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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官赐福_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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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吾道:“可以。”
谢怜道:“您都不问我是什么事吗?”
君吾道:“反正你回仙京也是要讨礼的,这件事就当是你的归位赠礼吧。”
谢怜扯扯嘴角,站起身来,直视君吾,郑重地道:“那我,便请您再次将我贬下凡间。”
闻言,君吾收敛了笑容,道:“这是为何?”
谢怜坦白地道:“我做了错事。第二次人面疫是我发动的。虽然后果看起来并没有太严重。”
因为,只是消失了一个无名的鬼魂而已。而这世上,可能根本不会有人在意这样一个无名的鬼魂,所以看起来,后果并不怎么严重。
君吾缓缓地道:“知道什么是错的,那么,你就已经是对的了。”
谢怜却摇了摇头,道:“只是知道,是不够的。做了错事就应当受到惩罚,可是,我犯的错,代替我受惩罚的却是……”
他抬起头,道:“所以,作为惩戒,我请求帝君,再赐我一道咒枷,不,两道。一道封住我的法力,一道散尽我的气运。”
君吾微微皱眉,道:“散尽气运?那你岂不是会倒霉透顶,当真成了瘟神?”
以前,谢怜的确会很在意自己被说成瘟神,十分抗拒,觉得受了莫大侮辱,但现在他对此已经无所谓了,道:“瘟神就瘟神吧。我知道自己不是就行。”
他散去自己的运道后,它们自然会分流到其他过于不幸的人身上。也算是聊作补偿了。
君吾提醒道:“会很丢脸的。”
谢怜道:“丢脸就丢脸吧。老实说,感觉……好像快习惯了。”
虽然并不想习惯这种事,但,习惯了好像就真的百毒不侵了。
君吾看他,道:“仙乐,你要明白,没有法力,你就不是神了。”
谢怜叹了口气,道:“帝君,我比谁都明白。”
顿了顿,他有点烦恼、有些怅然地道:“人们说我是神,我就有了法力。可事实上,我……并不是他们所以为的神,也不一定能如他们所愿所向披靡。
“神会这么失败吗?想保护自己的子民,却让他们尸横遍野;想要复仇,却到最后关头收手功亏一篑。‘失败’这一点,白无相倒是没说错。
“不是就不是吧。”
君吾仔细凝视他,良久,道:“仙乐长大了。”
这话应该是谢怜的长辈说的。可惜,他的父皇母后却没有机会说出这一句了。
须臾,君吾道:“既然是你选的路,那么,好。不过,要我贬你下凡,总得有个理由。”
总不能随随便便就儿戏一样地贬了一个神官下去,那把上天庭当什么了?
这个谢怜倒是有主意,他道:“帝君,我们,好像从没倾尽全力地比试过一次?”
君吾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道:“仙乐,我可是有伤在身的。”
谢怜道:“我也是有伤在身,正好扯平。”
君吾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手下留情了。”
谢怜微微一笑,眼中闪起了跃跃欲试的光,道:“我也不会的。”
……
太子殿下,又被贬了。
在轰轰烈烈的第二次天劫后,仙乐太子谢怜气势汹汹、拳打脚踢杀回上天庭,只飞升了不到一炷香,又被神武大帝打了下去。所有神官都搞不懂,这人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过,谢怜也搞不懂其他神官到底想干什么。
至于这么好奇吗?天天看天天看,装成凡人看化成动物看,这都偷窥他几天了!一个大男人搬砖糊泥有这么好看吗???
正纳闷儿着,后面工头叫了起来:“新来的,你,就是你,说你呢!老实干活别偷懒!”
谢怜赶紧坐起来,响亮地应道:“哦!”
应着就抓起一把破蒲扇狂扇风,在他面前,数块砖石搭着一座小灶台,灶台上正在咕咚咕咚地煮着一大锅饭。
这里是他搬土运泥的工地。不过,砖已经搬完了,就在不远处,两座崭新的神殿已经落成,现在,他的任务是煮饭。煮着煮着,正万分卖力,两辆马车拉来了两尊高大的神像。谢怜一边心不在焉地往锅里瞎丢东西,一边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一眼。
两尊神像分别被抬进了两座神殿。左边那间殿里欢呼道:“玄真将军好!玄真将军宅心仁厚!”
谢怜无语了。
赞美慕情用“宅心仁厚”这个词,这批信徒认真的???
不过,他们似乎又有着充分的理由。毕竟,众所周知,慕情飞升,就是因为他把仙乐旧皇城冥顽不灵的残余怨灵都清理干净了,理解为宅心仁厚,也不是不行。反正,所有旧皇城人都十分感激他。
右边那间殿里也不甘示弱地嚷道:“俱阳将军好!俱阳将军神勇无敌!”
谢怜点了点头。这点他倒是没什么异议。不过,对上女人的时候就不一定了。
两边信徒都卯着劲儿对吼,都想盖过对方,吼得谢怜耳朵生疼,他叹了口气,揉揉眉心,心道,何必呢?
这么讨厌对方,不要把庙建在对方对面不就行了?
答案是——当然不行!因为,这里可是本城人气最旺、风水最好的地盘,这两位神官的信徒当然不会因为要避开对方就放弃这么块肥美地,当然要抢对方的香火,使劲儿恶心对方了。
不一会儿,后面两边的信徒已经从对骂发展到了对打。这边谢怜感觉火候差不多了,锅铲敲敲锅盖,朗声喊道:“诸位,不要打了!来吃饭吧!”
斗得正酣,谁理他。谢怜摇了摇头,揭开锅盖,香飘十里。这下好,众人登时不打了,纷纷嚎道:“……我他妈……这什么味儿?!”
“谁在煮屎?!”
“还是锅巴味儿的屎?!”
谢怜辩解道:“什么!这是皇家绝密珍藏菜式……”
工头捂着鼻子过来一看,脸色发绿,跳起来道:“狗屁的绝密珍藏,哪门子的皇家!就你?滚滚滚滚滚!不要恶心人了!”
谢怜妥协了,道:“好吧,滚也行,不过劳烦先把我的工钱……”
工头怒道:“你还敢提工钱!你说说啊!你!自从你来了!我有多少损失!!!啊?下雨那雷哪儿都不劈,就望你身上劈!房子着火三次!还塌了三次!你简直是个瘟神啊!还敢找我要工钱!快滚!你再来一次我打你一次!”
谢怜道:“话不能这么说,你都说了是冲我来的,每次别人不都没事,我看你是想赖账?……”话音未落,工头和一众工友再也受不了了那锅里飘出的味道了,风卷残云般地跑了个没影。谢怜道:“等等?!”
回头望望,原先打架的两帮人也早就被熏走了。谢怜无言以对,自言自语道:“不吃还叫我煮这么大一锅,有钱就可以随便浪费吗?”
摇了摇头,他想了想,盛了两大碗饭,一大碗放进俱阳殿里供上,一大碗放进玄真殿里供上,终于觉得物尽其用,双手合十拍了一掌,心满意足了。
到外面收拾了东西,认真卷起地上草席,和剑绑在一起背了起来,缠在他手腕上的白绫悄悄摩挲了两下,谢怜拍了拍它,扶了扶头上的斗笠,道:“好吧,不给钱就不给钱。我去卖艺。”
怎么说,他也还有一门绝活——胸口碎大石啊!
走出一段路,谢怜忽然发现路边有一朵小小的红花,甚为可爱,蹲下来,轻轻触了触它的花瓣,心情甚好,对它道:“希望日后再见。”
待他走出很远,那朵小小的红花还在迎风摇曳。
第五卷:天官赐福

第199章 立天地神人破铜炉
谢怜躺在冰冷的地上, 脸上覆盖着那张半哭半笑的悲喜面, 白无相在一旁,似乎在欣赏他这幅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模样。
那悲喜面用一股诡异的力量紧紧贴合着谢怜的脸, 他怎么也拉不下来。白无相道:“戴着吧。别徒劳挣扎了。你想出去吗?只要你按我去说的做, 你就可以很快冲破铜炉了。”
谢怜只当他不存在。
白无相总是在他那里讨没趣, 却总是也不肯放弃,叹道:“我们本来可以成为最强的师徒和最好的朋友, 为什么你一定要如此叛逆?”
谢怜总算停下了动作, 反感地道:“你少用一副历经沧桑看透人心的口吻来教导我,我真的一点也不想有你这种老师和朋友。”
他的嫌弃已经表露无疑, 白无相冷笑道:“我知道, 在你心目中, 能教导你的人,一个是国师,一个是君吾,是吗?”
他口气诡异, 仿佛有些不屑和好笑。谢怜不打算跟他纠缠这个, 问起了别的:“郎萤, 是永安国第一位太子?”
郎萤是永安人,患过人面疫,那个小太子是谢怜能想到的唯一人选。白无相道:“不错,就是你把郎英的尸体千刀万剐后,打晕了又扔在永安皇宫,还放了一把火送他的那个太子。”
那永安太子本是郎英的一个侄子, 只怕就是在那时候,郎英尸体上残存的人面疫毒感染了他。谢怜又道:“为什么他的人面疫没有传染给别人?”
白无相道:“因为永安皇宫的人发现他染病了。为了不让他传染别人,派了人打算用被子悄悄闷死他,却被他挣扎中反杀,逃走了。”
而永安对外宣称永安国主和太子重病身亡,内部则不知怎么一通乱斗,立了郎英的另一个侄子为太子。这就是郎千秋的先祖。
谢怜道:“你是怎么骗到他的?”
白无相道:“我可没有骗他。我只是告诉了他实情,谁是让他变成这种怪物的罪魁祸首。只要他借我一点东西,我就为他复仇。”
谢怜道:“你这叫借你一点东西?你把他整个当养分吞了。”
白无相淡淡地道:“他这副模样,人不人鬼不鬼,没有人真心对待,留在世上也是受罪。”
忽然,谢怜道:“太子殿下?”
“……”
一刹那,谢怜感觉,那个东西是想应的。但是,他忍住了。
于是,谢怜又试探着问了一句:“你,就是乌庸太子吧。”
话一出口,他便感觉铜炉内闷热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从谢怜掉进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思考这个问题了。
他之所以能听懂食尸鼠口吐的人言,一定是因为君吾、国师、白无相三个其中的一个,把某段记忆和情感植给了他。也就是说,这三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乌庸人。君吾出世时间晚于乌庸灭国,国师和白无相嫌疑最大。
花城为什么会被铜炉拒绝在外?不会因为他是绝,因为谢怜向他确认过,已经成绝的鬼王也是可以再次进入铜炉的,便如已经飞升的神官可以再受天劫一般。但他还是在半途消失了。谢怜能想到的最直接的原因,就是这座铜炉,听从白无相的指使!
那么,白无相最有可能会是什么身份?
半晌,黑暗中一片死寂,谢怜肯定地重复了一遍:“你就是乌庸太子。”
终于,白无相不再沉默了。
他猛地擒向谢怜,掌风凌厉无比,这一次,轮到谢怜闪避了。他一跃而起,边闪边道:“太子殿下,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从不用真面目示人?”
白无相沉声道:“太子殿下,我警告你不要这么叫我。”
谢怜道:“你可以叫我太子殿下,为什么我不可以这么叫你?你不回答,我就自己猜了。不愿意让别人看到真面目的原因,无非就两个。要么,你是我认识的某个人,或者我不认识你,但我只要看到你真正的脸,很容易就能查出你是谁;要么,就是你真正的模样,丑恶至极,丑恶到你自己也受不了!比如……”
“咔咔”两声,一阵剧痛从手臂袭来,白无相狠狠拧住了他,道:“太子啊太子,是不是我对你亲切一点,你就觉得对我不需要畏惧之心了?”
这声音寒气四溢,剧痛之中,谢怜依然保持清醒。白无相似乎真的生气了,他一手提着那黑剑,逼近谢怜,道:“你给这把剑取名叫芳心?”
眼睁睁看着那森森的剑刃离自己喉咙越来越近,谢怜神色不变,道:“不行吗?”
白无相哼道:“你根本不会取名字。听好了,这把剑本来的名字,叫做‘诛心’。”
忽然,谢怜睁大了眼,道:“什么人?!”
白无相却是头也不回,道:“对付我你还想用这种对付小孩子的把戏吗?”
“……”谢怜诧异,道,“你……没发现?”
白无相冷声道:“没有任何东西,我要发现什么?”
他没发现,谢怜可发现了。
方才,芳心的剑刃反射了地上的火光,那火光在二人上方的石壁一闪而过。就在这一瞬间,谢怜看到了一张脸。
谢怜敢保证自己绝对没有看错,他看到的绝对是一张人脸,一张巨大的人脸!
白无相的修为只比谢怜高不比谢怜低,他怎么可能没发现?
除非……那是比白无相更可怕的东西!
他看到那张脸的时间太短,但视觉有残留在记忆中,那张脸五官俱全,并且……还有些面熟。谢怜微觉毛骨悚然,道:“铜炉里有别的东西!”
白无相却道:“铜炉里,除了你我,只有石头和岩浆。”
谢怜正待再说,却忽然心道:“等等……石头?脸?眼熟?”
灵光一闪,他恍然大悟,明白了他看到的是什么东西。
原来如此!
一经明白,谢怜双手立刻在背后飞速结印。白无相发现了他的异动,道:“没用的,你就算……”
谁知,话音未落,二人背后上方便传来一阵轧轧巨响。与此同时,落石泥土如暴雨一般打落!
白无相觉察有什么东西向他袭来,飞速急闪。他闪得确实够快,不会再有人动作能比他更快了,本该完美避过的,只可惜,袭向他的东西,太庞大了。
那是一只巨手,五指成拳,重重砸了下来——正正砸中了白无相!
这只手,是一只岩石巨手。
它实在是太大了,光是一个拳头,就能媲美一间大屋,地上的火光只能照亮这一部分,手腕以上的部分则全部浸在黑暗之中。
轧轧石声中,它对着谢怜翻过手来,掌心向上。虽然巨型,却是手指修长,指节纤细,可拈花,亦可扶剑。谢怜夺了剑,一轱辘从地上爬起,跃上掌心。那只手刚要托着他起来,谢怜忽然想起忘了东西,忙道:“等等!”又跳下去抓了斗笠,再跳上来。随后,巨手上升,离火光越来越远,谢怜也感觉越升越高,双手再次结印,道:“冲出去!”
一声令下,他感觉到轻微的下坠感,仿佛是托着他的巨人微微屈了双膝,在做准备。下一刻,他又感觉整个身体猛地一沉,那巨人冲天而起,向着铜炉封闭的火山口撞去!
轰隆!轰隆!轰隆!
伴随着剧烈的震动,谢怜听到了极为明显的“咔咔”的裂声。
那是岩石支撑不住凶猛的撞击、即将破碎的声音!
随即,上方泻下一丝白光。
冲出来了!
铜炉封顶被破开,大量刺眼的白光如瀑倾泻,狂风席卷而入,呜呜呼啸。
谢怜站在巨人的掌心上,一手按住头上斗笠,一手遮住迎面袭来的暴风雪。闷热的空气一扫而光,深吸一口冰冷清新的空气,他大声道:“三郎——!!!”
第一声的回音尚在回荡,他就一下子被一双手拉进了身后的一个怀抱。谢怜先是一僵,一低头,环在他腰间的是一段赤红衣袖和银护腕,这才放松。一个沉沉的声音在他耳边上方道:“……我要疯了!”
闻言,谢怜连忙转身,双手捧住他的脸颊安慰道:“别疯,别疯,我已经出来啦!”
是花城。花城黑发凌乱,眼中还有些失神,谢怜怎么也摘不下的悲喜面,他一把就摘下扔掉了。谢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双手捧住他的脸颊,就是下意识这么做了,大概是想安慰,也可能是怕他的脸被风雪冻坏了。毕竟,谢怜在这铜炉里面待了多久,花城必然就在这火山口上守了多久。
好好的一块儿进去了,其中一个却突然被扔了出来,根本不知道里面到底怎么样了,可不是要疯了?
花城紧紧抱着谢怜,沉声道:“……我怎么都进不了铜炉,我居然还要让你自己一个人闯出来!我他妈真是……”
谢怜忙道:“三郎没事,真的没事!而且,我也不是自己闯出来的啊!”
花城终于稍稍冷静下来,道:“什么?哥哥,你怎么出来的?”
谢怜却道:“是你帮我闯出来的。你看。”
说着,他向上指去,花城也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风雪之中,一尊由山石凿刻而成的巨型人像满面飞霜,隐隐间,仿佛顶天立地。此刻,二人就站在这巨石像的掌心之上。
那石像面容轮廓柔美,长眉秀目,唇线姣好,嘴角微扬,似笑非笑。说多情而不轻佻,道无情却不冷漠,是个慈悲且俊美的面相。
——正是谢怜的脸!
谢怜仰望着它的面庞,轻声道:“这就是你说的,你雕的最好的一尊神像吧?”
“……”
花城也仰望着它,良久,目光落回身旁谢怜身上,道:“嗯。”
这尊巨大的岩石神像,必然是花城被困于铜炉之中、千锤百炼、万分痛苦时,在里面雕刻下的。
数百年来,它都一直藏在铜炉深处的黑暗之处,一部分还被青藤覆盖。铜炉就是它天然而险恶的石窟,它是这最壮观石窟里唯一的神明。
它和铜炉是一体的,材质也是一样的。否则,如果只是普通岩石凿成的神像,根本无法冲破铜炉,只会粉身碎骨;而如果不是谢怜本人,又或者,如果他们跳下去之前,花城没有给谢怜一波足够强的法力,也无法召动这尊神像。
谢怜转向花城,道:“所以,三郎,我出来了。是你和我一起闯出来的。”

第200章 立天地神人破铜炉 2
正在此时, 二人忽然同时感觉到一阵颤动, 双双微敛笑容,凝神戒备。谢怜有点紧张地道:“怎么了?是这神像在震动??它不是要塌了吧?”
毕竟那铜炉封顶也是邪性满满的万斤巨石, 如果这座巨石人像真的因为冲破了它而散了架, 那他可就要懊悔万分了, 毕竟,这是花城为他雕刻的最好的神像。花城则道:“不要紧, 它没事。是整座山在震动。”
果然, 下方积雪如洪流一般塌落,有的地方已经露出了山体。看来, 有什么东西要从铜炉里冲出来了。
花城拦到谢怜身前。谢怜道:“是白无相。”
他当然不会认为方才这巨石神像一拳下去就能捶死白无相, 顶多只能让这东西懵一会儿, 警惕万分。但不一会儿,二人便感觉到一阵灼热的空气扑面而来。
那灼热的气息是从深不见底的火山口里喷出的,还有一股硫磺的气味。
谢怜本能地预感到危险逼近,花城也沉声道:“哥哥, 离开!”
谢怜翻转手印, 随即, 便和花城一齐顺着那巨石神像的手腕、胳膊几步跃上,站立在它肩头。那神像听他召令,大步迈开,顺着滚滚雪流,一滑就是数里,周身雪浪飞驰, 但因为腾出了双手,虽是万斤之躯,却也很好地保持了平衡。然而,他们才滑到铜炉的半山腰,整座山的震颤更剧烈了,那神像也被震得险些一个趔趄。谢怜和花城向上望去,只听一声轰然巨响,铜炉之巅,一道漆黑的烟柱喷薄而出!
这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加上那毁天灭地的烟柱,看得谢怜整个人都惊呆了。不过瞬息之间,整个上空就为一片黑云浓烟所覆盖。遮天蔽日的黑云之中,无数人脸、人手、人足翻滚纠结,恐怖万状。
这幅画面,谢怜在几百年前就见过一次,如今,终于又见了一次!
谢怜道:“那些是?”
花城凝神道:“乌庸国众的亡灵。”
恐怕,所有被火山爆发埋葬的乌庸国人,全都在那里了。忽然,花城道:“哥哥,下方十丈之外!”
他话音未落,谢怜已经驱使着那巨石神像的右手,一掌拍了下去。
下方雪地十丈之外,一片白茫茫中,站着一个白衣人影,正是白无相。他几乎和雪地融为一体,但还是瞒不过二人的眼睛。厚厚的积雪被这一掌拍得惊起一片飞白巨浪,却没有击中。
之前已经在黑暗中中了一次招,白无相自然早有防备,白影一闪,下一瞬,身形出现在这巨石神像的膝头。那巨石神像不假思索,又是一掌拍向自己膝盖,但掌到半途,谢怜反应过来,咬牙使力,生生拽了回来,心道:“好险好险!”
方才那铜炉封顶是被这巨石神像硬生生拿头冲破的,如果现在谢怜又让它一掌拍上自己膝盖,硬碰硬的一个控制不好恐怕就要缺胳膊少腿了。恐怕,这就是白无相故意跳上来的目的,为了让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边谢怜急刹住了,那边,花城缓缓拔出了修长的银色弯刀,对白无相道:“滚下去。”
白无相抬头看他们。花城冷然道:“这尊神像,不是你可以染指的。”
突然,谢怜道:“三郎!!!”
他指向上方的铜炉之巅。黑色的烟柱之后,有什么东西,也跟着喷涌而出了。
赤金的,流动的,雄雄燃烧的。
岩浆!
那赤金的岩浆和滚滚的黑烟混在一起,铺天盖地,向铜炉下方滚滚流去。趁此机会,白无相纵身一跃,消失在雪地里。谢怜也顾不上去抓他了,喝道:“跑!”
那巨石神像听他喝令,大步迈开,咚咚咚几声巨响,就跳下了铜炉。双足落定山脚平地,地动山摇!
然而,它快,那岩浆和黑烟的速度也不慢,几乎是紧跟下来。落地之后谢怜也不敢多留,驱着那神像站起,继续载着他们跑。跑着跑着,谢怜感觉它速度似乎慢了下来,心中奇怪又不妙,正在想是不是错觉,感觉身体一顿,被那神像带着,猛地下坠。
竟是那巨石神像不听他的驱使,停了下来,单膝跪地了!
跪地之后,它上身还慢慢向前倾去,似乎体力不支,就要晕倒了。谢怜的心一下子吊到了嗓子眼。
糟了!要倒下了!
而那火流黑烟,就要追上来了!
正在此时,谢怜忽然感觉腰间一紧,却是花城一把将他拉了过去,一手搂他腰,一手抬起他下颔,将微凉的双唇贴了上去。
“……”
谢怜睁大了眼,一股清凉畅快之气瞬间充盈了胸口,流过四肢百骸,整个人似乎都鲜活了起来。这一吻短暂得很,须臾,花城便分开了唇,道:“哥哥,再试试起来!”
谢怜登时醒神,手印再出,就在那巨石神像即将脸朝下倒地的前一刻,它猛地伸出双手,撑住了地面。
下一步,重新站起!
原来,这巨石神像不是看上去像体力不支了,而是当真体力不支了。操纵如此之庞大的一尊神像所要消耗的法力是极为可怕的,花城先前借给谢怜的那一波法力已经烧得精光,它自然就减慢了速度摇摇欲坠。直到被重新注入法力,它才又“活”了起来。这一次,它跑的比之前更快了,动作也更灵活了。花城却道:“哥哥,再跑快些!”
谢怜也想再快些,但他又担心这么个驱使法太消耗法力了,不确定地道:“再快能撑得住吗?万一法力不够怎么办?!”
花城却在他耳边笃定地道:“不会的,你只管跑!永远不要害怕,我就在这里!”
花城就站在他身后,双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腰,只要这么一个人,就仿佛整个世界站都在他身后。谢怜深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道:“好。”
须臾,他向前伸出双手,释放了全部的法力,祭出了最强劲的法印,喝道:“——跑吧!”
轰!轰!轰!轰!
那巨石神像一路狂奔,一步数里,沟壑他一步跨过,丘陵他一步飞跃,果然远远把那黑云和岩浆甩在身后。它实在是一个根本无法被忽略的庞然大物,每踏出一步,都像是一块天外陨石落地,激开一层强劲的波动!
无数零零散散分布在铜炉山的妖魔鬼怪们都感到地面狂摇,大惊失色。抬头一看,许多都看到了天空中盘旋扩散的黑云,有点儿惊奇,但并不是很在意。反正是在铜炉山,出现什么奇景也不稀奇。反正那黑云里不就是怨灵?它们自己都是跟怨灵是差不多的东西,每天见得多了,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然而,当它们看到那尊巨大的武神像蹬蹬蹬狂奔而过时,全都惊呆了——
那是什么东西?!
登时一片鬼哭神嚎:“好大的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么大的人像它们可从来没见过。真是太可怕了!!!
谢怜本想绕开乌庸皇城,免得他的神像几脚把这些有两千年历史的老房子踩成一片废墟,又记起一事,问道:“三郎,裴将军、雨师大人他们是不是在这附近?”
花城道:“是。”
谢怜忙道:“回来回来,有东西忘了,捞起来带走!”
于是,那跑过了头的巨石神像倒退几步。正准备折回去,谢怜却忽觉周身一震,脚底一空,整个人飞了起来。
在半空中,他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神像摔倒了!
谢怜和花城稳稳落在神像胸口,谢怜一边驱使它重新站起来,一边向前望去。使这巨石神像摔倒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别的东西。
一座巍巍的高山。
当然,这座大山,远远比不上铜炉本尊高大,但比起这巨石神像,还是要更高大一些的。谢怜来时记得很清楚,他们根本没有翻越这样一座山,于是,他的视线越过这座山,向它身后望去。
果不其然,在它身后,还矗立着两座差不多高的大山。三座大山,拦在了这尊巨石神像的身前。
花城道:“哥哥,当心了。它们就是铜炉山的‘护卫’。‘老’,‘病’,‘死’。”

第201章 立天地神人破铜炉 3
那巨石神像刚从地面上缓缓爬起, 第一座山怪就冲他撞了过来。
谢怜想起花城说过, 他当初在铜炉山被这三座大山追得够呛,自然不敢小觑, 下意识打算一个凌空翻从它头顶翻过去, 但他毕竟从没试过操纵如此高大的神像做如此复杂的动作, 难免手忙脚乱,没跳起来, 反而被再次撞倒。
轰隆轰隆, 简直天摇地动。那巨石神像摔到在乌庸皇城附近,压扁了一条街, 微微一动就听到一阵“喀啦喀啦”, 是那些华丽的房屋宫殿被巨石神像压碎的声音。震动颠簸中, 谢怜险些又给甩下来,花城却牢牢抓住了他的手,道:“跟我来!”
他带着谢怜,几步跃上那巨石神像的头顶。原来, 这个大花冠武神束发用了一个小玉冠, 仿佛一个小小的露台, 二人跳上那玉冠,总算是有了一个安身立足之处,比站在神像的肩头掌心稳当多了。一口气还没松,山怪再来,撞得那巨石神像踉跄着倒退几步,还好这次谢怜早有防备, 没被推倒,但脚下一不小心又踩烂了一串房屋,谢怜忍不住一阵心痛,心道罪过罪过。操纵着那神像蹑手蹑脚避开房子溜出来,谢怜纳闷道:“它们为什么追着我打?我干了什么吗?”
花城道:“倒不是追着哥哥你,它们谁都追着打,而哥哥你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又格外引人注目。”
谢怜道:“这么大一只,是挺引人注目的……”
话音未落,三座山怪齐齐夹攻,将这巨石神像包围起来,并不断向中间施压,仿佛想把它碾碎。那神像动弹不得,谢怜也动弹不得,全力驱使它去推,但纹丝不动,恐怕是无力抗衡了!
他正在思考有没有别的办法脱身,无意间后退一步,靠到了一个胸膛上。一回头,花城扶住他双肩,道:“放手去战!没问题的,它们全都不是你的对手。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住你的脚步!”
他的胸膛仿佛是最坚实的后盾,忽然之间,谢怜决心信心百倍,周身被一股清流充盈,奋力一击——终于冲破包围!
轰隆轰隆,那三座山怪硬生生地被他推出了将近一里,飞沙走石、烟尘滚滚。不过,它们稍退即迎,即将再次来攻。谢怜的双手在一瞬之间换了五六个法印,道:“不、要、挡、我、路!”
那巨石神像腾空而起,双足踏落两座山怪之顶,同时,将手放在了腰间佩剑的剑柄上——拔剑!
这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那巨石神像都完成得极其流畅,势如长虹,半点滞涩也无,完全与真人无异。一鼓作气,谢怜喝道:“我斩……呃先不斩等会儿???”
他已经准备好要使出华丽一剑、劈山断岳了,岂料一剑拔出,顿感不对。一看上方,登时汗颜。那巨石神像的确是拔剑了,不过……它手里只有一个剑柄是怎么回事???
剑刃呢???
谢怜一脸懵然,花城则在一旁,二指抵住额心,道:“……哥哥。抱歉,我忘了告诉你,这神像的剑刃,我没有一并雕出。我的失误。”
“……”
那是当然的!花城是在铜炉内壁的岩石上开山立像的,那巨石神像衣衫层层叠叠,腰间佩剑被掩盖在衣袖衣摆之下,未曾露出,所以,只雕了一个剑柄。在神像被注入法力、动了起来之后,因为并没有特地雕出剑刃,自然也不可能凭空变出剑刃来。
花城微微蹙眉,神色凝重道:“失算了。还是不够精细,下次我会把每一个细节都雕出来的。”
“……”谢怜感觉他是认真的,忙道,“不不不,已经很精细了。真的!”
总之,没有剑刃,那就没法劈山了。于是,谢怜立刻改变战略——拔腿就跑!
他赶紧操纵着巨石神像从那两座山怪头顶跳了下来,把那没甚用的石头剑柄往后一扔,撒腿继续狂奔。二人站在神像头顶的玉冠之上,狂风迎面呼啸,黑发白衣红袖翻飞,就算是在逃跑,画面也不胜美妙。一只银蝶飞到谢怜耳边,里面传出几个人声,他连忙一把抓住,道:“那边是风信慕情?还有雨师大人和裴将军吗?”
果然,银蝶那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裴茗道:“我说,太子殿下,你问个问题没必要这么大声吧。”
谢怜道:“啊,不好意思,我现在法力太多了,我控制一下。”
“……”
慕情的声音也传来了:“什么?你说你法力太多了?你?”
谢怜道:“你们几批人汇合了是吗?现在在哪里?”
慕情道:“我们和裴将军、小裴将军他们都汇合了,现在所有人都在乌庸河附近的森林里,准备一起往外撤。”
风信的声音道:“你那边怎么了?刚才铜炉好像传来很强的一阵异动!要我们回去帮忙吗?”
谢怜忙道:“不用!你们待在那里就好,我们马上去接你们,见面再说!啊,我们已经来了!”
前方就是干涸的乌庸河了,那巨石神像跨过沟壑,在茂密的森林边蹲了下来。恰好,谢怜看到风信和慕情也从森林里走出,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人。但他们望错了方向,而且就是没想到要向上望一眼,所以压根没望见谢怜和花城。风信对着银蝶道:“殿下你还没来?你在哪里?”
谢怜双手拢在嘴边,直接冲下面喊道:“我已经来了啊,上面,看上面,在你们头顶!”
“……”
那两人这才发现,他们都笼罩在一片巨大的阴影里,一齐缓缓抬头。
于是,他们同时看到了一个巨大无比的“谢怜”,正蹲在森林边,低头望向他们。脸上,还带着十分谢怜的和善微笑。
花城懒得看下方那两人一眼,抱着手臂站在一边,神色懒懒。谢怜则冲下面招手,道:“看到了吗?这里!”
然而,因为这个巨型“谢怜”带来的视觉冲击力太大了,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真的很难注意到别的东西。慕情整个视线已经彻底被这张脸占据了,喃喃道:“……我怕不是疯了吧……”
风信两只眼也全都是这张脸,喃喃道:“……我操了,我操了,我真是操了,这他妈什么东西???”
谢怜:“呃……”
花城挑眉,似乎很克制了才没有嘻嘻而笑。说真的,真是从来没有人见过这么大、还雕的如此栩栩如生的神像。此前最大的一尊神像是君吾的,但也不过才到这巨石神像的一半……
风信和慕情过于震撼,导致谢怜喊了好几声才注意到神像本尊在哪里。其他人也陆陆续续从森林里走出,一抬头,几乎统统都被这巨神像吓得险些扭了脖子崴了脚。谢怜哭笑不得,让那巨神像把手放到地上,摊开掌心,道:“铜炉火山爆发了,只怕待会儿火要烧到这里,还有三座山怪不知道什么时候追上来,都快上来吧,我带你们走!”
众人纷纷顺着神像的手往上爬,各自找了位置。谢怜在冠上闻到空气中呛烈的硫磺味,回头一看,那些黑烟和飞灰正在急速蔓延,他收了巨神像的掌便起了身,继续大步迈开。
裴茗等人吃了一惊之后倒也还好了,风信和慕情却始终没回过神。大概是因为这巨石神像本尊的脸、神态、身形他们都太熟悉了,所以放大这么多倍后冲击力格外大。风信已经站在这神像肩上了还不可置信:“这谁干的?谁刻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这东西?听都没听说过?”
花城假笑道:“你没见过的东西那可太多了。”
虽然没谁明说,但几乎所有人,尤其是风信和慕情,都不约而同锁定了答案:
就是这个人干的!
慕情道:“简直没法信……你怎么让它动起来的?这得要多少法力?你够用吗?你不是完全没法力吗?”
这次花城倒是没答,谢怜看了他一眼,拳头抵住嘴,含糊地道:“呃这个嘛……”
裴茗道:“没有可以借嘛是不是。多简单的事。”
“哈哈哈哈是啊……”
一路上的妖魔鬼怪们见到了岩浆倒灌、烈火狂喷,也意识到大事不好,见许多人往那巨石神像上爬,忙道:“也等等我!”
“我我我,我也来!”
“捎上我们捎上我们!”
花城则道:“滚下去。”一波银蝶飞出,寒光闪闪,一片鬼哭狼嚎。引玉抱着呼呼大睡的谷子,在下面道:“城主!太子殿下!方才那些空壳人和食尸鼠突然暴动,成群结队流动,好像是要往铜炉山外赶去!”
雨师则骑着黑牛,凝神望天,道:“黑云里的东西,似乎也很想飞出去。”
此话不假。那些黑云里挣扎的东西,全都是怨灵,它们渴求新鲜的活人肉体来附身,成为人面疫。铜炉山内没有活人,不是妖魔鬼怪就是它们无法侵入的神官,它们自然想飞出去。成千上万张扭曲的人面拖着长长的黑烟尾巴,像畸形的蛇虫一般在天空中盘旋。谢怜的手微微发抖,但还是道:“铜炉山有界,外面的不能进来,里面的也不能出去,那些怨灵应该暂时飞不出去……”
谁知,话音未落,花城忽然抓紧了他的手。谢怜的心也随之一紧,忙抓住他道:“怎么?是不是我消耗的太过分了?抱歉抱歉,果然我还是省着点用……”
花城一手捂着右眼,道:“不是。哥哥,你不用担心这个,是铜炉山的界破了。”
谢怜懵了:“什么?破了?”他才刚说有界不用担心,要不要这样???
花城道:“破了。恐怕是白无相打开的。那些东西,要飞出去了。”

第202章 四武神化剑执掌中
若是真的让这些怨灵飞出去了, 岂不是要爆发第三次人面疫?
谢怜立即道:“得想办法阻止!”
下方肩头的慕情黑衣黑发被吹得凌乱不堪, 道:“能有什么办法阻止?”
那巨石神像刹住脚步,激起扑天沙尘, 谢怜道:“诸位先屏住呼吸!”
说完, 那步步紧逼的黑烟飞灰便追了上来。巨石神像举手便是一掌, 掌风惊天动地,若是在地面上, 便是可让百年老树连根拔起的飓风。然而终归打散了一部分, 也刮走了一部分,谢怜忍不住心道:“要是有一把剑就好了!”
花城仿佛一眼看穿了他在想什么, 道:“哥哥, 要剑也不是没有办法。”
谢怜喜道:“什么办法?”
花城道:“那就要看下面几位你的仙僚乐意不乐意了。”
风信道:“你有办法就直说, 不要跟他讲些有的没有。”
谢怜多少猜出来了,道:“你是说,让裴将军他们合力,以身化剑吗?”
花城道:“不错。铜炉山内神官法力受限, 但这里有好几个武神, 如果有四人化出法身, 合力出击,应该也威力不弱。”
裴茗首个响应,道:“裴某觉得这主意可行。”
慕情却仍是疑道:“这真的可行?这里有几个武神?三个吧?”裴宿和引玉法力尽失,雨师非是武神,能顶上的也就裴茗、风信、慕情。裴茗道:“不对,是四个。奇英也在这里。”
“啊?”
引玉犹豫片刻, 一手抱着谷子,另一手翻出了个不倒翁。谁知还没解开封印,那不倒翁就疯狂摇动起来,还发出一阵呱噪至极的哇啦尖叫。众人被它叫得耳朵都是一阵刺痛,纷纷捂耳,引玉又连忙重新封住,翻出另一个不倒翁,汗颜道:“不好意思拿错了,刚才那个是青鬼戚容。这个才是。”说着把那不倒翁往空中一抛,爆出一阵红烟,一个少年的身形出现在烟雾中,向下坠去。
巨石神像抬手一接,那少年翻身落定在它掌心上,挠了挠一头被血糊成一团的卷发,抬头,看到一大串人,茫然不已。引玉已经偷偷躲到别人背后,却被权一真一眼发现,跳起来大声喊道:“师兄!”
“……”
权一真瞬间便嗵嗵嗵奔了上来,引玉一看到他就头痛,可能他宁可听戚容尖叫三天三夜也不想和权一真多说一句。好在裴茗一把就抓走了权一真,道:“来来来来,干活了奇英。干完活再叙旧!”
权一真莫名其妙,加上他对裴茗很有意见,似乎本想随便打一拳,但一抬头,便看到谢怜在上面,双手合十冲他诚恳地道:“辛苦你了,奇英。”
“……”
虽然他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但挠了挠头,还是加入了。要慕情当别的武神的剑,他也不是全无意见,但凑齐了四个人,也不能说他一个人突然甩手不干,遂无话。于是,神像掌心上,四人以裴茗、风信、权一真、慕情的顺序排了阵列。
花城手肘撑在玉冠台的边缘上,看了一眼,道:“最后两个人的顺序是不是反了?”
照理说,的确应该是裴茗、风信、慕情、权一真的顺序更合理。因为相对而言,权一真法力不太稳定,如果处在剑阵中间,说不定挥得狠了就中途“折断”了。谢怜却抹了一把汗,道:“不,没反。风信和慕情这两个人是绝对不能排在一起的,因为挥着挥着说不定就开始互殴了,所以中间一定得隔着其他人。”
闻言,花城挑了挑眉,那神情似乎在说请他们把对方殴死最好。再向下望去,四人身上发出一阵灵光,越来越强,延展出去,连为一体,最后,化成了一把灵光之剑!
剑一成形,那巨石神像将它向上一抛,伸手,一把握住!
利剑在手,谢怜登时如虎添翼,气势大盛,一剑劈去!
那些拖着滚滚黑烟尾巴的怨灵们,被这灵光一剑斩得先是尖叫不止,而后戛然而止。乘胜追击,谢怜把那剑舞成片片狂花,斩得万鬼四分五裂,如风卷残云。剑刃扫过之处,仿佛漫天烟花连片炸开,煞是好看。底下众妖魔鬼怪都看呆了,等到那巨石神像的千斤靴子踩了过来时,才想起来要四散逃窜。斩得正酣,忽然,那巨石神像脚下一个趔趄,似乎又要歪倒,谢怜赶紧以剑撑地,勉强稳住它。组成剑阵的几个武神都道:“太子殿下怎么了?”
“接着打啊!它们又聚起来了!”
谢怜操纵了这巨石神像这么久,微觉疲惫,满头大汗,心神也是高度紧绷,道:“没怎么!只是……”
只是法力又被烧光了而已!
他猛地转头,花城就站在他身后咫尺之处,似乎正要向他伸出手。于是,谢怜豁出去了。
他扑过去双手捧住花城的脸,微微踮起脚尖,闭着眼睛便把双唇贴了上去。
风信:“………………”
慕情:“………………”
权一真:“?”
裴茗:“呵呵。”
捧住花城的脸还不够,反正都这样了,谢怜心想干脆一次多吸点,于是手臂紧紧环住他脖子,吻得更深。方才的疲倦一扫而光,浑身又都充满了灵力。而被那巨石神像握在手里的灵光巨剑里却传出一阵乱七八糟的大呼小叫。风信震惊道:“这是在干什么???你们在干什么???殿下???”
谢怜不小心呛了一下,这才分开,看都不敢往下看,向天喊道:“借,借法力!只是在借法力!很正当的!”
慕情也震惊道:“借法力根本用不着这样吧???击掌为誓也可以的?!”
谢怜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胡乱道:“哈哈哈哈!被你们看穿了!其实不是借法力!哈哈哈哈……”
见他如此,花城也哈哈一笑,双手捧着谢怜的脸,低头在他额上亲了一下,柔声道:“别紧张,哥哥。”
“……”
说来也奇怪,这么一下之后,谢怜忽然就正常了。他假装没听到风信和慕情的声音,一脸肃然,重合手印。那巨石神像将灵光之剑从地上拔起,狂劈乱砍,仿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权一真突然佩服:“原来刚才真的是在借法力!突然变强。”
慕情忍不住道:“简直狗扯,你懂个……”随即大概是想到这种事情不用详细地教给权一真这种大孩子,又硬生生改口了,“是的,没错,就是在借法力。”
裴茗哈哈道:“是没错,但是不能随便这么借知道吗奇英。”
风信:“???你们都在说什么???你们还真信了???”
可是,虽然威力增强了,但那些怨灵毕竟连天盖日,又没有一张遮天巨网能将它们全收,见这巨神厉害,纷纷掉头逃窜,在空中甩着尾巴游向远处,仿佛巨大的人面蝌蚪。谢怜道:“追!”
谁知,追了没几步,那巨石神像忽然毫无征兆地一歪,向一旁倒去!
方才分明已经摄取了充足的法力,谢怜也状态极好,没理由突然如此,将倾未倾之时,谢怜往下一看,这才发现,这神像的一条腿上,居然多了个大洞,破碎的岩石正从洞口上滚滚落下。一个白衣人影飘飘从它身上落下,悠悠落定,随即消失,当真神出鬼没,无觅踪迹。正是白无相。
他居然徒手打坏了这神像的一条腿!
巨石神像轰然倒下,好在乘在石像身上的众人都非是凡俗之辈,反应极快,抢先跳下,安全落地。
谢怜和花城跃上神像胸口,谢怜试着召令它起身,却是极为艰难。那巨石神像趴在地上,慢慢挣扎,模样颇有些狼狈,剑阵中慕情道:“如何?还能站起来吗?”
权一真道:“又没法力吗?还要再借吗?”
裴茗道:“不。这次不是法力的问题。奇英你别再记着这茬了,忘光吧。”
谢怜道:“恐怕是伤得有些严重了……不宜再动。”
虽然石头是没有痛觉的,但如果强行让它起身继续出击,只怕这条被打伤的腿会整个儿掉下来。不光是攻击力大打折扣的问题,这毕竟是花城最用心的一尊杰作,也是谢怜最喜欢的一尊神像,若真的被毁成那样,难免痛心。见敌人倒下,空中那些怨灵狂喜乱舞,四散飞去,难道就要眼睁睁看着它们这样流窜出去?
他望向一旁,花城神色沉怒,是对白无相的沉怒,沉吟片刻,他道:“哥哥……”
正在此时,密密麻麻的黑云中,透出了一缕耀目的白光,似乎云层上方,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无数道耀目的白光穿刺了下来,刺破乌云,刺破怨灵!
这强烈到几乎要闪瞎人眼的白色灵光,众位神官都一点儿也不陌生。整个仙京,几乎终日都被这样的灵光充斥着、照拂着。
君吾来了!

第203章 白帝君评断谜国师
那强劲的灵光照到怨灵们身上, 大片大片烟消云散, 一名白甲武神持剑破云而出!
果真是君吾。众人仿佛见了再生父母,纷纷叫道:“啊!!!帝君!!!”就差涕泪齐下了。君吾踏着光风, 悠悠落地, 道:“不要慌, 不要慌。诸位,都没事吧?”
灵光巨剑剑阵中四人赶紧拆伙, 化回了本身。裴茗道:“帝君您不是镇守仙京?怎么亲自来了?”
君吾道:“雨师通灵告知, 铜炉山界破,事态危急, 我便赶来了。”
众人回头望去, 雨师还骑在那头黑牛上, 皆是心道原来如此。既然界破,想必通灵术也可以用了。方才他们脑中热血上涌,都想着要先把这些乱飞的东西打下来,几乎没人来得及想到要去通灵。谢怜上前一步, 道:“帝君, 是白无相。他回来了。”
君吾微一点头, 道:“我猜他也会阴魂不散。”
谢怜道:“他神出鬼没的。你一来,他又不知逃哪里去了。”
君吾道:“无碍。先把那些怨灵处置了,再去找他。”
众人抬头望天,空中黑云翻翻滚滚,正在被君吾带下来的强光净化。裴茗道:“所以这一次鬼王出世是被拦下来了吧?”
谢怜道:“算是吧,毕竟, 冲破铜炉的不是任何人,而是这个。”
众人目光又齐齐望向一旁。谢怜没有再操纵后,那尊巨石神像还乖乖趴在地上,好一个精雕细琢的庞然大物,倒下来也像一座小山。谢怜站在近处,举手摸了摸它的脸颊,转向花城:“三郎,它怎么办呢?”
花城似乎正若有所思,听他发问,回过神来,道:“哥哥莫要担心。在修补好它之前,就暂时让它留在这里吧。”
谢怜道:“能修好吗?”
花城道:“当然可以,只要有铜炉的原石。我一定会修好它,让它再站起来的。”
谢怜道:“那还是先放着吧。现在铜炉那边火山还在爆发,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安全。”
正在此时,空中盘旋的怨灵们忽然尖叫着化为一道龙卷风,向一处袭去。众人不知有何异变,定睛一看,只见那处,竟是地下那座乌庸神殿。
原本这些东西在强光照射下无处可避,迟早也是要烟消云散的,但大量怨灵涌入地下那神殿后,就像是被吸得精光了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慕情愕然:“怎么回事?”
谢怜心道不好,道:“是白无相!他在那里开了缩地千里,把这些怨灵都送走了!”
君吾一挥手,掀了那神殿的顶,连带掀起了一大片地皮。然而,里面除了一个才刚刚画好的大阵,什么都没有了。风信道:“他想干什么?”
“他把阵设哪儿了?送哪里去了?!”
若在以往,这时候就该灵文上了。不出半柱香灵文殿就会报上地点,然而现在临时顶替的不知道是哪几位文神,在这节骨眼上,居然找不着人,气得风信骂道:“妈的,平时吹自己吹得天花乱坠争着露脸求表现,现在该表现了都哪儿去了?!我以后再也不说灵文殿效率低下了!”
这时,花城的声音传了过来:“在皇城。”
众人转向他,恰好花城将两根修长的手指从太阳穴上挪了下来,道:“他把那些东西送到了七八个方向不同的城池。眼下只查到一个皇城,因为那边邪气突然之间暴涨。”
……仙京的文神不顶用,居然还要靠鬼界头子来帮他们确定流窜邪物的方位,在场有几位神官不免微觉丢脸。但情况危急,这丢脸之感转瞬即逝。慕情道:“白衣祸世打什么主意再清楚不过了,专门往人多的地方送那些东西。一旦人面疫爆发散布的也会极快,皇城人口最多最密,当然不会放过。”
裴茗也道:“赶快处理吧,刻不容缓,否则拖延久了后果不堪设想。”
君吾也对灵文殿的替补文神们头痛无语,转向花城:“阁下可能探查出其他城池的详细方位?”
花城道:“现在正在查证中。要不了多久。引玉,你接上。”
引玉忙道:“是。”
他当初是被君吾贬下去的,虽然君吾只是公事公办,但他见了君吾也还是不免紧张,和鬼市那边的下属通灵片刻,这才谨慎地报出具体方位:“南方三百里,北方二百七十里……”
君吾对风信道:“南阳,你去南边。”
风信却没立即应是,而是犹豫了片刻。谢怜猜到他是想找剑兰母子,正想开口,风信却应了声,自己走到一旁画阵去了。裴茗自觉地道:“北方我去?”
君吾道:“自然是你去。”
裴茗点点头,转身走了几步,裴宿跟了上去,于是他回头道:“你伤没好,毒也未清,还是先跟着雨师大人吧。”
裴宿疑惑道:“将军,我没,中,毒?”
裴茗怜悯地拍拍他的肩,道:“断句到现在都没好,还说没中毒?”说完,微微侧首,和雨师相对颔首一礼,自行去了。君吾又道:“奇英去西边吧。切记不可乱来……”
权一真却疑惑道:“去西边干什么?现在到底在干什么?”
“……”
也不能怪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估计他这一路上都莫名其妙:为什么会被打?为什么会被埋在墙壁里?为什么会被变成不倒翁?为什么还要变成一把巨剑?简直没有一刻搞清楚状况。见状,引玉叹了口气,道:“我带他去吧。路上再说好了。”估计其他人也没那个耐心告诉他到底怎么回事。权一真道:“行啊!”
慕情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忍不住道:“帝君,我呢?”
君吾却看了看他,道:“玄真,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慕情疑惑:“什么事?”
君吾道:“你还在禁闭中。”
“……”
慕情的脸一下子青了。他还真是忘了这茬。而且不光是他,几乎所有人都忘了,慕情是带着以邪术制造胎灵的嫌疑从仙京逃出来的,这事儿他身上嫌疑还没洗清呢!
君吾道:“你就不用了,待会儿回仙京,加长禁闭。”
慕情道:“……帝君,真不是我!”
君吾道:“事情查清,水落石出,自然会放你出来。否则目下就放你出来乱走,成何体统。”
慕情万般不甘,但也无可奈何,只得低声道:“是。”
见慕情憋屈,花城毫不掩饰地哈哈笑出了声。慕情看他一眼,再看看他旁边的谢怜,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越发青得厉害。
剩下的人等,雨师非是武神,也不逞强,言明若有需要,招呼一声即可,便默默退了。谢怜自然是选了人最多、任务最艰巨的皇城。而君吾则留下来,对付那三座山怪,以及很可能还在附近的白无相。花城骰子一丢,开了缩地千里,谢怜和他一起走了。
皇城已是深夜,大街之上静谧无声,家家户户紧闭屋门。谢怜和花城从一条巷子里闪出,一边疾步行走,一边四下搜索非人之物的踪迹。走了几步,谢怜并起二指,抵在太阳穴上,发动通灵术,轻声道:“帝君?”
君吾道:“仙乐何事?到了皇城吗?”
谢怜道:“我们已经到了。我有事和您说。”
君吾道:“血雨探花怎么你了吗?”
“……”
花城仿佛觉察到什么,挑了挑眉,谢怜道:“不,他没有怎么我。是别的事,方才情形危机没来得及讲。”他敛了神色,道,“帝君,您对我的师父,还有印象吗?”
听他提起这个人,君吾似乎微微讶异,须臾,道:“你是说当初那位仙乐国师?”
谢怜道:“是。从前,您应该和他接触不少吧?您有没有发现他身上有什么古怪之处?”
仙乐国的祭典法事都是国师一手操办,国师们就是凡人们连接神明的桥梁。沉默片刻,君吾道:“有。”
谢怜屏住了呼吸,道:“……什么古怪之处?”
君吾却道:“仙乐,你当真要听?”
谢怜道:“要。”
君吾道:“即便听了你会失望?”
谢怜看了花城一眼,道:“要。”
良久,君吾缓缓地道:“你那位师父,做仙乐国师,是屈才了。他的见识和本事,远远超乎你的想象。”
谢怜静静听着。下一句,便让他一颗心沉了下去。
君吾道:“我认为,那位国师在这世上度过的真实年月,可能不低于我,甚至高于我。”
“……”
他的猜测被证实了一部分。
如果国师当真在世上活的年岁比君吾还长,那么,他是乌庸太子四护法之一的可能性就更高了!
谢怜忍不住道:“为何您从前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个?”
君吾道:“因为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不能确定。”
谢怜道:“那后来是如何确定的?”
君吾道:“仙乐灭国后,我找到他,动手了。现在看来,最后他还是逃了。”
“……”
能从君吾手下逃脱的,除了白无相,竟然还有其他人。谢怜一直以为国师是因为战乱逃跑的,没想到居然是君吾亲自去动的手!
谢怜道:“那……那您是为什么要对他动手?又是为什么确定之后,也没告诉我?”
君吾道:“你这两个问题,其实是一个问题。”
谢怜:“什么?”
君吾道:“我说了,也许听了,你会感到失望。不过,也许现在的你,就算对别人失望,也可以撑住了。”
谢怜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忍不住紧紧抓住花城一只手。花城另一只手也覆上了他的手背。
那边,君吾道:“因为我发现,他似乎想从你身上唤醒什么东西。”

第204章 寻五百人羁会故友
谢怜道:……什么东西?
君吾却是似乎有所顾虑, 斟酌了好一阵, 才道:“怎么了仙乐,为何突然问起你师父?你是在铜炉山遇到什么了吗?和他有关?”
谢怜回过神来, 正要简单讲解再追问, 忽听那边传来一阵嘈杂, 君吾道:“我看到你们说的那三座山怪了,果然诡异!我先对付它们, 之后详谈。不过, 既然仙乐你问起,那就记住一件事:你师父不是个简单人物, 如果你真遇上他了, 千万当心!”
说完, 那边便陷入了沉寂,谢怜道:“帝君?”
君吾没再回应了。那山怪一座都难以对付,三座围堵夹攻更是棘手,之前谢怜有用不完的法力、操纵着一尊逆天巨神像都解决不了, 眼下君吾一人应对, 恐怕也需要些精力。对花城简单说了通灵内容, 二人停下脚步。
此刻,他们正处在宽阔坦荡的一条大街上,向天望去,乌云蔽月,隐隐能看到一丝一缕黑烟一样的东西飘浮在冷月之前,仿佛在清水之中晕开的墨色。
那些就是被白无相从乌庸神殿传过来的怨灵们。它们还没有进来, 是因为皇宫内的天子之气和皇城里各路仙神的宫观庙宇交相辉映,形成了威严的气场。天然的一层结界,会将这种大量的邪物阻挡在气场之外,所以,它们只能游荡在高天之上。
几乎每座城都有类似的气场,因为哪个地方都会出几个了不得的人物,了不起的神官,所谓人杰地灵。但是,也不可能永远阻挡下去。花城道:“只要加固这层界就行了。”
可是,问题是要怎么加固呢?谢怜道:“符咒?法宝?”随即便道,“恐怕不行。”
这是覆盖了整个皇城上空的怨灵,除非也找成千上万个符咒和法宝,否则不一定扛得住。走来走去,谢怜一咬牙,道:“三郎,我有个办法,也许可以加固这层界,但是……我需要人。”
花城道:“多少?”
谢怜道:“很多。越多越好,至少五百个。”
花城道:“死的活的?”
他听得认真,不是开玩笑的,谢怜道:“活人。鬼是不行的。我需要借活人的阳气和锐气,来击退那些怨灵。”
花城道:“既然如此,即是说,还得是自愿的。”
谢怜道:“是。必须是自愿的,而且有反击、保卫之意气。如果心存怯意或者中气不足,可能会被趁虚而入。”
花城微微颔首,道:“正如战场上杀在最前面的士兵,一定都是最想赢的、有所信仰的。如果被逼无奈或是一心逃跑,毫无士气,就绝不可能赢,势必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谢怜道:“就是这个道理。三郎能找到吗?”
思忖片刻,花城缓缓地道:“哥哥,如果你要死的,多少我都能给你找到。要活的非自愿的也容易。但要自愿的,不一定容易。”
顿了顿,他接着道:“人间的确不少人拜鬼王,但我清楚,一来是他们是对我有所畏惧,二来是对我有所求,所以怕我服我。我可以威逼利诱,但这种方法,恐怕无法找到哥哥你需要的那种人。抱歉。”
谢怜听得入神,道:“你不用道歉。我们一起想办法找就是了。”
花城道:“嗯。不过,哥哥,有个好消息。前方五十步转角处,就有一批活人。”
谢怜也感觉到了,奔上前去一看,恰好对面也有一群人要转角,被他突然冒出骇得大叫:“鬼耶!!!”
谢怜定睛一看,认出来人,喜道:“诸位,不是鬼,是我啊!”
那群人僧僧道道俗俗各各七七八八,十分眼熟,为首那华衣道人,不就是天眼开?后面那一大串,不是就是之前一路对他们二人纠缠不休、在荒山岭戚容开的黑心店被屋顶压晕了的那群法师?
谢怜身后,花城负手悠悠踱上来。他现在可不是小儿形态,漫不经心,森然一笑,嚇得天眼开等人登时倒退三尺:“还说不是鬼!是鬼就是鬼!还是个鬼王!!!”
花城敛了假笑,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连评价一句都懒。谢怜现在正到处找人,连忙举手:“诸位,来得正好,有件事……”
岂料,他一举手,对面的反应比他想象的要夸张几倍,齐齐趴地,戒备万分,都道:“当心暗器!”
“……”
谢怜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所谓的“暗器”是什么,无语片刻,道:“你们不用害怕,我身上没带暗器。”冰清玉洁丸也不是那么容易制成的,光是刀工都要精雕细琢耗上大半天了。他又道:“而且上次你们把我们逼成那样了,我们也没拿你们怎么样,现在就更不需要了。”
闻言,众人一想,是那个理,赶紧又都从地上爬起来了,纷纷拍拍灰尘整整衣服,但依然保持距离,也没放下禅杖宝剑等法器。天眼开道:“我说这位道长,多日不见,你身上的鬼气更严重了,我看你还是早日回头是岸比较好啊。话说为什么会这么重啊?不是唬你,我都要看不清你的脸了。”
“……”谢怜听得简直想脸红,不敢看花城,打断道,“这个之后再说。诸位,我夜观天象,看到了一些不好的东西,你们看到了没有?”
天眼开道:“当然看到了!夜观天象是我们每天必做的功课。我还道是什么妖魔鬼怪在搞鬼,难道又是花城……主?”
谢怜道:“自然不是,否则就不会提醒你们了。我们也是为那些东西来的,正在想办法加固皇城这层气场。”
天眼开疑道:“你们?想办法?”
“鬼王会有这么好心?”
花城莞尔,道:“倒不是好心,而是如果我想在皇城做点什么的话,这层气场根本拦不住我。”
众法师神情变幻莫测。谢怜知道戒备心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也不勉强,道:“天上那些东西我对付过,十分棘手,如果让它们破开皇城的保护场进来了,势必大乱,所以现在正在找人帮忙设阵抵御,需要五百人。”
天眼开咋舌:“五百人?!你这是个什么阵,要这么多人!我从没听过?”
谢怜都没好意思说五百人是最低要求,事实上,若要他放开了说,恐怕得八百人。一众法师也七嘴八舌道:“我也没听过,哪位在哪本书上见过记载吗?”“那些东西有这么厉害吗?”“只听说过妖精吃人一口吃五百个的,没听说过设阵要这么多人的。”“有危险嘛?”
慎重考虑后,谢怜如实道:“说不准。可能有,可能没有。只有七八成把握。因为,我也从没试过这个阵法。”
前人记载也是不可能找到的,因为,这个阵法不是谢怜从书上看来或是从谁那里学来的,而是这八百多年来,他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想,想着万一有一天人面疫又将爆发该怎么办,难道只能坐以待毙?这样想出来的。那时候他并非当真觉得日后会再次面临这个大危机,没想到却还是派上用场了。
那边一群人商量半天,最后,天眼开转过身谨慎地道:“我们凑不出那么多人。而且……”
而且,他们并不信任谢怜和花城。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竟他们根本不知道人面疫是什么东西,有多厉害,而且以往花城和他们结怨、把他们当虫子戏耍的定然不少。谢怜原本觉得这些人都是法师,应该有自己的宗门和弟子,说不定杂杂拉拉加起来能凑个三四百人,剩下的再想办法,但看来是希望落空了。
花城道:“哥哥不用跟他们废话了。走吧。”
谢怜点点头,也不气馁,和他一起走了。然而天眼开等人却并未离去,而是鬼鬼祟祟跟在他们身后,还自以为藏得很好。谢怜十分无语,但想到这群法师大概也是怕他们为祸皇城才跟着,也是好心,又觉好笑,不管了。这时,花城提议道:“不若去贫民聚集处,那里不乏亡命之徒和胆大包天之人,或许会有所收获。”
于是,二人转而行向皇城的阴暗之处。行到一间被拆得破破烂烂的庙前,瞟了一眼,庙里乱七八糟睡了一地人,一直睡到庙外。这似乎是一群流浪汉,或说是乞丐。天寒地冻的,几乎个个衣衫褴褛,男女老少皆有,也不避嫌。有的占了条破草席,有的抱着稻草取暖,有的就干脆睡在地上。醒着的不是被身上烂疮痛得唉唉苦叫就是在毕毕剥剥地抠自己身上的虱子,还有个人拖着一条瘸腿在庙里走来走去,似乎在给病人送水碗,没进去就一股汗味儿和怪骚飘出,令人窒息。
最繁华的地带和最肮脏破落的贫民窟居然靠得如此之间,几乎只有一街之隔,两相对比,令人唏嘘,但谢怜此刻当然没空唏嘘。他一脚迈进门槛,道:“各位能帮个忙吗?”
还没人答话,就先有人叫骂起来:“帮你妈个蛋!我还想人帮我呢!让不让人睡了,滚滚滚!”
谢怜也不气恼,道:“是很要紧的事,若各位愿意施以援手,定当……定当造福苍生!”
他本来想说定当重谢,谢自然是会谢,但如果一开始就是为“重谢”去的,可谓是心思不纯了。庙内众丐骂得更凶了:“造福苍生关我屁事!”有人则道:“有没有报酬?”
谢怜回头一看,花城眼中闪着不悦的光,似乎想来点狠的了,忙拉住他,低声道:“先别。三郎你说的,威逼利诱就不行了。我好好说,这里七八十个人,总能找到几个能用的。”
花城眼中那诡光这才敛去。这时,一个微沙的声音道:“喂喂喂!大家听我说!听我说!别吵了!让他先说说是什么事吧!”
谢怜闻言回头,只见说话的是那个瘸腿乞丐,也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瘦瘦薄薄的,看不清什么模样,不过听声音似乎还挺年轻。他向庙内众人摆手招呼,不过奇怪的是只摆了一只手,所以姿势有些别扭。众丐似乎都还挺听他的,骂骂咧咧的声音弱了。谢怜道:“多谢!”也不废话,反手就是一记掌心焰,蹿得老高,吓得众丐一阵惊嚷鬼叫,没醒的都醒了,道:“这什么妖术?!”
谢怜正色道:“不是妖术,是仙术,证明我所言非虚而已。实不相瞒,是这样的,现在有一大批妖魔鬼怪围住了皇城,马上要进攻了。现在需要五百个人自愿加入法阵,守护皇城。有谁愿意来?我不隐瞒,可能会遇到危险,但绝不勉强,只求自愿!”
“……”
破庙内,一阵沉默。众乞丐面面相觑,但就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我自愿。半晌,一人道:“守护皇城?算了吧。”
谢怜转头望去,那人一头倒下,自言自语道:“皇城都不守护我,嘿,我还守护皇城?爱怎么样怎么样,关我屁事!”
他口气漠然里带着愤愤。谢怜不是不能理解,但是,这就不好办了。显然,这庙里挤的都是跟这人差不多境况的穷苦人,跟他想法也差不多。又没说有报酬,平时在皇城里过的也没见得有多好,这个时候干什么要去帮忙?大冬天的窝在庙里都冷死了,谁还想出去?
谢怜试着做最后的努力,道:“如果那些东西侵入了皇城,会有一种很可怕的瘟疫爆发,最后所有人都会遭受波及的。”
一个躺在地上的老乞丐道:“什么瘟疫能比我身上这个陈年老疮更吓人啊?”
“真要是有瘟疫,那大不了走呗。又不是非要呆在这里,也不是啥好地方,去哪里不是一样啊。”
“那就让皇城那些风光体面的大老爷、大小姐去嘛。总会有人去的,为什么非要我们去?”
“这个……”谢怜也没法言明。那些风光体面的大老爷、大小姐们,也会这么想:我不上,自然有别人会上。而且,因为他们在皇城有家业有根基,面对危险,舍不得的东西更多,这种念头就会更强烈。并非说这么想就是错的、坏的,只是,如果人人都这么想,事情就做不下去了。
等了一阵,没人出来,谢怜果断道:“好吧。打扰了。”
他转身退出破庙,花城道:“哥哥不必担心,我这边也有人在行动。消息散出去总能找够。”
谢怜点头。他倒是不担心最终找不够五百人,只是他担心时间不够,抓人凑数又会适得其反,望望天,那缕缕黑云仍是遮天蔽日,捉摸不透。
正在此时,身后突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等等!等等等等!——我去!”
闻言,谢怜一怔,猛地回头。只见那瘸腿乞丐拖着一条腿,跳出了庙门,道:“你们要找的人是只要活的就行了还是怎么地?手脚坏了没问题吧?”
原来,这人动作看着别扭,是因为他不光瘸了一条腿,还断了一条手臂,虚软无力地垂着。
见终于有个人主动出来,谢怜的心一热,立即道:“完全没问题!”
那人也挺爽快的,道:“那就好!捎上我呗!”
庙内众乞丐大惊:“你干啥???没听他说吗,可能有危险的!”
“是啊!而且还不给钱,说了半天都没提到报酬!”
“别趟这浑水啦,老风快回来!”
“……”
从方才起,谢怜就一直觉得,这人哪里十分熟悉。但因为这幅模样和他记忆中的那个人差别太大了,而且声音也微沙,不太一样,所以就是没认出来。而听到旁人脱口喊出那个“风”字的一刻,他终于猛然醒悟。
谢怜紧紧盯着他,不可置信地道:“……风师大人???”
那乞人哈哈一笑,伸出一手拨开脸上黑发,道:“被你认出来啦,太子殿下!”
脏污的黑发下,一双极亮极亮的眸子,明明如昔。

第205章 寻五百人羁会故友 2
谢怜震惊到说不出话了。
师青玄则嚓嚓抓着头发道:“哎呀哈哈哈哈哈哈, 我本来还想一直伪装成另外一个人, 暗中观察你们的,没想到太子殿下你眼光很敏锐嘛!没办法, 一定是因为我的风姿依旧, 令人见之难忘才会这样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谢怜双手扶上他肩膀, 沉声道,“……风师大人。”
师青玄不哈哈哈了, 但还是咔擦咔擦抓着头发, 仿佛觉得头发里满是虱子很痒,道:“太子殿下, 我不是风师啦。”
谢怜道:“好。青玄。”
顿了顿, 他才道:“你……怎么变成这样子的?”
师青玄道:“呃这个就, 一言难尽啦。总之就是这样那样,这里那里,之后就变成这样了。”
这时,庙内众人都道:“怎么?老风!你认识这俩?”
师青玄转过身, 一把揽过谢怜的肩, 大力拍着道:“认识的!这是我以前的好朋友哇!”
“什么!是你朋友?老风不早说!”
“老风你这个德性, 居然认识这种一看就细皮嫩肉蜜里惯出来的小白脸?!又吹牛逼了吧你!”
听众人大惊小怪,本该好笑,但谢怜只觉心中不是滋味。要知道,他们三个人里,只有当初的风师才是个货真价实“细皮嫩肉、蜜里惯出来的小白脸”。师青玄怒道:“怎么说的?我可没有吹牛皮!”
“得了吧,你以前病没好的时候整天瞎几巴说, 以为我们都忘了吗!”
师青玄哇啦啦啦意义不明地喊了一通,道:“我现在要去帮朋友的忙了,走了走了!还有没人来?”
这回,众人相互看看,半晌,道:“行吧,是老风的朋友的话,那就不一样了。”
“跟老风一起去吧,免得他缺胳膊少腿的,给人打死了。”
师青玄道:“喂!”
还有人不死心地问道:“是不是真的没报酬啊?就算不给钱,给几个鸡腿啃啃也行啊?”
谢怜和师青玄简单讲了几句,双方都了解了下情况,师青玄想了想,道:“这个事儿不能威逼利诱我懂了,不过给点吃的行吧?大家也都,好久没吃顿好的了。”
只要不是抱着利欲熏心之态便无妨,谢怜道:“应该可以。不过,你这么说。”低声几句,师青玄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转身大声道,“办完这个事,回头请大家吃鸡腿喝汤哈,来不来都人人有份!注意了,不是只有去了才有份,只要自愿!”
这个说法可就妙了。“人人有份”,来不来都有得吃,那么,还选择来的,就很可贵了。师青玄吆喝道:“还有没有人来!越多越好!来来来!告诉他们,没钱的哈,就是来帮我的忙,顺便拯救苍生包围皇城什么的,随便啦,只要自愿!完事再请大家伙一起吃顿好的!”
或许是因为有了人带动,转眼之间,庙内忽然从冷冷清清变成热火朝天,群丐又分头去通知更多他们认识的流浪汉。谢怜、花城、师青玄三人站在破庙门前,谢怜抬头,看见上方本应有牌匾之处却是空空如也,忍不住想起当初博古镇的那座破落风水庙,以及庙中头颅不翼而飞的水师像和缺胳膊少腿的风师像,终归是无法按捺,转向师青玄,不确定地道:“……青玄?”
师青玄把手从他肩上拿下来,道:“什么事?太子殿下不好意思哈,我手上有点脏,你衣服,哈哈。”
果然,他的手臂在谢怜的白道袍肩上留下了脏兮兮的灰印,看上去他想帮谢怜拍掉,但马上反应过来只会越拍越脏,又收了手,尴尬地揉了揉鼻梁。谢怜哪会在意这些,他现在只是很担心一件事,道:“风……青玄,你的命格……”
师青玄一愣,道:“我的命格怎么了?”
谢怜道:“难道,黑水还是换了……?”
师青玄这才恍然大悟,忙道:“不不不,没有没有。你误会了,他什么都没干。”
谢怜本也觉得黑水不至于最后还是把师青玄的命格也给换掉了,道:“那你的手足到底?”
师青玄又抓起了头发,讪讪地道:“这个也不是他。这个怎么说呢……有不小心,也有倒霉透顶。其实都是我自己弄的。”
他既不细说,谢怜也不追问了。只是,冥冥之中,师青玄的现状,还是应了当初贺玄在风水庙里预言般的泄愤之举,不知是何玄秘。
谢怜道:“当日我法力忽然被抽走,没能帮上你的忙,真是抱歉。”
师青玄摆手道:“本来也不关你的事。要不是太子殿下你先跟我说了怎么回事,大概到最后我还是懵着的。”
谢怜道:“那日后来,到底发生什么了?”
原来,贺玄手断师无渡头颅之后,师青玄就呆滞了,贺玄跟他说什么也听不懂,只模模糊糊记得贺玄把他带出了黑水岛。后来,就把他丢到皇城里来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皇城,不过师青玄以前总是吵着要去皇城喝酒吃茶开宴席,对这里还算熟悉,稀里糊涂了一阵,彻底清醒后,干脆就隐姓埋名,驻扎在这里了。
因为他已经法力全无,没有任何身份标识,而且整日混迹于以往从不会踏足的腌臜旮旯,上天庭自然查不到他的踪迹。
师青玄道:“总之,不关他的事。后来我也再没见过他了。”
没见了也挺好。这事实在难办,这么个人,到底是杀还是不杀呢?而且水师临死前最后关头还狠狠恶心了贺玄一把,谢怜着实为师青玄捏了一把冷汗。恰在此时,众丐带着人回来了,杂杂拉拉,嚷嚷道: “老风老风!我们给你拉来这么多人,怎么样?”
师青玄竖起大拇指,道:“干的好!人人吃鸡腿!”
“这么多人,吃得起不?”
师青玄一挥手,那一刻,谢怜简直错觉他就要挥出十万功德了,只听他道:“这算什么!别说这么多人,再多十倍也吃得起!”
好容易回过神来,粗略一点,竟然不知怎么的凑到了二百多人,这可超乎谢怜的想象了,他喜道:“风师大……青玄,真是帮大忙了!”
师青玄洋洋得意道:“那是当然,我在哪里可都是一呼百应的,今后说不定还能组建一个帮派啥的捞个帮主当当,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身后的群丐都道:“老风又犯病了。”
“可不是,又吹上了!”
师青玄道:“什么,我真的不是吹!”
几个乞丐非要拆他的台,对谢怜道:“这位朋友,你不知道吧,老风刚来的时候可犯浑了,整天神神叨叨跟人吹牛逼说自己是神仙。”
师青玄脸上微显尴尬之色,立刻呔道:“没空听你们废话,留着嘴啃鸡腿吧!”
谢怜听在耳中,笑容微敛,心却仿佛一张揪成一团、又缓缓舒展平铺开来的宣纸。
风师大人变了,又没有变。
太好了。
师青玄道:“太子殿下,接下来怎么办?人我找到了,交给你们了。”
虽然人数不够,但也是暂时的,先把阵围起来再想办法。谢怜道:“好,接下来再找一处可以容纳这么多人的空地。”
方才在他们交谈的过程中,花城始终没有插话,不知在想什么,这时才道:“好办。哥哥随我来就是。”
谢怜点头,师青玄一边一拐一瘸地跳着,一边回头卖力招呼道:“大家跟过来,别跟丢了哈!”
谢怜本来下意识想去扶他,但见众人无一人去扶,他也不比别人走得慢,心下明白。一群乱七八糟的乞丐闹哄哄地在挤出了贫民窟,涌到大街上,没走几步,忽听一声暴喝:“站住!干什么的?你们这么多人,深更半夜的聚众想闹事?!”
众乞大惊大警: “糟了!是巡逻兵!”
谢怜却头都没回,因为花城也没回头,道:“不用在意。”话音未落,那士兵便倒下了。
众乞惊奇不已,七嘴八舌,师青玄道:“安静!别把更多兵都引来了!”于是众人又相互嘘声。花城顿住脚步,道:“哥哥,就这条街吧。”
谢怜道:“这条?的确从位置上来说是最合适的,不过会不会太引人注目了?”
这条大街十分宽阔,平平一条铺向前方,正是皇城的主干道,当然引人注目!众人都道:“是啊,万一给人发现赶走就糟了!”
花城却道:“没关系,他们发现了也赶不走的。“
谢怜点点头,道:“诸位,我必须言明,接下来,我们即将对付的,是非常凶险的东西,可能会有危险。而一旦它突入,整个皇城都会陷入危险之中。所以务必要确保每一个人都是自愿的,没有二心,有没有人觉得害怕想要退出的?”
无人。谢怜道:“好,那么现在请大家一个接一个的,拉住另外一个人的手,围成一圈。”
有人疑惑道:“这是什么阵法?怎么听起来像是小娃娃手拉手?”
师青玄喷道:“废话那么多,照做就是了。”
“嘿老风,你这话就不对了,要知道,谁也没你废话多呀!”
叽里呱啦,众人依言,两百多个人手拉着手,在皇城宽阔坦荡的主干道上围成了一个极大极大的人圈。师青玄道:“这样拉着那些东西就冲不进皇城了?”
谢怜道:“不是。它们迟早会冲下来的。”
师青玄纳闷儿道:“那你这个阵法是做什么用的?”
谢怜道:“是陷阱。这个阵法立起来后,那些东西突破皇城保护界冲下来,就不会四下流窜,而是会全部都被吸引到这个圈子里,落入陷阱。”

第206章 淡两语鬼王激斗志
师青玄道:“那落入陷阱之后呢?”
谢怜和花城已经站在了人阵的中央, 道:“就交给我们了, 我们会在阵中,慢慢解决它们, 一只不漏, 需要的只是时间而已。当务之急是不能让它们扩散。而为什么我说会有危险, 因为我们现在的人数不够五百,很难说圈不圈得住、里面的东西会不会冲出来。”
有人咽了咽喉咙, 问道:“冲、冲出来会怎样?”
谢怜道:“那就很糟糕, 会被怨灵附体,率先染上瘟疫。”
“如果, 我是说, 如果有人撒手跑了, 又会怎么样?”
谢怜道:“圈子就破了,也许也会被怨灵附体。”
“那不都是一样要被怨灵附体嘛!”
比较聪明的人听懂了,道:“不一样,前者是十成十一定会被怨灵附体, 染上瘟疫;后者则是‘也许’, 就是说撒手逃跑还有生还的机会。”
谢怜道:“正是如此。还有人现在要走吗?正式开始之后, 就绝不能退出,而开始之前,谁先走都没问题。也希望大家不要对离开的人说什么,毕竟的确是很危险的事。”
这些是一定要告诉他们的,否则选不出真正有勇气决心的人。须臾,果然陆陆续续出来了几十人, 低着头匆匆离开了,圈子又缩小了一点。谢怜松了口气,道:“太好了。”
师青玄道:“好什么!人又少了。”
谢怜笑道:“比我想象的好多了,已经很多人了。”他原先还在郑重考虑如果走掉了一半该怎么办,居然只走了几十个,简直喜出望外。正在此时,忽然一个声音远远地道:“慢着,你们知道他们是什么身份吗?不可轻信,当心为人所害!”
谢怜回头一看,居然是天眼开等人。师青玄立刻嚷道:“那你们又是什么人?不帮忙一边儿去别添乱,我保证他们绝对不会害人。”
众法师当然不把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放在眼里,道:“你又是什么人?你的话能值几个钱?”
师青玄听到别人这么问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自己鼻子道:“啥?你在我面前谈钱??我看你们你们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你们说不定还跪过本、咳咳……”说到这里他咳嗽两声,缩了回去。众法师只道他吹不下去自己退了,也不管了,劝道:“你们根本都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当心为几口饭把命给丢了!”
谢怜正要解释众丐主要是讲义气帮忙,并非是为了那几口饭,花城却悠悠地道:“不啊,他们不是为几口饭,而是为拯救苍生。”
谢怜微觉奇怪,花城怎么会这么说?却听对面嗤道:“什么拯救苍生,瞎起什么哄?你们保住你们自己的命就不错了。”
“是啊,乞丐就别凑这个热闹了,赶紧回去吧少添乱。”
花城慢条斯理地道:“哦?意思是,乞丐就不能拯救苍生了?是不行,还是不配?”
此言一出,众丐骚动起来,神情颇为不满。天眼开气道:“我们可没这么说。”
师青玄马上又钻出来指他道:“哎哎哎,我看可不像,你们刚才那话不就这个意思?你语气还很嫌弃,是吧大家!”
“是啊!啥意思啊?我们是哪儿不行不配了?”
“大家来不来都有吃的,真以为我们是冲吃的来的吗?少看不起人了!”
谢怜转向一旁,花城冲他挑了挑眉,仿佛在说“轻而易举”,心道:原来如此。虽然剩下来的人都不少,但也不是特别坚定,恰好天眼开等人无意中表现了对他们的轻视之态,“你们这种邋遢乞丐瞎凑什么热闹”,被花城揪住放大,反而激起了众丐的逆反之心:你们觉得我们不行吗?那我们就偏要证明给你们看,我们也是可以的!
如此,士气又是一波上涨。两边互相叫嚷着,谢怜对天眼开等人道:“你们要实在不放心,就在这里看着吧,如果我们做了什么害人之事,你们立刻阻止也无妨。”
花城在一旁微笑着补充道:“不过,还是最好不要碍事哦。”
“……”
众法师跟了谢怜和花城一路,眼下实在憋不住,终于鼓起勇气跳出来了,结果没多久又被花城瘆死人的假笑给吓了回去。花城转过头来,道:“哥哥,看天。”
谢怜和他一齐抬头。圆月前那些黑影,更清晰了,隐隐的,像是靠近了些许。
他们寻人的时间里,黑夜不知过去了许久,那些东西,就快下来了!
谢怜心头一紧:糟了,来不及找更多人了!但他也不表现出来,立即道:“大家站好!手拉紧!”
师青玄早就站得笔直,道:“太子殿……老谢啊,我们就这么点人,会不会一下子就破了?”
毕竟是在人间,乱叫会引起误会和不必要的麻烦,谢怜道:“我守在这里随时检查,当某处即将破冲时,我会率先过去固阵。如此方可维持更长时间。”也就是不断在新出现的漏洞上打补丁。师青玄道:“呃呃呃,这个这个,那我们的性命可就交到你们手上了,包括我的也是啊,太子殿……老谢你努力啊,千万努力!我现在可是人!”
“好的老风,我一定努力。”
每一个人的手心都沁出了汗,每一个人都紧绷着脸。在所有人都把手牢牢握紧的下一刻,寂夜的上空,突然响起了凄厉的哭号,并且越来越近、越来越快!
下来了!
看准时机,谢怜道:“各位,对前方吹气!”
众人不明所以,但也照做,纷纷鼓起腮帮子对着前方使劲儿吹气。冬夜里一大群人呵出了一圈热乎乎的白气,虽然并不能传出多远,但热气混着阳气,已经十分具有迷惑性了。再加上花城暗中使出的障眼法,它们看不清底下到底怎么回事,那些原本要四散开来的怨灵感觉到某一处的热意和人气极重,且不断波动,十分活跃,理所当然地认为那就是要攻击的范围,兴奋地冲了过去,汇聚成一道冲天的黑柱!
刹那,谢怜几乎眼前都被黑色覆盖,他道:“大家当心不要松手,进笼了!”
与此同时,花城身后,散出了千百银蝶!
幽幽银光浮现,谢怜眼前的黑雾瞬间被驱散,见到花城对他伸出一手,道:“哥哥,到我这边来。”
谢怜一愣,立即握住了他的手。花城微一用力便把他拉了过去,揽住他的腰,不动声色地扫射四周。即便那些怨灵在铜炉里关了两千年,已经被关昏了头,却也不敢靠近,以他们为圆心的一丈之内都无一缕黑气。兴冲冲落入人圈的怨灵们这时才发现不对劲,撕咬了半天,怎么一个活人都没咬到,却咬到了同类?而且,还有两个沾不得身的人,那些银蝶于它们而言,更是刀锋箭雨,振翅扑飞,杀得它们的尖叫直冲云霄!
怨灵们终于觉察自己被困住了。它们就是关在笼子里火烧火燎的恶兽,而这两百余人,不是铁笼之外的游玩人,却是那铁笼的栏杆!
觉察这一点的怨灵们怒不可遏,冲手牵手拦住他们的乞丐们凶相毕露地尖叫,大口张得仿佛要吞下人的脑袋,怒发上扬,脸孔和身形都扭曲万分。有几人被吓得倒退几步,很快被旁边的人拉住:“别乱动!”
谢怜也道:“别动!阵没破他们就伤不到你们!”
闻言,众人稍稍安心。还有乞人冲着对他尖叫的怨灵狂吐唾沫,边吐边道:“呸呸呸!脏死你,脏死你!快滚!”大概是听过鬼怕脏东西的说法,谢怜哭笑不得,道:“这个也不用了!它们不怕的。”
这时,他忽然觉察,人阵的某处岌岌可危,即将破漏,赶紧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瘦小的乞丐两眼发直,呼吸急促,像是紧张到要抽搐了!
许多怨灵也觉察到了这人气势衰弱,往他那处蜂拥而去。谢怜上去就是一绫,抽得那处怨灵们嚎叫着被打散,而他迅速让那人退出,令原先他左右的两人接上。还来不及松一口气,西南方六丈处,新的漏洞又出现了,谢怜正要过去,却发现极远处又出现了第三个漏洞,就在师青玄身旁一人身上!
毕竟,怨灵的数量还是太庞大了。这还只是第一波,后面只会有更多,源源不绝!
来不及赶过去了,谢怜道:“三郎!”
花城却没有动,道:“哥哥,别担心。”
谢怜不相信他是没觉察到,也不相信他会置之不理,可那处空子,就要被怨灵们钻出去了!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张黄符飞来,在师青玄身旁爆开!
这道符虽然没炸死那堆怨灵,却也吓得它们一缩,缩回了头。却是那群在一旁窥伺了半天的法师们冲了过来,嚷道:“说了让你们不要凑热闹,既然已经凑了,那就好好顶到底,中途顶不住了这不是添麻烦吗!!!”
花城对谢怜道:“你看,我说了,别担心。”
他永远从容不迫,谢怜道:“嗯!”
天眼开等法师终归还是按捺不住,自己冲上来了。这群人不愧是练家子,一个个动作都利索得很,纷纷抓住两人拉住的手,分开了自己接上。新来的大几十人一下子融入了圈子,扩大了人阵。天眼开道:“各位道友!快快快,在皇城有宗门弟子的赶快叫他们来!!!”
“走走走!”
“我把我徒弟也喊来!”
不一会儿,街头就浩浩荡荡地又来了一百多人。
这一百多人可不得了,全都是僧人、道人、术士!个个全副武装,两步当作一步,英姿飒爽,看得谢怜心中大声叫好,众丐目瞪口呆。新来的一波人见到大街上这幅诡气冲天的壮观情景都显示一愣,随即赶紧加入。他们融入后,圈子又扩大了不少,皇城大街几乎要塞不下了。而且这些新来的胆气不说,每人身上都带了几件乱七八糟的法宝,无疑又大大拉长了阵法的持续时间!
至此,谢怜心中已有了九分把握,镇定地道:“大家不要怕,现在形势逆转,我们人越来越多了,只要牢牢守住阵地,灭掉它们只是时间问题!”
众人也都看出来形势变得有利了。有希望便好说,登时都信心百倍,大声应道:“灭了它们!”
那边,天眼开道:“我们这边来了一百六十八个人!你们有多少人?能坚持多久?”
这边的乞丐头子师青玄也是数了好几遍人头的,大声道:“我们还剩下在阵里的,有一百四十八个人!”
谢怜道:“那加起来也有三百一十六个人了,只要再找……”花城却道:“不对。”
谢怜回头道:“什么不对?”
花城收回目光,凝视他道:“数目不对。现在,这里有三百一十七个人。”

第207章 求情昵鬼王假作嗔
“……”
虽然花城只扫了一眼, 但谢怜相信, 他是不会数错的。
他说得低声,除了谢怜以外没人听到, 谢怜飞速扫视一圈。
这里所有人都是手牵着手的, 到底是在什么时候, 多出了一个人?
会不会是师青玄他们数错了?谢怜道:“你们确定是这么多人?没数漏?”
师青玄保证道:“没有!你不是说人数很重要嘛,所以我一直反复数, 中途走了的也减掉了, 就是一百四十八个。怎么了吗?有什么不对?”
眼下暂时不便明言,贸然暴露只会引起无用的恐慌, 也不能让在场众人相互指认哪个人他们不认识, 毕竟人太多了, 他们本来也不全都认识。于是,谢怜道:“没有,确认罢了。”
术士们那边就更不可能数错了,都是各家把自己拉来的人数报过后天眼开加起来算的。各人还能不清楚自己门下派来了多少人?
谢怜低声道:“多出来的那个是什么时候混进来的?他想干什么?”
花城道:“要么是一开始就混进来了, 要么是跟着这批术士一起混进来的。而且, 一定是人。”
至少一定不是鬼。组成这个圈子的必须全都是活人, 否则根本无法圈住这些怨灵。
而且,这人似乎暂时不想暴露。因为如果他已经混进了这个圈子,只要他一个人突然撒手,出现漏洞,人阵势必全军覆没。但到现在圈子还稳着,说明他一直好好地在扮演着“铁栏”。
那就更不能轻举妄动了。如果那人觉察自己的存在已经被发现, 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掉头就跑。也就是说,现在,他们要在不被觉察的情况下找到这个人,并且在不破坏圈子的情况下揪出来。这一点,实在是很难。
不过,谢怜不一会儿就有了办法。他道:“三郎,你的死灵蝶,可以只驱逐追赶、而不杀死这些怨灵吗?我是说,把它们往你指定的方向驱赶?”
花城立即明白他想做什么了,道:“可以。”
既然这个人是主动自己加入的,那么想必,他一定不是简单人物,是完全不惧这些怨灵的。
那么,反过来想,如果花城操纵着死灵蝶们把怨灵往圈外逼,它们定然会被逐得到处乱窜,想钻空子逃出去。几乎每一个凡人都可能成为漏洞,只有一个人不会。
就是主动加入的那个人!
谢怜道:“不过,这个办法很险,也许一不小心会把其他人吓得撒手了,那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花城则道:“放心,在那之前,我会先把怨灵杀死的。”
二人一合计,谢怜忽然提声道:“大家小心!怨灵突然变强了!抓紧不用怕!”
天眼开道:“什么!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变强?!”
花城原地不动,死灵蝶们则追逐着乌烟瘴气的怨灵们在圈内疯狂乱蹿,别人看不清楚,那些法师术士却能看出点端倪来。天眼开怒道:“花城……主!你这是想干什么?!”
圈内两人却根本没空理他们,只是凝神观察。果然,在漫天乱窜的黑色气流中,有一个人,那群怨灵根本没有靠近,因此他的前方突兀地空出了一片。
就是他!
谢怜闪步上前,一把抓住那人两手,同时将他左右两人的手接在一起,把这人从这一环上摘了出来!
天眼开等人骚动不止:“怎么回事?!”
花城不客气地道:“没你们的事。”话音未落,已闪身来到谢怜身边,提防那人突然发难。谢怜牢牢制住那人,将他扭转过来。二面相照的一刹那,谢怜生生咽下了原本已经滚到了舌尖的那个“谁”字,睁大了眼睛。
看着那张脸,他喃喃道:“国师,真的是你啊……”
那人也卡住了,半晌,才喃喃道:“太子殿下……”
这张脸,理应十分熟悉,却是万分陌生。他印象中的国师应当是三十岁出头的,还算沉稳,袍子一披架子一扎,颇能唬人。但现在他面前的这人,看上去却只有二十五六岁,比他也大不了几岁。
就算是在铜炉山山怪体内时,听到了这个声音,谢怜后来也不断在想会不会是听错了。甚至君吾告诉他你师父这个人不简单,你千万小心时,他也在想,会不会帝君弄错了。但是,眼前这个人,绝对不会有错,就是他的师父,仙乐国的末代国师梅念卿!
三人在三百多人围成的人圈之中对峙,空气似乎都凝滞了。而梅念卿一反应过来,下一刻便做出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趁谢怜愣住,他突然反击,扑了上去,双手掐向他的喉咙!
然而,花城就在旁边站着,怎可能让他得逞?他根本不用出手,梅念卿的身体便向后飞了出去,跌在数丈之外。异变突生,手拉手围成一圈的众人都大吃一惊:“怎么打起来了?!”“干什么这是?!”“打谁呢?!”
花城道:“哥哥!你没事吧?”
谢怜道:“没事!”事实上,看上去国师更有事一点。梅念卿摔得吐了口血,爬起来跌跌撞撞往人群外面冲去。师青玄见他向这边冲来,紧张道:“你想干什么!喂我警告你不要过来?太子殿下,他想冲破这个圈!”
谢怜喝道:“回来!”
若邪应声飞出!但在它缠上梅念卿之前,一把剑从天而降,插在了国师身前,拦住了他的去路;紧接着,天上白光乍现,几道光幕倾泻而下。随着那光幕,一名白甲武者从天而降,封住了他的后路!
前后都被拦截,梅念卿无处可逃,一转身,正好迎上了狂喜乱舞的若邪,刷刷刷几下就将他五花大绑、捆倒在地。谢怜上前一步,道:“帝君?你怎么亲自来了?”
君吾站起身来,神色肃然道:“铜炉山那边暂时稳住了,来你这边看看情况如何。”
谢怜道:“您怎么稳住的?”
君吾道:“设了新的界,暂时困住了那三座山怪和其他非人之物。”
谢怜最关心的却不是山怪和其他无关紧要的小妖魔们,道:“那……白无相呢?”
君吾缓缓摇头,道:“并没有在铜炉山里发现他。恐怕,早已经逃到别处去了。”
谢怜看看四周,一片闪瞎人眼的光幕团团围住了他们,将他们和外面那手牵着手的三百多人隔开,眼下,光幕外的人们看不到光幕内是什么情形。他又看看地上,国师翻了个身,见到君吾,大概是想起了之前的恶战,面色又惊又怒,但很识时务地敢怒不敢言。君吾也微微低头,居高临下地看他,缓缓道:“仙乐国师,好久不见了。”
花城悠悠走上来,看了一眼,道:“这位国师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啊,当初是如何逃脱的?”
君吾道:“他不是凭自己一人逃脱的,那时候,他身边有三个帮手。就是仙乐的另外三位国师。”
听到这里,谢怜实在忍不住了,问道:“国师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梅念卿脸色阴沉地看向君吾,双手握紧,手背上青筋凸起,不知是恨他来搅乱了自己的计划,还是恨他在谢怜面前揭了自己的底。半晌,他才低声道:“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太子殿下。”
乌庸太子的四位护法天神之一!
谢怜道:“那乌庸太子呢?他是不是就是白无相?”
闻言,君吾一怔,道:“仙乐,乌庸太子是?”
谢怜这才想起,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君吾乌庸国的事。终于抓住了国师,谢怜有很多事情要交代,也有很多问题要问,这里不方便处理,道:“帝君,回上天庭再说吧。”
君吾道:“也好。”沉吟片刻,又道,“但是,铜炉大部分的怨灵都被传到皇城来了,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压下去的,就算是我,也要花七天七夜才能完全净化它们。”
那难道要七天之后才能审问国师么?那就太迟了,眼下白无相还下落不明呢!谢怜正思忖着该如何是好,却听一旁花城道:“这里交给我。你上去便是。”
谢怜转头看他,花城早料到了他在想什么,道:“别的话就不用说了。我就在这里等你。哥哥若真想谢我,早点下来找我便是。”
君吾道:“这样可行么?”
谢怜展颜一笑,道:“嗯,可行。”
这时,光幕忽然人影闪动,从外面冲进来一人,一拐一瘸,一跳一跳,喊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你在里面干啥呢?还好吗?”
是师青玄。原来君吾下来时随手拉了一片光幕不让人家看见,弄得外面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吓个半死,师青玄自告奋勇冲进来看到底怎么回事。若是其他人说不定会被拦住,但他以前做过神官,那光幕认识他,居然就让他进来了。一进来他就呆了:“帝帝帝帝,帝君???你怎么……亲自下来了?!”
君吾看见他,微微一笑,道:“风师大人,别来无恙。”
“……”
师青玄讪讪的,有些怪难为情的。毕竟,他不可能不知道,师无渡给亲弟弟改命、送他上天的事情捅出来后,必然会闹得漫天风雨。这时候再见到过往的上司,除了惭愧心虚,真的不敢想别的。君吾却没对他对说什么,还是很客气的,给足了面子。谢怜收了若邪,梅念卿慢慢自己站了起来。师青玄讪讪完了,疑惑道:“这是哪位啊?现在什么情况?”
梅念卿看了他一眼,忽然道:“你是师青玄是吗?”
师青玄一愣,道:“你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最重要的是,怎么看到这副德性的他还认得出来???
梅念卿哼道:“你这个名字取得也不好。”
师青玄莫名其妙:“哈?”
梅念卿却没再说别的,自觉跟上了君吾,看着倒是挺老实的,大概是知道现在他身边没有帮手,即便不被绑着,也无法从君吾手底下逃跑。
君吾道:“仙乐,我先带他上去了。你待会儿再来?”
谢怜道:“是。”
君吾对他点头。待那二人先行去了,谢怜转向花城,还没说话,花城便道:“哥哥不必担心,只是守着这个圈子,让他们别出乱子罢了,不费什么事。”
师青玄也道:“太子殿下你要先上去吗?去吧去吧,我也会看着的,放心吧!”
谢怜点点头,道:“辛苦你们了。”
若在以往,花城多半会回答“无事”之类的话,谁知这一次,他却抱起了手臂,叹道:“唉,是挺辛苦的。”
“……”
谢怜总觉得他在暗示什么。师青玄却浑然不觉,兴高采烈地道:“是啊,回头你记得犒劳一下我们就好。我建议就在皇城最好的酒楼开宴席如何?哈哈哈……”
他还是念念不忘要在皇城最好的酒楼开宴,谢怜心道:“……风师大人别说了,他根本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花城摇了摇头,随手把玩了两下那一缕细细的小辫子下坠着的红珊瑚珠,挑了挑眉,听似轻描淡写地道:“要是哥哥在身边倒还好了。想到哥哥又要上天,留我一个人在下面,嗯,我感觉更辛苦了。”
师青玄终于觉得有点奇怪了,但还是没想通,笑容满面地道:“血雨探花你怎么讲话这么有趣,我听着还以为你在说太子殿下要回上天庭你寂寞了呢,怎么跟新婚似的哈哈哈……”
“……”
谢怜心道:“你没想错啊,他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师青玄尬笑了半天,谢怜实在忍不住了,轻咳一声,道:“风师大人啊,你,你先出去,出去一下好吗?”
师青玄:“??为什么?”
谢怜没法解释,道:“你……你先出去就是了。我们就是道个别而已。”
师青玄这才纳闷儿着出去了。光幕之内只有他们二人,再无第三人了,谢怜又转过身。花城还挑着一边眉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他说什么,或做什么。
于是,谢怜硬着头皮,把两只手僵硬地放在了花城肩上,定定片刻,猛地蹭上去,亲了他脸颊一下。
亲完之后,他做贼心虚地回头看看,没人,这才放心。谁知,下一刻,腰身一紧,却是花城搂住了他,眯了眯眼,道:“哥哥,你是不是太敷衍我了?”
他语气里是半真半假的不满,令人略感危险,谢怜一惊,忙道:“没有啊!”
花城道:“是吗?你找我借法力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难道不借法力了,我就只能得到这样的道别么?”
“……”
这么一想,谢怜觉得,好像是挺没诚意的。须臾,小声道:“……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可是,道完歉,他居然真的越想越觉得看起来像是那个意思,心中警铃大作,生怕花城真的误会,没等他回应,二话不说,身体力行,跳起来就抱着花城的脖子又猛地蹭了上去。这一次,扎扎实实亲到了花城想要的地方。
谁知,好死不死,师青玄的声音忽然传来:“太子殿下,我怎么想都觉得奇怪,你们道个别也不用让我走啊?我就是……太子殿下?这么快就走了?”
谢怜连滚带爬落荒而逃。

第208章 妖魔入镜无所遁形
滚到了仙京大街上, 谢怜还捂着下半张脸, 一路踉踉跄跄。街上匆匆来去的小神官们虽然都不敢上来问他,但都免不了奇怪地看着他, 谢怜赶紧放下手, 直起腰, 十分虚伪地揉了揉嘴巴,嗫嚅道:“嘴巴有点痛, 不知道怎么回事, 呵呵……”
小神官们看他的眼神更怪了。
这得是干了什么嘴巴才会痛啊?
痛倒是真的有点痛。刚才跳起来撞上去亲的太用力了,估计花城也被他撞到了, 但谢怜贴上去后明显能感觉出来, 他好像笑了。不敢多想, 低头往前走去,其他神官也不多耽搁,各自匆匆。
不知是不是铜炉开山闹得太大,整个仙京气氛都肃肃不安。神武殿里, 已经聚集了许多位神官。虽然铜炉里的怨灵传到了天南地北七八处, 但绝大部分都送到了人口最密集的皇城。谢怜和花城挑了大梁, 选了最够呛的才折腾到现在,其他人也就对付了几百只,早就解决了,裴茗、风信等皆已上来,回到仙京,一洗倦容。而谢怜一迈入殿中, 抬脸就和一人打了个照面,竟是许久不见的郎千秋。
郎千秋面色沉沉,看到他也是一愣,随即扭过了头。
众人皆埋首不语,君吾坐在上方,见谢怜来了,微微起身,正要说话,郎千秋便站了出来,道:“帝君,听说您已经抓到青鬼戚容了。”
君吾看向他,道:“不错。不过,青鬼戚容、女鬼宣姬等,并非是我亲手所擒,都是由鬼市的引玉交付的。”
谢怜这才发现,原来引玉也在。没办法,真的是太没有存在感了。说来,这还是引玉第一次进神武殿。这殿上除了上位神官,只有被君吾允许的对象才能踏足。从前引玉为神官时,因为品级低下根本没资格进来,如今“自甘堕落”到了鬼市,却终于登堂入室,也是哭笑不得
郎千秋直截了当地道:“戚容是我灭族仇人,请帝君将这东西交予我处置。”
君吾看了一眼谢怜,沉吟片刻,道:“交予你处置,不是不可以,但,我想问一个问题。你处置完青鬼戚容之后呢?又待如何?”
当初,郎千秋撂下狠话找戚容算完账就要找谢怜,这事君吾是知道的。郎千秋口气生硬地道:“那就不关帝君的事了。总不至于我不答这个问题,帝君就打算包庇戚容,不让我为亲族报仇?”
他以前在神武殿上几乎不发言,就算发言也是傻乎乎的,现在开口,神情语气间却无端一股戾气。这个状态可不大妙,裴茗道:“泰华殿下今天火气有点大啊,帝君当然不会包庇了……”
正打着圆场,却听殿外一阵骚乱,一人闯了进来,道:“帝君,我不能再等了!”
居然是慕情。他一身黑衣脸色也发黑,身后几名武神官原本是押他的,但哪里押得住,也跟着奔了进来,道:“帝君,我们正要送玄真将军去……”
君吾叹了口气,扶了扶额,挥手道:“知道了,你们下去吧。”须臾,抬首转向慕情:“所以呢?”
慕情斩钉截铁道:“所以我不能再继续忍受这种不白之冤蒙在我头上,您不是已经在铜炉把那女子抓住了吗?我要和她当面对质!”
郎千秋也道:“帝君,也请您把青鬼戚容交给我!”
这两人一起高声说话,底下就显得乱哄哄的,君吾看上去头痛不已,道:“肃静!你们不能先等等,让我处理完铜炉这边?”
慕情道:“您要处理铜炉那边泄露的怨灵,就需要人手,那把我关着有什么好处?还不如早日让我洗净冤屈,为上天庭效力。只要帝君把她带上来让我对质,事情就能水落石出了!”
这话倒是有理,不让他如愿他怕是会不依不饶,君吾只得道:“带女鬼剑兰。”
不多时,剑兰也被带了上来。她手里抱着一个襁褓似的包袱,包袱里散发出森森黑气,一只似手非手、似骨非骨的惨白东西从里面露出,张牙舞爪,被她掖了掖包裹角塞了回去。大概是给风信面子,押送的神官并没有扭住她。风信喉结微动,与她目光交接片刻,剑兰先错开了,而后,风信的目光落到她怀里的“襁褓”上,更是复杂。而慕情似乎已经失去了耐性,一上来就道:“我不知道你儿子为什么要污蔑我,但它绝对清楚我不是凶手,它必然是受人指使。”
他这样多少有些失态,但谢怜也能理解,毕竟慕情是个很要面子的人,一口屎盆子扣在头上这么久,还影响到了他在上天庭的任职,自然火气十足。君吾道:“以你所见,它是受何人指使?”
慕情没说话,但他目光移向一旁,众人都看得出来,他在看剑兰。
风信额上当即青筋暴起:“你什么意思?你觉得她故意让自己儿子污蔑你?”
慕情收回了目光,道:“我可没这么说。”
风信道:“那你看她干什么?她跟你又没仇没怨,为什么要这么指使?”
慕情盯着他,道:“她跟我是没仇没怨,但你就不一定了。”
风信道:“你又是什么意思?一次把话说清楚。”
慕情看了一眼谢怜,道:“你是在太子殿下被贬那段时间结识的剑兰大小姐吧?”
众神官也随他,纷纷望向谢怜。谢怜:“???”
怎么又扯到他身上了?
风信也看了一眼他,低声怒道:“这跟那有什么关系?”
慕情索性豁出去了,彻底撕开了说道:“当然有关系。那时候的你因为跟在太子殿下身边潦倒困苦,对再登中天庭的我恨之入骨,又最喜欢拿我开刀翻我旧账数落我的不是,她既是你枕边人,又如何会不潜移默化耳濡目染连带恨上我?说不定还会恨上太子殿下,因为你最后还是没把她带走,而是选择回去继续忠诚潦倒,根本是抛……”
风信再也忍不住了,咆哮道:“你少放狗屁了!!”
他一拳打去,慕情反手还击,剑兰上前欲拦,那胎灵却嘎嘎哈哈怪笑起来,犹如老鸦乱叫,恐怖至极。裴茗和引玉分别拉住风信和慕情,权一真旁边盯着似乎在考虑他们打起来谁会赢。总之,殿上一片乌烟瘴气,谢怜静静站了好一会儿,低下头,半晌,叹了口气,提醒道:“帝君,当务之急是先找到白无相,处理人面疫吧,方才我们找到的那人才是最重要的线索。”
君吾也看不下去了,挥挥手,道:“……带女鬼剑兰和胎灵下去。带仙乐国师上来。”
慕情喝道:“不用!我倒要……什么??”
风信也愕然道:“带谁??”
二人双双望向大殿门口。被一众武神官带过来的,岂不正是他们二人都十分熟悉的仙乐国师,梅念卿?
风信慕情呆了。风信道:“国师?真是国师?”慕情没叫,但也惊疑不定。无怪,说真的,即便现在,谢怜也有些不切实际感,无法把这个人和问他“杯水二人”的那位国师联系起来。
梅念卿缓缓走上前去,与谢怜擦肩而过。君吾坐在大殿上方,道:“仙乐,在下面时,你似乎有话要说。”
谢怜微微欠首,道:“是。”
于是,他将入铜炉山、探乌庸国等经历捡重要的讲了。众人皆是越听眼睛越大,更别提风信慕情了。听毕,君吾缓缓地道:“我竟从未听过乌庸国这个名字。”
众神官也纷纷附和道:“我也没听过……”
“毕竟两千年前。”
“一定是故意抹去痕迹的。”
梅念卿一直一语不发。谢怜道:“国师,乌庸太子,就是白无相吧。”
梅念卿道:“是。”
果然!
裴茗边思忖边道:“那些壁画是何人留下的?最后一幅又是何人毁去的?”
谢怜道:“是谁留下的不知,但我想,应该就是白无相或他的下属毁掉的。毕竟,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的身份。”
他转向梅念卿,道:“而你是乌庸太子的下属。”也就是白无相的下属。
“……”
梅念卿不语。谢怜有一种冲动,想问他,当初仙乐灭国,国师究竟值不知道那个东西就是白无相?还是说,他们根本就是串通好的,国师甚至是帮手?
但最后,他还是问了另一个问题:“白无相现在在哪里?”
“……”
谢怜道:“白无相为何要灭仙乐?”
“……”
谢怜道:“你为何想杀我?”
梅念卿终于说话了。他道:“太子殿下,我没有想杀你。”
谢怜道:“那你为何在下面要取我咽喉?”
梅念卿反问道:“我掐你脖子你会死吗?你旁边那个会让我得手吗?”
的确不会。但那不代表梅念卿不带杀心,因为当时他的反应完全是下意识的。梅念卿大概也知道说服不了他,不再辩解。
沉默片刻,谢怜终于问出了他最想问的那个问题。
他道:“国师,你想从我身上唤醒什么?”
君吾告诉他,国师似乎想从他身上唤醒什么东西。那会是什么?
梅念卿神色怪异地盯着他。谢怜袖下的手握紧了拳,道:“国师,你说吧。”
谢怜心中一直隐隐不安。那乌庸太子的命运轨迹和他如此相似,难道他和白无相之间,真的存在什么隐秘的联系?
他一定得弄清楚这一点。因为他绝对不能容忍白无相这种东西和自己有任何关系。但他又十分害怕,白无相真的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梅念卿看着他,半晌,道:“太子殿下,你问的这些,现在这个时机我不好回答。而且就算答了,你未必信。”
顿了顿,他道:“不过,有一点,我可以立刻回答你。”
梅念卿一字一句地道:“白无相,现在,就在这座神武殿里。他就在我的面前!”
谁在他面前?
谢怜!
谢怜当即倒退几步,似乎想避开这个位置。最近旁的风信则道:“国师你……你睁大眼睛看清楚,在你面前的是谁,是太子殿下!是你徒弟!”
不过,也有其他的声音。远处有神官捂住了嘴,小声道:“难道……难道太子殿下和白无相是……一魂二分?!”
“什么是一魂二分?!”
“就是同一个人的魂魄,分成两半,或是割裂为两面。一半和另一半带有不同的记忆,性子和本事也不一样,也许容貌也不一样……”
“……有可能。”
“我也听过这种例子!”
“如果真是这样那要怎么办啊?太子殿下就是白衣祸世???”
四面八方都是这样的声音,谢怜也开始怀疑:他就是白无相???真的是这样的吗???
难道是他自己,灭了仙乐;是他自己,折磨了自己八百年?时至今日,所有的事,都要怪他自己???
殿上众位神官哗然,神色各异,风信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信什么了。而君吾站了起来,道:“仙乐,镇静!”
谢怜眼下有些乱,道:“我……我……”
难道真的全都是他的错???
如果真是他,那该怎么办啊?完全不知道!
正一片茫然,忽然,他心中响起了一个声音:
“不会!我可以保证,你就是你,不是任何别的什么人。信我!”
“……”
三郎。三郎!
花城说过的,不会是他,绝不会是他的错!
想到这里,谢怜心神瞬间清明,站稳了脚跟。而君吾已经下了宝座来到他身边,道:“仙乐!你先冷静……”
谢怜正要抬头从容答话,谁知,正在此时,梅念卿突然伸手,拔出风信腰间佩剑,刺向君吾!
众神官齐齐惊呼。然而,君吾和谢怜都是武神,而且是数一数二的武神,怎会把这种程度的偷袭放在眼里?那剑尖还未沾上君吾的身,谢怜已经如闪电般探出两指,将那雪亮的剑锋夹在眼前!
风信一回过神,立即上来制住国师。神武殿上还敢行凶,而且当着如此之多的武神的面,简直找死。风信道:“国师,你这么做也没用的!”
梅念卿却一边徒劳挣扎,一边对谢怜吼道:“看!!!快看!!!”
引玉奔上来道:“太子殿下!你没事吧?怎么了?”
慕情远远警惕道:“看什么?他什么意思?想干什么?”
一片混乱中,良久,谢怜都一动不动。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在那雪白的剑锋里,看到了一样东西。
一张脸。
一张青年沉稳俊逸的脸。
而在这张脸上,还生着另外三张脸!
那三张稍小的脸挤在这人的脸上,把他原本俊美的容貌毁得阴森可怖,连五官都微微扭曲起来。半张脸仿佛在哭,半张脸仿佛在笑。
这张脸谢怜应该是熟悉的。但此刻在如镜的剑锋中看来,却是如此陌生骇人,骇得谢怜出了一身冷汗,这才忽然想起,风信带在身上的这把剑,是红镜,邪毒现形之镜。妖魔入镜,无所遁形。
从这一角,红镜映出来的,不是他的脸,而是站在他身后的那人的脸。并且,脸上有一双阴沉的眼睛,正紧紧注视着他。
谢怜的瞳孔缓缓收缩起来。他的动作仿佛慢了好几拍,微微张口,还没出声,忽然手腕一僵。
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君吾在他身后微笑道:“仙乐,你在看什么?”

第209章 乱仙京诡波撼天庭
谢怜已经几百年都没有生出过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了。
梅念卿说白无相就在他面前, 他第一反应就是自己, 可是他忘了,站在梅念卿面前的, 除了他自己, 还有他身后的君吾!
只是。他从来没有往这个人身上想过, 所以此刻猛然惊觉,才陡然间寒毛倒竖。谢怜挣了一下, 但那只手的力量极大, 牢牢抓住他,纹丝不动。他情不自禁道:“你……你的脸……”
君吾的声音听起来还不以为意, 仿佛才注意到一个不大不小的错漏, 道:“啊, 一时疏忽,又让它们跑出来了。”
谢怜手腕又是一阵剧痛,终于握不住剑柄,松了开来。
长剑跌落在地, 在大殿里发出“哐当”一声清响。然而, 已经迟了。
附近已经有许多神官, 和他一样,看到了红镜中映出的那张恐怖面容!
大殿之上,一片死寂。几乎所有的神官都惊呆了。包括站得最近、看得极清楚的风信,梅念卿趁机从他手底下挣出,抓起地上的红镜,双手举起竖在君吾身前, 道:“都快看清楚!!现在站在这里的这个人,看他的脸!!!”
几个武神是首先反应过来的,裴茗拔剑相向,喝道:“你是谁?!”
站在远处的神官们还不明所以,纷纷道:“怎么了?”“裴将军问谁?”“怎么拿剑对着帝君?”
梅念卿死死盯着君吾,一字一句道:“他,就是白无相!”
慕情愕然道:“怎么会他就是白无相?白无相冒充帝君?!那真正的帝君在哪儿?”
谢怜也在想是不是被掉包了,可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掉包的呢?为何他一点儿端倪也没发现?神武大帝可不是一贯低调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地师,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被冒充了、整个上天庭却无一人觉察!
梅念卿正待开口,君吾却举起另一手,叹道:“你又让我失望了。”
梅念卿脸色大变,仿佛突然被人扼住了咽喉。郎千秋提起重剑,“呼呼”剑风斩去,君吾回头扫了一眼,郎千秋倒飞出去。
下一刻,裴茗,郎千秋,风信、慕情、权一真,几乎整个神武殿里的武神,尽数围了上去。
然而,一炷香后,君吾的一只手还抓着谢怜的手腕,方才围上去的所有武神,却全都倒下了。
而大殿之上,横七竖八倒着一地武神,统统失去了战力,只有君吾和谢怜是站着的。慕情吐出一口血,冲僵立不语的谢怜怒道:“你动啊!愣着干什么?!等死吗?!”
他却不知,谢怜哪里是不想动,他是根本动不了!
君吾仅仅是一只手抓着他,就让他觉得,哪怕是自己稍稍弯曲一下手指,都会被对方觉察、立即掐断,更别提要反击!无论从何处判断,不要轻举妄动,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就是三界第一武神!
最外层的神官们惶惶分散了一圈,半晌终于想起来要逃,面色苍白地往神武殿外冲去,可是才冲到门口,那华丽的十二重门扇便猛地自动合上了。徒劳拍门,殿上近百位神官,要么出不去,要么站不起,当真是天下大乱。而梅念卿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往前一拉,君吾抓住了他的衣领,微笑道:“你以为,临时变卦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来,我就会没办法了么?你以为,他们知道了,联合起来就能威胁到我了么?我一只手就可以让他们全灭。”
看来,君吾先带梅念卿上来,并不单纯是为了让谢怜和花城道别。他在中途交代或是威胁了梅念卿一些事,所以才放心在神武殿上审问他。但谁知最后关头,梅念卿却反悔了。他两手抓住君吾袖子,对谢怜喝道:“太子殿下快走!他疯了!”
谢怜道:“国师!”
下一刻,梅念卿便说不出话了,仿佛被什么东西勒住了脖子。但他一贯穿着都是掩住脖子的,谢怜根本看不清他喉咙那里怎么了。君吾叹道:“傻瓜,你这是把他们往火坑里推。原本不管他们的事的,但现在,这里所有人都别想活着走出这个仙京了。”
十万火急,谢怜立即通灵:“三郎!”
他从来没主动念过花城的通灵口令,在这万分危急的关头,却是根本顾不上羞赧了,心中一连默念数声,然而,那边却是一片死寂,毫无回音。
这种通灵完全被阻隔的感觉,和在铜炉山时一模一样!
君吾一眼就看穿了他心里在想什么,道:“不用试了。我不允许,你便通不了。”
仙京原本就是以君吾的法力为基的,这里就是他的地盘,他最大,当然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也就是说,现在,整个上天庭,整座仙京,已经彻底和其他地方隔绝了。千真万确的“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忽然,神武殿殿门大开,众神官精神一振,狂喜欲冲,却在看清殿门口后一愣。只见大殿之外,站着一个高挑的黑衣男子,气势森森,来者不善,拦住了众人去路。正是锦衣仙在身的灵文!
众神官正不知所措,却见灵文迈入殿中,对君吾单膝跪下,毕恭毕敬地道:“帝君。”
君吾道:“起来做事吧。你知道该怎么处理。”
灵文颔首,微笑道:“当然明白。”
慕情勉力扶墙欲站起,见状惊疑:“灵文不是还潜逃在铜炉山?”
君吾道:“不错。不过,我觉得灵文,非常有用,比绝大多数神官都有用,是难得之才。毕竟只是犯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错误,所以,我又把他招了回来。”
那说实话,比起白衣祸世,灵文做了件锦衣仙,真是“微不足道的小错误”了。现在的灵文和锦衣仙,都是这个“君吾”的下属了。这时,一团白影一闪,又一个东西蹿了进来,傍在君吾脚边,亲昵地蹭着他的靴子。风信一看,怒道:“你干什么?还不快回来!”
那东西正是那胎灵。它非但不听自己父亲的话,反而还冲他凶恶地吐着鲜红的信子。风信刚被君吾打得吐血爬不起来,现在自己儿子却抱着打伤自己的敌人的大腿不放,简直搞不清楚谁才是爹,气得恨不得再吐血一斤。紧接着,又一列面无表情的武神官涌了进来。
这些武神官全都是君吾点将上来的,从来只听他一个人的命令。灵文得了君吾指派,道:“把各个神官押回各自殿中,好生看管。”
裴茗就坐在附近,神色复杂,道:“灵文,你可真是没良心。”
灵文拍拍他肩,道:“我没良心这一点,你岂非认识我的第一天就知道?怎么样,要不要一起?随时欢迎。”
裴茗哈哈干笑几声,没说话。
谢怜则再次得到了特殊待遇,由君吾亲自把他送往仙乐宫。君吾道:“走吧。”
谢怜回头看了一眼梅念卿。到底怎么回事?你是谁?你想做什么?这个人是谁?到底是君吾还是白无相?他想做什么?
他有太多太多问题想问了,一定要单独问,细细问,这些问题只有梅念卿能解答。但君吾一定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
一迈出神武殿,谢怜微微一怔。仙京大街上,天色阴沉,云波诡谲,瞬息万变,与以往的光明灿烂截然不同。只有神武殿君吾手下的武神官们行动如常,押送着各个神官回到他们各自殿中,看来一片萧索不安。而原本行色匆匆的小神官们全都东倒西歪,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不用说,定然是君吾动的手脚,从远处还传来“当——当——”的钟鸣。看来,是那钟声有问题。
二人沿着仙京大街,慢慢向仙乐宫行去。路上,谢怜飞速思考脱身之策,但一力降十会,他所能想到的所有小聪明计策,在君吾绝对的武力面前都毫无用处。何况君吾还并不是只有武力,他还总是能一眼看穿谢怜心里在想什么。
进了仙乐宫,谢怜依旧没想出什么法子,心道罢了,想不出法子也没事,只要他较长时间不和花城通灵,花城一定会觉察端倪。只要事情别在那之前无可挽回就好。谁知,关上门后,君吾忽然道:“你在想血雨探花吗?”
“……”
君吾这一句让他突然一阵心悸,心砰砰狂跳起来。
谢怜不知如何回答,“是”?那君吾会不会对花城不利?“不是”?君吾未必会相信。
见他不答,君吾微笑道:“不必担心,我知道,你一定在想他。你很想和他通灵吧。”
他和谢怜说话的语气还是和从前如出一辙,温和,包容,稳重,可靠,没有任何改变。但越是这样,谢怜就越是糊涂且悚然。
又听君吾道:“如果很想,那你就和他通个灵,说说话吧。”
“……”
他猜到谢怜方才进门时想的东西了。他根本了如指掌!
君吾微笑不变,道:“仙乐,你知道该怎么说,让他不要太担心就是。你那位血雨探花也一定很高兴你去找他通灵的。”
说着,他把手放在了谢怜肩上。谢怜感到一阵微妙的波动,心知君吾动用了什么法术,可以探听到他的通灵内容。就算是不说出来也听得到。而谢怜自然明白,君吾想听他说的是什么。
顿了顿,他硬着头皮,念出了花城的通灵口令。
听到那口令,君吾仿佛觉得很有趣,还笑了笑。谢怜却没心情窘迫或是羞涩了。几乎是瞬息之间,花城的声音便在谢怜耳边响了起来。他叹道:“哥哥,哥哥,过了这么久,你总算想起三郎我来了。”
谢怜与君吾目光交接着。他道:“三郎,我才离开了不到一个时辰呀。”
花城却道:“在我看来,重点只有‘离开’,不在‘一个时辰’。便是一瞬,也是离开。”
君吾可就在他身旁听着呢!
眼下情形分明如此凶险,谢怜却还是生出了几分货真价实的不好意思。君吾道:“很可惜,他要等的不止一个时辰。继续。告诉他,在怨灵处置完之前,他是见不到你的。不要拐弯抹角暗示他什么,我全听得到。”
怨灵处置完,那就是七天七夜。顿了顿,谢怜道:“一个时辰你都等不了,万一这次我要花的时间很长,那该怎么办呢。”
花城道:“君吾给你塞了一大堆任务吗?”
谢怜道:“是啊。”
花城道:“我帮你吧。”
君吾道:“告诉他做完这次的任务,我会许你三年闲暇。”
谢怜道:“不用,三郎你帮我守那个阵,已经是帮了大忙了,别的让我来吧。帝君已经说了,做完这次这一大堆任务,我就可以有三年的闲暇,什么都不用做了。”
花城道:“才三年?”
谢怜道:“三年还不长吗?已经是个小甜头了。”
“好吧。不过——”
他悠悠地道:“哥哥,这是你的甜头,那我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花总会觉察事情不对劲吗?君吾会觉察对话不对劲吗?!明日敬请收看下一集《纯情太子妖艳妃》!

第210章 乱仙京诡波撼天庭 2
谢怜道:“什……什么甜头?”
花城反问道:“你说呢?”
谢怜简直能想象出来, 他问这话时是如何挑起一边眉、如何牵起嘴角的了, 哪里说的出什么。
花城又道:“说起来,哥哥还欠了我不少法力没有还, 我没记错吧?”
谢怜谨慎地道:“没有。”
花城道:“那哥哥想到要怎么还了吗?”
“……”谢怜道, “也没有……”
花城似乎笑了一下, 道:“既然你没想到,那不如就由我来定?等这次事情了结, 得了假, 哥哥再慢慢一起还给我,如何?”
谢怜一边接他的招, 一边做贼心虚地不断瞅君吾, 胡乱道:“嗯, 嗯嗯……”
一步一步诱导到这个地步,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花城终于心满意足,暂时放过了他, 道:“所以呢?难得哥哥找我通灵, 到底是为了什么?”
君吾盯着谢怜。
他让谢怜和花城通灵, 为的就是稳住花城,使他没这么快就觉察异状,老实待在下界,谢怜自然知道他想听到什么回答,缓缓地道:“其实,也没什么, 只是怕上来久了你担心。”
花城道:“咦,方才不是哥哥自己说的吗?你才离开不到一个时辰,又怎么会怕我担心?”
谢怜简直给他绕晕了,又紧张又有点好笑。忽然,花城道:“我懂了。”
谢怜呼吸一滞,道:“你懂什么了?”
那边似乎轻笑了几声。须臾,花城慢条斯理地道:“哥哥,莫非你才离开不久,就想我想得紧了?”
“……”
如果说之前还能含糊掩饰,这一句可是太赤裸了,无论如何也没法假装正常了。在君吾的审视之下,谢怜的脸还是微微发了热,半晌,低声道:“……嗯。”
花城也沉声道:“我也是一样的。真想现在就上去带你走。”
谢怜的心微微一热的同时,也是高高悬起,双目对上君吾。
如果花城真的要到仙京来,那该如何收场?君吾会怎么对付他?
谢怜压抑着情绪,尽量自然地道:“那还是不用啦。上天庭现在可乱得很呢,你来了他们怕是都要吓一跳。再等等吧。”
花城懒洋洋地道:“知道了哥哥,我不会上去吓他们的。我讨厌你们仙京那儿瞎眼的光,而且这圈人还得我镇着,我乖乖在这儿等着哥哥回来就是了。”
谢怜也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捏了一把汗,道:“好。乖乖的。”
花城道:“不过,如果我乖了,哥哥可不能空手回来。我可是要犒劳的。”
谢怜道:“一定,一定。”
两人又随随便便、不清不白地说了几句,藕断丝连、反反复复地道了别,这才结束了通灵。
谢怜轻轻吐出一口气,君吾道:“看来,仙乐在下面过得很精彩啊。”
谢怜也不知该答什么。他拍拍谢怜的肩,转身正要走出仙乐宫,谢怜在他身后叫道:“帝君!”
君吾身形顿住。谢怜道:“你到底是谁?是帝君?还是别的东西。”
之前怀疑国师可能和白无相有关系,他就有些难以接受了。而如果是君吾和白无相有联系,他更感觉整个人都要被颠覆了。
君吾,可是他最佩服和向往的三界第一武神!
君吾却没有答他,径自出去了。剩下谢怜独自一人,一边思索着应对之策,一边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仙乐宫后殿。
仙乐宫虽然已变为一座囚笼,但也是一座华丽的囚笼,殿后还设有白玉浴池。这么多天以来,谢怜斗白鬼、入铜炉,摸爬滚打,至此,已经身心俱疲,反正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下一步,不如先沐浴让自己清醒一下。
除掉了衣物,浸入温热的水中,谢怜趴在白玉池边,心不在焉地叠着自己的衣服。忽然,那衣服怀里滚出两个小东西,发出清脆的声响。谢怜定睛一看,是两枚玲珑可爱的骰子。
他把那两枚骰子拿起来抓在手心里,想起花城对他说的话:“如果你想见到我,不管你丢出几点,你都能见到我。”
其实,他去和花城通灵,里面已经有非常不自然的地方了,也许花城会觉察。可是,就算花城发现了不对劲,他也没法上来。因为仙京已经与世隔绝了,尽在君吾掌控之下。
虽然明知眼下这个情况,就算丢出两个六点估计也是见不到花城的,但谢怜还是试了试。骨碌碌,骰子在浴池边的玉石上一滚,手气依旧糟糕,两个一点,也果然没有任何动静。
谢怜叹了口气,转了回去,正要把脸和身体一起埋进水里,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哥哥。”
他一下子霍然起身,哗啦啦带出了一泼水花:“三郎?”
难不成,还真把花城召来了???
然而,环顾四周,他并没见到任何人影。可是,方才那声又绝对不是他因过于期盼而生出的幻觉。谢怜正心脏砰砰狂跳,又听一个声音道:“太子殿下!”
“……”
谢怜这才发现,那声音,居然从他嘴里发出来的!
那就是他自己的声音,只是在热气氤氲的空旷白玉池边和哗啦啦的水声中,听得不真切罢了。谢怜怔了一会儿,当即明了——移魂大法!
谢怜又惊又喜,道:“风师大人?!”
从他嘴里又吐出了另一人激动不已的话语:“没错,就是我了!哈哈哈哈,想不到吧!本风师,不,我又有法力了!!!”
前面说过,移魂大法并不常用,而且极烧法力,比通灵术强且邪且稀,所以常规的屏蔽法场都不会想到要阻隔这种法术。对付白话真仙时,师青玄是和谢怜对彼此使用过移魂大法的。后来师青玄法力尽失,他对谢怜施法的门道就被单方面阻隔了,没想到这里又派上了用场。谢怜道:“青玄,移魂大法很烧法力的,你哪儿来的?”话音刚落他就反应过来了,还能是哪儿来的法力?
果然,师青玄道:“说来话长!呃也不长。你那位血雨探花给了我几个黑乎乎的糖球吃,神奇至极!我吃了以后就突然神功大涨!虽然只是暂时的,但也能顶一段时间了,传个话不成问题。就是味道真心怪,呸呸呸!”
“……”
谢怜忍不住想起了裴茗吃过的鬼味糖球,想来花城手里的应该是高端的法力糖球。他道:“刚才那声哥哥是谁叫的?”
师青玄道:“我呀!”
谢怜哭笑不得,道:“你干什么这么叫?我还以为……”
师青玄道:“知道,你还以为是血雨探花来找你了是吧?”
谢怜轻咳一声,师青玄道:“就是他让我这么叫你的。他说这么叫你就知道是他来了,让你安心一下。”
那倒的确,方才听到那声“哥哥”时,他虽惊,却更安心。谢怜道:“他就在你旁边么?你们现在在皇城还好么?那些怨灵没突然怎么样吧?”
师青玄道:“皇城这边好好的,怨灵也还在灭着。就是刚才你和血雨探花通完灵,他前一刻还笑嘻嘻的好像不知道在跟你说什么,一放下手消息一断脸就突然沉得吓死个人,然后就叫我来试试能不能移到你那边去了。哦对了太子殿下,他让我传话:‘殿下,先把衣服穿上。’催我好几遍了,干什么这么讲究?在上天庭又不会着凉。”
“……”
谢怜差点没晕过去,以迅雷不急掩耳之速抓了衣服飞披上身,道:“他他他他,三郎他,看得到???”
师青玄道:“对啊。我老是转述也挺麻烦的,所以我直接把这边看到的东西听到的声音都即时传给他了,你干什么、说什么他都知道的。只是他没法直接告诉你或是操纵你的身体罢了。”
……
风师大人啊,你也太爽朗了!!!
早知道就不沐浴了,他以为还得再想想才能出现转机的!
师青玄道:“没事的太子殿下,没想到你这么在意这种问题,反正大家都是男人,你之前不也看过花城主的吗。而且我也没看多少……”
他真的太爽朗了。谢怜一巴掌拍上额头,飞速把衣服穿好,抓了骰子走出后殿,赶紧转移了话题:“三郎,你怎么发现不对的?”
顿了顿,师青玄道:“血雨探花说,你一找他他就发现了。喏,这是花城主要我跟你说的:‘哥哥那么害臊,不是出了大事怎么可能主动叫我的口令?’”
“……”
果然是这个原因。师青玄似乎在对花城说话:“好好好好,我不说废话了,我说正事。”又道,“太子殿下,你们那边现在到底什么情况?帝君不在吗?”
谢怜简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道:“就是因为他在,所以才会变成这样!”
捡重点讲过,师青玄已经惊呆了:“我的妈,我的妈,我的妈!太子殿下,你真不是在说梦话?!帝君啊,那可是帝君啊?!”
谢怜道:“是不是他我已经没法确定了。三郎呢,有何看法?”
须臾,师青玄道:“血雨探花倒是没怎么惊讶,只是说,‘不奇怪。早看他不顺眼了’。”
谢怜哑然失笑,道:“你莫非是看谁都不顺眼吗?”
这句是对花城说的。师青玄道:“他说,‘除你以外,是的。’我说花城主,你这可就不对了,我可还在这儿呢!我你也不顺眼吗???我到底是哪儿有毛病???”
谢怜道:“好了好了,都是开玩笑的。总之现在,武神都被他打趴下了,所有神官都被关在各自殿中,整个仙京与世隔绝没法上天了。”
师青玄道:“血雨探花说,要上天也不是没办法,不过得要一个人帮忙。”
谢怜道:“谁?”随即,又喝道:“谁?!”
后一声“谁”,不是对花城和师青玄说的,而是因为,从他身后,传来了异动。
有人来了!

第211章 分岔路魂惊仙京底
若邪已从他手腕上脱下, 蓄势待发, 却在谢怜看清对方后偃旗息鼓。谢怜道:“你……引玉?”
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容二人进出的大坑,引玉半个身子从坑里探出, 双手握着一柄锋利的铲子, 吁了口气, 抹了把汗,道:“太子殿下, 是我。幸好没挖错地方, 快走吧!”
他居然忘了,引玉手里可还有一柄神器——地师宝铲呢!这东西居然没被搜去, 真是天助他也。看来有时候, 太没有存在感也是一件好事, 比如在混战中,敌人肯定不会特地去打这个人,但相对的,我方人士说不定会误伤这个人。谢怜正要上去拉他出来, 身体却不由自主倒退了一步。引玉奇怪道:“太子殿下?怎么了?”
谢怜也奇怪, 他为什么会倒退一步?随即, 他便想起来了,倒退的不是他,而是移到了他身体里的师青玄。
那把地师铲可谓是十分熟悉,很难不联想到以往使用它的人,谢怜一阵没由来的心悸,想来是师青玄下意识的反应。好在师青玄反应也不过激, 很快就把身体主动权交还给谢怜。谢怜也忘记要问花城那个能帮忙上天的人是谁了,赶紧过去跳下那个坑,和引玉一起落入了仙京的地面之下。
上方的坑洞不一会儿便合拢了。在黑洞洞的地道里爬了一小段路,谢怜忽然想起一事,道:“引玉啊,这地师宝铲,挖得穿锁住仙京的界吗?”
引玉道:“挖不穿……吧?”
“啊?”
师青玄道:“那就是说,这宝铲虽然是神器,但挖来挖去也还是在仙京。那岂不是没用吗?”
引玉挠了挠头,道:“也不是什么用都没有……现在各位武神官的殿外都被设了阵,那阵会削弱他们的法力,延缓他们伤势的恢复速度。我以为,如果继续待在他们殿里,怕是几年也恢复不了战力。不如用地师铲在底下某处挖出一个密室,把各位武神都送到那里,等恢复得差不多了,再试试能不能闯出去。”
师青玄道:“等等!花城主说,你叫那群废……那群武神藏着自己养伤就好,别想试着从君吾手底下闯出去,找死。”
引玉惊讶地道:“太子殿下,你……能和城主通灵?不是不能吗?”
谢怜道:“不不不,刚才跟你说话的不是我。”
师青玄道:“是我,是我啊引玉殿下!”
但说来说也也是一张嘴,引玉糊涂了:“是你啊,还是你啊,不就是你吗太子殿下?”
师青玄道:“嗐,是我,我风师!不对,现在应该称我为前风师。我用了移魂大法。唉,传话真是累死了。”
他进到这边听了看了,再回到那边自己身体里把听到的看到的传给花城,进进出出反反复复的,想想都累死了。引玉忙道:“哦哦哦辛苦了辛苦了。原来如此!”更加卖力挖地。二人匍匐前进好一阵后,引玉才道:“这里……应该差不多了!太子殿下你们先藏在这里,我去接下一位神官。”
来时的地洞渐渐合拢,谢怜道:“啊?你一个人去吗?我和你一起去吧。”
引玉道:“还是算了,实不相瞒太子殿下,这地师铲开的洞越大,耗的力量就越大,我一个人兴许还能快点儿。离这里最近的武神殿是……”他似乎想了一会儿,道,“总之,我去去就回。”
师青玄反复使用移魂大法、频繁消耗大量法力的疲倦之意也感染到了谢怜,他坐在地上,勉强点点头,感觉头和身体都有些沉重,以手支额,道:“……好。”
于是,引玉便自己开了新洞,继续向前挖去。谢怜则躺在原地,阖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惊醒过来,道:“引玉?”
四周黑洞洞,一片死寂。很明显,引玉还没有回来。师青玄一开口,也证实了这一点:“太子殿下你醒啦,很累吧?引玉还没回来呢。”
休息了一会儿,谢怜便恢复了精神,道:“他离开多久了,怎么还没回来?”
师青玄道:“快两炷香了,该不会迷路了吧?”
谢怜感觉不对劲,道:“我去找他。”
说着,他便翻了个身,朝引玉离开的那条洞道爬去。因为引玉还要从这条地道回来,所以地师铲挖开它后,这条地道并没有自动合拢,谢怜在里面小心翼翼地爬行着。须臾,师青玄道:“血雨探花说:‘哥哥,你最好别去。’”
谢怜停下爬行,道:“怕是有些不妙是吗?”
师青玄道:“是啊,我听花城主口气还挺严肃的。”
谢怜道:“就是因为不妙,所以才得去找。否则引玉要是遭遇什么不测……”
正在此时,他背脊忽然窜上一股寒意,谢怜一怔,猛然回头。
师青玄也感觉到了他身体的那股寒意,道:“我的妈,刚才怎么回事?背上忽然一阵哆嗦!”
背后,就是黑洞洞、空荡荡的洞道,没有任何东西。谢怜却盯了良久,才道:“没事。”
师青玄当即闭嘴,屏住呼吸。因为,谢怜说完那句“没事”之后,又以口型无声无息地说了五个字:“别出声,有人!”
这条地道中,有其他人。刚才,就在谢怜身后,但他一回头,就消失了。
谢怜对危险的直觉绝不会错,所以不能让对方发现他已经觉察了,佯装无事。而师青玄最恨这种情形,起了一手臂的鸡皮疙瘩,以口型道:“不是引玉殿下吗?”
谢怜道:“是他的话就没必要这么鬼鬼祟祟了。”
静默片刻,谢怜无声地道:“三郎有说什么吗?”
师青玄道:“呃呃呃,你那位三郎看起来脸色好吓人……他说,‘哥哥,若到万不得已,先用移魂大法移入风师体内。’”
可是,且不说他眼下法力够不够施展移魂大法,就算够,谢怜也不能拍拍屁股抛下仙京这烂摊子一个人溜之大吉。谢怜道:“三郎放心。”
还没说是放心什么,他又猛地抬头望去。前方!
方才那危险的感觉还是来自后方的,现在却又来自前方了。可看过去,还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清。师青玄以口型道:“太子殿下你又觉察到什么了?怎么办啊?这说明该往前还是往后啊?”
凝神观察片刻,谢怜道:“这说明往前往后都一样,随便啦。”说着,便往前爬去。爬着爬着,他又停了下来,微微愕然。
师青玄情不自禁道:“怎么会这样?”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居然是一条岔路口。有两条地洞!
师青玄道:“这……难道引玉挖了一条路,发现挖错了,又挖了另外一条?”
谢怜心道:“引玉肯定熟悉仙京的路线,怎么可能挖错?只怕更可怕。”但他也没说出来,只道:“青玄,帮我问问三郎,选哪一条吧。左边还是右边?”
须臾,师青玄道:“血雨探花说……这个建议给不了,‘哪一条都不要选’。”
谢怜哭笑不得。虽说他也觉得估计两条路都有不好的东西在等着,但总不能一直原地不动,思忖片刻,道:“那青玄你来选一条吧。”
师青玄:“啊?我吗。”
谢怜道:“嗯。如果你选,还有五成可能选到较好的那条道;而如果让我来选……”师青玄立即道:“好吧,我懂了。”纠结片刻,把头转向左边。
谢怜点点头,爬了进去。
越是深入,这洞道越是狭窄,简直逼得人喘不过气,但还算能通行。弯弯曲曲地爬了好一阵后,这才豁然开朗,来到一处较大的空间。
还好,一路上虽然提心吊胆,却并未遇到什么实质危险。谢怜打量四周片刻,道:“这是哪里?”
师青玄疑惑道:“不知道,看不清啊。不过怎么感觉,好像有点眼熟……啊?!”
不光是他发现了,谢怜也发现了。
果然眼熟!这里不就是方才谢怜躺着休息了一阵、等着引玉回来的那个地下密室吗?!
千真万确。另外一边还有一个地洞,就是引玉离开时用地师铲打开的那条,谢怜也是从这条地洞爬出去找他的!
师青玄毛骨悚然道:“我们怎么回又回来了?刚才这里有……有我们爬回来的这条地道吗?!”
当然没有!刚才他们离开时,这个底下密室仅仅有一条地道通出去。而他们爬回来的这条地道,是不知什么时候凭空多出来的。他们遇到的那个岔路口,左边那条路绕了一大圈,又通了回来!
这肯定不是引玉开的,他不会费这么大力悄悄干这种没意义的事。恐怕,他也遇上了十分诡异的事情。谢怜心道果然刚才应该跟着一起去的,二话不说,又从他们出去的那条地道爬了出去,快速爬到那个岔路口,这一次,选了右边的地洞。爬着爬着,师青玄道:“看来、看来这一次,我的运气也没好到哪里去啊,选错路了。应该一开始就选右边的!”
谢怜却道:“不,我想你的运气还是很好的。”
师青玄道:“啊?怎么说?”
谢怜尽量委婉地道:“怎么说呢……因为,右边这条路,可能比左边那条更恐怖……”
二人都听到了,从他们身后,传来什么东西“嚓嚓”“嚓嚓”飞速爬行逼近的声音。
谢怜解下若邪就往后一甩,道:“若邪先帮忙拦一下!”随即奋力向前狂爬,几乎一蹬一丈,师青玄紧张得快失了智,道:“哈哈哈哈哈刺激刺激!刺激刺激刺激!”
谢怜道:“更刺激的还没来呢!来!请看——!”
师青玄:“又是啥?!”
谢怜停止狂爬,吐出一口长气,只见两人面前,再次出现了一条岔路口!
师青玄胡乱道:“右!”
谢怜果断往右,接下来一路上,居然不断地出现岔路口,师青玄道:“左!右!左!右!”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了,在这种危急万分、瞬息万变的情形下,更是根本来不及撤出谢怜的身体回那边问花城该怎么办,因为很可能下一个岔路口一转,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身后那东西被若邪阻挡一阵,却仍在不断逼近。而两边洞道也越来越狭窄、越来越逼仄,最终,已经到了根本挪不动手臂的地步!
谢怜的肩已经被卡住了,道:“爬不下去了!”
师青玄道:“那怎么办?!难道还往后退吗?!”那个追在后面的东西,已经快追上来了!
谢怜道:“不要怕!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进则退,退就退!来!”说着就退了两步,腾出一只手,正要去握住芳心的剑柄和追在身后的那东西正面战个痛快,头皮却忽然一凉。
谢怜的心也跟着凉了半截。抬头一看,根本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只是似乎有谁在黑暗中轻笑一声,伸出一只手放到谢怜头上。他睁大了眼,下一刻,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悠悠转醒。
醒来后,谢怜这才发现,他坐在一张椅子上,整个身体都被扎扎实实绑住了。挣了两下,他才发现,绑住他的,就是若邪。
谢怜莫名道:“若邪,你搞什么?”
若邪也很委屈,耷拉着蹭了蹭他。谢怜再仔细一看,若邪居然被打了个紧紧的死结。
难怪若邪没法反抗,它最害怕被打成死结了。以前不懂事的时候喜欢瞎绕着自己玩儿,玩儿着玩儿着就把自己打出一堆乱七八糟的死结,每次都是谢怜无奈地帮它解开,后来它学乖了,聪明了,就再也没把自己打成死结过了。谢怜无奈,又试着能不能直接把椅子挣散架,很遗憾,椅子也纹丝不动,看来,是被注入法力加固了。
既然动不了,那就先观察一下周围环境好了。谢怜环顾四周,这里应该是哪座神殿的内部,颇为崭新华丽,只是不知究竟是哪座,反正不是神武殿。
刚这么想,一只手便放到了他肩上,头顶一人温声道:“仙乐啊仙乐,你真是太顽皮了。”
听到这个声音,谢怜的头皮蓦地一阵发麻。而背后那人负手转了出来,果然是君吾。
他的手还放在谢怜肩上,一步一句,道:“你上来这大半年,仙京是这里坏了那里坏,砸了这里砸那里,你说你,淘气不淘气?又不是小老鼠,在地下打洞钻来钻去,好玩儿么?”
这种温和、仁慈、仿佛长辈看着疼爱的晚辈瞎胡闹的语气令谢怜毛骨悚然,十分不适,真不知道要如何跟他说话。接着,又忽然感到脚边一阵冰凉,低头一看,只见一团白色的东西抱住了他的靴子,正用一种极其邪恶的眼神盯着他看。
正是那胎灵。
谢怜抬头,大概猜到了。引玉用地师铲挖坑,却被君吾抓住了。君吾派了一些东西去地下拦,他才遭遇了方才那阵可怖的经历。
谢怜终于知道该说什么了,无语一阵,道:“……你真是恶趣味至极。”
那阵地洞追逐,让他想起了当初被白无相追得喘气不得、胆战心惊的日子。如果是要抓他,直接抓就是了,何必非要弄得那般恐怖诡异、令人心惊不已?
君吾却看起来十分愉悦,微笑道:“仙乐却比当初要勇敢多了。”
这话没法接,谢怜道:“引玉呢?”
君吾手放在椅子背上,帮他整个人转了个方向,道:“不着急,你会看到的。而且,不光有他。”
谢怜转了个圈,面对着一面镜子,然而那镜子里映出的却不是他,而是面色苍白的引玉。
而在他脚边,还躺着一人,头破血流,鼻青脸肿,昏迷不醒,只能从那满头卷毛辨认出来,是权一真。
谢怜立刻警惕地道:“你想干什么?”

第212章 不能尽善问心有憾
镜子里, 映出的是墙壁另一面的情形。那边, 引玉狂推权一真,道:“醒醒, 醒醒?”
权一真好容易才醒了过来, 迷迷糊糊地道:“呵兄, 刚才嘿打我?李吗?”
……可怜的奇英,已经被打得口齿不清了, 谢怜不禁心生怜悯。引玉道:“我打得过你吗……”
权一真抓了抓头发, 这才想起来:“哦,四帝君打的我。”像是突然想到什么, 又兴奋起来, “他把李的铲子抢走了。要我帮李抢回来吗?”
引玉:“你打得过他吗……”
谢怜总算看出来了, 这里是奇英殿。看来,引玉是来找权一真时被君吾逮住的。
趁君吾又绕到他身后去了,谢怜低下头,以口型无声地道:“风师大人, 你还在吗?”
谁知, 没等到师青玄, 却等到了君吾。君吾在他身后道:“当然不在。”
“……”
君吾道:“我忽然想起,仙京的锁界似乎有个漏洞,所以,刚刚把移魂大法也禁了。”
“……”
君吾拍拍谢怜的肩,亲切地道:“想当年,这移魂大法还是我教给你的, 仙乐活学活用,我真的十分欣慰。”
说完,他便走了出去。不一会儿,那镜子里便出现了君吾的身影。权一真率先注意到:“!”
引玉也猛地转身,警惕道:“帝君?!”
权一真跳起来就跃跃欲试,君吾随手一掌就把他拍回榻上,整张榻都给拍塌了,权一真直接躺在了地上,头一歪又不省人事了。引玉万分戒备,君吾却道:“不必如此戒备。你要这么想,就算你戒备也是没有任何用的,何不放轻松呢?”
这倒是实话。引玉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习惯性地尴尬笑,又连忙收住。君吾倒是很悠闲自然,道:“引玉啊,从前,我好像从来没和你这么聊过,是吗。”
引玉拘谨地道:“……好像是这样的。”
他过去虽是镇守西方的武神,但品级并不高,香火势力不大,地位也不高。虽不至于在上天庭的神官里垫底,但大概也是中等偏下,几乎没有机会能离上天庭最高的神武大帝这么近。大概从前君吾从他殿门口路过他都紧张,现在更是紧张,又道:“不过上天庭本来很多神官都没跟我聊过,也不认识我。”
君吾却道:“那可未必。很多人都认识你。就算不一定见过你,但也知道你。”
引玉怔了怔,道:“是吗。”
君吾道:“因为,很多人都知道你师弟。而提到你师弟,你往往会和他一起被提出来。作为陪衬的那个。”
这话可十分刺人了。虽然只是毫不带感情色彩的陈述,但正因叙述者本人不带偏见,只是描述事实,所以才更刺人。权一真还晕晕乎乎没回过神,引玉低下头,握了握拳。
谢怜隐隐有些猜到君吾想干什么了。
良久,引玉鼓起勇气,道:“帝君,您到底想做什么?您已经是神武大帝了,上天入地,三界第一武神,没有人可以比肩你的位置,为什么还要这样做?您到底……想要什么?”
君吾当然没有回答他,忽然道:“引玉,你想回上天庭吗。”
“什么?!”
谢怜也给这个问题问的一惊。君吾想干什么?在这个关头劝引玉倒戈,有何意义???
君吾道:“你并不喜欢在下界为鬼界之卒吧。”
“……”
引玉终于反应过来了,道:“您想多了,本来就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
谢怜心叫糟糕:“不能这么答。这下恐怕要给他拿下破绽了!”
果然,君吾微微一笑,道:“你知道吗,你这么回答,意思就等于在说:‘是的,我不喜欢,避而不谈’。”
“……”
不错。如果引玉心里当真很有底气,真的很喜欢现在在鬼界的位置,会直接明确答“我喜欢得很”。而避其锋芒,答案便很明显了。
君吾道:“你出身名门,门派正统,从来不走邪魔外道,又是派中之长,从小耳濡目染,以得道飞升为毕生之求。这种追求,是很难改变的。流落鬼界,只能说是迫不得已,无奈而为之。你当然没法说你很满意现在在鬼界的位置。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你想要的。”
引玉底气果真不足,弱弱地道:“城主于我有恩,救了我……”
君吾道:“我知道。还帮你超度了死于被贬途中的鉴玉的怨魂,是吗。”
引玉道:“……不错,所以不管我满不满意现在的位置,都……”
君吾道:“那就是不满意。然而,你受缚于恩,又走投无路,故勉强自己。”
“……”
引玉低头不语。谢怜心中捏了一把汗。
他已经能大概猜出君吾打算怎么进攻了,而引玉的每一个神情、每一个动作、从头到脚,浑身都是破绽!
君吾道:“那么,反过来,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于权一真有恩吗?”
“……”
君吾道:“凭什么旁人于你有恩,你就要把自己放在一个并不合意的位置上效忠报答,而你于权一真有恩,他却让你沦落到这个地步?
“引玉,总是习惯委屈自己成全他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要知道,没有人会感谢你。”
他简直步步紧逼,每一步都踩在引玉最痛的点上!
君吾接着道:“你一生都渴望飞升正途。你渴望着在上天庭博一个好位置,位列神武殿。就算后来权一真让你那般难堪,沦为他的陪衬、诸天仙神的笑柄,你还是在仙京挣扎隐忍,难道不就是为了能留在这里?
“你是属于这里的。但是权一真把所有事弄得一团糟,然后轻而易举地夺走了本该属于你的一切。
“凭什么?
“你没他付出的多吗?不,你比他付出的更多。而且。真要论起总体才干,他未必比得上你。为何如今奇英在上天庭孤立无援?因为他头脑简单,懵懂无知,横冲直撞、不能服众。而你,比他心智成熟,比他懂人情世故,比他能屈能伸,比他肯吃苦耐劳。如果你有他的天赋,他的法力,你的成就会比他大上许多倍,也更能服众。”
引玉有些沉不住气了,道:“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如果’都是没有意义的,他的法力就是他的……”突然,他大叫一声,举起自己的手,惊恐道:“什么?!这是什么?!”
他一只手上突然爆出了炫白的灵光,刺眼到无法直视。君吾却无动于衷,道:“不必害怕,一点法力而已。”
引玉这才稍稍冷静,不可置信地道:“谁的法力?……我的?我没有这么……”他没有这么强劲的法力。
君吾道:“现在还不是你的。会不会变成你的,就看你怎么选了。”
引玉道:“不是我的那是谁的?!难道……”
他猛地想起一人,望向一旁,恰好此时,生命力无比顽强的权一真也再次醒来了,一脸懵然,看来又糊涂了。君吾道:“不错,这是权一真的法力。”
权一真:“啊?”
引玉道:“他的法力为什么会在我这里?法力怎么还能嫁接?!这怎么可能做到?!”
君吾道:“连命格都能嫁接,法力又有何不可?很多事没你想的那么困难,上位神官几句话、动几笔的功夫罢了。”
引玉哆嗦道:“这……这……!!”
他甩了甩手,仿佛想甩掉什么烫手山芋,那强盛的法力却欢快地在他手上跳跃,指哪打哪,霎时,奇英殿的一排墙壁都被他炸开了花,神像倒栽下去,屋顶都几乎要塌下来。引玉更惊,不敢再乱甩,君吾微笑道:“别紧张,慢慢来,收好就是。”
引玉用另一手握住那只手,一脸惊魂未定,两条手臂都在颤抖。君吾道:“引玉,我再问你一次,你想回来吗?”
引玉喘了几口气,双眼布满血丝,望向他。君吾道:“如果你想回来,我不但可以帮你除掉咒枷,还可以把权一真的法力,全数嫁接到你身上。”
权一真似乎从没想过还有这种邪法,整个人已经惊呆了。谢怜愕然道:“???疯了?!?!”
君吾缓缓地道:“从此以后,只知奇英不知引玉的人,再也不会出现。谁还会敢记不住你的名字吗?永远不会了。”
引玉倒退几步,混乱地道:“我……我……我……”
谢怜精神绷得连自己还被若邪绑在椅子上都不记得了,屏住呼吸,双手抓住椅子,身体前倾。
至少有一点,君吾说的没错。他也看得出来,引玉心底,的确是更向往天界的。他本来就是属于上天庭的,这一点是从小便根深蒂固的,很难改变的。
而且,引玉真的对权一真没有半点怨怼之意吗?
不一定。
在发生过这么多事的人们之间,“我完全不恨你”这一句,是没办法这么轻易就说出口的。这种“恨”可大可小,而引玉本身便不是性格坚定之人,他怎么想怎么做,旁人的影响恐怕不小。因为并无太多交集,谢怜也无法确定,引玉到底会怎么做,只能在心底默默祈祷。
引玉殿下……小心啊!
“我……我……”
引玉好一阵魂不守舍,坐下来双手捂脸。半晌,终于抬起面容,目光也渐渐冷沉了下来。
他盯着被揍成一堆破烂物的权一真,良久,低声道:“……帝君,你,真的……能把他所有法力都,换给我吗?”
谢怜的心沉了下去,权一真则张大了嘴,道:“……师兄?”
君吾道:“不如现在就换给你,你自己试试便知我能不能。”
引玉仿佛还不放心,又问道:“那……他还能夺回来吗?毕竟是他自己的法力,如果他想抢回去……”
君吾道:“除非你自己愿意还给他,或者你死了,否则是不可能夺回的。”
引玉迟疑道:“那如果把法力嫁接给我,权一真……会死吗?还是会怎么样……”
不管怎么说,他大概还是不太想让权一真死在他手下的。君吾道:“不会怎么样,只是过程会比较痛苦罢了,可这世上谁没受过痛苦呢。想怎么处置他,要死要生,全看你。”
引玉又道:“别的神官怎么办?上天庭有那么神官看到了之前神武殿上那一幕,万一传出去……”
君吾微笑道:“知道了又如何?都是些一只手就可以碾死的蚂蚁罢了,全部灭了,换一批新的神官上来,你再改头换面换个名字造个出身,谁又会知道什么呢。”
他说这句话时神色轻描淡写,仿佛在说茶水凉了就倒了换杯新的,轻描淡写,轻车熟路。
最后,引玉道:“在新的上天庭,我,我……会是什么身份?”
君吾道:“灵文为我的左手,你便是右手。你们以上,除我再无他人。”
引玉一咬牙,终于,道:“……好!”
他沉声道:“请帝君记住今日对我的承诺。那么,现在……”
他没说下去,只是视线转向了权一真,君吾道:“如你所愿。”
话音刚落,权一真突然面容扭曲起来,大叫一声,七窍流血,抱头打滚,似乎痛得厉害,而引玉的身上则发出一阵突兀的灵光。
他整个脸庞都被映得透亮,举起一手,打向上方,奇英殿,轰然倒塌!
金殿上开了个大洞,站在废墟之中,引玉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慢慢握紧拳头。君吾的神情仿佛在看一个小儿试他新买的玩偶,道:“感觉如何?”
半晌,引玉才道:“……我从来没拥有过这么强大的力量。”
他望向一旁在地上狂叫的权一真,神色复杂,道:“我师父以前说过一句话。他说,权一真是天生要飞升的人,是天给的本事。这就是天给的神力吗?”
君吾道:“从此以后,是你的了。”
引玉缓缓点了点头。
下一刻,提起一掌就劈了过去!
这一掌用了权一真十成十的法力,威力骇人,镜中爆出一团白光。随即,引玉迅速右手在空中画了个大光圈,然后把那圈子从空气中方抓起来一丢,套中了君吾。君吾看到脚下光圈,微微皱眉,似乎略感忌惮,谨慎地不去触及,又看到引玉去拉地上的权一真,不动声色,道:“引玉,临阵反悔,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解释吗?”
“……”
引玉背对他背起权一真,不答。君吾道:“这么做当然可歌可泣,情操高尚。不过,这真的是你的本心吗。你勉强了自己几百年,到现在还要继续勉强下去?”
“……”
“你真当一点都不恨你现在救的那个人?就算不恨,难道也不讨厌?”
“……”
引玉终于忍不住了。
他握紧了拳头,咔咔作响,猛地转身,道:“我是恨!我是讨厌!!!但是,那又怎样?!”
权一真激动不已,一边说话一边从鼻子嘴巴里往外狂喷鲜血,道:“师兄……”
引玉喝道:“闭嘴!!!”
他又转向君吾,道:“您……您……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提醒我这一点?!说得好像你们都很了解我似的!是,我是讨厌他!但是,那又怎么样?!他给我添了这么多麻烦,我恨恨他还不行吗?!”
“……”
谢怜一颗心沉到谷底又高高抛起,哭笑不得,险些栽倒。这是什么歪理啊?!
接下来,引玉又道:“……但是……但是我也……就只想讨厌讨厌罢了,不等于我就一定要害他。什么叫‘本该属于我的东西’?天赋以外,没有什么东西天生就是该属于谁的。别人的东西,我不要!!”
谢怜眼前一亮,喊了出来:“说得好!”
引玉又道:“我是想回上天庭,我是想位列十甲!但是!如果不是我自己修来的,那就根本没有意义!我倒霉,我认了!如果我没他厉害,那我起码能承认我的确没他厉害!
“承认我就是不如他,也没那么难!”
傲气!
这一刻,谢怜终于又在引玉身上,看到了他少年时的那种光采和傲气!
“哇”的一声,权一真在他背上哭了,鲜血混着眼泪鼻涕一起滚滚飞喷,引玉给他喷得也满脸是血,崩溃道:“别喷了!!!”
权一真呜呜嗷嗷地道:“师兄,对不起!”
引玉忍无可忍地道:“你也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了!反正你再怎么道歉也还是不懂的。我真的受够你了……”
君吾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引玉又道:“况且……况且我也不是一无是处。你也说了,论总体才干,他未必比得上我。我有我自己的……”
咔。
君吾转过身去,随手一挥,道:“精彩。我想,你和仙乐一定很谈得来。”
……
怎么了?
怎么了?!
谢怜被绑在椅子上,心脏狂跳要跳出胸腔。引玉怎么了?!
他只是不说话了,脸色也变得很奇怪。而君吾负手,从容不迫地迈出了那个看似强劲的光圈,根本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阻力,道:“多少我也猜到你会这么回答了。所以,没先给你取下咒枷。”
咒枷?!
引玉手上,的确是有个咒枷的!谢怜赶紧看过去,引玉也抬起了手腕。
只见那原本一圈各带般的咒枷收紧了许多,紧得仿佛要把引玉那只手勒断,而引玉整条手臂已经变成纸一样的惨白色,并且那惨白还在不断向上蔓延。
这咒枷,居然在吸他的血!
谢怜猛地向前一扑,连人带椅扑倒在地,这下,连镜子也看不到了。他在地上疯狂挣扎,却根本没用,只能听到镜子里传来乱殴打之声。
过了好一阵,一双白靴出现在他眼前,却是君吾回来了。
他手里拿着一只吸满了血、变成深红色的“咒枷”,应该是从引玉身上取下来的,蹲下来,摸了摸谢怜的头顶,道:“和你的小朋友去道个别吧。”
若邪的死结终于松开了。谢怜爬起来就冲他脸上打了一拳,当然没打中,还差点又摔倒,但他本来也没指望打中君吾,只是泄愤,狂奔到隔壁殿内。
只见引玉干巴巴地躺在地上,又白又薄,像个纸片人,脸颊也干瘪下去许多,身上的灵光都消失了,重新回到又鼻青脸肿了几倍、已经完全认不出本来面目的权一真身上。看来,那些法力已经物归原主了。
谢怜扑了过去:“引玉殿下!!!”
引玉瞪着一双比平时突兀多了的眼睛,看到他,哑声道:“太子殿下……”
权一真趴在地上号啕大哭,仰天号道:“对不起师兄,我只会打架,但是我打不过他!”
他口鼻的鲜血又喷到引玉脸上和眼睛里,光是看着都难受极了,引玉额上忽然青筋暴起,回光返照般地喝道:“让你别喷了!!唉!算了……你气死我算了……”
他又有气无力了下去。这幅情形,谢怜也不知道,他是更想唉声叹气,还是更想潸然泪下,或者其实更想忍俊不禁。
忽然之间,引玉干涩的眼眶内充满了泪水。
他小声道:“我知道的。”
他道:“一真是个奇人,我是个庸人。最高也只能走到那一步了。我知道的。”
谢怜心中,蔓延上一阵无力的痛楚。
引玉道:“虽然我知道,但还是不甘心。其实,我和鉴玉想的是一样的。我比他更不甘心。我不是没有过怨念,没有怨念是不可能的。我后来都不敢想,那时候我为什么明知一真穿着锦衣仙,还说让他去死。到底是被气得失去了理智,还是真的想让他去死?”
谢怜抱着他道:“没事了没事了。这些都是小事了,真的。引玉殿下啊,你再在这世上活个几百年的,你就知道这些真的都没什么了。气得失智也好,真想让人去死也好,随便吧。谁没这么想过呢?我还想过屠尽天下负我人呢,是真的,不瞒你说,我还差一点就做了,你看我不也很厚脸皮地活到现在。你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做,这才是最重要的啊。”
引玉道:“可是……最后我……果然还是觉得……不甘心。”
他哽咽道:“既然已经注定了我不能成为惊才绝艳之人,那至少,我……想成为善良无暇之人。但是……我还是做不到。真的……太不甘心了。说实话,就算到了这一刻,一想到我是因为一真这个傻小子死的,我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我连无怨无悔、满心释然地死去都做不到,这算什么呀。”
谢怜柔声道:“殿下,你已经很努力了。而且,你做得很好了。比大多数人都好太多了。”
引玉终于勉强笑了笑,道:“比大多数人好吗?”
笑完,他叹了口气,最后遗憾的声音随魂逝去,喃喃道:“可是,我想做的,是神啊……”
谢怜深深低下了头,道:“可是,引玉殿下,这世上,其实根本没有神啊……”

第213章 破僵局及时送好礼
忽然, 他脑中灵光一闪, 谢怜放下引玉,站起身来, 道:“……咒枷。他拿走了咒枷!”
如果那东西无关紧要, 君吾当然不会特地拿走, 但他却特地把吸满了引玉血的咒枷摘下来带走了,说不定, 那东西不光吸走了引玉的血, 还禁锢了他的魂!
想到这一点,谢怜丢下鼻青脸肿的权一真就奔回奇英殿殿后。然而君吾已经不在, 他又转身冲了出去。
仙京大街, 空无一人, 居然一片荒凉。只有往日热热闹闹往来不断的各大神殿门口守着许多面无表情的卫兵,仿佛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谢怜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直奔神武殿。
果然,君吾回到了这里, 正坐在宝殿之上, 还在看那咒枷。谢怜一冲进去就听到上方传来一阵咕咕唧唧的怪声, 抬头一看,那胎灵四只脚抓在华丽的天花上,正在快速倒挂爬行,仿佛某种冷血生物,令人恶寒。
居然连这种邪物都能进神武殿了,真不知那些挣扎几百年都没资格踏入这里的神官们看了会作何感想。谢怜走过去冲他一摊手, 君吾道:“你想要什么?”
谢怜二话不说,劈手便去夺那咒枷,君吾当然不会让他如愿以偿。谢怜好半天都抢不到,怒道:“你要这个东西有什么用?引玉根本不会对你造成威胁,他对你来说根本无足轻重,你干什么要跟他说那种事?你还留着这东西干什么?!”
君吾却道:“谁说没有用?看你为了这个东西这么生气,岂不正说明它非常有用?”
他就像把果子放在自己儿子够不到的桌子上的大人,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小孩想吃,踮脚去拿,却怎么也拿不到,又气又急,哇哇大哭,然后他就高兴了。谢怜简直要气疯了:“你有病吗?!”
君吾道:“仙乐,你这么对我说话,可有些不敬。”
谢怜憋了半天,憋不住了,骂道:“我敬你个……”
估计他这辈子所有的脏话,都冲着这个人骂了。谁知,这一句还没骂完,他喉间突然一紧,一阵窒息!
谢怜眼前一黑,双手捂紧脖子,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君吾坐在他身前,气定神闲地摸着那胎灵毛发稀疏、光滑圆溜的脑袋,掌心散发出黑气,那胎灵仿佛很是惬意,叫得古怪欢畅。
听着谢怜发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声,脸色涨得通红,君吾道:“仙乐,我建议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听话一点,尊敬一点,这样才不会惹我生气。不要忘了,你身上也戴着这个东西。而且,你戴了两个。”
“咳咳咳……咳咳……你……!”
谢怜猛地直起腰,双目充血瞪他。君吾道:“我什么?我卑鄙?仙乐,不要忘了,是你自己要求戴上的。”
开玩笑,那时他怎么知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难不成,那时候国师一看到他就脸色大变掐他的脖子,不是想杀他,而是想把这个东西取下来?
过了好一阵,谢怜脖子上那咒枷才渐渐松开,终于能顺畅呼吸。他背对君吾用力喘气,下意识去捂自己脖子,摸那咒枷。这一摸,除了咒枷,还摸到了另一个东西。
那是一条细细的银链子。原本是冷冰冰的,因为贴身带了太久,已经被他的体温焐热了。银色链子下,坠着一枚晶莹剔透的指环。
摸到它之后,谢怜的肩一下子僵住,握紧了那枚指环。不知为何,心跳砰砰加速起来,仿佛抓住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正在此时,身后君吾道:“是我,何事?”
是他?什么话?什么意思?
谢怜把银链子塞了回去,蹙眉转身。转身才发现,方才君吾那一句,并不是对他说的。
君吾正举起二指,轻抵太阳穴。这个姿势,他是在和人通灵!
虽然他不允许仙京内的其他神官通灵,自己想要如何却不受限制。顿了顿,君吾又道:“没什么。因为前些日子查出了地师仪乃是冒名顶替的事,也连带查出许多他埋在仙京的眼线和假身份,近日又是多事之秋,不可出纰漏,故目下正逐一盘查全体神官,整个仙京都戒严了,不向外界开放,也不与外界通灵,你当然找不到其他人。”
谢怜轻轻喘了几口气,屏住了呼吸。
听起来,此刻与君吾通灵的那位,并不知道现在仙京是什么状况,所以,君吾也在若无其事地欺骗对方。而且,他找的借口很是精妙恰当,黑水冒名顶替一事一出,影响恶劣,值得重视,全庭戒严也在情理之中。
即便谢怜大喊大叫,那边的人也听不到他的声音,所以他还是决定先静观其变。良久,君吾脸上忽然闪过一丝细微的异样之色。
他温声道:“哦?你要来仙京吗?当然可以,此次事件,的确非同小可,你有心来助,自然欢迎。”
……
对方居然主动提出要来仙京帮忙!
若是提早几个时辰,自然是求之不得,眼下正缺人手呢。但在这时候?整个仙京已经都沦为魔窟了,这不是往火坑里跳吗!
那边君吾简单几句,结束了通灵,谢怜立即道:“谁要来?”
那胎灵似乎知道自己是见不得光的东西,悄悄爬到暗处,藏了起来。君吾则微笑道:“急什么?待会儿你便知道了。”
这可出乎他意料之外了。谢怜道:“你会让我看到吗?你不是和对方说,整个仙京都戒严了,正在逐一盘查各大神官?”
君吾道:“当然。我总得有个值得信任的左右手。”
灵文对外是在逃中,自然不能扮演君吾的左右手,所以这差事才落到谢怜头上。他正思忖着,君吾却打量他片刻,温声道:“仙乐,你乖乖配合就好,不要动什么其他的歪心思,我太了解你了,你想什么,我都能知道。”
“……”
君吾手里有意无意把玩着那吸满鲜血的咒枷,又道:“你也说了,对我而言,引玉根本无足轻重。应该说,这仙京所有的大小神官,在我这里都无足轻重。如果你露馅了,你知道会发生什么。”
“……”
“所以,别露馅。整整你自己,马上就来了。”
谢怜没说话,但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果真整了整自己,站到了往常总是站的君吾身边的位置。
君吾赞许道:“就是这样。”
虽然君吾的威胁很有效,但谢怜也发现了一件事——他似乎并不想让来人觉察仙京沦陷的事实。这就让他更想知道,来人究竟是谁了!
两炷香后,神武殿前,终于现出了几个身影。只见一名青衣女冠骑着一头高大的黑牛,腰悬佩剑,悠悠行来,身后跟着几个农人,高矮胖瘦不一。
来的竟然是雨师!
谢怜微觉讶异。依照君吾的行事作风——暴露后的行事作风,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应该是来一个就关一个,为何竟会忌惮雨师?
现在自然是不可得知。一入神武殿,雨师便向二人微微颔首:“太子殿下,帝君,别来无恙。”
谢怜佯作无事,也回礼道:“雨师大人。”
他面上客客气气,波澜不惊,心里却在思索,如何才能告诉雨师眼下仙京的真实状况?
君吾道:“雨师已经许久不来仙京了。”
雨师却答非所问,道:“仙京戒严得厉害。”
这一句似乎是在奇怪,君吾道:“也是无可奈何。黑水事发至今,中天庭已揪出五十多名假神官,这令人不得不担忧,上天庭是否还有他埋下的棋子。”
雨师道:“原来如此。”
几人简单说了一阵。谢怜这才发现,君吾说话,无论真假,全都滴水不漏,毫无破绽,厉害至极。他有心提醒,但一来怕被君吾觉察,拿别的神官开刀,二来也怕牵连了本不知情的雨师,故束手束脚。雨师也似乎根本没有发觉异常,只是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她帮忙的。君吾道:“暂时没有。不过,待排查完毕,恐怕就有不少了。”
雨师道:“那么,我先暂留仙京,等待传唤。”
君吾保持微笑,看不出内心在想什么,但到了这一步,还是没有撕破脸皮,道:“好啊。你离京多年,趁此机会,好好熟悉一番也是好的。你的雨师府可空置多年了。”
雨师点了点头,慢慢退下。谢怜心知她这一退估计就要被监视了,心内微焦,忽然,雨师又折了回来,道:“太子殿下。”
谢怜心中一突,道:“雨师大人有何指教?”难道她终于发现不对了?
雨师却道:“并无指教。离京多年,带了一些手礼上来,赠予你几件,可愿意收?”
谢怜没想到居然是这种事,哭笑不得,道:“啊?啊……谢谢。”
君吾自然是从不收礼的,笑着放了雨师的随从进神武殿,道:“仙乐,雨师大人要送你礼物,何不快接?”
“……”
他这么说,显得谢怜仿佛是一个需要管教的幼稚小孩,别人来串门,给小儿带了礼物,长辈便让小儿出来接过然后道谢。谢怜无奈,一名农人走过来,双手把一只包的严严实实的不知道什么东西交给他,谢怜又随口道可几句谢,心不在焉接过,忽然脸色一变,仿佛觉察了什么异样。
他背对君吾,君吾理应看不到他的神情,却也道:“是什么礼物?”
雨师看他接了礼物,拱手微笑道:“非是贵重之物,一些地里种出来的土产罢了。如无他事,我先行告退了。”
君吾道:“去吧。”
于是,雨师牵着那黑牛,带了随从,慢慢向仙京空置多年的雨师府走去。谢怜把那礼物揣在怀里,正要离开,君吾却道:“站住。”
谢怜果然站住,足下仿佛被钉住,君吾又道:“回来。”
谢怜退回神武殿内,转身看他。君吾步下宝座,把他手里攥得死紧的东西取下,这才道:“回去吧。”
他果真多疑,直接将雨师送的礼物拿走了。谢怜看他一眼,一语不发,回了仙乐宫。
回了仙乐宫,谢怜坐立难安,就在宫中走来走去。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太子殿下?”
谢怜猛一转身,只见一个衣衫破烂、绑着头巾的少年不知何时翻上了窗棂,正坐在上面、一脸俏皮地冲他笑呢!
谢怜大喜,冲上去两步,却忽然想起这少年方才叫的是“太子殿下”,又定住脚步,不确定地道:“你是……三郎?”
那少年哈哈一笑,跳下窗,一把扯了头巾。黑发散落,又被他从容束起,露出黑发之下一张俊美苍白、截然不同的面容。正是那张谢怜十分熟悉的面容。
花城悠悠甩着那头巾,叹道:“哥哥啊哥哥,这回,想见你一面,可真是难如登天了。”
方才,在神武殿上,谢怜接住雨师礼物的那一刻,的确是觉察到了什么异样。不过,那异样不是来自礼物,而是来自于送礼物的人。
他一接过,就感觉到对方握住了他的手,捏了捏。
不得不说,这动作有些轻佻了,如果是对姑娘做的,那就是有意轻薄了。当时谢怜眨了眨眼,并没表现出什么,不动声色抬眼望去,站在他对面的,是一名个子高挑的少年。
那少年虽是一身农人打扮,打着补丁,沾着泥巴,扎着头巾,面貌却是俊秀不已,眸中灵光闪动。
不过,这眸光却只闪现在他们二人目光交接的一刹那,等谢怜眨眼再看,那少年又恢复了羞怯青涩的模样,低头退下了。眼下花城既然已经找到仙乐宫来了,那自然是把周围监视的眼睛都解决了。一看到他,谢怜登时便觉得无比可靠,什么也不用烦恼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好的礼物当然是花花!
所以花花不是演技不好,效果只取决于他想不想演(。
邪恶的老父亲:你小子胆子很大嘛,找仙乐偷情偷到我家里来了 :)

第214章 破僵局及时送好礼 2
花城还未走近, 谢怜已经猛地扑了上去。
这一扑可厉害了, 花城居然没给他扑得倒退三步,连晃一下身形都没有, 只是双手放在他背上, 轻笑不语。谢怜正欣喜着, 忽又想起一事,忙道:“等等三郎!帝……君吾对你颇为忌惮, 你本是该在皇城守着人阵的, 他肯定派了人去下面盯着,你就这么消失, 恐怕会被他觉察?而且, 只有风师大人一个人守阵, 会不会出问题?”
花城却道:“放心哥哥,这个已经处理好了。暂时不会露出破绽的。”
谢怜猜他大概是把君吾派去的眼睛给堵上了,或是留了一张假皮在下面,也不追问是如何处理的了。这时, 花城悠悠地道:“看来, 哥哥是当真想我想得紧啊。”
“……”
谢怜想起之前当着君吾的面和他通灵时说的乱七八糟的话, 又注意到现在自己紧抓不放的姿势,连忙松手站直,肃然道:“……嗯,嗯。你说的需要一个人帮忙,原来就是雨师大人。”
花城笑眯眯地道:“正是,雨师常年在下界, 恰好铜炉山一开,被惊动了。这时候回上天庭看看是极符合常理的事。而如果君吾不放她上来,或拿不出有力的理由,雨师必然会觉察异常。所以他当然只能放雨师上来。哥哥,没关系啊,你可以继续像刚才那样扑着,我不介意的。”
谢怜轻咳一声,道:“谢谢,不了……不过他为何不动雨师?”
花城道:“哥哥有所不知。雨师是掌农的神官。这一神官,职位虽然看似灰头土脸、无甚巨利,所以没什么人有兴趣当,却是很特殊的。目前,只有雨师篁这么一位掌农的神官。”
谢怜若有所思,已想通了其中关节。花城继续道:“如果直接杀了雨师,万一找不到更好的接替神官来掌农事,民以食为天,农事不顺,便要天下大乱。你不给人吃饭,人就不给你饭吃。天下人除了对雨师不满,还有可能会对雨师上面的那位大神也连带不满起来,也就是说,没准火会烧到他身上。控制不当的话,或许会引发倒神动乱。”
也就是推了他的庙,倒了他的神像,就如当初仙乐国众做的那样。
花城又道:“况且,雨师不设庙,不常驻仙京,没有攀升的欲求,也没有什么把柄。对外,他很难找到合适的理由贬谪雨师,不好下手;对内,让雨师继续掌农,他的地位才稳妥,所以,能不撕破脸皮,就不撕破脸皮。先瞒,瞒不住了再说。”
谢怜抹了一把汗,道:“原来如此,好险好险。雨师大人肯来帮忙真是雪中送炭。望她演技超群。对了,我们得先去找国师!很多事情,一定要问他才能清楚。”
二人不再耽搁,火速出了仙乐宫。一迈出门槛,谢怜便被守在门口的一排卫兵惊了一下,正想让若邪抽晕他们,却发现这些卫兵个个犹如木头人,不光是姿势,连表情都不变,居然已经给花城定住了。
沿路走,沿路便从花城护腕上闪现粼粼的银光,化为银蝶,渐渐失色,隠入空气之中。恐怕这一会儿,他就已经在仙京里散布了成百上千只死灵蝶了。一路上,他们忽上忽下,忽隐忽现,完美避开了所有巡逻的卫兵。
藏在一条巷子里,看着街上一列一列巡逻的卫兵们踏踏走过,花城在谢怜身边道:“这段过了,下一段走上面。”
谢怜点头,随他一起跃上屋顶。二人一前一后,飞檐走壁,来去无痕。少顷,谢怜落在一处檐角上,忽然定住,回头看着花城,若有所思。
见他停驻,花城也停了下来,道:“怎么,觉察到什么了?”
谢怜微微蹙眉,摇了摇头,思忖道:“不是。只是觉得,这情形,好像在哪里也……”
话音未落,花城忽然将他拦腰一揽。下一刻,两人双双从屋檐上“掉”了下去。
谢怜只觉突然地转天旋,上下颠倒,斗笠从背上滑落,即将落地,赶紧一个海底捞月、轻飘飘地抄了回来。却是花城搂着他,两人一起倒挂在了一处屋檐的飞角之下。而屋檐之上,有什么东西啪嗒啪嗒快速爬过。
那声音谢怜并不陌生,是那胎灵的爬行之声!
不知它是在仙京大摇大摆地巡逻还是在干什么。这时,又一个声音从下方传来:“错错,错错?”
剑兰!
谢怜心叫不妙。那胎灵还守在屋檐上,剑兰却是从下面走来,那岂不是怎么样都要被发现?谢怜可不敢说剑兰到底会怎么反应,是会惦念着花城的救命之恩,还是会大叫喊人来!
那阵轻浮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拐过来了,谢天谢地,正在此时,那胎灵终于从屋檐的另一边跳了下去。
二人立即翻身上屋。谢怜松了口气。
剑兰从一处墙角后探出小半个身子,看到了跳到地上的儿子,也松了口气,出来道:“错错!你不要到处乱跑,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怪可怕的,你跑不见了娘都不知道要上哪里找……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她随意一扫,扫到了这大殿的匾额,倒退了两步。看到她反应,谢怜这才想起来,他们脚下的这座金殿,好像是南阳殿。
也就是说,风信现在就被关在里面!
剑兰也一定清楚这一点,脸部微抽,半晌,低头教训那胎灵,斥道:“你跑这里来干什么!”
那胎灵却抱着根粗粗胖胖的白东西,还在“咔擦咔擦”,似乎在啃它。剑兰又道:“那是什么?你在瞎吃什么东西?快吐出来!”
谢怜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根敦实不已的大白萝卜,哭笑不得。不用她说,那胎灵显然也觉得味道不好,恶狠狠地呸呸两口把萝卜吐出来了,尖叫不已,仿佛在发脾气。剑兰连忙上去把它抱起来,哄道:“好好好,错错乖,不好吃就不吃了。这些是穷小子和傻瓜神才爱吃的东西,咱们不吃的。”
也只有亲生母亲,才会把一个如此畸形可怖的东西抱在怀里还能如此柔声安慰了。那胎灵在她怀里扭了扭肥肥白白的身体,发出惬意的咕咕声。谢怜看着这一幕,不禁心生莫名哀怜,但也奇怪:“仙京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萝卜?”
花城挑了挑眉,道:“哥哥忘了吗?雨师给你带了些地里长的土产。”
“……”
原来这就是雨师送他的礼物啊!
谢怜试着去想象君吾打开那木盒后看到里面是根大白萝卜会是什么表情,只觉无法想象,尝试失败。看来,君吾检查完发现不是什么可疑东西之后,就把那大白萝卜随手喂给这胎灵了。
简直像是在喂狗。
原本那胎灵吐掉后还用腿嫌弃地把大白萝卜蹬飞了,听到剑兰的话,似乎若有所思,又从母亲怀里跃下,蹦蹦跳跳过去把大白萝卜叼了,蹦蹦跳跳进了殿。不仔细看,果然像只光溜溜的没毛白皮狗。剑兰道:“别进去!那里是……”
守在南阳殿前的卫兵们大概被君吾交代过这胎灵是他的宠物或是猎狗,目不转睛,并未阻拦。万不得已,剑兰只好也跟了进去。那胎灵对风信似乎敌意甚浓,谢怜担心它会不会对风信不利,转头道:“三郎?”
花城指尖栖息了一只透明的蝶,道:“死灵蝶已经附在她身上了。”
谢怜点点头,二人一道监视南阳殿内的情形。只见剑兰猫着腰、蹑手蹑脚溜进殿里,似乎不想被人发现,小声道:“错错——”
然而,不被发现是不可能的。那胎灵蹦跶着进了主殿,主殿里一人正在打坐,睁开眼,就和她打了个照面,二人双双愣住了。
风信先愣后喜,起身道:“剑兰!你怎么来了?你没事吧?来得好,帮我……”
这时,那胎灵突然嗷嗷大叫起来,跳到两人中间,把萝卜吐到地上,后腿用力一蹬。那被它啃了几口的大白萝卜飞起打到风信脸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它蹬了之后还趾高气扬,哇啦乱叫,阴险地笑,仿佛在等待母亲夸奖自己。风信简直没给这东西一下打晕过去,一条鼻血当场就流了下来,一把抹了大怒道:“你干什么?!给我老实点儿!”
他凶,那胎灵更凶,冲他尖叫吐信子。风信一个箭步,上前去拿,却给它张开血盆大口咬住手臂,怎么甩也甩不下来。这熟悉的一幕又恐怖又好笑,风信狂甩不掉,更怒:“我操了!!!我真操了!!!你找打吗?!什么鬼!”
剑兰也回过神来了,道:“住手!你有什么资格打他骂他?!”
风信被她一吼,倒是愣了一下,气势下去了半截,辩解道:“他……他认贼作父?!他怎么会跟君吾一条……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剑兰啐道:“怎么会这样?还不是因为你!养不教父之过,要不是你这个当爹的不称职,你自己儿子会被人从他娘肚子里挖出来做成这种东西?什么鬼,你生的鬼!”
她骂一句,风信退一步,声音也小了大半截,道:“可是……可是我根本不知道。而且那个时候,是你先让我滚的……”
剑兰道:“哈!我让你滚,我是成全你!你每天板着个丧气沉沉的死脸到老娘这里来,老娘睡你旁边还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又要侍奉你那太子,又要给我凑赎身钱,焦头烂额,又累又烦嘛!你不好意思自己甩袖走人,那我就干脆送你一程啰!”
风信道:“我那时候是很累!但是我没有烦你!我想给你赎身的!”
剑兰戳着他胸口道:“得了吧!赎身赎身,你自己心里清楚,凭你当时的本事,究竟赎不赎得了老娘当时的身价?!你每天恨不得一个钱子儿掰成两半花,天天上大街卖艺还要孝敬你的太子爹皇帝爷,我不倒贴就不错了,指望你给我赎身?猴年马月吧!”
风信道:“你一开始不是这么说的,我们明明都约好了!我说过的话我一定会兑现……”剑兰打断他道:“口头上山盟海誓的多了去了,但你想想,你给了我什么啊?你能给我什么?除了那条金腰带还拿得出手,哦,就那金腰带,你还千叮万嘱说不能卖!”
风信给她戳得退了一步又一步,脸色又僵又窘。剑兰越说越气:“还是那个破护身符?我猪油蒙了心才相信你那狗屁护身符能保佑人,好运没半点,霉运倒是连连!你,钱是越来越少,脾气是越来越大,我不放你走我还能怎么样啊?就这么熬死你吗?!熬到你开始抱怨我恨我烦我不想再看到我吗?!”
“……”
不光风信,连此刻在南阳殿上的谢怜的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原来是这样的。
谢怜想起了许多事。那时早出晚归、满面倦容的风信,莫名高兴、莫名忧愁的风信,还有一次艰难地找谢怜借钱的风信。
原先的微小异常,忽然都有了解释。
风信是谢怜的侍从,他的好友,但非他的附庸。他本来可以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亲人,而且已经遇到了这些人,可是,偏偏却是在谢怜第一次被贬、他们最困难的那段日子。
那时候,谢怜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能去注这些呢。
他煎熬,风信也煎熬。大家都在煎熬。熬到最后,两人终于再也熬不下去了。或许,剑兰早就预见到了这种后果。
可是,就算是在那时候,风信也还是在尽最大的努力支持他。甚至把他没什么人肯要的护身符送给剑兰,对她说这个东西可以保佑好运,所以剑兰才会小心翼翼地把它收起,放在尚未出世的孩子的小衣服里。
当然,最终证明,那个护身符,根本没给他们带来什么好运。
剑兰仿佛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抱起地上的胎灵就要离开。风信道:“剑兰!!!!”
他抓了抓头发,竟是一脸难得的唉声叹气之态。
风信道:“你……你回来吧。我还是……唉,我觉得我,我……想照顾你们。我应该照顾你们的。我有责任,我答应了你的。”
剑兰转身,定定看他半晌,搂紧了怀里胎灵,哼道:“免了。我知道,你嫌弃你这儿子,它在你眼里就是个鬼东西。没事,我不嫌弃。”
风信终于回过神来,反驳道:“我没有嫌弃它!”
剑兰道:“那为什么你每次都对他这么凶?你真能把它当自己儿子看?”
风信道:“只要它能改好,我有什么不能?”
剑兰冷笑道:“那我再问你,你是个神官,你敢认它吗?”
风信一怔。
这是理所当然的。那胎灵趴在母亲怀里,冲他龇牙咧嘴,仿佛一只没长全的丑陋毒虫,又像是残缺的恶兽幼崽,就是不像个人。
哪个神官敢一口应承这种事?认一个这样的鬼东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这绝对是个大污点了,信徒、香火、威望,全都要受损的!

第215章 道不可偏教等同可
不过, 风信并未怔多久便有了答案。他正要答话, 剑兰却冷笑道:“罢了,你也用不着答了。你现在是人家的阶下囚, 敢不敢认都是屁话空话, 我一个字也不信。别说了。你愿意认, 我还不给你认呢!”
那胎灵在她臂弯里,冲风信狂吐信子, 发出成年人一般的嘻嘻笑声。剑兰在它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 呵斥道:“还做什么怪相,让你别乱跑的, 闹死我了!”
那胎灵丑陋的小脸瘪了瘪, 终于老实了点儿。母子二人匆匆出了南阳殿, 风信在后面喊道:“剑兰!剑兰!”无应。最后,南阳殿又只剩下他一个人,风信颓然跌坐了回去,瞪着前面那个留下了几排畸形牙印的大白萝卜, 瞪了好一会儿, 右手捂住额头, 躺平在地上,连骂人都没力气了。
南阳殿上,谢怜也叹了口气。
这时,花城忽然道:“哥哥,你还记不记得,与君山那一夜, 那胎灵也出现了。”
谢怜明白他是有意引开话题,也很配合,加上那胎灵出现在与君山的事的确蹊跷,强打精神,道:“记得。当时,我坐在花轿上,它出声以童谣提示我如何找到鬼新娘,也就是宣姬。而且当时它没让其他人听到,是特地告诉我一个人的,不知是何缘故。”
花城道:“君吾的授意吧。”
谢怜道:“那谜题就变成君吾的目的了。还有它为何会成为君吾手下的恶灵,这些恐怕还是得问国师。”
花城道:“那便去问。告诉哥哥一个好消息,死灵蝶,已经找到国师的关押所在之地了。”
谢怜精神一振,道:“哪里?”
灵文殿。
殿内殿外,少了往日携着堆积如山的宗卷进进出出的文神们,多了面无表情、巡逻戒严的神武卫兵们。悄无声息地落到飞檐一角上,谢怜道:“国师被关在这里?灵文看守着他吗?”
花城道:“不错。锦衣仙在身,灵文现在算是文神,也算是武神。”
凝神观察片刻,谢怜道:“那就麻烦了。”
虽然锦衣仙不是他们对手,但毕竟也修为了得,肯定比在仙京大街上那些巡逻的卫兵要耳目敏锐得多。
若谢怜和花城就这样贸然潜入灵文殿,锦衣仙打不过他们,却不一定发现不了他们。而一旦锦衣仙发现了,灵文也势必会发现。
谢怜道:“灵文和君吾肯定是可以随时通灵的。只要灵文发现,君吾也就发现了。除非锦衣仙不在他身上,他是个文神,肯定觉察不了我们;而被脱下的锦衣仙只是件衣服,也无法通知君吾。得想办法把他们分开。”
花城却道:“不用特地想办法,他迟早要脱下那衣服的。”
不需解释,谢怜了悟。
锦衣仙毕竟不是什么好东西,邪气慎重,灵文没正式被贬,还算是个神官,一直把它穿在身上,肯定对身体不好,而且还得一直维持男相,消耗法力,恐怕没几个人撑得住这种消耗法。一天之内,他总得把它脱下来休息一段时间。
二人正低声商量,这时,一个黑衣人负手从灵文殿内缓步走出,交代了外面一列卫兵什么事,步入偏殿。不一会儿,又一人从那偏殿走出,重新走进主殿。
此人正是灵文。他进去时,是男相,出来时,就是本相了。而且,身上原先那件黑色的外衣不见了,身法步伐也不如之前男相时轻灵有力、一看便知有功在身。
她果然把衣服脱了。眼下,那锦衣仙就在那间偏殿里!
二人对视一眼。花城道:“现在,他们分开了。哥哥,运气不错。”
谢怜也吐了口气,看他一眼,道:“是三郎运气不错。”
花城莞尔,道:“主殿?偏殿?”
想了想,谢怜道:“偏殿吧!现在还不知灵文殿主殿是什么情况,如果灵文就守在国师旁边,那就根本绕不开她。但如果我们能先拿到锦衣仙,也许还有对谈余地。”
于是,二人又等了少许时间,趁卫兵交接的一瞬,双双翻下屋檐,潜入了偏殿。
一翻进屋,谢怜就抹了一把汗。
无论如何,这样偷偷摸摸潜入女神官的私殿都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但是等他看清这间偏殿后,汗颜之感便消失了一点。
谢怜以前的屋子比这里华丽,风信的比这里凌乱,慕情的屋子又比这里讲究。总之,看上去完全不像个女神官的私殿,压力就没那么大了。
殿里没多少物具,根本藏不了什么,没多久谢怜就翻到了一只箱子。然而一打开他脸就黑了。不光是因为一打开,一股妖风邪气扑面而来,更因为,里面整整齐齐一箱全都是一模一样的黑衣黑裳。
又来了!
上次也是这样,在将近一百件各式各样的衣服里找那一件锦衣仙的真品,找的鸡飞狗跳,简直是噩梦。这次倒没那么多,只有十几件,但每一件都黑得毫无差别,真说不准哪次更令人崩溃。锦衣仙真的在这里面吗?
谢怜十分头疼地道:“三郎……君吾现在在干什么?咱们时间够吗?”
花城一直在密切监视各方动向,听他发问,缓缓地道:“哥哥放心,时间我们是有的。君吾还没有发现你离开了,他正在神武殿,提了慕情在审,看样子,要审很久。”
闻言,谢怜一怔,道:“慕情?他审慕情?审什么??”
花城道:“死灵蝶不能进神武殿,我听不清。但你知道。”他凝视着谢怜,道,“肯定不会是什么好话。”
谢怜想起君吾是如何对待引玉的,心底隐隐不安。但现在担心也没有用,他果断道:“先抓紧时间,我来一件一件试穿吧。三郎,你来对我下命令。”
如果锦衣仙不想被人发现,或是不想取穿上身的人的性命,它是可以随意穿脱的。但如果某人要求另一人穿上,并且提出命令,那人就必须得遵从了。用这个法子,是一定可以试出真品,只是有点危险。花城道:“我来吧。”
谢怜摇头道:“三郎你穿过锦衣仙的,不知道为什么,它好像对你不灵,可能对鬼王无效?只能由我来了。”说着,他就脱了外衣,白袍落在脚边。花城挑了挑眉,挑了一件黑衣递给他,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谢怜迅速把那衣服套上身。还好,还好。灵文的黑袍,并不袒胸露乳,也不婀娜多姿,十分之板正,穿起来并无困难。谢怜抬头,道:“好啦,你可以对我提出你的要求了。”
“……”
花城右手托着左肘,左手支着下颔,看着他,似乎认真思考了片刻,道:“那么,哥哥,我的命令是——”
须臾,谢怜等到了他的下半句。花城笑眯眯地道:“——我们来借个法力吧。”
“……”
谢怜当然懂他说的‘借法力’是什么意思,险些头顶生烟,赶紧把衣服脱了下来,道:“这、这件不是!”
花城道:“啊,太遗憾了。这件不是。”
谢怜正色道:“三郎,你……这样是不对的啊。你要严肃一点,不要提这种要求。”
花城虚心地道:“我不够严肃吗?哪种要求?哥哥可不可以说详细一点。”
“……”谢怜轻咳两声,严肃地道,“总之,不可以让我向你借法力。其他随意,比如转个圈,跳两下之类的,都随便。”
花城挑起一边眉,道:“其他的都随便是吧?好的,明白了。”
说着,他又递了一件给谢怜。谢怜迅速套上,再次抬头望向花城。
而花城端详他片刻:“哥哥……”
少顷,他展颜一笑,道:“不要向我借法力。”
“……”
大意了!居然还可以这样!
谢怜赶紧要把那衣服脱了:“好了!也不是这件……”花城却拦住他道:“等等,哥哥,谁说不是这件?你还没有证明它不是呢。”
“不要向我借法力”,这是花城的命令。而如果要证明谢怜身上这件衣服不是锦衣仙,那就必须不执行花城的命令。也就是说,要做相反的事——“向花城借法力”。
绕来绕去,又回到原点了!
看着花城一副较真的模样,谢怜震惊了:“……你也太狡猾了。不可以这样的吧。”
花城抱起手臂,歪了歪头,振振有词地道:“为什么不可以?哥哥,难道不是你说的,除了让你向我借法力,其他的要求都随便吗?既然你不喜欢这个要求,那我就提了个完全相反的,这怎么能说是狡猾?这岂非是很实在?”
“……”
谢怜简直无言以对了,举起手指了他一会儿,道:“你……你,哎,我说不过你,别闹啦!”不敢耽搁,冲上去就“啾”了一下。明明知道根本没人在附近,但完事还是左看右看,仿佛警惕谁在偷窥。
花城的表情纹丝不动,镇定地道:“很好。确信了,这件果然也不是。”
谢怜脱下那黑袍,道:“……这个要求也不要再提啦。”
花城把第三件递给他,微笑道:“好的,好的。一定如哥哥的愿。”
谢怜无奈接过,心道:“总觉得三郎越来越难对付了……是错觉吗?”
他还在担心花城又会提什么恶作剧的要求,但开了两个玩笑之后,花城果然不戏弄他了。他正经起来,谢怜却反而觉得哪里奇怪了。
可是,衣箱中十几件全部试过后,谢怜却一个命令也没有遵从。
难道锦衣仙的真品不在这里?
不会的。灵文肯定是已经把它脱下来了的。而且一整箱的衣物全都沾上了邪气,它肯定就在这里!
花城倚着门栏,道:“哥哥,看来,这锦衣仙不光对我无效,对你也是无效的。”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男人说不要的时候也是要???

第216章 上身不易脱身更难
谢怜又把所有黑衣都翻了出来, 瞎找一气, 无果,只好重新把自己扔在一边的白道袍穿上, 对花城道:“实在不行……看来只能把这一箱子衣服都带上了……”
闻言, 花城噗的笑了一下, 谢怜无奈,自己也觉得一把抓着十几件衣服威胁人简直滑稽, 怪傻的。但事已至此, 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谁知,正当他把一地丢得乱七八糟的黑衣都塞回箱子里、准备扛起来时, 偏殿门开, 灵文一脸疲色, 负手走了进来。
“……”
“……”
灵文大概是休息够了,准备回来穿上锦衣仙,谁知刚好撞见了两个登堂入室的不速之客,而且一个一脸无辜, 一个一脸无谓, 无言以对, 立即将二指并拢,抵在了太阳穴上。
她要通知君吾了!
花城动作却比她快,目光一扫,她身后两扇偏殿殿门迅速合拢,而灵文的神色也忽然异样,放下了手, 道:“……花城主,当真厉害。”
谢怜道:“三郎,你设界了?”
花城道:“设了个小的。范围只在这座偏殿。”
君吾可以在仙京设一个界,让界内之人与外界隔绝,花城自然也可以在仙京内制造一个更小的界,封闭界内之人的通灵法场。大界套小界,此刻,这座偏殿,变成了一只匣中之匣。
不过,这里毕竟是君吾的势力范围,所以不能把界开的太大,否则就会被君吾觉察了。谢怜点了点头,道:“灵文,相信你应该看得到,锦衣仙现在在我们手里。如果你不想它被一把鬼火烧掉,还请不要轻举妄动。”
谁知,灵文听了却笑了。
她道:“可是,太子殿下,事实上,锦衣仙并不在你们手里啊。”
说实在的,谢怜也怀疑这一点。但他还是说出了目前最合理的推测:“灵文,你进来之后再出去,就没有穿着它了。我不觉得锦衣仙会在这间偏殿以外的地方。”
灵文却道:“太子殿下,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只是说,它不在你们手里那只箱子里,没说它不在这殿里啊。”
闻言,谢怜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微微侧首。
花城也一定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二人的目光一起转向谢怜身上那件白衣。
灵文道:“嗯,没猜错。它现在,就穿在太子殿下的身上。”
方才,谢怜试穿其他黑衣时,把原先自己穿的白衣随手扔到一边,后来重新检查,各种衣物都混在了一起。不知何时,那锦衣仙居然悄悄变成了他那件白道袍的模样,被他拿起来穿上了!
谢怜低头看向自己衣襟,心道:“那我原先那件外衣呢?”
花城随手一抬,那衣箱翻倒,里面的黑衣滑落一地。而十几件黑衣最深处,却有一件白衣被压在最下面,藏了起来。
这才是谢怜真正穿来的那件外衣!
不消说,定然是那锦衣仙施的恶法,趁二人胡乱试衣,将谢怜的外衣拖进了衣箱里,自己则溜出来,化作它的样子顶替了,被谢怜随手拿起,穿在了身上。
谢怜倒也不惊,只是纳闷:“……这也太狡猾了吧?”
它只是一件衣服而已啊!况且,不是说锦衣仙本人很不聪明吗?
不过,也不难想,多半是灵文教给它的法子。果不其然,灵文道:“这个法子是我告诉它的,没想到真的会派上用场罢了。所以,现在,相当于是我,让太子殿下穿上了锦衣仙。”
如果这衣服是花城递给谢怜的,谢怜穿了,那么,指使者便是花城。而如果锦衣仙是依照灵文教的法子骗谢怜穿上了它,那么,指使者便是灵文。也就是说,现在的谢怜,会对灵文言听计从,服从她发出的每一项指令!
谢怜道:“灵文,你就没有想过,锦衣仙可能对我无效吗?”
灵文微笑道:“不试试可不知道——太子殿下,从现在开始,你不可以攻击我。听到了的话,就点点头。”
谢怜本意并不想点头。谁知,灵文说出那句之后,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不由自主地点头了!
为何会又有效了?!方才花城下命令,明明是无效的!
难道,只有当施令者是花城的时候,才是无效的?
如此,陡然之间,形势逆转。谢怜不动,花城也不动,二人只是交换眼神,皆是十分镇定。
灵文也很镇定,道:“那么,现在,请花城主把这间偏殿的界打开吧。”
谢怜立即道:“三郎别开。”
灵文道:“太子殿下,你确定?我可是什么命令都会下的哦。”
花城仍是不动声色,谢怜心道:“我不能动灵文也无妨,别人又没受限制。只要三郎出其不意擒住她,再让她不能发出指令,问题就解决了。”
灵文却敏锐得很,猜到了他们的意图,又道:“花城主,劝你不要费心思想如何出其不意制住我了。太子殿下,你听好了:如果,花城主攻击我,或是做对我不利的事,那么,你便攻击他。”
如此一来,她就抢先把对方可能会采取的措施给堵住了!
灵文道:“好了,花城主,把界打开吧。我有公务在身,灵文殿里还积压了一殿的文书要处理,全都没批完,我们快点解决这个小问题好吗。”
花城也是微微一笑。
下一刻,灵文双目微睁,似乎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了。
如果这时候,有谁站在她背后,就会发现,她的颈后,不知何时栖息了一只银翼轻颤的死灵蝶。就是这个小小的东西,令她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了。
花城抱着手臂,又露出了那十分没有诚意的假笑。他慢条斯理地道:“我想制什么人,用得着出其不意吗?”
“……”
灵文说不出话,但目光里的意思分明:花城主,你忘了吗?方才我已经对太子殿下下过指令了!
便在此时,锦衣仙效力发动。谢怜霍然转身,提起一掌向花城击去!
不知过了多久,谢怜的目光才瞬间清明,猛地回过神来,道:“……三郎!”
花城就站在他面前,心口的红衣之上,还压着一只手。正是谢怜的手。
花城根本没闪避这一掌,就这么站着,生生让他劈中自己心口了!
“……”
谢怜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花城早已牢牢抓住他手腕,沉声道:“好了。攻击完毕,指令解除。”
果然,谢怜得手后,他感觉周身一松,身体恢复了自由。
花城竟是为了解除灵文对谢怜发出的指令,就这么站着,不闪不避地挨了他一掌。指令解除后,谢怜一下子收了手,脸色变了,半晌才道:“……三郎,你有没有受伤。”
他仔细察看花城的脸色。然而,因为并不是活人,花城的肤色原本就是常年不见阳光的雪白,这会儿也看不出究竟是否有变化。不过,他语气倒像是的确没什么变化,笑道:“哥哥果真是厉害得很,这一掌漂亮。”
谢怜脸色很不好,简直像被他吓到了,十分严肃地道:“我不是跟你开玩笑。刚才我那一掌用了七成力,你真的没事?”
灵文发出指令时,用的词是“攻击”。而谢怜平日和人交手,从来都不是以“攻击”为目的出手的。他通常只是为了自保,或者压制对方。而一旦他以“攻击”为目的出手,正正打中对方会怎样,他很没底。
花城缓缓地道:“我不是开玩笑。哥哥是真的厉害。要不是你身上戴了这两个东西,也许君吾也未必是你对手。”
谢怜下意识手抚上了脖子,摸到那咒枷,又立刻放下。这时,花城又道:“哥哥,我问你一个问题。”
谢怜道:“什么?”
花城道:“你是有机会可以取下咒枷的。为什么要留着这个东西绑着你?”
谢怜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道:“可能……为了提醒自己一些事吧。”随即道,“三郎,你……你不要转移话题。你这是什么坏毛病啊?方才那个情况,你只要反过来制住我就好,为什么非要自己挨一掌。”
花城却道:“哥哥,你也知道这是个坏毛病啊?要论喜欢挨打,你可没资格说我。”
谢怜道:“有吗?”
问完他就心虚了。要知道,水下斗胎灵那次,差一步就吞剑被花城抓个正着了。花城道:“有吗?‘能自己挨打就解决的事绝不用其他方法’,这可是你带坏了我的。”
“……”谢怜摆手道,“算了三郎,别说这些了。我们先看这衣服吧。”
他扯了扯身上那白衣的衣摆,十分无奈。这下好了,锦衣仙找是找到了,但是,现在又要先想个办法,把它脱下来了。

第217章 百年水深千年火热
衣服都上身了, 肯定是没法烧了, 没准把谢怜一起烧掉。谢怜提议道:“干脆就先穿在身上不管了吧。反正它吸不了我的血,灵文也应该没法发出指令了。”
一阵蓝色烟雾飘过, 灵文原先站立的地方, 只剩下一个蓝色的不倒翁, 表情十分正经,手里似乎还拿着一沓卷宗。谢怜把它收了起来, 塞进怀里, 二人离开了这座偏殿,潜入主殿。
不是错觉, 灵文殿的主殿, 看上去比以往阴森多了, 从地上堆到顶上的书山卷海里仿佛危机四伏,或者随时会倾倒下来,砸死人。二人没遇上卫兵,直奔深处的一扇朱门。
还没靠近, 谢怜便听到门后传来一个震惊颤抖的声音:“……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
是国师!难道有人捷足先登了?谢怜立即踹开了门, 低喝道:“放开!”
屋里, 果然不止国师一人,门被踹开后,齐齐回头看他。国师脸上的震惊还没褪去:“……殿下?”
“……”
“……”
国师的头没抬一会儿,立刻又低了下去,道:“你先等等——怎么会这样,这什么手气!”
谢怜和花城皆无言以对。
只见屋内, 国师和另外三人凑了一桌,正在热火朝天、如痴如醉地打牌。说是另外三“人”,其实并不是活人,都是粗制滥造做的随随便便的纸片人,不知用了什么诡术才能动,还能陪着打牌。而国师方才那一句,是他拿到牌后情不自禁的叹声。
谢怜本以为国师在里面也许会遭受拷问、神色憔悴之类的,没想到他这个时候还在打牌,哭笑不得的同时,又难免无比亲切。
可不亲切吗!当年他和风信住皇极观,去找国师的时候,十之六七他都在打牌、打牌、打牌!时隔八百年,又见打牌,犹如昨日重现。就连国师脸上的狂热也是毫无二致。他一边目不转睛盯着手里的牌一边头也不回地道:“殿下你终于来了,不过先让我打完这一局再说……”
谢怜就知道他一上桌就六亲不认的老毛病又犯了。这个样子和他之前在神武殿上真是判若两人,无法直视,上去就要把他从桌边拖下来:“师父啊都什么时候了,别打了!”
国师双目赤红,大叫道:“不要不要,让我打完!!!马上就好!就这一局!等我把这圈打完!马上就好了,我说不定就快赢了!!!”
谢怜:“不会赢的,真的不会赢的!”
……
好在这一局果然很快就完了。虽然国师信誓旦旦说他就快赢了,但事实上他果然还是没有赢。挥手收了那三个纸片人,国师终于恢复了冷静和正常。
他正襟危坐,沉眉道:“殿下,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我也一直在等着你。”
“……”
谢怜心道:“我可真没看出您一直在等着我……”
不过他当然没说出来,尊敬长辈还是要有的。国师又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多疑问。”
花城站在一旁,靠在门边,看似随意,大概是在把风。谢怜也正襟危坐于国师之前,道:“是的。”
顿了顿,他道:“首先,我想确认,君吾……真的就是白无相,也就是乌庸太子吗?”
国师道:“不要怀疑。他就是。”
谢怜道:“我跟乌庸太子没有半点关系,是吗?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国师道:“你跟乌庸太子之间唯一的关系,就是他灭了你的国家,仙乐。”
“……”
谢怜低声道:“可是,国师,你曾对我说过,你不知道白无相是什么东西,但你确信他是因我而生的。”
国师道:“殿下,当时,我的确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而且,说他是因你而生的,这句也没说错。”
谢怜道:“那究竟是什么意思?以及,还是那个问题——他为什么要灭仙乐国?”
国师盯着他,道:“因为你的一句话。”
谢怜一愣:“我的一句话?什么话?”
国师道:“‘身在无间,心在桃源。’”
“……”
半晌,无言。谢怜不可思议道:“……没了?”
国师道:“没了。”
谢怜道:“……就这句话?这句有什么问题吗?”
国师沉声道:“问题太大了。一切,全都是从你这句话开始的!”
谢怜隐约觉得,接下来国师要说的会让他很不能接受,想喊花城,但他还没喊,花城就已经过来了,也坐到了他身边。
国师道:“你看到铜炉山的那些壁画了吧。”
谢怜道:“看到了。那些壁画是你留的?”
国师道:“是我。每次铜炉开山我都会混进去,一方面是想阻止鬼王出世,另一方面,是想办法用各种方式留下点什么线索,告诉别人这些关于乌庸国、乌庸太子的事。”
谢怜凝神道:“那为何不直接告诉别人,一定要用如此隐晦的方式?”
国师道:“殿下,你以为,为什么现在世上几乎没有人知道乌庸国了?”
谢怜还没答话,花城道:“知道的全都被他清理掉了,是么。”
国师道:“是的。如果线索留得太明显,或者直接扩散开了,不光我有暴露的危险,看到的人,可能全都会从这世上消失。多少人都是一样的。就算是一座城,他也能让这座城在三天之内被夷为平地。你应该知道我不是开玩笑。”
谢怜自然知道。讽刺的是,他从前还感慨过,幸好君吾是成神不是堕鬼,否则就天下大乱了。国师道:“所以我不能让他觉察,世上还有知道这些事的人存在。但我也不甘心除了我以外再也没人知道。我想,如果是足够细心,且有胆色的人,自然能发现。既然不能力抗,那便随缘好了。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东躲西藏,藏得很好。除了八百年前那一次差点脱不了身,他从没能抓住我。这次能抓到,就是因为他在铜炉红林的那座神殿里发现了我留下的壁画,加上后来你在铜炉里猜到了他的身份,他才发现我可能还没死,而且留下了很多他不想让人知道的东西。”
谢怜想起来,当时他们经过铜炉红林里的最后一座神殿,里面的壁画已经被人毁去了最后几幅,也可以说是最关键的几幅。当时,他和花城都怀疑有人就藏在那里,但并没找到。如今想想,恐怕很有可能,当时白无相真的就藏在那座神殿的某个角落里。
谢怜道:“但,国师,为何你要东躲西藏?”
国师道:“那当然是因为……”
花城道:“背叛。”
这词有点刺人,国师看了他一眼。花城神色却没什么变化,道:“你背叛他了吧。”
国师道:“差不多吧。就是这样。”
他转向谢怜,道:“怎么说呢,殿下……
“壁画上描述的东西,全都是真的。乌庸的太子殿下,就像是乌庸国举世无双的太阳。昔日你为仙乐太子时是何等风光,他便比你还风光数倍。
“我和我的三个同门,一共四人,曾经都是他的侍从。太子飞升后把我们一起点了上去,也见过了许多形形色色的天人,毫不夸张地说,就算是在众神云集的天界,他也像太阳,耀眼得另旁人黯然失色。”
国师说着说着,无意间流露出了一闪即逝的微笑。谢怜总觉得,当他以“太子殿下”称呼对方的时候,说的既不是“君吾”,也不是“白无相”,就只是两千年前那位年轻的太子而已。
他道:“从前,您好像也和我说过一点类似的话。”
“有吗?人老了记不清事了。”
“有的。不过,您说,他没有飞升。他死了。”
国师道:“那大概是因为,我宁可他没有飞升吧。”
谢怜道:“因为铜炉火山爆发了吗?”
国师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太子殿下法力太强了。
“他在梦中预知到了乌庸的未来是一片火海,便开始想办法挽救他的子民。如果是现在的我,一定不会让他那么做。但是,当时我们所有人都根本没有想到会变成什么样。我们都觉得,现在有人要死了,救人有什么错?
“可是,事情根本没那么简单。
“火山爆发是阻止不了的,要想没人伤亡,就只能迁移。但火山侵袭的范围太大了,可不是一两座城的事。对王公贵族和普通国众而言,最好的办法就是征伐他国,占领新的领土。否则,别国是不会就这么简单让这么多乌庸人大举迁入的。
“但对太子殿下而言,这根本就不是办法。打仗就一定会流血,一旦流血就会眼红,就会让人变得残暴,不再是人。
“乌庸国还是抢先派了军队出去。士兵所到之地,片甲不留,寸草不生,而且,因为要‘腾地’给未来会迁过去的乌庸人,将军们下令屠杀别国百姓,杀得越多越好,杀得血流成河,尸积如山。
“太子殿下知道之后,非常生气。如你们所见,他在战场上降神,惩罚了这些乌庸士兵。”
谢怜一想到,这可以说是少年时的君吾,也可以说是少年时的白无相,心内便感觉微妙。国师继续道:“然而,生气的不光是他。这件事,让乌庸国的王公贵族和部分国民也非常生气。许多人到神殿去质问太子殿下:我们只是为了活下去,需要更多的土地,逼不得已才去侵略别人的,难道有什么错吗?”
“这件事的影响超出我们所有人的预期,愈演愈烈,已经开始有人嚷着要倒了他的像、烧了他的庙,但太子殿下都顶住了。
“他说,如果乌庸国是受侵略的一方,他一定誓死捍卫,不让敌人踏进一步,但他们自己,绝不可以侵略别人。他恳请所有人放弃征战,等待他建成一个东西——他的通天之桥。”
国师缓缓地道:“人间没有更多土地了,那就把人们送到天上去避一避吧。虽说这个办法简直不可思议,但我们四个都对太子殿下深信不疑,坚信他是可以做到的。应该说,无论他要干什么我们都是会鼎力支持的。当然,别的神官并不这么想,整个天界都反对,但太子殿下还是顶住了。
“他同时顶住了三样东西:乌庸国众和王公贵族的不解和埋怨,诸天仙神的怒声连连,以及那座通天巨桥。”
花城却嗤笑一声,道:“反对?恐怕不止是反对吧。”
国师缓缓点头,道:“如果只是反对,倒也罢了。但是……”
谢怜隐约猜到了怎么回事,但还是问道:“但是?”
国师道:“那座桥需要大量时间和很可怕的法力才能彻底建成,太子殿下根本分不了心。他几乎再也没有到过别的地方、做过别的事,也再也没有听取过其他信徒的祈愿。他只能做这一件事。”
“但是,只能做一件事的神明,势必无法留住信徒。当他顶住那座桥的第一天时,人们是感谢他、记得他的;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也是如此。一个月、两个月,还是感谢他、记得他。可时间一长,就不行了。
“火山还没有爆发,太子殿下又不做别的事,一直在默默积蓄法力。人们难免觉得,他没有以前那么厉害了,甚至说,他没有以前那么尽心了。这个时候,不可避免的,就需要供奉新的神明了。
“乌庸国人口众多,财力雄厚,信徒的信仰之力也十分强盛,看太子殿下当初的盛势就知道了。很多神官早就对这片地盘和信徒们垂涎不已,于是……”
谢怜明白了。
他道:“于是……神官们,就挑准了这个时机,借着乌庸国众之前对那位太子殿下战场降神收兵的怨愤不满,引诱了他们,瓜分了他的信徒和法力源泉……是吗。”

第218章 百年水深千年火热 2
国师道:“太子殿下不是不知道这一点, 只是, 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做。”
谢怜微微俯首,道:“他是神, 自然不可能对信徒们说, 我不允许你们供奉我以外的神明。恐怕他心里也不屑于做这种要求。”
国师道:“你自然是很懂他的。”
谢怜又道:“但是, 偏生是在这样一个关节上,他不能缺失信徒和法力, 否则会影响到通天桥的建设。”
国师道:“正是如此, 所以,只好由我们四人, 向国众们传达其中的利害关系。”
谢怜道:“结果如何?”
花城道:“不如何吧。”
国师道:“不如何。至少不如我们的预期。有一部分国众担心桥不能建成, 稍微收心回来了, 但也有很大部分一国众,反而认为太子殿下这样太霸道了。祈愿得不到满足,转而去供奉其他能满足自己愿望的神明,这原本的确无可厚非。他们是自由的信徒, 想信什么就信什么, 天经地义。”
“他不是不想满足所有人, 但他实在是……”
谢怜叹了口气,低声道:“……有心无力。”
国师接着道:“太子殿下知道这件事后,制止了我们,说想走的就走吧,强留下来也不会是真心信他的。的确如此,虽然我们告诫再三, 但是信徒们的心已经散了,就算勉强回来,不够诚心,信仰之力也没有以前那么强了,只是敷衍而已。”
谢怜道:“他无法对信徒发怒,也不愿向其他神官请求帮助。”
国师道:“就算去请求,其他神官也根本不会帮助他的。如果他们愿意帮忙,一开始就不会反对了,后来也不会趁机去引诱他的信徒。”
“太子殿下变得越来越沉默,以一人之力,建起了那座桥,撑起了那座桥。我每天都看着他,虽然他什么都不说,但我也看得出来他心里有多痛苦。而这痛苦只能他一个人承受,我们四个就算再想帮忙,也无法为他分担多少。
“终于,苦苦撑到了三年后,火山即将爆发了。
“一发出消息,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向桥上,我们四个一边引导着浩浩荡荡的人群,一边担心着独自支撑的太子殿下。”
国师叹道:“我们以前是从来不会担心他做不到什么的,但是那时候,我们居然开始担心他了。”
“一开始,那座桥还算稳。但是当涌上去的人越来越多,支撑的时间越来越长,殿下的手开始颤抖,脸色也开始发白。
“别人根本看不到,只有我们看得到。我觉得不妙,对人们说请等一等,给他一点时间,不要一次全部涌向他,只要让他缓一口气,他一定会把你们全部救上来。但是火山就快爆发了,性命危在旦夕,没有人肯等,全都疯了一样地往桥上冲,甚至活活把人踩死,我们根本拦不住!
“终于,还是发生了我们最害怕的事。
“这三年间,由于信徒不断流失,太子殿下的法力早就没有以往那么强了。当几万人都涌上了那座桥,庆祝得救,正欢欢喜喜走向天界的时候,桥断了。”
谢怜屏住了呼吸。
国师道:“天虹撕裂,成千上万的人,密密麻麻的一大片,突然之间,从高高的空中坠下,拉着撕心裂肺的惨叫落入火海,就在太子殿下的眼前,瞬间被烧成灰烬!
“我当时都几乎吓呆,完全不敢去看太子殿下的脸色,连不上去,捞不起来,扑不灭火,根本没有办法!更多的是还没来得及上来的人们,被岩浆埋没,被飞灰封闭。尖叫,哭喊,大骂。那场面真的太可怕了……我没有见过比那更恐怖的东西。”
谢怜想象了一下,心内微微发凉。国师继续说了下去。
“桥断了。乌庸国众也疯了。”
“他们放火烧太子殿下的宫庙,推倒他的神像,用刀戳烂他的心脏,骂他是个没用的东西,狗屁的神。他是神,神就该无比强大,神不可以失败。
“但他偏偏就是失败了。所以,他不能再坐在上面了。
“天界的神官们早就等着这一刻了。他们说,‘我们早就告诉你了,那样是不行的。你闯的祸太大了,我们不得不请你下去了。’
“而太子殿下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他问:‘你们为什么不帮我?’
“平白无故的,别人为什么要帮你呢?而且,如果让他成功助乌庸国渡过这一大劫难,他在天界岂非就再也没有对手了?
“所以说,这真是个很蠢的问题。我想他是知道这一点的,但他还是问了。
“当然没人回答他,太子殿下被贬了。
“他落回人间,不是神,也不是太子了。我们跟着他,都说,你一定可以再次飞升,于是,他重新开始修行。但是,太难了。你应该是明白的。”
谢怜当然明白。
站得越高,摔得越狠。从天上掉下人间后,迎接他的,将会是无穷无尽的寒冷和恶意。
国师道:“火山还在持续喷发,乌庸国陷入前所未有的惨淡。难民、叛乱、入侵不断,所有人都焦头烂额,而且对太子殿下大不如前,态度完全相反。
“即便如此,太子殿下还是想帮助人们的。但是,偏偏这个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
“许多其他神官,开始施恩了。
“虽然他们不愿去阻止火山喷发,却很乐意施些小恩小惠,送点药草、食物什么的。因为这个时候太子殿下已经被贬,他能做的,当然远远比不上这些神官。
“乌庸人们好像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再世父母,信徒流失的更快了,其实根本也不剩多少了。所有原先对太子殿下的赞誉和热爱,全都原封不动地转送给了别的神官,留给他的,只有憎恨和厌弃。”
国师闭上了眼,道:“我们那时候,真的很不甘心。
“明明这些神官根本没有为他们做多少,只是在大灾结束之后才出来做样子。太子殿下才是做了最多的那个,他竭尽全力了,而且原本也是可以成功的,就差一步!但为什么到最后反而只有他万劫不复?为什么付出最多的人们视而不见,施舍了一点的却被感恩戴德?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开始转变想法。
“我忍不住想,如果,太子殿下从一开始就选择假装不知道梦里预见到的未来,以‘这是天命所定,神明也无能为力’为由袖手旁观,到火山爆发后才像其他神官这样勉为其难地赏赐一点,人们一定也会对他感激涕零的。”
花城淡声道:“你那时候才想到吗?一开始就应该想到了。割一片肉救一个人,人会感激。但割得越多,人要的也会越来越多。到最后,就算把那人凌迟了割到只剩一具白骨,人也不会满足。”
国师道:“这些想法我完全不敢和他说,但太子殿下越来越沉默,我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有没有想过和我一样的东西。
“日复一日,火山还在断断续续地爆发,整个乌庸国久久沉浸在惶恐里走不出来。没人知道要怎么让它停下来,结束这场噩梦。
“有一天,太子殿下突然对我们说,他找到了让火山停下来的办法。可当他说了那个办法后,我们几个却大吵了一架。”
花城道:“我猜,那个办法是,活人献祭。”
国师道:“对。太子殿下说,他挑选了一批恶民,可以用这些恶人来献祭,把他们投进铜炉,平息铜炉的怒火。
“我们四个具体想法都不一样,但总体来说,就是反对,绝对不可以做这种事。当初殿下不愿乌庸出兵攻打他国,就是不想以命易命,如果现在选择用活人献祭铜炉,跟那有什么区别?甚至更恶劣。有的反对格外激烈,直接和太子殿下吵了起来。
那一架他们吵得太厉害了,还打了起来。我本来也是反对的,但比起外界的攻击,我们自己吵起来更让人难以忍受。要知道我们四个从来都是支持太子殿下的,现在我们更是他唯一的支柱,但那一次,不光在激动中动手了,还有人对太子殿下说他变了,他忘了他的本心,他不是原来的太子殿下了。
“那几句话实在是太诛心了,我真的受不了。如果连我们都站在殿下的对立面指责他,世上就真的再没有一个人和他站在一起了。所以最后,我没也反对,只是说算了,再也不要管这些了,天界也好人间也好难民也好,全都别管了。真的太累了。
“但没人听我的。大吵一架后,除我以外的另外三人,离开了。”
谢怜摇了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在这种时候离开,无疑是雪上加霜。
国师道:“只有我留了下来。太子殿下什么也没说,只是问我,‘你走不走?’
“看到昔日的殿下问我这句话时的神情,那一刻我真觉得,就算他真的把人投进铜炉献祭,我也可以理解。我说,‘殿下,我不会走的。’
“太子殿下还是没说什么。他没有再提用活人献祭的事,改了主意,在铜炉附近设坛,我也和他一道,每日顶着众多流民的辱骂和乱石,修炼作法,试图压下火山的怒意。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算了。谁知道,有一天,我却发现了一件让我毛骨悚然的事。
说到这里,国师的脸色变得极为可怕,仿佛又看到那个让他毛骨悚然的画面。谢怜的心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紧,道:“什么事?”
国师道:“他……他突然,把自己的脸遮起来了。”
“……”
国师道:“殿下相貌俊美,从来不把脸遮起来,也没什么东西能让他脸上受伤,这么多年了我从没看到他这样,所以我很费解。我问他,殿下,您的脸怎么了?他说,不小心被火烧伤了。
“我完全不知道他是在哪里受的伤,他不让我看伤口,自己敷了草药,而且行踪忽然变的飘忽不定。这些原本很异常,但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天大的好事,暂时转移了我的注意——火山忽然停止了爆发。
“铜炉恢复了死寂,渐渐沉淀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爆发。由于只有太子殿下一个人在这上面努力过,许多乌庸人以为是他压下了火山,有些人开始重新崇拜他。太子殿下的修行之路也变得顺利起来。至少,再没有人对他辱骂和丢石头,人们渐渐的也会又对他笑了。
“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很多地方都不对劲。我那三个朋友虽然性格不一,但我多少了解他们,他们应该不至于全都真的一走了之甩手不理。就算他们真生太子殿下的气,不至于连我的气也生,一点音信也无。
“最不对劲的,还是太子殿下的脸。他一直用东西遮着自己的脸,一开始是破布、斗篷、后来,他戴了一张面具,整天都不取下来。
“有时候我都怀疑这个人会不会根本不是太子殿下,是另一个人冒充的,因为他说话做事,甚至性格,全都变了。有时和蔼可亲,有时突然大发雷霆。有一次他一个人在屋里,把所有镜子都砸了,不知哪里流血,弄得鲜血淋漓。更恐怖的是,我经常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
谢怜道:“什么声音?”
国师道:“有时,深夜里,太子殿下房里会传出人声,好像是几个人小声说话吵架。但我进去看,房间里又只有一个人。几次后,太子殿下让我不要进他的房间了。
“有一天夜里,我又听到了那奇怪的声音,而且这一次,我发现,那好像是我那三个朋友的声音!
“我实在忍不住了,心想难道是他们偷偷回来了?瞒着我干什么?于是,我爬起来跑到太子殿下的房里。
“奇怪的是,房里真的没有别人,只有太子殿下躺在床上,面具也没脱下来。我又站着听了一会儿,又发现,那些声音,好像是从太子殿下那边传来的。
“准确来说,是从他的面具下面传来的。
“我慢慢走到太子殿下床边,走的越近越确信,真的是从面具下传来的,难道是太子殿下说梦话?因为太思念朋友,梦里学了他们的声音?
“我犹豫了很久,期间太子殿下一直没有动。我想他是睡着了,于是,我轻手轻脚地拿开了他脸上的面具,然后看到了一样东西。”
国师的目光里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恐惧之色。
他道:“我看到了我那三个朋友。
“说话的不是太子殿下,就是他们。太子殿下的脸上,横七竖八都是利器的划痕,划得皮肉翻起,鲜血半凝,而且,不知什么时候多长了三张脸,嘴巴都在动,一张一合。就是他们的脸!!!”
谢怜不寒而栗,道:“他……把离开他的三个侍从,也投进了铜炉??”

第219章 百年水深千年火热 3
国师没回答他, 已经完全沉浸了在那一幕带给他的至今不散的悚然之中。
他道:“那些人面很久没见过光了。就算只是夜里的月光它们也受不了, 我突然把面具拿开,它们好像吃了一惊, 都眯起眼睛, 不说话了。但是过了一会儿, 看清是我,它们就开始……喊我的名字。
“我惊呆了。前面说过, 我没见过比几万个人从空中掉下来烧死在火海里更恐怖的画面, 但当时眼前这幅画面,比那次更恐怖千万倍!
“我拿着面具的手抖个不停, 要不是整个人都已经僵了, 那面具恐怕就掉下来吵醒太子殿下了。而那三张人脸似乎很急切地想对我说什么, 嘴巴一张一合更厉害,但又压低了声音,像怕吵醒太子殿下。
“我看到它们的样子恶心又害怕,但又忍不住想知道它们想告诉我什么, 所以我就弯下腰, 屏住呼吸, 凑近太子殿下的脸去听。
“靠的太近,我闻到了浓浓的药草味掩盖不住的血腥味和腐烂味。我听到它们说,让我快跑,太子殿下疯了!
“原来,另外三人离开后,还是不放心, 偷偷返回去找太子殿下。谁知,刚好撞见太子殿下带了许多人,往铜炉那边赶。
“他们这才知道,太子殿下根本没有放弃用活人献祭的法子,又惊又怒,出来阻止,和太子殿下打了起来。谁知殿下居然痛下杀手,直接把他们三个,连同那几百个人,一起投进了铜炉!
“其余的百姓当然被丢进去就灰飞烟灭了,但他们三个有修为在身,又是被太子殿下所杀,怨念执念极深,魂魄居然用这种方式寄生在了他身上,还在每日愤怒地对他喋喋不休,想要阻止他的所作所为。
“我听着听着,觉得恐怖又茫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什么恐怖?我居然说不清楚,到底是这个太子殿下更恐怖,还是他脸上这三个东西更恐怖!
“这个时候,我感觉到,一只手放到了我头上。
“我头皮一麻,慢慢抬头,看到了太子殿下。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他和他脸上那三张人面,一共四双眼睛,全都在看着我!
“那些人面的表情变化更大了,扭曲着撕裂了他脸上的伤口,很多血流了下来。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随后,叹气道:‘我不说是过,让你不要进来的吗。’
“我忽然明白了这些日子所有的异常是怎么回事。
“殿下发现自己脸上长出了这样三个东西,无法接受,也不能容忍在镜中看到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模样的自己,所以打烂了所有的镜子。流血,是因为他想用刀把它们割下来,腐烂的味道,是因为伤口迟迟不好,但是无论割去多少次,它们又都会重新长出来!”
国师捂住半边脸,瞳孔剧烈地收缩着。
他道:“我……一下子跪在了他床边。
“太子殿下慢慢从床上坐起身来,说,‘你不要害怕。他们变成这样,是因为他们背叛了我。只要你不这么做,我对你还是会像以前那样的。你还是我最忠心的侍从,一切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我怎么可能不害怕?!又怎么可能会没有什么改变?早就全都变了!
“太子殿下非常聪明。他从前是从来不会看人脸色的,但自从被贬后,他就学会了察言观色。他看出了我在想什么,缓缓地问:‘你也要离开了,是吗。’
“说真的,我不知道。如果他只是把他口中的‘恶民’投进铜炉,我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我说过我真的会理解的。
“但是他把这么多年来我们最好的朋友也亲手杀了扔进去,我们相依为命啊!这真的已经……丧心病狂了。我……没法接受。
“太子殿下自言自语道,没关系,我早就料到了,我变成这个样子,没有人会留下来。我可以一个人。我明白了,我从来都是一个人!!!我不需要别人!!!
“他脸上表情突然变得狰狞万分,一只手掐住我的脖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口里不停地重复:我可以一个人,我可以一个人,我一个人我一个人我一个人我一个人我一个人,我不需要别人,不需要别人不需要别人不需要别人……
“殿下的力量很强,如果他真想杀我,我应该是一下子就被他咔断了脖子,声音都发不出来,但我没有马上死。而且他一发作,我们的三个朋友都在他脸上大叫起来,好像对他做了什么,闹得他也头痛大叫,我也在叫。我们五个人都在狂呼乱喊,疯了一样。太子殿下一手抱着自己的头,另一手掐得更用力。我眼前发黑,感觉快不行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他枕头底下的东西。
“他枕头下有一把剑,睡觉时就枕着,这也是他被贬后才有的习惯。我抓住剑柄,把剑拔了出来。寒光闪闪,殿下哈哈大笑,双眼血红,说你也想杀我吗?来!快刺我!朝我心口捅!不差你一个!我倒要看看,最后死的是谁!是你们死还是我死!
“我当然没有捅他,我把那把剑横在他面前,声嘶力竭地喊:‘殿下!殿下!回来吧,你看看自己!你看看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他把所有的镜子都打碎了,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那剑的剑锋雪亮,突然映出了他此刻的模样,他也看到了自己的脸。
“他看到镜中的自己,忽然呆住了。
“殿下手上掐着我的力量没有减轻,但是,过了不知多久,他看着看着,眼里忽然流下一行泪水。
“看到他那行泪,我也忍不住泪流满面。剑上的倒影,多么丑陋!我看一眼都恶心,我为什么要让他看到这样自己,提醒他他现在就是个如此丑恶的怪物?
“我还是不忍心,剑脱手,落到地上了。
“最后,太子殿下把我用力丢了出去,说,滚吧。
“我连滚带爬逃走了。”
一口气听到这里,谢怜心里悬着的那口气才稍稍松下。
国师也放下了手,道:“我逃了很远,逃出了乌庸国。没过多久,铜炉火山,又一次爆发了。
“这一次,整个乌庸国,全都被埋葬了,几乎无人幸免。一个国家,就这样消失了。
“我逃过一劫,后来再也没有听到过太子殿下的消息,他好像和乌庸国一起被埋葬了。
“我登过天界,自己也修炼,有点小成,保持着身体的状态,在人间漫无目的地流浪。我从少年时就侍奉太子殿下,现在不用侍奉他了,反而不知道该干什么。
“殿下没了,我的三个朋友也死了。我做了三个空壳假人,让假人用他们的语气陪我说话聊天,偶尔打牌。”
听到“空壳假人”,谢怜深色微微一凝。国师道:“后来我法术有进,我又把我那三位朋友的本领灌输给了他们。”
谢怜低声道:“是另外三位国师吗?”
难怪他总觉得另外三位国师有点奇怪,从来不单独行动,也不和他单独交流,原本根本是假人,离开了国师就会露馅。国师道:“是他们。所以,说起来,你也算是我那三位朋友的徒弟。可惜我毕竟不是他们本人,能灌输给假人的本事也不过他们的十之二三,没能教你多少。那三个陪了我很久的假人也早就被他毁掉了。”
“再过了一两百年,天界更代,原先的神官们全都陨落了,渐渐又换上了新的一批神官。不过这些都不关我的事,我也就混吃等死赖活着。
“直到有一天,在某个国家,有一位太子殿下,出生在了荧惑守心之日。
“也就是你了,仙乐国的太子殿下。
终于来了。谢怜放在腿上的手微微收紧。
国师盘腿而坐,抱着手臂道:“我觉得很巧,很有缘。但其实那个时候乌庸覆灭已经很多很多年了。几百几百年总会遇到个一两次的,根本就不叫巧。但我抱着自己也不明白的什么心情,随便编了个名字,去做了仙乐国师。”
谢怜心道:“就知道名字是随便编的……”
国师道:“我不是鄙视你们仙乐,但想在那你们那儿混个国师当,对我来说太简单了。只有一个问题,就是人们总觉得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年纪轻的就一定没资历没本事,会被看不起。如果我顶着这张脸去应试,说不定不给我过,所以我把脸改了一下,大了个十几二十岁,果然很快就混上了。而作为国师,我就得和天界的神官们直接对话了。
“于是,我对上了君吾。
“君吾的样貌,和我熟悉的那位太子殿下,是完全不一样的。但是,我毕竟对他太熟悉了,对话了几次,我就有点怀疑了。但也只是怀疑。
“而且就算我再怀疑,我也不想说破什么。
“他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脸上的人面也消失了。我以为是我那三个朋友怨气散去了,既然如此,也没必要非旧事重提,打破这份宁静。都装作没认出对方,不也很好。”
谢怜道:“如果是我,大概也会这么做。”
国师道:“但我们还是没能装到最后。因为,我们都看到了你。
“殿下,你应该猜到了我为什么对你寄予厚望。你很像他。所以,我希望你能够成为一个他想成为的人,或者神,你能够做到他没能做到的事,你能用你的完美,来弥补我和他的遗憾。”
花城却淡淡地道:“从一开始你就想错了。一点都不像。”
国师看他一眼,道:“现在你当然可以说不像了。但从前是很像的。而且坏就坏在,太像了。”
他重新转向谢怜,道:“太子悦神那一次,你救了那个从城楼上掉下来的小孩儿,我是不太高兴的。不光因为那件事中止了祭典,更因为,那事情,你做的太惹眼了。你引起君吾的注意了。
“君吾开始和我提起你。他对你很青睐,每次我们聊你,我都隐隐觉得哪里不合适。但我看得出来,他真的很喜欢你,是发现了十分合意的好苗子的欣喜,而且颇想点你上去,只是每次都被我用各种理由劝了回去。”
谢怜也不太愿意相信君吾对他的态度全都是假的,但听国师这么说,又心情复杂,难以言喻。
国师道:“转折在于一念桥。”
听到这三个字,谢怜回过神。国师道:“一念桥的那个鬼魂,你还记得吗?”
谢怜沉声道:“那是我飞升的契机,自然记得。”
国师道:“你遇到那个鬼魂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这个鬼魂,作祟于荒野断桥之上,身穿残甲,脚踏业火,遍身鲜血和刀枪利剑,每走一步就在身后留下血和火的足迹,还有他问你的那三个问题——全都让我十分在意,感到不安,但我也说不准到底哪里不对劲。而且打败桥头鬼后,你很快就飞升了,我根本来不及想明白。
“好在你飞升上去之后,君吾对你态度一如既往的好,很青睐,很看重,好像什么都没变,我也告诉自己别多想。
“然后,就是仙乐大旱,永安之乱。还有那个东西的出现,白无相。”
谢怜屏息凝神,国师道:“我说过,一开始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就算后来出来了人面疫,我也只是怀疑。但因为怨灵寄生也不是那么少见的事,只是从来没有如此大面地传播。加上我对所谓天道有些怨愤,最初我觉得,白无相可能是自然所生,是天要来惩罚你的。
“但随着你跟那个东西接触的越来越多,人面疫越来越肆虐,许许多多的事,都不得不让我往最坏的可能那边想。”
谢怜道:“许许多多的事,具体是指?比如?”
国师道:“摔死在仙乐皇城门口死的那一家三口。”
谢怜窒息了,道:“那……是……?”
国师道:“后来,我检查了那三个人的尸体,发现,那根本不是三个人,而是三个空壳。”
谢怜道:“但是空壳人是空心的,没有内脏,不会流血的?!”
国师道:“根本不需要内脏。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内脏早就都摔烂了,只要在空壳腹内塞一团烂肉、灌满血浆就行了。我那三位朋友里,有一个最擅长做这种奇诡之物,空壳假人这种东西最初就是他先做出来的。他只教给了我们,而那个时候制作空壳假人的方式还没有现在流传的这么广,他们死了,能制作空壳假人,还能做的那么逼真的,除了我,你说还剩下谁?”
谢怜低下头,瞳孔收缩。
那一家三口摔死在仙乐皇城门口,直接引爆了战火。然而,那几条人命,根本就是假的,是个圈套!
谢怜道:“那您……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国师道:“我根本不敢。如果真的是他,我告诉了你,以你当时的性子,会不会直接冲上去找他算账?那根本救不了你和仙乐国,只能加速你们的灭亡。而且,就算没有那三个空壳,也迟早……”
迟早有别的事点燃战火。就像仙乐皇城里那条失踪的狗一样。
“后来,你败了,仙乐也败了。
“我实在是忍不住了,于是,我先把皇极观所有人都遣散了,在神武殿请他降神,然后,直接撕开了他的身份。”
也就是君吾所说的,八百年前他们见过的那一面。国师道:“我质问了他很多事,他不承认也不否认。最后,我问他:‘殿下,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终于回答了。他说,他要你,成为他最完美的传人。
“如果世上有一个人能完全懂他,那就是你。只要成功了,你就永远不会背叛他!
“我懂了他的意思。吵到激动中,我们又动起手来。我根本不能打,动手必死无疑,他不用动一根手指就可以碾死我,但这个时候,他突然脸色大变,捂住了脸。
“我一惊,这才发现,他的脸上,又浮现出了那三张脸!
“原来它们根本没有消失,他只是一直用法力压制着它们!而现在,不知因为情绪激动还是因为我,它们又跑出来了!
“就这样,我的三个朋友出来捣乱,闹得他头痛欲裂,表情很可怕,而我又趁机逃了。
“再一次开始在人间流浪,这一次还得东躲西藏。我想着,当初的乌庸国,现在怎么样了呢?于是,我又回去看了看。
“没想到的是,那一次回去,又让我有了大发现。
“不知为什么,过去乌庸国的土地完全被封闭了,与外界隔绝。我在那里走了很久,又遇到了我的三个朋友们。
谢怜道:“就是那三座山怪,老、病、死吗?”
国师道:“正是。
“铜炉吞噬了他们的身躯,几乎被焚烧到消失的骨灰和火山灰混在一起,喷发出来,随着时间的沉淀越积越多,千百年过去,最后化为了三座大山,寄宿着他们一部分的灵魂。”
“找到和化为山怪的他们交流的办法花了我很久的时间,但成功后,我又得知了很多事。
“原来,上一代的神官,不是自然换代陨落,而是被他一个一个,慢慢杀光的。他……屠了整个天庭,一个都没有留下!
“而血洗天界之后,他又回到人间,耐心地等了一段时间,编了一个新的名字,捏造了一个新的身份,作为‘人’,再次‘飞升’。整个天界的先代神官都死光了,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从前是什么样的。现在人间广为流传的‘神武大帝’的出身、典故、趣闻、相貌、性子……全都是假的,都是他编织的精密谎言!
“这个仙京,就是他一手建立出来的完全置于自己掌控之下的新天界。而先代神官们的尸体和骨灰,全都混在这座仙京地基的泥土里,每日都被他踩在脚下践踏。就在此刻,你的脚下说不定也踩着谁的骨灰。”
“……”
国师继续道:“现在的他,是天界的第一武神,表面光辉灿烂。但在他心里,压抑着无边无际的黑暗。怨念、痛苦、愤怒、恨……这些东西需要释放出来。唯有如此,他整个人才能保持平衡,继续作为第一武神坐镇三界,而不是大开杀戒。
“曾经的乌庸国已经变成了地狱,铜炉被他投喂了无数活人和三个准神官,已认他为主。他便定期把这些黑暗的情绪释入铜炉,以乌庸人的千万亡灵为佐,燃起业火,炼就了许多邪恶的东西。
谢怜道:“这些东西的炼成方法,和‘绝’是不同的吧?”
国师道:“的确不同。‘绝’是比较后来才有的了,因为他……改变了炼出方式。”
谢怜道:“什么叫炼出方式?”
国师道:“‘质’和‘量’。”
他又看了一眼花城,道:“你们肯定都知道,绝是百年甚至几百年才诞生一次的,一次只能有一个,所以极为稀少,难度也极大。而且,绝的前身,是独立的存在。铜炉不过是提供了一个环境,加速了他们爆发的过程。能成绝者,在哪里都能成绝,迟早都要成绝。
“事实上,‘绝’这个说法,取的是‘绝世’‘绝顶’之意。跟是否在铜炉里练过没有多大关系。不过,能熬过铜炉的淬炼,的确可以如此冠之了。因为根本没有几个能熬过。迄今为止不也就三个?”
谢怜看了身旁花城的一眼,恰好花城也在看他。虽然不知他为何看来,依旧微微一笑。
国师接着道:“但是,铜炉早期的产出可不是这样的。早年几年一次,一次几百几十不等,一批一批的涌出,可能跟他当时情绪不稳定有关。产出的都是他的恨意和怨念凝聚而成的怪物,里面恐怕不乏你们耳熟能详的东西。比如——白话真仙。”
谢怜道:“白话真仙也是铜炉生出的东西?!”
国师道:“正是。这些东西,有的有自己的意识,跟他脱离了关系;有的却没有,可以算他的分身。白话真仙就有自己的意识,出去后还分了许多更小的分身。我那三个朋友留守在乌庸国境内,阻止这些怪物出境,我则常年在外界寻找这些东西,设法补救。”
谢怜忽然想起,上来之前国师见到师青玄时奇怪的态度,道:“师父!风师大人……当年给青玄算命、让他们家不要大张旗鼓办喜事的那个高人,是不是就是你?”
国师道:“废话。除了你师父我,哪个高人还能算这么准?哪个高人还这么有闲?一碗粥打发了就给算?”
“……”
国师道:“那白话真仙本来想试着吞当时年纪尚小的师无渡,但师无渡这小子太狠了,小小年纪就不好对付,刀枪不入根本不怕,命横得愣是没法下口,硬啃怕是要崩了牙满口血,它只好转向他那个平庸富贵命的弟弟。虽然还是没啃着,但闹得这两兄弟鸡犬不宁,还咬了个本来有飞升命格的下水,怎么也不算亏,没把这东西弄死我真是不甘心。”
花城道:“已经被弄死了。”
国师道:“被贺玄反吞了吧?我也有所耳闻。我本来是要盯着师家兄弟直到确认无碍的,但那时候铜炉又开山在即,没法跟紧,我就先去了铜炉。等我再回去,事情就变得乱七八糟了。师无渡动了歪心思,闹出好大一摊事,完全没法收场!我头疼得厉害,想管也没法管了。”
那是真的想管也没法管了。国师又道:“但是说真的,白话真仙根本不算里面厉害的,也就爱出去闹事而已,这东西严格来说只能算个次品,排不上号。还有,再比如……”
谢怜低声道:“再比如……一念桥头,战死亡魂?”
国师吸了一口气,道:“……是他。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说,一切都是因为你的一句话?因为那个桥头鬼,就是他在铜炉里炼出来的一只黑分身,每隔许多年,它就要出来作祟杀人泄恨。但是,偏偏你,把那只怪物打败了!
“他感觉到那只桥头鬼被人杀死了,马上就下去查看了,看到了你。而你,偏偏又当着他的面,说出了那句话——‘身在无间,心在桃源’。这简直是对他疯狂的嘲讽,触死了他的逆鳞……
“这,就是一切的转折点。”

第220章 白帝君暗设送命题
谢怜握紧了拳, 呼吸微微紊乱。
一句话。听起来如此不可思议, 甚至可笑,他却完全笑不出来。
国师道:“除了这些怪物, 还有。太子殿下, 你记得当初你把你在城楼下救的那个小儿带上皇极观, 我吓了一大跳吗?”
“……”
谢怜立即收神,飞速看了一眼花城, 道:“记得。那个小儿怎么了?你说他是……”
国师道:“天煞孤星!”
他沉声道:“我当时只觉得那小儿身上邪气太重, 太不同寻常了。后来在铜炉和另外三人对了对,才知道铜炉不光会产出怪物, 还会诅咒。就像你可以散掉你的气运一样, 铜炉也可以散掉它储存的厄运, 散掉后它们就会四处流窜。
“那小儿的生辰八字本就险恶至极,吉则吉破天,凶则凶穿地。恐怕他出生那天,把那些流散的厄运全都吸收了, 才变得那么可怕。他一上去, 整个太苍山险些都给他烧掉!”
谢怜愈听愈惊, 缓缓转头,望向花城。分明是在说着他自己的事,花城神色却不变,反而对他报以一笑。
国师继续道:“按照正常情况,那小儿必然早年丧父丧母,如果不丧, 那就必定父嫌母弃,受尽虐待,还不如父母双亡。而且他活不过十八岁,还会害得身边人死的死、散的散、倒霉的倒霉,犹如灾星降世扫把星到家。所以我当时才让你赶快把他赶下去别再靠近了……”
谢怜没法听下去了,道:“国师!……别说啦。”
国师点头,道:“不说了。我只是给你举例,告诉你铜炉有多可怕。”
谢怜不知该说什么,花城却笑道:“可怕未见得有多可怕,不过,国师算的倒是挺准。”
“……”
谢怜一想到,花城恐怕真的没能活过十八岁,手就微微发颤。这时,一只手在下面伸了过来,轻轻覆上了他冰冷的手背。
两人的手都是一样的冰冷,但叠加起来,就有了温度。
国师道:“他一直在给你设题考验。仙乐国的人面疫,就是第一道题。按照他的答案,只要你当时选择对永安发动人面疫,你就算过关了,他不但不会贬你下去,还会帮你遮掩,让你真正成为他的心腹传人,一步登天,两步逆天。但是你答错了。
“在你第一次被贬期间,他应该又给你设题了,而且你还是没给出他满意的答案,所以你飞升了,又立刻被他打下去了。”
谢怜脑海中浮现一张苍白的笑面,顿了顿,低声道:“其实是我自己要求的。”
花城道:“哥哥,信我。就算你不自己要求,他也有千百种办法让你下去。”
谢怜道:“不过,白无相也是他打败的。”
花城道:“但也并没打死。”
谢怜道:“但这又是何必?”
国师道:“‘白无相’当然可以杀了你,但是,他要的不是杀了你。事实上,我说了,他很喜欢你,他根本不想要你死,他只是想要你变成他想要的样子。”
花城也道:“杀了你,并不能达到这个目的。你以那种状态死去,永远不会再改变,他更无法忍受。但白无相又没有理由就这么简单放过了你,还有什么比神武大帝下人间、退散妖魔、救你于危难之际更好的处理方法?如此一来,你还会对他更加信任感激。他两次都没有成功,心里肯定不痛快极了。”
国师道:“你第二次被贬,流落人间,他有无数个机会慢慢‘教导’你,慢慢等你回心转意。据我的观察,他原本已经平静下来了。但是这份平静,最近也被打破了。
“契机就是你的第三次飞升。
“你要是一滩烂泥,倒也罢了,可偏偏你都成那样了还完全不按他给你安排的来,还能再一次飞升,而且还是从前那副样子,一点也没变……我不知道他看到你会想些什么,但我觉得,他一定会再出题考验你。”
花城道:“看他之后都做了什么就知道了。哥哥,你好好回想一下,自从你第三次飞升,都发生了什么事吧。”
谢怜很快进入状态,凝思片刻,道:“第一件事,与君山。拿下了女鬼宣姬。开始我并没找到鬼新郎,中途胎灵以童谣指引,想来是出自他的授意。但我以为在那件事中,这是在帮我。”
花城道:“帮你完成任务罢了。直接后果是拿下了女鬼宣姬,间接后果呢?”
谢怜试探着道:“……捅了裴将军旧情人的马蜂窝,给他带来了一点麻烦?”
国师道:“这里可以算是一道小题吧。如果你知道会得罪裴茗,鬼新郎这个任务你会不会用另一种方式处理?比如,背地通知裴茗压下去,就让宣姬继续在这一小片地方闹,而不闹大之类的。”
谢怜汗颜,道:“这个……说实话,我很后来才知道跟裴将军有关了。当时女鬼索命,在场那么多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已经没空去想会不会得罪人了。”
花城微微一笑,道:“哥哥,你这就已经是做出选择了。”
他继续梳理,道:“第二件事,菩荠观来了一个空壳道人,把你引去了半月关。那个壳子是谁派来的先不谈,这件事的后果又是什么。”
谢怜道:“踢走了小裴将军,折了裴将军一臂。”
花城道:“哥哥,你看,这两件事下来,你帮他大大削弱了裴茗的实力,还彻底得罪了裴茗。他完全没有出面,仇都是你的,你还感激他。”
“……”
花城又道:“没猜错的话,这八百年来,他也没少盯你。哥哥你在永安做过国师,教过郎千秋,他恐怕也是知道的。但他还是派了郎千秋和你一同出行。在我看来,这纯粹是不怀好意。”
国师一惊:“等等?殿下,你去永安做过国师?你教过郎千秋?”
谢怜道:“嗯……”
国师道:“你就是芳心国师???”
谢怜:“嗯……怎么了吗?”当下简述了几句。国师道:“那这件事他要是知道了,一定对你很生气。”
花城继续道:“白话真仙一事,哥哥你原本是打算不插手的,但最后还是被牵扯进去了,好在不深。南海被卷进渡劫域的几百个渔民不是黑水搅的也不是师无渡搅的,除了他们,最有能力能做到的又是谁?”
一件件捋下来,谢怜这才发现,他回来之后走的每一步,也许都在君吾密切的注视和推动之下。
花城抱起了手臂,道:“我猜,他这么做,一方面是出于那种诡异的心态,不断地向你抛出题目,测试你到底怎么选怎么走,期待着你能按他给你铺的路线来;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因为他要以你为剑,削弱这些神官的势力。
“前代天界的神官们一定给他留下了极深的阴影,他警惕心极强,对任何东西都要求绝对的掌控力,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他的力量和地位,不能让其他神官追赶上他。而且,我想……”
谢怜恰好也在思索,道:“什么?”
花城道:“师无渡给师青玄换命的事,还有黑水潜入上天庭调查的事,难道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谢怜心中所想的,也是这个。
难道坐在最高处的君吾,对此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不太可能。
灵文殿经手的所有卷宗,他都是可以直接查看的,如有造假,他真的会觉察不了端倪呢?
水师犯下这么大的事,却几乎瞒天过海,安然无恙了许多年。偏偏在他在上天庭开始横着走以后,才被揭了老底。花城道:“也许,一开始他就有所觉察了,只是当时水师的地位并没有威胁到他,事情才没被捅出来。如果早早揭露,不一定好。师无渡被贬,还是会上来一个新的水师,新水师可就不一定有个这么大的把柄和祸患能被他抓住了。”
他继续道:“如果我是君吾,我会看师无渡很不痛快。但如果我想除掉水师,根本不需要自己动手,只需要静静看着他兴风作浪、越来越肆无忌惮,等我不想再容忍他的时候,直接把换命之事的情报透露给黑水。”
黑水自然会为他自己和他死去的亲人们复仇。
花城道:“至于他在铜炉齐聚万鬼,欲炼绝出世,则可能是因为……”
谢怜道:“制衡。”
花城道:“嗯。一方面,他大概很乐意看到恶绝出世为祸人间;另一方面,只要有东西为祸人间,就会有人祈愿。”
而只要信徒祈愿,神的法力,就会更强!
国师叹了口气,道:“每次铜炉开山,我们四个都会去阻拦,但也不是次次都能成功。这次更是……搞太大了。
“那些从铜炉里喷出的乌庸怨灵,他杀了小部分,用缩地千里送走大部分,再把其他人都派走,他自己则留下检查和销毁一些东西。他猜到我会去找你,处理完铜炉山那边就赶过去,果然把我拿住了。
“我想着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乌庸国已经浮出水面,以他的警觉性,多半又要再给天界换一次代,你们再继续毫不怀疑无一觉察下去,迟早也被埋进仙京下面当地基。刚好风信那小子带了红镜,就拼死一试了。原本他法力越来越强,红镜已经照不出他脸上的东西了,但因为他前不久才和那三座山怪斗过,人面又被激活了。
“差不多我都说完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殿下。”
谢怜凝思中,花城道:“我有。国师,你的乌庸语,还记着吗。
国师道:“乌庸国已经消失了,没有人再使用它的文字和语言,所以我们早就学了新的。但原来的都还记得,只是很少用了。”他坦言道,“也不太想用。”
谢怜想起,原来,那时国师对山怪说的“太子殿下没救了”,“就快觉醒了”,真的不是指他,而是指附在郎萤身上、一路边走边杀、汲取力量恢复的白无相。
还有那些口吐人言的食尸鼠。当时,因为谢怜听懂了它们说的乌庸语,花城认为是有人给他灌输了相关记忆。列出的几个可能人选里,果然中了,而且中了两个:君吾和白无相。
而在白无相能在万神窟中做出风信和慕情的假皮,自然不是难事。因为,君吾当然对他们了如指掌!
谢怜道:“他……似乎一直想引导我认为自己就是乌庸太子本人,或是他魂魄的一部分。”
国师道:“他当然想。既然乌庸国的存在已经瞒不住了,谁看到仙乐太子和乌庸太子都会觉得二者很像,往你身上引再好不过了。而且,只要你开始自我怀疑,怀疑自己的本心、行为和目的,有了‘我就是乌庸太子’的想法,你重复他命运轨迹的可能性就更大。
“是他主动引导着你,想让你走他走过的路,而不是你们的路冥冥之中相似。他……不可能容忍你们如此之相似,走的路却不一样。”
许久,花城道:“都说了,一点都不像。”
国师仿佛终于忍不住了,转向他道:“你这个年轻人,你怎么回事?”
花城:“?”
谢怜一怔,心道:“这是怎么了?”
国师撸起袖子,对花城语重心长地道:“从刚才起我就想说很久了,你这个年轻人,笑容为什么一点都不真诚?不要以为你是绝境鬼王就可以对我没礼貌。绝境鬼王是很珍稀,但是我有多少岁你知道吗?当然是我这种岁数的长辈更珍稀!”
“……”
花城挑了挑眉。
谢怜揉了揉眉心,道:“师父啊,三郎他也不是没礼貌,他只是……”他只是对别人假笑惯了。国师对花城比了一个手势,让他不要过来,又把谢怜拉到一边,严肃地道:“太子殿下,我看到了。”
谢怜道:“啊?您看到什么了?”
国师道:“那个巨神像上面。”
那个巨神像?上面怎么了?谢怜想了一会儿,忽然,脑袋里嗡的一声。
借法力了!
谢怜咳个不停,道:“不是……那个只是借法力……不,其实也不止是借法力,总之就是……”
国师更加语重心长了:“殿下,你怎么回事啊?难道,因为我管的太严,你修道太久,不近女色,你就改……了???”
“……”
谢怜疯狂摆手:“才不是那种原因!”
国师狐疑道:“那……难道是……天生的?这……我从没看出来。嗯……好吧,那你这点确实不像他……”
谢怜:“???等等?也不是!”
国师吁了口气,叹道:“你不要怕,殿下,我不是要说你什么。我不擅长的事我是不会教导你的。况且你什么事都过来了,还在意这个吗?男男女女都无所谓的,只要你自己高兴就好。”
谢怜揉得自己眉心一点通红通红的,小声道:“嗯……我很高兴。”
国师却又郁闷地道:“……可你找了八百年,怎么找了个绝境鬼王?”
谢怜一愣。国师道:“我不是说你眼光不好,挺好的,大姑娘小姑娘肯定都喜欢这款,但是绝境鬼王可都凶得很啊,殿下你可想清楚,这种人都是一缠上身你就永远别想甩掉的。”
“呃师父,您先等等……”
“绝对没错。我告诉你,我一看这血雨探花,我就知道他的命肯定凶得九曲十八弯,一山还比一山高,邪气扑面而来令人窒息,简直就是……”
花城在他们身后,慢条斯理地道:“简直就是,天煞孤星,对吧。”
谢怜刚才已经努力阻止国师继续说下去了,但还是没能成功,捂住了脸,默默蹭回了花城身后。
花城含笑揽住他,挑了挑眉,道:“我笑容的确是非常之不真诚。不过,当着本人的面说他是天煞孤星,灾星降世,扫把星到家,父母双亡,活不过十八岁——也不太合适,是吗。”
“?”
国师双目渐渐睁大:“……你,是?”

第221章 会鬼王太子殿中藏
这一回, 花城的笑容倒是不假了, 反而愈加灿烂了。国师惊呆了,手扬了起来, 指着他道:“……你你你, 是你?那个?你是那个???”
他的手指和声音简直全都要颤抖了。花城欣然不语, 脸上却分明已经写满了:不错,我就是那个差点烧掉整座太苍山的天煞孤星本人了!
“……”
国师转过去质问道:“殿下, 这怎么回事?解释一下?”
谢怜摊了一下手, 讪笑着道:“……就……这么回事了。”
国师震撼了。他把右手手背往左手手心里摔了几十下,好半晌才终于说出了话:“你看, 你看你看你看, 我说吧!我就说绝境鬼王不好惹吧!他从那么点小就冤上你了, 阴魂不散啊!八百年了吧,八百年啊!八百年来都暗地里觊觎着你,可怕,太可怕了!我算的真是太准了!”
谢怜道:“算了, 师父, 别说这个了……”
他心想:“您这还没看到那万神窟里的铺天盖地的神像呢。”要是看到了, 估计得把花城视为洪水猛兽疯魔病鬼,把谢怜夹在胳膊肘下就跑了。国师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道:“不行,他这样太恐怖了,简直了,执念和心机如此深沉!殿下, 你千万要小心啊,你这样很容易吃亏的,当心他骗你!”
谢怜道:“三郎不会的。”
花城也淡淡地道:“您想多了。我骗谁也不会骗殿下的。”
国师歪过身子和他理论道:“你这个狡猾的年轻人,不要以为我不看不出来,你不就仗着太子殿下这方面懂的不多?你现在当着我的面说说看,借法力是怎么借的?有多少种借法?你又是怎么借的?你怎么跟殿下说的?”
花城:“……”
谢怜胡乱叫了起来:“哈哈哈哈,好了好了!揭过吧,不管怎么样,借到了就行了嘛!哈哈哈,都是一样的,一样的!”
再说下去,他就要像一只溺水且煮熟的鸭子一样扑腾扑腾起来了。谢怜突然严肃,道:“所以,我们来说正事吧。现在他把我们都关在这里,还没动手,是想怎么样呢。”
花城道:“是想再给你设题吧。”
谢怜道:“还能怎么设呢?”
国师道:“那就难说了,说真的,怎么样都是有可能的。殿下你不要转移话题!我给你一个忠告,你不要色令智昏或者被花言巧语蒙骗,我看他……”
这时,花城忽然沉声道:“哥哥,有人来了。”
国师道:“你不要想骗我,我可没太子殿下那么好骗……”谢怜却道:“师父啊,他不是骗你,是真的有人来了,我们先躲一下!”说完,便和花城一起,足底在地上一点,二人一起轻飘飘地掠上了屋顶房梁,藏了起来。
不多时,屋外果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人踹开屋门,得意狂笑:“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天界,算什么!还不是一样要被老子踩在脚下!”
“……”
“……”
“……”
一听到这个声音,三个人都无语了。
只见屋外大摇大摆走进来一个青衣人,岂不正是多日不见的戚容!
看来,君吾不光把神官们都关起来了,还把妖魔鬼怪都放出来了。这些东西居然就这么在仙京的大街上游荡乱窜,简直错乱颠倒,诡异至极!
国师也没想到会是戚容,僵了。戚容指他骂道:“死国师,死老头,老不死!嘿嘿!当初你他妈的瞧不起我,不肯收我为徒,现在怎么样?打脸了吧,报应吧,没有好下场吧!活该!”
从他身后探出一个怯怯的小脑袋,正是谷子。谷子大概是第一次进入如此富丽的建筑,睁大了眼,东张西望,似乎想偷偷摸摸那些玉石地砖又不敢摸。戚容得意洋洋,道:“乖儿子看到没有?这里就是天界,现在,是你老子我的地盘了!”
谷子惊道:“真的吗爹?这地方这么大……”
戚容道:“当然了!不信你看,我呸呸呸!我在这里随便吐口水,谁敢说我?”
国师:“……”
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道:“爹,随地吐口水不好吧。这里这么漂亮干净,会弄脏的。”
戚容卡了。
国师也忍不住了,道:“你看看你,你怎么教小孩的?这么大岁数了也不知道做好的榜样,小孩都比你懂事!”
同时被两边说,戚容恼羞成怒,跳起来骂道:“死老头,你懂个屁!装什么长辈,不许你们教训我!还有你!敢这么对你老子说话,你这个不孝子!”
谷子被他骂了,很委屈地不敢作声了。戚容骂完又心虚地把自己刚吐的口水两脚擦掉了,假装什么都没发生,骂骂咧咧拽着谷子往外走去,临走前还在灵文殿最显眼的那面墙壁上写下一行斗大的字——“三界第一鬼王青鬼戚容到此一游”。
待到戚容出了灵文殿,谢怜收在袖子里的蓝色不倒翁掉了下来,落在那面被写了大字的墙壁、和戚容胡乱擦掉的口水印前,乱转乱晃,像是被气疯了。谢怜和花城也落了下来,谢怜捡了不倒翁重新收起,国师摇了摇头,道:“小镜王真是……几百年如一日的品味奇差,居然没半点长进。”
花城看了一眼墙壁,连一副不屑的神情也懒得给,只评价了一个字:“丑。”
国师终于赞同他了,双手笼袖,道:“丑极了。这么多年来,我除了曾经在鬼市的鬼赌坊门口见到过一副乱七八糟的对联,那个字比这个还要丑上几十倍以外,就再也没有见过更丑的字了!”
花城:“………………”
谢怜则努力地微笑道:“哈哈哈哈,师父你说的那副对联我也见过,我觉得写的还不错呢?很有自己的风格呀,我还挺喜欢的呢。”
国师奇怪地道:“殿下,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的书法可是名家教的,难道还不知道什么丑什么美吗?那字根本丑绝三界,再好的老师也救不回来,你喜欢它哪里?你的品位没坏掉吧?”
谢怜:“哈哈哈哈哈哈师父,您还是别说了吧!!!”
忽然,花城道:“哥哥,君吾那边有行动了。他可能要去找你,正在往仙乐宫那边赶。”
国师一惊,道:“什么!那殿下你得赶快回去!血雨探花,你也藏好,千万不要被他发现你们已经搭上了。我那三个朋友的山怪体现在被他压制在铜炉山境内,正在挣脱。无论采取什么行动,等他们挣脱更有把握,谨记,切不可轻举妄动!”
谢怜自然明白。告别国师,二人出了灵文殿,飞速潜行,避过无数卫兵和妖魔鬼怪,还差四条街就要到仙乐宫了,正在此时,花城又道:“哥哥,他还差一条街就到仙乐宫了。”
谢怜:“!”
他碰了碰那只侦查的银蝶,眼前闪过一幅画面,果然,君吾负手,一人独行,大约再走个不到一百步,就要看到仙乐宫的大门了。
这可如何是好!这岂不是要么在君吾之后才回去,要么撞个正着?要知道,仙乐宫大门口的卫兵可还被花城定着呢!
忽然,君吾身后那座神殿的大门开了,一人站在门后,道:“帝君。”
君吾顿住脚步,回头,道:“雨师?何事?”
拦住他的正是雨师。大概因为君吾交代过,闲杂人等不许靠近雨师府,所以除了卫兵,倒没看到其他妖魔鬼怪。她客客气气地道:“帝君,有一样东西,我忘了给您。能请您稍作停留吗?”
君吾颔首道:“好。”果然回转过去。谢怜松了口气,道:“感谢雨师大人!”决定回去给雨师烧十八柱高香!!!
趁此机会,二人飞越四条街,抢在君吾之前回到仙乐宫,进门时花城随手一挥,解除了门口卫兵的法术,他们只迷惑了一瞬,根本没发现有什么不妥。谢怜奔回内殿,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脸色又变。因为,门口的卫兵又通报了。
君吾这么快就来了!
看来雨师没拦住他多久。二人交换眼神,心照不宣,花城转入帘后,隐去身形,谢怜则跳上了床装睡,背对外面。刚拉上被子,君吾便进来了。
他慢慢走到桌边,静了一会儿,道:“仙乐,休息了吗。”
谢怜没回答。君吾似乎坐到了桌边,把手里拿的什么东西放上了桌面,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他温声道:“仙乐,我让你好好待在这里,是为你好。很多事情你只要听我的,最后结果就会好很多。”
谢怜没有翻身,依旧背对着他。否则他想起国师告诉他的事,心里翻江倒海,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此刻还温和依旧的君吾。
下一刻,君吾在他背后,慢条斯理地道:“不过,你不光偷偷跑出去玩儿,还带回了人藏在屋里,看来是真的不听我的话了。”

第222章 会鬼王太子殿中藏 2
听到这一句, 谢怜蓦地毛骨悚然, 背上寒毛一根一根倒竖起来。
他仿佛体会到国师那时深夜悄悄潜入他房间中、摘下他面具时的心情他听到君吾从桌边站起身来,缓缓向这边走来。
花城就站在床边的帘子后!
他上床时把芳心藏在了枕下, 此刻把手放在剑柄上握紧了, 寻找着时机, 但又怀疑根本没有时机。谁知,君吾却并没有走到帘子后, 而是到了床边, 径直掀开他身上的被子。谢怜感觉身上一凉,猛地坐了起来, 紧盯着他。而君吾打量着他的身上, 淡声道:“这件衣服可不适合你。”
“……”
谢怜这才想起来, 原来锦衣仙还在他身上!
虽然锦衣仙已经变成白道袍了,但君吾自然不会漏掉它,打量他片刻,叹了口气, 道:“你就是不肯听我的话。又出去闹了吧。”
谢怜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忽然, 目光扫到桌上,那儿拜着一只礼盒,礼盒已经拆开,里面是几颗大白菜、几颗土豆和几根萝卜,
“……”
原来雨师刚才叫住君吾,说忘了给他的东西又是雨师乡的土特产……
在君吾身后, 花城不动声色地以手撩起一角帘子,露出帘后真容,越过君吾与谢怜对视。
他的手慢慢放到了腰间一弯银色的刀柄上,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立即动手。谢怜并不觉得这是好时机,佯装不想和君吾说话,摇了摇头。
君吾道:“你把灵文藏到哪里去了?”
当然不能把灵文交出来。一看到灵文,根本不需要问她到底怎么了,只要看到她被变成了不倒翁,就能猜到花城肯定已经混进仙京了。
但,谢怜又忍不住怀疑——君吾真的完全不怀疑花城已经混进来了吗?
这时,君吾又道:“仙乐,你的表情好像在说,不对。哪里不对?难道除了锦衣仙,你还藏了别的人?”
谢怜方才表情根本没有变化。君吾当真是,对他了如指掌。
和君吾身后的花城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谢怜定定神,冷淡地道:“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反正现在谁都出不去,我也什么都干不了。你老人家高兴就好。”说完又躺下,拉上被子盖过头顶。而君吾转过身,开始在仙乐宫内缓缓踱步,搜索起来。
不紧不慢地搜了一阵,什么也没找到,他思忖片刻,果然,还是转向了那帘子,伸手探去。
帘子一揭,空空如也。
定了片刻,君吾又放下了帘子,重新回到桌边。而床上的谢怜悬着的心,尚未放下。
被子里,花城就躺在他身旁,二人的脸贴得极近。谢怜的心砰砰跳得厉害,整个人都是紧绷的,花城微微一笑,无声地道:殿下,别害怕。
方才,君吾一转身,花城便从容地放下帘子。待他走了过去,又从容地从帘后走了出来,无声无息地闪到了谢怜床边。谢怜一把将他拉上床,塞进里面。而花城刚刚滚上床,君吾就又转过了身。
时机接得天衣无缝,加上位置卡得微妙,除了一团拱得乱七八糟的被窝,君吾什么也没看到。
最后,君吾道:“仙乐别睡了,反正你也睡不着。起来,跟我过来。”
谢怜其实是很想赖在床上不起来的,但是他怕不起来君吾又过来掀被子,只好磨磨蹭蹭下了床,把藏在袖子里的蓝色不倒翁留在枕边。
君吾已经出了寝殿,谢怜回头望了一眼,花城也下了床,目光沉沉就要过来。谢怜连忙摆手,示意他万万不可暴露,没事。已经出去了的君吾又道:“怎么了,还不走。有什么东西在床上让你不想走吗。”
谢怜立即回屋,把桌上那盒土产拿了,反手关上门出来,抱着那礼盒拿了一根萝卜就啃了一口,淡淡地道:“没什么,我饿了不行吗。”
君吾看了他手里的东西一眼,温声道:“你喜欢这个,我那里还有,改天给你送来。”
谢怜:“……”
走了几条街,远远便听到一个声音在大呼小叫:“哈哈哈哈哈哈哈!风信!你这条狗!本鬼王现在就脚踩在你的殿上,怎么样!怎么样!来打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又是戚容!
走到近处去,只见四下一片金殿都惨遭他毒手,到处都是又大又丑的“到此一游”。戚容还上房揭瓦,对被关在里面的神官大呼小叫穷嘚瑟,谷子在他身边,委屈巴巴,欲言又止。
眼下他正在风信的南阳殿上蹦跶,风信正烦着,根本不理他;戚容叫了半天没意思,又去慕情殿里原封不动地叫唤一番。慕情好像远远对他翻了几个白眼,气得他跳脚,跳来跳去,又跳到权一真殿上。谁知他还没开口叫,突然一尊满头卷发的神像冲破屋顶,飞了出来,把他撞得头朝下摔下了屋顶。居然是愤怒中的权一真把自己的神像当成武器,直接扔向他了。谷子大惊,趴在屋檐边缘道:“爹!你没事吧!”
戚容大怒道:“权一真这个不要脸的白痴!居然使用卑鄙的手段偷袭我!”
谷子犹豫了一下,不解道:“爹,他用了什么卑鄙的手段啊?”明明权一真是光明正大地把神像投过来的啊?
戚容骂道:“你这个笨儿子!只要他打赢了我,不管是用什么手段,通通都是卑鄙的手段!不然他怎么可能赢你老子我?!”
谷子:“哦……”
“……”戚容怎么说也是他表弟,谢怜忍不住捂住了脸。君吾顿了脚步,道:“青鬼。”
戚容听到这个声音,神色一凛,爬了起来,警惕地望向这边,看样子对君吾很是忌惮。这一望,“父子”自然是双双都望到了谢怜,谷子喜道:“破烂道长哥哥!”
戚容则邪笑道:“哟!这是谁,这不是太子表哥吗!”
谢怜根本不想理他,他还闹上了,凑过来绕着谢怜直打转,嘲讽道:“你之前不是很趾高气扬吗?背靠两座靠山,不把我放在眼里,现在怎么像条丧家犬似的怂了?”
谢怜心中奇怪,“两座靠山”?须臾才反应过来,一座是花城,一座是君吾。看了一眼身前的君吾,不免百感交集,忽然想起很早之前,他问花城,觉得君吾如何。当时,花城的回答是,君吾一定很讨厌他。
戚容又道:“呵呵呵,之前仗着狗花城给你撑腰,暗算偷袭我,我还没跟你算账,你就先被人算账了,真是天道好轮回啊!”
君吾淡声道:“青鬼,不要对仙乐废话。可以把你的部下放出来了。”
虽然戚容之前在背后狂骂君吾,但真到了君吾面前,却灰溜溜地夹起了尾巴。尽管神情不大服气,二话不说,上房抱了谷子就去跑腿了。君吾又对谢怜道:“走吧。”
谢怜看着君吾带他走的这条路,心中思索:“这个方向,是通往……戚容的部下?难道是……”
过了一阵,街角一转,果然,一座华丽的武神殿呈现在二人眼前。
明光殿!
而那殿里,已经传出了混乱的叫喊怒吼,谢怜心一惊,顾不得跟在君吾身后,抢了进去。只见殿里真是乱成一团!裴茗脸色铁青,宣姬仿佛一条死蛇一般死死缠在他身上,绕了好几个弯还恨不得打个结,长发披散,青面红牙,双目狞瞪,她似乎想一口咬烂裴茗的脖子,但她自己的脖子却被半月掐住往外拉;另一边,一把断剑直指着裴茗的咽喉,似乎就要刺进去,被裴宿双手紧紧拉住,剑刃这才没有前进;而半月和裴宿的身后,刻磨挥舞着拳头要砸上去,如果不是面色铁青的裴茗撑着一口气拖住了他,只怕刻磨那比铁锤还大的两只拳头早就把裴宿和半月砸扁了;宣姬和容广一边一起争先恐后要掐死捅死裴茗,一边还在相互撕扯叫骂。宣姬尖叫道:“滚开!裴茗的狗命是我的,我的,全都是我的!!!”
附身在明光剑上的容广则骂道:“你滚开!真是没有自知之明!裴茗不要的女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排的上号吗!要取裴茗狗命的人是我!!!”
裴茗额上青筋暴起,道:“……你们……两个……都有病吧!!!全都给我滚!!!”
“……”
谢怜心中无比同情。某方面来说,这也算是太受欢迎的不幸吧。他道:“裴将军,挺住!”便要上去救场,谁知还没上去,就有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
君吾在他身后道:“仙乐,你该不会以为,我叫你来,是让你帮忙做好事的吧。”
裴茗等人焦头烂额之中也注意到了这边,半月喜道:“花将军!”
谢怜被他的手一压,登时动弹不得,道:“那你是来叫我干什么的?”
君吾保持着手放在他肩上的姿势,把他推进了殿里。他一进去,缠成一团的一大群人登时仿佛被抽走了力气,通通瘫倒在地,只有几个还有精力扑腾。
君吾道:“明光。”
宣姬不再掐着他脖子了,裴茗的脸色总算恢复正常,松了口气,道:“帝君,这可真是……多谢您了。”
他语气虽然不带嘲讽,话本身却挺嘲讽的。君吾也不以为意,微微一笑,道:“你不用谢这么早。明光,我来,是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裴茗:“什么?”
君吾道:“下界的皇城,眼下有一个人阵。”
果然!
君吾淡声道:“把人阵破了,恢复你北方武神的身份。”
裴茗看了一眼谢怜,干笑道:“现在那个阵,不是那位血雨探花在守着吧。只怕裴某没法强行突破啊。”
君吾道:“你当然不能强行突破,我也并没说你一定要强行突破。”
如果是裴茗,要破这个阵实在是很简单。只要他假装过去帮忙,师青玄一定会让他进去的。进入阵中,然后猝不及防撤离,阵就完蛋了!
何况,花城现在根本没有守在皇城,根本没法补救!

第223章 银蝶萦绕明灯护身
谢怜道:“裴将军……那个阵, 是守着铜炉里涌出的那些怨灵的。一旦破了, 就会爆发第三次人面疫了,只怕是……”
只怕是要天下大乱, 生灵涂炭了。
裴茗摸了摸鼻子, 道:“我确认一下, 您……没有给我别的选择是吧。”
君吾道:“当然有。如果你下去,我就放开你;如果你不下去, 我就放开他们。”
他们是谁?
宣姬、容广和刻磨!
那三只鬼在一旁, 眼里都发出类似饥饿的绿光,可想而知, 一放开他们会干什么。掐死、指甲划死、利剑捅死、拳头砸死, 选一个, 或者全部。
君吾又道:“小裴也在这里。我想,你很看重你这个后辈。毕竟你为了保住他,可以为他在半月关引人入关送命的事粉饰遮掩,甚至想推手他人。”
容广听了, 不平之气又翻了上来, 狂骂裴茗不讲义气, 要曾曾曾曾孙子不要兄弟,宣姬也在一旁幽怨地不知道碎碎念些什么。裴茗忍耐着这魔音贯脑,思忖许久,叹了口气,道:“您能容我再考虑一下吗。”
君吾道:“我耐心有限,不想给你太多时间。”
话音刚落, 那三只鬼面上一喜,竟是能动了,瞬间便扑了过去!
明光殿大门关上,谢怜听到里面传来不知谁的惨叫声和不知什么的撕咬声,勃然色变,道:“裴将军!半月!!!”
他想进去看,君吾的手却依然放在他肩上,强硬地推着他,向大街另一端走去。谢怜频频回头,却身不由己,怒道:“你想干什么?!”
君吾道:“下一个。”
下一个?下一个什么?走了一段路,再次停下,谢怜的呼吸都要凝滞了。
郎千秋的泰华殿!
戚容也从大街对面走来,他腋下夹着谷子,神清气爽,看样子刚才把各大神殿都踩遍了,心满意足。他道:“叫我来是什么事?”
君吾居然把戚容也叫来泰华殿了,谢怜越发预感不祥,呵斥道:“没你什么事,快走!”
戚容的脸垮了下来,眼看着就要喷谢怜一脸,君吾道:“进去。”
戚容又得意笑道:“嘿嘿,这里你说话可不算话!”便趾高气昂地进去了。
泰华殿内,郎千秋脸色阴沉,负着手正走来走去。一看谢怜和君吾来了,狐疑道:“你们来做什么?”
然后,他又看到了跟在两人身后的戚容,登时色变,怒道:“你!”
谷子被他吼得一缩,戚容现在可不怕他,坐在殿外抖着腿,得意忘形道:“乖儿子不怕!不错,就是我。郎千秋你不是追杀我杀了这么久吗?现在还不是落到我手里?”
郎千秋大怒,额上手背上青筋暴起,偏偏被关在殿内不能迈出一步,转向谢怜,怒道:“你搞什么鬼?带他来跟我示威吗?!”
谢怜道:“不是!你冷静一点!”
郎千秋道:“我冷静够久了,我都没搞清楚这什么情况!”
君吾道:“泰华,下去破了皇城的人阵,我把你的仇人青鬼戚容交给你处置。”
戚容狂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郎千秋你这个永安佬蠢货……啥?你说什么?!把我交给他处置?!这什么意思?!”
他笑了好一会儿才理解君吾的话,直接从椅子上蹿了起来。开玩笑,给郎千秋处置他?他可是杀了郎千秋全家,郎千秋还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君吾根本没理他,继续从容道:“否则,我就把你交给青鬼戚容处置。你们永安皇室死在他手上的人命又可以多一条了。”
郎千秋的脸色愈发可怕,戚容:“等等?!”
谢怜则实在是受不了了。
他道:“你疯了?!为什么要逼他们做这种选择?你到底想给我看什么啊?!”
郎千秋一直在追杀戚容,以戚容的性子,只要有机会处置郎千秋,他当然要先下手为强!但如果郎千秋真的去破人阵,他也绝对不想看到!
君吾道:“不想看他们做选择的话,那你就代替他们吧。”
谢怜道:“什么?”
君吾道:“仙乐,这都是你任性的后果。如果你一开始就按照我的来,他们也不必面临如此抉择了。”
谢怜气到声音发抖:“你是说这还成我的错了?你为什么非得这样逼我???”
君吾道:“恨我吗?光是恨没有用!有本事你就打败我。你有吗?”
谢怜握紧了拳,骨节咔咔作响。君吾道:“现在的你,当然没有。但只要你把人阵破了,也许就有了。因为,我会帮你打开你身上的两道锁。”
“……”
这两道咒枷,封了他八百多年。解开之后,又会如何?
戚容警惕万分地盯着泰华殿内的几方,生怕下一刻郎千秋选了去破阵,君吾真的把他丢给郎千秋处置。郎千秋的目光也在谢怜和戚容之间移来移去。
突然,君吾放在他肩头的手,松开了。
谢怜一怔,猛地转头。只见君吾神色冷淡,微微低头,凝视着一弯勾在他颈侧的银刃。
那是厄命的刀锋。
在他身后,花城目光不善,冷冷地道:“拿开你的手。”
谢怜道:“三郎!”
花城还是出来了。
君吾轻轻吸了一口气,微笑着对谢怜道:“仙乐,在我眼皮底下私通鬼王,你胆子真大。”
花城哼道:“你也不照照镜子。你有资格这么说吗?”
戚容还没在椅子上坐稳,又蹦了起来,大惊失色:“狗狗狗狗……花城?!你怎么上来的?!”
谢怜拔出腰间芳心,一剑斩去,斩破了锁住郎千秋的封锁界,道:“千秋快跑!”
郎千秋怒火中烧,一步冲向戚容,一把抓住,另一手拔了背上重剑,似乎要把他砍成七八段,谷子却跳了下来,打开双臂拦在戚容身前,对郎千秋道:“别…… 别杀我爹!”
郎千秋喝道:“让开!你爹鬼上身了,他根本不是你爹!”
戚容却突然翻身跃起,抓住谷子道:“你别过来!我警告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咬死这个小孩儿!开膛破肚吃给你看!”
郎千秋停步,怒道:“那不是你儿子吗?他护着你,你还拿他当挡箭牌,你这个卑鄙的下三滥鬼!”
谷子在他手上眨巴着眼,戚容道:“便宜儿子,再生一个就是了!”
君吾轻声道:“既然如此……”
听到他这语气,谢怜本能地觉得危险。果然,不多时,外面突然传来许多惊叫:“火!失火了!”
“烧起来了!”
谢怜抢出泰华殿,一看。黑夜降临,而仙京上方却是红光一片。下方的众多神殿,已经陷入一片火海!
谢怜回头道:“你干什么放火烧仙京?!所有神官都还被你关着!”
而且都是处于法力受限的状态,照这样下去,岂不得都被烧死在自己神殿里?
花城道:“他又不关心那些神官是死是活。”
郎千秋也是一惊,趁此机会,戚容夹着谷子连滚带爬溜了。郎千秋道:“站住!”戚容哪里会站住?谢怜道:“千秋,先去把别的神官都放出来!”
郎千秋下意识道:“是,师父!”答完,两人都是一怔,他看了谢怜一眼,狂奔出去。这边,花城一收厄命刀锋,千百只银蝶疯狂席卷而上,裹住了君吾。他拉住谢怜,道:“走!”
那些银蝶拖不住君吾多久,二人奔到街上。郎千秋动作很快,打倒了一大片卫兵,许多神官都被他从殿里放了出来,涌到了仙京大街上,皆是惶惶:“怎么起火了?谁放的火?!”
“还不是普通的火,根本没法扑灭!”
远远的还听到戚容边跑边鬼叫:“操操操,草他妈的君吾,他疯了吧,老子还在呢,放火烧他自己的地盘!他妈的真是有病!”
风信也从南阳殿出来了,站在大街上似乎在找什么人。一旁慕情道:“怎么离开?”
没法离开!
“能飞吗?”
“诸位现在受了伤,法力还被限制,没法飞了……”
即是说,现在就算从殿里被放了出来,也还是被火海困在了仙京之中!
正在此时,众人忽然感觉地面一阵狂颤,更惊:“怎么回事?地震了?”
郎千秋道:“怎么可能!这里可是仙京,是浮在天上的,哪儿来的地震?”
“那到底是……”
说到这里,众人便噎住了。好一会儿,才纷纷举起手,指向前方。
有人喃喃道:“那是什么东西啊……”
只见漫天火光中,仙京长街的尽头,出现了一颗巨大的人头,正盯着这边街上的数百位神官。
那颗人头实在是太大了,比一座金殿都大上好几倍,而且,还在微笑着。原本是很平和善意的微笑,但在无边无际的黑夜和血红的火光里,显得有些诡异。
“……”
有人抱头道:“……我出现幻觉了吗?”
“好大的太子殿下啊!”
是那座巨神石像!
它飞上来了!
谢怜也是愕然。那神像不是躺在铜炉山里吗?而且没有他操纵,那座神像是飞不起来的,他又没有发出指令,也没有足够法力,为何它会飞上来?
再一看,黑夜之中,那巨石神像周身天光璀璨,星星点点。仔细看,那并不是神像自身发出的光,而是千百万只银蝶,以及千万盏围绕在它身边的明灯。
是那些银蝶和明灯,护送着它,飞到天上来的!

第224章 翻天地空斗火魔城
那尊巨石神像在无数双眼惊愕万状的注视中, 微笑着越升越高。谢怜看到它完好无损, 之前被白无相打断的那条腿也看不出痕迹了,喜道:“三郎, 你把它修好了?”
花城笑了一下, 道:“要到天上接哥哥, 当然不能空手而来。走吧!”
谢怜点头,道:“大家快上去!”
然而, 众神官这才看清了原来他身边的人是花城, 险些跪了:“太子殿下,你旁边那个???”
风信眉间焦色更浓, 终于叫了起来:“剑兰!剑兰!”无人应答。郎千秋见戚容鬼鬼祟祟躲在街角, 正要去抓, 谁知,他刚经过泰华殿,那殿整个轰隆倒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爆炸了。众神官一惊, 回头去看, 只见烈火和残垣之中, 一个身影垂首伫立不语。
君吾出来了。
银蝶果然拦不住他!
戚容赶紧溜到君吾身后,冲众人叫嚣道:“杂碎!你们通通都是杂碎!有本事过来啊!”
也就只有他不知死活还敢靠过去了,旁的神官,一个都不敢说话!
在那白衣武神身上,黑气冲天,同时白光刺眼, 两种色彩变幻莫测。众神官对这个“君吾”陌生无比,大气也不敢出,只是仅仅盯着他。他则紧紧盯着谢怜,缓缓向众人汇聚的方向走来。每走一步,脚下便有战火倏地燃烧起来。先是跃动的火苗,然后疯狂向四周蔓延,长成滔天的怒焰。
一如那桥头鬼魂。
戚容被那火焰燎到了,嗷嗷鬼叫,抱着谷子忙不迭逃开。权一真背着引玉的尸体,满脸黑灰地站在街头,看到君吾,眼中迸出怒火,尸体都没放下来就朝他走去,被谢怜一把拽住。现在靠近君吾,无疑就是送死!
又是一波银蝶袭上,趁此机会,谢怜道:“快!都别愣着了!”
众神官迟疑片刻,终于陆陆续续号召响应。数百位神官纷纷跃上那巨石神像,仿佛一群黑漆漆的蚂蚁爬了上去,都挤在肩头胸口,没位置站的就只好抓住它衣摆。如果要它飞起来,不能只靠那些明灯和银蝶。但眼下太多人了,谢怜没法对花城出手,急中生智,随手拉过一个神官,在他背后捧住花城的脸,深深一吻。
立竿见影,谢怜全身登时充满了灵力,那被当成了活屏风的神官浑身僵硬,震惊道:“你们在我背后干什么???”
无数双眼睛也震惊地瞅了过来。谢怜这发现他拉过来挡风光的居然是郎千秋,心说罪过罪过千万不能让这孩子看见,道:“什么都没干。不是你该看的!”
一转身,他冲那神像道:“飞吧!”
那神像听到了他的召唤,仿佛被什么激活了,微阖的双眸突然睁开,脸上笑意更深了。
银蝶和明灯霍地散开,它依旧稳稳浮在空中,长发和衣袖衣摆似乎在迎风飘飞。
飞起来了!
谢怜和花城一跃而上,站在那神像头顶的玉冠台上,谢怜道:“大家站稳抓牢了!”
话音刚落,那神像身体微微一沉,轰隆轰隆,带着身边呼啸而过的狂风,猛地向前飞去!
谢怜和花城站在最高处,带着神像,载着许多神官远离仙京。但不少神官的百年积蓄都放在仙京,不免频频回头,懊苦不已,捶胸顿足。稍稍冷静下来,谢怜忽然想起方才匆忙,无暇清点人头,不知裴茗等人会不会凶多吉少,谢怜颇为担心,在下方人群里寻找熟悉的几人的身影,道:“师父!裴将军!你们来了吗?”
远远听到国师的声音应道:“我来了!”
谢怜这才稍稍放心。这时,突然有人大叫道:“追上来、追上来了!”
回首一看,果然,在这巨石神像的背后,一个红彤彤的东西追了过来,仿佛索命红光。
正是仙京!
原本的仙京,瑞气祥云缭绕。此刻却是战火弥漫,已然变成了一座火焰魔城。有人惊恐地道:“是帝君……是帝君把仙京移过来了。他要把我们斩尽杀绝……”
“他快追上来了!”
谢怜却道:“没那么容易。”
手印骤变,那巨石神像陡然双目发亮。众神官耳边风声更疾,呼呼狂啸,追在身后的红光登时又被拉开了一段距离。
神像飞得更快了!
但这边一加速,那红光也不示弱,速度突然暴涨,轰隆轰隆,反而比原先更近了,近得许多神官惊叫出声来。这个距离,几乎可以看清站在仙京中的那道人影了!
而人间却分毫不知发生了什么,小儿们嬉笑打闹,看到天上白影狂奔、红光飞驰,张大了嘴,拍手指天道:“有光!好漂亮呀!”
谢怜心知不能这样下去,一定还得加速,但微微有些头晕,毕竟他飞了这么久,都是凭一口气。花城扶住了他,两人还没说话,只听下方国师喝道:“你们都干愣着干什么?一群神官,还要鬼王借法力帮忙逃跑,丢人不丢人?”
有神官不服气道:“你是谁啊?有什么资格这么教训我们?”
国师道:“我是谁不重要,虽然我在上天庭的时候你们还不知在哪里玩泥巴,绝对有资格教训你们。重要的是,赶紧把你们金贵的玉手放到这尊神像上,有多少法力给多少!这样这尊神像才能飞得更快,不然等着被后面的他追上吗?你们是不是袖手旁观事不关己惯了,自己命到临头都忘了?这种事还要我提醒吗?”
经他提醒,众神官才回过神来,暗叫惭愧,居然忘了可以用这种方式支持,于是纷纷发力,将手掌放上神像,喊道:“太子殿下,在下、呃,助你一臂之力!”
“啊那我也来……”
“不多……凑合着用用吧。”
如此一来,七百手八百脚的,神像又被注满了法力,谢怜感觉精神一振,神像再度发力,这一次,轰隆一声,远远把那红光甩开了几十里!
众神官大大松了口气,纷纷抹了把汗。谢怜亦然,忽然,花城道:“哥哥,向下。”
他既然开口,谢怜也不问为什么,操纵神像,破开滚滚的漆黑的云层,径直向下沉去。下方竟是漆黑一片,连一点灯火人烟都看不到,众神官惊疑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黑洞洞的?怪瘆人的。”
“太子殿下,你干什么下来啊?”
“我看此地不宜久留……”
花城却道:“留在这里,别动。我们等。”
那巨石神像便浮在了半空中,谢怜道:“嗯。等什么?”
花城轻声道:“等他追来,先战一场。”
话音刚落,上方黑夜云中便破出一道红光,燃烧的仙京也沉了下来。众神官眼睁睁看着那红光渐渐逼近,毛骨悚然,都道:“殿下,你干什么还不走啊!”
“你该不会想和他硬碰硬吧?没有胜算的!”
“他又犯傻了!我就该知道,这人就是爱犯傻!!!几百年了一直都这……谁踢我!”
国师道:“我。你再多说一个字,我直接把你推下去。”
“你到底是谁啊!”
那巨石神像虽然是一尊庞然大物,仙京却更是宏伟至极。如若真的硬碰硬,以这巨石神像的体格,绝对会被碾压。但谢怜相信花城的判断,凝神不语。
一人一城,便在这夜空中冷冷对峙。就在那红光逼近到不足半里之时,谢怜忽然感觉,下方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躁动。
他低头看去,发现是脚下远处的黑暗正在躁动,哗啦啦,哗啦啦,汹涌起伏,简直就像是……
海浪。
谢怜突然明白这是哪里了。
也有神官发现了,惊恐地道:“天哪,这里好像是……黑水鬼蜮!我们被带进鬼窝了!”
话音刚落,下方突然有几个尖锐的白色东西破出黑暗,冲天蹿起!
四对眼睛,八只鬼火灯笼一般的巨大眼球绿光幽幽,盯着那火焰魔城,发出恶啸,仿佛对这个一点礼貌也没有的闯入者很是不满,它们巨大的骨尾甩来甩去,拍打着海面,激起千层高浪。
是那四条骨龙!
它们向那魔城一昂首,口中喷出急剧的水流,攻击力极强,只怕铜墙铁壁也要给这巨大的水枪打穿。谢怜不禁刮目相看,道:“上次看到它们,好像有点……哈哈,没想到其实还挺凶的。”
漆黑的海面下不断有新的尸骨巨怪破水而出,飞鱼嗖嗖,如投城飞石。众神官一看,彻底糊涂了。君吾在追杀他们,花城和黑水却反倒好像是在帮忙。斯情斯景,实在玄奇。
四条骨龙围着那魔城狂喷不止,然而,那战火怒火当真无法用水扑灭,愈扑愈怒,甚至烧到了水里。黑水鬼蜮的海面上,烈焰丛生,火光并水光乱舞,水面下传来鬼哭狼嚎之声。谢怜突然汗颜:“我们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带到黑水的地盘,在他这里瞎搞,没关系吗……”
花城道:“不要在意,他欠我钱,随便打。”
谢怜:“???”
突然,有人指前方叫道:“它……它在干什么?”
闻言,谢怜也忙抬头望去,这一望,心底也是微微一惊。

第225章 翻天地空斗火魔城 2
那座原先是仙京的火焰魔城在空中颤动, 咔咔作响。无数燃烧的石块滚滚落下, 坠入水中,而城体则缓缓翻转过来。
它原先是较平的一片, 现在却整个竖了起来, 并且开始分解。坐落在仙京地面上的众多神殿在上面移动着位置, 原本一座完整的巨城,居然缓缓裂为了七八大块!
有神官道:“是不是被打塌了?要散架了?”
谢怜道:“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这恐怕是……”
他还没说完, 那“裂开”的七八块城体便开始迅速重新组合。巨石轧轧之声不断, 这边的神官们看着看着,眼睛越睁越大, 有的嘴巴也一并打开了。
那火焰魔城, 不是散架了, 而是解体重组了。
重组后的它……变成了一个火焰巨人!
那巨人从沉睡中被唤醒,直立在空中。那些灿灿的金殿几乎覆盖了它全身,仿佛周身覆满铠甲,无坚不摧。它取代了仙京, 与谢怜的巨石神像在空中对峙。
而两边一对比, 谢怜这边居然被称得娇小无比, 有点可怜,像个孩子站在成人对面。这尊巨石神像完全可称得上庞然大物了,但这火焰巨人,却可当一声“顶天立地”,起码大上了五六倍,令人震撼到寒毛倒竖, 仿佛一脚踩下去,一座城池便要在它脚下覆灭!
重组彻底完成后,那魔火巨人微微转头,口中吐出一道火焰,扫向那四条骨龙。火焰墙斩断了那四道水枪,四条骨龙见势不好,纷纷扎入海中,它则双足落到海面上,如行平地,稳稳地向巨石神像走来。
那巨人的头顶上便是神武殿,君吾就端坐在殿中,散发出可怕的压迫感。众神官简直要窒息了:“太子殿下不要站着了,急死我了快逃啊!”
“打不过的绝对打不过的!醒醒吧太子殿下它比你大上好几倍啊!”
谢怜却道:“总不能一直逃啊。打不过也不能到别的地方去了。”
众神官先是一懵,这才反应过来。他们的确是没法儿一直逃,万一花城不给提供法力的话,只凭他们的法力,总会耗到这神像再也飞不动。总要在一个地方打一场的。
而与其把那火焰巨人引到人多之处,还不如就在这里解决。至少这黑水鬼蜮的海平面上,空无一人,不会殃及普通人!
虽然身为神官理应如此考虑,但面对一个如此来势汹汹的魔火巨人,想到要以这个东西为对手背水一战,背的还是黑水,怎可能心中不犯怵。但即便如此,也不好意思第一个开口喊谢怜快带他们逃到人多的地方去。于是,谢怜道:“诸位抓稳了,小心别掉下去!黑水鬼蜮入水即沉!”
那火焰巨人冲比他小了好几倍的石神像伸出手掌,似乎要抓住它,谢怜灵活闪开,腾挪跳跃,抓着神像的神官方时而翻倒时而急转,时而上升时而下坠,惊险刺激至极,尖叫之声此起彼伏。别说这里大多不是武神整天都是坐殿的了,就算是武神也少有这样的战斗经历。谢怜听到权一真喊道:“你没有武器!你要一把武器!”
众神官也实在忍不住了,道:“是啊太子殿下!没有武器你很难打赢的!”
谢怜道:“我正在想什么可以当武器!”若邪兴奋地把身体扭了好几道弯,往他面前凑,谢怜推开它道:“谢谢,但是你不行,你太小了!”
这时,花城道:“要武器也不是没有。先用这个凑合着吧。”
说完,谢怜又听到几声尖啸。那四条被魔火巨人喷火喷进海底的骨龙又钻了出来,围住了巨石神像的四面。众神官不由心惊:“它们想干什么?”
它们围着自然不是要攻击的,谢怜看着它们,一条咬住另一条的尾巴,四条长长的骨龙,最终连成了一条奇长的骨龙!
那条咬尾骨龙一跃而起,朝这边飞来。谢怜不假思索一抬手,那巨石神像一把抓住了它。谢怜则道:“这是……”
骨龙鞭!
像他以往驱动若邪那样操纵它便行了!
谢怜一扬手,一骨龙抽去,直取那魔火巨人的脑袋。那魔火巨人也一扬手,抓住鞭尾。然而,那骨龙鞭却突然从中间断裂,巨石神像一步上前,持鞭抽中他脑袋。火焰巨人仿佛吃痛,松手,而被他抓住的那截骨龙又游了回去,再次接回谢怜手上。
这骨龙鞭可接可卸,灵活至极。时而两分,时而四合,加上巨石神像身手也灵活至极,突然变得极难对付。众神官已经在颠来倒去的狂风中被摧残得发型狂野,衣摆罩头,道:“没想到太子殿下还有两手嘛!”
“我只见过他收破烂,没想到还真是武神出身啊。”
国师道:“前面那个没想到可以去掉。也不用特地强调收破烂的!”
谢怜:“呃,哈哈哈……”
那道奇长无比的咬尾骨龙鞭仿佛一道惨白的铁链,喀啦啦地缠住了对手。那魔火巨人身体一沉。随即,众神官反应过来了:“快快快,快把它拉进海里!”
这战场下方,可就是黑水鬼蜮——入水即沉啊!
巨石神像拽住那骨龙链,谢怜咬牙使力,道:“给我下来!”
那魔火巨人果然又沉了一点。众神官赶紧再次七百手八百脚地给巨石神像传法力,嚷道:“沉!沉!快沉!”
听着他们异口同声冲君吾喊着“沉”,谢怜心中微寒,抬头望向那巨石神像头顶的神武殿。不知为何,虽然完全看不清里面的人此刻的神情,但他总觉得,君吾在冷笑。
一番僵持苦斗,那魔火巨人果真渐渐被拉进了海底。它身上的火焰还在燃烧,沉入水中也没有熄灭,反而从漆黑的深海里发出红光,映得海水也发光发红。随着骨龙们将它越拉越深,渐渐的红光才消失。众神官纷纷松了口气,谢怜却是完全不敢放松警惕。
好半天都没有声息,谢怜又想起裴茗没有应声,也没听到半月他们的声音,多半被一起拉进海底了,这回,只怕是真的凶多吉少了。
正在此时,下方的海面咕咚咕咚翻起了泡泡。
咕咚咕咚,不断扩散,且激荡起来,还冒出阵阵白烟。
海水被煮沸了!
谢怜心道糟糕,正要向上飞去,一只手却突然破水而出、一把捉住了巨石神像的脚踝!
谢怜感觉身体猛地往下一沉,往下一看,那魔火巨人,居然又爬上来了!
它的胸口已经露出了海面,湿淋淋的,身上的火焰灭了一大半,但正在重新燃起。那咬尾骨龙锁链还缠在它身上,可明显也已经拉不住他了。
君吾的笑声回荡在整个海面上,无处不在,不是狂笑,也不是冷笑,说不清道不明,反而更令人毛骨悚然。在那魔火巨人的拉扯之下,巨石神像的小半个身体都浸入了沸水之中,原本站得靠下的神官们都拼命往上爬。就连站在巨石神像最上方玉冠台里的谢怜都感到了令人窒息的蒸腾热气,额头直冒汗,热得汗流浃背。
这要是被拉进海里了,从头到尾都要熟透了!
不行,别的武器都不能发挥到最强。他还是需要一把剑!
忽然,他听到国师的声音:“那个……那个卷毛的小朋友?你干什么?不要乱丢尸体给我?等会儿!你干什么?!”
谢怜也是一惊,维持着手印,向下方喊道:“奇英?”
只见一个身影顺着巨石神像的腿飞驰而下,再顺着那魔火巨人的手臂,直奔他头顶。谢怜道:“奇英回来!”
然而,权一真根本听不到别人的话了。他蹬蹬蹬奔到那魔火巨人的小臂上就被发现了,巨人另一手拍来,仿佛拍一只栖息在手臂上的蚊子,奇快奇准,啪的一声,拍个正着!
许多神官惊叫出声,然而定睛一看,权一真却还在跑。原来,刚才那一下,他的确被拍中了,不过闪到了那巨掌五指间的缝隙里,这才没变成肉泥,跳过手指继续跑。一连两掌都被他险险避过,但第三次恐怕就没那么幸运了。只要再来一掌,八成要被拍成肉泥!
不过,在第三掌下来之前,权一真便已经到达了目的地。他跳进了缠着魔火巨人的骨龙的头颅里。
他一跳进去,那骨龙眼中两盏鬼火灯笼突然精光暴涨,法力大增,浑身也发出一层淡淡的白光,仰天长啸,身躯缠得更紧了。谢怜能清楚听到巨石被挤压的沉重声响。那魔火巨人受此窒息,手一松,终于放开了巨石神像的脚踝。
一得到自由,谢怜立即飞到空中,伸手道:“奇英快过来!别缠着他了!”
权一真驾着那咬尾骨龙,不但不松开,反而大喝出声,卯足了力气,将那巨人缠得更紧了。剧烈的挣扎中,无数落石残垣扑通扑通落下海面,瞬间沉没,那魔火巨人失去耐心,彻底从海里脱出,从神武殿内重新燃起雄雄战火,烧遍全身。
而紧紧缠绕在他身上的骨龙和权一真,也被埋入了火海之中。
谢怜道:“奇英!!!”俯身冲向那巨人,一拳打散了那咬尾骨龙链!
白花花的燃烧的骨节坠入海中,谢怜正要去接住权一真所在的那骨龙头颅,那巨人却一掌飞出,把那颗骨龙头颅击飞到几乎三四里之外。
这个距离和速度,巨石神像根本没法在半空中截住它。只怕赶过去时,权一真已经连着骨龙头一起掉进海里了。而现在的海水,根本就是一锅沸水,入水即熟!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一条白花花的大骨鱼飞出海面,接住了那骨龙头,急急如漏网之鱼,摆着尾巴向远处游去。
有惊无险,谢怜总算松了一口气。飞速飞过去一看,脱离了巨人后,火焰已经熄灭了。那颗骨龙头颅的牙齿还在咯咯打战,嘴巴一张一合,仿佛在大口喘气。权一真躺在里面,全身黑乎乎的,稍微有点焦,不知是不是被火烤过,头发貌似更卷了。不过因为骨龙头骨在外面挡了一层,焦的还不算太厉害,应当只是受伤了需要静养,毕竟权一真的生命力是非常顽强的。那四条骨龙情况更严重,又是被烧又是被打的,眼下尸体在海面上七零八落,有的还在燃烧。谢怜扫了两眼,忍不住又有点不好意思:“那个,我们把黑水家看门的也打得死无全尸,真的没关系吗……”
花城微笑道:“放心。没关系。”
谢怜:“……他到底欠你多少钱……”
众神官看了权一真的惨状,道:“没、没想到奇英殿下这么勇敢,危急关头,挺身而出,解救大家……”谢怜想起平日权一真在上天庭被嫌弃的情形,摇了摇头,心道他可不是想挺身而出解救大家什么的。这时,身后远处却又传来轧轧之声。
回头一看,那巨人全身已再次被烈火包围。但它没有过来追击谢怜等人,却是飞上了天,穿过云层,居然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众神官愕然中又有些劫后余生的喜悦,道:”他放弃追击我们了吗?”
谢怜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妙,道:“三郎,他怎么消失了?”
花城道:“他开了缩地千里。”
谢怜道:“开去哪儿了?”
花城目光凝重,望他道:“皇城。”
师青玄还在那儿,守着困住怨灵们的人阵呢!
作者有话要说:君吾:~(@^_^@)~我也开高达,仙乐叫爸爸。

第226章 燃业火鬼神降皇城
赶紧去皇城!
花城道:“这里你可以不用管了, 它们会自己处理的。”
国师把引玉的身体放上鱼骨背, 那条骨鱼便载着骨龙头和权一真、引玉游向远方。其他骨鱼则去叼那些散落在四下的骨龙骨节,把它们拼凑在一起, 慢慢修复。看样子, 它们的确会自己处理。
刻不容缓, 谢怜二话不说,立即驱动巨石神像向天而起。众神官道:“太子殿下你去哪儿?”
“你该不会是想去追他吧?!好不容易才逃脱……”
谢怜道:“非追不可, 他到人多的地方去了!没时间了请诸位抓稳!”
花城指间翻出一枚骰子, 沉声道:“哥哥,准备好了吗?”
谢怜点头。花城将那骰子一抛, 道:“缩地千里, 开!”
巨石神像蓄足了法力, 全力向上冲去!
穿过云层,果然看见了前方把一大片黑压压的天际都映得红彤彤的魔火巨人。他们也来到皇城上空了!
地上众人看到天空中突然出现一个如此庞大的燃烧着的怪物,缓缓下降,向他们逼近, 有的惊呆了, 有的开始尖叫, 有的就快吓得转身就跑,师青玄也倒抽了几口冷气,但马上反应过来,在人群中声嘶力竭地喝道:“没事的!!!大家不要慌!它下不来的,会有人拦住他的!神仙打架而已哈哈哈哈!!!”
“是不是真的没事啊老风!那么大怪物一巴掌拍下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师青玄狂笑道:“真的!你们看我不也在这里吗,要死我先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又紧张到失智了。谢怜操纵着巨石神像飞过去, 闪过那魔火巨人吐出的几道火墙,一边抓住它拼命往上拉,不让它继续逼近地面,一边道:“诸位快下去!”
众神官坐了一路的神像,早就被谢怜狂野的操纵风格吓得半死,巴不得赶快逃跑,忙不迭下饺子一样跳了下去。甫一落地,看到师青玄都是一愣:“风师大人?你……你怎么在这儿?!”
“你怎么这幅样子了……”
师青玄大喜,道:“不要问这么多了,来来来,快加入我们。加入人阵,帮忙撑一下,回头请你们吃鸡腿,不能让里面的怨灵冲出来了!”
大多数神官犹犹豫豫的,郎千秋第一个冲了过去,道:“我来助你!”
有人带头,其他神官这才陆陆续续加入。人阵再一次壮大,并且更加牢固了。谢怜松了一口气,继续把那魔火巨人向上拖去,却听一阵轧轧巨响。
那魔火巨人,居然又一次解体了!
它的一条腿脱离身体,向下方飞去。就算只有一条腿,也可以砸死一大片了。不止那人阵,恐怕整条街都能被砸烂!
谁知,那条腿飞到一半,突然一声巨响,四分五裂,在空中爆开了。
千万星星点点的火花,带着无数溶于黑夜的小小粒子,铺天盖地地散落了下来。仿佛一场盛大烟花后如雨落下的烟沙,毫无杀伤力。谢怜一怔,道:“它怎么会自己爆开?谁打的吗?”
这时,一个身影从那烟花的中心逆空而上,几下起落,落到魔火巨人身上。谢怜定睛一看,喜道:“裴将军,你没事啊,太好了!”他可是已经在心里记下了回头要给裴茗做几场免费法事呢!
裴茗一手持剑,另一手把头发往后抹去,发型不乱,风度不减,矜持地道:“有点事,但没大事。”
又是烧又是煮的也没熟,武神们的生命力果然都很顽强。谢怜又道:“半月他们呢?”
花城道:“无事。哥哥你看,他们在那里。”
谢怜转头一看,果然,远处,半月带着裴宿落在一座屋子的屋顶上。看来那明光殿被封得严严实实,沸腾的黑海水没有完全灌进去,大家都没什么大事。谢怜又道:“宣姬他们呢?”
一个声音得意地道:“当然是被我打败了!”
这声音是从裴茗手上发出来的,谢怜这才发现,裴茗手上的剑,居然是明光!
他微微愕然:“裴将军你怎么敢拿着明光剑?”
裴茗呵呵道:“这个比较复杂。”
容广却道:“呵呵呵呵,有什么复杂的,不就是你给我跪下来道歉说你错了求我原谅吗!哈哈哈哈哈哈哈!痛快!痛快痛快!”
“……”
“……”
谢怜也大概猜到了。多半是三鬼还没杀人,却先因“分赃不均”自己打了起来。容广大获全胜踢开了宣姬和刻磨,这时候外面却轰隆轰隆的,开始飞天遁地。形势危急冲不出去,唯有联手才能破局。他念念不忘逼着裴茗认错帮忙,裴茗如他所愿向他认错道歉,他这才终于痛快了。
那魔火巨人失了一条腿,却也不骄不躁,而是慢条斯理地开始重组。其他部位的石块和金殿向缺漏之处移去。不一会儿便重组完毕,依旧是一个巨人,只是稍小了一些尺寸。裴茗握着明光剑,向神武殿冲去。谢怜道:“裴将军小心!”
不过,明光剑在手,裴茗的攻击力突然大涨。容广虽然性格差劲且心术不正,但不愧是裴茗多年的老部下,这二人最懂该如何配合彼此。权一真还没靠近神武殿就被拍了几掌,前进路上障碍重重,磕磕绊绊,裴茗却冲得比他更远,直接杀入了神武殿!
容广在明光剑里边战得火光飞溅边发出斥责声:“看到没有!我早就跟你说了,我们两个联手是天下无敌的,没有推不翻的东西!你要是早听我的来,现在怎么会几百年了还只是个明光将军?!”
裴茗额头青筋凸起,道:“你能不能别说了?!”
戚容躲在神武殿边观战,叫嚣道:“死种马,劝你不要上来找死!快滚回去!”
明光啪的一剑就抽了过去:“这个绿色的什么玩意儿,别挡路!”
戚容被这一剑抽得险些转了几个圈,谷子抱着他大腿,好容易才稳住他没有摔倒,担心地道:“爹……你没事吧?”
戚容在谷子面前丢了丑,勃然大怒,但看裴茗和明光剑都杀气腾腾,又不敢上去硬碰硬,嘴硬道:“又用卑鄙的手段……”
谁知,谷子突然“咚”的一下倒在地上。戚容一愣,低头一看,谷子一声不吭,也一动不动的。他瞪眼,抓起谷子,倒提着他狂甩不止,道:“傻儿子,你闹什么?”
谷子好像睡着了,闭着眼,额头滚烫。谢怜死命拉着那魔火巨人,也注意到了下方,道:“戚容!你还不赶紧离开,那里一直在烧,又是上天又是下水的,那孩子太小了他会死的!”
戚容把谷子往腋下一塞,仰头骂道:“你少来教训我!你唬谁呢,这小崽子是贱养的,有这么容易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骗走我,我一离开这里你肯定要对我下毒手!”就算谢怜不动他,郎千秋可一直等着他呢!
那边,裴茗和君吾已经战了起来。戚容被战火燎得时不时大叫一声,跳来跳去避火,谢怜怒道:“你一只鬼都受不了这火,你还指望一个小儿能受得了?!”
被戚容夹在腋下的谷子脸都烧得通红了,戚容却嘴硬道:“嘿嘿,老子就不走!就不走!哇我他妈……!!!”一阵烈焰袭来,灼浪扑面,戚容连滚带爬跑了一圈,屁股都险些烧糊了,忍不住蹦起来嚷道:“那个君吾老……老大!你火能不能别这么猛!烧到你……我了!”
谢怜总觉得他想说的是“君吾老贼,你烧到你老子我了!”,只是惜命,没敢说出来。君吾哪里会理他,正与裴茗战着,面带诡异微笑。戚容四周的火势越来越大,简直没地方落脚。他虽然是鬼,烧他不死,但也给烫得难受,简直快没地方落脚了。不多时,谷子突然惨叫一声,好像被火燎到了。戚容把他从腋下拿出来一看,果然,谷子额头上有一片血淋淋的,肩头也被烧破了一个大洞,露出被烧伤的肩膀。
谷子给生生烧醒了,哇哇大哭起来,他抱着戚容道:“爹,好疼啊!我害怕!”
戚容大概从没面对过这种情况,额头直冒冷汗,僵着嘴角不知道该说什么。谷子捂着伤口,疼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道:“爹,我们会不会被烧死在这里啊?”
戚容嗫嚅道:“这……这,这个……”
谷子抽抽地道:“虽然你这个地盘好像很漂亮,但是好像不太好……这里的人也好像都对我们不太好,要不然,我们还是换个地方住吧……”
戚容实在忍不住了。
他冲进殿里,想上去抓君吾又不敢靠近,远远喊道:“打个商量君……老大!你放火没关系,反正这里是你的地盘,你爱怎么放随便放,不过,呵呵呵,那个,能不能……”
这傻犯的,谢怜简直要给他气得从玉冠台上栽下去了,道:“别上去找死,你下来就是了!我保证不动你!”
戚容根本不听他的,见君吾无动于衷,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谷子哭得哇哇的,也许是又觉得在便宜儿子面前丢了脸,脸色青红交错,突然冲上去骂道:“你哪来那么大火气,让你别烧了没听到吗?!”
谢怜道:“戚容!!!”
还没靠近,君吾一扬手,一团火瞬间将他整个人包围!
戚容发出尖锐的惨叫声。谢怜道:“谷子!”
这么大的火,戚容不给烧成渣也要元气大伤,谷子还不得直接成灰?
裴茗也看到戚容腋下一直夹着个小儿,有心施救,但君吾渐占上风,他脱不开身,算着时间大概也没救了,道:“帝君,几岁小儿不必下此毒手吧!”
但谢怜和他都知道,君吾眼里已经没有什么小儿不小儿了。他能看到的,只有敌人和挡他路的人,一掌挥出,一团烈焰裹挟着裴茗一起飞了出去。
下方众多神官惊道:“裴将军着火了!”
正在此时,瓢泼大雨倾盆而下,虽然浇不熄那巨人身上的战火,但却浇熄的裴茗身上的火。人群中,一道黑影跃上空中,接住了下落的裴茗。

第227章 燃业火鬼神降皇城 2
谢怜道:“雨师大人!”
雨师骑在黑牛上, 昂首向他微微颔首。裴茗被她载在牛后, 被大火烧过,又被大雨淋成落汤鸡, 发型全乱, 狼狈不堪。迷迷糊糊睁眼一看, 居然是雨师接住了他。虽然对方正在全神贯注地骑牛,根本没有看他, 但他此刻如此不英俊的模样还是暴露在了旁人面前, 颇为讪讪,立即起身道:“雨……”
谁知, 一开口, 他嘴里就喷出一圈黑烟。容广要气疯了:“居然要女人来救, 还是雨师篁,裴茗你丢不丢人!”
裴茗恼了,张口又吐出一串黑烟:“你能不能闭嘴!”
那边,裴宿和半月迎了从空中悠悠落下的雨师, 扶了裴茗;这边, 那魔火巨人身上, 万千落石滚滚而下。落石之上,还燃烧着熊熊烈火,流星雨阵一般急速坠向地面。
漫天雨势更大,然而火势不熄,看来,君吾强化了火中法力。而且, 就算雨水能浇熄火焰也没什么用,巨石依旧会落到地面上,只怕皇城瞬间就是千百个大坑遍地,死伤无数。偏生这巨石神像死死拉住巨人,谢怜脱不开身,也不知在场有几个武神,能不能一个不漏地截住。万般焦急,谢怜转身道:“三郎,这个……?!”
花城站在他身后,把手覆在他手背上,道:“哥哥不必担心,你这里坚持住就好,下面的不用管。”
他声音就在谢怜耳边,吐息温热,微微一扬下颔,示意谢怜去看。谢怜望向他示意的方向,只见人阵外侧,慢慢走来了一个负手的红衣身影。谢怜眯眼一看,心内愕然。
那是……花城?
另一个花城??
怎么回事?谢怜猛地转身。花城不是站在他身后吗?
花城轻笑一声,道:“哥哥别被吓到了。这里的是真三郎,童叟无欺,如假包换。”
那么,下面那个是花城离开时留下的分身?难怪君吾之前没有怀疑花城潜入仙京了,谢怜还奇怪他难道没有眼睛在下面盯着,恐怕他不是没有监视,而是在他的监视里,“花城”依然留守在皇城,他当然不怀疑。
师青玄没空看天,也看不到上面的谢怜和花城,一见旁边来了一个“花城”,忙道:“血雨探花!!!你终于回来了!你搞什么啊离开这么久,有没有想到连通太子殿下的办法?不不不你还是先帮我应付一下这边吧,你看到天上那些火石头没?快想想办法!吹一口气或者让你那群花不完的小蝴蝶飞上去把它们赶走,不然就死了……”
“花城”一语不发,冷冷任他突突突突一口气说了一大堆,最后似乎听得不耐烦了,直接打断他道:“你自己解决。”
师青玄道:“我自己解决?这个时候你就不要开玩笑了,我又不是太子殿下,领略不到你的笑点。我自己要怎么解决那群石头……”话音未落,“花城”一把抓住他后领,直接将他从人阵里拎了出来。
师青玄反应奇快,一出阵立即把左右两人拉拢,人阵这才没破。谁知,“花城”把他拖出来还不算,反手就是一掌,打得他整个人横飞出去!
众乞丐大惊:“老风!?”
有的冲“花城”嚷道:“你干啥打人?!”
师青玄虽然飞了出去,却只是摔了几个跟斗,趴在地上,立即爬了起来:“没事没事,没死!他不是真打我,只是借我法力!”
“是吗……”
师青玄看看自己双手,再看看自己身体,从头到脚都冒着灵光,道:“花城主,你见不到太子殿下也不用这样吧。要借法力你就好好借,我不介意多吃几颗那种怪味糖球的,用不着打人嘛。你要不还是先看天,天上还有那么多石头呢……”
这时,“花城”又是一甩右手,扔了一样东西给他。师青玄不假思索,抬手一接,拿下来一看,脸色刷的白了。
那东西,赫然便是风师扇!
看到这里,巨石神像上的谢怜也忍不住了,道:“三郎,风师扇不是在……下面那个是……?!”
花城道:“不用在意。临时叫来帮个忙的。”
师青玄握着那把自己熟悉无比的扇子,僵着脖子,缓缓转向那个“花城”。
“花城”又冷声道:“你自己解决。”
那火流星雨阵就快落到地上来了,人阵中的人们几乎能感受到灼浪扑面而来,冷汗热汗齐流,道:“老风啊,你说的是真的吧?真的没事吧?”
众神官也道:“太子殿下,麻烦你能不能赶快想想办法!”
师青玄握紧了扇子,手背青筋凸起,双目微微爬上血丝。
须臾,他猛一转身,扬手一挥!
平地一阵狂风冲天而起。火流星雨们登时拐了个弯儿,向天飞去!
众乞丐原本吓得半死,似乎已经准备好随时跑路,都被这狂风吹得乱发飞天,瞠目结舌,惊呆了。半晌,才道:“……神、神仙?”
有人嚷道:“妈耶老风,你难不成还真是个神仙!”
师青玄一扇子飞出去,手一直在抖,喘了几口气,好一阵才缓过神来,勉强道:“……废、废话!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们了吗。怎么样,我说我没有吹牛皮吧!”
“没有没有,没有吹牛皮!我信了!哇老风是神仙,就是说我们认识神仙,这下发达了哈哈哈哈哈哈……”
“老风打个商量,什么时候有空带我们一起飞哈!”
见状,“花城”轻哼一声,转身离去。师青玄在那边握着风师扇,胡乱应答着旁人的玩笑,面色却红白交错不止,冷汗也一滴一滴从额头滑落,抬头似乎要问话,人却早已不见了。
这时,人阵远处的黑暗之中,却传来了新的怪声。
吱吱吱,吱吱吱。有眼尖的道:“那是什么?黑压压……老鼠?”
“还有后面是什么?人?怎么有灰白色的人……”
“不像是活人啊……”
谢怜道:“什么?”
是食尸鼠,和空壳人。铜炉山里的那些怪物们,也被传送到这里来了!
那些空壳人歪歪扭扭、肢体僵硬地向这边走来,以人肉为食的食尸鼠们更是如黑潮一般涌来。看来,君吾是什么也不管了,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毁坏人阵,要这人间大乱一番不可!
那边,雨师对半月等人道:“你们看好裴将军。我去守阵。”
裴茗躺着吐了半天黑烟,闻言又道:“我没事,我去守就是了。”又想挣扎着爬起来,却再次倒了回去。连裴宿都看不下去了,道:“算了将军,你……好好养伤吧,让雨师大人去就好了。”
裴茗大概是第一次在女子面前如此丢脸,也是第一次被女子救,不知是气的还是什么自尊心作怪,面皮发涨。雨师漠视了他的意见,微微一笑,道:“将军不必勉强。”骑着黑牛离开了。裴茗道:“雨师大人!”
这时,又一只手爬了上来,圈住他的脖子。一个声音幽幽地道:“裴郎……”
裴茗还在努力挣扎,一听这个声音就没好气:“你怎么还在?”
宣姬其实从一开始就在,半月把被容广打伤的她和刻磨也顺带捎下来了,听裴茗口气不善,陡转阴狠:“我怎么还在?我一直都在!你干什么看着雨师?你移情别恋了是不是?你想去追上去是不是?她有什么好的!我不许!”
“……”
裴茗终于忍无可忍了,一把将她掀开,怒道:“宣姬,都这个时候了,你脑子里为什么还是只想着这些?!不关什么移情别恋的事,我跟雨师都没说过几句话!”
这是他第一次对宣姬出手,宣姬被他狠狠掀到地上,整个人都愣了。
良久,她才不可思议地道:“裴郎,我想你是因为我爱你,我有什么不对吗?你从没对我这么凶过,你真的就这么讨厌我?”
裴茗用剑撑着身体站了起来,道:“我跟你说不通。”
宣姬还是不死心,道:“你说啊!你真的不要我了?我为你做了这么多,变成这个样子,你都一点都不感动?一点都不觉得愧疚?”
裴茗道:“我不几百年前就跟你说了吗?!”
宣姬突然茫然无措。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双手还是死死抓着他的后摆,断腿在地上一蹦一蹦的,道:“裴郎……裴郎……你等等,要不然我们再说说……”
半月看她这样,虽然知道是裴茗抛弃她在先,这女鬼后来也杀人无数,还一直想对他们下毒手,但这幅样子,又有点可怜。
裴茗回头看她,最终,还是道:“宣姬,你也该醒了。”
宣姬道:“醒什么?”
裴茗道:“你变成如今这个样子,有我的原因,但大部分是因为你自己的选择。你做这么多,只能感动你自己,而我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你来爱我,不如爱你自己。”
他抽回了宣姬手里自己的衣摆,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人阵那边,师青玄一扇子上去,法力就没多少了。乱急一阵,只能让雨师并几个武神先出去抵挡了。谁知,正在此时,四面八方响起了许多乱糟糟的声音:
“嘎嘎嘎,这里就是皇城了嘎,好大的屋子嘎!”
“大惊小怪什么,又没有城主的屋子大!”
“就是,也没有城主的房子漂亮!”
街头、巷角、屋檐边,冒出许多奇形怪状的头来,热闹不已。突然之间,鬼市的妖魔鬼怪们都涌出来了!
人阵里天眼开等人一看,无法忍受地大叫起来:“这都是些什么鬼!去去!回去!这可是天子脚下,你们怎么敢到皇城来撒野!”
“你这个猪精,居然敢在我面前显形!”
“我没看错吧……那是鸭子……鸭子打老鼠?”
登时噼里啪啦一阵坟头果砸去:“闭嘴臭道士!给脸不要脸!”
“要不是城主的命令你们当谁想来!”
“还不快跪下来感谢我们!”
那群黑浪般的食尸鼠眼冒红光,岂料情形和他们想象的不一样,甫一杀到就见一群比它们更大只的妖魔鬼怪迎了上来,抄着叉子杆子爪子如饥似渴一阵乱戳,眼冒更凶的红光:“好多老鼠啊!”
“来来来,嘻嘻嘻,等你们好久了,我还没吃过两千岁的下酒菜,一定很补!”
“这么多吃的完吗。”
“城主说了,吃不完可以拿来卖!”
那群食尸鼠见势不好,又被吓退了回去。空壳人被乱了阵脚的食尸鼠们绊倒了。危机登时化解,谢怜又松了一口气,回头道:“多亏三郎了。”
花城微微一笑,道:“他们自己想来的,不关我的事。比起这个,哥哥,小心。”
最后二字,他语气陡转严肃。谢怜目光移动,只见那魔火巨人有了新的动作,把手放到腰侧,似乎,要拔出什么东西。
他心一紧。
那是一把剑。

第228章 燃业火鬼神降皇城 3
光是这个形态已经很难对付了, 再多出一把剑, 岂非如虎添翼?
谢怜预感不妙,冲下面喊道:“各位, 当心啊!”
众鬼打老鼠打得正热火朝天, 闻言纷纷仰头, 惊呼道:“好大的大伯公……啊不,谢道长啊!”
“城主在上面好像玩儿的很开心的样子噶!”
谢怜道:“不我们不是在玩儿……”话音未落, 那燃烧着的利剑便挟着铺天盖地的杀气斩来。谢怜放开了手, 堪堪避过,为这一击的剑气和热浪暗暗心惊。
那巨石神像原本就只是与对方勉强抗衡, 这下可好, 简直无力还手了!
危急之下, 他不禁想再召几名武神化剑助阵,但权一真现在在黑水里和骨龙的碎尸一起漫游疗伤,郎千秋要一人当做百人用、支撑着人阵中愈加狂乱的怨灵们,风信慕情不知道怎么回事从下来就没看到影, 只有裴茗有空, 但他也在浑身焦黑地一边打老鼠、一边吐烟圈, 死活不肯被雨师比下去,八成也是指望不上的,竟然无人可用!
这时,地面上一个声音道:“等等殿下!你的剑,马上就来了!”
喊话的是国师。谢怜扑到玉冠台边,道:“什么?我的剑在哪里?”
国师双手拢在嘴边, 道:“血雨探花,开缩地千里!开到铜炉山!剑来了!”
花城果断抛出一枚骰子,道:“开!”
上空的漆黑的云层里,有什么东西轰隆轰隆的。须臾,谢怜微微眯起眼,向上望去。
真的有一把剑!
神像一跃而上,长剑在手,谢怜握紧了双手结出的印,巨石神像也握紧了手中的剑柄,向“仙京”挥剑一斩!
对方也立即挺剑迎击,然而,两剑相击,发生了一件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谢怜手中的剑,直接斩断了那把火焰巨剑!
惊天动地的金石断裂之声中,那魔火巨人颓然止势。
突然之间,四分五裂。随即,急速坠向地面。
谢怜也万万没有料到,这把剑居然如此之强,居然一击绝杀?看着巨石神像手中那剑,完全愣住了。
光华流转,锋利至极。这是什么剑?
想起国师让花城把缩地千里开到铜炉山,他顿时明白——这恐怕,是那三座山怪的身躯炼出来的一把剑!
不过,眼下来不及多想了。这个庞然大物如果砸下去了,那可不是好玩儿的。谢怜立即操纵着巨石神像飞身下去,一把抱住那一大团即将散架的石块,改变方向,向一旁飞了一段距离,小心翼翼地捡了一处较偏远的地方落下。最后,那巨石神像才把剑插回腰间,立定原地,一手扶剑,另一手掌心托出两人,宛如拈花之态,一动不动,再次微笑起来,回归花冠武神之姿。
一块落石也没有砸到地上。皇城众人,毫发无损!
好半晌,地上的人人神神鬼鬼面面相觑,这才道:“搞……搞定啦?”
谢怜和花城也从巨石神像的掌心上跳了下来,与众人汇合。师青玄的冷汗早已转换为热汗,把扇了一下再次坏掉的风师扇往腰间一插,一拐一瘸、连跳带拖地蹦过去道:“太子殿下!没事了吗?解决了吗?”
其他神官也凑了几个过去:“帝……君吾呢?太子殿下你打败他了吗?死了吗?”
一旁国师道:“怎么可能?太子殿下……他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打败的。”
花城对谢怜伸出一手,道:“哥哥,我们上去找吧。”
谢怜点头,把手给他,花城轻轻一拉,就把他拉上了废墟。众鬼本已经对被打得七零八落的食尸鼠失去了兴趣,都跳了上来,干劲十足地嚷嚷着要“抄仙京”,花城却又道:“离远点,闲杂人等非人等都不要靠近。”不然,真撞上君吾,就是送死。闻言,众鬼只好又跳了回去,继续守在下面。
可是,被斩成一团废墟的前仙京里,根本没有君吾的踪迹。谢怜和花城先找了一轮,又把破败的神武殿的金顶掀开,并没有见到任何人。
这时,郎千秋突然对裴茗道:“裴将军!我有要事,麻烦你来帮我顶一下。”
裴茗打的老鼠没有雨师多,正憋屈郁闷,莫名其妙被他拉过去顶阵,摸了摸鼻子,也没说什么。郎千秋跃上废墟一通乱翻,终于,掀开了一片坍塌的屋顶,道:“找到了!”
谢怜一听,过去道:“千秋当心!”
他还以为郎千秋是找到了君吾,谁知,他找到的却是一团焦黑的东西,仿佛一只蜷缩着的巨大虫壳,里面还传出小小的咳嗽声。
谢怜心头一紧,赶紧和郎千秋一起把这焦黑的壳子剥开一看,里面居然滚出一个小儿,蜷着身体抱着头,浑身通红,似乎是给烫的,不过性命无忧,还在咳嗽。
他滚出来后,一团绿油油的鬼火也鬼鬼祟祟地飘了出来。谢怜道:“这是……”
郎千秋一把抓住那团鬼火,双目喷火,道:“苍天有眼叫你戚容还没死透,还是落到我手里!”
这下,戚容可算是变成了真正的“青灯夜游”了。想来,君吾打出那一道火时,戚容把谷子护住了,这小儿才没被烧死。谢怜不禁有些意外,毕竟,以戚容的性子,惹火上身,先把谷子扔出去挡火才是他会干的事。
花城却一下就看出他在想什么了,道:“就算他把那小儿丢出去挡火也根本挡不了多少,瞬间就烧成灰了。挡和护,对他来说相差并不大。”
话是这个理,不过,那也是护了。戚容被烧得只剩下一团绿油油的鬼火,居然还没散,被郎千秋逮个正着,吓得哇啦大叫起来。刚刚得救的谷子一下了醒了,抱住郎千秋的腿,道:“哥哥,别杀我爹!”
郎千秋怒道:“放开!我警告你,你求我也没用的,我不会手下留情的!”说完抓得更紧。戚容是他灭族仇人,这事谢怜无法介入,但怕他怒了不小心打伤谷子,想上去先把谷子拉开,谁知谷子又扑过来抱住他道:“破烂哥哥快救我爹!”
谢怜道:“谷子……那个真的不是你爹。你看他怎么对你还不知道吗?”
谷子却道:“那个是我爹啊!我爹以前对我不好,但后来对我很好了,经常给我吃肉,还说要带我到漂亮大房子里住……他对我很好的,破烂哥哥你救救他好不好?”
戚容骂了起来:“蠢儿子不要求他!这朵黑心的雪莲不会救你老子的!他巴不得你老子我死了,他才不在乎我的死活呢!”
花城侧目道:“你是担心郎千秋弄不死你,一定要让我也参与吗?”
戚容还是很怕他的,一听他说话,整团鬼火都缩了一下。但横竖都是要死,还是豁出去了,道:“狗花城,我才不怕你咧!谢怜,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我把你当天神,但是你!你把我当什么?你根本不把我当回事!你嫌弃我,觉得我是傻瓜,疯子,我有病,对我不屑。你根本从来都瞧不起我!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我?你连区区永安都灭不了,你个废物!”
“你……”
谢怜只说了一个字,虽然花城并没动,但他预感到什么,还是赶紧先拉住他,道:“算了,算了。”
花城连假笑也不想费心,哼了一声道:“瞧不起你又如何,你从头到脚有哪一点让人瞧得起的吗?”
戚容愤愤不平、气急败坏地道:“我呸,我呸,我呸!你们、你们瞧不起我又怎么样?老子……老子……老子有儿子!”
“……”
“……”
戚容狂笑起来:“嘿嘿!虽然是个便宜捡的,但也比你这个断子绝孙的不举孬种要好!你再过八百年也别想有!呵呵哈哈哈……”
谢怜和花城无言相望。花城也不想再跟戚容浪费言语了,只对谢怜挑了挑眉,以口型道:“那可不一定。”
谢怜知道他是开玩笑,无奈笑笑。谁知,笑着笑着,戚容的狂笑声越来越小。那团上蹿下跳、绿油油的鬼火,终是熄灭了。
郎千秋也不知道是戚容的鬼火是自己熄灭的还是被他生生掐灭的,愣愣的。谷子也愣愣的,上去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没有看到东西,又在地上那摊焦黑的残渣里乱扒,扒得满手黑灰,也没看到绿光,忍不住拉着郎千秋的衣角,道:“我爹呢……”
他问郎千秋,郎千秋不知道该说什么,望向谢怜。谢怜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叹了口气,转身就走。身后传来谷子不断的发问声:“哥哥,我爹呢?他还在吧?他说他已经修炼成什么……三界最厉害的大王,不会死的。他还在的吧?”
烦死人的戚容终于消失了。
然而,谢怜不光不知该说什么,连此刻自己是什么心情都弄不明白。
其实,仔细想想,戚容的话,他好像的确无法反驳。从小到大,对这个表弟,他好像真的谈不上有多瞧得起。
一开始他对戚容是怜悯,后来是无奈、头痛、尽力无视,眼不见为净。一定要说他“嫌弃”戚容的话,好像……也的确是挺嫌弃的。
不止是嫌弃。曾经也憎恨戚容恨到想把他的骨灰碾碎、抛洒在大江南北。但过了这么久,经历了这么多事,再回头看戚容,真的除了烦,就只剩下累。甚至可能是嫌弃加一点无所谓了。
无喜无悲。
一番搜索,一无所获。下了废墟,师青玄在地上等候多时了,道:“太子殿下,如何?”
谢怜摇摇头,道:“没找到他。”
“怎么会没找到?!”
众神官讨论了起来:“会不会真的已经死了?灰飞烟灭了之类的。”
“如果藏起来了,那也太可怕了!”
“那能藏到哪儿啊?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师青玄望了一圈,又道:“太子殿下,有个问题,从刚才起我就一直想问了。南阳和玄真呢?”
真的,众人都好一阵没看见风信和慕情了。众神官又七嘴八舌起来:“两位将军该不会和裴将军一样,被关在仙京自己殿里没出来吧?”
“不会吧……我当时看到南阳将军出来了的!而且,他当时好像在找什么人……”

第229章 玲珑骰一点定心惊
谢怜低声对花城道:“慕情不知道怎么回事, 风信在找剑兰和胎灵。该不会……”
该不会没跟其他神官一起走, 留在仙京里找人,结果就遇到这一连串的上天下地、水淹火烧了吧?
或者更糟, 也许, 他们两个现在都在君吾手里!
这时, 一旁国师走了过来,道:“太子殿下, 不用找了。如果他在这里他就没必要藏。这边人虽然多, 但还没几个他能放在眼里的。既然他不在这里,那他就只能去一个地方了。而且, 他希望你跟着他走。”
谢怜了然, 道:“铜炉山吗?”
国师点头, 道:“恐怕他直接开了缩地千里了。除了仙京,那里才是他最强的地盘。”
师青玄道:“啊?你们要去铜炉山吗?去那种恐怖的地方???”
谢怜道:“已经去过一次了,还好,不算非常恐怖。也许风信他们也在那里。”
国师却道:“不要掉以轻心。你这次再去, 等着你的肯定就是不一样的东西了。”顿了顿, 道, “我跟你们一道去吧。最好再找几个可靠的武神当帮手。不要受伤的,受伤的去了也是拖后腿。”
这下,谢怜可伤脑筋了。“可靠的武神”?或许之前还有几个武神可靠,但现在根本没有几个了。倒的倒,焦的焦,有的失踪, 有的被小孩子抱住大腿不放号啕大哭。花城道:“不用找什么别的帮手了,全都没用。我和哥哥就够了。”
国师道:“肯定不够的。”
裴茗远远抗议道:“血雨探花,请你不要用如此令人信服的口气说‘全都没用’这种话!”
师青玄哈哈道:“裴将军,你都焦这么厉害了,老鼠也打得不如雨师大人多,有什么好抗议的!”
他许久不见裴茗,一见面还是以嘲他为乐。裴茗被他戳到痛脚也拿他没办法,愈加郁闷。这时,忽然一个声音道:“等等,还有我,我也去。”
众人分开一看,这才发现,说话的竟是慕情。不知何时,他站在了人群的最后。谢怜见他出来,松了一口气,道:“慕情?你什么时候来的?刚才你去哪里了?还以为你也失踪了。”
慕情却道:“我一直都在啊。”
花城抱着手臂,斜眼扫他,道:“一直都在,却没说话,也没出力吗?”
慕情淡淡地道:“我说了我一直都在。只是没怎么说话,你们也没看到我罢了。”
但是,方才好几次缺人手都找不到他,喊人也没见他出来,大家这才以为玄真将军失踪了。谢怜还抱着希望风信会不会也在人群里,只是他们没发现,搜了一圈,风信是真的不在,只好道:“好吧。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帮忙吗?太好了,总算有人可用了。”
于是,慕情便走了上去。看他跟来,国师和花城的脸色这时却难得的如出一辙。他们两个都是从很早以前就对慕情不大青睐了,花城不提,国师从一开始就不想收慕情为徒,看样子都能猜出,与其多一个慕情这样的帮手,还不如没有帮手。慕情也不会不清楚他们的态度,但过去之后还是对国师施了一礼,低声道:“师父。”
国师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毕竟慕情也没做过什么真天理难容的事,既然他要来帮忙,没理由让他回去。他对师青玄道:“太子殿下的神像镇在这里了,怨灵们还要个几天净化。这会儿好几拨人,你好好看着吧。”
师青玄也点头:“那是当然!不过等等啊这位前辈,我问你好几次了,你能不能回答一下我,您到底哪位高人啊?”
国师不答。几人随着花城行到一旁一座大宅前。花城闲闲抛了个骰子,正准备开门,谁知,随意看了一眼,突然神色微变。
谢怜敏锐地觉察到了,道:“怎么了三郎,缩地千里开不了吗?”
花城收了神,微微一笑,道:“不是。只是,我很少抛出这样的结果。”
他向谢怜摊开掌心。谢怜凑上去一看,也愣住了。
苍白的掌心之上,只有一枚孤零零的骰子,赫然是一个一点。
花城一出手,从来都是六点大红,一点之数,当真是极为罕见。谢怜心尖隐隐一颤,道:“……这个点数是什么意思?不小心失手了吗?”
花城道:“根据以往的经验,大概是,前方有一件极其危险的事在等着我的意思。”
“……”
谢怜的心小小沉浮了一下。国师在后面道:“唉,我跟你们这些年轻人说了多少次,赌博不好,趁早戒掉!殿下你看看,他这是沾染了什么坏习惯!”
兆头不好,花城却神色如常,收了骰子,笑道:“这个看看就罢,几点都无所谓。危不危险,我说了算。”说着开了门,道,“走吧哥哥。”
他转身就要迈进门里,谢怜却下意识抬手抓住他,当场就想脱口而出“你别去了”,但不用想也知道绝无可能。最后,轻声道:“走吧。不过,你别离开我。有什么事的话,我会保护你的。”
闻言,花城怔住了。
好一阵,他才弯起两边嘴角,展颜一笑,道:“好。哥哥记得要保护我。”
“……”慕情在一旁看着,目光里也不知道是悚然还是恶寒。花城一开门,一股灼浪扑面而来,扑熄了他脸上的异色。
火山爆前不久发过一次,现在漫天厚重的飞灰还没散去,原先遍布山林土石的地方此刻火光四起,残焰丛生,仿佛熔炉地狱,一片赤红。铜炉山,已经面目全非了。
谢怜等人是从一处较高的山坡上的岩洞里出来的,一出来就险些被山灰呛到窒息,道:“他真的在这里吗?”
慕情道:“在铜炉附近吧。”
谢怜道:“火山爆发了,那附近恐怕没地方可待。”
国师却道:“我知道他在哪里。如果那个地方没被毁坏的话,你们跟我来吧,去了就知道了。”
几人跟在他身后,下了高坡,花城一路走在谢怜前面,乱石丛生难以下足之处他便先下去踏平道路,然后转身对谢怜伸手,扶他下来。不然谢怜估计早就下坡了——从山坡的最高点直接一脚踩滑、骨碌骨碌滚到最低处。
谁知,他没踩空,另一个人却踩空了——慕情跟在最后,一脚没踩稳,身形微晃。谢怜离他最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道:“小心!”
慕情微微一个激灵,似乎这才回过神,道:“知道了。”
谢怜放开手,心道慕情果然反常,转回头,忽然想起一事,下快两步,来到花城身边,低声问道:“对了,三郎,当时在雪山顶上,风信慕情他们打架,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为什么突然生气?”
提到这个,花城面色微寒,须臾隐去,道:“哦,那个啊。那两人口不择言,说了些对哥哥不敬的话罢了。”
“啊?”谢怜道,“什么话?”
花城道:“哥哥不用听,没的污了你的耳朵。下来了。”
一行四人,已经下了高坡,走了一段,被一条河流拦住了去路。而河里流的不是清澈的河水,却是赤红的液体,还在咕咚咕咚泛着泡泡——那是炙热的岩浆!
这个热度,普通人根本不用掉进去,只要靠近就会被灼死,亏得他们四个都不是凡人才能坚持到这里还没连人带骨熔一地。国师不断抹着额头上的汗,道:“应该就在对面,但这个地方是原先的护城河,现在变成这样,没法过去。”
谢怜道:“我们恐怕需要一个渡河的东西。”

第230章 玲珑骰一点定心惊 2
如果那尊巨石神像在这里, 几大步快速迈过就是了。但它现在被谢怜留在皇城镇压恶灵, 那三座山怪也化了剑,还是不来为妙。
谢怜道:“三郎, 银蝶能带我们飞过去吗?”
花城道:“岩浆灼热, 恐怕银蝶渡河渡到一半就会被熔化。”
渡河渡到一半, 从空中掉下去,一头栽进岩浆流的中心, 那可不太好看。花城却又道:“不过, 有现成的通道。”
众人顺着他目光望去。不一会儿,谢怜道:“岩浆里怎么有人?”
千真万确, 他绝对没看错。就在刚才的一瞬间, 他看见岩浆里翻出了一只惨白的手, 向天伸出。仔细再看,慕情道:“真的有!而且不止一个?”
至少是成百上千的人,不少身躯和头颅都浮在河面上,有的被炎流冲得打转, 有的甚至在逆流往上游。他们的身体全都是诡异的白色, 面目模糊, 并非活人。
谢怜明白了:“是乌庸皇城里的那些空心人……被岩浆冲到这里来了。”
以他们的身手,把这些空心怪人当成垫脚石,飞身踩过去,应当不难。只是这些亡灵在炙热炎流离苦苦挣扎,又要被他们踩一脚,颇有些惨, 但眼下也顾不上这些了。
慕情率先过去,瞅准了方位,几个起落,不一会儿就穿过了护城河,站在了河的对岸,回头看向这边。谢怜对国师道:“我把您先送过去吧。”
毕竟国师不是武神,甚至不是练家子,要人带才行,他点点头,往前面去了。花城却道:“哥哥,我来吧。”
顺其自然,谢怜道:“好。”
花城便走了上去,扶着年迈的老人一般掺住了国师的胳膊,道:“国师,您老人家请吧。留神脚下。”
国师一回头,看到扶住自己的不是谢怜,皱了皱眉,道:“啊?怎么是你?”
谢怜忍俊不禁,轻咳一声,道:“三郎很真诚地说想要扶您,我就让他代劳了。”
国师道:“干什么无事献殷勤?”
花城则笑容满面地道:“是我和是哥哥也没什么不同吧。况且,我很尊敬您啊,当然不介意代一下这举手之劳。”
国师无语片刻,道:“真的尊敬我就把你脸上的假笑收一收吧,这假的也太过分了。”
花城立刻不笑了:“哦。”二话不说,带着国师,刷刷刷身形就移到了对岸。
他身形诡谲奇快,国师还没反应过来就站在了慕情身边,整个人都愣住了。而被花城靴子踩过的那些空壳人甚至都没发现自己被踩了,往上看看什么都没有,摸着脑袋莫名其妙,继续在岩浆里游泳。国师终于回过神来,看了一眼花城,评价道:“身手还行吧。”
这边,谢怜心道:“太严格了,这种身手怎么能叫只是‘还行’?”摇了摇头,道,“我也过去了!”
花城转身道:“哥哥,你先留在那边,我过去接你。”
但谢怜动作比他言语快,早已动身,飞身跃出,在一个仰面朝天的空心怪人肚皮上一点,感觉脚下坚硬的身躯微微一沉,而他已再次跃出,在前方另一个空心怪人头顶一点。
如此,踩过五六个,就来到了炎流的中央。谁知,正当谢怜要再次腾空而起时,身体却猝不及防一沉,险些失去平衡!
他凭着迅捷无伦的反应立稳,低头一看——他脚下那怪人,居然伸手抓住了他的靴子!
谢怜心道:“糟了,又来了!”
糟糕透顶的运气又来了。前面几人过河时都安然无恙,偏偏他过去的时候就遇上了一个不好对付的怪物,抓住他右脚腕不让他起身!
那空壳怪人因为是空心的才能浮在岩浆表面,但也不能承担多大的重量,灼气腾腾,蒸得谢怜浑身冒汗,袖子的一角居然着火了。
再停留下去,只怕要么连人带脚踏石沉进岩浆里,要么整个人都烧起来!
千钧一发,谢怜急中生智,若邪飞出,把在前方三丈之远的另一个空心怪人也拉了过来,左脚踩在那怪人背上。如此,两具石壳分担了他一个人的重量,浮力增加,一时半会儿沉不下去了。应了急,谢怜这才拔出芳心,斩断那抓住自己靴子的手臂。正欲再跃出,一道红影已闪至他身边,谢怜道:“三郎?我已经没事了,你不用过来的。”
花城远远一掌炸碎了那抓住谢怜的空心怪,道:“上岸再说。”
两人一起来到岸上,谢怜拍熄了袖子上的火,道:“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花城道:“我的错。过去之前就应该告诉你等我回去接你的。”
国师道:“行了行了,打住啊,殿下没那么娇弱,你不过去他也能应付的,接什么接?走吧!这边。”
几人上了岸,又走了一阵,来到了乌庸皇宫之前。
皇宫有一半都埋在地里了,几人进入之后,路面是倾斜的,一路通往地底深处。
离开了地面,灼热的空气渐渐冷沉下来。整个地下宫殿都空荡荡的,最细微的响动也会发出嗡嗡的回声。
几人分别燃起了掌心焰,照亮四周。这皇宫虽然尘封已久,但仍可称得上富丽堂皇,火光映出了许多金灿灿的花纹,雕梁画栋。只是,空无一人,死气沉沉,仿佛一座巨大的古墓。
国师道:“这里是太子殿下长大的地方。”
慕情道:“他真的会在这里吗?”
国师道:“你说呢?这里是他法力最强的地方。都当心吧。”
这时,谢怜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花城的腰间,厄命刀柄上的银色眼珠狂转不止,异常焦躁。
花城却神色冷凝,全然不理。谢怜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厄命这才稍稍安定。花城微微低头,见他的手还放在刀柄上,微微一笑,正欲开口,正在此时,大殿角落传来一阵“嘻嘻嘻”的笑声。
那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奸猾狡诈,仿佛不怀好意,听得谢怜背上登时寒毛倒竖。而且,这个声音,他是听过的。
是那胎灵的声音!
慕情喝道:“在那里!”一道火焰打了出去,照亮了上方。只见宫殿高高的顶上一角,壁虎一般贴着一坨白花花的东西,就是那胎灵!
它鲜红的长舌舔着自己的后背,仿佛在给自己挠痒痒。见火光飞来,嘿嘿一笑,冲慕情呕出一团呕吐物般的东西,慕情闪身避过,表情嫌恶。国师看看地上那黏糊糊的东西,再看看上面的胎灵,难以接受地道:“这真是风信那小子的儿子吗???”
谢怜忙道:“等等!错错!你是叫错错吧?”
那胎灵听到自己的名字,顿了一下,回头看他。谢怜道:“错错,我们是来找……找……找你爹的。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那胎灵听到“你爹”,冷笑一声,四脚并用,啪嗒啪嗒地就爬不见了。谢怜道:“错错?快找它!”
众人把火焰燃得更高,四下搜索。突然,慕情道:“这边!”
谢怜道:“哪边?”
慕情指着一条路道:“我刚才看到它进这里了。”
他指的那条路开在一间宫殿的一侧,是一条夹道长廊,阴森森的,就算不知尽头是哪里,也知道绝对不会通往什么好地方。
花城忽然道:“你真的看到它进这里了?”
慕情大概觉得自己被针对了,有点反感地道:“我骗你们有什么好处?”
花城哈了一声,虽然没带任何情绪,但也不太友好。国师道:“这个时候了,吵什么吵?看到可疑的地方不要放过,进去看看也行。”
那长廊十分狭窄,原本肯定更宽,但似乎是被挤压过了,现在只能容一人通行。大概是不忿花城方才言语中的怀疑,慕情第一个进去了。花城理所当然地要走在谢怜前面开道,但谢怜发现,他腰间的厄命眼珠又开始狂转,心下一动,一下子把他拉到后面。花城道:“怎么了?”
谢怜轻咳一声,道:“我说了要保护你的嘛……站后面。”
须臾,花城轻声笑了。
一行四人,进了长廊。越往里走,谢怜越是觉得不舒服。
对于危险的东西,他的直觉极其精准。那让他不舒服的东西,就是来自前方的。谢怜道:“国师,你记得这条路通往哪里吗?我怎么越走越觉得,前面有很重的……”
杀气。
而且不是活生生的杀气,而是冷冰冰的杀气。越是深入,他精神便越是紧绷。
然而,国师并没有回答他,谢怜心中咯噔一声,提声又问:“国师?”
还是没有回答。谢怜猛地回头一看,不知何时,他身后,居然已经空无一人了!
而他之所以没有发觉,是因为花城和国师放出来的灯火还漂浮在空中,幽幽地跟着他,为已经消失的主人们照亮前路。
慕情也回头了,一看吃了一惊:“血雨探花呢?!”
谢怜二话不说就往回走。慕情一把抓住他,道:“你干什么?我们就快到了!而且你真觉得他会往回走吗?”
“……”谢怜道,“不会。”
就是因为花城绝对不会一声不吭就一个人往回走,所以才可怕!
谢怜忽然想起,花城在他身上留下了一个东西,连忙举手去看。只见第三指上的红线还在,依旧明艳,说明花城没事,谢怜这才松了一口气。但想到花城过来之前掷出来的那个一点,眉头跳的更厉害了。
慕情又道:“你现在往回走多半也是找不到的,不如继续往前走,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不然万一你回去找一无所获,还不是又要返回来,岂非浪费时间?”
谢怜正要说话,忽然屏息,道:“嘘。听,什么声音?”
慕情也凝神细听。
那是一个男人低低的呼吸声。
是从前方传来的!
二人警惕万状,各自将兵刃暗暗握住,往前走去。
他们终于走出了长廊,来到了一间殿内。慕情小心翼翼地在殿内摸索,谢怜一弹手指,一点灯焰幽幽向前飞去,一下子照亮了倒在地上的一个人影。
一看到那人背影,谢怜就认了出来,上去道:“风信?!”
翻过来一看,果然是风信,他身上到处是烧伤和刀剑伤,不过应该并无性命之忧。谢怜小心地拍了好一会儿他才悠悠转醒,一醒就骂了几句,看清在面前的是谢怜,马上不骂了:“殿下??你怎么在这儿?”
谢怜吁了口气,道:“你不如先告诉我,这儿是哪儿吧。”
风信坐了起来,四下望望,道:“这儿是哪儿?”
果然,风信也不知道,白问了。谢怜摇了摇头,伸手道:“先起来吧。找到了你,又要找三郎了。”
风信道:“你说血雨探花吗?他怎么了?没在你旁边?”
谢怜道:“是这样的,我们一起……”
话音未落,风信突然举起手,道:“等等!你后面那个人是谁?!”
谢怜回头,只见一个黑影沉浸在阴影里,一动不动,道:“那是慕情啊。怎么了?”
风信一双瞳孔瞬间收缩起来,道:“快抓住他!”
作者有话要说:暗搓搓给长辈献殷勤想刷好印象的花花

第231章 玲珑骰一点定心惊 3
黑暗中, 那人影向前迈了一步, 终于暴露在火光之下。
慕情脸色阴沉,没有说话, 风信抓住谢怜又道:“之前在仙京我找人找得好好的, 突然有人从我背后打了我一掌, 不然我怎么会倒了?”
谢怜思绪急转,眨了眨眼, 道:“是他打的你?”
风信斩钉截铁地道:“错不了, 就是他!”
谢怜:“他打了你之后,你立刻就晕了?”
风信:“差不多就是这样!总之殿下你小心, 要么别靠近他, 要么快抓住他!”
慕情忍不住道:“放你……”
谢怜忙道:“等等!风信, 这就有一个问题了。既然他是从背后偷袭的你,你又立刻就晕了——那你又是如何得知,背后打你的那人就是慕情的呢?”
风信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慕情立刻抓住了这一刹那, 哼嗤道:“当时仙京起火乱成那样, 谁不小心打晕你都不稀奇, 你偏偏就往我身上摊事儿。就不能承认你看错了吗?”
风信却抓住谢怜站了起来,沉声道:“不,一定是你!”
慕情道:“你凭什么这么说?”
风信一字一句地道:“就是因为当时仙京起火了,到处都是火光,地上映出了我后面那个人的影子。虽然我没来得及回头,但我倒下去的时候看到了影子的身形和招式。那就是你的影子!”
谢怜凝神听着两人言语交锋。慕情仍不示弱, 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没有亲眼看到,影子这种东西失真也是很正常,你能凭一个影子就断定是我?都快晕了能看清什么?”
风信道:“你很清楚我能不能断定。殿下也是。”
谢怜的确清楚。再怎么说,他们三个都是一起长大、一起修行的,对彼此的身形和招式,真是不能再熟悉了,就算没看到正脸,也有八分把握!
风信又道:“殿下,你们一起来的?他路上有没有做什么可疑的事?”
谢怜:“这……”
说实话,慕情这一路都太可疑了,心神不宁的。但眼下这个情况,谢怜也不好在慕情面前直说。风信又道:“不!仔细想想,从他一来就很可疑了。以他的性格,怎么会跟你们一起犯险救人?这还是慕情吗?”
慕情脸色更沉了:“说话不要这么绝对。生儿子还不像你会做的事呢,你不照样生了?”
“……”
谢怜预感这个方向不妙,忙道:“好了别吵了,再吵就来接个龙冷静一下吧!”
慕情又道:“再说了,如果是我打晕的你,又何必费这么大劲把他们引过来找你?”
风信也道:“因为你没想到,你从背后打的我,却还是被我认了出来!而且这里不知道是什么鬼地方,你把殿下他们引过来也未必是为了找我。血雨探花在半路上跟你们走散了是吧?”
慕情道:“你想说我是假货,故意把殿下他们引过来落入危机四伏的陷阱是吗?抱歉,太子殿下和血雨探花一路和我同行,如果我是假的,他们不可能没发现。”
谢怜道:“话是这么说……”
不过,那也是路上的慕情了。但是进入地下的乌庸皇宫后,慕情有没有趁他们不注意被掉包?这就无法保证了。
慕情打量着风信,又道:“殿下,我看你还是离他远一点比较好。毕竟我们一过来他就趴在这里,血雨探花也不见了,他又突然醒来挑拨,岂非更像假货?”
白无相曾经化成这两个人的样子过,再化一次也不稀奇。谢怜揉了揉眉心,道:“不如这样,你们说一件只有我们三个才知道的事,验证一下吧?”
慕情道:“什么事?”
谢怜想了想,随口道:“在雪山顶上,你们两个喊了什么话?”
他说完,两人的脸色就都凝结了。谢怜双手笼袖,道:“如果你们两个的话不能对上,那就说明,你们中间有一个人不是本尊。我们先确定身份,再谈别的。”
那两人却是面面相觑,就是不说话,弄得谢怜本来并不十分好奇他们背后说了什么,也忍不住好奇了。半晌,风信也没正面回答,却道:“你们搞错重点了,我并没有怀疑他是假的。”
慕情眯起了眼:“所以你的意思是?”
风信直言道:“我一开始就觉得他是真的慕情。他看你我本来就不痛快,做什么都不奇怪。”
慕情的手紧握成拳,骨节咔咔作响,反手便是一掌!
风信负伤在身,勉强避过。两人这就开打了,虽然谢怜早有预料,但还是头痛不已,道:“冷静一下……不然我们还是接个龙?”
这一动手,谢怜觉察,四面杀气更重了。几团火光乱飞,照亮了整座屋子,谢怜这才看清,四面八方的墙壁、架子上,密密麻麻排满了各式刀枪剑戟等兵器,寒气森然。
原来,这里是一间兵器库。难怪四面八方都是冷冰冰的杀气!
谢怜自己从前也有这样一座兵器库,十分喜爱,经常在里面流连忘返,但这座兵器库让他觉得极不舒服,不想多留。可这两人的话,他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信哪个,也就不知道该帮哪个——说实话,两个都非常可疑啊!
最后,谢怜只好道:“若邪!”
先两个一起捆了再说!
等待多时的若邪终于有了表现机会,飞蹿而起。谁知,白绫未出,谢怜却忽然觉察另一股寒意从身后蔓延过来。
他出手方位立变,抓住若邪,向后挥去。一感觉白绫套中了什么东西,谢怜拽住若邪猛力一扯,没扯动。
他心一沉,下一刻,反而被若邪另一端扯了过去,后背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一个怀里,还有一个冷冰冰的硬东西硌了他的腰一下。谢怜:“???”
虽然他身板看上去不怎么扎实,但力量还是很惊人的。除非对方是个庞然大物,否则怎可能如此轻易就把他拽过去?
谢怜正准备反手一拳,却觉一只手环过自己的腰,一个声音在上方道:“哥哥,是我。”
谢怜道:“三郎?”
果然,低头一看,环住自己的那只手上,戴着一只雕刻着枫叶、蝴蝶、猛兽的银护腕;再转头一看,接住他的,是一个身形长挑的红衣人,气定神闲,腰悬一把银色弯刀。方才硌了他腰的那东西,八成就是这弯刀的刀柄。
花城!
谢怜马上明白了。原来,刚才是若邪主动把他往花城那边拖,他相当于以一对二,当然一下子就被拽过去了!
他站稳了,无语地拿起若邪,对它道:“你也太吃里扒外了……”
若邪这会儿就知道装死了,一动不动。谢怜也不想说它了,丢开它道:“三郎,刚才到底怎么了?你不是一直在我身后的吗?师父呢?”
花城道:“这地方诡异得很,走到一半前后路都被封住,遇到了有点棘手的东西,解决花了一点时间。”
连花城都说有点棘手,那看来是真的棘手了,谢怜心中隐隐不安,道:“没事么?”
花城道:“当然没事。不过国师去向不明,可能得继续深入。顺便,他们两个打什么?这么吵。”
谢怜道:“哦,他们……”
一旁风信和慕情也终于注意到了这边,慕情立即喊道:“喂!你小心点啊!别随便靠近突然冒出来的人!”
二人暂时休战,风信也道:“殿下,你倒是别看到他就扑上去啊!”
谢怜马上辩解道:“什么!什么叫看到他就扑上去?不是我扑上去的,是若邪的问题……”话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他们为什么那么紧张。
既然风信和慕情都有被掉包了的嫌疑,那么……花城,岂不是也有?
站在面前的这个,真的是“花城”本人吗?
花城挑起一边眉,道:“所以你们现在是在怀疑我的真假是吗?”
谢怜一手托肘,一手托腮,开始认真地观察他。
花城注意到他的目光,反过来也盯着他。
“……”谢怜给他反盯得观察不下去了,思索一阵,得出了结论,对那两人道:“我觉得这个是真的。”
慕情没好气地道:“‘你觉得’不一定对。别忘了这里是哪里,白无相的老巢,出现什么都不奇怪。你自己想个办法试一下吧。”
花城则微笑道:“这个嘛,太简单了。哥哥,过来,我告诉你一个好办法,马上就可以判断出来。”
谢连便听他的过去了,虚心请教道:“什么好办法?”
慕情:“你别他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好吗?现在真假存疑的可是他啊!”
花城道:“你把我的通灵口令的上半句念给我听,我接下半句念给你听,你便知道我是不是真的了。”
“……”
二人耳语几句,谢怜转过身,轻咳一声,对那两人道:“这个……这个是真的。”
风信看上去这才稍稍不那么紧绷了,慕情怀疑道:“你确信吗?你可别是光看脸就七荤八素了啊。”
谢怜道:“我早就说了这个是真的肯定没错,你们干什么都说的我好像很那啥似的……”
花城道:“好了,解决了。话说回来——哥哥,他们两个到底打什么?”
谢怜便对他解释了几句,以手扶额,道:“就是这样了……说真的,简直不知道谁更可疑。”
花城却道:“这还用问吗?当然是他更可疑了。”
他示意的方向,是慕情。
慕情不快地道:“你们含血喷人也要有个底线吧?别一出什么事就往我头上推。”
花城道:“好。那么,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手腕上的那个是什么?”
闻言,慕情登时脸色大变。
他疾步欲退,风信却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手腕上?”
他手腕上,赫然是一道咒枷!
慕情一把拨了风信的手,额头青筋凸起,对他怒目而视。谢怜看到那个东西,抱着的手臂放了下来,愕然道:“慕情,你手上?”
慕情面色沉沉不语。花城道:“建议你老实回答以下所有问题:君吾为何在神武殿召见你?他对你说了什么?为什么你比其他神官待遇好,可以毫发无损地回去?又为什么一反常态,主动要来铜炉山犯险救人?你手上这个东西怎么回事?为什么把我们引到这里?”
慕情见势不好,后退一步,立即道:“等等!你们先别攻击!先听我说!”
花城摊手道:“请。说吧。”
风信道:“先说是不是你打的我?”
顿了顿,慕情才咬牙道:“……算是我。但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风信怒了,谢怜道:“让他继续说。”

第232章 玲珑骰一点定心惊 4
慕情深吸了一口气, 承认道:“……的确, 风信是我打伤的。
风信气坏了:“我就知道绝对是你!”
慕情对谢怜道:“但那是因为仙京完蛋了!当时所有神官都在想办法逃出去,他却还留在那里不肯走, 叫他走他也不听, 再留着迟早被业火烧死, 我才打算把他打晕了再丢给你的!”
谢怜道:“但是,你并没有把他交给我, 风信失踪了, 却出现在了这里。”
慕情道:“因为中途出了一点意外。”
“什么意外?”
慕情道:“那胎灵。它突然从背后袭击,狂咬不止, 不让我带上他。我没来得及拉起他, 仙京就开始解体重组了, 于是……”
于是,风信就随着身下那片地,不知道被挪到哪儿了。
如果所言属实,也就是说慕情这本来是想做个好事, 却一不小心捅了篓子, 坑了风信一把, 非常尴尬了。
谢怜道:“那你当时怎么不早说……”风信也道:“你这真不是想让我被烧死在仙京吗?就把我打晕扔那儿了?”
慕情面色一僵,对谢怜道:“胎灵一直蹲在他胸口,而且后来那女鬼剑兰也来了,我料想她会叫醒或挪开风信,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他被烧死。”
谢怜也明白了。他主动出来救人,大概是因为心虚。毕竟是他把风信打晕弄丢了的, 出于责任,自然也要出一份力。难怪他一路上心神不宁的,恐怕也在忐忑风信会不会死了……
然而,这套说辞,很难取信了。风信狂抓头发:“你这事干的简直了!我要找人你不知道吗?!你不打晕我说不定就找到了!”
慕情冷静地道:“那胎灵是白无相的手下,白无相不会对他们不利。而他们不想跟你走,你留在那里也就是浪费时间,喊一千遍也没用,不如先离开仙京保命,之后有机会再找,你非要赶着那种危急时刻来弄什么亲子相认吗?我只是做出了当时情况下最有利的判断而已。”
风信可没他那么冷静:“有利个屁!不是你家里人你才能说这种话!等等,所以你意思是,你本来想救我、让我离开?”
花城却道:“别的废话不用多说了,回答我的问题:君吾对你说了什么?”
慕情闭了嘴,稍稍迟疑。
花城又盯着他道:“你现在是不是听命于他?”
慕情立即道:“绝无此事!”
花城道:“那么请解释这个咒枷。”
慕情辩了这么久,有点儿口干舌燥,须臾,哑声道:“我说了……你们可能不信。”
风信道:“刚才问你你往死里抵赖不认,现在才承认,当然难信了。”
慕情微愠道:“为什么我不承认?如果我刚才就告诉你怎么回事,你也肯定不会信!依旧会是这个态度,谁会承认?一承认就百口莫辩了,还不如不认!”况且,风信没事固然万幸,但这事回头说起来还挺丢脸的,以他的性子,不想认也是正常。谢怜一直耐心地听着,道:“先让他说完吧。”
慕情看了一眼谢怜,半晌,才艰难地道:“这个是……因为,他让我,对殿下不利,我,不肯,所以才……”
话到这里,他自己都别扭,说不下去了。花城道:“所以,他一生气,就给你套了个咒枷?”
慕情不语。
风信道:“没别的了?”
花城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道:“凭心而论,你自己相信你说的话吗?”
“……”
慕情仿佛受了莫大的羞辱,冷冷地道:“你们爱信不信。我打晕风信这事有误会,但我没有听命于任何人。”
风信道:“慕情你……还是说实话吧。”
慕情看到他的表情手指骨节就咔咔作响,道:“我说的就是实话!你想听到什么?我投降了君吾反过来害你们是吗?我在你们心里就是这样一个人对吗?太子殿下?!”
他望向谢怜,目光激荡。谢怜盯了他许久,一直在思索,正欲开口,花城却抱着手臂,拦到他身前,迎上了慕情的目光,淡声道:“用不着这样看殿下,毕竟你身上早有先例。”
慕情道:“我又没问你!什么先例?”
花城微笑道:“什么先例?从殿下手里抢来的福地,修炼起来可顺利?”
他微笑中透着丝丝寒气,语气更是森然不善。慕情一愣,脸色白了白,不由自主倒退两步,道:“你!……”
与谢怜争福地那件事,他自己也知道做的不算很厚道,因此,最怕人翻出来戳戳点点。花城语气虽带笑,无形之中却是咄咄逼人。
慕情惊,谢怜却也惊。他惊的是,花城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谢怜和风信都不是嘴碎的人,从不爱在背后议论人是非、或散播什么。虽然当时慕情离开给他们打击都很大,但他们也从没有说出去对别人抱怨过。至于抢福地,谢怜后来再也不想提这件事,并未和人谈起,相信风信也是一样的。
那三十多个神官自然也不会主动和别人说他们抢了谁的修炼灵地,对此要么守口如瓶,要么粉饰扭曲。所以谢怜后来压根没听外人传过这事。
既然如此,花城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虽然他在上天庭埋了不少眼线,但这事真的太早了,都八百多年前了,当事人又大多绝口不提,这种陈年老债也能查到吗?
慕情道:“你怎么会知道?谁告诉你的?”他望望风信,又望望谢,最终看的还是谢怜。花城冷笑道:“你不用看殿下,殿下从来不告诉我这些事。这是雪山顶上你们自己喊的,忘了吗。”
慕情脸色更白了。谢怜疑惑稍解,不禁微微汗颜。
风信和慕情两人一掐起来就相互狂翻黑账,狂揭老底,必然把一堆陈年老债都绑着火药扔向对方炸个不停。难怪花城当时那般生气。可是,他又隐隐觉得还是有哪里不简单。
因为谢怜又想起一件事——红衣鬼火烧文武庙。花城一战成名,斗下了三十三个神官,一把火烧了他们在人间的所有宫观庙宇。
谢怜早就不记得当初和他争夺福地的有多少个神官了,连他们的名号、相貌、说过的话也全都不记得了,只模糊记得大约有三十几个。
那么,到底具体是三十几个呢?
会不会就是当初三十几名神官?
如果是的,那么,岂不是说,花城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半晌,慕情才勉强道:“那次是那次,这次是这次!总之,我从没想过……”
几人正争执着,突然,谢怜一脚飞出,喊道:“小心!”
慕情猝不及防被他一脚踹倒,嗖嗖两声,两道寒光锐气贴着他上方擦过,钉在墙上。慕情一跃而起,几把拍掉胸口的鞋印,道:“你故意的吗?!先动手?”
谢怜百忙之中道:“抱歉抱歉,真不是故意的!”如果是故意的,慕情现在多半已经在墙上砸出一个人形坑了。众人转头一看,墙上钉着两把利剑,剑刃犹兀自颤抖,风信喝道:“谁?!”
谢怜道:“没有谁。是它们自己动的!”
叮叮当当,哐啷哐啷。四面八方,杀气大涨。那些悬在墙壁上的兵器躁动起来,疯狂颤抖,摇得整个屋子都在震天响!
谢怜道:“快出去!”
谁知,他奔到原先是出口的地方,风信却道:“你往那儿跑干什么?没路啊!门在哪儿?这屋子该不会没门吧?!这要怎么出去?”
谢怜道:“原先是有门的!但是不见了!这些兵刃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杀气冲天?”
花城两根手指夹住一柄向他飞来的长剑,并未如何用力,那剑便一折九断,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他道:“太久没人用,寂寞了,感觉到有人进来,想杀生罢了。”
其余几人下意识齐刷刷转头去看慕情。慕情立即道:“不关我的事!”
花城道:“但,是你把我们引进来的。”
慕情道:“我是看到了胎灵才指路的!”
花城却道:“只有你看到了。”
慕情无言以对,握紧了拳。风信道:“现在该怎么办?这些兵器不能安静下来吗?”
花城还未答话,谢怜忽然想起以前对付过类似的妖魔鬼怪,喃喃道:“能!不过……得让它们杀生。”
风信道:“可是现在这地方出不去,就只有我们四个被关在这里,怎么杀生?能杀什么?”
谢怜正要开口,花城忽然道:“三个。”
风信:“什么三个?”
花城道:“纠正一下罢了。被关在这里的,只有三个。”
谢怜猛地转头。果然,兵器库内,原本的第四个人,慕情,他突然消失了!
千真万确!原先慕情站着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风信愕然:“怎么会?!他刚刚还站在这里的!”
花城并不吃惊,毕竟方才这种事他已经遇到过一回了,道:“这里是白无相的地盘。一切听从他的调令,肆无忌惮,自然想弄走谁就弄走谁。”
“……”
如果原先,风信是八分信两分疑,对慕情针锋相对的言辞里只是气话居多,现在,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半晌,他才道:“殿下,慕情,他,该不会真的……?”
谢怜马上道:“先不要说这个了。这些兵器要暴乱了,先想办法让它们安静吧,不然就要被剁成肉酱了!”说着,他一把抽出了背上的芳心。花城却倏地按住了他的手。
谢怜一愣,抬头望去,只见花城凝视着他,一只眼里隐隐有血色蔓延。
他沉声道:“哥哥,你拔剑是想干什么?”

第233章 百丈高崖千倾炎瀑
谢怜怔了怔, 道:“我没想干什么?”
花城道:“那你拿剑干什么?”
谢怜道:“我……防身啊?”
花城的脸色阴沉的可怕, 抓得更紧了,道:“你想怎么防身?把剑放下!”
这还是花城第一次用这种神情和语气对谢怜说话, 谢怜整个人都愣住了。风信警惕道:“你凭什么让他把剑放下?你先把他放下!”
一柄战斧劈面飞来, 谢怜眼疾手快举剑将它斩飞, 道:“怎么防身……就这么防啊!”
花城的神色和语气这才稍稍缓和,但仍没放开他, 道:“你不用防身, 站在我身后就好。把剑放下。”
风信从地上踢到了自己的弓,捡起来双手握住、扬弓当剑, 击飞一只流星锤, 更怀疑了:“你这么抓着他是想干什么?你当真是本人?殿下, 血雨探花的通灵口令除了你们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总不至于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他口令吧?”
经他提醒,谢怜忽然想起,花城的通灵口令,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还有第三个人听到过。
君吾!
仙乐宫里, 他让谢怜当着他的面和花城通灵, 是清清楚楚听到了的!
但是, 谢怜还是觉得,面前这个一定是花城本人没错,只是……他像是忽然想到了很不好的事情,才会是这个态度。
思忖片刻,谢怜道:“好。”收起了芳心。
下一刻,银光横闪, 弯刀出鞘!
厄命一出,整座兵器库登时漫天银光,火花不断,金石断裂之响不绝于耳。谢怜和风信被这乱闪的寒光杀气包围在中间,一动不动。十声之后,花城转过身,弯刀回鞘。谢怜的目光从他身上挪到地上。
只见原先那数百把兵器,全都被厄命打成了齑粉……
谢怜蹲到地上,捡起两片剑的碎片,心中有点痛惜:“这些可是不可多得的好剑……”
这时,风信道:“殿下,门,好像多了一扇门!”
谢怜放下碎片,站起身来,道:“原来如此,是要解决掉这些兵器才能出去。”
原本是得见血杀生才能打开门的,花城却直接用暴力打开了。刚想到这里,花城便拉了他往外走。看他杀气腾腾的,风信道:“下一步你们打算怎么办?”
谢怜道:“当然是去找国师和慕情。”
花城平静地道:“如果慕情真的投靠了君吾,那就先要他的狗命。”
“……”
三人出了兵器库,走了一阵,谢怜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三郎,刚才你是不是以为我要用剑刺自己啊?”
花城不答,脸色还是极不好。谢怜道:“我不会的。”
花城看他一眼,道:“是吗?”
谢怜被他看得心里虚虚的。
说真的,要是在以往,搞不好情况危急就真这么解决了,但现在,再也不会了。
谢怜道:“是!我答应了你的。况且那么多刀枪剑戟,每个捅我一下,我岂不是要被捅成肉泥?哈哈哈哈……”笑到这里,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说到“捅”字之后,花城蓦地凝视向他。那目光谢怜没法形容,看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少顷,花城突然一伸手,用力将他揽进了怀里。
风信走在最后,震惊了:“我操了?我还在呢???”
谢怜眨了眨眼,拍拍花城的后背,道:“怎么啦?”
花城低声道:“殿下,你不要这样笑啊。”
他紧紧搂住谢怜,道:“不好笑,真的……一点都不好笑。”
“……”
想起之前自己捡地上尸毒骷髅,花城脸色都那般不好,谢怜心中歉然,道:“对不起,我再也不跟你开这种玩笑了,本来只是想让你不要担心的,没想到起反效果了。”
风信仿佛被这种氛围吓到了,茫然了一会儿,道:“我……也觉得不要了?既然他这么认真……”
花城终于放开了谢怜,沉声道:“走吧。”
没了带路的国师,三人除了继续深入皇宫,也没有别的选择。
但没出来多久,谢怜便觉察了空气中的异样。
他道:“你们觉不觉得……好像变热了?”
他们一行人刚刚进入地下皇宫时,是森凉森凉的。但走了一阵,四周空气仿佛突然膨胀,闷热了许多。风信似乎颇有同感,但他一转头,微微一怔,抬手指道:“殿下,看后面!好像有光。”
正如他所说,后方有光,正在缓缓逼近。
在漆黑的地下出现了未知的光源,这情形颇为诡异,是有什么人来了吗?
待到那光现出真面目,谢怜终于发现,地下的空气变热了,不是他的错觉。那令人窒息的闷热,就是这光带来的。
赤金的炎流,咕咚咕咚翻着的气泡,向着坡下三人爬了下来。
外面的岩浆,顺着河道流进地下皇宫来了!
谢怜正心道不好,突然觉察背后有人飞速奔过。他反手就是一绫抽出去,道:“稍等!问个路!”
那人险险避过,身形一顿,众人一转身,借着不远处炎流带来的火光看清了他的脸。风信喝道:“慕情!你小子,站住!”
慕情哪里会站住,二话不说,拔腿就跑。三人正欲追击,地面一阵剧烈的颤抖。
那赤金的岩浆突然来势汹汹,漫过了皇城内的河道,爬速大涨,迎面向几人扑来!
三人即将被逼得无处落脚,不过,谢怜进来前就遇到过这个难题了,眼下只不过难度稍高。他道:“风信,岩浆里有许多空心怪,它们可以浮起来,踩着他们别沉下去了!”
说完,瞅准了一个在炎流里奋力划动手臂的空心人,一跃而上!
甫一落足,谢怜心下一喜。这几个空心人个头似乎格外大些,被他一踩,居然只是微微一沉,但依然能在炎流面上浮而不坠。只要它们不作怪,简直可当轻舟!
风信也看准一只跃上,扬弓对那空心人道:“好好游,别沉!”那空心人被他拿着武器威胁,果然不敢怠慢,更加卖力。花城却只是抱着手臂,低头看了他脚下一眼,那空心人便老老实实不敢作妖,马力全开,游得最快。谢怜则双手合十,诚恳地和那空心人打商量:“载我一程,麻烦载我一程!回头给你烧香!你不要香是吧?想要什么供品随便说!”那空心人显然极为不满,时不时挥动手臂想把他赶下去,偏生谢怜牛皮糖一般,就算它打滚也甩不掉。不消说,最不好对付的一只,又被谢怜挑到了!
三人御怪顺流而下,仿若迎风冲浪,越往下流坡度便越大,速度便越快,还要时不时避过炎流中突起的障碍物,一路可谓是惊险不断。一阵过后,终于追上了前方的慕情,风信道:“慕情!你跑什么!”
慕情脚下也踏了一只空心人作浮板,回头道:“不跑等你们围攻我吗?”
风信手里有弓无箭,只能隔空喊话,道:“不围攻!先说清楚你是怎么突然从兵器库里消失的!”
慕情回头,冷笑道:“你们……”
话音未落,谢怜看清了前方的景象,双目瞳孔急剧收缩,喝道:“你前面!!”
慕情一回头,这才发现,前面的路,戛然而止了。
这里原先应该一处地下断层,落差极大,起码有百丈之高,仿佛一个巨大的断崖。
他没想到居然会突兀地出现这种地势,加上越往下岩浆流速越快,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猝不及防,飞了出去!
慕情的身影和他脚下那空心人一起,瞬间消失,而这边三人也即将以势不可挡的高速冲到那断崖边上!
千钧一发之际,若邪向后飞出,在远处一座宫殿的飞角上缠了几道,打了个结。谢怜一手抓若邪,另一手抓花城,再把若邪另一端扔向风信,道:“接住!”
以绫为系,三人这才堪堪定住。此时,他们距离那“断崖”最远的也不过两丈,再迟一步就也要坠下去了,可谓是悬崖勒马。只是上方依然不断有滚滚岩浆冲下来,谢怜又道:“收!”
若邪迅速缩短,带着三人向那宫殿收去。不多时,三人跃上宫殿之顶。这宫殿较大,因此屋顶还算宽敞,以石为基,不惧岩浆冲刷,到了这里,暂时可以松一口气了。
惊魂稍定,风信望着那空荡荡的“断崖”,愣了一会儿,不可置信地道:“慕情……掉下去了吗?”
谢怜勉强定住砰砰狂跳的心,喘了口气,擦去额头上的汗珠,道:“没有!”
站在这座宫殿屋顶的最侧一角,探出身子,就能看到,那断崖边上的岩石里,钉入了一把长刀。
而一双手,正紧紧抓在这把长刀的长杆刀柄之上。那双手下,是一张竭力咬牙、血意上涌的脸。
此刻,慕情就处于这样一个与瀑布般倾流而下的岩浆平行的可怕位置。
火珠在他面前飞溅,当真是“火烧眉毛”,要不是他罩了一层护体灵光在身外,挡去了大部分的灼气,早就被烧得面目全非、满头起火了。
但这护体灵光也撑不了多久,如若他整个人坠入岩浆池子,照样得化骨为气!
这一幕看来令人心惊肉跳,风信道:“这要怎么办?!殿下,你那条白绫够得着他吗?”
谢怜已经动手试了,收回若邪,拍掉它身上的火焰,道:“不行!这个距离太远了!若邪在半空中就着火了!”
慕情的衣服上也燃起了许多细碎的小火焰,刀柄烧得滚烫,但他还是死死抓着,不敢撒手,也不敢往下看。
一撒手,下面就是烈焰炎池在等着他,还有无数亡灵饥渴的号啕之声幽幽回荡,仿佛在呼唤着上方悬空、垂死挣扎的人,快下去陪伴它们。
慕情死死抓住刀柄,苍白的额上满头大汗,见到远处三人,动了动嘴唇,似乎想呼救。但是,他的性格,很难把“救命”“救我”这种话喊出口。
再来,不管花城是否游刃有余,恐怕都不会救他,风信也很难说,剩下唯一有希望愿意救他、有能力救他、还可以影响其他两个人的,就是谢怜了。
最终,他身体奋力往上一挣,额头青筋微突,冲谢怜喊道:“殿下!”
谢怜正在飞速观察四周,闻言望他。慕情憋了好一阵,憋足了一口气,赤红着脸喊道:“……相信我!殿下,你知道我没有说谎吧?你知道我不会真的害你们的吧?!”
“……”
他这样满怀希望地问谢怜,仿佛抱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样子,却让谢怜忽然想起了另一幅画面。
在许多年前的一个暮色时分,他也是这样满怀希望地问慕情的——
“你知道我没有说谎吧?”
当时慕情是怎么回答他的?
这些事他几百年都不曾去想,但慕情这一句问,却突然把它们从封尘已久的角落里翻了出来。
一翻不可收拾,无数的画面和声音闪过,谢怜这才发现,原来这些记忆如此清晰,原来他从未忘记!
慕情没等来他的回答,在谢怜异常的沉默中,像是也慢慢想起了同一幕,脸色渐渐变了。看来,他也明白方才那句话喊错了,无意之中,提醒了不该在此刻提醒谢怜的事。
这时,花城在谢怜身后淡声道:“哥哥,在你做决定之前,我要提醒你几件事。”
谢怜这才回过神来,道:“什么?”
花城道:“第一,除非岩浆停流,否则,你去救他,必将冒着生命危险。”
可是,谁知道这些岩浆什么时候才会停流?那刀柄已经被烧得发红,慕情的双手握不了多久,怎么可能撑到那时候?
谢怜默然。花城又道:“第二,如果慕情已经投靠君吾,君吾一定有办法把他从这里挪走。但你,就会陷入危险之中。而这种可能,非常大。你想想他这一路上来的举动。”
打晕风信、引他们进兵器库、拒绝承认打晕风信还反咬一口、在兵器库暴动之后突然消失、时机恰好的岩浆倒灌、一路把他们引到这里。
现在,他又是不是正故意引导着谢怜,走向绝路?

第234章 百丈高崖千倾炎瀑 2
谢连沉默的时间有些长了。那长杆刀柄烧得发红, 慕情大叫一声, 松开了一只手,凭另一只手吊了一阵, 不敢多撑, 又抓了上去。可他双手手心已在丝丝冒着白烟, 虽然隔得远,这边几人仿佛也闻到了焦肉的气味。
花城随手放出一只银蝶, 那银蝶扑翅扑翅, 飞出几丈,还没到离慕情距离的三分之一, 便化为一缕银汽, 消失在空中。
谢怜知道, 他这是在给自己展示,死灵蝶亦不可助,死局,不值得拼死一试。
慕情也看到了那银蝶消失的过程, 神情渐渐变得绝望。
他明白了。现在, 一是没人有能力救他, 二是没人相信他,在他百般触雷的前提下,谢怜根本不会冒着生命危险过来拉他一把。
只是,虽然绝望,却仍不甘心,仍不愿放弃, 慕情咬咬牙,喝道:“你不相信我也罢,我绝不会就这么掉下去的!”
说着,手上更加用力,似乎想旋空一转,立足在刀柄上。谁知,他身体刚刚升起几寸,又猛地一沉!
慕情向下望去,双瞳中映出了无数个被熔成血红色的怨灵,扭曲的脸孔和四肢贴在他腿上身上,正在把他往下拉!
这些怨灵是本来就溶于流动的岩浆里的,忽然冒出,一个接一个吊在他下半身下,沉重无比又滚烫,如火上浇油、雪上加霜,慕情要疯了:“滚!!!”
在过去的几百年里,他不是没濒临绝命过。但那都是因为受了重伤,葬身岩浆这种死法,比负伤身死要恐怖千百倍,一想到他要像那没有生命的死灵蝶一般化为一缕烟气、了无痕迹,根本无法接受。
终于,慕情的手撑到极限了,十指微微一松,就再也抓不住了。
刀下一空——他掉下去了!
一道人影向着下方燃着熊熊烈火的炎池坠去:“啊啊啊啊啊啊!”
可是,他叫得虽惨烈,身体下坠了一段距离后,却猛地在空中一顿、悬在了半空!
慕情惊魂未定,头皮都麻了半边,但本能的反应还在,快速摸到身上。原来是一道白绫缠住了他的腰。
自然是若邪了。可是,谢怜栖身的那座宫殿离他掉下去的断崖不近,若邪先前都探不过来,又怎么能在他下坠了一段后将他拉住?
慕情向上望去,惊异地发现,谢怜根本就不在那座宫殿屋顶上——他就在自己的头顶上方。
之前慕情将长刀钉入岩石,抓住那刀柄才坚持了一段时间。而谢怜,现在就半跪在那刀柄之上!
谢怜一边急速收短若邪,一边看下面,看他安然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道:“还好,还好,来得及。”
慕情喃喃道:“……太、太子殿下?”
方才那一瞬太过刺激了,刺激到他脑子还有点稀里糊涂的。这么远的距离,中途都是滚滚的岩浆,没有其他落足点,谢怜最多只能跳到一半,他是怎么过来的?
远处,风信的声音传来:“殿下!你们没事吧!”
慕情循声望去,那宫殿屋顶上,现在只站着花城和风信两人了。花城抱起手臂盯着这边,似乎在确认谢怜的安全,别的他都不关心。而那宫殿和他坠崖点的两点一线的中心,一把漆黑的长剑,冷冷立在奔流不息的赤红岩浆之中。
芳心!
原来如此!慕情终于明白谢怜是怎么过来的了。
凭谢怜的弹跳能力,的确最多只能跳到一半之远,无法直接从安全的宫殿屋顶跳到坠崖点救他。所以,谢怜先把芳心掷出,将此剑立在炎流之中,作为一个落足点,再以芳心为起点,跃到他的刀上,于千钧一发之际抛出若邪,堪堪将他拉住。
谢怜道:“刚才一直在想办法,这里实在没什么可以用的东西,所以花了些时间。你也太急了,不要乱来啊,乱来掉的更快。”
慕情本以为谢怜的沉默是在犹豫要不要救他,却原来是在思考到底该怎么救,也亏得刚才形势那般危急,谢怜还能冷静思考了。
他额上的汗珠更加细密了。
一抬头,谢怜向他伸出一手,笑眯眯地道:“总之,虽然稍微迟了点,不过,这手伸的还不算太晚吧?”
“……”
不知是不是方才抓着刀柄抓了太久,慕情居然觉得手臂无比沉重,提不起来。谢怜又把手伸的更下,道:“起来吧。”
慕情终于抓住了他的手。
他整条手臂都是微微颤抖的,谢怜一用力,把他拉了上来,两人一起站在慕情长刀的刀柄上。谢怜转身,对屋顶那边招手,道:“三郎,成功了!”
花城道:“好的,哥哥,现在回来,立刻!”
谢怜应道:“好的,马上回来!”又转头问慕情,“你还能跳么?不能的话我带你?”
慕情嘴唇动了动,道:“我……”
谢怜观察他神色,果断地道:“我带你吧。”说着,就抓了他后背。要在以往,慕情估计会暗暗翻个白眼让他别这么抓,不尊重人,但现在,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谢怜正要跃起,谁知,正在此时,两人忽然同时感觉,脚下一歪。
好死不死,那钉入岩石的长刀,早不松,晚不松,偏偏在这个时候松动了!
花城勃然色变,道:“哥哥!!!”
这一次,是两道人影,一齐向着赤红的炎池坠去。此种火烧屁股之时,谢怜仍能急速思考,道:“没事!”半空中翻了几翻,抓住空中那柄长刀,双手并用,再次一刀钉入岩石之中!
“铛”的一声,火珠飞溅,绚烂至极。在谢怜的护体灵光之外,这些火粒子仿佛碎裂的金砂,但若是这层护体灵光消了,沾上一粒都能把人活生生烧穿一片窟窿!
若邪将慕情提起,谢怜严肃地对他道:“这把刀承担不了太久两个大男人的重量,这样下去不行。我们两个之中,只能留一个人在这里。”
慕情稍稍回过神,道:“你是说……”
谢怜道:“你不要留了。”
“……???”
慕情双瞳微微收缩,还未开口,谢怜便抓住他,用力向上抛去,喝道:“看准!”
慕情被他抛过断崖,发现自己在向芳心伫立处飞去,定定心神,凌空一翻,落定在芳心剑柄上。
到这里,他才明白为什么谢怜要先把他抛上来了。
因为,这个距离,也许谢怜可以直接从那下移了数丈的刀柄上跳过来。但是,他却不行。
这个距离对他来说,太远了。他是借了谢怜这一抛之力,才能上来的!
风信捏了一把冷汗,道:“还好殿下你反应快!”
花城则神情凝肃,对着下方道:“哥哥!你再不回来,我就直接下去找你了!”
他语气带着警告意味,谢怜忙道:“我这就上来了!情况还好,不算难应付,我一个人能跳过去,你别下来。”
花城神色这才缓和几分,但还是目不转睛盯着那边。风信看看他,忍不住道:“……挺意外的。”
花城也不回头,毫不好奇地道:“什么。”
风信抓抓头发,道:“我以为,你对慕情意见很大,会觉得他不值得救,会反对殿下救他,不让他去的。”
花城这才看他一眼,道:“半错半对吧。”
“啊?”
花城道:“你前面那句没错,我的确觉得他不值得救,他怎样都不关我事。”
看他一脸无所谓的神情,风信汗颜:“你也太直接了吧!”
而且想到没准这人心里对自己也是这么个态度,就更让人汗颜了!
花城嗤笑一声,顿了顿,又道:“但,殿下怎么选择,只有他一个人能决定,我永远不会反对。”
“……”
风信从来没听过这种话,男人对女人尚且没有,男人对男人就更没有了,只觉得要是给谢怜听到肯定又要不得了了,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只好道:“……啊。这样。”
花城转过头,凝视着炎流火光中四下观察、思索对策的谢怜,微微一笑,道:“而且,我早知道他一定会那么做了。”
那边,谢怜道:“慕情,你快到屋顶上去吧,别跑了,有什么事我们可以待会儿好好说。”
慕情这才反应过来,如果他不离开芳心,谢怜下一步就没有落足点了。强逼自己冷静思考,准备回到屋顶上,岂料,他才刚刚起身,下方谢怜忽然道:“谁?!”
谢怜站在刀上,正默默蓄力,突然,背后炎瀑分开,瀑流里伸出一双手,蓦地抓住了他。
那东西明明是从炎瀑里出来的,那双手却冷得可怕,谢怜打了个寒噤,听到花城在上方道:“殿下?!”
那双手紧紧抱住谢怜,带着他从刀上坠了下去。谢怜一脸愕然,而上方几人则看清了从背后抓住他的是什么东西。
那人一身白衣,脸上戴着一张半哭半笑的面具,似喜似悲。
白无相!
若邪警觉危险,自发乱飞,向上蹿去,蹿过慕情眼前。慕情下意识抓住它,但白绫另一端传来的力量过大,非但没拉住,反而把他也拽了下去。
谢怜在狂飞的火星中急速下坠,听到那东西在他耳边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天真!太天真了仙乐!你以为两全其美的大好结局来的这么容易吗?”
下方是炙人的灼灼热浪,心里却是毛骨悚然。冰火两重天中,谢怜抬头望去,上方漫布穹顶的火与光里,居然若隐若现有一片红影,正在接近。
花城也跳下来了!
这下面,可是岩浆池啊!

第235章 通天桥三傻还复昔
不知是灭顶的恐惧、还是炙热的岩浆, 谢怜整个人都被淹没了。
良久, 他才悠悠转醒。
一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坚硬的地面上, 而慕情跌坐在一旁, 正呆呆地看着他。
谢怜眼前还隐隐发红, 一下子坐了起来,道:“三郎!”
谁知, 他一坐起, 慕情便回过了神,道:“别乱动!”
谢怜下意识手掌欲撑地, 却撑了个空, 重心一偏, 整个人险些翻下去。微微一惊,这才发现,他根本不是躺在地上。
他是躺在一座桥上!
这是一处空间庞大的底下岩洞,穹顶深邃入浩瀚夜空, 洞中, “浮”着一座残桥。
桥身残缺不全, 漆黑骇人,似木似石,仿佛经历千年雨打风吹、尘封火烧。无柱支撑,自悬空中,向前后两端无尽地延伸,不知来自哪里, 去向何方,望不到尽头,辨不清方向。有的地方宽达三丈,有的地方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行。
残桥百丈之下,便是烧得翻滚的通红岩浆池,犹如地狱红汤。
通天桥?
谢怜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的就是这三个字。两千年前,乌庸太子为避大难,造了一座通天之桥,这座桥会不会就是它的遗迹?
他记得自己是被白无相生生拖下来的,现在怎么会在这座桥上?
谢怜爬起身来,道:“三郎?”
慕情依旧坐在一旁,道:“不用喊了,他不在。”
谢怜转向他,道:“我们怎么会到了这里?中途设了缩地千里吗?”
慕情道:“大概吧。我明明是冲着岩浆池掉下去的,但在半空中,就被传送到了这里。”
可怜风信,三个人都掉下来了,就他一个留在上面,多半又要抓狂骂街了。不过,最要紧的还是先找到花城,不知他被移到了哪里?
谢怜瞥到被扔在一边的芳心和长刀,捡了起来,向慕情走去。慕情见他提着剑沉着脸走来,不知以为他要干什么,神色忽然紧张。
谢怜却把他的刀递给他,又向他伸出一手,道:“你没事吧?没事就站起来,我们得赶紧走了。”
慕情看着他向自己伸出的那只手,沉默许久,摇摇头,道:“走不了。我手足都受伤了。”
谢怜蹲下来查看片刻,果然,慕情双手手掌都红了一大片,腿上也有烧伤,怕是只能慢慢走了。思索片刻,他道:“我扶你吧。”
他将慕情拉了起来,手臂扛在肩上,如此搀扶行走。走了几步,忽然,慕情道:“为什么?”
谢怜一边打量四周环境,一边道:“什么为什么?”
慕情道:“我以为你发现我也没事后会更怀疑我。”
谢怜道:“哦,不会啊。”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啊。”
“知道什么?”
谢怜道:“我知道你没有说谎啊。”
“……”
慕情脸上是什么表情,当真难以言喻。
谢怜理所当然地道:“你不是让我相信你吗?我是相信你啊。就这样。”
“……”
“怎么说呢……”谢怜道,“我也算认识你很多年了吧,这一点我还是可以肯定的,你不是这样的人。之前我不是说过吗,你可能会往别人杯里吐口水,不过下毒这种事,你不会做的。”
听前面一句,慕情似乎微微动容,听到后面半张脸都黑了,道:“这个比喻就算了,真的算了,不要再提了。吐口水这种事我也不会做的,太没品了!”
谢怜摆摆手,道:“不要在意这种细节啦。而且,就算万一的万一,我倒霉透顶,看错了你,你也打不过我和三郎啊,反手一掌就把你打死了,构不成威胁哈哈哈……”
“……”慕情喃喃道,“你是故意的吧,你一定是在努力地想把我气死吧……”
“咳,开玩笑的,总之吧。”谢怜不笑了,抓着他的手臂,看向前方,道,“如果你真的因为拒绝为恶,被君吾戴上咒枷,那我就不能让你因为做了这件事而付出不好的代价。”
他平静地道:“因为你做的是对的。”
慕情瞪了他半天,最终,咬牙切齿地道:“谢怜,你这个人真是……”
谢怜马上道:“免了,你想怎么评价我我还不知道吗。眼下你还得靠我扶呢,就别说些让我想把你丢下岩浆池的话了。”
慕情哼道:“知道我想怎么说你你还救我。”
谢怜道:“彼此彼此了。我救你,只是遵从自己一贯的原则罢了。再说,虽然你这人各方面是都挺微妙的,以前我真有段时间很想揍死你,不过当时没揍成,过了这么久,也提不起兴趣了。但再微妙、再想打你,你都罪不至死吧,能救当然要救。”
慕情泄了气般地哼笑了几声,默然片刻,又道:“殿下,其实我……”
正在此时,两人脚下同时一沉,双双勃然色变。
慕情有伤在身反应不及,好在谢怜依旧神速,足底一点,向前一蹬,轻飘飘落到前方三丈之处。回头再看,原先他们踏足的那处桥身,居然猝然断裂,直直向下坠去!
轰!
一段漆黑的桥身落入猩红地狱池中,在池里翻滚等候了许久的怨灵们迅速伸出几百双手,争先恐后扒上去,仿佛想借它脱离苦海。但它们数量太多,那段残桥根本托不起他们,很快就沉了下去。上方两人胆战心惊,对视一眼。谢怜道:“看来这桥不太牢固!”
慕情张了张嘴,大概想说退回去算了,原先他们躺的地方桥面还算宽阔,应该不至于塌下去,但那段一塌,没了路,已经回不去,两人只能往前了。而前方的桥面,忽宽忽窄,仿佛遍布陷阱,危机四伏,不知踩中哪里就会掉下去!
谢怜二话不说,一把将慕情丢到背上,道:“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不然说不定也会塌,抓紧了,我要快速通过!”
说快就快,谢怜果然飞步跃出。越是往前,桥面越是窄得令人窒息,最宽之处也只略胜一扇门,而最窄之处,不过一人腰宽!
但在这种险境之中,谢怜掠过之处,纹丝不动,他足底每每在桥面上一点,都犹如燕子抄水轻轻一掠,点到即收。若是有其他武神在此,只怕全都会被这种控制力精妙到恐怖的步伐震住。因为,再没第二个武神可以做到了,这是只有不能仰仗法力、日复一日精修武力的人才能锻造出来的精巧身手!
突然,一道火柱冲天而起,拦在谢怜面前。要不是他反应奇快、刹得及时,只怕就冲进火里烤个正着了。二人向下望去。不知何时,下方聚起了成千上万和熔岩一色的怨灵,尖叫狂笑着,向他们伸出双手,那道火柱就是它们合力发起的。两人耳朵都隐隐生疼,慕情道:“他们在喊什么?”
谢怜喃喃道:“……‘下来吧,和我们一起,烂死在这里!’”
慕情悚然望他:“你听得懂?他们说的应该是乌庸语。”
谢怜点头:“嗯,这些……是通天桥塌下来后掉进岩浆被烧死的乌庸国人。小心不要被它们缠上,它们会把看到的一切东西都拖进岩浆里。这果然就是通天桥的残躯!”
慕情道:“它们把人拖下去就能解脱?”
谢怜道:“不。拖别人下去也不能解脱。这些怨灵是永远也解脱不了的,只是,它们喜欢看到别人和它们一样。”
就是因为这样,它们才永远都解脱不了,永远要在这地狱池里煎熬折磨。慕情疑惑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谢怜道:“我也不知道,但应该是……他告诉我的。”
就像给他植入食尸鼠的尖叫记忆一样。
那些熔岩怨灵们似乎很不满他们还没掉下来,鬼鬼祟祟,聚在一起悉悉索索,手牵着手,又要向上发起新的进攻。谢怜拔腿就跑,火柱顷刻便到,原本就坑坑洼洼的桥面更加残缺不全了。
不能光是挨打不还手,谢怜也试着向下轰,但他没剩多少法力,轰不远。慕情法力比他充足,轰得也比他远,但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好几次下方火柱都险些烧到他们脚跟,那群怨灵成群结队,能量极大,嘻嘻哈哈,指指点点,兴奋至极,仿佛在观看什么逃命表演,他们却半点也奈何不得,憋屈至极,恨得他骨节咔咔作响!
半晌,慕情在谢怜背上咬牙切齿地喘了几口气,仿佛下定了一个艰难的决心,哑声道:“算了,太子殿下……谢怜你把我放下吧!”
谢怜一面飞奔一面道:“说什么呢!你如此惜命怕死,可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
慕情额头青筋暴起,道:“我惜命怕死还真是不好意思了。左右也是死了……趁我还没改变主意后悔,快把我放下。”
谢怜道:“你不要闹了,别说话了我会分心的,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快点找到这桥的尽头。”
慕情道:“谁跟你闹?如果这桥真是通天桥,鬼知道你还要跑上多久?迟早给它们打翻下去。放我下来,我去搞死这群阴险的杂碎,你自己走!”
说着,他在谢怜肩头轻轻一拍,飞了起来,落在身后。谢怜回头,向他走了一步,慕情道:“别过来,这儿桥面窄,你过来两个人都要掉下去!”
谢怜只好顿步。慕情哼了一声,又道:“你说的没错,我们彼此彼此,你看我微妙,我看你,也挺微妙的。”
他直视谢怜,道:“这个时候了,我就直说了吧。我对你有很多想法。”
谢怜道:“呃……这个……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慕情冷冷地道:“是吗,那你知道,我经常觉得,你不过是靠出身,因为你是太子殿下,你还运气好,但你本领也没比我强多少吗。”
“……”
“我还觉得,没准你喜欢做好事给别人看,然后享受赞美和吹捧,甚至你帮我都是因为这个理由,因为我是一个可以让你展露怜悯和善意的绝好对象。实话说,这些想法,有些我到现在还改变不了。大概永远也改变不了。压下去一时,过一段时间又会翻起来。”
谢怜也不知道该汗颜还是该怎么样了:“这种话不用当着本人的面说这么详细吧!”
谁知,下一句,慕情道:“但更多时候,我还是挺……佩服你的。”
谢怜一愣。
慕情硬着头皮、仿佛有谁掐着他的脖子逼他说话一般,生硬地道:“很正常吧。你……的确……挺厉害的。人……也……比……我好。大体上,我……很想……和你成为朋、朋、朋友。”
“……”
谢怜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从慕情嘴里听到这种话。虽然磕磕巴巴、不情不愿、硬邦邦的,但居然如此直白坦诚,如此像人话!
他一双眼睛不由睁大了:“你……”
慕情终于从牙齿缝里挤出了那几句,吐出一口气,道:“仙乐灭国那时候的事,不管对错也好,不管我自己有多困难也好,我始终欠你一个道歉。”
谢怜卡了一下,道:“……陈年旧事了,算了吧。比起这个,我们还是先走吧!”
慕情扬声道:“他跟我说,如果我有嫌疑,就算你心里知道我没做,你也会顺水推舟不去救我。因为你恨我,你不会相信我。”
“他”?谢怜明白,这个他是谁。慕情道:“虽然我没答应帮他,但他说的,我也想过。我一直以为你会在心里恨我鄙夷我,所以我,一直……反正,你没真这么想,很好。”
又一道火柱冲天而起,谢怜倒退几步避过,离慕情更远了。而慕情怒色上涌,俯身猛地一掌在桥面上一拍。谢怜双瞳收缩:“你干什么?!”
毫不意外,那桥段塌了,带着慕情向下坠去。慕情在半空中冲他喊道:“帮你扫清这些杂碎!”
断桥入池,激起高浪,那群熔岩怨灵们原本欢欢喜喜涌来准备拖他下水的,岂料一道轰击扫过,被打散了一大片,惊嚷鬼叫中,慕情站在断桥中央,周身灵光亮到最炽,冷笑道:“你们这群阴沟里的杂碎,放阴火很痛快是不是?我来了,你们倒是别跑啊!”
现在,他终于能轰到那些熔岩怨灵了!
慕情提着赤红的双掌,狂扫怨灵,杀了个痛快,打得下方原先看戏的怨灵们纷纷尖叫散开,游向四方。他衣袖衣襟都起了火,谢怜趴在上方道:“慕情?!你能跳多高?”
慕情喝道:“你怎么这么多废话,还没走!”
谢怜辩解道:“这不是我的问题。你这辈子好不容易说几句人话,然后就掉下去了,这让人怎么走?”
慕情大怒:“什么叫好不容易说几句人……”话音未落,他脚下那断残桥沉了几分。两人脸色都是一变。
这下,是真要葬身岩浆池底、化骨成汽了!
慕情方才中气十足,现在却脸色煞白了,提起手掌,闭上眼,似乎想在被烧死之前先一掌击碎自己天灵盖,死得痛快点。谢怜忙道:“等等等等你不要冲动!我我我我我有办法!”
慕情又睁开眼:“什么办法?”
若邪虽然探不到最下方,但可以探到一半,谢怜把它抛下去,道:“你用尽全力跳吧!挑起来抓住它!我拉你上来。”
慕情脸更白了:“我要是跳的起来,还用想办法吗?!”又准备鼓起勇气打死自己,谢怜道:“等等等等!真的等等!!!我马上就想到办法了!”
“什么办法你说啊?”
办法呢?办法呢?快想到办法啊!
没有办法!!!
两人都快绝望了,慕情又举起了手。谁知,正在此时,一只手把他手掌“啪”的打开,抓住了他。
然后,提着逼近呆滞的慕情,纵身一跃!
谢怜感觉白绫那端一紧,往下一看,又惊又喜,道:“风信?!”
慕清原先落足的那断残桥已经咕咚咕咚彻底沉进岩浆河底了,而白绫末端,风信一手抓着若邪,一手提着面色铁青的慕情,冲他喊道:“殿下,快拉我们上去!”
下方还有几个空心怪人扑腾扑腾着游过,看来,风信就是乘着它们从河的上方飘来的。谢怜来不及多问,赶紧找了一处较宽较稳的桥面把他们往上拉。二人稳稳上升中,下方却渐渐又聚拢了一群新的熔岩怨灵,怨毒地望着上方,嘀嘀咕咕抱团商量,不多时,再次向上轰出一道火柱!
风信和慕情吊在半空中,闪避不得,谢怜提着若邪挪了好几步,错过这一击,但别处的桥面都不如这一处宽敞稳当,避过一击后,只能又返回去。风信险些被火柱烧到,破口大骂道:“下面这群什么狗屎玩意儿,乘人之危这么阴险的?我操了你们全家了!”
谢怜道:“它们全家都长这个样,你确定真的要操?!”
它们还没放弃,嘻嘻哈哈,似乎准备继续偷袭,风信火气正大,把慕情往上一举,道:“抓着!”
慕情刚才以为真的要死了,刺激太大,到现在反应还有点迟钝,依言抓住。风信不用提着他,腾出一只手,从背后取下长弓,还有几根不知他从哪里捡来的树枝。他以枝为箭,一手持弓,牙咬住弓弦和箭尾,搭箭上弦,稳稳拉开——嗖嗖嗖嗖,四箭齐发!
箭入炎池,炸开了花,吓得熔岩怨灵们翻了天,再次四散。风信终于痛快了,骂道:“看到没?说操就操!他妈的狗屎玩意儿!老子一只手射爆你们!”
终于,三人一起站在了通天桥的桥面上。谢怜抹了好几把汗,心还在砰砰狂跳,道:“风信,你怎么来的?”
说到这个风信就抱起了头:“我怎么来的?你们三个都跳下去了,我有什么办法?我他妈差点没疯了!只好想办法绕到那个断崖下面,一路飘到这里,听到轰轰声和人声才找到你们。你们搞什么,跳岩浆池!疯了!”
慕情终于恢复神智了,道:“我是被拽下来的!”
想来风信崩溃地骂了一路,谢怜道:“好好好,你冷静。不管怎么说,你真是天降救星,帮大忙了!所以说,有的时候,人真的就是……一定要别人拉一把才能挺过的,真的!”
三人都吓了个半死,乱七八糟脸色铁青地喘了一阵,不敢多留,风信背了慕情,继续在通天桥上飞跃前进。跃了一段,交换了所见,谢怜得知风信也没看到花城,不由揪心。花城究竟在哪里?也只有顺着着桥边走边找了。
这时,风信对背上慕情道:“对了,你之前喊的那些话,我也听到了几句。前面听的人火大想揍你,后面没想到,你小子心里居然是这么想的!”
“……”
慕情的脸黑了。风信对谢怜道:“我早就跟你说了吧,他这人,心思比深宫怨妃还弯弯绕绕,简直莫名其妙!”
“……”谢怜看慕情的脸已经不能看了,冲他摆手。风信却浑然不觉,又转向慕情,道:“你想跟殿下做朋友,你就直说啊!觉得殿下心里鄙视你做不成朋友了就要阴阳怪气整天恶心人,真是搞不懂你脑子里怎么想的?”
谢怜放弃了,摆摆手道:“他不是从小就这样吗。你别说他了,看他脸都红了。”
“……………”
慕情忍无可忍,咆哮道:“我操了,我真是操了?!你们两个能不能闭嘴?!”
谢怜提醒他道:“你好像串了风信的词。还有,骂脏话不太好吧。”
风信道:“你自己说的,很想和殿下做朋、朋、朋友!”
他还故意学了慕情那几个咬牙切齿的卡顿,慕情的脸都狰狞了,手已经偷偷伸到背后去摸刀了,风信又道:“行了,现在说开了。反正你记住:太子殿下心里从来没有把你想的怎样不堪,除了那次你那事做得太过分他生气了,后来他在我面前都没说过你一句坏话!你,今后做个正常人,正常说话正常表达,再阴阳怪气的我就骂你了。”
慕情听前面低头闭嘴不语,听后面直翻白眼:“你不骂我几百年了吗?”
谢怜提醒道:“慕情,你是神官啊,要注意形象,不能随便翻白眼,被信徒看到会有意见的。”
慕情道:“得了吧。这人还整天在上天庭骂脏话呢。”
风信哼道:“那是你该骂。”
慕情道:“你少跟我翻旧账了,你不也丢下殿下去生儿子?”
风信额头青筋也起来了,撸袖子道:“你找掀是吧!”
慕情冷笑道:“掀你自己呗。要不是你以前整天在太子殿下旁边说我坏话,我至于老觉得他也看不起我、心里微妙吗?”
话题又陷入了死循环,谢怜道:“这种时候你们就不要相互翻黑历史了吧,伤害彼此有什么意义呢……”
慕情又翻了个白眼,嗤道:“再说了,看当年把你大惊小怪的,打个劫怎么了,我要是殿下,到了那一步,我深夜连盗十八家豪门大户,绝不眨眼,就你当个事,还追着殿下问怎么回事。”
谢怜汗颜,回头道:“等会儿,也不要翻我的啊?总之,找三郎,先一起帮我去找三郎吧!哈哈哈哈……”

第236章 血探花恶斗白无相
正在此时, 三人同时感觉到下方一波灼浪传来, 齐声道:“当心!”脚下提速。七八道火柱冲天而起,一看下方, 聚集了更多的熔岩怨灵!
谢怜道:“风信, 把慕情给我!”
风信二话不说把背上慕情丢给他, 谢怜背上,慕情道:“快搞死它们, 烦死人了!”
风信道:“用你多说!”开弓便是连环箭。他这兵器攻击范围可比谢怜和风信瞎打一气要远多了, 炸得下方赤浪高飞、尖叫连连。谢怜道:“干得漂亮!”
慕情在他背上道:“还行吧!”
怨灵们怨毒不已,商量一阵, 游到更远的前方, 合力向上喷火。轰轰几声, 谢怜道:“前面一段桥被它们烧断了,它们想截断我们的去路!”
风信骂道:“我操了,这么齐心协力手拉手抱团干什么不好,非要害人!我看你们再过八千年也别想从岩浆里上来!”
他一扬弓, 那些熔岩怨灵又散了。谢怜道:“别骂了准备好!要跳了!一、二、三——!”
一开始蓄力加速, 二计算步数, 三足下猛蹬起跳——三个身影腾空而起,越过桥断缺口,落到对面,继续狂奔。那桥本是作“通天”之用的,理所当然的渐渐坡度上扬,但谢怜越奔越是身轻如燕, 道:“我们三个,好久没这样了吧!”
慕情道:“你是指这样一起并肩作战,还是一起夺命狂奔?”
谢怜道:“都有!”
风信:“明明经常这样!”
谢怜:“是吗!”
可是,有些东西说开和不说开时,心境是完全不一样的。谢怜哈哈笑了两声,双目一直观察四下,始终没瞧见一缕红影,忍不住微微有些焦躁,道:“三郎!”
他的唤声在偌大空旷的地下岩窟中回荡,无人应答。谢怜嘴唇发干,舔了舔。背后慕情看他东张西望的,沉默片刻,道:“殿下,你真的很喜欢他啊?”
“……”
谢怜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问,道:“啊。啊?……啊。”
虽然他面上一脸茫然,耳根却慢慢地红了。慕情见了他这幅模样,无言以对,迟疑片刻,才道:“我不是故意吓你,但是我得提醒你,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只有我们两个被传送到了桥上,而血雨探花……没有呢?”
风信道:“你这不是废话吗?既然这里只有你们两个,他当然是被传送到别的地方了……”
说到这里,他才反应过来慕情是什么意思。他不是说花城被传送到了别处,而是说……也许,花城落入了岩浆池中。
谢怜舔了舔嘴唇,道:“这,这怎么可能?”
慕情道:“你别觉得不可能。血雨探花是绝境鬼王没错,可白无相也是。而且他是第一代绝境鬼王,铜炉山主人,这里是他的地盘,是他法力最强的主场。”
风信狂瞪慕情,斥道:“快闭嘴!你什么毛病,这个时候了开口还不能说点好听的?他可是血雨探花!”慕情果然不说了,但还是辩解了一下:“我只是觉得我们总得考虑一下万一是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谢怜眼前浮现花城苍白的掌心中那个异常鲜红刺眼的一点,也不知该说什么,正想说话,忽然猛地刹步。后方风信差点撞了上去,道:“怎么了?!”
话一出口,他便发现不用问了。
只见前方,空气之中,铺天盖地、星星点点地闪烁着万千磷磷银光。像是天上有谁打翻了装满银粉的宝盒。
谢怜放下慕情,向前走去。他探出手,轻轻触了触空中一片稍大的银光。触到了,便将它捏在了手里,缓缓拿到眼前。
另外两人也凑上前去看,风信道:“这,这是……”
慕情直接说出来了:“死灵蝶的……碎片?”
大概是嫌他说的太直接了,风信又怒瞪他。谢怜的手微微抖了抖,握住了那片发出淡淡银光的蝴蝶残翼,吐出一口气。
风信挠挠头,道:“往好里想,起码他没真的掉进岩浆池,肯定到这儿来过,对吧。”
慕情指着一旁,道:“然后在这里和谁打了一场。好大的一场。”
谢怜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微微睁大了眼。
只见四面八方的岩石上,遍布了无数骇人的刀锋剑痕。
那是厄命的刀痕。
刀刀入骨。谢怜从前不是没见过花城用刀,但他的风格,一贯轻松惬意,漫不经心。与其说他是在用武器,不如说是在耍着小刀玩儿。这些刀痕里,却满是杀意。可想而知,与他交手之人有多了得,这一战有多险恶。
他一句话也不说,趴下来看了看。桥面上没有跌落的痕迹,桥下方也没有聚集欢呼的怨灵,这才稍稍安心,又爬起身来径自向前奔去。身后风信背起慕情,追上去道:“殿下!”
谢怜屏住呼吸。因为他不想听到自己过于急促、一点也不镇定的呼吸声。紊乱的呼吸,这对习武者而言是大忌,不光加重身体的负担,还会扰乱心曲的节奏。但屏住呼吸也没用,他手足都在发颤,跑着跑着还脚下一崴,险些摔个跟斗滚几十圈滚下桥去,风信和慕情都叫了起来,直让他小心。忽然,谢怜道:“什么声音?”
谢怜再次驻足,回头道:“你们听到了吗?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风信和慕情都道:“有!有!”
是兵器交击声和法力轰击的声音。连通天桥的桥身都在隐隐震颤。前路黑暗中,有光明明灭灭。
有人在前面交手!
谢怜连滚带爬向前冲去。后面的风信喃喃道:“我操了,满天神佛保佑可千万是血雨探花,不然他怕是要疯了!”
慕情道:“少废话了,咱们自己就是满天神佛也保佑不了,赶紧跟上!你看他跑的跌跌撞撞那个样子,别还没见着人、先摔个狗吃屎了!”
谢怜忘记屏住呼吸了,就这么听着自己凌乱的喘息跑了五六里,拐过几个巨大的弯道,终于,在转过最后一个弯后,眼前蓦地雪亮。
悬空的通天桥尽头,一个红衣人和一个白衣人,正在恶斗。
那红衣人手持一把修长的白银弯刀,身形鬼魅,闪电般忽隐忽现,正是花城。他不笑了,全神贯注,神色凛冽,俊美苍白的面颊上一抹鲜红的血痕,凛冽中平添三分明艳。那白衣人自然是白无相,手持一把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长剑,脸上还是一张半哭半笑的悲喜面。只是,那面具和谢怜从前所见的,却不太一样了。
它从中间裂开了。
那道裂痕极大,无法忽视,从额头中心一直裂到眼下面颊,仿佛随时会崩溃!
两人身法皆一沾即走,妖气冲天,击打却势如千钧,力贯苍穹。剑气刀风,狂飞乱舞,上方的死灵蝶们和下方的熔岩怨灵们也在对峙,相互呼啸,如排山倒海。每一次交手,岩浆烈焰池中都炸起数丈惊涛骇浪,其他人根本无法接近!
风信和慕情随后跟来,都被这场景震得双足钉在原地,挪不开步。
没有一个武神看到这样的战斗场面,能不为之心荡神驰!
一见到安然无恙的花城,谢怜高高悬起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当场简直想躺倒在地大喊大叫,但强行忍住。高手过招,瞬息之乱都能定夺胜负,何况,这是当世两位绝境鬼王之间的一战!
白无相那一端远远的后方还站着一个身影,正是国师,他自然是被白无相带到这里来的,见谢怜等人来了松了一口气,但也不敢贸然出声。谁知,花城却早就注意到了来人,如霜般专注而寒冷的神色微微化开,终于展颜一笑,道:“看来,你又失败了。殿下来了。他带的人,一个都没有少。”
谢怜忍不住了,喝道:“三郎!”
花城微一侧首,应道:“哥哥”应完,语气又转警告了,道,“哥哥,你下次再把自己弄得掉下去,我就生气了。”
谢怜也道:“你下次再跟着一起跳下去,我会更生气!”
“……”闻言,花城表情凝了一下,似乎谢怜的话真的让他忌惮了一下。而他直面白无相时也没露出这种忌惮的神情。白无相欺身而上,打的是花城,话却是对谢怜说的:“仙乐,你们两个是不是春风得意过头,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厄命刀柄上的眼珠瞅到了谢怜,骨碌碌狂转起来,花城反手一格,谢怜听到了“噔!”的一声,心中一悬。

第237章 血探花恶斗白无相 2
那是兵刃断裂的声音!
众人连忙循声向场内望去, 只见花城手上弯刀安然无恙, 白无相所持长剑被花城反手一格,却是应声两折!
厄命刀柄上的眼珠瞅到了谢怜, 骨碌碌狂转不止, 仿佛在谢怜面前表现了、心里喜滋滋美上了天似的。花城哈哈一笑, 从容道:“没事。哥哥不必担心。”又反问白无相,“为什么要把你放在眼里?”
白无相哼了一声, 国师忍不住了, 怕他激怒对手,道:“年轻人, 说话不要太狂妄!”
谁知, 花城下一句更加肆无忌惮, 单手持刀,锋芒毕露,对准白无相,微笑道:“毕竟, 说到底, 你不过是个满心嫉妒的糟老头子罢了。”
不光国师连斥责他假笑的力气都没了, 风信和慕情都惊呆了:这人胆子也太大了!
谁敢在君吾或白无相这两个人之中的任何一个面前这么说!
但是,他们又不得不承认,只有花城敢这么说。因为,可能只有他说了这种话之后,君吾或白无相拿他依旧没有办法!
慕情自己下来,走了几步, 喃喃道:“难怪以往……涉及到血雨探花的时候,君吾总是说能避则避、不要对上了。”
正在此时,一团白影闪过,拦在厄命刀锋之前。谢怜眼尖,看清了那样东西,道:“三郎别砍那个!”
是那胎灵!
他看清了,花城自然也看清了,刀尖一偏,收放自如,改劈为挑,把那团白花花的东西挑飞了开。风信方才一瞬瞳孔骤缩,见那胎灵没有被一刀两断,这才回过神,道:“快过来!”
那胎灵被花城挑飞的方向正是冲他而去的。风信上前欲拎,它头上本来就没几根毛,被他一喊全炸了起来,喉咙里咕噜咕噜的,一过去就狂咬不止,硬是不让他拎。风信忍不住怒道:“我操了!见他就黏见我就咬,究竟谁才是你爹?!”
慕情却冷不丁道:“你有把他当你儿子过吗?你有好好地叫过他的名字吗?”
闻言,风信愣住了,道:“我……”
那边,谢怜无法观战不动,匆匆交代道:“你们两个小心,我上去看看!”
慕情低声道:“你自己小心!别忘了,你身上还有两道……”
谢怜微微一怔,下意识摸了摸脖子,摸到了那道咒枷。但他莫名觉得,白无相不会用咒枷来威胁他的。不及多言,奔上前去,见那边一红一白斗得正恶,观察片刻,判断难以贸然加入混战,若邪一挥,将国师卷了拉过来,道:“师父!你没事吧!”
国师抹了把满头的冷汗,道:“……没事!”
谢怜道:“没事怎么流这么多汗?”
国师道:“还不是给血雨探花那口无遮拦的小子吓的???”
这时,又听风信慕情惊呼,谢怜抬头望去,只见白无相微微垂手。
他的一条手臂,已经受伤了。
他翻过手掌,看了看自己满手的血,叹了口气,笑道:“……很多年没人能让我受这种程度的伤了。”
谢怜预感不妙,道:“师父,他……生气了吗?”
国师可以说是现在这世上最了解白无相的人了,道:“不……比他生气更糟糕。他……高兴了。”
顿了顿,白无相转向花城,饶有兴趣地问道:“你那把弯刀,是用你那只没了的眼睛炼成的吗?”
花城明显无甚兴趣作答,谢怜的心却猛地一跳。
从看到厄命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这把弯刀必定不同寻常,也有六分猜到,也许就是花城失去的那只眼睛炼成的。白无相口气如此笃定,难道果真如此?
国师眉头微凝,须臾,突然道:“我想起来了。”
谢怜道:“想起来什么?”
国师道:“我想起来,我听他们说过一件事。好几百年前,铜炉山里来过一只厉鬼。”
慕情道:“铜炉山里来过的厉鬼,起码有大几万吧。”
国师道:“不要插嘴!——那只厉鬼,成鬼时间很短,很年轻,而且来的时候已经快要烟消云散了,但是不知为什么坚持飘到了这里。”
不知为何,谢怜心脏砰砰狂跳,道:“快烟消云散?为什么?”
国师道:“似乎是受了重创,魂魄都散得七七八八了,神志也不是很清楚,但是一直一边游荡一边念着他不会离开的、他不会离开的。可能是因为心愿未了吧。总之,那一年铜炉开山,出了一个意外。”
谢怜听到“他不会离开的”,心中莫名一软,又是一恸。随即问道:“什么意外?”
“铜炉山里,不光群聚了万鬼,还关进来一批误闯禁地的活人。”
“什么?!”
国师道:“铜炉里全都是妖魔鬼怪,普通人根本没法闯出去,只有被当养料的份。但那只厉鬼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混混沌沌地带着那一大帮活人,逃了许多天。最后,还是被万鬼围堵,逼到了死路,就要和那些活人一起被蚕食了。”
谢怜知道,这只孤零零游荡的野鬼,一定就是花城!
他道:“然后呢?!有什么办法能脱身得救?”
国师道:“有。练出血器,杀出重围。”
慕情还是忍不住插嘴了,道:“那最保险的祭品,岂不就是……”
岂不就是那些陷入绝境的活人!
风信和慕情望向正全神贯注与白无相恶战的花城:“难道……难道他……”
谢怜也屏住了呼吸。国师却道:“嗯,他动手了。”
风信和慕情的神色变得难以言喻。谢怜却一动不动,只等着国师说下去。果然,国师接到:“他动手了,突然发狂,挖了自己一只眼睛。”
“……”
国师道:“那只厉鬼,差一点就对那些活人下手了,但不知为什么,最后还是没动,却拿自己一只眼睛作为代价炼了一件血器。但那厉鬼本来就是强撑着一口气,挖了眼睛以后本该彻底散架的,但不知被什么刺激到了,反而彻底清醒了。不知他炼出来的究竟是什么邪器,居然扛过了那一战。而且,还有一件很奇怪的事。”
谢怜勉强平定心神,道:“什、什么事?”
国师道:“据说,那一战后,天上降下来天劫,劈到了铜炉山。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这还用说什么意思吗?
天劫降落,即是说,天认为,在铜炉山里,有人有资格可以飞升。
谢怜抓住国师,道:“是谁?谁飞升了?!”
国师道:“我也全都是听说的。但是,上天庭并没有哪个神官是铜炉山出身的,要么就是我听到的纯属子虚乌有,要么就是……”
升上去的那个人,自己跳了下来,拒绝了天界!
慕情完全没法接受,愕然道:“以鬼之身飞升?居然会真有这种事?而且还拒绝了飞升,自己跳了下来?!不是他吧?那个时候他刚进铜炉山啊,还没百炼成绝吧?!就那么跳下去……根本生死不知吧?!他到底为什么啊?!”
为什么能做到这种地步啊?!
忽然,谢怜听到白无相叹道:“仙乐,你有一个非常忠诚的信徒。”
话音未落,一张裂开的悲喜面,蓦地出现在谢怜眼前。
谢怜完全没料到白无相居然能在瞬息之间逼近到咫尺之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了他的倒影。若邪炸了毛一般扬起,本欲出击,但终究还是缩了。
倒也不怪它,因为若邪一贯是非常聪明的。当它判断攻击也无效时,便会主动放弃。
白无相似乎笑了一下,因为那张悲喜面裂的更开了。
下一刻,厄命的刀锋掠过他颈项。
但迟了一步,白无相已经闪开了。
他霍地闪现在通天桥断桥戛然而止的最高点,微微扬手,道:“不用紧张,只是拿回我的东西罢了。”
他手里,多了一把通体漆黑、如寒冰冷玉的长剑,一道银心贯穿剑心。谢怜下意识反手去摸背后,果然,背着的芳心不见了。
芳心本是乌庸太子的佩剑。白无相把那本属于他的佩剑拿走了。
一片、两片、三片。惨白的面具一点一点剥落,最终彻底脱落,露出面具后那张脸。那身白衣,也在燃烧的火焰中化为了一身白甲。
终于,“白无相”摘下了面具,变成了“君吾”。
众人皆是屏息警惕。
不用猜也知道,这个形态的他,必定更强了。

第238章 血探花恶斗白无相 3
国师冲花城喝道:“年轻人不要轻敌!他这幅模样比白无相形态更不好对付!而且你原先占了兵器了得的便宜, 现在可就没有了!”
果然, 君吾身上的伤一扫而光,从头到脚焕然一新。他看了国师一眼, 微笑道:“当着我的面教别人怎么对付我, 我不杀你, 你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那微笑中透露着警告意味。国师不说话了,也直视着他。谢怜道:“您放心, 三郎从未轻敌。”
他再清楚不过了。纵使花城面上笑得再肆无忌惮, 手上也绝不会松懈。
君吾凝视着剑锋,淡声道:“诛心, 许久不见了。”
芳心——或者, 该称之为诛心了, 正在他手中发出低沉的嗡鸣。
谢怜过往一直觉得芳心上了年纪不好用,没准哪天就折了,却没想到,它在昔日的主人手中, 和在自己手中的气势竟截然不同!
诛心和厄命每交锋一次, 整座通天桥都在颤动, 仿佛随时会坍塌落入岩浆之中。比起方才,君吾的力道强度和速度明显都上了一大阶。花城虽仍不落下风,但眉头微蹙,神色更凛。远远几人观战,也是心惊不已。
因为,君吾每一剑都在狠狠刺探花城的右眼!
花城挡了两次, 惊险至极,很快发现他反反复复都在用这一招,仿佛盯准了右眼是花城的弱点,要再挖一次。他每次出手,花城自然全力防御,反复去挡。如此一来,岂不是陷入了拉锯战,什么都做不成?
厄命上那只眼睛仿佛感应到危机,狂怒不已。黑玉般的剑锋再次袭到。只听清脆的一声“叮”——花城并未举刀格挡,君吾却收了剑。
谢怜一身白衣,拦在了花城身前。
方才,他竟是以一弹之力,弹开了诛心寒气森森的剑锋!
谢怜还是实在忍不住,入场参战了。他徒手捉锋的本领了得,但这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险恶的一剑,轻轻一弹,几乎半条手臂都麻了,尤其手掌,倒退几步甩了几下才恢复知觉。花城在他身后道:“哥哥?”
谢怜道:“一起啊!”
二人背靠背站立,战意齐齐对准另一方。见状,君吾微笑更深,道:“哦?”
谢怜低声道:“你上我下!”
话音未落,两人便分一上一下,向君吾抄去。谢怜对君吾招数路数心中有数,隐约能猜到他下一招要怎么走,脱口道:“勾!”
花城依言,弯刀回锋。君吾果然险些中招,谢怜又道:“轰!”
花城再次依言,这次不用刀,却是赤手运法轰击。君吾肩头果然被轰中,身形一沉,若非他身手太快,这两下恐怕都打到要害了。斗着斗着,谢怜忽然醒悟,花城为当世之绝,这般身手,怎会需要他来提醒?这可太冒犯了,老毛病又犯了,忙道:“抱歉!你不用听我的!”
花城却笑眯眯地道:“哥哥说的是最佳选择,为何不听?”
忽然,桥面一塌,花城足下一空,眼看即将坠下,谢怜踩在桥上若邪一卷,将他卷了回来。下一刻,他只觉脖颈一寒,君吾闪到了他身后,一手搭上他的肩,道:“仙乐,身手不错。”
他靠的太近,谢怜毛骨悚然。花城道:“哥哥!”
他左手一抛,厄命飞旋而来。谢怜反应奇快,微微低首,厄命擦着他头顶飞过,劈向他身后的君吾。君吾这才放开了搭在他肩头的手,谢怜趁机跃回花城身边,厄命又飞旋着回到花城手中。二人配合无间,旁人只看到三道身影闪电般忽隐忽现,简直快到无法想象、令人窒息。而君吾的笑声回荡在岩浆穹顶的上方,仿佛在鼓励他们:“好。很好!继续!”
慕情一边勉强避过桥上塌陷之处,一边悚然道:“国师!他……他没问题吧?他在笑?”
国师道:“我早说了!比他生气更糟糕的、就是他高兴了!这才刚刚开始而已!”
那边,君吾得了诛心如虎添翼。谢怜见他不断持剑狠袭花城右眼,胆战心惊,斥出若邪,缠住诛心剑柄。谁知,君吾反手一拽,谢怜便整个人向他飞去。
谢怜先是一惊,随即镇定,反正他原本就想夺剑,无所畏惧,迎刃而上,脑中把接下来可能交手的两百多招都瞬间预演了,岂料飞到半空,一只手抓住他往后一拉。谢怜落地,回头一看,只见花城拦在他面前,一道黑玉剑锋穿心而过。
看到这幅画面,谢怜简直窒息了,道:“三郎?!”
花城面色微沉,君吾正等着谢怜自己撞上诛心的剑锋呢,见被拦下,拔剑后退,似乎微感失望。谢怜根本忘了花城是鬼,就算胸口被打个大洞也照样活蹦乱跳,现在依旧不放心,双手捂在花城胸口那个并不流血的伤口上,道:“三郎你……你干什么突然?!……”
花城道:“我怎么可能让你再在我面前被它刺中?!”
不知为何,他语气有些过激了,谢怜微微一怔,却听君吾温声道:“仙乐何必如此痛心?反正他也不会痛,不过是个早已死去的人罢了。”
“……”他居然还提醒谢怜这一点!
谢怜猛地望向他,满心怒火:“还不都是你的错?!”
君吾却冷笑道:“全都是我的错吗?”
听他反问,谢怜突然卡了一下。
君吾话锋一转,道:“或许吧。不过,仙乐,是不是在人间呆久了,你忘了自己干过什么了?你还记得,仙乐灭国后你都做了什么吗?”
“……”
君吾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缓缓地道:“你还记得,一个叫做无名的鬼魂吗?”
忽然之间,谢怜脸色煞白,脱口道:“不要!!!”
国师预感不妙,道:“殿下,他说什么?仙乐灭国后你干了什么?”
谢怜一阵莫名惶恐,望了望花城,又望望君吾,表情也从方才的恼火变成了不知所措。花城立即一把抓住他,沉声道:“没事,殿下,不要害怕。”
风信也道:“是啊,先稳住!”
慕情则十分敏感:“他什么意思?鬼魂?什么鬼魂?”
但谢怜怎么可能还稳得住?
那是他一生中最狼狈不堪的日子,也是他做过的最后悔的事,他自己都从来不敢多回想。只要脑海中一浮现那张眉眼弯弯的苍白笑脸面具,他就辗转难眠,恨不得把自己蜷成一团、再也不展开见人。
花城见过风光无限的谢怜,见过战败失意的谢怜,见过笨拙犯傻的谢怜,见过穷困潦倒的谢怜。那都没什么。
但是,他恐怕没见过烂泥地里打滚的谢怜、破口大骂的谢怜、满心怨毒的谢怜、一心要灭了永安国报复的谢怜、甚至想制造第二次人面疫的谢怜!
那一段太不堪回首了。若是在从前,白无相抖出来便抖出来了,但是现在,谢怜根本不想去试探花城知道他还有过一段后会露出什么表情。
因为他根本没有花城想的那么好。他并非从来一尘不染,神圣高洁。就算花城知道后只流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表情,他恐怕都会永生永世无地自容,再也没脸见花城了!
一想到这个,谢怜便无法抑制地脸色铁青,额头沁出冷汗,手也微微发抖。见他如此反应,花城的手抓的更紧了,笃定地道:“殿下,不要害怕。记得吗?风光无限是你,跌落尘埃也是你。重点是‘你’,而不是‘怎样’的你。无论发生过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任何事你都可以告诉我。”
末了,他又柔声道:“你自己亲口告诉我。”
谢怜稍稍定神,君吾却笑了一声,缓缓地道:“‘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离开。’曾经,我最忠诚的信徒、最好的朋友们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国师神色微变,君吾也扫了他一眼,道:“但是,最后,你看到了。没有一个真正做到。”
国师似乎不忍看他,转过头去。花城道:“信我,殿下。不行吗?”
谢怜并不是不信。
只是,他不敢试。
最终,谢怜咽了咽喉咙,勉强笑了一下,又觉得不该笑,低下头,颤声道:“……三郎你先……抱歉,我,可能……”
花城凝视他片刻,道:“其实……”
话音未落,一阵极其强烈的杀气袭到,二人双双跃开。谢怜心神微收,脸色也从煞白里恢复了几分:“他怎么了?怎么更……”
更快、更强了?
比起刚才的白无相形态,现在,君吾的速度和力量都起码提升了一半,而且还在不断增长,每一击都能清晰地感觉出来这种恐怖的增强!
慕情还觉察了另一处不对,喊道:“殿下!小心他改变策略了!他不攻击血雨探花……转成只攻击你了!”
谢怜自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他手中只有若邪,若邪又一见芳心就缩,无法正面迎击,好在,厄命滴水不漏地挡住了君吾向他发起的每一招。

第239章 破白甲奇法断咒枷
芳心剑剑挟着一股逼人威势, 远观几人也看得胆寒, 更何况在这种攻势之下连连后退的谢怜?
方才,花城一人应对白无相尚且游刃有余, 君吾出来后, 却要两人才能与他打成平手。铜炉山的主场法力优势终于渐渐凸显, 谢怜隐隐感觉到一股威压在压制着这边。
而且,君吾还有一层白甲护身, 那是一件他亲手炼制的千年法宝, 防御几乎无懈可击。他只需护头,花城出刀奇快奇准, 谢怜也见缝插针, 二人几乎将君吾喉咙、心口、背心、腹部、肩头等地都正面打了个遍, 可对手竟纹丝不动!
慕情喊道:“别费劲了!没用的!那白甲根本不可能刺穿!”
谢怜道:“攻他右肋下方!”
弯刀再出,劈中他所言之处,果然无用。慕情喊道:“说了没用的!不如先想办法拉开距离,我们加入一起战他!风信!你箭呢?”
风信正爬上一旁岩石, 要去抓那只对他狂吐信子和口水的胎灵, 闻言道:“好!来了!”
谢怜却道:“继续不要停!攻他右肋下方!”
风信道:“殿下!!他那套甲很厉害, 砍几百刀也不一定能突破!”
谢怜道:“没事听我的!用不着那么多!”
花城也不问为什么,弯刀连击。突然,刀锋掠过之处,出现了一抹裂痕。
鲜血迸出。厄命的刀锋,劈进了君吾右肋下方的腹部!
花城在君吾前方,单手握刀, 目光冷厉地平视着他。谢怜则站在君吾侧方,若邪趁机而上,捆住了君吾双手,使他无法出手格挡。
那边慕情愕然道:“怎么会?”
那千年白甲,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被花城斩破了???
谢怜拽紧了若邪,盯着君吾,道:“……忘记了吗?八百多年前,我和你打过一场的。”
风信和慕情反应过来了:“第二次飞升?”
当时,谢怜对君吾提出,请贬他下去,并且,要和他比试一场。
虽然那一战双方约定都不手下留情,但想来君吾一定还是有所保留。
可是,谢怜却是全尽了全力。
他一共出了三千多剑。其中,刺中君吾的有四百多剑。而这四百多剑里,有一百多剑就是刺中了这个地方。
谢怜坚持不懈地刺了君吾三千多剑,终于突破了那千年白甲几乎无懈可击的防御,一剑捅进了他右肋下的腹部。
就是此刻,花城的刀,斩落之处!
所以,八百年前,谢怜就在这白甲上留下了旧的伤痕。只需三刀,花城就可以突破!
而且,花城的刀比谢怜想象的还要凌厉。弯刀入腹,绝对是重创一击!
他心里刚喘了一口气,就听国师道:“没用的!他……”
照理说,身受重伤,君吾应该行动受限,但他却只是低头看了一眼,神色依旧不变。谢连刚觉察不对,君吾双手微微一动。
随即,谢怜听到了“嗤嗤”两下轻微的撕裂声,同时,手上一松。
若邪……断了!
那条白绫裂为两截,忽然毫无生气地落了地。下一刻,谢怜便感觉脖子被人一把掐住,整个人都被拖了起来!
他听到花城道:“殿下!”只是,那声音忽然变远了。君吾的声音倒是近在咫尺,他道:“仙乐,难道你觉得,被捅刀这种事,我的经验会比你少吗?你觉得,我会在乎吗?”
国师远远地道:“就算你们捅他百十八刀也起不了作用!因为……他好像……已经根本感受不到痛觉了……”
谢怜被长剑穿心而过也可以面不改色,君吾,也是一样的。
风信原本已经拉开了弓对准君吾,闻言又放下,道:“什么?!那岂不是打不打中都没用?!”
慕情道:“顺便再告诉你们一个我观察到的坏消息。我怀疑,他自愈速度比受创速度还要快。”
“什么?!”
而那边的谢怜已经能确认,这的确是事实了。
他伤势那般骇人,换个人肯定就当场被拦腰斩断了,但他伤口却已经不流血了。君吾道:“不用这么惊讶。如果时常被人背后捅刀,不让自己立刻恢复,岂不是早死了千百次?不过,你们两个,真是相当不错。”
他微笑道:“这八百多年来,我只被一刀一剑伤过,分别就是你们。血雨探花,站远,你不会想看到仙乐被我捏断脖子的样子的。”
“……”
花城面色沉沉,眼中厉色翻涌,但看到君吾把谢怜抓着悬在通天桥上方,一松手,谢怜就会掉下百丈炎池,须臾,还是收了刀,负了手,扶着弯刀,缓缓退后了几步。
看上去,还颇为镇定,但他手下的弯刀却暴露了什么。厄命大为焦躁,眼珠狂转,猛盯谢怜。花城退到通天桥边缘,君吾才道:“可以了。”
他抓着谢怜,两人直视彼此。半晌,君吾突然把谢怜往一盘岩石壁上撞去!
这一撞太狠了,谢怜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口鼻鲜血稀里糊涂滴滴答答顺流而下,远处似乎有许多人惊叫,但他听不清谁是谁,只听到君吾在他耳边淡声道:“仙乐,头撞了墙,痛吗?”
谢怜有点没听清,没回答。于是,君吾又抓着他撞了一下,问道:“痛吗?痛吗?痛吗?”
他每问一句就把谢怜往墙上撞一下,撞得谢怜大叫起来,但他叫的是:“三郎不要过来!没事我没事!一定不要过来!”
至少现在不是时候。时机还没到!
在撞第一下时,花城就已经要冲过去。刚迈了没两步就听到谢怜让他不要过去,又硬生生刹住。
但他脸色已经完全狰狞了,手背上的青筋也几乎要爆开一般,整条手臂都在颤抖。
君吾表情纹丝不动,手上却疯了一般抓着谢怜狂撞岩石,反复问他:“痛吗?痛吗?”
国师道:“太子殿下!!!”也不知是在叫谁。谢怜鲜血淋漓的双手抵在凹凸不平的岩石壁上,咬牙吼道:“……痛!!!”
君吾这才满意地笑了一下,放过了谢怜可怜的脑袋,把他放到地上。
谢怜抱着还在嗡嗡作响的头跌坐在地上,眼泪鲜血不受控制哗啦啦地流。君吾蹲在他旁边,盯着他的脸看了一阵,忽然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然后轻轻帮他擦拭脸上鲜血。
“……”
这举动温和且慈爱,仿佛一个父亲蹲在刚刚被自己暴打得鼻青脸肿的孩子身边安慰他。这画面看得风信和慕情毛骨悚然:“他……他……他真的疯了吧?”
花城扶刀的手骨节咔咔作响,而厄命的眼珠瞳孔急剧收缩,仿佛血丝蔓延。
谢怜一声不吭,任由他帮自己擦拭。君吾又自言自语道:“你这个傻孩子,痛的话,为什么不回头?你以为撞着撞着,墙就会自己倒下了吗?为什么不改变自己的方向呢?”
谢怜道:“不回头。”
君吾极其粗暴,抬手就是一掌,打得他“咚”的一声横倒在地!
谢怜正晕头转向,又被君吾提了起来。他用一种快失去的耐心的口吻道:“你一定要惹我生气是吗?再问你一次,改不改?”
谢怜咳了两声,咳出一口血,道:“不改。”
君吾温和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狞色闪过。
国师脸上发青,见势不对,连忙喊道:“太子殿下!你从来不想杀这孩子的,你很喜欢他的!你说过的,你忘了吗!”
君吾冷笑道:“若非如此,我就不会把这八百多年来我所有的耐心和宽容都耗在他一个人身上。他早就变成仙京的地基被千人踏万人踩了。”
他转向谢怜,又突然暴怒:“但是他却如此不知好歹,顽劣、任性、怎么都不肯听我的话!非要和我对着干!你不改是吗?好吧,那你就试试看,你脑袋撞开了花这墙会不会倒下吧!”
国师见他又提起谢怜,忙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殿下……小殿下他不懂事,你就绕过他这一回,算了吧!他总有一天会懂事的……”
君吾看了看他,笑得更冷了:“你以为我真的疯了吗?不要想骗我。你心里真的觉得不懂事的,不是他,而是我吧?”
国师愣住了,君吾又道:“你一心栽培他,教导他,无非就是期盼着他能胜过我,这样就可以证明我错了你对了,你们对了。就可以抱着一个完美的乌庸太子的幻影来对现在的君吾扼腕叹息了。这不就是你的目的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国师道:“不是的!不要再纠结于对错成败了,我从没这么想过!”
君吾却根本听不下去了,厉声道:“休想!我告诉你们,休想!没有人能胜过我!他更不可能!”狂笑几声,又拎着谢怜往岩石上撞去,边撞边喝道:“你改不改?改不改?改不改?!”
谢怜也疯了一样,抓着他手臂大吼道:“不改!不改!不改!!!”
虽然被撞得眼冒金星、剧痛无比,但死犟着这一口气、就是不给他想要的答案,就是不改,痛快至极!
他憋得太久了。好像这许多年来,他都等待着这样一个机会,一边头破血流,一边哭着大吼:“就是不改!痛也不改,死也不改,永远不改!!!”
现在,不是君吾把他逼得发狂,而是他把君吾气得发狂!
君吾双目赤红,正要再给他来一记教训,忽然动作一滞,低头望去。只见一柄长刀劈在他肩头,八只树枝做的长箭整整齐齐扎在他背后。
这都不算什么,因为长刀和箭都没有穿透这层白甲。但他的右手,不见了。
抓着谢怜的那只手,不见了。整只从手腕上消失了,切口整整齐齐。谢怜也不见了。
再一回头,一样东西带着凌厉地劲风向他迎面飞来。他左手一挥,抓住那东西,一看才发现,这正是自己的右手。
通天桥的对面,花城抱着浑身是血的谢怜,一手反手握弯刀、揽着他肩,另一手捂着他头上的伤口,森森然道:“把你的脏手,拿回去。”
谢怜死不认输,终于激怒了君吾,让他留下了破绽!
君吾抓着右手,将它重新接回自己手腕之上,活动了两下,拔掉了背上的箭。忽然又想起什么,回头一瞥,正好看到手握长刀、面色发白的慕情。慕情一对上他目光,微微一惊,但还是硬着头皮,强行镇定。可不一会儿,他就镇定不了了。
君吾看了看肩头,淡声道:“果然,比起仙乐,你还是差了点火候。”
闻言,慕情脸色微变,然而他手里长刀突然跌落,随即又脸色大变,拉起袖子看手腕。只见他手腕上那道黑色的咒枷突然收紧了,且四周经脉突显,似乎有源源不绝的血液正在向它汇聚而去。
风信见慕情呆住了一动不动,喝道:“愣着干什么,跑啊!”
国师:“风信你这个小子,他腿上有伤怎么跑?”
风信一惊:“我操了!”完全忘了这事儿!
要在以往,慕情多半也被他气得白眼直翻了,但现在,跑也没用了。咒枷在手上,跑到哪里都没用!
风信骂了一声就要上去,谁知君吾把背上箭拔下来后,反手朝他一扔。风信只觉胸前一凉,低头一看,那八支箭,全都被还了回来,整整齐齐插在他胸口!
君吾缓缓走向花城和谢怜。花城根本没有看他,抱着谢怜,道:“哥哥?哥哥?”
谢怜刚才被撞狠了,好一会儿才迷迷糊糊醒来,还头疼得厉害,眼睛都没睁开就道:“……三郎?你没事吧?”
花城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用力把他搂进怀里,柔声道:“我完全没事。你怎么不看看你自己?”
谢怜扒在他怀里,虽然被抱得很紧,却没被压到伤处,努力睁开眼,四周的一片狼藉映入眼帘。
慕情僵直地站在原地,一手紧紧抓住另一手的手腕,似乎在与那吸血的咒枷抗衡,但照他苍白的面色看,坚持不了多久。
风信虽然没有被那八只箭穿胸而过,也伤的不轻,倒在桥面上。那胎灵喜得怪叫不止,围着他跳来跳去,用后脚狂踩风信的脸,风信大怒,却是动弹不得,否则伤势必定加重。
而整座通天桥,正在一段一段地坍塌,他们随时有可能跟着一起坠落下去!
谢怜看清眼下局势,一惊,想要起身,花城扶着他起来了。两人一齐望向对面。
缓缓向着他们走来的君吾的身影,在四面的火光中显得格外高大,投下大片的阴影。谢怜用力抹去眼睛和口鼻边的鲜血,死死盯着那道身影。
君吾斜持着诛心。诛心剑身上凝聚了流转不息的灵光。此刻,他又从容得和方才那个把谢怜疯狂往岩石上撞的君吾仿佛是两个人,道:“仙乐,你很清楚,你必败无疑。”
君吾太了解谢怜了。对他会怎么战斗一清二楚,法力也完全碾压他。而且,就算还没交手,谢怜也能感觉到,君吾的战意和法力都更强了。铜炉山作为他的地盘,对这边的压制也更明显了。
谢怜心道,恐怕他说的是真的。自己是赢不了的。
可是,就算赢不了,也一定要战!
花城却忽然道:“不。殿下,赢得了。”
谢怜一怔,望向他。花城也凝视着他,道:“赢得了。你比他强。”
他那只眼睛亮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燃烧,笃定地道:“信我。他是错的,你才是对的。你比他强。你比他厉害得多!”
君吾发出低低的笑声,或许是觉得花城的话天真可笑,又或许是因为被他翻覆于鼓掌之中的力量而快意。
千万信徒的信仰之力,都在他一人手里!
花城却抓住他的肩,道:“那又如何?千万愚人罢了,全都是废物!而你,只需要一个人就够了。”
一个人就够了?
谢怜还没反应过来,花城便将他拉了过去。
谢怜睁大了眼。
灵力爆发,狂涌而入。
这一次,比以往谢怜承受的任何一次法力交接都要强悍,连死灵蝶和熔岩怨灵们也仿佛感受到了这恐怖的能量,在他们四周接连成片地爆炸、爆炸、尖声呼啸。
谢怜手指几乎要抽搐了,双腿也发抖发颤几乎要跪地难以支撑,他心中喊着停下来,不要了,可花城双手牢牢扣住他的脑袋,不让他离开,不容他拒绝。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谢怜喉间一松。与此同时,花城终于放开了他,谢怜腿上一软,双膝跪地,双手勉强撑地,这才没有倒下。
君吾停下了脚步,望着这边,面色肃然。而风信躺在远处,不可置信地道:“殿、殿下,你的……你的?”
谢怜伸出颤抖的双手,抚上自己喉咙。
什么也没有。
花城给他灌了太多法力。真的太多了,完全超出了咒枷的承受范围。
这束缚了他八百多年的两道枷锁,爆开了!

第240章 笑吟吟依稀淡红衣
慕情喃喃道:“怎么会有这种事?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
从没听说过有谁是用法力把咒枷给撑爆了的?!
花城将跌坐在地的谢怜一把拉起, 道:“哥哥, 你再战试试!”
恰好,君吾持剑斩来, 谢怜下意识举手一弹。“铛——”的一声, 诛心险些被他弹飞出去!
这一击, 与方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谢怜看看自己的双手,微微恍惚。他已经几百年没体会过这种感觉了, 几乎早就忘了, 这才是他。
强悍到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每踏一步都地动山摇。一步千里, 一步登天!
他握紧五指, 猛地一拳打上君吾的脸!
开战后, 君吾的脸始终是干干净净的。这一击得手,终于从他嘴角流下了一点鲜血。他用拇指擦掉,看了看这一点血。
下一刻,他一甩手, 把诛心扔到了一边。
看样子, 他竟是要和谢怜拳脚相见!
谢怜又是一拳, 这一拳却被君吾一把抓住,反手一扭。剧痛袭来,谢怜手臂咔嚓一声立折。但他又立刻咔嚓两下给自己接好,再来一掌,又被君吾截住。谢怜见势不好就想去夺方才被君吾抛下的芳心。君吾自然也料到了他这一步,拦住他去路。
但他忘了, 他背后还有两个风信和慕情。两人虽然都半残了,却都鬼鬼祟祟想去拔芳心剑。他们动作已经极尽轻微,君吾却仿佛背后生了眼,反手便是一掌,两人脚下桥梁断裂,齐齐跌向岩浆河!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拉住了风信的靴子。而风信拉住了慕情的靴子。他再往上一看,道:“我操了!!!真是操了!!!国师你老人家千万别松手!!!”
拉住他们的正是国师。他额头青筋暴起:“你们也知道我是个老人家!那就赶紧爬上来!”
那段桥虽被君吾打塌,谢怜却又举手一托,生生将它隔空托在了半空中。他还想再往上升,君吾却不给他这个空闲。三人距离翻滚的岩浆不足二三丈,肉耳可听见咕咚咕咚的气泡翻滚声,慕情被吊在最下方,还偏偏是头朝下脚朝上,姿势骇人,一不小心只怕就要岩浆洗头了,被灼得面红如炭,道:“快拉我上去!”
谁知,上面拉了没两把,他又叫道:“等等!别拉我上去!”
国师气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风信道:“你说真的?好,那我就松手了!”
慕情骂道:“我操了,你他妈的真松手了试试,看下面!看剑!”
几人顺着他手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他们的正下方,一把黑玉长剑插在岩浆长河的中心,正在缓缓下沉。正是方才他们要去偷夺,却被君吾一起震下来的芳心!
慕情冲那剑柄狂伸手臂,仿佛很不得变成一只长臂猿,但怎么都够不着,道:“再把我往下放一点,我还差一点就够到了!!”
国师额上青筋突的更厉害了:“你们两个年轻人,我一把老骨头的,不要太过分!”
说着他把手里靴子往下一沉,慕情的脸离岩浆河面又近了一段,头发滑落,发尾着了火。风信道:“我操了,你头发着火了!!!要烧光了!!!”
好在慕情也终于拔起了剑,他一手狂拍头发上的火苗,另一手一甩,带着飞溅的岩浆,将它掷向谢怜:“谢怜,接着!”
谢怜一扬手,握住了芳心的剑柄!
而国师也忍到极限了:“我不行了,你们都快上来!”
风信看国师都打哆嗦了,见势不好,把慕情往上猛地一甩,道:“叫你叽叽歪歪磨磨蹭蹭!”
慕情被他甩了上去,大怒正要发作,下方炎池中,却忽然猛地窜出来几十只熔岩怨灵!
那些怨灵仿佛鱼跃出水一般,跳起来扒住了风信的胸口。若非灵光护体,只怕风信整个人都给烧穿了。它们之前被风信放箭恐吓,怀恨在心,偷偷潜伏在岩浆里尾随至此,瞅准机会要拉他下去。猝不及防,国师也被手上陡然加剧的重量拉得往前一扑,向下滑去。这回,轮到慕情在最后,抓住国师的靴子了。
风信原本就有伤,身上还插着几只箭忘了取,徒手和那些怨灵厮斗,又顾忌斗得狠了上面的人拉不住他松了手,十分被动。下方的熔岩怨灵越聚越多,层层叠叠扒在他身上,仿佛在和国师慕情拔河。两边力道都不容小觑,再这样下去,没准风信要被撕成两半!
风信吼道:“给个痛快行不行?!”
慕情道:“闭嘴!”突然,他感觉手下陡然一轻,那些怨灵似乎终于放手了,赶紧趁机把那两人拉了上去。
上来后,风信惊魂未定喘了几口粗气,下方传来怨灵们的尖叫怒吼,几人往下一看,慕情和国师都道:“风信,是你儿子!”
“……”
果然,通红的熔岩怨灵们中,一个白花花的东西蹿来蹿去,正在疯狂撕咬它们。
那些熔岩怨灵都是起码两千岁的老鬼,且成群结队,如何会怕它一个连婴灵都不算的小鬼?抓来咬去,那胎灵身体原本是白森森的,已经被烫得浑身血淋淋的,赤红片片,还嗷嗷鬼叫,叫得可一点儿也不让人心疼,只让人觉得恐怖。风信却爆发了。
他勃然大怒道:“不要你们的烂脸了,一群大人欺负一个小孩儿!!!错错,过来!”
那胎灵打不过这么多怨灵,已经萌生怯意,一听有人要给他出头,怪叫一声,跳到风信肩头。风信取下长弓,一把拽下自己胸口的箭,连珠箭出,炸得炎河翻腾,那胎灵则在他肩头连连乱跳怪叫,似乎在幸灾乐祸地叫好。那边,谢怜见他们脱险,终于放心,正准备专心应对君吾,却忽然胸口一窒。
君吾从他背后锁住了他整个人,道:“我不是说了吗,你以为你的本领是从哪里学的?你所有的招式,我全部了如指掌!”
这一锁,谢怜如果挣不出来,就要被困死了。但是,他能想到的所有挣脱招数,君吾也一定能想到!
这时,他听到花城道:“哥哥,不用害怕!你一定有他不知道的招数,只有你能用,而他用不了的招数!”
忽然,谢怜脑中灵光一闪。
他有吗?
他的确有!
既然无法挣脱,那就不挣脱!
他在君吾手臂中转了个身,直面敌人,反锁住君吾,一字一句道:“这招,你一定不会!”
他抓住君吾,带着两个人的身体,猛地撞向了坚实无比的岩壁!
这一撞,他用了十成力道,轰隆隆的岩层坍塌声中,他还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那是从君吾身上传来的。
他的白甲,彻底碎了!
与此同时,君吾放开了他,狂怒道:“滚!都给我滚!!!”
谢怜一抬头,毛骨悚然。映入眼帘、让君吾发狂的东西,是脸。
那三张脸,又跑出来了!
谢怜再次举剑,一剑刺穿了君吾的心脏,将他钉在了岩壁之上!
鲜血从君吾口中溢出。
谢怜这一剑,贯了他能贯入的最多法力,在刺中君吾后一瞬间炸开。再强的自愈能力,也无法修复!
山塌了。
君吾原本是被钉挂在岩壁上的,岩山倒塌后,却变成了躺在地上。
但他还没放弃,反手握住芳心剑柄,似乎想在剑刃上写字。那自然是咒术,必须阻止。可谢怜刚举起手,国师便奔了过来,道:“太子殿下!算了吧,算了吧!”
谢怜住了手,不知他喊的是哪个,又是让谁算了。君吾又咳出一口血,怒道:“给我滚开!”
国师跪在他身旁,对他道:“殿下,算了吧!真的算了吧。继续战,也没什么意思了。”
君吾道:“你懂什么?!滚开!”
国师道:“我是不懂,这么多年了,你神仙也做过,鬼王也做过,该杀的都杀了,想要的也都拿到手了,你这又是何苦呢?你到底想要什么?想要证明什么?”
闻言,君吾脸上闪现一瞬的茫然。
但没茫然多久,他又暴起扼住国师的喉咙,怒道:“你少来教训我!你没有资格教训我!没人有资格教训我!”
眼下君吾力量不足,这一扼不算难解,谢怜正要动手救人,国师却摆摆手让他别动,继续道:“殿下啊。”
君吾冷冷看着他,还是没放下手。
即便他现在力量不足,要拧断国师的脖子也易如反掌,十分危险。国师却就任他这么扼着自己,道:“我教导太子殿下,根本不是为了教导出一个没有走错路的你,然后用他来羞辱你。他是他,你是你,你们本就是不一样的人,有不一样的路,再正常不过了。我以前说,你不相信,那么现在呢?”
君吾盯着他,一语不发。
国师道:“我不过是真的很想念太子殿下,想念曾经的乌庸国,想念我们所有人,还有我们没有飞升的那些日子罢了。”
“……”
国师又道:“这么多年了,太子殿下,我只是看着你,我都觉得很累,很累了,你自己呢?你真的不累吗?”
作为三界第一武神,君吾的面容和仪态,永远是完美的,一尘不染的。此时,褪去了所有光环,谢怜才发现,就算除去那三张人面疫,他的面色也过于苍白了。
轮廓过于冷硬,眼眶之下还微微发黑,显得阴郁难言,根本没有光晕笼罩下显现出来的那般温和。
但是,现在的他,看起来才像是活的。尽管也是恹恹的。
国师道:“殿下,你已经败了。给你自己一个解脱吧。”
“……”
君吾有点迷惘地道:“我败了吗?”
过于强悍的法力波动轰破了岩窟的穹顶,浅淡的阳光自上方洒落。
空中似乎飘下了雨丝。君吾躺在地上,谢怜站着,居高临下俯视他,居然从他的神情里看出了一缕如释重负。
他不禁怀疑,也许,被什么人打败,结束这种分裂而疯狂的日复一日,也是君吾一直以来内心深处的愿望也说不定。
半晌,君吾忽然问道:“那招,叫做什么。”
“……”
谢怜举袖,擦了擦脸边的血,道:“胸口碎大石。”
君吾一愣,似乎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叹了口气,闭上了眼,道:“漂亮。”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但所有人都能看出他脸上再也掩饰不住的精疲力竭。
谢怜的手终于从芳心剑柄上挪了下来,下一步,想不到该怎么做了,不由自主望向花城。花城还站在原处,那唯一一段还没有坍塌的通天桥上,已静静负手等待他多时了。见他回头,迎上他目光,微微一笑。
国师坐在一动不动的君吾旁边,道:“殿下,你们走吧。”
他没有起来的意思,谢怜道:“师父,你不走吗?”
国师摇了摇头,道:“我陪一陪太子殿下好了。毕竟以前,我没有陪他。”
雨水越来越大,冲刷着君吾阖眸的脸,以及从伤口流淌出来的鲜血和生机。
冲着冲着,谢怜觉得,他脸上那三张人面,好像渐渐淡去了一些。不知是不是错觉。
沉默一阵,谢怜把背上斗笠摘了下来,垂手一丢,盖在了君吾的脸上。
慕情手腕上的咒枷已经自动脱落了,他飞起一脚把这东西踢进了岩浆,那副凉凉的镇定之态才又勉强找了回来。风信肩头的胎灵却跳了下去,四脚并用爬到君吾的脸边,小心翼翼地碰他,和他踩君吾脸时态度截然不同,把风信气了个半死。
谢怜却不管别的了,鼻青脸肿地径直奔向花城,仿若重生——事实上,也的确是劫后余生,一头扎到他身上,道:“三郎!”
花城向谢怜伸了一下手,随即就被他扑得向后退了一步,双臂环住他,笑眯眯地道:“哥哥,你看,我就说了,你一定会赢吧?”又把他的脸抬起来,仔细看了看,叹了口气,“你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他指尖抚过之处,小小的银蝶扑翅掠过,伤痕淡化。谢怜也笑眯眯地道:“下次不会了!”
花城挑了挑眉,故作冷酷道:“没有下次了。”
顿了顿,谢怜敛了笑意,认真地道:“三郎,之前在铜炉山里,我说过,出去之后有话要对你说,你还记得么?”
花城笑道:“自然记得。哥哥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谢怜低下头,须臾,好容易才鼓起勇气,坦白地道:“刚才君吾透露了只言片语的,也和这件事有关。说实话,其实早就该告诉你了,但我一直下不了决心,怕你知道……”
花城道:“怕我知道,殿下差一点就成了白衣祸世,对么?”
“……”
谢怜愕然:“你……?”
花城不正面作答,而是在他面前单膝跪下,抬脸看他,笑吟吟地道:“如何?哥哥,这样,想起来了么?”
怎么会想不起来?
那时候,那个无名的鬼魂,也经常这样对他单膝下跪!
那张苍白的笑面和花城此刻的笑脸重叠了一瞬。谢怜心一颤、脚一软,直接就坐在他面前了,喃喃道:“……三郎……是、是你啊!”
花城笑了一声,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那仅剩的一只眼睛凝视着他,道:“殿下,我一直看着你。”
谢怜还是只能说一个字:“你……你……”
他终于明白,过往花城状似无意对他说过的许多话都是什么意思了。
原来如此。他从没想过,原来无名,就是花城!
他全都知道的。他全都看到了。他一直都在!
突然之间,千般滋味、万般言语齐齐涌上心头。感激有之、惭愧有之、痛心有之,狂喜有之,更深一步、无药可救的恋慕有之。
谢怜的胸口被撑得快要爆炸,一个字的表述也挤不出来,只能猛地扑了上去,喊道:“三郎!”
他好像只会说这个词了,又喊了一声:“三郎!”
花城被他扑倒,和他一起坐在地上,搂住谢怜,哈哈大笑。原先的恐惧担忧一扫而光,谢怜紧紧环住他脖子,笑着笑着,想掉眼泪。
但眼泪还没掉下来,他便蓦地发现了一件很不妙的事。
虽然花城是鬼,但他的身体,从来几乎和常人无异。
可是,现在被他抱住的花城,那身明艳的红衣,却微微有些透明。

第241章 笑吟吟渐渐淡红衣 2
谢怜一把抓住他, 愕然道:“三郎?!你怎么了?”
花城还算从容, 道:“没事。只是稍微有点过头了。”
谢怜一听就懵了:“……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这怎么能叫没事?!”
法力, 是那些法力!
花城给谢怜送法力, 从来都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笑眯眯地仿佛没有分毫负担,但那是他自己的法力, 又不是大浪淘来的沙, 怎可能真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这根本不能怪花城没早说,只能怪他自己没早想到。谢怜又悔又急, 道:“我还给你。”
他捧住花城的脸就吻了上去。风信和慕情本想过来的, 一见此景, 瞬间倒退数丈拉开距离,放他们两个在那里自己弄。
咒枷已除,他拼命把自己能挥霍的全部法力都往花城那边渡去,想尽早让他恢复。可是, 他吻了好一阵, 松开一看, 花城袖口的红衣以及那双银护腕,还是透明的,甚至已经半透明了!
谢怜怔了好一会儿,心中惶恐,下意识又捧住花城的脸要吻上去,花城却眼疾手快, 反捧住他的脸,亲了他一下,笑道:“虽然哥哥这么主动,我很高兴,但还是不必给我渡法力了。不过,如果哥哥不是借法力,只是单纯地想吻我,我倒是完全不介意。越多越好,欢迎至极。”
“……”
谢怜紧紧抓着他,快要崩溃了:“这是怎么回事?!”
花城道:“只是稍微休息一下罢了,哥哥,不要害怕。”
谢怜抱住了头,道:“我怎么可能不害怕?我要疯了啊!”
以花城的性子,如果不是问题很严重,严重到他已经无法掩饰,他怎么会让谢怜看到他这幅样子?
多到把两道咒枷都爆开的法力,究竟是有多少?说一句浩瀚如江海毫不夸张,他自己怎么可能没有半点影响?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把所有乱七八糟的事情都结算清楚了。和风信慕情说开了。束缚了他八百多年的咒枷也解开了。一直想对花城坦白又不敢坦白的也全都坦白了。
但当他笑容满面地回头奔过来,迎接他的花城却变成了这个样子,他能怎么不怕?他怕的要疯了!
风信和慕情觉察不对,远远地道:“殿下?怎么了?!”往这边奔了几步,但又因为某种缘故顿在半路,觉得不好贸然靠近。谢怜此刻完全注意不到别人了,他抓着花城,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吓坏了一般,道:“怎么办啊?”
花城微微叹了一口气,伸出双臂,再次将他搂入怀中,道:“殿下,我一直看着你。”
这是他第二次说这句话,比方才更柔声了。谢怜抓紧他胸口的红衣,茫然道:“我知道,我知道啊。可是……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啊?”
花城修长的手指轻轻梳理着他凌乱的发丝,道:“殿下,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肯离开这个世界吗?”
谢怜不能明白为什么花城到现在还如此镇定,急得都发抖了,但六神无主中,还是有些傻乎乎地问道:“为什么啊?”
花城低声道:“因为我有一个心爱之人还在这世上。”
听到这句,谢怜微微一愣。
他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句话。
花城继续道:“我的心上人,是个勇敢的金枝玉叶的贵人。他救过我的命,我从很小的时候就仰望着他。但我更想追上他,为他成为更好更强的人。虽然,他可能都不太记得我,我们甚至没有说过几句话。我想保护他。”
他凝望着谢怜,道:“如果你的梦想,是拯救苍生,那我的梦想,便唯你一人。”
“……”
谢怜凭着记忆,颤声问道:“……可是……那样的话,你会,不得安息的……?”
花城答道:“我愿永不安息。”
刹那间,谢怜的呼吸都在此刻停止了。恍惚听到两个声音在一问一答。
“如果你心爱之人知道你为了自己无法安息,恐怕会烦恼歉疚吧。”
“那我不让他知道我为什么不走就好了。”
“见得多了,总会知道的。”
“那也不让他发现我在保护他就好了。”
那团鬼火。花灯夜里被他用几个钱买下的弱小鬼火。寒冷的冬夜里想把他从乱坟里拉起来的鬼火。在白无相面前拦住他不让他靠近危险的鬼火。在百剑穿心时代替他惨叫出来的鬼火!
花城淡声道:“殿下,我了解你的全部。
“你的勇敢,你的绝望;你的善良,你的痛苦;你的怨恨,你的憎恶;你的聪明,你的愚蠢。
“如果可以,我愿意你把我当成踏脚石,过河拆的桥,向上爬要踩的尸骨,活该千刀万剐的罪人。但我知道你不会。”
他一边说着,衣上枫红一边黯淡下去。
谢怜双手哆哆嗦嗦地抓住他,还是没有停止给他输送法力,也没能阻止花城身影的逐渐淡化。
他双眼都模糊了,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道:“……好了你不要说了,我明白了……但是、但是你不要这样好吗三郎。我……我还借了你好多法力没有还。还有,刚才的话其实我还没说完,还剩很多。好多年没人听我说话了,你会留下来的吧?你真的……不要这样。我受不了,三郎。我真的受不了。两次,已经两次了!我不想再有第三次了啊!!!”
花城已经为他从这世上消失两次了!
花城却道:“为你战死是我至高无上的荣耀。”
“……”
这一句,犹如致命一击,谢怜眼中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道:“你说过你不会离开的。”
花城却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谢怜深深埋下头去,胸口喉咙剧痛,不能言语。
随即,便听花城在他上方道:“但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闻言,谢怜猛地抬头。
花城对他道:“我会回来的。殿下,信我。”
虽然语音坚定,他苍白的脸庞却也开始褪色、透明了。谢怜伸出手,想要去触碰这张脸,手指尖却穿透了过去。他一愣,再抬头。
花城的目光温柔而炽烈,仅剩的一只眼睛里满是爱恋,默默凝望着他,似乎说了一句话,但没有声音。谢怜不肯死心,伸出双手,拥抱向他,想要听清。
可他还没用力,被他抱住、也抱住了他的人便消失了。
在他面前,花城瞬间破碎成千只银蝶,化为了一阵拥不了、握不住的绚烂星风。
谢怜的双手抱了个空,维持着拥抱的姿势,一动不动。他不知是没反应过来还是不能动,跪坐在如梦似幻的蝶阵中,睁大了眼睛。
下方风信和慕情万万没想到会出现这样一幕,两人脸都白了,冲上来道:“殿下!”
风信是先冲上来的,道:“怎么会突然这样?!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是因为咒枷?!”
慕情一拐一瘸跳了两下,跳不上来,抬头向那些银蝶喊道:“血雨探花!你别是开玩笑,没死就赶紧出来!”
那些银蝶当然不会回答他,纷纷扰扰,振翅向天飞去。风信伸手去拉谢怜,谢怜却坐在地上不起来。风信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道:“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吗?要法力吗?能救吗?到底该怎么办???”
慕情却已看出来什么了,道:“算了,你闭嘴吧!——什么也不用办了。”
漫天莹光闪烁,蝶翼闪闪,如同八百年后他们第一次重逢那般。
一只银蝶幽幽飞过,在他手背、面颊、额心等地一一点过,眷恋不已,仿佛在低诉别语。谢怜呆呆地伸出手,让它栖息在自己手上。
那银蝶似乎欣喜不已,拍拍蝶翼,果然为他停留。但也不能长久,不一会儿,它就随风散去了。
可是,它停留过的地方,谢怜的第三指上,那道红线,明艳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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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
“完了。”
“完了?”
“完了。”
裴茗终于忍不住了:“不是。怎么可能就在这完了?我一个外行人都看得出来没完啊?”
慕情把厚厚一大叠对账簿往桌上一搁,冷淡地道:“我算出来就是这样的,到这里就完了。我可以当场再算一遍,请裴将军听好:扣去八百八十八万功德,加上六百六十六万功德,再加上一千七百二十万功德,再扣……”
风信道:“行了不用算了。数是这个数没错,但肯定漏了不少吧。不然这根本对不上啊!”
慕情道:“那就不是我的问题了,反正我没算错。或者各位再找一个人来算吧。早知如此,我就不多管闲事了。”
仙京毁坏后,七零八落、落花流水的神官们好容易才重聚起来,在无人问津的太苍山山顶上拉了界,设立了一个临时上天庭。目下,神官们正在热火朝天地商量着新仙京的修整重建事宜。
但,很不幸的不是,那场大火,非但把各位神官气派非凡的金殿群都烧光了,导致现在他们只能挤在这荒凉的破山上集议,也只能在临时搭建的小棚子里休息,还导致所有文卷被付之一炬,大量记录消失,拉拉扯扯,扯了好些天了,到现在还撸个账都撸不清楚!
裴茗一只手臂绑着绷带吊在脖子上,另一只手摸了摸下巴,道:“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玄真最近的语气是不是越来越阴阳怪气了。”
风信道:“他不一直这么阴阳怪气吗?现在懒得做表面功夫了而已。”
慕情翻了个白眼,众人都指他:“不像话!”
慕情转身就走。权一真浑身都包在绷带里,包成了一只人形粽子,只露出一头乱七八糟的卷发,语音含糊地道:“现在到底该怎么办?谁来算?”
大家你望我,我望你,纷纷咳嗽,悄悄后退,谁都不愿接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见状,裴茗叹了口气,道:“唉,要是灵文还在就好了。不管怎么说,她办事没得话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记在她脑子里,灵文殿烧光了也不怕。一天之内,肯定交结果。”
在这破山上折腾了这许久,众人心里早就这么想了,只是不敢说,见有人带头,纷纷附和:“是啊!”
“我今后再也不骂灵文殿效率低下了!”
“我早就不骂了……”
正在此时,外边有人报道:“诸位,雨师大人来了!”
闻言,众神官皆面上一喜,都主动迎了出去,只有裴茗神色微妙,似乎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不出去了。这时,又一个声音道:“太子殿下,您也来啦!”

第242章 太苍顶千般尘埃定
一瞬间, 众神官脸上神情都变得比裴茗更微妙了。
一名白衣道人应声出来, 神色平和,气度从容温雅, 正是谢怜。众人纷纷向他招呼道:“太子殿下。”“殿下。”
神情言辞, 无一不小心翼翼, 客客气气。谢怜也客客气气和众人打过招呼,迎了出去, 道:“雨师大人。”
雨师牵着那头高大的护法坐骑黑牛, 来到了临时搭建的棚屋前,向这边微一颔首。
那黑牛身上还背着大箱大箱的土产, 是专门送过来的, 据说吃了有滋养护法的奇效, 众神官听了,一部分兴高采烈上去瓜分,也有一部分不动。谢怜就没有动,雨师道:“我带了别的东西给太子殿下。”
谢怜笑道:“啊, 那就先多谢了!是什么?”
雨师从袖中取出一小段白布裹着的东西, 一打开, 谢怜双眼一亮,道:“多谢雨师大人!我正在到处寻找这个!”
风信也过来一看,也道:“奇品蚕丝!太好了!你那玩意儿终于可以修好了!”
谢怜在袖中掏了掏,掏出两截断裂的白绫,喜道:“是啊,总算找到能修补若邪的材料了!我这就去补!”
风信却拽住他道:“你补?算了吧, 你能补什么,叫别人帮你吧。”又回头喊道,“慕情!来干活!”
慕情慢吞吞地走了过来,冷冷地道:“什么?你什么意思?叫我补?”
风信道:“那不是你的拿手绝活吗?”
慕情哼道:“你们也太会用人了吧,又把我当下人使唤,只怕明天就要叫我扫地了吧。”
谢怜哈哈笑道:“算了,算了。我自己来吧。”
慕情却已从他手里接过白绫,翻着白眼找针线去了。随后,裴茗也过来打了个招呼,想拍拍黑牛,却被那牛大口牙“铛”地一咬,险些咬断手指,讨了个没趣,赶紧走了。雨师道:“裴将军手臂还没好么?”
谢怜道:“没呢。当初他和容广说好,要用明光剑,除了要他道歉,还要他付出一条手臂作为代价。虽然最后容广怨气散去,留了几分面子没要他的手臂,但还是伤的不轻。”
雨师道:“原来如此,难怪裴将军神情如此诡异。”
谢怜却心道:“他神情诡异可不是因为这个。”
原来,裴茗对在铜炉山、仙京大火中先后被雨师所救始终耿耿于怀。他这般自诩顶天立地好男儿的大男子,简直无法忍受在女子面前丢一点点脸,尤其还是一个有旧怨的女子。和雨师比起来,大概宣姬的行为还更能让他接受一点。总之是翻来覆去不能释怀,看见雨师就意难平,所以才神情诡异。
不过,雨师压根没搞懂他在意难平什么,总是礼貌地报以微笑,两人根本不在一条道上,简直莫名滑稽。
雨师道:“对了,太子殿下,宣姬如何了?”
谢怜道:“宣姬被关在山下,你要去看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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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战后,原先从各镇压地逃窜出来的妖魔鬼怪们都被暂时收押在了太苍山下临时设立的地牢中。谢怜带路,还没到地牢,远远就听见一阵粗声狂骂,裴宿和半月坐在门口,都是面无表情。
现在人手太过紧张完全不够用,于是他俩就被打发来帮上天庭看守地牢了。牢里关着刻磨,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整天对这两人进行铺天盖地片刻不休的谩骂,他俩就假装听不懂,木头人一样排排坐。见二人走进,他们都站了起来,道:“太子殿下,雨师大人。”
雨师把一盒土产拿给了他们,谢怜道:“辛苦你们了。雨师大人想来看看宣姬。”
裴宿却迟疑了一下,道:“宣姬……”
谢怜觉察不对:“怎么了吗?”
两人进入牢中,找到关押宣姬之处,皆是一愣。只见牢中,空空如也,只剩下了一套破破烂烂的红嫁衣。
裴宿道:“宣姬,昨天晚上,就消散了。”
宣姬的怨气居然消散了,真是不可思议。就在前不久,这女子的执念还那么深,死掐着裴茗不肯放手。谢怜道:“或许终于想通了吧。”
想通了过去的几百年里,自己是为什么从一个英姿飒爽的将门贵女变成一个疯疯癫癫、遭人嫌弃的怨妇。失去了什么,得到了什么,恐怕会万分羞愧,不堪回首吧。
她一心盼着抛弃了自己的男人能被自己感动或是威胁,回心转意,可猛然发现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转圜余地,终于想通了。
可是,她是凭着对裴茗的意难平、不甘心才能留在世上的,一想通,就没必要再留了。想想也是挺没意思的。
雨师在原地坐了下来,似乎要为她善后超度。毕竟,那是除她以外,世界上唯一一个雨师国的人了。谢怜不便打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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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后,看到裴宿和半月都在啃雨师乡种出来的果子,谢怜也过去捡了个,准备和他们蹲在一起啃。谁知,他忽然感觉到什么,猛地回头望去。只见不远处半人多高的草丛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谢怜立即扔了果子,说了声:“看好这里!”奔了上去。
草丛中那东西觉察被他发现,逃得更快了。原本谢怜八步便能追上,但奔出四步,他就发觉了这是谁,心念电转,放慢了脚步。
待那东西逃出一段,他才突然从一旁杀出,拦住了对方去路,道:“剑兰姑娘,打算不告而别吗?”
对方正是鬼鬼祟祟抱着那胎灵的剑兰,被神出鬼没的谢怜吓了一跳,道:“是你!”
那白花花的胎灵在她怀里龇牙咧嘴,似乎想发起攻击,剑兰按住了它,道:“你是来拦我的?”
谢怜不想让她太过警惕,道:“你不要紧张,我只是想给你个东西。”
说着,他递出了一样事物,道:“你儿子错错怨力颇强,需要管束。虽然现在它已经在净化中,但你修为不如它,难保不会出现意外,需要这个东西来辅助你。”
那是一枚他自制的护身符,谢怜还特地做了用法示范,保证没有古怪。剑兰看着,果然警惕略消,毕竟这东西挺有用的,迟疑片刻,她接了过去,道:“多谢。”
谢怜道:“不必。只要在使用时,大喊三声,‘请太子殿下保佑我’即可。这样就可以记在我殿名下了。”
“……”
剑兰走了几步,顿了顿,还是没忍住,回头道:“你不拦我吗?为什么?”
谢怜就等她回头,不答反问:“那剑兰姑娘你又是为什么一定要走?风信说过会照顾你们,他会信守承诺的。”
剑兰脸色变了变,最终,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他会。但还是算了吧。我可不想跟他再过了。”
谢怜愣了愣,道:“你现在……已经完全不喜欢他了吗?”
剑兰大概是跑累了,在路边坐了下来,道:“跟喜欢不喜欢没什么关系了。我可不想勉强他把我们拴在身边。”
谢怜也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想了想,道:“风信一定是真的很喜欢你的。那时候,他那么焦头烂额的,但还是不肯放弃你。”
闻言,剑兰仿佛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笑道:“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他那时候傻乎乎的,花很长时间攒钱,攒了钱买我一晚上,却搬个凳子对着我坐一晚上,什么也不干,只是跟我聊天。所有人都把他当笑话呢,笑死人了!”
谢怜也笑了笑,道:“你看,我说了他很喜欢你的吧。”
剑兰却敛了笑容,道:“你说的都是以前的事了。曾经喜欢过,又不代表永远都会喜欢。被人施舍又被人嫌弃,我才不干。”
谢怜道:“他怎么会嫌弃你们?你还不知道风信是什么人吗?”
剑兰道:“你这位太子殿下不食人间烟火,当然想的太简单了。现在是不会,表面上也不会。但时间一长,那可就说不准了。我要想找他,我早就去找了,南阳殿又不是很少见,有段时间到处都是,但我不想。
“他飞升了,有本事了,风光了,可我们都已经是鬼了,我找他干什么呢?一个神官带着两个鬼,这不是让他为难吗?
“在我最好看的时候我把他一脚踹了,我觉得这样很好,趾高气扬的。那样的话,我在他心里,就会一直都是那个样子的,而不是现在这样,又是浓妆艳抹,又眼角细纹的。”
她扯扯自己的脸,道:“如果他真的认了我们,天天对着我这张脸,错错还这个样子,被我们拖着后腿,只会一天比一天疲惫、厌倦,总有一天会变成嫌弃的。何必呢?那就太悲哀了不是吗。”
说话间,胎灵一直在用湿哒哒的舌信子舔她的脸,有种微妙又恶心的顽皮可爱感。但在一般人看来,大概就只有恶心了,是无法被接受的。
剑兰也摸着儿子光秃秃的头顶,道:“反正我有错错就够了。谁年少无知的时候许愿承诺不是山盟海誓?动不动就说什么情啊、爱啊、永远啊。但是,在这世上熬的越久,我就越明白,‘永远’什么的,是不可能的,永远都不可能的。有过就不错了。没有谁能真的做到。我是不信了。”
她无奈地道:“风信是个好人。只是……真的过了太久了。什么都不一样了,还是算了。”
谢怜默默听着,没有说话,心中却道:“不是的。”
他心中有个声音说:“‘永远’是存在的。有人是能真正做到的。我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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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兰还是带着错错走了。
谢怜返去送走了超度完宣姬的雨师,再回到太苍山上,想告诉风信剑兰走了的事,却没瞧见他。正在乱哄哄的人头里找着,忽听有人喊道:“泰华来得好!有空吗?帮忙算一下!”
里面还在到处抓人算账呢,郎千秋避之不及,远远道:“别拿过来,我有事,找别人!”
谢怜叹了口气,心道要不然他去试着算算好了,岂料,刚走了几步,就听身后一个声音道:“师……国……太子殿下。”
谢怜一回头,郎千秋就站在他身后。他搔了搔脸颊,道:“借一步说话,行么?”
谢怜道:“好啊。”
于是,他便和郎千秋一起走到了寒酸的大棚殿外面。走着走着,谢怜问道:“谷子怎么样了?还好吗?”
郎千秋苦笑道:“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好。这小孩儿整天问我要他爹,怪可怜的,我只好……把青鬼的一点魂魄星子收起来放在一盏灯里。现在他每天都抱着那盏灯在我面前跑进跑出,问我怎么样灯里的魂魄才会长大!我真是……”
看他一脸郁闷,想想这遭遇也也能理解了,真不明他一个被戚容杀了全家的,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谢怜下意识想拍拍他的肩,但想想自己在永安干了什么,还是忍住了,温声道:“辛苦啦。那,你今天找我是有什么事?”
迟疑片刻,郎千秋把手伸进怀里,取出了一样东西,递向他,道:“这个。”
一见那东西,谢怜的呼吸微微一凝。
那是一颗光华流转、莹润圆满的小小深红珊瑚珠。
他颤声道:“这个是……?!”
郎千秋道:“这颗珊瑚珠,是永安开国先祖留下的秘宝。”
闻言,谢怜这才反应过来,这不是花城坠在发尾的那一颗,而是他当初送给郎英的那一颗。
不是花城的。他心中失落落的,但还是接过了那颗珠子。这时,郎千秋道:“先祖曾说过,送他这颗红珊瑚珠的人是他的恩人,帮过他的。是个很好的人。”
“……”
郎千秋又道:“但他还是做了一件事,让那个人失去了一切。先祖说他不后悔做那件事,他非做不可。但对那个人,他后来想想,还是觉得有些对不起。”
“……”
谢怜道:“然后呢?”
郎千秋道:“然后,那天在仙京,我仔细看血雨探花发尾那颗珠子,越看越像我父王给我留下的这一颗。后来听玄真将军他们说,这珠子本来是一对的,是你的。所以,就想来问问,这是你的东西吗?”
半晌,谢怜缓缓点头,道:“是我的。是我小时候,父皇母后送我的一对珠子。”
郎千秋挠了挠头发,道:“那……还给你了。”
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谢怜,还了珠子,踟蹰了一会儿,就默默走开了。谢怜站在原地,手心捏着那颗红珊瑚珠。
八百多年了。兜兜转转,那对深红珊瑚珠耳坠的另一颗也回到他手里了。是他的,还是他的。
只是,另一颗珠子此时本来应该也在的。本来可以凑成一对的。
正在此时,山下传来了风信大喜的声音:“殿下!各位!快都过来!”

第243章 君怜花兮我怜君兮
谢怜收了珠子, 向下望去。简陋的大棚殿里也走出几个神官, 问道:“南阳将军怎么了?”
只听风信道:“你们看我抓住什么了!”
他一头从山林里撞出,奔了上来, 手上捉着一个黑衣人, 众神官大惊:“灵文!”
被风信拿在手里的正是灵文。风信对谢怜道:“如你所料, 灵文果然去取锦衣仙了!”
取下咒枷后,谢怜法力暴涨到了可与君吾抗衡的地步, 那锦衣仙自然再也奈何不了他。灵文被花城打为不倒翁, 在大战中失落,时间一过她身上的法术便会自动解开, 不知所踪。但谢怜想到她多半会来取锦衣仙, 于是脱了那衣服, 拜托鬼市放出风声,果不其然,灵文上钩了。
灵文作为潜逃犯,虽然被拿住押到临时议事殿中, 却仍不见慌乱之色。裴茗一上来就按着她肩, 把她按到桌前坐下, 沉声道:“总算找到你了!灵文,你要付出代价!”
“……”
十几位神官也团团围了上来,个个目光如狼似虎、神情如饥似渴,几近狰狞。灵文这才稍稍感觉不妙:“……你们想干什么。”
“砰”的一声巨响,一叠近人高的公文卷宗被摔在她面前,摔得连桌子带椅子都一震。裴茗“啪”的一掌拍在卷宗上, 道:“这些,你处理下。”
“……”
灵文似乎松了口气,然而又感到一言难尽。岂料,这口气还没松到底,便听“砰砰砰砰砰砰砰!”
十七八声巨响后,十七八叠过人高的海量公文都被摔了过来,将她重重包围在其中。
十七八位神官从卷宗林的缝隙中七嘴八舌对她道:“等你好些天了!快来帮忙算账!”“这些你也都处理下。”“遗漏的部分记得补上。”“最好一个时辰之内把我们这沓整理好!”……
灵文:“……”
一天一夜之后,灵文终于从临时议事殿中被放出来了。
原先乱七八糟的卷宗经过一天一夜的奋战,已经全部处理完毕,分类得整整齐齐。众神官欢天喜地各自领了自己殿的翻查,而灵文已经脸色铁青,眼睛下消失了一段时间的黑眼圈又浮现出来了。
那边各人翻检完毕,纷纷大喜,裴茗道:“果然还是杰卿比较有效率啊!这下能对上了!”
“清楚了!真是感谢灵文大人!”
作为一个犯人的灵文在众多神官的簇拥之中呵呵道:“不敢当,不敢当。”
见状,昨天没塞卷宗过来、今天殿里依旧一团糟的神官们也坐不住了,围过来道:“那啥其实我这边也有几沓昨天忘了拿来您看看要不然也……”
灵文:“……”
谢怜蹲在临时议事殿外吃馒头,吃完了拍拍手,终于把灵文从苦难中解救了出来:“诸位,待会儿再算吧,先让灵文喘口气。”
从前他发话,必定没什么人当回事,但如今可就不同了。几人都道:“太子殿下说的是。”不敢多言。灵文坐在椅子上,闭眼扶额,等其他神官都出去了,议事殿内冷冷清清没几个人了,她才对谢怜道:“恭喜太子殿下,法身复位啦。端地好计策,真没想到,现在连鬼都是您的信徒了,听您的调派。”
谢怜道:“那不是我的信徒,是我在鬼市的朋友们。我请他们帮忙而已。”
灵文点了点头,神情了然。须臾,谢怜道:“灵文,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灵文道:“太子殿下请问便是。”
谢怜道:“三郎,我是说花城主,他穿过你这件锦衣仙,但锦衣仙对他无效,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灵文道:“原来是这个问题。我以为太子殿下你早就知道了?”
谢怜怔了怔,道:“愿闻其详?”
灵文一振衣摆,正襟危坐道:“太子殿下,听过锦衣仙的传说吧?”
谢怜道:“听过。是你亲手做的。”
灵文道:“可以这么说。虽然我从没想过这件衣服上凝聚的怨气会让它变成这样一件妖物,但的确是我为了加速须黎国覆灭杀了白锦没错。”
谢怜专注听着。灵文继续道:“这件衣服在人间辗转里,经过无数人的手,无数人拿到它后都选择用它杀人、害人、骗人。虽然如此也可以消弭它的怨气,但,白锦不是个这样的人。
“他不喜欢被这些人所用,十分厌恶。所以,当他遇到与他近似的穿衣者和特定的授衣者时,便不会激发怨气,而是会很高兴。”
谢怜道:“近似和特定分别是?”
灵文道:“你给血雨探花穿上了锦衣仙,但你对血雨探花并无一丝一毫的嫌隙与加害之心,全身心地信任;而血雨探花,对你也是如此,不,应该说更甚——血雨探花真正让他有共鸣的地方,是就算他没有穿上锦衣仙,你让他为你做什么,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为你做什么。包括为你而死。”
“……”
灵文道:“这也是为什么当初我能猜到你身边那个少年就是血雨探花所化的原因。虽然我不是很了解你们的事,但我想不出第二个人会这样了。”
谢怜道:“为什么?”
灵文抬手指道:“太子殿下,你脖子上挂的是什么?”
谢怜一怔,手不由自主抚了上去。
灵文道:“我曾经见过类似的东西,是那些孤注一掷的鬼魂,送给情人的自己的骨灰。”
灵文殿经手的卷宗不计其数,见过的确是不奇怪。但其实,谢怜也猜到了。
但听灵文说出来,还是握紧了那枚晶莹剔透的指环。
灵文道:“这是很少见稀奇的东西,但因为太漂亮了,而且通常很惨烈,所以印象较为深刻。”
谢怜道:“什么叫通常很惨烈?”
灵文道:“被爱恋冲昏了头脑,把自己性命攸关的事物交到旁人手里,是会发生很多可悲可怕的事的。
“真心什么的,都是给人糟践的。这些骨灰烧成的信物,有的被旁人夺走了,有的被主人打碎了,基本没什么好下场。不过,太子殿下你是个例外。你保存的挺好,几乎滴水不漏了。”
良久的沉默后,谢怜道:“你说‘相似’‘有共鸣’。所以,白锦将军也是这样的人吗。”
灵文微微一笑,道:“不然怎么会被我骗?”
谢怜道:“也不算骗吧。你不会想不到是我故意放消息出去的,但你还是来取了。”
灵文道:“防身利器嘛。”
谢怜道:“只是防身利器的的话,你当初就不会冒那么大风险去偷它,失败后还带它去铜炉山了。”
灵文无所谓地道:“不去铜炉山还有什么办法,因为已经露馅了啊,被太子殿下你抓个正着了。”
谢怜道:“其实,你想找借口掩饰的话,还是能说得通的。打点打点,就算降降级扣扣功德,也不至于变成逃犯的。主要是……你想助白锦将军成绝,让他清醒过来吧。”
灵文笑了一下,道:“太子殿下,你不要说的我好像为了它什么都能做似的。毕竟,我可是个六亲不认的人啊,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是这样吗?”
“是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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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怜在皇极观太子峰的残垣断壁上清扫了一番,简单搭了一座小屋,作为暂住之地。这里较偏较远,他有事时就去临时议事殿帮帮忙,没事时就一个人静静待着。
七八日后,慕情终于补好了若邪,送了过来。谢怜一开门就看见一条白东西迎面扑来,被扑了个眼前白茫茫一片,伸手把那东西扯下来,若邪又开始一条绫扭来扭去了,仿佛在给他展示自己新生后的美好躯体。谢怜道:“才刚补好就不要乱扭了,小心又扭断了。”
慕情一听就有意见了:“这怎么可能?我给你补过的衣服有哪件又破了的?”
谢怜道:“那倒也是。”
他抓住扭成水草的若邪仔细查看,果然缝补的极好,几乎看不出痕迹,赞道:“你手艺还是那么好。”
慕情道:“你夸我这种事我也不会高兴的。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再不做这种事了。”
谢怜心道:“你明明就还挺得意的嘛……”
慕情嘀咕了几句,道:“行了我完事了,走了。正忙着点玄真殿的东西和人。”
谢怜道:“你也要走了?好,我待会儿过去帮忙。你走的时候跟我说声,我去送送。”
抓来灵文,查漏补缺,把几大笔糊涂账都撸清了后,众神官便决定着手重建仙京了。那么,太苍山上这临时议事殿,也就可以闲置了。慕情摆摆手,没拒绝也没答应,走了几步,又顿住脚步,回头道:“你……还要守在太苍山吗?”
谢怜点点头,道:“嗯。”
迟疑片刻,慕情道:“要不然,你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
谢怜笑道:“不了,我要等人。”
慕情道:“你到新仙京的上天庭也可以等啊。”
谢怜摇了摇头,道:“我想他回来的时候可能会先到这里,那就可以第一时间见到了。不回这里也可能回到鬼市的千灯观,这里离鬼市不算远,比在新仙京方便。”
“……”
慕情的话似乎憋很久了,神色复杂地道:“你真的相信他会回来啊?”
谢怜理所当然地道:“我相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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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如潮水般涌来,又如潮水般离去。太苍山又恢复了荒凉孤寂。
太苍山上,曾有大片大片的枫林,被大火焚烧殆尽,千百年后又重生。不再是千百年前的谢怜在树上纵跃修炼过的那些了,景色却是一样的。
谢怜时常一个人在枫林中漫步。漫山遍野热烈如火的红枫令他感觉仿佛置身一个巨大而温暖的怀抱中。
一个人的日子他过了八百多年,很习惯了。有事下山应应祈愿、收收破烂,没事就种种菜、做做饭。
只是,奇怪的是,这样一个人的日子,从前分明是习以为常的,现在却变得有些难熬,谢怜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重新适应。
可能一个人如果一直吃的都是苦的,就会习惯苦味了。可突然有一天,有人给了他一口甜的,他想起了甜是什么样的滋味,再去吃苦的,就要皱起脸了。
从前谢怜自己冷冷清清过日子的时候,总暗暗盼着有人来找自己。找他说说话也好,找他帮忙也好,至少有点儿人气。但现在,他不是那么喜欢了。
因为,听到敲门声的时候,他心里总会突然狂喜,期待万分。可奔到门前一打开,门内或门外,总也不是他在等的那个人。
有时是风信,有时是慕情,有时是师青玄,有时是来“孝敬他老人家”的鬼市众鬼。
大家都很好。只是,不是他在等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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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月,谢怜扛了几颗花树回来种在门口,企图美化一下环境,遮掩住破屋的寒酸。他盘算着,也许花城回来的时候,它们就开花了。
·
第二个月,谢怜把屋子拆了重建了,把整座山的杂草也拔光了。不然花城回来后看到了这乱糟糟的景象,肯定又要派人来帮他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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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月,花树开花了。满树缨红,谢怜站在树下抬头望,一边独自赏花,一边心想,开花了,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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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个月,所有的山道也全都被重修了一遍。这样花城回来找他的时候,就可以快一点上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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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个月,风信和慕情又来看他了,问他要不要先离开这里出去走走,谢怜招待他们吃了一顿饭,他们跑了。
·
第六个月,花期过了。
……
等啊等,等啊等。谢怜没有焦躁,没有崩溃,也没有痛哭流涕,反而觉得自己越来越平静,越来越有耐心了。
想一想,谁没有经历过孤身一人的漫长岁月?
花城等了他八百多年,他便是等再花城八百年又如何?
哪怕是一千年、一万年,他也会一直等、一直等。
何况不过才一年?
·
这一天,谢怜照常收了一大堆破烂,堆满了他攒钱新买的牛和板车,往山上拉。
穿过夜里枫林,走在半山道上,谢怜不经意一回头,看见静谧的夜空中,飘着几个光点。
他凝神望去,发现那是长明灯,恍然大悟,自言自语道:“原来今天是上元节了啊。”
此时此刻,大概上天庭的各位神官们,又在上元宴上斗灯了吧。谢怜情不自禁拉住了绳子,停留在原地,呆呆凝望着那几盏明灯。
他忽然想起,他和花城,就是在上元节相遇的。
那一年,满脸污脏和伤痕的小儿挤在人潮涌动的城墙上向下望,十七岁的仙乐太子谢怜浑身发光,一抬头,看见一个从空中坠下的身影,想也不想,飞身一跃。
上元佳节,神武大街。惊鸿一瞥,百世沦陷。
谢怜面带微笑,心道,最终沦陷了的,不是一个人呀。
·
转过身,低下头,谢怜准备继续往山上走了。板车被拉着,嘎吱嘎吱转了一段路,忽然,前方似乎被什么东西远远照亮了。
谢怜再次抬起头,睁大了眼。
那光是灯。
如千万游鱼过江海,无数盏明灯缓缓从山顶上升了起来。
它们在黑夜之中闪闪发亮,熠熠生辉。如浮空的灵魂,最瑰丽的梦,壮美至极,照亮了他的前路。
谢怜见过这幅场景,再一次见到它,呼吸和心跳都要停止了。峰回路转,车轮一弯,谢怜看到了那座他搭建的小破屋。
有人!
歪歪扭扭的小屋前站着一个红衣人,身形颀长,腰悬一把银色弯刀,背对这边,正托起手里的最后一盏长明灯,送它悠悠飞天。
谢怜僵坐着,怀疑自己还在梦里,或者这是幻觉。但随着车轮转动,越来越近,那人转过了身,他看的也越来越清楚。
随夜长升的三千明灯前,那人回头望他,衣红胜枫,肤白若雪,俊美不可逼视的眉宇间,依旧是一段狂情野气,不灭反骄。
虽然戴着一只黑色眼罩,那一只明亮如星的眸子,却是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谢怜。
谢怜滚了下来。
没有一句话。两人都朝对方走去。
一步,一步,越走越快,然后,奔跑了起来。
人向前跑,泪水落在身后,留于原地。谢怜心道,他相信的。
·
相信这个人,会一次又一次地为他而死,再一次又一次地为他而生。就算坠入了地狱,也会为了他的“相信”而冲破无间。
上一次他们奔向彼此,花了八百年。
这一次,即将拥抱在下一个瞬间。

第244章 天官赐福百无禁忌
“恭喜恭喜!”
“太子殿下, 恭喜你啦!”
新建的菩荠观热闹非凡、来来往往, 谢怜在几条摆得满满当当的长桌中穿行,流水般送出一碗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油花金黄的汤、雪白喷香的饭, 忙得团团转, 还要应付来客, 百忙之中抽空道:“多谢,请坐!”
在乱斗中不幸倒塌的菩荠观被重建了。
重建后, 比原来那间危房小观气派了不少, 还多了个新修的院子。倒不是谢怜或花城重建的,而是菩荠村的村民们。那日谢怜落荒而逃后, 他们翻开废墟, 居然发现了一箱金条。自然是权一真天天往他功德箱里塞的那堆。
这些村民们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金子, 差点吓坏了。清醒后,村长取了一部分重建了菩荠观,剩下的一条都没敢动,放着等谢怜回来再给他。
因此, 谢怜带着花城一回来, 迎接他的, 除了村民们热情洋溢的声声“道长”和“小花”,还有一座崭新的道观和一箱沉甸甸的金条。
那金条他本打算还给权一真,但权一真就是不接,直到花城对他说,你不把金条拿回去,就别想知道正确的养魂方式, 这孩子才老老实实把瞎给人塞金条的毛病给改了。
打完招呼后,以慕情为首的几位神官矜持地迈进院子后,冷不丁一抬头,看清楚了这道观的全貌,霎时无言以对。
瞎眼。
太瞎眼了!
那大红大绿的喜庆配色,浮夸至极的彩泥神像,都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牌匾。
那块匾额上写的,或者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新观落成,理当祝贺。但这新观品味处处如此之糟糕恶俗,还有一处作为绝望的点睛之笔的牌匾,实在让人夸不出口,以至于他们把想好的道贺词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过,谢怜倒是并不介意,反倒觉得挺好,至少不再是一间随时可能倒塌的危房了。他再一次招呼道:“请坐?”
那几位神官看样子却是不太想坐,过来道贺大概也只是面子上走个过场,匆匆放下礼物就走了。谢怜问慕情:“他们怎地走得这么急?”
慕情:“这还用问吗?”
谢怜:“用啊。”
慕情没好气地道:“那就去问你的好三郎吧。”
原来,花城一回来,第一个知道的是谢怜,第二个就是还没焐热新仙京的上天庭。不光因为前不久他们卖力举办的上元宴斗灯也和中秋宴斗灯那次一样,被突然杀出的花城挥手三千盏爆得渣都不剩,更因为从那一晚开始,那口钟便疯狂地响个不停,且整个上天庭都回荡着它的通报声,仿佛在提醒着他们:诸天仙神的噩梦又回来了!
噩梦就在眼前,普通神官自然不敢凑上去。不过,现在上天庭关于花城和谢怜的传闻已经到完全不用添油加醋就很重口的地步了,他们还是挺想和谢怜拉拉关系、讨日后花城手下三分留情的。
谢怜听了,想起之前花城要求上天庭通报他的丰功伟绩一整年,笑道:“顽皮。”
慕情道:“这岂止是顽皮?你让他收收吧,太不像话了,现在那钟每天都吵得人心慌,上天庭完全没法干活,还时不时掉下来砸着人。好不容易才重建的新仙京,可别因为这种事又废掉。”
谢怜道:“好吧,待会儿我和他去说。顺便,尝尝吗?”他指了指院子里桌上的饭面汤,补充道,“不是我做的。”
慕情听前面神色冷酷,写满了拒绝,听后面一句才恢复正常。正在此时,风信也来了。他进了院子,刚好和几个准备离去的小神官擦肩而过。他们打了招呼,又窃窃私语道:“是南阳将军。”
“是他。好可怜啊,老婆儿子跟人跑了……”
风信额头青筋暴起,当场就破口大骂了:“我操了!!!你们有完没完?!这事儿你们逼逼几个月了?!还有!是‘跑了’!不是‘跟人跑了’!净他妈造谣!”
那几个嘴碎的小神官被吓得赶紧逃了,慕情在一旁双手拢着袖子道:“你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听起来更丢脸罢了。”
风信大怒,抓过旁边一把扫帚就扔过去。慕情一把接住,呵道:“老套。现在这招对我没用了。”
风信待要再骂,谢怜走过去也塞给他一把扫帚,道:“没用就好,那这样,你们两个一起帮我扫一下这个院子。刚才放了几串鞭炮,地上都是红渣子。辛苦了。无聊的话还可以顺便接一下龙哦。”
“???”
半个时辰后,观外传来一阵闹哄哄的人声,越来越近。
院子里几人向外望去,再过一阵,黑压压一大帮子人涌进了菩荠观的院子,乱叫道:“是这里吗?”“就是这里了,哟呵,挺气派的啊。”“真有饭,好多饭啊!”“还有肉!”
风信和慕情刚扫干净的地又被一大群泥腿踩得不堪入目。慕情握着扫帚,仿佛感觉身上被人传染了跳蚤,双目圆睁:“……这些乞丐怎么回事?”
众丐之前一人为首,乱发污衣,正是师青玄。他一拐一瘸蹦了过来,拱手道:“太子殿下,我前来叨扰啦!怎么样,上次说好的还作数不作数?”
谢怜笑道:“欢迎至极,当然作数!请坐,请坐。”
慕情道:“这人也太多了吧。”
师青玄道:“不多!去年皇城里帮忙守人阵的各位大爷都在这里了。”
守人阵那时,师青玄和其他人说好的事成之后请大家吃鸡腿,人人有份,结果事成之后到处都找不到人,那顿鸡腿自然是没吃成。今天却终于能履约了,一碗接一碗的鸡腿面被端上来,师青玄道:“各位今天不用顾忌了,吃吧!”
众丐挤得从桌上坐到地上,纷纷欢呼,然后抱起大海碗就吸溜吸溜、吭哧吭哧。吃着吃着,突然一人道:“不对,有妖邪之气!”
众人转头一看,那一圈居然是天眼开等人。谢怜微觉头痛,道:“怎么你们也来了?”
天眼开道:“上次我们也有帮忙的,怎么不能来了?”又高高举起碗,神情严肃地道:“各位,听我说,我绝对没看错!这碗里的食物有妖邪之气,恐怕不是好东西,大有古怪!快放下!”
没人理他。众丐已经吃完一轮,纷纷举起空碗:“再来一碗!”
风信和慕情一边用扫把打架一边扫完了院子里满地的红火鞭炮渣,看其他人吃吃喝喝那么香,也坐了下来,端起了碗。恰好天眼开气道:“你们怎么都不听人说的!”说着就要起来去厨房看看,师青玄按住了他道:“真是的道长,你想太多了,这里是血雨探花的地盘嘛,有妖邪之气当然是正常的。好好好,你不放心是吧,我去看,你坐着别冲动。”
他就真的自己起来,走到厨房附近,撩起帘子道:“你看,哪有什么古怪——”
谢怜道:“稍等,我也要看一下……”
然而,等他、师青玄、风信、慕情几人探头一看,全都震惊了。
只见厨房里,一只人高马大的猪屠夫正在砧板上疯狂剁剁剁,要不是后面挂的都是猪腿,还以为他剁的是人。旁边,一个巨大的缸下生着大火,缸里一只长脖子鸡精男正搓澡搓得热火朝天,一见外面有人看见了他,登时尖叫一声,双手捂住了自己胸口。
谢怜一个头两个大,赶紧走进去小声道:“我不是说了,不可以这样吗?”
鸡精“噢噢”地拍胸保证道:“大伯公,我们洗过澡才来的,很干净的!而且这个汤底有延年益寿之效,不喝了不会害人的!不亏!放心食用!”
“……”
师青玄默默放下帘子,风信和慕情则立马把碗给扔了,喷道:“还不如你来做呢!”
谢怜揉了揉眉心,又好笑又无奈地道:“他们一定要帮忙,没办法啊,也是好心。”
正在此时,天眼开似乎终于觉得这边几人鬼鬼祟祟甚为可疑,走过来了。谢怜连忙拦住他:“何事?”
他怕天眼开看到猪屠夫它们,又要闹起来了。谁知,天眼开却并不是冲厨房来的,而是冲他来的。他围着谢怜转了几个圈,疑惑道:“奇怪……”
谢怜道:“怎么了?”
天眼开似乎百思不得其解,道:“不对啊谢道长,你身上鬼气,怎么比上次还严重了?”
“……”
谢怜轻咳了一声。慕情哼道:“成天和鬼王混在一起,当然越来越严重。”
天眼开却道:“不对。就算那样,也不应该这样啊?”
风信道:“什么这样那样的?”
疑惑许久,天眼开终于直接说了。
他道:“你身上这鬼气,怎么变成自内而外的了?这……这完全就是从你体内散发出来的嘛。”
“……”
“你这恐怕是遭了大罪了。你做什么事了?怎么病得这么厉害?”
“……”
谢怜连咳都咳不出来了。他整张脸都要充血了。
风信和慕情先还没听懂,待到回过味来了,不约而同看向谢怜,沉默了:“……”
只有师青玄脑子转不过弯来,道:“怎么了?所以呢?这是怎么回事?太子殿下,你这是真病了?血雨探花知道吗?他没给你看好吗?!”
不不不。就是因为他,所以才会这样!
谢怜嗫嚅道:“这个。其实。不是。你们不要……我觉得,不如,嗯嗯……”
他脑子里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画面,乱七八糟说了一堆毫无意义的字眼,忽然,他背后靠上了一人胸膛。一只戴着银护腕的手臂圈住了他,一个熟悉的声音笑吟吟地道:“我觉得,你们不如回你们座上,吃你们的,不要管别的,如何?”
此情此景,谢怜也真不知道该如蒙大赦还是该更加窘迫了,道:“三郎!”
一见花城出来,风信和慕情神情都一言难尽,但谢怜在前面,他们也不好说什么。只有师青玄还很严肃地问:“血雨探花,你检查过太子殿下的身体吗?”
谢怜一把捂住额头,希望他不要再问了。这时,众乞丐嚷了起来:“再来一碗!”“多加点肉!”“这鸡汤没入味啊,多放点盐!”
慕情看不下去了,道:“你们知不知道这里是道观,供了神官的,可否矜持些许?”
众丐却不知这一套。上次他们和许多神官一同携手巩固人阵,亲眼见到有神官瑟瑟发抖、临阵逃脱,还不如他们,又认识师青玄,不免都觉得,原来神仙也就是这样啊。要命时候,和他们好像也没有多大区别,似乎也就不那么高高在上、凛然不可侵犯了。
突然,厨房里传来一声惊叫:“是谁?”
闻声,谢怜心一紧,抢进厨房,只见猪屠夫和鸡精在里面大喊大叫,忙安抚道:“冷静!冷静!怎么了?”
鸡精惊恐得一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大伯公!闹鬼了啊!有鬼、把我们做好的饭菜汤都吃光了!我就是扎个猛子而已,再起来就一碗也没有了!闹鬼了!”
猪屠夫啐道:“你怕什么!你自己不就是鬼!”
谢怜微微愕然:“怎么会?方才分明看到你们刚做了五十多碗啊?”
“是啊!”
可再一看,果然,那五十多个碗里都空空如也,连汤汁都喝了个干净!
谢怜心中正奇怪,忽然想到一人,转身见花城靠在门边,道:“三郎,莫非是?”
花城淡声道:“十之八九。”
“嗯……”谢怜道,“他应该,也是来道贺的吧。理当欢迎,不过,就是吃的有点多……现在饭菜都被他一个吃完了,怎么办呢?”
花城微笑道:“不怎么办。加利息吧。”
伤脑筋的鬼市众鬼们认命地开始重新做饭了。这时,大殿和院子里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是谁和谁吵吵嚷嚷起来了,谢怜正想出去调解,花城却抓住了他的手,带他从另一边的门走了。
两人牵手走出菩荠观。路上有树木拦道,放下手分开走,会比较好走,但两人都不愿放开牵着对方的手,于是七弯八转,绕来绕去。边绕谢怜边道:“三郎,我们现在去哪里?”
花城道:“这里太吵了,随他们打闹去吧,我们先走人。”
谢怜边走边回头望,有点担心地道:“不管他们么?菩荠观是才重建的,万一又被打塌了怎么办?”
花城满不在乎地道:“塌了就塌了,再建一座就是了。哥哥想要的话,要多少有多少。”
“哈哈哈哈哈哈……”
·
夜里,千灯观中,沐浴后的谢怜穿着一件单薄雪白的中衣,倚在塌边玉台上,一笔一划写着。
他在写给花城临的字帖。花城斜倚在他身旁,也只着中衣,衣领微敞,手中百无聊赖地把玩着发尾那颗红珊瑚珠。
微暖如玉的灯火下,他一直盯着谢怜看,看了好一阵才仿佛餍足般眯起了眼,叹道:“哥哥,别弄那个了,过来休息吧。”
谢怜方才已经吃够了苦头,坚决不肯再上当,这语气听得他耳根一烧,强自镇定,继续写字,一本正经地道:“不行。三郎,今天又有人说你的字丑了,你要好好练哪,不然,我可不要让人知道你是我教的。”
花城微微坐起身来,挑眉道:“哥哥,我记得,从前你明明说过很喜欢我的字的。”
自从花城重新回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谢怜几乎对他千依百顺,有求必应,大概是因为这样,终于把他惯坏了,坏心眼越来越多了。谢怜写完了字,放下笔,越发正经了:“不要耍坏嘴皮了。我写好了,快过来练。”
于是,花城懒洋洋下蹭到谢怜身后,抱住了他的腰,微微弯腰,头搁在他肩上。他把自己那颗红珊瑚珠从发尾取下,放到纸上,让它和谢怜那只珠子在纸上追逐,滚来滚去,故意不让谢怜好好写。
他如此顽皮又强势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谢怜想起天眼开说他整个人“浑身上下、自内而外”地散发着鬼气,那都是花城的气息,不禁有些心浮气软,轻挣了两下,小声道:“……好好写。”
花城道:“好吧,听哥哥的。”
他提笔,写了两句诗就搁下了。谢怜看了,摇了摇头,心中第无数次道:“没救了。”顿了顿,也提了笔,帮他补了后两句。
写完后,谢怜轻轻一吹,将纸拿起,二人一同看着这幅合写的诗。
纸上墨色,落成风采上天入地的四句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就连厄命也在桌边,睁大着眼,看得目不转睛,仿佛极为欣赏。花城笑道:“绝世之作。哥哥,快,来署个名。此字必将惊艳后世,千古流传。”
谢怜已经在下方题上了花城的名字,听到他这么说,实在下不去手加上自己的名字了。花城笑够了,假意正经道:“哥哥不好意思吗?我帮你。”
说着,就握着谢怜的手,刷刷刷写下几字。当然,如果不说前景,根本没人看得出来这是两个字,也根本不可能看得出来是谢怜的名字……
谢怜看着自己手下写出这种东西,啼笑皆非,在花城胸前歪了歪头。忽然,他觉得这几个字有点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少顷,他想起来了,眼睛一亮,道:“三郎,你手上!”
他一把抓住花城小臂,将他袖子拉起,欣喜道:“就是这个!”
二人在菩荠观共同生活的那段日子里,有一天,谢怜在他手上看到过一个文字刺青,似乎是什么异族文字。当时他心里还琢磨过,却万万没想到,那压根不是什么“异族文字”,原来,只是他的名字!
花城也看了看自己的手臂,笑道:“哥哥终于认出来了?”
谢怜道:“早该认出来了,只是……”
只是,花城的字,实在是鬼斧神工。不用说花城也猜到他在想什么了,哈哈笑了起来,一手揽谢怜的腰,亲了他额头一下,道:“不要紧,哥哥的字好看就行了,我会比我的字好看高兴一万倍。
谢怜的手抚在那处刺青上。刺青入色极深,可想而知,会有多疼。他轻声带:“这是你小时候刺的吗?”
花城微微一笑,拉下了袖子,点了头。
那必然是他自己给自己刺的了。想象着一个小男孩偷偷摸摸把仰慕之人的名字刻在自己手臂上的画面,如此幼稚,如此勇敢。
十指紧扣,红线交缠。谢怜眼前,忽然浮现了一年前,花城在铜炉山化蝶散去的那一幕。
那最后一刻,花城说了一句话。
虽然是无声的,谢怜却很清楚他说了什么。
那是花城从一个孩子时就开始、至死不渝都在贯彻的一句。
“我永远是你最忠诚的信徒。”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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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俗怪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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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传说,有这样一位破烂仙人。
虽然被称为破烂仙人,但这位仙人最常保佑的却不是收破烂的,而是人间平安。因为,他同时也是一位最强武神。
无不能破之魔,无不可斩之邪。坐拥灭世之力,不失惜花之心,
不过,拜神么,都是有忌讳和讲究的。如果遇到了供奉这位仙人的宫观,万万不可随意就拜。
据说,这位破烂仙人的体质特殊,会召来霉运。不信,准备一个骰子,先摸摸仙人神像的手,再丢一把,手气一定烂到家。
所以,对着一尊破烂仙人的灰白神像祈福,说不定会越拜越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穿道袍也见鬼。
·
民间还传说,有这样一位红衣鬼王。
这位鬼王虽已为非人,却拥有数不胜数的庞大信徒,时常有人在家中偷偷设一尊鬼王像,日夜供奉,祈求好运。
因为,这位鬼王不仅所向披靡,据说至今未尝有一败,且运势强极无敌。
不信,在投骰子前先拜一拜他。如能得其助,下一把一定不赖。
不过,鬼不像神,忌讳自然更多。这位鬼王虽说本领高强,性情却极为古怪偏激。
若他高兴,不用拜他就会帮你;他不高兴,一掷千金也对你不屑一顾;而如果他十分不高兴了,没准他反手就要你的命。
所以,同理,还是对其敬而远之为好。
·
可是,如果人们把这一神一鬼的两尊像供奉在一起,便会化腐朽为神奇。
那尊红衣鬼王,将会驱散缠绕破烂仙人的霉运,让他露出真正的面目。
人们会惊奇地发现,原来,破烂仙人本来的颜色不是灰白的,而是金灿灿的。
·
传说一般是有其依据的。可这大概是个很长的故事了,或需要从八百年前说起也说不定,要讲很久很久也说不定。人们也不一定有耐心听。
但能确定的是,如果想要这两位各自发挥出最强的力量,就必须得把他们供奉在一起。
如此,便可得双倍的好运,双倍的所向披靡。
天官赐福,百无禁忌!

第245章 花灯谜,元宵夜
上元佳节,一夕良夜。
算是初春, 冬走的不远, 风还清寒。谢怜扛着一只大袋子, 慢慢走在路边,脸色被风吹得微微酡红。
袋子里装的是他刚收来的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知有没有用。反正有用没用,今后也只能靠这个为生了。
不一会儿,他路过了街边一个摊子。
摊子叫“贺记小食”,卖些小吃,似乎是老板一家三口坐在一张靠里的小桌上,一名身形苗条、颇有姿色的女郎穿行在桌子里忙活,老板喊她别忙了过去坐下她也不听,只道“就来”,声如黄莺。其余桌子三两两坐着些客人, 不过看来都只是冲那妙龄少女来的,随便坐坐聊聊,不一会儿就回家了。毕竟,今日是上元节。
摊子前支着一个小锅, 锅里白花花、圆溜溜、热腾腾滚着的一窝小东西让他放缓了脚步。
谢怜心道:“元宵啊。”
他小时候,每逢上元佳节, 仙乐国主和王后都会和他一起吃一顿元宵。谢怜十分挑食,不喜元宵,名厨御制的上好小点盛在金碗玉盏里给他端上来他也不喜,嫌弃太甜, 吃得牙痒痒,这个馅的不吃,那个馅的也不吃,囫囵两口了事。
后来长大一点,自己跑到太苍山上修炼,元宵节时回时不回,算来也没吃几顿。现在想想,他居然一点儿也不记得,元宵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味道了。
谢怜谨慎地在摊子旁瞄了几眼,又谨慎地把那只难看的大袋子从肩头放下来,最后,谨慎地迈了进去。
他取下了斗笠,拿在手里道:“老板,麻烦来一碗元宵吧。您这儿有吗?”
那老板颇有些年岁了,看他一眼,还没答话,那苗条女郎笑着应道:“有,您先进来坐吧!”这就起来忙活准备了。谢怜坐了,但见那老板摇了摇头,感到奇怪,心想是不是自己身上哪里脏了人家不喜,特地低头看看衣服袖子,确定并不脏,稍稍安心,问道:“怎么了吗?”
他心想如果老板不喜欢他把那个袋子拿进来,他就把袋子放到外面好了。老板却又看他一眼,摇头道:“惨。真惨。”
谢怜道:“啊?您说什么?”
老板道:“大元宵节的一个人天寒地冻在外面的摊子上吃元宵,也太惨了吧。”
“……”谢怜道,“您不能这样吧。还做不做生意了……”
老板不跟他说话,拿碗去了。坐了一会儿,谢怜感觉四周有人在打量他。或者说,在打量他和他旁边那个异常突兀的大袋子。
老板的女儿也偷偷摸摸过来,蹲在地上用手指戳那个袋子,似乎很好奇里面鼓囊囊是什么,被母亲叫了好几声才回去。谢怜这个时候还没有修炼出日后那种刀枪不入的厚脸皮,忍不住用脚把那只大袋子往桌面下踢了踢,想把它塞到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可惜,这摊子小,桌椅板凳也小,根本藏不住东西。谢怜只好不断轻咳,尽量让自己无视旁人的目光。
会习惯的。没什么大不了。
忽然,他想起一事,赶紧把手伸到胸口里掏了掏,脸色忽变,心道:“这下更惨了!不光大元宵节的一个人天寒地冻在外面的摊子上吃元宵,钱还不够呢!!!”
原本他想赶紧溜了的,偏偏这时候,那老板端着一只大瓷碗过来了,放到桌上,道:“五个钱。”
“……”
谢怜感觉微微窒息,道:“呃……我……”
他咳了好几声,拳头抵在嘴前,听那老板道:“是不是没有啊?”
谢怜正准备硬着头皮站起来滚蛋,却见一只大瓷碗“砰”的放到面前桌上。
他一愣,就听那老板道:“算了,看你这么惨,送你一碗好了。吃完了我也要收摊了,赶紧回去吧。今天是元宵,要团团圆圆才是!”
“……”
谢怜又坐了回去,虽然心中在说,其实吃完了这一碗元宵他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但还是小声道:“谢谢。”
那老板放下碗就回去了。摊子前面那一小锅剩下的元宵被他端到小桌上。那小女孩儿歪着头咬着勺子道:“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啊?我想等他回来再吃。”
老板也道:“太迟了,元宵节还回来这么晚,真是不像话!”
那妇人道:“他也辛苦嘛,很快就回了,待会儿你不要骂他。妙儿,妙儿不要再忙了,老是让你过来帮忙,真的过意不去,过来一起吃吧。”
那妙龄女郎道:“不忙的!”最后收拾了一张桌子,也过去坐下和他们一起分元宵了。
四个人似乎在等家里另一个人回来团聚,有说有笑的。谢怜看着他们,端起自己那一碗,勺子舀了一颗送进嘴里,喝了一口甜汤。
但仍旧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哥哥,哥哥?”
谢怜这才回过神来,花城正在一旁凝视着他。红衣衬得花城眉目越发明艳,灯火给他白皙到无生气的脸庞镀了一层柔色。谢怜看得微微恍了神,道:“什么?”
花城道:“哥哥累了吗?还是走不动了?”
谢怜随意点点头,花城道:“对不起。昨晚是我过分了。”
过了一会儿,谢怜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连忙摆手道:“……说什么呢,根本不是这种事!完全没关系!”
花城挑起一边眉,道:“是吗?那样都完全没关系的话,意思是,我昨天并不是太过分了?所以我可以……?”
“……”
谢怜忽然想起,这里还是在鬼市大街上呢,惊醒一扫,果然,不知何时,四面八方挤满了一大堆歪瓜裂枣奇形怪状的玩意儿,耳朵长的竖耳朵,耳朵短的伸脖子,几乎个个把眼睛睁得铜铃大,往死里盯着他们瞅,被震惊到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最终,道:“三郎啊!”
花城微微一笑,负手道:“好吧,好吧。我的错,不说了。”
谢怜也早把目光从街边的元宵妖怪摊子上收回来了。鬼市大街两侧,挂满了红彤彤的花灯,花灯上写满了谜,众鬼嚷嚷道:“猜灯谜!猜灯谜!猜中有奖!重重有奖!!!”
花城对谢怜道:“哥哥,试试吗?有奖呢。”
谢怜走了上去,道:“试试?”
众鬼都激动起来,相互推搡:“嘘!嘘!大伯公要猜灯谜了!大伯公要猜灯谜了!!!”
“……”这铺天盖地的,喊得仿佛他要跳大神了一般,谢怜啼笑皆非,正想随便挑一个,却立即便有一根不知从哪儿伸出来的触手殷勤地送上了一盏花灯,道:“您请!您请!”
对谢怜而言,哪个都一样。于是他便接了灯,看了一眼。谜面是四个字:“找到白头。”
谢怜想都不想,道:“‘我’。”
花城拍了拍手,赞道:“哥哥,厉害。”众鬼也跟他一起掌声雷动,鬼哭狼嚎,还有黑漆漆的不明物体在空中翻跟斗喝彩,未免太过浮夸。谢怜汗颜,道:“其实,这个……真的很简单啊。”
那根触手又送过来第二盏灯,道:“您请!您请!”
谢怜接了灯,这一次,谜面是“春节一日。”
同样是想都不想,谢怜道出了答案,道:“‘夫’。”
花城又要举手抚掌,谢怜道:“不用啦,这个也很简单。”
花城笑眯眯地道:“是吗?可是,我是真心觉得哥哥厉害呢。”
谢怜心道:“哪里哪里。要是你亲自在花灯上题谜面,我还解开了,那才是厉害呢……”
这时,触手又送了第三盏灯,唱道:“您请!您请!”
谢怜结果一看,眉头微微一凝。四周也道:“哗!这次的难了!”
谢怜点了点头。果然,这一次的谜面不能一眼就看穿谜底了:“含羞低头表倾心。”
不过,也不算太难。少顷,谢怜道:“‘含羞’意为含羞草,取草部;低头,取低字之头部;‘表倾心’,取‘倾’字之中心部。三部合起来,就是……‘花’。谜底是花。”
说完他就捂住了耳朵。果然,他一报出谜底,四周又开始群魔乱舞,毫无底线地胡吹乱捧,浮夸至极,令人肉麻。花城笑吟吟地望着他,道:“哥哥,这次,是真厉害。”
那根触手又举着灯悄悄探了过来,谢怜也笑吟吟地道:“还有更厉害的。这一次,我不看谜面就能猜到谜底了,你信不信。”
花城睁大了眼,道:“哦,是吗,哥哥居然还有此绝技?”
谢怜接了灯,道:“当然,我猜,这次谜底是‘城’。花城的城,对吗?”
举灯一看,果然,“干戈一动南方定”。谢怜道:“干戈一动,倒戈,倒为‘土’;‘戈’保留;‘南方定’,取‘方’字南部,定于‘土’‘戈’中心,为‘城’。这应该最难解的一个谜了,可惜……”
可惜,被他先猜中了规律。四个谜底连起来,是什么?
众鬼被识破,都不敢欢呼了,反倒咳咳起来,纷纷望天。花城目光缓缓扫过,众鬼都被吓破了胆一般,有的钻进灯里,有的钻进地底,纷纷抱头道:“城主息怒!!!不是我出的主意!!!”“也不是我嘎!”“屁咧!明明你赞同得最大声!!!”
花城淡声道:“滚。”
霎时,这条街上的人人鬼鬼瞬间如风卷残云,所剩无几。谢怜把灯挂回架子上,莞尔道:“回去吧。”
二人并肩而行,一起走向千灯观。路上,花城一本正经地道:“哥哥,你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真的不是我让他们这么干的。”
谢怜笑笑,道:“我知道。你的话,一定不会这么设谜。”
花城道:“哦?那哥哥觉得,我会怎么设谜?”
谢怜不设防地道:“当然是,‘我夫三郎’……”
话到这里,他才发觉“祸从口出”,连忙住了嘴。然而,已经迟了。花城哈哈笑了起来,道:“哥哥,上当了!漂亮!”
“……狡猾,狡猾……”
恰在此时,二人回到了千灯观。一入大殿,谢怜发现,玉台之上,居然摆着一桌东西。他一怔,上去一看,那居然是两碗元宵。
他回头,花城也走了上来,道:“刚才哥哥路上看的就是这个吧。”
谢怜点了点头。
花城道:“坐下一起吃吧,哥哥。”
“……”
谢怜却没有坐下,而是忽然一头撞进了他怀里,把脸埋在他胸口,搂着花城,紧紧地不松手。
花城也反手抱住了他。
隔了不知道多少年,他终于又记起了,元宵是什么滋味。

第246章 太子殿下的奇妙记忆漂流
谢怜一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地上。
这是一间陌生的屋子。他感到十分迷惑。
他分明在太苍山上的皇极观修炼, 怎么会在这里?
谢怜微微懵然, 从地上坐起。他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的是一件朴素的白道袍, 也太朴素了些,清汤寡水的仿佛一介贫民。料子也不大好,颇为粗糙,磨得他肌肤不适。
谢怜皱了皱眉,想从地上爬起,谁知刚刚起来,又觉察身上更多不适。
腰酸,腿酸,腹部酸,脖子酸。难道是因为在这地上躺了一晚吹了一宿?
……不可能。他又没有这么娇弱。
风信和慕情呢?谢怜想起他们,喊道:“风……咳、咳咳……???”
嗓子也不是很舒服。
他记得, 昨晚风信和慕情又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吵架,吵得他都没法静心打坐了,便命令他们出去成语接龙。听他们怨气冲天咬牙切齿地接了大概两百多个成语,困意上涌, 他就休息了。怎么一醒过来,就陷入了如此不可思议、令人一头雾水的境地???
谢怜扶着一旁的桌子才站了起来, 打量四周。这里应该是一间客栈,但一般来说,如果他不选择露宿,而选择住客栈, 他是不会住在这种一看就很省钱的客栈的。
他没被绑手绑脚,房门也没上锁,说明没被软禁。如果有人或者有什么东西暗算了他,那把他丢到这里来又是什么意思?
谢怜越想越觉得诡异,但最诡异的还是他此刻身体的状态,忍着手臂的酸痛脱下了外衣,准备看看自己身上有什么伤。谁知,这一脱,他低头一看,整张脸都瞬间失去了血色。
从他的腹部,到胸口,都密密麻麻遍布了暧|昧的红|痕。羊脂玉般白皙的皮肉上,仿佛落满大片花瓣,开出朵朵嫣红。红得他愕然不已,扑到一旁镜子前一看。
果然!不光心口和腹部,脖子上也是,背后也是!
“……”
谢怜不敢除掉下面的衣物继续看了。
事情很清楚了。
在他不知为何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有人把他给……破身了。
谢怜这辈子第一次有了“脚底一软”这种感觉,但他还是勉强撑住,站稳了。
他很早以前听侍奉他的宫女讲过一些宫外的恐怖传说,什么专门奸|淫|掳|掠的黑店黑心鬼,给姑娘家下迷药然后干坏事。可是……可是……
谢怜双手抱住脑袋,喃喃道:“可是,我是,男人啊!……”
现在他这模样,当真是不堪入目,除了这些吻|痕、捏得太用力留下的揉痕,还有令人难堪的咬痕。谢怜捂住了脸,感觉脑袋发烧,身体发冷。
突然,他想到一件极为严重的事:糟糕!
他所修之道是绝对戒|淫的,可如此一来,岂不是破戒了?!
谢怜连忙试了试。一试之下,果然,没法力了!
谢怜一贯还算冷静,可此情此景,简直要崩溃了。
不知道怎么的,一觉醒来就变成这样,风信慕情都不见了,自己还不知道被谁使了什么手段稀里糊涂就破身了,真的要崩溃了!
好半晌,他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心乱如麻。可也不能一直这样呆着,只好胡乱把衣服捡起来穿了,出了客栈。一路上没什么人拦他,谢怜松了口气,连四周建筑、行人服饰、口音颇为古怪都顾不上了。
但大概是心里有鬼,他总觉得别人看出他身上发生什么了,在用诡异的目光打量他,逼得他越走越快,最后疯狂地跑了起来,冲进一片树林,一拳打在树上,直接把树“咔嚓”打折了,怒道:“混蛋!!!”
他想用最恶毒的词汇咒骂对他做出这种事的人,可翻来覆去也只会骂“混蛋、混账、混球!”,心里那股火就是泄不出来,憋得慌。他又不可能嚎啕大哭,只能闷头狂打。“砰砰砰砰砰砰砰”,一连打折了几十颗大树,终于打得此地的土地哭着喊着爬出来抱住了他的大腿:“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不要打了!”
谢怜满心怒火,但这老儿是突然从土里冒出来的,非是常人,看得他微微一惊,道:“你是谁?”
那老头儿抹泪道:“我是这里的土地啊太子殿下!这片树林是我养老的!您老人家再打、我就喝西北风了!”
谢怜心想毕竟不关别人的事,不可胡乱迁怒,况且官再小,也算是一位神官,年纪又大,需要尊重,于是勉强收了一点儿火,也收了手,放缓了口气,道:“……抱歉,是我激动了。这样可好,方才我打折了多少棵树,我赔您好了。”
土地放开了抱住他大腿的手,忙道:“不不不不不,不用不用,哪里要您老人家赔!您肯跟我说话,小神这里便蓬荜生辉了!”
谢怜有点奇怪,这土地怎么说也是个神官,而且看上去比他大多了,为什么这么怕他,还称他为“您老人家”?但也没心情追问这个,彬彬有礼地问道:“您是这一带的土地,应该对这一带都很了解吧?您能帮我找两个人吗?”说着就把手伸进袖里想取几枚金叶子来做供奉,土地看到他的动作,连忙疯狂摆手:“不用不用不用!您要找什么人?”
恰好谢怜也没掏出什么东西来,拿出了手,道:“我的两名侍从,风信和慕情。”
“……”
土地的脸色,忽然变得很怪。谢怜道:“怎么了?有困难吗?”
土地道:“不不不不,不是有困难。只是……”只是太子殿下怎么啦,过八百年了,还喊南阳将军和玄真将军为他的侍从,不知两位将军会不会生气啊?唉算了,两位将军生气没关系,这位没伺候好,那位生气了才吓人哩。于是道:“请您在此地等候片刻,我这就给您找去!”
谢怜道:“有劳了。”正待弯腰一礼,抬头,那土地早已消失不见了。
谢怜感觉脑袋还在发烧,捂住了额头,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前方一个声音疑惑道:“怎么回事儿?”
谢怜抬头,就看到风信和慕情。
然而,却不是他认识的风信和慕情。诚然,二人容貌未变,气度却不同,不似两个莽撞少年,反倒似两位沙场征伐多年的将军。且都穿着颇为华贵的黑袍,不像是普通人能穿的。至少谢怜从没见过他们穿这身衣服。
发问的是风信,他走过来道:“殿下,你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
“……”谢怜道,“我才要问,你们两个跑哪儿去了?我昨晚让你们在门外接龙,为何今早人影都没了?”
风信和慕情都露出和那土地一般的古怪神色,仿佛无法理解他的话。谢怜头痛欲裂,又道:“还有你们这幅打扮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风信低头看看自己,疑惑道:“这衣服怎么了,不是很正常?”
慕情则道:“你在说什么?睡糊涂了吧,我昨晚可不在你这儿。”
谢怜抱起了头,想大喊大叫,强行逼自己冷静,思忖片刻,道:“我懂了?你们和我一样,被什么东西魇住了吧。”
风信和慕情神色越来越诡异。风信道:“我糊涂了。殿下你还是说叫我们来有什么事吧。”
慕情翻了个白眼,道:“不用问了。我说怎么有事叫人找我,不找他那位呢,八成是脑子坏了。”
谢怜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道:“那位是哪位?国师?”
“……”
风信和慕情面面相觑,须臾,慕情上前一步,道:“太子殿下。”
谢怜道:“什么?”
慕情道:“我现在记忆有点模糊,你告诉我,你记不记得我们这几天都在干什么?”
谢怜道:“我们这几天不是一直在皇极观修炼吗?”
慕情道:“花城在哪里?”
听到这个名字,谢怜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但想了想,确实不认识,于是,他茫然道:“花……城……是谁?”
“……………………”
慕情道:“好。我懂了。”
他向一旁使个眼色,和一脸震惊的风信一起到一边商量去了。谢怜忽然觉得有几分可疑,警惕道:“你懂什么了?你们在说什么?”
商量完了,二人转过来。风信道:“殿下,我们走吧。”
谢怜更加狐疑:“走去哪里?”
慕情道:“带你去见一个能解决眼下这个局面的人。来吧!”
谢怜现在已有八分警惕,连连后退。慕情一见他似乎想跑,道:“别走!”伸手挥出一道灵光,似要将他缚住。但谢怜怎么可能不走?
拔腿便跑!
他一跑,风信和慕情头都大了。两人一边追一边迎风咆哮,风信道:“我操了!我真是操了!他这怎么回事???他忘事儿也不能忘这么厉害吧!一忘就是八百年?!”
慕情道:“终于!终于乱七八糟的东西吃多了吃坏脑子了!”
“怎么可能!恐怕是他自己一个人出去的时候出什么意外了,赶紧找吧!他现在的脑子,可是只有十七岁!”
慕情这个时候还不忘挖苦一下:“是啊,天真烂漫、傻里傻气、娇生惯养的十七岁的太子殿下!”
“等等!先告诉他。快先告诉他!”
出了这种事情,当然必须要先告诉那个人!
谢怜一口气跑了二十多里,停下来后才微微喘气,感觉自己仿佛仍然置身一张巨大的迷雾诡网中,还没冲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慕情是什么实力他还不清楚吗?那灵光起码要再修个几百年他才能修出来,现在这个怎么会是真的慕情?肯定是假的!
还有他。他自己也不正常。这一跑,他才发现自己身轻如燕。虽然他本来就身轻如燕,但现在身法似乎更快、更厉害了。
所有事情都不对劲!
冷静冷静再冷静,谢怜忽然记起,方才,慕情似乎提到了一个名字。
他喃喃道:“花城。”
不知为何,这个名字对他来说理应是很陌生的,但他一念,心中却是微微一动,仿佛心底某个角落开了一朵小花。于是,他忍不住把这个名字,翻来覆去地念了好几遍。
花城、花城、花城。
这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物,也许就是此次事件的关键。得先去找到他。
打定主意,谢怜向城镇的方向走去。
虽然刚觉察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谢怜完全无法接受,但半个时辰不到,他就缓过来了。尽管心里和身上还是难受至极,可眼下身陷迷局,没有时间给他心烦意乱。真正的风信慕情不知所踪,足见幕后下黑手的东西了得,他必须马上振作,查明真相。
于是,待他踏入镇上时,便已恢复平素神情。
随便捡了个茶楼,来到楼上靠窗坐了,却无心喝茶。谢怜拿起桌上杯子看了看,杯内积累着擦不干净的陈年茶垢,令他看一眼都疲惫,放下不理。
茶楼内,一个颇有姿色的曼妙女郎正抱着琵琶,莺莺呖呖地弹唱,坐了一圈老老少少的男子,嘻嘻地看着她。那女子唱的本来是寻常的地方小调,姑娘家清早出门采花什么的,但唱了没一会儿,一群大老爷道:“没意思,不好听,换!”“是啊,这支不好听,换换换!”“换我这支!”
歌女无奈,只得按他们的意思,换了一支颇带艳|情|色|彩的旖|旎小调,轻拢慢捻,糯音软软,软得人脸红心跳。那群围观的这才满意了,纷纷叫好。谢怜坐在二楼角落靠窗的位置,却是十分不适。
仔细听那歌词,似乎在唱一对小夫妻新婚之夜的浓情蜜意,当真是大胆露骨至极。这等|淫|词|艳|曲,谢怜从没在皇城听过。若是在以前,就算他听到了也能只当骚|风过耳,因为那跟他完全没关系,他一辈子也不会想这种事。可是现在,不太一样了。
虽然完全不记得怎么发生的,但毕竟已经人事,再听这种东西,心思就不一样了。而且,他发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他的心思,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了!
歌词轻|佻三分,他心里就荡悠十分。而且,脑子里还源源不绝地冒出许多零碎的画面,两只手紧紧相扣的十指,指间红线抵|死|缠|绵;耳边似乎还能听到破碎的喘|息、求饶的啜泣,以及,某个男人诱|哄般的低语。
……这些是什么。这些都是什么?!
谢怜又羞又恼,咬了咬下唇,握紧了拳。半晌,忍无可忍,终于忍不住狠狠在桌面上一砸。
“砰”的一声,吓得附近几桌客人瞪大了眼睛看他。谢怜这才惊醒,低声道歉,恨不得双手堵住耳朵什么也听不见,心想再唱他就只能走人了!
突然,歌声戛然而止,一声尖叫把他从迷思中拉扯出来。谢怜猛地抬头,只见一大群人都围了上去,似乎在动手动脚,那歌女抱着琵琶,吓得站了起来,哀声道:“各位大爷,咱们听歌便罢,别动手呀……”
几名男子起哄道:“动手又怎么样?反正肯定不止我们动手了,我就不信你出来卖还没被人摸过几把!”
那歌女气得眼眶发红,道:“什么叫我出来卖的?我是卖唱,又不是卖身!”
旁人却故意不听她辩解,道:“嘿!说的跟贞|洁|烈|女似的!要真这么正经你就不会出来卖了!”
“就是!刚才还唱这种曲子撩拨人,现在又说不肯卖,立什么牌坊,笑死人了!”
那歌女气得要晕过去了,颤声道:“是你们让我唱的,是你们让我唱我才唱的啊!”
然而,无论她说什么,那群糟心的听客总有话来杠:“我们让你唱你就唱了?这么听话?说明你自己心里也早就想唱这种东西勾|引人了!”
谢怜听不下去了。
他原本就心里有火,现下更是怒不可遏。白影一闪,那群起哄男子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被他掀倒了一排。为首的男子屁|股朝天,大骂道:“你是什么玩意儿?!敢惹我们?!”
谢怜挡在那歌女之前,指节咔咔作响,面上却仍不露怒色,沉声道:“适可而止吧。如花美眷,任谁也心动三分。但若不知以礼相待,便是下流可耻了。”
有人嚷道:“分明是她自己先唱的,她唱得,我们摸不得?!”
谢怜却一字一句道:“不错。便是她唱得,你们碰不得!”
话音未落,七八个彪形大汉便被他扔下了楼,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摔得吓人,实际上却没受什么重伤,不过也足够骇人了,因为根本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又何谈抵挡反击?忙不迭落荒而逃。楼上,谢怜回头,那歌女十分感激地起身对他一礼,道:“多谢这位道长解围!”
谢怜道:“举手之劳而已。姑娘,你还要留在此地吗?”
那歌女点点头,谢怜也点点头,道:“好。那你继续唱吧。”
说完,他坐了回去,一掀衣摆,正襟危坐,守在了这里。
其他男子见他不走,还盯着这边,果然不敢上去骚扰了。那歌女明白他心意,愈发感激,宛转开口,又是原先寻常活泼的地方小调。
谢怜斟了一杯茶正准备喝,低头又看到里面的陈年茶垢,犹豫片刻,还是战胜不了自己,放下了茶杯,叹了口气。无意之间回头,却愣住了。
只见长街对面,另一座更为华丽的红楼酒肆之上,独坐一人。
那是个身形颀长的红衣男子。
虽然戴着一只黑色眼罩,平添几分野气,却不掩其俊美。衣红胜枫,肤白若雪,手执一银杯,酒盏与他那双银护腕一般的灵光闪烁。一眼望去,夺目至极,正望着这边,与他遥遥相对。见谢怜视线投来,微微一笑,浅浅举杯,似在隔空敬他。
“……”
不知怎地,谢怜一和那男子目光相接,仿佛浑身过电,连忙撤回了视线。
可是,虽然他假装并不在意,心却砰砰狂跳起来。
真是奇怪。那男子的确风采夺目,有一种诡秘的吸引力,可从前他也不是没有见过如此风采的男子,为何见了那人却会是如此反应?
想了想,他又否决了这个想法。这根本就是不对的。因为,仔细想想,他从前,的确没有见过如此风采的俊美男子。
想到这里,谢怜心想,这可是一位难得的人物,不如多多留意,又转头去看。然而,这一望,那红衣男子却消失了。
居然就这样消失了。仿佛一片绚烂的枫叶,悠悠飘落,在眼前调皮地一闪而过,教他眼前一亮,就不见了。仿佛不是真的,只是转瞬即逝的梦幻泡影。
又矜持地张望了一阵那座华丽酒楼,不见踪影,谢怜终于放弃,也不知是不是有点失望,轻轻吐出一口气,揉了揉眉心,心道:“罢了。”
谁知,他一回头,便见对面不知何时已经坐了一个人,一手支腮,正盯着他看。
二人目光交接,谢怜微微愕然,那人却笑吟吟地道:“这位道长,能请我喝杯酒么?”
正是方才那对他遥遥举杯致意的红衣男子。

第247章 太子殿下的奇妙记忆漂流 2
他居然就这么随意地坐在自己对面了。
谢怜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确定, 这男子真的是在跟自己说话。
他立即便反应过来, 心道不可被这人气势震住落于下风, 镇定依旧,客客气气地道:“不巧,在下戒酒,这一杯,怕是请不起了。”
那红衣男子哈哈一笑,坐得更随意了,道:“是吗?我看这位道长的模样,倒似有愁云不展,还需借酒消愁一番啊。”
谢怜不动声色地道:“那阁下恐怕是看错了。”
虽然最大的戒已经破了,但也断不可自暴自弃,不顾其他小戒。
他面上始终淡淡, 那男子却不萌生退意,反而坐定在这里了一般,道:“既然道长不肯请我,那, 我就自便了?”
谢怜看他一眼,再看看四周。奇怪。四周并非没有空位, 他为何一定要坐这里喝酒?但也没理由拒绝,谢怜道:“你请便。”
于是,对方懒懒地招了招手。店中伙计从没见过这种派头的客人,大气也不敢出, 赶紧送上了酒壶酒盏,使劲儿擦桌面,生怕怠慢了这位。
看那红衣男子气定神闲,自斟自饮,谢怜忍不住道:“难道,阁下和谁第一次见面,都会要人家请你喝一杯吗?”
那男子笑眯眯地道:“嗯?那可不会。不瞒道长说,一般人根本见不了我的面。”
这口气,颇为傲慢。不过,谢怜并不反感。
二人各坐各的,谢怜一直望别的地方,显得仿佛很淡定的样子。过了一阵,还是那男子先开了口。
他一手托腮,道:“这位道长贵姓,怎么称呼?”
谢怜不假思索就编了个假姓:“免贵姓花。”
那男子挑了挑眉,道:“哦——花道长。”
谢怜道:“阁下怎么称呼?”
那男子道:“道长唤我三郎便好。”
谢怜心知这人不愿告知真实身份,也不勉强。想了想,并没想起什么人物是排行第三的,就不费心揣测了。这时,他忽然注意到,那红衣男子面颊一侧,一缕乌发束了一条细细的辫子,以一枚红珊瑚珠坠尾。
那珠子光泽柔润,小小一颗,一看便知价值连城。但谢怜总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见过这颗珠子,似乎是在自己那珠玉宝石扔得满地都是的寝宫里?
但他也不确定。三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道:“喜欢这个?”
说着,他举起几根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捻住那颗珊瑚珠,捏了捏。
不知为何,谢怜眼中看着,胸口突然一痛,仿佛自己身上什么地方也被捏了捏,猛地往后一弹。
这动作过大了,旁边好几个客人都望向这边。三郎漫不经心一抬眼帘,讶异道:“这位道长,你怎么了?”
他伸出了一只手,似要来扶。谢怜当然没要他扶,忙坐稳了道:“没、没什么。那颗珠子……”
“哦。”三郎唇边噙着的笑意不减,道,“这珠子吗?”
他手里变本加厉地把玩起那颗明艳欲滴的珊瑚珠,微笑道:“这是我爱妻所赠之物。道长觉得如何?”
“……”
谢怜道:“唔……很好,很好。”
其实他压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放在腿上的手指握紧了,如坐针毡。
那陌生的红衣男子玩|弄的分明是那颗娇滴滴的珠子,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他却看出了几丝淫|靡之意。
仿佛被擒在指尖,轻揉慢搓、捏圆揉扁的不是红珠,而是他身上什么敏|感的部位,谢怜莫名的一阵脸上发烧,呼吸急促,难受极了。
不正常。这绝对不正常。
这自称“三郎”的红衣男子俊则俊矣,却无端一股妖气横生,令人战栗。谢怜心中警铃大作,强定心神,呼吸又平复下来,毫不畏惧地盯着他,问道:“请问阁下,主动接近在下,究竟所为何事?”
三郎笑了笑,慢条斯理地道:“何必如此警惕?也没什么事。不过是见道长风采,为之心折,情不自禁罢了。如有冒犯,还望海涵。”
“……”
谢怜也不知该不该相信他,挪开了目光,心中暗暗懊悔,不该让这人坐在对面的,搅得自己现在这样心烦意乱。恰在此时,那歌女收工了,向众人一礼,又向谢怜嫣然一笑,这便飘然离去。她走了,谢怜也没必要留了,起身道:“告辞。阁下自己慢慢喝这一杯吧。”
最后一句他是想带点儿挑衅的,但话到嘴边,还是彬彬有礼地送了出去。谢怜不敢多看那红衣男子,几乎是飞身下楼,胡乱走了一阵,确定没人跟上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可站住后,又觉茫然。
他的衣服不见了,财物不见了,佩剑不见了,侍从也不见了,法力也不见了。
十七年的人生之中,还从未遇到过如此一筹莫展的境地,谢怜摇了摇头,拦住一个路人此地是何地。路人答了,谢怜从没听过这个地方,又问:“那请问这里离皇城有多远?在皇城的什么方位?”
他没说是仙乐皇城,路人又道:“皇城?这里在皇城的南边,离皇城可远了!”
果然。这里的人说话口音、建筑样式都有些奇怪,不像皇城附近,他就猜一定很远。不知把他弄到这里来的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再走了一阵,谢怜遇到了新的难题。
他饿了。
可是,方才也说过了,他的财物都不见了。能证明太子身份的佩件也不翼而飞,之前想给土地塞几枚金叶子都没掏出什么东西。茶楼上干坐了一阵,一个茶位已经花掉了他东抠西抠才抠出来的几个子儿,而且因为无法忍受那陈年茶垢,茶也没喝一口,现下腹内依旧空空如也。
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正当他被难得蹙起了眉时,忽然发现,前方地上一块地砖旁,似乎掉了什么东西,正在闪闪发光。
谢怜上去,蹲下一翻,奇了。
在这小破巷子的地上,居然掉落了几枚金叶子!
除了金叶子,还有银叶子和一些零零碎碎的小钱。大白天的居然在地上捡到钱,天上掉馅饼,真不知该说他运气差还是运气好了。
谢怜捡起来后,第一反应就是这是不是谁不小心掉的,走出巷子,冲街上行人问道:“请问有谁掉了财物在这里吗?”
大多数人都摇了摇头。有游手好闲的赖汉觍着脸过来说:“我掉了!我掉了!”谢怜便问:“你掉了多少?”都嗫嚅着答不上来,在哄笑中跑了。
谢怜怕失主回来找,站在原地耐心等待。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也没见人来寻,腹中越来越饥饿,许久,叹了口气,看了看袖中的财物,心道:“要不然,先借一点来用,回头十倍还了吧。”
也没别的办法了。于是,又等了一炷香后,他到街边买了一个馒头。
谢怜从没吃过馒头。更没吃过这种糙面和的馒头,看起来又大又呆,白而无味。但他不想多用这捡来的财物,万一这是别人要急用的就糟了,所以只取了最少的钱。
他生平第一次拿到这么大的馒头,还有点新奇,走过那条小巷,到了一条较为僻静的小街,正要把那馒头送入口中,忽然从一旁伸来一只手,把那馒头拿走了。
这一取之手法,神乎其神。谢怜一愣,手里已经空了,转头望去,站在一旁的,居然又是那名酒楼上的红衣男子!
谢怜惊呆了。
没想到这人居然跟到了这里,更没想到,他居然抢自己的馒头!
怔了好一会儿,他才记起要拿回来,跳起来道:“还给我!”
他夺取之势极快,那男子身法却更快,加上个子也比他高,一闪避过,道:“别吃这个。”
他这么说着,自己却拿着那馒头咬了一口,留下一个缺口。这下,谢怜想吃也吃不了了。他贵为太子,怎么也不可能去吃一个被人咬过一口的馒头,睁大了眼,道:“你!”
卡了一下,气道:“你这人怎么这样?”
亏他第一眼看到时还觉得这是个难得人物,有意结交,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个无聊的无赖!
二人身影一红一白,快的令人眼花缭乱,绝对不敢相信如此精彩的争夺擒拿居然只是为了抢一个馒头。虽然谢怜隐约觉得自己速度可以更快,快到足以追上这位三郎的身手,却仿佛哪里没把握到要领,手脚不大听使唤。加上他这一整天都又累又烦又疑惑,腰酸腿酸,气愤之下,居然足下一歪,摔倒了地上,登时,低低一声痛叫漏出了牙关。
痛。
难以启齿的痛,从难以启齿的部位弥漫开来。
这疼痛原本便存在,只是伤口被细心处理过,加上他又极力刻意忽略,才一直不明显。这一摔,他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三郎脸色也变了,立即俯身一把抓住他手臂,道:“哥……”
又立即改口道:“你没事吧?”
谢怜十分难堪,恨不得挖个坑把脸埋在地里,拼命把手往回抽,烧红了脸道:“请你不要乱叫我,也不要这样抓着我!”
三郎果然放开了他的手臂,但也就是意思一下,又改抓他的肩膀,道:“你怎样了?哪里疼吗?”
他语气十分关切,不似作伪,所谓伸手不打笑面人,谢怜本该承情的,但一想到是哪里疼、为什么疼,就又羞又恼,一整天的郁闷都翻涌上来了,一把打掉他的手,自己一骨碌爬起来,道:“……我没有哪里疼,一点都不疼!”丢下一句转身就跑,谁知,又被身后那男子捉住手腕,挣也挣不开,谢怜忍无可忍,猛地转身,怒目圆睁,却见那三郎凝视着他,轻声叹道:“哎,这位道长,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不要生我的气了。这样,我再带你去喝一杯,向你赔罪吧。”
不知怎的,谢怜一看到这人的脸,一颗心就动荡不安,他很不习惯这种感觉,只想快点逃跑,道:“我才不要你带,我从来不喝酒的!你快放开我。”
三郎道:“好好好,不喝酒。那我带你去吃饭?饿了吧。”
谢怜气坏了。这人跟他说话什么语气?简直把他当小孩子哄,他还从没受过这种羞辱呢,道:“我也不要你带我吃饭。我不饿。你放尊重一点!”
尴尬的是,话音刚落,他腹中便发出了弱弱的抗议声。
谢怜身形一僵,更生气了,脸都气红了,说话也磕磕巴巴起来:“你……你……你这个人,为何要缠着我?不要再缠着我了!”
三郎却紧紧盯着他,道:“道长,难道你还没发现?”
见他忽然神情严肃,谢怜道:“发现什么?”
三郎道:“你身上,有邪物啊。”
谢怜一怔。忽然,手腕一松,那段缠腕的绷带一条白蛇一般滑了下来,在他面前高高扬起,随即,迎面朝他扑来!
不过,它还没扑上去,已被那红衣男子一把捉住,道:“你看。”
“……”
那段白绫仿佛一条被他掐住了七寸的毒蛇,扭动不止,令人头皮发麻。
他身上居然藏着这样一个怪物!
谢怜这才明白了。
他眨了眨眼,道:“原来……你接近我,是因为发现了我身上藏着这个邪物?”
三郎脸色越发肃然正经,道:“嗯。这东西好生奇怪,所以我便稍稍留意了下,还好它没有伤到你。”
真相大白了。谢怜想到他之前对这位公子委实不太客气,又是甩脸又是甩手的,现在水落石出,原来人家是好心才接近他的,十分不好意思,对他认真一礼,道:“多谢阁下。之前是我误会了。”
他腰还没弯下去三郎便扶住了他,道:“哪里,哪里。举手之劳罢了。”
抬起头,谢怜微微困惑。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红衣男子虽看似一本正经,眼角眉梢却都是笑意。料想是自己乱七八糟的狼狈之态都被对方尽收眼底了,又有些难为情。
说来也奇怪,在同龄人中,谢怜已经算是很稳重的了,谁知一看到这男子便没法镇定,教他好生不安。三郎却似乎没注意到这些,道:“既然解决了,那,我就走了。道长,后会有期?”
谢怜下意识道:“嗯,后会有期。”
三郎摆摆手,转身走了。情不自禁的,谢怜居然也跟着他走了几步。
可能因为实在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也可能稀里糊涂了。三郎一回头,谢怜一惊,这才清醒,赶紧停下,假装看向别处。然而,已经迟了。
那边传来几声轻笑,谢怜窘得耳垂都红了。
硬着头皮望过去,三郎抱着手臂笑道:“我看还是别等后会了,我觉得现在就是有期之时。如何?道长现在愿意跟我一起去喝一杯了吧?”
还是原先那座华丽的酒楼。
这位刚刚才结识的红衣男子十分大方,上来就把酒楼里最好的酒菜点满一桌,居然不比皇宫御膳逊色,并且许多做法都十分新奇,谢怜从未见过。饥肠辘辘的他吃着吃着,才发现三郎一直在对面一手支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把他当下饭的菜。
“……”
谢怜被这种目光盯得再次如坐针毡,确信自己方才没有因为饥饿食相失态,这才放下筷子,轻咳一声,道:“……见笑了。”
三郎道:“嗯?这有什么见笑的?不要在意我。请,请。继续。”
然后他拿出两人刚才抢了一阵的那个馒头,面不改色地吃了起来。见状,谢怜越发窘了。
他正襟危坐,看了看那条白绫,决意谈正事了,道:“这邪物到底为何会藏在我身上?我居然完全没发觉它的存在,简直就像是……”简直就像是已经在他身上揣了许久,揣习惯了。
那白绫不断摇头摆尾向他游来,若不是被三郎牢牢定住,只怕早就把他缠成粽子了。看上去倒像是……挺喜欢他的。
三郎用一根筷子压死了它不让它向谢怜扑去,微笑道:“看来这邪物习惯非常不好呢,须得好好教训一番。”
谢怜道:“比起教训,还是先查清它的来历吧。”
二人天南地北说了一阵。谢怜从小长在仙乐皇宫,后来修行于皇极观,从未见过谈吐如此有趣、见闻如此丰富之人,听三郎说话听得双目发亮,展颜不止,差点什么烦心事都抛之脑后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想起眼下正处于一个诡异的漩涡之中,正色道:“三郎,能向你打听一个人吗?”
三郎把那白绫扔到地上,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让它软趴趴地跳不起来,道:“谁。”
谢怜道:“是这样的。我在找一个人,名字叫做花城。”
听到这个名字,三郎挑了挑眉。
他道:“嗯。我能问问,你找这个人,是想做什么吗?”
谢怜诚恳地道:“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听三郎语气,他猜他一定知道花城是谁,又道:“也许你会觉得我在瞒你,不过是真的,我也不知道我找他能干什么。今天一醒来,我就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很古怪的境地。”
他一口气说了来龙去脉,只略去了那些羞于启齿的事。最后,谢怜道:“所以我想,此人应当十分重要。如果三郎你知道他是谁,方便告诉么?”
三郎笑道:“啊,没什么不方便的。道长你我一见如故,我自然是要帮你的。花城此人么……”
谢怜聚精会神地听着,道:“如何?”
三郎道:“是个狂人。”
谢怜道:“如何狂?”
三郎斟了一杯酒,执于手中,道:“他是个信徒。”
“谁的信徒?”
“仙乐太子的。”
“咳咳咳——”
谢怜赶紧把一口茶咽了下去,才咳了出来,道:“等等、等等。我——我国仙乐太子谢怜,还没成神呢,哪来的信徒?”
三郎无所谓地道:“迟早会成神的嘛。况且神么,就那么回事,你说是神就是神,你说不是就不是。他觉得是,那就是了。”
谢怜啼笑皆非,道:“这也太随便了!”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他真的那么相信,太子殿下一定会成神吗?”
三郎缓缓地道:“不是相信。”
随即莞尔:“是坚信。”
谢怜也随之莞尔,心道:“那我可绝不会辜负此人期待的。”
他也抱起了手臂,道:“所以,在哪儿才能见到这位花城呢?”
三郎道:“道长,你真想去见他吗?”
谢怜道:“是啊。”
三郎似乎不太赞同他这个想法,道:“花城这个人可是非常坏的。”
谢怜微微蹙眉,道:“非常坏?哪里坏?”
他可不大愿意相信,一个坚信他会成神的信徒是个坏人。三郎道:“这个嘛……”
正在此时,谢怜注意到了一样东西。
此前他一直小心翼翼,没怎么直视三郎。现在两人相处了一阵子,有些熟了,他才稍稍放松,放任了视线。
三郎的一只手一直搁在栏边,手指不轻不重地敲打着栏杆。五指修长,第三指上,系着一道细细的红线,仿佛明艳的缘结。
谢怜立即想起了茶楼上,那歌女唱歌时,他脑海中闪过的凌乱画面:纱帐之下,两只手,十指紧紧相扣。
覆在上方的那一只手上,就系着这样一道红线。

第248章 太子殿下的奇妙记忆漂流 3
谢怜双眼猝然睁大了。
他一脸不可置信,三郎道:“怎么了?”
谢怜哪里说得出话来, 被欺骗、被耍的团团转的羞恼、难过混着热血齐齐冲上脑门, 一掌拍上桌面, 一字一句咬牙道:“……原、来、是、你!”
那桌面根本承受不起他这一拍,当场四分五裂,幸好酒肆二楼除了他们并无旁人,否则定然被吓得惊惶四窜。谢怜手中并无兵刃,又是一掌劈出。三郎仍是坐在椅子上,只是微一侧首。
那一掌劈进他身后墙壁里,碎石簌簌下落,他却纹丝不动,抱着手臂,浅抬眼帘,道:“道长, 这是何意?”
谢怜脸上烧得厉害,不知此刻面上红成什么样了,另一手骨节咔咔作响,沉怒道:“你……休要再装。你对我做了什么……你心知肚明。”
三郎眼帘又抬起了几分, 道:“很不幸,我的确不太清楚, 我对道长究竟做了什么,教你这样生气?可否指教一二?”
“……”
这人居然一脸无辜地让他自己说,要他怎么说?光天化日之下,说那种事情吗?!谢怜哪见过这种人, 气得从肩头到心尖都在发抖,脸却越来越红,语无伦次地骂道:“住口!你这个……我,要打死你这个无耻的……下|流的……卑劣的……你……”
三郎叹了口气,道:“道长,没想到我一腔真心,却得你这般回应。我究竟是何处无耻下流卑劣?”
谢怜好容易找回了一点镇定,道:“不要想再骗我了!你手上红线已经证明了,你就是那个……那个……”
“哦?”三郎却不慌不忙,举起自己的手,道,“你说这个?这红线有什么问题吗?”
谢怜看到那红线便仿佛被刺了一下,道:“我看到了。那个时候,你……手上就有这道红线……”
三郎道:“哪个时候?”
“……”
一瞬间,谢怜真的想打死他了。
明知故问,太恶劣了!
可不知为什么,就算他心里再气愤,手上也动不了。而且并不是受制于人才动不了,是他自己身体不让他动!
正在此时,有几人咚咚咚跑上楼,道:“两位客官这是干什么?!怎可胡乱打砸!”
谢怜回头道:“这里危险!你们先……”谁知,这一看,他又愣住了。
那几个人手上,居然全都系着一道红线!
谢怜脱口道:“你们手上红线是怎么回事?”
一人道:“红线?红线不就是红线嘛,有什么稀奇的,不是怎么回事嘎……呃不是怎么回事啊。”
谢怜糊涂了。难不成在此地,手上系红线,是一种很普通的装扮风潮?
他回头,三郎仿佛看穿了他在想什么,道:“道长猜得不错,指系红线,乃是此地风俗。不信请看下方人群。”
谢怜向酒楼下望去,果然,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有好些个手上都系着一道红线,有的还系了好几道。他道:“这是什么风俗?”
三郎微微一笑,道:“这个嘛,说起来也和那位花城有关。”
“啊?”
“因为,他和他心爱之人手上就系了这么一道红线。所以许多人也纷纷效仿,意在求姻缘,或表钟情。”
谢怜听得怔怔,道:“这么说……那位花城,还是一位颇了不得的人物?居然有这么多人热衷于效仿……”
三郎道:“了得不了得,看要对比谁了。对了,道长,地上好像掉了东西,能让我捡起来看看吗?”
谢怜这才反应过来,他一直维持着这个攻击的姿势,原来又是一场乌龙,气尽数消了,连忙撤了手,道:“抱歉抱歉,三郎,我真是……实在对不住,是我急躁了,又误会你了……”
三郎始终从容,弯腰捡起一样东西,道:“无妨。道长,这个是你掉的东西吗?”
他从地上一片狼藉里翻出来的,是一片金叶子,大概是方才谢怜出手时从他袖中滑落的。谢怜正要说话,却见三郎将那金叶子举到眼前,眯了眯眼,道:“咦,这金叶子看上去,略眼熟啊。”
说完,他不紧不慢地从腰间取出了一样东西。也是一枚金叶子。
两片金叶子,居然一模一样!
谢怜脱口道:“原来这个是你的吗?”
三郎道:“唔,我的确是掉了一点东西,所以才返回去找……”
听到这里,谢怜生怕他误会,忙道:“三郎听我解释。”
三郎道:“不必紧张,我自然是会听道长你解释的。”
谢怜松了一口气,道:“是这样的。这金叶子,是我方才在路上捡的。原是想等失主回来还给人家的,但我等了一个时辰多,也没人过来找。我又实在……”
说到这里,他有些羞惭,低下了头,低声道:“所以,就……自作主张,先借了一点,想去买点东西吃,就是那个馒头……本打算日后以倍数奉还,但无论怎么说,终归还是,不问自取了。抱歉。”
三郎却笑眯眯地道:“道长何必如此?这岂非人之常情?且不说我原本便有意邀你共饮,那一个馒头,最后不还是我吃了吗?这般小事,别放在心上了。你不觉得很妙吗?巧的是我遗失了的东西,拾到他的人就是道长,这可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谢怜得他谅解,心下一宽,道:“不过,三郎你也要小心啊。那么明晃晃掉在路上,你居然也没看见,下次可别这般粗心了啊。”
这时,在一旁缩头缩脑的众伙计道:“两位客官,你们冷静了没有嘎?冷静了的话,就来算一下砸坏的桌子的钱吧嘎!”
谢怜:“……”
若在以往,赔多少当然都不在话下,但现在,他可是连一个馒头都买不起。三郎却道:“无事。都算我的吧。”
方才分明是他先对三郎动的手,三郎却主动要帮他赔他砸坏的东西。谢怜被他的温柔体贴感动到说不出话来,喉结动了动,道:“你……”
众伙计也不知怎么回事,被砸了店还乐呵呵地过来帮他们换了一张更华丽的桌子。两人重新坐下,谢怜难免内疚又感激,只觉千言万语也难以表达。三郎又关切地道:“道长,方才听你言语,似乎内有隐情。怎么回事?道长,你究竟被谁做了什么?”
“……”
那种事情,谢怜如何说得出口,刚刚才平静下来的脸色又羞红了,嗫嚅道:“……没什么,没有什么。”
三郎却道:“不介意的话,可否告知一二?三郎说不定也能帮上几分。”
他虽是好心,谢怜却被他追得无路可逃,坐立难安,无奈道:“……真的没什么。三郎你,你可不可以不要问了……”
难以启齿。
既然如此,三郎也不勉强了,道:“好吧。方才我们说到哪里?你想去见花城是吗。”
谢怜敛了心神,正色道:“嗯。三郎知道办法吗?”
三郎道:“自然知道。不过,这几天,花城不好见。”
“为何?”
三郎用筷子把盘里的青菜摆成一张大大的笑脸,道:“据说最近几日他心爱之人微微有恙,所以他要作陪。除此以外一概没空。”
谢怜心想,果然,这位花城还是个性情中人,十分重情,更为欣赏,道:“原来如此。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
“多则五天,少则三天。我建议,道长,不必焦急,在那之前,不如先安心歇着。”
谢怜心中刚想到他没有落脚之处,又听三郎道:“如果道长没有落脚之处,不如到我那里去暂歇如何?反正我屋子大,也没几个人住。”
谢怜再也忍不住了,轻声道:“三郎,你可真……真好啊。”
他第一次用如此直白的言语夸人,有点不好意思,但除此之外,实在找不到更贴他心情的话语了。三郎仿佛十分受用,笑眯眯地道:“谁让我与道长你一见如故呢?哦对了,还有个问题,忘了问,道长今年贵庚?”
谢怜道:“十七。”
三郎道:“啊,十七,那是比我小了。”
的确,他看上去约莫二十岁左右。三郎看似随口地道:“那这么说来,道长是该叫我哥哥的了。”
谢怜乃是皇族,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本不该与旁人称兄道弟,没几个人消受得起。但这位三郎实在给谢怜感觉很好,他也不曾对旁人以兄长相称,十分新奇,便笑道:“原来是三郎哥哥。”
“……”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叫了这一声“哥哥”后,对面三郎的笑容忽然变得有些诡异。
实在很难形容,三郎那只左眼目光仿佛忽然烧了起来,炙热得谢怜简直感觉皮肤发烫,眨了眨眼,道:“怎么啦?”
那阵恐怖的炙热转瞬即逝,三郎随即恢复如常,笑道:“没什么,太高兴罢了。我家中没有比我更小的,还从没听谁这么叫过我呢。”
谢怜道:“若三郎不嫌弃,那……我便如此唤你好了?”
三郎笑得目光闪动,口上还是推辞:“哦,我当然绝对不会嫌弃,那要看道长介不介意了。”
谢怜道:“不介意,当然不介意。三郎哥哥,我们现在就回你家还是?”
三郎放下筷子,道:“那,现在就跟我走吧。”
三郎的住所,是一座极为宽敞华丽的大宅子,谢怜进去,只觉比起仙乐皇宫某些宫苑也不遑多让,更加坚定了这位三郎非是常人。
晚间,独自一人躺在床上,谢怜辗转反侧。
他总觉得旁边少了什么东西,翻来覆去也不安稳。加上身体隐隐不适,仰面躺着,压得腰酸;翻身趴过去,又觉得好像有什么压在背上。
迷迷糊糊间,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他想动,但被人牢牢压制住,那个声音又在他耳边低语,有时是男人,有时是少年;有时唤他哥哥、哥哥,有时喊他殿下,对他说别怕,殿下。
温柔至极,邪恶至极,却也珍重至极。
猛地一觉醒来,衣裳全都汗湿了。谢怜一边喘气,一边握紧了拳,气愤又无力地在床上狠狠锤了一下,手指插|入微湿的头发,心道:“……这种东西,什么时候才能忘掉!等我抓到这个无耻王八蛋我一定……”
这时,他发现枕边不知何时放了一套衣服。虽然也是白衣,样式却是他喜欢的。谢怜如蒙大赦,赶紧去屋后迅速沐浴。
除去衣物,泡进水里,他忽然发现,自己脖子上戴着一条细细的银链子。
链子末尾坠着一枚晶莹剔透的指环。不知戴了多久,反正他完全没觉察,还奇怪:“我有这样一条坠子吗?”
这枚指环实在是太漂亮了,看得他几乎入迷,但并未丧失警惕,突然,觉察一旁有银光闪过,立即喝道:“谁!”
一击拍水,水花飞溅,犹如钢珠,打得墙面噼里啪啦作响,而被他打出来的不是什么人,而是……一把刀?!
谢怜抓着那把硬邦邦的刀,十分疑惑,忽然,那刀柄上一条银线分开,仿佛一只眼睛睁开,眼珠骨碌碌乱转起来。谢怜更惊。
这是什么奇怪东西?!
那弯刀刀身修长,若有生命,十分热情地往他怀里扑。谢怜冷不防让它得手,被冰得“哇”的叫了出来,浑身一个哆嗦。
但大概因为没感应到杀气,他直觉这弯刀并不危险,除了艰难的推拒,并不想对它做更粗暴的举动,比如一巴掌把它呼到九霄云外之类的。这时,一道红影闪来,一把夺过那弯刀,森然道:“原来你在这里……”
定睛一看,三郎已站在浴池边,手里掐着那刀,虽仍是面带微笑,额头却隐隐有青筋浮起,手上十分不客气地啪的拍了那刀一巴掌,道:“我不是说了现在不许过来吗?”
谢怜道:“三郎,这刀是你的……法器?”
三郎转向他,额上青筋瞬间消失,又是一派气定神闲,道:“不成器的东西罢了,哥哥……哥哥我让你见笑了。”
谢怜却是肃然起敬,眼睛都亮了,抓着他红衣的衣摆道:“不不不,三郎哥哥,你好生厉害!居然能练出这样有自己灵识的法器!”
那刀方才被三郎打了一掌,委委屈屈地皱起了眼,听谢怜夸奖,眼珠又骨碌碌乱转得意起来,偷偷摸摸想往他那边蹭。三郎十分冷酷地又是一掌。
这下它可不干了,“咚”的一下子倒在地上,滚来滚去滚来滚去,仿佛被大人打了就在地上打滚放声大哭的小孩子。谢怜耳朵旁边简直像是能听到它哇哇嚎啕的声音似的,看得有点心疼,忙起身道:“等等三郎!算了,你不要打它了,我想它只是一时顽皮,想来示好,不必如此苛责它啊。”
但一出水,这才记起自己水下的身体是赤|裸的,脸莫名又红了,尴尬地沉了回去。三郎却早已十分自然地转过了身,出去了。
谢怜匆匆爬出水换了新衣服,感觉贴身衣物的料子十分精细,终于不再被磨得肌肤难受了,心中更为感谢。出了屋子,来到会客的雅厅,三郎已在上座等着了。
不知如何他教训那刀了,现在它老老实实佩在三郎腰间,不乱动时,竟十分冷峻肃杀,全然想象不出方才那副在地上打滚撒赖的模样。见谢怜来了,三郎笑道:“起来了?昨夜睡得可还好?”
谢怜如实答道:“前半夜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做梦……后半夜倒是睡得好了。”
三郎道:“是太累了吧。”
二人随口说了几句,小小切磋了几回,这一天也差不多过去了。大概在那位花城有空之前,他们都会如此相处下去。
可是,晚间,谢怜一个人躺在床上,又做了那令人燥|热难安的梦。
他在梦里被翻来覆去弄得忍无可忍,猛地醒来,又是一身大汗淋漓,气愤无奈,只得起身出去,想走几圈冷静一下,却忽然听到远远另一侧屋子里传出声音。
那是三郎的主人间。屋子隔音甚佳,那声音极小,但谢怜五感绝灵,捕捉到了。他屏息凝神,无声无息来到那屋子外。
透过门缝,向里望去,只见三郎坐在屋中座上,手执一管紫毫,似乎在写字,神色是与面对他时截然不同的冷肃,一旁还有一个黑衣鬼面人,正弯着腰,低声汇报。
不知怎么回事,那鬼面人的存在感实在很低,一不小心可能就没注意到了。谢怜正要细听,那人却已经报完了,他只隐约听到零散语句,“那怪物作乱多时”“想来是接到祈愿前去处理,出了意外”“这是刚探查到的方位”什么的。
他正慢慢梳理,只听三郎道:“我现在要陪他,抽不开身。明晚之前给我把那怪物拿下送来。”
那鬼面人低声道:“是。您要留它一口气吗?”
三郎搁了笔,看了一眼自己写的东西,似乎不太满意,揉成一团,扔了,这才慢条斯理地道:“多留几口,让它把东西吐出来,再慢慢把它的狗头碾碎。”
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和语气,都令人不寒而栗。但谢怜居然并不怎么反感警惕。那鬼面人应声便要离去,谢怜立即闪身藏了回去。
回到自己的屋子,谢怜更睡不着了,来来去去走了几回,心道:“三郎究竟是什么人?他说的是什么怪物?”
听起来,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一个作乱为祸多时的怪物吞了,三郎颇生气。但因为眼下要陪他,才抽不开身去打烂那怪物的头。
想到这里,谢怜便觉十分不好意思。这位三郎,待他当真是赤诚至极。
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他为什么要这样干坐着?反正暂时见不到花城,他也一直想为三郎这位好哥哥做点什么,不如,就去帮他把那怪物擒来?
说走就走。谢怜打定主意,当即留书一封,写下三郎哥哥莫要担心,怜去去便回云云,飞身一跃,悄无声息地出了这座华丽的宅子。

第249章 太子殿下的奇妙记忆漂流 4
那鬼面人说的方位并不复杂,就在往南走数里的某山某洞府内。谢怜也有信心, 普通人的速度赶不上现在的他, 他一定比三郎属下到得快。
果然, 一个时辰后,他就杀到了那地方,冲进山里就是一阵狂拆乱打,打得山魈夜猫鬼哭狼嚎,终于,找到了那某山某洞。
虽然那妖怪派头不小,三四百个喽啰给它守门,对谢怜来说,却跟三四个喽啰守门没区别。他先还担心敌方实力了得,并未轻举妄动,但在洞府附近耐心守了一阵, 听喽啰们闲聊编排,才知原来那妖怪这几天也过得够呛。
“……是啊是啊,山主好容易才从一个臭道士手底下逃走,吓个半死, 带伤回去的,一回去就屁滚尿流地弃了原来的洞府, 逃到这里来了。”
“原来如此!我说怎么突然就把大家伙都召走了呢。原来是怕道士来报复啊!”
“用不着怕呀,那道士被山主啃了几大口,现在就算能醒,肯定也是稀里糊涂的找不着北呢。”
“那怎么能不怕呢?山主毕竟是几百岁的知名大妖了, 据说那道士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两掌把它打得鼻歪眼斜,要不是那道士好像身上哪儿有伤给他钻了空子啃了几口,只怕山主就回不来了。”
“妈耶,哪来的野道士这么厉害!”
听到这里,谢怜觉得差不多了,就从从容容地走了出去,温和地打了个招呼:“你们好。”
众小妖喽啰大惊,跳起来道:“什么人!”
“哪里来的小白脸?”
谢怜微微一笑,并没有时间解释,直接就往洞里杀去。他随手一抓就是好几个,随手一丢就是几十丈,就算没有法力,也吓得众喽啰尖叫不止:“这个小白脸怎么回事!!!长得忒也斯文!怎么下手忒也粗暴!!!”
就这么一路拔野草一般畅通无阻地踏进了洞里,谢怜本做好了与一只知名大妖大战一场的准备,谁知进去后,就见一只化成人形的妖怪在地上打滚,抱着肚子哎哟哎哟,哇啦哇啦。
谢怜先还以为它装模作样,再一看,不似作伪,它肚子隆得老高,仿佛吞了什么好生厉害的东西,于是谢怜蹲下道:“你怎么了?”
那妖怪大概是痛得神志不清了,一看到谢怜就大叫一声:“来得正好!你!我不吃了!我不敢吃了!再也不敢了!我把我吞掉的东西还给你!消化不了、消化不了呀!”
谢怜道:“你认错人了吧?你又没吞我的东西,还给我什么?”
那妖怪却是痛得满地打滚,根本顾不上回答他的话。谢怜不明所以,随手先画了张符,先它收起来再说。十分神奇的是,那符一拍上去,那妖怪居然变成了一只圆滚滚的不倒翁,肚子比别的不倒翁还大上一圈,十分滑稽。谢怜又好笑又惊奇,看了看自己画的那张符,不知怎么会变成这样?是哪里画错了吗?
但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这一战简直轻松至极,谢怜出了深山,天色已明。他把不倒翁收进袖里,往城里赶回去。
自己总算为那位三郎做了一件事,谢怜心情愉快,已经开始想待会儿要怎么把抓到的妖怪拿给三郎看了。他暗暗告诫自己,如果三郎露出惊讶的神色,也要矜持,不可面露喜色。奔波一夜,腿脚略疲,于是,谢怜随便找个摊子坐了,弄了碗不要钱的茶水来喝。
喝着喝着,忽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冲他喊:“谢怜!”
谢怜立刻放下了茶碗。
谁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在大街上直呼他的名字?要知道,就算是皇族中人,也鲜有如此不敬的,谁不是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唤他一声太子殿下?
回头一看,那人居然是个平民,提着一只大木箱子,大步走来,喊道:“等等!快等等!你忘了谢怜了!把他也带上!”
原来不是唤他,只是有个人和他同名。谢怜却更奇怪了。虽然他并不在意避名讳什么的,却也讶异,居然有人敢和他取一模一样的名。
马上他就知道了,那人说的“谢怜”并不是人。
谢怜附近还坐着一个汉子,抱着箱子那人走到那汉子旁边坐下了,拍了拍木箱,道:“我把谢怜带来了。记得今天就给你家中供的那位送去!可别不信这个邪,这两位不摆在一起,那可是要倒大霉的!”
“那是那是。我自然晓得……”
谢怜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道:“请问……”
那两人齐齐转头望他。谢怜道:“恕在下冒昧了。请问,这箱子里的是?”
那人道:“我不是说了吗?里面是谢怜啊。”
谢怜不解:“可是……谢怜不是太子殿下吗?”
那两人仿佛觉得好笑,道:“没谁说他不是太子啊,本来就是。你看!”说着,把那箱子揭开了。
谢怜的眼睛睁大了。那木箱,居然是一个小神龛,神龛内供着一尊灰扑扑的神像,乃是个背斗笠的白衣道人。
他并不认识。
“……”谢怜完全无法理解,道,“你们是说,这尊神像就是仙乐太子,谢怜吗?”
“不然呢?”
其他人也纷纷围过来了,一半是看他这个稀奇的:“你这年轻人真奇怪,看起来还是位道长呢,如何连这么简单的事也不知道?”
一半是看这尊“神像”的:“哇!这尊破烂仙人雕的不错嘛!够丧的。”
“是啊丧里丧气的,一看就觉得是一副倒霉相呢!”
“好好好!现在看上去越难看,等那位帮他破开了就越好看,最多摆在一起八天就能见效了。”
“……”
谢怜茫然道:“破烂仙人?怎么又成了破烂仙人??”
众人道:“这位道长你真的好奇怪啊!谢怜本来就是个收破烂的呀!”
“……”
谢怜并不是很容易生气的人,此刻却微微有些着恼。
任谁听到别人嘲讽自己是个收破烂的,也不会有多高兴的,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沉声道:“诸位是对仙乐皇族有什么不满吗?就算有,你们这样侮辱太子,也不太合乎礼仪吧。”
众人面面相觑,都笑他道:“说什么呢,合乎哪国的礼仪啊?仙乐国打八百多年前就灭了呀!”
……
一个时辰后,谢怜走在大街上,还有些浑浑噩噩。
太可怕了。方才接收到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太可怕了。
“仙乐国怎么会灭?我父皇母后分明还活得好好的啊?而且怎么会是我灭的?我打了败仗?我灭了国?我还被贬两次?我成了一个收破烂的?”
他一遍遍质问自己,又一遍遍告诉自己: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啊!
他想说服自己:“这些根本不是真的,一定是什么幕后黑手在搞鬼。”
可是,所有一切隐隐的不对劲,那些古怪的口音、古怪的装束和古怪的建筑,还有古怪的风信和慕情,都在告诉他,这不是一场噩梦,这里也不是什么幻境。没有任何妖魔鬼怪能创造出这么庞**真的幻境。
真的已经过了八百年了。
怎么就过了八百年了?
怎么八百年后的他,变成这样了?
仙乐国灭了;父皇和母后死了;风信和慕情飞升了。他变成了一个收破烂的。
怎么会这样?
不会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谢怜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仿佛背后有无边无际的黑暗逼过来要将他吞噬。忽然,一道红影闪现,一个颀长的身影拦在他眼前,道:“道长,你上哪儿去了?可叫我一阵好找。”
正是三郎。他还是笑眯眯的,说着就要过来牵他,而谢怜一看到他便浑身寒毛倒竖,大喝道:“你不要过来!!!”
一喝即止。三郎身形一顿,神色不变,道:“怎么了?”
谢怜双拳紧握,冷冷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
三郎道:“我以为,昨天我们已经谈的不错,不在意这些小问题了。”
谢怜道:“你骗我。”
沉默片刻,三郎道:“你已经知道了吗。”
谢怜道:“我已经知道了,现在已经是……”八百年后了。
他本来不会这么迟才觉察到那些不对劲的,但这人一直刻意在瞒着他,把他迷得找不着北,否则,他怎么会过了一天才发现真相?
三郎朝他走了一步,道:“殿下。”
谢怜又往后退了好几步,喝道:“你别过来!!!再过来我打你了!”
他的声音和身体都在颤抖。谢怜害怕极了。
怕的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也不是面前这个亦仙亦邪的男人,而是这一整个陌生的世界。这个世界里,他没有骄傲的荣光,没有忠心的下属,没有疼爱他的父母,没有自己的国家,没有爱戴他的信徒。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三郎却还是向他走了一步,道:“别怕,殿下。”
“……”
听到这一句,谢怜脸色变了。
他忽然想起,那些零碎的片段里,那个在他耳边低语“别怕,殿下”的男人。
他怎么就没发现呢?
他们的语气和声音,根本就一模一样!
谢怜气得发抖,道:“是你……真的是你……”
想到这人把自己骗得团团转,他还对他感激涕零,满心好感,一口一个叫他“哥哥”,谢怜便无法忍受地怒火上涌,一掌劈出,道:“你这个骗子!”
这一掌劈去,正正打中三郎胸口,谢怜还待再打一掌,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动不了了。
是他自己的身体,阻拦住了他!
谢怜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三郎却抓住了他的手。谢怜一惊,随即一字一句道:“别碰我!你这个骗子,骗我。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你……”
三郎却沉声道:“殿下,信我。”
谢怜怒道:“我不信!!!我!……”
可是,和被止住的攻击一样,后面的“不信”,怎么也喊不出口。
这个男人眼里的关切和痛是千真万确的。任谁看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露出这样的神情,都不会再怀疑他的真心。
仿佛要把谢怜和这个让他恐惧的陌生世界隔开一般,三郎终于把他揽进了怀里,唇在他发间轻吻着,柔声道:“别怕,殿下。已经过去了。殿下。你已经挺过来了。”
“……”
良久,谢怜的身体终于软了下来。
现在,抛开羞恼,仔细想想。梦里那些零碎的片段里,这个男人呼唤他的声音,一直是温柔至极,没有半分强迫。
至于他自己……虽然的确有求饶和啜泣,但他听得出来,并没有半分不愿意。只是他此前一直不愿意正视,所以也就没发现罢了。
谢怜总算知道为什么他一看到这个男人就忍不住想信赖他了。恐怕八百年后的他,和三郎的关系……并不简单。
他彻底放弃了抵抗自己的身体,任由自己顺着心意,把脸埋在三郎怀里,闷声道:“我们……”
三郎道:“嗯。”
沉默许久,谢怜喃喃道:“为什么……我突然把这八百年间的事都忘光了呢?”
三郎道:“是我不好。前天你深更半夜突然接到祈愿,走得太匆忙,我没帮你恢复法力,也没来得及告诉你被那妖怪咬中就会被他吞掉记忆。”
谢怜道:“那这根本就不是你不好,是我自己不小心。”
三郎道:“殿下永远不会不好。”
谢怜勉强笑了笑,又低落地道:“那,三郎,我怎么会……让仙乐灭国呢?”
他明明那么珍爱他的子民们,曾有雄心壮志让仙乐再延绵千年的。
三郎将他抱得更紧,笃定地道:“不是你的错。”
谢怜喃喃道:“我怎么会这么失败呢?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谁一开始不是想做一番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流芳千古。哪怕一百万个人里都未必有一个能真的达成所愿,谢怜却从来都不怀疑自己就是那百万分之一。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三郎不让他发现现在已经是八百年后的原因。
三郎道:“你没有失败。”
谢怜摇了摇头,道:“可是我没有信徒了。”
三郎道:“你有的。”
谢怜想起来就伤心,道:“我是破烂仙人,是个收破烂的,根本没人当我的信徒,也没人把我当神啊。谁会尊重一个收破烂的神仙啊?”
这和他的梦想根本不一样啊。
三郎却道:“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你有一个信徒。”
谢怜抬起脸,三郎对他微笑道:“殿下,我说过你很快就会见到花城的。现在,你见到了。”
“……”
谢怜抬起头,凝望着他的脸庞,略带迷惘地道:“三郎,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我的?”
花城道:“从很早很早以前,当你还没有飞升的时候。”
谢怜迟缓地眨了一下眼。
花城又道:“殿下,也许现在的你,会觉得八百年后的你很失败,也许你会失望,无法接受,但请你相信我,不是这样的。”
他那一只明亮的左眼凝视着谢怜,目中光采和声音一般的低柔。
他道:“你救了我。我一直看着你。
“这世上有无数人比你‘成功’,但他们没有一个能像你一样救我,也没有一个能做到你做到的那些事——
“你不知道你给了我多少勇气,才使我成为今日之我。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唯一的神明。”
谢怜道:“而你永远是我最忠诚的信徒。”
话音刚落,他便反应过来,方才这一句是他恍惚间下意识接的,仿佛在哪里听过这样珍重的诺言一般。花城却笑了,拿起他的手,在手背上亲了一下,道:“是。”
“……”
良久,谢怜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从袖中取出那只妖怪的不倒翁,道:“就是这只妖怪吞掉了我的记忆吗?”
花城接过那妖怪,道:“果然是殿下你把他新巢给端了。”
谢怜点点头,道:“要恢复记忆,就得从它这里下手对吧。”
那不倒翁在花城掌中,长大了嘴,口中飞出几点萤火虫一般的光点,围绕着谢怜飞舞。花城道:“捉住它们,就可以拿回殿下这八百年的记忆了。”
谢怜听了,向它们伸出手去。然而,即将触碰到时,却又止住了动作。
恢复这八百年的记忆,就仿佛要再一次穿越八百年,再一次历经所有一切,那些百剑穿心的痛苦,一败涂地的耻辱,无能为力的愤怒。
虽然他知道那其实只是一瞬间,可指尖还是微微颤抖。
花城站在他身后,让他仿佛背靠着一堵坚实的墙壁。他听到花城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不要害怕,殿下。”
谢怜微微侧首,花城搂住了他的腰,道:“信我。无论多久,我会一直都等着你。你还会再遇到我的。”
是啊。还是会遇到的。
于是,谢怜向着那些光点伸出了手。
点点星芒融入他指尖,他感觉眼前十分明亮,仿佛有什么灼热的事物正在靠近。在那亮光到来之前,谢怜道:“我很高兴,遇见了你。”
这一句后,点点光芒便融入了他的身体,消失了。谢怜缓缓向前倒去,被花城接住。
好一阵,谢怜才悠悠转醒。一睁开眼,花城便低声道:“哥哥?”
谢怜慢慢绽开一个淡淡的笑容,伸出了手,抚上花城的脸,道:“……又遇到你啦。”
花城也笑了,道:“我说了,信我。”
谢怜叹道:“我们这算是,又等了彼此一轮八百年吗?”
花城道:“不是说了吗,无论多久,我都会一直等你的。不过……”
他将谢怜拉了起来。两人面对面站着,花城握紧了他的手,笑道:“我现在可是一点儿也不想再分开片刻了。”
过去是无法改变的。
八百年前,十七岁的天之骄子谢怜还不知道,在未来等待着他的是什么。天命给了他两扇门。神武道惊鸿一瞥,一念桥逢魔遇仙。他全都打开了。
在那之后,他将在无力回天的狂澜中孤身一人,挣扎着渡过漫长的煎熬岁月。痛苦,愤怒,失望,憎恨,绝望,癫狂。心如死灰。
然后死灰复燃。
但是,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哥哥,欢迎回来。”
“嗯……”
“看,我说你还会遇到我的,我没骗你吧。”
谢怜瞄了花城一眼,道:“是吗?”
花城微笑道:“当然,我何曾骗过殿下?哥哥我……”
“……”
“……”
谢怜把手伸进花城怀里,拿出了一张纸,念道:“‘承蒙三郎哥哥照顾,怜无以为报,愿略尽绵薄之力,为哥哥排忧解难,暂离。三郎哥哥莫要担心,怜去去便回。’”
花城挑起一边眉,负手不语。谢怜念完了,学他的样子挑眉道:“三郎哥哥,好哥哥。你可真是好啊。”
花城哈哈一笑,道:“我好不好,哥哥不是早就清楚了么?”
谢怜的脸微微一红,含糊道:“……不清楚你在说什么。总之,你这两天太过分了,反省一下。”
花城严肃地道:“哥哥,你可不能这样。我这两天可是一直以礼相待,忍得好生辛苦。”
谢怜道:“你哪有以礼相待,你明明……明明就……”明明就耍他耍的很开心。想到这两天变成天真烂漫、傻里傻气、娇生惯养的十七岁的小笨蛋,给花城翻来覆去地玩弄,谢怜现在又把过程都记得清清楚楚,简直无法直视自己,不禁呻|吟一声,捂住额头。花城则一本正经地道:“真的。就算被哥哥骂了是卑劣无耻下|流的混蛋,三郎也无怨无悔。”
“……”
“哥哥不高兴的话,还可以再骂我的。三郎没关系。”
谢怜实在听不下去了。
他捂着额头悄悄溜走了,花城一侧首,人没了影,道:“哥哥?别跑,好吧,我的错,哥哥!”
不要再叫哥哥啦!

第250章 鬼王的床边故事
花城生病了。
虽然只是一点小病,但原来鬼王也会生病, 这实在是很神奇。
所以, 当谢怜回到千灯观, 照例去检查花城练习的字帖、却看到面色微红的他时,大是担忧。
把花城按到神台上后——不错,他俩成天就在这宽敞的神台上打滚,反正也没放神像,谢怜探出一手,试了他面颊和额头,越发忧心:“好烫啊。”
花城笑道:“见了哥哥自然烫。哥哥再碰就更烫了。”
谢怜先是一愣,赶紧努力假装自己自己脸是给他气红的,道:“生了病嘴巴还这么不老实。”
花城无辜地道:“我说什么了吗?我老实得很。哥哥,别担心了,一点小事, 无碍。”
但谢怜听得出来,他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眉宇间也微显倦色,道:“那你好好休息吧, 这几天我就在这里陪着你,等你好了。”
说完, 他就把练字的笔墨纸砚都拿到了神台边,花城拍拍身边,道:“哥哥不上台来陪我么?”
一上台还下的来么,这几天就别想休息了, 谢怜婉言道:“不了,我三郎太过操劳了。”
花城笑道:“哪里,若是哥哥,三郎怎惧操劳?”
谢怜不跟他闹,专心致志写起了字帖。花城翻了个身,一手托腮,盯着他的脸看。
无论多少次,谢怜都会被他这种目光看红了脸,颇不自在地道:“……三郎,看字帖,不是看我。”
花城叹道:“哥哥,实不相瞒,我一瞧见这玩意儿就头疼,但是是哥哥写的,又舍不得不看,我这病说不定就是字帖看多了得的。”
谢怜道:“哪有这种病。”
花城嘻嘻地道:“不如看哥哥,哥哥比字帖好看多了,说不定多看两眼我就好了。”
谢怜无奈又好笑,搁了笔,摇了摇头道:“你现在怎么越来越爱乱讲了……嘴上没个正形。好啦知道了,听你的,不看帖子了,那做什么呢?”
花城道:“其实什么也不用做,你这样陪着我,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好了。”
谢怜再一次摸摸他的额头。这人虽是一张俊美男子的面容,现在却这样撒娇,让他想到了冬天里窝在暖被窝里、探出红扑扑的脸蛋的小孩子,心中甚是爱怜。想了想,他道:“这样,恰好,我今天收到一个东西。”
他在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样事物,道:“这是我今天收来的人家不要的旧书,正准备读读看。我念故事给你听吧。”
他手里的是一本很久的小册子,破破烂烂,书页泛黄,带着奇异的书香墨气,一定被人翻了无数遍。
花城却道:“不听。”
谢怜奇道:“为什么?”
花城懒懒地道:“反正也是编排来编排去的都是别的神官的故事,他们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到底怎么回事我一清二楚,有什么好听的,还要劳哥哥特地念给我听?”
也对。毕竟花城可是掌握了三界诸多大能黑历史的男人。花城道:“哥哥真要念,不如念点别的。比如,你自己的故事。”
谢怜笑了,道:“我的事,还有人比你更清楚、看得更多吗?”
花城道:“再多告诉我一些吧,我想听。听多少都不够。”
谢怜知道他说的是认真的,细细为他理了颊边发丝。无意中又扫了一眼,忽然奇道:“三郎,这里面好像真的写了你和我啊。”
“是么?”
谢怜又翻了翻那册子,道:“真的。写了好多红衣大鬼王和破烂仙人呢。这就是你和我吧?”
花城也来了兴致,道:“哦?写的什么?”
谢怜也很好奇民间百姓会怎么编排他和花城,于是他打开那本故事集子,给花城念了起来:“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爱穿红衣的大鬼王。虽然大鬼王极为厉害,还坐拥几座金山银山,但他却很不快乐。因为他十分寂寞,很想念自己的妻子……”
“……”
谢怜“噗”的笑出声,有点念不下去了,道:“寂寞鬼王空巢待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花城挑眉道:“也没说错。那时候哥哥不在,我是很寂寞。”
谢怜脸一热,继续念了下去。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爱穿红衣的大鬼王。虽然大鬼王极为厉害,还坐拥几座金山银山,有花不完的钱,但他却很不快乐。因为他十分寂寞,很想念自己的妻子。
但他等了几百年也没有等到他的心爱之人,于是便去请教一位算命十分厉害的老仙人,我的妻子在哪里?
老仙人告诉他:“你和等的那个人会重逢在一座山上。你的妻子会穿着嫁衣、乘着花轿来嫁给你。”
大鬼王决心一定要找到他的妻子,便到了那座山上,耐心等待。
而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还有一位破烂仙人。
破烂仙人是收破烂的,所以他是神官里最穷的,比很多凡人还穷。
但是他虽然很穷,却很善良。有一天,仙人收破烂回来的路上看到一个姑娘在路边哭,便问:“姑娘,是什么事让你这么伤心啊?”
姑娘边哭边道:“我要嫁人了,可是送亲那天要翻过一座山,山上住着一个鬼新郎,专门抢夺过路的新娘,只有几个被救了出来,我会被抢走杀掉的!”
破烂仙人十分同情,也决心为民除害,便决定代替姑娘出嫁,杀掉那只怪物。
破烂仙人有两个好朋友,因为一个暴躁,一个小气,所以分别是暴躁仙人和小气仙人。他们一边殴打对方一边告诉他:“那个鬼新郎是一位大鬼王,脾气很坏,还很狡猾,最讨厌神仙,如果你去抓他,一定会被吃掉!”
但是仙人一定要去,于是,他们给仙人做了一顶轿子。到了出嫁那天,仙人穿着从风师娘娘那里借来的漂亮嫁衣,假扮成新娘子坐进了花轿,被两个一路都在互殴的朋友抬上了山。
黑漆漆的夜里,妖风大作,花轿抬到山上,一个人也没有了,仙人等啊等,终于等来了接他的新郎。
撩起盖头一看,仙人惊奇地发现,大鬼王竟然是个极为俊美的少年。
更让他惊奇的是,这个少年新郎十分有礼貌,看起来教养很好,温柔体贴。既没有褪下人皮露出青面獠牙的真面目,也没有强迫他做什么不好的事,根本不像是那传说中恐怖的大鬼王。
这座山很大,大鬼王把仙人带到了他的洞府,对他道:“从此刻起,我便是你的夫君,你便是我的爱妻了。这整座山都是我的,也是你的,你可随意到处看。但是记住,后山有两座屋子,一定不要去。”
仙人便问:“为什么呢?”
鬼王新郎答道:“那是我的秘密,你不必知道。不过,就算你想去也去不了,因为那两座屋子前都设了屏障,必须有我身上的东西才能穿过那道屏障。”
仙人继续问:“什么东西?”
鬼王答道:“一个屋子里藏了肮脏的废物,要用我身上碰得到、而且很多的东西才能打开;一座屋子里面藏了厉害的法宝,要用我身上摸不到、但是很烫的东西才能打开。”
仙人当然没有听他的话。虽然他在大鬼王面前假装很乖巧的样子,但大鬼王一走,他就飞檐走壁,悄悄去了后山。果然,他听到从那个藏了肮脏废物的屋子里传来恐怖的嚎叫声和呼救声。
仙人怀疑那些失踪的新娘就关在这里,于是,他决定偷走大鬼王身上的一样东西,打开神秘的屋子。
但是,要偷走什么东西呢?
大鬼王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有时披散着,有时歪歪束起来。仙人想出的第一个办法,是每天偷走他几根头发,便问:“请问,我们可以住在同一间屋子吗?”
他的新郎很有礼貌地道:“当然可以。我们是夫妻呀。”
就这样,他们住进了同一个房间。虽然睡在同一张床上,仙人却不让新郎脱他的衣服,大鬼王便也颇有风度地不碰他。
可是,仙人很快发现,他的新郎一根头发也不掉。无论每天无论早上起来帮他梳头,还是晚上睡觉,枕头、床上、地上、梳子上都见不到一根头发!
这下可伤脑筋了。仙人拿了一把剑,想趁大鬼王睡觉时偷偷割一缕头发下来。但大鬼王十分警惕,他一靠近立刻睁开双眼。仙人被他抓了个正着,也很镇定。为了让大鬼王不怀疑自己,立即割下了自己的一缕头发送给了他。
大鬼王收下之后很高兴。
很快,机智的仙人又想到了别的办法。他对大鬼王道:“请问,我可以亲一亲你吗?”
他的新郎欣然道:“当然可以。我们是夫妻呀。”
于是,仙人主动抱住了鬼新郎,用力亲了他很久,终于尝到了一点点鬼新郎的味道,赶紧闭上嘴跑到后山。
可是到了才发现,这样还是不行。因为要很多很多的东西,但是他得到的不够多。他还是进不去,只能把头伸进屋子里,身体是无论如何也进不去。
破烂仙人有点沮丧。他本来以为要偷走鬼王身上的一样东西很简单,没想到如此艰辛。
他想到了好朋友风师娘娘,于是去拜访风水庙,问道:“还要怎么样才能从大鬼王身上得到一样碰得到、而且很多的东西?”
风师娘娘道:“呔!太简单了,你化个女相,跟他洞房不就有了!”
破烂仙人赶紧摇头。他修习的仙法有一个规定,一旦破身,便会法力大损,这个办法怎么行?
这时,水师大人回来了,刚好听到娘娘这句,大怒喝道:“岂有此理!你怎可说如此伤风败俗之话!”
水师大人一生气就会用钱把人砸死,破烂仙人赶紧跑了。跑着跑着,他又想到了另外两个好朋友暴躁仙人和小气仙人,便去找他们问怎么办。
暴躁仙人和小气仙人又在互殴,一边互殴一边告诉他一个不得了的消息:因为太多人被抓走了,神官们马上要攻打这座山,捉拿这只大鬼王了!
仙人吃了一惊,忧心起来。因为经过许多日的相处,他现在觉得这少年鬼王不会做那么坏的事,也许其中有什么误会,也许后山关着的不是那些新娘,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可是,因为破烂仙人很穷,也就没有地位,没有人听他的。仙人很着急,再不查明真相,也许大鬼王就要被神官们围攻了。
没有办法,仙人只好跑回去问大鬼王:“请问,你可以和我洞房吗?”
他的新郎笑眯眯地道:“啊,当然可以。我们是夫妻呀。”
于是,破烂仙人便和大鬼王洞房了。
途中,仙人生怕大鬼王不把很多很重要的东西留给他,便紧紧抱住他叫道:“你可以全都给我吗?可以多给几次吗?”
他的新郎温柔体贴地道:“如果你想要。”
仙人答道:“我想要……”
于是,机智的仙人如愿以偿得到了他一直在找的东西。大鬼王身上碰得到、又很多很多的东西。
第二天,仙人带着花了一晚上从大鬼王那里求来的东西来到了藏了肮脏废物的屋子,这一次,终于进去了。
一打开屋子,仙人发现,里面扔着许多蓬头垢面的尸体,有的已经化为了白骨!
这些尸体都身穿喜服,恐怕就是失踪的新娘们了。希望落空,仙人震惊又难过。一回头,忽然发现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大鬼王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在那里了!
仙人大惊。他想起暴躁仙人和小气仙人告诉他,大鬼王非常狡猾,而且非常讨厌神仙。现在他没有法力了,难道大鬼王其实早就看穿了他的身份,只是一直在骗他?
仙人又气又伤心,拔腿就跑,越跑越快。谁知却没跑出去,原来,他跑得太快,大鬼王给他的东西落了下来,又被屋子前的屏障拦住了。
大鬼王追了上来,一把抱住了仙人,终于说清了来龙去脉。
原来,大鬼王并没有抓人吃人,他只是在这里等着自己的命定之人。有一天,一列送亲的队伍无意间冲撞了正在山里散步的他,队伍里的新郎吓得自己逃走,抛下了哭哭啼啼的新娘坐在原地。
大鬼王并不想找麻烦,新娘说她不想嫁给那种男人了,便没有回去,一个人走了。后来又遇到了几次同样的事,鬼王干脆在此一边等待,一边考验新人。如果新郎敢在妖魔鬼怪们前挺身保护自己的新娘,他便不为难,让他们回去。而如果有恶毒的新郎把自己的新娘推到妖怪们口里争取逃跑时间,便会被他抓来关进这屋子。
因为这些人都心术不正,往往会自相残杀,最后化为一具白骨。仙人看到的就是他们的尸体。他们的新娘们则是有的回家了,有的和情郎一起逃到远方,浪迹天涯,或安身立家了。
大鬼王道:“我等了你几百年呀,哥哥,终于等到你了。”
两人这才解除误会,抱在了一起。为了离开屋子,大鬼王又给了仙人很多很多他的东西。谁知,忽然,天上轰隆隆作响。原来,神官们忌惮大鬼王许久,抓住这次机会,终于开始对他发动攻击了!
破烂仙人冲出去一轮|暴打,打退了一圈神官。但整座山都被神官们轰塌了,把大鬼王压在了山下。
山太高了,仙人生怕压到了大鬼王,拼命用肩膀扛住。正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来还有一座神秘的屋子没有打开,这个屋子里藏了厉害的法宝,一定可以把大山推翻,于是他冲进了山洞。一进去就惊喜地发现,大鬼王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而且更强了!
两人破山而出,一起把来捣乱的神官们打跑了。最后,并肩坐在山顶上看神官们逃跑时留下的云霞和星星。
仙人问:“你不是说,藏了肮脏废物的屋子需要你身上碰得到、又很多的东西打开,但藏了法宝的屋子需要你身上摸不到、但是很热很烫的东西才能打开吗?”
鬼王笑眯眯地道:“是呀。那样东西,哥哥不是早就拿到了吗?”
仙人知道了。那样东西,就是鬼王爱他的热烈的心。
于是,破烂仙人与大鬼王又一起高高兴兴地去洞房了,他们再也没有分开。
“……”
“……”
故事念完了,谢怜还是懵的,道:“这写的都是什么?这个故事编的太过了吧?不不不,这……”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这能叫个故事吗???
而花城已经笑倒在榻上。谢怜百思不得其解:“完全不对啊!这个故事的原型是什么?与君山那件事吗?那事才不是这样的呢……完全扭曲了啊?而且,这种故事给小孩子看真的可以吗?不太合适吧。谁写的啊???还有这些看起来很眼熟但又有点微妙不对的人物又是怎么回事……”
仔细一看,这册子上的故事虽然乍看都一派天真烂漫之态,仿佛是给小儿的睡前读物,内里却十分过火,这比单纯的火辣劲爆更令人难以直视。可是读到结尾,又有一种诡异的感动,另谢怜怀疑自己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花城道:“嗯?也没有完全扭曲。至少有几点是对的。比如,我的确唤哥哥为‘哥哥’,再比如,与君山的确是我去接了哥哥的花轿,再如比,哥哥在洞房那晚,的确……”
谢怜以为自己这么多年已经修得脸皮够厚了,谁知在花城面前还是常常脸涨得发粉,道:“是怎样连这种事情也会知道啊!……而且、而且除此之外,根本没有一样是对的啊……”
虽然知道很多瞎编的民间故事和原型差了十万八千里,经过无数次加工变成什么样都不奇怪,但亲眼所见还是震惊得无以复加。中间有好几次他都羞耻得念不下去了,却被花城强逼着继续读给他听,真想打人,偏生又打不下手。花城还一脸见怪不怪,道:“定然是有知情人漏了一星半点出去,被人一番编排,两分附会,再三臆测所成的吧。”
谢怜把那本故事集一丢,道:“不要看这种乱七八糟的闲书了,好好休息。”
花城却抚掌要求道:“写得好,有才。我听了哥哥念这故事感觉精神百倍。哥哥再念一个吧。”
断然拒绝:“不要了。”
“哥哥,我头疼。”
“这……”
“哥哥。”
“……好吧。”
花城也是难得小病一场,谢怜平时就对他千依百顺、有求必应,这个时候怎么还抵挡得住?
饶是再羞耻,也只得按捺了,重新捡起那本黄黄的小册子,躺到花城身边,被他揽了腰,硬着头皮念了下去。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英俊年少的太子殿下在深山里修行,有一天夜里,他遇到了一位神秘的客人……”

第251章 哎呀!万神窟
笑着将压得自己快喘不过气的花城从身上推了下去,热意情潮尚未褪去, 谢怜忽然想起一事, 随口道:“对了, 三郎,万神窟……”
花城的手臂又搭上了他的胸口,一边不知在玩弄些什么,一边懒洋洋地道:“嗯?万神窟怎么了。”
谢怜道:“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起来,铜炉爆发,万神窟里那么多神像会不会有事?”
若是如此,那便太可惜了。毕竟那里面每一尊神像都是花城的心血之作,他都很喜欢。花城道:“不会。我早就设了界,哪怕是整个铜炉都塌了那石窟也不会有事。”
谢怜兴头上来了,道:“是吗?太好了, 那一定没事了。我想去看看,可以吗?”
花城似乎凝滞了片刻,但随即便笑道:“好啊。哥哥想看便去看,有什么不可以?”
谢怜兴致更高, 道:“那就明天吧。反正铜炉已经开放了,随时可以进去。”
花城挑起一边眉, 道:“明天吗?好吧。”
他没表示反对,也不多说,但下一刻,又翻了上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 后半夜的花城折腾他越发狠了,没过两轮,谢怜便被逼喊了哥哥救命,然后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原本是可以一觉安安稳稳睡到天明的,但过了一个时辰不到,谢怜沉睡中感觉身旁一轻,睁开双眼一瞄,人已不见了。
谢怜一怔,睡意尽散,一下子坐了起来。
随便清理了一下,他慢吞吞下了榻,推门出去,心道:“三郎去哪儿了?”
睡到半夜忽然失踪,这可是头一遭。他在极乐坊绕了一圈也没见着人影,想起极乐坊内有一间屋子是传送所用,过去一看,果然,那屋子的门被人打开过。
他记得上次门上的阵法不是这么画的。而此刻,门上新阵的朱砂还尚未干。谢怜不假思索便推门进去。再出来时,门外已不是极乐坊,而是漆黑一片。
谢怜关了门,托起一团掌心焰,照亮四周。看到眼前的景色,他不禁一愣。
这缩地千里阵通往的地方,竟然是一个阴森森的巨大石窟。
万神窟!
花城为何深更半夜一个人来万神窟?他们不是约好了明天一起来吗?为何他今晚就先来了?
摇了摇头,托着那一点火焰,谢怜在阴凉凉的石窟内缓缓走动起来。
足音森森回荡,那些神像上遮面的轻纱都被取了下来,四面八方的黑暗中,有无数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正沉默着,想想这画面,还有些可怖。谢怜路过一间石窟,随眼一扫,窟中是一尊太子悦神像,眉目温好,拈花扶剑而立,身姿优美。
这里的神像多则千尊,少则百尊,不知耗费了怎样漫长的时光和倾力的心血才雕刻而成的,又不知在黑暗中沉默了多少岁月。
想到这里,谢怜叹了口气,面对着那石像,微微俯首,喃喃道:“很寂寞吧。”
是说雕神像之人,也是说神像。
那尊太子悦神像点了点头。
谢怜:“……”
这可太吓人了。
梗了一会儿,谢怜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原来如此,多半是因为他刚刚才补充过法力,此刻浑身上下气场充沛至极,站在这里影响了这些神像,才让它也活动了起来。
谢怜赶紧收敛法力,但已经迟了,那尊太子悦神像已经迈开了步子。因为谢怜多到要溢出的法力感染了它,却又没有认真操控它,它动起来有些笨拙,“咚”的摔了一跤。
谢怜赶紧把它扶起来,道:“小心!”
那神像由他扶起,面带微笑不变,还微微昂首,一脸高贵骄矜之态,向他点头表示了感谢。见它如此骄态,谢怜不免好笑,忍了,道:“你看到花城了吗?”
神像可以发出简单的声音,但无法说话,除非是专司言语的舌灿莲花之神。那太子悦神像听他发问,露出一点困惑之色,仿佛不知他在说谁。谢怜了然,这时候的他还不认识花城呢。于是他改口问道:“那你看到一个红衣人了吗?”
那神像这才展露笑容,又矜持地点了点头。谢怜道:“你知道他往哪里去了吗?”
这么大的石窟,他又不熟,唯恐迷路。那神像略一沉吟,给他指了一个方向,谢怜道:“多谢太子殿下。”
走出了一段路,他回头,那尊太子悦神像已经迅速掌控了如何走路的要领,还在原地舞起了剑,身姿翩翩,仿佛置身于万众瞩目的上元祭天游之上。
可惜,无人欣赏。
没过多久,谢怜又遇到了分岔路口。理所当然地,他又准备向自己的神像求助,走进了最近的石窟。一进去就看到石台上坐着一个人影,正抱着酒坛猛灌。
谢怜:“……”
他一下子上去把那酒夺了,道:“别喝了!”
那神像也是他,只是容颜微微清减,一身朴素白衣奢华不再。酒坛被谢怜夺走,它想抢,迷迷糊糊的又抢不过,气得直打转,突然抱着谢怜呜呜哭了起来。
谢怜目瞪口呆,道:“你也用不着哭啊……”
那神像哭得更厉害了,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委屈,酒也不抢了,就抱着他不撒手。谢怜不知道自己喝醉的时候怎么这样缠人,只好也抱着它,轻轻抚着它的背脊,安慰道:“好了,好了……”
再看看,手里的“酒坛”也并没有酒,还给它也无所谓,便道:“你看到一个红衣人了吗?他往哪里走了?”
那神像给他指了一条路,谢怜便把酒坛还给它了,继续向前走去。那神像不哭了,抱着酒坛坐在地上,又发起了呆。
谢怜回头看它,叹了口气,继续前行。
又过了一阵,他听到嘎吱嘎吱之声,仿佛铁链摩擦,来到一座空旷石窟之前。
那石窟从穹顶垂下来一座秋千,秋千上坐着一尊神像,神采飞扬,满是少年气,一身皇极观的弟子道服,约莫是十六七的他,抓着秋千的链子,努力想让它荡起来。但因为它自己就坐在秋千上,怎么也荡不起来,于是显露一脸烦恼。见状,谢怜便上去帮它推了两下。
秋千终于飞起来了,那道服装束的少年神像这才高兴了。谢怜趁机问道:“你看到一个红衣人了吗?他往哪里走了?”
那少年神像一手抓着秋千,另一手指了一个方向。谢怜又推了他两下,道:“再见啦。”
可那秋千荡了十几回,便缓缓停下了。再没人推它,那少年神像呆呆坐着,又露出了烦恼的神情。
走了许久,谢怜估摸着:“也该到了吧?”
这时,他忽然听到了一阵压抑又痛苦的细小声音,不禁一愣:“什么声音?……喘息?”
那声音,是从前方一座石窟传来的。谢怜走进去一看,石窟内摆着一张石台,台上,像是躺着一尊横卧神像,一张白纱从头遮到脚,垂下地面。纱下身影绰绰,时而蜷缩成一团,时而辗转反侧,似乎有什么人正在下面饱受折磨,艰难挣扎。
“……”
谢怜正要上去拉下那白纱,忽然,一只手从背后覆上了他双眼。一个低低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叹道:“哥哥。”
谢怜笑了一声,温声道:“三郎,你以为不给我看,我就不知道这是什么了吗?”
良久,花城又是一声叹,道:“哥哥,我错了。”
谢怜把他的手拿了下来,回头道:“温柔乡?”
站在他身后的,是一名身形颀长的红衣男子,果然是花城。
他被抓个正着,一手扶额,终于承认了:“……是。”
难怪了。果然如此,难怪花城一直不肯让他看。谢怜道:“你今晚过来,是想事先来把这神像藏起来的吧。”
花城目光看向别处,道:“是。”
谢怜哭笑不得。就这么不敢让他看见这尊神像吗?
他道:“为何要藏呢?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现在出现了一个很棘手的问题就是了……”
那棘手的问题就是,谢怜来了之后,无意间导致所有的神像都能动了。
这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对这尊特殊的神像来说,就很痛苦了。因为,这纱下的神像,雕的是十七岁在荒山洞穴里,中了温柔乡的那个谢怜。
别的神像,要么在舞剑,要么在喝酒,要么在荡秋千,干什么的都行,只有它很倒霉,它中了那害死人的花妖之毒。这就导致它“活”过来之后,要饱受这欲毒的折磨。
那纱下传来的喘息痛苦难耐,谢怜听得于心不忍,又想起那惊心动魄又刻骨旖旎的一夜,道:“……这也太可怜了。若我现在离开的话,它会还原成石像吗?”
那样就不必受这折磨了。花城却道:“恐怕不能。毕竟,哥哥现在差不多是法力最强的时候,整个万神窟里的神像都被你影响了。就算你离开,它们也会持续发作许久。”
那可太痛苦了。谢怜道:“那……还有办法吗?”
花城永远是有办法的,微一点头,道:“方才我就是在处理这个。哥哥随我来。”
他引谢怜进入另一间石窟。一进去,谢怜便微微睁大了眼。只见那石窟中立着一尊男子石像,身形长挑,眉目俊美,嘴角微挑,右眼戴着一只眼罩,和他身前带路的红衣男子几乎一模一样。
竟是一尊鬼王像!
谢怜道:“这是……”
花城道:“这是方才我发现情况不对后匆匆雕成的。许多年没动,手生了些。哥哥看看,可还像?”
谢怜仔细端详它一阵,道:“很像!不过……”
花城道:“不过……如何?”
谢怜莞尔,道:“不如你本尊好看。”
花城也笑了。
紧接着,谢怜又道:“所以,三郎你说的办法,就是……”
就是让这尊鬼王像,给中了温柔乡的神像“解毒”吗?
沉默片刻,花城敛了笑意,正了颜色,盯着谢怜的脸,道:“是。”
谢怜先还没注意到他神色里略带的谨慎,心道:“这法子也太……”
虽说的确是治本之法,立竿见影,但想想都觉得荒诞旖艳得很——说穿了,不就是用一尊鬼王像去破自己少年神像的身、从而抑制欲毒么?
真是连说说都觉得难以启齿!
他尚且不知该如何应答,花城却忽然在他面前,单膝跪了下来。谢怜一怔,忙去拉他,道:“三郎?”这是做什么?
花城沉声道:“殿下,是我不敬了。”
谢怜拉不起他,便也跟着蹲下了,不解道:“你有何不敬?”
花城却凝视着他,轻吸一口气,沉声道:“殿下请相信我,今日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我虽是亲手雕了这尊神像,但,从未曾对殿下的神像有分毫亵|渎不敬。若是殿下觉得这法子不妥,我再另寻他法。”
谢怜总算明白花城为什么突然这么严肃了。
归根结底,对于自己私下雕了这么多尊谢怜神像的事,花城始终担心谢怜会觉得他唐突冒犯,行为诡异。眼下又提出这么个法子,恐怕更担心谢怜会觉得他满脑子胡思乱想,心思不敬。
谢怜笑着叹了口气,双手拉住花城,终于将他从地上拉起,道:“我当然相信你。我知道,你一直都是很敬重我的。”
不过,“从未曾有分毫亵|渎”,这个就不好说了。毕竟如果算得严格一点,打自花城化蝶归来后,他隔三差五就要在千灯观“亵|渎”一番神明,胆子也是越来越大了。
谢怜轻咳一声,道:“我觉得这法子……没什么不好的。很好,很好。”
可是,想到这法子的实质是什么,脸又微微发热,觉得这话未免不矜持。而得了他应允的花城终于渐渐恢复自若。谢怜将手放到那鬼王像的肩头,道:“我来给这神像开个光?”
花城眨了眨眼,缓缓笑道:“哥哥若愿意,自是求之不得。”
谢怜点了点头。须臾,那神像轻轻挑了一下眉。见状,谢怜忍俊不禁,收回了手,道:“这样就太像了!”
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什么,石窟外慢吞吞走来了几个人影。居然有数尊神像好奇地围了过来,似乎是想仔细看看石窟内这尊和它们都截然不同的新神像。那尊鬼王像也看到了它们,眨了眨眼,一边眉挑得更高,不知想到了什么,又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谢怜连哄带赶,好容易把那群自己的神像都推走了,谁知眼角一扫,忽然道:“温柔乡呢?”
他已经直接用这个来代指那尊倒霉的神像了。不知何时,石台上只剩下一袭白纱,而那尊温柔乡卧像居然不翼而飞!
谢怜心道糟糕,随后负手进来的花城也是眉峰一凛。谢怜道:“万神窟很大,一时半会儿应该跑不出去,快找吧!”
花城却道:“恐怕不是。哥哥你看。”
他指了指地面。谢怜绕过去一看,这才发现,地面上居然有一个圆阵,是以极其强劲的指力直接在岩石上画出的。
缩地千里阵!这神像到底吸了他多少法力,居然可以徒手自己画缩地千里?!谢怜简直要当场倒地。
那神像可是中了温柔乡状态的他,万一逃出去冲撞了凡人的女子该如何是好?今后又会附会出怎样猎奇的传说???
他道:“它什么时候跑出去的?它能跑哪儿去?”
花城道:“哥哥别急,你先想想,如果是那时候的你中了温柔乡,最先想到要找的会是谁?”
这个倒不难想。谢怜原也并不太急,迅速冷静下来,道:“应该是去找……”
话音未落,突然一道通灵杀来,谢怜措手不及举手应了,就听风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殿下!活见鬼了,刚才有个妖怪冒充你!”
……果然!那时候,谢怜最得力的助手就是风信和慕情,出了这种事,自然是先找他们!
还好是先找风信而不是在大街上狂奔。谢怜松了口气,忙道:“不不!那不是妖怪,也不是冒充我。”
风信惊了:“什么意思???不是妖怪也不是冒充?难道那就是你本尊吗???不是吧!”
谢怜:“也不是!好吧,它现在怎么样了?你抓住它了吗?别让它跑了!”
风信却道:“晚了,已经跑了!”
谢怜道:“什么?这下糟了!”
风信:“是啊,这下糟了。赤|身|裸|体的到处乱跑让人看到了像什么话?!”
谢怜:“等等,你说什么?赤|身|裸|体?我……不是,它没穿衣服吗???”
风信道:“差不多吧!有穿,但也没多少,破破烂烂的像是被谁撕碎了。对了,那不是妖怪也不是冒充的话到底是什么?到底怎么回事?我看着像是一尊神像……等等,神像?”他大骇道,“它该不会是从铜炉下面的那个地方跑出来的吧?你们在干什么???”
谢怜也不大记得中温柔乡那时他穿了多少衣服了,当时他难受得要命,可能迷迷糊糊间自己都撕了吧,道:“待会儿再解释!我马上上去!”
他这边说完,断了通灵便对花城道:“三郎,我们得去一趟新仙京!”
那边,花城已经把那新雕出来的鬼王像一收,收成一尊可立于掌心的小小神像,道:“好!”三两下画了个阵。不一会儿,二人便直接杀到了新仙京的南阳殿。一开门就看到风信,而他一对上花城,眼睛都圆了:“血雨探花?怎么你也来了?你上天来做什么?!”一个绝境鬼王,整天不好好待在自己的地盘,想上仙京就上仙京,也太不像话了!
花城没理他,侧耳听了片刻,道:“通报呢。上天庭不至于言而无信吧。”
风信自然知道花城说的是什么通报,不就是“上天庭必须通报一整年血雨探花拯救诸天仙神的英勇事迹”的通报?他额头青筋暴起,道:“深更半夜的通报什么!大家也是要休息的,白天才会通报!”
花城这才“哦”了一声,大概是表示罢了不追究。谢怜道:“唉,随意吧!说重点,你看到的那个‘我’呢?往哪儿跑了?”
风信指了个方向,道:“它往那儿跑了,我正准备去追,你们就上来了!”
谢怜心中忽然一股不详的预感,道:“我问一下,那个方向,该不会是……”
风信干脆利落地道:“玄真殿的方向。”
谢怜:“……”
花城沉声道:“走!”
两人人不敢耽误,匆匆杀来玄真殿,闯开大门就往里冲。冲进去一瞧,只见慕情坐在神台上,像是方才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整个人都惊呆了。谢怜上去在他眼前挥挥手,道:“慕情?”
他看到谢怜,终于回过神了,但神色仍是震惊的,好半晌才道:“谢怜,你干什么?”
谢怜:“……我干什么?我……我也不知道我干了什么?请你告诉我?”
慕情还瞪着眼,道:“你刚才大半夜的衣衫不整跑我殿里干什么???”
“……”花城眯了眯眼。谢怜道:“你说话不要这么让人误会!无论你刚才看到了什么,反正那个肯定不是我!”
慕情捂住了半张脸,仿佛想把刚才看到的从眼睛里抠出来。他脸色铁青地道:“不是你也跟你脱不了干系!是那座石窟里的神像吧?你们搞什么,放那种有伤风化的神像深更半夜出去到处乱跑,你跟血雨探花不用这样玩儿吧?!”
花城嗤道:“关你什么事?”
慕情怒道:“什么叫关我什么事,这是我的殿!”
花城悠悠地道:“重建仙京,我也有份。”
“……”
实话,因为上天庭之前元气大伤,不少神官不得已偷偷向鬼市之主求助。算起来,这新仙京能建起来,还真少不了花城。谢怜道:“我们可不是在玩儿,这是个意外。它现在人呢?”
慕情道:“它抢了我这里一把剑,跑到……”
不消他说下去,谢怜便知该往哪里走了。玄真殿外一侧的花园里,传来了铛铛之声。同时,花城带着的那尊鬼王小像也自己掉了下去,一蹦一蹦的,朝着花园方向跳去。
谢怜立马冲了出去,果然,那尊温柔乡像,就站在花园里的假山之上!
那尊神像衣衫不整,露出大半个光滑的肩头、胸口,下衣也是若有若无,甚为暧|昧。而神像面部塑造更是一绝,那张脸眉头紧蹙,仿佛能看到肌肤之上透出的红晕之色和薄汗连连,称一句鬼斧神工分毫不过。而眼下,它正拿着那把从玄真殿里抢来的剑,铛铛、铛铛!一下一下努力用剑刺自己,自然是想和谢怜当初一样,以自伤来解毒了。
但因为那铜炉里炼出的石头厉害,那剑居然怎么都刺不进去,反而弯折了。它好像绝望了,提起手掌,眼看着就要一掌拍得自己脑瓜粉碎了,谢怜连忙叫道:“冷静!冷静!”
那神像眼神迷迷蒙蒙向他望来,谢怜飞身上去就是一掌,打得那神像跌下假山,躺在一个山洞里站不起来。而花城也闪到谢怜身边,丢了一个东西下去。
正是那尊鬼王像!
那尊鬼王像与其说是花城扔下去的,不如说是看到那尊少年神像后自己挣脱的,一脱离他手掌,便在空中恢复了原先修长的身形,落了下去,覆在那神像身上,下方传来一声惊喘。谢怜赶紧跳下假山,把闻声赶来的慕情往玄真殿里推,道:“来不及了!对不起,借宝地用一下!”
慕情震惊了:“你们刚才干了什么?”
谢怜道:“日后再解释,万分抱歉!”
花城慢条斯理地道:“有什么好抱歉的?这人多少次命都是你救的。”
慕情:“不你还是现在就说清楚吧。我好像看到你把一个你丢了下去,他把一个他丢了下去,我没看错吧?所以你们到底在干什么?那假山里现在在发生什么?”
谢怜就差掐着他脖子往殿里拖了:“十万火急!真的慕情,不要过去!你这是何苦呢!”
慕情咆哮道:“谢怜!!!你们在我的殿里干什么?我操了,我真是操了!”
“那不是我们!这只是个意外,真的来不及了……还有你又串词啦!”
一个时辰后,那两尊神像终于把从谢怜和花城身上沾染到的法力耗得精干了。
进假山里看了一眼,谢怜便扶住了额头。
花城处理神像,谢怜则默默出去拦住了想过来看看到底怎么了的风信和慕情,真诚地道:“你们不会想看到的。”
风信本来也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预感不妙,马上明智地败退了。慕情却无法释怀,脸色黑的仿佛陈年锅底,疯狂甩袖,疯狂喃喃道:“我简直没法相信……我简直不敢相信!居然会有这种事!居然会在我的殿里发生这种事!”然后幽魂一样地飘了出去,恐怕再也无法直视自己殿里这座假山了,谢怜十分怀疑,他之后会一掌劈了这里。
说实话,谢怜自己也不敢置信,居然会闹出这种啼笑皆非的意外,真不知该不该觉得丢人。回头看了看那两尊——不,现在应该说是“一座”神像了,他道:“它们……就这样吗?”
花城道:“就这样吧。反正也分不开了。”
谢怜捂住了脸。
哪有神官的神像是这种形态的!给人看见还得了?太不成体统了,真是岂有此理!
他呻|吟道:“……三郎,把它们……藏好。不要给人看见了。”
花城笑道:“这个自然。哥哥放心。”
把那两尊合二为一的神像带回了万神窟,终于归位,谢怜抹了一把汗。
而万神窟内其他的谢怜的神像们再次好奇地围了过来,又被谢怜哄着推走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没办法,它们也只好离开了。虽然它们并没有亲眼看到那座神像的最终形态,但它们一边走一边回头,好像很羡慕那一尊温柔乡的“谢怜”终于有了一个“伙伴”。
温柔乡之毒是解了,可其他的神像却还是缺了一份圆满。太子悦神无人赏,醉倒无人扶,秋千无人送……
谢怜不免贪心,心道:“要是每一个谢怜都能有一个花城就好了。”
谁知,花城也说了同样的话:“哥哥不觉得,每一位殿下都有一个三郎会比较好吗?”
二人一拍即合,当即留在万神窟,大展身手。
不一会儿,谢怜便亲眼见证了花城将一块笨重的大石变为一尊灵巧精致石像的全程。那技艺无法形容,因为根本快到看不清花城是怎么动手的,想来,花城早便将技法融于术法之中,他便只剩下赞叹了。
总之,花城一转身,便从满地碎石里提出了一个新雕出来的小朋友,头发乱糟,衣衫褴褛,脸缠绷带,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双手掌心捧着什么东西不放开。谢怜把手放在那小朋友头上,给它开了光,而花城给了它一点儿法力。少顷,它便眨了眨眼,转头四下张望起来。望到有个人拎着自己衣服后领,它狠狠一脚踢去。
花城像是早有预料他会这么干,轻松避过,把它提在手里,任它挣扎乱踢。谢怜没料到这小花城如此悍性,失笑道:“嗳,好凶啊!”
花城啧了一声,把它丢开了。那小朋友被他丢得摔得“咚”的一声趴在地上,很快便爬起,目露凶光盯着花城。谢怜担心摔重了,对它伸手道:“三郎你丢太狠啦!当心把它摔坏了。”真要算的话,这小朋友应该才刚出生呢!
花城却无所谓地道:“无所谓,他生命力顽强得很。”
那小朋友对着花城凶恶无比,对谢怜倒是很友好,见谢怜对他招手,正要走过去,这时,不远处的那尊太子悦神像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从自己的位置上走了下来,望向这边。
那小朋友一看到那尊太子悦神像就愣住了,露在绷带外的一只眼睛睁得大大,咚咚咚地奔了过去,似乎想抓住他、扑到他的衣摆上,却又不敢靠近,脏了天神的袍子,良久,才小心翼翼地对他伸出了手,打开之前死死不放的掌心。
原来,他掌心里藏的,是一朵小花。
那太子悦神像收了花,微微一笑,伸出一手,主动把他抱了起来,两个人一起高高兴兴地走了。看起来,一个终于找到了能欣赏他舞剑的人,一个终于找到了能为之献花的人。
谢怜看着,颇为欣慰,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道:“三郎,等你都雕完了,这万神窟岂不是有许许多多尊你的神像和我的神像了?它们彼此会认错吗?毕竟有许多都长得一样。”
花城却笑吟吟地道:“不会的。”
“为什么?”
花城又说了一遍,道:“不会的。”
他抬眼看着谢怜,微微一笑,道:“就算‘殿下’弄错了,‘我’也不会弄错的。因为一个花城永远只会是一个殿下的信徒,只忠于一人。所以,永远不会。”
谢怜也凝视着他,脱口道:“我也不会弄错的。一个谢怜最忠诚的信徒,永远也只有一个,‘我’会永远记得的。我……”
说完这句,他忽然怪不好意思的。
现在的他们,仿佛两个小朋友,和对方热切地约定“我最喜欢的永远是你,也只有你”。虽然诚挚,却很幼稚。
虽然幼稚,却很诚挚。
默然片刻,谢怜轻咳一声,道:“那……接下来就来帮荡秋千的太子殿下雕一个推秋千的鬼王阁下吧。”
没有人帮它推秋千,它看起来很寂寞和苦恼的样子。花城欣然道:“好啊。”
谢怜又道:“喝酒的那个呢?这个就有点伤脑筋了。它好像稀里糊涂的,还会哭。哎,这里神像太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一个一个全部雕完?”
花城笑道:“怕什么?慢慢来,总会都遇到的。”
谢怜也笑眯眯的点了点头,轻声道:“嗯,一定会遇到的。”
石窟内,那两尊原先各自独立的石像,此刻已经连为一体了。
他们紧紧相拥,凝望着彼此近在咫尺的脸,眼神和身体一般的缠绵不解,是真正的永不分离了。

第252章 鬼王的生辰
近日,一桩了不得的大事逼近了。
因为这件事, 鬼市鬼心惶惶。谢怜听说后也是一惊, 和神神秘秘前来告知他的群鬼一样, 揪心起来:“生辰?”
“正是!”
正是。鬼市之主花城,不知道多少岁的大寿就要来了!
谢怜措手不及,一阵莫名紧张,道:“这,这这这,以往三郎的生辰都是怎么过的?”
群鬼争先恐后、乱七八糟地答道:“很热闹嘎!”
“也没怎么过,就瞎闹一通吧……”
“但是城主他根本不理啊?”
听了这句,谢怜道:“什么叫做不理?”
一鬼道:“就是城主他老人家,从来都不过生辰的。”
“是噶,从来不管我们在他生辰这天做什么,也从来不看一眼别人送的那些礼物嘎。每年就是咱们自个儿傻乐嘎。”
“城主他老人家贵人多忘事, 好像压根都不记得自己哪天生辰!”
谢怜想了想,立即打定主意。既然之前的生辰,花城都不怎么当回事,那么这一回, 一定要想办法给他过得别出心裁、有趣一些,让他在那天能高高兴兴的。不然, 有他在的生辰,岂不是和没有他在的生辰没什么两样吗?
首先,生辰礼物是一定要送的。谢怜陷入了沉思,该送什么好?
众鬼也都巴巴地看着他, 道:“谢道长,您是在想送城主什么东西吗?”
谢怜道:“嗯。说来惭愧,我……不太有把握,你们城主会喜欢什么东西。我怕万一我送的不合他意……”
猪屠夫道:“嗨,您瞎操什么心呢,其实只要是大伯公……谢道长你送的,我看咱们城主都会开心得不得了。”
“是啊。哪怕是送张废纸他也肯定会高兴的,大……谢道长送的,跟别人送的东西怎么会一样呢!”
谢怜干笑两声,觉得这种想法未免太过自恋轻浮,不庄重诚挚,道:“不能这么说,选礼物一定是要用心的……诸位可有建议?”
怎么说,花城也在鬼市纵横多年,也许群鬼对他喜好会更了解一点,搞不好集思广益,他再动动脑筋,真能找到合适又别出心裁的礼物。果然,众鬼都道:“有有有!”
说着就有十几双鸡爪、猪蹄、触手等递过来一圈杂七杂八的东西。这些东西谢怜都没怎么见过,被包围其中,心道神奇。他随手拿起一只看上去甚为神秘雅致的青玉小瓶问道:“哦?这是什么?”
献瓶者道:“绝品迷|情|药!只要轻轻几滴,保管中毒者立刻天雷勾地火,为下药者神魂颠倒!而且不伤身体!”
“……”
谢怜正色道:“多谢建议。不过,情意发自本心,怎能以迷|药操纵?大家今后还是不要用了。”
那献药的鬼诚惶诚恐道:“是是是,不用了,不用了。不过其实咱们平时也不怎么用,这不是谢道长你问送什么好嘛!”
谢怜笑道:“我想,你们城主恐怕也用不着这种药吧。”
众鬼都嚷道:“就是,城主想要谁,还用得着下药吗?真是的!”七八手脚把那鬼按下去了。
谢怜暗想,这真是大实话。比如他,根本用不着半点药,一看到花城,就差不多要神魂颠倒了,真真惭愧。
为了不让羞惭之心化为面上红云,他连忙拿起另一只盒子,打开道:“这里面又是什么?”
献宝的鬼道:“这是得子丸!”
“……”
谢怜根本不都不用问这丸是干什么的了,马上把盒子“啪”的一声关上,无奈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怎么净让他送花城这种不成体统的东西?
总之,一通乱议,谢怜也知道得不到什么有用建议了,叮嘱群鬼秘密筹备为鬼王贺生之事,给花城一个惊喜,自己下去,继续慢慢想了。
兴许是他真太惦记这事儿了,以至于苦恼都写在了脸上,这日,他陪着花城练字时,正绞尽脑汁,忽然一旁传来一个声音:“哥哥。”
谢怜这才回过神来,侧首道:“什么?”
花城正凝视着他,放下笔,道:“莫非是我的错觉?哥哥似乎在忧虑什么。可否说出来,让三郎分忧解难?”
谢怜心一悬,立刻正色,警示道:“笔,不可放下。莫要偷懒,拿起来,继续。”
花城哈哈一笑,重新执了笔,悠悠叹气道:“被发现了。”
见糊弄了过去,谢怜暗中松气。谁知,花城提笔写了两行,又漫不经心地道:“不过,最近哥哥确实,有些反常。”
谢怜心又是一悬,面上仍佯作气定神闲:“哦?反常在何处?”
花城仔细端详他一阵,笑道:“似乎格外……千依百顺。”
谢怜微笑道:“我岂非一直如此?”
他实在苦思无果,决定铤而走险,先随口胡乱扯了些有的没的,最后才装作漫不经心地道:“三郎,问你一事。”
花城道:“嗯?何事?”
谢怜道:“你有没有觉得,哪里缺了点什么之类的?”
花城道:“缺?哥哥是指什么?你缺什么吗?”
谢怜道:“哦,不是……我是说你。随便问问……”
可怜他不敢问得太直接,比如“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之类的,被花城察觉,只好拐弯抹角;但拐弯抹角,又不知搔不搔得到痒处,提心吊胆极了。
花城道:“我?哥哥觉得,我会缺什么吗?”
……那倒也是,谢怜不由讪讪。
花城又道:“哥哥问我这个做什么?”
谢怜生怕他觉察,豁出去了,抬手用力一推。花城对他从不防备,被他推得“咚”一声靠在榻上,睁大了眼,却也不以为意,笑了笑,道:“哥哥这是做什么?这般热烈,你……”
不等他说完,谢怜便硬着头皮上去,堵住了他的话。
这下,花城便没心思继续盘问了,反手搂住他,一翻,就不管他到底哪里反常了。
自己一个人冥思苦想无解,谢怜只得求助外援。而他最先想到要找的外援,自然是昔年的两位得力下属。
三人蹲在一间隐蔽无人知的破庙内,一阵尴尬的沉默后,风信道:“你们看我干什么?”
另外两个人还是都看着他,一切尽在不言中。
没办法,在他们三个中,风信可是唯一有过老婆的人,照理说,他应该最懂该怎么讨亲近之人欢心的。可风信却被他们看得脸色发黑,道:“……你们看我也没用。我就送过人家一样东西。”就是那条金腰带。就那个还是谢怜给他的呢。
慕情对他也被拉来问这种事感到很不可思议,能抑制住不翻白眼当真是很客气了,只想快点解决,道:“那行啊,腰带不错,干脆你也送条金腰带给他吧。”
谢怜自动忽略了他的阴阳怪气,道:“我早一条都没有了。”全都当光了!
慕情越发阴阳怪气了:“你现在这么顺风顺水的,满大街都是你的庙和信徒,随便托个梦说你要什么,还愁弄不来一条吗?”
谢怜道:“那没有意义啊。如果连送人的生辰礼都要信徒供奉,也太敷衍了吧。”
慕情见再怎么阴阳怪气这人都不为所动,说话语气总算正常了,道:“你怎么这么麻烦?那你自己亲手做给他吧。”
谢怜忙道:“好主意!但是我不会。”
“不会可以学。”
谢怜:“说得好。找谁学?”
慕情不耐烦地道:“我怎么知道?你随便……”
话音未落,慕情就发现,这一回,另外两个人目光不约而同投向了他。
两个时辰后,谢怜两只手十根手指已经被扎了七八个洞,绑满了绷带才不至于满手血淋淋的,而他手上则多出了一道意义和形状都不明的条状物。
慕情实在看不下去了,问:“这是什么?”
谢怜叹道:“腰带。”
慕情道:“我知道这是腰带。我问你的是,这腰带上绣的是什么?这两个土豆一样的花纹有什么意义?”
谢怜道:“这不是土豆!你看不出来吗?这是两个人。”为了让他们看清,他还比划了一下:“两个人的脸,这是眼睛,嘴巴在这里……”
确认这真的是两个人头后,慕情不可思议地道:“怎么会有人会在腰带上绣两个大头?这能佩出去吗?你穿衣品味也没有这么差,怎么动手起来就做出这种东西?”
谢怜也没办法。其实让他修屋、打井、砌墙他倒是很在行,又快又好,但他似乎天生就不擅这种偏向女子的内务,一旦让他拿针线或者锅勺,场面就控制不住了。他看了一眼绑的跟粽子似的双手,虽不觉痛,但进展缓慢,难免无奈,道:“……我还是改改吧。”
但木已成舟,又能怎么改?充其量也就在两个小人的大头外圈加了一层花瓣,变成了两朵亲亲密密的笨拙大头花。风信和慕情的表情更惨不忍睹了。
慕情额上都微起青筋了:“我教猪都教会了,你怎么这么笨手笨脚的?净往自己手上扎?”
风信道:“你什么时候教过猪?真是空口白牙说大话!”
慕情毫不客气地对谢怜道:“算了,你还是放弃吧,你没有这个天赋。”他难得能对谢怜说“你没有天赋”这种话,居然理直气壮的,感觉不错。风信听不下去了,道:“你能不能少说两句?从刚才起你一句夸殿下的都没说过,穿衣服和自己做又不是一回事!再说也没有这么差吧,起码这腰带还是能佩的。”
慕情道:“行啊,把他做的这东西送你,你敢佩出去我就服气你。”
风信还没答话,谢怜赶紧把那条丑到好笑的腰带收了,道:“使不得使不得。这个我还是自己留着吧!”
这种东西,实在送不出手啊!
风信和慕情是帮不上什么忙了,谢怜转而求助下一位。
“送礼?太子殿下,这个你来问我真是问对人了。想当年,本……我什么稀世珍宝没见过?”
两人蹲在街边,师青玄披头散发兴致大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看就知道是个行家,谢怜越发虚心请教。师青玄侃侃而谈,道:“这无主的珍宝么有是有,但是要取来的话,肯定得花大力气。”
谢怜忙道:“无妨。正合我意。”要花的力气越大,就说明越珍贵,岂非越能彰显心意?最好是世界上最难取得、任何人都没能挑战成功的珍宝,如此,若他为花城求来,才是意义非凡。只要想到能让花城微微一挑眉,唇角一勾,谢怜便满心抑制不住的欢欣期待,跃跃欲试。
师青玄思索片刻,道:“星天壶!太子殿下你应该听过吧?这个壶可是个宝贝,把它置于夜中,漫天星月倒映在壶中美酒里,便可吸天地日月之精华灵气,不仅风雅,还可以大大助长修为……”
谁知,谢怜越听,心头一股不祥的预感越浓厚,忙打断道:“等等。”
“怎么了?”
谢怜比了个大小,道:“青玄,你说的,是不是一只这么大的黑玉小壶?黑玉之上嵌有细碎星光?”
师青玄奇道:“咦?太子殿下你怎么知道?你见过?”
“……”
岂止是见过,上个月,他想倒点水喝,但因为忘了手受了伤,不小心没拿牢,摔碎了一只这样的壶。
当时花城马上过来问他手上的伤怎么回事,他看那壶十分漂亮奇异,问花城怎么办,能不能修,花城却说没事就是个小玩意儿,看都没看一眼便叫属下把那壶的碎片扫了扔了,抓着谢怜治手臂去了。
现在想想,他打碎的难道就是那师青玄口中的稀世珍宝星天壶吗?!
谢怜心都凉了半截,半晌,道:“这个……可能不太合适。换一个吧。”
“哦。”师青玄不明所以,抓了抓头发,思索片刻,又道:“那下一个,八荒笔!这笔可不得了,采的乃是一只上古妖兽的灵尾尾尖,笔杆则是以一株玉竹精头顶的一枝制成,不写字时会生长出……”
谢怜道:“碧玉竹叶?”
师青玄道:“对啊!太子殿下,你怎么也知道?你又见过?”
能没见过吗,那支笔就是花城天天拿来练字用的。而且他字写的丑了就怪是笔不好,动不动就往地上丢,有时候还要踢飞到不知哪儿。谢怜事后经常要到处找那支可怜的笔在哪儿,然后捡起来擦擦收好。
“……”谢怜道:“这个,可能也不太合适。还是再换一个吧。”
师青玄一连说了七八样,谢怜发现,这些旁人口中的稀世珍宝,怎么都如此耳熟,而且都如此凄惨。不是花城踏脚的凳子,就是他铺地的摊子;不是被他拿来消遣,就是被他弄不见了!
想来也是。这世上还会有什么稀世珍宝,是花城没见过、也弄不到的呢?
因此,鬼王的生辰礼物,再往这方面想,也是想不通的。
病急乱投医,谢怜差不多把他认识的、能问的都找遍了,可是:权一真,只会塞金条,花城又不差钱;裴茗,这人只会给女人送礼,要问他送男人能送什么,他可说不出什么正经话:灵文,虽然蒙几位上位神官力保,加上上天庭实在缺她不得,好歹是没给关进牢里,但已经埋在扔给她的卷宗文海中快要失去知觉,除了批公文什么都不会了,还不如关牢里清净呢。
各路求助无门,到距离花城的生辰只有两天的时候,谢怜实在没有办法了。
他瞪着眼睛想了一晚上,满眼血丝,总算在天将亮不亮之际,想到了该送什么。
脑袋里一通,他便悄悄从榻上爬起来,看了一眼在一旁睡得安稳的花城。
花城黑发如鸦,长睫如漆,双目紧闭,看不出一只眼睛已经没有了,俊美脸庞和神色间天然的攻击之意在阖眸后被冲淡了些许,此刻看来,无端温柔。
谢怜心中一动,忍不住伸出右手,在花城面庞上虚抚。终归是怕把他吵醒,没敢触及便收了手。
谁知,还没下榻,他腰身一紧,又被一只手捞了回去。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哥哥,你起这么早做什么?”
花城居然醒了!
他说话声音低低的,带一丝沙意,似是还半梦半醒。谢怜冷不防被他捞回去,强忍心虚,平静地道:“哦,有祈愿。”
花城凑上来在他耳边亲了一下,道:“天还没亮,谁这么一大早跑去庙里求神拜佛?活得不耐烦了么。”
大抵是心中有鬼,谢怜听他在耳边说话,脸越发热了,道:“不是刚收到的,是之前积压的……”
说着说着,他觉得这个姿势要正常说话实在困难,就要再度爬起,花城却也跟着坐起来了,从后面圈住他的脖子,头搁在他肩头,道:“既然都积压到现在了,那再多积压一阵又何妨?哥哥昨晚劳累了,还是再休息一阵吧。”
谢怜努力和他那缠人的手臂和循循诱导的声音抗争,十分勉强,道:“我……已经积压很久了,不能再压了……”
花城道:“哦。那我跟你一起去?”
谢怜忙道:“不用了。不会太久的,我去去就回,你先休息吧!”
花城道:“真的不用我去?”
谢怜道:“不用!你不能跟过来,绝对,绝对不能跟过来!”
花城微微睁眼,道:“为什么?”
“……”谢怜噎了,须臾,他猛地转身,握住花城双肩,直视着他,肃然道:“你,要练字。”
花城无辜地看着他,眨了眨眼。谢怜硬着头皮道:“今天你必须一天都待在观里练字。我回来的时候要检查!”
花城看上去越发无辜了,歪了歪头,但还是乖乖地道:“哦。”
谢怜好容易应付过去,连滚带爬跌下床。花城半倚在台上,眯眼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笑了笑,枕着双手,又躺下了。
谢怜先去了一趟荒山野岭,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他又去了铜炉。
铜炉山境内,莽林中的一座小屋里,谢怜一进去就看到国师支了一张桌子,拉着三个空壳人,正在打牌,神色凝重。他二话不说马上转身出门,国师却一看到他就两眼放光,喝道:“站住!”
谢怜知道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国师打牌时才会让他站住,果然,下一刻国师便掀了桌子,道:“不打了,有事先走!太子回来!你找我什么事?”
谢怜回头,看到地上那三个东倒西歪的空壳人,心知肚明国师一定马上就要输了,违心地道:“其实不是什么很了不得的大事。”
国师却忙道:“不不,我看你神色严肃,一定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牌可以放放,为师先来帮你吧!”
“……”
可等谢怜说明来意,国师又换了一副表情。两人坐在简陋的长凳上,谢怜就净听见国师数落他了:“还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个生辰而已,这也值得你想这么久,还天南地北地奔波,亲自去取那种东西!”
谢怜知道没法跟旁人解释,解释了旁人也不会懂的,自顾自揉得眉心发红,道:“反正我已经取来了原材料,就是已经记不得,我小时候配过的那种仙乐式长命锁该如何打造了。还请国师指点一二,不用您动手,我自己铸造就行。”
国师仿佛还是意难平,道:“你根本用不着准备什么生辰礼。你都自己送上门了,他还想要什么礼物???”
“……”
这意思是在说“你自己就是最好的礼物”吗?谢怜十分受不了这种论调,连自己想想也不能,一掌拍上额头,心道:“我可没那么自恋。”
国师见他连连摇头,抗拒发自内心,道:“你也忒没出息了。你,上天入地独一个飞升了三次的神官!花冠武神!仙乐太子!十七岁就敢当着天下人的面说自己要拯救苍生!十八岁……”
谢怜立即道:“国师!打住!国师!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这种黑历史有什么好骄傲的!
国师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仿佛恨铁不成钢,道:“太子殿下,你真的用不着把自己放这么低啊。”
谢怜道:“倒也不是把自己放的很低,只是……”
只是,面对心仪之人,自然会想给对方世界上最好的。但,又不免会时时觉得,自己还不够好。
国师看他这幅样子,叹了口气,双手笼袖,思索了一阵,道:“长命锁是吧,你等等,我想想。年代太久远了,我也不敢说记得清所有的工艺和开光仪式。”
谢怜道:“不碍事。若是您也想不起来,我便凭记忆打造好了。相信心诚则灵。”
须臾,国师看他一眼,道:“你要不要问问他?”
“……”
他没说名字,但谢怜也知道,“他”是谁。
君吾就被镇压在这铜炉的地底深处。
沉默良久,谢怜还是摇了摇头。
在铜炉山又待了大半天后,谢怜回了鬼市。
此时,距离花城生辰的正式到来,只剩几个时辰了。群鬼与谢怜商议好,面上都装作无事发生,暗地里却都在偷偷摸摸布置鬼市。谢怜闪进一间小铺子,不一会儿,群鬼都围了过来,急切又乱哄哄地问道:“如何?如何?”
谢怜心想这简直仿佛做贼,道:“你们城主如何?发现什么异常没有?”
群鬼道:“没有没有。城主今天一天都在千灯观里。”
谢怜微奇:“一整天都在?”
“是啊!今天城主好像心情不错。大……谢道长,你准备好了送给城主的生辰礼没有啊?”
谢怜这才放心,抚了抚袖中那只费尽心思才打好的长命银锁,微微一笑,道:“准备好了。”
群鬼大喜,他们又商量了一番明日贺生布置,这才回到千灯观。一进去,花城居然在练字。
不消他督促,花城居然会主动练字,这可真是千载难逢,看来是当真心情很不错。谢怜看到那支可怜的珍贵的八荒笔在他手下写出那般扭曲丑陋的文字,莫名好笑,摇了摇头。听到谢怜回来,花城放下那支笔,终于不再折磨它,微微一笑,道:“哥哥,你回来了?正好,来看看我今日的成果。”
谢怜莞尔,道:“好。”便欲上前。谁知,恰在此时,他神情一僵,脚下一顿,蹙眉定住了。
花城立即觉察不对,下一瞬,人就在谢怜身边了:“怎么了?”
谢怜神色旋即恢复如常:“没事。”
并不是没事,方才那一瞬间,他的心脏细细地痛了一下。
花城不容他马虎,走上来握住他手腕,道:“你去哪里了?又受伤了?”
谢怜道:“没有。”
这倒是实话,的确没有,这几日虽然奔波,但还算顺利,没遇上什么危险。花城沉吟片刻,没查出什么,放下了手。谢怜自己运息,也没发现什么,心想大概是错觉吧,笑道:“可能就是哪根筋扭了一下吧。好了,让我看看你今日成果究竟如何?”
花城这才展颜一笑,携了他手,道:“过来。”
谢怜还没应,忽然,心脏又痛了一下。
这次绝不是错觉了!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如果第一次是像被一根针扎了那样的痛,第二次,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的尖锐指甲划过那般的痛。若不是花城恰好转过了脸,只怕这次谢怜就再不能用“没事”敷衍过去了。
谢怜暂时不想惊动花城。二人在千灯观玩了一阵,他随便寻了个借口出去,再给自己仔细检查。
半晌,他放下手,神色凝重。
结果当然是毫无问题,否则,方才花城抓住他手时就查出来了。
那为何会无缘无故心痛?
思忖片刻,谢怜猜想是被什么邪祟入体了,或是中了什么奇毒,但并不惊慌,至少现在不必。再过一会儿,便到花城的生辰了,若在这个时候出事,花城肯定没心思过这个生辰了,只怕又要按着他去治伤。谢怜惯常忍痛,也不是没经历过这种怪事,并不以为意,决定先挨过这一天再说,之后再自己悄悄解决。
晚上,算着时辰也快到了,谢怜回到千灯观。花城还在里面百无聊赖、装模作样地乱写乱画,制造废纸,谢怜忍俊不禁,但笑意还未上涌,又是一阵心痛,以指力揉心口也无甚作用,心道:“看来这东西有几分厉害,再忍忍吧。”
他轻吸一口气,走出去,温声道:“三郎?有一件事,恐怕需要你帮个小忙。”
花城放下笔,道:“什么忙?”
谢怜道:“请你先闭眼。”
花城挑了挑眉,也不多问,依言闭眼。谢怜牵着他的双手,笑道:“跟我走吧。”
这可和与君山那一夜反过来了,花城笑了笑,道:“好啊。”
谢怜拉着他双手,慢慢走到门前,道:“小心门槛。”
花城不知在这千灯观徘徊了多久,自然不需他提醒哪儿要怎么走,但还是等他出声提醒了才抬起靴子。靴子上的银链子叮叮当当,二人一同迈出大门,来到长街之上。
走了好一阵,谢怜道:“好了,睁眼吧。”
花城这才依言睁眼。一刹那,那只漆黑的眼睛仿佛被点燃的明灯,一下子亮了起来。
长街之上,张灯结彩,比起往日乱糟糟的街面,清爽整齐了许多,似乎家家户户都卖力收拾过,破破烂烂的招子都换成了新的,飞檐斗角也是闪闪发亮,焕然一新。群鬼不知何时包围了他们,方才大气都不敢出,花城一睁眼就开始拼命吹吹打打,乱糟糟地嚷着“城主生辰好哇!”还有趁乱瞎喊什么“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闹得要命。
见了这糟糕的效果,谢怜一掌拍上额头。他们分明之前训练了许久,勉强能喊整齐了,怎么现在还是喊得乱七八糟!
花城面无表情,看来分毫不为所动,只挑了挑眉,道:“你们干什么?吵死人了。”
群鬼已经放弃了训练成果,道:“死就死吧!反正这里也没有人嘛!”
花城嗤笑一声,一转身,便见谢怜站在他后面,双手藏在背后,道:“三郎,听说……今天是你的生辰?”
花城仿佛已等待多时,抱着手臂,歪头看他,笑吟吟地道:“嗯。是啊。”
谢怜轻咳几声,突然跳起,猛地把那枚长命锁套上他脖子,道:“这个……匆匆制成,还望不要嫌弃!”
那长命锁雕有与他护腕一般的花纹,枫叶、蝴蝶、猛兽等,精致至极,且蕴含一阵强有力的灵力,一看便知非是凡品。群鬼纷纷起哄道:“绝了!太好看了!这是什么宝贝啊!”
“啊!只有城主才配得上这种宝物!也只有这种宝物才配得上城主!”
他们喊得浮夸至极,弄得谢怜哭笑不得,越发紧张,不知该不该问花城觉得怎么样。花城也一语不发,只是眼睛明亮至极,唇边浮现笑意,拿起那枚银锁,似乎要开口了。
谁知,正在此时,异变突生。
谢怜突然双膝一软,向地上倒去。
这可真是突如其来,原本乐呵呵围观的群鬼发出阵阵惊呼。花城笑容瞬间隐没,眼疾手快接住了他,道:“哥哥?怎么了?”
谢怜面色发白,摇了摇头,勉强一笑,道:“没……”
话音未落,喉头一窒。
糟糕,又来了!
那莫名其妙的心痛又来了,而这一回,那痛是前所未有的剧烈,仿佛心脏被炸开了。
谢怜暗叫不好,没想到这痛如此来势汹汹,还一次比一次狠,偏生在这关头发作!
他尚且算镇定,但那剧痛还在持续,仿佛有人挥舞着一根桃木楔子,一锤一锤钉入他的心脏。谢怜痛得呼吸困难,头都要抬不起来了,额上冷汗涔涔。花城脸色彻底变了:“殿下?!”
他抓住谢怜手腕,但仍是没探出什么来,道:“殿下!你昨天去哪里了?!”
四面八方也都是惊慌失措的呼叫。谢怜张了张嘴,然而,仿佛有什么东西钉住了他的喉咙,他连话都说不出。
花城抱着他的手臂都要颤起来了。看着花城往日那张任何时候都气定神闲的俊美脸庞染上几欲狂乱的焦急色彩,谢怜一颗心仿佛被重锤一记,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失去知觉之前,他满脑子都是“对不起”。
今天,是花城的生辰啊。
不知过了多久,谢怜猛地惊醒过来,还没喘几口气,茫茫然地盯着上方天顶,迷迷糊糊心想:“这里是……千灯观?我怎么了……睡着了?”
他尚在慢慢清醒,忽然一只手扶住他,花城的声音近在咫尺:“殿下?”
谢怜一抬头,果然看到花城的脸,眉宇间尽是灼意。他怔了一怔,正要开口,心脏处又传来一阵激痛。
这下他彻底清醒了,登时整个人蜷缩起来,五指险些掐进胸口皮肉,力道之大,仿佛要挖出自己心脏。花城见状立即将他手腕擒住,道:“殿下!”
若不是他擒得快,只怕谢怜心口就要留下五个血窟窿了。这时,一旁有个声音道:“我看着不对劲,要不然你先放开他!”
慕情竟然也在这里。花城道:“我若放开,他伤到自己怎么办?!”
风信的声音随即响起:“我帮你按住他!不快点弄清楚怎么回事,他这疼止不了!”
谢怜弓着身子,感觉另一只手擒住了他手腕。听闻此言,花城动作凝滞片刻,果然放开了他。
说来也奇怪,他一放开谢怜,那疼痛果然散去不少,谢怜好歹是能动了,一翻身,发现风信和慕情就站在榻边,大概是被叫来帮忙的。而花城站在不远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这一看,谢怜好容易褪去些许的痛感卷土重来。慕情见他脸色又变,对花城道:“站远点!他好像一靠近你一看见你就疼!”
花城闻言,身形一僵,神色极为可怕,难以言喻,但还是立即闪身,撤到了屋外。而他一在谢怜视线中消失,谢怜心口剧痛果然也戛然而止。
痛来痛去的,谢怜险些被逼疯,喘了口气,艰难地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慕情还是和风信一起牢牢按着他,防止他乱动去看花城,道:“那要问你!你怎么回事?肯定惹上什么东西了!”
谢怜道:“……我查过了,我身上没有邪祟。”
慕情道:“那你这几天去了什么奇怪的地方没有?”
谢怜道:“这几日我去过的地方,只有铜炉山,和……国师墓。”
慕情皱眉,道:“什么?国师墓?什么国师墓?”
花城站在屋外,却已明白了,道:“芳心国师墓?”
谢怜道:“不错。三郎,你还是进来吧……”
花城沉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哥哥在此修养便好,我去看看。”
谢怜立即道:“我也去!”可是,他一起身,立即又痛得躺下。花城方才那句说完便再没声音了,想来是已经离开。谢怜又想勉强爬起,慕情道:“我看你还是少乱动了,路都要走不了了!”
谢怜被两个人四只手按了下去,还在挣扎,道:“又不是没疼过,疼着疼着就习惯了。”他总不能因为会疼,就不见花城了啊。
慕情却道:“你愿意疼,你那位三郎可不愿意。”
谢怜怔了怔,想到他痛晕过去之前花城是什么样的神情,再想想方才花城发现自己一靠近他就疼时又是什么神情,呼吸一滞,心口猛地一阵撕心裂肺,当即脸色惨白。风信和慕情都盯着他呢,风信愕然道:“血雨探花不是走了吗?他怎么还痛?”
慕情则十分敏锐,道:“你刚才是不是脑子里想着他了?”
谢怜咬牙忍了好一阵,才勉强道:“怎么……难道……连想都不能想吗?”
慕情道:“别想了。越想越受罪。我倒杯水你喝吧。”
谢怜连摇头说算了的力气都没有,慕情起身去倒水,他则闭上眼,勉强平复心境。可是越平静,越担忧。不知是什么邪物找上了他,两人先后都没探查出来端倪,花城一个人去,他实在放心不下。这时,慕情把茶盏递了过来。
那茶盏雪白雅致,花城头天晚上还用过它。想到此节,谢怜又是一阵面无血色,躺平无话。慕情一看就知道他又没管住自己脑子,手里的茶也递不出去了,黑着脸道:“你怎么什么事儿都要想他一想?不要命了吗?!”
谢怜道:“……这哪里是我能控制得住的?”要是能说不想一个人就不想一个人,人世间的许多烦恼怨苦也就不会有了。
慕情道:“我看干脆把他打晕算了,省得他管不住自己脑子。”
可是,作为谢怜曾经的侍从,风信是绝对不会打谢怜的,当然,也不会允许别人当着他的面打谢怜,马上道:“不行!我看你还是多跟他说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这样就不会老想血雨探花了。”
慕情道:“我能跟他说什么啊?说什么他不都能想到血雨探花吗?还是打晕了干脆!”
风信道:“反正不能打!这样,成语接龙他总不会还有心思想别的吧?保管他没空。我先来,寿比南山!”
慕情对这个游戏深恶痛绝,但还是万般不情愿地接道:“……山穷水恶。”
谢怜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有气无力接道:“……恶紫夺朱……”
话音刚落,他又蜷缩起来了。慕情不可思议地道:“你怎么这也能想到他?这半点关系也没有吧!”
谢怜心道:怎么没有关系了?朱,朱色,朱衣,红衣。想到红衣,他怎能不想到花城?
如此折磨,他再也忍不住了,发了狠劲,将按着他的两人挣开,“咕咚”一声从榻上滚了下来。风信和慕情就算早料到他爆发力极强,暗暗留了后劲,却也没能压住他。见他挣脱,赶紧去制,却都被他一掌拍得趴地不起。慕情一抬头,恰好见他夺门而逃,道:“你去哪儿?别乱跑!”
谢怜却已经快到极限了,袖中摸出两个玲珑骰子,骨碌碌投出,跌跌撞撞扑进一扇门。
花城说过,如果谢怜想见他,不管丢出几点,他都能见到他,这一扑,谢怜也不知那骰子把他带到了哪里,但这一摔,果然就摔进了一个怀里。花城微微错愕的声音在他头顶上方响起:“殿下!”
谢怜赶紧反手抱住他,生怕他又不见了,道:“三郎!你别一个人走,我……和你一起……”
花城似乎也想立即抱住他,但手臂到半空又僵住,勉强克制自己,道:“殿下,快回去,你会疼得厉害的。”
谢怜却咬着牙将他抱得更紧了,颤声道:“疼就疼!!!”
花城道:“殿下!”
与其在别的地方坐着想花城想到痛死,不如紧紧抱着花城被痛死。越是疼就越是要将他抱得更紧。谢怜满头都是细密的汗珠,断断续续地道:“你等我一下,就一下,我马上就好了,马上就会习惯了。我很能忍痛的。你在我身边,我疼着还能忍。你要是走了,那就真的……疼到没法忍了……”
听了这几句,花城怔了许久,半晌,低声道:“殿下啊……”
这一声似叹似痛,似是比谢怜还煎熬。谢怜主动用力搂住他,等待着那阵难捱的疼熬过去。
正努力平复呼吸间,忽然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这是用你的面具熔铸后打造的?”
头昏眼花中,谢怜这才发现,他们身处之地,乃是一处荒凉阴森的墓地,正是他前日才造访过的国师墓。而他们身后居然还站着一人,身形高挺,正是郎千秋。
他方才过来时已经半是神志不清了,自然没注意到第三个人。此时注意到也顾不上羞愧了。这时,风信和慕情也追来了。慕情方才被他一掌拍得趴地不起,气得额上青筋仿佛永远也不会消了,喝道:“你瞎跑什么!两个人四只手都按不住你!——这又是什么鬼地方?坟墓似的!”
风信也在打量四周,道:“这里就是坟墓吧?还是个被人刨过的坟墓。这就是芳心国师墓?”他看到郎千秋,愕然道:“泰华殿下怎么也在?”
郎千秋脸色不怎么好,道:“听闻国师墓前日有异动,我来看看。”
来看看,结果就刚好撞上花城和谢怜了。他不知在想什么,没心情多打招呼和解释,盯着谢怜,又问了一遍:“那是你用那张白银面具打造的长命锁?前天你是不是回来了一趟,把那面具取走了?”
犹豫一阵,谢怜点了点头。
昔年他在永安国任国师,面上常年罩着一张白银面具。那面具本身银质稀有,乃是半斤银妖所锻造,除了能遮挡脸容,真正的奇效在于反弹法术,防身护命。芳心国师“死”后,那面具作为陪葬品,被一同放入棺椁之中。
送礼,当然是要送自己也会十分珍爱的东西。谢怜绞尽脑汁,终于想起当初自己曾得过这么一件宝贝,十分有用,帮过他好几次。他对那面具爱不释手,只是从棺材里爬出时没有一起带走,于是连夜赶去芳心国师墓,刨了自己的坟,把它挖了出来,再将之熔为银水,重新炼成一枚长命护身锁。
众人皆是神情诡异。毕竟,芳心国师墓从来无人祭拜,草都长了几尺高,谢怜回来也不给自己扫一下。不扫墓也就算了,还刨了自己的坟……也是没谁能干这种事了!
尴尬地沉默了片刻,谢怜看郎千秋神色古怪,解释道:“那面具不是从你们家拿的,那个是我以前自己收服的一只银妖炼成的……”
如果是永安皇族的东西,他也断不会想拿来当原材料做成送给花城的生辰礼。他也不知郎千秋还在关注着国师墓,他还以为郎千秋当初把他埋了就不管了,不然至少会把刨出来的土填回去,也就不会惊动郎千秋前来查看了。
郎千秋一愣,随即怒道:“我又没跟你计较这个!”
花城看了他一眼,目光微寒,郎千秋神色一凛。而谢怜看着那枚银锁,忽然蹙眉,仿佛想起了什么。
他视线与郎千秋相交,发现他也是一般的目光。花城自然不会错过,道:“哥哥?你可是有了头绪?问题出在这长命锁上?”
谢怜的确是有了头绪,猜到究竟怎么回事了,但他不知该如何开口。郎千秋却面色发青地代他开口了。
他道:“是他自己。”
花城冷声道:“什么意思?”
谢怜忙道:“千秋!”
郎千秋看他一眼,却是继续说下去了,道:“鎏金宴后,是我把他带到这里的。”
谢怜道:“别说了。”
郎千秋看他一眼,闭了嘴,大抵也是不知接下来的该怎么说。但他不说,旁人也能接下去了。
鎏金宴一事后,永安太子郎千秋擒住了芳心国师,为复仇,将之生生钉死在了棺木里,封棺于荒郊野地,不允任何人祭拜悼念。当然,本来也没什么人会祭拜悼念就是了。
当时,被桃木长钉穿心而过后,从谢怜心口流出来的血,染红了那张被当做陪葬品的白银面具。银妖的妖气保存了那血,使之脱离谢怜身体,依旧未死。而前日谢怜返回来刨了自己的坟,取面具铸长命锁,那血被他唤醒,便趁机回到他身体里了。
难怪花城和他自己探查,都没探查出什么异常了。只因为作怪的原本便是他身体里的东西,是他自己的血,当然查不出异常!
花城微微一动,谢怜看不见他的表情,忙按住他:“三郎!”
郎千秋杀他,原是为报仇,永安老国主也的确是死在他手上。被他几钉子钉在棺材里,本就是一报还一报。谢怜喘了几口气,心口又是一阵剧痛,忍不住呻|吟出声。如此一来,花城眉宇间又染上灼色,道:“殿下?”
郎千秋迟疑片刻,见谢怜脸白得像纸,道:“我……要我帮忙吗?”
谢怜知道以他的性子会怎么想,忙道:“没事没事,千秋,不用你帮忙。这不关你的事儿,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不小心。你可以不用管了。”
慕情也觉得兼任苦主和凶手郎千秋在这个场合下,实在是尴尬,道:“不错,泰华殿下你用不着管他,回去吧。”
默然片刻,郎千秋道:“好。”
但他虽然说了好,却还是没走。众人也顾不上了,因为谢怜又疼得要打滚了。偏生他疼得要打滚还要死死抱住花城,就是不肯撒手,花城看他这样,简直冰火两重天。三界闻风丧当的绝境鬼王血雨探花,却偏生拿他没办法。风信道:“先把这事儿给解决了吧!……殿下?你怎么了??”
谢怜方才还挣扎的厉害,“喀”的一声清响后,却忽然平静下来,满头冷汗地躺在花城怀里,不动了。
花城用力回抱住他,低声道:“殿下,好了。不疼了吧。”
众人这才发现,他手中握着一把破碎的粼粼银粉。而他原先珍重佩在心口的长命锁,却消失了。
只要毁了那长命锁,谢怜那被它沾染了妖气的一缕心尖血自然就会慢慢平静。于是他握住了那长命锁,轻轻一握,它便碎了。
谢怜呼吸渐渐平稳,一侧首,就看到花城指缝间流出的星星点点银色,再迎上花城的目光。不知为何,又是微微一阵心痛。
他喃喃道:“嗯……不疼了。”
终于解了咒,谢怜告别风信、慕情、郎千秋等人,与花城一同,慢慢往鬼市的方向走回去。
二人并肩,谢怜脸一路都是烫的。
这都要怪风信和慕情。
方才几人分道扬镳之前,风信抹了把汗,还是忍不住问了:“所以到底为什么殿下一看到血雨探花就这样?他这心尖血怎么回事?存心不让他好过吗?”
谢怜自己心知肚明怎么回事,一听他问,忙道:“这个就不要深究了吧!”
风信疑惑道:“为什么不要深究?不然下次还这样怎么办?总要查个明白吧。”
慕情哼道:“这你都想不通?那血流出他身体太多年了,回去之后,还不适应,肯定要闹别扭作怪。若是他心如止水、古井无波倒也罢了……”
但,若是他一颗心不安分,心中一动,那血便要激荡不休,叫他疼痛难忍,再重温一次当初桃木穿心之痛。
谢怜当时压根不敢看花城是什么表情,他只觉得这辈子的脸都要在花城面前丢光了。
这意思,岂不就是说他只要一看到、一想到花城,就是忍不住的心荡神驰,所以才会痛到打滚!
想到这里,谢怜一颗心又狂跳起来。万幸,现在,就算他心跳得再快,也不会疼了。
突然,沉默良久的花城道:“殿下。”
谢怜马上应道:“什么?”
花城道:“你在那墓里,呆了多久?”
谢怜怔了怔,道:“记不清了。”
反正是很久很久,久到不想去数。疼痛,饥饿,失血,幻觉。一开始一动不动,后来忍不住后悔,疯狂敲打棺椁,想破棺而出,但最终还是任自己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没有百剑穿心时那样仿佛将会永不超生的痛。但却是延绵不绝仿佛没有尽头的钝痛。
他叹了口气。花城立即道:“怎么了殿下?还疼吗?”
谢怜摇了摇头。半晌,他闷声道:“三郎,对不起啊。”
花城奇怪道:“为何要对我说对不起?”
踌躇一阵,谢怜道:“今天分明是你的生辰,本想给你好好过,却这么折腾了一天,尽在想解咒办法了。”
原本他还打算至少忍到生辰结束,却仍是没能忍住。
谢怜道:“就连送给你的生辰礼,也因为要帮我解咒毁掉了。”
而且,还是花城亲手捏碎的。谢怜从头到尾一想,觉得今天这简直不是事儿,沮丧至极。
花城却柔声道:“殿下。”
他顿住脚步,道:“你送我的生辰礼,我已经收到了。”
谢怜一怔:“我送了你什么?”
可千万别说什么你就是最好的礼物云云,那会让他更羞愧的。
花城凝视着他,低声道: “殿下说,就算疼,也想来见我。就算疼成那样,也不想离开。”
“……”
花城道:“我很高兴。”
想起抓着花城说这句话时的自己是一副什么凄惨模样,谢怜轻咳一声,直想假装自然地捂住自己的脸。花城却突然将他一拉,用力揽入怀中。
谢怜一愣,贴着他微微震动的胸口,听到他沉沉的声音。
花城道:“真的。我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啊。谢怜心道。
百年的漫长岁月中,就算再疼,花城也从未想过要放弃他。
发现这一点的谢怜,才是最高兴的。
花城道:“只是我虽然很高兴,却再也不想你忍那种痛了。”
两人回到鬼市,群鬼惴惴不安了一天,见二人平安归来,当即从鸡飞狗跳兵荒马乱转为沸腾欢庆。花城照样是一句话都懒得搭理,和谢怜一同进了千灯观。可二人一进去却发现,观里多出了不少东西。花城道:“谁放进来的?”
谢怜拿起来一一查看,道:“咦?似乎是礼盒?这个是雨师大人送的吧,好新鲜的菜……这个是风师大人送的?……这个一定是裴将军……”
他清点了一番,笑眯眯地道:“三郎!这是各位送给鬼王阁下的生辰贺礼啊。”
他那几天到处问人生辰贺礼送什么好,虽然没说是要送谁,但大概都被猜出来了。
花城却对这些毫无兴趣,道:“全都丢出去。占地方。”
看他是真打算派人来丢了,谢怜忙道:“那还是不要了。好歹也是一番心意嘛……等等,为什么这也有,谁送的???”谢怜居然还看到了混在一堆正经礼物里的迷|情|药和得|子|丸,哭笑不得,烫手山芋一般丢到一边。花城却似乎对这些有点儿兴趣,拿起来看了看:“什么东西?”
谢怜赶紧拦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要看!”
最后,谢怜纠结一番,还是把那条他亲手做的腰带送给了花城,用来代替那枚长命锁。
花城看了,笑得差点喘不过气——虽说鬼本来也不用喘气,总之,搂着他亲了好一阵,一直夸他,夸得谢怜羞愧难当,在床上装死躺尸。而第二天,花城还真佩上了,神色如常准备出去,谢怜一看,险些没晕过去,立马滚下榻扑上去求了半天,花城才十分勉强地答应他反过来用,把没有绣花纹的那一面示众。如此,谢怜才避免了自己的手艺被公开羞|辱的命运。
至于,因为花城那日阵仗太大,弄得上天入地都知道谢怜在他生辰这天痛到晕过去了,导致来龙去脉清楚后,上天入地都知道谢怜被血雨探花迷得神魂颠倒、死去活来,这就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