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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家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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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家记忆
作者:木浮生
内容简介
初见时,她是考生,他是巡考员,因一场乌龙的作弊案,她被他抓了个正着; 再见时,她是课代表,他是代课教师,因一个发不出的弹音,她被他留下单独辅导。 从此,慕承和三个字,成为她平淡无奇生活的转折点。 原以为他是她的意外惊喜, 殊不知她才是他灰暗生活里的一抹亮色。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Роза? 玫瑰? 保加利亚的粉玫瑰,层层叠叠,含苞待放,代表着初恋,还代表着喜欢你那灿烂的笑脸。 有没有那么一个人,在你的生命中,他的一颦一笑、一字一句都是那么的独一无二? 他当过你的老师。 他曾经是你的偶像。 他也被同行敬仰过。 可是有一天,他的身份仅仅是 your man。

第一章 海狸先生VS阿童木小姐
今天考两门,上午毛概,下午法律。
我先前辛辛苦苦将复习资料上的题全部请教好答案,誊了一遍,又拿去缩印,缩了回来用剪刀剪成豆腐干摸样,再送去印。来来去去,活活折腾了一天,比那些临时抱佛脚半夜背书的人还用功。
发考卷的时候看到那些试题,我骤然有点喜极而泣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呐,居然在昨天抄答案的时候,将那些知识点记下了个大概。
本人心情顿时大好,刚想将纸条收好却感到一个带着献媚的炙热眼神落到自己身上。
“薛桐,借我用用吧。”坐在我旁边,中间隔了条过道的钟强讨好地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
我看了看他,再看了看手里的东西,一咬牙递给他:“记得还我。”
开考二十分钟以后,监考员罗老师拿起一张空白的毛概试卷开始沉思,沉思之后目光缥缈起来,很明显罗老师开始神游了,于是考场进入了一个黄金作弊时段。同学们的胆子渐渐发酵,各显神通。
我后面的白霖今天一早就来教室用铅笔将答案抄在桌子上,现下正在埋头奋笔疾书。
而钟强则看了看讲台上的罗老师,再从兜里摸啊摸,口袋里簌簌地响了半天,终于摸出那两张救命的小纸条。
我不再看他那笨样,嘴里含着笔,两条眉毛皱一起,开始严肃地思考毛主席思想的精髓所在。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钟强在咳嗽,而且咳个不停,一抬脸我便看见他朝我猛地使了眼色。我随着他的视线埋头——那张借他救命的纸条居然被风吹到了我这方的桌子脚下,赫然地躺在宽敞的走廊上。
一张纸密密麻麻地印着比蚂蚁还小的字,为了方便,我在上面印了今天两门学科的答案,正面毛概、背面是法律,大概有二分之一张光碟那么大。
如今,我瞅了瞅那纸,有些心疼。我抬头剜了钟强一眼,这人抄个答案都不会,还能给掉地上。
我生气地弯腰去捞,捞了一下没捞着,第二次加大弧度地再去捡的时候,一只脚踩在了上面。
我疼惜地扯住纸条的一角,压低嗓门小声地说:“同学,你踩着我的东西了。”这人真不知趣,交卷就去交卷,要走就快走,差点坏了我的好事。
可是,那只脚一直没挪开。
我又说:“同学。”说完,我本想仰头瞪瞪对方,无奈角度太大,脖子只够抬到一半,看到膝盖上方便无法再向上。
要不是讲台上还坐着个老师,换在平时我不保证不啃他一口。
旁边的钟强又咳了咳,再咳了咳。
“喂。”我急了。
这人不能因为腿长,就这么踩着我的东西不放吧。
白霖也跟着咳起来。
这下我纳闷了,学校没流行流感啊,怎么这一个两个的都一起患上咳嗽了,存心让我被那罗老头发现吗?
就在此刻,对方终于抬了脚,我这才将东西抽出来,正要长长舒口气,却不想那双腿的主人竟然弯腰蹲下来。
随即,一张年轻男人的脸缓缓落入我的视线。
我看着在眼前突然放大的那副五官,脑子还没转过弯来。
男人粲然一笑,指着我手里的东西,亲切地问:“同学,你手里拿的什么呢?”
话音刚落,他胸前挂着的工作证也一摇一摆地垂下来,上面赫然印着三个顿时让我形神俱灭的粗体字——巡考员。
钟强一见这苗头,迅速地起身交卷,然后飞快地从考场里消失了。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钟强消失的背影,再看了看手里捏得紧紧的东西,嘴巴张了张却是徒劳,活活被对方逮了个现成,百口莫辩。
我先是惊慌,然后羞愧,接着开始直视苍凉的人生,最后居然变成一副大义凌然,舍生取义的样子。
本来东西掉地上,周围人都不承认就得了,只能草草了事。但是他不早不晚偏偏选了个人赃并获的最佳时机来抓我,我可真比那窦娥还冤呐。
“还不服气?”办公室里,巡考员老师笑盈盈地问。
“有点。”我冷嗤。
“这东西不是你的?”
“……是。”我写的,我印的,我剪的。
“不是你带进考场的?”
“……是。”
“那你就不要告诉我,你本来想作弊的,但是在考前却突然良心发现决定改过自新,然后好心地借给了同学,结果这位同学不小心将东西掉你的脚下,这个时候我来了……”男人扬了扬眉梢,“同学啊,这台词我们学校已经在很多年前就不流行了。”
我的脸从紫红变成了青黑,这人一口气把我能说的想说的都说了。
我深吸了口气,世界上怎么有这种老师?
待我看到对方还摆着一副悠闲自得扬扬得意的模样,更加怒火中烧,有种立马扑上去掐死他的冲动。
临走的时候,我恶狠狠地回头:“老师!”视死如归。
“嗯。还有话说?”
“麻烦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干吗?”男人漫不经心地问。
“我下午考法律基础还要用。”我答。
我听见门口啪嗒一声,大概是守在走廊上的白霖跌了一跤。
没想到男人一点儿也没生气,反倒微微一笑,用下巴示意了下桌子上的罪证说:“拿去吧。不过,这位同学,你要是下午作弊得挑个好点的手段,夹带纸条属于最笨的一种。”
我:“……”
白霖:“……”
过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所有的科目都考完,我还是没有被辅导员召见,也未曾收到系里有任何处理我的消息。
我这人天生比别人少根筋,渐渐也不将这事情放心上,回到家,一心好吃好喝,养点膘,热情迎接大三的新生活。
在教育部招生计划的指导下,A大逐年扩招,以前老校区已经早就挤不下了。所以学校将一、二、三年级的学生都安排在新修的西区,到了大四或者研究生才回到校本部。
西区在离A城市区有几十公里的小镇上,周围大部分还是农田。所以,别说逛街就是找点娱乐项目都很难。
我们宿舍里一共就四个人:我,白霖,宋琪琪还有赵晓棠,而且都念一个班。
每个周末吃了晚饭无聊时,我就和宋琪琪去学校外面看电影。那个所谓的电影院,其实仅有一个放映厅,只放盗版,不播正版。所以,要是想看新上映的电影得比城里面晚许多天。一张票却只要人民币八块钱,若是有预存一百就可以办张会员卡,还能折成五元,这个价格可是非常吸引人的。
但是我和宋琪琪都没有卡,可是又心疼那多出来的三块钱。
“我买两张七点的票。”宋琪琪递了二十块钱过去。
“有卡吗?”大婶问。
“有,有。”宋琪琪回头朝我挤了个眼神,“小桐,你那卡呢?”
“哦。”我打开手袋,装模作样地翻钱包。
“快点,带了吗?”宋琪琪问。
“哎呀,好像忘带了。”我惊呼。
“啊,那可怎么办啊?”宋琪琪哀叹,然后将二十块钱收回来。
“只好不看了。”我说。
“唉……”宋琪琪长叹一声。
“阿姨,”我走上前甜甜地叫了一声,“阿姨啊,我们办了卡的,但是今天忘带了,你就卖两张会员票给我们吧。”
大婶将信将疑:“真的?”
“真的有,今天忘带了。”我急忙点头,可怜巴巴地望着对方,“要回去拿就来不及赶开场了。我们一个星期就这会儿有时间,其他晚上都上自习,好好学习呢。我一天才十块钱生活费,这一张票要是能省出三块钱,也能让我多买份肉了。”
我说得声泪俱下了。
大婶瞅了瞅我:“你这孩子真是忒瘦了。好吧,下次记得带啊。”
我拿着票回头偷偷朝宋琪琪做了个胜利的手势。
这个方法我们用了N次,屡试不爽。后来,只要是那位好心的大婶看到我,连卡都不查了,直接对旁边的人说:“嗨,这孩子我认识,老会员了。”
在知了还在树上苟延残喘的季节,我进入了大三。这学期有一门我们期待已久的必修的选修课——二外。
A大外语学院分了英语、日语、德语、俄语、法语五个专业,所以我们的二外也是在日、德、俄、法中间选。这些年,日语、法语很紧俏,导致英语系里选修日语和法语的也特别多,有时候一个班都装不下,还要增班。
我们宿舍右边住的日语系的同学,其中一个和宋琪琪是老乡,每天来串门都要说他们某个师兄学了日语如何如何有出息,去了日资企业的生活又如何如何逍遥。
“唉,其实吧,我觉得你们当初不应该学英文的。”小日语又开始哀叹。
“为啥?”宋琪琪反问。
“只要念过书的人都会这个,学出来有什么用。”小日语一脸高冷地嘲讽着,完全不管别人的感受。
宋琪琪脾气好,笑笑了事。
“我们去年毕业的一个师姐,毕业后帮人家翻译日本动漫,可挣钱了。后来人家觉得她声线好,如今送她去了日本培训,还想让她配中文来着。”
我忍无可忍地从上铺翻下来,冷嗤一下:“是啊,多好,看爱情动作片都不需要翻译。”
小日语没说话。
我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发,又说:“你们那个师姐替小日本配啥音呢?是不是一直说‘亚美爹’‘克莫奇’啊?”
小日语的脸抽搐了一下。
她以前在宋琪琪面前炫耀,因为宋琪琪性格温和从来没反驳她什么,她就变本加厉。如今见到我讽刺她,估计才觉得难堪。
“我去吃饭了,真是‘哈次卡西’呀!”然后,我拿着饭盒,害羞地掩面出门。
原本,我一直抱着推广以上影片的梦想而立志二外学日语的,但是小日语的反复出现让我破灭了这个想法。
正当我迷茫的时候,白霖带来了一个消息。
“我要选俄语!”白霖在宿舍里高呼。
“俄语?”我吞了口米饭,“你想去当爱斯基摩人?”
“小桐!”白霖看了我一眼,“你的路痴程度加剧了,能将俄罗斯人和爱斯基摩人能扯一块去。”
“不都是什么斯人吗?不都是在北极吗?”我据理力争。
宋琪琪插嘴问:“怎么突然想学俄语呢?你前段时间不是说选法语吗?”
白霖笑眯眯地说:“今年系里分来来教我们俄语的老师啊,超级帅。就是那个团委的老师,今天他在食堂一出现,我们全部都被征服了。”
就是拜白霖的这句煽动语所赐,我也被拉去选了俄语。
俄语课一周两节,设在星期一的晚上。
没想到这一届选俄语的人呼啦一下冒出许多,完全超出系里面的预料,不得不换了间大教室,完全有赶法语、超日德的趋势。
第一节开课前,俄语系的老主任专门来了一趟,无非是鼓励大家好好学习之类的,其间看着下面济济一堂的求知学子们,几欲老泪纵横地又说:“同学们,想当年,我们外语学院还称外语系的时候,只有俄语一个专业。那个时候,全国上下都掀起了俄语的浪潮,不懂俄语出去就等于文盲一样。后来随着苏联解体,俄罗斯实力衰退,有的人甚至预言我们俄语走到了尽头。今天,我看到你们,我才知道俄语的第二个春来又来临了!”
“傅老够激动的。”我说,“都快感动得哭了。”
“是啊。他老人家要是知道真相,会哭得更厉害。”白霖说。
老师叫陈廷,回国之前在莫斯科留学,去年才开始教课。外语学院男生少,男老师更少,年轻男老师少之又少,所以只要稍微年轻一点又未婚的男老师简直就是稀有动物,倘若模样再好看点那就是巨星级的大众偶像了。
陈廷便是其中之一。他个子高高的,斯斯文文地戴了一副眼镜,据说有种儒雅的感觉。
但是,就是这么一个人,当我第一节俄语课看到他的时候,失落之情却溢于言表:“这也叫帅啊。”
被人骗了,后悔死没先亲自鉴定下。
白霖两眼放光地说:“这还不叫帅,那你指个帅的给我看看。”
我将钱包摸出来,抽出里面的照片说:“这男的才是天下第一帅哥。”
白霖兴致勃勃地接过过,照片是张双人合影,我旁边站着个中年人,白白胖胖挺着个啤酒肚,一脸弥勒佛的喜庆模样。
“你就少拿你爸的英姿来寒碜我们了。”白霖没好气地说,“也不知道是老爸的形象太伟大,还是你整个人生观、价值观、审美观这三观都有问题。”
“你才三观有问题。”我就一直觉得男人长得像我爸那种才算英俊。
此刻,只听陈廷在讲台上说:“我是个不点到的人,我一直以为要用点名册来维持上课人数,其实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
底下有男生偷偷鼓掌。
“有时候你觉得我上课无趣,或者临时有事情不来也可以,也不用向我请假,但是……”陈廷微笑,“来了就要百分之百认真。”
原本这种二外课就和那些必修的公共课科是一样的,有点鸡肋的感觉。可是,陈廷是个极有耐性的人,工作也很负责。
一干人从俄语的33个字母起头,开始了英俄混杂的生活。
下了自习,我和白霖提着温水瓶去开水房打水,路上突然遇见隔壁班的那个让我背黑锅的钟强。
我用冰封一样的眼神剜了他一眼。
“小桐啊,那事后来不都了了吗,你就饶了我吧。”钟强说。
“呸!小桐小桐也是你叫的?”白霖唾弃他,“这种男人没担当,别理他。”说完,拉起我就走。
中途,白霖对我说:“上次抓你那个老师还挺好的,后来再也没怎么着你,但是我们怎么从来没在学校见过他呢?”
“是不是老师都还不一定呢。看他长得那样,就跟个小混混似的,说不定就是偷了个工作证的冒牌货。”
虽然事隔两个多月,我依然提起他就来气。
陈廷的课挺有意思的,人也有趣。但是老师的魅力比起外面的花花世界和网游里的跌宕人生终究气场弱了些。经过了一个月,当全班同学发现他真的不点到以后,开始逃课。
哪知有一天,七点零一分,陈廷还没到。
七点零五分,陈廷仍然没到。
教室里的人开始窃窃私语了。
“不会忘了吧?”有人问。
“怎么会呢,而且陈老师每次挺准时的。”有人说。
正在嗡嗡嗡的嘈杂声逐渐放大的时候,一个男人进来了。
男人夹着一本书,闲庭信步似的走到讲台上,随即对着下面淡淡一笑:“陈老师有事不能来,我替他代课,没想到教室这么难找。”
全班女生被他那相貌惊得吸了口凉气,除了我!
我握紧拳头,顿时想起一句俗语: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这男人不是别人,正是上次抓了我作弊后,又像股青烟似的无影无踪地消失在我校的那个冒牌老师。
如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陈老师去外地培训去了,我替他给大家上俄语课。”男人说。
有女生举手:“老师,你是教俄语的吗?我们怎么没见过你?”
我知道,这女的意思是:老师呀,如果是外语学院的老师,是怎么躲过我们的八卦探头的。
男人说:“不是,我不是俄语老师。”
大家异口同声地哦了一声。
“不是学俄语的还敢说自己来代课。”我恨恨地说。
“但是……”男人一顿,“我在俄罗斯待了好些年,水平大概和你们陈老师差不了多少。”
所有人又一起哦了下,意思和刚才又不一样。
我撇了撇嘴,真是自负。
会说两句俄语了不起了吗?我说英文你听得懂吗?
只要是讨厌的人,真是从头到脚、从内心到皮囊都惹人厌。
这时另一个女生:“老师,能告诉我们您叫什么吗?”
“我姓慕。”男人说完便拿起桌面的粉笔在黑板上唰唰唰地留下潇洒俊逸的三个字:慕承和。
他转过身来,眉心舒展:“同学们可以叫我慕老师、小慕、老慕。当然,”他将二指间的粉笔头轻轻扔回盒子里,眼梢上扬,盈盈一笑,“想私下叫我承和,也可以。”
白霖突然抓住我的手,激动地说:“小桐,这老师笑起来真是……”她皱了皱眉,“咋形容呢,就是四个字的成语,觉得对方很好看那种,怎么说来着?”
我咬牙切齿地答:“祸国殃民!”
白霖:“……”
除了英文和汉语以外,很多语言都有弹舌音。俄语的字母里面有个[р],便是弹音。
当一个人发不出[р]这个音的时候,就会变成[л]。[л]念出来类似于汉语拼音里的边音“l”。
以前陈廷上课教过几次,我都不会,而白霖他们则一点就通。
于是,[р]成为我的俄语死穴,谁提我和谁急。
这天上课,我和白霖刚好迟到了两分钟。
教室仅有一个门,每次进出都只能从讲台边上,众目睽睽下走进去,所以迟到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情。
白霖不好意思地叫了报告,打断了慕承和的话。
慕承和的黑瞳扫过来,害得我朝白霖的身后缩了缩。他大概没注意到我,亲切地点点头说:“这两位同学啊,其实迟到也不是坏事,只是我怕你们来迟了没位子坐。”
随即,我和白霖跟着他的目光望去,讲台下黑压压地一片。原本一间能坐下八十个人的大教室,突然就没什么空位了。
正在我和白霖进退两难之时,有一支救命的手朝我们招了招。
“小白,我这里有空位。”
白霖拉着我急忙奔了过去。
“你怎么来我们系上课?”白霖问。那个招手的是白霖的老乡,数学系的。
小白老乡说:“我也是慕名前来。”
我纳闷:“慕名?”
小白老乡点点头,指了指前面一堆女生:“这些我们系的,那边是中文系的。”
白霖急了:“你们数学系男的那么多,我们外语系就这几根独苗苗,你们也要抢,还有没有天理啊。”
小白老乡呵呵一笑:“小白,不要这么小气嘛。我们资源共享,资源共享。”
资源共享……
慕承和在上面喋喋不休地说:“以前有人跟我说俄语不好教,因为同学们兴趣不大。如今看来,真是杞人忧天。现在中俄关系日益亲密,如今俄罗斯已经成了中国最大的能源伙伴……”
小白老乡将下巴放在桌子上,用一种迷茫的眼神盯着侃侃而谈的慕承和:“连声音都这么好听。”
要是慕承和知道俄语复兴的真正原因竟然是自己,会是啥模样?
“真是没品位。”这种长相送我都不要,我不屑地埋头抄笔记。
“下面我们复习下前几节课学的单词,我请个同学念一遍,有没有主动举手的?”
慕承和刚一说完,全体同学便瞬间埋下脸去,特别是外系混进来的那些低头动作迅速且整齐划一。
慕承和环视了一圈,也没人主动请缨。
他也从来不带点名册,便随口说:“陈老师以前上课有课代表吗?”
“有。”有同学小声回答。
“那课代表好了。”他说。
话音刚落,所有人一起呼了口气,然后又重新抬起头,发花痴的继续发花痴,抄笔记的继续抄笔记。
白霖递给我一个复杂的表情。
“课代表,叫你呢。”白霖用胳膊肘捅了捅我。
我恍然一愣,这才意识到,我就是那个倒霉的俄语课代表……
“课代表?”慕承和又叫了一声。
然后,引得更多知情者的目光朝我投射过来,假装缺席都不行了。
我别扭地站起来。
慕承和看到我,似乎没有什么异常的表情,点点头说:“34页的单词读一遍。”大概他已经不记得了。
前头还好,在读到Россия这个单词的时候,我自知弱点便企图蒙混过关,舌头飞速一闪就过去了,却不想这并不能逃过慕承和的法耳。
他说:“等等,你再念一次。”
我心虚地读了一遍。
他察觉有点不对,便纠正:“跟着我读——Россия。”
我机械地重复。
他瞅了瞅我,似乎看出点门道来:“课代表同学,[р]不会发?”
我咬了咬嘴唇没答话。
他朝其他人问了一句:“我们班上还有没有人也不会的?”
在座的同学都不知道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便没有人敢吱声,顿时安静了下来。
“没有?”他追问了一句,“都会?”
继续安静。
“那下课以后课代表到我办公室来,我单独教。”
这一句话说出来,我先是愕然,继而生气。陈廷叫我当课代表是我的错吗?天生不会发弹音也是我的错吗?这男人上课羞辱我,现下还要在课后折磨我。
想到这里,难免对他的恨意更甚。
待我坐下去之后却发现女同学们纷纷扼腕叹息,全然是一副副追悔莫及的模样。
小白老乡紧紧握住我的手,爱恨交织地说:“同学,你可真幸福。回来记得跟我们说说,是啥滋味。”
那种感觉仿佛我不是去受教育,而是去——献身。
慕承和在外语系没有办公室,所以他占用的依旧是陈廷的桌子。
晚上两节课的下课时间已经是九点,本来就没老师了。再待我故意磨蹭了会儿,九点十多分才去找他,更是只有慕承和一个人在办公室里,连走廊里的人都少。
慕承和坐在办公桌前,正在看着花名册,见我进门便示意我找了跟椅子坐下。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双手交握抵住下巴,若有所思地说:“我没有给本科生上过课,更没有教语言的经验。我知道我们学校的专业俄语都是小班教学的,一个班不超过二十个人,但是这种二外的大课,挺难。要是我的教法有问题,你作为课代表可以对我提意见。”
突然间见他这么谦虚我倒是局促起来:“没,没。挺好。”
“那怎么不会发Р呢?”
“天生的,有什么了不起的,人家列宁也不会。”我想起白霖为了安慰我,而发掘出的例子。
“你能和列宁比?”
“你在前面加个齿塞音[т]或者[д],再试试。”
我依旧“得儿”了半天,也没弹出来。
他起身,没好气地朝我招了招手:“过来。”
我纳闷地一动不动,我又咋了。
他见我不挪步子,便无奈地绕过桌子走到我跟前:“别以为是小事,好好的一个[р]被你整成‘得儿’,你都不知道听起来多别扭。你看我的嘴。”说着他命令我抬头,然后张开唇,让我看清楚舌头的位置。
“舌头卷起来,抵住上颌,然后往外吹气。”他一边说一边叫我仔细看他唇舌的动作,随即缓缓地发出一个冗长而轻快的弹舌音,罢了问:“有什么想法?”
“海狸先生。”
“呃?”
“高露洁广告。”海狸先生,你的牙齿为什么那么白。
“……”他看了我一看,双目微凌,“同学,我发起火来很惊人的,你可别惹我。”
从+双方的身份来说,我是弱势群体,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垂下头去,故作认错状。
他话锋一转,眯起眼睛笑道:“好孩子,吓到了吧。慕老师我胸怀宽阔,还从来没对学生发过火。”然后两指架起我的下巴,又让我抬头看着他。
他缓缓地又演示了两三次,随之让我自己实践给他看。
“舌头,关键是舌头,不要太僵硬,要放松,然后挤压胸腔。”他说。
“小桐,好了没?”就在此刻,白霖蹦蹦跳跳地突然出现在门口。此刻的我正仰起头,迎着慕承和的脸。而慕承和正以他的手指托着我的下巴,还用一种蛊惑人心的嗓音对我说:“舌头放松,让它变柔软,缓缓用嘴吐气。”
白霖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随即反应超快地回过神说:“继续,老师。你们继续。我什么都没有看见。”继而飞速退回去。
“怎么了?小白。”小白老乡的声音在走廊的另一头传来。。
“没啥,人家慕老师还在教小桐做功课。”
我最后听见这么一句,然后走廊上就再也没有人声了。
“真奇怪,她跑什么?”我狐疑。
“是啊。”慕承和附和,“来,我们继续。”
最后,我耗费了全身的力气也就让舌头弹动了两三个来回。
“记住方法,回去好好练,学习不能一蹴而就。”慕承和说。
“嗯。”我抹了把汗,他终于肯放过我了。
“下星期,我还在这儿等你。”慕承和不紧不慢地补充。
咔嚓……我仿佛听见心灵破裂的声音。
他又叫住我:“同学。”
“在。”
“你叫?”
“薛桐。”我说。
“薛桐。”他一边在嘴里回味,一边拿起花名册在上面找名字。
“薛宝钗的薛,梧桐的桐。”我解释。
“梧桐?”他似乎笑了下,“凤凰非梧桐不栖?”
“不是,”我父母还没有那么文雅,“我爸爸姓薛,我妈姓童,就给我取名字叫薛童。后来人家算八字说我五行缺木,我爸就给我改成梧桐的桐了。”
“五行缺木呀,”他闻言呵呵一乐,“那我倒觉得有个名字更适合你。”
“什么?”我抬头。
“阿童木。”
“……”
刚刚才升起的一点点好感,骤然消失殆尽。
我回到女生院,一脚踢开自己宿舍的门。
白霖从凳子上一跃而起,扑过来,揽住我问:“怎么样?怎么样?”
“你还好意思问,都不等我就溜了。”
“我不是不好意思嘛。”白霖面色一红,垂下脸去。
过了小会儿,她又继续追问:“到底怎么样啊?”
我想起慕承和给我乱起名字的那模样,恨得牙痒痒,不禁抓狂道:“慕承和,我和他势不两立!”
“我说,小桐,虽说打是亲骂是爱,但是这种事情,还是要低调。毕竟师生之间……那个啥。”白霖神秘兮兮地朝我挤了挤眼睛。
“哪个啥?”我纳闷了。
“哎呀!就是那个啥嘛。”白霖害羞地拍了我一下。
砰一声,第二个破门而入的是赵晓棠,放下东西就说:“快快快,学生会查违章电器的来了。”
原本坐在桌子前戴着耳机复习听力的宋琪琪噌地站起来,连忙拔了阳台上电饭煲的插头,将水一股脑倒在水槽里。
“放厕所,放厕所。”我叫。
“不行!上次,他们连厕所也推开检查了。”赵晓棠说。
“上来了,我都听见钥匙响了,快点。”在外面探听敌情的白霖跑回来说。
“那我一起进去。”语毕,宋琪琪抱着电饭煲躲进厕所。
学校里,不允许使用任何烧水煮东西之类的大功率电器,不定期都有学生会同学搞突然袭击。一旦被查获,不但没收,还会通报到系里,到时候数罪并罚,整间宿舍都是吃不了兜着走。
但是,随着天气转凉,整个宿舍的人越来越不想去开水房打水,一来懒得提,二来不够用。加之我们都混到大三了,在A大西区成了最高的年级,好不容易媳妇熬成婆,成老油条了,不像大一、大二那么中规中矩、畏手畏脚,完全把校规当成耳边风。
纪检队的人带着红袖标,拿着一大串钥匙推门进屋,冷冷地说了声:“我们检查违章电器。”
几个人东看看西瞅瞅,没查到什么苗头。
还有一个女生,走到阳台上推厕所门。
“有人呢!”宋琪琪在里面高喊。
恭送着纪检队的同学拐出门上了楼,我们才松了口气,总算躲过一劫。
“下次要小心了。”宋琪琪从厕所里出来。
“有什么办法,”白霖吐舌头,“她们只要在宿管员那里取了钥匙,锁门也锁不住。”
我定定地盯着宿舍的大门。
“发什么愣呢?”宋琪琪捅了捅我。
“要是我们在门上钉个插销不就行了。”我说
“对哈。”宋琪琪说。
“那找谁订?”白霖问。
我啃了口苹果,反而望着发问的白霖。赵晓棠和宋琪琪也一起瞅着她。
“你们都看着我干吗?”白霖将额前的一绺头发夹到耳后。
“你说呢?”宋琪琪笑。
“周末你师兄来探望你的时候,让他带些钉子和插销来。”我说。
宿舍里四个人都没谈恋爱,并非大家清高,而是外语系实在能找的不多,其他系的男生又太缥缈。只有白霖有个要好的师兄。
其实,与其说是要好,不如说是她师兄对她有意思。
这师兄姓李,是白霖以前参加吉他社结识的,在念物理系。如今李师兄到了大四,回到A大校本部,但是追白霖依旧追得紧,每周周末定时提着水果在女生院门口报道。
于是这任务就交给了白霖。
电话里,李师兄问:“你们钉插销做什么?”
“你管我。”白霖怒。
在旁边偷听的赵晓棠咳嗽了下:“小白,注意你态度。”
白霖蔫下去,对着话筒换了个撒娇的语气说:“我们总觉得那锁不严实,晚上睡觉都不踏实,怪吓人的,想来钉个插销比较好。”
我冲白霖竖了个大拇指。这小妞,有前途。
“好,没问题,交给我。”李师兄二话没说一口答应下来。
周六早上,李师兄果然准时守在女生院大门口,但是守门的阿姨照旧死活不让他进。
用我的观点来表达便是:就算一只苍蝇想要飞进女生院,它都必须是母的。
白霖拉过李师兄走到宿管员大婶的面前,苦口婆心地说:“阿姨啊,这是我哥,进去帮我搬东西的。”
“上回那个帮你拿行李的就是你哥了,这回又是你哥。”
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大婶都还记得。
我抢白说:“上回那个是她表哥,这回是亲的,亲哥。”
宿管员将信将疑地瞅了瞅白霖,再瞅了瞅瘦得跟竹竿似的的李师兄:“身材倒差不多,就是脸蛋不像。”
白霖垫起脚尖,努力将她和李师兄的脸放在一起:“哪有不像的,您看看,真的很像。”
我点头附和:“是啊,阿姨,你看多像啊,兄妹俩都是一个鼻子两眼睛。”
白霖:“……”
最终李师兄还是没混进来,无功而返。
女生院和小河对岸的新生院不一样,未曾改造过用电线路,也没有在每间宿舍装电表。所以到了十一点,全院六栋宿舍准时断电、熄灯。
可是,遇到周末时间,十点半表示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赵晓棠黑着灯在阳台上洗衣服,我和白霖在听收音机,宋琪琪用应急灯写日记。而对面那栋楼的女生,似乎点着蜡像在打牌。
突然一个光亮从外面晃过来,楼下有男生高喊:“同学,快熄灯,我们要扣分了。”
这些戴着袖标晚上巡逻的学生会成员恐怕是唯一能进女生院的雄性动物。
想起今天被挡在外面的李师兄,我们不禁四个人同时来气。
“真想泼一瓢水下去。”我说。
“而且是洗脚水。”白霖补充。
这时,楼下响起了吆喝声:“四楼第二间,快点把蜡烛灭了,不然明天通报到你们系上去。”纪检队的手电又照到对面正打牌的那间寝室。
没想到对方不但没熄灯,反而探了个头出来,凶狠地喊:“大半夜的,你那手电照什么照?”
“叫你们熄灯!”男生说。
“我熄不熄灯要你管?这明明是女生院,你们几个男的还好意思走进来?”
有好些宿舍的女生都听见动静,和我们一样探了个头出来看热闹。
“我们纪律检查。”男生开始不那么理直气壮。
“检查个P,你们大半夜的拿个手电晃人家女生的窗户,检查啥啊?你要是再嚷嚷,我们全体叫非礼了!”
顿时大家哄然笑起来,好歹出了一口恶气。
我严肃地说出一句总结语:“果然,这世界上没有最彪悍只有更彪悍。”
白霖捂着肚子笑说:“对,对,对。”
宋琪琪问:“对面那栋楼是哪个系的?”
“中文吧。”
“中文系的女生果然不同凡响。”
慕承和的突然降临,让本来萧条下去的俄语课出勤人数,又开始节节攀升,甚至可以说是猛然增加。
这一回待他再要求读单词的时候,哗啦一下,举起数支莲藕般的胳膊,又白又嫩,都是申请回答问题的。
他淡淡含笑:“上次课代表同学不会读,我念其初犯,就放过了她。这次要是谁还不会,绝不股姑息,一个单词罚抄二十遍。”
话音一落,那些支起胳膊又在转瞬间消失。
“没了?”慕承和扫视了一圈教室,薄唇微启,略微遗憾道,“那……还是课代表好了。”
我腾地一下站起来,义愤激昂,紧握双拳。
白霖急忙拉住我:“小桐,正上课呢。你千万别冲动。”
我强压制住扑过去掐死他的欲望,深吸了口气答:“我还是抄二十遍好了,下次上课交给老师您。”
我忍。
他扬起眉梢:“弹音还不会?”
“不会。”我僵硬地回答。
“这样好了,”他叹了口气,“本来我是不喜欢中国人叫个外国名的,但是有时候也蛮有用的,我帮你取个带弹音的俄语名,以后见人就念一念。”
我鼻子一哼,没有说话。
慕承和想了想:“薛桐同学虽说在外语系貌不出众,但是拿到物理系去比一比长得也算一朵花了,不如就叫Роза吧。”
他淡笑着补充:“可你要勤练弹音哦,不然玫瑰花成柳条了。”
Роза——玫瑰花的意思,里面含着弹音[р],这人取这个名字就是为了要我每天都要面对人生的缺陷,如果弹音发不出来,读音就变成лоза了。лоза——细柳条。
小白老乡在下面又一次拉住我的手,几欲悲泣地说:“同学,你命真好。承和他上次帮你单独辅导,这次为你亲自赐名,早知道这样就算罚我抄两百遍,我也要举手。”
旁边女生也纷纷坚定决心,下回即时要上刀山下油锅都也绝不退却。
自此以后,从外语系流传出一句A大名言,只要形容某个人长得很抱歉,可以说:这人长得跟朵玫瑰花似的。
我那悠闲舒适的大学生活以慕承和为转折点,悲摧了起来。

第二章 慕容承和公子VS玫瑰花小姐
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中国人连死都不怕,还怕困难吗?”
我从小就受到这句话的熏陶,努力学习自己克服苦难,深知求人不如求己的道理。
于是,我和白霖找齐了工具和设备花了一个小时,将宿舍门的插销钉了上去。
我揉了揉被误伤的手指,兴叹:“终于有安全感了。”
宋琪琪笑笑,检查了下,拍拍手:“不错啊。”
宋琪琪是我们宿舍最稳重的女孩,北方来的,学习特好,回回拿奖学金。而赵晓棠和她完全相反。
赵晓棠这人,套用白霖的原话就是——赵晓棠不是地球人。
赵晓棠有时候有点自我洁癖,洁癖的那种程度,让我们望尘莫及。
记得入学军训那个月,学校将我们那一届全体新生拉到A市郊区一个新兵军训营去。那完全是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所谓的营房,不过就是一间一间什么东西也没有的大棚。我们只能靠自己背来的被褥和棕垫打地铺。
别说是洗澡,即便是想上个厕所也要排许久的队。我们顶着九月的骄阳,一个星期没洗澡,也不敢换军装。
我们辅导员看着一群娇滴滴的女孩被折磨成这样,也怪心疼的,和教官商量了下,领我们到几里路外的一个镇子上,租了个澡堂洗了个澡,再整队走回来。
我洗澡的时候发现军装和着汗,掉色掉皮肤上,沾了热水一抹香皂,身上也跟着掉迷彩绿。
半夜里,轮到我和白霖俩人在营房大门口值夜,隐隐约约听见谁在里面洗东西。我扛着杆木枪,走去瞧个究竟。没想到竟然看到一位女性站在水槽边弄水。她披头散发,雪白的皮肤在月色的照射下泛着莹莹的光亮,好似一条美女蛇。
白霖的手哆嗦了下,拽着我说:“算了,说不定是在这里淹死的。”
我心中一骇,也有那么一点点害怕。却壮着胆说:“我这人什么都小,就是胆子大。我才不怕呢。”
“那正好,就交给你了。小桐你去吧,我明早给你收尸。”白霖拍了拍我,准备掉头。
“不行!”我一把拽住她,“你……你一个人回去站岗,我……不放心。”
于是我紧握拳头,贴着墙缓缓朝她靠近,白霖被迫随后。
待我走到几步开外的时候,对方察觉了我们的动静,回头朝我俩绽开微笑。
她是美女,但不是蛇,乃室友赵晓棠也。
这还不是最惊悚的,她脚边放了个大盆,盆子里装着刚洗好的棉被……
“你洗棉被?”我惊魂未定问。
她冲我一笑:“是啊,被套床单都是汗味儿,连里面的棉絮也觉得不干净,我就全洗了。”
后来那一个星期,赵晓棠的被子都没有晾干,只得和宋琪琪挨着睡。那床挂在营房通风口的棉被成了全系的佳话。
这就是赵晓棠给我的第一印象。
如今赵晓棠沉溺网络,迷恋见网友,一个接一个。每回见网友的时候势必拉上我们剩下的三个拖油瓶。我们用赵晓棠的美色为诱饵,再没心没肺地敲诈对方一顿大餐,权当改善枯燥的食堂生活。
现下,在必胜客里坐我侧对面的这眼镜男也是赵晓棠的网友之一。幸好必胜客的桌子大加了个座位坐了五个人。
我和宋琪琪坐一边,白霖和赵晓棠坐对面,眼镜男坐加座。
白霖笑眯眯地对眼镜男说:“你猜我们四个中谁是笑笑。”
赵晓棠和他是玩梦幻西游的时候结识的,她在里面叫笑笑,而眼镜男的ID则是慕容青枫。我第一眼看到眼镜男的时候,再想想慕容青枫这个名字,真是觉得有点幻灭。
慕容大哥一时间有点不好意思,目光透过镜片在我们四个人脸上迅速地扫过,最后停滞在了我这里。
“你是笑笑?”他温柔地问了一句。
“呃?”我差点噎住。
但是,之前有我们四个人的约定,他认定是谁就是谁了,绝对不能反驳,以报答赵晓棠的有福同享之恩。
她们三个人都冲我隐蔽地笑笑,我的嘴角不禁抽动了一下,只得认栽。
看来今天出门没看好日子。
见我并不否认,慕容大哥面色一喜,随之对我殷勤备至,呵护有加。我从来不玩儿网游,所以为了避免聊天露馅,我们尽量找其他的事情闲扯,一旦涉及专业话题便由白霖或者赵晓棠搪塞过去。
可是,慕容大哥总是对网游念念不忘,又开始拉着我回忆“笑笑”和“慕容青枫”第一次相遇的情景。
赵晓棠岔开话题问:“对了,为什么要取慕容这个姓呢?你姓慕容啊?”
慕容大哥一听到这个激发了更大的兴趣,侃侃而谈地说:“不是,其实我姓慕。从姓氏寻根来说,我们这个姓前身就是慕容,后来简化而已,论始祖的话应该是鲜卑族。”
白霖若有所悟地点头:“哦。那我们俄语老师肯定也是这样。”
她不说还好,一说我便真的想起慕承和来,然后又联想到要是将他的名字整成慕容承和,回到古代,再让他留上长发,梳个发髻,然后朝我嫣然一笑。
我顿时觉得一阵恶寒。
他长成这样,真是女人的悲哀,男人的耻辱。
慕容大哥看到表情怪异的我,悄悄问她们三:“笑笑这是怎么了?”
白霖说:“你让她迷茫了。”
“迷茫?”
“大哥叫慕容青枫,师父又叫慕容承和,这慕容家的小子可让她好难选呐。”
“师父?她在西游里面认识的?”他问。
我微怒地拍了一下白霖的头:“别听她瞎说。”
慕容大哥原名叫慕海,果然是和他的ID慕容青枫有很大差距。他是学室内设计的,如今在一家装饰公司上班。
“那你是设计师哦。”宋琪琪问。
“什么设计师啊,”慕海自嘲地笑了笑,“现在装修,业主都要求省钱、好看、实用,但是又不肯在设计上花钱。一般预算在十多二十万以下的房子,根本谈不上什么设计风格。就是厕所、厨房、电视墙,千篇一律的。”
听着慕海的牢骚,我突然发现其实这人也不是我们预料的那么糟糕。
“唉……”宋琪琪也叹了口气,“我们还有一年多也要毕业了,真是艰难,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白霖垂头:“我妈叫我回老家找工作,说在A城一个熟人也没有,挺难的。”
赵晓棠说:“还是小桐好,家是本地的。”
我张了张嘴,没说话。其实,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吧嗒一眨眼就大三了,整天懵懵懂懂地混日子,一想到要跨出校园面对社会,心里的那滋味就挺不好受的。
说起这个话题,我们四个人都蔫了下去。慕海埋了单,鉴于大家失落的情绪,便说去唱歌。
本来这种见网友的事情,一个女生是不要去的,尤其还是去歌厅K歌。但是四个人一起,胆子大什么也不怕,反正也是闲着,就采纳了慕海的意见。
我吼干了嗓子,走出包房上洗手间,居然遇见了慕承和。虽然只看到他一个背影,但是化成灰也逃不过我的眼睛。
他似乎在接电话,对着窗户。
我轻手轻脚地挪近几步,本想窃听下他在说什么,好拿去班上八卦,没想到刚刚缩短了两米的距离,他便讲完电话转过头来。
我急忙转身,装着路过的样子,背对着他,然后在心里祈祷:你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就在此刻白霖从我们那个包间推门出来上厕所,看到我,随即看到另一边的慕承和,就地立正大声喊:“慕老师好,慕老师好巧。”然后白霖又转了个角度对我说,“小桐,你没看到慕老师吗,你后面呀。”
我揉着额头,迫于无奈无奈地转身说:“慕……老师好。”
“你们来唱歌啊?”他问。
废话,来歌城不唱歌难道还吃饭。
“是啊,”白霖乖巧地点头,“我们宿舍的人见网友。”
“网友?”慕承和警觉地透过白霖挤出来的空间朝里面看了看,“谁的网友?”
“呃……我的。”白霖又摇摇头,“不不不,是赵晓棠的。”貌似这个也不妥当,大义凛然地自首说,“不,其实,是我的。”
赵晓棠选的法语,没在慕承和的班上,所以他理所当然不认识她。但是白霖这么连连改口两次,让其他人看完完全就是一副替我开脱的样子。
慕承和估计也不信,看了我一眼:“学校不是老生常谈过很多次吗,叫你们不要随便出来见网友,人身安全很重要。”
我还是第一次见他私下说话这么严肃,跟个小老头似的。
白霖笑嘻嘻地说:“老师,我们保证保护好自己。这次您就高抬贵手,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
即使白霖代表了我们如此保证,慕承和仍然不放心,将手机号码留给我和白霖说:“我先走了,遇到紧急情况一定给我电话。”
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同学,给你一个好的建议。”
“什么?”
“你要是喜欢唱歌,可以在唱歌的时候可以捡那首《谁不说俺家乡好》多练练。”
“为什么?”
“你听听不就知道了。”他笑笑,“记得是彭丽媛唱的那版。”
敢情这人还是彭阿姨的粉丝?
我和白霖一起从厕所回来,看到宋琪琪正拿着麦克风浅浅吟唱。她嗓子好,据说她妈年轻时候是厂里的文工团的专门搞宣传,多少有点熏陶。所以,宋琪琪的民歌唱出来尤其悦耳。
宋琪琪从进校那天起就和我们另外三个不一样。
她学习好,性子好,为人贤淑,每年都拿学校的一等奖学金,这学期还入了党,据说连钢琴都是八级。总之,这人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让我们可望而不可即的。
我们学校是个以理工科名扬全国的,特别是在物理方面在国内外频频获奖,走在前沿,但是文科并不见长。很难想象宋琪琪以全系第一的高分考进英语系来,有时候我都挺为她觉得憋屈。
有次问她,她淡然解释:“A大这么好,全国名校,而且我从小喜欢学语言,所以就来了。”
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帮我点首《谁不说俺家乡好》。”
“你唱?”赵晓棠问。
“不,我们听。”我严肃地说。
赵晓棠纳闷。
白霖笑说:“慕老师安排的任务。”
“谁是慕老师?”慕海插嘴,自作多情地以为我们说他。
“去去去。没说你。”白霖说。
我开了原音,彭丽媛阿姨的声音从音箱里传出来:
“一座座青山紧相连
一朵朵白云绕山间
一片片梯田一层层绿
一阵阵歌声随风传……”
我知道这首歌也听过很多次,但是以前没注意过这歌有什么蹊跷,于是看着投影上的字幕一句一词,都细细地琢磨。当歌里唱出:“嗳,谁不说俺家乡好,得儿哟伊儿哟——”
彭阿姨那声弹音发得真是悠扬婉转,韵味深长。
白霖恍然大悟,随即捧腹大笑起来。
我恼怒地连叫三遍:“小白,你再笑!”
我是顶喜欢唱歌的人,无论中文的、外文的、民族的、通俗的、国语的、粤语的,只要顺耳就爱哼哼两句。
经过我的仔细比较,《谁不说俺家乡好》这首山西民歌除了任桂珍老师的原唱以外,还有好些版本。大概因为曲子好听,又很有名,所以后来翻唱的人很多。
而慕承和让我听的彭阿姨的那版,的确是弹音发得最舒缓的。
经过这个探索,我发现好些民族歌曲里面都运用了弹音,比如小时候唱听的《凤阳花鼓》,里面有一段便是:“左手锣右手鼓,手拿着锣鼓来唱歌。别的歌儿我也不会唱,只会唱个凤阳歌。凤阳歌儿哎哎呀,得儿啷当飘一飘,得儿啷当飘一飘……”
后来,我发现周杰伦的《漂移》里也用了这个手法,感觉满大街都在唱“得儿漂,得儿漂”。
在秋风瑟瑟的某个清晨。
我眯着眼睛起来刷牙,挤牙膏的时候习惯性地唱出那句:“谁不说俺家乡好,得儿哟伊儿哟”
刚开始我并未反应过来,直到旁边正洗脸的白霖以一种惊奇的表情看着我:“小桐,再唱一遍。”
我重复“得儿哟伊儿哟”虽然舌头还不是很灵活,但是那几个颤动的音在这清冷的早上还是格外明显。
我尖叫一声,和白霖抱在一起:“小白,我成功了,成功了,终于可以不被鄙视了。”
欣喜若狂的我深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走到路上都一直摇头晃脑“得儿哟伊儿哟”个不停,从我身边路过的那些人都用一种怪异的表情打量我。
然后,我再按照慕承和交给我的方法将那个“得“去掉。
过了两三天,终于发出一个舒缓的[р],甚至还能学着慕承和那样长长地拐个弯。
自此,我便天天在宿舍里秀弹音。
而今还只能僵硬地弹两三下舌头的白霖终于忍不住了,恨恨地对我说:“瞧你那得瑟样,真是小人!”
我坐下去,撑着下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唉,真是寂寞如雪啊。”
下午,我们四个抱着书去上泛读课。
才上了十分钟,辅导员就敲门将泛读老师叫了出去,待他回来的时候便转达了辅导员要告诉我们的那个可以振奋人心的消息。
“这两天有领导要到我们外语学院来检查,院里通知各班今天下午停课打扫卫生。”
老师话音一落,我们就欢呼起来。真是天降惊喜,居然就这么逃过了两节泛读课。每次泛读课都是,叫我们下去预习,然后课堂上每人一段起立翻译,然后老师再纠正。真是乏味极了。
白霖激动地收拾好书本说:“领导们,我爱你们!”
泛读老师扶了扶眼镜:“我说……”
他一发话,我们便静了下来。
“同学们这么爱劳动啊?”
我们都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他也笑了:“你们不是爱劳动,是不爱学习。”
一针见血。
晚上的俄语课,却是照常进行。
慕承和还没进教室,小白老乡就领着一群女生摩拳擦掌,活动肘部关节,全然一副对今天慕承和的提问势在必得的样子。
刚一开课,慕承和正让大家翻到上个单元的单词表,然后说:“哪位同学愿意……”
“我愿意!”我蹭地举起手。
他话说一半便被我突然截了去。
旁边原本下定决心,这次要回答问题的小白老乡不甘心地戳了戳我:“同学,你反应忒快了,好歹给别人留点机会嘛。”
慕承和眯起眼睛,示意我起立,问道:“课代表同学,我都还没说完你就愿意?”
“愿意。”我诚恳地点头。
不就是读个单词吗,我好不容易会了弹音,当然要在课堂上秀一秀,好一雪前耻了。
“我想说的是,下课后哪位同学愿意帮我打扫下办公室,据说明天有检查。这下可好,真是谢谢你了。”他嘴角微翘,朝我粲然笑了。
“……不是读单词,是打扫卫生?”我问。
“每次我来都叫你们读单词,多没意思。教学要讲究创新,创新才能引起同学们的兴趣,兴趣是学习的最佳动机,是不是?”他又笑笑。
“对,慕老师说得好。”小白老乡率先鼓掌。
随即,堂下掌声一遍。
慕承和终于注意到了小白老乡:“课代表前面那个扎辫子,数学系来的同学。对,就是你。”
小白老乡受宠若惊地站起来,小脸蛋上随之洋溢出一副幸福的表情。她虽说是进来混座位的,但是每节课在对慕承和发花痴的同时,也丝毫不肯浪费时间,一直在认认真真地学习着。
但是令我奇怪的是,为什么慕承和知道她是数学系的。
慕承和和蔼可亲地对她说:“同学,请你把55页的对话念一遍。”
搞半天,他所谓的教学创新就是从叫一个数学系的插班生不读单词变为读对话,然后让终于鼓起勇气想读单词的我改成打扫办公室……
如果此刻有人问我,这世界上有一种什么样感情比爱还要刻骨,比亲情还要绵长?
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肯定是我对慕承和的恨。
慕承和用的那间办公室在四教七楼的走廊尽头。
办公室不大,实用面积就十个平方米,放着三张办公桌和两台电脑,还有一排档案柜,锁着全学院团员同学的团籍档案。门口挂着“外语学院团委”的标志牌。
这学期,陈廷除了是我们的俄语老师以外还是我们学院的团委副书记。别看团委这个地方,小到学生会的杂事,大到推优入党都是团委一手操办。
慕承和如今就占着这间办公室。
我站在门口环视了一圈,恶狠狠地问:“老师,你要我扫哪儿?”
慕承和放下课本和文件夹:“其实没多少事,你就把垃圾倒了。”
这么简单?
我的心情一下子就轻松起来,将垃圾筐里的塑料口袋拢在一起,屁颠屁颠地提去扔了。我回来的时候,他正在用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舞动。察觉我回来以后,盯着屏幕的眼睛没有动:“回来了?”
“嗯。”我点头。
“发个弹音给我听听。”他一边打字一边说。
对于这个任务,我更加欣然接受了,扬扬得意地秀了一秀自己的成果。
他的手指停下来,转过头看我,笑了:“学得挺快嘛。”
我不屑地扭头:“全靠我聪明。”
他说:“值得表扬。”
我开始沾沾自喜了起来:“那是。”
“上次考试,我就想你肯定是个好孩子,只是误入歧途了,所以才没把你报上去。”他突然说。
我心里咯吱一下。
上次考试……
他居然记得那件事,而且还记得我,难怪对我阴阳怪气的。
“哦,原来你就是那位巡考员老师啊。”我故作吃惊状,免得他以为我故意装着和他不认识,还暗地里数次诅咒他。
“我还以为,我化成灰你都认得呢。”
“哪有。”我心虚地说。
他很正经地凝视了我,良久后淡淡说:“今后可一定要好好学习了。”
我望过去。他那副浅色的瞳仁,幽暗中透着种沉静,很像一副淡墨的山水画。
其实现在细细想来,是我不对在先。
作为一个名牌大学生而且思想上积极追求上进的我,居然考毛概也作弊。被他逮到,虽说有点冤枉,但是罪证确凿,无可反驳。老师他老人家没有举报我,而是就到他那里为止了,让我继续以清白之身在大学校园里学习。当了我的俄语老师后,知道我有发音缺陷,一直监督鼓励,言传身教。
而我不知恩图报,还怀恨在心。
“怎么了?”他问。
“老师,我对不起您,以前不能体会您的用心。”我良心发现,感动备至。泪眼婆娑地一抬头,发现他不知不觉地离开座位,站起来,已经走到我跟前。
“没关系,理解我这种为人师的心情就好。”
“嗯。”我决定和他和解。
“同学,”他低下头来对我盈盈笑道,“难得你终于体谅到老师苦心,那你去把这办公室的地给拖了,然后擦门、窗、柜子和桌面。”他指了指四周,柔声补充,“要是可以,把窗帘取下来,拿回寝室洗了也行。”
语毕,又回到桌子前继续摆弄他的电脑。
我顿时错愕,一时间消化不了他刚才下达的那些命令。
“同学”他尾音上扬,“还不快点,过了十点四教就关电闸了。”
同学!同学!又是同学!
要知道,我最痛恨别人叫我同学。
大学里不流行喊美女帅哥,一般称呼都是“同学,如何如何……”“同学,你怎样怎么样……”,一般情况下我就忍了,但是要是遇见哪个男生多喊几次,我就要发毛。
偏偏慕承和整天同学长同学短的,若不是碍于师生情面,我早就一拳揍过去了。
开始白霖他们都不理解,我为什么如此反感这个纯洁而又亲和的称谓,当后来某一天无意中将我的名字倒过来念,才恍然大悟。
因为小学老师的一次口误,而变成了我的专属绰号。同学二字,一度成为我中小学时代的心理阴影。
慕承和却跟故意似的,诚心挑起我的伤心事。一般情况下,他对我的称呼不外乎三个:同学!课代表!还以及课代表同学!
瞪着他的背影,我恨不得从他身上剜两斤肉下来。
回忆起他的所作所为,我真想问他:“老师,你出门上班时忘了带人性了吗?”
11月中旬的某一日,校园里飘荡着诡异的气氛。
下午课后,辅导员亲自来到我们系的宿舍楼巡查,据说是接到学校通知,看有没有同学在宿舍里违规藏酒的。
晚上是中国足球队世界杯预选赛的小组最后一场比赛,无论输赢都有可能失去最后一丝进军世界杯的希望。
我们宿舍白霖是个球痴,其他三个人自然也被带动了,每个星期守着看德甲意甲战况。
女生院的每间寝室都装了一个21英寸的电视。周末的时候,有线电视信号是一直开着的,所以电视节目一直可以看到熄灯。但是在平时,每天只有两个时段有电视信号:中午十二点到一点半和下午五点到七点半,只要时间一到,学校的总控室自动掐掉信号源。
但是,总有例外。
很多有着不凡意义的比赛不总是在我们能看到直播的时候上演,要么没有有线信号,要么正在熄灯时间,况且这个时候电脑还没能普及到全校同学人手一台。
那便是同学们奋起反抗的时候。
时常是全部人都走到阳台上,冲着漆黑的夜纷纷大声高喊:“来电,快来电。”或者,“我要看球赛,快来电。”
更有甚者拿起勺子、饭盒、脸盆,一边相互击发出巨大的噪音,一边有节奏的抗议。顿时,各种声响汇合成另外一种锅碗瓢盆交响曲。
一般,不出十分钟,要求铁定会被满足。
此种方法在的重大日子里,同学们总是屡试不爽。
所以即使今天星期天,学校提前就通知晚上会有电视,能在宿舍里看球赛。
晚上,比赛进入中场休息时段。
解说员甲说:“为了公平竞争,亚足联将小组赛最后一轮全部安排在同一时间进行。但是没想到是这种场景。”
解说员乙说:“是的。按照世界杯预选赛亚洲赛区的规则小组排名是先看积分,积分相同看净胜球。中国队和科威特队如今赢得今天各自的对手是没有悬念的了,关键是看净胜球,如今净胜球上我们占劣势。”
解说员丙说:“但是从赛前另一个比赛场地传来消息,对中国队却是很不利。”
解说员甲无奈地笑了笑:“中国队可能会被默契,除非奇迹出现。”
解说员丙说:“此刻不怪别人,要怪中国队自己,也许又会让球迷朋友们空等四年。”
说到这里,又进广告,我瞥了白霖一眼。
她已经是满眶泪水。
随着临近九十分钟,形势越来越不利。
十点半的时候,比赛还在进行,但是,所有的宿舍准时陷入黑暗之中。
同学们一下子喧闹起来,一副不来电让人看完比赛就不罢休的架势。
对面楼上一个同学站在阳台上高喊:“老师,再不让我们看,我就跳楼了哈。”
那个神情那个口气却惹得不少人笑了,冲淡了一点悲伤的气氛。
仅仅过了五六分钟,我们又重新得到了光明。于是又迅速打开电视,沉重地坐回电视机前,直到比赛结束。
中国队赢了,但是被淘汰了。屏幕上的那三个解说员痛心疾首地又开始分析中国足球的现状。
我看到,白霖哭了。
与其说她是哭,还不如说是默默地流泪,泪花湿了脸颊,她用手擦,刚擦掉,泪珠子又滑下来。她是个开朗到极致的女孩儿,平时和我一样大大咧咧的,也从没看发现有什么事情能让她伤心到在我们面前这样流眼泪。
我只是一个凑热闹的伪球迷,一直无法体会她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但是,此刻我却被她感染了,心中也蔓延起某种悲伤。
我走过去,抱住她。
“别哭了,小白。”
“再也不看球赛了。”她抽噎着说。
灯,又一次熄灭了。
和刚才停电的时候全然相反,整个校园内安静极了,女生院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似乎一瞬之间,全世界都陷入了凝重。
突然,哇的一声。
似乎是我们女生院里另一栋有个女孩站在阳台上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穿透了黑夜,显得尤为突兀。
这个声音成了一个催化剂,将大伙儿的情绪激发出来,也许是女孩儿本来就要伤感些,顿时女生院里哭声一片。
楼上寝室的女生却大声站出来大声呵斥:“哭什么,没出息!没志气!哭中国足球,简直是浪费眼泪!”
她这么一骂,又有很多人出来附和。
白霖抹了把鼻涕反驳:“老娘,就爱哭,你管得着吗?”
于是哭声和骂声交织在了一起。
也不知道是哪个女生第一个起头,将灌满水的矿泉水瓶扔到楼下无人的空地上,呯,发出巨大的炸裂声。
然后又有几个人也学着这么干。
就在好几间寝室兴起扔矿泉水瓶泄愤的时候,楼下响起的另一个巨大爆炸声将所有嘈杂都盖了下去,让我们的心也跟着剧烈地跳了跳。女生院又即刻静下去。大概是被这响动惊到了。
“什么东西?”宋琪琪惊魂未定地问。
有人拿着手电在晃楼下的一滩碎片,赵晓棠借着光观察了一会儿说:“是个装满鲜开水的温水瓶,还冒着热气呢,难怪炸成这样。”
赵晓棠话音未落,便又听隔壁单元传来一阵尖叫:“小葵,你生气想扔热水瓶,扔自己的就好了,干吗扔我的!”
她一说完,我们全部人都乐了,连着白霖也破涕为笑。
这事,似乎就到此为止。
四个人洗漱完爬上床睡觉。
白霖睡我对面的铺,我一直听见她翻来覆去都睡不着。不一会儿,墙壁上映出一点光亮,我转身看过去。
她打开电筒,俯身撑着上身在枕头上写日记。纤细的侧影映在蚊帐上,随着手上笔尖的划动而起伏,透着某种伤感。
我有民族自豪感,有对胜利的热情,但是在哭过笑过之后便只余留下三分钟的被感染情绪。我不理解和白霖一样的那些球迷们为什么会为一个和自己人生无关的胜负和结果而痛心到这种地步。
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以后,忽然被一个关门声惊醒。
我倏地起身发现对面白霖的床空了,便匆匆穿了衣服和鞋子尾随她出去。
下了楼,远远看到她朝女生大院后面那截矮墙跑去。我想叫住她,又怕被发现,压低嗓门喊了两下。白霖并未听见,径直地走到墙根下,准备翻墙。
她个子高过我,翻起墙来蹭蹭蹭的,比我容易多了。要是她一出去,剩下我一个人是根本爬不上,于是我赶紧加快跑过去,趁她努力向上爬的时候拽住她的脚踝。
白霖开始一慌,看到来人是我之后,松了口气:“小桐,你吓死人了。”
我怒:“抓到会被处分的!”
她骑在墙头,一只脚被我拉住,居高临下地对我说:“我睡不着,出去透透气。”
“这么晚了,一个女孩多危险。”
“没事,我高中借读的时候经常这样。”
“不行。”我坚持。
“那你说怎么办?”白霖投降。
“那……”我想了想,“那我和你一起。”
然后,她便像拽死猪一样,将我拉过了围墙,正大光明地走出学院大门。
我问:“你要去哪儿?”
白霖耸耸肩:“随便逛逛了。”
虽是这么说,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还真没什么可逛的。我们经常去看电影的那地方,也到点关门了。
然后,溜达了一圈以后,我们决定去K歌。
西区的南大门外有几个卡拉OK厅,档次不是很高,每个包间按小时算,收费都是学生能够接受的。而且要是十点以后包通宵,会更划算,所以以前周末节假日的时候,我们四个人也有过K通宵的先例。
每每说起这事,我们班的其他女生,都摇头兴叹:“407的人果然个个都是麦霸。”
所以当白霖决定包通宵的时候,我顿时后悔咋没把宋琪琪和赵晓棠叫出来。
我俩叫了啤酒,一边喝一边唱。
白霖一改平时强装淑女的风格,从《精忠报国》一直吼到《向天再借五百年》,唱到最后那句:“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我扑哧就乐了,捣头说:“小白,你这想法是完全正确的。估计你不多活五百年的话,肯定看不到中国足球的腾飞。”
在平分了一打啤酒后,白霖渐渐不支,倒在沙发上打瞌睡。我是个换了地方就睡不着的人,再说刚才都让着她一个人唱了,我还没过瘾,便拿着话筒一个人唱起来,唱完王菲,唱SHE,再唱梁静茹,就在我兴致高昂地歌到“爱真的需要勇气,去相信会在一起”的时候,几个人一把推开门说:“姑娘,派出所查身份证。”
打小我妈就教育我,身份证这种东西是千万不能老带在身上的,而是需要放在最保险的抽屉里锁起来,至少也要搁到箱子底和户口簿一起绝密保存,搞得仿佛丢了身份证就会成黑户,被开除中国国籍似的。所以作为当代大学生的我,养成了从来不带身份证的习惯。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那警察坐在我们跟前,瞅了瞅我,再瞅了瞅我身边醉的不省人事的白霖,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歌厅是非法营业的,你们不知道?”
我欲哭无泪:“警察叔叔,我们以前来过这里,所以没怀疑。再说了,难道我进来之前要先跟老板要营业执照来检查一下吗?”
“那你们知不知道,你们隔壁的那间包厢里的人在吸食违禁药品?”
违禁?药品?
这句话倒真的吓到我了。
我哆嗦了下,急忙摆手说:“我不知道,我们没有。”随即又指了指白霖,“她是喝啤酒醉过去的,和吃药没有关系。真的,我们是A大的学生。”
“学生?”警察的目光一顿。
这下,我知道惨了,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学生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游荡?”
旁边一个穿制服的摇了摇头:“现在你们这些学生真是越来越不像话。”
最后两个人商量出一个结论:“那叫你们老师来,接你们回去。”
我顿时大骇,急忙认错。要是学校知道那还得了,而且处分都不说了,万一被我妈知道了,说不定当场打断我的腿。
等我可怜兮兮地求了半天情,两位警察依旧毫不动摇。
白霖如今睡得跟死猪似的,是指望不上了。所有的责任都担在了我肩上,我坐在那里,一边假装翻手机电话本里老师的通信录,一边使劲地转动脑子想搞出一个应急的法子。
就在此刻,我在通讯录M的那一栏,看到了慕承和的名字。
这个电话还是上次冒充赵晓棠见网友遇到他以后,被他强制性地将号码输在手机里的。
我脑瓜子灵光一现,萌芽出了某个念头。

第三章 明月VS沟渠
我琢磨了良久拿不定主意,然后又看了看白霖,再看了看一脸严肃的警察叔叔们。我盯着屏幕上那个号码,大拇指放在确认键上,怎么都下不了决心。
以前上军事理论课,老师说这地球上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国家和政权,它们在自我发展的时候,喜欢把某个强大邻国作为自己的假想敌。那从上学期期末结仇开始,我也一直把慕承和当成敌人了,只是这个敌人不是只靠我单方面想象的,他的所作所为也正在努力地朝这个方向靠拢。
可是,除了他,我还能找谁呢?
我家那群表哥堂姐要是来装大学老师是不可能的,万一被我妈知道,指不定要我脱几层皮。赵晓棠的一堆网友更指望不上了,一个比一个稀奇古怪,一个比一个猥琐不堪,拉出来演砸了不说,最重要的是完全侮辱我们母校老师的形象。
我揉了揉额头。
要是慕承和干脆不搭理我怎么办?要是他报告学校怎么办?
这时,警察叔叔又问:“号码找着了吗?”
我傻笑:“我在努力回忆。”
最后迫于无奈,我咬紧牙关,闭上双眼,把心一横拨了慕承和的电话。铃声响了十几下,就在我绝望的时候,他接了电话:“喂……”
那个原本在课堂上令人发指的声音,此刻带着点朦胧的睡意,在我听起来却突然宛若天籁。
“慕老师。”我战战兢兢地喊,“我是薛桐。”
我不保证他记得这个名字,因为他每次叫我都是那个挨千刀的“同学”或者“课代表同学”,于是我连忙补充解释:“我是您英语系,大三,二外,俄语班的,课代表,薛桐。”我足足在自己的名字前面用了五个定语,想唤回他半梦半醒的神志。
慕承和问:“有事吗?”他的声音从听筒传过来,渐小又渐大,似乎是从床上坐了起来,将手机拿离嘴边,换了个耳朵。
简简单单地三个字,居然让我在这寒风潇潇的夜里感受到了亲人一般的温暖。
“老师……”我对着电话,差点喜极而泣。
“怎么了?”他又问。
老师,你是好人,而且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我感动地说:“老师,我们犯错误了,你来接我们吧。”
仅仅过了半个小时,慕承和便风尘仆仆地开着车来了,还带着他的身份证、工作证,甚至是教师资格证。
其中一个警察看到他的证件顿时换了个脸色说:“哦,你就是慕承和啊,我在报纸上见过你。”一副荣幸的样子。
于是,他很顺利地把一切搞定,抱起白霖放在车的后排,像领着两只流浪狗一样将我们领了出来。
我自觉地坐到副驾驶上系安全带,未等他先开口便凝眉敛目,主动负荆请罪:“老师,我们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经过这次,我一定痛改前非,遵守校规班纪。我发誓,真的!”我抢在他教育我之前就诚恳悔过,希望能勾起他的一念之仁,不要告发我和白霖。
慕承和转头,津津有味地看了我一个人自说自话,半天没发音。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心虚地绞着手指,“老师,我们真错了,你骂我吧。”只要不把我交给学院骂死我都行。
他却忽而一笑:“我以前说过,我从来不对小孩发脾气。”
我抬头瞅他,突然觉得这人脸上的笑容,有点阴恻恻的,很假。虽然这些词语,用在好比是我们救命恩人的慕承和身上,挺不道义的。
“怎么溜出来的?”他问。
“翻墙。”我老实交代。
“喝了多少?”
“她喝了三四瓶,我喝了六七瓶。”
“呵,你倒是好酒量啊。”他挑眉。
我自豪起来:“那倒是,我妈从小就着重培养我这个方面,她说女孩儿要千杯不倒出去才不容易被欺负。”
“是吗?”他反问。
瞄到他似笑非笑的眼,我原本得意忘形的脸刹那间灰暗了下去。我现在是罪人,不能自夸。
于是,这一个话题就此结束。
“你俩下面怎么办呢?是我送你们回宿舍?”他一面发动车,一面问。
“不行!学校会知道的。”他要是送我们回去,那肯定不会让我们再爬墙了,而是敲开女生院的大门,让我们在宿管员的灼热目光下走进去。
“那怎么办?”
“呃……”这倒是难倒我了,就在车路过A大南校门的时候,我连忙说,“你在这儿放我们下好了,我们自己等天亮。”
“你准备把你这个同学放哪儿?”慕承和对着观后镜,朝我示意了下后面烂醉的白霖。
我咬着嘴唇想了想:“这门口有网吧,我们进网吧坐坐好了。”
慕承和摇了摇头,显然不赞同我这馊主意。
过了会儿,他说:“这大半夜的扔你俩下车,我也不放心。算了,去我家。”
“你家住哪儿啊?”
“东二环。”
“真够远的。”我还不大情愿。
“你刚才叫我来领你们的时候,你怎么就没想过我住这么远?”他无奈。
“可是,明天一大早我们还有精读课。”我迟疑。
“我送你们回来,行吗?”他隐忍地问。
“那行!”
这下,我没有顾虑了。
初冬的天气,夜里的风冷得刺骨。车厢里被暖气弄得热烘烘的,他将天窗隙了点儿缝,隐隐约约能感到有新鲜空气吹进来,有点清新的感觉。
一路上,他很专心地开车。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心里暗自后悔,后悔自己居然倒霉地教到我这么一个学生。
这个时段,一些红绿灯都停了,变成一闪一闪的黄灯。
在进三环的十字路口时,又有了红灯,慕承和便停下来好脾气地等着。他右手掌着方向盘,左手手肘支在车窗缘撑着下巴,望向前面飞驰而过的车辆。
趁着他的注意力在别处,我偷偷地瞄了一眼他的脸。
刚才没怎么注意,现在才发现他居然戴了一副黑色的细框眼镜。没想到的是他还是个近视眼,大概接到我电话赶来的时候来不及带隐形眼镜。
他两只眼睛均是内双,所以显得不大,却很深邃。我妈常说大眼迷人,小眼勾魂,也不知道他生下来究竟想勾谁的魂。
眸子是浅浅的咖啡色。
鼻梁很挺。
若说要在他五官中找出一个有意思的地方,那边是嘴了。他的嘴角似乎生来微翘,轻轻抿起来的时候,即使没有表情也让人感觉他似乎在笑。
如果按照小白老乡他们的审美来说,慕承和应该算是一个很好看的人吧。可是,我打心底还是觉得我老爸那种比较英俊。
红绿灯交替。
车子又动了,他将注意力收回来,目光一扫。他和我的视线我通过镜面碰到一块,一瞬间眼神交会。他是坦荡荡的,而在暗中良久地琢磨着人家长相的我却窘了,急忙调过头。
“想什么呢?”他说。
“原来半夜的时候,有的红绿灯会变成闪烁的黄灯啊,真有意思。”我临时找话说,“我都是老A城人了,居然以前没发现。”
他笑了笑,没接话。
我又说:“可是,怎么刚才又有红灯?”
“你没发现有红灯的岔口交通比亮黄灯的地方繁忙些吗?”
他这么一说,我细细回想起来,还真有同感了:“原来是这样啊。”
“看来你缺乏观察力。”他打趣道,“罗丹说:美是到处都有的,对于我们的眼睛而言,缺少的不是美,而是发现。”
我妈的规矩很严,绝对不会让我在外面混到十一点公交收车以后再回家。所以虽然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却很少在凌晨两三点还在外面溜达。
听了他这番话,我倒真正观察起半夜的街道来。
平时白日里很繁忙的地段,现下却格外安静。除了某几个值夜的保安转来转去的,几乎就没有人。街边睡了一些流浪汉。
因为马路上寥寥无几的车辆,所以某些白天不能入城的车型便肆无忌惮地飞驰起来,迎面一闪而过,那种巨大的轰鸣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有些街道居然已经有环卫工人出来扫地了。橘黄的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有种艰辛的味道。
广场上面还有工人正在换绿化的盆栽。
路过北大街一个路口的时候,我看到那个巨大的“雷氏烧烤”字招牌不禁笑了,用手指了指,对慕承和说:“我念小学的时候那个烧烤店以前还是一个路边小摊,老太太烤的鸡翅膀特别好吃,但是每次放学回家路上要是耽误太久会被老妈骂,于是每次我们都爱催她。结果老太太总要很生气地朝我们吼:‘小孩子心急什么,这种东西要慢慢烤才好吃。’”
他不禁莞尔:“你好像是本地人?”
我点头:“是啊。”答完却犹豫了下改口说,“可是又不是。”
“怎么是,又不是?”
“我是十一岁的时候才和家里人来A城的,说方言的时候口音就不太像。外地人以为我是本地人,本地人觉得我是外地人。”我喃喃说,突然伤感了起来。
他却笑:“你才这么小点儿,就没有归属感了?”有些轻视。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我皱眉,扭开脸不再和他说话。
过了会儿,他忽而说:“我生活过很多地方,到最后自己都搞不清楚哪儿算是家乡。但是没有你这样的感觉。”
原本气鼓鼓的我,却忍不住转头问:“为什么?”
“我从小到大在别人眼中都有点异类,所以早就习惯了。”
“异类?怎么异类?”我纳闷。
他眼梢微扬,却没有回答。
我这下真好奇了,很慎重地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的打量了他两遍。四肢健在五官端正,没有毁过容,五感俱全,而且从他看交通灯的灵敏度来说也不可能是色盲。
确实没发现哪有有奇怪的地方。
我深思熟虑之后,试探着问:“你不会是……脑子有毛病吧?”
慕承和深深地看了我一下,眯起眼睛,皮笑肉不笑地说:“真不愧是我教出来课代表。”
讥讽之意溢于言表。
其实我最想问的不是脑子这方面,而是其他。可是我不好意思说出口,也怕伤害他自尊。我都这么善解人意了,换来的却是他的一顿讥讽。
不禁让我想到那句伤春悲秋的话——我本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简直是悲剧!
车到慕承和家楼下的时候,白霖终于清醒了一半,就在这种半梦半醒之间还能很狗腿地跟慕承和打招呼,这小妞的马屁功夫可见一斑。
这下,我没敢请慕承和动手,便搀着白霖进了他家。
慕承和的家不算太宽敞。
这是套一居室的房子,但是每间屋子都足够大,客厅和卧室都朝江,算得上是A城市区绝版的江景房了。
“这个房子,很贵吧?每平方米多少钱?”我市侩地问。
没想到这人还挺有家底的。
他放下钥匙,一边去洗手一边说:“房子是你们陈老师的,他不回来让我替他看家。”
“哦。”原来。
没想到他俩真是好朋友,难怪替陈廷代这么久的课。
我和白霖睡卧室,慕承和则抱着枕头和被子睡沙发。
白霖借着残余的酒意一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经过刚才的折腾,我似乎过了生物钟,反倒睡不着了。原本仰卧的我又翻过去侧身躺着,脸接触到白色的枕套。
我枕着的正好是慕承和的枕头。
他大概接了我的电话以后走得急,连床也没来得及收拾。所以我们进屋的时候看到被子还是刚起来的模样,一个枕头被扔在床的一边,另一个皱皱巴巴,一看就是刚睡过。
此刻,鼻间似乎嗅到一个味道,淡淡的,若有若无,是慕承和遗留下来的。
那次,他很近地教我发音的时候,也从他身上闻到过。
是什么呢?
我聚精会神地吸口气,又回味了一下。
好像是松木或者松香的味道。
很小的时候,老爸当过木工帮人家做家具,那些没有刷漆的木制品就有这种气味。有的人不太喜欢,而我却一直觉得是香香的。
以前陈廷跟我们上课的时候就说,俄罗斯人很喜欢白桦树。但是,在广阔的西伯利亚森林最常见最有用的却是松——樟子松,落叶松,白松,乔松,银松,冷杉松……
这么一想,我倒是觉得慕承和本身就像是一棵产自俄罗斯的松树了。
有的老师上课会用手撑在讲台上,而他不是。他总是一手拿着课本,一手揣在裤子兜里,站在黑板前面,让旁人觉得很闲散的样子。可是整个脊椎却挺得很直,看起来就像一棵雪地里的青松,苍翠有力。
这么想啊想,伴着墙上挂的那个钟,嘀嗒嘀嗒的,就像在数绵羊一样,很催眠。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霖翻身过来,手臂忽然搭在我的肚子上,将我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本以为已经天亮,结果我借着夜色看下钟,居然才过了一个小时。
我忽然想起我和白霖的手机都放在外套里了,而外套挂在玄关那儿。要是不上闹钟的话,剩下的时间我都会睡不安生。
我考虑了片时,还是准备去拿电话,于是我从床上爬起来,踮起脚尖轻轻地打开门。
本以为客厅里会一片漆黑,但是出乎我意料,慕承和并没有睡。
慕承和坐在沙发上,膝上放着笔记本。
屏幕发出的淡蓝色荧光映在他的脸上,轮廓分明。
依旧戴着眼镜的慕承和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速地跳跃,发出细微的嘀嘀嗒嗒声,带着韵律和节奏。
他折着眉,脸上带着种沉思,是素日里不易得见的,恍若和那个站在讲台上或者办公室里神采飞扬的慕承和不是同一个人。
只见他腾出一只手,离开键盘,拿起笔在旁边的白纸上写了写,停下来,另一只手又敲了敲键盘。这一系列动作,他做得娴熟且流畅,可是在我瞧来却总觉得有点奇怪。
至于是哪里奇怪,我又说不上来。
我本想悄悄靠过去,看他在做什么,刚挪几步就被他察觉。
他扭头看到我:“醒了?还是还没睡?”
我从正面这么一瞧,竟然觉得慕承和鼻梁上架着眼镜的样子显得比平时要稚嫩、平和些。
“我出来拿手机上闹铃,怕睡过头了。”我乖乖地解释。
他又看了我一眼,随后将电脑搁在茶几上,打开沙发扶手旁的台灯,不知道是不是怕我黑灯瞎火的磕着了。
我迅速地找到口袋里的手机,绕过他身边的时候,他正取了眼镜用两指捏鼻梁。他手边摆着一堆书,全是鸟语一样的原版书。其中一些,我看了一眼最上面那俩本的书皮,都有Аэродинамика这个单词。我只知道是俄语,但是我们一般学的无非是常用词汇,所以它们究竟是什么意思却搞不懂。
“你睡不着吗?”我不禁问。
“我认床,而且睡眠不好。”
我听见他这么说,倒真正不好意思起来:“对不起,老师,我们太麻烦你了。”
“不关你们的事,我本来就爱失眠。”
“这么年轻怎么会失眠呢?”我一直以为失眠是我老妈那个年纪才有的症状,乃更年期综合征的并发症。
他又将眼镜戴回去,说:“老毛病了。”
回忆起车上感觉到他似乎有什么隐疾以后,我也是想关心起他来了,毕竟帮我和白霖这么大一个忙。我绕到沙发前面,在他身边坐下去:“老师,我跟你讲,我妈有个偏方,治疗失眠挺有效的。据说把洋葱捣烂,装在瓶子里密封好,每晚临睡前放在枕边闻一闻就好了。”我一边给他讲,一边做了一个使劲嗅味道的深呼吸动作,搞了个画音同步,“保证你药到病除!”
他看着我,突然摇头浅笑说:“薛桐啊,你可真有意思。”
我愣了愣。
除了他那回恶作剧地给我取阿童木这个绰号以外,我第一次听到慕承和这么叫我。
当下,薛桐二字被慕承和突然说得字正腔圆,和其他人的发音一样,但是似乎又不像,不像白霖宋琪琪,也不像某个老师,更不像我老妈。总之很奇特,隐隐约约间和世界上任何人喊我名字时的感觉都不同。
我刻意地咳嗽了下,别开脸。
“你要是有其他地方……”我顿了下,“其他什么地方不好,也可以告诉我,我妈偏方挺多的,远近闻名。”
他竟然很正经地回答:“好,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我皱了皱眉头,正想再打量一下这个外形和我的审美观相差巨大的男人。却听他忽然说:“对了,有个事情,一直忘了跟你说。”
“什么事?”我的小心肝一颤,以我对他的人品评估来说,保准没好事。
“你发个颤音给我听听。”
嗨,就为这个啊,我的心肝松了一松。
“不是发过了吗?”我问。
“再发一次。”他说。
如今这个事情对我而言就像小鸡学吃米一样,忒简单。于是,我照做了一遍。
他又吩咐:“加到单词里面去。”
“什么单词?”
“有弹音的就行。”
我挑了个最熟的“俄罗斯”,刚把“Россия”一说出来,就看到他泛起一个正中下怀的表情。
慕承和嘴角又浮现了久违的笑,连眼镜都遮不住他那副欠扁的模样。
他说:“问题就出在这里。你不能因为会弹音,就把它加在单词里刻意地发,反而是应该弱化它。”
我迷茫了。
不会的时候让我使劲发,等我会的时候又要轻轻发,究竟是要我怎样?
他继续说:“所以无论什么语音,都要讲究适中。举个例子,中文里面有翘舌音,要是一个人说话的时候翘舌发得特别重,我们会说他是什么?”
“大舌头。”我毫不迟疑地问答。
“对了,你现在的俄语口音就是这种感觉。”
“……”我是大舌头?
慕承和语重心长地说:“骄傲是进步的敌人,同学你还任重而道远,努力吧。”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刚才为什么觉得他喊我名字的时候不一样,因为这地球上还找得出一种像慕承和这么跟我有仇的生物吗?
正在我愤愤不平间,他又说:“快去睡吧,要天亮了,到时间我会叫你们的。”
早上慕承和兑现诺言,亲自开车送我和白霖回学校。
下车的时候,我回头关门,白霖点头哈腰地跟他道谢。他一脸笑意,神采奕奕,让人完全感觉不到眼前这人是整整一夜没合眼的,而他眼眶下面的一层浅浅的淡青色黑眼圈,是唯一能泄露秘密的地方。
白霖看着慕承和远去的车影,兴叹:“真是帅啊,平平常常的一辆SUV让他开起来仿佛就上了一个档次。”
“什么SUV?”我纳闷。
“就是他开的那辆越野车啊,本来是烂大街的款,结果配着他就变成低调、实用又经典。哪像我老爸看中的那些车,开出去的唯一目的就是显示自己是一个刚刚暴发的暴发户。”
白霖的爸爸确实挺可爱。
大一新生报名的那天,白霖他爸开了辆悍马来送她。在那之前我根本不认识什么悍马,远远就见到一辆装甲车似的越野车,堵在女生院大门口,害得所有进出的人都只得像只螃蟹,横着走。也引来很多人的侧目。于是在第一天,白霖就上了外语学院头条,成了全系同学津津乐道的千金小姐。
但是让白霖郁闷的不全是这个原因,她后来诉苦说:“要那悍马真是他的,我都认了。那是他在开之前,去车行租的。”
“不会吧。”我们三异口同声地惊叹。
“我爸说城里人喜欢歧视乡下人,如果我们乡下人开辆悍马来念书,你们就不敢欺负我了。所以他打肿脸充胖子跑去租车,你们说我冤不冤呐?”
听闻之后,我、宋琪琪还有赵晓棠三个人面面相觑,同时缄默。
确实有点冤。但是冤的是我们,居然被形容成欺负弱小的霸王花了。
其实,白霖不算富豪千金,也绝对不是乡下丫头。她老家是邻近B市的县城,白爸爸是当地有名的乡镇企业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除了每个月那多出我们很多倍的零花钱以外,白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但是越是如此,让其他人越觉得她神秘。
这些传言引起很多异性的好奇心,于是,大一的时候有很多男生寝室主动来找我们联谊。第一学期年底圣诞节之前,至少有五六个男生打电话来约她。
后来一次,有个和白霖家有来往的女生突然跳出来揭秘,说出她爸爸借悍马到学院来显阔的事情。
平时很凶悍的白霖那一次却没有找那个女生理论。
白霖叹气说:“唉,早叫那个老头不要这样了,现在害得我身败名裂,真是伤心啊。”但是从她的语气里哪里听得出来一点伤心的感觉。
无论那些男生追着传言来,又追着传言走,但是有一个人对白霖一如既往地殷勤着。这个人便是物理系的那位李师兄。所以即使白霖对他一点也不感冒,我们对他却始终挺有好感。
我和白霖一起跑回寝室拿书,再准备冲到教室。走到寝室楼下,看到那一地的温水瓶和矿泉水瓶残骸,才发现昨天自己干的事情挺激烈的。幸好,女生院有门禁,无人敢在外面晃悠,故而没有伤到人。
后来从其他人那里得知,我们女生院还算好。小河那边的男生宿舍,有的寝室甚至把窗户取下来都扔了,所以学校紧急处理了一批人。
以前大一入学的时候,有着各种各样的入学教育。无非是说一些违反了什么什么不能毕业,不能发学位证之类的,balabalabala。那些繁琐的规则被学校印成一本小册子,发给全校新生人手一本,看起来比温总理每年的政府工作报告还要厚实许多,让我不禁怀疑自己真的能顺利毕业吗?
于是,大学生活就被我想象成了西天取经,等我度过那九九八十一个劫难就成了。
借助于慕承和的帮助,我们又躲过一劫。
恰恰今天又是学习任务最重的一天。
上下午的课都是满满的。一、二节上完了精读,又上视听说。
因为昨夜半宿操劳,我和白霖再也坚持不住戴着耳机,一前一后地坐在格子间里,躲着老师打瞌睡。
教我们视听说的吴老师,是位美女,前几年留洋回来。她教视听说最爱做的事情便是拿部冷门的英美电影,放投影。她时常会冷不丁地按下暂停,然后随机地叫一个人起来问电影里的角色上一句说的什么。一旦结结巴巴说不出来,吴老师便会在成绩册上冷冰冰地画一笔,随即说:“平时成绩扣五分。”
开始我们还觉得新鲜刺激,久而久之也觉得乏味,而且搞得人心惶惶。
白霖则是更绝。
一般某部电影加上回答问题的时间,能足足让吴老师放四五节课。白霖就干脆去网上将电影下载下来津津有味地看一遍,然后顺手下个剧本拿到课上去念。
宋琪琪虽说成绩总是排名第一,但是她的听力是弱项。
她也看那些剧本,和我们不同的是,她看了过后,便用空余时间背下来。动机相似,刻苦程度却着实令人瞠目。
好学生和坏学生的区别就在这里。
我一直立志做一个好学生,只是毅力差点。
虽说如此,我却觉得我能当一个好老师。
A大外语系的牌子摆出去是很吃香的,所以只要在外面贴个小广告,就有很多家长来电话找英语家教。
我和宋琪琪也在结伴兼职家教。
基本上家教市场有两个高峰期:一是中小学开学之前;二是快要期末的时候。市价一般是二十五块钱一个小时,费用随着孩子年级的高低而增减。
我替他补课的那个孩子,叫彭羽,刚刚经过中考,上了高一。暑假的时候,他妈妈怕他的英语在强手如林的高中拉后腿,说孩子的语法知识特别差,让我给他补了两个月。一周三次,每次三个小时左右。
大学里对同学们兼职家教这个情况还是相对鼓励的,不过很强调安全问题,也叮嘱同学们不要随便去对方家里。但是彭羽是我妈一个同事介绍的,所以没什么顾虑。
9月开学以后,彭羽妈妈说他们高一的新班主任也是英语老师,叫孩子们去她家补课,所以委婉地结束了这次合作。
我挺理解的,学校老师大过天,特别是班主任。
后来,我空了两个月,都没找到合适的。
直到星期五,彭羽自己给我电话,说在老师那儿补习人太多了不习惯,还是希望我跟他讲课。
我想了想,答应他。唯一要求就是我只能一个星期跟他上一次课。这么一算来,比小白老乡她们去快餐店打工要轻松些,好歹可以缓解下家里的经济压力。
彭羽是个很聪明的孩子,白白胖胖的。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有时候觉得一个星期不见都高了好几厘米。
第一次见他感觉个子就比我高一点点,如今才过了不到半年,就蹿老高。
他经常鄙视我:“薛老师,你是不是练过缩骨功啊?”
“去,去,去。”我说,“没大没小的,我可是你老师。”
我一直个子小,用某种缺德话来自我形容,就是过了少女期以后似乎再也没有发育了。但是白霖她们笑话我就算了,连这种小屁孩也来凑热闹。
为了熏陶彭羽对大学校园的认识,加强对学习的渴望,彭妈妈跟我说,她希望彭羽能到我们学校去熏陶下,更加真切地认识什么叫高等学府。
星期日,我在北大门的门口接他,结果等了半晌也没见他人影。
我都还没发怒呢,他到先来了电话:“薛老师,你不能这样啊,扔我一个人在这儿站老半天了。”
“我不就在门口等你吗?”。
“不可能!”他恼。
“怎么就不可能了!”我更怒。
比画了半天才搞清楚。他打车说去A大,司机将他理所当然地拉到校本部,而我也以为他知道我在西区。
我说:“你别动了,我去找你。”
幸好西区到校本部有校园公交,十分钟一趟。
我找到彭羽,准备拉他上车,回西区。
他说:“薛老师,你不会是冒牌的A大学生吧?”
“为什么?”我恶狠狠地回头。
“你怎么不在本部念书,要去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呢?”
我没好气地解释:“我们学校都是这样,本部只有本科的大四生和研究生。”
“研究生?”彭羽听到这个词,顿时双眼放光,“就是博士和硕士?”
“嗯。差不多。”我点头,至少现在不是,未来也是。
他用一种崇拜的眼神扫视了大门口来来往往的人:“那么他们不是硕士就是博士了?”两眼所放射光线的强度,比小白老乡看到帅哥时还亮。
“其实,博士……他们也是人。”
自从自己当了老师以后,我深切地才体会到,一旦遇到无敌的学生,老师会多么无语。
后来,彭羽死活要我带他参观校本部,对我居住的西区是完全地不屑。
在图书馆,他感叹:“这就是我们省最大的图书馆啊!”
在食堂,他惊讶:“这就是传说中有多台扶手电梯的食堂啊!!”
在体育馆,他赞扬:“这就是举办过全国大学生运动会的现场啊!!!”
到了物理系门口,他高呼:“这就是祖国最强大的流体物理研究中心啊!!!!”
说实话,我挺担心他下巴都啊掉了,回去不好跟他妈妈交差。
我方向感不强,加之除了特定的任务以外,很少来本部校园溜达。所以我很吃惊,他居然比我还了解我们学校。
我问:“流涕什么?”
他喜滋滋地说:“流体物理。”
我说:“哦。刚才恍然一听还以为是流鼻涕中心呢。”
彭羽回头用一种凄凉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说:“老师,我着实为您和您的学校感到悲哀。”
不过在行程过半以后,彭羽发现了一个现象。他说:“我觉得吧,怎么你们学校男女质量都不怎么高呢?”
“怎么?”我觉得除了我们寝室那几个人以外,我们全校师生的智商质量都挺高的啊。
“长得不行。”他继续说。
我黑线。这混球,敢情也是外貌协会的会员。
但是我如今在他面前是老师了,怎么也要装装深沉,便说:“那是因为大家都好好学习去了,没有把心思花在外表修饰上。”
对,老师的架势是要端出来的。
“哦。”他说。
我们刚走了几步,他又说:“不过也有特例,你看对面走来那个人长得真挺帅。”
听到他的赞美,我好歹觉得挽回点A大的脸面,欣喜地随着他的视线望去,也想瞅瞅这位以美貌为母校争光的好同学。
结果,我的表情却凝固在半途中。
那人不就是慕承和?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夹着几本书正从图书馆从来,走在对面的石板路上。
“他肯定也是博士硕士了?”彭羽问。
“不是,他是老师。”
“老师?”彭羽瞪眼,“博士的老师,那不就是博士后?”
“……不是你那样算的。”我说,“他就是一个代课老师。”
“你怎么知道他是代课老师?”彭羽一点也不信,继续追问。
“因为他正给我们代课!”我怒着解释。
“哦……”他点头。
我以为他已经被我的强力说辞说服。
没想到,过了两秒钟,彭羽却用一种更加闪亮的目光看向慕承和,说出一句足以让我吐血而亡的话。
他说:“薛老师的老师?那就是我的祖师爷了。真是伟大啊!”
祖师爷老师大概听见动静,一侧头就看到了我俩。此刻,就算我想拉着彭羽就地消失,也来不及了。
彭羽大方地走过去,鞠了一躬:“祖师爷老师好,我是薛老师的学生。”
慕承和听见彭羽这么叫他,先是疑虑,然后听到后半句解释,便恍然大悟地抿住唇,并未笑出声来。但我敢打赌,他肯定心里乐翻了。
我迫于无奈,跟上去向他打招呼,随即解释:“我在外面当家教,彭羽是在我这儿补习英文的学生。”
他问:“你在做兼职?”
“嗯。只有他一个。他上高中了,说想来看看我们学校。”
他将手里的书,换了个手:“都中午了,你们吃饭了吗?”
彭羽即刻老实交代:“没有。”
“正好,我请你俩吃饭。”祖师爷大发善心地说。
我琢磨,莫不是彭羽的称呼让他心中暗爽得不行了,然后决定忍痛割肉请客?
但是我这人向来对食物都有一种无比虔诚的信仰。只要是有好吃的,无论是让我冒名见网友也好,还是对着这位二十来岁就当上祖师爷的人吃饭也好,我都统统能够忍受。
我们三个人一起去了A大门口一家有名的中餐厅。反正吃了以后,左右都要欠他一顿饭,不如宰狠一点。
拿筷子的时候,我注意到慕承和居然使的是左手。
不仅仅是我注意到,连彭羽也发现了。
彭羽问:“老师,你是左撇子啊?”
慕承和笑了:“个人习惯。”
这么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一件事情。那天晚上,我在他家看到他用电脑的时候,一直觉得别扭,现在想想那是因为他当时用左手写的字。
可是他平时无论上课写黑板也好还是在我们面前签东西也好,都是右手。
这个我好理解,中国人在传统上不太认同左撇子,所以用右手能够避免别人好奇的目光。
但是,他竟然两只手都会写字,神奇!
彭羽说:“我觉得左撇子都特聪明,老师您也很聪明吧?”
慕承和笑了:“左撇子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高级。”
我打击彭羽说:“得了吧,那你从今天开始练习左手,看能不能成天才。”
彭羽不服气:“本来就是,据说贝多芬、牛顿、爱因斯坦还有比尔盖茨都是左撇子来着。”
我说:“那除了你说的这几个以外,剩下的那些千千万万的伟人们呢?不都是右撇子?所以整体来说还是右撇子聪明。”
彭羽说:“薛老师你强词夺理!”
我说:“我是就事论事!”
反正我不会承认会使左手的这位就要比我们高一等。某人肯定是退化了,绝对不是进化。
我和彭羽在饭桌上闹僵了。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我竟然会和一个那么小,还称呼我为老师的孩子吵架。
这个时候,祖师爷云淡风轻地出来主持公道了。
慕承和说:“其实,我算半个左撇子。”
“半个?”彭羽狐疑。
“我有时候也用右手的。”
“为什么?”
“我也不是全用左手。东方人,也许是中国人和国外的观念有点不一样,或者说我小的时候,家长们的观念和现在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呢?”彭羽认真地问。
“你那个年代出生的孩子大概没这个感觉,但是薛桐可能有同感。”慕承和看了我一眼,继续说,“在我还小的那个时代,中国家长要是发现孩子用左手,是会很强硬地纠正回来,就算家里没成功,到了学校以后老师也会强迫孩子改正。”
“为什么要歧视呢?”彭羽不懂。
“这种东西就像人们认为白色代表纯洁、黑色代表邪恶一样,没什么为什么。”我说。
慕承和点头:“大概中国人不喜欢这个方位,导致和左有关的词语几乎都是贬义词。所以我也被纠正过,但是我性子拧,总觉得左手用着舒服,于是白天当着大人的时候用右手,晚上自己做作业的时候用左手。”
“被发现了会挨打吗?”彭羽饶有兴趣地问。
“不让他们知道不就好了,偷偷的。”慕承和冲彭羽挤了挤眼睛,“而且一般大人只关心你写字用哪只手,至于吃饭、打球、拧毛巾这些倒是觉得无所谓。我拧毛巾也是反的,所以以前老是拧不干,打羽毛球倒是挺占便宜的,当需要反手接球的时候,换成右手就行了。以前刚进小学习字时,因为是左撇子所以写的字全部是反着,除了我自己,没人看得懂,还可以当专用密码。”
彭羽大笑:“太有趣了。”
其实,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是听到慕承和谈起他孩童时期的琐事,竟然也听得津津有味。
“也有麻烦的地方,很多东西都是为右手人设计的,完全不会考虑左撇子的需求。例如我最讨厌用剪子,因为不用右手就根本剪不了东西。而且用公共电脑的话,永远不习惯别人的鼠标。总之,左手和右手会开始相互之间长达一生的斗争。”
“是啊,”我转过脸,面向彭羽,很得意地说,“还是用右手好。”
慕承和瞅了我一眼,扬了扬唇却没说话。
我一转头透过玻璃看外面,正好瞧到街对面电脑城的那栋楼,楼体外挂着的巨幅广告。
左边是一个穿着红色晚礼服的性感女神端着一个一样血红的笔记本,旁边印着两行字,第一行写的“轻薄极致、唯美诱惑”,第二行是“惊艳上市价:6888”。
右边的广告则是某个国内著名品牌机,广告上则是一个黑色的台式机,简单地写着“迎圣诞学生震撼价:3999”。
彭羽不服气地说:“但是我听说,左撇子容易出天才,特别是抽象思维和数学计算方面能力特别超常。”
我不禁讪笑:“得了吧,计算能力再强,快得过计算器?”
彭羽鼓着腮帮子说:“那可不一定!”
我随手指着窗外的那两幅广告上的数字,苦口婆心地对彭羽说:“怎么不一定,难不成6888乘以3999谁还能一口气算出来?”
正在我俩又要喋喋不休地争执下去的时候,却听慕承和在旁边淡淡地回答:“27545112。”几乎是不假思索。
“呃?”我和彭羽同时愣了下。
“我说,答案是27545112。”他对着目瞪口呆的我们,又重复了一次,那口气真是清风细雨极了。

第四章 左撇子VS右撇子
大一刚刚进校,我们辅导员就告诫我们,也许和其他文科学科比起来学外语算是比较苦闷的。大一、大二虽说不是每天早上都有第一节课,但是我们必须在七点半的时候到教室上早自习。
每当天还是擦亮,就能看到外语系的同学手拿豆浆,戴着耳塞,听着收音机走在校园的林荫大道上。
在宿舍通往四教的途中,有一片桂花林。我们作为新生入学正好是金秋,于是清晨这么走过桂花树林,还带着对大学新生活的憧憬,和对未来前途的希冀,那时自己真觉得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
我曾经也是这么一个有志青年,但是随着新鲜人成了老油条,人也就渐渐地懒散下去。
有时候,我都觉得我们四个人懒惰起来有些人神共愤。
若是周末或者星期一和星期二早上没有课,全寝室都不想出门,但是又饿得慌,于是会靠猜拳来派一个人去食堂买早饭。若是熬到中午都还不想出门呢?那便再猜拳……
我们离三食堂最近,所以一般在此地活动。靠近食堂门口那个卖豆浆的地方,堆了个大桶,一人打卡,一人舀豆浆。那个舀豆浆的人特别奇怪,要是自己带杯子来,无论你带多大容量的,都会给你打三分之二杯,无可动摇。
于是,我们便用那种装1.5升的杯子,打一杯回去可以分成四人份。
随着天气越来越冷,最近变成大家都窝在寝室里看小说、看电视、玩电脑、背单词,连中午饭也懒得去打。怎么办呢?继续猜拳。
一般情况下就属白霖最倒霉。
今天,又是她。
她拉住我可怜巴巴地说:“小桐,跟我一块儿去吧。”
我看她一个人拿着四个饭盒,是挺凄凉的,便陪她一起。
她和我各拿两个饭盒排在三食堂的两个打饭点。
幸好还没到十二点,排队打饭的队伍不是特别长。轮到我的时候,我看着食堂师傅一弯腰,舀了一大勺饭,然后拿着勺子的手抖一抖。他看了看,貌似不满意。于是再抖一抖,几乎抖到没啥米的时候才朝我饭盒里盖下来。
我又刷了一次卡,又递了个饭盒过去。那师傅故技重施,这次装给我的比刚才还少。
我瞅了瞅左手,再瞅了瞅右手,哭丧着脸说:“师傅,您看我都瘦成这样了,才给我这么点饭,您忍心吗?”
那师傅瞧了我一眼,极不情愿地又加了几粒米,随即摆了摆手,高声对我后面说:“快点,下一个。”然后他在嘴里嘀咕,“就买四毛钱的饭还想要多少?”
听见一个排后面的男生笑出声,我顿时回头剜了他一眼。
可是,就是我这么走了一趟,把白霖的饭卡给搞丢了。我着急地回忆来回忆去,就记得我打饭的时候,第一下用我的卡刷的,第二下是用白霖的卡刷的,然后就再也没见到那张卡了。白霖在上面存了很多钱,我是怎么都赔不起的。
白霖不在乎地说:“没事儿,丢了就算了。”
我依然急急忙忙地拉着她去后勤处挂失。
那个办业务的老师说:“英语系大三的白霖啊,刚才还有人来查来着,说捡着你的卡了,查了你的信息正要给你送回去。”
我俩对视一眼,真好,居然遇见雷锋了。
晚上又是慕承和的俄语课。
教室里开着暖气,加之人又多,而且紧闭着门窗。他讲了一会儿课后,大概觉得热,便将袖子卷起来。做完这个动作以后他准备继续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单词。
没想到,他居然用的是左手。
他转身背对着我们,写了一个单词以后,也许自己才意识到左右问题,于是手势一顿,停了片刻后还是接着继续写。
我知道,要是他就此换手,反而会引起大家注意。
他写完句子,回身面对教室,这才将那只粉笔换到右手。大家都在埋头记笔记,就只有几个人还呆呆地坐着,我便是其中之一。
刚刚的那个细微状况,几乎没有人发现,要是我以前不知道他的这个习惯,也同样不会察觉。
其实,我觉得慕承和他大可不必如此,让同学们知道以后无非是大家背地里议论下,然后反而会在他的魅力值上又加了一分。
越特别的老师,越容易引起学生的好奇心。
慕承和似乎察觉到我在盯着他看,于是朝我微微一笑。
我一愣,埋下头去,慌忙地拿笔写笔记,可惜写着写着开始神游。我想到慕承和做的那道数学题:3999×6888=?
小时候我背过九九乘法表。后来大一点又背平方表,类似于一口气说出11×11,12×12,13×13之类的乘法,那纯粹是我们以前的数学老师为了提高我们的心算能力而做出的额外要求。
“有没有人会专门背乘法答案?”趁着慕承和在黑板上写例句的时候,我低头偷偷问白霖。
“九九表?”白霖反问。
“不是,就是几千乘以几千那种。”我说。
“背来干吗?”
“呃……玩儿,比如练练脑子之类的。”有些老师不是常说,脑子搁久了不用就要生锈么。
白霖白了我一眼:“练脑子?脑残了?”
呃……确实不怎么符合自然规律。
俄语课是连着两节,无论是以前的陈廷也好,还是其他什么老师,只要是晚上的课,一般都是连续上,中途不会休息。如果其间有想上厕所的同学,动静不要太大,自己悄悄出教室就行了。
这样大家都乐意,都只想早点下课,缩回寝室,该干吗干吗。
但是慕承和不是。
他平时是个挺民主的人,可是无论大家怎么反抗,他每次课都要执意休息中间的十分钟。
他说:“我们休息是为了以更加饱满的精神迎接下面四十五分钟。”说话间,嘴角漾起他那人见人爱的笑容,自然没有人有异议了。
第一节课下了以后,我觉得教室里人多了以后闷得慌,有些缺氧的感觉,便想走到走廊的那一头,靠着栏杆透透气。
然后,我看到慕承和也站在栏杆旁,若有所思,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夜里很冷,但是月色亮极了。银色的光线从天上洒下来,将他的背影映在地上,拉得很长,几乎延伸到了我的脚下。
我顺势在上面踩了几脚,然后故作淑女装地走到他身边。
“你站这儿不冷么?看什么?”我扶着栏杆,和他并排站。
随着他的视线看去,是对面六教旁边的荷花池。夏天的时候,倒是很好看,翡翠粉嫩映衬在一起,成了本校的一大胜景。可惜如今已经是冬天,全是残枝,满池萧瑟。
他没有转头,用下巴点了点对面楼下的景色:“那个池子,以前我们学校本部图书馆前面也有一个,后来翻修图书馆的时候就填平了,一模一样的,都是月牙形。”
“本部图书馆翻修?好像好多年了?”我记得貌似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嗯。”他应着。
过了会儿又说:“我不常来西区,但是看到它就想到以前本部的池子。我曾经经常在里面网鱼,”他的脸沐在月色下,泛起淡淡的笑容,“就是拿个篮子,放点馒头屑进去,浸在水里。另一头用绳子挂着,静止十来分钟以后,一下子提起来,会兜住很多小鱼。结果,有一次我掉进池子里,差点没爬起来。”
我诧异:“你小时候?”
“我父亲是A大的老师,我小时候一直随他在本部的宿舍住,你不知道吧?”
原来也是学校老师啊,难不成他分来我们学校代课也是托他爸的关系?
“你爸教什么的?”我问。
“数学。”
“数学?”说起数学,我倒是有问题了,“你真的很神奇啊,上次那道题,怎么算的?”
他乐了:“有诀窍的。”
“什么诀窍。”
“其实,是恰好你问的两个数字很特别,可以补数。我学过珠心算。”
“猪,心算?”猪也能心算?
“……”他的眉角轻轻地抽动了一下。
“难道不是?”我疑惑。
“是一种心算方法,运用的是珠算原理,所以叫珠心算。”
“珠算啊,我小学时候也学过算盘,后来又跟我小阿姨拨算盘学算账来着。我还记得口诀来着:一上一,一下五去四,一去九进一;二上二,二下五去三,二去八进一。”
“用算盘熟练的人,或者经过训练的专业人士,四则运算比计算机还快是很常见的。”
“对对对,我小阿姨就是学会计的,完全比计算器算得快。”
“而珠心算是几乎一样,只不过要做心算的时候,需要把实物的算盘化成虚盘放在脑子里。”
“不过做起来肯定很难。”
“初学时是挺难,因为需要一边自己瞬间记数,一边想象出虚盘,同时在脑子里模拟拨珠的情形,最后又把珠像内化。”
“想想都头晕。”
他笑:“这是逻辑思维、形象思维、灵感思维综合运用的结果,所以后来被当成开发孩子智力的一种训练方法。要是熟练了,速度完全可以超过一般计算器,一报完题目,可以立刻得出答案。”他顿了顿,“所以说,人类的智慧是任何机器都不可战胜的。”
比计算机还快?听起来蛮诱人的。
我有点兴奋了:“我现在还能学吗?”要是真会了,以后还可以拿出去显摆。
“恐怕迟了,一般四五岁比较合适。”
他用一个阳光般灿烂的笑容,瞬间摧毁了我今生想要成为天才的唯一希望。
过了一会儿,他忽而问我:“你做几份家教?”
“就那一个孩子。”
“一周几次课?”
“暑假的时候排得比较多,现在就是一周一次。”
“辛苦吗?”
“不辛苦啊,还挺有成就感的。”
“你……”他看着我。
“什么?”我疑惑。
“没事。好好学习就行了,有困难可以告诉我。”
就在我俩谈话期间,看到有个陌生的男生走到门口,朝教室里探了探头。原本就并不稀奇,本来到外语系探班的男生就挺多,大家心照不宣。
可是奇就奇在,那人逮住一个同学问:“请问,你们是英语系大三的吗?”
“是啊,怎么?”
“你们班上有个叫白霖的吗?”
听见白霖两个字,我立刻提高警觉,拎着耳朵注意起来。
“白霖……”被问的人,扯着嗓子高喊,“有个男的找你。”
我看到白霖走到那男生跟前,问:“找我啥事?”
男生瞅了瞅她,再瞅了瞅她:“你叫白霖?”
“是啊。”
“不是你。”男生摇头
“怎么就不是我了?”白霖不耐烦地反问他。
“你们班还有叫白霖的吗?”
“这么好听又稀少的名字,还能和谁重?整个外语系,就我一个人叫这,没别人!”白霖以她惯有的强者气势,压倒对方。
见她这样,男生倒窘迫了,呐呐说:“我找那个白霖是个子不高的女孩儿,眼睛很大,梳着个马尾,笑起来左右都有虎牙的……”
慕承和突然看了看我。
“怎么了?”我摸了下脸,不禁问。
“虎牙。”
“你有虎牙吗?我也有。”我说。
他淡淡微笑:“我没有,但是我知道你有。”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白霖朝我指过来,对着那男生说:“同学,你要找的是她吧。”
原来,男生叫刘启,是计算机系的。
他便是白天排在我身后打饭,还跟着食堂师傅一起笑话我,接着被我狠狠地剜了一眼的人。
后来,我从人堆里挤出来,将饭卡弄丢了,他正好拾到,想叫我,却没想到我溜得跟一股青烟似的,就在食堂消失了。
他无奈之下,去学校查了饭卡上的学生信息,然后问上门来,还给我。
那饭卡是白霖的,所以他便以为我叫白霖。
下课后,走在回寝室的路上,我和白霖都下定决心要报答人家刘启的恩德,有机会一定请他吃饭。
这个周六,我不用去彭羽家上课,而老妈的休息日也终于和我重合在一起了。她在距A市三十公里的女子监狱上班,我们学校和他们监狱分隔在A市的东西两头,其中间距有八九十公里,来来回回很不方便。所以,虽说在一个城市,却很少见面。
很多人觉得警察就是公安,公安就是警察。其实,公安只是警察中的一种。警察还有狱警和法警等。
我妈就是地地道道的狱警,穿着警服上班,臂章上的警徽里绣着“司法”两个字。
白霖经常羡慕说:“小桐啊,你妈妈穿起制服的样子真是英姿飒爽。”
可是我妈明明就是一个梨形身材,肚子上的游泳圈足足有三个,我怎么都不能将她和“英姿飒爽”这四个字联系起来。所以我一直在琢磨和自省,究竟是我的欣赏水平有问题,还是她们都有问题。
她平时本来就忙,加上狱警这项工作的特殊性,只能轮休,也需要时常夜里值班,不分节假日,故而老不回家。我也就索性待在学校里,偶尔去看看爷爷奶奶。
我在回家的路上绕去菜市场买了菜和鱼,准备给她老人家做一顿丰盛的午餐。一般他们值班以后是早上九点下班,稍微磨蹭一下到家也就十一点了。
老妈到家的时候,我正在端鱼。见她连制服都没换下来就回家了,我奇怪地问:“你走得急啊?”因为大部分情况,他们是不允许平时穿警服的。
“嗯,”她洗了把脸,“你王阿姨他们送了我们监区一个女犯到城里来看病,大概是要住院的样子。我吃了饭还得去医院替他们守一下。”
“哦……”我蔫蔫地应了一声。
吃饭的时候,我俩对坐着,只听见咀嚼食物的声音。
她说:“我一会儿顺道给你奶奶他们送钱过去,多了四百,我放你桌子上了,下个月你生活费。”
“不用了,你留着吧,我打工攒的钱还够用。”
“那就先搁着吧,你自己不用存着也行。不然你去看你爷爷的时候给他们买点东西。”
我垂头扒饭,默不作声。
她又问:“学校最近有什么事儿吗?”
“没有,都挺好。”
然后,相互之间再也无话。
吃过饭,她匆匆就走了。
我盯着书桌上的四张人民币看了许久,最后还是出门将钱存在了银行里,然后买了点水果去医院。
走进病房里,奶奶不在,只看到爷爷还是安静地躺在那儿,丝毫没有睁眼的迹象。我放下东西,在床边坐下来,摸了摸他雪白的鬓角。
有时候连他上一次和我说话究竟是什么情况下,我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呼吸机放在旁边,却没有用。
两年前,爷爷是因为大脑缺氧,变成了植物人。如今他的情况转好,呼吸机大部分时间都停用,而是练习他的自主呼吸能力。每天还用管子给他从食道里喂点芝麻糊牛奶之类的流食。
无论是奶奶也好,还是护士也好,都将他照顾得非常仔细,几乎都没起褥疮。用医生的话说,除了不能醒过来,其他生命体征基本正常。
但这是一笔巨大的医疗费用,而且全部由我们家和大伯家分担。
吱呀一声,门开了。
奶奶提着一瓶开水进来。
“奶奶。”我站起来叫她。
“你来了。”她瞥了我一眼。
“我帮您提。”我接过她手里的热水瓶
“你妈刚才都在。你娘俩还真是,要么人影都见不着,要么凑一块。”她说。
奶奶一直和我妈合不来,因为我是女孩儿,从小也不怎么待见我,如今更是见一次烦一次。
我说:“有个犯人在这里住院,她来看看。”
奶奶冷哼:“我知道,就在三楼,还戴着个手铐。刚才上来的时候人家就跟看稀奇似的。听人说是那犯人的老公跟女人走了,还把儿子也送了人,那女犯知道了消息一时想不通就想在监舍里用床单上吊。”
“哦。”原来。
“这女人也真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我实在不喜欢听她喋喋不休地数落谁,便起身说:“我去三楼看看。”
在三楼最僻静的一间单人病房门口,我看到两个警察坐在门口,其中一个我认识,就是那位王阿姨。
“这不是桐桐吗?”王阿姨眼尖地叫我。
我走过去和她打招呼,好奇地朝病房里面瞧了瞧,门缝很窄,几乎只能看到那女的膝盖以下,裤子是淡蓝色,我在电视上见过她们的囚服,全身淡蓝色肩背上有白色的条纹。她的右脚脚踝上了手铐被铐在病床的铁栏杆上,旁边站着我妈。
“你怎么来了?”她看到我。
“奶奶说你在这儿,我来看下。”
她走出来,王阿姨就进去。
“你们七点不是系里要点到吗?还不回学校。”她一面问我一面转身警惕地带上病房的门,让我再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她一直这样,刻意地让我和她的工作保持距离,不让我接触那些服刑人员。
我说:“我们系已经没点到半年了。”
但是,这句话我估计她压根没听见,因为就在同时护士站那边的护士正高喊:“童警官!朱医生请您过来一趟。”
我看了她一眼,转身下楼。
家里挺难的,我知道。
爷爷躺在特护病房里每个月的医药费就是一笔不菲的支出。老妈的工作说起来好听,其实也就那么点工资。
本来以前她是每个月给我四百,一天十多块钱。后来物价涨了,她多匀了一百块给我。其实那些钱我大部分都存了起来,没怎么动,除非那个月没什么家教收入,就取点出来救急。
我回学校吃过饭再和白霖去上自习,九点出来,有点饿就去食堂的小卖部看看还有什么吃的。
食堂的大厅里挂着好几个电视。
七点半以后寝室里面掐了电视信号,有些人就凑到食堂看电视。
电视其实就只能看省台,但是大家仍然津津有味地仰头守着。这个时段,省台的卫星频道正在播每周一次的法制频道。
我瞥了一眼电视。
画面是在高墙下,好些女犯站在空地上整齐划一地做着“感恩的心”之类的心理保健操,然后镜头切到旁边,一位女警站在前在接受采访。
戴着警帽,一身笔挺的藏青色警服,显得干练又精神。
记者问:“童监区长,去年您被司法部评为‘全国十佳监狱人民警察’并且荣获个人二等功之后,您觉得有压力吗?”
女警官笑笑:“压力肯定是有的,但是压力和动力并存。况且这些荣誉不属于我一个人的,而是整个监区整个监狱同事共同努力的结果。”
白霖诧异地张着嘴,看着画面,停下来,说:“小桐,那不是你妈吗?又上电视了。”
她说这话声音不算大,但是在过了吃饭时间的空旷食堂里响起来,又显得那么落地有声。
话一说完,所有人的视线都唰一声集中到我身上。
我倏地拉着白霖就走。
是的,那女警就是我妈。
以前她第一次上电视的时候,我和老爸老早就在电视机前守着,那个时候市面上还没有普及摄像器材,只能用录音机将声音录下来,每每过节气的时候就拿来回味。
后来,这类的节目越来越多,多到我都再懒得询问。
她是个好警察,真的。
她用她的真情和那种一丝不苟的责任感,渗透到许多服刑人员的心中。她重视她们,还有她的工作,却独独没有将我放在心里。
周五,又接到彭羽的电话,他说:“薛老师,明天科技馆有一个很大的航空模型展,我有几张票,所以特地邀请你一起去。”
“哦。你不补课了吗?”又少了收入。
“周日吧,行吗?”
“好。”
“你能给我慕老师电话吗?”
“慕承和?找他做什么?”
“他好像也是航模的爱好者,我想也请他去,谢谢他上次请我们吃饭。”
我哦了一声,想想又问:“你说你想去看什么?”
“航空模型。”
“一个模型有啥好看的。”我觉得有时候男生的兴趣爱好真是搞不懂。
也不知道是慕承和太闲,还是对彭羽这孩子有好感,或者是他真对那玩意儿有兴趣,他接到电话便欣然同意了。
围着一条深咖啡色的围巾,准时出现在科技馆门口,和我们会合。
果然是科技馆在搞活动,好像是政府组织的俄罗斯航空月系列安排之一。
这次俄罗斯历代飞机模型只是针对青少年爱好者的,接下来还有航空飞行表演,和相应的学术交流。
这个省立的科技馆,我中学时还挺旧,翻修后听说有趣了很多。有数码模拟的侏罗纪和白垩纪场景重现。而航空厅却一直很空荡,如今却突然摆着很多飞机模型。
来参观的,基本上都是男孩子和其陪同家长。
全馆的模型被分为五个大类:战斗机、轰炸机、运输机、直升机和其他飞机。而每一个模型前面都有飞机的型号标志。
彭羽居然拿出个小本,又看又记。我估计他是为了回学校向同学们炫耀。
我在那一排排逼真的模型里面完全找不着人生的乐趣。
在我看来,飞机就两种,一种有螺旋桨的叫直升机,一种没有螺旋桨有两个大翅膀的叫飞机。或者都有两翅膀的里面,白色的是客机,灰不溜秋的是战斗机?
对于这个心得,我可不敢随意在这种地方发表出来,免得被人唾弃。
中途百无聊赖地瞅着上面写的:苏—27,苏—47,苏—30,我便随口问:“苏?难道是苏联的意思?”
没想到却引来彭羽的耻笑,他指向那边的“安—22”“安—70”说:“苏是苏联,难道安字开头就是安联?”
我皱着眉,瞪了彭羽一眼:“我以为总有意思吧。”
“就是个型号啊,能有啥意思。”
慕承和却笑了:“其实是有含义的。但是那个‘苏’不是苏联的意思,而指的是它的设计者是苏霍伊设计局,俄语字母缩写成Су,读出来就是‘苏’。无论是苏联也好还是现在的俄罗斯也好,飞机都是用自己设计局的缩写命名的。比如米高扬设计局的缩写МГ,念出来正好是米格,图波列夫设计局出来的所有飞机都会是‘图’字打头。”
“有很多设计局吗?”彭羽炯炯有神地看着慕承和。
“苏联鼎盛时期有十来个。”
“这么多啊。”
“每个设计局研究的方向不太一样。卡莫夫擅长直升机,米格擅长轰炸机,图波列夫擅长运输机。”
彭羽崇拜得直点头。
“除了开头的那个字以外,后面的阿拉伯数字也是有讲究的。战斗机这大类使用单数,其他的轰炸机、运输机那些用双数。”
我听完慕承和的这些言论,第一感觉是头晕,第二感觉便觉得他多半也是个童心未泯的人,不然能对着个半大孩子将模型描述的这么有声有色吗?
后来我看到一架橘红色的、肥嘟嘟的直升机模型,前面标着米—26,这下我不再迷茫了。心里头知道这就肯定是那个什么米里设计所的飞机了。
这么一想,居然突然觉得这些东西也有意思了起来,于是自己在里面继续寻找“米”字打头的飞机,果然是直升机居多。
我心里挺乐的,有种莫名的成就感。
正要回头炫耀,没想到却有人走来喊了一声:“承和……”
那是个儒雅的中年人,胸口上挂了个工作牌。
“秦馆长。”慕承和伸手和他握手。
我看了一眼,幸好慕承和伸的是右手,不然俩人就撞了。
“怎么这么有空来我们这儿?”
慕承和说:“我带两个孩子来看看。”
然后,他俩就到一边寒暄去了。
从科技馆出来,天阴沉得厉害,慕承和开着车送彭羽早早回家。
往回开的时候,他问:“你去哪儿?”
我嘿嘿一笑:“怎么?难道老师您又要请我吃饭?”
他从后视镜里,瞅了我一眼:“那你想吃什么?”
见他真这么耿直,我倒是不好意思起来,挠挠后脑勺,和他客气地说:“我还是回学校自己吃好了。”
他打了转弯灯,左拐后说:“知不知道俄罗斯最顶级的一种美食?”
“什么?”
“里海的黑鱼子酱。”
他这样一说,我就想起来了:“黑鱼子酱啊,是不是还有红色的?”
“恩,黑色是鲟鱼,红色是别的鱼。”
“很贵?”
“是啊,绰号叫黑黄金嘛。”
“你吃过吗?好吃吗?”
我的肚子开始有点饿了。
“不好吃。”他回答我时,皱了一下眉,那个表情挺孩子气的,“但是听他们说,就着伏特加比较有味道。”
“那你肯定就是没喝伏特加了。”说到伏特加,我就更来兴趣了,“老师啊,你觉得伏特加真的那么过瘾吗?”
他笑:“不知道。”
“不知道?”
“我不太适合喝烈酒,所以没试过。”
听到他这话,我长长地叹了口气。而且,肚子里的酒虫子和小馋虫都有些复苏了。
我的良心决定顺从我的胃,便改口说:“你想请我吃什么?黑色的鱼子酱?”
“那我可请不起。”他翘起唇角。
后来慕承和带着我去了家湘菜馆,大大地吃了一顿。
从馆子里出来的时候,发现下雪了。
今年的初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下下来。
华灯初上,细碎的雪花在橘红色灯光的映衬下,清晰可见。
我捧着手呵了团热气出来。
慕承和去取车,原本走了几步,却又折回来,走到我跟前取下围巾,套在我脖子上。他说:“冷得很,别冻着。”
霎时,我愣了下,直到他走开,才回神。
这些年,很少有别人这么关心我。我妈只知道我在外面做家教,却没问过我难不难、累不累,甚至今年过春节都是我一个人守岁。
学院老师里陈廷也关心我,但是感觉和慕承和不一样。
他问我,生活有没有困难,兼职累不累。
他不顾天寒地冻,深夜开车到警察局接我和白霖。
他刚才对我说,冷得很,别冻着。
我将那条驼色的围巾在脖子上又绕了一圈。脸蛋垂下去,轻轻地摩挲了下绒面,很暖和很暖和,甚至还带着他方才残余下来的体温。那个松木的香味萦绕在鼻间,若有若无。
那辆白色的车冲我按喇叭,我傻傻一乐,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地下被雪水打湿,我一不留神脚下一滑,吧嗒,就摔了个狗吃屎。
我自己龇牙咧嘴地爬起来,冲他憨笑。
回到寝室里,白霖瞅着我,不禁问:“咋了?你出去看了会儿飞机模型就成傻妞了?乐什么呢?”
她围着我转了一圈:“难不成遇到大款有人送你私人飞机?”
“去去去。”
熄灯前,在白霖的追问下,我终于在她们三个人的面前将慕承和的事情说了出来。
赵晓棠一针见血地说:“他肯定对你有那个意思。”
白霖附和:“而且是一见钟情。”
宋琪琪倒是比她俩冷静些:“不是吧。这事情开不得玩笑。”
白霖说:“怎么不是了?不是的话,那么关心她做什么,慕承和在很多事情上都对她挺特别的。还有那次在办公室,他们……”吐了一点又打住。
“他们?”敏感的赵晓棠顿时拎起耳朵,接嘴反问。
白霖说:“他们在办公室里,脸对着脸的。”看样子是忍了又忍。
“那是他教我发音!”我佯怒。
赵晓棠一拍桌子说:“小桐,这事儿靠谱。身份不是问题,年龄不是距离。”
夜里,我起来上厕所。走到阳台上,看到外面越飘越大的雪花,在树梢蒙上一层薄薄的白色。
刚才被他们那么一鼓动,我还真的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
我回到床上又将这过去的一个多月的事情,在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过了一遍,于是更加睡不着了。
我翻出枕头下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然后忍不住打开短消息,输了三个字:“慕老师。”可是接下来要发什么内容,却难住了。
我想了想,又将“慕老师”三个字删掉,换成了“你”。
“你”后面又要写什么呢?
我又删了。
“谢谢您请我吃饭。”
我打完了这七个字,看了再看。
最后还是又把“您”换成了“你”,随即在确定全句既不暧昧也不唐突后,发送了出去。正好是凌晨一点钟。
意外的是仅仅过了一两分钟,他便回复了我。
干练的三个字:“不客气。”
原来,他也没有睡。
我又写:“我还想你请我喝伏特加。”
他这一回比刚才回复得还要快一些:“没问题啊。”
我挺想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的,却又害怕他在做事,或者他准备休息了,或者……或者我应该适合而止。
于是,我关了手机,闭眼努力睡觉。
我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周一晚上俄语课的到来。
上课之前,我将那条围巾叠得方方正正地用了个纸袋子装好,带去教室。
他准时走进来,脖子上换成了一条深灰色的围巾。
这一节课,是讲课文。翻译之前,慕承和将课文范读一遍。
他一边读,一边拿着书缓缓地走下讲台。
他读俄语的时候,嗓音会比平时说话的语调略低,很平缓,不是那种抑扬顿挫的朗诵音。其中的小颤音和翘舌音发得流畅极了,很好听,也难怪他以前对我要求那么高。
以前听人说俄语和德语很相似,都不如法语那么轻柔悦耳。
可是,如今在我看来,这两门语言却很适合男人说。喉音摩擦的时候,让人觉得有种醇厚的稳重感。
我闭着眼睛,几乎沉溺在这个异国的语言中。
第一次上课,他说他在俄罗斯待过七八年的样子。可是留学,需要这么久吗?
他左手拿课本,右手揣在裤兜里,薄唇微微开合,读着课文,脚下慢慢踱步。走到我桌子前的时候,他的右手伸出来,五指卷曲,轻轻地扣了扣我的桌面,提醒我,然后继续走到后面去。
我这下才看到白霖他们早就换页了,只有我还盯着前面看,脸色一窘,急忙翻页。
星期二的下午,我们没课。
正好白霖的那位李师兄过生日,便请我们去校本部门口一家有名的火锅店吃火锅。师兄对白霖好,可是白霖一直像一根四季豆似的,油盐不进。
今天要不是我要来,白霖铁定不会到。由此可见,虽然我是个电灯泡,却是个发光发热,照亮他人人生的好灯泡。
火锅店很热闹,特别是在这种冰天雪地的日子里,吃火锅是一件最惬意的事情。
一顿饭饱餐完以后,肚子鼓鼓的,三个人准备在夜色中迎着刀割一般的寒风中回本部校园溜达一圈。
到了学校门口我才知道上次那个俄罗斯航空月,原来我们学校也有节目。最繁华的东大门门口,挂着巨幅的红色标志:“热烈欢迎航空专家光临我校学术指导。”然后分别用英文和俄文翻译一遍。
东门有一块公示栏,上面经常会看到各种各样的学术消息。
此刻,那玻璃栏内,有一个巨大的讲座通知:
“航空月学术交流——论T型尾翼气动弹性优化设计”
然后下面,落着一行字。
“授课人:慕承和”
“慕承和?”我俩对视,异口同声地惊呼,然后一起贴着橱窗的玻璃门,想要看出点什么眉目来。
“你们也认识慕老师?”学物理的李师兄插嘴问。
“给我们代课的俄语老师也叫这个。”白霖比我早一点恢复神智,对李师兄说。
“哦。那可正巧,一个字不差?”
“是啊。”我点头。
我记得他自我介绍的时候将名字写到黑板上的,不会记错。
“难道我们学校有两个同名同姓的老师?”李师兄扶了下他那高倍数的厚眼镜片。
“个子有这么高,”白霖比画了下,“长得……”
在形容长相的时候,白霖皱眉,卡住了,不知道她是不是正在自己的词典里寻找我说的那个形容笑起来很好看的成语。
“长什么样?”李师兄也好奇地追问。
白霖不耐烦地说:“反正就是,比你高,比你帅,比你好看。”
李师兄的心估计被堵了,而且还被伤得鲜血淋淋。
我说:“我们老师说他曾经在俄罗斯待了很多年。”
李师兄立刻说:“对,慕教授他在莫斯科大学留过学。”
我不甘心地又问:“眼睛内双?皮肤白白的?笑起来嘴角会上翘?开的是辆白色的车?”
李师兄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描述的是同一个人。他是我们学校流体力学研究所的教授。”
听到这句结论,我有点石化了。
真的是慕承和。
怎么可能?!
“不是吧?”白霖哀号的同时眼睛却在发光。
然后,李师兄向我们描述了慕承和老师异于常人的半生。
“你们不知道他挺正常的。据说以前很多报纸都报道过,不过这些年他很低调,认识他的人就少了。”
“以前看一篇报道上写他智商很高。十四岁就念完高中了,大概因为国内的教育制度的限制,他去了莫斯科大学攻读流体力学专业,二十一岁的时候发表了一篇关于超音速的论文而获得到了茹科夫斯基奖,这是俄罗斯非常有成就的一个物理奖项。他在二十三岁拿到物理学博士了。后来他来到我们学校,过了两年又回俄罗斯待了段时间,好像是图波列夫研究所邀请他加盟。”
等等,这个图波列夫四个字我有印象,于是问:“是不是俄罗斯那个设计飞机的研究所?”
“是啊,”李师兄说,“世界顶尖的运输机研究所。”
“流体力学和飞机能有什么关系?”白霖眨巴着眼睛问。
“空气动力学是流体力学的一个重要分支,最初人类就是靠研究空气动力学而将飞机送上天的。这是慕老师的专攻方向。”李师兄一脸崇拜地说,“他明天要讲的这个T型尾翼是航空设计中的一个重要难题。”
“然后呢?”我问。
“他去年又回来了,还被破格评了教授。”
“难道他就是那种传说中的……科学家?”我颤着小心肝,斟酌着问。
“是啊。”李师兄点头。
于是,我一直都在消化李师兄说的话,将一串串事情联系起来,才察觉自己的粗心。
第一次慕承和叫我到办公室问班上情况的时候,他说,我没有给本科生上过课。当时,这句话我直接理解为,他没当过老师。
第二次,慕承和到警局来接我和白霖,那个警察对慕承和说,我在报纸上见过你。
甚至是他的心算能力那么强,我都没有怀疑过什么。然后,他跟我和彭羽讲那些东西,那个科技馆的馆长也认识他。
那么多那么多的细节都被我忽略掉,真是太粗心了。
和白霖坐车回西区的时候,载着我俩的校园公交在门口调头,又到那个公示栏绕了半圈。借着橘黄的路灯,我远远地看到玻璃橱窗里他的名字,很显眼。
原来,他是那么杰出的一个人,几乎让人感觉在他的背后有一个浅浅的光环。
第二天,我破天荒地旷了半天课,坐车去本部的大礼堂看慕承和的报告会。到了才知道不是想进去就能进去的。
白霖正巧给我电话。
“怎么样怎么样?”
“进不去。”
“啊?不会吧。”
“你把李师兄的电话给我,他昨天是不是说他会来听什么的,而且我也看到有他们系。”
“好。”白霖说。
半晌后,我终于找到李师兄,好在他们有个女同学本来占了个名额却临时家里出了事,才让我有一个空名额进去。
时间未到,会场的气氛却已经很严肃了。
后面已经架起了好几台摄像机,台上的工作人员也正在为话筒试音。
前面几排,每个座位前的桌子上都标注了座位主人的姓名。我们学生席在最后,相关院系有席位的都是划定了位置和区域,示意图上标注得非常清楚,还有礼仪小姐亲自带路,果然是多一个人都不行。
人陆陆续续地进来。
除了那一年代替我爸上台去领奖以外,我从来没有来过这种正式的场合,甚至还有那么多的外宾。
每个座位前都放着一本册子,上面用中、英、俄三种文字印着慕承和的演讲稿。
慕承和准点出现在台上的时候,全体都起立鼓掌。他穿着一套深蓝色的西服,一改平时的随性,慎重地走了几步,笔直地站定后,朝台下鞠躬,随即才走向发言席。
这是一篇关于机翼灵敏度的文章,全文除了我能听懂他说的是中国话以外,完全不知所云。
可是,我却异常地没有打瞌睡,不知道是这里的气氛实在不合适,还是因为后面那些摄像机。
我远远地看到慕承和,站在那里,放下稿子,笑容淡定地等着主持人宣布进入提问环节。
提问的人很多,络绎不绝。有学生有记者。无一例外,他都一直用中文回答。
坐我前排的物理系某师兄接到话筒,激动地提问的时候,慕承和的视线随之转到我们这边。然后他看到了我,目光轻轻带过,没有刻意停留。
第二个星期上俄语课的时候,我又带上那个装着他围巾的袋子。
上次,白霖叫我不要急着给他。她说:“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就还了,这样等到关键时刻才有借口接近他啊。”
没想到,真被她说中了。
放学的时候,我故意在教室里磨磨蹭蹭地消磨时间,然后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以后我才到楼梯口等他下来。
他下来,一拐弯就看到了傻站着的我。
“慕老师。”我主动叫他,“你的围巾,谢谢。”
他接过来,想到什么事,便问我:“你那天没课吗?跑去听讲座。”
“啊?”
“星期三,旷课了?”他提醒我。
“呃,我想去瞻仰下您的风采,本来白霖他们都想去的,我觉得要是这么多人旷课多不好,于是我就主动申请代表她们去了。”
他哑然失笑。
我和他并肩走出四教。
“慕老师,你真的是他们说的那种人啊?”
“什么人?”
“天才。”
他浅笑,没立刻答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是个普通人。”
“为什么会来西区给我们上这种课呢?”
“你们陈老师说他走了,没人给你们代课,问我愿不愿意。他平时都搞党团工作,反正一个星期就两节,也不多。我也觉得挺有意思的,然后你们系主任说他没意见,我就来了。”
那当然了,我们系主任,请个教授上二外,赚翻了。
“你和陈老师很好吗?”不知道陈老师有没有对他说过我什么。
“是啊。我俩在莫斯科留学生协会里认识的,他在普希金语言学院念书,我在莫斯科大学,离得不远,后来一起回国,挺合得来的。”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到六教下面的分叉口。
“为什么会想要学航空呢?还去莫斯科大学。”
“因为茹科夫斯基。”
“茹科夫斯基?”
“他是现代流体力学的开创人,俄罗斯的航空之父。他从莫斯科大学毕业,然后直到去世终身都在那里任教,所以我也有种向往。”
“哦。”我点头。
他说:“我小时候看过一本茹科夫斯基写的书,里面有句话特别深刻,一下子就让我沉迷了。我当时就想,我也要做一个这样的人。”
“什么话?”我看着他。
“他说:人类生来就没有翅膀,就人类的体重与肌肉比例而言,鸟要比人类强大七十二倍。”
慕承和顿了下,又说:“然而,我认为,人类凭借自己的智慧而不是依靠自己的肌肉,定会翱翔于天空。”
语罢之后,我沉默了。
他却朝着我调皮一笑。
我侧头看着他的脸,有一种从天而降的距离感。
他说出“定会翱翔于天空”这几个字的时候,神色沉静如水,但是那副浅色的眸子却在这样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澈、明亮。
慕承和的发色和眸色都不深,并非纯粹的墨黑色,所以衬得皮肤特别白。
都说天才性格容易孤僻,但是他像他的名字一样,是一个格外亲切可爱的人。
白霖经常在学校商业街的书屋里租些不靠谱的爱情小说回宿舍看,经过长期耳濡目染的结果便是,我也觉得用情至深,对爱生死不渝,甘愿舍弃一切的男人是很让人心动的。
可是当我在这一夜听到慕承和说的此番话之后,我又觉得,当一个男人怀着坚定的信仰并终身为之而奋斗的时候,会同样散发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魅力。

第五章 你是否知道
一般每个月十号之前,我就得交上个月的思想汇报。
我们系加上我一共有五个,从业余党校毕业后,都是预备党员的培养对象。每个月要求我们写一篇思想汇报。头两个月陈廷在,我们交给陈廷。他是团委老师。
现在他不在,只好交给那位偶尔出现在西区的李老师。
别的学校我不知道,反正我们团委除了学生工作,还管学生推优入党。
我想,要是真入党了,也许陈廷会成为我的入党介绍人。
他去培训之前,时不时找我谈话,了解我的思想动态。我家里的情况,他和学院的吴书记也许都略有了解,所以对我就特别上心。
甚至在知道我也选俄语以后,他还让我当了他的课代表。
下午第二节课后,我们上完精读课出来,正好遇见那位忒关心我的吴书记。
他老远就喊:“小薛同学。”
我拉着白霖冲他笑:“吴老师。”
老人家不喜欢人家叫他书记或者教授什么的,就爱“老师”这两个字。所以,我一直觉得他像个学者。
“学习还跟得上吗?”他笑眯眯地问。
“还行。”我惭愧地说。
“昨天一二·九的演讲比赛没看到你啊,我还以为又是你代表我们外语学院去呢。”
我乐:“哪能啊,我们学院人才济济的,只不过去年恰好让我捡了便宜。”
他和我说话期间,人渐渐多了起来,不停地有人和他打招呼,我也不好意思多寒暄就冲他说再见。
没想到吴书记却又叫住我说:“小薛,有时间再去我家吃饭。”
眼看快到圣诞了,也快到期末了,大家都开始忙碌起来。
我们班有三十个人,男生只有五个,这个数目已经算多了。所以大部分女生都是出口了。还单身着的也在圣诞节来临前就积极找出路。
连宋琪琪每天也到了要熄灯的时候才回寝室,太反常了。
让我们觉得有点诡异。
白霖坐在床上说:“我就觉得奇怪,怎么好端端一个圣诞节就被同学们整成了情人节了呢?”
“琪琪怎么还不回来啊,再晚就得翻墙了。”
“是不是恋爱了?”白霖问。
“不知道啊。”我说,“没听她提。”
这时,赵晓棠倒是突然说:“我倒有件宋琪琪的事情,想和你们琢磨琢磨。”
“什么?”我和白霖异口同声地问。
“我上周出去玩儿回来碰到有个男人开车送宋琪琪回来。”
“哦。”我想到了慕承和的车。
“本来我没放心上,下车的时候,那男的牵了下琪琪的手。”赵晓棠继续说。
“不是吧!”白霖哀号,“小棠,这么重要的八卦你居然现在才想起来要汇报!”
“我不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吗?”赵晓棠梳着卷曲的长发淡淡说。
她一直是这么一个人,凡事都满不在乎的样子,在外面交很多朋友。对同学室友的事情不太上心,谁哭了,她也不会上去安慰,和白霖的外露截然不同。
“你们可别说是我说的。”赵晓棠补充。
可是,等宋琪琪一回来,白霖就迫不及待地跳上前,掐住她的脖子说:“琪琪,有好事居然不告诉我们。太坏了!”
“坦白从宽。”我笑。
“什么好事?”宋琪琪反问。
“喜事啊,有人都看见了。”白霖大嘴巴地说,不过好在这女人没出卖赵晓棠。
说到喜事,宋琪琪立刻明白了,却一反常态地矢口否认:“什么喜事啊,你们看错了。”
白霖乐哈哈地说:“琪琪啊,你这么欲语还休地,更让我们嗅到了奸情的味道。”
本来这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玩笑话,奸情二字也是常被我们几个挂在嘴边的。没想到,宋琪琪听见却脸色刹那间白了:“你瞎说什么呢?”随即拿起睡衣进厕所换衣服。
白霖还想追问,被我拉住,朝她摇了摇头。
她进了厕所后,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
我小声说:“不太对劲。”宋琪琪平时虽然斯文,但是一点也不是一个小气的人。
白霖说:“我有同感。”
赵晓棠举起双手:“当我什么也没说。”
那一夜寝室的氛围不怎么好。熄灯前,我和白霖尽量相互开开玩笑,妄想活跃下四个人的气氛。而赵晓棠一点也不配合,一如既往地只对敷脸和上网有兴趣。
宋琪琪则啥话也没说,和平时一样安静。
不知道是不是我们寝室的春天在这样的隆冬莫名其妙地来临了。
与此同时,一个叫刘启的人以一种无比热忱的姿态出现在我的大学生活中。
其实,他在图书馆和我打招呼的时候,我都不记得他是谁,也不好意思问他:“同学,请问我认识你吗?”便打哈哈似的一边应付着跟他的寒暄,一边在脑子里拼命搜索这号人。估计到最后,他也不知道我压根就觉得自己不认识他。
我经常接电话也遇见这种事,用个不认识的号码打给我,不自报姓名,然后说到再见,我也没搞清楚来电话聊天的是哪一位。
等到第二天我去三食堂打饭,那师傅又将勺子抖的没剩几颗米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昨天的神秘人就是那个捡到白霖饭卡的刘启啊。
慕承和的课还是老样子。
天气越来越冷,大家都巴不得缩短课间休息时间提前下课,立刻缩回被窝。他也将课串成了连堂,提前十分钟放学。
离寒假还不到一个月了。很多选修课都在准备考试,俄语也是一样。所以,他教完这学期的任务后,叫我下课去他办公室拿复习资料,然后看同学们愿不愿意印出来。
他说:“复习题上有考试内容的百分之八十,让大家好好复习。”
我瞪眼:“这两张纸就有八十分?”
他微笑着点头。
我乐呵呵地说:“老师万岁!”
“你可别缩印了,带去作弊。”他补充。
“……怎么会呢?”我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个时候,人已经很稀少了。
我和他下到一楼,正巧迎面走来班上的一个同学,她似乎忘了什么东西回教室去取,看到慕承和的时候冲他点头打招呼,然后腾腾腾地爬楼地上去。
雪还在下,我撑开伞,犹豫着要不要和他一起用。
就在这时,拐角的地方有辆车过来。我的胳膊被他一拉,被迫拉上了人行道,然后撑开的伞尖不经意地刮到他的脸。
他愣了下,停下脚步,眨了眨眼睛,神色有些异样。
“怎么了?戳到眼睛了?”我紧张地问。
他用手指垂下头,揉了揉眼帘,然后抬起来看着我,又眨了下眼睛,说:“好像是隐形眼镜掉出来了。”
“啊!”我说,“别揉了,我看看。”
然后我收起伞,踮起脚尖,观察了下他那揉红眼睛。
“另外一边呢?”
“还在。”他说。
“那你别动,帮我拿着东西。”我说完,就将手里的伞和书一股脑儿全部给他,随即弯腰,借着手机的微弱亮光在地上找那只掉下来的镜片。
“算了。”他说,“挺难找的。”
“你可别小看我,我可是火眼金睛,以前发夹上水钻掉地上轻而易举就找到了。”我说着,蹲在在地上,脱掉绒毛手套,赤裸着手指,在留着残雪的地上仔细寻觅。
也不敢抬脚,害怕那东西被我自己踩着了。
雪花一片一片飘下来,落到我的发上和肩头,然后忽然又停了。
我一抬头,看到慕承和替我撑开了伞,于是冲他笑了笑,再继续找。
“你眼睛多少度?”我一边忙活着,一边问。
“左边六百,右边五百五。”
“度数这么高啊,我两只眼睛都是五点零,羡慕吧。”
“嗯,挺羡慕的。”他很配合地说。
接着,我起身,将那个透明的小塑料片捡了起来,递给他,嘿嘿一笑说:“你看,不是找到了吗?”
虽说五个手指被冻得通红,我却全然没放在心上,还摆出一副得意扬扬的获胜者模样。
他怔忪了一下,垂头看着我的手,再将目光缓缓上移,最终落到我的脸上,最后不禁笑了:“你可真是个孩子。”说话的时候连眼神也柔和些,似乎在这寒冷的冬夜中有着穿透冰雪的暖意。
我嘟着嘴抗议:“我才不是孩子,我都二十一了。”
很奇怪的感觉,我过去总是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长大,但是当又一次听见慕承和说我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却有种别扭劲上来了,迫不及待地想让自己跨入成年人的行列。
第二天,我在洗手间格子里上厕所,正要冲水,听到外面有人一边洗手一边说:“你们班那个薛桐。”
我愣了下。
“怎么?”另一个女生乙回答。
“我和她一起上俄语课,碰见她单独和我们俄语老师一起下楼,挺那个啥的。我看见过好几次了。”女生甲说。
“她啊……”乙说了两个字,意犹未尽的感觉。
“听说下学期实习,吴书记还留她在学院实习,真让人嫉妒。”
因为大四的时候要考英语专八,所以学院将我们实习的时间从四年级提前到了三年级下期。故而,大家都在找地方。
“正常啊。很多老师都喜欢她,那是没办法的事。”
“为啥?”
“算了,背后说人家小话也不好。而且她也不讨厌。”
女生甲倒是来兴趣了:“说说嘛,难道家里有背景?”
“那倒不是。”
“那为啥?”
“因为她爸吧。”
“她爸?”
听到别人说我爸,我冲了水,推门走出来。她俩看到我都是一怔。我若无其事地走到镜子前面洗手,然后说:“我爸不是什么大人物,就是一个开出租车的,然后见义勇为的时候死了。”
我关掉水龙头,找不到地方擦手,便在牛仔裤上随意地抹了抹,走出洗手间。
我高三那年,老爸去世的。
他们说是劫匪在银行柜台抢了钱,还杀了两个银行保安,换了车然后上了他的出租,拿刀逼着他出城。当时我爸明着骗他们说抄近路,结果是绕道到就近的派出所。
我爸一看到派出所门口的警车,大喊警察,然后车里的那些人就将他捅死了。
这个过程,当年在省台和市台的新闻现场里放过一次又一次,伴着现场群众声泪俱下的描述和执勤警察的亲身回忆,还有车上和地下那一摊摊触目惊心的鲜血。
后来,很多领导到我们家来看望我们。
他的骨灰被放在我们市区的烈士陵园里,成了烈士。
我当时怎么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我爸长得胖,和人合伙开出租,因为常年要在家给我和我妈买菜做饭,所以他都跑夜车,白天睡一会儿就起来做饭。
他脾气好,就是不能看到欺负我,否则他会比谁都生气。可是他是个挺胆小的人,连楼上楼下的一些难免的小摩擦,他都不愿意和人争执得罪人家,还总是笑嘻嘻地充当和事老。
和老妈的雷厉风行截然不同。
所以很难想象,他居然有一天会成为和歹徒顽强搏斗的英雄。
老爸在医院里因医治无效而去世的消息传到爷爷耳朵里的时候,老人家心脏病突发,一口气没上来,成了植物人。
就这么在同一天,世界上最疼我的两个男人再也不能继续爱我了。
当时,奶奶戳着我妈的肩头,哭得死去活来地说:“都是你这女人害得我们家破人亡,你是个扫把星,当我二十年媳妇儿,孙子生不出来,还要了我儿子的命。你觉得你是警察,你是英模,你什么都比他强。你一直看不起他,尽知道说我儿子没用,不是男子汉。如果不是你这么长年累月地激他,他能这么犯傻?”
早上一起来,白霖捅了捅我:“昨晚你做什么梦了?睡到半夜,听见你一个人嘀嘀咕咕地说梦话来着。”
“是吗?”我洗了把脸。
“真的。而且肯定不是背单词。”她严肃地说。
大二的时候考专四这事,曾经把我们逼疯。我压力大就爱说梦话,据说我梦话里全是当天背的英文单词……
“不会是哭了吧?”
我歪着头,认真地想了想:“好像是梦见你和李师兄结婚来着,然后婚礼上你还硬要把捧花塞给我。”
白霖瞪了我一眼,恶狠狠地说:“你找抽是吧?”
随着考试越来越临近,图书馆上自习的人越来越多,到处都是紧张压抑的气氛。我看了了几页泛读课本,开始有些瞌睡,便拿出日记出来写。
我以前一直觉得我肯定和世界上其他人类不太一样,我多半有别人没有的能力。例如,我会比别人聪明,也许在某个方面有未被发掘的特殊天分,也许有肩负着拯救地球的命运,甚至认为自己说不定还有一天会像竹取物语中的辉夜姬一样被外星生物看中。
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一致让我坚定地认为自己是那么与众不同,直到我遇见慕承和。
他的出现使我认识到,原来我就是一个普通的人类,而他才是唯一的。
我的人生观和自我价值感就此幻灭了。
据说,我们看到的如果是一辆车,那么智商超高的人看到的会是车内发动机的运行原理。所以我在想,我对着他说话的时候,他会不会在计算我嘴巴里出来的唾沫分子以每秒钟多快的速度飞行到他的脸上。
唉……不知不觉又琢磨到慕承和身上去了。
我拿出手机,咬着笔头,想了半天也没找着借口给他发短信。
白霖瞅了我一眼,神秘兮兮地说:“小妮子,你情窦初开了。”
“呸呸呸。”
本期最后的两节俄语课前,陈廷和慕承和居然同时出现四教楼下。
我和白霖遇见他俩,有点惊讶,异口同声地说:“陈老师,你回来了?”
“嗯。”陈廷温柔地笑,“你们有没有跟慕老师捣蛋啊?”
我瞅了瞅慕承和,心虚地说:“哪儿敢啊,他可比你凶多了。”
结果来上课的还是慕承和。
他走上讲台,说完考试的注意事项,然后他说:“这是我给同学们上的最后一次课。”
大家都是一愣,后来才开始明白他说并非放寒假,而是不会再给我们代课了,继而嘈杂起来。
小白老乡泪汪汪拉起白霖的袖子抹了抹眼泪。
白霖没好气地说:“你伤感啥啊,不是还有陈廷吗?你以前不也觉得陈廷很好吗?”
小白老乡惆怅地说:“可是自从看到了我们承和,我就对你们陈老师没兴趣了。难怪孔子说:由奢入俭难。原来就是这么个理儿。”
“瞎说,”白霖鄙视她,“你以为我是外语系的就没学过语文啊,这句话明明是欧阳修的名言。”
“是孔子。”
“是欧阳修。”
两个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我扶额:“不是孔子也不是欧阳修,是司马光。你俩以后出去尽量闭嘴,人家就不会知道你们没文化了。”
课间的时候,慕承和回了办公室,我正好要将上次印好的资料原件还给他。走到门口,正好听到陈廷的声音,原来他也还没走。
我笑着正要进去,却听到他俩谈话中有我的名字。我耳朵天生就灵,便好奇地止步不动。
“这孩子挺有意思。”这是慕承和的声音。
“她家里那样,我走的时候还挺担心的。就怕不在的时候,她有什么难处,又没个大人替她担着。”陈廷说。
“其实,她比我们想象中坚强许多。”慕承和说。
走廊上袭来一阵寒风,将我额前的刘海吹乱了。
与此同时,我的心也有些乱。
原来,慕承和什么都知道。
一切都是我们误会了。
他从一开始对我的特别,不过就是代替陈廷来照顾我而已。根本不是我,还有白霖她们误以为的那样。
我的手无力地垂下去,心里几番滋味。
原来……不过是自作多情而已。
那么优秀出色的人怎么可能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动心?我自嘲地抽动了下嘴角,想笑一笑,却怎么也扯不出那个艰难的弧度。
他们又说了一些话,大概是关于我。
我却没有心思再听,转了半个身,将背轻轻靠在墙上,全身都有些无力。五指一松,那两页的资料掉到地上。
慕承和给我的期末资料大部分是打印的,不过里面有些重点的备注则是他后来手写的。原件被我自私留下来了,如今还给他的是复印件。要是他问,我来路上已经想好应付的答语,就说不小心弄丢了,想来他也不会介意。
他发给我的唯一两条短信,被我存在手机里。第一条是:不客气。第二条是:没问题啊。
上次去听他的讲座,拿回来的那份扉页上印着他简介的演讲稿也被我夹在日记本里。
其他还有什么?没有了。
我缓缓蹲下去,去拾那几页纸。办公室里射出来的光线,几乎照到我的手,我迅速地捡起东西,将手收了回来。
然后听到陈廷又说了一句话。
因为他说之前停顿了很久,所以即使毫不经意,也能听得很清楚。
陈廷说:“你不是和薛桐之间有什么吧?”
陈廷迟疑了下又说:“承和,不要因为家庭的某些相似点,你就把你小时候没有得到的爱全部灌注到了她的身上。”
我匆匆下楼,给白霖发了个短信,叫她帮我把教室里的东西带回宿舍。
白霖回复我:你不上课了?还有一节呢。
我写:不了。
白霖又问:你怎么?
我写:肚子疼。
我回到寝室,打开电脑。在网上溜达了一圈也不知道做什么好,随即上床,仰躺着,然后翻出钱夹。我盯着老爸的那张照片,愣愣地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揣在大衣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给我打电话的就那么几个人,我想也没想就接起来,喂了一声。
“薛桐。”
我听见他的声音,心中一紧:“慕……老师?”
“去哪儿了?居然敢旷我的课。”
“我……”我一时之间思维空白。
“小姑娘,最后一节课都不给老师面子。”
我心情紧张得要命,乱七八糟地解释了一番才挂了电话。
当他的声音说完“再见”,消失在耳际之后,心中又升起一点点难以言喻的惆怅。
可是,这种惆怅并未持续太久,便被汹涌而来的考试淹没。奋战了半个月之后,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寒假。
寒假的时候,我一口气接了三份家教。
除了彭羽那孩子时不时地提到慕承和的名字以外,我的生活几乎和他没有了任何交集,反倒是刘启和我熟络了起来。
刘启也是本地人。显然他和我不一样,整个寒假闲得要命,隔三岔五地打电话给我,不是约我去逛灯会,就是约我去看电影。
一次两次我都找借口,后来实在推不掉就索性将彭羽带去。
刘启在公园门口看到我带着一个拖油瓶出现的时候,眼神明显黯淡了下去。
彭羽偷偷背着刘启,在我面前下定义说:“薛老师,这男的铁定对你图谋不轨。”
“你懂什么?”
“真没想到。”彭羽感叹。
“没想到什么?”
“薛老师居然都会有人追,可见那句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的俗语还挺正确的。”
我狠狠瞪着他:“小屁孩,我要翻脸了。”
可是,事实证明,我带彭羽来时多么正确的一件事情。我们三个人走在游乐场里,刘启建议:“我们去坐摩天轮吧。”
彭羽吃惊地看着他:“师叔老师,我一直以为摩天轮是青春期女生喜欢的玩意儿,没想到你也有这个乐趣?”
刘启只好改口说:“海盗船那些都挺惊险的,我怕薛桐害怕啊。”
“其实,我不怎么害怕。”我申明。
“我也不害怕。”彭羽附和。
于是,我们买了三张票上了海盗船。
刘启大大义凌然地说:“薛桐,你要是害怕的话不要逞强,闭上眼睛抓住我,叫出来就可以。”
我冲刘启笑笑:“好。”
就在我俩说话间,彭羽已经一屁股坐在三个座位的正中间,还拍着一边说:“薛老师快来。”
然后我和刘启只得分列他的左右了。
安全栏放下来,船身开始缓缓摆动,再一点一点地升高,到最高点的时候猛然落下去,顿时有种失重的感觉,心脏突然纠成一团。我睁开眼睛,享受着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的惬意。我从小就不怕这种东西,儿时过生日,就嚷着要老爸带我来。
有一回,老爸来的路上,将身上唯一的十块钱弄丢了。那个时候十块钱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然后就着急地让我在原地等他回去找。
后来,我都不记得他究竟是找到还是没有找到。
我们从海盗船下来,刘启一脸青灰,连走路都有些飘。
“你还好吧?”我停下来问他。
他努力打起精神,冲我说:“很好啊。你还想玩儿什么刺激的,我们继续。”
我听着这句话,突然有些内疚,我们不该这么捉弄他。
不知道他对我仅仅是好感,还是真的喜欢我。
喜欢一个人并没有错。
我说:“玩得挺累的,你们饿了吗,我请你们吃拉面吧。”
“不行,还是我请。”刘启说。
还没坐下来,彭羽就问:“究竟是师叔老师请,还是薛老师请。你们商量好没有?商量好了我就要点菜了。”
我没好气地说:“我们谁请和你点菜有什么关系。”
彭羽说:“当然有关系了。”语罢,冲我眨眨眼。
顿时,我想到慕承和请他吃饭的那次,他拿着菜单点菜时候那副豪迈的样子。敢情要是我请他就省着点,要是人家请客他就大肆挥霍?
不知不觉,慕承和三个字又穿进脑袋里,我定了定心智,赶紧将它撵走。
谈话间聊到刘启是学计算机的,彭羽突然问:“师叔老师,你会心算吗?”
刘启纳闷地停下筷子:“心算?”
“比如1444乘以1444一秒钟算出来。”
刘启笑:“那哪儿能啊,我脑子又不是计算机。”
“薛老师学外语,她一说外语的时候就像老外。你学计算机的,脑子就应该像计算机啊。”
“……”这是什么歪理。
过了会儿,彭羽又说:“计算机的话是理科了,你物理应该很好了?”
“勉强吧。”刘启答,“不过丢了很久了。”
“那你知道为什么飞机会飞得起来吗?”彭羽问。
这下我可明白了,这小子是存心来砸刘启的场子的。
“伯努利定律啊。”刘启看起来一点也不知情,还好心地为彭羽解释,“伯努利说,在一个流体系统,比如气流、水流中,流速越快,流体产生的压力就越小。当飞机达到一定速度以后,产生巨大的压力,空气就能够托起飞机了。”
彭羽一副天真求知的表情问:“可是上下都会有压强啊,一样的速度那么上下压强就是一样的,不就还是飞不起来?”
我很想问,人家飞机飞不起来关你啥事啊?
这下可真的难倒了刘启,他尴尬地抓了抓后脑勺:“那我就不知道了。”
彭羽挑了下眉,不屑极了。
我说:“难不成你还知道?”
彭羽仰了下下巴:“那当然,我问过慕老师。”
“慕老师?”刘启纳闷。
“我们学校的老师。”我说。
“慕老师说飞机的机翼上下表面形状是不一样的。上面是流线型的曲折面,所以距离长,同样的时间气流要通过更长的距离那么速度就快些,而下面是平面,流动速度小。根据你刚才说的伯努利定律,速度越大压强越小,所以飞机就是利用这个压强差飞起来的。”彭羽胸有成竹地解释了一番。
我听得云里雾里,回味了很久才搞清楚好像是上面压强小于下面压强,使得它飞起来什么的。
刘启倒是也不生气彭羽捉弄他,听了彭羽的话,沉思了起来,过了片刻显露出一种豁然开朗的表情:“原来是这样啊,真是长见识了。”
听见对方这么表扬自己,彭羽全然一副尾巴就要翘上天了的神色,扬扬得意地说:“这种东西小意思了。”
“不过,彭老师,”我故意刁难他说,“有一点我倒是不明白。”
“什么?”
“你在电视上见过美国那些战斗机翻转吧。”
“嗯。”彭羽点头。
“照你这么说,飞机翻过来的时候,”我用手做了个翻转的手势,“它们的机翼上下面就颠倒了,那为什么没见它们掉下去呢?”
“这……”彭羽抓耳挠腮,“我当时没问过,就没听慕老师说。”
这下算是扯平了。
回去的路上,我说:“你也不能老拿别人的长处来贬低他啊。刘启也有很厉害的地方,他们那个队研制的机器人去年参加机器人球赛进了全国总决赛。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优点和长处,你说要是叫慕老师造个机器人出来,那肯定也要难倒他。”
彭羽别过头去,嘟着嘴说:“可是,我就是喜欢慕老师。你和刘启是一国的,我和慕老师是一国的好了。”说完之后一直闷闷不乐的。
“你这么小气啊。”我逗他。
“薛老师,你偏心。”
“我怎么偏心了?”
“你叫我来,不就是为了让我当电灯泡,专门找那个刘启的茬的吗?”
我眨巴眨巴眼睛,他倒是个明白人。
“可是你又不忍心了,觉得我专门欺负他。你就反过来挤对我。我帮你,你帮他,你说你不是偏心是什么?”他委屈地说。
我愣了愣,他说得一点没错,随即抱歉地摸了摸他的头。
他还是不理我。
我说:“好了,别生气了,下次请你吃KFC算是赔罪。”
“KFC那么多东西,到时候你请我喝杯小可就打发我了。”
“请你吃全家桶。”
“外加一盒蛋挞。”
我一咬牙:“好。”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我一边点头,一边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
他转过头来:“那我不生气。”脸上笑开花了。
一物降一物。
我宰慕承和,彭羽就宰我。
年三十下午,我和老妈去了大伯家吃年饭。
我吃饺子的时候,一口咬下去,正好是那个包着五毛钱硬币的。
堂姐说:“哟,这个是我包的。可不得了,明年小桐要走红运。”
我缓缓地将钱吐出来。
奶奶说:“但愿找个好工作,能养活自己。”
伯娘说:“妈,您老的要求忒低了。”
“是啊,奶奶,我还能养活您,养活我爷爷,养活我妈。”
奶奶继续吃饭,没再说话。
我忽而想起一个问题:“姐,你放钱的时候洗干净了吗?”
饭后,无论大伯和伯娘怎么说服,我们还是没留下来继续看春晚,吃了饭就出来了。
走到楼下,老妈说:“其实我觉得你跟着奶奶他们守岁比较好。反正我九点还要去值班。”
我径直地走在前头:“留下来有什么好,吵得慌。幸好今晚只能收一个节目,要是平时,他们家为了看哪个台,都要争上老半天的。”
奶奶一直跟着大伯住,堂哥堂姐都是她一手带大的,所以感情比我好。看人家一家五口其乐融融,我才是多余的。
我送老妈在广场口等他们监狱接她们去值班的警车。
她说:“你赶紧打车回家,别在外面溜达,省得晚了不安全。”
我嘿嘿笑:“什么有不安全的,今天估计坏人都休假了吧。”
她拍了下我的头,转身上车了。
我一个人走在大街上。人不是很多,多半都是行色匆匆地回家。
我摸出手机来看时间,发现收到许多祝福的短信,一条比一条令人喷饭。顿时我就被逗乐了,挑了条最有意思的,在结尾署上自己的名字后按了群发。不到一分钟,陆陆续续地收到一堆回复。
与此同时,电话震动了,屏幕来电上的三个字:慕承和。
我的手霎时间捏紧,刚才我有意无意地将他的号码列在群发范围内,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心中暗含着这样微小的希冀。
他却这么突然地回了我的电话。
我小心翼翼地接起来。
“薛桐?”他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
“慕老师,好久不见了,新年快乐啊。”我故作轻松地说。
“你也新年快乐。”他说。
“吃饭了吗?”我不知道说啥好,只得闲扯。
他没有回答,大概听到我周围的动静,反问:“你在街上?”
“嗯。刚从大伯家吃了饭出来。”
“一个人?”
“是啊。”
“妈妈呢?”
“值班去了。”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少许,随即问:“你在哪儿?”
二十分钟后,那辆熟悉的车停在我的跟前。我看到一张久违的脸。他下车,带上车门,朝我走来,简直不似真人。
我和他没有去哪儿,就在街上闲逛,不知不觉走到河边。我们找了张人行道边椅子坐下去。椅子前面是人行道,人行道再往前是河边的木制栏杆,栏杆外边是宽广的河面。
河水静静地向东流淌,水面倒映着城市最璀璨的灯火。
“冷吗?”他问。
“不冷。”我摇头。至少外面冷,心里是暖和的。
在这样寂寞又特殊的夜晚,居然有他陪伴。
我不高洁出尘,也没有强大的自尊心,所以对于慕承和的出现,无论同情还是怜悯,我都甘之如饴。
即使是幻化出来假象,我也不在乎。
他的嘴角悄悄扬起小小弧度,从大衣里摸出一瓶酒,在我眼前摇了摇:“新年礼物,某些人梦寐以求的伏特加。”
我高兴地吹了下口哨。
这个新年礼物,我喜欢。
“你真的请我喝啊?”我呵呵地乐。
“当然了,我说话向来作数。”
然后又像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小巧的直身玻璃杯,拧开瓶盖,斟了三分之二杯。
他说:“以前有朋友告诉我,伏特加最纯粹的喝法就是用这种杯子,配上冰块,其余什么都不加,然后一口吞下去。”
我嘴馋了,用一种渴望的眼神看着他。
他将杯子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再递给我。
我接过来,照着他刚才描述的样子,仰头一口就咽下去。顿然觉得有种很纯净、冰凉的味觉停留在舌上,随后,一股炙热的灼烧又陡然冲破这层清凉,从食道一直蔓延进胃里,然后酒气冲上鼻,将我的眼泪逼了出来。
我皱着脸,双手捂住鼻子,深深地吸了口气,突然觉得心房猛烈地扩张了一下,异常畅快。
四肢的血脉就此暖和起来。
“啊!真过瘾!”我大呼,“再来。”
慕承和将杯子收回去:“不行。你要是喝醉了,我可吃不了兜着走。”
我蹙眉:“再来一点儿嘛。”
他拿着酒瓶,摇头。
我厚脸皮地祈求:“就一点点。”然后用食指和拇指比了个微弱的高度。
他笑:“冰与火的缠绵?”
我点头:“你真的没喝过?”
“是啊。我喝过最高浓度的酒就是啤酒。”
“不可能吧。”原来,天才也有菜鸟的时候。
“要不……”他说,“我试试?”
“好啊,正好陪我喝一点,两个人比较有意思。”我怂恿他。
慕承和倒了一点酒。那确实是货真价实的一点点,几乎只是在杯子的杯底铺了薄薄的一层液体。
他侧着头看了它,再看了我一眼。
“我可真喝了。”那表情很像背着大人做坏事的小朋友。
“嗯。”我捣头。
他闭着眼睛静静地吞下去后,原本平和的眉猛然折起来,随即爆发出一阵划破夜空的剧烈咳嗽。
我着急地拍着他的背。
小半会儿,他才缓和下来,然后吐出一句非常孩子气的话:
“真难喝。”
转眼之间,酒精就在他体内发生作用,脸颊泛起一层淡薄的粉红。那对褐色的眼眸在这般衬托下,显得更加莹润如画。
我站起来,走到栏杆前,看了会儿堤坝下的河水,鼓起勇气,回头大声说:“慕老师,你能给我讲讲你的事吗?”
他随之起身,走近我:“什么事?”
“随便什么都好,小时候的,留学的,工作的,恋爱的。”我怕他不肯,便补充说,“作为交换,你也可以问我。”
“问你什么?”
“很多啊。比如我小时候特别皮,每次犯过错后,我妈拿着鸡毛掸子抽我之前,还要叫我自己说,准备被抽多少下。”
他笑:“你妈妈还挺民主的。”
“什么呀,那是虚伪的民主。我刚开始就说:‘妈妈你轻轻抽一下就好了。’可是,哪知这非但不行,还会被冠以没有深刻认识自己错误的罪名,而受到更严厉惩罚。最后还不是她说了算。”
“难怪现在犯错误的时候,你认错意识特别强,原来是被这么培养出来的。”他说。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和白霖翻墙的那次。
随即,我意识到一个问题。原本是我探索他,怎么最后被他转移到我身上去了?
我说:“好了,现在该你说了。”
“你想听什么?”
其实,和他有关的所有的一切我都想知道,可是人也不能太贪心,不然什么都抓不住。
说什么呢?
小时候的?会不会和我一样惆怅?
工作的?会不会是军事机密?
恋爱的?会不会突然冒个师母出来,使我想就地自刎江边?
于是,我选了个最不敏感的话题:“说些在俄罗斯的事,那里比我们这儿冷多了吧?”
“是啊。而且刚去的时候语言不熟,只能靠微薄的奖学金过活,生活挺拮据的。后来地方跑熟了,就经常帮中国人当翻译,赚外快。”
“一共去了多长时间呢?都在莫斯科吗?”
他说:“我在莫斯科待了将近八年,后来又去圣彼得堡一年多。”
“哪个城市漂亮些?”
“圣彼得堡漂亮。”他说,“它在北极圈附近,夏天的几个月几乎整晚都不会黑,凌晨的时候,那么盯着亮如白昼的蔚蓝天空,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甚至,有些时节还能看到北极光。”
“北极光!真的?美吗?”我感叹。
“美极了。据说看到北极光,就是看到了上帝的眼睛。”
“上帝的眼睛吗?”
“只是传说。从科学的角度来看,那是太阳和地球之间的磁场风暴。”
“科学家可真不浪漫。”我瘪嘴。
他无奈地笑了。
我沉默了稍许,喃喃地又说:“要真是上帝眼睛就好了,我想亲自去看看,然后问下上帝,我爸在天堂过得好不好,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他听了以后,凝视我半晌,语哽。
“开玩笑的,”我摆手说,“我坚定不移地信仰共产主义呢。”
临江的这几截公路是城区里设定的最大的烟火燃放点。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河边放烟火的人越来越多。过了十一点以后,几乎可以用人潮汹涌来形容了。
很多人都舍弃了春晚的最后部分,出来放烟火。
我们缓缓地走在人流中,爆竹和礼花的轰鸣声,几乎要吼着说话才听得清。
路过一个售卖点的时候,他问我:“你要不要放鞭炮和烟花?”
我摇头。
烟花爆竹这些玩意儿在这种时候贵得要命。商家们都是抱着“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的心态做生意。来一个宰一个,来两个宰一双。
我从来不去凑这种热闹。
这么一想,我才察觉,原来自己同样是个不浪漫的人。
“我还以为,小孩儿都喜欢这种东西呢。”
我立正,转身面对着他,再次重申:“我不是小孩儿。”
正说话的时候,身后一个人撞到我。我一个踉跄直冲冲地朝他跌过去。慕承和伸手,用臂弯将我揽了下来。
后面一个女声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她身边的男子抱怨:“叫你别闹,就是不听。”
我摆手说:“没事啊,是我不小心。”我也有不对的地方,要是大过年的害得人家小两口吵架就不好。
“慕教授。”那个陌生男人看到我旁边的慕承和后,认出了他。
慕承和闻声抬头,略微带笑:“原来是厉先生。”说话间,他的左手轻轻放开我。
两个人握手互送了两句新年快乐,便分别告辞。对方没介绍他的女伴,慕承和也就没介绍我。
分手后,我又站定回头望了望几步开外的两个人。那男人给我的感觉,异常倨傲,跟慕承和完全不一样。
想到这一点后,我有些不屑:“什么人啊?”
“我们有个研究项目,是那位先生捐的款。”
“旁边那个呢?”
“不认识。应该是他夫人吧。”
“居然对自己老婆这么凶。”
慕承和也回头随着我的视线看过去,淡淡说:“有时候表面现象会和内在本质不一样。”
“你怎么就知道不一样呢?”
“通过观察。”
“观察?”
我对着那远去的一对背影,研究了一下,随即狐疑地问:“他的腿有毛病?”
“嗯。上次他来学校的时候,我还见他坐着轮椅。”
“腿脚这么不方便还陪着老婆来放烟火啊。”
“可见有些人的内在,和我们看到的不一样。”
我笑了下,忽然就明白了,少许后又道:“你说,我们这么八卦人家的时候,他们会不会也在八卦我们?”
“我们哪有什么八卦?明明是在很严肃地讨论爱与表象的内在牵连。”他说这话的时候,面容正经极了,全然一副善良无害的表情。
恐怕只有他这种人背地里说人家闲话,还能这么理直气壮。
我差点就忘了,他还是那个曾经让我抓狂多次,几欲将他手刃刀下的慕承和。
在接近敲钟的最后几分钟,我们终于走到了滨江广场。广场正对着南北两江的汇聚处,有小部分是悬空的,所以扶着栏杆站在边上垂头看到脚下的湍急河水匆匆东去,会恍然觉得是在船上。
广场的一角,有个巨大的钟楼,很多人都翘首以待,迎接着新年倒计时。
这个时候是鞭炮声最猛烈的时段,绚丽的烟花一朵朵冲向空中,非常密集。甚至让人不敢直冲冲地抬头看,免得那些烟灰落到眼睛里。
我看到飞天的烟火,忽然想起问彭羽的那个问题:“慕老师。”
“嗯?”他应我的时候,视线仍然落在别处。
“飞机是靠那个伯什么定律飞上天的,那么……”
“伯努利。”他说。
“那么飞机做翻转动作的时候,机翼的上下方向就不一样了,为什么又不会掉下去呢?”
我朝着他看的那个方向瞅过去,原来是一个小男孩拿着香在点烟火,似乎胆子很小,火线都没引燃,就扭头飞奔到母亲的怀里,逗得大人哈哈大笑。
“你怎么突然对飞机有兴趣了?”他翘起嘴角,含笑反问,目光移到我的脸上。
我的脸瞬间就涨红,刻意地咳嗽了一下,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急忙解释说:“因为……因为上次和彭羽说这个问题,我想我要是弄明白了,下次就可以在他面前炫耀下,挽回做老师的威严。”
我的目光越说越坚定,最后连我自己都以为真是因为彭羽我才对飞机有兴趣的了。所以俗话说,要让敌人相信,首先得自己相信。
“是吗?”他不经意地说,“你们还聊这个?”
“嗯。”
呃……是高深了点。
“你说那个翻转,我们叫横滚,是不是纵向做360度转体?”
“对对对。”我很高兴他明白我的意思。
“你想问的是为什么飞机倒飞的时候不掉下去?倒飞就是飞行员脚朝上,头朝下。”
“Binggo,完全正确。”知我者,慕老师也。
“其实,飞机之所以能升空有很多原因,并不全是伯努利定律可以解释的。”
“那是什么原因?”
“飞机的机翼形状的确能够在飞机正常飞行时提供一定的升力,但是,现代机翼的升力主要还是来自仰角,也就是空气流吹向机翼与之形成的锐角。”他沉吟了下,似乎在思考怎么向我这个绝对外行解释才通俗易懂,“不知道你仔细观察过没有,在飞机倒飞的时候,机头不是水平也不是俯冲的,而是会朝上空仰起一些。如果做实验,一张纸有一个角度,然后你朝它下方使劲吹气,它会上升。”
他想了想继续说:“最简单来讲……这个道理像我们放风筝一样,头要仰起来,自然有一个空气的托力。但是必须保证头朝天上翘一个适当的角度,当这个上升力大于机翼形状在倒飞状态产生的向下力的时候,就能够倒飞。”
他说起自己的专业的时候,双眸总是异常晶莹明亮。我略微失神,再想到他解释的这些,似乎是明白了,又似乎没完全明白。
“所有的飞机都能倒飞吗?”我问。
“理论上是这样。”
“理论上?那实际上还会有什么问题?”
他笑着说:“因为有个麻烦事,一般的飞机倒过来,油箱也会倒过来,说不定会停油,导致发动机突然熄火。”
“那怎么办?”
“一般军用或者特技表演的飞机,最简单的做法,就是装一个倒飞油箱,足以支撑飞机倒飞30秒左右。”
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身后的钟声突然响起来,然后人们开始齐声倒数新年的最后十秒。我兴奋地起来:“这个时候许愿最灵了。”随即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将心里的愿望默念了一遍以后,正好离零点还有三秒。
“3”
“2”
“1”
我倏地在第一时间大声地转身说:“新年快乐!”
那一瞬间,爆竹齐放,夜空亮如白昼,人群躁动。在这种场景的感染下,我居然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就想拥抱他。
动作到半空中,我才突然觉察自己的逾越,手僵硬起来,收也不是,继续也不是,异常尴尬。
慕承和却将身体略微前倾,然后低下来,顺势用手抱住我。
很轻,很轻。
他似乎只是用手指轻轻触到我的背。
可是,即使如此,隔着厚厚的衣服,这个动作仍旧让我的心脏漏跳了半拍。
我的脸碰到他的肩膀,嗅到他的气味。
短短的一两秒钟,却让我觉得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甚至有点贪恋。
他说:“薛桐,新年快乐!”随即不着痕迹地放开我,目光坦荡,一脸磊落。
我那原本被满足的心,又升起了小小的惆怅。
零点过了十多分钟以后,人流就开始陆陆续续散去。有的回家,有的辗转着去继续下一轮娱乐。
所以交通顿时拥挤起来。
虽说他的车就在不远处,但是刚才喝了酒,不能开车载我回家。这个时刻,公交车和地铁早就收车了。
酒劲儿一过,这么走在冬夜的凌晨,还真觉得很冷。夜风很大,我的头发是披着的,所以被吹得东倒西歪,脸颊都生生地疼。
慕承和将我留在一个还没打烊的小烟摊旁。摊主是个中年大婶,点着白炽灯,靠着墙撑了把大伞,正好可以让我躲风避寒。
然后,他自己走到路口迎着风,帮我招出租车。
无奈,车多人少,他又特别好脾气,好不容易同时和人拦到一辆,却见对方是女士,他二话不说,就让给人家了。
十多二十分钟后,此人无功而返,脸上带着素日里从未见过的郁闷表情。
“这肯定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他叠着眉头说。
我看到慕承和鼻子通红,肯定也被冻得够呛,便说:“我去拦车。”
他却说:“算了。我去取车,送你回去。”
“不行吧,你喝了酒。”早知道就不叫他喝酒了。
“这个时候,肯定警察都休假了。”
“谁说警察都休假了,我妈不都在上班吗?”
我摇头,就是不同意。
老爸就是开车的,我们一家人对这个都特别敏感。
“回去也是一个人?”他问。
“嗯。”
“那……”他想了想,“去我那儿吧,我也是一个人。”
这下我才想起来,他带我和白霖回的住处就在附近。
“陈老师呢?”我记得他说是陈廷的住处。
“他早和他女朋友同居,把房子让我了。”
同居?
我一个踉跄。
原来……老师也会和人同居。
幼时,我一直以为学校老师是神一样的人。老妈常对人说:“我家那姑娘什么人的话都不听,但是她们老师一说什么就当圣旨似的。”
后来一年级过了几个月,我发现原来老师也要吃饭,要接孩子放学,还要上厕所……真是幻灭啊!
现下,慕承和居然告诉我,老师也会同居,而且还是我们学院,照耀在党团光辉下,被我崇拜的陈廷老师。
我们步行了十来分钟就到了目的地。
第二次来这里,和上一回的感觉又不一样了。
客厅的阳台上,正好可以看到刚才我们迎接新年的滨江广场。夜幕下,偶尔还有一两朵烟火绽开着。
我俩都被冻木了。
他去铺床,我去冲了个热水澡。浴室的盥洗台上东西很少,就是一个漱口杯、一支牙刷,一柄电动剃须刀,以及一个小药瓶,并无女性用品。
我顿时觉得心情大好,在浴室原封不动地换上他替我找的睡衣,挽上裤脚和袖子才勉强穿上,走了出去。
慕承和正在收拾沙发了,我则走到沙发背后的书架前浏览。
上面有很多关于慕承和专业的书籍。无论是俄文版、英文版,还是中文版,都是鸟语编成的天书。架子的最下面一层,放了一些微缩模型,各种飞机的,仿真度极高,甚至还有船。
我指着那东西,问了一个很白痴的问题:“什么船,甲板那么大?”
他眸中闪过一丝笑意:“是航母。”
呃,算我无知好了。
过了会儿,他递了杯温开水给我。我触到他的手指有些烫,却以为是他刚才端着开水的缘故,所以并未上心。
睡觉前,我回客厅里拿手袋,瞅到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的脸色和唇色都也变得有些不对,便问:“怎么了?”
他似乎愣一下,过了两三秒钟才将视线从别的地方转向我,眉头皱得紧紧的。稍许之后,淡淡说:“大概有点发烧。”
“发烧?”我一听这两个字便立即走过去,摸他的额头,温度高得烫手。
“怎么发烧了呢?”我顿时急了,“是不是刚才河风吹的?”
“没事,睡一觉就好了。”他宽慰我说。
“发着烧,睡下去也不会好受啊。”
慕承和倒没和我继续争辩,摆了摆手:“你别晃,晃得我头晕。”随即眉头锁在一起,头靠在沙发靠背上,闭上眼睛。
他大概是难受极了,也很想要安静。
于是我一个字也没敢多说,开始用眼睛环视四周的陈设,想找到放药箱的地方。
半晌未果后,我突然想起盥洗台上的药瓶,便跑去洗手间,果然在镜柜里找到很多药。我妈平时生病的时候,都是我照料她,大致也知道发烧应该吃什么。
我倒了杯温水,选出几样感冒药,搁在茶几上,准备再将里面的说明书仔细地读一遍。
他睁开眼睛对我说:“别看了,我不吃药。”
我一愣,手顿在空中,扭头看他。
“为什么?”
“我在服别的药,不能和感冒药重着吃。”
“那怎么办?”总不成就这样吧。
“我就想躺会儿,然后你去卧室睡觉。”
即使发着高烧,他仍然比我有条理得多。
我踌躇地看着他。
“你还要我凑足精力,专门来开导你?”他闭着眼睛又说。
我不敢再反驳他,只得信任他对自己病情的自信,顺着他的意思回了卧室,也不和他讨论病人和健康人谁更应该睡卧室的问题。
我走了几步不放心地回头:“你要是有事就叫我。”
他似乎没有听见,愣愣地看着我。
然后我又重复了一次,他望着我的唇型,才缓缓点头。
我没有关卧室的门,就怕有什么动静,听不到。我在床上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瞪大眼睛看着天花板。客厅里簌簌的纺织物摩擦声,大概是他展开被子躺下了。
随即,整个世界安静极了,
过了许久,再也没有听见他动。
是不是睡着了?
我翻了个身,又等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是没听到他的响动,于是确信他是睡着了,便踮起脚尖到客厅看他。
我唯恐他察觉,连拖鞋也不敢穿,就这么光着脚丫轻手轻脚地走到沙发面前,想试探下他额头的温度,却又不敢触摸他,怕打扰他的睡眠,于是蹲下去妄想通过外表观察来看他的病情。
他闭着眼睛,眉宇微蹙,睡得很浅。从他短促的呼吸来看,应该还是发着烧。我不经意看到茶几上被他喝光的空水杯,于是起身拿起来去厨房倒水。
发烧不吃药,就只能多喝水了。
回来的时候,发现因为发烧出汗,他的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我将杯子放好后,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再放回去。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眉深深折了一下,嘴里传出一声低微的呓语,然后将我的手指握住。
我的心猛然一跳。看了看手,再抬眼看了看他的脸,直到发现他并未苏醒之后才放下心来。
可是,接下来我却被难住了。
他拽的有些紧,是掰开他?还是就这么保持原样?
我蹲在沙发前,犹豫不决。指尖正好挨着他左手的掌心,那个温度着实有些烫到我了。
慕承和的左手。
在黑板上偷偷写字的左手,用筷子替我夹菜的左手,曲起手指轻轻敲我桌面提醒我不要开小差的左手,将围巾取下来套到我脖子上的左手,以及,刚才浅浅拥抱过我的左手。
一小会儿以后,他的手已经渐渐松开了我。可是,我再也舍不得离开,就地坐下,侧着脸将头放在沙发上,正对他的眉目。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呼吸渐渐绵长、平和。我的眼睑也缓缓下沉,终于熬不住,睡着了。

第六章 左边
我又做梦了。
换成那次老爸带我去游乐园的事情,然后我俩在路上把钱弄丢了。
老爸给我买了个麦芽糖,然后说:“桐桐,在这里等爸爸,哪儿也不许去。”
当时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后来我舔着糖继续等,再后来,糖都吃光了,老爸还没回来。我只是觉得又冷又孤独。
真的很冷。
我哆嗦了下,想捞点什么来阻挡下寒冷,却什么都没抓到,于是使劲缩成一团。
就在此刻,我听见一声不似真实的清浅叹息,然后突然降临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将我捞起来。
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我都迷茫了。
只觉得那是个异常舒适的温柔怀抱,正当我贪恋地想要永远缩在里面的时候,却被放进了一个柔软的被窝里。
我有些失落地颦起眉头,又一次跌入梦境。
就在我等到心焦的时候,有个阿姨朝我走来:“哟,这不是童警官的千金吗?”
“阿姨。”我仿佛认识她。
“家里人呢?”
“爸爸去找东西去了,叫我在这儿等,妈妈上班。”我老实地回答。
“这样啊,”阿姨笑了笑,“你妈妈叫我来接你回去呢。”
梦里我看不清她的脸,我一直看不清楚,只记得她拽着我的手越来越紧,越来越紧。我想要喊却怎么也喊不出来,情急之下使劲翻了个身,随即就觉得身体悬空,随即扑通一声滚下床。
地上铺的是木地板,所以动静显得有点大。
我郁闷地坐起来,神智还有些恍惚,然后看到听到声响而迅速出现在门口的慕承和。
我惊悚地睁大眼睛,将望着眼前的陈设,刚开始还反应不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坐起来环视一圈后才想起来是慕承和的卧室。
“我的床这么宽,亏你也滚得下来。”他靠在门边,一脸无奈,哪还有昨晚的病猫样。
“滚不滚下来和床的宽窄又没有关系,”我嘟囔,“学校的床那么窄,我也睡得好好的。”
他好笑道:“那是因为学校的铺有栏杆。”
好吧。我承认我睡姿很差,蹬被子,横着睡,流口水,不过掉到床下的情况倒是很少,足以说明这人的床风水不好。
可是,这等事情怎么能被慕承和发现呢?
想起流口水了,我迅速地摸了下嘴角。还好,就算有的话,也风干了,而且我喜欢仰卧不爱侧躺,不然在枕头上留下罪证就惨了。
“要是你不再睡了,就洗脸刷牙吃早点。”他说完,又转身离开。
我揉了揉头发,掀开被子从地上爬起来,去了洗手间。我记得我是在客厅睡着的,怎么起来就成卧室了,难道梦游?
我上厕所,冲水的时候,看到一滩那血红,先是愣了下,然后急忙扭头检查我的睡裤。
果然也脏了。
顿时心中大叫不妙。
“你起了?我就收拾床了啊。”慕承和在外面说。
“等一下。”我慌忙地叫。
“怎么了?”他在门外的脚步似乎滞留了下。
昨天洗了澡以后,慕承和找了自己的厚睡衣给我。现在裤子给他弄脏了不说,依照我平时的经验来说,床单肯定也脏了。
天呐……
我做了一个无声的呐喊,然后即刻对外面的慕承和说:“我还要睡会儿。”语罢,飞速冲出洗手间,奔回卧室,不理会站着的慕承和,转身就锁上门。
我爬上床去查看自己的罪证。被子上没有,但是床单上有!他的床单是浅色的,一眼就能看到床铺正中央那团痕迹。
在大年初一的清晨,我凝视着它,活生生地体会到了,什么叫悲剧。
我冷静下来细想了下,解决方式不外乎三个:
第一,我把自己从这23楼扔下去。想到这里,我心下一横,站到飘窗台上,打开窗户。冷风倏地就窜进屋,让我打了个哆嗦。随即我再看了看楼下的风景,更哆嗦了。
算了,下一个方法。
第二,我把床单和睡衣从这23楼上扔下去。可是,他进来看到裸露的床垫和被子,我怎么跟他解释呢?万一楼下哪个热心人捡到,还登个招领启事,我又怎么办呢?还是不行。
第三,坦白。我欲哭无泪,总不能说,老师,我来那个了,只能麻烦您老人家自己把睡衣和床单洗了。
慕承和敲了敲卧室的门:“薛桐?”
“啊?!”我惊慌地应了一声。
“没事吧?”
“没……没事。我能再睡会儿吗?”
“那你继续睡。”
他总算干别的去了。
我在卧室里,揪头发。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我想一头撞死在墙上。
可是,每次这种时刻,我不自觉地都会记起毛主席的名言——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困难吗?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仔细地回想了下,他的洗衣机是放在洗手间里的。于是,立刻将床单和睡裤换下来,再穿上自己的牛仔裤。
我想了想,避免他猜出来,我把枕套和被套一起被剥了,揉成一堆。完事之后,抱着东西先用耳朵贴在门上,探听了下动静。在确认安全的前提下,用风一般的速度冲进洗手间,打开洗衣机,将东西塞了进去,这才松了口气。
可是,接下来呢?接下来又出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这种全自动的滚筒洗衣机,我不怎么会用……
我试着按了下写着“开始”的按钮,没反应。我再连续按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按钮。还是一样没反应。直到我发现连指示灯都没有亮,才觉得是不是电源问题。随即,找到那个插头,插进去。
一声短促的轻响之后,洗衣机终于动了。
我一扭头发现慕承和不知何时就站在门口,津津有味地看着我。
我咧着嘴笑:“我怕你有洁癖,就把昨天用过的东西帮你全洗了。”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有可行性的解释。
不知道他是信还是没信,将淡淡目光在我脸上滞留了两秒,随之朝我走来。我赶紧堵在洗衣机面前。
他却侧了下身,想朝我没守护住的另一边靠。
我又堵住那边。
他看了我一眼,脚步没动了。
我被那眼神盯着怪心虚的,便忍不住颤声问:“老师,你要做什么?”
他伸手在洗衣机上面的储物架里拿了个蓝色的小圆桶,问:“我拿洗衣粉,你加洗衣粉了吗?”
“……没有。”
他抽开洗衣机右上角的小抽屉,舀了两勺洗衣粉进去,再关上。等他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以后,我就像母鸡护小鸡一般,又开始守这台事关我终身名誉的洗衣机。
“还要等半个多小时,你可以暂时出来休息会儿。”他说。
我结结巴巴地说出一个最惨不忍睹的回答:“我从没见过滚筒洗衣机怎么洗衣服,所以就在这儿研究下。”
挺犯傻的话。
以前赵晓棠一直教育我们,看见自己不懂的东西,就算心里很好奇也要装作不屑的样子,这才能让人感觉你高深莫测。显然,我没有领悟到赵晓棠话中的精髓。
他说:“我下楼去买点东西,你要带点什么吗?”
我迅速摆头:“不用不用。”您老人家赶快消失好了。我如今什么都不想要,就盼望着晾好床单,再从这里迅猛离开。
慕承和没再接着问,随即拿上钥匙换鞋出门了。
过了一会儿,我将一切搞定后,这人就回来了。他拎着一个很大的超市口袋,左手还拿着两盒感冒药。
“你也吃点药,昨晚居然坐在地上就睡了。”他走进屋说。
朝冰箱里放了些东西以后,他看到桌子上原封不动的牛奶和面包又问:“你还没吃?”
我皱眉说:“我不喜欢吃面包。”
不知道怎么,突然心中就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依然对我挺好,但是就是觉得,白天的慕承和跟昨晚的慕承和有些不一样了。好像昨日夜里我那么握着他的手都是幻觉,连他高烧到听我说话都显得吃力的样子也是假相。
天明之后,一切都没发生任何变化。
屋子里一片静默。
我俩都没说话。他继续进进出出收拾刚才买回家的东西。我将装衣服的桶放回原处,再洗手回到卧室,准备拿东西回家。
我的手袋放在飘窗上,旁边搭着外套。
就在这个时刻,我看到手袋旁边放着一个东西。那是一包生理期用品,粉红色的包装,还是少女型的。
我看到它的瞬间,一阵热气腾地冲上头顶。
尴尬到了极点。
原来他早看出来了,却默不作声。当时问我要买什么那会儿,估计就是想问我需不需要这个东西。我却因为着急,没明白他的含义。
我从没有想象过,一位单身男性去超市买它的情形。
每次我和白霖去超市买卫生巾,都特别烦那些大婶或者大姐不厌其烦地问你需要什么样的,量多不多,爱不爱侧漏之类的问题,然后朝我们推荐这个推荐那个。
很多年以后,我跟慕承和再提起这件事情,他一脸严肃地说:“我忘了。”简简单单地三个字就想将我敷衍过去。
“别瞎说了,你那记性会把这么刻骨铭心的事情给忘了?电脑不记得的东西,你都记得。”
我说什么都不答应,逼着他再次仔细地回忆。
他看了看我,无奈地说:“我当时什么也没看,假装着买别的,然后路过那个货架的时候,随手拿了两包。”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他彻底地否认。
“不可能,你刚才明明说你拿了两包,可是我只收到一包。”
“我口误。”
“难不成另外一包你给别的女人用了?”
“我哪会有别的女人?”
“肯定就是。”我背过身去,不理他。
“薛桐?”
“别叫我,我伤自尊了。”
“好吧,”他叹气,“我承认有然后。”
“然后怎样?”我喜笑颜开地回头继续追问。
“然后……我就回来了。”他故作认真地说。
“……”
除夕一过,时间就开始飞逝,而刘启却接二连三地出现。要么是真人,要么是电话和短信。
我平时挺大咧咧的,却是个将“NO”说不出口的人,所以每次刘启出现我都是躲,或者找借口推脱。可惜,这人的毅力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比拟。
我也不好直接告诉他:我们不合适,请你和我保持距离。因为除了约我吃饭、外出,问候我好不好以外,他没有任何过界的表示。一不小心就会搞成我很小家子气。
好在,我有很好的借口——做家教。
我接的三份家教里,除了彭羽以外,还有一个三年级的孩子和一个初三生。每个人都是一周三个半天的课,而且三个人的程度都不一样,我每次还要专门看书,整理资料,预备第二天教的内容。所以加起来,比学校开学的时候还要忙。
最难教的是那个三年级的女孩儿,小名叫优优。以前上过剑桥英语的那种儿童班,学了一点,现在又在小学学校学了一点,听课的时候精神特别不好,喜欢走神。她人小,所有的学习动力都只能靠兴趣来支撑,她自己却是对英语没有多大的兴趣。可是父母是望女成凤的典范,巴不得她一口气成一个外语天才。优优妈妈时不时还会突然推门而入,问我们渴不渴想不想吃东西。其实我知道,这个做母亲就是想看看我对孩子的课程有没有抓紧时间,值不值得二十五块一个小时,所以随时找借口进来抽查一下。
那天下午,我让优优抄字母。她写着写着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我喊了她两三声,她支起脑袋,疲惫地揉着眼睛。
“薛老师,对不起。”她小心翼翼地道歉。
“怎么了?没睡好?”
“我上午练了很久的芭蕾,想睡觉。”
“你还在学跳舞啊?”这个我倒不知道,只是看到客厅里有钢琴,以为她在练琴。
优优点头,随即向我汇报她的寒假安排:“一三五下午上您的课,二四六下午去少年宫学芭蕾,每天上午练琴,晚上做作业。过年以后,芭蕾课调了课,有时候会挪到上午上。”
我听了以后顿时想晕倒,差点出口就说:你父母够折腾你的。
可是现在我搁她面前也是一老师,不能随便乱说话,只好摸了下她的头,说了一句万能的教育用语:“大人也是为了你好,所以要加油。”
我这下才知道,并非她爱开小差不好教,而是孩子真的精力有限。
优优抬起头问:“薛老师,您以前也是这样长大的吗?”
“差不多。”我笑。
那个时候我也是上三年级,刚刚从外地的小县城到A市,老妈深怕我落在别的孩子后面,要老爸送我去少年宫学跳舞学画画。
“您也学钢琴和芭蕾?”
“没有,我学的是民族舞和琵琶。”说着,我为了证实,还在她面前做了一个新疆舞动脖子的动作。
她顿时弯着眼睛笑了:“我也见我们老师做过,我也想学,可是真难。”
“说起来不难,教一个诀窍。你全身贴在墙壁上,然后反复地想着用你的右耳朵去挨右肩,然后用左耳朵去挨你的左肩。”我说着,又示范了一遍。
优优这下来了精神,从椅子上站起来,果真跑到墙根,拿着个镜子照着我刚才说的做了几回。可是到最后,还是放弃了,又坐了回来说:“怎么我一动起来就跟鸭脖子抽筋似的。”
我乐了,以前一直觉得这孩子不太喜欢说话,也从来不和我交流,没想到还是挺好玩儿的。
我又说:“我有个堂姐,个头高,就更惨了,被送去学游泳。第一回去泳校,她说她怕水,说什么也不敢下池子。结果那教练二话不说,像老鹰捉小鸡似的将她拎起来,呼啦一下就扔水里。”
优优瞪着眼珠:“后来呢?”
“后来?”我回忆起老爸在我面前无数次地重复过的那个场景,忍俊不禁地说,“后来,她使劲打水,两下三下地居然真浮起来,然后谁也没教当场就学会游泳了。爬到池边,才想起来要哭。”
听见我们的笑声,优优妈妈又推门而入,我和优优聊天的声音戛然而止。
待她妈妈出去,优优小声问:“薛老师,您堂姐后来成运动员了吗?会参加奥运会吗?”
“没有。我也没有成舞蹈家啊,能够成功的人很少很少。”
“既然这样,为什么我妈妈又非要我学呢?”优优垂目。
我想了下,对她说:“爸爸妈妈有他们的苦心。有时候大人要你学什么,并不是非要成为舞蹈家、音乐家,而是为了让你更有修养、更有内涵,以后会有更多人会喜欢你。”
优优似懂非懂地看着我。
我眨了眨眼睛:“例如,优优班上有两个男孩。一个学习好,体育好,还会弹琴也弹得超级棒;另外一个什么都不会,功课也差,你说大家喜欢哪一个啊?”
“当然是第一个了。”优优立刻肯定地说。
“所以,别人也是这样看你的啊。”我说。
后来,刘启又叫我吃饭。在四川小面馆里,我大声地将和优优的这些事情说出来。我选这个地方真是正确,人超级多,到处都充斥着油烟味,桌面也是油腻腻的,而且因为生意好,有时候还不得不好几个不认识的人拼桌。在这种情况下,完全不能培养男女暧昧情感。
刘启听着听着放下筷子说:“薛桐。”
“嗯?”我头也不抬,只顾自己大口地将面吸进嘴里,发出很不淑女哧哧的声音。
“我见过你弹琵琶。”
“啥时候?”我纳闷。
“去年十月你们学院的迎新晚会上,你代表学生会弹了一首《阳春白雪》。”
我扯了纸巾擦了擦嘴:“那个啊,别提了。本来是系花同学要表演朝鲜舞的,哪知她突然和主席闹情绪,说不演了。然后他们才让我赶鸭子上架似的,跑去凑数,临时帮我去借了衣服和乐器,结果我弹到一半突然忘曲了,只好硬着头皮将第一段弹了两遍,然后灰溜溜地下场。”
这事情,至今回忆起来都是人生噩梦。
我这人有个好习惯,不喜欢回忆的事情,就使劲地往脑子外面赶,不去想它。过段时间,就跟真的忘了一样。
过了片刻,我想起来什么,对刘启说:“话说……我们学院开迎新晚会。你是计科院怎么在现场?”
刘启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说:“跟他们一起混进去,想参观美女。”
我拍了拍哥们的肩头:“你没啥可害羞的。我也喜欢看美女,下次一起看。”然后我就开始细数我们学校在哪个地方蹲点,等到的美女最多。最后变成了我在他面前研究对比,究竟哪个系的美女品质高,且内外兼修。
听着我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些,刘启表情有些奇怪,呐呐说:“其实,无论别人如何漂亮,在我心中都比不过一个人。”
“那当然了!”我接过话题,“一般在男孩子心中最美丽、最伟大的女性莫过于自己的母亲了。”
我说完这句很有哲理的话,颇有自豪感,于是拿起碗,大口地喝了半碗汤。再看刘启的时候,觉得他的表情更诡异了。
第二个星期,又是优优的课。我讲到中途,她又睡着了。我侧头看了看孩子一脸疲惫的脸,放下课本,想叫她,手伸出一半又收回来。
我也将下巴隔在桌面上,望着墙壁发呆,愣了好半天又从包里掏出一个绿色的笔记本开始写日记。
2月14日星期四天气:阴转小雪
今天是情人节,外面飘着小雪花,格外有种浪漫的感觉。
上午给彭羽上了课,中午在外面匆匆吃了一碗饺子,然后就在优优家旁边的百货公司里逛了一会儿。
很无趣的情人节,却很充实。
闲下来的时候就会问自己,慕承和在做什么呢?有没有忘记今天是情人节呢?
我挺想跟他联系的,无论是电话也好短信也好,可是我又害怕。这样暧昧的日子里,我的任何举动都会使他察觉到异样吧。
中午在百货公司的男装部走了一圈,看到一个专柜模特身上穿着件深灰色的呢子大衣,配着一条格子的围巾,我忍不住停下来,想象着慕承和穿上它的样子。
虽然他一点也不属于我,可就是这么在心中幻想一下也是满心欢喜的。
慕老师,情人节快乐。
我从小就有记日记的习惯。小时候老妈还没当狱警,而是在一个县城里教语文,对我特别严格。午休时间,如果我不睡午觉就必须写日记。
所以,以后的十多年我都养成了这个习惯。隔三岔五地,哪怕一俩句话,自己亲手记下来才觉得踏实。
我收拾东西将手袋拿起来,开门出去。优优妈妈正坐在客厅里绣十字绣,看到我拿着包出来有些诧异,看了下墙上的钟,急忙问:“就到时间了?”
她声线提得有些高,顿时露出点情绪。
我忙解释:“优优大概有些累了,讲起来效果也不好,我下次给她补上吧,这次不算。”
她愣了下,点点头,略有窘迫。
我立刻觉得我这话似乎挺过分的,寒暄了几句急忙逃走了。
一转眼天气转暖,开学也有好几周了。
俄语课依旧是陈廷在上。上学期是慕承和给的分,全班同学没有一个人被当,大家几乎就山呼慕老师万岁了。
赵晓棠又开始在寝室里发表自己的心得。
她说:“现在上网你们用什么联系方式?”
“QQ啊。”我们三异口同声地说。
赵晓棠摇摇食指:“No。用msn比较显得有档次。”
白霖翻白眼:“赵晓棠,你就作吧。”
赵晓棠反击:“作怎么了?作才显得矜持。”
她们激辩中,宋琪琪去插门,烧水,完全没有兴趣继续听下去。我则瞪着眼睛若有所思地呆望着她俩。
白霖问:“薛桐你傻了?”
我说:“我在想我也需要一个有品位的msn。”我找到突破口了。
白霖:“……”
随即我拍案而起,大喊道:“小棠,帮我申请一个有品位的msn。小白,我借你电脑用用。”
事成之后,我喜滋滋地给慕承和发短信:“老师,你最近好吗?现在在干吗?”
两分钟后,他回我:“在家里工作。”
我傻乎乎地笑了下,几乎能够想象他穿着双拖鞋,戴着黑框眼镜,去拿手机的模样。
“在用电脑啊?”我又写。
“嗯。”
“我打扰你了没?”
“没有,正好休息下。”
我笑得更灿烂了,急忙再写:“你用msn吗?加我吧,陈老师让我们写一篇俄文的求职信,我发给你看看,帮我修改下行吗?”一个刚刚诞生五分钟的msn就要担负起艰巨的历史任务。
“但是,我现在用这电脑不能用来上网。”
我满腔的热情,被他短短一句话给绕灭了,只得凄凉地写:“我账号是[email protected],要是你有空可以加我。”
然后,他的短信就再也没有回复过来。
我放下手机,表情郁闷地浏览网页。两分钟后,突然msn提醒我有需验证的系统消息,上面写:“薛桐,我是慕承和。”
看到这七个字和两个标点,我跃起来几乎要抱住白霖尖叫了。
白霖说:“得了,快继续。革命尚未成功,同学仍需努力。”
我整理了下心情,坐回电脑前。
慕承和:我换了台电脑,上来看看。求职信发给我吧。
Po3a:好的,谢谢老师。
慕承和:不客气。
Po3a:嘿嘿,你居然就叫本名。
慕承和:Po3a就是Роза?
Po3a:被你一眼就看出来了。我觉得写出来挺像你给我取的那个俄语名字,就随手用了。
慕承和发了个笑脸过来。
我咬着唇,开始想合适的话题,转头问他们三个人的主意:“我和他聊点什么比较好?”
赵晓棠着敷面膜,含糊地说:“问他一个月挣多少钱。”
白霖说:“你就问他究竟喜不喜欢你。”
“……”我都认识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宋琪琪说:“一般聊天开场白不是问别人吃饭了吗,就是问对方最近忙什么?”
我听了这话,终于赞同地点点头,看来这寝室只有我和她正常点。
Po3a:你最近忙什么呢?
慕承和:你们陈老师的母亲从外地来看他,我把他房子让出来,搬回自己家去了。
Po3a:你家?
慕承和:我家。
Po3a:我以为你家在外地。
慕承和:我有这么说过吗?
Po3a:……没有。
然后,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了。
白霖在旁边看到我们的聊天记录,叹气:“跟天才打交道真是累,都套不出话来。”
“其实啊,小桐,以一个过来人的经验,”坐在椅子上照镜子的赵晓棠说,“你在他面前完全不要想太多,想说什么就说。”
赵晓棠顿了下,问道:“他比你大多少?”她没见过慕承和,一直靠我和白霖的口述来建立起对慕承和的认知。
我皱起了眉,摇头。看起来不是大很多,但是究竟长多少岁,倒是没好意思问。
赵晓棠吃惊:“搞半天,你们连他多大都没弄清楚。”
白霖接嘴:“是啊,他和陈廷完全不一样,虽然显得很温和,但是总是有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感觉。”
听到白霖口中无厘头地冒出“神圣不可侵犯”这个句式,赵晓棠很不厚道地嗤笑出来:“得了吧,小白,你就省点你那可怜兮兮的幽默吧。”
白霖倒是没笑,很认真地说:“真的。你没见过他,所以觉得我挺夸张的。但是我老乡她们,那么花痴,都不敢在他面前表示出来。是不是小桐?”说到最后这句,白霖调头问我。
我呐呐地应了一声。
其实,我不懂白霖说的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只是感到在慕承和的亲切下面总有种若有若无的疏离感。
赵晓棠回归主题继续教育我:“别看平时你和小白挺能折腾的,其实就是典型的外强中干,一遇到感情问题立刻就成软柿子了。我们暂且不论他比你大多少,但是他作为一种天才物种,认知水平社会阅历跟你完全不在一个档次。如果你不扭扭捏捏的,反倒会显得天真可爱。说不定,人家就好这口呢。”
号称情圣的赵晓棠,苦口婆心地向我传授恋爱宝典。我眨巴眨巴眼睛,好像是明白了,又好像没有明白。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将椅子又转了回去,对着屏幕。离刚才我发送“没有”已经过去七八分钟了,他没有继续往下说。
我怕他已经离开了,于是写:慕老师?
慕承和:嗯,还在。
Po3a:我记得你说过,你爸爸也是我们学校老师啊。父子俩在一个单位工作,肯定很有意思吧。
这句话发送出去,半天没见慕承和答复。为了避免冷场,我又写:是退休了吗?如果没退休的话,要是在学校开会的时候遇见,是叫老师还是叫爸爸呢?
我一边写,一边乐滋滋地笑,心里不禁在想象小慕老师遇见老慕老师的情景,肯定很有意思。
过了一分钟,慕承和发来短短的六个字和一个标点:他已经过世了。
我霎时间有些尴尬,忽而又开始庆幸不是和他当面谈到这个话题。回想起第一次到学校报道的时候,需要在入学的学籍册上填写父母的资料和联系方式,轮到我的时候,我空下父亲一栏。然后负责这事儿的学长,检查了一遍后,十分不耐烦地又将册子推给我:“不是都跟你说了吗!父母双方的工作单位和联系电话都要写上,父亲那栏也不能空!”
我拿着笔,顿了下,缓缓说:“可是,我爸爸死了。”
那个学长的表情一下子就僵了,然后垂下头,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连说了几个抱歉,反而让我窘迫起来。
其实,他们不知道,有时候我们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旁边人正常对待的眼光。
于是,我想了一下,没有用客套话搪塞慕承和,而是发了个笑脸过去:那我们的爸爸,说不定在天堂还是邻居呢。
他也回我一个笑容:是呀,难说。
不一会儿,正在我愁闷着要继续聊什么的时候,他又发了一句话来。
慕承和:不过,我父亲这人性格挺古怪的,不知道你爸爸跟他合不合得来。
我顿时觉得好笑,急忙写:不怕不怕,我爸爸脾气超级好,肚子里总藏着说不完的笑话,人见人爱。
然后,慕承和回过来的不是一行字,而是来了一个电话。
他在电话那头首先开口:“薛桐?”
“嗯。”
“不早了,睡觉吧。”他说。
“哦,好的。”我们寝室一直都跟夜猫子似的,刚才聊得激动,完全忘记是不是这样打扰到他的作息时间了,便抱歉地补充,“慕老师,耽误你了。”
他停了一下,才说:“我不是说我,是叫你早点睡觉。我倒是睡的挺迟的。”
这下,我想到以前他提到过自己睡眠不好这事儿。
“你还总是失眠吗?”
“老毛病了。”他说。
“为什么会睡不着呢?”在我这个年纪的人看来,总是埋怨睡觉时间太少,无法理解失眠的痛苦。
“总觉得有很多事情等着做,所以心老静不下来。”他说这话的时候,调子淡淡的,听不出语气。
“是么?什么事啊。”
他并未回答我,转而说:“太晚了,你该睡觉了。”
我只得意犹未尽地道再见。
周末,白霖做东,请了一堆同学和朋友吃饭。
从参会人员的性别比例可以看出,白霖这人的异性缘不佳,除了同班那几个男生,外来异性就只有李师兄,而且李师兄还是在白霖为了帮助我的目的要求下才被加进来的。
吃饭的时候,李师兄被白霖特地安排在我旁边,坐下去之前,白霖还朝我抛了个媚眼。不明情况的人,还以为她想将自己的老相好介绍给我。
和李师兄拉家常没到五句,我就将话题转移到慕承和身上。
可是,关于慕承和这人,李师兄只知道一些不得要领的事情,无非是他在学术方面的消息,什么听说慕承和最近挺忙的,还要去西南小镇做风洞试验。
“风洞?”我纳闷。
“是啊。”李师兄神秘地说,“我也是听一个跟着慕承和的学长无意间讲的,他说他们老板大概要去西南做试验。他这种人去西南能做什么试验啊,肯定就是风洞,那里有我们亚洲最大的航空风洞试验中心。”
“风洞?”我继续纳闷,“风洞是什么?”
“飞行器研究中很重要的一个环节啊,风洞试验中可以模拟出气流对物体作用的各种数据。”
“我们学校这么强,老师还能去那种地方?”我不解。
“一个学校怎么搞的出来,肯定是军方的项目。”李师兄带着一种崇拜的语气更正我说。
军方……
我开始有点晕了。
难不成还能造一个隐形战斗机?或者国产大飞机?
正如李师兄所说,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果然就没了慕承和的消息,MSN的头像也总是灰色的。
后来,我无意间打开那个雅虎的邮箱,才发现,原来他当天晚上早就将我的求职信改好,回发给我了。
气温逐渐升高。
我趁着周末,从家里拿了些薄衣服到学校,在从小区去车站的路上路过一家咖啡馆。我这人平时路过橱窗的时候,喜欢看自己在玻璃上影出的若隐若现的侧影,于是我理所当然地朝里面看。
那家咖啡店很大,据白霖说是一个美国的连锁品牌。有时候,会看到一些打扮很时髦的年轻男女或者聊天,或者摆弄膝上笔记本电脑。我唯一一次推门而入,不是喝咖啡,是陪着白霖去借厕所。
然后,此刻,我在靠着玻璃墙的那张圆桌前看到了宋琪琪。
她对面坐着一个男人。
桌子上摆着两个白色的大号马克杯。
两个人正在聊天。
只需要一眼我就能看出来,宋琪琪已经坠入爱河了,因为她说话的时候,嘴角扬起来,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和平时那个勤奋好学、沉默谦虚的宋琪琪有些不一样。
里面光线不强,加上玻璃有些反光,瞧不仔细那男人的模样。不过,如今除了慕承和,我对任何男人的长相都没啥兴趣。
我想到上次赵晓棠说起有个男人送宋琪琪回家这事儿,肯定就是这男人了。
我恶作剧般地躲在外面给宋琪琪打电话。
“你在哪儿呢?”我明知故问。
“我……”宋琪琪接起我电话,看了对面男人一眼,不自然地说,“我在跟人家补课。”
“呸呸呸。琪琪,你就骗我吧。你现在在星巴克,和一个穿着细条绒西装的男人在一起。”
“你在哪儿?”她尴尬地站起来,拿着手机四处看。
我走到玻璃外,冲着她傻乐。
她看到我,瞪大眼睛,然后对男人说了几句话,就拿着手袋跑出来。
男人的视线也转向我这边,还朝我礼貌地点点头。这下,我倒不知道咋办了,只好学着白霖平时的狗腿样,将右手举到脸边摆了一摆。
我对异性的年龄不太有判断力,我只能看出来他比我们年长,大概和慕承和年纪差不多,不会超过三十岁的样子。
宋琪琪出来一把拉住我:“你怎么在这儿?”
“我家住在附近啊,你不是去过吗?”
“走吧。坐车。”她说。
“啊?”我惊讶,“你走了?”
“和你一起回学校。”
“不是吧,你们继续啊,我不是来搅局的。”
“不是你想的那样。”宋琪琪急忙解释。
“你咋知道我想成啥样?”我反问。
“我……”她语结,随即脸就红了,和我跟白霖的性格不同,完全不爱和人贫嘴。
回去的路上,我俩坐在公交上,宋琪琪一直没说话。
我终于忍不住问:“他是谁啊?”
“我老乡。”
“只是老乡?”
宋琪琪点头。
“你在我们系至少有一打以上老乡,都没见你那么热情过,还喝星巴克。上次赵晓棠说送你回学校的男人也是他吧?”我说。
她又点头。
“那为什么赵晓棠跟我们上次提到他,你要生气呢?”赵晓棠和我们不一样,为此还和宋琪琪冷战了好久,直到这学期才开始解冻。
宋琪琪又不说话了,转脸看向窗外。
星期天下午五点多,是交通的高峰期。
公交车上不停地人上人下,我俩坐在车子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宋琪琪靠窗,我在旁边,挨着我的是一位中年大婶膝盖上抱着一包超市购得日用品,在大声地和前面的同伴用方言回顾刚才的购物经历。
过了好长时间,在我认为宋琪琪会继续对那男人的事缄默的时候,她突然说话了。
“他叫肖正,不但是我老乡,还是我高中时的老师。”宋琪琪一边说,一边回头。

第七章 心的墙
“那真巧啊,和家乡隔这么远,都还能遇到,真是缘分。”我不禁感叹。
没想到,宋琪琪却平静地说:“不是缘分。我为了他才不远千里考到这里的。”
“啊?”
“我高二那年,突然来了一位年轻好看的新老师,很受学生们欢迎,他就是肖正。那个时候,他刚好从省城的师大毕业,分到我们学校教语文,但是并不得志。后来教了一年书,就考了A市的公务员,我也为此考了A大。”
我强忍住惊讶,以前千猜万猜,都没料到宋琪琪选择A大是这个原因。为了爱,平时内向含羞的她,会有这么强大的勇气。
我说:“那现在你终于熬到头了。这件事情,我可以告诉白霖和赵晓棠吗?”我这人藏不住秘密,但是又不确定她想让第三个知道。
“没事儿,好姐妹嘛。你说吧,我无所谓。”宋琪琪说。
后来,她就没再说话,我也就沉默了。
4月10日星期日晴
今天,我在街上看到宋琪琪和肖正面对面坐着,你一句我一句,显得那么和谐又幸福。真是惹人眼红。
那么,之于慕承和,薛桐这个人又算什么呢?
五月到了实习期,大伙儿各奔东西了。
上学期就安排好了,我是留校实习。几天实践下来,发现自己的实习的任务便是继续在外语学院的党办守着电脑,给人打下手,每天对着打印机和复印机发愣,唯一的消遣是可以听到平时那些遥不可及的老师们相互八卦。
老师甲突然对老师乙说:“你猜我周末在街上遇见谁了?”
老师乙说:“谁啊?”
老师甲:“就是你们法语班一年级那个个子挺高的女生,叫王颖是吧?”
老师乙:“是有那么一个叫王颖的。”
老师甲:“她居然和一个当兵的在街上逛街,我瞅着那人特别像她们军训那会儿的教官。”
老师乙愣了下:“是吗?”然后没了下面的言论。
老师甲滔滔不绝地说:“我当时和你一起带他们去军训的,错不了。没想到居然凑成一对了。”
另外一位老师丙,将椅子转过来摇了摇头:“现在的孩子啊,都是这样。其实那哪儿是什么爱情,只是三分钟热度。”
老师甲也点头:“我觉得也是。”
老师丙说:“你们说这个我想起去年我教的那个年级的事儿。”这位老师是专职辅导员的,所以对学生工作更有经验。
“新生军训一个月,那些孩子开始挺恨教官的,结果走的时候却哭得稀里哗啦的,拉住教官的袖子,说什么也舍不得。但是他们军营里管得挺严的,不许教官们给任何同学联系方式。然后女生们还求着我,跟某个教官要了电话号码。说的是,这位教官十月底就退役了,她们想去火车站给他送行。”
老师丙继续说:“见她们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也就同意了。一堆人还说,要是那天有课的话,还让我准她们的假。结果,回来以后,过了三个星期等那教官真走的时候,这些小姑娘早把人家忘得一干而尽了。”
三个老师都一起笑了。
“所以说三分钟热度。”老师甲总结,“只是在特定的情况下,会对特定的人有一种崇拜的感情。他们自己小,不明白,就盲目地把这种崇拜幻想理所当然地当成了爱情。”
我埋着头,默默地在报纸上假装写东西,没说话。
这时候,正好陈廷进来拿东西。
老师甲恰好拿他当话题:“军训教官也好,学校老师也好,都是一样。就拿小陈来说,也是挺危险的。人年轻,又长的好,师生年龄差距不大,很容易被女学生当成目光的焦点。”
老师丙哈哈笑说:“陈老师,你小心了。”
陈廷完全没搞清楚状况,被笑得弄糊涂了,纳闷地环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也跟着笑了笑,虽然笑得很心虚。
如果用彭羽的话来讲,我和陈廷也不是一国的。
实习时,白霖的爸爸在城西给她物色了一处房产,说是房价涨得厉害,先给她置业,然后才有落脚点让她无后顾之忧地打拼天下。
然后,白霖让我们去一起参谋下那房子如何。
小区不在闹市区,周边还有待开发,但是那个架势完全是本市高档住宅。
赵晓棠感慨:“原来,这个世界上最靠得住的不是自己,也不是自己的男人,而是有钱的爹。”
白霖一个白眼朝她横过去。
过了会儿,白霖在车里用一种不确定的询问口气问我说:“小桐,你是本地人,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挺好啊,真的。虽然有点贵,但是周边环境不错,肯定能升值。”
“你还觉得不错啊。我就觉得离市中心太远了,没整体开发出来之前,真冷清。”宽阔的马路边全是待建的住宅,一路上没有什么人烟,也鲜有看到生活气息。唯一的商业店铺,都是名车的4S店。
所以白霖又唠叨:“你们看,买什么都不方便。”
我指着车窗外的一家鲜丽的4S店,很诚恳地说:“怎么说什么都不方便呢。买保时捷不是就挺方便的吗?”
白霖:“……”
宋琪琪:“……”
有一次终于耐不住相思,壮着胆拨了他的号码。我正忐忑地琢磨自己开场白要怎么说的时候,才发现另一头迎接我的居然是那个用户关机的提示音。
后来多试几次,听到的都是同样的回复。于是,渐渐地将拨他电话这个事情,当成无聊时候打发时间的工具。
六月下旬,这个城市突然就像进入三伏天一样,据说全城的空调都脱销了。
周五的下午,终于迎来了一场大雨。雨从六点多一直下到半夜,才终于消去了部分暑气。
第二天起床,我站在阳台上畅快地呼吸着凉快的空气,顿时觉得神清气爽,然后就去上厕所。
一蹲下去,发现手机在裤袋里,于是取出来拿在手中把玩。
然后,翻开通话记录,看到慕承和的名字,随手就拨了出去。没想到那个习以为常的关机提示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竟然是有节奏的响铃声。
我的脑子,倏地就蒙了,在我还没有做出下一步反应的时候,电话就被接通了。
“喂”慕承和说。
于是,我终于听到了那个在我的世界中消失了接近三个月的声音。
在这三个月我无数次地在脑海中彩排过,要是电话突然通了,我该如何措辞才显得不唐突。可是我千猜万想,却没料到最后竟然是这么个场景——我蹲在厕所里,手上拿着手机,然后另一头的慕承和说话了。
“呃……”我冒了一个含糊的音,只觉得天气又猛地燥热起来,额头在滴汗。
“是薛桐吗?”慕承和问。
“嗯。是我,慕老师。”
“好久不见,”他说,“我前段时间出差去了,没想到一回来就接到你电话。”
“嘿嘿。”我傻笑。
“你在哪儿?”
“我……”我只能撒谎说,“我在教室。”
我一边起身回答他,一边单手提起裤子后,习惯性地转身按下水冲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才惊觉接下来的响动会让他充分地感受到,我肯定不是在教室。
一秒钟后,水箱无可挽回地哗啦一下,发出巨大的水声……
我尴尬地咳了两下,然后转移话题。
“呃,今天天气挺凉快的,你既然才回来,我替你接风吧。”
“你准备怎么给我接风?”他语气中带着笑意问我。
“以前都是你请我,本来应该我请你的。但是我现在还没开始挣钱,所以请你继续请我吧。”我厚着脸皮说。
“好。”慕承和笑。
我们约好十二点在市政广场的西边见面。
因为进城的校车半路坏了,害得我在马路上等到第二趟才挤上去,于是足足迟到了二十分钟。
我急急忙忙赶到目的地的时候,看到慕承和正在那边的树荫下。
他坐在花台的边沿,两条修长的腿正好折成九十度,上身穿了件非常普通的白色短袖T恤衫。他嘴角微扬,在听着他前面,三米远的一个男孩拉二胡。
那男孩我以前经常在这个广场附近见到他。他家里似乎经济很困难,就出来摆个卖艺的小摊,想凑点生活费和学费。男孩的二胡拉得很好,能把一些耳熟能详的流行歌曲改成二胡独奏,经常惹人驻足聆听。
只是今天,大概因为是中午,听众就只有慕承和一个。
我偷偷地绕到慕承和的后面,然后叫了一声:“慕老师。”
他回头,看到我,眼睛眯眯笑。
慕承和第一次来给我们代课是秋天,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大年初一。所以我从没见过他夏天的样子。没想到就是一条牛仔裤,一件T恤,很简单的打扮,完全没有学者的样子,反倒像一个学生。
头发理得比平时短些,露出耳后浅色的皮肤。
人也显得比以前要瘦一些。
慕承和开着车,在城里找了一家他熟悉的中餐馆。
此刻,已经是正午,原本因为昨日的大雨而消逝的热气又席卷而来。开门下车,明晃晃的烈日和热浪袭来的瞬间,慕承和的眉头蹙成一团,然后带着我,迅速地穿过停车场走到餐馆的冷气下。
“你很怕热?”坐下来后,我忍不住问。
“还好。”他嘴硬地说。
可是鼻尖冒出的那些蒙蒙的细汗却背叛了他。
我忍不住偷偷地乐了,没想到他是个这么怕热的人。
随即,我想起刚才他在外边还等了我接近半个小时,有些懊恼地说:“那你刚才等我的时候,怎么不找个凉快的地方。”
“我正好可以听会儿二胡。”
“你对二胡有兴趣?”
“我对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有兴趣。”他笑。
就在这个时候,慕承和的手机响了。
他接起来说了寒暄,大概是对方问他在干吗。
他说:“在外面吃饭。你一起来吃吧。还有你们班薛桐。”
我听到这句,心里咯吱一下,立刻猜出来电话这人是谁。
慕承和收起手机说:“是你们陈老师,他一会儿就来。”
“嗯。”我不自然地点点头。
一刻钟以后,陈廷出现。
好好的一顿饭,变成了三人谈话。
我真的失落极了。吃过饭,他们要送我回学校,我坚持自己坐车。慕承和看着我上了公交,转身和陈廷一起离开。
我看着他的背影,除了沮丧,还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我一直以为,就算是带着对我的同情,至少在他眼中,我肯定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也就是这种心理优势让我能厚着脸皮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可是,我却发现,他关心我是真的。不过,每当我进一步,他就会退后一步,无形地在我们之间竖起一堵墙。
就像今天,难道他不知道我是那么想念他,有那么多的话想要对他说?可是,他却让第三个人出现在我们之间。
到女生院门口,正巧遇见刘启。
他笑嘻嘻地迎面走来:“怎么了?薛桐,闷闷不乐的。”
我怕他继续问,便随口说:“我肚子疼。”
他问:“去看了吗?”神色有些着急。
我说:“没有,我回去休息下就行。”我三两句就打发他,然后撇下他就走了。
回到宿舍,宋琪琪说:“你可回来了。刘启给你送水果来,结果我们宿舍一个人没有,他就等在楼下,我刚回来看到他,才帮你把东西提上来了。”她说完,指了指桌子上我最爱的西瓜。
“呃?”
“你刚才没看到他?”
“看到了……”
晚上,我在msn上遇见了慕承和。我想了很久,还是发了对话过去。
Po3a:白天忘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慕承和:前天。
Po3a:你突然就消失了,好像被外星人掳走了一样。
慕承和:现在,外星人发现我居然是个平淡无奇的人类,于是又放我回来了。
Po3a:你才不是平淡无奇的人类呢,他们说你IQ有两百多。
慕承和:你确定他们不是说我智商250?
Po3a:嘿嘿嘿嘿。
我忍不住笑了,可是笑过之后,却敛起神色,看了下桌面上原封不动的西瓜,朝着键盘打了一句话,发过去。
Po3a:慕老师,你觉得我们现在这个年纪谈恋爱合适吗?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我只是想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一条不如以前回复得那么快。
慕承和:怎么,小朋友也要谈恋爱了?
我吸了口气又写:是个和我同年级的男生,不是我们系的。
然后,时间静止了。
我看到自己鼠标的光标在屏幕上一闪一闪,就像我那忐忑不安的心跳。
对话框里显示出,对方的对话状态是“正在输入”,持续了几秒钟以后,那个“正在输入”没有了。
他似乎停顿了下。
于是,我的心也跟着停了下来。
那一个停顿,或许对他只是一个转瞬,但是之于我,却是一个漫长的煎熬,我甚至有关掉电脑夺门而出的冲动。
我安慰自己,也许只是慕承和一个简单的停顿,也许他是刚才写了什么,却发现有错字了,倒回去删除。
然后,他给了我一行长长地回答:你们这个年纪的爱情总是最美的,好好把握,但是注意不要让自己受伤。
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这行字。措辞得当,字字合理,没有一处能挑得出毛病,完全是一个老师和长辈对晚辈谈话的语气,严谨且诚恳。
可是……可是我想要的并不是这个,完全不一样。
Po3a:谢谢老师,我下了。
我心里堵得慌,匆匆写了这七个字,关上电脑。
宋琪琪出门还没回来,宿舍里就我一个人,我对键盘很熟,所以也没开灯。电脑关了以后,那微蓝的荧光也随之消失。
屋子陷入黑暗。
我静静地坐在漆黑中,听着顶上嗡嗡转的破吊扇,半响没动。
八月初,老妈接到一纸调令,要去B城的另外一座监狱任副处级干部。她说这是处级干部的正常轮换。
调令来的急,所以走得也急。
我对此没有太大的意见,反正她也常年不沾家,我和她之间的距离是几十公里还是几百公里都没区别。
临行的前几天,我和她一起去墓地看望老爸。
她替老爸将墓碑来来回回擦了两遍之后,站起来,看着我说:“小桐,今天当着你爸,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嗯。你说。”
“你记得我们监狱那个陈伯伯吗?”
“陈伯伯?”我不太记得这号人。
“那次你跟我们单位的人一起在外面吃年饭的时候,他坐你旁边。”老妈提醒说。
我想了想,还是记不起来。
老妈犹豫地说:“妈妈想和他再婚。”
我倏然一愣,转脸看她:“你说什么?”
“妈妈想和他再婚。”她重复了一遍,可是眼神却变得坚定起来,继续又说,“本来这事我觉得搁一搁,先探下你的口风再说。但是现在我要去外地的,你还有一年才毕业,没个放心的人照看你,我也挺不放心的。”
我呆呆地看着她的嘴唇张合,感到自己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想要溢出来。我只得拼命地瞪大眼睛,然后咬牙切齿地说:“我不同意。”
“桐桐……”
“我说,我不同意。”重申的这一次,我提高了声音。与此同时,眼睛不小心眨了一下,泪珠就滑了出来。
“桐桐……”老妈又叫我一声。
“你自己想和他结婚,却说是为了照顾我。妈妈,你怎么能这么自私!爸爸才死了四年。他正躺在这里,在照片上还望着我们笑,你就把他给忘了,要跟别人结婚。”
“桐桐,你怎么能说妈妈自私?”
“本来就是!”我激动地说,“你想过我吗?你想过爸爸吗?他要是知道,会多伤心?换过来说,要是躺在下面的是你,而站在这里和我说话的是爸爸,他就绝对不会这么做!”
她微怒:“我就是因为想到你,所以才把和你陈伯伯的事情延迟到现在!什么叫要是爸爸就绝对不会这么做?你了解什么?你知道什么?你爸爸他……”她越说越气,到了最后一句也是气极,脱口而出,可是说了半句之后又顿时停住,神色一滞,声音戛然而止。
“什么叫我知道什么?”我抹干脸颊上挂着眼泪,反问她。
“……没什么。”她别开脸,“过去的就过去了,本来就没打算要你知道。”
“爸爸他怎么了?”
她叹了下气,转移话题:“既然你不同意,再婚的事我就不提了,以后再说。”
继而无论我怎么追问,她都对刚才说漏嘴的事情,绝口不提。
一周后,老妈按时去了新岗位赴任,临行前将老爸的抚恤金提了几千块钱出来,替我买了电脑,而且让我开学搬到学校去用。
最近半年,家里的房贷也还得差不多,加上老妈单位涨工资,我们的经济条件也略有改善。买电脑这事,是我大一进校时候就有的愿望,前几天老妈突然又提起来并且立刻付诸行动,却让我异常不是滋味。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单亲家庭都是这样,当父母对儿女有什么期待的时候,就会用物质来贿赂达到目的。
八月底开学的时候,迎接我们最大的事情就是浩瀚的搬迁工作。整个年级要从西区搬回校本部。
我们要在新生入学之前,将全部寝室腾空出来。
学校安排了校车,专门来回接送行李。
可是,看着寝室里那小山似的东西,不要说搬到门口车站,就是拉到女生院门口都是一项艰苦的任务。
这两天,女生院被破天荒地特许雄性生物自由出入,热闹非凡。
一次劳民伤财的搬迁行动,居然成就了很多姻缘。让那些相互之间,在往日被压抑住的情感,突然爆发出来,使不少人搭上了学生时期校园恋爱的末班车。
而我们寝室却门可罗雀。
除了刘启和白霖那痴情的李师兄,居然没有第三个男人来帮忙。
李师兄今年如愿考上了本校物理系的研究生,两个月不见,眼镜的度数又加深了不少,看起来更有文化,也更单薄了。
白霖瞥了瞥他:“得了吧,就你那身板,做搬运,我还看不上。”于是将李师兄哄下楼。
赵晓棠揶揄:“哟,心疼了,还怕我们的行李压死他啊?”
我婉言拒绝了刘启伸出的热情援手。
最后,宋琪琪叹气:“你说我们寝室咋这么没人气?”
赵晓棠说:“谁让你和宋琪琪找的都是谪仙似的男人,一个也指望不上。”
白霖反驳:“那小棠,你咋就没找个指望的上的人回来?”
赵晓棠回答:“这些学校里的小毛孩,我还看不上。”
于是,我坐回去上网,一言不发,耳朵里就只听见白霖和赵晓棠你一句我一句,争了半天,从男人的品质探索到爱情的真谛,再辩到婚姻的意义。
眼看日上三竿了,我终于忍不住插嘴问:“请问白大小姐和赵大小姐,你俩想出法子了吗?”
白霖和赵晓棠同时瞪我一眼,那神色仿佛是在怨我打扰她俩切磋唇舌。
最后赵晓棠说:“找搬家公司。”
搬家公司来了四个人,将我们所有东西快捷迅速地搬到目的地。
赵晓棠趾高气扬地说:“看到没有,这就是生活的真谛。”
“呸”白霖啐她。
下午去食堂打饭,本部的一切都那么新鲜。
在西区,我们是最老的一群女人,而到了本部突然就变年轻了,周围全是知识渊博、学历高深的学长们。
白霖两眼闪闪发亮地说:“处处都有爱情的机遇!”
后来,我故意绕道去看了下那个流体实验中心,远远地瞥了一眼,又匆忙离开。
自从那一次在网上聊天以后,我再也不曾和他联系过。
然而,他亦不曾。
老妈离开后,每隔两三天就会给我一个电话,一下子就比我们面对面待着的时候,说的话还多。
她是个不善于和人交流感情的人,给人的感觉就是硬邦邦的工作狂。而老爸是个极其外向的人,到哪儿都是乐呼呼的,逗人乐。
我从不知道,我的性格是遗传自他们中的哪一个,或者两个都不像?
老妈在电话里问:“钱够用吗?”
“够了。”
“不够的话告诉我,别去外面跟人家补习了,专八也近了,好好复习。”
“嗯,我挺认真学习的。”
“我下个月7号回来,要我带点什么吗?”
“不用了,不用了。”
放下电话,白霖在旁边总结:“我觉得你老妈去外地以后,你们的感情反而比以前好了。”
“不是吧。也许她是想转变我。”
“小桐。”
“干吗?”
白霖放下书,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你不觉得自私的那个人其实不是你妈妈,而是你吗?”
我怔了下,转而去洗衣服。
其实,老妈走的那天,我就后悔了。我不该和她在爸爸面前吵架,还说出要是躺在地下的是她之类的话。老爸不在这四年,她一个人供我念大学,还要照顾奶奶那边,工作又是一如既往地拼命。他们单位和她一个年纪的女性,很多都是在丈夫的呵护下,赚点零花钱就成。
老妈很年轻就生了我,她有些同学的孩子还念高中。
所以,对于她而言,人生才过了一半。
这些道理,我都想得通,但是当真实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却一时间没法接受。我依旧受不了,要有另一个人来到我的家,完全接替我爸爸的位置。
经过搬迁事件中,刘启不离不弃,义勇帮忙的考察以后,我们寝室的其他人觉得刘启已经是继白霖的李师兄之后,跟大家培养革命友谊的大好青年。
于是当李师兄因为考研成功,请大家吃升学庆功宴的时候,白霖坚持要叫上刘启。
“刘启哥哥是我哥们,你不请他就是看不起他。你看不起他,就等于看不起白霖我!”白霖放下狠话。
李师兄百般滋味地听从了白霖的话。
赵晓棠这一次十分赞同白霖的做法,她语重心长地说:“小桐,男人这种生物,需要处处撒网,重点培养。你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吃饭的时候正好一桌人,李师兄的五个同好,我们宿舍四个,加上刘启。
李师兄的那些同学,都知道他痴迷白霖的那档子事,不停地拿他俩开玩笑,以便于借机制造暧昧气氛。白霖为了让大家的嬉笑眼光从她身上转走,便不停地将话题移到我和刘启这边。
而赵晓棠就跟一个冰山美人一样,要么不搭理人,要么冒一句惊世骇俗的语言出来。
从餐馆里面出来,大伙儿准备从校园里穿出去,然后到北门那家歌厅去唱歌。
路过商业街的小卖部,白霖说天气太热,请大家吃冰激淋。男生们为了维持光辉稳重的形象,摇头拒绝。
只要有好吃的,我都是来者不拒。于是,我哼着小调,一边拿着小勺舀里面的冰激淋往嘴里送,一边跟着一群人走在学校的林荫大道上。
刘启在旁边,白霖等人随后。
赵晓棠也没吃,还提醒我:“你好歹顾及下你的形象和体型吧,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吃、吃。”
白霖反驳说:“我们这叫自由自在,享受生活。”
“对!”我转身附和白霖。
当我转头向前的时候,风正好吹来,将耳边散落的发丝吹到我嘴里,和嘴角残留的冰激凌沾到一块儿了。
刘启掏出一张纸巾递给我,笑着说:“瞧你这吃相。”然后顺手将我嘴边的发丝拨开。
我当时右手拿着勺子,左手端着冰激淋盒,轻轻地愣了一下。
白霖首先看到这个举动,顿时乐开花,还模仿刘启动作,添油加醋地说:“小桐,瞧你这吃相,好惹人怜爱。”
李师兄和宋琪琪等人也忍不住笑了。
刘启也跟着笑了笑,腼腆地垂头。
我佯怒,对白霖喊:“你再学来试试!”
白霖便笑得更猖狂:“哟,小桐,你害羞了。”
我立刻上前就想揪住她,封住她的嘴。没想到她却跟条泥鳅似的,一下子溜到刘启的背后,嬉笑说:“刘启哥哥,你看,你家小桐恼羞成怒了。”
我去抓她,她却拉着刘启在面前做挡箭牌。
我动作没她敏捷,加上手里拿着冰激淋,刘启又夹在中间,怎么都不成功。我咬牙说:“等我扔了东西来抓你。”然后撒腿转身扔垃圾。
却不想撞到一个人胸口上。
那人的白色衬衫,胸前一大片,顿时被草莓冰激淋的残渣润成了粉红色。
白霖再也没笑了。
我听见李师兄叫:“慕老师。”
白霖和其他几个师兄也跟着称呼了一声。
我抬头,看到慕承和,急忙后退两步。
他问:“什么这么高兴?”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问我,还是问别人,因为这里一半以上的人他都应该认识,所以没好贸然回答他。
宋琪琪急忙抹出纸巾,塞给我。我拿着那沓厚厚的纸,抬起手,停在空中,却没敢下手。
这么一看,发现他的衬衣不是纯白的,而是带着淡淡的蓝色。可是再仔细看,那并不是单纯的蓝色,而是一行行细密的,带蓝色的,竖条暗纹。
冰激淋已经化开,透过薄薄的布料,渗到皮肤上。
我不禁想,那种甜腻腻的感觉,肯定挺难受的。
李师兄不好意思地挠着后脑勺,解释说:“是我快到研究生院报道了,请大伙儿吃饭。”
慕承和点点头,接过我手里的纸巾,随意地擦了两下身前的污渍。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在我们后面的,是否看到刘启对我的亲昵,又是否听到白霖的那些调侃我和刘启的话。
可是,就算他看到了。那又有什么呢?
白霖惆怅地说:“慕老师啊,让薛桐给你洗了吧,或者赔你一件。”
我不敢看慕承和,却隐约感受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滑过,再从刘启身上带过,最后扫过所有人,眯着那双清亮的眼睛,淡淡一笑:“不用了,没那么金贵。你们好好玩,我去办公室。”
语罢,就绕道离开。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赵晓棠痴痴地说:“这个就是你们传说中的慕老师?”这是她初次见到慕承和。
“不是他,还能是谁。”白霖说。
“这哪儿是人啊,”情圣赵晓棠兴叹,“明明就是九天玄女下凡尘。”
我们其余九个一同沉默了。
最后,李师兄发现一个问题:“我记得刚才慕老师不说他要到办公室吗?”
另外一位师兄答:“是啊。”
李师兄又问:“可是,他刚才去的方向明明是图书馆吧?”
白霖说:“人家慕老师先回图书馆换衣服,不可以啊?”
我们再次默然。
对我们而言本部校区的一切都是新鲜的。
本部的宿舍和西区不一样,并非女生一个大院,而是女生楼和男生楼,相互之间毫无规律地穿插着。
我们宿舍的阳台正对着对面某个系男生楼的窗户,中间大概有十米的间距。
全校的电视机都是一个牌子,有时候我们的遥控器不知道掉到那个旮旯里了,就跑到隔壁去借来用。
结果,有一回突然发现电视在没人控制的情况下,自己换台了,跳到番茄卫视。
我说:“难不成这电视年生太久,抽筋了?”
白霖耸耸肩:“也许吧。”
然后,我又拨回芒果台,一分钟以后又成了番茄卫视。
白霖也开始觉得诡异了。
“难道它喜欢番茄,不喜欢芒果?”我问白霖,随带琢磨了下我们这位新朋友的嗜好。
最后才发现,捣鬼的不是电视机,而是对面楼的男生。电视机对着阳台,那边是男生楼。他们的遥控器正好在可以控制我们的电视。
后来,我们闲来无事也以其人之道坏其人之身。
就在这种愉快新奇的新校区生活氛围下,却发生了大学期间,我们宿舍最震惊的一件事情。
那天是星期一。
我们一早有精读课。赵晓棠在寝室里弄头发,磨叽了半天,到教室已经迟到了。精读老师早就习惯她这样,连头也懒得抬。
因为外语专业教育的独特性,一个班只有二十个同学。位置也比较固定,所以谁缺席一目了然。
另外一个不利的就是,回答问题轮得特别快。
因而我们四个喜欢坐在一块,以宋琪琪为中心。这样,被点名翻译的时候,可以相互帮助。
赵晓棠是最后一个进教室的。
十分钟之后,门口又出现一人,一个年轻陌生的女人。
她敲了下门,问:“请问这是英文系一班吗?”
她问得还比较有礼貌,却看不出有什么事情,于是泛读老师答是。
女人得到确定答案后,朝讲台下扫视一眼说:“我找下宋琪琪。”
宋琪琪诧异抬头,给老师打了招呼后狐疑地走出去。
女人看到跟前的宋琪琪,确认道:“你就是宋琪琪?”
宋琪琪点头:“是我,有什么事吗?”
那个“吗”字还没说完,女人扬起一掌就跟宋琪琪掴下去,啪的一声,清脆地回荡在走廊上。
我们坐在教室里看着这一幕,都倏然一惊,全呆了。
随着那个巴掌,女人露出原型尖声骂道:“你们学校怎么有你这种学生,敢勾引我老公。”一边说,还一边顺手揪住她的头发,露出狰狞的神色,另一只手去扯她的头发。
这下,我们终于反应过来。
白霖坐外边,第一个冲过去推开那女的。
其他同学呼啦一下挤出门,都申讨那女的:
“怎么打人啊?”
“你凭什么打人!”
女人被掀了个踉跄,再看到我们这么多人一起对付她,更加地歇斯底里了,手里揪住宋琪琪的长发不放,继续提高声音唾骂道:“说我凭什么打人?就凭她勾引我老公,破坏我家庭。狐狸精,他还当过你老师呢!”
我们三人都是一怔。
这个动静响彻整个七楼的走廊,好几个班都停下课,围出很多人看热闹。
最后,惊动了系上的领导。
在老师们的劝解下,女人才停止了谩骂,一起去了办公室。
女人冷静后,带着眼泪道出事情原委。我们这下才知道,她是肖正的妻子,俩人居然已经结婚三年。
我震惊了,看着宋琪琪,都说不出话来。
宋琪琪一直垂头不语,那个鲜明的五指印赫然挂在脸上。
系主任说:“不可能啊。宋琪琪是我们英文系最品学兼优的同学,是不是哪里误会了?”
肖正的妻子抹了抹眼泪,冷嗤下:“误会?”
赵晓棠三步走上去,站在宋琪琪的跟前:“琪琪!”
宋琪琪埋头,整个人麻木一般,还是不说话,也不看人。
赵晓棠说:“宋琪琪,你告诉她,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肖正已经结婚了,都是他骗你的,你比他小那么多岁,还是学生,他骗你多容易啊,就像大人骗小孩一样。”
缓缓地,我看到宋琪琪抬起脸,眼眶是空洞的,回答道:“不是。”
“从我十七岁开始爱上他,到现在,他从头到尾都没有骗我。”
“他说他结婚了,我说我不在乎;他说他不会为了我离婚,我说我不在乎。他说他也不会给我个好结果,我也说我不在乎。”宋琪琪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在这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异常清晰。
然后,赵晓棠的手抖了一下,抬起来,狠狠地扇了了宋琪琪一巴掌:“我打死你这个没出息的!”
这么多年,赵晓棠对什么都是很冷淡,连考试挂好些科,数次被辅导员警告不能拿到学位证,我见她也是冷笑着满不在乎的样子。
而此刻的赵晓棠却是挂着泪,抖着手,一边含着怒气要继续掴宋琪琪,一边说:“真想抽死你!”
她下手比肖正的妻子还要重。
宋琪琪也不躲,就这么硬挺挺地站在那儿受着。
我挡在宋琪琪的前面,哭着对赵晓棠喊:“别打了,小棠。她够疼了,别打了。”
白霖也死死地拉住赵晓棠。
最后,四个女生就这么在办公室抱在一起,哭作一团。
因为老妈那个特殊职业,我从小就能从她那儿听到一些监狱里服刑女性的过去。据说女性犯罪,很大部分起因都是为了家庭或者爱情。
老妈常用一句名言来形容她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我不知道,赵晓棠掴宋琪琪的时候,脑子里是否也是这句话。她这人爱独来独往,寝室里四个人,感觉上她不太爱和我们参合在一起,所以感情上有些疏远。
可是,当她打了宋琪琪以后,又跟我们一样紧紧抱着哭那会儿,我才明白,原来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喜欢将情感藏起来。
当天的事情,有很多人看到,所以闹得很大,人多嘴杂,一传十,十传百,留言就满天飞了。
肖正的妻子一定要学校开除宋琪琪,不然就让A大的名字上报。据人转述,她的原话是:“让社会各界看看,什么名校,什么才女,尽是脏水。”
系上也没表态,就叫宋琪琪先停课几天,好好反省,等待处理意见。
那几天,她一直没出门,要么在床上躺着,要么在椅子上坐着发呆。她妈妈也在从老家赶到A市的火车上。
辅导员又怕她想不开,要我们在她妈妈到学校之前,看着她。
背着宋琪琪,白霖问:“要是真把琪琪给开除了怎么办?”
“不会的。”我毫无底气地安慰她。
“校规里有这条吗?”白霖又问。
“不知道,以前没注意。”我叹气。
“我们一起替她想想办法吧。但是要是真被开除了,这辈子还谈什么将来?”白霖说。
我第一个想到的是那个平时特别关爱我,而且和蔼可亲的吴书记。可是他从开学以来一直在外地开会,管不了这里。
第二个是陈廷。
陈廷说:“我也只能试试看,毕竟影响太坏了。”
我言谢后,准备离开,却又被他叫住。
他说:“薛桐,你跟宋琪琪说,希望她能够回头。那样的感情,根本不是爱。那个男人也没资格在她面前提爱这个字。幸好他几年前就转行了,不然他也不配当老师。”
“谢谢陈老师。我们一直在劝她。”陈廷是个好人。
他又说:“她在中学时代对那男人的好感,只是对年长男性的一种依赖,仅仅是在渴求父爱。本质只是这样,并不是什么爱情。”
他说完之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那几天,我想了很多。
宋琪琪的双亲都是工人。妈妈长得很漂亮,歌儿唱得好,年轻的时候在厂里是出名的美人。而宋爸爸是她一个车间的同事,其貌不扬的。但是她妈妈认为他对人好,老实本分。却没想到,老实人却总害怕老婆在外面偷人,于是结婚之后只要宋妈妈多和哪个男人说句话,一回家肯定就是拳脚相加。
宋琪琪出生之后,宋爸爸的这个脾气有增无减。后来有个亲戚无意间说,宋琪琪长得不像他,便更加怀疑女儿不是他的亲身骨肉,一不顺心就拿宋琪琪出气。
常年下来,父女之间几乎没有感情。
所以陈廷总结出宋琪琪对肖正的爱,实际上就是对父爱的一种渴望,也并非全无道理。
那反观我呢?
我和宋琪琪何其相似。
后来,经过三方调解,给了宋琪琪一个记过处分。鉴于事态的影响,学校让她妈妈领她回家,停课三个月,停止了她的奖学金和所有个人荣誉的申报。
每每看到宋琪琪空荡荡的床铺,不知道怎么的,我居然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冷静思考了一个多星期之后,我终于下定决心约慕承和在星巴克见面,就是几个月前我偶遇肖正和宋琪琪的地方。
这回,我早早就到了,坐在宋琪琪曾经坐过的那个位置上,瞅着外面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人。
那天和他,还有陈廷吃饭,大部分是陈廷在找我说话。
我一直觉得慕承和不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可是那天,他说话却是极少,有时候看着我,又看着陈廷,就像一个旁观者,鲜有加入我们的话题。
其中,我们聊到西区三食堂的那个充饭卡的老师。
我气愤地说:“那个胖乎乎的老师,要是给他一百块,需要他找零,他就会把钱扔出来,口气恶劣地说没零钱。然后要是拿着五块一块的凑成二十元,去找他充卡,他还是会不耐烦地将钱推出窗口,叫人拿整钱。你说,他究竟想要怎样?”
陈廷乐得呵呵笑:“是吗?幸好每次我都是拿着整钱去充一百。”
我转脸问:“慕老师有没有遇见过那人?”
他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哪怕一个小小的问题,都不肯用言语来靠近我。
直到陈廷出来打圆场。
反倒是在msn上,我和他说话要随意些。
所以,我总觉得他应该是知道了什么,而故意回避我的。
整点的时候,慕承和如约而至。
我迅速地站起来问:“你要喝什么?我去买。”
来这里之前事先经过白霖培训,她说星巴克需要先去柜台付款,然后自己端到座位,跟麦当劳一样。她叫我一定记住,免得像个土包子一样,闹笑话。
大概是我的动作太激烈了,让慕承和愣了下。
他说:“我去吧。”
“不行!今天我请客。你喝什么?”
见我坚持,他也没继续和我争,便说:“随便,只要不太苦的都行。”
然后我在收银台,仰着头朝着那价格表看了半天,只觉得眼花缭乱,最后对服务生说:“我要不苦的咖啡。”说出去以后,我都觉得我这句话挺脑残的。
服务生笑眯眯地说:“我们最近推出的新品,黑樱桃摩卡,比较甜。”
“那我买两杯。”
“请问,要什么型号的,大中小?”
我又问了一个丢脸的问题:“价格一样吗?”
“不一样。”
“那我要小杯。”
“两杯小号的黑樱桃摩卡,一共七十元,还需要什么吗?”
“不要了……”我艰难地从钱包里掏钱,端着两杯咖啡回到座位,只觉得心在滴血,早知道就不装清高了。
慕承和问:“找工作的事情怎么了?”
“其实……”其实我上午只是借用这个话题,约他出来的,但是台词我都想好了,“其实我挺犹豫以后的工作的。”
“不知道怎么抉择?”
“是啊。我们学校不是十一月有一个招聘会吗,我挺想试试的。可是那天,辅导员给我说,系里准备推荐我留校。”
慕承和沉吟了下:“和家里商量了没?”
“我妈调到外地去了,在电话里跟她提了下,她说我怎么选都行。”
“你自己怎么想的呢?”他问。
“不知道……”我愁眉苦脸地说。
他大概早就意料到我的答案,毫无意外,替我分析:“有没有想当翻译?”
“做梦的时候那么想过。可惜我那点外语水平,当专职翻译太寒碜了。”以前没好好学习,后悔啊。
“想进企业公司做职员?”
“人家学的专业我不会,我学的专业人家都会。我去了能干吗啊,只能做个文员,打打字跑跑腿。白霖说要是想出头,就做销售,但是我脑子又笨,干不了。”
“那要不考虑下留校?”
“当老师?”
“怎么?也有意见?”他摇头笑。
“说实话?”
“……”他没回答,估计觉得我这问题问得挺郁闷的。
我只好实话实说:“我觉得当老师挺枯燥的,年年都对着那课本,照本宣科,重复一遍又一遍。最后都跟唐僧似的,啰唆不说,讲话嗓门也大。”
他笑了。
“我没说你啊。”我急忙解释。
稍许,我又不禁问:“慕老师,你怎么想要当老师的呢?”
“我除了物理什么都不会,没办法,就只能当老师了。”他说。
“你瞎说,据你那些学生传播,说你又要拿什么奖了。”
“我哪个学生这么爱给我打广告?”他没好气地说。
我吐了吐舌头,不敢出卖李师兄,急忙改成装作喝咖啡,还大大地呷了一口,果然甜到腻歪,真后悔。可是我转念一想,好歹三十块钱,总比喝起来还是苦的强。
他突然说:“我个人觉得你还比较适合当老师。”
“为什么?”我侧头问。
“性格随和,跟什么人都能亲近,一天到晚乐呼呼的,也没什么心机,校园的大环境挺适合你。不过……”
“不过什么?”
“要是你想留校的话,本科站不住脚,迟早还要继续考研,这也是你要考虑的东西。”
然后,慕承和又分析了多条利弊。
我看着他的脸,涌出许多思绪。
以前我看书上说,爱情不仅仅是一瞬间的悸动,而应该是你觉得,你和坐在你对面的这个人,可以厮守五十年,不论油盐酱醋酸甜苦辣,不论病痛死亡,都能泰然地相互扶持。
我从未想过,要是我真跟慕承和结合,然后一起过日子生子,一起变老,甚至一起面临死亡是什么样子。
我从未这么想过。
我只是想,要是他对我好,要是他一直这么关心我,要是他说他喜欢我,要是他能够将我拥在怀里。我心中肯定会无比的欢喜和激动。
我想要的只是索取,就如我对父亲的索取一样。
每次,我遇见困难,第一个寻找帮助的是慕承和。我失落的时候,第一个想起的也是慕承和。
因为他给我宽慰,给我鼓励,给我关怀。
那一回老师们在办公室里说的话:只是在特定的情况下,会对特定的人有一种崇拜的感情。
这一刻,我不禁笑了。
即使带着些许苦涩,我仍然笑了。
他问:“我说错了?”
我绽开微笑,说:“没有。”
他怔了下:“想好怎么选了?”
我点头:“想好了。”
既然,它还不是爱,仅仅是喜欢。既然,这份喜欢也没有得到他的回应,那我就趁它还没打扰到他的时候,就将它冰冻起来,珍藏在回忆里。
然后,又聊了些别的。
眼见日落,我还要回家拿东西,便先离开。他则说他不着急,反正现在塞车塞得厉害,就再坐会儿。
我出了星巴克,走到同一边的站台上等公交,站了小半会儿,还没来车。看着缓缓移动的车辆,我忍不住又回头,远远地瞅了那边一眼。
他坐在那里,侧面对着我。
因为距离太远,我看不清楚他的脸,只知道他端着马克杯,在继续喝那杯摩卡,有一下没一下的。端咖啡的是左手,那一只给过我很多暖意和幻想的左手。
我顿了一下,然后匆匆地跑了回去,推开玻璃的门。
门上的铃铛响了一下。
刚才接待我的那位服务生正在收拾最靠门的桌子,见我进来,温和地说了一声:“欢迎光临。”
慕承和闻声,轻轻回头。然后,他的视线和我碰在一起。
我缓缓走近。
他站了起来。
“刚才忘记说了,”我真诚地说,“慕老师,谢谢您。你是个好老师,能做你的学生,是我大学四年里最幸运的事情。”
慕承和用他那双清亮的眼睛盯着我,半晌没有说话。
最后,我说:“再见。”
他回答:“再见。”
就在我转身离开的那一瞬间,慕承和突然拉住我。正值初秋,我穿着薄薄的长袖衫。他的五指扣住我的手腕,隔着棉质的布料,掌心的温度穿透过来。他没有很用力,却迅速而有效地止住我离开的步伐。
我诧异地回头。
他微微顿了一下,继而平静地说:“现在不好坐车,我送你。”
“没事儿,我家离这里挺近的,只坐两站,我走路回去也很快。”
他点点头,松手:“那你路上小心,回学校别太晚。”
我回到大街上,一直朝前走,过了红绿灯,继续朝前走,一直不敢回头。

第八章 听见
我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了半天之后,接到白霖的电话。
“你去哪儿了?”她劈头就问,“到处找你,手机也老不接,我都打了N个了。”
我愣了下:“怎么了?”
“怎么了?你说怎么了?离晚上表演还有一个半小时了,你带的琵琶呢?”她怒气冲冲地质问。
我这下才想起来,自己除了见慕承和,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回家拿琵琶,然后借给我们班跳古典舞的那位女同学做道具用。
“我马上回去拿。”我幡然醒悟。
“你还在路上?”白霖更恼。
“不远了,我马上就到家了,而且用人格向你保证绝不迟到。”我差点指天发誓。
“好,你要是敢来迟了,我一巴掌拍死你。”白霖放出一句狠话。
我嘿嘿一笑,一点也不生气,挂了手机,急急忙忙就往家赶。
我知道,这一台演出对大家有多重要。
学校每个月月末的周五晚上都会办一台节目,地点在西区的篮球馆,每个系或者学院轮着来,一轮下来也是一年了。
十一月正好是外语学院。
我们学院有英语系、德语系、法语系、日语系和俄语系,五个专业。每个系都分摊两到三个节目,正好凑成一台一半小时的文艺晚会。
白霖之前是我们学院的文艺部副部长,只是到了大四,就退下来了。上个月却又被辅导员抓住,帮学妹们做事,负责英语系的节目。她这人虽然不怎么会跳舞,但是指挥人的能力是一流的。
不知道怎么的,这些大四还参与其中的同学,没有前三年的那种懈怠,反而更加认真了。
也许是因为我们是毕业班了,有点绝唱的味道。
我是个老不收拾的。琵琶被放在柜子里,外面的皮箱早就刮破皮,拉链也坏了,显得很沧桑。我对着这个盒子,迅速地琢磨了下,决定不带着它,不然太破坏我形象了。可是当我这么抱着一把赤裸裸的琵琶,站到公交车上的时候,我才发现,这是一个多么糟糕的决定。
很多人对我瞧了又瞧,探究视线落在琴上,然后滑过我的脸。
我抿了下唇,人家不会以为我是准备在夜市上摆摊卖唱吧。
待我赶到西区,离节目开始还有十来分钟。他们正在后台化妆。
我们班跳飞天的那个女孩儿已经化好妆,头上戴着假的发髻。白霖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套,西游记里的神仙姐姐们身上的衣服,给她穿上。我喘着粗气,慌忙地将琵琶递过去。
白霖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得意洋洋的问我:“怎么样?”
“美得跟那个嫦娥似的。”
“人家跳的是飞天,又不是嫦娥。”白霖纠正。
“不就是一回事儿吗?”
“怎么是一回事儿了?”
“嫦娥就是吃了仙丹,飞上天的,对不对?”我问。
“对。”
“那不就是飞天了。”
“可是……”
就在我和白霖在后台絮絮叨叨地讨论嫦娥飞仙原理的时候,我们听到主持人开始报幕了。
“同学们,老师们,大家晚上好。送走丹桂飘香的秋天,我们迎来了寒风初上十一月。初冬的季节,多了份冷气,少了一份暖阳,但是我们的现场却情深意暖……”
号称我们外语学院“院花”和“院草”的两位主持人站在台上,带着脸颊的两坨红晕流利地搭配着开幕词。
“我去看节目了,祝你们演出成功。”我说完就朝看台走去,只听见白霖在后面喊:“记得帮我占个座位,我一会儿去找你。”
我头也懒得回,做了个OK的手势。
可是历来外语学院办节目场面都是最火爆的,我哪还找得到座位,最后只得在看台的楼梯上找了个旮旯,席地坐下。
幸好,这是篮球馆,看台对舞台是居高临下,不然我这种高度别说坐下,就是踮着脚也不太能看得见前面。
第一个节目是法语系的独唱。
第二个节目是英语系大二的一个热舞。
灯光比较昏暗,我环视了下四周,有一些见过,有一些完全没见过,但是大部分我都完全不认识。妈妈常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也仅仅几个月没来过西区,就对这里的人很陌生了。
不知道赵晓棠来没有。
我拿起手机给她发了个短信,不到两秒钟她就回了。
“我在。你在哪里?我帮你们占了座位。”
“我在后面。”我又发给她。
然后,我看到前面左手方,有个人站起来,回头望,那人是赵晓棠,她在人群中找我。赵晓棠的身影,吸引了很多男生的视线。
她是个异常漂亮的人,本该有更多的仰慕者,只是她那和这个学校格格不入的个性,吓跑了这些同龄的男生。
当我挤到赵晓棠身边的时候,已经满头大汗。
“白霖找到你了吗?”她问。
“找到了。”
我怕她继续问下去,故而转移话题说:“你有节目单吗?我们那个节目是第几个?”
“你自己看。”她随手将预告单给了我。
这个时候,台上俄语系两个男生表演的魔术将全场的气氛突然就点燃了,掌声长久不衰。其中一个男生,拿起话筒,俏皮地笑了下:“我今天有两个任务,第一个是表演魔术,已经完成了;第二个是受主持人朋友委托,为我的学妹报幕,下一个诗朗诵《Яваслюбил》。显然大家都知道,为什么他让我来说的原因。”
男生示意了下,舞台一侧的男主持人。然后大家都笑了,显然因为他们要用俄语原文作题目,实在让“院草”有些为难。
男生说:“好了,不笑了,让我们以另一种心情来听这首诗。它的作者是普希金。”
然后,灯光暗下去。
在一段轻吟的音乐的铺陈下,我听到了那首诗。先念了一遍俄语,然后是中文。
Я вас любил:
Любов ьеще,быть может,
В душе моей угасла не совсем;
Но пусть она вас больше не тревожит;
Я не хочу печалить вас ничем.
Я вас любил безмолвно,безнадежно,
То робостью,то ревностью томим;
Я вас любил такиск ренно,так нежно,
Как дай вам бог любимой быть другим.
我曾经爱过你;
爱情,也许,
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失;
但愿它不会再去打扰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
我曾经默默无语地,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我既忍着羞怯,又忍受着妒忌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一样爱你。
女孩儿说完中文段的最后一个字,手里的话筒放下去,久久没有动。她的发音,和慕承和有些不一样,浅浅的,很轻盈,却是一样动人。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站在舞台的聚光灯下,一双盈盈的大眼睛望着下面的观众,透明得像个精灵,是在这样喧嚣的晚会上,一只寂寞的精灵。
然后,掌声打破了这一切。
我听见旁边有人说:“我最烦这种诗朗诵了,而且要不是后面的中文翻译,前面听起来完全像鸟语。
有一人说:“我觉得还好,你看,那女生长得挺不错。”
然后,有人哈哈笑起来。
赵晓棠跟着大家鼓掌时,回头看我一眼,然后诧异地说:“薛桐,你怎么了?”
“啊?”我回过神来,随手一抹脸,发现自己在不知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然后,我不知道接下来又演些什么节目,只记得会宿舍的路上白霖紧紧地抱住我,很大声地说:“哭什么,我们不要他就是了,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要有骨气!”
10月21日星期五多云
“我曾经默默无语地,毫无指望地爱过你。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不知道怎么的,听到这里就哭了。
十一月的A城,总是下雨。
我拿着书出了寝室楼,走了几步发现雨点比我想象中大多了,即便小跑了几步,到了女生院外面的桉树下躲雨。正在我琢磨着,是不是要打道回府的时候,一把伞撑在了头上。
我回头,看到刘启。
“真巧。”我说
“是啊,我刚好路过。”
我笑了笑和他打马虎眼。
“我去图书馆自习。”
“我也是。”他扬了扬手里的书。
“你看英语六级?”
“是啊,现在找工作竞争大,明年最后试着过一次吧,顺便还能问问你。”
我的头垂下去,依旧感受到他那灼灼的目光。他肯定不是刚好路过,也不是努力想过六级。也许他一直在这里等我,也许是白霖通风报信。
我想到白霖说的话:给他一次机会,也就是给我自己一次机会。
我挪了挪脚步,然后将视线转向远处,故作不经意地说:“好啊,但是请我当辅导,得计时收费。”
他先愣了下,蓦然就乐了。
“我们这么熟,可不可以打个折?”他问。
“不行。而且比辅导高中生还贵。”
“为什么?”
“因为你是大学生。你没看见大学老师比高中老师工资高?”
“有吗?我觉得收入差不多呀。”
“你没诚意。如果你一直这么唧唧歪歪的,我就替你另外介绍一个肯打折的老师。”我恶狠狠地说。
“……”这一招很灵,他即刻噤声。
我俩就这么走在去图书馆的林荫道上。刘启为我撑着伞,然后穿过行政楼旁的人行道。我一直觉得这个地方和以前西区四教楼下的路很像,大概是因为都种着梧桐树的缘故。
我回头瞥了一眼。
刘启问:“有熟人?”
暮色下,我回答着没有,但是眼睛仍旧盯在那里好几秒才移开。
我好像看到了那个地方有另一个自己,还有旁边的慕承和。
女孩儿蹲在地上为他找隐形眼镜,而他站在那里替她撑着伞,遮住坠下来的雪花。最后,他对女孩儿说:“你可真是个孩子。”
如此的场景,恍如隔世。
渐渐地,两个人一起去自习,一起去图书馆已经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某日,我从专八的复习题里抬起脸来,嘴唇撅起来和鼻子一起夹住笔,打量了桌子对面的刘启好一阵子。他似乎被我盯得浑身不自在,不禁问:“你干吗?”
“为什么要喜欢我?”
虽然我压低了嗓门,但是旁边的另一个男生依然察觉了,抬头看了看刘启又看了看我,随即埋着脑袋偷笑。
我以为刘启会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喜欢你之类的话,却不想他却尴尬地将书立起来挡住我的视线。
盯着那本英语六级的模拟题封面看了半天,他仍然维持那个动作不投降。于是我投降了,转而继续做我自己的作业。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提示有短信。打开手机,我发现来信人居然是刘启。我狐疑地看了一眼又开始埋头写字的他,再将短信打开。
“因为你很可爱。”
当看到他发了这么一行字给我的时候,我扑哧就笑了出来。
旁边那个看好戏的男生又狐疑地转头打量我。我回瞪他的时候,无意间扫到他手边的一本杂志,笑容褪去。
那是一本我从不会借阅的自然科学类专业杂志。在封面上选载着页内的一些文章的主题,其中一个醒目的标题上赫然出现“慕承和”这三个字。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只得任它在那个名字上流连。
男生和我之间隔了一个空位。杂志和他一堆书一块儿被随意地搁在空位的桌面上,离我的右手不足一尺的距离。
我的手轻轻抬起来,然后朝它移动,眼看着一点一点地接近,就再要触到书的时候,终究迟疑了下,手指卷回掌心,随即缓缓地缩了回来。
宋琪琪重回学校的那天,已经是临近期末考试了。我和白霖两个人去车站接她。她从验票口出来的时候,让我们吃了一惊。她把原来的长发剪短了,围着一条厚厚的围巾,显得脑袋更小。
宋琪琪看到我们的第一句话就说:“好想你们啊。”
第二句话则是:“我已经和他分了,我发誓。”
至于为什么想通了,怎么分的,她却没有说。而肖正早成了全寝室的一个雷区,我们再也不会在她跟前主动提起。不过,宋琪琪说到做到。别说单独出门,就连电话也没怎么用了。果真就和肖正断了联系,学习却更加拼命。
年底的最后一天,我和宋琪琪一起端着脸盆去澡堂洗澡。
她走在旁边突然问:“你跟慕承和的事情呢?怎么这么久也没听你和白霖提他了?”
我咧嘴笑道:“还提什么呀,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丢人死了。”
她怔了一下,走了几步又问:“为什么?”
“不都说了么,怪我自作多情来着。”
“不是因为我吧?”
我急忙否认:“不是,不是。”
“希望不是。不然就一竿子打翻一船了。我和……肖正,跟你与慕承和完全不一样。”提到肖正这个名字的时候,宋琪琪说得很慢甚至还迟疑了一下,似乎是竭尽全力才能让自己用一种自然语调说出来。
我冲她笑了一下,不再谈这个令人失落的话题。
我们系比刘启他们考的科目少,提前一天结束考试。上午刚一考完,才过了一个中午,外语系的那几栋楼的人都少了大半。我也琢磨着是不是该顺点杂物或者冬天的装备先搬回家去。不然任由它们这么屯着,到下学期毕业的时候,会更烦人。
说干就干。
两个小时就整理了满满一箱子,跟白霖打了个招呼之后,我一个人拉着行李箱出门了。
白霖在身后大声问:“你晚上回吗?”
“要回来。”
从女生院到学校大门口的公交站,大概要走二十来分钟,如果走大路的话要绕着学生活动中心兜一个大圈。我和白霖时常从小水渠边的小道抄近路,能少走好大一截。
我拉着长方体的大号行李箱打破了小径的宁静。箱子下面的轱辘和水泥地摩擦的杂音虽然刺耳却有节奏。我哼着小调,让这两种声音交相辉映。
哪知,好景不长,轱辘忽然发出一声令人心碎的咔嚓声。
我试着再拉了拉,箱子只有左边朝前移动的趋势,而右边屹立不动,很明显地告诉我,它的轮子坏了。
箱子是拉不动了,我只得给刘启打了电话,然后自己再费力地试着提起东西往前走。
小径的中间有个转角,内侧都是浓密的灌木丛,所以无论从哪一头来,都只听得到脚步声,而很难清楚转角另一边的情景。也是因为如此,刚开始这里成了A大的十大受欢迎的约会的隐蔽场所之一。只是,后来行政楼改在这旁边,来来回回的老师、领导多了,便又冷清了起来。
此刻,我听见那边有人一边谈着话,一边慢慢地朝我走来。
“前些年信息学院那边选择的那个课题。想必你也听说了,历经三年多时间的攻关,终于研制成功。年底,他们获得军队科技进步一等奖,我们全校都通报表扬过嘛。本来这个课题前瞻性强,技术含量是很高的。可是谁想,当我们满心欢喜地拿着科研成果到部队找婆家,想推广时,才觉得尴尬。老陈他们事前没有深入部队进行调研论证,虽然成果虽然好,部队却用不上,最后只好拿回来锁进档案柜,真正成了中看不中用的摆设。所以,我们全校都应该反思啊。小慕,尤其你们也是和军方合作。”一位中年男子语重心长地说。
我听见那人口中长篇大论后,结尾出现的“小慕”二字,心中咚了一下。
果然,慕承和的声音随后传了过来。
“我们会注意的。”他说。
霎时间,我慌了神色,想找地方避一下。可是这下硬着头皮继续走也不是,往后退也来不及。要是我撒腿往回跑,也许来得及,但是箱子怎么办,总不能扔在这儿吧。孤零零地放在这里,有点像搞恐怖活动的工具。
小径右边是小水渠,不能往下跳,何况即使我跳下去,也要被发现的。左边是一人高的灌木丛。我的脑子了飞速地思考着,最后下定决心拖着行李跳到花丛里,躲在灌木背后。
还好他俩跟闲庭信步似的,走得慢。
我就位之后,才一步一步地慢慢踱来。
“你母亲最近身体好吧?”那人又问。
慕承和说:“还好。”
我蹲在万年青的背后,透过草叶的缝隙,紧张地注视着路面。
“上个月,我去B市开会,遇见过你母亲。她那张嘴啊,还是年轻时那么厉害,就因为你,我现在都害怕见她。”
“怎么?”慕承和问。
“你说怎么,你肯定比我清楚。”那人笑说,“小慕啊,今年二十八了吧,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早成家了。你要是有了称心的带回去给你母亲看看,否则她还怪我们搞科研耽误你。”
不知道慕承和是不是在笑,却是未接话。
我听着他俩的谈话声渐渐远去,想站起来确认下,却又不敢贸然前进,只好对自己说:再等等,再等等。
哪知道,就在等待中,又有脚步自远而来。我仔细分辨了下,是单独的一个人。这个人最后居然在靠近我的地方停下来,随即定在我躲藏的万年青前面驻步不前。
我盯着那双鞋子,有点狐疑,觉得很眼熟,好像就是刚才见过。这么一想,脸色倏地就白了。
然后,鞋子的主人居高临下地说:“薛桐,你蹲在这儿做什么?”
我迅速地仰起脸,触及慕承和目光后,噌地一下站起来,支支吾吾地说:“我……我……”一时间脑子短路了,恨不得像日本忍者一样扔颗烟幕弹就能就地消失。
“你在找东西?”慕承和勾起嘴角问。
与其说是一个问句,不如说是他在提示我。我立刻点头:“是啊,找东西。”
“找手机?”
“是啊。”我附和。
“在哪儿?”他侧了下头,问我。
“这不……”我话还没说完,倏然发现电话没在手上,再下意识地摸羽绒服的口袋,也是空的,电光石火间,才想起给刘启打了电话之后,顺手放回了双肩包里。
我心虚地改口说:“这不……放回包里了。”
慕承和闻言笑了,眼睛眯起来,然后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唇角的弧度更深。
我这下才反应过来,是不是他给我下套了?先替我编了个谎,再让我自动现原形。瞅着他那双溢满笑意眼睛,我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结论。
这人居然又整我!
于是,我赶紧换了一个哀怨的眼神回敬他。
他站在外面,我站在里面,中间隔着一颗半高的万年青。这个时候,只见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然后走进一步。
我有点狐疑地盯着他。
没想到的是,他却忽然抬起左手,朝我伸过来。
我的心骤然加速。
眼看指尖离我越来越近。
一尺,半尺,一寸,半寸……
就在要触到我的前一刻,我下意识地将头偏了一下。就是这么微小的一个角度,就避开了他左手的手指,让它们很尴尬地停在了空中。
刹那间,我看到慕承和的双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飞速地闪过。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神色。
它消逝得是如此之快,完全没有给我机会和时间,将它弄懂。
以至于后来我想,我这么粗线条的人,是不是永远也搞不懂一些事情。
转瞬之后,笑容又恢复到他的脸上。
他收回手,问我:“你准备一直站在里面,继续践踏我们学校的花草?”
我啊了一下,赶紧跳了出来。
“在这儿干吗?”
“我……我……等人。”
“放假了?”
“嗯。”我说,“正好收拾点下学期用不着的东西,拿回家去。”
“找到工作了?”
“还……没有。”我有点沮丧地说。
“寒假打算怎么过?”
“妈妈要我下个星期去她那儿,和她一起过年。”
“哦,”他说,“我也会在外地。”
谈话似乎到此告了一个段落。
为了打破这个寂静,我主动问:“工作忙吗?”
“还行。”
“你也别太挑剔了。”我突然又说。
“嗯?”他一时不明白我指的什么。
“我刚才偷听到你们讲话了。”
他无奈地笑了下。
“你妈妈挺着急吧,有没有让你到处相亲啊?”我想揶揄他。
“那倒没有,她知道我一直没这方面的打算。”
“为什么?”我诧异。
他脸上的笑,逐渐隐去,继而淡淡地说:“人生志向。”
话题在这里,戛然而止。
我俩面对面站着,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
“小桐。”刘启一边叫我,一边从那头迎面赶来。
“哎”我兴高采烈地应着他。不知道怎么的,心中竟然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刘启看到我身边的慕承和,很尊敬地了声:“慕老师。”
慕承和微笑地点点头,然后推脱自己有事先走了。
随后,刘启替我把树丛里的行李箱提了出来,还禁不住问我:“你是怎么让它跑到那里面去的?”
“我先想的是,要是你不来接我,我就把它藏在里面,等你晚上来拿。”
“不会吧,你真这么想。”
“当然。”我扬起下巴说。
跟刘启说话,和在那个人面前完全不一样。哪怕是撒谎,也是这般简单。但是慕承和不同,我表面上的任何的掩饰,在他眼中似乎都是多余的。
“薛桐。”刘启的声音拉回了我漂浮的思绪。
“嗯?”
他示意了下我的额头。
我顺着他的眼神,摸了下我额前的刘海,然后触到头发上悬着的异物。我拿下来一看,发现是一片叶子。
小小的,墨绿色的,万年青的叶子。
叶子尖端的边缘,略微泛黄,所以有点卷曲了。
原来,刚才他只是想要替我拿掉它。
我觉得,慕承和对于我而言,有一种既敬畏又迷恋的感觉。
只是,从今往后,我不再需要了。
考完后的第三天,我上了往B市的长途车。
妈妈他们监狱离市区不远,本来单位给她在市区里长租了一个三居室的房子。她嫌它离监狱远,很少去,就在单位宿舍住。那宿舍其实就是一个筒子楼,厕所和浴室都是公用的,吃饭只能在食堂解决。
我来这里之后,一切都觉得不方便,还不如我们学校。
于是,她跟着我一起住回城里。
搬东西的时候,来了妈妈的好几个同事一起帮忙,其中有个五十来岁的伯伯特别热情,那个年轻的小司机一直笑嘻嘻地叫他“陈政委”。
自从上次和她在墓地吵架之后,我对“陈”这个词敏感极了,斜眼打量了那个“陈政委”很多次。
他个子不高,瘦瘦的,穿着一件藏蓝色的棉警服,显得很黑。人倒是对我和善,就是看起来很严肃的样子,总是板着个脸,和爸爸是完全不同类型的男人。
后来,他似乎察觉我审视的目光,也频频看我。
而妈妈只字未提。
睡觉前,我再也忍不住,率先问:“这个男人就是你说的那个吗?”
妈妈疑惑:“你在说什么呢?这个那个的。”
我气不打一处来:“就是那个陈什么的,今天帮你搬东西的!”
她听了之后,哧地乐了,“你最近脑瓜子都在想什么呢?但凡是姓陈的,你都怀疑啊。什么陈什么,有没有礼貌。人家这个陈伯伯是我们单位的政委,不是上次我……”她敛色,顿了下,“不是上次我给你提的那个。”
“哦。”我答,“谁叫你不说清楚。”
“对了,他女儿也读大四,下个星期考完研究生考试就过来陪他过年。你们到时候也可以做个伴儿。”
“哦。”
“他说他女儿内向,不喜欢和人接近,怕你们谈不拢。我就说你从小性格好,和谁都能玩儿到一块去。我可是夸了海口了,你别拆我台啊。”
忽然,我意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妈,这个陈伯伯,是已婚还是离异?”
妈妈来气了:“我说薛桐,你管起我来,比我管你还严啊!”
我忍不住傻笑了起来。
不知道是因为我渐渐长大了,还是由于现在我们母女难得聚在一起,我们的关系确实比以前好多了。
我从未独自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拿着地图走街串巷地晃悠过,开始还觉得不习惯,过了几天之后开始爱上这种感觉。
陈伯伯的女儿是在第二个星期到这里的。
她叫陈妍,是个异常秀气的女孩儿,皮肤极白。
“你学什么专业的?”我问。
“法律。”
“哇,这个专业好。”
“你呢?”陈妍问。
“英语。”
“英语也好啊,至少去考研,英语这课可以拉很多分。你怎么不试一试?”
“我不喜欢继续念书了。”我说,“而且念书有什么好,又不能挣钱。”
如老妈所愿,我和陈妍真的成了好朋友。
等熟识了之后,我才发现,沉默寡言只是在她外面的表象而已,私底下,仍然和普通女生一样叽叽喳喳的,而且爱八卦,好奇心强。
有一次在说到老妈单位时候,我惊讶:“他们监狱里关的是男犯?”
“是啊,你连这个都不知道?”陈妍更吃惊。
“我妈从来不和我说工作上的事情,我只知道她以前是女子监狱的,而且那些同事也基本上是女的,我就以为这个也是女犯监狱。所以我那天看到那么多男警察我还纳闷呢。”
“又不是女的只能管女犯。在男子监狱,女警只是不能代班和进监舍而已。”她显然比我懂很多。
“为什么不能进监舍?”我好奇地问。
“也不能说绝对不能进监舍,只是规定,女警进监舍的话必须有两个男警陪同。”她继续监视。
“为什么?”
陈妍没立刻回答,而是朝我眨巴了一下她的大眼睛。
然后……我就明白了。
我乐翻了,指着她说:“你这表情真猥琐。”
陈妍问:“你自己没想猥琐的事情,怎么就能看出来我猥琐了?”
“你知道得真多。”我说。
“我喜欢问我爸工作上的事。”
“你们谈得来?”
“嗯。”陈妍点头,“你不要看他总是绷着脸,其实很和善。”
和善?我扬起头,回忆了下陈伯伯那漆黑的脸,怎么也无法跟“和善”这个词联想在一起。
大年三十的晚上,我俩穿得肥肥的去放烟花。
临近十二点的时候刘启打电话来,和我说了老半天。
陈妍问:“你男朋友?”
“嗯。差不多吧。”
“小心我告诉你妈。”
“她才懒得管我这些。”我说,“你呢?”
“我没有。”她回答,“我没这闲工夫。”
“谈恋爱又不是闲事。”我争辩。
“我没这个打算,我这辈子都想自己过。”陈妍说。
“为什么?”
陈妍感慨说:“一个人多好,无忧无虑的,而且我还有其他理想。”语气异常郑重。陈妍的一席话,让我不禁联想起慕承和,是不是他也抱着这种生活态度,才想要独身。
突然,我和陈妍的电话同时响起来。
是老妈。
“喂”我说。
“桐桐,你们在哪儿?”。
“在市政广场。”
“你今晚和陈妍一起,妈妈有事要去单位一趟,可能回不来了。”老妈语气凝重。
“怎么了?”我急问。
“工作的事情,你不要问,自己注意安全。”一说起公事,她都是这种态度。
老妈挂断电话之后,陈妍拿着手机比我多讲了好一会儿。
“你爸打的?”
“嗯。他说监狱里出了大事,可能有人越狱了。”
“不是吧!”我瞪大眼睛。
就算老妈平时把我和她的工作隔离开,但是电视看多了,我耳闻目染也知道越狱是大事件。
“我们怎么办?”我一遇到事情,就没主意了。
“我爸的车来接我们。”陈妍说。
“去哪儿?”我问。
“去我家。”
不一会儿,司机小李开着车到了会合地点,送我们回陈妍那里。
一路上,小李面色异常严肃。我们在二环路口,就遇见了一道关卡,警察和武警认真地盘问和检查着每一台进出的车辆。
直至此刻,我才意识到这个事情有多严重。
“什么时候发生的?”陈妍问。
小李和陈妍很熟,直接就说:“吃晚饭确定这人还在,他们一般九点半看完电视,点名之后,十点就寝。今晚是年三十,就特许看到春晚结束,结果十二点半的时候,就发现少了一个。”
“怎么跑的出去呢?”我纳闷。
我上次刚到B市的那天就去过老妈监狱。里外两层围墙不说,特别是那外围墙,有三层楼那么高,上面还有万伏电压的电网,最外面还有武警巡逻。
小李说:“他不一定跑出来了,也可能还在监狱的某个地方。所以,你们到了之后,只能呆在办公区。监狱现在路口设卡,只是怕他已经藏在运货的车里混出来,以防万一。”
他解释完之后,我们都不说话了。
几分钟后,车驶过了第二个关卡。
沉默中,陈妍又问:“是个什么人?”
小李说:“五十岁的新犯,上个月刚来。投毒罪,判的死缓两年。”
“死缓两年?”我问。
“就是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如果两年间,没有继续违法犯罪行为,自动转为无期徒刑。反之,会成死刑立即执行。”陈妍解释。
到陈妍楼下的时候,小李锁好车,一定要送我们上楼。
“我和薛桐能做伴,不怕。”陈妍说。
“我一定得送你们进家,看你锁好门再走。”小李强调,“我们不知道那个人会出现在哪儿,会干些什么。”
陈妍点点头,不再拒绝。
我突然就有些害怕起来。
夜里四点的时候,我在迷迷糊糊间听见什么响动了一下。刚才我俩倒在沙发上看春晚重播,看着看着就这么睡着了。
我起身,环视了周围一圈。
电视还放着。
为了确定声音的来源,我拿起遥控板,将电视音量调小。
此刻,陈妍也醒了。
“怎么?”她揉了揉眼睛。
“嘘”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然后,那个响声又出现了一次,而且是从大门方向传来的。
我俩对视了一眼后,又同时死死地盯住防盗门。我的心脏骤然猛跳,双手紧紧握住住遥控板。
门动了一下,缓慢地打开。
那一秒,我几乎忘记了呼吸,甚至设想过即将要发生什么。
“妍妍?”
从门后面探出半个身的人是——陈伯伯。
“爸,是你呀!”陈妍说。于此同时,我也大呼一口气。
“你可吓死我们了,回来怎么不先打电话?”
“怕你们睡着了。”
随后出现的是我妈。
“怎么样?”陈妍问。
“找到了。”陈伯伯放下外套说。
“在哪儿找到的?”
“就在监狱里,躲在暗处,还在伺机想跑出去。”
我看着他们,感觉好像做了一个梦似的。突然发生了大事,突然又恢复了原样。至于那个企图越狱的人,最后怎么样了,也不是我关心的。
寒假到了末尾,再回A市的头一天,老妈坐下来和我聊天。我以为她要说她和陈伯伯的事,没想到只是问问我学校的情况。
“你对以后就没什么打算?”
“我在找工作。”
“以后想做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
“是啊,陈妍就比我好,理想目标都那么明确。还有我那些同学,没找到工作的,春节都留在学校寻找机会。”
刘启在考公务员。
宋琪琪和老家的一所大专签了合同,回去当老师。
李师兄还有两年才研究生毕业,白霖的志愿就是留在A市陪着他,至于是什么工作,都无所谓。
赵晓棠想在一家地产公司做置业顾问。
而我呢?
除了下学期过专八,我还有什么目标?
“妈妈,你说我干什么好?”
老妈看着我,伸手理了理我的刘海:“如果还没想好就慢慢来,大不了先在家闲着,由我养。”
“要不,我也考警察。”
“不行。”
“为什么?你不也是警察。”
“就因为我做这一行,所以不希望你走这条路。”稍许后,她低声说,“太苦了。”
新学期开始之后,我和刘启不咸不淡地发展着,但是这种发展仅限于一起吃饭,一起自习,然后他替我打开水。
而寝室里,发生了奇怪变化的是赵晓棠,头发突然拉直了,那些奇奇怪怪的衣服和五颜六色的眼影也从她身上消失了,还每晚按时回寝室。
我不禁嘀咕:“怎么突然搞得跟个大学生似的?”
赵晓棠反驳:“我本来就是个大学生。”
“是吗?我居然才发现。”
她冷眼一扫:“信不信我现在就掐死你?”
3月14日,据说是白色情人节。
本来我不懂,全靠白霖提前很多天在寝室里嚷嚷这事儿,我才明白还有这么个说法。而2月14日那天正好在过年期间,校园情侣们大部分天各一方,所以这个所谓的白色情人节就被当作补偿,炒得沸沸扬扬。
14日,星期三,刘启他们晚上有专业课,所以他提前去买了下午的电影票。
看电影的地方,当然不是学校西区我和白霖经常骗会员票的那家盗版小电影院,而是在市中心的豪华影厅。这也许是我们第一次比较正式的,像约会一样的见面。
电影院大厅里有很多和我们差不多年纪的青年男女来来往往。
我走过拐角那个买零食的地方的时候,瞥到冰柜上面的一行字:爱她,就请她吃哈根达斯。
显然,刘启也看到了。
我俩的目光不小心地碰到一起。
“吃吗?”他问。
“不吃。又贵又冷的。”我扭开头,尴尬地加快步伐,赶紧走开,将他留在后面。
我说的也是实话,今天确实很冷。原本春天都来临了,哪知从昨日开始又陡然降温,攻了人们一个措手不及。我最厚的羽绒服都放在了家里,只好里面多穿几件来抵御严寒。
电影一开场,我就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刘启瞅了我一眼。
我说:“没事儿。”
演到一半的时候,嗓子发痒,我又开始咳嗽。为了避免打扰其他人,尽量压低了声音。他见我忍得难受,就抬手拍了拍我的背。
咳完之后,正当我认为,可以继续安心看电影的时候,刘启说了句:“你冷不冷?”随之,他的手从我的背上移开,转而伸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
我心中一惊。
转头看了看他。
他稳如泰山地盯住屏幕,没有任何表情,但是手就这么握着我,没有松开的动向。
一秒钟,十秒钟,三十秒钟……都过去了,还是这么握着。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一遇见这种事情的时候,是如此胆怯和不知所措。我怕我挣扎一下就伤害他,或者我这么默许了之后,他还会有什么更加亲密的举动。
于是,六神无主的我只好一动也不敢动,就由着他这般,却是全身僵硬。
我活了二十一年,除了老爸,从未和任何异性有这样亲密的举动。至于后来电影里演的什么,我已经完全没了心思,只觉得刘启的掌心也在出汗,那层细细的汗濡湿了我的手,变得黏糊又难受。
记得大三视听说课,老师放过很多电影,其中一个里面的女主角说她一直以为和恋人接吻,脚尖会不由自主地离开地面,幸福地翘起来,有一种失去自我的感觉。
我也曾经以为,当我的男朋友第一次牵着我的手,我会觉得温暖且甜蜜。
可是现实和想象不太一样。
幸好影院里的黑暗掩饰了我的尴尬。屏幕上的故事发生到高潮的时候,坐我前面的人忍不住扭头和同伴交流了几句,我也趁机换了个坐姿,然后再不着痕迹地从刘启的掌中抽出手。
也许是发展得太突然了,我来不及适应;也许是因为我从小就不太喜欢和人有肢体接触;也许是我觉得气氛不合适,总之在我抽手之后,我顿觉轻松。
出了电影院之后,我努力让自己显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吃过晚饭,他去上课,我回寝室。
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日下午,赵晓棠进门就扔了颗炸弹,放出豪言说:“我男朋友今天晚上请你们吃饭。”
“不是吧?”我和白霖异口同声地说,“你什么时候有男朋友了?”
“你们认识。”
“不是吧?”我们俩学着周星驰的表情,提高了嗓门又惊叹了一次。
“是慕海。”
“慕海是谁?”白霖问。
“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我沉思着说。
赵晓棠白了我一眼,提示说:“记不记得我们大三有一次见网友,你被他认成我来着,就是那个人。”
“哦”我恍然大悟,“后来他请我们去唱歌,还害的我遇见慕承和了。”
“对。”赵晓棠点头。
“他网名叫那个啥……”
“慕容青枫。”
说实话,慕海的出现,让我们大跌眼镜。他和赵晓棠的历任传闻男友们的形象完全不是一类。作为我们班的另类一族,赵晓棠的择友条件在以前只有一个原则:如果你不是有很多钱,那么你至少要长得很帅。
显然,慕海前后两条都不符合。
但是赵晓棠和他在一起了,甚至还改变了自己的某些作风。
“我找工作去面试的时候遇见他的。他是个好男人。”赵晓棠解释。
“好男人多了,以前怎么没见你喜欢?”白霖说。
随即,赵晓棠扔出一句雷翻了我和白霖的话。她说:“他的内涵深深地吸引了我。”她本来是带着戏谑的成分说出这句话的,可是,那一刻,我却看到她的脸上绽放出微笑。那笑容由内而外透出来,如此甜蜜。
晚上和慕海吃饭,大家显得很拘谨。一来,他是社会工作了的人,不比刘启还有李师兄他们和我们那么多话题。二来,虽说他现在是我们寝室的家属了,但是想当年我们也把他当肥羊一样地宰过,我们都不太好意思。
于是话题就教给李师兄和刘启了。
三个男人先谈政治大事,再谈社会形势、旅游热点,后来又说到慕海从事的房地产行业,我们四个女的时不时地搭个腔,总算将关系活络了起来。
然后,话题转移到学历最高的李师兄身上。
慕海说:“学你这个专业的都算是国家的高科技人才,炙手可热啊。”
李师兄苦笑地摇摇头。
慕海又说:“我有个亲戚也在你们学校教物理,挺有名气,叫慕承和。”话音一落,除了刘启,我们余下的五个人都愣了一愣。
“你是慕老师的亲戚?”白霖最先问。
“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赵晓棠第二个问。
“是什么亲戚?”宋琪琪第三个发问。
“你们……”慕海说,“好像很吃惊。”
刘启不明所以,还好心地解释道:“慕老师是李师兄他们系的教授,也给薛桐她们上过俄语课。”
只有李师兄朝左边看了看我们,再朝右边看了看刘启和慕海,夹在中间,表情很复杂。只见白霖背着刘启对他暗暗使了个眼色。
“你们是亲的堂兄弟?”我平静地问。
“不是,我哪有那么好福气?他是我爸爸的爷爷的侄儿的外孙。”
他说完后,我们一桌子人同时默然了。
赵晓棠说:“你这个关系说了等于白说,云里雾里的。”
慕海思考了一下,又换了种表达方式:“他外公和我爷爷是同一个祖父。”
“哦”虽然大家都应了一声,还一起点头,但是我觉得他们估计和我是一个档次的,还是没听懂。
过了会儿,最聪明的宋琪琪却发出疑问:“你外公和他祖父是堂兄弟,你们怎么可能是一个姓?”
慕海说:“慕承和是跟着他母亲姓啊。”慕海说。
李师兄自告奋勇地解释:“慕老师他爸以前是我们学校的老师,但是很早就去世了,所以后来他跟着母亲姓吧?”
关于他父亲的事情,慕承和在之前曾经亲口告诉过我,所以我也和李师兄猜想的一样。
哪知,慕海却摇头否认:“不是,他从小就姓慕。他们家啊,一言难尽,不是我们这些人能弄明白的。”
吃完饭,慕海结账出来,发现我一个人站在门口,拿着他们的包。
“人呢?”他问。
“都上厕所去了。”
慕海听闻嘿嘿一笑。
他和慕承和高矮差不多,却长得一点也不像。没想到同一个姓,真的还是亲戚。
突然,我情不自禁地问:“你平时和慕老师很熟吗?”
“不是很熟。”
自然不是很熟,不然一年前我们提到慕容承和这个名字,他就该想起来。
但是估计这时我正用一种期盼的眼神盯着他,于是他只得又补充:“只是偶尔逢年过节,一大家子人一起吃顿饭。不过,只要他在,孩子们就会很热闹。”
“是吗?”。
“他对人耐性好,脾气好。脑子里也不知道装了多少东西,一说起故事来,把孩子们唬得一愣一愣的。”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子就想起彭羽谈起慕承和时,表现出来的那个崇拜劲儿。
慕海又说:“他肯定在你们学校也受欢迎吧,长那么帅。”
我不好意思地说:“是呀,他讲课也很有意思。”
突然,慕海叹了口气,感慨道:“其实,他在那样的家庭,能长得这种性格,真不容易。”
我一呆:“为什么?”
慕海反问:“你们不知道?”
我愣愣地摇头。
于是,慕海言简意赅地三言两句就概括了慕承和外公的革命史,以及他母亲的从政史,随后总结道:“他母亲完全是事业型的强势女性,所以基本上在他父亲去世前,慕承和都是跟着他父亲。”
我说:“他父亲以前也是我们学校的老师。”
慕海说:“如果不是英年早逝的话,他父亲肯定也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那……”我说,“那慕老师肯定很像他父亲咯?”
“长得像不像,我倒是想不起来了。性格有点像,又……不太一样。”慕海说这话时,神情很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在回忆中捕捉到了什么。
当我想再次追问,他们一群人已经从火锅店里出来了。
回到宿舍,我打开电脑,搜索了慕承和母亲的名字,网页上跳出来一行行和此有关的新闻。其中有张图片是关于新春佳节之际问候我省离退休老干部的。为首那位穿着藏青色套装,留着齐耳短发的中年女性,便是慕承和的母亲。
没想到我以前见过她。
当年,我上台去替老爸领奖。把那张沉甸甸的荣誉证书发给我的领导,就是她。
我印象特别深刻。
屏幕上放着关于老爸的短片剪辑,我看着他生前一些仅存的影像,和当时抢救他的场面,站在台上对着话筒,早已泣不成声。
随后,那位女性上前发完奖,拥抱我的时候,附在耳边小声地对我说:“孩子,你要坚强。”
直到走下台,我才看清楚她的面貌。
有没有可能,慕承和当时也在场?
或者,他在电视前看到这个被他母亲拥抱过的女孩儿。所以他在之后的日子,才那么关注我?
“你在看什么?”白霖忽然探个头来瞅我的屏幕,“怎么一直发愣?”
“没什么。”我慌忙地关掉网页。
无论他出于什么初衷,都和我没了关系。我越探究下去,越是证明了,自己当初有多么地自作多情。
熄灯之后,我们躺在各自的床上,向赵晓棠一一汇报了对慕海的印象。
“性格比我们成熟。”宋琪琪说。
“傻乎乎的,有点呆。”白霖一边说一边咯咯地笑。
随后,我听到一声闷响,白霖唉哟了一下:“赵晓棠,你干吗拿枕头扔我?”
“狗嘴吐不出象牙。”赵晓棠冷哼。
“你还没嫁出去,就不准我说你男人的坏话,开始护短了?”白霖咬牙切齿地说。
“行了行了,轮到薛桐了。”宋琪琪出来维持秩序。
“我觉得慕海是个好人。”我说。
白霖从床上坐起来,嘿嘿笑道:“薛桐,你这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看慕承和顺眼,等于看他家全家亲戚都顺眼。”
宋琪琪说:“小白,你别插科打诨,我们说点正经事。”
白霖问:“什么正经事。”
宋琪琪说:“问问薛桐。”
我说:“问我什么?”
白霖接嘴:“你说呢。还不是慕承和。今天,在刘启面前差点露馅了。我觉得我家师兄可能看出来什么了。”
赵晓棠说:“我可保证,我什么都没对慕海说过。”
宋琪琪说:“薛桐,你是真心想和刘启好的吗?”
我没说话,白霖却接上去:“那是肯定的,我了解小桐,她绝对不是那种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人。”
我说:“我……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爱不爱刘启,反正觉得他对我好,那么我也要加倍对他好。”
白霖说:“那就是了。反正从今以后,薛桐和慕承和的事情,就烂在我们四个人肚子里,永远也不能拿出去说,包括自己的男朋友。”
“嗯。”
“好。”
宋琪琪和赵晓棠一致赞同。
这一学期,学校为了调整大家的就业心态,专门开设了就业指导课。
就业指导课的老师姓张,研究生毕业后,在南方好几个城市摸爬滚打过,现在又重新回到学校任教。大概在外面工作好些年,少了些学者气息。他讲课说话的时候,总当我们是平辈,所以很随意。
有一次,他说:“进入社会之后,男人的压力肯定比女人大得多。而且男生就该出去闯荡。不过……”他顿了下,“现在也许你们或许觉得我说的市侩,不像是为人师表说的话,但是我还是要告诉男同学们,有时候,一个有价值的婚姻,会让你少奋斗十余年。”
“我并不是要你们一定往这个方面看齐,而是大家在日后考虑感情归宿的时候,这个因素也很重要。”
白霖鄙夷地别嘴:“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如今这句话对男人也适用了,可真是男女平等啊。”
我们考完专八之后,刘启很顺利地通过了公务员考试的笔试和面试。陈妍电话里也告诉我,她通过复试了。
所有人都在朝着自己的理想迈进着,除了我。
领毕业证的那一天,我们穿着学位服,拿着照相机,将校园里里所有能照的亮点都照了一遍:冬天里被用来养鱼的游泳池,图书馆后面的月牙形荷塘,四教楼下的桂花林……
晚上,全系聚餐,很多老师都来了。
辅导员心情特别好,允许大家喝酒。
很多人都去缠着全系最帅的陈廷老师,纷纷敬酒。据说他酒量很好,可是仍然招架不住同学们的人海战术,还是败下阵来。
“陈老师,我们慕老师呢?”有个女同学问,“教过我们的老师里,就缺他了。”
“你们这种阵势,他还敢来啊。”陈廷甩头,“早躲到别的地方出差去了。”
晚饭吃完,从全系活动转为以班级为单位的聚会,再一起疯狂通宵
天蒙蒙亮的时候,一个女生终于哭了,带起了大家的伤感情绪。
白霖揪住我和赵晓棠:“你俩每个星期出来和我见个面。”转头又对宋琪琪说,“你回家了之后,每天都要相互通短信。寒暑假要回来看我们。”
本以为最后那天会发生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场面,可是我们的的确确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毕业了。第二天,我们三个人一起送走了宋琪琪,回来之后,也开始各奔东西。于是,A大外语学院英语系毕业班的所有人,自此从学校分别,开始了各自不同的人生。
刘启以本系统第一名的成绩进了A市的司法局,据说他爸爸高兴极了。
我说:“可是这个工作和你的专业没什么相似的地方啊。”
刘启说:“那有什么办法。”
我说:“且不是白学了四年,而且你不是一直很喜欢这个专业吗,就这么放弃了多可惜。”
刘启无奈地说:“为了生存,我们只得妥协。”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于是,我在赵晓棠上班的地产公司找了个行政助理的工作。公司通知我下个月上班。其间,我一个人无所事事地待在家,等待着上岗时间的来临。偶尔和刘启吃饭,看电影,周末去公园。
他时常给我讲些办公室的事情。
周末,我们在街上遇见他的一个女同事:“小刘,女朋友呀?”
“嗯。”刘启替我们相互介绍了一下。
等她离开之后,我说:“好像在哪儿见过?”
“她是你们师姐。你演琵琶那次,她就是主持人啊。”
“不是吧。”
我回头瞅了瞅那个背景。这个师姐当时一头长发,只比我们大两三岁,跟个仙女似的。我记得她有一次演讲,在台上用激昂的句子向我们勾勒着自己的志向和将来的神态,完全将初入大学校园的我们深深地震动了。而现在虽说仍然美丽,却是一副被生活琐事磨平的样子,和很多人一样,走在街上忙着家长里短的事情,感觉突然就老了。
等地铁的时候,我伤感地说:“我不想这样子就一辈子了。”
刘启说:“什么这样子?”
我说:“每天上班,下班,为了生活,不停地奔波,然后是家庭孩子,忙忙碌碌,一天一天老去。根本忘记当初的理想是什么,甚至都没有理想,我不想这样的人生
刘启不解:“每个人不都是这样活着的?”
我觉得伤感:“所以我才不想。”
“小桐……”刘启说,“你不觉得,你很奇怪吗?”
“我只是在寻找自己的人生方向。”
“工作,结婚,生子,普通人的人生都是这么过来的。而且,我觉得这也是一种幸福。”
“我知道,可是我不知怎么对未来很迷茫。”
“薛桐,如果你不愿意,你也可以不工作,我能养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急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刘启负气地反问。
一种油然而生的无力感让我顿时身心疲惫。
那天,本来是约了刘启去我住的地方,一起买食材回家做饭,因为他还从来没去过,结果两人却不欢而散。
回到家我打开电脑,msn上突然发现慕承和的头像是亮着的。
刘启说,每个人都是那样活着的。
可是,我知道,慕承和不是。也许,他也遇见过这样那样的不如意,可是他并未妥协。
两年前的冬夜,他对我提到茹科夫斯基,提到起他的梦想。
我永远也记得,他说到那些东西的时候,神色如磐石一般地坚定和执着。
我的好友不多,如今在线上的就他一个人。我一般上线也不隐身,所以如果他现在正在用msn的话,肯定也看到我了。
假设,他看到我了,我不打招呼,显得很没品。
假设,我这个时候还故意躲开他,搞个下线或者隐身,显得更加没品。
于是我硬着头皮,发了个笑脸过去。
Po3a:慕老师好。
慕承和:薛桐,好久不见。找到工作了?
Po3a:嗯。找到了。
慕承和:那就好。已经上班了?
Po3a:没有,还在家休息,下个月才正式上班。你呢?最近好吗?
慕承和:我刚从莫斯科回来。
Po3a:难怪你没来参加我们的毕业聚餐。
慕承和:听陈廷说他被你们整惨了。
Po3a:哈哈哈,确实挺惨的。
慕承和:那算我逃过一劫了。
谈话的气氛一下子就和谐了起来,我也觉得放松了不少。
Po3a:有没有从莫斯科带什么好吃的回来?
慕承和:说起来,倒是有一件东西适合你。
Po3a:什么东西?
慕承和:你猜。
Po3a:伏特加!
慕承和:聪明。接电话。
我以为他意思是他要去接电话,哪知自己的手机却响了起来,来电的是慕承和。
“薛桐?”他的声音明快,似乎心情不错。
“啊,在。”我说,“真的是送给我的伏特加?”
“走的时候在商店里看到,突然就想起好像答应过你。”
“我好想现在就喝。”
“今天太晚了,你明天来拿。”他说。
他在电话里和我约见面的时间地点时候,我想了想说:“慕老师……”
“什么?”
“我可以带一个朋友去吗?”
他的声音微微迟疑:“朋友?”
“你上次见过他的,是我的男朋友,叫刘启。”我怯生生地说。
电话的另一头似乎停顿了稍许,然后听见他答应道:“没问题。”
睡觉前,我拨了刘启的号码,将跟慕承和见面的事情告诉他。
“可是,我要加班。”他说,“星期一要开会,明天必须把资料整理好。”
“就不能挪一挪?”
“小桐,你知道我刚到这里,必须比别人努力。”
“可是……”
“慕老师嘛,我见过很多次了啊。你跟他讲清楚我缺席的理由,他不会不理解的。”
“可是,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
“下次我一定去。吃饭的话,你那里的钱够吗?你都毕业了,可别再让你们老师破费了。”
他啰唆地叮嘱了一大堆,没留机会让我说点什么,就挂了电话。
我躺在床上正犹豫着要不要跟慕承和改个时间,白霖的电话又进来了。
“薛桐!我太生气了。”白霖劈头就说。
“咋了?”
“我们那个主管,真的是个变态,昨天是他亲手给我报表,送到营销部。明明他搞错了东西,还说我不会做事。我就小声地嘀咕了他几句,他就领我去会议室教育我半天,口水都喷到我脸上了。还叫我今天加班到现在……”
白霖又开始了她每周至少三次的倒苦水活动。我开始还一边听一边附和,最后眼皮一搭,听着她催眠曲似的碎碎念,睡着了。
夜里,做了很多梦,都是以前宿舍里发生的事情,然后像放电影似的,节选出片断闪来闪去。
大清早,老妈的电话来吵醒我。
“妈,有事啊?”她很少主动找我。
“陈妍昨天有没有跟你联系?”
“没有啊。”
“最近呢?”
“也没。”
“那就算了。”她莫名其妙问完之后,迅速地掐掉电话。
美梦还想继续,于是我闭上眼睛倒头继续睡。不知道睡了多久,听见楼下邻居在阳台上喊家里孩子吃饭。
吃饭?
我惊醒,一下子坐起来,抓起手机看时间,十一点五十一了。天呐,离我们约好的时间只有九分钟了。
“慕老师——”我一边套衣服一边打电话。
“我在车上,还有几分钟就到了。”他说。
“不是!不是!我还没出门。”
“是么?”他说,“没事儿,你们慢慢来,不着急。”
“刘启他有事来不了了。我才起床,所以你肯定要等很久很久。”
他沉吟了下:“我就在你家附近,告诉我地址,我过去接你。”
我纳闷了,不禁问:“你都不知道地址,那又怎么知道我家附近是哪儿?”
他回答:“上次在星巴克,你就说过那里离你家很近。”
我手上穿衣服的动作略微一顿。没想到,那么一个小小的细节他都记得,而我当时只是为了敷衍拒绝他,随口找的理由而已。
我在楼下等了不到两分钟,慕承和车就出现了,不得不说,他的方向感和记忆力确实好得惊人。我家的地形很复杂,白霖来了很多次,照样分不清楚东南西北。
我远远地冲他招手。
慕承和看到我,缓缓停下来,摇下车窗,对我笑了下,眼睛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昨夜下了雨,到了中午这个时候,天气也是很凉爽的。太阳很柔和地挂在空中,偶尔还躲在云彩后面。
我站在树荫下,看着慕承和从车上下来朝我走来。他的发色原本带点棕色,如今站在阳光下,使得头发好像镀了一层浅浅的金色。
这时后面驶来一辆车,他扭头看了看,然后换了个方向避开。在眼睛直接接触到太阳光的时候,他的脚步停顿了下,随即眯起眼睛,轻轻打了个喷嚏。
然后,他走了两步,又打了个小喷嚏。
倏地,我就不禁乐了。他的眼睛眯起来,眉毛皱在一起,然后发出一个小小的类似‘啊秋’的声音,真的像一只感冒了的松鼠。
“你是太阳喷嚏人!”我发现新大陆似的对他说。
“喷嚏人?”
“就是对你这种,看见太阳就爱打喷嚏的人的一种可爱的称呼。”
“我头一次听说。”
“我也是小时候看书才知道的,没想到你居然就是。”我说。
他却发出一声感叹:“一眨眼,你都长成大姑娘了。”
我突然觉得,这次见到他,我心中坦然了许多。
“刘启他加班,所以来不了,他让我给你说声不好意思。”
“没关系。”
他问我:“我们就在附近找个吃饭的地方吧?我来的时候,那边堵车堵得厉害。”
我提议:“那不如上楼,去我家吃吧,我昨天买了很多菜还没做呢,怎么样?”
他抬头看了看楼上:“方便吗?”
“很方便啊。”

第九章 听见
他泊好车,我们一起爬上四楼。
走到家门口,我倏然意识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猛地转身看着后面的慕承和。
“还有事?”
“我……”我很想说,老师,改变主意了。可是,这还来得及吗?
“你先等我一分钟。”说完之后,我把他留在外面,自己迅速开门,钻进屋子,以超人般的速度将沙发上的内衣、睡裙、充电器,还有茶几上的爽肤水、杂志、零食一股脑儿地塞进卧室里,这才将他请进门。
他环视一圈,皮笑肉不笑地感慨说:“还好,比我想象中整洁多了。”
我的脸黑了下去,我敢打赌,他心里肯定很想笑。
最后,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吹空调,我在厨房里埋头做饭。我一边淘米,一边哀怨地回头瞅了瞅客厅里的慕承和,心中只有一个感觉——后悔。后悔为什么他请客吃饭我不去,还要很脑残地提议自己做给他吃?
餐桌上放着他带来的伏特加,我眼馋地咽了咽口水。
过了会儿,我正在炒土豆丝,他站在门口问:“要不要帮忙?”
“不用,还有一个干煸的鸡翅膀就OK了。”
“这么多菜。”他瞅了下,“没想到你真的会做饭。”
“以前我妈上班,我爸跑出租车,一天三顿都是我自己做饭吃。所以一般家常菜我都会,但是太难的就不行了。”
他走进厨房,问我:“有红酒吗?”
“有啊。干吗?”
“下一个菜,我做给你吃。”
他说着就取下墙上的另一条太阳花的围裙系在身上,放水洗手,再洗鸡翅,沥干水,回头又问我:“奶油有吗?”
我愣愣地看着他的一系列动作,还不太习惯,过了老半天才回答:“没有。”
“有牛奶就行。”
“牛奶有!”
“番茄酱?”
“有。”
我准备好东西,站在旁边看着他用红酒、牛奶等作料将鸡翅腌制起来。
“你要做什么菜?”
“红酒鸡翅。”
“鸡翅还可以和着牛奶红酒炸?”
“俄式做法。”接着,他补充一句,“我觉得一般小朋友都爱吃。”
“……”
“我有个同学孩子今年都三岁了。”我说。
他怔了怔:“多大?”
“三岁。”我用手指伸到他面前比画了下,“高中同学,她高考完就回家改了户口,和人结婚。大二寒假的时候我们开同学会,她把孩子带来,教他叫我们阿姨,真是吓死我们了。”
他笑了下,没接我的话,打开油烟机。
“你肯定也遇见过这种事。”我说。
“我以前的同学,都比我年龄大。”他说,“现在很多人都生儿育女了。”
“是不是这其中也有让你黯然神伤的女同学?”我带着猥琐的表情问。
“有那么一两个。”他居然老实地回答说。
“啊?”我吃惊,“真的有啊?”
“但是人家看不上我,我那个时候比她们小好几岁。”
“哦。”我意味深长地点头,随即总结,“原来你喜欢年纪大的。”
他含笑着摇头,似乎都懒得张嘴反驳我。
电饭煲的按钮跳起来,我去拔插头盛饭,然后摆好碗筷。
这时,刘启电话来了。
“吃饭没?”刘启问。
“马上就吃。”
“代我问慕老师好。”
“嗯。”
不知道为什么,我忍了下,并没有告诉他,我和慕承和在家做饭吃。
慕承和将红酒鸡翅端上桌,然后回厨房放围裙。那盘鸡翅,红棕棕,散发着香味。于是,我趁机伸手去拿盘子里的鸡翅,哪知烫得要死,急忙放开。随后,将手指放在嘴里咀了下。甜丝丝的,很诱人。
待他坐下来之后,我问:“要不要喝酒?”
“你可以喝一点,我不喝。”
我嘿嘿直乐,回去拿酒杯,刚进厨房,手机铃声又响了,于是折回去接。
“喂”我说。
“桐桐。”是老妈。
“妈。”
“你在哪儿?”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奇怪。
“在家呢。”
“桐桐,陈妍死了。”
我愣了下,回问道:“陈妍?不可能。”
瞬间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
“怎么可能,前几天她还给我发短信。你早上不是还说到她吗?”
“昨天晚上她就不见了,刚才我们找到她,她……”老妈没再说下去,转而说,“你要是有空,就来一趟吧。”
我站在原地呆呆地挂掉电话,回头瞥了一眼慕承和,然后就开始一边对他解释,一边找证件,拿充电器,收拾东西。
慕承和放下筷子,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我做这一切。
末了,说了一句:“我陪你去。”
等我们坐上去B城的大巴车,已经是下午四点。本来我们的票是17、18号,哪知两个座位正好错开。慕承和对我旁边的阿姨说了两句好话,才换在了一起。
阿姨笑盈盈地看了看我,再看了看慕承和:“你们是同学啊,学校放假了,一起回家?”
我心情低落,没有答话。
慕承和笑笑,不置可否。我发现,只要是他不想对对方说什么的时候,冲人笑一下就行了,真是一个好方法。
一上高速,司机就开始放电影。
他和我都没看报纸杂志,离电视屏幕又太远,于是一同望着窗外向后飞驰的景物。
我沉默,他也沉默。
大巴出了绕城高速,驶过立交桥时,换了个方向。刺眼的阳光转而从我们这边的窗户射进来,我们不得不将窗帘严严实实地拉上。
我坐着不太舒服,就将头无力依在车窗玻璃上,随汽车一起晃动,偶尔颠簸一下。在这种有节奏的摇晃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也没睡踏实,只觉得有人替我关掉头顶的空调风口,还将我的头换了个方向,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眼睛睁开,发觉并不是梦,而是我确实正靠在慕承和的身上。他很瘦,所以肩膀一点多余的肉也没有,硌得不舒服。但是犹豫了稍许后,我却让自己保持了这个姿势。
他一直没动。
我也不敢动。
我害怕,我稍微有任何动静,就会让他发现我已经醒了过来。
不知汽车又行了多少公里,我的眼睛看不到电视屏幕,一直在用耳朵听里面播放的电影,只知道男主角的第一次告白,被女主角拒绝了。
我脖子酸得厉害,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离开慕承和的肩。这才发现,他其实已经睡着了。他仰着头靠在椅背上,唇抿得紧紧的,似乎是为了让我能更好地依在他肩上,身体坐得很低。右手拿着手机,左手平放在膝盖上,五指微微卷曲,掌心向上。
大巴时不时地来回颠簸,每次晃悠一下,他膝盖上的手,就会往下滑一小截。我看着它一点一点地滑落,当最后完全下坠的时候,和我手碰在了一起。
我承认,我刚才是故意将手放在我们俩之间,守株待兔一般地等着它掉下来的。
可是在手背挨着手背的瞬间,我却突然弹开了,慌忙地将手收了回来。
在空调的冷气下,他的手显得有点凉,我的却是滚烫。
我都忍不住开始唾弃自己,和刘启谈着恋爱,却对慕承和存着妄念,于是翻开手袋,拿出手机给刘启发了个消息,告诉他我有事去我妈那里一趟。
不知道是不是我这一系列动作惊动慕承和,让他醒了过来。他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然后将刚才我碰到过的那只手,又重新放回了腿上。
过了几分钟,刘启回复了我短信。
“什么急事?”
“我妈妈一个同事的女儿去世了,我去一趟。”
“那你路上小心。”
我看着那行字,按了返回键。我不知道别人谈恋爱是不是我们这个样子的,起先接受他,是我自私地想利用他忘记慕承和,后来他对我好,我也下定决心和他在一起,甚至公开了我们的关系。跟他待在一块儿的时候我很安心,觉得他这么待我,我就应该接受,而书上、电视上那些感天动地的爱情体会,不过是骗人眼泪和钱财的艺术把戏,现实中的爱情就该是我和刘启这样,平平淡淡,有时间的时候吃饭约会,没时间的时候各自忙碌,几天不见面,也谈不上有什么思念或者心灵的悸动。
我甚至觉得,我对慕承和的好感仅仅是青涩少年的无畏迷恋和追捧,等我有了刘启肯定就忘了他。
可是,当我碰到慕承和的手的时候,就像被毒蛇狠狠地咬了一口,突然有点惊慌失措了。
“慕老师。”我叫得很小声,但是过道前排看报的男人却依然听见这个称呼,很好奇地瞅了下我们俩。
“嗯?”慕承和回答。
“好像走到一半多了。”我改口说。其实,我想问,要是到了那里,我给我妈怎么介绍你,我老师,还是我的朋友?当我接触到那位男性乘客研究的目光,一时间,却不知道怎么启齿了。
“估计八点左右就能到。”他意识到什么,补充说,“等送你到了之后,我就回A城。”
“慕老师……”我又叫了他一声。
他转头看我。
“谢谢你。”我说。
连刘启都未想过要陪我来,而他却没有一点迟疑。
他笑:“每回你对我说谢谢,表情都很严肃。”
“啊?”我纳闷,“什么时候?”
“上次在星巴克也是。”
我想到自己后来一个人在大街上跟丢了魂似的,很不自在地反问:“有吗?再说了,你是老师,我是你手下的学生,肯定不能对你嘻嘻……哈哈……的……”
我缓缓顿住,没再往下说,因为发现他看我的眼色不太对。只见他敛去笑容,眉毛拧起来,视线落在我的嘴上,然后又移开,给我的感觉好像是突然就不高兴了。
“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我问。
他看着我的眼神,有些迷茫,盯住我的唇。
“我真的说错话了?”我又问。
这下,他好像明白了,摇了摇头,还冲我努力挤了个笑脸,随即将头转过去,后脑勺依在椅背上,闭着眼睛沉默不语。
我发现他的额头冒出了一层汗,便急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晕车了?”
他却再没有搭理我。
我突然想起来,去年除夕的那天夜里,他也是这样,好像转瞬之间反应就变迟钝了,连说话都要重复两三遍才能听懂,完全不是平日里的那个慕承和。
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冒上心头。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就怕他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没过多久,大巴缓缓减下速来,最后居然停了。司机一打听,才知道前面遇见了什么车祸,只能单向放行。
这一停,司机就将油门熄了,过了会儿居然还关掉冷气。不到几分钟,车内的气温开始直线上升。听见乘客纷纷抱怨,司机不耐烦地解释说:“我们用多少油,公司是有规定的,现在也不知道堵多久,只能省着花。我顶多开一会儿,关一会儿了。”
即使这样,仍然感觉到闷热。
慕承和一直没有动,眼睛紧闭,眉毛微蹙。
我记得他很怕热,也怕他热起来更难受,于是从手袋里翻出了记事本,扯了几页下来,叠在一起给他扇风。
他终于睁眼看了我一下,张口说了四个字:“薛桐,不用。”
我说:“没事儿,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他合着眼,并无表情。
看着他的脸,想起小时,爸爸在世,我们家还住在老城区的房子里,他每回扛煤气罐回家,都要上八楼。老爸长得胖,特别爱出汗,爬不了两层就会放下来歇口气,全身汗流浃背。我便追在后面,拿着小扇子踮起脚给他扇风。其实那点凉爽起不了多少作用,但是老爸总会很高兴地说:“桐桐真是爸爸的好宝贝儿。”偶尔在闷热难熬、又停电的夜晚,老爸也会拿着把纸扇子睡在旁边给我扇凉,而自己却汗如雨下。一般情况下,我还没睡着,他就开始鼾声大作了。
回忆起这类琐事来,再想到陈妍的猝然离世,慕承和的急病,难免备感伤感,于是心中更加难受。渐渐地扇风的频率开始变慢,手腕觉得酸疼,于是换了另一只手继续,坚持没多久,还是慢慢地缓下去。
就在我再一次准备换边的时候,他的手抬起来,指尖先是触到我的胳膊,随后缓缓地挨着皮肤往上移动,到了手腕,接着是手掌。
然后,他将我的手紧紧握住,再拉回胸前,没费唇舌,而是直接用动作制止了我。
我手上握着那几页扇风的纸,而他,则握住我。并非像恋人牵手那般十指交握,而是从外面将我覆住,然后搁在他的腿上。
捏在我手里的临时纸扇,已经皱得不见原型。
我知道,他是觉得跟我说了我也没听,于是干脆不让我动弹。
“你要是嫌我烦,我不扇了还不行吗?”我说。
他置若罔闻,仍是没松手。
天色开始暗了下来。
车载电视换了一部新电影。
远山的田野已经被渐渐降临的夜色模糊了,山头偶尔能看到一两户亮着灯的人家。侧前方的路上车灯们们汇聚在一起,组成了一条橘色和红色交织的灯光的长龙。
他的掌心是湿润、灼热的。
我想到,也许他不是不热,也许他不是嫌我烦,而只是觉得我那么做很累。就像当年老爸问我:你那么使劲给我扇,你的手不会酸?
于是,我不动了,不再对他解释,也不再挣扎,心甘情愿地顺着他。
这时,大巴从完全静止转为缓慢移动。
发动机重新启动后,车厢里的灯突然亮起来。
慕承和的旁边是过道,过道那边是两位睡着了的男乘客,乘客再过去是车窗。此刻的车窗像是一面镜子,我从里面突然看到慕承和的侧影,还有我。
镜中的清隽男子紧蹙着眉,有些执拗地抓着女孩儿的手。而那个女孩儿看似平静的表面,其实暗涌着尴尬、胆怯,以及——羞涩。
一时间我看到这个真实的自己,顿时不知所措。
我不敢直视,立刻将目光收了回来,哪知看向自己这边的玻璃,仍然是一面镜子,并且近在咫尺,比刚才映得更加清晰。我咬着唇,鼓起勇气盯着玻璃又看。
目光越过自己,又落到慕承和的身上,然后用剩下的那只手翻出手机,给刘启写了个短信:
我们分手吧。
输入号码后,我默默地瞧着这几个字许久,拇指在确认键上徘徊又徘徊,最后悄悄地叹了口气,转而将它存在了发件箱里。
大巴终于恢复了正常时速,气温降了下来,司机也将车内的照明灯全部关掉。
我们一下子陷入了黑暗,唯一的光源便是最前面的电视屏幕。车厢内的光线,随着电影画面的变化而忽明忽暗。
我突然觉得,也许就是这样一种没有光的地方,才能将我那颗自私的心掩盖起来,想到此处,我不禁将身体完全地贴在椅背上,略感泄气,与此同时,手也动了下。
我的动作是那样的细小轻微,却仍然惊扰了他。他微微一顿,松开了我。
我适时地收回手,问他:“好些了吗?”
他睁眼,点点头,看起来确实好多了。
我又问:“要不要吃点东西。”因为我俩都没来得及吃午饭,甚至晚饭也只能在车上解决,所以之前,他去买了很多吃的。
他说:“不用了。”
我侧着脑袋看他,轻声问:“生什么病,能告诉我吗?”
他转头回望我,然后淡淡开口说:“我有时候会突然耳鸣,就什么也听不到了,然后头晕。”
我诧异:“为什么?”
“是一种耳内的疾病,叫美尼尔病。”
“什么时候开始的,去年?”我说,“年前?”
“我几岁的时候就有这个病。记得我跟你说,我小时候在图书馆旁边那个荷塘里玩,后来掉进去,那是我第一次犯病发生的事。”
我盯着他的眼睛。
他笑了,宽慰似的对我说:“至今为止,我觉得挺好,小小的毛病,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唯一遗憾的就是,现在很多爱好都被医生禁止了。”
“什么爱好?”
“潜水和开车。后来医生好不容易才同意我在市区里开慢车。”
“我从来没有潜过水,游泳也不会,就是他们说的旱鸭子。”
“潜水和游泳没什么关联,下次有机会教你。”
“你不是说医生不准你潜水吗?”
“我们偷偷的,他们也不知道。”
过了会儿,我不禁问:“肯定能治好的,是吧?”
“我是属于那种晕眩不严重,但是偏向听力障碍的。”
“那你会……”我不知道怎么说,在脑子里斟酌用词,可惜想了半天仍然徒劳。
慕承和却明白了我似的,说道:“不要担心,不是什么大毛病,很容易医好,我见过最严重的病友,到了老年也不过是失聪。”他看向别处,释然地说,“不过,无论是现在还是等老了之后,听力对我而言也不是太重要,我不是音乐家或者演员、歌手,就算什么都听不见,也可以继续做那些想要完成的事情,所以这并非什么致命的打击。”
言罢,他将目光收回来,落在我的脸上,然后冲我淡然一笑。
我心中就此冒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特别是在看到慕承和的这个笑脸之后。他并非强颜欢笑,也不是故作坚韧,而是真真正正的一种释怀。笑意从他常年含笑的嘴角漾开,然后渲染整个眉目,淡淡地,轻盈地,含蓄地在他脸上绽放,却让人莫名心痛。
仿佛,心脏就在这一刻缩成了一团。
生平第二次,有了一种想紧紧拥抱他的冲动。
突然间,我的手机倏地响了。
“桐桐,到哪儿了?”老妈在电话里问。
“刚才堵车了,估计马上下高速了。”
“我们临时去开个紧急会,你……”
“没事,你去吧。”
“小李来接你,不过要迟一点,你一定小心点,去候车厅有保安的地方等着。”
“没关系,我不害怕,有人陪我一起来的。”
“谁?”
“我的朋友。”我说。
我的答案让妈妈在电话里的声音顿了下,才说:“那也好。”
没想到小李的车比我们还先到。他眼尖,一下子在人群中找到了我。
“你朋友啊?”小李看到我旁边的慕承和说。
慕承和主动和他握手:“我叫慕承和。”
“我是李邴,他们都叫我小李。”
“薛桐送到你手上,我的任务完成了,还能赶上最后一趟车。”
“怎么?这么晚了还要走?”小李说着看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他竟然是真的要走,也急了:“你两顿饭都没吃,明天再回去好了。”刚才和老妈提到他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一定不能让他一个人坐夜车回A城。
不知道小李是一下子就明白我的意思,还是误会了我和慕承和的关系,总之完全站在我这边说:“童监要是知道我就这么让你走了,回去肯定不放过我。慕哥,好歹今晚过了再回去。”说完就拉着慕承和上车。
好在,慕承和不是个固执的人,只好一起上车,和我一起坐到后排。
“我们……先去看陈妍吧。”我说。
“好。”小李说。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问。
小李一改往日的性情,异常艰难地说:“陈妍她……昨天晚上她一晚上没回家,以前从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手机也不通,后来大家都四处找她,第二天早上也没个结果。后来,有人在政委他一楼的拐角发现了她的发卡,然后……”他顿了下,“中午就在小区停车场背后,围墙边的水沟里……看到她的尸体,还被人给……”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
到了那里,看到很多记者和穿着制服的警察。
有人说:“应该是尾随死者回家,在楼道里用迷药将其迷倒。停车场是犯案现场。”
“是先强奸,然后再用刀捅。脖子动脉那一刀是致命伤。”
“凶手又将尸体拖行了几十米,扔到水沟里,用树叶遮盖。”
我焦急地拨开人群,跟在小李的后面到了验尸房。小李先进去,然后回头看我。我站在门口,看着床上躺着的那个人。
身体盖着白布。
右脚的脚趾头露出来,大拇指的指甲上涂着蓝色的指甲油。那个指甲油我也用过,过年的时候我们一起买的,当时我选的胭脂粉,她选的宝石蓝。
我缓缓地走进她,然后站在那里揭开了一个角,看到她的脸。
她的脸泛着青紫色,并没有像外头的人说的那么不堪,面容很安详,侧脸颊有一个擦伤的伤口。
我原先听着他们的话,无论是妈妈说的,还是小李说的,甚至是外面警察说的什么,我都觉得不是太伤心,因为我从心底还没相信会是真的,直到看到这白布下的脸。
这一刻,我蓦地觉得胃开始痉挛,有一股热流汹涌而上,一下子到了喉咙里,我捂住嘴,飞奔到外面,扶着墙就开始吐。
可是胃里根本没有东西,除了一滩胃液,什么也没吐出来。
我从小就不是个胆小的人,爸爸的尸体也是我去停尸间辨认的,时隔五年之后,我的脑子居然将两个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开始是爸爸,后来是陈妍。
爸爸说:“桐桐,你是爸爸的宝贝儿。“
陈妍说:“一个人多好,无忧无虑的,而且我还有其他理想。”
然后,我开始抽泣。
哭着哭着,我又吐,直到有人拉起我,把我架了出去,再拨开人群,将我带到最外面。
那个人捧着我的脸,一次又一次地用手替我抹去眼泪说:“薛桐,不哭了不哭了,不哭。”他的手指打湿了,换手背,手背打湿了又换手掌。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笨拙过。
他可以一口气回答出对我而言是天文数字的四则运算。
他可以站在台上对着下面的国内外专家,不卑不亢地回答一切刁钻的问题。
他可以很轻描淡写地叙述自己的生理缺陷。
他可以在他的领域让很多人景仰。
可是当我哭得几乎要忘记呼吸的时候,他似乎一下子手足无措了,像一个做错事的大人,用不太娴熟的技巧哄着小孩,嘴里只会重复着说“不哭”这两个字。
虽说我们站在暗处,依然偶尔惹得旁人侧目。于是,慕承和跟小李要了钥匙,打开车,陪着我坐在后排。
我抽噎了老半天,终于平静下来了。
月光透过楼与楼之间的缝隙洒到地面,我将脸转了个角度,看到了那半轮弯月。对面有一栋陈旧的居民楼。不知道哪一户的人回家后,使劲地关了下门,于是几层楼的声控灯全都亮了,过了片刻,那橘红色的灯又整齐划一地熄灭。
我说:“我小时候觉得声控灯很奇妙。我们家从县城里搬到市区,才第一次知道有这种东西。那时候,小小的事情都会让我很好奇,所以一个人在楼道里不停地地弄出响动,让它亮起来。后来还渐渐地做实验,想知道究竟多大的声音能刚好让它亮。”
长大之后,我觉得很多人的心都像这个声控灯,在等待着能冲破它界限的声音,一旦出现,就会满室光芒。可是在白天的时候,对着太阳,它也会自卑地无法发光。
就像我爱着慕承和,也因为自卑和胆怯而不敢告诉他。
是的,我爱他。
我曾经质疑过这种爱,我怕它是崇拜,是依赖,是迷恋,是寄托,直到我看到陈妍的遗体。那一刻我想了很多,我甚至在想,要是躺在那里的是我,会是什么样子。
有哪些人会来看我,有哪些人会伤心。
在生命就此戛然而止的时候,最让我懊悔和遗憾的有什么。
我拿出手机将那条存在发件箱里的短信,给刘启发送了出去,关上手机,然后叫了声慕承和:“慕老师。”
“嗯?”他转头过来。
我说:“你可以抱一下我吗?”
慕承和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呆滞了一秒钟,然后张开双臂迎我入怀,手臂收得紧紧的。
记得第一次他抱我是在那年除夕,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个绅士般温和的拥抱。
我将手放在了他的背上,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脏猛然收缩了一下,那种感觉一下子传到四肢,手脚都微微抖动。
我的头搁在他肩头,又嗅到那种像松木一样的气息,眼睛闭上的瞬间,眼泪又一次划落下来。
爱,是肯定的,可是它又是如此地艰涩难言。
只是怕这个字眼一旦被我说出来,好像就会亵渎他。
得知陈妍死的这一天,我和刘启分手了。
慕承和第二日一早就坐车回了A城。
刘启对我的那条短信的回答比较平静,只回了个电话,问我:“为什么?”
“我们不合适。”
“我提议你先考虑下,我们暂时可以不见面。”
“刘启……”
“考虑两个月够不够?”
“我们俩不是这个问题,我想得很清楚了。”
“一个月?”
“完全是我……”
“好,就一个月。”然后他迅速地挂掉电话。
我的心很乱,也无暇顾及他的感受。我觉得女人是一种很心软、也很残忍的物种。
杀害陈妍的凶手,通过物业的监控录像,然后经过几条线索的汇集,警方很容易地就得出了结论。
“记得春节你们在这儿,监狱里越狱的事情吗?”妈妈说,“凶手是那个人的儿子。”
“为什么?”我问。
“那人被抓后,从死缓变成了死刑立即执行。高院前不久把死刑的复核意见发下来。上个月被枪决了。”
“这和陈妍有什么……”原本觉得荒谬的我,口中的话还没说完,就意识到了这其中的关联,立刻有点愤怒了。
“可能凶手想要对方也尝一尝失去亲人的滋味。”
“但是陈伯伯只是例行公事,这是法律,不是私人恩怨。”我说。
妈妈没和我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你在这里多住几天,晚上也不要一个人随便出门。”
“住多久啊?”
“住到我说可以为止。”
“可是,赵晓棠替我在他们公司找了个工作,我过不了几天就要去上班。”
“那也别去了,最好和我一起留在B市,重新找个工作。”
我瞪着她:“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妈妈停下叠衣服的动作,瞅着我半晌不语后缓缓说:“桐桐,妈妈不敢想象要是那天不是陈妍,而是你……要是是你……”
她没再说下去,然后装作收东西,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说:“以前老爸不是找人替我算过命吗,说我会健康地活到八十八岁,然后寿终正寝。”
她笑:“你就爱听你爸跟你瞎说。”
因为是一个恶性的报复事件,陈妍的案子受到省上的高度重视,公安厅在网上发出B级通缉令。一个星期后的中午,凶手在两百公里外的一个县城里落网。
我为了那一刻,特地和小李一起坐车到看守所等着他。可是,累计起来的所有怨恨和怒气,在我看到那个人后,竟然不知道该朝哪里发泄。我想象中的真凶,应该是一脸横肉满目凶光,甚至是带着很多刀疤,很多前科,这样的人才能干出那种禽兽不如的事情。
可是,那只是个半大的孩子,看起来比我还小些,甚至我不知道他是否有十八岁。他带着哭腔,不停地对旁边的人说:“叔叔,我错了。叔叔,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父亲投毒是因为在村里的私矿里挖煤,年底的时候工头一直拖着大家的工资,他一时气愤就朝工头喝水的温水瓶里投了毒药,然后将工头两口子都毒死了,最后被判了死缓。
春节的时候,他老婆受不了这个打击,上吊自杀。办丧事时,他要求监狱能让他回去看妻子最后一眼。监狱里有关于家属去世,允许服刑人员出去探望的规定,可是这个规定并不适用于死缓罪犯。
于是,他想自己逃出去。
这么一环一环地扣起来,最后,悲剧的链条结在了陈妍身上。
我在电话里将真相告诉慕承和。
他沉默良久,然后沉沉地叹了口气。
回到A城,生活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首先因为没有及时去上班,赵晓棠他们公司直接把我给除名了。然后,刘启被下派到距A城市区一百公里远的乡镇司法所。
他对我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怔了下:“不可能吧,多久调回来?”
“不知道,也许就这样了。”
“真的,假的?”
“所以你选择和我分手,真是明智。”他自嘲。
“刘启!”我来气。
“不过,我还没同意。”他说。
我又投入了找工作的大军中。每天看报纸的招聘栏,或者星期二和星期四赶着去人才市场每周两次的招聘会。最后听了赵晓棠的,还在网上登了很多信息。
第一家是个保险公司,和我一起排队的应聘人员,没有六十个也有五十个。第一关是笔试。我以为我应聘的是文秘,专业又是英文,肯定给我一份英文试卷,没想到笔试的题目就是写一篇作文。
过了几天,保险公司通知我笔试过关,需要参加面试培训。
等我信心满满地到了培训地点之后,发现那五六十个人基本上一个也没少,跟我一样等着培训。培训的内容有团队合作,记忆力比拼和表达能力三个方面,如果全部通过就算成为世界五百强的一名新兴的业务员。
我对签到的人说:“我应聘的不是业务员,是文秘。”
对方用一个职业的笑容回复了我:“在我们公司,文秘也要掌握业务知识。而且究竟你适合做文职还是做业务,要根据实际情况。”
我愣愣了点头。在机械地背完一大串疾病名称后,台上的那位精神百倍的培训员又召唤所有人,大声且整体地高呼公司口号的时候,我终于忍无可忍地逃了出来。
我对白霖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走错地方,到传销窝点了。”
那些公司不是要求年龄,就是要求工作经验,什么余地也没有。
第二家是个外贸公司,对方让我做了个自我介绍,问了我一些关于对公司未来前景的问题后,又问:“为什么毕业这么久了才想起来找工作?”
“呃……”我卡住了。
“你能说一下近期在你印象最深刻的失败受挫的经历吗?”对方又问,“你是怎么解决和面对的?”
“呃……”我又卡住了,脑子里突然冒出慕承和的身影。我人生最受挫的经历都发生在他身上,一想到他就不知所措,好像被人偷窥了心事,最后涨红了脸,竟然挤出一句很脑残的话,“我可以不说吗?”
于是,人家对我没下文了。
我再一次向白霖汇报的时候,她噗地喷了。
她说:“你应该实话实说,指不定他还觉得你是个人才。”
我问:“为啥?”
白霖说:“你对慕承和是屡败屡战愈战愈勇,要是放在公司做销售,怎么不是个人才。”
后来,白霖替我在网上查到一个商贸工作的招聘信息,我认真地写了一封求职信再附上简历发过去。然后从她家出来。
“要不,留下来住吧,反正你也不上班。”白霖说。
“那要是师兄回来了,我可不好意思让他睡地上。”说着,和她道别,坐公交回家了。
车站到我家小区还有一截路,我戴着耳塞,想都没想就拐进了以前常走的那条捷径。走到一半才发现,恍然回神,才想起来白天自己琢磨过,夜路不能走这边。因为这两天在搞拆迁,原本的商铺基本上搬迁了。
两边路灯幽暗,那些墙和屋顶已经被拆了一半。
我停下来前后打量,来去的距离都差不多。这时,有个人骑着自行车从我身后方向来,然后一溜烟就消失在前头,还听见他到了那边路口按铃铛的声音。
因为陈妍的事情,老妈对我的安全问题提醒了一次又一次,就怕我悲剧重现。但是如今都走了一半了,还能怎么样。
我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继续走。走了几步,觉得后面有响动,回头去看,发觉不远处的墙角有个影子闪了一下,心中有点发毛,只得加快脚步,走着走着不禁回头又看,什么也没有。恐惧一下子从心中蔓延开,我取下耳塞,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撒开腿一口气跑回小区门口。
半夜里,睡在床上,隐约听见有不寻常的声音。
我仔细又听,好像真的是有人,这下心跳猛然加快了,平躺在床上屏住呼吸分辨动静的来源。不是客厅,是厨房那边。
以前老妈教育过我,如果有人来行窃,分为两种情况。
第一对方已经入室,已经在自己身边,就算醒来也要装着睡着了。
“要是人家捅我两刀怎么办?”我问她。
“一般窃贼,都不想伤人,除非逼不得已。”老妈解释,“如果人家是特地来行凶的,这招不行。”
第二是对方还没入室,或者已经到收尾阶段准备离开,可以突然大声说话或者打开灯,这样对方就吓跑了。所以一般半夜上厕所,就算看得见,她也要求我从卧室到厕所要一路开灯。一来免得磕着,二来要是怕有坏人正躲在某个角落正好遇见。
她说:“开灯的目的是告诉对方,有人醒了,赶紧走吧。”
可是老妈从小给予我的那些安全教育,到了临场却不管用了。她没说怎么判断人家主业是行凶还是行窃。也没说这样的动静是进家门了还是准备离开?
我万分小心地从床上坐起来,然后光着脚,走到卧室门口。厨房那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对方正在撬门。我一下决心,打开了卧室的灯。
那个声音一下子就停了。
然后我喊了一声:“二哥,你去上厕所啊。”随后又故意摩挲出一些声音,再关上灯,在黑暗中静谧了许久,确认那边已经完全没动静之后,我悄悄地摸进厨房,打开灯。
厨房外面是生活阳台,之间有一道塑钢门。
正值夏天,房子又在四楼,所以我才偶尔锁这道门。但是刚才睡觉前,竟然鬼使神差地将它锁住了,正巧阻止了刚才那人的脚步。也许那个惊醒我的声音,应该是他努力想撬开这门儿发出的。
那把被我专门用来切西瓜的刀,原本是我忘在洗衣机上的,现在却赫然地躺在门边的地上。
我的全身一下子哆嗦起来,打开所有的灯,拿起手机拨了物业保安的电话。
因为保安的动静很大,引得有些邻居也来了。
一楼的阿姨指着物业的鼻子说:“你们这些物业怎么管的,上个月隔壁那栋楼就被偷了一回,还跟我们保证说要加强巡逻。”
一位叔叔又说:“物业费收这么高,这些事还管不管了?”
领头的保安赔笑说:“管,我们管,待会儿派出所来我们一起去调监控录像。”
另外一位邻居说:“小薛,我们住三楼都没事,不会是小偷盯着你家就你一个小姑娘,蹲点来偷吧。”
旁边人点头:“是啊,你一个人小心,不如装个隐形的防盗窗吧。”
于是热心的邻居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一番。过了会儿,派出所的人来了又离开。最后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已经凌晨四点多了。
我想给老妈打电话,又想起她上次担心我出事的神情,只好作罢,她那么远,就算知道也鞭长莫及,白白担心。我一个人坐在偌大的房子里,四周安静得可怕。眼睛忍不住盯着厨房,总害怕有什么人跳出来。
终于忍不住拨了白霖的手机。
半个多小时后,李师兄陪着白霖一起出现了。
白霖一边勘察现场,一边惊呼:“太危险了!太危险了!”
李师兄又替我检查了一遍所有房间。
白霖搂着我说:“这样吧,我搬过来和你一起住。”
李师兄说:“得了吧,要是真有坏人又来,你俩一起上也是白搭。”
白霖扭头对李师兄说:“要不你也一起来住?”
李师兄瞅了我一眼,犹豫着说:“那……不好吧。”
我知道李师兄的意思,他一个大男人和两个女的住一块儿,怕人家说闲话。而且他和白霖好不容易从学校宿舍里的偷偷摸摸,变成了现在正大光明的二人世界。我从中插一脚也不怎么厚道。
于是,我就说:“算了,我家离你上班的地方得多远啊。”
白霖问:“那怎么办?”
我说:“我不怕。大不了明天我去找人装防盗窗就行。”
白霖又问:“你们物业允许你装啊?”
我说:“我们这小区这么破,有什么不同意的,楼下都装了。”
好说歹说,才说服了白霖。
第二天夜里,又剩我一个了。
睡前,我检查了所有的门窗,把整个家关得严丝合缝。大概因为头一晚上基本上没合眼,所以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迷迷糊糊闭眼前我还想,要是我这么死了,也算一宗密室杀人案。
我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爸爸牵着我去游乐园,到了门口买票才发现钱丢了,然后他对我说:“桐桐,在这里等爸爸,哪儿也不许去。”于是我舔着麦芽糖坐在游乐园门口的台阶上,一直等一直等。
后来有个阿姨走来,惊讶地说:“哟,小朋友,你妈妈叫童玉梅吧?阿姨是你妈妈的朋友,上次我们还见过呢。”
我瞅了瞅她,点点头,觉得好像是见过。
她眯眯一笑:“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啊?”
“爸爸去找钱包了,让我等他。”
“你妈妈叫我来接你呢。她说叫我接你先回家去,你爸爸都回家了。”
“可是爸爸说……”
“你们家爸爸说了算,还是妈妈说了算呀?”
我想了想回答:“妈妈。”
“你妈妈叫我来接你,那是不是也应该听我的呢?”
最后,左顾右盼的我被这人牵走了。
我一直以为我忘记的事情,居然在梦中想起来了。
在游乐场,那位带走我的阿姨实际上是妈妈监区里一个女犯的母亲。我见过她是因为,老妈有一次值班,就带我去监狱呆过一天,那个时候她正好来探望她的女儿。
她女儿已经刑满释放,但是在狱中因为多次和人打架,被关了很多次禁闭。老妈在这方面特别严厉,所以她出狱后也满怀怨气。
那天母女俩从那儿经过正好看到了我,就起了报复心。
她们关了我多少天,我都想不起来了,只是记得后来公安局把我救出来的时候,外婆和爸爸抱住我号啕大哭。
也许就是从那之后,爸妈之间的感情开始变淡了。妈妈再也不让我接触和她工作有关的任何事情。
我翻了个身,努力让自己再次入睡。
梦境一下子转换了起来,我梦见爸爸被刺杀的现场的那一摊血,还梦见厨房门外的那把西瓜刀。在最后梦到陈妍尸体的时候,我猛然惊醒了。
我喘了口气,缓缓地坐了起来,准备去客厅拿杯子喝水,走到卧室门口却再也不敢往前,于是又折了回来,蜷缩在床上。
门框外的黑暗伴随着恐惧扑面袭来。我手忙脚乱地打开灯,仍然觉得不安稳,老是怀疑旁边的衣柜里和床下还躲着小偷,或者连窗外也不敢看,也觉得有人在窗户外面盯着我。
就在这种恐惧折磨得我快要窒息的时候,我拨了慕承和的手机。
铃声响了三下之后就接通了。
“薛桐?”
他的声音通过听筒在我耳边响起的瞬间,我的心理防线全线崩溃。
我语无伦次地说:“我不敢给我妈说,我怕她知道后,就不许我一个人呆在A市了。我也不敢给白霖打电话,昨天我都害得他俩一夜没睡了。白霖虽然和我好,但是李师兄毕竟还是外人。我想来想去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怎么了?”他语气也显得焦虑了起来,“你慢慢说。”
“我家昨天进小偷了。”我抹了下眼泪,“我现在害怕得要死。”
“你把所有灯打开,电视也打开,我马上过去。”他说。
慕承和到我家,听我乱七八糟地描述完昨夜的险境和刚才的噩梦之后,他说第一句话是:“你不能再一个人住了。”
“白霖和赵晓棠都有男朋友的,我不可能让她们一直陪着我住。”
“另外家里还有走得近的亲戚吗?”
“有我奶奶他们。可是他们知道了家里出事肯定会告诉我妈的,”我说,“而且他们都不待见我。”
慕承和沉吟了半晌,最后说:“那你住我那儿吧。”
令我没想到的是,他居然住在A大的教师院里。教师院正好在A大西门的街对面,种满了梧桐树。我读书的时候,一次也没进来过。只知道前几年这院子搞拆迁,拆了些旧楼,重修了两栋电梯公寓。
慕承和并未住那新修的公寓里,而是后面的一栋的旧楼。
屋子很宽敞,特别是客厅。所以沙发后面的空余地还摆了一张宽大的条形工作台。上面有两台笔记本,笔记本旁边随意地放着一堆书和一沓纸。镇纸的是一个眼镜盒。
里面肯定是空的,因为那副黑框眼镜正架在他鼻子上。
“以前他们告诉我,里面这三栋都是国宝级的老教授楼,居然你也能住这儿。”可见,也是大熊猫了。
“这房子是我父亲以前教书的时候分的。”
“啊?”我好奇了,“那为什么你以前还去挤陈老师?”
慕承和瞅了我一眼,用一种很凝重的神色对我说:“因为这栋楼闹鬼,我一个人不敢住。”
我瞪大了眼睛,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随后用眼神示意了下我的身后说:“据说那人就吊死在你背后的门框上。”他话音未落,我腾地一下,跳到他身边,揪住他的袖子,死盯着他那门框,一下子就觉得好像刮来了一阵阴风。
却不想,他倏地就笑了。
“吓你的。”
他又说:“你刚才不是逞强吗?说得好像魔鬼蛇神见了你都得绕道。我瞎编两句话就吓着你了?”此刻的笑意已经渲染到他的眉梢。
我放开他的袖子:“大半夜的,你突然来这么一句,是个人都会有点害怕。”而且我哪儿想到,他心情突然这么好,还能跟我开这种玩笑。
我睡觉的房间在他卧室的隔壁。不大的床,据慕承和本人说是他小时候睡过的,所以只有床垫。
我们铺好床,收拾了下屋子,差不多凌晨三点多了。
我都不确定,他对我说“住我那儿吧”这句话时,我究竟是怎么答应他的。或许当时的心境真的很凌乱,脑子里一团糨糊,看见他就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或许因为过去他对我说什么,我都从没有拒绝过。或许我真的在心中是这么期盼的。
心里虽然惦念着这些,却踏实地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我拿起手机一看时间,顿时想哀嚎。于是,迅速地起床穿衣刷牙洗脸。
“这么着急?”慕承和放下报纸问。
“嗯。”我收拾手袋,“人家和我约十点面试。马上迟到了。”
“我替你拿牛奶。”
“不用了,不用了。”
“要不要我送你去?”
“我坐地铁去,直接能到。”说完,我就刮了一阵风,飞出门去。
走到楼梯拐角,慕承和迅速地开门,叫住我:“薛桐!”
我转身,隔着十一级台阶的距离,狐疑地看着他。
他扬了扬手里的东西:“给你这个。”然后,轻轻地用一个弧线,将它准确无误地扔给了我。
那是一把门钥匙。可能为了不让它孤零零地显得太单薄,他将它套在了金属钥匙环上,还多挂了一只机器猫。
我紧紧地将它握在手里,冲他笑。
去面试的公司是家地产公司,比上回将我除名那家小一些。
会议室里坐着两位面试官一男一女,女的年纪大,男的年纪小。昨天白霖就告诉我,这家公司是那种家族性企业,一般情况下老总、经理、会计基本上都是自家人。
照例问了一些问题后,那男的经理又翻了一遍我的简历说:“你还会俄语?”
“俄语是我的二外。”
“熟练吗?”
“还行。”我壮着胆子说。
“那来一段俄语的自我介绍吧。”
听完对方说完这句,我当场傻眼。就业老师教导我们,要把所有和自己沾上边的特点都要写成闪光点。我才小小地闪了下,怎么这么快就要打成原形了?
自荐书里的俄文版,还是去年慕承和帮我写的。我也没有刻意去背过。
“可以吧?”那人又问。
我骑虎难下,然后开始想对策。
“Да。”我灵机一动说了个单词。
“什么?”那人反问,明显没懂。
“能开始了吗?”我立刻笑了。
对方点头。
然后我开始背慕承和教过的一篇很深情的课文。我记性很好,他讲了之后,一般我读好几遍就能记个八九不离十。
那篇文章的名字叫《我的家乡——北京》。
为了加强可信度,我把北京两个字全部换成A城。
“Мой родной город.Я родилась и выросла в городе……”
我回去坐在沙发上,把白天的事情讲给慕承和听。
“然后呢?”他饶有兴趣地问。
“然后,我背完了之后,他对我说:‘你的俄语和你的英文一样流利。’还通知我下次复试。”我咯咯咯地乐了起来。
慕承和也忍俊不禁。
我侧着头瞅他,发现他一直盯着我看,没说话。
视线停驻时间长了,难免让我觉得奇怪,不禁擦了下脸:“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他收起失神的眼,别过头去。
“你不信呀?”我说,“你要是不信,我再演一次给你看。”
我搬来一张凳子,坐在他正对面,演绎白天的面试情景:“Мой родной город.Я родилась и выросла в городе А,в котором я провела свое золотое детство.это город……”
他嘴角轻扬,到中途陪着我一起念出声。在齐声背诵完最末一句“Там все мне дорого”后,我们俩相视而笑。
本来我担心,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会不会很别扭,但是自从背完那篇课文后,突然就变得和谐起来。夜里,我躺在床上回忆起这一幕,隐隐觉得心中有什么想要抓住,却又搞不清。
慕承和一直没有提过刘启,甚至要我来他家那天,他都没有问,直到某日下午吃饭的时候,他忽然说:“女孩不都喜欢逛街吗?很少见你出去。”
“外面好热。”我说。
“也不和刘启出去?”他夹着菜,漫不经心地问。
“呃……”我怔了下,埋头低声说,“他调到县里边去了。”却没有在他面前说和刘启分手的事。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白霖问我。
“我觉得,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感觉我们是平等的。”我说。
“工作找得怎么样?”
“好难啊,我看得上的,人家看不上我。人家看得上我的,我看不上。”
“慢慢来,不着急。有一条名言很适合你。”
“什么?”
“先成家再立业。”
“……你无聊。”
“不喜欢?”白霖问,“那换一句好了:干得好不如嫁得好。”
“……”
“还有一件事告诉你。”
“什么?”
“师兄说,昨天他在街上遇见刘启,”
“哦。”
“他看到刘启和一个女的走在一起。”她瞅了瞅我。
“嗯。”
“感觉挺亲密的。”她怕我不明白,又补充。
“嗯,挺好。”我继续说。
“你们真分了?”白霖问。
“真的。”
“你上次不是说,他要求你考虑一个月吗?这还没一个月呢。”
“这样更好啊,免得我挺内疚的。”我喃喃说。
和慕承和真正相处之后,才发现,他有那么多习惯都是我不知道的。
例如他做事的时候基本上是百分之百投入,有时候在旁边给他说了老半天的话之后,才发现他埋着头,注意力完全没在我身上。这是一个很挫败的经历,并且屡屡发生。
例如他很偏食,但凡是带点甜味的菜,都会得到他的青睐。
他总是工作到深夜。
偶尔,还会一个人坐在黑暗中,长久地不说话。
我一个人迷迷糊糊起来上厕所的时候遇见过几回。
第一次,我看到沙发上的黑影,狐疑地打开灯。光线倏地照到他的脸上,一下子显得那么落寞,和素日里那位常年带笑的慕承和截然不同,恍若一只被惊扰的小兽,神色中闪过一丝慌乱,可是转瞬之间又恢复如常。
自此以后,我再也不敢唐突地开灯。
后来,我们一起在家里看电影频道的电影,影片当中我指着嘻嘻哈哈的约翰尼?德普说:“为什么有的人表面看起来,和真实的自我不一样?”
他盯着屏幕没说话。
电影的场景,在浩瀚无垠的海面和一碧如洗的蓝天之间切换。
“薛桐,你喜欢大海吗?”他问。
“喜欢啊。”
“你看大海,无论它有多深,但是表面看起来总是很平静。”慕承和说,“比海更深的,是人的心。有时候微笑,并不代表自己不痛苦、不害怕、不绝望。”
我在指他。
而他,却在指我。
忽然之间,我明白我和慕承和在骨子里,也许都是一类人,所以他才那么吸引我。
第二天下着毛毛雨,我急急忙忙地冲回去,脱了鞋,迅速放下包,准备到客厅阳台上晾伞。走到一半,发现慕承和居然在家,此刻正站在阳台上,脚边是一盆君子兰。
因为下着雨,所以外面的空气特别清新怡人。
院子里有一棵合欢树,都长了十几米高,枝繁叶茂,在一群低矮的梧桐面前显得很突出。它离慕承和住的这栋楼很近,最近那一棵的枝条基本上伸到阳台上了。树枝顶端的叶子上还挂着水珠。我看见慕承和,伸手将那水珠子接到指尖,脸上带着顽皮的神色,而另一只手垂在身侧,食指和无名指之间夹着一支烟。
慕承和玩弄着树叶上的雨滴,抬手吸了口烟,然后才看到了我。
他愣了下。
我反倒为自己的偷窥,窘迫起来,急忙说:“你……继续。”
他哂然一笑:“今天怎么样?”
“碰了一鼻子灰。”我不自觉地瞅了瞅他手上的烟。
他立刻明白了什么,走回客厅,将烟蒂掐灭在茶几的烟缸里。之前,我一直以为那个烟缸是个摆设。
“我还以为你不抽烟。”从未见过,也没闻到过他身上有烟味。
“偶尔抽一两只。上课上班时不抽,”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而且吸烟有害健康。”
晚上,家里没剩什么吃的东西,我们一起外出吃饭,路上遇见了刘启。他正从对面扶手电梯往下,而我跟慕承和从另一边向上。一个纤瘦的女孩挨着他站在同一阶,正在轻声跟他说话。
在我看到刘启的时候,他也看到了我。
我朝他笑了下,他却反而局促不安起来,似乎想要叫住我,却又有顾忌,最后谁都没有叫住谁。
晚上刘启来电话,我走到阳台上接。
“小桐,我……”刘启吞吞吐吐。
“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
“我们不合适啊。而且我们上个月就分手了。”
他叹气:“你知道我现在下派了,还不知道能不能调回去,我们局长平时挺照顾我的,他女儿是我们学妹,人也挺好,我……”
“刘启,我真不生气。”我说。
“小桐,以前和我分手,是因为那个人?”他问。
我默认。
“看来我还是比较迟钝,本该早看出来。我一直以为是我不够努力,所以在等你真正地注意我,可是……太难了。”刘启说。
“对不起。”我咬着唇说。
“我没有毅力永远等下去,所以……”
刚挂断,宋琪琪的长途电话就进来了。
“听说你和慕老师同居了。”宋琪琪坏笑着说。
“白霖真八卦,这么远都跟你传情报。”我说。
“我今天去相亲了。”
“好啊,感觉怎么样?”
“条件还行。”宋琪琪说,“不过和我不太合适。”
“你……”我欲言又止。
“不是因为以前的事。我只是单纯地觉得人家和我性格不合适。”宋琪琪说,“其实我现在想得很开,以前我以为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这辈子都没有能力再爱别人了。但是才过了不到一年,我发现现实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和宋琪琪絮叨了几句,我合上手机,回到客厅。慕承和正在桌前工作。屋子里安静极了,能听见他笔尖划过纸面的唰唰声。我坐回沙发上回忆刘启在图书馆对我说“因为你很可爱”这句话的表情,竟然想不起来。
如果白霖知道,肯定会大骂刘启白眼狼之类的。可是,我错在先,是我先利用他。
又想起宋琪琪和肖正,想起宋琪琪在四教的办公室哭着对我们说:“从我十七岁开始爱上他,到现在,他从头到尾都没有骗我。”那么撕心裂肺,如今她却说自己变了。
大概是我想这些的时候表情傻透了,慕承和瞥了我一眼,起身把电视打开:“你可以看电视。”说完又回到桌前继续忙他的事情。
“会不会影响你?”
“不会。”他头也不抬地回答,然后继续埋头做事。
慕承和斜对着电视机,可是无论我换了什么节目,压根就没真瞅过一眼。其间,他眉头皱得深深的,戴着眼镜,一边摆弄电脑上的三维图,一边专心修改旁边的数据。
“你不看电视,看我做什么?”他问了一句。
“呃……”我尴尬地拢了下耳发,“没发现好看的节目。”
“要不上网?”
“上网也没意思。我还是继续看电视好了。”说完后,我把整个身体沉在沙发里,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按来按去。
等我将七十多个频道来回翻了四五遍之后,他终于忍不住问:“你明天有别的事吗?”
“没有。怎么啊?”
他取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明天我休息,带你出去玩。”
到了早上,他叮嘱我带防晒霜,我才知道原来他真的要教我潜水。我们开车三十多公里后,到了A城近郊的一个浅水海湾。
因为前几天一直在下雨,一下子放晴后,海面一望无垠,看得很远。
“The Big Blue!”我迫不及待地脱掉鞋,跑到沙滩上惊叹,然后回身对慕承和说,“你看过这个电影没?”
“《碧海蓝天》?”
“对!我每次看到湛蓝的大海,都会想起这四个字和里面画面。”
“要知道你这么高兴,早点带你来了。”慕承和跟在我后面,浅浅笑。
“可是我很害怕水,所以不会游泳。每回来海边都是踩一踩水就回去了。”
“那这次我们换点别的。”他说。
潜水俱乐部门口停着好几辆车,大家都和慕承和很熟络的样子。
“为什么大家都晒得很黑,就你一个人白?”我问。
“说明我没有他们努力。”
“没想到你骨子里还挺叛逆的。”
“为什么?”他取了氧气瓶和潜水服回来问。
“医生不要你干的事情,你偏要干,怎么不是叛逆?”
“谁说的,我从小都是听话的好孩子。”
“从来不迟到,不讲话,不开小差,每天按时完成作业,考试都拿满分那种?”
“也……不全是。”他说。
我给了他一个“那就是了”的眼神,然后接过他递过来的潜水服去更衣室换衣服。
下水前他反复说:“戴着潜水镜的时候,鼻子也会夹紧,你要放弃你的鼻子,而用嘴呼吸。”
“我们下去后不能说话,只能打手势。”他将四指握拢,大拇指向上,“如果你觉得难受,给我这个手势,就是上去。拇指向下的时候,意思是可以继续往下。”
“我一直都在,你不要怕,这和游泳没关系,你有氧气瓶。”
我将这些话烂熟于心后,下水时候还是非常紧张。
“万一我浮起不来了怎么办?”我问。
“……”
下海后,水刚淹过脑袋,心跳就加速,血液循环加快,然后急需氧气,我习惯性地用鼻子吸气,可惜鼻子被封住了,什么也吸不到,立刻慌了手脚,开始挣扎。
随后,慕承和将我托了起来。
我无助地攀住他,吐掉嘴里咬着的呼吸器,大口大口地呼吸水面的空气,然后气馁地说:“我不玩了。”
他笑了:“关键是别紧张,用嘴呼吸。”
等我缓过来后,又练习了几次呼吸方法,然后潜了下去。
这一次,很成功。
在水底,他一直抓着我。
偶尔,还能看到小鱼从自己身边慢悠悠地游过去。我觉得我也变成了一条鱼。这条鱼虽然很笨,连游泳都不会,但是它居然可以在水里自由地呼吸,还能清晰地看见海底。
出水的时候,我激动极了,不停地跟慕承和说我看到了什么,摸到了什么,眼睛是什么感觉,耳朵是什么感觉。
慕承和沉默地微笑着。
船上的大哥甲说:“小妹妹,你会爱上这种感觉的。”
后来,我们坐船去了远一点的海域。
“感觉会不一样吗?”我好奇地问。
“嗯。海水更清澈,鱼会更多,也比刚才那里冷,所以才让你穿潜水服。”
“我能下到最底下吗?”
“最好慢慢来,如果你身体受不了,一定及时做手势给我,不要逞强。”
“这里有多深?”
“十多米。”
“我刚才潜了多深?”
“三四米。”
“……”
“你最多能潜多少?”
“一般二十米左右,最多还没有试过,下次试试。”
“你……还是不要试好了。”
“你怕我也下去就浮不起来?”他笑。
“有点。”我很老实地交代。
这片海域的海水很蓝,除了那点微微皱起的波澜,看起来非常安静。陆地在我们的不远处,脚下是深深的海水,放眼望去,能看到海平面尽头的渔船。。
我们先下水,然后他们再把氧气瓶放下来。
慕承和牵着我,扬起嘴角对我说:“小姑娘,欢迎探访大海的内心。”
我体力不支,潜了半小会儿就只能上船休息,然后继续抹防晒霜,还对慕承和说:“你要不要抹一点?会晒黑的。”
船上的大哥甲说:“男人黑一点更性感。”随后,皱起一张黝黑的脸嘿嘿一笑,露出两行大白牙。
船上的大哥乙却对我说:“你不知道吧,慕承和晒不黑。”
我扭头问他:“你真晒不黑?”
“你别听他们给你瞎掰,怎么会晒不黑。”
到了中午吃饭,我才知道他不是晒不黑,而是无论晒多黑,一蜕皮就白回来了。
“你肯定是属蛇的。”我下了结论。
“那你多半属螃蟹。”他说。
“为什么?”
“刚才我教你车的时候,十多米宽的马路,还不够你一个人开,完全横着走。”
“……”
下午,我们去了对岸的小岛。岛上有一个天然的浴场,此刻正旅游的旺季,也有不少游客坐船到这里。我俩绕着岛走一圈只用半个多小时。而且我发现全岛除了公共厕所和码头以外,唯一的一栋楼就是一个外形像船一样的建筑。
“这个东西是什么?”
“酒店。”
“酒店?会有人专门来住?”
“嗯,据说经常客满。而且今晚我们也住这儿。”
“我们不回去了吗?”
“太晚了,再过些时间船也没了。”慕承和说完又反问,“你要回去?”
我的头急忙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怎么可能。
慕承和住我隔壁,酒店东侧所有的房间,都能看到大海。楼下是一个淡水的游泳池,孩子们在池子嬉闹,笑声和童声夹杂在一起,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很愉悦。
白天做浴场的那个大沙滩,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又是另一番景象。
来旅游的大部分游客已经离岛,剩下的都是酒店的客人。路边摆了海鲜的大排档,然后另一边居然搭了个舞台,立着一块投影的屏幕,照着灯光。上面正有个乐队演奏,主唱拿着话筒对着大海嘶吼。
有些人坐在下面喝酒。
有些人干脆叫了大排档,摆在台下吃。
这下我才知道原来住店的人,还真多。
我吃了点东西,就跑到沙滩的最前沿,嚷着去看落日。没想到方向却不对,于是我追着落日,又绕着小岛跑。
“看不到的。”慕承和莞尔。
“到岛的那边肯定能看到。”我不服气,可是也没工夫和他理论,就怕几分钟太阳就没了。于是脱掉拖鞋,头也不回地说:“你帮我拿着鞋,我去追。”
剩下慕承和一个人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等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岛的最西端的时候,倏然明白慕承和说的是事实。
沙滩外面是海,而海的那一头是我们坐船来的陆地。
橘红的太阳正缓缓地沉到山的那一边去。
我怎么就没想到,整个海岸线都在大陆架的东边,所以一般不可能看得到夕阳沉海的景象。
我沮丧了。
然后,看到他晃晃悠悠地跟来,脸上还带着胜利的笑意,心情更加沮丧。
我又走回去,从他手里接过自己的拖鞋,突然觉得自己才像一条小狗,而他是扔飞盘的主人。我呼哧呼哧地去捡飞盘,他在后头看着乐。
“下次我们去一个离大陆更远的岛,估计你就不会失望了。”慕承和说。
我们又回到刚才的地方烤烧烤吃。
烤出来的玉米是金黄色的,按照我的强烈要求,人家在上面密密麻麻地沾了很多辣椒。我第一口咬下去,大呼过瘾。
“真好吃,以前都没发现烤出来这么好吃。”
我吃了两三口,发现慕承和一直盯着我,于是指着玉米问:“你要不要试一试?”
慕承和笑着摆手:“这么辣,怎么可能吃得下?”
然后,我乐颠颠将吃的交给慕承和保管,就去海边踩水。
一个海浪打过来,放在旁边的拖鞋就被水拖了下去,我尖叫着去追海浪,好不容易把拖鞋抢回来,整齐地放好。过了会儿,发现它们悲摧地又被海浪夺走了。
如此反复几次,我也玩够了,一屁股坐在慕承和身边,接过玉米又开始啃。
当我将注意力转移到海上的时候,突然发现,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能看到海的尽头有一些点点的亮光,起起伏伏,好像是穿成一串的夜明珠被放在海上随波漂浮。
“那些光是什么?渔船?”我问。
“好像是。”
海风袭来,消去了暑气,带来阵阵清凉。
海浪一下又一下地拍打在沙滩上,离我们渐渐地近了起来。
“涨潮了。”我说。
“嗯。”他说。
“你在想什么?”我问。
“我在想,”慕承和说,“要是现在抽一支烟,感觉肯定很不错。”
“……”这人烟瘾犯了。
“真不想回去,晚上我就在这里睡了。”我放下身体,随意地仰躺在沙滩上,也不管那些细沙是否会沾到头发上,或者漏到衣服里面去。
数不清的明星挂在深邃的夜空中。
“这样比较舒服。”我说。
他仰头看了下天,听从我的意见也一起躺了下来。
“我只认识北斗七星,其余星星全都不懂。”我说。
“你是什么星座?”慕承和问。
“天蝎。”
“那真幸运,天蝎座是夏天最闪亮的星座。”
“现在能看到吗?”我来了兴趣。
“那颗很亮的星星,它就是天蝎座的其中之一。”慕承和抬手指了下夜空。
借着月色,我才看到他胳膊外侧上有个伤疤,大概一寸来长。夏天的时候整好被短袖遮住,所以我一直没发现,直到这时,他躺着伸手,袖子往下滑,才露出一截来。
“啊?怎么弄的?”
“刀伤。”
“刀伤?”我正在脑子里消化这个词。
“被人砍的。”他说。
我瞪大眼睛,转头看他:“不可能吧?”怎么,怎么可能?
“不骗你。在俄罗斯留学的时候,地铁站的通道里,三四个孩子,都只有十来岁袭击我。第一刀捅过来,我用手臂挡了下。”
“为什么?”
“当地特别是大城市有些团体,他们仇视……”他迟疑了下,显然是在斟酌用词,“仇视外来人口,所以在偏僻的场所攻击单个出行的外国人。我和你们陈老师住一起,那天他正好生病,我半夜里路过那里给他买药。”
“后来呢?”
“正好警察来了,他们一哄而散。”
“这么危险,可是我从没听你讲过他们不好。”我也不禁伸出食指摩挲着他皮肤上那个狭长的疤。
“我也没说过他们有多好。”他笑了下,“对事物的评价都应该站在客观的立场。而且一个人不可能在某地方获得了知识和可贵的人生经历之后,却又满怀着抱怨和不屑。”
我呐呐地啃了一口手里的玉米棒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把自己的肘关节给他看:“我这里也有一个很大的疤。”
他闻言,把脑袋凑了过来。
“小时候,我爸爸在厂里当工人,我妈带着我住在乡下。她为了方便接我上幼儿园就买了辆自行车来学。我们家门口有一条水沟,有这么宽,”我比画了个一尺多一点的距离,“我坐后座。她第一次载着我回家,就下雨,要到水沟的时候我妈说:‘童童,我觉得我们不下车也骑得过去。’我啥也不懂,就知道抱着她的腰,愣愣地点头。最后……”
“最后她倒是骑过去了,但是你没过去?”慕承和接嘴问。
“对对对。你怎么知道?”我忍不住一个人咯咯咯地笑。
慕承和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他白天暴晒在紫外线中,现在鼻梁和脸颊的皮肤开始微微泛红。
突然,我发现我俩的这个姿势挺暧昧的。
一男一女仰躺在沙滩上,本来中间隔了点距离,但是我俩聊得太投入,不知不觉凑在了一块。我急忙坐起来,为了掩饰尴尬,将手里的玉米递给他。
“那一边我没有吃过,你可以尝下。”
却不想我这个动作,刚好把手臂上沾着的细沙带了起来。海风将它吹到他脸上。
“沙子吹眼睛里了。”他眨了眨眼,大概仍然觉得不舒服,伸手去揉。
“你自己别揉,给我看看。”我扔掉手里的玉米,垂头给他看眼睛。
借着月色和远处的灯光,我看到他睫毛上沾着几颗沙,于是手撑地,朝他眼睛吹了口气,观察了下,它们还没消失,于是又使劲地吹了两口,最后心满意足地说:“好了。”
他先是睫毛颤动着,随之,一双眸子在眼帘下露出来,被夜色反衬着,显得晶莹明亮。他的目光掠过我的眉眼、鼻子,最后流连在我的唇上,久久没有挪开。
我突然间有种不祥的预感:“怎么了?是不是听不见我……”
忽然,他把手覆盖在我后脑勺上,将我的脸压近他。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活生生地剥夺我还没出口的半句话。
我倏然一惊,只得趴在他胸口上,夹在耳后的碎发也滑落下来。
他将头轻轻一抬,便吻了我。第一次好像是试探,他只小心翼翼地将我的唇角轻啄了下。
我猝不及防,张着嘴,目瞪口呆,脑子像被按了暂停的影碟机,瞬间定格。别说思绪,连心跳都一并消失了。
慕承和双眼凝视着我,眸中带着种波澜,接着,他缓缓地,侧着脸,又一次吻过来。留在我脑海里的最后一个声音是他喃喃对我说。
“其实,你可以把眼睛闭上。”
那一刻,海风轻拂,星汉灿烂。

第十章 保加利亚玫瑰
大四的时候,生平搭了个末班车,以替补的身份拿到一个最低级别的奖学金,学校发给我三百块钱。这是我完全想都没想到的事情。领到钱那天晚上,我兴奋到半夜都睡不着觉。
白霖趴在上铺的栏杆上,翻个白眼说:“至于吗,三百块钱。人家不了解的,还以为你打鸡血了。”
“什么鸡血?”我纳闷。
“据说,”白霖从铺里坐起来解释,“人家用针管推了鸡血后,会浑身燥热,脸色红润,数月都不想睡觉。”
于是我现在站在客房中央,已近凌晨,又有了一种被打鸡血的感觉,想跑到阳台上大声尖叫,既怕被隔壁的慕承和听到,又怕被酒店保安捉住。
然后我跳到床上,脑袋埋在枕头底下,使劲地揪床单揉枕头。
最终我还是无视作息时间给白霖打了电话,不然我不确定我如果不找个人发泄下,还能坚持到明天早上不发疯。
半夜被吵醒的白霖,比我镇定多了,听完我的叙述,不禁意味深长地说:“小桐……”
“干吗?”
“你是不是给慕承和下什么药了?”
“……没有。”我听到这个问题,很想扁她。
“你灌他喝酒了?”
“没有。”
“他当时神志不清,脑壳抽筋?”
“不可能。他头一分钟还和我说话来着。”
“接下来呢?”
“什么接下来?”
“他吻了你之后,又怎么样了?”
“我们就回酒店了。”
“途中有没有牵你的手?”
“没有。”
“有没有说什么?”
“好像就说了两句。”
“什么什么?”白霖兴奋地追问。
“一句是:太晚了,我们回去吧。”我满心羞涩地仔细回忆了下,“另外一句是:好辣。”
“好辣?”
“是啊,当时我满口烧烤的辣椒味,估计辣到他了。”
“……”
“你说,”过了会儿,我终于忍不住问,“他是喜欢我吗?”
“我挺可怜慕承和的。”白霖没回答,反而幽幽地叹气。
“为什么?”明明是我比较可怜。
“要是他真是脑壳抽筋还好,如果真的喜欢上你,才真是不幸。”
“怎么爱上我就不幸了?”
“因为你迟钝。非要人家强吻了你,你才觉得人家好像是喜欢你。”
“那你们以前也没觉得慕承和喜欢我啊?”我不服气了。
“我们以前都是听你的一面之词,也没见过他究竟是如何对你,当然被你主导了。”
我俩在电话里,沉默了一阵。
“你觉得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白霖问。
白霖的话让我开始在回忆中翻找关于慕承和的蛛丝马迹。
首先,探讨下我是从哪一个瞬间开始的呢?
期末作弊的时候,从他手中死里逃生。
他来代课的时候,在办公室,托着我的下巴教我发音。
我和白霖翻墙出去,夜不归宿,他深夜接到我电话,开车到派出所接我们。
和彭羽去看航空展回来,他将围巾围在我的脖子上。
除夕的夜里,他抱住我说:新年快乐。
在长途车上,他突然犯病的时候说:薛桐,不用,然后将我的手紧紧地拽住。
看到陈妍尸体的时候,他手足失措地哄着我,替我抹眼泪。
慕承和的一点一滴就像润物的春雨一样,落在我的心间,细细一想,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自何时开始为他着魔的。
原本我下定决心要戒掉对他的念想,到后来觉发现这是多么的徒劳。
那么慕承和呢?他又是什么时候滋生了对我的异样情感?
总是觉得,好像我进一尺,他便退一丈。
后来等我心灰意冷,不再烦他,缩回自己的躯壳里,他却渐渐和我亲近了起来。
“不过,我们也都被你的迟钝传染了。”白霖说。“现在想一想,真是恍然大悟。”
“照你这么说,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你又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你喜欢他。”
“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啊。”
“所以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居。”白霖语重心长地说。
“接下来怎么办?”我很担心这个问题。
“这个事情不用你烦恼。”
“为什么?”
“是他强吻你,又不是你强吻他,有什么可担心的?今夜要为此纠结烦恼、辗转难眠的人,应该是慕承和。”
“对哦。”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简单。
第二天回去的路上,我因为双目浮肿,无精打采。而慕承和,他的内心如何忐忑不安,我倒看不出来,至少脸色清凉淡定,和空中骄阳成了鲜明的对比。
早上的天气还是很凉爽,所以他没有开空调,任由海风穿过车窗袭来。我偷偷地瞄了他一眼。阳光射进一个角,落在他掌着方向盘的手上,照着手背上的淡青色血管。
那些带着咸味和气息的风,将他的头发吹乱了些。
他的心情看起来不错,全然一副光明磊落的样子。
这下,换成我的心七上八下了,让我不禁怀疑,昨晚是不是真的只是我在做梦。
我这么一想,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冷静冷静,把兴奋和激动都给剔除出去,前后整理下思路,于是拿起他上车前买的矿泉水咕噜咕噜地灌了好几口。
“我发现你平时不爱喝水。”他说。
“嗯。”我用手背蹭了下嘴,拧好瓶盖,“有点,我妈也这么说。”我就是有这毛病,不喜欢多喝水,一吃饭就口渴,然后猛喝汤或者汤泡饭。
我以为他会教育我一顿,没想到仅仅笑着瞥了我一眼。
须臾后,慕承和却又缓缓开口说:“我喜欢喝水。”
“呃?”我愣了下,一时不知道怎么将这个对白接下去,只好说,“喝水好啊。每天八杯水,皮肤水嫩嫩。”
他看着前方,没接我的话。
所以,我觉得我这话没说到位,于是喋喋不休地将老妈小时候在我面前细数过的喝水对人体的好处,全部照搬在慕承和面前唠叨了一遍。
最后,也许看我一个人自说自话了半天,很辛苦,而作为听众的他啥反应都没有,很不仁义,终于配合了下我,附和说:“原来如此啊。”
我的嘴巴安静下来之后,又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难道,昨天是我魔障了?
难道,他有间歇性失忆症?
难道,真的是我给他下过迷药?
到了加油站,我上厕所回来,发现油已经加好,慕承和在车里等我。
他问:“中午有没有事?有事的话,我们就走高速回去。”
“不着急,你慢慢开。”我知道,他很少上高速。
他伸手去拿前面横放着的矿泉水。
加油站的小伙子在车那头和他说了句话,他一边点头,一边拧开瓶盖子。
我隐隐约约觉得有件事情,需要提醒他一下,可是又捕捉不到确切是什么。
然后,见他将瓶口放在唇边,喝了一下,透明的塑料瓶内的水面,荡漾了几个来回,下去一点。他的喉结随后动了动。
随即,又吞了一口。
察觉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慕承和狐疑地回望我,好像在揣摩我的表情。电光石火间,似乎意识到什么,垂头瞥了一下手里的塑料瓶后,脸色微微一变,故作镇定地将它放回原位。
读书的时候,大家相互习惯了,只要是要好的室友,用一用对方的杯子,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我却不太喜欢这个行为,总觉得无论两个人多么亲密,沾着别人的唾液,是件不怎么舒服的事情。在家和老妈老爸,倒是没有分得这么清楚,但是仍然尽量各用各的东西。
后来和慕承和住了段时间,我发现他和我一个德行。
不要说茶水杯,漱口杯,就连碗也是长得不一样的。
所以当他发现咽下的,其实是我喝过的东西时,也许被恶心到了,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瓶子放回原位。随之发动车,开出了加油站。
我承认,我是随手放在那儿的,我有责任,可是我又怎么知道他那么粗心,也不能全怪我。况且,嘴巴都让他白亲了,还这么忌讳我的口水做什么。
我在心里嘟囔了几句。
瓶子在挨着前面的玻璃,随着车的颠簸,来回晃动,好像在努力地提醒我们俩,它真实地存在过。
我靠上前,将它揽了回来,放在侧门。
他不知道怎么想的,见我这个动作,就将自己那边没开封的水递给我。
抱着那瓶水,我琢磨了下,他干吗给我一瓶新的呢,难道叫我把原来那瓶子扔了,毁尸灭迹?不至于吧,洁癖到这种境界了?
想着想着,不禁又瞅他。
匆匆一眼,只看到他的下半截脸。嘴唇还沾着刚才的水,靠近里面的部分带着湿润的光泽。
我下意识抿了下自己的嘴。
昨晚,就是这副双唇,夺去了我的心跳。那种柔软触觉现在想来,仿佛还残留着。我不禁抬手,用指背摩挲了下自己的嘴。
慕承和并没有看我,但是我却觉得他的脸恍惚染了一层极淡的粉红。我有点纳闷了,难道昨天晒伤的还没褪?
车拐了个弯。他打开收音机。音乐频道正在播最近的流行新曲。
“你趁着现在闲着,应该去学学开车,以后要是我出差……”他顿了顿,迟疑了两三秒钟,自己继续接下去,“以后你自己也方便。”
我说:“要等我挣到钱能买车,估计十年八年之后去了,所以学了也没啥用。”
他眼波微动,没再说话。
不晓得怎么的,虽然看他的面色没有什么异样,但是我隐约觉得他的情绪,好像突然低落了下去。然后,他关上所有车窗,隔离了外来的风和气味,打开空调,还将广播换了个频道。
我眨巴眨巴眼睛,是不是刚才哪一句话说错了?
慕承和原本是个很好相处的人,脾气异常地好,有时候狡黠刁滑,有时候又安静温顺。
他假期没上课,没出差,于是就在研究所和家之间出没。我在他家蹭吃蹭喝,也不太好意思,于是尽量由我买菜回家。
他偶尔自己也去超市买点食材。
起先他给我做那个红酒鸡翅,我以为他是个美食能手。
哪知,那绝对是个误会。
例如他自己做饭,荤菜是白菜丝炒肉丝,素菜就是炝白菜,再加白菜汤。要是换换口味,那便是白菜炒肉片,糖醋白菜,不喝汤的话那就泡白菜好了。当然,倘若还想换点花样,以他的智商,完全能够把里面的白菜全部换成莴苣或者黄瓜,照做一遍。
我刚搬来的头几天,连着这么吃了好几顿之后,突然发觉,原来我在日常生活中还是有超越天才的地方,不禁觉得欣慰,开始自告奋勇地当起厨娘来。
我做饭,他洗碗。
我擦地板,他抹家具。
衣服各自洗,床单被套交给洗衣机。
本来是如此的和谐友好,却不想,从海边回来,就有点怪异了,我不知道这是在他亲了我之后,还是在车上他的情绪波动之后。总之,余下来的几天,这人极少在我的视野里出现。他开始起早贪黑,并且提前给我准备了一个又一个不回来吃晚饭的理由,个个都是冠冕堂皇。
“我有种错觉。”白霖在电话里说。
“什么错觉?”
“好像你俩结婚了,这会儿他在外面搞外遇,你成了空闺怨妇。”
“呸!”
“等你发现什么脂粉味、香水味、口红印或者开房发票就算罪证确凿了。”
“小白……你就别说风凉话了。”
“说起来,”白霖换了个话题,“你是不是成替身了,所以他才亲你?”
“我能当什么替身?”我刚问出口,就明白了,“你说那种电视里演的,小说里写的,就是女主角和男主角的前任恋人长得很像,所以他把我当成别人给亲了?”
“对啊,对啊。”白霖激动地说,“小桐,你不愧是我的知音,太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没有继续和她搭腔,沉默些许后缓缓说:“小白,我不想住这儿了。”
白霖这下也严肃起来,思索后说:“我觉得,也行。”
本来我还没有想到这一步,只是随口问下她的意见,可是在得到她的赞同之后,我倒是真的萌生去意。
那句话叫什么来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要是往文雅了说就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慕承和,咱们后会有期。
晚上他到家已经十多点了,我正在看电视。
“我有话跟你说。”我调小节目的音量。
“什么?”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我找到工作了。”
“在哪儿?”
“师大的二级学院。”
“老师?”
“嗯,不是正式的编制,他们正好缺辅导员。我想试试看。”
“会上课吗?”
“会给大一、大二上公共英语。”
“那就好,自己学了四年的专业不要丢了。”
我心中有了丝苦涩。这样的对白,好像让我们又回到了原点,他是老师,我是学生。
于是,我说:“慕老师……”
听见这个称呼,他那双像湖水一般的眸子闪了一下。
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叫过他了,刻意地回避着,可是也不知道改什么好。当然,“慕承和”这三个字,我当着他的面是不敢直呼的,所以只好开口闭口都是你啊你的,开始觉得别扭,后来也习惯了。
此刻,他的眼神轻轻地触到我的某根心弦,使得刚才和白霖合计好的说辞,变艰涩起来。
他看着我,等着我的下文。
“他们校区离这里比较远,人事处的老师说这几天可以在单身宿舍楼给我先挪一个床出来,我也不能长期麻烦你,所以……”
他的眼睛盯着我,夹杂着一种让人无法捕捉的东西。我不敢再直视他,将目光转到地上,把最艰难的一句话挤了出来。
我说:“所以,我想这几天搬出去。”
不知道他此刻怎么想,也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的沉默甚至让我开始反思,是不是我说的太小声了,他没听见。
电视机还在工作,播完新闻,又开始天气预报。主持人说:“受高原波动和台风暖湿气流的共同影响,从明天夜间开始,我市将多雷雨或阵雨,且降雨分布不均,局部地方雨势较大,有大雨到暴雨。”
因为他的沉默,导致电视的弱小声音在这屋里显得非常突兀
忽而,他动了一动,身体换了个姿势,随即问:“住不惯吗?”
“还好,就是觉得挺麻烦你的。”
“不麻烦。”
本来我后来还准备了一大堆理由,没想到他直截了当的三个字就把我的话堵了回来。他以前从没用过这样的方式和我讲过话,甚至像个孩子在发脾气。于是,我一下子失语了,再也说不出来什么。
眼看这屋子又要寂静下去,哪知他突然站起来说:“我明后天忙完手头上的东西,就送你过去,你一个人不好搬东西。”语罢,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客厅里。
他可比我预想中还要干脆,基本上可以让人理解成,我可以立刻消失了……
第二天,我一早起来收拾东西。我一直算个比较利落的人,没有多少小玩意,两下三下就搞定。本来可以就此走了了事,但是他既然说了要送我,我只好等他回来。
天气极度闷热,我也不想出门,就上网看电视打发时间。
哪知,到了下午,也没见人影。
我就想,他昨天说的是“明后天”,也许意思并不是指今天。
客随主便,我想了想,将睡衣牙刷又拿了出来,等着明天的到来。
快到晚饭的时候,他来电话说约了个人见面,不回家吃饭。本以为他会挂电话,没想到他又说:“我这边有点事,回去得晚,待会儿要下雨,明天送你吧。”
我说:“嗯。没关系。”
我一个人下了点面条做晚饭,然后物业的保安就挨家挨户地敲门,通知大家晚上有暴雨,要把窗台和阳台上的花盆杂物收拾好,免得吹下去砸到人。
阳台地上有两株君子兰,它本来是一株,后来发了新芽又分栽成两盆。这东西一直是慕承和的宝贝。天色暗下来之后,果真开始刮风。在急促地寻找门窗之间的缝隙,往屋子里灌,吹得外面那两盆君子兰东摇西晃,客厅里的吊灯也哗哗地响。
我坐在玻璃前,看着外面的合欢树摇摇晃晃,尘土沙粒树叶都被卷起来。顿时天空也被染成了暗灰色。以前遇见这种天气,宋琪琪偶尔会在寝室里念那句诗,听起来显得她特别有文化,咯吱一下,和我一比,就是不同层次的人了。
我撑着下巴,绞尽了脑汁,才回忆起好像是: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闪电滚雷之后,倾盆大雨接踵而至。
从小被灌输的思想,害得我不敢开电视,也不敢上网,怕这些电器被雷劈坏了。一个人闲得慌,歪在沙发上看书。突然一个响雷,轰隆一响,让我惊了下。然后接二连三的雷电,一个比一个强大。
我挪了下屁股,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决定离门窗远一点,免得被伤及无辜。然后,继续看书。
过了不久,慕承和回来了。
我看到他出现的时候,比较吃惊。其一,他比平时归家的时间早了很多。其二,难得有人在这样的雷暴雨天气下,还能淡定的冒着与大自然抗衡的危险,开车回家。其三,他现在的样子确实有点,呃……狼狈。
他拿着伞,鼻子里喘着粗气,可见是跑着回家的。全身上下除了头发稍微干一点以外,衣服鞋子已经湿了个透。无论他往哪儿一站,哪儿就是一滩水。
“你也太勇敢了。”我说,“这么大的雨,还敢在街上晃悠。”
“和人见完就赶着回来了。”他淡淡地说。
“你该在哪儿先躲一躲。”
他接过我递过去的毛巾,亲和地说:“没事。”
“你赶紧换衣服吧。”
“我先去洗澡。”他说。
“洗澡啊?洗澡也会被雷劈的。我小时候看新闻,有个女孩儿就是洗澡时候被雷击了。好像电话也不能打。”
说着,天公爷爷还很配合地咔嚓一下,又劈了个惊雷。
他不禁笑了:“你怕打雷。”用的是陈述语气。
“不……啊。”我理不直气不壮地否定,“我不怕。”
“你上次说的,你说你有个亲戚……”为了证明我死鸭子嘴硬,他大概是准备将那件事复述一遍。
“好吧,好吧。我承认。”即刻投降。
故事是这样的,那个人也算是我亲戚。乡下嘛,基本上算起来一个村的人都能当亲戚。那个时候,我念小学一年级,暑假没人看管,就被送到农村外婆家。当天正好赶集,回来的路上遇到雷阵雨,外婆领着我在一个熟人的商店里躲了会儿。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快。放晴的时候,就听见说前面有人被雷劈死了。我们在回家的必经路上,看到了现场。那地方整好是一个山坳口。因为离集市远,只有附近几家人围着,尸体还摆在那儿,衣服已经化成灰了。大热天,也没人带了多余的衣物替她盖着。外婆于心不忍,就把我的小花伞撑在尸体旁边,给她遮了遮。
这一幕,在我脑子里特别深刻。
上次在车上,我没话找话说地跟慕承和含含糊糊地讲了这个故事。他当时也没搭腔。我还以为他根本就没听。
这时慕承和的手机响了。
“嗯。”他接起来说,“我见你在忙就先走了。到家了,没事。”
“我上次去B市是半夜到的,一早就走了,所以没有去看姥爷。”
“我有分寸。”
他挂了电话,看了我一眼。
不是我要偷听他电话,是隔得这么近,不听也没办法。
“是我妈。”他说,“晚上我去见她了。”
“哦。”我本来是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之后倏地意识到这个称呼的重量,顿时后悔我下午怎么没及时偷着溜走。这下他妈妈来了,突然见她宝贝儿子和人“同居”着,也不知道会不会很惊悚。
“她是来视察工作,只待两天。她从来都不会来我这里。”慕承和解释。
他不解释还好,一这么说使我更加觉得,我俩真的在偷偷摸摸地同居了一样。我觉得尴尬,找了个借口去厨房倒水喝。
他洗了澡之后,我的身上也实在黏糊地难受,也找了衣服去洗澡。却不想,洗到一半,停电了。
我一下子陷入黑暗之中,窗外的雨哗哗地下,蓬蓬头的水也哗哗地流。
“薛桐?”慕承和敲了下厕所门。
“哎。”
“整个院子都停电了。也许等会儿就来了。”
“哦。”我急忙冲掉身上的泡泡。
“你别慌,慢慢洗,一时半会儿不会停水的。”他停了停,又说,“不害怕吧,我在这儿守着,有事情就叫我。”
“嗯。”
最后那句话,将我的心泡在了一盆甜腻的蜜水中,缓缓舒展开。
其实我不太怕黑,也不怎么怕打雷。即使是怕,也要强装着藐视的样子。但是当有一个值得依靠的人在此静静地呵护自己的时候,却觉得,孱弱胆小居然是一件如此惬意的事情。
心,又开始贪婪了。
“你……”我犹豫着说,“你不要走开啊。”
“好,我不走。”似乎话语里都含着笑。
夜里,我盘腿坐在沙发上,听他讲了很多故事,甚至还有父母的一些经历。他父亲当时是从美国留学回国,在A大教书,其间遇上了她母亲。
“他们怎么认识的?”我问。
他似乎有点后悔说到这个话题,但是经不住我的好奇,只得缓缓答道:“我母亲当时是他的学生。”
霎时间,我愣了。
他又说:“我母亲年轻的时候据说大胆泼辣,父亲虽然留过洋却比较守旧,所以最后拖了很多年,两个人才结婚。”
他用了简单的两句话将这段故事带了过去,具体慕妈妈如何大胆,慕爸爸如何传统,两个人又如何终成眷属,却不再提及。
“后来呢?”
“后来,他们离婚了。”他平静地说。
我听闻之后,张了张嘴,也没挤出一句话来。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慕爸爸的去世,才导致了慕承和的单亲状况,没想到在那之前这段爱情就有了结局。
“结婚之后,我母亲开始从政,我父亲继续在研究所里做他的学究,基本上和这个世界隔绝了。开始是吵架分居,接着就离婚了。”
“为什么?”
“我想也许有很多方面,社会关系,性格特点,生活目标,家庭背景都不一样,所有的东西交集在一起就有了这么个结果。”
须臾之后,他说:“还有,也可能是因为我。”隐约透着自责。
“和你能有什么关系?”我气结。
“我五岁的时候就有了那个病,大人带我四处求医。一般孩子得这病是很罕见的,医生就说有可能是隔代遗传。因为爷爷也是壮年失聪,所以母亲就埋怨是爷爷遗传给我的。”
“我父亲当时就来气了,说是母亲的娘家一直瞧不起他,孩子跟着她姓慕不说,现在有了毛病还又推脱到他身上。”
“以此为导火线让他们分了居,母亲忙不过来,我就跟着父亲住。”
“有一次我在学校图书馆那个池子边玩儿,一时犯病就栽进水里,差点被淹死。”
“不久他们就离了。”
他的语气极淡,恍然一听,还以为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那个时候你多大?”我问。
“十岁。”
黑暗中借着夜色,我看到慕承和有意无意地瞄了一眼屋子的大门方向,脸上似乎罩着一层淡如薄雾的忧伤,几近透明。
这时候的我并不知道这个故事的后面,还有一段让慕承和终身不敢直视的苦难。
即使胸中疑惑万千,我也不想再问了。没想到临近而立之年,这些往事仍然让他心有芥蒂。
那他现在又是什么立场呢?住在父亲留下的房子里,和母亲保持着距离,无论在什么地方提到他的时候,都只是慕承和,而不是他母亲的儿子。
临睡前,终于来电了。突如其来的光明,一下子将我们拉回了现实世界。我有些难受地眯起眼睛。
慕承和回房前,忽然说:“薛桐,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其实还有个妹妹?”
我怔忪:“……还没有。”
“我母亲后来再婚了,她是我继父的女儿,比你还小一些。”
清晨,暴风雨后的天空一碧如洗。
今天是和慕承和约定的最后一天,走还是不走?
“本来你挺坚决的,怎么今天就打退堂鼓了。昨天晚上,他是不是对你那个啥了?”白霖暧昧地问。
“你个女色魔。”我说。
“我怎么女色魔了,你俩都接吻了,发展点什么多正常啊,孤男寡女的。有没有?到底有没有啊?”
“没有!”我申辩。
“唉……”白霖失落地叹了口气,“他昨天叫你不走了吗?”
“……没有。”
“那你还犹豫个啥,赶紧走了得了。要是他不喜欢你,就此趁早找个台阶下。要是他喜欢你,”白霖邪恶地笑了下,“那你故意走了,正好气死他!”
我思前想后,觉得白霖这人虽然和我一样没心没肺的,但是说得还挺对。我趁早给自己留点后路吧。
在家里捣鼓了一阵,还顺便替他收拾下客厅。
前几天不知道他从哪儿带回来一瓶红酒,他就随手就放在玄关的鞋柜上。我对酒不在行,不知道应该怎么放。只记得餐桌边有个齐腰的柜子,似乎酒都放在里面。
打开柜门之后,在好几瓶伏特加瓶子旁边,我看到一个不大的长方形的纸盒子。切面是菱形,灰白盒子的腰上绕着一圈深紫色。恍然一看,朴素却精致。
我以为是个什么小容量的洋酒盒,所以好奇地拿出来看了看。这下才发现,它根本不是酒,而是一瓶香水。
得到这个结论后,我的心倏地凉了。
它是我第一次在他家发现的,女性用的东西。
我从没买过这类玩意儿。一来完全没那个兴趣,二来也没有那个能力,小小的一瓶可以花掉我一两个月的生活费。倒是赵晓棠以前经常用。她从不自己买,都是这个哥哥那个哥哥送的。
用赵晓棠的话说:当男人不知道给女人准备什么礼物的时候,送钻石或者送香水准没错。前者消费门槛较高,后者要大众化些。
当时白霖还不屑地白了她一眼:我看你要么做情圣,要么就得去做尼姑,算是彻底顿悟了。无论什么浪漫动人的事情,只要经由你的嘴一说,都俗不可耐。
盒子未曾开封,从它刚才呆的角落来看来,应该放了些日子了。他想送的是个什么样的异性呢?他为什么买了又搁在这里?是一直没有机会,还是最近因为我杵在这里,让他根本就没有接触那个人?
我想起白霖说,他是不是当你是什么替身了。慕承和说:我有个妹妹,和你一样的年纪。两句话一直翻来覆去地在我脑子里绕成一团。我知道我电视剧看多了,想象力被成功激发,并且全是狗血又雷人的剧情。
可是,自己越想下去,越是感到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郁结于胸。
小心翼翼地将香水放回去之后,我回房继续收拾行李。
不到中午他就回来了,带着食材,还破天荒地对我说:“我做鱼给你吃。”言罢,兴致勃勃地去翻书柜里的食谱,一面看,一面做。
过了会儿,香味从厨房飘出来。
“薛桐,吃饭。”他说着,端了两盘菜放餐桌上,正好看到我将盥洗间的牙刷和日用品收回自己的行李袋。
他的睫毛颤动了下,又重复了一声:“吃饭了。”
我不挑食,别人做什么就吃什么,但是依旧无法否认,那盘鱼还蛮好吃的,有点甜有点酸,就是我平时嗜好的那个味道。
“那边宿舍联系好了?”他问。
“嗯。我和另外一个新来的女老师住一起,正好下周一起培训。”我埋头吃饭。
“缺不缺什么?”
“不缺了,要什么从家里带过去就行。”
“准备什么时候走?”他又问。
我听见这话,有点不是滋味,米饭堵在嘴巴里,嚼了几口,赌气说:“吃了饭就走。”
“我送你。”
“不用了。”我也拗上了。
吃过之后,我抢着捡碗筷,两下三下洗干净,就收拾自己剩下的行李。
气氛凝重。
所有东西被我整理成两个大包放在玄关,然后开始换鞋。
慕承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忙来忙去,最后走过来,弯腰替我提起东西。
我想从他手上将包夺回来。
但是,他没松手。
在我固执地使了点劲后,他妥协了。
我告别道:“慕老师,再见。”说完,就去拉门。
在锁被拉开,门隙出缝的那一瞬间,他的手倏地伸过来,将门大力地拉了回来,只听砰的一声,锁了个结实。
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我有点错愕。
他的眼中带着薄薄的怒意,嘴唇紧紧地抿着,耳根都是红的。生平第一次撞到他生气的模样,没想到发怒的对象居然是我。
我说:“我马上就消失,再也烦不了你了。”
他却突然问我:“薛桐,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我错愕了。
就算他在生气,但也不能蛮不讲理是不是,我据理反驳他:“什么要怎么样?要我走的是你。先亲了我,然后又不理我,整天躲着我的还是你。好像多看我一秒钟都要长针眼的那个人,仍然是你。”
我越说越觉得愤恨不平,最后不禁连名带姓地叫他:“慕承和,我还想问,你究竟要怎么样?”
他被我说得怔了下,脸上的怒意被另一种表情取而代之:“我……”依旧没了下文。
我摆摆手,掀开他的胳膊说:“我走了。”随即又去开门。
这一回,他比之前还要快,制住我的动作,然后用身体将我抵住,猛然吻了下来,他的牙齿磕在我的唇上,生生地疼。我想扭头躲开,却被他钳住下巴,丝毫动弹不得。越是用力挣扎,他贴得越紧。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一个男人的力气可以比女人大那么多。
他的气息透过他的吻,铺天盖地地袭来,激烈凌厉。和第一次的吻截然不同,甚至和平时的他都不一样,盛气凌人得几乎让我晕眩。
时间似乎停止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放开我,却依旧脸对着脸,鼻尖挨着鼻尖。
我顶着略微充血的嘴唇,面无表情地直视着他。
他亦然。
就这样,我们相互盯了很久,直到彼此的呼吸渐渐平稳,我终于没憋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慕承和却没笑。
他神色缓和了许多,耳根的红渐渐褪去,皮肤比我们去海边之前黑了些,但是丝毫也没有掩盖住那份隽秀和灵气。
他拉我入怀说:“不要走。你走了,我肯定没有勇气一个人继续在这里住下去。”
一句极度朴素话,像是种花蜜般的芬芳,在空气中逐渐蔓延,使我的整个身心都妥协了。
我缓缓地应了他。
那日午后,慕承和像个孩子似的,看着我把那两个包掏空,然后将所有东西又一一放回原位。
智商高的人不一定情商就会高,看来心理学家们果然说的是真理。
假期里,单位给新老师岗前培训。所谓的培训就是开会,学校人事处的老师一人一个主题,每个主题一到两天,就给讲学校的规章制度,让我们记笔记。
因为是学校的二级学院,既不在师大西区,也不在校本部,而是在城市另一头的一个大专学校旧址里。怪我一时被慕承和迷惑,答应他留下来,害得我每天要提前一个小时出门,幸亏附近有条地铁线,不然这种酷暑的天气,我觉得我会死在路上。而那间单身宿舍,被我用作午间休闲地。
室友也是今年的新老师,叫张丽丽,她毕业前就签约了,所以比我对这里熟。
她说:“这些老师都挺爱护我的,所以工作起来挺好。”
“这么早就混熟了?”
“我没给你说吗?我就是这里毕业的,虽说是个二级学院,不过好歹挂的是A大的牌子是不是。”
“哦。”
“薛老师,你哪儿毕业的啊?”
“A大。”
“本部?”
“本部。”我一边抄笔记,一边回答。
张丽丽的脸色变了下,随即又笑说:“所以说现在工作不好找,无论是什么学校的,考上名牌大学的时候有多风光,毕业出来大家都是一样。”
我知道,她暗示我和她殊途同归来着。
第二天开会,她又挨着我坐。当日的培训内容是“如何正确处理师生关系”。会议室那头负责主讲的魏老师问:“老师们认为应该如何处理师生关系?”
张丽丽小声说:“薛桐,这个李老师长得帅吧。”
“嗯,还行。”
“他以前教过我们的教育心理学。对我挺爱护的。旁边那个比他稍微年轻点的是魏老师,对我特好,以前读书时……”她又开始噼里啪啦地炫耀个没完,不禁让我想到念书时,女生楼那个被我的“亚美爹”气走了,再也不来我们宿舍的“小日语”。
她不过就是想让我羡慕羡慕她嘛。
可惜我实在不稀罕,要是换两年前,我还得告诉她:“其实没啥,A大传说中那个惊才绝艳玉树临风,人家人爱花见花开车见爆胎的老师也挺爱护我的,爱护我到都强吻我两回了,还死乞白赖让我和他住一块儿来着。”
可是前几天,慕承和教育过我,要我好好和同事相处,别一天到晚和念书时一样就知道贫嘴。所以我谨遵师尊教诲,笑了笑对张丽丽说:“是吗?那你真走运。”
晚上在家,慕承和心情极度愉悦。他白天去赛道飙车了,说是某顶级跑车组织什么全球文化之旅,在A城也做了一系列活动邀请了一些人试驾,慕承和的一位朋友知道他喜欢车,就叫了他。
他一边替我洗菜,一边兴致勃勃地给我讲白天的经历,像个去游乐园回来向家长汇报奇遇的孩子。
“自己开?”我问。
“先有意大利和德国那边来的专业车手做示范,然后就可以自己开。”他说,“薛桐,你知道吗?它百米加速只要三秒钟。”
我瞧着他的兴奋劲不禁好笑:“那你等着,以后我挣了钱给你买一辆。”
“好。”他也笑了。
土豆丝倒进油锅里,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
饭菜端上去,我坐在他对面,继续刚才的话题:“慕承和先生,总结一下,您试驾是什么感觉?”
他眼睛闭起来似乎在独自回味,须臾笑意流淌,薄唇轻扬说:“好像在贴地飞行。”
“飞行啊?我都没坐过飞机。”
“那有机会我们去订航班,哪儿也不去玩,就在各大洲机场蹲点,一趟接一趟围着地球绕圈,让你一次性过瘾。”
我咯咯咯地乐了:“当我是人造卫星呢。”
好不容易挨到天气凉快点,慕承和居然出差去了。
他说:“我不在,你也不要住这里,这几天暂时和你那个同事一起住宿舍吧。”
“为什么?我挺好。”
“一个人不要住这里。”他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重复了一次,却不容置疑。
“哦。”送走他,收拾了点东西,我就往学校里去。
张丽丽问:“你和你男朋友吵架了?”
“没有。他出差。”不可否认,我听见男朋友三个字的时候,心里无比舒坦。
“他干吗的?”
“老师。”
“你俩同行啊。”
“嗯。”
“同行好,也不好。”
“为什么?”
“作息时间同步,还有共同话题,但是都当老师多没意思,两个人收入也不高,一棵树上栓死了。”
“那你准备找个什么样的?”我问。
“不知道,反正得比我挣得多。”张丽丽答
“哦。”
“你别告诉我,你没想过这些。现在谈恋爱哪儿像大学的时候,谁热情,谁长得帅,谁学习好就喜欢谁,不合适还能换一个再试试。现在工作了,只能发展抱着以结婚为目的男女朋友关系。”
按照张丽丽的标准来说的话,她是肯定不会再找一个老师了吧。
那为什么,慕承和这么喜欢我当老师。
现在我的这个工作,虽然他嘴上没说,心里多半在撒欢。
“不过,”张丽丽还补充教育我说,“还有一种男人,别看他资历平平,都比不上我们,但是他有一双好爹妈,这种人也是稀缺资源。”
下午,张丽丽回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从学校收发室取回来的包裹。我嗅到空气中有个奇怪的味道。
她背着我在厕所里接了个电话,烦躁地说:“你都叫你别寄,同事看到我家里给我捎的全是这些乡下东西,多丢人。”
我转过身去接着看书,听见她从厕所里出来,将包裹整个一起扔到垃圾筐里。
后来,好些个同楼的新老师一起出去吃饭,也叫上了我。大热天,喝着冰镇啤酒,吃火锅大快朵颐。在那么吵杂人声中,我突然思念起慕承和来,就在和他分开不到十二个小时的时候。
张丽丽和一群男老师打成一遍,虽说她的目标不在这些人中,但丝毫不影响她对异性的热情。我不喜欢那些动不动就爱和异性搞暧昧的女孩,也不喜欢处处炫耀自己的人,更加不喜欢嫌弃自己出生甚至父母的儿女。
所以我不喜欢张丽丽,张扬、虚伪、势利。
回到宿舍,洗了个澡出来,我发现垃圾筐里的包裹被人捡了起来,放在外面的窗台上。此后几天,房间里都飘着那个味。
周末约白霖和赵晓棠一起逛街,我对她们说这些。
白霖说:“要论张扬势利眼拜金,谁比得上我们的赵晓棠啊,怎么没见你烦她。”
我说:“那不一样。”
赵晓棠自己问:“怎么不一样了?”
白霖接嘴:“是你自己小心眼。”
路过一家香薰店,白霖问:“你家那瓶香水最后咋办了?还在那儿?”
“嗯。”
“什么牌子的?”
“不知道,我也不懂,反正以前没见你们用过。”
“不如,你也买点回去,熏熏你家慕老师?”白霖笑。
最后,我在那里买了一堆香薰和精油,老板还赠送了我一个香薰灯。
回到宿舍,我好奇地把香薰灯用蜡烛点起来,装了些水,滴上精油。片刻之后,整个房间都飘着一个薰衣草的味道,顿时好心情地去叠衣服。
张丽丽推门而入,手上端着从隔壁借来泡方便面的大半饭盒开水。
她闻到香味,愣了下,脸色随之垮下来:“你嫌我丑你明说啊。”语罢之后,她狠狠地将饭盒放在桌子上,几步走去将窗台上盒子里装的豆干咸菜臭鸭蛋全部给倒在垃圾筐里,然后再将垃圾袋拢起来准备扔出去。
“张丽丽,”我急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冷眼瞅我,将垃圾袋提起来。
我急忙去弯腰拦她,一不小心打翻了香薰灯,里面香薰油溅过来烫到我。我惊得跳了起来,慌忙中手一甩却打翻旁边的饭盒,开水泼出来,半数洒到我的手肘上,过了两秒钟才觉得火火辣辣的,疼得我龇牙咧嘴地跑去自来水管去冲凉水,渐渐地看到皮肤上起了几个水泡。
所以,慕承和第二天回来的时候,我左胳膊正上着烫伤药。
他皱着眉:“怎么弄的?”
我带着委屈向他告状。
他观察了下:“这可不能沾水,夏天感染了可不得了。”
洗澡的时候,慕承和替我仔仔细细地包起来,让整只手臂沾不到水。然后在这种状态下,我独臂完成洗澡穿衣工作。
“可是,我还想洗头。”我挠了挠出油的头皮。
“明天洗吧。”他说。
“不行,会熏死人的。现在几点,我去洗发店好了。”
他看了下表,想了想说:“我帮你洗吧。”
慕承和去搬来电脑桌前的椅子,将靠背放低,恰好抵在盥洗台上高度一致,放了个靠垫在座位上,试好水温,然后就示意我躺上去。
我照着他说的仰躺,脖子垫了一层毛巾,头发正好放在盥洗盆里。
他俯下身来,弯着腰,手指伸进我的发丝。伴着流泻而出温水,我顿时觉得惬意极了。
“这个你也会?”
“我爸爸生病的时候,我照顾了他好一阵。也是这么给他洗头的。”他说。
热水随着他的手,漫到我的耳际,舒服得要命,使得我想闭上眼睛慢慢享受。可是,又舍不得不看他。
一张清秀韵致的脸如今悬在我的上面,眉心轻轻拢着,在认真地挤洗发水。
我瞅着他,一秒两秒三秒……
他瞥了我一下,然后将一张毛巾搭在我脸上,遮住我的视线,说:“这样不会溅到眼睛里。”
“你肯定是不想我看你。”我嘟嘴。
他笑了下,没狡辩。
“我头发太长不好洗。”
“嗯,是够长的。”
“小时候,我妈怕麻烦,就一直给我留短发。你都不知道,我多羡慕那些女孩儿,时而梳着可爱的小辫子,时而长发飘飘的。我就琢磨啊,等我长大了,有人权了,一定要把头发留很长很长。”
他不急不缓地揉着我头皮。
“可是后来,白霖说我个子小,留长头发显得更矮,所以我就全都扎起来。赵晓棠也说,要是我剪个短发,会俏皮一点。“
说到这里,慕承和没有继续沉默,缓缓开口说:“我觉得长头发也行。眼睛大大的,留着齐刘海,头发又黑又亮,看着很舒服。”
我闻言,嘴角翘起老高:“你这是在夸我漂亮可爱吗?”
他貌似整个人顿了一下,喉咙里挤出一个:“嗯。”
因为脸上盖着毛巾,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他说这个“嗯”的时候究竟是种什么模样,一直不得而知。
泡沫沾到我额头上,他替我抹去。
“我要仔细想一下,我什么时候开始剪齐刘海的。”
“我教你的时候还没,后来春节看到你,就剪了,那天你穿了件红色衣服。”他说。
“红色的大衣?”
“不是,是短款的羽绒服。”
“哦,我居然是穿的那件旧衣服。”
“我记得衣服后面有个帽子,扣子是木制的。敲钟的时候,你还想抱我,结果活生生地忍住了。”他忍俊不禁。
“我,我记不起来了。”好汉不提当年勇。
“当时,我过生日。”他说。
“正好农历大年三十?”
“恩,除夕的夜里出生的,因为好记,所以一直都过农历生日。”
“真的啊?生得这么好。”我挺吃惊的,“真可惜,你该早告诉我的。害得你送我喝伏特加当新年贺礼,我却没给你准备生日礼物。”
“薛桐。”
他冲掉泡沫给我洗第二遍,忽而轻轻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什么?”我问。
“第二年春节你在哪儿?”
如果他把那一次叫第一年的话,那么第二年应该就是指今年,我想了想回答说:“去找我妈了。”
“你没有给我打电话,连短信也没有。”他淡淡说。
听到他的话,我的心骤然一紧。
随后,我慢慢地伸手拉开遮住视线的毛巾,重新看到他的脸。
我盯着他,他盯着我,两个人都半晌没吭声。
他肯定一直从未意识到自己长得有多么的漂亮。睫毛不长,但是在眼角最末的那个地方恰好卷翘起来,让双眼顿时显得灵动晶莹。难怪那些小时候的照片,到了四五岁都看不出来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
就是这么一张面容,此刻却挂着一点失落的情绪。
我本可以说,这不能全怪我,你也有责任,全是怪你回避我,所以我才故意这么做的。
可是,我什么也不想再说,只是用右手撑住身下的椅子,把身体支起来,带着满是洗发水泡泡的脑袋,仰着脸,恶作剧似的咬了口他的下巴。
冲洗干净后,他拿干毛巾给我攒干头发。
我突然觉得应该感谢张丽丽,不然哪儿有这待遇。
慕承和说:“其实,你那个同事可能有点自卑吧。”
“我想了想也是,她也许特怕别人看不起她。”
“你能懂就好。”
他去拿吹风,给我吹。因为电吹风的声音太大,这期间我们没有再继续说话,直到头发干了大半,我开始自己梳。
他说:“你知不知道有时候你也会让我自卑?”
“为什么?”我诧异了,“我俩一比谁更好,这不是一目了然的吗?”我思来想去除了我是女人这个事实外,完全没找到我身上究竟有哪里值得他自卑。
“其实,我买了个东西本来想除夕送给你。”他说。
“啊?是什么?”
“香水。”
“香水?”我的心猛然跳了下,眼睛往酒柜那里瞄了瞄。难道说那香水真是送给我?
“结果你没联系我,后来,我又觉得不太妥当。”说着,他真的去取那个盒子。
我接过来,欣喜地打开。里面是一个像墨水瓶一样的玻璃瓶子,上半截紫色,下半截是透明。我喷出一点,嗅了嗅:“好香。”
“我觉得你平时肯定不用这东西。”
“为什么?”
“就像个男孩儿。”
香味散开后,我又使劲闻了下:“有个花香味,是什么香水?”
“Stella。”
“为什么当时突然想要送我这个?”
他避而不答,反而问:“你觉得是什么花香?”
“玫瑰?”
他露齿笑了:“嗯,是保加利亚玫瑰。很特别,不是大红,而是粉色的,花瓣很小巧,开在保加利亚山谷的大马士革玫瑰。有一年我去保加利亚开会,中间有好几天的休息时间,就待在索菲亚南边,那里有些小村庄里整个山谷都是这种玫瑰,铺天盖地的粉红色,很美。”
“不是说英国玫瑰吗?我一直以为玫瑰是英国的最有名。”
“保加利亚有一个别称叫玫瑰王国。”
“保加利亚在哪儿?”我承认我对地理比较白痴,完全不了解这个国度在欧洲什么地方。
“希腊旁边,说俄语他们也能听懂个大概。”
我拿着盒子仔仔细细地研究上面的英文。
他挨着我坐下来,手指将我垂在他手边的发尾绕来绕去地玩。
“薛桐。”他叫我。
“嗯?”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Роза?”
呃……
难道他当时给我取这个俄文名字不是为了整我?我的视线从手上抬起来,狐疑地问:“玫瑰?”
慕承和眉目舒展:“保加利亚的玫瑰啊。”
电脑打开后,他找出他在当地照的照片给我看,都是些浅粉色的玫瑰,短小的花瓣层层叠叠紧缩在一起。另外一张是刚采下的花骨朵儿,带着露珠,含苞待放,很像等待着亲吻的鲜嫩嘴唇。
还有一张。
可能是在他毫无知觉间,别人替他捕捉的。
照片上的慕承和站在阳光下,似乎被玫瑰的刺给扎着手指了,拧着眉头低头看手,还刻意避开那要使他连续打喷嚏的骄阳,旁边的保加利亚女孩儿正准备将剪下的花递给他。在他身后是玫瑰谷的灌木,晴空湛蓝。
说实话,它们并不如我预想中那么千娇百媚。小小的玫瑰灌木丛,叉枝丛生,颜色浅浅,枝条上布满了尖锐的刺,在慕承和的认知中,却觉得它和我很相似。
“为什么啊?”我问。
“不知道,直觉。”
“你可是理工的高材生,你们不是凡事都讲逻辑的吗?”我不依不饶。
“是啊,你说这是为什么呢?”他一边含着笑与我打太极,一边掏出打火机去阳台抽烟。
后来,我无意间在一本杂志上看到粉玫瑰的花语——初恋。
喜欢你那灿烂的笑容。

第十一章亲爱的橡树
“没想到慕承和挺狡猾的啊。”白霖说。
“为什么?”
“你以前不是看过红玫瑰和白玫瑰的故事吗?赵晓棠那天一时无聊就问他们家慕海,要是他,会选哪一种。结果无论慕海给什么答案,都被赵晓棠扁,选谁谁错,被折腾了好些天呢。”
“噗”我笑了,可以想象慕海大哥当时的窘样。
“慕承和多聪明啊,直接说,亲爱你不是红也不是白,而是粉玫瑰,独一无二的,兼容着白玫瑰的清纯和红玫瑰的妖娆,独一无二。”
“……”
总之,我不知不觉爱上Роза这名字了。
早晨下着毛毛雨,特别清爽凉快,我们一起去爬山。半山腰上有些人吊嗓子,我到山顶,也忍不住朝着山下大喊了一声:“Роза。”那个舌音炫耀似的故意拉得很长。
“我教你弹舌是为了让你去卖羊肉串?”他斜睥我一眼。
我咯咯咯地乐。
等我们往半山停车场走的那个时间,人和车已经开始多了起来。车来人往,加上盘山路不宽,弯道也急,只好时不时地站在旁边避让那些上山的车辆。
在走了一截,发现堵车了。
这时,有一辆中巴,在我们旁边按喇叭。
慕承和拉着我让了让。
它还是按着喇叭。
车窗打开,司机冲慕承和喊:“小慕,这么早啊。”
慕承和看清对方说:“哦。秦老师啊。你们怎么?”
“我们去上面接个来学校访问的贵宾。刘校也在。”说着,后一排的车窗也开了,坐着的果然是A大的刘校长。
刘校长说:“小慕,要不要送送你?”这个刘校长就是寒假前,热心过问慕承和终身大事的那位。估计都能问到那个份上跟慕承和或者他们家都挺熟的。
“不用,我就是出来跑跑步的。”
刘校长的视线,落在慕承和牵着我的手上,正含着笑意要说点什么。
这时,另外一个声音从副驾驶的位置传了过来说:“刘校,真是慕承和呐,你们眼神不错。”而说话的人,正是我们外语学院的吴书记。
吴书记探头先看到慕承和,再看到我。
“这不是薛桐吗?”他说。
“吴书记好。”我点头。
刘校长闻言不禁看了我一眼:“老吴认识啊?”
“是我们英文系这一届的应届毕业生。刘校你该认识啊,她考上我们学校的时候电视台当年还报道了下。她爸爸是烈士那个。”
刘校长好想有点印象了,敛起笑容,点点头。
“说起来,承和还教过他们班吧。”
“嗯。”慕承和说,“教过他们俄语。”随后不着痕迹地松开那只牵着我的手。
寒暄了一会儿后,前面的道路被疏通了,他们的车缓缓开走。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在路上,直到开车回家,我也没再和他说过一句话。
我承认我生气,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不是个滋味。
随着新学期临近,教授院里回归的A大老师越来越多,打破了暑期的宁静。自从那件事之后,我都尽量避免和他一起出现在外面。
老妈来电话说,陈伯伯本来去家里看我,结果听人说我好长时间没回家了。
“哪个陈伯伯?陈妍的爸爸?”
“不是。”
“哦。”然后我就明白她说的是谁了。
“你楼下的张阿姨说你遭小偷,就搬出去了。”
“嗯。快一个月了。”
“怎么这么大事都没给我说?偷东西了吗?”
“没有,被我吓走了?”
“你搬到哪儿了?”
“一个朋友家里。”
老妈沉默须臾,“男朋友?”
“嗯。”我说。
“以前同学?”
“不是。人家早工作了。”
“上次陪你来看陈妍那个?姓慕?”
“嗯。”
“我听开车的小李说过这个小慕。”
“哦。”我就知道。
“小李说,你当时就只介绍是朋友,可是他猜肯定不是一般朋友,不然哪儿会对你那么上心,连夜来回一千多公里陪着你。人挺好。”
“嗯。”我说。
“你跟我一直嗯啊哦的干吗呢?他多大了,干什么的?”
“比我大六岁,是个老师。”
“唉,我不是那种死板守旧的人,你觉得好就行。现在啊,你工作也找到了,男朋友也有了,我也放心了。”
我不知道可以继续和她说什么。
她当时提过,不会干预我谈恋爱,只要对方人好就行,现在都这样了,也许再觉得不好也没辙。
下午,我正在学校人事处领资料。
老妈又来了电话:“你现在住到别人家里去,也不太妥当。”估计她回去消化了下我的这个情况,思想斗争过后,露出说客本性。
“我们又没有怎么样。”一人一间屋子,只到牵手接吻的程度。
“人家父母怎么想你?”
“他家就他一个人。”
“他跟家里提你俩的事情了吗?”
“不知道。不知道他说过没。”多半没有,他还能跟谁说去?
“你们想好下一步怎么办了吗?”
“没有。”我连我是不是他女朋友这件事上,都还心存疑问,哪有想那么远。
“要不,你先找个借口搬出来,就说开学很忙单位太远了,所以住到学校去?这样小慕也不会和你生气?”
“我想想看。”
说是想想看,其实我丝毫从慕承和家里搬走的意思也没有,回忆起那天他说他不要我走的那个绝望的眼神,现在都有点心颤。
电视上那些母亲怎么骂情窦初开的女儿来着?
我坐在地铁的座椅上,看着漆黑的窗外,默默地在脑子里自言自语。
鬼迷心窍?
对,我就是鬼迷心窍。
我不但鬼迷心窍,还有点离经叛道了。
想到这里,我苦笑了下,正好瞧见坐车厢对面的青年情侣浓情似蜜。女孩说什么一嘟嘴,男生宠爱一般地捏了捏她的脸颊。可是女孩的嘴噘得更高,显然在继续撒娇。男生忍不住亲了她一口。
我不好意思直盯盯地看,别过脸。
旁边的一位提着无纺布口袋的中年阿姨,冷哼了一声,小小嘀咕了一声:“真不要脸,以为是自己家呢。”
我出地铁站,走了两条街,在菜市场买了点小菜回家,刚到教授院门口就听见有人叫我。转身去,看到一个大学的同学,隔壁班的。
她看到我手上的空心菜问:“你住这儿啊?”
“嗯。”我庆幸慕承和不在。她以前和我一起选了俄语课。如果要是看到慕承和跟我一起,两个人提着菜回家,不知道又是什么状况。
“后来,你去哪儿工作了?”我换了个话题说。
“我留校了呀。现在在外院的团委里做点事情。你呢?”她说。
“我在师大。”
“也挺好的嘛,咱们留个电话吧。”说着就把手机掏出来。
“这么热,你在这儿干吗呢?”
“嗨,等我姥姥,好不容易出门了,又说要上厕所,叫我在这儿等她。对了,薛桐,以前那个代我们课的那个俄语老师,忒帅那个,也住这儿,刚才我才见他进去。”
话没说完,住慕承和一楼那位老太太就赶着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把扇子,看到我说:“哟,小薛买菜回来啦?小慕刚回去。”
我和这一老一少迅速地告了个别,匆忙消失。
回到家,看到慕承和跟我买得一模一样,正在厨房里择菜。
“怎么了?跟逃命似的。”他问。
“遇见我同学了。”我气喘吁吁地说。
看他没什么表情,我又说:“她家亲戚就住这楼。”
慕承和抬头瞅了我一眼,择菜的动作并未停下。
我承认,这一刻,我带点恶魔的心思在故意气他。心中就像有两个声音在吵闹,一个说:不该让大家知道,令他犯难;另一个则说:有什么的,全世界知道最好。
夜里,我在床上翻身,看到客厅的灯光从门缝里透进来,又突然难受起来。
以前我有个高中同学和我一起念了A大,她在数学系。大三的时候,也就是我大三时跟慕承和处于抬杠期的那会儿,她说他们系一个男生和自己的辅导员恋爱了。
这在当时我们看来也算很惊悚的事情,所以成了八卦广为流传。
可是细细一想,不是很正常吗?
大学生恋爱自由,可以喜欢师兄弟姐妹,可以喜欢工人农民,可以喜欢商人公务员,那为什么不能喜欢老师呢?
这件事,据说后来以那位女老师辞职作为终结。
那个同学说:“其实没什么,学校也没规定师生不能恋爱。只是很多学生和同事在背后指指点点,就说她勾引自己学生怎么的。那老师自尊心强,就辞职了。”
八月中旬,师大就开始为新生的入学工作做准备了。
我和张丽丽都要当新生的辅导员,所以学校又开会把规则记录强调了又强调。前几回给我们上“如何正确处理师生关系”的魏老师又老生常谈。
“有的老师觉得一味地关心学生,和学生不分彼此,或者发展出友情就处好了师生关系,那是不正确的。”
“无论关系多么熟,都要记住一点,师生关系永远都是代际交往,老师是长辈身份。”
“我们平常说的师生平等,只是人格平等,而并非身份平等。”
“说这么半天,不就是那个意思。”张丽丽嘀咕。
“什么那个意思?”我问。
“不准师生恋呗。”张丽丽说,“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那些年轻男老师比较危险好不好,把他们叫过来单独教育不就行了,让我们陪着在这儿磨叽。那天我看报纸,说有个什么学校居然叫全校师生签军令状,里面就有一条:不以任何理由与学生谈恋爱或超出正常的师生关系。”
张丽丽见我没接话,继续说:“你说这学校多变态啊。”
“嗯。”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总之呢,只要是师生恋,那肯定都是老师那一方的错。”
“为什么啊?”我诧异。
“所有舆论都会这么认定。因为在社会大众严重,学生是弱势群体。大学里虽然大家都成年了,但是老师是位高一方,所以一般都会认定是老师利用职务之便,勾引无知学生。咱们毕竟女老师,和男学生还好点,要是一个男老师和女学生,啧啧啧。这放在古代,知道得叫什么?”
“叫什么?”
“不伦。”
我张了张嘴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这事不犯法,但是特影响学校声誉。”
夜里,我在房间里上网,搜出了很多关于师生恋的帖子,那些跟贴举手赞同的,好像都是些年龄不大的孩子,但是绝大多数都说那个老师如何如何。我迟疑了下,在经常逛的那个论坛发了帖子——毕业了还算不算师生恋?
“毕业了,是不是就可以在一起了?别人还会说三道四,指指点点吗?还会说我老师的坏话吗?”
过了一会有个人留言。
[ZFY]城少:看你怎么想了,关键是看你老师怎么想了。你老师要是这么想,那么他永远都认为你是他学生。
奥特小小兜:不知道。
舒拉是阿衍的?:唉哟,连板凳都没有了。楼主,我告诉你,肯定不是啊。
我去上厕所回来发现又多了几条网友的留言。
Suwandara:怕什么?谁也管不着,楼主,我支持你虽然我不敢。
①個人ぺ旅行:虽然毕业了,但是在别人眼里还是师生。
我又写了一条:我是楼主,我现在还住在我老师家里,你们说这样好吗?
下面迅速地回复着。
团子.·°?:同居了?同学,你有勇气。
海兰云雀007:你老师是禽兽啊禽兽,重复一万遍。
看到最后一条留言,我顿时无语。
这时,慕承和站在门口敲了敲我敞开的卧室门:“这么热,你一个人待着不开空调吗?”
“啊。好。”我怕他看到我在做什么,急忙关掉桌面的网页。
要是他看到那“禽兽”两个字还得了?
慕承和瞧到我慌乱的样子,迟疑了下。
我心虚地冲他笑,而且笑得很傻。
他淡淡瞥了我电脑一眼:“你自己开吧,遥控器在桌子上。”语罢,屋子都没进就迅速地回到客厅。
我看着他的背景,有点纳闷,被我的傻笑吓到了?或者,他是不是以为我在看黄色网站?
等他回去没有动静后,我又打开那一页。
只见最后又有了一个回复。
独自忧伤的花哥哥:kao,想那么多做什么,只要你老师不和你同性就成。
“噗”我喷了。
月底,我去医院看爷爷。老人家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到的时间不是饭点,正巧看护和奶奶都不在。我忍不住坐在他床边,说了好些私话。
后来,护士来量体温,我才恍然想起来慕承和还在楼下等我。
这几天突然降温,秋夏交替,医院里人满为患,随处都是患流感的人。慕承和就这么在候诊大厅等了我一个多小时。
我急急忙忙跟他道歉:“我忘时间了。”
“不着急,反正外面正下雨。”
回到家,他就有些感冒。他的症状都和一般人不太一样,没有任何预兆就直接发烧。
但是他拼死不承认自己发烧,就只是说头有点晕。
我摸了摸他的额头:“比我的手烫这么多。”
“那是你手凉。”
“要吃药,你肯定在发烧。”
“没有,不吃。”他在这个事情上极其孩子气。
让他吃个药都这么难,拉他去诊所那更是天方夜谭。早知道他是这种专吸病毒的海绵,就该早早注意。
我终于想起来,上次除夕他敢情哪儿是不能乱吃药,肯定是不想吃,编个理由唬我的。
以前家里没有温度计,老爸就会用嘴亲一亲我脑门,一下子就能试探出是不是体温超高。我突然想起了这方法,放下手里的杯子,捧住他的头,没有多犹豫就将嘴唇落在他的额头上。
很烫。
“真的在发烧。”我得出结论。
哪知他却丝毫再未反驳,反而愣了下,脸颊转瞬就红了。
感冒引发了他的耳鸣,正犯得厉害的第二天早上,慕承和突然接到电话让他出差。当时,他正躺在床上,动都不敢动。
他却对电话另一边说:“好,没问题。”不带丝毫迟疑。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浅浅叹气。
于是,在我迎接新生注册的最忙时期,慕承和又要出差去,好像任务挺艰巨的,这一次要国庆才会回来。正好,我也要陪着新生去市郊军训。
这样也好,我们都离开那个地方远一点。
“你倒没啥,拍拍屁股就走了,反正也不在A大待。可是慕承和比较惨。还有啊,”白霖说,“我给我家师兄露了点口风,告诉你和他们那位慕教授真好上了,都还没细说。瞧他那样,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好像和你恋爱的不是慕承和,而是他媳妇。”
我不由得失笑。
白霖陪我买了点军训时要用的必需品,就开车载我回单位。路过一个转角的时候,我说:“停车停车。”
她打了半圈方向盘,将车靠边:“怎么了?”
“张丽丽。”我说。
不是张丽丽在那里出现有多奇怪,而是她和一个男的在拉扯。
“和你住一起那个?”白霖问。
“嗯。那男的是谁啊?”
张丽丽哭着和那人在路边争执。
“还能是谁啊?不是现任男友,就是前任男友。不然哪能哭得那么撕心裂肺。”白霖事不关己地说。
这时,男人挣脱张丽丽的手,毅然离开,走了五六步又回头对张丽丽说了句什么。张丽丽蹲在地上哭了起来。旁边不时有人侧目。
“你不上场安慰安慰你室友?”白霖问。
“算了,她也许不想让别人看到这副样子。”我说。
傍晚,张丽丽才回来,脸上的妆画的很精致,兴高采烈的,根本看不出哭过的痕迹,买了一大堆衣物、零食,甚至还有卤菜做夜宵。她平时买衣服和包舍得花钱,可是对于吃非常节省,和我恰好相反。
“薛桐,吃夜宵。”她说。
“干吗买这么多?”
“明天就军训了,这下不吃,到时候上哪儿打牙祭去?我去买啤酒。”她说完,不等我发话,拿起钱包就到楼下小超市去。
她平时哪舍得用这个钱啊,别看着穿得风风光光,其实每一块钱都要掂量着用。上次她妈给她寄的腌菜,要不是跟我赌气扔掉,说不定连着吃好些天。
我看着那些鸡翅膀、鸭脖子,叹了口气。
还喝不到两瓶啤酒,张丽丽就醉了,舌头开始打结,说话有点口吃。我劝她不住,又怕她再喝,就哄她说:“我们划拳,划拳喝。”
“怎么……划?”
“剪刀石头布,赢了你喝,输了我喝。”
“好。”
“不用三打二胜,一局一杯。”
“哦。”她打了个酒嗝。
第一局:我出剪子,她出石头。
“我输了,我喝。”我说。
第二局:我出布,她还是出石头。
“赢了你,我喝。”我说。
她歪着头看了看自己的拳头:“不对啊。”
“怎么不对了?”我几口灌掉一杯,抹了下嘴对她说,“赢了你,我喝,是不是?”
“是啊。”
“我输了,你不喝我喝对不对?”
“嗯,对。”
“那怎么不对劲了?”
“哦,想错了。”
这样好几个来回,我一个人把那堆啤酒喝得差不多了。
她趴在桌子上开始无聊了。
“薛……桐。”
“干吗?”
“他……看不起我,说好了……我毕业留在A城,他就和我……结婚,结果他又看上了个比我好的。”
原来是这样。
“我是乡下人……吗?我不是……为什么他们家要嫌弃我?”
“我妈是农……民,但是我爸被辞退之前也是村里的老……师啊。”
“弟弟为了让我上大学,都不敢去花钱治病。”
“我脑子不好,但是我勤奋,我考了两……”她用手指比了个二的姿势,“两次才考到大城市来。”
“我不……该挂我妈电话,她瘫在床上,就巴望着和我说两句电话。”
她又拿起杯子,去倒酒。
这一回,我没拦她。
她喝了一口,摸了摸眼泪流淌的脸:“哟,我怎么哭了,真他妈……他妈矫情。”
后来,我把张丽丽放床上,胸中憋屈得难受。于是,一个人关上门,到校园里走走。夜风一吹,我的酒也醒了大半。
这时,慕承和居然打来电话。他走了四天,身体已无恙,大概是年轻,恢复也快。只是我觉得隐隐觉得每次发病之后,他左边耳朵的听力似乎在逐渐下降。
他对此倒是一点也不介怀。
“在干吗?”他问。
“宿舍楼下吹风。”
“心情不好?”
“有一点点。”
“怎么了?”
“我想你了。”我说。
第二天,张丽丽对自己醉酒话痨的事情只字未提。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记得,也正好装着什么也没发生。军训的忙碌和充实,一下子就冲淡了这件事情在我脑中的印象。
看到这些半大的孩子,离开父母来到这里求学,不禁想起自己当年的模样。
“老师,你头发放下来的时候,长得有点像那个野蛮女友。”一男生说。
“什么野蛮女友?”我纳闷。
“就是韩国演我的野蛮女友那个。”
“其实身材差挺多的。”我谦虚地说。
“不是说身高,主要是包子脸。”
“……”
这孩子是在拐着弯损我吧。
什么包子脸,这叫婴儿肥,我在心中无言地申诉。
过了几天,我和张丽丽请了假,搭了个便车回市区采办点东西,没想到在教授院的外面遇见了陈廷。
“陈老师。”我见躲也躲不过,就硬着头皮叫了他。
“哦,薛桐啊,正巧。”他走近,“我从老家给慕承和捎了点特产,他们说他开学就出差去了,我还以为你在呢,就带来了,没想到来了两次都没人。”
我瞅了眼他手上提的东西。明人不说暗话,看来他也知道我住这儿,既然单独避开慕承和来找我,就是有话对我谈。
“陈老师上去坐坐吧。”我说。
开门,进家,我给他倒了水,也局促地陪他坐了下来。
陈廷环视了下客厅,半晌没吭声。
在我跟慕承和这件事情上,我对陈廷有点心虚。他给了我那么多苦口婆心的劝说和警告,如今看来全是耳边风了。
“慕承和他给我说了你们的事。”他首先开口。
没想到他听的不是风言风语,而是慕承和的坦白,我稍微有了点安慰。
“嗯。”我说。
“慕承和这人,看起来一天到晚笑嘻嘻的,和谁都谈得来,其实不太合群。既然你们一起了,你就一定不要辜负他了。他受不起那样的打击。”
听了陈廷的话,我就想啊,这话怎么都觉得是岳父对女婿的叮嘱呀。我一个女的,能把他怎么着?
陈廷点燃了烟:“你最近没住这儿?”
“我们学校军训呢,而且慕承和不在的时候,他就要我去学校宿舍,也没要我一个人住这儿。”也许是担心我害怕吧。
他将烟放嘴里抽了口,看了一眼这屋子。
“薛桐,我和慕承和认识有十来年了。我这人是独子,一直没兄弟姐妹,他比我小四岁,我就一直把他当弟弟。也许,他也这么想。”
“他常说起你们一起留学的事情。”
“我跟你说这些,没有把你当成我的学生,只是朋友,或者是弟妹。”他的眉头在烟雾中皱起来,“所以我们是以成年人的出发点来谈话的。”
“我明白。”
“我是高中毕业去的俄罗斯,当时高考考得不好,加上我们有亲戚在那边做生意,就送我去了。先念的预科,然后考了普院。”
我埋头听着,并不明白他回忆这些想要表达什么。
“过了两年我才认识正式地知道了慕承和。那个时候,”陈廷思忖了下,“他大概十六岁。据说他在圈子里很有名,第一是脑子好,莫大的最高奖学金很少给外国人,但是独独有他,年纪那么小却比我年级高,前途无量。第二是他长得好,比他大个七八岁还暗恋他的女生,不在少数,恨得我们牙痒痒。第三是他脾气好,好得离奇,甚至说你莫名其妙地给他一巴掌,他不但不生气还冲你乐,就像什么也没发生。”
“我只觉得,一个半大的孩子家教好成这样,真是太奇怪了,这还正常吗,不是死人就是神经病。”
“直到我看到他抽大麻烟。”
我的心漏跳了半拍:“大麻?”
“他隐蔽的很好,如果不是我和他住一起,还特地仔细地观察他,也许也不会发现。如果当时没有被发现,也许你遇不见现在的慕承和。”
“有些贪玩的孩子来留了学,也许根本没毕业,拿着父母给的学费和生活费挥霍,到了毕业的时候做一个假文凭回去蒙家里。这种人不少,可慕承和不是。我们知道他家里有背景,不然过年的时候领事馆的人不会专门来看他。可是他出奇地乖,安静又温顺。怎么能想到这么一个乖孩子居然背着吸大麻,而且时间不短。”陈廷说。
“可是,他为什么啊?”
我问的是陈廷,可更想问一问慕承和。
陈廷站了起来,环视了一下客厅。
“你知道为什么他不在的时候,不要你一个人住这房子吗?”
我狐疑地摇了摇头。
“据说,这房间翻新过两次。之前,大门不是现在这种防盗门,而那种老式的,上面开着个玻璃窗,下面是木板门。”陈廷描述了下。
“我知道你说的那种,上面的玻璃窗可以翻开一点缝隙。”我答。
“正好可以挂根短绳子,打个结,挂在门框上,上吊都挺方便。”
这个我也知道,前年老妈监狱里有个女犯就是这么用鞋带自杀的,当时我还在爷爷躺的医院遇见过那个自杀未遂的女人。可是想到陈廷对我的此番话,还有那些即将明了的真相,我的手开始止不住地哆嗦。
“慕承和他爸爸就是这么死的。他后来有段时间身体不好,却特别多话,才给我说的这些。他说,当时他在卧室里睡觉,一早起来就看到他爸爸这么挂着,尸体都僵了。”
当事实被撕开的时候,一种汹涌而至的痛苦逼近大脑,好像全身的水分都汇聚在了眼里,想要夺眶而出。我想哭,可是我不喜欢当着外人的面这样,于是迅速地站起来拼命地瞪大眼睛,深呼吸。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我不停地对陈廷重复这句话。
陈廷见状,走进了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背。
“我当你是个大姑娘,才跟你说这些。他很不容易,前些年一直在吃抗抑郁症的药。毕竟我还是个外人,某些事情他自己会告诉你。薛桐,”他沉吟着说,“希望你是真心实意地爱他,如果不是,现在撤退也许还来得及。”
陈廷离开后,我也走了。
后来,到约好的地方和张丽丽一起坐车回去,路上我一直没吭声。
第一次我去慕承和家,他带着调侃的语气说有人在门上吊死了,我还以为真的是个玩笑。
难怪他有房子不住,跑去挤陈廷。
也难怪他说,没有我,他没有勇气再住下去。
夜里,慕承和照常地打电话给我,我心里酸涩无比,却又不知道那些事情要从何问起。
每天吃过晚饭,学生们休息会儿,还会继续夜训,但是比白天的训练强度低多了。有时候是整理内务,有时候还会分组拉歌。
晚上正和大家闹腾,我接到了老妈的电话。
在这荒郊野外的,夜里啥娱乐项目也没有,就轮番接亲朋好友电话来打发时间。老妈的来电有时候比慕承和还勤。
“妈,”我说,“你不是值班吗?”
“本来是轮我的,哪知道今天陈伯伯突然坐长途车来了,我就跟人换了换。”
“哦。”这次,我知道她说谁了。
“你看,我说了在你面前不提他的……”
“妈,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啊?”她诧异了。
“你去年不就说要结婚吗,这都过了这么久了,怎么没见你提?”
“我们……你……”她显然对我这个态度有点惊讶了。
“我以前不同意,并不代表我现在不同意。只要他对你好,你高兴就行。”我淡淡说。
我问过慕承和关于他母亲再婚的问题,他说:“刚开始是恨,后来长大了又想,其实很自私。”
“现在不介意了吗?”
“完全不介意是假的。可是,我们没有权利用自己的快感去践踏别人的幸福。”
“薛桐,谢谢你。”她欣慰道。
“妈,你们以前经常吵架是从我在游乐园走失的那次开始的吗?你怪他,他怪你。”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一直以为是这样。”
“不是,不是。我们合不来,不是因为你。”
“那后来爸爸是有外遇了吗?”
“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那次你在墓地生气地说漏了一半,我就猜了。”
“童童……”
不知道为何,老妈突然这么叫我,一样的声调,却我感觉回到儿时没改名字的之前叫薛童。大家都叫童童,童童。因为妈妈姓童。可是奶奶说,一个女人怎么能老占着我们家孩子的名。所以给改了个字。
“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本来我们打算等你考上大学就告诉你爷爷奶奶,我们协议离婚的,哪知道中间他出了意外。我就想啊,你这么爱他,既然他都死了,何必抹这个黑。”
“妈妈,我以前不体谅你,现在我也有爱的人了,所以我知道一个女人有多难。”
老妈听了这话之后好像哭了,半晌才说:“把那孩子带给妈妈看看吧。小李说是个挺俊的人。”
“还有一个事要跟你说。”
“说吧。”
“慕承和是我以前在A大的老师,我们现在一起。”
老妈在电话里愣了下,似乎又恢复了她素日里的冷静,顿了顿问:“他是单身吗?”
“是。”
“没结过婚?”
“没有。”
“家里有些什么人?”
“他爸以前也是A大的老师,后来去世了。他妈是个公务员,听说职务高。有个继父,还有个妹妹,不过都没什么联系。”
“你觉得他是真心对你吗?”
“我……”我的脸倏地红了,“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真心。”
“傻孩子,这种事情,自己有感觉,骗得了外人,骗不了自己。”
我认真地想了想,又想了想,点头:“是真心的。”
“你想和他过一辈子吗?”
“想。”
“那就不要管别人说什么。他比你压力大,但是只要你把这个坎儿跨过去了,他才能跨过去。”
老妈那句话就像给我吃了定心丸,心境豁然开朗。
我怕什么?
在我们之间最可怕的事情,莫过去失去他。
睡觉前,闲来无事,我把手机里的图翻来看,翻到末尾瞅到两年前的一张照片。
那是两年前航空展,我逃课去听慕承和的讲座,跟着李师兄混进会堂。白霖发短信,要我替他照一张现场,回去观摩。
慕承和站在台上,穿着西服侃侃而谈,笑容洋溢,风姿卓越。
因为隔得太远,像素也不高,所以照片一点也不清晰,在我把它放大数倍后,他的脸更加模糊了。
可是,我一闭眼,都能回想起他当时的神色。
那么智慧。
那么儒雅。
张丽丽在床上拍蚊子。
“你小时候有什么梦想吗?”我仰躺着问。
张丽丽思索了下:“当市长,我还写过这作文得了奖,哪知现在差别忒大了。”
我笑了,将手机贴着胸口:“我认识一个人,他告诉我梦想和理想是不一样。梦想有时候遥不可及,而理想应该是现实的,我们为之而努力就能实现的目标。当我们把一个一个的理想完成的时候,梦想就会接近。”
“那得多难呐,跟唐僧取经似的。”
“我过去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几乎快做到了。他就是在一步一步地实现自己,那么坚定顽强,都让我嫉妒了。”
我像中了魔咒,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我现在想起来,我也有梦想。”我说,“高考的志愿是我自己填的,我只选了外语,因为我曾想当个翻译。小时候刚刚学外语,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东西。但是我爸爸关心时事政治,每年现场转播答记者问什么的,他就一直守着看。我在旁边一边坐作业一边听,就特别佩服那些能一边听一边翻译的人。后来别人告诉我,那不是一般的翻译,叫同声传译,是很高级的一种。”
“我就想啊,我也要做那样的人,所以才学的外语。”
“可是,后来念了四年,只知道我要高分,我要及格,我要找个好工作哦。什么算好工作呢?留本市,高工资,工作轻松,老板和善,却把初衷搞丢了。”
我们两个人一起沉默了好长时间。
“你要当同传?”张丽丽问。
“嗯。”
“可是哪有那么简单。”
“刚才我想过了,先考翻译学院的研究生,然后试试看。”
我拿起手机看了照片一眼,屏幕在黑暗中发出幽蓝的光。
“你记不记得我们中学学过舒婷的一首诗?”我说。
“《致橡树》?”
“我背了很多遍都没过关,最后被语文老师惩罚抄写了几十遍。”
张丽丽笑了:“但凡是和爱情有关的文章和诗歌,我倒是记得特别快。”说着,张丽丽真的轻声将它完整地背了出来。
致橡树
舒婷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
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也像戟;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张丽丽平时说话的声音就好听,如今浅浅低吟,在这安静的暗夜中显得格外悦耳动人。不知道哪一句触及了她的心底,在念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听得出她的声音哽咽了。
“薛桐,你说我还能遇见这样的爱情吗?”她问。
“那还用说吗?肯定行。”我一边回答,一边转身装着准备入睡的样子。
过了良久,我又睁开眼睛,悄悄地抹掉脸上的泪痕,在心里默默地说:慕承和,我也会做你的木棉。
第十一章 青桐有心叶相承
军训会演的头一天,给同学们加了菜还有鱼,好像是吃散伙饭一样。晚饭之后,大家整理自己的东西因为明天会演之后直接就走了。
有的孩子开始伤感了,缠着教官们聊天唱歌说话。还有的孩子,死揪着教官们要电话地址什么的。但是他们有硬性规定,不能给学生留下任何通信方式,态度都很决绝。
女生们就求着我去要。
我那时正是生理期头一天,肚子疼得厉害,加上有点感冒嗓子也疼。一个人正难受,还头疼这么一大群缠猴时候,接到慕承和的电话。
估计他是告诉我他到家了。
我笑了笑,对着孩子们说:“好了好了,我接完电话再说。”
“别吵,薛老师男朋友来电话了。”一个绰号糖糖的女孩儿大喊了一句,贼兮兮地招呼大家噤声。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叫,反倒让一堆人起哄了。
“哎哟,我们薛老师不是单身呐。”
“今晚,好多男士失恋哦。”
“薛老师,我们的心在滴血。”
我一边示意他们小声点,一边笑着按了接听键。
“好了,好了,别吵了。老师和师公要生气了!”糖糖又是一声大喝。
慕承和正好听见最后一句,问道:“师公?”
“或者你想叫师母?”我反问。
“我以前倒是听见过有人叫师丈。”他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憋不住笑了,回屋子,赶着孩子们出去。
“我记得以前有人还叫我祖师爷,过了两年,辈分反倒跌回去了。”他语罢,还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人得了便宜还卖乖。
一群学生怎么都撵不走,我只好匆匆的和他说了几句就收线。
“一点都不肉麻。”一直偷听的糖糖遗憾地叹息说。
“就是就是。”
“至少应该啵一个。”
“三秒钟内都给我消失!”我发飙了。
等一群孩子走了之后,我又看着手机,想问他一个人在家,夜里要是害怕怎么办。可是掂量了下,还是作罢,放下手机,又看他们夜训去了。
最后这一晚说是为了明天的会演做最后的夜训,其实基本上成了每个排围着自己的小教官,叫他唱歌。
我回头取了矿泉水,给每个教官派发。这时,一群人就逮着我了。
“薛老师也唱个歌。”
我笑着摇头,躲到个排后面去,哪知,这边听见动静也叫我唱。
我这人虽然很麦霸,可是当着这么多学生,哪儿能丢得起那个人呢,说什么也不肯。我越不肯,他们就越闹,就在这一刻,有个哨兵进来,隔着老远就喊。
“小薛老师,大门外有个人,说是您家属要找您。”
军营里有规定,外来人员不能进出。所以家长亲属什么的都不让进,只能事先打电话或者把辅导员叫过去,看看究竟找谁,然后本人才能到门口放放风。要是有时候找不到学生本人,也没办法。
这小哨兵对人很好,和我还算熟络,经常帮着我拿东西,竟然专门跑来叫我。
可是,他嗓门也太大了。
“家属?”我尴尬地,小声地嘟囔了句。
我在这里哪有什么家属?
哪知,他耳朵极好,解释道:“他说他是你家属,我也不知道是谁。反正一男的,二三十岁。”
“肯定是咱们师公。”有个男孩叫嚷了起来。
“轰”大伙就笑了。
我板着绯红的脸,跟着小哨兵拐个弯,看到大门外等着的真的是慕承和。
他站在自己车前的暗处,身影挺拔卓然,像一棵傲立酷寒的苍翠松木,郁郁苍苍、古朴高洁,无论什么阻挡它的生长,它都将头微微扬起,继续往高处张望,笔直地耸立着,凌云之上。
他朝我这边走了几步,灯光让他的轮廓渐渐明了。
我冲他挥挥手。
他见状点了下头,含着恬淡的笑等着我走近,沉静温润,如水似玉。
原本我是不缓不急地从那边营房走出来,但见此情此景,再也稳重不起来,提脚便跑到他身边。
只是,两个人站在大门口,也不是个办法。
周围荒郊野外的,张丽丽和我对地形已经踩熟。于是我带着慕承和,也一起压马路。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除了偶尔路过的卡车,连人也没有。这么黑的天,若不是有慕承和在,我一个人连大门也不敢出。
我俩就这么溜达在大路边上,并排着。
他走外面,我走里面。
他肩膀比我高好一截,所以不算肩并着肩。
这么对着他,我的心好像一下子又静了。为什么他告诉别人是我家属,而不是爱人或者男朋友。那股孩子气不听使唤地冲进脑子里,我的犟脾气开始不理智地发作。
“怎么也不先打个电话?”我问。
“打了,没人接。”他解释。
我伸手一摸兜,确实没带手机。
“是不是感冒了?”他问。
“嗯,有点鼻塞。”
“嗓子疼吗?”
“不疼。”
“早知道给你拿点药来。”
“我们带了一些常备药。再说,还有校医呢。”不用你好心。
“那晚上回去记得吃,不行的话再找找校医。”他说。
“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我堵了他一句。
他越是这么关心我,我越觉得他是心虚,不禁远离了他点,让我们之间有个一尺的距离。
“薛桐。”
我应了一下。
“你生我的气?”他问。
“没有。”我矢口否认。
“我来找你,你不喜欢?”
“不是。”
“我做错什么了?”
“没有。”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不知道这人是不是真的相信我说的,便不再言语。
我心中更加憋屈了。我说没生气就是真的没生气吗?他情商真这么低吗?看不出来女人的心思吗?不知道自我检讨吗?不能哄一哄我吗?
我想着想着越走越快,不经意地就将他甩在后面,然后小腹又开始绞痛,顿时迈不动脚步。
他走近一看,似乎发觉我脸色不对:“怎么了?”
“肚子疼。”我说。
“那赶紧回去躺着休息,不往前走了。”
“嗯。”我说。
“原路回去?”
“这边可以抄小道,穿过去就到了。”我说。
他看了下那没铺混凝土的石子路:“我背你。”
我诧异了:“我哪儿有那么娇气。走慢点就行了。”
还不等他说什么,我就下了马路跃过排水沟,跳到那边小路上。一连串的动作,让我觉得身体里有股热流向下涌了出来。
小腹一阵痉挛,疼得我快直不起腰。
他赶了上来,蹲下身又说:“快点上来,我背你。”似乎已经有些生气。
而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原本以为我们会僵持好一阵,没想到他突然开口问我说:“是不是我越难受,你心里就越痛快?”
“我没有。”
“你怎么没有?”慕承和说,“你明明知道你不高兴或者身体有一点不舒服,我看着就揪心,但是你还偏要这样。”
“我就是没有,没有,没有。”我开始犯起浑来。
“薛桐,你要是讨厌我,可以用别的方法来气我,但不要折磨自己。”他垂下头淡淡说。
“我哪有讨厌你?”我即刻反驳。
他脸上挂着黯然的神色,对我的反问不置可否。
我顿时就觉得委屈了:“我哪有讨厌你,哪有?我就是心里憋得慌,这个罪魁祸首就是你,所以我想要你也难受,哪知……哪知看到你难受,我又觉得心里像被刀子割一样,更加不痛快。”
认识慕承和之前,我一直不喜欢哭。可是说完这席话,越发觉得自己又笨又可笑,想起前几次故意拿话气他的情景,眼泪居然就这么在他跟前,不争气地滑了下来。
他见状,将我揽在胸前,喃喃地说:“本来还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都怨我,全怨我。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生气,我也不难受……”
他舍弃了他刚才的所有立场,近乎溺爱般地轻轻哄着我。
活了二十多年,从未有人这么迁就过我。
小时候一哭,妈妈就会烦,奶奶还会骂我不争气。不像别的孩子,哭着就能争取到想要的东西。渐渐地,我就不爱哭了。所以,我从没用眼泪当过什么筹码或者武器。
可是,在慕承和这里,却完全不一样。
他紧紧地抱住我,好像我的泪水是他在这世界上最致命的软肋。
伴着周围夏虫的鸣叫,他试探着叫我:“薛桐。”
“干什么?”我瓮声瓮气地说。
“我还从来没背过你。让我背背你,好不好?”他轻轻问。
我迟疑了稍许,最后点了点头,收住泪。
刚开始趴在他背上的时候我的全身都是僵硬的,甚至大气都不敢出,就怕他觉得我沉。后来,我发现这个担忧完全是多余的,他比我想象中结实许多。
渐渐地,我服帖地趴在他背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头轻轻放在他肩头。
“还在疼吗?”
“疼。”其实,已经不那么疼了,但是心中的小恶魔偏要我这么说。也许真应了他的话,我见他为我着急,心中就很满足。
虽说有这石子路有两三米宽,但是凹凸不平的,也没有灯,只能借着月色和不远处马路的路灯照亮,所以他走得慢。
“你尽量走路中间,看到什么黑漆漆的东西,也不要踩,说不定有蛇。”
“好。”他说。
“你是不是从小在城里长大的,没走过山路?”
“走过,但是不多,都是我爸背着的。”他说。
提起他的父亲,我忍不住将脸贴在他的脖子上。
“你爸爸肯定是个了不起的父亲。”
他沉默了些许,然后说:“不是。也许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但是不算一个称职的父亲。”
“为什么?”
“一个好父亲,不会像他那样丢下自己的孩子……”
我没吭声。
走了几步他又说:“可是这也不怪他,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路程过半后,他扭头问:“还疼不?”
这回,我不敢再任性,老实地回答道:“不疼了。”
他听到答案,似乎安下心来微微松了口气,却没放我下来的意思,继续往前走。
我说:“对了,我想好我要做什么了。明年我去考翻译学院的研究生,好像下个月就报名了吧。反正,我一面在这边工作,一面复习考试,都不耽误,还能挣钱。以前,我一直想着要当同传,即时当不了,我这么努力过,以后也不会后悔。”
“有志者事竟成。”他笑了。
“二外我就选俄语吧。你要你替我复习。”
“好。”他说。
短暂的一截夜路,我趴在他的背上,感受着来自另一个身体的体温和呼吸,好像让我们之间有了一种永恒。
我从来不知道怎么叫他,以前称老师,后来就说“你”,那次气极的时候还连名带姓地骂了他声慕承和。而周围的人,有的叫他小慕,有的叫他承和,他说他父亲叫他小和。
慕承和唤我,自始至终都是前后两个字一起用。
也许是因为以前在家里父母之间很少用什么亲密的称呼,所以自己总觉得爱称很别扭。
可是,就在这一刻,伴着夜色和清风,我突然很想叫他的名字。
思来想去,最后柔柔地喊了他一声:“承和。”
他的脚步似乎微微一滞,然后侧着脸应道:“嗯?”
“承和。”我又叫他。
他这次没应我,却浅浅笑了。
国庆当天本来打算跟着他去钓鱼的,结果下雨了。
雨从头一晚,一直下到第二天,淅淅沥沥,让空气中有了一种秋的凉意。
我极喜欢这样的天气和慕承和一起待在家里。
他都是在客厅里做事。我忙来忙去也不会打扰他,有时候自己看考研的复习题,有时候擦擦那些兰草叶子上的灰尘,有时候给他杯子里添水。
就算一句话不说,心情也是美好的。
只是,打破这平静的是一个电话。
伯母在电话的另一头说:“薛桐来一趟吧,你爷爷……怕是不行了。”
我的脸瞬间惨白。
慕承和问:“出什么事了?”
“我爷爷不行了。”我说。
他开车载我去医院。路上,雨突然就大起来,我茫然地看着车前的雨刮器摇摇摆摆。等红绿灯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默然无语。
我们到病房的时候,里面只有伯母和奶奶坐在在病床前。
爷爷躺在床上,先前的呼吸管已经换成了呼吸罩。旁边的机器滴滴地工作着。他身上盖着被子,胸腔随着呼吸机压缩空气的节奏,一起一伏。
伯母见我进门:“薛桐来了啊,你表叔和大伯去和医生商量去了。”说完后,再瞅到我身后的慕承和,目光狐疑。
碍于我什么也没说,慕承和便只冲她礼节地微微颔首。
并非要藏着他,而是我此刻根本没有心思管这些。
伯母说:“上次我来看老爷子就知道他最近情况不太好,医生也说各种器官功能都开始衰竭了,早上的时候,血压又陡然升高,脑内第二次出血……”说到这里,伯母有些不忍,开始抹眼泪。
奶奶倒是很平静,伸手理了理爷爷的头发。
这时,伯伯和几个表叔跟着穿白大褂的医生轻轻地推门进来。
医生走进病床,掏出口袋里的小手电,翻开爷爷的眼皮看了看,叫旁边的实习医记录了下各种数据,就离开了。
伯伯拉住那实习医生问:“真的没一点点希望了?”
实习医生说:“这个难说,也不能说绝对没有奇迹。”
伯母说:“人都躺了五年了,当时你们就说也许有奇迹,现在拖了这么久还不是这样。”
实习医生说:“医院确实尽力了,而且病人年纪这么大……”
屋子里沉闷了片刻。
实习医生便合上本子想离开。
有个表叔问:“那现在怎么办?”
实习医生回答;“刚才张医生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其实撤掉呼吸机病人就等于死亡了。这个情况,就看家属你们自己怎么想的了。”说完就走了。
伯伯拿出烟盒和打火机,本来准备点燃,被伯母提醒了下,转而到阳台上去抽。
他猛抽了几口,又走了回来。
其他人都站在原地不动。
病房里只有奶奶和伯母坐着的那两把椅子,没多余的,我一直站在那里看他们说来说去,然后想找什么东西靠一下。就在这时,慕承和拍了拍我的背。
我回头看他。
他冲我点点头,仿佛在说:我在这里,不要怕。
楼层打扫卫生的阿姨进屋来换垃圾袋,看我们神色凝重地杵着一屋子人在这里,就多问了几句。
她说:“你们这种我在这里干几年见多了。其实,医生不好给你们明说。就是你们把老人这么拖着,花费高,他也受罪,最后还是撑不了几天。”
保洁的阿姨几句话点破了这事。
伯母说:“这位大姐说得是。”
奶奶替爷爷掖了掖被子,“要是这件事由我做主你们同意吗?”
伯母接嘴道:“妈,你说怎么就怎么。全凭你做主。”
奶奶顿了顿说:“老头子这么多年躺着,其实有些时候我觉得是我硬留着他,让他一直受罪。我心里一直有这么个念想,就是儿子没了,我得守着他,盼着他有天能醒过来。”
她又说:“这是我逼着你们给他出钱,每天住在这病房里,我身体不好,就只能请护工。这些年,你们付出多少,我也看到了。为了就是我那点念想,我怕我要是没了这念想,就也想随了他们父子俩去。”
“可是,事情也有头。现在都这样了,与其再糟蹋几天,不如就让他走吧。”奶奶最后说完,叹息了一声。
伯伯说:“那我去叫医生来。”
其他人全然应允。
我走到床前,静静地看着爷爷。
他的嘴里塞着一根很粗的呼吸管,用白色的胶布固定着,管子使得嘴被迫微微张开。面容消瘦蜡黄。我很多年都没有认真地看过他,记忆已经变成一个模糊了的身影。
奶奶是那种瘦小的身形,都说我有点像奶奶年轻时候的模样。而爷爷把自己矮矮胖胖、肤白发卷的特点全部遗传给了爸爸。小时候,他对我的溺爱远远超过我爸。有一回,我因为在乡下惹了虱子,奶奶一边讥讽外婆和外公,一边解气似的当着他们的面,用推子把我的头发给剃了。结果巷子里的孩子们就说我是小尼姑,不跟我玩儿。爷爷就做了很多工艺的小玩意哄着他们,不许欺负笑话我。
过了不久,伯伯叫来医生。护士又拿着表格给他们签字。
伯母问:“撤掉机器就行了?”
护士点点头。
奶奶不太忍心看,就被其他亲戚扶出去了。
我站在那里,忽而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不同意。”
这声音不大,可是这四个字却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伯伯和主治大夫同时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说我不同意。”我重复了一遍。
伯母止住眼泪,像看怪物似的瞅着我:“薛桐。”
在家里,我从来没有拂逆过长辈,更别说在这种公众场合。
伯伯解释:“小桐,这是你奶奶同意的。”
我说:“可是我不同意。我爸死得早,所以我替他说。要是他还在,也肯定是这么个想法。”
医生瞅了瞅我,又瞅了瞅伯伯,有点不耐烦地说:“你们家属先商量好再说,我那边事还很多。”语罢,跟护士使了个眼色,便离开了。
伯母顿时来气;“你一个小孩,懂什么?你知道这么拖着一个小时得多少钱吗?你爷爷没工作,没社保,全都得自费。你体谅过别人吗?现在又不是我们不给他医,是只能这样了,你亲耳听到医生说的!”
我咬着唇,也犟上了:“你们不就心疼那点钱吗?大不了我起早贪黑多挣点钱,卖血借债还给你们,我……”
慕承和从后面拉了下我的手臂,示意我不要再说了。
“薛桐!”伯母更加怒了,“真是太不像话了!”
其他的亲戚在旁边,也不好多嘴,于是气氛就这么僵持了下去。
凝重中,忽而却听见一直默不作声的慕承和开口了。
慕承和说:“伯伯伯母,我替薛桐给你们道个歉,她人小不懂事,说了些气话,你们别放心里去。只是这个消息比较突然,她有点接受不了,也许留点时间缓一缓就好了。她妈妈不在,虽说丈夫去世多年了,但是老人清醒的时候,她还是他儿媳妇儿。要不,我们再等等。等薛桐妈妈回来见一面再说,反正都这么久了,也不急在这一时。正好用这点时间,给老人操办点要用的东西,这样让薛桐心里也有个的过程。”
原本我一直强硬着,即时听到医生宣布绝望的噩耗我都没哭,但是听到身后慕承和这般轻言细语、客客气气地替我说话,好像就找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心中的软弱一下子有了发泄的出口,两行热泪滚落而出。
我慌忙别过头去,看着雪白的墙壁。
慕承和问:“你们看,这样行不行?”
伯伯说:“这样说起来也对,我们急了点,没顾全周到。正好我喊几个人去预备下老人的后事,免得措手不及的,什么都没准备。”
大家七嘴八舌地赞同,然后被伯伯安排工作,陆陆续续地走了。
伯母说:“你奶奶还坐在外面,我扶她回去歇歇。”
最后剩下我和他。
我站在病床前,扭头对着墙角,他站在我后面,一动不动。
我脸上的泪痕也自然风干了。
他将椅子挪过来让我坐,随之也坐在旁边。
两个人默然良久之后,他轻轻说:“要不然,你跟爷爷说点悄悄话。”
“他能听见吗?”
“也许能。”他答。
“真的?”
“我一般不说假话。”
“那什么时候说假话?”
他的神色停顿了稍许:“善意的时候,在自己感到窘迫和羞愧的时候。”
我盯着他的双眸,隐隐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避开他的眼神,我转而看着病床,“我想起来,我有什么悄悄话要告诉爷爷了。”
“我回避下?”
我想了想,摇摇头,然后又点头。
慕承和起身说:“那我出去抽烟。”
我将头垂下去靠着老人的枕头,然后陷入了长长的回忆。
“小时候,有段时间借宿在你和奶奶那里。每次测验后的试卷都需要家长签字,可是我语文从小就不好,每次考的很差的时候就不敢给你们看。最后,就模仿了你的笔迹签字。”
“还有一回,我上课讲话,被班主任抓了出来要我请家长,不然就不许我进教室。那个时候家里还没装电话,我就撒谎说你重病了,奶奶送你去医院,老师才放过我。”
“你经常把钱放在前面上衣的内包里,然后也不怎么数,就随手将衣服搭在床上。我趁你不注意,就会偷几块钱出去买糖吃。”
“六表叔从云南给奶奶捎回来的那只翡翠镯子,其实是我摔坏的。但是我当时很害怕就把它原封不动地放盒子里,后来你拿给奶奶之后才发现成两截了,害得你被奶奶骂。”
“你替我开家长会,老师说我表现不好,你原原本本地回来告诉妈妈。你走之后,妈妈揍了我一顿。当时我一边哭,一边在心里骂你说你不是我爷爷。”
“你跟我说你要活到一百岁,看着我们三个孙子辈的孩子成家。现在哥哥姐姐都结婚了,你也看到慕承和了,他人好,真的好。”
……
说了不知道多久的话,最后两个护士推门进来抄那些生命体征的数据,才打断了我。然后,护士又陆陆续续地挂液体,给爷爷输液。
我把地方给她们挪出来,到了屋外。
已经是晚饭时间,其他病房都飘着饭菜的味道。
正巧堂哥两口子来了,看到我就说:“你先去吃饭,我先守着,有事给你电话。”
我们都知道,所谓的有事是件什么事。
走廊上没看到慕承和,我绕了一圈,在紧急出口那边的楼梯间看到他。他在两层楼之间的拐角处,坐在地上,看着暮色中的秋雨发愣,一个人静静地抽烟。
我走过去,紧挨着他,以相同的姿势席地而坐。
“饿不饿?”他灭了烟问我。
“嗯,饿。”
“那边有人了?”
“嗯。”
“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回去给你取件衣服,半夜里气温低。”
才走到楼下就接到堂哥电话,然后又一口气冲上来,到医院那一层,看到病房里穿白大褂的人来人往。
堂哥见我就急忙解释说:“刚才,心脏突然衰竭,医生在做急救。”
过了一会儿,所有人无奈地摇头。医生叫护士看了下表,对着护士说:“死亡时间10月1日19点31分。”
然后仪器的电源被关掉。
我挤过去,摸了摸爷爷的手,还是温热柔软的,似乎这一切都还不太真实。
到底,我的执念还是没能留下他。
奶奶随后才到,看到床上的尸体,终究没忍住,抽泣起来。
最后,我陪着奶奶坐在走廊上。慕承和与他们一起在联系地方和人给爷爷办后事。奶奶过了会儿,倒是不哭了,就是神神叨叨地翻来覆去说着我爸和爷爷的那几件事情。
她没吃饭,怕她饿着,就问她要吃什么。
她说:“你给我削梨。”
等我去楼下给她买了梨回来,她又嚷着要吃苹果。
我耐着性子又去给她买苹果。
她看着苹果和梨,喃喃地说了一句:“老头子,我们共果不分梨。”
共果不分梨。
这是以前爷爷经常提的家乡话,就说苹果和梨都要一起吃,不能分开。这样,一家人永远都团团圆圆的。
我不禁心中黯然。
我去借了把水果刀,把手上的东西一起洗了洗,就给她削苹果。
皮削好递给她之后,她也不吃,拿在手里静静地看。
我便继续去削梨。
削到一半,奶奶突然一把抓住我,激动地说:“不能分!不能分!”
我的手一滑,狠狠地在掌心割出一道口子。开始是麻木的,等了会儿才开始渗血。我哄了哄她,再放下东西,跑去洗手间冲伤口。
那刀锋真是太快了,虽说划出的伤口才半寸长,可是很深,血随着水龙头的自来水往外冒,我洗了洗,用一张餐巾纸随意地覆在上面。
回到座位,发现那个梨上也沾了血丝,便扔了,又从兜里掏了一个继续削。
奶奶以前骂过我心硬,而且是又冷又硬。
我一直没哭。
因为被割伤的地方在掌心,我一直拿东西做事,轻轻动一动就裂开,所以依然都在渗血。我倒不以为意,血染红了就又换一张纸巾。
我想一个对自己的疼痛都这么冷漠的人,如何会对别人热得起来。
夜里,慕承和陪着我回去休息。
他看到我手上裹着的餐巾纸,问我怎么回事,我也没有回答,直接关掉灯就和衣睡觉。他在自己房间开着灯靠在床头看书。大家都没关卧室房门,所以我能看到从他房间透过来的橘红色的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传来他轻轻的脚步声。
而后,听到他的脚步停在我的门口,似乎在看我睡得是否安稳。
他静立了稍许,才离开。
又过了很久,我翻了个身,不小心把枕边的手机碰到地上,发出一个沉闷的响声。他察觉动静,再一次地走到门口,还是在黑暗中静静地站立。
这回,他没有轻易地回去,而是问了句:“是不是睡不着?”
我迟疑稍许,才轻声应了下。
他浅浅地叹了气,打开灯走近我,坐在床边。
我背过身去。
“薛桐……”他说,“你要是睡不着,我就陪你说说话。”
“很多年轻的孩子总觉得世界上最不可接受的、最痛苦的是失去爱情,以至于他们轻视生命。其实,他们多半没有痛失至亲的经历。也许你抱着对父亲的还会复活的最后幻想,寄托在了你爷爷的身上,所以才比他们更加难受。”
听倒他说到这一句,我忍不住握紧拳头,用指甲狠狠地掐了掐掌心的伤口,一下子又开始流血。
好像只要身体疼,心里的那种痛苦就可以缓解似的。
可是片刻后,手在疼心里却还是继续疼。
我将被子蒙住头,缩到被窝里去,然后说:“当时爸爸出事,奶奶不许我跟爷爷说,怕爷爷发心脏病,但是我不听。如果当时,我不是那么激动地将这个消息告诉爷爷,他也许就不会这样。所以奶奶恨我,他们都恨我,都是我的错。”
慕承和顿了顿,开口缓缓说:“薛桐,我上次给你讲了我爸爸的事,其实后面还有一部分没有说完。”
我在被窝里屏住呼吸。
他说:“后来,我爸爸他一直在生病,神志不清,最后一年多连我都不认识,被关在精神病院里。可是有一次,他突然认出我,还说:‘小和,爸爸病好了,爸爸想回家。’我就逼着我妈托人把他接回家。”
“那个时候,他们早就离婚了,也没住一起,我就说我能照顾他。开始他都好好的,能和我说话,能吃我做的饭,能一个人在家里看点书。我怎么知道他就突然自杀呢。”
“他是半夜上吊的,我早上起床才发现。然后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个时候没有电话,他挂在家里的大门口,我不敢从那里出去,就这么坐在地板上,盯着他。直到夜里很晚,因为我一天没去上学,学校老师只得跟母亲单位联络,我母亲才找上门。”
“我就一直想,我才是凶手。这个结论一直困扰我很久,我甚至只要看到门就会有一种幻觉,好像他还吊在那里看着我,眼里全是埋怨。后来在俄罗斯,他们告诉我大麻可以麻痹神经,脑子会变迟钝,就什么也记不起来,我有一段时间就疯狂地吸食那个东西。”
“后来,我母亲知道之后,将我软禁起来戒毒,找了很多心理医生。”
“可是哪怕过了那么多年,我都不敢待在这套房子里,好像一进门,一到夜里,他就会回来。只要我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对着他去世的那个地方,似乎可以直接和他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对话,有时候会听到人声,有时候听到噪音。后来又去看医生,他们说我只是幻听。所以,我宁愿耳朵聋掉,那就再也听不见那些声音了。”
我掀开被子,坐起来,看到他眼里痛苦的神色。我一直以为,他一辈子也不会告诉我这些,一辈子也不愿意再次回忆起那段过往。我轻轻搂住他的脖子,颤声道:“你不用说这些。”
“不,我得告诉你。不然我的心永远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地方,一看到你就自卑。”他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爱孩子,所以我想教书。看着那些朝气蓬勃的孩子,我才觉得生活有希望。后来,你来了。薛桐,你来了。那天晚上,你在那么冷的雪地里给我找隐形眼镜,手指都冻得通红。”
“你简直就是一个天使。你总是有那么丰富的表情,爱笑,爱皱眉,爱脸红,爱生气。连生气发窘的时候,都是那么有意思。”
“你让我发现,不能永远都活在过去。况且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什么也不害怕。新年零点时,你对着我在许愿,其实我也偷偷许了个愿,就是希望眼前这个女孩儿永远快乐幸福。”
“所以,你不要自责。薛桐,你明白吗?只要你有一丁点难过,我就会心疼。无论是爷爷还是你爸爸,他们的爱和我是一样,所以他们肯定也不愿意你继续责怪自己。”他的嗓音听起来有点沙哑。
听到这里,我趴在他的颈间,无声地落泪:“我知道,承和,我知道了。”
“那现在把手拿出来,给我看看。”他说。
我放开他的脖子,乖乖地将手伸到他面前。
他低头看了看,没有说话,继而去拿药箱,又坐了下来。
血已经再次凝固,只是因为沾了水,伤口边缘开始发白。他低头认真地给我抹酒精消毒。伤口的肉有些外翻,一碰到酒精,好像被火烧一般,害得我不禁嘶地倒抽了口冷气。
他的手抖了下,却没抬头瞧我。
卧室灯光不是很强,而且我刚才从被窝里出来就抱着他,在我放开后,他转身就去外面取药箱去了,我一直没对着他的脸。直到这时才发现,他眼眶是红的。
也不知道罪魁祸首是那番话,还是我的伤。
我慌忙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没什么。”他躲开我的视线。
我哪里肯依,不再让他上药,转而用手夹住他的脸,摆正之后,让他的双眸正对着我。那对被什么东西润湿的眼珠,显得格外闪亮。他没有反抗,也没有挣脱,只是将眼睑垂下去,半晌不语。
无论遇见什么事情,慕承和的对着我第一个神色,便是微笑。
他从未把自己的负面情绪传导过给我,无论伤心沮丧还是难受,他都是在笑。笑的时候,眼睛会先眯一点,随后唇角上扬,一双眸子亮晶晶的。
温和、内敛,偶尔在他脸上会闪过狡黠的神色。
可是,如今看到的却是这样的慕承和。
我心急如焚地解释:“我不疼,一点也不疼,我这人从小就大条,痛神经都比人迟钝。而且你看刚才我把你的衣服的肩膀都哭湿了,难受的地方都告诉你了。我不自责了,以后我一伤心就会想着还有一个人会我比更伤心。我也不会再生闷气,有什么事情都第一个告诉你……”
听见我这堆语无伦次的话,他沉默片刻说:“那天我不该当着别人的面,松开这只手。”
我愣了愣,才明白原来他说的是那件事。
那天遇见A大的车,当着很多老师领导的面,他放开了我。那是我们第一次牵手,肩并肩地走在下山路上,盘山路窄,偶尔有汽车疾驰而过,他看到车来便拉了我的手,让我走里面,后来就没放开,就此顺势牵住。我骨骼小手也小,他的掌随便一握便能覆住,当时我的心中好像藏着一只欢腾的喜鹊。可是遇见其他老师的时候,他尴尬地松开了我。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提过这事,也再也没有碰过对方的手,竟然成了一个禁区。
他埋头继续替我消毒,上了药,最后再贴止血贴,小心翼翼极了。
我再也不敢哼唧。
末了,他忽而补充了句:“以后再也不会了。”
老妈从B市赶到的时候已经半夜了。
她本来就是能干的人,两下三下就帮伯母伯伯一起将丧事操办得井井有条。
到了第二天,家里人也开始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
奶奶当着所有亲戚的面说:“他走了好,说明老头子对一大家子人都放下心了,总比一起陪我们耗在这儿好。他八十多岁了,也算是走得高高兴兴的。”
丧事办完之后,老妈很慎重地找慕承和谈了一次话,地点是在我们家。老妈活生生让我在楼下等了半个小时。
会谈完毕,三个人一起准备在外面吃了顿饭,正巧遇见楼下的张阿姨。
她打招呼说:“童大姐,好久没见你们家人了。楼上房子出不出租啊,前几天还有人来问。”
“不出租不出租,还留给女儿用。”我妈说。
我冲这位阿姨笑了笑,就跟慕承和走前面等着老妈。
只听对方说:“她一个人住可要小心了,上次你们家进小偷,可把薛桐吓坏了,后来就搬出去了吧。”
“是啊,所以以后叫小慕陪着她。”老妈回答。
“哟,一起那小伙子是你女婿吧。”
“孩子的男朋友,今天带回来给我看看。”我承认我妈回答这句话的时候有点沾沾自喜。
“啧啧啧,模样咋生得这么好呢?有福气啊,童大姐,你这么年轻就有女婿了,我那闺女儿快三十了还单着,东挑一个西挑一个,最后倒是人家看不上她了。”
我瞧了慕承和一眼,这人恍然未闻,神色自然。
“你可是久经沙场的中老年妇女杀手啊。”我悻悻地说。
他笑了下,捏了捏我的脸。
“不许捏,已经够肥了。”我奋起反抗。
他孩子气似的,又捏了一把。正在此刻,我妈和张阿姨又说到什么,一并瞅了他一眼,却看到他正在调戏我。
慕承和察觉到她们忽如其来的目光,神色瞬间石化,然后尴尬地收回手,接着故作镇定地朝两位中年妇女粲然一笑。
这下,换她俩收回视线了。
本来之前见面,老妈对慕承和虽然和气但绝对不是热情。可是经过这半小时的交流,她突然就跟慕承和热络了起来,吃饭时还不停地给他夹菜。
“妈。”我狐疑了。
“干啥?”她问。
“你以前不是说,吃饭最好别给人夹菜,这样不卫生吗?”我说。
“……”
当时我妈的眼神是在真实地表述: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一傻妞?
饭后,我妈说单位那边还有事,司机就来接她上高速了。
“你们究竟谈什么了?”我回去的路上好奇地问。
“谈未来。”
“……你不应该教物理,应该教历史。一句话就可以概括掉一个王朝的兴衰。”我嘟囔说。
他笑着摇了摇头。
“她问了很多,我不知道从哪儿给你说起。”
“那随便拣一两个精要的。”
半晌之后,他说:“阿姨刚才问了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发问之后,却一直没等到他说下文。
于是,又重复问了一次。
这个人思索了稍许,不自在地说:“你确定你要听?”
“要,为什么不听?”我更加好奇了。
“呃……”他脸上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像是有些后悔提到这个话题了。
“你妈妈比较……开明。她还问我……”他突然有点口吃,似乎还在脑子里斟酌用词,“我们……有没有做好安全措施。”
我没仔细研究过这话,随口就问:“什么安全措施?”
见我这般镇静,他仿佛也淡定下来了,没向我解释,反倒继续道:“我就对你妈妈说,我们一直分房睡。”
过了数秒钟,我才领会到这番对话的真实含义,然后尴尬地扭过头去。
脸红了。
“下个星期天有个饭局,你能不能陪我去?”他又问。
“什么饭局?”
“我们系上一位老师结婚,叫我带女朋友一起去喝喜酒。”
我咧起嘴,看着他的脸,甜甜地应着:“好啊。”
路过翻译学院的时候,按照上次某位师姐的介绍,在他们图书馆一楼的书店买了些考研的复习资料。
说实话,以前二外的课无论陈廷也好,慕承和也罢,都是以俄语的发音和日常对话为主要教学内容。而对于考研来说,语法和词汇要求比较多。于是这个重任又落到慕承和身上。
吃过晚饭,我霸占了他在客厅的工作桌开始投入到复习中去,做几道题再看几页书,有些不懂的就问问慕承和。
他本来自己在沙发上专心用电脑作图,结果时不时地被我搅一下,似乎思路全无。于是,他站起来,抬了把餐椅坐在我侧边。简单地翻阅了下我的俄文语法书,随后拿出纸笔给我画了一个单词“性数格”的图。
“我先给你归纳下,免得你越问越晕。”他说。
“哦。”我乖乖地挪了下椅子靠近他。
他将画着图的纸转向我这个角度:“我们先说单词的性。以前给你们说过它和英文有点不一样,要需要将名词分为阴性、阳性、中性。可以靠词尾判断……”
我撑着头,看着他边写边讲。
他平时习惯用铅笔画草稿,所以桌面的笔筒里总存着些被削得圆润整齐的中华铅笔。
“阴性是以а、?я、?ь、ия结尾,中性的词尾是о?、е、ие?,而阳性是辅音,й?和ь。”
说到这里,他又起笔在纸上三个中文定义的后面,分别写下这几个词尾字母。只见铅笔的笔尖在白纸上轻轻划动,那些字母就好像灵动一般跃然其上。
他写я的时候,跟以前给我们上课写黑板字一样,最后会留一个小小的钩,显得特别顽皮可爱。
我不禁莞尔,思绪有些开小差,视线从慕承和书写着的左手往上移动,最后落在他的脸上。
他跟我坐得很近,以至于稍许逆光的条件下,我还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耳上的绒毛。
我换了只手,继续撑住下巴,又去看他的眼睛。
他的睫毛不是他脸上最闪亮的地方,但是长在眼角的那几根却很翘。此刻,他垂着眼睑,看起来更加明显。
“弄清楚名词之后,前面的形容词要……”他说到这里,不知道是察觉我的视线,还是感觉到我在分神,缓缓地抬起头来,正好对上我的眼睛。
看到他那毫无杂念的双眸,我为自己的心不在焉而心虚。
他没继续讲下去,放下笔。
“形容词……怎么……”我支支吾吾。
他没接话,轻轻伸手拂过我的右脸颊,注视着我,然后缓缓地将头凑过来,在我的唇上轻轻地啄了下。他的嘴唇在蜻蜓点水后,眼睛带着一种无法平静的情绪凝视着我。
在我几乎以为他会就此罢手的时候,却迎来他的深吻。
我从未告诉过他,我很喜欢他的唇。软软糯糯的,有一种婴儿的触感,让人依依不舍。
长久的沉醉后,他将唇分开,闭着眼,用鼻尖碰着我的鼻尖蹭了蹭,恍若一只小动物在探知对方的情绪,许久之后才将眼睛睁开。
“薛桐。”他的嗓音已经喑哑。
“嗯?”我极力压制着自己剧烈的心跳。
他停顿了下说:“我们继续讲形容词。”
“……”
第二天晚上慕承和教的是名词的格。
第三天晚上原定的教学内容是如何对代词变格,但是后来改成了别的……
慕承和将我抵在沙发上温柔地亲着,让我神魂颠倒。而后,他紧紧地拥住我,压抑住自己喘息说:“薛桐。”
“嗯。”我应着他时,完全抱着他会继续问我,人称代词第二格是所属格还是宾格此等问题的心情。
“薛桐……”哪知他又叫了一声,嗓音浅浅的,沉沉的。
“嗯?”
“我想越线了。”他说。
作为新世纪女性的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我的脑子迟疑了下,忽地闪现出两句话来应急:第一句是装傻问“什么叫越线”;第二句是羞涩地说“我们还不可以这样”。
哪知,话到嘴边我脱口而出的竟然是:“可是……刚才宾格,你还没有讲完。”随即我还闭上嘴,将牙关咬住,拉起警戒线,截断他继续侵略的可能性。
慕承和顿时黑线。
就在我以为他要放弃的时候,他又唤我:“薛桐。”
“嗯。”我戒备地看着我,哪怕答应的时候也是咬紧牙齿。
“我刚才讲了人称代词,你记住没?”他转而问。
我摇了摇头,又点头,意思是记得住一点,但是记不全。
“第一人称的第二格是什么?”
“меня。”我费劲地想了想,才得出这个答案。
“再发一次音我看看。”
“меня。”我口齿清晰地又念了一次。меня是双音节词,都属于开口音,所以发声的时候嘴唇和两齿都必须张开。
而就在张嘴的那一刻,他的舌偷袭而入,随后带着胜利的笑意,在我的唇齿间肆意掠夺。
我瞪大了眼睛,想推开他,可是哪儿还有那么容易。我怎么可以大意,他要是那么容易就我击败的话,就不是慕承和了。
随后,他抱我回到卧室,我面红耳赤地凝视着他。
目光交织。
他的喉结动了动,缓缓抬起左手,指尖落在我的唇上轻轻摩挲,随后是下巴、脖子、锁骨……
缠绵悱恻,如蜜似饯。
一月底考完之后,我不仅仅瘦了好几斤,好像精神都轻松了。闲来无事,就用慕承和的借书证去A大图书馆借了很多言情小说抱回家看。
本来,白霖生日还没到,但是鉴于她春节要回老家,所以才提前到周六给她吃饭庆祝。
白霖家的李师兄看到慕承和仍然很别扭,介于慕承和现在还在教他们,竟然依旧唯唯诺诺地叫了一声:“慕老师。”
我说:“好啊,那么小白可就该叫我师娘。”
慕承和也跟着忍俊不禁。
白霖埋怨着李师兄说:“你傻啊,自降辈分不说,还拉着我垫背。看在薛桐比我大,你还是叫他姐夫吧。”
我掩着嘴哈哈直乐。
中途,慕承和去洗手间,白霖望着他的背影感叹:“就这样谪仙一样的人,终于还是毁在了你的手里。”
“去去去。”我笑着拍开她。
吃到下半场,很巧地遇见刘启和一群人散席后从包厢里出来。我们是在大厅里,正好慕承和与李师兄坐一边,我和白霖坐另一边。刘启出现的地方恰恰对着我。我先是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随即抬头看见了他。
他也在同一时间发现了我,再看到慕承和的背影。
白霖随着我的视线也探头。
刘启冲她点点头算是招呼,然后和我相视而笑。
整个过程,没有惊动到同桌的另外两位男士,只有我和白霖知晓。
过了几分钟,我的手机响了一下,打开看到刘启的短信——
“祝你们新年快乐。”
电视剧里那些旧情人见面,一般说什么幸福白头,或者说什么我等你,若是狠一点会说走着瞧。他都没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放在手机收件箱里也丝毫不起眼。却不知怎么的,有了一种相忘江湖就此别过的感觉。也许日后在同一个城市遇见会打个招呼,老同学提及彼此,会笑一笑,但是不可能再有什么友谊了。
我对着屏幕看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锁了屏。
慕承和问:“收到什么了?”
我笑眯眯地说:“刘启祝我们新年快乐。”
白霖咳了下,“唉哟,你可真老实。”
这一天我们吃饭到很晚,和白霖聊了许多大学时候的事情,点点滴滴都是感慨,以至于多喝了几杯。师兄碍于与恩师同桌,不敢放肆。而慕承和就一边喝茶,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聊。
结账之后,我跟白霖两口子一起去洗手间,慕承和坐在座位上看包。
白霖在厕所里一边洗手一边等我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师兄也许会在我过生日那天向我求婚。”
我愣愣地张嘴:“真的假的?”
“可信度百分之八十。”
“你怎么知道?”我纳闷。
“他那点小九九,我能不知道?他订了餐厅还有花,我都看到发票了。他自己还以为隐蔽得很好。”白霖全然一副无语的表情。
我不禁好笑。
出了洗手间门,看到李师兄站在烘手机那里等着我们,一副傻愣愣的样子,我顿时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
白霖捅了捅我。
我吃得有点撑,肚子圆滚滚的,回去的时候就向慕承和提议去河边走走。
冬夜的河风吹起来,直往我的脖子里钻。我便将手伸进他的大衣里取暖,脸蛋埋在他胸前,贪婪地呼吸着他的气息。
“冷吗?”
“有你在,就不冷。”我说。
看着广场上的那个大钟,我问:“你记不记得是什么日子?”
“1月29号。那天,我们就是站在这个地方倒计时。”
“一下子就两年了。”回忆起往事,有的好像很遥远,有的又好像就在眼前。
“薛桐,你幸福吗?”他忽然问。
“幸福啊,有你就会一直幸福下去。”
虽说无法瞅到他的脸,但是我觉得他在听到我的回答之后,似乎笑了。
良久后,他缓缓地说:“以前有人告诉我,会有一个人与我的人生在某个点交会之后,重叠一起向下延续,直到生命的尽头。我曾经以为除了那些公式和数据,不会有别的什么能终身陪伴着我。但是我后来才发现,那个人是存在的……”
远处有个几个大人带着小孩拿了一堆烟花在放。父亲模样的男人领着孩子一起去点地上的烟花,点燃后,又急急忙忙牵着孩子胖乎乎的手往后撤。只听嘭的一声巨响。天空中绽开出一朵紫红相间的花,停顿片刻后,又变成银色的流星朝河面落下。
他从背后拥着我,下巴搁在我头顶上。
我咬着唇,偷着乐了一会儿,却半天没听到我期待的下文,于是甜蜜又急切地催促他:“你继续啊。”我在等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继续什么?”他装傻反问。
“你!”明知故问,讨厌。
过了一会儿,我转身问他:“那你想不想知道当时我在你面前许的什么愿?”
“是什么?”
“我不告诉你。”
哼!
一比一扯平了。

第十二章 Mоя Девушка(我的女孩)
过了笔试和复试,我如愿拿到了翻译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暑假的时候,慕承和带着我去了一趟B市他母亲家里。
那天是他外公的九十大寿。其实我是不愿意跟他去的,不是害怕见他母亲,而是在此之前慕承和又犯了一次病。
我不敢让他开车,于是两个人又坐的大巴。
前后两次与慕承和一起坐大巴去B市,而前后的心境却格然不同。
寿宴摆在家里,就是自己一家人吃顿家宴。
我们进门时,一个年轻的女孩正在门口招呼客人,目光落到迎面而来的慕承和身上后,双眸顿时一亮,笑着朝屋里喊道:“妈,爸,哥哥回来了。”
那就是姜冬安?
我狐疑地看了看慕承和,又看了看对面的人。
慕承和垂下自己左手,下意识地牵住我,介绍说:“冬安,这是……”
没等他把话说完,姜冬安便弯着眼睛,甜甜地叫了我一声:“嫂子。”
这下不仅是我,连慕承和也有些发窘。
进了客厅,看到慕承和的母亲听见姜冬安的召唤,正从书房里出来。
我有些忐忑地朝她笑着问好。
这是我第三次见她,第一次是在我父亲的表彰会上,当时她给了我一捧花,还抱了我。谁知道彼此会有这样的缘分。第二次是今年春节来拜年。
带着我们向客厅里其他亲戚介绍了一下之后,她又招呼着我跟慕承和到书房里面的小客厅坐下,随后自己也紧挨着我们坐了下来,显然是想陪我们说一会儿话。
“听小和说,你还准备继续念书?”慕妈妈问道。
“下个月入学。”我回答。
“我记得你上次说你妈妈也在B市,我却工作忙,没怎么联系。本来想怎么也该先去拜访一下她,可是,小和不在,又怕有点唐突。”
不知道慕承和会跟她讲那么多我的事情,我打起十二分精神与她聊天。
然后,她絮絮叨叨地唠了好些家常,语气都十分客气。
看得出来,她平时不是这样一个人,所以和我说话的时候还有些不太自然。我能感觉到她努力地在我面前显出和蔼可亲的样子。
说不定,此刻她的心情也许和我一样忐忑。
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心中有些暖。
和我说了话后,她又开始找慕承和攀谈,问他的工作和近况。
慕承和没有一丝不耐烦,细细地回答她。
我在一侧旁观,目光随着他们说话的顺序在两人之间流转。
母子俩长得十分像,不止是五官,肤色也是一模一样。她快六十岁的年纪,脸上一颗斑也没有,虽说穿得素净,但是皮肤又白又亮,显得整个人年轻好几岁。
两人闲谈了一会儿,似乎将彼此事先想好的话题都聊完了,眼看即将陷入沉默,正好听到了厨房里姜冬安和她父亲说话的声音。于是,慕妈妈又及时说起了姜冬安,说她刚交了个男朋友,还没三个月就分手了。
不知道为何,我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姜冬安的耳朵实在太灵,自客厅里蹿进来,从后面一把搂住慕妈妈的脖子说:“妈,我听见您跟哥哥讲我的坏话啦。”
“说你小小年纪,对感情太随意。”慕妈妈说。
姜冬安反驳道:“您呀,就爱瞎操心,以前担心哥哥混成老光棍,以前又嫌弃我谈恋爱太早。”
慕妈妈一巴掌拍在姜冬安搂着自己的那双手上:“爪子拿开,全是油。”
姜冬安哎哟一声将手缩了回来,大声嚷嚷:“爸,我妈打我。”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一脸忙碌地从门外里探了个头出来,对慕妈妈说:“下个菜你来掌勺,换我跟承和他们两个说说话。”
慕承和起身点了下:“姜叔叔。”
我知道这人便是慕承和的继父,于是一起站起来打招呼。
慕妈妈挽着袖子赶着姜冬安朝厨房走。
慕承和的目光随着这一家三口移动着,左手却轻轻地重新握住我的手。我抬眼看去,发现他眼中有些别的情绪。
忽然我觉得有些心酸,眼前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其中那个明明是他的亲身母亲,可是却有一道无形的墙将他隔离在外。
我恍然明白刚才见这母子俩说话的时候,自己心中一闪而过的那丝微妙的感觉是什么。
那是疏离。
在慕妈妈对他刻意地热情和关切下,那种刻意反而成了一种疏离。
想到这里,我回握了下他的手指。
没过一会儿,保姆阿姨带着散完步的老寿星回来,大家就开席了。
饭后,他借口说已经订了酒店,而且还要顺道去看望一下我妈,所以婉拒了家里人的留宿。
出门后,我斜睥他:“你刚才撒谎,我妈明明出差去了。”
他笑了下,没有说话。
刚才吃饭时老寿星十分高兴,拉着慕承和陪他喝了一杯葡萄酒。慕承和没有推辞。此刻,他牵着我的手走在路上,脸颊酡然,已经是一副将醉未醉的样子。
到酒店办了手续,慕承和拿着房卡翻来覆去捣腾了半天,却没能把门打开。他醉着仍是一副好脾气,两只手慢悠悠地将房卡的四个方向都试了两遍。
最后我忍无可忍地将房卡夺了过来,拿在眼前一看,房间号都弄错了。
“是隔壁。”
我没好气地拉着他找到旁边的房间,利索地开了门:“慕老师,您老人家只要喝点酒,智商就会变成负数吧?”我一边念叨,一边插卡去开灯,哪想他突然从后面揽过我的肩,把我翻过来面对着他,然后将我抵在墙上,随后那熟悉的带着酒味的柔软唇瓣压了下来。
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前,回吻他。
他吮着我的唇舌,在稍许过满足后,移到了脸颊一侧,张嘴含住我的耳垂。我有些怕痒,顿时咯咯笑着朝旁边躲。
他停了下来,用额头抵着我的脑门,缓缓地问了一句:“桐桐,嫁给我,我们有一个自己的家,好不好?”
我听着他的话,想起刚才在慕家的事情,胸中一暖,手指插入他的短发中,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鼻尖。
就在这时,滴滴滴滴的声音在空中响了起来。
我转头去看,发现房门没锁好,只是虚掩着,所以警报器发出报警声。
“你猴急得连门也不关?”我说。
慕承和伸出两根手指扶正我的下巴,迫使我将脸又对着他:“别打岔。”
“先让我考虑一下?”
“淘气。”
“那你多求我几次,我就答应你?”我眨了眨眼睛。
他放开我,自己去锁了门,又随手将门廊处的灯打开,回身捏了捏我的脸蛋,眼眸沉了下,威胁道:“一会儿,你别求我就好。”说完,还睨了我一眼,解开衬衣的扣子,进洗手间放水洗澡去了。
入秋以后,我一面适应着新学校,一面去学车。
翻译学院离A大不远,但是研一课特别多,几乎忙得脚不沾地,何况周末还要挤出时间去驾校。
慕承和那边也很忙,他在学校的课几乎停了,一心扑在实验项目上。
于是一学期下来,两个人聚少离多。
陈廷一家人倒是和我时常见面。大概是慕承和所托,每逢他不在家的节假日,陈廷两夫妻经常怕我一个无聊,约我出门吃饭。
以前对陈廷还有些敬畏,可是当越来越熟了以后,发现他根本就是一贫嘴。
“薛桐,你可不可以帮助慕承和提高下品味?”陈廷说。
“他能找到我,证明他挺有品味的啊。”我反驳。
“不是指你。”陈廷说。
然后他又开始和我细数这么多年来慕承和的那些选择,无论买车也好,买手机也好,看到周围的人用什么款型最多,那绝对就是他的目标。
我听着他的吐槽,笑着想了想,还真是这样。
这时,陈廷的妻子温茜带着儿子上了洗手间回来。
一局饭毕,我目送着一家三口离开,然后自己开车回家。
路上,接到慕承和的电话,和他说起陈廷家里那个小淘气儿子。
慕承和说:“我拒绝接收陈老师的一切消息。”
“你在哀怨啥?”我问他。
“我们俩是同学,但是我眼看他从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又变成了三个人……”
“本来给你说个事,我想我还是不继续打击你了。”我说。
“什么?”他在电话那头好奇地追问。
“慕老师,陈老师快变成四个人了。”
“……”
除夕的头一天的夜里,慕承和终于回来了。
第二天午饭后,陈廷带着妻儿到家里,打算凑在一起过除夕。
我淘米下锅,然后又开始切菜。
“就咱们五个人,你做那么多菜干吗?我又不是外人,随意就行了。”陈廷靠在厨房的门上故作客套地对我说。
我白了他一眼:“做给慕老师和茜姐吃的,又不是专门弄给你吃。”
“你这么个态度对我,可不厚道,我好歹也当过陈老师。”陈廷摇头。
这时,门厅那里有了动静,大概是慕承和回来了。
刚才,陈廷两口子带着儿子小陈呈来。小孩子三岁了,正是狗都嫌的年纪,一到家就将慕承和搁在电视机旁的一个水晶奖杯给摔坏了。
陈廷怒火中烧,捞起儿子就揍了一顿。
我跟慕承和好说歹说才劝下来。
孩子号啕大哭,那声音真是让人心碎,慕承和便哄着他,带他上门口便利店去买零食。
这会儿,叔侄俩牵着手,高高兴兴地提着一大袋吃的回来了。
小陈呈进门看到自己亲爸,就躲回慕承和后面,再屁颠屁颠地跟着他坐到沙发上。慕承和一把将他抱到自己膝盖上。
小陈呈顺势搂住慕承和的脖子,吧唧吧唧地在他的脸上亲了好几口。
慕承和痒得笑开花了。
小陈呈又说:“小慕叔叔,上次我们坐的那个飞机好大。我爸爸说,以后你也会设计这样的飞机给我们坐。”
“你爸就爱替我吹牛。”慕承和笑盈盈地摇头。
此刻,陈廷已经顶替我,在厨房做他的拿手菜,于是我乐得清闲,坐在旁边看着慕承和逗那个小混蛋。
温茜则在摆弄那个被小陈呈跌碎了的奖杯。
“嫂子,你别弄了,小心划着手。”慕承和抱着小陈呈对温茜说。
“这可怎么行,早听说了这个奖挺珍贵的,碎了多可惜。”
小陈呈开始吃刚才慕承和给他买的海苔,吃了一半又想起果汁,从袋子里掏出来拿让慕承和拧瓶盖子。哪知慕承和刚递给小陈呈喝了一口,结果果汁就打翻了。慕承和也被果汁洒了一身。
温茜终于憋不住也发火了,对小陈呈吼道:“你信不信我揍你!”
小陈呈仗着老爸在厨房没听见动静,而身边又有慕承和在,以为妈妈对他开玩笑,还是笑嘻嘻的。但是孩子又察言观色了几秒钟,发现妈妈是真的发火,便小嘴一撇,哭了出来。
慕承和劝道:“茜姐,好好跟孩子说,别吓着他,他爱这么捣腾就随他好了。”
“都是平时大人给惯的。”温茜扶额。
“男孩嘛,调皮捣蛋很正常。小时候规矩立太多,动不动阻止他,会影响他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就我和陈廷那点遗传基因,能有什么创造力?”温茜笑,“倒是你们……”
我帮着将陈呈的小书包里备用的衣服拿出来,帮着温茜给她换衣服。
温茜小声地问了我一句:“你们什么时候请喝喜酒,什么时候要孩子?”还回头看了看慕承和。
慕承和回瞥了我一眼,缓缓答:“薛桐她年纪小,再等等。”然后就回房换衣服去了。
“红包一直送不出去,我们在旁边着急啊。”温茜开起玩笑说。
这时,蛋糕店的人送了生日蛋糕来。
陈廷一边帮着签收,一边问:“谁过生日?”
薛桐说:“承和啊。”
陈廷一拍脑门,“我给忘了。”
今年没有腊月三十,生生地把他的生日给跳过去了。知道他喜欢热闹,所以专程请了陈廷一家既过生日又过年。
饭桌上,陈廷说:“你小子这辈子够倒霉的,生日都比别人过的少,咱们不是隔三岔五的就没有年三十吗?”
慕承和却说:“你要这么想,我每隔几年就比你们少一岁,每隔几年就少一岁,用不着多久就跟薛桐一样大了。”
陈廷哈哈大笑起来:“哥们,你终于有了老牛吃嫩草的伤感了吧。女友如花似玉,你眼看江河日下了,人家还不愿意嫁给你。”
温茜捅了捅陈廷的胳膊,叫他适可而止。
慕承和切了蛋糕,递了一块给我。
小陈呈咬着蛋糕,突然问了一句:“小慕叔叔,牛牛哥哥在不在,我和他分享蛋糕啊。”
牛牛是隔壁夫妇的儿子。本来隔壁住的是数学系的老教授,但是退休后身体不好,就搬到女儿家里去了。房子空了半年,后来儿女觉得可惜就租了出去。
租客是对稍微年长的夫妇,特别热情,时不时做个什么家乡菜,也会端来让我和慕承和尝。还有个孩子叫牛牛比小陈呈大几岁,只要是见到小陈呈就会过来玩。
昨天我还碰见牛牛妈,听说对方的丈夫除夕要上班不能回家,只有他们母子俩过年。
听了小陈呈问询,我干脆去了隔壁将牛牛母子请了过来,瓜分慕承和的生日蛋糕,大家一起热闹一下。
过了会儿,我嚷嚷着节目不好看,提议大家打麻将。
“好啊。”慕承和赞成。
暑假里,白霖才教会他打麻将。他此刻应该正处于对麻将的懵懂好奇期,兴趣浓烈。
陈廷瞄了他一眼,哀怨地说:“好是好,但是绝对不和慕承和打。”
我扑哧就笑了。
陈廷被他拉着玩了几次,不知道这个打麻将除了运气,和智商是不是也有关系,每次都是陈廷输钱。
我估计陈廷已经将慕承和拉入了牌友黑名单。
于是,陈廷两口子加上我,牛牛妈四个人搓起麻将来,而幕承和十分哀怨地被排斥在外,只能带孩子。
两孩子在的时候,一般都会比拼下才艺。
于是,小陈呈表演了一首幼儿园学的歌曲。这一把,牛牛妈先和牌,于是离开座位,鼓励孩子说:“以前给你说过小慕叔叔是老师哦。你把你学的乘法口诀表背给弟弟还有叔叔阿姨们听一听。”
牛牛是个挺聪明的孩子,家长也有心培养他,五岁就会了不少简单的加减乘除,两位数和个位数的乘法以及好几位的加法都是不在话下,至于什么八八六十四,九九八十一对他而言更是简单,滚瓜烂熟地就背了一遍。
慕承和见他很聪明,于是教书育人的毛病就露出来了。
“叔叔考你,十乘以十是多少?”慕承和问。
牛牛不假思索地说:“一百。”
“11乘以11呢?”
这下,难倒孩子了,牛牛挠了挠头,望着天花板皱着小脸蛋想了半天,最后说:“不知道。”
“叔叔知道一个简单的方法,教教你好不好?”慕承和眨眼睛。
我回头瞥了慕承和一眼,抿嘴笑。
牛牛本来对数字就特别敏感,也好奇,急忙点头。
慕承和慢慢说道:“我们说十二吧,比十一简单懂些。”11乘以11四个数字都是1容易将人搞晕。
“如果我们要算12乘以12,心里边你就要先想想,12加2等多少?”慕承和问。
“14。”牛牛答。
“然后我们把12和12的后面个位数乘起来,2乘以2是多少呢?”
“4。”牛牛又答。
听着一大一小的认真说话,连薛桐也忍不住停下来竖起耳朵听。
“这下就简单了,我们最后把14和4连起来,144就是答案了。”
我一边摸牌一边竖着在旁边听着:“这么简单,不可能。”然后忍不住拿出手机算了一次,没想到果然是144。
慕承和斜眼瞅我:“这个你也要拿计算器来验证,脑子快生锈了吧?”
“谁让你从来也不教我。”我不服气。
“这不是你们小学就该会的吗?”慕承和打趣她。
“我小学老师可没教。”
牛牛妈很佩服地说:“原来慕老师是教数学的吗?”她只知道慕承和是老师,具体干什么却没打听过。
慕承和又对牛牛说:“那按照叔叔的方法,算算11乘以11。”
牛牛思索了下答:“121。”
“15乘以15呢?”
“225!”牛牛兴奋极了。
“聪明。”慕承和剥了个橘子分给两孩子,又说,“不过过了19就要用别的方法了,叔叔下次教你。”
麻将打到十点多,孩子们的生物钟到了睡觉时间,实在熬不住,坐着都快睡着了,于是麻将迅速散场。
等他们两家人刚一离开,屋子里就寂静了下来。慕承和在厨房里刷碗收拾东西,我站在阳台上给妈妈打电话。
妈妈问了下近况,又说了几句她和陈伯伯的假期的安排,到了最后,她又老生常谈:“你俩的事情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
“我们自己知道,你瞎操什么心。”笑。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怎么叫我瞎操心了。是你不明白,还是小慕不明白,他要是拖拖拉拉的,我可要找他单独谈谈了。”
“妈……”
“你们这么住一起,又不给我个准话,万一哪天有了孩子,吃亏的还是你……”她又开始给我洗脑。
所以说,表面上无论多喜欢女婿的丈母娘,遇到问题的时候都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亲闺女这边。
我刚和老妈说完,慕承和就从里面走出来。
“洗完了?”我问。
“嗯。”他从后面拥住我。
慕承和叫了一声她的名字:“薛桐。”
“嗯。”
“嫁给我,好不好?”
“不行。”我笑。
他一脸泄气地说:“你至少应该先认真思考下,再拒绝我。”
“你每天都要问,我哪儿还需要时间思考。”我不禁笑开怀了。
“今天晚上这么特别,你至少应该假装思考一下。”他苦口婆心地劝她。
我想着刚才他讽刺我笨,于是说:“好啊,那我出道题给你做,你算对了,我就思考一次回答你。”
“我又不是人体计算器。”慕承和皱着脸。
“脑子不经常用可是要生锈的哟,慕老师……”我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脑子用不了了,老了。”眉头继续皱巴巴的。
“不许卖萌,要严肃。”我批评他。
“嫁给我。”慕承和开始耍赖,“我今天多说一次好不好,求了好几个月了,陈廷都笑话我了。”
“这才几个月,想当初我一直以为是我一厢情愿,难受了那么久。”
“我错了。”
“知错要补过,所以我也要让你尝尝求不得的滋味。”我原本不是这样无法无天的人,因为如今有人宠着惯着,于是性子里蛮不讲理的那一面在他面前渐渐显露出来
“我当时第一次上课,就应该站在黑板上面写:薛桐我爱你,嫁给我。”
我不禁乐了。
阳台的风十分冷,我将他拉回了客厅的沙发上。
他又说:“或者作弊的时候,我不该缴你的纸条,该给你捡起来还给你,然后让你嫁给我。”
“我没有作弊!”说起来这个我就来气,“我没有作弊,那个东西是我的,但是送给别人抄去了,我一个字都没有看,你后来还冤枉我。”
“但是你动机不纯。”
“我怎么动机不纯了?”我辩白道,“我明明只是有备无患,而且还在最后一刻幡然悔悟。我知道你开始就讨厌我,所以才在全班同学面前戏弄我,我……”
我不禁越说越快,就跟倒豆子似的将当年的委屈一股脑地说了出来,没想说到一半就被人打断了。
慕承和压根没和我争,直接把脸凑过来,唇瓣相接,用吻堵住了我后面的话。
甜蜜的吮吸后,慕承和离开我的唇,仿佛忆起了什么要紧的事情,蹙着眉问道:“后来你下午拿去考法律作弊了吗?”
我原本被他吻得依依不舍,听着他的问话,一把推开他,跨过去骑在他的腿上,将他按在沙发里,恼羞成怒道:“我没有!”
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
“你要想来强的,我也可以不管电话。”他扬眉笑着说。
“呸!”
我起身放开他。
他走去沙发另一边接电话,来电的是陈廷,说不知道自己手机去哪里了,拨也拨不通,叫慕承和帮他找找。
慕承和倒是好脾气,忙活了老半天,终于在沙发缝里发现了陈廷的手机。
夜里,我有些失眠。
已经过了零点许久,但是窗外仍然时不时会有人放烟花,稀稀落落的。卧室拉着窗帘,五颜六色的烟花被隔开,却依旧有极浅的光映进来。
我睁着眼,看着那些时而闪烁的光线,也不敢乱动,怕影响慕承和的好眠。
出于职业操守,他很少提及自己研究,是前几天我看新闻才知道飞机最近在频繁试飞。他大概忙得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这次是特地请了假,从外地的实验基地风尘仆仆地赶着回来陪我过年的。他是昨天深夜才到,哪知洗完澡就折腾了我半宿,今天又起得早,应该是累得不行了。
我突然很想转过身去,看看他的睡脸。
可是,他的手从刚才睡下开始就放在我的腰上,轻轻地揽着我。所以我仅仅微微一动,他似乎就察觉了。
我只听慕承和在身后浅浅地叫了她:“桐桐?”声音是清醒的。
我转身看他,诧异道:“你一直醒着?”
慕承和嗯了一下:“我以为你睡了。”
“你干吗也睡不着?”我问他。
他沉默了稍许,答道:“想起你的那些话。”
“什么话?”
“你说我让你以为自己一厢情愿地难受了很久。”
他的声音有些低,在昏暗的光线中听起来带着些许低落和自责,却让我的一颗心仿佛被人呵了口气,柔软得不行。
我不禁伸出手指抚摸了下他的脸:“如果知道最后你还会是我的,无论多苦我都不怕。”
他捉住我的手,吻了一下那掌心,突然轻轻地问了一句:“星巴克的那一次,你回去的路上有没有哭?”
我微微一愣,过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执拗地摇了摇头:“当时没有。”
慕承和伸出胳膊,让我枕在他的臂弯里,揽近了两人的距离:“你知不知道,那天你对我说再见的时候,我以为我这一生再也没有你了。”
他顿了一下,神色黯然地说:“可是,你当时那么小,又还在念书,我会毁了你。”
我见状从臂弯中顺势窝进他怀中的被子里:“我知道,我知道。”
“我也害怕。”
“我会吃了你?”
“害怕小孩子对感情不是认真的。”
“薛桐。”他摩挲着我的头发。
“嗯?”
“我后来开车一路跟着你。”他说。
“你跟着我做什么?”我扒在他的胸前问道。
“怕你哭了。”
“那天是我主动要和你一刀两断的,我怎么会哭?”我瓮声瓮气地说。
“那就好。”
过了会儿,我问:“要是那个时候你看见我哭了,你会怎么办?”
慕承和迟疑了一下,紧接着一本正经地答道:“带你私奔。”
我听到这个答案后,脸枕在他的胸口上,吃吃地笑了,笑了一会儿咬了他一口:“你骗人,油嘴滑舌,跟谁学的?”
大年初一,我们开车去了B市给两位妈妈拜年。
我拿了驾照两个多月了,还没开过高速公路。本来说好这次我开车,慕承和坐副驾驶陪练,结果我才开了一会儿,他就青着一张脸,硬要我在服务区停下来,和我换座位,还扔下话说只要是我单独一个人即使在市区里也不许我开车,他要把车钥匙都没收。
我没好气地嘀咕:“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新手上路嘛,你不能这么看不起人。我已经是很不错的了,两个月都没出什么岔,和我一起学驾校那师姐,教练还老表扬她,结果上周她去乡下差点把车开到了水塘……”
我还没说完,就被一脸黑线的他狠狠地剜了一眼。
这是他第一次见我开车,大概被我“初出茅庐且不拘小节”的车技给吓到了。
在B市待了两天之后,我们又回到A市修整了下。
大年初四,我们搭飞机去俄罗斯。
国土面积有一颗冥王星那么大的俄罗斯。
这是老早就预定好的行程。之前见他那么忙,我都没有抱什么希望,没想到慕承和真的挤出了一个假期来。
我第一次坐飞机,兴奋极了,一会儿研究面前的小桌板,一会儿又研究镶在前排椅背上的小屏幕。
过了一会儿,广播里先后用英语和俄语通知了一遍说还有几分钟就要关闭舱门准备起飞了,我又赶紧研究窗外的机翼。
坐我们俩旁边的一位心宽体胖的俄罗斯大叔,看我这样也忍俊不禁。
他偏过头,绕过中间的慕承和,用蹩脚的中文问我是不是去俄罗斯旅游。
我点完头还用俄语回答他一句:“Да.”
他听见我口中的俄语,脸上闪过一阵惊喜,然后就隔着慕承和对我说了一阵冗长的俄语。他说话语速极快,喉音和鼻音也特别厚重,我一下子就被绕进云雾里了。
待他说完,微笑着看我的时候,俄语水平半吊子的我脑中一团茫然。
我望向慕承和求助。
慕承和翻译说,“他问你在哪里学的俄语,因为他很少见到会俄语的年轻人。”
“我在xxx学校学了俄语xxx年”的这个句式我十分熟,本科学二外的时候依葫芦画瓢地用它造过很多句。于是我喜滋滋地正要张嘴用俄语回答人家的时候,却见慕承和瞥了我一眼:“你可别说俄语是跟我学的,丢人。”语气里,满满都是警告。
我才不屑于他的淫威,继续跟背书似的回答了大叔的问题。
随后,大叔眼睛闪着光,又回敬了我更长的一段话。
我傻着眼,无奈之下,只好再次求助坐中间的这位长相英俊的同声传译先生。
可是他已经拒绝执行任务,还挑了挑眉对我说:“你可以问他会不会说中文。”
大叔见我已经山穷水尽,便将目光落在慕承和身上,也许是怕旅途太无聊,他开始找慕承和攀谈,其间大概对方问到了我。
我见慕承和转头迎着我的视线回望了我一眼,嘴角微微一笑,对大叔说:“Это моя девушка。”
这次我听懂了。
Это моя девушка相当于英文的She's my girl。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却不知道什么原因竟然让我心中泛起了一些涟漪。
此刻,飞机的引擎响了起来,开始在跑道上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我有些紧张地捏着座椅两边的扶手,就在离地失重之前的那一刹那,慕承和的手伸了过来,握住了我。
逛了莫斯科之后,我们又去了圣彼得堡,随后继续坐飞机往北,到了旅行的最后一站——北冰洋的摩尔曼斯克港。
在来此之前,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
慕承和笑着说:“你会爱上这里。”
“为什么?”
“这里有北极光和最好的鱼子酱。”
一听见鱼子酱,我两眼放光,“我要是使劲胡吃海喝,你不会穷得连回程机票也买不起了吧?”
“你可以少吃点。”他睨我一眼。
我咯咯咯地笑:“你以前来过这里?”
“嗯。不过太远了,只来过一次。”
“其实没有我想象中的北极圈那么冷。”我说。
“这里有北大西洋的暖流,海水在冬天也不会结冰,会比同纬度的其他地方暖和一些。”虽然话是这样说,在我穿戴好全身装备后,他仍然拿了一张毯子又将我裹了一层,才准我出门。
日落后,果然气温低得厉害,特别冷。
从营地出来,我好奇地指着空中说:“快看快看,什么星星这么亮?”
这里在极夜现象的影响下,白天太阳出现的时间很短,稍不注意就天黑。
如今手表上的时间才到下午,天却已是漆黑了,一颗又亮又闪的星星悬挂在我们头顶正空中,让其他的星星都黯然失色。
慕承和顺着我的手指看去:“是北极星。”
“居然离我们这么近。”
“因为这里是北极圈。”他笑。
我感叹:“我们真的可以看到极光吗?”我戴着厚手套牵不了他的手,只好抱着他的胳膊继续走路。
“说不准。”
“每年都肯定会有吧?”我不死心地追问。
“有,我们来的这个月份是最容易看到的,如果一直等肯定可以等到,但是我们待不了太久。”
第二天,等太阳出来的时候,慕承和带着我去冰湖上钓鱼。
第三天,我们去了海边。
我每天都在满怀希望地期盼着,却仍然没有等到日思夜想的北极光。
其实除此以外,我还有别的期待。
在圣彼得堡的时候,他单独出去了一个多小时,我先前以为他见个什么旧友,直到后来在机场发现了他身上的钻戒。当时,安检人员让他脱掉外套,再掏出所有随身物品,我本来排在他前面,已经通过了安检,无意间回头才看见他将兜里一个黑色的钻戒盒子放在物品框里。
安检的那位金发女士嘴角含着笑,满眼好奇地抬头看了他一下。
他似乎有些窘迫,程序完毕之后便迅速地将戒盒收了起来。
不用怀疑,那肯定是给我的。
可是,我等了三天,他却依然偷偷藏在身上,纹丝不动。
我都替他着急。
第四天的时候,我得了重感冒。
慕承和一边喂我吃药,一边自责说:“不该带你来这么冷的地方,明天我们就回去。”
我鼻塞着,又刚打完喷嚏,于是盈着两眼眶的晶莹,楚楚可怜地求情,他也不为所动,执意要结束行程。确认了这个噩耗之后,连晚餐桌上的鱼子酱也没有提起我的兴趣。
晚饭后我垂死挣扎一般地向他申请还要出去最后逛一圈,他犹豫着勉强同意了,在将我裹成一只两条腿走路的北极熊之后,才带着我出门。
两个人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营地。
没过一会儿,我就觉得连睫毛都快冻成了冰碴。
就在此刻,听见有人尖叫了一声,然后不远处的人群喧哗了起来。
我不明情况,微微一愣。
慕承和比我反应快一些,立刻将我的脸扶起来对着右边的天空,说:“桐桐,极光。”
我抬头朝空中看去,一条绿色的光带出现在树梢,开始很浅很浅,随后天空的背景慢慢从黑转成淡紫色,与那绿色的光带混杂在一起,快速地变化着,就像水彩里面的两种颜色在不停地重叠、融合又分开,变成了一束束地五彩的光。
太美了。
我用手捧着自己的脸,整个人竟然被这种大自然的美震撼地流下泪来,难以自禁。
慕承和见状,从后面将我揽在胸前。
他的动作倒把我的魂拉回来了,急忙去摸自己的兜。
“怎么了?”他问。
“我要拿手机拍下来。”
他笑着阻止了我的动作,“眼睛看到的才是最美的,我陪着你静静地看着就好了。”说完,他将我身体翻过来面对着他,拥在怀里。
我的脸贴着他的胸膛,侧着头看着空中瞬息变化着颜色的极光。
那五彩斑斓的光时而收敛,时而又扩散开。
不远处,有一对情侣在这样的美景下接着吻。
我忍不住叫他:“承和。”
“嗯?”
“真的像上帝的眼睛。”我想起他以前的那些话。
“嗯。”他的下巴搁在我的头顶上,望着极光应了一声,没有说别的话。
“承和。”我又叫他。
“嗯?”
“你说是我爱你多一点,还是你爱我多一点?”
他搂着我的双臂,轻微地紧了一下,却并未回答。
没有及时得到他的回应,我有些气馁。是我先暗恋他的,后来被他察觉后还隐晦地拒绝过我,所以我一直有些胆怯,以至于面对他的求婚,我也有些没有底气……
就在我一个人胡思乱想的时候,他抬起她的下巴又浅啄了下我,随后念出三个单词:“Я вас любил。”
若是这句话没有在我的心中留下太深的烙印,也许我会误会他说的仅仅是一句“我爱你”的过去式。
可是我知道这不是,这是普希金的那首诗。
我顿时诧异地脱口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激动之下,我肩上裹着的毯子滑了下去,慕承和皱着眉头将我裹回了自己怀里。
“我上次告诉过你,你从咖啡馆出来我就跟着你。你先回了家,才到的学校,我开车跟了你一路,那个小姑娘念这首诗的时候,我就站在篮球馆的门口。”他说。
“你坐在公交车里,我看不见你哭没有哭,后来在晚会那里,光线太暗了,我又比较引人注目所以也没有找到你的位置。”他又说。
听见他的话,我惊讶极了。
我一直以为这是我深藏在心里最大的秘密,那是多么卑微又绝望的时刻,我躲在黑暗中,伴着这首诗,肆无忌惮地流着泪。
我曾经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
那时,这首诗就像个仪式一般,我对着心中的他做着最后的告别。哪想他却在同一时间站在那么近的地方,找着我,怕我哭。
过了一会儿,绚烂的极光在天边消失了,天空又陷入黑暗。
我站在雪地里,使劲地抱着他,眼眶湿润,头埋在他的怀里。
营地里刚才出来看极光的其他人已经陆续回去了。
待周边的脚步声消失以后,慕承和动了一下,在我以为他要督促我回市内的时候,他却念出了那首诗:
“любовь еще,быть может,
В душе моей угасла не совсем;
Но пусть она вас больше не тревожит;
Я не хочу печалить вас ничем.
Я вас любил безмолвно,безнадежно,
То робостью,то ревностью томим;
Я вас любил так искренно,так нежно,
Как дай вам бог любимой быть другим.”
到最后一句,我早已泪流满面。
他拉开一点彼此的距离,在冰冷的空气中摘掉手套,捧着我的脸,用指腹擦了擦我眼角的眼泪,垂头注视着我。
“薛桐。”
“嗯?”
那目光暖暖地落在我的脸上。
虽然是在黑夜中,他的眼睛在雪地反射光的映衬下看起来又深又亮。若是平时他这么看着我,我早忍不住主动吻他了。可是我现在感冒了,怕传染他,只硬生生地忍着。
只听他缓缓说:“你知不知道,没有你的时候,我的生命就像这北极的冬夜,又漫长又冷。我等了三十一年,才等来了你给我的唯一一次极光。我是那么自私的一个人,有了光,就再也不想回到过去的极夜,我不想再放过你。”
他的指腹摩挲着我的脸颊。
说完这句话,他便俯下自己的脸,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眼角的睫毛,随即是鼻尖,最后将吻滑到了我的唇上。
浅吻后,他继续又说:“我比你大那么多岁,所以总担心自己先老掉,或者某一天突然就死了,留你在这世界上孤零零的。可是,你也不能私自撇下我,剩我独自一个人。所以我要你快些嫁给我,变成我真实存在的另一半,然后还会有我们的孩子,等我某天死了,还有他们陪着你。薛桐,你说好不好?”
我含着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点了点头。
“好不好?”慕承和的双手仍然捧着我的脸颊,盯着我执着地追问。
他的手指裸露在寒夜里的时间不算太长,却已经很凉了,但是伴着他口中的那些字句,却像有一种温暖的魔力,将我的心热烈地裹起来。
我再次点头,答道:“好。”
“你再回答我一次,嫁给我好不好?”
“好。”
“好不好?”他又问了一次。
“好。”我说。
随着我连续的确定,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然后想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拿出兜里的那个黑丝绒的戒盒。
他摘掉我右手的手套之后,马上替我把钻戒戴上去,然后又将手套重新戴好,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搞得我还没看清楚戒指长啥样就被手套盖住了,就像是怕我反悔似的。
随即,他抬起我的手,隔着我手上那厚厚的手套,心满意足地吻了一下戴戒指的地方。
吻完之后,他又问:“我们生四个孩子,好不好?”
我破涕为笑:“你会被学校开除的。”
“那就三个。”
“一个就够折腾了。”
“两个,不能再少了。”他一副忍痛割爱的表情。
“一个。”
“两个。”
“一个。”
……

番外 临时演员
我喜欢科学家。
他们可以躲在实验室,一辈子做个老学究,不问世事,却可以默默地改变这个世界。
我不喜欢科学家。
他们严谨、深沉、乏味,不热爱生活。我从未想过我这一生会读那么久的书,还要研究如此晦涩难懂的学科。
仅仅是因为我觉得学校是一个让我逃避社会责任的地方,所以我一直蜷缩在这里。
可是,我却喜欢他。
喜欢是一种什么感觉?爱又是什么感觉?我不懂,我只知道自己已经如痴如醉。他拿粉笔的姿势,他讲课的表情,他走路的背影,他说话的声音。
还有……
还有,他笑的样子。
嘴角上扬,眼睛弯起来,眼角有几丝浅浅的表情纹路。
这个模样,我在脑海中模拟了无数遍,却从未拥有过。
我们宿舍有四个女生,无一不对他顶礼膜拜。可以说,整个系的女孩都是他的粉丝。后来听师姐师兄传言,他已婚。
我听到这个八卦消息的时候,正在图书馆复习,狠狠地回了那个同学一句:“他都三十多了,多正常!你们这些痴人做梦的,散了吧。”然后翻出手机,插进耳机听起音乐来。
窗外知了声声,心中却有些凉。
其实不是没有预感。他的无名指有时会戴着一枚细细的铂金戒指,光光滑滑的,没有任何修饰。
他的课题冷门,加上我们学校本来就男多女少,于是,他带的基本上都是男生。那些师兄不如女生爱嚼舌根,所以关于他私生活的爆料很少。
晚上妈妈来电话问长问短,我都兴趣不大。
妈妈忽而转移话题说:“二妹啊,你大姐夫给你介绍了个人,我瞧着照片还行,你抽个时间回来见个面。”
“妈,您以为我住您隔壁呢,什么叫抽个时间见个面,来回路费不要钱啊?您不是经常教育我和我姐,生活要节约吗?”
“我跟你说东,你非要说西,不要在我面前转移话题。”
“哎,那您继续。”
她在电话里的声音停顿了一下,迟疑着问了句:“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瞧她这记性。
第二天同一时段,我妈又来电话了。
“我想起来昨天要给你说啥了。”妈妈说。
“啥?”
“李桥月底结婚了,你得代表我们家去一趟,他们在A城办酒。”
“不回老家去办?”
“人家女方出钱,当然得随人家的意。还派车到这边来接亲戚过去,但是我和你爸走不开。”
“哦。”真是,干得好不如嫁得好。
李桥的妈以前是我爸厂里的会计,他又和我一个学校,只是大我几届。以前他经常被我妈托付来给我捎吃的,挺老实巴交的一人,不过后来他谈恋爱之后我们就少来往了。据说女朋友是他的小师妹,而且家里很富裕,本来前两年就准备结婚了,可是他又得到机会去英国念博,人家千金小姐二话没说,大大方方地等着他。
我说:“居然还结婚了,我还以为这事要搞黄呢。”
妈妈说:“你就是见不得别人好。”
不是我见不得人家好,是我妈太单纯了。一个订婚后留洋的独居男博士,一个国内单身待嫁富家女,他们可以各为主角演绎出多部狗血的连续剧了。
最后妈妈又将李桥的电话、酒席的时间、地点全部念了一遍,硬要我拿笔记下来,还补充道:“礼金我已经给他妈了,你到时候直接去就行。”
结婚!结婚!倒是谁愿意跟我也结个婚啊。
今天,吴老师问我,是准备找工作还是要考博。
唉——
快修炼成灭绝师太了。
我低头琢磨着这事,走在回宿舍路上的时候,碰见了他。本来我压根没注意到,是旁边有个女生甜甜地叫了一声:“慕老师好——”
我看见他和善地朝那个女生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然后不急不缓地迎面走来。
过了好几秒钟,我才呆呆地转身,瞅着那个青松似的背影有点不舍。随之做了一个猥琐的决定——跟踪他。
他走前面,我走后面,间隔十来米的距离。
我俩不急不缓地走在三教旁边的香樟大道上,他手里没拿东西,看起来也没准备去开车,时不时地有学生跟他打招呼。
香樟路走到尽头,径直过去就是学校东大门,可是他突然拐到了旁边的小道,走了几步就是学校教工的幼儿园。
我顿时傻眼了。接孩子?接孩子!接孩子?!
这个时候,还没到放学时间,孩子们正在园子里自由活动。幼儿园的园子和外面用一米高的彩色木板围栏隔开。而幕承和,只是找了围栏外面的木椅子坐了下来。
园子里面的情况一目了然。有堆孩子凑一起拿着铲子玩沙。另外一堆孩子在滑滑梯,几个女孩笨手笨脚地爬上去正在一个一个有序地往下滑,可是有个男孩却突然出现,不愿意走楼梯,偏要从滑滑梯的地方往上攀。一个要上,几个要下,挤在一起就堵上了,谁也不让就相互大声嚷嚷了起来。这样的情景发生在几个胖乎乎的孩子身上,就看起来特别滑稽可爱,我不禁乐了,远远地瞅着另一头的慕承和也在笑。
歇了会儿,电话响了,他拿起手机,讲了几句。说话的时候,额头很放松,眉目间流露出温柔的神色。
挂掉后,他起身,走出学校大门,绕到对面街口的超市买了小菜和生肉,拎着袋子拐进了旁边的教授大院。
这就是慕承和简单平淡的回家路。
那天晚上,我目光呆滞地愣了很久,然后发了个微博。
“我要考慕承和的博!”
过了一会儿,好几个同学在下面留言。
A:“暗恋啊,孩子,暗恋要保持矜持。”
B:“你真想当老姑娘?”
C:“他们组可严了。”
D:“师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后来老妈再次来电话提醒我记得李桥的婚宴,聊着聊着又说爸爸有个生意上的朋友在A市搞了一个楼盘,他们想给我在这里买一套房子放着。
妈妈说:“是现房,就当投资了。但是你毕业后一定要回老家跟着我的。”
“多少钱一平方米啊?”
“这个你就别管了。反正你爸爸的朋友说给我们最低折扣,熟人价。”
“熟人……妈,你不知道现在的人都是开火葬场的吗?”
“火葬场?什么火葬场”老妈狐疑。
“开火葬场啊,专烧熟人。”
“呸!呸!呸!闭上你的狗嘴。”
婚礼订在月底的周日,可是周六晚上李桥他妈妈就打电话来让我去酒店。
“我们这边亲戚朋友没来多少,慧慧你就抽空先来吃个饭,婚庆公司说多叫几个年轻人,让你们一起提前认识,到时候好好热闹热闹。”
我本来周六就上市区逛街,正好买了一堆东西到酒店混一顿晚饭。到的时候,大伙还没开席。一群家长级别的长辈在研究婚车路线,另一桌是好几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正在嘻嘻哈哈地说笑。
其中一个女的,一边在桌子上拿了个小本子写什么,一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给你说,薛桐你可别太过分。”说话的是李桥的新娘子白霖,以前我们见过几次。
李桥领着我介绍了一番,然后又说:“这是我们老家和我一起长大的肖慧慧,都是一个学校的,就是她还在读研。白霖你招呼下。”
“哎,我们一桌人都是校友了。”那个叫薛桐的乐呵呵说,“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呀。”
“是是是,可是最肥的水都流你们家去了。”白霖白了她一眼。
她没搭腔,就是傻笑,笑得脸上红扑扑的。
她真是个漂亮的人,眼睛又黑又亮,一咧嘴就能看见两个可爱的虎牙,笑容又甜又腻。她穿了件简单的白体恤,下面是短短的牛仔裤,虽说个子不高但是比例很好。
李桥说她是白霖的大学同学,那年纪比我长一点,可是,任谁看起来肯定会认为我比较大。
“好了,我们继续继续,讨论下一个节目。”薛桐笑着说。看得出来,她很开心,真心的为婚礼开心。
“薛桐,不带你这样的。你以前洞房的时候,我可没变着法子折磨你老公。”
“你敢吗?你们家师兄看见他,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你要是敢整他,我保证叫他让师兄挂科,连补考都不及格。”
“你!”
“去去去,当事人不能偷听。”说着,薛桐叫人将白霖推走了。
大家又开始七嘴八舌的,过了会儿,薛桐问我:“你有好点子吗?”
我想了想,“我见过的最惨绝人寰的就是那个夫妻共同表演吃香蕉了。”
“噗——”薛桐乐了,“听这个名字就觉得他俩会很惨。”
“就是先拿根香蕉,然后吊在李桥的身上……”我巴拉巴拉地详细描述着。
薛桐听得津津有味。
“你在这儿干坏事吧?”一个声音从我俩的头上传来,然后我看到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捏住薛桐的马尾,继续往上抬头,看到手的主人,顿时心中一悸——居然是慕承和。
他站在光影里,而我仰着头,觉得有些晕眩。
薛桐扭头看到他,嘿嘿一笑:“你迟到了。”
“嗯,维修的那人来晚了点。”他在她旁边坐下来。
“修好了?”薛桐问后,将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递给他。
他自然而然的接过去,打开瓶盖喝了两口:“好了,你晚上肯定能洗澡。”
我看到他俩无名指上的戒指,还有这些家长里短的话,还不明白就是傻子了。
生平第一次,我跟慕承和坐在同一张桌子前,而中间,隔着他的妻子。
薛桐回头又对我说:“慧慧,咱们继续继续,香蕉然后呢?”
我瞥了眼慕承和,一桌子的女宾,又是闹洞房,大家话题尺度那么大,但是现在当着他,我一个没嫁人的大姑娘,怎么好意思继续说下去。
薛桐也许秒懂,双手捧着慕承和的脸,哄着他说,“你到旁边去,我们在说私房话。”
他异常听话,乖乖到一旁去了。
我不敢盯着他看,强迫垂下头去。
过了会儿,女宾们聊完就散了。
见慕承和坐在角落里看手机,旁边座位无人,我犹豫了下,走了过去。
“慕老师。”我打招呼说,“我是物理系的,经常听您的课。”
他笑了下:“难怪觉得有点眼熟。”说完,将手里的手机锁屏,收了起来。
我抓紧瞄了一眼屏幕,发现他刚才居然一直在玩一个最近大受普通群众欢迎的闯关小游戏。
早就听说他IQ特别高,没想到他还有这爱好,哪会有什么游戏可以难倒他?
不知道可以进行什么话题,我便将他的课里有些不懂的东西拿出来问他。
本来只是借机用专业话题来拉近彼此距离,没想到他回答地那么认真,几句来回之后,我已经沉浸在他三言两语构造出来的物理天堂里,甚至都忘记自己搭讪的初衷。
后来人来齐了,大家开始吃饭。
我和慕承和没有挪地方,正好有几个人过来,围了一桌。于是,我的左边是他,他的左边是张空椅子,那是他为妻子留的空位。
薛桐从新娘子那里过来,环视了一圈,很快找到了我们。她一边地坐下,一边问慕承和:“有没有帮我打过关?”
“差点忘了。”慕承和说完,将手机拿了出来,又回到刚才那个游戏页面,动着几个手指,趁着服务员上菜的空挡摆弄了下,递给薛桐说:“好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刚才玩手机是替老婆大人卖命,顿时想起他对着几百人的阶梯教室一脸严肃的讲课的情节,再联想到他刚才对待游戏的专注,不禁莞尔。
饭间,我一直在偷偷注意他们。
整个过程,夫妻俩没有展现丝毫的亲密,甚至相互夹菜舀汤都没有,完全不像那种甜得发腻的恩爱夫妻,和坐我对面那对热恋情侣完全不一样。
只是后来,李桥的父母过来亲自敬酒。
李妈妈看到自家儿子和儿媳的恩师也在高兴极了,拉着慕承和的手就细数着他的好,直夸薛桐好眼光、好福气。
这时,服务员端了一盘热辣辣的大蒜鲢鱼过来,李妈妈笑得合不上嘴,说是今天托人专门从老家买的,完全新鲜正宗的河鲜,这道菜是他们老家的名菜,于是又叫服务员去替她取一双干净筷子。
“城里可吃不到这东西,我们还是找了自家亲戚买了开车送来的,过夜就喂不活,只有这么几条,您一定尝尝。”说完,李妈妈接过服务员递的筷子,就朝慕承和碗里夹了好几块鱼肉。
我斜眼朝慕承和的碗里一看,尽是好地方的肉,一条鱼就那么几块,怕我们夹得快,所以李妈妈早早下手,索性全给他了。
啧啧啧,我这姨可真偏心。
那大蒜鲢鱼是老姜、泡姜、豆瓣和泡椒做的,上面浇着密密麻麻一层小米辣,又辣又酸又烫口。可是就是这个味,要将食客们辣得干流浃背,眼泪都出来了才过瘾。
大家都心有不甘地目送着李桥他妈离开,又看看了慕承和的碗,垂涎了半天后,各自带着一张生无可恋的脸继续捡人家挑剩下的下手。
我吃了一口,觉得真的还不错,再去夹别的菜的时候,却发现慕承和没有吃。
他没有动手,也没有动口,拿着筷子看着碗里的东西犹豫不决着。
我琢磨着是不是他有什么脾气特别烦别人夹菜?还是嫌李桥他妈筷子不干净?还是不吃鱼?总之,感觉他处在两难之中,吃不下,但是不吃又觉得过意不去。
然后,薛桐解了他的围。
只见她默不作声地将自己的碗和他换了过去,其间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倘若不是我正在旁边观察他,也跟大家一样压根没注意这这个动作。
薛桐察觉我的视线,对我偷偷笑了笑,示意说他怕辣。
换了个干干净净的碗之后,慕承和像个孩子一般,似乎心情大好,又开始夹菜吃饭。
不知怎么的,我忽然就对这样的夫妻间的家常,心生出些许感动。
晚饭后,因为时间有些晚,我又是一个人,薛桐便跟慕承和一起顺道捎我回学校。
车上,薛桐开车,慕承和坐旁边,我坐后排。
大概碍于我在,怕我觉得别扭,于是薛桐说的话都是和我有关,问我学校的情况,或者是李桥家里和我家里的关系,还有就是对李桥的赞美。
慕承和会跟她一问一答,甚至说起我学校专业的情况,他还会替我回答。
然后,慕承和又将饭前我问他的关于非线性偏微分方程里未完的话题继续聊了下去。
薛桐就笑说:“慕老师,你别欺负这里的第三个人听不懂啊,照顾下我的感受。”
他丝毫未恼,听话地终止了谈话,还抱歉地对我说:“下回上课前你来问我好了。”随即又对薛桐说:“谁叫你以前不学无术。”那语气跟和我说话的时候完全不同。
薛桐反问:“我怎么不学无术了?”
“我以前教你俄语的时候,你脑子里哪里有好好学习这四个字。”
“对对对,我满脑子里都是你,行了吧。”
前段时间我对慕承和情路上的八卦略有耳闻,说他妻子是他的学生,毕业后波折了几年后两个人终于在一起,开始我还不相信,现在这么一听果然是事实。
听他们一人一句拌嘴,我也笑了。
下车和他们道完别,我一个人朝楼里走,走了十来米又回头,发现那辆车还在。车里没有开灯,路边也没有路灯,但是借着月色仍然可以看到慕承和正侧起脸吻着薛桐的唇。
心跳又美好,真让人羡慕。
我回过头,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独自一人静静地走在夜色下。
青春那么短。
可是又那么长。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见让我成为女主角的那个男人。

番外 借书记
大清早,吵醒慕承和的是楼下阳台上的说话声。那位阿姨是楼下王教授家的保姆,身体壮实,声如洪钟。本来慕承和听力不好,可是他睡眠浅,加之阿姨打电话的嗓门实在太大。
他睡意全无却没有即刻起身,而是望着房间的顶灯发了会儿呆,然后又听见卫生间到客厅的脚步声。
“桐桐。”他轻轻地叫了她的名字。
“干吗?”薛桐闻声,探了个脑袋进来。
“你什么时候起床的,怎么不叫我?”他问。
薛桐嘻嘻笑着扑到床头,啄了下他的脸:“你个懒虫!”
见到她这么一扑就跳上来了,慕承和脸色一青,忙扶住她的腰:“小心点孩子。”
“没事,它跟我一样瓷实。”
吃过早饭,薛桐窝在沙发上抱着书啃,慕承和在工作台前用电脑。
他们俩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相处过了,慕承和倒是一学期都在学校上课,而薛桐却忙着毕业论文,后来又陪着商务团连续去了几次北美,直到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才停下所有日程。
薛桐捧着手里的书,看到潸然处,还不禁扼腕叹息。
慕承和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听着她唉声叹气,不禁问:“怎么了?”
“女主这么爱他,他怎么舍得让人家伤心。”
过了小半会儿,她又咬牙切齿地说:“负心汉!负心汉!”
慕承和摘掉眼镜,抬起头问:“你看什么呢?”
薛桐傻傻一笑,急忙收起书,遮掉封面:“没什么,没什么。我借的,趁着没事做,拿来消遣下。”
说起借书,慕承和想起昨夜有一些资料想去图书馆找一找,于是换了鞋跟薛桐说去学校一趟,顺便带点食材回来做午饭。
薛桐看书看得起劲儿,头也不抬地摆摆手说:“早去早回。”
慕承和出教授院,过了马路就是A大东门。
图书馆也很近。
他要的东西一般在五楼,他去查了下编码,就进去取书。
A大图书馆的一、二楼是各种阅览室,三楼是综合社科文学类,一般学生最爱去借点小说什么的。慕承和倒偶尔会去六楼翻专业书。但是统一在三楼入口扫条码。
三楼借阅处的小马是个刚毕业留校的小姑娘,每次见到慕承和都特别严肃,一口一个慕老师,叫得慕承和挺不好意思的。于是他也只好硬起头皮,将小马这个称呼改成马老师。倒是旁边的那个四十多岁的卫老师跟着大部分人喊他小慕,让他觉得很顺耳。
书架那边遇见几个物理系研究生,虽然都不是他教过的,但是也算认识。其中有一个年纪还比他大,是工作后好几年才来继续深造。
慕承和跟几个人寒暄了三两句,找到书就一起出来了。
小马用电脑扫了下,面无表情地说:“慕老师你的卡已经借满了。”
慕承和愣了下:“不可能啊。”
他的本意并不是想要反驳人家,只是用轻轻浅浅语气反问了一句,却完全像是自己言自语,哪知被小马听去,却唰的一下脸就红了。
“是不是小马你弄错了?”卫老师放下手里的报纸,走了过来。
卫老师接过卡又扫一遍,确定说:“就是借齐了,前天借的。”
“哦。”慕承和点点头,突然想起前几天好像薛桐用他的卡借过书。
哪知卫老师看了看屏幕,又摇头否定,“前天是小刘他们值班吧,是不是弄错了,工作这么不认真,真该说说他们。小慕怎么借这些乱七八糟的小姑娘看的书。”
慕承和急忙澄清:“是我借的。”至少是他媳妇儿借的。
卫老师说:“不可能。瞧瞧,这都是些什么书啊。”随后为了证实自己的观点,还看着电脑屏幕一一地将书名念了出来,“什么《冷酷总裁,俏情妇》《瞎子,原来我很爱你》《烈女缠郎》《绝色王爷看上我》……”
卫老师说话虽然比不上楼下那位保姆阿姨,但是在空旷安静的图书馆也显得是掷地有声,字字清晰,加之衬着刚才慕承和那句恍然大悟中冒出的“是我借的”四个字,显得更加铿锵有力。
杵在原地的慕承和脸色由红转青。
后来那三个研究生的视线齐刷刷地扫射到慕承和身上。他平生第一次切身的体会到,什么叫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罪魁祸首的薛桐此刻在家里,打了个大喷嚏。
慕承和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书一一归类放回书架,然后匆匆离开图书馆。他要立刻回去和薛桐深入地聊一聊孩子的胎教问题。
回到家里,薛桐已经不在沙发上,而坐在电脑前翻字典。
她听见开门声,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朝他扑了过来:“手机也没拿,我还以为你一时半会回来不了。”她怀孕还不到三个月,早晚都吐得厉害,这段时间非但没有长胖还比之前瘦了些。
“怎么了?”他见到她那尖尖的下巴,哪还有心思教训她,只恨不得日日捧在手心里。
“宋琪琪来电话,说有个东西是俄文的要你帮她翻译一下,她要得急,你又没带电话,我就先找字典自己翻了一点。”
说完之后,薛桐献宝似的将宋琪琪传的资料和自己翻译的第一段给慕承和看。
慕承和拿起东西,淡淡瞄了一眼。
“怎么样?怎么样?”薛桐问他。
“还好。”他违心地答。
“我有没有进步?”薛桐满含期待地看着他。
“如果你是我学生,学了两年就这水平,给你打二十分都嫌多。但是……”他话锋一转,眼眸含笑,“我老婆要翻成这样,肯定是满分,剩下的你也别操心了,我替你做。”
“……”
果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时代。

(全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