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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灵之书_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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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宅梦魇 The Dreams in the Witch House


本篇小说是以阿卡姆作为主要地点的少数故事之一。小说写于1932年1月到2月28日,洛夫克拉夫特不愿意在任何地方发表这个故事,但是他的朋友却把它交给了《诡丽幻谭》,并在1933年7月刊中发表。小说中略显夸张的散文风格和某些传统的元素(例如,用十字架来吓女巫)似乎表明,在《疯狂山脉》被拒稿之后,洛夫克拉夫特正在经历着自我怀疑。然而,他对第四维度的设想是惊人的。


1933年7月《诡丽幻谭》中的插画。
沃尔特·吉尔曼不知道,究竟是那些梦导致了发烧,还是发烧导致了那些梦。这座古老的镇子里,阴气沉沉、溃烂生脓的恐怖氛围萦绕着一切,在发霉的、不洁的阁楼里——没躺倒在简陋的铁架床上睡觉时,他就在这里写作、研究,同数字与公式搏斗。他的双耳愈发敏感,到了超乎寻常、无法承受的地步,所以他很早之前就关掉了壁炉架上的廉价时钟,因为它的嘀嗒声在他听来如炮火般震耳。到了夜晚,外面的黑暗城市的微弱纷扰声、遍布蛀虫的隔墙中老鼠小步疾行的阴恻恻的声响、百年老宅隐蔽处的木料发出的嘎吱声,对他而言都如同刺耳的喧嚣。黑暗中似乎总是充满了无法解释的声响,但有的时候,他更害怕现在能听见的这些声音变弱,以至于让自己听见某种别的声音——潜伏在那些声响之后的更微弱的声响,这令他不寒而栗。
他正身在一成不变、萦绕着种种传说的阿卡姆城,这里有密集的复斜式屋顶,有的摇摇欲坠、有的业已凹陷,在该地区黑暗的旧时光里,女巫们曾在这些屋顶底下的阁楼里躲避国王的卫兵。他目前栖身的阁楼房间更是充满了可怖的记忆,城中没有哪个地方可以与其相提并论,因为老女巫凯齐娅·梅森就曾居住在这栋屋宅的这个房间里——此人最终是如何从塞勒姆监狱逃脱的,至今无人能解释。那是在1692年,狱卒发了疯,胡言乱语说看见一个小小的、长着白色獠牙、浑身是毛的东西从凯齐娅的牢房里窜了出来,而就连科顿·马瑟也无法解释,为何牢房的墙上会用某种黏稠的红色液体画满了曲线与角。
也许吉尔曼不该如此用功研究的。非欧几何与量子物理学已经够令人头昏脑涨了,如果再把它们和民间传说结合起来,试图追寻在阴森恐怖的哥特故事以及人们围炉夜谈时疯狂的流言的背后,可能存在着何种古怪的多重现实,你就很难摆脱精神上的紧张了。吉尔曼来自马萨诸塞州北部的黑弗里尔,但直到来阿卡姆上大学后,他才开始将数学与旧时候的奇异传说联想到一起。这座陈旧城镇里的某些事物隐约地激发了他的想象力。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教授们曾敦促他放松些,还主动替他减免了一些课程。除此之外,他们还阻止他继续从大学图书馆里那间上了锁的密室借阅可疑的古书。可这些预防措施都来得太晚了,吉尔曼仍然从令人畏惧的书籍——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所著的《死灵之书》、《伊波恩之书》的残本,以及被禁的冯·容兹所著的《无名祭祀书》中找到了一些可怕的暗示,和他那些关于空间的性质,以及已知与未知维度之间如何相连的抽象公式联系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的房间就位于古老的女巫之宅中——其实,那正是他选择在此居住的原因。关于凯齐娅·梅森的审判,埃克塞斯县拥有大量的记录,而她迫于压力向法庭交代的内容最令吉尔曼痴迷不已。她告诉霍索恩法官,画出某种直线与曲线就能为人们指出方向,穿越空间之壁,抵达这个空间之外的其他空间。她还暗示,在草甸山之外的黑暗的白石山谷里、在河中的无人岛上,会举办某种午夜集会,集会上常常用到这些直线与曲线。她还提到了“黑色男子”,提到了自己的誓约,以及她新获得的秘密名号“奈哈布”。然后,她就在牢房的墙壁上画下那些线条,从此消失了。
吉尔曼相信关于凯齐娅的种种奇异事迹,得知她的住所在两百三十五年之后的今天仍然屹立未倒的时候,他感到一阵古怪的兴奋。他听见阿卡姆坊间悄悄流传着一些话:凯齐娅始终存在于那座老宅与狭窄的街道中;老宅及其他房屋里的某些住客睡醒后,曾发现身上留下了不平整的人类齿痕;临近五朔节和万圣节时,人们能听到宛如孩童的哭号声;那些可怖的时节刚刚过去之后,老宅的阁楼里时常散发出恶臭;还有,那个浑身是毛、尖牙利齿的小东西总是出没于这座日渐腐坏的老宅与城镇中,古怪的是,它还在黎明前的黑暗时分里用脸鼻去蹭人。听到这些传言后,他便决心不惜一切代价要在这里住下了。在这儿找间房并不难——因为这栋老宅不受欢迎、难以出租,早就被用作廉价的寄宿场所了。吉尔曼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想在这里找到什么,但他知道,一个17世纪的普通老妪突然产生了数学方面的高深见解,甚至可能超越了当今最前沿的普朗克、海森堡、爱因斯坦与德西特的研究,而这栋老宅的环境多多少少是她获得灵感的原因。
他把这栋宅子里所有墙纸已剥落、能够看到底下的木材与灰泥墙壁的地方研究了个遍,寻找神秘图案的踪迹。不到一个星期,他就搜寻到了东边阁楼的房间,此处即是凯齐娅曾经施展咒语的地方。这间房从一开始就是空的——从来没有谁愿意在此长时间逗留——但波兰籍房东唯恐租出这间房。但直到吉尔曼开始发烧的那几天为止,什么怪事也没发生。不见鬼气森森的凯齐娅在昏暗的走廊与卧室里窜来窜去,没有浑身是毛的小东西爬进他阴沉沉的高阁来用口鼻蹭他,也没找到女巫施咒的痕迹来奖励他不懈的追寻。有时他会在那些阴影笼罩、错综复杂的巷道里散步,这些小巷没铺地砖、散发着霉味,两旁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棕黑房屋。这些房屋不知年月几何,已经东倒西歪、摇摇欲坠,通过那些狭小的窗格发出嘲讽的睨视。他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古怪的事件,也隐隐约约察觉到,在平静的表面之下,该地可怖历史里存在过的一切也许都并没有消失——至少在这些黑暗、狭窄、最为盘曲复杂的巷道里是如此。他还曾两次划船前往河里那座名声不佳的岛,给矗立在此的一排排长满苔藓的灰色岩石画了幅素描:这些古老的石头被摆成了种种奇异的角度,其来历无人知晓。
吉尔曼的房间颇为宽敞,但呈古怪的不规则形状:北面的墙壁从远端到近端显然在向内逐渐倾斜,低矮的天花板也朝着同一个方向微微下沉。倾斜的内墙与房屋北侧笔直的外墙之间必然存在一个空间,但除了一个明显的耗子洞,以及另外几个被堵住的耗子洞之外,没有任何通道——也没有任何曾经存在的通道的痕迹——能通往那里。不过,从外面看来,那里曾经有扇窗户,但在很久以前就被木板封住了。天花板上方的顶楼——那地方的地板一定是倾斜的——同样无路可通。当吉尔曼爬上木梯,来到比阁楼其他部分都高、与上方的顶楼平齐的布满蛛网的空间时,发现这里曾经有道孔隙,但被年代久远的厚木板层层叠叠地封严实了,上面还钉着常见于殖民时代木工活儿中的粗壮木桩。然而,不论他费多少口舌,房东就是无动于衷,不肯让他去调查这两处封闭空间中的任何一处。
光阴流逝,他对自己房间那不规则的墙壁与天花板的兴趣与日俱增。他开始在这些奇怪的角度中读出了数学方面的涵义,为破解它们的用途提供了一些模糊的线索。他琢磨着,老凯齐娅之所以要住在这么个奇形怪状的房间里,必然是有适当的原因,她不是还声称,自己正是通过某种特殊的角度,跨越我们已知的世界边界,去了外面么?他的兴趣逐渐从倾斜墙面以外的未经探索的空间,转移到了他已经踏足的这个空间之上,因为现在看来,墙面之所以倾斜,似乎关乎后者的用途。
他是从二月初开始发烧,并且做起了那些梦的。大约是从那时起,吉尔曼的房间中那些古怪的角度就在他身上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几乎令人迷醉的效果。随着阴冷的冬季渐深,他开始盯着下沉的天花板与朝内倾斜的墙壁的交汇处,越来越聚精会神。这段日子里,他为自己无法专注于正式的学业而深感忧虑,年终考试给他带来的焦躁也十分强烈。但异常灵敏的听觉给他造成的烦扰几乎不比这少。生命变成了一片没完没了、简直不堪忍受的嘈杂声,而且还有另一些声音——也许来自生命以外的领域——在听力范围的边缘颤动着,给予他一种持续不断的恐怖感。在切实存在的那些噪音当中,最可恶的当属老鼠在古老的隔墙中发出的动静了。它们抓挠墙壁的声响有时听来不像偷偷摸摸,倒像是故意的。当这种声音从倾斜的北墙中传来时,会混杂着一股干巴巴的咯咯声——当它从倾斜的天花板上方那密封了百年的顶楼中传来时,吉尔曼总是绷紧神经,仿佛某个可怕的怪物即将降临,它只是在等待时机,好最终完全吞噬他。
那些梦完全超出了理性的范围,而吉尔曼觉得,它们一定也是他研究数学和民间传说的结果。他的公式告诉他,在我们已知的三维空间之外,必然还存在某些不明的领域,而且老凯齐娅·梅森很可能——在某种不可揣度的力量的指导下——当真找到了去往那些领域的大门,对此他一直念念不忘。泛黄的县志中记载着她的供词,还有当初指控她的人的证言,都可怖地透露着一些超乎人类经验的东西——里面还描述到了她那蹿得飞快、浑身长毛的小小的使魔,尽管充满了叫人难以置信的细节,感觉却真实得吓人。
那个东西——比大老鼠大不了多少,被小城居民们古怪地叫作“布朗·詹金”——似乎是一群共感强烈之人出现大规模集体幻觉的产物,因为在1692年,至少有十一个人作证表示见过它。近年也有传言说它仍在出没,还有不少附和的声音,着实令人困惑又不安。目击者称,它有长长的毛,体形像老鼠却有一口尖牙,长着胡须的脸庞邪门地颇似人类,爪子也像小小的人手。它在老凯齐娅与恶魔之间传递信息,且靠吸食女巫之血维生——就像吸血鬼那样。它的声音像是一种令人憎恶的窃笑,而且它会说任何一种语言。在吉尔曼梦到的所有匪夷所思的可怖怪物中,没有哪一个比这只亵渎神灵的人鼠混合体更令他恐惧与反胃的了。比起他在清醒时因古老的记录和当下的传言而产生的联想,这个东西在他的幻觉中蹿来蹿去的形象要可恨一千倍。
大多数时候,吉尔曼都是梦见自己在下坠,坠入一连串没有尽头的深渊,里面充溢着无法解释的五颜六色的昏暗光芒,以及混乱得令人迷茫的声音。至于这些深渊由什么物质构成、在引力方面拥有怎样的特性,跟他本人又有什么关系,他都毫无头绪、无从解释。他既非在走也非在爬,既非在飞也非在游,既非在匍匐也非在蠕动,可始终维持着某种运动的状态,这种运动半是自发的、半是不由自主。他无法判断自身的状况,因为放眼望去,自己的胳膊、双腿、躯干仿佛都被某种古怪而混乱的透视法给切割开了;可他感觉自己的肉体和官能也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仿佛在斜面上产生了投影——却又与他平时的身材比例与特点保持着古怪的对应关系。
深渊并非空荡荡的,而是挤满了一团团色彩古怪、形状难以描述的物质,有些看似是有机体,有些看似是无机体。有几个像是有机体的东西几乎激起了他脑海深处某些模糊的记忆,但他并没有清晰地意识到它们与什么东西拥有可笑的相似之处,或是会令他联想到什么。在后来的梦境中,他渐渐看出这些有机体好像可以分成各种类别,每一种似乎都拥有极其不同的行为模式和基本动机。这些东西当中,只有一类在他看来似乎稍稍比其他种类在行动上更有逻辑、更有意义一些。
所有的这些物体——不论有机体,还是无机体——都全然无法用言语描述,甚至超出了理解的范畴。吉尔曼有时会把这些无机体比作棱柱、迷宫、成堆的立方体和平面,还有巨石建筑;那些有机体则让他联想起各种各样的泡沫、章鱼和蜈蚣,活生生的印度教偶像,以及像蛇一般舞动的繁复的阿拉伯式花饰。目之所及的一切都透着不可言说的危险与可怖;每当哪个有机体露出似乎注意到他了的动作,他都会感到一阵冰冷可憎的恐惧,往往被吓醒过来。至于那些有机体是如何动起来的,他所知道的不比自己是如何动起来的更多。后来,他还观察到了一种神秘的现象:某些物体会突然凭空出现,有些又会同样突兀地消失。深渊中弥漫着一种既像尖叫又像咆哮的声音,其音调、音色和韵律都无从分析,但似乎与所有那些变幻不定的物体在视觉上的模糊变化保持着同步。吉尔曼始终怀有一丝恐惧,怕这股难以捉摸、不断波动的声音会飙升到难以承受的强度。
但他并不是在这些充斥着异界物体的漩涡中看见布朗·詹金的。那个令人惊惧的小东西只出没在某些更浅、更尖锐的梦境里,这种梦会在他陷入完全的深眠之前纠缠他。当他躺在黑暗中、挣扎着保持清醒时,这间百年老屋里会亮起一道轻轻摇曳的微光,而一直占据着他脑海的倾斜墙面交界处会腾起一团紫雾。那个怪物会从墙角的老鼠洞中蹿出来,隔着凹陷的宽木板地面对着他喋喋不休,它那长着胡须的小小人脸上透着邪恶的期盼——不过所幸的是,每次在它靠近到足以用脸蹭他之前,这个梦就消散了。它有一口阴森可怖、长而尖锐的犬齿。吉尔曼试过每天都堵上那个老鼠洞,但一到夜晚,那些隔墙中真正的住户总是会啃烂堵住洞口的东西,不管是什么材料。有一次,他还让房东钉了块锡皮封住洞口,可第二天夜里,老鼠便在上面咬出了一个新的洞——打洞的过程中,它们还推出或者拖出了一小块古怪的骨头。
吉尔曼没有告诉医生他在发烧,因为他知道医生会吩咐自己去校医院检查,而如果他还想通过考试,就得把每分每秒都花在临时抱佛脚上头。他的微积分D和高级心理学已经不及格了,但在期末之前努力一把的话,也并非没有补救的希望。三月间,深眠前的浅梦中出现了新的元素。一团模糊的影子开始伴随着布朗·詹金那可怕的身影出现,并且变得越来越像一个伛偻的老妇。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这个新出现的形象格外令他不安,最终却想起,这是因为在废弃的码头附近错综复杂的黑暗小巷中,他曾有两次遇见过一个与之相似的丑陋老妇。两次相遇时,那个老丑妇都看似无缘无故地朝他投来了邪恶而轻蔑的瞪视,几乎令他不寒而栗——尤其是第一次,一只大得过分的老鼠刚好从阴影笼罩的隔壁巷口蹿过,令他不理智地想起了布朗·詹金。现在他琢磨着,那些混乱无序的梦只是反映了令他紧张害怕的东西。
他无法否认的是,这栋老宅子对自己的影响也并不健康,但出于早先那种病态的兴趣,他仍然固守在此。他坚持认为,夜间那些幻想仅仅是发烧造成的,只要烧退去,他就能摆脱可怖的幻象。不过,那些幻象生动、逼真得令人憎恶,而且每次醒来之后,他都依稀觉得自己所经历的比记得的更多。令他惊骇的是,他很肯定在那些无法回忆起的梦境中,自己曾与布朗·詹金以及那个老妇对话过,而且他们一直在怂恿他一起去某个地方,去见某个拥有更强大力量的第三方。
临近三月底时,他在数学领域取得了进展,尽管其他科目越发地令他头痛了。他在解决黎曼猜想的方面获得了一种直觉般的技能,对四维空间和其他那些难倒全班同学的问题的见解令厄珀姆教授啧啧称奇。一天下午,他们讨论到了空间可能存在反常的曲度,谈到了我们所在的宇宙与其他各种遥远的区域——最远的恒星、乃至跨越星系的深渊所在的区域,抑或甚至是那些远到近乎幻想、超出了爱因斯坦的时空连续体、我们只能试探性地揣测的宇宙区域——之间理论上存在互相接近甚至是接触的点。吉尔曼在这方面的见地令在场者无不拍案叫绝,尽管他画出的一些假想图让素来针对他神经兮兮、离群索居的怪僻的谣言更加甚嚣尘上了。他还严肃地提出,一个人——如果拥有了超出人类研究能力的数学知识——可以有目的性地从地球到达任何一个天体,只要它在宇宙模型的无限个点中的任何一个之上,这个理论令同学们摇头不已。
他说,要做到这一点,只需要两个步骤:第一,找到通道,离开我们已知的三维空间;第二,找到通道返回三维空间上的另一个点,这个点也许距出发地点无限遥远。可以想见,在很多情况下,这件事都能在不丢掉性命的前提下完成。任何一个人从三维空间里的任何一个点出发之后,都很可能在四维空间中存活下来;至于它能不能活过第二个步骤,取决于它选择回到三维空间中的哪一个异星区域了。某些星球上的居民也许能在特定的外星之上生存——尽管这些外星属于其他星系,或是属于其他时空连续体中的近似维度——不过,宇宙中必然也有大量的居民互换后不能生存的星体或片区,尽管它们在数学上是相邻的。
此外,居住在某个维度的生物能够活着进入未知的、不可理解的更高维的空间,甚至是无限高维度的空间——不论它们位于这个时空连续体之内,还是之外——反之亦然。在这方面人们只能猜想,不过可以相当肯定的是,从某个维度的空间进入更高维的空间时,生物体发生的变异不会导致肉体的损伤。对于最后一点推测,吉尔曼给不出清晰的依据,不过比起他在其他复杂问题上的条理分明,在这一点上的含糊其辞瑕不掩瑜。厄珀姆教授尤其喜欢他关于高等数学与某些魔法理论之间存在亲近关系的陈述,那些魔法理论是由难以言说的古代生物——也许是人类,也许是人类之前的某种存在——流传下来的,它们对宇宙及宇宙规律的认识远比我们高深。
四月初,吉尔曼开始深感担忧,因为他的低烧一直未退。同样令他焦虑的是,一些室友指出他会梦游。据说他似乎常常离开床铺,而且住他楼下的男人注意到,夜间的某几个钟头里他房间的地板会嘎吱作响。这人还说,曾在夜里听见鞋跟踩踏地面的声响;可吉尔曼很确信那人听错了,因为每天早晨他的鞋子和其他衣物都好好地摆在原处。在这座怪异的老宅子里,人们可能产生各种各样的幻听——毕竟就连吉尔曼本人,甚至在白天,不都开始切切实实地听见倾斜的墙面之后、下沉的天花板之上的黑暗空间中,传出了老鼠抓挠以外的声响了吗?他那双敏感得近乎病态的耳朵开始听见不知密封了多久的顶楼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有时这种幻觉还真实得令人发指。然而,他知道自己真的变成了一个梦游者;因为有两次,别人在夜里发现他不在房间,尽管他的衣服都原封未动。这是弗兰克·埃尔伍德告诉他的。埃尔伍德是他的同窗,因贫穷被迫住在这座不受欢迎的肮脏老宅中。他在凌晨学习时,上楼找吉尔曼请教一个微分方程的问题,结果却发现后者不在屋里:他敲门后不见回应,但因为急于求教,也知道吉尔曼不会怪罪他把自己轻轻戳醒,于是明知十分冒昧却还是推开了未上锁的房门。然而,他两次找上门时,吉尔曼都不在床上——被告知这一点后,吉尔曼好奇自己究竟能光着脚、仅穿着睡衣晃悠到哪儿去。他决定,如果再有人发现他梦游,他便要彻查此事,并且打算给走廊地板撒上面粉,这样就能看出自己的脚印通往哪里了。房门是唯一可能的出入口,因为窄小的窗户外面没有任何落脚点。
四月间,吉尔曼因发烧而变得敏锐的双耳开始备受一个迷信的织机修理工祷告声的折磨,他名叫乔·马苏勒维齐,就住在一楼。关于老凯齐娅的鬼魂以及那只浑身是毛、一口尖牙、到处蹭人的东西,马苏勒维齐没完没了地说过许多漫长的故事。他还说过,自己曾被它们纠缠得一塌糊涂,只有他的银制十字架——是圣斯坦尼斯劳斯教堂的伊万尼基神父赠给他驱邪用的——才能带给他安宁。现在他开始祈祷,是因为女巫的夜半集会日越来越近了。五朔节前夕正是魔女之夜,届时地狱最黑暗的恶魔将席卷大地,撒但的所有奴隶将聚集起来,在无名的仪式上行不可名状之事。这一天在阿卡姆总是个非常糟糕的日子,尽管住在米斯卡塔尼克大道和索顿斯托尔街的上流人士们都假装对此一无所知。城里会出些坏事——还很可能有一两个小孩会失踪。乔知道这些,是因为他住在老旧乡下的祖母曾从她的祖母那里听过这些传说。每到这个季节,还是数着念珠祈祷比较明智。凯齐娅和布朗·詹金已经有三个月没有靠近过乔的房间,或是保罗·乔伊斯基的房间,或是别的什么地方了——当它们像这样暂时不现身时,多半没有好事。它们一定是在忙活什么。
4月16日的那天,吉尔曼去看了一趟医生,然后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体温并没有他担心的那么高。医生严厉地审问了他一番,然后建议他去看神经科的专家。他事后一想,很庆幸自己没去看更加喜欢提问的大学校医。老沃尔德伦过去就限制过他的行动,这次肯定也会让他休息一阵的——然而他不可能这么做,毕竟他已经快要在他的方程式上取得重大的成果了。他毫无疑问已经接近已知宇宙与四维空间的边界了,谁说得清他能走到多远呢?
不过,当这些念头在脑海中浮现时,他也不禁好奇自己这股古怪的信心从何而来。这种透着危险的迫近感,全都来自他日复一日涂写在纸张上的公式吗?密封的顶楼上传来的轻轻的、悄悄的、想象般的脚步声一直令他心神紧张。而现在,还有一种日益强烈的感觉在滋长:某人正不断地怂恿他去做某种他绝不能做的可怕之事。他的梦游症又是怎么回事?他在夜间去了哪里?那股隐隐约约的声音,即使在光天化日的清醒时分也会偶尔穿透那些令人发疯的可辨识的噪音,骚动他的耳膜,它又是什么东西?它的韵律与地球上的任何东西都不相符,例外的可能只是某一两种不可提及的巫术吟诵,有时他也担忧,这声音和他在那些全然陌生的梦中深渊里听到的缥缈的尖叫或咆哮声有相似之处。
与此同时,他的梦境愈发险恶起来。在深眠前的浅梦中,那个恶毒老妇的形象已经清晰可辨到令人胆寒了。吉尔曼也知道,她正是之前在那些陋巷中吓唬他的人。他不会认错那伛偻的背、长长的鼻子与干瘪的下巴,她那破得不成形状的棕色外衣也与他记忆中的如出一辙。她的表情中透着骇人的歹毒与兴高采烈,而他醒来时,总能回想起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对他威逼利诱。他必须去见黑色男子,然后和他们所有人一起前往终极混沌的中央,觐见阿撒托斯的王座。她是那么说的。他独立的探索既已进展到了如今的程度,就必须以自身之血在阿撒托斯之书上签名,并取得新的秘密名号。而他之所以没有跟随她、布朗·詹金及另外一人前往回荡着蒙昧的尖细笛声的混沌朝见王座,只是因为他曾在《死灵之书》中读到过“阿撒托斯”这个名字,知道它代表着一个恐怖到不可言表的原初邪物。
老妇总是凭空出现在墙角,那个下沉的天花板与内倾的墙壁的交界处。比起地面,她出现的位置更靠近天花板,而且身体几近透明。每一晚当浅梦转变为深梦时,她都比前一晚更加接近他,形象也更加清晰。同样,布朗·詹金也一晚比一晚凑得更近,在怪异的紫色磷光中,它那口发黄的白色尖牙闪烁着骇人的微光。它那可憎又刺耳的窃笑声在吉尔曼的脑子里回荡,越来越挥之不去。早晨醒来时,他还能回想起它是如何吐出“阿撒托斯”与“死灵之书”这两个词的。
在深眠之中,一切也同样愈发清晰起来。吉尔曼察觉到,他周围这些昏暗的深渊应该属于四维空间。那些一举一动看似最不算漫无目的、莫名其妙的有机体,很可能就是我们地球上的生命体的投影,包括人类。其他的那些则属于它们自己的维度,甚至是他连想都不敢去想的地方。有两个看似没那么莫名其妙的活动物体——那是一大团色彩斑斓的椭圆形球体气泡构成的聚合体,以及一个拥有他从未见过的颜色并且表面的角度在迅速变幻的非常小的多面体——似乎注意到了他,跟着他走了一阵,当他在一堆巨大的棱柱、迷宫、立方体及平面体的聚合物、类似建筑一样的东西当中改变了方向时,它们继续朝前飘去。与此同时,那股缥缈的尖叫与咆哮声越来越嘹亮,似乎即将达到令人彻底无法承受的可怖高潮。
在4月19日与20日相交的那天夜里,事情发生了新的变化。吉尔曼在昏暗的深渊中半是自主地移动着,前面飘着那团气泡聚合体以及那个小型多面体,这时他注意到,在身边某一团巨大棱柱构成的聚合体的边缘,出现了一些规则的角。下一秒钟,他便脱离深渊,战栗着站在了一片崎岖的山坡上,沐浴在一片弥漫开来的强烈绿光中。他光着脚,穿着睡衣,刚想走动,却发现自己几乎抬不动腿。缭绕的蒸气遮挡了一切,他只看得见自己紧临着的斜坡。蒸气中传来一阵声响,由此产生的联想令他心生畏惧。
接着他便看见,两个身影正艰难缓慢地走向他——那个老妇,以及那个浑身长毛的小东西。老妇竭力爬着坡,并勉力把双臂交叉,摆出了一个古怪的姿势,与此同时,布朗·詹金明显很费劲儿地抬起它那人手般的可怖前臂,指往了某个方向。一阵并非他自主产生的冲动席卷而来,吉尔曼被拖动似的朝前行了几步——这方向是老妇手臂的角度以及布朗·詹金前臂指的方向所决定的。而他还未来得及走出三步,便又倏忽回到了昏暗的深渊中。几何形的影子在他周围翻腾,令他感到头晕目眩、度秒如年。最后,他在阴森老宅中拥有怪异角度的阁楼房间里醒了过来。
那天早上,他什么都做不了,一节课也没去上。一股未知的力量吸引着他,总将他的目光牵扯向某个莫名其妙的方向,因为他不禁老是盯着地板上的一处空白。白日流逝,他那茫然的视线改变着方向,到正午时分,他已经克服了盯着空地的冲动。下午两点,他外出用餐,穿过城中狭窄的巷道时,却发现自己总在朝着西南方向行走。他费了番劲儿,才在教堂街的一家餐馆停住了脚步。吃完饭后,他感觉那股拉扯自己的未知力量变得更加强劲了。看来他终究得找个神经科专家瞧瞧——也许,他的梦游与此有关——但同时,他可以至少先试试以自己的力量打破这个古怪的咒语。毫无疑问,他仍然能够抗拒那股牵引力,走向相反方向;所以,他拿出巨大的毅力,与它逆向而行,强迫自己刻意沿着加里森街往北走。当他走到横跨米斯卡塔尼克河的桥上之时,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他紧抓着铁栏杆,朝河的上游望去,彼处就坐落着那座恶名远扬的岛,岛上那些古老的石头构成规则的线条,阴郁地矗立在午后的阳光下。
然后,他便吓了一跳。因为那座荒凉的岛上出现了一个清晰可辨的人影,他只看了两眼,便意识到它正是那名古怪的老妇,她那恶毒的面貌已经灾难般地印刻在了他的梦境中。她周围那片高高的草丛也在抖动,仿佛还有什么活物正贴着地面爬行。当老妇转身面向他时,他连忙从桥上逃走,躲进了水畔那些迷宫般的巷道中去。尽管隔着很远的距离,他仍感到从那名披着棕衣的佝偻老妇的轻蔑目光中,朝他涌来一股恐怖而不可战胜的邪恶。
那股力量仍然想将他拉向东南方,吉尔曼使上了十分的毅力,才强迫自己走回老宅子,爬上了摇摇晃晃的楼梯。有好几个钟头,他一言不发、漫无目的地坐在那里,目光渐渐挪向了西边。六点左右,他灵敏的耳朵捕捉到了乔·马苏勒维齐在两层楼之下哼哼唧唧做祷告的声音。绝望之中,他一把抓起帽子,走进了金色余晖笼罩的街道,任由那股已经变成朝南拉扯的牵引力拉着他往前走。一个小时后,在一片黑暗里,他来到了绞架溪对岸的开阔原野中。前方闪烁着几颗春天的星星。此刻,大步向前走的冲动变成了一步跳进太空的神秘冲动,而突然之间,他意识到那股牵引力的源头在何处了。
它来自天空。群星之中某个特定的点盯上了他,并且在召唤他。那个点似乎位于长蛇座与南船座之间,他还知道,自己从黎明时分醒来起,就开始被扯向那一点了。清晨时,它在他的脚下;午后,它升到了西南方;而现在,它大致位于南方,但正缓缓挪向西方。这个新迹象说明了什么?是他快疯了吗?这会持续多久?吉尔曼再次聚集起全部的毅力,逼自己转身走回那座邪恶的老宅。
马苏勒维齐正在门口等他,然后,他似乎既焦虑又不情不愿地悄声讲了一些新的迷信事件,是关于魔女之光的。前一天晚上,乔伊出门庆祝出去了——因为那天是马萨诸塞州的爱国者日——回来时已是后半夜。他从外面抬头望向宅子,第一眼看去,吉尔曼的窗户是黑的;可随后,他便瞧见里面亮起了一股微弱的紫光。他想提醒吉尔曼这件事,因为在阿卡姆人人都知道,凯齐娅的魔女之光总是伴随布朗·詹金以及那老妇本人的鬼魂出现,而那紫光正是魔女之光。他之前没有提起过这个,但现在他觉得必须告诉吉尔曼此事,因为它意味着凯齐娅和她那一口长牙的使魔正在纠缠这位年轻的绅士。有时候,他和保罗·乔伊斯基还有房东东布罗夫斯基觉得自己看到了,那股紫光从吉尔曼房间上头密封的顶楼中透过裂缝泄露出来。可他们一致认为该对此保持沉默。不过,事到如今,吉尔曼最好换一间房,并且从像伊万尼基神父那样的优秀教士那里要个十字架来。
听这人絮絮叨叨的同时,吉尔曼感到一股无名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喉咙。他知道,乔伊头一夜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一定是半醉半醒的,但他提到阁楼里出现了紫光,这一点具有可怕的重大意义。在他那些比较清晰的浅梦中,正是这种轻轻摇曳的紫光始终环绕在老妇和那只浑身是毛的小东西周围。那些浅梦总是在他陷入未知的深渊之前出现,而若要说人清醒时也能看见这种梦中的光芒,实在是彻彻底底的疯话了。然而,这个家伙又能从哪儿得知这么一件怪事呢?莫非是他自己在整个宅子里梦游的时候也说了梦话?不,乔说了,他没有——不过他必须确认此事。弗兰克·埃尔伍德或许能告诉他点儿什么,尽管吉尔曼很不想去问他。
发烧——疯狂的梦——梦游症——幻听——来自空中某个点的牵引力——而现在,他还怀疑自己疯癫地说起了梦话!他必须停止研究,去看神经科专家,接受治疗。当他爬到埃尔伍德住的二楼时,发现这个年轻人外出了。他只好继续向上爬,回到自己的阁楼房间,在一片黑暗中坐下。那股力量仍在将他的视线朝西南方拉扯,但此外他还发现,自己专注地聆听起了上方的密封顶楼里的某种声响,半是想象着一道邪恶的紫光从正透过低矮倾斜的天花板上的细小缝隙渗下来。
那一晚吉尔曼入睡时,紫光倾泻在了他的身上,而且比以往更亮了。老女巫与浑身长毛的小东西——离他前所未有得近——用非人类的尖叫声与魔鬼似的手势嘲笑着他。陷入充满缥缈呼啸声的昏暗深渊后,他感到庆幸,尽管那团色彩斑斓的气泡聚集体以及万花筒似的小型多面体在追着他,令他觉得危险又恼火。然后,周围起了变化:一些由看起来滑溜溜的物质构成的相交的巨大平面笼罩在了他的上方与下方,最后,伴随着一阵精神失常的感觉,闪现出一片未知的陌生光芒,亮光中狂乱而难解难分地混合着黄色、深红与靓蓝。
他半坐半躺地出现在了一片高高的、围着奇异栏杆的台地上,底下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建筑构成的密林——有稀奇古怪到叫人难以置信的尖顶,对称的平面、穹顶、宣礼塔、平放在尖塔上的圆盘,还有数不尽的更加疯狂的物体——其中一些是用石头建成,一些是用金属建成——都沐浴在一片有多重色彩的天空释放出的色彩驳杂、几近沸腾的强光里。他抬头一看,只见空中有三个巨大的火焰圆盘,每一个都有不同的颜色、位于不同的高度,悬在一片布满低矮山脉、一望无际的弯曲地平线之上。在他身后,目力所能及处,台地一层接一层地向上堆叠。下方的城市也延伸向了他视野的尽头,而他希望那个方向不要传来什么声响。
他轻易地爬起身来,发现脚下的地砖是一种抛过光、有纹路的石材,但他认不出它是什么。这种地砖还都被切割成了拥有古怪角度的形状,看上去并非那么不对称,只不过它们遵照的对称法则是一种他无法领会的怪异规律。这里的栏杆高及胸口,做工精致但古怪,每隔一小段距离还放置着一尊工艺精美但形象怪诞的雕像。这些雕像和所有的栏杆一样,似乎是由某种闪闪发亮的金属制成,但在这片混乱的杂色天光中,你猜不出它的颜色,也无从揣测它的性质。这些雕像呈现的是一种顶部隆起、形状像桶的东西,平行的臂向四面八方伸出,仿佛圆心周围射出的辐条。桶的顶部及底部还突着一些形似小球或灯泡的竖直结构。每个小球似的结构上,都汇聚着一圈五条长长的、扁平的如三角形般逐渐变尖的肢条,就像海星的触手,几乎是平直的,但比照中央的桶显得微微弯曲。桶下方的小球底部与长长的栏杆焊接在一起,但接触点十分脆弱,有好几处雕像都已经掉下来或者消失不见了。这些雕像高约四英寸半,算上尖细的臂,最大直径约有两英寸半。
吉尔曼起身后,感到光脚踩到的地砖很烫。在这里他彻底是孤身一人了,而他的第一个举动,就是走到栏杆跟前,眩晕地望向下方两千英尺处那片无边无际的巨大城市。他侧耳倾听时,仿佛听见一阵缥缈混杂的笛乐旋律从下方的狭窄街道中涌起,其中涵盖了各种音频频段。然后,他真希望能一睹当地居民的真容。没过多久,眼前的景象就令他头晕目眩起来,若非本能地抓住了闪闪发亮的栏杆,他肯定摔倒在地了。他的右手握住了一个突起的雕像,似乎帮他稳住了身子。然而,他用力过猛,这个尖细的雕像又焊接得异常脆弱,结果被他一把揪了下来。他仍处于茫然状态,于是一手继续握着这个雕像,另一手抓住了光滑栏杆的空处。
但现在,他那过分灵敏的双耳捕捉到了身后的一阵声响。他回头望向身后同一层的台地,只见有五个身影正在接近他,尽管算不上鬼鬼祟祟,但步子很轻。其中两个分别是那名恶毒的老妇与那只尖牙利齿、浑身是毛的小小畜牲。另外三只吓得他失去了意识——因为它们是高约八英尺的活物,形貌正与栏杆上那尖细的雕像如出一辙。它们蠕动着海星触手般的下肢,像蜘蛛一样朝他逼近。
吉尔曼在床上醒来,浑身被冷汗浸透了,而且他的脸庞、双手和双脚都感到痛楚。他一下子跳到地上,匆忙到狂乱地洗漱、穿好衣,仿佛他必须争分夺秒地尽快逃离这座宅子似的。他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却再度感到自己只能牺牲掉这天的课程了。来自长蛇座与南船座之间某点的那股怪异的牵引力减弱了些,但另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取代了它。现在,他感觉自己必须向北走——无限远的北方。他害怕穿过能望见米斯卡塔尼克河中的荒凉岛屿的那座桥,于是改走了皮博迪大道桥。他老是险些绊倒,因为他的双眼与双耳都牢牢留意着空荡荡的蓝色天空中极高的一点之上。一小时后,他让自己冷静了些,并且发现自己已经远离了城区。他的周遭唯有一大片荒凉的盐沼地,还有一条窄路朝前方伸去,通往印斯茅斯——一个古老的、半是被废弃的镇子,阿卡姆的人们都莫名地不愿去往那里。尽管源自北方的那股牵引力没有减弱,他还是一边抵抗着它,一边抵抗着另一股拉力,并且最终发现,他几乎可以做到让这两股力量互搏抵消。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回了城里,在冷饮柜接了些咖啡,又逼自己进了公共图书馆,漫无目的地翻阅起了休闲杂志。他碰见了几位朋友,他们都说他有古怪的晒伤,但他没把自己梦游的事告诉他们。三点钟时,他在一家餐馆吃了午饭,同时注意到,那股牵引力要么是减弱了,要么是分散了。在那之后,他找了家廉价电影院打发时间,那疯狂的影片在他眼前一遍又一遍地上演,他却丝毫也没留意它的内容。
晚上九点左右,他轻飘飘地朝家走去,脚步蹒跚地踏进古老的宅子。乔·马苏勒维齐在哼哼唧唧地念着听不清的祷词,吉尔曼则匆匆地走上了自己的阁楼房间,中途也没停下来看一看埃尔伍德是否在家。打开昏暗的电灯时,他大为震惊。他立即看出桌面上多了样原本不属于这里的东西,第二眼看去便确信无疑了:侧躺在桌面上的——因为它没法自个儿站立——正是那个奇异的尖细雕像,在之前的可怖梦境中,他把它从那排奇异的栏杆上掰下来了。每一丝细节都与梦境吻合。隆起的、桶形的中央躯干,辐射状的细臂,上下两端都有的球形结构,球上还伸出了扁平的、微微朝外弯曲的海星般的触手——都分毫不差。灯光之下,它看似是某种透着荧光的灰色,上面还有绿色的纹理。吉尔曼既恐惧又困惑地看见,这东西上的一个小球底部还有锯齿状的裂口,正是它曾与梦中的栏杆连接在一起的地方。
仅仅是因为困惑到了几近恍惚的地步,他才没有尖叫出声。梦与现实混淆在了一起,实在令人难以承受。茫然不知所措中,他一把抓起那尖细的玩意儿,跌跌撞撞地下楼朝东布罗夫斯基的住处走去。迷信的织机修理工仍在哼哼唧唧地祷告,声音穿过霉臭的走廊飘来,可吉尔曼已经不在乎这个了。房东此刻在家,并且欣然问候了他。不,他从未见过那玩意儿,对它一无所知。可他妻子说她中午整理房间的时候,曾发现某张床上有个古怪的锡器,也许就是指它。东布罗夫斯基唤了她一声,她便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是的,就是这玩意儿。她早先发现它在这名年轻绅士的床上——靠墙的那一侧。她觉得它看着实在古怪,不过这名年轻绅士的房里本来就有许许多多古怪的东西——书啦,古董啦,画着图画和标记的纸啦。她当然对它一无所知。
于是,吉尔曼在一片精神混乱之中爬回了楼上。他相信自己要么这会儿仍在做梦,要么就是他的梦游症严重到了难以置信的极端地步,以至于他去不知名的地方打劫了。他是从哪儿拿来这古怪至极的玩意儿的?他想不起自己曾在阿卡姆的任何一家博物馆里见过这东西。不过,它必定曾经位于某个地方;他在梦游中夺走它时看到的那地方的景致,一定就是他梦见那片围着栏杆的古怪台地的原因。
与此同时,他打算试着追查自己的梦游情况。他一边往楼上走,一边撒下了从房东那里借来的面粉——他向房东坦承了这么做的目的。途中,他顺道去了埃尔伍德的门前,却只见屋里一片漆黑。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他把那个尖细的雕像放在桌上,然后便彻彻底底身心俱疲地和衣躺下了。他觉得自己仿佛听见下沉的天花板之上、密封的顶楼中传来了一些微弱的抓挠声和踩踏声,但此时他脑子太混乱,甚至都顾不上这个了。来自北方的神秘牵引力又变得十分强大起来,尽管它的源头似乎移到了空中低一些的位置。
在炫目的紫光梦境之中,那名老妇以及那个一口尖牙、浑身长毛的东西再度出现了,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这一回,它们当真来到了他跟前,而且他感到老妇那枯萎的双手一把抓住了自己。他被拉下床,带到了空无一物的地方,然后有那么一瞬间,他听见一股有节奏的咆哮,看见昏暗且无定形的缥缈深渊在他周围翻滚涌动。可这瞬间稍纵即逝,眼下他来到了一个简陋无窗的狭小建筑里,粗糙的房梁与木板朝上升去,在他头顶构成了一个尖顶,脚下的地板则古怪地倾斜着。地板上平放着一些矮箱子,里面装满了书,古旧和破损的程度形形色色。地板中央有一张桌子、一张长椅,显然是被固定在那里的。箱子顶上还摆放着不知是什么的小型物件,在强烈的紫光中,吉尔曼仿佛看见其中一个和之前令他无比困惑的那枚尖细雕像是同类。在房间的左边,地板戛然消失了,只有一个三角形的漆黑深坑,一记干巴巴的咯咯声后,深坑里爬出了那个浑身是毛、长着有胡子的人脸、一口黄牙的可憎小东西。
邪恶的老妇仍然紧紧抓着他,而桌子的对面站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一个高瘦的男人,皮肤漆黑,却没有一点黑种人的面部特征;他没有一丝胡须或头发,全身上下只穿着一袭由某种厚重的黑色布料制成的不成样子的袍子。因为隔着桌子和长椅的缘故,吉尔曼看不见他的双脚,可他必定穿着有跟的鞋,因为每当他挪动位置,便会响起哒哒的踩踏声。这个男人没有讲话,小小的、匀称的五官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他仅是指了指一本摊开在桌上、大得惊人的书,与此同时,老妇把一只硕大的灰色鹅毛笔塞到了吉尔曼的右手里。一切都笼罩着一层强烈得叫人发疯的恐怖感,当那浑身是毛的东西隔着衣服触碰吉尔曼的肩膀,接着是左臂,最后狠狠一口咬在了他袖口底下的手腕上时,这种恐怖感登峰造极。血从伤口喷涌而出,吉尔曼随之倒下,不省人事。
醒来时已是二十二日的早晨,他感到左手腕很痛,还看见袖口上沾着已经干涸的棕色血迹。他的回忆是一团乱麻,唯独那个黑色男子出现在未知房间里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一定是老鼠趁他睡觉的时候咬了他,才导致了噩梦中最为可怖的那一幕。他打开房门,只见除了阁楼另一头房间的粗鲁家伙留了脚印之外,走廊上的面粉并没有被践踏过。所以,他这次并没有梦游。可他们必须处理一下那些老鼠了。他打算和房东谈一谈。他再一次试着堵住那面斜墙底下的老鼠洞,把大小看似合适的烛台给塞了进去。他耳鸣得厉害,仿佛梦里听见的可怕声音此刻仍在耳中残留着回响。
他一边洗澡、换衣服,一边努力回想在那片紫光笼罩的房间之后,梦里又发生了些什么,然而脑海中浮现不出任何确切的记忆。那个场景一定与他头顶密封的顶楼有所关联,它已经开始如此猛烈地侵扰他的想象世界了,可对于之后发生的事情,他却只有朦朦胧胧的印象。似乎有缥缈、昏暗的深渊,在那之外还有更庞大、更黑的深渊——后者当中,一切固定的形状都不复存在了。他是被那团气泡聚合体以及小型多面体带去那里的,它们总是尾随着他;不过,它们和他一样,到达那片更远的充满终极黑暗的虚空之后,都化为了一缕缕透着微光的混浊薄雾。前方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一团体积更大的雾气,时不时地凝聚成某种无名的类似固定形体的东西。他觉得,他们并非是在沿直线行进,而是沿着某种陌生的曲线或者某种以太的涡流而行——这种涡流遵照的是任何在想象范围内的宇宙都不熟悉的物理及数学定律。最后,梦里似乎出现了一些巨大的、跃动的影子,出现了可怖的、似乎发出了声响的脉动,还有看不见的笛子吹出尖细而单调的管乐——不过这就是他能想起的全部了。吉尔曼认定,最后一部分梦中印象源自他读过的《死灵之书》,那一段讲的是盲目愚痴的存在阿撒托斯,它周围笼罩着古怪的东西,盘踞在混沌中央的黑色王座上,统治着所有的时间与空间。
把手腕上的血冲走后,只见伤口其实很小,而吉尔曼对被咬出的两个小孔感到困惑。他发现,自己躺过的床罩上面并没有血迹,但考虑到他皮肤上和手腕上的血量,这一点十分古怪。莫非他夜里是在房间内梦游,当老鼠咬他的时候,他正坐在椅子上,或是停留在了别的什么不太合理的位置?他在各个角落搜寻起了棕色的血迹,却一无所获。他想,自己真该不仅仅把面粉撒在门外,连屋里也该撒上——不过,他已经不需要证据来证实自己会梦游了。他知道自己确实在梦游,而眼下要做的,是如何止住这个病。他必须向弗兰克·埃尔伍德寻求帮助。这天早晨,来自天外的那股古怪牵引力似乎减弱了些,但被另一种更加难以解释的感觉取代了。那是种隐隐约约但持续不断的想飞离目前局面的冲动,可他对自己希望飞向何方一无所知。当他从桌上拿起那个奇异的尖细雕像时,仿佛感到来自北方的牵引力略微变强了些,尽管如此,可那完全比不上他新产生的这股更加令人疑惑的冲动。
他拿着尖细的雕像来到了楼下埃尔伍德的房间,打起精神抵御着从底楼飘上来的织机修理工哼哼唧唧的祷告声。谢天谢地,埃尔伍德在家,正不安地来回走动着。在出门吃早餐、去大学上课之前,他们还有时间简短地谈一谈,于是吉尔曼迅速把自己最近的梦境与恐惧向他和盘托出了。埃尔伍德表示非常同情,也赞同他必须拿出对策。吉尔曼枯槁憔悴的容颜让他震惊,他还注意到吉尔曼那颇显反常的古怪晒伤,这一周也有其他人指出过这一点。不过,他也给不出什么意见。他从未见过吉尔曼梦游的样子,也不知道这尊怪诞的雕像是何物。但是一天晚上,他曾经听见住在吉尔曼楼下的法裔加拿大人在跟马苏勒维齐说话。他们告诉彼此,自己有多么害怕仅有几天之遥的魔女之夜的到来,还说了些同情那名可怜的、注定要完蛋的年轻绅士的话。住在吉尔曼楼下的德斯罗彻斯提到,他曾在夜里听见脚步声,有的有蹄,有的没有蹄;还说一天晚上他曾在恐惧中悄悄爬上楼,透过钥匙孔窥进吉尔曼的房间,只见里面闪耀着紫光。他告诉马苏勒维齐,当他看见那道紫光透过门缝渗出来后,就不敢继续看下去了。他还听见有人在低语——当他开始描述听见的内容时,便压低嗓门,叫人听不见了。
埃尔伍德想象不出这些迷信的家伙何以说出了这样的闲话,只是猜测,一来是因为吉尔曼在深夜里梦游以及说梦话的事情刺激了他们的想象,二来是因为当地人向来畏惧的五朔节快要到了。吉尔曼显然确实有说梦话的行为,而关于那道梦中紫光的疯狂说法,明显是德斯罗彻斯透过钥匙孔偷听到他的梦话之后传出去的。这些头脑简单的人对于任何怪异之谈,很容易听风就是雨。而说到对策,吉尔曼最好搬下楼,到埃尔伍德的房间来住,避免独自睡觉。如果他开始说话或起身,只要埃尔伍德醒着,就可以唤醒他。此外,他必须尽快去看专门的医生。同时,他们要把那尊古怪的雕像送去各处博物馆和一些教授跟前,就说是从公共垃圾桶里捡来的,看能否有人认出它来。另外,东布罗夫斯基必须着手毒杀墙里的老鼠了。
埃尔伍德的情谊给了吉尔曼力量,那天他去学校上了课。那些古怪的牵引力仍在拉扯他,但他试着忽略它们,并取得了不小的成功。在空闲时间,他把那尊怪诞的雕像拿给了好几位教授看,他们全都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却没有一人能就它是什么、来自哪里说出个所以然来。当天夜里,他睡在一张沙发上,是埃尔伍德让房东搬进他二楼的房间里来的。数周以来的头一次,吉尔曼彻底摆脱了令人不安的梦境。可他的烧依旧没有退,织机修理工哀怨的祈祷声也仍然令他感到焦躁。
接下来的几天里,吉尔德几乎完全没有受到病态的幻象的侵扰。埃尔伍德说,他没有显露出梦游或说梦话的迹象;与此同时,房东在四处投放了老鼠药。唯一令人烦扰的是那几个迷信的外国佬的闲话,他们的想象力实在是受到了大大的刺激。马苏勒维齐总是劝他去弄个十字架,最后终于强塞给了他一个,正是他说的接受过优秀的神父伊万尼基祝福的那个。德斯罗彻斯也有些话要说——他坚称,其实在吉尔曼刚搬下楼的头一两夜里,他还听见上方的空房间传来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保罗·乔伊斯基以为自己在夜里听见了走廊与楼梯上有响动,还说有人在轻轻推他的门,另外,东布罗夫斯基太太发誓说万圣节之后,她头一次亲眼看见了布朗·詹金。可这些天真之语没多大意义,吉尔曼只是随意地把那枚十字架挂在了埃尔伍德的衣橱的把手上头。
有那么三天,吉尔曼和埃尔伍德问遍了当地的博物馆,想弄清古怪雕像的来历,却一直毫无收获。不过,他们每到一处,都引发了人们强烈的兴趣:因为这尊雕像彻底不同于已知的物件,极大地挑战了科学界的好奇心。他们切下了雕像上一条小小的放射状触手,拿去做化学分析,得出的结果至今仍在学术圈里被议论纷纷。埃勒里教授从这块奇异的合金里发现了铂、铁、碲,但其中还混有至少三种高原子量的元素,我们的化学完全无法将其归类。它们不仅不与任何一种已知的元素发生反应,甚至无法被放进元素周期表中留给可能存在的未知元素的空位。这些元素的性质至今仍是未解之谜,尽管那尊雕像还被展览在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博物馆里。
4月27日早晨,一个新的老鼠洞出现在了吉尔曼借住的房间里,但东布罗夫斯基当天就用锡片把它堵上了。老鼠药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因为墙里的抓挠声与疾行声没有减弱多少。埃尔伍德那天夜里要晚归,吉尔曼便等他回来。他不想独自入睡,尤其是因为之前的一天傍晚,他仿佛在暮色中看到了那位可憎的老妇,她曾经令人发指地进入了他的梦境。他想知道她是谁,以及在那片肮脏不堪的庭院的入口处,是什么东西在她周围的垃圾堆里把铁皮罐头撞得砰砰响。老妇似乎留意到了他,用险恶的目光睨着他——尽管这可能只是他的想象。第二天他俩都感到非常疲惫,知道自己到了夜里一定会睡得跟木头一样。夜幕降临时,他们昏昏欲睡地讨论着一直以来彻彻底底、并且很可能是有害地占据了吉尔曼身心的数学研究,推测它与古老的魔法及民间传说之间极可能存在黑暗的联系。他们谈到了老凯齐娅,而埃尔伍德也同意,吉尔曼认为她或许出于机缘巧合获得了某种古怪而重大的知识,这种想法具有很好的科学依据。这些女巫们所属的秘密会社往往守护着源自早已被遗忘的遥远纪元的惊人奥秘,并且将其代代相传:老凯齐娅掌握穿过次元之门的技艺,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传统的说法总是强调,物理屏障无法阻碍女巫的行动;而那些关于她们骑着扫帚柄穿过黑夜的古老传说,谁又说得清这背后隐藏着什么玄机呢?
至于一个现代的学生能否仅仅通过数学研究获得类似的能力,目前仍有待发现。吉尔曼补充道,假使他成功了,则很可能遭遇难以设想的危险境地:毕竟,谁又能预测,与他们相邻但平时不能相通的维度里面是什么样的情景呢?另一方面,还存在海量而奇特的可能性。在某些空间带中,时间可能并不存在,如果进入并停留在那里,你就能永远长生不老;当你进入原先的位面或是相似的位面时,几乎没有经历多少器官的新陈代谢及衰老。举个例子,进入一个没有时间的维度后,你可以重新出现在地球上的遥远未来,却和之前一样年轻。
对于是否曾有人做到这一点,没有谁能做出丝毫有把握的推测。古老的传说语焉不详、模棱两可,而历史上每一次有人尝试跨越禁忌的鸿沟之时,似乎都遭遇了来自外部空间的古怪而可怖的存在与信使,卷入了麻烦。那些隐秘的可怕势力自古以来就有一名副官或是信使:女巫会社崇拜的“黑色男子”,《死灵之书》中的“奈亚拉托提普”。此外还有一些碍事的麻烦:一些较为次要的信使或是中介——它们是些类似动物的东西,或是怪异的混合体,在传说中被描述为“女巫的使魔”。吉尔曼和埃尔伍德就寝后,实在困倦得无法继续讨论之时,他们听见半醉的乔·马苏勒维齐踉踉跄跄地走进宅子,他那绝望而狂野的哀怨祈祷声令他们不寒而栗。
当天晚上,吉尔曼再度看见了那道紫光。在梦中,他听到隔墙中传来一阵抓挠与啃噬的声响,还觉得有谁在笨拙地拨弄门闩。然后,他便看见那老妇和浑身是毛的小东西正穿过铺着地毯的地板,朝他逼近。老妇的脸庞上闪烁着一种冷酷的兴高采烈,那一口黄牙的小怪物则发出讥诮的窃笑,同时指了指在房间另一头的床上睡得很沉的埃尔伍德。一阵使人麻痹的恐惧令他完全没有叫喊出声。就像上次一样,丑陋的老妇抓住吉尔曼的肩膀,一把将他从床上拉出来,拽入了一片空荡荡的空间。再一次的,广阔无垠、充斥尖啸声的昏暗深渊从他身边一掠而过,可下一秒钟,他便出现在了一条黑暗泥泞、恶臭萦鼻的无名小巷里,四面八方都耸立着墙壁已然腐朽的古老房屋。
前方是那名穿长袍的黑色男子,他曾经出现在吉尔曼的另一个梦中的尖顶房屋里。那老妇站在离他更近的位置,一边抬手召唤他,一边露出傲慢的怪笑。布朗·詹金则用一种俏皮又亲昵的态度蹭着黑色男子的脚踝附近,而他的双脚基本被深深的泥给遮住了。右侧是一个黑暗的门洞,而黑色男子一言不发地朝里指了指。于是一脸怪相的老妇拽着吉尔曼的睡衣袖子,开始将他往门里拖。里面是萦绕着邪恶气息、不祥地嘎吱作响的楼梯。在楼梯上,老妇似乎散发出了微弱的紫光;最后,他们终于抵达了一个楼梯平台。老妇摸索着门闩,推开了门,以手势示意吉尔曼等着,然后便消失在了黑暗的门缝背后。
吉尔曼过分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一声窒息般的骇人惨叫,接着那老妇便从房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东西,并塞到了吉尔曼的手里,似乎是命令他来抱着它。他一看清这个东西,以及它脸上的表情,魔咒便被打破了。他依然茫然无措得叫不出声来,却不顾一切地猛冲下了恶臭的楼梯,回到了外面的泥路上;直到被候在那里的黑色男子一把攫住喉咙,他才停了下来。失去意识的同时,他听见那只长着獠牙、形似老鼠的怪物发出了微弱而尖细的窃笑。
29日清晨,吉尔曼在一片恐慌与混乱中醒来。睁开眼睛的那一秒,他便知道出了某种严重的问题,因为他又回到了原先的阁楼房间,这里有倾斜的墙壁与下沉的天花板,而他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没有铺过的床上。他的喉咙莫名疼痛,当他挣扎着坐起时,则更加恐惧地发现,自己的双脚与睡衣下摆上都沾满了棕色的泥巴。眼下,他的回忆模糊得一塌糊涂,但他至少知道自己一定是梦游了。埃尔伍德睡得太沉,没有听见也没能阻止他。地板上满是混乱的泥脚印,可奇怪的是,它们没有一直延伸到门口。吉尔曼越是看着这些足迹,就越是明确它们像什么:除了那些显然是他自己的脚印之外,还有一些更小的、几乎呈圆形的印记——就像是粗大的桌腿或椅腿,只不过它们大多从中裂为了两瓣。还有一些古怪的沾泥的老鼠脚印,一路从墙上新开的洞口中走出来,又走了回去。吉尔曼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口,见到外面并没有泥脚印时,纯粹的困惑与对于自己发了疯的恐惧使他非常痛苦。愈是回想起他那丑恶的梦境,他便愈觉得害怕,而当他听到两层楼之下的乔·马苏勒维齐那凄切的诵经声时,只是更加绝望了。他下楼来到埃尔伍德的房间,叫醒了这名收留他的主人,把自己怎么醒来的讲给他听,可埃尔伍德也想不出究竟可能发生了什么。吉尔曼去了哪儿,他是如何回到房间又没在走廊上留下脚印的,以及那些像家具腿儿一样的泥脚印为什么会和他的脚印混在一起、出现在阁楼房间里,这些都完全超乎想象。此外,吉尔曼的脖子上还有触目的乌青色印迹,仿佛他曾试图掐死自己似的。他抬手摸向那些印迹,却发现它们和自己的手掌大小根本不匹配。正当他们说话之际,德斯罗彻斯顺道找上门来,说他在凌晨曾听见头顶传来可怕的咯噔咯噔声。不,昨晚午夜之后,没人上过楼梯——尽管午夜之前他还听见阁楼里有微弱的脚步声,是那种小心翼翼下楼的足音,他很不喜欢。他还补充道,一年中的这个时节对阿卡姆来说是非常糟的。年轻的绅士最好佩戴好乔·马苏勒维齐给他的十字架。就连白天也不安全,因为黎明之后,宅子里曾响起过古怪的动静——特别是一阵尖细的、孩子哭号般的声音,但很快就戛然而止了。
这天早上,吉尔曼机械般地上了课,完全没能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一种骇人的忧虑与什么事情即将发生的感觉笼罩了他,而他仿佛是在等待某种灭顶之灾的降临。中午时分,他在大学食堂吃午餐,等待饭后甜点的时候,他拿起了邻座的一份报纸。他再也没能吃成那甜点:因为报纸头版上的一篇文章吓得他四肢瘫软、两眼发直,仅能掏钱付账、跌跌撞撞地返回埃尔伍德的房间。
头一天夜里,奥恩巷发生了一起奇怪的绑架案,一个名叫阿纳斯塔西亚·沃勒吉科的洗衣工——她脑子似乎有些问题——两岁大的孩子彻底消失了。这位母亲说,她已经害怕这种事情有一段时日了,可她之所以这么恐惧的原因太过怪诞,没有人会当真。她说,三月初以来,自己就时不时地在那一带看见布朗·詹金,从它的怪相和窃笑中她可以看出,小小的拉迪斯拉斯一定是被盯上了,要成为魔女之夜的可怖宴会的祭品。她曾经恳求邻居玛丽·曹奈克与他们同睡一间房,好保护孩子,可玛丽不敢。她没法报警,因为他们从不相信这种事。自打她记事起,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有小孩被掳走。她的朋友皮特·斯托瓦基也不愿伸出援手,因为他本就巴不得这小孩消失。
可真正让吉尔曼吓出一身冷汗的,是两名在外饮酒作乐的人的证言,他们刚好在午夜之后路过奥恩巷的巷口。他们承认自己当时醉着,可都发誓说自己瞧见了三个穿得怪模怪样的人鬼鬼祟祟地潜入黑暗的巷子。他们说,那三人分别是一个穿着硕大袍子的黑人,一个衣衫褴褛的矮小老妇,以及一个穿着睡衣的年轻白人。老妇在拉拽那个年轻人,而一只驯顺的老鼠正在黑人脚边的棕色泥地里摩蹭、打转。
吉尔曼茫然不知所措地坐了整整一下午,埃尔伍德——他在同一时间读到报纸,产生了可怕的联想——回家时正好瞧见他这个模样。这一次,他俩都不能再怀疑,某种严重得可怕的东西正在逼近他们。噩梦中的幻象与客观世界的现实之间,存在一种十分可怖、不堪设想的关系,这一点愈发明晰了。只有凭借极大的警醒,才可能阻止事态进一步地恶化。吉尔曼迟早必须去看专家,但不是现在,因为所有的报纸都在刊登那桩绑架案。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也很是费解,几欲发疯。有那么一会儿,吉尔曼和埃尔伍德悄声交流了一些最疯狂的理论。吉尔曼在空间及其维度的研究之上取得的成果,会不会比他意识到的要多呢?他是否其实已经溜出过我们的星球,去了我们未曾揣测、未曾想象过的地点?那些古怪又可怖的夜里,他去的地方又是哪里——如果他真的去了那些地方的话。充斥着呼啸声的昏暗深渊,绿色的山丘,烈日沸腾的台地,来自星辰的牵引力,手腕上的伤,无法解释的雕像,沾泥的双脚,喉咙上的淤痕,迷信的外国佬的谣言和恐惧——这些都意味着什么?在这种情形下,还能在多大程度上用常理来判断一切?
那天他俩都彻夜无眠,第二天两人都旷了课,在家打盹。那是四月三十日,等黄昏降临,阴森的魔女聚会之夜就到来了,这正是所有那些外国佬和迷信的老家伙们惧怕的时刻。马苏勒维齐六点整就回了家,说磨坊的人们在窃窃私语,传言魔女之夜的狂欢是在草甸山之外的黑暗山谷里头举行的,那里有块寸草不生的古怪地方,立着那堆古老的白色石头。一些人甚至还告诉了警察,建议他们去那儿找找沃勒吉科失踪的孩子,可他们并不相信警察会有所行动。乔非让可怜的年轻绅士戴上他那枚镍制链条的十字架不可,为了安抚他,吉尔曼挂上十字架,把它塞在了衬衫里头。
那晚夜深以后,两名年轻人听着织机修理工在两层楼之下发出有节奏的祈祷声,在椅子里打起了瞌睡。吉尔曼一边听,一边点着脑袋,他那双敏锐得不合常理的耳朵似乎在拼命搜寻,寻找在这座古宅的噪音之外的那些微妙可怖的喁喁声。一些关于《死灵之书》与《黑书》的不健康回忆涌现而出,他还发现,自己正随着据说与魔女夜半聚会那极其黑暗的仪式有关的可怖韵律摇摆身体,那韵律来自我们所能理解的时间与空间之外。
现在,他意识到自己想倾听的是什么了——是在遥远的黑暗山谷中,狂欢庆贺者们那森然可怖的吟唱声。他为什么知道这么多他们的计划?他为什么知道奈哈布及其侍从将在何时端着一只盈满的碗,跟在黑公鸡与黑山羊的后头?他看见埃尔伍德已经睡着了,想要出声叫醒他。然而不知为何,他没有叫出口。他不是自己的主人了。看来他终究在黑色男子的书上签了名?
接着,他那兴奋的、异乎寻常的听觉捕捉到了一阵风吹来的遥远音符。它来自连绵数英里的山丘、原野、街巷之外,可他依然认出它来。火堆一定已经点燃,舞者们一定也已经就位。他如何能阻止自己前往呢?一直以来纠缠他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数学——民间传说——古宅——老凯齐娅——布朗·詹金……然后,他看见自己床旁边的墙壁上有了一个新的老鼠洞。在远处的吟唱声、近处的乔·马苏勒维齐的祈祷声之外,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一种偷偷摸摸但坚定不疑的抓挠声,就在隔墙里。他只希望电灯别熄灭。接下来,他便看见老鼠洞中伸出了那张长着獠牙与胡须的小脸——他最终意识到,这张受诅咒的小脸和老凯齐娅的面孔有种令人震惊的、讽刺的相似感。然后,他便听见门上传来了微弱的拨弄声。
尖啸的昏暗深渊在他眼前一晃而过,他感到自己无助地落入了那团色彩斑斓的气泡聚合体的无形掌控之中。前方,那只万花筒似的小型多面体在飞速前进,一路穿过翻腾的虚空——这里有一股越来越高、越来越快的缥缈声音,似乎正逼近某个叫人难以形容又无法忍受的高潮。他仿佛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了——五朔节的韵律即将可怖地爆发,它那宏大的旋律中将汇集起一切原初与终极的时空的骚动,这些骚动声隐藏在物质宇宙之下,有时会少量溢出,微微渗进实体世界的每一层,在历史上某些可怕的时期向世界透露一点可怕的重要意义。
可这些都在瞬间消失了。他再度来到了那个狭窄的尖顶房间里,这里地板倾斜、亮着紫光,矮箱子上放着古旧的书籍,还有桌椅、古怪物件,房间的一侧是三角形的深坑。桌上躺着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一个男婴,没穿衣服、昏迷不醒——桌子的另一边则站着那个可怖的老妇,她正斜睨着他,右手里拿着一把闪闪发亮的刀,刀柄奇形怪状。她的左手握着一只比例古怪的白色金属碗精细的侧把手,碗上还覆满了诡异的雕花。她正声音沙哑地吟诵着某种仪式祝词,用的是吉尔曼听不懂的语言,可听起来像一段小心翼翼引自《死灵之书》的话。
当眼前的场景变得清晰,他便瞧见老妇往前一躬腰,隔着桌面将空碗递了过来。他无法支配自己的动作,长长地伸出臂去,用双手接住了那只碗,发现它比看起来要轻。与此同时,布朗·詹金丑陋的身子从他左侧的三角形黑坑的边缘爬了出来。现在,老妇以手势示意他以某个特定的姿势举着碗,自己则将右手臂举高到极限,将那把奇形怪状的大刀举到了小小的白皮肤受害人的上方。那一嘴獠牙、浑身是毛的东西开始窃笑般地继续念起了那未知的祝词,女巫则哑着嗓子作出了可憎的回应。吉尔曼感到一阵痛楚又凄切的憎恶,这种感觉击穿了他精神与情感上的麻痹,轻轻的金属碗在他手中颤抖起来。一秒过后,那柄刀朝下挥去的动作彻底打破了他身上的魔咒。他扔下碗,它砸在地上发出了钟鸣般的回响,与此同时,他狂乱地伸出双手,想要阻止女巫可怖的行径。
转瞬之间,他沿着倾斜的地板朝上扑去,绕到了桌子的另一头,从老妇的手中扭下了刀子,把它咣当一声扔到了狭窄三角形深坑的边缘后头。然而下一瞬间,事态便逆转了:老妇那双杀气腾腾的爪子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她皱巴巴的脸因癫狂的暴怒而扭曲着。他感到廉价十字架的链子快被揉进脖子的肉里了,危急关头,他想到了这东西出现的话也许能影响邪恶的老妇。她的力量完全超出了人类的范畴,可当她继续掐着他的脖子时,他无力地在衬衫里摸索到了那枚金属十字架,扯断链子,将它拽了出来。
一见十字架,女巫似乎陷入了恐慌,手头也一松,让吉尔曼有时机彻底摆脱她。他将脖子从这双钢铁般的爪子中挣脱出来,要不是老妇马上又恢复了力气、朝他伸出魔爪,他肯定已经把她推下深坑了。这回他决心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向老妇的喉咙伸出手去。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用十字架的链子缠住她的脖子,下一刻便用力勒紧,直到让她窒息。在她进行最后的挣扎时,他感到有东西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腕上,一看原来是布朗·詹金来救她了。他凶猛地一踢,便把这怪物送进了深坑,然后听见它发自遥远的下方的呜咽。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杀死了老妇,但当她倒下后,他便任由她躺在了地板上。然后,他转过身去,桌面上的景象几乎令他丧失了最后一丝理智。当女巫试着掐死他的时候,布朗·詹金——它有强健的肌肉和四只恶魔般灵敏的小手——一直没闲着,所以他的努力只是徒劳。吉尔曼阻止了她将刀插进受害人的胸膛,浑身是毛的渎神怪物却将黄牙插进了他的手腕。此刻,地板上的白碗已经满了,旁边则是那具毫无生气的小小尸体。
在做梦般的精神错乱中,吉尔曼听见一股阴森可怖、旋律诡异的女巫夜半聚会的吟唱声,从无限遥远的距离外传来。于是他知道,黑色男子一定在那里。他混乱的记忆与研究过的数学知识混杂到了一起,而他相信在潜意识里,他知道什么样的角度能带自己返回正常的世界——这将是他第一次在无人帮助的情况下独自这么做。他很确信自己身在不知已被密封了多久的顶楼里,原先房间的上方,然而对于自己能否穿过倾斜的地板或是早就堵住的入口逃出生天,他深感怀疑。另外,从梦中的阁楼逃出去,是否只会让他逃进梦中的宅子呢?一个他本想前往的真实世界的反常投影。经历这一切之后,他已经全然搞不清梦境与现实的关系了。
经由缥缈深渊的返回之路会很可怕,因为那里会回荡着五朔节的韵律,而最终他也不得不听见隐藏其中、令他害怕得要命的宏大脉动。即便是现在,他也能察觉到一丝低回、可怕的颤动,它的节奏他恐怕太熟悉了。每到拜魔的时节,它总会涌起,渗入所有世界,召唤人们发动不可言说的仪式。拜魔聚会的一半吟唱,都是根据这股被人们偶然听见的微弱脉动声编出来的,而没有哪双人类的耳朵能承受这股脉动未经遮掩的完全形态。吉尔曼也想知道,他的本能能否将自己带回空间中的正确地点。他怎么能确定,自己不会出现在某个遥远星球亮着绿光的山上,或是银河系外触手怪居住的某个城市里的高处台地上,又或是愚痴的“魔神之首”阿撒托斯统治的终极虚空混沌的黑色漩涡里?
他纵身跳下之前,那道紫光熄灭了,留下他待在彻底的黑暗中。这意味着女巫——老凯齐娅——奈哈布死去了。除了拜魔仪式的遥远吟唱与布朗·詹金在深坑下方的呜咽声之外,他仿佛听见了另一股源自未知深处的更加狂野的哀叫。乔·马苏勒维齐——他正祈祷自己免受伏行之混沌的侵扰,祷告声已经变成了一股无法解释的胜利的尖叫——充满讽刺的现实正在侵蚀狂热梦境的漩涡——耶!莎布·尼古拉丝!孕育千万子孙的黑山羊……
距离黎明还有很长时间,他们便在那个有着古怪角度的老旧阁楼房间的地板上发现了吉尔曼,因为他发出了可怕的呼号,立即把德斯罗彻斯、乔伊斯基、东布罗夫斯基和马苏勒维齐都叫了上来,甚至吵醒了在椅子上睡得死沉沉的埃尔伍德。他还活着,双眼大瞪着,却仿佛失去了意识。他的喉咙上有意欲夺命的双手留下的淤痕,左手手腕上有个老鼠咬出的一看就很疼的伤口。他的衣服凌乱不堪,乔给的十字架也不见了。埃尔伍德不禁颤抖,甚至不敢去猜想他朋友的梦游症又有了什么新发展。马苏勒维齐似乎很是手足无措,因为他说他在祈祷时得到了一个“征兆”作为回应。当倾斜的隔墙之外有老鼠发出吱吱尖叫和呜咽声时,他狂乱地在胸前划起了十字。
吉尔曼被安顿在了埃尔伍德屋里的床上,同时他们去请了马尔科夫斯基医生——一位本地医生,他从不把可能让病人尴尬的事情透露出去。医生给吉尔曼来了两针皮下注射,让他放松下来,进入类似自然的睡眠状态。白天里,这位病人时不时恢复意识,把自己最新的梦支离破碎地讲给埃尔伍德听。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而一开始,一个令人不安的新事实就暴露了。
吉尔曼的听力最近变得异常灵敏,此时他却完全聋了。马尔科夫斯基医生再次被紧急召来,他告诉埃尔伍德,吉尔曼双耳的鼓膜均已破裂,就像是被某种强度超出人类的概念及承受力的惊人声音给震破的。至于这样一种声音是如何在过去几个小时里传进他的耳中,却没有吵醒米斯卡塔尼克山谷的全体居民,这位诚实的医生无法解释。
和吉尔曼交谈时,埃尔伍德就把自己要说的话写在纸上,这样一来两人的沟通还算顺畅。他俩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一整个混沌不堪的事件,只决定他们还是尽量少去想它为妙。不过,两人一致认为他们必须尽快搬出这所受诅咒的古老宅子。晚报都在报道说,黎明之前警方突袭了草甸山另一头山谷里的可疑狂欢者,还提到那里的白色石头是用于某种年代久远的迷信活动。没有人被捕,但有人目击到,那些四散的逃匿人员中有一名十分高大的黑人。另一篇文章则说,警方没有发现失踪儿童拉迪斯拉斯·沃勒吉科的蛛丝马迹。最可怖的事情在那天晚上降临了,埃尔伍德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他还因此精神崩溃,以至于在接下来的整个学期都没再去上过课。他觉得自己整个夜晚都听见隔墙中有老鼠在活动,可没怎么在意。接着,他与吉尔曼都就了寝,许久之后,一道惨烈的尖叫响了起来。埃尔伍德一跃而起,打开电灯,迅速冲向了吉尔曼的床。吉尔曼正在发出简直不像出自人类之口的叫声,仿佛遭受了什么无法描述的折磨。他在被单底下痛苦地扭动着,而一大片红色的痕迹开始在床单上蔓延开来。
埃尔伍德几乎不敢碰他,但渐渐地,他停止了尖叫与扭动。这时,东布罗夫斯基、乔伊斯基、德斯罗彻斯、马苏勒维齐以及顶层的租户都涌到了走廊上,房东则让妻子回去给马尔科夫斯基医生打电话。当一只形似硕鼠的东西突然从浸血的床单底下蹿出来,急速穿过地板钻进附近墙上一个新开的洞口时,所有人都不禁尖叫。医生到达后,开始扯掉可怖的被单,这时沃尔特·吉尔曼已经死了。
对于是什么杀死了吉尔曼,人们除了猜测之外不敢有别的举动。他的身体上出现了一个几乎被穿透的洞——什么东西把他的心脏给吃掉了。东布罗夫斯基为自己持续的毒鼠行动未见效而差点发了疯,再也顾不得出租房子,而是在一星期内就和所有的老租户一起搬进了胡桃木街上一所破败但没那么老旧的宅子。最难办的就是让乔·马苏勒维齐保持安静了,因为这个郁郁寡欢的织机修理工就再也没有清醒过,而是一直不断地哀叹,喃喃说些阴森可怕的事。
事情似乎是这样的:在那骇人的最后一夜,乔曾经弯腰去看从吉尔曼的床脚延伸向附近墙洞的那串猩红的老鼠足迹。这些足迹在地毯上是模糊不清的,但地毯边缘与贴墙板之间有一小块裸露的地面。马苏勒维齐在那里发现了十分可怕的东西——抑或说他自以为发现了,因为没有谁同意他的说法,除了大家都认为这些脚印确有古怪之处以外。地板上的这串足迹的确和普通的老鼠脚印大不相同,可即便是乔伊斯基和德斯罗彻斯,也不会承认它们像是四只小小的人手印出来的。
这座宅子再也没有租出去。东布罗夫斯基搬离不久,一股彻底沦为废墟的氛围便笼罩了它——人们都回避它,既是由于它过去的恶名,也是因为它新近散发出的恶臭。也许,前房东的毒鼠药终究发挥作用了,没过多久,这座宅子就成了整片社区嫌恶的存在。卫生官员发现,这股恶臭源自东面阁楼房间上方及侧面的密封空间,也一致认为那里头一定有数量惊人的死老鼠。不过,他们断定为此凿开密封空间、进行消毒是不值当的,因为恶臭很快就会消散,且当地人也并不过分讲究整洁。当地确实也流传着一些隐晦的传言,说是每年五朔节与万圣节刚过,这所魔女之宅的楼上就会飘出无法解释的恶臭。邻居们虽然不满却默许了他们的不作为,只是这股恶臭令这地方的名声更加糟糕了。最后,房屋检查员判定这座宅子作为住处是充满隐患的。
一直没人能够解释吉尔曼的梦境以及它们产生的环境。埃尔伍德对于这整桩事件的看法有时简直能令人发疯。他在第二年秋天返回了学校,于第三年的六月毕了业。他发现,城里那些阴森森的谣言减少了许多,而且事实上,自从吉尔曼死后,就再也没人说过自己看见了老凯齐娅或是布朗·詹金——尽管仍有人声称在废弃的老宅中听到了诡异的窃笑,直到那所宅子不复存在。
所幸的是,那年的最后几个月里,当某些事件骤然发生,令当地人重新开始议论纷纷的时候,埃尔伍德不在阿卡姆。当然,他后来也对传言有所耳闻,由此产生的黑暗而迷茫的猜想给了他难言的痛苦。但即使如此,这也比他本人就待在附近、或许还亲自看见那些场面要好多了。
1931年3月,一阵狂风吹垮了空荡荡的魔女之宅的房顶与庞大的烟囱,导致碎裂的砖块、发黑且生了苔藓的木瓦、腐烂的木板木材纷纷混乱地落下,掉入顶楼,砸穿了地板。整个阁楼层都被上头掉下的残骸给填满了,但没人愿意费力气清理这团乱麻,直到这所老宅不可避免地彻底倒塌。最后的一幕发生在当年的十二月,当一群忧惧不安的工人被迫清理吉尔曼的老房间时,谣言散布开来了。
在从古旧而倾斜的天花板的上方落下来的垃圾当中,工人们发现了一些东西,令他们停下工来报了警。不久之后,警方召来了验尸官以及大学里的几名教授。他们发现了一些骨头,尽管被压得很碎,却明显能看出是属于人类的。这些骨头的年代显然比较新,可它们之前只可能是藏在低矮倾斜的天花板上方的顶楼里的,那里应该已经密封已久、无人能进才对,这两点实在矛盾、令人迷惑。验尸官判断这些骨头有的属于幼儿,有的——是和腐烂的棕色碎布混合在一起的——却属于一名瘦小、驼背的老年女性。仔细筛查这些垃圾之后,他们还发现倒塌的废墟中有压着大量老鼠的细小骨头,其中有些年代较远的骸骨上存在小小的齿痕,其古怪之处至今仍然不时引起争议与思考。
他们还发现了其他的东西,包括许多混成一团的破烂的书籍与纸张,还有一些更加古旧的书籍与纸张彻底碎裂而成的发黄的齑粉。这些无一例外似乎都是关于最先进、最可怖的黑魔法的,其中某些物件的年代显然相当近,它们也和那些现代的人类骸骨一样,成了至今未解的谜团。更加令人迷惑的是,这些纸张的状态及上面的水印都显示它们的年份至少有一百五十年到两百年的巨大跨度,然而上头那些难以辨认的古旧字迹却绝对出自同一人之手。不过,在一些人看来,最大的谜团要数那些种类繁多、完全无法解释的物件了——其形状、材料、制作工艺以及用途,是任何人都难以想象的。它们散落在废墟中,显然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其中一个物件——它令几位米斯卡塔尼克的教授惊诧不已——是一尊受损严重的怪物雕像,乍看与吉尔曼交给该大学博物馆的古怪雕像很相似,只不过它更大,是用某种奇异的蓝色岩石而非金属制成,还自带一个拥有奇怪角度的底座,上头刻着无法解读的象形文字。
还有那只被压扁的轻飘飘的金属碗,人类学家与考古学家至今仍想解读其上怪异的雕花图案。人们发现这只碗时,里面有不祥的棕色污渍。那些外国佬与轻信谣言的老祖母们也爱围绕那个链子断掉的现代镍制十字架喋喋不休,它混杂在垃圾里,而乔·马苏勒维齐瑟瑟发抖地辨认出来,它就是数年前他送给可怜的吉尔曼的那一个。一些人相信这十字架是被老鼠拽进密封的顶楼的,另外一些人则认为它必然一直都躺在吉尔曼旧日房间里的某个角落。不过还有些人——包括乔自己在内——有另一套理论,它们过于疯狂诡异,任何清醒的头脑都难以接受。
当他们扯开吉尔曼的房间那堵倾斜的墙壁时,隔墙与宅子北面外墙之间的曾经密闭的三角形空间就被打开了,人们发现比起整个房间,那里头的建筑垃圾要少得多,尽管它的面积本身也小。不过,里面堆了一层可怖的古旧物质,吓得拆墙的工人们几近瘫痪。简要说来,这地方简直就是一个幼儿的纳骨堂,其中一些骨头年代较新,其余的却追溯到不同的时期,直至久远到骨质几乎化为齑粉。骨堆深处埋着一柄大刀,显然是古董,它的造型华丽怪异、充满异域色彩。
在这堆残骸中,坍塌的木板与烟囱上的水泥砖块之间夹着一个东西,比起人们在这座阴魂萦绕的受诅咒古宅中发现的其他任何东西,它注定要激起更多的迷惑、遮遮掩掩的恐惧,以及阿卡姆居民公然的迷信言论。它是一具巨大的、病态的老鼠骸骨,部分已被压坏。在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比较解剖学系,它的奇异形状至今仍是学者们争论的话题,也令他们古怪地保持着缄默。关于这具骸骨,泄露出来的信息甚少。不过,当时发现它的工人用惊骇的语气悄悄流传着,这东西身上有长长的、棕色的毛发。
传言说,这具骸骨有着小小的爪子,其特征比起老鼠更像只极小的猴子。最离奇的是,它那小小的头骨上虽然长着凶狠的黄色獠牙,但从特定的角度看来,却像一只缩小的、极度退化过的人类颅骨。每当提起这渎神之物,工人们都会恐惧地在胸前划起十字。但是,由于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听见那个阴森诡异的尖细窃笑声了,稍后他们会去圣斯坦尼斯劳斯教堂,心怀感激地点支蜡烛。
(敬雁飞 译)

穿越银匙之门 Through the Gates of the Sliver Key

本文创作于1933年4月,虽然洛夫克拉夫特最初将此文投稿给《诡丽幻谭》时遭到了拒稿,但《诡丽幻谭》的编辑最终还是接受了这篇作品,并将它发表在了1934年7月刊上。由于E.H.普莱斯非常喜爱洛夫克拉夫特在1926年创作的《银钥匙》一文,于是他在1932年10月为《银钥匙》创作了一篇续集,但洛夫克拉夫特觉得普莱斯的故事与《银钥匙》的基调相去甚远,于是他重写了整个故事(只保留了普莱斯的部分概念与叙述),最后才有了现在的《穿越银匙之门》。不过,洛夫克拉夫特觉得两人的合作并不完美,也不是特别的满意这个故事。但是作为“伦道夫·卡特”这一人物的最后一个故事,《穿越银匙之门》仍然因为其宽广壮丽的叙事与描写,被后世的很多读者认为是洛夫克拉夫特创作过的最富有想象力的小说之一。


1934年7月《诡丽幻谭》中的插画。
I
巨大的房间里悬挂着几张绣有奇异花纹的挂毯,地面上也铺设着历史悠久、做工精良的布拉哈地毯。四个人围绕着一张铺满文件的桌子坐着。一阵阵乳香燃烧时发出的带有催眠作用的烟雾从远处的角落里飘来。而一个年逾古稀、穿着暗色侍从装束的黑人,时不时会向那些精心装潢过的铁质三角架里填上新的香料。在房间的一侧,一只棺材模样的奇怪座钟摆在一个很深的壁龛里滴答作响。座钟的钟面上画着一些令人困惑的象形文字,而它上面那四根指针的运动方式与这世界上已知的任何计时体系都不尽相同。这是个令人不安的奇怪房间,但却与眼下正在进行的事情颇为相称。因为这片大陆上最为伟大的神秘主义者、东方学者和数学家将其他三人邀请到了自己位于新奥尔良的家中,准备处理一个几乎同样伟大的神秘主义者、学者、作家以及梦想家所遗留下来的财产——因为早在四年之前,这位神秘学者就已从地球上消失了。
伦道夫·卡特一生都在试图逃离清醒世界的枯燥与限制,他想要进入那些梦境中出现的诱人图景,走上那通向其他维度的康庄大道。直到最后,1928年10月7日,他五十四岁的时候,卡特从世人的视线中消失了。他一生都过着一种奇怪而又孤独的生活,而人们从他创作的那些离奇小说里推断出的许多东西,要远远比与他有关的任何文字记录更加离奇与怪诞。卡特曾与哈利·沃伦交往甚密——后者是一名居住在南加利福尼亚的神秘学者,曾经研究过喜马拉雅地区的祭司所使用的那些原始古老的那卡语,并得出过许多惊世骇俗的结论。事实上,正是卡特目睹了沃伦的失踪——那是在一个雾气弥漫、疯狂而又恐怖的午夜,他们两人来到一片极其古老的墓地里,随后沃伦只身走进了一座阴湿恶臭的墓穴,却再也没有出来。虽然卡特定居在波士顿,但他的先祖却生活在位于被女巫诅咒的老阿卡姆后方的那片荒僻闹鬼的山林里。而后来,也正是在这片被阴郁笼罩的古老山林里,他最终彻底地消失了。
他那死于1930年年初的老仆人帕克斯,曾声称卡特在阁楼里发现了一个刻有可怖装饰、散发着奇异香味的盒子,盒子里装着一些无法解译的羊皮纸手稿,以及一把刻有奇异图案的银钥匙。卡特也曾在写信给其他人时提到过这些东西。老仆人说,卡特告诉他这柄钥匙是从他祖辈那里传承下来的,它能帮助他打开那些他在童年时代遗失的大门,并且进入另一些他一直只能在短暂而又难以捉摸的朦胧梦境里才能造访的奇异空间与美妙国度。然后有一天,卡特带着那只盒子以及其中的东西驾车疾驰而去,再也没有回来。
不久之后,人们在破败的阿卡姆镇后方那片绵绵群山里发现了卡特的汽车,它就停在一条长满了野草的古老小道旁。卡特的祖辈也曾居住在这片群山中,甚至老卡特的宅邸最后残留下来的那座已经完全倒塌的地下室依旧还留在山上,向着天空敞开着裂口。在那附近有一片高耸的榆树林,1781年的时候,也曾有一位卡特家族的成员在那片林子里神秘的失踪了;再远一点的地方还有一座已部分腐烂的农舍——据说,女巫古蒂·福勒过去曾在那座房子里酿造了许多不祥的药剂。这块地区最早是在1692年由那些躲避塞勒姆镇女巫审判运动的逃亡者开垦建设起来的,甚至直至现在,它的名字仍象征着那些极少有人愿意正视而且带有隐约不祥意味的事物。当年,埃德蒙·卡特曾及时地从绞架山的阴影中逃离了出来,而有关他使用巫术的传说比比皆是。而现在,似乎他唯一的后代也去了某个地方,加入了他的行列!
人们在那辆汽车里发现了那个散发着芳香、雕刻有可怖花纹的木头盒子,但却没有人能读懂盒子里的那张羊皮纸。而原本装在盒子里的那柄银钥匙也不见了——可能是与卡特一起消失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更多的线索。来自波士顿的侦探们声称在老卡特古宅那倒塌的木料之间发现了某些挪动的痕迹,而其他人则在废墟后方那片生长着险恶树林的岩石山脊上,一个被称为“蛇窝”的可怖洞穴附近找到了一条手绢。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那些关于“蛇窝”的乡野传说重获了新的生机。农夫们开始在私底下谈论那些过去的古老传说,例如老埃德蒙·卡特是个巫师,而且曾利用那个可怕的岩洞进行着某些亵渎神明的活动;此外他们也在这些传说里添加了一些新近的故事,譬如伦道夫·卡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总是喜欢躲在那个洞穴里面。当卡特还是孩子的时候,那座古老的复折式大宅还屹立在山丘上,而卡特的叔祖父克里斯托弗就住在那里面。卡特当时还经常拜访那里,并且经常古怪地谈论起许多关于“蛇窝”的事情。人们还记得他曾说“蛇窝”里面有一条很深的裂缝,还说“蛇窝”深处有另一个不知道通往哪里的洞穴;同时人们也常常猜测他九岁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年,他曾在洞穴里度过了整整一天的时间,而在那之后他的举止就发生了奇怪的变化。那也是在十月份发生的事情——而且从那以后,他似乎就具备了一种能够预见未来的特殊能力。
卡特失踪那夜的晚些时候下了场雨,所以没人能发现他离开汽车后留下的脚印。同时由于渗水,蛇窝里也满是不成形的泥浆,看不到任何足迹。但是,一些无知的乡野村夫会压低声音宣称他们在被大榆树遮蔽的小路上,以及那片靠近“蛇窝”、人们发现手绢的不祥山坡上发现了一些鞋印。他们还声称这些粗短的痕迹就像是伦道夫·卡特小时候穿着方头鞋时留下的脚印,但是又有谁会在意这些荒诞不经的传说呢?那太疯狂了,几乎和村民口里的另一个传说一样荒诞——那个传说声称这些粗短的痕迹在小路上与一些由老本杰加·科里留下的那种独有的无后跟鞋印交汇碰面了。可那个老本杰加·科里本是卡特年轻时受雇在卡特家中干活的佣人,而且他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因为这些传说,加上卡特自己对帕克斯以及其他人讲过的那些话——就是那些声称那柄刻有奇异蔓藤花纹的银钥匙,能够帮助他打开某些自己在童年时代就已遗失的大门的故事——导致许多神秘主义学者认为这个失踪的男人实际上已经沿着时间的小径扭头折返,穿越了四十五年的岁月,重新回到了1883年10月,变回了那个在“蛇窝”里待了整整一天的孩子。他们主张说,他在那天晚上从“蛇窝”里出来时,已经不知怎么度过了从1883年到1928年的所有岁月,然后又折返了回来;因为在这之后他不就知道了那些后来将会发生的事情了么?而且他也从未提起过任何发生在1928年之后的事情。
但有一位学者——一个来自罗得岛普罗维登斯的古怪老人却有着一个更加复杂与详细的见解。他曾与卡特有过长期而密切的书信来往,并且相信卡特不仅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时代,而且获得了更进一步的解放,并最终自由地漫游进了自己童年曾梦见过的五彩图景中。在一次奇怪的幻觉后,这个人发表了一篇有关卡特失踪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他暗示说这个失踪者如今已君临埃莱克—瓦达的猫眼石王座——这座传说中位于玻璃悬崖顶端的尖塔之镇正俯瞰着微光之海;而在那微光之海里,长着胡须与鱼鳍的格罗林建造了属于他们的奇异迷宫。
这位老人沃德·菲利普斯,曾极其激烈地恳请法庭不要将卡特的财产分摊给他的继承人——那全都是些血缘关系疏远的兄弟——因为他坚持说卡特仍活着,并且生活在另一个时间维度里,甚至也许会在某天毫发无伤地折返回来。反对这一提议的是卡特那几个兄弟中的一位法律界人士,来自芝加哥的欧内斯特·B.阿斯平沃尔。此人比卡特年长十岁,但在法庭论战上的表现却激烈尖刻得像个年轻人。现在,四年的激烈争论早已过去,分配财产的时候也已经到来——这间位于新奥尔良巨大而又奇怪的房间便成了处置商议的场所。
住在这座房子里的是卡特的遗嘱保管人兼执行人——研究神秘学与东方古物的著名学者,克里奥尔人艾蒂安—洛朗·德马里尼。卡特在一次世界大战时遇见过德马里尼,当时他们都在法国外籍兵团服役,而且二人曾因为相似的品位与世界观而有过密切的来往。在一次令人记忆犹新的假期里,年轻瘦削的克里奥尔人带着那个苦闷的波士顿梦想家去了一趟法国南部的巴约讷,并向他展示了某些在那座承载了千百年秘密的阴郁城市之下的某些黑暗古老的地穴里发现的可怖秘密,而在那之后,他们就结下了永远牢固的友谊。根据卡特的遗嘱,德马里尼肩负起了执行人的职责,但这位热心的学者却很不情愿主持这场围绕财产问题的结算。对他来说,这是件悲伤的工作,因为和那个来自罗得岛的老人一样,他也不相信卡特已经死了。但那些梦境的神秘又如何能与这个世界的严酷常识相抗衡呢?
现在,这几个人之所以会来到这座古老的法式公寓中的那间奇怪的大房间,围绕着桌子坐下来,是因为这几个人都曾声称有兴趣参与卡特财产的处理程序。自然,他们也曾按照法律要求,在那些可能有卡特继承人居住的地方刊登了有关这次会议的公告。然而,现在却只有四个人坐在这里,聆听着那只棺材模样、并非用来记录世间时刻的座钟敲打出的异样的滴答声;聆听着庭院里的喷泉发出的鼓泡声从半掩的扇形窗户里传进来。随着时间的流逝,四个人的脸庞渐渐隐没在那些自三脚架上散发出的翻滚烟雾中。三脚架上恣意地堆满了燃料,似乎渐渐不再需要那个无声移动着的老黑人再多照料——而他也已变得越来越紧张了。
坐在这里的有艾蒂安·德马里尼——他瘦弱、黝黑、英俊、蓄着胡须,却仍显得很年轻;还有代表其他继承人出席的阿斯平沃尔——他显得身材肥胖、满头白发、神情愤怒、脸颊蓄着短须;另外还有来自普罗维登斯的神秘学者菲利普斯,他看起来很纤瘦、肩膀很窄、头发灰白、长着长长的鼻子、脸刮得很干净;第四个人则看不出年纪大小,却也很瘦、蓄着胡须、肤色黝黑,他的脸长得很匀称,却很奇怪地没有任何表情。这个人的头上缠着一条象征高等婆罗门身份的头巾,那如夜晚般漆黑、闪光且几乎看不到虹膜的眼睛有些涣散,似乎正凝视着其他人身后非常遥远的地方。他自称是查古拉普夏大师,是一名来自贝拿勒斯的专家,并且还带来了非常重要的信息;德马里尼与菲利普斯都曾与他有过书信往来,而且很快就意识到他的那些神秘学主张中确有不凡之处。他说起话来总给人一种不自然的古怪感觉,他的声音非常空洞,有种金属般的质感,就好像他的声带需要费尽力气才能说出英语一样,不过他的措辞却像任何一个土生土长的盎格鲁—撒克逊人那般简单、准确而又地道。从基本的服饰上来说,他像是个普通的欧洲人,但他的衣服却松垮且奇怪地叠在身上,加上那从茂密的黑色胡子、东方式的缠头巾以及那双宽大的白色连指手套,所有一切都让他带上了一丝异国风情的古怪。
德马里尼一面拨弄着在卡特车里发现的羊皮纸,一面说道:
“我没法从这张羊皮纸里得到任何信息。坐在这里的菲利普斯先生也放弃继续研究了。丘奇沃德上校认为这不是那卡语,而它也与复活节岛战棍上的象形文字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可是,那些出现在盒子上的雕刻却很奇怪地让人想起复活节岛上的图案。由于所有的字母似乎是一根横向的字母棒上垂下来的书写方式,我能想起与这些出现在羊皮纸上的符号最相近的东西,是可怜的哈利·沃伦曾拥有过的一本书上的文字。那本书来自印度,我与卡特在1919年拜访他的时候曾看见过。但他从不愿意提起任何有关它的事情——说我们最好还是不知道的好,并且暗示这本书最初也许并非源自地球。十二月,他从那个古老坟地里走进墓穴时,就随身带着这本书——但不论是他还是书都再也没有出现过。一些天前,我凭着记忆描画了一些上面出现过的字符,并且影印了一份卡特的羊皮纸,一同寄给了我们的朋友——查古拉普夏大师。他认为在进行某些商讨和查阅后,他也许能揭示它们的含义。
“至于那柄钥匙——卡特曾寄给我一张照片。它上面的蔓藤花纹并不是什么字符,不过仿佛与那张羊皮纸出自同一种文化传统。失踪前,卡特一直在说他就快解开这个秘密了,但却从来没有说出任何相关的细节。他曾经一度把整件事情想得太过理想化了。他说,那柄古老的银钥匙能够打开一系列的大门——一直以来就是这些大门在阻止我们自由地穿过巨大的时空通道,抵达真正的边界。自从舍达德利用自己那可怕的天分建造出了千柱之城埃雷姆的宏伟穹顶与无数宣礼塔,并将它们隐藏在佩特拉阿拉伯的黄沙中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能穿过这道边界。卡特曾在书中称,有些几乎快饿死的托钵僧和干渴到癫狂的流浪者能够活着从沙漠里回来,他们向其他人讲述过那座不朽的大门,以及那雕刻在拱门顶端楔石上的巨大手掌。但从未有哪个穿过那扇大门的人能够寻着自己满是石榴石的广阔沙漠上留下的足迹走回来,述说他的见闻。卡特猜测,这柄钥匙正是那张巨大的石刻手掌徒劳地试图抓握住的东西。
“为什么卡特带走了钥匙却没有带走这张羊皮纸,我们已经无法解释清楚了。也许他忘记了这张纸——或者,也许因为他还记得曾有人带着一本上面写着类似文字的书走进一座墓穴却再也没有回来,所以才忍住没有带上它。又或者,也许它对于他希望要去做的事情已无关紧要了。”
待德马里尼停下来后,菲利普斯老先生继续用他那刺耳尖锐的声音说:
“我们只有在梦里才能了解到伦道夫·卡特的漫游。我曾在梦中去过许多奇怪的地方,也曾在斯凯河另一边的乌撒那里听到了许多奇怪而且意义非凡的事情。似乎这张羊皮纸的确无关紧要,因为可以肯定,卡特重新回到了他童年梦境里的世界,并且成为了埃莱克—瓦达之王。”
阿斯平沃尔先生却变得更加愤怒了,他激动地说:“难道就没有人让这个老蠢货闭上嘴么?我们已经听够了这些蠢话。现在的问题是分割财产,而现在我们该干的就是这个。”
这时,查古拉普夏大师第一次操着他那奇怪的异国腔调开口说话了。他说:
“先生,事情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阿斯平沃尔先生请不要嘲笑那些来自梦境的证据。但菲利普斯先生的见解并不完整——也许他梦见的东西还不够多。而我,我自己已经做了够多的梦。我们经常在印度做梦,就像是卡特家族里所有人曾做过的那样。而你,阿斯平沃尔先生,作为他的表兄,血缘上并非是卡特家族的一员。我所梦见的梦境,连同其他一些消息来源,告诉了我许多你们觉得晦涩难解的东西。例如,伦道夫·卡特忘记了那张他无法解译的羊皮纸——然而,如果能带上它,结果则会好得多。要知道,我的确知道了许多事情——许多有关四年前的10月17日日落时分,卡特在带着银钥匙离开他的汽车后发生的事情。”
阿斯平沃尔对此嗤之以鼻,但其他人却坐直了身子,表现出更加浓厚的兴趣。从那些三脚架上涌出来的烟雾变得更浓了,而那从棺材模样的座钟里发出的癫狂的滴答声似乎浮现出了某种令人困惑的规律,就像是某种来自外太空、怪异而又无法解读的电码。印度人向后靠去,半合上眼睛,继续说着他那口古怪吃力却又词句地道的英语。与此同时,在他的听众眼前,一幅有关伦道夫·卡特的画卷正在徐徐展开。
II
阿卡姆后方的群山里充满了奇异的魔法——也许,1692年,当老巫师埃德蒙·卡特从塞勒姆逃到这里之后,便从群星之间与厚土之下召来了某些东西。自伦道夫·卡特重新踏进这片山峦的那一刻起,他就意识到自己已经接近了一扇大门——这世上有许多这样的大门,曾经有一小撮极其胆大妄为、遭人嫌恶而且心智怪异的人,能够利用这些大门飞快地穿越那些阻隔在这个世界与那位于世界以外的绝对存在之间的一堵堵巍峨高墙。虽然早在数月之前,他就已经知道应该如何解译那柄早已失去了光泽而且古老得无法想象的银钥匙上雕刻着的蔓藤花纹,但就是在那个地方,在那年的那一天,他突然觉得自己可以正确地理解那些隐含在银钥匙的蔓藤花纹中的信息了。他意识到自己该如何去转动它,该如何将它对准西沉的太阳,亦知道在第九次和最后一次转动时,该向虚空吟诵怎样的仪式词句。他所在的地方已经很接近某扇隐蔽的大门了,在这样的地方,银钥匙不可能无法发挥自己最初的功用。所以卡特知道,这天晚上他将在那个早已失落但自己却从未停止怀念与感伤的童年里落脚。
他将钥匙放进口袋里,离开了汽车,向着山上走去,沿着蜿蜒曲折的小路,经过了蔓藤盘绕的石墙,幽暗阴沉的林地,扭曲荒置的果园,以及那座窗户洞开、废弃已久的农舍,逐渐深入这片阴郁闹鬼的乡野的幽暗核心。在傍晚时分,当远方位于金斯波特的尖塔闪耀出红色的光辉时,他拿出了钥匙,做出必要的转动,并说出了正确的咒语。稍后不久,他才意识到这桩仪式竟生效得如此之快。
在逐渐暗淡的暮光中,他听到了来自过去的声音——他祖叔父雇佣的仆人老本杰加·科里的声音。老本杰加不是在三十年前就已经死了么?什么时候的三十年前?这是什么时候?他究竟在哪儿?可是,在1883年10月17日,本杰加赶来寻找他有什么好奇怪的呢?他在外面逗留的时间不是超过了玛莎婶婶的规定么?衬衫口袋里的钥匙是哪来的?两个月前,九岁生日时父亲送他的那只小望远镜哪去了?这柄钥匙难道不是他在自家的阁楼上发现的么?它能打开山上“蛇窝”里面那个洞穴中的神秘大门么?他敏锐的眼睛曾从犬牙交错的岩石间瞥见过那个大门。其他人总将那个地方与老巫师埃德蒙·卡特联系在一起。人们从不去那里,除了他以外,也没有人注意到洞穴深处有一间安装着大门的岩室,更不用说从石头的裂隙中费力地蠕动着爬到门边了。究竟是谁在这些岩石上雕刻出了这扇大门?老巫师埃德蒙·卡特——或者是其他那些他用魔法召来,并加以驱使的东西?那晚小伦道夫与克里斯叔叔以及玛莎婶婶在有着老复折屋顶的农舍里一同吃了晚饭。
第二天早上,他早早地起来,穿过枝丫交错的苹果园,来到上面的林地。被视为禁地的“蛇窝”入口就阴暗地藏在那里,藏在那树木丛生的怪异橡树林中。一种无法名状的期望在催促着他,甚至当他在衬衫口袋里摸索着,以确认那柄奇怪的银钥匙是否还在身边时,都没有留意到他已遗失了自己的手绢。怀着紧张与大胆的自信,卡特用从起居室里拿来的火柴照亮了前面的道路,匍匐着爬过了黑暗的洞穴。接着,他蠕动着钻过了底端已被堵塞的裂缝,来到了那个位于洞穴内部无人知晓的巨大岩室。在岩室里,最后那堵岩壁看起来有些像是一扇被有意塑造成形的可怕大门。在那阴湿又渗水的石墙前,他充满敬畏地静静站着,长久地凝视四周,并一根接着一根擦亮了手上的火柴。这道想象中的门拱上方那块隆起的独石的就是楔石上雕刻的巨型手掌么?接着,他抽出了银钥匙,做出了某些动作并诵念出某些咒语——他只能隐约回忆起自己究竟是从何处得知这些咒语与动作的了。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情?他只知道自己希望能穿越屏障,进入梦境中那个自由自在的国度,以及所有维度都消融在绝对存在中的深渊里。
III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几乎无法用文字来描绘。它充满了那些绝不会发生在清醒世界里的悖谬、矛盾与反常,但是在我们做过的那些离奇怪异的梦境里,这些悖谬、矛盾与反常却屡见不鲜;而且在我们从梦境回到身边这个由狭隘的因果联系与三维逻辑组成的拥挤、僵硬与客观的世界之前,它们一直都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丝毫荒谬之处。然而,当那个印度人继续讲述这个故事时,他发现故事似乎蒙上了一种轻浮与幼稚的夸诞,虽然他极力避免,但却觉得越来越困难。这些事情甚至要比一个人能够穿越岁月时光,回到自己的童年时代这种想法更加诡诞。而阿斯平沃尔先生则满脸嫌恶地坐在那里,生气到嗤之以鼻,完全没有听进去。
伦道夫·卡特在洞穴中那个闹鬼的黑暗岩室里使用银钥匙举行的仪式并非徒劳无功。从第一个姿势与音节开始,四周的氛围便开始发生了一种奇异乃至令人叹为观止的异变——时空中仿佛出现了无数的扰动与混乱,而置身其中的人已经无法再保持那些像是我们所认知的运动与时间的观念。不知不觉中,那些像是年龄与位置的概念已经不再具备任何的意义。一天之前,伦道夫·卡特曾奇迹般地越过了时光的鸿沟。而现在,儿童与成人之间已再无差别。此刻只有伦道夫·卡特这个存在,以及无数缺失了世俗场景与前因后果的图像。上一刻,这里还是一个内部的岩室,里面有着隐约像是巍峨拱门的痕迹以及仿佛雕刻成手掌的巨石。而现在,那个洞穴与石壁消失了,却又没有消失。这里只留下一连串不断变化的观感——与其说是眼睛看见了,倒不如说是大脑感觉到了这种变化,在这种不断变化的观感中,伦道夫·卡特这个存在体验到的感觉,或者说进入他脑海的所有一切,一直都在他脑海里盘桓,但是,他却完全无法明确地意识到自己是通过何种渠道获得这些感觉的。
等到仪式结束时,卡特知道自己正置身在一个地球上的任何地理学家都无法定位的地方,同时也置身在一个无法在历史上定位的时代,因为之前发生的一切对他而言并不是那么陌生。神秘的纳克特残本中曾暗示过这些事情;而当卡特在解译银钥匙上的雕刻图案时,那本由阿拉伯疯子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所著的被人们视为禁忌的《死灵之书》里整整一章的含义也开始逐渐显现。一扇大门已经开启——事实上,这并非是那终极之门,但这扇大门将会引领人离开地球与时间,进入地球的外延——那是个超乎时间之外的地方;反过来,从那里开始,终极之门将会可怖而又危险地将人引向那超越一切星球、一切宇宙、一切事物之外的最终虚空。
在这里将会有一个指引者——一个非常可怕的指引者,早在数百万年前它还曾是一个地球上的存在——那还是一个人类无法想象的时代;早在那时,那些已被遗忘的东西正在这颗满是蒸气的星球上蠕动,建造起奇怪的城市,而那些城市最后的残破遗迹将变为第一批哺乳动物嬉戏的乐园。卡特还记得,可怕的《死灵之书》曾恐慌地含糊暗示过这位指引者的存在。
那位阿拉伯疯子曾这样写道:“那些胆敢寻求窥探帷幕另侧的人,那些胆敢视其如指引者的人,当避免与他交易之时更加审慎;因为在《透特之书》中曾记载过单单一瞥即会付出何等可怖的代价。曾穿越此门的人从无折返,那超越吾辈世界的浩瀚无垠已被黑暗之物占据与约束。那徜徉黑夜的事物,那玷污旧印的邪恶,那人们所知道的在每座坟墓中守望秘密入口的畜群;那些在住民之外繁茂孽生之物——所有这些险恶皆不及那看守着入口的他:他将引领鲁莽之人翻越所有世界,最终到达那属于无可名状的吞噬者们的深渊。因为他即是太古者,乌姆尔·亚特·塔维尔,书记笔下的‘长生者’。”
记忆与想象变成了一系列模糊的、仿佛图画般的景象,在那翻滚的混沌中已失去了明确的边沿与轮廓,但卡特仍知道,那仅仅不过是记忆与想象而已。可是,他又觉得这些东西不可能是由自己的意识构建出来的,反而像是某种更加庞大的真实,不可言述、超乎时空的真实。它围绕着卡特,努力将自己转变成能让卡特理解的符号与象征。因为任何地球上的心智可能都无法理解和领会那超越在我们所熟知的空间与时间之外、在隐匿深渊中编织而成的形体的外延。
此刻,飘浮在卡特面前的是一场模糊的、由形状与场景汇聚而成的盛会。不知为何,他总将这场盛会与地球那早在亘古之前就已被遗忘的原始过去联系在一起。某些可怖的活物在由奇妙造物组成的场景中自由地挪动,那景象绝不会出现在任何理智的梦境里,风景里充满了许多难以置信的草木、悬崖、山脉以及不同于人类式样的石头建筑。那里有位于海面之下的城市以及生活在其中的住民;有屹立在广袤沙漠的高塔,球形、圆柱形或是无可名状的带翼物体从那里直冲外空,或是从天空俯冲下来。卡特能领会的只有这些,可是这些景象之间完全没有任何联系,与他也没有丝毫瓜葛。他站立的位置也在不断发生变化,甚至就连他自己也有着一个不断变化的形态,但是这种关于形体与位置不断变化着的感觉只是源自于他混乱的想象力的作用。
他曾希望找到那片属于童年梦境里的魔法国度:在个世界里,划着巨桨的大帆船航行在奥克拉诺斯河上,穿过斯兰之地那镀金的尖塔森林;大象组成的商队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在科莱德那弥漫着芳香的丛林里,而某些装饰着象牙色柱子、早已被人遗忘的宫殿则可爱地长眠在月光中。现在,伴随着更加广阔的迷离美景所带来的狂喜,他几乎不知道该去追寻些什么了。有关无穷的想法与亵渎神明的狂妄开始在他的脑海里滋生,他明白自己将毫无畏惧地面对那可怖的“指引者”,并向他询问与他有关的那些怪异可怖的事情。
突然之间,那由无数场景组成的盛会似乎达到了一种近乎稳定的状态。卡特的眼前出现了大片矗立着的巨大石块。这些巨石上雕刻着不可思议的怪异图案,并且按照某种与常规截然相反的陌生几何法则排列起来。光线从一片说不出颜色的天空中,从数个相对的方向令人困惑地洒下来,仿佛有知觉一般停驻在一行排成弧线的巨大基座上。相比其他一些事物,这些雕刻着象形文字的巨大基座的外观更接近六角形,在它们的上面安置着许多被遮盖起来、看不出轮廓的形状。
同样,这里还有另一个东西。它并没有安置在基座上,反而像是滑翔或是飘浮在那片模糊不清、仿佛地面般的较低层面上。它的轮廓并不是固定的,而是短暂地变化成很早以前的某些东西,或是类似于人的模样,但是却要比普通人类大上一半。就像是那些放置在基座上的东西一样,它似乎也被某种淡灰色的织物厚厚地遮盖着;可是卡特并没有看见那上面有任何孔洞,可让下面的东西通过孔隙来凝视他。也许,它并不需要注视,因为它似乎属于另一种存在,远远不同于仅仅有着物质的组织与机能的我们。
片刻之后,卡特便知道它的确是这样,因为这个东西开始对他说话了——即便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更没有使用任何语言,但它的话语却回响在卡特的脑海里。虽然它说出的名讳令人畏惧,但伦道夫·卡特却并没有在恐惧中畏缩后退。
相反,他开始回话,同样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使用任何语言,只是按照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死灵之书》中所授的那样,表达了他的致意。因为自从洛玛尔从海中崛起,自从有翼者降临地球,将古老的学识传授给人类之后,它就一直被整个世界所畏惧。它的确就是那可怖的指引者,大门的守护者——乌姆尔·亚特·塔维尔,书记笔下的‘长生者’。
就如他知道一切事情一样,指引者也知道卡特的到来,知道他在追寻什么,也知道这个追寻梦境与奥秘的人类在他面前毫无畏惧。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恐怖的模样,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恶意。以至于有那么一会儿,卡特开始怀疑阿拉伯疯子写下的那些亵渎神明的可怖描述是否仅仅是出于他的妒羡以及不知所措。或者,也可能是指引者收起了他那为其他人所畏惧的恐怖与邪恶。随着这种信息的不断传达,卡塔最终能将他的表述转化成了明确的语句。
指引者说:“我确是你所知道的太古者。我们一直在等你——上古者们与我都在等你。欢迎你的到来,即便你已经耽误了很长时间。你拿到了钥匙,并且打开了第一道门。而现在,终极之门已为你准备好了。如果你害怕,你也不必前进。你或许能毫发无损地回去,沿着你过来的路。但你如果选择继续前进——”
这段停顿充满了不祥的意味,但很快他传达出的意思变得友好起来。卡特并没有犹豫,燃烧着的好奇心驱赶着他继续前进。
“我会继续前进,”他回应道,“我将视你为我的指引者。”
得到回应后,指引者的长袍有了某些动作——可能抬起了一条胳膊,或是某些类似的肢体——做出了一个手势。紧接着是第二个手势,凭借着自己丰富的学识,卡特知道,终于他距离终极之门只有一步之遥了。光线变成了另一种无法描述的颜色,那些立在近乎六角形基座上的东西也变得更加清晰起来。由于它们大多坐着而非竖直地站在那里,它们此刻的轮廓看起来更像是人类,但是卡特明白,它们不可能是人类。在它们那被遮盖着头部上安置着分不出颜色的巨大宝冠,奇怪地令人联想起某位早已被世人遗忘的雕刻家,在鞑靼境内某座被视为禁地的高山中的一堵峭壁上雕刻出的某些无可名状的图案;透过斗篷上的某些皱褶,它们紧紧抓握着长长的权杖——权杖那经过雕刻的杖头让人有一种怪异与古老的神秘感。
卡特暗自猜测着它们究竟是谁,来自哪里,曾侍奉过谁,同样也在暗自猜测它们为了侍奉而付出了何种代价。但他依旧甘愿继续下去,因为借助这次极其危险的冒险,他将会学习到一切。他认定,那些诅咒的话语不过是些道听途说的流言,他们的愚昧令他们总在谴责和诅咒自己看到的一切,哪怕只是简单的一瞥。他对那些谈论上古者怀有恶意的人的荒唐奇想感到惊讶,就好像这些上古者会愿意停下它们那永恒无穷的梦境,将震怒发泄在人类头上一样。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也许会做一个长长的停顿,去迁怒一只蚯蚓,向它发起疯狂的报复。这时,所有立在类似六角形基座上的东西集体用它们那雕刻过的权杖摆出了某个姿势,向他问候,并向他传达出卡特能够理解的信息:
“向您致敬,太古者,也向你致敬,伦道夫·卡特,你的胆识让你成为了我们中的一员。”
这时,卡特看见其中一个基座空了出来,而太古者的示意告诉他,这是为他保留的。他也看见了另一个基座,它要比其他基座更加高大,而且位于所有基座排成的那个既非半圆,也非椭圆,抑或抛物线和双曲线的古怪弧线中央。他猜,这应该是属于指引者的王座。按照一种难以描述的礼仪,卡特走过去,登上了他的位置,当他来到自己的位置上时,他看到指引者也坐了下来。
渐渐地,太古者手中似乎模糊地拿起了什么东西——和卡特所看到的那些被遮盖着的同伴一样,太古者借着长袍张开的皱褶抓握住了某个东西。那是个由散发着朦胧光晕的金属制成的巨大球体——或者看上去像是个球体。当指引者将它伸向前时,一个仿佛幻觉般的低沉声音开始弥漫,按照一定的间隙涨伏起落——仿佛是某种旋律,却又不是任何地球上的旋律。似乎有一种吟诵意味,或者人类的想象力会将这种氛围解释为吟诵。不久,那个类球体的东西开始散发出微光。随着它的微光逐渐转化成一种脉动着的、说不清颜色的冰冷光芒,卡特看见它跳动着的闪烁正配合着四周吟诵的怪异韵律。接着,所有站在基座上头戴宝冠、手持权杖的东西开始依着同一种不可名状的旋律,发出一阵轻微但却怪异的摇摆,而一种像是那个类球体一样,说不清颜色的光晕笼上了它们被包裹着的头部。
这时,那个印度人停止了叙述,奇怪地看着那高大的座钟——那有着四根指针,钟面书写着象形文字,并且不按照地球上任何已知的节奏发出疯狂滴答声的高大座钟。
“德马里尼先生,”他突然对博学的主持人说,“我不用说你也知道那些坐在六角形柱子上,被遮盖着的东西在和着怎样一种怪异的独特旋律吟诵与摆动。整个美国,你是唯一一个接触过这个世界的外部延伸的人。那钟我猜是之前提到的那位可怜的静修者,哈利·沃伦送给你的。那个先知声称他是唯一活着到过伊安·霍的人——那座城市是数千万年古老的冷原留下的隐匿遗产——而且他从那个被视为禁地的可怖城市里带回来了某些东西。我在想,你究竟对它的那些更微妙的性质了解多少?如果我的梦境与阅读过的东西都是正确的,它是由那些非常了解第一道大门的生物制作的。但现在,让我们继续我的故事。”
大师继续讲说。最后,摇摆与那仿佛吟诵般的迹象停止了,那些围绕着被包裹的头部的摇曳光晕暗淡了下来。而那些被包裹着的头部也低垂了下来,停止了运动。与此同时,那些被包裹着的东西突然奇怪地跌落在基座上。然而,那个类球体却仍旧继续跳动着难以形容的光芒。卡特感觉那些上古者们已经睡着了,就像他第一次看见它们时那样。同时,他也想知道当自己到来时,曾将它们从怎样一些辽阔的梦境里唤醒了过来。渐渐地,一些真相开始悄悄溜进他的脑海,那个奇怪的吟诵仪式其实是一种指引与教诲。而他的新同伴,上古者们已经统一地被太古者唤入了一种新的、奇异的睡梦中。它们的梦境将会打开最后的终极之门,而银钥匙就是通过此门的凭证。他知道,在这沉睡的深处,它们凝视着绝对外界那深不可测的浩渺;他也知道,如果它们要实现这一目标,则自己的出席必不可少。
指引者并没有与其他上古者一同进入这个梦境,却似乎仍在通过某种细微、无声的方式给予更多的指导与教诲。很显然,他正在植入那些他希望自己的同伴将要梦到的图景;而卡特也知道,当每一个上古者勾勒出被指派的想法时,就将会诞生一幅图景的内核,而这核心即便是他俗世的肉眼也可看见。当所有上古者的梦境达到了统一,整幅图景就会出现,而他所需要的一切都将通过这种浓缩与集中被赋予实在的形体。他在地球上曾见过类似的事情——在印度,围成一圈的专家通过联合与投射他们的意志,能将一个想法转化成实在可触的物质;而在古老的阿特兰特,甚至少有人胆敢谈论这种事情。
但终极之门是什么,该如何穿越终极之门?对这些问题,卡特仍不敢确定;仅仅感觉到紧张的期待在他内心涌动。他意识到自己已有了某种形式的身体,并且手中正拿着命中注定的银钥匙。对面耸立着的大堆巨石似乎有着墙一般的高度,它们的正中吸引着卡特的双眼,完全无法抗拒。这时,他突然感到来自太古者的精神交流停止了流动。
第一次,卡特意识到这种不论是精神上还是物理上的完全死寂会有多么可怕。早先的时候,四周总包含着某些卡特能够感知到的奇特韵律,即便只是些模糊而又神秘的来自地球三维空间外延的节奏,但此刻深渊的寂静似乎降临在了一切事物上。尽管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却听不到呼吸声。乌姆尔·亚特·塔维尔的类球体所散发出的光芒逐渐稳定下来,不再跳动。一圈远比那些闪耀在上古者头上的光环更加明亮的光晕凝固在可怖的指引者那被覆盖着的头上。
一阵眩晕向卡特袭来,那种迷失方向的感觉被放大了数千倍。那奇异的光芒似乎蒙上了一种极其不可思议的黑暗,那聚浓累积起来的黑暗同时也围绕着上古者周围,紧密地覆盖在他们那类六角形的王座上。四周的事物突然有了一种遥远得令人茫然无措的感觉。接着他觉得自己飘向了深不可测的深渊,而一种带有香味的温暖一直轻轻地拍着他的脸庞。那就好像他漂浮在一片散发着玫瑰芳香的炎热海洋里——那是一片由药物美酒组成的海洋,温暖的波浪拍打在黄铜色火焰组成的陆岸上,破碎成一片泡沫。当他隐约看到那宽广辽阔的汹涌海洋拍打着遥远的海岸时,强烈的忧虑紧紧地拽住了他。但那死寂的时刻被打破了——汹涌的海浪开始用一种既非实际声音,也不是清晰词句的语言向他说话。
“真实之人超越了善恶,”那个吟诵的声音并不是一个声音,“真实之人来到了万物归一者前。真理之人了解到幻觉即是唯一的真实,了解到物质即是欺骗。”
这时,在那堆一直在不可抗拒地吸引着卡特双眼的石块斜坡上,出现了一座巨大拱门的轮廓。那形状正是卡特觉得自己曾在很久以前,在三维地球那遥远而又虚假的表层世界中的那个洞穴岩室里瞥见过的大门。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按着一种先天习得、出于本能的仪式使用银钥匙。这一仪式非常接近他打开内层大门的过程。接着他意识到,那轻拍着他面颊的玫瑰香薰海洋与那坚定不移的固体石墙开始在他的咒语前屈服,而上古者们也利用思想交织的漩涡协助着他咒语。接着,在盲目的决心与本能的双重指引下,他飘向前去——穿越了终极之门。
IV
对伦道夫·卡特而言,前进穿过那堆巨大的石头建筑,就像是眩晕着穿越群星之间深不可测的巨大深渊。在很长一段距离上,他一直感觉到那种强烈而神圣的芬芳在周围令人愉悦地澎湃着,而那之后,他又感觉到了巨大翅膀发出的沙沙声,以及一些模糊地仿佛听见鸟儿啁啾的感觉,还有许多不属于地球,乃至不属于整个太阳系的东西所发出的靡靡低语。向后瞥去,他看见的不是一扇门,而是许许多多扇大门——其中一些大门那躁乱的形状让他一直努力迫使自己忘记这景象。
这时,在突然之间,他感觉到了一种更加强烈的恐惧,甚至要远远比任何形状所能带给他的恐惧更加强烈——那是一种他避无可避的恐惧,因为它本身就与他自己有关。即使第一道门从他那里拿走了某些稳定存在的东西,留给他一个不确定的身体形状,同时也让他无法再确定自己与周围那些界限模糊的事物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关联。但那至少没有扰乱他的统一性。他依旧是伦道夫·卡特,依旧是翻滚的维度漩涡中的一个确定的点。但到了这个时候,穿越终极之门后,他立即意识到一种强烈的惊骇——他不再是一个人,他是许多人。
他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了许多地方。在地球上,1883年10月7日,一个名叫伦道夫·卡特的小男孩在沉寂的夜色中离开了“蛇窝”,跑过乱石丛生的山坡,穿过枝丫缠绕的果园,回到了阿卡姆之后的群山里那属于他叔叔克里斯托弗的房子;然而在同一时刻,不知为何同时也是地球上的1928年,一个同等于伦道夫·卡特的模糊阴影在地球那超越一切维度的外延中,于一群上古者的簇拥下,坐上了一个奇异的基座;而这里,有着第三个伦道夫·卡特,置身在终极之门后那陌生而又无定形的宇宙深渊中。在其他地方,在一个由无数图景交织的混沌里,有着无数的存在——他知道,它们就和这穿越了终极之门的存在一样,都是他。而它们那无穷无尽的数目以及庞大可怖的多样性几乎要将他逼到疯狂的边缘。
有无数个“卡特”分布在无数的背景中——这些背景属于地球历史中每一段时期,不论是那些已知的还是那些仅仅怀疑可能存在的时代;甚至还包括了那些超出了一切知识、怀疑乃至可信度之外的遥远时代。这些“卡特”们有着各种不同的外形,有人类的也有非人的;有脊椎动物的也有非脊椎动物的;有具有知觉意识的也有毫无心智思维的;有动物的也有植物的。甚至还有些“卡特”与地球上的生命没有丝毫共同之处,而是肆无忌惮地蠕动在一些属于其他星球、其他星系、其他银河乃至其他宇宙连续体的背景里;永生的种子飘荡着,从一个世界飘到另一个世界,从一个宇宙飘荡到另一个宇宙,然而诞生的所有一切却都等同与他本身。有些匆匆一瞥被当成梦留在了记忆里——虽然模糊但却生动;还有少数景象却有着一种萦绕不去、令人着迷、甚至有些恐怖的熟悉感——没有任何源自俗世的逻辑可以解释这种熟悉感到底为何。
面对着这种现实,伦道夫·卡特被卷进了极度恐惧的掌握之中——从未有哪种恐怖能与此时相比。即使是那个毛骨悚然夜晚,那最可怖的时候,卡特二人在一轮亏月下,冒险进入一个古老而又令人嫌恶的古墓,并且最后只有一个人出来,这样的经历也不足与此刻的恐惧相比。任何死亡、任何毁灭、任何精神或肉体上的痛苦,都不足以唤起这种因为自我的丧失而产生的极度绝望。相比之下,消散在虚无的只不过是平和安宁的遗忘;而意识到存在,可却又知道自己不再是一个能够与其他东西区分开来的明确存在——知道自己不再拥有自我——则是最为无可名状的苦痛与恐惧。
他知道曾经有一个来自波士顿的伦道夫·卡特,却不知道他——这个存在于终极之门外的碎片,这个无穷生命中的一个容貌——是否就是那个伦道夫·卡特,或者还是其他另一个。他对于自我的认识已经彻底地湮灭;而与此同时,他——如果真的有一个东西还可以称之为“他”的话,但考虑到单独的个体存在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这种假设也变得毫无意义——同样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意识到了无数个自我。那就好像他的身体突然转变成了一个雕刻在印度神庙里、有着许多手臂与许多头颅的偶像。他思索着这种聚合的状态,茫然地试图区分哪些是原来的,而哪些又是后来添加进来的——如果(这是极其可怕的思想!)的确有某些原来的东西能够与其他的化身区分出来。
而后,在这种足以毁灭一切的思绪中,无数个“卡特”中的那个穿越了大门的碎片从恐怖的天底甩向了黑暗的深渊——在那里等待着他的是更加深邃的恐怖。这一次,它是主要来自外界——一种力量或意识,既在他面前,同时又围绕在他身边,弥漫在他附近。而且除了它在此地的存在之外,它似乎也是卡特的一部分,同样也与所有时间共存,并且与所有空间相连。这个穿越了终极之门的卡特并没有看到任何关于它的图像;然而它的存在,以及那集合了局部、个性与无限的可怖概念让卡特恐惧得呆若木鸡,甚至无数“卡特”之中的任何一个,之前都不曾认为可能存在这样骇人的恐怖。
面对这可怖的奇迹,那个穿越了终极之门的卡特忘却了自我与个性被毁灭时带来的恐怖。这是一个由无限存在与自我组成的事物,所有一切皆在它之中,而它也存在于所有一切之中——那并非只是存在于一个时空连续体里一个东西,它联合着为无穷无尽的存在赋予了生机的终极本源——最终,这是一个没有限制,既超越了奇想也超越了数学逻辑的绝对浩瀚。它也许就是地球上的某些秘密异教中谣传的“犹格·索托斯”,同时也曾以其他名字的神明出现;其中有那些来自犹格斯星的甲壳类生物所崇拜的超越者,也有那些螺旋星云中的气态大脑所知道的一个不可解译之印——然而,在一瞬间,这个卡特意识到所有这些概念与想法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微不足道。
就在这时,这个存在开始向穿越了终极之门的卡特说话了,那宏大澎湃的思潮沉重地袭来,如同雷鸣般轰响着、燃烧着——那是一股聚集在一起的能量,其几乎无法忍受的爆发足以炸飞它的接收者。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一种超脱俗世的韵律——在穿越过第一道门后的那个令人迷惑的世界里,上古者们曾和着这种旋律奇异地摇摆着,而那可怕的光线则随着它闪烁。它仿佛就像是位于空间中不同位置上的无数个太阳、无数个世界、无数个宇宙都聚集在一点上。它们似乎结合到了一起,随着那无休止的狂怒所爆发的冲击彻底湮灭。但在这更加骇人的恐怖中,先前那较小的恐惧开始消散,因为那灼热的力量似乎用某种方法将这个穿越了大门的卡特与其他无数个复制隔绝开来——仿佛在一程度上为他恢复了一些自我的假象。过了一会儿,听者才能将这种思潮转化成他所能理解的语言,随即他的恐惧与苦恼也开始衰退。恐惧变成了纯粹的敬畏,那原本看起来亵渎神明的异象,此刻却变成难以言喻的雄伟与壮丽。
“伦道夫·卡特”它似乎在说:“我在你星球外延上的那些化身,那些上古者,已将一个你送到了这里——这一个你在不久前曾希望能回到自己那失落了的小小梦境之地,但在获得了更大的自由后,便又产生了更加宏大、崇高的追求与好奇。你曾希望航行在金色的奥克拉诺斯河上,希望在兰花茂密的科莱德寻找那早已被遗忘的象牙色城市,希望君临埃莱克—瓦达的猫眼石王座——那里的巍峨高塔与无数穹顶有力地耸立向只有一颗红色孤星的苍穹,而那苍穹与地球,乃至一切事物都完全不同。而现在,在穿越了两道大门之后,你希望一些更加高深的东西。你不会再像是个孩童一样,从一个自己嫌恶的现实情境逃进一个自己钟爱的梦境里。而是像个成人一样,冲破一切迷离的梦境与现实的情景,直奔那藏在最深处的最终秘密。
“你的愿望,我发现很有意思;而现在,我准备允诺这个愿望——我只为那些从你那个星球过来的生物允诺过十一个愿望——其中五次都是为了一些你称之为‘人’,或者与之类似的生物。而现在,我准备向你展现终极奥秘,准备看着它摧毁一个软弱的心智。然而,在你完完全全目睹从最终到最初的秘密之前,你仍留有一个自由的选择,在帷幕还未从你眼前撕开之前,你仍能穿过那两道门,折返回自己的世界。”
V
接着,那些汹涌的思潮在一瞬间消失了,把卡特留在一片让人恐惧和敬畏的荒芜与死寂中。四周只有广袤无垠的虚空,可追寻者知道,那个存在仍在这里。他花了一点时间思考着那些话语,接着便向深渊回应道:
“我接受,我不会后退。”
紧接着,那些思潮再次汹涌而至,让卡特知道那位存在已收到了他的回应。随后,知识与阐述犹如洪水般从那不受任何限制与约束的思绪中汹涌而出,为追寻者打开了无数崭新的视野,让他准备好去领略那些过去他从未奢望能拥有的关于宇宙的一切。那个智慧告诉他,三维世界的概念是何等幼稚和狭隘,除了上下、前后、左右这些已知的方位外,还有着无数其他的方位。他向追寻者展示了那些世俗的神明是何等的渺小,而他们那琐碎的、犹如凡人般的嗜好以及与俗世的联系——那些他们表现出的憎恨、愤怒、博爱以及虚荣,那些他们渴望的赞美与献祭,那些他们所需要的、与理性和自然本身相对的信仰——又是何等的微不足道与华而不实。
大多数信息都转化成了卡特能够理解的字句,但也有一些利用了其他的感官来向卡特进行描绘。也许是凭借着自己的眼睛,抑或是依靠着自己的想象力,卡特意识到自己正置身在一个奇妙的世界里,这个世界完全超越了凡人眼睛所能看见的,以及脑海所能想象的维度。先前那还是一个力量交织的漩涡,此刻已变成一片浩渺虚空,在虚空那让人忧惧的阴影中,他看见一大片令他头晕目眩的造物。站在某些匪夷所思的视角上,卡特看见许多巨大且奇异的形状,即便他一生都在学习与研究那些神秘的事物,但那各式各样的延伸已完全超越了他至今所能够了解到的任何有关生物、大小与边界的概念。他开始隐约了解1883年那个住在阿卡姆镇农舍里,名叫伦道夫·卡特的小男孩;以及那个在第一道门之后,坐在类六边形台座上的模糊身影;他这个现在置身在无垠深渊、直面这位存在的卡特;还有其他所有他想象或感知到的卡特是如何在同时存在的了。
这时,那些思潮变得更加汹涌了,并且开始设法加深他的理解,将他这个极其渺小的部分与那繁杂多样的存在相互调和起来。它们告诉他,空间中的每个形状不过只是更高维度与这个空间相交产生的一个面而已——那就像是立方体上的一个方面,球体上的一段圆弧。然而,就算三维世界里的立方体与球体也是如此从对应的四维物体上裁切下来的部分而已——人类只有通过猜想和睡梦才能窥见那样的世界;但是即便这些四维的形状也只是五维形状上的一部分,如此等等,一直上溯到那令人眩晕而又无法触及的上位,那作为一切事物原型的无限。人类与人类之神所属的世界仅仅是一个渺小事物上一个微不足道的方面而已——只是他通过第一道门抵达的微小统一体,那个乌姆尔·亚特·塔维尔指挥着上古者们入梦的地方的一个三维截面而已。可人们却视之为真实,并将所有认为它有着更高维度原型的想法斥为虚幻,这恰恰就站在了真实的反面。那些我们称之为物质和真实的东西不过是一些投影与幻觉,那些我们称之为投影和幻觉的东西才是真正的物质与真实。
那些思潮继续向他解释到,时间其实是静止的,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那种由于时间流动而导致事物发生变化的感觉不过是一种错觉而已。事实上,时间本身就是一种错觉。只有那些置身在有限维度中、视野狭小的存在才会认为有像是过去、现在和未来之类的东西。人类产生时间的观念仅仅是由于那些他们称之为变化的过程,然而这些变化本身就是种错觉。所有那些过去存在、现在存在、将来会存在的事物事实上都同时存在。
这些启示来临时伴随着一种犹如神明般的庄严与肃穆,让卡特无法质疑。即便这一切几乎完全超越了他所能理解的范围,但他仍觉得它们一定是对的,因为这个最终出现的浩瀚真实与之前所有那些狭窄片面的观点,以及那些被局限的见解完全相反;而他也早已惯于那些深远奥妙的思索,这能将他从那些局部、片面的思想所施加的束缚和奴役中解放出来。难道他整个追寻之旅的基础,不正是一种认定那些局部与片面都是虚妄的信念么?
在一段意味深长的停顿后,那些思潮继续向他传达着信息,告诉他那些较低维度的住民口中所谓的变化仅仅是它们自我意识的作用而已,是它们从各种不同的角度观看这个外部世界产生的结果。切断一个圆锥后得到的形状会因为剪切的角度不同而发生变化——根据不同的剪切角度可能得到圆形、椭圆、抛物线或者一条双曲线,然而圆锥本身并没有变化——所以,一个固定不变同时也无穷无尽的真实所产生的某些局部面貌也会随着视角的不同而发生相应的变化。这种由意识造成的视角变化使得那些内层世界里的弱小存在都是些奴隶,因为即使他们发现一些稀少的异样,他们也无法学着控制这些异常。只有极少数研究禁忌事物的学者能够获得一些有关这种控制的蛛丝马迹,进而因此征服时间与变化。但那些位于大门之外的存在却能依照着他们的意愿,支配各种视角,掌握宇宙绝大多数的面貌——那些破碎的、包含有变化的景象,或者那些超越了局部景象之外的整体全貌。
当这些思潮再次停顿时,卡特开始恐惧而模糊地理解了那段起先令他极其害怕的迷失自我的过程背后包含的根本意义。他的直觉将破碎的启示一块块拼接起来,带着他逐渐接近了领会终极奥秘的时刻。他知道许多可怕的启示将会随之而来,降临到自己身上——如果不是乌姆尔·亚特·塔维尔为了能让他精确地用银钥匙打开终极之门,而使用魔法保护了他,那么早在穿过第一道门时,他的自我意识就会被那些位于第一道门内、与他对应的无数个卡特扯得粉碎。但卡特仍渴望更加明确地了解那些知识,他传达了自己的思绪,进一步询问各个卡特之间的确切联系——这个现在位于终极之门外的卡特;那个依然坐在第一道门外的类六角形基座上的卡特;那个1883年的男孩;那个1928年的男人;各种各样的古老先祖——这些事物留下他的遗产,并且为他的自我提供了屏蔽;还有那些置身在其他世界、其他远古时代里的住民——虽然他们是如此不同,但透过终极的视角,只需一瞥那毛骨悚然的形象便将意识到它们与他是完全等同的。那个存在传达出的思潮开始缓缓涌动,回应他的问题,并试图阐明那些几乎完全超越了俗世心智理解能力之外的东西。
那些思潮涌动着继续解释道,无数维度中的任何生物与他们的后裔,以及每一个生物成长的所有阶段,全都只是一个超越了所有维度之外的永恒存在所投下的倒影而已。每一个位于较低维度的生物——不论儿子、还是父亲、或者祖父等等——以及每一个生物个体的不同生长阶段——婴儿、孩童、青年、成人——都只是同一个永恒存在所拥有的无穷无尽个面相中的一个;仅仅是观察原型的意识选取不同角度进行切割而产生的不同截面而已。任何年纪的伦道夫·卡特,以及伦道夫·卡特和他所有的祖先,不论这祖先是人还是比人类更早的生物,不论这生物是来自地球还是来自地球之外,所有一切都只是一个超越时空之外,永恒存在的终极“卡特”的不同方面——这些虚幻的投影都是意识选取的不同角度切割那个永恒的原型时获得的截面。
对角度做出一个细微的改变便能将今天的学者变成昨日的孩童,便能将伦道夫·卡特变成那个1692年从塞勒姆逃出来、躲进阿卡姆之后的群山中的埃德蒙·卡特,或者变成那个2169年用奇怪的方法驱逐来自澳大利亚的蒙古部落的皮克曼·卡特;便能将卡特这个人类变成那些居住在北方净土上,崇拜着那位自卡斯艾利(曾围绕着大角星旋转的一对双星)上降临地球、全身黝黑而又柔软可塑的撒托古亚的古老住民;也能将一个存在于地球上的卡特变成一个原本居住在卡斯艾利上、无定形的遥远先祖,或者变成一个来自银河另一端——斯状提星上的更加远古的生物,抑或未来一颗有着放射性与离奇轨道的黑暗彗星上的一颗植物大脑等等,在这无尽的宇宙循环中。
那些思潮有节奏地跳动着,继续告诉他——而那些永恒的原型都是终极深渊里的居民。那个深渊没有固定的形状,也无法描述,只有极少数低维世界里的梦想家才能猜测它的模样。而在这些原型中最重要的一个正是这位正向他解释这一切的存在……事实上它也正是卡特自己的原型。卡特以及他的先祖对于那些被视为禁忌的宇宙秘密所表现出的怯懦的渴求,正是这个终极原型一步步诱导的自然结果。每一个世界里的任何一位伟大的巫师、任何一位伟大的思想家、任何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全都是它的一部分。
这一切让卡特敬畏乃至恐惧得几乎昏厥过去。怀着一种又恐惧又欣喜的心情,伦道夫·卡特的意识向着自己的起源、那个超然的存在表示了自己的敬意。当那些思潮停顿下来时,他独自在一片死寂中思索着那些奇异的诵词,还有那些更加离奇的问题与更加怪异的请求。那些不同寻常的情景与出乎预料之外的启示已让这颗大脑陷入一片眩晕,而各种稀奇古怪的概念却仍在他眩晕的脑海里冲突徘徊。他突然意识到,如果自己得到的这些启示是完全正确的,那么他也许能够亲身造访那些他过去只能通过梦境才能窥探的浩瀚世界——这不但包括了无穷无尽的时间跨度,也包括了宇宙中的每一个角落。只要他能够领用让自己的意识转变观察视角的魔法,不是么?而银钥匙所提供的不正是这样一种魔法么?它不是在一开始就将他从1928年的一个成人,转变成了1883年的孩童,然后接着又将他转变成一个完全存在于时间之外的东西了么?奇怪的是,尽管现在他已经没有了身体,但他却知道,那柄钥匙仍与他同在。
死寂仍旧笼罩在四周。于是,伦道夫·卡特向周围传达出了那些令他感到困扰的想法与问题。他知道,置身在这个终极深渊里,他与他原型的每一个容貌的距离都是相等的——不论那个容貌是人,还是非人;不论那是地球上的,还是地球之外的;不论那是银河里的,还是银河之外的;而他也对这个存在的其他容貌感到好奇——尤其是那些在时空上距离1928年的地球最为遥远的容貌;或者那些在一生中不断困扰着他的梦境的容貌——在一股狂躁的激动中,他意识到自己的实体原型能够通过改变他的意识视角,随心所欲地将自己送去任何一个过往的、遥远的生活当中。尽管卡特之前已经历过许多奇迹,但他仍渴望着更多的奇迹,亲自行走在那些过去每晚断断续续出现的幻景里——那些难以置信的怪诞场景。
在还没做好明确的打算前,他向那个存在提出了请求,希望自己前往一个昏暗而又奇异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着五个多彩的太阳,怪异陌生的星象,令人目眩的黑色峭壁,长着爪子、鼻子像是貘一样的居民,奇异的金属尖塔、不可思议的隧道,以及飘浮着的神秘圆柱——而所有这一切曾一次又一次地降临在他的睡梦中。他隐约意识到,在所有可以想见的宇宙里,那个世界与其他世界的联系最为自由;而他也盼望着去探索那些他曾略有目睹的场景,盼望着穿越外空造访那些更加遥远的、有着长着爪子、鼻子像是貘一样的居民穿梭往来的世界。已经没有时间去害怕了。在他离奇的一生中,面对任何危机时,无穷无尽的好奇心总是会战胜压倒其他的一切。
当那些思潮再次开始它们那令人敬畏的脉动时,卡特知道他提出的可怕请求已经获得了恩准。深渊里的那个存在正在向他描述那些他必须要跨越的黑暗鸿沟,描述那个位于未知星系里的陌生五星体系,描述那些长着爪子与长鼻的种族以及与它们永恒对抗的敌人——那些掘穴前进的恐怖怪物。同样,它也向这个卡特阐明了他所对应的意识视角,以及他探寻的世界里的那个“卡特”所对应的意识视角——它告诉他需要同时倾斜这两个角度,好让他转变成居住在那个世界里的卡特。
深渊里的存在提醒他,如果他还希望从他所挑选的那个偏远而怪异的世界里回来的话,他就必须牢记自己属于哪一个角度。卡特传达出了自己的思绪,急躁地作出了肯定的答复;他觉得银钥匙就在自己身边,而且他也知道正是银钥匙改变了世界与自我的角度,将他扔回了1883年——所以他确信银钥匙上一定包含着那个存在提到的标志。这时,深渊里的存在感知到了他的急躁,于是它表示自己已准备好去进行这种可怕的变化了。接着,那些一直脉动着的思绪突然停止了,随之而来的是一段短暂的寂静——只是这寂静中充满了难以言明同时也令人畏惧的期待。
然后,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响起了一阵嗖嗖的声响,伴随着击鼓般的声响,并最后演变成了雷鸣般的声响。再一次,卡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团巨大能量汇聚的焦点——那力量按着现在已经熟悉了的外层空间的韵律冲击着、捶打着、令人无法忍受地炙烤着。他甚至都无法区分这是一颗燃烧着的恒星迸发出的焦灼热量,还是终极深渊里那足以冻结一切的严酷寒冷。带有奇异色彩的光芒与色带开始在他面前摇曳、交错、编织——那色彩不属于我们宇宙里的任何光谱。同时他也察觉到了自己运动的速度快得令人恐惧。期间,他曾在某个瞬间瞥见有一个东西正独自坐在一个模糊的、比起其他基座来更像是六边形的王座上……
VI
当印度人停下他的讲述时,他看见德马里尼与菲利普斯入神地看着他。而阿斯平沃尔则装出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两只眼睛假装盯着眼前的文件。棺材般的座钟依旧按着那种怪异的旋律滴答作响,只是这时,那种奇异的旋律已带上了一丝全新的不祥意味。从那个遗忘在角落、已被堵塞的三脚架中散发出的烟雾翻滚缠绕成一些奇妙而又不可思议的形状,与那随风摇摆的挂毯上的怪诞图案形成了令人不安的组合。服侍他们的老黑人已经不见了——也许越来越紧张的气氛吓得他离开了房间。一阵几乎略带抱歉的犹豫阻碍了说话者继续他那古怪费力但却用词地道的讲述。
“你们已经发现这些牵扯到深渊的事情全都难以置信,”他说,“但在下面的叙述中,你们将会发现那些实在、有形的东西仍少得可怜。这是我们的思维方式决定的。当那些奇迹从模糊的梦境之地中被带入三维世界时,会变得更加不可思议。我不应该告诉你们太多——那将会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现在,我只能告诉你们那些你们必须知道的事情。”
穿越最后那片由怪异的多彩韵律交织的漩涡后,卡特在一瞬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过去一直出现的梦境里。在许久以前的夜晚,他曾置身在一片不同色彩的灼热阳光下,混在一大群长着爪子与长鼻的生物中,走在一座样式匪夷所思的金属迷宫里,穿过迷宫里的一条条街道;而当他向下看着自己时,他的身体就像身边的其他生物一样满是皱褶,部分地方还披挂着鳞片,长着某种显然像是昆虫一般的奇怪关节,却又滑稽地有着一个类似人类的外形。银钥匙仍被他紧紧握着,只是抓握它的手掌已变成了一只看上去令人作呕的爪子。
接下来,那梦一般的感觉消失了,他觉得自己更像是刚刚从一个梦中醒来。那终极深渊——那个深渊里的存在——还有那个来自尚未诞生的未来世界,荒谬、古怪、名叫伦道夫·卡特的生物——亚狄斯星上的巫师扎库帕曾经反反复复地梦见过其中一些东西。那些梦境出现得太过反复,甚至干扰了他的日常职责,让他有时会忘记编织魔法将那些可怕的蠕虫压制在他们的地洞中。而且这些梦境逐渐与记忆中那些他曾待在光柱包裹的容器中造访过的无数真实存在的世界混淆在了一起。而现在,它们变成前所未有的接近真实。那柄沉重、实在有形的银钥匙就在他的右爪中,其中某幅图案正是他曾梦见过的,而那图案绝不意味着什么好事。他必须歇一歇,好好想想,看看奈兴的碑文,寻求有关下一步的忠告。走进一条从大道边分岔出来的小巷,爬过一堵矗立着的金属墙,他回到了自己的居所,走到了放置碑文的架子前。
七个日分 (1) 后,扎库帕惊惧、甚至近乎绝望地蹲坐在它的棱镜前,因为真相为他开启了一系列矛盾的全新记忆。从此之后,他将再也无法体会那作为一个独立存在时所感受到的平和了。因为不论何时何地,他都是两个人:亚狄斯星上的巫师扎库帕,必须厌恶地忍受着那个讨厌的地球哺乳动物卡特的思想——他过去曾是他,而且以后也将会变成他;同时,扎库帕还必须为这具长着爪子与长鼻的身体恐惧和颤抖——他过去曾是这样,而且现在又变成了这个样子。
大师沙哑地继续说着——那费力的声音已经开始显出疲倦。时间在亚狄斯星上流过,在他们之间创造了一个无法三言两语就能讲清楚的传说。亚狄斯星上的生物在光柱的包裹下能够造访斯壮提、姆斯乌、凯斯以及其他分散在二十八个星系内的不同世界。同样,他们也能凭借银钥匙,以及亚狄斯星上的巫师们所掌握的其他符号,在漫长的时间跨度内前后穿梭。在这个蜂巢般的行星那原始的隧道里,潜伏着苍白而又满是黏液的巨噬蠕虫,他们一直在与这些蠕虫进行令人毛骨悚然地战斗。这儿的图书馆里汇聚着海量的学识,这些知识来自数万个早已死亡,或者还存在的世界里。他们与亚狄斯星上的其他智慧举行过气氛紧张的会谈,甚至包括首席长老布波。扎库帕没有向任何人提起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每当伦道夫·卡特占据了主导,他就会疯狂地学习一切能够将自己回到地球,变成人形的可能方法,并且绝望地试图用那怪异的喉部器官说出完全不适合其发音的人类语言。
卡特很快就恐惧地发现银钥匙无法将他再扭转回人类的形态。根据那些他记忆中的事物、那些他梦见过的事物以及那些他从亚狄斯星上的学识里学到的事物,他推断出银钥匙本是一件属于地球、北方净土世界里的产物,但这已经太迟了。他意识到,银钥匙所具备的力量只够他在人类生物之间进行意识视角的转变。然而,它也能改变行星的角度,让使用者随意穿越时间,遣送进另一个生物的体内,但却再也无法做出进一步的改变。有一个额外的咒语能够给予银钥匙所缺少的那种无可限量的力量,但是这也是人类的发现——是那个他无法造访的世界所独有的,而且亚狄斯星上的巫师们也无法复制这个咒语。这个咒语曾写在那张无法解读的羊皮纸上,与银钥匙一同装在那个雕刻着可怕图案的盒子里。而卡特懊恼地悲叹自己把它留在了汽车里。深渊里那个无法再触及的存在也曾警告他要牢记自己的标记,它肯定觉得卡特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没有任何遗漏。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开始愈发努力地学习和使用亚狄斯星上的可怖学识,试图找到一种方法回到那个深渊里,寻找到那个无所不能的存在。通过这些新掌握的知识,他已经能大致解读那张神秘的羊皮纸了;可在目前的情况下,这种能力却是对他所处窘境的最大讽刺。然而在其他时候,当扎库帕掌握了主动,他就会努力抹掉那些矛盾的、为了给他造成麻烦的卡特的记忆。
漫长的时间缓缓流逝——那时间长得人类的大脑无法想象,因为亚狄斯星上的生物只有在经历过更加漫长的循环之后才会死去。在千百次的反抗之后,卡特似乎已战胜了扎库帕,并且花费了大量的时间计算亚狄斯星与人类的地球在时间与空间上究竟相隔多远。那数千万光年的距离大得令人惊讶,完全超越了可以记数的范围,但亚狄斯星上极其古老的学识使得卡特已经习惯面对这样的情况。他利用梦的力量让自己短暂地前往地球的方向,并且了解了许多他从不知道的、有关我们星球的事情。但是他却无法梦见自己最需要的东西——写在那张遗失的羊皮纸上的魔法。
直到最后,他想出了一个疯狂的计划来帮助自己逃离亚狄斯星——最开始,他发现了一种药物能够让扎库帕一直处于沉睡冬眠的状态,然而却不会消除扎库帕的学识与记忆。他觉得,他的计算能够帮助他坐在光柱包裹的容器中,展开一段亚狄斯星上的生物从未展开过的遥远旅程——他将亲自跨越难以言说的亘古,穿越星系间那无法想象的距离,抵达太阳系,并降临在地球上。
一旦抵达地球,即便是以自己这副长着爪子与长鼻的模样,他仍可能通过某些方法找到那张自己留在阿卡姆的汽车里的羊皮纸,解译上面写下的奇怪象形文字;通过它——以及银钥匙——的帮助,他便能变回地球上的正常模样。
当然,他并非意识不到这种尝试中蕴含的巨大风险。他知道自己能够利用银钥匙的魔法,将这颗行星的角度转到正确的位置,让自己穿越过无法想象的漫长时间(他无法在外太空急速穿行时完成这种工作),但那个时候扎库帕和其他亚狄斯星的巫师的敌人——那些巨噬蠕虫——已经获得了最终的胜利,而亚狄斯星也已变成了一个被巨噬蠕虫统治的死亡世界,那么他待在光柱包裹着的容器里逃离行星的计划将会面临极大的挑战。同样,他也知道自己必须要能熟练地压抑住自己的生命活动,因为他需要花费数千万年的旅行时间去穿越那深不可测的星空深渊。同样他也知道,假设他的旅行成功了,自己还需想办法让自己免疫细菌以及其他对亚狄斯星上的生物不利的环境。更进一步,他必须想出个方法伪装成人形,直到他有一天可能找到并解译了那张羊皮纸,好真正恢复自己的形体。否则,他可能被其他人发现,并在人们的恐惧中被当作一个不应当存在的怪物而被毁灭。而且,他还需要些黄金——幸好这可以在亚狄斯星上寻获——好让自己度过那一段寻找羊皮纸的困难时期。
卡特的计划进展得很缓慢。他为自己准备好了一个极其坚固的容器,好能够承受那段跨度巨大的时间旅行和史无前例的星际飞行。他验证了自己所有的计算,并一次次在梦中前往地球的方向,尽可能地接近1928年的那个时代。另外,压抑自我生命活动的尝试取得了巨大成功。同时,他也发现了自己需要的抗菌药剂,并且解决了他必须应对的由于重力变化带来的问题。另外,他还巧妙地制作了一件蜡质面具与一套宽松的服饰,好让他伪装成人类的样子走在人群中,并且准备好了一种非常强大的魔法,以便在无法想象的遥远未来、从黑暗死寂的亚狄斯星上逃离时,能阻退那些可怕的巨噬蠕虫。卡特还注意收集了大量能够压制住扎库帕的药物——因为他无法在地球上找到这种药——足够他一直维持到能摆脱这具亚狄斯星上的躯壳的时候。再储备少量黄金供他在地球上使用也是必要的。
正式实施计划的那天,卡特充满了疑虑与忧惧。他爬上了自己放置容器的平台,谎称将驶向拥有着三星系统的尼索,然后翻过了闪闪发光的金属组成的护套。空间刚好够他实施银钥匙所需的仪式。当他开始仪式时,同时也缓缓地将容器漂浮了起来。天空剧烈翻滚、暗得吓人,而那痛苦带来的折磨令人毛骨悚然。宇宙似乎无力支撑而卷曲了起来,其他星座则在黑暗的天空中舞动。
突然,卡特感觉到了一种新的平衡。星际空间的刺骨寒意侵蚀着他的包裹表面,而他也看见了自己自由地飘浮在太空中——那座他展开旅程时所在的金属建筑早在很久以前就已锈蚀崩塌了。在他下方的大地上孽生着巨大的蠕虫,甚至当他张望的时候,一条蠕虫竖起了数百英尺之高的身躯,向他伸出了苍白而黏稠的前端。但他的魔法相当有效。下一刻,他已经毫发无伤地驶离了亚狄斯星。
VII
在新奥尔良的老黑人仆从本能地想要逃避的那间怪诞房间里,查古拉普夏大师那古怪的声音变得愈发嘶哑起来。
他继续说:“先生们,在向你们出示某些特别的证据前,我不会问你们是否相信这些东西。那么,当我告诉你们,伦道夫·卡特这个无可名状的怪异存在待在一个薄薄的金属容器里,飞快地穿越数千光年——那是无数英里的路程,需要花费数千年的时间——之时,不妨将它们当作一个神话来看。在这段时间里,他极其仔细地记录着自己压抑生命活动的时间,准备在还有几年抵达旅途终点——1928年或者1928年前后的地球——的时候,结束这段休眠期。
“他永远不会忘记唤醒自己。请记住,先生们,在那段长得无法度量的沉眠之前,他已经神志清醒地在亚狄斯星上的那些怪异而可怖的奇景之间生活了数千个地球年。伴随他长眠的只有那不断侵袭的刺骨寒意,时而中断的险恶梦境,以及从观察孔看到的短短一瞥。四面八方都是恒星、星团与星云——直到最后,群星的轮廓开始变得与地球上那个他所知道的星空相似起来。
“直到某一天,他进入了那个可以被称之为太阳系的星系。他看见了环绕在恒星系边缘上的凯兰斯星与靠近海王星的犹格斯星,并瞥见了那些驻扎在犹格斯上的白色真菌。经过木星时,他近距离观察了那上面的重重迷雾,并因此了解到了一个难以言表的秘密,同时还看见了木星的一个卫星上所展现出的恐怖景象。他还凝视过那铺展在火星红润表面的巨大遗迹。等到最后,当地球逐渐靠近时,它就像是一轮薄薄的新月,在视野里逐渐膨胀到了令人惊异的巨大尺寸。虽然重回故土的感觉令他不愿再浪费一分一秒,但卡特仍旧放缓了速度。那些我从卡特那里了解到的他当时的感受,我想已不必向你们复述了。
“最后,卡特盘旋在地球的上层大气中,等待着西半球白天的来临。他想要在自己离开的地方降落——也就是那些位于阿卡姆后方,靠近‘蛇窝’的群山里。如果你们中的任何一个离开家很长时间——我知道,你们中有一个就是如此——那么你们就能想象当新英格兰那圆圆的小丘、巨大的榆树、虬枝纠结的果树以及那些古老的石墙出现在卡特的视野里时,他是何等感动。
“黎明时分,他降落在了老卡特旧宅下方的草甸上。周围的寂静与荒僻让他倍感庆幸。与自己离开的时候一样,这时已经是秋天了,群山里飘荡的气味安抚了他的灵魂。卡特计划把金属容器拖上长满林木的山坡,搬进‘蛇窝’里;但它没法穿过野草丛生的裂缝,进入到洞穴内的岩室。也就是在这里,他用那套人类服饰与蜡制面具遮盖住了自己怪异的身体。之后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一直将金属容器藏在那里。后来,某些事情出现了变化,他不得不重新寻找一处新的藏匿地。
“他步行走回了阿卡姆——顺便练习了一下如何在地球重力的作用下,模仿人类的姿势,使用自己的身体——随后,他在一家银行把金子兑换成了货币。另外,他也做了些调查——佯装自己是个不太懂英语的外国人——从而得知那一年是1930年,仅仅与他计划抵达的1928年差了两年。
“当然,他的处境糟透了。不仅不能公开自己的身份,而且每时每刻都不得不生活在警惕中,另外食物方面也有些困难,同时还必须保存好那些能保持扎库帕沉睡的外星药剂,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尽快展开行动。他去了波士顿,并在破败的西区找到了一间房子。在这里,他可以不引人注意地继续生活下去,而且开销也不会太大。来到波士顿后,他立刻进行了一些调查工作,想要搞清楚伦道夫·卡特所拥有的地产与个人财产目前的状况。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得知这位焦躁的阿斯平沃尔先生打算分割他的财产,也得知了德马里尼先生与菲利普斯先生是如何勇敢地试图保护它的完整性。”
印度人欠了欠身,但是他那张黝黑、平静、长满浓密胡须的脸上却没有浮现任何表情。
他继续说:“通过间接的方式,卡特获得了一份有关那张失踪羊皮纸的完好副本,并且开始着手解译它。我很庆幸自己能在这些工作中提供帮助——他在很早的时候就求助过我,并且通过我与遍布世界的其他神秘学者取得联系。我搬去了波士顿,与他住在一起——那是钱伯斯大街上一个肮脏破败的角落。至于那张羊皮纸——我很乐意为德马里尼先生解答他遇到的所有困惑。那种象形文字并不是那卡文,而是拉莱耶文,是在非常久远的亘古时期由克苏鲁的眷族带到地球上来的。当然,这只是一版拉莱耶文的译本——而那来自北方净土的原稿是用撒托—犹语写成,比这篇译文还要早数百万年。
“需要解译的信息比他所寻找的要多得多,但他从没有放弃希望。今年早些时候,他从一本来自尼泊尔的典籍取得了巨大的进展,毫无疑问他在不久之后就会取得最终的胜利。但不幸的是,一个麻烦开始变得明显起来——那些保持扎库帕沉眠的药物已经用光了。不过,这算不上是一个麻烦得让他害怕的灾难。卡特这个人格已经逐渐获取了这具躯体的支配权;即使当扎库帕压制住了卡特这个人格,他一般也会变得非常眩晕与迷茫,根本无法对卡特的工作造成任何的麻烦——而且这种情况持续的时间越来越短,现在仅仅会在某些不同寻常的刺激下才能将扎库帕唤醒。扎库帕找不到那个能将他送回亚狄斯星的金属包裹,尽管有一次他差点就成功了,但是卡特在扎库帕完全沉睡的时候又将它藏到了新的地方。扎库帕所带来的全部危害仅仅是吓唬到了一小批人,并且在波士顿西区那些波兰人和立陶宛人中衍生出了某些梦魇般的可怕传说。目前,他还没有破坏卡特精心准备的伪装,但他偶尔会扔掉这些伪装,所以有时需要再做些替换。我曾见过那张伪装下有些什么——那实在不适合让人看见。
“一个月前,卡特看见了这次会面的通告,同时也知道如果他想保存下自己的财产,就必须加快行动。他不能等到破译那张羊皮纸,恢复自己的人类身躯后再来处理这些问题。因此他委托我代表他出席会议。
“先生们,我必须告诉你们,伦道夫·卡特并没有死,只是他现在的情况暂时有些不同寻常。不过,最多两到三个月,他就能以一个合适的模样再度出现,前来索取自己财产的保管权。如果有必要,我已准备好出示些证据。因此,我恳请你们能无限期地延后这次会议。”
VIII
德马里尼与菲利普斯全都入迷地盯着那个印度人,就像是被催眠了一般;而阿斯平沃尔则不屑地发出了一系列咆哮,对他嗤之以鼻。这位年迈的代理人一直忍耐着的嫌恶情绪此刻已经暴涨成了公然的狂怒。他用一只青筋暴起的拳头敲打着桌面,一面大声地说话。那几乎就像是在咆哮。
“还要忍受多久这种蠢话!我已经听这个疯子——这个骗子——说了一个小时。现在,他居然还敢厚颜无耻地说伦道夫·卡特还活着——毫无道理地要我们延期这次协议!你为什么不把这个无赖赶出去,德马里尼!你想把我们都变成这个骗子、这个白痴的笑柄吗?”
德马里尼平静地举起了他的手,柔和地说:
“让我们慢慢地深入想一想。这是一个非常奇异的故事。这里面的事情,对我这个并非完全一无所知的神秘学者来说,并非完全不可能。而且——自从1930年起,我就一直收到大师的信,那些信件与他的讲述也是相符的。”
当他停下来的时候,年长的菲利普斯先生冒昧地插了一句话。
“查古拉普夏大师提到了证据,我也认为这对于整个故事来说有着非常重要意义。过去两年时间里,我也从大师那里收到了许多与古怪故事相印证的信件,但有些叙述实在太过怪异。真的能展示些实在有形的东西吗?”
最后,神情冷漠的大师说话了,他缓缓地说着,声音沙哑,同时从他宽松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先生们,你们中没有一个人见过真正的银钥匙。但德马里尼与菲利普斯都曾见过它的照片。那么这东西你们熟悉吗?”
他颤抖地在桌子上摊开手掌。在他那只大号的白色连指手套里是一柄笨重的、早已失去光泽的银钥匙——约有五英尺长,做工怪异充满了彻底的异域风格。从头到尾,钥匙上覆盖着极其难以描绘的象形文字,这令德马里尼与菲利普斯深深地吸了口气。
“就是它!”德马里尼大声叫道,“照相机不会说谎的,我绝对不会弄错。”
但阿斯平沃尔已经嘲笑着回应道:
“蠢货!这能证明什么?如果那柄钥匙真的属于我表兄,那么这个老外——这个该死的贱民——就该解释他是如何拿到它的!伦道夫·卡特在四年前和这柄钥匙一起消失了。我们怎么能知道他不是遇到了抢劫和谋杀?他自己已经疯疯癫癫了,而且还在与那些更加疯狂的人来往。
“听着,你这个小人——你从哪里拿到的这钥匙的?你杀掉了伦道夫·卡特?”
大师的面貌平静得令人出乎意料,没有丝毫的变化,但那双冷淡、看不出虹膜的黑色眼睛里却燃烧着危险的意味。他费力地说:
“请冷静点,阿斯平沃尔先生。我还能给出另一种形式的证据,但它将会令所有人都不愉快。让我们理智些,这里有一些显然是写于1930年之后的文件,而且无疑有着伦道夫·卡特的风格。”
他笨拙地从自己宽松外套的内侧抽出一个长长的信封,将它交给了暴躁的代理人。德马里尼与菲利普斯阅读了它们,但却觉得思绪一片混乱,同时又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某种非凡奇迹的曙光。
“当然,这些字迹几乎无法辨认——不过,请记得伦道夫·卡特现在没有合适的双手来适应人类的书写方式。”
阿斯平沃尔仓促地扫过这些文献,开始显得有些困惑,但这并没有改变他的举止。房间里充斥着兴奋的情绪与难以形容的惧怕。那棺材模样的座钟所发出的怪异节奏开始让德马里尼和菲利普斯感到极度恐惧起来,可是律师阿斯平沃尔却似乎毫不在意。
阿斯平沃尔接着说:“这些看起来就像是巧妙的伪造。就算不是,也可能意味着伦道夫·卡特正被某些怀有不良目的人控制着。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情——把这个骗子抓起来。德马里尼,你为什么还不打电话给警察局?”
“让我们等一等,”房子的主人德马里尼说,“我不认为这件事需要找警察来解决,我有我的主意。阿斯平沃尔先生,这位先生是一个拥有真才实学的神秘学者。他说伦道夫·卡特相信他。如果他能回答出某些只有那些卡特信赖的人才能回答的问题,那么你是否会满意呢?我熟悉卡特,也能问一些这样的问题。让我找本书来,我想我能进行一次很好的测试。”
他转向通往图书馆的门,而菲利普斯显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机械地跟着他。阿斯平沃尔仍待在原来的位置上,近距离审视着那个正对着他、面无表情的印度人。突然,当查古拉普夏笨拙地将银钥匙放回自己的口袋时,那个律师爆发出了一声大吼。
“哈,老天在上,我知道了!这流氓是化装的!我根本不相信他是个东印度人。那张脸——那根本不是张脸,那是张面具!我猜是他的故事让我想到这一点的,不过这是真的!那张脸就没有动过,那张缠头掩盖住了面具的边缘。这个家伙就是普通的恶棍!他甚至都不是个外国人。我一直都在注意他的用词。他根本就是个北方佬。看看那连指手套——他知道自己的指纹会被人认出来。该死的!我要把这东西扒下来。”
“住手!”大师那沙哑、不自然的古怪声音里多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恐惧,“我跟你们说过,如果有必要,我能给出另一种证据。我也警告过你们不要激怒我做到这一步。这面红耳赤的好事佬说对了,我根本不是个东印度人,这张脸是张面具,它下面的东西根本就不属于人类。你们其他人已经猜到了——我在几分钟前就意识到了。如果我拿下面具,事情将会变得非常不愉快——不要管了。欧内斯特,我还是告诉你好了,我就是伦道夫·卡特。”
所有人都没有移动。阿斯平沃尔则对大师的话嗤之以鼻,并且做了些含糊的手势。德马里尼与菲利普斯站在房间的一角,一面看着面红耳赤的律师的作为,一面审视着那个缠着头巾、正面对着阿斯平沃尔的人的后背。座钟那怪诞的滴答声变得让人毛骨悚然起来。三脚架上飘散的香烟与摇曳的挂毯一同跳起了一支死亡之舞。最后几乎哽住的律师打破了沉默。
“不,你不是!你这个无赖——你吓不倒我!你不愿意脱下面具是有你自己的原因。也许我们认识你!脱下来——”
当他向前探去时,大师用一只带着连指手套的手笨拙地抓住了他的手,发出一声混杂着痛苦与惊异的奇异吼声。德马里尼向两人走去,但又迷惑地停了下来。因为那个冒牌的印度人叫喊的抗议,变成了一种完全无法解释的咯咯与嗡嗡的声音。阿斯平沃尔涨红的脸变得更加愤怒了,他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猛地抓住了对方浓密的胡子。这一次他成功地抓住了什么东西,在他疯狂地拖拽下,整张蜡制面具从那缠头巾里脱落下来,拽在了律师青筋暴起的拳头上。
接着,阿斯平沃尔发出了一阵惊恐的尖叫。菲利普斯与德马里尼看见他的脸抽搐着,呈现出一种他们从未在人类脸上看到过的,因为全然的恐惧而产生的疯狂、剧烈与令人毛骨悚然的癫痫。与此同时,那个冒牌的大师放开了他的另一只手,仿佛有些眩晕地站起来,发出一种极其异样的嗡嗡声。接着那个包裹着头巾的人,突然奇怪地矮了下去,换成了一种几乎看不出人形的姿势,开始动作古怪地蹒跚走向那只回荡着怪异宇宙节奏、如同棺材模样的座钟,仿佛被它深深地吸引住了。他那剥去了面具的脸此刻已转向别处,所以德马里尼与菲利普斯也无法知道律师的举动到底说明了什么。接着,他们的注意力转向了阿斯平沃尔,他已经结结实实地摔倒在了地板上。他们打破了僵持,但当他们赶到那个老人身边时,发现他已经死了。
德马里尼飞快地转向了大师那蹒跚远去的背影,接着他看到一只大号的白色手套无精打采地从一条摇晃着的胳膊上脱落下来。乳香的烟雾这时变得浓密起来,那单单的一瞥只能看见那露出来的手是一种又长又黑的东西……没等这个克里奥尔人追上那个渐渐远去的东西,年迈的菲利普斯已经用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不要去!”他低声说,“我们不知道我们在对付什么。你知道的,那是另一种容貌——扎库帕,那个来自亚狄斯星的巫师。”
那个缠着头巾的人此时已经抵达那只怪异的座钟。围观者透过浓厚的烟雾,模糊地看见一只黑色的爪子胡乱地摸索着那雕刻着象形文字的大门。那摸索发出了一种奇怪的滴答声。接着,那个东西进入了那只棺材模样的箱子,并在身后关上了门。
德马里尼再也忍耐不住了,但当他快步走到门边,打开门时,里面已经空了。那怪异的滴答声还在继续,发出那来自宇宙间、能神秘地诱发着大门开启的幽暗节奏。地板上还留着大号的白色手套。死去的阿斯平沃尔手里还紧紧抓着那只满是胡须的面具,却揭露不出更多的东西。
IX
一年的时间过去了。没有任何关于伦道夫·卡特的消息出现。他的财产仍旧没有被处置。一个名叫“查古拉普夏大师”的人在1930年、1931年、1932年曾从波士顿发信咨询过许多不同的神秘学者。发信所用的地址的确曾租给了一个奇怪的印度人,但他在新奥尔良的会面举行前不久就已离开了住处,并且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人们称他是一个黝黑、面无表情、长着浓密胡须的人。他的房东认为德马里尼展示的那张黝黑的面具与那个印度人看起来非常相似。然而,从来都没有人怀疑他与当地的斯拉夫人口中传说的、梦魇般的幽灵有任何瓜葛。也有人曾在阿卡姆后的群山里搜寻过所谓的“金属容器”,但没有发现此类东西。不过,阿卡姆第一国民银行的一名职员的确记得,1930年10月有一个包裹着头巾的奇怪男人曾兑换过一些奇怪的金条。
德马里尼与菲利普斯几乎无法将整件事情整合起来。毕竟,到底有什么是被证实了的呢?
他们听到了一个故事。他们还有一柄钥匙,但这柄钥匙可能是按照1928年卡特随意分发的众多照片中的某张仿制的。他们还有一些文件——全都决定不了什么。他们还曾见到过一个带着面具的怪人,但却又有哪个活人见过那面具后的东西呢?那在怪异旋律与乳香烟雾中凭空消失的把戏,也许能轻易地归结为双重的幻觉。毕竟,印度人很懂得催眠。但尸检证明阿斯平沃尔死于休克。仅仅是愤怒造成了这场悲剧吗?或者还是某些本来出现在故事里的东西……
巨大的房间里悬挂着几张绣有奇异花纹的挂毯,飘散着乳香燃烧后的烟雾。艾蒂安—洛朗·德马里尼经常会坐在房间里,怀着一些模糊的感触,听着那只雕刻着象形文字、好似棺材模样的座钟敲打着怪异非凡的节奏。
(竹子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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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洛夫克拉夫特虚构的亚狄斯星上的计时单位。

门外之物 The Thing on the Doorstep

本文写于1933年8月,后于1937年1月发表在《诡丽幻谭》上。大多数评论家认为,洛夫克拉夫特在创作这篇小说时受到了巴里·帕因在1911年发表的作品《灵魂交换》(An Exchange of Souls )与H.B.德雷克1925年的作品《治疗》(The Remedy )的启发。虽然小说本身包含了大量的“克苏鲁神话”元素,例如“来自印斯茅斯的居民”和“修格斯”等等,但其核心却是个非常传统的哥特故事。


1937年1月《诡丽幻谭》中的插画。
I
没错,我的确将六颗子弹送进了我最好的朋友的脑袋,但我仍然希望通过这份陈述说明我并没有谋杀他。起初,你们会说我是个疯子——比我在阿卡姆疗养院单间里射杀的那个人更加疯狂的疯子。然后,一些读者会思考每一段叙述,将它们与已知的事实进行对比,然后扪心自问:在见识了有关那一恐怖事物的证据——那个位于门阶上的东西——之后,还能相信什么呢?
当初,我觉得自己所经历的疯狂故事只不过是些疯癫的胡话。即便是现在,我也会问自己是不是被误导了——还是说我根本就没有发疯?我不知道答案——但其他人也会谈论一些有关爱德华与亚西纳·德比的怪事,甚至就连冷淡麻木的警察们也没办法解释那位骇人的访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支支吾吾地试图编造出一套理论,将一切归结为被解雇的仆人炮制出的恐怖玩笑或警告,可是他们也从心底里知道,真相要远比这些事情更加恐怖、更加令人难以置信。
所以,我说我没有谋杀爱德华·德比。更确切地说,我为他复仇了,并且为这个世界清除了一头可怕的怪物——如果它存留下来,将会为整个人类带来无数的恐怖。在我们每日行走的道路近旁有着某些充满阴影的黑色地带。偶尔,某些邪恶的家伙会开辟出一条通道穿过这些黑暗地带。这个时候,那些知情的人就必须不计后果地将其予以铲除。
我与爱德华·皮克曼·德比自小相识。他比我小八岁,却非常早熟。那个时候他才八岁,而我也只有十六岁,但我们已经有了许多的共同点。他是我见过的最为杰出的少年学者。七岁的时候,他写了一首内容阴郁、充满幻想、甚至还有些病态的诗,让他身边的那些家庭教师倍感惊讶。私人教育以及娇生惯养的隐居生活或许也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他的早熟。小时候,他的身体有些虚弱,这让溺爱孩子的父母颇为担心,因此他们一直将他牢牢地留在身边。他被禁止在没有护士照看的情况下外出,也极少有机会与其他孩子一同无拘无束地玩耍。这些事情无疑让那个孩子的内心生活变得神神秘秘、稀奇古怪起来,而各种各样的幻想也就变成了他通往自由的康庄大道。
无论如何,他在少年时就掌握了渊博而又奇异的学识;尽管我比他年长得多,但他轻松写下的那些作品也让我感到着迷。在那个时候,我比较偏好那些风格有些怪诞的艺术作品,而且我发现这个比自己更加年轻的孩子罕见地拥有着一颗和我志趣相同的心灵。我们两个全都热爱那些阴暗而又令人惊叹的事物,这无疑是因为我们俩都生活在一个日益衰败、隐隐有些让人恐惧的古老小镇里——这个小镇即是受到女巫诅咒,同时也充满了民间传说的阿卡姆。在这儿,那些堆挤在一起、松垮塌陷的复折式屋顶与逐年崩落的乔治亚式栏杆,在经历过好几个世纪后依旧忧郁地耸立在阴沉低语的米斯卡塔尼克河河畔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逐渐将兴趣转移到了建筑学上,同时也放弃了为爱德华所创作的那些魔鬼诗篇绘制一份插图本的想法,但是我们的友谊却并没有因此受到损害。小德比的奇特天赋得到了显著的发展。在他十八岁那年,他收集整理了许多噩梦般的抒情诗,然后出版了一本名为《阿撒托斯及其他恐怖》的小册子,并因此引起了大规模的轰动。他还曾与恶名昭彰的波德莱尔派诗人贾斯廷·杰弗里有着密切的书信往来。此人曾编写过《巨石的子民》,并且在1926年拜访了一个位于匈牙利境内、声名狼藉的不祥村庄,最后尖叫着死在了一家疯人院里。
另一方面,由于始终过着娇生惯养的生活,德比在自力更生与处理实际事务方面却没有太大进展。他的健康状况已经好转,但过度宠爱他的父母也让他习惯于像个孩子似的依赖他人;他从未独自旅行过,也不会自己做决定,更不愿承担任何责任。不难想见,他没法适应商业事务与职业生涯中的复杂斗争,但是充裕的家境还不至于让他陷入悲剧的境地。成年之后,他依旧有着一张让人容易猜错年纪的少年面孔。金发碧眼的他有着孩童般的新鲜肤色;他费尽千辛万苦才留起了一撮其他人能够分辨出来的小胡子;他的声音非常轻柔,而娇生惯养缺乏锻炼的生活也让他显出几分少年人特有的丰腴,却又不像早熟的中年人那样大腹便便;他长得很高,如果不是因为害羞而显得有些孤僻与书生气的话,那张英俊面孔会让他成为一位非常引人注意的风流绅士。
每年夏天,德比的父母都会带他出国,而他很快就抓住了欧洲思潮与欧式表达方式的皮毛。他如同爱伦·坡一般的天赋越来越偏往颓废主义的方向,而其他那些艺术家般的敏感与渴望也逐渐在他体内生根发芽。在那些日子里,我们进行了大量的讨论。当时,我已经从哈佛毕业,正在波士顿的一家建筑师事务所里学习。再后来,我结了婚,并最终回到了阿卡姆从事自己的职业。我定居在索通斯托街的家庭农场里,自我父亲由于健康原因从佛罗里达州搬到阿卡姆后,我的家族就一直生活在那里。过去,爱德华几乎每晚都会来拜访我,后来我渐渐也将他当成了家庭里的一分子。不管是按门铃还是叩门环,他都遵循着一套特有的规律,这套方法后来甚至都演变了一种真正的暗号。因此在晚饭过后,我总会静静聆听那段熟悉的讯号——先是三声轻快的叩击,然后稍稍一顿,接着又是两声。不过,我不会像这样频繁地拜访他家,而且我每次去他家时都会嫉妒地看到他那不断扩充的藏书室里堆满了神秘晦涩的书卷。
德比在阿卡姆的米斯卡塔尼克大学完成了学业,因为他的父母不愿意让他去外地求学。他十六岁的时候就进入大学,并且在三年内完成了学业,主攻英语文学及法语文学,并且在除了数学与科学以外的所有科目上都得到了很高的分数。他很少与其他学生来往,可是却经常羡慕地看着那些“胆大妄为”或是“自由奔放”的家伙——他会模仿他们“机灵”的肤浅言辞,模仿他们毫无意义的讽刺手势,同时也希望自己能像他们一样,有胆量去尝试那些引起非议的行为。
但他真正成功做到的事情只是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热衷于秘密魔法学识的狂热爱好者,因为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图书馆一直都是个非常著名的地方。过去,他在面对那些古怪和幻想的事物时总是浅尝辄止,但到了那个时候,他开始钻研起了那些真正的符文与谜团——那些传说中的古老过去为子孙们所留下的指引与谜题。他读过许多书,例如可怖的《伊波恩之书》,冯·容兹的《无名祭祀书》,以及阿拉伯疯子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编著的禁书《死灵之书》,但他从未向自己的父母说起这些事情。我的儿子——我的独子——出生的时候,爱德华已经二十岁了。得知我借用他的名字将新生儿起名为爱德华·德比·厄比顿后,他显得非常高兴。
二十五岁的时候,爱德华·德比成了一个学识渊博的人,一位远近闻名的诗人与幻想家。可是缺乏社交与责任心的生活让他的作品里充满了模仿与过分的书生气质,这拖慢了他在文学方面的发展。我可能是他最亲密的朋友——因为我发现他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充满了各种极其重要的理论话题;而他也需要我,因为我能为任何他不愿意告诉父母的事情提供建议。他一直过着单身生活——倒不是因为他喜欢这种生活,只是他天性害羞,不够活泼,而且还被父母细心保护着——另外,在参与社会活动时,他也仅停留在最浅薄、最敷衍的表面。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时候,他由于健康问题以及根深蒂固的胆怯性格被留在了家中。我去普拉茨堡当了军官,但却从未到过大洋彼岸。
时间一年年过去。在爱德华三十四岁那年,他的母亲过世了,而他也因此患上了某种古怪的心理疾病,如同废人般过了好几个月。他父亲把他带去了欧洲,不过,他没费多少力气就摆脱了窘境。在那之后,他似乎感受到了某种怪诞的兴奋,仿佛部分地摆脱了某种看不见的束缚。虽然已经步入中年,他却开始与那些更加“激进”的大学生们混在一起,并且做出了某些极度疯狂的举动——他还被狠狠地敲诈了一次(钱是我借给他的,因为他不想让自己的父亲注意到他参与了某些事务)。有些私下传播的谣言说那些疯狂的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学生极端古怪。甚至还有些传闻提到了黑魔法,以及一些没人会相信的事情。
II
在他三十八岁那年,爱德华遇到了亚西纳·韦特。我猜,那时候她大概只有二十三岁,并且在米斯卡塔尼克大学里学习一门有关中世纪玄学的特殊课程。我朋友的女儿曾在金斯波特的霍尔学院里与她见过几面,但那位姑娘通常会躲着韦特,因为她有着非常古怪的名声。她是个有着深色皮肤、身材小巧、模样漂亮的女人,却有着一双特别鼓凸的眼睛。那些特别敏感的人会刻意与她保持距离,因为她的表情让人觉得不太自在。不过,普通人之所以会躲着她,主要还是介意她的身世与言论。她来自印斯茅斯的韦特家族,而我们那儿世代流传的许多阴暗传说中都提到了破败凋敝、几乎荒废的印斯茅斯,也提到了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有些故事说,那儿的居民在1850年做几笔非常可怕的交易;还有些故事说,那座荒废的渔港里还生活着几个古老的家族,而这些家族里的成员都带有某种古怪的、“不太像人类”的特征——只有守旧过时的北方佬才能想象出这样的故事,也只有他们才会怀着适当的敬畏情绪反复提起这样的故事。
亚西纳的问题更严重,因为她是伊佛雷姆·韦特的女儿——是上了年纪的伊佛雷姆与一个总是带着面纱的不知名女人生下的孩子。伊佛雷姆住在印斯茅斯镇华盛顿街上的一座已经部分倒塌的大宅里。见过那个地方的人说,那屋子的阁楼窗户常年钉着木板,而且每到傍晚,里面就会传来奇怪的声音(不过阿卡姆人总是避免去印斯茅斯)。大家都知道这个老头曾是位令人惊讶的魔法学徒,还有些传说宣称,他能够依靠自己的意念在海上召唤或是平息一场风暴。我年轻的时候曾经见过他一两次,那个时候他恰巧来阿卡姆查阅一些大部头的禁书。我很讨厌他那张留着乱糟糟铁灰色胡子、好像是狼一般的阴沉面孔。后来,他把女儿送进了霍尔学院,并且执意要求让学院的校长担任女儿名义上的监护人;可就在他女儿进入霍尔学院读书之前,他就因为疯病死掉了——而且他死时的情形特别古怪。不过,亚西纳曾病态地渴望效仿她的父亲,有时候,她看起来像极了她父亲。
当爱德华与亚西纳相识的消息流传开后,我那位女儿与亚西纳同校的朋友便反复谈论了许多奇怪的事情。亚西纳似乎总在学校里摆出一副魔法师的模样,而且她似乎真的能够完成某些非常令人困惑、同时也非常不可思议的壮举。她自称有能力召来雷暴,但那些貌似成功的案例基本上都需要依赖某些神秘的预测窍门。动物们很明显也都厌恶她,而且她只需要用右手比划几个动作就能让任何一条狗狂吠不止。偶尔,当她斜眼睨视,想要用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眨眼吓唬自己的同学,或是根据自己的处境说出某些充满风情的挑逗嘲讽时,亚西纳就会表现出一些非常特别的知识,或者说出某种非常特别的语言,对于她这样的年轻姑娘来说,这可是件非常古怪——也非常令人惊异——的事情。
不过,亚西纳最特别的地方还在于她能够对其他人施加奇怪的影响。有许多事情都证明了这一点。毫无疑问,这姑娘是位天生的催眠师。她会用古怪的眼神凝视自己的同学,让被凝视的人清晰地体验到一种人格转换的感觉——就好像被凝视的人暂时转移进了魔法师的身体里,能够从房间对面看见自己真正的身体,看见自己瞪着一双向外鼓凸、闪闪发亮的眼睛,流露出一种怪异的表情。亚西纳时常谈论自我意识的本质,并大胆宣称意识是独立于身体的存在——或者,至少不依赖身体里的生命活动而存在。不过,自己是个女人的事实让她觉得非常生气,因为她相信男性的大脑拥有某种独特的、能够造成深远影响的宇宙能量。她曾经明确地表示,如果有一颗男人的大脑,她对于未知力量的掌控将会媲美并且超越自己的父亲。
爱德华在一场在某个学生宿舍里召开的“知识分子”聚会上遇见了亚西纳。结果,第二天他来找我的时候口里念叨的全是亚西纳。他觉得这个女人既有趣又博学,让他觉得非常着迷。此外,他也特别喜欢她的模样。在那之前,我从未见过这个年轻姑娘,也只能隐隐约约地回忆起一些与她有关的零星印象,但我很清楚她是谁。爱德华如此抬举她让我觉得有些遗憾,但我没有说任何让他泄气的话,因为我知道那只会让他愈发地迷恋她。不过,他说他并没有向自己的父亲提起这个姑娘。
随后的几个星期,我从小德比那里听到的事情几乎全都与亚西纳有关。其他人也纷纷谈论起了爱德华在步入中年后却突然对女人大献殷勤的举动,但他们一致认定爱德华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他那个年纪的人,也一点儿也不合适为他的古怪女神担任护卫。虽然爱德华有些懒惰与放纵,但他的啤酒肚并不明显,而且他的脸上完全没有皱纹。另一方面,亚西纳却有着早熟的鱼尾纹——那是她经常运用自己强大意志的结果。
在这段时间里,爱德华曾带着那个女孩来拜访过我,而我也立刻意识到这场感情并非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那个姑娘始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并且流露出一种几乎只能在掠食动物眼里才能看到的神色,我觉得他们之间肯定存在着一种难舍难分的亲密关系。没过多久,德比的父亲也找到了我。对于老德比先生,我一直抱有几分钦佩与尊敬。他听说了一些传闻,知道自己儿子找了个新朋友,并且从“那个孩子”口里巧妙地探听出了事情的真相。爱德华打算迎娶亚西纳,甚至已经开始在郊区物色新的住处了。这位老父亲知道我的意见能对他儿子造成巨大的影响,因此他想请我破坏这段愚蠢的恋情,但我非常遗憾地表达了自己的顾虑。真正的问题并不是因为爱德华的意志太过软弱,而是因为那个女人的意志太过强大。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已经将他所依赖的对象从自己的父母转移到了一个新的、更加强大的形象上。对此,我们已经无能为力。
一个月后,他们举行了婚礼——根据新娘的要求,婚礼由一位太平绅士主持。德比先生接受了我的建议,没有提出反对;他,我的妻子,我的儿子,还有我,全都参加了这场简短的仪式——而婚礼上的其他客人全都是些大学里来的放纵而任性的年轻人。后来,亚西纳买下了坐落在海尔街末端,位于乡间田野里的克罗因谢尔德老庄园。但是,在搬进那栋庄园之前,他们计划先去印斯茅斯做一段短期旅行,因为他们要从那边捎带上三个仆人以及一些书籍与家居用品回来。可能爱德华与他的父亲都没料到,亚西纳之所以愿意留在阿卡姆不再返回故乡,是因为她私下里希望能够离大学、图书馆还有那群“饱经世故”的家伙更近一些。
当爱德华度完蜜月再度拜访我时,我觉得他有些不一样了。亚西纳让他刮掉了那撮稀稀拉拉的小胡子,但变化并不止这些。他看起来更加沉稳,更加体贴了。过去,他会为了表达孩子气的反叛而习惯性地嘟起嘴唇,可如今,这种动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几乎毫不做作的忧伤神色。我不清楚自己是否喜欢这种改变。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时的他比过去更像是个正常的成年人。或许这桩婚姻是件好事——这种依赖对象的改变会不会逐渐中和他之前的心态,并最终让他养成负责任的独立心态呢?来拜访我的时候,他是只身一人,因为亚西纳很忙。她从印斯茅斯带来大批书籍与器具,正忙着将它们收拾进克罗因谢尔德庄园的房屋与庭院内。当他说起那个地名的时候,德比打了个寒战。
她那位于印斯茅斯小镇上的家是个让人觉得颇为不安的地方,但那个地方的某些东西教会了他许多令人惊异的事情。得到亚西纳的指导后,他迅速掌握了大量隐秘的知识。此外,亚西纳计划了许多实验,其中不乏大胆乃至具有颠覆意义的想法——德比在谈论这些东西时有些拘束——但他愿意相信她的能力与目的。跟他们一同回来的三个仆人非常古怪——其中有一对年纪大得吓人的夫妇,他们曾服侍过老伊佛雷姆,并且偶尔会神神秘秘地提起那个人以及亚西纳已经死去的母亲;另一个仆从是位皮肤黝黑的少妇,她有着一张怪异的面孔,而且似乎永远散发着一股鱼腥味。
III
接下来的两年里,我与德比的见面机会越来越少了。偶尔,两次熟悉的三加二式敲门声之间可能会相隔两个星期的时间;而且他来拜访我——或者,越来越频繁的情况是我去拜访他的时候——他也不太愿意去谈论那些重要的话题。在谈论神秘学研究的时候,他总是遮遮掩掩;可是在过去,他总是愿意非常细致地讨论这些问题。此外,他也不太愿意去谈论自己的妻子。结婚后,那个女人明显老了许多。在那时候,她似乎成了两人中更年长的那一个。她的面容里显露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专注和坚决,而她的整个外貌也似乎透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可憎感觉。我的妻子与儿子也都有着相同的感受,因此我们逐渐停止了与她的来往——有一次,爱德华如同孩童般口无遮拦的时候,他告诉我们亚西纳很庆幸我们没有再去拜访她。偶尔,德比夫妇也会进行长途旅行——他们口头上说是去欧洲,但爱德华有时会悄悄透露出一些偏僻得多的旅行目的地。
在他们结婚一年后,爱德华身上发生的变化渐渐成为了人们的谈资。不过,都是些相当随意的闲聊,因为这些变化全都是心理层面的改变;但是,这些闲聊也给出了许多有趣的观点。根据人们的观察,爱德华天性软弱,但他偶尔也会流露出与平常时候格格不入的表情,或是做出与以往截然相反的举动来。举个例子——过去,他根本不会开车,而那段时间里,人们有时会看见他开着亚西纳那辆马力强劲的帕卡德在克罗因谢尔德老庄园的车道上进出往返,动作熟练得就像是个老手,甚至在遇到复杂的交通状况时也能表现出与平常完全不同的技术和信心。这种情况似乎总发生在他刚从某个地方旅行回来,或是正准备旅行去某个地方的时候——至于他为什么要旅行,则没人知道,不过他最喜欢走印斯茅斯路。
奇怪的是,这种转变似乎并非全朝着令人欣慰的方向发展。人们说,在那些时刻里,他特别像自己的妻子,或者说特别像老伊佛雷姆·韦特——可能是太过罕见的缘故,这样的他似乎总让人感到有些不太自然、不太正常。有时候,在以这种状态过了几个小时后,他又会无精打采地平躺到汽车的后座上去,让一个明显是雇来的司机或技工接替他继续开车。他的社交活动越来越少,而参加这些活动的时候(我或许该说,包括他拜访我的时候),他最常表现出的模样就是过去那副优柔寡断的样子——那种不负责任的孩子气甚至比过去更明显了。亚西纳的脸明显衰老了许多,而爱德华——除了那些非常特别的情况外——实际上却更加放松了,甚至表现出一种夸张的幼稚心理,虽然他的脸上偶尔也会闪过一丝新流露的忧伤或理解的神色。这真是件令人非常困惑的事情。此外,德比家族几乎断绝了与那些大学里的浪荡子们有关的一切联系——我们听说,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太惹人讨厌,而是因为他们此时行进的研究已让哪怕是最麻木的颓废派人士都觉得惊骇不已。
婚后的第三年,爱德华开始坦白地告诉我,他觉得有些恐惧和不满。他会在无意间说出“走得太远了”之类的话,或者隐晦地提到需要“拯救他的身份”。起先,我忽视了这些谈话,但后来我开始谨慎地向他问起一些问题,因为我回忆起了一些事情,我朋友的女儿说亚西纳能够对学校里的其他女孩儿施加催眠般的影响力——那些学生会觉得自己待在她的身体里,从房间对面看见自己的模样。这些问题立刻引起了他的警觉与感激。还有一次,他嘟哝着说,要与我严肃地谈一谈。
也就是在这段时候,老德比先生过世了——后来,我很庆幸他在这时候过世了。爱德华曾为此感到心烦意乱,但却并没有沦落到精神崩溃的境地。结婚后,他极少有机会探望自己的父亲,因为亚西纳吸引了他的注意,让他把自己的全部亲情都投入到了她的身上。有些人觉得他面对噩耗时表现太麻木不仁了——特别是在人们注意到他开车时变得越来越得意与自信后,这种看法就更加明显了。他想搬回德比家族的老宅子,但亚西纳坚持要留在克罗因谢尔德庄园里,因为她已经非常习惯那儿的生活了。
不久后,我的妻子从一个朋友——少数几个还没和德比家族断绝来往的人之一——那里听说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有一天,她去海尔街的尽头拜访这对夫妇,却看见爱德华带着古怪的自信和几乎是狞笑的表情开着汽车飞快地冲了出去。在按过门铃之后,她见到了那个令人厌恶的少妇仆人,而少妇告诉她亚西纳也不在家;不过,在离开前她抬头看了一眼房子。在爱德华家书房的一扇窗户边,她瞥见了一张匆忙缩回去的脸——那张脸上满是痛苦、挫败以及失去重要事物后的绝望神情,让人心生难以言喻的哀伤。那是亚西纳的脸——想到她平日里那副盛气凌人的面孔,那情形实在有些不可思议;而且拜访者发誓说,在那个瞬间里,那双从面孔的眼眶里向外凝视的悲伤的朦胧双眼正是来自可怜的爱德华。
再后来,爱德华拜访我的次数略微增加了一些,而他的暗示偶尔也会变得实际具体起来。虽然我们都生活在充满传说的古老阿卡姆,可他所说的一切依旧让人难以置信;而且当他怀着一种诚挚而又充满说服力的态度随意地透露出那些阴暗的学识时,人们甚至会开始担心他的心智是否正常。他提到了许多事情,例如某些在偏僻地点举行的恐怖集会;位于缅因州森林中心的巨大遗迹,以及遗迹下方通往黑暗秘密深渊的巨大楼梯;能够让人穿透无形的墙壁,前往其他时空的复杂角度;还有通过可怖的人格交换前往某些偏远禁忌的地点,其他世界以及别的时空连续体进行探险的方法。
偶尔,他也会展现出一些让我特别困惑的物件来佐证某些疯狂的暗示——那些物件大都有着难以捉摸的颜色与令人困惑的材质,它们与我听说过的任何东西都不相同,而那些疯狂的曲线与表面让人想象不出任何的用途,也不遵循任何可以想象得到的几何学。他说,这些是些“来自外面”的东西;而他的妻子知道该如何拿到这些东西。偶尔——总是在模棱两可的可怖低语中——他会提到老伊佛雷姆·韦特,那个他过去偶尔会在大学图书馆里看到的男人。但他从未具体说明这些暗示,似乎总是围绕着某个特别可怕的疑问:那个老巫师是否真的死了——精神层面和肉体层面是否都已经死亡?
有时候,爱德华会在揭露这些秘密的时候突然止住话头。因此我怀疑亚西纳是不是在远处探知到了他的谈话,并且通过某种未知的、如同心灵感应一般的催眠术让他中止了谈话——她曾经在学校里展现过这一类的能力。我敢肯定,她已经有了疑心,觉得爱德华向我透露了一些事情,因为随着时间渐渐流逝,她开始用一些有着神秘魔力的眼神和话语阻止爱德华去拜访我。想要拜访我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虽然他会假装去往其他的地方,但某些看不见的力量依旧阻碍着他的行动,或是让他渐渐忘记了自己的目的地。他通常只有在亚西纳离开后才会来拜访我——有一次,他还古怪地说,要等到“用她自己的身体离开后”才可以拜访我。而且,她事后肯定会发现爱德华偷偷见我的事情——那些仆人会监视他的出入——但她显然不想做出太激烈的举动。
IV
那年八月,我接到了一封来自缅因州的电报。这个时候他们已经结婚有三年多了。当时,我已经有两个月没见到爱德华,听说他外出“办公”去了。照理说亚西纳应该与他一同出行,但一些机警的传闻说,屋子二楼那个挂着两层窗帘的房间里躲着一个人。也有人看见几个仆人在采购东西。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车桑库克镇上的治安官发电报告诉我,有个衣衫褴褛的疯子跌跌撞撞地跑进树林,胡言乱语,尖叫着需要我去保护他。那是爱德华——他只能回忆起自己的名字以及我的名字和地址。
车桑库克镇地处缅因州最荒凉、最隐秘、最杳无人迹的森林带附近,你需要开车狂躁地颠簸上整整一天时间,穿过一系列奇妙而森然的风景,才能抵达那儿。我在镇农场的一个小单间里见到了爱德华。他的状态正在疯狂与冷漠间摇摆不定。他立刻认出了我,并且开始朝我滔滔不绝地喊出一连串毫无意义而且有点儿前后矛盾的词语。
“丹——老天在上!满是修格斯的大坑!走下六千级台阶……所有令人憎恨的事物中最令人憎恨的东西……我永远也不该让她领着我,现在我发现我在这个地方……耶!莎布·尼古拉丝!……那个出现在圣坛上的形状,还有五百个在嚎叫……那个带着帽兜的东西呜呜地说‘康莫格!康莫格!’——那是伊佛雷姆在巫师聚会上的秘名……我在那儿,她答应我不会带我去那儿的……一分钟前我还被锁在书房里,然后我就到了那里,而她带着我的身体走了——在那个完全亵渎神明的地方,那个不洁的深坑,那个黑暗国度发源的地方,看守者守护着大门……我看见一只修格斯——它改变了形状……我没法承受……我不会承受……要是她再把我送到这里来,我就要杀了她……我会杀了那东西……她,他,它……我要杀了它!我要亲手杀了它!”
我花了整整一个小时去安抚他,他最终还是平静了下来。第二天,我在村子里为他找了件体面的衣服,然后带着他踏上返回阿卡姆的旅途。当歇斯底里带来的狂躁完全消退之后,他渐渐安静了;不过,当汽车经过奥古斯特的时候,他开始低声嘀咕了起来——似乎城市的风景让他联想起了某些不愉快的记忆。显然,他不想回家。考虑到他似乎对自己妻子抱有某种荒诞的谬见——而且这种谬见无疑是经由他在催眠状态下切实经历的某些磨难而产生的——因此我觉得他还是不要回家的好。所以,我决定让他跟我住上一段时间,不管亚西纳会不会因此感到不满。此外,我还会协助他离婚,因为基于某些心理因素的考虑,对他而言,继续这桩婚姻简直就是自杀行为。当汽车再度驶进开阔的田野后,爱德华停止了嘟哝。我继续驾车前进,任由他在我身边的座位上点头打盹。
日落时分,我们飞驰着驶进了波特兰。这时爱德华又开始嘟哝了。他的声音比之前清晰了许多,因此我也就听见了一连串有关亚西纳的疯癫胡话。那个女人显然给爱德华的精神状态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因为他编造了一整套有关她的幻想。爱德华鬼鬼祟祟地嘟哝说,他目前的困境只是冰山一角而已。她正在一步步掌控他,而且他知道,将来的某一天,她不会再松手了。即便是现在,她也只会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才有可能放松对他的控制,因为她还没法长时间控制他。她经常带着他的身体去一些不知名的地方参加不可名状的仪式,同时将他留在她的身体里,反锁在楼上的房间中——但是,在某些时候,她会失去控制,于是他就会发现自己突然回到了原有的身体里,置身在某个偏远、恐怖甚至是无人知晓的地方。有时她能重新掌控住他的身体,但有时候,她也会失败。他经常被留在某个地方,类似我找到他的那种地方……他必须一次又一次从遥远得令人恐惧的地方自己寻找路线回家,并且拜托其他人开车载他一程。
然而,最糟糕的是,她控制他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她想要变成一个男人——变成一个完整的人——这就是她想控制他的原因。她发现他有着久经锻炼的大脑与软弱的意志。总有一天,她会将他挤出去,带着他的身体永远消失——变成一个像是她父亲那样伟大的魔法师——而他会被困在那具女性的躯壳里,那具甚至都不完全是人类的躯壳里。是的,这个时候他已经知道有关印斯茅斯血统的事情。那儿的人与从海里来的东西做了某些交易——非常可怕……而老伊佛雷姆——他知道那个秘密,当他变老后,他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让自己继续活下去……他想要永生……亚西纳会成功的,有过一个成功的例子了。
当德比嘟哝这些东西的时候,我转过头去细细打量了他一番,想要证实之前仔细观察时得到的印象,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改变了。讽刺的是,他似乎比以前更健壮了——他的体格变得更壮,身体的发育也更正常,那种由于懒惰的习性而导致的病态懒散也不见了。就好像被娇生惯养了一辈子的他终于开始真正积极而又正确地开始锻炼身体了,我猜亚西纳所展现出的力量肯定触动了他,迫使他一反常态地保持警惕,进行运动。但是,在这个时候,他的心智正处于一种非常可怜的状态;因为他正在嘀咕许多疯狂、夸张的胡话,其中谈论到了他的妻子、黑魔法、老伊佛雷姆以及一些甚至能够说服我的秘密。他不停地重复着一些名讳——过去,我在浏览那些被视为禁忌的典籍时曾见过这些名讳——而当他絮絮叨叨地嘀咕起这些东西的时候,某种蕴含在神话方面的一致性——以及令人信服的连贯性——偶尔会让我觉得不寒而栗。他一次又一次地顿住,仿佛为了鼓起勇气去揭露一些恐怖的最终结论。
“丹,丹,你不记得他了吗——那双疯狂的眼睛,还有不加修饰从不变白的胡子?他曾经看过我一眼,我永远不会忘记。现在她也那样看着我。我知道那是为什么!他在《死灵之书》里找到了那东西——那符咒。我现在还不敢告诉你是哪一页,但等我敢告诉你的时候,你去读一读就明白了。那时候你就会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吞噬了我。在,在,在,在——从身体到身体到身体——他想要永生不死。生命的光彩——他知道如何打破联系……在身体死亡的时候,它会短暂地闪耀一会儿。我会给你些暗示,你或许能猜到。听着,丹——你知道我妻子为什么一直要那么痛苦又愚蠢地使用左手来写字吗?你曾经见过老伊佛雷姆的手稿吗?当我看见亚西纳匆匆留下的某些字条时,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怕得发抖吗?
“亚西纳……真的有这个人吗?他们为什么大多觉得老伊佛雷姆肚里有坏水?为什么吉尔曼斯会低声谈论他发疯后被亚西纳锁进铺设好的阁楼房间里时高声尖叫的模样——那就像是个受惊的小孩——有其他人去过那里吗?老伊佛雷姆的灵魂被关起来了吗?谁把谁关起来了?他为什么要花好几个月的时间去寻找有着心智优秀却意志薄弱的人呢?他为什么会抱怨说自己有个女儿而不是个儿子?告诉我,丹尼尔·阿普顿——那个亵渎神灵的怪物可以任意摆布尚未成人、意志薄弱、深深信任着他的女儿,那座充满恐怖的房子里究竟发生了怎样的魔鬼般的交换?这种改变是永久性的吗——就和她最后会对我做的一样?告诉我,那个叫做亚西纳的东西为什么会在疏忽大意的时候写下不一样的字迹,所以你不能说那笔迹……”
接着,事情突然出现了变化。爱德华的胡言乱语逐渐变成了一种尖细而又高亢的叫喊,随后又突然机械地闭上了嘴。回想过去,我记得在我家的时候他也会突然中断某些自信的举动——那时候,我就隐约怀疑是亚西纳通过某种不可思议的心灵感应用自己的精神力量中断了他的举动,令他保持沉默。但是,这一次却完全不同——而且,我觉得,这一次要比以往恐怖得多。在那个瞬间,我身边的那张脸扭曲到了几乎难以辨认的地步,与此同时,一阵颤抖传过了他的整个身体——就好像,他的整个身体、器官、肌肉、神经与腺体正在重新调整成一个完全不同的姿势,完全不同的紧张状态,甚至完全不同的人格。
我这辈子都不会说出那当中最让我恐惧的是什么。然而一股恶心与嫌恶淹没了我——我感觉到了彻底的陌生与反常,让我的身体变得僵硬和麻木——我握住方向盘的手变得软弱、迟疑起来。我身边的人似乎不像是个交往了一辈子的老朋友,更像是某种从外层空间闯入的外来者——某种汇聚了未知而又险恶的宇宙力量,让人觉得极度可憎的焦点。
我只犹豫了片刻,可几乎在同一时间,我的同伴抓住了方向盘,迫使我与他交换了位置。这时,天色已暗,波特兰的灯光早已被我们甩在了身后,因此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眼中的光彩却非同寻常,因此我知道他现在肯定处在那种古怪的亢奋状态——完全不像平常时候的他——有许多人都注意过这件事情。这个时候,疲倦的爱德华·德比一面差遣着我,一面抢过了我手里的方向盘——对于他那样一个从不坚持自己意见,也从未学过开车的人来说——这真是一件古怪而又不可思议的事情,然而这正是那个时候发生的事情。他沉默不语,而深陷在莫测恐怖中的我很庆幸他没有开口说话。
借着比迪福德镇与索科镇的灯光,我看见他的嘴唇紧紧闭着。那双眼睛里的光芒让我不寒而栗。他们是对的——在这种情绪里,他看起来像极了他的妻子,还有老伊佛雷姆。人们都不喜欢表现出这种情绪的家伙,而我能想见其中的原因——那种情绪里明确流露出了某些如同魔鬼一般、极不自然的东西,而在听过爱德华的胡言乱语后,这种凶险邪恶的感觉就变得更加明显了。我与爱德华·皮克曼·德比交往了一辈子,但身边的这个人却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是某种来自黑暗深渊的闯入者。
开进漆黑的路段后,他才开始说话。而当他说话的时候,我听到了完全陌生的声音。它比记忆中的声音更低沉、更坚定、更果断;而它的口音与发音方式也出现了根本性的变化——不过,这声音让我隐约、模糊同时也非常不安地想起了某些说不清楚的东西。我发觉那种口吻带着一丝发自内心而且极端真切的嘲讽——这不是爱德华习惯模仿的那种浮夸做作、无聊显摆的假讽刺,而是某种冷酷的、根本性的、自然而然甚至隐含邪恶意味的嘲弄。让我惊讶的是,我居然镇定了下来,并且迅速听清楚那些令人心慌的低声细语。
“我希望你忘掉我反抗的事情,阿普顿,”他说,“你知道我的精神状态,我猜你能体谅这样的事情。当然,我极度感谢你能让我搭便车回家。
“还有,你必须忘掉我可能对你说过的那些有关我妻子的疯狂故事——以及一切有关的事情。这是因为我在某个领域过度用心了。我的处世观里充满了各种离奇的想法,而当我的心智筋疲力尽后,它就会炮制出各种各样全都是幻想的具体念头。从现在开始,我会休假——在一段时间里,你可能不会看到我,你也不必为此责怪亚西纳。
“这趟旅行有点儿奇怪,但真的非常简单。北部的森林里有一些印第安人遗迹——立着巨石,还有之类的东西——围绕这些东西会有许多民间故事。亚西纳和我都在寻找这些。那是一段很困难的搜寻,所以我似乎有点儿昏头了。等我回家之后,我会找人把车送回来的。一个月的放松应该就能让我重回正常了。”
我不记得自己在那场对话里究竟说了些什么,因为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同座带给我的那种令人困惑的怪异感觉。想要从极度恐怖前逃避躲开的念头无时无刻不在加强,直到最后,我实际上已经歇斯底里地渴望这段旅途快快结束。爱德华没有放开方向盘,朴茨茅斯和纽伯里波特飞快地从车窗边闪过,而我也很乐意看到汽车以这种速度继续飞驰下去。
抵达高速公路绕过印斯茅斯通往内陆的路口时,我隐约有些害怕司机会拐进荒凉的海岸公路,穿过那个令人憎恶的地方。可是,他没有这么做。他驾驶着汽车飞快地穿过了罗利与易普威治,径直冲向我们的目的地。我们赶在午夜之前回到了阿卡姆,那时候克罗因谢尔德老庄园里的灯还亮着。爱德华下了车,匆匆忙忙地再一次表达了他的感激之情。随后,我怀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古怪感觉独自驾车回到了家中。这是一次可怕的旅行——然而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我没法准确地说出它到底可怕在哪里——此外,听到爱德华宣布说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再拜访我后,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遗憾。
V
随后的两个月里出现了许许多多的传闻。人们经常看到处于亢奋状态下的爱德华,并且纷纷表示这种情况变得越来越常见了。另一方面,亚西纳几乎谢绝了所有的访客,即便只有少数几个人愿意拜会她。在那段时间里,爱德华只来过我家一次。那天,他开着亚西纳的汽车赶过来,做了一次简短的拜访,想要索要回一些过去借给我的书籍。那辆车还是他自己及时从缅因州先前停车的地方开回来的。那天,他正处在那种全新的亢奋状态中,并且只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客套话就告辞了。很显然,在这种情况下,他无意与我讨论任何事情——甚至我注意到他甚至都不愿劳神在按门铃时使用那种三加二式的暗号了。就如同那天傍晚坐在车里时一样,我又产生了某种微弱、难以解释却又无比深刻的恐惧;因此,对我而言,他的匆忙离去反倒成了极大的解脱。
九月中旬的时候,爱德华消失了一个星期。一些颓废的大学生有时会故意提起这件事情——暗示说爱德华是去拜见了一个恶名昭彰的邪教头目,那个人在不久前刚被驱逐出了英格兰,并且在纽约设立了他的总部。另一方面,我依旧无法忘记那趟奇怪的缅因州之旅。我所目睹的那场转变给我造成了极其深刻的影响,我发现自己会一次又一次不自觉地尝试解释这件事情——试图弄清楚它让我极度恐惧的原因。
但是那些有关克罗因谢尔德老庄园的传闻却远比其他的故事更加的离奇——据说那里面偶尔会传出哭泣的声音。那种抽泣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个女人,一些比较年轻的人觉得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亚西纳。但只有在非常罕见的情况下,人们才有机会听见这些声音,而且那些哭声偶尔还会被掐住一般突然哏住。有人认为应该找人来调查一下这件事情;然而突然有一天亚西纳出现在大街上,并且与许多熟人进行了愉快的交谈——她为自己近期闭门谢客的举动感到抱歉,同时顺带提到她家有一位从波士顿来的客人患上神经崩溃与歇斯底里的疯病——所以,要求调查的声音也就不了了之了。虽然没人见过那位客人,但亚西纳的现身让人们很难再闲话些什么。随后不久,某些人又私下传说有一两次是一个男人在哭泣,这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
十月中旬的一天晚上,我听见前门响起了熟悉的三加二式门铃声。亲自打开门后,我发现爱德华站在门阶上。与此同时,我发现他又恢复到了之前的那幅样子——自那天与他一同驾车从车桑库克返回,听他胡言乱语之后,我还没见过这幅样子的他。他不断抽动的脸上显露着某种混杂的表情,在那种表情里,恐惧与喜悦占据着同样的分量。待他进门之后,我在他身后关上了门,而他鬼鬼祟祟地回头张望了一眼。
步履蹒跚地跟着我走进书房之后,他向我要了些威士忌安抚自己的神经。我沉住气没有去问他,只是等着,直到他觉得可以开始说想说的话为止。最后,他用一种哽咽的声音冒险说了些话。
“亚西纳已经走了,丹。昨天晚上,仆人们出门之后,我们俩聊了很久。我要她保证不再折磨我。当然,我有某些——某些我从没有告诉过你的超自然抵御方法。她必须认输,但气得吓人。她打包去了纽约——直接走出去,搭上了八点二十分去波士顿的车。我猜人们会说闲话,但我没办法。你不需要说这其中的麻烦——只要说她长途旅行做研究去了。
“她可能和一个信徒待在一起,她有一群可怕的信徒。我希望她去西边,然后和我离婚——不论如何,我要她保证离我远一点儿。那太可怕的了,丹——她偷走了我的身体——把我挤出去——把我关起来。我安静地等着,假装让她得逞,但我必须留心。只要我足够小心,我就能计划好,因为她没法自如地弄清楚我的想法,也没法细致地看透我的心思。她只能感知到我正在酝酿某种全面的反抗情绪——而且她一直觉得我孤立无助,从没想过我能胜过她……但我知道一两个能起作用的咒语。”
爱德华回头望了一眼,又喝了些威士忌。
“今天早晨,等那些该死的仆人回来后,我把他们全都打发走了。他们表现得很失态,问了些问题,不过最后还是走了。他们和她是一样的——印斯茅斯人——而且他们都是一伙的。我希望他们能别再烦我——他们离开的时候在笑,我一点也不喜欢那副样子。我必须尽可能地多找回些父亲以前的老仆人。我已经搬回家去了。
“我猜你以为我疯了,丹——但阿卡姆的历史应该已经暗示了许多事情,足够佐证我告诉你的东西——还有我将要告诉你的东西。你也曾经见过一次转变——在你的汽车里,在那天从缅因州回来我告诉你亚西纳的事情之后。那时候,她抓住了我——把我从身体里拖出来。我记忆里关于那段汽车旅行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我已经鼓起勇气,准备好告诉你她究竟是个怎样的魔女。那时,她抓住了我,一瞬间,我就回到了屋里——回到那间书房,那些该死的仆人把我锁在了里面——困在那个恶魔的身体里……那甚至都不是人类的身体……你知道,和你一起开车回来的肯定是她……那个藏在我身体里,折磨着我的野狼……你应该已经知道差别了!”
爱德华停顿下来的时候,我打了个寒战。我已经见识过了那种不同——不过,我能否接受一个如此疯狂的解释呢?这时,我那心烦意乱的访客却变得更加疯狂了。
“我必须自保——我必须自保,丹!否则她就会在万圣节那天永远占据我——他们会在车桑库克外举行一场女巫集会,而献祭会解决这些事情。她会永远占据我……她本来会变成我,而我本来会变成她……永远……太晚了……我的身体本来会永远被她占据……她本来有机会变成个男人,真正的人类,就和她盼望的一样……我猜她本来打算除掉我的——趁我还在她过去的身体里时杀掉我,该死的,就像她之前做过的一样——就好像她,或者他,过去做过的一样……”
这时,爱德华的脸扭曲得愈发可怕了。随着他的声音渐渐压低成窃窃低语,他的脸也贴了上来,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你肯定明白我在车里向你暗示的东西——她根本不是亚西纳,而是真正的老伊佛雷姆本人。我在一年半以前就怀疑过这件事,但现在我知道了。一不留神,她的笔记就会暴露这一点——偶尔,她会草草写下一张便条,笔迹就像是她父亲的手稿,一笔一画都是——有时候,她还会说一些只有伊佛雷姆那样的老人才会谈起的事情。当他觉得自己快死的时候,他就变成了她的模样——她是他能找到的唯一一个有着合适大脑,意志又足够脆弱的人——他永远地占据了她的身体,就好像她打算对我做的一样。他把她送进了那具老身体里,然后毒死了她。难道你没看见老伊佛雷姆的灵魂无数次透过那个魔女的眼睛望向外面吗……还有当她控制着我的时候,从我的眼睛里望向外面?”
喃喃低语的他渐渐有点儿窒息了,于是停下来喘了口气。我什么也没说,然而待他再度开口的时候,爱德华的声音已经正常多了。我觉得,他是个该送进精神病院的病人,但我不想做那个将他送进医院的人。或许时间以及离开亚西纳后的自由生活能够让他恢复正常。我觉得他这辈子都不会想再去涉猎那些病态的神秘学了。
“往后我会告诉你更多事情——现在我必须休个长假。我会告诉你一些被人们视为禁忌的恐怖,那都是她告诉我的——即便是现在,古老恐怖中的某些东西还在一些偏远的角落里腐烂滋生,一小部分可怕的祭司让它们存活了下来。有些人知道一些有关这个宇宙的事情,那是任何人都不应该知道的秘密,他们还会做一些任何人都不应该去做的事情。我曾经深陷在那里面,但现在都结束了。我今天就去烧掉那本该死的《死灵之书》,如果我是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图书管理员,我还要烧掉所有剩余的书。
“但是,她现在没法再控制我了。我必须尽快离开那座被诅咒的房子,在家里安顿下来。我知道,假如我需要帮助,你肯定会帮忙的。那些魔鬼似的仆人,你知道的……还有,如果人们对亚西纳的事情太好奇的话。你看,我没法把她的地址告诉他们……然后就会有某些人组成几群搜寻小队——某些教团,你知道的——然后他们会误解我与亚西纳分手的原因……他们中的某些人有着古怪得该死的主意和方法。如果事情有变,我知道你会站在我这边——即便我必须告诉你许多足够吓坏你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让爱德华睡在了一间客房里。第二天早晨,他似乎镇定些了。为了协助他搬回德比家族的旧房子,我们讨论了一些可行的安排,而且我希望他不要再浪费时间,立刻做出改变。第二天晚上,他没来拜访我,不过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我与他频频会面。我们几乎没有讨论任何稀奇古怪或者让人不快的事情,而是将谈话的重点放在了一些比较轻松的方面——例如,德比家族老宅的整修工程,以及爱德华承诺的,第二年夏天陪同我儿子与我外出旅行的计划。
我们几乎没有讨论任何与亚西纳有关的事情,因为我发现这是个特别让人心神不宁的话题。当然,那段时间里社会上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小道消息;不过,对于居住在克罗因谢尔德老庄园里的那个古怪家庭来说,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有件事仍让我觉得耿耿于怀,事情是爱德华的银行代理无意间说出来的——他说,爱德华会定期向住在印斯茅斯的摩西、爱比嘉·萨金特还有尤妮丝·巴布森寄去支票。这听上去像是那些面目狰狞的仆人们正在敲诈爱德华——然而,他没有向我提起这件事情。
我希望夏天——以及我儿子在哈佛的假期——快些到来,那么我们就能与爱德华一同去欧洲。不久,我发现他恢复正常的速度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快,因为他偶尔表现出的兴奋神情让人有种歇斯底里的感觉,而他的恐惧与绝望也表现得太频繁了。十二月份的时候,德比家族的老宅完成了整修,然而他却将搬进去的日期一推再推。虽然他非常厌恶——似乎又有些害怕——克罗因谢尔德庄园,可是他却又古怪地甘愿忍受它的奴役。他似乎不愿意拆除家具,并且编造出了各式各样的理由来推辞自己的行动。当我指出这些问题后,他显露出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他父亲手下的老管家以及其他必需的家庭仆人都在那里。有一天,那位管家告诉我,爱德华偶尔会在房子里四处搜寻什么东西,尤其会去地窖里寻找。他觉得,这种举动让爱德华看起来离奇古怪、不太正常。我怀疑亚西纳是不是给他写了一些令人不安的书信,但管家说他们没收到她寄来的任何信件。
VI
接近圣诞节的时候又出了件怪事。那天晚上爱德华上门来拜访我,却在突然间精神崩溃了。当时我正将话题引向第二年夏天的旅行,而他突然尖叫着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显露出一种令人惊骇、无法遏制的恐惧——那是一种无比强烈的恐慌与嫌恶,只有噩梦里的地下深渊才能给一颗心智正常的大脑带来如此强烈的刺激。
“我的脑袋!我的脑袋!老天,丹——它在拉扯——从遥远的地方来的——在敲打——在撕扯——那个魔女——即便是现在——伊佛雷姆——康莫格!康莫格!——修格斯的深坑——呀!莎布·尼古拉丝!孕育千万子孙的黑山羊!……
“火焰——火焰……超越身体,超越生命……在泥土里……啊,老天啊!……”
待他停止那些疯狂的举动,逐渐沉沦进一种呆滞的麻木后,我将他拉回到椅子上,然后往他的喉咙里灌了些酒。他没有反抗,只是继续蠕动着嘴唇,就像是在对自己说话。随后,我才意识到他正试图对我说些什么。于是,我往下腰,把耳朵凑近他的嘴,想要听清楚那些微弱的词句。
“又来了,又来了……她在尝试……我应该知道的……没有东西能阻止那种力量,距离不行,魔法不行,死亡也不行……它来了一次又一次,多数是在晚上……我不能离开……太可怕了……啊,老天,丹,如果你能像我一样知道它有多可怕……”
他不省人事地昏了过去,我连忙用枕头支撑住了他,让他陷入普通的昏睡状态。我没有叫医生,因为我知道医生会说他的神志出了问题。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让事情顺其自然。爱德华在午夜时分醒了过来,因此我将他安排到了楼上的房间里,但他在第二天清晨就离开了。他走的时候很安静,没有惊动任何人——后来我给他家打了个电话,他的管家说,他一直在书房里烦躁地来回踱步。
在那之后不久,爱德华就崩溃了。他没有再来拜访我,但我每天都会去他家看望他。他总是坐在自己的书房里,盯着空气,显出一幅正在聆听什么的异样神色。偶尔,他会神志正常地进行交谈,但交流的话题总限制在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只要有人提到他的麻烦,或者将来的计划,或者有关亚西纳的事情,他就会表现得极度激动甚至发疯。他的管家说,每到晚上,他就疯得吓人,在这种情况下,总有一天他会伤到自己。
我与他的医生、银行代理以及律师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讨论,最终决定带着内科医生和两位同行里的专业人士去看望他。然而,在询问完第一批问题后,他就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让人觉得颇为可怜——那天晚上,他们用一辆厢式客车将不断扭动挣扎的爱德华送进了阿卡姆疗养院。我承担起了监护人的职责,并且每周会去看望他两次——他会在疗养院里疯狂地尖叫,害怕地窃窃私语,或者充满恐惧地压低声音不断重复例如“我必须做——我必须做……它会抓住我……它会抓住我……在那下面……在那下面的黑暗里……妈妈……妈妈!丹!救我……救我……”之类的句子,每每听到这些话语,我都几乎要落下眼泪来。
没人知道他有多大希望能够复原,但在这件事情上,我尽量保持乐观的态度。如果爱德华能出院,那么他肯定需要一个家,因此我将他的仆人都安排进了德比家族的老房子——我敢确信,他在神志正常的时候肯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但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处置克罗因谢尔德庄园,也不知道该如何清理那座房子里的复杂布置还有那些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收藏品,所以我决定暂时不去管它们——我要求德比家的仆人们每周去给主要的房间做一次扫除,并且命令炉工在扫除日里生一堆火。
圣烛节前夕,最终的噩梦降临了——而预示这场噩梦的却是一缕虚假的希望曙光,这真是残忍的讽刺。一月下旬的一天早晨,疗养院打电话来通知我,爱德华的神志突然恢复了。他们说,他的连续性记忆受到了严重的损害,但他肯定是个神志清楚的人了。当然,他肯定还需要留院观察一段时间,但这个结果应该没有什么疑问。如果一切顺利,他肯定能在一个星期内重获自由。
沉浸在喜悦中的我匆匆赶到了疗养院,可当一名护士将我领进爱德华的房间后,我却迷惑地停住了脚步。房间里的病人站起来迎接我,伸出他的手,同时露出了礼貌的微笑;但我立刻发现他正处在那种古怪的亢奋个性中,这与他原有的性格特征格格不入——我发现他表现出的这种干练个性让人隐隐有些害怕,而且爱德华也曾发誓说这种情况其实是他妻子的灵魂侵占了他的身体。他有着同样的锐利目光——就像是亚西纳与伊佛雷姆——还有同样的坚定嘴唇;当他说话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的声音里弥漫着同样的冷酷讽刺——那种深沉的讽刺散发着潜在的邪恶气息。这个人曾于五个月前驾驶着我的汽车在夜色中飞驰——这个人曾上门进行简单拜访却忘掉了老式门铃密码,还让我感到模糊的恐惧,随后便消失无踪再也没有露面——而现在他给我带了同样的感觉,那是一种亵渎神明的陌生怪异与难以言喻的强烈恐怖。
爱德华和善地谈到了出院的安排——即便他最近的记忆出现了明显的缺失,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对他的话表示赞同。然而,我觉得这其中有某些地方出了岔子,可怕而又不可思议的岔子与异样。这件事情里有着某种超出我理解的恐怖。这是个神志正常的人——但他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爱德华·德比吗?如果不是,他又是谁,是什么——爱德华又在哪里?应该继续监禁他,还是释放他……或者应该将他从地球上彻底根除吗?这个家伙所说的每一句话里都透着几分极其可怕的讽刺意味——而那双像是亚西纳的眼睛更让某些例如“进行特别严密的监禁换取提早释放”的句子带上了几分特殊而又令人迷惑的嘲弄意味。我肯定表现得非常难堪。能够匆匆脱身让我感觉非常欣慰。
那天和接下来的一天里,我一直在绞尽脑汁思索这个问题。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是怎样的心智在借着爱德华脸上那双怪异的眼睛向外张望?我的心思全花在这个隐约有些可怕的谜团上,因而放弃了所有的日常工作。第三天早晨,医院打来电话说恢复的病人一切正常,而到了傍晚,我几乎陷入了神经崩溃的境地——我承认自己就处在那样的状态下,虽然其他人会发誓说这种状态完善了我随后看到的幻觉。关于这一点,我没什么可辩白的,但不论我得了什么疯病,都不能让所有的证据得到合理的解释。
VII
第三天夜晚,直接而又强烈的恐怖突然降临到了我的面前,给我的精神带来了永远也无法摆脱的阴郁恐惧。事情是从午夜前的一通电话开始的。我是家里唯一一个起床接电话的人,因此我睡意蒙眬地拿起了书房里的听筒。可是,似乎电话那头没有人。于是我准备挂上电话,回床睡觉,可就在这时我的耳朵听到电话那头似乎传来了一丝非常微弱的声音。是不是有人费力地试图说话?我侧耳听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听到了一种像是液体鼓泡的声音——“咕噜……咕噜……咕噜”——这些声音似乎让人古怪地联想起了某些模糊不清、难以理解的词语和音节。于是我问:“是谁?”但得到的回答只有:“咕噜—咕噜……咕噜—咕噜。”我只能假设这声音是无意义的噪音,却又觉得可能是设备出了问题,只能接收不能发送讯号。因此我加了一句:“我听不清。你最好挂掉电话,先打给查号台。”紧接着,我听见对方挂断了电话。
我也说过,这发生在午夜之前。后来经过追查,这通电话是从克罗因谢尔德老庄园打过来的,不过这时候距离仆人打扫屋子的日期已经过去半周的时间了。我会稍微透露一些他们在房子里发现的东西——他们发现一间偏僻的地窖储藏室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还看到了一些足迹、泥土、匆匆搜刮过的衣柜、电话上令人困惑的痕迹,还有被人笨拙使用后留下的文具,此外所有东西上都黏附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恶臭。警察们,那些可怜的傻瓜,自以为是地构想出了他们的理论,直到现在还在搜寻那些被解雇的邪恶仆人——但那些仆人已经在眼下的骚动中逃之夭夭了。他们说这是一起针对往事的可怕报复,而我之所以被牵扯其中是因为我曾是爱德华最好的朋友,也是给予他忠告和意见的人。
蠢货!——难道他们觉得那些粗俗的小丑能仿冒出那样的笔迹?难道他们觉得是那些小丑导致了后来发生的事情?难道他们看不见爱德华身体里的变化?就我个人而言,现在的我已经完全相信爱德华·德比告诉我的一切信息。在生命的边界之外还有着某些我们从未想象过的恐怖事物,有时候,人类的邪恶窥探会将它们召唤到我们的世界里。伊佛雷姆——亚西纳——就是将它们召唤来的魔鬼,它们已经吞噬了爱德华,而现在它们正准备吞噬我。
我能确信自己是安全的吗?那些力量在肉体形式的生命消亡之后依旧存活了下来。第二天下午,等我从虚脱状态中恢复过来,能够条理清楚地行走与说话后,我去了一趟疯人院,用手枪射杀了他。这是为爱德华着想,也是为了这个世界着想,但如果不将他火化,我又怎么能确信他死了呢?他们留着那具尸体让不同的医生进行愚蠢的尸检——但我说过,他必须被火焰烧成灰烬。他必须被火焰烧成灰烬——在我开枪的时候,他已经不是爱德华·德比了。如果他没有发疯,那么我就会疯掉,因为我也许就是下一个。但我的意志没有那么薄弱——而且我知道那些恐怖的东西正在试图动摇我的意志,但我不会让它们得逞。那是一条性命——伊佛雷姆,亚西纳还有爱德华——现在又会是谁呢?我绝不会被驱赶出自己的身体……我绝不会与那个待在疯人院里,与被子弹终结性命的巫妖交换灵魂!
但是,让我试着条理清楚地叙述完这段最终的恐怖经历。我不会去谈论那些警方始终不愿理睬的故事——例如,刚过两点的时候,有至少三个路人在海尔街上遇见了一个矮小、怪诞而且散发着臭味的东西;还有某些地方留下了一个独特的脚印。我要说的只是两点钟时发生的事情。那个时候,一阵门铃和叩门声惊醒了我——门铃和门环都响了,它们迟疑不定地交替响了起来,像是敲门人陷入了某种软弱无力的绝望境地。不论是门铃声,还是门环声都在试图模仿爱德华过去使用的那种三加二的暗号。
我从熟睡中爬了起来,脑子却陷入了一片混乱。爱德华就在门前——他记着老的密码!那个新的人格肯定不记得密码……难道爱德华突然又恢复到正常状态了?他到这里来为什么会表现得这样紧张和匆忙呢?他被提前释放了,还是从疗养院里逃了出来?我一面思索着,一面穿上袍子,走下了楼梯。或许他恢复了本来的自己,再度变得胡言乱语、举止暴力起来,于是医院方面撤销了释放他的决定,迫使他绝望地逃向自由。不论发生了什么,他已经是过去那个好爱德华了,而我要帮助他!
我打开门,走进了榆木拱门下的黑暗里,这时一股恶臭得无法忍受的狂风几乎将我刮倒在地。恶心的感觉让我呼吸困难,在那个瞬间,我勉强看见有个矮小、驼背的人站在门阶上。叫门的人应该是爱德华,但这个矮小难闻的龌龊家伙是谁?爱德华怎么有时间离开呢?在开门之前,他不是刚按过门铃么?
拜访者身上穿着一件爱德华的外套——外套的底端几乎拖到了地上,虽然还卷着袖子,但袖口依旧盖过了他的手。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垂边软帽,而他的脸上也蒙着一条黑色的丝巾。我摇摇晃晃地走向前去,那个人发出了一种类似液体的声音,就像是我在电话里听到的一样——“咕噜……咕噜……”——与此同时,他递给我了一张穿在长铅笔一端,写得密密麻麻的大张纸片。虽然那种病态而又不可思议的恶臭让我觉得头晕目眩,但我依旧抓住了那张纸片,并且试图借着门道的灯光看清上面的内容。
毫无疑问,那是爱德华的笔迹。可是,既然他能来我家门前按门铃,又何必要写张纸条给我——而且纸条上的字迹为什么这样难看、潦草而且摇摇晃晃呢?但在昏暗模糊的光线里,我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得退到大厅里。那个小矮子机械地跟着走了几步,然后在内门的门槛前停了下来。这个古怪信使身上的臭味实在叫人毛骨悚然,所以我开始祈祷自己的妻子不会因此惊醒过来,下楼查看。(我的祷告最终没有白费。感谢上帝!)
然而当我开始阅读纸片上的内容时,我觉得自己的膝盖软塌下来,眼前一片昏暗。再度醒来时,我正躺在地板上,而我那因为恐惧而僵直的手依旧紧紧地抓着那张该死的纸片。那张纸片上写着:
丹:
去疗养院杀了它。消灭它。它不再是爱德华·德比了。她抓住了我——那是亚西纳——她在三个半月前已经死了。我说她已经离开的时候,我其实说了谎。我杀了她。我必须这么做。那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但我们周围没有其他人,而且我也在自己的身体里。我看见一只烛台,于是用烛台砸死了她,她原本会在万圣节时永远地占据我。
“我把她埋在父亲地窖的储藏室里,压在一些旧箱子下面,然后清理掉了所有的痕迹。那些仆人在第二天早晨起了怀疑,但他们不敢将这样的秘密告诉警方。我把他们打发走了,可是天知道他们——还有教团的其他人——会做些什么。
“在一段时间里,我觉得自己一切都好,然后我发现有东西在我脑子里拉扯。我知道那是什么——我应该记在心里的。像她那样的灵魂——像是伊佛雷姆的灵魂——已经部分独立在肉体之外,只要肉体还存在着,灵魂就能保持下去。她抓住了我——让我与她交换了身体——抓住我的身体,然后把我送进她那具埋在地窖下的尸体里。
“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就是为什么我要精神崩溃,必须被送进精神病院里。然后,事情发生了——我发现自己卡在黑暗里——卡在亚西纳渐渐腐烂的尸体里——卡在地窖的箱子下面,我把她埋下去的地方。我知道她肯定在我那被关进疗养院的身体里——这是永久的变化,因为万圣节已经过去了,献祭会发生作用,即便她不在那里——她现在理智清醒,准备好要将一个威胁放进这个世界。我要孤注一掷,不惜一切代价挖出一条路来。
“我已经没办法说话了——我没法打电话——但我依旧能写字。我会设法弥补一下,把最后的遗言和警告带给你。如果你还在乎这个世界的和平与安宁,就去杀掉那个魔鬼。看着它被火化掉。如果你不这么做,它还会一次次活过来,从一个身体到另一个身体,永远继续下去,而我没法告诉你它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别去摆弄黑魔法,丹,那是魔鬼的生意。永别了——你是个很好的朋友。警察愿意相信什么,就告诉他们什么——我非常抱歉把你拖进这一切。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得到安息——这东西也维持不了多久。希望你能读到这些。杀掉那个东西——杀掉它。
你亲爱的埃德
我是后来才读完了这张纸的下半部分。因为在那天晚上我刚读到第三段末尾,就已经昏了过去。而当我看见、闻到那个堆在门槛上,正被暖空气侵袭着的东西时,我再度昏了过去。那个信使已没有了动静,也没有了意识。
第二天早晨,管家在大厅里看到了那个东西。他没有昏过去,他的神经要比我更坚强些。相反,他还打电话报了警。等他们过来时,我已经被安顿到了二楼的床上,但那——大块东西——还躺在前一天晚上倒下来的地方。人们纷纷用手绢捂住了自己的鼻子。
他们最后在那堆属于爱德华的混杂衣物里找到了一些几乎已经液化的恐怖景象。当然,其中还有些骨头——以及一个有些向内凹陷的头骨。进过牙齿的比对,他们确定那是亚西纳的头颅。
(竹子 译)

邪恶的教士 The Evil Clergyman

本文写于1933年,它并非是个完整的故事,而是一封寄给朋友伯纳德·德怀尔的信里的一部分节选。洛夫克拉夫特在信中称这是一个自己曾做过的梦。他曾于1919年在自己的笔记本里记录了一些相似的念头:“对镜子的恐惧——梦的记忆,各种景象不断交替,直到在水中或镜中惊诧地看到自己恐怖的容貌。”在洛夫克拉夫特死后,德怀尔将这部分节选投给了《诡丽幻谭》,并以《邪恶的教士》为篇名最终发表在了1939年4月刊上。

一个衣着朴素、蓄着铁青色胡子、神情严肃、看起来非常聪明的男人,将我领进了一间小阁楼里。他对我说:
“是的,他以前住在这里——但我建议你什么也别做。好奇心让你缺乏责任感。我们从来都不会在晚上来这里。而且我们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因为这是他的遗愿。你知道他做过什么事情。那个可恶的团体最终还是接管了,我们不知道他被埋在什么地方。法律或者其他任何东西都不能够干涉那个团体。
“我希望你不要在这里待到天黑。此外,我求你不要去碰桌子上的那个东西——就是那个看着像是火柴盒的东西。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们怀疑那东西与他所做的事情有些关系。我们甚至都不去正眼看它。”
过了一会儿,那个男人离开了,将我一个人留在阁楼里。阁楼里非常昏暗,满是灰尘,只摆设了最简单的家具,但它仍给人一种非常整洁的感觉,说明之前的住户并不是贫民窟里的粗人。房间里有几个书架,上面摆满了神学书籍与古代经典。另一个书箱里则存放着有关魔法的著作——像是帕拉塞尔苏斯,艾尔伯图斯·麦格努斯,特里特米乌斯,三重伟大者赫耳墨斯,勃鲁斯,等等,还有一些册子是用其他古怪字母符号书写的,我看不懂它们的标题。陈设非常朴素。房间里有一扇门,但门后只有个壁橱。唯一的出口是个地上的孔洞,孔洞后面连着一条粗糙陡峭的楼梯。墙上的窗户是牛眼式的,黑色的橡木横梁看起来古老得不可思议。很显然,这是一座属于旧时代的房子。我似乎知道自己在哪里,但却回忆不起当时脑里知道的内容。这座小镇显然不是伦敦。我觉得是一座很小的海港。
桌子上的那个小东西让我觉得非常着迷。我似乎知道该做些什么,因为我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袖珍电筒——或者至少看起来像是袖珍电筒的东西,紧张地测试着它的闪光。电筒的光线不是白色的,而是紫色的,而且不太像是真正的光线,更有些像是某种爆发的放射线。我记得自己并没有把它当作普通的手电筒——事实上,我还有一支普通的手电筒就放在另一个口袋里。
天色渐渐暗了,透过牛眼窗望出去,外面古老的屋顶与烟囱帽看起来颇为古怪。最后,我鼓起了勇气,用一本书将桌子上的那个小东西支撑了起来——然后打开了发射奇怪紫色光线的电筒,光照在了那个东西上面。此时光芒似乎不再是连续的光线了,更像是细雨或者由紫色微小粒子组成的雹子。当那些粒子击中那个奇怪物件中心如同玻璃般的表面时,它们似乎发出了一种噼噼啪啪的噪音,听起来就像是电火花穿过真空管时发出的声响。暗色的玻璃表面显现出了一种粉红色的光亮,然后它的中心似乎形成了一个模糊的白色形状。接着,我发现自己并非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于是我将那个发出射线的东西放回了自己的口袋。
但新来的人并没有说话——在紧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整件事情就像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透过薄雾观看一场模糊的哑剧——但另一方面,那个新来的人与所有随后出现的人却又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就好像由于某些反常的几何学原理,他们既在近处又在远方。
新来的人是个肤色黝黑,身材纤瘦的男人。他有着中等的个头,穿着圣公会的教士袍,看起来大约三十岁,有着泛黄的橄榄色皮肤与颇为英俊的面容,但额头却高得有点儿异样。一头黑发打理得非常整洁,胡子也刮得很干净,但青色的下巴说明他的胡子长得非常茂密。他戴着一副有纯钢镜腿的无框眼镜。这个男人的身材与面容的下半部分与我见过的其他教士没有什么两样,但他有着非常高的额头,而且额头的肤色更黑,让他看起来更加聪明——同时也让他的面相隐约有点儿邪恶。当时——在一盏微弱油灯的光亮里——他看起来很紧张,在我意识到这一点之前,他就将自己所有的魔法书都扔进了房间窗户那侧的一座我之前完全没有注意到的壁炉里(那地方的墙壁倾斜得非常厉害)。火焰贪婪地吞噬了那些书籍——当毁灭一切的力量逐渐吞噬掉那些写满了奇怪象形文字的书页与满是虫蛀的装帧时,火焰跃动着转变成了奇怪的颜色,并且散发出可怕得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气味。突然我看见还有其他人也在房间里——那是一群神情严肃,身穿教士服饰的人,其中一个人还穿戴着主教的圣带和马裤。虽然我什么也听不见,但我看见他们给最初出现在房间里的人带来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这些人似乎既害怕又仇恨那个最初出现在房间里的人,而那个人也对他们抱有同样的感觉。他脸上的表情很冷酷,但我看见他想要抓住一张椅子的椅背时右手却在不停地颤抖。主教指了指空箱子与壁炉(这时候壁炉里的火已经熄灭了,只留下一堆无法辨认的焦黑残余),似乎显现出一种奇怪的憎恶神情。这时,最先出现的那个人露出了一个扭曲的微笑,同时伸出左手要去抓桌子上的那个小东西。所有人似乎都很害怕。那些教士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穿过地板上的活板门,走下陡峭的楼梯,并且在离开时转过身去做出了一些威胁的手势。那个主教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这时,最早出现的那个人走到了房间里侧的一只碗柜前拿出了一卷绳索。接着,他爬上了椅子,将绳索的一端系在了中央黑色橡木横梁上的一只大钩子上,然后在另一端打了个绳套。意识到他打算做什么后,我冲向前去想要阻止他或者救下他。他看见了我,并且停下手里的动作,流露出了一种令我困惑与不安的得意神情。随后,他慢慢地从椅子上爬下来,悄无声息地向我走来。那张暗色脸孔上的薄嘴唇露出了仿佛狼一般的咧笑。
不知为何,我觉得自己正面对着致命的危险,于是掏出了那支发射射线的奇怪装置当作防御的武器。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那东西能帮助我——但我用射线照亮了他的脸,并且看见那张泛黄的面孔散发着起先是紫色随后又变成了粉红色的光芒。他如同狼一般的喜悦面孔上逐渐显露出了一种强烈的恐惧——但是这种恐惧完全没有取代原本的狂喜表情。他停了下来——然后狂乱地挥舞着自己的手臂,开始跌跌绊绊地向后退去。我看见他已经退到了地板上敞开的楼梯口边,于是大喊起来想要警告他。但他没有听从我的警告。紧接着,他向后跌进了楼梯口,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我想要走上前去靠近那个开口,却发现非常困难,但我最终还是来到了楼梯口边,并且发现下方的地板上没有跌落下去的尸体。相反,我看见一群人正提着灯吵吵闹闹地跑上来,让一切都如同幻影般死寂的魔法消失了。我又听见了声音,看见了正常的三维人形。某些东西把人群吸引到了这里。是不是我错过了什么声音?不久,队伍领头的两个人(显然都是淳朴的村民)看见了我——同时呆住了。其中一个大声地尖叫起来,声音激起了一串回音:
“啊!……那是……?又是它?”
然后他们全都转过身去,发疯般地逃走了。所有人都逃走了,只有一个留了下来。当那群人消失后,我看见那个蓄着威严胡子,将我带到这里来的人——他独自站在那里,拿着一只提灯。他喘着气,入迷地看着我,但看起来并不害怕。接着,他登上了楼梯,来到了阁楼里。他说:
“你还是去碰它了!我很抱歉。我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事以前发生过,但那个人害怕了,开枪自杀了。你不应该让他回来的。你知道他想要什么,但你肯定没有像他之前抓住的那个人那样害怕。你身上发生了某些非常奇怪和恐怖的事情,但这件事情没有严重到会损伤你的神志和精神。如果你保持冷静,接受自己生活里发生的某些翻天覆地的变化,你还可以继续享受这个世界以及你的学识带来的后果。但你不能生活在这里——而且我不觉得你还想要回伦敦去,我建议你去美国。
“你不能再去尝试那个——东西。事情已经发生,没有挽回的余地。再做下去——或者再召唤什么东西——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你的情况本可能会变得更糟——但你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并且再也别回来。你最好感谢老天没让事情变得更糟……
“我打算尽可能直截了当地让你做好准备。你的样貌——发生了某些变化。他总会引起这样的事情,但在一个新国家里你会习惯的。房间的另一边有一面镜子,我会带你过去。你会被吓一跳——但你不会看到任何惹人厌恶的东西。”
此时,我颤抖起来,感觉到了极度的恐惧。那个蓄着胡子的男人带着我穿过房间来到镜子前时,几乎不得不搀扶住我。他空着的另一只手里拿着那盏微弱的油灯(也就是之前摆在桌子上的油灯,不是他带来的那盏更加昏暗的油灯)。而我在镜子里看见:
一个肤色黝黑,身材纤瘦的男人。他有着中等的个头,穿着圣公会的教士袍,显然大约三十岁,戴着一副闪闪发光无框的钢架眼镜,并且有着高得异常的泛黄橄榄色额头。
那是那个最先出现在房间里,并且烧掉了自己书籍的安静男人。
而我的余生都将以那个男人的面目度过!
(竹子 译)

书 The Book

这篇不完整的文章片段可能写于1933年末。洛夫克拉夫特于1933年10月的一封信中写道:“我正处于写作的枯竭期,对自己以前的很多作品感到厌恶,也找不到提升之路。最近几周,我在不同的风格和观点上做出了大量尝试,但结果却并不尽如人意。”可能《书》就是这之中没有被他自己销毁的作品之一。实际上这篇文章可能是十四行诗《犹格斯真菌》(Fungi from Yuggoth ,1929—1930)中最初三首的散文化译文。这篇断章曾用“R.H.巴洛”作为题目发表在1938年的《草叶》杂志上。

我的记忆十分混乱,就连其源头在何处也不得而知。有时它就像一幅可怕的远景在我的身后展开,而有时它似乎又是灰色时间中的一个孤立的点,没有形状,杂乱无章,也没有尽头。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如何传递这段信息的。当我说话时,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但我又能隐约感觉到,可能非得要借助一些奇怪的或者是可怕的媒介,别人才能真正听懂我的意思。同时,我的身世也迷雾重重。我似乎经历过一次巨大的打击,然而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可能是源于某些独特又惊人的经历在我脑海中不断循环重复所产生的副产物,它们荒诞、畸形、异常可怕。
这些不断重复的记忆碎片都源于一本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书。我还记得我发现它时的情景,那是在一处昏暗的地方,靠近一条乌黑油亮的水沟,迷雾在水面上打着旋。摆满了腐坏书卷的书墙一直延伸到无穷无尽又暗无天日的内屋和壁龛,地上随处可见随意散落的书籍,各种书籍堆成了书山,还有角落里也堆满了粗糙的书箱,一切都让那里透出了尘封岁月的气息。就在其中一个书堆中,我发现了这本书。书的开头几页已经遗失了,书名便已经无从得知。我看到它从书堆上滑落下来,直接翻到了最后的部分,但就是这不经意间的一瞥,就让我感到头晕目眩。
书上记载着一个公式,或至少是一个类似清单的东西,里面记录着有关黑暗和禁忌领域的事情。关于这些,我曾经在一些由古代奇怪的探索者们记录的秘密中读到过。那些文字中混杂着痛恨与入魔般着迷的情绪,还有令我沉迷其中的那些在各个领域中被禁止的秘密。这之中蕴藏着一把钥匙,一把可以引导我找到那些神秘主义者最初的梦想的钥匙,它可以为我打开一扇去往一个自由的、超出了现在人们有关维度和生命一切认知的世界的大门。几个世纪以来,不知道有多少人曾经想起过这些重要的东西,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曾经来到过这里,但这些书确实是十分古老。它们并非印刷而成,而是出自一些半疯的修道者之手亲笔书写,那些书页上由安色尔字体记录的字迹,就像是令人望而生畏的远古遗物,用拉丁语记录着不祥的词句。
我记得当我把书带走的时候,老人饱含恶意的瞥视,而且他还偷笑着做出了一个奇怪的手势。他拒收书款的原因,我也是很长时间以后才真正明白。冷风萧萧,当我匆匆穿过那些狭窄的海滨区小巷的时候,我惊恐地感觉到有隐隐约约的脚步声跟在我身后。街道两边摇摇欲坠的古老房子看起来就像活了一样,张牙舞爪地扭动着,仿佛那些迄今为止紧闭的魔鬼之门被突然打开了一样。我似乎觉得那些有着菱形彩色玻璃的窗户,就像一只只可疑的眼睛在斜睨,而那些发霉的砖墙、外悬的山墙、木材和海绵质石膏也都蠢蠢欲动地想我把碾碎……而迄今为止,我仅仅是在合上书之前看了几眼那些亵渎神明的神秘记号组成的片段而已。
我仍然记得最后我读这本书时的情境——我在午夜以后走过寂静的大宅子,登上阁楼,脸色惨白地把自己锁在里面,然后专心于对那些奇异事情的探索。在我的记忆之中,我是有一个家庭的,还拥有很多仆人,但细节已经极其模糊了。那是哪一年?我也记不清楚。我只记得从那以后,我了解了不同的纪元,不同的维度,我对时间的理解在这个过程里经历了从彻底颠覆到再次重组。我在昏暗的烛光下埋头苦读,只有不断滴落的蜡油和远处钟楼传来的钟声陪伴着我。我似乎对钟声的规律有着独特的热忱,有时我似乎能够从中听出什么远方传来的信息。
然后,就在我第一次以低沉的声音读出那首原始诗篇的第九段的时候,我听到了阁楼里那扇整座城市最高的窗户上,传来了断断续续的挠玻璃的声音。那声音真是令我感到毛骨悚然,因为我知道这些诗句的意思:那个走过大门的人会得到黑暗中阴影的眷顾,他从此将不再形单影只。我发出了召唤——而这本书也正如我所期待的一样。那一夜我穿过了大门,进入了时间和空间扭曲的漩涡。当清晨的阳光终于照进阁楼,照亮我身边的一切时,我在墙上、架子上还有其他家具上看到了,我从未见过的东西。
我再也不能用以前的方式看待这个世界。在新的视角拓宽了我的视野之后,以前熟悉的事物就变得奇怪又陌生,而我眼中的现实也总会混杂着过去和将来。从那以后,我生活在充满了半熟知事物的奇幻梦境之中。而随着穿过那些大门的次数增加,这个长期束缚着我的球体上的事物也愈发难以辨认。没有人能看到我所看到的世界,我变得更加沉默,更加冷淡,以免世人发现我的疯狂。可犬类们依旧因为能感到我身体周围环绕的阴影而惧怕我。但我依旧无法控制自己从这本隐藏的被遗忘之书中汲取更多,而我所获得的新视野也不断促使我穿过更多那些空间、存在和生活模式的大门,直到未知宇宙的核心。
我记得那一晚,我在地板上画了五个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同心圆,然后站在中心咏唱着召唤鞑靼的冗长咒语。墙壁消融了,而我被黑色的风扫进了深不可测的灰色海湾,带着针状山尖的未知山脉横亘在我眼前。不久之后我被无尽的黑暗吞噬,然后我看到了无数星光组成的未知的奇异星座。最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是远方绿色的火光,在它光芒的照耀下,我看见建有高耸扭曲的塔楼的城市,它的样式是在我拥有魔眼后也从未见过或者从未梦到过的。当我飘近那座城市的时候,我在广场上看到了一座宏伟的方形石头建筑,突然间强烈的恐惧笼罩着我。我的视线在尖叫和挣扎中渐渐模糊,当意识再次回归时,我回到了阁楼中,四肢大开地躺在地上的同心圆中。那天夜里的漫游较之从前,并不显离奇,但我却因为兴奋和恐惧而战栗,因为我清晰地意识到,我距离未知的外部漩涡和世界更近了。从那以后,我更加小心谨慎地对待咒语,因为我不想被无尽的地狱阻断我和自己身体以及这个世界的联系,彻底迷失在万劫不复之地。
(战樱 译)

超越时间之影 The Shadow out of Time

这部鸿篇巨著创作于1934年11月到1935年2月22日,是洛夫克拉夫特继《疯狂山脉》后的又一部匠心之作。这可能是他唯一一部受电影《伯克利广场》(1933年)所影响的作品。电影中主人公穿越时空,附体祖先之灵魂。洛夫克拉特带着这种思路,跨越时空的阻隔完成了这部作品。洛夫克拉夫特最初创作了16页手稿,觉得不尽如人意,便放弃了。完成作品后他也不是很满意,但在未经他允许的情况下,唐纳德·旺德雷将这部作品提交到《惊骇科幻小说》,并在1935年6月公开发表。


1936年6月《惊骇科幻小说》中的插画。
I
遭受了二十二年的噩梦之袭和恐惧之害,只有孤注一掷地去相信自己的某些印象仅是虚构神话的来源,才能勉强存活下来。1935年7月17日至18日的那个夜晚,我认为自己在西澳大利亚发现了一些东西,并且我愿意担保这件事情的真实性。我也有理由去期望我所经历的部分或全部都是幻觉——的确,能够解释这一现象的原因太多了。可是,所发生的事情实在真实得骇人,以至于有时候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种期望没有可能。如果这种事当真发生了,人类一定要做好准备接纳全新的宇宙观,仅仅是提及那翻腾的时间漩涡都会令人吓得麻木,但也要在其中找清自己的位置。人类也要时刻对潜在的危险保持警觉,尽管这种危险不会吞噬整个人类种族,但却会给那些爱冒险的人带来怪异而又无法估测的恐惧。就是因为我极力主张的后一个原因,我才耗尽了自己的力量,并最终放弃了之前所做出的努力——我的探险小队原本计划要去探索那些未知的、原始的石头碎块。
假使我当时是神志健全、头脑清醒的,那么之前就还从未有人遭遇过我在那一晚的经历。不仅如此,我长期以来都试图将一切归结为神话或梦境,但此事却可怕地印证了所有事实。好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一切的真实性,因为我恐怕自己遗失的记忆——如果它真实存在,并被带出了那毒害的深渊——就会是无可辩驳的证据。我孤身一人面对这份恐惧,而且直到现在,我都未曾向任何人透露过此事。我无法阻止其他人朝着这个方向继续探寻,但机遇好像从未站在他们一边,移动变化的沙丘也为其增添了阻碍,以至于他们还未寻得任何蛛丝马迹。然而现在,我必须明确给出某些明确的阐述——不仅仅是为了寻求我精神上的平静,更是要警告那些可能对此文做出深度解读的人。
这些文字是我在返乡途中搭乘的客船船舱内所写的,那些熟悉普通报刊或是科学杂志的人们会非常熟悉这篇文章前面的大部分内容。我应该会将这些拿给我的儿子——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温盖特·皮斯利教授;很久之前,我患上了怪异的失忆症,而他是家中唯一寸步不离留在我身边的人,也是最了解我真实内心的人。如果我跟他讲起那决定性的一晚,在所有尚存于世的人中,他也许是最不可能嘲笑我的。直到开船之前,我都没有向他透露一丝消息,因为我觉得他最好还是通过文字来了解所发生的事情。在他闲暇之余,反复阅读那些文字,这样在脑海里形成的画面要比我杂乱无章的说辞更为可信。他可以用自己认为最妥当的方式处理这些内容——据此加一些适当的评论,然后向任何可能会有好结果的区域公开。考虑到一些读者不太了解这起事件的先前内容,我为此写了能够充分总结事件发生背景的引言。
我的名字是纳撒尼尔·温盖特·皮斯利,如果有人记得约三十年前的报纸新闻——或是六七年前的心理学杂志上的信件和文章——便会知道我是谁,以及我是做什么的。这些报刊详细记录着我从1908年到1913年那场怪异的失忆,而其中大部分内容都是有关古老的马萨诸塞州小镇暗流涌动的一些恐惧、疯狂,以及巫术的传说,那里也是我过去和现在一直居住的地方。然而我早该知道,在我的家族继承以及早期生活中都是没有任何疯狂或是邪恶之事的。极其重要的事实是源于外界的某种暗影突然席卷了我,可能是几个世纪以来阿卡姆这座破败、笼罩在谣言之下的小镇极其容易受到一些黑暗之物的吞噬——但鉴于之后我所研究的其他案例,这样的说法似乎并不可信。但重要的是——我的先祖及家族背景都很正常。但关于那来自其他什么地方的东西——什么地方?即使现在我也不能保证用简洁流畅的话语描述出来。
乔纳森和汉娜·温盖特·皮斯利是我的双亲,他们都是源于黑弗里尔市健康古老的家族。我出生并成长在黑弗里尔市金山谷附近博德曼街道上的一处古老田园,直到我十八岁的时候才第一次去往位于阿卡姆的米斯卡塔尼克大学。1889年毕业后,我又去哈佛大学攻读了经济学位,并于1895年再次回到米斯卡塔尼克大学教授政治经济学。在接下来的十三年中,我的生活一帆风顺、幸福安逸,没有一点波澜。1896年,我娶了同在黑弗里尔市的艾丽丝·吉泽尔为妻,随后于1898年、1900年和1903年有了三个孩子分别名为罗伯特、温盖特和汉娜。1898年,我当上了副教授,并在1902年荣升为教授。那个时候,我对神秘主义和变态心理学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天是1908年5月14日,星期四,我患上了怪异的遗忘症。这病症来得极其突然,但后来我意识到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一些模糊、简短的幻象——前所未有的混乱幻象搅得我心神不宁——这一定就是病发前的预兆。我的头部开始剧烈疼痛,感觉十分怪异——我从未有过这种体验——就好像有什么人在试图占据我的思想。
上午10点20分的时候我彻底崩溃了,当时正在给三年级以及几个二年级的学生上政治经济学第六课——历史和现今的经济走势。我的眼前开始出现一些奇形怪状的物体,并觉得自己正在一个光怪陆离的房间,而非教室之中。随后我的思绪开始游离、言语不清,就连学生们也开始觉得不对劲儿。再后来我就倒下了,失去了意识并瘫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没人能够叫醒的昏迷之中。当我恢复意识,重见我们这个正常世界的日光时,已经过去了五年四个月十三天。
关于之后发生的一切我都是从别人口中获知的。事情发生后,我就立即被送回了位于克兰街道27号的家中并接受了最好的医疗护理,但却还是在长达十六个半小时的时间内毫无意识。5月15日凌晨3点我睁开了眼睛并开始说话,但不久后,我的表情和语言就把医生和家人给吓坏了。很显然那时我并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以及过去的一切,但出于某种原因我似乎很急着掩饰自己的无知。我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周围的人,面部肌肉也全都扭曲在了一起,呈现出一种完全陌生的状态。
我的言语似乎也变得异样,竟十分笨拙地用发音器官摸索着说话,措辞也不精准、极其僵硬死板,就好像是煞费苦心照搬课本学来的语言。而且我的发音也十分粗劣怪异,讲出口的习语包括了零碎的奇怪古文,还有一些完全难以理解的表达——二十年之后,当时一位最年轻的医生仍然记得其中一些狠毒,甚至是恐怖的话语。因为在之后的日子里,这一短语真的应用起来了——它最初出现在英格兰,随后是美国——虽然这个短语十分复杂,而且毋庸置疑是个新词,但它与1908年阿卡姆镇上那个怪异的病人说出的难懂话语如出一辙。
虽然体力很快就恢复了,但我还是要重新学习如何使用双手、双腿以及身体的其他部分。因为这些原因,还有一些因记忆缺失而导致的其他障碍,在一段时间内我都要受到严格的医疗看护。当我发现自己没法掩饰记忆缺失的问题时,就大方地公开承认了自己失忆的状况,并且渴望习得各种各样的信息。实际上对医生们而言,当我知道自己患上了失忆症并把它当作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时,我就对自己原来的身份失去了兴趣。他们发现我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去学习历史、科学、艺术、语言和民俗的一些相关知识——有的极其晦涩难懂,有的则是些幼稚的简单问题——但多数情况下都很奇怪,我对这些毫无印象。
与此同时,医生们也发现我的确掌握了一些几乎不为人知的学识——但我更愿意隐藏这些知识不被人们所知。我总会漫不经心地提及一些发生于黑暗时代、不被历史承认的具体事件——当我看到听众们露出惊讶的表情时,便会像是玩笑一样忽略掉那些叙述。而且我探讨未来的方式,有两三次着实给听者带去了恐慌。随后,这些离奇的话语片段就不再出现了,但有些旁观者却认为我只是更加谨慎地不显露那些怪异的学识,而不是真的消失了。实际上,我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投入到这个时代的语言、习俗以及观点之中,我就好像是一个来自遥远彼方的求学旅者。
只要得到允许,我几乎一直都在大学图书馆中,而且不久之后便安排了一些怪异的旅行,以及去往欧美的一些大学参与特殊的课程。这一系列举动在接下来的几年中都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在那一段时间里,我的身边总是不乏学识渊博的人,因为我的案例在那些心理学家之中小有名气。他们在讲座中把我当作典型的第二人格案例——但我时不时展露的某些怪异症状或是精心掩饰的嘲笑神情,总会令那些讲演者感到十分困惑。
然而,我几乎没有遇到什么真正的朋友。我的言行举止中似乎隐匿着什么东西,总会令所有见到我的人心生恐惧与厌恶,就好像我已经偏离了正常和健康。这种黑暗、隐藏着的恐怖思想仿佛与某种遥远的、无法估量的鸿沟相连,甚至永久并广泛地存在着。我的家人也无一例外;从看到我怪异走路方式的那一刻,我的妻子就一直用极其恐惧和厌恶的神情看待我,并坚称我是一个篡夺了她丈夫身体的某种异类生物。1910年,她申请了法定离婚,就算我在1913年恢复了正常之后也一直拒绝与我见面。我的大儿子和小女儿也是同妻子一样的感受,自那以后,我也再未曾见过他们。
只有我的二儿子温盖特似乎能够战胜因我的巨变而被唤起的内心恐惧和厌恶。他确实感觉到了我只是个陌生人,但八岁的他仍然坚信有一天我会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当我恢复正常后,他来找到我,并且法院把他的抚养权归还到我手中。在接下来的几年中,他一直帮助我潜心研究。而今三十五岁的他已然是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一位心理学教授。但我并不好奇于自己曾给人们带来的恐惧——因为我确信1908年5月15日醒来的那个人,无论从心智、音色还是面容方面来看,都不是纳撒尼尔·温盖特·皮斯利。
我不会讲太多关于1908到1913年这段时间的生活,因为读者们可以用一些其他方式搜集到这些信息——我以前也是这么做的——在一些过去的报纸以及科学杂志上完全找得到。之后我得到了原有的资金,并有规划、有统筹地把它们花费在旅游和各种学习中心的研习上了。然而,我的那些旅行都极其怪异,千里迢迢地去往人迹罕至的荒凉之地。1909年,我在喜马拉雅山上逗留了一个月;1911年,我骑着骆驼走过了阿拉伯不知名的沙漠,这次旅行还引发了不小的关注;那些旅行中的所见所闻是我从来未能获得过的。1912年夏天,我租了一艘船,并航行至斯匹茨卑尔根岛北部的北极区域,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那一年的晚些时候,我花费了几周的时间一改往日常态,独自在弗吉尼亚州西部广阔无垠的石灰岩洞穴中进行了一次地下探险——那里就像是个巨大漆黑的复杂迷宫,根本就别想寻到我来时的足迹。
我在诸所大学的学习中能够异常迅速地掌握所学内容,这令很多人印象深刻,就好像这个第二人格远比我自己拥有更为聪慧的头脑。我还发现自己的阅读速度和自我学习能力同样卓尔不群。只是在快速地翻书过程中,字迹划过眼梢的一刹那,我就可以掌握所有的细节;不仅如此,我能够瞬间理解那些复杂的图表更是天赋异禀。尽管我总是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去外露这些能力,但总会有一些负面报道丑化我的这种能力,认为我用这种能力操控别人的思想和行为。
另一些丑恶的报道称我和一些神秘团体的领头人有着亲密往来,还和那些被怀疑与恐怖古老世界中无名的祭司团体有着关联的学者们交往甚密。对于这些流言蜚语,尽管从来未经证实,但也无疑因我所阅读的内容而激发了人们的猜忌——毕竟在图书馆里翻阅那些稀有典藏定会招惹来关注的目光。还有些确凿的证据——写在笔记边缘的字迹表明——我曾详细阅读过以下内容:如德雷特伯爵所写的《尸食教典仪》、路德维希·普林所著的《蠕虫的秘密》、冯·容兹笔下《无名祭祀书》,以及《伊波恩之书》现存的部分疑惑残篇,还有阿拉伯疯子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所著的骇人篇章《死灵之书》。同样毫无疑问的是,在我发生怪异变化的那段时间,悄然开始了一股新奇又邪恶的地下邪教活动。
1913年夏天,我开始有点倦怠,对事物的兴趣也开始衰减,而且还向各种同伴暗示我很快就会发生些改变。我谈及了自己早年的记忆会恢复——但多数听者都认为我所言不实,因为我所讲出的那些回忆都是些稀松平常的,而那些东西很有可能是从过去的私人报道中得知的。大约在8月中旬,我回到了阿卡姆,重新打开了位于克兰街道上尘封已久的自家房门。我在家中用欧美的一些科学部件安装了一个怪异的装置,并将其小心看管着以免被那些聪明到可以分析它的人发现。那些真真切切见过它的人——一名工人、一个仆人,以及一个新管家——称那是一个怪异的混杂体,满是连杆、轮子和镜子,但整套装置仅有两英尺长、一英尺宽、一英尺厚。装置中央的镜子是圆形凸面镜,所有生产这些零部件的制造商都能够寻到。
9月26日星期五的晚上,我打发管家和仆人先行离开,第二天中午再回来。房屋里的灯光一直亮到很晚,一位瘦瘦高高、皮肤黝黑、长相古怪的外国人乘汽车来造访我。差不多凌晨1点的时候,那时是最后有人看见灯还亮着。到凌晨2点15分的时候,一位警察在黑暗的角落里观察到了发生的一切,灯灭之后有个陌生人的车依旧停在路边,直到4点钟才开走。早上6点钟的时候,电话那边说话吞吞吐吐、一个外国口音的人打给威尔逊医生,请他到我家里将我从一种怪异的昏厥中唤醒。这是一通长途电话——后来追查到是从波士顿南站打来的,但却再也没能寻到那个外国人的下落。
当医生到达我家的时候,发现我毫无意识地瘫坐在客厅的安乐椅上——前面还拉过来一张桌子。擦得锃亮的桌子上明显的擦痕表明这上面曾放置过某种重物,而且那台怪异的装置不见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与之相关的消息。肯定是那个皮肤黝黑、身材瘦弱的外国人将它带走了。藏书室的壁炉中满是灰烬,明显是我患病之后所写的文字记录。威尔逊医生发现我呼吸异常,便给我进行了皮下注射,随后呼吸就平稳了。
9月27号11点15分时,我的身体开始了剧烈地扭动,长期如面具般的面孔开始展露表情的迹象。威尔逊医生认为那些表情并不是我的第二人格,似乎更像是我自身的表现。大约11点30分时,我模模糊糊地说出了几个怪异的音节——但似乎并不是任何人类的语言。我很显然是在与什么东西做着抗争。随后,刚过了中午,管家和仆人就回来了,我也开始嘟囔起了英语。
“……那个时期正统的经济学家,以杰文斯为代表称盛行趋势与科学相关联。他试图将商业循环中的兴亡与太阳黑子的物质循环形成关联,也许高峰……”
从前那个纳撒尼尔·温盖特·皮斯利回来了——他的记忆依旧停留在1908年星期四早上的那节经济学课,班里同学盯着讲台上破败讲桌的那一刻。
II
恢复正常生活的过程既痛苦又艰难。五年多的空白所衍生的问题比预想的更加复杂,而且数不尽的事情都要去重新适应。后来我从别人口中得知了1908年后自己的所作所为,连我自己都深感震惊与烦乱,但我一直尽可能理性地看待这件事。最后,我得到了二儿子温盖特的抚养权,便和他一起在克兰街道的住所定居下来,与此同时,我也努力重新回到教学岗位上——大学那边还出于善意地恢复了我原来的教授头衔。
1914年2月的那个学期我开始重新工作,却仅仅坚持了一年。直到那时我才发现,之前的患病经历对自己造成了多么严重的影响。尽管我神志清醒——我希望是这样的——原有的个性也未曾受到影响,但我却失去了以往充沛的精力。模糊的梦境和奇怪的想法总是在我脑海里面萦绕;第一次世界大战暴发时,又把我的思绪重新带回了过去,这时我发现自己正在想着发生在过去的时代与事件。我的时间概念——我用来区分先后还是同时顺序的能力——似乎在不知不觉中被打乱了;如此一来我萌生了一种怪诞的想法——生活在一个时代之中,又能同时将心思瞄准到对过去以及未来知识的无尽探索里。
这次战争让我产生了些怪异的印象——记起了大战的一些深远后果——就好像我知道它是如何爆发的,并且当时的事情都能够从未来的视角得以追溯。所有诸如此类的准记忆都给我带来了无尽的痛苦,并且我感觉到某种人为设置的心理障碍在阻碍着这些记忆。当我谨慎地向人们透露我的这种印象时,所得到的回应不尽相同。一些人会不安地看着我,但数学领域的人们会向我谈及相对论的最新进展——那时仅在学术范围内讨论这一话题——最后完全风靡全球。据说,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博士认为时间仅是一个维度状态。
但梦境以及不安的情绪席卷了我,所以1915年的时候我只能辞掉了自己的工作。某些印象演变得愈发恼人——我一直认为这种失忆症形成了某种邪恶的交换;而第二人格确实就是来自未知区域的力量并侵入了我的身体,将我的人格特征取而代之。因此我开始了诸多模糊而又恐怖的猜测——这些年另一个人格侵占了我的身体,那么我真实的人格又去了哪里?当我通过旁人、报纸以及杂志中对细节的了解愈来愈多的时候,在我体内储藏已久的那个人格所习得的知识以及怪异行为就愈加地令我感到困惑。曾一度困扰别人的那种怪异感似乎与我潜意识深处的邪恶相互和谐共鸣。从那时开始,我就开始疯狂地收集一切信息,了解在那段黑暗时期“另一个我”在学习和旅行中获取了什么。
但不是遇到的所有麻烦都是像这样半抽象的。也有那些既生动又具体的梦境,我知道多数人会对此做出何种反应,也就很少向他们讲起,我只将这些事情告诉了我的儿子或是某些信得过的心理学家。但后来,我也开始对其他的一些失忆案例进行科学研究,旨在探究失忆人群中这样的幻象是否为典型症状。在心理学家、历史学家、人类学家以及有丰富经验的神经科专家的帮助下,这项研究涵盖了所有人格分裂记录——从恶魔附身的古老传说到当今医学的真实剖析,起初得出的结论并没让我安心,反倒是令我更加困惑。
我很快发现自己的梦境确实与绝大多数真正意义上的失忆症特征毫无关联,但仍然可以寻得少数与我经历相似的病例,在接下来的几年中,这个发现着实令我惊讶、困惑不已。这类相似案例中有一小部分是古代的民间传说,还有一些是载入医学记录的病例,甚至还有一两条混在正史中的奇闻轶事。因而根据这些研究看来,我所遭受的痛苦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疾病。从人类诞生之日起记录在册的此类病例就很少,几个世纪也许才会有那么一至三起案例;而有的则毫无考据,也可能是记录没能在岁月的流逝中保存下来。
所有的记录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一个思维敏捷的人始于言语或是身体上的一些障碍,受制于完全陌生又奇怪的二重人格,就这样突然间过上了截然不同的生活;而后又会对科学、历史、艺术以及人类学知识进行全面的探索学习;病患会对这种学习探索展现出疯狂的热情,以及超乎寻常的吸收能力。之后又会突然归于正常之态,随即会时不时地产生奇怪又模糊的梦境——不知其从何而来,但却一直在暗示着某些骇人的、隐匿于记忆之中的东西,令病患饱受折磨。这些描述都与我的那些噩梦极其相似——甚至连一些细微之处也如出一辙——这些极其典型的特性使我记忆深刻。其中的一两个案例使我感到莫名的熟悉,就好像之前曾通过某种异域之地——那地方极其病态及恐怖以至于我不敢过度地冥想——听说过一样。甚至有三个案例都特别谈及了第二次发生异变前出现在我房间中的那台未知机器。
在我进行研究的期间,还有一件事让我隐约感到焦虑:没有明确的患上失忆症的人也会有一些简短、莫名其妙的典型噩梦,而且发生此类状况的频率甚至要更高一些。其中绝大多数人都是些平庸之辈、或是更糟——有些人的智力甚至还未得到开化,人们也就根本不会认为他们是非凡学识与获取超自然精神的载体。没过多久,他们便会迸发出非凡的力量——而后又会逐步退化,直至最后,仅残存下那些微弱模糊、迅速消逝的恐怖记忆。
在过去的五十年中,至少发生过三例这种病例——其中的一例就发生在十五年前。在自然界某个没法估测的深渊中,是否有着什么东西一直在穿越时间的界限盲目地探索着什么?这些模糊骇人的案例是否尽是些超越疯狂信仰的邪恶实验以及源头实验?这些说辞都是在我意志力薄弱的这段时间产生的无形猜测——研究所揭示的秘密更是助长了这样的想象。我很确信那些最近才患上失忆症的病人及其医生显然没有听闻过此类古老的、流传至今的传说,竟然出乎意料地详尽阐释了诸如我这类的记忆缺失。
因为产生的这种梦境以及印象鱼龙混杂,我仍旧不敢谈及它们的特性——似乎充满了疯狂的味道,有时我会认为自己确实正在变疯的过程中。难道那些患有记忆缺失的人们都要饱受一种特殊幻象的折磨吗?可想而知,潜意识会尽力用伪记忆弥补患者大脑中复杂的空白,因而又会产生一系列稀奇古怪的想象。实际上,在我搜索类似的案例时,那些给予我帮助的精神病专家认为,他们碰到与我症状类似的病例时,也同样会有困惑(但对我来说,另一种民间传说的解释似乎更为可信)。但医生们认为我的病症不是真正的精神病,而是把它划分为精神官能症的一种。我的任务就是把这些记录下来,并仔细分析,而不是徒劳地忽视或试图忘记——医生们也对此表示由衷的支持,因为根据心理学原则,这就是最佳的治疗方案。除此之外,医生们也研究过我的身体被另一种人格占据时的情况,因而我会特别重视他们给出的建议。
起初搅乱我心智的并不是视觉上的冲击,正如我所说过的是一种更为抽象的感觉。此外,还有一种对于我自身的深远和难以理解的恐惧。我每次看到自己的样子都会怪异地感到恐惧,就好像我的眼睛看到了一种完全陌生、难以置信的恐惧之物。当我向下看去,看到穿着淡灰色或蓝色衣服的人类外形时,经常会有种古怪的、如释重负的感觉。为此,我尽可能地避开有镜子的地方,因而一直都是在理发店刮胡子。
过了许久之后,我才意识到这种失落的感觉和转瞬即逝的幻象是相互联系的。最初的联系是与我记忆中对于异域怪异的感觉及某种人为设置的限制。我认为自己所经历的须臾幻象有着深远而又恐怖的意义,并且与我自身有着某些可怕的联系,但某种蓄意施加的影响让我琢磨不透其中的含义和关联。后来那些幻象在时间的维度上愈发怪异,所以我绝望地想要将残损的梦境碎片按照时间和空间的序列重新排列起来。
起初,这些掠影看起来并不恐怖,只是十分诡谲。我好像是身处在一个巨大的拱形室内,那高悬着的石质交叉拱顶几乎消失在头顶的阴影中。虽然不清楚那地方属于什么时代,又或是位于何地,但房间的拱形建筑原则是被罗马人广泛应用并为人们所知的。房屋有着巨大的圆形窗户、高高的拱形门,还有同普通房间一样高的基座或桌子。巨大的暗色木架沿着墙体排列成行,上面摆放着的似乎是背面书写着怪异象形文字的大本卷宗。裸露在外的石砌上刻着怪异的雕刻——通常是一些精确设计的曲线图案,还凿刻出同那些大本书籍背后同样符号的铭文。深色的石灰岩体态出奇得巨大,凸型顶部拱形结构刚好与凹形底部结构相称。下面没有椅子,但在宽大的基座上散落着书籍、纸张,以及一些似乎是用来书写的材料——绘有怪异图案的紫色金属罐子,还有一些尖头染上颜色的长杆。尽管那些基座非常高,但我有时似乎能够在上面俯瞰全景。一些基座上摆放着尺寸稍大的明亮水晶作为照明灯具,还有一些玻璃管和金属杆铸成的莫名机器。窗明几净,并被结实的栏杆划分出了许多格块。尽管我不敢靠近那扇窗户,也不敢望向外面,但从我的位置望过去,还是可以看到摇曳着的怪异蕨类植物。地板由巨大的八角形石板铺设而成,但完全没有任何地毯和帘布。
随后,幻象中的我掠过巨型的石砌走廊,在同一个巨大的石砌建筑中沿着宽阔的斜面上下飘浮。四顾环绕没有寻到任何阶梯,也找不到小于三十英尺宽的通道。我所飘浮经过的建筑中一定有些深入云层几千英尺高。下面的黯黑地下室有许多层和从未打开过的活板门——由金属条封锁了起来,而且那里面仿佛在暗示着某种特殊的危险。我似乎是个囚犯,对于所见的一切都充斥着阴郁而黑暗的恐怖。我觉得墙上那些弯曲的象形文字仿佛在嘲笑我一般,要将其传达的信息灌进我的灵魂,而我又得不到仁慈的忽略以免受荼毒。
再后来,梦境中的我都是从宽广的圆形窗、视野开阔的屋顶平台看到的景象——各种怪异的花园、广阔贫瘠的土地,以及位于斜坡顶端的扇形石砌护墙。宏伟的建筑群覆盖了几公里的土地,绵延无际;每一栋建筑都伫立于各自的花园中,陈列在足足二百英尺宽的道路两侧。虽然建筑外形截然不同,但很少有面积不足五百平米或是高度不达千英尺的。许多建筑似乎根本就是无边界的,它们的前部一定会有几千英尺宽;还有一些则似高耸的山脉,直冲灰蒙蒙、雾气缭绕的天空。它们好像主要是由石头或混凝土建造而成,而且大都刻画着怪异的曲线图案——和关住我的那栋建筑内有着同样的设计。屋顶都很平坦,上面装饰着花园般的花草景观,周围还修建了扇形的护墙。视线所及之处会有梯田和更高些的地平线,以及一些在花园清理出来的空地。宽广的道路上似乎有移动之物,但在初期的幻象中我没能更加细致地剖析出个中细节。
在某些地方,我还看到了深色巨型的圆柱形塔楼,远比任何建筑物都要高得多。这些塔楼完全是举世无双的,从中也能看得出它们历经了悠久的年月,已经极其衰败了。它们由切割成方块状、种类奇特的玄武岩搭砌而成,之后越往圆形顶端就会变得越窄。除了几扇巨大的房门,在其中找不到任何缝隙或是窗户。我还注意到一些低矮的建筑——历经了岁月的侵蚀都已颓败不堪——在基础建筑特点上像极了这些黯黑的圆柱形塔楼。在这堆方切岩石的建筑中弥漫着莫名的恐吓还有聚集起来的恐惧氛围,就好像是那尘封的活板门所带来的恐怖一样。
随处可见的花园也怪异得令人心生畏惧,其中宽阔的道路两旁林立着图案诡异的巨石,而上方则是布满了形态奇怪的荒诞植被。花园中大部分都是蕨类植物,有些是绿色的,而有些则是恐怖的、真菌般苍白的颜色。一些芦木类植被如同巨型鬼怪般林立其中,而它们竹子一样的树干高度则令人惊奇不已。似苏铁类的惊奇植物簇拥成群、怪诞的深绿色灌木丛和松柏类的树木目不暇接。花朵显得极其渺小,也没有什么色彩,很难让人发现;有的在几何形的花坛里竞相开放,还有的则在温室中争奇斗艳。在几块梯田和屋顶上的花园中的花朵更为饱满,但其花苞形状竟令人心生厌恶、似乎表明它们都是经人工培育而成。簇拥在一起的真菌植被从尺寸、外形与颜色方面都令人难以置信,所形成的场景似乎展现了某种未知的、却塑造完备的传统园艺景观。地面上的大花园似乎试图保持了其自然的不规则性,而屋顶上的花园则更具选择性,更加体现了人为修剪的艺术。
天空好像总是阴霾重重,有时我还好像看见了几场大暴雨。有时会瞥见太阳——看起来异常巨大——而月亮上的斑迹也异于常态,可我又一直都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很少能够看到如此明镜的夜空,我竟看到了从未见到过的星系,认不出来都是些什么星座。我所知道的星座轮廓都很模糊,但都无一相同;根据一团我可以认得出的星座来看,我当时一定是在南半球临近南回归线的位置。远处的景象总是雾气重重、模糊不清,但我却看得见城市外部广袤的丛林中长着不知名的蕨类植物、芦木、鳞木以及封印木,它们奇妙的枝叶在飘浮的水汽中好似在嘲笑我一般摇曳着身姿。天空中有时会出现移动物体的痕迹,但在最初的幻象之中,我一直都没有弄清楚那是什么。
1914年的秋天以后,我的梦境中就很少再有飘浮在城市上空或是穿越其周围区域的场景了。我看到没有尽头的公路穿过斑驳、腐朽、杂乱的树丛,穿过了和长期以来困扰着我的城市一样怪异的其他城市。我看到永远沉浸在黑暗中的空地上林立着巨型的彩色石砌建筑,跨过沼泽上方的堤岸——我能感受到的除了黑暗以及潮湿之物别无其他。我曾看到广袤无垠的地上遍布着饱受岁月摧残的玄武岩遗迹——建筑风格与我脑海的城市中那些圆顶、无窗的塔楼极为相似。我也曾看到过大海——那里是一片雾气弥漫的浩瀚海洋,远处是巨石撑起的穹顶和圆形拱门的城市。还有一些无形的影子凌驾于水上移动着,而且海洋表面都有异样的水流迸发而出。
III
正如我所说过的,这些疯狂的幻象并不是一开始就让人心生恐惧。当然,人们自来也都会梦到奇怪的事物——与日常生活毫无关联的片段、画面还有阅读过的内容会融合在一起,然后不受约束地、反复以惊奇的新方式出现在梦境之中。最初的那段时间,我会把那些幻象当作自然的梦境,尽管我之前从来不会做荒诞不经的梦。我认为很多异常而又模糊的梦境一定都是源于生活中那些多得难以确定来源的琐碎之事;还有一部分梦境则反映了普通书本中所记录的一亿五千万年前——二叠纪或者三叠纪时期——原始世界中植被及其他的一些状况。但是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我心中的恐惧愈演愈烈,梦境开始变得清晰,并且与记忆有着莫大的关联;而此时,我也开始将这些梦境与我心中日益增长的、抽象的焦虑感联系到了一起——记忆受到限制的感觉、有关时间顺序的怪异认知、1908到1913年间对于我和第二人格互换的厌恶感,以及之后对我自己身体的莫名排斥。
随着梦境的细节愈发明晰,所带来的恐惧也仿佛被放大了一千倍般变本加厉——直到1915年10月,我发觉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了。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广泛地研究其他失忆症和幻象的案例,认为这样能够确定我的病症所在,并摆脱给我带来的情绪上的困扰。但正如我之前所说到过的,最初的结果与我预想的几乎完全相反。当我发现自己的梦境与其他人的如此相似时,这令我感到十分烦乱;由为甚之的是那些记录年代十分的久远,那时的人们根本不会具有任何地质学的知识——因而也就不会知道原始的地球是什么样子——起码不会具有与此类话题有关的知识。不仅如此,这些记录中还叙述了极其恐怖的细节和阐释,内容尽是有关宏伟建筑和巨型花园,以及其他一些东西。这实际的景象和脑海中的模糊印象本身就够糟了,但其他睡梦人口所暗示或是断言的东西更加充满了疯狂和亵渎神明的意味。最糟糕的是,我自己的假记忆触发了更为荒诞不经的梦境,同时暗示着某些即将发生的真相。但大多数医生认为我的做法大体上还是切实可行的。
我系统地研究了心理学方面的知识,而且在我潜移默化的影响之下,我的儿子温盖特也同样在此方面做了些研究——如今的教授职称也以此为启蒙。1917年到1918年间,我在米斯卡塔尼克大学参与了些特殊的课程。与此同时,我在医药学、历史学、人类学方面的学习也从未松懈,甚至曾长途跋涉去往远处的图书馆查阅资料,后来我甚至读到早年间那些恐怖传说的禁书,而这些也正是我的第二人格十分痴迷的内容。甚至有些禁书正是我那第二人格阅读过的——里面某些骇人的章节边缘还做出了注释及明显的修正——其中的字迹及用词似乎并不是出于人类之手,这令我的内心极其不安。
这些标记都是分别用与书中相同的语言记录下来的,尽管这些书籍很明显都是些专业性极强的著作,但阅读者似乎对每一部作品都颇为了解。但冯·容兹所著的《无名祭祀书》一书中的注释却别样地引起了我的警觉。虽然此书中的修正——某种曲线的象形文字,与其他德文笔迹使用的是同一种墨水,但却与人类文字形式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不仅如此,这些象形文字一定与出现在我梦境中的文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时我会灵光一闪地觉得自己明白了其中含义,又或者即将回忆起那些内容。为了解答这些邪恶的困惑,图书管理员们查证了之前的记录并对上述卷宗进行商榷,而后向我保证所有的标记一定是我那第二人格写下的。尽管如此,不论是那时还是现在的我,都对书籍中记录的三种语言浑然不知。
将从古至今人类学和医药学中的零散记录拼凑到一起后,我竟发现其中蕴含的神话和幻象出奇得一致,而且所涵盖的范围及疯狂程度也令我头晕目眩。只有一件事情令我稍感欣慰——那些神话都是非常古老的存在。到底是具备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知识才能够将古生代和中生代的场景描绘至传说当中,我甚至都无法猜测,因为那些场景确实存在于传说之中。因而,我那些摆脱不掉的幻象都是有着如此真实基础的。那些失忆症的案例无疑都创造出了一种共同的神话场景——而之后,神话中充满想象的部分一定会反作用于失忆病患,并支配他们头脑中的假记忆。在我记忆缺失的那段时间里,我自己读过也听过这些早期的传说——我的探索调查完全可以印证这一点。我的第二人格将我记忆中的场景在不知不觉中保留了下来,并加以塑造和歪曲,从而产生了我后来的梦境以及情绪上的印象——这样的解释不也很合乎情理?此外,一些神话故事与其他人类世界出现前的阴暗传说有着重要的联系,尤其是那些涉及了令人迷惑的时间深渊的印度传说——而这也正是现代通神论者学识中颇为重要的部分。
原始神话与现代幻象互相映衬而形成了一种共同的观点——人类可能只是其中一员——可能只是最渺小的一员——在这颗星球漫长而又充满未知的道路中,诸多进化完全且称得上是处于优势地位的种族中。它们暗示称,三百万年前,在第一批人类的两栖动物祖先爬出炙热的海洋时,一些形态怪异的东西就早已将高塔建造得耸入云霄,并已经探寻了自然界所有的秘密。它们之中有的自星辰间而来,有些则同宇宙本身那般古老,另一些是从陆地上的原始生物迅速成长起来的——其产生的时间远远超过我们人类生命周期起始之际。信手拈来一则神话传说都是有着数十亿年的时间跨度,并且结合了其他宇宙星系的内容。实际上,在人类可接受的认知中是不存在诸如时间这类概念的。
但大多数的传说和印象都提及了一个相对较晚出现的种族——它们的外形怪异且复杂,与任何科学已知的生命形式都大相径庭——一直存活至五千万年前人类出现之时。神话中描述它们是所有种族中最伟大的一类,因为只有它们征服了时间的奥秘。它们通过自己敏锐的头脑能够遥望未来、思忖过去,甚至穿越数百万年的浩瀚时空,研究每个时代的知识——因而,它们掌握了地球上所有已知的或是以后会知道的事情。这一种族所取得的成就引发了各种关于先知的传说,也包括那些出现在人类神话中的预言家故事。
在其偌大的图书馆里,大量的文字和图片将整个人类编年史记录成册——其中包含了曾经存在过或是将会出现的所有物种,同时还涉及了它们的艺术、成就、语言及心理感受。囊括了这些包举宇内的知识,伟大的种族会从每一个时代和生命形式中选择那些与自己的本性及状况最为匹配的思想、艺术和进程。过去的知识需要将心智抛到认知意识之外才能获取,这相比于收集未来的知识更为困难。
收集未来的知识就更为容易及具体。用一些恰当的机械辅助就可以将其心智穿越至未来的时间里,感受其昏暗,以超感观的方式行进,直到抵达那个向往的时代。然后,在那里经过初期的尝试过后,将会选取那个时代最具代表性的机体,然后进入到那个机体的大脑,并且在其中建立自己的心灵感应;而被取代的那个心智将会被送至取代者的那个时代,并一直存留在远古的那个身体里,直到反转过程得到确立。侵占了未来机体的那个心智会乔装成所处时代的其中一员,并尽可能快速地了解自己所选的时代,以及这里大量的信息与技术。
与同此时,远古的种族会悉心照料那个被调换至远古时代和身体里的神志。要保证这个来到远古时代的魂魄不会伤害它正占用着的身体,而且一些经过训练的问询者会榨干它所掌握的一切知识。通常情形下,若是之前探索过被调换者所在的未来,并带回了那种语言的记录,那么审问就会以被询问者的语言进行交流。如果伟大的种族无法自身重述被调换者的语言,那它们就会制造出灵活的机器——像乐器一般发出所需的异域语言。偌大族群的成员都像是高达约十英尺的巨型条纹圆锥体,在顶部则长着一英尺厚可伸展的触角,头颅和其他器官就长在那些触角之上。它们通过敲击或摩擦四条触角中的两个末端进行言语交流;它们的十英尺巨型底盘之下有一层黏液,并通过黏液层的收放自如达到行走的目的。
当捕获至远古时代的心智产生的惊奇与躁动消磨殆尽,而且并不再恐惧这个陌生的临时形象时(假设它原本的身体与伟大种族的形象差之千里),就会得到允许去研究它所处的新环境,以及体验身体的所有者拥有的惊奇和智慧。若是预防得当,作为它配合服务的交换,可以乘坐巨型飞船漫游在可居住的世界中,或是搭载巨大的船型原子引擎机器穿越宽广的大道,还可以随意地去图书馆中探索这颗星球过去及未来的记录。这一系列的方法安抚了许多被捕获至此的心智,因为来到这里的它们都极其敏锐,对于揭开地球的隐藏奥秘——难以想象的、已完结的过去篇章,再到令人眩晕的未来时间漩涡,其中包括了自己真实时代以后的岁月——虽然这期间常会带来深不可测的恐惧,但也是它们生活中一段非凡的经历。
有时某些被捕获来的魂魄也会允许和其他源自未来的灵魂会面——和那些同时代之前或之后一百年、一千年,甚至百万年的意识交流思想。不过它们会被要求用各自的语言记录下一切内容,而这些文件随后会被送至宏伟的中心档案馆。
要补充的一点是,还有一类特殊的被捕获者,它们有着远远超过其他群体的权利。这些灵魂都是濒临死亡的永久流放者,它们自己的身体在未来时代中被那些即将死亡、寻求精神解脱的伟大种族成员给占据了。然而此种可怜的放逐者并没有预想的那么多,因为伟大种族的寿命极其漫长,由此会使它们并不热爱自己的生命——尤其是那些心智成熟,能够穿越灵魂的成员。由于年老的灵魂进行了永久的交换,才会产生后来历史中那些人格永久转变了的案例——其中也包括人类种族。
对于探索过程中的其他正常案例——当去往未来的伟大种族成员了解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后,它就会制造出一种装置——如同开启这次穿越的一般,并倒置交换灵魂的程序。这样它就再次回到了自己所处时代的那个身体中,而近期捕获的灵魂也会重返未来适合自己的身体中。但是万一其中一个身体在灵魂交换期间死亡了,那就再也没有互换的可能了。这种情况下,去往未来探索的灵魂——像那些躲避死亡的成员一样——只能在未来那具身体中过活;或者是那个被捕获的灵魂——就像濒临死亡的永久放逐者——在伟大种族的时代及那具身体里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这种命运还不算恐怖,那些被捕获的灵魂也属于伟大种族的一员了——但这种情况并不常发生,因为其所处的时代中,它们一直都在密切关注着自己的未来。那些濒临死亡而被放逐的成员少之又少——主要是因为如果它们同未来的伟大种族成员互换了灵魂,就会遭受到极其严峻的惩罚。若是一旦以这种方式进行了灵魂互换,伟大种族们就会在其未来的新身体上动了手脚,以惩戒那些动机邪恶的成员——有时甚至会被强制复原交换过程。交换灵魂之后的探索过程极为复杂,或是已经捕获的灵魂又被更远古的各区域的灵魂所侵占,这类事情被伟大种族发现了,也会细心纠正记录。自灵魂互换被发现之后,每年都会有来自远古的伟大种族成员长期或是短暂地旅居至其他种族的身体内,虽然这样的事情并不常发生,但也都详尽地记录在册。
当被捕获的异域灵魂重新回到它未来的身体中时,那么它在伟大种族的时代中所了解的一切内容都会被一种复杂的催眠机器清除掉——因为它们发现若是向未来传送大量的知识会引起某些极其麻烦的后果。曾有过几个未清除记忆的案例,结果都引起了、或是在已知的未来引起了巨大的灾难。有两起由此导致的事件(据古老神话记载)令人类知道了有关伟大种族的事情。而如今,那个远古世界所遗留下切实的、与之直接相关的遗迹,就只有在遥远海底的巨石残余,以及《纳克特抄本》中部分恐怖的文字了。
由于催眠的影响,当被捕获的灵魂重返其所处时代后,只会对在远古时代所发生的事情有极为模糊和残缺的幻象,能够被抹去的记忆都被清除了,所以多数情况下它们的记忆都只会停留在起初互换时,而自那以后就是一片空白了。有些灵魂会记忆起更多的东西,而在拼凑记忆的过程中,偶然会将那些过去的禁忌记忆带到未来的时代中。异教团体或组织可能会永远秘密地保留着某些远古记忆。《死灵之书》中就描述了人类社会中存在着这样的异教团体——他们有时会为那些从远古种族的时代中游离下来的灵魂提供帮助。
与此同时,伟大种族逐渐变得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还不断地开始与其他星球上的灵魂进行互换,探索它们的过去及未来。它们同样试图彻底了解那颗黯黑、死寂了千万年的遥远星球的过去及起源——因为它们的精神就是在那里得到了承袭——它们的灵魂远比其肉身更为古老。它们本是生活在某个即将消亡的远古世界,掌握了终极奥秘之后,便开始寻找全新的世界和物种——使它们能够颐养天年的地方;然后共同将灵魂穿越至未来那个能够适宜地容纳它们的种族——也就是是亿年前生活在我们地球上的那些锥形物种。伟大种族就这样诞生了,而那些被掠夺了身体的灵魂则被送回了濒临灭亡的世界,进入了那些恐怖的怪异身体里等待死亡降临。在接下来的时间流逝中,这个种族会再度面临死亡的威胁,那时它们就会将其种族内卓越的灵魂送至那些远比它们拥有更长寿命的躯体之中。
以上就是相互交错的传说和幻象的背景。大约1920年的时候,我的研究成果开始逐渐明朗,而最初我那愈发紧张的心情终于有了一丝缓解。归根结底,虽然这些幻象都是因不合理的情绪而产生,但不也正是它们对我身上的多数反常现象作出了简单的解释吗?在我失忆期间,任何事情都可能会令我将注意力转移到邪恶的研究上——随后我阅读了那些禁忌传说,并和那些被视为异端的古老邪教成员会面。很显然,那些所见所闻都为梦境提供了想象来源,并扰乱了我记忆恢复之后的情绪。至于梦境中那些用我所不知道的象形文字和语言标记的旁注——就都要归罪于那些图书管理员了——我的第二人格可能轻松习得了些许其他语言,而那些象形文字无疑是看过那些古老传说中的描述后,经我的想象自行杜撰出来的;随后那些文字就编织进了我的梦境。我试图在与几位知名异教头领的对话中证实某些观点,结果却都没能建立起正确的联系。
有时想到发生在远古时代那些与我经历类似的案例,依旧令我烦心如初;但另一方面,我又想到过去那些能够刺激起想象的传说无疑要比现在更为普遍。可能其他与我经历类似的病患早已熟悉那些传说内容了——虽然我自己只是在第二人格时接触过。当这些病患失去记忆的时候,就会将自己与那些司空见惯的神话中的生物联系到一起——寓言中的那些入侵者会与人类互换灵魂——并因而开始寻求知识——他们认为自己要将这些带回一个幻象中的、没有人类痕迹的远古过去。而当他们的记忆恢复之后,又倒置了这一联想过程,并认为自己是之前被捕获的灵魂,而非入侵者。因此他们的梦境和假记忆就会按照传统神话的方式进展。
尽管这些阐释看似繁赘,但还是胜过了我头脑中的其他缘由——主要是因为其他理由都过于牵强。而且诸多有威望的心理学家和人类学家也都逐渐认同了我的观点。我越是加以思量,就愈发觉得我的这些理由似乎极具说服力;直到最后,我真的建立起一道壁垒阻隔了那些依旧困扰着我的幻象和印象。就算我真的在晚上看到了什么怪异之事,那也只是我曾听说过或是阅读过的东西;就算我真的有着什么异样的厌恶感、怪诞的景象或是荒谬的假记忆,这些也只是第二人格时习得的神话在反响而已。我所梦见与感受到的一切都不会具有任何实际意义。
确证了这一阐释后,尽管那些幻象(不是抽象的印象)愈发频繁、清晰地侵扰着我,我的精神状态却有了大幅好转。1922年,我认为自己可以再度从事正常的工作了,便在大学里谋了份心理学讲师的差事,还将自己新习得的知识付诸实践。我原本政治经济学的职位早就有了合适的人选——除此之外,经济学的教课方式也与我任教时有了较大的变化。此时,我的儿子刚刚步入研究生的学业——这段学习使他成为了如今的教授,并且我们还共同工作了许久。
IV
我也继续详细记录着那些荒诞的梦境——它们愈发频繁及生动地出现,而且我认为这样的记录作为心理学文件是极具真实研究价值的。梦境中瞥见的事物像极了记忆中的场景,但我还是相当成功地竭力避免了这一想法。在写作中,我会将幻境当作真实见过的事物来对待,但有些时候,我也会将它们看成夜晚的虚无幻象抛诸脑后。我从未在日常的对话中谈及过这些话题,但关于此事的报道就像一切这类事件那样终究会走漏出去,而这引起了有关我精神问题的各种传言。有趣的是只有那些外行人才会对这类谣言深信不疑,任何职业医生或心理学家都不会认同这一观点。
我只会稍带提及1914年后梦境中的所见所闻,因为严谨的学者会总结出更为完整的数据和记录。随着时间的推移,脑海中阻隔梦境的屏障明显削弱了,因为出现在我梦中的景象大幅增多了。尽管那些幻象依旧是些断断续续的碎片,而且还似乎并无明确的诱因。在梦中,我好像逐渐获取了更多四处游荡的自由——我在许多怪异的石砌建筑物中飘浮,经过一些仿若普通运输通道的巨型地下走廊。有时我会在最底层看到密封着的巨型活板门,而且那附近还充斥着恐惧和禁忌的氛围。我看到了广阔的棋盘格形游泳池,以及满是各式各样、莫名其妙又怪诞的工具的房间。随后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洞穴——里面装满了构造复杂的机器——我从未见过那种外形的机器,对其用途也毫不知情;多年之后,我才在梦境中听出了它们发出的声音。我可能在此需要提及的是,在幻象的世界中,我只有过视觉和听觉上的这两种感觉。
真正的恐惧要从1915年5月开始讲起,那是我第一次在梦境中看到活着的东西。而那时我对于神话和历史案例的研究还从未涉及过此类情况。随着脑海中隔绝梦境的屏障逐渐坍塌,出现在梦境中的建筑物里和下方街道上到处弥漫着成团的稀薄水汽渐渐明朗了起来,直到最后我能够看清楚它们的轮廓,而这却令我感到极其不安。它们似乎是庞大的、散发着虹光的圆锥体——约有十英尺高,底盘也有十英尺宽,是由某种隆起的、长着鳞片的半弹性物质构成的。在它们的顶端伸出了四条灵活的圆柱形肢体,每条都有一英尺厚,上面凸起的部分就和那些椎体自身的一样。这些肢体有时会缩至几乎什么都不剩,有时又会伸出最多有十英尺长。其中两条肢体的末端长有巨大的爪子或是螯夹;还有一条肢体的末端则长有四个喇叭形状的红色附属物;另外一条肢体末端长有一个形状不规则的浅黄色球体——直径约有两英尺长,并在其中心的一圈上长着三只巨大的暗色眼睛。它的头部顶端长着四条修长的灰色肉茎——上面还有花朵般的附属物,而那下面还悬着八条浅绿色的触须或是触角。圆锥体的巨大底部边缘是一种橡胶般的灰色物质——通过收缩来使整个圆锥体行进。
尽管它们的行动不会给我造成任何伤害,但却令我极为恐惧,比它们怪异的外貌更为骇人——因为看着这些怪诞物体做着只有人类才有的动作是极不正常的。这些东西在偌大的房间里晃来晃去,从架子上取下书,然后再放到巨大的桌面上,又或者反行之;有时还会用淡绿色的那条肢体攥着一只特殊的长杆,奋力地书写着什么。巨大的螯夹用来搬运书籍或是交流对话——由某种敲击和摩擦声音所形成的语言。它们都没有穿任何衣服,但会将提包或是背包悬在圆锥体躯干的顶端。它们通常会让头部和其他肢体保持与自己顶端的位置相持平,因为它们总是会频繁地晃动头部及肢体器官。而其余的三条肢体未经使用时就会垂在圆锥体的一侧,缩回至大概五英尺左右。它们阅读的速度、写作的效率,以及操作机器(桌子上的那些机器似乎不知如何与其思维相连)的熟练程度,从上述这些理由,我认为它们的智力水平远远超过人类。
之后,这种东西随处可见。在所有庞大的大厅和走廊里蜂拥而至,在拱形的地下室中看管着那些怪异的机器,或是乘坐巨大船型汽车在宽广的路面上奔驰。我不再对它们感到恐惧,好像它们和自然完美地融为了一体。它们之间的差异开始逐渐显露出来,而且有一些似乎受到了某种束缚。虽然这些个体并没有什么身体外形上的差异,但其多变的姿势以及行为习惯,就能够将它们与多数群体相区分开来了,而且它们在这类群体中也是各不相同、极易区分开的。它们写出了很多东西,我依稀记得它们所用的文字种类繁多——却不是多数群体所书写的那种典型的弯曲象形文字,我认为还有一些个体使用着我们所熟悉的字母。这样的群体要比那些普通的大众群体工作效率慢很多。
一直以来,我在梦境中的角色似乎是个脱壳的灵魂,要比正常情况下有着更广阔的视野;虽说被限制在普通的街道上,以及只能用跑步的速度行进,却也能够恣意地四处飘浮。直到1915年8月,身体上显现的一些症状开始令我感到困扰。我之所以称其为困扰,是因为最初那个阶段虽然会令我产生恐惧的联想——我之前提到过厌恶自己身体的场景,但一切就只是纯粹抽象的幻象。有一段时间,我在梦境中最担心的问题就是不要低头看自己的身体,而且我还记得自己在怪异的房间里没有发现任何大镜子时会有多么愉悦。对于我常会在梦境中看到巨型桌子的事实令我极其困惑——那桌子的高度绝不会少于十英尺——我是从高于桌子平面的上空俯瞰到的这些景象。
后来,我想要低头看自己身子的欲望愈发强烈,直到某个晚上,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病态的渴望。起初我向下瞥了一眼,却什么都没有发现。又过了一会儿,我想到这是因为我的头部长在了一条灵活的、极长的脖子上端。我缩回长脖子,大幅度地向下盯着看了身子,我清楚地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满是褶皱的、散发着虹光的身体——圆锥体的身子有十英尺高,底部也有十英尺宽。就在那时我的尖叫声足以惊醒了半数熟睡着的阿卡姆居民,并挣扎着从睡梦的深渊中醒来。
这样反反复复地经历了几个星期的恐惧后,我才慢慢地习惯了自己怪异身躯的模样。我现在能够在梦境中熟练地于其他未知团体中移动自己的身躯;阅读那些在浩瀚无边的书架上摆放着的书籍;又或是用头部悬垂着的触角握着一根长杆在巨大的桌面上写上几个小时。在梦境中我所阅读和书写过的内容在我的记忆里仍残存着一丝痕迹。那些骇人的编年史书中记录着其他世界及彼方宇宙的信息,还有存在于所有宇宙之外无形生命的骚动。里面还记录着那些居住在早已被遗忘了的过去世界中怪异的生物,还有生存于人类消亡几百年后、身形极其怪异的聪慧之物将会创造的恐怖历史。此外,我还阅读到了人类存在历史的篇章——如今的学者永远都不会怀疑其存在。这些内容大多都是由象形文字书写而成;在一台嗡嗡作响的机器的协助下,我用一种奇怪的方式习得了这门语言——这显然是一门黏着语,而且词根的形式与人类语言毫无相像之处。阅读其他用未知语言撰写的卷宗时,我也是用那台机器以同样怪异的方式进行学习;还有一些是用我所知道的语言书写的,但数量极其稀少。记录中还插入了极为巧妙的图片,并由此形成了独立的收藏品——这些都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帮助。而我似乎一直在用英语记录着我所生活的时代历史。醒来之后,那些在梦中我所掌握的未知语言,就只能记起一些零碎的,或是毫无意义的片段了,但一直记那整个阶段的历史。
我了解到——我甚至在恢复意识之前就已经研究过相似案例或是那些无疑源自梦境中的古老神话了——我周围的那些群体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种族,它们战胜了时间的限制,并将灵魂穿越至各时代进行探索。我也知道,我是被俘获至那个远古时代的,而另一个灵魂正在我所处的时代占用着我的身体;那些行为怪异的个体也同我一样是被捕获至此处的灵魂。我似乎还能够通过敲击爪子说出某种怪异的语言,与从太阳系各个角落被俘获至此的智慧生物进行交谈。
那里有一个灵魂来自我们所知道的金星,源自遥不可及的未来,还有一个是来自六百万年前木星外层的灵魂。还有些是来自地球的灵魂,如来自早第三纪南极洲的半植类种族——它们长着羽翼以及星状的头颅;有一个源自传说中伐鲁西亚的爬行种族;有三个是撒托古亚的崇拜者,来自人类出现前的终北之地;有一个是极度遭人厌恶的丘丘人;两个来自地球消亡前最后时代的蛛形居民;五个是继人类灭绝之后出现的强壮的甲虫类物种,而伟大种族某天面临恐怖灾难时就会全部派出其敏锐的灵魂穿越到它们的身体中;还有几个是人类不同分支的物种。
我同那里的许多灵魂都有过交谈:来自公元5000年的哲学家杨利,它是来自一个名为赞禅的残酷帝国;来自公元前5万年的一名将军,它的族人皮肤呈棕色、长着硕大的头颅并于那时统治着南非;一个来自12世纪名为巴尔托洛梅奥·科尔西的佛罗伦萨僧侣;统治了洛玛尔那可怕的极地十万年的国王,后来西方那些矮小、黄皮肤的因努特人征服了那片土地;生活在公元16000年努格—索斯的一位黯黑征服者中的魔法师;一个名为提图斯·辛普罗尼厄斯·布莱斯乌斯的罗马人,他是苏拉时期的一名财务官;来自埃及第十四代王朝的西普涅斯,他向我讲述了有关奈亚拉托提普的骇人秘密;来自亚特兰蒂斯中部领域的一名祭司;生活在克伦威尔时期的萨福克绅士——詹姆斯·伍德维尔;来自前印加时代宫廷的天文学家佩鲁;一名澳大利亚的物理学家内维尔·金斯顿—布朗,他将死于公元2518年;一名来自太平洋上已经消失了的耶地区的大魔法师;生活在公元前200年隶属于希腊的大夏国的狄奥多提德;一位生活在路易斯十三时期的法国老人皮埃尔·路易斯·蒙特马尼;一个生活在公元前15000年西米里族名为克罗姆·亚首领;还有许多其他的灵魂,但他们向我讲述了太多惊人的奥秘和昏乱的惊奇,令我实在记不住了。
每天早上,我都会兴奋地醒来,有时甚至会疯狂地试图去佐证或质疑那些现代人类知识范围内深信不疑的信息。一些由来已久的事实也会显现出新的疑点,而我梦中所出现的想象居然可以为历史和科学做补充和说明信息,这实在是令我惊讶不已。发现了那些过去可能隐藏的奥秘令我不寒而栗,又对那些可能发生在未来的恐惧战战兢兢。那些人类消失后出现的群体在对话中向我暗示了人类的最终命运——这令我产生了浓厚的心理阴影,就不在此进行描述了。人类之后,会出现一种强大的甲虫类文明,而某天可怕的末日终会席卷伟大种族的远古时代,那时它们就会将成员们的灵魂穿越至那些甲虫的身体中,继续存活。之后,地球即将毁灭之时,那些穿越而来的伟大种族灵魂会再次穿越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去往一下个旅居场所,占用那些生活在水星上的球茎状植物的躯体。但它们离开之后,还会有种族存活在星球上,在最终的毁灭降临之前,它们就只能悲怆地附着在冰冷的星球上,然后一直向充满恐怖的核心挖掘洞穴。
与此同时,我在梦境中也无休止地写着我那个时代的历史,我所记录的内容——一半原因是出于自愿,另一半就是它们承诺会让我阅读更广泛的书籍以及增加我出行的机会——都将存放至伟大种族的中心档案馆中。档案馆位于城市中心附近的巨型地下建筑物内,由于经常在那里面工作以及查阅资料,我也就非常熟悉它的位置。为了让这栋地下建筑在伟大种族存活期间能够一直维系下去,还要能够承受住地球最为剧烈的灾变,这栋储藏室被修建得如同山脉一般坚固,远比其他建筑物要牢靠得多。
这些记录都是书写或印刷在一张张极为坚韧的巨幅纤维织物上,并将其装订成从上端翻开的书籍,然后会被独立地放置在怪异且质量极轻的灰色不锈金属箱子中——箱子上面装饰着数学图形,还用伟大种族那曲线的象形文字标注了书名。这些箱子都储存在一排排长方形的储存室内——就像是紧关着、上了锁的书架——也是同样的不锈金属材质,并且用能够精细旋转的把手固定着。我所记录的史实被分配放在最底层,或说是脊椎动物层——那里专门用来存放人类文化,以及长毛类和爬行类种族的文化——它们是在人类出现之前统治着陆地的种族。
但所有的梦境都未曾向我展示过日常生活的完整画面,每一次都是些模糊又断断续续的碎片,而且这些片段一定不是按照正确的顺序排列出来的。比如说,我对于梦境中自己居住格局的记忆就很零碎,只记得似乎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宽阔的石砌房间。随着我作为囚犯身份所受到的限制被逐渐解除,所以看到了栩栩如生的画面——宽阔的丛林道路;在怪异的城市中逗留;探索一些无窗的黯黑色巨大废墟——那些伟大种族的成员总会很惧怕那堆废墟。我也曾搭载巨大的、有着多层甲板的船只,以不可想象的速度在海洋上航行;或是乘坐封闭的、自动式推进的飞船——由电荷斥力发射升空及驱动,在荒野地区里面航行。在宽广和煦的海洋彼岸是伟大种族的另外一些城市,而在那里遥远的一块陆地上,我看到了一群长着羽翼及黑鼻子的生物生活的粗劣村庄;伟大种族为了规避盛行开来的恐怖灾难时,会将它们中聪慧的灵魂送至未来,这时那些生物就会进化成为统治阶级的种族。一马平川的地势与生机勃勃的绿色始终都是梦境中场景的主要基调。山丘低矮、分散,而且通常会展现出火山爆发力作用后的景象。
要是将我所见到过的动物都列举出来,够写成几本书了。所有的动物都是野生的;由于伟大种族机械化的文化,它们已经很早就没有饲养家畜了,而且它们的食物全部都是蔬菜或合成物。身形巨大而又笨拙的爬行动物总会在冒着热气的沼泽中挣扎着前行;在压缩空气中振翅,或是在海洋和湖泊中喷水;在它们之中,我认为自己能够通过古生物学知识模糊地识别出古老的生物原型——恐龙、翼手龙、鱼龙、迷龙、喙嘴翼龙、蛇颈龙诸如此类等等。但我并没有从中辨认出任何鸟类或是哺乳动物。
地上和沼泽中经常会看到蛇、蜥蜴和鳄鱼;而昆虫则在繁密的植被中不停地嗡嗡叫。海洋远处,一些看不见的未知怪物在向雾气缭绕的天空中喷射如山峰般的水柱。有一次,我乘坐的一艘带有探照灯的巨大潜艇被带到了海洋深处,并在那里看到了活着的、体形庞大得令人心生畏惧的恐怖之物;也看到了难以置信的、被淹没了的城市废墟;还有大量的海百合、腕足动物、珊瑚和随处可见的鱼类。
我很少有关于伟大种族的生理、心理、民俗以及详尽历史的梦境,而我此处描述的零散要素都是从古老神话及其他案例研究中搜集而来的,并非是我梦中的场景。一段时间后,当然,我的阅读与研究进度很快就追上,甚至赶超了梦境中的阶段;所以某些梦境碎片有了进一步的阐释,并佐证了我所了解到的信息。这一结论令人欣慰地证实了我的想法——我的第二人格阅读和研究了相似的内容,而这就是形成了我那些假记忆的原因。
梦中我所生活的那个时代不会超过一亿五千万年前,也就是中生代取代古生代的那个时期。伟大种族所占据的身体并没有——或者是科学上没有发现——后裔存活下来;它们是一种奇特的、同质化又高度特化的有机类型,十分倾向于植物类又具有动物的形态。它们具有独特的细胞活动形式,几乎从来不会感到疲惫,也完全不需要睡觉;通过巨大且灵活的肢体末端的红色喇叭状器官获取营养——这些营养物质通常呈半流质,总之与现存动物的食物截然不同。我们能够识别出的只有两种感官——视觉和听觉,听觉是通过它们头颅顶端灰色肉茎上的花朵状器官实现的——除此之外,它们还有许多其他难以理解的感官(然而,那些被遣送至它们身体里的外来灵魂是无法使用这些感官的)。它们的三只眼睛如此分布,能够比普通的生物看到更为广阔的视野;血液是一种深绿色的黏稠脓液;它们并不依靠性来繁殖后代,而是将身体底部的种子或孢子聚集起来,但这一些列行为只有在水中才能进行。它们会用大容量且很浅的水箱作为其幼小后代的生长场所——然而,因为它们的寿命都很长,因而只会繁育极少数的后代,它们普遍的寿命会长达四五千年。
有缺陷的成员一旦暴露了自己的症状,就会即刻被悄悄地处置掉。由于它们并没有触觉,也感知不到身体上的疼痛,所以就只能通过一些纯粹看出来的症状辨认疾病与死亡。伟大种族会举行隆重的仪式将逝世的个体进行焚化。正如之前提到过的,偶尔会有敏锐的灵魂为了规避死亡,最终会将灵魂穿越至安全的身体中,但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一旦发生,伟大种族会尽最大的努力善待那个从未来被驱逐至此处的灵魂,直到那副陌生的躯体死亡。
伟大种族似乎是构建了一个单一松散的国家或联合体,虽然有四个明确的区域,但却由一个主要的机构领导。所有区域施行的政治及经济系统都是一种法西斯式的社会主义——主要的社会资源得以合理分配,权力也会下放给小型管理委员会——由全部通过某种教育和心理测试的成员进行投票选出委员。尽管它们也都认为同种族个体之间是存在纽带的,而且年轻一代也普遍是由父母养育长大,但家庭组织这样的小集体仍不会得到过分的重视。
它们当然也有些与人类相似的态度和制度,这一点在那些抽象元素高度融合的领域,又或是有机生物普遍以随意的、基础的欲望为主导行事的作风都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而另外与人类相似的一点就是它们在探索未来时,会通过意识接受来照搬自己喜欢的东西。工业机械化已经高度发达,虽然需要每位公民都参与其中,但也只会耗费它们很少的时间,这样它们便会利用丰富的空闲时间参与各种智力与美学活动。它们的科学水平已经发展到了难以企及的高度;尽管在我梦境中的那段时期艺术活动已经过了其发展的全盛时期,但却依然是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在那些原始时代的日子中,经常会发生巨大的地质灾变,因而它们的技术也得到了充分的发展,以保护自己宏伟的城市免受摧残,以在灾害之中得以存活。
犯罪现象在那里十分罕见,一旦发生,也会通过高效率的监察部门及时解决。惩罚措施涵盖了从剥夺权利和监禁到处死或是残酷的精神折磨,但在审判之前都会详细地研究罪犯的动机。在过去的几千年间所发生的战争大部分都是内战,有时也会对虫类和八腕类入侵者发动攻击,或是对抗来自南极、长着羽翼和星型头颅的旧日支配者,尽管并不常发生此类战争,但每一场都是极具毁灭性的。它们有一支庞大的军队,所有士兵都手持一种能够发射出强电波的照相机模样的武器,它们一直维系着这支军队,却从未提及过目的何在。但很显然它们所惧怕的那堆黑暗、古老的无窗废墟,以及建筑物最底层那被封锁的活板门都与这支精良的军队有着莫大的联系。
那处玄武岩废墟和活板门是它们都惧怕谈论的话题——或者,最多也就只是秘密地悄声议论。寻常书架上所摆放着的书籍显然都没有记录这一事件的具体内容。伟大种族之内都将这一话题列为禁忌,而且那似乎与过去恐怖的战争,以及即将发生在未来的灾难(届时伟大种族就要被迫将其内部敏锐的灵魂及时送往未来)有着莫大关联。尽管出现在梦境中和传说中的情节都是支离破碎、难以连贯的,但在这件事却更是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隐晦的古老神话避开了这一话题——或者可能是所有涉及到的部分都出于某种原因被抹去了。此外,在我和其他相似病患者的梦境中都很少涉及这方面的内容。伟大种族的成员们从不会有意谈及此事,而所能了解到的只言片语也是来自那些观察力更为敏锐的被捕灵魂。
根据这些零散的信息,可以得知这种恐惧源于一个更为骇人的半水螅似的古老种族——它们完全是个异类团体,来自遥不可及的宇宙空间,而且于六亿年前就统治了地球和其他三个太阳系行星。就我们所理解的物质而言,这些似水螅类的族群就只有部分物质构成,而且它们的意识以及感知媒介与地球上的生物截然不同。例如,在它们的感观中没有视觉,其精神世界是一个怪异、没有视觉图案构成的印象。然而,它们又有着切实的形体,只要宇宙之内涵括的任何正常物质,它们都能够加以使用;它们也需要居所——尽管是个怪诞之地。虽然它们的感官能够穿透一切有形的障碍,但其有形之身却无法做到;而某种形式的电力能够将它们彻底摧毁。虽然没有羽翼或是任何能够看到的悬浮手段,它们却有着在空中移动的能力。它们的思维构造极为特殊,因而伟大种族无法与它们进行灵魂互换。
当这些东西降临到地球后,就开始建造布满无窗高塔的城市——由坚实的玄武岩修筑而成——并疯狂地捕捉任何发现的东西。就在那时,伟大种族的灵魂穿越过虚无的时空来到这里;据引起恐慌又饱受争议的埃尔特顿陶片上面的记录,伟大种族那个跨越了银河系的晦暗世界名为伊斯。随后,来到此处的伟大种族发现用它们创造出的装置能够轻易地征服那些掠夺者,还将它们驱赶到土地内部的洞穴中——它们早已将自己的居所与之相连,并开始栖息在那里。伟大种族又将那些洞口封住,就这样让那些掠夺者听天由命;它们还占据了大多数建造宏伟的城市,并且保留了某些重要的建筑——其中的原因更多是与迷信有关,而不是因其漠然的态度、鲁莽的举止,抑或是对于科学和历史知识的满腔热情。
但几千万年过后,那些被关在地下世界中的远古之物逐渐呈现出一种隐约的邪恶迹象——它们变得越来越强壮,且数量增长得极为惊人。同时,一些尤为骇人的怪异之物零星地出现在伟大种族的偏远小城,以及它们早已废弃了的古老城市中——那些地方通向地下深渊的小路并没有密封或是看管妥当,才会导致此现象的产生。随后,伟大种族采取了更为缜密的预防措施,而且许多通往地下世界的小路都被永久地封死了——但它们还是将一些出口用活板门封上了,以防那些远古之物在某些始料未及的地方奔涌而出时,还能利用这些路径进行战略性的攻击;因为地质变动虽然会逐渐堵塞那些路径、缓慢摧毁那些远古之物在外部世界建造的建筑物和废墟,但同时也会在地下产生新的裂缝。
远古之物的流入一定给伟大种族带来了难以形容的震惊,因为这令它们一直心有余悸。那些东西的外貌给它们留下了永久的恐惧,因而它们从来都对此缄默不语——我也就没能获取过任何有关那些远古之物样貌清晰的描述。只是模糊地听说它们有着怪异的可塑性,而且还能够短暂地遁于无形;而且还有一些零碎的传言提及它们能够控制甚至是在发生战斗时利用狂风的威力。异常吵闹的哨声,还有五个圆形脚趾留下的巨型足印似乎都与它们有着莫大的关联。
很显然伟大种族尤为惧怕那场即将到来的毁灭性灾难——那场灾难来临之际,上百万的敏锐灵魂就会穿越时间的空隙被送往更为安全的未来,侵占其他怪异的躯体——与那些远古之物最终成功地入侵有着必要的关联。那些穿越至未来的灵魂已经清楚地预言了那场毁灭性的灾难,因而伟大种族们决定任何能够逃离的成员都应该穿越至未来规避这一切。那场侵袭将会是一次复仇战,而不是为了重新占领外部世界;这些都是伟大种族从这颗星球未来的发展历史中看到的——它们穿越至未来的灵魂发现随后在此出现而又消失的种族并未受到那个怪异之物的侵扰。或许那些远古之物更愿意留在地球的内部深渊,而不是变化诡谲、暴风肆虐的地表之上,毕竟它们丝毫不需要光亮。也可能在千万年间,它们已经慢慢衰弱了。事实上,伟大种族已经知道那些远古之物会在人类之后的甲虫种族时代灭亡——那时,伟大种族成员逃离的灵魂正旅居在甲虫族的躯体之中。与此同时,尽管伟大种族已经禁止谈论那些骇人之物,还清除了能够阅读的相关记录,但它们依然小心地警戒,随时准备好那些强有力的武器。而那些被封上的活板门和无窗的黯黑古塔附近总是围绕着一种不可名状的阴暗恐惧氛围。
V
那就是我的梦境每晚带来的世界——尽是些昏暗、零碎的回响。我从未奢望能够了解这些场景中所包含的恐惧和骇人的具体含义,因为这种感觉完全是源自无形的恐惧——假记忆的一种敏锐感知。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我的研究成果逐渐帮助我形成了合理的心理阐释以抵制这些怪诞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愈发适应了这种抵制情绪。虽然一切印象都是模糊的,但还是偶会感受到那种毛骨悚然的恐惧,却无法再像之前那样将我完全吞噬了,1922年之后,我的生活和身心的休养就都恢复了正常。
在这些年中,我开始觉得应该将自己的经历——还有同种类的案例,以及所涉及到的一些民间传说——明确地总结出来,并进行出版,为了方便那些严谨的学者做进一步的研究;为此,我准备了一系列的文章,简要描述了整个事件发生的背景——其中简略概括了我梦境中记得的一些形状、场景、装饰图案以及象形文字。1928至1929年,这些内容陆陆续续地刊登在了《美国心理学会杂志》上,结果却未受到多少关注。与此同时,尽管纷至沓来的报道引来了一些纷扰之事,我依旧详尽地记录着我的梦境。
1934年7月10日,我收到了心理学会的一封来信,这封信将我整场疯狂的经历推向了顶点,同时也是最为恐怖的阶段。邮戳上的地址是西澳大利亚的皮尔巴拉,而我通过询问得知,信封上面的签名是一位有颇具威望的采矿工程师,信封里面还附上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照片。我会在此文中完整呈现信件内容,而后我认为所有读者都会理解这封信件及里面的照片对我产生了多么巨大的影响。
我曾一度几近昏厥,并且不愿相信那里面记录的内容,尽管我总是认为,那些渲染了我梦境的传说故事一定是于一些内容上有着某种事实基础的,但我依旧对于超乎想像的迷失世界中那些切实的残余毫无准备。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那些照片——它们冰冷而又无可争辩地展现了现实:以无垠的沙地为背景,上面耸立着一些破败不堪、经受流水侵蚀与风化的石块,石块轻微凸起的顶部与轻微凹陷的底部都在讲述着它们自己的故事。当我拿着放大镜仔细观察这些照片时,在那些倾斜的石体与坑洼之间清晰地看到了巨大曲线图案,以及偶尔出现的象形文字残余——它们所暗示的含义令我惊骇不已。以下是信件的内容,它可以证明一切:
西澳大利亚皮尔巴拉
丹皮尔街49号
1943年5月18日

美国,纽约市东41号街30号美国心理学会转交N.W.皮斯利教授收

尊敬的先生:
我最近与珀斯的E.M.博伊尔博士进行过谈话,也阅读了些他刚给我的你所撰写的文章,因此我觉得有必要向你讲述我在我们金矿区东边大沙沙漠中看到的一些东西。鉴于你所描述的奇特传说——有关布满巨石建筑、怪异图案以及象形文字的古老城市,我想自己似乎是偶然遇到了些非常重要的东西。
澳洲(黑肤)土人经常会谈论些“刻有符号的巨石”,而且似乎十分惧怕这些东西。他们将那些东西从某种方式上与其共有的种族传说人物布戴扯上了关系。布戴是个沉睡在地下多年的老人,他一直将头枕在胳膊上,而且总有一天会醒来吞噬掉整个世界。有一些非常古老而且快要被人们遗忘了的传说称,那地下有着巨石建造的宽阔房子,而且其中的通道一直延伸至地下深处,那里还曾发生过恐怖的事情。澳洲土人们说,曾经在战争中逃脱的一些勇士进入了一条通道,就再也没有回来,而他们消失在通道里不久后,骇人的狂风肆虐着从那里面呼啸而出。当然,也不能尽信那些当地人说的话。
但我想说的可不只这个。两年前,我在沙漠东侧约500英里处勘察的时候,发现了些带有雕刻痕迹的怪异碎石——其尺寸大约有3乘2乘2英尺,历经了极其残酷的风化侵蚀。起初,我并没有发现任何澳洲土人所说的标记,尽管那些石块被风化得很严重,但足够靠近之后我还是看到了些较深的刻线。那些怪异的刻线正如当地人所试图描述的一样。我估计大概要有三四十块的石头,有些近乎要被埋没在沙尘中了,而且所有石块都在一个直径约四分之一英里的圆形内。
当我看见一些石块时,就开始向附近搜寻以找出更多,并且精细地用设备估算地理位置。我给那些最典型的石块拍了十张还是十二张照片,而且已经将其放入信封中一同邮寄给你了。我把获取的信息和照片上交给了珀斯的政府部门,但他们对此无动于衷。后来,我遇见了博伊尔博士,他曾阅读过你刊登在《美国心理学会杂志》上的文章,而我在对话中碰巧提及了那些石头。他对此颇感兴趣,而且看到了那些石块的照片时变得相当兴奋,还说那些石头和印记正如出现在你梦境中,以及所看见的传说中描述的巨石如出一辙。他本打算写信给你的,但却被某些事情给耽搁了。期间,他给了我许多有你文章的杂志,而当我看到你的绘画与描述后,就立即认定我发现的石头就是你所描述的那些。你可以详细鉴别附上的那些照片,不久后,你将会直接收到博伊尔博士的来信。
现在,我能够理解这些东西对你来说是有多么重要。毋庸置疑,我们所发现的这些遗迹是来自久远得难以想象的未知文明,而这些也正是你所知道的传说来源。作为一名有着地质学知识的矿业工程师,我可以告诉你这些石块古老得令我恐惧。它们多数都是砂岩和花岗岩,但其中有一块几乎可以确定是某种特别的水泥或者混凝土材质。石体上的种种迹象都表明它们遭受了流水的侵蚀,就好像自从这些石块被建造和使用后,这个部分的世界就沉浸在水中而多少年之后才又重回地表。这是十几万年前的东西——又或者天知道到底有多古老,我不想再考虑这个问题了。
鉴于你之前努力地追查这些传说以及与它们相关的一切事物,我相信你将会带领一支探险小队来此沙漠地区做一些考古挖掘工作。如果你——或者你所知道的什么组织——能够筹集资金的话,那么博伊尔博士和我都会做好准备协助你的探索发现之旅。我可以召集十二名矿工来进行繁重的挖掘工作——这当中是不会有当地土人的,因为我发现他们对那一片特殊的场地有着近乎疯狂的恐惧。我和博伊尔从未对其他人提及此事,毕竟你显然对任何发现及其所带来的荣耀具有优先处置权。
从皮尔巴拉搭乘机动拖拉机四天就可以到达那地方——我们需要拖拉机来运输探索设备。那地方位于1873年沃伯顿线路的西部和南部,乔安娜泉的东南方向100英里的地方。我们可以利用德格雷河运输物品,这样就不用从皮尔巴拉启程了——不过这些事情我们可以先暂且不谈。那些石头大致位于南纬22°3'14'',东经125°0'39''处。那里属于热带气候,而且沙漠里面的状况会令人感到十分难受。任何探险行程最好都在冬天进行——六月、七月或是八月。我希望能够与你继续通信以讨论这一话题,而且我热切地希望能够对你作出的决策提供帮助。详尽研习过你的文章后,我对整起事件的深远含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久之后,博伊尔博士也会给你写信。如果需要快速取得联系,你可以利用发送到珀斯的无线电报。
由衷希望尽早得到您的回复。
相信我
您最真诚的朋友
罗伯特·B.F.麦肯齐
通过报纸我们可以大体得知这封信导致的直接后果。我十分幸运地获得了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支持,而且麦肯齐先生和博伊尔博士也在澳大利亚把所需物品筹备妥当了。我们没有向公众透露此行的具体目的,因为整件事情会令一些廉价报纸哗众取宠地增添滑稽成分,但大家应该知道我们此番是去探索澳大利亚报道出的一些遗址,以及我们各种准备工作的时间进程。
与我一同出发的还有大学里面地质系的威廉·戴尔教授(1930年至1931年间,米斯卡塔尼克大学南极科考队队长),古历史系的费迪南德·C.阿什利,人类学系的泰勒·M.弗里伯恩,以及我的儿子温盖特。一直与我保持通信的麦肯齐也在1935年初就来到阿卡姆,帮助我们完成了最后的准备工作。他大约有五十岁,能力出众、为人和蔼还相当博学多识,而且对于穿越澳大利亚的所有路况了如指掌。他在皮尔巴拉备好了拖拉机,随后我们租用了一艘小型的不定期货船顺着河流航行至目的地。我们准备尽可能审慎地用科学的方式来开展挖掘工作,细查每一粒沙尘,但绝不会破坏任何呈现或是几近原始状态的东西。
1935年3月28日,我们搭载着呼哧作响的“列克星顿号”自波士顿启程,这是一段悠闲的航行——我们穿越了大西洋和地中海,途径苏伊士运河,沿着红海一路航行,而后跨越了印度洋,最终抵达了目的地。我都不需要过多描述西澳大利亚海岸低矮的沙滩之景令我多么压抑,也无需赘述当拖拉机前往简陋的矿镇以及阴郁的金矿区时,我有多么厌恶。博伊尔博士与我们进行了会面,他年事已高,依旧举止文雅、极为聪慧——而他又具备极丰富的心理学知识,因此我和儿子总是同他展开无尽的讨论。
我们一行十八人搭载着吱嘎作响的拖拉机驶进了长达几公里的满目疮痍之地,眼前的景象令我们大多数人心中都混杂着一种怪异的不安与期盼之情。5月31日星期五,我们涉水走过德格雷河的一处支流,并到达了一处荒无人烟的领域。当我们靠近那个传说背后的古老世界的真实所在之地时,我的内心燃起了极度的恐惧——我那些不安的梦境与虚假的记忆不断地蚕食着我的思想,这令我愈发地恐惧眼前的景象。
6月3日星期一,我们见到了第一处在沙土中被埋没了一半的石头。我无法描述自己当时真实的感受——在这个客观的现实世界中——巨石建筑的一处残迹,从各方面看来都与我梦境中的石墙建筑如出一辙。那上面有着明显的雕刻痕迹——当我认出一部分曲线形的装饰图案时不禁毛骨悚然,双手也开始颤抖起来;那些图案令我遭受了多年的噩梦侵袭,我还为此进行过多少困惑的研究。
历时一个月,我们最终挖出约1250块遭受了不同程度磨损与侵蚀的石头,其中多数都是曲线形顶部和底部雕刻着图案的巨石。少部分的石块体积较小、表面光滑,切口呈矩形或八角形——就像是我梦境中的那些地板和人行道的材质——也有些极其巨型的石料呈现着曲面状或是倾斜的,其用途似乎是建造穹棱拱顶、拱门或圆形窗框的石料。向下挖掘得越深——越向北部和东部——发现的石块就越多,但我们依旧没能发现他们之间的布阵关系。戴尔教授看到这些年代久远得无法估测的碎石瓦砾极为惊骇,弗里伯恩则发现了与某种十分古老的巴布亚和波利尼西亚传说相吻合的符号标志。这些石块的状态以及它们散落的位置,都在无声讲述着原始宇宙的时间轮回与地质剧变。
我们随行有一架飞机,我的儿子温盖特经常会飞至不同高度,在满是沙石的荒漠上寻找着黯黑、巨型的石头轮廓——或是隆起的地表,抑或是散落石块的迹象,但却没有取得什么实际性的成果。某天他会觉得自己瞥见了什么重要的痕迹,但在下一次航行中又会发现那些迹象被另一种同样虚幻的痕迹取代了——而这些都是风沙移动造成的结果。但是,这种转瞬即逝的一两个瞬间怪异地影响了我,令我心生厌恶。他们好像多多少少与我在梦境中梦见的,或是阅读到的恐怖之物相吻合,但到底是什么我却怎样都想不起来。我对它们有种虚假的熟悉感——不知为何,总是会令我偷偷地望向北部和东北部那片可憎的、贫瘠的土地。
大约是在七月份的第一个星期,我对整个东北部地区产生了一种难以解释的混杂情感。我既感到恐惧,又感到好奇——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持续的、令人费解的记忆幻觉。为了将这种念头驱赶出脑海,我尝试了各种心理学上的合理手段,但却从未有过成效。我开始失眠,但这令我很欣慰,因为这样的结果就是缩短了我梦境的时间。我逐渐养成了深夜在荒漠中坚持散步的习惯,通常会走出很远的一段距离;我经常向北面或是东北面漫步,那些新出现的怪异冲动似乎在潜移默化地牵引着我。
在散步的过程中,我有时会被那些几乎被埋没的古老巨石碎块绊倒。尽管这里能够看得见的石头要比一开始挖掘的地方少许多,但我确定地表之下一定有着大量的遗址。我们临时扎营的地方要比这里的地表平坦得多,强劲的狂风时不时地会将沙尘堆出一些奇异的小沙丘——掩盖住其他踪迹的同时又暴露出一些更为古老的石头。我十分怪异地焦急起来,希望能够尽早挖掘至这片领地,然而又惧怕那些会被挖掘出土的东西。很显然,我陷入了一种更为糟糕的状态——因为我无法解释所发生的一切。
我在一次夜间散步时发现了一个怪异之处,而我对此的反映表明我的精神健康状况又下滑了。这件事发生在7月11日夜间,悬于天际的隆月将那些神秘的小沙丘笼罩在了一片怪异的灰白之下。那晚,我闲逛的范围稍微超出了平日的界限,随即便遇到了一块与我们之前发现的那些截然不同的巨石。它几乎完全被沙土埋没了,但我仍然弯下腰,用双手清除了蒙在上面的沙尘,之后趁着月光用手电筒仔细地研究起那东西。与其他巨石迥然不同,这一块被完美地切割成了方形,表面也并无任何凹陷或是凸出的地方。它似乎是某种暗色的玄武岩,完全有别于我们所发现并熟知的那些花岗岩、砂岩或是偶尔发现的混凝土。
我突然站起身,转头就以最快的速度跑回了营地。我对于这次的逃跑完全没有任何意识与理智,直到跑到了帐篷附近我才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逃跑。我想到那块怪异的黯黑石头就是我梦境中的什么东西,而且还曾阅读过其相关内容,它与那些远古传说中最为恐怖的东西有着莫大关联。那是传说中伟大种族都会惧怕的古老玄武岩建造的巨型建筑——那座高耸着的无窗废墟,那些于地球内部深渊中自生自灭的半实体的怪异、邪恶之物留下了这些建筑;它们犹如狂风般无形的力量依旧隐匿于那些活板门后面,因而那些伟大种族的哨兵们一直在不眠不休地看守着。
那天我彻夜未眠,直到黎明时分,我才意识到让这种神话故事的幻影搅乱了自己的心智是多么愚蠢。对此,我应该展现出一名发现者的热情,而不是畏怯。第二天上午,我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同行的其他人,后来,我又同戴尔、弗里伯恩、博伊尔还有我的儿子动身前往那块超乎寻常的石头,但我们却没能找到它。我记不清楚那块石头确切的位置了,而且之后刮起的风也完全改变了那些移动的小沙丘。
VI
现在到了我整个叙述中最重要,也是最艰难的部分——之所以更加困难,是因为我根本就无法确定此事件的真实性。我偶尔会不安地确信自己并没有在做梦,也没有被虚假的记忆迷惑,而正是这种感觉——我客观真实的经历唤起了惊人的含义——驱使我写下了这份记录。我的儿子——一位受过教育的心理学家,也是最为了解我全部经历的人——会对我所讲述的一切作出基本的评判。
首先,让我简单地概括一下此事件,正如那些留在帐篷内的人所知道的那样。7月17日到18日的那夜,之前已经刮了一整天的风,于是我便很早回到营地躺下了,但却久久难以入睡。快要十一点的时候,与东北部领地相关的怪异感一直令我备受折磨,随后我就走了出来,开始和平时一样四处散步,离开营地之后,我只遇到了一个人——并且和他打了招呼,他是一个名叫塔珀的澳大利亚矿工。那晚月亮刚过满月,从明朗的夜空投射下来的月光令整片古老的沙漠都笼罩在了惨白、犹如患了麻风一般的光芒之中,不知为何,这景象令我感觉十分邪恶。此后,没有刮起任何风,而接下来近五个小时的时间里,我也没有返回营地,塔珀和其他整晚没有睡觉的人都能够充分地证实这一点。那位澳大利亚矿工最后一次看到我时,我正迅速穿过那片灰暗的、蒙着一层神秘色彩的沙丘,一路向东北部奔驰而去。
大约凌晨3点30分的时候,突然刮起了一阵狂风,惊醒了所有在帐篷中沉睡的人,同时还掀翻了三顶帐篷。当时,天空万里无云,而且沙漠依旧笼罩在惨白的月光之中。同行的人检查帐篷的时候发现我并不在,但由于我之前常在晚上出去散步,也就没有觉得什么不对劲。然而,同行的三个人——都是澳大利亚人——似乎察觉到空气弥漫着一些邪恶的气息。但麦肯齐向弗里伯恩教授解释称,这种恐惧都是源于那些当地土人的民间传说——他们将晴天时沙漠中偶尔刮起强风的现象编造成了一个怪异、邪恶的神话。据传言,这样的风势都是从那些地底的巨大石屋中呼啸而出的,而那地方曾经发生过极为恐怖的事情——而且只在分散着有记号的巨石附近才会感觉到。将近凌晨四点的时候,突如其来的狂风又匆匆消逝了,只留下一片新形成的、形状陌生的小沙丘。
刚过五点钟的时候,似真菌般肿胀的月亮终于向西边沉了下去,这时我也踉跄着回到了营地——头戴的帽子不见了、衣衫褴褛、浑身都是擦伤与血迹,而且手电筒也不见了。大部分人已经又去睡觉了,但戴尔教授还在自己的帐篷前抽着烟斗。见我喘着粗气、几乎处于疯狂的状态,他赶紧叫醒了博伊尔教授。然后他们二人将我安置在了床上,尽可能地让我舒服一些。混乱的声音吵醒了我的儿子,他也来一同照顾我;而后他们试图让我静静地躺着,尽量睡一会儿。
但我根本毫无困意。我的精神状态此时极为异常——与我之前所遭受的症状完全不同。过了一段时间,我坚持开口讲话——紧张而又详尽地解释我的状况。我向他们说道,自己在散步的时候觉得身体乏了,就躺在了沙漠上打了个盹。那时,我脑海中的梦境要比平时更为惊恐——而一阵怪异的强风将我惊醒之后,我原本紧绷着的神经就彻底崩溃了。我随即惊慌而逃,途中常被半掩的石头给绊倒,因此才落得现在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我那时一定睡了很久——根据我不在营地的时间就可以知道了。
但我丝毫没有透露自己看到及经历的怪异之事——在保密这方面我尽力控制住了自己。但我说出改变了整个探索行程的想法,并且紧急叫停了向东北部挖掘的工作。我给出的理由极其牵强——因为我说那里没有什么石块,也不希望冒犯那些迷信的矿工,再如学院提供的资金可能会不足,还有些其他或是虚假的、或是不相关的解释。自然,所有人都丝毫不在意我的新想法——甚至我的儿子也是如此,他很显然只关心我的健康状况。
第二天起床后,我开始绕着营地走动,但并没有参与挖掘工作。鉴于我也无法阻止他们的挖掘工作,为了我的神经状态考虑,我决定尽快回家。而且我的儿子同意,只要他调查完那片区域——我希望能够放置不管的东北方向的那块土地——就让我搭乘飞机到达西南方向一千英里远的珀斯。我认为,如果那晚我所看到的东西仍然能够被其他人看到,我就应该给他们一些具体的警告,尽管这可能会被大家嘲笑,但那些知道当地传说的矿工一定会支持我的。可笑的是,我儿子那天下午驾驶飞机勘察了那片我可能走过的区域,结果并没有发现任何我曾看到的东西。就像那块异常的玄武岩石头一样——移动的风沙抹去了所有痕迹。那一瞬间,我感到有些后悔,因为我在极度的恐惧中丢失了某种能够让大家心生畏惧的东西——但我如今却认为幸好遗失了。时至今日,我依旧能够相信我的所有经历都是一场幻觉——特别是那个地狱深渊永远都不会被发现,因而我会一直虔诚地期盼着。
7月20日,温盖特驾驶飞机带我去往珀斯,但他却婉拒了我要他放弃探险同我一起回家的要求。他一直陪我待到了25号前往利物浦的汽船出航那天。现在,我于“女王号”的船舱中思忖着整件漫长而又疯狂之事的来龙去脉,而且最终决定至少应该将此事告诉我的儿子。至于是否要将此事散播给更多的人知晓,决定权就在他了。为了预防任何意外情况的发生,我准备了这份介绍自己经历的概述——可能有些人早已通过各种途径有所了解了——因而此处我将会尽可能地简述那个骇人的夜晚,我离开营地期间所发生的事情。
一种难以解释、混杂着恐惧与虚假记忆的情绪令我紧张的神经演变为对东北部地区执拗的向往,在邪恶的、散发着光亮的满月下,我拖着沉重的步伐向东北方向走去。随处可见那些无可名状的、被遗忘了的远古世界中遗存的原始宏伟石块——但都被沙尘埋没了半截。这堆巨大荒诞、阴郁黑暗的遗迹已经历经了无可估测的年月,而且它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折磨着我的神经。我难以停止关于疯狂梦境以及那些恐怖传说的想象,还有现今那些当地的土人及矿工对这片荒漠和雕刻了图案的巨石的恐惧。
我依旧拖着沉重的步伐前行,就好像去参加某种怪异的集会——困惑的幻象、冲动以及虚假的记忆都在愈发强烈地侵袭着我。我随后想到了儿子温盖特在空中看到的排列成行的石头可能是某种东西的轮廓,而且很好奇为什么它们是如此的不祥而又熟悉。有些东西正在摸索着、试图打开我记忆的门闩,而同时又有另一种未知的力量正奋力守住阻隔记忆的大门。
那天晚上没有风,由于一个个小沙丘而显得此起彼伏的苍白沙漠仿若一片冻结了的海洋波浪。我漫无目的地在沙漠中前行,仿佛是在接受命运的牵引。我的梦境涌进了现实世界,每一块嵌在沙土中的巨石似乎都是前人类的建筑中无尽的房间和通道的一部分,那刻在上面的曲线以及象形文字,都是我的灵魂被俘获至伟大种族期间所熟知的符号。有时,我觉得自己看到了那些无所不知的锥形恐怖之物正移动着进行它们独有的工作,而我十分惧怕低头看自己的身子,恐怕自己也是它们那般模样。然而,我一直都能看见那些被沙土掩埋的石块,以及那些房间和通道;能够看到邪恶、发着光亮的月亮,也能看到那些发光水晶体制成的灯具;能够看到无尽的沙漠,也能看到窗外摇曳着的蕨类和苏铁植物。我既置身于梦境中,也于现实世界中保持着清醒。
我都不知道自己走了有多远,或是有多久,又或者是往哪一个方向——白天呼啸着的狂风吹散了蒙在石块上的沙尘,就在看到这些石块时,我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那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大一堆石块——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头脑中那些奇妙的远古景象突然消失不见了。视线之内又只是无垠的沙漠、邪恶的月亮,以及那些不可猜测的过往的碎片。我往前靠拢,然后停了下来,用手电筒的光照着那堆倒塌的遗迹。强劲的风吹散了一座小沙丘,留下了一个低矮的、不规则的圆形巨石堆,以及一些体积稍小的碎块——大概有四十英尺宽,二到八英尺高。
从一开始我就意识到这些石头有着某种完全史无前例的特性。不仅是这堆石块数量惊人,而且当我借着月光和手电筒的光亮仔细查看时,一些被沙砾磨损了的图案深深地吸引了我。并不是因为这与我们之前发现的那些样本有本质上的区别,而是要比那更细微的一些东西。就只看一块石头时并没有什么不同,而当我几乎同时看向几块石头的那一刻,才会意识到些不同之处。最终,一段时间之后,我就犹如醍醐灌顶一般明白了事实真相。这些石块上的曲线图案是紧密相关的——是一个巨大装饰图案的组成部分。在这片历经了世代变迁的荒漠之中,我第一次遇见保留在原位的巨石遗址——尽管已经支离破碎,但其依旧是具有明确意义的。
我从石堆底部奋力地向上攀爬,终于达到了顶端,用双手清除了各处的沙尘,而且一直努力地去阐释各种尺寸、形状、类型的图案,以及其中所蕴含的关系。过了一会儿,我晦涩地猜测出了这栋原来的建筑的特性,还有那些曾经占地面积广阔的原始建筑的图案。这些景象与我梦境中瞥见的场景完全吻合,这令我感到极其惊骇与恐惧。这里曾是一条三十英尺高的巨型通道,地上铺陈着八边形的石体,而头顶则是修筑坚固的拱顶。通道右侧原本应该是有敞着的房间,而在通道尽头之处,有一个怪异的斜面一直通向地下深处。
想到这些的时候,我不禁猛地跳了起来,我想到的内容远远超过了这些石块本身能够提供的信息。我怎么知道这一层建筑本应该位于地底深处呢?我怎么知道通向上面的斜坡本应该位于我的身后呢?我是如何知道底下那段通往支柱广场的漫长通道应该位于我左边的上一层?我是如何知道可以连接至中央档案馆的那间装满了机器的房间以及通向右边的隧道应该位于下面两层?又是怎么知道再向下四层、位于底部的那些被金属封闭了的骇人活板门?我感到十分困惑——那些梦境中的场景竟然入侵到了真实世界中,而后,我发现自己不停地颤抖着,浑身都被冷汗浸湿了。
随即,最后击垮我的一刹那——我感受到了一种邪恶的微弱冷气流从这堆巨石的中心附近缓缓地升了上来。和之前一样,我的幻象瞬间就消失了,而映入眼帘的又是那邪恶的月光、荒凉的沙漠,以及林立在荒漠中的早第三纪石造建筑。我现在正面临着一些真实的有形之物,而且其中充满了有关黑暗神话的无尽暗示。那股气流只能说明一件事情——地表这些杂乱的石块下还隐匿着一个巨大的深渊。
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些澳洲土人的邪恶传说——巨石之处会发生恐怖之事,而且狂风在其中孕育而生,那下面还隐藏着巨大的石砌房屋。随后,我那些梦境中的想法又出现了,我感觉到模糊的虚假记忆正在我的脑海中奋力挣扎着。我所在的这片沙漠下到底是个怎样的世界?我到底是要发现一个怎样不可思议的古老世界——那里滋生了古老的神话传说以及萦绕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噩梦。我只是迟疑了片刻,求知欲和对科学的热情就使我停下了这样的想法,并阻止了我内心愈演愈烈的恐惧。
我几乎是没有意识地行动着,就好像是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命运操控。将手电筒放进口袋里后,我使出了超乎寻常的力气移开了第一块巨大的石块,然后是另一块……直到一股湿润的强气流涌了上来,与沙漠中干燥的空气相比,这股气流显得格外古怪。一条黯黑的裂缝开始显现,而且最终——当我清除了所有能移走的小碎块时——犹如麻风病般惨白的月光照亮了一个足够我进入的空口。
我掏出手电筒,然后朝入口处照进了一束明光,看见下面是一片建筑物倒塌后混乱的废墟——巨大的斜面倒塌形成了一个通向北面约四十五度的斜坡,显然是原本建筑物坍塌形成的后果。在其表面和地下之间是一片灯光无法穿透的黑暗,顶端边缘还残存着巨大的应力状态下穹顶的痕迹。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沙漠地区的沙砾正好覆盖在了地球初期的巨大建筑中的一层——历经了千万年的地质剧变后,这栋建筑是如何存留下来的?无论是那时或是现在,我都无法猜测。
回想一下,我独自一人忽然深入这样一个可疑的深渊中,这样做太过草率了——而且还没有任何人知晓我的行踪——简直就像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也许我真的疯了,那天晚上,我毫不犹豫地继续向下摸索。我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行动完全是在命运的引诱和驱动下进行,它似乎一直在指引着我的方向。为了省电,我只会偶尔打开手电筒;我穿过裂口,开始疯狂地走下那个邪恶而又宽大的斜坡——有时我会面向前方,找到一个扶手的好位置、或是脚踩的稳固之处;而有时则要转过脸朝向头顶那堆巨石,十分不牢靠地摸索着行进。在手电筒的直光照射下,两边远处的墙体上隐约可见一些雕刻着图案的倒塌建筑。而再往深处望去,则是无尽的黑暗。
在我向下攀爬的过程中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我一直因为一些暗示和图像激动不已,似乎将一切客观存在的实体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身体上的感觉完全消失了,甚至就连恐惧感都像是个呆滞的滴水兽幻影,无能为力地斜睨着我。最后,我到达了一处平地——上面布满了坠落的石块、奇形怪状的碎石、沙砾,以及各种各样的瓦块。在我的两边——中间或许有三十英尺宽——矗立着巨大的石墙,而顶端则是宽大的交叉顶。我能够辨认得出那上面雕刻着的图案,但那雕刻的内容我就不得而知了。最吸引我的就是头顶上的拱顶。虽然从手电筒折射出的光束照不到屋顶,但巨型拱顶稍矮一些的部分还是清晰可见,它们与我梦境中远古世界的场景如出一辙,以至于我第一次看到时就瑟瑟发抖。
在我身后的高处,微弱模糊的月光表明我距离外面的世界已经有很远的一段距离了。某种模糊的防备之心在警告我不要离开月光的范围,以防在返回之时没有了指引。现在,我正朝着左手边的墙体走去,那上面雕刻的痕迹是最为清晰的。杂乱不堪的地面几乎与下来时的石堆一样难以通过,但我仍然设法选择了一条难以前行的路。我在一个地方移开了一些石块,还踢走了些碎石瓦砾,想要看看路面的样子;铺设地面的八边形石板虽然表面已经变形,但依旧紧密地连接在一起,目光触及到地面的一刹那,竟令我不寒而栗——我实在太熟悉这八边形的地面了。
到达墙体附近之后,我慢慢地打开手电筒,仔细端详着那上面模糊的残迹。虽然过去的流水似乎侵蚀了砂石的表面,但那上面依旧留存着我无法解释的装饰图案。建筑的某些地方已经非常松散,甚至扭曲变形;面对这样的情景,我不禁好奇这座原始而又隐秘的宏伟建筑遗迹随着时间的流逝,还能在地球的核心存留几千万年?
但最令我感到兴奋的还是那些雕刻。尽管它们饱经岁月的风霜洗礼,但离近一点的话,还是能够相对容易地辨认出形状,每一处细节与我来说都相当熟悉,这令我极为惊讶。若是说我对这座古老建筑的主要风格颇为熟悉,还算是正常可信的。编造那些神话的人给公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得那些神话已经逐渐融入了一连串神秘的传说当中——在我失忆期间曾了解过的,而如今竟唤起了我潜意识中生动的画面。但这些怪异图案上的每一处线条与曲线中所有细微的样式都与我这二十多年梦中的图案丝毫不差,这又该如何解释呢?又是怎样一些模糊的、早已遗忘了的图像能够复制出如此精细、如出一辙的图案——每晚都会持续、精确而又毫无变化地侵扰着我的梦境?
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可能,何况那可不是细微的相似。千真万确而又毋庸置疑——我所在的这条通道已经隐藏在地下上千万年了,而且正是我梦境中场景的雏形。我清楚地了解它就像是了解我在阿卡姆小镇克兰街上我自己的房子。的确,在梦中所展现的是这里鼎盛时期的场景。随即,我彻底对此着了迷。我十分了解这座特别的建筑,也清楚地知道这里就是我梦境中的那座远古城市。这座城市在几千万年的沧桑巨变及破坏中逃过一劫,而我却依旧可以准确无误地在那栋建筑,或是这座城市中找到任何一个地方——我出于本能的确信以及惊骇的心情意识到了这一切。上帝啊,这一切究竟是意味着什么?我是如何知道自己了解那一切的?而那些居住在这座原始石砌建筑迷宫中的那些东西——关于它们的古老传说中到底隐藏着怎样令人畏怯的事实?
文字只能片面地表达出那些啃噬我灵魂的恐惧与困惑。我知道这地方,知道我的前面有着什么;也知道头顶上那已经分崩离析、化作碎石瓦砾以及荒漠的建筑,原本是无数的多层高塔。现在没有必要——我颤抖着想到——再去追寻那缕微弱模糊的月光,我已经不需要它来引领我走出这里了。然而,我却左右为难,一方面迫切地渴望逃离这里,另一方面,强烈的好奇心以及驱使我前进的命运则化成了一股狂热的情绪吸引着我继续前行。自从我梦境中的那段时间结束之后,这座古老的骇人城市在接下来的千百万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历经了多年的地质剧变之后,城市地下的迷宫以及它所连通的那些巨型高塔又有多少幸免于难?
我是否偶然进入了一个完全埋没于地下之中的邪恶古老的世界?我还能找到书法大师的房间在哪里吗?我还能找到斯格哈——来自南极洲长着星状头颅的肉食植物,也是被捕获至此的灵魂——曾经在空白墙体上凿刻了某种图案的高塔吗?下面两层的那段通道——连通着聚集了异族灵魂的大厅——是否依旧还能够通行呢?在那座大厅里,一个难以置信的灵魂——它原本是个部分形体具有可塑性的生物,居住在一千八百万年后跨越了冥王星的某个未知星球中空的内部——有一件用黏土塑造出的模型。
我闭上眼睛,用手捂住头部,试图想把这疯狂的梦境碎片从我的意识中驱赶出去,但事实证明这一切都是徒劳。之后,我也是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周围流动着的空气是如此寒冷和潮湿。我的身体颤抖着,意识到我周围一定有个沉寂了千万年的巨大黑色深渊在呼啸。当我回忆梦中的那些场景时,想到了骇人的房间、通道以及斜坡。前往中央档案馆的路是否还通畅?当我想起那些放置在不锈金属的矩形架子上令人敬畏的记录时,一股无形的力量又一次在我的头脑里不断地撕扯着。
据我梦境中的记忆和流传的传说中记载,那里面储藏着自远古至未来、宇宙时空连续体内的所有历史——都是由太阳系中自各个星球和时代的灵魂编撰而成。这的确很疯狂——但我偶然走进的这个黯黑世界不正和我本身一样疯狂吗?我想到了那些被锁住的金属架子,还有为了打开每只箱子而安装的奇特旋转把手。那些梦境逐渐生动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竟然曾频繁地在最底层的陆生脊椎动物层进行着复杂的开箱子过程——各种变化多端的旋转圈数与按压力度!每一处细节都是既新奇又熟悉。若是梦境中的那个储藏室确实存在,我能够事不宜迟地将其打开。也正是那个时候,我彻底被疯狂吞噬了。须臾过后,我越过那些残垣瓦砾,走向记忆中的那面斜坡并下行至更深处。
VII
从那之后,我的记忆就不那么清晰了——实际上,我最后仍然迫切地期望这一切印象都只是邪恶梦境的一部分——或是由于精神错乱而滋生的幻象。一种狂热的思绪在我的脑海中肆虐,所有记忆都模糊地涌向了我——有时只是断断续续的。手电筒发出的微弱光线被黯黑的深渊吞噬掉了,恐怖而又熟悉的墙体和雕刻如同幻影般闪现着,无不显露出饱受岁月摧残后的衰败景象。有一处拱顶大量脱落,因而我只能爬上一堆如小山般的石块——高得几乎要触到参差不齐的怪异钟乳石屋顶。这是噩梦的最高潮部分,而虚假记忆的邪恶拖拉令事情更为糟糕。只有一件事,让我倍感陌生——与这座巨大的建筑相比,我的身体显得极为渺小。异常矮小的身躯令我感到了一种压迫感,就好像是在人类的躯体中看待这些高耸的塔墙时,是一件完全新奇而又不正常的事情。我一次次紧张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竟对自己的人类躯体隐约感到了一丝不安。
我忽上忽下地在黯黑无际的深渊中踉跄地行进——经常被绊倒、受到擦伤,有一次还差点摔碎了手电筒。我熟知这邪恶的深渊中每一处石头和角落,而且在好几个地方,我都停下来用手电筒的光亮去照那些早已被堵塞、破败不堪,却依旧熟悉的拱门。有些房间已经彻底坍塌了,另一些要么已经人去屋空、要么就是充斥着碎石瓦砾。在少有的几个房间中,我还看见了大量的金属——有些存留得依旧相当完整,有些已经破碎了,还有的已经被压碎变形——我意识到那些正是我梦境中的巨型基座或是宽大的桌子。我不敢猜测它们原来的实际作用。
我发现了那条下行的斜坡,就沿着一路向下面走去——但是没走多远,就被一条断裂开的不规则裂缝挡住了去路,而且裂缝间最狭窄的地方有将近四英尺宽。倒塌的石块从这里坠落,可以从中得知下方是个无尽的黑暗深渊。我知道这座巨型建筑下部还有两层,而当我想起最底层那扇由金属固定住的活板门时,不禁又一次感到了惊慌,以至于颤抖了起来。如今那里应该没有哨兵看守了——因为很久之前,潜伏在那下面的东西就已经进行了骇人的报复行径,此后便陷入了漫长的衰退期。到了人类之后的甲虫族到来之际,它们就已经彻底灭亡了。然而,当我想到那些当地传说时,又忍不住开始瑟瑟发抖。
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跳过那个裂口的缝隙,尽管地板上的杂物使我没法助跑——但疯狂的念头仍然令我勇往直前。我选择了那条接近左手边墙体的地方——那里的缝隙是最狭窄的,而且对面的落脚点也相对没有那么多危险的碎石瓦砾——就在那么疯狂的一刹那过后,我就安全地站在了对面。而后终于到达了下一层,在那里我无意间经过了那些满是机器的房间所在的拱廊,房间里面的机器已然成了一堆废墟,还几乎被埋没在了坠落的石土当中。所有东西都是按照我所知道的位置摆放,我自信地爬过一座座堵住了通道的小土堆,这是一条宽阔的横向隧道的入口处。我意识到这条路会将我带到城市下方的中央档案馆。
沿着那条遍布着杂乱碎石的通道,我一路跌跌撞撞地翻爬着,而无尽的岁月似乎在我面前展现开来。我有时还能从历经了岁月摧残的墙体上认出雕刻图案——有些很熟悉,而有些似乎是在我梦境之后期间添加的。因为这段路连接着许多地下的房屋,所以除了一些连接各种建筑的一些较低层通道外,就没有其他拱道了。在一些路口交叉处,我会转向一边,长时间地望向那些萦绕在脑海中的通道和房间。只有两次,所见之景与我梦中的模样完全不同——其中一个就是我还能凭记忆找到拱廊被封锁之后的轮廓。
当我匆忙而又极不情愿地穿过一处那巨大无窗的荒废高塔的地下室时,那些高塔怪异的玄武岩建筑仿佛在预示着一种谣传的恐怖根源——这令我剧烈地颤抖起来,并感觉有种怪异的、想要退缩的无力感汹涌袭来。这处原始的地下室呈圆形,足足有二百英尺宽,而且暗色的石体上面没有雕刻任何图案。这里的地面上除了些沙尘,空无一物,而且我能够看到通向上方或下方的洞口。这里没有任何楼梯或是斜面——实际上,我梦境中勾勒的场景显示,那些奇妙的伟大种族完全不会去触碰那些远古塔楼。而那些修建塔楼的东西也根本不需要楼梯或是斜面。梦境中那下面的洞口一直紧紧地封闭着,还有哨兵提心吊胆地看守。而如今,它就那样敞开着——裂开的洞口里面一片漆黑,还一直向外吹出阴冷潮湿的气流。至于那下面到底弥漫着怎样永坠黑暗的无尽深渊,我不允许自己进行半点思考。
之后,我又爬过了一节阻塞十分严重的通道,来到了一个棚顶完全塌落的地方。爬过一座碎石堆积如山的土堆后,通过了一片巨大空旷的地方,以至于我的手电筒在那里既照不清四周的墙体,也照不到上方的拱顶。我想这里一定是金属供应大楼下方的地下室,原本是对着档案馆不远处的第三广场。而我也无法猜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堆积如山的碎石瓦砾远处,我又发现了一条通道,但没走多远就到了完全被阻塞的地段——坠落下来的拱顶几乎就要和下陷的天花板碰到一起了,十分危险。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如何移走足够的石块让出一条通道的,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敢触碰那些紧密堆在一起的碎块——若是稍微破坏了其平衡就可能会令上方千吨重的石料坠落下来,将我压得粉身碎骨。是一股纯粹疯狂的力量在驱使我、引领我——如果我在地下的那段冒险并不是——如我所期望的那样——一场邪恶的幻象或是梦境中的一段场景。但我确实——或者梦见我——为自己开辟出了一条能够挤出去的通道。当我爬过那堆碎石的时候——我用嘴紧紧地衔着手电筒,一直开着来照明道路——感觉自己要被头顶那些参差不齐的怪异钟乳石给撕裂了。
我现在距离地下的档案馆已经很近了,那里似乎成了我前进的目标。顺着土堆的另一边滑下去后,我拿着时亮时灭的手电筒,沿着通道余下的部分走到了一处低矮的、周围有着许多拱门的地下室——依旧保存得极为完好——所有的拱门都是敞开的。墙体,或是说能够用手电筒照射到的部分墙体,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象形文字,以及一些轮廓鲜明的曲线符号——有些是在梦境里的那段时间结束后新添加的。
我意识到这里就是我命中注定该来的终点,随后我立即转向了左手边那扇熟悉的拱门。在那里,我可以找到一条畅通的通道上下斜坡,如此便能去往所有残存下来的楼层,想到这里,我竟丝毫没有迟疑。这座被大地所庇护的巨大建筑里面存放着整个太阳系内的所有历史,这里由高超的技术建造而成,并得以加固,就是为了让它能够和太阳系一样维系过漫长的年月。这些巨大的石料经由数学才华搭建而成,并且是由坚硬得难以置信的水泥填充缝隙、粘贴起来的——就这样将其建造成了同地球岩核一般坚固的巨型建筑。这里历经了比我所能理性理解的年月更加漫长的岁月后,这座被埋藏于地下的巨物依然保持着它的基本轮廓,宽阔的地板上布满了灰尘却鲜有碎石,不似别处那般杂乱不堪。
从这里开始,步行变得相对容易,并没有什么阻碍,但我的头脑中却感觉十分怪异。此前,路上的那些阻碍一直在抑制着我所有疯狂的渴望——而现在却愈发地蔓长,而我开始沿着记忆中那条低矮的棚顶的通道疾跑起来。我已经不再惊讶于自己熟悉沿路看到的一切了。而后,映入眼帘的是周围大量印着象形文字的怪诞金属柜门,有些柜门还如原来那样紧闭着,有些则已经打开了,另外还有的已经严重弯曲变形——过去的地质剧变虽然不足以撼动整座庞大的建筑,对付这些小物件还是绰绰有余。裂开的空架子上面布满了灰尘,似乎表明原本那上面的盒子都已经被地震摇落在地了。柱子上偶尔显露的标记或是文字显示着书籍的纲类及亚纲类。
我在一个敞开的隔间驻足了好久,因为那上面有些独特的金属盒子仍旧在其原位,周遭布满了灰尘。再往上走,我费力地取出了一个略显轻薄的箱子,并将它放置在地板上进行观察。尽管那上面的文字排列方式略有差异,但那只是普通的象形文字。我十分了解盒子上面的钩扣装置,所以轻松地打开了毫无锈迹、还很灵敏的盖子,并将里面的书籍取了出来。那本书——如我所料——约二十英寸长、十五英寸宽、两英寸厚,封面上是一页能够从顶端打开的薄金属。书籍内部坚韧的纤维篇章似乎并未受到无尽岁月的摧残,随后我认真研究了那着色怪异、用刷子写出来的文字——那符号完全不似常见的象形文字雕刻或是任何人类学者已知的字母——想到这些时,脑海中又浮现了那些隐约被唤醒的记忆。随后,我意识到这是我梦境中有着些许了解的那个异族灵魂的语言——它来自一颗体积较大的小行星,而那小行星正是一个远古星球的残余碎片,因而那里留存了许多远古生命和传说。与此同时,我又想到在档案馆的这一层存放着的是那些非陆地星球上的历史。
当我不再仔细阅读这份难以置信的档案后,我发现手电筒的光亮开始减弱了,所以我飞快地换上了随身携带的备用电池。随后,借着明亮的光线,我又开始狂热地奔跑起来,一路穿过了蜿蜒曲折、没有尽头的通道和走廊——偶尔还会认出一些熟悉的架子,也会被一些声音搅得心烦意乱——在这座沉寂了万古的死亡与寂静的地下墓穴中,我的脚步声与此处极不协调。身后那千百万年来无人涉足的灰尘上留下了我的足迹,也令我不寒而栗。如果我的一切梦境都只是虚假的幻象,那么此前在这些远古的道路上还从未留有人类的足迹。我的意识中并不知道这般疯狂奔跑的终点究竟是哪里。然而,某种邪恶的力量一直拖拽着我茫然的意志,拉扯着那些被埋藏的记忆,因而我觉得自己并不是在漫无目的地奔跑。
我走到一处向下的斜坡,并沿着此处去往了更深的地方。在奔跑的过程中,层层建筑物一闪而过,但我并没有停下来去仔细探寻。我的头部开始感到眩晕,而且里面开始响起了某种节奏,这令我的右手不由自主地随着节拍抽搐起来。我想要打开什么东西,同时我认为自己清楚地知道所有复杂的旋转与按压过程。那东西就像是有着密码锁的现代保险柜。不管那是否属于梦境,我曾经知道、现在也知道。梦境——或是无意识得知的部分传说——是如何能够细致地教会我这般精细、复杂的过程的,我都不再想试图自己解释了。我现在没有任何清晰的想法。因为,这整段经历——对这片未知废墟的莫名熟悉,而面前的这一切又全部与梦境以及神话的片段荒唐地吻合——不就是一场毫无理由的恐怖吗?也许就是那时——也是在我如今神志清醒的时候——我所坚信的就是我根本没有醒过来,而那座被埋没在地下的城市不过是我高烧时一段错乱的幻想罢了。
最后,我到达了最下面的一层,并去往了斜坡的右面。即使这样做会减慢速度,但出于某种阴暗的原因,我还是努力地放轻脚步。在被掩埋得最深的这一层里,有个地方我怎么都不敢穿过,随后当我靠近那儿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自己所惧怕的东西。那只是一扇被金属封住、并紧紧关着的活板门。但现在那里没有了哨兵,所以我不禁颤抖着踮起了脚尖——就像经过那个敞着的相似活板门的黯黑玄武岩地下室时一样。我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如同玄武岩地下室的那种阴冷潮湿的气流,而且希望自己能走另一条路。至于我为什么要选择这一条路,我也不知道。
当我到达那里之后,看见那扇活板门完全敞开了。我又走到了架子前面,然后瞥见其中一个架子前面的地板上有一只蒙着薄薄一层灰尘的箱子,显然那些都是最近才掉下来的。与此同时,全新的恐惧向我袭来,但我却一时不知道原因。成堆掉落的箱子也是很常见的现象,因为千万年来,这座丝毫没有光亮的迷宫已然经历了诸多的地质剧变,上面建筑物偶尔倒塌后在此引起了震动。随后,在我就要穿过那地方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为何会如此震惊。
令我感到烦乱的并不是那堆箱子,而是那层地板上的灰尘。借着手电筒的光线,我发现那些灰尘似乎并不应该那么均匀——有些地方看起来要更薄一些,就像是几个月前被扰乱过一样。虽然我也不是很确定,因为就算是那些明显更薄的地方也已积攒了许多灰尘;然而就算那些不均匀的灰尘是臆想出来的,其中某种令人怀疑的规则形状也令我相当不安。当我将手电筒靠近其中一处怪异的地方时,所见之物令我心生厌恶——因为那上面规则的形状已经很明显然,那图案就像是规则线条组成的混乱压痕——压痕都是每三个出现在一起,各有约一平方英尺;每一个压痕都由五个近似圆形的三英寸长的印记——一个在前,四个在后。
这些潜在的边长为一英尺的方形压痕明显是朝往两个方向的,就好像是什么东西去往某地又返回来了一样。当然,这些压痕都很模糊,也可能只是我的错觉或是什么意外,但我觉得它们经过的路线有种阴暗、难以说明的恐惧气息。因为在这些压痕的末端就是不久前才坠落的箱子,而另一端的尽头则是呼出阴冷潮湿气流、没有哨兵守卫的无尽深渊,那下面完全难以想象。
VIII
而我所感受到的怪异压迫感是如此深刻而又难以抗拒,它已然征服了我的恐惧。在看过了那些骇人的可疑足迹,以及它所唤起的毛骨悚然的梦境记忆之后,没有任何合理的动机能够令我继续前进。然而,我的右手即使因恐惧抖得厉害,却仍然有节奏地抽搐着,渴望寻找到那把锁。在知道这些想法之前,我已经路过了那堆近期坠落的箱子,踮着脚穿过了完全未被涉足、布满了灰尘的通道,去往某个我似乎十分了解的地方——了解程度不禁令人感到恐怖。我开始反思诸多问题——其起源以及相互之间的联系,我也只是刚开始猜测——人类的躯体是否可以够到那架子?我这人类之手是否可以操作记忆中千万年的开锁方法?那个锁是否还可以完好无损地正常运作?而我又该做些什么——敢做些什么——我所希望又惧怕找的东西(我才意识到这一点)是什么?它是否会证明一些超越正常概念、令人震惊的真相?或是仅仅证明这只是我的一场梦?
接下来意识到的事情令我停止了奔跑的脚步,呆立在原地,眼盯着一排熟悉得令人抓狂、刻着象形文字的书架。它们几乎保存完整,而这附近仅敞开了三扇门。我对这些架子的感觉难以描述——那种熟识已久的感觉十分显著又强烈。我抬起头看向最高处的那一排,却是无论如何也够不到的,因而一直想着我要如何能够便利地爬到上面。底部敞开的四扇门会帮上忙的,而那些紧闭着的门锁也可以作为手脚的攀登点。像在其他需要双手行进的地方那样,我用嘴衔着手电筒。最重要的是,我不能发出什么噪音。要带着我想取下来的东西返回尤为困难,也许我可以将其可活动的钩扣挂在衣领上,然后像背包那样将其拿下来。我又想到那个锁会不会腐坏,如果一切正常的话,我就可以重复那套丝毫不会有疑问的熟悉动作。但我期望不会出什么岔子——这样我的双手才能顺利完成后续的工作。
当我还在脑子里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已经将手电筒放进了嘴里,开始向上攀爬了。果然不出所料,突出的门锁并不是很好的支撑点,幸好架子上面敞开的隔间门板派上了用场。在我向上攀爬的过程中,利用了那扇旋转生涩的门,以及隔间的边缘,并设法避免发出任何较大的噪声。在门顶端的边沿上,我稳住平衡,然后向右侧倾斜,这样就能够刚好够到我寻找的那把锁了。由于向上攀爬导致我的手指几乎麻木了,以至于一开始解锁的时候十分笨拙,但我很快发现人类的双手很适合这项解锁工序。而且记忆中关于这一过程的节奏很明确。跨越了某种未知的时间鸿沟,有关这一套复杂而又神秘动作的记忆事无巨细地浮现在了我的头脑之中——因为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就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咔哒声——这声音令我更加震惊,因为我丝毫没有刻意期盼着成功。转瞬间,金属柜门伴随着十分微弱的摩擦声缓缓打开了。
我看着那一排暴露出来的灰色箱子底端,不禁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而且感到某种难以解释的情感汹涌而来。看到我右手可以够到的那只箱子上面雕刻着的象形文字时,我开始痛苦地颤抖起来,这种痛苦的情绪远比单纯的恐惧更为复杂。虽然我还在抖动着,但依旧设法将其从坠落的灰尘中间取了下来,并且不动声色地将它移到了我这边。就像我之前搬弄过的箱子一样,大概有二十英寸长、十五英寸宽、厚度刚刚超过三英寸,上面还刻有数学图案的浮雕。我粗鲁地将它夹在了身体与攀爬的表面之间,然后摸索着它的扣件,并最终打开了它的挂钩。掀开盖子后,我将那个重物放在了自己的背上,并将挂钩挂在了我的衣领上。空出双手后,我又笨拙地爬回了满是灰尘的地面上,随即准备观察我的战利品。
跪在沙砾屑中,我转了下箱子,然后将它摆放在自己面前。双手抖动得厉害,我十分惧怕将那本书取出来,但同时又相当渴望这样做——并且感觉受到了强迫——要取出那本书。我逐渐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可能找到了什么,这种想法几乎令我动弹不得。如果那东西就在那儿——而且我也不是在做梦——那这其中所蕴含的意义可不是人类灵魂能够承受得住的。而最让我备受折磨的是我那一刻丝毫感受不到这只是一场梦,现实的感觉是如此强烈以及骇人——而今,当我再度回想起那个场景的时候,都不禁毛骨悚然。
最后,我颤抖着将那本书从箱子里拿了出来,然后痴迷地盯着封面上熟悉的象形文字。它似乎完好如初,看到标题那曲线形字母的时候,我几乎着了迷,就好像我真的能够读懂似的。实际上,我也不敢保证自己从未在某种短暂而又可怕的异常记忆中阅读过。我不知道自己要多久才敢翻开那薄薄的金属封面。我顺势而为,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从嘴里把手电筒取出,然后为省电把它关掉了。最后,在一片漆黑之中,我鼓起勇气——终于,在没有光线的情况下,翻开了封皮。直到最后,我才打开手电筒扫过露出的书页——我硬着头皮告诉自己不论看到了什么,都不能发出任何声响。
只看了一眼,我就瘫倒在地了。然而,我还是紧紧咬住牙齿,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在无尽的黑暗中,我整个人瘫倒在了地面上,并将手放在额头上。那正是我所惧怕,同时又无比期待的东西。要么就是我正在做梦,要么就是时空颠倒了。我一定是在做梦——但我可以把这东西带回去来验证是否为恐怖的现实,并将它给我的儿子查看,如若一切都是现实的话。在这无法打破的阴郁黑暗之中,尽管周边并没有什么旋转着的物体,我却仍旧感到头晕目眩。十足恐惧的想法及画面——一切都是被我瞥见那本翻开的书而唤起——开始向我袭来,并蒙住了我的感官。
我想起了灰尘中那些疑似足迹的印记,同时被自己喘息的声音吓得瑟瑟发抖。我再一次打开了手电筒,借着光线看向翻开的书页——就好像毒蛇的猎物盯着行凶者的眼睛与毒牙。随后,在漆黑之中,我伸出笨拙的手指合上了书,并将它放回了盒子里,合上盖子并扣好了那个怪异的挂钩。如果它是真实存在的话,那这就是我必须要带回外部世界的东西——如果整个地下深渊都是真实存在的——如果我,以及这世界本身,都真实存在的话。
我也不确定自己是什么时候踉跄着站起来并开始返回的。我突然怪异地想到——作为唯一能够判断我离开正常世界有多久的测量工具——在地下那段骇人的时间里,我竟从未看过一次手表。手里拿着手电筒,一只胳膊下夹着那个不祥的箱子,最后,我踮着脚在寂静的恐慌中穿过了冒着冷气的深渊,以及那些潜在的不明印记。爬上了无尽的斜坡后,我终于放松了警惕,但却始终无法摆脱一丝恐惧的心情——当我最开始从上面下来时还没有这种感觉。
我害怕再次通过那个比这座城市都要古老的黯黑玄武岩地下室——在没有哨兵看守的深处会涌出寒冷的气流。我想到了伟大种族所惧怕的东西,而且那东西可能至今仍潜伏在那里——尽管十分虚弱、濒临死亡——就在下面。我想到了那些疑似五个环形的足迹,以及我梦境中有关此类东西的场景——怪异的狂风和喧闹的哨音总是与其相关联。而后,我还想到了那些现代澳洲土人所讲述的传说——其中详述了恐怖的狂风与无名的地下废墟。
返回途中,我认出了墙体上雕刻的符号,就知道应该从右边进去,而且最后——路过了我之前查看过的另一本书后——就来到了有着许多分支拱门的圆形巨大场地。我立刻认出自己是从右手边那个拱门进来的,便毫不迟疑地走了出去。为我走进去之后便意识到接下来的路程会很艰难,因为档案馆大楼外面的建筑都已呈现着倒塌的景象。由于身上新增加的金属箱子增加了负担,我发现当我在各种碎石瓦砾中跌跌撞撞地前行时,想要保持安静就愈发地困难了。
之后,我来到了犹如天花板那么高的石堆前,我之前在那里面挖出过一条狭窄的通道。再次要从这里通过令我的恐惧感油然而生;因为那时从这里通过时,我弄出了些声响,而我现在——看过了那些可疑的足迹后——惧怕一切声响。而且这箱子也增加了穿过那狭窄缝隙的难度。但我还是尽力爬上了那堆阻碍物,并把箱子先从缝隙退了进去;然后,我就叼着手电筒,费力地爬了过去——我的背部仿佛遭受了之前那些参差不齐的钟乳石的撕扯。而当我试图抓住箱子的时候,它突然坠落到我面前那堆斜坡的不远处,同时发出了一阵令人不安的杂声并由此而激起了一阵回响——结果,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见此情景,我立刻冲了出去,没有再弄出什么声响就把箱子拽了回来——但随后,我脚下的石块突然滑落,并引起了一阵空前的喧闹。
这阵喧闹声就是我毁灭的根源。因为,无论真假,我觉得自己听到了身后那遥远的深渊对此作出了可怕的回应。我觉得自己听到了一声尖锐的哨声——与地球上的任何声音都不同,也完全没有合适的词汇来对其进行描述。那有可能只是我的想象。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稍后的事情就是个种无情的讽刺——因为,若不是那块坠落的石头所引起的恐慌,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生。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彻底发狂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手里握着手电筒、虚弱地抓住箱子,疯狂地向前方逃窜,而且当时我满脑子想的只有一个疯狂的欲望——冲出这片犹如噩梦般的废墟,走向外面遥远的沙漠世界,并感受那头顶的月光。到达了那高耸如矗立在无尽黑暗中、碎石瓦砾堆成的山丘时,我几乎都没有认出它;再次攀爬那陡峭的斜坡,那些参差不齐的石块和碎片擦伤了我的皮肤、割破了血肉。随后,更大的灾难降临了。正当我不顾一切要穿过顶峰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前方突然下降的坡面。因此,我的脚完全踏空了,然后就卷入了一场天翻地覆的塌陷之中,滑落的巨石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喧嚣声,撼天动地的回声甚至传到了黯黑深渊的气流之中。
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摆脱这场混乱的,但却在记忆中留存了些短暂的意识片段——在持续的铿锵声中,我一路沿着通道跳跃攀爬,期间还不时被绊倒——但我一直都带着箱子和手电筒。之后,正当我即将到达那座远古的玄武岩地下室时,恐惧感向我袭来,随后我便彻底疯狂了。随着石块崩塌的回声逐渐衰弱,响起了一种可怕的、怪异的哨音——而我认为自己之前曾听到过这声音。这一次的声音真实得毋庸置疑——而且更为糟糕的是,它并非从后面的无底深渊中传来,而是来自我的前面。
那个时候,我可能惊声尖叫起来。因为记忆中闪现出了一幅模糊的画面——我正在远古之物那座邪恶的玄武岩地下室上方飘浮而过,还听到下方无尽的黯黑深渊中那扇敞开着、没有守卫的门里传来了可憎的怪异哨音。同时还涌出了一阵风——不仅是寒冷潮湿的气流,而是一种有目的的、凛冽的、猛烈而又狂暴的风,从那邪恶的深渊中喷涌而出,而且哨音也正是从深渊中传出的。
我还记得自己在各种障碍物间跌跌撞撞奔跑的情景——从下方与身后的空间内呼啸而出的狂风与尖锐的声音愈演愈烈,似乎有意地在我周围盘旋缠绕。然而我身后的那股风却产生了怪异的作用力——它在阻碍我前进而不是顺势帮助我,那股力量就好像是在我周边缠绕着的套索或是绞索。此时,在翻越一堆巨石的阻碍时,我发出了一阵碰撞声,但也无暇去留意,稍后便再次到达了通向地面的建筑中。我记得自己曾瞥见了通向众多装满机器的房间的拱门,而且看到那个斜坡通向的邪恶的活板门一定正在下面两层敞开着时,我几乎要哭喊起来。但我抑制住了自己的情感,同时一遍遍喃喃自语地安慰着自己——这一切不过是梦一场,我很快就会从中醒来。也许我正身在营地的帐篷里——又可能是在位于阿卡姆的家中。有了这些希望的支撑,我振奋了精神,开始爬上通往高处的斜坡。
我当然知道,自己还要再跨过那处四英尺宽的裂缝,直到我快到达那里的时候,才意识到事态的可怕,因为此前我的脑海中一直充斥着其他的恐惧。在下坡的时候,越过那里还算容易——但此时正在上坡的过程中,浑身被恐惧束缚着,筋疲力尽,又加上了金属箱子的重量,而且那股邪恶的狂风还在后面异常地拖拽着我,所以还能轻松地越过那道缝隙吗?直到最后一刻,我依旧在思考这些问题,除此之外,还想到了那些可能潜伏在裂缝下方黯黑深渊中的无名之物。
不断摇晃着的手电筒发出的光线越来越弱,但我仍旧可以凭借一些模糊的记忆感知到何时靠近了裂缝处。身后凛冽的狂风,以及那让人心生厌恶的尖锐声此时正像一剂仁慈的麻醉药,削弱了我对前方那道裂开的鸿沟的可怕想象。随后,我逐渐意识到我的前方涌来了更为猛烈的狂风和哨音——一波让人心生厌恶的东西如同潮水般从难以想象的深渊中穿过了裂缝,汹涌而出。
如今,纯粹噩梦的所有最骇人的部分降临在了我的身上。理智已经泯灭——除了想要逃脱的动物本能,所有的一切都已变得毫无意义。我只有挣扎,然后冲向了斜坡碎石的上面,就好像根本不存在什么鸿沟一样。随后,我看到了裂缝的边缘,使尽浑身力气发疯般跃了过去;顷刻之间,我就陷入了喧闹的漩涡之中——令人厌恶的声音,以及完全有形、能够触碰到的黑暗。
这就是我所能记起的全部经历了。任何进一步的印象就都是些错乱的幻影。梦境、疯狂和记忆狂乱地融合在了一系列奇幻而又断断续续的幻想之中——与任何真实之事都毫无关联。我似乎曾惊恐地坠入了无尽的、黏稠的、可感知的黑暗深渊中。一阵熙熙攘攘的喧嚣于我来说陌生至极,与我们所知道的任何地球之物或是生活在地球上的有机生命体发出的声音天差地别。我脑海中那些休眠的、基本的感官似乎又恢复了生命力,向我诉说着那些飘浮的恐惧之物居住的深渊及空间,以及它们通向的阴暗悬崖与海洋,还有大量永不见天日的、布满无窗玄武岩高塔的城市。
原始星球的奥秘以及无法追忆的远古情景无声无息地从我脑海中闪过,还有些为我所知的事情——但在曾经最为疯狂的梦境中都没有显露过。潮湿水汽的冰冷手指一直紧抓着我、慢慢地啃噬着我。那种可怕的、令人憎恶的哨音似恶魔般尖叫着,声音盖过了周边黯黑漩涡中交替更迭的喧嚣与死寂。
之后,还出现了我梦境中那座宏伟城市的景象——不是废墟,而是我梦中那般完整的样子。接着,我又置身于那个锥体的非人类躯体之中,混迹在伟大种族的群体与那些被俘获至此的异族灵魂之中,那些异族灵魂们拿着书籍在宽阔的通道和巨大的斜面上来来往往。然而,叠加在这些画面之上的则是些一闪而过、又看不见的骇人意识——其中包含了绝望的挣扎。扭动着挣脱那些呼啸狂风紧紧缠绕的触手,在半凝固的空气中,如同一只发疯般的蝙蝠在奋力逃脱,在黑暗的漩涡中疯狂地挖掘,以及在坠落的巨石堆中跌跌撞撞地攀爬。
这其中曾出现过一个怪异而又模糊的片段——我的头顶盘旋着一片模糊、泛着蓝色的微弱光亮。随后,出现了狂风在后面追赶我攀爬的梦境——在仿若面露讥讽的月光中,蠕动着爬过了一堆巨大的碎石——我通过之后,它便在恐怖的暴风中滑落崩塌了。因为看到了那令人发狂的月光照射出的邪恶而又毫无变化的光线,我最终意识到自己已经返回了那个客观现实的清醒世界。
我继续在澳大利亚的沙漠里向前爬行,而我周边呼啸着的狂风是我之前在地球表面从未见过的。我衣衫褴褛,浑身也都是大面积的擦伤和划痕。我慢慢恢复了清醒的意识,但却分不清楚哪里是真实记忆的结束,而哪里又是错乱梦境的伊始。似乎曾有一堆巨石,而且那下面还隐藏着一个深渊,一段来自远古的骇人启示,还有最后一段噩梦般的恐怖——但这其中有多少是真实的?我的手电筒、还有一个也许是我曾经发现的箱子都不见了。真的存在这样一个箱子吗——或是什么深渊——又或是成堆的碎石?我抬起头向后面望去,映入眼帘的就只有连绵起伏的贫瘠荒漠。
恶魔似的狂风已经渐渐平息了,如真菌般肿胀的月亮也染红了天边沉入了西方。我踉跄着站了起来,开始朝营地所在的西南方跌跌撞撞地走去。我到底经历了什么?难道我只是在沙漠中突然崩溃失去了意识,从而拖着被梦境鞭笞的身子走过了几英里的沙地和埋没的石块吗?如果并非如此,我又该怎么继续活下去?因为在这样新滋生的疑虑中,我曾经坚信那些神话孕育了我不实幻象的信念,再次在那些可憎的原有疑虑中瓦解了。如果那深渊是真实存在的,那么伟大种族也是真实的——它们在广阔宇宙的时间漩涡中穿越而侵占其他躯体的事情就不再是神话或噩梦,而是恐怖的、击垮灵魂的事实。
在我患上了失忆症的那段黑暗而又令人困惑的日子里,是否真的被带去了一亿五千万年前那个史前的远古世界呢?我如今的这具躯体是否曾被那个来自远古时间洪流中可怕的异族灵魂占据?作为那些笨重的恐怖之物所俘获的灵魂,我是否真的知道那座被诅咒的石砌城市在全盛时期的模样,而且还置身于那个与我交换灵魂的成员那令人厌恶的躯壳中,并在那些熟悉的通道中蜿蜒前行?那些折磨了我二十多年的梦境是否完全经由那些怪异的记忆而滋生蔓延?那些来自难以企及的时间和空间角落中的灵魂,我又是否真的曾与之有过交谈,曾了解宇宙过去及未来的奥秘,还曾记录下我所生活的世界的历史,并将其保存在那些宏伟档案馆的金属箱子里?然而其他的那些——那些令人震惊的、呼啸着狂风和恶魔般哨音的远古之物——当各种生命体在这颗日益磨损的星球表面上进行着自己千万年的生命历程时,远古之物是否真的于黯黑深渊中逗留和潜伏,就那样等待着直至慢慢消亡?
我不知道。如果那深渊以及因它而产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话,那就没有任何希望可言了。如果一切都是真实的,那么在这个人类世界上就存在着可笑的、令人难以置信的超越了时间的印记。但万幸的是,没有证据表明这一切并不可能是我梦境中那些神话故事所孕育出的新场景。我并没有带回来那个本可以成为证据的金属箱子,而且迄今为止那些地下通道也未被人们发现。如果宇宙法则是仁慈的,那一切就永远不会为人所知。但我必须将自己的所见所思告诉温盖特,让他以心理学家的身份来衡量我经历的真实性,并将这份记述告知给其他人。
我曾说过,那些年我曾受梦境折磨的骇人真相,与我曾在那些被埋没的巨大废墟中所看到的真实场景有着绝对的关联。尽管我还是难以逐字写出那些重要的真相,但所有读者都能够猜出其中蕴含的意义。当然,这与那本放置在金属箱子里的书籍有关——我在沉积了上亿年的灰尘中,将其从它那被人遗忘了的架子上拖拽出来的箱子。自从人类出现在这颗星球上以来,它就未被发现或是触碰过。然而,当我在那个恐怖的巨大深渊中将手电筒照向书页的时候,我看到那脆弱的纤维篇章历经岁月的侵蚀已经泛出黄色的斑迹,而上面用怪异颜料书写的字母并不是任何地球形成初期的未知象形文字。事实上,那上面书写的正是我们所熟悉的字母,是由我亲笔写下的英文词汇。
(张琦 译)

夜魔 The Haunter of the Dark

本篇小说发表于1936年12月的《诡丽幻谭》上。为了回应罗伯特·布洛克的《星间蹒跚者》(《诡丽幻谭》,1935年9月),洛夫克拉夫特从1935年11月5日开始创作这篇小说,并于1935年11月9日完成。小说主人公布莱克就是暗指罗伯特·布洛克,而主人公的住所正是洛夫克拉夫特自己的寓所——普罗维登斯学院街66号。小说的中心线索——圣约翰天主教堂确实存在,它曾经坐落于普罗维登斯联邦山区,于1992年被拆除。多年之后,布洛克又写了一部续集——《尖塔幻影》(《诡丽幻谭》1950年9月刊)。


1936年12月《诡丽幻谭》中的插画。
献给罗伯特·布洛克

我看见黑暗的宇宙在咆哮,黑暗的星球在其中漫无目的的滚动,它们在从未注意到的恐怖中转动,无人知晓、也没有光泽和名字。

——涅墨西斯
对布莱克遭雷击致死,或是死于其他原因导致的重度神经休克这一结论,调查人员并不会贸然质疑。诚然,死者被发现时面朝窗户,而且窗户完好无损。但是,大自然的能力总是让人匪夷所思。从死者的面部表情很容易得知——是由于某种未知的肌肉组织缘由,与他所看到的东西并无关联。死者的日记也都与当地一些迷信以及自己发现的陈年旧事有关,其中充斥着死者对于这些迷信故事的奇幻想象。至于联邦山那座废弃教堂的奇怪现象,稍有些头脑的人都会有意无意地将它们与布莱克那些诡秘的行为联系到一起。
毕竟,死者是一名沉浸于神话、梦幻、恐怖与迷信世界的作家兼画家,而且他毕生都在追求光怪陆离的奇幻景象。早年他曾经去城里拜访过一位奇怪的老者——他深入地研习过一些神秘禁忌的学说——但最后的结局却只有死亡和火焰;而驱使他从家中来到密尔沃基的,必定是他心底那股天生热爱恐怖玄幻的本能。尽管他在日记中极力否认,但他可能确实知道一些古老的传说,他的死可能阻止了一些巨大的骗局——而这本可能会在文学领域引起极大的轰动。
然而,仍旧有一些调查人员将搜查过的证据互相拼凑之后,觉得一些推论不太合乎常理。他们倾向于布莱克日记中的事例,并指出以下几点——老教堂的记录无疑是准确无误的,那个非正统的繁星智慧教派尽管不受欢迎,但在1877年之前也确实是存在过的。一位名叫埃德温·M.勒里布里奇的记者极其喜好探求事件根源,他确实是在1893年神秘失踪了,然而最可怕的是这位记者临死时那因受到巨大惊吓而极度变形扭曲的面孔。这些主张结论有疑问的人中,有一个人走向了狂热的极端,他将在老教堂上那个黑色无窗的尖塔中寻得的怪石和上面有着怪异装饰的金属盒抛入了海湾之中。根据布莱克的日记,这些东西本应在另一座塔上。尽管这位钟爱奇异传说的医生饱受各种谴责,但他仍坚称自己为这世界除掉了某些本不该存在的危险之物。
在这两种观点之间,读者必须自行判断。报纸已经从怀疑论的角度提供了具体的细节,让其他人自行想象布莱克看见的某些东西,或者是他自己认为看到了什么,亦或是他假装看到了什么。现在,我们客观地来仔细研究这本日记,从事件主人公的角度来理清这些事情发展的脉络。
年轻的布莱克于1934年到1935年之间的冬天回到了普罗维登斯,在远离学院街的一处带草坪的老宅院楼上安顿了下来。这处宅院位于布朗大学朝向东边的山顶,还被去往学院路的匆匆草色环绕着——就在约翰·海大理石修建的图书馆后面。这里的环境舒适迷人,正处在一个乡村般古朴的小花园中,友善的大猫咪们经常会在棚顶上悠然自得地晒着太阳。方形乔治亚式建筑上的通风顶,古色古香的扇形雕花门廊,小格窗等等,都彰显着19世纪早期的建筑工艺。屋里有六扇镶板构成的房门,空间宽阔并有亚当式的白色壁炉架;殖民时期风格的旋转楼梯蜿蜒曲折,通向楼上;屋后往地下走三层台阶还有一排房间,地理位置要比整体的水平面低。
布莱克的书房位于房子西南角的一间大房间内,其中的一个方向能俯视前面的花园;书房西面一张书桌前的窗户可以眺望远处低地城镇成片的屋顶,远处神秘的夕阳展现着它最后的光亮。向遥远的地平线方向望去,乡村的山坡在夕阳的映照下变成了紫色。和这些景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两英里外联邦山那幽灵般的小山丘。远远看着那些连接在一起的房屋和尖塔,其轮廓在余晖的映照下,仿佛正摇曳着身姿。城镇上的炊烟袅袅升起,萦绕它们的四周,亦真亦幻。布莱克因此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自己仿佛看到的是一个未知的、虚无缥缈的世界,如果自己能试着找寻到它并进去一探究竟,它又是否会消失在梦境之中呢?
布莱克安顿下来,将大部分书都寄回了家,然后买了一些与房子风格相搭配的古典家具,开始写作和作画的生活。一个人居住在那里,闲暇之余,还会自己做些简单的家务。北面阁楼上通风顶的窗格会透过极好的阳光,这里也就因此成了布莱克的工作室。在这里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他就写出了所有作品之中最有名的五部短篇小说:《地底挖掘者》《通往墓穴的阶梯》《夏盖》《在纳斯谷中》《星际欢宴者》。除此之外,他还画了七幅油画,都是有关不可名状的非人怪兽和一些地球之外的怪异景象。
每当日落时分,他常常会坐在书桌前,精神恍惚地望向西面开阔的景色——下方纪念山上昏暗的塔楼、乔治亚式的法院钟楼、市中心高耸的尖塔,以及在远处的高地上,尖塔反射着光亮,熠熠生辉。那不知名的街道和复杂的山形墙使布莱克浮想联翩。布莱克从他当地为数不多的熟人那里得知,西面那遥远的山坡是意大利人聚居的一片开阔区域,而大多数房子是由先前到达的美国人和爱尔兰人遗留下来的残余。有时他会用自己的双筒望远镜遥望这片烟雾缭绕、犹如幽灵般不可触碰的世界,努力分辨着那些独立的屋顶、烟囱和尖塔,然后心里暗自揣测,那儿的房子里究竟隐藏着一些怎样的怪异之事。尽管布莱克用的是望远镜,但是联邦山看起来仍有几分奇异、亦真亦幻的景象倒是和他小说及画作中虚无缥缈的意象有几分神似。夕阳西下,远处联邦山的轮廓逐渐消失在灯光闪烁着的紫罗兰色光晕中,随即,法院的大灯和信托大厦的红色灯塔都亮了起来,这样的景象令夜晚怪诞异常。
联邦山上所有遥远的事物中,最吸引布莱克的还是那座黯黑色的大教堂。在一天中的某几个小时里,能极为清晰地看到它矗立在那里;而日落时分,映衬着火红的天空,巨大的塔身和渐渐变细的塔尖则会变成若隐若现的一片黯黑。它所在的地理位置好像尤其高,因为可以看到那里肮脏的一面,还能看到北侧倾斜的屋顶和巨大的尖窗顶,所有的这些全部都耸立在周围的屋脊之上,傲然俯视着四周挤作一团的民居。它像是一座石质建筑,外表极其庄严朴素,已然历经了一百多年的风霜侵蚀,熬过了烟尘滚滚。就望远镜中看到的部分景象来说,这座建筑具有哥特复兴早期实验风格——虽然超越了厄普约翰时期的风格,但同时保留了一些乔治亚时期建筑所具备的轮廓与比例特点,因而可以估计它是1810年到1815年间修建而成的。
转眼几个月过去了,布莱克整天望着远处那座禁忌建筑,并对它产生了愈加浓烈的兴趣。由于那里的窗户从未透出过光亮,因此他认定那里面无人居住。他观察越久,就会更浮想联翩,直到最后,他开始幻想一些古怪的事情。他认为那里隐约有一股悲戚荒芜之气萦绕在上空,以至于鸽子和燕子都避而远之。透过望远镜,他看到周围的塔和钟楼都聚集着成群的鸟儿,唯独那里从未有鸟在上面稍作停留。至少他是这么想的,也和他日记中描绘的景象颇为相符。他曾指着那座教堂向几个朋友询问,但他们当中没有人去过联邦山,关于那座教堂曾经或是现在的状况也一无所知。
春天来临之际,布莱克却感到了强烈的不安。他本来已经开始创作一部酝酿许久的小说——这部小说想象出来的主人公来自缅因州,嗜好巫术,还侥幸逃过了反巫术浪潮——但不知是何缘故,竟难以继续下去了。慢慢地,他开始更为频繁地坐在朝西的窗前,盯着远处的山,还有那令人发愁的、连鸟儿都避而远之的黑色尖塔。花园里光秃秃的枝干上又长出了鲜嫩的绿叶,大地又焕发出勃勃生机,令整个世界都呈现出了优美的景色。但布莱克却愈加感到不安,也就是在这时,他开始考虑要穿越城市,爬上那座山坡,去那烟气腾腾,令人魂牵梦绕的地方一探究竟。
四月底,在长久以来便充斥着阴暗的五朔节之夜前夕,布莱克开始了他第一次探索未知世界的旅程。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过没有尽头的市区街道,以及远处荒凉萧瑟、十分颓败的广场,终于看见了历经百年沧桑的阶梯、向下塌陷的多利安式门廊以及窗户都变得模糊的圆屋顶;布莱克深信此刻这条路定能将他引向那隐匿于迷雾之后的、他早已熟知却难以到达的世界。蓝白色的道路标识年月已久、颜色暗淡,根本就看不清楚那上面的指示,因而也就对他毫无帮助。不久之后,他注意到往来的人群都神色诡异,面色暗淡;这里的褐色楼房都已历经了几十年风雨,怪异的小店上面尽是挂着些外国文字的标牌。曾经在远处住所中看到的事物如今都不见踪影,所以,他再一次幻想那远处的景象定是一片人迹未至的梦幻世界。
走在路上时,时常会有破败的教堂正面或是摇摇欲坠的尖塔映入眼帘,但都不是他要找的那间被烟雾熏黑了的老教堂。布莱克向一位店主打听那座雄伟的石砌教堂怎么走时,尽管那店主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此时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布莱克接着向更高处走时,周围的景象越来越诡异,阴沉的棕褐色小巷仿佛组成了一道迷惑的迷宫,一直在向南面延伸。他穿过两三条宽阔的大道,中间有一次还以为自己瞥见了那座熟悉的高塔。他再次向一位店主打听那座石砌大教堂,而这一次他可以肯定那店主就是在假装不知情。那个肤色黝黑的男人脸上满是恐惧却又在极力掩饰,布莱克还看见他用右手做了一个极其奇怪的手势。
顷刻间,他左边阴云密布的天空下出现了一座高耸入云的黑色尖塔——仿佛是在俯视着南边小巷排列着的一排排错落有致的棕色小屋。布莱克随即便意识到这就是他要找寻的那座教堂,于是他顺着那个方向,穿过向上攀升的肮脏、未铺砌的道路。有两次他都迷失了方向,但却不知为什么不敢上前去向任何坐在门阶上的长者或主妇问路,甚至也不敢向那些在阴暗小巷的泥土中嬉戏玩耍的小孩子问路。
终于,布莱克清晰地看见西南方矗立着的那座塔楼,以及小巷尽头高耸着的一块神秘巨石。此刻,他正站在一个毫无遮挡的开阔广场上——地面上铺砌着古雅的鹅卵石,远处还有一排高墙,而这里便是他此次探索旅程的终点。高墙之上则是一个仿若与世隔绝的小世界——这里杂草丛生、四周围有铁栅栏、距离周围街道地面足足有六英尺,一座巨大阴森的建筑就矗立于此,尽管布莱克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这高塔,但仍毫无疑虑地认出这里便是他此行的目的地。
空荡荡的教堂已经极为破败,一些高处的石头扶壁已经脱落,几处精美的尖顶装饰也都残缺不全,底下不为人注意的杂草丛中满是掉落的残骸。尽管石制窗棂都已经脱落得没了踪影,但颜色暗淡的哥特式窗户却都大体保存完好。布莱克很好奇那绘画着模糊图案的窗玻璃为何能够保存得如此完好,毕竟我们都知道这世界上的小孩儿都有着搞破坏的习惯。巨大的门依旧保存完整,并且紧紧地关着。一圈生锈的铁栅栏将高墙上面的空地全部围了起来,从广场到空地上有几段阶梯——而那尽头则是栅栏的大门,布莱克清楚地看见门上面挂着一把锁。从大门到那座建筑物的道路完全被杂草覆盖住了,荒芜衰败之景仿若这地方上空完全笼罩在了一个棺罩下面,屋檐下根本就没有任何鸟巢,发黑的墙体上连藤蔓都没有,这一切都令布莱克隐约感受到了一种无法名状的邪恶感。
广场上只有寥寥几人,但布莱克看到广场的最北端有一名警察,便走过去向他打听一些关于教堂的事情。那名警察是个十分有朝气的爱尔兰人,但奇怪的是,面对布莱克的询问,他只是用手在比划着十字,并嘟囔着说道人们从来不会谈及那座建筑。最终警察架不住布莱克咄咄逼人的架势,便慌张地说是一位意大利神父警告大家要远离那座教堂,并且他还发誓说那里曾经居住着一个恐怖的怪物,并在那儿留下了自己的印记。这名警察是听他父亲讲起这些邪恶秘密的,而他父亲则是记得自己小时候听说过的一些此类话语和流言。
过去,这里曾经有一个邪恶的教团——夜晚来临之际,这个反叛的教团会从某个未知的深渊中召唤出可怕的东西。一旦黑夜降临,便无人能与之抗衡,传说就只有光明能降服它们。但是,一位正义的神父用自己的生命驱除了那个降临此地的东西。如果奥马利神父还活着的话,他就可以讲述许多相关的事情。但现在就只能让教堂在这儿了,别无他法。如今,它对人们没有任何伤害,但那些曾经拥有教堂建筑产权的人要么是已经去世了,要么就是逃之夭夭了。在1877年开始流传那些恐怖骇人的谣言时,人们开始发现左邻右舍时常会莫名其妙地失踪,惊恐之余,人们便像是老鼠一般开始四散逃离。由于人们都已逃离此处,房产也就没了主人,也许有一天市政府会来插手接管这些建筑,但任何接近它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最好的办法便是任其自生自灭、日趋颓败,免得又惊扰到那些本应该永远长眠于深渊之中的东西。
警察离开之后,布莱克呆立在原地,仔细打量着那座阴森的尖顶建筑。得知其他人也与自己一样感觉到了这座建筑的不祥之处,竟令他兴奋不已。而且他很好奇在那个警察描述的古老传说中,到底有多少会是真实的。也许这一切只是人们因其阴森邪恶的外表而杜撰的传说呢,可即使这样,这些事情都像是他一部小说中的那些怪异部分,开始变得栩栩如生了。
午后的太阳透过消散的云层露出了光亮,但却似乎无法照亮那耸立在高地上乌黑肮脏的建筑物墙体。然而奇怪的是,高出地平面的铁栅栏里,杂草干枯发黄,似乎感受不到春天应有的滋润。布莱克渐渐靠近这片高出的区域,仔细地检查着高高的围墙和生锈了的铁栅栏,想要找到任何可以进入其中的途径。这座漆黑的神殿极为可怕地吸引着布莱克,他仿佛着了魔一般,无法抗拒。邻近阶梯附近的栅栏并没有什么能够进入的裂口,但是在北面却遗失了几根栏杆,形成了一个缺口。他能够走上台阶,绕着栅栏外的狭窄墙体处走到缺口那里。如果人们都对这里恐惧之极、避而远之,那么他这样的行为也就不会遇到什么阻碍。
于是,布莱克便走上了墙头,直到他马上就要穿过栅栏之前,都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随后,他转头往后看了一下,便看见广场上的寥寥数人向后退去,并用右手做出和之前大街上的那个店主相同的手势。几扇窗户被猛然地关上了,而且一个胖女人冲到街上将几个小孩子拽进了一栋摇摇欲坠、未经粉刷的破房子里。布莱克轻松地钻过了栅栏的缺口,不久之后,他就身处在那个废弃的庭院中,在交错缠绕、腐败变质的杂草堆中艰难穿行。他看见地上到处散落着破败的墓碑,仿佛是在诉说着这里曾是一片坟地,但是他所看到的场景一定是非常古老的了。现在他离教堂已经很近了,斜顶教堂巨大的外观使他心里感到无比压抑,但他克制住内心不安的情绪并走上了教堂的正面,并试着推开那三扇正门。结果门全都被结实地锁住了,他便绕着这座巨大的建筑周围走了起来,以寻找某个更小的、容易进入的入口。即使这个时候,他仍犹豫着是否要进入到那座阴森荒凉的巢穴之中,但是,对这地方的奇怪感觉竟驱使他机械般地前行。
教堂后面敞开的、没有护栏的地下室窗户让布莱克得以窥视屋内的情况。透过窗口他看到,从西边透进来的阳光隐约照出光亮的地下深坑——满是厚厚的积灰和繁密的蜘蛛网。杂物、旧桶、坏掉的箱子以及各式家具映入眼帘,但是所有的物品都积上了厚厚的灰,使得原本清晰的轮廓变得模糊。生锈的火炉残迹说明,直到维多利亚时代中期还是有人居住在此地的,事物还都保持着原有的样子。
布莱克毫不犹豫地从窗户爬了进去,下来后便站在屋内的水泥地板上——上面满是厚重的灰尘以及碎石瓦砾。这拱形的地下室很宽敞,也并没有分割成任何隔间;在最右边那个笼罩在阴暗中的角落里,他发现了一条明显是通向楼上的拱道,里面一片漆黑。真的身处在这座巨大而又诡异的建筑里时,他感到了一种奇怪的压迫感,但他努力地控制好情绪,仔细查看周围的情况——他在堆积的灰尘中找到了一个保存完好的桶,并把它滚到刚才爬进来的窗户下边,这样便可以在离开时轻松爬上那扇敞开的窗户。然后他振奋起精神,穿过了布满蜘蛛网的宽阔空间,直接向拱门走去。无处不在的灰尘和密密麻麻的鬼魅般的蜘蛛网几乎使他窒息,但他仍旧走到了拱门并沿着破旧的石阶向上走进了一片漆黑之中。他没有任何照明的工具,只能小心地用手摸索着向上行进。一个急转弯之后,布莱克感觉到了一扇紧闭着的门,他摸索着找到了门闩,门是向里开的,在那后面,他看见了一个有微弱光亮的走廊,两侧还排列着虫蛀的木质嵌板。
一到达地面上的那层房间,布莱克便快速地探寻起来。那里面的屋子都没有上锁,所以他随意地一间一间查看着房屋内的情况。巨大的中殿是一个近乎怪异恐怖的地方——厢式长座、祭台、中间狭窄的讲道坛,以及吸音板上全部都是堆积如小山一般的灰尘,走廊的拱梁还有那些哥特式圆柱上也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午后西落的太阳照射出来的光芒透过诡异昏暗的、模糊不清的半圆形窗户照射进来,光线暗淡无比又极其骇人地笼罩在四周一片死寂之物上。
由于窗户上的绘画已经被煤烟熏黑了,布莱克也分辨不出那上面所绘的内容,但单看残存部分,他就知道自己不会喜欢那上面的内容。这些画大部分都很传统,而根据他所习得的一些晦涩的象征主义知识,他觉得这应该是与某些古老的图案有着莫大关联。画中少数几位圣徒都带着会引人非议的亵渎的表情,而且其中一扇窗户画得好像是零星怪异的发光点在一个黑暗的空间里四散开来。布莱克将视线从窗户上收了回来时,他便注意到祭台上方布满蜘蛛网的十字架并不是普通的那种样式,反倒是像极了原始安可架或是黑暗的埃及时代所使用的T形十字章。
在半圆形后殿旁边的教堂法衣室里,布莱克发现一张早已腐烂了的书桌,以及几个同天花板一样高的书架——上面堆满了破碎发霉的书籍。此时,这些东西让他第一次因客观存在的恐怖事物而受到了极大的震惊,因为那些古老的书籍标题就已经向他讲述了诸多故事。那些书中的内容尽是黑暗、禁忌之事,绝大多数的正常人都是闻所未闻的,或者最多只会在某些隐秘的谣言与传说中才会听说一些。书中记录着令人畏惧同时也被严格查禁的知识,储藏着充满疑虑的秘密与远古时代的咒语,而这些内容始终在时间的长河里流传着,其来源可能会早至人类还未成熟的时代,甚至人类之前那黑暗的神话时代。但是他曾读过其中大部分的书籍——可憎的拉丁文版《死灵之书》、邪恶的《伊波恩之书》、由德雷特伯爵所写的臭名昭著的《尸食教典仪》、冯·容兹所著的《无名祭祀书》以及老路德维希·普林所著的那本可怕的《蠕虫的秘密》。有一些书他也是仅仅听说过或者从未听闻过的书,比如:《纳克特抄本》和《德基安之书》,还有一卷已经十分破烂的书籍,其文字完全无从辨认,但却有着神秘学研究者能够辨认出来的惊恐符号与图画。很明显,流传在当地的那些传说并不是虚假的,这里确实曾栖息着一个比人类更加古老,超出已知宇宙的邪恶事物。
严重破损的桌子上有一本皮革封皮的小记事本,里面全都是些用怪异暗码写成的条目。整份手稿中出现了许多至今仍在天文学领域中所使用的传统符号,还有的是用于炼金术、占星学以及其他神秘领域的符号——太阳、月亮、行星、相位以及黄道十二宫的图案,这些符号大量出现在手稿中,而且是分门别类地排列着,分界线和分段表明每个符号都对应着某个英文字母。
布莱克将这卷书籍放进了自己的外套口袋里,希望之后能够解译出这些密码。书架上的许多著作都令他深深着迷,还想着过些时候再来将它们借走。他很惊讶这些书籍历经多年还能这般原封未动地保留在此处。在过去将近六十年的时间里,难道正是流传在坊间的骇人谣言才使得没人敢接近此地?难道自己是第一个克服这种恐惧并进入这里的人?
彻底地搜索过一楼之后,布莱克再次穿过昏暗的、满是灰尘的中殿,到达了前面的门廊,他在那里看到了一扇门和一段仿佛是通向黑色高塔与尖顶的楼梯——这对于他来说早已经十分熟悉了。这次向上攀登的经历简直就是个令人窒息的过程,灰尘无比厚重、蜘蛛也在这狭小的空间内将织网的能力发挥到了极致。这螺旋上升的木质楼梯台阶又窄又陡,布莱克不时经过一些暗淡的窗户,头晕目眩地看着下方的这座城市。他时常用望远镜眼研究这座尖塔狭窄的尖顶窗,但却丝毫没有在那下方看到有任何绳索,但他仍希望能在这座高塔里找到一座钟或是听到钟声。结果却令他失望了,因为当他到达楼梯上面时,发现塔室中并没有大钟,而且很显然已经被用作了其他完全不同的事情。
塔室大约有十五平方英尺,四面墙体上都各有一扇尖顶窗,而光线就从那四扇窗中照射进来,令整间屋子都因此笼罩在暗淡的光亮下;腐烂了的百叶窗上的窗纱透过光线时,还显得分外明亮。这里还曾安装过一些不透光的紧密幕布,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已经大体腐烂了。在满是积灰的屋子中央,立着一根造型奇特的石柱——大约有四英尺高,平均直径两英尺,每一根上面都歪歪斜斜地刻满了怪异且无从辨认的象形文字。石柱上放着一个外形不规则的怪诞的金属盒子——由铰链连接的盒盖向后翻开,而里面则放着一个大约四英寸长的物体——深深地埋藏在积累了数十年的灰尘之中的是一个蛋形,或是一个不规则的球形物体。柱子周围有七把大体保存完好的哥特式高背椅,绕着支柱大致围成了一个圆形;而椅子背后的墙体上,镶嵌着暗色嵌板的墙体上有七个破败不堪的、漆着黑色灰泥的巨大雕像——就像复活节岛上那些神秘巨石上的雕刻一样。屋内一处满是蜘蛛网的角落里,有一段阶梯是建在墙体之中的,一直通向上面无窗尖顶那紧关着的活板门。
布莱克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并且注意到那敞开的浅黄色金属盒上雕刻着的怪异浅浮雕。他慢慢靠近那盒子,用手和手帕掸掉了上面的积灰;与此同时,他注意到那上面的浮雕极其怪异,而且完全不像是地球上的物种;上面所描绘的东西尽管看似栩栩如生,却与这地球上任何演化的已知生命体都丝毫不同。而那个大约有四英寸长的球体,实际上是由许多不规则的平面构成,近乎黑色,上面还有红色条纹的多面体,材质可能是某种不同寻常的水晶,也可能是经过了高强度抛光且雕刻了纹饰的矿产物制成的人造物体。这个多面体并没有触及盒子的底端,而是被悬空安放在一个环绕着它的金属圈中,有七条样式怪异的链条连接着盒子顶端的内部夹角。这块石头自从露出的那一刻开始,就引发了布莱克几近恐慌的幻想。他几乎不能将视线从那上面移开,当他看着那闪闪发光的表面时,甚至觉得那是透明的,而且里面藏匿着诸多世界的惊奇。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许多幅画面——有的是耸立着巨大石塔的陌生星球,还有的则是巍峨的群山中却毫无生命迹象的星球,甚至比那更加遥远的空间里——只有一片活跃着的模糊暗影还能说明那里存在着某种意识与意志。
当他望向别处,注意到房间远处的角落里,靠近通向尖塔的楼梯附近有一堆怪异的灰尘。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意那堆灰尘,不过那灰尘的轮廓确实向他的潜意识中传递了某种信息。他走过厚重的灰尘,拨开悬着的蜘蛛网,近处看着那堆灰尘时,便识别出了那其中蕴含的可怕因素。果然,当他用手和手帕拨开表面的积灰就立即发现了那淹没在灰尘中的真相,也同时带着复杂的情绪大口喘了起来。那是一具人类的骷髅,而且一定已经在此处很长时间了。那尸骸的衣衫早已烂成碎片,但从一些残存的纽扣和碎布片来看,死者生前穿的是一套男式灰色西装。除了这些,地上还有一些其他的证据——鞋子、金属纽扣、圆领袖口的大扣子、老式的领带夹、“普罗维登斯电报公司”的记者证以及一本逐渐腐烂的皮面记事本。布莱克仔细地检查了记事本,发现里面夹着几张老式的票据、一份1893年电影广告记录表、几张写着“埃德温·M.勒里布里奇”的卡片以及一张用铅笔写满备忘事项的纸片。
这张纸上的信息让人感觉十分困惑,于是布莱克到西边窗户下借着昏暗的光仔细地看了上面所写的一切内容。上面记载的内容支离破碎,包含了以下短句:
“1844年5月,伊诺克·鲍恩教授从埃及回国,并于七月买下了自由意志老教堂,他在考古工作与神秘学研究方面颇有建树。”
“1844年12月29日,第四浸信会的德朗博士在布道会上警告繁星智慧教派。”
“1845年末集会97人。”
“1846年——三例失踪——第一次提及闪耀的偏方三八面体。”
“1848年——七例失踪——血祭的传说流传开来。”
“1853年,调查毫无进展——怪声的传说。”
“奥马利神父讲述了在一处巨大的埃及废墟中发现的与恶魔崇拜有关的盒子——说是用它召唤出某些不能存在于光中的东西。遇见微光就会逃窜,遇见强光则会被驱除,然后就需要再次进行召唤。这些大概是从弗朗西斯·X.菲尼的临终忏悔中得知的,他于1849加入繁星智慧教派。这些人认为闪耀的偏方三八面体向他们展示了天堂和其他世界。而夜魔会以某种方式向他们讲述秘密。”
“1857年,奥林·B.埃迪事件。他们盯着水晶球并用一种他们独有的神秘咒语召来了它。”
“1863年,除发起人之外,大约两百人或更多参加集会。”
“1869年,帕特里克·里甘失踪后,爱尔兰青年围攻教堂。”
“1872年3月14日,杂志上发表文章影射此事,但并没有引起注意。”
“1876年——六例失踪——神秘组织向市长多伊尔施压。”
“1877年2月,行动获得批准——教堂于四月被封。”
“5月——黑帮组织——联邦山小子——威胁博士——及教区代表。”
“截至1877年底有181人离开本城——无名单。”
“1880年左右,鬼故事开始流传——试图证明自1877年起再无人进入教堂的报道。”
“询问拉尼根1851年照片拍摄地。”
布莱克将纸放回记事本,并将记事本装进了自己的外套中,然后转头看向那具埋在灰尘中的骷髅。那张纸上的含义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四十二年前,眼前的这位记者为了追寻轰动性的新闻而涉足了这座废弃的建筑——没有任何人有胆量来尝试。或许没人知道他的计划——谁又能说得清呢?但他再也没能回去继续他的新闻事业。那曾经被勇气克服着的恐惧是否突然爆发,从而导致了他死于心力衰竭?布莱克弯下身观察那堆闪闪发亮的骸骨,竟发觉它们的状态有些怪异。有些骨头被撕扯开来,而有些骨头的末端诡异地溶解了。还有一些骨头莫名其妙地泛黄,还有些轻微烧焦的痕迹,而这种烧焦的痕迹一直延伸至衣服的一些碎片上。头骨的状态也很奇怪——头顶上有洞,洞周围有烧焦痕迹,像是被某种强酸侵蚀透了坚实的头骨。布莱克实在无法想像,过去的四十几年期间,这具尸骸在这沉寂的坟墓中到底发生过什么。
在他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再一次看向了那块石头,而且它所散发出的怪异影响力,使他的头脑中开始幻想起各种模糊的壮丽景象。他看见一排排穿长袍戴头巾的东西,轮廓明显不是人类;看见无尽的荒漠中耸立着一排排刻有浮雕、高耸入云的巨大独石;看到漆黑的深渊中矗立着的尖塔和高墙;看到宇宙的漩涡中,缕缕黯黑的迷雾飘浮在紫色冷雾的微弱光芒前。除此之外,他还看到了黯黑无际的深渊,在那其中实体与半实体只有在它们如风般扭动时才能够被看到,黑暗中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维持着这混沌世界的秩序,掌握着已知世界中所有奥秘和悖论的答案。
随后,在瞬息之间,一种未知但却令人痛苦的恐惧吞噬了他,并使他停止了幻想。布莱克感到窒息,便迅速转身离开了那块石头,他感觉有种无形的怪异接近了他,并极为恐怖地注视着自己。他感觉到被某种东西缠住了——那东西并不存在于石头之中,但却透过石头注视他——那东西用一种无形的认知视线永无休止地注视他。显然,这地方以及那些他所发现的恐怖景象已经使他心神不宁。光线正在愈加暗淡,自己身边也没有任何光源,他意识到自己必须马上离开此处。
此时,在聚集的暮光中,他觉得自己看到了那个棱角分明的石头中,有着发出微弱光芒的迹象。他试图把视线从那里移开,但却有种说不清楚的力量迫使他看向那块石头。难道是那东西具有放射性,从而发出了微弱磷光吗?那个死去了的记者笔记中所称的“闪耀的偏方三八面体”到底是什么?总之,那宇宙恶魔遗弃的此处巢穴究竟是什么?这里到底曾发生过什么,那些连飞鸟都避之不及的暗影里是否还隐匿着什么?这时候,似乎附近什么地方飘来一阵令人困惑的恶臭,虽然那恶臭的源头并不是显而易见的。布莱克抓住那个一直开着盖子的盒子,然后关上了它,盒子上怪异的铰链极其灵活,于是盒子紧紧地将那块无疑是正在发光的石头完全盖住了。
扣上盒盖时出现了一阵尖锐的响声,与此同时,他身后尖顶里活板门的后面传来一阵轻微的骚乱。毫无疑问那是老鼠——自从他进入这座被诅咒的建筑物里,老鼠就是唯一的活物了。然而,从尖顶里发出的那阵骚乱依旧令他感到了极度的恐惧,所以他发疯似的跑下了螺旋梯,穿过阴森的中殿、跑进了地下室中,在暮色中穿过了外面废弃的广场,沿着那些位于联邦山上、一直萦绕着恐惧的拥挤小巷一路逃离,最后回到了学院区那些正常的中央大道以及如家一般铺砌着砖石的人行道上。
接下来的几天里,布莱克从未将这段探索之旅向任何人提起。相反,他倒是翻阅了某些相关书籍,去市里查阅了大量多年以前的报纸,并如痴如醉地研究在教堂法衣室里带走的那卷皮质书籍,但他很快发现,这些符号并不简单。经过了一段长时间的努力后,他很确信那上面的语言并不是英语、拉丁语、希腊语、法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以及德语。最终,他不得不利用自己那怪异学识中最为幽深的部分了。
每天晚上,过去那种向西面眺望的冲动都会来临,而他也一如往常,望向那个虚幻的遥远世界,望向林立着的房屋间那座黑色的塔尖。但是现如今对布莱克来说,那座黑色尖顶只是多了一分新的恐惧。他知道那里面藏匿着邪恶传说的遗留物,有了这种认知之后,他眼前的景象竟以一种全新的奇怪方式恣意驰骋。春天的鸟儿都飞回来了,夕阳西下,鸟儿自由地翱翔。与以往不同的是,现在他看到这番景象就会想象鸟儿是在躲避着那座孤零且阴森的教堂。如果有一大群鸟接近了那里,他就会幻想它们会惊恐地盘旋着然后四散飞去——虽然相距数英里,但他仍能够想象出鸟群惊慌失措时发出的哀鸣。
布莱克的日记上记录着他于6月成功解读出了那些神秘符号的含义。他发现那里面所使用的语言正是邪恶的阿克罗语——这是一个在古老而又邪恶的时代被某些异教所使用的,而他曾在之前的研究中断断续续地习得了这门语言。奇怪的是,布莱克在日记中对于自己到底解读出了什么信息有所保留,但很显然,他对解译出来的结果十分惊慌且畏惧。日记里提到注视闪耀的偏方三八面体便可以唤醒一位夜魔,还就夜魔在召唤而来之前所在的黑暗深渊进行了疯狂的猜测。据称,夜魔通晓一切知识,并且还需要可怕的献祭。布莱克日记中的字里行间透露着他唯恐那夜魔好像已经被召唤出来了,但他也补充称,街上的路灯形成了一道它无法越界的壁垒。
布莱克经常提及的闪耀的偏方三八面体,称它是一扇所有时间和空间的窗口——并且将其历史渊源追溯至在黑暗的犹格斯星被塑造出来的日子,而后远古者将它带到了地球。那些生活在南极洲的海百合状生物将其视为珍宝,并将它放进了一个怪异的盒子里,后来伐鲁西亚王国的蛇人从远古者的废墟中将它抢救出来。千万年之后,雷姆利亚大陆上的第一批人类也曾凝视过它。岁月沧桑,盒子辗转多处——它曾流传于怪异的陆地上,又曾在更为怪异的海底被转手,还曾随着亚特兰蒂斯大陆一起沉入海底。后来,一个克里特渔民用渔网将它打捞上来,卖给了肤色黝黑的肯恩商人。黑暗法老涅弗伦·卡围着它修建了一座带有无窗地下室的神殿供奉它,这一举动导致人们从所有纪念碑与记录中抹去了他的名字。最后,新登基的法老和祭司们合力摧毁了这座神殿,那盒子就这样在废墟中沉寂着,直到探索者用铲子再次将它挖出,它才又得以出来危害人类。
七月初的报纸所刊登的内容为布莱克的记叙做出了怪异的补充,尽管报道的消息过于简略又极其随意,但再联系上日记中的内容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由于一个陌生人进入了那座可怕的教堂,似乎一轮新的恐惧又在联邦山地区蔓延开来。意大利人在那里悄悄地诉说道,那座黑暗的无窗尖顶中传出了一阵怪异的骚动、碰撞以及刮擦的声音,因而请求神父驱除萦绕在他们梦境中的东西。他们还说,门口一直有什么东西在张望,探寻着外面是否足够黑暗到可以走出门。媒体还刊登了一些当地广为流传的迷信传说,但却没能清楚地阐释这种恐惧由来已久的原因。很显然,如今的年轻记者不再对那些古老的事情感兴趣。布莱克在日记中也记录了这些事情,同时流露出一种怪异的悔恨之情,还提及自己有责任将那个闪耀的偏方三八面体埋藏起来并驱除它,因为是他让阳光照进了那座骇人的尖塔以至于召唤出了那东西。然而,与此同时,他已经陷入了危险的幻想之中——病态地期望能够再次回到那座被诅咒的尖塔中,再次凝视那块闪耀的石头中所隐匿的宇宙奥秘——这种渴望甚至蔓延至梦境中。
随后,7月17日晨报上的一则报道使布莱克陷入了真正的恐慌。那不过是又一则略带幽默的、有关联邦山骚乱的报道,但对于布莱克来说,那实在是个恐怖的消息。夜晚时分的一场雷暴导致城市里的照明系统整整瘫痪了一个小时,而在那段漆黑的时间内,意大利人由于恐惧至极几乎疯掉。居住在骇人教堂附近的人坚称看到尖顶里的东西趁着路灯熄灭的时候,进入了教堂内部,它似乎是以一种黏稠的状态在里面坠落、撞击,总之是以极为可怕的方式。最后,它碰碰撞撞地回到了尖塔,随即响起了玻璃碎裂的声音。它能够去往任何黑暗所在的地方,但光亮却总会令它逃离。
当电流恢复、路灯再次亮起时,塔里响起一阵令人震惊的骚乱声,因为就算是透过被烟尘染黑、紧关着百叶窗的窗户照射进来的微光,那东西都难以忍受。它匆忙中碰碰撞撞、滑动着进入了那个黑暗的塔尖——若是再晚一会儿,光芒就会将其驱逐回深渊之中——那个疯狂的陌生人将它召唤而来之前的栖息之地。在那漆黑的一小时里,祷告的人群冒雨围在了教堂四周,手里提着灯或是托着蜡烛,并用折纸和雨伞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些灯光——这便是一道光芒的壁垒,阻止了潜伏在黑暗中的邪恶梦魇。那些距离教堂最近的人称,这段时间内,教堂的大门曾一度骇人地嘎吱作响。
但这还不算是最糟糕的。那天晚上,布莱克在《公报》上读到了记者在教堂里的所见所闻。有两名记者认为这个恐怖怪异的新闻极具报道价值,便不顾教堂外疯狂的意大利人的阻拦,要进去一探究竟。他们在发现正门走不通后,就从地窖窗户爬了进去。他们发现前厅和阴森中殿的灰尘上被奇妙地清出了一条痕迹,一些腐烂的垫子以及长座上的缎子内衬也怪异地散落在各处。教堂里充斥着难闻的气味,像是被灼烧过的黄色污渍和碎块随处可见。打开通向塔尖的门后,他们觉得似乎是听到了一阵刮擦的声音,因而停顿了下来,随即注意到狭窄的螺旋梯上面的积灰都被粗略地打扫干净了。
塔室里面也同样被简单地打扫过了。他们在报道中提到了那个七边形石柱、倒地的哥特式座椅以及诡异的灰泥雕像,却很怪异地只字未提那个金属盒和那副古老残缺的骷髅。然而最令布莱克感到惴惴不安的则是——除了淡黄色污渍、烧焦的痕迹和恶臭——就是报道最后描述打碎的玻璃那部分。报道说所有的尖顶窗都被打碎了,有两扇窗户外部的百叶窗里塞满了缎子内衬以及马鬃毛的垫子,透不进来一丝光亮。地板像是刚刚被打扫过,却随处散落着缎子碎片和马鬃毛,就好像是有人想把这里恢复成以前的样子——窗帘完全遮挡着窗户,室内呈现出绝对的黑暗,结果却被什么给打断了。
通向无窗尖顶的楼梯上到处都是淡黄色的污渍和烧焦的碎块,一名记者爬上楼梯,推开了尖塔的活板门,并用微弱的手电筒灯光照向了那个散发着怪异恶臭的黑暗空间,却只看到了一片黑暗以及散落在入口处混杂的垃圾。报道最后总结称这一切只是一场闹剧,不过是有人同居住在山上的迷信居民开了个玩笑,或是一些狂热的教徒出于个人目的而煽动起来的恐惧情绪。也有可能是一些年轻人以及老练的居民向外界演了一场精心设计的恶作剧。当警方派人去现场核实报道的真实性时,结果却极其可笑。接连三位警察都借故推诿任务,第四位警察极不情愿地去了之后,便很快返回了,也没有对之前的记者报道补充任何内容。
从此以后,布莱克的日记越来越表现出他内心的恐惧和神经的焦虑。他责怪自己的无所作为,并疯狂推测若是下一次电力系统瘫痪,又会产生什么后果。经过佐证的是——在雷暴期间——他向电力公司打了三通电话,都是在发疯般地竭力要求预防断电事故。有时,他也会在日记的叙述中表明自己的担心——为什么记者探索那间幽暗的塔室时,并未发现金属盒、那块石头,以及那具受损的古老骷髅。他只能假设那些东西是被移走了——至于是被谁或是什么东西移走的,他也只能猜测了。但他最惧怕的事情还是与自己有关,他觉得在自己的精神与潜伏在远处尖塔中的恐怖怪物之间有着某种邪恶的联系——都是由于自己鲁莽的行径,才会将那出没于暗夜中的恶魔从它黯黑无际的巢穴中召唤而来。他感觉自己的潜意识中似乎有某种力量一直在牵引着他,这段时间前来拜访布莱克的人都还记得,他总是心不在焉地坐在书桌前,透过西面的窗户,眺望过城市袅袅的烟雾,一直盯着那座耸立着的尖塔。日记内容极其单调,尽是些恐怖的梦境以及熟睡时与那邪恶之物的联系愈发强烈。其中提及过一天晚上,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穿戴整齐地出现在路上,正毫无意识地向西面的学院山走去。他反复在记录中赘述称,尖塔中的邪恶之物清楚地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他。
据其他人的回忆,7月30日之后的那一周,布莱克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他不再穿衣服,所有食物都是电话订购的。来访的客人注意到了床边的绳子,他解释说由于梦游迫使他每晚将自己的脚绑在床上,这样就会束缚住自己,或是在解开绳索的时候能够醒来。
在日记中,布莱克记述了那段令自己崩溃的可怕经历。30日的那天深夜上床之后,他突然发现自己正在一片漆黑中摸索着行进。他只能看见一缕缕微弱的蓝光,但却能闻到四周充满了恶臭,还听见头顶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当他开始走动时,就会被脚下的东西绊倒并发出声响,与此同时,头上便会如回应般传来一阵轻微的声音——一阵模糊的骚乱,其中还夹杂着在木头之间缓缓滑动的声音。
期间有一次,他伸着手摸索到了一个顶端空荡的石头立柱,而后又发现自己抓住了砌在墙体内的楼梯的一节横梁,并摸索着不向上方那个更为恶臭的地方爬去,接着,一阵滚烫的热气扑面而来。此时,他的眼前呈现出了万花筒般虚幻的景象,却又立即消融在一片深不可测、黯黑无际的深渊之中,无数更为黑暗的世界和太阳就在这深渊中旋转着。他想起了远古传说中的终极混沌——在混沌的中央滋生了万物之主——盲目痴愚的阿撒托斯。成群的、毫无心智的无形舞者环绕在它的周围,舞者无可名状的爪子中紧握的、恶魔般的长笛奏出单调的曲子使它平静安息。
这时候,外界响起了一阵尖锐的声响将他从麻木中唤醒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于恐怖之地。他一直都不知道刚才那是什么声音——可能是燃放得较晚的烟火,整个夏天联邦山上都能够听到当地居民为了祭拜恩主或是他们意大利故居的圣人而燃放焰火的声音。无论如何,布莱克尖声惊叫着,疯狂地跑下楼梯,跌跌撞撞地在满是杂物的房间中穿梭而过。
布莱克马上意识到自己在哪儿,然后不顾一切地冲下了那段狭窄的螺旋楼梯,几乎在每个转弯处都要摔上一跤、受到些擦伤。他穿过满是蜘蛛网的宽敞正厅,阴森的拱门不祥地耸立在阴影之中、仿佛正在斜睨着他;随后他跳进了满是杂物的地下室,爬出教堂来到有着路灯的街道上,发疯一般地经过仿佛是在窃窃私语的山形墙,冲下了鬼魅的小山,穿过阴森的矗立着许多黑暗塔楼的寂静城市,爬上东面陡峭的山崖,最终回到了自己古老的居所。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布莱克恢复了意识,他发现自己正穿戴整齐地躺在书房地板上,浑身都是灰尘和蜘蛛网,而且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似乎都在因擦伤而疼痛。当他站在镜子面前时,发现自己的头发被严重地烧焦了,外套上似乎有种怪异、邪恶的味道久久挥之不去。就在这个时候,他紧绷的神经彻底崩溃了。之后,他换上了睡衣,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就只盯着西面窗外,在雷声中瑟瑟发抖,并在日记中记下了疯狂的叙述。
8月8日午夜到来之前,一场猛烈的风暴袭来。闪电反复划过城市上空,报道称有两次闪过了巨大的火球。大雨倾盆而至,而阵阵的雷声轰鸣令数千市民无法入睡。布莱克则发疯般地担忧着供电系统,并在凌晨一点钟的时候试图给电力公司打电话;但那个时间,鉴于安全问题,所有的服务都已临时切断了。因而,他将所有事情都写进了日记中——那些在黑暗中写下的巨大潦草、有的甚至无法辨认的图形文字无不透露着他心中愈加强烈的狂乱与绝望。
他关上了房间里的灯,以便能够清楚地看向窗外,他似乎大部分时间都坐在书桌前,透过窗外的大雨,越过数英里闪着光亮的屋顶,焦虑地望着遥远群星发出的光亮,标记出了联邦山所在的位置。黑暗中,他偶尔会摸索着在日记中写下一些记录,比如:“光不能灭”“它知道我在哪”“我必须要把它毁了”和“它在召唤我,也许这次不会伤害我”,这些句子都零散地记录在两页纸上。
随后,根据发电站的记录,凌晨2点12分,全城的灯都熄灭了。不过布莱克的日记里却没有记录熄灯的时间,上面只写着“灯光熄灭了——神啊,救救我吧”。感到不安的不止布莱克一人,在联邦山上,人们焦虑地冒着雨在那座教堂周围的小路和广场上列队行进。大家撑着伞护着手里的蜡烛、手电筒、油灯、十字架,以及意大利南部常见的各种护身符。人们尽可能地保护着手里的每一束灯光,而当风势加大,光亮岌岌可危并最终熄灭时,他们就恐惧地用右手做出那个神秘的手势。一阵强风吹灭了多数蜡烛,因此教堂外陷入了一片充满恐惧的黑暗之中。有人请来了灵教堂的摩鲁索神父,他匆匆赶到了阴森恐怖的广场上,念了所有能够有帮助的祷告。毫无疑问,教堂尖塔里正传出骚乱及怪异的声响。
关于凌晨2点35分发生的事情,有以下人的证词——一位年轻聪慧且受过良好教育的牧师;中央警察局极为忠诚可靠的警察威廉·J.莫纳汉,他当时正在现场监察人群;还有聚集在教堂高墙周围的七十八人之中的绝大多数——特别是那些能看到教堂东面的人。当然,这些证词中没有什么能够证明确实存在超自然法则的东西,关于这一现象的起因众说纷纭。没人能够确切地知道这座巨大且古老、阴森恐怖又通风不良的废弃教堂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化学反应。有毒气体、自燃,或是长期堆积的腐烂物产生的气压——任何一种情况都有可能是事件发生的诱因。当然,也绝不能排除是有人故意为之的一场骗局。事情本身并不复杂,整个发生过程只持续了不到三分钟的时间;一向严谨的摩鲁索神父期间不停地看着自己的手表。
事情刚发生时,漆黑的教堂里发出一声闷响,而且声音愈加地响亮。此前,就有恶臭从教堂里飘出来,而现在气味越来越浓烈,愈发令人恶心。接着,教堂里传来一阵木头碎裂的声音,然后一块巨大而又沉重的东西从高处落下、砸在了教堂庭院的东侧。虽然蜡烛已经熄灭、也看不清教堂,但是当那东西接近地面时,人们还是认出那是尖塔东侧早已被煤烟熏黑的百叶窗。
紧接着,一阵无法忍受的恶臭从看不见的高处涌来,令战栗着的观望者们感到窒息,几乎要瘫坐在广场上。与此同时,就好像是什么东西在拍打着巨大的羽翼,一阵猛烈的风突然向东吹去,空气都开始随之波动,那股强气流掀飞了人们头上的帽子,雨伞也被吹得七扭八歪。在毫无光亮的漆黑深夜中,什么都看不真切,但一些仰着头的观望者还是认为自己看见了一团比天空更深暗的无形云烟如流星一般飞向了东面。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部分观望者被吓得麻木呆立、畏怯以及不安,几乎都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丝毫不敢松懈。随后,一道迟来的闪电在天空中划过,人们便开始为那道刺眼的光芒祈祷,随即又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雷声,大雨倾盆而至。半个小时后,雨终于停了,接着在十五分钟内,路灯也陆续地恢复了供电,浑身湿透了的人们这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如释重负地回家了。
第二天的报纸在综合报道此番风暴的时候,也顺带提起了这些异象。联邦山的事情发生之后,那划过天际的闪电以及随之而来的轰鸣似乎在东方产生了更为严重的后果,而且那里也同样弥漫着怪异的恶臭。这种现象在学院山地区尤其明显,那里熟睡的居民都被雷声惊醒,迷惑地进行着一连串的猜测。醒着的居民之中,只有少数人看到了山顶异常明亮的闪电、注意到那阵怪异的强风几乎将树叶全部吹落,并将花园内的植被连根拔起。人们一致认为,那道突如其来的闪电一定是击中了邻近的某个地方,但是附近却没有丝毫痕迹。一名来自陶·欧米伽兄弟会的学生认为自己在闪电划过天空之际,看到了空气中一团怪异恐怖的巨大烟雾,但此消息还未经证实。不过,少有的几位目击者都认同——从西面刮来的狂风以及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正是发生在那道迟来的闪电之前。也有证据普遍表明,那道闪电过后,瞬间产生了烧焦的气味。
由于这些细节可能与布莱克的死亡有关,所以都经过了审慎的讨论。从普西·德尔塔兄弟会所在的房屋二楼后窗正对着布莱克的书房,学生们在9号早上看到了西窗中模糊而又苍白的面孔,并发觉那副表情有些问题。晚上,他们看见那张同样的面孔还是在那个位置上,就觉得更不对劲了,而且房间内的灯一直都没有亮起来。随后,他们按响了那栋漆黑公寓的门铃,却毫无回应,最后只能叫来了警察破门而入。
僵硬的尸体直挺挺地坐在窗户对面的书桌前,进入房内的人看到布莱克突出得如玻璃球般的眼睛、僵硬的肉体以及扭曲的面孔上展露的恐惧表情时,极度惊慌地转过身去,不敢看这令人作呕的场景。法医很快就赶来做了检查,并认定他是死于电击,或是放电现象引起的神经紧张,可是房间窗户并未损坏,布莱克又是如何遭受电击的呢?法医根本没有将布莱克那恐怖的表情考虑在内,在看过了房间内的书籍、绘画与手稿,以及桌子上写在日记中潦草的叙述之后,法医认为对于布莱克这种想象力异常怪异且强烈,情绪又不稳定的人来说,一定是在陷入深度休克之后所产生的结果。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布莱克都在写着那些疯狂的记录,痉挛的右手依旧紧紧地握着那根已经折断的铅笔。
日记中关于停电之后的内容十分杂乱潦草,只能辨认出一部分内容。从这些只言片语中,一些调查人员得出了与官方唯物主义截然不同的观点,但他们的这般推测很难转变那些保守人员的思想。迷信的德克斯特医生把那个怪异的金属盒和那块棱角分明的石头都扔到了纳拉干西特湾的深渊中,就算如此,也丝毫没有改变那些想象力丰富的理论家截然不同的观点。人们在黑暗无窗的尖塔中找到这怪石时,它正自己发着微光。布莱克本身就有着超强的想象力以及神经方面的不稳定性,而他发现的那个古老邪教所留下的知识使其更加恶化——这也最终成为了大多数人用来解释那些疯狂的记录的理由。以下就是日记的内容——或者说是能够辨认得出的部分内容。
“还是没有光亮——一定有五分钟了。所有的一切都依靠闪电了。雅迪斯,就让闪电一直持续下去吧!……看来某种力量似乎开始起作用了……大雨、雷电还有暴风……我满脑子都是那东西……
“记忆力出现了问题。我看到了以前从未知晓的东西。其他的世界与星系……黑暗……现在已经难以辨别黑暗和光亮了……
“我在漆黑之中看到的绝不是真正的山丘和教堂,一定是闪电造成的幻觉。上帝保佑,在没有闪电的时候,意大利人可得托着燃烧的蜡烛走出来!
“我在害怕些什么?那东西是不是奈亚拉托提普的化身?在古老阴暗的肯恩他曾以人形现身。我还记得犹格斯星,更遥远的夏盖星以及完全虚无的黑暗星球……
“在虚无中经过了漫长的振翅飞行……不能穿越有光亮的宇宙……由闪耀的偏方三八面体捕获思想重新塑造……才能穿过闪耀的恐怖深渊来至人间……
“我叫布莱克——罗伯特·哈里森·布莱克,住在威斯康星州密尔沃基东纳普街620号……我就在这个星球上……
“阿撒托斯宽恕我吧!——闪电停了——好可怕——我能用非视觉的荒谬知觉看到一切事物——没有光明和黑暗之分……那些在山上的人们……守护……蜡烛和护身符……他们的神父……
“距离感消失了——远处就在身边,身边就在远处。没有光——没有玻璃——看那尖顶——那高塔——窗户——能够听见——罗德里克·厄舍——我已经疯了,或是即将要发疯了——那东西在塔里骚动、碰撞——我就是它,它就是我——我想要出去……一定要出去与那股力量联合……它知道我在哪儿……
“我是罗伯特·布莱克,我在黑暗中看见了那座塔。有一股巨大的恶臭……感光变得尖锐……窗框开始解体。
“我看见它了——朝这里来了——地狱之风——巨大的暗影——黑色的羽翼——犹格·索托斯救我——燃烧着的独眼裂成了三瓣……”
(张琦 译)

附录:少年时期的作品(1897—1902) Appendix:Juvenilia
洛夫克拉夫特在很小的时候显然写过许多神话和恐怖故事。他的第一部作品《高尚的窃听者》(大约写于1897年)没有流传下来,他本人形容这部作品是关于“一个男孩在山洞里偷听到了地下生物之间可怕的秘密会议”。现存的四个故事里,《小玻璃瓶》是尝试写作航海题材的幽默故事,虽然笔法稚嫩,但相对来说还算成功。《隐秘的洞穴》是一个离奇的,甚至有些病态的家庭悲剧。《墓园之谜》有意思的地方在于这是一部情节紧凑但没什么价值的小说。洛夫克拉夫特显然在他年轻的时候读过不少没什么文学价值的小说,而且他自己也动手写过几篇故事,他创作的侦探金·约翰就曾在这些早期故事里出现过。《神秘船》现存有两个版本,一个是高度压缩过的短版,另一个版本的篇幅相对来说要长一些。和其他几篇故事一样,《神秘船》也不是超自然的神秘故事。
在最终版《印斯茅斯的阴霾》现存的手稿背面,人们发现了这个故事被舍弃的草稿,可以明显看出个别几页草稿中的内容后来被写入了最终的故事里。这些草稿中有几处有意思的地方,包括叙述者前往马什分销处的情节,这一情节在小说的最终版里被砍掉了。
(臧舟 译)

小玻璃瓶 The Little Glass Bottle

《小玻璃瓶》的手稿(1896年)。本文首次在《关闭的房间和其他部分》( The Shuttered Room and Other Pieces ,1959)一书中出版。
洛夫克拉夫特7岁时的作品
“停船,下风处漂着什么东西。”说话的是矮小壮实的男人。他叫威廉·琼斯,是一艘小单桅帆船的船长。故事开始的时候,他和一小伙人正在海上航行。
“是,是先生。”约翰·特沃斯回答道。小船停了下来,直到琼斯船长伸手够到了那个东西。这时,他看清楚那是个玻璃瓶。“只是个朗姆酒瓶,是从哪艘经过的船上扔下来的。”他一面说着,一面在好奇的驱使下,伸手抓住了那个东西,那只是个朗姆酒瓶。可当他正准备将瓶子扔回去的时候,他注意到瓶子里有一张纸片。他将纸片抽了出来。纸片上写着:
1864年1月1日
我是约翰·琼斯,我写下了这封信。我的船上载着一件宝藏,现在正飞快地下沉。我将它下沉的地点用*标注在附上的航图里。
琼斯船长翻过了纸片,那后面是一张航图。

在纸片的边缘写着这样一句话
虚线代表着我们航行的路线。
“特沃斯,”琼斯船长兴奋地说,“看看这个。”特沃斯听从他的指示看了看。
“我觉得值得跑一趟,”琼斯船长说,“你呢?”
“和你说的一样。”特沃斯回答道。
“我们今天就能租上一艘纵帆船。”船长兴奋地说。
“很好。”特沃斯回答道。于是他们租了一艘船,出发后沿着他们航图的虚线航行了四个星期,前往了指示的地点。潜水员下了水,然后带着一只铁瓶子浮了上来。他们在那里面发现下面的文字被潦草地写在一片棕色的纸上。
1880年12月3日
亲爱的搜索者,请原谅,实际上我向你们开了个的玩笑。但这是给你们的惩罚,你们愚蠢的行为什么也找不到——
“好吧,”琼斯继续说,“继续。”
不过,我会支付你从捡到瓶子的地方航行到这里的全部花销,我想大概是25.0.00美元。你们会在发现瓶子的地方找到一个铁盒子。这笔钱就在盒子里。因为我把这只瓶子和铁盒子放在这里,然后找了好地方放下了第二只瓶子。希望随附的钱能够补偿你的花销——匿名
“我想把他的头给踢下来。”琼斯船长说,“好吧,潜水员去,把这25.0.00美元拿回来。”不出一分钟,潜水员带着一个铁盒子浮了上来。盒子里有25.0.00美元,用来支付了他们的花销。但我很难想象他们会再为了一个神秘的瓶子前往一个神秘的地方了。
(竹子 译)

隐秘的洞穴(或约翰·李的冒险) The Secret Cave or John Lee's Adventure
“现在,乖乖的。”李太太说,“我离开的时候别胡闹。”李先生和李太太要离开家一天,把十岁的约翰与两岁的爱丽丝留在家里。“好的。”约翰回答道。
李家夫妇两个大人一离开,两个孩子就跑进了地窖,在旧货堆里翻找起来。小爱丽丝靠墙看着约翰。当约翰把桶板做成小船的时候,小女孩身后的墙倒了,她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他快步冲向她,把大声尖叫的她举了起来。当停止尖叫后,她说:“墙不见了。”约翰走上前去,看见了一条通道。他对小女孩说:“我们进去看看有什么。”“好的。”她说着走进了那个地方。他们能在那条通道里站直身体,但他们看不见通道的尽头。约翰走上楼去,来到厨房抽屉边,拿了两支蜡烛和一些火柴。然后他们回到了地窖的通道里,他们两个再一次进入了通道。通道的墙面、地板和天花板都刷着灰泥。除了一只箱子,他们什么也没有看见。那只箱子是当作座位用的,不过他们还是检查了它,里面什么也没有。于是他们继续走下去。很快刷灰泥的墙面就被落在了身后,他们走进了一个洞穴里。小爱丽丝起先有些害怕,但她的哥哥向她保证“不会有事的”,所以她压抑住了自己的恐惧。很快,他们找到了一个小盒子。约翰把它捡了起来,带在身上。很快,他们来到了一艘小船前。小船上有两只桨。于是,他费力地拖着小船继续前进。随后,他们发现通道突然堵住了。他把障碍推开,却惊恐地发现水流涌了进来。约翰是个游泳好手。他吸了长长的一口气,但他太累了,不可能把盒子和自己的妹妹都带上去。这时,他看到了上浮的小船,于是他抓住了它。
再度醒来时,他已经在水面上了。他紧紧抓着自己妹妹的尸体和那个神秘的盒子。他没法想象水是怎么进来的,但新的危险已经出现了。如果水面继续上涨,它就会碰到顶部了。一个主意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能堵住这股水流。于是他飞快地堵住了入口。接着他将妹妹那没有生命的尸体扔进了船里,然后自己爬了进去,沿着通道划了下去。那是条非常可怕的路,不可思议的绝对黑暗。洪水已经把他的蜡烛打灭了。一具死尸躺在他身边。他没有四处张望,只是拼命划船。当他抬起头的时候,他已经漂进了自己的地窖。于是他带着尸体飞快地冲上了楼梯,找到了他的父母,告诉了他们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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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丽丝的葬礼花了很长的时间,约翰完全已经忘记了那个盒子——但当他们打开盒子的时候,他们找到了一个实心的金块。金块价值一万美金,足够补偿他妹妹的死所带来的任何损失了。
(竹子 译)

墓园之谜 The Mystery of the Grave-Yard

《墓园之谜》的手稿(1898年或1899年)。本文首次在《关闭的房间和其他部分》一书中出版。
I 伯恩斯的坟墓
中午,在名叫美因维尔的小乡村里,悲伤的人群聚集在伯恩斯的坟墓前。约瑟夫·伯恩斯去世了。(在弥留之际,他吩咐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命令:“在将我的尸体放进坟墓前,把这只球放在地面上标示着‘A’的地方。”接着他将一只金色的小球交给了遗嘱执行人。)他的死讯让人们感到极度惋惜。葬礼举行完毕后,多布森先生(遗嘱执行人)说:“朋友们,我现在将满足死者最后的愿望。”他说着走进了坟墓里(准备将球放在那个标示着“A”的地方)。很快,参与葬礼的人变得不耐烦起来,过了一会儿,查尔斯·格林先生(律师)走进墓穴去一看究竟。不久,他一脸惊恐地走了上来,说:“多布森先生不在里面!”
II 神秘的贝尔先生
下午3点10分的时候,多布森宅邸的门铃大声响了,仆人走向门口,看到了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他有着黑色的头发和连鬓胡子。他说想见见多布森小姐。当她出现后,他说:“多布森小姐,我知道你父亲在哪里,我愿意以一万英镑的价钱营救他。我的名字叫贝尔。”“贝尔先生,”多布森小姐说,“你能容我离开一会儿吗?”“当然。”贝尔先生回答道。她很快就回来了,说:“贝尔先生,我明白,你绑架了我的父亲,抓住他想要赎金。”
III 在警局
下午3点20分的时候,北角警局的电话猛烈地响了,吉普森(话务员)询问了来电事宜。
“发现我父亲失踪的事情了!”一个女人声音说。“我是多布森小姐,我父亲被绑架了。”“让金·约翰去!”金·约翰是个著名的西部侦探。这时一个人冲了进来,高声喊道:“噢!真恐怖!快去墓园!”
IV 西窗
让我们回到多布森的宅邸。多布森小姐的直白让贝尔先生吃了一惊,但当他恢复过来后,他说:“不要说得这么坦白,多布森小姐,因为我——”可金·约翰走了进来,打断了他的话。金·约翰手里托着一把转轮手枪,站在门口堵着出口。但没等其他人做出反应,贝尔就冲到了西面的窗户——跳了出去。
V 坟墓的秘密
现在回到警局。等激动的拜访者冷静些后,他能更流利地讲他的故事了。他看见三个人在墓园里喊:“贝尔!贝尔!老头你在哪里?”而且他们显得很可疑。他跟着他们,然后他们走进了伯恩斯的坟墓!他跟着他们,然后他们碰了碰一个标着“A”的弹簧,然后消失了。“我希望金·约翰在这儿。”吉普森说。“你叫什么名字?”“约翰·斯帕特。”拜访者回答说。
VI 追捕贝尔
让我们再次回到多布森的宅邸——金·约翰被贝尔突然的举动给彻底弄晕了,但他从惊讶中恢复过来后,第一想法就是追出去。于是,他开始追逐绑架者。他一直追到了R.R.车站,气馁地发现对方已经搭上了去往南面大城市肯特的火车,而在那里和美因维尔之间既没有电报也没有电话。而那辆火车才刚刚发车!
VII 黑人司机
去往肯特的火车在10点35分发车,大概10点36分的时候,一个兴奋、黝黑、疲惫的人冲进了美因维尔出租车行。警官对站在门边的黑人司机说:“如果你能在15分钟内载我到肯特,我就给你一美元。”“我想不出能怎么赶到那里。”黑人说,“我没有一对好马,我有——”“两美元!”旅行者大声喊道。“没问题。”司机说。
VIII 贝尔的意外
11点钟的肯特,所有的商店都已经关门了,只有一家还在营业。那是一间位于西区、昏暗、肮脏的小店。它位于肯特港,肯特—美因维尔车站之间。在它的前厅里,有个衣衫破烂、看不出年纪的人正在和一个有着灰色头发的中年人说话,“我已经同意做这份差事,林迪,”他说,“贝尔会在十一点半到这里,马车已经准备好把他带去码头了,那里有艘船会在夜晚航向非洲。”
“可是,如果金·约翰来了呢?”他询问道“林迪”。
“那么我们就会被抓住,贝尔会被吊死。”那个人回答说。
这时门口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是贝尔吗?”林迪询问道。“是的。”门外的人回答说。“我搭上了10点35分的车,金·约翰被甩掉了。所以我们都安全了。”11点40分的时候,那伙人来到了码头,看见黑暗里隐隐约约露出了一艘船的轮廓。它的船壳上漆着“非洲”“埃及亲王号”。他们刚登上船,一个人从黑暗里走了出来。“约翰·贝尔,我以女王的名义逮捕你!”
那是金·约翰。
IX 审判
审判的日子到来了,一群人聚集在小树林边(在夏天的时候,法院会在那里开庭)旁听法官审理针对约翰·贝尔的绑架控诉。“贝尔先生,”法官说,“伯恩斯的坟墓里到底有什么秘密?”
“我只能跟你这么说,”贝尔说,“如果你走进坟墓碰一碰某个标志着‘A’的地方,你就知道了。”
“那么,多布森先生在哪里?”法官问。“这里!”人们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这时多布森先生本人出现在了门口。
“你怎么会在这儿?”人们异口同声地问。“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多布森说。
X 多布森的故事
“我走进坟墓的时候,”多布森说,“周围很暗,我什么都看不见。但我最后还是辨认出了那个印在缟玛瑙地面上的白色的字母‘A’,我把球放在了字母上,然后一扇活门打开了,一个人跳了出来。就是这个人(他说着指向了颤抖地站在囚室里的贝尔),他把我拖进了一个非常明亮、好像宫殿的一样的房间里,我在那里一直活到今天。有一天,一个年轻人冲进来说‘秘密已经被揭露了!’然后他就离开了。他没有看到我。有一次,贝尔把钥匙落在了那里,我就用蜡做了个模子,然后第二天花时间为锁配了钥匙。接下来一天,钥匙做好了。接下来一天(也就是今天)我逃走了。”
XI 秘密揭晓
“为什么已故的J.伯恩斯要你把球放在那里(那个‘A’)呢?”法官询问道。“为了让我陷入麻烦,”多布森回答说,“他,还有弗兰西斯·伯恩斯(他的兄弟)已经计划好多年了,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伤害我。”“抓住弗兰西斯·伯恩斯!”法官大声说。
XII 结局
弗兰西斯·伯恩斯还有约翰·贝尔,被判终身监禁。多布森先生受到了女儿的热烈欢迎。另外,他的女儿后来成为了金·约翰。“林迪”还有她的共犯则因为教唆和协助犯罪潜逃被送去新门监狱关了30天的监禁。
(竹子 译)

墓园之谜 The Mystery of the Grave-Yard

《墓园之谜》的手稿(1898年或1899年)。本文首次在《关闭的房间和其他部分》一书中出版。
I 伯恩斯的坟墓
中午,在名叫美因维尔的小乡村里,悲伤的人群聚集在伯恩斯的坟墓前。约瑟夫·伯恩斯去世了。(在弥留之际,他吩咐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命令:“在将我的尸体放进坟墓前,把这只球放在地面上标示着‘A’的地方。”接着他将一只金色的小球交给了遗嘱执行人。)他的死讯让人们感到极度惋惜。葬礼举行完毕后,多布森先生(遗嘱执行人)说:“朋友们,我现在将满足死者最后的愿望。”他说着走进了坟墓里(准备将球放在那个标示着“A”的地方)。很快,参与葬礼的人变得不耐烦起来,过了一会儿,查尔斯·格林先生(律师)走进墓穴去一看究竟。不久,他一脸惊恐地走了上来,说:“多布森先生不在里面!”
II 神秘的贝尔先生
下午3点10分的时候,多布森宅邸的门铃大声响了,仆人走向门口,看到了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他有着黑色的头发和连鬓胡子。他说想见见多布森小姐。当她出现后,他说:“多布森小姐,我知道你父亲在哪里,我愿意以一万英镑的价钱营救他。我的名字叫贝尔。”“贝尔先生,”多布森小姐说,“你能容我离开一会儿吗?”“当然。”贝尔先生回答道。她很快就回来了,说:“贝尔先生,我明白,你绑架了我的父亲,抓住他想要赎金。”
III 在警局
下午3点20分的时候,北角警局的电话猛烈地响了,吉普森(话务员)询问了来电事宜。
“发现我父亲失踪的事情了!”一个女人声音说。“我是多布森小姐,我父亲被绑架了。”“让金·约翰去!”金·约翰是个著名的西部侦探。这时一个人冲了进来,高声喊道:“噢!真恐怖!快去墓园!”
IV 西窗
让我们回到多布森的宅邸。多布森小姐的直白让贝尔先生吃了一惊,但当他恢复过来后,他说:“不要说得这么坦白,多布森小姐,因为我——”可金·约翰走了进来,打断了他的话。金·约翰手里托着一把转轮手枪,站在门口堵着出口。但没等其他人做出反应,贝尔就冲到了西面的窗户——跳了出去。
V 坟墓的秘密
现在回到警局。等激动的拜访者冷静些后,他能更流利地讲他的故事了。他看见三个人在墓园里喊:“贝尔!贝尔!老头你在哪里?”而且他们显得很可疑。他跟着他们,然后他们走进了伯恩斯的坟墓!他跟着他们,然后他们碰了碰一个标着“A”的弹簧,然后消失了。“我希望金·约翰在这儿。”吉普森说。“你叫什么名字?”“约翰·斯帕特。”拜访者回答说。
VI 追捕贝尔
让我们再次回到多布森的宅邸——金·约翰被贝尔突然的举动给彻底弄晕了,但他从惊讶中恢复过来后,第一想法就是追出去。于是,他开始追逐绑架者。他一直追到了R.R.车站,气馁地发现对方已经搭上了去往南面大城市肯特的火车,而在那里和美因维尔之间既没有电报也没有电话。而那辆火车才刚刚发车!
VII 黑人司机
去往肯特的火车在10点35分发车,大概10点36分的时候,一个兴奋、黝黑、疲惫的人冲进了美因维尔出租车行。警官对站在门边的黑人司机说:“如果你能在15分钟内载我到肯特,我就给你一美元。”“我想不出能怎么赶到那里。”黑人说,“我没有一对好马,我有——”“两美元!”旅行者大声喊道。“没问题。”司机说。
VIII 贝尔的意外
11点钟的肯特,所有的商店都已经关门了,只有一家还在营业。那是一间位于西区、昏暗、肮脏的小店。它位于肯特港,肯特—美因维尔车站之间。在它的前厅里,有个衣衫破烂、看不出年纪的人正在和一个有着灰色头发的中年人说话,“我已经同意做这份差事,林迪,”他说,“贝尔会在十一点半到这里,马车已经准备好把他带去码头了,那里有艘船会在夜晚航向非洲。”
“可是,如果金·约翰来了呢?”他询问道“林迪”。
“那么我们就会被抓住,贝尔会被吊死。”那个人回答说。
这时门口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是贝尔吗?”林迪询问道。“是的。”门外的人回答说。“我搭上了10点35分的车,金·约翰被甩掉了。所以我们都安全了。”11点40分的时候,那伙人来到了码头,看见黑暗里隐隐约约露出了一艘船的轮廓。它的船壳上漆着“非洲”“埃及亲王号”。他们刚登上船,一个人从黑暗里走了出来。“约翰·贝尔,我以女王的名义逮捕你!”
那是金·约翰。
IX 审判
审判的日子到来了,一群人聚集在小树林边(在夏天的时候,法院会在那里开庭)旁听法官审理针对约翰·贝尔的绑架控诉。“贝尔先生,”法官说,“伯恩斯的坟墓里到底有什么秘密?”
“我只能跟你这么说,”贝尔说,“如果你走进坟墓碰一碰某个标志着‘A’的地方,你就知道了。”
“那么,多布森先生在哪里?”法官问。“这里!”人们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这时多布森先生本人出现在了门口。
“你怎么会在这儿?”人们异口同声地问。“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多布森说。
X 多布森的故事
“我走进坟墓的时候,”多布森说,“周围很暗,我什么都看不见。但我最后还是辨认出了那个印在缟玛瑙地面上的白色的字母‘A’,我把球放在了字母上,然后一扇活门打开了,一个人跳了出来。就是这个人(他说着指向了颤抖地站在囚室里的贝尔),他把我拖进了一个非常明亮、好像宫殿的一样的房间里,我在那里一直活到今天。有一天,一个年轻人冲进来说‘秘密已经被揭露了!’然后他就离开了。他没有看到我。有一次,贝尔把钥匙落在了那里,我就用蜡做了个模子,然后第二天花时间为锁配了钥匙。接下来一天,钥匙做好了。接下来一天(也就是今天)我逃走了。”
XI 秘密揭晓
“为什么已故的J.伯恩斯要你把球放在那里(那个‘A’)呢?”法官询问道。“为了让我陷入麻烦,”多布森回答说,“他,还有弗兰西斯·伯恩斯(他的兄弟)已经计划好多年了,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伤害我。”“抓住弗兰西斯·伯恩斯!”法官大声说。
XII 结局
弗兰西斯·伯恩斯还有约翰·贝尔,被判终身监禁。多布森先生受到了女儿的热烈欢迎。另外,他的女儿后来成为了金·约翰。“林迪”还有她的共犯则因为教唆和协助犯罪潜逃被送去新门监狱关了30天的监禁。
(竹子 译)

神秘船(短版)The Mysterious Ship [short version]
I
1847年春天,一艘奇怪的双桅船驶进了雷尔维勒的港湾,并且在这个小村庄掀起了一阵骚动。那艘船没有悬挂旗子,它上面的一切事物都是如此引人怀疑。它没有名字。它的船长名叫曼纽尔·鲁埃洛。然而,当约翰·格里格斯从自己家中失踪之后,骚动更大了。那是10月4日发生的事情。10月5日,那艘双桅船就走了。
II
双桅船离开的时候遇到了一艘美国护卫舰,随后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战斗。战斗结束时,护卫舰丢失了一个人。那人名叫亨利·约翰斯。
III
双桅船继续前进,航向马达加斯加方向。当它抵达目的地时,当地的土人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当他们聚集在岛的两边时,有个人失踪了。他的名字叫达哈比。
IV
直到最后,人们决定应该做些什么。他们悬赏了5000英镑来活捉曼纽尔·鲁埃洛。随后传来了令人吃惊的消息,一艘没有名字的双桅船在佛罗里达礁岛群岛附近失事了。
V
人们派了一艘船前往佛罗里达,于是秘密解开了。在激战中,他们会派遣一艘潜水艇,带走他们想要的东西。它躺在那里,安静地在大西洋的水流里摇摆,这时有人大喊到“约翰·布朗失踪了”。可以肯定,约翰·布朗不见了。
VI
调查船只发现潜水艇以及约翰·布朗的失踪,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新的骚动,这时又传来了新发现。要解释这个新发现需要先陈述一个地理知识。北极有一块覆盖着火山土的广阔大陆,而其中的一部分已经向探险者敞开了。那里被称为“无人之地”。
VII
在无人之地的最南端,有人发现了一间草屋和某些人类居住的痕迹。他们迅速地走进了屋子,发现被锁在地板上的格里格斯、约翰斯和达哈比正躺在草屋里。他们被送回了伦敦,然后分开了。格里格斯去了雷尔维勒,约翰斯回到了护卫舰上,达哈比也返回了马达加斯加。
VIII
但关于约翰·布朗的秘密依旧没有解开,所以他们依旧严密监视着无人之地的那座港口。而当潜水艇抵达的时候,那些海盗由曼纽尔·鲁埃洛领着,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船。留守在当地的人们和他们展开了短暂的交火。战斗结束后,人们发现了布朗。
IX
格里格斯在雷尔维勒受到了盛情款待,人们为亨利·约翰斯举办了一场宴会,达哈比成为了马达加斯加之王,布朗也当上了他那艘船的船长。
(竹子 译)

神秘船(长版)The Mysterious Ship [long version]

洛夫克拉夫特于8岁时完成了此篇小说。上图这本手工制作的书1902年由“皇家出版社”出版,书的封面上有一幅帆船的画作,封底有带锚和“希望”字样的盾牌图案,类似于罗得岛州的旗帜。本篇小说首次在《关闭的房间和其他部分》一书中正式出版。
I
1847年春,一艘怪异的双桅船停靠在了港口,并在整个雷尔维勒村落引起了一场轰动。船体上没有任何旗帜,船身也并未漆上名字,因而与它有关的一切都引发了村民们的猜疑。它是从非洲的黎波里驶来,船长名为曼纽尔·鲁埃洛。然而当地的一位大亨约翰·格里格斯,10月4日晚于自己家中突然失踪,这又引起了更大的轰动。而那艘双桅船10月5日便离开此地了。
II
美国“宪法号”护卫舰上响起八击钟时,海军中校法拉格特发现了一艘奇怪的双桅船正向西行驶。船体上没有任何旗帜,船身也没有漆上名字,因而与之有关的一切都引发了海员们的猜疑。护卫舰上的船员向其打了信号招呼,那艘船上却升起了海盗旗帜。法拉格特下令向其开火,但为时已晚,海盗船率先向护卫舰发射了舷炮。战斗结束后,中校手下一位名为亨利·F.约翰斯的船员失踪了。
III
时值夏季,马达加斯加岛上。当地人正在摘玉米,突然有人大喊道:“那是甲板天窗!我看到了一艘船!船体上没有任何旗帜,船身也没有漆上名字!”而与之有关的一切都引发了大家的猜疑,于是,所有人开始四处逃散,当他们再次聚集到岛屿的另一边时,发现一个名为达哈比的人失踪了。
IV
最后,对比综述报告,他们决定必须要做些什么了。据回忆,已经发现有三例失踪案——约翰·格里格斯、亨利·约翰以及达哈比。最终,广告刊登消息称,悬赏5000英镑缉拿船长曼纽尔·鲁埃洛、那艘双桅船和船上的水手,解救被囚禁者。这时,一则震撼性的新闻传到了伦敦!一艘来源不明的双桅船在美国的佛罗里达群岛失事了!
V
人们匆忙赶往佛罗里达去看那场事故。在破损的双桅船残骸边,一根纺锤形的钢材物体平稳地矗立在海面上。“一艘潜水艇!”一个人喊道。“是的!”另一个人回应着。一个看起来很睿智的人说道:“现在秘密都明朗了,在与护卫舰的那场战斗中,他们使潜水艇没入到水中,并如希望的那样尽可能多的带走了,未被看见。而且……”“约翰·布朗失踪了!”有人在甲板上喊道。果然,约翰·布朗失踪了!
VI
潜水艇的发现与约翰·布朗的失踪又一次在人群中掀起了轰动。至于那个新发现,很有必要联系地理状况:北极地区应该存在着大面积火山土壤构成的陆地,部分区域是对游客和探索者开放的,但那里极其荒凉、贫瘠,是绝对不可通行的,因此又称“无人之地”。
VII
人们在无人之地的最南端发现了一处码头、一间小屋,以及前人栖息的痕迹。钉在小屋上一块生锈的门牌上面刻着古英语字体的“鲁埃洛先生”,这就是M.鲁埃洛居住的地方。他们在房子里发现了格里格斯的笔记本、亨利·约翰斯的“宪法号”航行日志,以及达哈比的马达加斯加收割机。
VIII
即将离开的时候,他们发现小屋的一侧有个弹簧,便按了下去——房屋的一侧便立刻展露出一个洞口,于是,他们刻不容缓地进入其中一探究竟。此刻,他们正深处一个地下洞穴中,顺着海岸能够一直下行至漆黑、阴暗的海洋边缘。海面上一个黯黑色的椭圆形物体吸引了人们的眼球——那是另一艘潜艇。他们走向船舱,发现了躺在地板上的格里格斯、约翰斯和达哈比,全都安然无恙、未受到一丝伤害。他们返回伦敦之后便分道扬镳了,格里格斯回到了雷尔维勒村,约翰斯回到了护卫舰上,而达哈比则回了马达加斯加岛。
IX
但约翰·布朗的秘密还没有解开,所以他们仍密切监视着无人之地的港口,期盼着潜水艇的归来。最后,潜艇的确载着约翰·布朗抵达了。他们都寄希望于10月5日发动的那场袭击——人们沿海岸线排列成行,组成多支小部队。终于,以曼纽尔·鲁埃洛为首的海盗们陆续地走下了船只,突如其来的一场枪击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X
海盗最终被如数击败,人们最终寻到了约翰·布朗。格里格斯回到村落中受到了盛情的款待,约翰斯享受到了一场晚宴,达哈比成了马达加斯加的国王,而曼纽尔·鲁埃洛则在新门监狱被处死了。
(张琦 译)

《印斯茅斯的阴霾》的弃稿 Discarded Draft of“The Shadow over Innsmouth”
[pp.1—6:]
1927年夏季,由于神经极度紧张,我突然中断了在新英格兰的观光旅程,并即刻返回了克利夫兰。我很少提起这次旅程的细节,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但近期的一份剪报内容竟莫名其妙地缓和了我之前存在的焦虑状态。看来,一场大面积的火灾蔓延到了印斯茅斯废弃的海滨沿岸大部分无人居住的老房子,以及远处岛屿上一定数量的建筑物;然而与火灾同时发生的还有那场怪异的爆炸——波及到距离海岸1.5英里远的深海之中,巨大的黑色暗礁被炸毁,与此同时,海底突然坍塌并形成了一个不可估测的巨大深渊;方圆几英里都听到了那响彻云霄的声响。出于某种原因,我对这些发生的事件颇感欣慰,甚至那场火灾于我而言似乎更像是一种赐福而非灾难。我尤为欣喜的是,那座老旧的砖砌珠宝厂以及支撑着大衮教会礼堂的支柱同原有的残垣断瓦都消失殆尽了。有传言说此次事故是一次纵火,我想如果伊万涅克奇老神父愿意说,他肯定知道得更多;但我对事件的了解让我的观点大不相同。
亲眼目睹印斯茅斯之前,我从没听说过这地方——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它,也是最后一次。任何现代地图上似乎都没有提及过那里,而我计划直接从纽伯里波特去往阿卡姆,若是能够找到什么运输工具的话,再从那里去往格洛斯特。我没有汽车,旅途中一直都是乘坐长途公共汽车、火车以及有轨电车,总之就是寻求价格尽可能低廉的路径。纽伯里波特的人们告诉我需要乘坐蒸汽火车去往阿卡姆;而正是在售票站——我对高昂的票价有所顾虑的时候,听闻了印斯茅斯。售票员的话表明他不是个当地人,也谅解我极力想省钱的想法,于是便提出了其他人从未给过我的建议。
“我想你可以乘坐那辆老公交车,”说这话时,他略带犹豫,“但是在这一带的人都不考虑那样出行。它会穿过印斯茅斯——你可能也听说过那里——因此人们不喜欢乘那老车。一个印斯茅斯人经营着那辆老车——乔·萨金特——但在这里从来也载不到客人,我猜在阿卡姆也是如此。真是不知道这条路线为何还一直运营着,我猜那车票应该是够便宜了,但我从没见过那车里超过两三个人——除了那些印斯茅斯的当地人,是没人会乘坐那车出行的。车在广场出发——哈蒙德药店面前,若是他们最近没有改动时刻表,就仍是上午10点与下午7点发车。那车看起来就像是一堆嘎吱作响的破铁——反正我是从来没乘坐过。”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印斯茅斯。任何旅行指南上未提及的小镇都会令我产生兴趣,而且售票员那充满暗示的怪异举止更是唤起了我真正的好奇心。一个小镇能够令周边的人如此反感,我想那地方一定是至少有着些异于常态的地方,也是值得让一个观光者多加留意的。如果会顺路去阿卡姆,我倒是愿意在那儿稍作逗留——因而,我便请求售票员多向我讲述些那地方的事情。
他倒是很从容,说话时还带着某种骄傲的样子。
“印斯茅斯?好吧,它是坐落在马努赛特河口处的一个怪异的小镇。那里过去也算得上是个城市——1812年战争前,完全是个港口都市——但在过去一百年左右的时间里算是彻底垮掉了。没有火车运行——波缅段铁路从未途径此处,而从罗利延伸过去的分支几年前就已经停止运行了。我猜,那儿的空房子要比人还多,更别提有什么生意了。人们都在这儿做生意,或是在阿卡姆,或者是在伊普斯威奇。那里曾经还有相当数量的磨坊,但现在就只剩下一家珠宝提炼厂了。
“那是相当不错的生意,虽然——所有的商旅人员似乎都知道。用一种人们都分析不出来成分的混合物制成种类特别、样式奇特的珠宝。人们说那种混合物是白金、银和黄金——但你都难以想象他们用多么低廉的价格往外销售。我想他们是有个偏僻的地方盛产那种东西吧。
“拥有这项产业的老马什,一定比克罗伊斯还要有钱。这个古怪的老家伙,就算那么有钱,依旧坚持留在小镇周围。他的祖父奥贝德·马什船长创立了这份产业;母亲有些外国人的血统——人们说是南太平洋上的人——所以,当他五十年前娶了一个伊普斯威奇的女孩时,在人群中引起了一番骚乱。他们一直都那样对待印斯茅斯人。但就我看来,马什的孩子以及孙子们看起来与其他人并无异样。我曾让他们把那些人指给我看,但是一直没有见过那位老人。
“那为什么所有人都如此厌恶印斯茅斯?好吧——你不要太过于相信这里人们的说辞。他们很难开口说些什么,但一旦开始说,就停不下来。我猜,在过去的一百年里,他们都是一直在谈论与印斯茅斯相关的事情,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悄悄地议论,而且我断定他们最为惧怕的那些故事,有些你听了一定会觉得好笑。传言老船长马什同魔鬼做了交易,并将小魔鬼带出地狱,生活在了印斯茅斯;也有的说1850年左右,有人在码头附近的某些地方偶然发现了恶魔崇拜或是可怕的献祭仪式——但我是来自佛蒙特州的潘顿,从来都不相信这类传说。
“所有事件背后本质的事情其实就是简单的种族歧视——但我不是在说自己指责那些有这种意图的人。我自己也厌恶那些印斯茅斯人,而且我也不想去他们的小镇。我想你应该知道——虽然通过你说话的方式能看出来你是个西部人——我们新英格兰的船只,过去与亚洲、非洲、南太平洋以及许多其他地方的怪异港口有着诸多往来,而且他们有时还会带回来一些种类奇特的人。你可能曾听说过,有个塞勒姆人还带回了个中国妻子;你也许还知道,科德角附近至今仍有一群斐济岛民。
“好吧,印斯茅斯人背后一定也有着那样的事情。盐沼和水湾把那地方与其他地方都隔开了,我们也不确信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很清楚的是,十九世纪二三十年代,老船长马什令自己可使用的三艘船返回时,一定带回了些奇怪的家伙。如今居住在印斯茅斯的人有种奇怪的外貌轮廓,我也不知道要如何表述,但那令我有些毛骨悚然。若是你搭乘了乔·萨金特的车,就会看到些许那种特征——他们中有的人是扁平的鼻子、大嘴巴、处理过的软塌下巴,以及有点可笑的、呈某种灰色的粗糙皮肤;脖子两侧已经皱缩,或是折叠出来,而且非常年轻就都是秃头了。这里以及阿卡姆的人都不想同他们扯上任何关系,而且就算他们来到镇上,也都是疏远着其他人的。他们过去都是乘坐火车出行,在罗利或是伊普斯威奇步行或搭乘火车,但现在他们都利用那辆公共汽车了。
“是的,在印斯茅斯有间旅馆——名为吉尔曼旅馆——但我相信那里也好不到哪儿去。我可不建议你住到那里,老老实实在这儿过一夜,然后乘坐明早10点的那班车吧;然后你就可以搭乘晚上8点钟去往阿卡姆的车。几年前,有个工厂视察员在吉尔曼旅馆住上过一晚,并且对那里有着许多不愉快的印象。那里好像有群怪人,视察员听到隔壁房间里的声音竟不寒而栗。他们说着外国话,但据他说最糟糕的还是那种时而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异常——他说就像是什么东西溢出来一样——导致他根本不敢睡觉。就那样穿着衣服,等到第二天早上便匆匆离去了,那些对话大多数都发生在夜晚时分。
“这个人——名叫凯西——他说了许多关于老马什工厂的事情,而他所说的事情正好与一些疯狂的传说相吻合。账本已经破烂得不成形,而机器看起来已经很老旧,几乎是要废弃的了,看起来好像没怎么使用过一样。这个地方仍在使用马努赛特河下游瀑布的水能资源,而且这里的员工很少,好像也不做什么事情。他向我讲述这些事情的时候,令我不禁想起了当地的流言——实际上,马什根本就不生产他销售的那些东西。许多人都说他拥有的那些设备根本就不够经营这地方的,而且他一定是从其他地方收购了这些怪异的装饰——天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但是,我并不相信这些话。马什一家卖的那些新奇古怪的戒指、臂环和头饰以及别的一些东西已有近一百年的历史了,要是真如传言所说他们是从哪里获取的那些东西,那么公众到这时候早就会发现了。还有就是,印斯茅斯附近根本就没有能够运输的轮渡或是卡车。而工厂真正进购的则是怪异种类的玻璃以及一些不值钱的橡胶制品——会令你想起那是他们过去买来同野蛮人做交易的。但明摆着的事实则是,所有去那间工厂的检查员都遇上了奇怪的事情。二十年前,其中一名检查员在印斯茅斯失踪了——从此杳无音讯——而我所知道的乔治·科尔有一天夜间在那里疯掉了,之后便被两个来自丹弗斯精神病医院的人给拖走了,他现在仍旧在那里。他一直说着某种声音以及关于鳞状水怪尖叫的事。
“而这一切令我想起了另一个古老的传说——关于临近海岸的黑色暗礁。他们称那是恶魔的暗礁——绝大多数时,它几乎都是在水面之上,尽管如此,也不能称其为真正的岛屿。传说有人偶尔会看见整个恶魔军团都聚集在那块暗礁上——四处爬行,或是在顶部的岩穴中进进出出。暗礁表面崎岖不平,离岸约有一英里远,而且水手为避开它,时常要绕很远的距离。他们反对马什船长的一件事情就是他常会趁着暗礁干燥的时候登到那上面;可能是那礁石的形状吸引着他,但有传说称他与魔鬼做了交易。那都是发生在1846年爆发大规模流行病之前,印斯茅斯大半的人都在那场灾难中丧生了。人们一直没有找出那场灾难的症结所在,也许就是通过航行归来的船只,从中国或是什么地方带入了某种外国疾病。
“也许那场瘟疫夺走了印斯茅斯优良血统之人的性命。总之,他们现在极其可疑——在那些人中,最多能有五六百人。而富有的马什一家与旁人一样都坏透了。我想他们就是在南方被称作‘白色垃圾’的人——目无法纪、狡黠、做尽了见不得人的勾当。绝大多数捕捉龙虾的渔民会满载而归——都要用卡车往外面运输。然而,没人能够了解他们的动态,就连州立学校的官员与人口普查员都费了好大一番工夫。这就是为什么,如果我是你的话,就绝不会晚上去那里的原因。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也不希望去,但我想白天从那里经过是不会伤害到你的——虽然这里的人都会劝你不要那样做的。如果你只是想观光,那印斯茅斯对你来说应该是个不错的地方。”
因此,那天晚上我就一直在纽伯里波特公立图书馆中,查阅了与印斯茅斯相关的资料。而我试图在商店、餐厅还有消防站向当地人询问些事情时,却发现他们要比售票员猜测的更不愿开口,而我也意识到自己没有过多时间让他们克服自身对此事的避讳。他们都对我展现出了些许猜忌,基督教青年会的会员只是劝阻我不要去那个阴森、颓败的地方,图书馆里的人也是同样的态度;可能他们都认为印斯茅斯只是一个被过度渲染了的、历经衰败的城市个例。
图书馆书架上的埃塞克斯县史料只透露了些只言片语的消息,仅提及了那个小镇形成于1643年,在独立战争之前,这里一直以造船业而闻名;19世纪初期,航海业也曾一度繁荣,之后又利用马努赛特河的优势,形成了一个小型的工业中心。尽管之后的记录毫无疑问是具有重要意义的,但小镇衰败的历史还是很少有记载。内战之后,所有的工业生产都集中在了位于瀑布下游的马什提炼公司,而其产品贸易形成了唯一剩余的大型商业。很少有外国人来到这里;主要仅有些波兰人和葡萄牙人在小镇的南部边缘生活。当地的财政状况及其糟糕,若不是有马什的工厂,那地方早就倒闭了。
在图书馆的商业区,我看到许多马什提炼公司的小册子、目录表以及广告记录表,而后便意识到这是个多么显而易见的事情——那竟是当地唯一的工厂。工厂出售的珠宝以及装饰品极其新颖别致,堪称完美的工艺品。的确,没有人能够否认产品锻造得极其精致,而且手工艺制作一定起到了重要作用,至少是在制造过程的最后阶段。其中有些关于产品的半色调照片深深吸引了我,其设计的陌生感与美感似乎在向我的眼睛暗示着一种深奥、异域的特质——这种特质是如此壮丽与奇特,以至于令人不禁遐想这种设计灵感到底是从何而来。
人们很容易相信小册子上的宣传——这一珠宝深受品味精致的人喜爱,而且有几件样品陈列在博物馆的现代工艺品展区。
大件物品陈列在了显著的位置——臂环、头饰和精心设计的垂饰——但是像耳环以及一些更小的物件就有很多了。浮雕或刻饰的设计——有的是传统样式,还有的是怪异的海洋基调——锻造风格极其独特,与我知道的任何民族及时代的传统艺术风格都毫无相同之处。珍贵合金的怪诞之处将这种超世俗的特征渲染得更加鲜明,这种整体效果在几处彩图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这些图绘的物件中有着什么东西强烈地吸引着我——几乎是失衡的——而我也决心要尽可能地去看些原作品的物件,无论是在印斯茅斯、商铺、博物馆,或是其他什么地方。然而,与迷恋一同还混杂着不同的厌恶感,那种感觉,可能是来自售票人员告诉我有关这生意创始人的邪恶、愚蠢的古老传说。
[p.17:]
马什零售店的门是开着的,因而我带着相当期待的心情走了进去。屋内破败不堪,灯光极其昏暗,但却展示着大量纯正的、才华横溢的制作品。随后,一个颇为年轻的人走上前来迎接我,当我看向他的面孔时,又感觉到了一种不安的情绪,然后他便避开了我的视线。他的长相还算帅气,但他的容貌及声色略微怪异及反常。我实在无法隐藏一种突如其来的强烈的厌恶感,并且极不愿表现得像是任何怪异的调查员。在我想清楚之前,自己竟告诉那家伙我是来自克利夫兰一家公司的珠宝采购员,并准备对于我所看到的物品展现出专业的兴致。
尽管这样的说辞对我来说很难。职员打开了灯,开始引领我一个接一个地看那些作品,但当看到眼前闪闪发光的奇特之物时,我已经不能平稳地走路或是连贯地讲话了。在这些大量奇怪的美妙物件面前,不用过度感知那种美,就会令人窒息;而当我如痴如醉地注视着那些物件时,发现它们竟刻画得如此完美,就连彩板都绘画得一丝不苟。即使是现在,我仍不能够描述出我所看到东西——虽然那些商店和博物馆中拥有或是看过这些东西的人都会加以补充。这么多精心设计的样本产生的巨大影响力令我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情感——畏怯以及焦虑不安。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这些异常的奇异风格以及花纹样式似乎不像是世间的工艺品——尤其是这样一个仅丢弃了石头的工厂。物件上面的图案及纹饰都暗示着一种遥远的空间以及难以想象的深渊,偶尔海洋性质的绘画主题也增添了总体的神秘感。一些令人不安的、惊人的怪物形象总会以一种虚假记忆的形式萦绕在我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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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的印斯茅斯的污点及亵渎。他就和我一样,是那腐败之地的棺罩以外的正常生物,被其吓到也是正常的。但由于他距离那些尚未揭开谜底的事物太近了,以至于以某种方式崩溃了,而我却幸免于难。
与想要拘押他的消防警察握过手后,他身上有很重的葡萄酒味道,问候我的方式就好像我是他的熟人。杂货店的年轻人告诉我哪里能买到扎多克叔叔喜欢的酒,然后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便领着他朝那个方向走去——穿过广场后便进入了艾略特街。他的脚步异常轻快,这样的行为并不符合他现在的年龄与身体状况,而我十分惊奇他原来的体格到底有多健壮。此刻,我没有那么想离开印斯茅斯了,而是十分好奇能从这个喃喃自语的老人口中得知什么荒诞不经的秘密。
在一家阴森的杂货店里买了一夸脱威士忌后,我便带着扎多克叔叔沿着南街走向了一个完全废弃的水滨地区,随后接着向南走了很远,此刻,就连远处防浪堤上的渔夫们都看不到我们了,我知道,我们在这儿的谈话不会被任何人打扰。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似乎不太喜欢这种安排——他一直焦虑地瞥向海中恶魔礁的方向——但威士忌的诱惑力对他来说是难以抵抗的。我们在衰败的码头边缘坐下后,便给他喝了一口酒,接着就开始等酒精发挥作用了。我自然小心地谋算着分给他的酒量,可不希望老人的喋喋不休变成醉得不省人事。感觉他愈加地飘飘然后,我便开始大胆说出一些关于印斯茅斯的评论和问题,同时被他那可怕的、真正不祥的低沉声音给吓坏了。看起来,他似乎并没有像他讲述的疯狂传说那般疯掉,即使我不能够相信他的疯狂虚构故事,却还是战栗不已。我几乎对迷信的伊万涅克奇神父幼稚的轻信不感到吃惊了。
(张琦 译)

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 Supernatural Horror in Literature

洛夫克拉夫特的朋友W.保罗·库克当时正在策划一本业余杂志《隐居者》(The Recluse ,这本杂志的内容不是专门针对怪异小说的),受他的邀请,洛夫克拉夫特于1925年开始写作此文,并于1927年初完成,刊登在1927年夏的《隐居者》上。从那之后,洛夫克拉夫特开始做修订笔记,并为查尔斯·W.霍尼格的《奇幻迷》杂志准备了一份修订版本,进行连载。连载始于1933年10月,但因为1935年杂志停刊连载并没有完成。本文完整的修订本首次收入于《局外人和其他》(1939)一书中,第一个录音和注释版本收入在《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2000)一书中。

I 引言
人类最古老、最强烈的情感便是恐惧,而最古老、最强烈的恐惧则来源于未知。这是不争的事实,即使是今日的心理学家对此也无可否认。同时,这种承认也是对怪奇恐怖题材的真实性与严肃性的肯定,为之融入正统文学提供了条件。与此分庭抗礼的,则是唯物主义知识分子们基于世俗情感与客观事件的否定与嘲弄,否定美学动机的理想主义者希望通过天真乏味的说教,促使读者接受其中盲目自大的乐观主义精神 (1) 。不过面对重重阻力,怪奇小说仍旧顽强地存活了下来,逐渐发展壮大至今,并取得了非凡的成就。而其基本却深刻的原则——即使无法被普罗大众所接受——必定也能对思维敏锐之人产生深远的影响 (2)
鬼怪恐怖题材往往是小众的偏好,因为它既对想象力有一定的要求,还需要读者的思维能够脱离日常生活的局限。相对而言,仅有少数人拥有足够的精力挣脱每日工作的束缚,以回应那来自彼方的呼唤。而对所周知的感受与事件的描述,或由这些感受与事件衍生而来、且多愁善感的故事,总会无可争议地成为大众追捧的对象。这一点或许毋庸置疑,因为人类的经历与体验中的大多数便是由这些平凡的事件构成。不过众人之中总有思维敏锐之人,有时这些精湛的头脑深处某些不为人知的角落又会被种种奇思妙想占据。如此看来,没有哪种合理化论调、人格改造,抑或是弗洛伊德式的心理分析法 (3) ,能够彻底抹杀阴森的树林或耳边不经意间的低语所带来的兴奋,而此处涉及到的传统思维或心理规律,如同任何其他文化传统与心理规律,也早已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人类的集体意识中。它与对宗教的感知同时出现,也与其中的各个方面联系紧密,也同样是我们最原始的生物性遗产。对我们种群中那些势单力孤但仍不可或缺的少数派来说,对这种能力的保持与维护是绝不可怠慢的。
一个人的天性和情感决定了他在某个特定环境中的行为。他的欢乐与痛苦创造了各种可以被明确定义的情感 (4) ,构筑在一切因果规律清晰的事件之上。而当一个人接触到他无法理解的事物——早年间宇宙中充满了这些东西——之时,形态各异的拟人化,天马行空的演绎,与崇高无上的敬畏之情往往便会由此发展而出,恰如这个在那时思维简单贫乏,且经历有限的年轻种群所做的一般。“未知”即是不可预测,而对我们的原始人祖先来说,它也便成为了值得敬畏的全能之源——恩赐与灾祸会以神秘且超乎想象的缘由从中降临在人类身上,因此它显然属于某个完全不可知晓的存在,我们也绝对与它毫无关联。梦境这一现象扶持了幻想世界或精神世界这一概念的发展,而总的来说,人类文明初期那野蛮残酷的生存环境在很大程度上也导致了对超自然的依赖。同样毋庸置疑的是,人类遗传的精髓也早已被各种宗教与迷信所浸透。考虑到潜意识思维与生物本能之间的联系,作为无可争议的科学事实,这种宗教与迷信的浸染对人类的影响也是永久性的。虽然人类认知里的未知领域在数千年间不断缩小,外太空依然蕴藏着几近无穷的奥秘 (5) 。同时,无论某些事物现已如何为人熟知,其往昔所具有的神秘感依旧遗留有强大的冗余。况且,在我们的神经组织中也仍尚存对旧时本能的生理依赖,即便将表意识中的好奇性完全抹杀,这一部分仍会在潜意识中不由自主地发挥效应,产生影响。
正因我们对痛苦与死亡威胁的记忆比对欢乐的记忆更为长久清晰,也因为我们自古以来便将来源于未知的恩赐形式化,以宗教仪式保存至今,所以这些长久清晰的记忆便与宇宙之谜中偏向黑暗与邪恶的部分一道形成了民间超自然传说中的主角。未知与危险联系紧密,这种以恐惧看待超自然的趋势也自然而然地由此壮大。于是,任何未知的世界便也成为了邪恶与危险丛生的场所。而好奇心从这邪恶与恐惧的土壤中无可避免地萌生时,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种杂糅了敏锐的情感与丰富想象力的聚合体,并无疑将与人类共存亡。儿童总是会畏惧黑暗,而那些对滞留在人类心智中本能的冲动所敏感的人,则会无一例外地敬畏那隐蔽无形的神秘世界——无论它们是遥远深空中孕育着古怪生命的星球,还是地球上那些只有死者和狂人才可窥见的黑暗角落。
以此为基础,表达对“宇宙恐惧”的文学创作的存在则显而易见,它们自古便已存在,今后也将继续存在。而那时不时驱使一些作家在个别的作品里加入这些元素,那迫切希望将萦绕在脑海里的某些虚无缥缈的形体倾泻于纸上的冲动,则更是它顽强的生命力的体现。狄更斯便是因此写出了数篇恐怖故事,勃朗宁则由此写出了那可怖的诗篇《公子罗兰》,霍姆斯博士写下了微妙的小说《埃尔西·韦内》(Elsie Venner ),亨利·詹姆斯和他的《碧庐冤孽》(The Turn of the Screw ),F.马里恩·克劳福德的《上层铺位》与其他几篇故事,社会工作者夏绿蒂·柏金斯·吉尔曼女士所撰写的《黄色壁纸》等等,而即使文风一贯幽默的W.W.雅各布斯也曾受其感召创作出如《猴爪》一类耸人听闻的故事。
不过,这种围绕着恐惧的文学作品必不可与另一种看似相同,但表达的思想却大相径庭的文体所混淆——这便是那些仅触及恐惧毛皮的作品,多以庸俗的血腥暴力来达到惊吓读者的目的。诚然,正如正统的、异想天开的,甚至稍带幽默的鬼怪故事一般,无论是因形式主义的缘故,或是作者故意在剧情中添加幽默元素,使“病态不自然感”这本应主宰全文的气氛完全淡化,它们在读者心中依然占有一席之地,并广受追捧 (6) 。但它们绝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宇宙恐怖”,而真正的怪奇作品也不只是关于秘密谋杀案、血肉模糊的尸骨,或者带着枷锁、蒙着白布的鬼魂之类循规蹈矩的传统作品——故事中必须存在着一种无法解释、源自人类理解之外的未知的恐惧,并以此创造出使人屏气凝息的恐怖气氛。而其中也必须具备严肃且充满恶兆的暗示,并以此不断冲击人类思维中最为可怖的构想之底线——即对自然规则的违背与破坏。它们之所以能令人感到邪恶异常,全因为这些自然规律是人类面对来自混乱与深不可测之星空中的邪魔的唯一心理防线。
自然,上述均是最理想的情况。没有人能够保证一切怪奇作品悉数遵循此原则。创造性思维并非千篇一律,即便是佼佼者也会有失足之时,更何况绝大多数上乘的怪奇作品往往是在不经意间一气呵成,或时常出现在诸多读时令人印象深刻,却与全文主题截然不同的片断之中。总的说来,气氛是至关重要的元素,对它的塑造应高于一切——因为最终把握真实性的要素并非首尾相连、能够自圆其说的剧情,而是创造令人信服的感受。所以我们说如果一个怪奇故事的目的是为了冶情理性,推广某种正面的社会道义 (7) ,或其中的恐怖最终以自然科学分析的方式被条条澄清 (8) ,这篇故事则不具备真正的“宇宙恐怖”。但不可否认的是,即便在这些故事中,个别用以营造气氛的段落通常具备真正超现实恐怖文学所必备的一切特征。因此,我们不应完全以作者的写作目的,或仅仅以剧情的构造来评析一部怪奇作品,而是应观察它在文中——特别是在最不起眼的部分——对气氛与感情的营造。如果某一部分的气氛恰到好处,无论之后描述的剧情怎样平淡无奇,这一部分都应被当作优秀的怪奇故事来对待。于是,关于一篇文章是否属于真正意义上的怪奇故事,所需的判定只有一个——它能否在涉及无法推测的空间与力量的同时,使读者感受到源于未知的强烈恐惧。若要将这气氛形容为一种具象之物,它们则类同微妙的恐怖之声——源于黑色蝙翼的拍打,或外而来之物在已知宇宙最边缘的抓挠。如果一个故事越能完整统一地传达这种气氛,这篇故事便越是一篇上乘的怪奇佳作。
II 恐怖文学的黎明
众所周知,恐怖题材与人类最原始的感情紧密相连。因此,恐怖文学也同人类的思维和语言一样古老。对宇宙洪荒的恐惧在各个族群的早期传说中便以故事元素的形式存在,并于远古的民谣、经文,以及编年史中沉淀结晶。作为各类精致复杂的仪式魔法和用其召唤恶魔与祭祀亡魂中最为重要的成分,这种恐惧在古代发展蓬勃,最终于古埃及与闪米特诸国的文化中达到巅峰。《以诺书》与《所罗门之钥》中的详细记载便体现了怪奇之力在这些东方古文明的思维中举足轻重的地位。随后,依此建立的庞大体系与古老的传统在历史长河中造成的大大小小的影响,时至今日仍留有阵阵余声。这种超越时空的恐怖在古典文学中已然留有痕迹,而现有证据也表明它在说唱叙事文学中有更为深刻的影响,并曾一度与文学经典交相辉映,却最终因缺乏书面记录而遗失殆尽。到了中世纪,各类诡异怪诞且无处不在的黑暗传说再次赋予了它呼之欲出的巨大动力,而与此同时,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坊间与学院均以不同形式、不同种类的民间传说和卡巴拉式神秘学与法术的研究维持并扩展着这重负于肩的黑暗遗产。于是,女巫、狼人、吸血鬼和食尸鬼不祥地在老妪与吟游诗人的口中蠢蠢欲动,只需稍加鼓动便可穿越将民谣和正统文学分离的界限。在遥远的东方,怪奇的事物通常会因美艳无比的色彩与生动欢快的叙述被转化为近乎臆想的幻境;但在西方,当充满神秘的条顿人方才走出漆黑的北地山林,当凯尔特人仍对德鲁伊林地中诡异的牺牲祭礼记忆犹新时,它便因令人信服的严肃感而带上了一层无比强烈的恐怖气氛,它的影响也因其半诉说、半暗示的形式而效果倍增。
西方恐怖故事的大部分效果无疑发源于隐藏在市井之间,但历来被认为真实存在的邪恶教团,其夜间出没的教徒,以及他们古怪的习俗——源自一群在前雅利安与前农业时代游历于欧洲大陆的低矮黄种游牧民族——扎根于那些最令人憎恶,几乎无法追忆的古老的生殖祭祀仪式中 (9) 。尽管经历了德鲁伊教、古希腊—罗马文化和基督教的影响,这一神秘的信仰仍在其遍布的地区由农夫们言传口授,并在今日被人称为“女巫祭典”:于沃普尔吉斯之夜与万圣夜——山羊与其他牲畜传统的交配季节——在偏僻的山林与遥远的高山中举行的仪式。它们最终造就了无数关于妖魔邪术的传说,也掀起了一阵狩猎女巫的浪潮——在美国以塞勒姆事件最为典型。本质上与其相似,实际上也可能与其相关联的,便是一手炮制了著名的“黑弥撒”的耸人听闻的秘密反宗教信仰体系,通称“恶魔(撒但)崇拜”。与此相比,我们也需注意那些动机一致,但手段更加科学或哲学化的人们的成就——便是诸如艾尔伯图斯·麦格努斯 (10) 与拉蒙·柳利 (11) 之流,那个愚昧的年代所盛产的占星师、炼金术士与神秘学者。在中世纪的欧洲,恐怖精神因连年的瘟疫带来的黑暗之绝望而加剧,它在当时的深远影响和盛行迹象大约可以从那些悄声无息地爬上了教堂的恐怖雕刻上略见一瞥,而其中不乏诸多当时最为杰出的后哥特式建筑——巴黎圣母院或圣弥额尔教堂上那些魔鬼般的雨漏石雕便是其中最富有代表性的。更为重要的是,在那时,无论是愚昧无知的农夫还是才高八斗的学者均对各种超自然理论深信不疑,无论是温和正统的基督教教义还是病态至极的巫术与邪法。一批文艺复兴时期的巫师与炼金术士也同样诞生自这种迷信的氛围之中——如诺斯德拉达姆斯 (12) 、特里特米乌斯 (13) 、约翰·迪伊博士 (14) 与罗伯特·弗拉德 (15) 等。
正是这种超自然沃土孕育了种类多样、形式不同的阴郁神话,即便在今日的怪奇文学中也仍有残存,仅是被现代的写作技巧所掩饰或转换罢了。其中多数来源于早年间口口相传的故事,也因此组成了人类精神遗产永久的一部分:纠缠活人、央求正式葬礼的幽魂,来自阴间并掳走尚存于人世的伴侣的不死恋人,乘夜风而来的引魂使者;狼人、密室、长生不死的巫师——这里的一切都能在已故的巴林—古尔德先生所编纂的中世纪神话编记 (16) 中找到原形。无论何处,只要是那神秘的北欧诸族的血脉流淌过的地方,这些广为人知的传说中的气氛便最为浓厚;而南方的拉丁民族只因天生具有一丝最为基础的理性,即便是他们最诡异的迷信与我们林生霜打的低语出奇地相似,出自本能的否认也会使其效力退却三分。
正如一切文学均发源于诗歌,我们也是在诗歌中首次遭遇了入侵正统文学的怪奇元素。有趣的是,其中最为古老的例子来自于散文诗:佩特罗尼乌斯 (17) 笔下的狼人事件,阿普列乌斯作品中那些毛骨悚然的段落 (18) ,小普林尼致苏腊的书信——篇幅短小却举世闻名——和哈德良皇帝统治时期的希腊自由民弗勒干所编汇的古怪合辑《论天下奇闻》(On Wonderful Events )——有史以来第一篇有关“尸体新娘”的故事《菲林尼安与马卡提斯》,便源自于弗勒干的汇编之中,之后被普罗克洛斯 (19) 引用,并在近代为歌德所写的《科林斯的新娘》与华盛顿·欧文的《德国学生》提供了灵感。但等到古老的北欧神话终于以文学的形式出现、怪奇元素成为正统文学的一部分时,它却又披上了韵律诗的外衣——这也便是中世纪至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多数纯幻想文学作品的形式。斯堪的纳维亚地区的“埃达” (20) 与“萨迦” (21) 充满了史诗般的宇宙洪荒之恐怖,磅礴如滚滚惊雷,并因尤弥尔与其无形之子嗣而战栗不已;我们盎格鲁—萨克逊人的《贝奥武夫》,与后来欧洲大陆上出现的“尼伯龙根传说”里也充斥着可畏的怪奇之物。但丁是在古典文学史中营造恐怖气氛的创始人之一,斯宾塞那华丽的诗节里也不乏对地点、事件、人物令人胆寒的描绘。此时的散文文学界又为我们带来了马洛礼的《亚瑟王之死》,其中包含了诸多在早先民谣里所描述的恐怖场景——兰斯洛特骑士从教堂里的尸体上偷取丝绸与佩剑的场景、高文骑士的幽灵、加拉哈德骑士所见的墓地之魔等,而其他相对粗糙的例子无疑更是在各类哗众取宠的廉价小册子的大肆抛售下,驱使无知的大众争先抢食。到了伊丽莎白时代,无论是浮士德博士、《麦克白》里的女巫、《哈姆雷特》中的鬼魂,还是韦伯斯特笔下以各式各样的血腥与恐怖为代表的戏剧,从中也不难看出公众思维对怪奇恐怖有着入魔似的迷恋。这种迷恋又相应地与当时对巫术真实的恐惧相辅相成——起源于欧洲大陆、之后在詹姆斯一世发起对女巫的狩猎如火如荼地进行时,响亮地在英国人的耳中激起阵阵回响。由此,一系列对巫术与鬼神学的研究又被添入了流传潜伏的神秘诗文之中,为增进读者的想象开拓了新的空间。
虽然怪奇与恐怖此时依然被禁锢于主流文学正统刻板的表面之下,17世纪至18世纪仍见证了各类阴郁诗歌与黑暗传奇的蓬勃发展。廉价恐怖出版物的销量于此时激增,而公众对怪奇的热爱也能从如笛福的作品《维尔夫人的鬼魂》(he Apparition of Mrs.Veal )——一部讲述一位女性的亡灵纠缠她身居远地的朋友的平庸之作,作者以此暗中推销自己那并不受学界欢迎的对死亡的神学见解——之类的故事中略见一斑。这时上流社会已逐渐对超自然题材失去了信心,转而投入了古典理性主义的怀抱。当对东方故事的翻译在安妮女皇统治时期兴起,并在17世纪中叶逐渐成形时,浪漫主义也借此浪潮回归——重拾自然之趣,憧憬功绩与传奇,在往日的辉煌与昔日的景观之中流连忘返。此间,诗歌最先以其内容描绘了新的奇观、新的怪诞与新的恐怖。而当对怪奇景致的描写最终羞涩地出现在小说中——如斯摩莱特的《法托姆男爵斐迪南历险记》(The Adventures of Ferdinand Count Fathom )——之时,引发的风潮最终造就了一种全新体裁的诞生——这便是长短各异的“哥特式”恐怖传奇散文,其日后的发展注定丰富多彩,而其中多数在艺术的造诣上也均辉煌灿烂。纵观其发展,正统文学对怪奇的承认与接受未免有些迟缓——虽然其气氛与动机和人类本身一样古老,但直到18世纪,怪奇作品才正式成为了文学主流。
III 早期哥特小说
无论是暗影遍布的“莪相” (22) 、威廉姆·布莱克笔下的混沌之景、彭斯的诗作《汤姆·奥桑特》中怪诞的女巫之舞,还是柯勒律治的《古舟子咏》(Ancient Mariner )与《克里斯特贝尔》中的恶魔崇拜,詹姆斯·霍格《基尔梅尼》(Kilmeny )那如鬼魂般使人欲罢不能的魅力,抑或是济慈在《拉米亚》(Lamia)与其他诗篇中对“宇宙恐怖”略显收敛的描写,均为怪奇元素在不列颠传统文学中存在的明证。欧洲大陆的条顿兄弟对这股风起云涌的浪潮同样来者不拒,也开始着手于怪奇创作:比尔格的《山野猎手》(Wild Huntsman ),或相比之下更为出名的民谣、讲述恶魔新郎故事的《丽尔诺》(Lenore )——对超自然特别尊重的司各特后来在他的英文作品中对两者均有效仿——便是德国诗歌这一浩瀚怪奇财富的冰山一角。正是这笔宝藏使得托马斯·莫尔将诡异的“雕像恋人”(之后被普罗斯佩·梅里美在《伊尔的维纳斯铜像》中借用,而其原型可追溯至希腊古典时期的文学作品)之传说改编为令人胆寒的诗歌《指环》,而这场席卷德国的诗歌风潮则最终在歌德的不朽名著《浮士德》中达到了巅峰,超越了民谣,并成就了一部跨时代的经典悲剧。
但使这股文学风潮最终成型,并将恐怖文学带入正统文学的却是一位圆滑世故的英国人——霍勒斯·沃波尔。沃波尔一向热衷于神秘学与中世纪传奇故事,并仿照哥特式的建筑样式在草莓山修建了自己的住宅。他的作品《奥特兰托堡》(The Castle of Otranto )出版于1764年。作为一篇超自然故事,虽然其情节平庸乏味,它却对日后的怪奇文学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这部作品问世时,沃波尔起先用假名“绅士威廉姆·马歇尔”,称此书是自己翻译一位名叫“奥努菲里奥·穆拉尔托”的意大利神秘学家的作品,直到故事声名鹊起之后方才澄清了它与自己的关系,并也因此名利双收——各种版本的翻印相继出版,戏剧改编接踵而至,一股仿写的浪潮更是由此风靡英国与德国全境。
这是一篇冗长、做作、故弄玄虚的故事,气氛更是被轻快平淡的文风所害——其中略加收敛的幽默完全无法营造真正怪奇作品所需的气氛。曼弗雷德,一位为了权力而不择手段的亲王篡权登上王位,之后开始谋划自己传宗接代的大事。不过当他的独子康拉德在婚礼当天清晨突然神秘死亡后,他决定与妻子希波里塔离婚,代替自己不幸的儿子完婚——顺便一提,他的儿子是在城堡的前庭莫名其妙地被一只从天而降的巨大头盔给砸死的。伊莎贝拉,这未婚丧夫的新娘为躲避婚事逃离了城堡,并在此间于城堡的地下墓穴中巧遇自己的救星西奥多——年少英俊,一身农夫的打扮,长相却如同老国王阿方索一般。不久,各式各样的超自然现象开始接连在城堡内出现:巨大的盔甲残骸在城堡各处被相继发现,油画中的人物走出了画框。后来一声惊雷摧毁了整座城堡,阿方索身穿铠甲的巨大鬼魂从废墟中飘出,升入天际,投入了圣尼古拉斯的怀抱。西奥多曾向曼弗雷德的女儿玛蒂尔达示爱,却因后者之死——被生父错杀——方才发觉自己本是阿方索的儿子、王国真正的继承人。于是他最终与伊莎贝拉结婚,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而曼弗雷德——正是其夺权篡位招致了独子的死亡和超自然现象的骚扰——归隐至某个修道院忏悔终生,他悲伤的妻子也前往附近的修女院寻求庇护。
这便是整篇故事的梗概:乏味、生硬、完全没有作为怪奇作品应有的“宇宙恐怖”。不过它也能反映出当时大众对其中幽灵般的古典气息,以及诡异与恐怖的饥渴——因为尽管其本质平庸,它仍获得了最挑剔的读者们的一致好评,将其推上了文学史上无比崇高的神坛。其实,它最主要的贡献是创造了一套专供超自然恐怖作品使用的场景、人物与事件,而这些元素则相应地依靠更熟悉怪奇题材的作者刺激了哥特文学的发展,对那些真正熟知宇宙洪荒之恐怖的编写者给予了启发——其实,真正的怪奇艺术家在爱伦·坡之后才逐渐产生。在这一整套元素里,首当其冲的便是作为恐怖与悬疑之核心、无比古老的哥特式城堡 (23) :宽大且凌乱的室内布局、无人涉足的废弃屋室、阴暗潮湿的走廊、肮脏的地下墓穴,并伴有各式各类的妖魔鬼怪与骇人的传说。其次,反面角色通常是邪恶残暴的贵族,而种种恐怖则会通过性格枯燥呆板,久经磨难却仍忠贞不屈的女主人公的视角来描述,以博得读者的同情。英勇无畏的男主人公向来出身高贵,但总是会由于种种原因披着下等人的伪装;人物的名字则经常充斥异国情调,看上去相当高雅,意大利人名尤其颇受青睐。其余的的便是一系列类似舞台剧中使用的道具,包括奇怪的灯光、阴森的地板活门、突然熄灭的油灯、腐朽霉烂的古籍、咯吱作响的门枢、摇曳的挂毯,等等。不出意料,这些元素在哥特文学的发展中反复出现,频率之高未免显得有些滑稽。不过,这些元素有时在被微妙娴熟的手法加以巧妙的伪装之后,又会产生令人惊异的效果,时至今日依然行之有效。于是,这一派和谐的环境为这个新兴文体的发展铺平了道路,而面对如此大好的机遇,此时的文学界也并没有放慢脚步。
德国浪漫传奇文学立刻以行动回应了这股沃波尔之风,并迅速成为了怪奇与恐怖的代名词。而在英国,备受瞩目的巴鲍德夫人则位居沃波尔仿写者之首,以1773年——当时她还名叫艾金女士——的残篇《贝特兰德勋爵》中熟稔的手笔传达了名副其实的恐惧:一位名叫贝特兰德的贵族独身在一片漆黑的沼泽之中,赶路时被远处的灯光与钟声吸引,走入了一座塔楼耸立的诡异古堡内——一扇扇房门会自动开合,苍白幽蓝的鬼火将他带上了一个个神秘的阶梯,引向死亡之手与黑暗的活雕像。最终他发现了一口棺材,棺中躺着的便是古堡的女主人,虽然死去多时,却在贝特兰德的亲吻下复活,周围的断壁残垣也随之变幻为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室。之后,女主人为了答谢自己的救星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沃波尔读后对此文评价颇高,但他却未能留意另一篇更为杰出的仿写——这便是克拉拉·里夫的《老英国男爵》(The Old English Baron ),出版于1777年。虽然其文笔较之沃波尔的原作更加高明,并且因其中只存在一位恐怖的人物而使得作品对恐怖气氛的表现更为精湛,但这篇故事还是缺乏巴鲍德夫人笔下对不可知的黑暗与神秘的暗示,与真正的杰作相去甚远——这里我们再次遭遇了作为城堡继承人的英勇主人公,伪装成农夫,在父亲的鬼魂的导引下重新夺回了属于自己的遗产。即使如此,这部作品也如其前辈一般,享受了许多版翻印以及戏剧改编,并最终被译为法语。里夫女士之后还完成了另一部怪奇小说,可惜未能出版便遗失了。
由此哥特小说终于进入了主流文学界,各种作品在18世纪末期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幽屋》(The Recess )由索菲亚·李女士于1785年写成,其创新在于加入了历史元素——剧情围绕着苏格兰女王玛丽的双胞胎女儿展开。虽然其中缺少哥特作品一贯拥有的超自然元素,文中对沃波尔式的场景和手法的运用却游刃有余。不过仅在五年后,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便使当下一切哥特作品均显苍白——她便是安·拉德克利夫女士。虽然她向来喜欢在文章末尾以生硬的解释刻意摧毁自己所营造的一切,令人扼腕,其闻名遐迩的作品仍然提高了恐怖作品中对气氛营造的水准,更是一度使恐怖悬疑成为了一股时尚。拉德克利夫女士的确对大众熟知的传统哥特式元素增添了另一股无可比拟的诡异,场景与事件的描写的确可谓神来之笔:每一笔对场景与动作的描写均增强了她文中那无可抵御的恐惧气氛。城堡石阶上的斑斑血迹、地下深处某个地穴中传出的阵阵呻吟,或飘荡于漆黑的夜之丛林中的诡异歌声,在她的笔下时刻潜伏着恐惧,尽数成为了极具感染力的景观,远胜于其他同时代作者笔下那些浮夸冗杂的描写。即使抛去文中其他部分,将这些景观拿来独立欣赏时,它们并不会因为文章结尾处的解释而黯然失色。由此可见,拉德克利夫女士的视觉想象力十分强大,不仅在于她对怪奇的刻画,更是从她对风景的描绘——一向以大手笔描写,从不拘泥于细节,使得其笔下的场景如风景画一般迷人——中也略见一斑。不过她最大的弱点,除去文中玩世不恭的轻浮态度,便是反复出现的各种地理与历史错误,以及为了突出对人物的刻画而不厌其烦地在文中穿插乏味小诗的致命伤。
拉德克利夫女士共著有六部小说:《阿斯林与敦贝恩的城堡》(The Castles of Athlin and Dunbayne ,1789),《西西里式浪漫》(A Sicilian Romance ,1790),《林中的罗曼史》(The Romance of the Forest ,1791),《乌朵菲奥之谜》(The Mysteries of Udolpho ,1794),《意大利人》(The Italian ,1797)于1802年成稿,在其死后于1826年方才出版的《加斯顿·德布朗德维尔》(Gaston de Blondeville )。这些作品中《乌朵菲奥之谜》可能是最为出名的一部,并能称得上是早期哥特文学的典范,故事讲述了年轻的法国姑娘艾米莉的遭遇。她在双亲亡故后因姨妈的婚事而移居到一座古老宏伟的城堡内,她的姨父正是这座城堡的主人——诡计多端的贵族蒙托尼。神秘怪异的声响、自动开合的房门,与隐藏在黑色帷幕后的壁龛中那无可名状的恐怖,接连降临在主人公与她忠实的仆人安妮特身上。艾米莉最终于姨妈死后在城堡中囚徒的帮助下出逃,而在回家的路途中,她又在暂住的庄园里遭遇了一系列新的恐怖——已故女主人那覆着漆黑裹棺布的死亡之床,与作为其停尸之所、废弃已久的庄园宅室——不过最终在情人瓦兰科特的帮助下,澄清了一件与她出身相关的身世之谜,并因此重新获得了幸福与安宁。显而易见,这篇故事中的内容不过是对传统元素的一种新的演绎,却因作者精湛的手法使其不失为一部经典之作。虽然拉德克利夫女士笔下的人物仍趋于脸谱化,她对人物的运用还是优于前人数倍,营造气氛的功力在当时也实属绝无仅有。
正因为如此,拉德克利夫女士有着数不胜数的效仿者。在文风与精髓上最为相似的非美国小说家查尔斯·布罗克·布朗莫属——与拉德克利夫相同,布朗喜欢用看似符合逻辑的解释来摧残其作品中的超自然恐怖气氛;但也正如她一般,布朗营造气氛的手法高超娴熟,只要不予解释,他笔下的恐惧会栩栩如生地萦绕在读者的脑海中。与拉德克利夫不同的是,布朗毅然决然地抛弃了传统哥特文学中的种种背景套路,转而以当代美国作为故事背景。这一决策并没有影响他在取材和行文中对哥特精神的贯彻——布朗的作品中包含了诸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场景,而在对凌乱不安的心智的描写上甚至比拉德克利夫女士更胜一筹。《埃德加·亨特利》(Edgar Huntly )以一位掘坟的梦游者开篇,可惜后文的气氛却被戈德温式的教条主义削弱;《奥尔蒙德》(Ormond )牵扯到一位邪恶的秘密兄弟会的成员,并和他的另一篇文章《亚瑟·默文》(Arthur Mervyn )相同,布朗依照其亲身经历详尽地描述了肆虐费城与纽约的黄热病瘟疫。不过他最为出名的作品则是《威兰或变形记》(Wieland;or The Transformation ,1798):叙事人克拉拉讲述了其兄长——一位居住在费城的德国人如何被宗教狂热所控制,开始出现幻听,最终杀害妻儿以作献祭,自己侥幸逃生的故事。这篇文章对斯库尔基县人迹罕至的农场树林中的梅廷根宅邸的描写尤为逼真,而克拉拉所经历的一系列恐怖事件,与她极具吸引力的生动口吻,和由此而逐渐积累的恐惧气氛,伴随着空荡大宅中幽幽回响的脚步声,在布朗充满艺术性的笔下一起得到了完美的诠释。尽管文末用“口技腹语”这一蹩脚的解释未免有些不尽如人意,文中还是一贯保持着令人可信的气氛,而充当反面角色的邪恶口技艺人卡尔文,则是与曼弗雷德或蒙托尼类似的传统哥特式反派。
IV 哥特传奇的巅峰
恐怖文学随着马修·格雷戈瑞·刘易斯(1775—1818)的成名再次攀上了新的高度——他的小说《僧侣》(The Monk ,1796)取得了空前的成功,甚至为他赢得了“僧侣刘易斯”的别名。这位年轻的作家早先留学于德国,对天马行空的条顿传说涉猎颇广。这种优势是拉德克利夫女士所不曾具有的,而他也因此使文中的恐怖达到了前无古人的剧烈程度——他为作品中的传统哥特元素增添了一股新的残酷,因此使它成为了好似鲜活梦魇的佳作。《僧侣》的主线情节讲述了安布罗西奥——一位自恃清高的西班牙修道士,在恶魔伪装而成的美妇人玛蒂尔达的诱惑之下做出了极恶之事。当他在异端裁判庭的囚牢中等待死刑时万念俱灰,认为自己的灵魂与肉体均已无法被拯救,进而与恶魔定下了契约以便逃脱刑罚。在一番嘲弄之后,恶魔即刻将他带往一片荒野,并告知他所做的一切终为徒劳——教廷的赦免在自己出卖灵魂的那一刻已然宣判,救赎的希望指日可待。恶魔最终背叛了契约,在重申了他的罪行之后将他的躯体抛下了悬崖,他的灵魂也随之被投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这部作品中包含诸多骇人的描述,如修道院地下墓穴中的仪式、院中的大火与邪恶院长最终的覆灭。而在次要情节之中,如马奎斯·德拉斯西斯特纳斯与他历代负罪的祖先——流血修女的鬼魂相遇的部分也运用了许多具有强烈感染力的描写,着实称得上是神来之笔,特别是到访马奎斯床边的行尸,与流浪的犹太人协助他驱逐这不死的折磨者所用的食人仪式尤其值得一提。即便如此,文章整体读来依旧索然无味,令人感到遗憾——行文过于冗长繁琐,语气过于轻浮,而作者起先在前文中对教规的处理太过严肃,而后文的反应又颇显轻佻,显得着实做作,因而大大损毁了恐怖气氛的效果。不过仍有一点是特别值得称赞的:作者在文中从未以看似符合逻辑的解释破坏自己所绘的恐怖之景——刘易斯成功地打破了哥特文学中的拉德克利夫式传统,也因此拓宽了这一流派领域。在此之后刘易斯还完成了其他创作:以歌谣为文体的作品《恐怖传说》(Tales of Terror ,1799),《幻奇怪谭》(Tales of Wonder ,1801),与一系列德文作品翻译。他的舞台剧《古堡幽魂》于1798年上演。
此时,英文与德文的哥特浪漫主义文学作品多以粗制滥造的形式充斥于公众的视野之中。对于成熟的读者而言,这些作品大多愚蠢可笑,而简·奥斯汀女士的《诺桑觉寺》(Northanger Abbey )便是对这早已沦落至荒谬庸俗的文体恰到其处的讽刺。哥特文学的原创性至此已逐渐枯竭,读者的关注程度也在日渐衰落,不过在其完全淡出文坛之前仍出现了最后一位哥特伟人——他便是查尔斯·罗伯特·马图林(1782—1824),一位之前鲜为人知的古怪爱尔兰教士。马图林曾以一系列短篇作品,包括一篇不知所云的拉德克利夫式仿作《致命复仇或蒙托里奥家族》(Fatal Revenge;or,The Family of Montorio ,1807)出道,却在其恐怖杰作《游荡者梅尔摩斯》(Melmoth the Wanderer ,1820)中生动详尽地描绘了种种恐惧,将哥特文学中恐怖的高度一举提升至前所未见的精神层面。
《游荡者梅尔摩斯》讲述了一位17世纪爱尔兰绅士的故事。他将灵魂出卖给恶魔来延长自己的寿命,而如果自己能够劝服他人接受此契约,便可获得救赎。不过无论他如何威逼利诱,即便是那些因绝望行为不择手段的人也对此诱惑无动于衷。其实总体说来,整篇故事不乏硬伤:框架十分臃肿,行文冗长繁琐,有意义的内容随着剧情发展逐渐递减,大段的叙述中还套着其他不相关的叙述,作者甚至会通过做作的巧合试图圆说剧情中相对生硬的部分。不过在这无尽的长篇大论中,却有许多处透着以往此类作品中不曾见的力量——对人性真理的亲近,对真正意义上的“宇宙恐怖”精髓的理解,与文中近乎白热化的情感抒发,使得这部作品成为了作者自我表达的杰出艺术品 (24) ,而不仅仅是其写作技巧的展现。对于不抱有任何成见的读者而言,《游荡者梅尔摩斯》作为恐怖文学的一大进步是无可厚非的:在这里,恐惧由以往的传统中提炼而出,升腾为笼罩在全人类命运之上的阴云。马图林笔下的恐怖,即使是作者本人读来都会战栗,因此也无疑是令人信服的恐怖。对于讽刺作家而言,将拉德克利夫女士与刘易斯的作品谐谑一番本在情理之中,但当换做这位爱尔兰人的文章,这位手法有如疾风暴雨般剧烈、气氛构造极具张力的天才时,他们在其文章难寻丝毫虚伪之情应是情理之中的事。无疑,这纯净但又强烈的情感,伴随着些许凯尔特神秘主义,给予了马图林无上优良之匠器以塑其伟业,并因此获得了文豪巴尔扎克的赞美,将梅尔摩斯与莫里哀笔下的唐璜、歌德的浮士德,与拜伦的曼弗雷德并称为现代欧洲文学中至高无上的寓言式人物,随后更写下了名为《改邪归正的梅尔摩斯》(Melmoth Reconciled )的乐观续集,使这位游荡者终获救赎,将契约传至一位宿居巴黎的逃债者身上,并在之后流转于一系列受害者之手,最终因一位嗜赌成性的亡命徒之死而告一段落。司各特、罗塞蒂、萨克雷与波德莱尔 (25) 这几位文学巨匠也给予了马图林一致好评,而在奥斯卡·王尔德遭贬黜之后流亡巴黎,化名“赛巴斯蒂安·梅尔摩斯”度过余生的这一事中也可见其影响力之广泛。
《游荡者梅尔摩斯》中的某些场景至今仍使读者不寒而栗。故事以死亡开场——一位老者因其所见之物惊吓过度而突生急病,命不久矣。他的病因与其所读过的某篇笔记,和一座位于威克洛郡的古老住宅中一扇偏僻的壁橱内的肖像画有关。于是他给尚在都柏林三一学院进修的侄子约翰写信,请他前来探望,而当约翰到达其住宅时注意到许多反常之事:壁橱中的画像双眼放着令人不安的光 (26) ,有两次有如画中人模样的人在大门前一闪而过。梅尔摩斯古宅随即被一股恐惧的阴影所笼罩,而这座古宅的前主人、梅尔摩斯家族的祖先,便是画中之人“J.梅尔摩斯,1646”。老者在弥留之际声称画中人——当时已是1800年前夕——仍存活于世间,而约翰则在遗书中得知叔叔希望自己能将画像与抽屉中的某本笔记一并销毁。年轻的约翰很快便从那笔记——由一位名叫斯坦顿的英国人17世纪末所写——中得知了一起发生于1667年的故事:斯坦顿在西班牙遭遇了一位令人毛骨悚然的同乡,之后被告知了一段往事——一位牧师试图谴责其为至恶之人,却在他的注视下死于极度惊恐。当斯坦顿回到伦敦与那人再次相遇之后便被送入了疯人院,而这位陌生人之后前去探视——他的眼中闪烁着非同寻常的光芒,他的到来也伴随着诡异的音乐。这位邪恶的陌生人便是游荡者梅尔摩斯,前来劝说斯坦顿从他身上接下这恶魔的契约来脱离眼前的困境;而斯坦顿如同梅尔摩斯之前拜访的人一般,面对如此诱惑毫无动摇。梅尔摩斯为了使斯坦顿回心转意,对疯人院生活的恐怖进行了颇为详尽的描述——这也是全书中最为有力的段落之一。斯坦顿获释后用了后半生搜寻梅尔摩斯,发现了他的家族与祖宅。这篇笔记便是由他所留,此时早已破旧不堪。约翰之后烧毁了画像与笔记,但在当晚的梦中便遭遇了自己令人胆寒的先祖,手腕上也因此留下了一块蓝黑色的印记 (27)
不久之后,约翰迎来了一位访客——海难幸存者、西班牙人阿隆索·德蒙卡达,为逃离修道院的强制修行与异端裁判庭的折磨渡海而来。他承受了无数酷刑——文中对他在地牢中所受的刑罚与其试图逃脱的描写甚是精妙——但即使在这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刻,他也没有屈服于游荡者梅尔摩斯的诱惑。逃狱之后,他在庇护他的犹太人家中发现了一本关于梅尔摩斯其他事迹的笔记,其中包括了他如何在印度迷惑了一位名叫依玛黎的少女。依玛黎之后来到西班牙寻亲问祖,改名为多娜·伊西多拉,并与梅尔摩斯在午夜时于一座遭人嫌恶的修道院礼拜堂的废墟中,在一位隐士的尸体旁举行了婚礼。在这部由四卷组成的作品中,德蒙卡达的陈述所占篇幅略显过多,而这不均衡的布局则很可能是整部作品写作手法最大的败笔。
最终约翰与德蒙卡达的谈话被游荡者梅尔摩斯的闯入打断了。此时梅尔摩斯显得精疲力竭,眼光不再咄咄逼人,他的面容也在迅速衰老——契约的期限已然临近,而他也在一个半世纪的游荡之后回归祖宅等待命运的审判。他警告所有人务必速速回避,夜里无论听见任何声音也不可出屋,自己必须独自面对生命的终结。恐怖的嚎叫整夜回荡在大宅之内,而约翰和德蒙卡达听闻着这一切,直到天明周遭安静之后方才走出房门。梅尔摩斯所处的房间内空无一人,地上有一串通向后门的泥泞脚印,引至屋后的海边悬崖,一旁则是一道凌乱的痕迹,好似沉重的躯体被挣扎着拖行至悬崖的边缘。游荡者的围巾在悬崖下的岩石上被发现,但除此之外,再无任何迹象证明梅尔摩斯的存在。
这便是整篇故事的梗概。毋庸置疑,这部节奏适当、充满暗示、以艺术性的手笔刻画恐怖的作品,与——引述乔治·圣慈贝利教授之言——“拉德克利夫女士那具有艺术性但仍略显浅薄的理性主义,和品味差、有时匆忙草率、通常过分幼稚的刘易斯”的作品之间的区别显而易见。特别是马图林的文风尤其值得称赞。相比其前人作品中多见的浮华与造作,其直白有力、生动鲜活的描写使这部作品着实高明许多。艾迪斯·伯克黑德教授在她的哥特文学史研究中恰到其处地指出,虽然马图林的缺点不可忽视,他仍是最后一位,同时也是最为杰出的哥特文学作家。这部作品出现于哥特文学晚期,因此《游荡者梅尔摩斯》未能掀起如《乌朵菲奥》或《僧侣》一般的狂热,但它依然深受读者欢迎。如同之前的哥特作品一般,这部作品也被改编为戏剧,搬上了舞台。
V 哥特文学的余波
此时,其他作家也并未怠慢。于是,纵使当时的英国与德国流行文学好似堆积如山的垃圾,许多令人印象深刻的怪奇作品依然从中脱颖而出——如马奎斯·冯·格罗斯的《神秘怪谈》(Horrid Mysteries ,1796),罗切夫人的《修道院的子民》(Children of the Abbey ,1796),达克尔女士的《佐夫洛亚或荒原》(Zofloya;or,The Moor ,1806),与诗人雪莱幼稚之情横溢的《扎斯特罗齐》(Zastrozzi ,1810)与《圣埃尔文》(St.Irvyne ,1811)(两者皆为对《佐夫洛亚》的仿写)。18世纪初,瑰丽无比的《一千零一夜》经加兰德之手译为法语引进欧洲,其中的东方故事很快便成为引领主流文坛的时尚。其中的元素被严肃地用于寓言之中,也常常以消遣为由被谐谑文所用——它固有的怪奇,加之那些只有东方人方可运用娴熟的狡黠与幽默交相辉映,吸引了整整一代文人学者,更使得源于巴格达与大马士革的名字毫无禁忌地在公众文学中传播,如同时髦的意大利或西班牙式人名在日后显赫的发迹一般。既拥有古典文学的优点,又因东方传说的基奠而非沃波尔式哥特的俗套,有别于同类,《哈里发瓦泰克的历史》(History of the Caliph Vathek )便是受其影响的佳作之一。这部作品由生活富裕安逸的文学爱好者威廉·贝克福特所著,原稿为法语,不过其首版以英文翻译发表。贝克福特熟读东方传奇故事,巧妙地把握了其中气氛的精髓,而他精妙的文笔更是强有力地反映了撒拉森精神中的高贵之华丽、狡黠之世故、直白之残忍、隐晦之背叛,与阴影般的诡异之恐怖。贝克福特娴熟的笔法出色地传达了文中邪恶的气息,即使荒诞与滑稽与之并存也丝毫没有削弱效果——文章通篇如诡谲的幻影般华丽展开,而阿拉伯式拱顶之下大肆饕餮的骷髅则发出阵阵狂笑。故事讲述了哈里发哈龙的孙子瓦泰克,希望获得无上的权利、知识与欢愉——这些正是驱使传统哥特反派或拜伦式英雄(两者其实本质相同)的动力——而饱受野心的折磨。在一位邪恶天才的引诱下,瓦泰克开始在伊比利斯——穆罕默德式恶魔那火焰缭绕的地下宫殿中,搜寻史前苏丹诸王宏伟华丽的宝座。文中的诸多描述——如瓦泰克的宫殿与其消遣玩乐之景,以及他精于算计的母亲女巫卡拉希斯的高塔,塔内长着五十一只眼睛的女黑奴,瓦泰克前往伊斯塔卡尔(波斯波利斯) (28) 那阴森恐怖的遗迹的旅途;还有他途中强娶来的妻子、鬼灵精怪的诺容尼哈尔,灼眼的月光下伊斯塔卡尔古老的高塔与残破的庭院,与伊比利斯宏伟可怖的殿堂,和其中每一位被美丽的承诺所引诱,永世在痛苦中游荡的受害者,右手时刻抚于熊熊燃烧的心口之上——则是使这部作品成为英文文学经典的杰出怪奇要素。无独有偶,《瓦泰克断章》(Episode of Vathek )的三个章节更是值得一提。作为在伊比利斯的殿堂中游荡的受害者的陈述,作者原先计划将这些章节穿插于正文中,不过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如愿,也因此未能出版,直到1909年学者刘易斯·梅尔维尔在创作其传记《威廉·贝克福特:生平与书信》(Life and Letters of William Beckford )收集资料时才被重新发现。虽然如此,贝克福特的作品仍旧缺乏纯正怪奇作品应有的朦胧神秘感——相反,他的作品带有一种拉丁式的准确与透彻,并因此与令人恐慌的惊骇格格不入。
可惜的是,贝克福特对东方的执着仅属独秀一枝。其他作者大多更贴近哥特文学传统与欧洲生活,满足于忠实地追随沃波尔的步伐。在这些多如牛毛的恐怖作家之中,值得一提的应属乌托邦理论经济学家威廉·戈德温,作品《凯莱布·威廉姆斯》(Caleb Williams ,1794)是一部著名的纪实小说,不过其续集《圣莱昂》(St.Leon ,1799)则是不折不扣的怪奇作品。剧情——围绕着虚构的秘密结社“玫瑰十字会” (29) 炼制永生药剂——的展开甚是精妙,为此营造的气氛也相当逼真。玫瑰十字会在文坛的流行与公众对魔术的兴趣大抵起源于江湖骗子卡廖斯特罗 (30) 的种种把戏,结合法兰西斯·巴瑞特的《众法师》(The Magus ,1801)——一篇关于神秘学原理与仪式、简短却值得一读的论述,直至1896年时仍有再版版本在市面流通——在鲍沃尔—利顿的诸多作品与其他晚期哥特小说,特别是拖延至19世纪中后期的哥特文学那几近销声匿迹的尾声里占有具足轻重的地位——从乔治·W.M.雷诺兹的作品《浮士德与恶魔》(Faust and the Demon )与《狼人瓦格纳》(Wagner,the Wehr-wolf )中便可见端倪。至于《凯莱布·威廉姆斯》,它虽然并非超自然故事,但文中的种种恐惧还是着实令人信服的。这部作品讲述了一位仆人因发觉主人隐瞒谋杀之罪而遭其迫害,作品中的种种创新与高超的技法时至今日仍有新意,改编的戏剧《铁箱》(The Iron Chest )也获得了与小说旗鼓相当的成功。不过戈德温在思想上太过拘泥于现实,作品中也不乏说教之词,所以无法创作出真正的怪奇佳作。
相比之下,他的女儿,诗人雪莱的妻子玛丽·雪莱在恐怖创作的领域里更为成功,而她的《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 ,1818)更是无与伦比的恐怖经典。作为与其夫珀西·雪莱、拜伦勋爵和医生约翰·威廉·波里道利在恐怖创作比赛中完成的作品,雪莱夫人的《弗兰肯斯坦》是其中唯一的成品 (31) ,况且日后的评论家们也并未能证实其中最为有力的部分出自诗人雪莱之手。这部作品虽然略带教条主义,但这些说教对其中的气氛影响甚少:它讲述了一位年轻的瑞士医学院学员 (32) 维克多·弗兰肯斯坦,在一阵“智慧的狂傲”中以拼接尸块的方式创造了一个人造人——一个拥有常人般思维的怪人,却因其型畸形丑陋被人类社会所排斥,进而对自己的创造者怀恨在心,开始有计划地接连杀害弗兰肯斯坦的亲朋好友。当它逼迫弗兰克斯坦为自己创造一位妻子时,这位年轻的医学学生因惧怕人类世界将被其畸形的后代所占据而拒绝了它的诉求,使得怪人放出“在新婚之夜与你再见”的威胁后愤然离去。维克多在自己的新婚之夜发现未婚妻惨遭扼死,即刻发誓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将怪人绳之以法,为此不惜深入极地冻土,却最终在临时避难的船上被自己搜寻多年的目标、这个傲慢的产物造成重伤,死在叙事者的眼前。故事中的许多情节令人难忘,例如当这只被创造不久的怪物走进维克多的卧室,撩起床帘,在淡黄的月光下死死地盯着它的创造者,双眼——“如果它们还是眼睛”——闪着阵阵寒光。雪莱夫人也著有其他小说,包括颇有名气的《最后一人》(Last Man ),但她完全无法超越自己第一部作品的成功,只因这部作品的确具备真正的“宇宙恐怖”,即使行文略显逊色。波里道利则将自己的创意以长篇幅短篇小说展开,写出了《吸血鬼》,刻画了一位温文尔雅的典型拜伦式或哥特式反派,同时也刻画了一些气氛鲜明的恐怖场景,包括在众人避讳的希腊森林中的恐怖夜游。
沃尔特·司各特爵士也于此时开始了对怪奇的不懈尝试,并时常将其编入诸多小说与诗篇之中,完成了如《雷德冈脱利特》(Redgauntlet )中《挂绣帷的房间》与《流浪人威利的故事》之类的独立短文——后者幽暗邪恶的气氛更是因朴实的对话中流露的诡异增强。1830年司各特出版了《恶魔与巫术之研究》,至今仍是欧洲巫术神话研究最为杰出的著作。另一位与怪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作家则是华盛顿·欧文 (33) ,虽然其鬼怪故事大多过于风趣,因此有别于正统的恐怖文学,作品中的气氛仍然倾向于恐怖。《旅行者故事集》(Tales of a Traveller ,1824)中的《德国学生》便是其中之一——一篇狡诈且精湛的短文,其中对“尸体新娘”的传统故事进行了复述,令人印象深刻,而虽然故事集中的《淘金女郎》是一部喜剧作品,其中也不乏对基德船长的鬼魂依然游荡于世间的暗示。托马斯·摩尔也以诗作《阿尔西弗龙》(Alciphron )加入了恐怖艺术家的行列,并在此诗的基础上扩展,写出了散文《享乐主义者》(The Epicurean ,1827) (34) 。虽然这部作品的剧情不过是在狡猾的埃及祭司们的诡计下,年轻雅典人的历险遭遇,摩尔仍在描写古老的孟菲斯神庙地下的种种恐怖奇遇时,运用了使人信服的恐惧。作家德·昆西也不止一次地陶醉于诡异的阿拉伯式恐怖之中,不过他浮夸的文风与特有的散漫令他无法跻身于怪奇大师之列。
这个年代同样见证了威廉·哈里森·安斯沃思与其洋溢着怪诞和恐怖的浪漫传奇小说的崛起。马尔亚特船长除了写下如《狼人》之类的短篇作品,还以小说《鬼船》(The Phantom Ship ,1839)为怪奇文学做出了深远的贡献:正是这部作品开创了“飞翔的荷兰人”——一艘在好望角附近徘徊,永世无法靠岸的鬼船的传说。狄更斯也在此时偶尔创作出如《信号员》一类的作品——作为一篇受众甚广、讲述幽灵般的警告的虚构怪奇短篇,其剧情中处处透着逼真之感,这也使其更接近日后壮大的心理恐怖,而非江河日下的哥特文学。各种灵媒骗局与印度通神学在当时也如今日一般时髦,于是“灵媒”或种种伪科学理论在相当一部分怪奇作品中十分流行,尤以受人欢迎的爱德华·鲍沃尔—利顿的众多作品出名。除去其作品中浮夸做作的辞藻与索然无味的浪漫主义主题,他对诡异的营造仍然相当成功,令人欲罢不能。
故事《房屋与头脑》包含了“玫瑰十字会”元素,其中出现的不死之人极可能是路易十五神秘的廷臣“圣日耳曼” (35) ,而时至今日也可能是最为杰出的短篇鬼屋故事之一。小说《扎诺尼》(Zanoni ,1842)也包含了类似元素,不过发挥得更加精妙,并且引入了一个与已知世界相依并存的未知世界,由一位可怖的“居于户口之物”看守,任何未能成功进入的人都会永远遭其困扰。这里作者创造了一个与世无争的古老兄弟会,会员世代传承,直到仅剩一位长生不死的迦勒底 (36) 法师,最终死于法国革命的断头台下。虽然充斥着传统浪漫主义精神、被一连串教条刻板的象征意义所伤、对未知世界的描写又缺乏气氛营造,《扎诺尼》还是比其他同时期浪漫传奇故事更胜一筹,在今天也是通俗易懂的娱乐佳作。有趣的是,为了描述这个兄弟会的入会仪式,作者还是无法免俗,使用了沃波尔式的哥特城堡。
在《一篇奇怪的故事》(A Strange Story ,1862)中,鲍沃尔—利顿对怪奇景致的描写与气氛的营造表现出了相当的进步。虽然行文过度冗长,情节也生硬做作,作者更是决定以不失时机的巧合填补剧情中的漏洞,加之透着一股说教般的伪科学气息以迎合维多利亚时代读者们实事求是的口味,这部作品仍不失为一篇令人印象深刻的故事,足以激发长久的兴趣,并设计诸多即便过于夸张但仍强有力的场景与高潮。这里我们再次遭遇了炮制永生药剂的神秘人物、冷酷无情的巫师马格雷夫,其邪恶之举与平静的现代英国村庄,连同澳大利亚荒野 (37) 的背景形成了戏剧性的鲜明反差。作者也为我们再次展现了种种暗示,指向某个虚无缥缈,如同幽灵一般包围着众人的未知世界——而这次则比《扎诺尼》中处理得更为鲜活。文中有两大描写召唤仪式的绝佳段落,着实算得上文学史中数一数二的恐怖场景描写——少有直言,仅靠暗示足矣。其中之一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主人公在一个闪着磷光的邪灵的驱使下开始梦游,拿过一支古怪的埃及魔杖,开始在一位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炼金术士故居那遥瞰墓园的阴森阁楼中,召唤某个无名之物。梦游者两次听闻未知之词,当他复述这些密语时脚下的土地开始颤抖,荒野中所有的狗也开始对某个时刻潜伏在月光之外的无形阴影嗥叫 (38) 。当第三组未知咒文在梦游者的耳边回响时,他的内心突然激起了强烈的反抗,就好像虽然其心智无法理解这终极恐怖,但灵魂却早已熟知这一切的来龙去脉。最终在爱人的鬼魂与善良的天使的帮助下,主人公才摆脱了恶灵的控制。此段落诠释了利顿勋爵完全有能力超越自己常用的浮夸与乏善可陈的浪漫元素,完成只有在诗篇中可完全展现的恐怖艺术的精华。至于对召唤仪式细节的描述,利顿还要感谢自己对神秘学的严肃研究——正是在对神秘的追逐中,他结识了法国学者与犹太神秘哲学者,自称掌握上古魔咒秘密的阿方斯—路易斯·康斯坦特(笔名“埃利法斯·莱维”) (39) ,并称与其一并召唤了在尼禄统治时期,希腊巫师提亚纳的阿波罗尼乌斯的鬼魂。
这种具有浪漫主义的伪哥特半说教式文体,经由诸多作家之手演绎流传甚广,直到19世纪末仍屹立不倒,代表作家包括约瑟夫·雪利登·拉·芬努 (40) 、威尔基·柯林斯、托马斯·佩基特·普雷斯特与其著名的《吸血鬼瓦尼》(Varney,the Vampyre ,1847) (41) 、最近去世的H.莱特·哈葛德爵士(其作品《她》尤其优秀),柯南·道尔爵士、H.G.威尔斯与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后者的文风虽然倾向于轻快与自大,他仍写出了如《马克海姆》《盗尸人》《化身博士》之类的经典佳作。诚然,这种伪哥特文体的影响很可能依然流传至今,因为现代恐怖故事大多在事件的构造中着墨甚多,多少忽略了气氛细节营造的重要性,而且在剧情的构造上依靠逻辑思维能力而非印象式的想象,因此常常构造了一种虽然显赫,却如隔岸观火般的遥远景致,而非充满恶意的紧张感,抑或心理上的逼真情境,并在主题上决定站在有利于人类福祉的一边,时刻希望人类能够安宁昌盛地发展。不可否认,此类文章确有感染力,也因“人性元素”而比真正的艺术性恐怖拥有更为广泛的受众。不过为何无法企及后者的高度,究其原因,也只是稀释过后的作品强度完全无法与浓缩之精华相提并论。
作为杰出的纪实作品,同时也是优秀的恐怖文学作品的则是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以其中狂风大作的约克郡荒野的苍凉,与描写当地人强烈而扭曲的生活的叙述而闻名于世。这部作品虽然是关于人性与情感冲突之痛的故事,但其史诗般宏大的场景为精神层面的恐怖提供了充分发挥的余地。文中稍加修正的拜伦式反派英雄希斯克里夫,起初是一位古怪阴郁的流浪儿,被领养之前还一直说着某种奇怪的胡话,最终毁了收养他的家。文中不止一处暗示着他其实是魔鬼而非人类,其中的虚幻成分更是因山庄访客在楼上靠近大树的窗户处遭遇的哀怨的女鬼而增强。联系着希斯克里夫与凯瑟琳·恩肖的则是一条比爱情更加深刻、更加恐怖的纽带:凯瑟琳死后,希斯克里夫两次扰动其坟墓,并被某个难以捉摸的幽灵——无疑是凯瑟琳的鬼魂——所困扰。这鬼魂三番两次地闯入他的生活,直到最后使他在冥冥之中坚信自己与凯瑟琳即将见面。他讲到他的生活将要发生不可言喻的转变,并因此开始绝食;夜里他也常外出漫步,而且从不关闭床边的窗子。他在急风暴雨的夜里死去,但那扇窗子依然敞开着,而他僵硬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他被埋在了魂牵梦绕十八年的坟墓旁,当地的牧羊童仍说他与凯瑟琳时常在坟场中漫步,而每当雨夜之时,他们也会在旷野中游荡。他们的面庞也会在这样的夜里浮现于呼啸山庄上层的窗扉之后。其实,勃朗特女士笔下的怪诞恐怖之景并不只是哥特文学的余波,更是人类面对未知战栗不止的完美体现。如此看来,《呼啸山庄》也见证了文学的变迁,昭示着一个更新、更健全的文体的到来与发展。
VI 欧洲恐怖文学
恐怖文学在欧洲大陆的发展尤为蓬勃。著名短篇小说作家恩斯特·西奥多·威廉·霍夫曼(1776—1822) (42) 便是深厚的底蕴与成熟文风的代名词。不过其作品情节仍略欠推敲,而他倾向于过度夸张的叙事,更无法体现即便是文采逊其一筹的写手也能营造的恐怖——总的来说,他的作品使人感到不舒服,而非令人屏息凝视的恐惧。不过,全欧洲最具有艺术性的怪奇作品当属穆特·福开的德文经典小说《涡堤孩》(Undine ,1811) (43) ,剧情以一个水之精灵为获得人类般的灵魂,与一名人类男子结婚展开。其精致优雅的行文不仅使小说在众多同类作品中脱颖而出,而且它还拥有一种本属于民间传说的自然感。其实,这部作品是根据文艺复兴时代医师与炼金术士帕拉塞尔斯在其论述《论元素之灵》(Treatise on Elemental Sprites )中提到的故事改编而成的。
涡堤孩是一位强大的泉水亲王的女儿,在出生不久后便被父亲与一位人类渔夫的女儿调换,以便其未来能与人类通婚,进而获得如人类一般的灵魂。成人后,她在渔夫那座位于鬼怪出没的森林旁的海边小屋内,与年轻善良的胡尔德布兰德邂逅,两人不久后成婚。涡堤孩婚后随丈夫回到了位于灵斯特滕的祖宅古堡内,但胡尔德布兰德不久便开始因妻子与超自然之间的联系——特别是当她的舅舅赫列博恩,一位心怀恶意的林中瀑布之灵前来拜访时——对她心生厌倦;这种厌倦又因他与贝塔尔达的恋情而加深,贝塔尔达正是那位渔夫的亲生女儿。之后在前往多瑙河的途中,胡尔德布兰德被妻子的无意之举触怒。尽管知道她深爱着自己,胡尔德布兰德仍迫使她回归超自然的怀抱;不过依据其族人的法则,无论涡堤孩情愿与否,当胡尔德布兰德对自己做出不忠之举时,她将必须再次回归人世,亲手结束他的生命。于是,在胡尔德布兰德与贝塔尔达的婚礼上,涡堤孩为履行自己悲伤的职责回到了他的身旁,流着泪了解了这一切。当胡尔德布兰德被葬在村中教堂边的家族墓地时,一位头戴纬纱,身着素衣的雪白女子出现在悼念的人群中,但在悼词念诵完毕之后便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股清泉环绕着他的坟墓,最终流进了附近的湖里。时至今日村民们仍可见此景,并相继诉说着涡堤孩与她的挚爱胡尔德布兰德之间至死不渝的爱情。文中诸多段落与气氛的营造,特别是文章前段里闹鬼的森林、雪白的巨人和众多无名的恐怖,更是奠定了福开在恐怖文坛中杰出艺术家的地位。
相比之下,另一部德国19世纪早期的神作影响不及《涡堤孩》,但因其充满真实性的描述,并大胆地摒弃了传统哥特俗套而更使其引人注目。这便是威廉·梅恩霍德的《琥珀女巫》(The Amber Witch),一部作者自称以科塞罗一座古老教堂中发现的手稿改编而成的故事。这部作品以三十年战争 (44) 为背景,围绕着笔者的女儿、被误判为女巫的玛丽亚·施魏德勒展开。她在无意中发现了一块巨大的沉积的琥珀,并因种种原因将其隐藏,而一笔来路不明的财产更为其责难者——爱好猎狼、心怀鬼胎的贵族维蒂希·阿佩尔曼提供了证据——维蒂希向来打算将她据为己有,但屡次都没成功,因此怀恨在心。于是一位因超自然事件死于监中的真正女巫的罪行,被顺理成章地嫁祸给了无辜的玛丽亚。在一连串传统女巫审判过后,玛丽亚终于不堪酷刑,承认了莫须有的罪名,即将被烧死在刑柱之上。所幸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被自己的爱人,一位来自邻乡的公正青年救出。梅恩霍德最大的长处便是描述真实平常的场景,而这种真实的气氛更是增强了剧情中的悬疑:这种半劝说式的口吻使读者感到这些邪恶之事是真实发生过的,即使并非如此,它们也十分接近于现实。的确,这种真实性着实拥有以假乱真的能力,使得一本流行杂志以17世纪的真实事件之名发表了这部虚构作品的梗概!
而现代德国恐怖文学的代表人则是汉斯·海兹·爱华斯,其种种黑暗构想有效地运用了现代心理学的种种特色。他的作品,如小说《法师的学徒》(The Sorcerer's Apprentice )、《风茄》(Alraune )与短篇故事《蜘蛛》 (45) ,均蕴含了与众不同的特点,使其名列恐怖文学经典。
在怪奇领域的创作中,法国作家的活跃程度也不亚于德国。维克多·雨果的《冰岛之汉斯》(Hans of Iceland ),巴尔扎克的《驴皮记》(The Wild Ass's Skin )和《塞拉菲达》(Seraphita )与《路易·朗贝尔》(Louis Lamberre )中都多少运用了超自然主义。不过归根结底,这些作品始终是对人性的讨论,因此其中的超自然元素略显无力且欠缺真实感,与暗影艺术家笔下真正的恐怖大相径庭。直到泰奥菲尔·戈蒂耶的出现才使得法国恐怖文学呈现出真正可信的虚幻世界之感,他对鬼怪元素的精通在文中随处可见——虽然他并未在文中一直使用这些元素,但对它们的运用手段却使其具有相当的深度与真实性。其短篇小说如《化身》《木乃伊的脚》与《克拉利蒙》均展示了各种令人入迷、使人痛楚、并有时令人惊恐的禁忌幽会,而《克利奥佩特拉的一夜》中所描述的埃及景观更是充满了高度浓缩的表现力——戈蒂耶在对埃及人神秘的生活方式与宏伟的建筑的描写中,完美地捕捉了那古老沉重的国度最深处的精华,并以令人难忘之笔刻画了地下墓穴中的不朽恐惧——千万具填满香料的干尸毫无生气的眼睛在漆黑的洞穴中永世仰望着,好似时刻等待着来自未知的召唤。古斯塔夫·福楼拜则在《圣安东尼受试探》中以幻想之狂欢巧妙地延续了戈蒂耶的传统,若不是其对现实主义的偏好,他很可能称得上是一位编织恐惧的大师。后来文坛的趋向开始分化,衍生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流派:各类古怪的象征主义诗人与颓废派奇幻写手,貌似痴迷于黑暗,但他们真正的兴趣却是人类本能与思维的畸形,而非超自然;作为文笔微妙的小说作家,其笔下的惊悚直接来源于宇宙洪荒之虚幻那无比漆黑的深井之中。前者“罪孽艺术家”之中首屈一指的代表便是受爱伦·坡影响极大的著名诗人波德莱尔 (46) ,而心理派小说家约里斯·卡尔·于斯曼,一位1890年代精神真正的后裔,则是此潮流的集大成者与尾声。后者的纯叙事手法又被普罗斯佩·梅里美继承,其作品《伊尔的维纳斯铜像》则以富有感染力的简短散文讲述了托马斯·摩尔在诗篇《指环》中的题材、关于“雕塑新娘”的经典故事。
愤世嫉俗的居伊·德·莫泊桑强而有力的恐怖作品则称得上是独树一帜。这些作品在其晚年完成,此时他的心智逐渐被疯狂占据,因此它们更多的是一位现实主义者因心理疾病所展开的病态发泄,与对不可见之领域敏感的健全思维,自然而然产生的幻想之景有着天壤之别。即便如此,这些作品仍不乏深度且值得一读。在这些作品中莫泊桑以惊人的功力暗示着无名恐怖的逼近,并时常描述了多灾多难的主人公,被世界之外的黑暗的恐怖邪恶的化身不断追逐的情景。这些故事中要以《奥尔拉》最为杰出:这篇作品讲述了一个降临在法国的不可见之物,以水与牛奶为食,拥有影响他人心智的能力,并很可能是某种外空间生物的前锋,来到地球征服人类。其中充满张力的叙述很可能是其他此类文体的文章无可比拟的。尽管如此,其中描写这个隐形之物到来的细节还是要感谢美国作家菲兹—詹姆斯·奥布赖恩之前所作的一部作品。莫泊桑其他强而有力的黑暗之作还包括《谁人可知?》《幽灵》《他?》《狂人日记》《白狼》《在河上》,与一篇名为《恐惧》的恐怖韵文。
作家组合埃克曼—沙特里安又为法国文学增添了诸多如《人狼》(The Man-Wolf )——关于一个不断传染的诅咒的故事,终结于一座传统哥特式古堡内——之类的恐怖幻景。虽然他们的作品倾向于拉德克利夫式的硬性合理解释与对科学奇观的赞美,两人笔下如漆黑午夜般的恐怖气氛还是着实具有感染力。《无形之眼》具有同类作品中鲜有的恐怖,讲述了一个邪恶的老妇人施展夜间催眠术,致使旅店同一间卧室中的住客接连上吊自杀。《猫头鹰之耳》与《死亡水域》则不仅充满了压倒一切的黑暗与悬疑,后者更是奠定了当今怪奇小说之中对“巨型蜘蛛”元素频繁的应用。维利耶·德·利尔—阿达姆也同样追随了恐怖文学的足迹——《希望的折磨》,讲述了一位被判火刑的死囚的遭遇。囚禁者为了让他遭受被再次抓获的痛楚,故意给他逃生的机会。虽然这部作品被一些人认定为现今短篇小说文学中最为悲惨的作品,它的文体仍与怪奇文学并不相同——这篇文章则是通常自成一派的所谓“残酷文学”的代表,而这一流派的特点是以戏剧般的嘲弄、挫折与毛骨悚然的肉体之恐怖,使读者感到悲伤或恐惧。当今作家之中,全身心投入对此文体创作的则是莫里斯·勒韦尔,其短篇作品多为“大木偶剧场” (47) 上演的“惊悚剧”剧本素材的完美来源。事实上,法国恐怖文学更适合反映诸如此类的现实主义黑暗,而非对未知无形的暗示;因为对未知的暗示中神秘幻想是不可或缺的,而北欧人的天性更贴近这种朦胧未知的神秘,因此最适合大规模发展。
另一个在今日十分繁荣,同时却十分隐蔽的怪奇流派当属犹太文学,其中的恐怖发源于早期东方魔法、末世文学与东方神秘主义的阴郁遗产。闪米特人,正如凯尔特或条顿人,对神秘主义带有与生俱来的偏好,而掩藏在犹太居住区与犹太教堂之中的地下恐怖文学的丰盛程度必定不只是现世对它们的认知。中世纪盛行的神秘学便是以神明之衍生来解释宇宙意义的哲学体系,并承认物理世界之外的奇特精神世界与其中的种种存在,而各种神秘咒法则是允许凡人窥见其中黑暗之奥秘的手段。这些咒法的仪式大多来源于《圣经·旧约》的神秘学演绎,因此又为希伯来文字的每一个字符附加了深奥的含义——而这种环境也为流行奇幻文学中的希伯来文增添了一股诡异的迷人特质。同时,犹太民间传说完好地保留了往日的恐怖与神秘,经仔细研究之后,将很可能对现代怪奇文学产生无可估量的影响。目前,受其影响的文学作品最为杰出的代表则是德国作家古斯塔夫·梅林克的小说《魔像》(The Golem ),与舞台剧《附身恶灵》(The Dybbuk ),由化名为“安斯基” (48) 的犹太作者所做。前者的命名来自于中世纪犹太贤哲以神秘法术所驱使的巨像,并且文中充满了对近在咫尺的恐怖幻奇如幽灵般的暗示——背景设置在布拉格,作者以熟稔的手笔描写了这座古城的犹太居住区与其修着尖角的诡异屋室;而后者生动地描述了死者的恶灵是怎样附身于活人之上的。《附身恶灵》曾被翻译成英文,1925年以舞台剧的形式在美国上演 (49) ,不久前又被改编为歌剧。这些作品中的魔像与附身恶灵因此成为了奇幻作品的固定元素,并频繁地出现在日后的犹太传统中。
VII 埃德加·爱伦·坡
1830年无疑是值得载入史册的一年——文学界在这一年迎来了一道曙光。这股光芒不仅直接改变了怪奇文学的发展,更是影响了短篇小说这一文体的未来,并间接塑造了一个欧洲美学流派的发展前景与趋势 (50) 。作为美国人,我们更应为这道曙光感到庆幸,因为他正是我们的同胞,一生清贫却才华横溢的埃德加·爱伦·坡[5]。坡的名声为何向来饱受争议,这本身便已令人费解,而近年来对其对文学影响以及艺术成就的诋毁与打压更是在“高等知识分子”之间形成了一股时尚。不过,对于成熟睿智的评论家们而言,坡作为一种独特艺术流派的开创者,其作品的价值与思想的影响力是毋庸置疑的。当然,他所构架的场景已然有前车之鉴,但坡仍是第一位认识到这种构想的重要性,并将其塑造成形、使其自成一派的作家。不可否认的是,在他之后的诸位作家也相继写出过比坡更为优秀的作品,但此处我们仍需意识到,正是坡的作品为这些后起之秀提供了种种范例,并以奠基人的身份为这种艺术形式的发展指明了方向,使未来的作家得以一帆风顺地发展。无论坡的作品具有何种局限,他的所作所为仍可称得上空前绝后,正因此我们更应对他心存感激——现代恐怖文学完美的最终形态便是他最大的功绩。
坡之前的怪奇作者们大多缺乏对恐怖心理学基础的理解,因此往往闭门造车,多少遵从某些空洞的文学传统,如大团圆式的结局、惩恶扬善的主题,或其他毫无实质的道德说教主义,从而迎合大众的口味与价值观。他们也常常积极地将自己的个人感官与见解强行插入故事之中,以此做作地附和主流理念,即使此举与故事主题完全相悖。坡则真正意识到了作为艺术家所必需的置身度外,并通晓创造性文学的职责,即对事件与情感本身客观的理解与表达,无论它们有怎样的倾向,或公众对其的认识如何——正或邪、美或丑、乐观或悲观——而作者也应是这些事件客观的描述者,不应带有任何个人情感,而非教师、拥护者,或某个论调的推销员。他也明确地认识到作为艺术家,生命中的每个阶段与各式各样的思维均是素材的来源,而又因自己对诡异与阴郁所关联的情感敏感异常,于是决定成为这些强烈的情感与频繁发生之事——这些偏重痛苦而非享乐、衰亡而非新生、恐惧而非平静之事件的演绎者。其实,这些情感与事件在本质上与人类情感的传统表达与品味、身体的健康与心智的健全,甚至人类整体的福祉关系紧密,而且时常并不相悖。
如此,坡笔下的鬼怪拥有着令人信服的邪恶感,这是前人作品中不曾具有的,恐怖文学中对现实主义的应用也因此吸纳了一套新的标准。这种艺术式的置身度外之感与创作意图更是被之前所不曾具有的科学式态度增强,也令坡借以研习了人类思维的基础,而非哥特文学元素的其他种用法,并在文中使用了解析自真实恐惧之源泉的知识——正是这种知识将他描述之景的渲染力增强了许多倍,也将他的创作从恐怖作品与生俱来的荒唐中解放。于是,在留下这种范例之后,随后而来的作家们便自然而然地相继遵从他的足迹来完成自己的作品,进而带动了主流文学中恐怖创作的变革。同样,坡也提升了文学创作的高度,虽然今日看来他的部分作品的确有些简单粗糙且故作煽情,不过我们仍可在现今惯用的写作手法——如在文中保持一致的气氛和一致的印象,和将影响主剧情的事件与在故事的高潮处的重要事件紧密联系起来——中窥见坡的蛛丝马迹。的确,我们完全可以声称坡一手发明了今天的短篇小说,而他对疫病、畸变与衰败的描写更是将其从故事元素提升至合理的艺术表现形式。此举也为后世文坛造成了持续长久的影响,在他赫赫闻名的法国追随者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的认知、培植与推广之下,形成了一股旷日持久的法国艺术运动的核心,使坡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颓废派文学与象征主义之父。
作为诗人与评论家,即使坡天赋出众并且文笔超群,同时富有哲学家与逻辑学者的品位与举止,他依然无法对装腔作势的缺陷免疫:他本人经常装作对高深莫测的学问颇有研究 (51) ,同时又在文中喜欢使用生硬做作的伪幽默,他的文学评论中也不乏尖刻的偏颇之词。不过在承认这些缺陷的同时,我们也需对此加以谅解——凌驾于这些微不足道的瑕疵之上,是一位巨匠笔下无处不在的、潜伏于我们的生活之中的恐怖异景,与那近在咫尺的深渊和其中无数淌着涎水、扭曲蜿蜒的蛆虫。粉饰太平的人生便是这涵盖一切恐怖的冷嘲热讽,而人类情感思维那故作深沉的伪装之下,则是这宇宙洪荒之恐怖、黑暗、诡异的沉淀结晶,直到美国1830年代与1840年代那纯洁的花园里,勃然迸发出丛丛月光滋养的瑰丽毒蕈,就连土星那绚丽的光环也无法与之媲美。坡笔下的诗词与故事作为构架,同样肩负着这种“宇宙恐怖”的核心:乌鸦穿心而过的尖喙,食尸鬼在瘟疫高塔中敲响着钢铁铸造的大钟,十月漆黑的深夜中尤娜路姆的幽深墓穴,海中之城那令人惊叹的尖塔与拱顶,那“狂野怪奇之气息,超越空间——超越时间,令人惊叹”——这一切伴着其他诗歌中翻滚的梦魇一齐朝向我们狞笑。而他的散文更是如深渊那张大的巨口——难以置信的邪物以狡黠的语气暗示着恐怖,而我们却对其看似无害的表象深信不疑,直到讲述者慌张嘶哑的空洞之声终于使我们在结尾之处因那不可名状的含义而惊惧;邪恶的存在丑陋地沉睡着,直到在恐惧的一刹那间被突然惊醒,继而发出一声启示的尖呼,随即疯狂地失声大笑,迸发出一阵阵令人难忘的灾难性回响。种种恐怖好似秘密集会的女巫,一齐掀开那庄重华丽的长袍,其下令人嫌恶的景观突然展现在我们眼前一般——又因作者那科学般严谨的组织技巧,与对现实中的非人之行天衣无缝的折射而增效百倍,历久弥新。
当然,他的一些作品比另一些更接近精神恐怖的精华,所以坡的作品也可被分为几大类。其中富有逻辑的推理作品正是现代侦探小说的始祖,但即使如此,它们也完全不能与怪奇文学混为一谈。另外一些作品则很可能深受霍夫曼的影响,过为放纵的描述使文中的内容几近荒诞。第三种则是通过对心理的畸变与对偏执狂的描写来营造恐惧,而非怪奇的氛围。剩下的诸多文章便是对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最为准确的表现,而正是这些作品使其作者成为了现代恐怖文学的开山鼻祖,并为其在现代文学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永久地位。又有谁能忘记《瓶中稿》里巨大臃肿的恐怖之船,终日漂浮在漩涡的边缘?种种恐怖的描写暗示着她那不洁之年岁与怪异的增长,船上年迈且盲目的诡异船员;与其扬帆向南的恐怖之行,在夜里穿过南极的层层冰川,在一股无法抗拒的邪恶洋流的引导下,径直向漩涡中冲去,冲向骇人的启示与毁灭之终点。而那无可言喻的《瓦尔德马尔先生》,凭借催眠术,他的尸体在死后七个月仍保持不腐,即使在催眠术破解之前的那一刻仍然不断地疯狂低语,之后却立刻化为“一摊液态的恶臭之物——令人作呕的腐尸”。在《亚瑟·戈登·皮姆的自述》(Narrative of A.Gordon Pym )中,旅行者们起先到达了一片充斥着凶残土著的南极大陆,上面丝毫没有冰雪。而山谷沟壑则一齐拼凑出巨大的古埃及文字,昭示着地球古老可怖的史前秘密。之后他们又抵达了一个冰雪覆盖的神秘之地,其中身披厚衣的巨人与周身雪白的巨鸟一齐守护着一座浓雾笼罩的神秘瀑布——从高空倾泻而下,流入一片炙热的朦胧之海中。《门泽哲斯坦》邪恶地暗示了某个宏伟可怖的轮回——疯狂的贵族放火焚烧了家族仇人的马厩,在仇人死于火中之后,一匹未知的巨马从那燃着烈焰的屋中奔腾而出,而受害者家中自十字军东征时期便流传下来的壁挂中的马却不翼而飞。之后这位纵火的狂人驯服了狂野的巨马,却对它既恐惧又憎恨。笼罩在这两个家族之上那古老晦涩但又毫无意义的预言随即应验,这狂人的宅邸也燃起了熊熊大火,他时常骑乘的巨马便驮着他一齐跃入了火中,最终,废墟上的袅袅上升的烟尘形成了一只巨马的形状。《人群中的人》则描述了一位好似因惧怕孤独而日夜穿梭于人群中的人,虽然其中的感染力可忽略不计,但不可否认,文中的暗示正是真实的“宇宙恐惧”。坡的心智向来贴近恐怖与衰败,而我们则可以在每一篇短文、每一个诗篇与每一场哲学对话中窥见他的种种迫切的期望:对黑夜那深不可测之井的探求,对死亡之帷幕的冲刺,与希望如君王般统治时空之中的一切可怖奥秘的期望。
坡的某些作品同样具有近乎绝对完美的艺术形式,这使它们成为了短篇小说的绝佳范例。只要他愿意,坡可以随时以极具诗意的手法来编织他的散文——使用仿古的东方式文笔与宝石般瑰丽的辞藻,《圣经》诗句一般的复句,与奥斯卡·王尔德或邓萨尼勋爵这些后起之秀所熟稔的复式俳句。于是,这些作品成为了极具吸引力的诗意幻想——以梦之呓语所谱写的梦之盛会,充斥着非自然的绚丽色泽与荒诞的景观,随之而来的交响曲好似鸦片一般令人入魔。虽然《红死病的面具》《静——寓言一则》与《影——寓言》并不符合传统诗词的韵律,但因其中的内容均可称之为诗篇,而文中所描绘绚丽斑斓的景观更是与词句的抑扬顿挫相辅相成。但其艺术真正的巅峰是两篇并非如此诗意盎然的作品——《丽姬亚》与《厄舍府的倒塌》。尤其是后者可算是坡精悍文笔的凭证,使其当之无愧地成为了短篇小说作家之首。虽然剧情简单直白,但这两篇文章成功的奥秘取决于在对一切相关事件的选择与搭配中精巧地展开剧情。《丽姬亚》讲述了叙述人的第一任妻子——生性高傲,身世被谜团所笼罩,而死后以超自然手段频频附身于第二任妻子之上,甚至当第二任妻子死后又借其尸体还魂,使她的容貌显现在死尸的脸上。这篇文章尽管行文不精且有些虎头蛇尾,但高潮部分仍旧充满了可怖的感染力。《厄舍府的倒塌》则以细节取胜,节奏也无比恰当,其中可怖含蓄地暗示着即使毫无生气的静物也拥有某种生命,并展示了一个古老且孤立的家族在其没落之时,被一个畸形的“三位一体”联系着——一位兄长、他的双胞胎妹妹和那栋古老的祖宅均联系着同一个灵魂,最终在同时刻腐朽崩塌。
若是在拙劣的写手笔下,这些怪异的构思将显得笨拙无比;但坡魔术般的手法则将它们转变为鲜活可信的黑夜之恐怖。这要归功于其作者完全了解恐惧与怪异的生理与机制 (52) ——哪些不可或缺的细节需要强调;哪些怪奇元素与构思应被选为恐怖的开端与铺垫;哪些重要的事件与暗示应尽早放出作为骇人结局的象征与预兆;哪些推动剧情的事件需要精密地调整,并如何紧密连接文章的各个部分,使全文以完美无缺的连贯性长驱直入,直向令人惊叹的高潮驶去;还有场景的描写之中应该突出哪些微小的差异,以在气氛与伪装的营造与保持中发挥作用——正是这些原理,与诸多其他难以捉摸,甚至一般的评论者也无法完全领悟的晦涩原则支撑起了一篇篇扣人心弦的故事。虽然其中的环节有时也缺乏推敲或充满了戏剧式的做作——据称某个苛刻的法国人完全无法忍受坡原文的文风,只能阅读波德莱尔那温文尔雅的法语翻译——但一切瑕疵在其先天具备的强大怪奇之力下不值一提。文中的诡异、病态与恐怖毫无拘束地从这位艺术家的每一个创作细胞中流淌而出,为他至高无上的恐怖杰作赋予了无法抹掉的印记。坡的每篇怪奇作品都有着自己独特的生命,如此高深的造诣更使他人望尘莫及。
正如大多数幻想作家一般,坡在事件与大场景的勾勒上比人物刻画更为熟练。他笔下的主人公通常是多愁善感、孤僻自省的英俊才子,自尊却阴郁,性情反复无常且有疯狂倾向,大多家财万贯或来自古老的家族,饱学古怪知识,并有着探究宇宙禁忌奥秘的黑暗野心 (53) 。除了听似高雅的姓名,这种人物显然与早期哥特小说中的主人公大相径庭:因为他既不是毫无个性的脸谱式英雄,也不是拉德克利夫式或刘易斯式 (54) 哥特浪漫中拙劣的反派。不过他也间接与此类人物有着家族式的联系——阴郁、反社会、充满野心的特质与典型的拜伦式英雄如出一辙,而拜伦式英雄则又是诸如曼弗雷德、蒙托尼与安布罗西奥之类传统哥特反派的后裔。其他种种特征则源于坡自身的性格——敏感、忧郁、孤高、心怀抱负且富于异想——因此在他笔下,孤傲自持却又无法左右命运的受难者非常常见。
VIII 美国怪奇传统
虽然在坡所处的时代,公众对其艺术不曾赏识,这也并不表明他们对与此相关的恐怖题材闻所未闻。在继承了欧洲传统黑暗传说的同时,美国也拥有属于自己独特的怪奇财富,而各类恐怖异闻也因此早已成为文学作品丰富的灵感之源。查尔斯·布罗克登·布朗正是借此以他的拉德克利夫式传奇故事红极一时,而华盛顿·欧文对恐怖主题游刃有余的运用也因此使他的作品迅速成为了经典。正如保罗·埃尔默·莫尔指出,这独一无二的怪奇财富萌生自首批殖民者对神学的兴趣与精神的寄托,并于他们投身的神秘异地中壮大——在幽深的山林那永恒的黄昏里,时刻潜伏着各式各样的恐怖;一群群古铜色皮肤的印第安人阴沉古怪的面庞与暴烈的行径无处不暗示着恶魔般的邪恶起源;清教徒神权统治的大肆宣传时刻警示着众人须在那严苛的加尔文式上帝之前顶礼膜拜,而对这位上帝散发着硫磺气味的死敌,每个星期日布道坛上必有一通高声呵斥在等待着他。与世隔绝的清苦生活缺乏正常的娱乐消遣,久而久之人们便发展出一股病态般的自省,同时对情绪的长期压抑、神权强加在每个人人格上的道德审查、与凌驾在这一切之上的挣扎求生拧结在一起,造就了一种独特的环境,使面目狰狞的老妪的黑暗低语久久徘徊在每户人家的壁炉旁,而关于邪法巫术与难以置信的神秘怪兽的传闻,即使在塞勒姆之乱的梦魇消散许久之后依旧深入人心。
如此天时地利造就了诸多怪奇文学流派。坡是后起之秀的代表——主题更加现实、淡漠,在技艺上也更加娴熟。而另一较早出现的流派——紧随传统道德价值观,不卑不亢、从容的幻想时不时点缀着异想天开的古怪——的代表则是一位闻名遐迩却又屡遭误解的孤独文人,他便是敏感少言的纳撒尼尔·霍桑,旧时塞勒姆的子嗣,也是女巫审判时期一位最为残暴的法官 (55) 的后裔。霍桑的作品中丝毫没有坡笔下暴力的事件、大胆的描写、绚丽多彩的场景、扣人心弦的情节、置身度外的艺术与宇宙洪荒的恶意,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文雅的灵魂,饱受早期新英格兰清教徒主义的压抑,伤感且忧郁,时刻为这因超越先祖的律法——依据传统所构想的永恒神圣的律法——而毫无道德的宇宙而悲哀。邪恶对霍桑来说无比真实,因此也在他的作品中以时刻潜伏的大敌出现。于是,世界在他的笔下变成了充满了苦难与悲痛的剧场,凡人们对此不知所措,却又自欺、自负,种种时隐时现的冥冥之力也为了能时刻左右他们的命运而互相争斗。他的作品在美国的怪奇遗产中拥有十足的表现力,他也发现日常生活背后的是一群群飘忽不定的阴郁幽魂。不过他并没有因此对尘世冷眼旁观,所以无法独立的就事件本质的印象、感受或是否美妙作出评价——他只能将自己的幻想以微妙的戏剧式演绎与寓言式,乃至说教式的表述编写,以便温文尔雅地表达自己对世事的厌倦与抵触,和对人类本质中的背信弃义略显天真的道德批评——即使深知人性的虚伪并因此被深深刺痛,他也无法放弃自己对人类的热爱。于是,虽然超自然恐怖在他的人格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但他也时常情不自禁地以神来之笔,在自己深思熟虑后的布道中描绘宏伟的虚幻之景,超自然恐怖依旧从未成为霍桑作品的主题。
霍桑总是以温和、节制且难以捉摸的方式呈现出贯穿于他作品之中的怪奇元素的暗示。这种气氛在他专为儿童所写的条顿古典神话新说《奇妙故事书》(A Wonder Book )与《乱树丛故事集》(Tanglewood Tales )中得到了赏心悦目的充分阐释 (56) ,并在其他众多作品中用诡谲的巫术为毫无超自然元素的事件附上了一层不可捉摸的邪恶面纱,正如其去世后得以出版的恐怖短篇小说《格里姆肖尔医生的秘密》(Dr.Grimshawe's Secret )中所展示的一般——这篇文章为塞勒姆的一栋古宅与接邻的查特街墓园 (57) 增添了一种怪异的厌恶感。《大理石牧神》(The Marble Faun )的剧情则在一个据称有鬼怪出没的意大利山谷中展开,如此有效的背景也使其中神出鬼没的幻奇与神秘出奇可信。另一部传奇故事中含有对凡人体内流淌的神之血脉的暗示,即使文中处处充斥着道德寓言、反天主教宣传,以及使D.H.劳伦斯怒火中烧,扬言将大肆诋毁霍桑的清教徒式保守主义,仅此暗示也不禁使人对这篇文章好奇。《塞普提缪斯·菲尔顿》(Septimius Felton ),一部经他人之手得以完成的小说——霍桑原先希望将其扩展并整合在最终未能完成的《多利弗传奇》(The Dolliver Romance )中——对永生药剂的描写虽然中规中矩却也恰到好处。而一部名为《先祖的脚步》的小说虽然未能动笔,从为其所作的笔记中仍能窥见霍桑对一个英国古代的迷信传说以详尽的细节描写展开——一个古老家族,与其族人行走时必将留下染血的脚印的诅咒——而这一传说作为元素同时也在《塞普提缪斯·菲尔顿》与《格里姆肖尔医生》中出现。
霍桑的许多短篇小说也同样在气氛上或事件中充分展现了怪奇的特质。《爱德华·兰多夫的肖像》出自《省政厅大楼的传说》(Legands of the Province House ),其中不乏骇人的情节;而《牧师的黑面纱》(基于真实事件改编)与《有抱负的来客》更是包含诸多关于超自然的暗示。《伊桑·布兰德》——一部计划为长篇却未能完成的断章——则因其中对荒山野岭与上面早已遗弃却依旧燃烧的石灰窑的描写,和对拜伦式“无可救赎的罪人”——最终在一阵可怖的笑声中投向了熊熊的炉火,了结自己悲怆的一生——的刻画而真正达到了“宇宙恐怖”的高度。霍桑的笔记也揭示了诸多的可能——他的计划中有许多怪奇作品,其中一个高度丰满的剧情特别值得注意:一位时常出现在公众集会中的陌生人拥有诸多惊人的特征,而当人们追寻其来处时方才发现他进出于一座十分古老的坟墓。
但在其诸多怪奇作品之中,最具艺术性的则是布局精致的著名小说《七个尖角的古宅》(The House of the Seven Gables )。作者将一座古老邪恶的塞勒姆大宅作为背景,以一个古老的诅咒作为核心,绘声绘色地开展了整个剧情——其中的古宅便是在哥特复兴的高潮时期组成第一批新英格兰沿海城镇的建筑之一,不过在17世纪之后便被后人更加熟悉的复折式斜顶屋、如今被称为“殖民时期式”的屋室所取代。这些古老的哥特式建筑至今仍有不超过二十栋尚存,散布于美国各处,但霍桑所熟知的古宅仍矗立于塞勒姆的特纳街,毋庸置疑,它便是其笔下那栋古宅的灵感与原型。如此大宅与其高耸的尖角、簇拥的烟囱、向外突出的二层楼、古怪的边角,与布满菱形小窗扇的窗户的确是营造阴郁思绪的极佳场景,因为这正是18世纪的理性、大器与美丽到来之前,那充斥着隐藏的恐怖与女巫之暗语的黑暗清教徒时代的典型代表。霍桑在童年时代有过诸多见闻,并熟知有关这些大屋的黑暗传说。他也曾听说了许多关于自己家族的流言,其中之一便是因其曾祖父在1692年成为女巫狩猎期间最为残忍的法官后,施放在家族血脉之上的诅咒。
于是,流传千古的名作便从这样的环境中诞生——也是新英格兰对怪奇文学最伟大的贡献,而我们也能立刻察觉到其中营造的气氛的真实。在霍桑鲜活的描写中,潜伏的恐怖与瘟疫时刻涌动在榆树阴下那座覆满青苔、饱经风霜的古屋之中,而在读到这座古宅现任的主人——年迈的派奇昂中校——在那恐慌动乱的年代里残酷地将这片土地的原主人——马修·莫尔——以研习巫术的罪名送上了绞架时,我们也能从其中捕捉到这片沉郁的土地之中固有的邪恶。莫尔在临死前诅咒派奇昂道:“神会让他饮满鲜血”,这块土地上那口古井的井水当即变得奇苦无比。莫尔的木匠儿子同意为杀父仇人在这片土地上建造一座筑有尖角的大屋,但这位老中校却在动工前一天离奇地死亡。之后,这座大宅见证了派奇昂家族的兴衰变迁,交织着各种关于莫尔诅咒的流言蜚语与家族成员诡异且悲惨的死亡。
笼罩在这座古宅——虽然在霍桑微妙的笔下不易察觉,但其就如同坡的厄舍大宅一般有着自己的生命——之上的浓浓恶意则是浸透这部歌剧般的悲剧中反复出现的主题。当文章主线正式展开时,我们看到现今的派奇昂早已没落:年迈的赫弗齐芭女士正逐渐陷入疯狂,充满孩子气且屡遭不幸的克利福德新近才从冤案中释放,而老中校的遭遇又在奸诈狡猾的族长派奇昂法官的身上重演——人物各自本身已经是这股强大恶意的表象,而后园中萎靡不振的植被与家禽更进一步增添了衰败的气息。遗憾的是,霍桑决定为这部作品添上一个幸福的结局,使活泼的菲比——派奇昂家族最后的子嗣——与莫尔家族最后的血脉,一位讨人喜欢的年轻人结为连理,并以这桩婚姻打破了缠绕两个家族许久的诅咒。霍桑向来对任何有关暴力的用词与行文加以回避,并将所有对恐怖的暗示巧妙地留在背景中,不过偶尔的一瞥却足以维持其中的气氛,并也多少成为了这部些许乏味的寓言的亮点。其中如18世纪初,痴迷于巫术的爱丽丝·派奇昂与她演奏的诡异大键琴曲屡次昭示着家族成员的死亡——便是对远古雅利安传说的新的演绎——将文中相对应的情节与超自然直接联系起来,而在古宅大厅里老法官的守夜,伴随着古钟毛骨悚然的滴答声,则是最为鲜活、最为直白的恐怖。老法官之死的情节在文中任何人物甚至读者意识到之前,便已通过窗外一只奇怪的猫的动作暗示——而后这只怪猫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窗内,好似看到了什么,直到次日方才离去——如此精密的处理就连坡也要甘拜下风。显然,这只猫便是古代传说中的引魂使者,在此处以巧妙的形式被霍桑写入了现代背景之中。
不过霍桑并未留下任何足以影响文学潮流的遗产。他的文风与态度属于由他所终结的时代,而真正得以流传并发展壮大的则是坡的文学精神——全因为他完全理解恐怖之吸引力的自然基础与掌握达到一定高度所需的技法。在坡早期的追随者中,值得注意的一位是年轻有为的爱尔兰人菲茨—詹姆斯·奥布赖恩(1828—1862),加入美国国籍之后在内战中英勇献身。他为我们带来了《那是什么?》——一篇关于确实存在但却无形无体之物的精湛短篇小说,也是莫泊桑的《奥尔拉》的原型。他同时也是上乘作品《钻石棱镜》的作者,其中讲述了年轻的显微镜观察员爱上了水滴中的微小世界内一位年轻的女子。虽然确切地说其文学造诣还不能与坡或霍桑一般的巨匠相提并论,但不可否认,奥布赖恩的英年早逝仍使世界失去了一位怪奇恐怖文学大师。
与伟大十分接近却最终失之交臂的则是出生于1842年的职业记者安布罗斯·比尔斯。比尔斯生性乖僻,也如同奥布赖恩一样参加了美国内战,不过他得以生还,并在战后写下了一系列令人印象深刻的故事,之后却与其梦魇般故事中的人物一样,于1913年在团团疑云中神秘失踪。比尔斯是位政治宣传文册的编写者,同时也是彻头彻尾的讽刺作家,不过其艺术造诣的绝大部分则来自其充满残酷嘲弄的短篇故事,大多关于美国内战,并属于今日文学作品中对这场战争最为真实清晰的描绘。比尔斯的小说基本上均为恐怖作品,虽然其中大多遵循自然规则,仅涉足肉体与精神上的恐怖,但仍有一大部分承认了超自然邪恶的存在,也是美国怪奇文学基础中重要的一部分。因此,诗人、批评家萨穆尔·洛夫曼先生,作为比尔斯依然健在的好友之一 (58) ,在其通信选集的前文中对这位伟大的暗影缔造者做出了如下评价:
“在比尔斯的作品中,恐怖的营造第一次脱离了坡与莫泊桑制定的范例与其作品中的怪诞,成为了一种明确且诡异般清晰的气氛。虽然他简洁的用词时常使人联想到平庸写手有限的词汇量,但事实并非如此,即便是如此简单的语句,在比尔斯的笔下也得到了出人意料的变化,带有令人耳目一新的亵渎之恐怖。坡的文章是绝技的展现,莫泊桑则以紧张与不安编织出凌乱的高潮,但对比尔斯来说,朴实却沉重的恶毒则向来是营造恐怖最为合理的手段,与此同时也处处心照不宣地认可着自然的法则。
“《哈尔平·弗雷瑟之死》中一草一木的布置均是对文中非自然之恶意精巧的衬托。比尔斯笔下的世界并不是众人熟悉的盛世,而充满了突如其来的谜团与梦魇中那令人屏气宁息的挣扎。不过令人好奇的是,他的文中也不乏非人的残忍。”
洛夫曼先生此处提到的“非人的残忍”体现在文学中不常见的凌厉讽刺性喜剧、绞刑架式黑色幽默,和残忍的惊悚场面,或因他人的失望而感到的幸灾乐祸。前者在其黑暗作品的副标题中得到了很好的诠释:如“桌上摆的未必能吃”便是用来描述验尸官面前桌上的尸体,而“全身赤裸,却也可能衣衫褴褛”则用来形容一具皮开肉绽的死尸。
总体来看,比尔斯作品的质量多少有些参差不齐。许多故事的情节生硬死板,而且源于新闻记叙体裁那轻浮粗鲁又中庸刻板的文风更是进一步地削弱了文中气氛。但毋庸置疑的是,比尔斯所有作品中均有一种压抑沉重的恶意,其中特别杰出的作品更是成为了美国怪奇文学永恒的巅峰。《哈尔平·弗雷瑟之死》,被弗雷德里克·塔伯·库珀称为盎格鲁—萨克逊文学中最为恐怖的短篇故事 (59) ,讲述了一具没有灵魂的活尸,在夜间频繁出没于一片染满鲜血、怪异可怖的树林中,与一位被先祖的记忆所困扰、最终死在这具活尸利爪之下的人,而这具尸体却是他向来敬爱的母亲。《该死的怪物》向来是恐怖小说选集的最爱,其中描写了一个看不见的怪物日夜蹒跚游荡于山岭与麦田之间,并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合适的环境》则又以极其微妙同时却又简洁的手笔,于字里行间唤起了一种贯穿一切的恐怖 (60) :故事中的怪奇作家科尔斯顿对他的朋友马什讲道:“你在街车上看我的文章算你胆大,但如果在一栋废弃的古宅内——晚上独自一人——同时身处深山老林呢?哈!我口袋里的草稿就能置你于死地!”后来马什果真在“合适的环境中”阅读了这篇故事,也的确死于惊吓过度。《右脚的中指》中剧情的发展不甚精湛,但高潮却十分有力:一位名叫曼顿 (61) 的人残忍地杀害了自己的两个孩子与妻子——后者的右脚没有中指——之后逃亡异乡,并在十年后回到了物是人非的故乡。当被人秘密认出后,他在刺激下决定与认出他的人在夜里于自己犯下滔天罪行的故居内用猎刀决斗。当决斗开始时参与的众人欺骗了他,将他锁在了这栋鬼屋一楼一间积满灰尘的漆黑屋室内——众人的意愿并非决斗,仅仅希望吓他一下,能给他一个教训。但次日清晨他被发现死于屋内,蜷缩在屋角,面庞被惊恐所扭曲,好似看见了某个无比恐怖之物。唯一的证据充满了恐怖的暗示:“地上沉积多年的厚灰上有三排并列的脚印——从他们进来的门那儿向前延伸,横穿过整个房间,一直到曼顿蜷曲的死尸前一步之远停了下来——而且脚印很浅,明显是赤足留下的。外面的是一些小孩子的脚印,里边是一个女人的脚印,朝着同一个方向,到这儿就没有了,但也没有往回走的痕迹。”当然,女人脚印的右脚没有中指。《惊骇之屋》所用的新闻记述式文风着实平庸乏味,但依旧暗示了一宗可怖的神秘事件:1858年,肯塔基州东部的一个七口之家在其种植场大宅内突然失踪,但家中一切财产——家具、衣物、食品、马匹、牲畜与奴工均原封不动,毫无任何损失。大约一年后,两位绅士因躲避风暴而栖身于这座被遗弃的大宅之中,并在不经意间发现了一个诡异的地下室,地下室由无法解释的绿光照亮,其中更有一扇无法从屋内打开的铁门。这间屋子里陈列着一家七口人的腐尸,而当其中一位绅士扑上前去拥抱一具他似乎认得的尸体时,另一位则突然被一股奇怪的恶臭呛晕,在出逃时无心之间将同伴锁入了这间地下室内。六周后他终于从昏迷中清醒,却再也无法找到这间密室的入口;这栋鬼屋最终在内战中烧毁,而其中被困的人也从此不知所终。
不过,比尔斯终究没能意识到其文中气氛的潜力,因此无法像坡一般营造鲜活的氛围。这些作品中大多还透着美国早期的地方主义,或一种执着于某个单一观念的天真——这种观念与日后的恐怖大师所努力的方向截然不同。但即便如此,其文中黑暗之境的真实性与艺术性依然不容置疑,他的伟大贡献也因而没有被遗忘的危险。比尔斯的作品有限,而其怪奇作品主要收录在两部选集内:《这些事可能吗?》(Can Such Things Be? )与《生活之中》(In the Midst of Life ),后者几乎完全为超自然题材所作。
其实,许多杰出的美国恐怖作品并非来自专业恐怖作家。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 (62) 在其历史题材作品《埃尔西·韦内》 (63) 中以惜墨如金之笔刻画了一位在出生前受到了超自然影响,因而具有蛇的特质的年轻女人,并以细节分明的场景描述进一步增强了文中的氛围。在《碧庐冤孽》中,亨利·詹姆斯讲述了两个恶仆——彼得·昆特与家教杰塞尔小姐——虽已亡故,但他们的鬼魂对生前照管过的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施加着影响,真实有力的邪恶气氛也掩盖了文笔中的拖沓与浮夸 (64) 。詹姆斯太过散漫,用词也多油滑世故,并过于纠结字面上的委婉,因此无法将故事中天马行空的强大恐怖发挥到极致。但即使如此,其中罕见且压倒一切的恐怖气息——尤其以男孩的死亡达到高潮——则给予了这部中篇小说不可磨灭的地位。
F.马里恩·克劳福德创作了数篇质量不一的怪奇作品,如今均在合集《游魂》(Wandering Ghosts )之中所收录。《血即是命》强有力地刻画了一个居住在与世隔绝的南意大利海滨古塔旁的吸血鬼。《死亡的微笑》则是关于一个爱尔兰家族的古宅与家族墓地的恐怖故事,作者还不失时机地在文中引入了“报丧女妖”。不过《上层铺位》才是克劳福德的杰作,并且也是文学中影响最大的恐怖作品之一。在这部关于自杀冤魂盘踞在特等客舱的故事中,对飘忽不定的潮气、无故敞开着的舷窗和与无名之物噩梦般的搏斗的刻画,均显得游刃有余。
十分逼真,但也不乏1890年代特有的夸张的便是罗伯特·W.钱伯斯的早期恐怖作品,不过作者如今却因在另一毫不相干的题材中的杰出演绎而闻名于世。《黄衣之王》(The King in Yellow ),一系列间接相连的短篇故事有着同一个背景——一本细读后会招来惶恐、疯狂与恐怖惨剧的诡异禁书 (65) 。虽然其中收录的作品质量参差不齐,况且由于刻意营造因杜穆里埃的《软毡帽》(Trilby )而流行的法式学院派气息而显得着实繁琐,这些作品仍然达到了宇宙恐惧的高度。最为印象深刻的当属《黄色印记》,其中出现了一位缄默可怖、面庞如同臃肿的蛆虫一般的守墓人,一个与这怪物有过争执的男孩在回忆某些细节时依然面带嫌恶、惶恐不安:“当我推他的时候,他抓住了我的手腕。先生,当我扭过他那黏糊糊、软绵绵的拳头时,他的一根手指断在了我手里。”一位画家在看见他之后,当晚便做了个有关一辆午夜驶过的灵车的怪梦,之后更是被守墓人的声音所惊扰:那声音模糊不清,好似从炼油缸中飘出的浓厚而又油腻的烟雾,又或是腐烂的恶臭一般充斥着他的脑海——而这模糊不清的低语仅仅是“你找到黄色印记了吗?”
一个刻有奇怪象形文字黑玛瑙护身符,被这位画家的友人在街上发现,并赠给了画家。在无意间发现并阅读了这部邪恶的禁书之后,两人终于得知——除了其他各种心智健全之人不应得知的秘密以外——这个护身符的确就是那不可名状的黄色印记,经由哈斯塔的渎神邪教世代相传——从贯穿于整部合集中的上古之城卡尔克萨 (66) ,与在全人类的潜意识中潜伏着的梦魇般的不祥记忆之中而来。很快他们便听到了那架黑色灵车的响动,而面庞如死尸般苍白臃肿的守墓人随即冲入夜幕下的房屋寻找黄色印记,一切门闩锁链在他的触碰之下均迅速生锈朽烂。当人们终于在一声非人的尖叫之后涌进屋内时,他们看到地上躺着三具躯体——两人已死,一人奄奄一息。其中一具死尸早已高度腐烂——他便是那位守墓人,而医生惊呼道:“这个人肯定已经死了好几个月了。”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笔下与源自记忆中的恐怖之地相关的名称与典故,均来源于安布罗斯·比尔斯的作品。钱伯斯先生其他具有怪奇恐怖元素的早期作品包括《月亮的制造者》(The Maker of Moons )与《未知的探求》(In Search of the Unknow ),不过他未能继续在这一领域发展却着实使人惋惜——凭他的天赋,成为举世闻名的恐怖大师并非难事。
渲染力强大逼真的恐怖要素在新英格兰现实主义作家玛丽·E.威尔金斯的作品中得以一见。她的作品选集《玫瑰丛中的风》(The Wind in the Rose-Bush )含有数篇值得注意的佳作——在《墙上黑影》中,作者以高超的技艺为读者展现了一家古板的新英格兰人在一起诡异悲剧后的种种反应,被毒死的兄弟的无源之影在墙上时隐时现,完美地预示了居住在临城的凶手的自杀,后来他的黑影在高潮部分与受害者的影子一道出现在墙上。夏绿蒂·柏金斯·吉尔曼的《黄色壁纸》则以微妙的文笔,将对疯狂的描写提升至经典的高度,详细地描绘了精神失常的侵蚀是怎样缓慢地击垮了一个栖居在贴着丑陋墙纸、曾经囚禁过另一位女精神病人的阁楼中的女人。
在《死亡谷》中,著名建筑设计师与中古历史学家拉尔夫·亚当斯·克拉姆以微妙的细节与巧妙的气氛,构造了飘忽不定的地域式恐怖,至今仍使人记忆犹新。
而将恐怖传统带入另一领域的则是天赋异禀又多才多艺的幽默作家欧文·S.科布,其前期与后期的作品中均包含杰出的怪奇作品。早期佳作如《鱼头》,描绘了一个混种野人和与世隔绝的湖内怪鱼之间的关系,与最终他为其双足生物亲属的复仇给人留下了尤为深刻的印象。科布先生的后期作品中运用了种种科学元素,正如有一篇讲述了一位拥有黑人血统的现代人在祖先遗传性记忆的驱使下,在被火车撞死之前,因回忆起一个世纪前的先祖被一头犀牛撞死时的场景,进而喊出了非洲丛林中土著的语言 (67)
新近作古的伦纳德·克莱恩的著作《暗室》(The Dark Chamber ,1927)艺术造诣颇高。这部作品讲述了一个拥有哥特或拜伦式英雄所特有的野心之人,试图以人为的手法激发自己年轻时遗忘的记忆,借以挑战自然。为此他使用了无数笔记、录音、照片与各类帮助回忆的手段——之后更使用了气味、音乐与奇异的药物。最终他对记忆的探求超越了自己的生活,一直触及到遗传性记忆那漆黑无底的深渊之中——甚至回到了石炭纪那充满蒸气的史前沼泽,与更加古老、更加不可想象的遥远的时间与空间之中。不过此时他仍不知足,反而使用了更加诡异疯狂的音乐与更加强效的药剂刺激记忆。自己豢养的大狗开始对他产生恐惧,而他周身更散发着一股野兽般的恶臭,同时他的人性也在一点点消失。终于,他开始在林中过活,每晚在窗下狂嚎,直到人们终于发现他被咬死在林中,一旁躺着爱犬血肉模糊的尸体——人犬互相撕咬而亡。这部作品中营造的气氛始终散发着令人信服的恶意,其中着墨甚多之处则是主人公阴沉的大宅。
文笔粗糙,结构不均,不过气氛依然强而有力的作品则是赫伯特·S.戈曼的小说《大衮之地》(The Place Called Dagon ),其中讲述了马萨诸塞州西部一座偏僻的小镇的黑暗历史,而因塞勒姆女巫审判前来此地的难民们的后裔仍依据传统奉行着恐怖堕落的黑弥撒 (68)
利兰·霍尔的《邪恶之屋》(Sinister House )中的某些局部氛围的刻画的确十分精妙,但其整体气氛仍被平庸的浪漫主义所破坏。
小说与短篇故事作家爱德华·卢卡斯·怀特诸多作品中的怪奇构思也着实值得借鉴,其中的许多主题更是直接来自于作者的梦境。《赛壬之歌》的怪奇氛围极具穿透力,而其他诸如《卢昆朵》与《象鼻》等作品更能在读者心中激起极为黑暗的不安。怀特先生的作品均透露着某种古怪的特质——一种飘忽不定、模糊暧昧的魅力,他的作品也因此有着独特的感染力。
在年轻的美国作家之中,加利福尼亚诗人、艺术家与小说作者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对“宇宙恐怖”的谱写堪称无人能及。其诡异的小说、素描、油画与短篇故事不失为令敏感的少数派们耳目一新的佳作 (69) 。史密斯先生在其作品中营造了一个年湮世远却又使人无比恐惧的宇宙——土星的卫星上泛着荧光的剧毒丛林、亚特兰蒂斯中邪恶丑陋的神庙、雷姆利亚大陆、宇宙遗忘角落中的上古世界,与那生满污秽毒蕈、地处世界边缘诡异之乡的阴冷沼地。而长篇无韵五步诗《大麻吸食者》(The Hashish-Eater )则是其最为宏大的诗篇——星辰间难以置信的混乱奇观与五光十色的梦魇之景在其笔下缓缓展开,而在空灵怪异的描述与灵感的充裕上来看,史密斯先生也着实称得上是空前绝后的——又有谁曾活着目睹过星际次元之间如此瑰丽、活跃的扭曲之景呢?他能在强而有力的短篇故事中描绘上古时期地球上的诡异之地,又能构造出异世界、异银河,甚至其他维度的种种景象。他也讲述了古老原始的极北之地与其中的黑暗无形之神撒托古亚,失落大陆佐希克(Zothique),和吸血鬼横行的中世纪法国传说之地阿弗罗格尼(Averoigne)的种种传奇。史密斯先生的诸多杰作均收录于小册子《重影与其他奇幻故事》(The Double Shadow and Other Fantasies ,1933)中。
IX 英伦诸岛的怪奇传统
现代英国文学为西方文学界造就了一批最为杰出的奇幻作家的同时,也更是怪奇丛生的沃土。鲁德亚德·吉卜林便时常在作品中借鉴怪奇要素,即使他对剧情的控制向来拘俗守常,却也能在《鬼车》《举世闻名的故事》《伊姆雷的再临》与《野兽的烙印》 (70) 等故事中以毋庸置疑的绝妙手笔对怪奇加以运用。其中以《野兽的烙印》使人印象尤其深刻:患有麻风病的牧师浑身赤裸,如同水獭般呜呜地怪叫。受到他诅咒的人胸口上会有印记显现,之后逐渐展现出食肉动物般的野性,而他豢养的马匹也开始对他感到惧怕。最终,他变成了半人半花豹的怪物,而文章在此处的描写想必也无人会轻易遗忘 (71) ;虽然操纵一切的邪恶巫术在文末被击败,此举也并没有削弱文章整体的气氛或文中所铺设的谜团的可信度。
拉夫卡迪奥·赫恩 (72) ——古怪、不羁、充斥着异国情调——的作品与现实世界相比则又有天差地别之分。他以诗人特有的敏感与独特的艺术品质,织绘出的奇幻异景是死板的作家们无法企及的。他在美国所写的奇幻作品中令人惊叹的恐怖在一切文学作品中首屈一指,而在日本完成的《怪谈》则又是那神秘国度色彩绚丽的奇谈与不祥低语中的传说的结晶,其中敏锐的洞察力与高超的技法也同样无人能及。赫恩对语言如魔法般的运用又可见于诸多法语翻译,特别是对戈蒂耶与福楼拜作品的翻译,而他对后者《圣安东尼受试探》的翻译则更是歌曲般的文字与喧腾、狂欢之景巧妙结合的经典。
奥斯卡·王尔德因其诸多精致优美的童话和生动鲜活的《道林·格雷的画像》,在怪奇作家之中也应拥有一席之地。在《道林·格雷的画像》里,一幅不可思议的肖像在几十年间替主人承受了衰老与病痛,而画中人则于此间投入了一场又一场的罪恶与纵欲狂欢之中,完全不必担心自己的青春与美貌会因此衰减。文章的高潮部分突然而有力:道林·格雷——此时已犯下谋杀重罪——希望摧毁这幅画像以洗脱自己的罪名。当他持刀刺向这幅画时,一声可怖的惨叫伴随着一声垮塌的巨响同时响起。但当佣人们赶来时,他们发现画像完好无损,而“躺在地上的是一具身着晚礼服的死尸,心口插着一把尖刀。他又老又丑,遍布皱纹,面目可憎无比。直到他们仔细察看了他手上的戒指才终于意识到他究竟是谁。”
马修·菲普斯·希尔,高产的怪奇、恐怖与冒险小说作家,也时常能够参透恐惧之奥妙。《夏露卡》便是一篇着实恐怖的短篇,不过《声之屋》则毋庸置疑是希尔先生最杰出的作品。《声之屋》起先完成于奇文层出的1890年代,20世纪早期又被重新修正,精简了其中过为华丽的词藻。这部作品在其同类作品之中当属鳌头。它讲述了隐藏在挪威外海的一个亚寒带小岛上潜伏了数个世纪的上古邪恶,而在呼啸的恶魔之风与地狱般的巨浪永无止境的拍打之中,一个不死亡灵因心怀仇恨建造了一座恐怖的黄铜高塔。虽然实质上截然不同,这篇作品与坡的《厄舍府的倒塌》却看似十分相近。在小说《紫色云雾》(The Purple Cloud )中,希尔先生则又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个始自极地的灭世诅咒,使全世界一度仅有一人幸免。而当这位最后的幸存者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并以无上之主的身份漫无目的地游走在死尸遍布、同时也是宝藏遍地的城镇之中时,对其心境技艺高超描写充满了艺术性,并与雄伟仅有一步之遥。可惜的是,传统浪漫主义元素完全破坏了这部小说后半段的气氛,因此着实令人失望。
比起希尔,精明的布莱姆·斯托克的地位则更为显赫。他的确在一系列小说中创造了十分恐怖的构想,但蹩脚的文笔却使它们完全无法发挥功效。《白色巨龙的巢穴》(The Lair of the White Worm )讲述了一个潜伏在一座古堡地下墓穴中的巨大史前生物,但如此杰出的构思却最终被近乎幼稚的展开完全破坏;而《七星宝石》(The Jewel of Seven Stars )——一部关于诡异的古埃及复活仪式的小说,相比之下则略显成熟。不过其最为杰出的作品则是闻名遐迩的《德古拉》(Dracula ),时至今日已然成为了一切吸血鬼恐怖神话的现代典范。德古拉伯爵,一位居住在喀尔巴阡山脉中一座阴森古堡内的吸血鬼,移居至英国以便在此扩大吸血鬼的种群。而一位英国人在德古拉恐怖古堡内的挣扎求生,与这不死恶魔计划统治英国的阴谋最终如何被挫败的描写,则是组成这部现今公认的英文文学经典的要素。《德古拉》启发了诸多作家撰写与其相似的超自然恐怖作品,其中最为优秀的很可能便是理查德·马奇的《甲虫》(The Beetle )、“萨克斯·罗默”(本名亚瑟·萨斯菲尔德·沃德) (73) 的《巫后的子民》(Brood of the Witch-Queen )、与杰拉尔德·比斯所著的《虚冥之门》(The Door of the Unreal )——后者对传统狼人迷信独出心裁的演绎颇为出众。不过相比之下文笔更为微妙,更具有艺术性的作品则非弗兰西斯·布雷特·杨的小说《冷湾》(Cold Harbour )莫属——其中对众多人物不同情节交织纵横的演绎颇为精练。这部小说以有力的气氛勾画了一栋邪恶古怪的老宅,其中处处挖苦讥讽可谓全知全能的汉弗莱·弗尼瓦尔颇有曼弗雷德—蒙托尼式早期哥特“反派”的影子,不过作者对这一人物诸多特征灵巧的描写与运用却也使其免于迂腐。唯一美中不足之处则是结尾对种种超自然现象的合理解释,而作为剧情要素,这部作品对“预感”这一元素的运用也过为随意。
在小说《女巫林地》(Witch Wood )中,约翰·巴肯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一个人迹罕至的苏格兰林地中传承至今的邪恶祭祀。对漆黑的丛林中的邪恶之石的描写,与恐怖被挫败之后仍然残留的冥冥预兆,对于那些能够忍受拖沓的剧情与大段苏格兰方言对话的读者来说仍是很好的补偿。巴肯先生在部分短篇小说中也成功地清晰塑造了种种恐怖的暗示:《绿色角马》,一篇关于非洲巫术的故事;《柱廊间的风》又生动地描述了种种不列颠罗马统治时期的恐怖如何在今日逐渐复苏;而《骷髅礁》则因对亚寒带之恐怖的描写而格外令人印象深刻 (74)
克莱门斯·豪斯曼在其短篇小说《狼人》中呈现了高度的恐怖之张力,使其中的气氛一度可与民间传说相媲美。虽然故事《永生药剂》(The Elixir of Life )的剧情多少有些幼稚,亚瑟·兰塞姆在其中依然营造了极佳的黑暗气氛。H.B.德雷克也以《影中物》(The Shadowy Thing )唤起了种种诡异恐怖之景。乔治·麦克唐纳 (75) 的《莉莉丝》(Lilith )有着自成一派的怪异,而在其两个不同的版本中,相对简练的早期版本在气氛的营造上更为出色。
作为出众的文人,诗人沃尔特·德·拉·马雷因其笔下令人难忘的诗句与构造精妙的散文而理应受到特别的重视。对他来说,不可见的神秘世界比现实更为真实,因此其作品充斥着未知空间与维度的朦胧之美与禁忌的恐怖。在小说《魂归故里》(The Return )中,一位已死两个世纪之久的亡魂,飘离埋骨之地并牢牢附身于一位活人的身上,而这位被附身之人的面容也变成早已化为尘土的死者生前的容貌 (76) 。而其短篇作品——已以数部合集的形式出版——对恐惧与咒法的黑暗衍生的把握同样令人难忘。其中值得一读的几部作品包括《西顿的姨妈》,其中使用了一个着实邪恶的吸血鬼为背景;《树》则讲述了一位家境窘迫的艺术家的后院中长出了一株诡异的植物;《来自深渊》中的败家子独自一人身处漆黑的祖宅中,在垂死之际拉响了童年时期所惧怕、缠绕着恐惧的铃绳,而究竟是何物回应了他的召唤,文章又为读者留下了充足的想象空间;《一位隐士》里仅仅暗示了使不速之客奔出屋室,逃入黑夜中的缘由;《坎普先生》则为我们描绘了一位追寻人类灵魂的疯狂隐修士,栖居于一座荒废的古老修道院旁高耸可怖的海边悬崖上;《万圣节》里又为读者们隐约展现了一股环绕一座孤独的中世纪教堂的恶魔之力,与之后这座腐朽荒颓的教堂奇迹般的复原。恐惧并不是德·拉·马雷在绝大多数作品中唯一的主题,有时甚至不是主导元素——似乎他对描写相互关联的人物之间微妙的关系更加在意,也会时常沉溺于毫无边际的巴利式异想天开。不过即使如此,他也是为数不多的能将虚幻鲜活地勾勒于纸上的作家之一,其对恐惧的运用也因此具有十分突出的影响力,而这种影响力通常只有罕见的文学大师才会具备,他的诗作《聆听者》便因此能以现代诗句的形式重现昔日哥特文学中的恐怖精髓。
短篇怪奇小说近年来也在不断发展壮大,一位为此做出了突出贡献的作家便是多才多艺的E.F.本森,其作品《好高骛远的人》以简练的手法巧妙地描绘了一座黑暗丛林旁的小屋,并在文中为其赋予了独特的生命,而潘神在死者胸前留下蹄印的一幕也着实令人难忘。本森先生的短篇集《可见与不可见的世界》(Visible and Invisible )中的《行走之瘟疫》与《恐怖号角》均具有强大的感染力:前者揭示了一个从上古教堂的壁画中走出的畸形怪物,在科尼什海滨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庄上释放了一个近乎神迹的诅咒以解心头之恨,而后者则鲜活地勾画了一个依然存活于人迹罕至的阿尔卑斯山顶的恐怖半人之物;另一部选集 (77) 中的《鬼脸》又无处不透着近在咫尺的恐怖气息。H.R.韦克菲尔德在其作品集《夜归》(They Return at Evening )与《其他归来之人》(Others Who Return )中也偶尔展现出营造恐怖的高超技艺,即使大多数文章的气氛通常被一股做作的高雅之感所害。选集中最值得注意的作品包括描写黏滑的液态怪物的《红屋》《匆匆过客》《歌唱》《石冢》《向上看!》《瞎子的黄大衣》,还有潜伏了世纪之久的恐怖的《敦卡斯特的第十七号洞穴》。H.G.威尔斯与亚瑟·柯南·道尔也曾涉足于怪奇文学——前者在《恐惧的幽灵》中展现了令人钦佩的高超技巧,其合集《三十篇奇谈》(Thirty Strange Stories )中的故事也充斥着幻奇的暗示 (78) ;道尔更偶尔在作品中营造恐怖气氛,如《“极星号”的船长》便是一篇发生在极地的鬼故事,而《249号》中对木乃伊复活主题的运用也的确巧妙。休·沃波尔,哥特文学之父霍雷斯·沃波尔的后代,在处理怪奇诡异元素中时有神来之笔。他的短篇故事《朗特夫人》着实令人毛骨悚然。约翰·梅特卡夫在合集《冒烟的腿》(The Smoking Leg )中也时不时地展现了充足的感染力,其中名为《不毛之地》的故事中循序渐进的恐怖展开便十分出色。E.M.福斯特的奇幻短篇小说充满了毫无边际的想象,并且趋向于温和善良,与J.M.巴利爵士的作品十分类似,多数收录于选集《星辰汇编》(The Celestial Omnibus )中。其中唯一拥有真正“宇宙恐怖”的故事则巧妙地暗示着潘神与伴其而来的恐怖气息。H.D.埃弗里特女士虽然对传统哥特的恐怖形式深信不疑,她的短篇选集中的作品偶尔也能企及精神恐惧的高度。L.P.哈特利尤其以精练的恐怖短篇《地狱的来客》闻名,而相对于创造性地运用恐惧,梅·辛克莱的《诡异怪谈》(Uncanny Stories )系列故事中的传统神秘学元素更为突出,作者也更多着重于人类感情与心理的深究而非描绘虚幻世界中令人惊惧的现象,因此无法位及大师之列。由此可见,神秘主义者在对恐怖与幻奇的描写上很可能不及唯物主义者,因为对他们来说,不可捉摸的幽冥之境实在过于平常,因此少有唯物主义者们在面对虚冥对自然法则彻底颠覆时的惊叹与不可理解。
虽然体裁质量参差不齐,但大多数时仍以惊人之力暗示着日常生活背后不断涌动的不可见世界与潜伏之物的,则是威廉姆·霍普·霍奇森的作品,现今却不知为何并未受到应有的重视 (79) 。即使其作品时常以多愁善感的传统眼光来诠释宇宙万物与人类和宇宙以及自身之间的关系,霍奇森先生在对虚幻的处理上仍可能仅次于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善于使用平淡的暗示与微小细节勾画出咄咄逼人的无名之力,或排山倒海的巨大之物不可见的入侵。如此高超技艺鲜有人可以企及,而他在特定地点或建筑营造恐怖怪奇气氛的能力也的确实属罕见。
在《“格伦·克莱格”号的小艇》(The Boats of the“Glen Carrig” ,1907)中,霍奇森先生为我们展示了一群海难幸存者遭遇的邪恶奇观与一片尚且无人踏足的诅咒之地。即使小说后半段因传统冒险传奇元素令人多少有些失望——全文的气氛更是被其对18世纪散文诗谬误充斥的效仿所损害——其开篇部分中营造的阴沉恶意则是无人能及的,而文中处处体现出对航海知识的深刻理解也算是对被削弱的气氛的补偿。
《边境上的小屋》(The House on the Borderland ,1908)——很可能是霍奇森先生最为杰出的作品——讲述了一个众人皆知却人迹罕至的爱尔兰鬼屋被可怖的异界之力作为入侵现实的大门,并被来自深渊的混种渎神怪物不断侵扰。主人公的灵魂在宇宙洪荒的千亿光年与无数劫 (80) 轮回之间游荡穿梭,最终目睹太阳系的最后毁灭——这些描写在传统文学中独成一派,而文中对景致的描写更是彰显出作者以自然景观暗示无处不在的朦胧之恐怖的强大功力。如果不是文中几处对平庸之情的抒发,这部作品很可能会成为恐怖文学的经典杰作。
《幽灵海盗》(The Ghost Pirates ,1909)被霍奇森先生本人看作上述两部作品的续作,讲述了一艘在劫难逃的诅咒之船最后的航程,与对其不断侵扰、最终将其拖入深渊的可憎海魔(具有半人的特征,并很可能是旧时海盗的亡魂),令人印象深刻。其中丰富的航海知识,与对隐蔽于环境中的恐怖巧妙的暗示,使这部作品中部分章节的感染力与真实感达到了令人钦佩的高度。
《夜之地》(The Night Land ,1912)则是一篇发生在地球遥远的未来的长篇(共583页)故事——亿万年之后,太阳早已熄灭。一个17世纪的人在梦中与自己未来转世化身的思维融合,于是以梦境经历了这一切。本文的叙事多少有些冗长,而其中又反复出现使人厌倦的长篇大论与过分做作的浪漫情怀,对古文体的尝试运用也显得着实唐突,与《“格伦·克莱格”号的小艇》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严重地削弱了文章整体的气氛。
虽然这部作品中的瑕疵无法忽视,但它仍然是具有强烈感染力的恐怖幻想作品之一——一片死寂,如夜一般漆黑的星球,与栖居在一座巨大的金属金字塔、时刻面临各种杂交怪物与完全未知的黑暗之力围攻的人类幸存者,则是任何读者也无法遗忘的景象。各类不可名状、无法想象的非人存在——黑暗中的潜伏者,被遗忘的类人生物,与金字塔外无人涉足的荒原——均以暗示与模糊朦胧的描述出现,因此创造了妙不可言的诡异气氛。而黑夜永罩,遍布峡谷与即将熄灭的火山的大地,在作者绝妙的笔下更几乎带上了一种具有生命的恐怖。
在文行过半之处主人公肩负使命走出了金字塔,开始穿越这片死亡笼罩、数万年间都无人涉足的世界——他日以继夜地在这无法追忆的上古黑暗中穿梭时,每时每刻都带有一种宇宙洪荒的陌生、使人屏气宁息的神秘与近在咫尺的恐怖,这在文学界中实属罕见,即使在今日也是无可企及的。书中最后的四分之一以拖泥带水的形式收尾,不过此举也并未完全破坏作品强大的整体氛围。
霍奇森先生的后期选集,《幽灵猎手卡纳奇》(Carnacki,the Ghost-Finder )则是由数年前在杂志中发表过的加长短篇作品组成,其质量相对其他作品而言有显著下滑。这部选集中的作品均描述了一位多少略显刻板的“神探”人物——M.迪潘与夏洛克·福尔摩斯等类似人物的继承者,也是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笔下约翰·塞伦斯的近亲——游走于各类犯罪现场与超自然事件之间,其中的氛围也因专业“神秘学”之气息的干扰而黯然失色。不过其中几篇作品还是具有相当的感染力,而作者高超的天赋在其中也可见一斑。
自然,恐怖元素在现代经典文学作品中的应用不是三言两语便可概括的。恐怖要素在一切描述世间百态的各类诗文之中均有一定程度的使用,于是在正统文学大家的作品中并不难发现其踪迹:诗人勃朗宁的长诗《罗兰少爷于黑塔下》便充斥着咄咄逼人的恐怖,而小说作家约瑟夫·康拉德则时常描写隐藏在深海中的黑暗奥秘,或命运那不可抗拒之力对孤独与疯狂偏执之人的影响。经历了众多流派的影响,文学中的恐怖元素已然派生出无数形态各异的分支,但在这里我们所检视的是其相对纯净的状态——以恐怖元素为主导,任何主题与发展皆与其密切相关的艺术作品。
与英国怪奇流派尚且不同的则是爱尔兰的怪奇文学,其发源可追溯至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凯尔特文艺复兴时期。爱尔兰向来盛产诸多鬼怪与精灵的传说,而这些传说在过去的一百年间又经过一位位诸如威廉姆·卡尔顿、T.克罗夫顿·克罗克、王尔德夫人——奥斯卡·王尔德之母、道格拉斯·海德,与W.B.叶慈等忠实文人们的不同演绎,后经凯尔特文艺复兴这一现代文化运动的传播,这些神话故事已被集中收录并已经过详尽的研究,而其中的精髓便由此反复重现在后世文人如叶慈、J.M.辛格、“A.E.”、格里戈里夫人、帕德里奇·库隆、詹姆斯·史蒂芬斯与其同僚的作品之中。
虽然其中大多更倾向于天马行空的幻想而非恐怖,众多此类民间传说与自其衍生的艺术作品中仍包含真正“宇宙恐怖”:如幽魂缠绕的湖中沉没的教堂、预示死亡的报丧女妖与邪恶的调换儿,和歌颂幽灵鬼魂与“一切不洁之怪物”的诗歌——这一切本身便拥有令人胆寒的感染力,同时也标志着怪奇文学特有的元素。一系列如泰戈·奥凯恩——因其放纵的生活遭受神罚,背着一具丑恶的死尸在一座又一座墓园之间游荡,为其寻找安歇之所,到头来却被每一座墓园内的亡魂们拒绝——之类的乡野奇闻,即便其中对恐怖的构想十分平庸并充满了彻头彻尾的天真,也并非未曾有梦魇一般真实的恐惧。叶慈,毋庸置疑,是爱尔兰文学复兴运动中最伟大的诗人,甚至也很可能是现今最伟大的诗人,在创作原创作品与编汇昔日的传说中均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X 现代大师
在今日的恐怖文学中,大凡最杰出者,因受长久文学演变之益,行文中多带有一种自然的、可信的、具有艺术性的流畅感,而他们对写作技巧的驾驭也是近一个世纪前的哥特文学作家无可比拟的。现代作家们在经验、技巧与对读者心理动机的理解上在过去的数十年内突飞猛进,使得早年间的作品在今日读来大多显得幼稚做作——夸张散漫的浪漫格调,虚假的动机,各种平庸事件被强加上莫须有的意义、之后添加不必要的细节并草草称之为“奇观”,与今天仅限于诙谐滑稽的超自然喜剧作品中使用的元素——只有偶尔闪现的独特构思才算得上唯一的可取之处。严肃怪奇作品则在集中发挥对超自然主题的同时,以紧凑连贯的事件与忠于自然法则的环境塑造出真实的气氛,或完全基于幻想的领域内,以营造氛围的方式巧妙地勾勒出一个超越时间与空间、一切幻想均可实现的精致异界 (81) 。这便是主导当今怪奇文学的潮流,不过即便如此,诸多现代名家们也会偶尔失足,落入幼稚轻浮的浪漫主义陷阱之中,或涉足同样空洞荒谬的伪科学“神秘学研究” (82) ——特别是后者当下正值流行的高潮。
当下怪奇作家之中,能将“宇宙恐怖”提升至艺术的巅峰者,鲜有人可与多才多艺的亚瑟·马钦相媲美。其数十篇长短不一的小说无不浸透着压抑朦胧之恐怖,而其敏锐的文思又为其营造了无可比拟的真实感;同时作为小说家,马钦先生又着实是一位学者,一位熟练运用表现力丰富的微妙韵文的大师。不过相比怪奇作品,他本人在其诸多令人耳目一新的论文、生动的自传、鲜活的译文,与流浪汉小说《克雷门提编年纪》(Chronicle Clemendy )上侧重更多,特别是其抒发敏感美学哲思、令人印象深刻的史诗《梦之山》(The Hill of Dreams )——其中年轻的主人公接受了古代威尔士(也是作者的居所)的魔法,在如今早已没落的古罗马城市伊斯卡·西鲁洛姆——即现在遗迹遍布、名叫希尔里昂—乌斯克的小村——过着梦境般的生活。但不可否认,马钦先生在1890年代与20世纪早期创作的恐怖作品极具感染力,可谓独具一新,在恐怖文学发展史上也是一个时代的标志。
马钦先生出身于凯尔特家族,儿时古老荒凉的山丘丛林,与格温特郡乡间神秘的古罗马遗迹给予了他深刻的记忆。根据这些记忆所创造出的历史性背景则有着属于其自身的生命,同时散发着异样的美。他熟知中世纪时期那些发生在黑暗丛林深处的秘密,而对于那个年代的其他知识——包括天主教教义——他也同样了然于胸。同时,曾经席卷其故乡之地的罗马统治也对他影响颇深——被那时的生活深深吸引,他时常在那些曾经筑有堡垒的营地、刻着雕饰的路面与残破的雕塑中捕寻古典主义大行其道、拉丁文则是世界通用语的往日之魔力。一位年轻的美国诗人,弗兰克·贝尔纳普·隆恩以一首名为《读亚瑟·马钦》的短诗恰如其当地概述了这位梦想家出众的才华:
“秋木森森,其荣光藏。英伦古径,蜿蜒流转。奇栎金雀,百里香伴。路至王城,方见女墙。秋空朗朗,其迷魅彰。熊熊焰炽,滚滚霞翻。馀火烧尽,终不复还。茶黄之下,唯留星芒。待其示之,通彻显白。罗马雄鹰,振翅前军。立于华光,直指北海。金雾环笼,兵车粼粼。待与其享,待与吾享。万古智慧,万古哀伤。”
(这首诗的译者为竹子)
关于马钦先生的恐怖作品,最有名的很可能便是《伟大的潘神》(1894),讲述了一个非人的试验与其可怖的后果:一位少女在接受某种脑细胞试验手术之后,目睹了那位宏伟的自然之神,并因此疯癫,在翌年死去。数年后一位名叫海伦·沃恩的孤儿被威尔士乡间的一户人家收养。她相貌奇特,生性乖僻,时常匪夷所思地在周遭林地之间游荡。一位邻近的男孩因在林中目睹了与其相伴的某人或某物而疯癫失常,而另一位女孩也遭遇了类似的下场。正如林中古老的雕塑残迹所暗示的,这一切谜团均与当地在罗马统治时期所崇拜的乡间神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又过了几年,一位相貌独特的美貌女子浮现于社会之中,而与她接触的男性大多以自杀的下场告终,与其结为连理之人统统无法逃脱死亡的厄运,而她的存在也一度使一位画家做出了描绘女巫祭祀的禁忌画作 (83) ;她也是各类放荡淫秽之所的常客,即使连最为放纵的堕落之人闻其所作所为之后也会大惊失色。通过对那些遭遇过她的人的口述,这位女子的身份最终水落石出——她便是海伦·沃恩,那位接受脑细胞手术的女子与可怖的潘神非人的后裔。海伦最终被当初实施手术的医生所杀,在弥留之际经历了一系列包括性别在内的转换之后,顺着生物演变的锁链迅速退化,最终化为乌有。
不过故事的魅力在于叙述,马钦先生使用了充满悬疑的段落,以循序渐进的形式将种种恐怖暗示缓缓展开,过程精妙有加。当然,文中各处也出现过做作的戏剧式情节,情节中的巧合也略显牵强,经不起仔细推敲。但是在其邪恶气息的魅力之下,这些瑕疵的影响大可忽略不计,而敏锐的读者们在阅毕此文后恐怕也只会在心悸之余对其称赞有加,正如文中一位人物所说的那样:“太难以置信,太异乎寻常了,这种事情绝不可能发生在这平静的世界上……天哪,如果这种事情真有可能发生的话,那我们的地球将成为梦魇横行之境。”
与《伟大的潘神》相比,虽然名声并不显赫,情节也相对简单,但在气氛的营造上更为娴熟,总体艺术价值更为精湛的作品则是在令人爱不释手的同时又使人些许不安,一部名为《白人》的作品。其中最主要的部分是一个小女孩的日记,记叙了她经由保姆接触的一系列巫术禁咒与女巫密教亵渎神明的传统仪式——正是那西欧乡间由农户们世代传承,教徒们时常在黑夜里逐一在森林深处或人迹罕至的荒郊举行所谓“女巫祭祀”的可怖狂欢的邪教。马钦先生的叙述作为精湛用词的典范的同时,更是以孩童天真无邪的语气暗述了诸如“林精”“杜勒斯” (84) “维瑞”“白、绿、红之仪式”“阿克罗文字”“奇安语言”和“马奥游戏”之类的诡谲怪谈——正是这些毫无解释的诡异之名使整篇文章充斥着浓烈的气氛。这些仪式是这位保姆在三岁时从其祖母处习得,而她在对其中危险秘密单纯的陈述则又在充斥着痛苦与悲伤的同时具有潜在的恐怖感。在这以充满稚气的描述人类学家们所熟知的邪恶祭祀后,便是前往威尔士乡间古老山丘的冬日之旅,想象力充足的描写更为其中狂野的景象添加了一股不可言喻的怪诞——细节生动逼真,即使再挑剔的读者读到此处也会认定这是一部杰作,而这一部分对超乎寻常的诡异氛围“宇宙恐怖”的营造也近乎无可比拟。这位孩童——这时已是十三岁——最终在人迹罕至的黑暗森林之中与一个无上美丽的诡异之物相遇,正如序章中的暗示,恐惧迅速将她吞噬,不过在被恐惧完全压倒之前她及时喝下了毒药——正如《伟大的潘神》中海伦·沃恩的母亲一般,她也见到了那宏伟可怖的自然之神。她的尸体后来在树林深处被发现,一旁便是她所遭遇的诡异之物——一尊绽放着白色光辉的古罗马雕塑,也正是当地众多中世纪传说的源头——大惊失色的搜寻者们随即将它砸成了碎片。
片段式小说《三位怪客》(The Three Impostors )的整体气氛虽然被浮夸的史蒂文森式文风所损害,其中某些部分仍是马钦作为杰出恐怖作家的标志。这里我们能一睹作者最常用的怪奇构思最具艺术性的形式——即威尔士乡间山岭中的一草一石之下均是某个矮小原始族群的居所,而在人类想象力的作用之下,他们便成为了民间传说中的妖精与各类“小人”的原型,时至今日更是种种无法解释的失踪与“调换儿”的元凶。如此主题在名为《黑印记》的片段中得到了最具代表性的诠释:一位教授在发现上古威尔士石灰岩上与古巴比伦黑印上的铭文之间的关联后,开始了一系列调查,最终将自己引向了未知的恐怖——古代地理学者索利努斯 (85) 文献中的奇异章节、一连串发生在威尔士人烟稀少之地的失踪奇案、一位农妇在经历了某个恐怖事件之后心智受损,进而诞下了一名痴呆的男童——一切事件无不暗示着某种与异于人类的非人之存在,而这一连串联系足以使任何人感到胆寒。于是,这位教授雇佣了那位嘶嘶地说着无人可懂之语、癫痫频发的痴呆少年,并开始详细记录、研究他的行为。一天夜里,这位少年在癫痫发作之后,其所处的书房中传出了一股恶臭,房中也留下了某个超自然存在到访的痕迹;而这位教授在写下数篇长篇稿件后不久,便在狂热与恐惧的驱使下前往威尔士乡间,消失在古怪的山岭之中。他的随身之物——钱财、怀表与戒指在郊外一颗怪石旁被发现,串着细绳被包在一卷羊皮纸中;而那羊皮纸之上便是刻于巴比伦黑印之上,同时遍布威尔士山间的可怖铭文。
那些长篇文稿中描述着无数可怖的景观:格雷格教授通过对威尔士失踪案的详细调查,在仔细研究过石中铭文、古代学者的纪录与巴比伦黑印之后,发现一个源自上古、一度分布广泛的原始神秘族群,至今依然栖居于人迹罕至的威尔士山岭之中。其研究已然解释了巴比伦黑印中的奥秘,并证实那位男孩是某个超越人类的恐怖存在的后裔,继承了常人无法理解的知识与记忆,他的存在因而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那一夜在书房中教授借以黑印施展了“可怖的群山之变形咒”,唤醒了混血儿身体中非人的部分:他看到“他的身体开始臃肿膨胀,直到如同肿胀的囊袋一般,而他的脸也变得黝黑无比”,而当咒语最终的效果展现在教授面前时,他突然完全了解到宇宙洪荒之恐惧最为黑暗的一面,随即在一阵狂乱之中写下了这一切,之后奔入了茫茫荒野。他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开启了通向无尽深渊的虚冥之门,明白自己将与无可名状的“精灵”们相遇——也是如此,他在文稿的末尾预言了自己的下场:“如果我不幸未能归来,请不必费心猜测我究竟遭遇了怎样毛骨悚然的结局。”
《三位怪客》中的另一篇作品《白粉记》则将骇人的恐惧发挥到了极限。一位年轻的法学院学生弗兰西斯·莱斯特因与世隔绝的生活与过度劳累患上了神经衰弱,当他前去取药时,年迈的药剂师一时疏忽错误地调配了他所需的药剂。他事后发觉自己调配的药物是一种奇异的盐类,在特定的时间与温度下会自行生成一种药效古怪的化合物——这正是中世纪传说中的“女巫密酒”,时常在“女巫祭祀”的狂欢仪式中饮用以获得骇人的畸变,任何不明智的滥用均会造成不可言说的恐怖后果。然而莱斯特毫不知情,他照常在餐后据医嘱按时服下这种药物。起初他的精神状态的确彰显出显著的改观,不过他的精力却愈加旺盛,甚至近乎放荡:他时常离家长久不归,神志也明显开始恶化。一日,他的右手上长出了一大块乌青色的斑迹,之后他便又回归深居简出的生活方式,直到拒不见客,终日将自己关在卧室之内。他的医生前来检视其病状之后在近乎麻痹的恐惧中离去,声称自己已无法医治他的病症。两周以后莱斯特的妹妹在屋外散步时,透过窗户瞥见病房里的某个恐怖之物;仆人也发现他不再进食,当问及其状况时,人们只能听到阵阵拖行之声与含糊的叫喊声,要求不再被打搅。最终一位慌张的女仆提起了一件怪事——一大片黑色的液体在莱斯特卧室下方房间的屋顶上扩散开来,而下方的床上则聚集着一摊古怪的胶质。在一番劝说之后,哈伯登医生再次前来,砸开卧室房门之后用铁棍打死了房中半死不活的怪物——一团“散发着恶臭的黝黑形体,因腐败溃烂不断地翻滚融化,既不是液体,也不是固体。”上面闪烁着好似许多眼睛一般烁烁放光的开口,临死前还式着抬起一只好似手臂的器官。而这位医生因无法承受如此可怖的记忆,不久后便乘船前往美国,在旅途之中死去。
马钦先生在《红手》与《闪耀的金字塔》中重新回归邪恶精灵“小人”的主题,并在《恐惧》(The Terror(86) ,一篇讲述战时诸事的文章中以强有力的神秘手法,描写了现代人类对“自然灵性”的抛弃,对动物与环境的影响,并因此导致野兽团结起来挑战人类作为万灵之长的地位,最终导致了人类的灭亡。而颇为杰出,同时将恐惧提升至真正的神秘主义的则是圣杯故事《大回归》(The Great Return ),同样也是在战时所作。他的作品《长弓手》广为人知,因而无需在此介绍,而其中逼真的叙述也造就了“蒙斯天使”——古代克雷希与阿金库尔战役中英国长弓手的鬼魂,在1914年的蒙斯战役中与光荣的现代英国士兵们并肩作战,助其冲出重围——这一妇孺皆知的传说 (87)
虽然在刻画令人胆寒的恐惧上略逊马钦先生一筹,但作品主题更倾向于描写现实生活背后的鬼魅之境的作家则是富有才学的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布莱克伍德先生的作品众多,质量也常参差不齐。不过即便如此,其中并不乏当今最为优秀的恐怖文学作品。布莱克伍德先生的才华是毋庸置疑的——无论是构造平凡之下隐藏的怪奇,还是以点滴之笔描绘从现实与虚幻过渡之间感官的不同时,无论是所用之技巧、态度之认真,还是描写的逼真程度均是今日无人能及的。他缺乏运用诗意般文字的魔术,不过也正因如此,他成为了创造怪奇氛围的巨匠,甚至能以严格描写心理活动的片段营造堪比全文的气氛。布莱克伍德先生之所以能超越他人,正因为他深知敏锐的头脑永远徘徊于现实与梦境的边缘,而对这些敏感的思维来说,真实与幻境之间的区别也相对较小。
布莱克伍德先生的主要作品中最大的缺陷当属过度复杂的剧情所带来的冗长拖沓,以及些许枯燥的报告文学式文风的固有缺陷——即缺乏构成精致生动的恐怖暗示所需的魔力、色彩与生机。次要作品中最大的通病则是伦理说教,其次便是偶尔浮躁的空想,某些平淡乏味的超自然元素,与对所谓“现代神秘学”术语的滥用。不过即便如此,布莱克伍德先生的绝大多数作品仍实属经典,而其勾勒生性古怪之物与怪奇之异界的手笔也着实令人惊叹。
布莱克伍德先生几近无穷的作品系列包括长篇小说与短篇故事,后者中既有独立作品也有作品系列。最为突出的应属《柳林》,描述了多瑙河中一座荒岛上的无名存在,被一对在此停留的旅人所发觉。这部作品中对鲜活印象的营造无需做作的腔调,亦不用任何特殊的段落,而对约束力的运用与描写的手法在这部作品中也达到了巅峰。另一篇作品《温迪戈》相比之下虽然艺术性不强,但感染力依旧当仁不让,其中描写了一个流传于北地丛林的樵夫们夜间传说之中、在林间处处留下巨大痕迹的恶魔,而通过描写脚印来暗示超乎寻常之事的部分更是其精湛技艺的见证。在《寄宿小屋中的插曲》中,我们得以一瞥一个巫师从漆黑的外空间召唤而出的某物,而《窃听者》又讲述了恐怖的精神残迹永世飘荡于一栋隔离过麻风病人的古宅中。名为《惊奇历险》(Incredible Adventures(88) 的合集也收录有数篇作者最杰出的作品——从夜间山岭之上的狂野仪式,到潜伏在看似平凡的景象之下的隐秘恐怖,和埃及的沙漠与金字塔下无法想象的神秘地穴。这些作品之所以真实可信,全因布莱克伍德先生精湛严肃的手笔,倘若换作他人,如此题材只怕会沦为笑谈。其实,有些作品更像是对转瞬即逝的印象与模糊残缺的梦境的记录而并非完整的故事;在这里,剧情显得无足轻重,气氛则可毫无约束地主导全文。
《神医约翰·塞伦斯》(John Silence-Physician Extraordinary )是一部收录了五篇相互关联的作品的合集,全本集中刻画了约翰·塞伦斯这一位人物。通篇气氛不及之前的作品,不过这也是流行侦探小说的通病——只因塞伦斯医生是施展绝技以助受难之人的传统英雄式人物。即便如此,其中也不乏令人印象深刻的杰出作品:第一篇小说《精神入侵》讲述了一个敏感的作家死于曾经发生过恶行的凶宅,与禁锢于此宅中的恶魔最终如何被驱散;接下来的《上古奇术》,也很可能是整部合集中最出彩的作品,生动地描述了一个法国古镇中的居民们曾经是如何以猫的形态维持了一场宏大的黑暗仪式;《火之夙敌》中出现了被鲜血吸引而来的元素生物,而《秘密崇拜》则又描绘了一座曾经师生均崇拜恶魔的德国学校,而即使人去楼空许久之后,楼中的邪恶气息仍久久不曾散去;《猎犬营地》则是一篇传统的狼人故事,其中气氛也多被道德说教与专业“神秘学”术语所害。
作为恐怖故事过于隐晦,但艺术气息更加浓烈的幻想作品则是《金伯》(Jimbo )与《半人马》(The Centaur )。在这两部作品中,布莱克伍德先生成功地以生动多变的手笔营造了极具真实的梦境最深处的景象,并巧妙地运用现实与想象之间的屏障营造出极强的感染力。
谱写诗文之才无人能及,安逸华丽之异域在亦于其笔下丛生的,便是十八世邓萨尼勋爵——爱德华·约翰·莫尔顿·德拉克斯·普朗基特,其撰写的小说与戏剧构成了今日文学中近乎独特的一支。作为新兴神话与惊奇传说的缔造者,邓萨尼勋爵专注于创造充满美景的异界,并因此永远与枯燥乏味的日常现实相对立。他的文学观在迄今是最为宏广的,而他也如同坡一般深知特定词句与细节在剧情中的重要性,同时又熟稔从钦定版《圣经》中衍生而出颂歌一般的简练文风。这位作家从欧洲各类神话传说中汲取灵感,以此创作出一系列感染力强烈、包罗万象的神话体系——东方之色彩、希腊之神韵、条顿之严肃,与凯尔特之哀伤在其作品中天衣无缝地交织纵横,同时相辅相成,毫无突兀之处。他独具匠心的命名体系——诸如“阿吉米尼斯”“贝斯莫拉”“伯塔尔尼斯”“卡莫拉克”“伊露雷尔”,与“萨尔达希昂”等均汲取自古典、东方与其他不同文学流派,同样也是富有诗意的创造性的典范。
关于创作基调,邓萨尼勋爵作品更着重于美丽而非恐惧——他向来独爱翡翠般苍翠的青铜拱顶,与梦中的夕阳在宏伟之城的象牙高塔上留下的一抹火红;幽默与讽刺在其文中的运用也时常恰到其处,为有时些许幼稚的剧情添补了一股成熟与世故。不过,作为描绘虚幻无可争议的大师,其作品中也时常依从怪奇传统穿插着“宇宙恐怖”——正如时常出现在民间传说中的元素一般,他喜好在文中以娴熟的手笔微妙地暗示即将到来的殃灾:在《奇谭录》(The Book of Wonder )中,巨大的蜘蛛神像洛罗时常自行外游,丛林中的某物使得斯芬克斯不敢涉足其中,而盗贼斯利斯在目睹一盏点明的灯与点灯人之后纵身跳下了世界的边缘 (89) ;名为吉波林的食人一族栖居于邪恶高塔之中,终日守护着某个宝藏,而从诺尔栖身的丛林中偷取任何物品均是不明智之举。不归之城与城下深渊中永远守望的巨眼,与其他各种潜伏在黑暗里的怪物。《梦寻记》(A Dreamer's Tales )则记录了驱使着贝斯莫拉的居民一起走入沙漠的谜团,佩多达利斯那由一整支象牙雕琢而成的巨门,与“老比尔”最后的航程——他的船长回应了海中新近升起的孤岛上修着模糊诡异窗户的矮小草屋中的呼唤,进而将全体船员们引上了毁灭的旅程。
邓萨尼的诸多短剧里也不乏神秘之恐怖。在《山中众神》(The Gods of the Mountain )中,七名乞丐分别冒名伪装成为远处山岭之中的七座绿色神像,借此在信徒集居的城市中坐享荣华。一日他们听闻这些石像突然集体失踪,而不久后他们又得知在傍晚时分发生的诡异之事——“石头不可能在夜里独自出行”——最终在神堂内等待一批舞者的到来时,他们发现门外的脚步声似乎有些过为沉重。待等接踵而至的杂乱平息之时,这些自大的渎神者们被统统变成了他们假扮的翡翠雕像。不过,情节本身并不是这部短剧令人印象深刻的优点,而是其中接连发生的事件与层层推进的发展,着实不愧于出自大师之手。也是因此,这部作品不仅是现代戏剧的典范,更是为整个文学界所做出的杰出贡献。《旅馆中的一夜》(A Night at an Inn )则讲述了四人在盗取印度教之神克雷什的翡翠之眼后藏身于一座旅馆中,之后将三位前来夺回克雷什之眼的僧侣们依次杀害,直到夜里巨大的克雷什摸索着亲自前来索取其眼,并将这四位盗贼逐个引入黑暗接受无名的刑罚。《神的笑声》(The Laughter of the God )则发生在丛林边缘一座即将覆灭的城市里,其中的人在死前都会听到一阵诡异的琴曲(正如霍桑《七个尖角的古宅》中爱丽丝诡异的键琴曲一般),而《女王的敌人》(The Queen's Enemies(90) 则是对希罗多德所作复仇故事的重新演绎——一位公主邀请众仇敌参加在地下举办的宴会,之后引入尼罗河之水将其一并淹死。
不过如何详尽地描述在此均是管中窥豹,邓萨尼勋爵无处不在的魅力在于其笔下流光溢彩的城池与无可启齿的仪式之中,而此景之中的真实之感,或是使人屏气凝吸的悬疑之气息无疑只有与其一般的大师之笔方可驾驭的。对于真正富有想象力的读者而言,他是开启华美却凌乱的梦之记忆的关键与必不可少的指示符,因此他也不单单是一位抒发自我的诗人——他的诗篇也会唤起每一位读者内心深处的诗歌。
与邓萨尼勋爵截然相反,能以现实平凡的手笔勾勒出日常生活背后的恐怖,则是饱学多识的蒙塔古·罗兹·詹姆斯。身为伊顿公学监学,同时又是中世纪建筑文献史学家与著名古文物研究者,詹姆斯博士向来钟爱在圣诞时节讲述鬼怪奇谈,并因此逐渐成为了才艺出众的怪奇小说作家,其独特的风格很可能会成为后人所追崇的典范。
詹姆斯博士在创作作品时并非随心行事。在一部合集的序言之中,他为恐怖创作提出了三条十分合理的原则:他指出,但凡创作鬼故事,其背景必应设定于读者熟悉的现代,而文中的超自然现象应当是邪恶而非友善的,因为恐惧才是鬼怪作品本应激发的情感;最后,文中应对所谓“神秘学”与类似伪科学的名词应敬而远之,只因此类唐突的假学问对文章试图营造的逼真气氛有百害而无一利 (91)
在严格遵从自己的写作原则的同时,詹姆斯博士时常以半谈话式的平静文风展开自己的故事。以日常生活的琐事为伪装,他在文中小心地逐步引出不寻常的诡异事件,其间时以纪实般的细节描写,或加入点滴古文物学知识来延缓气氛。考虑到熟知传统的积累与今日的怪奇之间的紧密联系,他也常为文中的事件提供久远的历史背景,并因此能游刃有余地运用自己详尽的历史知识与高超的仿古渲染与措辞——正是如此,古老的教堂是詹姆斯博士最常用的地点,他也因此能在对其细节的勾勒上竭尽发挥自己作为古历史学家的优势。
狡诈灵活的幽默与详细逼真的人物刻画时常穿插点缀于詹姆斯博士的描述之中——这些在不甚熟练的写手笔下只会削弱全文气氛,但在其熟练的运用中却进一步强化了文章整体的感染力。他的一系列新型鬼故事完全脱离了哥特恐怖的传统:传统的鬼魂苍白而高雅,时常使人们一睹其尊荣后消失无踪;而詹姆斯笔下的鬼怪则又瘦又小,浑身长毛——迟钝的、面目可憎的夜之怪物,介于人与野兽之间——并在被人目击之前先会被他通过触觉所感知。有时这些鬼魅甚至更为奇特:一卷长着蜘蛛般小眼睛的绒布,或一个以床单为形,面部如同皱褶的麻布一般的无形之物。显然,詹姆斯博士对人类精神与情感有着睿智与系统的理解,并熟知如何操纵陈述、意象与不易察觉的暗示,以达到激起读者恐惧的最佳效果。如此看来,他更像是一位构造与布置事件的艺术家,而非营造气氛的高手,并时常以缜密的智慧而非质朴的感情激起读者们的情绪反应。这种方式最大的缺陷便是缺乏突然且尖锐的高潮,不过即使如此,它仍有其他独到的优点与缺点;而即便读者们更能接受马钦一类的作家,通过文字与场景缓缓积累而成的紧张气氛,詹姆斯博士的作品中只有极少数才可能算作平淡无奇。事实上,对诡异事件简洁的展开,加之娴熟的排列组合,通常足以有效地积累恐怖感,进而达到令人满意的效果。
詹姆斯博士的短篇作品均收录于《古董商鬼故事》(Ghost-Stories of an Antiquary )《古董商鬼故事续集》(More Ghost Stories of an Antiquary )《消瘦的鬼魂及其他》(A in Ghost and Others )与《对好奇的警告》(A Warning to the Curious )这四部短篇合集之中。另外一部名为《五个罐子》(The Five Jars)的作品虽然属于儿童读物,不过也有属于其自身的恐怖之预兆。因其优秀的质量,从中选择十分突出的代表作相对困难。不过因人而异,究竟哪一篇最具有代表性,想必每一位读者必有一番自己的见解。
《麦格努斯伯爵》作为展示暗示与悬疑的宝库,不可否认,是最詹姆斯博士最为杰出的作品之一。故事发生在19世纪中叶,一位旅居瑞典的英国人拉克索尔在搜集写作素材在时,得知古老的德拉·加尔迪家族居住在拉巴克村附近,随即开始研究其家族史,并对其庄园的奠基人、被诡异传说所笼罩的麦格努斯伯爵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位伯爵是位严苛的君主,在17世纪早期影响甚广,尤其以严罚偷猎者与拖欠债务的佃户臭名昭著。他的酷刑众人皆知,更有传说记载,他在附近教堂的地下墓穴中囚禁着某个至今依然执行着他的苛法的黑暗之物——在其亡故一个世纪之后,两位农夫于一天夜间在其领地中的丛林里偷猎,不久丛林中便传出一声可怖的尖叫,而伯爵的坟墓附近却传来一阵怪笑,紧接着响起了如同巨大的石门被关闭一般的巨响。次日清晨附近教堂的牧师发现了那两人:一人疯癫痴傻,另一个已经死亡,脸上的血肉早已被完全剥离,只剩白骨。
拉克索尔在听闻这一切后,无意间发现了隐藏在记录中关于某个“黑暗朝圣”的线索。这些零星的信息讲述麦格努苏伯爵曾到访巴勒斯坦的哥拉汛——《圣经》中遭受天谴的古城,而当地年长的牧师也称敌基督便于其中诞生。无人胆敢透露这“黑暗朝圣”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抑或是伯爵在朝圣归途中的新同伴究竟是何物。也是此时,拉克索尔越发希望探索伯爵的墓穴,最终征得同意之后在附近教堂的执事的陪同下一探究竟。在墓穴中,他发现了几座雕像和三口铜棺材,而伯爵的棺材则环绕着铭刻画,包括一副描绘追捕的恐怖画作——一个人惊慌地在丛林中飞奔,身后则追着一个由不远处小山上披着斗篷的高大身形指引、长着如章鱼般触手的矮小怪人。这口铜棺上附有三把巨大的钢锁,其中一把已被打开,拉克索尔这时才回想起昨日在墓穴外经过时听到的金属落地之声。
如此遭遇使得他对伯爵更为好奇,于是之后他独自一人再次前往地下墓穴,发现另一只大锁也已被开启。隔日他准备动身离开拉巴克,不过此前他不知为何再次独身到访伯爵的坟墓。这次他惊恐地发现铜棺上只剩一把大锁,而在他观望时这只锁也也应声坠地,紧接着在一阵咯吱声中,巨大的棺盖开始缓缓打开。拉克索尔随即夺路而逃,在恐慌中并未关闭墓穴的大门。
在返回英国的旅途中,拉克索尔时常被阵阵不安所困扰,任何披着斗篷的人都会让他感到紧张,他也总是感到自己被处处跟踪,并觉得船上的乘客多少有些古怪:二十八名乘客中只有二十六人前来餐厅就餐,缺席的总是一位披着斗篷的高个子与一个裹着厚重衣物的矮人。当他在哈维奇下船之后,拉克索尔奔上了一辆马车,却在旅途中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发现车外有两名披着斗篷的人在注视着他。最终他在日落时分躲进了一栋乡间小屋之内,疯狂地记录下自己的所见所闻。隔日他被发现死于屋内,而在后来的验尸讯问中,七名陪审员在目睹尸体的刹那便昏倒在地。那栋他曾暂避的小屋从此再也无人居住,直到半个世纪后在拆除之时于一个旧橱柜中才发现了当年的笔记。
在《托马斯修士的宝藏》中,一位英国古董商成功发现了文艺复兴时期的彩绘窗中的谜题,并因此在一座德国修道院外庭的井里发现了一个藏有古代金币的凹洞。但是当初存放金币之人不乏心计,为防止盗窃他在井内安置了一位守护之灵——漆黑深井中的某物牢牢地缠住了寻宝者的脖子,因此使其放弃了搜寻,并寻来当地的牧师以求庇佑。此后,每天夜里这位寻宝者都会感觉被某物跟踪,而次日清晨在旅馆客房的门外发觉一股恶臭的霉味,直到牧师将井中藏宝洞口的石砖在日间尽数更换才告一段落——正是此物因托马斯修士的金币被盗窃从中而出,在夜里寻求复仇。当牧师几近完工时,他才发现井口上刻有奇怪的蟾蜍形刻绘,其下铭有如此拉丁格言:“Depositum custodi——信守不渝”。
詹姆斯博士其他名作包括《巴切斯特教堂的座椅》,讲述了一个恐怖的雕刻画奇妙地复活,进而为一位老学监的谋杀而向他的继任者、谋划了这一切的元凶复仇;《“噢,朋友,你一吹哨,我就会来到你身边”》讲述了中世纪教堂废墟中的古怪铁哨所唤来的恐怖之物;《大教堂见闻史录》中则描绘了一个潜伏的魔鬼如何在神坛拆除时从其下的古墓中脱身,进而在各处播撒病疫与恐慌。尽管文风平易缓和,詹姆斯博士依然能够因其唤起最为惊人的恐怖与丑恶,并以其富有创造性的黑暗之作永远位列于大师之间。
对于那些喜好预测未来的人们来说,超自然恐怖文学的前途自然值得关注——身处乏味的现实主义、轻浮的犬儒主义,与世故的虚无主义的层层夹击之间,但同时又被一股衍生于宗教原教旨主义者对唯物主义发展的反对,与来自“现代神秘主义者”的老生常谈的神秘主义风气,以及现代科学通过对量子化学、高等天文学、相对论理论,与对生物学和人类思维的不断探究创新所激发的憧憬与幻想所支持。今下这股扶持之风尚且能够占据优势,也同样得益于现代社会对怪奇作品无可争议的热忱——三十年前,亚瑟·马钦的杰作在乐观自大风行的1890年代曾饱受冷落,而当年默默无名的安布罗斯·比尔斯如今也几近路人皆知。
当然,这两方的立场在未来可能的转变是不可忽视的,不过因其相对抗所导致的平衡将会继续持续下去。同时,即使文学技巧继续发展分化,我们也无须多虑恐怖在文学中的地位会怎样改变——虽然其影响有限,但作为人类最本质、最深刻的情感的表达方式之一,恐怖文学将无一例外地被敏锐的小众追捧。无论明日的怪奇经典究竟会偏重于幻想还是倚重于恐怖,流芳百世的成功之作也一向取决于高超的技艺而非迎合大众的主题。不过又有何人能定论黑暗题材不会有朝一日成为大众瞩目的焦点?时至今日,波勒密的黑玉酒杯依旧散发着动人的光芒 (92)
(Setarium 译)
附:洛夫克拉夫特最欣赏的怪奇作品
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柳林》(The Willows
亚瑟·马钦:《白粉记》(The Novel of the White Powder


《黑印记》(The Novel of the Black Seal




《白人》(The White People


埃德加·爱伦·坡:《厄舍府的倒塌》(The Fall of the House of Usher
M.P.希尔:《声之屋》(The House of Sounds
罗伯特·W.钱伯斯:《黄色印记》(The Yellow Sign
M.R.詹姆斯:《麦格努斯伯爵》(Count Magnus
安布罗斯·比尔斯:《哈尔平·弗雷瑟之死》(The Death of Halpin Frayser
A.梅里特:《月池》(The Moon Po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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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洛夫克拉夫特在论文《辩护再临!》(The Defence Reopens!)中写道:“他(幻想文学作家)的职责绝不是取悦孩童、教化读者、为维多利亚时代的遗老遗少们炮制虚伪乏味的“积极”作品,更不是说教般地重复那些向来无解的人性问题。”
(2) 他在《辩护再临!》中同样写道:“(幻想文学作家)是歌唱暮光中的景象与儿时记忆的诗人,只会为敏感的头脑歌唱。”
(3) 洛夫克拉夫特向来对弗洛伊德的心理学理论持某种鄙视态度,尽管他仍认为它在推动文化发展方面功不可没。例如出自《翻越睡梦之墙》中的“反之,弗洛伊德和他幼稚的象征主义……”
(4) 反映了洛夫克拉夫特对伊比鸠鲁派享乐主义(Epicureanism)的认可,即认为生命的全部意义便在于通过避免痛苦使享受的乐趣最大化,最终达到“极乐”(ataraxia)的状态。他在论文《论人性之人生》( Life for Humanity's Sake )中曾对此有所表述。
(5) 这一论点便是他最杰出的作品的基础,特别是“宇宙主义”的作品,如《疯狂山脉》与《超越时间之影》。
(6) 洛夫克拉夫特曾在信中写道:“我认为幽默并不属于怪奇的范畴——事实上,它的存在反而会稀释作品的气氛。”此处他想到的可能是例如王尔德的《坎特维尔的幽灵》或H.G.威尔斯的《缺乏经验的幽灵》之类的作品。
(7) 洛夫克拉夫特对科幻作品有着类似的批评。他在《简评星际科幻作品》( Some Notes on Interplanetary Fiction )中写道:“对社会或政治的讽刺总是不可取的,因为理智和事后客观的见解将减损故事在营造气氛上的功效。”洛夫克拉夫特向来反对以虚构作品进行说教。
(8) 应是对安·拉德克利夫与其效仿者的影射。详见后文介绍拉德克利夫的部分。
(9) 此处观点来源于玛格丽特·默里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时风行一时的人类学论著《西欧女巫秘教》( Witch-Cult in Western Europe )。其中,默里认为直至17世纪时,有一个由当地原始宗教演化而来,组织体系与基督教旗鼓相当,且遍布西欧的秘教,与基督教对立。此观点已被现代人类学家证伪,如今不再被学界所接受。
(10) 艾尔伯图斯·麦格努斯(Albertus Magnus,约1200—1280),亚里士多德派学者,圣托马斯·阿奎纳斯的导师。据称他与恶魔有过来往,并时常研习法术。
(11) 拉蒙·柳利(Raymond Lully,约1235—1316),加泰罗尼亚作家、柏拉图派学者,因炼金术著作而闻名欧洲。
(12) 诺斯德拉达姆斯(Nostradamus,1503—1566),原名米歇尔·德·诺特雷达姆(Michel de Notredame),一系列预言的作者,之后将其纳于《百诗集》(Centuries)中出版,后被教廷列入《禁书目录》( Index Expurgatorius )。
(13) 约翰尼斯·特里特米乌斯(Johannes Trithemius,1462—1516),德国修士、神秘学者,是几部值得留意的宗教与哲学(同时还有密码学)著作的作者,包括《隐写术》( Steganographia ,1500)与《贤者之石》( De Lapide Philosophorum ,1619),后者则由洛夫克拉夫特准确地在《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中引用。
(14) 约翰·迪伊(John Dee,1527—1608),著名的英国政治家、数学家,同时担任伊丽莎白女王的皇家占星师。弗兰克·贝尔纳普·隆恩在《空间吞噬者》( The Space-Eaters ,1927)中将他作为《死灵之书》的第一位英文译者,洛夫克拉夫特之后便采用了这一设定(见其短篇《〈死灵之书〉的历史》,1927)。
(15) 罗伯特·弗拉德(Robert Fludd,1574—1637),英国医师,玫瑰十字会成员,受帕拉塞尔苏斯的影响写有数篇星象学与炼金术相关作品。洛夫克拉夫特在《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中也提及了弗拉德。
(16) 萨宾·巴林—古尔德(Sabine Baring-Gould,1834—1924),《中世纪怪奇传说》的作者。这本书很可能影响了洛夫克拉夫特对《墙中鼠》的创作。
(17) 盖厄斯·佩特罗尼乌斯·阿尔比特(Gaius Petronius Arbiter,27—66),罗马尼禄统治时期的一位朝臣、小说家、讽刺作品《谐谑录》( Satyricon )的作者。这里所说的是其中第62章的内容。原书如今只有少数章节存留。
(18) 应该来自散文小说《变形记》( Metamorphoses ),又名《金驴记》( The Golden Ass )。阿普列乌斯的其他作品均为哲学作品。
(19) 普罗克洛斯(Proclus,412—485),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派学者,似乎在自己一篇名叫《为何灵魂出窍与还魂值得相信》( Pos dei noein eisienai kai exienai psychen apo somatos )的文章中复述了弗勒干的故事。
(20) “埃达”是两部关于北欧神话的冰岛古代文学作品合集《老埃达》( The Elder Edda )与《新埃达》( The Younger Edda )的统称;第一部完成于8世纪—12世纪,第二部则完成于13世纪。
(21) “萨迦”是12世纪—13世纪时与北欧神话、历史相关的各类文学作品的统称。不过与洛夫克拉夫特提到的不同,这些作品均以散文的形式呈现。
(22) 莪相(Ossian)是古代爱尔兰著名的吟游诗人,相传他生活在三世纪,并创作了大量的诗歌。苏格兰诗人詹姆斯·麦克弗森(James Macpherson,1736—1796)曾用英文发表了一些诗篇,声称译自莪相的原诗,一时风行于世。但很多人怀疑是麦克弗森根据古代传说自己创作的。这些诗歌在当时欧洲文学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推动了浪漫主义运动的产生与发展。
(23) 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在作品中也多少使用过这些元素,诸如《畏避之屋》《炼金术士》《坟墓》《屋中画》《异乡人》《猎犬》《潜伏的恐惧》《墙中鼠》《雾中怪屋》《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魔宅梦魇》。
(24) 关于洛夫克拉夫特美学观念中“自我表现”的重要性,见论文《再次辩护!》:“估计全世界只有七个人喜欢我的作品;不过这也就足够了。即使我是自己作品唯一耐心的读者,我也会坚持写作,因为我写作的目的仅仅是自我表达而已。”
(25) 波德莱尔提到过《游荡者梅尔摩斯》,称其为“鬼才马图林教士的伟大作品”,又称“与渺小的人性相比,又有什么更为伟大,又能有什么与这位苍白疲倦的梅尔摩斯相提并论的呢?”
(26) 参见《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中的类似构思,其中约瑟夫·柯温的画像似乎在不停地凝视着查尔斯。
(27) 注意在《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一个相似的印记(“一颗之前毫无迹象可循的古怪黑痣,或者黑斑。”)被用来区分约瑟夫·柯温与瓦德。
(28) 波斯波利斯为波斯帝国的主城之一。据称此城在公元前331年被亚历山大大帝与其同伴乘酒兴摧毁。伊斯塔卡尔(Istakhar)或伊斯塔克尔(Istakhr),则是日后建于波斯波利斯废墟之上的伊斯兰要塞。
(29) 玫瑰十字会是崛起于16世纪末的神秘主义者的秘密结社,信仰炼金术、占星术与秘术神秘学。其名称来源于拉丁语中的“玫瑰(rosa)”与“十字架(crux)”,并以钉有玫瑰花的十字架作为象征。
(30) 亚历山德罗·卡廖斯特罗(Alessandro Cagliostro,1743—1795),真名朱塞佩·巴尔萨莫,在法国与意大利各处游行、举行降灵会的魔术师。1786年被路易十六逐出法国,之后被妻子谴为异教徒,在圣莱奥的一座要塞的监牢里度过余生。
(31) 关于这场创作比赛:玛丽·雪莱写出了《弗兰肯斯坦》,拜伦构思了一篇鬼故事,不过仅完成了数页。波里道利则采用了这部残篇里的构思,创作了现代吸血鬼文学的开山鼻祖《吸血鬼》,诗人雪莱似乎完全没有动笔。
(32) 显而易见,洛夫克拉夫特的《赫伯特·韦斯特——尸体复生者》与《弗兰肯斯坦》十分相似;不过韦斯特的手段则是复活全尸,而非尸块拼接而成的怪物。
(33) 当然,华盛顿·欧文更广为人知的作品包括将“无头骑士”这一人物大众化的《沉睡谷传奇》( The Legend of Sleepy Hollow ),与《瑞普·范·温克尔》( Rip van Winkle )均收录于《见闻札记》中。最早的中译版为林纾于1907年所译的《拊掌录》,其中《瑞普·范·温克尔》名为《李伯大梦》。
(34) 摩尔的诗句在《无名之城》与《金字塔下》中均有引用。
(35) 圣日耳曼男爵(The Comte de Saint-Germain,1710—1784),真名未知,1748年至1755年为路易十五的宫廷魔术师。据卡廖斯特罗称,他之后去了德国并一手组建了共济会。
(36) 迦勒底,古代地名,位于今日伊拉克南部地区,古代时以天文与星象学闻名。
(37) 《超越时间之影》的背景也设在澳大利亚的荒野中。
(38) 《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中有类似的情景:威利特医生念诵咒文摧毁约瑟夫·柯温时,附近的狗开始一并嚎叫。
(39) 莱维在《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中也被提到过。
(40) 约瑟夫·雪利登·拉·芬努(Joseph Sheridan LeFanu,1814—1873),爱尔兰作家,作品数量众多,包括15部小说与众多短篇故事。
(41) 今日的证据表明,普雷斯特很可能并非《吸血鬼瓦尼》的作者。多数学者认为其作者为詹姆斯·马尔科姆·瑞默尔(James Malcolm Rymer,1814—1884)。
(42) 1926年2月,洛夫克拉夫特在三天内连续拜访纽约公共图书馆,并通读了霍夫曼的作品。
(43) 《涡堤孩》最早的中译本由徐志摩于1923年根据艾德蒙·葛塞的英文译本完成。
(44) 三十年战争发生于1618年至1648年,是全欧洲参与的一场大规模国际战争,由神圣罗马帝国的内战演变而来,导致全欧洲约八千万人死亡。
(45) 这篇故事与洛夫克拉夫特的《夜魔》之间有着明显的联系,并很可能是其灵感来源之一。两篇作品中的主人公均写有日记并时常向窗外望去,而爱华斯的人物在最后说道:“我的名字——是理查德·布拉克蒙特……”,与洛夫克拉夫特笔下的“我叫布莱克——罗伯特·哈里森·布莱克……”如出一辙。
(46) 自1920年中期,洛夫克拉夫特便已开始阅读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翻译的波德莱尔《恶之花》中的诗篇与散文诗。洛夫克拉夫特也拥有一本波德莱尔的合集——《波德莱尔:散文与诗篇》( Baudelaire:His Prose and Poetry ),并从中摘取了部分作为《修普诺斯》的引言。
(47) 大木偶剧场(The eatre du Grand Guignol)成立于1897年,主要上演以痛苦、酷刑、强奸、谋杀、奇幻为主题的舞台剧,并于1962年关闭。值得一提的是剧场主管将关闭的缘由归咎于二次世界大战,称“我们与布痕瓦尔德集中营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战前,观众们认为舞台上的一切都是不可能发生的,而今日现实中却发生了比舞台上的表演暴虐数百倍的恶行。”
(48) 真名为所罗门·拉波波特(Solomon Rappoport)。
(49) 洛夫克拉夫特在1925年12月17日观看了这部舞台剧。
(50) 指颓废主义与象征主义;见下文。
(51) 详见爱伦·坡在《我发现了》(Eureka)中提出的古怪科学假说,与其他作品中对熟知希腊文与希伯来文的佯称。
(52) 参见洛夫克拉夫特《皮克曼的模特》:“这是因为只有真正的艺术家才懂得对于恐怖的实际分析,谙晓恐惧的生理机能”。
(53) 如此描述也很符合洛夫克拉夫特笔下的众多人物,特别是其早期的“恐怖”作品;详见《坟墓》中的杰瓦斯·达德利,与《猎犬》中的两位主人公。
(54) 指《僧侣》的作者马修·格雷戈瑞·刘易斯。
(55) 此处指法官约翰·霍桑(1641—1717),威廉姆·霍桑之子,于1630年定居于马萨诸塞州,是霍桑家族第一位定居美国的成员。
(56) 洛夫克拉夫特在七岁时读到了这两部作品,从而激发了他此后一生中对古董鉴赏持久的兴趣。
(57) 霍桑法官便葬于此公墓。
(58) 当然,洛夫曼也是洛夫克拉夫特的挚友。
(59) 洛夫克拉夫特曾在信中写道:“在一切虚构文学中,鲜有作品能与此文中毫无修饰的憎恶相提并论。”
(60) 参见洛夫克拉夫特致奥古斯特·德雷斯,1927年4月2日:“我(在安布罗斯·比尔斯的作品中)最为欣赏的作品之一便是《合适的环境》( The Suitable Surroundings ),因为这是一篇关于恐怖作品的恐怖作品。
(61) 一位名叫乔尔·曼顿的人物出现于《不可名状》中。
(62) 当然,洛夫克拉夫特与霍姆斯也是有些关联的。据说霍姆斯在诗人路易斯·伊莫金·圭奈家中做客期间,时年两岁的洛夫克拉夫特曾坐于其膝上玩耍。洛夫克拉夫特同样喜爱霍姆斯的诗作。
(63) 洛夫克拉夫特在写给巴洛的信中称:“至于《埃尔西·韦内》——这部作品中微妙的感染力的确令人难忘,不过我感到其中的恐怖元素略少,不足以使这部作品成为怪奇文学的典范,当然这也只是我的一己之见。这部作品中的气氛还是相当强大的——我在几年前读过这部作品,至今依然记得故事中的小镇后方山岭之中沉重的邪恶之气。”
(64) 洛夫克拉夫特在信中曾写道:“正如你所见,詹姆斯的文学生涯可明显划分为三部分——有人曾将此戏称为‘詹一世时期’、‘詹二世时期’和‘老滑头时期’。”
(65) 此处与洛夫克拉夫特笔下的禁书《死灵之书》之间的联系看似一目了然,不过鉴于洛夫克拉夫特在创造此书(1922年于《猎犬》内)五年之后才读到钱伯斯的作品,任何可能来自《黄衣之王》的影响均是不可信的——尤其是洛夫克拉夫特在《〈死灵之书〉的历史》中暗示钱伯斯正是受到《死灵之书》的启发才创造了《黄衣之王》。
(66) 由比尔斯在《卡尔克萨的居民》中首创。
(67) 洛夫克拉夫特在《时尚》杂志( Cosmpolitan ) 1923年9月刊中读到了初版,而《墙中鼠》明显受到了这篇作品的影响。
(68) 这部作品也很可能影响了《印斯茅斯的阴霾》与《魔宅梦魇》。
(69) 洛夫克拉夫特于1922年开始与史密斯联络,并维持了长达十五年的通信交流,但两人始终未能谋面。
(70) 当然,吉卜林最出名的作品为儿童故事《丛林奇谭》( The Jungle Book ),其他作品则因具有帝国主义与种族主义色彩而饱受争议。
(71) 人变兽的主题在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中也是十分常见的,不过通常是乱伦或异族通婚所致。
(72) 拉夫卡迪奥·赫恩(Lafcadio Hearn,1850—1904,移居日本后改名为小泉八云),最大的贡献便是文中提到的《怪谈》了。《怪谈》是他根据旅居日本时听闻的怪谈故事编纂而来,其中应以《雪女》最为出名。
(73) 罗默也是以“黄祸”为主题的“傅满洲”系列侦探小说的作者。
(74) 此处提及的三篇作品均来自合集《鲁纳门俱乐部》( The Runagates Club ),而洛夫克拉夫特在1928年夏末读到了这部合集。
(75) 乔治·麦克唐纳(George Macdonald,1824—1905),苏格兰作家、诗人,基督教教士。他的作品多为奇幻与童话,可以算是奇幻文学的先驱者之一。他本人也是《爱丽丝梦游仙境》的作者路易斯·卡罗的导师。
(76) 此作品情节与《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之间的相似之处是有目共睹的。
(77) 即为《惊悚故事集》( Spook Stories )。洛夫克拉夫特在一封信中解释道自己为何没有在本文中举例提起这部合集:“不,我不喜欢《惊悚故事集》这个书名——听上去太肤浅了”。
(78) 威尔斯的大多数作品均为科幻或主流小说,著名作品包括《时间机器》《莫洛博士岛》《隐形人》与《世界大战》等。
(79) 直到1934年洛夫克拉夫特才在他人的介绍下阅读霍奇森的作品。洛夫克拉夫特的不懈推广才使得霍奇森的作品得以流传至今。
(80) 原文中的确用了“劫(kalpa)”这一印度教中代表极长时间周期的量词。
(81) 可能暗指邓萨尼勋爵与/(或)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作品。
(82) 指布莱克伍德的作品。
(83) 此处的描述与《克苏鲁的呼唤》中克苏鲁的再临所造成的某些事件十分相似。
(84) 洛夫克拉夫特在《暗夜低语者》中提到了名为“杜勒斯”的生物,其原出处也是马钦的作品。
(85) 朱利叶斯·索利努斯,3世纪拉丁作家,著有《百事集》( Collectanea Rerum Memorabilium/Polyhistor )——一部关于自然历史与地理的摘要,其内容大多引自老普林尼的《自然史》。
(86) 洛夫克拉夫特的评价:“至于《恐惧》,老朽已阅耳!孩子,此文甚好,尤以其中环环相扣的恐惧为佳——循序渐进,直至邪恶将一切化为乌有……这篇故事还是比《三位怪客》略逊一筹——不仅仅是因为马钦后期散漫的文风,结尾处的大篇幅解释同样削弱了文章的气氛。”
(87) 这起事件的起因为马钦在1914年9月29日的《伦敦晚报》上发表了这篇故事。之前他曾为这篇报刊写过几篇关于一战的纪实性文章,而他在这篇故事中采用了第一人称的叙事手法,其中的描写也是以他所熟知的新闻纪实的风格展开。在发表后,马钦收到了许多信以为真的读者来信,要求他提供此事的证据;而马钦则在回信中致歉,称伪造事实并不是自己的本意。
(88) “一篇怪奇故事倘若希望成为严谨的文学作品,必须首先生成一幅情绪盎然的图画——而任何廉价的惊吓,无论多么巧妙,绝不能是这幅画作的一部分。现今的确有怪奇作品多少符合这一描述……特别是布莱克伍德在《惊奇历险》中的故事。”
(89) 出自《三位学者的莫须有历险记》( Probable Adventure of the Three Literary Men )。
(90) 洛夫克拉夫特在1919年参加了邓萨尼在波士顿的朗读会,并在会上听闻了此剧本的阅读。
(91) 洛夫克拉夫特在其晚期作品中严格地遵守了这些原则。
(92) 波勒密之杯,原称圣狄尼斯之杯(the Cup of St.Denis),现存于巴黎市法国国家图书馆纪念章专柜。高约四又三分之四英尺,直径宽五又八分之一英尺,这尊酒杯装饰有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华丽徽记与浮雕。——《不列颠百科全书》第11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