,点在一个青龙教徒的下巴上。那人仰面倒下,旁边的人忙要上前,一剑刺来。周翡用刀背一顶,顺着他的力道侧身掠出去,将密集的阵法豁开一条小口。
有五六个青龙教徒见状,忙上前来截,周翡就像练了缩骨功一样,从他们之间的缝隙中极灵巧地钻了过去。她像一把抓不住的流水,“水”流了一半,她手中刀却又骤然翻脸,回手下劈,那一刀之果决狠辣实在值得记下一笔。一个青龙教徒难当其锐,来不及回撤,后背上已经挨了一刀,他剧痛之下往前一扑,正好扑到几个同伴的兵刃上,当场成了一块被穿了好几根签子的腊肉。
整个翻山倒海阵被周翡这一冲一豁,开出了一个窟窿。
而她转眼已经到了门口。
这时,只听谢允一声大叫道:“你的‘销骨散’呢?”
他话音没落,周翡已经会意地一扬袖子,堵在门口的一干青龙教众听了这等恐吓,预感到有种见血封喉的邪物,不由得集体往后退了一步。周翡一刀将退得慢的人斩于刀下,随即“哐”一声甩上了客栈的门,回手长刀横扫,逼退想要靠近门的青龙教众,接着又自己将客栈木门拉开。门外方才上了当的一帮傻帽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正要往门里撞,一下没刹住,当当正正地撞在了迎面一招“不周风”上,血溅在门口,一下多了好几具尸体,成了天然的门挡。
谢允喝道:“都愣着干什么,阵已破,不足为惧,你们怎么还不反击?”
其实翻山倒海阵没破,只是周翡方才一番速度太快,将整个阵给牵制住了,乍一看好多人站错了位,倘若真有人指挥得当,这阵眨眼就能归位。可惜九龙叟正跟胖掌柜斗得难舍难分,无暇他顾。谢允这一句“惑众妖言”当即落地生根,立竿见影地将青龙教的翻山倒海阵给“吓”乱了。
客栈中原来没有招架之力的人一听,立刻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跟堵在门口的周翡两面夹击,这样一来,那阵法真是不破也不行了。
谢允抽时间冲周翡挤了挤眼,比了个大拇指——你有三尺青锋之利,我有三寸长舌之绝,天衣无缝,合作无间。
周翡心说:呸。
她扭过头去,懒得看这不要脸的东西手脚并用地扒在楼梯夹缝里散德行。
场中情形登时逆转,胖掌柜一声大喝,双手一合,那对又白又嫩的手掌生生将九龙叟的短剑扣在了掌中,竟有些刀枪不入的意思,然后他一脚横踢,正中九龙叟的侧腰。所谓“女怕打胃,男怕打腰”,九龙叟挨了个正着,横着便飞了出去,一头撞在木阶旁边的立柱上。他倘若是个瓷人,此刻恐怕已经被踢碎了半边。
九龙叟抽着气无意中一抬头,正跟吊在半空中、藏在木阶夹缝里的谢允目光撞上。
谢允一缩头:“啊哟,大事不好,房子要倒!”
九龙叟一见谢允这小白脸,恨得心肝一起抽起筋来,只恨不能把他碎尸万段、剁馅喂狗,登时一剑朝他刺去。谢允就像一片纸,几乎不着力地从半空中落了下来,脚尖刚一沾上地面便顺势滑开。
密封的客栈中好像无端卷来一阵秋风——谢公子就是那片随风而动的落叶。
“落叶”一边翩翩起舞,一边嘴上不歇气地说道:“大伯,柿子不能光找软的捏啊,多损您老人家的一世英名?”
说话间,他已经飞身上了二楼,还有暇回头冲九龙叟龇牙一笑,然后纵身往九龙叟方才踩出来的洞口落去,只将九龙叟气得七窍生烟,想也不想便追了上去。不料那胖掌柜正好在洞口底下等着,当即狞笑道:“你下来吧!”
九龙叟再要躲闪已经来不及了,胖掌柜一把抓住他的小腿,直接将他拽下来抡在了地上。
此时,一干青龙教众没有了翻山倒海阵,成了一帮没脑袋的乌合之众,门口被周翡守得滴水不漏,里面的人则已经被愤而反击的住客们杀了个七七八八。
胖掌柜低笑了一声,冲那九龙叟道:“老哥,多行不义必自毙啊。”
说完,他大手一拧,便要将九龙叟的脚腕拧断。
可是就在这时,“咔”一声极轻的动静响起,客栈太嘈杂了,连胖掌柜自己都没听见,纪云沉和谢允却同时抬起头,异口同声道:“小心!”
那九龙叟的脚踝处竟然还有一处机簧,外力一拉一拧,一根巴掌长的小铁箭便直冲着胖掌柜的面门飞去。胖掌柜再要躲已经来不及了,情急之下,他大喝一声,将九龙叟一条腿生生撅折,然后抬手护在面门前,那小铁箭正戳入他掌心中。
胖掌柜那双刀枪不入的手仿佛一把抓在了烈火上,一阵灼痛瞬间卷上全身,血流出来就是黑的——那铁箭上竟然有毒!
纪云沉的脸色陡然变了,蓦地站了起来,却见那胖掌柜满头冷汗地从旁边捡起一把不知谁掉落的板斧,大喝一声,将自己那只中箭的右手齐腕剁了下去。
纪云沉失声道:“花兄!”
从九龙叟暗算,到胖掌柜中箭断腕,统共不过一息的光景,谢允连眼都没来得及眨一下,已经呆了。半晌,他才低声道:“花?难道是‘芙蓉神掌’花正隆?”
胖掌柜面色青白,人不由自主地哆嗦,两排牙不住地往一起撞,却还是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还有人记得我这老东西,幸……幸甚。”
九龙叟一条腿畸形地垂在一边,差点疼晕过去,死狗似的在地上喘了片刻,混浊的双眼中竟又清明起来,闻听“花正隆”三个字,他目光闪烁,一只手便要探入怀中。就在这时,他面前有雪亮的刀光一闪,九龙叟的瞳孔只来得及一缩,还没缩到位,本人已经成了个“无头叟”,大好头颅叽里咕噜地滚了出去。
不知什么时候赶到的周翡微微一错身,避开溅出老高的血迹,若不是她下刀及时,那老鬼不知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她皱着眉扫了谢允和纪云沉一眼,真是不知道这俩嘴炮玩意儿到底有什么用。
而方才被周翡一个人堵在客栈外面的青龙教众终于破开木门,还没来得及往里冲,就跟九龙叟单飞的脑袋打了个照面,跑在最前面的一个不留神,让门槛绊了个大马趴,然后此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了起来,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有了这么个带头的,门外的青龙教众顿时作鸟兽散,转眼间跑了个干干净净,徒留一片血迹,自三春客栈门口绵延到了长街上。
方才被打斗声惊动,纷纷闭门关窗的商贩与人家又重新把窗户支了起来,往来过客没事人似的重新走动。所有人似乎都习惯了这种场面,仿佛地面上那一摊不是人血,而是狗屎——除了小心别踩一脚,再没有别的值得留意之处了。
胖掌柜花正隆踉跄着往旁边一坐,纪云沉连忙上前帮他止血包扎。
那角落里被点了穴的小白脸见众人都十分繁忙,没人搭理他,便自冷笑一声道:“芙蓉神掌,南刀……哈哈,真不愧是北刀传人,哪怕成了个废人,也有一帮狗腿子上赶着保你……”
他话没说完,周翡已经一晃身到了他面前,抬手便抽了他一个大嘴巴。
倘若那小白脸的脖子再细一点,非得让她这一巴掌将脑袋抽下来不可。那一边白白净净的脸顿时肿起老高,细条瓜子脸成了一枚倒放的橡子!
周翡不轻不重地说道:“再喷粪就割了你的舌头。”
谢允忙道:“不错,这位兄台还是赶紧闭嘴吧,她真干得出来!”
那小白脸狠狠地盯着周翡,目光中仿佛要喷出火来。
纪云沉替花掌柜止了血,叹了口气,回头冲周翡一揖到地,又抬头在客栈中环视一圈,冲众人说道:“纪某人连累诸位了,实在百死莫赎。”
小白脸冷笑,橡子脸妨碍发挥,笑得嘴有点歪。然而此人真是个天生的贱骨头,拼着受割舌之刑,也要说话讨人嫌,仍不肯消停,他说道:“你们扣下我无所谓,我不过是青龙主座下一条会摇尾巴的狗,可你们杀他的九龙叟、破他的翻山倒海阵,公开打了他老人家的脸,此事可就不能善了了。今日在这儿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谁也跑不了!”
纪云沉转过头看着他,叹道:“阿沛,你现在这样,要是让你双亲见了,心里不知要怎么难受,别再糟践自己了。”
那小白脸听见“双亲”二字,简直要当场犯病,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脖颈上的青筋暴起似乎有一寸高,倘若不是穴道被制,大约能跳起来咬人,大声道:“你还有脸提我爹娘!你……”
他话没说完,地面突然无端震了起来。
满大街支起的门窗就跟排练好了似的,齐刷刷地关了回去,方才还人来人往的街上眨眼就没了人。

离恨楼 第二章·端王
“旧都叛乱时,东宫被围,后来起了一把大火,本以为一个人都没能跑出来,后来才知道有个老太监冒死将小皇子送出了宫,南边的建元皇上把他接到了身边,册封为‘端王’,后来又是怎么……嗯……”
周翡掐指一算,感觉只要是有谢允在身边,自己就没遇上过什么好事。她实在忍不住,便又用刀柄捅了谢允一下:“你说,你是不是扫把星转世?”
谢允连忙蹦跶着躲开:“虽然此话确实言之有理——但也不能什么都赖我啊!”
客栈中方才死里逃生的一帮人又紧张起来,特别是还听了那小白脸的一番危言耸听的话,当场就有人崩溃道:“难道真是青龙主来了?”
那齐刷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周翡用刀柄钩住谢允的后脖颈,将他往旁边一甩,说道:“闪开点。”
这一个客栈中,纪云沉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厨子,花掌柜又刚刚受了重伤。周翡目光一扫,见众人都是神色惨淡,个个顶着一脸等死的惶恐,全都指望不上。她只好暗叹口气,自己提刀而出。
客栈的木门方才被仓皇逃窜的青龙教众合上了,周翡一脚踹开,抱定了“输人也不能输阵”的打算,一脸睥睨无双地走了出去……然后愣住了。
她前脚出去,谢允后脚也跟了上去,只看了一眼,这方才在九龙叟面前还大放厥词的谢公子整个人都僵住了——只见来的这一众人马队伍整肃,几乎称得上令行禁止、鸦雀无声,断然不可能是活人死人山这种邪门的江湖门派。为首一个中年男子端坐在马上,周翡看了两眼,发现自己居然还记得这个人。
正是当年亲自带人去四十八寨接周以棠的“飞卿将军”闻煜!
闻煜旁边还跟着个戴斗笠的人,到了近前,那人将斗笠往上一抬,冲周翡他们一笑,正是白先生。
周翡见这阵仗,满心纳闷,问谢允道:“你不是说,白先生会用行脚帮的暗线来送信?行脚帮现在都改行去当官兵了?”
谢允将声音压得极低,飞快地对周翡道:“妹子,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说完,他扭头就要跑,不料尚未抬脚,那闻将军转眼间已经到了近前。闻煜翻身下马,将座下高头大马往谢允面前一拉,挡住他去路,然后用一句话就给谢允施了个定身法。
闻煜道:“臣参见端王殿下。”
周翡:“……”
端……端什么玩意儿?
她心里瞬间好似有一千个扫把星拖着大尾巴划过天际,炸了个青天白日满地坑。周翡猛地扭过头去,瞪向那一脸样的谢公子。
闻煜又转过头来冲她一笑道:“这是周姑娘吧,一晃也这么大了。我上次见你的时候,还是个小女娃呢。”
是啊,他还隔空打掉了小女娃的刀鞘。
周翡方才为了装腔作势而挂在脸上的绝代高手表情没来得及撤换,已经先行僵在了那儿,呈现出某种木然的深藏不露,随即冷淡地点了个头。
谢允抬头看了白先生一眼。
白先生一笑一口白牙,说道:“属下奉命护送吴小姐先行一步,可是一想起三公子的安危还悬在一线,便不由得坐立难安,岂敢置之不理?唉,可惜我自己又能力有限,只好带着吴小姐快马加鞭赶到最近的闻将军驻地,请飞卿将军帮忙。方才到地方就听说此地居然有活人死人山的大魔头出没,可真是吓死属下了,紧赶慢赶而来,幸亏您平平安安的。”
说到这儿,白先生顿了一顿,觑着谢允锅底一样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拱了个手道:“三公子,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江湖处处险恶,您孤身一人到处走,也太让人提心吊胆了,还是回家吧。”
谢允苦笑道:“我就知道,明琛把白先生留给我,没安什么好心。”
白先生是一位知书达理的流氓,闻言乐呵呵的,一点也不觉得别人是在骂他,冲左邻右舍紧闭的房门拱了拱手,彬彬有礼道:“对不住诸位乡亲,多有搅扰。”
一整个客栈预备着要跟青龙主殊死搏斗的江湖人都被这变故惊呆了。接着,闻煜有条不紊地安排亲兵跟着他在客栈中住下,其他人就地安营扎寨,又吩咐了不得扰民,将吴楚楚从随行的一顶小轿中请了下来,风度翩翩地对谢允一伸手,说道:“殿下,请。”
谢允好像被“殿下”两字崩了牙,方才还叨叨起来没完,这会儿陡然成了个没嘴的葫芦,一言不发地上了楼。
闻煜先是同周翡说道:“令堂托人捎了一封信到周先生那儿,听说你在这儿,周先生就顺便命我带来了。”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交给周翡,又笑道:“一别几年,你爹一直十分挂念,时常提起你。当年闻某奉命打下姑娘一把刀鞘,多有得罪,没记恨我吧?”
周翡其实记恨了好几年,但是没好意思说,只好皮笑肉不笑地冲他点了个头。闻煜很慈祥地看了看她,又十分客气地跟客栈中一干江湖人打了招呼,这才跟到楼上去了,不知要找谢允说些什么。
吴楚楚见了周翡,就跟见了亲人一样,也不怕这一客栈横七竖八的臭男人了,黏在她身边不肯走,连声说道:“你没事太好了。”
周翡低头看了一眼闻煜交给她的信,见那信是拆过的。信是写给她爹的,上面的字迹千真万确是李瑾容的,她还有点没回过神来,便漫不经心地回了吴楚楚一句:“我能有什么事?”
后面本来还有一句“不就是北斗的几条狗吗”,后来觉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太猖狂不好,又颇为稳重地咽下去了。
然而过了一会儿,“稳重”的周翡忍不住一探头,压低声音问吴楚楚道:“端王是什么王?”
吴楚楚听她提起这事,便说道:“我也没想到,一开始白先生带我去闻将军驻地的时候,可把我吓了一跳,谁知道他们居然是朝廷的人,还有谢……呃,端王殿下……竟然是当年懿德太子之子,旧都叛乱时,东宫被围,后来起了一把大火,本以为一个人都没能跑出来,后来才知道有个老太监冒死将小皇子送出了宫,南边的建元皇上把他接到了身边,册封为‘端王’,后来又是怎么……嗯……”
变成这么一个不靠谱的江湖骗子满街乱跑,外人就不知道了。
吴楚楚将后面那句话咽回去了,她觉得周翡的脸色有点难看,便又说道:“端王放着锦衣玉食的金陵不去,一个人在外面风餐露宿的,必定也是有什么苦衷,未曾言明身份也是自然……阿翡,你是不是生气了?”
周翡的心情十分复杂,一言难尽,说不上生气,只是太震惊了。她方才还在紧张地琢磨着万一来的人真是那什么活人死人山的青龙主,怎么把这一帮废物都全须全尾地保下来,这会儿又猝不及防地灌了一耳朵前朝旧事,愣愣地低头看了一眼手上这把新弄来的长刀,说道:“那倒也没有……”
就是差点把先太子遗孤捅成马蜂窝。
她想了一会儿,还是十分消化不良,便干脆撂在一边,抽出李瑾容写给周以棠的信看了起来。李瑾容的信上废话非常少,寒暄都没几句。周翡看了,怀疑他们俩肯定是时常通信,才能这么言简意赅。
李大当家写这封信的时候,还不知道吴家只剩下吴楚楚一个人了。信里对周以棠说,她思量再三,觉得四十八寨毕竟是个穷乡僻壤之地的江湖门派,恐怕会有莽撞人冲撞了夫人小姐,实在不大方便,因此她已经修书一封给王老夫人,倘若迎到吴家人,便往南护送到闻煜将军那里,请周以棠代为照顾安排。
后面又说,周翡、李晟他们也随行其中。另外四十八寨中还有一些周以棠用惯的旧物,虽都不值钱,但不在身边恐怕不方便,因此也托了人给他送去。几个晚辈本就顽劣,这一趟出门恐怕连心也跑得野了,让周以棠严厉一点,不要再像以前一样惯着他们。
周翡一目十行地看完,缓缓地皱起眉。
吴楚楚问道:“怎么?”
“没什么,”周翡道,“我娘叫我转道护送你去南边。”
吴楚楚“啊”了一声,一双眼睁着,有些茫然和惶惑。
周翡看了她一眼,承认李瑾容这么安排似乎也有道理——千金小姐就应该住在高门大院里,出门有香车宝马,进门有丫鬟婆子才对。四十八寨里一帮师兄弟整天除了比武就是斗殴,也确实养不好这么娇嫩尊贵的花。
可让她觉得奇怪的是,李大当家早干什么去了?转道往南的事,在他们出门的时候为什么不说?还有让人捎东西给周以棠……周以棠离家多少年了?哪怕断胳膊断腿都应该习惯义肢了,东西现在才想起送?虽说李瑾容确实算不上什么贤妻良母,可也不至于粗枝大叶到这种地步吧?
她抓着刀柄在手上反复转了几次,起了个主意,想道:不行,我得回家看看。
周翡打定了主意,没有声张,百无聊赖地听吴楚楚说了一些路上的见闻。
闻煜那些亲兵很快将客栈打扫干净,乍一看,客栈简直又恢复了之前的宁静——除了原先的住客都纷纷离开了。
这一场大闹,从早上一直乱到了正午,谢允一直也没露面,整个二楼都站满了闻煜的亲兵。言明不必伺候,客栈里没有客人好招呼,小伙计已经退到后堂去了。花掌柜脸色好了一些,纪云沉就像个真正的厨子,去厨房炒了几个小菜,给几个各自心事重重的人端上桌,又重新泡了茶,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他转头对那小白脸说道:“阿沛,我请花兄解开你双手的穴道,来吃些东西吧。”
花掌柜依言用仅存的手指一弹,解开了小白脸上身的穴道。
小白脸冷笑道:“我这碗里的耗子药都放好了?”
纪云沉二话没说,端起他面前的饭菜,自己吃了一口,然后沉默地在他面前放好。
小白脸哼了一声,倒也能屈能伸,低头扒了起来。
周翡不由自主地看了他一眼,心道:这小子方才宁可被割舌头打脸也不肯服软,怎么这会儿给口吃的又老实了?饿疯了,还是又憋了什么坏主意?
随即,她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因为她发现自己想的事越来越多了,几乎到了有点蛛丝马迹就忍不住琢磨一下的地步,也不知道自己是变得“明察秋毫”了,还是“一惊一乍”了。
兵荒马乱是一天,太太平平也是一天,谁也不比谁短长到哪儿去。夜幕降临的时候,周翡早早地把吴楚楚赶去休息,自己回房转了两圈,又把李瑾容的信拿出来看了一遍,心想:我娘让王老夫人把吴家人托付给闻将军,现在既然闻将军已经在这儿了,那我也算完成嘱托了。
这么一琢磨,她就心安理得了,三下五除二写了一封信,压在茶杯底下,自觉不算不告而别,然后她将自己随身的东西一卷,扛起长刀,便悄无声息地钻了出去。
结果周翡钻出来只看了一眼,就缩回去了——闻煜大半夜不睡觉,正看贼似的坐在她平时爱坐的窗口附近自斟自饮,而客栈里此时灯火通明,上上下下好几个亲兵轮班转。她再一推开窗户,只见往日早早静谧下来的长街格外热闹,挑灯的兵将三五一群地沿街巡视,把小小一家客栈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简直有点插翅难飞的意思。
周翡撑着下巴,在夜色中凝神想了想,认为自己没必要自作多情。闻将军防的贼肯定是好不容易捉到的那位行为不端的王爷,自己要走,他不见得会拦,实在不必这么鬼鬼祟祟,大大方方地推门出去就行了。
“倘若他狗拿耗子,连我一起拦……”周翡略微回忆了一下当年闻煜打掉她刀鞘的那一招——她承认,那时候闻煜确实比自己厉害,至于现在嘛……
周翡将长刀在手腕间转了一圈,心道:倒可以来试试。
就在她打算休息一晚上,第二天光明正大地告辞的时候,旁边一间房的窗户突然被人推开了一条小缝。
客栈的木头窗户框年久失修,发出了细细的“吱呀”一声,周翡侧头去看,等了半天没等到下一个动静,还以为是风吹的,正要离开,那窗户缝里突然飞出了一个小东西。
周翡忙侧头躲开,定睛一看,不是暗器,而是隔壁弹进来一块纸团叠成的“菱角”,正落在她的窗边。隔壁住的是谢允,周翡不知道他又作了个什么妖,疑惑地拆开一看,只见里面分别用正楷、行草以及隶书三种字体写了一长串“救命”,白纸黑字间都能听见他嗷嗷惨叫的心声。
周翡白天没回过神来,这会儿夜深人静了,才有机会细想这件事。
“端王”这封号,一听就让人觉得还挺值钱的,此人化名“谢允”,四处招摇撞骗,还离家不归——周翡自动把谢允和李晟归到了一路货色里——让他回家也不是要害他,就谢允这种三脚猫还自以为“够用”的功夫,整天在兵荒马乱的世道中四处乱窜,活蹦乱跳到现在,实在是祖坟上冒青烟。
周翡冷漠地小声道:“爱莫能助,滚蛋吧。”
她抬手便要关上窗户,刚关了一半,隔壁就急了,从打开的窗户缝里传出了一声捏着嗓子的猫叫,尾音颤颤巍巍的,足以以假乱真。
周翡:“……”
真不要脸啊!
周翡探出头,往四下看了看,见这会儿人不多,便冲隔壁小声道:“你干……端王殿下,你在捣什么鬼?”
谢允一唱三叹地“喵”了一声后,将窗户缝推大了一点,露出半双手,以十分正宗的要饭姿势冲周翡作了作揖。
周翡翻了个白眼,果断将窗户甩上了。
突然,长街尽头传来一声突兀的锣声,“铛”一声,传出去老远,在山间来回响,砸得人心头一跳。周翡忙又将窗户推开,往外望去,只见雾气昭昭的长街上,除了闻煜巡夜的亲兵外,多了有七八个人,一开始是几条影子,眨一下眼,那些人便近了不少,她再眨一下眼,这几个人竟然已经闹鬼似的到了客栈下面。这几个人个个包得严严实实,从楼上看,帽顶到衣衫,都是白花花的一片。
走在最前头的人手里拎着一面铜锣,无视周围已经戒备起来的官兵,在客栈门口,振臂一锤,又将那铜锣“当当”敲响了两次。
周翡耳边一炸,一时竟然有点晕。
只听隔壁低声道:“三更锣?”
周翡蓦地一偏头,只见谢允衣衫整洁地靠在隔壁窗边。
谢允伸手点了点她:“我算认识你了。”
周翡顿了顿,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合适,便干脆省了,直接问道:“三更锣是什么?”
“是……”谢允刚说了一个字,一掀眼皮,扫了周翡一眼,“就不告诉你。”
周翡运了运气,感觉自己的刀柄又在蠢蠢欲动。
这时,客栈中跑出两个亲兵,彬彬有礼地冲外面那伙人一拱手,说道:“我家将军问青龙主安好,不知青龙主深夜前来,有何贵干?”
这一帮子夜幽灵闻言,纷纷让开,露出走在最后面的一个人。那人生得人高马大,几乎要比其他人高出一个头来,负手而立,打量了这三春客栈一眼,随后略微一低头,旁边一人立刻会意,屈着膝盖走到他面前。
青龙主轻轻地捏起这手下的下巴,对着他的耳朵说了句什么。
周翡心道:有话不吭声,这是干什么?
随即她一转念,反应过来了——是了,闻煜派亲兵出面,这青龙主也是好大的架子,非得同样让手下回答。
青龙主的手下上前两步,开口说道:“我家主人言道,此地南北不沾,不知是哪一位将军过宿?”
亲兵将手中令牌一亮。
那青龙主门下人又道:“原来是飞卿将军,深夜不速之客,搅扰将军休息了。只是我家主人走丢了一条小狗,那小狗伶俐得很,乃我家主人爱宠,自己顽皮跑了,听人说被人绑了关在这家客栈中,我们也只好陪着来走一趟,请将军见谅。”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做出倾听的模样,想必青龙主是有“传音入密”之类的功夫。过了一会儿,大概是青龙主传完了,那人又学舌道:“另外有手下狼狈逃回后,说这客栈中有一伙凶徒,不分青红皂白,不但扣了我家主人的狗,还杀了我们青龙座下的使唤人,踩裂了青龙旗。我等不过是来讨要个说法,飞卿将军也是个讲理的人,想必不会怪罪。”
“凶徒”之一的周翡和谢允对视了一眼。
闻煜缓缓地从木阶上走下来,抬头冲青龙主笑了笑,开口说道:“不是闻某不讲理,只是三春客栈中眼下住了贵人,实在不便久留诸位。我们明日清早就走,青龙主不妨多等一宿,明天您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我们绝不打扰。”
青龙主终于拿完了架子,低低地笑了一声,却摇了头。
那敲锣的见状,又将手中铜锣重重地砸了一遍,随即这七八个人倏地散开,同时出手,立刻便有几声惨叫响起。
他们居然招呼都没打一声,说翻脸就翻脸!
周翡神色一凛——这几个跟在青龙主身边的人,每个的武功都不在九龙叟之下。
这时,那青龙主本尊突然抬起头来,周翡的目光猝不及防地与他对上,瞳孔不由得一缩,只见那青龙主面白无须,一张嘴却大得惊人,整张脸下面好像豁开了口,裂开好大一条缝,阴恻恻地冲他们一笑,然后凭空拔地而起。
周翡面前的木窗都在震颤,仿佛要被他一掌给吸过去。
这人无论是长相还是武功都太过可怖,周翡却未惧反迎,手中刀鞘破窗而出,不由分说地扑向青龙主的掌心,被青龙主轻飘飘地一把抓在手中,然后铁打的刀鞘从尖端竟开始塌陷,一寸一寸地被他揉成了一团。转眼青龙主已经上了二楼,手掌在墙上一印,留下了半寸深的痕迹。谢允再顾不上开玩笑,喝道:“阿翡,躲开!”
周翡没理他,仗着窗外的青龙主无处着力,她将破雪刀的“破”字诀流星似的泼了出去。
她的刀,被贪狼、九龙叟乃至青龙教的翻山倒海阵先后磨炼过,越发快得发亮,青龙主似乎有些惊奇,“咦”了一声,擦着周翡的刀光在空中一旋身,随后一扬手,要去抓周翡的刀背。
周翡飞身蹿上窗口,陡然变招,她的刀好像分成了三道锋,将青龙主整个人笼在了其中。
青龙主连避三下,随后“砰”一声抓住了她的刀背。周翡当时就觉得一股无法抵御的大力顺着刀身传了过来。
她干脆飞身而出,伸脚一踩谢允推开的窗户,轻轻一蹬,先是将谢允连窗户带人都给拍回了房中,随后借着这一脚之力,将身上的枯荣真气运转到极致,双手陡然下压,硬是将青龙主从半空中压了下去。
闻煜提剑上前,一剑向着青龙主身后挑来。
青龙主拽着周翡的长刀,回身轻拍了一掌,歪了的刀锋立刻撞在闻将军的剑上。闻煜轻轻一侧身,腾出一只手扶了周翡一把,笑道:“真是后生可畏,周先生见了,一定很欣慰。”
周翡一提肘撞开他的手,执刀立在一侧,轻轻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腕。
闻煜却不给她再战的机会,吹了一声长哨,几个亲兵立刻上前,将青龙主团团围住。
周翡皱皱眉,正要上前,突然觉得身后有风声袭来,她本能地伸手一格一拧。只听“嗷”一声惨叫,周翡愕然发现谢允那厮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连忙放开。
谢允龇牙咧嘴地甩着手:“快别逞英雄了,赶紧跟我趁机溜,快点!”

离恨楼 第三章·山川剑
“虽说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可以后几十年,必定是不好过的年头,你们这些后生,往后有的是刀山火海要闯,怎能无端折在我手里?”
谢允话没说完,突然一缩头。
周翡吃他的霉运已经吃撑了,一看他的动作,当下头也没回,横刀就砍——原来是方才那活鬼似的敲锣人不知怎么往这边飘了过来。
刀刃撞上铜锣,周翡的刀太快,看似挥了一刀,那锣却响成了一片,堪比敲锣打鼓喜迎新媳妇。敲锣人一撤手,铜锣四周立刻长出了一圈利齿,那锣盾牌似的扣在他手臂上,活像扛了个刀枪不入的乌龟壳。此人轻功极高,再加上一身白衣,越发诡异可怖如同活鬼。偏偏周翡的蜉蝣阵越走越熟,两人转眼间在原地转了有七八圈,简直让旁观者眼花缭乱。
周翡刀法为一绝,跟蜉蝣阵搭起来更是绝配,可这敲锣人抱着个可攻可守的铜锣盾牌,像个蜷在壳里的王八,教人无从下手。而且无论蜉蝣阵怎么千变万化,他好像总能先一步察觉。
锐利者常不能持久,何况周翡年轻,积累不深,这么长久地磨下去不是办法。谢允看得直皱眉,四下寻摸了一番,突然扭头冲进客栈,不知从哪儿找了个铜盆出来,朗声道:“阿翡,法宝来了,速战速决!”
周翡:“什……”
她没问完,就听身后“嗡”一声。周翡吃了一惊,脚不沾地地闪开,只见一个硕大的铜盆破空而来,当当正正地撞在锣上,撞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
铜盆被那豁牙的锣撞了个口,叽里咕噜地弹了出去。周翡忙一伸手,将这破洞的“法宝”接在手里,看清了此物是何方神圣,差点回头给端王跪下磕头。
这打得正热闹呢,一个破铜盆赶来捣什么乱?
可惜人家不给她五体投地的机会,那敲锣人先是被砸过来的铜盆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随即很快反应过来,又卷土重来。周翡手里举着个碍手碍脚的铜盆,扔也没地方扔,左支右绌地用铜盆当盾牌挡了几下,乱响震得她自己耳朵都发麻,简直好像化身雷公电母。
然而很快,她又发现了这铜盆的妙处——那敲锣人原来眼神有点问题,半夜三更里需要靠锣声的动静定位,此时加上一个“咚咚乱叫”的盆,他顿时被吵成了个没头的蝙蝠,方才鬼魅似的身法乱了!
周翡一边暗喜,一边疑惑——这谢允怎么什么都知道?他这么多年到处闲逛,是不是仗着跑得快满世界听墙根了?
那吊死鬼似的敲锣人很快露出破绽,周翡抬手将铜盆丢到一边,“咣当”一声,敲锣人下意识地跟着响动偏了一下头,这一刻分神已经致命——周翡长袖一带拉回长刀,半点不拖泥带水地抹了他的脖子。
她再一回头,发现谢允那厮已经不见了。周翡四下扫了一圈没找着人,突然面前落了一颗小石子,她抬头一看,见谢允不知什么时候上了房顶,正冲她招手。
周翡趁乱纵身跃上一棵大树,脚尖在树梢上一点,倏地上了房顶。谢允一拽她的袖子,嘴里还美颠颠地胡说八道:“拐个小美人私奔喽!”
说完,他预感自己得挨揍,未卜先知地抬手抱住头,谁知等了半天,周翡却没动手。谢允诧异地一回头,见周翡摩挲着沾了血迹的刀柄,问道:“打王爷犯法吗?”
谢允道:“打谁也不对,殴打庶民与殴打王子同罪……”
他本意是劝说土匪向善,不料土匪一听到“同罪”二字,就放了一百二十个心,当即抬起一脚,将谢允从房顶上踹了下去。谢允像只九命猫,虽然是滚下去的,但滚得十分舒展,落地时已经调整好了姿势,悄无声息地飘落在马厩旁边。他一手扶着马厩的木头柱子,惊魂未定似的抚胸道:“分寸呢?男人闪了腰是闹着玩的吗!”
周翡蹲在房顶上,睁着一双大眼睛问他:“哎,你真是端王爷吗?会不会……”
她本想问“会不会是他们认错人了”,但是转念一想,闻煜虽然同她萍水相逢,但看起来是个靠谱的人,应该不会这么瞎,于是话音一转,问道:“……是你投错胎了?”
谢允的嘴张了又闭上,愣是没想出应该怎么接这句话。他哑然片刻,忍不住扶着腰笑出了声,拊掌道:“不错,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阿翡——这都能让你看出来?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他嘴上十分忙碌,不耽误手上偷鸡摸狗。谢允三下五除二从马厩中拖了两匹马出来,将一根缰绳丢给从房顶上跳下来的周翡:“放心,闻将军是你爹手下第一打手,青龙主从他手里讨不了什么好处……咦?吴小姐?”
周翡回头一看,只见吴楚楚不知什么时候也出来了,双手还抱着个小小的包裹,气喘吁吁的。
周翡皱眉道:“这里刀剑无眼的,你出来做什么?快回去!”
吴楚楚犹豫了一下,期期艾艾地说道:“你……你们这就要走吗?东西都带齐了吗?”
谢允笑嘻嘻地回道:“跟着我抬腿就能走,什么都不用带,没钱了……”
周翡面无表情地接道:“去要饭。”
谢允惊诧道:“你怎么知道我还干过这一行?是不是见我年轻貌美,偷偷跟踪过我?”
周翡:“……”
周翡其实看得出来,吴楚楚不想独自跟闻将军他们走。在南朝无亲无故,她孤苦伶仃一个女孩子,去投奔一个不认识的人,投奔的人只闻其盛名,人品好不好、脾气好不好,一概不知道,确实令人惶然恐惧。可是周翡自己风里来雨里去,随时能跟人拔刀动手,也实在不方便带着她,只好有意危言耸听,想让吴楚楚自己回去。
周翡心想:怪只怪我本事不够大吧。
要是她能像她外公一样就好了,跺一跺脚,整个武林跟着震三震,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哪里用顾忌那么多?
以吴楚楚的家教,断然不会开口强人所难,一时间,“可不可以带上我”这句话她怎么都说不出来,眼泪都快下来了。
就在她进退两难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从她身后伸过来,一把扣住她的脖子。吴楚楚惊呼一声,随即被迫仰起头——那分明已经被花掌柜封住穴道的小白脸居然不知怎么自己站了起来,他半张脸都隐藏在暗处,鼻梁高而细窄,下巴尖削,嘴角含着一点笑意,越发像个传说中杀人吮血的妖物。
他越过吴楚楚的头顶看向周翡,轻声道:“别动,我虽然本领稀松,比不得南北刀这种了不起的大人物,可掐死个小丫头还是不难的。”
周翡一看见此小白脸就戾气上涌,森然道:“你大可以试试,她少一根头发,我活片了你。”
小白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侧头在吴楚楚头发上轻轻嗅了一下,答非所问地品评道:“我觉得这个姑娘比你好看一点,女孩子,细细软软的才好,整天打打杀杀的,小心长一脸皱纹……哦,也对,我忘了,通常你们都活不到能长一脸皱纹的年纪。”
周翡动了杀心,心神自然落在手中刀柄上,短暂地关闭了她的伶牙俐齿,一言不发地盯着那小白脸。
小白脸冲她眨眨眼睛,又笑道:“再说,我看起来难道像个怕死的人?”
忽然,旁边的谢允开口叫道:“阿沛。”
那小白脸听见自己的名字,目光一动。
“唐突了,我听纪大侠这样称呼阁下。”谢允彬彬有礼地冲他笑了笑,接着,张嘴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想必阁下大名便是这个了,那么敢问尊姓,是不是‘殷’呢?”
周翡没听明白,心说:姓“阴”还是姓“阳”有什么区别?
那小白脸的脸色却倏地变了,整个人好似被疯狗咬过,嘶声吼道:“你说什么!你知道什么!”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掐得吴楚楚真快断气了,哆嗦得像一片秋后的枯叶。
这一瞬间,花掌柜不知什么时候潜到他身后,那小白脸暴怒之下心神失守,竟没能察觉,被剩了一只手的花掌柜一掌打了个正着,他踉跄一下,不由自主地往前扑去。周翡毫不迟疑地一步迈上去,探手扭住那小白脸的小臂,一拉一拽中带了些分筋错骨的手法,“嘎啦”一声便将他的小臂关节卸了下来,同时接住吴楚楚,往身后一甩丢给谢允,提刀便要宰了那小白脸。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落下——
“住手!”
“慢着!”
周翡的刀刃离倒在地上的小白脸只有一线,油皮都擦破了,硬生生地停了下来,那森冷的刀光倏地闪入血槽中,映得刀下之人脸色一片铁青。
出声的一个是谢允,一个是纪云沉。
纪云沉先低声下气地说道:“我没料到他竟然学了青龙主的移穴之法,一时失察,实在抱歉。”
这名叫作“殷沛”的小白脸人在刀下,依然在“孜孜不倦”地找死,闻言大笑道:“难不成你以为我入青龙教是个幌子?”
怪不得这小白脸给什么吃什么,闹了半天是积聚体力,等着夜深人静没人防备的时候再杀人逃跑。
纪云沉没搭理他,诚恳地对周翡道:“可否请姑娘饶他一命,看在……”
周翡冷冷地瞥着他,预备着只要这厨子敢说一句“看在我的面子上”,她当场就在这小白脸脖子上开个洞。这纪云沉婆婆妈妈、磨磨叽叽,天天顶着一张活腻了的晚娘脸,也不知道给谁看。要不是被他连累,花掌柜也不至于自断一腕,他不说替朋友出气,反而给这小白脸求情。虽然花掌柜本人没说什么,周翡一个外人也不好做些强行替别人打抱不平的事,但这不妨碍她看纪云沉不顺眼。
幸亏纪云沉的脸没那么大,只听他口中说道:“看在李老寨主的面子上。”
周翡:“……”
她好悬才把准备在嘴边的“算哪根葱”给咽回去,噎得好不胃疼。
谢允在她身后低声道:“阿翡,要是我没猜错,此人是殷闻岚之后。”
周翡愕然道:“……山川剑?”
“山川剑”就是“双刀一剑”中的那一剑。剑乃君子,自古十个练武的,起码得有六七个使剑,但凡能靠剑闯出名头的,大抵都不是一般人。山川剑殷闻岚与枯荣手他们那些少年成名的不同,他是正经八百出身名门,一辈子稳扎稳打,最后大器晚成,中年之后方才自成一代宗师。
殷氏曾经兴盛一时,举世无出其右者。他武功奇高,为人又大方,德高望重。
江湖中已有数百年没出过号令群雄的盟主,而山川剑在世的时候,却真能一呼百应,虽无名号,却隐隐是群龙之首。
可惜,殷氏地处中原,不像四十八寨那样偏安一隅,有山川做屏障。南北对峙时,殷氏首当其冲,自然不能独善其身——当年北斗七星齐聚殷家庄里,逼迫殷闻岚投向北朝。堂堂山川剑,连正统大昭赵氏都没有依附过,怎么肯晚节不保投靠伪朝?殷闻岚自然不肯,只是他当时年纪大了,倒也没什么闹事的心,一时生出归隐的念想。
可惜,树大必招风,殷闻岚一再避让,终究没能躲开险恶的世风。
殷闻岚怎么死的,至今仍然众说纷纭。到了周翡他们这一代人,只大概知道殷闻岚暴毙而亡,此后殷家庄分崩离析,像无数湮没在尘埃中的门派一样,断了传承。
周翡的目光缓缓落在她刀下的小白脸身上:“他,是山川剑的后人?”
她的神色实在太惊诧,不知怎么刺激了殷沛,那小白脸蓦地一咬牙,竟向她刀刃上撞去。周翡忙缩手撤刀,用脚尖将殷沛踩了回去,暴躁道:“你都长成这样了,还怕别人说?真这么要脸早干吗去了?”
不知是她下脚太重,还是殷沛气性太大,听了这句话,殷沛当场怔了片刻,之后竟面如金纸,活活呕出一口血来。
纪云沉神色微微一动,面露不忍,叹道:“其实他……”
谢允见他又有一山高的苦衷要诉,忙打断他道:“纪大侠,别其实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
他还没说完,客栈楼上突然有人说道:“三公子,您在这儿啊?吓死属下了,以为您又丢了。”
那白先生找来了!
谢允脚底下好似抹了十八层纯猪油,“噌”一下钻到周翡身后,连声道:“英雄救命,快快帮我拦住他。”
周翡:“……”
谢允比她高了半头,跟她对视了半晌之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塌肩缩脖弯下腿,施展出缩头大法,硬是把自己塞进周翡一点也不伟岸的背影里。他眼珠一转,嘴里还嘀咕道:“你恐怕打不过这老流氓,得智取……嘶,跟他说几句话,拖一会儿,容我想想。”
周翡彻底拜服在端王爷这张刀枪不入的脸皮下,她先是一抬脚,将殷沛踢到了花掌柜那边,口中却叫道:“白先生小心。”
白先生一愣,没明白周翡让他小心什么,听她出口示警,还以为身后有敌人,连忙四下查看。这一分神可不要紧,只听“呼”一声风响,待他回过头来,正见一床被子劈头盖脸地冲他扑过来。
客栈后院中晒了几床换下来的被褥床幔,周翡眼明手快地挑了个最厚的,一把掀起来,自下而上蒙向白先生的脸。白先生也看不清被子后面有什么,忙提剑便劈。谁知周翡就在被子后面,那被子带着她的劲力,白先生刚一动刀,她就猛一掌将其推了出去,两厢力道撞在一起,棉被顷刻间粉身碎骨,大团的棉絮炸了个“千树万树梨花开”,飞得漫天都是。白先生当即被迷了眼,就这么一刹那间,棉絮中伸出一把刀,闪电似的绞开白先生的掌中剑,猝不及防地架在他脖子上。
白先生多少年没吃过这种闷亏了,一时大意,居然被一个小丫头暗算了——还是个他一直以为忠厚直爽没心眼的小丫头!
周翡低声道:“对不住。”
白先生被她一刀架在脖子上,浑身僵直,胃里往上泛酸水,然而还不等他施展三寸不烂之舌,周翡便三下五除二地封住了他的穴道,随后似乎十分羞愧地冲他一抱拳,说道:“我都说让您小心了。”
白先生:“……”
整天跟他们家三爷混在一起的,怎么可能近墨者不黑!
谢允大笑道:“好,有我年轻时候的风采!”
纪云沉这次终于长了一回眼力见儿,挥手道:“青龙主未必是自己来的,你们骑马出行太危险,请先跟我来。”
周翡犹豫了一下,谢允却冲她招招手:“跟他走吧。”
周翡一扬眉,还没说话,谢允却仿佛知道她要问什么,低声说道:“我再教你一个道理,有些人可能看起来不对你的脾气,讨人嫌得很,但一代名侠,任凭自己混成这副半人不鬼的模样,至少说明他人品还不错。”
周翡虽然不相信纪云沉,却比较相信谢允,当下提步跟了上去,并且举一反三地刺了他一句:“这么说,端王殿下任凭自己混成这副江湖骗子的德行,也是因为你人品还不错?”
谢允好像一点也没听出她的嘲讽,脸不变色心不跳地承了这句“夸”,赞叹道:“聪明,慧眼如炬!”
周翡一时无言以对。
这样一来,花掌柜、吴楚楚,还有那重新被制住的小白脸殷沛,都莫名其妙地跟着一起来了。
纪云沉将他们领到了后院的酒窖下面,掀开一口大缸,下面竟然有个通道,看起来黑洞洞的,也不知道有多深。纪云沉随意摸出一个火折子,率先潜了下去。
殷沛人在花掌柜手里,无暇闹妖,嘴却还不肯闲着,见状笑道:“堂堂北刀,在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客栈里给人做厨子,做厨子都惶惶不可终日,硬是要给自己挖一条地道。好好的不肯做人,竟愿意做耗子,奇怪。”
花掌柜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你呢,好好的不肯做人,竟愿意去做狗,奇不奇怪?”
殷沛气息一滞。
那花掌柜却在神色缓和了片刻后,缓缓地开口解释道:“这密道是我留下的,不关纪老弟的事。”
周翡和谢允都没问,只有吴楚楚不太懂这些规矩,奇道:“您留下这一条密道做什么?”
花掌柜也没跟她计较,一笑起来又是一团和气,说道:“姑娘,我们这些人,有朝一日隐姓埋名,多半都是躲避江湖仇杀,没别的缘由啦。”
这时,走在前面的纪云沉忽然将密道两侧的小油灯点了起来,黑黢黢的密道里瞬间有了光亮,将人影拖得长长的,在细弱的光里摇摇晃晃。吴楚楚吓了一跳,隐约闻到了一股潮湿腐败的味道,似乎是地下久无人来的密道里生出了不请自来的苔藓。
纪云沉的后背有一点佝偻,每天迎来送往、切肉炒菜,久而久之,弯下去的腰就凝固在那儿,不怎么能直回来了。
周翡听着花掌柜和吴楚楚说话,心里却另有想法。她见识了花掌柜断腕的果断狠辣与能屈能伸,不太相信他会是那种为了躲避仇杀委屈自己钻地道的人,还是觉得他在给纪云沉扯遮羞布,她问道:“这条路是通往哪儿的?”
花掌柜回道:“一直通往衡山脚下。”
周翡“啊”了一声,过了一会儿,问道:“直接挖到衡山脚下,衡山派没意见吗?”
早年间各大门派都是依山傍水而立,因此名山中多修行客。有道是“泰山掌,华山剑,衡山路缥缈,峨眉美人刺”,这样算来,衡山应该也是个很有名的大门派。周翡本是随口问的,谁知她一句话出口,周遭静了静。
周翡十分敏感地道:“怎么?”
谢允低声回道:“你可能不知道,上次南北在这一片交战……大概是六七年前吧,打得天昏地暗,衡山派一直颇受老百姓敬重,好多弟子都是山下人家的,不可能无动于衷,可是一旦插手,就免不了引火烧身。”
花掌柜接道:“不错,那一战从掌门到几个辈分高的老人都折在了里头,零星剩下几个小辈,哪里撑得起这么一个烂摊子?有家的弟子各自回家了,剩下走不了的,跟着新掌门离开了。听说那新掌门是老掌门的关门小弟子,走的时候也不知有没有十六七……唉,人不知去哪儿了。”
周翡一愣,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目光从花掌柜那张被肥肉挤得变形的脸上扫过,又落到殷沛身上,心里一时有点茫然。
二十年前,最顶尖的高手们,而今都已经音尘难寻——南刀身死,北刀归隐关外,留下个武功全废的传人,在小客栈里当厨子;山川剑殷氏血脉断绝,满院萧条,就剩下一个歪瓜裂枣传承血脉;枯荣手一个疯了,另一个也销声匿迹了十年之久;至于蓬莱东海的“散仙”,此人好似从未曾入过世,究竟有没有这么个人,至今都不好说。
而那些好像能翻云覆雨的名门大派,也都先后分崩离析,活人死人山今朝有酒今朝醉地四处兴风作浪,霍家堡如今已经树倒猢狲散,四大道观各自龟缩,自扫门前雪,少林远避世外,有念不完的阿弥陀,五岳人丁凋零,连个叫得出名号的掌门都没有……当年,哪个拿出来不是风风光光?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走了、散了,老死异乡。
中原武林的天上似乎笼了一层说不出的荫翳,所有星辰微弱暗淡,死气沉沉,在乱世中同人一起自危自怜。反而剩下几个北斗,威风得很,令人闻风丧胆。
而浩瀚千年的传承,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千万般手段,到了这一代人,好像都断了篇。
乃至于时无英雄,竟使竖子成名。
周翡想得太入神,没料到前面的人突然停住脚步,她一头撞在谢允的后背上。
谢允赶紧扶了她一把,又调笑道:“你从前面撞多好——磕着鼻子了吗?”
周翡一巴掌拍掉他的手,只见前方突然开阔了些,借着石壁上的油灯,周翡看见前面居然有一处简陋的小屋子,里面有长凳桌椅可供休息,墙角还储存了不少食物。
纪云沉回过头来说道:“诸位请先在这里休息一晚,等明日官兵和青龙狗都走得差不多了,我再送你们出去,脱身也容易。”
殷沛冷冷地说道:“脱身?别做梦了,青龙主是什么人?得罪了他,必要被追杀到天涯海角,一条粗制滥造的密道就想避过他?”
周翡道:“还指望你主子来救?少做梦了,他要是真追来,我就先宰了你,像你这样丢人现眼的后人不如没有,拖来陪葬,到了下边也未必有人怪我。”
殷沛本该勃然大怒,听了这话,却很奇怪地笑了一下,说道:“救我?青龙主倘若追上来,要杀的第一个人就是我。”
吴楚楚见没人理他,无端觉得这小白脸有点可怜,便问道:“你们……不是一伙的吗?为什么要杀你?”
殷沛用眼白鄙夷地扫了她一下:“你知道什么。”
“我听说,别人都是收徒弟,”谢允忽然说道,“青龙主收了十八个义子义女,方才九龙叟称你为‘少主’……”
花掌柜哼了一声:“认贼作父。”
“不敢当,只是自甘下贱而已,”殷沛说道,“你们没听见有些乡下人管自家养的狗叫‘儿子’吗?我们见了他,要四肢着地,跪在地上走,主人说站起来才能站起来;他吃饭的时候,我们要跪在他膝头,高高兴兴地等着他用手捏着食物喂,吃完没死,主人才知道饭菜里没毒,将我们打发走。偶尔心情好了,还能从他那儿讨到一块额外的肉吃。”
殷沛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直直地盯着纪云沉的背影,那男人本就佝偻的背影好像又塌了一点,说不出地憔悴可怜。
“至于我,我最聪明,最讨人喜欢,最顺从,时常被青龙主带在身边,那九龙叟本领稀松,跪下都舔不着主人的脚指头,只好捏着鼻子来拍我的马屁。本想着跟我出门解决一个废人,也浪费不了他老人家多大的精神,运气好还能名正言顺地抢点东西,岂不便宜?只是没想到北刀身边实在是人才济济,连南朝鹰犬都不惜千里迢迢地赶来护卫搅局,还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九龙叟折在了里头。”殷沛笑道,“我私下里狗仗人势,这没什么,回去顶多挨一顿鞭子,但出门闯祸,不但将他的干将折损其中,还断送了一个翻山倒海大阵,这就不是一顿鞭子能善了的了。”
纪云沉充耳不闻,自顾自地摆着桌椅板凳,又将小壶架在火上,热了一罐米酒,只是不知怎么的,没能拿住酒坛子,脱手掉了,谢允反应极快,一伸手接住:“留神。”
纪云沉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摆摆手道:“多谢——阿沛,是我对不起你。”
花掌柜怒道:“你就算对不起他,这些年的债也算还清了。他去给人做狗,难道不是自愿的?难道不活该?”
殷沛恶毒地看着他笑。
纪云沉不语,从怀中摸出一块干净的绢布,将一摞旧碗挨个儿拿过来擦干净,倒上热气腾腾的米酒,递给众人。那米酒劲不大,不醉人,口感很糙,有点甜,小半碗下去,身上就暖和了起来,萦绕在周遭的潮气仿佛也淡了不少。
纪云沉盯着石桌,低声道:“我年少时,刀法初成,不知天高地厚,拜别老师,执意要入关。老师劝过我,但我觉得是他老了,胆子小,不肯听。我的老师劝不住我,临别耳提面命,令我凡事三思而后行。他说:‘你手中之刀,譬如农人手中的锄头、账房手里的算盘,锄头与算盘,都是做事用的,不是做人用的,不要本末倒置。’”
纪云沉说到这儿,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周翡,不知是不是从她身上看见了二十年前的自己。周翡抿了一口米酒,没有搭腔,心里将北刀关锋的几句话过了一遍,没太明白。
“我当然听不进去,”纪云沉说道,“刀乃利器,刀法中若有魂灵,‘断水缠丝’就是我一手一脚一魂一魄,怎能被比作锄头算盘之类的蠢物?后来我入关中,果然能凭着这把刀纵横天下,很快闯出了一点虚名,结识了一帮好朋友,好不得意。我有心想在中原开宗立派,让‘北刀’重现人间,便在半年之内连下七封战帖,先后打败一干成名高手,不料……听见了一个谣言。”
周翡听得有点堵心——李瑾容十七岁就敢入北都刺杀皇帝,段九娘二十出头的时候,已经靠一双枯荣手横行天下了。就连眼前这个她一直看不顺眼的纪云沉,也是初出茅庐,便一刀惊世,心里开始惦记着要开宗立派。可是她呢,连家传的刀法也是稀松平常,一天到晚被人追杀,像个没准备好就被一脚踹出窝的雏鸟,也就只能在谢允这种人面前找点成就感了。
周翡头一次对自己失望起来,看看别人,再看看自己,觉得自己恐怕不能有什么大成就了,既然资质这样稀松平常,那她手里的刀和锄头算盘也确实没什么区别。
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吴楚楚好奇地问道:“是什么谣言?”
“有人说,北刀关锋当年之所以龟缩关外,几十年不踏足中原一步,是因为败给了山川剑殷闻岚,可见‘断水缠丝’不过二流,竟也好意思同破雪刀并称南北。”纪云沉道,“离殷家庄越近,这谣言就越盛,我盛怒之下,向殷闻岚下了战书,想要辟谣雪耻——却被拒绝了。
“我虽然颇为不甘心,但殷前辈为人谦恭,言谈举止令人如沐春风,倒也平息了我的怒火。临走时,碰见殷家庄偷偷跑出来一个小孩,机灵得很,也不认生……”
殷沛冷哼了一声,众人立刻明白过来,那小孩恐怕就是殷沛。
“我料想这是殷家的孩子,背着大人偷跑出来玩,当即要把他送回去,他却哭闹不休。我哄了半天没用,想着自己左右也没别的事,干脆带他去附近的集市上转一圈。小孩子嘛,用不了多久就玩腻了,到时候再将他送回家去就行了。不料在酒楼中歇脚时,听那说书卖唱的伶人竟然编出了山川剑是如何大败北刀的段子。
“我听完大怒,殷家是什么势力?若不是他们默许,怎么有人敢在殷家庄附近说这些?”纪云沉说到这儿,深吸了一口气,脸色越发惨白起来,“一时冲动……”
“一时冲动,扣下了我,逼我爹接下你的战书。”殷沛冷笑道,“纪大侠,真是名侠风范。”
众人静了片刻,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
周翡忍不住想起方才纪云沉看她的那个眼神,便扪心自问道:如果是我,我会干出这么冲动的事吗?
想了想就觉得不可能——反正她也打不过,下战书也是丢人现眼。
周翡这么一琢磨,心里不由得有点凄凉,只好又自我安慰道:反正南刀的传人又不是我,是我娘,我娘总比他混得好多了。
李瑾容要是知道她有这么个想法,估计能请她吃一顿皮鞭炒肋条。
纪云沉不吭声了,殷沛却来了劲,大言不惭道:“可笑,就算我爹带伤应战,照样能打得你满地爬!”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脸的一言难尽,连吴楚楚都快听不下去了——站起来足有房梁高的一个大小伙子,张嘴就是“我爹这我爹那”,将自己的出息兜了个底掉,还阴阳怪气不知道寒碜。
唯有周翡,悚然发现方才自己心中所想居然和这小白脸异曲同工,忙以人为鉴,默不作声地低头反省去了。
纪云沉也没生气,坦然道:“不错,我不是殷前辈的对手……我岂止在武功上不是他的对手!”
谢允端着热过的米酒碗在掌中转着圈焐手,缓缓地说道:“纪大侠,言语好似飞沫,有忠言如良药的,也有见血封喉、勾魂乱魄的,出得人口,入了你耳。一旦你往心里去了,便是让人无形中摆布了你。人心险恶处,譬如九幽深谷,别人心机千重,算你一片赤诚,你那时年纪又轻,一时冲动上当,本不必太自责。”
纪云沉沉默地冲他拱拱手以示谢意。
殷沛却跳起来大骂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满门被灭是什么滋味吗?”
周翡忽然想起吴楚楚跟她说过的“端王”的来历,立刻下意识地看了谢允一眼。
却见谢允脸上依然是一片好脾气的宁静,连眼神也不曾波动一点,甚至还带着一点迁就似的笑容,仍是十分心平气和地对殷沛道:“殷少侠,冤有头,债有主,你讨债讨错人,别人纵然看你可怜,不怪罪你什么,你就能当自己赢了吗?那始作俑者岂不是要笑你傻?”
殷沛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居然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多谢公子替我开脱,”纪云沉说道,他没听见闻煜在客栈外面对谢允口称“端王”,只听见白先生嚷嚷什么“三公子”,便也跟着口称“公子”,接着又说道,“但纪某确实犯了错,欠了债,没什么好抵赖的。”
周翡这会儿才知道,谢允方才那句“他人品还不错”是什么意思。
一个人倘若还知道羞耻,还能坦然认罪,那不管他看起来多不痛快、多优柔寡断,当不成英雄,也不至于是狗熊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无端挑衅之前,殷前辈刚刚打发过北狗,当年身上本就带了伤,又遭我逼迫,不得已带伤而来。可即使这样,我仍然不及,比武时,他本可以杀我,却宁可震碎自己的剑,让自己伤上加伤,也没把我怎么样。我记得他当时说过一句话……”
周翡问道:“什么?”
“他说:‘虽说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可以后几十年,必定是不好过的年头,你们这些后生,往后有的是刀山火海要闯,怎能无端折在我手里?’”
周翡端着酒碗放在鼻端,一时居然忘了喝。
纪云沉目光沉沉地盯着手中的米酒。
他年轻的时候,想必也曾经容易得意、容易冲动,或许心气有些浮躁,却又热血讲义气。年轻人,一句投机,就能和别人一起喝个四脚朝天,两句不合,便又能抽刀拔剑大打出手。
不过二十年的风霜,足够将石头磨成沙砾,也足够让一个人面目全非了。
“我虽然败在殷前辈手下,却心服口服,自然要将人家的孩子送回去。”纪云沉说道,“不料我带着阿沛返回殷家庄的时候……”
殷沛的脸色突然变得非常可怕。
周翡想了想,问道:“所以当时有人利用你消耗山川剑,在你走之后,又立刻偷袭殷家庄——那会是谁?”
方才纪云沉说殷闻岚在和他比武之前,曾经跟北斗的人动过手。山川剑是绝代高手,说不定武功还在李徵之上。殷闻岚既然受了伤,那么跟他动过手的人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北斗不太可能一边设局,一边赔本打前站。
纪云沉灌了自己一口米酒,却没答话。
花掌柜忽然大声道:“兄弟,到了这地步,你还护着这小子!有什么不能说的?不错,有道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当年害殷大侠的人不少。这些年我们兄弟隐姓埋名,就是在追查当年的真相,催逼殷家庄投效伪朝的北狗算一个,当中又有不少跟着他们浑水摸鱼的无名小卒,那便不提了。除此以外,还有一方也是主谋之一——殷沛,你可听好了,就是你认的那好干爹!”
周翡以为殷沛又得跟让人踩了尾巴的土狗似的,跳起来狂吠一通,谁知殷沛却紧紧地闭了嘴,除了阴恻恻地看了花掌柜一眼,什么都没说。看他的神色,竟然好像不怎么意外。
花掌柜冷笑着用仅剩的手掌拍了拍纪云沉的肩头,说道:“瞧见没有,现在你看明白自己养大的是个什么东西了吗?”
纪云沉两口把一碗米酒灌进了嘴里,不知是不是因为喝得太快,他从眼眶一路红到了额头,额角的筋张牙舞爪地露出形迹来,几欲破皮而出。
花掌柜恨声道:“这傻子满心愧疚,二十余年来没睡过一宿好觉,发誓再也不跟人动武,除非手刃仇人——还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地养大了这个白眼狼。”
殷沛冷笑道:“怪就怪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吧——敢问花大侠,你要是知道养父就是害死你一家的人,你还能继续装孝子贤孙吗?”
花掌柜不待见他恐怕不是一天两天了,慈祥的胖脸上硬是绷出了些许怒目金刚的意味:“我哪儿有这能耐?我看你这一套倒是做得十分熟练,真是英雄出少年。”
纪云沉喝道:“行了!”
花掌柜陡然将手中酒碗一摔,指着纪云沉对殷沛道:“你当年突然不告而别,可知他是怎么找你的?他就差将三山六水每个石头缝都翻个底朝天了!后来你去而复返,我见你神色阴鸷,眼神不对,几次三番提醒他要小心,这小子偏不听,怎么样?中山狼咬一口疼吗?被迫自断经脉好受吗?”
这边本来好好地回忆着峥嵘岁月,突然吵起来了。
周翡、谢允、吴楚楚三个人完全接不上茬儿,只能大概从这吵吵嚷嚷中拼凑出一点真相——殷沛无意中得知殷家庄覆灭和纪云沉有关系,因此愤而出走,在外面不知遇到了什么,总之被青龙主捡去了,每天学习怎么做一代魔头。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在“心术不正”这方面果然是天赋异禀,初出茅庐,就成功暗算了纪云沉,害他自断经脉。
纪云沉腾一下站了起来:“都休息够了,我送你们出去。”
花掌柜城府很深,即便失态,也是略一闭眼就恢复了正常。他抬手制住殷沛,捏住那小子的喉咙,强迫他闭嘴,然后捉在手里,跟着众人往外走。
再见天日的时候,居然已经临近正午了。
刚从地底下爬上来,阳光还显得有些刺眼。周翡探头一看,绵延的高山果然近在眼前了,仰头能隐约看见那藏在云雾中的顶峰,山脊上披着一层浓墨重彩的碧色,风来不动,远眺时,还能望见四下成片的潇湘竹林,是好端庄的一方俊秀河山。只可惜,河山虽俊,却远近无人。看得出附近本该有一些村子,依稀还有些个破屋烂瓦剩下,不过都已经成了遗迹,活物早就跑光了。空山野鸟,人迹渺茫,越发萧条。
众人都是风里来雨里去惯了的,走一宿倒也不怎么觉得疲惫。只有周翡留心看了一眼吴楚楚的脸色,提议道:“先休息一会儿吧,天色还早,下午赶路也不迟。”
吴楚楚虽然强忍着没吭声,听了这话却也如蒙大赦,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真想就这么躺下。
谢允冲纪云沉拱拱手道:“多谢纪大侠带路。”
纪云沉摇摇头,问道:“公子要往何处去?”
谢允笑道:“我一个闲人,何处不可去?倒是二位,闹了这么一场,三春客栈怕是不能回了,打算往哪里走呢?”
周翡听到这儿,心思一动,忙见缝插针地替他们家大当家拉拢人脉道:“要是有意,倒可以跟我回蜀中。”
就是那小白脸殷沛有点问题,带着是麻烦,杀了也不好,难不成就地放生吗?似乎对环境不太好。
花掌柜笑了笑,正要搭话,突然,静谧的山间突兀地响了一声锣,惊得群鸟都叽喳乱叫地上了天。周翡汗毛一奓,对谢允道:“你不是说闻煜靠谱吗?怎么那敲锣打鼓的戏班子这么快就追来了?”
谢允心道:废话,闻将军打一半发现丢了人,哪儿还有心情对付这帮邪魔外道?肯定就匆匆散了。
不过这话说出来肯定又得挨揍,谢允急忙堆出满脸忧郁,冲周翡道:“唉,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吧?”
周翡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踩了他一脚。
谢允:“……”
周翡道:“不知道为什么,看你挤眉弄眼就来气。”
她说完,拎起长刀四下戒备,那锣声传得满山谷都是,一时分不清是从哪儿来的。花掌柜捏着殷沛的喉咙,说道:“跟我走!”
一帮人在锣鼓喧天声中撒丫子狂奔。
花掌柜不愧在此地迎来送往好多年,俨然成了个地头蛇,在浓密的山林中东钻西钻。周翡一开始还能记路,转了两圈以后便“云深不知处”了,只好闷头跟着。锣声渐渐被甩下,花掌柜带着他们来到半山腰处——此地路非常窄,后面还有个天然的山洞可以休息,躲进去十分隐蔽,居高临下还正好易守难攻。
周翡四下打量一眼,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见吴楚楚小小地尖叫了一声,只见一帮白影不知什么时候飘然而来,几个呼吸间便来到了上山的小路尽头。为首一个开路的在路边插了一面青龙旗,然后分开两边。那面如鲶鱼的青龙主越众而出,好整以暇地仰头望着周翡他们这帮老弱病残,随即向空中一伸手,一只大灰耗子似的动物突然从殷沛身边的树上跳了下来,几下就蹦到了青龙主手里。
青龙主十分爱怜地抱起那耗子,用手指顺了顺毛,也不嫌脏,上嘴亲了一口,笑道:“项圈都没摘的狗,别人抱不走的。”
殷沛一直被花掌柜掐着脖子,好悬没断气,好不容易花掌柜手一松,他总算是逮着了说话的机会:“我们每日服食一种丹药,身上有味,人闻不到,只有他手里那只寻香鼠能闻见,跑到天涯海角都能被找到,谁让你们非得挟持我的?”
此人有屁不早放,非得这时候才说,简直可恶至极。周翡感觉山川剑的面子已经不够使了,她得动手宰了这小白脸才能消心头之恨。
那青龙主一松手,灰耗子就训练有素地顺着他的胳膊爬上他的肩膀,端端正正地坐好,一双小眼珠滴溜溜乱转。青龙主说道:“不错,快把我家的小狗还回来,本座赏你们一个全尸。”
周翡正要开口呛回去,谢允却一抬手拦住了她。
他略微上前一步,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把扇子,倒提着转来转去,一改之前恨不能抱着周翡大腿喊救命的熊样,举手投足间,居然带出几分不徐不疾的贵气来。谢允一抬手,从袖中抛出了什么东西,只听“咻”一声,一截烟花拖着扫把星似的尾巴炸上了天,哪怕是青天白日里也十分耀眼。
青龙主的脸色倏地难看起来,忙往周围望去,此地山风凛冽,吹着树枝来回摆动,倒仿佛埋伏了人。
谢允看着他,似笑非笑道:“是吗?本王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说要给我留一个全尸。啧,曹仲昆就不肯,青龙主比他厚道多了。”
周翡震惊地看着谢允一抹脸,顷刻间就从一个油腔滑调的江湖骗子化身“端王爷”,一时间有些消化不良。谢允随即侧过身,背对青龙主,高深莫测的表情忽地又一变,冲她做了个龇牙咧嘴的鬼脸。
周翡:“……”
然后谢允缓缓走到殷沛面前,迎着殷沛和花掌柜如出一辙的惊骇目光,用扇子挑起殷沛的下巴,端详片刻,又轻轻在他脸上拍了几下,说道:“本王刚开始还有点不信,不过看青龙主这不打自招的阵仗,看来那件事是真的?”
哪件事?
周围一帮人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好集体绷着脸,尽量不露出茫然的傻样来拆台。
谢允旁若无人地缓缓对殷沛说道:“把山川剑交出来,本王保你一命。”

离恨楼 第四章·亡命
人的血是不能凝滞不动的,
凝滞在哪儿,就会凉在哪儿,
变成蛇的血、蝎的血。
纪云沉和花掌柜对视了一眼,全都是一脸震惊。
只有周翡感觉自己将脖子以上落在了三春客栈,还在纳闷地想:“山川剑不是死了吗?怎么交?”
殷沛被花掌柜掐着喉咙,眼珠瞪得都快要从眼眶里离家出走,目光化成锥子,仇恨地钉向谢允。谢允笑了笑,说道:“你先是说,那九龙叟不过二流,连你都要巴结,他带来的一帮手下更是喽啰,又说你骗出九龙叟,一不小心弄死了他,所以青龙主要追杀你——少年,你自己听听,这前后的说法哪一句对得上?劳驾编瞎话也费点心,都不过脑子。”
听瞎话也没过脑子的周翡飞快地眨了一下眼。她方才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只是没细想,这会儿听谢允说出来,才明白不对劲在何处。周翡心道:哦,闹了半天追杀他是因为他偷了青龙主的东西,还糊弄九龙叟那大傻子给他保驾护航。
殷沛一瞬间有些慌乱。
谢允又说道:“要不是猜出那把山川剑可能在你手上,你真以为几句花言巧语,就能让本王捞你一回?你觉得我是傻呢,还是断袖呢?”
殷沛气得脸红脖子粗,很想呸他一脸,然而一时想不出词——他不可能在青龙主面前自曝出身,哪怕骂起大街来都要字斟句酌,谨防说漏嘴,好生不爽快。
青龙主慎重地问道:“我说南朝大将为什么会无端出现在此地,不知阁下是哪一位贵人?”
谢允笑了一下,没吭声。一般这种情况,他仙气缥缈地一笑完,就应该有个有眼色的手下人站出来,替他宣布“我家王爷是谁谁”。可是谢允笑完,再放眼四周——发现身边没有配备这个角色。
纪云沉和花掌柜全都不明所以。
谢允只好隐晦地给周翡使了个眼色,周翡莫名其妙地看了回去,跟他大眼瞪小眼,全然没有接收到端王殿下的排场——谢允好不胸闷,敌人来得突然,友方阵营里没有一个能接住他的戏的!
就在他头皮发麻地琢磨着怎么把形象圆回来的时候,终于有人出面救场了。只见吴楚楚一拢云鬓,走上前去,冲那青龙主盈盈一个万福,轻声细语道:“我家王爷封号为‘端’。”
谢允“啪”一下将扇子打开,表面上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其实在风度翩翩地扇自己身上往外冒的冷汗。
吴楚楚大家出身,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同一干江湖泥腿子天差地别,一开口就好像有清风飘过,恰如乱葬岗中长出了一朵娇贵的名品兰花,因为太过赏心悦目,反而格格不入地让人有些恐惧……尤其是青龙主这种多疑的人。
吴楚楚说完,低头抿嘴一笑,便又回转到谢允身后。心跳得快从嗓子眼滚出去了,要不是之前跟着周翡,一路从两个北斗包围的华容城中闯出来,也算见过了风浪,方才她腿哆嗦得能不能站稳都不一定。
青龙主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他这恶贯满盈的四大魔头之首,有朝一日能让个两手抱不动半桶水的小丫头给糊弄了。正在这时,也不知怎么那么巧,山间又来了一阵风,簌簌的风吹过林间,好似有人窃窃私语。青龙主心里有鬼,便觉得哪里都有鬼,颇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谢允接着道:“这东西是不是你的,你心知肚明。世上只有苦主讨还自己东西的道理,其他人都名不正言不顺。如今,那苦主骨头渣子都烂没了,咱俩争抢山川剑,都只能算贼,青龙主这样的前辈,想必不会干出‘贼喊捉贼’的龌龊事吧?”
青龙主的脸色不太好看。
谢允说完,看也不看青龙主和他那一大帮神神道道的狗腿子,转身就要往山上走。此时,他整个人的气势简直难以形容,单是这一个跩得二五八万的背影,周翡感觉他拿出去逼宫造反都够用了。
青龙主在闻煜手下吃了大亏,幸好飞卿将军中途不知有什么事,走得很匆忙。越往南,南朝后昭的势力越大,闻煜他们这些个“朝廷鹰犬”自然也就越猖狂。青龙主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匆忙带出来的几个人,一时底气不足,迟疑着愣是没敢往上追。
青龙主不是没怀疑过那自称“端王”的小白脸是故弄玄虚玩空城计,可闻煜其人,他亲眼见了,还亲自吃了一次亏。那飞卿将军当时就言明,三春客栈中住了“贵人”,这么看来,应该就是端王。按照当时的情景,是闻煜放了他一马,而不是他把朝廷大军击退了,那闻煜有什么理由不跟在他家主人身边?
谢允装得实在太像,再加上前因后果,青龙主不由自主先信了三分。
谢允让吴楚楚走在最前面,中间是紧绷的纪云沉和掐着殷沛不让他乱说话的花掌柜。周翡作为除了“身有残疾者”与“还不如残疾人”的唯一打手,别无选择,只好提刀断后。
谢允其实方才一扫青龙主的站姿,就知道他受了伤。闻煜本人不见得斗得过这臭名昭著的大魔头,但架不住他手下兵多,而且个个令行禁止——倘若不是青龙主有伤在身,哪怕他今天唱的不是空城计,是真有后援,也不见得唬得住人家。
如今这山间乍看平静一片,他越是表现得有恃无恐,青龙主就越是得好好掂量。
谢允不相信那大鲶鱼会不贪生怕死——真正的狂徒,几十年如一日地专门干坏事,实在很难经久不败。
他们一步一步往前走,青龙主神色莫测地站在原地,目光有如实质,连周翡都觉得如芒在背,此时,他们这些人的小命全然在青龙主的一念之间。她拼命竖着耳朵留神背后的动静,走出老远去仍然不敢放松,隐约听见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周翡的手在刀柄上按了两下,不敢回头,只好静静地数着自己的心跳,想道:走了吗?
青龙主阴沉地盯着殷沛逐渐走远的背影,终于决定,今日人手不足,暂时放弃。他一甩袖子,身边的白衣教众训练有素地准备回撤。
就在这时,寻香鼠突然从他肩头溜了下去。
这小畜生领会不到人们之间的暗潮汹涌与相互猜忌,见那需要追踪的味道逐渐飘远,以为自己的事还没完,灵巧地在原地蹦跶了几下,撒开四肢便顺着小路追了上去。
青龙主身边一个随从见了,忙要伸手去抓,被青龙主一抬手挡住了。
寻香鼠晃荡着细长的尾巴,步履十分轻快,连跑带颠地循着山路往上蹿。
青龙主若有所思地看了大灰耗子片刻,忽然咧开那张装得下一个天圆地方的大嘴,说道:“好哇,居然差点被一帮小崽子骗过去了。”
寻香鼠虽然颇有特长,但本质依然是鼠类,生性敏感,遇到人多的地方必会东躲西藏。然而它眼下这么放心大胆地顺着山路往上跑,只能说明这条山路上根本没有人!
周翡手心突然无端一阵发凉,就在这时,方才被他们甩开的青龙主突然发出一声长啸,一整片青山都被他惊动了。走兽惊惶,群鸟乱飞,而草木依然是草木,后面并没有露出埋伏的大队人马来。
穿帮了!
周翡想也不想道:“跑!”
话音没落,谢允已经两步赶上去,一拎吴楚楚的后脊,整个人像离弦之箭一样,率先飞了出去。
纪云沉和花掌柜继方才那声“本王”之后,再一次震惊于他这神鬼莫测的轻功。不过震惊归震惊,老江湖们靠谱,喜怒哀乐再盛,也不耽误正经事。花掌柜一掌将殷沛拍晕,像扛麻袋一样把人往胳肢窝底下一夹,然后用那只剩下一条缺了手的光杆残臂钩住了纪云沉的衣带,也跟着健步如飞而去。
周翡落后一步,回头看了一眼,见一干青龙喽啰追来得好快,还有一条灰色的小影子一闪而过。
对了,差点忘了那该死的耗子!
周翡停下脚步,眼看寻香鼠先追了上来,她长刀一卷,便听“叽”一声,将那大灰耗子一刀两断。随后,她以一只脚为轴,猛地旋身斩向一侧的山岩。
这一下用了十成的力道,之前还有些运转不灵的枯荣真气将她的经脉撑到了极致。不过二尺长的刀锋不管不顾地挥向南岳大山,刀刃与巨石接触的一瞬间,周翡竟隐约摸到了“山”一式的内核——以极薄撬动极坚,以极幽微斩向极厚重!
灌注了枯荣真气的刀尖一下滑入石缝之间,周翡猛地再提一口气,用手腕一带,手腕被震得发麻,一块巨大的山石就这么生生被她撬了下来,当空摇晃了几下,轰然往下滚去。
此时,为首的几个青龙喽啰已经追得很近了,不料遇上个从天而降的“石将军”,跑得最快的最倒霉,那人情急之下,居然伸手去拽自己的同伴,险些把别人也带下去,白衣人们短暂地混乱了片刻。
青龙主大骂道:“废物!臭丫头!”
他一抬手拽开一个碍事的货,当空拍向那滚落的山石,只听一声巨响,大石竟然在他手下四分五裂,溅得到处都是。
此时情形可谓极其危急,周翡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对自家破雪刀的领悟又深了一层。
这“四十八寨第一胆”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畏惧立刻就被欢欣冲淡了,并且突发奇想,周翡寻思道:破雪刀九式平时都是排好队的,有没有可能两招合在一起用?
简单来说,使单刀的时候,往左砍就没法同时往右劈,因此“两招并作一招”基本不能实现,非得是融会贯通的大家才能改良招式。周翡的想法却更加异想天开一点,她发现枯荣真气又霸道又微妙,一方面好似能拔山撼海、唯我独尊;另一方面,每次辅以不同的刀法,它都会发生微妙的变化,似乎在提点她刀中之意。
周翡顺着山路飞快地往最浓密的林中跑去,将方才领悟到的“山”一式中的枯荣真气强行用在了“不周风”的招数上,本来就快如烟云的刀法一下变得暴虐起来,成了呼啸而来的旋风。
一息之内,周翡连出了七刀,乍一看光与影都不分,竟悍然直取青龙主面门。
青龙主和她交过手,当时只走了几招就被闻煜拦下了,并没有感觉到这小丫头有多大能耐,此时猝不及防地直面二十年前名震江湖的破雪刀,陡然大吃一惊,胸口内伤处被刀锋所逼,竟在这时发作起来。
青龙主蓦地后退,他手下一干人等上行下效,都十分贪生怕死,眼看老大都退了下来,自然别无二话,一起如临大敌地定住脚步。
“大敌”周翡这会儿却不大好过,她的丹田气海都被那七刀给抽空了,这会儿要是有人扑过来给她一下,她大概连刀都举不起来。虽然不太明白那油皮都没蹭破的青龙主为什么退,但好歹算是给了她片刻的喘息余地。
周翡学着谢允那装腔作势的模样,将钢刀倒提,轻轻一歪头,大言不惭道:“活人死人山?不过如此啊,我看你还不如木小乔呢。”
青龙主听她提起木小乔的名号,当即更慎重了几分,沉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周翡来不及临时给自己编个名号,又做不到像谢允那样厚颜无耻地开口自称“本什么”,于是她浓密的眼睫毛忽闪了一下,要笑不笑地道:“你猜。”
青龙主:“……”
就在这时,山上突然传来一声长哨,谢允徒手下洗墨江的轻功真不是闹着玩的,周翡都没料到这片刻的工夫,他竟能爬这么高。接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摸来的极长的藤条垂了下来,周翡一把捞起来缠在手腕上,整个人腾空而起。与此同时,她这一悠一荡间,用方才说话间攒的一点力气横刀斩向青龙主。
破雪刀“斩”字诀,据说有横断天河之威。
青龙主自然知道厉害,然而刀在上,他人在下,山路细窄,旁边还有一帮碍手碍脚的,青龙主别无他法,只好大喝一声,出手硬接。
一时间,他双掌泛起金属的光泽,上下一合,竟牢牢地将周翡的刀锋夹住了。
周翡早就力竭了,别说“天河”,小溪她也斩不动。这一刀声势浩大,其实压根儿就是虚的,见对方出手,她干脆大大方方地一撒手,将长刀送给了青龙主,同时借着他这一掌之力,猛地荡开数丈之高,上面人再一拽,转瞬她便不见了踪影。
周翡借着青龙主和藤条之力,飞快地遁入茂密的林间。她目光一扫,还没来得及找到落脚的地方,就被一只手拎了上去。
谢允方才搭架子用的“王爷门面”早成了一块抹布,他一把拽住周翡的胳膊,脸色罕见地难看,好像随时准备破口大骂。不过可惜谢允嘴里只会扯淡,不会骂人,憋了半晌,愣是没能说出什么来,好一会儿才对周翡道:“你单挑青龙主?你怎么不上天呢?”
周翡心说:要没有他老人家那一掌,就你那点力气,顶多能拉上一篮柿子,还想把我拽上来?
但她这会儿心情正好,便难得没跟谢允一般见识,只是十分无辜地冲他眨眨眼。
武学一道,是一条非常漫长的路,大杀四方的经历都是在传说里,须得独自经历一个枯燥的积累过程,再加上机缘巧合,才能得到一点小小的勘破。每每往前走上半步,都好像又翻过了一重山。
破雪刀对周翡来说,原本不过是依样画葫芦,每天做梦都在反复回忆李瑾容那堪称敷衍的教导,却总觉得差着点什么,好像隔着一层朦胧的窗户纸。方才被青龙主逼到绝境时,那层窗户纸却突然破了个小口,透过来一大片阳光,照得她相当灿烂。
周翡在木小乔的山谷中摸到了“风”的门槛,在北斗包围中偶然间得到了“破”字一点真章,而第一式的“山”,她虽然早就学会了,却是直到被愤怒的大鲶鱼撵在后面追杀,方才算是真真正正地领悟。
不知道别人学武练功是为了什么,有些人可能是奔着“开宗立派”去的,还有些人终身都在矢志不渝地追逐着“天下第一”。到了周翡这里呢,她也争强,也好胜,但为了自己争强好胜的心并不十分执着,要说起来,倒有些像传说中的“五柳先生”,“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
谢允这会儿头皮还是麻的,跑的时候,他只道周翡虽然年纪不大,但遇事非常靠得住,也分得清轻重缓急,便没有太过操心管她,谁知跑到一半,一回头发现丢了个人!
谢允忙将其他人留下,掉头回去找,竟然见她真的一本正经去“断后”了。他当时三魂差点吓没了七魄——真跟青龙主对上,他是决计帮不上什么忙的,可把周翡一个人撂下,谢允也万万做不到,实在不行,大概也只好下去陪她一起折在这儿。
此时,谢允见她丝毫不知反省,笑起来居然还有几分得意的意思,简直气得牙根痒痒。
这感觉新鲜,因为从来都是他把别人气得牙根痒痒。
谢允对着女孩子骂不出来,打也打不过,忍无可忍,只好曲起手指,在周翡脑门上弹了一下:“笑什么!”
周翡:“……”
这货是要造反吗?
谢允动完手,不待她多话,便一手拽起周翡的手腕,迈开得天独厚的大长腿,飞快地从山林中穿梭而过。他速度全开时,周翡跟得竟有些吃力,须得他稍微带一带才行。
周翡忽然觉得有点奇怪,练武功不比别的,不是说一个人学会了写字,想要弹琴,就得放下一切从头学起。字写得好不好与琴弹得好不好没什么关系——轻功高到一定境界的人,硬功或许不算擅长,也不大可能完全不会。一个人倘若没有跟人动武的经验,对别人怎样出手没有预判,光靠四处乱窜躲闪逃命,哪怕跑得跟风一样快,也很难像谢允一样游刃有余。
可奇怪的是,谢允又确实是只会跑。
谢允身上有很多古怪的地方,恐怕就算当面问他,他也不会说,但尽管他有一山的秘密缠身,周翡却依然无端信任他……不知是不是占了脸的便宜。
谢允将她拉到了一个十分隐蔽的地方,周翡正在走神,却见山岩间突然凭空冒出一个头来,冲他们喊道:“这边!”
周翡吓了一跳,这是何方妖孽?
她定睛一看,发现脑袋竟然是吴楚楚的。原来那山石间有一处十分隐蔽的小隧道,也不知是天然形成,还是人工挖掘,旁边荒草丛生,要不是事先知道此处的玄机,绝对会直接错过去。隧道十分狭窄,周翡一眼扫过去,先替花掌柜捏了一把汗,感觉他非得使劲吸气收腹才能把自己塞进去。
谢允将周翡往里一推,自己谨慎地往外看了一眼,这才跟进去,又用石头将开口仔细地堵上。
周翡道:“不用紧张,那耗子已经被我宰了。”
谢允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道:“好汉真牛——等等,你的刀呢?”
周翡无言以对。
谢允哑然片刻,简直难以想象,她到底是怎么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不慌不忙地跟青龙主纠缠那么久的。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在腰间摸了摸,摸出一把佩剑——公子哥们出门在外,一把扇子一把剑是标准装束,像有钱人家的女孩子戴珠花手镯似的,都是比较流行的装饰。
谢允说道:“虽然不是刀,但我暂时也没别的了,你先凑合拿着用。”
周翡抓在手里掂了两下,非但不领情,还反问道:“你还随身带着这玩意儿,壮胆啊?”
谢允:“……”
这位一到关键时刻就总想用“动手”解决一切,私下里挤对自己人倒是机灵得很。
“你这话刚才要是也来这么快多好?”谢允揉了揉眉心,伸手比画了一下,又对周翡道,“我回去啊,肯定给你打一个特制的背匣,七八个插口排一圈,等你下回再出门,插满七八把大砍刀,往身后一背,走在路上准得跟开屏似的,又好看又方便,省得你不够用。”
吴楚楚听这话里带了挑衅,生怕他们俩在这么窄小的地方掐起来,连忙挽住周翡的胳膊,说道:“别吵了,快先进去,里面宽敞些,纪大侠他们在那儿等着了。”
从前在四十八寨的时候,是没有人会挽周翡的胳膊的——李妍要是敢这么黏糊,早被扒拉到一边去了。周翡一条胳膊被吴楚楚搂着,另一只手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摆动了,化身成一根人形大棒,同手同脚地被吴楚楚拖了进去,一时间倒忘了跟谢允算账。
再往里走一点,就能看出此地的人工手笔了。
两侧的砖土渐渐平整起来,仔细看,还能看出些许刀削斧凿的痕迹。能找到这么隐蔽的地方,想必不是误打误撞。
周翡四下扫了一眼,问道:“衡山派?”
“嗯,据说当时有官兵围山,那帮小孩就是从这条道跑出去的。”谢允解释道,“当时附近有些江湖朋友闻信,曾经赶来接应,芙蓉神掌也在其中。如今整个衡山派人去楼空,咱们也不算不速之客,可以先在里面避一避。我看那青龙主多半伤得不轻,应该不会逗留太久。”
说话间,周翡已经看见了火光,低矮狭窄的小路走了一段后,视野陡然开阔起来,山壁有回声,将人的脚步声衬得十分清晰。她隔着一段九曲回肠的小路,都能听见纪云沉和花掌柜正在争论什么。
花掌柜道:“先前我没见过这人的时候,还当他只不过是年少冲动,容易被人挑唆,或许也情有可原,现在可算见识了——这样的人,你还护着?”
纪云沉低声道:“花兄,毕竟是……”
“别嫌老哥说话不好听,”花掌柜打断他,“殷大侠要是还在人世,非得亲自清理门户不可。”
纪云沉没有回答,他大概是听见了脚步声,举着一个火把迎了出来:“周姑娘,吴姑娘,还有端……”
纪云沉停顿了一下,不知怎么称呼。谢允一摆手,面不改色地说道:“端什么?都是蒙他们的,纪大侠叫我‘小谢’就是。”
纪云沉这种关外来的汉子,从小除了练功就是吃沙子,心眼先天就缺一块,所以当年刚到中原,就被人利用得团团转。他脑子里再装十八根弦,也跟不上谢允这种“九假一真”的追风男子。
纪云沉沉吟片刻,问道:“那么请问谢公子,你方才同那青龙主说的‘山川剑’又是怎么回事?”
周翡趁机将自己僵掉的胳膊从吴楚楚怀里抽了出来,漫不经心地想道:八成也是谢允这玩意儿编的。
果然,便听谢允道:“抱歉,那也是我编的。”
纪云沉:“……”
“谢大忽悠”迈步往前走去,边走边说道:“我早年听说过一些事,不知真假。据说当年南刀被北斗暗算,一路且战且退的时候,几度以为自己脱不了身,他当时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把自己的刀毁掉了。这传闻我百思不得其解,倘若你被人追杀,会不想着怎样脱身,反而毁掉自己的兵刃吗?”
周翡眉梢一动。
谢允又道:“后来民间有好事者,编派出了一些捕风捉影的传说,说是有一种邪功,只要能拿到传说中武林名宿随身的兵刃,便能获得他生前的成名绝技……纪大侠不用看我,我也是听说,为了研究这件事,还特意去学了打铁铸剑。”
周翡轻轻吐出一口气,扭过脸去,心想: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纪云沉是个老实人,听谢允像煞有介事地一番胡扯,居然当真了,还非常一本正经地回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这分明是无稽之谈。谢公子难道要告诉我,当年青龙主算计殷家庄,就是因为听信了这种鬼话?”
谢允笑道:“这你就得问问殷公子了,青龙主到底因为什么不依不饶地要追他回去?”
殷沛还没醒,花掌柜伸出大巴掌,在他脸上“啪啪”两下,硬生生地把他一双眼抽开了。他略有些迷茫地睁眼一扫周遭,看见谢允,脸色一变:“你……”
谢允笑眯眯地双手抱在胸前:“殷公子,现在能说青龙主为什么一定要抓你了吗?”
殷沛反射性地紧紧闭上了嘴。
谢允说道:“花掌柜说你多年前得知殷家庄覆灭的真相,曾经一怒之下与你养父反目,这个我信。但我不信你在青龙座下忍辱负重这许多年后,会做出大老远跑来杀一个早已经废了武功的人这种不知所谓的事。”
殷沛听到这儿,也不吭声,只是冷笑着盯着他。
先前,这个小白脸看起来又废物又不是东西,浑身上下泛着一股讨人嫌的浮躁。此时再看,他依然不是东西,那种流于表面的浮躁和恶毒却已经退下去了,变成了某种说不出的阴郁,甚至带了一点偏执的疯狂。
周翡问道:“所以他表面上气势汹汹地带着九龙叟来找麻烦,其实是为了借刀杀人——杀九龙叟?”
细想起来,殷沛一路跑来尽是在招人恨,先不问青红皂白地跟白孔方的人动了手——当然,白孔方比较,见人家气势汹汹,自己就缩头了,没能留下来打一架——在周翡用一根筷子崩开他的四冥鞭之后,不说躲着她,进了三春客栈,反而第一件事就是向她挑衅,乃至后来他亲自动手推搡花掌柜,顺理成章地被人捉住,还不嫌事大,不断地出言不逊,直到激化矛盾,叫花掌柜出手宰了九龙叟。
他会移穴之法,却偏偏不跑,青龙主找上门,又意外和闻煜冲突上,他才趁乱出来,还打算劫持吴楚楚。这样一来,又能借上闻煜之势……虽然没成功,但机缘巧合之下也跟着他们跑出来了。
反正有纪云沉在,他小命无虞,到现在,虽然形容狼狈,殷沛却成功摆脱了青龙主,他们一大帮人还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周翡一想,发现自己还冒险替他杀了那只穷追不舍的寻香鼠,也算让人利用了一回,顿时目露凶光地瞪向殷沛那小白脸。
殷沛不承认也不否认,脸上带着让人看了就不舒服的笑容,说道:“端王爷聪明绝顶,不是什么都知道吗,何必问我?”
谢允叹道:“跟殷公子算无遗策比起来,在下可就是个蠢人了。”
周翡一只手被方才飞溅的山石划伤了,她这一路又是亢奋又是逃命,自己都没发现,直到这会儿,才觉得细长的小伤口有点痒。她低头舔了一下,就着那一点略带铁锈味的腥甜气,问道:“纪前辈既然已经不再拿刀,你就没想过,万一客栈里的人杀不了九龙叟会怎么样吗?”
殷沛沉沉的目光微微一转,落到周翡身上,有那么一会儿,他的表情似乎有些不满,好像在疑惑这不知哪里来的野丫头为什么有那么好的运气——家学深厚,刀锋锐利,并且被惯出了一股不知死活的愚蠢。
“怎么样?”殷沛低声反问道,“还能怎么样?”
周翡一顿,随即她很快反应过来——不错,怎样也不怎样,最多是纪云沉和一个客栈的倒霉蛋死在九龙叟手上罢了。
殷沛只需要随便编一个理由,声称自己和纪云沉有仇。作为邪魔外道,和北刀传人有仇天经地义,九龙叟不会怀疑,倘若纪云沉就此折了,九龙叟只会沾沾自喜。因为那老头恐怕直到死,也不知道殷沛姓“殷”,更不知道此人溜出来根本就没打算回去。
殷沛漫不经心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漠然道:“北刀隐姓埋名这么多年,依然活蹦乱跳,我相信他不管用什么手段,总归没那么容易死——是不是,纪大侠?”
纪云沉死了也没事,他还备着别的后招,反正九龙叟蠢。
纪云沉说不出话来,只是撑着一只手,死命拦着怒不可遏的花掌柜,清瘦粗糙的手上布满了青筋。那一点也不像名侠的手,手背上爬满了细小的伤疤和皱纹,指甲修剪得还算干净,但指尖微微有裂痕,还有零星冻疮和烫伤的痕迹——已经成了一双不折不扣的厨子的手。
谢允摇摇头,说道:“背信弃义的事,我见得不算少了,如今见了殷公子,才知道狼眼也不算很白。”
殷沛毫无反应。他能在杀父仇人面前跪地做狗,大概也不怎么在乎别人不痛不痒的几句评价。
“端王爷方才有句话说得好,”殷沛道,“那老魔头,当年不择手段偷了东西,所以他是个贼。山川剑也好,其他的什么也好,都姓‘殷’,如今我拿回来,是不是理所应当?既然理所应当,为什么要说给你们这些不相干的人知道?再招几个贼吗?”
这话一出口,连谢允这种旷世绝代好脾气的人听了,脸色都有点不好看了。
殷沛话音没落,那花掌柜便一把推开纪云沉:“我蒙纪兄救命大恩,他既然执意要护着你,我也不好当着他的面动手把你怎么样。殷公子既然这么厉害,想必出去自有一番天地,也不会再用谁保驾护航,今日从这里走出去,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下次倘让我再见着你……”
他说到这里,森然一笑,又回头看了一眼纪云沉,说道:“这些年,你的恩我报过了,我与这小子有断掌之仇,必不能善了,你有没有意见?”
纪云沉哑声道:“是我对不起你。”
花掌柜似乎想笑一下,终于还是没能笑成,自顾自地走到一边,挨着周翡他们坐下,眼不见为净。
谢允冲殷沛拱拱手,客气又冷淡地说道:“殷公子好自为之。”
小小一间耳室中,六个人分成了三拨坐。殷沛嘴角噙着一点冷笑,自顾自地占了个角落闭目养神,纪云沉坐在另一个角落,也是一言不发。周翡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见气氛这么僵持下来,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干脆靠在土墙一角,闭目沉浸到破雪刀的世界中。她很快将什么青龙朱雀都丢在一边,心无旁骛下来,在心中拆解起无数次做梦都在反复练习的破雪刀。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突然摸到了一点刀中真意,整个九式的刀法在她心里忽然就变得不一样了。
渐渐地,她身上的枯荣真气开始随着她凝神之时缓缓流转,仿佛在一点一点渗透到每一式中。
不知不觉中,一整天都过去了。
周翡是被饿得回过神来的。她倏地将枯荣真气重新收归气海之内,鼻尖萦绕着一点肉汤的味道,一睁眼,只见谢允他们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小锅,架在小火堆上慢慢地熬汤。她一抬眼,对上了花掌柜若有所思打量的视线,周翡目光中无匹的刀锋未散,花掌柜的瞳孔居然缩了一下,刹那间竟不敢当其锐,忍不住微微别开了视线。
吴楚楚一回头,见周翡睁眼,便笑道:“阿翡,你饿不饿?多亏了花掌柜,捉住了一只兔子,还从密道里找出他们以前用的锅碗来,我给你盛一碗!”
周翡“嗯”了一声,接过一碗熬得烂烂的肉汤,没油没盐,肉也腥得要命,味道实在不敢恭维,她闻了一下,顿时觉得有点饱了。
谢允看了看她颇有些勉强的神色,也端起一碗,伸长胳膊在周翡的碗边上一碰,说道:“有道是‘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咱们落到了这步田地,还有兔兄主动献身,幸甚!来,一口干了!”
刚从锅里盛出来的肉汤滚烫,周翡被他豪爽地一“碰杯”,汤差点洒出来,她糊着一脸热腾腾的水汽,扫了谢允一眼:“你干,我随意。”
谢允:“……”
吴楚楚在旁边笑了起来,周翡看了她一眼,她便一捂嘴,小声道:“你跟端……谢公子关系真的很好。”
周翡抬起头,正好对上谢允的目光,然而谢允不知是做贼心虚还是怎样,一触即走,立刻又将目光移开了,嘴里嘀咕道:“夭寿啊,谁跟她好?你快让我多活几年吧。”
这小贱人说完,立刻端着碗原地平移了两尺,料事如神地躲开了周翡一记无影脚。
这时,花掌柜忽然开口和周翡搭话道:“我听说破雪刀不比其他,常常大器晚成,姑娘这刀法已经很有火候,是从小就开始学吗?练了多少年了?”
周翡正艰难地咽下难喝的肉汤,闻言差点脱口一句“临出门之前我娘刚教的”,话到嘴边,又被难喝的肉汤堵回去了。她斟酌了片刻,感觉出门在外,不好随便泄自己的底,便含糊道:“有一阵了……不是从小,呃,有两三年?”
花掌柜吃了一惊:“两三年?”
这是嫌太长了?
周翡便又心虚地改口道:“要么就是一两年?反正差不多。”
她其实不知道,除非走捷径、练魔功,否则但凡是天下绝学,非得有数年之功来填不可。周翡觉得自己跟段九娘、纪云沉这些人比起来有辱家学的时候,其实忘了,她学破雪刀的时日,至今满打满算也没有半年。
只是她迷这个,平时就容易沉浸其中,一路上又几经生死,被各路高手锤炼了一个遍,还误打误撞地收了段九娘一缕枯荣真气,进境已经堪称神速了。
花掌柜没再问什么,只是摇头感慨了几句“后生可畏”,便摩挲着碗边,不知出什么神去了。
突然,狭长阴暗的密道中炸起一声铜锣响,堪比石破天惊、小鬼叫魂,真是能将人心肝都给吓裂了。周翡眼明手快,一把捂住吴楚楚的嘴,将她一声惊叫生生给按了下去。同时一伸脚,将吴楚楚失手掉下去的一把搅肉汤的铁勺子挑了起来,挑到半空中,被谢允一伸手接住。
谢允跟花掌柜谁都没吭声,飞快地将火灭了,肉汤扣在地上,用旁边乱七八糟的沙土茅草盖住。
花掌柜面色平静,冲众人摆摆手,声音几不可闻地说道:“衡山派当年出逃的时候,密道口没封,那是故意留着拖延追兵的,他们一时半会儿追不到这里,敲锣只是为了让我们自乱阵脚,不要慌。”
原来这密道下面四通八达,像个大迷宫一样,有无数开口——要不然那倒霉的兔子也进不来。
不少通道中甚至藏匿了重重机关,人在地下本就容易分不清东南西北,没有地图,很快就会被密道和机关困住。
方才花掌柜却是带着他们从隐蔽的出口进入的,并未深入,随时能逃。青龙主大概是带人搜遍了整个衡山,没找着人,在衡山派旧址无意中发现了密道入口。
花掌柜用耳语大小的声音说道:“不用担心,那老东西进来容易出去难,今天指不定谁死在这里,否则他们偷偷摸进来突袭我们便是,敲什么锣?”
谢允回头看了一眼同样警醒起来的殷沛:“青龙主看来不找到殷公子是不罢休了?”
二十年前,青龙主为了殷闻岚手上的某一样东西,不知算计了多少人,可想而知,现在那东西被自己养的狗偷走是什么心情——哪怕谢允身边真有南朝大军,他想必也只是暂时撤退,必定要阴魂不散地一直跟着的。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从密道中传出来,经过无数重封闭的窄路与耳室,听着有些失真,但字字句句都十分清楚。
那青龙主见一声铜锣没能打草惊蛇,便亲自开了口,说道:“我待你不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何曾吝惜过?你贪财也好,好色也好,想要什么,我何时不给过?叼个空剑鞘走做什么?山川剑都碎成八段了,不值钱的,你现在乖乖地还回来,我绝不追究,好不好?”
殷沛神色不动。
那青龙主等了片刻,见没动静,便似乎是叹了口气,又道:“莫非你这狗东西还跟殷家有什么关系不成?”
殷沛嘴角轻轻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阴狠的冷笑。
下一刻,青龙主的声音远远地飘过来,竟还带了一点隐约的笑意:“那就更不用躲了,当年殷家女人们的滋味,我手下这帮兄弟现在都还念念不忘。你这年纪,不定是哪位的儿孙呢,一家人何必闹成这样,叫别人笑话!”
殷沛的眼睛红了,然而红得不透,不是普通人受到侮辱时那种从眼珠到眼眶的红法。他薄薄的一层眼皮好像铜铁铸就,再汹涌的七情六欲也能被挡在后面,将他冲目欲出的血色牢牢地锁在眼球里。
人的血是不能凝滞不动的,凝滞在哪儿,就会凉在哪儿,变成蛇的血、蝎的血。
花掌柜嘴上说了不管他,却还是在时刻留神殷沛,预备着他一有异样,就直接打晕。
然而他发现自己居然多虑了。
青龙主的声音越来越尖锐,当中含着劲力,尖刀似的直往人耳朵里捅。无人回应,他反而越说越有趣味,嘴里说出来的不全是污言秽语,还夹杂着不少自以为妙趣横生的描述,不管别人怎么样,吴楚楚却是先受不了了。
一方面是那大鲶鱼的话实在不堪入耳,一方面是此情此景叫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华容的事。
那时候她也是只能躲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听着仇天玑在外面践踏她亲人的尸首,编派她的父母,让他们死后也不得安息。而那大鲶鱼还不是完全的喋喋不休,随着他的话音,那不祥的铜锣声再次响了起来。
“咣”一声,身体弱些的纪云沉和吴楚楚当即都是一晃,连周翡都被那声音震得有些恶心。
铜锣声比方才更近了!
谢允低声道:“不妙,花掌柜,我听人说,青龙主座下有一批‘敲锣人’,能在黑灯瞎火中靠三更锣的回音判断前面有什么,要是这样,那些死胡同、有机关的地方,他们不用亲自进去试探就能及时退出来,这密道恐怕困不住他们多久。”
花掌柜显然也料到了,面色顿时不太好看。
谢允飞快地问道:“照这样下去,他们多长时间会找到我们?”
花掌柜没回答,但是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谢允皱着眉想了想,转身便要只身往外走去。
周翡立刻便要跟上:“干什么去?”
“我出去探一探,要是外面暂时安全,咱们就先从这密道里撤出去。”谢允抬手按住她的肩膀,低声道,“放心,四十八寨我都探得,衡山也不在话下。你在这儿等着,万一那群活人死人山的杂碎找过来,花掌柜一个人容易顾此失彼。”
说完,他便飞快地往外走去,人影闪了几下,立刻便不见了——眼神不好的大概还以为他是土遁了!
周翡一伸手没拉住他,转眼一看这一圈老弱病残,又不敢随便走开。她原地想了想,便转向花掌柜,问道:“前辈,既然是铜锣探路,我有个主意,我看进来的时候那一段路又窄弯又多,此地也还有些石头,您觉得这样成不成?不管外面安全不安全,咱们先从耳室里退出去,躲进窄路里,将窄路用石头封上几层,假装是个死胡同。”
花掌柜也不知道三更锣究竟是个什么道理,能不能分辨出真正的死胡同和临时抱佛脚堆的假胡同,可惜别无他法,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点头道:“可以试试。”
花掌柜是个利索人,先抓过殷沛,三下五除二将他绑了个结结实实,扔在一边,随后自己去那细窄的小通道里查看。周翡正要跟上,一直在旁边装死的纪云沉突然伸出手,轻轻地压住了周翡手上那把中看不中用的佩剑,声音几不可闻地问道:“姑娘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周翡眉尖一挑,因为看他那黏黏糊糊劲儿很费劲,所以不是十分有耐心地道:“有话就说。”
纪云沉静静地盯着自己的脚背片刻,漫长而四通八达的地下密道中,青龙主大概是说腻了,将这喋喋不休的重任交给了某个手下,字字句句都从他身边滑过,把整个衡山都泡在了一泊无耻里。
纪云沉闭了一下眼,对周翡说道:“此人当杀。”
周翡难得跟他英雄所见略同一回。
纪云沉略抬起眼,看着眼前的少女——大眼睛,尖下巴,模样长得很齐整。看她的面貌,眼下还不能说是完全长开,再过上个三五年,大概真能长成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她身形修长而有些单薄,手掌也不厚实。这样一个女孩要是换成别人来教,说不定会将她送上峨眉,选尖刺、长鞭之类省力机巧的兵刃,或是干脆练一手出神入化的暗器功夫,只要轻功过得去,也能防身。
不知道家里长辈怎么想的,偏偏给她使刀,还偏偏传了破雪刀给她。
纪云沉突然叹道:“有没有人说过……你这样出身和模样的女孩,即便是骄纵无能,也足够顺遂地过一生了,本不必在刀尖上舔血,四处颠沛流离?”
周翡还以为他要感慨些什么,突然听他来了这么一句,当即怒道:“前辈,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扯淡?”
纪云沉失笑。
一个女孩子,倘若打心眼里知道自己漂亮,无论如何举止中都会带出一些,譬如她会无意中展示或者遮掩自己的美丽。可是周翡偏偏没有一点知觉,这恐怕并不是因为她年纪轻轻就能超凡脱俗、看破皮相,也不大可能是因为这么大丫头了还不知道美丑……很可能是从小到大,从未有人夸过她、偏宠过她的缘故。
绝代的才华与倾城的容貌,都是稀世罕见之宝,但一旦对它生出依仗,它也很容易变成一个人难以摆脱的魔障。纪云沉忍不住想,当年倘若不是自己太过恃才傲物,太把自己当回事,那些破事……还会发生吗?
纪云沉的脸色突然一沉,点头道:“好,那么你记着,将来无论是谁同你说这样的话,都是害你,你一个字也不要信。我下面说的话,你也要听好了——当年并称的南北双刀,南刀极烈,北刀极险。又有种说法,说‘断水缠丝’是杀人之刀,而‘破雪’,是宗师之刀。据说修破雪刀者,如风雪夜独行,须得心志极坚、毅力极大者,或能一窥门路。尤其‘无匹’‘无常’‘无锋’之后三式,招式乍一看平平无奇,有些人却终身难以参透。过不了这一关,刀法再精、内力再深,也是无魂之刀,你很有可能修炼多年后也一事无成。”
他这论断说得毫无迂回,要是李瑾容用这个语气,周翡不会生气。周以棠说了,周翡也不见得往心里去。可一个萍水相逢的外人,这样高高在上地不留情面,就很不合适了,特别是他还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人。
周翡有点跟不上纪云沉这东拉西扯不着边际的节奏,只听懂了此人咒她“一事无成”。
就在这时,谢允匆忙狼狈地重新从密道里钻了进来,一入耳室,就急促地说道:“青龙主在附近留了人巡山,但他带的人不多,眼下主要人马又都下了密道。现在天也快黑了,出去比留下安全,要走咱们现在马上走,将这洞口堵住,让这密道再拖一会儿……哎,你们怎么了?”
纪云沉丝毫没理会谢允,盯着周翡道:“我说这么多,就是想问你,你是要跟他们逃,还是与我冒一次险,留下来帮我杀青龙主?如果你肯,我就传你‘断水缠丝’。你悟性如何我不知道,但是以你的根骨资质而言,在破雪刀上走下去不是个好选择,不如改修我北派刀——你放心,我不是让你送死,只要你能帮我拖住他一阵子,其他的,我自有办法解决。”
周翡还没来得及答话,谢允的眉头已经皱成了一个疙瘩,接口道:“不行!”
纪云沉抿了抿嘴,没吭声。
“你让一个小姑娘替你生扛活人死人山的四大魔头之一?你简直……”谢允温润如玉的脸一沉,直接从白玉变成了青玉,咬了一下舌头,才把“厚颜无耻”四个字咽了回去,又说道,“除非有太上老君的仙丹给她吃一颗。纪大侠,不是晚辈无礼,有道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是非宠辱都是过眼云烟,忍一时能怎么样?二十年前你就非要钻牛角尖,现在还钻,你……”
周翡一抬手打断他。
谢允沉声道:“阿翡!”
周翡思量了片刻,转向谢允道:“花前辈大概不用你管,那个小白脸爱死不死,你也不用管,只要先替我照顾吴姑娘一会儿就好——你先走吧。”
说完,她不看气急败坏的谢允,转向纪云沉道:“既然你说你自有办法,我可以留下来帮你一回。但是我说的话你也听好了,我留下来,是为了杀那大鲶鱼,至于别的什么,你不必教,我也不会转投他派。纪云沉,南北双刀并称,看在我外祖的分儿上,我本不该不敬,但是见识了纪前辈你这种人,少不得也要说一句‘断水缠丝算什么东西’了。”

离恨楼 第五章·斩龙
周翡一直以为“杀气”便是要“腾腾”,直到此时,她才算见识到真正的杀气——那是极幽微、极平淡的,不显山不露水,却又无所不在。
纪云沉听她出言不逊,却也没有生气,只是愣了愣,随即黯然道:“我的断水缠丝,确实也不算什么东西——不管怎么样,多谢你。”
谢允脸色很不好看,靠在一边的石壁上不出声。
吴楚楚率先开口道:“阿翡不走,我也不走。”
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花掌柜看向纪云沉,问道:“你是疯了吗?”
纪云沉摇摇头。
这时,那铜锣响如催命追魂,“当”一声,余音冰凉,在密道中反复回荡,一声响尽,花掌柜才略低了一下头,面带无奈道:“那我便不得不……”
他话没说完,已经一抬手扣住了纪云沉的肩膀,打算把他强行带走。纪云沉没有挣扎,被花掌柜白玉蒲扇似的大手带得一个踉跄,神色却不动——通常只有不会武功的人才会下意识地反抗挣扎,像纪云沉这样的人,自然明白那些力气是白费的。
他只是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对花掌柜说道:“躲躲闪闪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你知道刚才我在想什么?”
花掌柜的两颊绷了起来。
纪云沉低声道:“我在想,我查了那么多年才查到了一点蛛丝马迹,知道了仇人姓甚名谁,如今他既然找上门来了,我为什么不留在客栈里呢?我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要漫山遍野地躲着他们?因为我打不过。遇到危险,掉头就跑,乃人之常情,花兄,我变得贪生怕死了。我做梦都想手刃青龙主,而今人来了,我却在躲着他,你想想这事情可笑不可笑?”
纪云沉说着,在花掌柜的手上拍了拍,又道:“花兄,要不是为了这么一天,我这样的废人,何必苟延残喘至今?为了了结这些事而苟延残喘,也算有用。总有一天,我连这一点勇气都没有了,那就只剩下苟延残喘了,这道理你明不明白?”
花掌柜怔了片刻,缓缓地松了手。
纪云沉道:“快走吧。”
花掌柜看着他摇摇头:“我今日走了,何时能再回来给你收尸?”
他这话出口,纪云沉死气沉沉的眉目终于非常轻地动了一下,好像从谁那里传染到了一丝活气。
他一生到死,就剩下这一点情与义了。
花掌柜问道:“你需要多久?”
纪云沉回道:“六个时辰。”
花掌柜点点头,说道:“这密道我不算很熟悉,好歹也算走过一两遭。我替你引开他们一阵子,六个时辰恐怕办不到,剩下的你要自己想办法。”
花掌柜说完,扭头就走。
他们两人的对话听得人云里雾里,“收尸”“六个时辰”之类的,跟打哑谜差不多,叫人听来一头雾水。因此花掌柜突然掉头就走,除了纪云沉,其他人都没反应过来。而纪云沉手上大概也就剩下颠锅的力气了,哪里抓得住他?
那芙蓉神掌只是轻描淡写地一拂袖,轻易就将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摘”了下来,闪身而出。纪云沉这回脸色真变了,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出去,只见出了耳室,还有一道弯,前面登时多了四五条岔路,花掌柜敦实的身形早化入了黑黢黢的岔路中,踪迹难觅。
纪云沉的眼眶突然红了。
这时,被绑在墙角的殷沛忽然冷冷地哼了一声:“我看你也不必太感动,你道那胖子这些年为你鞍前马后、任劳任怨,难道没有缘由吗?”
纪云沉蓦地扭过头去。
殷沛吃力地抬起头望着他,笑道:“你们俩真有意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都是做了亏心事,不敢当着人面承认,做些多余的事来,还自以为弥补,暗地里被自己的侠肝义胆感动得一塌糊涂。”
纪云沉双拳紧握,不去理会他。
殷沛好整以暇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说道:“那我就发发好心,告诉你吧。芙蓉神掌花正隆老是将你对他有救命之恩挂在嘴上,听说他年少轻狂的时候,既不胖,也不丑,也算是个能看的男人。他路上英雄救美,不料蠢得把自己搭上了,受了重伤,命悬一线,当时是你出手救了他,大概有这事吧?”
纪云沉充耳不闻,权当他自己吠叫,只对周翡道:“可否先帮我将耳室前面的通道封上,多少能拖他们一会儿?”
周翡其实还蛮好奇的,但她刚刚还对纪云沉不假辞色,此时实在不好探头瞎打听,只好拉着一张冷脸,挽起袖子开始往耳室门口细窄的通道里堆石头。谢允反正不会自己跑,闲着也是闲着,便也走过来,一边动手帮她,一边企图用严峻的面部表情向周翡叫嚣自己的愤怒。
殷沛被众人集体晾在一边,遭到了冷遇,却也没妨碍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发挥,依然自顾自地说道:“他救的女人,有个挺厉害的仇家,震伤了他的心脉,奄奄一息。那女人以前从花正隆嘴里听说你二人有交情,便跑来找你,想跟你讨一颗‘九还丹’救命。九还丹你还有一颗,但刚开始没给她,只是每日用内力给昏迷不醒的花正隆续命。那女人乖巧得很,讨不到药,还是十分感激你,她看起来又单纯又善良,对不对?你可知那单纯又善良的小美人是谁?”
纪云沉在离他稍远的地方坐下,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包,最外层是防水的油纸,里头又裹了好几层质地不同的布,层层打开后,布包中裹的是一把细密的银针。
见他不听也不回应,殷沛便自问自答道:“早年间天下最负盛名的刺客团名叫‘鸣风楼’,那女人就是鸣风楼主的关门弟子。”
竖着耳朵偷听的周翡手一滑,差点将手里的石头掉地上砸了自己的脚,还好旁边谢允眼明手快地接住了。
“鸣风楼?还是刺客!”周翡心里惊疑不定,“不会和我们寨中的‘鸣风派’有什么关系吧?”
这一次,纪云沉终于有了点反应,淡淡地说道:“那又怎样?”
那毕竟只是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后来花掌柜也没有同她在一起。她是好姑娘也好,是个刺客装的好姑娘也罢,都与他并不相干。纪云沉没放在心上,拈起一根细细的银针,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片刻,缓缓地从自己头顶刺了下去。
他动作极慢,眉目微垂,动作非常郑重,几乎有点神神道道的意思,好像下一刻就有大仙上身似的。他下针比寻常针灸深上几分,中间停顿了三四次,额角很快冒出一层冷汗,显得非常痛苦。
这一根针下完,纪云沉极沉极重地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对周翡道:“姑娘,你既然看不上北刀,可否容我以‘断水缠丝’讨教一二?”
周翡一方面被殷沛三言两语搅得疑窦丛生,一方面又大气也不敢出地盯着纪云沉手中诡异的银针,正在全神贯注地一心二用,对方突然说话,她都没反应过来:“……啊?”
“恕我不能奉陪武斗。”纪云沉一抬手,指着自己对面道,“请坐,你知道什么叫‘文斗’吗?”
“武斗”是交手,“文斗”是过招,文斗中的人或者只是互相说解招式,或者在互相不接触的情况下大概比画几下,谁也不伤谁,非常和平。
周翡犹豫了一下,不知纪云沉又闹什么妖,旁边的殷沛却又不甘寂寞地开了口。
“鸣风楼的刺客,只要接了单、收了钱,自己的亲娘老子都能宰,你觉得她单纯善良——纪云沉,你是不是瞎?”殷沛满怀恶意地笑道,“你后来把仅剩的一颗九还丹给了她,算是救了花正隆一命——纪大侠,你为什么刚开始不肯给,后来又给了呢?”
周翡好不容易集中的注意力便又涣散了,心道:对啊,这是为什么?
纪云沉好像气力不继似的,缓缓说道:“我入关时,家师相赠两颗九还丹,据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它就能生死肉骨。普通人吃了,有拓经脉、疗旧伤之奇效。两颗九还丹中的一颗,早年间为了救一个朋友,已经用了,只剩下一颗,是我给你留的。你自幼胎里带病,经脉先天不通,难以习武就算了,还身体虚弱,我想等你长大些,叫你吃下去,或能伐经洗髓。”
殷沛冷笑道:“可是你没想到突然东窗事发,让我知道了殷家那件事的缘由,突然出走。你想不想问问,我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纪云沉道:“是我酒后失言……”
“你酒后失言,我刚好听见?”殷沛笑了起来,因为怕把青龙主招来,他的笑声压得轻而急促,像个漏孔的风箱,不一会儿便上气不接下气起来,“纪云沉,你是真缺心眼啊。是谁灌醉了你,谁引诱你说出来的?谁特意安排我听见的?我既然听见了,为何连与你对质一番都不肯,当场不告而别?你发现我不见了以后,是不是那女人还假惺惺地帮你一起找过?”
有些事,自己身在其中的时候,就云里雾里,若干年后被人简简单单提起,好多内情却简直是显而易见的。
连外人如周翡也听明白了,当年那个女刺客为了救花掌柜,设计了一个圈套,叫殷沛撞破养父的秘密,让他们两人反目成仇。殷沛或许是自己离开,或许是被她使了什么手段逼走……除了当事人,也便不得而知了。九还丹自然顺顺利利地落到了花掌柜的肚子里,平平安安地保下花掌柜一命——那么花掌柜后来知不知道这件事呢?
如今看来,想必是知情的。
身边最感激的人,居然是造成自己如今下场的源头之一,好比纪云沉之于殷沛,又好比花掌柜之于纪云沉。殷沛觑着纪云沉的脸色,忍不住无声地大笑起来。
密道中又一道铜锣声响起,可是方才明明逼近的声音却又远了,那些游荡在地下的恶鬼与他们擦肩而过,岔到了另一条路上。此时听在耳朵里,这锣声倒像是一句冷嘲热讽的回答。
昏暗的耳室中,其他三个人听得目瞪口呆,不知对这些破事做何评价。
纪云沉却倏地闭了眼,再不去看殷沛。接着,他伸手一拢,将五六根牛毛似的小针拢入手心里,自头顶“风府”逆行督脉直入气海之间。他苍白泛黄的脸色陡然红了起来,却是一种病态的嫣红。他的气息骤然加重,汗如雨下,哆嗦了半晌,蓦地睁眼,将挟着兵戈之气的目光射向周翡,伸出两指,自下而上地轻轻往上一送,那角度分外诡异。
周翡下意识地站直了,外行人看的是热闹,内行人却远非如此。南北双刀都是顶级的刀术,在她眼里,那端坐不动的纪云沉粗糙的手指好像突然化成一把诡谲的长刀,从一个她想都想不到的角度斜斜一挂,泛着寒光的刀尖自下而上地抵住了她的下巴。
咽喉乃要害。周翡再也顾不上去琢磨方才听见的秘闻,忙后退一步,抬起胳膊一挡。她手臂这么一抬,立刻便发现不对——这姿势太别扭了,她吃不住力。
纪云沉一摇头,随后手势倏地一变,陡然做下劈状。
周翡的手一松,差点把谢允给她的那把佩剑掉在地上,瞳孔微缩。
吴楚楚在旁边看得莫名其妙,她只看见纪云沉对周翡随便做了几个奇怪的手势,周翡的脸色就变了。殊不知在周翡眼里,她方才已经被断水缠丝“一刀两断”了一次。
谢允缓缓地直起腰。
纪云沉缓缓地说道:“我需要六个时辰,花兄拖不了他们那么久,外面的遮挡也只能骗过他们一时,最后恐怕还是要劳驾姑娘你出手相助。此地细窄,他们人再多也难以一拥而上,这是我们的优势。那青龙主最擅以强欺弱,见你一个年轻女孩,必然会亲自动手。他内功积累远在你之上,你所能依仗的,便只有绝代刀术。我让你见一见无出其右的杀术,你用这一宿的时间,若能在此刀下走二十招——青龙主一时半会儿奈何不了你。”
周翡没说什么,却将手中华而不实的佩剑换了手。
她略侧了身,脸上或不耐烦或心不在焉的神色通通收敛了起来,无端露出某种能在千度浮华、万般泥沼中岿然不动的稳重来。
随即她以剑为刀,双手搭住剑柄,只一拉一压,动作并不快,也不夸张,外人甚至看不出力度来。
那却是丝毫不掺假的破雪开山第一刀。
周翡手中的剑未出鞘,平平地从空中扫过,却带着与少女格格不入的厚重森严感,只一刀,便将纪云沉那千奇百怪的起手式全部压住。
纪云沉却侧过脸,手指斜斜地在空中一划。
电光石火间,周翡仿佛听见刀锋相抵时尖锐的摩擦声。
纪云沉的脸色像个虚脱的重病患者,神色却近乎漠然,似乎根本没有正眼看周翡劈下来的一刀。他虽然与周翡隔着五六步之远,那抬起的手臂却仿如与周翡的兵刃严丝合缝地粘在了一起。
周翡开山的一刀仿佛陷进了水里,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对方轻松写意的手指。她皱皱眉,当即手腕一转,将手中剑一横,切到了“不周风”。
纪云沉却又摇摇头,收回了自己的手。
周翡莫名其妙。
谢允忽然在旁边说道:“除非与你对阵的人功力远逊于你,否则你这一招变不过来,不是兵刃脱手,就是自己受伤。”
周翡:“……”
怎么连他都看得出来?
“纪大侠,你口中的‘一时半会儿’到底要多久?”谢允不客气地越过周翡,冲纪云沉道,“一炷香,一盏茶,还是一个时辰?要真是一个时辰,我现在出去给大家买几口棺材,大概还能便宜一点。”
此事听天由命,纪云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谢允又转向周翡,感觉自己再劝下去,有喋喋不休之嫌。周翡这小丫头片子,耐心约莫就两张纸那么厚,这会儿说不定心里已经将他团成一团,一脚踹飞出二里地了。
软语讲道理必然行不通,态度强硬更不必说——那恐怕就不是在她心里飞二里地了。
谢允一眨眼的工夫就想好了说辞,他十分忧虑地看了周翡一眼,说道:“还有吴小姐,万万不能留在这儿,我要想办法把她送走,她现在不肯,你来跟她说。”
周翡本来预备好让他闭嘴一边待着去,谁知谢允根本没给她发挥的余地。她一时被噎得有些词穷,看了看谢允,又看了看吴楚楚。
吴楚楚何其聪明,尤其善于“闻弦音而知雅意”,一听就明白谢允想干什么。见周翡看过来,她便往墙角一缩,靠着密道中的土墙抱着膝盖蹲了下来,闭了嘴,眼神却十分清楚明白——我就跟着你,别人信不过。
谢允放柔了声音,说道:“吴小姐,木小乔什么样,你是亲眼见过的。青龙主纵然不比木小乔强,也绝不会弱到哪里去。而此人力压一众坏坯,位列四大魔头之首,说明他除了武功之外,还有无数你想都想不到的手段。一旦他顺着密道找过来,这里没有人拦得住他。落到青龙主手里是个什么下场,我不吓唬你,你自己想。”
周翡开始还跟着点头,后来越听越不对劲,怀疑谢允在指桑骂槐。
谢允又道:“我以为一个人最难的,未必是有经天纬地之才,他首先得知道轻重缓急。什么时候应当一往无前、什么时候应当视死如归,什么时候该谨小慎微、什么时候又要暂避锋芒,心里都得有数。当勇时优柔,当退时发疯,不知是哪家君子不合时宜的道理?”
周翡:“……”
姓谢的就是在指桑骂槐!
可是谢允的话她已经听进去了,再要从耳朵里挖出去是来不及了。
周翡承认他说得对,她是亲自领教过青龙主功力的。每每落到这种境遇里,周翡虽然不至于退缩,却也时而生出“要是让我回家好好再练几年,你们都不在话下”的妄想来。她和青龙主的高下之分,与她和吴楚楚的差距差不多大,可是……
纪云沉面不改色地将一根牛毛似的银针往自己檀中大穴按去,有些气力不继似的开口道:“谢公子眼光老到,看得出精通不少兵刃,可曾专攻过刀法?”
“惭愧,”谢允半酸不辣地说道,“晚辈专精的只有一门,就是如何逃之夭夭。”
纪云沉没跟他计较,极深地吸了口气,眉心都在微微颤动,不知过了多久,才将那一口气吐出来,气若游丝地说道:“谢公子,单刃为刀,双刃为剑,刀……乃‘百兵之胆’,因为有刃的一侧永远在前。”
“不错,”谢允冷冷地说道,“只要不是自己抹脖子。”
纪云沉没理会,说道:“没了这一点精气神,管你是破雪还是断水缠丝,都成了凡铁蠢物,我就是前车之鉴。破雪刀有劈山撼海、横切天河之势。如今当斩之人近在咫尺,她杀心已起,此时你逼她退避,她这一辈子都会记得此时的无能为力与怯懦,那她纵然能活到七老八十,于刀法上的成就,恐怕也就止步于此了。”
周翡蓦地将佩剑提在手里,略一思量便做了决定,打断谢允道:“不用说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
谢允听了这话,一点也不欣慰,反而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我要只是怕死,早就离你远远的了。”
他不笑的时候,脸色略显憔悴,说话依然是平和克制,听不出有多大火气,只是眼睛里的光亮好像被一阵遮天蔽日的失望吞了,缓缓黯淡了下去。周翡一对上他的目光就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张了张嘴,不知从哪里哄起。
谢允略低了头,牵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有点苦的微笑,说道:“我当你是平生知己,你当我怕死。”
说完,他便不看周翡,径自走到一角坐下,神色寡淡地说道:“纪大侠的‘搜魂针’凶险,我给你把关护法。”
谢允像个天生没脾气的面人,又好说话又好欺负,这会儿突然冷淡下来,周翡便有些无措。她从小没学会过认错,踟蹰半晌,不知从何说起。就在她犹豫间,原本好半天响一下的敲锣声突然密集了起来。
纪云沉一震,手中牛毛小针险些下歪,被早有准备的谢允一把捉住手腕。
那铜锣声比方才好像又远了,余音一散,兵戈之声就隐隐地传了过来——要么是青龙主触动了密道机关,要么是花掌柜跟他们遭遇上了!
封闭的耳室中,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突然,一声大笑传遍了衡山脚下四通八达的密道,那人声气中灌注了内力,虽然远,逐字逐句传来,却叫人听得真真的。
“郑罗生,你信不信报应?”
说话的人正是花掌柜,“郑罗生”应该就是青龙主的大名。
锣声与人声嘈杂成一片,每个人都凝神拼命地听。响了不知多久,那铜锣突然被人一记重击,好像一脚踩在了人心上,带着颤音的巨响来回往复,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这断然不是个好兆头,花掌柜方才遭遇青龙主,第一时间开口,以声示警。倘若青龙主真的被困住,他应该会再出一声才对。周翡一口气吊在喉咙里,恨不能将耳朵贴在密道的土墙上,不甘心地听了又听,四下却只有一片黑暗和寂静。
殷沛冷笑道:“那胖子竟然没有自己跑,还真的去引开青龙主了。啧,运气不行,看来是已经折了。”
周翡捏紧了剑柄。
纪云沉却哑声道:“再来,不要分心。”
事已至此,周翡已经别无选择,连谢允都闭了嘴。
周翡强行定了定神,重新回到纪云沉对面,深吸一口气:“好,再来。”
但不知是不是被方才的那阵锣声影响了,周翡觉得自己格外不在状态。她的破雪刀仿佛遇到了某种屏障,自己都觉得破绽百出。纪云沉很多时候甚至不用出第二招,她便已经落败。
其实如果纪云沉的武功没有废,周翡反而不至于在他手下没有还手之力。她的功夫杂而不精——以她的年纪,实在也很难精什么。但周翡向来颇有急智,与人动手时,常常能出其不意,前一招还是沛然中正,如黄钟大吕,下一手指不定一个就地十八滚,使出刺客的近身小巧功夫,尤其从老道士那儿学了蜉蝣阵后,她这千变万化的风格更是如虎添翼,即便真是对上青龙主,周旋几圈也是不成问题的。
可关键就是,此时她跟纪云沉并不是真刀真枪地动手。
“文斗”,在外人看来,可谓是又平和又无聊,基本看不懂他们在比画什么,对刀法与剑招的要求却更高。因为武斗时,灵敏、力量、内外功夫,甚至心态都会有影响。但眼下纪云沉坐在地上,周翡不可能围着他上蹿下跳,蜉蝣阵法首先使不出来,而对上断水缠丝刀,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小招数再拿出来,也未免贻笑大方。周翡不会丢人现眼地抖这种机灵,只能用破雪刀一招一式地与他你来我往。
纪云沉是北刀的集大成者,虽然武功已废,但一点一动,俱是步步惊心,轻易便能将人带入他那看不见的刀锋中。周翡本以为就算自己破雪刀功夫不到家,凭她近日来对山、风与破字诀的领悟,在他手下走个十来二十招总是没问题的,却不料此时束手束脚,差距瞬间就出来了。她一直觉得自己好歹已经迈进门槛的破雪刀,在纪云沉那里几乎不堪一击!
周翡从未有过这么大的挫败感,这让她越来越焦躁。方才喷出去的大话全都飞转回来,沉甸甸地坠在她身上。越焦躁,她就越是觉得自己手中这把破剑不听使唤——特别是那忽远忽近的锣声重新有规律地响起来之后。
花掌柜是不是已经死了?
青龙主他们还有多久能找到这儿来?
她还有多长时间?
在此之前,周翡从未怀疑过自己手中的刀,而突然间,一个念头在她心里破土,她想道:我是不是真的不太适合破雪刀?
这念头甫一冒出,便如春风扫过的杂草一样,不过转瞬,便铺天盖地地郁郁葱葱起来,瞬间占领了她心神的空地。
纪云沉立刻便感觉到了她的异常,问道:“姑娘,你怎么了?”
他话音没落,青龙主探路的铜锣声正好响了一下,声音比方才又近了不少,仿佛距此地已经不到数丈。
周翡激灵一下。
吴楚楚依然环抱着膝盖坐在墙角,谢允垂着眼盯着纪云沉小布包里剩下的一排银针,不知在想什么。
是了,周翡想道,他们俩是因为我一句吹牛才留下的。我就算再没用,也得拼命试试,否则连累了他们,下辈子都还不清。
周翡的茫然只存活了片刻,就被她当成破罐子给摔了。她心道:不行就不行,练了多少就是多少,反正要命一条。
她将心里方才生出的恐慌和焦躁一并踩在了脚底下,将面前的纪云沉与身后催命的锣声都忽略了,原地拄着剑,闭目思量片刻。方才所有的过招都化成实实在在的交锋,从周翡脑子里呼啸而去,随后招数渐渐淡去,她心里只剩下两条雪亮的刀刃——周翡蓦地睁眼,以剑为刀,虚虚地提起,指向纪云沉。
纪云沉目光一闪,这一次,他竟然抢在周翡这小辈前面率先动了手,险恶重重的杀招以他苍白皲裂的手指为托,化成逼人的戾气扑向周翡。周翡依然以“风”字诀相对——这样的试探她本来已经用过一次,“风”一式以快和诡谲著称,和北刀有微妙的相似。但她在纪云沉面前,经验实在太有限,转眼便被纪云沉找出了破绽。
纪云沉微微一皱眉,直觉周翡不是这样的资质,见她“黔驴技穷”,自己却并未故技重施。他手腕一压,举重若轻地用“刀尖”一挑,指向周翡另一处破绽,逼她招数不老便撤回,自乱阵脚。
那一瞬间,周翡肩头突然一沉,提刀好似只是徒劳地挡了一下,整个人却微妙地调整了姿势,下一刻,她手腕陡然一立——破雪刀第二式,分海!
纪云沉吃了一惊,看不见的刀锋仿佛已经被周翡打散。
而此时,铜锣声音越来越大,几乎震耳欲聋起来。那些人好像已经找到了这耳室入口的窄道!
吴楚楚下意识地用后背靠紧了墙壁,她倘若有毛,应该已经奓起来了。敲锣人似乎有些不确定,锣声的节奏微微变了,一下之后又连着敲了数声试探前路,像是在确定被谢允他们用石头堵上的窄道是否通畅。
纪云沉和周翡却好似全然不受影响,你来我往间刹那便走了七八招。周翡凝滞的刀蓦地行云流水起来,她好像找到了节奏,将九式的破雪刀串联起来。
而密道外面的铜锣响了一阵,又往远处去了,好像是那假的死胡同骗过了敲锣人。
吴楚楚大大地松了口气,一颗心几乎跳碎了,将手心的冷汗抹在自己的腿上。
然而就在她一口气还没落地时,耳室背后的密道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谢允虚虚地堆在那里的石头瞬间倒塌,吴楚楚再也压抑不住,惊叫了出来。
要是这会儿能有人出去看一眼,就会知道,天光已经大亮了。可密道中众人或紧张,或焦躁,或沉浸,心神紧绷得像拉紧的弓,居然谁都没有察觉到飞快奔涌过去的光阴。
假石墙破碎的一刹那,周翡没有从方才那种近乎玄妙的状态里出来。对她来说,周遭所有声音、变动,都层次分明起来。她手中的刀,面前的纪云沉,以及身后炸开的铜锣声之间似乎有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穿起来。周翡根本不必太费心思量,剑尖顺着那条线走就无比舒服。
不待最上面的石块落地,她已经从崩开的碎石中旋身而上。
谢允的佩剑可能是从赵明琛那儿蹭来的。作为这穷酸身上唯一值钱的货,那用来装饰的佩剑并不只有剑鞘珠光宝气,出鞘时一声短促的尖啸,两侧血槽中有晦暗的流光闪过,几乎能吹毛断发。
耳室门口的通道只容得一人通过,走在先头推开石堆的人是个垫背,一声没吭,便被周翡一剑穿心,立毙当场。宝剑切入骨肉中,好似薄刃入蜡,没有一点凝滞。周翡回手一带,将那尸体拉到身前,刚好卡住窄小的过道,也成了她的一面人形盾牌。
狭窄的密道中火把倏地一晃,幢幢的人影跟着抖动起来。
周翡借着敌人的光往前望去,剑尖轻轻地在古旧的墙面上擦了两下,出声道:“等你们一宿了。”
白衣的敲锣人与她隔尸相望,一时弄不清是自己比较鬼气森森,还是面前这突如其来的少女更可怖些,不知该进该退,僵在了那里。
这时,他身后有人沉声道:“退下。”
敲锣人低眉顺目地说道:“是。”
说完,他小心戒备地盯着周翡,弓着腰,将铜锣挡在身前,倒着退出窄小的过道,在拐角处冲外面的什么人深施一礼。片刻后,顶着一张鱼脸的青龙主背负双手,缓缓走入窄道。他本来就长得不那么尽如人意,又身在幽暗的密室中,火光忽明忽灭,映得他一张“独树一帜”的面孔光影纷呈,越发骇人了。
青龙主人影一闪,几个转瞬便到了周翡近前。他混到如今这地步,多少靠真才实学,多少靠卑鄙无耻,这不好说,但必属天下一流高手无疑。
他身材高大,丑得“天赋异禀”,从窄道中这么“呼啦”一下飘过来,带来的压迫感难以言喻,于青天白日下严重不少。倘若周翡还有路可退,这会儿必然已经胆怯了。可她刚被北刀不留情面地折磨了一宿,反复自我怀疑后到了破罐破摔的地步,这会儿反而豁出去了——别说来了个青龙主,就算来了个索命阎王,她也将这条路拦定了。
“有些胆色。”青龙主没有急着动手,反而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一笑。
火光下看丑人,能丑得人撕心裂肺,看美人,却是别有风华。
青龙主端详着周翡,说道:“我看你的刀法像蜀中一路,实在笨重得很,不适合美貌的小娘子——你是哪里人?”
周翡从看见他开始就在火冒三丈,听此人一开口,更是恨不能挖了这人的狗眼。
同时,她也明白了纪云沉的意思——耳室前小小的窄道只能过一人,如果此时挡在这里的是芙蓉神掌花掌柜,像青龙主这等好色又怕死的货,绝不会亲自上前。他手下那群敲锣人不见得有多厉害,却必定有不少阴损的招数——花掌柜很可能就是这么着的道儿。
唯有周翡这么一个少女孤零零地挡在这里,能让青龙主掉以轻心。
和坏人比武功,或许能拖上一阵子,比谁不要脸,他们就毫无胜算了。
周翡的手指在剑柄上摩挲了片刻,将怒火强行压下去,神色紧绷地问道:“花前辈呢?”
“谁?”青龙主眨眨眼,下一刻,他往后一仰,惺惺作态地笑道,“你说那皮薄馅大的胖子?哈哈,明知故问。”
周翡一不小心将剑柄上一颗镶得不结实的宝石抠了下来。
青龙主自我感觉良好地说道:“我方才琢磨了一下,还是觉得杀了你很可惜。这样吧,你要是愿意跟着我走,以前干了什么,在我这儿都一笔勾销。到我那里,吃香的喝辣的,出来进去,有人像狗一样伺候着你。你喜欢什么有什么,金玉珊瑚随便戴,不比现在这寒酸样强?”
周翡的目光落到她堵在过道里的尸体身上:“这也能一笔勾销?”
青龙主神色漠然,十分大方地一摆手:“这算什么,不值钱,要多少有多少,随便杀。”
周翡沉默了片刻,余光往耳室里扫了一眼,纪云沉似乎已经扎完了全部的针。不知谢允嘴里的“搜魂针”是个什么东西,总之眼下的北刀像个快要涅槃的刺猬,脸上时青时红,显然是到了紧要关头,不知能变成个什么。
谢允在纪云沉身边,冲她摇了摇头。
倘若能换一个年纪大一些、经验丰富一些的女人在这儿,大概能有一千种花言巧语拖住青龙主。可是脸嫩的少女是做不到的——脸不那么嫩的周翡更做不到,她不是那路人。
周翡必须得分出一多半的心神,才能小心翼翼地克制住自己快要从头顶往外冒的杀气,一时间便有些词穷。青龙主却以为她这沉默是羞怯,越发蹬鼻子上脸地猥琐起来,往前一探手道:“这还有什么好想的,过来,告诉我你叫什么。”
谢允的脸色骤然难看起来。
青龙主动动嘴也就算了,这一动手,周翡脑子里那根岌岌可危的弦便一下绷断了。她一把揪起地上的尸体,往自己面前一挡,让青龙主摸了一手血,随后拔剑自下而上,一剑仿佛自无端处突出,毒蛇似的扑向青龙主的咽喉。
青龙主“啧”了一声,浑似不着力,往后平移半尺,竟用手去捉周翡的剑尖,还笑道:“我就喜欢脾气暴的。”
他看似轻松不在意,其实用了暗劲,一掌挟着七八成的内力压下,想出其不意地一下制住周翡。然而就在他手掌碰到那剑尖的时候,周翡手里的佩剑却十分狡黠地顺着他的力道而下,竟在分毫间滑了出去。
青龙主不由得有些惊诧,这女孩是将剑当成了长刀使,而刀法竟然还在他预料之上!
“断水缠丝……一日不见,那个自身难保的废物还临时教了你两招?”青龙主喃喃道。原来周翡方才一刺一躲,正合了断水缠丝的缠绵泥泞之意,只可惜并不纯熟。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她这两招是仓促间才学来的,即便她聪明绝顶,有过目不忘之能,使出来也到底生硬了。
青龙主笑道:“可惜。”
他话音未落,紧接着便运力于手臂,抬手架住周翡的剑,相接处“当啷”一声。周翡觉得自己砍中的是一根铁棒,而非血肉之躯,硬得要命,生生将她手中宝剑崩出了两寸。周翡好似猝不及防地踉跄了半步,青龙主趁机一手探出,抓向她领口。
周翡却顺势一转身,当当正正地将手中尸体塞进了青龙主怀里。
那尸体也是人高马大,一脸是血地往他的前主子身上一扑,亲亲热热地在青龙主脸上亲了一口。青龙主平白无故被一具尸体占了便宜,惊诧之余怒不可遏,一掌将那尸体拍进了窄道的土墙里,四下里活似地震一般,尘土扑簌簌地下落。周翡手中长剑行云流水似的转过了半圈,方才黏黏糊糊的剑式陡然一变,冲着青龙主当头砸下。
她方才两招竟然都是虚晃!
这一剑如苍龙入海,呼啸落下,随即,周翡只觉得一股大力顺着剑尖反弹了回来。端王爷这把宝剑指定比人金贵,这样硬撞,竟然也没碎,只是“嗡”一声尖鸣,剑尖震颤不休。而与此同时,一缕头发从晦暗的密道中飘落——青龙主那跳大神的兜帽居然被她扯下来了,剑风还割断了他的头发!
周翡无数次在纪云沉手中一刀落败的时候,并非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招数中。她虽然没有去学北刀,却在潜移默化中从纪云沉连绵不断的杀招里悟到了“连绵”二字。
周翡在山间小路上第一次与青龙主狭路相逢时,便隐隐发现九式破雪刀中相通相连之处。一宿专注于刀法,她突然领悟了原本隐约看见轮廓的东西——每一式刀法中都包含着好几招,每一刀里又有无数变化,只要稍做变通调整,立刻就能贴合成一个整体。这一点千变万化的变通之道,却恰好就是破雪刀“无常”一式。
一次出手惊艳四座,恐怕是运气,连续两招步步紧逼,那可能是状态好,但周翡接二连三出人意料,及至这断发一刀,便足以叫青龙主不得不正视她了。青龙主上一次与她交手的时候,周翡还是个只会连蒙带骗、虚晃一招逃跑的生手,此时却已经有了令人刮目相看之处。
他目光阴沉地在狭窄的过道中注视着周翡,低声道:“我改主意了,小丫头,你这样的人,任谁见了都要毁掉,绝不能容你再练上十年八年的功夫。”
他叨叨到现在,只有这一句叫人听着最顺耳,周翡冷冷地笑道:“杀你,还用不着我十年八年。”
“猖狂太过!”青龙主暴喝一声,一双袖子突然鼓了起来,排山倒海似的一掌向周翡拍了过来。
周翡毫不犹豫地便提剑而上。
如果说刚开始的时候,周翡是心里惦记着谢允他们,强令自己绝不能输、绝不能退,那么眼下在窄道与重压之下,青龙主便是逼出了她遇强则强的本性。
谢允在她身后说道:“留神,他身上恐怕穿着贴身的护甲。”
周翡眼角瞥见青龙主鼓起的袖中银光一闪,心道:怪不得砍不动,还以为他刀枪不入呢。
青龙主冷笑一声,一掌已经送到周翡面前,周翡将剑鞘往前一送,“咔”地卡在青龙主手掌心,随后她面色一变——这声音不对!
青龙主的手指突然暴长了数寸,十指间居然伸出好几把长刀,一下越过周翡手中剑柄,钩住了她的小臂!周翡反应够快,然而撤手时到底来不及了,小臂上顿时多了几道深可见骨的血道子。
谢允好像自己被大鲶鱼挠了一把似的,眼角难以抑制地抽动了一下。
青龙主朗声大笑,追击而至,利刃划过耳边的声音简直让人战栗,而且时长时短,防不胜防。窄道中躲闪受限,周翡身上眨眼间便多了数道伤口,她好似已经无从招架,不住后退,转眼已经退至耳室门口,碍于身后还有人,只好负隅顽抗。
谢允猛地扭头去看纪云沉。
纪云沉好像已经对外界失去了知觉,连气息都微弱得叫人听不见,脸上青红二色退却,竟浮起行将就木似的死灰来。
青龙主好像玩出了乐趣,避开了周翡身上要害,猫逗耗子似的欣赏她左支右绌的挣扎,时不时在她身上添几道伤口,继而一把抓向她胸口。周翡往后一缩,好似已经走投无路,仓皇中将剑鞘往青龙主掌心一塞。青龙主一只爪子百无禁忌,张手一扣便抓住了挡路的剑鞘,随即他指缝间的利刃又伸长数寸,他狞笑着将剑鞘往前推去,眼看要抓住周翡。
谢允终于忍无可忍地冲了上来。
周翡却忽然笑了一下。
此时,她已经退回到耳室门口,背后是空荡荡的一片,地方大得足以让她上蹿下跳,而对手却正好在密道拐弯处最窄的地方。
青龙主发现不对的时候,伸出去的爪子再要往回缩,却是不行了。原来他这么一扣一伸,那镶金配玉的剑鞘支棱八叉地卡在了他手心里,一时抠不下来。
周翡那因为“毫无还手之力”而有些发飘的剑却骤然凌厉起来,转瞬间杀气凛凛地递出三剑,走转间近乎无中生有,却又招招致命。无论是刚开始调戏她,还是后来对她起了杀心,青龙主归根到底还是轻视她的,完全没料到这种情景。他手中可以伸长收缩的几条利刃被周翡折断了两根,掌心处竟然多了一条醒目的伤口。
青龙主侧身连退几步,自肩头至手腕处豁开了一条裂口,露出下面贴身的软甲来。
周翡稍稍有些遗憾——要不是那隐隐闪着银光的护身甲,她方才的出其不意能将这老东西一条胳膊绞下来。
她虽然不会花言巧语,却无师自通了一点食肉猛兽捕猎时的技巧,会利用退让甚至一点血来试探敌人古怪的兵刃,同时不断降低对方的戒备之心,然后找准时机,一击必杀!
周翡轻轻一抖手腕,甩了一下剑上的血珠,余光往旁边斜了一眼,先扫了一眼依然一动不动的纪云沉,又发现了冲上来的谢允——谢允脸上挂着一点茫然。
周翡十分纳闷,飞快地小声问道:“你干什么?”
谢允:“……帮你。”
周翡奇道:“帮我什么?”
谢允道:“……挡刀。”
周翡本不想笑,可惜憋了半天,终于还是没忍住。她方才得罪过谢允,这一笑更是火上浇油。谢允面无表情地转动目光,假装此地没她这么个活物,不肯再跟她交流。
他双臂抱在胸前,一板一眼地在昏暗的耳室中摆出他的矜持架势,冲青龙主说道:“当年东海蓬莱有一巧匠,据说双手可以点石成金,锻造出无数神兵利器……除此以外,还有一件‘暮云纱’,据说此物通体皎洁,不沾烟火,放在暗处的时候,好似一片涌动的月色,入手极轻,穿在身上便能刀枪不入。”
一直没吭声的殷沛握紧了拳。
谢允似有意似无意地扫了他一眼,接着说道:“据我所知,这件暮云纱乃山川剑殷闻岚专门为其夫人定做的。阁下穿在身上,不觉得有点紧吗?”
谢允神神道道的,说话半清不楚、似假还真,青龙主到现在都没摸清他的路数。
那大鲶鱼低头舔了一下手心里的血迹,险恶的小眼睛微微动了动,落到谢允身上:“你想说什么?”
周翡见谢允又拉开长篇大忽悠的架势,有意替她分散青龙主的注意力,忙略松了口气,微微活动了一下手腕。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这才彰显出存在感,变本加厉地叫她遭起皮肉之苦来,倘若此地没有外人,她大概要开始龇牙咧嘴了。
谢允不慌不忙地笑道:“只是有一点我觉得很奇怪,殷家的东西既然都在你手里,为什么你没有变成第二个山川剑?”
他一边说着,一边有意无意地往前走,快要走到耳室门口的时候,被周翡一横剑,又给挡了回去。
青龙主闻听此言,神色大变,一扫方才猥琐调笑的怪模怪样,脸颊紧绷,乃至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我无所不知。”谢允停在周翡长剑阻挡的范围内。
周翡虽然明知道他又在胡说八道,却依然忍不住有点想听他说下去,更不用说不知他深浅的青龙主。只见那谢允微微往前探了探身,轻轻地吐出四个字:“海天一色。”
周翡一脸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好好地说着话,怎么还咏起风物来了。
青龙主的眼角却神经质般地抽动了两下,随后他竟然毫无预兆地无视了周翡,一探手抓向谢允。周翡原来指望谢允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能拖一段时间,不料此人不是出来帮忙的,是探头作死的,非但毫无益处,还在雪上加了一把细霜!
周翡不能任凭他真的作没了小命,只好硬着头皮提剑挡在两人之间。
青龙主却仿佛已经不想同她周旋了,一掌使了十成力,迎面打来。周翡莫名有了秀山堂中被李瑾容一掌从木柱上拍下来的感觉——所谓“一力降十会”,在深厚的功力面前,悟性与机变有时候真的不值一提。
周翡胸口发闷,可她别无选择,只能承着千钧的重压杠上青龙主。她剑势不减,胸口却传来尖锐的疼痛,应该是已经受了内伤。不过周翡从小被李瑾容一根鞭子抽到大,虽然未能长成一个滴溜乱转的陀螺,却远比常人耐揍。她不但对痛苦的忍耐力非同一般,还十分豁得出去,不躲不闪地一剑压上。
剑尖弹在暮云纱上,像是一道划过夜空的旱天霹雳打碎了层层月色。
破雪——“破”字诀。
青龙主单手扛住她的剑,接连拍出十三掌,正是他的成名绝技之一。周翡的蜉蝣阵纵然虚实相生,且战且走,却依然是险象环生,最后被他掌风扫了个边,一侧的肩膀登时脱开,软软地垂下来。
她只觉自己的经脉已经胀到了极致,隐隐泛起快要绷断似的酸疼来。周翡踉跄了一下,险些没站稳,仓皇之间扭头看去,纪云沉依然没动静!
周翡崩溃地想道:六个时辰还没到吗?他的“自有办法”究竟是什么办法?在旁边作法诅咒大鲶鱼赶紧升天?
青龙主倒没顾上对她赶尽杀绝,反而急切地要去抓谢允。
谢允迈开长腿,一步就蹦到了周翡身后:“有话好说,不要激动,‘海天一色’这四个字哪个是你仇人?改天告诉我一声,在下保证不提了。”
此人连招带撩拨,弄得那青龙主看着他的眼神就像饥肠辘辘之人碰上了肉包子,幽幽地要冒出绿光来,偏偏夹着个周翡捣蛋,一柄长剑不遗余力地从中作梗。
青龙主怒道:“臭丫头!”
周翡以为她又要迎来一串连环掌,强提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出招,余光便见那青龙主一扬手,手中亮光一闪。
他有这么高的武功,打架居然还要出阴招!太不要脸了!
周翡一时躲闪不及。就在这时,有人突然从她身后带了一把,随后周翡眼前一黑,方才还在她身后碍手碍脚的人一遇到危险,顷刻间便蹿到了她面前,以自己的后背为挡,一把抱住周翡。
周翡的视线完全被谢允挡住,足有数息回不过神来。她心口重重地一跳,好像从万丈高处一脚踩空,手指差点钩不住佩剑。
谢允居然说到做到,真的给她挡刀!
这念头一过,周翡陡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脑子里“嗡”的一声,炸成了一片白烟,一时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
原来那青龙主袖子里别有乾坤——九龙叟果然“物似主人形”,在喜好暗箭伤人这一点上,青龙座下可谓是一脉相承——青龙主借着自己深厚的掌力,从袖中甩出两把小钩子。那钩子虽然只有指甲大,尖钩上却闪着鬼火似的光,像是淬过毒。
谁知道这索命钩没钩住周翡,谢允这碍手碍脚的东西居然突然冲上来。
周翡睁大了眼睛:“谢……”
谢允在她耳边笑嘻嘻地说道:“我就知道他舍不得杀我,嘿嘿。”
周翡:“……”
眼看索命钩要挂上谢允,青龙主还没从他嘴里听见“海天一色”的详情,想到人弄死了就活不过来,忙一振长袖,亲自打落了自己的暗器,居然有点手忙脚乱。
他这边狼狈,周翡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借着谢允的遮挡,一剑穿过谢允腋下,刁钻无比地直指青龙主咽喉。
青龙主既可以一掌拍过去碾压周翡,又可以随便弄点鸡零狗碎的小手段干掉她,可偏偏中间隔着一个谢允……不,一句语焉不详的“海天一色”,青龙主百般投鼠忌器,居然沦落到要跟周翡拼剑招的地步。
如果说周翡乍一动手时还有几分生涩刻意,这会儿一口气不停地与青龙主斗了上百回合,不断修修补补,硬是在生死一线间将她的刀法遛熟了,这会儿居然多出几分狡黠和游刃有余来。
他们两人联手,居然在“无耻”二字上胜过大魔头一筹,亘古未有,堪称奇迹。
青龙主以算计别人为生,多少年没打过这么憋屈的架了,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逼到这份儿上,胸中怒火简直能把整个衡山下锅煮了!
双方你来我往,青龙主用暮云纱撞开周翡的剑,一侧身,正好能看见耳室中的场景。吴楚楚原本心惊胆战地在旁边观战,猝不及防对上那大鲶鱼扫过来的眼神,被那眼神里的恶意惊得结结实实地打了个激灵。青龙主蓦地目露凶光,他假装去抓谢允后颈,在周翡拎着谢允后撤躲闪的一瞬,将手指间夹的一样东西弹了出去,直冲着吴楚楚胸口!
无论是周翡还是谢允,再要施援手都来不及了。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布满伤痕的手探出,像打蚊子一般轻松随意,将那飞过去的东西接在手中——那是一枚尖锐的骨钉。
纪云沉咳嗽了两声,身上的银针不知是拔了还是怎样,这会儿居然一根都看不见了。他低着头,将手中的小钉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气血两虚似的咳嗽了几声,对吴楚楚说道:“姑娘,请你往里边去一点,不要误伤。”
他依然落魄得连后背都挺不直,发梢干枯,头上却微微有些油光,既不英俊,也不潇洒,连眼神都透露出一种不知从何说起的忧郁。
可是当他“忧郁”地抬头望向青龙主的时候,周翡却见那大魔头脸色变了,背在身后的手微微一招,他身边狗腿纷纷赶来,拥堵在耳室门口——青龙主看似无所畏惧地迈进了耳室,其实是将一干狗腿招至眼前,将他本人团团围在中间。
纪云沉扫了一眼,说道:“郑罗生,你这些年来毫无长进,也不是没有缘故的。”
青龙主端详着纪云沉,森然道:“我听过一些流言蜚语……”
“说北刀已经废了,”纪云沉接道,“否则你这些年来又怎么敢高枕无忧?”
周翡目光扫过地上依然摊开的小布包,发现纪云沉方才用过的牛毛小针既没有放回去,也没有被他扔在一边,只是凭空不见了,便小声问道:“怎么……”
谢允“嘘”了一声:“回头我再……”
他本想说“回头我再告诉你”,说了一半,想起周翡干的那些让他牙根痒的事,他便将自己的外衣扯下来,扔给满身血道的周翡,同时睨了她一眼,话音一转道:“就不告诉你。”
周翡:“……”
青龙主撑着颜面冷笑道:“关外北刀果然有两把刷子,废人都能重新站起来——好,正好,我正愁无缘见识‘双刀一剑’到底有多厉害,今天我倒要看看,我没有长进,你这北刀能有多大长进。”
他嘴里吹着牛皮,却丝毫没打算亲自上阵,一挥手,身边的敲锣人便训练有素地各自站位,像是摆了一个人数更少、更精的“翻山倒海”阵,准备仗着人多势众,一拥而上。纪云沉轻轻一弹指,殷沛身上的绳子便不知怎么绷开了,那小白脸三下五除二地扯下自己身上的绳子,神色复杂地望着他养父的背影。
纪云沉道:“快走吧,好自为之。”
然后他轻轻笑了一下,突然动了。最外围的敲锣人根本来不及反应,首当其冲落到了纪云沉手中。那敲锣人兵刃尚未举起,整个人就好像个牵线木偶,自己撞在自己刀尖上抹了脖子。
纪云沉将死人一推,提着夺过的长刀,漠然地望向青龙主。
他站起来、接骨钉、杀人夺刀一气呵成,眼神越来越平淡,好像一个与他错失了二十年的幽魂正缓缓地在他身上苏醒。周翡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佩剑——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这把沾了血的佩剑微微地战栗了起来。
山中晴雨莫测,忽然一阵风起,吹灭了天光,顺着谢允第二次进来时没有掩严实的密道出口钻了进来,卷来一股湿漉漉的潮气。耳室中的火把剧烈地跳了一下,数条人影泛起紧绷的涟漪。
青龙主暴喝道:“还愣着干什么?都是死的吗?”
北刀固然是传奇,但是在敲锣人心里,青龙主这个能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暴君”还是更可怕。他一声令下,几个敲锣人毫不迟疑,向纪云沉一拥而上。
纪云沉将手中长刀轻轻一摆,脸色似乎有些疲惫,又不知对谁重复道:“快走吧。”
可是周围几个人谁也不舍得走,周翡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传说中的“断水缠丝”。“双刀一剑枯荣手”对她,乃至对整个中原武林来说,都像是淤泥中几枝枯黄的残荷根茎——确乎有,确乎繁盛过一夏,但事到如今,那时的风采却已经是人云亦云的旧景了。
化身厨子的北刀、只剩下一把剑鞘的山川剑,都叫人瞧着心生尴尬。
谁能想到,“断水缠丝”有一日竟能死而复生?
周翡本以为北刀险象环生的诡谲会像传说中的“紫电青霜”一样,可是纪云沉手中的刀远非她想象的那样炫目。她甚至觉得纪云沉手中一板一眼的刀法比他以指代刀比画出的那几招还不起眼。
那好似一种古老而朴素的杀术,北刀传人举手投足间带着某种强烈的韵律感,旁人围追堵截也好,步步紧逼也好,都没有什么能破坏他固有的步调。那暗淡的刀光叫周翡无端想起洗墨江里细细的“牵机”,宽宽的刀背与修长的刀身似乎都是表象,他刀术中或有魂灵,而那魂灵只有狭窄的一线,流动的时候像千重的蛛网,停下来也只有非常不显眼的一点血迹……和一条性命。
纪云沉并不像周翡那样喜欢四处乱窜,他的脚步几乎不离三尺之内,周遭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圆圈,他似乎懒洋洋的,不肯踏出那圈子半步,所有胆敢靠近的人都会被他一刀割喉。
这才是真正的杀人刀。
周翡一直以为“杀气”便是要“腾腾”,直到此时,她才算见识到真正的杀气——那是极幽微、极平淡的,不显山不露水,却又无所不在。当那憔悴落魄的厨子略微佝偻地站在那里时,整个耳室都笼罩在他的刀锋下,居然叫人升起某种无法言说的战栗感。
曾经把周翡困得苦不堪言的阵法到了纪云沉面前,好像成了一群可笑的牵线人偶。翻山倒海阵自称遇强则强,任你是何方高手,一旦陷入其中,都如落泥沼。可眼下,这张大网却被纪云沉勾得团团转,全然不见那天在客栈中抖威风时的游刃有余,敲锣人根本不像包围,倒像是排队送菜!
周翡看得目不转睛,谢允却轻轻地叹了口气。
周翡问:“怎么?”
谢允轻声道:“小心了。”
他话音没落,场中便生了变化——被一帮人护在中间的青龙主郑罗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眼见不过眨眼间,他自己带来的人便被纪云沉一把刀杀了个七七八八,郑罗生当即便决定祭出“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大招。
他猛地上前一步,声势浩大的一掌拍向纪云沉头顶,做出打算拼命的架势。
而后两人转眼间过了十来招,就在周翡以为此人也有决一死战的勇气时,郑罗生突然毫无预兆地伸手抓起自己一个手下,强买强卖似的塞给了纪云沉,那动作和周翡往他手中塞剑鞘的动作一模一样!
周翡有生以来,一直都在偷别人的师,不料风水轮流转,竟然也被别人学去一招——还是这么不长脸的一招,一时目瞪口呆,不知做何评价。
郑罗生趁机人影一闪,便扑到了耳室那一头的出口处,打算将自己一干敲锣人手下都当成累赘扔在这里,强行突围!
几个人心里同时叫了一声“不好”。
因为活人死人山这帮搅屎棍,一天到晚没正事,除了害人就是瞎搅和,要是让此人出去,往后必然得阴魂不散,纠缠个没完没了。周翡想也不想就要追上去。
谢允虽然知道让郑罗生跑了会很麻烦,但更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狗急了都跳墙,何况是青龙主?他情急之下手也快得很,缺德带冒烟地一把抓住了周翡垂在身后的长辫子。
周翡扯过段九娘的头发,不料如今也体会了一把自己被人揪辫子的滋味,头皮剧痛,当场就要跳脚。谢允无辜地缩回作怪的狗爪,往身后一背,理直气壮地回瞪过去。
周翡:“……”
看在这王八蛋方才挡刀的情分上,这一顿揍先欠着了。
这一耽搁,青龙主眼看要跑,又一阵山风呼啸着钻进密道,流转进九曲回廊似的密道中,被无数逼仄的窄道变了调子,发出山鬼夜哭似的呜咽声。这时,殷沛突然脚下一动,挡在了门口。
他在旁边装死倒还罢了,这一现身,立刻提醒了青龙主——郑罗生这番大动干戈地搜山追人,还几番犯险,可不就是为了这个小白脸?本以为中间杀出个断水缠丝,他要功败垂成,谁知这小子居然不自量力地自己撞上来了!
这是得来全不费工夫。郑罗生哪里会跟他客气?一把便抓住了殷沛的领口,好似猛鹰扑兔似的将他拎在手中。
纪云沉已经解决了方才那倒霉的敲锣人,眼见殷沛落在青龙主手上,顿时愤怒地咆哮了一声,提刀转身斩向青龙主的后背,青龙主骤然加速,并不十分在意——因为纪云沉尚在两步之外,他身上的暮云纱足以应付。
殷沛却古怪地笑了起来,他趁郑罗生注意力全在身后,蓦地出手如电,在郑罗生肩头某处连拍了好几下。殷沛武功造诣实在有限,本来也不该有这样的身手,可是这动作竟然像是他千锤百炼过一样,快得惊人,熟练得惊人。
郑罗生逃命途中竟然没能躲开,他随即悚然一惊——殷沛方才轻轻巧巧地这么一拍,虽然不痛不痒,却将他身上本就不太合身的暮云纱解开了!
那紧紧裹在他身上的软甲骤然松懈滑落,郑罗生后背顿失屏障,刀好像已经扎入了他后背里,他发了狠,一掌将殷沛摔了出去。那小白脸当即喷出一口血来,活像一碗打碎的红汤,摔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了。
毕竟是亲手养大的,虽然是个白眼狼,但纪云沉心里还是狠狠地颤动了一下:“阿沛!”
郑罗生一把将身上的暮云纱扯了下来,抬手摔在纪云沉脸上。
纪云沉正在忧心殷沛,见山川剑旧物飞来,本能地伸手接住。谁知刚一碰到,他掌心便是一片刺痛——那暮云纱尾巴上竟有一串蝎尾似的小钩子,将他扎了个正着,立刻见了血。流出来的血见风变黑,黑气毒蛇似的,很快顺着他粗糙的手掌攀了上去。
钩上居然有毒,而且比花掌柜被九龙叟所伤时中的毒只烈不弱!
仓皇逃窜的郑罗生脚步一顿,转头冲纪云沉冷笑道:“黄蜂尾后针,也叫‘美人恩’,从来最难消受。纪大侠,滋味怎样?”
纪云沉漠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周翡的心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以为他要像花掌柜一样断腕求生。
谁知纪云沉却忽然笑了。
他平生未曾开怀,经年日久,剩下满面愁苦,即使笑起来,褶皱的眉宇间也好像欲说还休、心事重重,是说不出的郁愤与孤苦。
“美人恩……”纪云沉低低地重复了一遍,突然一步上前。
窄道中怕是连周翡这样纤细的小姑娘行动都要受限,却偏偏不是“断水缠丝”的障碍,谁也没料到,纪云沉竟然拼着毒发也要杀青龙主。
郑罗生早有防备,见他出手,立刻往后掠去。纪云沉的刀紧追不舍,他手上的黑气转眼攀上了脖颈,继而又弥漫到了脸上,北刀那张本就憔悴的脸显得像个死人。郑罗生惜命得像抱金而死的守财奴,见这疯子不顾中毒,找死似的越发来劲,觉得纪云沉简直不可理喻,当即恼羞成怒道:“好,既然你不怕死,我就成全……”
他说到这里,话音陡然一顿。
郑罗生觉得自己脚下好像踩了什么东西。
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见那被他一掌打飞的殷沛居然没死。
面容阴郁的青年像条狗一样蜷缩在墙角,拨开满头满脸的血迹,咧开嘴冲他露出一个满是恶意的微笑,殷沛无声地动了动嘴唇:“你上路吧。”
密道外面响起一声平地炸雷,冷冷的电光甚至透入狭长的密道里。
与此同时,郑罗生脚下也是一声巨响,与隆隆的雷声合为一体,整个密道都好似摇摇欲坠地晃动起来。
殷沛趁他分神,往青龙主脚下扔了一颗雷火弹!
青龙主这次终于避无可避,失声惨叫起来。纪云沉再不迟疑,一刀捅进他胸口,手腕陡然一转,在他胸口豁开了一个血肉不相连的破洞。郑罗生杀猪似的号叫戛然而止,他太怕死了,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一时瞪大了眼睛,几乎露出些困惑相来。
外面紧接着又是一道闪电落下,漏进来的光照亮了纪云沉的脸,密道中石头沙砾扑簌簌地下落,剧烈的震动回荡在整个密道中。
郑罗生眼睛里垂死挣扎的光终于还是暗下去了。纪云沉眼皮也不眨地盯着他瞳仁散开,然后没有抽刀,松开了握刀的手。他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好像想稳住身形似的,胡乱伸手在渐渐开裂的密道土墙上抓了几把,到底还是狼狈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纪云沉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是想大笑一通,可惜笑容中途夭折。他靠在墙壁上,与郑罗生的尸体大眼瞪小眼片刻,然后疲倦极了似的,微微闭上了眼睛。
谢允侧耳听了片刻,只觉得密道里的杂音越来越大,便用力一推周翡道:“这没轻没重的东西,我怕这密道要塌,先离开这里!”
周翡这会儿也顾不上跟他报揪辫子之仇,上前一步要扶起纪云沉,飞快地说道:“前辈,那大鲶鱼一身除了毒就是暗器,身上肯定有解药,你等我来搜……”
纪云沉轻轻扣住了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把她推到一边,笑了一下,低声道:“怎么,姑娘,你不知道何为搜魂针吗?”
周翡十分茫然。
谢允一边催着吴楚楚快走,一边冲周翡低声道:“‘搜孤魂上身,成野鬼而去’,搜魂针原名叫作‘大还针’,是一种关外的秘法,能叫人一日千里,‘死灰复燃’。无论多重的病,多要命的伤,都能盖过,让你觉得……似乎是丢了的旧时光上了身。”
纪云沉接道:“然后回光返照,三刻而止……”
密道外面“哗啦”一声,暴涨的天河像被什么刺破,咆哮着倾倒入人间,大雨骤降。
泥土中泛起陈旧的腥味,纪云沉眼睫低垂,神色涣散,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出起了神,然后目光微微动了动,落在殷沛身上。
殷沛听见“回光返照”四个字,整个人一僵,神色复杂地看向纪云沉。纪云沉想了想,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然而临到头来,剩语寥寥,又觉得没什么好废话的。纪云沉便一笑,第三次低声道:“走吧。”
周翡:“等……”
她“等”字没说完,密道这边的出口陡然塌了,窄道本已经老旧,殷沛那一颗雷火弹更是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沙石倾盆似的落下,纪云沉猛地将周翡往外一推。
周翡踉跄几步,被谢允一把扶住。方才她站的位置数息间便已经被落下的沙石堵上,将北刀拦在了那一头,而通道仍在不断地动荡。
纪云沉双腿一阵剧痛,被巨石压了个正着,他却没躲,只是闷哼一声,觉得全身虚脱了似的,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
搜魂针的回光返照本不该这么短,可是眼下郑罗生已死,撑着他的那一点精气神也没了。密道的震颤与雷声混合在一起,须得极仔细,才能听见其中的风雨声。而渐渐地,风雨声微弱了下去,纪云沉知道,这并非雨过天晴,只是他的五官六感在衰弱。
他无端想起当年初入关中时,偶然在一酒楼上见到一幅画。
店家附庸风雅,不知是从哪个粗制滥造的民间艺人手里买的画,画工不值得细看,唯有角上挂了一首古人词,纪云沉没读过几天书,已经记不全了,仿佛是什么“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而今听雨僧庐下……”
鬓已星星也。

离恨楼 第六章·回家
“金陵不是我家,我家在旧都。”
谢允拖着周翡往外跑去,沙石尘土迷得人睁不开眼,他们一帮灰头土脸的人破开密道出口,一露头就被倾盆大雨盖了个正着,雨水与尘土交加,全和成了“酱香浓郁”的泥汤。
殷沛竟也命大,没人管他,他居然挣扎着跑了出来。他有些站不直,可能是肺腑受了重创,抑或是骨头断了,血迹斑斑的手扶着一侧的山石喘着粗气,眼睛望着已经崩塌大半的密道入口,有那么一时半刻,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杀了郑罗生,又搭上了纪云沉,可谓买一个还搭个添头,他大仇得报了,快意吗?
那么十余年的养育之恩又怎么算呢?
周翡想起殷沛在三春客栈里装蒜时说的那些话,有些是意味深长的挑拨离间,有些却又隐隐带了点不想让纪云沉死的意思。而倘若他那张嘴放屁的样子是装出来的,那么当中有几分深意、几分真意呢?
周翡已经见识了“一样米养百样人”,知道“以己度人”乃大谬,这些念头在她心里一闪,便沉沉地落了下去,不再揣度了。反正人都死光了,天大的恩怨也只好尘归尘,土归土,那一点幽微的心思,便不值一提了。
谢允想起山上还有青龙主的余孽,便上前和殷沛说话,问道:“殷公子,你要往何处去?”
殷沛置若罔闻,将有几分漠然的目光从密道口上移开,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散乱的发丝和外衣,一脸倨傲地抬脚与谢允擦肩而过。
谢允忽然又问道:“你也在找‘海天一色’吗?”
殷沛终于斜眼瞄了他一下,嘴角牵动,面露讥诮,好像不知道他扯的哪门子淡,然后他不置一词地缓缓走入雨幕中。
谢允皱了皱眉,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了片刻,却没有追上去。
周翡他们三人从衡山离开,途中还真没遇上青龙主的那帮狗腿子,看来这年月,做恶人的也得有点机灵气才行,否则恐怕等不到坏出境界,便“出师未捷”了。
过了衡山再往南,便是南朝的地界了。
此地依然地处边境,连年打仗,这大昭正统所辖的地界也没显出比北边太平到哪儿去,基本也是“村郭萧条,城对着夕阳道”。
破败的官道上一处小酒肆里,吴楚楚坐在瘸腿的长凳上,小心翼翼地咬下了一口杂面饼,她跟挑鱼刺似的仔细抿了抿,确定里头没有牙碜的小石子,这才放心出动牙齿,咀嚼起来。
杂面饼里什么都掺,喂马喂猪的东西一应俱全,就是没有“面”。这饼吃起来又干又硬,卡在嗓子眼里,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吴楚楚怕别人嫌她娇气,也没声张,吃一口便拿凉水往下冲一冲。她胃口本来就不大,这么一来,半块饼就能灌个水饱,显得十分省钱好养活。
谢允重新置办了车马,跟她们俩凑在一起上了路,他倒是门路颇广,而且很能凑合,一点也看不出有个王爷出身。
谢允用歪歪斜斜的筷子戳了戳盘子里看不出真身的腌菜,说道:“这里还是靠近前线,地也不好种,是穷了点,要是往东边去,可没有这么寒酸,金陵的繁华和旧都比也不差什么——真不想去瞧瞧吗?”
吴楚楚默默地摇摇头,偏头去看周翡。
周翡原本没吭声,见她看过来,才一摇头道:“我回蜀中。”
吴楚楚有些不自在地对谢允说道:“阿翡说她回蜀中,那我跟着她走。”
谢允一点头,没表态。
周翡问道:“你呢?”
谢允仿佛没听见,慢吞吞地夹起一片腌菜——他手里那双筷子俨然已经弯成罗圈腿了,夹菜竟还稳稳当当的,可见此人至少在吃这方面很有些功力。
周翡翻了个白眼,用胳膊肘碰了吴楚楚一下:“问他。”
吴楚楚尴尬得快把身下的长凳坐穿了,蚊子似的“嗡嗡”道:“阿翡问……谢公子,你呢?”
谢允笑容如春风,彬彬有礼地说道:“我自然奉陪到底,总得有人赶车对不对?”
他们三个分明挤在一张不到三尺见方的小桌上,谁也没耳背。谢允和周翡却谁也不搭理谁,咳嗽一声都得让吴楚楚传话——亏得吴小姐脾气好。
因为周翡在密道耳室中一时冲动,出言得罪了端王殿下,之后又一不小心笑了一下,可谓仇上加仇。于是脱险之后,谢允就变成了这副德行,还是死皮赖脸地跟着她们,但就是不跟她说话。
周翡咬牙切齿地跟那噎人的杂面饼较劲半晌,终于被这玩意儿降服了,放弃努力,一扬脖干吞了下去,嚼不碎的饼混成一坨,一路从她嗓子眼噎到了胃里,好半晌才“咣当”落下。周翡伸手按了一下胸口,心里苦中作乐地想道:比吞金省钱,效果还差不多,真是赚了。
她想休息一会儿再战,同时心里有好多的疑问,垂目琢磨了一会儿,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出来:“‘海天一色’到底是什么,为什么那个郑……郑什么‘萝卜’听完以后那么在意?”
吴楚楚见她直眉瞪眼地问自己,登时一愣:“我不知道呀。”
说完,她才反应过来这句不是问自己,耳根都红了,转向谢允把周翡的话重复了一遍。
谢允抿了一口凉水,脸上找揍的神色收敛了一点,沉声道:“我也不清楚,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有人说是一伙神通广大之人的联盟,有人说是一笔财产,也有人说是一个武库,还有人说是一队私兵或是一帮神出鬼没的刺客——刺客这个最不靠谱,毕竟,相传‘海天一色’的上一任主人是殷闻岚。他们说当年殷闻岚之所以不是武林盟主,胜似武林盟主,就是因为手上的这个秘密……不过这个说法我个人是不太相信的。”
这回不等周翡发问,吴楚楚便自发地开口问道:“为什么?”
谢允笑道:“江湖莽撞人,怪胎甚众,爹娘都不见得管得住,世上哪儿有什么能号令这帮乌合之众的东西?倘若真有那么个秘密,那也不外乎‘为人处世’与‘豪爽仗义’两个秘诀罢了,这都有现成的词,不必另外起个不知所谓的名叫什么‘海天一色’。”
吴楚楚跟周翡对视了一眼,问道:“那殷沛知道吗?”
“他装作不知道,”谢允说道,“但我猜他肯定知道。没听郑罗生说吗?他盗走了山川剑的剑鞘。整个殷家庄都落在了青龙主手上,像暮云纱这样的宝贝绝不在少数,他别的东西都视若无睹,为什么偏偏要一把残剑的剑鞘?
“关于这个,我原先也有些猜测。据说殷闻岚曾经说过,他一生只有两样东西得意,一个是山川剑,一个就是‘海天一色’。”谢允灌了一口凉水,接着说道,“所以如果海天一色有什么秘密——诸如信物、钥匙,他会放在哪里呢?”
周翡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
吴楚楚却莫名其妙地追问道:“哪里?”
周翡解释道:“当然是山川剑上。天下第一剑是怎么想的我不太清楚,但是如果周围的人都还不如你靠谱,你最信任的也就剩下手里的刀剑了。”
吴楚楚先是恍然大悟,随即又看了她一眼,怀疑周翡在指桑骂槐,找碴儿气谢允。
谢允依然在装蒜,好似全然没听见,站起来结了账,又催两个姑娘把剩下的杂面饼打包带走:“走吧,这穷乡僻壤的鬼地方实在不好投宿,咱们天黑之前怎么也得赶到衡阳。”
说完,他便径自起身去拉马车。
周翡瞪着他的背影磨了磨牙,吴楚楚偷偷拉了她一把。
周翡小声对她说道:“他是不是还来劲了?”
吴楚楚六岁以后就没见过这样活泼的怄气方式,十分想笑,又觉得不太好,只能憋住,跟周翡咬耳朵道:“在衡山的时候,谢公子也是担心你。”
回想起来,周翡也承认,就以她的本领来说,一口答应纪云沉拖住郑罗生确实是不自量力而且欠妥。她自知理亏,便只好往下压了压火气,木着脸没吱声。吴楚楚想了想,又问道:“你当时那么相信纪大侠吗?”
周翡略一愣,摇摇头。
她当时其实不知道纪云沉在搞什么名堂,也从没听说过“搜魂针”。
吴楚楚奇道:“那为什么?”
究竟为什么,周翡自己也说不清楚。她没什么计划,甚至刚开始,她也是耍了诈才从青龙主眼皮底下溜走的。她明明知道自己打不过,明明千方百计地不想跟那大魔头起正面冲突。
要说起来,她大概是在密道中听见郑罗生满口污言秽语的时候,方才起了杀心。
作恶,这没什么,“活人死人山”的大名,周翡一路上也算听过了,什么时候那帮人能干点好事才新鲜。可是凭什么他们能恶得这么理直气壮、扬扬得意呢?
凭什么大声喧哗的,永远都是那些卑鄙的、无耻的人,凭什么他们这些恶棍能堂而皇之地将二十年沉冤贴在脑门上招摇过市,而白骨已枯的好人反而成了他们标榜的旌旗?
这岂不是无数个敢怒不敢言惯出来的吗?
乱世里本就没有王法,如果道义也黯然失声,那么苟且偷生其中的人,还有什么可期盼的呢?
周翡并不是怜悯纪云沉,事到如今,她依然认为纪云沉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只是觉得,当时如果不答应帮这个忙,她一定会对自己十分失望。
就连吴楚楚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小姐不也一样吗?她看不出把周翡和花掌柜绑在一起,也斗不过一个郑罗生吗?可那纤纤弱质的小姑娘尚且为了朋友不肯独自离开,何况是拿刀的人?
周翡本来在琢磨着跟吴楚楚从何说起,结果一抬头,正好发现谢允套好了马车站在不远处,好像也在等她的答案。见她目光扫过来,谢允立刻别开眼看天看地,摆出一副“不听不听我就不听”的欠抽样。
周翡匡扶道义的女侠之心被暴起的幼稚推了个屁股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败退了。她瞬间没好气地将自己满腹情怀总结成了三个字:“我乐意!”
吴楚楚:“……”
这场混账官司到蜀中之前还能不能打完了?!
衡阳有地方官,附近还有一部分驻军,看着像样多了,起码没有当街砍人的。
傍晚时分,车夫端王稳稳当当地将两个姑娘带到了衡阳城里。谢允一看就是惯常在外面行走的,赶车很有两把刷子,走得不慌不忙,不颠不簸,几乎没怎么拐冤枉路,十分舒心。此地刚下过一场大雨,路显得不太平整,沿街叫卖的小贩和铺子像是山间石峰里的草木,有点缝就能活,客栈中兼有酒楼,为了招揽客人,还请了民间艺人。
民间艺人是一对连说带唱的中年夫妻,丈夫是瞎子,妻子声音甜美,唱的正好是“千岁忧”谢某某的《离恨楼》。唱完一圈,那妻子就端起一个托盘,在客人中间走一圈,她也不苦苦哀求讨人嫌,倘若有人给钱,就轻轻盈盈地冲人敛衽一礼。
谢允放了一把铜钱在她的托盘上。周翡看清那女人正脸之后一愣,只见她遮着半张脸,面纱粗制滥造,有点透,能看出下面坑坑洼洼的疤痕。为免失礼,周翡只一瞥就移开了视线,心里止不住地可惜——那妻子身材窈窕,轮廓秀气,本该是个能称得上漂亮的女人。
等那女人转身走了,吴楚楚才小声问道:“她……”
“烫的,”谢允好像见惯了似的,平平淡淡地回道,“没什么——多半是自己烫的,在外谋生不易,女人尤其是。她们总得有点自保的办法,要脸没什么用。快吃吧,吃完早点休息,这一阵子颠沛流离,也实在没睡过几宿好觉。”
那对夫妻一直在客栈里唱到很晚,周翡等人都已经回客房休息了,还能听见一楼传来细细的“咿呀”声,但看起来没什么收获。《离恨楼》红得太久,众人天天听,已经有些听腻了,大多数人耳朵没在他们身上,也对女人的托盘视若无睹。
周翡洗涮干净,本应十分疲惫,却怎么都睡不着。她干脆盘膝而坐,像个武痴似的在冥想中锤炼她的破雪刀。就在她将九式破雪刀从头到尾连起来一遍,又有些进益的时候,突然听见隔壁“吱呀”一声,谢允又出来了。
周翡不管是有多大的怒气和火气,一旦沉浸到她自己的世界里,都会缓缓平息下来。只要不是深仇大恨,她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
破雪刀不愧是“宗师之刀”,月亮还没升起来,已经把她从未满六岁的黄毛丫头教育成了懂事的大人。
“懂事的大人”站起来在屋里溜达了两步,自我反省片刻,觉得谢允闹起脾气来固然十分好笑,而自己居然会以牙还牙地跟他较真,也是那杂面饼吃饱了撑的。
周翡探头一看,见楼下还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客人,店小二却已经哈欠连天,给谢允端了一小壶混浊的米酒,便在一边懒洋洋地擦起桌子。唱曲说书的那对夫妻寂寞地坐在场中,女人的嗓子已经哑了,瞎男人拨弄着有些受潮的琴弦,琴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大堂中,倒有些靡靡之音的凄艳意味。
谢允不知从哪儿要来一盏小油灯,放在手边,照着桌上铺满的旧纸笔。他写一会儿,就会出一会儿神,偶尔端起酒碗来将浊酒抿上一口,青衫萧萧,显得有些落魄。
周翡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见他正就着卖唱夫妇断断续续的琴声写一段新唱词,她便坐在旁边,撑着下巴看。前面的部分被镇纸压住了,周翡只看见一句:“……且见它桥畔旧石霜累累,离人远行胡不归。”
谢允笔尖一顿,看了她一眼,继而又漠然地垂下眼。
周翡自己翻过一个空碗,不问自取地从谢允的酒壶里倒了一小碗米酒,几口喝完,咂吧了一下嘴,觉得这酒淡得简直尝不出什么滋味来。然后她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谢允的笔杆。
上了年纪的旧笔杆停在空中,笔尖上的墨蘸得有些浓,倏地落下一滴。但周翡的手更快,瞬间将手中空酒碗往上一递,当当正正地接住了那滴浑圆的墨点,一气呵成。
谢允:“……”
周翡知道自己这张嘴多说多错,于是讨好地冲他一笑。她脸上大部分时间都挂着属于独行侠的爱搭不理,然而仗着自己是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偶尔卖一次乖巧,居然也不显得生硬,叫人看一眼就发不出脾气来。
周翡问道:“你在写什么?”
谢允一边郁闷于自己的没出息,一边抽回笔杆,没好气地搭理了她一下:“怕死令。”
周翡见他开口,忙顺坡下驴,说道:“谢大哥,我错了。”
谢允瞄了她一眼。
周翡暗暗运了运气——想那李晟小时候,跟她比武输了,从来都是回去自己哭一场,第二天又没事人一样,哪儿还用人哄?她心里这么想,脸上就带出来一点“你好麻烦”的埋怨来,搜肠刮肚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那……那个在衡山的时候,我说错话了,其实不是那么想的。”
可是事绝对没办错。
谢允将笔杆放在旁边,叹道:“我用鼻子都能看出你没诚意来。”
他还想怎样?
周翡被破雪刀教育下去的那点火气顷刻就有死灰复燃的趋势。
好在谢允没有得寸进尺,瞪了她一会儿,他便绷着脸道:“姑娘,你是名门之后,不能总逮着我这种温厚老实又柔弱的书生欺负。”
周翡听谢允又开始不要脸地胡诌,就知道他已经消气了,顿时松了口气,眼角一弯,往自己脸上轻轻拍了一下:“可不是吗,我真没出息,替你打一下——你在写什么?”
“一出新戏。”谢允说着,旁边油灯的小火苗闪烁了一下,他的眼睛上看起来有一层淡淡的流光,“讲一个逃兵的故事。”
周翡不太能明白听戏的乐趣在哪儿,念白她还偶尔能听懂几段,至于那些唱腔就完全不明白了。戏词写得再好,到了那些唱曲的人嘴里,统一是又细又长的“嗷哇咿呀”,根本也不知道在叫唤什么。
说说英雄也就算了,还讲“逃兵”,周翡一脸无聊地用鞋底磨着木桌的一角,问道:“逃兵有什么好讲的?”
谢允头也不抬地飞快写了几行字,漫不经心地回道:“英雄又有什么好讲的?一个人倘若变成了举世闻名的大英雄,他身上一定已经有一部分不再是人了。人人都蒙着眼,一知半解地称颂,却谁也不了解他,不孤独吗?再者说,称颂大家都会,用的词自古以来就那么几句,早都被车轱辘千百遍了,写来没意思,茶余饭后,不如聊聊贪生怕死的故事。”
周翡道:“……你是还在讽刺我吗?”
谢允闷声笑了起来,周翡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
“哎哎,踢我可以,别掀桌。”谢允小心翼翼地护住他那堆乱七八糟的手稿。
周翡拽过一张纸,看了两眼,磕磕巴巴地念道:“燕雀归来……”
谢允说:“哎,是来归,你那眼神会自己蹦字是不是?”
“哦——来归帝子乡,千钩百廊小……小窈娘,自言胸怀万古刃……呃,不对,万古刀,谁顾巴里旧……章台?”
周翡念了两行之后,被谢允一把抢回去。谢允将那张纸团成一团,往空杯子里一扔:“姑奶奶,饶了我吧,你一念我就觉得得重写。”
周翡本来就没有什么吟风弄月的天分,也不在意,问道:“你是说这个贪生怕死的逃兵胸怀万古刀吗?”
“他没逃的时候,觉得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必能衣锦还乡,风风光光地娶到自己心爱的女孩。结果后来发现朝廷不用他顶天,也不用他立地,根本没把他当人。他只是个诱敌深入的活诱饵,死在那儿任务就完成了,于是他逃了。可惜一路险阻重重,逃回家乡,也没能见到他的女孩。”
周翡问道:“为什么?”
谢允眼珠一转,注视了她一会儿,似笑非笑道:“因为那女孩是个水草精,已经乘着鲤鱼游走了。”
他一句话说完,微微有些后悔,因为似乎有些唐突。可惜,周翡没听出来,她脸上露出一份单纯和惊诧,真诚地评价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谢允说不好是失落还是庆幸,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收回目光,懒洋洋地说道:“那你别管了,反正能卖钱。咱们要去蜀中,还得沿着南朝的地界走,从衡阳绕路过去,好几千里,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走完的——你知道贵寨的暗桩都怎么联系吗?”
周翡毫无概念。
谢允一挑眉,说道:“看吧,咱们连个能打秋风的地方都没有。我好歹得一边走一边想辙攒盘缠,这不是白纸黑字,是银子。告诉你吧,哥会的都是赚钱的买卖,学着点,人生在世,穿衣吃饭才是头等大事,光会舞刀弄枪有什么用?”
周翡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听了这番“过日子经”,很是吃了一惊:“你还操心这个?你不是王爷吗,没有俸禄吗?”
谢允笑道:“你还知道什么叫俸禄?”
周翡又横出一脚,谢允好像早料到有这一出,飞快地缩脚躲开,摇头晃脑地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吃了我小叔的饭,我还得供他差遣,乖乖回金陵去当吉祥物。”
周翡问道:“你为什么不肯回家去?”
她说的不是“回去”,不是“去金陵”,而是“回家去”,这是一个温暖又微妙的用词。因为在周翡脑子里,世上始终有那么个地方,可能没有多舒服、多繁华,却是一切羁旅的结束。
谢允愣了片刻,轻轻地笑了一下:“回家?金陵不是我家,我家在旧都。”
迟钝如周翡,都感觉到他那一笑里包含了不少别的东西,可是不等她细想,谢允便有些生硬地将话题转开,问道:“你又为什么想回……家?”
周翡一提起这事,就稍稍有些羞愧,不过事实就是事实,她实话实说道:“我功夫不到家,得回去好好练练。”
谢允的表情顿时变得非常奇怪。
周翡问:“怎么?”
谢允蘸了一点酒水,在桌上画了一座小山,在靠近山顶的地方画了一道线,说道:“如果说高手也分九流,那你将郑罗生堵在一个小窄道里,杀了他的人,划破了他的手掌,还能全身而退……虽说是占了点对方轻敌的便宜吧,但你手上连个称手的兵刃都没有,能做到这一步,证明你如今的功力,足以跻身二流。只不过你这个‘二流’运气格外不好,满世界的喽啰你没碰上过,碰上的都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大人物,显得有点狼狈。”
周翡听了这一番吹捧,没当回事,有些不以为然地想:你一个写小曲的书生,会唱就行了呗,怎么还扭起来了。
谢允又将他的毛笔倒过来,用略微有些开裂的笔杆在酒渍上又一画,说道:“但是也不必扬扬自得,武道如攀山,一重过后还有一重,世上还有不少一流高手,譬如一些名门前辈……举例来说,大约就是齐门的道长、霍家堡的堡主之类。一流之上的,是顶尖高手,凤毛麟角,不管名声怎么样,但是只要说出来,南北武林必然如雷贯耳。”
周翡听到这里来了点精神,因为这不属于武术技术评价,属于奇闻逸事,在这方面,她所认识的人里没有能出谢允之右者,便追问道:“顶尖高手是像北斗、四象那样的人吗?”
谢允“嗯”了一声,眉心一扬道:“不——木小乔算,郑罗生不算,沈天枢算,仇天玑那样的恐怕就够不上。郑罗生位列四象之首,是因为他有一帮能打能杀的狗腿子,而且心机深沉,小花招层出不穷。这种人十分危险,一不留神就能要你的命,但你要说他是顶尖高手,恐怕不用说别人,四象中其他三个人就要嗤之以鼻。”
周翡不知不觉听进去了。
谢允又道:“顶尖高手之上,是宗师级的人物,你知道这二者的区别是什么吗?”
周翡追问道:“什么?”
谢允见她微微前倾,心里的贱格便又不由得蠢蠢欲动起来,故意不慌不忙地给自己倒了碗酒,直到周翡的手开始发痒,他才拖拖拉拉地说道:“这二者的区别就是,顶尖高手每一代都有,宗师级的人物却不一定。
“枯荣手那对师兄妹剑走偏锋,亦正亦邪,而且两人分一部绝学,稍稍差了一层。北刀关锋早早归隐,留个徒弟尚未成名,已经陨灭,也稍差了一层。但山川剑是武林无冕之尊,南刀开宗立派、补全绝学,这两人却实打实地堪称一代宗师。二十年前,中原武林人才辈出,正是极盛之时,多少绝学重现人间,多少逸事到如今仍叫人津津乐道……”
周翡被他三言两语说出了一身战栗的鸡皮疙瘩,谢允手中的笔杆却突然在桌上一画,那半干的小山被他涂成了一团,他话音倏地一转:“可是这个群星璀璨的时代太短命了,一阵风的工夫就过去了。山川剑与南刀先后亡故,枯荣手失踪,北刀封刃,纵然有令堂这样的后人,却也为风雨飘摇的四十八寨繁杂的庶务所累,这些年都没什么进益,日后再向前走一步,恐怕也不容易了。沈天枢穷凶极恶地袭击霍家堡,想吞下天下奇功之心昭然若揭,也是因为他想再上一层楼——只可惜,能想出这种馊主意和脏手段,我看他还是拉倒吧。”
他手一松,任凭裂缝的旧笔杆摔在桌上,“啪”一声。
周翡心里跟着一跳。
谢允接着低声道:“大盗移国,金陵瓦解。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你说是天意还是人为?”
这时,瞎子的琴音正好停了片刻,谢允的话音也就跟着停住了。他目光一转,好像顷刻间就从方才盘点的古今中走了出来,从怀里取出一点零钱,递给周翡道:“我看那两位也要收摊了,替我送他们一程吧。”
周翡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纳闷道:“你自己不是还贫困潦倒写小曲呢吗?怎么走哪儿在哪儿仗义疏财?”
谢允摆手道:“身外之物、权宜之计,不能没有,但也没那么重要,不如红尘相逢的缘分珍贵,拿去吧。”
周翡当即被这酸唧唧的腔调糊了一脸,意识到谢公子确乎是个称职的小曲话本作者,抓过零钱,又倒了杯茶水,给那唱哑了嗓子的歌女端了过去,说道:“姐姐,你歇一会儿吧。”
歌女忙起身道谢,颇为拘谨地收了她递过去的钱,小声道:“姑娘既然给了赏,便点一曲吧。”
周翡没料到给了钱还不算完,顿时好生发愁。
别说曲子,连山歌她也没听过几首。那毁容的歌女面带愁苦,唱什么都凄凄惨惨的,实在不是什么半夜三更的好消遣。她正琢磨怎么说才不让人察觉出自己不爱听来,谢允便收了笔墨走过来,插嘴道:“小孩子家听不出什么好赖来,夫人也不必跟她白费嗓子,说个热闹点的故事哄她早点去睡觉算了。”
周翡:“……”
她意识到自己好像不知什么时候又得罪了谢允一次,因为这句听着还是像讽刺。
那歌女见他们这样客气,有些受宠若惊,想了想,便轻轻地压着嗓子说道:“既如此,我与二位说一段时事吧,道听途说,不见得是真的,博诸君一笑——近日来,听闻南北交界之处,着实出了几件大事,还有一个不得了的人物。”
周翡他们就是从南北交界处走过来的,听着这个开头,便觉得十分有代入感,立刻就来了兴趣,她抱起一碗米酒,准备慢慢地喝、仔细地听。
“据说此人是一位女侠,隐居深山,习得神功在世,一露面,就是十分了不得。”
周翡一边听,一边想道:女侠、了不得,还在南北交界附近……说的不会是段九娘吧?
那歌女声音虽轻,却十分引人入胜,只听她继续道:“……她一出关,便遭遇了北斗七狗攻打霍家堡、包围华容城。当时城中百姓人心惶惶,便是那位女侠凭一己之力,力克北斗,杀了禄存星,冲出一条血路,毫发未伤便飘然而去。而后千里独行奔衡山,在客栈打抱不平,设巧计引出青龙主大魔头,截杀于衡山脚下,人人称快——你道她是何人之后?”
周翡一口米酒呛进了气管,咳了个死去活来。
歌女还以为周翡是听故事听得太入神,便笑道:“据说这位女侠是南刀之后,二十年了,破雪刀又重现江湖了。”

离恨楼 第七章·挑战
周翡一时间觉得无比荒谬——二十年前纪云沉挟持殷沛挑战山川剑的事竟然原原本本地重演在了她身上!
“假如你说话靠谱……”
马车辘辘地往前滚着,拉车的马屁颠屁颠地迈着四方步。周翡把谢允独霸的车夫宝座抢走了一半,手里无意识地玩着一根马鞭,全然无心欣赏沿途灵山秀水,面色有些凝重。
谢允抗议道:“我说话本来就靠谱,你见过几个人能像我一样,满天下的大事小情都如数家珍的?”
耳朵长嘴碎有什么好骄傲的?周翡没心情跟他打嘴皮子官司,摆摆手,简单粗暴地说道:“按照你那个‘层次’的说法,我顶多是个二流货色。”
谢允哼了一声,接道:“状态好的时候勉强能算。”
周翡翻了个白眼:“你听见那说书的把我说成什么了?”
谢允摇头晃脑道:“连跳两级,技压顶尖高手,直接奔着一代宗师去了——别的宗师不值一提,个个胡子一把孩子一帮,在青春貌美这点上就远不及你,听得我都快给你跪下了。大侠,小的以后不干别的了,专门给你赶车行吗?你打算什么时候上天把玉帝那老儿捅下来?”
吴楚楚莫名其妙地掀开车帘,探出头来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呃……不对,你们俩又开始说话了?”
谢允头也不回地说道:“我们在说一代名侠‘周断刀’的故事。”
周翡道:“……信不信我把你踹下去?”
“不信,”谢允有恃无恐道,“把我踹下去,周大侠能把马车赶到南疆去。”
周翡:“……”
谢允仍不肯见好就收,没完没了地道:“就你这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大侠’啊,到时候弄不好真得去要饭。对了,大侠,你会唱‘数来宝’吗?要不然我临时教你几句?”
周翡忍无可忍,一脚扫了出去,谢允就好像一片灵巧的树叶,轻轻地“飘”了出去,在半空中打了个惊险又好看的把式,风度翩翩地掠上了车顶,好整以暇地往下一坐。
吴楚楚下意识地伸手盖住自己的脑袋——怕他老人家将车顶坐塌了。
周翡重重地在马身上抽了一鞭,也不知她是赶得不得法,还是拉车的驽马屁股上有三尺厚老茧,怎么也不肯再加速,那马死猪不怕开水烫地扭了扭,依然是不紧不慢地往前溜达。
周翡怒道:“这其实是头踩了高跷的驴吧。”
她听了歌女那段耸人听闻的“武林逸事”,足有好几个晚上没睡好,一会儿梦见北斗、四象凑了一圈太极八卦来围攻她,一会儿梦见她娘拿腰粗的鞭子把她当陀螺抽,抽得她足足踮着脚转了好几百圈,第二天睁眼醒了还在头晕眼花。
可是这么没影的谣言究竟是怎么传出来的?
周翡忽然皱皱眉,想出了一种可能性,问车顶的谢允道:“你说会不会是沈天枢在背后阴我?”
“怎么阴?”谢允的声音从车顶上传来,“昭告天下,说自己败在了一个黄毛丫头手上?”
周翡:“……”
也对,沈天枢他们那帮成名已久的大坏蛋,干不出这么丢人现眼的事——再说大动干戈地对付她一个无名小卒,也实在没什么必要。
谢允又慢吞吞地说道:“你不经常在江湖上跑,可能不太清楚。大家伙儿对北斗积怨很久啦,每隔十天半个月,就有一条贪狼星被个什么野孩子打得满地爬的谣言。连沈天枢自己都计较不过来了,一般不会有人当真。”
周翡奇怪道:“谁闲得没事编这种谣言,有意思吗?”
“有啊,”谢允十分逍遥地晃荡着两条长腿,“所有人都在泥沼里愤世嫉俗的时候,总是希望能有个英雄横空出世的。不过呢……你的情况特殊一点,巧就巧在青龙主真死了。”
三春客栈旁边鱼龙混杂,谁也不知道窗户缝后面有多少个抻着脖子看热闹的脑袋,周翡在三春客栈跟九龙叟大打出手确实闹了好大动静。后来在衡山,除了他们三个和殷沛,其他人都死在密道里了——殷沛连自己姓殷都不想承认,想来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造谣或者澄清什么。
反正破雪刀真的在三春客栈出没过,没多久青龙主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从局外人的角度一想,还真有点像真的。
华容的事想必大抵是道听途说,三春客栈的事却能以讹传讹。
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人,真敢单挑青龙主,赢了人头后飘然而去……那她挫败沈天枢的事听起来顿时显得真了不少。
周翡干巴巴地说道:“我娘肯定会打死我的。”
谢允从车顶上探出头来:“你还有心思想你娘?唉,真是不谙世事。阿翡,我劝你啊,从现在开始夹起尾巴做人,能不动手尽量别跟人动手,在回蜀中之前也尽量装死,让他们传去。只要你不露面,不再闯祸,他们过一阵子就忘了。”
周翡想得比较简单,她倒不是怕别的,主要是连李瑾容都一直说自己没得到破雪刀的真传,她不过学了一点皮毛,就整天让人“传人传人”地叫,感觉是在给祖宗抹黑,因此当时哼了一声,算是同意了谢允的话。
可能是前一段时间过得太惊心动魄,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简直堪称太平。
谢允写完了他那出荒谬的新戏,周翡则终于把马车赶顺溜了,吴楚楚也越来越没有大家小姐的矜持。不知是不是突然有了来自外界的压力,周翡好像是个临时抱佛脚的学童,每天胆战心惊地担心别人揪住她“考试”,抓紧一切时间,不分昼夜地练起她的破雪刀来。
连吃饭的时候她都不闲着,周翡时常吃着吃着眼睛就直了,一眨不眨地盯着筷子尖。
谢允将筷子伸过去,十分手欠地在她眼前晃了晃:“哎……”
周翡想也不想,手腕一翻,便以木筷为刀,一招“分海”敲了过去,谢允的筷子应声而折。
谢允:“……”
吴楚楚只好忍无可忍地出面调停:“食不言寝不语,打架也不行!”
当然,周翡也没有太过躲躲藏藏,毕竟,没人猜得到所谓的“南刀传人”是个普通的小姑娘——在一路上越发千奇百怪的江湖谣言中,周翡的形象已经从一位“五大三粗扛大刀的女侠”,变成了“青面獠牙一掌拍死熊的大妖怪”。
他们一路平平安安地到了邵阳,谢允的《寒鸦声》正式完稿,三人也安顿下来。
傍晚时分,谢允动手给自己改头换面一番,贴了两撇小胡子,又涂涂抹抹几下,在脸上弄了几道皱纹,一转身,他就从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哥打扮成了一个满口“呜呼哀哉”的中年书生,惟妙惟肖,几乎是大变活人。
谢允酸唧唧地整了整自己的领子:“现在老朽就是‘千岁忧’了,怎么样?”
周翡如实评价道:“你要是往小碟子里一躺,吃饺子的时候可以直接蘸。”
谢允拿扇子在她头顶一拍:“丫头无礼,怎么跟老爷说话呢?”
周翡伸手拨开他的狗爪。
她也不是头一回给人装丫头,在王老夫人身边的时候还能蹭马车坐。可是老夫人身边带个小丫头正常,一个浑身上下写满了“大爷文章天下第一”的酸爷们儿身边也带个小丫头……那不是老不正经吗?
谢允知道她的顾虑,十分震惊地问道:“你居然以为千岁忧是个正经人,你怎么想的?天下久试不第的书生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我要是不写淫词艳曲,怎么从中脱颖而出?”
周翡:“……”
谢允挤眉弄眼地冲她招招手,说道:“我卖戏去,吴小姐是大家闺秀,我带在身边觉得多有不便。你呢?怎么样,敢不敢跟我长长见识?”
周翡觉得不太好,即使她手中刀上已经沾过不少血,依然觉得跟一个写淫词艳曲的男人混在一起不是什么长脸的事。
谢允道:“去不去?不去我可自己走了。”
周翡只矜持了片刻,二话没说就跟上了。
谢允似乎对邵阳十分熟悉——他好像到哪儿都能“宾至如归”似的,沿途指点风物,侃侃而谈,周翡都怀疑他是编的。见他又驾轻就熟地钻进一条让人眼花缭乱的小巷子,周翡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这么熟?”
谢允一本正经地回道:“我在这儿要过饭。”
周翡:“你……啥?”
“我小时候,我老师嫌我太娇气,功夫也不肯好好教我,让我身无分文地出去要了三年饭,还答应只要我三年以后没饿死,他就教我一套保命的功夫。我呢,在丐帮混过,混得不太好,丐帮虽然自称白道,但是这帮花子里有好多不是东西的滚刀肉,大乞丐欺负小乞丐蔚然成风,很不友爱,我只好愤然叛出,剃了头去当了和尚。和尚有真有假,人品普遍比花子好一点,有些秃头还真能念几句经,会念经的要饭就轻松多了,特别是我还十分英俊潇洒……”
周翡当他放屁,木着脸,压低声音问道:“令师没被诛九族啊?”
谢允顶着中年书生那张老脸,得意扬扬地哈哈一笑,将折扇打开扇了几下,叹道:“你自己非要问,说了又不信……唉,女人。”
“女人怎么了?”小巷子一头,突然打开一扇窗户,一个女人冒出头来,她探出上半身来,托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睨了谢允一眼。
这女人长得说不上多端正,然而眉目修长,半睁不睁的眼角好像挂着一条小小的钩子,神情倦怠,说不出地风情万种。她素白的鹅蛋脸上突然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千岁忧先生,几年不见了,风流依旧。”
谢允冲她一拱手:“老板娘,几年不见了,被你颠过去的众生怕是站不起来啦。”
“老板娘”听了这番油腔滑调,非但没生气,反而有点得意,冲他一勾手指道:“带好东西了吗?带了就上来,没带就滚,老娘不招待你这种穷酸。”
谢允哈哈一笑,回头冲周翡招招手,小声道:“这是金主,卖了钱给你买把好刀,一会儿好好说话,别捅娄子。”
除了四十八寨的长辈,周翡见过岳阳外的粗野村妇,见过吴家的夫人和千金,见过疯疯癫癫的段九娘……可是这个“老板娘”跟她们每个人都不一样——她的骨头看起来轻飘飘的,柔软得好像怎么折都可以。
周翡这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还不知什么叫作“风尘气”。
小巷尽头有一扇很窄的门,一看就不是正门。楼上的老板娘亲自下来给他们开了门:“进来……咦?”
她忽然看见了谢允身后的周翡,睁着一双桃花眼有些惊奇地打量了周翡片刻,掩口笑道:“哪儿拐来的小美人?”
谢允面不改色地瞎掰道:“我闺女,叫谢红玉。”
周翡:“……”
有个人是不是活腻了!
老板娘眯起眼,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明显不信,但也没多问。她懒洋洋地迈开步子,将两人带了进去。后院不算大,但四下开满了花,墙边堆满了花架子,乍一看姹紫嫣红的,中间还有个秋千,旁边的小桌上放着琴,一股幽香无处不在,也不知是从哪儿传出来的。周翡应接不暇地悄悄四处打量,只觉得其中说不出地别致。
老板娘伸出涂满蔻丹的手,冲谢允一摊:“拿来吧。”
谢允从怀中摸出他那卷装订好了的《寒鸦声》递过去,还不误回手在周翡面前打了个指响,以防她东张西望一脚踏进人家鱼池里。
老板娘捧了他的本子,施施然走到秋千前坐下,指着石桌石凳对谢允他们说道:“二位坐。”
说话间,好几个穿红戴绿的美貌少女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端茶倒水之余还不忘跟谢允“先生长先生短”地贫上几句——有一个还伸手捏了周翡的脸。
周翡:“……”
这些姑娘看起来和谢允颇为熟稔,不知为什么,对他却并不放肆,反而有些拘谨的恭敬。
老板娘没多久就翻完了,随即她思忖片刻,抬头看了看谢允。
谢允一扬眉:“怎么?”
“你确定要给我这本?”老板娘问道,“总觉着你是拿了别人的血泪出来卖笑。”
“是卖唱,啧,我卖艺不卖身,说那么难听。”谢允轻描淡写地纠正道,“血泪这东西,自己吃也是恶心,讲给别人听也是不合时宜,我借来换点路费,岂不是物尽其用?”
老板娘目光一转,“扑哧”一笑,说道:“行吧,我收了,老规矩。”
她话音刚落,就有个少女端着个托盘过来,递上一个锦囊。
谢允接过来掂了掂,连看都没看,便收入怀中:“就知道老板娘痛快……其实这回还有另一件事相求。”
老板娘竖起一根手指。
谢允从善如流地从那锦囊里拈了一片金叶子送还回去。
周翡看明白了,她觉得谢允卖戏根本不是为了路费,而是为了买消息。
老板娘大大地翻了个白眼,一把夺过来,冷笑道:“拿老娘的钱打发老娘,真有你的,有话说,有屁放!”
谢允道:“我想问老板娘一个旧消息,当年十二重臣护送当今南下时,几个文官舍命也不够,因此路上必有高人护送,当时除了殷闻岚,随行之人中是否还有齐门,是否还有那么一两个……不在正道上的朋友?”
老板娘一愣,将金叶子缓缓推还给谢允,说道:“我不知道,就算知道,这消息也不是一片金叶子买得下来的。”
谢允目光一闪:“我可以交换……”
他话没说完,一个脚步有些慌张的少女快步走进后院,趴在老板娘耳边低声说话。
周翡五感灵敏,听见那少女说的是:“夫人,一帮‘行脚帮’的‘五子’不知干什么,来了不少人,前后门都有。”
老板娘有些怀疑的目光首先落到谢允身上。
谢允一张脸皮本来就“深不可测”,做过手脚后,越发沉稳如山、纹丝不动,茫然道:“来的是你的债主,还是我的债主?”
老板娘注视了他片刻,随即长眉一挑,站了起来。
“谁的债主都一样,”老板娘冷冷地一笑,“讨债讨到我这里来了。”
老板娘说完,转身就走,身上宽松的锦缎飘在身后,彩云追月似的同她如影随形,她看起来好像个霓裳羽衣中凭虚御风的仙子,美丽得近乎繁盛。
谢允沉思了片刻,冲周翡一招手:“咱们也去看看。”
周翡悄声问道:“是不是白先生要抓你回去?”
“抓我?”谢允眉尖轻轻地一挑,他被假皱纹糊住的眼角波动了一下,脸上显出几分前所未有的讥诮与冷峻,“我又没犯王法,他凭什么抓我?就算当今在此,也不敢跟我说‘抓’这个字。”
走过后花园,是一座小楼,前面还有个院子。前院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花,地方显得宽敞多了,一帮年轻女孩子在院子里,有吊嗓子的,有拉筋的,还有扳腿的,千奇百怪,却并不让人觉得不雅观,反而比姹紫嫣红的后院显得还要花团锦簇。
女孩们见老板娘带着两个陌生人走出来,都停了下来,好奇地望着他们。
前院气派的大门“吱呀”一声分向两边打开,周翡便瞧见了门口围着的人。
放眼一望,来人个个都是灰扑扑的短打扮,脸上一致地带着寒酸的风霜之色,不少人微弓着肩,是一副被力气活压弯了腰的模样。虽然高矮胖瘦各有不同,却别是一番千人一面,不仔细看,都分不清谁是谁。
门里的女孩子们有多么姹紫嫣红,门外的汉子们就有多么灰头土脸,两厢对望,别提多古怪了。
见老板娘亲自出门来,有个中年汉子越众而出,似乎是其中领头人。他十分恭敬地一抱拳,低声下气地说道:“霓裳夫人,多有打扰。”
霓裳夫人将鬓角的一缕长发轻轻地拨到耳后,轻轻地靠住门框,笑道:“奴家一个只会弹琴唱曲的弱质女流,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诸位大哥,叫你们这样气势汹汹地来堵门?这院里可都是花骨朵一样的姑娘,个个胆子小得很,经不起人家放肆,吓着了可怎么了得?”
她一句话没说完,旁边的女孩子们立刻嘻嘻哈哈地小声笑了起来,好像一阵小风吹来,满院的花枝都开始乱颤。敏锐如周翡,却察觉到这莺歌燕语中藏着一股细细的杀机,尽管不是冲她,她的后背却不由自主地略微紧绷了起来。
行脚帮的领头人上前一步,神色越发恭谨有礼,几近卑躬屈膝了,他说道:“小的们不请自来,本来无意打扰夫人,实在是受人之托——夫人今日接待的贵客行踪缥缈,过了这村没这店,小的们也是没有办法。”
霓裳夫人眉头微皱,跟周翡一起转头望向谢允。
谢允有些意外——他知道行脚帮背后肯定有白先生的耳目,白先生身负使命,也必然不甘心让他这么跑了。那个老流氓耳目灵敏,知道他“千岁忧”的这层皮不意外。“千岁忧”的名号就是霓裳夫人的“羽衣班”唱红的,羽衣班恰好就在邵阳。倘若从衡山奔蜀中而去,沿着南朝边界,此地是必经之路。谢允要在此落脚,几乎是十有八九会来拜会霓裳夫人。白先生料到他会来,在这里守株待兔似乎也说得过去……为防这一关节,谢允还特地乔装打扮了一番,看起来是没瞒过去。
他想不通这些行脚帮的人是怎么认出他的,而且白先生是何等的八面玲珑?就算用了什么方法认出了他,也大可以等他回客栈后再派人去堵,何必直接找上羽衣班,平白得罪一个霓裳夫人?
这没有道理。
这帮行脚帮的穷酸上来就要人,霓裳夫人也算有头有脸的一号人物,哪儿能让他们拔这个份儿?
她当即一翻眼皮,笑容风情万种,话却很不客气:“我这里只有写小曲的和苦命姑娘,贵客是没有,贱人一大帮,你要谁?”
那领头人假装没听懂她的夹枪带棒,唯唯诺诺地说道:“不敢,不敢,劳烦夫人,小的找一位手持破雪刀的姑娘。”
此言一出,在场人齐齐一愣。反应过来后,一同将目光投到了周翡身上。
周翡还不大能接受自己这一场意外蹿红,未能习惯众人围观的目光,惊吓不小,不由自主地往腰间一摸——什么都没有,她的刀还在谢允承诺的未来里,尚未横空出世。
霓裳夫人眯了眯眼,先是狠狠地剜了谢允一眼,随即喃喃地低声道:“破雪刀?”
行脚帮的领头人低下头作了个揖,循着众人的目光锁定了周翡,对她说道:“小的们受人之托,寻找姑娘的踪迹,找了不知多少门路,总算摸到了一点端倪,烦请姑娘可怜可怜小的们,跟我们走一趟。”
周翡这么长时间自诩老老实实,半点祸都没闯,一时有点蒙,不知道这群人是怎么找上自己的。谢允心头一转念,却是想明白了——肯定是白先生叫行脚帮的人盯着自己,得知有人暗中找周翡,顺势卖了人情。
周翡正待上前一步,却被霓裳夫人伸手挡住了。
霓裳夫人仔细看了看周翡,只觉得这个丫头就是个普通的丫头,除了不那么活泼以外,与满院的姑娘相比毫无异常,既看不出凌厉,也看不出高深。霓裳夫人将她从头打量到脚,愣是没看出“破雪刀”三个字写在哪儿了。她心里浮现出荒谬的将信将疑,想道:难道真有人天纵奇才,小小年纪就能达到这种返璞归真的程度?
霓裳夫人目光微微闪烁,人也站直了些,问周翡道:“郑罗生真是你杀的?沈天枢真是你撅回去的?”
周翡十分惭愧,忙道:“不,那都是……”
“哈!果然是贵客!”霓裳夫人用一声大笑打断了她,在周翡惊诧的目光中,她眉目间矫揉造作的媚气倏地一散,连连大笑数声,“好,好,痛快!”
周翡:“……”
冤枉,真不是她干的!
霓裳夫人性子居然有点火暴,根本不听她解释,一步迈出门口。门口围着的行脚帮中人除了领头的,集体往后退了一步,竟好似有些畏惧她。
霓裳夫人朗声道:“破雪刀既然是我的客人,你们哪儿来的狗胆要人要到老娘头上?滚!都是下九流,谁怕谁?”
此人前一刻还巧笑嫣然、风情万种,下一刻却又冷漠凶狠,活像准备噬人的女妖。院子里方才笑嘻嘻的女孩子们顷刻就安静了下来,围在班主霓裳夫人身边,飘逸宽大的舞袖中隐约有兵刃的冷光闪过。周翡目瞪口呆,无端打了个寒战。
气氛登时剑拔弩张起来。
行脚帮的领头人一伸手,压下身后蠢蠢欲动的手下,口中道:“好说好说,少安毋躁。”
说着,他从袖子中摸出一个手镯,对周翡道:“雇主让我把这个带给姑娘,说你应该认识,只要看见它,肯定会来。”
周翡不仅认识,还相当熟悉。她的脸色一瞬间就冷了下来——那手镯材质看不出,外面一圈被彩绸缠满了,还挂了一串五颜六色的小铃铛,挂身上走到哪儿响到哪儿,别提多麻烦了——那是李妍的。
李妍在家一天到晚没什么正事,哥哥姐姐都懒得搭理她。因她长得漂亮嘴又甜,寨中的师兄弟和长辈们都待她宽容得很,逐渐养出一身活泼俏皮的好吃懒做来。她的功夫出名地烂,吃喝玩乐倒是很有一手。周翡曾经一听见她身上乱响的铃铛就脑仁疼,印象格外深刻。
可是李妍为什么会离开四十八寨?
谁带她出来的?什么人敢扣住她?
李妍尚未出师,不可能是自己出来的,她身边必有长辈随行。依照李瑾容给周以棠信里说的,他们的目的地应该是金陵,没必要,也不可能走北边的地界,不可能遇上北斗的人。
除此以外,谁还敢扣住她?
难道不知道她是李家的人?
难道就不怕得罪李瑾容?
周翡就像在华容城中带着吴楚楚躲避北斗时一样,一瞬间,她的心智就从没见过世面的野丫头脱胎换骨,初步有了江湖人的沉静与谨慎。她心里兜兜转转地起了好几个念头,将那镯子塞回袖子里,冷下脸道:“你雇主是谁?知不知道这手镯的主人是谁?是不是找死?”
她话音中杀意越来越盛,那行脚帮的领头人脸上隐隐露出戒备的神色。
周翡隐晦地和谢允对视了一眼,谢允不着痕迹地冲她一点头。
平时不想惹麻烦,可是现在李妍落在别人手里,这时候“谦虚诚实”可就不合时宜了。
周翡知道,她越是装腔作势,对方就越得掂量,当下干脆不解释,将高手的架势足足地端了起来——不可一世的眼神来自段九娘,冷静倨傲的态度来自重新拿起刀的纪云沉——没办法,这么短短几个月,想将两大高手的本事都学来是不可能的,好在腔调还能模仿一二。
谢允适时在旁边搭腔道:“我与贵帮打交道不是一年两年了,没听说过两单生意混在一起的道理。老白就是这么让人做事的?真长见识。”
他俩一唱一和,颇像那么回事。
那领头人却也没那么好糊弄,他眼珠一转,赔笑道:“这位先生的话小的有些听不懂,小人不过是个替人跑腿送信的,诸位都是侠士,何必与我们下等人一般见识?干咱们这行,跑腿传话,就仗着朋友多、人路广,不多嘴乃第一等要事。就算是被破雪刀架在脖子上,咱们也不能代雇主胡说八道,对不对?”
此人嘴上是在赔不是,其实也未尝不是在隐秘地示威——你武功再高,再无懈可击,吃饭睡觉如厕的时候也能严加戒备吗?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哪怕李徵在世,也未必敢得罪他们这一群阴沟里的耗子。
“不过呢,雇主的大名,那边倒是没说不让报,”那领头人递出个软钉子,紧跟着又退了一步,既让人掂量,又显得十分有诚意,“不知姑娘是否听说过‘擎云沟’?”
江湖中大小门派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几个游手好闲的恶少就能组织个“无敌神教”,大多籍籍无名。
“擎云沟”听起来不比“无敌神教”高级到哪儿去。周翡想也不想便道:“那是什么玩意儿?没听说过。不知你们那不长眼睛的雇主听没听说过‘四十八寨’?我家的妹子得罪了你们哪里,是讨债还是讨公道,你们自可以去蜀中找李大当家。”
谢允忙在旁边轻轻咳嗽了一声,暗示周翡狂过头了。
周翡一愣,心道:怎么,这个擎云沟不是什么穷乡僻壤的野鸡门派?
就在这时,街角处传来一声冷哼。行脚帮的人“呼啦”一下散开,只见一个青年人缓缓从那一头走进来。这人身量颀长,面色不善,模样倒也堪称英俊,就是有点黑。他衣服黑,脸也黑,手中还拎着一把通体漆黑的雁翅刀,整个人顺了色,老远一看,是好一条人间“黑炭”!
擎云沟“擎”的居然是朵乌云!
然而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时候,忽然就让人不再注意他的面相——这人脚步沉稳,行走间双肩纹丝不动,器宇轩昂,显然是个内外兼修的高手。
那青年男子一步一步地走到周翡面前,上下打量她一番:“你就是南刀?”
周翡只觉得一顶蜀山一样大的帽子当空砸在了脑门上,还得强行梗着脖子顶着。
那青年稍微带着点口音,他说话十分用力,每个字都重重地咬一下,他一双眼盯着周翡,又道:“你刚才说,擎云沟是什么‘玩意儿’?”
周翡一挑眉:“你是他们的雇主?”
那青年不答,冲她伸出一只手:“我是擎云沟主人杨瑾,听闻南刀是天下第一刀,特来讨教。”
周翡:“……”
这人没病吧?
自称杨瑾的人脸上带着青年男子特有的瘦削,好似稍稍一咬牙,额角的青筋就能破皮而出。他抿起嘴,用那种奇特的语气说道:“你既然是南刀传人,与那些四十八寨的人想必关系匪浅,放心,我绝不伤害无辜。我手中刀名叫‘断雁’,磨炼了二十年,自忖略有小成,特来见识‘天下第一刀’……”
那行脚帮的领头人出言打断他:“阿瑾,在霓裳夫人门口说这话不合适。”
杨瑾分出一线目光,扫了霓裳夫人一眼,随即毫无兴趣地收回目光,依然只盯着周翡一人:“我托徐叔四处打听你的踪迹已经数月,只要让我见一见你的刀,成败不论,我保证你们寨中人必定安然无恙。”
周翡一时间觉得无比荒谬——二十年前纪云沉挟持殷沛挑战山川剑的事竟然原原本本地重演在了她身上!
唯一的问题是,山川剑是真高手,她是个被人吹出来的高手!
杨瑾将手中的长刀往前一横:“我的刀在这里,你的呢?”
周翡:“……”
没钱买呢!

离恨楼 第八章·断雁刀
“若我没猜错,你小时候跟令堂习武时,所学必不止于刀术,各门功课都曾经有所涉猎,对不对?但杨瑾就不是这样,他练刀数年,只解决一件事——就是如何让自己的刀更快。”
周翡尚未成为一个英雄,已经先体会到了穷困潦倒的“末路”之悲。不过她这当事人都还没来得及表态,那位变脸如翻书的霓裳夫人却忽然暴怒道:“放肆,你当我羽衣班可以随便欺负吗?”
行脚帮的领头人同时喝住那“黑炭”:“阿瑾,说的什么话!”
那杨瑾虽然明面上是“雇主”,但见他与行脚帮领头人说话的样子,似乎更像个十分相熟的后辈。他皱着眉,先用“关你鸟事”的眼神扫了霓裳夫人一眼,没开口反驳,看起来居然还有点委屈。
行脚帮的领头人顿了顿,冲霓裳夫人道:“少年人冲动,夫人勿怪。咱们岂敢在羽衣班造次?我想这位姑娘既然手持南刀,必然不凡,一诺未必千金,也肯定不会做出随便爽约之事。咱们大可以另约时间,另约地方,您看……三天之后如何?”
他说话十分狡猾,言语间仿佛周翡已经答应了跟杨瑾比武。谢允担心她被行脚帮的流氓绕进去,正待插话,周翡却先开了口。
周翡自从见过了仇天玑和青龙主,是不惮以恶意揣度一切陌生人的,她才没有山川剑那么宽广如海的好心胸。她心里快速地权衡片刻,直接对比武的事避而不答,只说道:“四十八寨收留无数走投无路之人,为此,李家父子两代人搭了性命进去,留下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小遗孤——就是被你们扣下的人。你们一群自诩……”
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抬起下巴,目光在杨瑾和那一群行脚帮的人脸上扫过——周翡本意是抬出四十八寨狐假虎威,谁知说了两句,自己却不由得先真情实感了起来。十多年前,那个在她记忆里留下最初一抹血色的背影倏忽间在她眼前闪过,周翡心里那一点因名不副实和被迫装腔作势而产生的荒谬感,就这样被突如其来的悲愤冲开了。
“你们一群自诩身怀绝技、门路遍天下的英雄豪杰,居然为了这一点无冤无仇的名分之争,就出手扣下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子。”周翡接着说道,“好,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今天的事我记住了。”
谢允暗自一哂,知道自己是多虑了。和周翡相处时间长了,他总是忘了她在华容城中只身行走于两大北斗之间的丰功伟绩,总觉得她天真,也忘了天真未必是傻。
所谓“天真”,大概只不过是在狭窄背光的地下暗牢里,明明四面楚歌,明明听懂了“此地危险”,还是执意将一袋乱七八糟的药粉顺着墙上的小窟窿塞过来吧?
谢允适时地点点头,在旁边替周翡找补了一句,说道:“可不是,有羽衣班和老朽在,这故事还能连说带唱。今天这事她记住了,明天全天下都会知道——老板娘,你的姑娘们敢不敢开口,怕不怕‘朋友遍天下’的行脚帮杀人灭口啊?”
霓裳夫人闻言大笑道:“听得懂我曲子的男人们二十年前就死绝了,剩下的不过是些多长了一条腿的龌龊浊物,多说句话都嫌脏了舌头。老娘早就活腻了,有本事就拿着我的人头上北边去,伪帝脚下狗食盆子还空着俩呢!”
杨瑾好像不太会说话,一时有些无措。连行脚帮的人也十分意外——南刀是何许人也?少年人初初成名,生来是名门之后,手上刀法又厉,先前只是想着这位传说中的“南刀后人”可能跟杨瑾差不多是“一路货色”,有人约战,再稍微加把小火,必定得愤然应邀。至于那李家的小姑娘,留她好吃好喝地住几天,再送走就是了。
不料对方全然没有一点应战的意思,还三言两语间让场面落到这么个地步。杨瑾和行脚帮的领头人一时间都有些骑虎难下——行脚帮一向消息灵通不输丐帮,大概怎么都想象不到,他们数月以来听得神乎其神的这位后起之秀全然是个“误会”。
周翡的情绪本来有些失控,不料猝不及防听了霓裳夫人一句绯色飘飘的话,她的悲愤顿时又烟消云散,心大地开起了小差。
什么?她诧异地想道,二十年前就死绝了……霓裳夫人有那么大年纪吗?完全看不出来啊!
好在旁边还有个靠谱的谢允,谢允丢下杨瑾不理,只问那行脚帮的领头人道:“阁下贵姓?”
领头人颇有些灰头土脸:“不敢,小人免贵姓徐。”
“徐舵主,”谢允点点头,“好,既然你说三天之内,那我们三天之内必须见到李姑娘好好的站在这儿,要不然……徐舵主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看着办。”
杨瑾急了,冲周翡道:“你不敢应战吗?”
周翡飞快地把溜号儿的神志拖回来,超常发挥了一句:“就凭你办出来的事,人人得而诛之,应战?你配?”
霓裳夫人一甩袖子:“说得好,送客!”
说完,她伸手拉住周翡,手下几个女孩子上前,不由分说便将徐舵主等人关在了门外。
被关在外面的人怎样就不知道了,反正经过这一场混乱,周翡他们从蹲在后院卖戏的穷酸变成了上座的客人。
霓裳夫人好像有千重面孔,刚开始一身风尘气,楚楚动人。随后面向外敌,她能说翻脸就翻脸。翻完脸,关门打量着周翡,她的桃花眼不四处乱飘了,纤纤玉指也不没完没了地搔首弄姿了,甚至勉力从一身上下找了几根尚且能撑住门面的骨头,人都站直了几分——她好像个喜怒不定的女妖下凡,这会儿摇身一变,成了个贤惠靠谱的长辈。
霓裳夫人用一种近乎慈祥、和颜悦色的语气对周翡说道:“你是李家后人?弟子?”
周翡一点头,含糊地说道:“算是。”
“跟李大哥不太像,”霓裳夫人也没追问,看了看她,“我以为李大当家会选一个男孩……至少看起来壮实一点的传人。”
周翡想了想,低声道:“要都以‘天生’的资质为准,看着不行就觉得真不行,那世上的人大概都只能止步于学语学步了,毕竟刚生出来的小孩看起来都挺笨的——另外我也不是什么南刀传人,那都是以讹传讹的,我只不过才刚学了一点皮毛……”
她还没解释完,霓裳夫人忽然捂着嘴笑了起来。周翡愕然地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哪里可笑。
“我刚还说一点都不像,谁知这会儿就说嘴打脸,你这神态真是跟他一模一样,”霓裳夫人笑道,“我刚认识李大哥的时候,也就和你现在差不多大吧,还年轻得很呢。我们一大帮人机缘巧合结伴而行,问他是什么师承,他也不太提,就轻描淡写地跟人家说‘没什么师承,祖上传下来一套刀法,还没大练熟’。我还道这是哪儿来的乡巴佬,自家刀法没练熟就出来现世,谁知……哈哈,他头一回出手的时候,我们都快被吓死了。”
周翡干笑了一声。
李徵脾气温厚,虚怀若谷,他说“没练熟”,那必然是谦虚……别人居然当真了。到了她这儿,破雪刀却是真的没练熟,这分明是没有一点水分的大实话,可愣是没人信!
天理何在?
谢允冲她挤挤眼,周翡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谢允见周翡一脸说不出口的郁闷,便很仗义地替她打断了霓裳夫人对锦瑟年华的追忆,问道:“看来霓裳夫人和当年几大高手交情甚笃的事是真的了?”
此言一出,霓裳夫人就跟被按了什么开关似的,立刻就住了嘴。
她弯起来的嘴角还盛着笑意,眼神却已经暗含了警惕,冲谢允温声道:“我说了,一片金叶子不够,你那一袋都不够。千岁忧先生,没有筹码,你就别再刺探了,咱俩也算是旧相识,你该知道,世上没人能撬开我的嘴。”
谢允丝毫不以为忤,笑眯眯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吭声了。
霓裳夫人被他搅扰得谈兴全消,她神色冷淡地伸手拢了拢头发:“这几日你们就住在我这儿吧,省得那群耗子再去找麻烦。”
周翡忙道:“夫人,我们客栈里还有一位朋友。”
“无妨,找几个人去接来。”霓裳夫人厌倦地摆摆手,她的步履分明不徐不疾,说“无”的时候,才刚站起来,说到“来”字的时候,人已经出了前厅,衣摆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春风拂槛。”谢允面带赞叹地说道,“据说脱胎于舞步,这或许不是世上最快的身法,却肯定是最好看的,缥缥缈缈,时远时近,让人……”
他没说完,一转头,见周翡正有些疑惑地皱着眉,便笑道:“怎么?”
周翡其实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相比对徐舵主等人明显的排斥和愤怒,霓裳夫人对谢允称得上十分礼遇了,可是方才那三言两语之间,她却莫名从霓裳夫人轻轻柔柔的话音里嗅到了一股……比被行脚帮包围时还要浓重且深邃的杀机。
周翡迟疑道:“她好像生气了?”
“没有。”谢允笑道,“只是我问了不该问的事,她想杀我而已。”
周翡:“……”
“怎么,你以为就你感觉得到吗?”谢允又端起茶来细品,没事人似的抿了两口,他满足地叹了口气,“刚才在后院喝的都是陈茶,这会儿才舍得给上点雨后新茶,这女人太小气了……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千岁忧这名字就是羽衣班唱红的,我认识她不是一两天了,倘若只是嫌我给钱少,她早就拍桌子破口大骂了,哪儿有这么心平气和的态度?”
周翡眨眨眼,一时没听懂这句话。
谢允便给她细细地解释道:“假如有人来问你一件你死都不能说的事,你会怎样?勃然大怒,警告别人少打听吗?你不会的,你虽然最开始想这样,但你很快会尽最大可能平静下来,绝不刺激对方的好奇心。要是你城府够深,你甚至连一点震惊都不会表露出来,你会不断地用看似拙劣的手段吊人胃口,让别人以为你只是骗好处,自己放弃,对不对?”
周翡:“那……”
“没什么,”谢允压低声音,“我问她,也只是试探她的态度而已。妹子啊,千万不要被那些‘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前辈给惯坏了。你要知道,这江湖中的好多故事,不是你问了别人就会说的,你得学着从他们的喜怒哀乐……甚至隐瞒与算计的节奏里找出你想要的东西——好,这些废话就不说了,我知道你现在最想打听擎云沟的事。”
周翡迟疑了一下,心事重重地点点头。她虽然刚刚放了一番厥词,心里却没什么底。这会儿坐下来,她忍不住想,话逼到这份儿上,那些人会不会干脆破罐破摔,对李妍不利?
“行脚帮不敢。”谢允一眼就看出她心里的忧虑,不慌不忙地说道,“白先生既然跟了那一位,你就知道行脚帮虽属于黑道,但也是属于南边的黑道。他们这些人无孔不入,很不择手段,但大是大非上不会站错地方,这是规矩,跟人品什么的都没关系。倘若犯了这一条,往后他们仰仗的人路就走不通了,那个姓徐的又不傻,不会为这点小事自寻死路——何况擎云沟也不算什么邪魔外道。”
周翡问道:“擎云沟到底是什么?”
“是个三流门派,”谢允道,“你看杨瑾的面相和口音也大概猜得出,他不是中原人。擎云沟地处南疆,瘴气横行,草木丰沛。他们不以武功见长,神医倒是出了不少,人又称‘小药谷’……”
周翡奇道:“难道还有大药谷?”
“有过,”谢允简短地说道,“现在没了,灭门了——这个不重要,别打岔——一代一代的人,总会出怪胎。比如每隔几辈人就会出一个不爱治病救人,专门喜欢下毒杀人的,不过医毒不分家,这倒也不算太出圈。但是到了这一辈,擎云沟却有了一个出圈的大怪胎,我估计这个杨瑾也就是勉强分得清人参跟萝卜的水平,唯独醉心刀术,还颇有些天纵奇才的意思。他能混上家主,很可能是事先把同辈挨个儿揍了个遍。”
周翡没料到黑炭的身世这样曲折离奇,一时有点震惊。
“这个人早就开始四处挑战了,算是近几年群星暗淡的中原武林里难得的后起之秀。”谢允道,“我猜他是奔着南朝武林第一刀去的,突然让你横空出世截了和,肯定不服气。他眼里只有刀,别的没什么恶名,至今没干过什么滥杀无辜的事。”
周翡黑着脸道:“我又不是故意‘出世’的。”
谢允叹道:“唉,谁不是呢?哪个娘生娃的时候也没跟肚子商量过——总之你把心放下吧,你们寨里的人肯定没事,反正你又不想跟他一较高下,他要名,你认个输就没事了。”
周翡没吭声。
谢允等了一会儿,突然抬头道:“慢着,你不会真想应了他的约战吧?”
周翡目光闪烁了一下,有些犹豫:“你觉得我不该应?”
谢允谨慎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保证不打我,我就说实话。”
周翡:“……”
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杨瑾的‘断雁十三刀’不说打遍天下无敌手吧,至少已经位列一流高手了。我听说前年崆峒掌门都输了他一招,你至少回去再练几年,才能跟现在这个杨瑾有一战之力。”谢允坦白道,“你还是听我的吧,要说在衡山冒险跟青龙主周旋是为了道义,那也便罢了。但这算什么?虚名如蜗角,连个屁也顶不起来,时间长了还得为其所累,争这个有什么必要?”
周翡底气颇为不足地点点头,这事她确实不占理——无谓的逞勇斗狠,还是在打不过人家的情况下,真是挺傻的。
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几乎是大姑娘了,她脾气再暴,性情再冲动,也不大容易像“睡凉炕的傻小子”一样火力旺,即便没有道理地热血上头,只要把道理给她讲明白,也很快能消下去,不会太难劝。
谢允察言观色,却觉得她虽然听进去了,但不知为什么,还是有点意难平,便问道:“到底怎么了?”
周翡微微露出一点难色,倘若事关她自己的名声,她倒不大在意。少年人是最丢得起面子的,反正不管外面吹得多厉害也是谣传,能有个机会戳破也挺好,还她一个“不入流”的本来面貌。
可是方才,她敏感地察觉到,徐舵主也好,杨瑾也好,甚至是霓裳夫人,他们对她的称呼,都是统一的“南刀”,甚至没人弄得清她姓周不姓李。她不再是个出门找不着北的无名小卒,她被赶鸭子上架地当成了一个符号、一块名牌,头上顶着的名字不再是“周翡”,而是“李徵”。
“嗯……没什么,我在想,一会儿得给楚楚写一张字条,不然陌生人去找她,她不见得会跟着来。”
她一个两手空空,连把刀都没有的人,说出“想为了南刀应战”,恐怕得让人笑掉大牙吧?
李妍虽然被软禁了,但日子过得一点也不像周翡担心的那么水深火热。她跷着二郎腿坐在一把椅子上。椅子四条腿,被她吊儿郎当地翘起了半边,始终保持着只有两脚着地的摇晃状态,旁边小桌上放了茶水和花生、瓜子、炒栗子——这败家玩意儿把栗子挨个儿捏开,咬一口,甜的就吃了,不甜的就让它们龇牙咧嘴地一边凉快去。
她这么一边吃一边往外挑,十分优哉,看不出是被人抓来的,还是自己跑来给人当姥姥的。
关她的人怕她闷得慌,还给她准备了一本志趣不怎么高雅的民间话本。这可是个新鲜玩意儿,在四十八寨时万万无缘得见,虽然水准比较低级,但李妍还是看得津津有味、如痴如醉。话本中间有起承转合,只有一段结束,又恰好要翻页的时候,李妍才能偶尔想起自己的俘虏身份。
每当这时,她便心血来潮地吼上两嗓子“放我出去,你们有没有王法,我家里人知道了不会放过你们的”之类的废话,然后见没人理她,李妍便不再做无用功,又一头扎进话本里的爱恨情仇中,被关押得乐不思蜀。
到了晚间,她嗑瓜子把舌头嗑出了一个泡,牙齿发涩,微微一抿,她感觉自己两颗门牙好似比往常疏远了不少。又用舌头勾了一下上牙床,血泡便破了皮,李妍疼得龇牙咧嘴,由此迁怒起把她扣在这儿的罪魁祸首来。
李妍跳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深吸一口气,准备了一通胡搅蛮缠的大骂。就在她的话将出未出时,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拎着漆黑雁翅刀的青年杨瑾与李妍对视了片刻。
杨瑾冷冷地问道:“你要干什么?”
李妍被他一身利刃出鞘的冰冷气质震慑,涌到舌尖的大骂又“叽里咕噜”地滚回了肚子。她因为自己这份不争气十分愤慨,于是怒气冲冲地冲门口的人吼道:“你们关得我都上火了,我要吃桃!”
杨瑾一脸“你不可理喻”的表情,瞪着李妍。
李妍缓过一口气来,怒道:“你知道我姑姑是谁吗?你知道我姑父是谁吗?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浑蛋,居然敢……”
杨瑾忽然打断她道:“你真是南刀李徵的孙女?”
李妍愣了愣,反应了好一会儿“李徵”是哪根葱——毕竟,平时在家不会有人把老寨主的尊姓大名挂在嘴边。好半天,她才想起自己那位尸骨已寒的爷爷,趾高气扬地一翻白眼道:“是啊,怎么样?怕了吧,吓死你!”
杨瑾的脸色好似自己受到了侮辱一样,说道:“南刀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后人?”
李妍被他噎了一口,当即出离愤怒了,拿出她在家里跟师兄弟们撒泼打滚的刁蛮,伸手将腰一叉,摆出个细柄茶壶的姿势,指着杨瑾道:“没有我这样的孙女,难道有你这样的孙子?孙子!奶奶还不要你呢,我们家有钱,用不着烧你这种劣质炭!”
杨瑾忍无可忍,额角的青筋隐隐浮现,突然往前迈了一步。
李妍先是紧张兮兮地一扎马步,双手一分,摆了个预备大打出手的姿势,随后只用了一眨眼的工夫,她便判断自己打不过,于是又大呼小叫地操起她方才坐过的椅子横在胸前,绕到桌子后面。
椅子一条腿上挂了个圆润的栗子壳,李妍挥舞着她的“凶器”,一边后退一边咋咋呼呼地说:“你敢过来,我就让你知道姑奶奶的厉害。我告诉你,小白……不对,小黑脸,姑奶奶从小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短剑使得出神入化,长刀一出,能把你穿成糖葫芦,别……别……别逼我对你不客气!”
杨瑾冷笑道:“哦?那我倒要先领教……”
“阿瑾,”好在这时徐舵主来了,皱着眉看了李妍一眼,他低声道,“你老大一个人,跟个小女娃娃一般见识做什么?”
李妍一见徐舵主,顿时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原来周翡他们走了之后,过了几个月,李瑾容不知因为什么,也突然决定离开四十八寨出去办什么事——究竟是什么事,她自然也不会告诉李妍。
这可是十分新鲜,因为李妍有生以来,大当家就一直是四十八寨的定海神针,从没离开过。
周翡和李晟都被王老夫人带走了,李妍本来就颇感无聊,听闻姑姑也要走,顿时不乐意了。她干了一件哥哥姐姐谁都不敢干的事,跑到李大当家面前撒泼打滚地撒了好一通娇。李瑾容被她烦得一个头变成两个大——骂吧,李妍脸皮厚,骂一大篇她也不在乎,动手打呢,李大当家也不大敢。李妍那稀松的功夫不比周翡,一不小心真能打出个好歹来,只好顺势答应派人将她送到金陵周以棠那儿住一阵子。
自从离开了李瑾容的视线,李妍就像脱了缰的野马,比起周翡刚下山那会儿虽然好奇但是克制的表现,她简直要尥起蹶子来。刚离开蜀中,李妍就在酒楼里听说了周翡的丰功伟绩,听得心花怒放,根本不顾旁边长辈们的脸色——别人不知道,四十八寨自己的人是知道周翡水平的。除了不知所谓的李妍,一群长辈听了都很忧心,早早离席,回去商量怎么报给李瑾容。李妍自然也被强行拉走了,可她还没听够,晚上趁人不注意,又一个人偷偷摸摸地跑出来,想再听一遍书。
自从周翡惹了人眼,徐舵主就一只眼盯着蜀中,一只眼四处打探,早盯上李妍他们这帮人了,只是平时有几个高手看得严,他没什么机会。眼见李妍居然落了单,徐舵主感觉这是个机会,不管有用没用,当然先捉了再说。
行脚帮坑蒙拐骗无所不精,拐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李妍如探囊取物,等李妍明白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被人拿麻袋运到了邵阳。
李妍将椅子往下一砸,瞪着徐舵主,怒道:“老骗子!”
徐舵主转向她,脸上立刻跟变戏法似的堆满了笑容,冲她作揖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要早知道姑娘是李家的小姐,无论如何也不敢对您无礼,李姑娘,您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睁眼的瞎子一回,成不成啊?”
李妍愣了一下,她不知道行脚帮的人面软心黑,惯是没皮没脸的。只觉得这个徐舵主已经很老了,两鬓白了大半,比平时遇到的伯伯还要年长一些,马上要奔着爷爷去了。李妍虽然娇蛮,但心肠不坏,一见这么个大年纪的老男人畏畏缩缩地赔笑,便先心软了,不管信不信他的说辞,也不好再继续发作。她讪讪地放下椅子,皱着眉道:“就算我不是李家的人,你们也不能随便抓啊,犯法的。”
徐舵主笑容一僵,没料到天下第一匪帮里还有这么守法的良民。不过他很快就调整过来,真心实意地笑道:“正是,李姑娘有所不知,小人奉雇主之命,本来在替人追查一个仇家,因那人年纪形貌与姑娘相仿,小人一时大意,这才不慎抓错了人。唉,都是我这老眼昏花。”
杨瑾听他满嘴跑马,也不好拆台,只好在旁边当个面色冷峻的黑炭。
徐舵主这话要是骗鬼,鬼都不信——可惜李妍信。她听了这番解释,又环顾了一下满地的瓜子皮,感觉人家虽然抓错了人,但对她也算礼遇了,便将徐舵主原谅了大半,只说道:“我家里人肯定急疯了,那你得把我送回去。”
徐舵主笑道:“一定一定,贵寨中有一位高人眼下正在邵阳,我们联系到她,立刻送您过去。”
“高人?”李妍纳闷道,“谁啊?”
徐舵主道:“就是那位破雪刀传人,据说她先前对我行脚帮误会颇深,恐怕……唉,到时候还得请姑娘多多美言几句啊。”
徐舵主三言两语,就把白的说成了黑的,李妍的眼睛却猛一下亮了:“我家阿翡!真是周翡吗?我姐姐怎么在这儿?”
李妍这傻狍子三言两语就透露了广大江湖八卦中想打探而无门路的名字。杨瑾和徐舵主十分隐晦地对视了一眼。
“周翡。”杨瑾低低地念了一声。
“干吗?”李妍冲他翻了个白眼,“瞎叫什么,‘周翡’是你叫的?我姐随便拿一把破……破……那个什么刀,就能把你打得满地找牙!让你得意!”
杨瑾:“……”
他还是不想相信这女的是李家人。
李妍冲他一扬下巴,杨瑾阴恻恻地咬着牙一笑道:“好啊,我拭目以待,看她怎么打得我满地找牙。”
“破……那个什么刀”的周翡不知道李妍给她分派了这么一个艰巨的任务,她心事重重地安顿了吴楚楚,又神思不属地随便吃了两口东西,便勉强自己去休息了。
谁知强扭的瓜不甜,周翡好不容易睡着,眼前乱梦却一团一团的。
她梦见了一个男人,只是个高大的背影,看不见脸。她自己则似乎变成了一个小女孩,被那男人牵在手里,抬眼只能看见他腰间别的窄背刀——就和她第一次在洗墨江中碎了的那把一样。
男人松开她的手,用一只非常温暖的大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开口说道:“你看好了,我只教一遍。”
周翡心里奇道:这人是谁,怎么跟我娘说的话一模一样?
不过话虽然一样,语气却大有不同。这男人要比李大当家温和得多,说“只教一遍”的时候,好似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遗憾。
他说完,便上前几步,在周翡面前站定,“锵”一声,雪亮的刀光横空而出,几乎要迷了周翡的眼。她心里重重地一跳,那男人蓦地动了,山、海、风、破、断、斩……那人在刀风中,一招一式好似带了她以前未能察觉到的联系,叫人隐隐又别有一番体悟。
九式的破雪刀在周翡面前完完整整地走了一遍,周翡一口卡在喉咙里的气息这才出了口,恍惚间有种自己已经踏遍天下、行至万里的错觉。
这个人的破雪刀简直就像李瑾容……不,他比李瑾容的刀更内敛、更厚重、更浑然天成!
刀锋倏地一收,寒光遍隐。
周翡一瞬间意识到了这看不清面孔的男人是谁,同时,她耳畔响起纪云沉的声音:“李前辈的刀,精华在‘无锋’……”
周翡瞳孔倏地一缩,见眼前人拄刀而立,而四下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雪。
漫天的雪花四下飞舞,男人一身白衣,几乎与天地融为一体。他面孔模糊,与周翡之间似乎隔了一层迷雾。他的目光透过迷雾与二十年的光阴,落到未曾谋面的女孩身上,非常轻柔地叹了口气,叫了她的名字:“阿翡。”
周翡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愣愣地盯了被子片刻,随即诈尸似的一跃而起,三下五除二套上衣服,随便找了根绳把头发一扎,没头没脑地便跑了出去。
谢允是半夜三更被周翡砸门砸起来的,他倒也好脾气,居然没急。他拉开门,也不请周翡进去,反而有点暧昧有点贱地打量着周翡:“小美人,你知道半夜三更砸一个男人的门是什么意思吗?”
周翡脱口道:“我要应杨瑾的战!”
谢允好悬没被她噎死:“……就为这个?”
周翡还没从自己的梦里回过神来,思绪乱如麻,只剩下“我自己可以无赖,但不能堕了‘南刀’的名头”这么一个念头。她深吸一口夜色,用力点头。
“看那里。”谢允面无表情地伸手一指周翡身后,在她实诚地顺着手指转头的一瞬间,他回手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不过周翡“南刀传人”的名号虽然是个谣言,反应速度却也不是白给的。千钧一发间,她一伸脚卡住了谢允的房门:“谢大哥,帮帮忙!”
谢允宁死不屈地继续关门道:“我只帮风、花、雪、月四位神仙的忙,其他免谈……干什么!非礼啊!”
周翡不由分说地隔着一道房门把负隅顽抗的谢允推了进去。
谢允一把拢住松松垮垮的外袍,瞪着周翡道:“我卖艺不卖身!”
“闭嘴,谁买你这赔钱货?”周翡翻了个白眼,“你听我说,我要赢杨瑾……”
谢允“啧”了一声,懒洋洋地活动了一下肩膀,他双臂抱胸,往窗口一靠:“我还要当玉皇大帝呢。”
周翡有求于人,忽略了谢允的一切冷嘲热讽,直奔主题道:“连齐门道长的蜉蝣阵你都能一眼看出端倪来,那什么断雁十三刀你也肯定了解的对不对?不然你怎么知道崆峒掌门输了一招?”
谢允油盐不进地“哼”了一声:“蒙的,在路边听说书的说的。”
周翡睁着眼睛盯着谢允。她眼神清澈,太清澈了,乃至在灯下甚至微微泛着一点浅蓝。她不冷嘲热讽,也不拔刀打架的时候,看起来非常柔软可爱。谢允默默地移开目光,不肯跟她对视。
周翡说:“求求你了。”
谢允“哼”了一声:“求我有什么用?我又不能让你一夜间武功暴长——我要有那本事,还写什么淫词艳曲?早就卖大力丸去了!”
周翡见他语气松动,立刻眉开眼笑道:“我有办法,只要你给我仔细说说断雁十三刀。”
“断雁十三刀没什么底蕴,要从这一点来说,确实没什么可怕的。”片刻后,谢允将松松垮垮的外袍系好,水壶空了,他便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小酒壶来,照例是淡得开瓶半天都闻不到酒味的水货。
周翡接过来,直接当水喝了,完事咂吧了一下嘴,她不满地晃了晃空杯子:“这种酒喝来有什么用,要是就为了水里有点味,你撒一把盐不就得了?”
“暖身的。”谢允缓缓地搓了搓手,此时月份上虽然已经临近深秋,邵阳却还拖拖拉拉地不肯去暑。推开窗户,小院里的花草郁郁葱葱,没有迟暮的意思,可谢允的手却苍白中微微有些发青,好像他是真觉得冷。
谢允抱怨道:“我一个文弱书生,没有你们大侠寒暑不侵的本事,特别是夜深露重被人从被子里挖出来的时候——你哪儿来那么多事,到底听不听了?”
周翡连忙闭了嘴,大眼睛四下一瞟,她难得灵机一动,长了一点眼力见儿,溜须拍马痕迹颇重地端过酒壶,给谢允满上了一杯。
平时动辄殴打,这会儿有事相求了,倒会临时抱佛脚了,早干什么去了?谢允颇为郁闷地扫了她一眼,平平淡淡地接着说道:“断雁十三刀和你们这些名门之后所练刀术有很大的区别,你练过剑对吧?”
谢允第一次在洗墨江边见到周翡的时候,她手里拿的是一把非常窄而狭长的刀,有点苗刀的意思。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她那时年纪尚小、身量不足的缘故,那刀的刀身和刀柄都比寻常的苗刀短且秀气不少,老远一看,它更像是一把单刃的长剑。
“南刀破雪,北刀缠丝,虽然一个中正、一个诡谲,但有个共同的特点,”谢允道,“就是这种成了一代绝响的刀术不是纯粹的刀术。关老也好,李寨主也好,当年都是一代大家,他们流传下来的传世武功,集众家之所长在外,又有自己的精魄在内——打个比方,破雪刀中的‘破’字诀,就有长枪的影子,而‘风’字诀,肯定从剑术中借鉴了不少,‘山’字诀更妙,隐隐有跟当年的山川剑相互印证的意味在里头,我说得对不对?”
这些话,周翡此前闻所未闻,被谢允三言两语点出来,她居然觉得真是那么回事。同时,隐约的疑惑又在她心头飘浮起来。一个不会武功的人,真的能一针见血地说出她自己都尚在摸索的武功体系吗?就算此人真的天纵奇才,能通过这一路上她磕磕绊绊的招数窥得破雪刀神韵……难道他还真见过山川剑吗?殷家庄覆灭的时候,端王殿下开始换牙了吗?
“李氏是刀法大家,所以你肯定知道,学刀的门槛比学剑要矮上一点,所以有‘三年练刀,十年磨剑’的说法,但贵派的‘破雪’除外。”谢允端着酒杯,缓缓地说道,“这就是‘破雪’被称为宗师之刀的缘由。你要是没有足够的底蕴,可能连模仿都模仿不像。若我没猜错,你小时候跟令堂习武时,所学必不止于刀术,各门功课都曾经有所涉猎,对不对?但杨瑾就不是这样,他练刀数年,只解决一件事——就是如何让自己的刀更快。”
周翡没有插话,若有所思地回忆起杨瑾提在手中的断雁刀。那把大刀宽背,长柄,刀背上有金环如雁翎,非常适合劈砍。
“你们名门之后,见识多,视野宽,倘若悟性足够,能走到老寨主那个路数上,那十年后,别说是‘断雁刀’,就算是断魂刀,也绝不是你的对手。但是相对的,前二十年里,你们没有他专心,没有他基本功扎实,也没有他的刀快。现在的南刀在你手里,更像是一个漂亮的花架子,刚搭起来,里面填的东西太少,虽然看着辉煌,实际一戳就破。”谢允伸出两根手指敲了敲桌子,“你告诉我,你打算怎么以巧破力?”
周翡闯进来的时候像个热血上头的二百五,此时听了谢允堪称不客气的一套分析,却丝毫没有激动的意思,反而冷静地问道:“‘快’是多快?‘力’又有多大?”
“倒也不至于快到让你反应不过来的地步。他要是真能到那种程度,早就是新一代的‘南刀’了。”谢允想了想,伸出手,做了一个斜斜下劈的动作,他的动作并不快,手指依然冰冷苍白,乃至带着几分孱弱。他也并不是纪云沉那种哪怕经脉废尽,依然带着凛凛杀意的名刀,但他的动作非常精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递到了周翡面前,落点正是一个让她进退都不舒服的位置。
“这一刀真正落下的时候,会比我的手快上成百上千倍,庸手见人来袭,很可能会仓皇格挡,”谢允随手拿起他放在旁边的扇子,在自己的手掌下轻轻一碰,“杨瑾的刀你看见了,非常重,倘若他顺势一压,以你的功力,不见得还拿得住兵刃。当然,你不是庸手,否则早就死在青龙主掌下了。你可能会顺势上前一步,侧身避开,然后……”
“斩。”周翡也伸出一只手,先是与谢允凝滞在半空中的手掌擦边而过,随即陡然一横。
“这就是‘功夫’叫‘功夫’,而不叫‘招数’的原因。你没有杨瑾那么扎实的基本功,所以你的身法绝不会比他的刀更快。你这一‘斩’没有酝酿好,就会被他中途打断。”谢允摇摇头,回手在周翡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又道,“当然,依我看,最大的可能是你左支右绌地跟他对上几招,每一回合,他都可以逼退你一步,步步紧逼,叠加在一起,直到你避无可避,到时候可就好看了。”
周翡沉吟不语。
“我知道你想维护谁的名声,”谢允淡淡地说道,“所以你更要避而不战,好不容易占了理,应不应战的主动权都在你。就算你怎么都不肯应战,此事传出去,也只是杨瑾手段下作,不配而已,不比你输得一塌糊涂好看?”
约定的三日很快就过去了,周翡三天没出屋,送饭的羽衣班小姑娘什么时候进去,都能看见她落地生根似的靠着窗口一动不动地坐着,不知练的是哪门子奇功。
第三天一早,徐舵主和杨瑾等人就来了,还送了一份大礼——徐舵主找了两个弟子抬了个滑竿。李大小姐连路都不用走,还如愿以偿地吃上了桃,也不知神通广大的徐舵主是从哪儿弄来的。
周翡没看见李妍的时候,十分担惊受怕,可是这会儿一见她,却又青筋暴跳,特别是此人纵身从滑竿上跳下来,一手黏糊糊的桃汁就要往她身上扑的时候。
李妍:“阿——翡——”
周翡:“你给我站那儿!”
李妍才不听她那套,吱哇乱叫着奔跑过来,桃核一丢,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阿翡,你都不知道我这一路上遇到多少艰难险阻,差点就见不着你了……”
徐舵主备好的一肚子话都被这“生离死别”的场面堵回去了。
吴楚楚和不少羽衣班的姑娘纷纷好奇地探出头来打量她,李妍见到这一院子“姹紫嫣红”,终于想起要脸了,她脚步顿了一下,转了话题:“怎么这么多人——对了,我哥呢?”
周翡的目光越过李妍,落在杨瑾身上,冷冷地说道:“被人拐走当姑爷去了,躲开,我一会儿再找你算账。”
杨瑾站在十步之外,整个人就像一把锋利的长刀,战意十足地盯着她。
李妍顺着她的目光转过头去,见了杨瑾,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对周翡道:“就是那个黑炭,最可恶了——黑炭头我告诉你,现在求饶道歉还来得及……”
杨瑾刀背上的几个环轻轻地一动,“哗啦”一声轻响,雁鸣似的。
李妍倏地闭了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她总算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周翡和杨瑾之间的不妥之处。
谢允脸上挂着两个黑眼圈,疲惫地捏了一下鼻梁,对李妍叹道:“姑娘啊,你就别添乱了。”
周翡回头冲霓裳夫人道:“晚辈想跟夫人借把刀。”
此言一出,杨瑾的脸色越发黑了。江湖上但凡有头有脸的人,手中兵刃未见得比人名气小。他绝不相信周翡连把像样的刀都没有,这绝对是当面的侮辱。霓裳夫人也是一愣,没料到周翡这个背地里“虚怀若谷”的“好孩子”居然这么扫擎云沟的面子。她想了想,吩咐旁边一个女孩道:“去将我那把‘望春山’拿来。”
那女孩十分伶俐,应了一声,一路小跑打了个来回,捧出一把长刀来。
霓裳夫人接过来,轻抚刀身,尖尖的手指一推,“锵”一声轻响,这尘封的利器发出一声叹息,露出真容来。长长的刀刃上流光一纵而逝,仿佛只亮了个相,便消失在刀身里,刀身处有一铭字,是个“山”。
“那会儿南北还没分开,有一年特别冷,”霓裳夫人道,“几十年不刮北风的地方居然下起雪来,衡山脚下的路被大雪封上,走不得了。山阴处,有一家落脚的小客栈,我记得名叫三春客栈,这么多年,大概已经不在了。我,李徵,还有几个朋友,一起被困在了那里,运气实在不算好……谁知在那家倒霉的客栈里偶遇了传说中的山川剑。
“殷大侠和李大哥一见如故,在三春客栈里喝了三天的酒,等大雪初晴,便一道约在了衡山的一处空地,酣畅淋漓地比试了一场,结果刀剑齐断。他们两人大笑,好像遇上了什么高兴事。我当时却还小,不懂什么叫作‘棋逢对手’,只觉得可惜,放下大话,说要替他们寻最好的材料,再打一副神兵利剑出来。”霓裳夫人浓密纤长的眼睫毛微微闪了一下,抿嘴一笑道,“后来我果然找到人打了一刀一剑,刀铭为‘山’,剑铭为‘雪’……只可惜这一对刀剑一直没找到机会送出去,乱世便至,谁也顾不上谁了。”
她说完,将这把“望春山”递到周翡面前,口中道:“你来了也好,用完带走吧,不必还来,就当我是践了故人约。”
周翡道声谢,接过来的时候,却觉得霓裳夫人的手指紧了紧,仿佛不舍得给出去似的。然而片刻后,她终于还是留恋地松了手,神色有些萧条,女妖一般好似颜色永驻的脸上陡然染上了些许风霜之色。
谢允在旁边低声道:“阿翡。”
周翡瞥了他一眼,看见他隐隐的阻拦之色,便飞快地移开视线,上前两步走到杨瑾面前,倒提长刀,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允无声地叹了口气,想起那天晚上的话。
“躲过了这一场,然后我继续顶着南刀的名头招摇撞骗,等着张瑾、王瑾、赵瑾挨个儿找我比试吗?”周翡摇摇头,“没这个道理,就算我投机取巧也赢不了,那也是堂堂正正技不如人,比藏头露尾强。”
杨瑾大喝一声,率先出手。
他这是将自己放在了“挑战者”的位置上,态度可谓十分谨慎,手中断雁刀背上的金环响成了一片,不知是不是被周翡“连自己的刀都不拿出来”的态度刺激了,他出手竟比谢允描述的还要快!
周翡却并没有用破雪刀。
她提步便踏上了蜉蝣阵,将手中“望春山”当成了她在洗墨江上拿的柳条,几乎不施力地黏着杨瑾的刀锋滑了出去。
霓裳夫人陡然站直了:“齐门?怎么会是齐门?”
仅仅是一瞬间,霓裳夫人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本能地想去看谢允一眼。不过霓裳夫人毕竟是个老江湖,飞快地权衡过后,她生生将自己僵硬的脖子凝固在了原地,憋回了自己一切不自然的表情,心里却不免有些七上八下,不知道这个来历成谜的“千岁忧”是不是从她方才一声脱口而出的惊呼里听出了什么——即便对羽衣班来说,“千岁忧”这个人也是隐藏在重重迷雾后面的。
一个简简单单的文弱书生,能在当今这个云谲波诡、四处暗藏危机的江湖中有惊无险地蹚出一条悠闲自得的路来?霓裳夫人虽然看过无数话本,唱过无数传奇,却早已经过了相信这些鬼话的年纪了。
谢允却好似全然没有在意她的异样,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杨瑾和周翡的你来我往。
周翡显然再一次超出了他的预期,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疯到能在洗墨江里一泡三年的。
从杨瑾的第一刀开始,周翡就没还过手——谢允给出的分析相当准确,他们两人的功夫有再高深的刀法也无法弥补的差距。一旦周翡还手,这种差距立刻就会显示出来,比较弱的一方就会完全丧失自己的节奏,一直被人压着打。
因此她并不还手,只是闪避,偶尔非常巧妙地从对手那里借一点力,不走远、不靠近,始终保持着一点仿佛在刀尖上行走的惬意从容。不知她这样躲来躲去有多吃力,反正外人看来,她显得十分游刃有余。
杨瑾不是郑罗生、花掌柜那种内家高手,在他不可能一掌掀翻周翡的情况下,他的刀再快,快不过洗墨江的细刃,力气再大,大不过能牵动千斤巨石的牵机……更何况周翡现在还有越来越得心应手的蜉蝣阵助阵。
要不是谢允不是第一天认识周翡,几乎也要怀疑起这姑娘是不是真的深藏不露了。
乍一看,眼下这种情况根本不是周翡无计可施,倒像是她比杨瑾高明了不知多少,只为了看一看所谓“断雁十三刀”的深浅而刻意拖延而已。
可是……
旁人或许还在惊叹这女孩身法从容,谢允作为众人里唯一知道轻重深浅的一个,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穿花绕树的蝴蝶都得落在花间,周翡又不是陀螺,她不可能永远不知疲惫地团团转下去。
除非……谢允的目光渐渐落到杨瑾身上——除非他自己露出破绽。
不错,杨瑾性情暴躁冲动,又是个武痴,从某个方面来看,他跟纪云沉有点像,确实很可能一时激愤失了水准。莫非周翡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那这小丫头下山一趟可真没少长心眼。
不过在谢允看来,即使杨瑾被她遛得怒发冲冠,真的自己露出破绽,周翡能抓住机会一举制敌的可能性也不是很大。他相信她那双阅遍江湖名宿的眼睛能一眼洞穿对手的弱点,可她的身手不见得跟得上这份眼力。
果然如谢允所料,三十招之内,杨瑾还在有条不紊地步步紧逼,之后他的刀越来越快,几乎成了一片残影,刀背上的金环聒噪地响成了一片。
周翡转了个大跨步,一手将望春山往身后一背,轻轻挡了一下杨瑾卷过来的刀锋,而后整个人仿佛随风而卷的海浪,头也不回地又上前一步,一晃绕过了羽衣班门口的一块下马石。杨瑾的刀紧接着追至,失之毫厘地与周翡擦肩而过,“嘡”一下落在了那石头上,一刹那,石头上仿佛有火星溅起来,与他眼睛里越烧越烈的怒火很有相映生辉的意思。杨瑾果然被周翡这种“轻慢”的态度遛出了真火。
偏巧这时周翡回过头来,微微提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这无疑是火上浇油,杨瑾猛地上前一步,转瞬间递出三刀——劈、带、截,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徐舵主微微扣了一下手指肚,险些要叫一声“好刀”。
可是这“好刀”没能截住泥鳅一样的周翡。每次断雁刀都像是擦着她的衣角滑过,每次都惊心动魄地差那么一点。
杨瑾此时已经有些急躁了,如果是寻常比武,他未必会这么沉不住气。可是面对这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南刀传人”,他却是有些先入为主。周翡越是迟迟不出招,他心里对她的想象就越妖魔化,乃至他无意中用了一个重复的招数,左侧腰处竟露出了空门。
周翡等的是这个吗?
谢允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想必哪怕是别人拿刀追着他砍,他都不会提心吊胆得这样全神贯注。
她一旦出手,恐怕再没有回转的余地。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周翡居然没有趁机动手。
她依然是若即若离地甩开了杨瑾的刀锋,同时,将左手一直拿着的刀鞘递了过去,轻描淡写地在杨瑾那处空门虚虚一点,笑了一声,又飘然转开。
杨瑾额头上顷刻间见了冷汗。
她看出来了,却不出手,为什么?
在杨瑾看来,这场比武对周翡来说,好似玩闹一样。她之所以继续,是因为还没有看到他技穷。他的怒气登了顶,乃至心里竟然生出一股隐约的屈辱……还有恐惧。
杨瑾亲眼见到周翡的时候,理智上固然将她当成了平生大敌,可心里始终存着几分疑惑——这看起来几乎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女孩怎么会是破雪刀的传人?她真能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声名鹊起?真能挑了众人都谈之色变的北斗,甚至手刃了四象之首?她究竟有什么能耐?她的功夫是从投胎那天就开始练的吗?
可是方才周翡的刀鞘点过来的一刹那,这怀疑便不攻自破了。如果说杨瑾直到拔刀的那一刻,心里还想的是“我要赢”,那么到此时,他心里隐隐升起了一个不祥的念头:“我可能会输。”
高手过招,有时候差的就是那么几分精气神。
杨瑾原本如行云流水似的雁翅刀顿时多了几分不甚明显的凝滞,很快,他居然第二次失手。周翡却再一次放过了他,这一次她连刀鞘都没动,只用目光瞟了一眼,似乎还颇为遗憾地微微摇了摇头。
霓裳夫人忍不住奇道:“她想做什么?”
谢允一直紧锁的眉头却忽然打开了,缓缓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霓裳夫人问:“你笑什么?”
谢允从刀光剑影中移开了视线,背过双手,低头沉吟片刻,突然毫无预兆地发问道:“夫人大概还不知道,前一阵子,齐门内突然生变,至今下落不明,我的一些朋友认为这是旧都那边觊觎他们的奇门遁甲之术,派了北斗前去追杀……”
霓裳夫人的表情一瞬间变得非常可怕。
“我想这传闻可信,”谢允嘴唇几乎不动,声音几不可闻地压成了一线,“夫人或许也不知道,忠武将军死后,他的家眷南渡遭人劫杀,这似乎也没什么稀奇,只是追杀他们的人正是北斗禄存。这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一群孤儿寡母而已,何必出动这么大的一条鹰犬来追捕?”
霓裳夫人微微缩了一下手掌,拇指上一个通体漆黑的扳指上流光一闪,她压低声音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允终于转过头来,他的眼角被假皱纹粘住了,眼皮只能睁开平时一半的大小,眼睛无端小了一圈,却并没有挡住他透亮的眼神,平静而悠远,甚至带了些许悲悯之意。
霓裳夫人对上他的目光,无端一愣,蜷起来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没什么,”谢允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与夫人多少年的交情了,是敌是友您看得出来,只是有些事已经泄露,我特地来提醒夫人,多加小心。”
霓裳夫人心思急转:“你是谁的人?梁绍……不,周存的人?”
谢允看了她一眼,似乎露出了一点笑意,他轻轻地说道:“我只是个大昭的故人。”
霓裳夫人正待追问,忽然听见李妍惊呼一声。她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被杨瑾手里的雁翅刀吸引了过去。杨瑾第一次露出破绽是因为激愤,第二次则是因为慌乱,在周翡一再刺激下,他很快有了第三次——而这一次是致命的,他迟疑了。
快刀是不能迟疑的。
一个人信不过他手中刀剑的时候,意味着这些翻脸无情的冷铁也会背叛主人。
周翡手中的望春山在这一刻,陡然从洗墨江上一根细软的柳条变成了锐利无匹的破雪刀,一瞬间,正神归位,她恢复了真身法相——她身上蠢蠢欲动已久的枯荣真气陡然提到了极致,刀尖转了一个极其圆滑的弧度,而后,刀斩衡山的“山”字诀劈头盖脸地砸向杨瑾。
杨瑾心神巨震之下,仓皇举刀去扛,方才片刻的迟疑终于要了快刀的“命”。
望春山以山崩之势砸在了那正在自己画地为牢的断雁刀身上,而杨瑾的手腕甚至尚未来得及发力,刀背上的金环陡然发出一声悲鸣,刀柄被这暴虐之力倏地撬了起来,断雁刀竟然脱手了!
周翡一招得手,毫不紧逼,顷刻间抽刀撤力,“咔嚓”一声,将望春山还入鞘中,站在几步远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对手。
她竟然真的胜了这一场本应实力悬殊的比试!
杨瑾好似已经呆住了,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刀,继而目光又缓缓落在周翡身上。
“我的刀你看见了。”周翡不高不低地说道。
她近乎倨傲地冲他一点头,转身走回谢允身边,然后在谢允难以形容的复杂目光下,周翡悄悄地将他那飘逸得过分的衣摆拽了过来,把手心的冷汗擦干净。
谢允:“……”
杨瑾好似依然没回过神来,好像不认识了似的盯着横陈地面的断雁刀。
徐舵主摇摇头,心道:要不是擎云沟于我有恩……
他上前一步,捡起落在地上的雁翅刀,伸手将刀柄上的尘土擦干净,无言地拍了拍杨瑾的肩膀。杨瑾好像方才回过神来,他合上自己的刀,让过徐舵主,大步走到周翡面前。
李妍一边的眉毛高高挑起:“干吗?你输都输了,还想干吗?”
杨瑾脸色忽红忽白,嘴唇颤动几次,终于一句话都没说,转头就走了。
徐舵主叹了口气,走到周翡等人面前,抱拳道:“多谢周姑娘指点,这回老朽思虑不周,多有得罪之处……”
他顿了顿,从怀中摸出一个拇指大的玛瑙小印,通体柿子红,显得格外晶莹剔透,上面刻了个活灵活现的“五蝠”。徐舵主十分乖觉地没凑到周翡跟前,而是转身递给了李妍,说道:“拿个小玩意儿给姑娘回去耍,此物叫作‘五蝠令’,往后出门在外,您只要是带着这个,甭管是住店还是雇车,一干差遣,必没人敢耍滑头,保证尽心竭力。”
李妍到现在都是一脑门糨糊,还不知道什么叫“行脚帮”,她莫名其妙地接过来,奇道:“啊?怎么着,能给便宜点啊?”
周翡伸脚踹了她一下。
徐舵主赔了个假笑,又看了看周翡,叹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周姑娘,你声名已起,往后怕是要是非缠身,必然步步惊心,多加小心。”
周翡没怎么当回事地一点头,心说:反正我马上就回家了,有本事你们上四十八寨找我去。
徐舵主当然看得出她的不以为意,便也不再交浅言深——偌大的三山六水,多少少年人初出茅庐,踌躇满志,五年、十年……又有多少能挨过那些污浊纷繁的世道人心呢?
徐舵主再拜一次,挥挥手,来无影去无踪地带着他的人走了。

离恨楼 第九章·望山饮雪
如今衡山已经人走山空,徒留布满尘灰的地下暗道。而他们这些无意中闯入其中的后辈在里头目睹了二十年恩怨的了结。周翡有那么一瞬间,突然触碰到了那种强烈的悲伤,来自她往常所不能理解的“物是人非”。
行脚帮的搅屎棍们转眼走了个干净,这一场舞刀弄枪的热闹也便结束了。霓裳夫人紧了紧身上的大红披肩,招呼众人进屋。她笑盈盈地对周翡说了一句:“李大哥要是泉下有知,知道有你这样的传人,也能有所欣慰了。”
周翡闻言,心里不喜反惊,将“泉下有知”在心里过了一遍,心虚地想道:他老人家今天晚上不会托梦揍我吧?
羽衣班都是小姑娘,李妍又是绝顶的自来熟,很快地跟人家打成一片,不知跑哪儿去了。周翡找了一圈没找着,只好情绪不高地回屋坐了一会儿。她这一场架打得看似轻松写意,实际简直堪称机关算尽。
三天了,周翡基本没合眼,将那天晚上谢允给她讲的断雁十三刀翻来覆去地琢磨——第一天,她在思考断雁刀可能会有的破绽。第二天,她又满心焦虑地推翻了自己头一天的所有想法,不甘不愿地承认了谢允说得对,她实在没必要冒这个险,于是大气一松,决定放弃。存了放弃的念头后,周翡心无旁骛地练了一天自己的刀。
可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周翡装了一脑子破雪刀入睡的结果,就是半夜三更又梦见了那个看不清脸的男人。他在那片大雪里一遍又一遍地给她演练破雪刀——“只教一遍”敢情是句酝酿气氛的台词!
白衣白雪,他一招一式拖得极长、极慢,手中的长刀像是一篇漫长的禅,冥冥之中,很多不必言明的话在刀尖中喁喁细语,畅通无阻地钻进她双耳、肺腑乃至魂魄之中。
“我辈中人,无拘无束,不礼不法,流芳百代不必,遗臭万年无妨,但求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己——”
于是第三天没等天亮,周翡就果断地出尔反尔,并且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灵感,掐断了自己闭门造车地揣度断雁刀的弱点的想法,而是从“如果我是杨瑾,我会怎样出招”开始考虑。
她这一场应对堪称“剑走偏锋”,一旦失手,之前的表演大概都会成为笑话,反而徒增尴尬。好在周翡自觉不大怕尴尬,爱行不行,大不了丢人现眼。武装了几层脸皮,她就放心大胆地上了。
直到断雁刀落在地上的前一瞬,周翡其实都不太敢相信这样也能行。她心里“高兴”的念头刚冒了个头,就被潮水似的不安与愧疚冲垮了,无数次在心里嘱咐自己:回去一定要把功夫练好。
“阿翡,阿翡!”偏偏有人不会看脸色,方才不知跑到哪儿去的李妍自己凑上来往她火气上撞,门都不敲就直接闯进来,手里拎着那方刺眼的红玛瑙小印,“这个真好看,那老头到底是进贡给谁的,也没说清楚,你要不要?你不要我可就自己留着了!”
周翡听见她熟悉的聒噪,额角的青筋争先恐后地跳出来,一腔憋屈顿时有了倾泻之地,冷着脸进入了说好的“跟李妍算账环节”,冲她吼道:“谁让你乱跑的?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谁让你随便下山的!”
李妍十分委屈地撇撇嘴,小心翼翼地看了周翡一眼,讷讷道:“大当家准的……”
周翡想也不想道:“大当家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李妍:“……”
她震惊地望着半年不见的周翡,并被周翡这长势喜人的胆子深深震撼了,一时目瞪口呆,半晌,才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说大……大当家……”
周翡十分没耐心地一摆手:“哪个长辈带你出来的?你在哪儿跟他们失散的?”
周翡在王老夫人面前的时候,是十分乖巧且不多嘴的,让干什么干什么,别人都安排好了,她正好偷懒,很能胜任一个跟班的角色。在师兄们面前,她会相对放松一些,偶尔也仗着他们不会跟她生气,开几句刻薄的玩笑。而在谢允面前,她就比较随便,谢允是那种可以每天混在一起玩的朋友,即使知道他是端王爷,也没能改变这种随意的态度。
吴楚楚则算是她一个难得的同龄朋友,她们俩共患过难,有种不必言明的亲近感。不过因为吴楚楚是大家闺秀出身,虽然柔弱,又自有一番风骨,这使得周翡虽然将她当朋友,但又得十分郑重其事,有些略带了几分欣赏的君子之交的意味,跟她倒不大会像和谢允一样打闹贫嘴。
这会儿面对李妍,周翡却不得不摇身一变,成了个愤怒的“家长”,训斥完,她又开始不熟练地操起心来。
一想起李妍这不靠谱的东西办出来的事,周翡就脑仁疼。她三言两语说完,皱着眉想了想,决断道:“找不着你他们得急疯了,这样吧,咱们尽量别耽搁,我这就去找霓裳夫人辞行,尽快去找他们会合。”
李妍小声道:“阿翡,不用啊。”
周翡不由分说道:“闭嘴,我说了算……等等,这是什么?”
李妍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香囊,冲她解释道:“这个里头有几味特殊的香料,是马叔——就是秀山堂的马叔——让我随身带着,说这样万一跟大家走散了,他们能用训练过的狗循着香味找到我,咱们寨中的晚辈出门都带着这个的——”
周翡脸上露出了一个没经掩饰的诧异表情。
“嗯,你没有吗?”李妍先是有点稀奇,随后又不以为意地点点头,说道,“唉,可能是他们都觉得你比较靠谱,不会乱跑吧。”
周翡无言以对——要不是她知道李妍从小缺心眼,简直以为她在讽刺自己。
这时,门口传来一声低笑,周翡一抬头,只见谢允正站在被李妍推开的门口,见她看过来,谢允便装模作样地抬手在门框上敲了两下:“霓裳夫人请你过去一叙。”
周翡不知道霓裳夫人找她做什么,自从她知道羽衣班的班主不像看起来那么年轻之后,周翡心里就隐约有点替她外祖父自作多情,担心这又是一位开口要她叫“姥姥”的前辈。
好在霓裳夫人精明得很,暂时没有要疯的意思。
周翡被领路的女孩带着,进了小楼上羽衣班主的绣房中。
一进屋,一股沁骨的暗香就扑面而来,不是浮在香炉中的熏香,那更像是一种沉淀了多年的花香、脂粉香、香膏与多种熏香混杂在一起,在长年累月里混得不分彼此的气息。香气已经有了历史,渗到了这屋里的每一块砖瓦、每一根木头当中。
墙上斜斜挂着一把重剑,上面一格空着,看来是望春山的“故居”。
周翡好奇地看了一眼那剑,便听有一人轻声道:“此剑名为‘饮沉雪’,是照着殷闻岚的旧剑打的,只是当年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就听说蓬莱某位财大气粗的朋友送了他一甲一剑。我一想,人家的旷世神兵比我这把野路子不知强到哪儿去了,便没再送出去丢人现眼。谁知分别不过两年……”
周翡愣了愣,恍然明白了为什么杨瑾不分青红皂白的挑衅会激怒霓裳夫人,甚至让她不惜和难缠的行脚帮翻脸。周翡试探着问道:“夫人知道当年北刀挑战殷大侠的事吗?”
“北刀早就老死在关外了,”霓裳夫人掀开一重纱幔现了身,神色淡淡的,“除了关老,其他人不配自称‘断水缠丝’——过来吧,孩子,听他们说你姓周,莫非是周存和李瑾容的那个小孩?”
“周存”这个名字,周翡也只从谢允嘴里听到过一次,就跟李妍对“李徵”不熟悉一样,她也卡了一下壳方才想起来,忙“嗯”了一声。
“小辈人的娃都这么大了。”霓裳夫人感叹了一声,忽然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微微出了会儿神,“你们四十八寨可还好吗?”
“挺好的。”周翡想了想,又问道,“夫人跟我……外祖父是朋友吗?”
霓裳夫人听了“外祖父”这个称呼,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随即又对一头雾水的周翡解释道:“没什么,我一闭上眼,就觉得李徵还是那个永远不温不火的样子。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裳,见了女孩子,永远站在三步之外,毕恭毕敬地和你说话……我实在想象不出有个大姑娘叫他‘外祖父’会是个什么场面。”
周翡有些尴尬地低头瞥着自己的鞋尖,不知道怎么接话。
好在霓裳夫人十分健谈,大部分时间周翡只需要带着耳朵。
而当这位风华绝代的羽衣班主开始回顾过往的时候,她终于不免带出了几分苍老的意味。她说起自己是怎么跟李徵偶遇,怎么和一大帮聒噪的朋友结伴而行,从北往南,那真是没完没了的故事。
先在山西府杀关中五毒,又在杏子林里大破活人死人山的阎王镇,路遇过山匪猖獗,便劫匪济贫,还碰上过末路镖局的东家强行托孤。他们一帮莽撞人轮流看管一个几个月大的小婴儿,手忙脚乱地千里护送到孩子母家,以及后来遇上山川剑,衡山比武、大醉不归……
“当时他们俩动静太大,不小心惊动了衡山的地头蛇,正好几大门派都在衡山做客,被大雪憋在山上好几天,好不容易雪停下山,谁知撞上我们。你不知道,殷大侠堂堂山川剑,见了那帮人顿时落荒而逃,敢情是这群老头子异想天开,非要重拾什么‘武林盟’的计划,逼着他当盟主。我们几个人跟着他在衡山乱窜,结果不管躲在哪儿都能被人逮住,你猜为什么?”
周翡轻声道:“衡山下面有密道。”
霓裳夫人乍听她接话,倏地一愣,好像整个人从少女的回忆中被强行拉了出来,转眼,她又成了个尴尬的年长者。
霓裳夫人顿了顿,近乎端庄地拢了拢鬓角长发,挤出一个温和又含蓄的笑容问周翡道:“是你娘告诉你的吗?”
是如今衡山已经人走山空,徒留布满尘灰的地下暗道。而他们这些无意中闯入其中的后辈在里头目睹了二十年恩怨的了结。周翡有那么一瞬间,突然触碰到了那种强烈的悲伤,来自她往常所不能理解的“物是人非”。
没有送出去的“饮沉雪”还挂在遁世的羽衣班幽香阵阵的墙上,当年的一甲一剑都已经破败在阴谋和争夺里。
还有易主不易名的“三春客栈”,老板和唯一的厨子先后失踪,生意怕是做不下去了,机灵又命大的小二该到哪里去讨生活呢?店面又由谁来接手呢……但无论如何,恐怕不会再叫“三春客栈”了吧?
“人老嘴先碎,”霓裳夫人颇为自嘲地笑了笑,似有意似无意地问道,“你在哪里学的蜉蝣阵?”
周翡心里飞快地将事情原委过了过,感觉没什么不可说的,便将自己误闯木小乔山谷,沿石牢救人的那段挑挑拣拣简要说了一遍。同时,她也一直暗中观察霓裳夫人的神色。周翡发现,自己提起“木小乔”三个字的时候,霓裳夫人纤秀的眉心明显地一皱。这使得周翡不由自主地联想起那天谢允在后院里问的问题——护送当今南下时……是否还有那么一两个……不在正道上的朋友?
谢允在木小乔山谷里的时候,曾经用过一个类似的词,当时他说的是“不大体面的江湖朋友”。周翡当时以为他是讽刺,可是后来她发现,谢允对于黑道还是白道的态度却并没有多大不同,只要人还有那么些许亮点,他的门户之见比一般人还要轻一些。
那么谢允两次指代,他的重点会不会根本不是“不在正道”和“不大体面”,而在“朋友”二字上?
霓裳夫人又问道:“那看来是李大当家命你护送吴将军遗孤回四十八寨了?就你一个人?”
跟吴楚楚有关的事,周翡全给隐去了——包括从木小乔山谷里放出张师兄他们一行的事。当时仇天玑疯狗似的在华容城里搜捕他们的经历,让周翡再粗枝大叶也不免多几分心眼。她心思急转,随即露出些许不好意思来,装出几分莽撞道:“我因为……咳,一些事,跟家里人走散了……”
她一边说,目光一边四处游移,好像羞于启齿似的。
霓裳夫人定定地打量着她,不知看出了什么端倪。
刻意误导是刻意误导,但亲自将谎话说出口,却又是另一码事了——特别是周翡对霓裳夫人还非常有好感。人家不但收留她住了几天,刚刚还送了她一把十分趁手的好刀。
不过好感归好感,愧疚归愧疚,如果吴楚楚身上有什么东西,是仇天玑都要觊觎的,那周翡就算是割了自己的舌头,也不可能实话实说。这点轻重缓急她心里还有数。周翡故意支吾了两声,本指望霓裳夫人能凭借“心照不宣”的想象力,自己误会出一个前因后果,不再追问。
可惜,霓裳夫人一脸兴致勃勃,没有打算“恍然大悟”的意思。
“小姑娘啊,太任性了。”这位美丽得近乎灼目的女人雍容华贵地坐在木椅上盯着周翡,垂下的睫毛像是两片厚重而华丽的蝶翼。霓裳夫人一手托着下巴,不依不饶地刨根问底道:“那是因为什么呢?”
周翡:“……”
见实在糊弄不过去,周翡便将心一横,把自己追到木小乔山谷的缘由改编了一下:“这次出门,是我跟家兄一起随行。在路上,家里长辈偏心太过,我一时不忿就跑出来了,不巧被吴姑娘撞见,她是出来追我的……嗯,谁知在路上遇到了马贼抢劫路人,我一时热血上头,追上去管了闲事,这才一追追到了朱雀主的黑牢里。”
周翡说这话的时候,不怎么理直气壮,但也说不上违和。因为争宠怄气这种事离家出走,确实不便高声宣扬。如果霓裳夫人不是听说了南刀传人在华容的“丰功伟绩”,又被谢允事先透露出仇天玑在华容劫杀吴氏遗孤的重要信息,她觉得自己说不定就真的信了这个小丫头。
霓裳夫人觉得颇为有趣,因为周翡这个姑娘,看起来并不属于那种非常聪明伶俐的女孩子。霓裳夫人自己像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比她会说话得多。周翡面对陌生人,有种旧时那种醉心刀剑的出世之人特有的沉默寡言,有几分可靠,但是好像没什么心计,非常容易被人算计。她要是开口说话,别人会担心她冲动、担心她不知人心险恶……但是大概不会担心她隐瞒什么。
所以她真的隐瞒起什么的时候,就显得分外不露痕迹。
咬人的狗不叫。霓裳夫人心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她端起细瓷的茶杯,浅浅地啜了一口,顺着周翡的话音笑道:“这可不常见,一般长辈不是会更宠女孩子吗?”
周翡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简直不知道什么叫作‘委屈’。”霓裳夫人放过了她,不咸不淡地讲起自己来,“那时候不论是谁跟我说话,声气都先低上三分。我想要什么,只要说上几句好听的,自然会有人争先恐后地帮我弄来……有一次我在小楼上弹琴,楼下有人聒噪得很,我有点不高兴,便将琴上的穗子揪下来扔了出去,好多人为了争抢那把穗子,打了个头破血流。”
周翡的手指轻轻掠过望春山刀鞘上细细的纹路,暗地里松了口气。循着霓裳夫人的话音,想象那昏君为褒姒烽火戏诸侯似的一幕。她微微一哂,然而随即又正色道:“那大概也要十分繁华才行。”
据周翡观察,现在这年月,倘若是像衡山脚下那种南北交界的地方,别说大姑娘在楼上弹琴,就是在楼上表演上吊都不会引起围观。
霓裳夫人轻声道:“那时的江湖啊,真是花团锦簇。你骑着马走在路上,仿佛走到哪儿都是艳阳天。十个落脚的客栈中,八个有是非。那些负箧曳屣的流浪说书人高兴得很,故事一段接一段,张口就来。少侠行遍天下,红装名动四方,你要是名气够大,隔三岔五就能接到一封十分雷同的英雄帖。有挑战的,有找你去观战的,好多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想要出头,便先准备一打帖子,将前辈们挨个儿挑衅一遍……当然,这么浮躁的,大部分都被打回老家去了。”
周翡想:是不是像纪云沉一样?
但她看着霓裳夫人脸上的一点怀念,又把这话咽了回去,没开口扫兴。
“跟你们现在是不同了,我像你一样大的时候,傻精傻精的,觉得天下都在我的股掌上,没有你那么重的防人之心。”
周翡心里一跳,总觉得她这句是话里有话。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好像一夜之间,山水还是那个山水,人却都散了。”霓裳夫人叹了口气,半晌没吭声,直到周翡开始有些坐立不安的时候,她才又道,“姑娘,你回去替我转告千岁忧一声,叫他下次不要来邵阳找我了,羽衣班要搬走了。”
周翡:“……什么?”
霓裳夫人没回答,将头转向窗外,好一会儿没吱声。然后气若游丝地哼唱道:“且见它桥畔旧石霜累累,离人远行胡不归……”
那一句周翡正好看过,是谢允新戏词里的一句。
霓裳夫人声音并不像寻常女伶一般清亮,反而有些低回的喑哑。她吐字不十分清晰,钻入人耳,像是一块小小的砂纸,轻柔地磨蹭着人的头皮。
周翡忍不住追问道:“夫人要往哪里去?”
“哪里能去呢?哪里又不能去呢?我啊,花了大半辈子时间守着一个秘密,每天都恨不能摆脱它,不料现在居然有蠢人上赶着来讨要,我还能怎么办呢?自然是找个地方将它埋了,再有恩报恩,有仇报仇。”霓裳夫人短促地笑了一声,随即笑容一收,她转向周翡,问道,“郑罗生真是你杀的?”
周翡实话实说道:“不是,我只是帮着拖延了一段时间,是北……是纪前辈用搜魂针强续经脉,最后手刃郑罗生的。”
霓裳夫人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似乎说得太多,也太疲惫了,便摆摆手,示意周翡自行离去。
周翡心里其实有很多疑问,但霓裳夫人已经言明了是“秘密”,贸然追问未免显得不识趣——何况她自己也没有实话实说。
她心里转着各种念头,同时满脑子都是霓裳夫人描述的那个十里艳阳天的江湖,心不在焉地回到了自己暂住的屋里,一推门就看见李妍坐在她床边,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打五颜六色的丝带,正在那儿给那方赤色的五蝠印打络子。
周翡翻了个白眼:“你怎么还在?”
李妍见她推门进来,“呸”一下吐出嘴里的丝带:“有件挺重要的事,我忘了跟你说了。”
周翡不知道李妍是怎么厚颜无耻地将“重要”两字跟自己扯上关系的。她回手将房门一关,将双臂抱在胸前,摆出一张“有本早奏,无本退朝”的脸,无声地催促李妍有屁快放。
李妍飞快地说道:“你跟那个大黑炭比武的时候,我听见那个男的跟班主姐姐说了几句话。”
“那个男的”只能是谢允,因为霓裳夫人的小院里,他是万里红花一点绿。周翡没顾上纠正“班主姐姐”这个耸人听闻的称呼,缓缓把手放了下来。李妍人送绰号——主要是她那倒霉大哥给起的——李大状,因为她从小就是个告状的高手,不单嘴快,耳朵也灵。如果说别人耳聪目明都是因为功力深厚,李妍这方面则仿佛完全是天赋异禀。她对人说话的声音尤其敏感,别人数丈之外的耳语,她都能摸到个只言片语,在“偷听”这一行当里,同辈无人能出其右。
周翡踟蹰了一下,问道:“说了什么?”
李妍难得在她面前显摆一下自己的用场,嘴皮子飞快,一字不差地把谢允和霓裳夫人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她还没说完,就发现周翡脸色不对了。李妍话音一顿,奇道:“阿翡,你怎么了?”
周翡:“……”
完蛋,穿帮了!
再一想方才霓裳夫人似笑非笑的表情,周翡尴尬得宛如刚刚在大街上裸奔了一圈,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青,走马灯似的变了一圈颜色。
胡乱打发走李妍,周翡一只手盖住脸,仰面往床上一躺,心里七上八下地犹豫着该怎么跟霓裳夫人解释这件事。实话实说,把自己扯破的谎揪回来咽下去,还是厚着脸皮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周翡这几天实在太劳心费力,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已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直到破晓,第一缕晨光刺到了她眼睛上,院子里隐约传来细细的笛声,周翡才蓦地从梦中惊醒。她猛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表情痛苦地把有些落枕的脖子用力扭了几下,飞快地把自己收拾干净,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
然后她怔住了。
只见院中桌椅板凳依旧,花藤草木如昨,唯有那些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练功吊嗓子的女孩子一个都不见了。而石桌上的瑶琴、树杈上的羽衣也都跟着不翼而飞,孤零零的秋千架上只剩下一个懒洋洋的谢允。
他将脸上可笑的易容抹去了,伸长了腿搭在旁边的小桌上,手里拿着一根粗制滥造的笛子,正在吹一首小曲。
除此以外,昨天还莺歌燕舞的小院中寂静一片,好像霓裳夫人、唱曲的姑娘们,都是一群来去无形迹的鬼魅与精魄,带给她一场光怪陆离的黄粱大梦,便乘着夜风化雾而去,杳然无踪。
谢允中断了笛声,抬头冲她一摆手:“早啊。”
周翡没心情管他,一路小跑着去了霓裳夫人的绣房,这间她流连过的屋子门窗大开,里面的屏风、香炉一样没动,小桌上摆出来的两个茶杯还没收起来。好像屋子的主人只是短暂地出去浇个花……唯有墙上那把名叫“饮沉雪”的重剑没了。
“别看了,都走了。”谢允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上来,没骨头似的靠在一边,伸了个懒腰,“这都是羽衣班的老把戏。”
周翡上前摸了摸桌上的茶杯,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上面还保留着一点余温,道:“霓裳夫人昨天跟我说,她一直守着一个很多人都想打探的秘密,和山川剑有关吗?还是和你说的那个海天……”
谢允轻而坚定地打断了她:“嘘——”
周翡抬头对上他的眼睛,谢允视线低垂,脸上有点缺少血色。他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神色中带了几分讳莫如深的孤独,低声道:“不要随便提起那个词,据我所知,和它有关系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
周翡面无表情地戳了一下他的肚子:“我看你再跟我装神弄鬼。”
谢允“嗷”一嗓子,龇牙咧嘴地弯下腰:“你谋杀亲……那个……哥!”
周翡说:“你是谁亲哥?”
“你是我亲哥。”嘴上没门的端王爷忙往后退了两步,接着又一脸无赖地道,“江湖上的秘密可太多了,没什么稀奇的。每隔百八十年都有个什么宝藏秘籍的故事横空出世,你没听过吗?你尽可以往不可思议里想嘛。”
周翡听过,不过大多是陈词滥调了,听着都不像真的。
“海天一色”到底是什么呢?
根据青龙主郑罗生的反应,似乎他当年害死殷闻岚就是为了这个。
然而偌大江湖,人人所求都不一样,有求财的,有求权的,有求情的……还有一小撮顶尖高手,求的是以武正道,青史留名。什么样的宝藏或者秘籍能满足这么多种念想,让众人都疯狂争抢,乃至当年宗师级的人物都会陨灭?
周翡撇撇嘴,忽然说道:“你说会不会这秘密追究到最后,大家终于你死我活追究出了结果,然后挖坟掘墓、历经艰险,最后找到一个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小箱子,打开一看,里面就俩字?”
谢允疑惑道:“什么字?”
周翡道:“做——梦。”
谢允先是一呆,然后骤然退后一步,扶着栏杆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被一阵狗叫打断了。
羽衣班的门口传来一阵拍门的声音,有个中年男子沉声道:“请问主人家,我家那不懂事的大小姐可在贵邸做客?”
周翡先是一愣,眼睛陡然亮了——她听出了这声音,这是当年秀山堂考校弟子的马总管!
离家这么久,周翡几乎都要忘了家里人是什么样了,一路的惊慌与委屈,不见踪影的李晟,惨死的晨飞师兄,孤苦伶仃的吴家小姐,至今联系不到的王老夫人,华容城里疯疯癫癫的枯荣手,大当家写给周以棠那封令人挂心的信,还有她这飞来横祸一般莫名其妙的虚名……这些平时都被她深深地压在心底,哪怕是意外遭遇李妍,也没有一丝半毫吐露的意思——因为告诉她实在没什么用。
直到这一刻,所有的焦虑和压力通通爆发了出来,周翡二话没说就冲了出去。擦肩而过的时候,谢允看见她眼圈居然有点红。
吴楚楚和睡眼惺忪的李妍也被这声音惊动,赶忙跟着跑了出来。
周翡深吸一口气,一把拉开大门,门外以马吉利为首的一干四十八寨弟子在大门松动的时候微微露出一点戒备来,然后下一刻集体震惊了。
马吉利敲门的手还停在半空,愕然良久:“阿翡?”

离恨楼 第十章·调虎离山
风雨飘摇的夹缝里,一隅的桃源,真能长久吗?
那未免也太天真了。
“大当家,都准备好了,您再看看吗?”
“不了,”李瑾容永远都是行色匆匆的模样,她低头一摆手,又问道,“周先生和王老夫人还是都没回信?”
替她打杂的女弟子口齿伶俐地回道:“尚未收到,这回北狗想必是动了真格的,咱们在北边的人都跟寨里断了联系,王老夫人一时半会儿想必也没办法。不过咱们王老夫人是谁?她老人家就算正面碰上北斗,也该北狗让路,您就放心吧。”
李瑾容没理会这句宽慰,在她看来,“宽慰”也是废话的一种,她依然是皱着眉问道:“马吉利他们上次来信说到哪儿了?”
女弟子察言观色,忙咽下多余的言语,说道:“上回写信来报,似乎是刚出蜀,李师妹头一次出门,顽皮了些……”
“给他们回封信,让李妍老实点,外面不比家里,不用纵着她,该打就打,该骂就骂。”李瑾容揉了揉眉心,一边在心里盘算自己还有没有什么遗漏,一边心不在焉地道,“你先去忙吧,明天咱们一早就出发,用了晚膳叫各寨长老到我这儿来一趟。”
女弟子不敢多做打扰,应了一声便退出去了。
李瑾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想起自己十七岁的时候,带上一把刀、几个人,就敢只身北上,说走就走,回来的时候险些没了路费。匆匆数年,她身上负累越来越多,出一趟门简直就跟移一座山差不多了。家里的事、外面的事,全都要交代清楚,光是带在身边的车马人手,便足足犹豫了好几天。李瑾容何等爽利的一个人,活生生地被偌大家业拖成了无可奈何的慢性子。
李瑾容走进她的小书房,谨慎地反扣上房门。
书房里大多是周以棠留下的东西,文房用品与书本都还在原处,没有动过,墙角有一大排书架,上面摆满了四书五经与各家典籍。倘若把这一架子书看完吃透,考个功名大概是足够的。不过自从周以棠离开以后,这些书就无人问津了,至今已经落了一层灰。
李瑾容随手拉出一本《大学》,抖落了上面的尘土,翻开后,见上面熟悉的字迹写的批注比正文还多,一股书呆气顺着潮气扑面而来。她便忍不住一哂,轻轻放在一边,将书架中间一层的几个书匣挨个儿取下,伸手在木架上摸了摸,继而一抠一掰,“吧嗒”一下,取下了一块木板。
木板后面靠墙的地方居然有一个暗格,里面收着个普普通通的小木盒。
不知多少年没拿出来过了,那小盒简直快要在墙里生根发芽了。李瑾容也不嫌脏,随便挽了挽袖子,便伸手将木盒取了出来,里外检查了一番,她还挺满意——这足以让鱼老跳着脚号叫的烂盒子只是边角处有些发霉,还没长出蘑菇,以李瑾容的标准来看,已经堪称保存完好了。
木盒的铁轴已经锈完了,刚一开盖,就随着一股霉味“嘎吱”一声寿终正寝。可是出乎意料的是,这被李大当家大费周章收藏起来的,却并不是什么珍宝与秘籍,而是一堆杂物。
最上面是一件褪色的碎花布夹袄,肩膀微窄,尺寸也不大,大概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才穿得进去。李瑾容伸手抚过上面层层叠叠的褶子,这衣服放了太久,摸起来有种受了潮的黏腻感,褶子已经成了衣服的一部分,像针脚一样不可去除。
李瑾容歪头打量了它片刻,尘封了很多年的记忆涌上心头——
“破雪刀我有个地方不……”少女莽莽撞撞地闯进门来,而后脚步一顿,“爹,你干什么呢?”
传说中的南刀头也不抬地屈指一弹,针尾上的线头立刻干净利落地断开,他将自己的“杰作”拎起来端详了片刻,好像十分满意,抬手往那少女身上扔去:“接着。”
少女时代的李瑾容不敢大意,即使是她爹扔过来的一块布,她也谨慎地退后了两步,调整好姿势才伸手接住。李徵扔过来的是一件十分活泼的碎花夹袄,剪裁熟练,针脚也十分整齐,手艺虽说不上多精良,也算很过得去了。无论是颜色、样式,还是尺寸,都看得出是给她穿的。
李瑾容愣了愣,随即脸腾一下红了,她自觉是个大姑娘了,总觉得让爹给缝衣服有点丢人,便气急败坏道:“你怎么又……我要穿新衣服,自己不会做吗?”
“你那袖子都快短到胳膊肘上了,也没见你张罗做一件。”李徵白了她一眼,絮絮叨叨地数落道,“小姑娘家的,就你这个粗枝大叶劲儿,真不知道像谁,将来嫁给谁日子过得下去?唉,衣服回去试试,不合适拿来我再给你改。瑾容啊,爹跟你说……”
后面就是没边的长篇大论了,李瑾容把旧衣服放下,嘴角不由自主露出一点堪称温和的笑容。
不管外面流传了南刀哪个版本的传说,反正在李瑾容的记忆里,李徵永远是不紧不慢、唠叨起来没完没了的“奇男子”——通常都是唠叨她,因为弟弟比她脾气好。李瑾容总是怀疑,李徵有时候跟她没事找事、喋喋不休都是故意的。每次说得她暴跳如雷,他老人家就好像完成了什么大事似的,高高兴兴地飘然而去。偏偏她年轻时还总是如他的意。
在这一点上,李瑾容觉得周翡其实就不太像她。周翡虽然大部分时间是个有点不爱搭理人的野丫头,但心思比她年轻时重。周翡看见什么,心里是怎么想的,都不太肯声张出来,除了“温良有礼”这一点没学到之外,她那性子倒是更像周以棠一些。
李瑾容虽然很少对晚辈给出什么当面肯定,但要说心里话,她觉得无论是李晟的圆滑,还是周翡的锐利,都比当年被李徵娇生惯养的自己好得多——尽管他们俩在习武这方面的天赋好像都不姓李。
不过纵然武无第二,一个人能走多远,有时候还是武功之外的东西决定的。
李瑾容不由得走了一下神——也不知道周翡跟李晟现在跑哪儿去了,一路在外面疯玩没人管,好不容易塞进他俩脑子里的那点功夫可别就饭吃了。
她摇摇头,把旧物和纷乱的思绪都放在一边,从那盒子底下摸出一个金镯子。
那是个十分简洁的开口镯,没有多余的花纹,半大孩子戴的尺寸。李瑾容神色严肃起来,在镯子内圈摸索了一遍,最后在接近开口处摸到了一处凹凸的痕迹,她对着光仔细观察了片刻,只见那里刻着个水波纹图。
李瑾容眯起眼,从身上摸出一封信,匆匆翻到落款处——那里也有一个印,和她镯子上的水波纹如出一辙。这封信非常潦草,好像匆匆写就,只写清了一个地名,后面交代了一句“老寨主当年遭遇的意外或许另有隐情”,便再没有别的了。
这一次,李瑾容最后决定离开蜀中,除了近期四十八寨在北方数个暗桩接连无端断线,逼得她不得不去处理之外,其他的原因便落在这封信上。
李徵从小到大只送过她这么一只镯子,后来见她不喜欢,便也没再买过第二个。这本是个普通的金镯子,虽值些钱,但也不算十分珍贵,丝毫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如果不是李徵的遗言……
他最后一句让她听清楚的话,就是:“爹给你的镯子要留好了。”
后面含混地有一句“不要打探……”,但不要打探什么,他再没机会说清楚了。
写这封信的人,恰恰是一位李瑾容曾经非常信任的长辈,而此人在暂时找不到联系四十八寨的途径时,托付了周以棠转交。
四十八寨是个独立于世外的桃源,也是个奇迹。这奇迹成就于它内部彻底打破的门派之见,以及对外的极端封闭,两条缺一不可。李瑾容执掌四十八寨多年,太清楚这一点,多年来她一直在勉力维持这个平衡,疲于奔命地粉饰着蜀中一隅的太平,对外基本做到了“无亲无故”四个字,但依然有一些人是不能置之不理的——无论是老寨主的过命之交,还是她女儿的父亲。
李瑾容接到这封神秘的来信后,紧接着又接到了四十八寨北方暗桩接连出事的消息,她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在决定亲自走一趟时,给王老夫人和周以棠先后捎了信,让王老夫人尽快绕道南边,保险起见,可以先将那群累赘的年轻人暂时托付给周以棠,又写了信给周以棠,并以只有他们两人明白的暗语表示自己“不日将离开蜀中,办完一些事可能会去见他”。
李瑾容是不能像周翡一样收拾两件换洗衣服就走的。四十八寨大大小小的事,她得从上到下交代安排一遍,这样一来,从决定走到开始准备,中间便拖了几个月。
让她心里更加不安的是,这两个月里,无论是周以棠还是王老夫人,都没有给她回信。
北边通信受阻,王老夫人的信件来往慢些很正常,可周以棠那里又是怎么回事?如果他真出了什么事,不可能会瞒着不说。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送信的渠道受阻。
难道继北边暗桩出事之后,南边还有内鬼?
建元二十一年的深秋,南北局势在平稳了一段时间后,在北斗频频南下的动作下开始变得晦暗不明。南半江山循着建元皇帝的铁腕,在前后两代人的积淀下,兵、吏、税、田、商等方面,完成了当年间接要了先皇性命的、刮骨疗毒似的革旧翻新……不过江湖中人大多不事生产,这些事没什么人关心。
他们关心的是,霍家堡一朝倾覆;北斗在积怨二十年之后,依然不将日渐式微的中原武林放在眼里,而且越来越放肆;霍连涛南逃之后开始四处拉拢各方势力,打着“家国”与“大义”的名号,大有再纠集一次英雄大会的意思;衡山下,南刀传人横空出世,杀了四象之首,除了叛出四象的朱雀主木小乔之外,其他两个山头的活人死人山众纷纷表示要报此仇;最近声名鹊起的擎云沟主人本来声称要刀挑中原,不料居然也在那位新的“南刀”手下惜败,蛮荒之地的愣头青也不嫌丢人现眼,公然宣布了这个结果,弄得如今南朝的黑白两道都在找这位神乎其神的后辈……以及四十八寨的大当家李瑾容悄然离开寨中,搅进了这风云里。
而李瑾容没想到的是,就在她刚刚离开四十八寨的时候,她送走的人却在往回赶——马吉利虽然身负将李妍这个麻烦精运送到金陵的重任,但听完了周翡和吴楚楚原原本本地叙述沿途始末,不得不做主改道掉头回蜀中……尤其是那个添乱能手杨黑炭不嫌丢人地把自己的败绩宣扬出去以后,周翡更是站在了风口浪尖。
李妍虽然头一次出门就被中途打断,但她一点也没反对。听了岳阳华容一带的事,长辈们个个面色沉重,李妍则没什么顾忌地大哭了一场,对这江湖一丝跃跃欲试的期盼也都在晨飞师兄的死讯里荡然无存。
马吉利命人给李瑾容送了封信,便迅速备齐车马,乔装一番低调地往蜀中而去。
有了自家人领路,剩下一段路就顺多了,随处可以和四十八寨在各地的暗桩接上头。周翡也侧面了解了一下自己惹了多大一摊乱子,难得老实了起来。他们转眼便已经逼近蜀中,那股游离于乱世的热闹渐渐扑面而来。马吉利让他们休整一宿,隔日便要传信,带人正式进入四十八寨。
周翡第一次来到四十八寨周边的小镇时,完全是个恨不能长一身眼睛的乡巴佬。但是一回生二回熟,时隔这么久再回来,她俨然已经将自己当成了半个东道主,一路给吴楚楚和谢允指点蜀中风物——大部分是上回离家时邓甄和王老夫人他们告诉过她的。周翡现学现卖,还有一些记不清的,周翡就会在微弱的印象上自己再编上几句,胡说得严肃正经,像煞有介事。
要不是谢允当年为了潜入四十八寨在此地潜伏了大半年之久,弄不好真要信了她。
谢允坏得冒油,就想看看她都能编出什么玩意儿,心里笑得肠子打结,却不揭穿她,还摆出一副虔诚聆听的样子,勾她多说几句,感觉自己以后两年赖以生存的笑话算是一回攒足了。
傍晚住进客栈,谢允还明知故问:“我看也不远了,咱们怎么还不直接上山去,非要在这儿耽搁一天?”
没见着亲人的时候,叫她顶天立地都不在话下,但一回到熟悉的人身边,周翡那没来得及消退的孩子气就又占了上风。自从遇上马吉利他们,她就变回了“啥事不往心里搁”的小跟班。马吉利说走,她就跟着走,马吉利说歇着,她就毫无异议地歇着,在哪儿落脚,走哪条线路,她一概没意见。
听谢允这么一问,周翡心说:我哪儿知道?
然而不便在大庭广众之下露怯,她想了想,十分有理有据地回道:“这个嘛,天黑以后山路不好走,林间有雾气,特别容易迷路……”
马吉利实在听不下去了,吩咐旁边弟子道:“人数、名单和令牌都核对好,就送到进山第一道岗哨那里。”
周翡恍然大悟,这才想起还有岗哨的事,又面不改色地找补道:“对,再者我们寨中进出比较严,都得仔细核对身份,得经过……”
马吉利为了防止她再胡乱杜撰,忙接道:“普通弟子进出经两道审核无误就可以,生人头一回进山要麻烦些,至少得报请一位长老才行,大概要等个两三天。这会儿大当家不在家,恐怕比平常还要慢一点。”
周翡点点头,假装自己其实知道。
吴楚楚第一个忍不住笑了出来,谢允端起茶杯挡住脸。
周翡觉得莫名其妙。
马吉利干咳一声,说道:“这位谢公子当年孤身渡过洗墨江,差不多是二十年来第一人了,想必山下岗哨和规矩都摸得很熟。”
周翡:“……”
谢允在她一脚跺下来之前已经端着茶杯飞身闪开了,楼下弹唱说书的老头被他吓了一跳,拨破了一串乱音。
楼下笑声四起,说书老头也不生气,只是无奈地冲着突然飞出来的谢允翻了个白眼,将琴一扔,拿起惊堂木轻轻叩了叩,说道:“弦有点受潮,不弹了,老朽今日与诸位说个老段子。”
谢允翻身坐在了木架横梁上,端起茶碗浅啜了一口——方才他那么上蹿下跳,茶杯里的水居然没洒出一滴。
只听楼上有人道:“老的好,新段子尽是胡编——还是说咱们老寨主吗?”
又有好事者接茬儿道:“一刀从龙王嘴里挖了个龙珠出来的故事可不要说了!”
楼上楼下的闲汉们又是一阵哄笑。
蜀中小镇颇为闲适,说书的老汉素日里与众人磕牙打屁惯了,也不缺钱,颇有几分爱搭不理的风骨,只见他白胡子一颤,便娓娓道来:“要说起咱们这儿出的大英雄啊,老寨主李徵,非得是头一号……”
离家的时候,王老夫人他们赶路赶得匆忙,并未在小镇上逗留。周翡头一次听见本地这种特色,也不跟谢允闹了,扒着栏杆仔仔细细地听。说书人从李徵初出茅庐如何一战成名、练就破雪刀横扫一方说起,有起有落、有详有略,虽然有杜撰夸张之嫌,但十分引人入胜。尽管此间众人不知听了多少遍,还是听得津津有味,待他说到“奉旨为匪”那一段时,满楼叫好。
周翡听见旁边的马吉利低声叹了口气,说道:“奉旨为匪,老寨主对我们,是生死肉骨之恩哪。”
周翡转过头去,见秀山堂的大总管端着个空了的杯子,一双眼愣愣地盯着楼下的说书人,自言自语似的低声道:“偌大一个四十八寨,不光你马叔一个人受过老寨主的恩惠。我爹就是当年揭竿起事的狂人之一,他倒是英雄好汉,战死沙场一了百了。我那时候却还不到十五岁,文不成武不就,被伪朝下令追杀,只好带着老母亲和一双弟妹逃命。路上亲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走,要不是老寨主,你马叔早就变成一堆骨头渣子啦。”
周翡不好意思跟着别人吹捧自己外祖父,便抓住马吉利一点话音,随口发散道:“以前没听您说过令尊是当年反伪政的大英雄呢。”
“什么狗屁英雄,”马吉利摆手苦笑,神色隐隐有些怨愤,似乎对自己的父亲还是难以释怀,他沉沉地叹道,“人得知道自己吃几碗饭,倘若都是栋梁,谁来做劈柴?”
他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周翡,神色十分正经,仿佛将周翡当成了能平等说话的同龄人。
马吉利语重心长道:“你说一个男人,妻儿在室,连他们的小命都护不周全,就灌了满脑子的‘大义’冲出去找死,有意思吗?自己死无全尸就算了,还要连累家眷,他也能算男人,也配让孩子从小到大叫他那么多声‘爹爹’吗?”
周翡跟他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出于礼貌,她假装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其实心里十分不明所以,心道:跟我说这干吗?我既不是男人,又没有老婆孩子。
马吉利好像这时才意识到她理解不了,便摇摇头自嘲一笑,随即话音一转,温和地教训道:“你也是一样,大当家也真放得下心。你在秀山堂拿下两张红纸窗花就撤出来的时候,马叔心里就想,这孩子,仗着自己功夫不错,狂得没边,你看着,她出了门准得惹事——结果怎么样?真让我说着了吧。我那小子比你小上两岁,要是他将来跟你一样,我打断他的腿也不让他出门。”
李妍在桌子对面对周翡做了个鬼脸,周翡忙干咳一声,生硬地岔开话题道:“马叔,那老伯说的老寨主的故事都是真的吗?”
马吉利闻言笑了起来:“老寨主的传奇之处,又何止他说的这几件事?我听说当年曹仲昆篡位时,十二重臣临危受命,送幼帝南渡,途中还受了咱们老寨主的看顾呢,否则他们怎么能走得那么顺?”
吴楚楚睁大了眼睛,连谢允都不知不觉中凑了过来。下面大堂里大声说大书,周翡他们几个就围坐在马吉利身边,听他小声说起“小书”,也是其乐融融。
由于随行人中有吴楚楚和谢允两个陌生人,四十八寨的反馈果然慢了不少。不过规矩就是规矩,除非大当家亲自叫门,否则谁也不能例外。周翡他们只好在山下的小镇上住下,好在镇上车水马龙,有集市逛,有书听,并不烦闷。
在小镇上落脚的第三天晚上,马吉利端着一壶酒上楼,对周翡他们说道:“明天差不多该来人了,你娘不在家,这帮猢狲办事太磨蹭,都早点休息——阿妍,我说你呢,明天别又睡到日上三竿,有点太不像话了。”
吴楚楚早早回房了,李妍龇牙咧嘴,被周翡瞪了一眼,才不情不愿地跟着走回隔壁房间。唯有谢允留在客栈大堂窗户边的小木桌边,手边放着一壶他习以为常的薄酒,透过支起的窗户,望着蜀中山间近乎澄澈的月色。
周翡脚步一顿,她总算是从马上要回家的激动里回过神来,意识到了一件事——无论是“端王”还是谢允,此番送他们回来,都只会是做客,不可能久留。“端王”是身份不合适,谢允……周翡觉得他似乎更习惯过颠沛流离的浪子生活。
那么一路生死与共的人,可能很快就要分开了。
不知是不是在小镇上等了太久,周翡发现自己对回四十八寨突然没有特别雀跃的心情了,反而有些低落。她走过去用脚挑开长凳子,坐在谢允旁边,发现从他的视角往外望去,正好能望见四十八寨的一角。夜色中隐约能看见零星的灯火,是不眠不休的岗哨守夜人正在巡山。
那是她的家。
那么谢允的家呢?
周翡想起谢允浮光掠影似的提起过一句“我家在旧都”。如今在蜀山之下,她无端咂摸出了一点无边萧索之意。
周翡忽然问道:“旧都是什么样的?”
谢允仿佛没料到她突然有此一问,愣了一下,方才说道:“旧都……旧都很冷,不像你们这里,有四季常青的树。每年冬天的时候,街上都光秃秃一片,有时候会下起大雪来,盖在平整的石板上,人、马踩过的地方很容易结冰……”
按照年代判断,曹仲昆叛乱,火烧东宫的时候,谢允充其量也就是两三岁的小孩子——两三岁能记事吗?这不好说,至少对周翡来说,她已经能记住父亲冰冷的手和李二爷染血的背影。
“但宫里是冻不着的,有炭火,有……”谢允轻轻顿了一下,端起碗来喝了一口酒,笑道,“其他的记不清了,大概除了冻不着饿不着,也没什么特别有意思的,那里面规矩很大——长大以后,一般到了冬天,我都喜欢往南边跑。那些小客栈为了省钱,都不给你生火,万一错过宿头,还得住在四面漏风的荒郊野外,滋味就更不用提了,不如去南疆晒太阳。”
周翡踟蹰了一下:“那你……”
“记不记得曹仲昆火烧东宫?”谢允见周翡先是小心翼翼,而后仿佛被他自己吓了一跳的样子,便忍不住笑了起来,轻描淡写地说道,“记得,我这辈子见过的第一场大火,当然记得——至于要说什么感觉,其实也没有。我那时候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也不知道出了红墙的门,我都会失去什么东西。救我出来的老太监尽忠职守,没让我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至于父母……我小时候就见得不多,还不如和奶娘亲近。现如今南朝正统有我小叔撑着,这么多年也从来没人跟我耳提面命,非得逼我报仇雪恨什么的。万一哪天他们真能扫平反贼,我就顺便回旧都看一眼,也未必常住,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苦大仇深。”
他的笑容非但不苦大仇深,还有点没心没肺。周翡虽然不擅长察言观色,却总觉得谢允身上有什么违和的东西。
她正要说话,不远处的山间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鸟鸣,成群的飞鸟不知受了什么惊吓,呼啸着冲着夜空而去。四下突然起了一股邪风,“啪”一下将支起的木窗合上了,客栈里昏暗的灯花剧烈地摆动起来。
周翡端着酒杯的手停顿在半空中,眼皮毫无预兆地跳了两下。
此时,洗墨江上依然是漆黑一片,散碎的月光随意地洒在江面上,偶尔正好落在牵机线上,会有一丝极细的反光擦着水面飞过去。
李瑾容离开四十八寨之后,寨中一干防务自然戒备到了极致。此时,虽然鱼老就守在洗墨江心,那沉在水中的大怪物也没有潜伏下去休息。如果有人站在江心,会发现水雾下面的巨石在不断移位置。一旦有人闯入,牵机立刻就会浮起惊涛骇浪——那威力甚至连周翡都没见过。鱼老一般只是吓唬她,不可能真把这排山倒海的大家伙拿给一个尚未出师的小女孩玩。
可是这一夜,却有一个人影轻飘飘地掠过杀机暗藏的江面,直奔江心小亭——
江风骤然变得猛烈,汹涌地灌入江心小亭,窗台上一个瘦高的花瓶不安地在原地摇摆片刻,一头栽了下去。鱼老嘴唇上两撇垂到下巴的长胡子跟着飘到了耳根,他蓦地睁开眼睛。
这时,一只手极快地伸过来,稳稳地托住了那栽倒的花瓶。
那是一只女人的手,十指尖尖,指甲上染了艳色的蔻丹,暴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妖异。
女人好像很清楚鱼老是个资深事儿妈,她回手将被风吹开的窗户推上,又微踮起脚,仔细循着花瓶原来留下的一小圈痕迹,将它严丝合缝地放了回去,这才轻舒一口气,转回头打招呼道:“师叔。”
鱼老皱了皱眉,疑惑道:“寇丹?”
像周翡他们这样的后辈,可能根本不知道寨中还有个名叫“寇丹”的女人,就算亲眼见了也不一定认识。因为过去十几年里,她几乎从来不在人前露面。她来自整个四十八寨中唯一不同别家打成一片,却又不可或缺的一环——鸣风。
寇丹就是鸣风的现任掌门。也正是因为她是牵机的缔造者之一,寇丹才能不动声色地穿过满江的陷阱。
“听说大当家走了,我过来看看牵机怎么样。”寇丹说道。她自顾自地在鱼老面前坐下,从怀中摸出一块丝绢,细细地擦拭了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清水。
她已经人到中年,曾经丰满的双颊微微有些下垂,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无法掩盖的纹路,但依然有种别样的美——不是少女们天生的秀丽,也不是羽衣班的霓裳夫人那种灼目的艳丽。她的五官并非毫无瑕疵,可当她隐隐带着笑意看过来的时候,别人很难不被吸到她的眼睛里。那双眼睛好像是由一层一层氤氲交叠的秘密构成的,说不出地诡秘动人。
鱼老的目光缓缓落在她用过的丝绢上,寇丹立刻会意,将那丝绢整整齐齐地叠成了一个四方小块,放在桌角。反倒是鱼老,整天被不拘小节的李大当家和故意捣蛋的周翡折磨,倒有点不那么习惯别人顺着他来。他颇有些尴尬地干咳一声,说道:“你自便就是。”
“不敢,”寇丹笑道,“做咱们这一行的,刀尖上舔血,各有各的偏执怪异,这点小偏执就像老百姓遇到难处求神拜佛一样,是种必不可少的寄托。别人不知道就算了,侄女怎么能不懂事?”
鱼老的目光在她鲜艳欲滴的红指甲上扫过,脸上难得露出一点吝啬的微笑。他将两条盘着的腿放了下来,撤回五心向天的姿势,有些感慨地点头道:“多少年没再过那种日子了,鸣风楼自从退隐四十八寨,便同金盆洗手没什么分别。如今我不过是看鱼塘的闲人一个,这些老毛病也只是一时改不过来,你……唉,不必迁就我这老东西。”
他说着,勉强压下那股如鲠在喉的劲儿,故意伸手将桌上几个杯子的位置打乱。
寇丹看他那嘴硬的样子,一边摇头一边笑,又动手重新将杯子摆整齐:“师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何必为难自己呢?我又不是外人。”
鱼老一顿,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问道:“既不是外人,怎么还学会跟你师叔话里有话了?”
寇丹眼皮微微一垂:“师叔,我叫您师叔,大当家因为您同老寨主的交情,也叫您师叔,这么算来,倒还是我占便宜了。可是我有时候想,咱们这样的人,跟大当家他们那样的人终究是不一样的。他们活在青天白日下,光风霁月,咱们活在暗影黑夜里,潜行无踪,互相都格格不入,何必硬要往一处凑呢?”
鱼老笑道:“年轻人,听见外面涛声又起,耐不住寂寞了吧。”
寇丹轻轻地在自己嘴角上舔了一下,意味深长地低声道:“师叔,你何曾听说过刺客有‘避祸’一说?对刺客来说,世道自然是越乱越好,不是吗?当年您和我师父非要随老寨主退隐四十八寨时,侄女就心存疑惑——刀放久了,可是要生锈的。”
鱼老点点头,不置可否:“不错,当年退隐的决定是我和你师父做的。如今你师父也没了,这么多年过去,你才是这一任鸣风楼的主人,你要怎样,我也不会干涉太多。鸣风若是真想脱离四十八寨自立门户,那也不难。李大当家从来都是去留随意,实在不行,等她回来,我去替你同她说。”
寇丹脸上笑容不变,声音很甜,几乎带着些许撒娇的意思,说道:“这个自然,周先生当年要走,大当家都没拦着,又岂会拦着咱们?师叔,您知道侄女问的不是这个。”
鱼老看着她,嘴角的笑意渐渐收敛,下垂的双颊一瞬间显得有些严厉。
寇丹伸出细细长长的手指,只见她手心上有一个小小的水波纹印记,是用朱砂画上去的:“师叔,当年鸣风楼之所以退隐四十八寨,和这个印记有莫大联系,只是你们都是讳莫如深,它到底……”
“寇丹,”鱼老截口打断她,冷冷地说道,“你要走就走,再敢提一句水波纹的事,别怪我跟你翻脸。”
寇丹一愣。
鱼老站了起来,将门拉开:“牵机挺好的,你看也看过了,这会儿就算是北斗亲自来了,也能把他们切成肉片。时候不早了,你走吧。”
寇丹顿了顿,叹了口气,低眉顺目地起身行礼道:“是,师侄多嘴了,师叔勿怪。”
鱼老面无表情地站在门边。
寇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生怕惹他生气似的,又上前一步,讨好地轻声道:“那……今年弟子们做的桂花酒酿不错,改日我再给您送两坛来尝尝?”
鱼老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一些,几不可察地冲她点了个头。
寇丹再次上前一步,她低垂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声音却越发轻柔:“师父和师叔当年既然决定留下,肯定有原因,也肯定不会害我们,既然不能说,我便不问了。侄女这就……”
寇丹似乎想伸手搀他一下,纤秀的手掌贴上了鱼老的后腰。鱼老被她三言两语勾起了回忆,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就在这一瞬间——
鱼老整个人蓦地一震,回手一掌便扫了出去。
寇丹却好似早有准备,脚下轻飘飘地打了几个旋,毫发未伤地躲到了两丈开外,与遍染蔻丹的指甲一般鲜红如火的嘴角轻轻咧开,露出雪白的贝齿。她指尖冒着幽蓝光芒的牛毛小针一闪而过,好整以暇地接上自己的话音:“……送师叔一程。”
这世上最顶尖的刺客下手极狠,于无声中一点余地都不留。见血封喉的毒针一根钉进了鱼老的血管,一根钉进他的经脉,毫厘不差。鱼老那出于本能的含怒一掌瞬间加速了毒发,眨眼的光景,黑气已经弥漫到了脸上。他难以置信地瞪着方才还在和他言笑晏晏的女人,想说什么,却惊觉自己的舌根已经发麻,四肢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寇丹微微歪了歪头,眼角泛起细微的笑纹,轻声道:“像师叔这样在一条寒江中默守二十年的人,不想说什么是不会说的,这点分寸师侄还有。想必海天一色的秘密从您这里是拿不到了,那么我便不问了。”
转瞬间,鱼老已经面无人色,他整个人都在发僵,能清晰地感觉到从腰腹开始,身体正一点一点地死去。寇丹走上前去,像个孝顺的晚辈一样,“扶”起鱼老,将他扶到椅子上,又为他摆了个静坐的姿势,然后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
江风越来越大,吹动着水面上繁杂交缠的牵机线,发出细微的蜂鸣声。小亭中的两个人一坐一站,彼此都静默无声,好像一幅凝固在夜色中的画。
终于,鱼老非常细微地抽动了一下,一口气卡在喉咙里,混浊的瞳孔缓缓散开。
寇丹有条不紊地检查了他的心口和脖颈,确定此人再无一丝活气,便从怀中抽出一根长针,楔入了鱼老的天灵盖,仿佛要连他诈尸的可能一起封死。
然后她规矩地后退一步,给鱼老磕了个头,口中道:“师叔,您要是在天有灵,碰上我师父,别忘了替我向他老人家道声好。他老人家自己退隐就算了,为了四十八寨的牵机图纸不落入他人之手,十年前不辞劳苦地将我抓回来。我好不容易找到个可心的男人,想堂堂正正地做一回人,都毁在他老人家手上。好,既然这样,侄女便只好回来做鬼,也算不负他老人家重托了,您说是不是?”
死人当然不可能再回答她。寇丹轻轻一笑,长袖扫过身上的尘土,转身推开江心小亭的一面墙,水中牵机巨大而错综复杂的心脏全在其中。她就像是挑拣妆奁一样,随手拨动了几下,洗墨江中的牵机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缓缓地沉入了暗色无边的水下。
这只凶猛的恶犬,悄无声息地睡下了。
黑夜中,潜伏已久的黑影纷纷从洗墨江两岸跳下来。寇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她等这一天,实在有点久了——如果不是李瑾容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非得出头接收吴氏家眷,“那边”想必也不见得会舍下血本来动这个固若金汤的四十八寨。
她抬起头,冲着两侧光可见物的石壁上垂下来的绳子笑了笑——话说回来,风雨飘摇的夹缝里,一隅的桃源,真能长久吗?
那未免也太天真了。
此时,在山下小镇中,谢允疑惑地将被风刮上的窗户重新推开,眯起眼远远看了看四十八寨的方向,转头问周翡道:“你们寨中每天人来人往,巡山的到处都是,鸟群有这么容易受惊吗?”
他话音没落,又一群鸟冲天而起,在天空茫然盘旋,凄厉的鸟鸣声传出老远。周翡下意识地按住腰间的望春山。
就在这时,几个岗哨的灯火接连灭了,不远处的四十八寨突然漆黑一片,夜色中只剩下一个黑影,周翡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谢允微微侧耳,喃喃道:“这是风声还是……”
周翡:“嘘——”
遥远的风穿过山峦与重重密林,本身声音就已经十分尖厉,非得仔细分辨,才能从中听到一丝夹杂的哨声。
周翡虽然不明缘由,心却突然撒了癔症一般地狂跳起来,掌心顷刻间起了一层冷汗,掉头便跑上楼去砸马吉利的房门。
够资格护送李妍的,除了深得李瑾容信任,自然也各有各的本领。马吉利虽然深更半夜被周翡喊醒,身上还有小酌过的酒气,却在听她三言两语说明原委后立刻便清醒过来。一行护送者转眼便训练有素地聚集在了大堂窗边。
除了李妍还在不明状况地揉眼睛,连吴楚楚都警醒地惊惶起来。
“东西先放下,”马吉利点了一个随行的人留下看管马匹行李,随后说道,“其他人跟我立刻动身。”
周翡这时终于微微犹豫了一下,第一次在马吉利面前提出自己的意见:“马叔,楚楚和阿妍……”
她话音没落,吴楚楚略带哀求的目光已经落到了她身上。吴楚楚无数次以为自己习惯了深夜奔逃的生活,可或许自从在邵阳遇上马吉利等人之后的数月行程太过安全,她在再一次的突发状况里不可避免地惶恐起来,本能地希望能跟周翡一起走。
周翡明白她的意思,一时有些踟蹰。
马吉利却斩钉截铁道:“都跟着,大当家命我护送阿妍,一路我便得寸步不离。倘若寨中真出了什么事,这镇上也不见得安全,马备好了吗?大家快点!”
周翡心里隐约觉得不妥,可是也承认马吉利说得有道理。当时在华容城中,她不也觉得晨飞师兄他们都在的客栈固若金汤吗?可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她再没有异议,李妍和吴楚楚更不会有。谢允是外人不方便说话,他皱了皱眉,趁人不注意,从怀中摸出一小盒银针,穿在了自己袖口上。非常时刻,也顾不上进山的名牌有没有核对完了,一行人飞快地上马赶往四十八寨的方向,一刻不停地跑到了山下。
此时已经接近午夜。
周翡心里一沉——第一道岗哨处竟然空无一人!

离恨楼 第十一章·惊变
就在这时,一片比谢允放的烟花还要刺眼的火光从后山冲天而起。
不知是谁大声道:“洗墨江!那是洗墨江!”
马吉利伸手一拦险些冲上去的周翡:“别冒失,小心点!”
他说着,谨慎地提长剑在手,冲其他人一使眼色。
众弟子训练有素地上前,各自散开又能守望相助地在原地搜索片刻,忽然有人叫道:“马总管,你看!”
马吉利带人过去一看,只见第一道岗哨的铁门看似合着,却没关严,一排岗哨弟子的尸体整整齐齐地排在门后,全是干净利落的一剑封喉。伤口除了致命,几乎称得上平平无奇,根本看不出是哪家的剑法。
马吉利面沉似水地上前一步,伸手在死人身上探了探,压低声音道:“没有反抗,没有其他伤,尸体还是热的。”
要是放在过去,周翡肯定听不出他是什么意思。可是下山大半年归来后,她却能在眨眼间便明白马吉利的言外之意——杀人者很可能是四十八寨中自己人,而且没有走远。
这会是……四十八寨的第二次内乱吗?
李妍被夜风中的寒露一激,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噤,后背冒出一层鸡皮疙瘩,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正踩在一根树杈上,“咔嚓”一声。
马吉利被这动静惊动,提剑的手微微一颤,转头看了李妍一眼。
李妍用力抽了口气,颤声道:“对……对不住……”
马吉利看着李妍叹了口气,神色一缓,继而似乎犹豫了一下,他转头对周翡道:“我错了,不该把她们带来。阿翡,我给你几个人,你带着客人和你妹妹尽快躲远一点,你能……”
他话还没说完,李妍突然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蹿起来跑到了他身边。
在场的人除了吴楚楚,耳音都不弱,全都听见了远处传来的杂乱的脚步声。
众人顿时戒备起来,马吉利回身把李妍护在身后。就在这时,来人上气不接下气地现了形,出声道:“来者何……何人?竟敢擅闯四十八寨……嗯?马总管,您不是去金陵了吗,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
此言一出,李妍大松一口气,用力拍了拍胸口。众人虽说都未放下戒备,却也稍微放松下来,唯有马吉利后背依然紧绷,手中紧扣着剑。
周翡眯起眼望着这眼生的巡夜弟子,轻声问道:“这是哪一派门下的?”
旁边人尚未来得及答话,那人已经跑到了眼前,冲马吉利深施一礼,自报家门道:“晚辈鸣风三代弟子……”
鸣风……鸣风楼?
一瞬间,周翡无端想起衡山密道中殷沛口中的那个故事。她根本来不及思考这其中的联系,本能地提起了望春山。而与此同时,她眼角有银光一闪,周翡一把推开旁边的人,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风”字诀已经卷了出去。
望春山的刀背撞上了什么东西,周翡散落耳鬓的一缕长发无端而折,熟悉的触感让周翡一瞬间知道了这是什么——牵机线!
马吉利大惊道:“阿翡不可莽……”
“撞”字尚未出口,便见周翡突然将手中长刀往下一压,“风”几乎毫无转折地过渡到了“山”上。“嗡”一声——此处的牵机线毕竟不是洗墨江中与巨石阵相勾连的那种,被她一刀压弯了。
谢允突然从怀中弹出一颗与他在衡山上引燃的那个如出一辙的烟花。
烟花倏地蹿上天,炸醒了四十八寨上空静谧的月色。几个隐藏在两侧树梢上、几乎与草木融为一体的人影也顿时无所遁形。原来他们是用一个人吸引注意力,真正的刺客早已经埋伏好了——怪不得几个岗哨死得无声无息。
周翡手中的望春山隐隐胜了削金断玉的牵机线一筹,硬是将牵机线压变形了。而后她轻叱一声,两个“牵线”的人先后从树上滚落。她一招得手,望春山在牵机线上重重滑过,竟悍然无畏地闯进了几个鸣风杀手的牵机阵中,手中长刀再次变招,这回是“斩”!
尚未成形的牵机网难当其锐,登时碎在了她的刀下。牵机线四散崩裂,竟将牵线人也绑了进来。李妍一把捂住眼睛,却还是来不及了,近距离地看见两颗脑袋飞了起来。而周翡手中破雪刀余威未衰,直接抵在了那跑来吸引注意力的鸣风弟子喉咙上。
马吉利身后,所有人都被这兔起鹘落的三刀惊呆了。
周翡在外面的时候,也不知怎么运气那么差,每天辗转于各大高手之间好不狼狈,根本无暇得知她的破雪刀一日千里的进度。这会儿她也看不见身后众人惊骇的表情,刀尖卡在那刺客喉咙上,冷冷地说道:“你受谁指使?”
那鸣风的刺客看了她一眼,低低地“啊”了一声,叹道:“居然是破雪刀,命也。”
随即他目光从周翡脸上转开,不知对着她身后哪一处虚空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竟然毫无预兆地往前一撞——周翡再要收手已经来不及了,那刺客就这么面带笑容地撞死在了她的刀口上!
周翡轻轻一哆嗦,就在这时,一片比谢允放的烟花还要刺眼的火光从后山冲天而起。
不知是谁大声道:“洗墨江!那是洗墨江!”
正当夜浓欲滴时,出门在外的李瑾容却仍然没有休息。她心里想着事,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一本描写旧都的游记。
李瑾容从十八九岁开始,就有了失眠的毛病,这些年,也曾经试着调理过几次,都不见效。好在习武之人身体强健,实在睡不着,大不了打坐调息到天亮,第二天也不耽误正事。此时,李瑾容已经带人离开了蜀地,一路上不可避免地对新晋风云人物周翡的“丰功伟绩”有所耳闻。然而李大当家并不像周翡想象的那么火冒三丈,反而有些忧虑。
李瑾容听了好几个版本的传说,第一反应不是奇怪周翡那现学现卖的破雪刀是怎么把人糊弄住的,而是周翡到底因为什么才没在王老夫人身边的。
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周翡不是李妍,从小喜静,她干不出无缘无故自己乱跑的事。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让她脱离长辈的视线?
尤其华容城中那一段故事,各种版本的传说一段比一段吹得天花乱坠——在这里头,周翡怎么从贪狼、禄存那两尊杀神的眼皮底下顺利逃出去的,并不重要。反正按照后续的故事来看,她逃得十分成功,没缺胳膊也没短腿。但让李瑾容想不通的是,中原武林究竟还有什么人,值得沈天枢与仇天玑两个人合力围捕?
虽然叛将家眷少不了被北朝缉捕,但那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孤儿寡母而已,随便几个小兵杀他们也是易如反掌,用得着出动两个北斗……甚至贪狼星亲至吗?
李瑾容隐约觉得自己可能遗漏了什么,可她思前想后,发现整件事都笼着一层不祥的浓雾,而她始终抓不到那个头绪。
她将半天没翻一页的游记放在一边,用力掐了掐眉心……自己究竟遗漏了什么?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在外面叫道:“大当家!”
李瑾容瞬间将自己疲惫又茫然的表情收敛得一丝不剩,微一侧头,扬声道:“进来。”
她尚未歇下,客房的门便也没闩,从外面一推就开。李瑾容话音未落,替她打点杂事的那位女弟子便一脸匆忙地闯了进来——李瑾容脾气臭不是一天两天了,能跟在她身边的弟子必定是十分机灵又有分寸,鲜有这么冒失的。
李瑾容扬起眉,做出一个有些不耐烦的询问神色。
那弟子道:“您快看看是谁来了!”
只见一个人快步从她身后走出来,叫道:“姑姑!”
这回,李瑾容狠狠地吃了一惊:“……晟儿?”
即使是个子长得格外晚的男孩,到了十七八岁的年纪,看起来也基本不会再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了,可是李晟站在她面前的时候,李瑾容一时险些没认出来。
他整个人瘦了两圈,个头便无端显得高出了一截。在家里,李晟虽然称不上骄纵,却多少有点公子哥脾气,衣服头发必然一丝不乱,往哪儿一站都是风度翩翩,恨不能将“李家大少爷”五个字顶在脑门上。可是此时站在李瑾容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却比要饭花子强不到哪儿去。他脸瘦得只剩下一层皮,捉襟见肘地绷在颧骨上,脸颊上还有一块黑,也不知是蹭的灰还是什么伤口结痂后留下的痕迹,嘴唇裂了几道口子,隐隐能看见其中开绽的血肉,唯有眼神坚定了不少,甚至敢跟李瑾容对视了,两把短剑丢了一把半——统共就剩下一把没有鞘的光杆铁片,用草绳缠了几圈。
“给他倒杯水来,”李瑾容匆忙吩咐了一声,又连声问他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为什么弄成这样?阿翡呢?”
李晟渴得狠了,连声“多谢”都没顾上说,端起杯子便往自己嗓子眼里泼了下去,不知怎么扯到了嘴唇上的裂口,他脸上痛苦的神色一闪而过,却并没有声张。李晟飞快喝完,将一滴不剩的空杯子放在一边,说道:“阿翡没跟我一起——此事说来话长了,姑姑,我长话短说,有一位名叫‘冲云子’的前辈托我带一句话给您。”
李瑾容:“……什么?”
这个名字叫她不得不震惊,因为那封带着水波纹又语焉不详的信上,落款正是“冲云子”——隐居的齐门掌门人,也是老寨主数十年的故交。
“他说这句话说给您听,是以防万一,要是您听不懂,那是最好。”李晟明显地皱了一下眉,好像至今不能理解老道士是什么意思,“那句话是‘年月不能倒流,人死不能复生,过去的事既然已经盖棺论定,再挖坟掘墓将它翻出来的,必然不怀好意。大当家,无论别人跟你说什么,都不要信,切记,不要追究’——师姐,劳驾再给我一杯水。”
李晟一口气说到这里,嗓子都劈了,他用力咳了两下,几乎尝出一点血腥味来。
李瑾容不动声色地抽了一口气,表情平静,心里却几乎炸开了锅。
齐门的冲云子道长跟四十八寨早已经断了联系,居然在数月间前后给她传来两封信。一封写在纸上,托周以棠转交,另一封却是她从小带大的亲侄子口述的,而两封信的内容居然自相矛盾、截然相反!
倘若不是齐门那老道士失心疯了,这两封信里必有一封有问题。
李晟没理会她的沉吟不语,又飞快地接着说道:“还有一件事,姑姑,去时路上,邓甄师兄曾经跟我细细讲过寨中沿途暗桩所在。当时北斗在南北交界活动猖獗,我不得已避其锋芒,绕路到南朝界内,在衡阳落脚。因为怕误事,我当时本想写一封信,通过衡阳暗桩传给您,不料衡阳暗桩生了异心。我不知道是哪一方势力、谁的人策反的,当时来不及深究,险些被他们扣住,好不容易逃出来,一路被人追杀到这里——而且不是普通的追杀。您想,我就一个人,无拖无累,按理说隐于市还是隐于野都容易,本不该这样狼狈,因此我怀疑他们出动的是真正的刺客。姑姑,衡阳暗桩里有没有鸣风的人?”
四十八寨分布在各地的暗桩,都是各门派分别派驻的,众人不分彼此,因此暗桩的人手都是混着来的。
但李瑾容知道,鸣风是特立独行的——这是寨中的老规矩了。
李瑾容不是不想改,可一来鸣风的人在外面都很孤僻,二来……尽管听起来是十二分的莫名其妙,但这是老寨主李徵亲自定的规矩。
而四十八寨来往的重要信件中,如果用上了暗语,为防被人截留破解,来往的信件通常不走一条线。
比如自蜀中往金陵方向有两条线路,一条出蜀后落脚邵阳暗桩,另一条恰好是衡阳线路!冲云子那封托周以棠转交的来信恰好走了衡阳线,那么李瑾容写信给周以棠的时候,则会避开衡阳,改道邵阳,周以棠如果给她回信,那封她一直没收到的信则会再一次卡在衡阳暗桩里。
如果真是衡阳暗桩出了问题,那……
李瑾容猛地站了起来,她难得离开一回四十八寨,此番出门要重整暗桩,各派的精英人物都带了不少……她在房中缓缓踱了几步,抬起头对一直在旁边目瞪口呆的女弟子吩咐道:“去把人都叫起来,咱们立刻折返!”
那弟子应了一声,撒腿就跑。
李瑾容对轻轻吁了口气的李晟说道:“你跟我来,把路上的事仔细告诉我。”
“姑姑,”李晟微微有些赧然地说道,“有吃的吗?那个……干粮就行,我可以拿着,边吃边说。”
久旱逢甘霖,久饿逢干粮。李晟真是饿得狠了,感觉自己张嘴就能吞下一头牛,即使被热气腾腾的包子馅烫了一下舌头,他也依然英勇地“磨牙霍霍”,绝不退缩。一个包子下肚,就好像小石子坠入深渊,肚子里连声响动都欠奉,李晟一连吃了五个巴掌大的包子,依然没饱,但感觉自己心里有了点底气,好歹不会被一阵大风掀飞了。他便不再狼吞虎咽,消瘦的脸上展开一言难尽的心事重重。
李瑾容还在等着他回话,李晟一时有些不知从何说起,本能地找了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对李瑾容道:“您知道霍老堡主去世的事吗?”
李瑾容当然听说了,霍连涛扛着一大堆大义凛然的旗子,插在脑袋顶上的那面就是“害死老堡主之仇不共戴天”。眼下,他正在南朝四方游说,几乎恨不能将“报仇雪恨”四个字刻成一块大匾,招揽一批人手,直接供其造反。
李瑾容点点头:“贪狼与武曲在岳阳联手火烧霍家堡,这事我知道。”
“霍家堡不是贪狼和武曲烧的,”李晟低声道,他微微抬起一点头,被夜色压住的地平线远在天边,此时只能看见一点更深、更沉的影子。半晌,在李瑾容已经开始等得不耐烦的时候,他才接着说道,“霍连涛为了掩盖自己的行踪,将霍老爷子留下,火是他们自家人放的,我……我亲眼看见的。”
李瑾容震惊道:“你当时在霍家堡?”
霍老爷子与李徵交情甚笃,但霍连涛就比较不讨人喜欢了。霍老爷子早就不管霍家堡的事了,对外一直称病,当年的朋友便也渐渐都不再往霍家堡走动了。
李晟的喉咙微微动了一下,随后,他三言两语先将自己一路想方设法脱离王老夫人的缘由和经过说了。
李瑾容一时失语,这些年来,她心里装的人和事都太多,四十八寨分去一大部分,周以棠分去一小部分,留给自家晚辈的,自然只剩下“严加管教”一条干巴巴的准绳——对周翡当然更严苛一点。
她竟然一直不知道李晟心里是这么想的。
而这本该是最幽微、最不可为人道的少年心事,此时李晟说来,却是平平淡淡,仿佛说的是别人的故事。
“咱们寨中的暗桩位置,到什么地方怎么走,我都自以为弄清楚了,”李晟说道,“不料刚走就碰上了马贼,中了暗算。”
李瑾容回过神来,听到这儿,不由得有些疑惑——李晟这些年也算用功了,什么马贼能轻易劫走他的马?
“是朱雀主木小乔的人,”李晟解释道,听李瑾容微微抽了口气,他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少年人特有的笑容,好像得意于自己吓唬人成功了,不过那一点笑容稍纵即逝。李晟很快沉下了脸色,接着说道,“木小乔脱离活人死人山之后,就成了霍连涛的打手,替他敛财抢马。我当时被他们打晕丢在一边,没等他们回来灭口,就碰上正好路过的冲云子前辈。”
李瑾容道:“齐门不问世事已久,冲云子掌门为什么在岳阳?”
“齐门的位置早就暴露了,”李晟道,“冲云子前辈一直跟忠武将军有联系。吴将军身边有曹仲昆的眼线,他们害死吴将军之后,顺藤摸瓜地查出了齐门的位置,只是齐门外是里三层外三层的阵法,他们一时破不开。冲云子前辈率众弟子趁机脱逃,通过密道避走蚀阴山,不料遭人出卖,只好临时换下道袍,装作普通的贩夫走卒,化整为零,这才脱困。”
一群隐居深山、几乎与世无争的道士,到头来保不住道观就算了,居然连长袍拂尘都保不住。李瑾容本想唏嘘,可心里忽然隐隐一动,升起一腔酸苦的兔死狐悲来——齐门是这样,现如今的四十八寨难道不是异曲同工?
“我不知道冲云子前辈为什么只身前来岳阳,他什么都没跟我说。”李晟接着说道,“我执意不肯回去,死皮赖脸要跟着他一起走……他便带我一起去了霍家堡。我们偷偷潜入的时候,霍连涛已经不知从哪儿收到消息跑了,偌大一个霍家堡成了个空壳。我们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霍老堡主,可是他已经……”
李瑾容看了他一眼,无声地追问。
“傻了。”李晟叹了口气,“什么都不记得了,话也说不清,一日三餐都要人送到面前,一勺一勺喂下去,就这样还是满处撒,家人便在他脖子上围了一个……”
李晟摇摇头,没忍心仔细描述:“可是冲云子道长不知为什么,总怀疑他是装的,我只好陪他在霍家堡潜伏了好几天。”
“正好看见霍家堡大火?”
李晟点点头:“姑姑一定奇怪,我和冲云子前辈都在,既然看见了,为什么没把老堡主救出来。着火的时候,老堡主正在院子里浇花,他浇一会儿就发一会儿呆,那几天一直是这样,有时候就傻得很彻底,有时候就恍恍惚惚的,有时候水壶都空了,他还倒拎着壶呆呆地站在那儿。当时我听见前院传来骚动,有人大喊走水,整个霍家堡一片混乱,本想把他扛出来,冲云子前辈却按住了我,我看见……霍老堡主突然笑了。
“他这一笑,忽然就不痴也不傻了,一边笑一边摇头,然后抬起头看着我们藏身的方向。冲云子前辈就现了身,两个人一个在院里,一个在院外,这时屋子已经被烧着了,浓烟铺天盖地地涌过来了。我心里着急,不知道他们俩在那儿大眼瞪小眼的是在相看什么……然后霍老堡主对冲云子前辈遥遥一抱拳,渐渐不笑了,又摇了摇头。然后有个仆从大呼小叫地冲进来,想将他拉出院子,老堡主却大笑三声,抬一掌便将那人轻飘飘地甩出了小院,随手折了一枝新开的花,头也不回地缓缓走进那着火的屋子里,竟关紧了门窗……”
四十八寨最精锐的人马匆匆而行,马蹄声近乎是整肃的,李晟最后几句话几乎淹没在马蹄声里,轻得像一声叹息。
李瑾容的神色却越绷越紧。
她早些年听说过霍老堡主傻了的传说,倒也没太往心里去。人老痴傻的不少,霍老爷子比李徵还大不少,年事已高,老糊涂了倒也不稀奇。可她听李晟这么三言两语的描述,却起了个可怕的推断——霍老堡主到底是自己傻的,还是有人害他?
李晟口中的“恍恍惚惚”是不是他正在恢复神志?
如果是这样,罪魁祸首是谁简直昭然若揭。
“冲云子前辈不让我去救他,一直含着眼泪在旁边看着,直到大火吞下了整个小院,马上要扫过来了,我们才避开搜捕的北斗爪牙离开。冲云子前辈知道我的师承,从岳阳离开后,他便没有继续走,反而找了个农家小院住了下来,还问我想不想学他们的奇门遁甲之术。我跟他学了两个多月,然后另一个道士打扮的人找来了,那个人道号冲霄子,彬彬有礼,对冲云子前辈也十分恭敬,以掌门相称。”
李晟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李瑾容没听说过“冲霄子”的名号,便追问道:“怎么?”
“冲云子前辈便将那句要转述给您的话告诉了我,说这是一句很要紧的话,接着便打发我回蜀中。我这些日子承蒙前辈教导,受益匪浅,但见他们门内有要紧事的样子,也不便打扰,第二天就收拾行李走人了。”李晟苍白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细细的线,“可是……我总觉得他那天送我上路时的表情和霍老堡主转身走进大火中的表情一模一样,走了一段,越想越不对劲,事后便掉头去找……那小院里,却已经人去楼空了。”
李瑾容握紧了马缰绳,反复思量冲云子带给她的那句话。
李晟也不打扰她,安静地走在一边。这少年离家的时候还是个愤世嫉俗的半大孩子,转眼一回来,却俨然有了男人的模样。李瑾容看了他一眼,伸手一点他脸上的那块污迹,问道:“这又是怎么弄的?”
李晟随手抹了一把,满不在乎地道:“哦,没事,摔了一下,擦破点皮,结的痂刚掉,过几天就好了。”
李瑾容又问道:“怎么摔的?”
李晟笑了一下——他用了一点小聪明和冲云子道长教的巨石阵挡住了穷追不舍的刺客一阵子,之后没有往蜀中的方向走,而是在追来的刺客眼皮底下混入了由北往南迁的流民中。
流民也有领头人,自己已经是人下人了,却依然靠盘剥队伍里的老弱病残来维持自己“领头羊”的地位。新来的想要受“领头人”庇护,必须得足够识相,交够口粮才行。
鸣风的刺客大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气急败坏地追着那狡猾的李家少爷一路往南的时候,那位再狼狈都没掉过颜面的“少爷”其实就在路边,被几个穷凶极恶的流民头头按在地上“教训”,脸在地上蹭出一条沾满了灰尘的血道,一边被破口大骂,一边冷冷地透过无数条泥腿子看着追杀者们视而不见地往远处跑去。
他就是靠这个,彻底甩脱了鸣风的刺客。
李晟一想到这个,有点得意,也有点惭愧——因为学艺不精,才非得耍这种小聪明。而就在他在“显摆机智”和“少丢人现眼”之间来回摇摆的时候,李瑾容伸过来的手碰到了他的脸。李晟愕然一愣,李瑾容却用指尖轻轻蹭了蹭他那块蹭破过的皮肉,忽然说道:“吃了不少苦吧?”
在跋山涉水时跟一大伙刺客斗智斗勇的李少侠顿时鼻子一酸,拼了小命才忍住了,眼圈没红。他将视线低垂,往后一仰,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若无其事地说道:“那有什么,我看鸣风也不过如此嘛……对了姑姑,我在路上听见好多乱七八糟的传说,阿翡他们那边出什么事了,人还没回来吗?”
周翡从越发沸沸扬扬的传说中潜逃成功,却不料还没到家,便被当头糊了一场更大的危机。
华容城中,她带着吴楚楚东躲西藏,衡山密道里,她拿着一把不趁手的佩剑与青龙主狭路相逢——每一次她面对的都是强大得不可思议的敌人,可将那几桩事加在一起,也没有像这一刻,叫她茫然无措过。
上前一步生,后退一步死,大不了将小命交待在那儿,也能算是壮烈……可是这里是四十八寨,是她的家,是千山万水的险恶中,支撑着她的一截脊梁。
幼时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忽然被接在眼前的火光与喊杀声上,分外真实起来。
马吉利深吸一口气,仿佛做了什么极艰难的决定,对周翡道:“看来岗哨这边只是喽啰,洗墨江那里才是大头,那正好——阿翡,你的功夫已经足以自保了,带上阿妍他们,怎么来的怎么下山,趁他们还没发现,快走!”
周翡将望春山紧紧地扣在手心。
衡山密道里,谢允也是气急败坏地催她快走,逃回她群山环绕的四十八寨里,继续当她无忧无虑的小弟子,好好练功,下次再遇到这种事,能准备得好一点,不要这么狼狈……可是既然不能万事如意,又哪儿有那么多充斥着血与火的夜色,等你慢慢准备好呢?
这时,谢允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按住了周翡的肩头。
周翡倏地一震,几乎猜得出谢允要说什么,便半含讽刺地苦笑道:“怎么,你又要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了?”
谢允摇摇头:“我今天不说这个。”
周翡转头看着他。
谢允在不嬉皮笑脸的时候,就有种非常奇异的忧郁气质,像个国破家亡后的落寞贵族——即使他在金陵还有一座空旷无人的王府。
“阿翡,”谢允道,“人这一辈子都在想着回家,我明白。”
周翡胸口一阵发疼。
谢允嘴角一扬,又露出他惯常的、懒散而有些调侃的笑容:“这回我保证不多话,陪着你,不用谢,大不了以身相许嘛。”
周翡一巴掌拍掉了他的狗爪子,将望春山收拢入鞘,正色对马吉利道:“马叔,当年老寨主过世的时候,大当家是怎么把四十八寨撑起来的?”

离恨楼 第十二章·无常
她的刀突然间仿佛冷铁生魂,而她像个踩着无数碎尸瓦砾、踮脚往墙外张望的孩子,在一圈险恶要命的“烟雨浓”里,她终于扒上了墙头的花窗,得以张望到墙外的天高地迥、漫漫无边。
后山的钟声一声高过一声,在沉睡的群山中震荡不已,一直传到山下平静的镇上。大群的飞鸟呼啸而过,架在山间的四十八寨三刻之内灯火通明,远看,就像一条惊醒的巨龙。
洗墨江上,无数影子一般的黑衣人正密密麻麻地往岸上爬。岸上的岗哨居高临下,本该占尽优势,领头的总哨虽然疑惑牵机为什么停了,却依然能有条不紊地组织抵抗,同时先后派了两拨人马去通知留守的长老。
就在这时,有弟子跑来大声禀报道:“总哨,咱们的增援到了,是鸣风的人,想必是听说了牵机异常来的。”
他话音刚落,幽灵似的刺客已经赶到了岸边。
四十八寨硬生生地在南北之间开出了这么一个孤岛,众人并肩数十年,身后是不穿铠甲的,刺客们抵达时,从总哨到防卫的弟子没有一个防备他们……
然后洗墨江边坚固的防线一瞬间就淹没在猝不及防的震惊里。
长老堂里一片混乱。眼下竟然谁也说不清到底是外敌来犯,还是内鬼作妖!真有内鬼的话,内鬼是谁?这深更半夜里谁是可以信任的?
周翡他们赶到的时候,长老堂中正吵作一团,每个人都忙着自证。在这么个十分敏感的点上,好像一个多余的眼神都让人觉得别人在怀疑自己,而最糟糕的是,由于李瑾容不在,留守长老们没事的时候纵然能相互制衡,眼下出了事,却是谁也不服谁。
固若金汤的四十八寨好像一块从中间裂开的石头,原来有多硬,那裂痕就来得多么不可阻挡。
周翡深吸一口气,倒提望春山,将长刀柄往前一送,直接把长老堂那受潮烂木头做的门闩捅了个窟窿。她将望春山往肩上一靠,双臂抱在胸前,沉沉的目光扫过突然间鸦雀无声的长老堂。她站在门口,既没有进去,也没吭声——没办法,周翡原来有点“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意思,见了面,她能勉强把叔伯大爷叫清楚就已经不错了。至于此人究竟是何门何派,脾气秉性如何,乍一问她,还真有点想不起来。
好在,身边跟了个顺风耳“李大状”。
李妍趁着周翡和震惊的长老们大眼瞪小眼的时候,飞快地凑到她耳边,指点江山道:“左边第一个跳到桌子上骂街跳脚的张伯伯你肯定认识,我就不多说了。”
她说的人是千钟掌门张博林,因为千钟派的功夫颇为横冲直撞,因此人送绰号“野狗派”。张博林的外号又叫张恶犬,是个闻名四十八寨的大炮仗,张口骂街、闭嘴动手——不过由于野狗派“拍砖碎大石”的功夫,千钟一门里全是赤膊嗷嗷叫的大小伙子,常年阴阳不调,女孩子是个稀罕物件。所以平日里对周翡、李妍她们,张博林的态度会温和一些,时常像鬼上身一样和蔼。
“坐在中间面色铁青的那位,是‘赤岩’的掌门赵秋生。这个大叔是个讨厌的老古板,有一次听见你跟姑姑顶嘴,他就跟别人说,你要是他家姑娘,豁出去打死再重新生一个,也得把这一身胆敢冲老子娘嚷嚷的臭毛病扳过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告刁状!
周翡暗暗白了她一眼,示意李妍长话短说,不必那么“敬业”。
李妍又说道:“最右边的那位出身‘风雷枪’,林浩……就算咱们师兄吧,估计你不熟。前一阵子大当家刚把咱家总防务交给他,是咱们这一辈人里第一个当上长老的。”
林浩有二十七八岁,自然不是什么小孩,只不过跟各派这些胡子老长的掌门与长老一比,这子弟辈的年轻人便显得“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了。偏偏洗墨江这时候出事,他一个总领防务的长老第一个难逃问责。这会儿又焦虑又尴尬,林浩被张博林和赵秋生两人逼问,眉宇间隐隐还能看见些许恼怒之色。
周翡觉得耳畔能听见自己心狂跳的声音,刚开始剧烈得近乎聒噪,而随着她站定在门口,目光缓缓扫过长老堂里的人,她突然想起了李瑾容对她说过的话——
“沙砾的如今,就是高山的过去,你的如今,就是我们的过去。”
周翡将这句话在心里反复重温了三遍,心跳奇迹般地缓缓慢下来了。她掌心的冷汗飞快消退,乱哄哄的脑子降了温,渐渐地,居然迷雾散尽,剩下了一片有条有理的澄澈。她微微垂下目光,将望春山拎在手里,抬脚进了长老堂,冲面前目瞪口呆的三个人一抱拳道:“张师伯,赵师叔,林师兄。”
“周翡?”赵秋生平时看见她就皱眉,这会儿当然也不例外。他目光一扫,见她身后的马吉利等人,立刻将周翡、李妍视为乱上添乱的小崽子。于是他越过周翡,直接对马吉利发了问:“马兄,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带李妍去金陵了吗?怎么一个没送走,还领回来一个?还有生人?”
马吉利正要回话,却见谢允隐晦地冲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倘若这第一句话是马吉利替周翡说的,那她在这几个老头子眼里,“小累赘、小跟班”的形象就算坐实了。
马吉利犹犹豫豫地哽了一下。
周翡却眼皮也不抬地走进长老堂,开口说道:“事出有因,一言难尽。赵师叔,鸣风叛乱,眼下寨中最外层的岗哨都遭了不测,洗墨江已经炸了锅。你是想让我现在跟你解释李妍为什么没在金陵吗?”
她这话说得可谓无礼,可是语气与态度实在太平铺直叙、太理所当然,没有一点晚辈向长辈挑衅反叛的意思,把赵秋生堵得一愣:“……不,等等,你刚才说什么?连进出最外面的岗哨都……你怎么知道是鸣风叛乱?”
那四十八寨岂不是要四面漏风了?
周翡抬头看了他一眼,手指轻轻蹭了一下望春山的刀柄。
此时,众人都看见了她的手,那雪白的拇指内侧有一层薄茧,指尖沾了尚且新鲜的血迹。
周翡面无表情地微一歪头:“因为杀人者人恒杀之。我亲眼所见,亲手所杀——林师兄,现在你是不是应该整理第二批巡山岗哨,分批派人增援洗墨江了?牵机很可能已经被人关上了,外敌从洗墨江两岸爬上来,用不了多长时间吧?”
赵秋生看着周翡,就好像看见个豁牙露齿的小崽子穿上大人的衣服,拖着长尾巴四处颐指气使一样,他觉得荒谬至极,不可理喻,便道:“你这小丫头片子……”
这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林浩突然走到外间,口中吹了一声尖锐的长哨。几个巡山岗哨转眼落在长老堂院里,身体力行地打断了赵秋生的厥词。林浩能做到总防务的长老,当然不缺心眼,遇到事该怎么办,他也用不着别人指导——只要这些倚老卖老的老头子能让他放手去做事,而不是非得在这节骨眼上拍着桌子让他给个说法。
林浩自然不打算听周翡指挥,但她来得太巧,三言两语正好解了他的尴尬和困境。别管真的假的,反正她已经指名道姓地说明了叛乱者是谁,等于将他身上的黑锅推走了大半。林浩顺坡下驴,越过吹胡子瞪眼的赵秋生和张博林,连下三道命令,追加岗哨,组织人手前往洗墨江。然后才回过头来对周翡说道:“来不来得及,就要看来者本领多大了。”
周翡将望春山微微推开一点,又“当啷”一下合上,一字一顿道:“好啊,要是来不及,就让他们把命留在这里吧。”
这是来时路上谢允教她的第一条原则——这寨中的长老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像对付杨瑾一样故弄玄虚、增加神秘感非但不会奏效,反而会让他们越发觉得她不靠谱。因此一定要少问、少说、少解释,说话的时候要用板上钉钉一样的力度,“只有你对自己的话先深信不疑,才能试着打动别人”。
周翡似有意似无意地扫了谢允一眼,正好对上他的目光,谢允冲她微微一点头——“拿下最开始的态度之后,不要一味步步紧逼,得张弛有度,你毕竟是晚辈,是来解决问题,不是来闹场的。”
周翡将手指在刀柄上用力卡了几下,缓和了神色,低眉顺目地歉然道:“侄女方才失礼了,实在是一进门就遭自己人伏击,这才没了分寸,诸位叔伯见谅。”
张博林张了张嘴,眉毛竖起来又躺回去,终于没说出什么斥责的话来,只是摆了一下手。
周翡看了赵秋生一眼,弯着腰没动。
她头发有些乱,一侧鬓角的长发明显是被利器割断,位置十分凶险,上去一分就是脸,下去一分就到了咽喉,说不定是毫无防备的时候被人当头一击所致。赵秋生觉得周翡平日里一点也不讨人喜欢,见了面永远一声硬邦邦的“师叔”,便没别的话了。此时见她一身恭敬有礼的狼狈,却突然间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讨人嫌的小丫头片子懂事了似的。
他于是哼了一声:“罢了。”
说完,赵秋生越过林浩,直接以大长老的姿态吩咐道:“去洗墨江,我倒要看看,那些个吃里爬外的东西勾结了一群什么妖魔鬼怪!”
林浩年轻,对此自然不好说什么。张博林却不吃赵秋生那套,听得此人又越俎代庖,当场气成了一个葫芦,喷了一口粗气。
周翡随风摇舵,虽然没吭声,却没急着跟上赵秋生,反而将询问的眼神投向张博林。
这是谢允教她的第三句话——到了长老堂,要是他们所有人都各司其职、团结一致,那你也不必吭声了。长老们意见统一,就算是你娘也得好好掂量,何况是你?但你娘既然留下长老堂理事,而不是托付给某个特定的人,就肯定有让他们相互制衡的意思在里头,你推开长老堂的门,最好看见他们吵得脸红脖子粗,那才能有你说话做事的余地,怎么把握这个平衡是关键。
张博林碰到她的目光,心里郁结的那口气这才有了个出口,瞪着赵秋生的背影,心道:让你得意,别人可都看着呢,人家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谁靠得住。
于是张恶犬带着几分矜持的得意冲周翡一点头,说出了自己的意见:“去洗墨江。”
长老堂短暂地统一了意见,林浩略舒了口气。四十八寨备用的岗哨立刻各就各位,各门派的人马往洗墨江会聚——火把夜行,长龙伏地。
周翡目光扫过,见往日里混在一起不分彼此的各大门派之间突然有了微小的缝隙,居然是按照门派各自成队的,好像一面平湖突然分出无数支流,渐渐泾渭分明起来。
她不想这么敏感,却依然注意到了,神色不免一黯。
一直跟在她旁边沉默不语的谢允突然抓住她的手,谢允掌心冰冷,周翡微微一激灵。
只见他面朝前,好似根本没在看她,手指却温和又不由分说地将周翡略微松弛的手紧紧地按在了望春山的长柄上。
还没完——周翡知道他的意思,还没完。
剩下她没来得及出口的话,要用破雪刀去说。
这时,刀枪鸣声四起,开路的一批增援已经和外敌动起手来。周翡一眼看见远处熟悉的黑衣人,心里微微一沉——是北斗。
张博林大喝一声,一把抢过旁边一个弟子手中的长枪,便前去身先士卒。
千钟掌门的硬功何等扎实,张博林又宝刀不老。乍一冲进人群里,他好似一颗实心的铁球入了水,“哗啦”一下,顷刻便横扫了一大片黑衣人。长枪重重地砸在地上,两指厚的石板路当即成了过油炸透的薄饼,酥脆非常,裂出了一张狰狞的“蜘蛛网”。
不说敌人,连自己人都被他老人家这石破天惊的一出手吓了一跳。李妍飞快地往后退了半步:“我的亲娘……”
她大呼小叫完,却没收到附和,偏头一看,见周翡拄着长刀,越过打成一团的敌我双方,遥遥地看着一个人。
那人站得太远了,看不清多大年纪,只依稀有个轮廓,仿佛是个长身玉立的男人。他身穿大氅,领口一圈雍容得过分的狐狸毛,也不怕在蜀中捂出痱子来,手中一把折扇,腰间挂着佩剑。乍一看,他几乎跟谢允一个骚包德行,根本看不出哪儿比别人高明——如果不是他脚下踩着一根树枝。
不是粗大的主干,那是一棵树上最细、最脆的小枝,约莫只能禁得住几只蚂蚁,恐怕连蜜蜂都能判断出“此地不宜久留”。细细的树枝随着林间的风来回摇摆,树叶瑟瑟地抖着,似乎时刻准备“落叶归根”。而这男人就是穿着一身隆重的衣服,踩着这样一根轻飘飘的树枝。老远一看,他简直是悬在半空。下一刻,他好像察觉到了周翡的视线,脚下突然一动。
那人一路踩着林间树梢,转眼飞掠到了四十八寨众人近前。炫技似的,一路上他脚尖竟然没沾地,过处草木不惊,根本看不出他是在哪儿借力的!
这身法快得几乎让人眼前一花,说不出的压迫力被那猎猎作响的大氅裹挟而来,叫人忍不住想往后退。除了赵秋生等老一辈的高手,连林浩都没能站在原地。
年轻一辈里,唯有周翡一动没动,神色竟然还十分平静,在一群年轻弟子间显得分外鹤立鸡群。林浩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周翡这回真不是装的,来人轻功卓绝,太过卓绝了——让她一看就不由得想起了谢允。一和谢允联系在一起,眼前就算来个天尊下凡,也没法激起周翡的半点敬畏之心。她非但不慌,心里还飞快盘算起这个陌生人是谁来。
北斗七个人,死了个廉贞,剩下的贪狼、禄存、武曲她都已经见过……所以来人是巨门、破军,还是文曲?
这时,一直没吭声的谢允终于开了口,他轻声介绍道:“‘清风徐来’,多半是谷天璇。”
“巨门。”周翡已经看清了来人,那谷天璇是一副俊俏书生的模样,虽然年纪不小了,却依然堪称英俊潇洒,一双桃花眼尾上拖着几道细细的纹路,仿佛还盛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周翡皱眉道:“我感觉不太好,据我所知,北斗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单打独斗’,来的不可能只有他一个人。”
赵秋生再刚愎自用,听了这句话,也不由得转头瞪向周翡,问道:“你怎么知道?”
周翡飞快地抬了抬嘴角,露出一个干巴巴的苦笑:“不瞒赵叔,我这回出门一趟可算收获颇丰,都快把北斗认全了。”
赵秋生一愣,他知道周翡不爱说话,但说话很算数,没事不扯淡。听了这一句,他心下不免骇然,头一次疑惑起她在外面都遇上了什么事来。还不待赵秋生细想,林浩便问道:“周师妹,那依着你看是怎样?”
周翡大部分时间只负责拔刀,很少负责“看”,听他问,她下意识地看了谢允一眼。
谢允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放开了她的手,站在两步之外,正不言不动地注视着她。他的目光沉静而且温和,映着些许清澈的星光,却丝毫没有替她说话的意思。
“这不……”
周翡本能地心虚,差点脱口说出一句“这不过是我个人之见,不一定对”,可是话差点滑出嘴角的时候,她蓦地想起谢允教她的第一条原则,当即堪堪一合牙关,将这句话后面几个字一口咬断。
她沉吟片刻,说道:“这不对劲——林师兄你看那边,北斗的黑衣人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多,而鸣风更不过是我四十八寨中的一支,就算是里应外合,他们有什么把握取胜?”
周翡用这两句话理顺了自己的思路,心里飞快地回想起山谷中带人抄木小乔后路的童开阳,华容城外亲自去绑了祝家少爷的仇天玑,越说越有底,后面的语气便货真价实地笃定起来,她接着又道:“谷天璇千里迢迢地赶到蜀中,又好不容易找了个大当家不在家的时机,正值寨中群龙无首,还出了内鬼,到处人心惶惶。这么好的机会,如果是我,我绝不会带着这一点人来打一场没有把握的仗。我会故意在洗墨江弄出一场大动静,将各寨精锐都引来这里,然后……”
周翡对上林浩的目光,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刚刚换上的岗哨本就人心惶惶,一旦此时受袭,身后又一时等不到援手,必然加剧慌张,十成的战斗力剩下五成就不错了——此时四十八寨的防卫正好是最薄弱的!
林浩何等精明,大略听了个音便立刻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他后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匆忙间,只来得及冲周翡点一下头,便接连点了十几个“飞毛腿”,掉头就走。
林浩年纪轻轻就当上长老不无道理。他叫人将手中灯笼挂在树上,只留下几个举火把的,其他大部分人手都跟着他静悄悄地离开,撤退得分外不动声色。
四十八寨中密林掩映,倘若不走近了看,只能通过人手中的灯火判断对方人数,一时居然无从察觉,连周翡都不知道他把人调走了多少。
而此时,眼前局势也已经不容她再操心别的——谷天璇将手中折扇摇了摇,“啪”一下合上,目光扫过眼前以几位长老为首的四十八寨各大门派,遥遥一拱手,笑道:“不速之客深夜来访,主人家见谅了。”
赵秋生与张博林虽然不怎么对脾气,此时在北斗面前一致对外,倒也十分默契。
赵秋生微微侧过身,将一干碍事的晚辈挡在自己身后,与张博林交换了个眼色,两人各自挪了几步,一左一右地盯住谷天璇。
赵秋生冷笑道:“知道自己讨人嫌还来,是想来找点死当土特产装回去吗?”
谷天璇风度颇佳,被人指着鼻子骂,他也没翻脸,只是含笑看了赵秋生一眼,微微转身,对身后的什么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众人一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藏在人群中的寇丹便款款地露了面。
“寇——丹!”赵秋生从牙缝里磨出了这两个字。他没问镇守洗墨江的鱼老是什么下场,眼下这种情况,实在也是没必要问了,“你这欺师灭祖的贱人——”
寇丹随手托了托丰盈的长发,鲜红的十指在火光下闪烁着近乎图腾般的神秘光泽,迎着四十八寨众人行将喷火的目光,她似笑似嗔道:“欺师灭祖不敢当,诸位恐怕有所不知,以前新楼主想要上位,第一个就要杀老楼主立威,这才是我鸣风楼世世代代都能以旧换新,生生不息之道。我师父是寿终正寝的,相比前辈们,小女子实在已经很没出息了。”
张博林说道:“四十八寨收留你们,给你们庇护,敢问两代人到此,哪里对不住贵派了?”
“四十八寨收留庇护的是你们这些义气当头的名门正派之后——鸣风楼?”寇丹伸手掩住嘴,轻轻一笑道,“鸣风楼不过是一群无情无义、收钱办事的刺客。李徵当年有那么好心吗?张掌门,你也一把年纪了,动动脑子想想,当年南刀将鸣风楼收入四十八寨的时候,多少人有过非议,他为什么一意孤行?”
张博林被她问得一时语塞,随后反应过来,忍不住破口大骂——老寨主一手创立四十八寨,又经过几十年记忆的美化,在他们这些四十八寨老人心里已经接近神话,哪儿容得别人明里暗里说他“有所图谋”?
寇丹颇为怜悯地看了他一眼,那种永远藏着秘密的微笑又浮现在她脸上,火光中有一点晦暗不明。她说道:“鸣风为了亮出诚意,在洗墨江中献出了牵机。牵机事关重大,这些年来,参与过牵机建造的核心弟子都像未出师的弟子一样,从未离开过四十八寨,永远止步于洗墨江后——没有亏待过我们……张掌门,你不如去问问大当家,她心里那碗水可端平了?”
周翡一边听她说话,一边试着和殷沛说的那段鸣风楼关门弟子和花掌柜的故事联系起来。听到这里,她便试探着问道:“寇掌门,你心怀怨愤,和芙蓉神掌花正隆有关吗?”
寇丹一愣,这时才注意到赵秋生身后的周翡。
寇丹道:“你这小姑娘……”
周翡上前一步,自报家门道:“周翡。”
“哦,原来你就是阿翡,”寇丹打量了她两眼,带着几分和蔼说道,“没认出来。我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没有桌子高呢——怎么,出门一趟,倒是知道了不少事。”
周翡眼珠微微一转,瞥见一个弟子跑过来,在赵秋生耳边说了句什么,赵秋生点了点头。看来林浩已经准备周全,那这会儿就不知道是谁拖着谁了。
她心里微定,便对寇丹说道:“花前辈我见过,寇掌门如果想知道他的行踪与去向,我可以告知一二。”
寇丹脸上浮起一个带着毒的微笑:“我不想知道……小阿翡,这些话是谁教你的?这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方式实在太蹩脚了。怎么,你觉得我听见‘花正隆’三个字,就会立刻倒戈,追着你要一个下落吗?”
周翡没指望一句话说得鸣风楼主叛变,但她确实有心扰乱一下对方的心绪。但很可惜,世上的人并不是每一个都如段九娘,会在多少年之后,仍为了一个名字痴傻疯癫。
“阿翡啊,”寇丹近乎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道,“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就知道那些情情爱爱的事,只有你们小姑娘才会当回事。我年少轻狂的时候,确实因为一个男人想过脱离鸣风楼,过自己的日子。那个男人很不错,但是不错的男人满天下都是,对不对?”
她说着,冲谷天璇飞了个媚眼,谷天璇含笑不语,站在旁边不接招。
“我们鸣风楼的人,之所以能在高手林立的江湖上端稳了刺客这碗饭,从小吃过的苦头是你想不到的。我师父当年教训我,说我本就是个人人畏惧、神通广大的厉鬼。莫非在诸位眼里,我寇丹千年修炼,就为了找个不错的男人,当个不错的女人?”寇丹正色下来,微微抬起下巴,目光扫过面前的一干旧同侪,“他老人家当年这样教训我,他教训得对,我都听进去了,否则如今的鸣风楼也轮不到我当家——那么,话又说回来,诸位,你们说小女子一个厉鬼,吃了这么多苦才爬到今天这地步,难道是为了在一个山沟里看一条河里的水怪?”
鸣风的老掌门当年为了牵机,将自己养的妄图染指红尘的小小鬼魂抓了回来,几经培养,终于将她培养成了一个合格的鸣风刺客。
可惜未免太合格了。
“废话不说了,”寇丹一摆手,“鸣风自此脱离四十八寨。李瑾容勾结叛逆,藐视朝廷,收容叛将之后,实在不像话。今日谷大人奉命前来剿匪,应当应分,鸣风楼也不便阻拦。只是有一样东西需要向李大当家讨要,恐怕她不给,小女子只好多扣下几个人质来跟她谈一笔交易了。阿翡,你回来得正好。”
张博林怒道:“贱人,好大的口气!”
说话间他手中长枪“嗡”一声响,直直地就冲寇丹挑了过去,寇丹轻笑着躲开。谷天璇一声令下,身边的黑衣人立刻围拢过来。同时,他出手如电,将手中折扇往下一压,四两拨千斤一般地撞开了枪尖。
张博林手腕一麻,当即一凛,戒备地对上“巨门”。
“千钟,”谷天璇将袖子轻轻挽起,摇头叹息道,“我便来领教一二吧。”
他话音没落,已经鬼魅似的上前。谷天璇的轻功名为“清风徐来”,已近出神入化,一手功夫竟与沈天枢不相上下。张博林大喝一声上前,不过数个回合,居然已经落了下风。
赵秋生看得直皱眉,余光一扫身后李妍等人——林浩走了,此时虽有马吉利保护,可他带的那几个人也未必是寇丹的对手。他一时踟蹰,愣是没敢轻举妄动,心里骂道:这些累赘跟来到底干什么?
就在这时,周翡突然说道:“寇掌门不是说我回来得正好吗?好啊,那就看看我有多正好。”
她说完,一步上前,那一步里头不知有什么玄机,赵秋生慢了一分,愣是没能拦住她!
赵秋生的头皮都炸了起来,他虽然一直觉得周翡脾气臭,欠管教,不太喜欢她,却也绝对不能让她在自己眼皮底下出事,不然回头他怎么和李瑾容交代?他心里大骂这些小青年不靠谱,一时顾不上张博林那老东西是占了上风还是处了下风,当即便要趋身上前,怎么也得在周翡之前拦住寇丹。
可无论是周翡还是寇丹,身法居然都比他想象的快得多。
寇丹也没想到居然是周翡这么个小丫头向她挑衅。她长眉一抬,打量着周翡的眼神带了些许讶异,手上却并不因为轻敌而客气。
寇丹整个人像流云飞絮一样轻飘飘地往后飘了几丈远,同时长指甲轻轻一捻,便将什么东西往周翡身上抖去。那正是寇丹成名之物,名为“烟雨浓”,是一种比头发丝还细的小针,几乎是看不见摸不着,防不胜防,能杀人于无声。鱼老便是死于这些貌不惊人的小针。
赵秋生没看见烟雨浓,却看清了寇丹的动作,一声惊骇的“小心”还没来得及出口,那两人已经在转瞬间交了一回合的手——只见周翡的望春山根本没有出鞘,长刀在空中画了一道堪称优雅的弧度,撞出了一片细碎的轻响,七八根牛毛似的小针纷纷抖落在地上。
赵秋生震惊地将滑出了两步的脚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盯着周翡的背影,心道:这丫头的身手在哪里磨炼得如此了得了?
“周翡,”寇丹谨慎了起来,咬字极重地重复了一遍周翡的名字,仿佛第一次将她看在眼里一样。鸣风楼主将双手拢入袖中,低声道:“我倒是还没领教过破雪刀的厉害。”
周翡一声不吭地推开望春山——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比寇丹高明,唯一可以依仗的,就是她对这个没怎么见过面的鸣风掌门的熟悉。
牵机是当年鸣风派的核心弟子倾尽心血一手打造的,那水中怪兽算是周翡半个师父。她在黑灯瞎火的洗墨江里泡了三年,即使蒙上眼、塞住耳,仅凭着无数次锤炼出的感觉,也能躲开大部分的烟雨细针。
“望春山”是照着李徵的刀打的,对周翡来说有点太长了。刀越重,便显得人越轻,两厢对照,有种奇异而庄重的不协调感。面对北斗双星的时候,她背后有个绝代高手段九娘;面对郑罗生的时候,纪云沉毕竟只是让她拖时间,并没有要求她真同青龙主拼个你死我活;面对杨瑾的时候,她三天没睡好觉,想的是背水一战——输了也只能接受,好歹她堂堂正正地应过战。
而此时,站在这曾经闻名天下的刺客面前,周翡却心知肚明——她背后是命悬一线的四十八寨。没有段九娘支援,拖时间也等不来奇迹,而万一有差池,她恐怕就得交待在这儿。
寇丹不是她遇到的最厉害的敌人,却是第一个她明知道两人之间的差距,却还得硬着头皮上,而且身后毫无退路的敌人。
“你开口说话的时候,一方面要明察秋毫,要态度坚定。”这是谢允告诉她的最后一句话,“但是当你走到拔刀的那一步时,就闭嘴、闭眼,把你整个神魂都凝结在刀刃上。不要想输赢,也不要想结果。”
周翡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开始冒头的万千思绪拢成一把,强行压了下去,刀尖一转,指向寇丹。
鸣风楼的刺客可不会讲究长幼有序的那些虚礼,寇丹察觉到周翡整个人气质一变,当即便将她当成了眼前大敌。寇丹从长袖中摸出一个蝎尾一样的短钩,招呼都不打便蓦地上前。她一身贴身短打扮,唯有袖子宽而长,像两片头重脚轻的蝶翼,一股冰冷的暗香顺着她的长袖扫过来,下一刻,周翡被她的烟雨浓包围了。
寇丹在绿树依然浓郁的深秋里洒了一把杏花雨——沾衣欲湿、无处不在——那些小针太密集了,以至周翡身边竟升腾起一层细针凝成的“白雾”,被鸣风的针尖扫一下并不要命,要命的是针尖上见血封喉的毒。
这时,周翡突然动了。
面对烟雨浓,她毫不犹豫地选了“风”一式,打算以快制快。
枯荣真气忽明忽暗地随着刀光游走,长刀背上被两人内力所激,沾了一圈牛毛细针,将那暗色的长刀裹得好一番火树银花。
这一瞬间,周翡仿佛回到了她浸泡三年的洗墨江。
牵机轰鸣,在她身边缠上无休无止的杀机。她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被鱼老逼着强行入定的“闭眼禅”,正心无旁骛。
刀锋与牵机、与烟雨浓接触的每一个微妙的角度,都分毫不差地映在她心里。突然间,面前的是寇丹还是牵机都不重要了,周翡心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就在这时,只听“锵”一声,望春山撞上了寇丹手中的短钩,周翡手腕猛地一震,刀身上沾的细针“稀里哗啦”地掉了一片。
寇丹倏地一眯眼,短钩不偏不倚地卡在了望春山的刀背上,继而她低喝一声,力道顺着短钩传过来,将长刀卡了个纹丝不动。
与此同时,寇丹突然一张嘴,一支拇指大的吹箭冲着周翡的面门打了过来。
此时两人之间不过一刀的距离,倘若换成李瑾容或是赵秋生他们,大可以一掌拍过去,强行将自己的兵刃夺过来。可是寇丹同周翡之间几乎有一辈人的差距,哪怕鸣风刺客一脉多重奇技淫巧、硬功不那么扎实,那寇丹作为一派掌门,身上的功力也不是周翡能抗衡的。
此时,周翡要么被那吹箭钉个正着,要么只能被迫撒手弃刀。
而在“烟雨浓”的主人面前弃刀会是个什么下场,连李妍都知道。
李妍吓得一时不知该冲谁呼救,周围一大堆师叔师伯的名字争先恐后地涌到嘴边,全都堵在了她的嗓子眼,她手脚冰冷,连“喵”都没喵出一声。
谢允的手已经缩进了袖子。
而就在这时,周翡忽然一压刀柄,倏地松了握刀的手。
望春山在方才两边角力中生生被压出了一个弧,周翡这边一松手,刀身顿时飞快地震颤起来,方才没有抖落的牛毛小针起雾似的迸溅了一片,寇丹不得不挥长袖挡在自己面前。
周翡给自己争取到了这一刹那,她险而又险地侧头躲过那支吹箭,随后探手一拉震颤不休的刀柄,猛地往前一送。望春山从短钩中间穿了进去,刀尖在极小的活动空间内轻轻一摆,竟然又是“不周风”中的一招,受短钩所限,她的动作极轻微,却极精准——真好似一阵无孔不入的小风!
锋利的刀尖顿时豁开了寇丹的长袖,寇丹当时只觉得自己揽在怀里的是一条毒蛇,抓也不是,放也不是。
她恼怒之下,运力于掌,死命将周翡的长刀往下按去。
周翡手中的刀却不着力地随着寇丹的力道沉了下去,叫这刺客头子重重的一脚踏了个空。寇丹微妙地踉跄了一小步,短钩一颤,她心里暗叫一声“糟”,果然周翡见缝插针,那被卡在短钩中“身陷囹圄”的长刀立刻又由虚转实,自上而下地扫过了寇丹的脚背。
寇丹的绣鞋上绣着三朵并排绽放的黄花,周翡一刀下去,正好将三朵花的心连成了一条线,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森然的刀锋从寇丹脚背上飞掠而过,她蓦地变了身法,后退半步,向周翡飞起一脚,绣鞋鞋尖上弹出一柄小刀,捅向周翡腰侧。周翡一拧手腕,整个人连同望春山一起飞身而起,在短钩中间打了个旋——这是她第三招“风”。
寇丹动了腿,短钩上顿时有了微小的缝隙,周翡的长刀顷刻间脱困而出,随后她竟不停歇,行云流水一般垫步、转身,一刀自上而下、大开大合地劈了下来——好像小小的旋风瞬间成了斩断天河的利刃。
在场众人愣是都没看清她怎么变的招!
寇丹已经连退三步,狼狈地躲开,头上发髻被刀风所激,满头青丝顿时垂了一肩一背。
这一刀叫赵秋生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只看得眼花缭乱,当即真心诚意地叫了声“好刀”。
直到这时,周翡方才强行压下去的踟蹰与犹豫才化为乌有,她心里终于真正做到了只有刀。
这大半年以来,周翡虽然勤奋,虽然每天都有全新的感悟,但她和破雪刀之间,一直有一层模模糊糊,几次触碰到,却都未能捅破的窗户纸。
而那层“窗户纸”终于在她退无可退的时候破开了。
“刀法一个套路是死的,人却是活的……
“你既不是李前辈,也不是李大当家,你的刀落在哪一式呢?”
破雪刀最后三式,“无匹”“无常”与“无锋”。李徵乃南刀之集大成者,功力深厚,几乎到了“大巧若拙”“利刃无锋”的地步,因此他的破雪刀是“无锋”。
李瑾容天纵奇才,少时轻狂任性,一朝生变,无数艰难险阻像四十八座甩不脱的高山一样,沉沉地压在她身上。无论她有多怕、多畏难、多想退却,都得咬着牙往前走。久而久之,她将自己磨砺得无坚不摧,因此她的破雪刀是“无匹”。
而周翡的破雪刀,却学得堪称仓促。李瑾容抱着“姑且教给你试试,实在学不会就拉倒”的态度传了这一套刀法给她。而后,她被无数前辈高人摇头,又在一次次被赶鸭子上架的时候剑走偏锋,将破雪刀当成一枝可以随便嫁接的花——枯荣真气、牵机剑意、断水缠丝……甚至坑蒙拐骗,逮哪儿插哪儿,逐渐磨炼出了她自己的刀。
那是“无常”。
她的刀突然间仿佛冷铁生魂,而她像个踩着无数碎尸瓦砾、踮脚往墙外张望的孩子,在一圈险恶要命的“烟雨浓”里,她终于扒上了墙头的花窗,得以张望到墙外的天高地迥、漫漫无边。
不过哪怕她一瞬间越过了心里的十万大山,外人也看不出来。在其他人眼里,周翡只是将手中一把望春山使出了叫人头晕目眩的花活,从烟雨浓中穿梭而过,片叶不沾身,还面无表情地打散了寇丹的发髻!
张博林分明已经被谷天璇逼得左支右绌,见此情景,却依然在百忙之中分出一丝幸灾乐祸的闲暇,笑道:“哈哈哈,该!”
然后乐极生悲,他被谷天璇一剑刺破了左臂。
赵秋生先后经过了极端的忧心、惊骇、震撼后,此时又冒出一点不是滋味来,心里酸溜溜地想道:他们李家人刀上的造诣倒真是一脉相承的得天独厚,哼!
百般滋味杂陈,赵秋生总算想起了被自己遗忘的“张恶犬”,提剑上前道:“姓张的,你还有脸笑!不就是区区一个北斗狗吗?我来助你!”
场中形势骤变,周翡一人拖住寇丹,而随着赵秋生的加入,两大高手合力,来往几个回合,谷天璇的额角也见了汗。
四十八寨众人一拥而上,将来犯的黑衣人与叛乱的鸣风堵在中间。
就在这时,一颗信号弹突然从东边升起,炸亮了沉沉的天际。
谷天璇倏地退出战圈,低低地笑了起来。

离恨楼 第十三章·透骨青
“‘透骨青’是天下奇毒之首,中此毒者,会从骨头缝开始变冷、僵硬,最后形如木偶,困顿而死。人死时,周身好似被冰镇过,面色铁青,因此得名‘透骨青’。”
寇丹虚晃一招,紧随“巨门”之后,拢长袖站定。她脸上依然带着不失风度的微笑,心里却对周翡涌起一股疯狂的杀意——哪怕是对上赵秋生等人,凭着她神鬼莫测的烟雨浓,寇丹也有自信不落下风。可偏偏这个周翡,明着用的是破雪刀,暗地里却有些与鸣风一脉相承的诡谲意味。寇丹几次试图痛下杀手,都被她仿佛有预感似的躲了过去。
而且与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臭丫头动手的时候,寇丹明显感觉到,刚开始周翡纯粹是靠着运气与一点临阵时的小机变勉力支撑,到了后来,她的刀法却越来越圆融起来。这让寇丹简直怒不可遏——这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居然在拿自己喂招!
鸣风楼说三更杀人,那人必活不过五更,当年是何等让人闻风丧胆!可是如今,堂堂鸣风楼主,居然被一个后辈胆大包天地当成喂招的人形木柱!
谷天璇仿佛能感觉到她心里的怒火,将手背在身后,冲她轻轻地摆了摆。寇丹深吸口气,妖艳的面孔有些扭曲,心道:是了,反正他们也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多久了,到时候落到我手里,便叫她知道厉害!
一个寨中弟子狂奔上山,接连推开众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以赵秋生为首的长老们身边,压低声音,飞快地说道:“赵长老,山下突然有大军来犯,有数万人之多,四方都有,好像是伪朝的人。”
赵秋生:“……”
周翡那小兔崽子的乌鸦嘴,说得居然一个字都不差!
赵长老一张写满震惊的脸不巧被谷天璇误解了,谷天璇还以为他是“大惊失色”,当即适时地开口道:“千钟、赤岩两派的高手,在下都亲自见识过了,这一趟便也不虚此行,我敬诸位都是英雄。”
说着,那“巨门”十分儒雅地一摆袍袖,“唰”一下合上折扇,冲在场几个人抱了抱拳,特意在周翡面前停留了一下,这才接着说道:“谷某人也不想造成无谓的牺牲,不瞒您说,我在此和几位试手的时候,我一个兄弟已经带上伏兵来围山了……唉,大军一动,干系甚大,蜀道又难行,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我等在圣上面前也不好交代。说来惭愧,今日的围山行动,我们不得不慎之又慎,甚至不敢正面试探贵寨铁桶似的防务。为了万无一失,不才只好亲自上山来,先会一会诸位英雄,调虎离山片刻,让我那兄弟的路好走一些。”
赵秋生冷哼一声:“你待怎样?”
谷天璇笑道:“四十八寨藏龙卧虎,多少稀世少有的顶尖高手隐藏其中,区区以为,能不动手,咱们最好还是不要动手。大家太太平平地凑在一起,把话说明白了,化干戈为玉帛,岂不是好事一桩?”
就这么三言两语的工夫,四下里接二连三的信号弹先后炸上天,一个比一个响、一个比一个急迫。
此时,瞎猫碰上死耗子蒙对的周翡也好,从头到尾听过了周翡推断,心里勉强算是有数的赵秋生等人也好,心里都不由自主地七上八下起来——北斗来了多少人?四十八寨的反应及时吗?林浩那小青年到底靠不靠得住?
周翡再次下意识地看了谢允一眼,不过这一次,她没等谢允给她任何反应,已经率先移开了自己的视线。谢允已经把该告诉她的都告诉她了,剩下的事,只能靠她自己和一点点运气。周翡心里回想着谢允那些几乎成了体系的段子:“有道是‘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聪明人懂得取舍,愚人容易动之以情——但是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既非君子又非小人,不怎么聪慧,但也不至于愚昧。要让无数这样的人都心甘情愿地聚在你身边,头一件事,你得‘取信’于众。你要记着,听命于人者,容易受别人影响,能影响别人的人,才能聚齐千军万马。”
周翡一转头,正好看见赵秋生给自己递了个询问的眼神,那又臭又硬的老古板眼神里也不免带了些忧虑和心虚,仿佛还想从她这儿找些底气。那种忧虑简直就像她自己在照镜子,忽然间,周翡不慌了。
周翡沉稳地冲赵秋生一点头,拄刀而立,颇有几分山崩不裂的自若。
赵秋生紧绷的眼神顿时放松了些,他一开始认为这个周翡很没有眼力见儿,不早不晚,非得这时候回四十八寨,纯属添乱。可是前后不过半宿的光景,他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开始关心她的意见。赵秋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觉得自己好像一片排山倒海的领头浪花,还没来得及冲上堤坝,居然已经被赶上来的后浪拍了个劈头盖脸,真是又松了口气,又好不憋屈。
赵秋生将手中剑往身后一背,冷笑道:“不想动手?莫非你们千里迢迢赶来,机关算尽潜入我寨中,是来吃年夜饭的?”
谷天璇没理会他这明显带了挑衅的话语,不紧不慢地说道:“四十八寨隶属我朝疆土,诸位占山为王,已经十分无法无天,偏吾皇有爱才之心,派我等前来,以‘招安’为第一要务。只要诸位弃暗投明,朝廷也必然既往不咎,绝不会亏待了诸位,这种包票在下还是敢打的。”
赵秋生暗暗吐出一口长气,用容忍别人在屋里放屁的博大胸怀忍住了没当场发作,问道:“还有呢?你身后那女的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当叛徒,她想要的又是什么?”
寇丹用几根牛毛似的小针缝上了被周翡划开的长袖,听他问,她一低头,咬断了针上的细线,红唇中贝齿一闪,显得格外惹人怜爱。
“我啊,我没别的事,就想向李大当家讨一样东西,”寇丹笑道,“说来要笑死人,外人都知道世上有‘海天一色’这么个宝藏,我鸣风一脉与其关系匪浅,却在蜀中山林里默默无闻十多年,要不是谷大人告知,居然都不清楚有这码事,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对不对?”
赵秋生和张博林对视一眼,全都不明所以,心道:这娘们儿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谷天璇点点头,帮腔道:“不错,当年鸣风楼大逆不道,手伸过了界,竟连刺杀圣上的脏活都接。为了这一桩蠢生意,老楼主师兄弟两人亲自出手,幸而当年有廉贞兄伴驾,那场刺杀没能得逞,两个逆贼反而中了廉贞兄的‘透骨青’之毒。”
寇丹听得他将自己师父师叔称为“逆贼”,神色漠然,眼皮都没动一下。
谷天璇又道:“透骨青乃天下八大奇毒之一,大罗金仙尝到一点,也得乖乖重新投胎。那两个逆贼却一直活得好好的,其中一位更是十分硬朗,到如今须发皆白,不杀还不肯死——百闻不如一见,依我看,这‘海天一色’简直有起死回生之功。”
隐隐猜到鱼老的下场是一码事,听见敌人当面提起却是另一码事。周翡握刀的手陡然紧了。
寇丹将视线投向她,笑道:“前一阵子从鸣风的暗桩传来一些消息,说我四十八寨出了个好了不起的南刀传人,手刃了青龙主郑罗生,我还在奇怪究竟是哪一位高人,如今看来,就是阿翡了吧?”
赵秋生失声道:“什么?”
张博林几乎与他异口同声道:“你宰了活人死人山的龟孙?”
周翡:“……”
这事真没法当众解释,眼看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寇丹长长的指甲抠着自己的手心,笑道:“若我没猜错,海天一色的信物,大当家自己有一件,忠武将军吴费有一件,当年山川剑肯定也有一件——后来十有八九是落到了郑罗生手上。大当家抢先派人迎回吴氏遗孤,又随便找了个名目将亲闺女派出去,找到郑罗生,杀人立威两不误。眼下,她手中肯定是三件信物俱全……或者拿到更多了吧?李大当家真是好手段,奴家佩服得紧,只是一个人不好太贪心,难道她还要占尽天下便宜不成?”
周翡满心杀意,冷冷地看着她,轻声道:“一派胡言。”
寇丹也不与她争辩,十分甜蜜地一抿嘴,她回头冲谷天璇道:“大人,我看时辰差不多了。”
谷天璇尚未开口,便听不远处有整肃的脚步声传来,他顿时满脸万事俱备的志得意满,好整以暇地道:“第一,请诸位放下刀剑,归顺朝廷;第二,请周姑娘交出吴家人和你从郑罗生那里拿到的东西;第三,辛苦诸位给李大当家送一封信,叫她速速归来,顺便将她手中的海天一色信物奉上,与我兄弟二人入京请罪,圣上宽厚,定不会为难她——仅此而已,就这几条,诸位看,不苛刻吧?”
张博林听了这通连环屁,当即横眉立目,便要破口大骂。忽然,他的目光越过北斗与寇丹等人,看向不远处来人的方向。张博林先是一呆,随即神色骤变,怒目金刚转眼成了笑口弥勒,他哈哈大笑道:“不苛刻,能办,龟儿子,你跪下叫声‘爹’,给咱们磕十个孝子贤孙头,什么‘海鲜山珍’,咱们都能给你弄来。”
谷天璇心生不祥,蓦地扭过头去,只见来人居然不是他约好的大军,而是一帮四十八寨的弟子。
那些弟子个个训练有素,从四方跑来,整齐划一,隔着数丈之远站定,大声道:“东南第一岗已经砍断吊桥,敌不能入!”
“第二岗已经放出毒瘴,斩敌数百,狗贼不敌,已经撤回。”
“第三岗已在山谷布伏。”
“第四岗杀敌军参将……”
谷天璇方才百般故弄玄虚,这会儿他的每一口唾沫都变成一巴掌,千手观音似的抽回到自己脸上,那张俊秀优雅的脸上青了又紫,紫了又黑,暴跳的青筋差点破皮而出。
倘若这会儿往他头上楔根钉子,这位“巨门星君”的狗血大约能喷上房。
周翡一抖手腕,提着望春山看向谷天璇,似笑非笑地道:“谷大人,大老远跑一趟不容易,要不您进来喝杯茶?”
张博林乐不可支地道:“你这丫头蔫坏,对老子脾气!”
谷天璇充耳不闻,喝道:“走!”
他一声令下,方才散开的黑衣人顿时围拢过来,护着他往来路撤去,而那寇丹一声长啸,几个鸣风楼的刺客各自施展轻功,好像几只大蜘蛛精,七手八脚地撑起了一张牵机线织就的大网,挡住众人脚步。
张博林一挺长枪,便要往那网上硬撞:“贱人,你哪里走!”
寇丹方才缝好的袖子用力一抖,袖中放出一团白烟,也不知有毒没毒,冲着张博林便涌了过来。张博林忙屏息后撤,就在这时,一柄长刀落到他面前,挑、拨、挡、撞几下,白烟里潜伏的细针通通被拦了下来,落在地上,泛着幽蓝的光。
周翡道:“张师伯,小心点。”
张博林这才察觉到自己得意忘形,一时有些讪讪的。
而就这么片刻的光景,谷天璇与寇丹两人已经撤出了数十丈,眼看要跃入洗墨江中,只留下一干没用的黑衣人和鸣风弟子断后,眼看已经追不上了。
张博林是一位哪怕是被狗咬了,也得跪在地上咬回来的中老年奇男子,哪里甘心让谷天璇他们就这么跑了?而周翡在不久之前,恰恰也是个脾气暴躁的少年人,这两位热血上头,直觉反应完全是一拍即合。
一个是忘恩负义、欺师灭祖的寇丹,一个是与四十八寨有深仇大恨的谷天璇,人家上门挑衅,倘若还让他们挑完就跑、全身而退,往后四十八寨的面子往哪儿搁?
必须得抓回来汆成丸子!
张博林两巴掌挥开寇丹放的白烟,将长枪往肩头一扛,大喝一声,便掷了出去。
那谷天璇头也不回,两个黑衣人却训练有素地抢上前去,居然以血肉之躯替他抵挡,当即被穿成了糖葫芦钉在地上。长枪尾部依然震颤不休。
张博林气得大叫一声,不依不饶地拔腿便要去追。周翡立刻跟上。
就在这时,她听见谢允低低地叫了她一声:“阿翡。”
三步之内,周翡头也不回地心道:叫我干什么?正忙着呢!
五步之后,她隐约开始觉得不妥。
周翡时常追在谢允后面跑,无意中被逼着好生锤炼了一番轻功,几个转瞬,她人已经在十丈开外。
突然,她蓦地往前赶了几步,临阵变心,抢到张博林前面,一抬望春山拦住他:“张师伯,事分轻重缓急,先别光顾着追他们。”
张博林一双眼睛瞪成了铜铃,愤怒地望着转脸就“叛变”的周翡。
周翡目光不躲不闪,摇摇头,正色道:“张师伯,咱们的人手刚才大部分都让林师兄带走了,林子里那些都是障眼法,没那么多人手。再者说,真追到洗墨江里,有那寇丹在,牵机是谁手里的刀还说不准呢。而且眼下事态未平,山下又不知是什么光景,山间还很有可能留着鸣风的余孽……”
周翡被谢允一声召唤,叫回了方才弃她而去的理智。此时她神魂归位,心思稍微一转,立刻就想明白了——林浩总领四十八寨防务,与赵长老和张长老平级,事态紧急的时候,他便宜行事就行,根本没必要派人特意跑回来说战况——还是敲锣打鼓、大声喧哗地说。
林浩之所以来这么一出,很可能只是故弄玄虚,吓唬谷天璇等人而已,外面的情况不见得真有这么乐观。
而退一步说,就算谷天璇与寇丹真是屁滚尿流逃走的,要想将他二人抓回来,在场众人至少也得是赵、张两位长老同时出手,再捎带上一个周翡当添头,才能勉强与那北斗和刺客头子战个平手而已。赵秋生显然没打算跟他们俩一起“人不轻狂枉少年”,而要真是只有他们俩追上去,谁是丸子还不一定呢。
还有那些老鼠洞里都能藏身的鸣风楼刺客,谁知道现在山间还埋伏了多少?四十八寨里除了真正的高手,也不乏老幼病残,到时候万一后院起火,真出点什么事怎么办?
赵秋生一边指挥在场众人将留下的北斗黑衣人与鸣风刺客包围拿下,一边赶上来,数落张博林道:“我看你半辈子没一点长进,除了吠就是咬人,还不如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事!”
张博林:“……”
赵秋生用鼻子喷了口气,尾巴翘起来足有一房高,趾高气扬地吆五喝六道:“来人,将这些杂碎都押入刑堂,留双倍人手看守洗墨江,搜山、善后!不要遗漏一个鸣风的余孽——翡丫头,跟我回长老堂,你娘既然不在,你也该当个人使了。”
周翡心里明白,经此一役,赵秋生算是认可了她有说句话的权力。
去年这时候,周翡连弟子名牌都还没有,此时却被赵长老特批能进长老堂,说是一步登天也不为过了,然而她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反而心事重重地往洗墨江的方向看了一眼,低声请示道:“赵师叔,不如我先留下帮忙善后吧?牵机也要重新打开。”
赵秋生神色冷淡,说道:“鸣风楼收钱杀人,是什么正经东西?早二十多年我就说过,这伙人靠不住,那封瑜平自己教导子弟无方,受其反噬,死了没人埋也是活该,看什么看!”
周翡使了吃奶的劲,才算把顶嘴的话咽回去,喉咙轻轻地动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握了握望春山的刀柄,紧绷的怒意却已经顺着她看似平静的眉梢流了出去。
赵秋生冷笑道:“你随便吧。”
说完,他一挥手,带着一群弟子转身就走。
张博林在原地踟蹰片刻,伸手拍了拍周翡的刀背,说道:“老赵这混账玩意儿其实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唉,寇丹要是落到我手上,我定要将她碎尸万段——你替我们去看看吧,我就不看了。”
本来,对破雪刀的领悟更上一层楼这事,能让周翡偷着乐上小半年。但她背靠孤零零的洗墨江,想到眼下前途未卜的局势、目的成谜的寇丹等,便只好先行支取这半年的快乐,一股脑地压上,才算把眼前这天大的愁给镇压下去。
这一宿长得简直叫人上气不接下气,天光好像总也亮不起来似的。
眼见赵秋生和张博林先后走了,周翡暗叹了口气,忍不住转过头伸手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她带着剩下的弟子在洗墨江边上设了几个临时的岗哨,从上往下盯着脚下漆黑的江面,细碎的星光都被卷入其中,站在岸边,能听见江风拂过的涛声,江声絮絮,不知在和谁低语。
见一时没了危险,李妍这才拉着吴楚楚跑过来。
“阿翡,你刚和赵叔他们说什么呢?”李妍越过周翡的肩膀,战战兢兢地往山崖下看了一眼,怕高的毛病又犯了,忙拽紧了周翡的袖子,哆哆嗦嗦地蹲了下来,“娘啊,吓死我了。”
一个弟子上前对周翡说道:“周师妹,要下江吗?”
周翡一点头,冲众人招招手,示意他们跟上,随后自己先拽过一条绳索。接着,她动作一顿,又想起了什么,回身拉过李妍:“你跟我一起。”
李妍无辜地看着她:“啊?你说什……”
她一句废话没说完,便已经双脚离地。周翡抛出一根绳索,直接缠住了李妍的腰,然后一提一抓她的后颈,纵身便跳了下去。
周翡上上下下洗墨江无数次,对这段别人眼里的“险路”再熟悉不过,等李妍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她无屏无障地带到了半空,嶙峋的山石与奔涌的江面张开血盆大口,行将扑面而来。李妍悬空的脚底下所有的血都逆流上了嗓子眼,她眼泪当场就飚出来了,“嗷”一嗓子冲着周翡的耳朵叫唤道:“要——死——啦!”
周翡被她嚷嚷得耳畔嗡嗡作响,手一松,人已经接近了洗墨江底。她熟练地纵身在空中一翻转,飞快地将手里的绳索网了一圈,兜起李妍,自己不偏不倚地飞身而下,一掌拍向山崖上一个平整处,轻飘飘地落在了水边的一小块石头边上。
牵机安静得好似睡着了。
周翡轻轻吐出一口气,仰头冲离地不到三尺,手脚并用抓着绳索的李妍道:“下来。”
李妍简直像只怕水的猫,玩命摇头。
周翡也不跟她废话,便要直接动手。李妍放开嗓子号叫道:“救命!救命!鱼……鱼太师叔!救……”
她叫到这里,自己突然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来——对了,鱼太师叔呢?他不是一直在洗墨江里吗,怎么让牵机停了,把那些外人放进来了呢?
李妍骤然一松手,兜在她身上的绳索倏地缩了上去。她一屁股坐在潮湿的水边泥土上,鞋尖踩进了江水中,细碎的水花溅在了她脸上。李妍没顾上擦,猛地扭过头去,见周翡倚着月光无法逾越的山岩而立,显得消瘦而沉默。
冰冷的江水浸透了李妍的鞋子,她倏地缩脚站起来。
几个跟着下到江面的弟子纷纷落在水边,周翡看了他们一眼,几乎不停留,纵身掠出。她像个水上的精怪,脚尖在涟漪中心轻轻一点,根本不需要低头看,便能准确地踩到水面下牵机的石身——几个起落,便将在洗墨江中有些拘谨的弟子们带往江心小亭。
江心小亭孤独而寂静地笼着一层水汽,单薄的旧门虚掩,被周翡裹挟在身边的风一吹,那门通了人性似的,“吱呀”一下打开,露出面朝洗墨江端坐门前的鱼老来。
周翡呼吸一滞。
那木桌上的茶杯整整齐齐地一字排开,鱼老看起来好像一如往常,只是在偷懒闭目养神而已,随时可能一脸不耐烦地睁开眼,吹胡子瞪眼地冲她嚷嚷一句“你怎么又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理解了张博林那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他们这些老人,从李徵的时代开始,就彼此磨合、彼此厌恶地被洗墨江上的夜风挤压在一起,见证了四十八寨的崛起与繁荣,相依为命地各司其职多年,几乎已经长成一个庞然大物身上的不同器官。
倘若亲身至此,大概除了杀出去报仇之外,心里很难装得下其他事了。
但群山在侧,哪儿有那么多可以快意恩仇的机会呢?
周翡听见赶上来的李妍极恐惧地抽了口气。
那清晰的鼻音叫周翡回过神来,她挪动着自己有些僵硬的腿走到鱼老面前,手在袖子里晃了几次,没敢抬手去试鱼老的鼻息,最后只好软弱而自欺欺人地握住了他垂在一边的手。
然而握住那只苍老的手的一瞬,周翡突然愣住了——手是温热的!
她脑子里“嗡”一声,即使是蜀中之地,这个季节的江边也绝对称不上暖和了。而从寇丹在洗墨江兴风作浪关掉牵机到现在,少说也有两三个时辰了,死人的手怎么还会是热的?!
周翡的心狂跳起来,一时间差点喜极而泣,她也顾不上尊重不尊重了,探手先摸向鱼老的鼻息——没有……
这也没什么,可能是手太哆嗦了,周翡轻轻在自己舌尖上咬了一下,勉强按捺住自己的心虚,又按住鱼老颈侧、心口、脉门……可是一路摸下来,还是什么都没有,周翡简直要破口大骂起来。
这老王八到底练的是哪门子的龟息功!怎么这么逼真?
“好像还有气!叫赵长老来!”她头也不回地吩咐道,“还有……”
这时,一个人忽然抓住了周翡的手腕。周翡一回头,见那来无影去无踪的谢允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
“‘透骨青’是天下奇毒之首,中此毒者,会从骨头缝开始变冷、僵硬,最后形如木偶,困顿而死。人死时,周身好似被冰镇过,面色铁青,因此得名‘透骨青’。”谢允一只手轻轻拉住在鱼老身上乱摸的周翡,另一只手背在身后,轻声道,“相传只有‘归阳丹’能解此毒,虽然随着大药谷分崩离析,归阳丹的配方已经失传,但或许是当年的‘海天一色’有留存吧。我听说归阳丹虽能解透骨青之毒,但服食者极易缺水,终身必须生活在水汽丰沛的地方——”
他隔着几步远,望向鱼老的神色非常复杂。
周翡急着追问道:“所以呢?”
谢允微微低下头,见周翡正睁着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她脸上蹭了一块污迹,嘴唇上有一道干裂的痕迹。
谢允手指微动,几乎想伸手替她抹去。
周翡是漂亮,他从第一眼看见就喜欢,不然也不会心心念念记着她那把断刀。
后来在那山中黑牢里偶遇,一路慢慢熟悉,打打闹闹,更是难得投缘。谢允总是习惯性地招惹她、照顾她。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能看见她无声地露出一点有些吝啬的笑意,替她做什么都无所谓,反正他有用不完的温柔,耗不尽的风流。
可是这会儿,谢允却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透过周翡隐隐带着期待的眼神,他好像触碰到了一段被冗长的光阴分割开的过去。一时间,他的舌根似乎僵住了,半句安慰也吐不出来,只是十分残忍地实话实说道:“……人死后,尸身不僵不冷,持续数日,触碰与活人无异,要好几天后才会开始腐烂,所以你会发现他的手还是热的。”
他一句话如凉水,跟着周翡闯进来的一干弟子都被泼了一头,李妍一把捂住嘴。
周翡因为巨大的惊喜而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倏地黯淡了下去。
谢允却好似突然换上了一副铁石心肠,丝毫不给她喘息的余地,又接着说道:“另外你最好尽快料理好这边的事。方才谷天璇其实并没有处于劣势,但他一击不中,立刻撤走,这不像北斗死缠烂打的风格,说明他多半还有后招。”
周翡好像还没回过神来,呆呆地看着他。
“二十年前,北斗四大高手设毒计害死老寨主,都未能动摇四十八寨的根基。二十年后,他们会认为区区一个鸣风楼叛变,就能成什么事吗?”谢允摇摇头,“今非昔比了,那时曹仲昆觉得四十八寨不过是个不怎么规矩的江湖门派而已,他正忙着跟南朝后昭打仗,也无暇分神太多,因此派来的只是自己的打手团。这回却不一样,数万大军是什么概念,你明白吗?那可不是区区一帮来打群架的北斗黑衣人。”
他话没说完,外面突然一阵喧哗,一个弟子有些狼狈地涉水而来,周翡猝然回头。
“周师妹!”那弟子大叫道,“赵师叔令你速去长老堂!”
周翡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拉着鱼老尚且温暖的手掌,她问道:“做什么?”
她觉得自己说出了这句话,但其实在别人看来,她只是微微动了动嘴唇,并没有发出声音。那闯进来的弟子一步跨入江心小亭,正好和鱼老端坐正中的尸体打了个照面,膝盖一软,好悬没跪下,急忙踉跄着抓了一把旁边的门框,这使得他全然没有察觉到周翡的异色。
李妍忙擦了一把眼泪,抓住那报信人的袖子,急道:“师兄,怎么了?”
那弟子一边愣愣地看着鱼老,一边无意识地开口说道:“林长老逼退山下大军第一波攻势,也切断了咱们同山下的大部分往来。镇上暗桩方才传来消息,说伪朝的人退去以后,围了咱们山下的几个镇子……”
这话不需要解释,李妍都听得懂——那伙北斗仗着人多,将他们困在四十八寨了!
在场众人不少都发出惊呼。
那弟子激灵一下,仿佛才回过神来,他将慌乱的目光从鱼老身上撕下来,强压恐惧,望向周翡,接着说道:“山下暗桩传信,说带头的是北斗‘破军’陆摇光,但主事者并不是他,而是一个伪朝的大官,陆摇光待他毕恭毕敬。”
谢允听到这里,便沉声问道:“江湖人有江湖人的手段,朝中人有朝中人的无耻,那领兵之人除了包围镇子,是不是还做了什么别的事?”
弟子惊惧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被他的一语中的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道:“他……他命人在镇上‘剿匪’。”
周翡入夜前还在镇上落脚,因为四十八寨的异常动静才快马加鞭地赶回来,相当于正好跟围攻四十八寨的伪朝大军擦肩而过。镇上客栈里闹哄哄磕牙打屁的声音依稀仍在耳畔,说书先生的惊堂木声夹杂其中,能传出去老远,百姓们一个个安逸得好似活神仙……
李妍一脸懵懂,问道:“镇上?镇上不都是老百姓,他们在那儿剿什么匪?”
“通敌的、叛国的,”不等那弟子说话,谢允便径自将话接了过去,“鼓吹过匪寨匪首,算‘妄议朝政’;跟匪寨中人有生意来往、输送物资,算‘资助匪寨’;依靠匪寨庇护,拒向朝廷交税的就更不用提了,必是‘山匪爪牙’……好稀奇吗?只要大人愿意,大可以说整个四十八寨周遭数十村郭城镇全是匪徒,连飞进来的虫子都不干净,而且能说得有理有据,断然不会无中生有。”
谢允说到这里,轻轻笑了一声,他分明是个带着几分潇洒不羁的公子哥,此时口中言辞如刀,却仿佛也带上了几分洗墨江的阴冷萧疏。他的目光扫过周翡、李妍与下江的一干弟子,轻声道:“没听过吗?‘事不至大,无以惊人。案不及众,功之匪显。上以求安,下以邀宠,其冤固有,未可免也。’这位大人显然来者不善——当年北斗众人几乎倾巢而出,围攻四十八寨未果,在伪帝面前必然是不好看的。看来这回他们吸取了教训,将江湖事与朝堂事一锅烩了。”
周翡觉得自己脑子里的弦好似生了锈,得努力地想、努力地扒开眼前迷雾横行的水雾森森,才能听懂谢允在说些什么。
对了——
四十八寨有四通八达的暗桩,有长老堂,有林浩,还有无数外人不知关卡的岗哨机关……纵然鸣风叛变,也不是那么容易攻破的。
伪朝那边,谷天璇一击败退,阴谋败露,立刻便上了后招“围魏救赵”。
蜀中的村郭小镇,这二十年来与四十八寨比邻而居,与寨中互相照应。李瑾容经营得当,此地逐渐从穷乡僻壤之地,成了天下最安全、最闲适的去处。这里的百姓和衡山下草木皆兵的难民全然不同——即使真被朝廷大兵压境,安逸惯了的人们恐怕都一时反应不过来。
给这些只会坐以待毙的傻子扣上一个“匪徒”的罪名着实方便,这样,就算围城数载,还是破不了四十八寨的防线,北斗和伪军回去交差也不必“两手空空”,自然会有个漂亮的剿匪人数。
而在这件事里,四十八寨当然能紧闭山门,对山下人的遭遇置之不理。可四十八寨以往一直都是以“义匪”之名立足,真让无辜百姓背了这口黑锅,且不说心里过不过意得去,往后他们又该如何在南北夹缝中自处?
那前来报信的弟子忍不住看了谢允一眼,冲周翡点头道:“不错,周师妹,赵长老说照这样下去,咱们必不能紧闭山门、消极抵抗,恐怕这是一场硬仗。令你速去长老堂,他有要紧的话要交代给你,托你立刻带人离开蜀中,去给大当家报信。”
周翡忍不住抓紧了鱼老那只异乎寻常的死人手——她听懂了,这是让她临阵脱逃的意思。
赵长老刚还说将她“当个人使”,这么快又改变主意,山下的形势肯定极不乐观。
周翡孤身一人的时候,可以以身犯险,也可以浑水摸鱼;身边有需要照顾救助的朋友时,可以一诺千金,为了别人学会隐忍;然而当她身后是整个四十八寨,是默无声息的群山,是山下所有闲散的茶楼棋馆、集市人家时……她便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千层牵机牢牢地绑了起来,吹一口气都很可能从身上割下点什么。
“我……”周翡试着在一片混乱中清理出自己的头绪,然而未果。她甚至忘了身边还有个死人,无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一拉一拽中,原本端坐的鱼老软绵绵地倒了下来,一头往地面栽去。
周翡手忙脚乱地扶住他。
对了,她甚至连这洗墨江中的牵机都不知能不能顺利打开。
在那一瞬间,周翡鼻子一酸,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如鲠在喉的无力和委屈,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只有站在她身边的谢允看见了她骤然开始泛红的眼圈。
一瞬间,谢允的心就软了下去,他暗自忖道:算了吧。
四十八寨的生死存亡不该架在这个单薄的肩膀上,太荒谬了。
谢允回想起自己之前种种魔怔了似的想法,不由得自嘲,心道:你这懦夫,自己当年无能为力的事,还指望能从别人那里得到一点慰藉吗?
他摇摇头,见周翡侧脸在微弱的灯火下显得越发无瑕,面似白瓷,眼如琉璃,是配得上“美人”之称的。
谢允忽然只想让她趴在自己怀里痛哭一场,捋平她柔软的长发,按她长辈们的想法,带她离开这里。
至于往后……如今这世道,谁还没有家破人亡过?
周翡弯腰去扶鱼老,她低下头的时候,洗墨江的涛声汇成一股,沉重地涌入她的耳朵。她扶起鱼老沉重的身体,想起自己被困在洗墨江中,鱼老第一次逼着她坐在骇人的江心闭上眼“练刀”。
“一味地瞎比画是没用的,外面老艺人领的猴翻的跟头比你还多,它会轻功吗?你只有静下来,不要急,也不要慌,把心里的杂念一样一样地取出来扔开,才能看清你的刀,不然你还指望能成什么大器?我看哪,满江的牵机线,至多能把你培养成一只上蹿下跳的大跳蚤。”
“不要急,也不要慌,把心里的杂念一样一样地取出来扔开。”周翡深吸了一口气,默念着这句话,她弯着腰,在鱼老身边站了好一会儿,眉目低垂,看起来就像是在聆听死者的耳语一样。
不错,她还没死到临头呢!
周翡毫无预兆地站直了,刚好错过谢允来扶她的手。她像一根没怎么准备好的细竹,还不如木柴棍粗,随便来一阵风也能压弯她的腰。但每每稍有喘息余地,她又总能自己站好。
谢允蜷起手指,有些惊愕地看着她。
“来两个师兄,”周翡吩咐道,“把鱼太师叔抬上去。有人会操纵牵机吗?算了,都不会,我试试,等我打开牵机,抬着鱼老跟我一起去长老堂。”
旁边有人忍不住问道:“把鱼老抬到长老堂?”
周翡道:“不错,等讨回了凶手的脑袋,回来一起下葬。”
一帮年轻弟子突逢大事,未免都有些六神无主,听她一字一顿十分坚决,本能地顺从了这个命令,立刻找了几个人上前,轻手轻脚地将鱼老的尸体抬走,顺着来时的绳索重新爬了上去。
周翡又冲李妍道:“叫你下来,本想让你给鱼太师叔磕个头,来不及了,你先上去等我吧。”
在岸上时,周翡对李妍来说,虽然厉害,但只是个值得崇拜的朋友、姐妹。然而此时,李妍突然觉得她变成了林浩师兄、赵长老,甚至李大当家,成了某种危难时候可以躲在她身后的人。
李妍本能地顺从了她的话,再怕高,也没敢啰唆,一咬牙一跺脚,她深吸一口气,牵住一根绳索,闭着眼爬了上去。
周翡见她已经上了半空,这才循着记忆,推开了鱼老控制牵机的机关墙。
谢允双臂抱在胸前,看着她站在错综复杂的机关面前。
周翡没贸然动手,好像仔细回忆着什么似的,来回确认了几遍,她才小心翼翼地拨动了一下墙面的机关。洗墨江中传来一声巨响,平静的波涛声陡然加剧,江心小亭的地面都震颤了起来。
周翡立刻意识到自己动错了——鱼老说过,牵机乱窜的时候都是闹着玩的,平静无声地潜伏水底,等着一击必杀才是全开的状态——她连忙又把推开的机关扣了回去,那热闹的“隆隆声”这才告一段落。
谢允在旁边看了一眼,插话道:“不对吧,艮宫为‘生’,我猜你这是让牵机‘退下’的意思。”
鱼老曾经多次在她面前演示过怎么操控牵机,可惜周翡眼大漏光,全当了过眼云烟,没往心里去过,这会儿只能凭着一点模糊的印象和连蒙带猜试探着来。听了谢允像煞有介事的点评,她便回头问道:“你会吗?”
“奇门遁甲懂一点皮毛。”谢允道,“牵机?看不懂。”
周翡带了几分惊诧看着他,没料到世上居然还有谢允不知道的。
谢允坐在鱼老的桌子上,也不帮忙,也不催她,只是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看,看得周翡忽然有点不自在,下意识地抬起袖子在脸上抹了两把,吩咐道:“不会的都别捣乱,出去等我,看见牵机有什么异动再回来告诉我。”
除了谢允不肯听话,其他弟子们听了,便都鱼贯而出,到江心小亭外面瞭望牵机的动静。
周翡想了想,伸手在自己耳根下比画了一下,记得鱼太师叔那个小老头大约也就这么高,然后她在谢允哭笑不得的表情下,屈膝让自己矮了半头,回忆着鱼老每天念念叨叨地站在这里的场景。
周翡记得他有一套随性而至的口诀,好像是:“一二三四五……”
她横着在牵机墙前挪了几步,试探着拨了视线前第五道锁扣,洗墨江中传来闷雷似的声音。
“这回有点像了。”周翡嘀咕道。
谢允奇道:“下一句难不成是‘上山打老虎’?”
周翡:“……闭嘴。”
谢允猜得忒准,可能是天下不着调的男人特有的心有灵犀——下一句还真是“上山打老虎”。鱼老每次念叨完这句,还要在原地蹦跶一下。
周翡默念着这句“口诀”,到第五步,模仿着他老人家的动作,往上轻轻一跳,一处突出的机簧立刻碰到了她的手指尖,“唰”一下弹了上去。谢允转身望向窗外,只见江上冒出水面的牵机线发出“咻咻”的声音,开始有条不紊地往水下沉。
谢允:“……”
这样也行?
周翡长长地吐出口气,掐了掐自己的鼻梁——下一个动作搭配口诀更丢人了。鱼老通常是一边念叨着“老虎不吃饭”,一边搬一个小小的板凳过来,自己踩在上面仍然够不着,他得拿个小笤帚,往上一拍——这是“打你个王八蛋”。
她阴沉着一张脸,拖来鱼老的小板凳,拿起挂在旁边的小笤帚爬了上去,正要出手,又想起了什么,转头对围观得津津有味的谢允道:“看什么看,不许看了!”
谢允一手按在胸口,深深地注视着周翡,正色道:“美人风采动人,吾见之甚为心折。”
谢允这几乎深情款款的一句话说得堪称撩人……倘若周翡这会儿不是踩着凳子挥舞笤帚的话。
这混账东西帮不上忙就算了,还在旁边拾乐!
周翡果断一抬自己手里秃毛的笤帚疙瘩,斩钉截铁地对谢允道:“滚!”
谢允低头闷笑起来。
周翡翻了个白眼,深吸一口气,学着鱼太师叔将“神帚”一挥,“啪”一下往那机关墙上一拍,全凭记忆和感觉,也没看清拍在哪儿了。
随着她的动作,那机关墙里立刻传来一声巨响,江心小亭的地面登时一晃。
原来平时鱼老不过是在牵机已经部分打开的情况下令其归位,相当于将半开的剑鞘轻轻拉开。这回因为寇丹做的手脚,牵机确实完全停了,等于是将完全合上的剑鞘重新弹开,因此动静格外大。
周翡吓了一跳,一个没站稳,居然从小凳上一脚踩空。
原本懒洋洋地倚在木桌边的谢允却一阵风似的掠过来,一把接住她。他微微低头,嘴唇似有意似无意地擦过周翡的耳朵,轻声道:“小心点。”
周翡:“……”
她再迟钝也感觉到了不妥,站稳的瞬间就一把推开谢允,感觉耳根的热度沿途绵延到了脸上,一时瞠目结舌,居然不知该说什么。
便见谢允一脸无辜,没事人似的整了整袖子。
周翡回过神来,有点尴尬,怀疑是自己太疑神疑鬼了。她干咳了一声,正想说句什么缓和气氛,便听谢允道:“唉,我说姑娘,你也太瘦了吧,这身板快比我还硬了。”
周翡:“……”
柔软的王八蛋,赶紧死去吧!
她的脸红了又黑,有心将谢允追杀三百里,可是一时间却又突然提不起精神来,便心事重重地摆摆手道:“不和你闹了,我还要去长老堂。”
“阿翡,”谢允突然叫住她,收敛了嬉皮笑脸,目光落在周翡的望春山上,“当你长大成人,所有扶着你的手都会慢慢离开,你得自己走过无数的坎坷,你觉得自己的命运悬在刀尖上,每时每刻都不能松懈——但你可知道,这已经是世上最大的幸运了。”
周翡没听懂,不解地挑起眉。
“你手握利器,只要刀尖向前,就能披荆斩棘,无处不可去。生死、尊卑、英雄还是懦夫,无数的路在你脚下,是非曲直、贤愚忠奸,也都在你的一念之间,这还不够幸运吗?”谢允在她的刀身上轻轻弹了一下,“锵”一声轻响,他微笑道,“你可知道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或限于出身,或限于资质,都只能随波逐流,不由自主,从未有过可以选择的余地?”
谢允的眼睛有一点天然的弧度,不笑的时候也好像带着一层浅浅的笑意,将眼神里的千言万语都藏在下面,但凡被有心人发现一点端倪,他就无赖与二百五齐发,来一出千锤百炼的“贱遁”,直贱得人眼花缭乱,想追究什么也顾不得了。
周翡讷讷地开了口:“你……”
谢允抬起手,手指微微蜷着,像是想用手指背在她脸上轻轻蹭一蹭。周翡方才降了温的一侧耳朵又开始“水深火热”起来,一时在“躲”与“不躲”之间僵住了。整个晚上都在“想太多”的脑子不合时宜地撂了挑子,然后……谢允出手如电,一把揪住她垂在一侧肩头的长辫子,往下一扯。
周翡:“嘶……”
谢允一击得手,绝不逗留,得意非常,转眼已经飘到江心小亭之外。他留下几声贼笑,像只大蛾子,“扑棱棱”地顺着江风扶摇而上,轻轻巧巧地避开两条被惊动的牵机线,纵身攀上山崖上垂下来的绳索。
守在江心小亭的众弟子齐齐仰头,共同瞻仰这神乎其神的轻功。
等周翡气急败坏地追出来时,谢公子人影闪了几下,已经不见了踪影。周翡运了运气,也不知是谢允真心实意说她“幸运”的那一段话起了作用,还是纯粹叫那浑蛋气的,她好像又重新活蹦乱跳了起来。她目光一扫洗墨江,发现江中的牵机大部分已经沉入水底,张开巨网,准备捕捉胆敢触网的猎物,边角处却依然有几道细丝悬在水面上,水下石桩的位置好似也与平时有微妙的差别。
不过对她来说,能将牵机恢复成这样,已经是尽力了,什么东西都是到用时方才恨少。
周翡心头一转念,觉得这样也还不错。对方有对牵机十分了解的寇丹,倘若牵机一切如常,在那刺客头子眼皮底下还有什么用场?反倒是叫她这半吊子随便鼓捣一通,然后再找一帮一窍不通的人守阵,没准还真能让寇丹措手不及。
这么一想,周翡突然觉得自己很有道理,便转身冲几个弟子道:“劳烦诸位师兄暂代鱼太师叔看守江心小亭。万一有敌来犯,亭中的机关墙可以随意操作。”
说完,她不等众人抗议,便也纵身抓住山崖上的绳索,留下一帮四十八寨的弟子面面相觑——他们既没有谢允那种插对鸡翅就能上天的轻功,也没有周翡熟悉牵机阵,一时间想走也走不成,只好乖乖留下守牵机,全然是被强买强卖了!
良久,才有一个弟子喃喃说道:“总觉得周师妹不如以前厚道了。”

离恨楼 第十四章·死生不负
“若说起死于孤勇之人,可不止令尊了。我外祖,我二舅,二十年前的山川剑……不也都是一样吗?死得其所,未必不是幸事。”
黎明将至,依附于四十八寨的桃花源遭到了二十年以来最大的一场浩劫。
打更人正懒洋洋地提灯走在空荡荡的街上,人家门口的狗被脚步声惊动,抬头一见是他,又见怪不怪地重新将脑袋搭回前爪上,伸长了舌头打了个哈欠。突然,狗头上软趴趴的一对耳朵警觉地立了起来,它一翻身站了起来,伸长了脖子望向小路尽头,扯着嗓子叫了起来。
更夫敷衍地敲了几下梆子,随口骂道:“狗东西,发什么……”
他的话音到此戛然而止,地下传来越来越逼近的震颤,更夫睁大了眼睛,抻长脖子望去。随即,他手上的纸灯笼“啪”一下落了地——黑衣的铁蹄与噩梦一同降临,潮水似的涌入平静的小镇。
鸡鸣嘶哑,家犬狂吠。
绣着黑鹰与北斗的大旗迎风展开,猎猎作响,更夫傻愣愣地盯着那面旗子看了一会儿,蓦地激灵了一下,转身便要跑:“黑旗和北斗,伪朝的人打来……”
一柄斩马刀骤然从他身后劈下,将这更夫一分为二。
提刀的男子有四十来岁,双颊消瘦凹陷,剑眉鹰眼,面似寒霜,一条山根险些高破脸皮,睥睨凡尘地坐镇面门正中——只是鼻梁处有一条伤疤,横截左右,面相看着便有些阴冷。
“伪朝,”他一抖手腕,斩马刀上的血珠扑簌簌地落下,这男子轻轻笑了一下,回头冲一个被众多侍卫众星捧月似的护在中间的胖子说道,“这就是王爷说的‘匪人’吧?下官幸不辱命,已使其伏诛。”
那“王爷”年纪不大,充其量不过二三十岁,一身肥肉却堪称得天独厚,远非常人二三十年能长出来的分量。连他那胯下之马都比旁人的壮实许多,饶是这样,依然走得气喘吁吁,随时打算跪下累死。
闻言,胖王爷脸上露出一个憨态可掬的笑容,千层的下巴随即隐没在行踪成谜的脖子里:“哈哈哈,陆大人,摇光先生!好悟性,好身手,本王真是与你相知恨晚!”
小镇中灯火忽然大炽,哭喊声像一根长锥,猝不及防地撕裂了晨曦。
陆摇光无声地笑了一下,回道:“多谢王爷赏识。”
说完,他将马刀一摆,下令道:“北斗的先锋们,‘匪寨’当前,你们都还愣着干什么……啊,这边的耗子出头更快。”
黑衣人们整齐地顺着他刀锋指向,望向雾气氤氲的长街尽头,只见四五个提着兵刃的汉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他们穿戴各异,有粗布麻衣的贩夫走卒,有像模像样的客栈掌柜,还有那头戴方巾,挽袖子拍惊堂木的说书先生。
陆摇光坐在马背上,轻轻一点头,问道:“北斗破军,来者何门何派,报上名来?”
领头人缓缓举起手中长戟:“贩夫走卒,不足挂贵齿。”
陆摇光道:“这话我听见没有十遍也有八遍了,竟不知世上什么时候多了个‘贩夫走卒帮’。”
说完,他面带怜悯地轻轻一挥手,黑衣人们一拥而上,像暗色的浪潮一样淹没了那几个人。
胖王爷只远远扫了一眼,便不再关心这些螳臂当车的大傻子。他扶着两个随从的手,从马背上下来,用马鞭扫开一个滚到眼前的死人,负手抬头,望向四十八寨的方向——
层层守卫的山上,长老堂中二十年的老墙皮斑驳,数辈青苔死后还生,一眼看去,仍是胜似当年的郁郁葱葱。
林浩站在门口,他是个稳重讲理的年轻人,尽管背在身后的手一直在无意识地来回捏着自己的关节,神色和语气却仍是十分平静恭敬。他对赵秋生说道:“师叔,咱们山下总共八个暗桩,如今已经有七个与我寨中断了联系。我早已事先传令,让他们不得轻举妄动,千万保留实力,目前却无一人遵从。想来不是兄弟们不服调配,实在是身在其中,难以独善其身。”
张博林困兽似的在长老堂中来回溜达,赵秋生端坐高椅上,面色铁青,喝道:“姓张的,你在这儿老驴拉磨似的转什么?”
张博林当即回嘴道:“老子不是老驴,老子是个缩头龟儿子!”
林浩低眉顺目地轻声劝道:“张师叔,有话好好说。”
赵秋生抬手一拍木椅扶手,实木的兽头扶手被他拍了个“头破血流”,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张博林,大当家临走时将寨中大小事宜交到咱们三人手上,四十八……四十七个门派,上千人,莫说是缩头,就算是断头,你敢有怨言?一旦寨门破,四十八寨数十年基业毁于一旦,你打算怎么跟大当家交代?”
张博林被他堵得脸红脖子粗。
林浩却说道:“蜀中路难,山下多是贫瘠之地。这二十年,不也是大当家一力经营,方有如今的繁华吗?真要有什么闪失,师叔,咱们就能和大当家交代了吗?”
赵秋生喷了一口粗气。
林浩的语气更加和缓,话却说得越来越重:“师侄一直听家中长辈念叨,说咱们四十八寨当年就是为了收容义士,抵抗暴政方才扯起大旗的——赵师叔是当年的元老,自然知之甚详,轮不到我一个后辈提醒——那么如今有敌来犯,当年的义士反而高挂吊桥,不闻不问,岂不是有违当年盟约?”
赵秋生怒道:“林浩,你放肆!”
林浩城府极深,神色不变地低头一抱拳,沉默地赔了个油盐不进的罪,好像看出了赵秋生的色厉内荏。
赵秋生回身一脚将椅子踹翻:“山间机关重重,岗哨错综复杂,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你不过是仗着这个才勉强退敌,不要以为我老糊涂了不知道!你这一点人,就算个个是绝代高手又怎样,能碾过那伪朝大军几颗钉,啊?谁拦着你义气了?谁拦着你找死了?你要去就自己去,别他娘的拖着满山无知妇孺……”
就在这时,长老堂外突然传来马吉利的声音。
马吉利大声冲什么人说道:“阿翡你来……等等,你……你这是做什么?”
这一嗓子短暂地将吵成一团的三个人的视线都引了过去,只见周翡带着一帮年轻弟子,大步闯进了长老堂。进门,周翡视线一扫,先飞快地行了一圈礼,说道:“洗墨江牵机已经重新打开,我留了几个人在那儿看着。岸边有新设的岗哨,就算有敌来袭,一时半会儿也渡不了江,诸位师叔师兄放心。”
然而此时没人听她说话,三位长老的目光都集中在她命人抬进来的担架上——鱼老无声无息地躺在上面,神情舒展,面色隐约带着一丝红润,嘴唇却呈现出诡异的青紫色。
好一会儿,赵秋生才率先移开视线,问周翡道:“你把他抬到这儿来干什么?”
周翡面不改色地道:“赵师叔,凶手出逃,大仇未报,我就算合上了鱼太师叔的眼,也难以强行让他瞑目。侄女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抬到长老堂,听师叔师伯们裁决。”
赵秋生刚骂跑了一个脑子有坑的张博林,数落了一个阳奉阴违的林浩,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转眼还有个倒霉孩子周翡来添乱。他有种独撑偌大四十八寨,身边都是坑的孤愤感,气得指着周翡半晌说不出话来,差点要吐血。
好在这时候,方才还跟他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张博林等人改弦更张站在了他这边。倘若只是内乱,以周翡的身手,确实有资格当个人使,可是朝廷重兵围城却未必。
张博林直言道:“阿翡,这里没你的事。”
林浩则稍微委婉一些:“不能那么说,还是有一件要事嘱托给周师妹的,趁这会儿山下正乱着,可否劳动师妹跑趟腿,给大当家送封信?此事事关……”
“寨中生死存亡?”周翡不怎么客气地打断他,“咱们在外面的暗桩还剩几个能用?林师兄,你知道大当家现在到了哪个山旮旯了吗?”
林浩一时语塞。
周翡接着道:“伪朝出兵攻打四十八寨,这消息自己会长腿飞到大当家耳朵里,再滞后也肯定比我没头苍蝇一样满世界找她去得快,这道理林师兄不明白?你自己傻还是我傻?”
林浩:“……”
周翡学着他那恭谨圆滑的样子略一低头,找补道:“师妹出言不逊,失礼。”
赵秋生吹胡子瞪眼道:“周翡,你想干什么?”
“给我一百人。”周翡一点弯也不饶,直言道,“剩下的固守寨门,谨慎戒备,不必担心寨中安全。您放心,伪朝不是有数万大军吗,我有围着山崖的数十村镇,不见得比谁人少,没有怕他们的道理。再者,山下有鸣风,有北斗,还有伪朝的官员,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一伙人,我也不信他们亲密无间。给我人和时间,我去摘几颗脑袋回来给大伙下酒。”
最后一句话被她说出来,并没有杀气腾腾,反而有种冷森森的理所当然。不等赵秋生发话,周翡便又道:“赵师叔也不必抬出我娘,和她也好交代——她自己在这儿都管不了我,想必不会苛责诸位。”
在场的几位都听说过周翡在秀山堂从李瑾容手里“摘花”的壮举,一时居然无言以对。
周翡一笑,随后头一次主动提起了自己在外面的经历:“华容城中,我们遭叛徒出卖,晨飞师兄他们被禄存与贪狼暗算在客栈中,只有我带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东躲西藏,那时尚且没怕过,何况现在?人不借我也行,我可以自己去。”
她说到这儿,冲林浩一伸手:“林师兄,给吗?”
林浩无言以对,只好屈服。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过后,周翡揣着林浩给的令牌走出长老堂,一抬头,却见吴楚楚正在李妍的陪同下等着她。东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周翡一整宿兵荒马乱,没顾上管她,想来吴楚楚肯定也听见了寇丹那些污蔑吴将军的话,还不知做何感想。
周翡有些愧疚,脚步一顿,向她转过去。
可还不等她开口,吴楚楚忽然上前一步,将自己脖子上的长命锁摘了下来,递给周翡。
周翡一愣。
接着,吴楚楚又摘下了身上的耳坠,手镯——连头上一支素色的小钗都没放过,一股脑儿地塞进周翡怀里。
旁边的李妍吓了一跳,忙道:“吴姑娘,我姐不收保护费,你……”
吴楚楚道:“我身上不怕烧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周翡倏地抬眼——原来吴楚楚心里一直知道仇天玑丧心病狂地搜捕华容镇,是跟她有关!
吴楚楚眼睛里有泪光闪过,但很快又自己憋回去了。
“我没听说过所谓的‘海天一色’,”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也……知道你现在还有要紧事,不见得愿意帮我保管这些鸡零狗碎的累赘,但我不相信别人,只相信你。”
李妍不知前因后果,听见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几句交代,一脑门的茫然。周翡心下却十分了然,她将吴楚楚交给她的东西用细丝绢包了起来,贴身揣进怀中,冲吴楚楚一点头:“多谢,放心,死生不负。”
说完,周翡正要走,身后却又有个人叫住了她:“慢着,阿翡,我同你说几句话!”
她一回头,见是马吉利沉着脸向她走过来,周围几个年轻弟子冲他行礼,这平日里最是笑脸迎人的秀山堂总管居然理都没理。
周翡诧异道:“怎么,马叔也要跟我们一起去吗?”
马吉利没接话,有些责备地看着周翡,兀自说道:“我要是早知道有这一出,当初在邵阳,就不该答应把你带回来。”
周翡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长老既然已经发话,是没有我置喙的余地了。”马吉利忧心忡忡地看着她道,“马叔跟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他说过好多,周翡绞尽脑汁地想了想,没想出是哪一句,便讷讷道:“呃……记得,马叔在秀山堂上说过,‘无愧于天,无愧于……’”
“不是这句,”马吉利皱眉打断她,“我头几天才和你提过我那短命爹的事,这就忘了?”
周翡顿了顿,随即伸手一拢乱发,笑了:“哦,想起来了,‘倘若都是栋梁,谁来做劈柴’那句,对不对?”
身边有人听见了,都不由得停下脚步。
周翡不过才出师,就能在洗墨江边逼退寇丹——别管用的什么刀什么法——如果这都能算劈柴,别人又是什么?马吉利虽然资历老辈分高,可他要是真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本事,也不必一直窝在秀山堂跟一帮半大孩子打交道,他这倚老卖老的一番话说在这里,有点不合时宜了。
周翡倒是颇不以为忤,惊才绝艳的人物她一路见得多了,譬如段九娘和纪云沉等人,不都是少年成名的天纵奇才吗?还不是一个个混成那副熊样,真没什么好羡慕的,劈柴就劈柴呗。
她只是平平淡淡地说道:“马叔,劈柴也有劈柴的用场,有顶天立地的,也有火烧连营的,您看,我这不是正要去烧吗?”
马吉利摇摇头:“你不是劈柴,劈柴尚且能安居于乡下一隅。很多人武功智计双绝,却往往陷于‘孤勇’二字,到头来往往为自己的才华所害。我爹,还有当年那些像他一样的人都是这样。阿翡,马叔看着你长大,不忍心见你落得这样的下场,听林长老的,带人速速离开……”
“还有我外祖。”周翡道。
马吉利一怔。
“多谢马叔,您说得对——可若说起死于孤勇之人,可不止令尊了。我外祖,我二舅,二十年前的山川剑……不也都是一样吗?死得其所,未必不是幸事。”周翡正经八百地冲马吉利行了个晚辈礼。
当她从一而再,再而三的迷茫与困顿中杀出一条血路,决心撇去一身的懒散与任性时,便几乎不再是那个在家和李瑾容冷战怄气的小小少女了。马吉利一时恍惚,竟隐约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点旧时南刀李徵的影子。
只有她微微扬眉,挑起嘴角一笑时,依稀还留着少年人固有的桀骜和骄狂,周翡道:“何况死的可不一定是我——届时倘若有需要山上配合之处,还要劳烦马叔沟通消息了,保重。”
她一番话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跟着她的一帮年轻弟子听闻伪朝大军围城,早就热血上头,磨刀霍霍地想冲下山去,一直被赵秋生严令禁止,心里要多憋屈有多憋屈,只是没人敢擅闯长老堂请愿。
偏偏周翡敢了,还做到了。一帮小青年腰杆不由自主地跟着直了几分,在她身后会聚成了一帮,俨然已经将她当成了领头人。
刚走出不远,周翡便听有人轻笑道:“说得好。”
她一抬头,见谢允那落跑的混账蝙蝠似的将自己从一棵大树上吊了下来,他双臂抱在胸前,正满脸促狭地望着她。
周翡手心里长了痱子一样疯狂地痒了起来。
谢允一翻身从大树上落了下来,步伐缥缈地落在周翡几尺之外,不等周翡开口,便抢先说道:“要摘人头,也得先知己知彼。我看你净顾着吵架,便趁方才那点工夫绕着四十八寨转了一圈——你们寨中总共三层岗,不算洗墨江,最外圈共有三十六处,其中六处昨夜遭袭,一处被破,林长老紧急命人设伏,让伪朝大军吃了闷亏,逼他们仓皇撤退。这三十六处,有的地方适合打伏击,有的地方险峻不易攀登,各有特色。敌军主帅手上有寇丹,对四十八寨的地形肯定有数,即便是围在山下,也必会有的放矢,咱们可以试着推断一下此人身在何处——怎样,周迷路,要不要本王带路?”
周翡琢磨了一下,认为他说得有道理,便暂且决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将谢某人欠的那顿揍先记了账,问道:“你从洗墨江蹿上去就没影了,怎么知道我要干什么?”
谢允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露出十分明亮的笑容和一口整齐的小白牙,说道:“心有灵犀一点通呗。”
周翡:“……”
刚才那笔账记亏了。
谢允察言观色的本领已经炉火纯青,见周翡的眼神里带出了星星之火,当即在她“燎原”之前摇身一变,装出一副正经人的样子,一边走,他一边细细讲起四十八寨的岗哨位置与山下众多小镇的对应关系:“四十八寨的岗哨,以西南方向最为密集,剩下的从西南坡到洗墨江,从密转稀,但如果是我,我会选择西南角为突破点……”
周翡立刻接话道:“因为岗哨稀疏的地方必有天堑,密集处地形相对平缓,才会用人手补齐,天堑是人力不能弥补的,他们人多,反而不怕岗哨密集。”
“不错!我就说咱俩心有……”谢允见周翡摸了摸刀柄,忙从善如流地话音一转道,“咱俩那个……英雄所见略同——但是受袭的六个岗哨都靠东边,你猜这又是为什么?是敌军主帅特别蠢吗?”
周翡觉得心跳加快了些,不知为什么,她分明也奔波许久,但谢允一个个问题抛出来,她却有种莫名其妙的亢奋,反应比平常快了不少。闻声,她略一思索便脱口道:“因为洗墨江地势高,在山崖上能看见西南坡,如果敌军选择西南作为突破口,那北斗与鸣风在洗墨江的调虎离山就玩不转了。”
谢允沉默了下去。
周翡忙问道:“怎么,不对?”
谢允像煞有介事地叹道:“长得好看就算了,还这么聪明,唉!”
周翡明明知道这小子又在撩闲,却一时不知这句话该怎么往下接,当场居然有些窘迫,别无选择,只好“动手不动口”,用长刀在谢允膝窝里戳了一下:“你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谢允嬉皮笑脸地闪开,继续道:“不错,既然洗墨江的谷天璇退避,他们第一轮阴谋败露,自然也便不必避开西南坡。如果敌军主帅脑子正常,他会在围山之后从东往西,将山下小镇扫荡一番,然后重整兵力,重兵压上西南坡,就算用人填,也将那寨门砸开。”
周翡忙道:“那我们就去……”
谢允摆摆手打断她,又道:“这不过是些常理的想法,你略一思量就能想到,对不对?”
周翡点点头。
谢允好似怕冷,将双手拢入长袖,边走边说道:“所以不对。天下只有一个四十八寨,来人能驱使两大北斗给他当向导,亲自前往攻打固若金汤的四十八寨,他会是能用‘常理’揣度的常人吗?如果真是,那他昨天晚上就不会支使谷天璇他们弄那一出声东击西,直接大兵压境强攻不行吗?”
周翡不是头一次从这个角度思考问题——对付杨瑾那次,她就是暗自将杨瑾的心态揣度得透透彻彻的才侥幸胜了一场。可相比伪朝的敌军主帅,杨瑾那点小心眼简直就像天真的幼儿一样浅显易懂了。
谢允又道:“你再想,此人为何要围攻山下小镇?他难道看不出来山下住的都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吗?”
周翡想了想:“为了让功劳看起来大一些?”
“不止,”谢允几乎带了些许严厉,丁点提示都不给,只是道,“再想。”
周翡皱了皱眉,完全弄不清谢允到底是怎么在“讨人嫌地撩闲”和“正经八百地指导”中变换自如的。
谢允敛去笑容,正色道:“世间有机心万千,就算别人掰开揉碎了告诉你,你也只会当成猎奇的危言耸听,新鲜片刻,听过就忘。非得自己细细揣度过,才能了解其中幽微之处。”
周翡走江湖的时候,可谓是心粗如棍,连来路都懒得记。她性格中有种浑然天成的迷糊和与世无争,然而此时,她却没有“为什么我要挖空心思揣度这些龌龊的人”这种天真的问题,反而十分服气地顺着谢允的话音沉下心,来回思忖半晌。
“因为……”好一会儿,周翡才有一点不自信地说道,“我好像记得九娘说过,当年是贪狼、巨门、破军与廉贞等人暗算了我外公,但终于还是无功而返。这回带兵的人不是沈天枢,巨门和破军两个人只能算是个领路的,攻打四十八寨并非北斗主导。如果他办到了沈天枢当年没有办到的事,一定会显得北斗非常无能,那么谷天璇和那个破军不见得愿意受他差遣……”
谢允面带鼓励地冲她点点头。
周翡又道:“所以他围攻山下小镇,栽赃镇上百姓都是匪党,是为了营造出一种……我们并不是一伙隐居深山的江湖人,而是一队自封为王的造反私兵,有数万大军,囤粮积锐的造反势力?这样一来就变成‘平叛’了。当年北朝正与南朝对抗,大军无暇他顾,只派了几个北斗黑衣人,在此处受挫是理所当然的。”
谢允转开视线,没去看她,只是露出一点吊儿郎当的笑容,死没正经地道:“越来越喜欢你了,怎么办?”
周翡被他打断思路,没好气地道:“憋着。”
“敌军这位主帅明显又想拉拢北斗,又想自己争功邀宠。”谢允缓缓地说道,“因此如果他直接动用重兵压境,北斗就真只剩下一个带路的功劳了。如果我是敌军主帅,用兵计划中必然会重用北斗,尽可能做到‘兵不血刃’,这样一来,不但北斗会承我的情,我自己也会落下一个‘用兵如神’的名号,岂非名利双收吗?”
谢允停下脚步,不知不觉中,众人已经悄悄顺着人迹罕至的山间小路下了山,山下那些一宿间就变得乌烟瘴气的蜀中小镇已经近在咫尺。
“我会让随行的北斗黑衣人去打西南坡的头阵,反正破军与巨门不会吝惜人手。四十八寨与北斗从来是宿敌,见他们卷土重来,必定如临大敌,整个寨中防务会倾向西南坡,然后我带人故技重施……”谢允指着四十八寨东南角上不起眼的小镇,对周翡说道,“在他们争斗正酣的时候养精蓄锐,在双方都已经疲惫的时候,带我的人重新从昨夜轻易败退之处二上蜀山。”
周翡与一干支着耳朵的四十八寨弟子全都一震——是了,这里比别处格外安静些,可是昨夜敌军撤退后下山,此地不应该是首当其冲受其祸害吗?本不该这么消停!
莫非他们这位向导格外神通,所料处处不错,敌军主帅就藏身这镇上?
“啊……黑鹰。”谢允眯起眼望向小镇上空亮出的好几面北斗黑鹰旗,喃喃道,“我知道来人是谁了。”
周翡忙问:“谁?”
“曹仲昆的次子,北朝的那位‘端’王爷,曹宁。”
虽然周翡在谢允的引导下,口头上明白了这些达官贵人坑坑洼洼的心计,可等她亲眼看见的时候,心里还是涌起一股拔刀砍人的冲动。小镇上远看平静,走近才知道,已经是处处闭户、人心惶惶,空寂的街道上只剩下三五成列的北朝兵将,四分五裂的酒旗落在地面、树梢,石板路上偶尔掠过触目惊心的血迹和残骸。
这场景对周翡来说太熟悉了——因为“外面”就是这样的。
小时候,周以棠也曾经给她念过“哀民生之多艰……”,不过都是对牛弹琴。周翡他们兄妹三人听了,都困得东倒西歪,因此她从没明白过那些书生“为民立命”的情怀。
可她曾经那么喜欢山下的一方小小世界。
她第一次满怀好奇地离开四十八寨山门时,是山下小镇的热闹和美好,给了她一个惊喜的见面礼和永久的归属感。她一路往北,历尽艰险,见生民扰扰、两脚泥水与无数鸡犬不得安宁之处,桃源似的故乡便越发难得了。在她日思夜想的美化中,蜀中成了世上最好的地方。
于是如今疮痍满目,便好似往她胸口剜了一刀。
谢允好像明白她在想什么,轻轻地按了按她的肩膀。周翡勉强收拾起心绪,冲带在身边的几个人一招手。
四十八寨毕竟是地头蛇,不是所有年轻人刚出师就能像周翡一样出远门的。他们面临的第一个外派任务往往就是在山下采买,或是干脆在暗桩中锻炼一段日子,很多人对地形都非常熟悉。
周翡干脆将自己带在身边的百十来人化整为零,互相约定了一套简单的暗号,分头潜入镇上的百姓家里。自己身边则留了几个机灵武功又高的人,去查敌军以“谋反”之名抓起来的百姓。
几个人在谢允的带领下,小心翼翼地避开巡街的伪朝官兵,来到镇上宗祠处。
谢允说,一方宗祠通常有个宽阔的大院子,一般出兵入侵一地时,会将此处当成关押战俘的地方,既宽敞方便,又能从精神上打压当地人。谢允果然非常有经验,宗祠外围有伪军把守,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附近找了一处藏身之地,蹿到了几棵树上,正好能看清祠堂里的情况。
周翡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别开视线——那院中间吊着几个人,都是她见过的暗桩,像是新宰的猪羊一样,手脚绑成一团,倒挂在那里,沥着血。
“别看死人,”谢允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人死不能复生,看活着的。”
周翡移开的视线无处安放,无意识地在自己带来的几个弟子身上扫了一圈,见这些年轻人个个脸上的悲愤之意都要溢出五官,她便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一样,狠狠地攥住了旁边一根树枝——对了,她还有要紧事。
周翡深吸一口气,再次看向那院中,只见院中都是青壮年男子。恐怕除了老幼妇孺,镇上人都在这儿了,成群结队地被绑成了一串。看那样子,不是普通庄稼人就是小商小贩,旁边有官兵巡逻,若是有胆敢喊冤或是有小动作的,上去便是一通拳打脚踢,打死的人就拖到一边堆在墙角。
“能救吗?”周翡低声问道。
“能,但容易打草惊蛇,从长计议。”谢允想了想,又“嘘”了她一声。
众人连忙屏息凝神,片刻后,远处一帮黑衣人急行军似的过去了,领头的是他们见过的谷天璇。他身边还有另一个拎马刀的中年男子,身穿黑色大氅,背后绣着北斗星宿图。这伙人有七八十号,黑旋风似的扫过,往四十八寨的方向去了。
“你推测得还真对,”周翡嘀咕了一声,转头对身边一个弟子说道,“传消息回去。”
那弟子应了一声,纵身从树上落下,避开巡街的兵,转眼就飞掠而去。
周翡想了想,也要从树上下去。
谢允忙问道:“你又干什么去?”
“我看那个拎马刀的人和谷天璇并排走,肯定不是普通人,想必不是‘破军’就是‘文曲’,”周翡道,“既然敌军主帅将两个北斗都派出去了,身边还有谁?我去看看。”
说不定能取他的狗头来炖一炖——最后这句太猖狂,怕吓着文弱的谢公子,周翡忍住了没说。
谢允一眼看出她的念头,他一直十分努力地想把周翡往周密谨慎上引导,而周翡也确实不是一块朽木,很多事能一点就透……只要她关键时刻不要总是本性毕露就行。
谢允崩溃地道:“祖宗!你……”
“我又没说非得杀那狗官,”周翡一摆手,说道,“诸位师兄等我的信号,一旦他们整装待发,便按照咱们之前说好的分头行动,放火烧他们的营帐,然后将这些走街串巷落单的人都杀了,把祠堂中的乡亲们放出来。镇上一乱,不信拖不住他们,看他们还怎么声东击西。”
周祖宗艺高人胆大,当机立断,说走就走。
谢允“哎”了一声没叫住她,别无他法,只好跟了过去。
周翡觉得北斗肯定是从敌军主帅那儿出来的,便循着方才那帮黑衣人的来路找了过去。伪朝官兵的大本营占了镇上最气派的宅院,周翡看了一眼,就不由得皱眉。
此地戒备之森严远超她想象,周翡才刚一冒头,便看见连屋顶处都有侍卫手持弓弩来回巡逻,视野居高临下,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便能一箭射过去。
这该怎么潜进去?
正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附近竟然有一队卫兵专门巡逻!
周翡正在四下找地方躲,突然,头顶伸出一只手:“上来!”
周翡想也不想,一把拉住那只手,将自己吊了上去。
她发现自从下山之后,自己好像一直都在树上乱窜,简直快变成一只倒着挠痒痒的大猴子了。
巡逻兵丁不是什么耳听六路的高手,无知无觉地走过去了。
周翡轻轻吐出口气,说道:“你什么时候上树的,我都没感觉。”
原来拉她上来的正是追出来的谢允。
谢允“啧”了一声:“要是连你都能察觉,我死了再投胎都得有五尺高了。”
周翡一想,确实是。谢允这种贱人,倘若不是跑得快,哪儿能活蹦乱跳到现在?这种本领长在他身上,除了丧权辱国地逃命没别的用场,但……要是用在刺杀上,岂不是如虎添翼?
她便很虚心地请教道:“真正的好轻功得是什么样的呢?”
“你人细身轻,算是得天独厚,等过些年随着内力深厚,功夫精纯,轻功自然也会水涨船高,不必刻意练,”谢允道,“真正出神入化的轻功讲究‘忘我’,要无形无迹,先得将你自己当成清风流水、婆娑树影。这是‘春风化雨’的路子,刺客练得,南刀就算了,贵派刀法凛冽无双,不走这一路。”
周翡不信,选择性地听了他的一半歪理,试着体验所谓把自己当成化雨春风的感觉,不料“不听老人言,吃亏不花钱”,她非但没能眨眼间神功大成,还因为走神,差点从树上摔下去。
谢允吓了一跳,一把捞起她。正好旁边有一队卫兵押着个老人走过去,那老人形容狼狈,正在哀哀喊冤,正好将树梢上这一点异动遮过去了。
树上的两人同时松了口气,谢允这才注意到他将周翡抱了个满怀,手臂刚好在她腰上绕了一圈,她头发上一股极清淡的香味混着一点皂角味轻轻地钻入他的鼻子。
这会儿立刻放开显得刻意,不放吧……
谢允目光微沉,有那么一时半刻,他那昼夜不停歇的思绪突然断了一会儿线,脑子里卡壳一样将“放与不放”几个字分别用声音、图像翻来覆去地重复了几遍,几乎忘了自己正身在敌营。
直到周翡给了他一肘子:“……松手。”
谢贫嘴少见地二话没说,乖乖松了手。
离奇的是,周翡除了那一肘子,竟然也没再动手,两人一时沉默下来,谁也没看谁,竟然还有点淡淡的尴尬,幸亏在这节骨眼上,有个“大人物”出来解了围。
只见不远处一队卫兵突然停下脚步,形容一肃。
谢允一激灵,飞快地收敛心神,伸手戳了周翡一下,冲她比画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那被伪朝官兵占据的大宅子四门大开,接着,有一排侍卫鱼贯而出,声势浩大地站成一排,而后官兵们护送着一人出来。按理说,周翡他们躲藏的地方挺远,再被这人堆一遮挡,他们簇拥的哪怕是只熊,也瞧不清首尾。
可这位北端王殿下着实是天赋异禀,宛如一座小山,地动山摇地便走了出来,几乎要将围着他的人群给撑开。
而他走起路来竟然既不笨重,也不怯懦,反而有种泰然自若的风姿,好似他真心实意地认为自己英俊无双!
周翡瞪大了眼睛盯着那前呼后拥的北端王,终于还是未能免俗,忍不住偏头比较了一下旁边这位躲在树梢上、轻得像个鸟蛋的“南端王”。
周翡小声问道:“这就是那个曹宁?端王?到底是哪个‘端’字?”
谢允道:“‘端茶倒水’的‘端’。”
周翡问:“那你又是哪个‘端’?”
谢允面不改色地道:“‘君子端方’的‘端’。”
周翡:“……”
她虽然不学无术,经常在书上画小人糊弄她爹,可也不是不识字!她方才被谢允唐突地抱了那一下,别扭的感觉还没消退,当下便要像平时一样寒碜他一句,可是话没出口,周翡心里又忽然冒出了一点别的念头——吴楚楚说过,谢允是曹氏叛乱、南朝建立后,才被建元皇帝接到身边,封为“端王”的。这个曹宁却是曹仲昆的儿子,而且看起来比谢允老。
所以……哪个“端”在前?
谢允察觉到她的目光:“怎么?”
周翡轻声问道:“你是在这个人之后被封的‘端王’吗?”
此行惊险,此心又微乱,谢允这会儿神魂仿佛没太在位,所以有一刹那,他没能掩饰好自己的情绪。周翡清楚地看见谢允的表情变了,他似乎咬了一下牙,平素柔和的面部线条陡然锋利了起来,目光中惊愕、狼狈与说不出的隐痛接连闪过,好像被人在什么伤口处抓了一把似的。
周翡有生以来第一次后悔自己说错了话。
但谢允终究还是谢允。不等她搜肠刮肚找出一句什么来找补,谢允便又恢复了往常的没皮没脸,满不在乎地摆手道:“那是肯定的,你不觉得本王这通身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正好能反衬那玩意儿吗?等哪天南北再开战,你看着,两军阵前叫一声‘端王’殿下,我们俩同时露面,啧……”
说话间,只见北端王叫来几个属下,有人牵了马来。
一个侍卫掀衣摆跪下,双手撑地,亮出后背。北端王头也不低,理所当然地便踩着那人的后背上了马。那侍卫被他一脚踩得头几乎要磕到地面,涨红的脸上青筋四起。周翡只觉得自己的后背也跟着一阵闷痛,一口气差点卡在胸口里。
周翡没理会满嘴跑马的谢允,她是个山里长大的野丫头,懂的那一点礼数,也不过是跟别人有样学样而已。皇帝、王爷,还有那群不知都干什么的大官在她心里都差不多,都只是个称呼,不代表什么。即便得知了谢允的身份,她也只是当时惊诧了一会儿,过后依然是打打闹闹,没往心里去。可是亲眼瞧见了这位北端王的气派,周翡才第一次意识到“王爷”一词,和身边这个鬼鬼祟祟藏在树梢上的人有多远的差距。
要是在金陵,也会有人这么众星捧月地围着谢允转吗?
他也会一身珠光宝气、仆从成群吗?也有人卑躬屈膝地跪在地上,用后背担着他上马吗?
要是那样……那他究竟为什么要朝不保夕地在险恶江湖中经风历雨?
谢允突然凑过来,一本正经地道:“你打听这些干什么,想做端王妃吗?”
周翡:“……”
“别打,”谢允忙道,“周女侠饶命……哎,曹胖子要干什么去?”
只见方才追随左右的卫兵分开两边,曹宁骑在马上,带着一队骑兵要走。
周翡精神一振。
对了!方才这狗官身在高墙之内,又被侍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她没机会动手。那他这会儿骑在马上不是机会吗?只要不是北斗那样的高手,一队寻常骑兵而已,以如今周翡的身手,她根本不必放在眼里!
周翡心头狂跳,手中望春山发出迫不及待的杀意。
谁知就在这时,谢允蓦地伸出一只冰凉的手,不由分说地按住她。
谢允盯着曹宁的背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阿翡,”谢允声音几不可闻地问道,“你身边的人可信吗?”
周翡被他这一句话问得无端一阵战栗。
“走。”谢允道。
周翡:“什……”
“走,别追了,”谢允说道,“我们来路泄露了,方才你传回寨中的消息未必是真的。曹宁在此地是个陷阱——立刻传信……不,信不过他们,别传了,你亲自回去送信,快!”
周翡没来得及说话,谢允脑子里便不知又发生了一串什么样的变化,他又斩钉截铁地将自己方才的话推翻了:“也不好,这样,你最好立刻带人全部撤出去,回到寨门前待命,然后回去送信!”
周翡皱眉想了想,问道:“祠堂中的人不救了?这些狗贼不杀了?那些乡亲借了自己家给我们当隐蔽,也不管他们了?为什么?你凭什么说有内奸?”
谢允沉声道:“我问你,此处是什么地方?”
周翡道:“蜀中四十八寨。”
谢允说:“不错,此地是蜀中四十八寨,不是普通的叛军匪窝,有的是江湖高手,行军打仗未必在行,但是单个拿出来,个个都有行刺敌军主帅的本领。如果你是那曹胖子,你会放心将北斗黑衣人都派出去,让自己身边只有卫兵,轻车简从地满大街乱跑?”
周翡一愣,方才沉在心口那沸反盈天的杀意好似被人浇了一盆冷水。
她没想到这一点,因为以前没接触过这种权贵——闻煜是打仗的,不一样,谢允更不能算——因此她不知道这些身居高位的人这么惜命。
谢允这一点说得对,她又不是四十八寨第一高手,既然连她都能这样轻易地找到刺杀机会,别人岂不是更能?依曹宁的年纪,大当家北上刺杀伪帝的时候,他应该已经懂事了,旧都尚且在破雪刀之下瑟瑟发抖,他会在四十八寨的地盘上不加防备?
周翡有些迟疑地点点头:“不错——但或许他身边的侍卫里另有神秘高手呢?还有鸣风的人,也未曾露面,那些刺客精通各种刺杀手段,保护他总是没问题的。”
谢允听了她的几个问题,立刻意识到了周翡的言外之意:“你是说你的人都信得过?”
周翡就是这个意思——随她下山的人都是她亲自点的,她要是不相信这些人,当初就会孤身前来。鸣风的叛变令人触目惊心,然而仔细想来,寨中倘若有谁会背叛,那也只能是不与他人来往、多少年都特立独行的鸣风派。其他人这些年来在乱世中相依为命,在周翡看来,不说是胜似亲人,可也差不了多少,她第一个不相信有人会出卖他们。
她是为了四十八寨站在这里的,倘若怀疑到自己身后,还有什么理由舍生忘死下去?
谢允看着她澄澈的神色,嘴里一时有些发苦,良久,方摇头道:“我没有根据,只是跟这些人打过交道,有这样的直觉。”
周翡道:“直觉不信任别人?”
谢允这一天第二次在她面前愣住了,不过依然只是一瞬。他很快正色道:“信任——阿翡,信任不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那是一场豪赌,赌注是你看重的一切,输了就血本无归,你明白吗?”
谢允第一次这样真心实意地跟她说出这么冰冷的言辞。周翡睁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谢允神色如常,目光中却透着仿佛一万年也焐不热的疏离与冷静,又道:“你敢赌吗?”
周翡:“……”
一方面,她知道谢允这句话纯属歪理,但话被他这么一说,周翡心里却不由得打了个突,一时有些举棋不定——豪赌的比喻并不高明,但是她的“砝码”太重了。
另一方面,周翡绝不是个多疑的人。因为一点蛛丝马迹就满心疑虑,目睹镇上种种惨状还能将这些人抛弃的事,她实在做不出来,也实在过不去自己这关。
四十八寨同进退,要是这些年来,连这一点起码的信任都没有,岂非早就分崩离析了?再说,她连自己人都不信,又为何敢信谢允?照他那“天下长脑之人”皆可疑的理论,她是不是还应该怀疑谢允阻拦她刺杀北端王的因由呢?
何况她此时带人撤回,然后呢?怎么查?这事她怎么和兄弟们交代?怎么和寨中长辈交代?怎么和眼巴巴配合他们,等着他们救命的乡亲们交代?而万一一切都只是虚惊一场,她干出的这些像人事吗?
谢允低声道:“阿翡。”
“光是‘直觉’这点理由,我不能撤。”周翡摇摇头。
谢允的引导给她指明了方向,但周翡如果只会依赖他的引导,全无自己的主意,她这会儿也不可能带着百十来号人守在这里。谢允叹了口气,轻声道:“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忘了华容城中的暗桩了吗?忘了方才反水的鸣风了吗?为什么这些事桩桩件件地罗列在眼前,你还能相信你寨中人?”
那不一样。
因为地处北朝的暗桩为了不引起别人怀疑,很少撤换人手,从不轮班。也就是说,那些暗桩很可能在当地一扎就扎根几十年,被人策反并非不可能。
而鸣风更是……
周翡张了张嘴,本想同他解释几句,却见谢允一抬手打断她,冷冷地说道:“阿翡,你有没有听说过‘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有没有听说过‘易子而食’的故事?父母、子女、兄弟、夫妻、师长、朋友……这些不亲近吗?可是亲近又怎样,难道就能掏心掏肺了吗?”
周翡一呆,不由自主地想起他那只好似在寒泉中冻过的手,头一次用心打量眼前俊秀又落魄的男人,突然觉得谢允本人就是一个大写的“孤独”。白先生、闻煜他们对他毕恭毕敬,口称端王,他却避其如蛇蝎。羽衣班的霓裳夫人约莫能算他的老朋友了,可是朋友之间却能以言语试探,言语中杀机暗伏。
周翡一想到这个,心里便不知为什么有些难过。
谢允一对上她的目光,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忽然觉得自己这回跟着他们来四十八寨是个错误,否则何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控呢?
周翡不是明琛他们那些人。
而这里是蜀中,不是金陵。
此地没有高楼画舫,没有管弦笙箫。
那些刀剑中长大的少年和少女,大约只知道“言必信,行必果”吧?
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出自《史记·游侠列传》)。他又为何要自曝其短,将自己一片赤诚的小人之心拉出来,在她面前展览呢?
“不过你的顾虑也有理,不如咱俩折中一下,”谢允后悔起来,假装思考了片刻,若无其事地道,“刺杀曹胖子先从长计议,他要是这么容易死,也轮不到他带兵攻打蜀中,追上去肯定是自投罗网。你叫你的兄弟们不要等所谓‘大军准备开拔’的时机了,现在立刻偷偷撤出一部分,剩下的将宗祠中关的人放出来,然后里外相合,记得要速战速决,从城南打开一条豁口,让这些人从那儿出去,咱们突围入山。”
这话听着讲理多了,虽然与周翡一开始的设想截然不同,而且让她眼睁睁地错过刺杀敌军主帅的机会,但好歹人能救下一些,不算完全无功而返……而且保险。
万一——亿万分之一的可能,谢允真的说对了,她带来的人里面果真有叛徒呢?
她可以冒险,但不能拿别人冒险。
周翡经历了那么多,已经能控制住自己急躁的脾气了。她当即一甩头,将杂念甩出去,说道:“好,走。”
周翡宣布计划有变的时候,根本没给这一百多个弟子反应的时间,也不曾解释前因后果,只简短地吩咐道:“传话,‘四十号’之前先往南出城开城门,剩下的随我来。”
说完,她提起望春山便直接闯入了关押百姓的祠堂。
编号这个方法是谢允提的,每个人只需要盯紧自己号码前后的人即可,大家各自分工不同。这种方式此时显露了效果,众人见周翡突然冲出去,本能地跟上,“随我来”三个莫名其妙的字在人群中口耳相传出去,一队隐藏在各处的人马突然跳出来,机动极快。
周翡一刀横出,看着宗祠的卫兵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已经被人一刀割喉!
城中长哨响第一声的时候,周翡已经手起刀落在那宗祠中杀了个来回,宗祠大门被四十八寨的人强行破开。“无常”的破雪刀极快,真有暴风卷雪之威,好多人吭都没吭一声便身首分离。
北端王曹宁听见哨声蓦地抬起头:“怎么回事?”
他身边两个身披铠甲的“侍卫”将面罩推上去——赫然是鸣风楼主寇丹和本该和谷天璇一起走的陆摇光!
“山上传来的消息没错,”寇丹压低声音,飞快地说道,“这伙匪人确实直奔此地,并且给他们山上送信说,他们会想方设法在北斗攻山的时候拖住我们……王爷请看,这信还在我这儿。”
曹宁伸出一只养尊处优的胖手,一把推开寇丹的手,轻声道:“哦?那你的眼线没告诉你他们为什么提前动手?”
寇丹抿抿嘴,一时无言以对。
曹宁道:“要么他们比你想象的聪明,要么他们比你想象的傻——寇楼主,你猜是哪个?”
寇丹嗫嚅道:“这……”
曹宁抬手轻轻合上她的头盔,柔声道:“不碍事,一条小鱼而已,抓不到就抓不到。真的聪明就更好了,聪明人这会儿心里一定有一千重怀疑,你猜这个聪明朋友会不会因为疑虑重重,谁也不放心,而亲自回寨送信?”
寇丹一凛,曹宁却笑了起来。
城中官兵没料到周翡他们放着满大街走的敌军主帅不管,一出手却指向关人的宗祠。伪朝官兵的反应到底慢了些,周翡将人放出来之后,毫不停留,直接带人往城南跑去。直到这时,本来埋伏在北端王身边的官兵方才集结过来。断后的周翡只听身后有风声袭来,下意识地将手中刀鞘一甩,只听“刺啦”一声,她猝然回头,见那官兵手中拿的竟然是华容城中仇天玑用过的那种毒水!
一时间新仇旧恨纷纷上涌,周翡瞬间不退反进。她如今的功夫早已今非昔比,华容城外曾让她无比忌惮的毒水好似忽然减慢了速度。她整个人也像一道不周风,举重若轻地穿过纷纷落下的毒水,转眼竟到了追在最前方的官兵面前。
敌军大骇之下本能地后退,那刀锋却已经近在咫尺了!
就在这时,其他地方又接二连三地响起了哨声,方才北端王待过的那座临时征用的“中军帅帐”不知被谁一把火点着了,北朝官兵微乱,周翡趁机脱困而出。她所到之处必血流成河,几乎杀红了眼。突然,不远处响起几道短促的哨声,周翡一抬头,见神出鬼没的谢允正冲她招手:“那边是南!”
周翡:“……”
谢允杀人是不成的,他趁乱放了一把火,又从死人身上拽了个警报哨下来,跑到哪儿吹到哪儿,普通官兵如何追得上这种神出鬼没的轻功?顷刻被他满城遛了一圈。
周翡“临时变卦”让敌我双方全都反应不及,再加上谢允的东风,三刻之内居然真的强行从南城冲出了一条口子。

离恨楼 第十五章·围寨
二十多年了,从当年李徵护送后昭皇帝南渡归来,收容义军首领,占山插旗到如今,就走到头了吗?
谢允是个虽然没事自己胡思乱想,但临危时不失条理的人才。
满城披甲执锐之师,他手中有一众惊慌失措的百姓,几十个不听调配的江湖小青年,以及一位来去如风、刀锋锐利……但时而不辨东西的本地女侠。
然而即便这样,谢允愣是让周翡打了个迅雷似的急先锋,之后利用小巷和沿途空出来的家宅打掩护,小手段层出不穷,将大多数人全须全尾地带出了周翡一把刀撕开的包围圈。
无论是江湖人还是普通人,在极端情况下都能发挥最大潜力。除了行动不便的老人和腿短的孩子被几个弟子背在身上,其他人撒丫子往南方密林中狂奔而去,伪朝官兵追出了数里,终于是“强龙不压地头蛇”,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消失在大山深处。
小镇上,北端王曹宁听闻这消息,倒是不怎么意外,只是有点失望地将茶杯放下。过度的肥胖似乎给他的骨头和脏腑造成了极大的压力,这使他一举一动似乎都十分小心,反而有种静止的优雅。
陆摇光跟寇丹对视一眼,没敢接茬儿。
“果然还是跑了,他们突袭那宗祠的时候我就有这个预感。”曹宁叹了口气。
陆摇光道:“下官有一事不明,殿下当时以身犯险露面,难道是为了诱捕那胆大包天的女孩子吗?”
“女孩子?”曹宁笑了起来,“我对女孩子不感兴趣,女孩子见了我通常只会恶心。有一些教养不好的会让我也跟着不高兴,至于那些懂得跪在地上温柔讨好的女人又都太蠢,伪装一戳就破。她们的眼神、一颦一笑中都会明明白白地泄露出真实的想法——比如觉得我是一头猪,看着倒胃口。”
陆摇光无法就这句话找出可以拍马屁的地方,颇为憋闷。
幸亏,北端王没有就此展开讨论,很快便说回了正事:“我感兴趣的,是寇楼主提到的另一个人。此人应该也在下山的队伍中,听你描述,此人相貌做派我都觉得有点熟悉,很像是一位故人。”
陆摇光和寇丹对视一眼,寇丹微微摇头,显然也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一位。
曹宁却不往下说了,只是笑眯眯地吩咐道:“罢了,缘分未到,依计划行事——此地太潮了,先给我温壶酒来。”
周翡派出几个弟子前去探查追兵,虽然没割到曹宁和寇丹的脑袋,但她扫了一圈自己捞出来的人,还是颇有成就感,忍不住扶着旁边一棵古树喘了口气。跟她一样松了口气的弟子不少,众人大多不明就里,虽然跟说好的不一样,但仅就成果来看,还以为这是一次大成功,纷纷不怎么熟练地推拒起乡亲们的拜谢。
周翡闭了闭眼,感觉这一次与敌人“亲密接触”让她心里的疑虑少了不少。
这么顺利,不可能有叛徒吧?“内奸”之说果然只是谢允的疑神疑鬼,根本没发生过,幸好当时没有直接撤。
不料她心里方才亮堂一点,就看见谢允捏着一根小木棍蹲在一边,一脸凝重。
周翡一见他这脸色,心里立刻打了个突,神经再次紧绷起来:“又怎么了?”
谢允沉声道:“我们出来得太顺利了。”
周翡:“……”
顺利也不行?是不是贱得骨头疼!
谢允将小木棍一扔,诈尸似的站了起来,就在这时,有个弟子大声叫道:“周师妹,你快看!”
周翡顺着他手指方位蓦地抬头,只见四十八寨的东边山坡上浓烟暴起,竟是着了火,并且不止一处。
周翡讶然道:“他们提前攻山了?不……等等!那个曹胖子不还在镇上吗?”
她话音未落,便听见东坡响起隐约的哨声,山上岗哨显然反应非常及时,林浩接过她的信,知道东边是重点战场,因此并不慌乱,山间火光很快见小,不过片刻,便只剩下黑烟袅袅。
由此可见,东坡的防卫比平时重不少。
可过了一会儿,周翡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浓重——怎么没动静了?
谢允眉心一跳,低声道:“不好。”
他话音未落,成群的大鸟突然自西边飞过来,一拨接一拨。从周翡他们的位置,看不清山中端倪,只听见鸟叫声凄凄切切,椎心泣血似的。周翡的眼角跳了起来——即使她从未到过两军阵前,也知道那日谷天璇和寇丹突袭洗墨江的时候,山中没有这么大的动静。
也就是说,去西边的绝不只是那几十个北斗!
那么方才东坡的火是怎么回事?敌人试探四十八寨防务吗?
周翡他们一边搜寻敌军主帅所在位置,一边随时给寨中送信。他们先前都以为北斗做先锋只是个幌子,不管北斗从何处出现,敌军主帅所在才是重头戏,谁知道北端王竟然亲自留在一个鸟不拉屎的镇上,拿自己当幌子!
倘若林浩听了她的话,将防卫侧重放在东坡,那……
谢允的怀疑竟然是对的!从下山开始,他们的行踪对敌人来说就是透明的,所有传往山上的消息都同时落入了另一个人的耳朵。北端王曹宁利用他们作为攻寨的敲门砖!
如果北端王露面的那一刻,周翡便立刻信了谢允的判断,立刻传话回寨中,或许有一线的可能性赶得上——如果她没有那么盲目自信,如果不是她自作聪明……
旁边有个弟子惊骇地喃喃道:“阿翡,怎么回事?这……这是出什么事了?”
周翡耳畔嗡嗡作响,说不出话来。
谢允猛地从身后推了她一把,周翡竟被这只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手推了个趔趄,撞在旁边一棵松树上。吴楚楚塞给她的鸡零狗碎都在怀里,正好硌在了她的肋骨上。
谢允一字一顿地道:“你要是早听我的……”
周翡一瞬间以为他要指责她“早听我的,哪儿至于这样”,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她胸口一阵冰凉。谁知谢允接着道:“……也不会当机立断派人送信的,因为你肯定会发现自己无人可信,你会首先带人撤出城中,再亲自跑一趟。这一来一往,无论怎样都来不及,懂吗——否则你以为曹宁为什么敢大摇大摆地从你面前走过?他早算计好了!”
周翡狠狠一咬嘴唇。
她仿佛已经听见山间震天的喊杀声。
曹宁数万大军,就算四十八寨仰仗自家天险和一众高手,又能抵挡到几时?何况林浩收了她的消息,这会儿根本来不及反应。
二十多年了,从当年李徵护送后昭皇帝南渡归来,收容义军首领,占山插旗到如今,就走到头了吗?
谢允凝视着她。
周翡在他的目光下静默片刻,突然站直了,猛地转身,大声说道:“诸位,别忘了我们最开始下山是因为什么。”
众人一静,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如果说最开始,“如何用自己的信念去影响别人”,是谢允一步一步教她的,那周翡此时便可谓是一回生二回熟。她眼神坚定得纹丝不动,让人一点也看不出来她方才的惊慌失措。
“咱们是因为山下落在伪军手中的乡亲们。”周翡掷地有声地道,“山上爱怎么打就怎么打。怎么,难道林浩师兄、赵长老和张长老他们还会不如咱们吗?这么多年,姓曹的哪天不想一把火烧了四十八寨,哪次成功过?别说区区巨门和破军,贪狼沈天枢没亲自来过吗?还不是怎么来的怎么滚!”
众人一时鸦雀无声,神色却镇定了不少。也幸亏她带来的都是林浩挑剩下的年轻人,换了那群老狐狸,可万万没有这样好糊弄了。
周翡一边说,一边在心里飞快地整理着自己的思路,渐渐地,一个疯狂的计划浮出水面。
她镇定地把人员分成几组,分别去巡视四下,趁山上打得热闹,他们先去救那些被曹宁扣下的无辜村民,把人都疏散开,这样到时候打起来,省得四十八寨处处被掣肘。同住这一片地方,很多人家与周围村镇都有亲戚,往日里走动也十分频繁,刚刚从宗祠中放出来的一帮青壮年自告奋勇前往带路。
她三言两语将人员安排好,众人分头散去,有一个弟子忽然问道:“周师妹,你干什么去?”
周翡看了那弟子一眼,心里本能地浮现了一个怀疑,想道:别人都不问,就他问,难道他就是那个叛徒?
她便面不改色地说道:“我要抄近路回去找林师兄,告知他山下情景……哪怕可能晚了,不过谁让我不见棺材不掉泪呢?”
那弟子神色一肃,再不多嘴。
谢允一直没吭声,直到周围已经没有其他闲杂人等,他才跟上周翡:“你还是要回山送信?”
周翡回头看了他一眼。
“哦,”谢允果然是个知己,一个眼神就足够他了解前因后果了,他点头道,“懂了,你没打算做什么‘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无用功,你只是随口把无从证明真伪的人支开,现在回去是要刺杀曹宁。”
周翡面无表情地道:“你想说什么?”
谢允脚步不停,说道:“不,没有,是我的话也会这么办,这是唯一一线生机。”
周翡头也不回地道:“知道只有一线生机……你还敢跟来?”
“不跟着怎么办?”谢允叹了口气,“英雄,先往右拐好不好?再往前走你就真的只能回寨中送信了。”
周翡:“……”
带着谢允也没什么,动起手来他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潜伏也好,逃命也好,都绝不拖后腿,万万不会需要别人匀出手来救他。
去而复返,周翡看清了小镇刻在石碑上的名字——春回镇。
大约是周翡他们闹了一场,此时,镇上的防卫紧了许多。周翡虽然心急如焚,却没有冒进。谢允说得对,急并不管用,行刺最忌讳心急,既然是一线生机,抓住才有意义。
两人没有累赘,仗着谢允神出鬼没的轻功和镇上丰茂的树丛,围着曹宁落脚之处转了好几圈,迂回着靠近,随时捕捉机会。然而走了几圈就无法靠近了——屋顶上的弓箭手有站着不动的,也有四下巡逻的,动静互补,根本不给他们机会。
周翡“沉稳”地等了片刻,刚开始还行,但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刺客,一刻的工夫过去,她装得再平静,也不免开始急躁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望春山的刀柄。
谢允忽然握住她的手。
周翡一哆嗦,差点将他甩开。
谢允却没放,掰开她的掌心,写道:“换防。”
随即他一指自己,又指向一个方向。
周翡看懂了,谢允的意思是,他露面,从另一边引开弓箭手的视线,换防的时候,那些静止不动的弓箭手会松懈,谢允这时候闯入,很容易带走他们的视线,周翡可以试着抓住那个机会混进去。
周翡皱起眉。
然而也不知道是谢允碰了巧,还是他竟然熟知伪朝军中的规矩,还不等周翡做出什么回应,便听见那院里传来一阵吆喝,只见房顶两侧搭起了梯子,新一批弓箭手要往上爬,居然真是要换防了。
毫无准备的周翡倒抽了口气,回手去拽谢允——那人却已经飞快地躲开了。便见谢允眼角一弯,无声地冲她一笑,得意扬扬地比了个大拇指。
这种时候就不要忙着吹牛皮了!
下一刻,谢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将自己竖起来的拇指凑在嘴边亲了一下,往周翡脸颊上一按,然后人影一闪,已经不见了。
周翡:“……”
姥姥!
谢允刻意露面,却没有刻意减慢速度,屋顶的弓箭手只见什么东西从楼下闪过,根本看不清是人是鸟,本能一惊,正在换岗的两拨人马全都下意识地拉起弓弦,搜索那道影子。
周翡趁着这一瞬间,硬着头皮飞身跃入院中。
下一刻,警报哨声大作,无数卫兵倾巢而出,周翡也不知道自己成功没有,屏息凝神地缩在后院马棚里的墙角,在腥臊气中,一颗心几乎要从胸口破体而出,握着望春山的手上青筋毕露。也不过就是几息的光景,周翡却仿佛挨过了半辈子似的,整个人绷成了一张弓。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与叫喊声才略远了些。她总算将一口卡在嗓子眼的气呼了出来,谁知一口气尚未吐干净,又听见耳畔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而且走得飞快,转眼到了近前。
周翡眼神一冷。
此地彻底避无可避,她别无选择,只能杀人灭口。周翡回手拉出望春山,刀光无声地一闪,分毫不差地架在了来人脖子上,她当即将刀尖往前一送。
这是长刀无可比拟的优势,刀尖而微弯,只要轻轻一划,便能从颈侧一直抹到喉管,保证对方一声也吭不出来——然而下一刻,周翡硬生生地止住了刀势。
她看清了刀下的人。
那是个中年人,两鬓斑白,并不瘦,但不知为什么,总有什么地方显得特别穷酸。他袖子挽着,有一双干粗活的人的手,身上沾着不少草料。周翡的刀太快,中年人甚至没来得及惊惧,先本能地冲她露出一个慈祥中带着些许讨好的笑容,随后才发现自己脖子上架着一把通体泛着寒意的刀,那笑容立刻僵在了脸上,一动也不敢动。
他是马夫吗?
周翡虽然没什么常识,但也大概知道军中似乎应该有专门管马的人,应该也属于军务,那这个人也是伪朝官兵?
她皱了皱眉,不愿意草菅人命,也不想掉以轻心,因此只是一动不动地将望春山架在这人脖子上,预备着他一旦有异动,就立刻给他开闸放个血。
许是她表情平静,并没有什么凶神恶煞般的表现,两人无声僵持了片刻,那中年人再次小心翼翼地冲她笑了一下,露出一口坍了半壁江山的豁牙,一看就是穷苦出身。然后仿佛是怕刺激到架在他脖子上的刀一样,他极轻地动了动嘴唇,用几不可闻的假声道:“祝姑娘‘五福临门’,敢问‘五蝠’是什么颜色的蝠?”
周翡:“……”
被人一刀架在脖子上,还能问出这种不知所谓的问题,周翡表面平静实际紧张的心绪被中途打断,一时有点脑抽,不知怎么想起邵阳城里,徐舵主为了赔罪给李妍的那枚五蝠印,便顺口道:“红的。”
那中年人闻言,神色一整,缓缓冲她举起自己空无一物的双手,将脖子上一截脏兮兮的细线掏给她看,接着小心地避开望春山的刀锋,将细线下挂的一截羊骨头拽了出来。
他在周翡莫名其妙的目光下,将那羊骨握在手中,轻轻一掰,羊骨竟从中间断成了两截,中间藏着一个小小的印章——上面画着五只蝙蝠。
居然真是行脚帮的五蝠印!
在周翡印象中,行脚帮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东西,然而总归不是北朝的人,否则当时杨瑾和徐舵主也不会被她三言两语挤对得将李妍送回来。
但是她才闯进来,就有个自称是行脚帮的内应出来接应?这种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实在怎么看怎么可疑。何况她擅闯北端王大本营分明是临时起意,除了谢允,连他们自己人都不知道,这人又是怎么回事?
那“马夫”见她一脸不信任明目张胆地流露出来,便道:“小人郑大,乃‘黄字蝠’,受‘红徐’之托‘上梁装耗子’,三个多月了,约了今日‘月上梢头’,适才听见猫叫,特来看看,‘老猫’在,小心。”
周翡:“……”
这是哪个地区的黑话?听不懂!
周翡的目光在望春山上停留了一下,心道:捅死还是留着?
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她收起了望春山——倘若她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便一定要斩草除根的狠角色,根本不会有此一问,刀刃早已经抹上了这个“郑大”的脖子。
郑大还不知道自己方才在生死边缘上走了一圈,十分和善地冲周翡一抱拳,说道:“跟我来。”
周翡的刀没还入鞘中,她大概看得出眼前这个人武功不怎么样,但是依然没敢掉以轻心,虽然方才没捅下去,却始终留心着此人的一举一动。就在她阴错阳差地跟着郑大在宅院中流窜的时候,谢允那头稍微遇上了点麻烦。
引开几个弓箭手而已,本来是件小事,他一会儿就能脱身。谁知哨声响起的瞬间,一道黑影便突然从那院中飞掠而出,谢允只是余光扫了一眼,立刻知道不对,撒丫子狂奔起来——那人瘦脸鹰钩鼻,虽不过普通侍卫打扮,却绝对是个顶尖高手。
以谢允的轻功,竟然一时没能甩脱,只见那追兵嘴角突然露出一个冷笑,长袖甩开,“哗啦啦”一阵响,一只铁爪凌空抛来,直奔谢允后心。谢允足尖在墙上轻轻借力,羽毛似的飘了起来,在空中转了个身。那铁爪发出一声轻响,像个捕鼠夹子一样,自己合上了,险险地抓烂了谢允一片衣角,而后随着风声被爪后的锁链拽了回去,在空中重新打开,“吐”出了那块烂布。
谢允稳稳当当地落了下来,伸手在露出中衣的肩上摸了一把,笑道:“好一个扒衣咸猪爪——北斗破军前辈,久仰久仰。”
此物其实叫“搜魂绝命爪”,是破军陆摇光的招牌。
“‘风过无痕。’”陆摇光盯着谢允,没理会此人的胡说八道,咧嘴笑道,“你又是什么人?”
谢允像个酸唧唧的书生似的,整了整衣冠,客客气气地说道:“一个跑腿的,区区贱名不足挂贵齿。”
“跑腿?”陆摇光盯着他,“什么时候风过无痕成了烂大街谁都会的功夫了?怎么,赵渊害死一个亲侄儿不算,还培养了一帮赝品留着?”
整肃的脚步声传来,谢允目光一扫,只见城中那帮吃屎也赶不上热的的巡逻官兵总算跟了上来,从几个方向拥上来,将他围堵在中间,无数长弓短弩对准了他。
谢允将双手一背,露出一张几乎能去拜年的笑脸,说道:“皇宫大内,哪怕赝品,也不能是区区在下这副穷酸样子啊。‘风过无痕’跑得快,皇上推而广之有什么不好,东海那位都没说不让,破军前辈就别跟着咸吃萝卜淡操心啦。”
陆摇光从他身上闻到了熟悉的油盐不进味,当下也不再废话,挥手道:“此人是刺客,拿下。”
他话音未落,围成了一圈的弓箭手手中流矢齐发。
谢允瞳孔一缩,猛地往后躺倒,平着便从墙上“摔”了下来。流矢带着劲风纷纷与他擦肩而过,矮墙暂时成了他的屏障。陆摇光的大铁爪自上而下抓了下来,要趁他变换身形时给他一下。
谁知谢允竟以这平躺的姿势落了地,手掌扭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仿佛折断一般从背后伸出,轻轻一撑,他往后滑了一尺多远,铁爪在千钧一发间正好落在他两条长腿之间。
谢允一翻身从地上蹿了起来,笑道:“原来不是‘扒衣咸猪爪’,而是‘断子绝孙爪’啊!破军狠辣果然并非浪得虚名,在下佩……”
他说到“佩”的时候,已经流星一般地冲围过来的官兵撞了过去。为首的人手中拿的不是连弩,刚射出一箭,还没来得及换,谢允已经冲到了眼前,不知是不是方才周翡强行撕开卫兵包围圈的时候太血腥暴力,这几个兵好似没从她手撕活人的阴影里出来,一见谢允冲过来,先慌了。
“……服得很——”谢允将长袖一甩,冲着有些畏惧的官兵一声怪叫,“哇!”
好几个人本能地抱住头。
谢允毫不客气,直接踩着人头跑了过去,陆摇光才不吝惜小兵性命,搜魂绝命爪一刻不停地追上来,抓了两次,没抓到这滑不溜手的“刺客”,反而伤了不少自己人。
谢允火上浇油道:“打得好!”
说完,他专门往人多的地方冲,弄得好一阵人仰马翻。而就在这时,又有尖锐的哨声响起,众人连同谢允在内,都是一惊。
只听那边喊道:“有刺客!来人,抓刺客!”
陆摇光大怒,随即明白过来,自己居然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之计!
谢允心里“咯噔”一声——周翡还是急躁了。
而真刺客周翡正莫名其妙地趴在房檐上,心里纳闷道:抓谁呢?
那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郑大对这宅子里卫兵分布、弓箭手死角一清二楚,一路有惊无险地将周翡带进了内宅附近,再往里,凭他的武功就进不去了。
这大宅子外面看起来十分气派,后院却有几分平民气,既没有小楼,也没有站满弓箭手的楼顶。周翡满心戒备与疑惑,心道:那曹胖子躲在这儿吗?
她没有贸然行动,在墙根躲了半晌,谨慎地搜索落脚的地方。然后她看见了一只壁虎,正顺着墙角往上爬。
周翡灵机一动,跟着壁虎一起趴在墙上,趁着院子里的侍卫一转身,她四脚蛇似的几下蹿上了屋顶——那里正好有一棵遮阴的大树,藏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是不能够的,但以周翡的身形,蜷缩一下还勉强能挡住。
此时离目标已经很近了,周翡屏住呼吸,花了足足有一炷香的工夫,才将一块瓦片悄无声息地揭下来。
她心里先是一喜——那曹宁正在屋里,非常好认,因为体形十分“特立独行”。
随即又是一沉——北端王身边有几个贴身护卫,其中一个虽然打扮成了个普通的男侍卫,但离近了一看,周翡还是一眼认出来了,那是寇丹。
周翡能靠一把望春山缠住寇丹,已经是超常发挥,如果单打独斗时间稍长,她绝不是寇丹的对手,更不用提从她手中挟持北端王了。
然而只差最后一步,她又怎么能甘心功败垂成?
周翡的心在狂跳,然而怕寇丹察觉,愣是没敢大喘气。她强行将自己的气息压成若有若无的一线,然后入定似的闭上眼。千锤百炼过的精力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集中起来,扫荡一般将杂念清除干净,周翡一动不动地模拟自己如何闯进去,寇丹会如何反应……就在她心里已经跟寇丹大战了几百回合的时候,听见了外面大叫“抓刺客”的动静。
周翡蓦地睁开眼,心想:谢允?
随即又摇头,感觉不太像——因为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谢允分明是帮她引开视线,不大会又把人引到这边来。
那么……
她突然想起那等在门口,满嘴黑话,莫名其妙带她进来的郑大。难道他要接应的另有其人?
就在这时,外面已经响起了刀兵之声,寇丹一挥手,屋里的几个近卫都戒备起来,几个人将曹宁团团围住,剩下的出去探查。
曹宁放下手中的书卷,诧异道:“现存的高手中,还有行事这么冲动的?”
寇丹自然而然地认为屋外的人是周翡——眼见中计,那小丫头说不定会想到釜底抽薪这一招,但是她并不怎么在意。寇丹承认周翡的破雪刀有几分样子,乍一看确实唬人,然而刀法厉害,不代表她能从自己手里带走人。她不怎么在意地一笑,取出袖中长钩:“王爷不必……”
寇丹话没说完,突然一样东西破窗而入,一个近卫眼明手快地将那东西挑起来扔了出去,不料那玩意儿在空中炸了,土灰胡椒面喷得到处都是——倘若不是那近卫手快,指不定已经见屋里炸成云山雾绕的“南天门”了。
寇丹:“……”
这么下三烂的手段实在不像四十八寨那群名门正派的风格。
卫兵们很快反应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曹宁所在的屋子围了起来。
只见外面闯进来的是一帮衣衫褴褛的歪瓜裂枣,扔进流民堆里能以假乱真,身上打着补丁,有手持鱼叉的,有拿着马鞭的,还有个人手持一块边角处镶了刺的抹布上下翻飞,每个人身上都仿佛写着“我是流氓”四个大字,唯独领头一人手持雁翅刀,年轻英俊且十分正派……就是有点黑。
周翡目瞪口呆,来的人她竟然还认识——是那黑傻狍子杨瑾和给他帮忙的行脚帮!
周翡心念一转,立刻明白了。
郑大是行脚帮的人,不知怎么混进了北朝官兵中,本来是约好了给他们引路的,谁知误打误撞便宜了她。结果杨瑾他们没找着接应的人,一时不慎又被巡逻卫兵发现,只好闹出老大动静来硬闯!
这内应也太不靠谱了,行脚帮怎么还没灭门呢?
寇丹一挥手拍散缭绕身前的烟尘,秀眉一皱:“你们不是四十八寨的人,报上名来!”
杨黑炭冷哼一声,上前一步道:“就凭你办出来的事,人人得而诛之!报名?你配?”
周翡:“……”
这黑炭还学她说话!
曹宁微微一扬眉道:“我听说那李瑾容软硬不吃,从不与外人来往,你既然不是四十八寨的人,为何跑来多管闲事?”
杨瑾理所当然地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难道还要挨个儿认识过来吗?”
“路见不平,”曹宁笑道,“那边山上现在正打得热闹,你不去拔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是谁告诉你本王在此的?”
杨瑾:“……”
房上的周翡恨不能摘片树叶挡住眼睛,头一次有种感觉,自己上次在邵阳为了赢这个杨瑾耍的诈……好像有点欺负人。
幸好旁边行脚帮的人还比较机灵,眼看杨瑾要将他们卖个底掉,当即便上前一步打断他道:“少废话,杀曹狗!”
此言一出,无数附和。
杨瑾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被人套话了,有点恼羞成怒。不过他说话不成,做打手总归还是可以的,杨瑾手中断雁刀一震,曾经让周翡头痛无比的轻响声“哗啦啦”一片,他一马当先地便冲了进来。
周翡总算有机会见识到真正的断雁十三刀,只见那宽背的大刀在杨瑾手中,与纪云沉的断水缠丝是两个极端,一个极畅快,一个极狡诈。杨瑾的刀锋毫无花哨,实实在在是一点一滴磨炼出来的,一起一沉都扎实无比。
原来这就是谢允所说的“扎实”的刀法!
如果给他上下两层豆腐,叫那快刀只能切上层的,杨瑾能在眨眼的工夫挥出数刀,使上层的豆腐绝无一丝粘连,下层的豆腐绝无半个破口。
这就是功夫。
卫兵们一拥而上,硬是被杨瑾的刀锋逼开,那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人悍然无畏地往里闯,两侧弓箭手已经站好,箭矢纷纷冲他蜂拥而至。几个行脚帮的老流氓立刻飞身上前,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张巨大的细格渔网,一人扯上一边,掩护杨瑾,渔网不知什么东西织的,非常坚韧,铁箭木箭无不铩羽,断翅的鸟似的被拨到了网外。
寇丹喝道:“放肆!拿下!”
她一句话话音未落,曹宁身边几个近卫已经应声冲了上去。方才周翡没认出来,那几个近卫这一出手,她才发现,原来几个人都是鸣风门下的刺客!
来自南疆的外人正在为了四十八寨出头,他们自己的叛徒反而在充当伪朝狗官的近卫!此情此景,实在是说不出地讽刺。周翡握紧了望春山,胸口凉一阵热一阵的,然而管住了自己没有妄动。
她还要等,机会还不成熟。
如果说周翡对上鸣风有独特的优势,那么换成杨瑾,便可谓是有独特的劣势了。
几个刺客层出不穷的小手段和随时随地冒出来的“烟雨浓”让他应对得颇为手忙脚乱,几个回合后,他只得重新退回院子。
与此同时,行脚帮众人纷纷加入战圈,场中便更热闹了——抹布状的暗器上下翻飞,飞到哪儿给哪儿带来一阵厉风不说,还伴着一股特殊的馊味和灰尘;大鱼叉好似长枪,长得恨不能有七八尺,马上用都不在话下,用来挑弓箭手一挑一个准,同叉鱼竟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还有几个人不知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逮着机会就冒头扔一发“胡椒弹”,一时间,北端王这素净的小院子被他们闹了个乌烟瘴气。
寇丹脸色微沉,回头冲曹宁道:“王爷,这些野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此地乱得很,不如您先避一避?”
周翡身在屋顶,底下的事她一览无余,此时,她注意到曹宁身边依然有几个近卫,方才寇丹命人截住杨瑾的时候,这几个人并没有听她号令。
曹宁在这一地鸡毛中居然仪态依旧,很有皇家风范,闻声他没答应,只是从近卫中间射出目光,意味深长地扫了寇丹一眼,说道:“嗯,不过要稍等片刻——破军先生方才出去探查,怎么现在还不回来?”
周翡一听,心道:破军先生?那跟着谷天璇并肩走的黑衣人果然是个冒牌货。
随即,她心里稍一转念,寻思着:曹胖子这话是什么意思?一个寇丹和一帮近卫护不住他吗?还是……他也不那么信寇丹?
她越看越觉得曹宁态度虽然十分平和自然,但他身边那几个近卫站位非常微妙,乍一看是围着曹宁站了一圈,实际隐隐是冲着寇丹的。
周翡头皮有些发麻,手掌在望春山冰冷的刀背上摩挲了几下,借着冰冷的刀身让自己镇定,心里飞快地盘算道:听他的意思,北斗破军方才本来在,这会儿却不知因为什么出去了。破军刚一走,行脚帮的搅屎棍们就闯进来,来得真巧……寇丹连师门都能背叛,对谁能忠诚?曹胖子肯定对她心存怀疑,那他方才没有开口质问,是怕她当场反水吗?
就在这时,院中突然传来一声哨声,有人用黑话叫道:“老猫!”
周翡后背陡然绷紧,她固然不懂黑话,可结合眼下的情况,大致能猜出来是北斗破军回来了!杨瑾手中的断雁刀陡然快了好几倍不止,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响成了一片,眼看要冲破那几个鸣风刺客的封锁。
寇丹见状正打算亲自出手。
周翡当机立断,突然在房顶上浑水摸鱼地开口说了一句:“多谢寇丹姐姐,辛苦你啦!”
她说完这句话,不但给自己长了辈分,还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周翡毫不停留地从屋顶滑了下去,将自己紧紧贴在后窗处,她刚藏好,一个近卫紧跟着便上了房,四下探查,什么都没找着——房檐挡住了他的视线。
寇丹瞳孔骤然一缩。
曹宁方才不曾点破自己的怀疑,只不过是眼下战局混乱,他怕雪上加霜。然而周翡这一句话落地,无论寇丹背叛没背叛,曹宁都只能先下手为强——因为他知道自己防着这刺客头子,寇丹也一直对他的疑虑心知肚明,她也在防着自己因为这疑虑卸磨杀驴。
他们之间“千钧一发”的这重平衡被这一句话打翻在地!
北端王身边的几个近卫一拥而上,向寇丹出了手。与此同时,黑衣的破军人影已经掠至院中央——
周翡知道破军一旦进来,自己就没戏唱了,她当下再不迟疑,陡然破窗而入。曹宁身边仅剩的两个近卫吃了一惊,立刻掉头,一左一右双剑向她头上压过来,却正好对上周翡那以遛人见长的蜉蝣阵。
周翡没空与他们过招,只见她人影一闪,已经将那两人让了过去,没有片刻停留,手中望春山直指曹宁。
曹宁的胖不是正常的心宽体胖,而是接近病态了,肯定是有什么毛病。周翡料定他动不了武,当下探手一把揪住了曹宁的领子,北端王那庞然大物竟被她拽了个趔趄,他尚且来不及反应,已经被那长刀钩住了脖子!
这变故来得实在太突然,场中众人齐刷刷地愣住了。
周翡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去,因此她没急着说话,先不动声色地深吸了几口气,目光从神色不一的众人脸上扫过,等这口气匀过来了,她才冲目瞪口呆的杨瑾笑道:“多谢杨兄搭手,咱俩扯平了。”
杨瑾:“……”
这个无耻之徒是从哪儿冒出来摘果子的!
周翡一脚踩在方才被曹宁带翻的椅子上,手上带了些劲力,抓住了北端王的后颈,迫使他仰起头来,又对已经近在咫尺的陆摇光说:“北斗破军?看来我比你快了一步。”
陆摇光眼角抽了几下,低声道:“好,好胆量。”
周翡在这一刻,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看人脸色,她目光扫过陆摇光阴沉的视线,当时就知道自己这一场算是赢了。在这阴谋重重的战局中,她手中这把刀是真正生杀予夺的定海神针,这念头一起,方才几乎要跳炸的心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平缓了下来。
周翡挑起眼皮看了陆摇光一眼,一语双关地说道:“我胆子不算大,武功不算高,今日事成,还要多谢寇丹姐姐。”
陆摇光阴沉的视线转向寇丹。
寇丹见她到了这种时候依然不忘挑拨离间,还偏偏挑得很在点子上,只好冷笑道:“好手段,叫我百口莫辩。你很好,周翡,想不到老娘我栽在你一个黄毛丫头手上,大当家不如你。”
“谬赞,”周翡飞快地笑了一下,低头对曹宁说道,“端王爷,你是想死还是想撤军?”
曹宁落到她手上,倒也没吓得失了体统,甚至还在森冷的望春山下露出一个笑容:“姑娘……”
谁知他刚一开口,还没来得及忽悠,便觉得喉咙一痛,说不出话来了。
陆摇光当即色变,暴喝道:“你敢!”
周翡的手先一紧再一松,轻易便将北端王的脖子割开了一条小口子。她面无表情地说道:“端王爷,我知道你聪明,我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野丫头,不想跟你比谁心眼比较多,所以除了回答我的问题,你最好一个多余的字都不要说,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不要做。”
陆摇光冷声道:“端王爷如果少了一根汗毛,你——你们四十八寨上下所有人必死无全尸、株连九族,你信不信?”
“信啊。”周翡十分理所当然地说道,“不然你们是干什么来的?现在山上难道不是在混战,而是在敬酒?端王爷不少一根汗毛,难道我们就能活命了?全不全尸的不差什么,又不耽误投胎。”
陆摇光无言以对。
“我敢来闯龙潭虎穴,必定是已经想清楚了,”周翡冷冷地说道,“我再问一遍,想死还是想撤军?端王爷想好再说,反正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曹宁眼皮一垂,他以“剿匪”为名围攻四十八寨,打的不是名门正派,就是寻常百姓,却是直到如今,他才算在这个小姑娘身上感觉到一点真正的匪气。曹宁叹了口气,说道:“撤,传令。”
陆摇光两颊紧绷了良久,愤愤地一甩手,紧盯着周翡的动作。
“多谢,”周翡弯起眼睛笑了一下,她笑起来的时候还是十足的少女意味,有些轻快,有些活泼,甚至还带着一点天真。然而经历了这几天几宿,这少女的笑容中难免沾了些许诡异的血腥气,周翡拎起北端王曹宁,说道:“既然这样,就请端王爷来我寨中做客吧,杨兄和诸位前辈要不要一起来?”
几个行脚帮的汉子用眼神请示杨瑾。
行脚帮无孔不入,虽然隶属黑道,但这些年来有“玄先生”和“白先生”从中牵线,与南朝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早开始试着往北渗透了。没想到阴错阳差,竟然真的成功在北朝兵马中插进一颗钉子。可惜这“钉子”纯粹是走了狗屎运,进了北端王麾下,一直也是个听人号令的马夫,根本拿不到什么重要军情。
直到这回开赴蜀中途中,端王座下一匹好马“不堪重负”,吐白沫死了。谁也不可能说那马是被王爷压死的,只好将原来给近卫管马的小兵抓起来顶罪。北朝官兵这边都知道给曹宁当马夫是个替死鬼的活,纷纷活动关系不愿意上,推来推去,这“肥差”竟然落在了郑大头上。
郑大跟了几天近卫团,这才知道这回行军是冲着四十八寨去的,方才将消息送出去。
这消息要往金陵送,首先经过了正好在邵阳附近的徐舵主那里。那杨瑾虽然败给了周翡,却不记恨,反而对李家南刀充满了向往,听说这事,立刻义不容辞地前来管闲事。不过不知为什么,杨瑾每次见到周翡其人,对南刀的向往总会少很多。
他有种野兽一般的直觉——南刀是绝代好刀,周翡却恐怕不是什么好人。
杨瑾略带防备地看了看周翡,周翡冲他一笑。
杨瑾一梗脖子:“去就去。”
他说完,一帮行脚帮的人纷纷上前,将周翡和北端王围在中间。
陆摇光等人投鼠忌器,只能不远不近地跟着。弓箭手全体撤下,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帮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门。
谢允正好刚甩脱追兵,急匆匆地掉头回来,一看便笑了,冲被挟持的曹宁一拱手:“二殿下,久违呀。”
曹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碍于领口的望春山,没敢吭声,便被周翡推了一把,只好艰难地往前走去。
押着曹宁这一路并不轻松,曹宁不耐久动,这山上得堪比蜗牛,走几步便气喘如牛,一副要死的德行,不时需要停下来休息。周翡一方面忧心寨中忧得心急如焚,一方面还得时刻小心这诡计多端的胖子玩花样。
从正午一直走到了半夜,方才到了两军阵前。
谷天璇听闻主帅被擒,不敢怠慢,只好将人撤到四十八寨岗哨之外,与寨中遥遥对峙。
往日可以入画的吊桥密林如今已经一片狼藉,焦灰与血迹随处可见,从最外层岗哨一路延伸到里面,当时惨烈可见一斑……倘若周翡再慢一分,四十八寨内外三道防线便要付之一炬了。
周翡提刀的手下意识地一紧,曹宁闷哼一声,艰难地道:“姑娘你可小心点。”
周翡压低声音道:“别着急,有你偿命的一天——让你的人滚开让路,快走,别磨蹭!”

离恨楼 第十六章·推云
这一副性命托付给你,还有一副,我要拿去螳臂当车。
谷天璇面沉似水,狠狠剜了办事不力的陆摇光一眼,可惜投鼠忌器,只能让路。
面前大军整整齐齐地分开两边,让出道路,乍一看,活像是杀气腾腾地夹道欢迎。
行脚帮众人专精坑蒙拐骗,脸皮比寻常人厚实不少,权当是人家在欢迎自己,一时间个个原地长高了三寸,挺胸抬头地跟着周翡往前走,神气得不行,享受了一回万众瞩目的待遇。
四十八寨中了曹宁之计,与北朝大军一照面便损失颇为惨重。本以为坚不可摧的三道岗哨半个时辰之内便被人长驱直入、一举突破,连未出师的弟子们都只能勉强上阵。林浩甚至以为今日算是交待在这儿了,谁知这节骨眼上,敌人突然退到了山脚之下。
林浩不明所以,又不敢怠慢,一边趁着这一点空隙,将寨中能当人使的几百号弟子全部集中了过来,一边紧着叫人去打探情况。
探子闻听山下异动,立刻如临大敌地准备继续迎战……结果就在第一道岗哨门前看见了这一幕。
林浩腿上被流矢所伤,伤口还在往外渗血,听说消息,当即金鸡独立地一跃而起:“什么?阿翡?”
林浩周全稳重,可毕竟也是个年轻人,先前是存了必死的心,才显得越发沉稳有度,乍一听见这从天而降的转机,当时就坐不住了,单腿蹦起来便要出去查看。
正在给他看伤的大夫暴怒道:“混账,你给我坐下!”
旁边马吉利连忙按住他。
马吉利也十分狼狈,不过好在他一直总领后勤与各寨各岗哨联络,伤得并不重。
马吉利道:“赵长老重伤,张长老……唉,眼下这边全靠你一个人撑着,你先乱了算什么?阿妍,过来看着你师兄,我先出去打个头阵。”
林浩方才那么一蹦,腿上的伤口崩裂,将金疮药都冲走了,疼得眉头一皱。旁边李妍闻声,忙又拿金疮药来堵,和泥似的往他腿上倒。
“够了够了,嘶……师兄跟你有仇吗?”林浩一边叫唤,一边尽量躲开没轻没重的李妍,疼得冷汗直流,咬着牙冲马吉利道,“那就麻烦马叔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到。”
李妍慌手慌脚地将药瓶扔在一边,委委屈屈地叫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见阿翡!”
林浩怎会不知她是怎么想的?这些备受宠爱的少年少女越是从小偷奸耍滑得理直气壮,遇上事的时候,便会越是痛恨自己。大人们总觉得她还小,自己还中用,还能替她撑起一片天。可世事如潮,孩子们总觉得长辈们如山似海,怎么靠都靠不塌。谁又知道这些遮风挡雨的背影,有时候也只是一块单薄且障目的糟木板呢?
这些事来得太快了。
林浩叹了口气:“去可以,你不要往前凑,听师叔的话,小心点。”
李妍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马吉利等人脚程极快,一路风驰电掣般地便狂奔到山下第一道岗哨外,老远便看见被周翡挟持的北端王——没办法,谁让这位王爷千岁富贵逼人,还偏偏身处一帮穷酸得掉渣的江湖人中呢。
北朝官兵自然不敢妄动,但曹胖子的几个近卫与谷天璇、陆摇光等人还是跟了上来,隔着数十步跟着他们,虎视眈眈地盯着周翡。
马吉利见了这阵仗,目瞪口呆地盯着曹宁:“阿翡,这……”
周翡用力推了曹宁一把,将他那贵重的脑袋按了下去,一路走到寨门岗哨里:“马叔,这就是那敌军主帅曹宁……”
谢允低声提示道:“曹仲昆的儿子,老二。”
“是那狗皇帝曹仲昆的儿子。”周翡道,“这胖子诡计多端,我没别的办法,只好使了笨办法,干脆将他捉来。”
走动的时候,望春山不可能一直别在曹宁喉咙上不动。曹宁总算有了些能说话的机会,忙见缝插针地一笑道:“哪里笨,姑娘太自谦了。”
马吉利仍然有点找不着北,一边让人将周翡他们放进来,一边又看着行脚帮的众流氓,问道:“那这些……”
李妍从他身后冒出头来,大叫道:“杨黑炭!”
杨瑾愤怒地瞪过去,看清了李妍,却是一愣。
只见她形容十分狼狈,一张小脸上黑灰一片,脏兮兮的,眼圈还是红的,委屈得仿佛下一刻便能哭出来。他到嘴边的怒斥突然便说不出口了,终于只是爱搭不理地哼了一声,认下了“杨黑炭”这名号。
“不得无礼。”周翡随口数落了她一句,又对马吉利道,“这是我在外面认识的几个朋友,行脚帮的,还有这位是擎云沟的……”
“杨瑾。”杨瑾一听她说起“擎云沟”,就想起在邵阳的时候周翡那句“那是什么玩意儿”,当下新仇旧恨一同涌上心头,愤愤地扫了周翡一眼。他一见周翡和李妍这俩丫头就火气上涌,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忙没帮上什么,倒是把自己气成了一块愤怒的黑炭。
大概因为四十八寨这些年来真的不怎么与外人来往,马吉利见了这些上赶着“拔刀相助”的人,还颇有些疑虑。他眉心微蹙,不过随即又打开,面子活还是做到了,一揖到地道:“诸位雪中送炭,如此高义,四十八寨日后定当铭记于心。”
马吉利一边命人将行脚帮的人放进去,一边又透过人群,往对面放出目光——谷天璇、陆摇光虎视眈眈,身后跟着一水儿的北斗黑衣人,还有以寇丹为首的鸣风楼刺客。虽然关键时刻,周翡用一句话挑拨了寇丹和曹宁,但此时双方利益毕竟还一致,这一点嫌隙不足以让他们彻底翻脸。
马吉利目光微动,心里飞快地掂量着眼前的情况。
陆摇光对上他的目光,上前一步,正要说话,谷天璇却一抬手止住了他。这俊俏书生似的北斗彬彬有礼地开口道:“我知道诸位劫持王爷,是想让我等退兵。退兵不是不可以,只是诸位也须得讲理——我们退了,端王爷的安全谁来保证呢?当年贵寨大当家便曾北上刺过圣驾,如今王爷落到诸位手中,我也实在不能指望你们对殿下礼遇。若是王爷有什么闪失,我们这些人也不必回朝,直接抹脖子便是。数万大军南下,诸位让我们就这样收场,想也知道我们不肯的吧?”
谷天璇该狡猾的时候狡猾,该实在的关头也实在,三言两语点出了双方的僵持。他轻轻地摇了摇手中折扇,又道:“咱们面对面,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诸位手上除了端王殿下,断无别的筹码。端王殿下少一根汗毛,尔等必死无葬身之地。只要我军还在山下,你们也不敢伤了王爷,是不是?我看不如咱们各退一步,商量出个都能接受的章程来,如何?”
谢允见谷天璇拿着一把扇子,立刻也不甘寂寞地摸出一把,“哗啦”一下展开横在身前,跟“巨门”对着扇。这没溜儿的南端王笑道:“这个确实难办,四十八寨都这样了,退一步也是不可能的。依我看不如这样,二殿下留在寨中做客,你们不愿意撤就不撤,在山下老实待着也一样。只要不让我们管饭,待上三两个月也没问题,大家正好一起过年。”
谷天璇差点被他噎死。
谢允又道:“到时候呢,估摸着大当家也该回来了。哦,对了,我听说自从沈天枢一把火烧了霍家堡,霍连涛正在南朝四处纠集人马预备着要报仇。闻听这么大的热闹,他能不来掺一脚吗?还有我大昭——当年江湖谣言说,曹仲昆为了对付南军,无暇他顾,方才放任了四十八寨。按这个想法,现在北朝岂不是‘有暇他顾’了?那可大大地不好,金陵那边听见恐怕要睡不着觉了……何况我听说甘棠先生的老婆孩子都在四十八寨,闻煜将军过来也不太远。”
他每说一句话,谷天璇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谢允扇了两下,发现实在是冷,偷偷摸摸地打了个寒战。为防自己变成一只瑟瑟发抖的鹌鹑公子,他只好将扇子重新合在手心,总结道:“到时候天下英雄齐聚一堂,更方便大家评理,肯定比我们这样僵持着好!”
曹宁见谷天璇被谢允堵得哑口无言,不由得叹了口气,感慨手下竟无机灵可用之人。
寇丹察言观色,忽然上前一步,说道:“王爷受匪人所制,是我护卫不力,殿下,这事您怎么说?”
“我没有棋差一着。”曹宁慢吞吞地说道,“只是快要收官的时候,有人不讲规矩,过来把棋盘掀了——我能说什么?我无话可说,寇楼主,看来咱们已经输了。”
马吉利好像被他们这一来一往提醒了,上前道:“别人先不必说,但寇丹是我四十八寨叛徒,欺师灭祖、天理不容,还请将此人交回!”
寇丹看着他,殷红的嘴角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像一朵徐徐绽开的罂粟:“成王败寇罢了,那么个老废物整日里以长辈自居,我到现在才动手清理了他,便是我鸣风楼的列祖列宗见了,也能夸我一句仁厚了。我欺了谁?灭了谁?”
寇丹这一笑中充满了轻慢不屑,周翡只觉得额角的青筋都跳了起来。
马吉利面色铁青,抬手指向寇丹:“你这贱人!”
他说到“贱”的时候,已经运力于掌,似乎便要向寇丹扑过去。
周翡的全副精力本来都在对面,那一瞬间,她却突然有种汗毛倒竖的危机感。她来不及想,多次生死一线间的直觉却在催促她闪开、后退,可她手里还抓着曹宁!
此时整个四十八寨的山坡保持着一个随时能倾覆的平衡,而准星就在这个胖子身上。她不能放开这个人。
千钧一发之际,周翡犹豫了。
她犹豫过很多次,但没有一次像这次一样致命。
就在周翡于进退之间摇摆的时候,马吉利原本指向寇丹的手掌凭空一转,竟然拍在了周翡的后心偏右处。她是右手持刀,这一掌落了个结结实实,周翡右半身整个麻了,她眼前一黑,望春山怎么落的地都不知道。
曹宁仿佛早知道有这么一出,毫不犹豫地一弯腰——
两条牵机线凌空甩了过来,旁边两个试图伸手的行脚帮中人齐齐惨叫一声,各自被牵在寇丹手中的牵机线斩断了一条手臂。
马吉利一击得手,人已经退到数丈之外。
随即,谷天璇运起“清风徐来”,身如鬼魅,眨眼间已掠至曹宁身前,出手如电,一拉一拽,那曹宁仿佛不再是个足足有几百斤的人,而是一团棉絮,身轻如燕地被他抛至身后。谷天璇一朝得手,当即面露狞笑,折扇一架荡开杨瑾挥过来的雁翅刀,又一抬手,直直拍向来不及躲闪的周翡,打算顺手将她毙在面前。
北斗巨门乃当世顶尖高手之一,能在四十八寨长老张博林与赵秋生两人夹击中丝毫不露败象,就算周翡全须全尾地站在面前,也不见得禁得住他当头一掌,何况她刚刚挨了马吉利一掌,手中刀已落地,这会儿几乎连气都提不起来!
周围无人可施救,李妍尖叫了一声,她离得实在太远,连扑上去都来不及。
就在这时,一只苍白的手伸过来,凌空架住了谷天璇一掌。
周翡眼前一片模糊,马吉利那一掌震伤了她的肺腑,一呼一吸间气息仿佛只能下到嗓子眼,再往下便是剧痛。她满口血腥气,恍惚间只觉有人抓住了她的后颈,将她往后一甩,几个师兄七手八脚地接住了她。
那手在她后颈上蹭了一下,凉得好像冰雕……
周翡耳朵里轰鸣一片,听不见、看不清,意识在拼命下沉,她却无意识地死死攥住旁边人试着想扶她的胳膊,死也不肯晕过去。
这一系列的事发生在电光石火间,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曹宁已经被北斗牢牢地护卫了起来。
而谷天璇一击不成飞身后退,在几步以外盯着眼前的人——方才拦住他的,竟是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谢允。
谷天璇正想开口,谁知刚一提气,便觉得胸中一阵气血翻涌。他忙咬住牙,暗暗打量着谢允,不由得有些心惊,不知从哪儿冒出这么个不显山不露水的高手来:“你……”
谢允将他那把可笑的扇子收起来,一言不发地挡在周翡面前。
谷天璇惊疑不定地道:“你是什么人?”
曹宁终于在好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气喘如牛,狼狈不堪,却依然慢吞吞的,此时看了谢允一眼,他摇头道:“赵……”
谢允截口打断他道:“鄙姓谢。”
曹宁好似十分理解地点点头,从善如流地改口道:“谢兄,擅用‘推云掌’,你不要命了吗?图什么?”
谷天璇听见“推云掌”三个字,整个人猛地一震,脱口道:“是你,你居然还没死!”
谢允先是瞥了周翡一眼,见她居然还能站着,便笑道:“我还没找着合适的胎投,着什么急?”
原本跟在马吉利身后的弟子都呆住了,直到这时,才有人晕头转向地问道:“马师叔?这……这是怎么回事?”
李妍挤开挡着她的几个人:“阿翡!”
那姑娘的声音太尖了,平时就咋咋呼呼的,这会儿扯着嗓子叫起来,更是好像一根小尖刺,直挺挺地戳进了周翡耳朵里,生生将周翡叫出了几分清明。她抬手挡了李妍一下,扭头吐出一口血来,右半身这才有了知觉。
对了——她想,还有李妍,还有吴楚楚,她怀里还有吴楚楚相托的东西,身后还有个风雨飘摇的四十八寨。
这是她外祖用性命换来的二十年太平,而大当家不在……
周翡忍着伤急喘了几口气。
她想,就算是要死,也得忍着,等会儿再死。
倘若李妍的头发能短上几尺,此时想必已经根根向天了。她就像暴怒的小野兽一样跳了起来,指着马吉利道:“马吉利,你说谁是贱人?你才是贱人!”
马吉利脱离了四十八寨,却也并未站在曹宁一边。他那众人看惯了的慈祥圆脸微微沉着,平素总是被笑容掩盖的法令纹深深地垂在两颊。他面色有一些苍白,似乎陡然老了好几岁。
李妍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他也只是微微转动着眼珠,漠然地看了那女孩一眼。
杨瑾方才被谷天璇一扇子震开断雁刀,一侧的虎口还微微发麻,见状提刀在侧,伸手拦了李妍一下,防止马吉利暴起伤人。
李妍激动之下,将杨瑾伸出来的胳膊当成了栏杆,一把抓住,依然叫道:“临走时我姑姑说你是她的左膀右臂,让我在外面什么都听你的,还说万一遇上什么危险,你就算舍命不要,也会护我周全——她瞎!我爷爷也瞎!当年就不该收留你!”
寇丹如释重负地上前,站在马吉利身后,露出妍丽的半张脸,伸手搭在马吉利肩膀上:“小阿妍,好大逆不道啊。”
李妍骤然闭嘴,少女的神色愤怒而冷淡,一时竟仿佛凭空长大了几岁。
马吉利之于李妍,好像是华容城中突然的围困之于周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