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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双探:青衣奇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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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双探:青衣奇盗
作者:七名
内容简介
宋朝是一个疑案多发的朝代,狸猫换太子斧声烛影德诏自刎等历史悬案,千年未解。本书所述,则是大宋300年悬案史上从未公开的民间奇案 北宋末年,吏治腐败、狱讼多发、奇案频现。一起无人能解的盗窃案,让两个性格迥异的少年相识相遇。一个背负家仇,一个渴望自由,他们怀揣各自的理想和秘密,走上了携手破案的追凶之路。 从京城到西域,108万公里:帝、官、将、相、商、农、兵、侠、盗、妓、僧11种身份;沉湖女尸、荒村童谣、墓室迷踪、鱼尸人骨等64起大小悬案;童谣杀人、不可能犯罪、叙述性诡计、暴风雪山庄等超过78种推理诡计。 翻开本书,让两个热血少年带您见识民间奇案背后的智斗谋略和生死友谊!

序章
元丰四年九月,这是一个阴天。

汴京城显得沉默而倦怠。它作为大宋的皇都,为百姓撑起了一柄华贵的伞。人们抬头望去,只会望到画着花鸟的安静天空,却不知乌云即来,暴雨将至。突然一道惊雷闪过,人们才惊觉大事不妙,开始快速地跑动起来,涌入了城南潘楼街的一家茶馆中避雨。

对于茶馆,这是赚钱的好时机。坐在角落的说书人清清嗓子,故事便要开场了。

清晨的茶馆挤满了男女老少,连走廊都挤得水泄不通。两个武夫打扮的人悄悄进了门,从人群中扒开一条路,艰难地走到屏风后面坐下。一位是络腮胡子大汉,面目威严,像极了门神钟馗;另一位显得有些瘦弱,是个斯文的年轻人。

二人面对面坐着,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年轻人皱着眉头,抬手倒茶:“头儿,还好我们提前订了位子。你说这……”

“你听。”大汉做了个“嘘”的手势。却听见喧闹的茶馆忽然安静下来了。说书人落座,清了清嗓子,声音朗朗:

明月上柳梢

只见青影飘

不见人

亦非妖

日出之时

云散烟消

今日说谁

青衣奇盗

随着抚尺“啪”地一落,茶馆里顿时响起潮水般的掌声。大汉和年轻人脸色铁青,没有吭声。待安静下来,说书人亮起了嗓子:

上回书说到,青衣奇盗夜探齐州府衙,竟将通知书信送至公堂桌案上,约定后日戌时来取青铜鼎。那字迹飘若游云,矫若惊龙,像极了王羲之的真迹。齐州府尹气得暴跳如雷,一拍桌案:“这奸贼,当府衙是集市?岂容他说来便来,说走便走!”于是下了狠心,直接将书信送至汴京城大理寺,并请求朝廷派遣四百精兵围捕大盗,以乌纱作保,誓要把青衣奇盗捉拿归案!

茶客们听及此,传来一阵嘘声。年轻武夫“当啷”一声放下手中茶杯,怒道:“这也太过分了!”

“但是句句属实。等到书信送到了我手上的时候,字迹全都消失了。一点线索也没留下,”大汉闷头喝了一口茶,叹道,“四百精兵也给他派了。”

“没抓到?”

大汉双目泛红:“没抓到,东西也丢了。这奸贼,三年犯案十四次,一次都没被抓。老百姓把这事编成了说书段子,感叹自包公死后大宋便没了英才。朝中两党内斗严重,借着青衣奇盗作乱为由头,牵连了好几个朝廷命官。”

年轻人的表情阴郁起来:“如果真的归到大理寺管辖,这牵扯可就大了。不是派你去,就是派我去。说不定两个人一起——”

大汉沉默了。

年轻人有些沮丧:“他下次去哪儿偷?”

“庸城,扬州的城中城,”大汉见四下无人,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铺于案上,“去偷这东西。”

年轻人眯眼凑上前。只见图上画着两根棍状物品,描摹得极度精细,细细看去,竟不知何物。

“什么东西?棍子?”

“筷子。”大汉苦笑一下,卷起纸张,放回怀中。

“筷……筷子?”年轻人眼睛瞪得溜圆,“那贼人跑到扬州去偷筷子?”

“是啊。奇怪吧?皇榜已经贴出去三天了,只希望有人可以主动请缨,不管是不是能抓住,都没有被罢官的风险。如果没人揭榜,我们明天就动身去扬州。”大汉站起来,戴好斗笠,看了一眼窗外,“我去城南告示牌那里看看。”

年轻人看看屋内喧闹的茶客,又看了看窗外阴沉的天空,默念了一句“老天保佑”。

……

又一道惊雷闪过,大雨倾盆而下,汴京城的街道空寂起来。说书场快要散了,年轻武夫喝了三壶茶,左等右等,却还不见大汉归来,只得戴好斗笠,匆匆出了茶馆去寻。

秋风起,大雨落,长街无行人。年轻武夫步履匆匆,转过了一个街角,却突然发现有花花绿绿的伞撑了起来,在大雨中像鲜花一样盛开。老百姓拥在街角,自动地围成了一个圈。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圈中坐着一个白衣白帽的年轻人。

大汉竟然也挤在那儿看,年轻武夫赶紧上前,一拍大汉肩膀,无奈道:“头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

年轻武夫突然不吱声了。

和周围寂静的街道相比,这里热闹得不正常。很多妇女拼命地往前挤着,叫嚷着。她们为白衣年轻人撑开了伞,使得他身上一点也没淋湿。而且,年轻武夫很快就认出:撑伞的其中一个绿衣姑娘是苏子瞻府上的妾,拼命往前挤的老爷子是张怀民的爹,还有一位华衣妇人,是慕容家的表亲。除去江南夏家,慕容家便是北方最大的商贾了。这几人非富即贵,如今却焦灼地围成一圈。

“头儿,这是……”

“他是个算命先生,”大汉饶有兴味地说着,“他不打招牌也不吆喝,我都在这儿看了他半个时辰了。”

年轻武夫一怔,顿时哭笑不得:“我们都火烧眉毛了,你还在这儿落得清闲!”

“我在大理寺当差二十年,见过能人,却没见过这种奇人。这些老百姓问的都是家长里短的事,但是这个算命先生能在对方三言两语之间做出判断,道出对方的职业或身体情况,儿女多少,是否寡居……”

话没说完,二位武夫竟然被人推开了。

“公子,你算得这么准,帮我家老爷看看吧!”绿衣姑娘挤了过去,脸上全是焦急的神情。

“您帮我家夫君——”

“先帮我儿子看看!”

白衣年轻人开口道:“今日大雨,收摊了。”

他穿着白衣戴着白帽,左肩上站着一只乖巧的白猫,垂下头收拾东西。很礼貌,也很客气,声音却很冷清,为的是安抚这些百姓的焦虑。

华衣妇人用力挤了过去,褪下手上的镯子,“当啷”一声放在桌案上:“请您为我家老爷算上一卦,看看运势!”

金镯子在雨中闪着微光。

大汉看得一脸认真,但是年轻武夫却嗤笑一声。他觉得眼前的白衣人就是个江湖骗子。

白衣人闻声抬头了,竟然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他转过脸去看着华衣妇人,侧脸也很英俊,带着些许书生气。

“这个不能收的,”白衣年轻人笑了一下,碰都没碰,掏出一把金属折扇将镯子推了回去,“我要收摊了。”

众人发出一阵遗憾声。算命先生真的开始收摊了。他带着一把奇怪的金属扇子,一柄旧剑。正在此时,突然有百姓嚷道:“他是邵雍的徒弟,难怪算得准哟!”

听到这句话,算命先生愣了一下。周围的人开始议论纷纷。大汉和年轻武夫对视了一眼,没有作声。

算命先生什么也没说。他垂下头去,快速地收拾东西。等人群悉数散尽,大汉叹息一声,准备抬脚起程,却突然被算命先生叫住。

“二位大人,”他礼貌地行了个礼,肩上的小白猫直勾勾看着武夫,“借一步说话。”

大汉立即看向同伴:“万冲,他认识你?”

年轻武夫呆呆地愣住了:“不……不认识。”

素未谋面。两个武夫心里都开始犯嘀咕,人群密集,他们离这个算命先生挺远,今日出门穿着便服,没带长刀也没带佩剑,他怎么知道他们是当官的?他什么时候盯着他们看的?

大汉犹豫一下,率先上前一步,抱拳道:“大理寺丞燕以熬。不知阁下……”

算命先生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带着他们进了隔壁客栈的小房间。推门进去,房间内的白色纸张铺了一地,桌子上有一张地图。算命先生放下东西,指了指桌上的地图和纸张:“大人请看。这五个地方有可能是青衣奇盗的家乡。”

二位官差再一次愣住,万万想不到他会说这句话。

“我来到汴京城之后便听说了青衣奇盗的事。我去纸墨坊买了很多东西,又问了懂纸墨之人,制成了纸张和类似于墨的药剂。它们可以使得字迹消失。”

他指了指窗台上密密麻麻的小瓶子,语速很快:“药剂四十三瓶,纸张十八种。字迹在晴天和雨天的消失时间不同,以晴天为例,青衣奇盗的字迹消失时间为半个时辰。由此我最后选定了八种墨、四种纸。青衣奇盗一定是懂纸墨之人,也许祖上做这种生意,也许只是其家乡靠近原料产地。我把纸墨的原材料产地在地图上标出来,一共标出了五个地方。四处在大宋境内,一处在大理。”

两位官差站在门口,没有说话。

算命先生接着道:“迷香的残渣,绳索的材质,留下的衣服碎片,统统要查。这次之后还要辨别大盗的身形、武学套路、武器形状。这些东西集合起来才能称为线索。一共犯案十四次,线索太过分散,这些线索需要尽快向大理寺汇总,并且统统记录在案。即便抓不住大盗,几次犯案累积下来,也能将他的身份地位大致定下。不过,最好还是抓到活的。”

算命先生顿了一下,看向二位官差:“所以,这些事就交给你们了。明天我就起程去扬州庸城。”

他从行李中抽出了湿漉漉的皇榜,朝他们晃了一下。

二位官差愣了半晌,大汉这才忍不住道:“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一身白衣的算命先生笑道:“易厢泉。易经的易,厢房的厢,清泉的泉。”左肩上的小白猫低叫了一声。

第一章 易厢泉奉命办案
青衫少年趴在桌案上,眯着眼,看着窗外。窗外有一棵树,树上一只蝉。它穿过绿色的叶子,向着夏日明晃晃的太阳飞过去,显得孤独而自由。

青衫少年十八九岁,有一张清秀的脸。书院里坐着一群布衣书生,他是其中最贵气的一个:头戴玉冠,内穿藏蓝色缎面里衫,外着孔雀色青纱,腰间别着一根孔雀毛。那孔雀毛色泽艳丽,如今被同窗偷偷取了下来,正捏在手里扇风。

少年直起腰身,哼了一声,将孔雀毛抢夺回来重新挂到腰间,还偷偷瞥了一眼教书先生。先生正捧着书卷站在最前面,沉醉地念着那些之乎者也。窗外蝉叫个不停,屋内却闷热得要命,有一半学生在偷偷打盹。

少年眼睛一眯,头一歪,困倦了。突然,一个纸团朝他扔了过来,砸到了头上。青衫少年的倦意一下子没了,急忙打开。只见上面只有三个字:

门已关

少年一惊。这字条是身后的同窗传给他的。只见他们几人正在后窗探头探脑,挤眉弄眼。从他们的视角,能看到书院门外发生的事。

青衫少年想都没想,“腾”的一下站起,瞪着大眼。他看见守卫统领方千面色严峻,带着一伙人马贴了告示,并且关上了庸城的大门。

“夏乾,你给我坐下!真是无法无天了!”先生扔下书本,怒气冲冲地朝他喊着。

这位名唤夏乾的青衫少年皱了皱眉头。夏乾,他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因为爹是富商,“夏乾”与“下钱”同音,显得吉祥又好记,但是叫出来总会显得庸俗。

周围同窗低声笑了起来。夏乾转过头来看着先生,摸了摸后脑勺,却没有坐下的意思,认真道:“先生,快快下课吧,城禁了,大盗来啦! ”

他的这一句话,立刻让学堂里的学生炸了锅。前排的学生个个面色冷峻,恋恋不舍地捧着书本,高声谈论国事,骂着奸贼。后排的学生开始一脸喜色地收拾书包。先生面色铁青,无奈地看了他们一会儿,宣布下课 。

这一放,便是六日。

夏乾第一个冲出门去,速度很快,熟练地爬上了西北角的银杏树,把书包一扔,从灰色的围墙上翻了下去,笨拙地跳到地上,蓝色缎面里衫也被撕了个大口子。

守卫统领方千正带人廵街,发现有人偷偷翻墙,连忙提刀围上去。

“夏……夏乾?”方千走近,诧异地看着他。

夏乾抬眼看了看一众守卫,哀求道:“不要出声,我娘来堵人了!”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远远看到书院的大门外停着一辆华丽的驴车,还挂着夏家的牌子。

方千收回了刀,皱眉道:“衙门忙,恐怕顾不上你。”

“可我认识易厢泉,让我去,只见他一面,我一定能帮忙!”夏乾又哀求几句,方千没办法,带着守卫帮他遮掩,几人一路走到了衙门口。

方千先进去通报,而夏乾在门口等着回禀。

庸城府衙在庸城的北侧,不似唐代建筑的恢宏,衙门的园子体量较小却玲珑精致。在庸城繁华的楼宇中,庸城府衙安然而立,像个倨傲的文人。

夏乾倚在一棵略微发黄的银杏树下,等了许久却不见动静。他抬头瞅了瞅夏日明晃晃的太阳,有些焦急,索性和守卫打了招呼,自行穿过迂回的长廊来到后衙屋外。他在门口停住了,耳朵贴着门缝,听见屋内有声音。

“您别急……”

“我能不急?抓不到贼,朝廷发下来的银两会削减,庸城的桥、城墙、府衙的修建都成了问题,我的乌纱也不知戴不戴得稳……可是守卫方案到现在还未定下来!”这个焦急的声音是杨府尹发出的。他是庸城的地方官,已过不惑之年,大腹便便。除了去青楼,他走到哪儿都要穿着官服。

“可是……易公子今早就不知去哪儿了。他是大理寺派来的,他不发话,我们不敢有所行动。”这低沉木讷,是方千的声音。

“他聪明归聪明,但是我派人查了查易厢泉的底,”杨府尹在屋内焦急地踱着步子,“他师父是邵雍。当年和朝中大员常有来往,但拒绝入朝为官,在苏门山隐居了二十年,日日研究易理。但是七年之前——”

七年之前?

夏乾似乎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事了。邵雍一生不慕名利,智慧无双,本是深受百姓爱戴的贤德之人。七年前的春天,突然用刀砍死了自己的结发妻子,从此入狱,含恨而终。此事在洛阳城轰动一时。

他将耳朵贴着门,想偷听些细节。还未听到几句,却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

“进去吧,没事的。”

夏乾猛一转身,就看见了故人。远远地,易厢泉站在一棵银杏树底下,笑着看着他。他还是着白衣白帽,戴着一条白围巾,和小时候一样瘦瘦高高,眼睛里闪着犀利的光。一只鸳鸯眼小白猫站在他的左肩膀上,瞪了夏乾一眼,跳上树梢溜走了。

夏乾心里一阵激动。身为家中独子,他在庸城平安无事地活了将近二十年。二十年来他被家人严加看管,很少经历大事。他人生中最大的事,就是十岁那年坠落山崖,被易厢泉所救。易厢泉一到,大事就会来了。

不等夏乾开口,易厢泉就从腰间抽出了铁扇子,走上前用扇子戳开了门。

“嘎吱”一声门响。屋内,杨府尹闻声抬头,赶紧闭了嘴。见到易厢泉进门,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看到了夏乾,脸色却一下子变了。他知道,眼前这位小爷是扬州最有钱的主,也是庸城最游手好闲的瘟神。

“夏公子,你怎么来了?你们认识?快请坐,请坐!”杨府尹赶紧寒暄起来。

“认识十年了。”夏乾傻笑一下,算是行礼,却没有落座。屋内光线甚好,杨府尹和方千正围在圆桌旁研究着什么。

易厢泉快步上前去,拉出凳子坐下了。

“易大仙,您可算是回来了,急死我了。”杨府尹擦擦额间的汗,“方千,快把守备地图拿来!”

方千赶紧递上图。杨府尹指了指守备图:“今日城门关闭,一共城禁六日,庸城是扬州的城中城,地处扬州中心,城墙坚固。朝廷派了八十精兵来围剿大盗。如果大盗要行窃,他现在已经混进来了。实在不行,我们……挨家挨户搜!”

易厢泉不答,举起地图来看。十字街为庸城中心,贯穿整个小城。西街为烟花巷子,剩下的地段坊市界限早已打破,民居密密麻麻不知多少户。只有一大块空地是突兀的,那是夏家的府邸。易厢泉把地图放下,“没用。”

“没用?”一旁的方千像是被人怀疑了一般,有些激动,“我们都是刚从西夏战场退下来的战士,彼此相熟,个个骁勇善战!”

易厢泉没有说话,只是皱了皱眉头,明显不是这个意思。

“易大仙,我们没时间了,”杨府尹焦急地走来走去,“明日会有朝廷特派的钦差进城。后日青衣奇盗偷窃。他都得手十四次了,那贼——”

终于说到夏乾感兴趣的话题了。他冲上前来,探着脑袋眉飞色舞地道:“我知道,我知道!听闻上次那贼偷了一个鼎。那次事件相当诡异,在齐州府的院子里。听说那天晚上派了两百个人……”

“不用你讲故事,大家都知道。”易厢泉似乎心情不好,这句话把夏乾一肚子话全堵了回去。

方千赶紧接话道:“这次所偷之物,是犀牛骨所制筷子。”

“犀骨?”夏乾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那是什么宝贝?”

杨府尹知道他爱听这些故事,于是道:“春秋乱世,有位诸侯因为犯了事被囚禁在自己宫内。他与一位巧匠是至交。巧匠手艺精湛,做了一个精美的食盒,每日都装些点心送给诸侯。兵变之后,诸侯的日子过得不复往昔。临终之前,诸侯命人将食盒送给巧匠,以纪念昔日友情。据说,这犀骨筷子就是那巧匠所制,不仅精美,而且常年用糖水浸泡,含在嘴里都是甜的。”

夏乾嘟囔:“听起来值不了几个钱。那大盗为何要偷这个?杨府尹,有这种好东西也应该拿出来给我见识一下。”

听了这话,杨府尹心里一颤。这夏小爷一向是惹事的主,这么贵重的东西……易厢泉抬头,示意方千把东西拿来给夏乾看。

杨府尹赶紧劝阻:“外人还是算了吧……”

夏乾眉头一皱,刚要发牢骚,易厢泉却抬手一指:“杨府尹,您厅里的那个玉鹤鹭纹炉看着挺贵的。”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杨府尹睁大小眼睛一看,这不是去年夏家送来的生辰礼吗!官员受这种贿赂稀松平常,可传出去也实在颜面无光。他擦擦冷汗,连忙道:“方千,带人拿东西来!”

不一会儿,几个守卫端着小盒子来了。木盒镶嵌着青白玉,红褐色沁,上雕双螭。玉石与木盒子的纹饰扣在一起,无一丝缝隙。

杨府尹亲自打开了它。夏乾踮起脚看去,伸手要拿,被易厢泉用铁扇打了回去:“你就别碰了。碰什么坏什么。”

和牦牛骨筷、象牙筷一样,这双犀骨筷子也是白色的,上面雕刻了一龙一凤,精美绝伦,是皇室才能用的图腾。尾部的镂空更加出奇。镂空的部分不过三寸,间隙如丝,似云卷,巧夺天工。这种工艺制作异常艰难,无异于在蚂蚁上系绳,在米粒上作画。虽然筷子的做工技艺独绝天下,材质也不错,但它非金非玉,毕竟只是一双筷子。与古玉、翡翠甚至名窑出产的陶器相比,它就不怎么值钱了。

夏乾看完,脱口而出:“东西是精美却不算值钱,青衣奇盗何须大动干戈来偷盗这玩意儿?”

易厢泉伸手将筷子拿在手里,细细地打量着:“青衣奇盗犯案十四次,有两次在杭州,其余分散在各地。赃物有值钱的,更多是不值钱的,唯一相同的是制作时代相近。一共偷了八个扳指、一个青铜鼎、四个簪子,还有一棵灵芝。筷子是头一遭。”他说完,众人都沉默了。这些东西并不是很值钱,种类也有所不同。易厢泉把筷子放回去,若有所思。

夏乾又问:“那他何时来盗?”

“后日,戌时来盗。 易公子,你定然有什么好主意,不妨私下说说。”说话间,杨府尹看了夏乾一眼,心里暗想这夏大瘟神怎么还不走。

瘟神,这是夏乾的绰号。夏乾自幼生在庸城。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但对人也算仗义,从官员到乞丐,夏乾都能称兄道弟。但他太机灵,太碎嘴,太无聊,太好奇,太爱管闲事——瘟神的绰号就这么得来了。

夏乾心知杨府尹嫌弃自己,叹了一口气,准备出门避嫌。易厢泉却拉住了他,“方法我是有的,只是需要钱。不知大人可否……”易厢泉抬眼看了杨府尹一眼。一听要钱,杨府尹和方千后退了一步。易厢泉翻了一个很不明显的白眼,转头看向夏乾,他已经开始掏钱袋了。

“要多少?”夏乾从钱袋里拿出一堆散碎银子,还有几张银票。

“五十两。”

“这么多!”夏乾感慨了一下,还是伸手递给了他。

易厢泉把银票往怀里一揣,笑道,“杨府尹,明日带着东西来见你。”

杨府尹只得赔笑,今日这集会也算是散了。易厢泉率先出了门,夏乾却没有出来。他退后一步,走到杨府尹身边。

“有事?”杨府尹看着他,有些紧张。

夏乾拍了拍他的肩膀,解释道:“杨大人,我是外人,也许是我多嘴。易厢泉看着像个大仙,实际上也是聪明绝顶的。我看得出来,这一次他特别认真。”

杨府尹点头:“我们知道。”

“但是他这个人不按常理出牌。”夏乾想了半天,似乎才想到合适的措辞,“如果他突然出些怪招,你们一定要多担待,不要在乎他的身家背景,要绝对地信任他。如果他保不住犀骨筷,就没人可以保住了。”

杨府尹一怔,不知道他是何用意。夏乾也解释不清,寒暄几句,便告辞了。出了房门,迎接他们的是庸城府衙夏末最后一丝热风。

城禁之前,从十字大街到西街巷子,大小铺席比比皆是,无虚无之屋。而如今街道空旷,酒馆里没什么客人,门前的绿油栏杆插着两把销金旗,孤零零地在空中飘着。街上偶有三两声犬吠,四五声鸟啼,而蝉鸣则喧闹不止。青衣奇盗一来,弄得人心惶惶,大家都做不成生意。

虽然人少,易厢泉还是拉了拉颈间的围巾。

“你不必遮了,脖子上有小伤疤,又不是脸上刺字,不必在意。庸城是好地方,不会有人说你闲话。”夏乾大大咧咧地说。

“庸城是个好地方,”易厢泉依旧拉扯着围巾,“你大可以在这儿读书经商娶妻生子,一生平安顺遂。”

夏乾被他说中了伤心事,垂下头去。他的表字是乾清,他比较喜欢这个名字,有乾坤清朗、天下太平之意。但是只是他喜欢而已,人人都喊他夏乾。他的衣食住行、婚丧嫁娶,一切的事情都无法由自己做主,包括自己的名字。

“那你说怎么办?”夏乾抬起头,问道。

“抓住大盗,人生自此有了大大的转机,说不定可获得朝廷封号,从此再也无须读书,不用做生意。”易厢泉转过身来,说得很认真。这些事虚无缥缈,说出来有几分可笑,但是在他眼里却没有嘲讽的意思。听到这番话,夏乾的心突然乱了。他平静的生活似乎被某种可能性打破了。

他抬头看了看易厢泉,愣了许久,忽然问道:“我知道你的性格,你一向不喜欢与官府联手,这次你又为什么来抓贼?”

易厢泉似乎没料到他这么问,迟疑了一下。“不为什么。”

“哎哟,休想骗人!”夏乾一摆手,哈哈笑道。

易厢泉犹豫着,慢吞吞地从怀中掏出一张图纸,图纸上画着一个扳指。

夏乾看了一眼,立刻就不笑了。图纸很旧,画的是易厢泉的传家之物。在他师母被杀、师父入狱的当天,他师母头上的金发簪、师父身上的玉佩、家中所藏银两全都没丢,只有这个扳指丢了。记得它当时系在他师母的脖子上。易厢泉外出游历数年,不曾收到消息。待得知家中出事、奔丧回家的时候,他的师父师母已经过世许久,线索皆无。邵雍被世人认定是一个谋害妻子的丧心病狂之徒。只有易厢泉自始至终相信师父是被冤枉的,自此拿着图纸四处奔走,今年终于在江宁府查到了这个扳指的下落。

“这也是青衣奇盗的十四件赃物之一。”易厢泉的声音很轻,但是眼神却异常冰冷。

夏乾拿着图纸,脸色微变,“那当年是不是青衣奇盗……”

“希望不是他。”

“如果是呢?”

易厢泉面色一冷,没有回答。他从夏乾手中抽出图纸,团成了一团,“啪嗒”一声扔在了一旁的树坑里。

夏乾没敢吭声。他知道,同样的图纸,易厢泉手里还有一百多张。

二人在一条岔路口分开了。

夏乾一边琢磨着易厢泉的话,一边晃晃悠悠地走回家。放眼望去,整条街道空空荡荡,大部分百姓已经足不出户了。前方还有一座未修好的桥,桥边一户人家敞着门。几个小孩子在家里跑来跑去,老奶奶坐在自家门口发愁地看着断桥。朝廷不拨银两,桥修不好,孙子上学也要绕很远的路。

“九月九,菊花酒,周小城里登高楼。”几个小孩在家中蹦跳唱歌,却不敢踏出门来。

歌里的周小城是庸城的原名,也是唐时的旧城。太祖赵匡胤当年下令拆了除汴京之外的城墙,填平战壕。传说,庸城的城墙坚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仍然难以拆除,于是统统留下,人们把周小城称作墉城。“墉”字本是墙的意思,而后风水论盛行,有人测算土字不宜,去土为“庸”,故有此名。

然而,去“墉”不可去“城”,土字仍在。

庸城的祸事终于还是到来了,只是今日还暂且没来。

庸城城禁的第一夜就这样过去了。更夫一路高喊:“今夜平安!”

今夜人人安眠,除了夏乾。他因为放学出逃,被母亲罚了,这时候正在书房的蜡烛前面咬牙抄《论语》,直到凌晨才停笔。

次日清晨,是城禁第二日。街上的小贩只在清晨出摊,叫价越来越高,可是街上却冷清了不少,大家心知肚明,如果青衣奇盗要下手,此时他已经混进庸城来了。

夏乾熬了个通宵,竟然很是清醒,抄完《论语》就来到庸城府衙。时间太早,他就在府衙对面的风水客栈闲逛。这里是易厢泉的住所,夏乾来来回回碰见好几拨巡逻的侍卫,还恰巧碰见了同样闲逛的吹雪。

这是易厢泉的猫。

差不多是在两年前的冬天,易厢泉才得知家中出事,赶紧抱着吹雪回来奔丧,与夏乾匆匆见了一面。当时,他的师父、师母下葬几年了。

自那时起,除了白色,易厢泉不再穿其他颜色的衣服。邵雍不仅是易厢泉的师父,也是至亲。古有训诫,至亲亡故时儿女不在身边,属于大不孝。

易厢泉心里当然不好受。

夏乾心里也不愿相信邵雍是杀人恶徒,毕竟是邵雍给了自己“乾清”的表字。

此时,吹雪叫唤了一声,双目瞪着夏乾。

这白猫的眼睛颜色极为特别,一黄一蓝,兴许是从大食一带而来。它很是娇小,平时爱站在易厢泉的肩膀上。

因为天天在外闲逛,吹雪不胖,毛发也整齐干净。与别的猫不同,吹雪认家、认人。记得易厢泉说过,夏乾非常聪明,可是吹雪比夏乾更聪明。

当然,夏乾从没把这种说法放在心里。

等了半晌,却不见易厢泉,只见一辆马车停在了府衙前面。按理说,城禁的戒律是谁也打不破的,没人可以进城。

但是,城门却对另一个人敞开了。

这时庸城的太阳上了三竿,风尘仆仆的赵大人终于抵达庸城府衙。同行十人全部查过,耗时一个上午。

杨府尹匆匆忙忙从府衙里出来,看见轿子,赶紧行礼:“下官不知大人已经进城,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赵大人从轿子中探出头来。他四十岁上下,胡须理得整整齐齐。相比杨府尹而言,他显得沉稳老练,颇有几分高傲。他没有说自己的名讳,大家只叫他赵大人。

赵大人下了轿子,并没有在乎这些虚礼。

杨府尹松了口气。有朝廷官员在,无论结果好坏,都有人担着,自己轻松些,况且这位赵大人看着还不错,他的能力绝对比自己强。

唯一担心的是,如果他与易公子意见不合,要如何是好。

明日大盗就会来,但易厢泉半天不见人影。

迟迟不见官,似乎不妥。

还好赵大人不太注重这些。他进了门,详细地询问了所有守备抓捕情景,认真研究了全城地图,当得知所有计划都只有易厢泉一人知道时,他眉头紧锁:“难道你们要用他一人抓贼?他人在哪里?”

方千赶紧道:“不清楚。当时派易公子来的时候,就有上级说过,单凭易公子一人就顶得过一支军队。”

抓捕计划其实一片空白。

“真是荒唐!”赵大人气得一拍桌子。屋内的人齐刷刷跪了一地。此时夏乾也溜进了府衙,躲在门后观望,不敢进屋去。

屋内一片安静,但是衙门口却有些吵闹。

不一会儿,有人来报:易厢泉带着大队人马到了门口,似乎运来了什么东西。

而赵大人怎么也没想到会和这位易公子以这种方式见面。

东西搬进门的时候,所有人都傻了。那是四个巨大的箱子。领事走在前面,对易厢泉道:“之前的二十根缺货已经补上了,您要不再清点一下?共五千双,每箱一千二百五十双,总共一万根。”

易厢泉点头:“已经清点过了。钱已付清,辛苦了!”

“实在是抱歉,短时间内只能制成这么多。”

易厢泉走上前去打开盖子,从箱中拿出一双白色的筷子,细细地看着。

“这是怎么回事?”夏乾从门外冲了进来,跑到易厢泉身边低声问道。

方千就在边上,他看着箱子,缓慢地伸手进去,竟也从箱中拿出一双一样的筷子。

众人吃惊地望着,方千又大步走过去,打开另一箱。

只见白花花的一箱全是筷子。所有筷子都是长短一致的,刻有龙凤图腾,尾部全都有同样的镂空。因为赶制之故,镂空粗糙了一些。

这是一万根犀骨筷的赝品。

“易公子果然奇特。”赵大人终于开口了,威严的脸上略微显出惊奇的神色。

易厢泉上前行礼,面不改色,只是派人把犀骨筷真品拿来。

取来真品后,易厢泉当着所有人的面,把真正的犀骨筷扔进了箱子里,还是两根分开放的。他伸手搅拌几下,随意至极,仿佛这不过是家中几桶大米,伸手抓抓而已。

“易大仙哟!”杨府尹有些着急,“你……你这是——”

“之前,我对于抓捕计划不愿多言。青衣奇盗在行窃前通知府衙,会导致守卫数量的增加。而人数的增加,看似加大了偷窃难度。但是当众人忙于保护一个小物件时,却更容易让窃贼得手。”易厢泉面向赵大人,站得很直。

“愿闻其详。”赵大人缓缓开口。他一脸严肃地看着易厢泉,目光令人捉摸不定。

“他十四次盗窃,全部成功,您觉得守卫最失败的是哪次?”

赵大人眉头微蹙:“第一次?那时没人把那贼的行窃通知放在眼里。”

易厢泉摇头:“是在平江府。那时,他只偷一个青玉扳指,却动用了两百人守卫。按照预告时辰等到那天入夜,为了防止青衣奇盗用香或者药物麻醉,当时他们决定就把守卫安排在室外。无人想到,那日突降暴雨,刮起狂风,灯全灭了。一枚重量如此轻的扳指怎么能抵得过狂风暴雨的吹打?一片漆黑中,所有人都乱了阵脚,最后扳指在混乱中丢失了。”

“那不能说明问题,何况你没有谈到重点。两次情况是不同的。”

“重点,就是再好的守卫也敌不过‘混乱’。混乱是致命的。如果这是一场战争,‘混乱’足以摧毁整个军队。但是我们如果反过来,与其增加守卫人数,不妨提前让对方陷入‘混乱’。一个盗贼一旦混乱,那盗窃就无法实施。”

“所以……你就做了这些?”夏乾插了一句嘴,却被赵大人狠瞪一眼。

“所以,我们要主动出击。”易厢泉看了夏乾一眼,点头道,“夏公子怕是全城消息最灵通的人,他也最了解我,而他此刻才知道全部计划。那么,青衣奇盗呢?我们假设他现在知道了,可是他明日就要行窃了。”

杨府尹惊道:“那贼现在已经知道你在做赝品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不妨假设他现在知道了,”易厢泉抚摸着犀骨筷赝品,目光如炬,语速极快,“把真品混在赝品里,再将这一万零二根筷子在后院全部铺开,院内只留二十人守卫,院外留二十人。当夜宵禁、城禁,各街设好路障,余下的四十人,除了城门守卫,其他人均在各巷巡逻,遇到可疑的人必抓。”

“犀牛骨筷子虽然不值钱,做工却很好,”夏乾走上前去,拿起一根赝品在手中细细把玩,“材质重量很像,但做工差了些,行家看几眼就知道。”

只见那赝品尾部的镂空不尽相同,有些条纹少,有些没镂空到底部。而真正的犀骨筷却是做工精良的。

“还不是因为你给的钱太少。”易厢泉低声嘀咕。

夏乾一呆,来不及反应,易厢泉已经转头面向赵大人,朗声道:“黑夜时分,全城都是守卫,在漆黑一片的院子里从万根筷子中选出两根顺利带走,而我们只给那位盗贼一天思考对策的时间。而他的辨别时间、偷窃时间、逃走时间,都只限定在一个晚上。”

他随手又把手中的筷子放回去,发出清脆的啪嗒声。随之而来的,是所有人的沉默。

大家大概在等赵大人表态。

赵大人用手指敲着桌面,缓缓开口:“年轻人,这是个危险的办法。”

易厢泉似乎此时才抬头看了赵大人一眼,虽然只是一眼,从头到脚扫过,似乎不曾遗漏任何细节。这种扫视持续了一段时间,不礼貌,让人很不自在。

赵大人第一次被人这么放肆地打量,也有几分不快。

易厢泉突然笑了一下,目光坚定又不可捉摸:“您此次前来,必定是不怕风险的,抓不抓得到又怎么样呢?又不关您的事。”

然后他顿了一下,又道:“如果您只是来看戏的话,定当不虚此行。”

所有的人都吸了一口气,屋内安静极了。

夏乾苦笑,觉得易厢泉又在胡说八道,脑子也不正常。但是夏乾并不反对这样的无礼言语,也许是自己年轻气盛,他觉得如今的官员在朝堂上拉帮结派,钩心斗角,风骨尽失,也不怎么值得尊重。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本以为赵大人要气恼,但是他却愣了一下,然后竟然哈哈大笑起来,对着杨府尹说:“一切照着这位年轻人说的办。”

这是青衣奇盗来临的前夜。

按照易厢泉白天的指示,身着官服带着佩剑的将士遍布整个城镇,各司其职。他们挺直了腰杆,握紧了佩剑,心底对这场战斗信心满满,觉得青衣奇盗是不会赢的。

今夜似乎要下雨,潮气逼人。街上的各种布制招牌随风晃着,像是快被吹掉了一般。风就这么硬挺挺地扑面肆意刮来,卷起残败的枯叶,携几分疏凉,使人突然感觉到了一丝萧条秋意。

也许庸城的秋天终于要到来,蝉鸣像是一下子从这个世界消失了。风声哀号,细细听来,唯有西街能传出断断续续的丝竹声。西街是庸城的烟花巷子,离府衙很远。经营者名唤水娘,也是经营有方,这时候照样顾客盈门,毕竟,青楼和青衣奇盗,只有个“青”字的关系。

除了西街之外,全城宵禁。街上偶尔能见到打灯笼的守卫,荧荧灯火,晃来晃去,甚是可怖。

易厢泉在前面一言不发地快速走着,手中执灯,在风中晃晃悠悠。他要在短时间内亲自走遍全城,检查所有守卫情况。

可是庸城府附近的街道还好,往后走,守卫的排列却极度不规整,有的巷子甚至没有人看守。易厢泉非常忧心,还好这只是偷窃的前夜,守卫上出了差错也不是要紧的事。他只想看完整个部署,打算再回府与方千重新讨论,问其缘由。

夏乾也跟来了。周围只有他和易厢泉两人,四下无人,这是问问题的好机会。

“你当真把真品混进去了?”

“当然。偷,本身就难,更难的是要偷哪个。还好是筷子,若换作是鼎——”

“对,换作是鼎,”夏乾走到了他的前面,挡住了去路,“你知道在齐州府时他是怎么偷的鼎?青铜鼎是无缘无故消失的,那只是一下——就一下!当时所有的守卫都在房间内守着。等了整整一夜,快到黎明,东方已白,窗户口由外而内突然冒起浓烈白烟,室内顿时一片昏暗。待烟雾散尽,结果,鼎就没了!”

易厢泉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他:“依你之意?”

“你做了这么多赝品,青衣奇盗却有能力偷全部,毕竟青铜鼎要比这大得多。”

寂寥巷道,寒风乍起,雨云已悄然掩月。

片刻之间月色即消,灯笼映着易厢泉清秀的脸,他面上喜怒哀乐的表情皆无,似乎是在思考:“你觉得,他会将一万根全部偷走,回去找个地方慢慢鉴别,总有一个是真的?”

“是一万零二根。”夏乾插话,等着易厢泉辩驳。

“鼎可以整个偷走,但筷子不可以。到时,一万根筷子在府衙后院全部排开,如何去偷?用扫帚扫在一起,打包带走?”

“如果他提前做了标记,当夜取了就走呢?”

“制作赝品的事,你们也是今日才得知的。何况前几日守卫森严,生人勿近,如何标记?赝品也是工坊连夜秘密赶制的,对,还多亏你夏家出钱。”

“材料呢?材料会不会有异?比如真品遇水下沉,赝品上浮?”

“材质相仿。我亲自试过,放在水里,全部下沉。”

“色泽呢?”

“不会掉色。”

“重量呢?”

“差别微乎其微。”

“真的除了细看,别无他法?”

“别无他法。”易厢泉解释得很认真,“我知道你对我的做法不放心。可是这众目睽睽之下,他要把两根筷子完全正确地挑出来,实属难事,随后在八十个优秀守卫眼皮底下把东西顺利带走,最后还要在城里藏三天躲过搜查。”

“听起来也不是不可能。”

“就是不可能。”

夏乾摇摇头:“我听了十四场说书,总觉得那个大盗很不简单!你小时候也曾经说过,要把不可能都变为可能。”

易厢泉一怔,都不记得自己何时说过这句话了。

“若要细看分辨,需要多少个时辰?”夏乾又问。

易厢泉算了一下,道:“最快八个时辰。夏乾,我知道你觉得此举不可靠,但你还是应该相信我。”

“衙门人数众多,但估计也只有我是最相信你的,”夏乾让开了路,嘟囔一声,“似乎也只有我是最没用的,我也只是想帮忙出出主意而已。”

“你不是出钱了吗?”易厢泉笑道。

夏乾听闻这句话表情一变,不太高兴。易厢泉赶紧转移话题道:“需要你帮忙的时候,你不要嫌累就行。”

不知他心里又在盘算什么。夏乾还没有答话,但在这一瞬,寒风乍起,灯笼摇晃。那火苗微弱,灯油稀少,似乎在寒夜之中就快要熄灭了。

夏乾见状,伸手一指:“如果你要灯油,向西走不远处有家医馆,你去借些灯油。”

“他们会借?”

“医馆的郎中名为傅上星,是个好人。”夏乾嘿嘿一笑,低声道,“虽然前几年想调去京城进宫当差,弄了笔银子贿赂杨府尹,未果。你还是吹熄了灯吧,一会儿再点,这段路还是比较明亮的,待会儿会更黑。早知道我从家里取些蜡烛。”

蜡烛这东西在元丰年间并不普遍,普通人多用灯油。灯油是从植物中提取的,虽不耐燃,却价格低廉。

庸城除了城墙坚固之外,还有个特点,那就是古灯遍地,入夜星星点点甚是美丽。魏晋时的石灯总会在街角出现,至今仍在沿用,注入灯油,便是最古朴而美丽的景致了。

转角还有街灯,这是近代才立起来的。前面会有遮风挡雨的板子,刷了防火的漆。这是很周到的挡风雨的办法,在这种天气里依然可以发光照明。

这时,二人都沉默着急匆匆地往前走去。易厢泉的白衣在夜晚是那么明显。

赫然间,远处传来一声野猫的叫声,猛然一嗓子,很短但声音异常响,听得人心里发毛。

八成是野猫吹风受冻了。

就在这时,易厢泉为了省些灯油,熄了灯火,一缕青烟迅速升起,诡异却又美丽,似乎即将舒展它美丽的形体,形状奇异,而又一阵大风来袭,顿时消散。风吹动着街边的青黄色银杏树,沙沙的声音引发人的无尽联想,似人低语。

夏乾突然觉得有些发冷,兴许今夜有什么异事。这种时候还是快点回家为妙,却又担心没了灯火,只好硬着头皮跟着易厢泉去找人借,有了灯笼再打道回府。

于是他无奈地抱怨:“你连灯火都忘了,对于守卫就这么有自信,不出差错?”

“可能是水土不服或者休息太少,这些日子我总觉得脑袋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

夏乾这才觉察,易厢泉的面色异常糟糕,眼眶下微微泛着乌青。

易厢泉揉了揉眼睛:“吹雪也是,昨夜我刚入睡,它就大叫,还抓伤了我。”他扬了扬手臂,上面有三道挺深的血痕。

夏乾看了一眼那三道血痕,确实伤得挺深,伤疤已经结痂,心想吹雪下爪未免太狠,皱眉道:“你养猫到底有什么作用!猫都是用来给小姐和富太太打发时间的。”

“猫的视觉、听觉、嗅觉都比人强上千倍。而且猫的身形很小,人去不了的地方它可以去,人感觉不到的东西它可以感觉。如果加以驯化,岂不是比人强上很多?”

夏乾刚想继续贬低吹雪,却觉得周围太过安静了一些。周围不见守卫,甚至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这是一片平日里贩卖环饼、汤羹汤面的地方,再转过街,便是一路棚子。易厢泉心里知道夏乾胆小,取笑道:“兴许是部署出了问题。你觉得寂静的夜晚甚是可怕,想快回家抄书去?那你可得小心路上碰见女鬼。”

“鬼总比人强!那青衣奇盗比鬼怪更是可怕。”夏乾被道破了心事,有些生气,“至于明天的守卫,你心里最好有数,别像今天一样,走了半天却见不到人!”

“明天不会有问题的。有我在,输的可能性不大。”

易厢泉说得轻描淡写,但却是事实。夏乾看着他,知道他有多大本事。易厢泉从十六岁开始连破数起大案,在各地游历七年,所到之处的陈年冤案悉数被其解决干净。

“但你也不能掉以轻心——”

“我没有掉以轻心,”易厢泉慢慢地走着,“和别的案子不同,对付这种大盗就像下棋。若要眼巴巴地等他出手,一切就太晚。所以我准备了一万根犀骨筷,先发制人。只是……下一步该他走了。”

下一步该他走了。

风声依旧,灯下二人的身影清晰可见,街角的落叶被风刮起,漫天飞舞。

易厢泉走着走着,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变了神色,苍白的脸上闪现了一丝不安。

他一向镇定,即便周遭变成万物皆焚的大熔炉,他也会是唯一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又冷又硬,却总是救人于水火。

“怎么了?”夏乾觉得有些害怕。

易厢泉不应,僵直片刻,慢慢从怀中摸出一个金色的铃铛,上面简单地系着一根红绳。他没说话,只是抬手轻摇铃铛。

丁零一声,随风飘去,声音清脆而长远。

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悠长,却令人汗毛竖起。都言声音亦可传递人的情感思绪,而此时夜里的铃声非常突兀,衬得寒夜格外瘆人,铃声伴随风声浮动,灯火及树影不停摇动。

此情此景,令夏乾觉得脑后一凉,似有鬼祟触摸一般,顿时大气也不敢出,只是屏息听着。

然而,寂静之外仍是寂静,一切没有任何变化。

夏乾被吓得不轻,待微微镇定,无比恼怒地低声喝道:“你杵在这儿跟木头似的,还摇什么鬼铃铛!不要吓我!”

话音未落,却看到易厢泉脸色陡然变了,就如同木头变成了青白色的大理石,冷冰冰的,失去了所有血色。夏乾心里暗暗一惊,又紧张起来。

易厢泉又摇了一下铃铛,又是丁零一声,仍然只有铃音,它很快便被呼呼的风声吞噬。

“你……你……”夏乾口齿利落,此时却说不出来什么完整的话。

易厢泉这片刻的失神,夏乾看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有些不对劲,还未发话,易厢泉却苍白着脸,笑着快速接话道:“人都是有弱点的,如我,这个铃铛就是几年前一位姑娘送的。最难消受美人恩,也许就是弱点。”

夏乾知道,易厢泉这个人语速如果忽然变快,就证明他很紧张。他的表情也变得格外奇怪,他的头没有动,却用双眼在四处乱看,看着漆黑的街道,看着昏黄的灯光和婆娑的树影。

夏乾一愣,刚想从口中蹦出“胡扯”二字,却只听易厢泉丝毫不给他说话的余地,继续急道:“罢了,改日再说,你快回家吧,否则又要抄书了。我巡视完下一个街口就回客栈。回见。”

说罢,易厢泉似乎迟疑了一下,望了夏乾一眼。就凭这一眼,夏乾居然打了个寒战——这不是普通的一瞟,而是有深意的。眼神中是探寻,是恳求,是凌厉的决断,是无穷无尽的话语。这些皆不从口中出,而是凝聚在这一瞟。易厢泉在这一眼神传达后,就转身匆匆一言不发地离开,在街角向右转了。

他没有灯笼,这条长街上有微弱的灯光,易厢泉漆黑的影子被拖得很长很长。金色的铃铛悬挂在他腰间,叮当作响,在寂静的街道里传得很远。

夏乾先是愣在那里,随后也满腹狐疑地转身离去。他行动极缓,长街孤寂,独留他一人思索。

这一系列的转变太快了。

夏乾清楚,易厢泉本应该左转去医馆借灯油,或者直走,摸黑巡街,但是他却右转了。

右转,会绕一段路再回到原地,否则就是死胡同,出不去的。夏乾自小熟悉全城的路,自然懂得此理;易厢泉看了地图,应该也不会弄错。

还有那个铃铛,也很古怪。他知道有种唤猫铃,声音小而且清脆,猫却听得清楚,若是训练有素,听到就会来。

夏乾突然灵光一现,莫不是因为吹雪?是不是吹雪本来在附近闲逛,却没听到主人的召唤,所以易厢泉担心?吹雪是只很有灵性的猫呢。

但是易厢泉那表情太奇怪了!

只听此时,巷子里静悄悄的,易厢泉嗒嗒的脚步声远了,铃铛声也不可闻。夏乾也转弯,步入下一条贩卖蔬果肉类的街道。这里没有灯,此时也没有月光,长街里伸手不见五指,正常人连路都看不清,可是夏乾却可以看清一些,他的视觉真是天生的好。

走着走着,夏乾突然明白了几分。

会不会是易厢泉故意把吹雪放在附近的?吹雪灵敏,巡街带着它绝对不是坏事。

可是易厢泉为什么没说实话?夏乾琢磨,倘若一个人说了假话,其原因除了欺瞒,或许就是当事人迫于某种环境压力不得不说谎。

今夜到底哪里不对?

守卫。走了三条街,一个守卫都没有。守卫为什么被撤离?守卫对谁的威胁最大?

夏乾一惊,却顿时感觉汗毛竖了起来。他懂了,似乎是懂了,但他希望不是这样。

但是,如果真是他所想的那样……

夏乾在转角一闪,摸黑躲进街边的小棚子,蹲了下来。他本来应该穿过小树林抄近路回家的,如今躲在这里,黑暗一片,想是没有人发觉。

夏乾悄悄探出头来,这个角落很隐蔽,不会有任何人看到他。

他要躲在这里,他要证实自己的判断。

第二章 关闭城门欲捉贼
万籁俱寂。夏乾就这么浑身发凉地窝在角落里,双眼瞪得鸡蛋大。

乌云似一层浓重的巨大黑纱,街道在这一刹那变得异常黑暗,而在大风之后乌云迅速退去,露出皎皎明月。狂风映月,冷得令人彻骨;月光如冰,倾泻下来却浇得人透心凉。

夏乾的视力极好,他能看见苍白凄冷的月光,街边微弱的灯光要吹熄了似的,不住摇曳。他躲在小棚子的阴影里,狂风吹不散他的恐惧。

夏乾屏息凝神。他在等,等易厢泉从街道转回来。他知道出事了,而且情况危急,易厢泉一定是在摇铃之后发现异样,打算独自一人面对险境。

易厢泉这个人是多么谨慎。谨慎,会知道夜行的危险。夏乾推测,易厢泉把吹雪也带出来了。巡街的时候吹雪八成就在附近放哨。

在惨叫过后,易厢泉摇起铃铛来唤猫,猫却没来。这小猫必定是遭难了。

那么……是有人在附近了。

有人刻意支开守卫,并且放倒吹雪。真的有人一直在暗中跟着他们。

易厢泉定然意识到了这点。刚才做戏,让跟踪者误认为易厢泉和夏乾准备打道回府,实则是想转回原地。巷子窄小,若能前后夹击,定然是瓮中捉鳖。

夏乾想着,觉得喉咙发紧。他想知道事实,也许易厢泉需要他帮忙。

风忽然停了。

这阵风停得很是突然,徒留一丝入秋的寒意。周围连蝉似乎都死透了,没有一丝声响。夏乾连自己的呼吸声也听得一清二楚。

就在这短短一瞬,他却又听到了另一种呼吸声,微弱却均匀。

这呼吸声不是他的!

呼吸声由远及近,还有轻微的踩踏木板的声音,像是有人从远处蹑手蹑脚地走过来。

夏乾没有动,却感觉面前有灰尘簌簌落下,他缓慢僵硬地抬起头望向古旧的木棚子顶端。棚顶是一块结实却破旧的木板,木板长长的缝隙微微透着光,打到夏乾苍白的脸上,形成了一条光亮的直线。

夏乾盯着缝隙,突然一下,一道黑影掠了过去,光被猛然遮住了。

显然是有人从顶上走过。遮光的一刹那,夏乾觉得自己的心狂跳起来。灰尘再次飞舞而下,迷了眼睛,待他再次睁眼,却听到那呼吸声音越来越重,似乎就在自己耳边一般。顶上的木板却再也透不出光亮来。

棚顶上面居然有人!这人正好在自己头顶上!

天棚离他不过几寸的距离。

夏乾傻傻愣愣地一动不动,额头有冷汗渗出。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不知道对方的底细,不知道对方来做什么。越是这样,越是恐惧。

月黑风高,来者必定不善。夏乾手心微汗,指关节泛白。他拼命稳住呼吸,握紧了自己蓝色衣衫的左袖子,里面有一柄小巧锋利的匕首。这匕首削铁如泥,但是自己从没用过。这东西一寸短一寸险,若有不测,用来防身也胜过赤手空拳。

夏乾不懂武艺,他要极力避免正面冲突以保自身安全,同时心里暗暗后悔,自己怎么就遇上了这种事?他还没活够呢,都怪易厢泉。

似乎有别的声音传来。

顶上的人似乎觉得有异样,僵住不动了。

可是那异样不是来自夏乾,而是易厢泉。夏乾向外望去,发现不远处的阴影里有人在移动。易厢泉穿着白衣,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只见他轻轻地钻入同侧的另一个破旧棚子下面。他离夏乾几丈远,似乎是从街角刚刚转回来,呼吸均匀,轻手轻脚。

夏乾一见易厢泉,顿时心情大好,暗暗舒了口气。

易厢泉看见夏乾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也有几分喜色,还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腰间的金色铃铛早已摘掉,灯笼也不知道扔在哪里,手中除了那形状怪异的铁扇子之外别无他物。

夏乾见了他,本是安心了的,如今却又略微紧张起来。自己好歹有匕首,易厢泉可是手无寸铁。

好在这是一个死角。这一片棚子全都紧挨着,顶上的人因为视角锁定,看不见下边发生了什么。

夏乾、易厢泉二人都僵着不动,似乎都在思考对策。

夏乾脑中一片茫然。但抬头看着易厢泉淡定的眼神,况且看他那架势,八成有了主意。

突然之间,棚顶又“嘎吱嘎吱”地响起来。

紧接着又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布料的摩擦声。

易厢泉面色如常,依然没有动,只是利落地挽起袖子,握紧手中的金属扇子,静观其变。这样可以弄清棚顶上的人的目的,把人活活抓住便是最好的。

二人出乎意料地有默契,谁也没动。

然而就在这时却出了变故!

远处有一团白色的影子似雪球般滚过来又定住。二人定睛一看,便都愣住了——吹雪一身白毛凌乱,安静地站在街角暗处,抬起小脑袋,黄蓝双目狠狠地盯着顶上的人。

夏乾心里暗骂“畜生”,吹雪刚才惨叫一声之后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还好猫走路无声,顶上的人继续动作,“咔嚓咔嚓”声不断,似乎并未发觉吹雪的到来。

吹雪浑身雪白非常醒目,顶上的人却没看见。显然棚顶人是背对着吹雪,面向的是易厢泉。而位置,应该恰好是夏乾脑袋顶上。

夏乾顿觉头疼,这样的姿势要怎么抓人!

突然,咔嚓声停住了。夏乾突然冷汗直冒—— 一只手从棚顶探出来。

这只手纤长灵巧,不显苍老,指甲干净,但是看不出男女,

棚顶的人似乎伸出手想要碰路边的灯。这只手只是刚刚碰到,灯晃了一下,映得路上明暗不定。

就在夏乾被这只诡异的手吓得呆傻之时,易厢泉淡淡看了一眼吹雪,一只手突然从怀里掏出了刚才那个金色铃铛,夏乾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铃铛已经拼命地晃起来!

就在短短一瞬,铃声叮当大作。夏乾吓傻了,看看棚顶又看看易厢泉:这又是哪一出?伴随着铃铛急促的声响,吹雪霎时间发出了凄厉的大叫!

凄厉的声音划破夜空,混合着黑暗的夜晚带来的寒意直击耳膜。夏乾顿时汗如雨下,这是怎么回事?他根本没有准备!

这时易厢泉突然晃动,白色影子如同鬼魅般一闪,从棚子撤了出去,夏乾根本看不清他的动作,却见易厢泉跳到街上,白衣如幻如雾,口中大喊:“不要动!”

棚顶的那只手缩了回去。

易厢泉已经跳到了街上,紧接着他的扇子展开了。那扇子十分奇特,扇边如波浪,通身泛着冷冰冰的光。只见易厢泉轻轻一甩,有什么东西飞了出去——

瞬时,棚顶上的人传出“啊”一声轻微的呻吟,声音听起来是个男人。接着又是一阵急促的布料摩擦声和木板的嘎吱声。

夏乾什么也没有看清楚,只知道那“不要动”看似是说给棚上之人,其实是说给他自己的。

夏乾没有动,他知道易厢泉的意图。易厢泉不让夏乾动,并不是怕他有危险。他们二人都不懂武功,更不擅长近身搏斗,如果突然碰到了高手,两个人没有事先商量好以相互配合,那么在搏斗中不但难以互相帮忙,反而彼此牵制。

易厢泉迅速攀上棚顶,速度极快地消失在夏乾的视野里。

只听棚顶的木板顿时嘎吱大响,载了两个人的重量,仿佛要崩塌了一般。夏乾紧张地盯着木板透光的缝隙,见上面二人影子在灯光下闪动,映在夏乾不知所措的脸上。

接着是“嗖”的一声响,似是刀剑出鞘,紧接着是金属碰撞的声音,木板似乎支撑不住了,灰尘疯狂地掉落下来,整个棚子开始剧烈晃动。

夏乾仰面,忽然,一滴温热的东西滴在了他鼻子上。

他下意识地抹去,却闻见浓烈的血腥味。他“妈呀”叫了一声,再也按捺不住,从棚子里面一下子跳出来,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却见棚顶上白色影子似鬼魅一闪,棚顶上一个人都没有了!

他们从另一端跳了下去。

夏乾也费力地翻过去,棚子的另一侧是回家途中必经的漆黑小树林。易厢泉站在不远处,面朝树林,不停地喘着气。

“跑了。”易厢泉一边喘气一边扭头道,语速极快,“你去叫守卫过来,我再找找,动作要快!他受伤了,我的镖打中了他的右手臂,再不追必定来不及了!”易厢泉急匆匆地说着,这才望向夏乾的脸,惊讶道:“你受伤了?”

夏乾摇头,慌忙掏出白绢子擦去血痕,却看见易厢泉的白色衣袖也被染红,左手滴着血。这是被吹雪抓伤的那只手,上边又添了一道清晰的大口子。

这是刀剑留下的伤痕。夏乾二话不说把绢子扔给他,易厢泉立刻接住裹紧,绢子上又染红一片。

夏乾欲言又止,步子也挪不动。而此时却觉得脸上有丝丝凉意。他抬起头,却见一道电光划过天际,不久便是轰隆一声。乌云早就遮住了月亮,空中竟然下起了丝丝小雨。

方才的晴朗竟然是暴风雨的前兆。

“雷雨中不适合在树林穿行,这一带的路我也不熟,那人怕是早就跑远了。”易厢泉说着皱了眉头,血止不住地流,雪白的绢子斑斑点点,甚是可怖。

夏乾收了手中的匕首,急道:“你去医馆找傅上星看看伤,我去叫人!”

“不,等一下再去。”易厢泉迅速扯下袖子遮住伤口,简单一包,“估计一会儿雨下大了,很多痕迹便消失了,且先看看周围。”

“有脚印?”

“目前没看到,”易厢泉蹲下,皱着眉头,“太黑了。”

夏乾见易厢泉不停涌血,又在四下摸索绢子,忧心忡忡地道:“你的灯呢?”

“在旁边的街道角落,我碰见吹雪的时候就把提灯放下了。回来路上黑,我摸索着过来的,这才费了点时间。”

夏乾终于又找到一块翠竹色的绣帕,绣工极好,绣的是碧绿的竹子,似乎有暗香隐于其间。夏乾丢给易厢泉便问道:“吹雪还好吧?”

易厢泉接过绣帕,看了一眼,眉头一皱。“你这绣帕是女人送的?”不等夏乾答话,他便无所谓地用绣帕裹住受伤的手,“我看到吹雪的时候,它已经倒在路边了,估计是被强制闻了什么不该闻的东西。还好,我推了一下它就醒了,醒了也没乱叫。要是别的猫,估计闻这一下得睡上一天。”说着,易厢泉用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一片青黄叶子包着的东西,“早就听说中原的香料异常厉害,可惜我对此不大了解。这是在吹雪旁边捡到的。”

夏乾拿了过来,那是一包小的白色粉末,香气浮动。他看了一眼就赶快将其包住,怕淋湿,也怕放出气味:“兴许是那棚顶之人放的。究竟何人做这种事?他想干什么?跟踪我们?”

易厢泉单手支撑一下子就翻上了棚顶,他蹲下,眉头蹙起:“你看这个。”

夏乾也翻了上去。微亮的街灯在细雨中闪烁,本身灯是有挡雨的板子的,只是风吹来似是要灭了一般,一明一暗地晃悠着。

灯下有一团白色的粉末。说是粉末,颗粒却不小。好在刚才疾风骤停,这些粉末正好在灯光下没被吹散,风起,扬起一阵香气。

易厢泉沉默不言,夏乾转过身来惊讶地问他:“这……你跳出去的时候,看见那棚顶的人手碰了一下灯吗?”

易厢泉一愣:“怎么,他碰了灯?我并没有注意。”

“他刚碰了一下,你的镖就打过去了。等等,你那是镖还是别的什么?你出手可真够快的,那扇子当真是好东西,你从哪儿得的这宝贝?我也想要!”

易厢泉随手把金属扇子给了夏乾,而他自己只是盯着那堆粉末,之后就仔细地把它们用叶子包起来,装到怀里。

夏乾接过扇子,沉甸甸的,寒光四起。整个扇子被打磨得分外光亮,形如海中波浪,扇叶很厚,夏乾怎么也打不开。他求助地看了易厢泉一眼,易厢泉直接把扇子从他手里抽回去了:“别给我弄坏了。”

“你这扇子怪异有趣,可有名字?”

易厢泉还在注视地面,目光不离,“嗯”了一声。

夏乾赶紧掏掏袖子:“我用这匕首跟你换如何?”

夏乾从左袖中掏出鎏金匕首,不过几寸,剑鞘上面还镶嵌着细小的红宝石,雕刻流云,极其精致。夏乾得意道:“徐夫人匕首,都说荆轲刺秦‘图穷匕见’,指的即是这种。如何?换是不换?”

怎么可能换!易厢泉头也没抬,快速道:“方才我即将跃上棚顶的一刹那,见他似乎拿个小包袱,摊在地上,里面的东西看不真切。我当即发镖,本以为他是绝对躲不及的——谁知他把包袱一卷,快速一晃,用右臂硬生生挡住镖,血一下子喷涌出来。他迅速反应过来,那左手便腾出来了,单手就抽出了腰上的剑。他虽然蒙着脸,却始终背对着我,我又扬起扇子给了他第二镖,但是他的剑速快到难以想象。我还未看清便觉剑锋一扬,只听‘当’一声,镖已经偏了,远远弹去。我这第二镖速度极快,可是他居然不用转身就可以直接用剑挡住。”

夏乾没料到易厢泉突然滔滔不绝说这些:“之后他就逃了?”

“逃了。我出手这么快他都能逃走,况且……你看那边。”

夏乾看见不远处似乎有微光闪烁。他吃惊地道:“那是……”

“是我的第一镖。他中了镖之后立刻从身上生生拽下来,又迅速掷回给我。我用扇子发镖,他却用腕力回击。但那力道绝对不亚于扇子所发,速度快得惊人,我险些没躲过去。”

夏乾没有说话,他走过去,看着那镖,上面浸满了血,可见插得有多深,怕是整个没入了肉里。周围也是一大摊血,顺着木板滴答流下。夏乾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涌上来,顿觉后怕。

这么短的时间内,这人生生地把卡在自己手臂上的镖从肉里抠出来,迅速扔回去,整个动作还是在未转身回头的前提下。

夏乾吸了一口凉气。速度,力度,准度以及韧性……

易厢泉没有说什么,看看远方的漆黑小树林,树影婆娑,被雨蒙蒙掩住。那是棚顶上的人消失的地方。他沉思一会儿,突然问道:“他刚才逃跑的时候,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气味?”

夏乾一愣:“闻到了,有点隐约的香气。但是我离他太远,也辨别不出来是什么味道,你可也闻到?”

易厢泉眉头紧皱,又“嗯”一声。他双目微合,似在思考。

“你没看见他的脸,他是不是穿着青黑色衣服?我们刚刚碰到的,到底是谁?”夏乾浑身冷汗,攥紧袖子紧张问道。

易厢泉抬头,淡淡地瞧着昏暗的街道,映得双眸亦是一片漆黑。

“明月上柳梢,只见青影飘,不见人,亦非妖,日出之时,云散烟消。”

易厢泉的声音很轻。

听了这话,夏乾脑袋“嗡”的一下,紧接着就感觉到了一股寒意。

二人沉默不语。他们万万没想到,青衣奇盗竟然这么轻易地现身了。这种出其不意的到来给二人带来无形的压力。细雨之中,易厢泉攥紧了血迹斑斑的手帕。他抬起头来看着街灯,眼中第一次显出了忧虑。

医馆没有锁门,只是虚掩着。易厢泉轻叩,不见人应答,索性推门进去。

厅堂简单干净,一桌两椅,空气中弥漫着草药清香。门旁悬挂斑驳铜铃。

易厢泉摇了铃铛,之后便坐下。医馆此时没有病患,桌上燃一支小烛,温暖的火焰映着窗外的雨。

江南到了秋天也是不太冷的,柳树仍绿,秋菊盛开。但秋雨却依然有连绵不绝之意,淅淅沥沥,送来一场秋寒。庸城安静地笼罩在雨中,就如同笼罩在难以退去的寒冷雾气中一样。

听着屋瓦被雨打发出的滴答声,易厢泉的心也静了下来。他受伤的手仍然握住绿色帕子,已经不觉得疼痛。

在这短暂的等待里,易厢泉看了看手中沾血的绣帕。这是夏乾给他包扎伤口的,斜斜地绣着一朵兰花,还泛着脂粉味儿,显然是女子之物。

这脂粉味儿似乎在这间屋子里就能闻到。

易厢泉好奇,正欲拿着帕子细细打量。就在此时,“吱呀”一声,门开了,只见木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的郎中。他三十岁上下,儒雅端庄。烛火映在他眼中竟然是如此温暖祥和,但他双眼泛红,显得有些疲惫。

他扫了一眼易厢泉的伤口,眉头微蹙,迅速坐下,打开了桌案上的药箱。

易厢泉没让他号脉,只是清理伤口。

“旧伤新伤,你这伤若不及时医治,日后怕会影响你这只手。”郎中目不转睛,手法轻缓却精细地处理伤口,轻言道,“忌生冷辛辣,这药几个时辰擦一次,很快就会痊愈。听闻易公子略通医理,却怎会如此不注意身体?”

这个郎中显然认识易厢泉,这也不奇怪。庸城不大,易厢泉举手投足都显得很是特别,虽只来几天,眼下也是尽人皆知的人物了。

“先生不必如此客气。说通晓医理真是谬赞了。我行走江湖只是粗通脉象及经络,多是儿时师母言传罢了,”易厢泉轻松一笑带着敬意,“还未请教先生名讳。”

“不敢,在下傅上星。”郎中这才抬头温和一笑。

易厢泉眉头一皱,这就是夏乾口中用银子贿赂杨府尹以求得进京机会的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傅上星……上星先生出身于医药世家?”

傅上星笑着摇头。

易厢泉忽然莫名笑了一下。他用空出的手从怀中掏出叶子包裹,就是从吹雪身上取来的药粉,摊开道:“先生可认得此物?它迷晕了在下的猫。”

傅上星取一点略近口鼻,就速速放下,皱起眉头:“迷药的一种,可致幻,也可使人嗜睡,香气很足,从很远处便能闻见,所以用量应谨慎。易公子从何处得来此物?”

他说得诚恳而认真,易厢泉突然对眼前的人多了几分莫名的好感:“此香何处出产?做何用途?”

“此物是很多植物研粉的混合物,研磨工艺精良,配药技术也好,当是制药高手所制。其中用了大剂量的洋金花,也叫曼陀罗。天竺很多,中原各地有不少。近了口鼻才可以使人昏迷。”

易厢泉沉思一下,道:“近距离闻起来会使人昏迷,那远距离呢?”

傅上星轻轻替易厢泉包扎伤口,一边说道:“剂量不同,效果不同。眼前的这些剂量小,充其量也只是针对猫。定是猫自己主动上前闻或者被强行捂住口鼻,若是离得远,在室外是昏迷不了的。易公子常年在大理,可知当地盛产致幻剂罂粟,相似的,这曼陀罗也有致幻的效果。若是服用,它可是相当厉害的毒药。”

易厢泉闭起眼睛似在沉思:“在下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先生这里可有香料?”

“香料与药材是密不可分的,我这里倒是有一些常见的。”

“可否让我一一闻过?”

傅上星诧异:“百种香料,易公子确定要一一闻过?”

易厢泉点头道:“这事十分重要,劳烦先生了,夏乾还未回来,多等一下,这期间不妨做点实事。”

傅上星忧心地带着易厢泉来辨认香料,百种一一闻过,这可要耗费大量精力。而有些香料久闻对人身体有害,易厢泉身上有伤又显得疲惫,当然是不好的。

易厢泉显然在凭借气味找什么东西。

人有很好的嗅觉记忆,这种记忆并不比眼睛耳朵看见听见差多少。但是,如果闻多了,很容易造成嗅觉迟钝,这样即便再好的嗅觉记忆也于事无补,于人有害无益。

易厢泉却只是轻轻地嗅过,一言不发。窗外的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下着,似乎减小了些。烛泪滴落似乎快要燃尽,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了。

“这是……上面写着,当门子?”易厢泉突然停了下来,指着一些很少的棕黄色粉末。

“当门子有催产之效,在下只有一些,此物甚是昂贵。”傅上星笑道,“富人家也有用它来熏香的,当门子就是麝香的药用了。”

易厢泉蹙眉:“这味道……有点相似,但似乎不是。”

“易公子闻什么相似?可是说曼陀罗?曼陀罗的叶子就有麝香味道,可是——”

易厢泉摇头,傅上星便识相不再答话。沉吟片刻,易厢泉道:“上星先生可有有关香料的书?借我几日可好?”

傅上星笑道:“当然可以。”

这时却听得门开了,易厢泉转过头去,见走来一位少女。她见了易厢泉便轻声问好。少女约莫十六七的样子,眉毛弯弯,唇红齿白,很是可爱。她穿着当下女子时兴的罗裙与粉红褙子,头上扎着细细的小巧绢花。屋里的灯光昏暗,她似是摸索着走上前来,想要收拾一下桌上的医药箱子。

“小泽,不早了,你也歇吧,我去收拾。”

“不碍的不碍的,顺手也就收拾了。”被唤作小泽的少女笑了,她把药瓶摆好,这时猛然看到易厢泉用来包裹手的碧绿翠竹绣帕,上面沾了血。她似是看不清,眯了眼,等待看清了却猛然一颤,随即涌上失落之情,沉默不语。

易厢泉尽收眼底,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了,顿生几分歉疚,心里暗骂夏乾,于是想要转移女子注意力,笑道:“敢问姑娘不会姓曲吧?”

小泽抬头一愣:“你怎会知道?其实我也是没有姓的,我——”

“小泽,不可无礼,”傅上星责怪却不失温和,“这是易公子,易厢泉。”

小泽立刻好奇地看着易厢泉,目光却盯着另一个方向。这个少女没有缠足,虽然娇小却没有江南女子的温婉,有这年纪独有的朝气。但仔细看,少女美丽的眼睛里却是空洞的。这种空洞的眼睛几乎只有失明的人才会有,但小泽显然是不完全失明的。

傅上星催促她休息。小泽没有吭声,摸索着走出去了。

“曲泽……”易厢泉似是同情地摇了摇头,“她是夜盲症吗?”

傅上星叹道:“差不多,但不是。她白日里的视力还可以,但是晚上,几乎完全看不清。”

傅上星转而用一种好奇的眼光看向易厢泉:“易公子真是厉害,居然能猜到小泽的名字。”

易厢泉没有回答,只是起身道:“今日谢过,在下还有要事,不再打扰,告辞。”

“这灯赠与你,路上漆黑,小心为上。”傅上星匆忙递过灯去。

易厢泉付了药钱,走到门口却又停下了。他没有离去,似是犹豫地转身,冷不防问道:“请问上星先生,人为何会中毒?”

傅上星一惊:“易公子何出此言?”

“只是想知道人中了毒,究竟是通过何种途径?”

傅上星摇摇头:“太多了。就毒物本身来说,有些毒物过了一些时日就会失去毒性,无毒的东西放了一些时日就会产生毒性。而对于不同的人作用也不同。常见的毒物主要来源于饮食、水源。”

“早听说银针是无法检测出所有毒物的,除此之外还有无他法?”

“不是银针不起作用,而是毒物的种类过多。要是懂毒物的人来下毒,那简直是防不胜防,”傅上星言至此,眉头微皱望向易厢泉,“不知公子是否碰上了麻烦?”

易厢泉摇头。

傅上星忧心地望着他:“我见你面色欠佳,又问这种问题,是不是……嗯,可否让在下诊脉?只怕易公子……”

易厢泉摆摆手:“只是疲惫,不劳挂心,告辞。”

说罢他就离开了。

而就在此时,夏乾带着方千从庸城府出来了。只待他们到了医馆,却见灯虽然亮着,里面却没有动静。

见找不到人,方千便回去休息,毕竟明日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而夏乾心中恼火,这易厢泉又不知道去哪儿了。自己本是一个闲人,如今却忙得不可开交。刚刚把吹雪送回去,又向方千报告发生的事,随后又调遣守卫……

夏乾有些不悦,独自一人回家去了。

今夜的风依然很大,雨却忽然停了。乌云已然消失不见,月亮竟又悄然出现。月光下,几名守卫在街道上提灯巡逻。

夏乾自然安心许多。刚刚碰到那样的事,他相信险后则安,这段路应当是安全的。就在快要到家时,夏乾又看到了易厢泉。

“你怎么在这儿?”夏乾先是一愣,却又气恼起来,“你如此随性,害我们一通好找!”

易厢泉提灯而立,另一只手上缠着白纱布,面带倦容,只是仰头,双目无神地望着街灯。

这是一盏老式的雕花木灯,刷了防火的朱漆,在高高的朱红木质灯柱上悬挂着。这里的街灯与那小棚子前的一模一样,大道上都会有相同的街灯,数量不少,全城灯火点点,各巡逻据点也有。狂风不停歇,街灯一晃一晃的,与他们遇到青衣奇盗时的场景一样。

见这情景,夏乾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而易厢泉率先开口道:“你是不是打听到方千那边出了什么事?”

夏乾赶紧点头:“方千他们被愚弄了!今日守卫本来照常,方千去取些药留作明日备用,回来却接到信件,说今夜守卫的人数不变,只是地点时辰略变。信上精细地列出了所有守卫的变更,方千看了一下,只是微调,就照做了。”

“哪来的信?”

“在方千房里的桌子上。整个信写得十分详尽,各个街道标示异常清楚,落款……是你。”

易厢泉叹气:“区区小把戏,他竟然相信了?我当时人还在庸城府没离开,为何要拿书信给他?”

“你一向行事古怪,他为人忠厚老实,当然相信了。”夏乾无奈道,“信上说,今夜调动部署,事关重大,务必秘密进行。只要将变更后的时间地点告知守卫首领,到时行动即可。此事不可与他人商量,不能把内容写下来,不得给任何人看,在庸城府不能提起此事,包括跟你谈论也是不可的,而且,”夏乾叹气,“信里写着让方千在下雨的时候把信焚毁。”

易厢泉眼睛一眯,有些恼怒:“他照做了?”

“最后一点没有照做,不过你别生气,毕竟咱们没有什么损失。方千说,他也怀疑过,只是那封信上边的部署十分精确而谨慎细致,外部人员哪知道得这么精细?”

易厢泉苦笑:“后来呢?”

“后来,就电闪雷鸣下雨了,方千说,他当时还欣喜‘易公子果然料事如神’,随后就拿出字条准备焚毁。就在字条点燃时,他突然发现字体的颜色似乎淡了。他一下子蒙了,觉得事情隐隐不对,”夏乾开始在怀中摸索,“他决定扑灭火焰。但是,字体都淡了,只留下卷首称谓方千的‘方’字还能看得清楚些。”

夏乾掏出两张纸片,一张是普通纸,上面是“方”字,显然是夏乾趁着字迹尚未消失的时候临摹的;另一张纸片很小,是原件,圆形小片周围有烧焦痕迹,一点字迹都看不见了。

“方千不想给我,说是要交给大理寺。我管他什么大理寺小理庙,趁他不注意,拿来给你看看。”

易厢泉沉默一会儿才道:“此事不可声张,之后有人要问起这信的事情来,就说是我写的。”

夏乾点头:“不过,话说回来,单凭这一个‘方’字,实在不好看出笔迹,只是,如果硬要看写字风格的话,这倒像——”

“王羲之。”

易厢泉拿起纸张,对着明亮的街灯,细细地看着:“简直像王羲之真迹。论身手,论学识,青衣奇盗均属上乘。他还精通香料用法,极擅谋略,这种人为什么做贼?”

他将纸张揣入怀里,显得有些担心。如果青衣奇盗真的与师父、师母的案子有关,那么这个对手不但狠辣异常,而且极擅谋略。

夏乾看出了他的忧心,宽慰道:“明天不会有问题的。”

明天不会有问题,不会有任何问题。

这就像是一场战争。庸城府衙的所有人此刻都在紧锣密鼓地备战。他们有最精锐的部队、最优秀的将领、最出色的谋士。

易厢泉站在街灯下,一身白衣被灯染成了浅黄。他的眼睛里闪着灯光,这是街灯的光,大盗的影,庸城的绵绵阴雨,官府里来去匆匆的人。这些人和事在他的脑海中闪过,像图画一样慢慢变得清晰……

大敌当前。

易厢泉突然笑了,他似乎有了别的主意。

“你夏宅甚大,容我一间可好?”

夏乾一愣,没想到易厢泉会突然这么问。

“你不是决定在客栈落脚吗?为何变了主意?今晚就去?”

“今晚即搬,若无意外,一直住到城禁结束,吃食与下人同样即可。”

“就住我隔壁好了。至于吃食,样式简单就不可能了。我爹不在,你也知道,我娘绝对不可能亏待你。”

“但愿明日一切顺利。”易厢泉轻声说道,像是对自己的劝诫,又像是对明天的诉说。他抬头仰望,中天悬明月,不知阴云秋雨何时再来。二人决定就此离去歇息,走到一半,吹雪也悄悄跟上来了,跳到了易厢泉肩头。

庸城是扬州最安全的地方,而夏宅更是庸城中最安全的地方。站在门口,只觉得如普通人家大门一样。但是夏宅院子极大,屋舍不知道有多少间,家丁用人轮番守夜,烛火更是彻夜不熄。

易厢泉站定了脚步。他突然觉得,二人似乎是顺着灰墙一路走来的,走了很久很久,那灰墙却绵延至此,开了一扇朱漆大门。

“这一片……都是你们家?”

“是啊。”夏乾轻描淡写,“刚才翻墙就能进,但是翻墙容易被当成贼,会被狗咬。我曾经偷懒翻墙回家,被自家的狗咬过。”

易厢泉震惊道:“几年前来过,不记得你家变得这么大。”

“我们东西太多,去年把隔壁人家院子直接买了。”夏乾困倦,打着哈欠进了门,“进门了,你快跟紧我,跟不上会迷路。”

夏乾引着易厢泉进了门。院中设假山池塘,花树成荫,灯火通明,石板路铺得整齐。虽然雅致,却似乎并无什么豪华之处。但易厢泉依稀记得,这以前可都不是夏家的院子。

“这都是直接买了隔壁宅子之后砌墙连通的?”

“是啊,要不然怎么办?庸城地皮稀少,我们家在外城还有三处宅子,因为城墙在,都连不起来了……”

恰逢几个端着洗漱盆的年轻丫鬟从树荫下走过,时不时往这边偷瞧,多数都在瞧她们的易公子。易厢泉礼貌地笑笑,丫鬟们觉得更开心了。

“易公子肩膀上的那只小白猫是吹雪吗?白白的真是可爱!眼睛也漂亮!”几个丫鬟凑上前去,把易厢泉围住,伸手要抱猫。这一闹,半个府的丫头都凑过来了,打着灯笼,东瞧西看,吓得吹雪直瞪眼。

“看什么看?以前又不是没见过。”夏乾有些嫌弃,叉腰道,“谷雨,我爹这几日不会回来吧?我娘睡了吗?”

“少爷你又偷跑出去,老夫人气急了。如今被哄得睡下了,说今日的账明日再算,又要罚你抄书。”名唤谷雨的丫鬟有些不屑。她侧过头,视线绕过了夏乾看向易厢泉,热忱地道:“易公子来啦?饿吗?渴吗?”

“他不饿,”夏乾有些生气,“你们怎么不问我饿不饿?”

“谁问你啦?”一群丫鬟嬉笑一阵,一个个都在看易厢泉。夏乾生着闷气,把她们轰走,带易厢泉去了书房,让他凑合着睡一张小榻。

“别的客房太远了,大晚上就别过去了,”夏乾随意地给他铺了床,“别让那些小丫头进来。谁进来,说不定就被我娘指给你成亲了。”

易厢泉原本还在打量房间,听闻此话脸色一变。

夏乾打着哈欠:“别不当真。我娘身体不好,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我爹不肯纳妾,我娘就逼着我娶亲。你看看,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还有,你没事就帮我抄抄书。我娘只让我抄《论语》,上次罚的抄完了,你帮我多抄点,下次再罚时就可直接用了。”

书房整洁,日日有人清扫,但是书籍上却落了灰。书架上挂着一幅文与可的墨竹图,墨竹图旁边则挂了一把弓箭。弓箭下面供奉了财神爷,这是夏府每间屋子都有的摆件。旁边蓝色哥窑花瓶里插着一些孔雀羽毛。易厢泉抽出了一根:“家中还摆着这些?”

“是呀,”夏乾弯腰铺了被子,“吉祥。小时候跌落山崖时看见一只孔雀从空中飞过,掉下来的那根孔雀毛,我也一直带在身上。这么多年,什么灾病都没有遇到过。”

“你辞退了这么多教书先生,又不爱读书,非要跑去书院。家大业大,为何不去看店?”

“读书还能在书院睡觉,看店可睡不成。床铺好了,你睡吧,”夏乾哼唧着踢了床铺一脚,“没事千万别招惹我府上那群小丫鬟。”

易厢泉看了看书桌,只见桌下有个盒子,里面是快要溢出来的字条。他随手拿了一张出来,竟然是欠条。满满一大箱子,竟然都被夏乾随便丢弃。

“这些都是……”

夏乾有些困倦:“都是欠条。反正也没多少钱,堆在那儿留个纪念。”

易厢泉扫了一眼,每张欠条上写的可都不是小数目。此刻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夏乾被人叫作瘟神了。其实他不是瘟神,而是庸城诸多人的债主。

易厢泉只是歪头笑了一下,话锋一转:“那……你敢不敢去捉贼?”

夏乾刚要出门,闻声惊讶地抬头,困意消了一半。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碰到今天这种情况,换作是你,在我没出现的情况下,你会当机立断而毫不畏惧尽你所能去抓捕青衣奇盗吗?”易厢泉语速很快,严肃地看着夏乾,像是在等他发誓。

“在确保人身安全的状态下,可以;如果情况极度危险,绝对没门。”

“你相信我吗?”

夏乾打了个哈欠。虽没答话,却像是默许。

“我知道你比府衙的那些人更相信我,”易厢泉自问自答,警惕地瞧了瞧四周,随后进屋走到桌边,“这样我便放心了。”

他随手剔亮了红木花腿桌上的烛芯,掏出身上的笔,开始研墨。

夏乾一愣:“你现在就开始帮我抄了?”

烛光下,易厢泉认真而严肃,仿佛在做一件天大的事。而他只是写下几个字交给夏乾:“明日此刻此地,不见不散。不论发生何事,一定要到,纵使我无法赴约。虽然只是以防万一,但这是我唯一的‘后招’。”

夏乾慢吞吞地接过纸片,只见上面写道:

子时城西三街桂树

夏乾看着易厢泉的字体:“你这柳字写得不错,严正工整。你的‘后招’就是半夜把我叫到那儿去道晚安?还好这地方容易找,全城就这么一棵——”

“别多嘴,小心隔墙有耳,看完就把它烧了!”

夏乾嗤笑一声,打着哈欠来到红烛前面,将字条焚毁了。

易厢泉望着火焰,喃喃道:“我总觉得明天要出事。”

“不会的,一个小贼而已,你不要乌鸦嘴。”夏乾眉头一皱,但他也有些忧心。易厢泉往往说什么应验什么。

“走吧,走吧,不要打扰我休息。”易厢泉竟然反客为主,将他赶了出去,吹熄了烛火。

窗外,传来夏乾骂骂咧咧的声音。月光清亮,穿进了窗户。

墙上文与可的真迹可谓价值连城,可如今落灰蒙尘,显得有些可惜。

它旁边的弓箭却在月下微微发光。

易厢泉看着弓箭,心如明镜。

书房悬弓本是不妥,夏乾被逼着读书却心有不甘,一进书房便是假惺惺地以读书为由去擦拭弓箭。

易厢泉笑了一下,抬手慢慢将弓箭取了下来。

不一会儿,夏家下人端来了洗面香汤和漱口的茶水,点上了驱蚊的香。丫鬟想进来铺床,却被易厢泉死死拦住,直到把吹雪交给她们才肯罢休。待洗漱完毕,他自己将床重铺一遍,还在枕头底下发现夏乾窝藏的几本小册子,都是《离魂记》《聂隐娘》之类的故事。他笑了笑,最后才在小榻上躺了下来。

有的人白天忙碌,只是不想直面夜晚。白天有很多离奇的事情可查可想,夜晚就没了;白天有很多人可看可聊,夜晚也没了。自从师父和师母死后,这些年他一直孤身一人,但夜晚越是安静,他越是睡不着。孤独就像锥子,扎得人辗转反侧。

今夜不一样。

易厢泉听着窗外丫头嬉闹的声音,下人们走动的脚步声,并不觉得喧闹,反而有些温暖。他已经没有家人了,夏乾就像是仅存的家人,也许夏家就是自己的另一个家。

他翻了个身,竟然慢慢睡着了。在青衣奇盗来临的前夜,睡得安稳又舒服,似乎梦到了师父、师母和善的脸,也梦到了面容模糊的亲生父母。

次日清晨,夏乾是被下人推醒的,他猛地跳起来,发现暗红缎子的床帷外一片光亮,真的日上三竿了。他慌忙找茶水漱了口,自己睡得再沉,他也清楚今天晚上会发生大事,如今这一上午却睡过去了。

夏宅是庸城最大的宅子,夏家的下人数量很多,而其中还算能干的不足二十人。于是把这二十人的名字重新命名,以二十四节气称谓,不足的便空着,以待晋升。唤醒夏乾的仆人叫夏至,是夏家的大管家之一。

“易厢泉还活着吗?派小满偷偷跟去了吗?”夏乾带着睡意问道。

“人家易公子作息规律,好几个时辰前就吃完早饭出门了。早闻易厢泉大名,智慧无双。本以为比老爷略小几岁,没想到竟然如此年轻。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哟!”

夏至嫌弃地拉着夏乾起床,又道:“谷雨那帮鬼丫头甚是喜欢易公子,想把早膳端进房。哪知易公子非要亲自去厨房,跟下人们一起吃,吃饭时,似乎用了银器。”

夏乾眉头一皱,睡肿的脸映在手中茶杯上,没再吭声。

夏至接着道:“易公子吃了很多,又用酒葫芦装了一大壶茶水,之后便出门了。我让小满悄悄跟在他后面。易公子先去了城西三街,随后绕到庸城府衙,只待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出来了,然后进客栈。就在进客栈之前,小满……被他发现了。”

夏乾恨铁不成钢地道:“这得扣小满月钱!”

“这可怪不得他。易公子进客栈之前,突然回头,看着小满笑着说,与其跟着自己浪费时间,不如去干些正事,帮他找一根一人高的竿子。”

夏乾漱了口,一抹嘴,问道:“要竿子做何用处?”

夏至苦笑道:“不知道。要说那小满真是跑腿的命,傅上星先生在清晨来给夫人问诊,又顺便问了昨日易公子受伤的事。谷雨那丫头一听易公子受伤了,便非要拉着小满去送药——”

夏乾听得不耐烦了,蹬上鞋。夏至最怕他穿鞋,因为这是准备溜走的前兆,匆忙拦住道:“老夫人说了,如今外头乱,少爷你必须在家待着。”

夏乾冷笑一声,深吸一口气,拔腿就跑。他从后院翻墙出去,运气很好,狗居然没叫。

重本抑末思想在大宋有了巨大改变,工商亦为本业的思想得到宣扬。庸城地处扬州中心,水运交通便利,商业也逐渐发展起来。夜市素来热闹,而待五鼓钟鸣,早市也开始了。做买卖的都是一户挨上一户,但此时却因为城禁的缘故全盘打乱。

今日就是青衣奇盗偷窃的日子,百姓们都不敢出门,除了夏乾。他一路小跑到了风水客栈。这是衙门对面的客栈,易厢泉以前就下榻此处。老实巴交的周掌柜独自一人坐在老榆木台子前头。周掌柜早已过了古稀之年,虽耳背,眼却不花。如今客栈空空,只有易厢泉一个客人。

夏乾进门,扯着嗓子问掌柜,易厢泉是否还在楼上。问了三遍,周掌柜才笑呵呵地表示肯定。待他推开易厢泉房间的门,只见窗户大开,淡青色的床帏在秋风的吹拂下微微地动着。帷帐边不远处,易厢泉的行李、包袱全在。房间门口有根一人高的竹竿,这是小满拿来的。桌上还放着药瓶和纱布,旁边倒着一只葫芦,却不见人。夏乾走过去,下意识地拔开葫芦的塞子,里面是茶水。

他认得自家的茶叶,葫芦里的茶水被喝掉了一部分。他又看看桌子,没有任何书信或其他东西,易厢泉就这么放下东西走了,没有留下任何音信。

他去哪儿了?他疑惑顿生,又细细打量起整个房间,地板湿滑,像是被人擦过。夏乾蹲下来,看见上面有水渍,虽然已擦过了,还未干。地板的狭缝里还夹杂着细碎的茶叶末。取一点轻嗅,与葫芦中的茶一样。

“掌柜的,易公子当真没从屋里出来?”夏乾从房间出来下楼,大声问起周掌柜,因老人家耳背,夏乾又重复了好几遍。

“当真没出来!”老掌柜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笑容,声音沙哑,嗓门却很大,“易公子自从进去就没下楼来!老朽我一直在这儿守着呢!”

夏乾心里一凉,又问了几句也没得到什么结果,索性出门离开,直接去了庸城府衙。此时已近未时,秋日里太阳去得早,有归西之意。

庸城府衙守卫森严,赵、杨二位大人还在衙内的空地上。夏乾经过三道检查,之后穿过九曲回廊,过去行礼。只见赵大人坐在雕花莲叶托手的太师椅上。他一身黑色锦衣绣着芙蓉金边,面目严肃。

杨府尹挺着大肚子站在一边,绿色官袍、黑乌纱帽子活似硬生生套在一尊弥勒佛上。小眯眼扫过夏乾,点头问好。只见大理石桌上白瓷盅里盛着参茶,只用了些许人参须。京城大官来审查,自然要上点好东西。然而用整棵人参定然摆明了自己平日里受贿,于是只用了少许人参须。杨府尹是聪明人,大宋的很多官员都这么聪明。聪明人多了,就成了一种风气。这种风气在庙堂之上蔓延,渐渐地就生了事端。

远处,一身戎装的方千正一脸丧气地站在那里指挥着。昨日被青衣奇盗利用的事让他神魂未定。夏乾想去和他说说易厢泉失踪的事,可是想着说了也没用,大家也不上心,毕竟易厢泉一向神出鬼没。

守卫们正在搬运,谨慎地将一万零二根犀骨摆放在院中,一根一根地排列整齐。赵大人坐在凉亭里,却没有闲着,突然指了指不远处,问道:“那角落里的大水缸是做何用处的?”只见角落有四个大水缸,由普通陶土烧制而成,分别坐落在各个角落里。

旁边的侍卫抬头一望,道:“今天下午刚搬进来的,放在门口,送东西的人说是易公子让搁置在院子里的。”

赵大人看了方千一眼。方千眼眸一闪,立刻会意。

“打开看看。”方千下令,快步走过去。

守卫放下手中的刀,开始猛提水缸的盖子。夏乾上前定睛一看,盖子竟然像是被蜡封死了。方千剑眉一拧,走到最近的水缸边,握紧边缘用力揭盖子,直至青筋暴起却仍打不开盖子。

“封得真是严实。”方千擦汗道。

夏乾也皱皱眉头:“要打开缸盖,怕是只有打破水缸了。”

他们只得走向另一只水缸,试着打开。方千走去用力一提,盖子一下打开了。“这是……水?”方千吃惊地说道,轻轻撩起一点水,嗅了嗅,没有异味,是清水。

守卫道:“兴许是易公子考虑周全,防止火灾,特备水缸。”

方千点头:“有道理。可是易公子人呢?”

夏乾愁眉苦脸道:“丢了。正想让人去寻呢。”

“无妨,易公子行事一向如此,估计不久便能回来。”方千也苦笑一下,与夏乾交换了一下无奈的眼神便没再说什么,去门口看了看守卫。

方千比夏乾高了大半个头,生得也比夏乾健壮。看着他夕阳下的影子,夏乾隐约想起儿时一起踢蹴鞠的情景。方千跑得快,踢得又高又远,但本性善良,从未伤过人。这样的人去了西北战场,既合适又不合适。一将功成万骨枯,方千善良却要见白骨累累。如今能衣锦还乡,是最好的了。

夏乾不再多思,便又看着水缸。他总觉得有些奇怪,便快步走到水缸前,用力抬起盖子——缸内的确是清水。可是水缸过深,看不见底。他挽起长长的衣袖伸手去碰触缸底,看看是否还有异物藏在底端。缸底什么也没有,只是不光滑,像是有沙子。他并不清楚其中的缘由,也没想报告方千,想着等易厢泉来了直接问他比较好。

未时三刻,太阳归西,一切太平。

街上守备森严,百姓统统回家避难。一万根犀骨筷已经在院子里铺满。守卫各司其职,屋顶的弓箭手蓄势待发,两位大人也坐在院子边上屏气凝神。

一切准备就绪。众人皆在,独缺易厢泉。

“他竟然还未到?”夏乾在庸城府门口呆呆地看着院子,心里越发不安。

方千的铠甲在夕阳下泛着淡淡血色,他脸色苍白,显得很紧张:“青衣奇盗夜黑而出,正是戌时。如此,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恐怕……不过,易公子这么聪明,不会有事的。”

“你胡说什么,怎么会有事?罢了罢了,我去找找。”夏乾也着急了,扭头要走,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问方千道,“听说早上易厢泉来过府衙,他说过什么吗?”

“交代了部署事宜,还在门口看了一下,似乎是看了一下街灯。”

夏乾顺势抬头看灯。那灯很高——庸城的木质灯杆一般都是极高的。

他突然想到,易厢泉让小满找竿子,莫不是想把灯摘下来?这像极了易厢泉的作风,守着八十个精兵不用,非要自己用竿取。

“可否跃起将这灯摘下予我一看?”夏乾直接向方千求助。

“自然。”话音未落,方千攀住灯柱,身法灵活,一跃而起轻轻摘下了街灯,“这是新的,两天才挂上去的。本想用烛,但价格昂贵未免奢侈,这次为了捉贼,街上用了不少油灯。”

在方千疑惑的目光下,夏乾将灯笼接过,细看一番。

街灯杆子上有遮雨的粗木挡板,而灯罩的上端是开口的。他去了灯笼罩,看着灯油。

一股扑鼻的味道冲了出来。

“什么味道?有点香,但是不太好闻,是不是?”方千说了一半,却刹那之间觉得有些恍惚。夏乾也察觉到了,立刻盖上盖子,冷汗涔涔。

“这本应该是普通的灯油,”方千也察觉到了不对,“这灯油好奇怪,其中混杂了什么?我去拿给杨府尹,再找懂得药理之人问问清楚,兴许掺了什么不该掺的东西!”

夏乾赶紧点头:“找人辨认是最好的,天黑莫要点灯,你且派人去看看附近几个街道的灯油是不是也是如此……我去找易厢泉!”

二人立刻行动,夏乾快步返回客栈,周掌柜并不在,却见不远处房中似乎有人影在动,正要开口询问,却有声音传来。

“是夏公子吗?”那人声音很尖,让人听着不太舒服。

“是。”夏乾赶紧应道。

“周掌柜怕见贼,闹出事端,就回家去了。”

“那易公子可曾回来?”

这时声音尖细的小二从房中出来,身材矮小,抱着一堆杂物走进另一间房:“一直未归呢,东西还在客房。”

虽然只是黑影一闪而过,但夏乾觉得这小二眼生,身材矮小,声音还尖得奇怪。

酉时一刻,太阳几乎已经落山。屋子里很暗,那矮小的身影又藏匿在黑暗的角落里,不肯现身。

夏乾嘀咕了几句,摸黑上了楼。推开易厢泉的房门,仍然是空空如也。

太阳最后一丝光熄灭了,整个庸城笼罩在黑暗之中,而从南街开始,灯一盏盏地亮了。

夏乾一惊,突然明白了几分。

青衣奇盗在昨日下午就仿造易厢泉的书信让方千把守卫进行调整,随后在当夜尽可能地将昨夜的灯油调换。白天人多,定然不能随意行事,只有在夜间行动。但却碰到了吹雪,于是将其迷倒,之后却被自己和厢泉发现。

灯是覆盖全城的,灯油燃烧气味浓烈,闻到之人必然晕眩,那么守卫必然倒地不起。

夏乾想到此,感到了彻骨的凉意。但是细一想却又感觉不对。

青衣奇盗擅长用药,这也是守卫选在露天之处的原因。倘若街灯里真的掺了什么迷药,街道也并非封闭空间,纵使药性极强,怕也无法使人昏迷。如果他的意图是迷倒城中所有侍卫……那也太愚蠢了,因为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

换言之,他冒着危险,入夜偷换全城灯油,而此举却一点意义也没有,反而被自己和厢泉逮个正着。

这便奇了。

昨日街灯是点着的。若想换掉灯油,需要吹熄灯火,倒掉灯油,注入新油,再度点燃。而纵使昨夜风大,灯火忽明忽暗,纵使全城守卫被打乱,青衣奇盗熄了灯再点,守卫也在不远处。而且这么多街道就没人发现可疑之处?

而最终发现青衣奇盗的,偏偏是自己和易厢泉?

夏乾揉着脑袋,觉得很多事超出了自己的思考范围。兴许自己一时的浅思,易厢泉早就想到了。

夜色渐浓,一定要在戌时之前找到易厢泉。

夏乾赶紧起身,点燃了灯火照明。灯影摇晃,紫漆木板门简单雅致却普通至极。夏乾却忽然看见糊门纸的一角隐隐发黑。

那是一个小洞,似是烧焦了留下来的。

夏乾继续提灯照着,他视力很好,很快就发现不远处又有小洞,细细数来,竟然有将近十个洞。

他惊出一身冷汗。记得小时候听戏文,频繁出现同一样神奇的东西,儿时的夏乾总是吵着要弄来。他爹是生意人,家里有钱,自然什么珍奇玩物都有,唯独此物他爹却说弄不来。

那东西,便是迷香。

夏乾问他爹,世上究竟有没有迷香?他爹的回答是,戏中胡言,此生未见过。但那只是说明难以见到,不代表没有。香道同茶道一般,除去文人雅士喜欢侍弄,也有一些医药功效。有些香料能帮人放松,烟雾缭绕,浑身顺畅,有极大的助眠作用。

在封闭空间里吸入过量香气,人可能会变得嗜睡。

夏乾看着门上的小洞,想起易厢泉昨日说过的话——吹雪抓伤了易厢泉。

相较于人,猫的嗅觉更加灵敏。怕是半夜守着主人时,吹雪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而易厢泉的脸色甚是难看,怕是多多少少吸入了香气的缘故,变得疲惫。

夏乾看着这些小洞,一阵战栗。

这些洞密密麻麻将近十个。而易厢泉才来了庸城不过几天而已,且只有夜晚回到客栈。可想而知,在他熟睡时,有人悄悄从门外往屋子内注入大量迷香。但是那人次次失败,失败之后又重试——数数小洞就知道,这个人到底尝试了多少次!

幸好,幸好有吹雪!

夏乾的目光落向易厢泉的那个葫芦。易厢泉看似痴痴呆呆却比任何人都要机敏,他定然是有所察觉了。他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也断想有人屡屡加害自己,所以才会搬入夏府,只因为那里更加安全。吃食随众人,又使用银器验毒;甚至睡觉时也让窗户全开,派人守夜。

想到此夏乾突然喉咙发干,他又看了看那些小洞,有人要害易厢泉,而且是接连好几天了。不论多少次的失败,仍然在尝试,近乎疯狂地一次一次尝试,直到易厢泉倒下方才罢手!

青衣奇盗,一定是青衣奇盗!因为易厢泉太碍事了,所以这几天来一定要加害于易厢泉,他处心积虑欲除之而后快!

夏乾右手狠狠抓紧袖子,易厢泉在哪儿?易厢泉究竟在哪儿?他这次绝对不是独自跑掉的,千防万防,还是出事了!

一股热血涌上夏乾的脑袋。他霍然站起,脸色苍白,人如风中烛火,跌跌撞撞地跑下楼,险些跌倒。那贼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易厢泉若落他手,只愿没有性命之忧!

第三章 大盗巧施连环计
街道上灯火荧荧。

夏乾看到街道上重新燃起了灯火,才猛地一个激灵,拔腿跑到庸城府衙。

“怎么燃灯了?不是灯火有问题吗?”夏乾抬头望去,只见街道上灯火点点,便颤抖着手抓住身边一个守卫,直勾勾地盯着他问,“谁让你们点的?”

“夏公子大可放心,守卫们的动作很快,灯油已经全部换过。方统领已经在院子里了。危急关头,莫要惊扰为好。”回答的居然是赵大人,他威严地步行过来,吐字清晰,浩气凛然。

赵大人黑色的锦衣与黑夜融为一体,星目含威。夏乾顿时觉得心安。他与赵大人不过几面之缘,却对此人异常信赖。如今,包公已逝世将近二十年,百姓再无青天老爷可信奉,凭夏乾推断,赵大人官位不及包拯,智慧不及他,甚至名讳都不为人知。但是夏乾视其目便知道他认真严肃,踏实肯干,非杨府尹等泛泛之辈。

夏乾赶紧道:“是我唐突,但——”

赵大人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他的印象好了不少:“适才多亏公子发现了灯油有问题,这才一一换过。随后我便亲自带人去了一趟医馆查证。”

夏乾一愣:“您亲自去的?”

赵大人点头:“我素来喜欢亲力亲为,立刻带几个人去了医馆。医馆的上星先生看过灯油,顿时双眉紧锁,问我们这东西哪里来的。他说,凭着味道,就知道里面加了剂量不小的麝香,还有曼陀罗细粉。”

夏乾吃惊地问:“有麝香?”

“对,这一点很难解释,”赵大人皱着眉头,“加曼陀罗易懂,那本来是尽人皆知的——”

“迷药。不过那不都是口服才会产生的功效吗?点燃能有什么用?”

赵大人道:“也许可以制成烈性迷药。上星先生也说了,曼陀罗的叶子本身有淡淡的麝香味道,也许两种东西混合点燃之后会让人昏迷。但这只是推测,也不见医书有这种记载。曼陀罗本身非中原盛产,他把东西留下,打算再做研究。”

“怎么,赵大人您也觉得那灯油会致人昏迷?”

赵大人一怔:“大家应该都会这么认为吧,夏公子你不是也闻到了?只是闻到未燃的灯油就有晕眩的反应,何况点燃呢?气味这么刺鼻,离它不远都能闻到,不是迷药那又能是什么?”

赵大人顿了一下,道:“何况,我们在短时间内查了所有街灯,发现大部分都被换成了有问题的灯油。灯油香味甚浓,闻了就觉得不对劲——”

“不对,不对。”夏乾竟然打断了他的话,皱着眉头道 ,“昨夜我与易厢泉碰到青衣奇盗时,他应该在换灯油。”

“这又如何?”

“证明灯油是他昨晚偷换的。注意时间:是昨晚!可是在那之后,那灯油燃了一夜。”

赵大人双眼瞪得铜钱般大:“那怎么可能!那可是有问题的东西,点燃一夜怎会相安无事?”

夏乾摸摸后脑勺:“我也不知道。谁知道他要干什么?冒着生命危险换了全城的灯油,可是那东西除了有香味儿,一点作用也没有!”

赵大人皱眉思索了一下,道:“会不会因为沉淀?刚刚上星先生似乎提到了,灯油轻,这些药物重,下面浓度会大一些。”

夏乾一想,觉得有些道理。二人默契地沉默了,因为他们顿时有种危险的感觉,谁也不敢对此再妄加评论。许久,赵大人道:“罢了,现在一切无事就好。不过,易公子人呢?”

夏乾愁眉苦脸:“八成是遇到意外了。我派下人去找了。赵大人,您可以再派点人手跟着找。”

杨府尹此时已经快步走来,赶紧安慰道:“有人找就好。马上便是贼的偷窃时间,衙门的人也是抽不开身的,再说青衣奇盗不害人性命,估计事件结束,便会放他回来。”

赵大人觉得有理,点头道:“守卫都是定了人数和位置的。换位思考,如果此时是易公子在此,定然不会抽调人手去找人。”两位大人互相点了点头,意见竟然颇为一致。夏乾看着他们,突然有些心寒。

他们说的话的确有道理。但是,于他们而言,这场抓捕就像是在下棋。如今既然已经提前设好了妙局,只得按规矩走,哪怕在厮杀中丢了一子半子也应该顾全大局,绝对不可乱了阵脚。从大局而言,此举是对的,他们想要赢。只是夏乾此时才知道,在这场厮杀中,看似重要的易厢泉就是这“一子半子”。他一介布衣,无权无势,智慧用尽之后恐怕会遭人丢弃。草民草民,弃如草芥。夏乾心里越发觉得悲凉,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夜越发沉寂黑暗,街灯与银杏叶子长相守望。白露将至,夜色越来越凉,庸城府衙的气氛显得更加压抑。远处传来更夫的脚步声,却不见打更的人来,兴许是绕道了。

“梆,梆,梆”,一慢两快连击三次。戌时。

院子中有几十个人,竟然没有一个人说话。梆子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有些可怖,刺激了所有人的神经。戌时已到,青衣奇盗随时可能来。

在一片死寂的院子里,夏乾放眼望去,这辈子也难以忘怀这种画面——侍卫靠墙而立,却宛如一尊尊铜像,一动不动。地上的犀骨筷白花花的一片,整齐地排满整个院子。今夜无风,昏黄的灯光似乎给一切染了一层颜色,只觉得似在云雾里,亦真亦幻。整个院子里染着雨后潮湿的味道,泥土气味飘散空中。夏乾往前慢慢地走着,仿佛进入了一片奇异的森林,明明有这么多人站在他的身边,却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气声,好像自己才是森林中的唯一活物。

守卫不多,却是从军队中精选出来的。西北战事不断,军规更是森严,如此才会有战无不胜的队伍。夏乾想去到二位大人所在的八角琉璃亭,要走过一段路。待夏乾走进亭子,才发现四四方方的院子屋顶上蹲着不少人。

他们都是最精良的弓箭手。

弓箭手,夏乾也是可以担任的。他是异常出色的弓箭手,可以百步穿杨,他也有很多把极好的弓。在这么多弓中,有一把弓是最好、最耐用的。那就是挂在自家书房上那把柘木弓,夏乾总去擦它。

他向上望去,屋顶上守卫的位置很好,视野极佳。院里院外皆在掌控之下,任何风吹草动尽收眼底,意图不轨的人怕是插翅难逃。

只要青衣奇盗一现身,就会被乱箭射成刺猬,非死即伤。

夏乾想着想着,越发觉得安心了。但是他实在是难以想象,在这么严密的守卫之下,青衣奇盗居然连续成功了十四次。

“夏公子!你快看——”

夏乾听得此言冷汗冒出,这是出了何事能唤到他?赶紧转过头去,只见方千指着院子里一棵高大粗壮的银杏树,树上蹲着一只娇小的白猫,蜷缩成一个白团,把小脑袋塞进自己身体蜷的卷儿里,活脱脱一个雪球。

那猫通身雪白,个头大小倒与吹雪相差无几。

“那是不是易公子的猫?”

众人皆望去,夏乾赶紧上前观望,焦躁道:“怎么又是它?”

夏乾嚷着嚷着就有些生气了,猫跟主人一个样,该来时不来,不该来时一个劲儿瞎晃。

赵大人起身道:“那易公子是不是也在附近……”

有可能。众人闻之皆喜,这猫生得可爱,倒打破了这眼下的肃静。却不承想,方千突然一声大吼:“弓箭手!树上有动静!”

众人目光慌忙向树上移去,院内传来弓弦拉紧的声音。

树上的确有异动,叶子不正常地摇晃着。不是别的树,正是吹雪所在的那棵。

隐约有影子在树梢间闪过。那不是人影,倒像是……一大群猫。

方千盯紧了树梢,做了个收回弓箭的手势。

吹雪所站的那棵树上似乎有不少猫在不停晃动。它们皆非白色,都是花猫,个头大。而吹雪一身雪白在夜晚格外显眼。

杨府尹笑了,他刚刚被众人的举动惊到,肥胖的脸汗津津的:“原来是猫,方统领太过紧张,未免草木皆兵啊。怕是易公子的猫发情招来的。猫夜行倒是常见,不过这数量……快十只了吧?那贼戌时之后才来,不知具体时间,半夜三更再来偷也说不定。方统领,先让易公子的猫从树上下来。”

赵大人没笑,仍目视四周一语不发。

杨府尹的话顿时让众人安心了不少。夏乾先走上前唤着,可是吹雪并未理他,还是在树上老实地待着。

“这猫中邪了?平日里可不这样。”夏乾嘟囔着,又开始张牙舞爪挥动双臂,猫就是不下来。

“我捉来便是。”方千把剑向后一推,准备上树。

“算了,这一只猫还好说,一群,怕是你也应付不来。”杨府尹笑着,想挪动椅子,却胖胖的陷在里面动弹不得,“我们等一等,说不定一会儿猫群就散了。”

他说得有道理。夏乾也跟到亭子里,一屁股坐在凉亭的圆墩上。漫漫长夜,青衣奇盗不知何时才来。他和二位大人大眼瞪小眼,气氛很是尴尬。

周围又恢复了死寂。

正当夏乾被这寂静催得双目涣散、昏昏欲睡时,门外的守卫忽然跑了进来。

“不必慌张,有事即报。”赵大人缓缓地站起,漆黑锦衣上的金线闪着灿灿微光。

守卫匆忙行礼:“夏府的下人来了,在门外找他们公子。”

夏乾一听,以为是有了易厢泉的下落,遂立刻起身到门外。只见谷雨正站在那里,灯光在她娇俏的脸上投下淡淡红晕。她急匆匆道:“少爷,夫人让你回家去。”

夏乾气极了:“遣你来就为了说这个?”

谷雨叹气,转而眼里竟有盈盈泪光:“就知道公子您不回家。易公子没有消息,连猫也没找见呢!少爷你说易公子他……不会……会不会有事?”她狠狠地抓着手中的粉白绢子,带着哭腔。

夏乾暗骂一声——你不担心自家少爷,担心易公子!却又不得不赔笑好生劝着。这谷雨比他小上一岁,深得夏夫人喜爱。夫人总是派谷雨管住夏乾,时时通报儿子动态。

夏乾宽慰道:“你瞧吧,吹雪在那棵树上呢,白色的那只,找猫的事就不必了。”

谷雨身子娇小,踮起脚尖瞪大双眼朝着树上望去,吃惊地说:“白的?易公子的猫居然是白的?我今天凌晨还看见了呢,明明是黑白相间的。”

“凌晨?”

谷雨点头道:“就是凌晨没错。我去给老夫人收露水的时候远远看见的,隔着池塘,却看得清楚!易公子当时蹲在地上,好像点着了什么东西,还在冒烟呢!旁边蹲了一只好大的花猫,有狼狗一般大小,尾巴很粗,上面是一环一环的黑白花纹。”

夏乾一愣:“听起来像是狸,你难道没有见过城外的狸猫?”

谷雨摇头:“我一年前才从北方府宅跟来庸城,狸猫都在山里,我也不怎么认得。居然不是猫?是狸猫?但是真的很像呢。”

夏乾怀疑:“你确定那是易厢泉?”

“错不了。”

“可是怎么会呢?那可是凌晨,小寒还在他门口守着呢,易厢泉自己怎么能跑出来?”

“少爷真笨。”谷雨嘟囔道,“小寒一向贪睡,少爷又不是不知道!不过,除了那只大猫,我记得易公子还拿了个大箱子。”

“你回去和我娘说,今夜我不回家。还有,继续让人找易公子,别再管我了。”夏乾思绪有些乱,草草交代几句便头也不回地扎进府衙院内。

谷雨哼一声,也没再理会,急急地去找易厢泉了。

夏乾不知道,就在自己刚出去见谷雨的时候,通报的守卫又向赵大人汇报了三件事。

“大人,城东发现有人昏迷,似乎昏迷了很久,是打更的更夫……”

赵大人脸色阴沉,敛容屏气,沉默一下才道:“如此说来,那刚刚经过这里的更……是谁打的?”

杨府尹也觉得事关重大,不敢吭声。赵大人随即面色凝重:“去查一下打更的更夫,立刻去!”

那一句“立刻去”格外洪亮,甚至可以说大得吓人。这样安静的院子里,这一声命令充分暴露出了赵大人的不安。侍卫本就神经紧绷,如同即将遇到猛兽的猎人,而突如其来的任何声响,都给内心的紧张与恐惧加了重重一笔。

那个汇报的侍卫顿时也不安起来,他显然还有话想说。他警觉而又敏感地压低声音:“还有一事未报,库房失窃了。”

“什么时候的事?可丢了什么物品?”

“东西似乎没怎么少,但来不及细细清点,不能完全确定。门似乎是被炸开的,发现门口有木炭、硫粉、硝石的粉末,都被雨淋过。”

赵大人道:“这么说来,怕是昨夜风雨之前所为,火药的爆炸声与雷声混了。”

杨府尹笑道:“无妨,不是什么严重的东西。怕是一般的小贼,查出来就好。”转而笨拙地扭向赵大人笑道,“下官觉得,这种小事就不劳烦大人挂心了。”

庸城不能算是大城镇,每年商人来往频繁,打架滋事不少,但是大事没有出过。杨府尹在这样一个地方过得安逸,油水自然捞过不少,但是大事却也不曾参与过。眼下之景未免太过令人紧张,他真的希望事件早些结束,保住官职即可。这些鸡鸣狗盗之事能少入高官耳朵那是最好。

杨大人冲侍卫使了个眼色,如果没事,趁早离开为妙。

侍卫犹豫一下,却是没动。他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事……城西的一个姓张的老板,说他的原料被偷了。”

杨府尹瞥了赵大人一眼,心里暗暗叫苦,恨侍卫看不懂自己的眼色,压抑怒气道:“哪个张老板?”

侍卫低声道:“那个卖酒的张老板,就是那个……偶尔贩些私酿的。他混黑道,贩卖私酿,我们也不好说什么。”

杨府尹紧张地看了赵大人一眼,把侍卫叫到一旁:“他什么东西丢了?”

“没细言,等青衣奇盗的事情完结,他想让我们去一趟。似乎丢的是活物。”

杨府尹震惊:“活的?难道是蛇蝎不成?”

守卫呆呆的,摇头表示不知。杨府尹赶紧让侍卫下去,瞥了一眼赵大人,只见他神色如常,便暗暗舒了口气,心中不快,这侍卫真是不长眼,这时候打什么小报告!

这时,夏乾刚刚打发走谷雨,正从外面走过来,与那个倒霉侍卫擦身而过。

此时月上柳梢,却被黑夜染得不见银色,只留丝丝清冷月影幽幽洒下,极尽秋寒,不怜草木。

戌时一刻,一切平安。

夏乾心中乱成一团:易厢泉为什么会惹上狸猫?

他心里盘算着,越想越迷糊,慢慢进了草木苑里,便循着卵石路往前瞎走。猫头鹰咕咕地叫着,轻轻飞上了树。

猫头鹰上树是很正常的,猫上树也正常。可是若是一群,就显得不正常了。

夏乾抬头看了看吹雪待的那棵树。吹雪安静地趴在树上,竟要昏昏沉沉地睡去。再一细看,树上的其他“伙伴”竟然都不见了。

那群花猫一只不剩,此时竟然只剩下吹雪。

夏乾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他疾步上前拽拽方千的袖子:“方千,你站得比我近,树上其他猫去何处了?”

“大约是散去了。”方千无比紧张,无心理会他。

夏乾紧张地说道:“那树上的不是猫?是不是比普通的猫还要大上一点?”

“似乎是……”

夏乾低声道:“是不是狸猫?城外的山上有不少七节狸,一般城里没有这东西。”夏乾顿了一下,奇怪地道,“你与我自小长大,为何会不认识?你刚刚莫不是没看仔细?”

“那依夏公子的意思——”方千狠狠地攥着腰间佩剑,指节发白,盯着高墙外漆黑的夜空。

夏乾知道他实在是紧张。青衣奇盗一事闹起来,无数地方官遭了殃。他一个小官,根本担不起任何失职的风险。

夏乾赶紧离开方千,自己倚靠着院子里最大的银杏树,闻着夜晚散发出来的树叶的清香,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瞬间从自己的脑海中抽离。

狸猫,街灯,易厢泉——夏乾的脑子乱成一团,这些官连易厢泉生死都不在乎,自己为什么要在乎犀骨筷?

夏乾又移动了几分,挪到了院子的角落。这个角落是最安全、最不容易出事端,而且又能够看到院子全景的地方。他的眼前,就是一个大水缸。

夏乾事后回想,极度悔恨自己当初选了这么个破地方待着。

时间马不停蹄地流逝。院子里依旧没有任何说话声。风轻秋凉,夏乾在心中念着“易厢泉平安”,念着念着,已然有了睡意。

就在夏乾即将睡去的那刻,却听见“咣当”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夏乾一惊,四下张望,却紧接着又是一声。

这声音太过突然,却又清晰可闻。众人皆愣住。方千后退一步,瞬间拔剑出鞘,只见寒光一闪,随即大喝一声:“准备!”

屋顶上弓弦在此刻被拉紧。夏乾缓慢地后退到墙边,两位大人也是立刻站起,不禁地向后退去。

侍卫全部抽出了刀剑,院子里顿时寒光四起,大家警惕地看着周围。

“是什么声音?什么东西碎了?”杨府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胖身子牢牢贴到柱子上。

正当大家向四周看去的时候,一丝恐惧悄然爬上夏乾心头。因为只有他知道,刚刚破碎声传来的那一刹那,脚边感到有轻微的震动。

那是水缸受力而产生的震动。

夏乾心里七上八下,大气不敢喘。所幸的是脚边水缸依然完好。他刚要松口气,细细看去,见水缸上面赫然插着一支类似于箭的东西,几乎整根没入,有小小一截黑色羽毛是露在外面的。

夏乾立即傻了,第一反应就是:这箭绝不是人力所射,而是弓弩所为。

就在这短暂的一瞬,又听见远处“咣当”一声响。夏乾正回头看声音来自何处,只觉得一阵风从自己耳边“咻”的一下吹过,如同刀子一般刮过面颊。

这分明是什么东西擦着自己的脸过去了!

他下意识纵声向后一跃,只听又是一声,又一支箭没入水缸!

随即而来的是“咻咻”两声,这次夏乾看清了——又一支箭射进了眼前的水缸。

“箭!趴下!快——”方千突然喊道,院子里的守卫迅速卧倒。

一共响了四声,两支箭没入夏乾眼前的水缸,另两支没入另一个水缸了。

夏乾大口喘气,眼睛呆呆地向前望去。眼前的水缸几乎被箭穿透了。那黑色羽毛带着令人胆寒的气息,给水缸文上了裂纹。

裂纹越来越大。哗啦一声,水缸彻底裂开了!

一股黑流从水缸涌了出来。

夏乾的脑袋“嗡”的一下,他僵住了。

“天呐!这是……蚂蚁?”不远处的方千脸色变得苍白。

就在院子的另一角,侍卫大声道:“这一缸也裂了……这……也是蚂蚁!”

“你个杀千刀的——”夏乾骂着,胃里一阵翻腾,他一跃而起,撒腿就跑,迅速退到院子外面,连他都不知道自己能跑得这么快!

出了林苑,夏乾仍然感到一阵恶心,却见院中守卫下意识后退,但除了退后,所有人都像僵住的木偶。没有人出声,没有人下令,没有人有任何行动。

谁见过这种场面!

水缸完全破了,那蚂蚁不是一小片,是一大群,如流水一样地冒出来,一下子越来越多,黑浪滚滚,覆盖在白色的犀骨筷上,乍一眼望去,好似白色与黑色交织流动着的沙,可是那却是活物,千万只蚂蚁在灯影下像不断从地狱涌出的死亡河流,啃噬着惨白的骨头。

十足叫人恶心。

在这一瞬间,院子里是绝对的安静,只听见千万只蚂蚁蠕动的声音。

杨府尹吓得僵住了。他的脑袋虽然不灵光,此时却明白了一切——守卫汇报过,卖私酿的张老板丢了酿酒之物。

就是这两缸蚂蚁啊。

赵大人先反应过来,怒视前方,但他喉咙动了动,却未出声。

他需要迅速做出判断。驱蚁,用火是不行的。他不知道犀骨碰到火会怎么样,也不知道其他的会不会也耐火。但水呢?不行,万一有什么诡计,岂不中了圈套?

“都别动!原地待命!”赵大人大吼,扫了一眼众人,声如洪钟,“切忌慌乱!不过是蚂蚁,蚂蚁能偷走什么!谁敢擅离职守,严惩不贷!”

“那就……这么看着?”杨府尹呆滞地望着,又惊恐地盯着八角琉璃亭,想转身像夏乾一般跑出去,无奈不可,所幸离那“蚂蚁窝”最远。

赵大人冷声道:“庸城府衙有无樟脑、薄荷一类的物品?”

“府衙哪有这些东西啊!”杨府尹汗如雨下。

“那做饭加的香料呢?花椒、八角、茴香一类的?情况危急,不如——”

“有、有的!”杨府尹点头道,忙抬起胖手差遣人去拿。

几名守卫立刻从院子里冲出来,不一会儿,他们就拿来一些驱蚁之物撒在院子里。

吹雪此刻还在树上,它似乎醒了,舔舔爪子,空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像一尊雪白的雕像。但是谁也无心去理会它。

院子中撒满了藿香、樟脑,甚至茴香和重阳要用的茱萸叶子——总之是什么带香气的东西都一股脑儿用上。守卫们虽然心中慌乱,却又秩序井然。夏乾不禁感叹,守卫首先要纪律严明,临危不乱,如此方能成就大事。

虽然反应慢点,但都是战场上派下来的人啊。

庸城衙府的院子里几乎都是魏晋的石灯,刻着莲花花纹。灯火安静地燃烧着,流火点点。四下只有守卫播撒驱蚁之物发出的啪啦啪啦的声音,只瞧得、听得人心底发凉。夏乾越发觉得恐怖了。

他常听母亲念叨便也知道,这《六祖心经》有云,一灯能灭千年暗。远看莲花纹石灯如同一个个小亭子安静地被蚂蚁啃噬却一动不动,似乎这佛意也遭了难一般。

然而细细望去,石灯映照下,蚁群竟然一点点地退去。庸城府衙院子大,树多、土地也多,蚂蚁就这么渐渐地爬走了。

不知道是那些香料起了作用,还是鬼使神差地蚁群自己退去了。

远处,赵大人眉眼泛起喜色,嘴角上扬,轻蔑道:“不过是小把戏,还好未用水火。”

夏乾在门口的石头台阶上坐下,却一声不吭。灯油也好,水缸里的蚂蚁也好——如此大费周章,却不知为何。青衣奇盗就像个变戏法的,这蚁群说招就招来了,说退就退了。

院子又安静了,守卫们的呼吸都变得顺畅了。

戌时三刻,青衣奇盗未见人影。

夏乾知道,刚刚引弓弩击破水缸的就是青衣奇盗。想来,青衣奇盗已经在附近。他手里持有弓弩,且能在黑夜里远距离地击中水缸。

夏乾打了一个寒战,弓弩绝对是杀人不眨眼的利器。那贼既然就在附近,为何不动手?干脆把人都干掉倒也省心。

他在等什么?

亭子里,杨府尹笑着奉承道:“赵大人好定力,料想那贼小小招数也不能怎样,怕是只想扰乱我们罢了。”

赵大人面无表情,双眸紧盯院子:“也许。还好驱蚁的方法挺有效,杨府尹日后可就苦了,怕是这府院日后要闹蚁灾。”

杨府尹哈哈一笑,脸上的肉一抽一抽地:“不碍事,收起糖来便是,蚂蚁最爱那甜的东西。我们以后带糖的甜食都不食用了——”

赵大人刚客气地笑了一下,却突然一僵,瞪大了眼睛打断道:“杨府尹,您刚刚说什么?”

不等杨府尹说话,夏乾就匆忙接话道:“如果我没记错,这真正的犀骨——”

“真正的犀骨筷长年拿糖水泡过。”赵大人沉声道,脸色骤然变得铁青,“快找!”

杨府尹诧异道:“找什么?”

“既然筷子长年浸泡于糖水中,找现在还粘着蚂蚁的筷子!那是真货!”赵大人气喘吁吁,怒目横眉,只差拍案大骂了。方千听闻,苍白着脸,立即吩咐守卫们迅速燃了火把满院子地寻找。

这谁又能想到蚂蚁是这种作用!青衣奇盗居然用这种方法辨出真货,真是闻所未闻。院子里又安静了,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犀骨筷就此被辨认出来,那么今夜的胜算就大大降低。

夏乾心里七上八下,在场的哪个人不是这样?他甚至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觉得院子里有一缕非常淡非常淡的香气,不是树木的清香,不是花的香味。香气在不知不觉中袭击了整个庸城府衙。

树上的白猫突然动了动。夏乾的嗅觉、视觉都异常灵敏,他闻到了院子里的香气,顿感大事不妙。青衣奇盗擅长用香,所以总是……

难道他来了?但四下张望,除了黑夜还是黑夜。青衣奇盗刚刚能射破水缸,证明他早已经潜伏于四周;能精准射击,表明庸城府衙的一切动向都暴露在他的目光之下。他为什么不动手呢?夏乾望着,想着,觉得心都揪紧了。那诡异的香气渐渐钻到每一个人的鼻子里,越发浓烈。

突然,一阵铃铛声传来,清脆而清晰。夏乾下意识地朝树上望去,却看见那白猫从树上跳下来了。

“是易厢泉!易厢泉来了!”

夏乾心里猛然惊喜万分。然而左右张望,却没看到什么白色人影,倒是吹雪跳下树,在院子的角落停住了。就是那个放了蚂蚁水缸的地方。角落幽暗,吹雪快速地跑过去,停住,叼起附近一根筷子,迅速跳上了树。

它动作轻巧却快如闪电,嘴里的那根筷子上面沾满了蚂蚁。

在这短短的一瞬,夏乾看清了那只白猫的眼睛颜色。吹雪的眼睛是一黄一蓝,但那只猫不是,这只猫的眼睛是幽幽的绿色!夏乾一愣,就在这一瞬,他彻底明白了。随即感觉如当头一棒!“快!快拦住它!”夏乾嚷着,手舞足蹈,但是他觉得自己声音都喑哑了。

“弓箭手——方统领,快追!那只猫——”赵大人大吼,他显然也是看清了。

“那根本不是易厢泉的猫——我早该想到,谁说白猫就一定是易厢泉的?天下猫长得都一个样!那猫的眼睛是绿的,它刚刚趴在树上我竟然也没注意到眼睛颜色不对,我居然没——”

在一片慌乱中,紧接着,就是好几声“咻”的声音。屋顶上的弓箭手速度极快,箭已发出,似乎未射中。猫是极度灵敏的,它早就贴着墙边溜走,钻到老城墙根底下去了,那里是弓箭射不到的死角。众人只能看见它白色的影子,如小小的幽灵,朝城门跑去了。

方千果断一挥手,迅速带了十几名侍卫追出去。夏乾瘫坐在椅子上,一切来得太快了,他神魂未定,却又隐隐有几分自责。这下麻烦大了。这件事太过愚蠢,居然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让一只猫把东西叼走了,传出去也不好听啊。用猫办事,青衣奇盗这一招绝对是跟易厢泉学的!

杨府尹惊慌道:“这……猫不会要跑出城吧。城门底下有挺大的排水的洞,猫一钻就过去了。那我们——”

“那就只能追出城。”赵大人脸色铁青,饮了一口凉透的参茶,“城外不远就有座山,进了山就麻烦了。”

杨府尹问:“会不会有人借机混出城?”

“只好小心防备了,守卫都来自同一个军营,彼此相熟,要装成守卫出城怕是不可能。”

赵大人眉头紧锁,片刻之后神色一凛,猛然对守卫道:“再派十个人去,把方千叫回来守着。”

杨府尹惊道:“这……只加派十人?可能要搜山,人数是不是太少了一些?而且就数方统领武艺最强,叫他回来,怕是……”

“不搜山。”赵大人只吐出了这三个字,却铿锵有力。

其徐如林,不动如山。赵大人显然不是武官,也不是朝廷重臣,而气度却是不凡。出了事,夏乾好几次都想溜掉,但是这位大人却从来没有。

守卫带了十个人走了,院子里的人慢慢静了下来。突如其来的安静却更诡异,似有声音在微微响起,非人语、非风语,说不清方位,看不见人影,只见得灯下树木摇曳。偶尔闻得几缕香气,轻柔地扯烂了静谧的夜空,让人汗毛竖起。

青衣奇盗在注视这个院子,青衣奇盗在看着他们。

赵大人浅坐在太师椅里,仿佛随时要站起来,他手指苍白地交叠,下意识地轻轻搓着:“冷静想想,偷窃手法在众人意料之外,却似乎合乎情理。蚂蚁嗜糖是自然规律。青衣奇盗根本不用露面,就让我们自乱阵脚,轻而易举地把东西偷走并带出城去。”

赵大人似乎只是想找点话说,杨大人也不知道如何搭腔。夏乾没有吭声,他感觉到古怪,却又说不出来哪里古怪。

“但是,”赵大人猛然低声道,似乎是笑了,“犀骨是筷子,两根,但是猫只叼走了一根。”

夏乾陡然一惊,还真是这么回事!

杨府尹小眼眯起,喜上眉梢:“当真如此!我是没注意到。大人真是神机妙算,那样算来,岂不是……”

“那贼要么只是要一根,要么会再来偷一次。”赵大人轻松一笑,却依然有些局促不安。杨府尹借此机会不停地奉承着。夏乾不理会他,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很乱,他找个借口从小径溜出门去,偷得片刻清净。街上守卫不少,灯火依旧明亮。夏乾深吸一口气,静心思考,越发觉得事情奇怪。

又一阵香气飘来,夏乾皱了眉头,极不喜欢这种味道。他习惯了庸城潮湿的泥土气息,也习惯了夏花、秋阳以及树叶带来的自然味道,然而此时庸城弥漫的却是另一种味道。这是一种烟尘的味道,混杂着异样的香气。这不是曼陀罗花的气味,也非麝香。

他快步走到上风口,想呼吸新鲜空气,却又闻到一阵香气传来。夏乾厌恶地捂住鼻子,想去掏手帕出来,却发现未带在身上。

忽然,一个人从街角跑来,跟夏乾撞了个满怀。夏乾站稳,只见是一个守卫。那守卫急匆匆道:“夏公子,大人在府内吗?”

“都在,发生了何事?”

守卫喘着气:“失火了,城东失火!火势真大,正要跟大人请示派人去!”

夏乾愣住了,这才往前看去,只见远处隐隐约约升起一炷浓烟,今夜无风,它便一柱擎天。他眯起眼睛细细瞧着:“不对啊,起烟的明明是城北,那是北边啊!”

守卫却并未看一眼,跑进院子了。夏乾又望了一眼。的确是城北起烟,再往东望去,发现城东也有烟升起。夏乾心里涌上一阵凉意,两处,这是怎么回事?刚要踏进府内问个究竟,却见远方又有守卫跑来。

“怎么,城北也失火了?”

守卫上气不接下气,吃惊道:“夏公子怎么知道?城北三处都起火了!”

三处?怎么又成了三处!等夏乾回过神来,跑进门去找赵大人,却看到赵大人也是一副震惊的样子。

“你们说什么?失火?城东城北同时失火?”赵大人眼睛瞪得如铜钱般大,短短的胡须也在颤动。

守卫道:“大人,当务之急是派人增援!燃烧的是树林,火势迅猛,再晚一些怕是难以控制。”

赵大人闭目,沉声道:“你们带人速去,庸城树多,河流湖水也不少,找附近的水源应该可以控制,切不可耽误!”

赵大人着实冷静,夏乾不禁暗暗佩服。但他抬头却见附近也起了烟。

“赵大人,您看!”夏乾惊呆了,指了指远处,下意识扯住了赵大人的袖子。离庸城府不算太远的城南街道似乎也有烟升起。

赵大人愣住,随后几乎是怒吼了:“这到底怎么回事?什么人有三头六臂在城里这么多地方放火?”

杨府尹垂头小声道:“那里的守卫还没来……要不要先派人去灭火?”

烟尘吞噬着庸城的屋檐与垂柳,似乎是一条烟尘聚气而成的龙,却是不祥之物,降临在庸城的古老城墙、池塘、灯火之上。如此惶惶夜晚,百姓定然夜不能寐。

夏乾突然觉得心疼起来。庸城是他的家乡,他原本不喜欢也不讨厌这个小城。此时庸城被烟尘笼罩,夏乾却觉得心痛和愤怒。

不过是一双不值钱的筷子而已。

现实和茶馆中的说书段子竟然差异这么大。他居然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青衣奇盗不是在做华丽的表演,而是赤裸裸的犯罪。

赵大人气愤又无奈,他蹙眉抱臂,又指派一队人去灭火。恰巧就在这时,只见门口出现一个挺拔的身影,方千回来了。夏乾便赶紧走过去问情况。

方千沉稳,是个老实人。他此时倒是冷静,只是脸色难看:“我们跟着猫,眼看着它从城门底下钻出了城,三十个将士出城找了,我站在城门口,看到城外的南山上有灯光。”

夏乾问道:“赵大人不是说不搜山吗?这时候山里有人点灯?”

“眼睁睁看着犀骨筷被叼出城门,怎可不搜?那只猫被射伤了,跑不远。至于点灯……我们也觉得可疑,故而决定去点灯之处找找,说不定有线索,”方千叹了口气,“总之希望渺茫。”

夏乾安慰道:“如果有人可以安排猫的行走路线,八成就是那山上的灯做指引,或者说沿途留下气味。说不定,真的能有线索……”

夏乾越说越觉得可能性不大,索性闭了嘴。他远看赵大人似乎在跟什么人交谈,便几步走过去,只见一个守卫在赵大人身前,浑身都是灰尘,还有一股烟熏味。

赵大人挑眉,厉声问道:“你们究竟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起火的?”

守卫一身油烟,却仍然乱而不忘礼节,低头答道:“是属下失职。只是……起火的时候周围根本就没人。”

赵大人更气愤,压住自己的怒火:“没人?火是自己燃起来的?”

“是自燃……也不是自燃……”

“到底是不是?”

守卫忙道:“两人守卫一条街,就在我们背过身的时候,远处起了火。街上的灯翻了下来,我们当时感觉街上暗了一下,就回过头去看灯,发现……”

“发现什么?”

守卫言及此,不敢看赵大人的表情,只是低头汇报:“街灯旁有只花猫,而我并未看得很清,灯就翻了下来掉在地上,瞬间起火!火苗蹿得极高,那旁边就是树林……花猫见了火,立刻跑掉了。”

“荒唐!真是荒唐!”赵大人疾言厉色却摇头叹息,“若非玩忽职守,火怎会一下燃起?花猫?哪里来的花猫?依我看,你们定然是不想做这差事了!”

守卫一听这话,立刻跪下:“属下不敢胡言!不仅是我们,城北似乎也是如此,花猫在侧,街灯掉落,火势一下子就起来了,根本来不及扑灭!”

“你说的猫,”夏乾立刻上前插嘴道,“是不是体形比一般的猫大,身上有斑点,尾巴上是一截一截的环状花纹?”

守卫一愣:“夏公子怎会知道?”

“你们北方士兵恐怕也没见过这七节狸,本地人知道,城外的南山上就有。”

赵大人道:“那夏公子怎么会——”

“我家下人今晨看见易厢泉和一只七节狸在一起,他还在那里点燃了什么东西。”

赵大人问道:“那七节狸可是狸猫?狸猫怎么会在城里?”

夏乾道:“本地人有时候从城外捉来养着,七节狸的皮毛不错,能卖个好价钱。据说从它那儿得来的灵猫香也是价值不菲的好东西。”

赵大人惊讶道:“七节狸就是灵猫?这灵猫香可是好东西。”

夏乾见赵大人像是有所了解,便询问灵猫香之用。

“灵猫、海狸、龙涎香以及麝香,乃四大动物香料。贡品倒是有不少,就是近几年这些好东西都外送了。”

夏乾听到“外送”一词,偷偷瞟了一眼赵大人的脸色,有着隐隐的不屑与愤怒。大宋领土不断被侵犯,不得不靠外送大量物资以保国家安康,这是一个大国的最大悲哀。赵大人显然难过,眼神渐渐黯淡了下来。

杨府尹急急地问守卫道:“一共几处地方失火?”

“目前所记,八处,在全城的各个角落。”守卫补充道,“依我之见,似乎起火原因都是一样的。怕是狸猫根据香气所引,去推翻了灯火。”

夏乾道:“言之有理,早上易厢泉似乎也在点燃什么东西,然后七节狸就被引了过来。”

杨府尹一惊:“点燃什么能把狸猫引过来?”

“还能是什么?”赵大人不耐烦地回答,“灵猫香。此物系从灵猫香囊袋里提取,燃后味道浓烈。所谓异性相吸,与公的七节狸放出气味吸引母的,是一个道理,故而能引来狸猫。”

夏乾点头,这种香料价格昂贵,非普通人家用得起。赵大人是京官,知道灵猫香也理所当然。

事情越发复杂,夏乾此刻是真的一心想把贼抓了。青衣奇盗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利用动物的天性做了这么多事,犀骨筷被盗,自己却不曾露面。青衣奇盗果然不是普通的贼,手段高明,令人捉摸不透,整个府衙的人都被耍得团团转。若是易厢泉也在,那就好了。今夜怪事连连,若能终结在此刻,再好不过,但是天不遂人愿。

就在此时,又一阵刀剑相碰之声传来。然后“咣当”一声,似是什么东西坠地的声音,有人在附近打斗。

方千此时正在门口,闻声立刻拔剑闪了出去。几名守卫紧随其后,剑拔弩张,一闪也不见了。只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吵闹声,还有箭离弦发出的声音,还可听到有人大喊:“往那边跑了!”“快追!”

杨府尹慌了神:“又怎么回事?今夜这都是怎么回事?”

“听起来像是有人打斗。”经历了这么多事,赵大人也是疲惫不堪。庸城府衙现在乱成一团。

“又出了什么事?”夏乾朝人群跑过去,他本以为方千应在这儿守着,眼下见方千也不在了。

守卫喘气道:“刚刚,我们看见……青衣奇盗!他……他朝西街跑了!”

“什么?”夏乾瞪大双目,一脸难以置信,“你确定是青衣奇盗?他出现了?打斗声怎么回事?那你们还不追?再不追他跑远了!你们围在这儿干什么——我的天!”

夏乾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众人举着火把将街道围成了一个圈子,火光掩映下,圈子中央躺着一个人。夏乾木然而僵硬地推开人群,吃惊得忘记了言语。

只见地上那人一身白衣,昏倒在地上,手里握着剑,身上还淌着血。

是易厢泉。

第四章 府衙内陷入迷局
“这……这是怎么回事?”夏乾推开人群,目瞪口呆,有些语无伦次,“他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

白衣白帽的易厢泉倒在血泊里,腿上受了伤,脖子上的白围巾也被扯落,露出了一道红色的疤痕。这条疤痕从下巴延伸到了脖颈,泛着微微的红色。

旁边的守卫一愣:“他脖子也受伤了?这可不得了,这是大伤……”

“不是,那是他小时候的旧伤。”夏乾赶紧上前来,额间冒汗。先将他脖子上的围巾拉拢回去,仿佛那是一块遮羞布,随后焦急道:“来个人,和我一起将他抬到医馆!”

“让开!”赵大人赶来推开人群,一看地上的人,顿时吸了一口凉气,“易公子?怎么会是易公子?他怎么了?”

旁边的守卫见状,答道:“刚刚我在巡逻,听见这个角落有刀剑碰撞之声,我们赶来,就发现易公子满身是血地倒在这里。在不远处,我们看到了一个人,他……他蒙着面,背对着我们,穿着青黑色的衣服。方统领已经带人去追了!”

“就那几个人怎么够?能去几个去几个呀!西街这么大,搜起来不是闹着玩的!”杨府尹擦了擦汗。

在场的人们如今才明白青衣奇盗放火的意图。本来守卫各司其职,还算是有序。如今各处着火,守卫连忙前去救火,青衣奇盗现身之后必定抽不出人手,就给足了他时间逃脱。

夏乾没听他们说什么,只探着易厢泉的气息,呼吸并不微弱。他闭目着,眼珠微微转动,似乎随时会醒过来。夏乾缓缓地舒了口气,擦了擦汗。周围的两名守卫立刻上前,准备把易厢泉架起抬去医馆。

“你们脚程快,先把人送过去。”夏乾将易厢泉慢慢扶起。

就在此时,啪的一声,从易厢泉身上滑下来一个盒子。

刚刚没人注意到这个盒子,似乎是谁扔在他身上的。这是一只木制盒子,精致狭长,上刻奇特的镂空花纹。

这是配套的装犀骨筷的盒子。

杨府尹一直在一旁,这时候愣住了:“这……这盒子不是在庸城府衙吗?”

赵大人眉头紧锁:“那日将犀骨筷混入赝品之后,盒子就放于后衙小案之上,没人再去看它了。”

守卫答道:“当时,我们看见青衣奇盗背对着我们。他似乎是一开始蹲着的,看见我们赶来,他一下子站起来,从盒子里拿了什么东西,又把盒子扔回易公子身上!这时候,我们看见他手里……握着白色的……”

“白色的犀骨筷?”夏乾吸了一口凉气,“青衣奇盗手里握着犀骨筷?你们确定那是——”

赵大人厉声打断他:“怎么可能?青衣奇盗手里的东西怎会是犀骨筷?”

“我不敢确定,不过那样子看来的确像是犀骨筷。我们没反应过来,根本没意识到这就是……就是青衣奇盗!”

守卫满脸泛红,有些语无伦次。

“青衣奇盗见我们赶来,垂下了手,微微侧过头,我们才看出这人蒙了面!他速度太快,一下子跳开,影子一闪,翻墙跑去西街了……”

“真是一群废物!”杨府尹怒斥道,用肥大的手臂甩了一下袖子。他转而严肃地问赵大人:“大人,您怎么看?”

赵大人却没动,略加思索,问守卫:“你们见青衣奇盗手里的筷子有几根?”

“一根,”守卫低头答道,“我们就看见了一根。”

“如此就可以解释了。”杨府尹一改焦虑之色,得意地笑了起来,“显然,易公子自己为了保险起见,把原本是一双的筷子分开放了。其中一根与万根赝品混合放在了院子里;另外一根放在了自己那里。然后等到晚上,自己躲起来。这样,能同时偷走两根的可能性就大大减小了!可惜,”杨府尹遗憾地摇了摇头,“被青衣奇盗识破了,终究还是功亏一篑。”

杨府尹的话确实很有道理。易厢泉行事谨慎,采取这种方案也不足为奇。赵大人沉思一阵,面色灰暗,似乎又不想承认失败,于是向夏乾问道:“西街是什么地方?他们追到了西街,逮捕的可能性大不大?”

赵大人知道夏乾是最了解庸城的,但夏乾失望地摇了摇头:“西街是烟花巷子。青衣奇盗真是聪明!城禁了,夜晚活动全部停止,独除了这烟花巷子。庸城经商的人不少,也都不缺银子,本来就爱去那种地方。现在城禁了,他们有钱、有自由,最近娱乐又少,所以天天去那里。”

赵大人怒道:“他们居然目无王法?城禁了还敢营业?”

杨府尹一听,顿时额头冒汗紧张地回答:“大人有所不知,下官一直比较头疼这个问题。那烟花巷子不比寻常地方,黑白两道通吃,认钱不认人……”

夏乾帮腔:“那地方确实不好搜查,大人最好亲自前去。”

赵大人冷哼一声:“那我亲自去一趟,我就不信,这天下没有王法!青衣奇盗是钦犯,他们胆敢纠缠!”

杨府尹接话道:“那您可小心水娘,那女人掌管西街,她在那巷子地位可不小,又难缠……”

夏乾白了杨府尹一眼,心想,你要不是经常去,能知道这么多?他看了看两位大人,问道:“要不要等厢泉醒了,问问他下一步作何打算?”

他这句话显然有些可笑,也无人应和他。如今青衣奇盗去了西街,当然要派人前去捉拿。而易厢泉在今晚最重要的时刻缺席,二位大人本身就不悦,何必等他醒来再做安排?易厢泉兜兜转转,手下的小兵其实只有夏乾一人。

赵大人脸色十分难看,带着一队人去了西街。杨府尹见其脸色不好,连忙也跟上去,因为胖,走得慢些。

一队人马远去,巷子里又安静下来了,真有人去楼空的意味。刚才还一团乱的庸城府衙只剩下灯火孤寂地燃着,似乎在宣告着行动的失败。

夏乾到客栈的井边取些清水,洗过手,打算立刻去医馆看看易厢泉的情况。

今日多云,月光时有时无的,此刻却出来了。老旧的井轱辘咕噜咕噜地转着,秋空明月悬挂高空,月光映在了木桶里。夏乾把手伸进木桶,水纹波动,搅了那轮月。

手上的鲜血被洗掉了,鲜血却染了水中月,致使月亮似乎也不这么亮了。什么美好的事物沾上点血腥,终究是不再美丽了。夏乾一声叹息,却借着月光看见地上有发亮的东西。

是剑。剑是好剑,只是年头久了些。夏乾向来是识货的,他弯腰捡起,剑的主人似乎相当珍惜它,经常擦拭保养,但却不常用它。

夏乾吸了一口气,看看剑柄,这花纹样式很是眼熟——这分明是易厢泉的剑啊。

二人认识数年,易厢泉从未把这剑从剑匣中拿出来,更没有说过这剑的来历,但是夏乾却知道得一清二楚。

易厢泉五岁的时候被邵雍领养,剑和扳指都是他从亲生父母那里带来的,但是他对亲生父母没有什么印象了。如今那枚扳指惹来了杀身之祸,剑却依然安好。易厢泉从来没有用过这剑,只是一直装在剑匣里随身带着。

按照常理推断,青衣奇盗和易厢泉发生激烈打斗,易厢泉抽出了剑却不慎脱手飞出。二人打斗不久,青衣奇盗就伤了他,又用什么东西使他昏迷,随后取了他放在身上的犀骨筷。就在这时候,守卫追来了。

夏乾皱了皱眉头,事情好像不太对。

只有夏乾知道,这把剑是易厢泉的宝贝,他从来都收起不用,只用那把古怪的金属扇子。

夏乾下意识地看向周围。他觉得倘若剑在,扇子应该也在附近,毕竟那才是易厢泉的武器。

然而周围什么都没有。明月高悬,夜深人静。灯火依旧燃烧着,却燃不尽夏乾心中的疑问。

他起身去医馆,毕竟只要易厢泉醒了,疑问也就清楚了。

……

而此时,易厢泉已经醒了。

两个守卫抬着担架,将他抬到医馆去。在颠簸中,易厢泉慢慢睁开了眼。映入他眼中的是没有星星的夜空和一轮皎月,在烟尘中显得有些朦胧。耳畔传来风声,吹得落叶沙沙直响。偶有余烟从街道飘过,将街道染上了令人备感焦灼的味道。

易厢泉眉头一皱,讨厌这种味道。

他躺在担架上,有些恍惚,分不清自己是在现实还是在梦境里。这种感觉就像是儿时第一次被师父邵雍领回家一样,他趴在师父背上,有些迷惘,有些悲伤,却又记不起之前发生过什么事,记不起之前遇到过什么人,也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

“易公子,您醒了!”抬着担架的守卫看他睁开了眼,有些欣喜地呼喊,“醒了就好,醒了就好!青衣奇盗,他……他……”

易厢泉还是有些浑浑噩噩,但是听到“青衣奇盗”几个字,似乎慢慢想起了事件的前因后果。

“青衣奇盗得手了,跑了!”守卫抬着易厢泉,有些懊恼,“赵大人他们去西街追了!”

守卫的话有些没头没尾,直接略去了一大段过程。而易厢泉皱起眉头,想说些什么,却觉得嘴唇发麻,说不出来。身上的伤口也是剧痛无比。

“青衣奇盗用蚂蚁找到了犀骨筷,之后又在你身上找到了另一根。总之,他跑了。”守卫说着说着便到了医馆门口。他们赶紧叫门,傅上星披衣来迎,焦急道:“发生了何事?”

守卫忙把易厢泉抬入屋子,傅上星立即号脉,沉声道:“中毒。小泽,熬些甘草汁来。”说毕,他开始检查易厢泉的伤口,准备止血。

小泽很快就端来药汤想给易厢泉服下,却见易厢泉似乎陷入麻痹状态,很难进食。她着急道:“先生,他开始浑身麻痹了。”

“这就奇了,”傅上星额间冒汗,手上沾满鲜血,一边包扎一边道,“他身上中了两种毒。而且……”

“嘘——”小泽让他止了声,因为她觉得易厢泉有话要说。

易厢泉双目瞪得很圆,口舌麻痹,却费力说了两个字:

“夏乾。”

小泽急道:“他找夏公子!”

守卫赶紧道:“夏公子应当马上就到……”

易厢泉的嘴唇又动了动。小泽附耳听去,却是眉头一皱。

“他说,不要梨,”小泽有些诧异,“这是什么意思?”

易厢泉却皱紧了眉头,瞪大了眼睛,使劲盯着床对面书架上的书。小泽赶紧过去,问道:“你要书?你要哪本?”

她的手在书架上面扫着,直到扫到某一本。易厢泉狠狠地眨了眨眼。

“这个?”小泽抽出了书册,很是震惊,“你要这本书?”

易厢泉只是看着她,像是有话要说。

慢慢地,他闭上了眼。

此时夏乾正快步走向医馆。他路过庸城府衙,只见稀稀拉拉的几个守卫。犀骨筷丢了,照这个情形看,青衣奇盗大概是抓不到了。

远方的烟雾似乎小了些,可是仔细一看,似乎起烟的地方多了。夏乾走着走着,便注意到有一盏街灯倒在地上,几乎烧得焦烂。街灯掉落的地方,有烧过的痕迹,那痕迹一直延伸到几尺外的小树林。树林冒着余烟,显然大火已经被扑灭了。幸亏周围有湖泊,院子里也有活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此地和昨日他们碰见青衣奇盗的地方布局相似,都有低矮的棚子、街灯和树林。在街灯掉落的地方,还有一排小小的脚印。这不是猫的脚印,而是狸猫的——看来侍卫所说属实,是狸猫窜过来,扑倒了灯,灯坠落到地上,这才起了火。

夏乾蹲下,顺手捡起了烧焦的街灯。灯油早已没了,只剩下一些黄色的膏状体还粘在上面。有点麝香的味道,但不是麝香,果然是灵猫香!点燃灵猫香将狸猫引来后打翻了灯,灯掉落燃起大火。真的有人故意纵火,还是用这种奇特的方法。夏乾叹息一声,便匆匆赶往医馆,却看见只有曲泽在医馆里,傅上星先生不知去哪儿了。

曲泽是几年前随着傅上星来到庸城的,那时她还小,聪明能干,大家都唤她小泽。她在夜晚视力就会不好,但是伶俐得很。夏乾觉得她与自家谷雨的性子有些相像,干什么都急匆匆的。她看见夏乾,眼眸微闪,赶紧让他进门。只见易厢泉躺在床上,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他昏睡着,一动不动。

“你说你做什么去了,易公子方才还喊你,”小泽给他倒上茶,“方才好险,你是没看到他流了多少血!”

夏乾倒是万万没想到:“他刚才醒了?”

“易公子被送来之后,其实是清醒的。”

“那他说了什么?”

“他根本没说两句话!嘴巴几乎都张不开!”小泽脸急红了,“第一句是叫你,第二句很奇怪,似乎是什么‘不要梨’什么……”

夏乾愣住了:“什么梨?哪有梨?”

小泽摇头:“不知道。我家先生说,易公子似乎是昏迷了很久了。昏迷的人一旦受到疼痛刺激,就很容易醒来。换言之,易公子被砍伤之后本来是要疼醒的,但是新伤口沾了毒,才陷入二次昏迷。”

“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不会有危险的。脉象看来,易公子这几日就似乎食用过或者闻过什么导致昏迷的东西,兴许是曼陀罗、羊踯躅[1]之类的。今日,我家先生检查了伤口,上面沾着乌头磨成的粉末。所以,他中了两种毒。”

夏乾没有说话,像是在想事情。小泽以为他不明白,继续解释道:“这乌头虽然不常见,不过夏公子可听说过附子?母根生乌头,旁根生附子。中毒的人会麻痹,之后才昏迷。我家先生说,这药用不好会要人命的,可是这剂量却刚刚好!先生还感叹,下毒的人,究竟在药理上有何等造诣……夏公子,你在听吗?”

夏乾没有仔细听她说话,觉得心里凉飕飕的。按照傅上星的诊断,易厢泉在受伤之前是昏迷状态,一个昏迷的人是怎么和青衣奇盗打斗的?

“你们确定没有弄错?”夏乾怀疑地问,“厢泉是在受伤之前昏迷的?”

“当然错不了!易公子就是受剑伤刺激才醒的,也正是因为受剑伤而染毒,才会再度陷入昏迷。”

“上星先生去哪儿了?我有话问他。”

小泽这下更生气了:“别提先生了,他给易公子诊治完,就去了西街。是急诊!要说我家先生也真是心善,还去那种地方给那种女人看病!还是大半夜里,外面又不太平……”

“易厢泉什么时候能醒?”

“最快也要到明日,慢了要后天。”

夏乾又没仔细听,内心有些烦躁。

“要说这麻痹,先是从手指开始的,易公子眼睛还能动呢,一个劲看着书架,”小泽走过去,抽出一本册子,“他看的是这本《史记》。他要做什么?”夏乾不知,上前翻了翻,这薄薄的一册并非全本,只是《项羽本纪》。夏乾觉得如此等待没有什么结果,索性坐下开始翻阅,等着易厢泉醒来,也等着西街赵大人的消息。小泽一脸喜悦,兴冲冲地又给了他一些其他的书籍,又端来蜡烛,光映在夏乾的侧脸上,显得很好看,他的孔雀衣在灯火中熠熠生辉。小泽见他的模样,自己柔和一笑,夏乾却浑然不知。

夜静了许多,但是令人心神不宁。更夫似乎消失了,不知夜已经深了。

“夏公子,青衣奇盗的事……就这么完了?”小泽搭着话,有些困倦。

“完了。”夏乾把册子一丢,伸了个懒腰,内心却有些难过和失落。抓贼,封赏……易厢泉和他说过的那种可能性似乎烟一样消失了。

“易公子说的‘不要梨’,指的不是梨,是不是让你别离开他?”小泽托着腮,睡眼蒙眬。

她的话颇有道理,但夏乾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可能,绝对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他却打算在这里守一夜。与其回家抄书受罚,倒不如待在这里来得自在。想来想去,竟然产生了奇怪的念头。如今抓贼无望,自己又该怎么办呢?会不会结了婚,娶了妻,也可以自在一些?夏乾胡思乱想着。小泽收回书册,放回到架子上,“这讲的是项羽的英雄故事?”

夏乾回过神来:“正史无趣,听了野史之后才觉得项羽特别傻。”

小泽嘟囔:“他是英雄。”

“他就是傻。刘邦才奸诈,用了张良的计策,在项羽被困垓下时,用蜜糖在地上写下‘霸王死于此’,最后项羽就自刎了。自刎的人都傻!”

小泽摇头:“胡说。西楚霸王看到蜜糖写的字就自刎?”

夏乾闭着眼:“哎呀!说了是野史,你没看过?也怪项羽迷信,不动脑子。你不知道,那字是蜜糖写的。结果,就招来了——”

夏乾一下子坐起来,瞪大眼睛,冷汗直冒,睡意全消。

小泽被他吓了一跳:“招来了什么?”

夏乾脸色苍白,下意识地望了一眼昏迷中的易厢泉,喉咙动了动:“之后,就引来了成群的蚂蚁。”

“那又如何?项羽之后怎么了?”

“之后……之后就和今天一样。是我们弄错了,完全弄错了!”夏乾有些激动,霍然站起,“我们被青衣奇盗愚弄了!”

他有些语无伦次,却刚刚明白今日的一切都是圈套,只是他没有补救的办法。夜晚很安静,火光照在小泽的眼睛上。她模模糊糊地看着夏乾,她是那么担心。夏乾却无心理会,只是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开始在屋内来回踱步。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什么时辰了?”夏乾突然问道。

“嗯?”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夏乾神情紧张。

“估计快子时了。今日城乱,没有打更的。夏公子你——”

夏乾听完,二话不说,立刻出门去,并未搭理在身后呼喊的小泽。

他想起来了,易厢泉昨日交代的那句话:子时城西三街桂树。

月亮越发明亮,明晃晃地照着街道,照亮了庸城的一簇簇余烟。在混乱的街道上,夏乾匆匆走向城西三街,他要找到那棵桂树。

他明明知道易厢泉昏迷在医馆,明明知道易厢泉根本不会在树下等他。但这时候,所有的守卫都在忙碌,只有夏乾一个人坚持完成了易厢泉的嘱托。

他知道,要想扭转乾坤,唯有相信易厢泉。

白露将至,夏暑已散,而庸城的天气依然多变,不变的是一日日的凉。朗朗皎月高悬,庸城慢慢刮起了风。

夏乾冒着风,觉得脑中的疑雾一点点被风吹尽。他一边思考着,一边走向西三街。途中,却路过了一个地方。

这里是一个库房,门口站着一名守卫。

门口全是泥土,门被生生炸开了。

夏乾虽急,但仍然觉得此事可疑:“怎么回事?”

“失窃了,门被炸开了。”守卫认识他,索性讲了实话。

“丢了什么?”

“盐。”

夏乾惊讶道:“盐?这库房是放盐的?”

“除了盐还有别的东西,”守卫垂下头去,“灯油也被人换过了。赵大人方才追去西街的时候路过此地,把一切都弄清楚了。今天清晨换灯的灯油是从这里取出的。新的灯油有股淡淡的香味。”

夏乾慢慢明白了。

他赶紧继续赶路,心中却越发觉得可怕。他需要把思路再整理一下。

伴着狂风,夏乾很快便走到了西三街。桂花树很美,今夜多风无云,空中有着很美的月亮,它泛着柔和的光,把桂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在这个满城烟火、守卫尽散的夜晚,似乎只有这棵树是安静的。

狂风吹尽,树叶纷落,一切在月光的洗礼下变得透明。

在易厢泉的提示下,夏乾明白了青衣奇盗的诡计。

易厢泉显然是明白的,他听小泽说了庸城府衙的事,迅速做出判断,在浑身麻痹时却依然努力盯着《项羽本纪》。

这就是易厢泉的提示。

野史记载,刘邦采用张良的计策,在霸王被困垓下时以蜜汁书写“霸王死于此”,遂招致蚂蚁。蚂蚁嗜糖,于是围成了字形。项羽不知,又过度迷信,自以为天真要亡己,军心涣散回天乏术,不久失败,自刎乌江。

古人今人都逃不过心理的暗示。纵使历史的教训数不胜数,也依然难以走出逻辑的怪圈。蚂蚁嗜糖不过是自然现象,项羽信天,见此征兆必以为天要责罚。

此事与今日的事件过于相像。

青衣奇盗正是利用这一点。

犀骨筷被糖水浸过,而蚂蚁嗜糖。于是青衣奇盗放蚂蚁来辨认,最后由猫从守卫中把犀骨筷带出来——如此理论,天衣无缝。

项羽迷信上天征兆,而庸城府的所有守卫呢?办案之人往往“迷信”于自然规律。青衣奇盗在庸城府的偷窃,根本是个骗局。

犀骨筷是春秋末期战国初期的东西,保存千年,是否被糖水长年浸泡也未可知。就算真的被糖水浸泡过,放了这么久,又能残存多少甜味?蚂蚁纵然嗜糖,当亿万蚂蚁布满万根犀骨筷,肉眼所见,真正的犀骨筷与赝品所沾蚂蚁数目的差别,根本就不会太大。

那只猫是如何快速辨认出真品的?

不能辨别。那只酷似吹雪的白猫叼走的根本就不是真品。

这种盗窃方法闻所未闻,一切又发生得如此之快。蚂蚁嗜糖本是自然规律,猫的出现,对于误导守卫的思维起了推波助澜的效果。守卫先有了蚂蚁嗜糖的概念,潜意识就会顺着这条思路走下去,认为自己的猜想“青衣奇盗就是利用蚂蚁嗜糖辨认出了真品”是正确的。

于是事情继续下去,就演变成了几十人拼命出城追赶那只猫的闹剧。

青衣奇盗这一招非常冒险,但是在当时的情况下却极易让人走入误区。官员和守卫在府衙忙了好几日,今天又在院子里连站了好几个时辰,注意力高度集中,神经紧绷,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人阵脚大乱。此事和用兵打仗又完全不同。守卫根本不知道敌人在哪儿,不知道他会做些什么。当戌时来临,一件又一件意外发生,给他们思考的时间又太短,而且几乎没有交流的机会。

这就是青衣奇盗的狡诈之处。手法越华丽复杂,可行性就越小。青衣奇盗上演的几出大戏根本就偷不走犀骨筷,但只要在短时间内骗过了衙门的人,他就能成功。 在白猫叼走犀骨筷之后,守卫顿时陷入混乱。赵大人心细,发现了白猫只叼走了一根犀骨筷——他临危不乱,夏乾很是佩服,却遗憾他没有深想一步。

正因为这一根犀骨筷,青衣奇盗又导演了第二个骗局。

曲泽反复强调,易厢泉在被发现之前,一直身处昏迷之中,是受伤才疼醒的,又因伤口沾毒再度陷入昏迷。

这样,事实就清楚了。

易厢泉早就陷入昏迷了,之后才被青衣奇盗带到巷子里去,将其随身的剑拔出——让大家以为他们进行了打斗。青衣奇盗故意让人看见自己从易厢泉那儿取到了另一根犀骨筷,让守卫追赶自己,跑到西街。

可是这究竟是为什么?

夏乾想起了那天晚上自己与易厢泉的对话。他问易厢泉,究竟如何才能把犀骨筷辨认出来并且带走?易厢泉回答,没有任何办法,唯有一根一根地辨认才行。

那两根真正的犀骨筷是真的混在了赝品中,包括易厢泉本人也难以辨别。青衣奇盗在巷子里从易厢泉身上拿的那根犀骨筷,也是假的。杨府尹对于犀骨筷被易厢泉分开放的推论,不成立了。

青衣奇盗上演的第三出闹剧,就是用灵猫香引来七节狸推翻街灯导致全城多处失火。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圈套。

昨日深夜,夏乾和易厢泉在街上碰到了青衣奇盗,这不是巧合,青衣奇盗为的就是将大家的目光引到街灯和香料上来。

今日在府衙,夏乾和方千闻到灯油的浓烈香气,知道是曼陀罗的残渣,就断定这灯油有问题,故而决定将旧灯油倒去,换上新的。这也是青衣奇盗加入麝香的原因:单纯的曼陀罗香气不重,麝香浓郁刺鼻,只要一闻,会更让人觉得这灯油会导致人昏迷。

一切全是误导。

其实旧灯油是没问题的,新的灯油才有问题。显然在昨日库房失窃的时候,青衣奇盗直接把灵猫香掺入库房的新油中去。

赵大人断定旧灯油有问题,必定下令全部换新的,殊不知正中青衣奇盗下怀。

青衣奇盗既要放火,就要换掉灯油;而他半夜三更亲自往所有的街灯中放入灵猫香,定然不现实。最省事的,莫过于借了守卫的手,行自己的方便。

前一晚青衣奇盗在棚顶现身,也是做给夏乾和易厢泉看的。

夏乾如今回想,更是汗毛竖立。青衣奇盗昨日现身,除了让人以为是灯油的问题,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易厢泉打了青衣奇盗一镖。

那么青衣奇盗中镖了没有?夏乾觉得,没有。如果他们展开全城搜索,目标过大,因此会寻找手臂受伤的人来缩小搜查范围。官府一旦如此行事,那么青衣奇盗就会逃过一劫。

真是一举两得。

夏乾突然觉得一切都很可怕。易厢泉说过,青衣奇盗只有一天的时间去思考对策,但是对方竟然设计出了这种复杂的圈套。

如此纷繁的手法不能掩盖住一个事实:青衣奇盗自有他的目的。如果三起事件合起来看的话,就不难得出最后的答案。

庸城府蚂蚁事件的最后结果,是三十个守卫出城追捕;全城纵火事件,调动了大批守卫去灭火;巷子里的易厢泉昏迷事件,使最后一部分守卫,包括方千和两位大人,去彻夜搜查西街。出城、灭火、搜街,八十名守卫各有任务。

如此算来,现在还守护在庸城府的有多少人?五个?十个?

一切都清楚了。

青衣奇盗的三出戏码,就是为了调虎离山。

在派人追去西街的时候,官府已经很难再派出空闲人手了。如今真正的犀骨筷还在庸城府衙内,却没几个人看守。只要放倒那几个侍卫,青衣奇盗就可以明目张胆地在院子里进行偷窃。

易厢泉说过,辨认真品最快也要八个时辰。夏乾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打着灯笼一个个地辨认真伪,他觉得不止八个时辰。可是远观烟雾,火势并没有增大的趋势,纵使今日风大,要扑灭火焰,八个时辰,到时候天都亮了。

最多留给青衣奇盗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青衣奇盗到底要怎么做呢?夏乾摇了摇头,不对,现在不是关心青衣奇盗的时候,而是自己应该怎么办!

如果火被扑灭,也许就会有守卫回到庸城府;西街追捕不利,也许也会有人回到庸城府;易厢泉醒来,事情败露,还会有人回到庸城府。总之,若青衣奇盗执意偷窃,就会知道夜长梦多,必须在有人回来或者发现之前速速行动。

夏乾心慌了,一刻也不能耽误!现在庸城府就如同个空城,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可是自己能做什么?叫人来不及,而且人马各有任务,根本调动不了多少。况且人多容易打草惊蛇。难道坐以待毙?现在,自己是全城唯一有时间、有能力阻止青衣奇盗的人。但是自己脑子没有那么好使,而且手无寸铁,如何对付身手非凡的江洋大盗?

实在不行……去看看也好。

他起身,打算去看看大盗长什么样,再回家睡觉。这才是夏乾的作风。

但他刚一抬眼,就看见了树下的木头箱子。

记得他下午来这里时,这个箱子就在。箱子做工精致,体积大,上面有古老的花纹。夏乾细看,箱子分外眼熟。

这是他家的箱子,就放在自家的书房里,存放常年积攒的欠条。

端起箱子,感觉不重,里面似乎放了分量挺轻的东西。借着月光,夏乾打开了箱子——

里面是他的柘木弓。

夏乾的父亲早年在洛阳拜了赫赫有名的邵先生为师,即易厢泉的师父。那时邵雍还年轻,夏乾的父亲更加年轻,不务正业,倒是对象数、算卦之类颇感兴趣,故而拜师。不久后就不再学习,反而开始从商,竟然创下万贯家业,成了江南有名的大户。

在这个尚文的年代,各路文人辈出,尤其是江浙一带,风流才子数不胜数。夏乾纵然受过良好教育,但他不想读书,不想经商。看店的时候说要读书,读书的时候嚷着要看店做生意,实则碌碌无为。

夏乾终日不求上进,不理家业。夏母时常抱怨,自己的儿子是个典型的败家子。从另一面来说,他虽然呆呆傻傻但是为人正直,好奇心旺盛也敢于冒险。若说技能,当数射箭为上乘。

夏家家大业大,夏乾用得起好的弓箭,请得起好的师父。孩子的唯一一点正经喜好,做父母的并不反对,乃至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天资聪颖,又感兴趣,久而久之,夏乾的箭术在江南一带也是小有名气。然而夏乾没有实战经验,随着西北战事愈演愈烈,夏乾也“蠢蠢欲动”,父母自然不肯让独子有这种念头,遂禁止他再携弓狩猎。

夏乾没有办法,只好在自家的院子里引弓射箭,白日去射柳叶或者杏花,或者让弓箭没入石墙。

纵然是这样足不出户,他的技艺仍越来越精湛。

此时,夏乾背着弓箭,悄悄地从庸城府衙远处的小巷子里绕回客栈。他观察过庸城府衙四周,只有这家风水客栈位置最好。

而整个客栈视野最好的房间,就是易厢泉住的房间。

他摸黑进了客栈,放眼望去,一个人也没有,周遭一片漆黑。那个矮个子的尖声小二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夏乾也不想惊动任何人,便轻手轻脚地踩着楼梯溜上了二楼,吱呀一声推开了房门。

房间还是和他上次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夏乾上前,把窗户打开了一条缝,窥探着外面。清幽的月光瞬间照进房间。

今日风大,而此时却减小了不少。且这房子的朝向正好背风,夏乾庆幸这天时地利,否则窗户一下被风吹开,事情就不好办了。

眼下已近初秋,这样寂静的夜晚令人感到丝丝凉意。夏乾有些惊慌。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庸城府衙的整个院子,月华如水,庭下如积水空明,然而树影交错遮住月光,院子倒是黑暗,唯有树影轻轻晃动。

没有任何异常。偶尔有零零星星的灯火飘过,那是杨府尹的家丁而非守卫。

远望城里烟雾不断,灯火却在逐渐熄灭。夏乾知道,兴许是大人下了什么命令,如果再燃着灯火招来狸猫,怕是这大风之下,火势更加难以控制,干脆把街灯全部熄灭。所有人都认为青衣奇盗向西街逃跑了,全城点灯守夜也无甚用处。

看着全城一点点暗下来,如同被黑色侵蚀覆盖而不见天日一般,夏乾顿觉呼吸急促,双手微颤。他深吸一口气,只有不停观察四周,以此来减缓焦虑。

只见西街灯火通明——烟花巷子,那是离庸城府最远的街道,夜夜笙歌。不知大人他们进展如何,只怕是竹篮打水。

夏乾心里七上八下的,庸城府衙还是没有动静。他心里嘀咕,莫非自己想错了?

他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弓,是柘木所制,漆得光亮却无装饰,乍一看只是普通的弓。而夏乾知道,柘木的弓身、水牛角贴于弓臂内侧、上好的牛脊附近的筋腱以及使用黄鱼鳔制胶黏合,才得此弓。看似普通的组合,实际上却是杀人的利器。

夏乾手有些颤抖,他不打算杀了青衣奇盗——杀人,这一点他想都没想,只希望射中青衣奇盗的腿,使其行动不便,定可以擒获。

月朗而风不清,秋月惨白,映着夏乾与皎月同色的脸,嘴唇也是苍白的。

无论结果如何,就在这一箭了。如此重要的任务非他夏乾莫属。

名垂青史……夏乾闭起了眼睛,心开始狂跳。

名垂青史其实不是他想要的,功名利禄于他而言什么都不是。他只是想借这个名头,用自己仅有的射箭本事来换取自己人生的一点自由,尽管这点自由可怜又奢侈。今晚的事会让他受到母亲的责骂,会被罚抄很多遍《论语》,但是只要他抓住大盗,哪怕没有封赏,也许父母会认为他有出息,也许会让他背着弓箭踏出家门去,也许会去很多很多地方,也许会认识很多很多的人……他拼尽全力,为的只是这点“也许”。

他架起了弓。

庸城府衙门口的灯灭了。那里距离夏乾很远,看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正在他凝神屏息观望之际,却见另一盏灯也灭了。

灯火的位置在庸城府衙的正门口,距离远,看得不真切。那灯火灭得诡异,悄无声息。每一盏灯火都是家丁在提着的,如此熄灭,必有蹊跷。接着,又一盏灯火灭了,整个庸城府衙的大门到院子一片漆黑。

夏乾纳闷:出什么事了?

庸城府衙的院子十分古老,石灯的火一直燃着,一个个小亭子般孤独地亮着,夏乾甚至看得清上面的莲花纹饰。就在石灯的旁边,一个灰色衣衫的家丁提着一盏白灯笼,似乎在做常规巡查。

灯火正好照在家丁脸上。

就在那一瞬,夏乾赫然发现就在那家丁身后的树上有个黑影。

他心里一惊,但是看得不真切。只见那黑影迅速跳下,无声无息地一掌劈在家丁的后脑。

家丁立刻倒下了。夏乾暗暗惊呼,却见黑影迅速用手帕捂住家丁口鼻,一手托住灯笼——动作太快了,真的太快了。片刻他吹熄了家丁手中的灯笼,随即把人拖到深深的草丛里。

那黑影的手法之快,夏乾几乎看不清。

黑影隐到树林里去了。

眼看庸城府衙后院还剩一个家丁。他提着灯笼守在后院,浑然不知自己是庸城府衙唯一一个还在巡视的人。而庸城府的四周街道再无他人。

夏乾心里暗道大事不妙,却见那黑影突然冒出,如同鬼魅一般落在了最后一名家丁身后。不久那名家丁也倒地,那黑影手法之快,同刚才如出一辙。

这里是距离那黑影最近的地方,夏乾可以清楚地听到灯笼掉到地上的咣当声。

在灯火的照耀下,黑影不再是黑影。

那是一个穿着青黑色衣服的人。

看身高,应该是个男人,他的大半个脸被面巾蒙住,额前碎发导致夏乾看不清他的眉眼。他未梳发髻,只是拿青黑色的带子略微系上,如此行动倒是方便;也没有带弓弩,只带着佩剑,然而剑鞘上没有图腾,此外没有多带别的东西。

他仿佛是来自黑夜,此时正站在那棵银杏树下,青黑色的衣裳质地贴身柔软。青黑衣衫似乎是黑影与落叶交织而成的产物,在秋风吹拂下轻扬,与月光完美糅合从而构成了一幅令夏乾终生难忘的画面。

敏捷的身手,乌黑的头发,夏乾很是吃惊,名扬天下的青衣奇盗居然这么年轻。

[1] 羊踯躅(yáng zhí zhú):又名黄杜鹃、羊不食草、闹羊花、老虎花。一种落叶灌木,属杜鹃花科植物。花辛、温、有大毒。《神农本草经》记载可治疗风湿性关节炎、跌打损伤。在医学上常作为麻醉、镇痛剂使用。

第五章 夏乾夜间抓盗贼
纵然蒙面,但迄今为止看清青衣奇盗真容之人,恐怕只有他夏乾了。夏乾紧张之情顿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心底的兴奋。

名垂青史四个字像一个咒语,在他的脑海中轰然炸裂开来,变成一股又一股的热血。仿佛从今夜开始,自己的命运会变得有所不同。

他略微探探脑袋,想看真切一些。现在不多看看,以后可看不见了——连当今圣上也难见青衣奇盗真容啊!

整个庸城府衙没有人再点灯笼,一片漆黑,只有院子里的石灯还燃得明亮。青衣奇盗堂而皇之地从正门走到后门,从阴暗到光亮,根本无人阻拦。

风起云动,天象又变了。

风吹得窗扇动来动去,吱吱响动,空气中略有潮湿的泥土气味。夏乾知道天气变化无常,也许又快要下雨了。他顺手拎起桌上的葫芦卡在窗户边上,这样窗户就始终敞开而不会突然闭合。

箭在弦上,夏乾不敢点灯,借着月光瞄准院子。

他必须选好放箭的瞬间——天空不可有乌云遮月,青衣奇盗必须完全暴露在视野之下,人箭之间不能有树木遮挡,且二人的距离越近越好。

夏乾屏息看着,等待着时机,却见青衣奇盗跑到了院子角落水缸边。

夏乾心里一惊,缓缓放下弓弦,这才想起那水缸的问题。

按照两位大人的说法,水缸是易厢泉用来装水防火的。易厢泉早上亲自让人送来一缸水,下午送来三缸水——而下午这三缸无疑是青衣奇盗送来的。三缸中的两缸装满了蚂蚁,已经破掉了。那么,还剩下一缸水。

夏乾眼看着青衣奇盗掀开水缸盖子,并把不远处的犀骨筷集中,一捧捧地扔到了水缸里。

夏乾心里一凉,顿时就明白了——水缸中的白色晶体是盐。

这是一种古老的辨识物品的方法。同样大小的铁块与木头扔到水中,一个下沉一个上浮。换作犀骨,也是同样的道理。易厢泉在做仿冒品的时候并没有细细称重量,只是用差不多的材质仿照了大小形态,密度自然就有差异。

使用密度来辨别真伪,非常可靠。青衣奇盗的方法就这么简单。用石头和鸡蛋比喻,人们将同样大小的石头与鸡蛋放入水中,二者都会下沉;但如果放入一定浓度的盐水中,鸡蛋就会上浮,而石头依然下沉。这与犀骨筷的道理相仿,依靠赝品上浮而得知密度差异,如此方能辨别真伪。

夏乾摇了摇头,觉得不可思议。昨夜已问过易厢泉,若把真品赝品投入水中,会不会一个上浮一个下沉?易厢泉的回答是,他试过,全部下沉。

犀骨筷的质量本身小,体积相似,材质相仿,所以密度根本就不会差别太大。正是因为这种差别过于微小,易厢泉才只用清水来简单排除密度辨识的可能。

清水不可辨,而盐水可辨。夏乾觉得奇怪的正是这一点,盐水的密度鉴别,有个致命的弊端。

若一缸水放入一勺盐,真品赝品都无法浮起来;如果一缸水加入一缸盐,真品赝品就都会浮起来——盐、水的比例决定着盐水浓度。真假犀骨筷的密度相差无几,要想辨别,必须让盐水的浓度极度精确,才会造成万根下沉、两根上浮的现象。

所以,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青衣奇盗根本就无法事先预知能筛选犀骨筷的盐水的比例。多加几勺,都会出问题,夏乾用脑袋担保他绝对不可能成功。

夏乾冷笑一声,抬起弓箭。他还以为青衣奇盗有多高明。

青衣奇盗每次把一捧筷子扔进水缸之后,会缓缓看一会儿,有没有真品浮上来,再去抱下一捧。忽然,他停滞了一下,似乎已经“鉴别”出了一根,从水缸里捞起揣在了怀里。

夏乾有点慌了,这怎么可能呢?

夏乾不知真假,也不管真假。他只是等待放箭的机会。水缸在角落,而角落幽暗难以放箭。犀骨筷是堆满整个院子的,水缸在东边角落里,夏乾看着,等到青衣奇盗把犀骨筷收到最后几捧时再放箭。那里除了一棵在旁边的银杏树之外,没有什么遮挡。

就在此时,风突然吹动,窗户嘎吱一声吹开了。这一晃动,葫芦翻滚了一下,塞子掉了下来,葫芦里的茶水滴到了窗檐上,顺着墙面哗啦啦地流了下去。

这声音可不小。若有人在这几丈之内绝对听得一清二楚。夏乾慌忙把葫芦扶起来,下意识地望了青衣奇盗一眼,还好距离远,风声大,青衣奇盗不可能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他默念老天保佑,又架起弓箭。

青衣奇盗已经把庸城府衙院子里的大半部分犀骨筷收进了水缸。夏乾拉紧了弓弦,心里一阵兴奋,他快要走到那棵银杏树那里了。差一点,就差一点。

可是青衣奇盗却慢下来了。这一次,他在水缸那里看了许久,终于捞起一根犀骨筷放到怀里。夏乾愣住了,暗叫不好——两根犀骨筷已全都找出,或者说,青衣奇盗认为自己全部找出了。不论青衣奇盗拿到的是否是真品,他都会立刻打道回府!到那时候一切就完了!

青衣奇盗的速度极快,拿到东西之后绝不久留!

不能再等了,就是现在!夏乾高度紧张,平定气息,弓箭回拉,两指猛然松开,只听“咻”的一声,箭飞了出去!

这一下太快了,夏乾从头皮到手臂都感到一阵发麻,只见箭从青衣奇盗的左腿上擦了过去。夏乾暗自懊恼——今日有风,他本来是想射穿青衣奇盗的腿,这样他便无法行动,要是再向右偏离一点就好了!

青衣奇盗立刻闪开,说时迟那时快,夏乾当机立断再发一箭!又是“咻”的一声,箭已离弦,弓弦还在颤抖,箭却一下射入了青衣奇盗的左腿!

夏乾大喜,这第二箭不能说正中,却也达到了目的。青衣奇盗发出一声呻吟,迅速躬下身子,拖着腿退到阴影里,留下一小摊血迹。

夏乾脑袋嗡嗡作响,青衣奇盗跑不了!他太激动,以致没有听到走廊上传来了轻微的嘎吱声。

那是人走过的声音。

夏乾背着弓箭,迅速向外跑去,他欣喜若狂,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青衣奇盗要落网了!真的要落网了!他终于要扬眉吐气了!

夏乾脑袋一热,立刻踏出房门——

就在这一刹那,角落蹿出个黑影来。

夏乾什么也没看清,还不知所以地往前狂奔!在这一瞬间,他脑后被什么东西猛打了一下,顿时眼前一片漆黑,没了意识。

同时,赵大人正带着人赶往西街。

与之前庸城府的安静诡异形成对比,西街一派热闹之景。青楼女子们皆是一袭长裙,颜色艳丽,上身多是抹胸配以罗纱,也有人穿着窄袖短衣、穿着褙子。一群群女子飘过,整个街道似有神仙过市,嬉笑声也令人心神荡漾,丝竹管弦之声更是不绝于耳。赵大人很少下江南,这青楼之地更是没来过。原来以为不过是一群俗脂庸粉,却不曾料到是这种安宁景象。

若不是大家都看见青衣奇盗往这边跑来,谁也不相信这种地方竟然藏着一个朝廷要犯。守卫一路追来,只见那黑影一闪,就躲进了这灯火通明的街道。所有守卫都觉得,青衣奇盗一定是跑到这条街道,藏匿在某个阁子里。

西街的青楼、酒肆、赌坊倒是不少,家家富丽堂皇,门首皆缚彩楼欢门,样式繁多复杂。满街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装饰着丝绸的缎子。

方千追在前头,灯影映在他满是汗水的脸上。刚踏进西街,便被一名身穿鹅黄色罗裙的女子用手中小扇拦下了。女子看见方千一身武者打扮,倒是不惧,盈盈一笑招来几名小厮。

“敢问官爷到此地何事?”黄衣女子声音如同三月黄鹂,罗扇掩面,微微行礼。守卫本来紧张的心情一下子被这抹鹅黄冲淡了。他们虽然武艺高强,但碰见突然冒出的青楼女子,竟不知如何是好。

方千在队伍前头,一时不知如何答话,而此后的守卫也跟了来。女子见状,向旁边的小厮摆摆手,小厮就跑进阁子里去了。

方千定了定心神,知道时间不可耽误,遂上前问道:“敢问姑娘,可有穿青黑衣服的人跑来这里?”

鹅黄女子依旧罗扇掩面,咯咯笑了:“不知官爷说的哪位穿黑衣的人?这里客人多,我哪里都记得?更何况——”

此时赵大人过来,一下拦住方千,双眸微怒威严地道:“麻烦你让开,官家办事,你胆敢阻拦?”

鹅黄衣服的女子放下了手中的罗扇,扬起下巴。她二十余岁,长得有些寡淡,却很是端庄。眼睛不是很美但很特别,像庸城燃着烟尘的黑夜。她先是轻轻扫了赵大人一眼,目光是那样淡,那样不经意,也缺了青楼女子应有的柔媚,在这目光之下暗含的竟是一丝轻蔑。

“大人您可是折杀奴家了,这小小的西街做的是本分生意,今儿个因城禁的缘故,客人本就不多,哪里会有什么可疑人来?奴家可是什么都没看见。”她故意娇滴滴的,实则是在敷衍。赵大人刚要发火,方千赶紧说道:“姑娘行个方便,我们这是朝廷大案,拖久了姑娘怕是担待不起。”

鹅黄衣服姑娘眼珠一转,目光如黑夜湖水一般深不见底,看着赵大人道:“不知这位大人名讳?今日这场子被一位大人包下来了,不是奴家不让搜,是怕扫了那位大人的雅兴。”她轻言慢语的,是京城口音。

赵大人脸色越发难看,用眼神示意方千,不要废话,直接搜。

杨府尹见机慌忙冲上来:“使不得,使不得!大家好好商量……”

“哟!听这音儿,这不是杨府尹吗?今儿得空来我们这小地方,也不怕折了您飞黄腾达的官气儿!”却见一个声音从不远的楼上传来,那声音婉转圆润,虽然略带嘲讽却又如此顺耳,如同丝线一般从楼上抛下,轻轻地抚在众人的脸上。

众人皆往楼上望去。不见人,只见一袭水红色纱衣,似是一直在楼上的琉璃珠帘后头望着,转而飘到楼下来了。

不知为何,赵大人心里一凉。

鹅黄女子扑哧一声笑道:“到底是水娘撑得起场面,众位官家还是跟她说吧,奴家不打扰各位雅兴。”说罢,她便退到楼里去了。

赵大人眉头一皱:“怎么回事?谁如此无礼?”

杨府尹低声道:“听这声,就是水娘了,西街都归她管。这女子当真不好惹,大人您还是……”

“哟,杨府尹平日里不是官架子不小嘛,今儿这是怎么了?”只见水娘袅袅婷婷地走来,面容姣好,眉眼略上挑,见其外貌必是精于世故之人。

杨府尹立刻闭了嘴。

水娘一笑,笑得成熟妩媚,却又隐隐透露出凉意。她摇着手中的青白扇子,指节发白,动作看似轻柔实则却有力度,一下一下扇着,仿佛把一切都抓在手中了。

这种女人,说好听了是烟花巷子的管事,说难听了,就是老鸨。赵大人冷笑一声,他向来不把这种女人放在眼里:“让开,我们要搜查。”

水娘的目光落在赵大人身上,赵大人倒是穿了一身好料子,气势是有的,但是不奢华。一身正气却又两袖清风的人,往往不是大官。如此,水娘不屑地笑了。

“恕奴家照顾不周,这城禁几日,场子都被官家包了,奴家也不好说什么,”水娘笑着,语气生硬,“怕是官爷也累了,不妨早些回去休息。”

杨府尹气急:“放肆!什么官家人,赵大人难道不是京城官家?大人办案,容不得你个妇道人家造次!”

水娘冷眼道:“京城?小女子浅薄,不知这辅国将军与阁下这……京城来的提刑相比,是不是更加位高权重呢?”

杨府尹一听辅国将军,胖胖的脸都皱成了一团,惊道:“此话怎讲?”

水娘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盈盈一笑:“奴家若是没有弄错,这辅国将军再往上,恐怕也没有几人了。”

众人一阵沉默。本朝虽然重文人,但因为西北战事吃紧,武官也分外重要。尤其是这种刀尖上滚过来的人物,脾气暴躁不说,一个不小心惹怒了,事情就难办了。

水娘自是看出了众人的心思,便朝远处的西阁望去,笑道:“我看将军也并未休息,这倒还好,水娘替大家赔个不是,这事也就过了。”说罢,她媚眼一瞪,朝赵大人望去,“大人觉得这样可好?”

赵大人面无表情,街上灯火荧荧,但他的黑衣却未染上任何流光色彩。静默片刻,他以波澜不惊的口吻问道:“辅国将军可是冯大人?他为何在此?”

水娘不悦:“将军游玩至此,在园子里饮酒,误了出城时日。”

杨府尹想给大家找个台阶下:“在这西街看来搜不出什么,既然大将军在此,眼看那青衣奇盗也不敢造次,我们还是早些——”

话音未落,赵大人一个手势将其打断,明显不卖他这个人情:“准备搜街,我先去拜会将军。”

水娘没想到赵大人会这么说,先是一愣,随后嘴角上挑,冷哼一声:“大人,您可想清楚了——”

“不必多言,此街必搜。”赵大人不再多说什么,直接向西楼大步走去。水娘一急,挑起裙摆想跟在后面,却被赵大人拦住:“其他人等一律不准入内,我与将军谈完再说。”

水娘无奈,眼睁睁看着赵大人步入西楼。这赵大人一进去,就遣散了楼内的几名侍女与舞姬。

水娘双眼一眯,恶狠狠地对小厮说:“给我看好了,有什么动静赶紧进去。武将出身之人脾气大得很,这要闹起来,还不得砸了我的场子!”

气氛变得尴尬。方千一直望着楼上,默不作声,也不知道想着什么。杨府尹低着头来回踱步,他也觉得自己窝囊,整张脸都没在阴影里。他本身就胖,这一趟跑来更是大汗淋淋,也没有女子愿意递个帕子。只有那鹅黄女子默不作声地递过去,随后摇着扇子,并未吱声。

杨府尹道谢并抬起眼,似乎想找点话题拉拉关系,冲鹅黄衣裳女子道:“以前从未见过姑娘,敢问姑娘芳名?”

水娘闻言双目瞪住,没好气地道:“哟,这楼里还有杨府尹不认识的姑娘?”

杨府尹尴尬异常,鹅黄女子礼数周到:“小女子名与这罗纱衣裳的颜色一样,就叫鹅黄,京城人士。来庸城看望旧识,不曾见过大人。”

她躬身行礼,大方得体,毫不做作。

水娘白了杨府尹一眼:“不要说鹅黄了,这红花绿柳、莺莺燕燕的,杨府尹能记得多少?纵使记得,也是因为大人您常来的缘故,您说是不是?”

鹅黄扯了扯水娘袖子,而水娘似乎喝多了酒,醉醺醺的。

杨府尹气急:“水娘,你……”

水娘面色微红猛然转身,望向方千:“要说这方统领,以前不也常来么?就在几年前,就差住在这儿了。哟,看方统领脸色可不太好,是不是累着了?要不要进去歇歇?”

方千看着最远处几处破败的阁子,不动声色,脸色极差,半天才吐出“年幼无知”四字,轻若游丝。

水娘啧啧一声:“看来这杨府尹也是年幼无知了?”

杨府尹脸色铁青。鹅黄识趣,知道水娘喝酒胡言,立即扶她到不远处的亭子坐下,远离众人。

所有人都在西街口等着,等赵大人谈完归来。水娘与鹅黄在亭子里吹风。

水娘一到没人处便换了那骄纵的表情,面如槁木,呆呆地看着远处。

远处就是黑湖,因到了夜晚,这里过于漆黑以致与夜色融为一体,故此得名。黑湖的一部分被围在一座小院子里,见不得全景。院子里的树木偶尔能探出几条枝丫来,如此望去,能看到零星树枝和一座破旧的楼子。

“鹅黄,你对今天的事儿怎么看?”水娘盯着亭子远处的黑湖,斜倚着亭柱子。

鹅黄目光沉静,看着远处的楼:“搜就搜吧,搜一次也不会坏了生意。那赵大人……我总瞧着不对劲。做官,有的是靠科举,有的靠权势,有的靠战功。但凡大官,若想仕途光明就不可能不做些拉帮结派、攀龙附凤的事。再看那位赵大人,有些高傲,似乎不喜欢那些官场往来,但他竟然身居高位……姐姐,还是小心为妙。”

水娘轻叹:“你说得对。刚才是我冲动,近年来得罪不少人。罢了,过会儿出来,我跟大人赔不是。你说你呀,也不知日日忙些什么,怎么就不能留下来陪我?自从碧玺走了,也就没人和我说这些话了……”

水娘向前走两步,望着湖水。今日风大,湖水在月光下波动着,竟然这么美。然而天空却是斜月沉沉,湖月照人影,显得越发凄清。

“岁月不饶人,总有一天看着姐妹离去,自己也人老珠黄。”水娘似乎很冷,紧了紧红色的罗纱,仰头,不易察觉地流下两行泪,“我真的很想念碧玺,她和你一样,谨慎又聪明。要是她身体好一点……我们这种女子,都是苦命人。可那些当官的,一个个都不是什么好人!”

鹅黄没有答话,此刻,突然“哗啦”一声,传来一阵瓷器破裂的声音。

水娘一惊,向西楼望去:“怎么回事?”

鹅黄忙扶水娘过去,道:“西楼什么东西碎了?那是将军住处。我进去看看,是不是大人脾气不好,两人起了争执。”

水娘冷笑道:“起了争执又怎样!大不了不做这生意了!几年前西街出事,我就——”

“姐姐胡说什么!”鹅黄双眉一蹙,有些责备,“旧事莫提。”

她只说了短短一句,就把水娘搀扶回了楼门口。

西楼的门却嘎吱一声开了。赵大人面无表情,缓缓地走出来。

杨府尹急急问道:“出什么事了?”

赵大人答道:“无妨,一个茶杯摔碎了,将军要休息,不必去打扰了,我们准备搜街。”他再无他话,只是从容地关上雕花木门,下了台阶,就如同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

水娘双颊透着醉酒的红晕,微微诧异:“当真搜街?将军同意了?刚才的茶杯怎么破的?”

赵大人没答话,看也不看她,转身对方千道:“好在西街封锁了,耽误时间真是不妙。快准备搜,每一处都不要放过。”

水娘不悦道:“要搜可以,有个房间你们不要搜了,有病人,病得非常严重,最好不要——”

“越是这种房间,越要搜。方统领,你还在等什么?”赵大人冷漠的言语,令周遭都染了寒气。

水娘要争辩,杨府尹打圆场道:“罢了,不打扰病人便是,是哪间房子?”

“望穿楼。”

水娘指了指不远处。那儿有个很高的楼,破旧得很,就在黑湖湖畔。

整个西街毗邻黑湖,而黑湖的一半又被围墙围起来。围墙围出一个独特的小院子,望穿楼便伫立于此。它处在西街的边缘,面朝着湖水。

杨府尹见气氛不妙,玩笑道:“‘白头吟处变,青眼望中穿。’好名字,好名字!”他干笑几声,却是无人应答。

水娘嚷道:“那楼里就住着一个姑娘!身体不好,你们要搜我也是没办法。但你们若还顾念着自己的富贵命,就不能进屋去!那姑娘有肺痨!院子也锁了,一定要搜就去拿钥匙吧,死了我也管不着。哼!她可是我们以前的头牌,虽然没当几天便出事了。要是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不管你们是不是大官!”

赵大人没有理会。杨府尹低头沉默,方千背对众人,一动不动。

水娘酒劲上来,不管有人听不听,还在嚷。鹅黄拉她不住,只听得她语无伦次大声骂道:“青楼的姑娘也是人!她今天还得看病呢!我知道你们这群当官的,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哼,你们这群——咦?怎么回事?”

水娘望着高楼,面色突然由绯红变得苍白,簪花“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花瓣碎了一地。众人本来有部分是背对着房子的,看到水娘面色如此变化,纷纷转过身来望向那破旧的高楼。高楼上站着个人。

那是个女子,看不清她的五官,似乎戴了面纱。她并未挽起头发,黑发飘飘,穿着一身火红火红的衣服,站在破旧的窗台边上,面朝着一片黑色的湖水,似乎在凝望什么。她身体微微探出栏杆。

她身段美丽,身上的衣裳也华丽。一身火红的衣裳如同黑夜中灿烂的火球,正在绚烂燃烧。

“红、红信……怎么站在……她干什么?那会掉下去的呀!”水娘喃喃地叫道,在这一刹那,却只见那火红的影子纵身一跃,众目睽睽之下,竟然从窗台上跳了下去!只听扑通一声,是物体落水的声音!

众人都吓愣了,几名女子尖叫一声,水娘瞬间脸色一白,喉咙哽住,一下昏了过去!

“快去!快去湖里救人!都杵在这里干什么!救人!”赵大人大吼道。

清晨已至,一缕阳光照在了夏乾的脸上。他觉得自己的头要裂开一般,摸摸后脑,缓缓地爬了起来。

阳光从窗户缝隙洒了进来,夏乾眯起了眼,看清了四周。

他还在客栈。这里是易厢泉的房间门口,东西都在,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变。

夏乾揉了揉脑袋,觉得后脑肿了起来。自己昨夜好像引弓射中了青衣奇盗,然后跑出了房间,随后……

不太记得了。

他觉得一阵晕眩,有些反胃,晕晕乎乎地下楼。可客栈一个人都没有。

现在是庸城的清晨,远处还有烟未灭。露华未晞,只令人觉得阴凉。天空灰色与乳白色相融,没有朝霞,显得阴沉沉的,街上寂寥无人。

夏乾拖着步子如同在梦中行走,想要走到医馆。他勉强走了很久,才倦怠地敲了医馆的木门。

“夏公子来了!正巧,易公子刚醒。”曲泽疲惫,却笑着来开门。

晨光洒下,她眯了一会儿眼睛,睫毛颤颤的。

夏乾眉头一皱,隐瞒了自己的伤势,晕晕乎乎道:“醒了是好事,只是小泽,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曲泽摇头:“无碍。我一直照顾易公子……夏公子你知道吗?昨日西街闹腾一夜,我家先生也没回来。外面天凉露重,进来说吧。”

夏乾觉得一阵头晕,但是忍住没告诉曲泽。曲泽把他带进内室。

易厢泉坐在床上,似乎在闭目养神。

“你醒了!”夏乾有些欣喜。

曲泽上了茶,用的仍然是那套干净简单的白瓷茶具。夏乾知道,那是医馆最好的茶具了。

易厢泉看了一眼夏乾,没说话,却转身望向曲泽,微笑道:“昨日辛苦姑娘了,我感激不尽。现在他来了,姑娘可以歇歇。”

夏乾冲曲泽点点头,她也没多说什么,疲惫地走开了。

熹微的晨光照进屋子,窗外安静得只能听见清晨的鸟啼。庸城不知不觉地迎来城禁第四日的清晨。

曲泽一走,易厢泉就立刻眉头紧皱,紧盯着夏乾道:“你受伤了?”

夏乾顺势滑在了榆木椅子上,仰面朝天苦笑道:“可以呀,这望诊的功力不错。我头部的确是受伤了,还好不重。”

“重与不重不是你说了算的。上星先生不在,我也无法行动,待回来——”

“你无法行动?什么意思?”

“下肢麻痹,”易厢泉略掀开衣摆,“醒了以后双腿没什么感觉了。”

夏乾“哎呀”一声,仰卧在椅子上长叹:“看看咱俩,一个被砍,一个被打,谁也没个好结果!那青衣奇盗当真不好对付!”

易厢泉笑了:“连你这瘟神都觉得他难对付,可见那是什么样的角色。”

他居然还笑得出来。夏乾口干,摸来茶杯大口饮茶,顿觉精神好了几分,这才觉得自己昏沉的原因不是伤口作祟,只是休息不够的缘故。

于是他定了定神,开始将昨日情况详细讲述一遍,唾沫星子横飞,生怕遗漏任何细节。夏乾的记忆力极好,什么人说的什么话、什么人的动作神态都讲述得一清二楚。

易厢泉只是听着,一言不发,看着窗外。

窗台上有些杂乱,不知堆积了什么细小的杂物。

“事情就是这样。那贼受伤了!这下案子就快结束了。让官府全城搜查,谁腿上受了箭伤。庸城在几日内解禁,不待开城之日必会找到,那贼人定然跑不了!”他对昨日的表现还算满意,如今认真讲上一遍,更觉得得意了。这件事日后怕是要讲上很多遍。

易厢泉仍然看着窗外。窗户微微透着光,这是一种属于江南的光线,是秋日清晨的光芒,温婉又温暖。夏乾觉得自己浮躁的心突然静了下来,自己好像一直忽略了什么。

夏乾想着,觉得又有些晕眩,便喝了口茶水,觉得整个事件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听毕,易厢泉竟然鼓了鼓掌:“昨日我受伤昏迷,府衙一片混乱,你竟还做了这等大事,唯有掌声可以褒奖。但是,”他摇头叹息了一下,“离名垂青史有些遥远。你父母可能不会因此放过你。”

“别说了,不要乌鸦嘴。”夏乾脸色微变,垂下头去。

“你一夜未归,夏夫人派谷雨来寻了。”

“我可不回去找骂,”夏乾坚定地摇摇头,“决不回去。”

“谷雨不仅仅是来寻你的,而且带来了最新消息。”易厢泉回到床上坐了下来,沉声道,“西街出事了。不然你觉得上星先生怎么到现在还未归来?”

二人谁都没注意到,门外的地板微微响了一下。

“昨天这么多人追过去,不出事那才叫奇怪。”

易厢泉认真道:“不只是青衣奇盗的事。你是不知昨日发生了什么。就在要搜查之时,他们亲眼见到一个红衣女子从楼上跳到了黑湖里。”

夏乾挑眉:“有人寻死?是谁?青楼的女子?哎呀,烟花女子自尽是常有的事,几年前——”

夏乾说到这里,脸色突然变了,端着茶的手颤抖了一下,溅出些许茶水。

他想起来了。

易厢泉见状一下笑了,继续说道:“对了,这就对了。谷雨说起此事,也是这种吓傻的表情。”

夏乾却一言不发,只是让他说下去。易厢泉继续道:“那女子似乎是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自杀,不等大家反应过来,一下子就跳了下去,落水声也是听得一清二楚,只是……”

“只是找不到尸体,”夏乾烦躁得单手捂住脑袋,“无论派多少人,无论怎么搜,却找不到那死去的女子,对不对?谷雨恐惧也是有道理的,这件事发生过,就在几年之前,就是西街,就是黑湖!”

门外发出“哗啦”一声,小泽站在门外,脸色苍白,脚下是打碎的盘子,还有掉落的点心。

“是水妖。”小泽面无血色,嘴唇动了动。

夏乾闻声,赶紧起身帮她收拾碎盘子:“女孩胆子怎么这么小?鬼神从来都是假的,不信你问易公子。”

小泽脸色仍然不好,默默捡起点心:“那我家先生……不会有事吧。”

夏乾道:“你既然信水妖的传说,就应该知道水妖只害女子,又不加害男子!”

小泽恼怒,脸上恢复血色:“这我当然知道!我只是怕我家先生受到牵连!”

易厢泉最爱听这些涉及妖魔鬼怪的怪事,抬头问道:“你们全都没有和我这个外地人说清楚,水妖到底是什么,几年前发生了什么?”

夏乾哼一声:“什么水妖!只是有人相信而已,无稽之谈。”

小泽叹气:“公子有所不知。几年前,西街有一女子,名叫碧玺。她当时身体不好,没多久就死掉了。不、不对,是失踪了,就在正月十五那日……”

“我同厢泉讲,小泽你去休息吧。”夏乾道,“不过你肯定不会休息的,去趟西街看看有什么消息也可。”

曲泽点头,急匆匆地出门了,看样子是不想听。

夏乾见她一走,立刻把脚跷了起来,闭眼对易厢泉道:“好像就是前两年的事。那年正月十五,大家都在赏花灯。最好的灯就设在西街,有灯山呢!还有吞铁剑的、弄傀儡戏的,踏索上竿、蹴鞠百戏、沙书地谜……最漂亮的是彩带装饰的文殊菩萨,有趣吧?烟花巷子挂着菩萨!”

易厢泉知道夏乾有爱闲扯的毛病,遂打断了他:“你要说重点。”

夏乾话说多了,心情甚好,也不跟他生气:“那天天气很冷,似乎前夜下过小雪的样子。戌时左右,突然——”

易厢泉问道:“都有谁去了?”

“很多人,基本上有权有钱的人都会去,不分男女老幼。虽然是青楼,但是也没法阻止赏灯看热闹的老百姓。”

“官府的人当时也去了?”

“官府的除了有守卫任务的人,基本都去了。除了赏灯猜谜,还有舞龙以及歌舞伎表演。赌场、酒肆当日营业得非常好,总之,鱼龙混杂。好在杨府尹在,才没有人闹事。”

“出事的时候杨府尹也在场?”

夏乾点头:“当然,他就在我旁边。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他有点喝多了,我和他正站在酒肆门口说捐钱的事,说到一半,突然就听到一声惨叫。”

“惨叫声从哪里发出来的?”

“西街后面的一个小院子,院子圈着个破旧的楼。叫声异常凄惨,而且不是短短一下,像是要把天空划破。别问我到底是什么样子,我描述不出来。”

“杨府尹立刻带人过去了?”

“听这声音他酒醒了一半,立马派人过去了。当时一片混乱,有的人往回跑,有人想去院子里看看发生了什么……对,我说的就是我自己。”夏乾知道自己是个看热闹的,摸了摸头,“我记得……水娘也冲下来了。她醉醺醺的,不过脸色煞白,我听到她似乎跟旁边的人说‘听那声音,好像是碧玺’。”

“听惨叫声就能听出来是谁?”

夏乾一愣,没想到易厢泉居然这么问。他自己也试着惨叫了几声,易厢泉皱着眉头:“别叫了,熟人可以听出来。你接着讲。”

夏乾清清嗓子,继续道:“碧玺是西街所有青楼里最有才情的姑娘,算是花魁。她跟水娘一起长大,以姐妹相称,后来突然生病,就住在偏僻楼子里,几乎不怎么见人了。

“我跟着官兵过去,眼见前面一个黑漆漆的小院,锁着的。所有人都围在外面,准备冲进去。水娘当时很紧张,似乎很担心。她说,碧玺得了很重的病,她还说要她自己进去,或者带人进去,让所有官府的人都守在外面。”

易厢泉终于又开口了:“那位叫碧玺的姑娘得了什么病?是谁医治的?”

“大家都说是肺病,”夏乾叹气道,“给她看病的不是别人,正是傅上星。”

易厢泉点头:“怪不得小泽要担心。当时上星先生在吗?”

“好像不在,我不记得当时见过他。水娘阻拦,杨府尹也没说什么,毕竟这是在西街,水娘的面子要给。于是只有水娘进去了。你也觉得奇怪吧?女子单独查探,总要带点人进去才好。我就在那儿看着,门黑漆漆的,从门缝里能瞥见远处的湖水,阴森森的。”

夏乾继续喝了口茶,只见茶见底了。他晃晃茶壶又倒出一点:“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水娘出来了,她急匆匆和我们说,碧玺……失踪了。失踪了,不见了,人没了!碧玺本来一直住在里面的,足不出户,水娘说送晚饭的时候明明还在的。”

易厢泉疑惑道:“碧玺是个病人,却无人照顾她?”

“有的,有个贴身丫鬟,但是晚上不住在那个院子里。”

“这是隔离,”易厢泉沉思一下,道,“她没从院子里出来?”

“没有,如果她要自己跑出来,西街人山人海不可能没人看到她。你说她得的是不是肺痨?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杨府尹当时就派人进去找了,我也跟了进去。等我们进院子一看——”

夏乾讲到这里,却带着几分局促不安。

“易厢泉,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水妖吗?”

水妖?易厢泉的面部抽搐一下,像是想冷笑。

夏乾自知他虽然爱听这些事,却不信鬼神。自己也没有追问,只是有些不安。

“那惨叫声听起来真像是失足掉进了湖水里。当时整个院子黑漆漆的,我打着灯笼跟进去看,可以清楚地看到黑湖。黑湖已经结冰了,冰面延伸到很远,四周非常完整,毫无破损之处。”

易厢泉皱了皱眉头:“毫无破损?不一定,江南一带的湖水不像北方那样可以冻得很结实。”

“她不可能掉进湖里,真的不可能!”夏乾说得很坚定,“我们试了,冰面很薄,在离岸边几丈的地方就撑不住人,会破裂的。如果碧玺走在冰上,冰面这么薄,她掉了进去——可是离岸边比较近的地方总得有个冰窟窿吧?没有,什么都没有。”

“直接派人下去搜呢?”

夏乾叹息一声:“天寒地冻,又赶上正月十五,老百姓都在过节,要想从码头借调小船也是很困难的。三日之后一切才安排妥当。”

易厢泉闻言,眉头一皱。

楼里没有,陆地上没有,湖里也不可能—— 一个大活人,究竟去哪儿了?

易厢泉眉头一皱,没有妄下断言。

夏乾继续道:“但是我们找到了碧玺的玉佩,就在离岸不远的冰面上。当日,我们搜索了一切能搜的地方,但是……没人。三天之后,我们凿开冰面划船在湖中搜索,然而湖面的冰下什么也没有。冬天湖面有冰,湖下淤泥多,即便是搜查不力,尸体过几天也会自己浮上来的,可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夏乾紧接着说:“就在之后的几天里,庸城就开始有奇怪的传说,碧玺被水妖拉进了湖里。”

易厢泉终于扭头看了夏乾一眼,感兴趣地道:“水妖?什么样的?”

夏乾哼道:“你这人啊,真是奇怪!别人都问水妖害不害人,只有你问水妖是什么样的。那水妖,是人首蛇身,上半身是个倾国倾城的女子样貌;下身非常长,如蛇如蚯蚓。它就住在黑湖的淤泥里,看到漂亮姑娘在湖畔徘徊,心生嫉妒,就从湖心探出头来。水妖的身子颀长而且力大无穷,凌空把岸上的人拉进水中,直接吃掉哇!”

易厢泉默不作声。夏乾眯起眼睛,故作神秘地继续道:“还有人说,男子见了水妖,则表明桃花运旺盛;反之,女子见了水妖就会丧命。庸城很多妙龄女子都害怕水妖,正是因为这传说。”

易厢泉没有接话,继续问道:“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夏乾一个劲摇头:“没有,没有!来年夏天发生的事才古怪呢!黑湖中心突然长出了一些莲花,但是莲花颜色与往常所见不同,有点泛出金色,是名贵品种。出现莲花之后,杨府尹就又派人去黑湖搜索。你知道为什么吗?在碧玺失踪之前,水娘曾经给过碧玺金莲种子,让她可以种在湖里。”

易厢泉沉思道:“你们一定觉得,如果碧玺把莲花种子放在身上,自己当晚掉进湖中心,那么来年夏天有可能在湖心——”

“长出金色莲花来。事实就是这样啊!你难道觉得不对吗?”夏乾摇摇头,丧气道,“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发现金色莲花当天官府就派人开始在湖里彻底搜索,以为会捞到尸体。”

“听你的语气,似乎一无所获。”

夏乾哀叹一声,仿佛他自己才是庸城的地方官:“你猜得没错,湖里没有!没有什么尸体!我们快把湖翻遍了,只是在生长金莲的淤泥里找到了碧玺的簪子和一只鞋。”

易厢泉没有说话,缓缓闭上双目。

“从那之后,人们更加相信水妖的传说。你想,玉佩是在冰面上的,莲花、簪子和鞋都能说明碧玺曾经是掉进湖里的——可是那怎么可能?距离远不说,湖边上四周的冰面根本毫无痕迹,碧玺是怎么掉进湖中心的?她尸体在哪儿?”

易厢泉十指交错叠于胸前:“当时湖面上有小舟吗?”

“当然没有。碧玺出事的时候,湖面什么都没有,后来我们要去湖里搜索,借了三天才弄来了小舟。”

夏乾又想喝茶,却一滴都没了。

易厢泉又嘎吱一下推开窗户,推来推去,像是觉得窗户很好玩。

“西街掌事的人是谁?是那个水娘?”

“对。”

“她是不是喜欢祭拜女娲?”

易厢泉问得突兀。而夏乾闻言,脸色都变了:“你怎么知道?这是她喝醉了和我说的,说男人没什么好东西,还说女人可补天造人,应该给女娲多立庙祭拜,你、你——”

易厢泉冷笑道:“水妖不害男子的传言应该是青楼管事的散出去的,也就是水娘了,只为了让青楼接着有生意。夏乾,不是说有传说都是空穴来风的。人要编故事,总会选择自己熟知的故事加以改造。水妖这种形态和女娲很像。”

夏乾怔了片刻,怒道:“她和碧玺情同姐妹,用姐妹的失踪来造谣招揽生意,不怕遭报应?”

“其实人人都很奇怪,”易厢泉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既然你对西街熟悉,那么,你认识红信吗?”

夏乾反倒一愣,流利答道:“知道但不认识。水娘本想捧她做头牌,但是她没有挂牌多久,就被撤下来了。你问她干什么?”

“她失踪了,”易厢泉面无表情,“昨天掉到湖里的就是她。”

夏乾一下子愣住了,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你知道吗?红信……她就是当年碧玺的贴身侍女。”

第六章 西街里怪事连现
听了夏乾的言论,易厢泉竟然笑了。突然说了一句,“这下完喽。”

夏乾不解:“什么完了?”

“青衣奇盗的案子没破,又来一个案子。六日之内无法将大盗绳之以法,我们岂不是罪加一等!”易厢泉一边说着,一边“嘎吱嘎吱”地玩着窗户。夏乾嫌窗台上脏兮兮的,像是放了好多干瘪的米粒。他拾起一粒,丢了出去,便有鸟雀抢食。

夏乾瞅他一眼,道:“既然你有伤病,有空喂鸟,为何不帮我抄书?”

“抄了,”易厢泉居然语气轻快,“知道你什么货色,《论语》抄了一点,你的功课过会儿也帮你写。”

夏乾震惊:“你怎么知道我的功课题目?”

易厢泉只是笑笑:“我什么都知道。”

夏乾满足地点点头,揉揉双眼,从桌案前拿起纸笔书信一封,让他们在城内搜索受过箭伤的人。夏乾断定,衙门必然抽不出人手。西街出了事,他们必然无法快速抽身搜查全城。青衣奇盗的事要查,水妖的事也不能不管。怎么两件事都赶到一起了呢?夏乾写毕,装入信封就差人送去。

易厢泉扯了扯脖子上的围巾,走到桌案边上开始写信:“那就剩最后三天,咱们把案子破了。”

夏乾一怔。三天?

“这是给你的,你拿着它去西街调查。”易厢泉伸手把信递过去,“我行动不便,定然不可能亲自前去调查,拜托你了!具体要调查的东西都在书信中明确写出,一定要记得把可疑之处反馈给我。”

夏乾接过信来,揣入怀里。“三天破案?”

“一个小案子而已。我已经受伤,无法一家一家去查大盗下落,但小案还是能破的,毕竟人命关天。”易厢泉敲了敲桌子,认真道,“去吧,夏乾。记得认真一些,如果要进楼,一定要捂住口鼻,不要站在密闭的房间太久。”

夏乾想低头看看信中写了什么,却被易厢泉拦住了:“到了那儿再看不迟。有一条我忘记写了,务必记得,所有在西街的人一个都不能放出来,全部拘押在那儿。听清,是‘一个人都不能放出来’。”

夏乾不满:“城禁就罢了,街都要禁吗?”

“是的。”易厢泉眼带笑意,“我帮你抄书做功课,你帮我查案。这笔买卖还算公平,也许这是你第二次名垂青史的机会。”

易厢泉这个人就是这样。他孤僻、沉默寡言,但他和人交谈的时候往往知道什么话最能打动人心。他的话很短,但是“做功课”和“名垂青史”这两个词却一下子击中了夏乾心中的软处,一个是眼前的利益,一个是未来的打算,这两个词已经足以让他心动了。很快地,夏乾利索地出了屋,片刻就踏着晨光来到了西街。

西街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戒备森严,里外围了三圈。但是夏乾毫不费力地就进了巷子,没人敢拦他。刚刚进去,就看到了站在二层楼台上的水娘。

夏乾想偷偷溜过去,却被水娘逮了个正着。

“哟,看看谁来了!”水娘站在高处,冷冰冰地把眉一挑,眼眶乌黑,像是彻夜未眠,“夏公子真绝情,当年还很愿意来的。最近几年也不见影子,怎么的,是顾着读书考功名,还是学着打点家业了?是看上哪家小姐等着提亲?还是我这西街庙小,撑不起你夏家的大门,让公子觉得无趣呢?这出了事,公子就来了,夏大公子你是何用意?”

夏乾知道水娘爱讽刺人,自己躲也没处躲,竟然站在楼下被她一通嘲讽,一般人可不敢对他这样。

青楼女子红颜易逝,抬头做人是真,但待垂下头去,个中辛酸,冷暖自知。夏乾深谙此理,虽爱玩笑,但对水娘之类的人物也比较尊重,只当她是开商铺的长辈。如今被讽刺了几句,全当是被家中烧饭的大婶数落一顿,左耳进右耳出了。

她不等夏乾答话,横眉冷眼,又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瘟神最爱没事找事!到庸城府衙看笑话罢了。这下跑到西街来,当老娘这是戏台子吗?”

夏乾本是要去问问杨府尹的,但他今日前去缉拿大盗了。转念一想,兴许能在水娘这边问出一些情况,于是和她打了招呼,直接上楼。

水娘的房间布置极好,目之所及皆为精品。瓷器颇为雅致,锦被也是顶好的蜀绣。铜镜明亮,雕刻着桃花与牡丹。

青楼女子做的就是迎来送往的生意,谈笑之间最擅长用半实半虚的话语哄人高兴。夏乾有些后悔没有带酒来,只怕水娘不肯说实话。但等他落座,才发现水娘已经醉了,看来她自己方才就喝了不少。

青楼女子酒量本来应该是不错的,只是水娘例外。她还在不停地喝着,双目迷离,睫毛微动。

夏乾寒暄了一番,说自己本来是打算找杨府尹的。

“杨府尹?他去抓贼了?啊,杨府尹不来西街,庸城的柳树明天就开花了。”水娘红着脸咯咯地笑着,玉手轻提酒壶又给自己斟酒,“每次来都让湛蓝陪着,出手倒是阔气,行事也低调。当官的嘛,谁都怕落闲话。”

夏乾忙劝水娘少喝点,他嘴上劝着,心里却高兴得很,水娘这一醉,话匣子就开了,问起来毫不费力。

“要说这男人,谁不来西街?谁没来过?除了南山寺里的和尚。我告诉你姓夏的,就……就连你们书院的先生都来过。”

夏乾心里一惊,真的假的?他此刻觉得这趟真是没有白来,这个消息价值千金。水娘哼一声,又去拿酒壶,却是不稳,夏乾匆忙伸手扶住:“杨府尹以前来西街都干什么?”

水娘像是听到了十分可笑的问题:“能干什么?找乐子呗。”

夏乾忙问:“ 杨府尹可认识红信?”

水娘凤眼明亮,瞥了一眼夏乾:“他不认识谁认识?红信就是他带头捧起来的。他以前总带着侍卫来包场子……”

夏乾听到这儿,一下愣住了:“那他——”

水娘闭目揉揉脑袋,一头翠钿金饰叮当作响:“杨府尹莫名其妙的,我总觉得他更喜欢湛蓝。为什么总去捧红信,我也不清楚。哼,胖得要命,胆子也小,区区一个地方小官,哪个姑娘会瞧上他?还不如夏公子你呢。”

夏乾听得心里高兴,破天荒为水娘倒酒,水娘又喝了一口:“碧玺才是最好的。我们这一行的,得了病之后容貌没了,琴也弹不了……”

夏乾惊讶:“肺痨会这么严重?”

“肺痨?什么肺痨?”水娘又颤颤巍巍地拿起酒壶。

“红信和碧玺得的是否是同种病症?”夏乾低下头去,暗地里看易厢泉给的字条。

水娘哼一声:“当然,她……她怎么和碧玺比呢?她不过是在碧玺失踪之后才上的牌子而已,才艺比不上碧玺,这心地、智慧当然也是比不上的……”

“红信的名字是谁起的?”夏乾又低头看字条,照着问道。

水娘见夏乾低头,也抬起头来看他在做什么。夏乾见状赶紧将字条收进袖去,干笑一声。

水娘不屑地撇嘴道:“红信这名字本来是碧玺起的,碧玺、鹅黄、红信……我看着不错,都是好看的颜色,然而碧玺当时觉得不妥,也就没用。这名字为什么不妥?我觉得不错,直接就用了。”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语无伦次,夏乾也很是头疼。

“红信可有什么喜好,或者擅长之事?”夏乾念出这句,觉得这话也不像是他自己说的,完全是替易厢泉在问。

“读书写字吧,那还是碧玺教的。她好像还喜欢养鸽子。我总看见她喂鸽子。”

夏乾皱眉:“鸽子?”

“鸽子,”水娘用蔻丹指甲轻轻划着桌面,“可不是嘛!你们这辈人都养过。当年庸城来了一群商人,带了几船信鸽卖给年轻人,惹得那鸽子满天飞。这些小宠物可是都活不长。”

夏乾一想,似乎还真是,庸城的确时兴过养信鸽。

“碧玺可曾有过爱慕之人?”夏乾话音一落,水娘拍案大笑。那笑声分外刺耳,却又带着无限的哀凉和落寞。

“爱?青楼女子还有爱?夏小公子,你这是在戏耍我吧。”

夏乾大窘,连忙赔礼道歉。水娘摆摆手,目光涣散,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夏乾心里乱了方寸,只怕自己的言行还有不当之处,惹了水娘,被赶出去可就糟糕了,便从怀中摸出字条来,偷偷摸摸看上一眼。

“碧玺可还有什么遗物?”夏乾看着字条问道。话一出口,顿觉不妥。

易厢泉这都瞎写什么!什么叫“遗物”!

水娘闻言颤了一下,原本双眼迷离,突然一下子狠狠瞪向夏乾,怒道:“遗物?什么遗物!碧玺只是失踪了!什么遗物!”她双目瞪得溜圆,似是一下子变成了护住幼兽的母狮。

夏乾赶紧笑道:“唐突了。我只是……那个——”

水娘眉头一皱,恶狠狠地拉上珠帘:“夏公子,不送!”

晶莹的水红珠帘拼命地晃着,叮当作响,把夏乾隔在外面,似在嘲笑他的失言。

夏乾灰头土脸地出来,怨恨易厢泉不会说话,瞎写一气。

他出了门,向西街的更西边走去,那里是望穿楼的所在地。望穿楼被一个小院子围住了。整个院子只有一扇小门,四周高墙伫立,从外面可以看到几棵参天大树,显然没被修剪过,枝丫自然舒展,错落有致。

易厢泉信中交代,先要看看院内楼内情况。

夏乾刚刚来到小门前面,却被方千拦住:“夏公子,未经许可不可上楼。”方千红着眼睛,脸色灰白得好似今日阴沉沉的天空。自青衣奇盗事件起,接连数日忙碌,西街又出事,守卫都已疲惫不堪。

“抓贼的事怎么样了?”

方千摇头:“没有头绪。我一夜没睡,一会儿还要换班去抓贼。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我受易厢泉托付特来一看,”夏乾摊开了易厢泉写的信,“你要不要去和赵大人通报一声?”

“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院子也是不可以进的。”方千摇头。

夏乾嘟囔一声,知道方千这人死心眼,于是不再询问。等到换班之后问了下一任守卫,直接掏了点银子,立刻就进门了。

易厢泉信中第二条指示,就是让夏乾以步子为丈量工具,大致测算了院子的墙、屋顶以及树木与湖水的距离,以及目之所及的湖水面积。

夏乾大约是五尺半高,还用自己的身高做比例,测量了建筑物和树木的高度。虽然一一照做,但夏乾很诧异,也不知测这些东西做何用处。

院子呈椭圆状,红砖绿瓦的围墙将黑湖的一半圈进院子,也将这些树木与破旧楼子围了起来。围墙的尽头是与庸城城墙相连的,如此,就把这里死死围住,除了院门之外再没有门可以进来。而黑湖的一半圈在院中,另一半则从城下水渠通往城外,形成护城河。城外水清,自有源头活水来,这黑湖与护城河以及城内百姓用水皆是相连的。

夏乾以步为量,院子虽呈椭圆形却并不十分规则,最宽处不过十五六丈。楼与湖水的最短距离也有七八丈远,这个距离大约占了院子的一半。

几个守卫在附近徘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整个院子安静极了,阴森异常。夏乾不懂风水,但这里一定风水极差。高墙围住草木显然是“困”字,人若在此就是“囚”字了。这是市井小儿都知道的忌讳之事,夏乾不懂水娘为何要建这么个破院子。依傍湖水,阴气、湿气都重,再加上个病恹恹的女子,不出事都难。

“这么个破地方……”夏乾啧啧自语道。这里的砖瓦虽然是好物,观察布局却有粗糙感,显然是赶工而成。黑湖旁的银杏树以及柳树大概是吸收了黑湖的水汽,长得高大而茂盛。高树上还挂着旧旧的绳子,估计是用来晾衣服的。树下杂草丛生,如此破败的地方,夏乾真是一刻都不想待下去。

他将所测记在纸上,按照下一条指示,来到红信最后一次出现时所站阳台的正下方。他被要求,找寻木板、绳索、碎片等类似的杂物,如若见到全部带回给易厢泉看。易厢泉在信中特地交代,如果地上有药渣,务必带回,还要看周围有怎样的脚印。近湖水,地面湿,虽然留下了不少脚印,但估计是昨夜搜索的缘故,脚印异常凌乱。夏乾脚下的泥土却湿得过分了,沾得他满脚是泥。他狼狈地寻找、记录着,而易厢泉所说的东西几乎一样都找不到,只有几片破旧的碎片。它们像是便宜的瓦缸上的几块残片,都非常细小。大概是官府已经搜寻过一次了,只留下一些小碎片。夏乾用怀里的袋子装起来,觉得自己简直傻透了。他站起身来,和守卫说要上楼。对方便拿了帕子,要他捂住口鼻。

本身人手不够,楼梯口守卫只有一个人。楼上红信房间外守着两人。楼梯有两个,一个是直接通往二楼的露天楼梯,另外一个是从一楼进入再通向二楼的楼梯。夏乾瞄了一眼一层,阴气森森。

守卫把夏乾带到红信的卧室内,却并未进屋。嘎吱一声,门开了。

一股浊气扑面而来。房间处于阴面,并没有阳光照射进来,只有黑湖的水汽携带阴风在屋子内回荡。房内悬挂的红色罗纱帘褪去了颜色,冷风涌入,褪色的纱帘开始不安分地扭动,打在夏乾身上像是要将他也推下楼去。

梳妆台正对着门口。桌上没有镜子,胭脂水粉散乱地堆着,都是空盒。妆台左侧的墙上有幅画,画的是普通的山水。这画明显不是大家之作,却有江南独有的婉约韵味。落款居然是“碧玺”。

夏乾看了看画,发现画上也有灰。但“碧玺”两个字上却无灰,似是爪印,也许是有人反复地伸手抓过这个名字。夏乾靠近床铺,床铺脏兮兮的,有一股呕吐物的味道。他单手拎着翻了翻枕头被褥,探头探脑,终于在床铺底下发现了一个炭火盆。现在是初秋,眼下这自然使用不到的。夏乾却在火盆里看见了灰烬。红信她一个大活人,竟然这么怕冷。夏乾这样想着,却觉得心里发憷。

窗台上的白瓷盆里还有几株花,不知是海棠还是牡丹,皆已枯萎,泥土的颜色怪异。再看花盆,通身白色,边缘附着液体残迹,和墨汁一样飞溅出来,并未擦去。夏乾这才意识到,屋子整体是不整洁的,因为东西少,所以才不显得杂乱。在这样一个房间里,夏乾只是觉得胸口闷,于是打开了阳台的门。

要说这建筑也奇怪,像个亭子,夏乾这一去阳台,就能看到黑湖的全景。护栏很低,像是随时都会掉下去。向下看,一层的阳台向外延伸,一层显然比二层宽了两丈,大概是为了稳固。护栏上全都是灰,上面有两条粗粗的痕迹,像是以前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这里放着,遮了灰尘;或者是原来有灰,后来却被什么东西抹去。夏乾看了半天,一头雾水。不知怎的,这房间的陈设让他感到了令人窒息的孤寂与苦闷。屋子就似一个巨大的牢笼,要把人活生生闷死在这里。

牢笼里曾经住着两名囚犯。一个人留下了一声凄凉的叫喊,另一人留下了坠楼的身影,二人皆不知所终。

夏乾看着,突然有人在背后拍他。

“夏公子,此地不宜久留,只怕瘟气伤人。”另一个守卫上来了,站在夏乾身后说道。

夏乾嘀咕,不就是待了一会儿吗?肺痨也没什么可怕,毕竟人去楼空了。何况自己身体一向不错,怎么可能传染上这种怪病!

他转身下楼,心想不能就这么回去。若要探听一些红信的病情,恐怕只有傅上星才能知晓一二。毕竟他是无关人士,又是郎中,多半可以探听出一些有效消息。

显然官府也是这么想的。事发当夜,傅上星根本没进西街的巷口,还是被官府叫来问话,想要探听红信的病情,很难。如今傅上星被安排在离破旧小楼较远的房间内,这里是西街专门的药房。

夏乾推开门,见傅上星静静地站在窗户前发呆,眼前有一枝梅花盛开。梅花腊月才开,而南方又会开得晚些,更多的时候都不开的,连花骨朵都没有。它在庸城成活就很不容易的了。现在光秃秃的却依然优雅地插在白釉花卉纹的瓶子里,没有朝气。

听见响动,傅上星缓缓转过身:“夏公子可是来问话的?不知易公子现在状况如何?”

夏乾叹气:“问话倒算不上,就是被人赶鸭子似的打听点事。易厢泉他下肢麻痹,无法行动了。”他又好奇地打量着梅花的枝干,“先生为何用梅枝插瓶?眼下还不到开花的时日。”

傅上星顿了一下,却温柔地看着梅花:“我是素来喜欢梅花的,小泽也喜欢梅花。她就是腊月生的,以前在北方,家境贫寒,每逢生辰我就只能带她去山上看看梅花。”

傅上星似乎总是喜欢在夏乾面前提起曲泽。夏乾虽然平日呆傻,但是总能捕捉到这种敏感的小地方。他没有接话,而是快速地转移了话题:“先生可否告诉我,红信和碧玺得的是同一种病吗?”

“对。”傅上星点点头。

夏乾觉得奇怪,继续问道:“那么……可否方便告诉我是什么病?”

“水娘怎么说?”傅上星转头问。

“肺痨。”

“是。她们都不肯吃药,病也好不起来。”傅上星叹息一声。

“为什么不肯吃药?这又是怎么染上的?”

傅上星摇头:“医人不医心,我无法知道她们是如何想的。她们都不愿与我多交流,发生这种事,我也感到难受,毕竟是自己的病人……”

“不知先生可否把药方给我?”

傅上星指了指右手边的纸包,坦然道:“皆在那里。”

夏乾见状,立刻把药方往怀里一塞,随口问道:“上星先生觉得红信为什么会出事?”

傅上星沉默一下,似乎不知道该不该答。

“先生但说无妨。”

“事发当日,我接了急诊,待我赶到西街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守卫拦住不让我进,却让我来这里等着问话。也许是官府觉得事态严重,想多问些线索。具体情况,我猜杨府尹可能心中有数。”

傅上星为人谦和,但说话一向不算直白。夏乾是很喜欢和人聊天的,这一聊就听出了旁音:“杨府尹认识红信?”

傅上星若有所思:“似乎就是他带人捧起来的。这些事可以去问问青楼的其他人,我也不甚清楚。”

和水娘说的一样。傅上星的话很重要,建议也挺中肯。夏乾点头,觉得自己应该走人了,于是告辞。傅上星却问道:“夏公子进了望穿楼?”

“进了啊。”

“可曾用手帕捂住口鼻?”

“当然。”夏乾咧嘴一笑,“我身体好,不会有事的。楼里没人,而且我又没待太久。”

“话虽如此,回去还要勤洗手,洗澡,换衣服,喝汤药——”

傅上星叮嘱了一堆,夏乾只得点头应和,却毛手毛脚地碰倒了一个蓝白小瓶。

小瓶滚落,眼看要摔下去。夏乾心中一颤,以为要摔碎,却忽然被人接住了。抬眼一看,是方千。他脸色如同江边白沙般灰白,有些生气。

“我都说了,未经允许,不要擅自进来!”

夏乾暗暗叫苦,赶紧道歉:“见你面色欠佳,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不妨为方统领看一看,反正闲来无事。”傅上星接话,笑了一下,“刚才夏公子碰倒的药就挺不错的……”

方千一直是个恪尽职守的人。趁着说话的劲,夏乾快些溜了。他只觉得心里不太痛快,除了那句“书院先生也来”之外,觉得此行并无巨大收获。而门外晚霞灿烂,街上无人却炊烟四起,老百姓都躲在家里面吃饭。夏乾一人独行,饿着肚子从西街出去,特意绕开自家的房子走远路赶回医馆。

医馆无人,门不锁,一向不进贼。夏乾直接推门进去,走进转角易厢泉的屋子。窗户打开,一片来自夕阳的红浸染在房间里。吹雪在床边趴着,白毛也染上了浅淡的红色。它戴着黄色铃铛,眯着眼睛,吞食着小鱼干。

而易厢泉还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侧过头看书。青铜灯已经燃起火焰,温暖明亮。床边一沓纸,是帮夏乾写好的功课。那些纸张旁边放着两个茶杯,都是满满的热茶。

夏乾又饿又累,进门不打招呼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跑腿的人回来啦!”

易厢泉并没有停止看书,显得兴味十足,只是低头道:“可有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

夏乾端起茶碗喝了几口:“小泽呢?”

“她去找上星先生,西街的人没让她进去,就去买菜做饭了。”易厢泉继续低头,从书本里抽出一页纸,铺开,只见上面有字。蝇头小楷,颇有江南女子的风范。

“‘乾坤何处去,清风不再来。’小泽写这种东西,很有趣。乾清就是你的表字。”易厢泉瞥了夏乾一眼。

夏乾先是一愣,再一回想往日种种,顿觉尴尬:“不该管的事你就不要管。”

易厢泉翻了个身,懒洋洋道:“人家对你是什么心意,你又是什么心意?负心就罢了,还好意思在这里晃来晃去的……”

易厢泉还在说个没完,夏乾怒道:“我累得要命,你却落得清闲!真是好哇!”

易厢泉叹息一声:“罢了罢了,你先把在西街的见闻讲给我听。”

夏乾把取得的东西拿给他,吸了一口气,慢慢讲述起来。

在夏乾讲述的过程中,易厢泉坐了起来,眼神比烛火更加明亮。他一言不发,只是不断把玩着夏乾带来的陶土碎片。

“你若没有其他事,我先回家了。”夏乾站了起来,有些困倦。

“夏乾,”易厢泉抬起脸,脸色很是难看,“你洗手了吗?”

“没有。”

“你先去洗洗手、脸和口鼻。”易厢泉说得很认真。

夏乾不知道他为什么和傅上星说一样的话,也许只是因为自己进了望穿楼。待他老实洗手回来,易厢泉让他在椅子上坐下了。

“我还有些事要问你,你要老实告诉我。”

夏乾摸摸后脑勺,不知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易厢泉很严肃,问道:“我嘱咐过你,进楼的时候带着帕子捂住口鼻,照做了没有?”

夏乾赶紧点头:“当然,而且也没有逗留很久。”

易厢泉舒了口气。夏乾心里却已经七上八下了:“你为何要担心?体弱的人容易得肺痨,我身体极好,何况——”

“还是小心为妙,”易厢泉看着他,犹豫一下,“衙门不放人进去也是有原因的。毕竟是传染病。如果红信和碧玺都不是失踪,而是早已死亡,那尸体也应该尽快找到,毕竟庸城多水,望穿楼旁边还有湖。”

夏乾一听,有些明白了。傅上星明明没进西街,官府却要顺便扣住他,多半是认定了红信早已死亡,暗地里问询一下尸体找不到的后果。尸体是带传染性的,如若藏在某处不被人发现,腐败之后污染水源,后果不堪设想。黑湖的水直通护城河,庸城水系发达,假以时日便能流向千家万户。当年碧玺下落不明,虽然事后庸城没有暴发疫病,但总归是个隐患。

易厢泉再也没有笑。他低头沉思一会儿,对夏乾道:“明日你再来一趟。夏乾,我的精力不多,这件事很棘手。尸体需要尽快找到,必须找到。”

易厢泉的眼神很坚定,却有些落寞。

夏乾赶紧点头。他转身走出门去,明白了易厢泉话中的含义。易厢泉这个人,说一句,脑中其实想了十句。如今大盗已经躲在城中,衙门办事容易产生搜索死角,而青衣奇盗虽然受伤却拥有高超智慧,对付衙门的人绰绰有余。若要找到大盗,定要易厢泉亲自去现场查探,才有可能找出其藏身之处。

然而易厢泉此刻受了伤,而且城禁时间只剩两日。如果他选择彻查西街这个案子,青衣奇盗那边就可能无暇顾及。前者从两个妓女失踪案开始,可能是两起命案,如果尸体找不到也许会危及城中百姓的安危;后者又从大盗开始,和易厢泉师父师母的陈年旧案有所关联。

这两件事,一件涉及过去,一件影响未来。易厢泉分得清轻重缓急,他也知道该怎么选。人命关天,他选择去查西街一案。在他做出选择的这一刻,活捉青衣奇盗的可能性就变得微乎其微了。

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沉默不语,连晚膳都没用。夏乾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急匆匆地回家,因为申时之前不回家是要被罚的。他赶到家门口,只见家中开始搬运菊花摆在厅中。木香菊和金铃菊,放在月白、天青釉色的盆中,煞是好看。夏乾见了才想起即将过重阳,掐指一算,后日是白露了。夏府忙忙碌碌,厨房也开始着手做重阳用的面粉蒸糕。夏乾赶紧好好洗了个澡,溜进厨房去喝了一些龙眼乌鸡汤,吃了香葱肉包子。

厨娘和烧火大伯开始拿他打趣,张口提了夏乾最不愿意提的事。

“少爷,过几日书院开学,你也晃不了几日喽。”

“少爷,医馆的那个小丫头老往咱这里跑,就在门口瞧瞧,也不进门。估计亲事快成了,先纳个妾也不错。”

“少爷,老爷一直想让你去西域跑跑生意。”

读书,娶妻,做生意。这些话翻来覆去听了二十年。夏乾铁青着脸,一声不吭地回了房间。他不想考取功名,不想考虑男女之事,不想打理家中产业。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知道这些事都是他不想做的。

夏乾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心中一片茫然。也许可以出城。可是出了城又能做什么?难道帮着易厢泉抓贼去?城禁之中发生太多扑朔迷离的事,事过了,也许又恢复到了以前的生活。趁着城禁还未结束,也许还会发生点什么,也许还能做点什么。他翻来覆去地想,却想不出所以然,只觉得整个人又烦又累。

至少平静一下,明天再说。尸体必须找到,全城的百姓还等着自己去救呢。夏乾想得很夸张,想着想着竟然充满了斗志,怀着一腔热血安然地睡过去了。

次日清晨,霞光普照,庸城等来了城禁的第五日。

太阳照进医馆的窗子,易厢泉从梦中醒来了。他慢慢坐起,满头是汗,怔然看着眼前的被子。又做梦了,梦里是男人的冷笑、女人的哀求,还有紧随而来的熊熊烈火。

易厢泉皱皱眉头,记不起来了。凡是关于小时候的很多事,他都记不起来。那些事是他被师父收养之前发生的,似乎不是什么好回忆,想不起来倒也无妨,只觉得脖子上的伤痕隐隐作痛。

他擦擦冷汗,慢慢下床去,取了围巾围在脖子上。夏乾曾经取笑他非要用围巾遮住自己脖子上的伤疤,围巾就是他的遮羞布。而易厢泉则不以为然,他不记得脖子上的伤痕是怎么留下的,只是很想围起来,觉得没了围巾就没了安全感。他喝了口茶,舒服了一些。

易厢泉总爱做梦,但梦中的事往往都不是什么好事。他还总梦到荒芜的菜园、枯萎的牡丹、破败的茅草屋,还有一地的血。这些都是几年前他回到洛阳苏门山时亲眼所见的场景。

和普通人比,他的睡眠时间短了些。他也一向喜欢早起,之后做简单锻炼,三餐规律且饮食清淡。日落时喜欢读书,晚上也尽量早睡。

不像夏乾,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易厢泉想到这里,笑了一下,哪知医馆竟然传来了敲门声。不等开门,夏乾就自己闯了进来。他眼圈发青,显然是没睡够,却还是硬挺着来了。

“出事了?”易厢泉心底一凉,诧异地看着他。

“没出事,没出事,”夏乾胡乱抓起桌上的点心往嘴里塞,“偶尔早起一回。”

他头发乱糟糟的,连早膳都没吃,定然是没和家里打招呼自己偷跑出来了。易厢泉见状,心里知晓了几分,将桌上的信递过去:“休息一会儿,然后替我去一趟西街。再查一下就差不多了。”

夏乾本就没睡醒,双眼微红,带着几分怨恨继续往嘴里塞着点心:“你倒是不累,动动嘴皮子就好——”

“我不会累。”易厢泉慢慢从床上撑着坐起来,“你给我找个拐杖,你不去,我去。”

他受伤的脚踩到了地上。脚被白布缠绕了几道,隐隐渗出血来。

夏乾看着他,有些于心不忍:“你已经伤成这样,何苦硬撑着去?”

“事关人命,再小的案子也要查。”易厢泉起了身,反问夏乾,“你如果不想前去查探,又是为了什么一大清早就跑来?”

“我…… 我没事可做,不想在家待着——”

“我也没事可做,”易厢泉淡淡地答着,“我没有家可待。”

二人沉默了。夏乾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他觉得易厢泉没睡好,心情不好才会提这些令人难过的事。而易厢泉也没打算说下去。在这个问题上,他们出奇地一致,却又出奇地不同。

清晨的空气有些冷。易厢泉打开了窗户,哼起了一支小调,让秋日的朝阳照在他身上,似乎想让自己变得暖和一点。吹雪溜了过去,在他腿间蹭着。

“你还是想不起来小时候的事?”夏乾小心翼翼地问。

“想不起来,也不去想,”易厢泉背对着他,不知道是什么表情,“有些事想也没用,还不如做点有价值的事。”

“那你——”

“青衣奇盗自有官兵搜查,我行动不便,自然不可能亲自前去了。但是西街的奇事,你可以替我去查。利害关系我已经告知你了,如果我们不去查,还能指望谁管呢?”

他说得很是平淡,但是很中肯。晨起的鸟儿在窗外鸣叫,过着它们的小日子。冬日不来,虫食不少,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至于人世间发生了什么烦心事,永远与它们无关。

夏乾有些没来由地心烦,他摸摸后脑勺,嘟囔道:“官府会管吧。”

“如果几年前官府就把水妖的事查清楚了,前天晚上的事也许就不会发生。何况,青衣奇盗已经让他们焦头烂额。”易厢泉只说了两句,叹了口气,用手撑住了床铺,“去吧,给我弄个拐杖去。”

他撑着,慢慢站了起来。夏乾见状,站起走到了门口:“大仙,您歇歇吧,我去,我去!”他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在街上晃荡着。风有些冷,思绪有些乱。一家小馆子迎着朝阳偷偷摸摸开了张,新煮的馄饨也出锅了,腾腾地冒着热气。瘸腿店小二眼巴巴地看着夏乾,心里盼着他进门来赏些铜子,却又如看瘟神一样,不敢招呼他进来。

夏乾如若没记错,这店小二当年没钱买药,还是自己掏的腰包,付了五十文药钱。不过,在庸城欠了夏乾的钱,等于没欠。夏乾叹了口气,摸出铜钱递过去买了一碗刚出锅的馄饨。店小二笑逐颜开,赶紧过来擦桌子。

“风水客栈的周掌柜也回家躲着了,没人敢做生意。我想了想,还是开店挣点钱过冬。”

夏乾大口嚼着馄饨,含糊道:“周掌柜什么时候不做生意的?”

“青衣奇盗偷窃的下午就急忙回家了。周掌柜那日丢下风水客栈就走了,门也没锁,都说大贼不偷小物,不怕丢的。”

夏乾觉得奇怪,但他又不知哪里奇怪。他吃完后大步流星地离去,借着晨光,先行去府衙。衙门的守卫全都被派去搜查了。在秋日的湿冷空气里,整个府衙有一股颓唐之气。

杨府尹一个人在房里喝茶,愁眉不展。他胖墩墩地坐在乌木太师椅里,见夏乾来,显得局促不安。

夏乾跟他寒暄几句,说道:“白露时用些参茶当然是好的,若是配上好的茶匙岂不更好?”说毕,从怀里掏出一只金色的茶匙来,继续礼貌道,“对不对,杨府尹?”金茶匙“当啷”一声入碗,清脆悦耳,是钱的声音。

杨府尹咳嗽一声,叹气道:“夏公子想要知道什么就直接问吧。既然现在毫无进展,让易公子帮帮忙也好。”

夏乾摊开易厢泉的纸条低头看了一下,道:“呃……大人您常来西街?”

杨府尹双目一瞪,脸上的肉一颤一颤:“我怎会常来这种地方?”

夏乾立刻反应过来。易厢泉将问题直接写在纸上,然而这种问题过于直白,一个当官的怎么会照实回答?

夏乾意识到了错误,赶紧赔笑脸:“杨府尹记得,当年碧玺失踪的时候守卫搜了多久?”

杨府尹托腮:“半月。本是七天,水娘一直胡闹要延长,便延长了。”

夏乾暗忖,尸体真沉入湖底早就浮上来了,怎会搜索半月不见影子?他又问道,“那半月之中可有人进去?会不会有人偷偷捞了尸体上来?”

杨府尹认真摇头:“不会的,院里全都是守卫,不会掉进湖里的。夏公子,你当时也在,不是看到冰面完好吗?我们最初三天主要派人在陆地搜索,仅派几人下水去湖心捞捞看,因为尸体三天必定会浮起来的。方千一早就下水了,水下没东西。我们赶紧去借调船只,整整三天过去,尸体也未浮上来。我又派人砸开整个冰面,整队人下去捞。若是尸体被重物牵绊入湖不浮,捞也能捞到吧?但是都没有捞到人。来年,湖里长满金莲花,我们又搜,还是没有。这些夏公子你都知道的。”

夏乾颔首:“你们只搜了陆地三天?”

杨府尹不耐烦地敲敲桌子:“大公子,三天就够了。院子空旷得很,一看就知道没人。至于那栋小楼,三天难道还不够?三天以后,剩下时间都在湖里搜。这不是很好吗?不走重复路,这是办事效率,效率!”说及“效率”二字,杨府尹加重语气。

夏乾追问:“当时几个官差在搜索?”

杨府尹小眼一眯:“十个。”

夏乾一怔:“才十个?”

“可能是二十个。”杨府尹有些生气,“我记不清了!他们效率很高,人数嘛,无所谓了。”

分明是怕麻烦,夏乾翻个白眼,随口问:“你认识红信吗?”

“不认识!”

夏乾暗想,这胖子就知道胡说八道。看着杨府尹的胖脸,夏乾禁不住嘴角上扬,却被杨府尹瞧见。他胖脸憋得紫红,吹胡子瞪小眼:“你不信本官?”夏乾赶紧解释,杨府尹却不听了,三言两语即送客。

一个金茶匙换来几句话,夏乾觉得不实惠,又把茶匙顺了出来。

易厢泉还让他去红信房里捡些炉灰。昨天二人说完那些话,夏乾更加谨慎了,蒙了口鼻,上楼去取了东西,下楼的时候却被一名小丫鬟拦下了。

那丫鬟的意思,请夏乾去一趟,一位名为鹅黄的女子要见他。

鹅黄就是事发当日身穿鹅黄衣服的女子。夏乾虽不认识,倒也跟去了。

夏乾被领进了小厅堂,这里清净得很,像是不常住的样子,却没有丝毫的灰尘。夏乾打听才知道,这名叫鹅黄的女子是水娘的旧识,常住京城。

汴京自然比庸城繁华,纵使是青楼女子也见多识广的。鹅黄早已着装等待,穿着素雅略施淡妆,向夏乾微微行礼,盈盈一笑。

“自然知道公子为何而来,鹅黄定然据实相告。”

夏乾见过不少大人物,但是他今天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眼前的女子看着普通,但他总觉得她就是大人物。

如今的青楼女子,环肥燕瘦,什么样的都有。但是鹅黄不属于任何一种。她穿着杏黄色的大袖上衣和颜色略深的长裙,沉稳地坐在那里,像一棵深深扎根在土壤里的柳。年头久了,翠柳依然年年绿,却也不知道在地下的根茎长成了什么样子。

夏乾不知为何,内心有些提防她。见夏乾不饮茶,她抬手换掉了茶杯中的茉莉,变成了龙井。聪明的女人就是这样,不作声,却一眼看出人的喜好,从小处窥见人的想法。但越聪明的女人越难对付。

夏乾虽然心里这样想着,但脸上挂着老实模样,知道女子自然都喜欢嘴甜的,便有心夸赞道:“鹅黄初吐,无数蜂儿飞不去。别有香风,不与南枝斗浅红。”这词是自己在一次宴会听得无名人士所作,并无作者,只在扬州流传一些时日罢了,若是叫人听得定然以为是夏乾自己所作,大有借花献佛卖弄之意。

然而鹅黄却呵呵一笑:“凭谁折取,拟把玉人分付与。碧玉搔头,淡淡霓裳人倚楼。”

夏乾大惊,顿感窘迫。鹅黄咯咯一笑,她的双眸明亮而具有穿透力,似把夏乾整个人都看得通透。这目光带着三分好奇、三分温柔,余下四分却是敌意。柔和与敌意并存,夏乾怕是此生也不曾见过几人。他心里直犯嘀咕,一口饮了杯中龙井。鹅黄恬静地坐在一旁,笑而不语。夏乾将茶杯扣下,开始胡思乱想。这女人皮笑肉不笑的,不会是往茶里放了什么东西吧?夏乾想到此,赶紧瞥了一眼鹅黄,见她面色如常,暗笑自己傻——初次见面的青楼女子,为什么要给自己下药?

鹅黄见他不说话,自己只是跷着脚,开了腔:“碧玺与水娘感情好,这是自然的。红信是碧玺的丫头,碧玺去了,红信也不必照顾她,就挂了牌子。”

“你说‘碧玺去了’?这是为何?不是失踪吗?”

鹅黄轻轻摇头:“这都几年了,人根本就找不到。只是水娘不愿意接受事实罢了。”

“你与碧玺不熟?”

“我在这里几乎和谁都不熟,除了水娘。我们自幼相识,后来我去了京城她就来了庸城。”

夏乾叹气:“看得出来,她并不开心。”

鹅黄缓缓走到窗前,拨弄着一株兰花:“自碧玺走了之后水娘就开始酗酒。本来嘛,青楼女子就是苦命的。”

那你呢?夏乾真的想问出,这鹅黄是何等身世,为何沦落风尘。可是话到嘴边,却是生生咽了下去。

“那红信呢?红信也希望自己挂牌?”

“似乎如此,我也不清楚。听水娘所言,碧玺一向心善,不把红信当作下人看待。红信像碧玺一样卖艺不卖身,挣的钱也不少。只要有人捧,名利皆得,在某些人眼里毕竟比做下人好一些。”

夏乾转念一想,的确如此。传闻杭州名妓子霞嫁与苏子瞻,倒也传为佳话。青楼女子命苦不假,但挂牌了,相貌品性好,有才学,没准也是能嫁个好人,过上好日子的。

夏乾点头,随即问道:“碧玺和红信她们都是怎样的人?”

鹅黄从床下拿出一些纸张,是一些碧玺写的诗词。

夏乾接了过来,认真看,道:“《关雎》《木瓜》《子衿》都是爱情诗……这是《氓》?”

夏乾摊开一张纸,上面的字体和其他的字体不太相同,似乎潦草些。

鹅黄转身又寻出一张帕子,上面绣着金兰:“这个也给你。绣工精湛,应该是碧玺绣的,但是在红信那里找到的。公子莫怕,这帕子都是热水煮过的,不会有什么问题,但色泽也不好了。”

夏乾将绣帕收起,反问道:“你与她们不熟,为什么——”

“只是不想看着水娘受累。”鹅黄叹气掩面,夏乾却没看清她的表情。

夏乾心知鹅黄不简单,沉默一下,追问道:“真的仅是怕水娘受累?”

鹅黄闻言,愣了一下。她转身看向夏乾,柔和一笑:“还能因什么?”

她一如既往地柔和,目光依旧带着敌意,眼睛里像是漆黑的夜空。

这便令夏乾琢磨不透了——鹅黄这明显是在帮着了解案情,为何又有这种目光?

温和沉静,非敌非友。

夏乾有些害怕了。他一直自诩看人、识人能力一流,这种特技如今在段数极高的鹅黄面前,竟然毫无作用。这女人到底什么来头?

夏乾想了想,试探道:“我偶尔会随我爹前往汴京城,不知鹅黄姐姐住在哪里,我到时候带人去捧个场也好。”

他此番言论意在打探鹅黄底细,鹅黄却轻描淡写道:“汴京城的许多大酒楼,我都是投了银子进去的。夏公子去了汴京城,我不一定在那了。”

“都有哪些?”

鹅黄微微一笑:“九天阁、凤天阁。嗯,梦华楼刚刚盘出去……还有一些没有名气的。”

夏乾一愣,她果真不是单纯的青楼女子。水娘能承包下西街,但是她承包了汴京城的大酒楼。这两人,得赚多少银子!

眼见晚霞漫天,夕阳有归西之意,鹅黄起身送客:“时候不早了,公子请回吧。如果我所说的能帮到易公子,那样最好。”

夏乾告辞,刚走两步,突然想起什么,转头问道:“你刚刚说,‘易公子’?你是指易厢泉?你认识他?我倒想你为何帮我?既然你来自汴京,那是不是认识些什么人——”

鹅黄摇头:“我不认识。”

夏乾实在没办法,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得起身离开。

鹅黄看着他离开,又走到窗户前。夕阳呈现出火焰一般的嫣红,云似轻纱。微风中送来轻微菊香,方知重阳将至。池鱼归渊,飞燕归巢,炊烟唤子,这些都让鹅黄想起了汴京的天空,红得想让人忘记过去沉醉其中,却又看不到未来。

易厢泉……她算是认识,也算不认识。

现在不认识,将来却未必。

第七章 杨府尹初断阴谋
“就是这些东西,事情的经过我也告诉你了。”夏乾累得不行,一屁股坐在了桌子上。

易厢泉一下午都在床上看书。散乱的书籍摆了满满一床头,他手里还拿着一本,边看边道:“我让你画的那个小院子的地形图,画了没有?”

夏乾掏出来,狠狠往桌上一扔:“画了。”

易厢泉慢悠悠地拿过来,一张一张地看着,突然停了下来。

“你真的画全了?”

“当然画全了,你第一次让我测量院子还不算,又让我画出来,还要标上树木、房屋甚至小栅栏。统统画了。”

易厢泉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半天才给了一句评价。

“画得真丑。”

夏乾想一把夺过来,却被易厢泉躲开了。他指了指上面的一小片空白:“这里没有东西?”

夏乾瞅一眼,道:“那个角落根本没人去,似乎没有东西。”

易厢泉挑眉:“这里没有一口井?”

“井?”夏乾一愣,“好像……好像没有,既然有湖为何还要井?你又没去现场,休要胡言乱语。”

易厢泉鄙夷地看了夏乾一眼:“一个院子的生活用水皆倚靠湖水,洗衣洗碗——这都对饮用水是有污染的。人们通常会在湖边打井以泥土净化水质再来使用。无井,不符常理。”

夏乾不语,心里琢磨莫非自己真的遗漏了?那里是深草区,倒是真没去仔细看看。易厢泉合上书本,示意夏乾上前,轻轻从青蓝色罩衫上捡起一根白色猫毛问道:“你可曾见过吹雪?”

“没见过,不知道从哪儿蹭的。”夏乾哼唧道,“我要回家吃饭了。”

易厢泉叹一声:“别吃了,别吃了。你去给我准备车子吧,还要麻烦你把我抬上去。我现在腿能动了,脚却不行。”

夏乾惊讶道:“你的腿痊愈了?”

“是的。”易厢泉撑着墙壁站起。

夏乾见状,毫无惊喜之感:“好哇,你早说你亲自去,还要我去干什么?那我岂不是白跑一趟?”

易厢泉没说话,拿起药渣。药渣已经烧成灰烬了,他取一些,用鼻子嗅嗅。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了,“麻贲[1]。”

夏乾一怔:“什么东西?”

易厢泉眉头一皱:“不对,这是叶子,大理、天竺那边比较常见。我翻了这么多医书,还打算去请教别人的,没想到……”

夏乾抓起一点闻闻,只觉得气味与众不同:“麻什么?”

易厢泉抬头道:“与中原的桑麻不同。出了大宋疆域还能见到许多奇异植株,盛产罂粟、曼陀罗、大麻、毒菇。”

他沉默了,没有再说下去。

在庸城这一连几日发生的大事里,易厢泉缺席了一半。他只是坐在这里养伤,通过夏乾的描述去做判断。他坐在床上,将围巾拉拢,闭起眼睛。

他只是闭了一会儿。这时间很是短暂,在秋风中颤抖的落叶都来不及掉落下来,但是他的脑海中闪过了庸城从城禁到今日黄昏的所有事。这些事来自夏乾活灵活现的描述,来自这几日所见所闻所感,来自庸城形形色色的人的一言一行。

晚霞已经将天空染红,归巢的鸟儿似乎也带走了庸城的阴雨和迷雾。易厢泉坐在床榻上,慢慢睁开眼睛。夏乾坐在一边看着他,心突然狂跳起来,像是在期待什么。易厢泉慢慢站起身,目光闪烁不定。他没有说出任何结论,却只说了两个字——

“备车。”

……

夏乾当然没准备车子,只给易厢泉拉来一头小毛驴。

易厢泉没说什么,倒骑毛驴,低头把玩草绳,那草绳像是柳树的叶子。

太阳刚刚下山,风带着浓重的凉意驱散了天边的晚霞,天地瞬时融入一片墨色。街灯点燃,巷子里偶有犬吠,饭菜的香气和花香一起钻入鼻中。夏乾牵着毛驴踏月而行,丧着脸。自己堂堂一个富家少爷,不读书,不养妻妾,不做生意,非要饿着肚子给一个算命先生牵驴。易厢泉没说话,只是玩着手里的叶子,那样子,像极了八仙里倒骑驴的张果老。

这条路很幽静,像是永远也走不完。浓重的夜色做伴,让人想要嗅着庸城湿润的空气沉沉睡去,更夫的梆子声与西街的嬉闹声顺着夜色滑入二人的耳朵里。听着歌声阵阵,夏乾真心佩服水娘。西街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有生意。二人穿过一个又一个的拱形圆门,路过一株又一株的杨柳,直到走到了庸城府衙门口。易厢泉停下,拉拢了围巾,正了正衣冠道:“把驴子牵进去。”

“牵进去?不太好吧……”

易厢泉拍拍驴子道:“直接牵到赵大人屋里,我有事要与他亲口说。”

“疯子呀疯子,”夏乾大声喊道,惊起几只鸟儿从夜空中飞起,“哪有人骑着驴子进屋去?那是赵大人!你再怎么着急也不能这样!”

易厢泉没与他多言,直接朝着门口守卫说要求通报,随后赵大人同意,真的让人牵着驴子进屋了。夏乾没办法,只得呆呆看着屋内的烛光映出来的倒影,易厢泉一直骑在驴上,简单行礼之后就开始交谈。此举闻所未闻,让驴入屋,赵大人居然还能同意。他们似乎一直平和地交谈着。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易厢泉就出来了。夏乾本以为易厢泉来找赵大人是想借一些守卫士兵去找青衣奇盗的,但是易厢泉似乎什么也没做,只是骑着驴出来了。还是赵大人亲自开的门,让人把驴子牵出屋。

“易公子,真的不再考虑一下?”

“不用了。”

易厢泉只是朝赵大人点头笑笑,便让夏乾将驴子牵走了。二人出了庸城府衙,便转了方向,向西街走去,小巷路上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天高露浓,弯月自西而起静挂于天边云际。柳枝快要垂到蜿蜒的小路上,夏乾拂柳而过,只听得柳树枝条唰啦唰啦地打在了易厢泉身上,而旁道的野草丛中似有秋虫断断续续鸣着,很是安静。

“你去找赵大人说了什么?”

夏乾按捺不住,还是问了这句。

易厢泉依然倒骑在驴上也不看路:“你会保密的,对吧?”

夏乾一听这话,赶紧停下了。

“什么秘密?你不妨告诉我……我当然保密。”夏乾看着易厢泉,一脸诚恳,却掩饰不住内心暗暗的激动。

易厢泉慢条斯理:“案发那日,西街一直住着位将军,直到搜街那日赵大人才知道此事。为了搜街,赵大人去找他商议,后来还摔碎了个茶杯,最后,赵大人自己从屋内出来,说能搜街了——可有此事?”

夏乾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有的有的。”

易厢泉却摇头,慢吞吞道:“第一个问题,赵大人看着像文官还是武官?”

“文、文官吧……”

“第二个问题,赵大人,他人怎么样?”

夏乾思索一下:“若说当官,必然是个清官。公正严明,也很亲切,但是很贵气。”

“第三个问题,他和杨府尹比怎么样?”

夏乾讥笑道:“那个傻胖子?杨府尹自然昏庸一些,出了事生怕自己乌纱不保,而出事之时赵大人倒是什么都不怕的样子。”

说到这,夏乾也觉得有点奇怪了。他看了看易厢泉,只见其容颜隐于黑夜之中,并无喜怒之色。

“第四个问题,住在西街的将军为人如何?”

“我只是听闻他脾气差又爱逛青楼,之所以低调行事,是怕和朝廷抓贼有冲突,定然是胆小怕事之人。”

“第五个问题,茶杯怎么碎的?”

夏乾被问得烦了,狠狠拽了一下驴子缰绳。

“不知道。”

“第六个问题,赵大人身上的玉佩你看清了吗?”

夏乾耐着性子想了一下:“没看清。”

“最后一个问题,赵大人叫什么?姓什么?”易厢泉转过头去直视夏乾,眼里闪着璀璨如星的光芒。

夏乾瞪他一眼:“赵大人当然姓——”

他突然愣住了。

“那么都解释得通了。”易厢泉笑着,眼神明亮,“赵,国姓。”

夏乾陡然一呆:“你是说,赵大人他本身——”

易厢泉沉思一下:“照那个将军的反映,不是亲王最少也是郡王。圣上年轻,应当是叔叔一类的。如今当官不是科举就是世袭。赵大人不像科举出身,非文非武,本身清廉,不和庸人为伍却还能做官,纵使有人撑腰,哪里受得了官场的气?我初次见他之时,说他是看戏的——他本就是个看戏的。出了事他不怕担责任,因为他根本不用担责任。”

易厢泉继续道:“何况提点刑狱出身之人必须有点断案真功夫的,他虽然冷静,喜好亲力亲为,命令守卫、调派人员、随机应变的能力都不差。他若做个朝廷大员倒是有可能,但在对待案子细节上却没有多大功力,反而不及你夏乾一个人在现场乱窜来得有用。他天天这么清闲却不怕出事被革职,这是为何?因为他没必要怕。除了天子,此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夏乾不语,自己瞎琢磨一气。

易厢泉见他不信,继续补充道:“还有他那块玉佩。初见那日我没看太精细,倒也认识上面的皇家图腾。我刚才试探着问了一下,他倒爽快,直接承认了。”

夏乾这下真的震惊了:“承认了?他真的是——”

“嗣濮王,皇上的四叔。”

皇上的四叔。

这五个字让夏乾的心里凉飕飕的。此事绝不可儿戏。他转而问易厢泉,结结巴巴道:“真的?”

“真的。”

“没骗我?”

“没有。”

夏乾深深叹了口气,脸色有些苍白:“此事只有你一人知道?”

易厢泉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吐出两字。

“两人。”

夏乾这下老实了,默默地牵着驴子向前走着。不知怎么的,自己心里一下子没了主意,心也越走越远,远到自己不认识的地方。瑟瑟秋风与木为伴,寒风乍起之时落叶凋零。夏乾缩了缩肩膀,眼前的庸城夜色无边,只怕遮蔽了自己的双目。

“我们去哪儿?”

“去找人。”易厢泉看了看远处的黑夜,轻声道,“走吧,我们去找碧玺和红信。”

易厢泉说完这句,二人缄默不语,巷子里只剩下脚步声、驴蹄声与风声。他们转眼就到了西街,通报守卫便来到了院子。夜晚的院子安静又寂寥,只听得蛐蛐私语诉寒秋。此情此景,夏乾想起了几年前正月十五发生的碧玺失踪之事。那声惨叫仍然萦绕在耳畔,每每想起,不寒而栗。

黑湖上泛着蒙蒙水汽,不知那日碧玺惨叫过后究竟去了何方,是否活着。

正在夏乾出神之际,易厢泉用草绳打了打他的脑袋。

“你们去找一些可以缠住口鼻的布条、手帕来。”易厢泉对着守卫说着,看了一眼夏乾,摇摇头,“夏大公子估计是不会干体力活的,劳烦把方统领请过来干点活。”

夏乾诧异地问道:“你又要做什么?”

“让水妖把人吐出来。”易厢泉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目光落在黑湖之上。黑湖如今并非一片漆黑,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树木在其旁边静立着。距离树木不远处有一块杂草丛,杂草很深,远远望去,草丛中央有一灰白大石。这种大石在湖边倒是不少,普通至极,隐藏在草丛中不易被发现。石头巨大,似乎是安安稳稳地放在地上的。走近细看,石头放得自然,却又有些不自然。

两个官差从石头旁边走了过来,远远地朝易厢泉点了点头。夏乾认得他们,是庸城有名的仵作。一种不安、怪异之感袭上夏乾心头,他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咽喉,没吐出一字。而易厢泉骑在毛驴上,却没有去深草区这边,只是赶着小驴子到了离湖边最近的树下,是那棵悬挂短短一截绳子的树。绳子在树的阴影遮蔽下仿佛与枝干融为一体,轻轻摇晃。

月光穿过树的枝叶缝隙落在易厢泉脸上,他阴晴不定吐出四字:“的确够高。”之后目光又落向了深草区。

夏乾不知他要做什么。而易厢泉只是扭头问旁边西街小厮:“那口井是不是在几年前就已经废弃不用了?”

小厮愣住半晌才“噢”一声答道:“好像是有,又好像没有,实在是记不得了。水位渐退,纵使是有井只怕早就干涸了。易公子怎会知道?”

易厢泉沉默不答,只是看向那块大石。

夏乾有些紧张:“几日前,杨府尹他们为了找红信把整个院子都搜查过,那里应该没有问题。”

易厢泉扬起嘴角淡淡笑了一下,笑得比秋夜冷月还要冰凉。

夏乾第一次见他这种表情,顿时如坠冰窖:“喂,你……”

话未说完,守卫已经拿着布条来了。

“给你布条,把口鼻蒙住,越紧越好,省得吸了气得病。我本来不想让你参与其中的,就怕你,”易厢泉淡淡地看着夏乾,“怕你这几日跑来跑去,非要求个结果。”

夏乾心里七上八下,赶紧用布条蒙了口鼻。

不远处,方千慢慢地走进来了。他脸色比昨日更加苍白,眼里都是红血丝。易厢泉默默递给他布条,方千缓缓地系上。

易厢泉没说话,自己蒙上布,小毛驴一步一步地挪向那块大石,在一丈之外停住了。周围杂草丛生,遮蔽极佳。周遭泥土湿润,稍不留意就会踩出一个深坑。

夏乾也想跟过去,被易厢泉拦住了。

方千先到了井口边,默默站着。他闭起双眼,像是风化在月下、树下、草中的千年岩石,又冷又硬。

院子外集结了星星点点的火把,却再也没人走进来。小厮和守卫都撤退出去,这里只留下他们三人。

此刻的气氛真是说不出的怪异。

“搬开它,小心,减少呼吸。”易厢泉一字一顿地,指着上面的大石头,“如果搬不开,用斧子砸。”

说罢,他掏出一把小斧子,晃了一下。

“我们砸开吧。”夏乾冲着方千喊道。

方千没有答话,他一个人蹲下,用尽全力挪动石头。夏乾隐隐猜到石头底下是井,也猜到了井中有什么。尸体,一定是。这是抛尸的绝好地方,距离不远,而且难以发现。但这怎么可能呢?躲过夏乾自己的眼睛就罢了,官府搜查这么多次……

是红信的尸体吗?不管是谁的尸体,总有不对劲的地方。周围草很深,泥土也软。红信失踪没几天,尸体是不会自己走过来的,肯定是有人搬过来的。但是,脚印呢?

这里土壤虽软却是深草区,脚印应当不明显。然而夏乾却看到了一个奇怪的脚印,拖得很长,前方有个小鼓包。他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的仵作估计就是过来看脚印的。

他没敢上前,易厢泉骑在驴上,也没有上前。只有方千一个人在井边。

突然,方千闷哼了一声。由于发力过度,手蹭着粗糙的石块,已经渗出了血珠。

“喂,我们还是用斧子……”夏乾转身拿斧子,却发现易厢泉的眼睛没有看井。他在看方千。

此时,方千拼命地拉着石块,如同把所有生命力都倾注在上面,发狂一般想要挽救什么。就在夏乾发愣的刹那,方千“啊”的一声吼,石块轰然挪动,井口敞开,顿时散发一阵恶臭。

夏乾后退,易厢泉立刻前进,并抬手把灯笼伸过去。

幽暗的灯光下,夏乾看到了惊悚的一幕:两具尸体蜷缩着躺在井底。一具是新鲜的,还穿着红色的衣裳,眼睛瞪得铜钱一样大,脸上不知道怎么了,异常丑陋,手脚也烂掉了;另一具高度腐烂,看不出身上有什么衣饰,依稀能辨认出人形。

夏乾感到一阵恶心。穿红衣服的尸体面容虽损,却不难辨认,是红信。那么无疑,另一具尸体自然是碧玺。

这是怎么回事?

夏乾简直要晕眩了,他后退几步,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幕。而易厢泉目不转睛看着井底,没有出声。

万千落叶无声飘下,时间似乎就在此刻停留。秋虫凄切地叫着,月夜如网,一草一木皆染上模糊寒冷的色彩,隐藏了它们细密的影子。

夏乾后退,倚靠着一棵大树,猛地摘掉蒙面布条,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只见易厢泉的眼睛突然望向方千。

方千跪坐在井边,趴在那里抓住井口边缘,整个人都像要坠入井中去。他双目充血,青筋暴起,干枯僵硬的手用力扯下脸上的白色布条,手上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染在白布上。

他死死地盯着井里,盯着那两具散发着恶臭的尸体。

易厢泉收回了灯,缓缓张口,吐字清晰。虽然距离远,但夏乾依然能听清楚易厢泉所说的话。

“她一定没有怪你。”

听了这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话语,方千惨淡地笑了,双眼通红,苍白的脸上流下两行清晰的泪。

易厢泉突然转头对夏乾说道:“去叫官差。”

“可是……”

“速去。”

夏乾一肚子疑问,他边走边转头看着。方千还蹲在那里,如瘫痪一般,灵魂被生生地抽走只徒留一具空壳。易厢泉在一旁低声说着什么,可是方千全无反应。夏乾跑出院子,看见赵大人一行早已站在院子外面,密密麻麻地站了一片。很快,一些守卫进去了,还抬了一些白色的粉末。

夏乾诧异道:“这是……”

“是石灰,简单验尸之后就可以撒上了。得了瘟疫的尸体是留不得的。井口封闭得很好,但是靠近水源,若是处理不当使得瘟疫蔓延开来,全城都会遭殃。”赵大人表情严肃。

夏乾从没看过他这个样子,当今圣上的叔叔……

夏乾知道他的身份,突然觉得有点不敢说话了。他定了定神,装作一切如常的样子:“大人可知这其中是怎么回事?方千是怎么回事?”

赵大人叹气:“易公子没和你说?方千是红信的情郎,而且与碧玺的死亡脱不了关系。红信此次坠楼是自杀,尸体是方千借着搜查之便扔到井里的。”夏乾如遭雷劈,什么意思?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可能?方统领?那可是方统领!那是方千!”

赵大人叹气:“我知道夏公子与方千熟络,可……这是易公子今晚来找我的时候告诉我的。应该错不了。”

夏乾明白,易厢泉准一早就猜出赵大人的身份,一直憋着没说,就是等着今晚和赵大人商议之时当面抖出来,好让大人信任他。

赵大人继续道:“易公子根本不愿多透露详情。他让我调遣兵力,只因为方千武艺高强,怕他拒捕。”

“拒捕?”

“不错。本来计划是众多士兵一起围在井旁,待其露出马脚,进行抓捕。然而到了此地,易公子变了主意。看来,大队人马似乎没有必要了。”

夏乾望去,这“大队人马”依旧站在院外,个个面色凝重,手握佩剑,似乎随时要冲上前去。井旁只剩方千和骑着驴子的易厢泉。

二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见易厢泉慢吞吞地从驴子上下来了,扶着大树,慢慢蹲下。他晚上去见赵大人的时候都没有从驴背上下来,如今要与方千说话却这样做了,只是希望与方千距离更近一些。

“要是在京城遇到这种事,直接将嫌疑人抓捕起来略施惩戒,基本也就招了,根本不必在这里浪费口舌。这位易公子可真是奇人啊。我今日问他要不要做官,他只是摇头。”赵大人远远地看着易厢泉,语气不是称赞,也不是嘲讽,只是在单纯地说他与众不同。

夏乾没听见,只是望着方千凄然的影子,他还是不信。方千同此事根本就没什么瓜葛,怎么会是他?“方千与红信之事,杨府尹知道吗?”许久,夏乾才回神,气若游丝地问道。

赵大人哼一声,似是很气愤:“杨府尹知道此事。但据他所言,他只是知道方千对红信有好感,所以常带着部下来西街,会叫红信出来。”

“哎哟哟,真是个体恤下属的好大人。”夏乾很是生气。

“不论如何,他倒是没有什么大过失。这次案件,西街一案凶犯落网,青衣奇盗虽然偷窃成功却受了伤,也算无功无过。如果能保住犀骨筷就更好了,可惜……”赵大人叹息一声,“至于方千一事,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他只是个小官。我会把西街一案上奏,方千得到严惩,到时候通报下来,相信百姓也乐于看到这样的结果。”

赵大人像是给城禁一事做了一个了结。人抓了,案破了,百姓接受了,便可以了。

夏乾却是一愣。他一直以为赵大人公正严明,如今却发现他自始至终都未曾站在真理一方,他代表的只是朝廷的颜面。

远远见方千被官兵拉起来带走了。一行人缓慢地走出院子,渐渐走远。

夏乾僵直不动,一直目送他们消失在街角。自己认识方千这么久,他们都是在庸城长大的扬州人,两人年龄相仿,自幼相识,没有隔阂。当年夏乾十几岁时也对西街巷子颇为好奇,偶尔来闲逛,有时也会碰到方千。后来方千因为打仗被调去北方,虽然不是最前线,却也离庸城甚远。

待其归来,便是几日之前了。方千武艺高强、为人和善,丝毫没有当兵的痞气。

夏乾闭上双目,头痛欲裂。方千竟然会和青楼女子有联系?竟然牵扯到人命。一阵嗒吧嗒吧的响动声传来,易厢泉骑着驴子过来了。他的脸色并不好看,看了夏乾一眼,像是等着他发问。而夏乾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什么都想问,却问不出一个字。

今夜无月,街上无人,小巷黑漆漆的。两个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往医馆走,夏乾罕见地沉默了一路,弄得易厢泉反倒不自在了。

“方千什么也不说。你前几日来西街调查,我虽然怀疑他,却也没让你盘问他。此事应谨慎,由我解决最为稳妥。让他冷静一夜,明日审问。如果他什么也不说,事情就难办了,只希望他明日能开口。”

“别说了,我也不想听。”

夏乾一拽缰绳,驴子嘶鸣一声,在寂静的小巷中显得格外凄凉。

易厢泉真的没再说话。

医馆的窗户上点燃一盏黄色的灯。他们显然在等易厢泉回来。这种灯火,只有真正的“家”才会燃起,曲泽和傅上星他们一定在等易厢泉回去。

“谷雨是不是就像你妹妹一样?”易厢泉抬头望着灯火,突然将话锋一转。

“对,谷雨虽然是丫鬟,但是我们不拿她当下人看待。”

“她是不是也有哥哥?”

“以前有,后来似乎去战场了,怎么?”

“只是觉得她和小泽有点相像。”

夏乾思索道:“你指性格吗?是有一点。”

“你家有没有做过药材买卖?砒霜都从哪里买呢?”

易厢泉突然冒出一句“砒霜”,夏乾吓了一跳,还未发问,易厢泉又木讷地道:“没事,我自言自语而已。”

夏乾舒了一口气,朝前方看去。医馆似乎有人影晃动,兴许是曲泽备好宵夜了。易厢泉重重叹了口气,似乎没话找话:“你想过要离开庸城吗?”

“想,”夏乾一扫刚才的阴霾,眼中闪现着渴望,“现在就想。”

“那你离开之后做什么?”

“不知道,不知道。”

夏乾有些失落地答着,眼前又是空茫茫一片了。这种感觉并不好,就像家的灯火在身后亮着,不停有亲人呼唤你回家去,而自己却毅然转身冲破牢笼朝前去了,面对的却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天气这么冷,不知道往哪里去,没有路,却又到处都是路。夏乾抬头看了易厢泉一眼。他的朋友很多,但是易厢泉是不一样的。他一直觉得只有易厢泉才会理解自己,只有他才会把自己带出这座城,给自己指出一条好路去走。

“嗯……”易厢泉只“嗯”了一声,白色的衣裳浮动在黑夜里,似乎随时都会飘走离去,“从道义上来讲,你是独子,有偌大的家业要继承,我是不能带你出城走南闯北的。”

他的话在夏乾耳边飘着,就像是庸城缓缓关闭的城门。夏乾木然地向前走着,觉得眼前是空的,心也是空的。

夜晚安静,巷子里能听到驴蹄子落地的声音。它踏在江南特有的青石小路上,显得那么清晰。这条路,夏乾走过很多遍,儿时从书院翻墙跑出来在石板上写写画画;夜晚也会去小贩那里买些吃食,就花几个铜板,晃晃悠悠地一边吃一边走回家,功课也不做了,有时候还会跟人玩蛐蛐和蹴鞠。

那时候的庸城就是这样子,这样的路,这样的灯,这样的巷子,只是比现在热闹些。

方千……

夏乾怎么也想不到案情会和方千有联系。当他看到方千那张苍白的面孔,看到一个曾经的刚强战士的形象轰然倒塌,他不敢接受这个事实。

风吹了过来,有点冷。夏乾想了半天,越想越迷茫。人心如土,土上覆沙,沙上草木繁盛鲜花盛开,却只是一片又一片明媚的假象。当花草被无情扒开,才知道大地早就已经干涸。

“方千到底做了什么,会被砍头吗?”

夏乾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易厢泉很想回答“不会”“不一定”,可是他说了不算。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在医馆道了别。夏乾溜回家去,一声不吭地爬上床。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躺到了凌晨。

但是夏家的下人却不是全都入睡的,寒露和谷雨同在房中嬉笑着,缝补一些即将过冬的衣裳。

二人眼下这话题却是跳到夏乾身上了。谷雨轻笑道:“你可知这几日傅上星先生为何总来夏家问诊?”

寒露比谷雨还要小,有着江南人特有的水灵。她笑着,用透着稚嫩的声音道:“不清楚呢。莫非是想让老爷想法子,让他进京当差?”

谷雨鬼机灵地一笑,神秘地道:“老夫人后来给我提起呢,似乎是关于曲泽的。”

寒露惊道:“莫不是给少爷……可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这……”

谷雨扑哧一笑,用皓齿轻轻咬断手中丝线,缓缓开口:“这就不知道了。曲泽也是很不错的呢,依我看,正室做不得,这侧室可说不准。”

寒露素手将线一挽,低下头故作深沉:“要说,姐姐你不是也挺好吗?肥水不流外人田。”

谷雨恼怒:“说什么呢!就咱家那少爷!我还……”

二人调笑一阵,等到夜深了便熄灯而卧。

次日,夏乾又很罕见地早早起了。他去书院都不会这么勤快的,而今天是城禁的最后一日,明日庸城即将开门。

却见谷雨一身浅绿欢欢喜喜地抱着一只白猫出来了。她眼圈还是黑的,估计昨夜补衣服补得晚了。

“我说几日不见吹雪,竟然被你养着了。”夏乾打着哈欠,慢吞吞洗漱着。

谷雨不以为意,嗔怒道:“公子不关心下人倒关心猫。易公子特意叮嘱不让它乱跑,一直没出夏家院子。”

夏乾注意到吹雪脖子上系了个金色铃铛,似乎不响,中间的珠子大概被取下来了,整个铃铛显然只是个装饰品。

夏乾估计是谷雨觉得有趣才系上的。

谷雨见他盯着铃铛,笑道:“这是易公子系上的。”

夏乾嗤笑一声,拿毛巾擦了擦脸。易厢泉居然如此无聊,给猫戴铃铛。

外面艳阳高照。夏乾穿戴整齐,满面愁容去了庸城府衙的牢房。讽刺至极的是,方千堂堂一个统领,本是衙门的人,现在却进了衙门的牢房。

牢房阴暗潮湿,夏乾走着,木板“嘎吱嘎吱”地响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房内两个人看守方千,而方千就坐在湿湿的稻草堆上。窗外的晨光一缕一缕地射进小窗户,打在方千身上,染上了一格格墨色,像是套在他身上的枷锁。

方千安静地坐着,像是连呼吸也没有了一般,就这么空洞地盯着暗灰色的破落墙壁。

牢房阴暗,夏乾觉得自己的心也变得阴沉。这种幽禁让人绝望。

夏乾突然一阵心酸,不忍心打扰他,却还是站在了牢门前,双手握住铁栅栏叹道:“你……可还好?”

方千抱膝而坐一动不动。

“你……”夏乾突然哽咽得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怎样开口。夏乾带了些点心,转身问看守:“方统领可有喝水进食?”

“他滴水未进,更别说进食了。”看守低声说着,言语中带着几分同情,“昨夜方统领被送过来,就如死了一般。我夜里几次看见他在流泪,如今似是好些了。”

夏乾转身看着方千。然而他只是留给夏乾一个背影。

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方千曾经上过战场,将士浴血奋战自当拿得起放得下,他这样流泪,定然是遇到了承受不住之事。

这时衙差又道:“易公子半夜前来,一整夜都在与方统领谈话。但似乎毫无进展,易公子自己也非常沮丧,刚刚回去休息了。”

“他们谈了什么?”

衙差摇头:“不清楚,单独谈的。”

夏乾扭回头去,抓起石子朝方千身上打去:“喂!你倒是说话啊!你这样……”

夏乾本想骂几句激将他一下,然而方千却一动不动。若易厢泉对此都无可奈何,凭自己这绵薄之力,怎可叫方千开口?夏乾也不再多问,实在不忍心再看着方千这个样子,遂吩咐照顾好方千,就出门去了。

当新鲜的空气涌入肺中,夏乾觉得轻松了些。今日守卫还在搜查。庸城府衙本来规定,在城禁结束当日摆宴席犒劳众人。宴席不大,所有参与围捕青衣奇盗之人都可以来。这原本是惯例的重阳宴席,但明日赵大人和将士们就要回京,宴席就定在了今日夜晚。

最可笑的是,宴席定在西街。

今日是第六日,一共城禁六日。按理说今夜城禁就应该结束,只是庸城晚上城门是关闭的,因此明早才会开门。

夏乾想了一下,城门开启的时间应该是明日寅时。

今夜所有官差都会喝酒庆祝,虽然青衣奇盗未抓捕成功,庸城却也没有太大灾难。这批战士打仗归来,办完庸城的事,就可以回家探亲了。

自从青衣奇盗偷窃至今,虽然夏乾射了他一箭,却仍然没有找到青衣奇盗的任何踪迹。西街出了事,衙门更是两头都忙不过来。青衣奇盗怕是抓不到了。

眼下这种情况,只要方千开口承认或者告知详情,那么西街之事就可以结案。哪怕不开口,也可以结案。这样,多少也还算是成功的。但是方千一人负罪,人生也就毁了。按照之前听闻的只言片语,红信应该是自杀,方千移尸,按理说罪不至死。但是根据赵大人的意思,恐怕此事也不容乐观。

夏乾想着这些事,也想不清楚,索性去酒肆买些劣酒。夏家禁酒,夏乾打了些劣酒就回去关在自己房里,打算偷饮。

今日白露,后日重阳,夏乾偷偷去厨房弄来热水灌进温碗中,再倒出酒来一口饮下,顿觉辛辣无比。

莲花形的温碗花枝缠绕,轻吐白色热气。夏乾盯着热气有些恍惚,这才觉得有些醉了。易厢泉到底怎么想的?方千会不会被重判呢?

夏乾觉得整个脑袋发蒙,竟然蒙蒙眬眬地睡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敲门声吵醒。他抬起头来,觉得头痛欲裂,却见谷雨抱着吹雪一下子推门进来了。

“出事了!易公子让我通知少爷,”谷雨焦急地说,“方统领他……少爷,你怎么了?你居然喝酒了?你哪里来的酒?”

夏乾立刻像被泼了一桶水,一下子跳起来,惊道:“方千怎么了?”

“方统领……死了!”

夏乾的脑袋轰的一声炸开了。

“怎么可能?我睡觉之前他还好好的!”

不等谷雨回答,夏乾脑中热血上涌,冲了出去。他东倒西歪地跑在街上,推开人群,根本不相信方千死了!

待来到了衙门前,眼见那里围着不少人。几个官差从里面抬了个担架出来,上面罩着白布。

夏乾的心抽搐了一下,他知道那白布下是什么。

居然说没就没了。

一身白衣的易厢泉在石狮子脚下坐着,脸上满是愁容,吹雪趴在他的左肩上。旁边放着一根粗木拐杖,显然还是行动受阻。他自顾自地愣了一会儿,从怀中掏出一个蓝白小瓶子,倒出一些白红色粉末出来,细细地看着,又嗅了嗅,随即露出一种惊讶的表情。那是一种包含着惊讶、感伤、失落,又有点毅然决然的神情。

夏乾晃过去,易厢泉抬头惊讶道:“你喝酒了?”

夏乾只觉胸中有闷气:“对,喝了不少,那又怎么样?方千是怎么回事?他上午明明还活着的。”

“砒霜,方千自己带的,是自杀。但……”

但是自己也有责任。易厢泉没有再说什么话,他这个人确实很容易自责,毕竟人是他抓的,如今出了事,他也难辞其咎。

“我还记得,你昨日晚上念叨过‘砒霜’,这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知道他可能寻死?”

“我当然不知道,那个砒霜和这个砒霜不是一回事。”易厢泉罕见地有点语无伦次,“方千的死我没预料到,也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我来的时候他已经断气了。听他们说清早发现方千身体异样,但是催吐已经无用。夏乾,真的对不起。”

他一道歉,夏乾也不知说什么了,这才觉得自己言辞有些激烈。不论出了什么事,按理说也不应该怪到易厢泉头上。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在石狮子脚下并排坐下了,一个望着天,一个瞅着地。不远处有几个守卫围成一圈,红着眼眶。他们是方千要好的兄弟。而余下的人仍然在搬东西、写记录,似乎是准备将这一切记录下来再汇报给上级。他们的脸上没有悲哀的神色,整个衙门也显得秩序井然,并没有因为缺少一个人而显得不同。有些人还舒了口气,似乎觉得畏罪自杀是一件圆满的事。

夏乾忍不住撒起酒疯来,引得众人侧目。他晃晃悠悠站起来,醉醺醺地道:“今夜西街设宴庆祝城禁结束,赵大人讲几句好话,杨府尹官职没丢,将士们的任务结束就各回各家了,真是好哇!”

“很多案子就是这样办的。无足轻重的人过世了之后,人们就是这副无所谓的样子。只有真正喜爱他、怀念他的人才会感到悲痛。”

易厢泉说得慢条斯理,将视线从白布上移开看向天边的云。

夏乾怔了片刻,却听远处人声传来。远远地,夏至稳步过来,身后跟着一顶轿子:“少爷,夫人听说你喝了酒,所以特意派轿子来接。”

“喝酒,喝酒!方千死了!你们还要管我喝酒?不喝酒,你们明天是押我去学堂还是去看店?”

“你不能喝酒,因为你是庸城最好的弓箭手。”

易厢泉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声音很低,只有夏乾听得见。他淡然地看了一眼担架上的白布单,眼中已然看不出悲喜。

夏乾本想继续耍酒疯,听得此话却是一愣,有些不明所以。

易厢泉声如蚊呐:“不论什么方法,亥时之前一定要保证清醒。时候一到,你翻墙出来,我们西街见。”

夏乾闻声却清醒了几分,挣脱了夏至的手,凑上前去:“你又要做什么?你要让我射箭?今晚?”

易厢泉瞥了夏至一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晚些通知你,切莫因醉酒误了大事。箭是非常有用的武器,速度快,而且隐蔽。你去,只是以防万一。”

夏乾听了这话,思绪又开始浮动。他头真的晕了,心也乱了,浑浑噩噩地爬上轿子,想着想着居然昏睡了过去。

窗外天色昏暗,又是傍晚。庸城迎来了城禁后的最后一抹晚霞,大地庄重地站在一边与夕阳做着最后的道别。夏乾在床上醒来,揉了揉脑袋走到窗前。谷雨端了白瓷碗进来,里面是陈皮醒酒汤,上面漂浮着朵朵葛花与绿豆花。她放下碗来告诉夏乾,易厢泉让他酒醒了就溜过去。

他不紧不慢地喝了一些,舀了些汤里的陈皮和白豆蔻仁嚼着,才觉得清醒一些,这才抬眼看了谷雨一眼。只见谷雨双眼微红,夏乾便奇怪道:“你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如今这是怎么了?”

谷雨被这么一问,眼睛更红了:“我把吹雪的铃铛弄丢了,易公子嘱咐过的,我……”

夏乾听她一口一个“易公子”心里就烦:“丢个铃铛又如何?我一会儿跟他说说,再给他买个,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谷雨被逗笑了:“还是少爷好,以后不讲你坏话就是了,也讲不了几年了。”

夏乾一听这话不对劲,立刻抬头,谷雨赶紧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傅上星先生似乎有意撮合你和曲泽……”

夏乾一听,汤也喝不下去了,急问:“我娘怎么说?”

谷雨摇头:“不清楚呢。应该是催着你娶亲了。”

夏乾愁眉苦脸:“你帮帮我,好处少不了你的。”

“那是自然,少爷的事就是我的事。傅上星先生也不知急什么,那日与夫人去库房取了冰块,说要催梅花开花与小泽共赏呢。这来日方长,为何急这一时?纵使小泽出嫁,这也来得及赏花呀。”

听了谷雨这话,夏乾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此时夕阳染红了城门。

夏乾抬头看着夕阳,心里一惊,掐指算了算时辰,宴席应该开始了。

晚风徐徐送来桂花夹杂着菊花的清香味道,如陈酿般醉人。晚霞瑰丽似锦,逐渐暗红下去,远处的山显出暗青色的轮廓。夏乾躲开家丁翻墙出去,待路过医馆,看见窗台上一只廉价花瓶里真的有几枝梅花,下方用冰块衬着,晚霞之下竟如同宝石般玲珑璀璨。

夏乾却觉得一阵恐惧。花开了,傅上星真的去说媒了?曲泽会嫁给自己?

曲泽是个好女孩,但是夏乾却觉得若要相伴一生还是不妥的。他挺喜欢她,就像喜欢家里的其他人。这又不是爱。

夏乾赶紧匆匆走过,快步向西街行进。他听见了西街喝酒嬉闹的声音。每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每个人都笑着。

彩楼欢门之下搭了戏台子,上面站着一群舞女,连臂而唱,轻轻舞动。这是时下流行的《踏歌》,声音婉转,听得人甜酥酥的。

如今只是一些小节目,多半是歌舞。台下坐了一行人,大多是小守卫之类。而大人们都坐在屋内的厅堂中。歌舞伎衣着华丽,各色长袖飞舞如云霞漫天,亦似春日里百花争艳,香气缭绕。再一看里屋,酒香肉香弥漫厅堂。钿头银篦击节碎,钟鼓丝竹响不绝。

水娘满头珠翠,拎着玉壶酒招呼客人。她比以往喝得更醉,摇摇晃晃地来回张罗。再看,杨府尹和赵大人远坐七彩珠帘后头,二人独自摆桌,皆穿便服,遥遥可见杨府尹那大胖肚子。还有一人也坐在里面,夏乾推断,那就是将军了。

所有人都很开心。

守卫终于可以休息了。方千被捕,悬案一破,有赵大人撑场,杨府尹的乌纱保住了。冯大人没惹事,不会被怪罪。西街的生意不减,水娘还是会赚钱。易厢泉一介草民,青衣奇盗没抓到,也怪罪不到他头上。

明明满地的败局,却又带着可笑的圆满。

将士也都在,有的饮酒品菜,有的谈天观舞。夏乾再朝左右看看,未见那名叫鹅黄的女子。

满堂热闹,而望及角落,却见易厢泉穿着一身白衣坐在那里。他和早上一样需要拄拐,只是坐在乌木交椅上玩弄着自己的围巾,目光飘忽不定。等水娘经过,他叫住了她,似乎对水娘说了什么。

水娘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只见她点了点头,醉醺醺地走开了。

易厢泉怪异地微笑了一下,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有些扭曲。那是一种骄傲和哀凉同时混杂凝固而成的表情。

易厢泉将目光投向人群,不知在看什么。夏乾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但也只看到乱哄哄的人群而已。

他在看什么?

夏乾不知道,于是把镶嵌了大块翠玉的紫檀弓箭匣子悄悄放在酒坛边。这里有好多酒坛子,大小各异,一直摆到外面长廊上去。

易厢泉见夏乾来了,便站起,拄着拐悄悄走出来。热闹的厅里众人不是吃喝就是观舞谈天,没人注意到这两人。

“背着弓箭跟我来。”易厢泉沉声道,没有再多说一句,只是一瘸一拐地向后院走去。

望穿楼的院子一如既往的荒凉。夏乾一来这里就会有莫名的恐惧。呼呼的风声,听来像是整个院子在不住地喘息。

易厢泉跛着脚在前面走着,来到井口附近。井口已经被封上了,这次是用厚石板牢牢封住的。易厢泉绕井一周,随即便坐在井口附近树丛里的一块石头上,忽然开口道:“你去找一个好位置。”

“你要我射向哪里?”

易厢泉理了理衣衫,语调平和:“也许是我的附近。”

“明天开城门。”夏乾面无表情,开始麻利地卸下弓箭匣子,“青衣奇盗没抓住,方千不明不白地死了,所有人却在大厅里喝得烂醉。”

“只要我们清醒就好。”他在一颗粗壮的大树后坐下,轻轻抚摸粗糙的树皮,仿佛那是此时最重要的事。月光穿过树枝缝隙在他的白衣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夏乾百无聊赖地拾起一颗石子投进湖去,猛地水花四溅,波光点点。

“你动静小些。”易厢泉皱了皱眉头。

夏乾咧嘴笑了一下。他已经来过这个小院数次,夜晚的院子也是见过了。月下,柳树垂下浓密的枝条似乎把浓墨染的绿滴入湖水中去。月亮在黑湖里留下一捧清亮的圆影。夏乾还是坐不住,折了树枝挥舞,又胡思乱想起来。

“今夜要做一件大事,”易厢泉站起来,走到大树后面站着,“生死攸关的事。”

易厢泉的话如同石子入湖泛起波澜,在黑夜荡漾开去,波光粼粼却陡增凉意。

夏乾一惊,故作平淡地道:“自然不会失手。虽然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你要我射什么。”

“等着。到时候看我眼色行事。”易厢泉朝他点了点头。

夏乾应了一声,趴在望穿楼一层腐朽的木板上,嗅着木板潮湿的气味,将院子的大半景致收于眼底。而易厢泉也安静地在大树浓密的枝干后坐着,凝视远方。

二人不知道要在这里等待几个时辰。不知过了多久,他们都感到手脚发麻。

如果用弓箭的人手无法发力,必然难以射中。于是夏乾微微动了动,靠在破旧的柱子后面。

就这样,二人等了整整一个时辰。

西街的音乐声一直不断,原本安静的人们在蒙眬的酒意中躁动不安起来。而这种喧闹声使得原本紧张的二人心中更加烦躁不安。

夏乾彻底厌烦了,到底要等多久?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一动不动,秋风又凉,吹得人困倦不堪,夏乾这样想着,竟然蒙蒙眬眬地睡了过去。

好在睡得不沉,只是打个盹。模模糊糊地,他想起了方千死的那天,一幕一幕——盖住方千的白布,满脸哀伤的人们,易厢泉坐在那里,玩着手中的瓶子……

夏乾突然想起,那个瓶子,他见过。

他不仅见过,还碰到过。

就在这时候,易厢泉从远处丢来一颗石子,恰好打在他头上,夏乾一下子清醒了。他慌忙抬起头,想对易厢泉说话,却发现易厢泉神情不对。

就在这时,远处有个人向这边走来。

按理说,后院是不该有人进来的。易厢泉和夏乾能进来,是因为他们提前跟官府打了招呼。

夏乾心里一阵紧张,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他握紧手中的弓箭,看向那个人影。

那人慢慢走近,灯光清晰地照射在他的脸上。来人脸上遮着白布,虽然如此,但夏乾认出那人来了——那个人,他太熟悉了。

夏乾好像被雷劈了一下,又像是有什么人掐住了他的喉咙。

那蒙面人走近了,走路稳健又斯文,仿佛只是路过这里而已。他站到井边,只是站着。夏乾以为他会像方千一样拼命地把井打开,但是他没有。

那人走到井边的树下,手里抱着一坛酒,另一只手提着一盏灯笼。灯笼不是普通样式的,很精致,有点像花灯,却是白色的。

那人放下酒坛,把灯笼系在树上,如同对待一件精美的艺术品。灯光又一次投射到他脸上。夏乾紧握弓弦,他看清了来人的脸。

出乎意料的是,易厢泉在这时候突然站了起来。夏乾大惊,本以为是二人皆隐蔽在此,来一个瓮中捉鳖的。他这一下站起,夏乾想张嘴喊住他,但是发不出声音。易厢泉走路不稳,一瘸一拐地向来人走去。

来人听到响动立刻警觉地回头,他看到易厢泉明显震了一下,却平静地没有任何移动的意思。灯光照在蒙面人的双眸中。他闪避了一下,合起了双眼,像是硬生生把一本书合上,不让人翻起阅读。

“夏家的仆人名字是按照二十四节气排的,据我所知,还未有‘惊蛰’二字。”

易厢泉出乎意料地开口,夏乾吃了一惊,他说这话完全没有来由。

来人沉默了。易厢泉看着他,又道:“惊蛰,春雷萌动万物苏醒,是春天的开始,寓意不错。小泽可以去夏家先做下人,做妾终究不是一条好路。唯有相爱的人才能终身相伴,若非如此,金钱和门第只是一道一道的锁,把一个年轻姑娘一辈子锁在那里,这才是世间最大的不幸。”

易厢泉看向眼前的人,目光很是诚恳。

傅上星缓缓地摘下脸上的白布。他一动不动,墨发如云烟,脊背挺直迎风立于树旁。他双目没有焦距,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沉静得像黑湖的深水。

[1] 麻贲(má bēn):中草药,味辛平。主五劳七伤,利五藏,下血,寒气,多食,令人见鬼狂走。久服,通神明,轻身。

第八章 易厢泉破解谜案
方千死的那日,易厢泉手里的蓝色瓶子——装着砒霜的瓶子,正是夏乾无意间在傅上星那里看到的。

那是夏乾第一次调查西街去问傅上星问题之时发生的事。当时方千面色苍白,傅上星说要给他看看,还说“刚才夏公子碰倒的药就挺不错的”,夏乾自行离去也没有再管。

挺不错的药?

夏乾脑袋一片空白,他此刻才清楚一点,傅上星他……

“易公子的脚伤好了吗?”傅上星温和地笑着,只是轻叹,“易公子此时定然是知道我的底细的,公子是真的无所畏惧,还是对我过于信任?”

“二者都是。”易厢泉安然,他缓缓上前几步道,“你可以站在我面前无所畏惧,我也可以。”

“我不是个好人。”傅上星淡淡道,灯光让他的表情显得那么怪异。

易厢泉只是低头道:“你当然不是。”

傅上星眼睛闪动一下:“易公子真有胆识,那么显然,主动权在我手里了。”他笑道,下意识地攥紧左袖,“在我坦白之前,请公子把知道的都告诉我,比如……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他的声音很轻,似是耳语。

“你应问我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方千的,毕竟你没有动手。”

傅上星点了点头,在井旁的石板上安然坐了下来,抬眼看着易厢泉,如同一个茶客在听人说书,竟然显得悠闲自在。

猫头鹰扑棱棱地飞过,穿过粗壮的树木。银杏树飞下零散的青黄叶子,轻轻扫过易厢泉身旁。易厢泉笑得有些僵硬,唯有夏乾才能看出易厢泉每个笑容背后隐藏的情感——他在掩饰自己的不安。

“我第一次遇到青衣奇盗的那夜,街上没有什么守卫。方千说,自己接到了调动守卫的信,落款是我,但是信上的字会消失。在焚毁之际,他意识到了骗局的存在,所以赶紧采取措施,终于留了一小片,上面是‘方’字。”

傅上星蹙眉,易厢泉紧盯他的双眼接着道:“‘方’字纸片的四周是圆的,有被火烧的痕迹。这就奇怪了。我们烧东西,可以从信的角落开始让火焰蔓延,或者从中间燃起向四周蔓延。那一个‘方’如果是开头方统领的称呼,至少会留下纸片的上边缘、左边缘。”

易厢泉单只手拄拐,另一只手却悄悄抚上腰间的金属折扇:“此外,还有七节狸。据夏乾讲,青衣奇盗偷窃那日,方千见过七节狸,但是他没认出来。方千自幼长在庸城,如果他认识,那么他为什么要隐瞒?”

傅上星只是笑笑。

易厢泉自顾继续道:“这两件事都是与青衣奇盗有关的。因为当日我不在场,这都是听夏乾的描述。要说疑点,任何人都有。”易厢泉顿了顿,接着道:“那我们不妨把青衣奇盗的事情抛开来看,单纯从西街的事情谈起。”

傅上星笑道:“我本以为你会从我这里深挖下去。”

“青衣奇盗与你有关联,与方千也有关联。用‘同谋’这词也太重了,倒不如说,你们都被那个贼利用了。”

夏乾听到这里,震惊了一下,这又是怎么一说?云里雾里,不清不楚。

“青衣奇盗的事我到时候自会处理,我也不会放过他。”易厢泉忽然正色,“时间宝贵,相信先生也不愿多提他人。”

易厢泉看了一眼远处张灯结彩的厅堂。而傅上星没说话,只是低头望着井上的厚石板。

易厢泉接着道:“你知道我接下来要说什么问题,是关于红信和方千的。在这之前却不得不提起一个女人,她才是整件事情的起点,也是你犯下大错的源头。”

傅上星依然没有任何反应,他抬头望着黑湖和那边高大的银杏垂柳,似听非听的。

“碧玺一定是个很好的女子,”易厢泉直勾勾地盯着傅上星,“只是她得了一种病,一种比肺痨更可怕的传染病。这病如果蔓延会给全城带来巨大灾难,即使消息传出去也会让人恐慌。这病连几岁孩童都知道,人人避之不及,因此水娘隐瞒了真相,说是肺痨。可是事实呢?这件事只有水娘和你这个郎中清楚。红信和她是同样的病症,显然是被传染的。看红信的房间再也明显不过了。这种病会毁掉一个美丽女子的容貌,会毁掉一个琴技一流的琴师,毁掉一个书法家,毁掉一个青楼女子的全部。消失的镜子、飞溅的墨汁、凌乱的诗词笔迹都证明了这一点。她不想看见脸,而且什么东西都再也拿不稳。因为她的面容被疾病毁去,手脚也残疾了。那么什么病有如此症状呢?”

“麻风。”傅上星轻轻吐出两个字,那样轻松,却隐隐透露出哀伤。

夏乾向傅上星看去,却看不懂他的表情。漆黑的、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天空映衬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厅堂,荒诞的喝酒声、嬉闹声飘散在夜空里,却离他们这么遥远。

傅上星的暗色衣袍被遮蔽在大树的阴影里。

在这苍茫夜色下,易厢泉却是一身白色,在暗夜中显得突兀,却又让人感觉自然而安心。他的声音也不同于这黑夜,淡然而沉稳:“你倒答得轻松。现在的人们对于麻风病总会感到恐惧,我不甚了解,但近日翻阅先生的书籍,倒是收获颇多。这种疾病让人恐惧,它也足以致命。而发病的人更令人恐惧——毁容、残肢,视力也会受到影响,整个人可谓不成人形。一个女子得了这种病,怕也是难以接受自己的。”

傅上星什么话也没说。面对傅上星的沉默,易厢泉语气越发冰冷,平淡中带着些许指责:“为了碧玺,你很残忍。”

傅上星突然苍凉一笑,比秋日寒霜还要炎凉百倍,让夏乾为之一颤。

“她值得我残忍。”随即他颇有兴味地转向易厢泉,眼里却黯然无光,“易公子到底知道多少内情?”

“关于碧玺,几乎是所有。”易厢泉只是望着他,目光中竟有怜悯之色。

他们二人含混的对话让夏乾很难听懂,他唯一听懂的,是碧玺和红信都染上了麻风。夏乾心里犯嘀咕,水娘居然藏着麻风病人,西街居然还能顾客盈门!

麻风一直被认为属“不逮人伦之属”的恶疾,得病之人或毁容或残体,外貌丑陋,不似人形,若是死亡也不能留得全尸。它传染性极强,人们在唐代时才对此病有些认识,有隔离一说,故而有些地方有“麻风村”的存在。

傅上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残忍?对碧玺就不残忍?呵,孙思邈早已对麻风病的病理做了详述,疾风不出五种,即是五风所摄,麻风病不一定致死。不过是种病而已,得病了就治——人们为何惧怕?”

他的话虽平淡,眼眸中却掠过不安与愤怒。

傅上星微微闭起双眸,待他睁开,不紧不慢地问道:“我与碧玺之事……易公子是何时起疑的?”

“最初那晚,我与你在医馆相见。桌上燃着红烛。若非有患者进门,你是不会点燃它的,太贵了。我淋雨进门却未见人,而红烛却是一直点燃的。你知道我会受伤,你在等我。”

傅上星惊讶道:“只凭借一根蜡烛就……”

“当初只是好奇而已。后来发现小泽夹在书中‘乾坤何处去,清风不再来’的字样,这种诗不适合这样的女子,显然指的是夏乾的表字。”

提及曲泽,傅上星眼里微微闪光,良久才道:“她喜欢夏公子,我知道。”

“记得我与先生见面,问过先生名姓的问题。本家姓傅,但是非医药世家却取了傅上星为字,而傅上星是一个穴位。我当时笑言猜测小泽姓曲,竟然猜中。这也是因为曲泽穴的原因。很好解释,先生行医,你与小泽的名字都是你取的,都是穴位名称。”

傅上星挑眉:“这有何干?”

“我生来就喜欢猜测,多数猜测并无根据。你为自己取名,而且是在你学医之后。有可能小泽与你是在那之后认识的。你与小泽毫无血缘关系,不同姓名却同种类,显然两个名字皆是你行医后取的。论性格,小泽与谷雨很像,并无很强的尊卑观念,还有同样的机灵,这是因为她们生长的环境类似。性格多决定于人的早年经历,虽然早年生活艰辛不尽如人意却有兄长的守护,这是谷雨的生长环境。如果小泽与她类似,那么必然也有一位如同兄长一般的人守护小泽,可见你与小泽当真亲如兄妹。但有不可忽略的一点——你们不是亲兄妹。”

傅上星眉头一皱,易厢泉接话道:“恕在下唐突,先生英俊多才,小泽可爱而且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年龄相配且性格相投,毫无血缘关系但是长久相处,为何不生任何情愫?小泽喜欢夏乾,而先生也对小泽没有男女之情。这就奇怪了。”

夏乾听到这儿吃惊了:易厢泉这个人整日都在想些什么!

易厢泉倒是不以为意,继续说:“只是我的胡思乱想而已。其中有种极大的可能,那就是双方都有爱慕的人。小泽的情感易于体现,可是先生你呢?初次见面,我只闻到药的味道,你身上一点脂粉气息都没有。”

傅上星本是愣住的,突然就笑了:“易公子真是……”

“先生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先生相当出色,所认识的女子也不会差的。先生兢兢业业,那么你的心上人多半是行医时遇到的。如今的女子通诗词的不少,有才艺的也不少,性格温婉的也很多,但是限定在庸城却少了。如果先生真有爱慕之情,为何不去见情人?为何隐藏得毫无痕迹?我打听过,大家都不知上星先生有什么喜欢之人。如果我的假设都成立,那么先生必然与此女常见。如何常见?久病才能常见。为何不见?死去才能永别。”

夏乾这时趴在木板上,心情却激动不已。这种媒婆才会关注的男女之事,居然被易厢泉这木头看了个透,还乱点鸳鸯谱,点来点去居然点到了点上。

“这是我在事发前闲来无事所想,也没有拿它放在心上。毕竟可能性太多,说不定你只是不喜欢女人。”易厢泉本想开个玩笑,可这玩笑开得也太尴尬了一些,随后接口道,“但是我耳闻碧玺之事,才突然有所怀疑。她符合所有的条件,但是身份低微。我这几年行走江湖倒是积攒了一些看人经验,人与人常在一起,观念也会彼此互融。小泽不重视身份地位,这显然是受了先生你的影响。一个好的郎中,自然不论病人的身份一律接待——如此,你与一个青楼女子不顾及身份地位毅然相恋的可能性真的不小。”

傅上星抬头,漆黑的双眸中除了诧异还显出钦佩之色:“人心难测,易公子虽然年轻,竟可看透人情,猜透人心。”

他啧啧一声,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易厢泉没有接受他的褒奖:“这未必与年龄有关。我这种猜测实在浅薄至极,甚至可谓无聊透顶。但是除此之外,可疑的还有红信的名字。”

傅上星有些讶异。

“红信的名字是碧玺起的。这本是预选名,但最终碧玺弃之不用,是因为‘红信’本身的用意不佳。红信、碧玺、鹅黄、湛蓝,乍看之下皆为颜色,实则不然。红信是一种石头——红信石,先生有什么联想吗?碧玺给红信起名字的用意,本想指代颜色,然而红信石可以制成一种剧毒之药,民间叫砒霜,也是鹤顶红。”

夏乾听得瞪大眼睛。易厢泉那日口中喃喃“砒霜”二字,竟然是这个意思。

傅上星苦笑,垂下头去:“易公子翻过我的药石书籍?连这都能被你看见,我实在太小看了你,居然留你住在医馆。”

傅上星此时显得轻松许多,而易厢泉一如既往地淡笑。月上中天,冷冷清清。院子里看似两人,实则三人。夏乾窝在角落,越看越紧张。

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放箭?反正傅上星是坏人,倒不如……

只见易厢泉轻轻将一只手背后,不易让人察觉地动了动。夏乾看明白了他的手势。

不要轻举妄动。

好,好!不动就不动!夏乾咬咬牙,收回了弓箭。他已经冻得直哆嗦了。

“先生的医书,我这几日一直在看,显然碧玺是知道红信石的用途的。但是一个青楼女子为何知道这个?也许是为了起名字特意借阅的书籍,也许是凑巧看了某本医书得知,也许是有人告诉她的。若说诗词,烟花之地感叹风花雪月的诗句不在少数,青楼女子都会。而药理之类的书籍与知识,又能从哪里得来?一个被隔离的妓女能接触什么人?答案当然是郎中。先生博学,碧玺好学,可见先生并不是看完病就速速离开的,二人谈论诗词、药理的可能性很大。如此一来二去更加证明了……”

微微起风吹皱一池湖水,微光粼粼,风吹上身却觉寒冷。夏乾收了收肩膀,他此时明白了一点,易厢泉若是诚心给人做媒,定会叫这全城媒婆都丢了饭碗。

想必傅上星也惊讶于易厢泉的这种识人功力:“易公子……到底是什么人?”

“就是一个算命先生,有时也帮忙破些小案,取赏金。”易厢泉坦然笑道。

傅上星惊讶:“早知市井传闻,但我仍未料到你真的是以算命为生。”

“其实只是个管闲事的人。”

“本以为算命先生都是带着八卦图招摇撞骗的。”傅上星喃喃。

易厢泉从怀中拿出曲泽给夏乾的绣帕,又拿出碧玺的绣帕:“两块帕子的针法类似。也许通过你,碧玺将绣法变相地告知了小泽。这些都是很小的事,星星点点,矛头却全都指向你。难道先生以为,我只是因为怀疑你和碧玺的关系才在此地等你?根本不用怀疑,我刚才已经问过水娘了,我所言句句属实。”

傅上星呵呵一笑:“听易公子的口气,似乎了解的远远不止这些。”

易厢泉嘴上笑着,眼里却有说不出的寒意:“先生知道碧玺……是怎么死的吗?”

傅上星坐在井边,听到这里轻微地摇晃了一下。夏乾看不清他的表情,而他也没说出一句话。

易厢泉看着他,目光很是犀利:“我猜,你不知道她怎么死的,只是知道了她尸体的下落。如果先生想知道真相,那么只能从我这里得知,并且我一定将我所知道的全部告知你。”易厢泉突然冷冰冰地道,“因我什么都清楚,包括红信染上疾病的事,还有她焚烧麻贲叶子一类药物的事。”

傅上星突然泛起哀凉的笑意:“我早就不配做一个郎中。请易公子从头至尾讲述,我……洗耳恭听。”

他话音落下。朦胧之中可见夜行鸟飞过的影子,像一团黑影般悄无声息地划过天边。它们只是一闪而过,又飞进无边的黑夜里,再也寻不到踪迹。

露珠无声地凝结在即将败落的树叶之上,悄然滴下。易厢泉所站之处被月色洗得发白,如同他不肯脱下的白色孝服一般清冷。他缓慢、略带沉重地吐出真相:“若我猜得不错,杀了碧玺的人就是红信。”

夏乾大惊。傅上星安然地坐着,并未有一丝反应。

“碧玺失踪的当夜,夏乾他们听到了碧玺惨叫——源于过度的痛苦或者惊慌。就在短时间内,碧玺失踪了。她去哪儿了?湖里。这是最有可能的,但是却被认定为不可能,因为湖上结冰。但是来年金莲花开放、湖中有她的东西却没有尸骨,至少证明了她在湖里,或者说‘曾经’在湖里。”

听及此,傅上星轻颤一下。

“那么问题就此产生,她怎么掉进去的?显然是掉进湖心,而且是在短时间掉进去的。四周冰面完好,没有人破坏和走过的痕迹——夏乾一再肯定过。如果应了水妖的传说,那么水妖会从湖心出来,蛇形的妖怪脖颈很长,可以叼走岸上的人。从空中掠走一个人,虽然听起来不可思议,却很具有参考价值。”

傅上星轻轻皱了皱眉头。

易厢泉的眼中虽哀凉却闪着光:“从空中再到湖中,不破冰面,毫无痕迹,水妖叼起人来,似乎是唯一的可能性。但那并非自然之物,根本不符合常理。

“我想过种种可能性,要把一个人扔到湖中,这可是异常困难的事。速度、高度、角度——要同时满足这些条件,而且保证人不能乱动,乖乖听行凶者摆布,根本是不可能的。而且,何须用这种杀人方法?恕在下直言,只不过是一个患病的青楼女子,她怎么被杀的,不会引来太大关注。而用什么特定工具将人从空中抛出又明显太过复杂,没有实施的必要。

“既然想不通,于是我换个思路,谁有可能做这件事?如果单凭猜测,杨府尹当时在夏乾旁边,水娘与碧玺关系太密切,青楼的一干人等都有嫌疑……但如此细算,红信的可能性最大。她身为碧玺的贴身侍女,与碧玺的关系太过紧密。既然这群人都有嫌疑,那么不妨来假设,如果我假定红信就是杀害碧玺的人——一个弱女子。那么,怎么能满足我的假设?

“再把思路换回来推断,我们还原当时的情景。当时红信一定是和碧玺在一起,在哪儿?房间?院子?当时正好是正月十五,西街人数众多,为何偏偏在那时候下手?当时围墙外一派热闹景象,女子正是爱玩的年纪,自然也不会待在房里,但是一个手脚残废的病人能做什么?”

夏乾一震,下意识地盯着远处那棵高大的树。

“有一种东西深得女子喜爱,尤其是闺中待嫁的小姐。碧玺出不了门,自然可以用此娱乐。正是这个东西,却把她送进……”

“她究竟是怎么死的?”傅上星突然冷冷地发问,他狠狠地抓着石板,眸似利剑,隐含着怒火。

易厢泉淡然地望着远处的树,语气平淡。

“秋千。她们当时在玩秋千。”

傅上星一愣,立即转头看去。

“大概就是那棵树。”易厢泉用手指了指湖边一棵高而粗壮的树,“我让夏乾测量过这个院子的宽度、树高,只有那棵树最合适。关于秋千,我刚刚在酒会上问过水娘,确有此物。如果我的推断没错,当日她们二人正在玩秋千,红信在推,碧玺坐在秋千上。推到一定高度,红信只要用锐利的东西割断一根绳子,比如刀、剪子甚至簪子,秋千就会失去平衡。力道巨大,而碧玺的手有残疾,本身就难以抓稳绳子,在瞬间一定被甩出去。”

傅上星只是怔怔地望着那棵树,树上还挂着短短的绳子。

易厢泉认真道:“先生常来这里,必定知道此地原来是有秋千的。后来消失,至于什么时候没有的,先生如果肯回忆一下,自然比我清楚。那棵树上还挂着绳子,我刚才仔细看过,绳口被割开了,绳子短短地坠下一截。然而重点就在此了。按照夏乾的测量,以红信的身高——开井那日我亲眼所见——如果踮起脚尖也难以到达树木的高度。如果我的推测正确,那么红信当时用什么东西割断了秋千的绳子,割口位置应该比现在所留长度更低,绳子下垂会更长。当秋千一边断掉,碧玺因为被扔出去在空中叫了一声,那么短时间内就会把人引进来。红信的动作必须快。她砍断了秋千的另一边,把秋千板子藏起来,自己也躲起来。此时,水娘进门来了。躲过水娘是非常容易的,可是再接着,杨府尹就带人来了。”

夜很静,易厢泉的声音异常清晰地飘到夏乾的耳朵里。夏乾思考着,觉得易厢泉所言存在不合理的地方。

“的确,我的叙述有难以解释之处。”易厢泉竟然和夏乾想到一起去了,“首先是搜查。杨府尹带了这么多人,难道没发现院子里还藏着红信?再说绳子,留得很长就很引人注目,惹人生疑。最奇怪的是碧玺的尸体。按照常理,如果人溺水,尸体不会当时上浮,以后也会浮起来。但是,碧玺的尸体没有浮起,却在枯井里被发现,那么,一定有人移尸,而且在短时间内移尸。如果我没猜错,红信以前就动过杀人的念头,不过她没有计划。有可能是玩秋千的时候,碧玺的某些言论使得红信临时起了杀人的念头。但是,这种临时起意的做法居然成功了,原因是什么?”

易厢泉看向了远处的枯井:“让红信躲过搜查、有剪断绳子的身高、可以在守卫中移动尸体,这样的人,太少了,正是因为太少了,范围才缩小到不能再小。有人帮助红信。既然是帮凶,那么,很明显了。这就是第一个案子的结果。谋杀并无计划,掩盖罪行者与杀人者不是同一个人。”

傅上星没有答话,他只是从怀中掏出了杯子。他弯下腰去“噗”的一声打开了酒坛,浓香顿时溢了出来。夏乾赶紧拉紧弓弦,生怕他做出什么事来。然而却听到液体流入杯子的哗哗声,傅上星举杯一饮而尽。

酒坛不小,但傅上星只用单手就提了起来。夏乾本以为傅上星是斯文的读书人自然手无缚鸡之力,但从目前情况看来,那可未必。

夏乾看看易厢泉,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如果傅上星采取什么极端措施,怕是易厢泉腿脚不便,根本无法躲避。

易厢泉并没有理会傅上星,继续道:“所以,方千出面了。他负责处理好尸体,红信不久也挂了牌子。但是方千却离开了,其中的缘由我不清楚,但是大致可以想象。方千一向为人不错,能做出这种事——不算是杀人,但也是伤天害理的事,明显是顾念到红信的原因。按照内心推断,一个官差与一个杀人犯在一起,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沦为同类,要么各奔天涯。”

“易公子当真未过而立之年?易公子的某些推断是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上的,而有些却单凭人心猜测,竟然也能说对事实。”

易厢泉对傅上星的夸赞并没有太大的反应:“我不过比夏乾年长几岁。”

夏乾听到此有些恼怒了——别人夸你年轻能干,你却拉我下水,是在炫耀我不如你么?不如就不如,本来就不如,何必提它一嘴呢?

只听易厢泉继续用平平的声调陈述道:“我得到红信写的诗,多数是情诗,但是有《氓》,这是典型的弃妇诗。她与其中女子遭遇有点像,大概是写在方千离开她之后。看那笔迹,如果我猜得没错,那时候她已经得病了,这才握不住笔。”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麻风之症,极易传染,老幼和妇女更容易得病,但往往要长时间之后才会发病。所以,碧玺死的时候红信还是安然无恙的,但其实她早就染上疾病,注定活不长。”

易厢泉的语调沉了下去。杀人事件之于旁观者而言只是场跌宕起伏的戏,然而对于当事人而言却未免太过残酷了。

傅上星慢慢喝着酒,他喝得不快,像是生怕自己喝完了一样。

风起叶落,大片的银杏叶似下雪一般,短时间就铺满了院子。

易厢泉站在地上,像是对着秋叶自言自语。

“红信得了病自然要请郎中,所以你就去了。我不知道你怎么认定红信和这件事有关的,但是你确定是她杀了碧玺。你怎么办?你当然恨到想杀了她,但是你不能。因为碧玺失踪了,无论死活,你都想找到她。天下唯一一个知道碧玺在哪儿的人就是红信——你当时是这么认为的,那时你还不知道方千与此事的联系。就算知道,方千也远在千里之外,所以你残忍地、用各种方式逼迫她说出来。碧玺为人善良,虽然病重,美貌丧失却依然和善待人,还有情郎照拂。然而对于红信而言,碧玺是痛苦生活的根源。要照顾一个麻风病人,不知要用去多少时间精力。旁人看来,这里的丫鬟是靠着双手吃饭的清白人。然而在青楼,她们下人的地位还不如歌舞伎。红信想要挂牌,怕也是因为方千的缘故,这也算一段风流佳话。依照水娘的性子,碧玺不死,红信就得照顾她,一直照顾着。谁愿意耗尽青春来陪一个病秧子?她虽然心有怨气但并未动手,只是日日劳累,日日思念,日日没有希望地劳作,日日在青楼里做地位低下的丫头——这种怨恨归于碧玺,终有一日,也许她们谈到了什么,触及了红信心中的怨恨,这才造下悲剧。”

易厢泉轻轻闭起双目,道:“干燥的草堆是容不下一丝火星的,一冲动就会燃起大火。”易厢泉的语气突然加重了,似是告诫一般看了看傅上星,像是将话说给他听的。“红信挂牌不久,情郎已去,她也发病了。她还年轻,却整日被关在一个破旧的房子里,没人说话,没人听她的倾诉。身体残疾、病痛终日折磨,姐妹被自己杀死,恋人离开,无亲无故,水娘对她也不太关心,唯一和她有外界联系的人却是自己的仇人——你。先生不用惊讶,红信不傻。她当然知道你要害她,但是她没有做任何反抗。她反抗有什么用呢?你给的致幻药物,她没喝,倒在炉子里烧掉了。因为她心里还残存着信念,她不能死。红信知道如果把碧玺的所在地告诉你,那么她自然活不成。”

傅上星突然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她这么苟且地活着,到底是为什么?其实你和她是一样的人。”

“你想说,因为我们都是杀人犯?”傅上星淡淡问道。

“不,”易厢泉摇了摇头,“你想找碧玺,她为了等方千,双方僵持着,说是为了爱,倒不如说你们都是自私的人。”

傅上星没有答话,像是默认。

易厢泉语气加快:“你按捺不住,于是就想到了麻贲叶子的主意。这种药在中原不常见,焚烧、食用都会使人对这种味道上瘾。红信孤独无助,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对这个东西上瘾并不奇怪。只要让她在意识不清醒的时候说出碧玺所在的地点,你的目的就达到了。”

“不久,方千回来了。一切一切,就从城禁开始。方千回到庸城,红信自然想见他。飞鸽传书,这是她喜欢养鸽子的原因和唯一目的。但是在这之后的种种细节我就不清楚了,先生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简言之,双方因为各自原因,或者某种阻力,”易厢泉别有深意地看了傅上星一眼,“没有见到彼此。”

傅上星继续不断地饮酒,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夏乾把弓箭紧握,有些沉不住气了。易厢泉说了一大车的话,到底何时结束,自己何时放箭,却是一概不知。

易厢泉轻微而缓慢地往前挪动着:“我在最初听到红信跳楼那日,就已经断定,这绝对是一个特别的案子。我之所以说是跳楼而不是跳湖,是因为她根本没有跳入湖中——纵使所有人都听到了清晰的、巨大的落水声。原因很简单,院子太小,经过夏乾的测量我才知道——跳湖距离不够。”

夏乾一愣,他知道碧玺跳入湖心距离明显不足。然而测量之后才明白,楼高不过两层,即便能落入湖水中,这样跳下去,摔不死,溺不死。

“这一点真的是奇怪。她选择了一种暴露于群众目光之下却难以让人看到自己尸体的方法。而她的目的单纯明了:她想见方千,却没脸见方千。她忏悔,她没有勇气活下去。显然只有一种方法,死前或死后见方千最后一面,最后与碧玺葬在一起。”

听到“碧玺”二字,傅上星又轻轻颤抖了一下。

“那么红信是怎么死的?夏乾在楼下发现了碎瓷片,阳台上的栏杆上有什么东西碰掉灰尘的痕迹。仅凭这两点,就完全讲述了她自杀的全部。红信跳下楼去,接着传来巨大的落水声。她没跳到水中,那么她去哪儿了?落到地上?显然不可能。她是用东西系在自己身上,也许是绳索之类的东西,系好之后就跳了下去。但那落水声音又从何而来?有没有可能是水击在东西上发出的声响?夏乾说过,正对着红信跳楼的地方有碎片,而且土地出奇地湿。那么我们可以模拟出这样的场景:红信腰上系了绳子,她跳了下去,踢倒了盛满水的水缸,水缸倾斜,水哗的一声流下去撞击地面发出声响。部分碎片掉到地上,部分残留在二层。接着,就有几种可能了。第一,红信把绳子系在身上,跳下去之后收拾了碎片,在二层的房间等着方千。第二种可能,红信把绳子系在了脖子上。她跳下,人也吊着死去。收拾一切的人是方千。这就衍生出了问题,红信究竟是吊死,还是服了毒,随后见了方千最后一面才毒发身亡?不论如何,我觉得当时抛尸的人是方千。他是一队人马的统领,行事方便。和当年搬运碧玺一样,抛尸不会引起什么怀疑。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面色苍白,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经历了无法想象的痛苦。背起自己曾经心爱之人残缺不全的尸体,把她扔到井里去,看着她无人祭奠、无人知晓地永远躺在黑暗的井底彻底腐烂。一切由自己亲手所做,怕是一种永世的痛苦。”秋风卷着他的话音渐渐远去。

傅上星喝了一口酒,笑道:“易公子真是厉害。”

“是呀,”易厢泉居然承认了,“我的确比你想象的厉害。这个案件推断到这里,就很不错了。”

傅上星听着听着,突然笑了:“我根本不是案犯,我是清白的。我只是逼迫她说出碧玺的尸体所在,去井边祭奠了一下而已。红信和方千畏罪自杀,是他们咎由自取。”

然而易厢泉拉拢了围巾,皱着眉头,眼神却比秋夜的湖水还要冷几分。

“我该走了,易公子,”傅上星慢慢站起身,带着一丝酒意拍了拍他的肩膀,“结束了。”

“可是事实不是这样的。”易厢泉看着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傅上星惊讶转身,易厢泉慢慢走到井边,开始慢慢讲述。

他很是平静,把红信死去那夜发生的事讲得一清二楚。

红信穿着一身大红的衣服站在望穿楼上。她看了看楼下的人。人很多,大多数只能依稀辨认出一个身形,但是有一个人却显得很是特别。他穿着武服,站在最前头,站得笔直。红信眯着眼,看着那个人。这个人的身影是那么熟悉,隔的距离虽然远,但是她似乎能想象出对方的神态和心情。红信想通过他模糊的身形看到他摇摆不定的心。

她转过头来,狠了狠心,纵身一跃,“哗啦”一声踢翻了楼下的水缸。水流发出巨大的撞击声,而自己也被腰间的绳子拉住。她手脚不灵便,尽可能快速解下绳子,踉踉跄跄走到了井口边上。覆盖在井口的大石早就被推开了,露出了月牙状的小井口来。门外的声音很是嘈杂,脚步声混乱而急促。红信知道,方千就在那些人里面。

她其实不想连累他,但是也许……

红信看了看井口,吸了口气,整个人将身体探过去,一下子跳入井中。

井口不深,但是在井中飞速落下的感觉并不好,而井底躺着的另一具尸体也已经彻底腐败,这也是红信罪孽的源头。红信跌在井底,浑身剧痛,闻着恶臭,有些想吐。她抬头看着井口,井口被大石遮盖住,只留下一道弯弯的圆弧。外面的夜光射进来,圆弧微亮,像是月亮的形状。

周遭嘈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很快地,叫喊声,水声,杨府尹焦急的声音,水娘的乱吼……这些都不是她想听到的声音。

月光很明亮,射进了井口。

很快,一个人的脚步声近了。它和别人的脚步声是那么不一样,这么熟悉。红信的心狂跳起来,她抬头看着井口圆弧形的天空,像是看着天空最美的月亮。

一个人出现在井口,他有着黝黑的脸、浓黑的眉、干净的眼神。是方千,他看向井底,他的脸遮住了夜空的微光。红信抬起头来看着,在这一刻她露出了笑容。她见到他了,他出现了!他会帮她,像当年一样!

“方……”这个字还在她喉咙里打转,方千就换上了惊恐的神情。惊恐,厌恶,嫌弃……这些表情像是字,一笔一画地写在了那张坚毅的脸上,也一刀一刀刻在红信心上。接着,他消失了。就在最短的时间内,大石头被悄然推回到了井上,夜空的光迅速被遮住了。红信难以置信地看着最后一抹夜光从她的眼中消失。她怔了片刻,这才明白自己被彻底丢弃了。

她喉咙动了动,再也难喊出这个名字。井边,方千站定,怔怔地盯着被深草隐藏的井口,气喘吁吁。在一片昏暗的光线中,杨府尹兜兜转转地上前,问道:“有什么发现?”

“没有,杨大人,”方千眼神空洞,脸色苍白,“什么也没有。”

易厢泉站在落叶丛里,安静地讲完这个事件,另外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这就是真相。在拘捕方千之前已经派仵作看过,井口的土壤能辨别出来一道拖长的脚印,证明有人用大力将石头推上了。除此之外,在用石灰处理尸体之前,我委托仵作查了红信的尸体。”

易厢泉看着傅上星,眼底压抑着愤怒:“她是自己跳的井,并且在井底活了一天一夜才死。”

傅上星没有说话,却突然笑了一下,“红信带病,喝这么多药,终日疯疯癫癫是不会想出这么复杂的自杀方法的。一切都是你。你千方百计地从红信嘴里问出了碧玺尸体的下落,”易厢泉看着他,眼里透着强烈的谴责,“等她说出藏尸地点,你就赶紧来到楼下的井口边上,亲自推开井口的石头,你……”

“恨啊。”

傅上星说了两个字。他的声音像是叹息:“我看到碧玺躺在井底这么多年,尸身腐烂,不成人形……我真的恨他们……不过,女人真是好骗。方千本来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和希望。但是他归来之后,二人却没有见面。我同红信说,不妨赌一把,方千见到你会如何。是不顾一切叫人把你从井口拉出来,还是为了掩盖罪责把井口盖上。”

傅上星放下手中的酒杯,看着远处的井口,笑道:“我提前一天,告诉了方千,记得看看井里。他当时不明白什么意思,只以为当年的罪责败露了,惶恐不已。当夜,他看到井口开着一条缝,等他过去看,可算是明白了。可是他自私呀,好不容易从战场上捡回了命,加官封爵,又怎么能和杀人案产生关系呢!他看到井底有红信一定很吃惊。红信看到他也一定很惊喜。”

傅上星顿了顿,突然大笑道:“我就是想让他们体会一下那种感觉。”

远处厅堂里觥筹交错,灯影摇曳,似乎又有缠足舞姬出场,在白棉窗上投下俏丽的身影。这边与那边,似乎不属于同一世界。

夏乾在一旁愣了半天,冷风吹来,吹得他心底异常寒凉。

“你承认了?”易厢泉眉头一挑。

“为什么不承认?方千的死也是我造成的,我把砒霜给了他,告诉他,红信石可以做成砒霜,如此死法自然不错。”

听到这里,易厢泉像是舒了一口气:“你全都承认了,你愿意向衙门投案?”

傅上星一怔,不可思议地看他一眼,随后哈哈大笑。他仿佛听到了今夜最大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格外刺耳,直到连眼泪也笑了出来。

“衙门?你要我去衙门投案?碧玺出了事,那群狗官管过什么?破案了吗?我当年想给碧玺赎身,水娘不肯,开口就是一百两银子!其实是指望着我医术高超,能把碧玺治好再去接客!可笑,多可笑!我拿着凑齐的一百两银子去找杨大人当说客。你知道他怎么说?他一听是赎妓女,连我喜欢谁都不问,语带嘲讽,说玩玩就得了。他那个神态,我至今都记得!一来二去,把银子也扣下了!”

他字字锥心,声音发颤。风越发大,吹起他的衣袍飘扬在黑夜中,如月下被风吹散的云。“那年冬天,碧玺去世,尸骨无存,我和小泽是怎么过的?医馆难以维系,吃住都是问题,小泽偷偷跑去夏家借钱……我、我还有什么?易公子,我的那点感情在旁人眼里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

夏乾在一旁愣着,心越来越凉。他在傅上星的话语中听到了别的信息。自己的母亲开始张罗让曲泽过门,就是从那年冬天开始的。自己往外借钱,欠条堆成山也不会去看它一眼。而母亲借钱,不是借,而是一场人钱交易。在银钱和地位的作用下,曲泽对自己单纯的喜爱在旁人的推动下逐渐变质,变成了一个是否“娶妻”的可笑问题。这个“妻”是夏家用银子买的,为了管住自己,为了传宗接代。

夏乾彻底僵住了,他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心寒过。天空灰暗,落叶飘零,傅上星整个人也像飘零的落叶,眼中看不到任何神采。

易厢泉垂下头去,没有再说一句谴责的话,不知道是不想说还是说不出来。

他慢慢地、不引人注目地向后退去,这动作引起了夏乾的注意。经过刚才的一切,夏乾彻底想明白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不是保护易厢泉。

傅上星只手把杯子灌满酒,静静地摆在井上。随后又从自己的里衫中拿出一只杯子,又倒了一杯酒。这第二个杯子,与第一个没什么区别。一般人都把东西放在怀中,但是这杯子是从里衫掏出来的。易厢泉突然向夏乾这边看了一眼,夏乾立刻会意。

傅上星稳稳地端着酒杯,欲送到唇边。夏乾拉紧弓弦“咻”的一下,就听见玉器破碎的声音。傅上星诧异地后退一步,只是一瞬,原本握杯子的手已经空空如也。

傅上星诧异地向左手边看去。杯子早已支离破碎,被巨大的冲力带到一边的地上,只剩下满地的碎片。

一支箭插在了酒坛上。

不,不是插。这支箭穿透了酒坛,几乎完全没入,只剩一小段羽毛露在外面。

酒坛裂开了一道小缝。箭上的羽毛还在微微颤动,霎时,酒坛发出一阵“嘎啦”声。插箭处的缝隙正在逐渐变大、变长,像一只黑色的长虫爬过酒坛。酒坛受不了压力,一股股细流从缝里拼命地挤出来。

“咣啷”一声,酒坛碎了,香气弥漫。

这箭就如同那日青衣奇盗射向水缸的弓弩,然而此箭力度与弓弩一样,但这却是人力所射。

傅上星难以置信地盯着酒坛,随后向反方向望去。夏乾慌忙躲起来,傅上星却笑了:“‘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同飞将军李广一样的箭术……夏公子不必躲了。”

夏乾听到这话,也不知该不该移动了。傅上星冲易厢泉一笑:“多谢易公子了。”

他声音温和,语气如同春日明媚的阳光。易厢泉大大地松了口气。

“易公子怎会知道我要饮酒,而且第二杯酒杯上涂了毒?”

“我不知道,但我估计一个郎中的自尽方式也只有服毒。况且庸城郎中极少,你是最好的那位。你服毒,基本来不及救治,也难以救治。”

“那易公子怎不怀疑我的酒中有毒,却知毒在杯中?”

“你没有听完真相,在我叙述完之前是不会寻死的,但是也不排除你服用过慢性毒药的可能。所以,我今日在医馆便关注你的饮食和饮水,连你身上的药包、药丸都检验过,在大厅里你没能走出我的视线。尔后来我来到这里,也继续让人盯着你。你带的酒——从医馆拿的,被我换掉了,”易厢泉笑道,“你不该让我住在医馆的。”

“那么,这个杯子呢?”傅上星眉头一皱,端起第一只酒杯。

若是他将身上的第一只酒杯涂毒,易厢泉也无可奈何。

哪知,易厢泉微微一笑。

“被清洗过。”

傅上星吃惊:“杯子我一直贴身放着,两杯皆藏于怀中,一个在里衫,你们不可能换走;一个在外衫,也不容易掏出。从我怀中拿杯子却不被发现……谁做的?”

易厢泉迟疑了一下:“本想让侍卫去做的,而后听说西街某人自愿去换杯子,而且保证不被你发现,我便同意了。”

“天啊……”傅上星叹气,“易公子是打定主意不让我自尽。”

“对。”易厢泉的回答简短而有力。他站着,手中的拐杖仿佛与大地的血脉相连,坚强无比。

“为什么?”

“你没资格。”

“此话怎讲?”

“自杀这种行为,不高贵,不壮烈,不体面。它和谋杀的本质是一样的,都是人世上极恶的行为,都是在用暴虐手段夺人性命。你举起刀、举起剑、举起毒酒杯的时候,你就是一个懦夫,这种行为是对生命本身最大的侮辱。”

“为何不在医馆对我说出真相?”

易厢泉只是叹了一口气。

“矛头全部指向你,我却没有直接证据。西街一案,你没有动手行凶,没有出现在现场,但是你却去西街的巷口目睹了一切。你犯了案,唯一的证词就是你口中的‘急诊’。”易厢泉盯着他,目光如利剑,“先生,在青衣奇盗盗窃当夜,你是接了急诊才去的西街。你接的是谁的急诊?红信用生命下了赌注,不会再去请你这个仇人坐诊。是有其他人前去请你坐诊吗?妓女?小厮?如果有的话,你现在告诉我,我马上去核实。”

傅上星一愣,苦笑一下。

易厢泉摇头:“根本没有人去找你。你那夜没有急诊,是你撒了谎,丢下受伤的我,自己主动去的西街。你要亲眼看看红信是不是从楼上跳了下来。你撒了两次谎,一次是对曲泽,一次是对前去找你问话的夏乾。如果你不希望我把曲泽也叫到官府做证,请你主动去衙门认罪投案。”

傅上星有些讶异:“易公子说了这么久,竟然真的只是为了劝我投案?以前,有很多人劝我不必对案犯浪费这么多口舌,这是没有意义的事,直接把恶徒送进衙门就是功德一件了。至于日后的刑讯、逼供,都只是官府的一种例行手段,”易厢泉看着傅上星的眼睛,恳切道,“但我从来都不这么认为。人人都有心,哪怕是案犯也有。只要把真相讲述清楚,案犯都可以接受自己不光彩的过去,坦然面对罪责和惩罚,这才是‘伏法’的本意。我游历七年,解决案件几千起,那些案犯从不恨我,只有一个人扬言要报复我,他还是个疯子。”

外面的厅堂里传来一阵刺耳的笑声。那里歌舞声鼓点声不绝,似乎所有人都醉倒一片,笑成一团。男男女女叫喊着,在一片诡异的热闹气氛中大笑。

后院的三个人都没说话,只觉得这种声音格外刺耳,从耳朵刺到了心底。

易厢泉垂下头去,没再多言,觉得这些嬉闹声分明是最大的讽刺。

灯笼在风中微动,幽幽地照射着深绿的树木,灯影摇晃,像是在叹息。傅上星走上前去,轻轻摘下灯笼,像是摘下心中的灯火,像宝贝一般捧在手里:“大盗横行,肆意妄为,虽然只偷不值钱的小物却让朝廷颜面无存。朝廷用了这么大阵仗去围剿,派了这么多精兵去抓贼,可是想当年,没有派一个人来查西街的案子,一个都没有……一个都没有啊。”

傅上星看着易厢泉,眼中竟然没有一丝恨意:“易公子,只有你。哪怕剩的时间很短,哪怕只是妓女失踪,哪怕你受了剑伤血流不止,你也会出面查案。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事,但我知道,如果你真的相信官府,你就会带着官府的人像围捕方千一样围捕我,一切等到入狱再谈。但你看到了,方千被捕,所有的人都很高兴。只要任务完成,案子了结,他们根本不在乎抓了谁,哪怕抓的是自己人。易公子,你和官府的那些人不一样,我真的希望,我是真的希望……”

他看着灯笼,热泪从眼中流下:“我真的希望你能早点出现。碧玺被害的那年冬天,如果你能出现在庸城,红信和方千可以受到惩治,碧玺的尸体也会被找到,她就不用躺在井底这么多年……”

他怔了怔,突然笑了:“我不会去衙门的。我不去,我不想去。”

易厢泉的脸色难看了起来,看向了旁边的夏乾。

“你请夏公子来,一来是怕我自杀,二来也是等我承认犯下的罪故而做个见证。我不在乎名节,说我是杀人恶鬼,我也毫不在乎,但是曲泽在乎。”傅上星抬头看了看夏乾,眨了眨眼睛,“这件事有个更好的解决方法。你们……就和她说我是为情所困,好吗?”

傅上星笑了一下,有些意味深长。突然,他袖子一甩,重重地打在酒缸上。本来斜斜地倒在地上的酒缸又滚了几下,残存的酒一下子流淌在井的四周,像一只伸展开来的手,以恐怖的速度张开了指头。酒香瞬间弥漫在空气中,把这口枯井包裹得严严实实。

瞬间,夏乾的心突然抽搐了一下。

易厢泉一下子僵住了,他刚要抬起手,像知道要发生什么,也像要挽留什么——

只见傅上星瞬间把手里的灯笼摔在地上,“呼”的一下,竟然燃起了熊熊大火!

夏乾一下从楼板那儿跳出来,但是眼见火光瞬间就包围了傅上星和那口井。酒的浓度太高,在周围一洒,太容易起火。附近全是野草和飘下的银杏叶子,有酒做引物,一下子就可以点燃!

夏乾想去把傅上星拉出来,可是距离太远。他下意识地望向易厢泉。

而易厢泉站在那里,像是不能动了一般。

“你怎么回事!快救火啊!你身后就是湖……”夏乾疯了一样地喊着,可易厢泉就是不动。他脸色苍白,像是见到了毕生最害怕的东西。

夏乾愣住了。

易厢泉怕大火?他居然也有害怕的东西!

夏乾立刻跳到易厢泉边上,把他连人带拐杖,一个趔趄拉开推到湖边。他想找东西盛水泼过去,毕竟井口和湖水是有距离的,烧不过来,但是水也过不去!

四下一看,夏乾急了,周围没有盛水的东西!

眼见火光中傅上星的影子似一道黑烟,要随时消逝而去。他咳嗽着,同时似乎仰头吞下了什么东西,突然倒地了。大火一下子就包围了他,快速而又猛烈,就像吞噬了周遭的草木一样轻而易举。

夏乾震惊,难道傅上星手里还有药?一个郎中躲过搜查身上带着毒药,这简直易如反掌。易厢泉怎么也防不住的。

火越来越大,就像是要烧上天空去。屋内的嬉闹声仍在继续,似乎没有人发现后院到底发生了什么。

傅上星再也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夏乾很是绝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看了一眼易厢泉,想问他到底要怎么办!

然而在浓烟和热浪中,易厢泉颓废地跪坐在地上。他脸色惨白,双目空洞,像一只失去魂魄的残破木偶。他脖子上的围巾滑落下来,露出一道红色的疤痕。

“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事,但我知道,如果你真的相信官府……”

傅上星的话在易厢泉耳边回响,一下一下地燃烧着他有些残缺的记忆。

慢慢地,他浑身开始颤抖,仿佛回到了童年的一个梦魇里。

第九章 幕后真凶终现形
从前有座山。

山处于洛阳城郊,没有名字。多年之后,山神将它悄悄地搬到别处去了。而山下有一条江,江也没有名字。

太阳似乎刚刚撤掉最后的红霞,只留得西边天际的一丝猩红,随即堕入黑夜。江畔的渔火燃烧着,夜色逐渐将湖面包裹起来,隐隐约约地,能看到江面上一条破旧的渔船。

一个老翁坐在船头,嘴里叼着根嫩嫩的芦苇秆。打鱼人都是用网的,他不是。他只是剥着嫩生生的芦苇,之后拴上绳子放入水中。

这种鲜嫩野草的气味,对于鱼儿有致命的吸引力。

老翁闭起了眼打盹儿,但似是未睡,仔细看,能看到他眯起来却发亮的眼睛。

忽然间,只听水面发出一阵轻微的扑腾声,竟有鱼儿上钩了。

老翁咧嘴一笑,猛地一下提起芦苇秆,一条小小的、漂亮的鱼被钓了起来,上面还闪着金光。

“好漂亮的鱼!不吃了,给你养吧!”老翁看着鱼,回头爽朗大笑,他面朝江岸,但是江岸上黑黑的一片,根本看不到人影。

“喂,你快过来看看!”说着老翁又是一阵笑声,他扬了扬手里的鱼冲着黑暗处喊道,“别藏了,出来吧!偷看啥呢?要不等下鱼就死了。”

这时,江畔突然冒出一个少年,他好奇地张望了一下,犹犹豫豫蹚着水过去了。

“哟,别蹚水过来,衣服脏了,师母会怨你的!”说罢老翁轻转船头,慢悠悠回了岸。

少年止步了。渔火中,他看起来有点瘦弱,十一二岁的样子,个子已经很高,模样清秀,穿着浅色的长衫,脖子上围了一条围巾。他板着脸,缺少少年人的活泼,可是双眼充满了灵气,双目的神采比渔火更加明亮。

老翁下了船,把鱼给了少年。鱼略带金色,像是富人家养来赏玩的,很难想象江水中有这样的鱼。

少年接过鱼,迅速弯腰放入水里。

“哟哟,好端端的为什么放了呢?”

“为何不放呢?”少年用他清澈的眼睛看着鱼,鱼儿在水中扑腾一下,慢慢地游到湖水之中。

老翁一撇嘴:“拿去养着不好看吗?金的呢。”

少年摇摇头:“总有金色的东西,我又何必都据为己有?这鱼这么小,小鱼是不应该钓的,它应该游回去找它爹娘。”

少年沉默片刻,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问道:“你怎么钓的?”

他仰着脸,带着一丝好奇。

老翁笑道:“用芦苇啊。”少年一脸不信,老翁又道:“你觉得钓不上来吗?”

少年哼一声:“芦苇太过柔软,根本承受不住鱼的力度。”

“哈哈,你小子不懂。芦苇这么软,却是有韧性的。打结,要像发丝一般精细,鱼儿可以恰好咬住,也可以正好卡喉。”

少年低下了头,用脚踩踩水花,哼一声道:“我不信。”

“我昨天教了你什么?背下来了吗?”

“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少年哼唧道。

老翁弯腰开始装篓,慢吞吞道:“蛇打七寸,苇也如此。在适当的地方曲折,在适当的地方缠绕,苇也可以变成钩,这是人为。生老病死,旦夕祸福,人看似是不能违背自然的,但是可以通晓自然规律做出改变,这是人类的胆识和智慧。傻小子你懂吗?”

少年头一偏想了想,随后低下头没说话。

老翁把手里剩下的芦苇递给少年:“不信天命,但信人为。回去自己试试就知道,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少年接过芦苇,这是老翁递过来的一根特殊的芦苇,从鱼的嘴里拔出来,还带着血丝。它不长,上面有一个细小的结。不像吉祥结,长得竟然像龙须钩。

少年痴痴地看着,而老翁却突然开口了。

“厢泉啊,你知道你名字的含义吗?”

少年点点头:“我只听师母说,厢泉,是师父酿的一种酒。我的姓取自《易经》。”

老翁点头,又顺手拿起一根芦苇。

“厢泉酒,这是东厢房的泉水所酿的酒,很普通。以泉为名,酒却是本质。执着之心如烈酒,淡泊之性如清泉。我希望你不骄不躁,永远沉下心去追你所愿。你师父我一辈子就待在这乡下破屋子里,研究几本破书,不想做大事。可是你……不一样。过几年之后,师父老了,走不动了,你就替师父出去跑跑。”

少年愣了一下,芦苇在他的手中随风摇摆。

“我……去哪儿?”

老翁慢悠悠道:“中原,西域,想去哪儿去哪儿。”

“我不想去,我就想当个郎中,治病救人。”

少年说得很认真。

太阳早已隐去了脸。月下湖光山色如画,渔火闪亮,芦苇低语,这种景色深深地映在少年的明亮眼眸里。他看着小舟,看着湖水,认真地说着:“当郎中可以救好多人。”

“好是好,可是学医救不了宋人。”老翁调皮地眨眨眼,笑着继续道,“厢泉哟,你这孩子,其实聪明得很。聪明的人,通过一朵花便可知晓时令,通过一滴水就可以看到海洋。你的洞察力、联想能力、推理能力,远在同龄人之上。”

少年嘟囔一声:“我怎么不觉得……何况,这些所谓的能力,并无用处。”

老翁哈哈大笑,惊得岸边水禽一下子飞入夜空,似要穿月而去。

“有无用处,他日便知。但你要记得,聪明归聪明,正义仁爱之心断断不可缺,记住没有?”

少年不耐烦地应了两声。

老翁满意地点点头,背起鱼篓。师徒二人踏月归去。

“师父,”少年突然开口,看着江畔的点点渔火,“如果我真的这么聪明,我为什么记不住以前的事?”

“五岁以前的事吗?这谁记得啊?”

“我只记得一场大火。”少年停住了脚步。

师父也停住了脚步,似乎不想让他说下去。

少年木然地看向江边的渔火:“一场大火,之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师父,我从哪儿来?我的爹娘究竟是谁?他们是不是遇害了?凶犯是谁?官府没有查出来吗?”

渔火沉默地燃烧着。师父背着鱼篓,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少年若有所思,却不再发问了。

天应该已经亮了很久了。只是今日秋雨蒙蒙,天空灰暗,洛阳城的清晨就来得晚了一些。小贩、官差、行脚商人似乎都没有早起的心情。

衙门的鼓响了。

“咚咚咚”,击得沉稳而有力。

值夜的衙差被鼓声惊醒,揉揉眼,暗骂了一声。

一般清晨击鼓都是急事,报案人在惊慌失措中一通乱敲,但今日的鼓声却敲得格外镇定。

衙差推开大门,惊讶地看着门口的鼓。

鼓前面放着一个小凳子,凳子上站着个小孩。

“谁家的孩子!没爹没娘吧,敢来官府胡闹——”

衙差见过太多这样的孩子,只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勤快”的孩子,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冒着细雨来恶作剧。

再一看,小孩的衣服全都湿了。似乎是走的山路,脚上全是泥。他的个子不像成年人这么高,够不到门前的鼓,所以搬了个馄饨店门口的长凳,踩在上面击鼓。

小孩转过头来,十一二岁的样子,消瘦,但是眼神却显得沉着冷静。他放下鼓槌,下了长凳,行了礼:“有冤要申。”

他的举止不像个胡闹的孩子,姑且称为少年人。衙差一惊,思忖片刻,看着他被雨水打得狼狈不堪的小脸,有些心软。

“你进去到屋里站一会儿,等府尹大人起了再说。”和一个少年客客气气,衙差摇摇头,觉得自己疯了。

“府尹大人是个好官吗?”

衙差不知道他会这么问,只得敷衍道:“是吧。他常说自己是。”

少年很满意地点点头,进了门,很守规矩地站在门房的屋檐下。衙差想接着打盹,但又好奇:“你姓什么?家住哪里?可有亲人?有冤要申?”

“我叫易厢泉,家在城外山上,没有亲人,有冤要申。”少年答得中规中矩,却显得丝毫不热情。这样的谈话方式让人接不起下句。衙差架着胳膊看了他一会儿,也没问什么,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不知少年在屋檐下站了多久,府尹大人终于醒了。

待人通报之后,少年被带到后堂。府尹大人穿着随意,显得有些不耐烦。

“你有什么事?我很忙——”

“不上公堂吗?”少年看着大人,沉稳得像个成年人,“我有案要伸冤。事关我双亲被杀一事,望大人明察秋毫,重审旧案!”

府尹大人眉头一挑。案子先不提,但根据他多年的为官经验,这孩子谈吐不俗,往往出身富贵人家。他只怕孩子来头不小,心头一紧,忙问:“你父母是谁?”

见大人热心起来,少年有些激动:“不知道。”

大人眼睛一瞪:“不知道?不知道报什么案?”

“事发七年之前,我太过年幼,实在是记不清楚。只是知道父母居住地,位于现今司马大人宅邸附近。若您查查卷宗,也许可以查到当年一场大火——”

大人眉头一挑:“你父母认识司马大人?”

“不知道,应该不认识,可是我师父认识。”少年有些着急,“我只知道师父当年在洛阳会友,陪着司马大人去看新宅,偶遇大火,把我从火中救出来……”

“你师父是谁?”

“邵雍。”少年低下头去。

大人“哦”了一声,清醒了几分。案情不重要,知道孩子背后有谁才重要。邵雍是当今有名的理学大家,虽不做官,却与朝中重臣有些来往。大人盘算一下,问道:“那你师父怎么不来衙门说这件事?”

“他和我说,都过去了,火灾只是一场意外,让我向前看。”少年突然抬起头,扯落了脖子上湿漉漉的围巾,露出了一道红色的疤痕,“我虽然记不清楚,可是这疤痕却是铁证。这是利器所伤,而且我隐约记得有人……反正就是有人进了我们家!肯定是他放了火,这根本不是意外!”

大人卧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挠了挠胸口。

就凭这孩子的只言片语,一个正常的、理性的成年人很难当回事。七年前的宅子着了火,即便不是自家人不小心酿成的意外事故,也很有可能是小偷小摸闯空门被主人发现,情急之下打翻了油灯。简言之,这就是个小案子,甚至不是案子。

“你是自己回家去,还是等着你家人来接你?”大人吐了一口气,尽量很和蔼地讲话,“要是你师父来,你就先去吃些点心。”

少年的眼神冷了几分。

“你不打算查?”

“这种小案都不会记录在册。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若是有亲戚知道这事,也会来寻亲的。可是……什么都没有。”大人伸了个懒腰,走出门,背着手看着门外的秋雨。

“我懂了。这件事对你而言是小事,微不足道,不足挂齿。只是,百姓的事无小事,官府的存在就是为黎明百姓、为天下苍生谋福祉……”

“你这话都是从哪里学的?”大人好歹是个进士,最讨厌有人说教,还是被一个孩子。这一番话激起了他内心的文人傲气——即使这傲气已经蒙上三层灰了。他皱皱眉,招呼少年过去,想教训少年一番:“官府,为国而生,因国而存在。你看见花园里那面墙了没有?旧了,要塌了,我们只能保证那个墙不塌。懂了么?不塌就行。至于那些小裂缝,让它裂去。”

他说得通俗易懂。易厢泉顺着他手指的地方望去,墙面淋在雨里,死灰一样的颜色。

“你……不管了?”

“我没有管的必要。”大人怒极反笑,心想,我连和你说话的必要都没有。

“你不是个好官,”少年很是平静,“你眼里的小事,是百姓一生的大事。墙上的每一道裂缝,都是别人生离死别的痛苦。”

府尹大人一愣,从来没听过有人敢这么说自己。也许是心血来潮,今天和这个聪明孩子多讲了两句。可是这个孩子句句不饶人,自己自恃涵养甚高,也终于忍无可忍了。

“带他走。”府尹大人朝下人说着,生了一肚子气。本来想说“带他滚”的,想了想孩子的师父,还是没说出口,又气不过,遂冷笑道,“你现在还是一张白纸,有很多棱角和缺角的地方,日后你的棱角会被磨平、缺角会被填满,但你无论如何都要先学会做人,长大之后也不要自以为是。”

少年很聪慧,马上听出了他的意思。少年吸了口气,仰起脸直视他,仿佛自己已经长大了。

“我想给天下人击鼓鸣冤的机会,我想让坏人绳之以法,我想让死去的冤魂得以安息。我何错之有?错的是你。”

不等大人发话,也并未说一句道别,少年猛地转身,抬头挺胸出了府衙。可是天却并没有变晴,雨依然在下。他走着走着,突然委屈地哭了,整个人像一只失魂落魄的落汤鸡。

顺着大路走,要走很久才可以去城郊。再顺着小路走,很久才可以到达半山腰。少年哭着走了很久,鞋子上全是泥土,身上冷冰冰的。

苏门山在雨中显得格外青翠,绿意一片。小溪旁边有一座茅草屋,它在细雨中显得有些破旧。草屋的门口有一个很大的菜园,种着青菜和萝卜。菜园旁边盛开着大片的牡丹花,花下一只小狗在躲雨。

在牡丹花园外面,站着两个人。他们着急地喊着,像是在找人。

“厢泉!”师父和师母看到了他,赶紧跑上来撑起伞,“傻孩子,你去哪儿啦?别哭,回家了,回家了。”

少年赶紧擦了擦眼睛,抬头看了看师父和师母。

他们神色焦急,眼中透着关心,说不定比父母更爱自己。只要有他们在,也许亲生父母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也许三个人可以一辈子在一起。

少年突然觉得很幸福。

易厢泉倒坐在小毛驴的背上,呓语了几句。

此刻,西街后院火光漫天,终于惊动了厅堂里的人们。众人救火、处理后事,等到尘埃落定,早已到了三更天了。

夏乾拽着毛驴麻木地在街上走着,疲惫地闭上眼睛,他太累了。刚才他所经历的事,像是已经过了几日光景一样漫长,却也不敢回想。

驴蹄声嗒嗒作响,夜晚的巷子很安静。烟花巷子那里还有余烟,像是宣告着什么事情的结束。易厢泉趴在驴背上,又开始在梦中呓语,来来回回只有几个词。

爹,娘,师父,师母……

断断续续地,他似乎总在重复这些词。

夏乾扭头看着他,心中免不了暗叹。易厢泉怕火——堂堂易厢泉居然害怕大火!在夏乾眼里,易厢泉虽然有时候故意戏耍自己,但是他聪明智慧,深谋远虑,受过极其特别的教育,不应该惧怕任何东西。

夏乾摇了摇头,踢了一脚路上的石头。

易厢泉不过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和自己差不多嘛。

再看西街的余烟,夏乾总觉得一种恐惧的感觉从心底蔓延起来,他之前的恐惧都与之不可比。他不怕青衣奇盗,不怕朝廷大员,不怕突变的事故。但是他今天怕了,人在生死之间,力量居然这么渺小。

夏家的宅邸已经近了。府前标着“夏”字的灯笼数盏,绵延了整条街道。几个下人在门口巴望,拿着厚的锦缎棉衣,眼巴巴地等着夏乾回来。

夏乾不知怎么的,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停下了脚步,用孔雀毛扫了扫对方的脸:“喂,到了到了。”

易厢泉慢慢地睁开了眼。风微微地吹着街边的银杏叶,乌云散去,留下繁星,细碎如沙地躺在夜空之中。

在一阵阵秋日的凉风中,易厢泉很快认清了今年是哪年、自己又在哪儿。至于梦中隐隐出现的江畔、师父、秋雨、官府、草屋……他揉了揉眼,把这些细碎的记忆悄悄地埋在心底。这些事他很少对人提及,却在心里悄然生了根,长出了荒草。但是如果外界刮起了狂风,荒草被吹动,根茎被拔起,心也有些疼。

夏乾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低声问道:“你还好吧?”

“还好。”易厢泉眼睛闪动了几下,很快回过神来,利索地下了驴,“傅上星希望保留一些名节,不为自己,也为了曲泽。既然真相已经揭晓,人也没了,就不必和曲泽据实相告。”

“那要怎么和她说?衙门那边怎么交代?”

“说他殉情。”易厢泉拍了拍驴子,“你不用担心这些,到时候我去说。你只要嘴巴严一些就行。”

夏乾认真地点点头。大管家夏至从大门内出来问话,夏乾敷衍几句,习惯性地扯了一些谎,便和易厢泉一起进了夏宅。二人进屋坐定,暖炉燃起,热茶滚滚。

夜深,院子中的喧闹声也少了。房内很是安静,二人各有所思。渐渐地,二人的呼吸都平稳了,却都无精打采,屋子里透着一股丧气感。

易厢泉看了夏乾一眼,率先开口:“你在想什么?”

“西街的事只能如此了,可青衣奇盗又究竟去哪儿了?”夏乾胡乱搪塞。

“也只能如此了。”易厢泉答得淡淡。

夏乾把脚跷到了椅子上,眉头一皱:“这次行动的关键就是抓贼,贼没抓到,犀骨筷也没了!你以前不是挺厉害的吗?十六岁那年就破了个大案,这次我总觉得你不可能让贼逃跑。何况他还可能是七年前……”

夏乾很识相地没有说下去。

“没关系的。”

易厢泉居然这么淡然,有些不正常。夏乾不明所以,于是瞪他一眼:“别找借口,跑了就是跑了!”

易厢泉有些不服气:“你这是在怨我?那贼可从你眼皮底下溜掉过。”

“当然,我射中了他,但是他还是跑了!”

“我指的不是这个。”易厢泉指了指他的头,“是谁打晕了你?”

夏乾一愣,他忘记这件事了!

“当时青衣奇盗在院子里偷犀骨筷,我射中了他,之后被打晕了,这样说来……那贼有同伙?”

“在一日之内想出调虎离山的计策,如此大费周章,还要短时间内来回奔跑数次,若是仅有一人根本无法做到。他偷窃这么多次,官府居然没看出来,”易厢泉嗤笑一声,“青衣奇盗一直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两人以上的团伙。”

夏乾愣住了。一个人的案子好破,一伙人的案子可就难办了。

易厢泉的眼中闪着微光,微光中却带着笑意,问道:“倘若真的有多个同伙,那么他们要偷东西,会怎么样?”

“混入庸城府。”

“不容易进入呢?”

“那么就找地方悄悄地盯着庸城府!踩点。”

“去哪儿比较好呢?”

易厢泉问得不依不饶,夏乾只得老实回答。

“视野好、离衙门近,又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一下,立刻回过神来了。

易厢泉笑了:“是的。青衣奇盗和你想的一样。风水客栈是最好的地方了。离庸城府近、视野好,而且没什么人。前几日他们想要害我,只怕是一直待在客栈某个房间里,晚上出来放迷香,再溜回隔壁房间去,所以,不论怎么在街上巡逻,都找不到他们。”

夏乾心里突地一跳。青衣奇盗躲在风水客栈里?他们居然躲在衙门对面,易厢泉房间隔壁,真是贼胆包天!

“那管客栈的周老爹呢?”

“那几日他应该不在店内,也想不到店内进贼。为了以防万一,明日还是去找他问清楚为妙。”

夏乾心里瞎想着,猛然,他眼前浮现出一个人影,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人影。

“你有没有见过客栈的小二?”

易厢泉愣一下:“那客栈有小二?没见过。”

“就是挺矮的,尖声尖气的。”夏乾有些慌张。自己去客栈寻找易厢泉那日,明明见过一个店小二。

易厢泉挑眉,思索片刻,看向夏乾:“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何不早说?说不定他就是——”

闻言,夏乾脸色变得苍白。

店小二是青衣奇盗?打死他都不相信。

夏乾想了想,争辩道:“他未必是,也许真的是周大爷找来的帮手!纵使是,那也只是青衣奇盗的同伙。青衣奇盗本人可不是那样,他挺高……”

易厢泉一摆手,夏乾自从射箭之后,把青衣奇盗的外貌描述过无数遍,滔滔不绝,不厌其烦。

“可是,我被打晕之后呢?青衣奇盗跑了,显然没出城。可是城里搜遍了!如今只剩下几个时辰,也应当去找找看呀!”

“没必要。”易厢泉只是看着那开得灿烂的秋海棠已有了颓唐之势。花下,哥窑盆子仍然泛着它独特的光彩,只要不破碎,就可以安然存放千年百年。有些东西一直都在。既然在,那就不急于一时。

“日后自然会相见。”易厢泉脸上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烛火也没有为他的脸多添上任何颜色。

“你是说,他日后还会偷窃?”

“不一定。”易厢泉轻轻刮蹭着紫檀木的桌面喃喃道,“他偷了八个扳指、四支簪子、一双筷子、一只鼎、一根灵芝。”

“八,四,二,一,一……”夏乾愣住。

“对的,不过依我看那灵芝肯定不算数,因为不同类。这批东西的制作时间是春秋末到战国初。当时你听到这个时间,自然想起一个人来,我也是。”

夏乾惊道:“鲁班?”

易厢泉点头:“鲁班,最好的木工。”

夏乾沉默思索,易厢泉紧接着道:“我虽然不知道其中联系,但是多少想到一点头绪。鲁班是那个时代最有名的匠人,虽是木匠,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与他相识之人,朋友、徒儿,也都是手艺绝伦,但不全是木匠,也有金匠、制作玉器的人。他们这些人的特点,是将天下精绝的机关术存于脑中。比如鲁班,有人说他做过会飞翔的木鸢,木鸢放入皇陵中而后被项羽放出。如若真的,他堪称神匠。”

“这又如何?”

“青衣奇盗偷东西的目的绝不单纯。用大手笔去偷不值钱的东西,显然那东西有大用处。八、四、二,我只是猜测,这么规律的数如果作机关之用,怕是可能性极大。他们可能要打开什么东西。锁制特别,用八个扳指、四支簪子、两根筷子来打开。鼎和灵芝,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用。再看‘八四二’均为双数。如果是某种器具需要用这些东西开启,那一定做得十分对称。”

夏乾觉得易厢泉在胡诌,却又觉得他此番言论必有出处,只是不愿意细讲。然而夏乾还是觉得忧心。万一是真的呢?他心中一沉:“若是真的,这么算来,他已经都偷全了!那青衣奇盗以后岂不是要销声匿迹?”

“恐怕是这样的。”

易厢泉以为他还会问些什么,然而夏乾只是沮丧地坐下,无力发问。这时天空已现鱼肚白,空气中弥漫着破晓的寒气。

易厢泉见他打蔫儿,只是一笑:“但是,此事另有玄机。我在青衣奇盗偷盗前发现了点东西,而且事后也证明了……”

“什么东西?证明什么?”

易厢泉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金属扇子,“夏乾,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我是指青衣奇盗的盗窃方法——他用的盐水,利用密度。”

夏乾紧皱眉头颔首道:“我也觉得奇怪。他如何做到的?”

易厢泉转身推开窗,一阵冷风吹进,紫檀木桌上烛影晃动。他望着苍茫而逐渐褪去的夜色,说道:“从时间和人物开始联想,春秋末战国初的一位不得志的诸侯王,与一批有才能的匠人有往来。那么,诸侯王究竟想干什么?为权。他被幽禁,如何采取行动?”

夏乾一怔:“和外界联系?”

“对,联系的方式就是送密信,用食盒之类的东西送信。一个被幽禁的人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与外界沟通,因为一日三餐必不可少,如此沟通不惹人怀疑。”

夏乾突然问道:“你什么时候想到这些的?”

“城禁之前吧,我还没到扬州呢。你别问这些有的没的,打断我思路。”

夏乾一脸震惊,觉得易厢泉未免太过深谋远虑了一些。

易厢泉毫不在意继续道:“我思来想去,觉得事情不对劲,于是产生了一种大胆的设想。我第二日晨起一起看犀骨筷,细细地看,果然,”易厢泉笑了,“那不是普通的筷子。”

“我没听明白——”夏乾难以置信地盯着易厢泉,“‘不是普通的筷子’是什么意思?”

晨光已然射进屋子,易厢泉逆光侧过脸去,清秀的脸上扬起淡淡的笑容,虽然平淡,却透着绝顶的自信。

“那犀骨筷做得太精细了!它有条几乎看不见的切缝,要很仔细地开启,细细地把栓子抽出来才能打开。那筷子里是中空的,而且里面有东西。”

夏乾这下精神了,他猛地蹿起大声而急切地问:“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是个小东西,很奇怪,但我估计它很重要。”

易厢泉这话让夏乾一震,他瞪大眼睛:“那到底是——”

易厢泉笑了笑,没有言语。

“好,好!你不说!”夏乾咬了咬牙,踹了一脚椅子。

易厢泉神色飘忽不定而避重就轻:“在发现那东西之后,我才觉得万根犀骨筷是可以辨别的,毕竟只要拆开来看就可以了。但是数目庞大,一根一根地辨别也要很久,可行性很低。工坊正在制作赝品,箭已离弦,我把真假犀骨筷放入水中辨别,发现它们都会下沉,自此相信自己可以成功。哪里知道青衣奇盗会一捧一捧丢到盐水里去……”

夏乾皱眉:“可是差别很微小。”

易厢泉的表情有些凝重:“在制作赝品时,少了二十根,我让工坊补上了。现在想想,这二十根应当是提早就被青衣奇盗偷去了,将其中一根赝品挖成中空,二十根犀骨筷全部倒入水中,再往水中倒盐。直到中空的那根浮上来,由此记录盐水比例。”

说到此,易厢泉叹了口气。

夏乾脸色微变,想了一会儿,问道:“可是,筷子里的小东西现在还在你手里,对不对?”

易厢泉笑着,却没说话。晨光照进了屋子,已经快到寅时开门的时候了。夏乾死盯着易厢泉,等着他的答案。

“东西在他找不到的地方。”

夏乾怒道:“好哇!怪不得你不着急!你也不要得意,青衣奇盗也逃了!”

他把“逃了”两字咬得很重,唾沫都快喷到了易厢泉那张发笑的脸上。

“为了那东西,青衣奇盗可能折回来取。”易厢泉说得肯定,晨光照在他身上,一身白衣像被绣上了金线,“也就是说,他没有把真正的东西偷走。”

他抬起头看着朝阳,眼睛却比朝阳还亮:“案子破了,东西也守住了。我们赢了,夏乾。”

见他那个得意样子,夏乾忍不住想打击他:“几日前他还在风水客栈,如今你不知道他躲在哪里?”

易厢泉沉思:“非要让我想,也就只有几种可能。譬如西街巷子,甚至有可能和我同住在医馆,毕竟最危险之处最安全。”

“为什么?”

“因为傅上星。”

夏乾听到傅上星的名字,心又隐隐痛了一下,不知怎么的,易厢泉脸色也不好看。

“他和青衣奇盗勾结。”易厢泉不痛不痒地说。

“怎么可能?”夏乾干笑两声。

易厢泉叹气:“他八成当时正在干什么坏事,正好被青衣奇盗撞见,然后被要挟了。方千的那张烧焦的纸怎么来的?傅上星给的,他承认过,你也听到了。可是这件事对谁有好处呢?青衣奇盗。证据要多少有多少,我没有直指傅上星的铁证,但是小破绽却多如蝼蚁。比如我千防万防,还是在青衣奇盗偷窃那天倒下了,细想为何?我接触过什么?吃的?水?我一一排除,最有可能的就是傅上星的药。”易厢泉从衣袖中掏出傅上星给的药,把药瓶往桌上“咣当”一扔,夏乾傻了眼。

易厢泉冷冷道:“哼,东西都没收回去,他倒真是不想活了。你以为我凭他和小泽的非男女之情的关系,就真能把嫌疑定到他头上?他漏洞太多了。我看到他窗台上有鸽子停过的痕迹,还有剩余的鸽食。他就小泽一个亲人,和谁飞鸽传书?”

易厢泉有些激动,夏乾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他懂了,易厢泉早就看出傅上星有问题,但是怕傅上星有过激行为,迟迟不开口。

易厢泉又道:“青衣奇盗应该是在医馆或西街一带徘徊,看到傅上星的所作所为,以此要挟。你可曾记得傅上星最后说的那些话?他说青衣奇盗只不过是偷了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却害得官府派了这么多人来捉。在他眼里,帮了青衣奇盗的那些‘小忙’也无伤大雅。”

易厢泉的脸色越发难看,夏乾突然明白了其中的利害。若是傅上星没有自尽,也许可以从他口中得到青衣奇盗更多的线索。如今傅上星一死,线索几乎全断了。

“反正都过去了,他的事已经至此,不要多想了。青衣奇盗那边……”夏乾心里有些难受,也不知道说什么,他突然觉得易厢泉煞费苦心,结果却什么都没改变。

“青衣奇盗也许不是我要找的人,”易厢泉犹豫一下,还是把话说了出来,“你知道,当时我师母被杀,身上被砍了七刀。”说到此,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这是易厢泉第一次主动谈起师母的死状,夏乾低下头,没敢应和。

“但是青衣奇盗犯案十四次,一个人都没杀。我之前以为只是百姓信口胡说,但是几日前我落入他手。他们精通药理,使我受伤中毒,却始终没有害我性命,我总觉得他们不是那种罪大恶极之人。当然,我不是为其开脱,偷窃固然是犯罪而且理应受到制裁,何况他们应该和七年前的事有所关联。我希望可以将他们抓捕归案,哪怕是问出些线索也好。”

“所以你还是要抓他?”

“要抓,终有一天会解决的。至于‘终有一天’是什么时候,就得由他们来定。他们想演什么便演什么,而表演之地自然不在庸城了。”

夏乾诧异:“不在庸城?你要离开?什么时候?”

易厢泉答道:“城门开了,和府衙说清了,我就走。”

夏乾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一声都没吭,他有些泄气地滑落到椅子上。

“怎么,忙没帮够,戏也没看够?”易厢泉笑着从座位上站起,“我要走了。你要回家去,书院也要开学了。”

易厢泉将门推开,雨后秋日的空气扑面而来,异常清新。庸城古老厚实的墙壁立在朝阳之中,似是熬过六日长夜,要安静地听完这段故事的结局。

“我果然没有名垂青史。”夏乾有些丧气,“虽然结局有些糟糕,可是我不后悔管这些闲事。你呢?”

易厢泉微微眯眼,笑了。他深吸了一口清新空气,顿觉清爽。

“我也不后悔。”

“如果你前功尽弃呢?比如青衣奇盗再不出现,或者,你关于他的推断全部错误。”

“那就重新开始。”

听到他坚定的回答,夏乾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站到门前,伸个懒腰。院中的银杏沐浴在阳光里,染上了阳光的颜色。

今天要开城门了。

窗外,吹雪就在石头打造的桌子上懒懒地晒着早上的阳光,周遭堆满了落下的银杏叶。它慵懒地摇摇尾巴,眯着眼。不远处,谷雨唤了它一声。

吹雪懒洋洋地漫步过去。

“你居然把吹雪给谷雨照料,是不是不想养了?”此情此景,夏乾也懒洋洋地问话,觉得心里宁静了许多。

“当然不是。”

“你可别给她养,”夏乾回头笑笑,“谷雨这丫头不敢告诉你,托我转达。你给吹雪脖子上系的铃铛丢了。你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弄丢,但是她还是丢了。”

“什么?”易厢泉猛然抬头,双目消失了光芒,变得空洞。

“铃铛啊,”夏乾笑道,“你一个大男人居然还给吹雪系铃铛。还不许弄丢!简直歪理,猫脖子上的东西怎么可能拴住?一玩就掉了,都不知道能掉哪儿去……喂!你——”

易厢泉突然冲了出去,唤了吹雪。吹雪立刻蹦过来,雪白的脖子上空无一物。易厢泉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夏乾见了易厢泉的脸色也吓了一跳,他赶紧叫来谷雨。他本来以为是小事的,哪里知道是这种局面?谷雨一见易厢泉,立刻难过地低下头,眼睛都快红了。

“什么时候发现铃铛不见的?”易厢泉有点激动。夏乾看出来,他在努力维持平静。

谷雨语无伦次:“是昨天……”

“丢哪里了?”

谷雨抬头,眼睛真的红了:“易公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吹雪一直在我旁边没出过院子!我本来去给夫人倒水,一转眼铃铛就没了……我四处找,就是没有!”

“你急什么?”夏乾赶紧圆场,“铃铛而已。”

“当时有什么人在外面?”

“我记得只有我一个……”谷雨带着哭腔。

夏乾想劝劝,却又满肚子疑问。易厢泉反常地急躁起来,另外两人都没敢吱声。他在院中踱步,眉头紧锁:“现在寅时刚过,还有时间,申时开门,也就是说——”

“申时?谁告诉你今天申时开门?”夏乾问道,“今天寅时解除城禁。”

易厢泉愣住了:“什么?”

“你不知道?也对,你几日前还在医馆躺着呢。城门口贴了告示,今天寅时解除城禁,因为有大批商队要过来……”

今日寅时开门。

没等夏乾说完,易厢泉突然冲出门去。

“喂!”夏乾喊了一声,无奈地跟出去。屋内只留下谷雨一人哭红了眼睛。

易厢泉脚还不是很灵便,他本来应该跑得不快,可是夏乾竟然追不上他。纵然腿脚不便,易厢泉也在竭尽全力地奔跑。可他明明说过,不怕城禁结束。青衣奇盗是否落网都不是问题的关键,青衣奇盗还会回来找他,因为易厢泉手里有青衣奇盗想要的东西,从犀骨筷里弄出来的、不知名的东西。

就因为那东西,足以让青衣奇盗自投罗网。

阳光穿梭在树梢之间,编成一条条金色的线,地上也留下树木斑驳的影子。夏乾绕过茂密的树丛,蹭上了被太阳晒暖的露水。他奔跑着,脑子飞速地旋转,答案一下子就揭开了。

易厢泉没说那青衣奇盗重视的小东西究竟为何物,也没说自己把东西藏在哪里,但显然,能藏在犀骨筷子里的东西,体积一定很小。

能塞进筷子里的东西,当然能塞进铃铛里。吹雪脖子上的铃铛是个不响的铃铛,因为里面的珠子被拿了出来,转而塞了其他的东西进去。

吹雪的铃铛……丢了。

夏乾又好气又好笑,易厢泉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藏在猫铃铛里,而且交给谷雨保管,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再转念一想,易厢泉此番做法,还算是比较保险的。

青衣奇盗要偷的东西不只是犀骨筷,他们还要犀骨筷里的小东西。易厢泉一向不按常理出牌,先把犀骨筷真品赝品混在一起,再让吹雪带着最重要的东西满地乱窜。

这样最危险,按理说也最安全。

但是青衣奇盗竟然能……

两个人都向前飞奔,思绪都很混乱。

庸城的街道却焕然一新,前几日的萧条也不见了。在这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躲藏了六日的百姓们纷纷从家中出了门,脸上洋溢着喜气。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一个接一个地向城门涌去,如潮水奔涌至大海。有进货的商队,有单独的生意人,有归乡之人,也有去外地闯荡的青年。他们扛着货物,带着行李,甚至携带一家老小出了门。

城门口有侍卫还在一一盘查,但是,人群涌向城外的速度很快。

他们用灿烂的笑容来庆祝庸城浩劫的结束。

庸城又平安了。六日,死了三人,青衣奇盗来了又走,但百姓还是过得安稳。对于百姓而言,其实有些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是饭后的谈资,对他们的现实生活并没有多么重要。他们不曾参与,也不想参与。这是一件不幸的事,也是一件幸运的事。

在这群百姓中,有两个人是与众不同的。夏乾穿着他那一身孔雀色青衫,冒冒失失地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推开排成一排的牛车,推开大包小包的货物,似乎就像城禁第一日从墙上翻下来一样莽撞。

但是他突然停住了。

可算追上了。眼前热闹的人群中,有一个白色的身影。

易厢泉站在城门中央的位置,背对着夏乾。他太显眼,并不是因为他的一身白衣,而是因为他动也不动。所有人都如同流水一样向城门挤去,唯有易厢泉站在那里如同一块巨大的石头,冰冷而挺直,潮水见了他,也要绕开去的。

夏乾慢慢地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结束了。”夏乾的话语中带着一丝安慰。

“结束了。”

易厢泉三字出口,并无遗憾,并无凄凉,只是像尘埃落定之后的一声平静叹息。

夏乾见他还算正常,这才吞吞吐吐问道:“那铃铛里的东西是不是青衣奇盗拿走了?”

“我之前的推断错了。青衣奇盗没有躲在西街,也没有躲在医馆,他们之中一定有人躲在你家。”

夏乾一呆:“为什么?”

“否则他怎么知道要拿铃铛?何况你翻墙这么多次,狗也没叫。你能翻,他也能。”易厢泉叹息一声。

“那我们……算是输了?”

夏乾见易厢泉虽然平静,可是面色不佳,便赶紧住了口。易厢泉只是摇摇头,侧过脸去低声道:“其实根本没有输。青衣奇盗一定会来找我的,日后你就知道了。况且,输的永远是罪犯,我……只是不太甘心。”

“日后?那你能带上我吗?”夏乾仰着头,看似问得漫不经心,实则内心在狂跳不止。他想走,想了很多次。只要易厢泉同意带着他出去闯荡,父母一定会勉为其难地同意。

“我不能。”

易厢泉说得很认真,拒绝了不止一次,却也很绝情:“你是夏家独子,夏家是江南最大的商户。你爹娘的产业要由你继承,或者考取功名以求得地位提升——”

“你不要再说了。”夏乾咬了咬牙,扭头就走。

“但是,”易厢泉突然拉住了他,狡黠一笑,“我不能带你走,你可以跟上来。腿长在你身上,天下之大,你当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不知哪条路是对的,但你总会知道留下来是错的。”

夏乾一怔,摸了摸头,居然觉得很有道理。

易厢泉抬头看了一眼湛蓝的天空,把围巾往上拉了拉,竟然露出笑容。他走到城门口的石柱前面,一把扯掉了城禁的告示。

而在城门处,站着一个小男孩。他提着一个篮子。他原本是怯生生地看向这里,见易厢泉笑了,自己便鼓足勇气上前来。

“你是不是易厢泉?”小男孩怯生生地问。

易厢泉弯下腰去,笑着说:“如假包换。”

“长大了我也想像你一样去抓贼……”

“不必像我,”易厢泉苦笑了一下,“不管成为什么人,你要记得,人皆可以为圣贤,正义仁爱之心断断不可缺。”

小男孩用力点了点头,举起了手中的篮子:“我奶奶让我把这个给你,这是我们家种的。我奶奶说,不管怎么样,庸城人都应该谢谢你。”

这是一大篮子柿子,金黄金黄的。

易厢泉笑着接了过来,脖子上的围巾慢慢滑落下来,露出了红色的伤疤。小男孩迅速看了一眼。易厢泉很是敏感,赶紧把围巾围上去了。

“你脖子上的红色道道是你画上去的吗?”小男孩看着竟然有些羡慕,“看起来很……很不一样,我也想画一个!”

说完,小男孩竟然摸着脖子,笑嘻嘻地跑开了。

易厢泉愣愣地站着,夏乾却哈哈大笑。

阳光灿烂,天空一碧如洗。他们肩并肩站着,笑了一会儿,一人吃了一个柿子,任由潮水般的人群涌出城门。

尾声
这时,在西街也有人正收拾着包袱。是个女人,她长得美却不妖艳,穿着美丽的鹅黄色衣服,显得落落大方。

她的桌上铺着画,正常人很难一眼看出是什么。这不是艺术品,而是简单的描摹,画的像是两根棍子。细看,画得很精致,整根棍子是白色的,尾部还画着镂空,上面还画着批注,像是匠人在制作之前画好的图纸。

鹅黄衣裳女子笑了一下,笑容却带着几分冷意,她把画收起来丢进火堆里,轻叹一声,火慢慢地把画烧掉了。

火堆旁还有一只猫儿,白白的,长得和吹雪异常相像,只是眼睛是幽幽绿色。它似训练有素一般老实待着,时不时歪头看向火堆。

鹅黄拨弄火焰,轻轻蹙眉叹息。傅上星几次来西街都逃不开她的眼,她就应该告发,也许能挽救几条人命,可是……都过去了。他们只要把东西偷到,其他的浑水就不要去蹚。鹅黄的眼睛闪动了一下,藏着些许不安。

在火堆燃尽之后,她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小小的字条,宝贝地将它捧在手上,对着烛光细细地看着。这么多次涉险,都是为了它!

庸城码头又恢复了昔日的繁忙,往来商人急匆匆地找地方落脚,而那些大型的客船停泊在港口,被残阳拖出了长而漆黑的古怪影子。

书院灰色的屋瓦在太阳的余晖之下闪着细密的金色微光。夏乾坐在屋顶上,看着码头的景象,提着一壶新酒——这是庸城最高的屋顶,是夏乾儿时就占据的地皮。

书院今日开学,他逃了一天的课。逃课时看到的风景往往是最美的。

易厢泉离开了。什么时候离开的,夏乾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下午去找易厢泉时,周掌柜说他的行李没了,猫也没了。易厢泉走得无声无息,就如同从未来过。庸城又恢复正常,和之前一模一样。只是少了个能干的侍卫,少了个清贫的郎中,少了个无人关注的病榻女子。

人走茶凉,一切依旧。

书院的那棵银杏树安然地立着,好像城禁第一日的时候也是这样。只是银杏的叶子成熟了一些,由青绿变得金黄。夏乾穿着一身青衫,又顺着树爬上去翻墙回家。他在树下站了一会儿,怅然若失,像是在等待什么,却只是等来了一阵秋风,吹着吹着就散了。

他晃晃荡荡,走过庸城古老而繁华的巷子。庸城作为扬州的中心,自青衣奇盗走了之后彻底换了原来那副冷清模样。如今街道人稠物穰,正是热闹之景。

坐在酒肆里的说书人激动地说着大盗的故事,一张口就是“手持铁扇觅民贼”,门外一群小孩子挤在那儿听着。夏乾驻足望去,几个小孩子探着头,神情紧张,听得一脸认真,竟然在脖子上都画了一道红色的疤痕。

几个老奶奶坐在街口吃着瓜果,闲聊着。“虽然东西被偷走了,可是案子破了。那个算命先生还真是个聪明的好人啊。”

夏乾醉醺醺地笑了一下。他很羡慕易厢泉,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会做什么。眼前的路变黑了,他有些茫然,竟不知道往哪里走。

他……也想做点什么。

刚刚到家,夏至就出现将他拦住,手中拿着一沓纸张。

“这是你写的?”

夏乾一看,是易厢泉临走之前替他写的功课,自己看都没看就交到书院了,遂醉醺醺道:“是……是我写的。”

夏至脸一沉:“写了十页的‘不自由,毋宁死’?”

夏乾一怔,拿来一看,第一页还算是正常的:“人生在世,当以天下兴亡为己任,以百姓苦乐为万事之要,不因大事而惧,不以小事而轻,此乃圣贤之道。然,人皆可为尧舜,人皆可为圣贤。我身虽弱,愿以微薄之力还天下人公道,不畏义死,不荣幸生。”

这页虽写得潦草,却盖不住字迹原本的严正,这是易厢泉写的心里话。

夏乾笑了,再看第二页,满篇的“不自由,毋宁死”,写得密密麻麻。易厢泉这个人总爱戏弄人,临走了还要戏弄夏乾一次。这六个字写得很是决绝。这样的功课交到书院,夏乾会受到很重的惩罚。

再抬头,夏至已经气得脸色铁青。“这次的惩戒会很严重。回屋洗脸,吃饭的时候去见你娘。”夏至脸色阴沉地看着他,“这次不仅要说说学业,还要谈谈婚事。本来不急着定日子,如今怕是不定不行了。”

罕见地,夏乾平静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他一直是一头富贵的傻驴子,生在金银山里,人人都羡慕他。但他身上压了太多不想背负的东西,从没有人问过他想做什么,没有自由,没有爱情,更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只有易厢泉才能懂,这份功课是易厢泉临走之前送他的一份大礼,故意在他这只傻驴背上放了最后一根稻草。

夏乾知道自己会受罚,但是他可以选择不接受。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但跟着易厢泉一起游历,做个好人,总归是不会错的。

借着酒劲,夏乾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从床下拽出一个大包袱。起身,拿起柘木弓的弓箭匣子。转念一想,又打开自己的抽屉,把一封信留在桌子上。所有东西都是早早备好的。

重阳将至,夏家上下都在忙碌。面粉蒸糕已经提前做好了一批,热气腾腾,上面插着菜色旗子;而丫头们也端着菊花盆子入了院子,私下挑拣着好看的,悄悄别在头上。

金风玉露,菊蕊萸枝,这一切都不属于夏乾了。

夏乾逃跑的技能是打小练就的,夏府忙碌,没人注意到他。他朝着大宅挥了挥手,逃过仆人的视线,绕过金粉的菊园,跑到城门那儿去。青蓝色的衣衫在夜风中浮动,腰间别着的孔雀毛晃晃悠悠,像是要飞到天上去。天黑了,城门也即将关闭。夏乾几乎是最后几个出去的。

“哟,夏公子这是去哪儿?”守卫笑着问。

“你别管,就说没看见我!”夏乾不满地嘟囔一声,还带着醉意,几步就走进夜色中。

夏乾出了城。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