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画廊里漫长的一天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画廊里漫长的一天》作者:[加] A·M·德拉莫妮卡

  辜莹莹 杨士焯 译

  当克里斯多夫参观完地球展览馆时,他请的博物馆导游到了。他望着莫奈(睡莲)这幅画,觉得这次他所投入的感情比以往两次短暂的婚姻还要多。
  虽然这幅画已经镶上新的画框,但是仍和他50年前见过的一模一样。他凝望着画中静谧的睡莲、摇曳的柳枝,开始联想到岁月留在他身上的印记——衰老、创伤以及苦痛。但现在这些都无关紧要了。
  同样的人,不同的心情。他明白这一点。
  克里斯多夫拄着拐杖,博物馆里的空气使他疲惫不堪,即便站在这幅画前面。他不再凝视那闪烁的帆布,而是把目光转移到特斯布斯拉博物馆导游的身上。这个导游酷似一只受过虐待的动物,浑圆得像热气球,粗笨的腿上紧挨着一大团紧凑而又有弹性的肌肉,头顶晃动着螃蟹眼似的眼睛,身体下半部逐渐变成一条细长的尾巴,很有弹性,并且镶有蓝色花纹。这些都表明他还年轻,或许还分不清雌雄。它穿着拖地的围裙,裙子上印有博物馆的标志。此时此刻,它站得笔直。要是它全身都是白色的并且没有头部和四个上肢的话,俨然就是一只螳螂了。
  当导游靠近时,克里斯多夫的左耳便响起了一个轻微而又悦耳的声音:“这位是博物馆刚来的职员,名叫维特。”这声音是从他的通信软件发出的。他将这个程序命名为礼仪小姐,简称艾姆。“维特现在的这种姿势表现出它对你的浓厚兴趣以及尊敬。它对你手上的照相机很好奇。”
  克里斯多夫对维特微笑。
  “你的表情已经被维特的软件识别,可以开始对话了。”
  于是对话开始。他摊开双手,露出整个照相机。之前他已经用它拍下莫奈的画。
  “为我的孙子们弄些明信片。”克里斯多夫说。
  维特发出了一连串的汩汩声,好比肠子在叫,也像是在炉子上煮沸的水。克里斯多夫根本听不懂它的话,也分辨不出音调的高低变化,但是艾姆立刻翻译出来:“你的照相机和我以前看过的不一样,大多了。”
  “这个已经成为像我一样的老古董了。”
  “你想和这幅画合影吗?要不要我帮忙?”
  “当然。”他说。
  只见维特飞快地甩动一只脚,从克里斯多夫手中拿过照相机,尾巴转向一侧以保持身体平衡,脊椎弯成S形曲线。它扭曲着身体,一只眼睛紧贴在照相机上。
  克里斯多夫的心砰砰地跳。对着镜头微笑,抑制住想把手放在臀部上的冲动。它很快就拍好照片,把照相机还给克里斯多夫。
  “不要再看了。”艾姆说。于是克里斯多夫转身看莫奈的画。
  维特走近他,然后又走开了。或许是有人建议它应该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个人类可以接受的距离。
  “你有很多吗?”
  “很多什么?”
  “孙儿啊,先生。”
  “三个孙子,四个孙女。”
  “哦。他们都长大成人了?”
  “还没。人类一出生就有性别之分。”
  “维特显得很苦恼,”艾姆说,“你本该说得温柔点的。”
  “对不起。”维特说。
  克里斯多夫耸了耸肩,让它的软件为它解释。
  他第一次看到莫奈的画是在80年前,当时他才十几岁。甚至在他更小的时候,他就看过这幅画的复制品。因此他对这幅画印象深刻。即使这样,他从未这么:大惊小怪,直到他们学校组织参观国家画廊。
  当时他只顾和朋友四处闲逛,经常掉队,把老师和保安都给惹火了,直至最后甩开了整个队伍。为了找个地方抽烟,他绕过一个拐角,无意中发现了莫奈这幅画。他觉得这幅画很面熟,于是停下脚步。他发现这画与他所见过的复制品不一样。复制品就是无法处理好油墨,也不能再现原画的光色。
  “按你们的时间来说,这幅画创作于公元1900年左右,地点是在欧洲一个名叫吉维尼的人口聚集区。莫奈在那儿有所房子。他画过这个花园很多次……”
  “法国。”他大声叫道。
  “什么?”
  “吉维尼在法国。”
  维特沉默片刻,后来又问:“你还好吗,先生?我的软件觉得我惹你生气了。”
  “生气?”他说,“没有,只是我太老了。”
  “如果人类能够听得懂我们外星人的指令,我们就很容易沟通了……”
  什么?要我宰了你吗?
  “我得坐下来休息一会。”克里斯多夫说完,便坐在屋子中央的长椅上。这个画廊建得真像地球上的博物馆。白色的石灰墙,光滑的硬木地板,天花板上的吊灯照亮了每一幅画作。谢天谢地,还好有家具可以让游客玩累了稍作休息。画和画排得太密了,不过从整体来看却像是一幅从天花板垂到地板的抽象拼贴画,混杂着不同时代特色和风格:安迪·沃霍尔的《康贝尔牌汤罐头》紧挨着一只业余画家笔下的狗。这只狗又依次排在斯坦利·斯宾塞的《圣人弗兰西斯和鸟》下方,上方则是安瑟·亚当斯拍摄的美国山峰照片。只有莫奈的画还留有自己的一点点空间,或许是因为安放它的那面墙藏有特殊的安全措施。
  “孙儿们让我帮他们拍下这幅该死的画的照片。”他喘着气说。
  维特皮肤表面抖动着一个液泡。艾姆说,这表示它很惊讶。“你不是来……你自己不想来欣赏这幅画吗?”
  克制点自己的感情,老家伙,克里斯多夫暗中告诫自己:“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欣赏印象派的画,我在伦敦见过一次了。更确切地说,我是一个雕刻家。我来是为了欣赏特斯布斯拉的雕刻。”
  “哦,原来如此。那你一点都不喜欢这幅画吗?”维特眨着眼睛问道,“比如它的光色?各种深浅不同的绿色……”
  “挺好的。你很喜欢它,我买下它?”
  “我觉得它太自然了。”维特称赞道,“特斯布斯拉的作品过于拘谨,一点都不自然。我一来当导游就天天来欣赏。它刚运到博物馆那天,我爸妈就带我来了。”
  “那是什么时候啊……10年前?”
  “按你们的时间来说是的。南蒂人将它卖给博物馆,之前他们……”维特突然不说了。这次克里斯多夫并不需要艾姆的解释也能明白这停顿十分蹊跷。
  “哦。是伦敦劳埃德的事情吧?”他尽量保持平静。那时国家画廊把莫奈的画以及其他作品借给南蒂人的博物馆。南蒂人为此付了一大笔钱。这是兰笔私下的交易,至少对于那些长期缺乏资金的画廊监护人来说是这样的。
  不幸的是,这些人根本不懂得合约条文中的文化差异,于是祸害随之而来。对于南蒂人来说,“借”暗示没有归还的限期。于是他们拒绝归还这些画。
  国家画廊花了19年的时间试图拿回《睡莲》这幅画。在此期间他们一直进行协商。这时画廊的某些管理层人员提出保险索赔,要求赔偿这幅画遗失这么长时间的损失。这么做是合情合理的。但是当劳埃德向博物馆开出支票时,南蒂人声称这支票足以证明他们对这幅画的所有权。众所周知,他们后来把这幅画拍卖给特斯布拉斯博物馆。
  克里斯多夫在他汗衫口袋摸索着拿出一盒胶囊,从中挑了一颗放在舌头下。他轻轻地揉着左胸,装出一副疼痛的样子。“最近做了两次心脏移植手术,过后医生才说这病不能手术。”他对维特抱怨道。维特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似乎对他的举动很感兴趣。
  但是他猜错了。
  “个人病史在这里不公开讨论。”艾姆说道。但是当艾姆还来不及告诉他该怎样道歉时,维特就开始尖声叫喊,强迫艾姆为它翻译。
  “没事。我们并不像程序里所说的那样严肃。”说完,维特眼睛眯成一条缝。
  “谢谢,”他说,“我忘了我不在地球上。上了我这种年纪,冒犯别人是常有的事。”
  “是吗?”
  “当然。没有一个家庭没有一个脾气暴躁的军人——”他马上停下来,他差点说出自己是退役军人,而士兵是不允许来这儿的。
  “对不起,你能再说一遍吗?”
  “维特很惊慌。”艾姆说。
  “战马,”他说,“这是个谚语,意思是我已经老了,孩子。连狗都啃不动我了。”
  维特头部微微展开,喉咙里发出碾磨似的噪音。
  “这表示它在微笑,而且很放松。”艾姆说。
  我和它都很放松,克里斯多夫想,自己到底怎么了?
  “我想看看斯宾尼雕像。”说完,他站了起来,“你能带我去吗?”
  “你好点没有?”
  “我很好。”
  “这边走。”维特转动着尾巴,弯着脚趾指向出口处。克里斯多夫匆忙地看了《睡莲》一眼,然后他们离开了。
  走到逼真的人类博物馆外头,空气湿度宜人,他感到精神振奋。他们穿过一条雕刻华丽的走道,两边都有窗户,也可以说是一道障碍,因为地板凹凸不平,到处是小丘和裂缝,它们正与特斯布斯拉敏感的双脚交流沟通。当克里斯多夫尽量不让自己摔倒、艰难地穿过这走道时,他的双脚剧烈地疼痛。
  他的拐杖突然间弯曲了,他开始站不稳了。之前他把拐杖固定在像是节孔的东西上头,但是这个节是活动的,随着他的体重压力旋转不定。维特用一只脚勾住他的肘部,摇着尾巴,将他平衡地举起。它抓得并不稳固,克里斯多夫可以感觉到这特斯布斯拉人的力气根本没办法完全支撑他的体重。
  不过他们尽量使他保持垂直。维特将他的拐杖移到更坚固的土地上。克里斯多夫郑重而又含糊地道了谢。过后,维特靠他更近了。
  他们走过一座桥。艾姆告诉克里斯多夫眼睛要正视前方的海洋。相反,克里斯多夫却望着左边一座巨大的山峰,这山峰犹如矗立在海滩上的大钟。
  “那是我们的坟墓,”维特说,“不要看了。”
  “我想你是个波西米亚人吧,维特。很难激怒你啊?”
  “维特的表情变得很有意思。你们可以开始对话,”艾姆说,“但是你所选的话题太不恰当了。”
  “你想知道有关坟墓的事情吗?”
  “为什么不呢?我已经很久没来这里参观安迪·沃霍尔的作品,品尝这该死的菜肴了。”
  “也没多少可以讲的。当我们感到自己的灵魂将要与飞机分离时……”
  “意思是说你们快死了?”
  维特的头缩小了,皮肤立刻出现皱纹,之后身体的其他部位膨胀起来,拉紧松弛的皮肤:“是的。当我们快死的时候,我们会来到这坟墓前,尽力往上爬,直至疾病击败了我们。这是我们衡量生命价值的最后一次机会。”
  “要是你们病得太厉害了,无法到达坟墓,怎么办?”
  “有人会把你抬到坟墓脚下。如果你德高望重,他们甚至会把你抬到坟顶。”
  “但是不经常吧?”
  “是的,因为没人能够从死亡之地回来。”
  “所以你把你们烦人的老彼特叔叔抬到坟顶——”
  维特体液剧烈涌动、吓了他一跳,于是他不敢说话了。
  “这表明它在笑。”艾姆说。
  “把某人抬上去,看着他们死去……然后你一直呆在那直到你感到饥饿?”
  “是的,”维特停了一下。艾姆说它怕被别人听见。“那样的话,生命的价值大小不取决于你爬的高度,而取决于你能存活的时间长短。”
  “我想这和其他事情一样有意义。”
  他们听到背后轻微的脚步声,于是同时转过身来,继续沿着这凹凸不平的走道前行,气氛不是很好。克里斯多夫瞥了维特一眼,不怀好意地向它眨眼睛,维特正好转动着眼晴。
  他低声问道。“假如你病得太厉害了,没人能抬得动你,怎么办?”
  “人们会尽力而为的。”
  “即使丢了自己的性命?”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太阳之子,克里斯多夫。在我们的文化里,无法死在户外是不合情理的。”
  他们离开这条走道,进入一个黑暗的画廊。
  “如果我要占领这儿呢?”
  维特再次发出了惊人的笑声:“你不是太阳之子。”
  “好,我还不愿意做——”
  “什么?”
  “做不合情理的事。”说完,他保持安静。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里边的黑暗。他看到自己处在另一个三维的噩梦里——门上到处是疙瘩,凹凸不平。外墙布满了小孔,很柔滑,也可以穿过,是为特斯布斯拉人的尾巴特别设计的。天花板很低矮,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花粉味道,令人作呕。蓬松的深色苔藓犹如水牛皮一样覆盖着每个角落。角落里装有几台摄像机,然而这儿戒备并不森严。毕竟特斯布斯拉是一个文明的民族。它们不用怕本族人的进攻。这时维特从摄像机屏幕上看到几个从地球来的恐怖分子。这些人接到了和克里斯多夫一样的命令——摧毁莫奈的画。
  维特仍在注意他们的一举一动:“我保证你会死在这的,克里斯多夫。没有人能够救你。”
  “你发誓?”
  按照它软件的指示,维特笨拙地抬起一只脚,在胸前做了个交叉的动作,说道:“我发誓。”
  “如果我是你们本族人呢?”
  维特没有回答。时间过去很久了,克里斯多夫觉得是自己把话题扯太远了。最后,维特说话了:“那得看情况了。”
  “什么情况?”
  “如果你做的坏事时间短,不是预谋的,也没造成什么伤害——你会得到原谅的,”它说,“如果不是那样……如果你知道你要死了,如果你试图到达太阳那儿但失败了,或者你根本没试过……”
  “那是时间的过失吗?”
  艾姆说维特点头同意。“每件与你死亡有关的事情都会避开。”
  “你们文化不能彻底地原谅人?”
  “是的。你得划清界限。”
  “的确,”他说,“是该这样。”
  当他们降落在画廊危险的底部时,他让维特讲述斯宾尼雕像的故事。他们看到了蘑菇架子,用蛋壳制成的小雕像,雕刻华丽的水晶以及黑色弯曲的木棍。每样东西都是三维的,而且都有触觉。克里斯多夫装出敬畏的样子,轻轻地抚摸着,有些摸起来像是花生酱,有些像尸体,有些像胶带,有些像兵刃。他还用笨重的照相机拍下这些罕见的历史珍品,并且问了很多问题。
  没有一处是平面的。特斯布斯拉人不做平面的刻画。或许这就是人类的作品能够吸引它们的原因所在。
  艺术是不能触摸的——愚蠢的原始派艺术家。
  他们上上下下、来来回回、蹒跚地走过坑坑洼洼的地板。当他们来到斯宾尼雕像跟前时,克里斯多夫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
  在如此巨大的地下室里,只有这尊雕像是唯一的闪光点。它体积庞大,抽象刻画出特斯布斯拉人的身体。肚子上的凹痕自然显蹲出女性特质,尾巴上已褪色的条纹暗示着成熟和年轻。它雕刻得着实精美,不像上层画廊中的怪作那样粗糙不平。
  这时,有两个特斯布斯拉人在雕像底部游荡,匆匆地看了雕像,身上挂着酷似子弹的烟袋不时碰到雕像的表面,它们尽情地吸着烟。这时,维特和克里斯多夫出现了,于是它们赶快从出口处逃走,不敢往后看。
  就剩他们俩了。
  很好。越少目击者,越少麻烦。他拆下照相机底部的胶卷盒,将它偷偷地粘贴在门旁的墙上。
  “维特的声音表明它如释重负。”艾姆说。
  克里斯多夫什么也没听见。
  仰望着这雕像突出的头顶,他感到很失望。这就是特斯布斯拉人的蒙娜丽莎。他一直都希望能够欣赏它的美丽。现在他来了……
  “快点!”维特抓住他的手臂,叫他靠近点。他们来到雕像的边缘,维特伸长尾巴,轻轻地碰着雕像。
  克里斯多夫抚摸着冰冷的表面。这雕像呈白色,没有缝隙,不知道是用什么物质雕刻而成的,但是不同的地方温度和质地不一样:有些是木头的,有些是金属的,有些是塑料的。雕像被他们头顶上的6个光球发出的金光照得发白,犹如被一个巨大的光环笼罩着。
  克里斯多夫认为这雕像比哥伦比亚和莎士比亚早出世。自从人类发明印刷业以来,它就一直矗立在这儿了。
  没事。他那颗年老的心不想离开了。
  维特发出嘶嘶声,艾姆马上翻译:“我一出生我爸妈就带我来这了。当时我一直爬到顶部。虽然从底部看,支撑点都损坏了,但是这么做是有目的的。它们太坚固了,为此你会感到无比的惊讶!当你小的时候,克里斯多夫,你可以坐在顶部,往你的上衣充气,然后再跳下来。”
  “很高啊!”他说。
  “是的,但很安全。在它弯曲的尾巴里长满了柔软的苔藓,而且我们小时候身体很轻。雕刻家是特意这么做的。她想让斯宾尼雕像在我们生命的不同阶段与我们进行不同的对话。她觉得这么做很重要。”
  克里斯多夫斜眼瞟了一下雕像顶部的凸处:“要爬很高啊。你当时一点都不怕吗?”
  “我吓坏了。我爸妈就哄我,为此它们感到羞耻。”
  “听你这么说,我很遗憾。”
  “我还算好了。许多小孩只来这儿一两次。一直以来我都觉得难堪,因此我不时地来这儿。这儿能使我的灵魂重生。”
  “我明白了。”克里斯多夫说。
  “或许你要休息一下了。如果你坐在这儿的话,你会感觉很舒服的。”
  他半信半疑地看了它一眼。这雕像的尾巴有公园长椅那么高、那么厚,也相当平坦,但是上头有特斯布斯拉人舔过后留下的唾液痕迹。
  维特白色的脚趾勾住他有伤疤的肘部。
  “你还好吗?我说过你们人类可以死在户内,但是如果你感觉不舒服的话,你也会提醒我的,对吧?”
  “老人是享有特权的。”他咕哝着。维特把他抓得更紧了,他也试着靠在它身上。这时维特发出了咯咯声。
  “这声音表示它花了很大的力气。”艾姆说。
  克里斯多夫自己坐了下来。
  他坐在外星人的头部,腿和胳膊和它扭曲的身体缠结在一起。地面隆起的一块山丘撞到他的肾,痛得他晕眩,摇摇欲坠,几乎忘记了维特还在他的下面。维特受到他体重的压力,体液全部聚集到一块,拉紧瘦弱的皮肤支撑着他。艾姆说它的声音表示惊讶和微痛。
  “克里斯多夫,你还好吗?”
  “还好,”他呻吟着,“对不起。我马上下来。我需要吃些药片。你有没有受伤?”
  “只是受到挤压,”它说,“你的身体太热了!你怎么能够忍受呢?”
  “冷血。”他嘀咕着。然后他打开药盒,往维特身上喷洒一些金色的药水。
  “该死的。”说完,他往它的脸多喷洒些药水。
  过了一会儿,药水开始与空气中的水分发生反应,“砰’的一声炸开了,释放出胶状的有效载荷将维特围困在地板上。
  这时维特发出了如同岩石碾碎的嘎嘎声。
  “维特感到惊慌。”
  他从它身上走下来,往后退。胶状的斑点蔓延开来,布满维特全身,最后将它全身胶连在一起。它用一只脚拍掉一个斑点,结果扯下一大团肉。体液慢慢地流出来,颜色如润滑油一样,盖满了整个地板。
  “不要动,”他命令道,“否则你会伤害到自己的。”
  “克里斯多夫?”
  克里斯多夫不再用他的拐杖,而是全身靠在这尊雕像上,屏住呼吸。维特仍在地上打滚。
  “不要动。”他又说了一遍。那些药水释放出来的胶状物已经蔓延,并封住了出口处。这不会长久围困他们,但是他也不需要那么长时间。
  “你在干什么?”
  “引发一场外交事件。”说完,解开了他的拐杖。
  “你什么意思?”
  “我认识的几个朋友让我摧毁莫奈的画。你知道吗?人类无所亭亭很长时间了,一心想从你们这儿拿回这幅画。”
  他的拐杖装满了三种不同的无毒液体,压强很大。他的朋友本来叫他将这些液体喷洒在地球博物馆的画作上,速战速决。相反,他打开三脚架,对准斯宾尼雕像的顶部发动装置,以便将这些化学物质制成酸液。过后,一小滴绿色的酸液便咝咝地从装置的末端喷出来。
  “维特在尖叫,它很癌。”艾姆说。
  他望着维特。它在苦苦挣扎,想摆脱身上的束缚。腿上的肌肉都绽开了。
  “听我说,”他说,“那些胶状物能够围困住一个地球人。你的皮肤太娇嫩了,还是静静地躺着吧……否则你会伤得更厉害的。”
  维特战栗了一下。胶状物的缝隙中流出它的鲜血,弄得满地都是。
  “好。”维特说。过了一会儿,当它不再移动时,克里斯多夫准备摧毁这雕像。这时拐杖嘟嘟作响,酸液已经制成了。他瞄准斯宾尼雕像的顶部。
  维特有力的脚趾抓住他的膝盖,他向后打了个趔趄,身体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与维特流血的大腿缠在一起。他手里仍拿着拐杖,酸液如雨滴般洒在他们的身上。他闭上眼睛,手遮住脸,夹克衫上沾满了酸液,但是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头发在燃烧。
  “不要这么做,克里斯多夫。”维特哀求道。
  “太迟了。”他试图挣脱维特,不想再扯破它的皮肤,也不想自己在它发出汩汩声时畏缩不干。维特眼旁冒了一连串水疱,肌肉像融化了的奶酪。最后他终于摆脱了它,用肘部支撑着站了起来。他拿起拐杖,将酸液直刷刷地抹在斯宾尼雕像身上,就像上油漆一样。
  维特猛拉他的腿,发出嘶嘶声。艾姆翻译道:“住手!”
  他气喘吁吁地说:“事情是这样的。只要我们摧毁了莫奈的画,我们不仅可以惩罚你们的博物馆,也可以惩罚地球上对此置之不理的政府官员。我的朋友为此准备了一些聪明的小把戏,因为他们相信我可以来到这个地方。他们需要一个老人的帮助,尤其是像我年岁这么高的老人。但是地球展览馆戒备太森严了。”他的眼睛周围冒着燃烧的酸雾。雕像身上的酸液起了化学反应,开始燃烧。“另外,对我来说,那幅画比我妈妈更重要。你们可以说它使我的灵魂重生。”
  “你没有灵魂可言。”维特低声说。
  “我本打算告诉他们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但是总会牺牲个人的,你没看到吗?我做错了又怎么样?即使他们真的摧毁了它又怎么样?这场牺牲可能是徒劳的。他们说,不要因为赌气而做出不顾后果的事。为了拯救这幅画我甚至考虑过威胁那些政府官员。”
  “维特对此表示轻视。”艾姆说。
  “后来我又想——如果我们要把这些可爱的把戏带到银河系的中央,为什么不充分利用它们呢?我认为应该惩罚那些有罪的人,而不是无辜者。”
  天花板滴下一颗颗水珠,空气变得很潮湿。维特拍掉身上的酸液,发出嘶嘶声,身上冒着热气。克里斯多夫看见斯宾尼雕像慢慢褪色,但并没有受损。这种轻微的破坏或许可以修复。雕像中安置的排火系统慢慢驱散了酸液。他失败了。
  他无能为力了。身上什么武器也没有。之前他的朋友试图将炸弹安装在他的助听器里或软件里,然而这样只会把试验者炸昏的。
  “维特需要及时治疗。”艾姆悲伤地说。
  “好,好。”
  维特松开了他的膝盖,他终于可以站直身子了。拐杖的有效负荷已经用了一半,于是他把剩余的酸液全部喷洒在门上。现在保安肯定在外头了,正准备冲进来……没有理由不帮助它。
  “快去叫医生来。”他吼道。
  他看了仍完好无损的斯宾尼雕像最后一眼,强迫自己向下看。维特周围凹凸不平的地板上到处是金色的血和水。它也渐渐地没力气挣扎了。为了制止他的行为,它几乎把自己扯散了。
  有趣的是,他从来都不敢看到受伤的人,即便那人只有点皮外伤。但是现在他却敢直视维特,就如同看电影里一头怪物死去的惨景。在他退休之前,为了地球遗失的画,他曾经炸掉坐满特斯布斯拉人的飞船。为此,他曾经彻夜未眠,想象它们像人类一样死去。现在……
  “它们快来了,”他说,“挺住啊。”
  “维特疼痛无比。”
  他想应该先分散它的注意力。“我小时候做过一份兼职,”他说,“就是在我家乡当博物馆的导游。起先时间过得很慢,因为他们不相信我会带团,只是让我带些零散的游客。我觉得这兼职和你在这的工作一样,维特。我们至少有个共同点。”
  “我们没有共同点,”艾姆翻译道,“我不像你。”
  “我想继续在那博物馆里工作,但是已经没有人再前往欣赏那些作品了。因为馆里陈列的都是些复制品以及小摆设。我失业了。”他跪下来,拿起维特的皮试图将它粘在伤口上。这时维特喉咙里流出了橙色的泡沫。
  “为什么你告诉我这些。”维特问道。它忍着剧痛,甩开他正抚摩它伤口的手。
  “为了分散你的注意力。”他说。
  “为什么?为了侮辱我吗?”
  他再次看了斯宾尼一眼,雕像上金属的焊接处夹杂着浅黑色的条纹。
  它苦笑:“你认为我快死了,是吧?”
  “不!”克里斯多夫说,他道歉不是要侮辱它的,“你会好起来的。我会尽量让你忘掉疼痛的。”
  “疼痛?”
  “对不起。”
  “对我讲那么多没用的。”
  “它们很快就会冲进来了。我并不知道你的皮肤这么娇嫩,维特——”
  “住嘴。”说完,维特用脚趾支撑着前行,努力把自己拉到已堵上的出口。它的内脏都散开了,拖着地板;尾巴也松了,轻轻地拍打着斯宾尼。
  当它爬到距出口仅有一米之遥时,它听见保安在门上凿了个洞,准备冲进来。保安簇拥在胶状物旁边,开始拼命地撕咬,为了给维特找个出口。其中有一个将尾巴伸进洞里摆动着,准备当做救生绳救出维特。
  然而他们动作还不够利索。维特已经不能动了。空气中弥漫着嘶嘶声,好像一艘救生艇正在泄气,掩盖了它白色而又有弹性的体内的抽泣声。维特身体萎缩了,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这个保安把尾巴缩到门的另一端。特斯布斯拉人聚集在出口处。有四五个透过已被撕碎的胶状物盯着克里斯多夫。
  “你们不想进攻吗?”克里斯多夫问道。
  周围一片沉寂。他扔掉拐杖,举起双手。难道它们没有软件听不懂?
  “我身上没有武器。”他说。
  仍是一片沉寂。事实上它们都已经退到走廊上,躲得远远的。
  “你们不是要抓我吗?”他搓揉着脸,脸竟然潮湿了。他流泪了。
  还是一片沉寂。他望了这凹凸不平、难以行走的地板。他的拐杖都散了,里面什么也没有,根本没办法支撑他行走。
  艾姆突然说话了:“你位于死亡之地。请你离开这个地方,向博物馆馆长投降吧。”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他张开嘴大声吼道,后来他才清醒过来。原来它们进不来了。它们的艺术珍品都被密封起来了,被它们严格的信仰以及维特的鲜血摈弃了。他们要把维特的尸体留在这,与它钟爱的斯宾尼雕像呆在一起。
  他这么做是为了冒犯谁?
  过了一会儿,它们仍然没有进来。克里斯多夫拖着双腿走到斯宾尼的座基上,躺在雕像尾巴的曲线里。他静静地躺着,头和腿都靠在尾巴上,感觉很舒服。长满苔藓的地板很柔软也很舒适,如同维特说的一样。
  “躺着太舒服了。”他咕哝着,安静地躺着。他的腿开始疼痛,因为他曾被这不平的地板绊倒。他的双脚在颤抖。于是他蹋掉鞋子,在温暖又潮湿的空气中摆动着脚趾。
  他感到屁股下面有一块突起的东西,原来是他的照相机。他把它拿出来,切换到幻灯片放映,将影像投射到斯宾尼这尊白色的雕像上。沃霍尔。斯宾塞。毕加索的赝画。比尔·瑞德的素描。莫奈。还有他自己摆的一个姿势。维特。坟墓。又是维特。
  “这表情表示善意的微笑。”艾姆说。
  克里斯多夫从耳朵里扯下艾姆,扔向那些作品。
  过了一两个小时,他开始感到饥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