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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洛与塞尔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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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洛与塞尔薇》作者:[美] 艾略特·芬图希尔

  蓝山 译

  埃略特·芬图希尔于1993年首次在科幻杂志上发表小说。此后,他的名字频繁出现在《阿西莫夫科幻小说》以及《惊奇》、《科幻时代》、《怪人》、《原始科幻》等期刊杂志上,而他本人则作为近年来科幻小说创作领域中最富独创性的新星作家之一,逐渐受到评论界的关注。在高速发展的狂想型现代灵异小说家中,他的创作水平可与R·A·拉法第、霍华德·沃德罗普以及小巴尼尔·巴瑞特媲美。芬图希尔是纽约州罗彻斯特市一名面包糕点师的儿子,曾从事表演艺术并担任过化装假面戏剧和默剧的教学工作,两次获得单人艺术表演国家基金奖,现居住在加利福尼亚州圣达罗沙市。
  本文属于他的作品中节奏较缓慢的一篇(但行文仍不失其幽默风趣和奇思妙想),让我不禁回想起西奥多·斯特金那如诗如画的极品佳作。芬图希尔以其细腻的笔调刻画了文中两个怪异人物之间悲喜交织的奇特关系。

  “万事万物都有其特殊的气味。”米洛说。他全身瘫缩在舒适的金色扶手椅里,而医生则坐在他对面朴素的兽脚爪高背椅上。他紧张地用手指敲打大腿内侧,并四下打量整个房间。
  房间的基调极暗,室内陈设着带卷涡花纹的木制家具。医生的红木卷盖式办公桌后的窗户上悬挂着厚重的窗帘,旁边的墙上满是镶嵌在镀金框中的文凭,还有一张行医执照。他能闻到医生剃须后所用的乳液的香味,也能闻出上一名患者残留的气味:那一定是个体型庞大的女人,一个使用杂货店劣质香水、臭汗满身的食肉动物。
  “气味?”德沃尔医生一贯神情焦虑。他那副盘根问底而又过度不安的表情活像一张王牌,能在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将你于中最绝的牌引出来。他有一头拳曲的银丝,身上穿的套衫和肥裤子使他看起来像个布娃娃。他有些上了年纪,双颊和下巴松垮垮的,一如他身畔窗帘上的褶子;鼻梁上厚厚的框架眼镜放大了他疲惫的双眼,为它们平添了几分哀怨。他身材矮小,几乎与侏儒无异,但他的行为举止中从未透露出分毫的自卑,因此这也不甚引人注目。
  “我姐姐过去常这么讲。”
  “为什么?”
  “我不记得了。”太多的往事都记不起来了。除了睡觉以外,米洛生命的行进速度似乎太快了些,使得记忆如同匆匆过客,无法长久地存留于他的脑海。尽管记忆的片断和睡眠从不受他的欢迎,但它们仍形同鬼魅,不时滋扰着他。比如说,他姐姐的名字。虽然他强制性地认为自己已经不记得了,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只说出名字甚至于只想一想,对他都是致命的打击。
  长时间的停滞。德沃尔想利用沉默来套他的话——所谓“真空恐怖”效应——可惜没有得逞。米洛保持着他惯有的冷静。他想保守的秘密不是眼前这个精神科医生轻易骗得到的。
  德沃尔医生打破了沉默:“你睡眠好些了吗?”
  “好些了。”
  “开的药都吃了,嗯?”
  “对。”药片是一把双刃剑,虽然可以让他免受梦魇的滋扰,却也能让他失去冷静的自控能力。
  “我们来谈谈你的梦境吧。有你想谈的吗?”
  米洛极不情愿地说:“有。”他能在攫取诱饵的同时躲过捕鼠笼子里的圈套吗?
  “说吧。”
  “天很黑,在降雾。”
  “你在什么地方?”德沃尔问,米洛哭了起来,“没关系,让眼泪流出来吧。你不必马上回答我,好吗?”
  “我还做了一个梦。”
  “嗯……”
  “我梦见一个垃圾桶,那种大容积、装满了残汤剩菜和废弃物的垃圾桶。有辆轿车撞了上去。”
  “是你在开车吗?”
  “你没听明白!”米洛用拇指钩着裤腰往下拽,再将衬衫猛地提起,好让德沃尔医生能看见他的屁股,“它被撞得粉碎!所有的东西都冒着热气,滴着水,发出噼哩啪啦的爆裂声。”
  “你想给我看什么?你是想说你自己受伤了?可我没发现任何伤疤啊,米洛——我们在谈一个梦,不是吗?”
  “没错,这就是我刚才在候诊室里做的梦。我在那儿打瞌睡了。”
  “你梦见你的臀部在车祸中受伤了,对吗?”
  “不是的,不是的!是车上的挡泥板、发动机罩和引擎!它们被撞坏了!”米洛又哭了,“我是个怪物,十足的怪物!再给我开点药吧!要效力更强的!我快支持不住了!”
  德沃尔医生顿了一下,问:“米洛,当轿车撞上垃圾桶时,你在哪里?”
  “我还做了一个梦。”米洛不假思索地说。他生气了,像一个忍住眼泪的幼小的孩童一样破口大骂。
  “我们再谈谈上一个梦吧……”
  “有一扇窗玻璃碎了。”
  “就这些?”
  “就这些。”米洛觉得自己的皮肤和头颅也如窗玻璃般碎裂开,散架了,落入自己的骨盆中,而剩下的五脏六腑则被无情地撕裂了——但这一切只是南柯一梦。
  他声嘶力竭地大吼,仿佛在同飓风比试嗓门:“好痛啊!”
  “玻璃划伤你了?”
  “没有。”
  “我没听明白,米洛。你做梦时梦见你自己在什么地方?”
  “雾,垃圾桶和轿车,窗玻璃……”米洛枯瘦的手指死命攥住椅子边的扶手,仿佛自己坐的是张电椅。他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目光穿越过德沃尔医生,落在三千英里外的鬼魅身上。它们如同沉船舷窗边的死人,在过去的岁月里朝他频频挥手。
  德沃尔医生打断了他的沉思,“如果不想说就算了,米洛。”
  米洛呆住了,随即又颓然倒进椅子里。
  医生把手扶在骶骨上,身体微微后仰,扭动着脖子站起来,骨节中发出轻微的脆响,“好了,时间差不多了。很好,米洛,你表现得不错。我们一起谈了谈你做的梦,讨论了一下你的睡眠问题和你的姐姐……”
  “我没跟你提过我姐姐。”
  “好的,好的。我们得让你放松点,明白吗?我会给你增加氯丙嗪①的剂量,舍监每天早晚都会按时把药给你。我会通知他们的,你用不着操心。你只要尽量表现得好些就够了,懂吗?记得帮我记录下你做的那些梦,好吗,米洛?”
  “好的,没问题。”
  【① 氯丙嗪(chlorpromazine或thorazine):用于治疗呕吐、焦虑和精神紊乱的药物,是儿童情绪障碍的适用药。】
  德沃尔医生站在米洛面前,等待着他站起来。他的心理真空泵又
  开始工作了,他想把我从扶手椅上吸出来,再把我赶走,米洛心想。
  德沃尔需要睡眠了,他一直认为睡眠不足是美容的大敌。
  米洛站起身,连谢谢或再见都没说就转身出了门。候诊室里空无一人。米洛穿过候诊室,打开了大厅的门又顺手关上,而人却没有走出去。他等了三十秒钟,又走回德沃尔医生的诊室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
  他听见德沃尔拉开厚窗帘,打开一扇窗。窗户颤动了一下,同窗框擦出一声尖响。接着,他听见拉盖式办公桌咔嗒一声打开了,德沃尔开始对着录音机说话:
  “米洛就快要发现了。如果不是我及时阻止的话,他刚刚已经说出来了。在这时让他知道一切是最不合时宜的。我认为最恰当的做法是放慢他的速度。氯丙嗪对此有所帮助,但并不完全可靠。这件事很棘手。如果他太紧张,身体的过度疲劳会让他不由自主地说HJ}一切;当然,如果太放松了,他会变身。照目前的情形来看,不能再把他留在教养院了。需要找一个人来负责一些事务,我已经无法控制即将发生的事了。让塞尔薇到这里来吧,这是惟一的解决方法。记得今晚给塞尔薇打电话,哦,不,现在就打,马上打。
  “噢,对了!他又提起气味了,但好在他似乎没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还有一点时间……天啊,我必须睡一会儿,我的膝盖都快变形了。”
  录音机咔地停了。米洛听见德沃尔伸懒腰、打哈欠,接着传来脱衣服的沙沙声和德沃尔将两把椅子拼在一起时摩擦地面的响动。没过多久,他便鼾声如雷了。
  那台小机器!那个藏在德沃尔医生拉盖式办公桌里、包着打孔皮革的小盒子隐藏着米洛所有的秘密!它就像原始人的图腾灵魂:一个皮口袋、一片羽毛、一个藏在空心木头里的木刻娃娃,或是一切用以抵挡摄人魂魄的魔鬼和敌人的类似物件。只是如今恶魔已经占有了米洛的灵魂。
  候诊室里有一扇假窗户,厚窗帘后面只是一面墙,正对面则是一些翻版名画。米洛每次来看见的画都不同。有时他走出诊室看到的都已经不再是进诊室时看到的那幅画。德沃尔一定是雇了人悄悄进来换画,就像雇人给婴儿换尿布一样,只是他没见过罢了。每当米洛通过德沃尔医生把自己的灵魂传进那个皮革包裹的小盒子时,i画便从蒙德里安换成达利,从马奈换成蒙克或不知名的拜占庭画作。每幅画的装饰框上都有黄铜铭牌。现在挂着的是一幅中国的画,一只威武的猴立在云端,头戴插有华美羽饰的紫金冠,手中挥舞着一根铁棒。
  米洛蹑手蹑脚地从门边走到假窗户那里,躲在厚窗帘后等候着。原本平展的窗帘因此鼓出来好大一块,但他希望要是德沃尔出来,他会因为太困乏而忽略这一点。况且就算被揪出来也没什么坏处吧?无论在教养院或在学校,周围人看他的眼光虽然让他浑身不自在,但却给人以被宠爱的温馨感觉。
  候诊室里见不到日光,很难判断到底过了多久。但米洛觉得已经过了很长~段时间了,而他在此期间没有服用氯丙嗪。他胃里常常出毛病的肿块,那个老肿块开始隐隐作痛。米洛强忍住逐渐加剧的疼痛紧贴墙站着,呼吸着窗帘后的尘土。
  他最终还是冒险走了出来。鼾声已经停了。他把耳朵贴在门上,但什么也没听见。这个搜集米洛梦境的人在做梦时会是什么样子?米洛一点一点地悄声转动门扭锁,直到锁被转开;他将门推开一点点,往里偷看。
  真不可思议,房间里没有人!德沃尔不见了。扶手椅和兽脚爪椅仍旧摆在诊室中央,组成一张怪异而极不舒适的床。米洛踱进房间,关好门,似乎是为了确定德沃尔真的不在房里,为了确定自己的感觉无误。诊室里没有动静。窗户开着,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出口了,而诊室位于大厦的六楼。
  米洛就像一只在窥视洞里老鼠的猫一样,眯起眼睛,歪着头仔细观察着整个办公室。结论是,德沃尔不在。可能他在无意间站着打了个盹,而德沃尔就直接穿过候诊室出门了。米洛走到办公桌边,将盖子打开。录音机赫然躺在桌肚里。他打开录音机取出磁带,上面标有他的名字,整盘磁带都是关于他的。他把磁带放回机器里倒带。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绕过街对面大厦的顶层穿透了悬挂在窗棂上的一块水晶,在诊室的墙上撒落下彩虹般的七彩光华。水晶在微风中来回摆动、旋转,斑驳的色彩也随之遍布整个房问。米洛在此之前从未见过德沃尔医生的水晶或是它映出的彩虹。原来这个糟老头也非全无情趣之人!
  水晶棱镜撞在了闪着微光的窗玻璃上。磁带呼呼地转着,终于停下了。米洛按下了播放键:
  “米洛·史密斯。史密斯不是他的真名,我们只是这么叫他而已,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实姓。但他的名很可能就是米洛。十四岁。断断续续犯过很多相对而言不太严重的错误,如:妨碍治安的行为、殴打别的孩子、小偷小摸,等等。还经常逃学。由教养院代为监护已有约七年时间。总的来说,性格比较内向,很害羞,情绪极度紧张,有很多怪癖,很可能患有强迫性神经症。还有,其行事极为诡秘。
  “为他建档是因为他会做一些暴力性的、妨碍睡眠的梦,并惊醒别的孩子们。还有证据显示他有自残行为。他长期失眠,神经紧张。整个人看上去一团糟,眼珠深陷、骨瘦如柴,让我想起老照片里那些从奥斯维辛、卑尔根一贝尔森和达豪纳粹集中营中释放出来的犹太人。他要是再穿上条纹裤、戴上‘大卫之星’①那就更像了。
  “他每次来都像是在干等着这一个小时的时间快点耗光。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来了!为什么?这一定有原因。目前为止氯丙嗪的效果还不错。下周……”
  【①“大卫之星”(star of David):以色列国旗上象征犹太教的六角蓝星。】
  米洛按下暂停键,想了想。为什么他会来?没有人能强迫他,也没人能伤害他。他已经把自己伤得够厉害的了,他尽量控制自己,没有什么能对他构成更大的威胁。他在两张椅子上舒展开四肢,将录音机当成毛毛熊抱在怀里,再三思量:为什么?
  窗外,华灯初上。米洛不知睡了多久。夜幕已悄然降临了。睡这么久不太正常,有些危险。幸好没做梦。墙上仍有一道彩虹,一道全新的彩虹!米洛走到窗边将手挡在水晶前。
  原来如此!那块水晶如今只充当了道具的角色。彩虹一动不动。它是描在墙上的,而且肯定是趁太阳落到麦考利大厦时,临摹水晶上折射出的那道真的彩虹画上去的。有趣的是他从没注意过。不过他倒是常常背墙而坐,何况他每次来回都是忧虑重重,无心顾及其他。

  播放:
  “……我很想提醒我自己:塞尔薇已经找到利用佐恩引理来变身的方法了。她找到了变身原型链条中所有上限的最大元素……”

  停止。倒带。播放:
  “……变身……”

  停止。倒带。播放:
  “……变身……”
  停止。

  大厦下,开过一辆车,车窗没关,车内收音机的广播节目在讲述一只猎狗的轶事……一首老歌渐渐消失在消音器沉闷的响动声中,只剩下鼎沸的人声和汽车鸣笛的尖叫。看电影的人们陆陆续续来了。
  米洛仰视着墙上的彩虹,看着它在窗外昏暗的霓虹灯映衬下发出星星点点的光。

  播放:
  “……为什么每当我想起米洛时总会想到塞尔薇呢?难道他也跟我们一样?”

  停止。倒带。播放:
  “……难道他也跟我们一样?”

  磁带“咔哒”响了一下,然后是短暂的空白,可能是这一段被有意抹去了,抑或只是出了点小差错:误按了一个键,机器自动停了一下;要不就是磁带有点松了。但它马上恢复了正常:
  “现在我弄明白一些关于米洛·史密斯的事了。我知道他在这里做什么,他想对我干些什么。当他对我建立了足够的信任来向我描述他的梦境时,我开始懂了——奇怪的无生命物体的浪漫史、动物式的幻想、无形飞翔的感觉、他的极度恐惧;以及另外一些事实依据,就好比古老传说中梦想家被单上的神奇尘埃。
  “我一向采取的方法是错误的。我不该急于求成。我应该给他增加氯丙嗪的剂量,展开长时间的细致工作。三思而后行啊,德沃尔,否则你会误己误人。哪怕政府不愿再提供资金,也要强迫它付钱!姑且给它安上慈善活动的名目吧。天知道,对我而言这项工作不无裨益!”
  停止。倒带。播放:
  “……对我而言这项工作不无裨益!”

  停止。倒带。播放:
  “……对我而言这项工作不无裨益!
  停止。

  “德沃尔医生?”——走廊里传来一个声音。“德沃尔医生?德沃尔医生?是我,德沃尔医生!你在里面吗,先生?”外间的门上传出了一阵急切的敲门声,还有摸索钥匙的响动。
  米洛胃里的肿块更难受了,他不得不站起来以缓解疼痛。他轻手轻脚走到诊室门边向外窥探。室内没有开灯。只有大街上及附近建筑的灯光和广告灯箱的光穿过诊室的窗户透进来,在米洛推开的诊室门缝里投下一道灰绿的光——还有墙上的彩虹在米洛眼角映出半点光亮。
  在候诊室的一片漆黑中,米洛看见一个像小动物般的东西鬼鬼祟祟地赶在他前面,穿过诊室的门——那一定是彩虹的余像留在他眼中的幻影。
  除了彩虹以外,候诊室里空荡荡的。但米洛觉得自己刚才一定又打了个盹,因为墙上的画又变了。一定有人进出过候诊室,只是没把他惊醒。美猴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蒙克画的嚎叫的桥上的嚎叫者,连空气和江水也仿佛在一起放声嘶吼。
  他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在刹那间,米洛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转动的钥匙就是他自己。他又重新进入诊室,紧闭上门,心怦怦直跳。
  突然,他惊讶地听到候诊室里传来德沃尔医生的声音:“别开了,等一会儿。不好意思,我来开吧。我刚才可能睡着了。”
  是刚才溜出去的那东西!每个人都在监视我。米洛奔到打开的窗户边,跃上窗台——好高啊——他仔细聆听着。
  他把德沃尔的水晶从绳子上扯下来扔出窗外。水晶带着一道亮光骤然直落下六层楼,在一块路沿石上摔得粉碎。
  “……对我而言这项工作不无裨益!”
  他瞪着画有彩虹的墙——漆黑一片,彩虹不见了。或许是米洛自己的黑影挡在了上面,使它无法反射窗外的光线罢了。他听见走廊的门打开了。
  门外的声音高了八度:“噢,很抱歉,医生,我必须得来巡查一下。我好像听见有人在这里,我觉得可能是您,但我需要确证一下。”
  “没关系,我很高兴您来巡查。何况真的有可能不是我在这里,而是别的人。”
  “对啊。这里一切都还好吧?”
  “很好。况且我还有武器,记得吗?”
  “记得“但我还是觉得不保险。”
  “我觉得很保险。”
  “当然,负责这里的是你,医生。”
  大门关上了。诊室的门被推开了。米洛纵身跳了下去。
  “你一直都能那样飞吗?还是说这只是场疯狂的意外事敝?”那个大个儿孩子叉起米洛的一根薯条——“不介意吧?”——然后把薯条送进嘴里。他只比米洛高一英寸,但脸上那副白鸣得意的神情让这个差距显得要多出5英寸来。要不是吞咽薯条的话,他会一直不停地说下去,“如果你能随心所欲地飞的话,小家伙,我倒是有个提议。”
  他们正坐在一间油腻的大饭店角落里。那里的灯光如同漂白剂般强劲刺激。面如土灰的烟鬼们啜着咖啡自言自语,声音或大或小。一个身材瘦小、牙齿疏落的俄克拉荷马州妇女正用一只手摇着她那刚学走路的孩子的助步器,另一只手则紧攥着一块冒绿油的热狗面包往嘴里送。临桌有三个大学生在啃着夹肉面包,讨论着海德格尔。老板亚理士多德·吉特西则一边擦着烤架,一边把电话夹在肩头同女朋友甜言蜜语。
  那大孩子戴着一顶圆顶黑礼帽,穿着一件黑皮夹克,是那种意大利街头暴徒爱穿的大衣样式,而不是摩托车手常穿的那种。他的裤子是系带的红白垂直宽条纹裤,松垮垮的;鞋是丹士金牌黑皮鞋——他难道是走钢丝的?或是芭蕾舞演员?从他的衣着上很难判断出其职业。
  “嗯?你会飞吗?”
  米洛用一小块烤奶酪蘸起一些调味番茄酱,但却没有吃下去。他把一整盘薯条推到大孩子面前。“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谢谢,我吃饱了。”
  米洛偷偷瞅了一眼自己的衣服,这才发现自己穿的是什么:T恤衫、泛白的牛仔裤、胶底运动鞋和牛仔皮带——这是他们去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有带套索的梵天牛皮环扣。
  “你不是在企图自杀,对吧?”
  “嗯,不是的。”
  “我觉得你应该可以再飞,你肯定有这天赋。我刚才正好路过,看见你像炸弹一样呼啸着落下来,还听见你砰一声砸在地上。我一时间还真有些不知所措。然后我冲上前,看见你躺在你的翅膀里。那是翅膀吗?你从哪儿弄来的?那对翅膀和你收起来的那堆羽毛是你自己做的吗?你用了空气动力学原理,对吗?告诉我吧!我是搞表演这一行的,小家伙。我会帮你的。给我讲讲……吃个馅饼吧?”
  米洛从桌边站起身,四下张望找寻出口。
  “嗨,坐下来。我还没说完哩。你想去哪儿呀?我敢肯定你无家可归。你瞧瞧你自个儿那模样!我可以给你找个地方住,不用卖苦力,不用交租金,只要跟我谈谈就成。小家伙,咱们谈谈吧。”
  米洛正待要走,小腿突然一阵剧痛,让他无法举步。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根没有磁性的指南针。该往哪里去呢?不能回教养院了——他们会把他送回德沃尔那里的!除了那里,别的地方都大同小异。他甚至可以住在这个饭店里自言自语,呼吸烟味,品尝油腻。他可以死在这里,可以给刚学走路的孩子摇助步器,直到老死。
  “回来,”大孩子说,“我给你买块馅饼。我富可敌国,跟克罗伊斯①一样富有。我是搞演艺这行的。”
  【① 克罗伊斯(croesus,?~约前546年):吕底亚王国末代国王,在位时期约为前560~前546年,相传为古代有名的巨富。他的名字后来成为“富豪”的代名词。】
  米洛坐了下来,“可我不想说话。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有人在追踪我。他以为我有一些他想得到的东西,可我一无所有。我看上去像是有什么值钱东西的人吗?”
  “那些翅膀呢,孩子?它们一定很值钱。”
  “你看我身上有任何隐秘的口袋吗?”米洛把手臂伸过头顶,说:“你一定是看走眼了。我是运气好才安全落地的。”
  “我可不这么认为。这件事很蹊跷,小家伙。但我无所谓,我挺喜欢你的,况且我就是靠不可信的东西讨口饭吃。看这个。”大孩子从里面的马甲口袋中拿出一张名片,扔到桌子对面的米洛面前:

  ☆☆☆星月☆☆交辉☆☆☆

  为各类节日庆典、大型会议、社交聚会、
  戏剧表演和宣传活动等提供
  内容丰富、形式多样的
  精彩表演、梦幻场景及木偶剧
  S·维杜奇 表演大师
  (为资深顾客提供等解构化服务)

  “什么叫等解构?”
  “这是行话,小家伙。专业使用它的人一般都知道;他们看到名片上的字,自然就知道我能提供什么样的服务了。这是我的副业。”
  “它指的是什么?”
  大孩子斜倚过桌子,眼睛直盯着米洛的神情以注意他的反应,然后一字一句地低声说:“你看,假设你有两个球,一大一小,密度同砖块差不多。我说我能够把小球拆开再组装成大球,或是将大球拆装成小球,其间任何一个过程都不加入或减少任何材料。你觉得容易办到吗?”
  “这正是迪迪想知道的!”米洛从扶手椅中惊起,如同触摸到高压电线一般。八年来,他从未提到或想起过这个名字。他咳嗽了一下,想掩饰自己的惊惶,但大孩子并没有因此而漏过它。
  “迪迪是谁?”
  “我不知道,总之是一个人吧。我说过了,我不想说话。”
  “她是个极聪明的人吗?”
  “她是我姐姐。别提她了,行不行?”
  “行,行!”大孩子说,“我家里也有些聪明人——聪明人或是古怪的人,随你怎么叫都行。我是惟一一个正常的人……看看名片的背面。”
  米洛不得不翘起名片以便看清楚些,他看见了——名片背面横着一道彩虹。
  “我是个演木偶戏的人,小家伙。我就是S·维杜奇,星月交辉股份有限公司巡回表演艺人。我希望你能跟我合作。你认为怎么样?你也会同克罗伊斯一样富有的。”
  “我不知道。你今晚会收留我吗?”
  “我不是说了会吗?我们走吧。你累了吧?等一下——吃馅饼吗?”
  “不吃。”
  “那你叫什么名字?”
  “米洛。”
  “好的,米洛。跟我来,小飞侠。”S·维杜奇将一块银币扔进一整杯水里,又从地上拾起一只踏扁了的万宝路空烟盒,撕去侧面,盖在水杯上。接着,他托住烟盒盖,将水杯倒扣在桌面上,再将烟盒盖抽出来。银币停留在了倒转的水杯底部。“怎么样,不错吧?当是服务生的小费吧。没关系——吉特西喜欢我。”
  米洛跟随S·维杜奇穿过那群喝咖啡的炯鬼、做雇工的母亲和大学精英们——有个妓女走了进来——他们走过柜台出门去。
  “再见,吉特西,你这个老投毒犯!”S·维杜奇说。
  “再见,星月交辉!”
  他们走入门外微凉的夜风中。
  走过了二十个街区,天越来越黑了,周围的房屋也越发破烂。米洛觉得迪迪正躲在垃圾箱后注视着他,他只好尽量不朝她那个方向看;有个皮条客开着一辆1919至1930年间出产的卡迪拉克轿车经过,迪迪利用这一瞬间掩护好自己;她又站在了一所廉价公寓的窗口,将望远镜对准了米洛。德沃尔和她在一起。他个头矮小,四处都可藏身,他甚至可以躲在消防水龙头后或下水道井盖下,给迪迪打电话告知她米洛的下落。迪迪有自己的警服、巡逻车和手枪。德沃尔也有一支手枪,他自己说的。
  不要再想迪迪了。要试着不去想某些事情,让它们存留在被遗忘的角落里。代价就是长在胃里的结瘤——和失眠。不要再想……想谁了?
  他们来到一个布满烟尘的临街铺面前,S·维杜奇掏出钥匙。
  在一扇凸窗上用模板印着几个显眼的连体字“芳草绿荫”,下方印着“喝杯咖啡聊聊天”。铺面里透出一丝红光。
  S·维杜奇转动钥匙,推开门。
  门枢吱呀作响,窗户也跟着呻吟起来。一阵馥郁的紫藤花香弥散在空气中。
  “万事万物都有其特殊的气味。”米洛说。
  “安那克萨哥拉①的理论!”S·维杜奇说,“气味、芳香、精油味、知觉力!万物无所不在,没有物体能像它的表面那么稳定!这就是我干的那行,小家伙!你是怎么知道的?”
  【① 安那克萨哥拉(Anaxagorus。约公元前500~前428)古希腊唯物主义哲学家,著有《自然论》一书。】
  “我姐姐过去常这么讲;没什么特别的。”
  他们走过倒扣着椅子的圆桌,在屋后转进一个小角落,维杜奇轻轻打开一盏灯。旁边是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来吧。”
  他把米洛带到楼下漆黑的小剧院中,圆形的舞台周围有十几条从教堂搬来的长条椅。舞台上有一张带帐的大床。
  “你可以睡在这里,我睡楼上。拐角那里是洗手间。我把楼梯井上的灯给你留着,免得你害怕。明早见,小勇士。”
  S·维杜奇摘下圆顶黑礼帽。他晃了晃头,褐色的长发如瀑布垂练,披散到腰际。
  “你是个女孩!”米洛叫道。
  “当然啦。你以为?”
  “‘S’代表什么?”
  “塞尔薇。祝你美梦香甜,小家伙。”她爬上楼梯,将米洛一个人抛在地下室无边的黑暗中。
  星期天早上,迪迪坐在图书馆里,米洛拿着一本苏斯博士①的书坐在她怀里。他盯着她的书,书上的插图有的像叠得很古怪的信封,有的像子午线扭曲的地球仪。
  【① 苏斯博士(Dr.Seuss,1904~1991):当代美国最受欢迎的儿童文学作家及插画家,其个人丛书包括《带高帽的猫》、《鬼灵精》、《绒毛树》等。】
  迪迪说,有些字母是希腊语,有些则是德语。有一个希伯莱字母:阿尔发(α)。阿尔发后面是一个极小的零。阿尔发加上一个小小的零,后面跟着一个懒洋洋横躺着的8:这代表无穷尽。
  “你是这么做的吗,米洛?”迪迪低声耳语。她没盼着米洛回答。妈妈正在家洗手。洗手,洗手,不断地洗手。
  突然间,他又回到了芳草绿荫黑暗的地下室,空气中充斥着令人昏昏欲睡的图像,红的、绿的,各种错综复杂难以分辨的几何图形。他觉得自己似乎刚尖叫了一声,但四周毫无动静。他将自己从头到脚摸了一遍,以确定自己还是个人。他摸了摸自己的皮肤上有没有长毛、肩胛骨上有没有长翅膀。
  塞尔薇跟德沃尔是一伙的——当他记起自己身在何方时,这个想法如同一根钢针猛地刺穿了他。
  他又睡着了。他面前摆放着七支蜡烛,还有一支代表好运。正当他要吹灭它们时,他发现自己吹不动了。他化成了吹向火焰的那阵风。这想法只持续了一秒钟。蜡烛熄灭了,他笑了,但周围的人却都在厉声尖叫。一些孩子还用手捂住了眼睛。
  “出什么事了?”米洛问。
  迪迪满脸好奇地注视着他。不,不光是好奇,她脸上还写满了欲望。
  妈妈没见到当时的情景,她正在厨房里一遍又一遍地清洗水槽。爸爸双目圆瞪,张大嘴一动不动,肌肉像一只受惊的流浪猫一样绷得铁紧。“你干什么?你这算是什么恶作剧?”他舔了舔嘴唇,向整个房间扫了一眼,目光中带着狂野的神色。
  “没事!没事!”他跑到门边又折了回来,拳头攥紧了又松开来。“我什么都没看见。”他摇动着其中一位客人说,“闭嘴,都给我闭嘴!没事了!”
  大家都止住了哭,但仍心有余悸。
  “没事了,对吧,米洛?对吧?”
  “对,爸爸。”
  “这可真是一场恶毒的玩笑,米洛。你刚才是躲到桌子下面去,又钻出来了,是吗?别再让我逮到你开这种玩笑。”
  米洛再也不会了。
  “怎么了?”塞尔薇穿着她的条纹裤和无袖背心,在地下室门边投下一道侧影。楼道里微弱的灯光洒落在她身上,她仿如一弯柔美的新月照向大地。
  “嗯?”他坐起身来。原来他一直和衣卧在被单上。
  “你刚才惊叫了。怎么了?怕黑吗?说吧,别不好意思。”她向他走过来。反射进来的微光穿过几缕发丝在她裸露的肩头跳跃。她拂开发丝,一瞬光亮落在她的半边锁骨上。
  米洛抬头凝望着她那张线条柔和简单的脸庞、宽阔的额头、光洁温软的鼻梁和圆润的嘴唇。轻软的背心飘过她的肩头和瘦小的胸脯,掩在她身上。弥散的光线在她胸前投下X射线般的阴影。接着,她便融入了米洛床边无所不在的黑暗中。
  “你别过来。”
  “你不会以为我要施暴于你吧?我得打开舞台后的一盏小蓝灯,那是技师在作舞台指导时用来照明的。你要是想打开两三盏强烈弧光灯也可以,控制板就在那后面。我刚才正要去给你开灯呢。不用说谢谢。”
  “好吧,把蓝灯打开吧。可你别碰我。”
  “你真讨人嫌,你知道吗?”
  当塞尔薇经过他的床边消失在房间后浓重的黑暗中时,米洛将被单紧紧攥住,裹在身上,整个人蜷缩在床帐下。塞尔薇的身影偶尔会闪动一下,但只看得见她的一方肌肤、一个衣角或是跃动的几块光斑。米洛听见咔嗒一声响,幽暗的蓝光从一道窗帘的角落里透出来,然后窗帘被拉开了,黑暗的房间连同空气一起被染成了蓝色。一眼望去如同潮水退去后的蓝色沙滩,布满了被冲刷到岸边的沾满蓝色海藻的废弃物。
  “还行吗?”她问。
  “不错……我刚才真的尖叫了?”
  “对啊。”
  “不是因为黑暗。我不怕黑的。但现在这样更好些。谢谢你。”
  “不客气。没事了吧?”她在舞台上兜着大圈,穿花拂柳般绕过长椅,走过房间。
  “嗯……嗨!”米洛在她正要走上楼梯时叫住了她。
  “什么事?”
  “为什么舞台上有一张床?”
  “别问那么多。”她步履沉重地走上楼梯。
  米洛听见她四下走动,然后躺下来,不久便喃喃入梦了。
  他们是同谋。肯定是一伙的。米洛低声自语:“我要监视她,找出她的秘密。她和德沃尔的秘密。他们一定想干些什么。还当我是个白痴,看我怎么捉弄他们。”
  今晚不吃氯丙嗪了。他身上隐隐发痒,但说不出是在那个部位,手也够不着。每次一闭眼他便睡熟了;可只要一睁开眼睛便又觉得已经醒了好几个小时了。他的每一个知觉都同德沃尔的恶意以及塞尔薇的阴谋相联系。他像一个遭遇轰炸机的步兵那样对自己说:“警觉些,米洛。”
  迪迪让他坐在膝头,轻轻把他抱在怀里说:“世上的一切都是由数字构成的,这是毕达哥拉斯说的。无论是什么东西,总有些相似的地方,明白吗,亲爱的?什么?相似的地方是不是数字?欧几里德全错了。一个小男孩同一张美国银行的万事通信用卡之间是没有完全对等关系的,不是吗?两者如同天使与普通物品,是没有共同点的。小男孩面孔上有七窍,长着屁股,会挤眼睛,可信用卡却同任何地方都联系在一起。小男孩和信用卡在拓扑空间中不属于同一个属。”
  “可有些东西的确是一样的,无论你是从甲处到乙处或是从乙处又回来,无论你是什么,你都是你,不对吗?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为什么要留意这个呢,迪迪?”
  “米洛,你为我变化一下吧。当你变身时,我从来都不希望你停止。我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样我们就不会失去你了。” 她使劲翻动书页,由于用力过猛而撕裂了几页。图书管理员说了句什么,但迪迪没理会他,“或许这跟等解……”
  楼上:“嗨!你还好吧?”
  “什么?”
  “你又尖叫了。”
  “对不起!”
  地下室里没有阳光,只有蓝色的灯光,让人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米洛在做梦与清醒之间穿行,如同一列地铁在黑暗的都市中隐现于站台与隧道之间。他起身去洗手间,跌跌撞撞地走过“后台”的控制板,那里堆着体积庞大而古旧的电阻、穿了绳子的带夹写字板、空可乐瓶和灰尘。当后台的光照不到他时,他根据自己的脚步声判断出了自己的方位。他走到铺有地砖的洗手间,脚步声的回响更大了。
  洗手间的门开着,门边还有一个装满脏水、用来清洗拖把的桶挡着。脏水表面泛着浮渣,映出几道彩虹。日光透过浴室窗户溜了进来。
  米洛走进阳光里小便。阳光、小便、清晨的微风,组合成一场虔诚的祝祷①。他走过彩虹和电灯调光器,穿过舞台回到楼梯处。火腿的香味飘进了他的鼻子里。
  【① 基督教礼拜仪式的最后一个程序。】
  正当他要上楼时,一只巨大的乌鸦从上面探进了楼梯,呱呱叫了几声,然后用尖锐嘶哑的声音说:“汤煲好了,小家伙!”
  米洛吓得倒退三级楼梯。
  紧接着,塞尔薇的脸出现在乌鸦的旁边。她继续用乌鸦般的声音说:“人类可以享用鸡蛋和烤面包!木偶可以享用画上的鸡蛋和烤面包!”她又伸出一只手臂,上面套着的木偶由五六个穿着雨衣的小人组成——其实就是个有很多下颌在一起牵动的木偶,说:“呀!咿!”
  “哦,闭嘴,”塞尔薇说,“不然我就给你吃一张钓饵蚯蚓的画。”她身子一缩,同她的木偶一起消失在视野里。过了一秒钟,小人又出现了。“作钓饵的蚯蚓!”它们耸了耸肩,“我们不爱吃那种蚯蚓!”它们跑开了。
  楼上的墙壁上挂满了海报、面具、手动偶和木偶,大小各异,规格不一,都用吊钩和线挂着。还有饮宴古典音乐会、英国童话剧、贝克特、尤内斯库、查拉和阿尔托的戏剧演出宣传海报,上了光漆、用锡装饰出浮雕图案的香烟旧广告画。还有一张墙面那么大的照片,照片上的人愉悦地微笑着,像飞鸟一样从高高的窗户往下面的大街上跳——楼下,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人对此浑然不觉,仍费力蹬着车前行。海报下写着一行法文:“SAUT DANS LA VIDE”。
  “跃入虚无之中。”塞尔薇解释道。
  面具中有青面獠牙、眼若铜铃的巴厘岛妖怪、狮头、猴子、青蛙、大型昆虫、外层是美女而里层是骷髅的恐怖面具,以及各种各样的小丑鼻子和一个幼虫状、夸张而又栩栩如生的瑞士嘉年华舞会面具,塞尔薇说这是巴塞尔的一个“生意合伙人”送的。木偶包括已经挂好的大乌鸦和小人儿、带黑帽子的胡子大盗、庞奇与朱迪①、头盔上饰有羽毛的疯狂的奥兰多②以及各种动物和其他小玩意儿。还有一个木偶大小的印刷机、以廉价公寓的窗户为嘴巴的城市街区楼、一片以星星为眸月亮为唇的天空、一座高山、一套锁和钥匙、一架长腿飞机、一辆发动机下带牙齿的卡车以及其他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① 庞奇与朱迪:自维多利亚时期起即风行英国的滑稽布袋戏中的主角。】
  【② 疯狂的奥兰多:根据意大利传奇诗改编的提线木偶戏中的主角。】
  万事万物都有其特殊的气味。
  塞尔薇已经将一个圆桌上的椅子搬了下来,正在摆放两盘热气腾腾的鸡蛋和烤面包。几只苍蝇嗡嗡地绕着她。
  米洛走上前,苍蝇又在他的头颈和脸上发现了新大陆。他用手挥赶它们。
  “别这样,”塞尔薇说,“它们是我的朋友,这是埃里克和梅西塔贝尔,小一点的那只叫比尤拉。别碰它们,它们是从州府来的。”
  “你说真的?”
  “我是个素食主义者,行了吧?”
  “那猪肉呢?我闻见火腿味了。”
  “猪肉我也不吃。但锅灶上的油我可没办法完全清除,那是这里的业主的,不是我的。行了,快吃吧,小家伙。还有一整天的活在等着我们呢。”
  米洛坐了下来。塞尔薇倒上两杯咖啡。
  “你很另类。”米洛说。
  “另类很好啊,我喜欢。”
  “你并不富有。否则你不会住在这种地方。”
  “我说过我很富有吗,米洛?”
  “富比克罗伊斯。”
  “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塞尔薇将面包涂上蛋黄,叠起来送进嘴里,“我说的是靠衣服上的皱褶发财。我的主顾们在桌子下面睡觉,一觉醒来衣服上满是皱褶,明白吗?靠衣服上的皱褶发财,这才是我说过的话。这是《圣经》上惯用的说法。”
  “知道了。如果这地方不是你的,那又是谁的?”米洛咬了一小口面包,摆弄着咖啡匙问。要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样才能达到目的。
  “芳草绿荫的业主?你不认识。”
  “你是他的下属?”业主一定是德沃尔,他想。
  “见鬼,才不是呢。我是这儿的合伙人,我们之间没有依附关系。我的艺术才华得到了赏识,懂吗?你为什么不吃了?想吃肉了?”
  “不是。”
  “那你干嘛?”
  米洛开始吃鸡蛋,然后开始狼吞虎咽。他风卷残云般吃下面包,又将盘子舔得干干净净。
  塞尔薇又给他添了些咖啡。“你动作得快点,我们还要穿城去表演。”
  “我们?”
  塞尔薇将米洛从桌边赶开,收拾、清洗碗碟,同时吩咐米洛把椅子倒扣回桌面上,把地面打扫干净。她弯腰钻进柜台后面绿篷布遮住的角落,拖出两只黑色手提箱,将其中一只递给米洛。
  “等一下。”她打开自己的箱子,拿出一顶折叠成扁平状的高顶礼帽。她正要设法使帽子恢复原形,那帽子就抖了抖,撑开了。她用手指转动帽子,让它落在米洛头上。米洛不由得倒退了一步。她又从柜台后抓出自己的黑顶圆礼帽,同样用手指旋到自己的头上。
  “看到了?这只是我们干这行的耍的一点小花样,小家伙。如今你也是我的合伙人了。星月交辉!”
  手提箱上也印有相同的字样,塞尔薇的箱子上是:
  ☆☆☆星月☆

  他的箱子上是:
  ☆交辉☆☆☆

  “我非戴着这帽子不可吗?”他问。
  “当然啦!你戴起来还很合适呢。它变化时的样子很酷吧……”她走到他面前打开门锁,他似乎听到她说,“……就跟你变身时一样。”
  他们只在阳光中走了几分钟就到达了地铁站,又走回到地下。他们并排坐在摇晃不定、闪闪发光的车厢里,把箱子平放在腿上。这样子很奇怪,但塞尔薇对此却一再坚持。她还非要米洛坐在她左边,这样两个箱子上印的字就会冲着车厢走廊排列成:

  ☆☆☆星月☆……☆交辉☆☆☆

  “免费广告。”她说。
  只可惜没人看。从没有人在地铁上东张西望,那样只会惹来麻烦。米洛听说在地铁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婴儿在这里出生,水会从石头里涌出来,圣经启示录里的四名骑士还会在商人们的翻领中大叫大嚷。因此每个人都目不斜视,手肘紧贴着大腿根部,翻看他们的《新闻周刊》、《国家调查员报》和《纽约时报》。
  “昨天我跳下楼时你在大街上干什么?”当地铁运行在曼彻斯特大道与拉斐特公园之间时,米洛问道。要像没事闲聊似的问她,“你当时正好在楼下,对吧?”
  “我的广告传单上这么写着:‘有一男孩表演从麦考利大厦东北角坠落’。”
  “得了吧,少胡扯,塞尔薇。”
  塞尔薇很不自在地在拥挤的座椅上动了动,“拜托!你是个神秘的人,可我不是,小勇士。我当时正好要去一个地方,就这么简单。我说你就不能坐过去点?”
  米洛朝座椅角上挤了挤,“你去过我掉下来的那座大厦吗?”
  “你指的是你飞下来的那座大厦吧?可能去过,是去过。干嘛?好像去过吧。”她把目光移开。
  别太心急,她已经察觉到我有所怀疑了。她很有可能以为我在大厦上见过她,所以要编个借口来骗我。
  “我觉得好像是有个主顾在上面,如果没记错的话。”塞尔薇说。
  “要求提供等解构化服务的资深主顾?”
  “不是,嗯,差不多吧。他需要一些画,大师的翻版名画。是定购的。这只是我的另一项副业。我在那个街区有好几个这样的顾客。那你当时又在上面干什么?”
  “看精神科医生。”
  “你神经错乱了?”
  “我只是紧张,比如睡眠不太好。”
  “没错,我觉得你也是。”
  “什么意思?”
  地铁停了下来。塞尔薇偷偷往米洛那边靠了靠,又坐直了。门开了,两个商业主管模样的女人腋下夹着公文包冲了进来,一边还议论着小麦期货未来的走势。她们抓住一根立柱站定。门又关上了,地铁列车颠簸着继续前行。
  “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你一直在睡梦中大喊大叫,害得我只睡了半宿。”
  “我喊了不止一次?我都喊了些什么?”
  “谁管你?跟着我,米洛。我会教你如何安睡的……我们到下一个车厢去吧,我不喜欢那两个女的。”
  “我提到迪迪了吗?”
  “你开口闭口全是迪迪,米洛。起来吧,我们到下一个车厢去。她们在盯着我看。”
  其中一个女主管正在往塞尔薇这边挤:“星月交辉?嗨,星月交辉!我想跟你谈谈!我有桩生意要跟你做。哎!”那女人半带哀求地叫。
  塞尔薇推着米洛挤过通道,使劲拨开每一个挡住他们的人,不顾他们对此恶言相向、咒骂连连,一直穿过两个车厢才停下来。
  “我讨厌她。”她终于开口说话了,“我刚出道时替她干过,她至今不肯放过我。”
  “你为什么说我开口闭口全是迪迪?”
  “这是个大城市,米洛,你想说什么都行。”
  地铁到站了。他们挤下车,夹杂在涌动的肩头中前进。地下大厅里,挤满了工人、购物者和学生,你很难从中找出几个带人样的。米洛很负责地牢牢握住手提箱的把手,这让他不禁想起他的胃牢牢握住的那东西。它紧紧植根于斯,以至于让他忘记了那是他曾经做过的事,还让他误以为那是他所受的苦难。他们走出地铁口,来到一个铺了卵石的广场。广场由一条通向公园的巨型拱形走廊一分为二。公园里阳光明媚。
  塞尔薇欢快地疾步走着,米洛加快了脚步跟上她。他们穿过走廊,走过一个足球场大小的草坪,沿着一条林荫土路前行,直到一个野餐点映入眼帘。
  “就是这里了。”她说,“员工野餐点。丁土布普斯股份有限公司之类的公司的员工会来这里吃午餐。他们愿全额支付演出。看着吧。”
  有几个小孩子从野餐点向他们跑过来。
  在孩子们吵吵嚷嚷地跑近时,落在塞尔薇后面好几码的米洛发现塞尔薇的手提箱在半空中停住了,而塞尔薇仍在往前走,丝毫没有觉察到任何异样。这好比一只拖船妄图将海岸线拖进大海。塞尔薇突然又被猛地拉了回去。
  孩子们咯咯笑了。
  塞尔薇满面怒容。她狠狠拽了一下箱子,可箱子纹丝不动;她用手推了推,无奈地斜倚在箱子上。孩子们笑得前仰后合。
  她恨得咬着牙根对米洛说:“踢它一脚。”
  “嗯?”
  “踢它一脚。”
  米洛照办了。箱子直端端飞了出去,将塞尔薇绊倒在地。米洛赶忙上前帮忙。
  “你这呆瓜,”她说,“这是表演的一部分。把手给我。”
  米洛稀里糊涂地伸出手。塞尔薇抓住了他,将他拉倒在她身上,语无伦次,手舞足蹈。
  “停下!”她叫道——语调充满了戏剧性。
  孩子们大叫着跑回野餐点去呼朋唤友。
  米洛眨着眼睛喘着粗气俯卧在塞尔薇身上,塞尔薇面朝天哈哈大笑。
  “你会干得很棒的。”她说。
  他们俩的胸脯正对着,米洛能感觉到她套衫下的丰胸。他的腿正好压在她的腿上。她的头发在摔倒时从礼帽中冒出几绺,轻拂在他脸上。
  他挣扎着爬起来,把衬衫掖好,擦擦脸,戴上掉下来的高顶礼帽。
  塞尔薇站起来,两人拾起手提箱继续往前走。
  “你为什么要穿得像个男孩?”他问。
  “这就是娱乐业,小家伙。这是从事娱乐业的需求。你又为什么要穿男孩子的衣服呢?”
  塞尔薇找到了丁士布普斯的老板,开始在指定地点布景。
  在“☆交辉☆☆☆”手提箱中有塑料管、帐篷支柱和彩色尼龙布,布的褶边还缝上了套筒,以便用塑料管和支柱搭建帐篷。
  他们花了十五分钟来搭建木偶戏台,又用了五分钟来赶走孩子们,并夺回他们从米洛箱子里掏出的零件和精巧的小工具。
  木偶戏台一搭建好,塞尔薇就毫不留情地把小孩子们都轰走了。
  “这是我们的地盘,懂吗?”她一边对米洛说着,一边在尼龙布里透出的红色灯光中弯腰把木偶和道具挂在戏台幕后的吊钩上,“米洛,除了演员外,其余闲杂人等都不可在此停留。如果丁士布普斯先生回到这儿来了,我们把他赶走;如果美国总统来了,我们把他赶走;如果万能的上帝和圣彼得、圣保罗来了……怎么办?”
  “嗯?”
  “我们怎么办?”她有些恼了。
  “我们把他们赶走。”米洛答道。
  “这就对了。要懂得区分不同的人,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她的手臂在台下几个倒挂着的木偶中伸进伸出,演练着木偶戏中间的过渡环节,“去找那个穿制服的人,告诉他我们已经准备好了,然后回到我这里来。记住了吗?”
  “遵命!”米洛跑开了。
  塞尔薇的木偶戏是一个中国的神话传说:石猴。
  米洛蹲下来,在她咯咯叫、皱眉或用手肘碰他的时候给她递东西。他看得入迷了。
  首先表演的是宇宙产生的初期:天地问的十二万九千年①被分为十二支(每支出场表演六十秒),依次为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吵嚷个不停。又过了两千七百年,塞尔薇的盘古将天地间的混沌(由竹竿和线操纵一只胶质球来表演)劈成了碎片。当戏演到一半时,石猴终于从花果山顶的一块巨石中诞生了。塞尔薇装出古代道教圣人颤巍巍的声音给观众介绍说,那块石头正好高三十六英尺、周长二十四英尺。
  【① 该小说中关于《西游记》的情节描述在数字上与中文原文有出入,可能与作者所参考的《西游记》荚文版翻译有关。在此按本文作者所采用的数字翻译。】
  不服拘束的猴王从玉皇大帝和阻碍他的神仙那里盗得灵丹妙药、金银珠宝和神力无边的武器后离开天宫,震惊天地。最终在与如来佛祖打赌时,他在天尽头的五根擎天柱边撒尿——有的孩子开始鼓掌,有的发出嘘声,有的则紧张地偷笑着——结果那五根柱子原本是佛祖的手指。佛祖抓住了可怜的石猴,将他囚禁在铁山之下。落幕。
  幕一落,塞尔薇就赶紧说:“收钱。”她提高嗓门宣布,“在木偶戏台前两英尺范围内的小朋友和大人们,请慷慨解囊!”说着,她开始拆卸帐篷。
  他们通常在芳草绿荫睡觉、吃早餐,晚饭在吉特西那里解决。他们每周在城里的各种场合(室内室外都有)表演数次,地点包括图书馆、卸货码头、海滩、公园、历史学会、娱乐中心和移民区、街市、街区舞会和一两家医院。
  “如果他们知道了我的本来面目,他们就不会再雇用我了。可我看上去跟你们这些庄重整洁的美国孩子一样啊,不是吗?”
  “那你的本来面目是什么,塞尔薇?”米洛问。
  “噢。你去死吧!你打算什么时候展示一下你的翅膀啊?”
  “你自己去死吧!”
  米洛学会了表演常规,过了一阵子就比塞尔薇还熟练了。他开始表演一些木偶,如:佛祖和塞尔薇的“垃圾剧”里一个叫荷克特的脾气暴躁的垃圾桶。他还帮忙干一些杂务,如:给“撒尿”那一幕里使用的石猴的橡胶膀胱装水,将盘古解体后的“混沌”用尼龙胶带重新粘贴好。他还学会了如何同塞尔薇的主顾们打交道,如何收取佣金,如何在自己布景拖沓时同他们敷衍。
  他过得很开心,还晒出了一点棕黑的迷人肤色。他长胖了,不再向人们炫耀他的一身排骨,凹下的眼眶也展平了。他同吉特西也混熟了。吉特西听塞尔薇叫他“小家伙”,于是也跟着瞎叫。
  塞尔薇将自己的收入分一部分给米洛,起初是五美元的钞票,后来渐渐变成了十美元甚至二十美元。当街表演时,他能分到帽子里一半的钱。
  “在大街上表演时,”她说,“我们是严格意义上的合伙人。”
  他很喜欢这样的生活。
  刚过了一两周,米洛就完全忘记了要调查德沃尔同塞尔薇之间的关系这回事了,这似乎没那么重要。在没有演出的日子里,塞尔薇有时会不打招呼也毫无歉意地消失,于是米洛就独自一人去动物园、海滩或博物馆闲逛。芳草绿荫里除了米洛、塞尔薇和美猴王外没有别的人。业主旅行去了,她说。
  晚上,米洛有时像往常一样失眠,有时会睡一觉,然后在夜里莫名其妙地醒来——地下室里终日一片漆黑,不知到底几点了——听见美猴王和二郎神棍棒相交的打斗声:“看招,你这脓包!”他有时会悄悄挪到楼梯脚下,以便听得更清楚些。
  “你骗不了我的,泼猴!”塞尔薇压低嗓子喝斥道,然后学猴子尖叫一声,接着说,“猴头,投降吧,免得遭我一顿好打!”
  一天晚上,塞尔薇用她本来的声音说:“上来吧,米洛。我知道你醒了。你还能在‘追捕’这幕戏中帮帮我。”
  米洛吓了一跳。
  他走上楼,看见塞尔薇的木偶戏台搭建在一扇凸窗里,对着室内,充满了从后台透出来的血红的灯光,阴森怪诞。戏台上搭着一座怪模怪样的庙宇,庙宇里有成排的刻有凹槽的柱子(用混凝纸制成)和染了色的玻璃窗(用玻璃纸制成)。在红光的照耀下,面目狰狞的二郎神披挂整齐,提着一杆长矛——相形与他十英寸左右的身形,显得十分庞大突兀。
  突然,木偶戏台的正面合上了,二郎神所站的地毯像一条舌头一样舔着他,柱子像牙齿紧咬着,戏台口像嘴唇上下张合。二郎神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用长矛将戏台撑开。
  “这其实是猴王的嘴,米洛。”塞尔薇说。她把二郎神撇开,让他毫无生气地将头垂在铠甲上,“猴王等解构化变成了一座庙宇,明白吗?
  “猴王先变成一只麻雀,于是二郎神变成一只鹞鹰;猴王变成一条鱼,二郎神变成鱼鹰;猴王变成水蛇,二郎神变成赤顶的灰鹤。那猴王现在该怎么办呢?他变成了一只花鸨。看,就是这个。”她向他展示了一个尖喙长腿的飞鸟木偶,飞鸟稍稍放大的头上还保留着石猴的一些面部特征,“这种鸟是最贱的①,它能同任何一种鸟交配——包括乌鸦。答应我你永远也不会成为一只鸨鸟,小飞侠。”
  【① 花鸨:即鸨鸟。由于其雌雄鸟体羽颜色相似,且在繁殖期间由双方轮换孵卵,让人们误以为鸨鸟没有雄鸟,并因此被冠以“万鸟之妻”的恶名。】
  “嗯?”
  “无论他怎么变化,二郎神还是射中了他。于是他又飞起来化成一座庙宇。明白吗?这旗杆就是他的尾巴,只是我还没用胶把猴毛贴上去。这儿是猴王的嘴。窗户是他的眼睛。但二郎神还是发现了他,并威胁说要打破窗户。可那样一来猴王就会瞎掉的。”
  “真是太棒了,塞尔薇!你是怎么表演的?”
  “用胶水啊,”她说,“全是用胶水贴的,米洛,在表演行当中,任何粘合方式都要使用:胶带、热胶、尼龙胶条、铆钉——你像在盘问我——这儿全是重重叠叠粘在一起的东西。我想在一周之内上演这个故事。听上去不错吧?”
  “你教我吧。”
  “这正是我想听到的话。”她将他领到木偶戏台后,沐浴在血红的光线里,将奇形怪状的东西塞到他手中。
  “塞尔薇……”他开口道。
  “什么事?”
  “猴王是怎么做到的?我是说,能像他那样变身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人?”
  她停下手中正忙着的事看着米洛。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眼前这一片红色的光亮、猴王的嘴、一堆道具和木偶以及他们身后的凸窗玻璃,米洛和塞尔薇四目相对。“他是一个变身人,米洛。一个变身人。”
  米洛心中挤了一下:不是绷紧了,而是挤在一起,如同他放松绳子的两端以解开一个绳结一样。他什么也没想,只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迪迪……”他喃喃地说。
  “……你应该叫塞尔薇。”
  “塞尔薇,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这可不太好。”她说,“我们有很多对白要背诵,还有很多提示要记下来。拿着这个。”说着,她将猴王那根重一万三千五百磅的如意金箍棒递给了他。她又站起来,打开悬在头顶的灯。那是盏廉价的枝形吊灯,上面缀着的水晶玻璃晃荡着,小小的彩虹映着二郎神、木偶的头以及墙上的面具和海报,包括那幅“跃人虚无之中”。他们开始练习。
  从来都没有顾客来过这里,没有咖啡也没有人聊天;椅子日复一日地扣在圆桌上,只有塞尔薇和米洛偶尔搬下来坐坐。
  有一次,一个戴着防毒面具、提着大钢瓶和喷枪的打虫的人像科幻小说里的爆破手一样出现在芳草绿荫,可塞尔薇几乎将他打昏。那人挥动着自己粉蓝相间的服务授权书保护着自己的要害部位,被塞尔薇死命地推出了大门。
  “除非你踩着我的尸体过去。”她说。
  “这就是素食者!”米洛摇摇头说。
  “他们可能是石猴,小飞侠。他们还可能是他妈的弗朗茨·卡夫卡。你怎么知道这些像蟑螂一样讨厌的家伙是什么人?只要你愿意,你还可以满大街去杀人。”她大步走了出去,直到第二天早上拂晓时分才回来。她弄醒他,问他借钱。以后的两天里,米洛觉得自己总算是报答了她。
  第五周,她教他如何安然入睡。她在黑暗中对他柔声低语。他让她走上了舞台,但不许她靠得太近。
  “米洛,你的腹部上方有一个碗状的东西,很大——你能感觉到它吗?”
  “嗯。”
  “很好。每次你吸一口气,就好像这个碗里被充满了空气。这样的感觉不错吧?”
  “还好。”
  “而每次你呼气时,碗里的空气就释放出来了,就像热汤往空气中冒热气一样,明白吗?你什么都不用做,小家伙,只要用心感觉,让这个碗充满空气,再让空气飘散出来就可以了。要仔细感受空气是如何进出你的口鼻的。就这样不断地重复。这样做会给你带来很好的感觉。如果你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就再把精力集中到呼吸上。你不用计数,不要数过一,只简单地重复数1、1、1……明白了吗?这才是正确的数数方法,别的数字都是多余的。而且你只能在晚上睡觉,白天一定要保持清醒。记住了?”
  “我会试着做的,塞尔薇,可我很害怕。”
  “有什么话就说吧,小飞人。害怕!”
  “你多大了?”他突然很认真地问。
  “一百万岁了。”
  “你又在胡说了,塞尔薇!”
  “十七岁。”她回答道。
  “我十五岁,我们俩差不多大。”
  “继续瞎琢磨吧,小家伙。”
  “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没有。”
  “那过去有过……”
  “有。”她突然握住他的手,说:“还不行,米洛。太快了。我也感觉到了,也许有这个可能吧。可是别太心急了,好吗?”
  “好的。”
  她仰起头看着米洛,咬了咬嘴唇。
  米洛心中涌上一阵暖意,融化了他设在自己和塞尔薇之间最后的防线。
  “你看着我的时候都看见了些什么,米洛?”
  “一个女孩啊——你指的是什么?”
  “当你看见满天星月的时候,可能就是……”
  “塞尔薇,我想告诉你一些关于我自己的事情。”
  她将目光转移开,“我得去一个地方。等我回来的时候再告诉我吧……你还有钱吗?我快没钱了。”
  那天,米洛躺在海滩上阳光照耀的漂浮木上,沙粒轻轻拍打他的脸,海风撩动着他的衣衫。他尽情呼吸着海风,肺像一张涨满的风帆。海水在他周围起落低语,浪花冲刷着海岸。腹中的碗被反复地充满又排空。思绪如潮。他心中的结瘤竟自消解了。
  迪迪说:“米洛,你怎么这么矮小?”她身形高大。她是快乐的绿色巨人,是金刚,是珠穆朗玛峰,是当空的皓月。他觉得自己是在错误地用显微镜观察她。她轻轻将他抛起,他头朝下落了下来。她哈哈大笑:“我是说,你剩下的那部分上哪里去了,米洛?别担心,我不会把你用得太狠。我在想,伽利略会如何看待这个问题。他就是那个认为自然数和平方数是一样多的人。1,2,3,4,5……或是1,4,9,16,25……的数量是一致的。因为每一个自然数和平方数之间都存在一一对应的关系——聪明吧?——尽管平方数的数字大,而且是自然数的一部分,这一结论也不受影响。你也是这样的两部分构成的吗,米洛?”她用手挠他的胳肢窝,“管你是多还是少,你都是我的小米洛。当你变身成现在的四分之一大时不会有所损伤吗?而当你变成小型飞艇那么大时也不会有所增长吗?你到底是怎么变身的?”
  碗被充满了空气,又被排空了。大海。海风。他的心结解开了。“我是一个会变身的人。”
  天黑了。海水渐渐泛起蓝绿色的粼光在港湾中翻腾,看上去不像是液体,倒像是人们的情感世界。天空关闭了它的光亮。雷声轰响。米洛从漂浮木上爬下来,拂掉身上的沙往回跑。他跟塞尔薇约好了在浴室门口碰头,然后去老旋转木马场表演。
  “当天马撒尿时,人间就会下雨。”迪迪曾这样告诉他,“万物都是变幻而成的——这是优波尼沙①里记载的。想多知道一些吗?”
  “不想。”迪迪的说法让他心惊肉跳。
  【① 优波尼沙:印度教吠陀经之一,讲述人与宇宙的关系,强调印度泛神论观点。】
  现在,按照迪迪的优波尼沙里的说法来讲,雨就像收缩的膀胱里的尿液一样开始从天而降,滋润万物。天马轻声嘶鸣,双眼闪光。沙粒被雨激起,变成泥污,在汽车开过后形成了车辙印。米洛浑身溅满了污迹,噼啪噼啪踩着积水跑向浴室。开始下小冰雹了,他的头皮发痒,头发上满是星星点点的冰屑。他伸手捋去冰屑,头发嘎吱作响。
  过了一会儿,雨和冰雹都变小了。他再度听见了海潮涨落的声音在他身后起伏。浴室的旗帜来回扇动,发出的呼呼声像是有人在结结巴巴地交谈。
  塞尔薇正在浴室台阶顶上的两根廊柱间徘徊,屋檐正好挡住了倾泻的雨水。宽阔的石阶上布满了小冰雹,在米洛脚下碎裂开。
  “塞尔薇!”他大叫,“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必须得听。”
  “拜托,我赶时间,米洛。有个家伙正在里面等我,而且我们马上还有演出。”
  “塞尔薇,可是……”
  一个健壮结实的瘦高男人穿着夏威夷花衬衫,从塞尔薇和米洛所站的阶梯平台对面的男浴室里逛了出来。他有些谢顶,但仍将残存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还上了发油。耳际的络腮胡子一直延伸到长而宽阔的下巴上。他的手指上戴满了指环。“嗨,干吗现在还在这儿磨蹭?我的客人都等得不耐烦了。”
  塞尔薇转向他说:“再等一分钟,您在里面等我就成。我何时让您失望过?”
  “得了。”他急忙转身进去了。
  “听着,米洛。”塞尔薇微微颤抖着。米洛也在发抖,因为淋了雨但塞尔薇并没有被雨浇过啊,“我得马上走了,可我需要你留在这儿。你进去找到伦尼,帮我把一个盒子和盒子里的东西一并交给他。警惕些,米洛。帮我留意他有没有小心对待我交给他的东西,好吗?”
  “没问题,塞尔薇……”
  “听好,跟伦尼在一起的那个家伙会办点事——不会太久的——然后伦尼会给你一些钱,并把盒子还给你。记住要把盒子和装在里面的东西都拿回来,分毫无损地拿回来。听清楚了吗?”她递给他一个物件,可他正死盯着她的眼睛,一时间没有注意到,她只好把它塞到他手里。那是一把冰锥。
  他起初不知道这有何用处,“塞尔薇?”
  “别担心,你用不着使用它,只是以防万一罢了。你可以把冰锥拿出来给他‘看看’——假如情况实在很恶劣的活。这样一来他就会不顾一切地跑掉。伦尼可没你那么勇敢,小飞侠。相信我的判断力,我了解伦尼。”
  米洛将冰锥别在衬衫下的腰带里。
  “别拦着伦尼。等伦尼走了,你就站在淋浴喷头旁边,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如果恰好有人在附近,就等他们先走。然后把盒子放在长椅上,出门等着。我会在一分钟之内到那里去找你的,我保证。”她深吸了一口气,又悠悠地吐出来。
  “好了,”她的语气变得公事公办起来,所有的紧张都转化成了她语气中高度的目的性,“转过身去,米洛。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是你不能偷看的。我会留下让你带给伦尼的盒子,然后迅速离开这里。转过去,数到二十,然后按照我说过的去做。都记下了吗?”
  “记下了,塞尔薇。”
  “你这傻瓜,浑身都湿透了。”她笑着拨乱他的头发,“怎么不知道避雨啊?”她扳着他的肩,让他转过身去。
  “一,二……”雨水从屋檐上滴落。他冷得牙齿上下打架。数到二十,他转过身,塞尔薇已经不见了。
  平台上摆放着一只用红色缎带捆好的帽箱。米洛拾起箱子,将它紧紧抱在胸前,带着它穿过平台走进男用浴室。他每走一步,冰锥就戳他的大腿一下,还好不疼。
  一开始,他一个人也没有看见。他正站在一个带有宽阔而有回音的圆屋顶的大厅里,每隔六十度左右就有一道带拱门的走廊。周围有水滴缓缓滴落,嘀嘀嗒嗒的声音不绝于耳。他站在穹顶正中央,思量着该挑哪条走廊。这时,他听见一个声音说:“嘘!嗨,小孩儿,这边!”米洛尽量捕捉声音的方向。
  走进一条狭窄的走廊,水滴的声音猛地变了,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打了一耳光,或是正走在一只大贝壳或者自己迷宫般的耳道里。走廊尽头是一片小型水泥空地,四周都是莲蓬喷头,中问摆放着几张长椅。坚实的地面微微向中央的排水道倾斜。米洛抬头看,天空呈现出铁灰色。他很冷。
  伦尼突然出现在他身畔:“吓着你了,嗯?”他是从入口旁边的一个小浴室里走出来的,“我去方便了一下。琼斯先生坐公交车来。他马上就到……你是塞尔薇的朋友?她从前好像没用你替她办过事。”
  米洛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的回音。他转过身退到长椅边。琼斯先生是个胖胖的、剃着平头的人,面部肌肉松垮垮的。他穿着一件笔挺的白色短袖衬衫,在暴风雨天气的光线中发出浅浅的光。他斜着眼抬头看了看米洛:“这不是个女孩。”
  伦尼笑道:“那又如何?她派了个同伴来。你看,他已经把货带来了。”
  琼斯转了转眼珠。他的样子很恶心:“他带来的可不止这些,伦尼。”
  “啊?”
  “这位同伴的腰带里还带了武器。”琼斯说。
  米洛绕开盒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部。湿透的衬衫贴在身上,突显出了冰锥的手柄。
  琼斯走向米洛,伸出一只手,手掌向上摊开:“拿来。”
  “算了,小孩儿,”伦尼说,“我们不需要武器。我们都很信得过对方。天啊!我真抱歉,琼斯先生。这小孩子不懂我们干这行的规矩,您别介意。”
  “没关系。拿来吧。”
  米洛一动不动。他的目光游移在伦尼和琼斯先生之间。不知是何缘故,他竟一点也不怕他们。他有些担心别的事,担心伦尼刚刚说过的话。
  “塞尔薇不是在用我替她办事。”
  伦尼微笑了,“难对付,实在是很难对付。佩服!好吧,塞尔薇不是在用你替她办事。把小刀给琼斯先生吧。”
  “这是一把冰锥。”米洛说。他直勾勾地看着琼斯说,“我不会给你的。塞尔薇没说过让我把它给你——除非你想使诈。”
  “他还是个屁事不懂的小毛孩子,别介意,看在老天爷份上!”伦尼把一只手搭在琼斯先生肩上说。琼斯先生没有把手缩回去,他也直勾勾地看着米洛,“这里没有人想用武力抢东西,没错吧?我们还是谈妥生意,然后散伙,好吗,琼斯先生?”
  琼斯缓缓点了点头:“我对这个不感兴趣,也不高兴你这样。算了,我尊重伦尼的意见。何况我想你这小孩儿在用那把铁器刺到任何一个人之前,都会没有午饭吃。而且我还带了一支手枪……好了,我们看看货吧。”
  琼斯走回原地。伦尼偷偷看了米洛一眼。为防止琼斯看见,他朝米洛无声地说:“他没有枪。”说着,他耸了耸肩。
  米洛把盒子递给琼斯先生。琼斯接过来,拿到一条长椅边,把它放上去,解开红缎带。
  伦尼同米洛站在他身后几英尺处:“你身上湿透了,小孩。雨下得很大吧?”
  “别把盒子弄湿了。”米洛对琼斯说。
  木头长椅很潮。琼斯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闷吼了句什么。琼斯取下帽盒的盖子,把它放在盒子旁边。然后伸手拿出一沓钞票,抖了抖,除下捆钞票的橡皮筋,抽出一张纸币,伸长手臂翻来覆去地看。他抽出好几张,翻过来,随手扬了扬,甩得噼啪响。接着,琼斯先生又从裤兜中掏出一面放大镜,更加仔细地对其中一张钞票进行检查。
  他把放大镜揣回裤兜里,把钞票垒齐了,再用橡皮筋重新捆上。接着,他将钞票放回盒子,盖上盖子,再将缎带用相同的手法打上蝴蝶结。
  “怎么样?”伦尼问。
  琼斯先生把盒子还给米洛,嘴角浮上一丝微笑。他转而对伦尼说:“都是些次等货。”
  “都是次等货?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不可能。这是个该死的艺术家做的。他妈的山姆大叔①自己也分辨不出真伪。”
  【①山姆大叔(uncIe sam,即US):指美国。】
  “可我分辨得出。这是次等货。”
  “你是想讨个好价钱吧,哈罗德?你说过如果这批货合格的话,你会预付给我一万美金。我说过剩下的货保证在两周之内送到。喏,你说的。两周,你说的。你说过看货后预付一万美金的。”
  “我说的是先看货再决定是否成交。”
  “干这行准错不了。我告诉你,哈罗德,塞尔薇的手下是一名艺术家,是达芬奇第二。这钱没问题。能有什么差错呢?”
  “这桩生意不做了,没别的。我们不干了。这做法真是可笑,我们才不干呢。另外找个经销商吧——小心点,否则后果自负。”
  “有人应该付钱给我。”米洛说。
  琼斯看着他哈哈大笑。他的脸像正在揉的面团一样抖动着,嘴唇翻起,露出像马一样宽阔粉红的牙龈。“干吗?想把冰锥拿出来?你也是个艺术家吗?你不会想把我变成冰雕吧,小孩儿?你们这帮人真是好笑。”
  琼斯穿过走廊向穹顶走去。
  “哈罗德!”伦尼转过头在他身后大叫,但脚步却始终没有移动。他似乎很受打击:“哈罗德!嗨!等等!哈罗德……他妈的!”
  “是你要付钱给我吗?”米洛问伦尼。
  “你可真行啊,小孩儿,你跟你那该死的姐姐都干得不错嘛。”
  “她不是我姐姐。”
  “把盒子给我。让琼斯先生见鬼去吧。我会再找个琼斯先生的。”
  “我得把盒子交还给塞尔薇。你应该付钱给我。”
  伦尼伸手来抢盒子,米洛一甩手,没让他够着。
  “我不需要这盒子,小孩儿。”伦尼说,“今后我再也不需要你那混帐姐姐了。她可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把那该死的盒子给我。等我拿到了好处就付钱给她,行了吧?这是我们的样品,本来是打算在我们的印刷商完工之前用来拖延时间的。你知道你这样做会耽误多少人吗?我、印刷商、印刷商的家人、我的家人……”他正步步紧逼,而米洛则慢慢后退,退过长椅,向边上的莲蓬头靠近。“……还有塞尔薇。她拿这盒子没用,我才能让它成为我们的生财之道。好了,给我吧。”
  米洛退到了一个莲蓬头墙边,伦尼又劈手来夺盒子。米洛把手往后一伸,打开了莲蓬头,水向伦尼劈头盖脑地淋过去。米洛抓住了腰间的冰锥,但锥尖却戳进了他自己的胃里,湿透的衬衫顿时被染得鲜红。他低下头,吓得轻声尖叫,冰锥应声落地。
  伦尼停止了他的胡言乱语和疯狂的动作,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水冲刷在他脸上,将他疏落的头发淋成滑稽的小鬈贴在脑门上。他傻瞪着从米洛腹部不断涌出来的鲜血,终于慢慢退出了喷头的喷射范围。
  “哦,天啊!瞧这一团糟!小孩儿,你留着它吧,你留着那盒该死的废纸吧。告诉塞尔薇是她把我的生意给搅黄了。哦,天啊!他妈的等解构化服务!我那脑袋瓜子一定有毛病!告诉她,她再也没有机会为托皮卡地区以东范围内的任何人做事了。去找个大夫瞧瞧,小孩!”说完,他转身跑开了。
  “她不是我姐姐。”米洛说着,关上了喷头。他身前形成了一个鲜血小池子,先是从伤口喷出来,如今又朝着他脚跟后方的排水沟流去。他的感官像一个醉鬼一样迟钝。他看了看手臂,帽盒还在,只是浸湿了;他又动了动脚,走回长椅边,一路血水淋漓。
  他把盒子放在长椅上,开始往穹顶走。他刚走进走廊就觉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他喘着粗气,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他掀开衣角,看见鲜血还在从伤口缓缓往外流。“还不算太坏。”他说着,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他快晕过去了,但却用意志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他蜷紧四肢,勉强一点一点地站起来,把肩靠在走廊的墙上向前蹭着走,如同一个小孩扶着游泳池壁一步一步向前磨。
  走了一半,他听见塞尔薇的声音从他身后的院子喷头那边传过来。“米洛!米洛,出什么事了?这是谁的血?”
  他正要开口说“是迪迪的”,舌头却在离开上腭的那一瞬问僵住了。迪迪的血!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在那一霎问,他仿佛看见了沾满鲜血的爪子……
  迪迪浑身是血躺在他面前,像被撕裂下来的蛙腿那样全身抽搐着。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他的爪子正在缓缓收进指尖,腕骨上的肉垫还原成手掌,小臂的皮毛退化成金黄的纤小汗毛。他哭了,下颌颤抖着变成了胶质液体,向上收缩’、变短、重新硬化,獠牙吱的一声缩入牙龈,消失不见了。“迪迪!迪迪!我让你得偿所愿了吗?迪迪!”他四下张望寻求帮助。他的膝盖软化了,然后重新凝结,转到了正确的方位上。他想为迪迪杀掉的那个不愿成为她爱人的男孩子已经不见了。大门洞开着,米洛能听见大街上有奔跑的脚步声。“迪迪,你说句话呀!”他瞪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指……
  “是我的血,塞尔薇,”他说,“是我的血!”真是有趣,他开始放声大笑。他回头看着莲蓬头,看着塞尔薇的声音传来的方向。他能看到的一点天空已经放睛了。水泥墙上方的天空中出现了一道明亮的拱形彩虹,由蓝到红排列着;稍高一点的晴空中还有一道浅浅的霓,由红到蓝。他朝空地走了一步,一切突然变成了红色,随即眼前一片漆黑。
  “我是个变身人,塞尔薇。”
  “你这呆瓜!”她边给他换绷带边说着,脸庞在他正上方来回移动。她紧咬着嘴唇,看得出她在尽力忍住不让眼泪泛滥。
  “我们在哪儿?”他正躺在一张由两把椅子拼成并铺有洁白床单的床上。他的衣服已经脱掉了,正光着身子躺在被单下。
  “某个地方,别问那么多。我带你来看医生了。这可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搞砸订单,这全是你的错,小家伙。”
  “我告诉你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不过,鬼才需要他们那帮骗子。”她吻了吻他的额头,“米洛……你是个小勇士。我简直无法相信你有那么勇敢。很抱歉,我让你受苦了。”
  “我是个变身人,塞尔薇。我把过去的一切都记起来了。我调整了呼吸,记起了我姐姐迪迪。我为她做过事。我曾经变化成钥匙、信用卡和……钱……”他突然煞住,然后说:“那些钱!”
  塞尔薇把目光转开,“我很抱歉。”她身后的房间一片灰暗。
  “那钱是你变的!”
  塞尔薇耸了耸肩。
  “你就是那些钱!”米洛说。
  “我有时为伦尼做事。他有一家印刷厂,专门印制五十美元和一百美元的高额钞票,米洛。他干得不错,但是他需要一些预付资金来启动。我只是为伦尼提供样币。这就好比是一份授权申请书,明白吗?他们还没准备好开始印钞,他只是想先让对方看看样币并支付定金,然后他就付钱给我。大致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就是伦尼·佐恩吗?”
  “什么?”塞尔薇面带一丝诧异地看着他,活像一个犁田的人在开垦耕作已久的地里挖到一块大石头似的。“伦尼什么?等一下。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指的是佐恩引理,对吗?你是从哪儿听说佐恩引理的?”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合上嘴,竖起的眉毛也平缓下来。她抓住米洛的胳膊,说,“你这只小耗子!你以为你是谁,一个该死的间谍?你偷听了我和医生之间的谈话,对吧?你对一切一直都很清楚,对吗?”
  “你也是一个变身人,”米洛说,“你和德沃尔都是!你们到底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你去死吧,米洛!你发什么神经啊?你以为我想伤害你吗?还是以为我要利用你?我他妈的需要你做什么啊?我是个跟该死的克罗伊斯一样的超级大富豪!”
  “你已经利用我了,塞尔薇。你还差点害死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需要钱,活见鬼!是你自己差点把自己弄死的。你戳了自己一下,倒是挺可怜的!冰锥是个简单的安排,原本是让你用来防身的!”
  “你把钞票边缘弄得太糙了,塞尔薇。那人说,钞票的边缘毛茸茸的。”
  “嗯,可假币是不可能十全十美的,不是吗?那家伙一定是在拿真钱作为衡量标准。你觉得你能做得比我更好吗?”
  米洛很熟悉五十美元的钞票。塞尔薇坚持要她的木偶戏主顾支付现金,而最近大部分时间一直是米洛在收钱。他们常常为了便于携带而付给塞尔薇五十美元的钞票,但却让塞尔薇很难找零。米洛对五十美元的钞票了如指掌。他能想像到五十美元的正反面所印的花纹,能感觉到票面上的堆墨图案,仿佛那图案是静脉曲张形成的凸起的纹路。他觉得钞票凹凸不平的表面像一张带毛的皮,更像他自己的发肤。
  猛然间,他感觉到被单从他身上滑落,皮肤向身体中央萎缩。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舌头,与一只未成熟的水果相互舔舐。水果将他逐渐舔干,直到他完全不存在于天地之间。四周静谧而黑暗,没有丝毫动静。米洛不见了,只剩下一点微弱的激情、一种紧张的气氛。起初还好,但紧张的氛围越演越烈,惹得人怒火中烧,无法忍受。他终于再次恢复了凡人的知觉,像一名喘着气潜出水面的蛙人,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和空气所惊吓。
  “你这混蛋,”塞尔薇叫道,“再也不许那么做了!”
  “别让他那么做。”从塞尔薇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一扇门被推开了,光照了进来。有人正朝着房间里走来,在门口投下一个侧影。米洛只能看出他个头不高;从头部闪耀的光线来看,他应该戴着眼镜。
  “他爸爸也曾经跟他这么讲。他不喜欢听到同样的话,对吧,米洛?说实话吧,塞尔薇,你觉得他怎么样?”
  塞尔薇面露不快之色。她咽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气。由于小个子男人的缘故,她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很棒。我从来没见过像他这么棒的人。”
  “我猜也是这样。”那人走近了些,把一只手放在塞尔薇肩头,“你还认得我是谁吧,米洛?”
  “当然,”米洛说,“你是德沃尔医生。”
  “对了,米洛。我懂得的药物学没多少了,但急救还是没问题的。你的肚子怎么样了?”
  “很好。你是芳草绿荫的业主吗?”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米洛。我们并不想伤害你,也没想过要利用你。其实事实正好相反,你明白吗?”
  现在,他总算看清了房间里的厚窗帘、拉盖式办公桌和他所躺的两张椅子,“我就是从那扇窗户跳下去的。我变身成一只蝙蝠飞了下去。”
  “我压根儿没想到,”德沃尔说,“我不知道你还在这儿。我当时什么都不可能知道。”
  “医生当时变身成了彩虹。”塞尔薇说。
  医生啧啧感叹:“哇!小机灵鬼!”
  “可是你给塞尔薇打电话了。”米洛说。
  “是啊,我当时已经给塞尔薇打过电话了,她在来的路上正巧撞见你飞下来。她就随机应变把你带走了。”
  米洛开始发颤。他将双眼闭上,又强行睁开,“塞尔薇,德沃尔医生,我记起了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
  德沃尔医生打断了他的话:“米洛,你没必要跟我们讲这些。你不愿意讲的都可以保留……”
  “我杀死了我姐姐,我杀死了迪迪。”他边抽泣边说。
  塞尔薇吻了吻他的前额,将他的头轻轻搂在怀里:“那不是你干的,小家伙,是一只美洲豹杀死她的。你当时还只是个孩子!你还不能控制自己,你什么都不懂!迪迪一直在操纵你!她会在利用你之后像用过的废纸巾那样把你随手弃置不顾的!”
  德沃尔医生的声音低沉而轻缓。当米洛向他讲述梦境时,这声音曾让他忘却恐惧。
  医生说:“你在梦里说的话我们全都听见了,米洛。我们顺藤摸瓜,将你在你姐姐死后离家出走一直到现在的事情都弄清楚了。”
  “米洛,你对迪迪的死没有任何责任,就如同在你的梦里汽车撞上了垃圾箱一样与你无关。以你当时的年龄来看,变身就跟做梦一样,明白吗?那全都是意念中的幻想!”
  “她是我姐姐!是她一直在照顾我!”米洛的脸跟他的喉咙一样拧成了一个结,“她给我读故事书,在夜里为我掖紧被子。”
  塞尔薇摇着头:“米洛!米洛!”
  刹那间,他觉得自己受不了了——塞尔薇弯弯的眉毛,德沃尔医生苦涩的笑容,以及塞尔薇抚摸他的头带出的甜甜的温暖。米洛勇敢地忍住心痛,毫无表情地说:“我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是个妖怪!你们不明白的!”
  塞尔薇想抓住他,可他把腿从临时搭起的床上伸下来,从她手中挣脱。他缩了缩筋骨。猫着腰裹着被单朝窗边跑去。德尔沃跟了上去。
  米洛将前额紧紧靠在窗玻璃上:“她希望我杀掉那个人。那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那家伙不肯照她的吩咐去做,而我是惟一一个惯于对她惟命是从的人——除了最后一次。可我并不想杀死她!”
  “你没有杀死她,你这笨瓜!”塞尔薇也忍不住哭了,“是该死的美洲豹害死他的,米洛!那不是你的错!”
  米洛推开窗,斜伸出头。他喘着气,流着眼泪,一任泪水滑落他的鼻子、脸颊和下颌。“我能跳下去,我该死!”
  德沃尔的手扶在他的肩头:“你已经试过了,米洛。在潜意识里,你是个极其聪明善良的人,你是无法跳楼自杀的。当你跳下去时,你就会飞起来,米洛!你心里明白你必须活下去。迪迪利用了你,米洛,而你恰当地保护了自己。”
  “你们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他转过头,知道他们一定把他看得清清楚楚,自己一定丑极了,他想,那沾满泪珠的脸和满怀悲伤的痉挛。
  “我们只是在留心观察你,米洛。”塞尔薇用手掌托住他被泪水濡湿的脸,他的丑陋突然消失了:他什么也不是,只是这一阵轻柔的抚摸,只是与塞尔薇对视的目光。这不是变身人的感觉,而是人类最普通的情感。
  “我们都在彼此留意,”她说,“我们都在找寻,想知道我们是谁,又能做些什么。”
  米洛的呼吸像一个被解开的绳结颤抖了一下,随即平稳下来。他身上裹着的被单敞开了一点点:他的剧烈颤动碰裂了伤口,血在绷带下汇成细流浸出来。
  “好好照顾他,塞尔薇,”德沃尔说,“下次缺零用钱了就管我要。”
  “我已经道过歉了,”她说,“我是真心认错的。可我不喜欢别人来告诉我该怎么做,包括你在内。我有我自己的计划,知道不?咱们的交情也无法让我去什么爱丁堡的极端狂热分子庆典、阿姆斯特丹的傻瓜节、威尼斯嘉年华或者诸如此类的会所,哪怕他们极度渴望观看星月交辉的表演!”
  德沃尔似笑非笑地垂下眼,摇了摇头。
  米洛漠然扫视着周围的一切。一瞬间,迪迪出现了。她面色惨白,羞愧地站在角落里,身材没有米洛过去想像中那么高大清晰。过去的她作为他的大姐姐和一个无名的梦魇,有着无穷的力量,好比是火山、海洋、暴风雨的天空或干热的风,可如今的她只不过是一个幻影。
  “你利用了我,迪迪!我当时还只是个懵懂的孩子,可你是我的大姐姐啊!哦,迪迪,你不应该那么做!你错了!”
  一脸书生气、满是倦容、心胸狭窄的她被嫉妒和欲望吞噬了,隐没在米洛的视线里。
  米洛意识到自己一直在低声自语。他发现塞尔薇和德沃尔正盯着他;他们转开目光,也许是怕他尴尬吧。但米洛并不介意他们听见了他所说的话。我们都在彼此留意,塞尔薇刚说过的。我们!这世上居然还有他的同道中人!米洛自由地呼吸着,他自由地呼吸着。他是无辜的。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刚从长时间的高烧中清醒过来、四下找寻食物的病人。“告诉我,候诊室里的油画也是……一个人吗?”
  “是的,”德沃尔说,“我想你可以这么说。至少她曾经是。她好像被蛊惑住了,就像自恋的美少年纳西塞斯①陶醉于自己在湖水中的倒影一样。我们无法再将她劝出来。可能是她不愿意回到现实中来吧。”
  【① 纳西塞斯:希腊神话中,一美少年爱上了自己在水中的影子,以致憔悴而死,死后化为水仙花。】
  米洛闭上眼睛,泪水连成线流下脸庞。
  塞尔薇握紧他的手。“米洛?”
  “我曾经也像她那么沉迷,塞尔薇。尽管迪迪死了,但我却一直属于她。她说过我将永远是她的。”
  “米洛,你将永远是你自己的,”德沃尔说,“我们会帮你做到这一点的。我们会把一切都教给你,而你也要教我们一些本领。”
  “我会的。”米洛握住塞尔薇的另一只手,看看她,又看看德尔沃,再看看她。他在他们的眼中认出了自己,心中异常激动,“我爱你们,爱你们俩!”他脱口而出。
  塞尔薇笑了。她的面庞神采奕奕、光彩照人,他觉得自己仿佛正凝望着天空中光华璀璨的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