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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勒斯的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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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勒斯的萤火
作者:马西米利亚诺·威尔吉利奥
内容简介
在那不勒斯有这么一群人,他们代表着这片地区最强大的生命力,却默默无闻,被这座城市的黑暗淹没,迷失在无为的生活里。也有那么一些人,他们无视绚丽的霓虹,在这片黑暗中追寻着希望的萤火。 马尔切罗是银行职员的儿子,性格乖顺温和,一次偶然,使他的人生与黑手党的儿子利奥有了交集。利奥桀骜、叛逆、无畏而又自由,他们彼此吸引着,一起度过了美好的童年。然而在利奥十六岁那年,父亲在一次追杀中丧命,利奥和马尔切罗也开始渐行渐远。马尔切罗逐渐成长为一个优秀的少年,利奥则开始了抢劫、贩毒的浑噩生活,仿佛在一步步沿着父亲的轨迹走下去。 三年后,利奥离开了那不勒斯去往美国,在那里娶妻生子,生活渐渐恢复正常。此时的马尔切罗也一步步按照计划好的人生平顺地生活着,他们的人生好似再没了交集。然而一通电话,利奥再次回到那不勒斯,并意外开始了长达十二年的囚徒生活,而马尔切罗看似风光优秀的人生也是暗潮涌动

序幕
黑暗中,他拖着一具尸体走在河边,泥泞的石头小路荆棘丛生,血腥味像倒涌出瓶子的墨水般弥漫着。
如果把尸体扛在肩上,会更吃力,还会弄脏胳膊和脸。一次咬牙发力之后,他登上了一个小山丘,用手挽住尸体的脖子,慢慢地把它靠放在地上,像把婴儿放入摇篮中。
他四处张望,心跳剧烈。河水如同黑色的线条在移动着。
他握住铁锹,开始挖坑,手上的老茧很疼。每铲一次,土壤就越发潮湿松软,清新的泥土气息飘散出来。
他把尸体放进坑里,再小心翼翼地填平,一切又恢复了原样。他洗了手。向他讲述,你要活下去,向他讲述。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在那一瞬间,他蓝色的双眼粉碎了笼罩山谷的黑暗,像是一道闪电穿透了他的身体,像是一股能量从远方传来并传向更远的地方。他感到了快乐。
终于,轮到他完成了这个魔法:用埋葬去照亮剩下的世界。

第一部分 喊叫大厅 1984—1991
童年是一个从未被遵守的诺言。
——肯·希尔[1]
01
美国小鬼,美国仔。那个时候还没有人这样叫他。对所有人来说,他不过是一个整日在街上游手好闲的小痞孩[2]。八岁的时候,他是学校里唯一没人接送的学生。而我们其他人,都至少有人陪伴,或者是父母亲,或者是爷爷奶奶,或者是开着一辆脏兮兮充满脚臭味的小校车、每天重复测量着学生家和学校之间距离的唐·米米大叔。
有时候,我隐约看见他走在人行道上,低着头,单肩背着书包。那种我从未被给予过的自由让我心生嫉妒。每一个孩子都会被父母用可怕的口吻警告,街上有很多强盗、毒贩、强奸犯在暗中伺机伤害孩子,但利奥从来没有遇到过。
有他在的地方,周围所有人的行为都会变得古怪,老师们会假装忽略他,他在教室里的时候大家会异常安静。课间休息的时候,孩子们会聚集在庭园里,那是一个小广场,水泥地面,四周长满了大叶植物,我们三五成群地玩耍,像是凝固在时间里与世隔绝。然而当利奥靠近的时候,等着荡秋千的队伍会沉寂下来,默默地给利奥让出位置。
所有人都清楚这是为什么。
大约十年前,在被那不勒斯银行雇用了之后,我父亲搬去了巴里[3]。不过那不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所有被雇用的新人都要去远离银行总部的基层服务至少两年。一般来说,那不勒斯本地人在被雇用后会成为罗马或者巴里分行的文书,这是银行行业里最底层的职位。二十四个月之后才能申请回调,接着便是一段让人筋疲力尽的漫长等待,再加上信念上的坚持,最终才可能回家。对于我父亲,是整整十年的时光。
就这样,一九八四年夏末,我的父亲爱德华多回到了我们在斯帕拉诺街的家中,邀请我们坐上那辆菲亚特127,那是他两年前分期付款买下的。在就要上车的那一刹那,我有点不知所措地问道:“我们要去哪儿?”
“我们回家,”我母亲低声回答,“回那不勒斯。”
“这里难道不是我们的家吗?”
“不。”我父亲插话进来,“这里是炼狱。”
我们进入高速公路向西开,没过多久,一种莫名的悲伤涌上我的心头,仿佛置身于西部片的场景中。我想哭。我才六岁,却要面对这种荒诞,我要移民到我所出生却没有生活过的那个城市。
在不到三个小时的旅途中,爱德华多不停地旋转着收音机按钮,大吹特吹在以后的日子里要买这个要买那个。这次工作回迁也意味着他的工资会上涨。“明天我要买一辆阿尔法苏德,先把首付交了,我想要一辆米色的。我受够了现在这辆烂车,每一次超车都需要上帝之手的帮忙……你觉得呢,娜娜?”
我母亲正在观察着窗外的风景,心不在焉地附和了他两句。他将要买的每一样东西,她都会假装支持,并要求同样的待遇。爱德华多的一辆阿尔法苏德意味着她会得到她梦寐以求的斯卡沃利尼家具。他们的婚姻是建立在物质上的,不需要任何言语。
晚上的时候我们来到了那不勒斯。我是后来才明白,这座城市,对于每一个像爱德华多这样不计一切代价想要回来的人,相应地会有一千个人想要尽快从这里逃离。我父母亲常说这里就像是黄金国埃尔多拉多,我的第一印象却恰恰相反。这里到处充斥着汽油和塑料燃烧的恶臭,像一个巨大的下水道系统,昏暗的街道上到处是在阴影中移动着的令人不安的存在。
我们钻入市中心的街道,来到火车站附近,爱德华多的脸色渐渐好转,接着我们的车从卡波迪蒙特山上一路下坡,最后停在一栋住宅楼前。我数了数,十层高,像一艘偏航的巡洋舰。菲亚特127的车门被猛地推开,我父母亲喘着粗气钻了出来。
刚下车我们便看到了一个小男孩,比我大两岁的样子,正踢着足球。让人觉得诡异的,不仅仅是他在晚上这个时间点在街上踢足球以及身上鲜红色的球衣和脚上带钉的球鞋,而是他每次起脚都能精确地击中住宅楼大门上的玻璃窗。他浑身散发着斗犬般的凶狠气息,那时我还无法预知他将会对我以后的人生产生多么大的影响。
“哎!”我父亲大声地冲他喊道,“你会打碎那玻璃!”语气粗暴。母亲一脸失望——我们还没有搬入新家父亲便开始得罪邻居。
小男孩用手抱起球,转身面向爱德华多,露出挑衅的姿态。他有着橄榄色的皮肤,黑色寸头,那双蓝色的眼睛让我想起波利尼亚诺的大海。“你为什么不滚开,去其他地方搞破坏呢?”爱德华多继续冲他大喊。
这时,小痞孩毫不犹豫地从袜子里掏出一把弹簧刀,猛地刺进球里,再把球向爱德华多扔过来,满脸轻蔑的神情。接下来的几秒钟里,他站在那儿狠狠地盯着我们,目光里充满了威胁。这是我第一次目睹有人敢挑战爱德华多的权威。他开始慢慢地向后退,忽然一闪,消失在住宅楼大门:他登上大理石阶梯时发出踢踏舞一样的声音,而我们停留在原地无言以对。
他消失得如此之快,在霓虹灯的冷光下,我只能隐约看到像一束蓝光闪过的那双蓝眼睛。
那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感觉,无法用语言描述。如果我是在学校走廊里遇到他的,我会低下头回避他。如果那个球是向我飞来的,我不会想要把球再还给他。但那个小痞孩跟我父亲作对,带着一把弹簧刀在街上闲逛,既不像社会混混也不像真的犯罪分子,大概算是两者之间,然后,如果这还不够的话,他的家庭是“那些家庭”中的一个。
他母亲叫埃丝特,是一位来自美国康涅狄格州的准修女,为了结婚她放弃了自己的宗教誓言。那场婚礼其实是他们最后的希望,她的父母也曾是如此。在她就要出发前往意大利的时候,她母亲对她低语道:“不要担心,你不会因为嫁为人妻就停止你对十字架的拥抱。”而埃丝特为了不让她母亲失望,两次拥抱了十字架,私下一次献给了耶稣,又公开一次为了丈夫。丈夫的名字叫文森佐,一个性格狂妄的那不勒斯人,专门来到这片新大陆迎娶她。“跟着我回意大利吧,我们结婚。我向你保证你父亲的余生都不用再铲粪了。”
有些男人擅长用简洁有力的话语征服女人的心,像上帝之子那样让人信服,就这样,一个关于新生活的诺言打动了埃丝特,她相信这种新生活对她和她的家庭都有好处。唯一的不同寻常之处在于她需要跨越八千海里的距离才能拥有它。
文森佐有着一头金发、一双蓝色的眼睛、干净的少年脸庞。别人会叫他“捡纸箱的人”,这个外号源于他父亲利奥纳多,因为他父亲经常在夜里到大街上收集废纸箱,装进小三轮车,再运到拉齐奥南部的造纸厂卖出去。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文森佐放弃了没有什么前途的拳击手职业,转而去效力于一个刚刚得势的外号叫石头脸的年轻大佬。石头脸下令禁止了街上的海洛因和嫖娼生意,这个决定为与其他势力更好地合作扫清了障碍。
石头脸曾和唐·拉法埃莱·库托洛打过赌,并且赢了。因此和最有势力的家族结了盟,现在则经营着半个城市的地下赌场。他所做的这一切都避开了他自己生活的街区,而这为他赢得了大多数人的尊重和所有人的沉默。要真正做生意就一定要远离自己出生的地方,这是他的座右铭。
正是因为这一点,文森佐非常看好石头脸,并决定为他效力,尽管这样一来他自己可能永远没有机会做大佬,但他并不在乎。如果说他最不缺某一样天赋,那便是他的谦逊态度。一开始他只是个打手,接着被提拔为收钱人,再到石头脸的贴身跟班,直到某一天联盟派他带着一个谈判团去美国,和布鲁克林的卡莫拉[4]谈几笔买卖。
石头脸感兴趣的几处房地产都在康涅狄格州,那正是埃丝特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她的家庭三十年前从意大利移民到美洲大陆,一直靠铲粪谋生。先是在阿根廷的牧场,然后是墨西哥,最终在哈特福德郊区的一个大型农场安定了下来。
文森佐和埃丝特是偶然相遇的。有一天文森佐在几个老乡的陪伴下来到康涅狄格历史博物馆,参观塞缪尔·柯尔特上校的武器收藏展,他被深深地震撼到了。关于武器,即使是最愚蠢的美国人恐怕也要比他在行得多。
晚些时候,他坐在咖啡馆里,和他的客人们讨论着要去武器商店逛一逛,这时他留意到吧台后面有个女孩在听他们聊天。她有着深色的皮肤和头发,黑橄榄似的双眼,仿佛一把口径四十五毫米的手枪将你刺穿。
“你是意大利人吧?”他问道。
“我是在这附近出生的,纽黑文[5]人,”她答道,“我父母亲是意大利人。”
“你太美了,不可能是美国人。”
“我可不是那种金发女郎,如果你是那个意思的话。你想要一块核桃蛋糕吗?”
“如果你告诉我谁是这里的老板,我会为了你买下这整家甜品店。”
埃丝特和她的家人回意大利的旅费全部由石头脸承担,算是他给自己手下的结婚礼。接下来几年,这个美国女人生下了两个孩子,利奥纳多和皮奴西娅——女孩的名字取自外婆,男孩的名字则跟了爷爷,那个捡纸箱的老人。
即使是在一个小孩最可爱的那个年龄,利奥就已经表现出成为小痞孩的潜质了。他不愿意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每天在街上游荡,虚度着光阴,像是在证明我父母亲的错误或者谎言——街上的生活不会吞噬任何人。
02
渐渐地,我开始习惯新的生活,这个过程并不轻松,而我父亲则立刻重拾了旧日的生活节奏。他时刻炫耀着自己再次回家的喜悦,完全不像是刚刚在炼狱里待了十年的人。他过去有一次曾试图放弃过回家的念头,但他没能做到。
事实上,一九七八年的冬末,有两件事情彻底改变了我们在巴里的生活。一件是我的出生,那天夜里我父亲开车飞驰回那不勒斯,赶到娜娜准备生产的医院,在接连不断的痛苦喊叫中,我母亲凭直觉喊出了我的星座:“马尔切罗是双鱼座!上升星座是双子!”另外一件则是一封迟到的电报信,银行总部的人事管理部接受了我父亲的回调申请。
那封信被压在巴里分行经理卡塔尔多·罗洛的办公室抽屉里大约一周的时间,虽然大家都能猜到信里的内容,但没有人在意这件事并去通知爱德华多,因为就在那几天整个意大利陷入了混乱。
我父亲认为,除了可怜的阿尔多·莫罗[6]之外,唯一可能要为这场动乱付出代价的人是他自己。他也清楚这样抬高自己有些夸张,因为毕竟和莫罗不同,没有人绑架和折磨他。然而,如果历史向另外一个方向发展,国家继续动乱下去,如果恐怖分子最后赢了,罢工仍然继续,谁能说清楚那封电报信最终会落得什么下场呢?
政治专家们预计整个动乱事件很快就会结束,无论天主教民主党的秘书长最终命运如何,整个国家都将会在短时间内恢复正常,所以民众们都放松了下来,对事态的发展也只是敷衍地关注一下。就是这样,在那不勒斯银行巴里分行历史上某个毫不重要的经理,打开了他的办公室里某个毫不重要的抽屉。
整整五十四天里,周五除外的每一个下午,我父亲在办公室和相隔三百米的位于阿巴特·吉玛街的公寓之间来回奔波,那时候他还在忙着申请回调那不勒斯;他会打开收音机,时刻关注着可怜的阿尔多·莫罗的处境,当然还有他自己的处境。整整五十四个下午,他哭泣过也绝望过,有时候会看到希望,但随之而来的是加倍的失望。终于在第五十五天早上,疯狂的电话铃声停止了,染了头发的秘书从经理办公室走出来向大家宣布,在一辆雷诺4的后备厢里发现了莫罗的尸体。
在这次丑陋的动乱事件中,我父亲毫无疑问是支持国家的,然而当这场悲剧结束,他自己却感到如释重负,并试图去理解那些扣动扳机杀死阿尔多·莫罗的恐怖分子,他们所做的事情对于他自己,对于整个意大利来说也许是一个合理的命运。
至少他相信是这样的,直到罗洛把他叫到经理办公室里。我父亲戴着一条鲜红色的领带,却无精打采面如死灰,考虑到当时的社会秩序仍旧一片混乱,他觉得申请回调也彻底没希望了。
“你这样看着我是没用的。”经理说道,深吸了一口萨维内利磨砂烟斗,那是他的圣诞礼物,“我知道现在整个社会都乱作一团,这栋楼里也一样,但我不是负责管理秩序的那个人。”他伸手打开办公桌的一个抽屉,掏出那封总部经理签过字的电报信,“刚刚从那不勒斯传来的消息,所有在三月十六日之前提出的申请回调都被冻结了。”他摊开了双手,一脸忧伤,“现在我们只能祈祷那些可恶的红色恐怖分子早点被抓起来……”
那天晚上,我父亲把自己锁在卧室里,跪在圣尼古拉的雕像前祈祷,那雕像是他刚搬进这里时在厕所里发现的。他的三个室友都是那不勒斯人,都是像他一样在等待回调的银行员工,他们邀请他一起去巴里古城吃生海鲜,他以发烧为借口拒绝了。当整个公寓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拿起电话,拨出号码,等待着。
“喂?”我母亲在电话的另一头。
“喂,安娜。”我父亲开始说道,“你先坐下,认真听我说。”
他能感觉到我母亲的心跳在加速,只有在不好的事情发生时,他才会叫她的全名。“明天就打包行李吧,让孩子也准备好,晚上我过去接你们。”这么多年来他内心所积聚的愤怒在说出这句话后都消融了。“不要担心。”他继续说道,“我现在能挣到不少钱,我们会找到属于我们的新家。城市不大,但让人感到亲切,人们都很和善。而你的占星学知识,会让你毫不费力地交到新朋友,你还将发现,那儿是一个孩子成长最理想的地方……”
挂上电话之后,爱德华多抬起头,目光盯着那面无表情的圣尼古拉石膏雕像,白色的胡子,黄色的主教冠,右手捧着一本福音书,左手握着三颗金色的球。他伸出双手捏住雕像的头,用力挤压,接着提起整个雕像,用力向墙上甩去,撒落一地的碎片。
03
我们搬到那不勒斯差不多两个月了,而在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将永远改变我们家和利奥家之间的关系。
一段时间以来,我母亲每个月会在工人协会的期刊上发表专栏,名叫《安娜的占星学》。而我们家更像是一个占星的大舞台,我母亲在这里模拟着太阳、月亮以及不停穿梭的天体之间的关系。占星学是连接着我们家和现实世界的唯一纽带,不管在任何环境里,总会有人想要通过占星预知未来,尤其是那些穿着皮衣的年老妇女和伤透了心的年轻姑娘。
通过银行里一个工会领导人的介绍,我母亲接触到了工人协会期刊的负责人,经过几个星期的周旋,她才争取到了这个专栏,写一些类似“你将会参与一笔意外的经济交易”或者“你将会遇到一个特别的人”这样的内容。对于一份没有人看的杂志,编辑也不关心为什么巨蟹座的人,比如我父亲,会有更顺利的职业生涯。不能提及感情,最好不要让一个男人突然心血来潮,也不能提及身材体形,她的爱德华多现在这样就很帅气,只谈工作和金钱就足够了。再说,如果有什么想知道的他会主动提问。
“接下来几天我的运势如何,娜娜?”
“不好。你正受到木星不和谐运转的影响。”
“下个星期有一场国库券拍卖会,我挺感兴趣。”
“最好再等等。很快就是火星和金星双星伴月了。”
那是秋天里的一个星期二,我母亲像往常一样用打字机写下了这个月的占星专栏,来到杂志社交稿。总经理乔治正等着她,迫不及待地要跟她分享一个新点子:去采访银行里所有员工的妻子,让她们谈一谈她们自己每天所生活的街区街道,记录下来。我母亲也被要求投入一个星期的时间亲自观察周围街区街道的状况,写下自己的想法。
接下来的几天我母亲充满了干劲。在回到那不勒斯之后,这是她第一次离开自己的小窝去尝试融入街区的生活。整整一个星期她都在街区里转悠着,俨然是一副视察者的姿态,到了最后一晚,她甚至让我父亲做晚饭并哄我入睡。那一夜,她坐在厨房里对着她的奥利维蒂打字机工作着,次日,一篇长长的报告文章便诞生了。文中激烈地批评了那些缺乏装饰的街道,从没有什么名气的街角一直批评到卡波迪蒙特公园,这个公园曾是国王夏天的度假地,而如今则沦落为一个公共垃圾场——
相比其他任何事情,我最想重点强调的是,虽然地震已经过去四年了,但灾民们仍然生活在那些破烂的棚子里,缺少各种服务设施,他们被所有人遗忘了,尤其是被政府机构遗忘了。
这份报告文章里对于民生的关注以对当权者的强烈谴责而收尾,而坐在工人协会办公室里落满灰尘的写字桌后面的乔治,将其定义为帕索里尼式的文字,尽管我母亲承认她并不了解这位来自弗留利大区的作家。“说实话,”她补充道,“我没有读过这个帕索里尼的半行文字。”
几天后,这份期刊被送到整个意大利半岛的所有银行分行。送来祝贺的电话接踵而至响个不停。包括这是一篇“有分量”的文章,具有“深刻的社会价值”等等赞誉。我母亲的成功也在父亲的同事之间传开,甚至我父亲回调后所属的流动小组副负责人,也向她发了一条信息:我们对政府的疏忽大意表示震惊,您的文章是一次里程碑式的贡献。
我父亲为他妻子的成功感到骄傲。所有能在同事面前展现优雅的事都让他感到开心得意,但很快他便不再关心这件事情,而重新专注于他的信息数据管理工作。自从有了远距离视频这项新技术之后,他便可以在办公室里远程监控这只或者那只股票的状况。菲亚特、忠利、意大利航空、中期银行,如果一个公司名字的旁边是加号他就会开心,如果是减号他就会伤心。但并不总是这样——有时候减号让他开心,加号则让他伤心。
与此同时,我也交了一个新朋友,他叫达尼艾尔,是艾达老师的儿子。每当缺少代课老师的时候,学校为了避免去寻找临时的老师,就让我们在课堂上两两组队,自己打发时间。年纪大一些的学生要负责照看年纪小的。和我配对的就是小达尼艾尔,他总是特别信任我。
尽管只有四岁,但他不会像其他同龄的小毛孩那样哭闹不停。我们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玩拍卡片游戏,那是些带有足球运动员的卡片,或者一起欺负他的斯普莫内——一个布料洋娃娃,那个年代很流行的一款。他总是和他的娃娃形影不离,同学们便开始取笑他,叫他男洋娃娃,小达尼艾尔·男洋娃娃。其他人对他并不友好,因为他不和我们住在同一个街区,但对我来说,他还是挺讨人喜欢的。
在圣诞假期刚过的某一天,天气特别好,但我的游戏伙伴却突然消失了。他的母亲艾达老师也消失了。校长告诉我们他们搬家去了北方,但没有说具体去了哪儿。
生活照旧进行,直到几个月后的某一天,电视上突然开始讨论一九八〇年的地震灾民,那些住在桥下破烂棚子里的,或者那些住在西班牙人街区废弃学校里的,尤其是那些住在卡波迪蒙特公园里的。卡波迪蒙特公园是整个城市最著名的遗迹之一,电视新闻里不停地重复着,这里曾是国王的公园,而如今则沦落为一个公共垃圾场。在电视画面里你能看到铲土机在疯狂地工作着,政府人员在疯狂地驱赶灾民。
接下来的几秒钟里,娜娜一动不动,像是瘫痪了一样。
如果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她绝不会写那篇文章,再说,她在自己的占星分析里也警告过:水星一次不和谐的运转,可能会导致人们思维混乱,与他人交流变得困难。现在,那些可怜的灾民被驱赶,流浪街头,无处可去。如果谁都可以随意把别人的话语拿来卑贱地加以利用,那么写作还有什么意义?她决定与期刊划清界限,也不再写《安娜的占星学》了,即使是乔治也劝阻不了。我父亲则按照他自己的方式反驳她:“不要说蠢话,娜娜。你真的相信电视上的那些人读了你的文章吗?你知道那份期刊的复印件最后都被用来做什么了吗?工人协会只不过是寄生在银行身上的垃圾……”
没有人能够理解她的痛苦,愧疚感淹没了她。她不习惯这种感觉。在这一天之前她一直试图做一个隐形人,只想安心度日。一个女人不能自以为很强势或者很有能力。在这件事情之前,她就像一个乖女儿,尽自己最大努力去学习,然后安心生活在一个男人的阴影下。一九六八年她十八岁。她成功避开了这个世界的混乱,嫁了人,然后生下了一个儿子。她从不反抗,从不任性,总是衣着得体,总是能够包容大男子主义。她以为所有女人都会是这样,但真相是她也无法预料到今天。这一次,就只有这一次,她抛弃了过去的自己,去追随个人野心这个恶魔。接着便是一场灾难。
过去有一个法利赛人,叫尼科迪姆,他是犹太人的领袖。他在夜里去找耶稣,问他:“一个年老的人如何能获得新生?也许他能够再进入母亲的子宫,第二次出生?”耶稣回答他:“真相是,我只说真相,如果一个人不是从水里出生,不是从圣灵里出生,是不能进入主的天国的。从肉体里出生的还是肉体,从圣灵里出生的则是圣灵。你不要觉得诧异,如果我跟你说,你们必须从高处获得新生。风是自由的,你能听到风的声音,却不知道风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每一个从圣灵里出生的人都是这样。”
又过了几个月,街区里新来了一位牧师,唐·卡洛,但因为其进步主义的思想所以在教区里并不受爱戴。有一次在唐·卡洛布道的时候,我母亲得知有几位忠实的信徒为无家可归的灾民新成立了一个食堂。“最近这段时间,尤其是在电视上那些人无耻地驱赶灾民之后,”牧师说道,“街区里明显多了很多在街上游荡的人。恶主宰了这个世界,但这个食堂是善对恶的一次有力回应,因为上帝的圣灵无处不在。”
虽然唐·卡洛看过她那篇文章的可能性极小,但母亲觉得他所说的那些话都是针对她的,教堂里聚集着的人群的目光都是投向她的,每一次窃窃私语的声音也都是议论她的,她就是所有法利赛人中最卑鄙的那一个。
第二天她来学校接我。她让我陪她去一个地方,我没有提出疑问。那是六月份的前几天,风和日丽。我们开车进入了庞蒂·罗西街,那是一条有很多弯道的上坡路,穿过一大片摇摇欲坠的古罗马水渠一直连通到卡波迪蒙特公园,或者说卡波迪蒙特树林,人们都这样称呼它。车沿着公园外围疾速前行,从窗外涌进的热风让我有些头晕。
渐渐地我们在一栋像是废弃了的矮楼前停了下来,我们走进庭院,钻进一个通往地下室的楼梯,迎接我们的首先是一阵食物的香气。接着往里走,一张塑料桌旁围坐着一些身体虚弱无精打采的男人。其中一些快要吃完饭了,另外一些则趴着打盹儿。再往里走,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沉寂。我当时感到极度惊慌和不知所措。我转身面对我母亲,惊讶地发现她的眼睛再次放出了光芒,就像她第一次走进工人协会杂志社时那样。
她走向某个留着长胡子的人,他看起来比其他人稍微精神一点。“我想找这里的负责人。”她说道。那个人用长满脓包的食指指向厨房,就在那时,从厨房里走出来一个正常的女人。她戴着一条沾满油渍的围裙,哼着老旧的那不勒斯民歌,而当她注意到我们的存在,便立刻停止了哼唱,歌词像碎骨头般散在了她的嘴里。
“您好。”她用严肃的口吻向我们打招呼,“我可以为你们做点什么呢?”她一边整理着头发往帽子里塞,一边认真地打量着我们。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认出来她是埃丝特,利奥的妈妈,那个美国女人。“您是住在三层的夫人,对吗?”她问我母亲。
“您是四层的那位……”长时间的停顿。两个女人在相互交换着尴尬的眼神,“我想在这里帮忙,出份力。”我母亲低声说道。
美国女人脱下围裙,向衣帽架上一扔。“这里永远都会需要更多的帮助。”她说道,“关于食堂的宣传已经散布出去了,城市各个角落的流浪汉都来了。现在我们需要能够快速盛饭的人……”
“一般来说,直到午饭的时候我都是闲着的。”我母亲回答道,表现出一副准备就绪的样子。
美国女人开始收拾餐桌,“不过我得先和唐·卡洛说一下。我们这样吧,一旦有了什么消息,我就去你们家……”
母亲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目光在试图寻找我。尽管我还只是一个小孩子,但我也立刻明白她给自己找了一个怎样的大麻烦。但和一件即将要发生而我们目前还一无所知的事情相比,父亲吵架时的喊叫声根本不算什么。我们即将被甩进一个全新的世界,那是一个阳台必须完全敞开的世界。
04
文森佐睁开双眼,望了望四周。突然一阵拳头狠狠砸在门上,然后是大喊的声音:“开门,宪兵!”
他的妻子从房间里溜出来,来到走廊上。“他们来了。”她压低了声音跟他说,“你快跑。”先取下小链子,再拧开钥匙,咔嗒一声。
“完蛋了,”男人自言自语,“完蛋了。”
然而并没有。
他站起身,来到阳台上,向下望去:闪烁着的警灯反而照亮了他那高傲的心。他顺着栏杆向下爬,周围阴暗、寒冷。这些该死的条子,他想着,总是在黎明的时候。他松手一跳,在三层的阳台上着陆。
这家人真牛,这么冷的天气,阳台的门居然开着,谁知道他们有没有真的在睡觉。必须再进一步,塞尔吉奥正在楼下一层等着他。一旦到了他家,就可以从室内暗道逃离,暗道连通至旁边另一栋楼——这可是在武装宪兵眼皮子底下的地道奇迹。
厨房里有一个小男孩,七八岁的样子,戴着一副牙套,像是被封住了嘴。“嘘……”男人用手指压住嘴,“嘘……”但那个小男孩没有任何要发出声音的意图,只是往杯子里倒牛奶。
“快回到床上去。”男人低声说,“我现在就离开了,我命令你要听牙医的话坚持戴牙套,以后你就会有特别美丽的笑容。”
男人疾步穿过走廊,然后停下,透过大门上的猫眼向外瞅了瞅。取下小链子,咔嗒一声开了锁。打开门,一个跨步便消失了。
“哎!”一个看守楼道的宪兵冲他大喊,“站住,我要开枪了!”
“真的开枪了,浑蛋。”男人又再回到屋里,用肩膀把门关上并顶住。完蛋了,他想,落入圈套了。从楼梯下去找塞尔吉奥已经不可能了。那个条子正像疯子一样大喊:“在这儿,你们快来!在三层!他正躲在那套公寓里!”
又是一阵拳头狠狠砸在门上。“快开门,宪兵!开门,不然我们就要撞门了!”
有人在卧室里打开了灯。男人又再次疾步穿过走廊,来到厨房,来到阳台上。小男孩也在那里,手里端着牛奶。“让开。”男人对小男孩说,准备开始助跑。
“站住,我要开枪了。”一个宪兵赶了过来,用枪指着大喊,“举起双手,然后抱膝,不然我就要开枪了!”
男人看了小男孩一眼,对他微笑。
“真的开枪了,浑蛋。”
然后男人跳了下去。
05
文森佐,捡纸箱的人,他跳楼拒捕的消息不过几分钟就传遍了整个社区。不过几个小时,他就得到了一个全新的外号:蜘蛛人。没有人敢轻易尝试从三层楼上跳楼逃跑,蜘蛛人文森佐却做到了,但最终他还是被逮捕了,在医院里监禁治疗了两个月。那一天他被送到医院的时候股骨骨折,手臂骨折,七根肋骨骨折。
我父母亲则被迫面对宪兵的狡猾审问:“你们和四层的租户之间是什么关系?为什么那么冷的天阳台的门却开着?”
“因为习惯,”我母亲据理力争,“室内外的空气需要一直保持流通。”她补充道。
父亲瞥了她一眼,暗示这个细节可以省略不提。宪兵注意到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也没有继续深究。他转而面向我,我把所看到的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与此同时我脑子里一直在思索着,如果我在学校里讲述这次发生在我身上的不可思议的事情,将会激起大家怎样的好奇。只可惜我应该在执法人员面前把事情经过讲得更丰富一些,因为还不到两分钟宪兵就打断了我,冲我微笑,然后戴上警帽,一边向大门口走去,一边向我们道歉因为被他的同事撞飞的大门。他向我父亲说道:“把请工匠修理大门的收据拿到警局来,我们会赔偿损失。”
“您客气了。”父亲回答道,他焦急地想要赶紧结束这场闹剧。
“你们撞坏了门然后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这正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安娜怒吼道。
紧接着,我父亲给银行打电话请了一天病假,也同意我待在家里不用去学校。
整个早上我们都待在家里,窗户关着,遮阳卷帘也被放下了。我父母都沉默不语,母亲一直在灶台边忙活着,而父亲则在认真地关注每一条电视新闻。就这样过了几个小时,他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幸运的是没有人提及刚刚发生的事情。
下午的时候,他接到电话通知第二天要去警局录口供。“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宪兵说道,“只是个官僚形式走个过场。”父亲挂上了电话,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进厨房,母亲坐在饭桌旁正等着他,最终他们吵了起来。
他们压低了嗓门喊叫着,父亲声音冷漠而又专横,不停地指责母亲,直到她流下泪水乞求原谅。“再也不能有下次了,”他重复着,“再也不能了。”他不能再接受类似这样的事情了。但母亲不能让父亲破坏这次机会,尤其是在她为他牺牲了一切之后,先是在那不勒斯的生活,再是巴里。食堂那边需要她的帮助,美国女人是一个圣女,向她请求帮忙,而她也答应了。
“一个圣女?如果真的是一个圣女,怎么会嫁给一个魔鬼?”我父亲理论道。
“嘘!什么魔鬼?别人的生活你了解多少?”
“某些人的生活我了解得足够多!”
“他不是魔鬼,你问问孩子。”她打断他说道,“他甚至说咱们的孩子以后会有一个特别美丽的笑容。”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们一直这样争吵着,直到母亲进入我的房间,让我去肉食店加埃塔诺大叔那里拿肉。这是我第一次被托付这样的任务。“没什么可害怕的。”她一边安抚我,一边递给我一万里拉。她已经给肉食店打过电话了,加埃塔诺大叔会在店门口等着我。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购物袋里装满了我们根本不需要的东西。我知道那只是一个让我走开的借口,而我也决定配合他们的谎言,其实根本不需要找借口。这时,一个足球滚到了我的脚下,是利奥的。我一脚把球踢还给他。
“你就是以前那个叫达什么……的玩伴,”他说道,“小达尼艾尔·男洋娃娃的玩伴?”
我点头示意。尽管我们住在同一栋楼里,我们的母亲每天都见面,然而我们之间还没有说过半句话,我们对彼此毫无了解。或者说,至少他对我一无所知,而我知道他拥有六套足球服,然后有一次在楼下发生了争吵,他和他忠实的小跟班尼可拉一起,把受害者按住,再把双腿分开,做出要插入肛门的手势,“同性恋!同性恋!西尔维乌秋是同性恋!”他残酷地喊着。
“你有看到今天早上的大混乱吗?”
他开始用一只脚练习传球,好像之前发生的事情对他没有任何影响,好像之前所有人都听到了的那极端痛苦的喊叫声并不是他父亲发出的。
“我母亲将会在医院里待一整天,告诉你母亲,我不认为她明天会去食堂那边。”足球又一次向我这边滚过来,这一次球没有直接到我脚下,我被迫移动才接住球,“所以你会跟她说吗?”
利奥看着我回传球,脸上露出奇怪的冷笑,“听着,你当时真的和他在一起吗?”他用鞋底止住球,“我的意思是,在他跳下去之前……”
我站在那里动弹不得,像是石化了一样。尽管一整天我都在扬扬自得于整个街区都将知道我是整件事里最重要的见证者,但这个消息一直传到了利奥那里,还是把我吓坏了。早上经历的画面又一次在我脑中闪过,牙套对腭部的压力,黎明时醒来,一玻璃杯牛奶,男人的微笑。然后是宪兵的狂喊,我母亲穿着睡衣坐在厨房的门槛上。
“他死了吗?”我问道,声音颤抖着。
利奥做了一个脚下盘带动作,又开始练习传球,这一次是左右脚交替。
“谁?我父亲?”他得意地微笑着,“我不觉得。文森佐是个极其强悍的人……”
真是个奇怪的人,明明是自己的父亲却直呼其名,我就从没有这样想过。我知道我父亲的名字叫爱德华多,所有人都这样叫他,但对我来说,只是对我来说,他就只是“爸爸”而已。
“你想踢两脚球吗?”利奥问我。他的目光从球上移开,仔细地打量着我。他的蓝眼睛让我想到来到那不勒斯的第一晚,他挑战我父亲时高傲的样子。
“我不能。”
“就两脚。”
“我必须回家,我还拿着一购物袋的食材。”
他却一把抓住了我的夹克,“你会守门吗?”
我感到自己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惊慌失措,他的脸上满是灰尘和汗水的味道,当时我特别害怕他会掏出那把弹簧刀,但同时又有一种想留下来和他一起玩的欲望。“我需要一个人来接球。”他补充道。
“我不会守门!”我回答道。我用力一甩挣脱了他,飞快向住宅楼大门冲去。
“哎!”他大喊,“回到这儿来。哎!”
我不想被看作一个胆小鬼,因此我停下了脚步,转身面向他。他身体的轮廓在红色夕阳的映衬下,好像是日本动画里的最后一帧画面。
“怎么了?”
“你知道为什么小达尼艾尔·男洋娃娃再也没有回来上学吗?”
“他家搬去了北方,校长是这样说的。”
“啧啧。”他叹息道,“怎么会是这样呢?”
“为什么?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利奥用头指向我家阳台,“他们永远也不会告诉你。”
的确如此,每一次当我问我父母亲知不知道小达尼艾尔和艾达老师具体在哪儿,他们会立刻改变腔调,开始说别的事情。
“那到底发生了什么?”
利奥用手抓起球,再次讥讽地冷笑了一下,说道:“如果明天你下来守门,我就告诉你。”
次日想要编个理由出门并不难,那个时间段我父母亲几乎从不在家,尤其是我父亲。对他来说银行的工作比其他任何事情都重要。事实上,就是在那一段时期,父亲掌握了一些必要的技能来维持一个稳定的职业生涯。一个好员工需要很多品质,比人们想象中的要多:需要能够用最少的付出换取最大的回报;能够在激流中游泳,然后在正确的时间上岸;能够在听从别人命令的同时为自己着想。但要做好所有这些,首先需要做的是去领悟。
就这样他很快便领悟到他所要做的工作的本质,除非他再被分配到其他的岗位上。每天早上,事实上,都会有一定数量的员工生病,或者请假,他们来自那不勒斯银行不同的分行,而位于托莱多街的银行总部每天都会派人去顶替。像他这样在流动小组工作的预备员工的任务就是要去填补各个前线的空缺,时刻准备好去打所有战争中最原始的那一仗:意大利人的省钱大战。
因此,每一天,在一层大厅里打着盹儿等着被召唤的预备员工们,公司已经给他们预订好一些主要线路的头等舱了:一个在飞往米兰的航班上;另一个在飞往都灵的航班上;驶向巴勒莫和卡利亚里的航船上的一个双人舱;甚至是开往罗马的潘多利诺火车上的一整节车厢。在二十四个小时内,银行有能力派人抵达在伦敦、巴黎、柏林的分行,如果稍微提前规划,甚至可以直抵香港、布宜诺斯艾利斯或者纽约市的公园大道分行。首都为了支持地方省份以防人手短缺毫不在意那巨大的开销。
接着我父亲领悟到,比如说,在退休之前他会喝下比他预想要多的咖啡因。在银行工作的人每隔一个小时就要喝咖啡休息一下,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咖啡已经是甜的了,因为银行附近斯普兰朵咖啡馆的老板喜欢偷偷往咖啡杯里加入一点奶油,再用来装咖啡给顾客。如果打破了这个习惯,就意味着与整个国家信用系统的支柱,与那些奶油人为敌。但长远来看,这会让人的血糖严重超标。
他还领悟到严重的吸烟状况。在巴里的时候人们抽林达牌软包烟,但在这里则到处是斯刀普牌无滤嘴烟。每一次从咖啡馆回来,和帕斯夸雷还有其他同事一起,他们会逗留在一个小广场上抽烟,那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庭院,长满了上百年的九重葛。一面墙上有一个门通往一个办公室。随着时间推移,我父亲才了解到一个脸色苍白的人在那里面做着最让人厌恶的工作之一。在那个办公室里,事实上,存放着从无力偿还债务者那儿没收的准备拿去拍卖的家具。
又过了几周,我父亲又领悟到这一点:当一个顾客请求贷款时,总会表露出其实不需要钱的样子,但当他必须要还款时,之前藏着的吝啬鬼那一面就暴露无遗。
在理解中寻求理解,他又领悟到要想成功预测一份贷款是否最终能收回来其实是一门占卜艺术,差不多就像母亲的占星学那样。因为唯一的真理是这个:在抬脚踏入银行之后,每一个人在做并永远都会这样做的,便是撒谎。
“这就是为什么在拿出哪怕一里拉之前,我们都会要求顾客去填成堆的表格。”帕斯夸雷反复向他说道,这样的教导从他第一天踏进流动小组的工作间起便没有停过,而其他人则对他毫不在意。他们在工作间里无趣地打转,相互之间窃窃私语,所有人戴着相同的领带,穿着相同的油亮皮鞋。
他算是幸运的了,帕斯夸雷·索马是一个老熟人,是主教堂街上肥皂匠的儿子。贫苦的童年生活,那种流动商贩式的童年生活就像噩梦一样一直缠绕着他。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肥皂匠带着儿子来到他家取走洗衣机:唐·杰皮诺,爱德华多的父亲,没能兑现那台洗衣机的付款。
“但仅仅是表格还不够,要想了解一个顾客你必须要用鼻子去嗅他,不然你永远不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帕斯夸雷准备开始教导他,用手指了指坐在写字桌前的一个苍白的小伙儿,“当拍卖会开始的时候,你无法想象那些豺狼般的人在这里闲逛着虎视眈眈的样子。事实是在一个银行里,每一样东西,甚至是再不幸的事情,都可能转化为财富。”
一个像我父亲这样的人永远也无法领悟这个道理,他承认财富有时会在不幸中蒸发掉,但怎么能说在不幸中有可能冷凝出财富呢?他曾经贫困了太久,在他之前是他的父亲,也无法想象出类似这样的道理。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领悟到从银行顺手拿走公家文具是一个固定的习俗。那些文具从此走上了不寻常的道路,以植入广告的形式蔓延至各个地方,反而宣传了那不勒斯银行本身并不具有的华丽形象。理论上来说这是盗窃公家财产,但实际上却是一种市场营销的策略。就这样几年下来,每个星期中可能是任何一天,父亲下班回家时会带回数量惊人的回形针、订书钉、订书机、取钉器、包装纸、带孔信封、邮寄表格、钢笔、铅笔、橡皮擦、橡皮筋、胶带、白纸、备忘录、记事本、铅笔芯、自动铅笔、钢笔替芯和剪刀等等,以满足任何需求。最辉煌的时候,他甚至带回两台奥利维蒂书信22型号的便携打字机。
接着他领悟到工会代表和公司领导相互争吵只是演戏,在幕后他们相亲相爱就像正在度蜜月的情侣。在回调总部之前,帕斯夸雷在罗马分行担任文书超过十年的时间。那是整个庞大帝国的倒数第二阶层,倒数第一阶层是那些没有文凭的小职员。浪费了那么长时间之后,要想在职业生涯混个模样出来的机会已经很渺茫了。总之,大概两年前,他找到工会代表,用五个月的工资换来流动小组经理这一职位。在那些不能明说的事情当中,考虑到出差补助和灰色收入,投资总是有回报的。去年元旦的时候,公司甚至让他带上家人去巴黎游玩,算他的出差任务,也算他的旅游奖励。“香榭丽舍大街上的烟火,孩子们那瞪大了的眼睛,你想要这些吗,爱德华?”
出差任务。我父亲立马领悟到这一点,其实那是一个痛苦的按钮。流动小组员工的生活大部分时间都远离家庭,这会影响到家庭婚姻的稳定。全家一起去女神游乐厅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是可以独自在外,然后深夜在皮加勒区寻觅漂亮小姐。他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其中的危险,在这种原则问题上,他的岳父已经警告过他了:“爱德华,如果你要回家,就真的回家,否则你最好还是留在巴里,在那里他们也许会让你当上经理,或者派你去北方某个城市当高管,甚至是国外……”
所有那些,不管怎么说,都只是一些可能性。从个人角度出发,我父亲对于一个可能的多彩但昂贵的职业生涯并不感兴趣。于是他向自己妥协,他接受了流动小组的工作,但拒绝了去皮加勒区出差。
“你做得很好,”有一天帕斯夸雷再次教导,“因为第一,没人说得准离开这里你就一定能拥有多姿多彩的职业生涯;第二,多姿多彩的职业生涯并不总能带来财富;第三,如果你是有能力的人,即使没有多姿多彩的职业生涯也能获得财富。重要的是留在这里,因为这里真的有商机……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如果你在火山口建造房子,那么你就可以确定迟早有一天你会被烧……”
我父亲扔掉手中的斯刀普烟蒂,沉默不语地穿过大理石走廊,大理石下层是阿比西尼亚黑,上层则是彩色的。这一切他并没有听得很明白,但没什么好担心的。像往常一样,肥皂匠的儿子会一直在那里教导他该做什么。
“这是一件好事吗?”他问道,打开了工作间的门。突然有那么一瞬间,他面前的大片烟雾让他感觉自己仿佛刚刚跨进了一个地下赌场的入口。
“看情况。”帕斯夸雷用一只手整理着自己那蓬乱的红发,“如果你喜欢火,那就是好事。”
06
当成人们的生活正在向另外一个星系迁移的时候,我和利奥渐渐地找到了属于我们自己的一颗荒芜的星球。一九八五年夏天,我们的友谊忽然变得紧密起来,就像天然大火那样熊熊燃烧着。那时学校正放假,他父亲在监狱里,我父亲在银行里,我们的母亲则在食堂帮助着流浪汉,我母亲最终还是说服了我父亲同意她回到食堂,而我和利奥便开始天天见面。我们一直在探讨着小达尼艾尔·男洋娃娃的故事。
他并没有像其他人所描述的那样搬家去了北方,而是和他的母亲及姐姐一起在904快车惨案中遇难了,那是从那不勒斯直通米兰的一列快速火车。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在亚平宁大走廊中的一座铁路桥上,事先埋伏好的爆炸装置炸碎了那列火车的9号车厢,导致十七人死亡,三百多人受伤。
圣诞节假期后校长和他父母有过一次谈话,利奥无意间听到了这个真相。自从利奥向我揭开了谜底,我们便不停地向彼此重复着这个故事,像是在祷告一样,直到小达尼艾尔不再是我们曾认识的那个爱玩洋娃娃的孩子,而变成了小说中的某个英雄,变成了我们的主保圣人,把我们和其他人区别开来。
为了避免噩梦,成人们选择了沉默不语,而我们却反复在想象中去经历那次爆炸,也许只是为了确认我们也有得知真相的权利。我们想象着自己是爆炸后的幸存者,闲逛在只属于我们的星球上,享受着完全的自由。
利奥还听到一个细节,爆炸之后,在废墟堆中,在小达尼艾尔的尸体旁,静静地躺着那个布洋娃娃。“马尔切,你真应该看看当时那些大人的表情。我从没见过有人因为一个死去的名叫斯普莫内的洋娃娃哭成那样。”
我们一起度过了五个快乐的夏天,天不怕地不怕。我们在自行车上相互追赶,在树林里践踏草地,在足球场踢比赛时闹矛盾,然后用石子儿混战,在街角的宠物店里替那些小鹦鹉渴望自由。在别人眼里我们净做些残忍的事情,但他们不了解我们的意图其实是好的。和街区里的女孩子相处时,我们总是很冲动,蛮横,喜欢动手打闹,说话则色情露骨。比起女孩子,我们更贪图钱财。
当时有个卖轮胎的人,不是我们街区的,衣衫褴褛,右脚有六根脚趾,他出钱让我们用弹簧刀去扎汽车轮胎。每成功扎破一个就给我们一千里拉。一开始他的报价是五百。
“一千五。”利奥像挑衅一样抬价。他从法兰绒方格衬衫的口袋里掏出一把梳子,开始梳理头发。
“七百。”六根脚趾压价道,“你们这些无知小子太贪心……”
利奥的谈判技巧起到了作用。首先要梳两边和后边的头发,然后把中间的头发捋成一撮儿向前,“椰子头”,大家都这样称呼,用超级多的发胶发蜡固定住头发,再极其荒谬地向前凸起,凸起的高度和一个人的自恋程度成正比,在那段时间这个发型非常时髦。
“成交,七百里拉。”利奥说道。他把梳子插回衬衫口袋里,“再加上三百的封口费,如果人们知道了是你让两个无知小子去坑顾客,你能想象到后果吗?”
他被耍了。
六根脚趾一边用抹布擦着他那沾满油渍的双手,一边盯着我看,我不懂他的表情是在欣赏利奥的谈判技巧,还是在警告我待在他身边有多危险,说道:“你的朋友是个精明的恶魔。”
我确实很崇拜他的谈判技巧。
“每一次谈判的第一条规则是不要去谈判。”有一次他跟我解释道,当时我们在黑暗中等待着行动的暗号。我们的任务是在六个脚趾的街区里每一条街上扎破一个轮胎。
“那第二条呢?”
“如果你不要求,就没人会给予你。”
我愣了几秒钟的时间,试图去理解那些词语的意思,“那第三条呢?”
他将烟头弹进下水道井盖的小孔里。“如果你不努力,就没人会在乎你。”他用严肃的语气说道。
我们正躲在停在路边的一辆汽车后面,这时突然一声噪声打断了我们,利奥站起身从后车窗的映像里观察着街道。虚假警报。可能是树叶,也可能是老鼠。
“什么意思呢?”我问他。
利奥向我嘲讽地微笑着,没有再回答。这时哨声传来,轮到我们行动了。
理论上,他年纪比我大,应该会多管教我一些。但实际上,我们之间很平等,在学校里我们总是上着不同的课,直到他连续两年挂科留级之后终于在我初三那年和我同班了。我们一起离开学校,一起去流浪汉食堂吃午饭,然后一起骑车出去疯玩。
在树林里总会有一些普通的孩子,但我们会把他们训练成一群疯狂的勇士,然后一起玩耍。经过我们的践踏,博物馆门口的草坪变成了粉末状,像死去了一样。有几次,一个相对没那么懒惰的看守威胁过我们要没收足球并叫警察,而我们则一起对他竖中指,再跳上自行车开溜。利奥是船长,我是水手。
每天我都被他拽着到处跑,总是有生意要谈判,总是有钱财要进账,总是有一辆汽车我们要躲在后面。我们会你追我赶地走上几公里的上坡路,会在黑暗中监视街道时相互打着掩护;我们会不停地在阴影中攀爬生锈的铁丝网;我们最害怕的一个词是“抗破伤风”。在父亲从银行下班回到家之前回家是一个基本原则。我母亲则对我们装作视而不见,她对利奥偏爱有加,她对所有白羊座的人都是这样。
每个夏天利奥都要回一次康涅狄格州,在快要分别的时候,我们会躲在他的房间里吹空调,那个年头空调可不常见。炎热的天气让我们无法外出行动,我们就连续几个小时看着电视,狼吞虎咽地吃着炸薯条和花生酱,每一顿饭后我们都会喝一杯牛奶。一旦我们搜集到了一点钱,便冲刺着去买加芥末酱的火腿三明治,然后躲到皮奴西娅的房间再继续狼吞虎咽。皮奴西娅是利奥的妹妹,未来一天我将会娶她为妻,这样一来我们就会真正变成一家人。然而,皮奴西娅那复杂的新陈代谢问题是你一旦跨入他们家门槛,便立即了解到的事情之一。
“我妹妹就像是一个橡皮筋,不停地变胖再变瘦。是新陈代谢出了问题。”
“但是我可不想娶一个胖子做老婆。”
“你不要担心,我母亲说过随着时间推移这个问题会自己消失的。我们家里的人天生骨骼粗大,而你则骨骼瘦小,这说明以后你们的孩子将会有完美的尺寸。”
炎热的天气把我们折磨得够呛,尤其是我们的椰子头发型。在高温下发胶发蜡都会融掉,蓝色的液体像融化了的雪一样流到耳朵上、脖子上,更惨的是前额,我们总是在周围所有人开始大笑之后才意识到。
与此同时我在学习着如何像一个真正的美国人那样生活,至少是利奥心目中的美式生活。我很快记住了美国五十个州的名字,从乔治·华盛顿到罗纳德·里根所有总统的名字,以及大部分印第安部落的名字。那些年里流行的电影比如《回到未来》《壮志凌云》和《七宝奇谋》里的台词我们可以倒背如流。我们是魔术师约翰逊的球迷,我们支持纽约巨人,支持印第安苏族部落,支持美国陆军第七骑兵团。红云[7]、坐牛[8]、黑麋鹿[9],卡斯特将军、约翰·韦恩,《我的朋友阿诺德》[10]。我也学会了轻松戴上棒球手套而不再需要花二十分钟去考虑哪一面该朝上。我还学会了滑旱冰时以最安全的姿势摔倒,只会稍微擦破一点膝盖,但问题是每次都摔到同一个地方,伤口越来越深。利奥递给我双氧水,要求我停止哀叫。
“你必须要离开吗,利奥?”
“必须,不然我会丢掉国籍。”
“那国籍有什么鬼用?”
“迟早有一天我会去康涅狄格州生活,到那时候是不是一个真的美国人会有很大的区别。”
“以后你也会带上我一起去吗?”
他对未来的计划里可能会没有我,没有我们,没有我们在一起快乐的时光,一想到这一点我就会很伤心。
他的皮肤黝黑得像皮革一样,他只需要在太阳下短短几分钟就可以被晒成那样。不止一次在被老师提问的时候,他不说话,只是露出像海报上的模特那样的微笑,就可以避免惩罚,他从不刻意做任何事情来炫耀自己。他并不吸引人群,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从没有进入过学校的帅哥榜单,但他却不以为意,让他感到骄傲的事情中并不包括这一点。“如果一个人像克里斯蒂安·扎扎罗那样,满脸恶心的脓包,也能上那份榜单,我才不要参与到其中。”他低声抱怨着。
不管怎么说,在我们那里美丽的外表并不是一张必胜牌,拥有黑社会气质则更重要。为了吸引人群的注意,事实上,很多男孩子都会笨拙地去模仿黑帮,比如说近距离眼对眼互相盯着,再用喉咙发音蛮横地说话,但利奥知道那些都只是卡通片里的场景。真正的卡莫拉有着一种特殊的气质,那不是从任何地方抄袭来的,他们在外表上总是很温顺,很不起眼。正是这一点才令人害怕:你知道在那副正常的面具下藏着一头准备好随时会咬你的恶狼。所以利奥倾向于表现出另一副模样,他知道自己可以很暴力,但他却散发出属于战争诗人的气质。“一个杀手的眼神你一看便知,”他重复说着,“在那个眼神中会有一个声音在诉说着——我杀过人。”
假期结束返校,他激起了所有人的嫉妒。利奥和皮奴西娅从康涅狄格州带回来数不清的新衣服、新玩具、包装食品,还有很多装满宝贝的大纸箱,包括美国表亲们不再听的唱片。埃尔维斯、查克·贝里、麦当娜。一九八八年夏天他回来后变成了迈克尔·杰克逊的超级粉丝,再接下来的夏天则是有着一半的墨西哥血统,仅仅十七岁便因飞机坠毁事故身亡的里奇·瓦伦斯[11]。每年他都会兴高采烈地给我带回新的惊喜,而我也迫不及待地盼着九月初早点到,他们早点回。一旦听到他们家门铃响起,我便知道是他回来了。
“所以你明白了吗,那天天气条件特别恶劣,第二天里奇本应该在北达科他州的法戈市演出,那是他们冬季舞会派对巡演的下一站……”
整个一九八九年,他的新椰子头发型都在模仿着《青春传奇》那张唱片封面上里奇·瓦伦斯的椰子头,他在其中多加了一些成人气,这就是他典型的又与众不同的十三岁风格。刚扎完一个轮胎后正清洗着弹簧刀,嘴里叼着一根好彩香烟,那是从他母亲每周去监狱要给蜘蛛人带上的香烟那里偷来的。
“你有没有听人谈论过音乐死去的那一天?”有一次他问我。
“没有。”
“天哪,你真是令人绝望。”他调低了音响的音量,“音乐死去的那一天是指一九五九年二月三日。那一天巴迪·霍利、里奇·瓦伦斯和理查森这三个摇滚超新星在一次飞机坠毁事故中遇难。事实上里奇本来是不应该踏上那架飞机的。那本该是属于汤米·阿尔苏普的位子。”
“谁是汤米·阿尔苏普?”
利奥摇着头,“那天晚上和里奇玩掷硬币打赌的一个音乐家。”他继续说道,一边在他父亲的沙发椅旁的一个水晶烟灰缸里不停地碾着烟头,“他是一个出色的吉他手,但和那三个人相比则差远了。然而那天夜里转动着的骰子更偏爱他,他输掉了赌局留在了艾奥瓦州,但也因此活到了今天……”
“哇啊!”我回答道。那是我所知道的用来表达惊讶之情的最美国的方式。
“平庸的人总是比天才活得更久,我的老伙计。”他补充道,又调高了音响的音量,“你的椰子头全都融掉了。”他忍不住大笑起来,“你现在整个人都变蓝了。”接着他随着《青春传奇》的节奏在空中挥舞着那把刀,“哟,我不是水手……”他开始唱起来,“哟,我不是水手,我是船长……我是船长,我是船长……”
我十二岁生日那天,我们决定和小团伙里的其他成员一起去市民花园庆祝,借此机会也可以离开我们自己的街区出去闯闯。我们需要瞒着家长们偷偷前往基艾亚滨海路,利奥宣称他曾去过那里,然后再搭乘有轨电车,直达胜利广场。
这次带有出逃性质的庆祝我们之所以会选择那个地方,原因很简单:市民花园是由一系列的小花园组成,那里是基艾亚街区的女孩子们经常出没的地方,而基艾亚街区的女孩子们是整个城市里最漂亮的,她们会聚集在那里等待着其他街区的男孩子们前来追求,接着便是一些肮脏的事情。因为她们来自一个富裕的街区,我们知道她们肯定会瞧不起我们,但我们在意的只是要利用她们的风流创造出尽可能多的故事。
据说在水族馆附近有两三个这样的女孩子极其疯狂,她们愿意让你做任何事情,愿意用嘴,愿意让你在她们的三角裤里尽情探索。我对这样的话题并没有太多感觉,我并没有其他人所表现出来的那种饥渴,只是尽可能地跟着他们。我的年龄最小,听着他们讨论那些露骨的事情也没有明白太多。
我感觉即使是这方面的老手也会存在着一定程度上的困惑,比如说,阴啼这个东西,我们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在哪儿,但我们可以确定它一定在女孩子身上,或者身体里面。我们不清楚是只有基艾亚街区的女孩子有,还是其他所有的女孩子也都有,但我们听说必须要以某种方式找到并刺激它。如果你成功做到了,如果某个女孩子告诉你她刚刚被操得很爽,那么你就会到达一个更高的层次:你是真正的男人了。
所以在我十二岁生日那天,我们坐上了1号有轨电车,穿过了整个城市,向大海的方向前进。事实上,我以前跟着我父母亲去过那里,但和利奥还有街区里其他伙伴一起去玩注定将会是一次难忘的经历。就这样,我把头伸到车窗外,让咸咸的海风抚在我的脸上,持续了半个多小时,直到司机赶我们下车为止。旅途中的兴奋之情让我们暂时忘记了阴啼和其他所有肮脏的事情,尽管我们很快将要付诸行动了:说到底,我们只是一群爱吵闹的小男孩,相互煽动着彼此要摆脱那些束缚着我们的枷锁。
几个小时过去了,我们明白了一个悲惨又忧伤的真相,基艾亚街区的女孩子们其实并不像我们所听说所想象的那样疯狂。我们整整一个下午都在尝试着接近她们,向每一个人提议能不能摸一下她们的阴啼,而最终的结果是我们骚扰了整个沿海街区。然后明白了第二个真相,克里斯蒂安·扎扎罗,尽管他是我们学校公认的最漂亮的男孩子,却也跟着我们一起来到这里寻找性体验。他对我们说,阴啼根本就不存在,更准确地说,不存在“阴啼”这个词,我们的发音有问题。
“应该是‘阴蒂’,而不是‘阴啼’。我在百科全书上看到过。”
“那是什么东西呢?”有人问道。
“和阴啼是一样的,只不过正确的发音是阴蒂。”
我们互相看着彼此,困惑不已。我们反复不停地念叨着“阴蒂”,试图快速记住这个新术语。有那么一会儿,我们都沉默不语,静静地观察着一群女孩子在市民花园的小路上闲逛着,看起来和我们自己街区里的女孩子们围着圣塔西西奥教堂闲逛的方式是一样的。也许这些女孩子也并不比我们自己街区的要漂亮多少。
“所以说我们今天出尽了洋相,丢人丢到家了。”里卡尔多·皮尼亚泰利不容置疑地总结道。他是我们街区里玩具商的儿子,十五岁,是当时除了利奥之外最聪明的一个。
利奥看着我,突然爆裂般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传染性极强,我也开始放声大笑。过了一会儿,我们所有人都狂笑不止,路过的行人迷惑不解地看着我们,也许在想着我们都疯了。又过了一会儿,小团伙中的某个人率先停了下来,提议道,为了找到真正愿意做肮脏事情的女孩子们,我们必须要换个地方。
“我们应该去佛梅罗街区,在那里才真的有疯狂的女孩子。我的表兄弟告诉过我,在那里她们会真的让你进入体内。”
整个小团伙都安静了下来,这个消息比刚才的哈哈大笑更有传染性。年纪比较大的那几个,包括利奥,都竖起了耳朵。
“真的可以进入体内?”克里斯蒂安·扎扎罗问道,一边吞着口水。
“真的可以进入体内,”那个声音确认道,“如果你带她们去吃冰激凌,甚至还有可能,当然只有那些最疯的女孩子,还有可能会让你从后面进去。”
07
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都会反复去讨论这一次为庆祝蜘蛛人出狱而燃放的烟火。这座城市还从未有过如此壮丽的烟火,堪比在索伦托大港的圣安娜节。
在监狱里几乎六年的时间,政府部门许诺下各种诱惑让他开口泄密,就差没把月亮摘下来送给他,他却始终一言不发,而这也是他最起码应该做到的。他的沉默感动了石头脸,这次特殊的庆祝便是一次奖赏,与此同时,在他整个监禁期间,美国女人每个月都会按时从集团会计那里收到丈夫的工资。那笔钱的一部分被捐到教堂里,在忙完流浪汉食堂的工作之后,她在教堂里度过了大部分时间:如果不是唐·卡洛,她不知道还可以用现金赎罪。
在庆祝进行的时候,利奥的家里人来人往。朋友、亲戚,或者只是认识的人。大家都热切地想要再次见到文森佐,和他握手,欢迎他的回归。在厨房里,有成堆的一包一包的莫扎莱拉奶酪和面包、糖、咖啡、糖水桃子、那不勒斯甜品,以及用纸包着烤的各种肉类。当天色开始暗下来的时候,人群聚集在楼下大街上,等待着点燃烟火。
我甚至没有试图去说服我父母亲。我和他们之间保持着一种默契,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如果再去要求相反的事情是没有意义的。因此我只好留在我们的新公寓里,隔着足够安全的距离,从窗户里欣赏烟火。我们的新公寓位于一栋住宅楼的顶层,这里有门卫和令人羡慕的卫生服务,这让我父亲相信在我们和恶魔之间已经建立起了一堵高墙。
我们是在四年前搬的家,那个时候,父亲手中持有意大利飞机公司的蓝筹股已经七年多了,他是该公司在米兰证券所申请破产时买下的,就在一九八六年四月十六日从十六点十六分到十六点三十九分,那些股份增值了整整两亿里拉。
而之前一天,可不是普普通通的一天。
四月十五日,他正在收尾一桩买卖的谈判,而到了某个时刻,突然传来消息,两枚曾经被赠予利比亚的SS-1飞毛腿导弹正在向位于兰佩杜萨岛的一个北约军事基地飞来。卡扎菲[12]关于此次行动口出狂言,但他的飞毛腿导弹在到达意大利的土地前便落入了海中。
在导弹爆炸的嗡嗡声过去后,岛上的居民纷纷抛弃了自己的房子,躲到城外的老石头房子里去了。“导弹并不是凭空出现的。”在拿到新公寓房产证那天,我父亲向我讲述道,“已经好几个月的时间了,我们在新闻里听到的全是在讨论卡扎菲,就像当初克拉克西和安德烈奥蒂在讨论‘阿基莱·劳伦号’劫船事件,讨论锡戈内拉,讨论那个该死的阿布·阿拔斯时那样。然而政治家们唯一在乎的只有金钱交易。证券广场是一个所有人都能淘到宝的金矿,甚至是像我这样的无名之辈,出生在战后的福尔切拉,裤子屁股上全是补丁,只能在梦中飞黄腾达……”
就这样,四月十六日十六点十六分,在利比亚导弹进攻大约二十四个小时之后,当股票在以百分之六点六六的速度上涨的时候,当火星、金星和巨蟹座的位置连成了一条完美直线的时候,所有人都明白了,无论是卡扎菲还是里根,甚至是第三次世界大战都不能阻碍意大利人的发财之路。
紧接着,爱德华多接到了帕斯夸雷从股票办公室打来的电话,向他透露了银行总经理费尔迪南多国王的私人账户正在甩卖股票,他卖掉了手中全部的意大利飞机公司的股票,一共是一万三千只。那是他兄弟所管理的公司,而我父亲也保存了多年同一家公司的大量股票。
必须卖掉。
终于到达了顶点。天体的运行也向他预示了这样的一个机会,千万不能过于贪心。如果连费尔迪南多都决定甩掉手中所有的股票,我父亲是谁,又怎么能比他做得更好呢?从那一刻起再过二十四个小时,那些股票有可能会暴跌,而现在是时候下一次赌注了。对于爱德华多来说,为什么发生这种事情背后的逻辑一点也不重要,那兄弟俩有没有交换内部消息也一点不重要。必须要快速甩掉那些股票。那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
他把甩卖股票的决定告诉帕斯夸雷,让他登记并发电传到位于米兰梅扎诺特宫喊叫大厅里的交易柜台。十六点三十九分,他的口袋里多出了两亿里拉,所有这一切都要感谢那一通电话。他打开支票簿,摘下一朵价值两百万里拉的花儿,献给他人生中遇到过的最好的同事:帕斯夸雷,主教堂街上肥皂匠的儿子,正是那个肥皂匠挨饿买下了唐·杰皮诺无力兑现付款的洗衣机。接着,另一朵价值一百万的花儿送给了那天原本应该在股票办公室上班却请了病假被帕斯夸雷替代的同事。“在幸运女神面前必须要表现得慷慨,”爱德华多总是重复说道,“我们看不见她,但她非常在意我们的做事风度。”
在蜘蛛人出狱一段时间之后,我父亲让我陪着他去爷爷奶奶家,这并不奇怪。在众多的家庭义务中,这是其中之一,每个月我都要和他一起南下一次。
那是他每周六下午的固定任务。先是开着那辆奔驰去自助洗车站洗车,再开上通往机场的国道,过了机场之后几分钟便到了那不勒斯省北部城市卡索里亚的郊区。最近几年那里住着很多单身汉,几年前爷爷奶奶从福尔切拉那栋臭名昭著的黄楼街区搬到了这儿,他们从一个颓废的地方搬到了另一个颓废的地方。之前是嘈杂的老城街区,到处挤满了人,充满了臭味,现在虽然没有了纷乱和复杂,却是在公路旁的一个住宅小区,夹杂在一片西葫芦田地和一个高速公路出口之间。
我爷爷一只眼睛因青光眼而被挖掉,在床上躺了一辈子,一想到要亲吻他那苍白的面颊,我就感到焦虑,但要想逃避亲吻是根本不可能的。我不再是一个可以逃避社会习俗的孩子:我必须要大声亲吻唐·杰皮诺的面颊两次,所有人都要听得见,再假装他也用那冰冷干瘪的小嘴向我回礼了。
我奶奶,阿玛莉亚,躲在门后微笑着,她会把我推进厨房然后向我抱怨电视坏了,或者电话账单太贵了。“你拿着,检查一下。”她边说边双手把账单颤巍巍地递给我,与此同时,爱德华多把自己关在他父亲的卧室里,开始给他刮胡子。
十五分钟过后,大门再次被打开,因为一股难以忍受的牛仔布臭味在家中弥散着,而我则留在卧室里。我在爷爷身边的一张扶手椅上舒舒服服地躺下,我是如此靠近爷爷,看起来就像一个特别孝顺的孙子,但我总是选择爷爷还没被挖掉的那只眼睛这一边。我开始倾听他拉长声调地低声细语,十多年来他都是以这种方式说话,也正是这种方式让他可以顺畅地交流,至少是在和每次都坐在床边的我父亲交流的时候。
我却什么也听不懂,靠着猜测,那些像是垂死喘气一样的低声细语中,貌似有一些提到了我,这就产生了立刻找来翻译的需要。家庭作业,我喜欢的学科,足球。听着父亲用无人称的方式向我转述唐·杰皮诺的问题,我总是用相同的尴尬语气回答。我既是在回答生病的爷爷,也是在回答从来没有问过这些问题的父亲:对于我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家庭作业是最重要的事情,我喜欢的学科是意大利语和足球,不过,最近一段时间我更喜欢篮球。打篮球,爷爷。
唐·杰皮诺,用他那仅剩的没被青光眼影响的一只眼睛看着我,特别恐怖地露齿一笑。也许,在很久以前的某一天,那本该是一个慈祥的微笑,他对着我说了些什么,含含糊糊实在无法理解,我父亲也嫌麻烦懒得给我翻译。也许只是简单地鼓励了我两句,或者是批评了周围的境况,大概就是那些一个爷爷会说的东西。关键是我不可能知道他说了什么,那个老人在说着死人的语言。
谢天谢地,微笑着的阿玛莉亚的出现,把我从那场折磨中解救了出来。她递给我一大杯碱性水,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认定我会喜欢这个,再配上那不可缺少的酸樱桃饼干,这些都是她为了迎接我们在周五就已经买好的。每一次来访我那脆弱的牙齿都要和那变味的饼干进行一番战斗,而我那令人敬畏的奶奶继续对我微笑,问我要不要再来一杯碱性水,如果我决定要忍气吞声的话,我就不能说不。
“他们告诉我你加入了一个团伙。”那天晚上在回家的途中我父亲说道。
“什么团伙?”
“一个扎轮胎团伙,你从来没听说过?”
“没有,从来没有。”
他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搭在车窗上,用眼角的余光窥视我。我的目光则死死地盯着前方的道路,柏油路面坑坑洼洼,他的奔驰颠簸得厉害。天空是灰色的,但没有云。“扎轮胎团伙”,如果我告诉利奥这个名称,他一定会笑死。
“你确定你和那个团伙没有任何关系?”我父亲紧逼着问我。
“我非常确定。”
通常来说他会不停地说话,甚至是大吹特吹,所以真正让那些周六的下午变得特别的是他异常安静的时候。不管外面是风雨如注还是风和日丽;不管他感到开心还是悲伤;不管他口袋里只有一点钱还是很多钱;不管他投资的股票在升值还是跌到历史新低,一旦他回到了家,面对着我的爷爷奶奶时,父亲就会变得沉默。拥有能够让他闭嘴能力的只有他的父母,杰皮诺和阿玛莉亚,还有所有那些他小时候跟着他们一起挨饿和生病的悲惨回忆,他父母和他就像两个偷猎者和一只大山雀。
“然而在街区里有传言,美国仔领导了一帮小孩子,在六根脚趾的指挥下扎轮胎。”他在车刚进入通往机场的国道时说道。
“我向你发誓,爸,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你不能向你父亲说谎,对吗?”
最近一段时间他并不怎么关心我的教育问题。当然了,他会给我确立一些一般性的行为准则,让我无条件接受,为了让我能够举止得体,但除此之外,他并没有怎么关注我。
那是第一次他叫他“美国仔”。给一个少年起外号是很罕见的事情,这意味着成人们都真的把他当回事儿了。在街区里,这个外号已经传开了。“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但是多了些什么。”有一次利奥对我说道,“在我们这里,在别人给你起外号之前,你什么都不是。”
“小屁孩,”我父亲的声音再次响起,他看起来很愤怒,“你不是我人生里遇到的第一个瞎发誓的人,你要知道……”
这次谈话的意图很明显,他不想我和利奥扯上任何关系。他害怕我会受他影响走上一条不归路,那是一种像蜘蛛人这样的罪犯从出生就不可避免的命运。让我感到困惑的是,我父亲因为同样的理由不想让我和利奥来往,但是我却想。所有人都认为他们知道我的朋友是谁,他属于怎样的一类人,但真相是他们一点都不了解他,也不了解我。他们已经忘了迷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因为这就是童年——一座容易令人走失的花园,在这里,没有人能找到你。当那种孤独感不断地淹没你,直至淹没到你脖子的时候,你也不知道事情是如何发生的,突然,在一片荆棘中你遇到了一个陌生人,他充满吸引力,让人无法抵抗,他的血液中镌刻着悲剧。但你当时太年轻了,还不能理解,你其实根本不能选择你的朋友,就像你不能选择你的父母和你所出生的城市一样。但在我父亲的眼中,那个小男孩和他的家庭是这个世界上最陈腐的存在。当只凭几通电话就能赚到很多钱的时候,为什么还要卷入那种由鲜血、荣誉和左轮手枪所谱写的生活呢?
“你有任何概念,对于一个每天天刚亮就要起床,还来不及拉屎就要出门工作的人,那意味着什么吗?”他问我,“你能想象到,那个人将如何面对那一整天,当他意识到接下来八个小时工作所赚的钱都将用来修轮胎,而且仅仅是因为一群小流氓用铅笔刀搞破坏?”这个时候,我本应该打断他,告诉他我们用的是真正的刀。“不,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是一个装着大人模样的小屁孩,跟着其他小屁孩瞎转悠,最终你们都会去坐牢……”他已经在大声吼叫了,“那个轮胎商给的钱你藏在哪儿了,嗯?”他伸出一只手,开始搜查我裤子上的口袋,“你藏在哪儿了?”
“快停下,爸!”我大叫着,用力挣脱着,他措手不及地退开,一个急闪,那辆奔驰向路中央偏移。如果在那个时刻有车从对面驶来,我们就直接去见上帝了,但幸运的是,爱德华多迅速重新控制住了方向盘,一个急转弯,把车拉回到机场围栏这边,停了下来。
那些准备就绪的飞机正是从机场的这一边开始离地起飞,红色的灯光照亮了跑道,远处隐约能看到那些信号指挥员穿着工作服,手里拿着反光的信号牌,天色开始变暗。我转身面对着他,如果不是因为正喘着粗气,他看起来还是之前那个给老父亲刮胡子时的温顺的他。
“你还记得那个和你同校的孩子,总是玩着斯普莫内洋娃娃的那个吗?”
“小达尼艾尔·男洋娃娃,”我说道,“我当然记得他。”
“这些年来我们一直都在骗你,他其实并没有搬家去北方……”
“我已经知道了,爸爸。”
他突然抬起头看着我。“那你知道是谁炸了那列火车吗?”他问我。
“谁?”
我心中一惊,有什么东西在隐隐告诉我,我将不会喜欢那个答案。
这时一架飞机来到跑道的尽头,离围栏很近,等待着信号。忽然一瞬间,引擎轰鸣,飞机离开了地面。短短几秒钟过后,便消失在远处。
几天后,我去了美国仔家,是蜘蛛人给我开的门。起初他并没有认出我是谁。在牢房里蹲了那么多年,我想,他的回忆里很多东西都被抹去了,包括那个戴着牙套、目睹他从三楼往下跳的小男孩。
在重获了自由之后,美国仔反复对我说,蜘蛛人几乎从不沾家。当然他从来也不是那种会陪伴儿子和其最好的朋友参观动物园或者参加生日派对的爸爸。不过说真的,我们也不是那种会去动物园玩耍的孩子。至于派对,只有我们心情好的时候才会考虑。
“所以呢?”他审视着我那惊讶的神情,说道,“你想怎么样?要进来吗?已经差不多有一个世纪的时间利奥没有离开过他的世嘉五代游戏机了……”
他穿着白色的背心,被扯破的牛仔裤。他很高,金发,宽阔的肩膀挤满了整个圆拱门。和他以前在街区里陪着石头脸时那专横跋扈的样子相比,看起来老了很多。
尼古丁的臭味,杂乱的胡须,他看起来颓废不堪,像是职业生涯晚期的拳击手。他的眼神蒙上了一层灰,那双蓝色的眼睛,和利奥一样的眼睛,不再带有光泽。但仔细看去,又像是深夜的大海,让人毛骨悚然:那是一个杀手的眼神。
“你终于有了那灿烂的微笑。”他一边领着我向屋里走一边说道,“你要把那个牙医的电话给我。”我的脸通红,心跳开始疯狂加速。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起我父亲说过的话,并感受到了单独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时的恐惧。
我们进入利奥的房间。“过来跟我一起玩。”他对着我低声抱怨。像往常一样,最近几个星期以来,利奥一直在世嘉五代上玩刺猬索尼克。他花费了太多精力在莫比乌斯星球上闲逛去寻找可以积分的混沌翡翠,以至于没时间再搭理我们。
“利奥。”他父亲低声抱怨着,点燃了一根好彩香烟,“你住在楼下的朋友在这儿呢。”
“他已经不住在这栋楼里了,文森。”美国仔回答道,手里不停折腾着那游戏手柄,然后转而对我说,“哎,我的老伙计,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
我正盯着电视屏幕。多亏了能够变身超级形态,他可以只用光圈就消灭敌人。
“什么?”
“仔细看看索尼克的鞋子,让你想起了什么?”
我并不喜欢那个长得像人的刺猬,“我什么也想不到。”
“怎么会!”他激动地反驳我,“它们很像那首叫《飙》[13]的音乐视频里的那双。这可是在向迈克尔·杰克逊致敬!”他补充道,“现在你有印象了?”
“我之前并没有注意到。”
蜘蛛人对着我微笑,示意让我向前靠。我不明白他想让我做什么,但也许那也同样是他的意图,因为那个时候我一只手正搭在利奥的肩上,我一移动便会吸引他的注意力。利奥转身面向我,而就在这时文森佐突然一跃,来到他另一边给他一个措手不及,把他拽倒在地毯上。
“好了,别玩了!”他喊叫着,“让我们来教训一下这个小浑蛋!”
有那么一瞬间我非常确信那个下午我们都死定了。
然而相反,在利奥不停抗议的过程中,他没能及时保存游戏的进度,蜘蛛人开始挠他痒,不停地去咬他的胳膊和腿。尽管有几次差点因为疼痛而喘不过气来,我的朋友却止不住地笑着,向着他父亲求饶。“快停下,我求你!”他喊道。但即使从一英里远的地方看过去,也知道他其实乐在其中。
“你在等什么,小屁孩?”文森佐在催我,“你是帮我,还是不帮?”
就那样我被迫参与到搏斗中去。我和蜘蛛人结盟,他给了我许可,让我在他身边享受着打利奥的乐趣。我的朋友抱怨着人数上的不公:“不算数!只有浑蛋才两个对一个!”
“使劲,用力!”文森佐重复要求着我,“这种拳头就是你的全部能耐?”
这时形势突然改变,蜘蛛人看到我作为一个盟友却心慈手软,于是便把我也按在地上。他按住我们的那股力气即使是一百公斤的男人也逃脱不了,更不用说我们俩了,他开始同时咬我们俩。真的很疼,但我们狂笑不止,这时电话铃响起,他松开我们要去接听电话,我们竟感到不舍。
我们坐在地板上,背靠在床边。利奥拿起被他父亲遗忘在烟灰缸里的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递给我。“别抽完,给我留点。”他说道。
如果说在意大利语课堂上女老师留给我们的章节总结作业中利奥不怎么努力的话,在烟草这方面他却极其精通。在整个初中校园里,他是唯一一个不躲着成人抽烟的。
“你父亲太强悍了。”我吸了一口之后把烟再递给他。
我们彼此相互检查着留在皮肤上的咬痕,晚一点的时候利奥想通了怎么样让游戏中的蛋头博士出现,而我的思绪则飘到了别处。我感到了困惑。
我现在身处在“那些家庭”中的一个的家里,我刚刚还在和一个无情的杀手一起打闹。还有,在大众的眼中,我最好的朋友是一个注定将要进监狱的小浑蛋。在我家,相反,从没有人埋炸弹炸过火车,也没有人坐过牢。毫无疑问我们是好人而他们是坏人,然而好人却从不会像今天我们这样开心,甚至,好人根本就不懂得娱乐。
08
“你母亲是美国人,所以你是一个混血儿。就像里奇那样。”
“我母亲是美国人,但她父母是意大利人。如果我出生在美国,我才算是混血儿。”
利奥点上一根烟,转过身继续观察着街道。“你还没跟我说过你是怎么写完它的。”他说道。
“很简单。我读了书,再之后我就写了。”
“你知道当你说‘再之后’这个词的时候,有多娘吗?”
“说‘再之后’这个词才不代表同性恋。”
“不,正相反。特别同性恋。怎么样才能对这种讲爱国主义者的故事感兴趣?”他转过身,一口烟吐到我的脸上,“再说,《我的狱中生活》这本书实在太愚蠢了。为什么你这么书呆子呢,我的老伙计?趴下!”
一辆小卡车的车灯照亮了我们借以躲藏的这辆停着的车。寒冷钻进我的运动衫里,我累得要死。之前我们顶着毛毛细雨,在闷热的天气里走了好几公里的上坡路,我们在庞蒂·罗西街上的众多弯道中孤独地奔跑,就像两只在寻找骨头去啃的流浪狗。
利奥探出身子靠在路边观察着:只有一片漆黑。
“我必须要完成章节总结作业,然后交给德罗玛。”我自我辩解道,“再然后我挺喜欢西尔维奥·佩利科的。”
“我更喜欢那些混血儿。”他用嘴角叼着烟,“那个监狱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斯皮尔博城堡。”
“这个名字让我毛骨悚然。不管怎么说,我不敢相信你居然忘记带弹簧刀了。”
我把帽檐向上抬了抬,“我没有忘记。我本以为是明天行动。”
这时口哨声响起划破了寂静的山丘,利奥突然安静下来。我们稍微站起来斜着身子从车窗望过去,一个阴影在街道对面的人行道上焦虑地移动着。美国仔扔掉烟,用右脚踩灭,吹了声口哨回应。那个阴影平静了下来,开始漫步前行。
“约定地点是在小山丘,对吗?”他问我。
“如果你都没跟我说约定时间是在今天,我怎么会知道约定地点呢?”
“天哪,有时候你表现得就像个白痴一样。”
有一条小巷子是向左拐进去的,宽度不超过电车的轨道。在某个时刻,在快要到那个由碎石和废铁堆成的小山丘的时候,我们的同伙那粗壮的轮廓突然冒出来,虽然在学校里所有人都叫他马尔凯提耶罗,但在我眼中这个名字只会让他更加令人生厌,遗憾的是我们需要像他这样的人。我并不擅长弹簧刀,尤其是在最后关头我总是使不上劲,因为我缺少用刀一下子插进轮胎的勇气。在那时候我会回想起爱德华多说过的话,关于他为了买第一辆汽车牺牲了多少,多少票据,多少预支,多少后期支票,就好像银行账户里出现了一个黑洞。
“你迟到了,”美国仔对马尔凯提耶罗说道,“我们说好了六点。”
他耸了耸肩,问他要烟,利奥点上两根烟,递给他一根。马尔凯提耶罗指着我,“他不抽烟?”
“他才十三岁。”
“那又怎么了?”他回答道,“我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抽烟了。”
我讨厌他,还有他那像啮齿动物一样的尖牙齿和牙龈让我感到烦躁,我特别想把那些牙都砸碎。他摆出一副大流氓的样子。相反所有人都知道他父亲是一个橄榄油批发商,靠着给卡尔达雷利医院送货而发家致富,他本名叫马尔基诺而不是马尔凯提耶罗,在一个对于外号、昵称或者简称如何发音特别敏感的街区里,那个名字象征着麻烦。
他让我们跟着他走了一小段路,直到特雷莎别墅公园的围墙尽头,周围都是荒野,地上一层厚厚的枯叶踩上去吱吱作响,我抬起头盯着墙头悬挂着的带刺铁丝。
那个地方被我们称为“露营地”,一片藏在城市住宅区里的绿洲,每天晚上那里的居民都会躲在卡波迪蒙特山丘上的住宅楼里。那个地方潮湿、寂静,到处都是橡树、停泊的车辆和看守住宅楼大门的警卫。如果,早上醒来,某个居民发现汽车轮胎瘪了,在方圆三公里以内能找到的第一个轮胎商便是六根脚趾。
马尔凯提耶罗指着铁丝网上的一个缝隙说道:“我们必须从那里穿过,沿着墙的右侧继续前进。要记住,你们要像脚下长了肉垫那样轻轻走路。那边有警卫。”
马尔凯提耶罗决定帮助我们进入他家所住的公园,以换取最后少量的提成,这件事情让我厌恶,我觉得利奥也同样反感。
我们穿过铁丝网,就这样混了进去,我跟在他们俩身后前进,肩膀擦着墙。在黑暗中,我们一个接着一个来到停车场边,那里停满了涂着金属漆的车辆,在我们这些野蛮人的眼中闪闪发光。利奥拿出弹簧刀弹开,马尔凯提耶罗也拿出他的,然后踌躇地看着我。
“你呢?”他低声问我。
“我忘记带出来了。”
他先是惊讶,接着特别满足地讥笑着,他转向利奥,“这个基佬真的行吗?”
“我能跟你说什么,他之前拉肚子了……”
美国仔这样说道,便转身离开,开始了对轮胎的大屠杀。
此刻,为什么他会说我拉肚子了,我一点也不能理解。第一,我并没有任何肠道问题;第二,我之前一直很确定在特雷莎别墅公园的这次行动日期是另一天;第三,利奥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我,至少在当着别人面的时候没有。
但那并不是一个因为这些话语而感到受伤的好时机,因为美国仔和马尔凯提耶罗都已经开始行动了。他们是科学家。每一个轮胎要扎三下,一直扎到底,第一下要划破胎冠,第二下要划破胎肩,第三下则从胎肩沿着对角线的方向扎进轮胎内胆。整个过程中他们机械般地行动着,没有丝毫犹豫。
在某个时刻,马尔凯提耶罗指着一辆灰色的奔驰,和我父亲那辆是同一个型号,但这一辆车窗颜色更深,给人感觉被保养得很好。“那一辆,扎那一辆。”他向美国仔低声说,与此同时我紧张不安地东张西望着。“你在车身上也划几下。”我听到他补充道。
利奥不等他重复说第二次,便向那辆车冲了过去。无论是谁,看着他的所作所为,都应该能感觉到,这背后除了单纯的金钱利益之外还有其他的原因。真相是他很享受这一切。
当我得知他正在乱划的那辆车属于那个橄榄油批发商的时候,我惊慌失措到了极致。就这样,那个善良的马尔基诺决定反抗他父母的权威,从此将永远变成马尔凯提耶罗了,他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而美国仔正用他的刀刃在车门上冷酷无情地划着,划着。
当我们钻回铁丝网的另一边之后,迅速来到了之前利奥和我讨论西尔维奥·佩利科的那个地方,就在那里问题出现了。
马尔凯提耶罗要求立即拿到现金报酬,自从我认识美国仔开始,这是第一次,我感觉到他很难去驾驭一个人。他向他解释,我们现在还没有钱,六根脚趾明天才会付钱,我们一直都是这样操作的,到目前为止没有人抱怨过。
“我想要我的那份钱。”马尔凯提耶罗反复说道,“要么你给我钱,要么我去找警卫,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们。”
据我了解,其实也是受我父亲的影响,六根脚趾雇用我们为他招揽顾客这件事并不是一件不为人所知的秘密,同样从利奥的眼神中,我也明白了那个假设是有可能变成一场灾难的。马尔凯提耶罗的目光转向我这边。
“还有这个蠢蛋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他说道,“他甚至没有带上弹簧刀。如果我必须等到明天才能拿到钱,他那份的一半也得给我。”
就是在那个时候,美国仔很清楚我不会做任何事情来捍卫自己,他让我在相距几百米远的第一个弯道那里等着他。
我走开了,像是一个刚刚被击倒在地毯上的自负的拳击手。我讨厌马尔凯提耶罗,我讨厌我自己,但我尤其讨厌利奥,讨厌他之前指责我拉肚子,现在又让我受到屈辱,不让我参与到他和批发商的儿子新的谈判中去。
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新的协议。我假装服从他的命令向远处走去,戴上运动衫的帽子,我回头望去,却看到美国仔正用一只手臂紧紧勒着马尔凯提耶罗的头,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弹簧刀顶着他的脖子。
他对马尔凯提耶罗说,我是他的合伙人,他的合伙人必须和他拿一样多的钱。
他接着对他说道,他必须向我道歉,如果明天他不登门道歉,他就别想拿到钱了。
最后,他松开手臂,并猛地一推把他推到一辆汽车的发动机盖上,补充说道,他从没有遇到过比他更懦弱的人了。“我的朋友不擅长用刀。”他说道,“但他肯定不会像你那样可悲,竟然请求别人去划本该你自己去划的你父亲的车。”
当他赶上我的时候,我正坐在路牙上,露出一副冷漠的神情。但实际上,因为他刚刚的所作所为,我的内心充满了喜悦。美国仔让我站起来,我们开始奔跑:我们已经迟到了。
几分钟后,我们便回到了我们的街区,筋疲力尽。“你必须要学会捍卫自己。”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说道,“我们生活在一片丛林里,这里有好人也有坏人,但永远是坏人占上风,尽管他们只是少数,因为邪恶就像唾液一样把我们所有人都粘在一起,无论对谁都一样。我们被一群疯子包围,甚至在你还来不及打开鸟笼,对鸟儿说‘走吧’的时候,就立刻会有人抓住你的肩膀把你和鸟儿一起关回笼子里去了。”
注解:
[1] 肯·希尔(1937—1995):英国剧作家,戏剧导演。
[2] 小痞孩:scugnizzo,那不勒斯方言常用词。
[3] 巴里:位于意大利东南部的港口城市。
[4] 卡莫拉:在坎帕尼亚大区及其首府那不勒斯兴起的黑社会组织,是意大利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大的犯罪组织之一。
[5] 纽黑文:美国康涅狄格州的第二大城市。
[6] 阿尔多·莫罗(1916—1978):意大利政治家,曾两次出任意大利总理。1978年3月16日被左翼极端恐怖组织红色旅成员绑架并于5月9日被杀害。
[7] 红云(1822—1909):美国印第安人拉科塔族奥格拉拉领袖。
[8] 坐牛(1831—1890):美国印第安人拉科塔族胡克帕哈领袖。
[9] 黑麋鹿(1863—1950):即尼古拉斯·黑麋鹿,美国印第安人拉科塔族人,猎人、战士、巫医及先知等。
[10] 《我的朋友阿诺德》:又译作《细路仔》,美国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情景喜剧。
[11] 里奇·瓦伦斯(1941—1959):拉丁摇滚传奇歌手。1959年,与摇滚歌手巴迪·霍利、理查森在结束演出返家途中失事,三人全部遇难。
[12] 卡扎菲(1942—2011):利比亚政治家、军事家,利比亚前任实际最高领导人。
[13] 《飙》:美国歌手迈克尔·杰克逊第七张正式专辑Bad中的同名歌曲。

第二部分 风是自由的 1992—1995
那些快乐的夏天里,我们无所畏惧。
——黑麋鹿[1]
09
在他倒下的时候,杀手所用的手枪他觉得似曾相识,金光闪闪,像是一匹高高跃起的小马驹的缩影,让他想起那座美国城市,那时他刚刚二十出头,还很快乐。
他一直都是那种能够迅速理解局势的人,现在也是,被六颗子弹击中了胸膛和脸庞,他深深地体会到这种巧合太过讽刺。他的嘴唇冷得发颤。夜色已深,他已经分辨不清哪条路是回家的,哪条路是通向地狱的。
那是一把柯尔特,男人回想着,357马格南口径的柯尔特蟒蛇左轮手枪。
枪声过后,在人群四处逃散的间隙,有一些好奇的人认出了他。“是文森佐!”某个人喊道,并弯着腰向他走来,他没有去看那个人。“是捡纸箱的人——文森佐!”那个人重复道,“他们开枪打中了捡纸箱的人——文森佐!”
又是那个外号。真是遗憾,男人思索着,就在他临死的时候,被人们从超级英雄的角色降了级。
此刻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男人不想被困在一个喊叫大厅里。他知道那些人在想着什么。他们在想着他一定可以挺过去,因为这是那些从没有杀过人的人唯一相信的真理——没有人会这样轻易地在我眼皮子底下死去。
“你听我说,文森,”一个友善的声音对他低声说道,“保持清醒,文森,救护车正在赶来。”
与此同时,鲜血继续从伤口流出,染红了人行道,凝结着,聚成一个小血洼,冒出一股热气,撕破了夜晚的潮湿。
我能听到你说话,男人意识模糊,但可悲的是我快死了却不知道站在我面前的人是谁。接着是一阵强烈的抽搐,他面部狰狞起来,口中吐出鲜血:这是死前最后的微笑。
10
那一天音乐死去了,他没有抹发胶发蜡,没有打游戏,也没有扎轮胎。一切都停止了。没有里奇·瓦伦斯,没有印第安人,没有船长,没有水手。利奥十六岁,正是拒绝父爱而去别处寻找自我的年龄。现在连这个可能性也永远没有了,他将会努力去抓住所有关于那个强悍的金发壮年的回忆。那个为了逃避法制跳下阳台的英雄形象,将会变成一张小小的黑白纪念照,两面都打上塑胶,被保存在钱包里,每当美国仔拿出照片时,都会在胸前画十字,献上一吻,表示敬意。
为逝者流下的每一滴泪都会蒸发。
为坟墓献上的每一枝花都会凋零。
为灵魂祷告,上帝会聆听。
我母亲愿意陪着我去教堂,但我父亲坚持说他儿子绝对不能去一个卡莫拉的葬礼,就这样我只能待在我的房间里翻着一本讲述伤膝河大屠杀[2]的书消磨时间。
说实话,我从没有如此感激过他对我的严词拒绝——因为葬礼让我感到痛苦。仅仅是要向某个人表示哀悼这个想法,就会让我陷入巨大的痛苦。我对皮奴西娅和美国女人太过了解以致不能说出符合场合的话语,却又太不了解以致不能保持沉默。然后,我还要待在利奥身旁,低声告诉他我也很痛苦,尽管我再怎么假装也还不及他百万分之一的痛苦。我感觉到我们之间的关系里容不下半点虚假。
据说并没有很多人去教堂,没有穿着双排扣上衣的帮派分子,也没有六匹马拉着的灵车。只是简简单单的花圈展示,受害者的亲人,几个修女,还有两三个从食堂过来的根本不认识他的流浪汉。
唐·卡洛主持了一个简单的弥撒,简单的祷词,语气冷漠。他的出席让很多信徒觉得不寻常,过去他总会被拒绝为这些大佬主持葬礼,有几次甚至被那些控制着街区的卡莫拉从布道台扔到大街上去。而这一次因为某个人的支持,便没有再出现类似的粗野行为。美国女人凭一己之力创办了流浪汉食堂,如果没有她,没有人会把教区牧师的出席当回事儿。
来到墓地,整个仪式中利奥都保持沉默,没有流一滴眼泪。直到最后他也没有从棺材上移开目光,甚至当墓地雇员把棺材放下塞进一个地板门里,就像把信塞进邮局信箱里那样。“那现在呢?”皮奴西娅问负责人,“我父亲自己一个人在下面做什么呢?”
自从文森佐出狱以后,在街区里便有流言,他不再受宠。也许他已经叛变了,有些人暗示,他叛变了自己的团伙投靠了另外一个家庭,另一些人则推测出更坏的情况:他已经悔过自新并告密了。据说,从监狱里出来只有两种方式:要么想着去恢复旧的秩序,要么想着悔过自新。而蜘蛛人并没有想过去恢复任何东西。
所有这一切都让人猜疑也许正是他的团伙指派了杀手。流言四起,像风一样沙沙作响,又像一纸判决书回荡着:石头脸没有出席葬礼,没有送花,没有向寡妇表示哀悼。事实上和我的表现一模一样。
再次遇见利奥隔的时间比我预想的要更久一些,三个月,这期间大部分时间他都和他母亲与妹妹皮奴西娅一起在康涅狄格州的亲戚那里度过。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新的一学年就要开始了,我要上高中了,而利奥则要去上会计技术学校。我去找他,然后立刻明白了那段时间的远距离分离彻底改变了我们的友谊。
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以往的那种无忧无虑。他从美国回来时,剃光了头发,他的身体比我记忆中强壮了不少。我也变了。我从没有向他承认过,但谋杀小达尼艾尔的凶手死去让我感到欣慰。
“你为什么没有出席葬礼?”在一阵我们并不习惯的相互寒暄之后,他问我。
“我不能,你了解我父亲。”
当我说出“父亲”这个词的时候,我感觉到后背发凉。我们之间还可以再使用那个词吗?我们沉默了几秒钟的时间,接着利奥走向窗边,以前我们经常在那个窗边玩耍,用橙子去砸对面那栋楼的阳台玻璃。
“人们从不会抱有同情。”他说道,“你父亲假装自己很优越,但到头来还是住在这个屎一样的街区,和所有人一样……”
在我们俩之间,直到那个时刻,爱德华多从来不是一个问题,即使是在我们的友谊遇到危机的时候。利奥知道我来自什么样的家庭,也知道他自己来自什么样的家庭,那种认知有助于我们俩的相处。那种对于善和恶的区分并没有让我们想要去做坏事,也没有让我们觉得恶更吸引人,只是让我们更了解这个世界背后的逻辑。但如今一切都改变了。
美国仔继续瞭望着窗外,我意识到问题并不在于我父亲假装优越,并把这栋我们几年前曾居住过的住宅楼称为“下水道”,也不在于我还有父亲,而他没有了。不,和这些都没有关系。
问题在于不管善还是恶,对于利奥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区别了。
爱德华多正一边喝着他在那不勒斯银行整个职业生涯里需要喝的大约一万八千杯咖啡中的某一杯,一边和帕斯夸雷·索马一起分析最近这段时间出现亏本的原因。
“这都是受米兰那边的影响。”肥皂匠的儿子低语道,“就像瘟疫一样,比预想的更快地传播到我们这里了……”
“不要去想了,帕斯卡。”爱德华多回答道,“会过去的。就像所有的流行病一样,会有几个受害者,然后就结束了。”
“那么是谁告诉你受害者不会是我们?”
咖啡杯在碟子上打转。还是热的,像往常一样。我父亲注意到帕斯夸雷并没有按照惯例给服务员留下两百里拉的小费。愚蠢的人才会这样做,他想着,他们以为迎着风使劲吹气就能挡住雪崩。当你手中的蓝筹股正因为某些傻瓜而贬值的时候,便会在口袋里节省那两百里拉。
“这些法官根本不负责任,”帕斯夸雷继续说道,“你不能像这样一夜之间摧毁一切。怎么能因为几个疯子就摧毁整个体系呢?”
“你冷静点,帕斯卡。一切都在控制之中。”
“爱德华,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们肯定会被整死的。天主教民主党死到哪儿去了?直到一个月前那几个教士还像淡菜一样坚持着,和我们共同进退,和任何一个员工一样。然而现在呢?”
我父亲并不愿意回忆过去的一个细节:在巴里分行,普通员工们的命运完全掌握在上级手里。甚至没有贿赂工会或者经理的机会,假如你的上级是个政治家,你将彻底留在巴里,成为巴里人。天主教民主党的政治家,更是如此。
所以在一九七四年春天,是我的外公,本名叫托尼诺·加尔朱洛,一个性格强悍的罗马涅肉食批发商,为了这个年轻的经济学学生,一个右眼失明的退休铁路工人和一个爱喝碱性水的家庭主妇的儿子,到处拉关系走后门。那时候银行刚刚公布了有二百一十一个职位可以竞争,他便用胳膊夹着整整五公斤的上好牛排来到了众议员的办公室。
整个简短会面的过程中,他都担心那袋肉会掉下来,他整个腋下都汗湿了。在谈话快结束的时候,外公非常真诚地交代了关于这个年轻人的情况:“这孩子的父母虽然还是法西斯分子,但是最近几次选举,他都投票给了自由党,毫无疑问他会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自由党?安东,你带来的这个人究竟是谁?他碰巧还拥有一些地产?”
“很遗憾没有。这孩子只是有一些想法,是自由党的。”
众议员正要微露一丝笑意,却立马窘迫起来,显然是被那五公斤上好牛排吸引,“安东,你夹着的那是什么?你的衬衫上全是血!”
外公自己也瞅了一眼。理论上本应该是汗水的晕渍,现在却扩张成一大块微红的罗马涅牛排血渍。“这是里脊肉,我自己正好需要减肥,不能吃这些。”他不失风度地阿谀奉承道。没多久他便深深鞠了一躬从办公室里出去了,就在那时,众议员的秘书拿出一张纸,外公在上面用颤抖的手写下了我父亲的姓名和出生日期。
“天主教民主党死到哪儿去了?”帕斯夸雷重复道,“那几个教士都死到哪儿去了?”
肥皂匠的儿子像一头驴一样怪声叫着,我父亲思索着,在四十六岁这个年纪还操着难听的口音。然而他却说得有道理。迟迟没有开始的私有化进程,货币贬值,国债最多只有十年期,还有那荒诞的十亿暗箱操作,没有任何事情是在控制之中的。事实上,这次的贪污行贿事件真的很操蛋。
“他们将只会考虑他们自己的利益,或者克拉克西那帮人的。”
“这……如果那些政治家不管我们了,一切就都完了。”
“帕斯卡?”
“嗯?”
“小费。你忘记留小费了。”
帕斯夸雷有些不耐烦的样子,把手伸进他那件威尔士王子牌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张两百里拉,猛拍在柜台上。服务员投来感激的目光,而我父亲则没有。
“我们应该投资多元化,”爱德华多说道,“我们的目光太狭隘了。”
他又按住那笔小费,思索着,心中充满悔意,如果这场流行病不及时停止的话,他将会损失多少。一次小费两百里拉,迟早倾家荡产。
11
当我父亲每天晚上看着电视新闻里关于这个国家末日场景的各种预测,脸色因恐惧而发绿的时候,我的生活里则突然出现了凯瑟琳。
她有着金黄色的长发,高额头,乳白色的皮肤,颧骨上的静脉隐约可见,那是一种不畏旁人目光的性感。她长长的指甲上涂着指甲油,高中里没有其他女孩子敢这样打扮。尽管所有人都觉得她很粗俗,但我觉得这很刺激。她直奔着留级而去,原地踏步已经有两年了,但她看起来并不感到担心。课堂上的作业和老师的提问她从不回避,她唯一的目标就是要使她的意大利语变完美。
她总是迟到,看起来心烦意乱,穿着也不修边幅。放学的时候,她跳上摩托便消失了——并不是她自己的摩托,而是某个男孩子的。每一次当她叉开双腿坐在摩托后座上,双手围绕某个男生的腹部时,我的心里就一阵绞痛。我没有任何希望,我父母甚至连让我拥有一辆非汽油的二手Si[3]牌摩托都会反对。
女孩子们崇拜她是因为她们都想像她一样,男孩子们渴望她是因为他们都想破处,但对于一群十四岁从早到晚都在忙着学拉丁语的孩子来说,那个愿景并不现实。内心的焦躁不安无从发泄,只能通过在教室尽可能长时间地观察她来弥补。在脑海中记住她晃动着头,或者指尖敲击课桌时的样子,然后回到家凭着记忆自己解决。
她的魅力使得有比我预想更多的人来参加我的生日聚会。每一次出现在学校走廊里,她都会展现出成熟的姿态,颇具明星风范。女生们纷纷效仿,也都变得更加亲切大方,结果是男生们也不再感到压抑,不再举止愚昧。她是一个带来了积极影响的解放者。
她跟着父母两年前从希腊搬来这里。她父亲是一个骨科医生,据说总是能妙手回春,她母亲是一个演员。他们选择了意大利是因为不再喜欢雅典的生活,他们选择在那不勒斯安定下来,因为这里是“整个地中海地区最像欧洲的城市”。通过他们一家我才意识到,人们走上旅途也可以是为了了解这个世界,而不仅仅是为了追求工作。存在着这样少数的一些人,他们充满激情地生活,并不只是想着赚钱买车,并不害怕失去一切。这是我个人世界观上的哥白尼革命。
我爱过她,事实上所有人都爱她,但在那时候,我还是一个青少年,坚信着我的爱情将会独一无二,会比其他人的更浪漫、更痛苦、更轰轰烈烈。然而是她教会了我,自我感觉独一无二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结果只会是无人在意的孤独。
我第一次知道布尔基琴音乐是在位于沃梅罗街区的一家夜店,那是一家意大利夜店,但每个月店主会为来自希腊的年轻人组织一次专场。我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人。凯瑟琳认为,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希腊大学的招生限制名额,导致很多学生离开。
就这样我惊讶地得知,那些骑着摩托在学校外面接她的人当中,大部分是医学或者生物学的学生,来自临近保加利亚的农场家庭,他们从来没有参观过帕特农神庙。
“我父亲希望我能和本地人一起出去玩。”几天前在课间的时候凯瑟琳向我透露道。凯瑟琳的话吓了我一跳,当时我正在嘎吱嘎吱地嚼着火腿味的脆饼。“不然的话他们就不许我去下周六的布尔基琴之夜了。”
我突然愣住了,即使像我这样迟钝的人也不会想要拒绝她的邀请。
“为什么你不找一些女生陪你去呢?”我问她。
“如果我说和女生一起出去,他们立刻就会明白那是瞎话。”
“你只是需要我给你打掩护?”
凯瑟琳难掩失望。那双绿色的眼睛流露出让人难以捉摸的目光,好像在说:“找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其他原因呢?”
“但是你和班上其他男生不一样,”她肯定地说道,“你没那么蠢。”
“真相是,我是年纪最小的一个。”
那是真的。男生当中很多都已经十五岁了。
“这里所有人都比我小。”她回答道。那也是真的,最近的一次留级让她成为班上年纪最大的一个。
“也许我会去。”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意识到要想在周六夜晚去沃梅罗街区,只有三种可能性:坐出租车往返,但车费差不多是我一周零花钱的两倍;或者让我父亲送我去,但他会在凯瑟琳和她朋友面前出丑;再或者叫利奥和我一起去。
我和我父母亲说了实情,我要去山上跳瑟塔基舞,但我没告诉他们我会坐利奥的卡利弗内摩托去。那辆摩托像平时一样一上坡就吭吭哧哧,所以我们很晚才到,那些希腊人都已经站到了桌子上跳着,花瓣儿飘散着,落满地板,配合着布尔基琴的音乐。
大厅里充满了汗臭味,我费了半天劲才在人群中找到了凯瑟琳,她立刻抓住我,拖着我来到小厅的一角,让我摆个造型,再让她一个朋友给我们拍了张照。“这是为了向我父母证明你的存在。”她满足地说道,甚至都没有看利奥一眼,而我也只不过是个跑龙套的小角色。
我想象着来自雅典的骨科医生和他那美丽的演员老婆拿起照片,困惑地看着他们的女儿和一个长相倒霉的戴着水滴形眼镜的青年站在一起。如果他们俩不是太傻的话,肯定能觉察到我比起她任何一个知心的小女朋友都更像是一个借口。拍完照之后凯瑟琳立即抛弃了我,回到她的女性朋友中去了。她们虽然不及她一半的美,但都像她那样涂了指甲。
“毫无疑问你的小女朋友是个妓女。”美国仔在我耳边低语道,我正出神地看着她在舞池中央性感地扭动着,她已经醉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找你这个倒霉鬼。”
“我只是在帮她一个忙。”我不耐烦地回答道。
利奥微笑着看着我,自从他父亲被害之后,除了剃光头发之外,他还开始人工晒黑自己。出于他脑中某些阴暗的想法,我敢肯定,这两件事都和他在试图成为那种男人有关系。但是他在试图成为什么样的男人呢?
就像我们过去所玩的电子游戏里那样,在一个接着一个的场景里,他会不停地获得装备、能力值以及经验值,用以面对最终的怪兽。虽然他从没有和我说过,但我肯定他心中的那个终极敌人正是石头脸,那个杀死,或者下令杀死他父亲的人。那么他在等什么呢?
古铜色的皮肤让他更有成人的气质,按照我当时的审美标准那其实俗不可耐,然而在这布尔基琴音乐的派对上,在这夜店单调沉闷的气氛里,他的眼睛是唯一闪烁着光芒的。他叫我倒霉鬼并不会烦扰到我,但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评价凯瑟琳。“真相是,我的老伙计,你想和她上床。”他说道,“走,我们去喝杯伏特加。”
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开始和其他的团伙一起混,那些人比我更成熟,也更危险。周末的时候他会和他们结伙去市郊的夜店,那些带有异域风情的店名,像“帝国”“哈瓦那”“我的玩具”等等,就像是他的名片,描述着他的经历。疯狂的赛车,夜间的群架,高浓度的酒精,当然还有女孩子,直到出现黎明的第一丝曙光。那些露骨的细节描述的目的就在于:要在我们之间建立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
渐渐地,越来越频繁地,我们即使一段时间不见也不会再感觉到那种分离的痛苦了。有几次我们有好几天都没见过。当我们再一起出去的时候,我们会试着叫对方“我的老伙计”和“美国小鬼”,但那感觉已经不一样了。
我一口吞下了那透明的液体,立刻感觉到好像有人在我的胃上钻孔。接下来的几分钟,我们被定格在那里,观察着狂热的人群在我们周围转动着,像是洪流。我们没能混入人群中。视线里那些女性身体在我体内蹿动着,就像伏特加一样。无论我们转身面向哪里,都会有一群希腊人佐巴相互争抢着风头,跳着转着相互摆脱着轮流从圈外挤进舞池中央,与此同时四周的人群则喊着叫着煽动着撒着花瓣儿,女孩子们喊叫着。
“在这儿!”凯瑟琳叫嚷道,“在这儿,马尔切罗!”她招手让我们过去。我看了利奥一眼,我们便向人群里挤。越往里,人群越是顽强地抵抗着,就在那时,所有人都开始跟着音乐的节奏挥舞着双臂,像是波浪,舞池中央一个三十多岁的人疯狂地跳着。我费劲地穿过了人墙,像是夜间在山上穿越矮树丛一样。
“这是利奥。”从身体丛林中钻了出来,我说道。尖叫声向着男人们的方向从未停止。“这是凯瑟琳。”
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个冷冷的眼神。我莫名其妙地尴尬着。
“你们已经拿酒水了吗?”她问我们。我根本不明白她在问什么,她便凭直觉转身面向利奥,利奥则点头回答了她。
“你们这里够躁的,嗯?”他证实道。
他们又互相交换了一次眼神,这一次没有那么冷漠。相反,美国仔那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凯瑟琳也回笑着。她也不例外,像所有人一样,陷入了他那蓝色的眼睛旋涡中。
突然脚下的地板开始颠簸,甚至都来不及去担心害怕,那像是地震引起的摇撼。我旋转着四处张望,发现那手臂波浪比起之前挥舞得更高更有力,围成圆圈的人群开始向我们这边拥来。这一次在舞池中央的是一个比之前的年纪小一些的人。也许是因为更年轻前卫,他大胆地浮夸地跳着瑟塔基舞,猛地高高跃起再狠狠跺下,巨大的震动激发了人群的狂欢。为了不被撞到,我顺着人群被拉扯着,先是向前接着向后,然后再次向后。终于当我被挤到一个音乐声稍微弱一点的地方时,我转身去寻找我的那两个朋友——他们消失了。
我的第一感觉是突如其来的喉咙干燥,我本应该去吧台灌下我人生中第二杯伏特加,但相反我却在试图寻找他们。我越是试图挤出人群,就越是被人群反推回来,被裹在其中,像是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我开始感到恐慌,我开始像一只兽笼中的狮子那样挣脱着,用力挤着,不管踩踏到谁或者什么东西,也不管哪个方向。有两个年纪比我大的希腊男生反推着我,其他人则对我破口大骂:“马拉卡!马拉卡!”直到我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圆圈的边缘,但就在这时我遭遇了黑手,再次跌落进人群里。
我被猛地推进了舞池中央,和那个浮夸地跳着舞的人脸对着脸。有那么一瞬间,他那享乐奢靡的脸庞上像是在闪烁着令人不安的电光。“马拉卡!马拉卡!”冲着我大骂的声音继续着,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那个男人停止了舞蹈,玫瑰花瓣儿飘散着遮挡了我的视线,所有人都在捧腹大笑。
接着又是一道电光穿越了手臂波浪,有那么一瞬间,在不停扭动的人群中,在不停摇晃的人头间,突然闪开了一道缝,我看到利奥和凯瑟琳正沿着通往室外的楼梯走上来。服务员在他们的手臂上再次盖上章,与此同时在我周围,尖叫声继续在刺激着我。
当时我真的对他们恨之入骨,但同时又前所未有地感到快乐,那是一种无法解释的狂喜。在那个时候,看到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两个人在一起,没有什么比那更让我觉得恰到好处了。
快乐的日子又回来了,我们甚至还稍微幻想了一下也许我们可以永远像这样生活下去。
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大部分的时光,利奥、凯瑟琳和我,除了当他们做爱的时候。那时他们会躲进一个年久失修的半地下室,那是骨科医生存放他工作设备的地方,更多的是旧床垫、旧被褥和旧衣服。我知道在哪儿,如果我想的话,我可以藏起来偷窥,但我肯定利奥会用拳头收拾我。
我们像是一个家庭,而我扮演着儿子的角色。也许美国仔并不总是喜欢我的存在,但凯瑟琳会按时来找我,除了洞房之事,她对我算是了如指掌。与此同时我继续在暗中渴望着她,想着她,有时候我会忍不住用手摸自己。我感到内疚,我对一个和我最好的朋友在一起的女孩产生了恋母情结。
真相是我感觉到被保护着,虽然我可能永远也不会走进那个半地下室,但我肯定他们也会有同样的感受。独自一人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一文不值,每一件事,即使再微小,都会摧毁我或者杀死我。但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会忘记呼吸,无所畏惧。
我们总是开怀大笑。我们在市中心的街道上游荡着,经过一个又一个橱窗,却从不买任何东西;我们在西班牙人街区的小巷子里钻来钻去试图买一些大麻;我们在波西利波的海边礁石上喝着啤酒。那是一段混乱而神秘的日子,我们像是三只饿狼却吞噬着我们自己,我们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仿佛水泥里的杂草般成长着。
“真恶心!真恶心!一只恶心的大老鼠!我求你,亲爱的,杀死它。”
凯瑟琳憎恨老鼠,它们偶尔会从礁石间探出头来,每一次都是利奥用木棒或者石块把它们赶走。他像父亲那样保护着我们,希腊人和我便沐浴在阳光下放松着,把他那一份大麻也抽掉。我们抽着大麻。我们总是在抽着大麻。
“你拿着。”有一次她对我说,递给我一支还剩几口的大麻。她在礁石上躺下,尝试着摆出一个不可能的姿势,在那些瞬间,我脑海中的摄像机记录下了她那晃来晃去的乳房。它们很大,很紧密,高高挺着像是在和万有引力定律作对。
“利奥觉得你们之间变得疏远了。”过了一会儿她补充道。而我感觉到在我的裤子里什么东西觉醒了。
“他跟你说的?”
“他觉得都是我的错。”
我跳起来,“那不是真的,他错了。如果你愿意,我去跟他说。”
虽然我的语气可能过于夸张,但我是认真的。凯瑟琳之前,还没有哪个女人能像她一样具有争议性却又有能力把两个情敌聚到一起。如果不是因为她,利奥和我可能早就停止往来了。
其实已经很明显,我永远也不会变成像他那样的掠夺者,我永远也学不会在丛林里保护自己。我把心思放在了学习上,读了很多书,依旧忠心于椰子。我的日常就像那些听父母话的学生一样平淡无奇,所以当我听到凯瑟琳的话时,我惊讶于他依然如此看重我们的友谊。而我曾一度感觉到那份友谊已经无法挽回地枯萎了,就像那些两天不浇水便会枯死的植物一样。
自从利奥放弃了学业,所有事情都在加速地发生。先是一次打群架让他领到留校察看的处罚,再是在厕所里明目张胆地卷大麻让他彻底被开除。经过他母亲的不懈恳求,校长决定重新接纳他,但最终是他自己在学年的中间抛弃了一切。想到未来将成为一个会计这件事让他感到痛苦。“那不是我想要的。”他不断重复着。我尝试过向他表达我的反对,但他不听我的。“我们是长着翅膀的生物,生下来就是为了在空中自由飞翔。”他对我说道,“风是自由的……”
我明白他可以靠向高中生卖哈希什[4]赚到不少钱,这对他来说,去那些爸爸的乖儿子永远也不会涉足的广场囤货很容易。凯瑟琳负责揽客,而利奥躲在学校外的一个角落里,动作利索地进行着交易,卖的是最差的巴基斯坦货。一万里拉一块哈希什,五千里拉的利润。他在一个星期的销售实践里学会的企业经济学原理比在学校四个月里学的更多。
生意很顺利,他还想让我帮忙把买卖做到学校里,但我拒绝了,因为风险太大。于是他说我又像之前那样拉肚子了,我说那不是真的,就这样我们争吵了起来。
“别管他。”凯瑟琳告诫我,她闭着眼睛沐浴在阳光里,“如果他知道我和你这样说,他肯定会杀了我。”
此刻我的勃起越来越强烈,不再能轻易恢复了,我的牛仔裤像是要爆炸了一样,我感到头晕眼花。凯瑟琳继续谈论着利奥,谈论着他所想的事情,那些我们本应该设法去阻止他去做的事情。但相反,为了能在那礁石上霸占他的女朋友,我宁愿杀了他……希腊人能感觉到我的想法,因为在某个时刻,她睁开眼睛问道:“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因为内疚而脸红。过去我会感觉到她并不反感被我那样盯着看,也许她会觉得我是那种善良的人,很容易被掌控。即使我摸一下她,她也应该只是推开我,或者会接受我的手,就像接受一个过于深情的儿子那样。此时她坐了起来,用毛巾遮住泳衣的上半部分,然后目光落在了我的牛仔裤上。“你应该让它冷静一下,”她用严肃的口吻说道,“据说那会让人变瞎。你知道在我老家那边瞎狗会被乱棍打死吗?”
我尝试着捍卫自己,“但我不是一条狗。”
“但愿如此!”
她的嘴角露出一丝调皮的微笑,她很得意,在我身上她看到了她那能够激发男性欲望的能力。“我绝不会允许一只流口水的狗那样子盯着我看。”
我想要消失,跳入海中淹死自己,但是相反,我转身向另外一边,面对着正在一块礁石上用棍子驱赶老鼠的利奥,他正迎着风谩骂着。在他身后是光芒四射的那不勒斯海湾,港口那边大吊车的轮廓无声地划破天际,远远看去城市散发出一片让人窒息的光亮。
“原谅我,我不会再那样了。”我垂头丧气,发出嘶嘶的声音。
“别担心。”她回答道,“每一种幸福都是残酷的。”
我再转过身惊讶地看着她,我本想问她是在哪儿读到的那句话,或者在哪首歌里听到的,但没来得及开口。我能感觉到一阵沙沙声,有那么一瞬间我希望那是一只老鼠,那样就轮到我去保护她。然而事实是,利奥打猎回来了。
“就先这样吧。”凯瑟琳说道,再次闭上眼睛回到太阳下,“老板来了。”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利奥仍然在尝试说服我帮助他扩张生意。
“如果我每天在文科高中外面卖,我就会失去技术高中那边的生意。”美国仔说道。当时我正陪着他在六根脚趾的店铺后面,利奥决定给他那辆摩托的外壳重新上漆。“如果你能帮忙,我就可以去其他地方卖。”他继续说道,“我们一起合作,利润就可以翻倍,这是数学。”
我疑惑地看着他,疑惑地看着那辆摩托的新颜色,比之前更鲜艳的绿色。在我们周围的墙壁上,有一些半裸女演员的图案,以及汽油表和机器备件,指示着时间的流逝。
“来嘛,会很有趣的。”他继续说道,“就像以前的扎轮胎团伙那样。”
“你是个疯子。如果我被抓了呢?”
“你不会被抓的。你这么机灵,我的老伙计。”
“啊,是吗?我什么时候开始变机灵的呢?”
利奥将刷子在油漆桶里浸泡了一下,再拿起来悬在空中,观察着他自己的杰作。“和文科高中的那些人比起来,你算是机灵的。”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可不觉得有趣。”油漆在往下滴着,落到用来包住摩托的报纸上,油漆味让人感到窒息。“甚至,我觉得你根本控制不了事情的发展。”我继续说道,“迟早你会被抓,而一旦进了监狱,你就完蛋了。所以究竟为什么你不能下决心做点好事情,而不要再做这种卡莫拉式的事情呢?”
“什么式?”
“卡莫拉!”我喊了起来,“卡莫拉!就像所有那些你试图模仿的渣滓那样,你正在摧毁你的人生。”
那个词一出口我就开始后悔了。即使只是很隐晦地提及蜘蛛人都可能会激起他任何不可预测的反应,所以我准备好了用任何方式捍卫自己。
但是,他一言不发,把油刷扔到了报纸上,盖上油漆桶。“真恶心。”他断言道。留下我在那儿困惑着,不知道他指的是摩托的外壳还是他的人生。
我们分开了,有一段时间没有再联系过。
几个星期后,我母亲告诉我利奥回到了流浪汉食堂干活。除了盛饭和拖地之外,他还学会了准备一种超级棒的什锦水果,因此成为最受流浪汉客人喜爱的宠儿。每一个星期有三个夜晚,他会加入一个小组去给在火车站附近的流浪汉派发热食。
“跟火车站附近那些衣服袜子破了洞,或者被迫卖淫,或者尿在自己身上的人相比,食堂里的流浪汉简直就像是法国贵族。”他对我说道,距离那次争吵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
虽然这次的转变让我觉得太突如其来,但我很高兴他能够忙碌于一些有意义的事情,似乎我之前说的话触碰到了他的内心深处。他看起来很有满足感,少了些敌对情绪,和他母亲的关系也渐渐好转。“你们无法想象,那些人没有做任何事情导致他们过那样的生活,某种意义上,都是被逼的……”
“所有的流浪汉应该团结起来发起革命,”凯瑟琳充满激情地补充道,“然后像我们这样的社会主义者应该站在他们那一边!”
除了一些我从爱德华多的谈话里听到的关于资本主义制度优点的模糊概念之外,直到那个时刻,我还从未怀有任何政治上的想法。自然而然地,如果利奥,尤其是凯瑟琳,选择了社会主义道路,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将我的全部身心都投入到这个新使命中去。
接着有一天,无法挽回的事情发生了。
一天早上,在给技术高中某个人送了巴基斯坦货之后,利奥来到流浪汉食堂,比平时要早很多,他饿极了。饭厅还没开门,还没有食物的味道。
他走进厨房,想等着勤杂工送来购买的食物,但就在他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利奥撞见了唐·卡洛的背影,他正站在镜子前准备整理长袍的衣领。利奥之前从没有注意到那面镜子。牧师从镜子里看到他,慌忙转过身来。“嘿,利奥。”他说道,语气呆滞,“你在这儿做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就在唐·卡洛把挡住过道的他粗暴地推开之前;就在他闻到那身长袍上散发出的乳香味,感觉像是挨了一耳光之前;就在他打开贮藏室的门发现他母亲正躺在一堆包裹中间,藏在一张幸运毯下面之前;美国仔第一次清楚地感受到了一件神奇的事情是如何改变他整个人生的轨迹,继而把他推上了一条他从未选择要走的轨道的。
下午早些时候他打电话到我家,让我在六根脚趾的店铺那里跟他碰面。我在店铺后面找到了他,他一脸凝重,头低垂着,手颤抖着。
“你知不知道在葬礼之后我母亲逼我发誓不要去替他报仇?”他开始说道,“‘只要我还活着,’她对我说,‘向我发誓你不会动他一根手指。’”
“不,我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石头脸按月给我们钱,靠着这笔钱,她、皮奴西娅和我才能够勉强度日?实际上,杀死蜘蛛人的凶手在养着我们。你知不知道?”
“不。”
“你对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有概念吗?”他抬起目光,说道,“这意味着实际上是我们杀死了他。”
12
所有的一切即使是最微小的细节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利奥在那个半地下室的门口等着我,他一看到我,连招呼都没打,就示意我跟着他走。他掏出一把钥匙插进防盗门的锁眼。“进来,”他在我耳边低语,同时谨慎地观察着四周,“快点。”
室内还残留着他们做爱的痕迹:一张床垫被扔在地上,毯子,破碎的台灯,空的啤酒瓶,烟灰缸里装满了烟蒂,当然还有剩下的大麻。
然后是一股浓烈的凯瑟琳的气味,有时候我会在利奥的衣服上闻到同样的味道,每当他送她回家后再来接我的时候。有一次我在他身上甚至闻到了不同于往常的另外一个女生的气味。
“我们要抓紧时间,”我说道,“我跟我父母说是和同班同学去比萨店了。”
“你拿着。”他换了话题,从一个小柜子里掏出一只破的长筒袜,“这个应该可以。”
我接过来,塞进牛仔裤的口袋里,“那汽油呢?”
“这儿。”他指着一个塑料桶,回答道,“弹簧刀你带了吗?”
“我会需要吗?”
“谁也说不准。”
我们打量着四周,不说话,对话很难进行下去。利奥试着打破沉默,向我解释着这次行动的一些细节。“最重要的事情,”他说道,“不要让摩托熄火。无论发生了什么,摩托,拜托了。”
“所以呢?”我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兴奋问道,“出发?”
“你怎么了?你迫不及待想要去搞一家赌场,嗯?”他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你想抽烟吗?”他问我,“我先抽会儿烟我们再出发,晚一点再行动,等外面人少一些。”
我从没有像那次那样感觉到渴望抽烟。我向他点头示意。
木星和金星高高悬在空中,却难得地和谐相处,指示着你们曲折的流浪就要结束:新的爱情从地平线升起,现出轮廓,预言中的变化已经蓄势待发。
我再次回忆着那天早上安娜在日记里给我占星,我控制着让摩托低转速运行,车灯是熄灭的,我身上揣着大量哈希什,因害怕被抓而焦虑着。与此同时,我的朋友,在这个时刻也许叫他我的团伙大佬更合适,一个只有他和我组成的团伙,他正在流浪汉食堂的门口洒汽油,那扇老旧的木头大门,还有那向下通向室内的楼梯。我紧紧握着加速器,手心一直在出汗,每隔一小段时间我便从高到低旋转着加一下速,机械地操作着。
利奥点燃了一张报纸,便向我这个方向跑来。有那么一瞬间火焰照亮了他那登山帽遮掩下的脸庞:我从他的眼神中感觉到一种奇怪的兴奋。
“跑路!”他喊道,一下子跳上车后座,而我犹豫着。从他点着火那一瞬间开始,我们便不再有具体的计划了。“走啊!”他喊道,“走啊!”就在我开始加速的那一瞬间,他手中的火炬滑了下去,一瞬间,一股热浪从我们的脚下出发向那扇大门涌去。
我把油门转到最大,我们太明显像是绝望之徒。就在那片火中残骸的边缘,我们甚至都逃不过一个训练有素的跑步运动员。幸运的是,正像我们预计的,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我很想转过身去欣赏我们的作品,但我不能,我没能看到熊熊燃烧着的火焰,也没能听到木头吱吱嘎嘎地作响。这是一次极其壮丽的行动,也许是我做过的最壮丽的一件事了,但我却不能享受它,只能听到摩托那被改装的外壳发出的让人厌烦的噪声和利奥喊叫的声音,“这样他就能学会怎么样管好内裤里的小鸟了,那屎一样的牧师!”
我在离家还有大约半公里的地方下了车,我不想任何人看到我们在一起。我已经迟到了,我担心我母亲会站在窗口那里等着我。
“干得好,我的老伙计。”利奥说道,“明天下午我来接你,我们去庆祝。”
回到家里,父母已经睡了,我的手上还留有汽油的臭味,我立刻躲进厕所里。这时从窗外传来了救火车的警笛声,异常刺耳。我不需要靠近窗户去核实,我能感觉到脖子上的动脉跳动着,我异常兴奋,异常自豪。
现在我能理解利奥的那种目光了,我们一起创造了一些东西,又摧毁了另外一些东西。我感觉到那种权力,仿佛站在世界之巅。现在我也加入了团伙,我要做的就是推翻国王并取而代之。
第二天美国仔带我来到培特拉加路的一套公寓,那儿有着一百八十度的那不勒斯海湾景色。那里住着姐妹俩,一个十八岁,另一个十六岁,她们穿着彩色的短裤和背心,正等着我们。
“有钱人的孩子都是一个德行,吸毒比我们早,做爱比我们频繁,上的学校比我们的好。”他把我拉到一旁说道,“但是他们的能力一点也比不上你和我。”
他是几个星期前在夜店里认识她们的,她们是他提供哈希什送货上门服务的高端客户中的高端客户。尽管他的主要利润都来自那里,但那些人的懒惰他觉得很不道德。事实上,对他来说上下往返于斯坎皮亚和市中心并不是问题,但他大部分的客户甚至不愿意去想这种麻烦事,这也就给那每一份混杂着安乃近的巴基斯坦货增加了利润。送货上门的服务费并不高,便被这个市场默认了。没有人会因为这点蝇头小利而和已经去世的毒枭的儿子作对。
我们喝了两杯金汤力之后,维奥拉,年纪小的那一个,拿出一张舞蹈音乐唱片播放,开始脱衣服,另一个也跟着她一起。利奥借着机会脱掉上衣,展示着他新练的胸肌。他们开始跳舞,一个蹭着另一个,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看起来有多可笑,然后他们试图说服我加入狂欢。“我们跳格罗巴舞吧!”费德丽卡提议道,她是年纪大的那一个。“好,格罗巴!”维奥拉附和道。“格罗巴!格罗巴!格罗巴!”她们一齐唱起来。但我躲避开了,转瞬间我便来到了露台,欣赏着卡普里岛的风景,我听到收音机里传来歌曲《他们杀死了蜘蛛人》的混音版旋律。我不禁思索着,不知利奥有没有注意到这首歌曲,当他在试图拉着那两个女孩进她们父母的卧房的时候。
“年纪小的那一个还是处女。”当我们坐在关掉了引擎的摩托上滑下山坡的时候,他抱怨着,“你应该看看她流了多少血。今天之前我还从来没有操过处女。”
我恨他,他把我带去那里并不是为了庆祝我们的壮举,而是为了让我成为他出轨的同谋。那个小女孩破掉的处女膜是他的战利品,他会毫不忌惮地挂在他那苏族腰带上炫耀。也许他已经提前计划好了这一刻的所有事情。不过为什么要拉上我,这个毫无经验的戴着眼镜的小男孩,去报复唐·卡洛,而不是拉上他的新朋友们中的某个呢?
就在我们向着梅尔杰利纳滑下山坡的时候,我感觉到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无法挽回了。我们曾一起成长,我们曾走过相同的道路,他的家庭的衰落和我的家庭的攀升都不曾影响到那份属于我们的星球的平衡,然而利奥正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转变成一个没有灵魂的恶棍。我再也不能从他身上看到哪怕一丁点的纯洁,那份曾经由我们的友谊所摩擦出的纯净。
一个星期后,当我正在家里啃历史教科书的时候,传来一阵敲门声。是凯瑟琳,从她那发光的眼神中我立刻就明白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不要给我那副表情。”她语气很凶地说道,“你父母又不在家,直到你跟我说出所有事情之前,我都不会走的。”我把她领到我的房间里。如果我母亲提前回家,我会说这是学校里的一个同学过来问我借一下笔记。事实上,我更担心的是凯瑟琳会如何评价我的房间,衣柜上贴着的那张里奇·瓦伦斯的海报,还有头发凌乱穿着运动服的我。
“你想要喝点什么?”
“我想要你开始说出真相。”
“我应该跟你说什么呢?”
“比如说,那个婊子养的和谁有一腿。”
“我不知道。”
“那么你也是一个婊子养的。”
她开始推搡我,我一个踉跄差点就跌倒在地上。
“哎,你冷静点!”我反抗着她,“如果你想知道他和谁有一腿,为什么你不直接问他?”
“因为他是一个浑蛋,他永远也不会跟我说的。”她开始啜泣。她脸上的皮肤,平时很白看起来像是透明的,现在因为眼泪的滑过而突然变红。“他内心里有一股黑暗的力量,你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就像一开始的时候,当我在学校外面看到她双腿跨上其他男孩子的摩托的时候。
“如果你是这样想的,为什么还要和他在一起呢?”
凯瑟琳用手指关节擦了擦脸。“和你像一条小狗那样一直跟着他同样的原因。”她说道,“因为我们爱他,尽管他把我们当屎一样对待。”
这是第一次我觉得她不再那么有魅力吸引人了,利奥出轨这件事让她变丑了。感觉她就像那些老套的伤心姑娘,在被那些老套的风流少年甩了之后哭哭啼啼。“我敢肯定当你们一起去找那些小婊子的时候,他要求你当他的司机。”她补充道。
我好奇她是怎么了解到所有这些信息的。只有一个可能,是利奥透露给她的,虽然那根本不可能。
“不是真的,”我生气地反驳她,“他没有要求我开车。”我瞬间便意识到我刚刚无意间认了罪。“也就是说……”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是想说……我不觉得他会把我们当屎一样对待。”
凯瑟琳苦笑着。“哎。”她脸上一副歇斯底里的表情,继续说道,“这就是我想知道的……”她靠近我,“你当时也在那儿,你也像他一样!”她开始用拳头捶打我的胸脯,“浑蛋!你是一个浑蛋!”她大叫着,用双手拉扯着我。
我挣脱她想要走开,她却拉住我的肩膀,试图压在我的身上。我们跌落在床上,她的嘴贴在我的耳旁,哭着重复道:“浑蛋,你是一个浑蛋。”渐渐地她停止拍打我,开始紧紧地抱住我。我们保持着那样的姿势,犹豫不决,她的嘴唇在我身上游走,填补着我们身体之间的空隙。她脱下我的衣服,脱下我的内裤。忽然之间我感到一种迷失,就像她把我从一栋摩天大楼的屋顶上推了下来。为了不跌落下去,我用手指甲拼命地抓着她的乳房,她的大腿,我的手滑过她的小腹,稍稍移开她的三角裤,插了进去。
紧接着,我感觉到她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耳朵,打湿了那张我父母在科英百货买的红绿色格子床单。然后我进入到她体内,而她环绕着我,我在绝望中尝试着各种身体运动的方式,想要隐藏我的经验不足。
开始一会儿是凯瑟琳在引导着我,在我的身体下面呻吟着,直到我所有的绝望情绪都被释放掉之后,我发现就只有我自己在上下移动着,我越来越强烈地碰撞着她的身体,虽然实际上只是更快了一些,然后我感到一阵剧烈的燃烧,而她在尖叫着。我想象着帕特农神庙在地震中轰然倒塌,人群四散,不停喊叫着。当她一把将我推开时,而我的精子也洒落在科英百货的床单上。
我们肩并肩躺在床上,身体伸展着,沉默着。出于一些原因,我正忙着思考提什么样的问题她会拒绝。但事实上,我不关心。我的小房间浸没在死寂之中。我闭着眼,我感受着放松下来的睾丸,空空的。它们之前沉甸甸的,让我很难受。我很高兴我挺了过来。
“我爱你。[5]”我忽然轻轻地说道,希望她不要听到。
突然她从床上爬起来,开始穿衣服。当她准备就绪的时候,转身面向我,她的双眼投射过来轻蔑的目光,好像刚刚发生的事情我要负全责一样。她很愤怒。一瞬间的工夫,只听到她那双匡威全明星帆布鞋底踩在走廊地板上传来的声音,家里大门被打开再被关上。一切都结束了。那些快乐的夏天,那些无所畏惧的日子。一切都结束了。
我嗅着我的食指和中指,想要再感受一下她的味道,接着我也爬下床,拖着脚步来到衣柜旁。直到此刻侵入到我的睾丸的那种陶醉感逐渐退去,我开始恢复意识。里奇的椰子头油油的,乌黑发亮。我一把扯下那张愚蠢的海报,撕成千片。脑海中回想着:我不是水手,我是船长。
利奥再一次成功地用石头一下砸死了它,当我们躺着晒太阳的时候,老鼠的尸体就横在那礁石上,了无生气,距离我的书包不到三米远。
“把它扔到水里去。”凯瑟琳突然说道,“我感到恶心,把它扔到水里去,亲爱的。”
利奥转过身看着我,尽管一开始我并没有在意他,但他盯着我看的那眼神我觉得很不合时宜。“你听到了吗?”他问道,“她在和你说话。她要你去捡起那只恶心的老鼠,把它扔到海里。”
那块礁石上气氛突然凝重起来,凯瑟琳震惊地看着他。我也注视着美国仔。在他那明信片模特式的眼神里我能看到那种侵略性的目光在闪烁着,不同于往常那种经典的吸过毒之后疲软的目光。
“你去扔了它,利奥。”凯瑟琳干预进来,“为什么不放过他?”转而对我说道,“你不用管他,今天他抽多了……”
“快去,操!”利奥逼迫着我,“证明给我看看你真的有能力做到。”他向我靠近,摇摆着手臂,像是要把我压在地上,那是每当他要打群架时的惯性动作。他看起来已经疯了。“你总是待在那儿,像是一个备用轮胎。”他继续激动地说着,“总是我必须要做所有的事情。让我看看你真的有勇气拿起它,把它扔到水里。还是你又想拉肚子了?”
我一激动站了起来,但立刻意识到我犯了一个错误。按照我们这里的规矩,你的对手想怎么摇摆或者挑衅都可以,但如果你并不想迎战,尤其是如果你并不介意被看作胆小鬼,你总是可以避开这一切,而此刻我站了起来便无法再回头。
“我当然有勇气。”我傲慢地回答他。
事实上,我感到极大的负担。我们俩有着相反的身体条件。他,瘦高,满身肌肉,感觉像是生下来就是为了冲突,而我,仍然在发育,像是一本画得很差的漫画书中刚刚描出轮廓的云朵。我没有任何可能,在面对那半米的距离时退却以消除他的动物本能。“我同意,”我说道,“把那个东西给我。”
利奥抓起那根他用来清理礁石上老鼠的木棍,把它扔到海里。波浪一瞬间便把它拽走了。“没有它你也可以做到。”
“你真是一个浑蛋,利奥!”凯瑟琳叫道。
我靠近那只老鼠,观察着它。当我发现它仍然还活着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惊讶,几乎觉察不到它的肺仍然在吸进和吐出着氧气。它很软,黏糊糊的,粗糙的皮肤就像是刷碗擦的背面。我思索着:现在我要吐了。但相反,我站了起来,把它扔到了海里。它像是一块重重的石头落入水中,发出声响。我没办法不去想实际上它将会被淹死。
我跑到礁石边上,在水中冲洗着双手,我看着那双手,好像它们并不属于我,然后我真的吐了。
“好样的,傻瓜。”利奥冷笑着,夸张地鼓掌来嘲弄我,“毫无疑问,现在你将会大病一场。从现在开始你试着不要再惹我了,好吗?”
“快停下!”凯瑟琳继续说道,“你没看到他不舒服吗?”
是真的,我感到很不舒服。慌乱中我哭了。就在不久之前,在美国仔那呆滞的目光中,我领悟到一种自我认识。这么多年来我曾经嫉妒他所做的暴行,他总是大声呵斥,像是要和整个世界作对,而现在他要和我作对。现在我成了整个世界。
凯瑟琳赶紧过来帮助我。“你真是个笨蛋。”她用温柔的声音责骂着我,抚摩着我的头,“笨,却勇敢,但主要还是笨。”
“他知道了吗?”我向她耳语,焦虑不已。
她羞愧地点头示意。他的眼神空洞,含糊嘟哝地说着什么,类似于:“我们三个可以在一起。永远。”
有那么一瞬间,我呆若木鸡地盯着凯瑟琳,我连她也会失去,现在我很肯定了。“是你跟他说的……”我嘀咕着。
那是一次剧烈的碰撞。我一瞬间跌落进水中,而跌落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我无法分辨那撞击是从哪里来的,就像是一面钢筋混凝土的墙坍塌在我肩上。只有当我再次浮出水面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利奥正向我这个方向游过来。
“你是婊子养的!”他冲我大叫,“你是婊子养的!”
他抓住我的脖子,把我向下压,接着他向空中伸展,半个身子高出水面,不停地用劲向下压,直到我沉下去开始喝水。我尝试着挣脱他,但那根本不可能。在那个时刻,我碰不到他,而利奥则利用位置上的优势不停地对我拳打脚踢。过了几秒钟的时间,我咽下了太多的水,喉咙开始感到灼烧,渐渐地我感觉到凯瑟琳的喊叫声越来越远。我将会被淹死,没有人可以救我,我完完全全地被他的意志控制。也许,我想,我的命运将和那只老鼠一样。
突然,我的双脚触碰到水底的沙子,我的脚尖向下挤了挤碰到了地面,我们来到了礁石滩上。我没有再多想,便立刻用双脚撑住我自己。尽管他比我强壮太多,但我一点一点开始回击。我在空中胡乱挥舞着拳头防卫着,而他的拳头则继续精准地向我扑来,他有着惊人的能量。
“蜘蛛人!”我喊道,就在我即将屈服的时候。从我嘴中冒出的话,就和直到那个时候我所咽下的水一样,让人觉得残酷,“是他!”
“什么?”我们停了下来,看着彼此,两个人都在水中胡乱挣扎着。我当时脑中一片混乱。“在那辆火车上装炸药的,”我继续说道,“是他。我父亲告诉我的。”
“你在说什么?那不是真的……”
那是一幅荒诞的景象。礁石滩,我们俩,大海,背景中的城市。远远地看着那粉红色和橙色相间的日落,我感到它在对自己说着它有多美。我脱下我的汗衫,扔到礁石上。凯瑟琳观察着我们,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突然地,她变成了一个局外人。
“是你父亲杀死了小达尼艾尔。”我说道。
接下来,在家里,再之后,我会不停地再回想起那个时刻。我惊讶地发现,其实我从一开始的时候就知道,是小达尼艾尔让我们聚在了一起,也将会是小达尼艾尔让我们分离。突然,凯瑟琳闯进了我们的生活,一切都不再有意义了。背叛、性、哈希什,我们所有人都在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中徘徊。然而我太了解美国仔了,所以我知道,如果我能向他指示那黄昏,如果我能向他展示那座闪耀的城市,那座他向我揭露的而现在正在召唤着我们的城市,我们之间的每一个问题都会烟消云散:利奥将会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他的梳子,我们将会一起再穿上衣服,再抛弃凯瑟琳。那摩托座上将会只有我们两个人,船长和水手,像以前任何时候那样。
但我没能做到。然后,真相是,那是我的错。
在那个时刻,当美国仔的脸庞上正聚集着最可怕的表情时,当他发现他的命运染上了一条无辜生命的鲜血时,我却思索着所有这些故事,其实我一点都不在乎。当我能准确地推测出如果我父亲处在我的位置上会想些什么的时候,我甚至会想笑。
我只用了十五年的时间就成了像他一样的人。
13
每个人自己的家庭,像其他所有家庭一样,都是建立在某种信念之上的,但这种领悟总是来得太迟。而我的家庭的信念叫作未来,并不是指我父母坐在餐桌前端着架子高谈阔论着明天的美好,而是在我们家能感觉到那种整个人类前进的欲望,生活的欲望,就像电视上报道着的街道游行。
三十多年来,我父亲和未来之间的关系像是一片河床,河床的两端是饥饿和救赎,那种饥饿就像是一个影像模糊的女儿,诞生自穷困潦倒的童年,又在六十年代被迫逃难造成了沮丧倒霉的青春。随着时间推移,是大学生的身份缓和了饥饿的折磨,他得到了稳定的工作,终于有了可以触摸到的救赎。那不勒斯银行和米兰证券所让他变得富裕,并不是真的权贵,但毫无疑问要比任何从他那个阶层起步的人都更优越。
总而言之,他唯一的信念是未来,日常工作的劳累和家庭的温暖就好像是给这种未来披上了一件让人安心的外衣。但在外表之下,还掩藏着充斥在他本性里的欲望。
的确如此,但他所充斥着的欲望是什么呢?
直到一九九四年还清晰明了,但从那时往后,巨大的黑暗降临了。
那一年银行损失超过一万亿,接下来一年超过三万亿,不到三年的时间,六万亿里拉的亏损吞噬了银行。关于大辩论的焦点,所有人都只是在兴致勃勃地吹嘘,尤其是政治家们。那些据推测是凯尔特人后裔的北方人表达了他们的愤怒,公开指责了那些可耻的营私舞弊,结党营私,以及对南方人的救助。那些为了反抗雪崩而进行的任何绝望的尝试都没有意义。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费尔迪南多国王被剥夺了所有的权力。这个男人几十年来一直统治着意大利南方的财政金融,还掌握着一万一千人的命运,还有那些人的家庭和生活。这个男人曾经发放贷款给南方绝大多数的企业家,直到一年前他还只需要点个头就能影响数十万的选票,他还在总部的海景露台上举办“星期二文化日”,当着所有人的面开乔瓦尼·斯帕多利尼[6]的玩笑,但不会让乔瓦尼·斯帕多利尼感到不满。同样是这个男人在维托里奥·埃曼努埃莱大道上的大不列颠酒店的两个套房里度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个套房给他的妻子,当她从罗马过来找他的时候;另一个则给了他年轻的情人,一个当地的女歌手。这个男人代表银行收购的地产遍及威尼斯、东京、悉尼,最鼎盛的时候多达七百五十个银行分行,遍及全世界。同样还是那个男人,那个国王,在一次宫廷政变中被罢黜了,那不过是行政管理上一次愚蠢的形式上的不合规定而已。
堕落是从咖啡开始的。至少在流言里是这样讲述的。
几十年来,那不勒斯银行的政策是刺激消费,却没有考虑到那和企业利益之间的冲突。就这样,银行附近的小巷子里和大街上,遍布着咖啡吧和餐厅,冰激凌店和茶馆,服装店和比萨店。这么多年来都要感谢银行的存在,那神话般的存在,直到一个窟窿越来越大吞噬了所有。
几年之后,一个小型企业的倒闭并不会让爱德华多觉得奇怪。但在那让人无所畏惧的一九九四年年初,让他觉得更荒谬的是站在斯普兰朵咖啡馆的柜台点咖啡,却发现捧在双手间的是一杯带有酸味的不健康的软饮料,这是在日复一日的消费之后所显现的颓败的标志。
“你们看到骑士[7]的那条信息了吗?”咖啡吧老板问他。我父亲放下咖啡杯,表情奇怪地观察着那个男人。从柜台后面的收音机溢出的无情音乐声,扰乱着咖啡吧里的冷空气。他说的是哪个骑士?哪一条信息?
“事实上,”他说道,“我正想问为什么咖啡吧里的顾客越来越少……”
咖啡吧老板耸了耸肩。
唯一的解释,爱德华多思索着,在于那台咖啡机器的维护。可以肯定的是那台机器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被清洗过了。众所周知,一月份是让人伤心的一个月,因为十二月的双工资已经挥霍完了,而想要恢复圣诞节前的生活节奏太困难,但清洗咖啡机是一个无上命令。客户必须要被刺激去花钱,而那杯恶心的东西没有办法下咽。
“我觉得他会成功。”咖啡吧老板继续道,“如果他能带领AC米兰成功,他也能带领意大利成功。你怎么看?我们能够信任他吗?”
这一次收音机里传来一阵叽喳声,是广播新闻的声音。
他感觉到他是唯一一个对此一无所知的人了。在一天《焦点新闻》中,主持人提到一段视频信息,在那段信息里那个骑士宣告了他的强势入场。
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件事。那是一月二十七日,而每个月的二十七日爱德华多都会重复去参加他那唯一愿意全身心投入的宗教仪式——领工资。谁知道那个骑士是不是特意选择了今天,我父亲思索着,因为如果是这样,那还真不能低估这个人。只有真正有大智慧的人才能设想这么个手段,让所有人都听到他。
“我们明天见。”他向咖啡吧老板说道,便出去了。
室外冷风刺脸。他在托莱多街上踱步取暖。他看到那家他平时会去光顾的优雅西装店,如今已迁走让位给一家平价服装连锁店。在店门口,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年轻人正指挥着两个工人把原先的店招牌撤下,那招牌应该是十九世纪的古董,是那种你会向朋友夸耀的东西。那个年轻人感觉到被观察着,转过身来面对着我父亲。“一切都好吗,大叔?”他用不知羞耻的语气问道,“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吗?”爱德华多垂下目光,快速离开那里。
过了一会儿,他又回到银行总部,研究起建筑物立面上的题字:
那不勒斯银行
银行创立于1569年
银行总部重建于1939年
一栋外表冷冰冰的建筑,矗立在东面的大海和西面的西班牙人街区之间。自从第一天他怀着忐忑的心情穿着蓝色的西装跨过大门的那一刻起,那些冰冷的发光的大理石块总是会让他觉得安心。
那天早上,像往常一样温柔的钴蓝色的天空在托莱多街上方闪耀着。很快,他告诉自己,他将会完美地掌握这个无穷尽地收集着储蓄的机构是如何运转的。
然而这一次,很多年后的这个一月二十七日,他不再知道该期待着什么。像往常一样,他穿过大走廊,到处是金钱和烟草的味道。
这一次他真的不知道,未来对于他来说还意味着什么。
那一次在礁石滩上的冲突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利奥。我的生活可以概述成:学习、女孩、体育、音乐,一种规规矩矩的男孩生活,一种因为我和美国仔之间的友谊而被抛弃了太久的生活。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变成了我父母亲心中的理想样本,他们一直渴望的完美儿子。他们对我抱有极大的期望,我也借机得到一些特权。
流浪汉食堂的火灾之后的几个月里,为了重建,在街区里已经举办过好几次募捐活动,我父亲捐了一百万里拉,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让所有人感到为难:唐·卡洛放弃了他的神职。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四处飘散,比较可信的推测都涉及那个选择背后的原因。很多人嘀咕着唐·卡洛其实有女人,很快就要结婚。有些人则低声抱怨着他其实是同性恋。相对没那么丑陋的推测则认为,现在许多年轻教士只是利用教会来完成学业,接着,一旦拿到文凭便会抛弃上帝之家。
食堂重建计划泡汤了。在过去,只有牧师的固执己见和牧师助手们的忠诚献身才能让这种事情继续存活下去,但现在,唐·卡洛离开了,没有人再有那种合适的能力推动那个方案继续。
筹集资金失败以后,残留下来的被烧黑的那部分结构也被推倒了,捐款被退回。我父亲拿回了那一百万,带着我们去了卡普里岛。在岛上那三天的时光里,没有人提到食堂,自从他变得相当富有会让人害怕和他作对之后,我母亲也不再要求献身于那份志愿工作了。我感到满意,因为事到如今,我已经不再去见那个纵火的男孩了,甚至我根本不愿意再去想他。我不会想念他,也不会去想他在做什么,很有可能如果我在大街上偶遇到他,我会换条人行道绕开。
在卡普里岛短短的假期里,我们会在小港的一家餐厅里吃晚餐,新鲜的黑斑小鲷,每一千克一万里拉,我父亲几天前谈成的一笔小生意让我们得以享受这额外的奢华。“这才是真正的心满意足,因为即使是一个傻瓜也能靠蓝筹股赚钱,但从像黄页这样的股票里捞到百分之十,那么你就可以被定义为杰出的……”他说着,面对着悬崖峭壁,语气里充满了卖弄和炫耀。
当时我们正演着一部关于有钱人的喜剧,关于那些自出生便有钱的人,尽管我们知道那不是真的,我们只是暴发了的乞丐而已。事实上,当我们吃到鱼骨的时候,我们用双手抓起那黑斑小鲷,并用嘴吸吮着它。
就这样,当我逐渐变成我父母期望中的样子的时候,美国仔正加快步伐迈向他的梦魇。
某些时候,那其实并非梦魇。正相反,每天早上,黎明时分的新鲜空气会抚过他的脸,在他骑着他的摩托回家的时候,那是一种意料不到的喜悦,提醒着他在经历了地狱般的一夜之后还活着。又是经历了伏特加、可卡因和抢劫的一夜。
每天他在午饭时醒来,打开立体声音响,把音量开到最大,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香烟,然后拿起电话约一些朋友去吃开胃菜。像往常一样的烤面包夹火腿,下午再打会儿盹,健身房,蒸汽浴,晚餐。再然后,从没有早于晚上十点,他洒了香水出门,像是街头妓女,和值班的同伙一起开始了战争。
战利品包括了钱财、手表、金链子,如果碰巧遇到身材相似穿着讲究的人,他便能带回一双半新的添柏岚,一件可以拿到杜凯斯卡地区卖掉的皮夹克,但是并没有很多种赶得上时髦的东西让他这样子去抢。他总是去抢那些把车停在波西利波街区黑暗的街道里,然后在车里做爱的小情侣。
自从抢劫犯生涯开始,理想的猎物便与性交密不可分。那些妆容凌乱情人数量急剧减少的女人,那些中年男人和摇晃着柔软臀部操着外国口音的少女,那些某些部位巨大的变性人和他们戴着小领结的小朋友。在抢那些在汽车里做爱的人的过程中,会面对许多人间的不幸,正因如此才需要认真地选择同伙。
需要冷血的人,只认准战利品而不会乱动手脚。性骚扰和强奸会蹲好几年的牢。至少从这个角度,利奥总是苛求和他一起干活的人要正直,他不想要任何累赘。如果他碰巧遇到一个律师正在一个未成年少女的双腿间忙活着,而他的目标只是律师的劳力士的话,那就需要专注于手表,不能产生任何打抱不平的冲动情绪,留下那少女自生自灭。十八岁的时候,美国仔的黄金准则是:每个人只操属于自己的。
但在抢劫这一行越是有经验,越是能发现那些有能力的合作者反而会暴露出复杂的一面。他所认识的绝大部分的犯罪分子都是让人印象深刻地粗鲁,像是牧场里的山羊,他们甚至不能够去渴望哪怕是最低级的合法工作。因为这个道理,一个同伙对利奥如何管理生意收入感到不满,便将此事告诉酒吧里的某个人,那个人再将此事汇报给地区头目的贴身跟班,就这样一直向上,直到传进石头脸的耳朵。两个星期之后,他派出一个他的代理去和美国仔谈判,要么加入团伙,为他服务;要么就每个月上交保护费,继续自由狩猎。
“去你妈的。”这是利奥的回答。站在他面前的,被派来与他谈判的这个黑帮分子,有着和他差不多的体格,不同的是长满麻子的脸和深色的眼睛。
“我要向大佬汇报这个吗?”那个黑帮分子问道,他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那个答案将会引发的大量工作。
“你想汇报什么就汇报什么。”利奥回答道。
那个人保持着镇定,他并不是被派来教训他的,至少这一次还不是,于是他离开了。
14
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在那个春天,警察抓住了他。
一个同伙没有注意到正在驶来的摩托,就这样,一次在对两个刚拿到驾照的小孩子进行抢劫的时候,他们落入了圈套,这才是一次真正的骗局。不过美国仔只花了十四个月的时间就被放了出来,这多亏了他以前干净的犯罪记录,还有在抢劫时只是带着一把玩具枪。他的同伙安杰洛,外号皮皮,因为膀胱太小,每半个小时就必须去一趟厕所,然而不符合常理的是他只在里面待了十个月,尽管他有犯罪前科。
他有能力适应那铁栏杆后面的生活,这一点救了他。那些没有团伙照应的零散狗必须要面对着无法忍受的环境、狭小的空间、糟糕的卫生、来自监狱看守和其他囚犯的敌意。但利奥能够清醒地抵抗这一切,因为他知道这只是时间的问题,不管这一切有多么让人恶心,让人无助,让人心理崩溃,时间总是会过去的。
几乎所有在波焦雷阿莱监狱里的囚犯都在等待着被审判。卡莫拉分子、小偷、杀手、吸毒者、移民,所有人在一起组成了一道独特的战斗前线,争取着还未被夺走的清白,而这使得整体气氛并没有预期中那么阴暗。尽管到处都是肮脏不堪、拥挤不堪,到处都是毒品,还有难以下咽的食物,但在牢房内你能感觉到所有的焦虑都是临时的,就好像在所有的这些腐烂之外还有希望环绕在四周。
最开始的时候,他被安排在位于阿韦利诺楼内一个牢房里。同屋里有一个年龄不明的海洛因上瘾者,一个长着眼镜蛇脸的摩洛哥人,还有一个臃肿的那不勒斯人,是专业抢劫犯,从一个监狱到另一个,他已经在狱中度过了九年的时光。
第一个夜晚是一场噩梦。海洛因上瘾者连续几个小时痉挛着,到了某个时刻,臃肿的那不勒斯人和长着眼镜蛇脸的摩洛哥人开始大喊大叫,并用力捶打着牢房的铁栏杆,直到感觉无限久的时间过去之后,护士才在看守的陪同下赶来。再晚些时候,黎明时分,利奥在他那些新伙伴的注视下大便,他用着力想要排泄出积攒了两天的粪便,感觉到自己马上就要变身成为一只野兽了,而在不久之后,当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解放括约肌时,他已经觉得见怪不怪了。
过了大约一个星期,海洛因上瘾者从医院回来,状况比离开时更糟糕了,但在牢房里有一针海洛因正等着他,并立刻被注射到他的手臂里,终于他感觉好一些了。臃肿的那不勒斯人向利奥眨了眨眼,低声说:“今夜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最开始的几个月,睡眠是他每天最大的难题,但渐渐地美国仔明白了,不管是夜里失眠,很难连续超过一小时不被打扰地睡觉,还是那无时无刻不存在的疲倦,其实都不算什么,狱中生活最大的难题是:钱。
从没有人有过足够多的钱,因为钱财上的贫乏才是这里几乎所有的囚犯犯下罪行沦落至此的最主要原因。利奥思索着,所以理论上来说这个难题将会是爆炸性的。然而在里面,偷窃的情况并不算严重,能够激发暴力的其实是一种古老的矛盾,新的囚犯从外面带进来的,或者老的囚犯因为对糟糕生活状况的不满而在内心里聚积着的。余下的,至少在同一个牢房里的狱友之间,团结一致总是能够战胜贫困。
这个难题的表现形式之一,美国仔发现,和食物有关。每一个囚犯对肉食都有着极大的贪念。谁的资金最多就有义务购买更多数量的肉食,然后再分配给那些没那么富裕的伙伴。食堂里的食物质量是如此之差,逼着囚犯们去食品小卖部消费。在他的牢房里,考虑到年龄不明的海洛因上瘾者和长着眼镜蛇脸的摩洛哥人的绝对贫穷,就轮到他和臃肿的那不勒斯人为其他人购买肉食。随着时间推移,当很明显美国仔连自己都照顾不过来的时候,所有的义务便都落在了臃肿的那不勒斯人的肩上。
有一天,当利奥已然习惯了这个牢房里的日常惯例的时候,监狱长决定把他调到另外一个牢房,不过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他已经习惯了在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没有逻辑,都遵循像巫术一样捉摸不透的规律,他感觉到自己像是一个献祭品。他没有抵抗,卷起铺盖,和伙伴们告别,心里做着要在另外一些人的注视下大便的准备。
他是幸运的。他被分配到一个相对体面一些的牢房,一个灰头发的男人,留着长长的胡子,看起来像是偶然沦落至此。从他的行为举止里,或是从他表达自我的方式里完全看不出他是一个罪犯,所有的时间里他只是待在一旁读书,然后会定期服用治疗心脏病的药物。
接下来的几天,利奥从楼里其他人那里得知,他的狱友曾是一个政治家,因为收取贿赂而被抓。借着这个机会,美国仔发现,那些政治犯,仅次于恋童癖,和其他囚犯相比,是最被看不起的。
“你是哪个政党的?”有一天利奥问他。
有那么一瞬间,那个男人假装没有听到,但因为在监狱里没有任何方式可以避免一段谈话,他叹了口气,回答道:“社会党。”
利奥撕下两张矩形的卫生纸,把它们对折。“社会党,”他嘀咕着,一边擦着屁股,“所以你愿意帮助那些流浪汉。”
那个男人抬起头,“对不起,我们能不谈这些事情吗?”
“好的。”他赞成道,拉了一下水箱冲水,“那只是为了说话而已。”
总的来说,对于新的环境他并不反感。他有了更多自己的空间,睡眠的质量也得到了最好的保证。然而一天夜晚,突然地,有什么东西惊醒了他——他的狱友正在哭泣着,看起来很绝望。于是美国仔从他的铁架子床上爬起来,安慰着他的狱友:“我相信,在这里我们所有人都活在一个魔法里。”他低声说,那个男人突然停止了啜泣,“事情发生着,而我们却无能为力。”
次日,利奥向其他囚犯透露了他的狱友在眼泪中崩溃了这件事。从那时起,那种蔑视突然无可估量地增长,流言就像油渍般散开,直到有一天的放风时间,某个人靠近政治家,开始在所有人面前狠狠地扇他耳光。
那天晚上,在准备好晚饭之后,那个男人直接上了他的铁架子床,而没有像往常那样把肉食分享出来。当利奥走过去询问解释的时候,他沉着地回答道:“如果事情发生了,总是有原因的。只有一个失败者才会相信,自己是因为一个魔法而沦落至此。”
几个星期后,那个政治家出狱了。美国仔和其他囚犯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又出现在电视里,刮过了胡子,衣着得体。他正在接受一个采访,并声称一旦被宣布无罪,他便要如何如何改善我们国家的监狱状况。
利奥环顾四周,这是自从进入监狱以来第一次,他明白了那种快速下落的悲惨。他想,所有的罪犯,包括他自己,是一群没有希望的人,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们才会被蔑视。
晚些时候,深夜里,他没能克制住自己的眼泪。幸好他的新狱友刚刚注射完一针海洛因,因而没有觉察到。
出狱后过了几天,他被石头脸召唤到了办公室里。
“我根本不在乎那一点小钱。”大佬对他说道。他狂热地爱着台球。尽管那只是一个阴暗的小房间,但将就着放得下他那公牛般庞大的身躯,还有他那狗腿,一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总是站在圆拱门下一动不动。他们居然在那儿摆了一张职业台球桌,在位于阿莱那卡的赌场办公室里。
“那么问题在哪儿?”利奥问道,观察着那个男人,那个人曾经是他父亲的大佬,而现在又想要成为他的大佬。他有着非常普通的外表,利奥想着,不修边幅。在外面的时候据说他总是穿着一身运动服,因为自从那一次在科尔蒂纳丹佩佐[8]他穿了一身无尾礼服被警察抓了以后,便坚信优雅的正装会带来晦气。
石头脸拿起巧粉擦了擦球杆头。“问题在于,在我的地盘,要么你就成为我的手下,要么你就自己老老实实过日子。”他把话挑明了,“然后,如果你为我工作,将会有很大的优势……”
“比如说,在监狱里待的时间会更短一些,就像皮皮那样?”
石头脸点头示意,然后弓下身子倚靠在桌球台毯上瞄准,打出了一次精彩的开球,“那么,我们怎么着?”
利奥考虑了一下。“不行。”他说道,“我不想让您觉得不受尊重,但加入帮派这种事情并不适合我。”
大佬用头示意了一下,让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递给利奥一根球杆。“为什么我们不打一场比赛呢?”他问道。
他们在沉默中相互挑战了大约半个小时。利奥让他赢了,也许那个八号球不管怎样他也打不进洞,而当他已然预料到所有这一切都会以一场责难收场的时候,石头脸抓起他的衣领,对他说道:“要么你就站在我这边,要么我就一枪打爆你的头,明白吗,美国小鬼?现在快给我滚!要不是因为你是蜘蛛人的儿子,看在他灵魂在天的分上,你现在已经躺在墓地里了!”
你是多么尊敬一个你用双手亲自杀死的人,文森佐惨死在路上之前也收到过这样的警告吗?美国仔这么想着,眼神里充满了怒火。如果不是因为他内心里曾有过一丝善良,如果他真的很爱他父亲,他一定会立刻杀死那个男人。
就在那个时刻当他内心萌发出一股要复仇的冲动时,利奥想到一旦他那样做了绝不会轻易逃脱。那种虚情假意的做事风格,那种使人信服的演讲话语,那种为了感动别人的善变语气。石头脸是一个廉价的演员,而不是一个真正的领袖。他并不聪明,也没有魅力四射,反而对他那卑贱的生活看得太重。他只是一个无情的人,但要做一个无情的人并不需要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在更深刻的沮丧中利奥放弃了这个念头。他在牢房里被关了十四个月,从来没有感到过如此压抑。他感觉到自己一文不值,感觉到等待着他的只是一个圆环,在圆环上一个错误接着一个错误,一场复仇接着一场复仇,没有尽头。真正的监狱在他的脑海里,然后这个监狱又被关在另一个监狱——他的生活里,再然后这个监狱又被关在另一个监狱——这座城市里。
他一个出其不意挣脱了抓扯,直直地盯着石头脸的眼睛,“不需要你们把我送到墓地。”他说道,“给我几天的时间,我会永远消失。”
那是一个合情合理的提议。
两个星期后,一九九五年夏末,美国仔登上了意大利航空的航班——罗马到纽约。到达肯尼迪机场,再坐地铁,赶到公共汽车站,从那儿再继续前行,直奔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
“那么我走了。”离开的那天他说道,他的伙伴们则争抢着要帮他拿行李。
他母亲盯着他,脑袋已经放空,她无力接受这个事实:迟早她身边所有的男人都会离开远去。她像是被诅咒了一样,她想着,这是从她放弃神职那天开始耶稣对她的惩罚。她亲吻了她儿子的面颊,紧紧抱住他,但从他挣脱她的动作她明白了,她还没有得到他的原谅。
他和皮奴西娅的道别则不同。“记住,这个夏天要来找我。还有尽量不要靠近那个打扮时髦的尼可拉……”他笑着说道。皮奴西娅忍不住哭了起来,接着紧紧地抱住了他。
“再见了,妈,我会尽快把票钱寄还给你。”
“不要担心,这里的事情就交给我了。”她回答道,接着就在她儿子要跨出大门前,她补充道,“利奥,记住,要听你叔叔们的话,不要总是按你自己的想法来……”
“我自己的想法?”利奥讽刺地笑着,“我能有什么想法?”
接下来几个月里,有不同的关于他的消息流传着。有时某个人声称和他通了电话,或者和某个声称和他通过电话的人聊过天,但渐渐地,关于他的闲谈越来越少,就像每天黎明时分从卡波迪蒙特山上飘下来的薄雾那样。
没有人再提及他,或者询问他正在做什么,然后有一天,他母亲和他妹妹离开了那套老公寓,再也没有回来过。有那么一阵子会听到低声议论,难以辨认的流言蜚语,却道出了也许是不可避免的消息:美国女人搬到另一个街区和唐·卡洛一起生活了。但没过几天所有人便又都开始去操心别的事情了,或者至少,看起来是那样。从那个时刻起,一切就好像美国仔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注解:
[1] 黑麋鹿(1863—1950):即尼古拉斯·黑麋鹿,美国印第安人拉科塔族人,猎人、战士、巫医及先知等。
[2] 伤膝河大屠杀:1890年12月29日,在美国南达科他州,由詹姆斯·威廉姆斯·福赛思率领美国第七骑兵团的500骑兵对印第安人苏族的部族拉科塔进行屠杀。
[3] Si:意大利摩托车品牌名。
[4] 哈希什:大麻脂,通常是由印度大麻所榨出的树脂,以棒状、杆状或球状物的形式存在。
[5] 原文为希腊语。
[6] 乔瓦尼·斯帕多利尼(1925—1994):意大利自由主义政治家,1981年当选意大利总理,是意大利首位共和党总理。
[7] 骑士:西尔维奥·贝卢斯科尼,意大利政治家、企业家,曾荣获意大利共和国“劳动骑士”称号,因此有了“骑士”的别名。
[8] 科尔蒂纳丹佩佐:位于意大利北部的一座城市。

第三部分 囚徒 2001—2010
看哪,
因为他们埋伏,
要害我的命,
有能力的人聚集来攻击我。
——《圣经·诗篇》,59:3
15
还在巴里的日子,当出于某种原因需要坐在经理卡塔尔多·罗洛的办公室里,并忍受着他那些抨击演说的时候,爱德华多总是会分心,目光在写字桌后方的那些复印画上游移,那上面描绘着的牧羊人们都来自著名的十八世纪风格的《耶稣降生场景》,那可是银行艺术收藏中的一块瑰宝。衣衫褴褛的磨刀工人,衣着华丽的平民百姓,还有生来就惹人喜爱的懒洋洋的小孩子们。总而言之,只需要看一眼那群乌合之众,再看一眼他,没有人会怀疑他们都属于同一类人,都穿着好衣服在节日那天饿死。
但接着他离开了巴里,便再也没有回想过那《耶稣降生场景》,直到二〇〇一年春天快结束的时候,他和一名工会代表相约在圣帕斯夸雷街上的莫卡吧里见面。在那儿,气氛比预想的要更加凝重,他被告知事情正在变得复杂。
自从都灵人加入游戏以来——那名代表指的是圣保罗银行开始收购国家劳工银行的绝大多数股份,整个形势急转直下,一些萨沃伊家族的纨绔子弟想要转移所有那些无法估价的珍宝运往都灵。“他们正在掠夺一切。写字桌、扶手椅、画作,还有《耶稣降生场景》!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打包好了,准备被运往北部……”
工会代表打量着那昂首挺胸的服务员,点了四块巧克力蛋糕和两杯咖啡。与此同时,爱德华多正在心里做着准备,关于那些臭名远扬的征服者一定不会有好消息。那是一个公开的秘密,然而还是需要在莫卡吧里的这样一次会面中被揭露出来。
提前退休。
工会代表,一个矮小而粗壮的人,手指总是摆弄着胡须,在说出那个词的时候带着一点窘迫。当它传到我父亲耳边时,新任领导愿意向他担保二十四个月的带薪假期然后再退休这个提议,听起来却是一种侮辱。第二十七年了,在就职整整二十六年之后,他们正在和他断绝关系。
那些婊子养的愿意做任何事情,就为了不在银行的楼道里再见到他,他们甚至正在向他提供带薪假期。“你不要把这个事情看作针对你个人,所有一九七四年入职的员工都会得到这份优待。”那名代表向他透露,“当然了,这很诱人。即使你现在拒绝,这个提议在未来依然有效……”
我父亲一口灌下咖啡,被一股奇怪的焦虑感包围,这时一位来买点心的顾客从他身旁经过,丝毫没有察觉到他内心的纷乱。怎么可以允许他们继续吃点心,喝开胃酒,或者浓缩咖啡,却不让他们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事情呢?对那不勒斯银行的打击并不仅仅意味着他和他的同事会被赶走,同时也是在摧毁着整个南方的尊严,这意味着数以千计的工作岗位、企业,以及几个世纪的历史都将被抹杀。那群人知道,在佛梅罗街区的达尼埃尔吧之所以倒闭,正是因为那些都灵人取消了货物供应合同吗?如果他们在银行场所附近甚至都不愿提供一个咖啡休息场所,爱德华多思索着,那些征服者想如何提升银行的形象呢?
他直直地盯着自己的正前方。他不能想象他将会如何度过退休的日子。太遗憾。偏偏是现在这个新的经济势头正要带他致富的时候。
“银行正在裁员,爱德华。”工会代表总结道,使劲地拧着一小撮胡须,“最好是在被撵走之前自己离开。”
我父亲从盘子里抓起一块蛋糕,咬了一口,再看着面前的那个男人。觉得那个提议他无法接受,但他没能说出口。
几个月之后,新经济泡沫要比预想的更急速地爆发了。早在五月份的时候,最早的互联网泡沫受害者的尸体已经浮上水面。到了假期结束的时候,九月最初几天,大屠杀便已经结束了。
“去他妈的新经济!”帕斯夸雷嘟囔道。尽管他已经严重超胖,却依旧迈着惯常的轻盈步子走进我父亲的办公室。“总是同样的故事——他们让好人进入围栏,关上围栏门,再派出一个杀手把他们通通解决掉。问题是——怎么可能是我们上当呢?”
“很遗憾,我错了。”爱德华多说道,将那充满怀疑的眼神从屏幕上挪开。他一直固执地保留着那该死的提斯卡里股票。在它刚出现贬值的迹象时就应该出手却没有,接着便固执地不再卖掉,期望着从未曾发生过的反弹。他曾有机会以一百二十的价格售出,然而现在如果能卖到四十便是奇迹了。
“有人早就知道,”我父亲说道,“有人应该早点警告我们。”
自从都灵人加入游戏以来,银行的办公室就变成了一片充满斗争的丛林,没有人再会传递给他正确的消息了。证券交易所发生了变化。每天结束的时候,每只股票旁的“加”号或者“减”号背后的理由不再是依据公司的财政收支,不再是依据失业率指数,不再是依据通货膨胀率,不再是依据政府的稳定性。整个市场变成了一群赌博者的老窝,他们对现实的动荡丝毫没有感觉,只是野蛮地购买再出售。
在报纸上不断地可以读到一些没有经验的家伙在网络上致富,这种新的操作方式已经接管了螺丝钉、电焊机、燃料、工人,甚至是资本,爱德华多在这场战争面前感觉自己赤身裸体。如果连如何连接互联网都不懂,他又怎么能联想到自己会陷入互联网泡沫的圈套之中呢?
“那些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帕斯夸雷重复说道,停止了脚步,“事实是我现在手头太紧,爱德华。我陷入了困境。”
“我们所有人都陷入了困境,帕斯卡。”
肥皂匠的儿子又开始在房间里毫无目的地徘徊,就像一只盘羊因愤怒而瞎了眼。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变成他父亲的完美替身,尽管要更胖一些。“你不明白。”他又开始说道,“我给我儿子的贷款做了担保,我不能再借贷了……”
“我从没有听说过银行还会向自己的员工索要担保。”爱德华多回答道。
帕斯夸雷同情地打量着他。迟钝,他的朋友正在变得迟钝,像是一只来到职业生涯末期的斗犬。“是的,当然是这样,只要那不勒斯银行还是原来的那个那不勒斯银行。”
我父亲开始整理写字桌。如果银行不再是银行,那么我也不要再做我自己了,他思索着。“我知道在我的街区里有一个人愿意放贷。”他不假思索地说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预约一下。”
帕斯夸雷用手势表达着要远离那种可能性。“一个放高利贷的?我可不想最后落在那群人手里,爱德华,算了吧……”他准备离开。
“但这可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爱德华多回答道,“又不是什么只有一点小钱想敲竹杠的人。如今这些人都已经改变了,他们不再想要拥有很多钱却不能花出去。我有种感觉,如果我们过去诚心聊一聊,他很有可能会帮你一把。”
帕斯夸雷呆若木鸡地看着他,那是他第一次从他朋友的嘴中听到这样的话,“你确定这次不会再像提斯卡里那样收场?”
我父亲点头示意,“我肯定。”然而他心里一点谱都没有。
那天晚上,返回家中,我母亲迎接了他,他面露忧色,她立刻就明白了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发生了什么事,爱德华?你的脸色太苍白了。你有听说吗,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电视里说死了很多人……”
几个小时前,下午三点钟左右,在银行的楼道里,到处在议论着纽约两栋摩天大楼在遭遇两架民航飞机撞击后轰然倒塌的消息,而第三架飞机则在距离五角大楼很近的地方坠落。五千,一万,三万遇害者。最初的电视新闻里报出数字就像是在报彩票号码。一台电视机正被匆忙地运往高层办公室,接着,尽管没有人正式宣布,但所有人都可以自由地离开并回家。当恐怖分子正把这个世界搞得一团糟的时候,人们怎么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呢?那一天华尔街甚至都没有开盘。
谁知道呢,爱德华多问自己,他刚刚跨过位于平民表决广场上的那不勒斯王宫的大门。幸运的是,在报纸上的强烈抗议之后,都灵人已经放弃了要把《耶稣降生场景》带走的想法。谁知道呢,谁知道那个地方一直都是空的,或者只是那一天很特别呢?
他检阅着场景里的不同舞台,集市、喷泉、降生,那个《耶稣降生场景》是如此雄伟,几个世纪以来不断地被完善,他总是会深深地陶醉于那些精确的细节:小毛驴的茸毛、牝马的眼睛、西蓝花的菜茎,还有东方三博士的胡须,和奥萨马·本·拉登的胡须相似,而这个人如今已经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领头羊,谋杀的象征,一提到他所有人都会忧虑。但那一天最重大的消息,我父亲觉得,是另外一个,是他们要赶他走。这是一个真实的消息,就发生在他身边,而不是在曼哈顿。
他注视着自己正前方一面玻璃中的反射,隐约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白头发、臃肿的肚子、一小撮毛从耳洞里和鼻孔里钻出来。那个人正观察着自己的手指,干瘪发黄,让他想到曾经在树林里见过的干枯的树根。一个看守人靠近过来通知他这里即将关门,这个时候他没有办法再继续拖延着不回家。那不勒斯王宫外面的广场上一片荒芜,一个人影儿都没有。
“你想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我母亲跟着他走进卧室,像是他的影子。
爱德华多解开领带结,他正怀念着最初在银行的时光。那些年炼狱般的生活,还有那些大袋子,每到周末会被装满待洗的脏衣物,而身在那不勒斯的妻子则像是在打开一个珠宝盒一样打开它们,但最让人怀念的还是养育了他又折磨了他一辈子的那片贫瘠的土地。他会想要回到过去告诉那个小男孩,让他不要担心,不会发生什么严重的事情。他会想要回到过去好好享受那段时光,更多地和同事们出去,接受他们去巴里古城共进晚餐的邀请,也许他会放弃和那个女秘书在一起,为什么不呢,向娜娜坦白他从没有相信过她的占星术。一种恐惧感总是在跟随着他,然而现在,这些都灵人替他准备了一条退路,让他不用再将余生献给证券市场了,他却感觉到一股能量,就像当年那个内心燃烧着的少年。如果他当年没有反抗,他将会像耶稣降生场景里随便一个普通的牧羊人那样,摆放在背景里只是为了充数,不会被任何人留意到。
“我决定退休了。”他说道。
安娜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盯着他,流露出一丝疑虑。
“你知道接下来的某天里晚饭我想吃什么吗,娜娜?”
我母亲轻微地摇了摇头,不知所措。
“生海鲜。”他补充道,正在解开衬衣的袖口,“我从来没有吃过。你呢?”
16
夜深人静的时候,电视机的光微弱地照亮着客厅。几米远的地方,在另一个房间,米娅正勉强应付着文森特。空气里弥漫着护肤乳和纸尿布的味道,扶手椅上摆放着为第二天准备好的工作服。
夜里他们会同时起床,即使当他们可以轮流交替的时候。如果米娅必须要喂奶,利奥便会去把他抱过来。如果轮到利奥哄他再入睡,米娅便会在一旁陪伴着。但是更多的时候文森特想要妈妈,就这样米娅总是接管一切,而他只是在一旁看着,体验着作为父亲的无能为力,或者便直接离开去客厅里待着。
这一次便是这样的情况。
利奥无力地倒在扶手椅里。在WFSB频道上,一个对于那个时间点来说太过优雅的男人正在预报接下来全国范围内的降温。美国仔琢磨着明天早上应该穿一件厚一点的夹克,他不应该冒着会生病的风险,自从有了维尼[1],发烧就变成了一个绝对不允许的禁果。
六年前他开始在哈特福德县内的米勒农场做铲粪的工作。就像弗兰基叔叔在他之前做的那样;就像安东尼奥爷爷在弗兰基叔叔之前做的那样;就像他的表兄弟安东尼在柯尔特工厂找到工作之前做的那样;就像豪尔赫一直在做的那样,他是一个西班牙人,曾在年轻的时候追求过他母亲,接着便被蜘蛛人带到了这里。
铲粪是能够拿到临时工作签证最简单的方式。就这样,每一天,每一周六天,他要把半吨的奶牛粪便装载进一辆货车的冷藏库里,豪尔赫负责开车,每一次都会提醒他这份工作已经变得有多了不起。而在他年轻的时候,铲粪便需要用手和铁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坐在车里操作着手杆。
在米勒那里工作了几个星期之后,他根据自己的特殊看法有了重大发现。在变成肥料之前,奶牛的粪便先是会被存放在冷库里几天的时间,接着经过化学处理变成肥料,农民用这些肥料耕作,土地里长出玉米,玉米饲料再拿去喂鸡,鸡再排便,然后所有的家禽粪肥被收集起来变成奶牛的饲料,奶牛再排便。实际上来说,利奥总结道,鸡和奶牛互相吃彼此的粪便,与此同时,人类会在沃尔玛以四点九九美元的优惠价买下并吃掉它们俩。
薪水并没有多少。但那份工作让他拥有了现在的生活,位于北端区一个小小的家。和米娅一起,他会负责把生活垃圾和文森特的纸尿布带出去扔掉。他知道在某些地方存在着某些人过着更有意思的生活,但他不在意。有维尼在他怀里流着口水打盹儿,利奥感觉到一种庇护,而不是在外面躲着敌人。他们可以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情,喊叫、开枪、搞爆炸,而他却在美国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这块土地的深处,他很安全。
在二十五岁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人生走向了正确的方向。他留着普通成年人的发型,增重了几公斤,身体变得更加宽厚,他的体形看起来更让人有安全感,就像被淹没在维尼玩具篮子里的水痘先生那样。
他听到米娅在低声哼着曲子,这是暴风雨过去了的信号。利奥揉了揉眼睛,关上电视,他要等着他妻子打开门并向他投来一个约定好的眼神。如今他们的交流全部都是这种不间断的神秘的暗号,这一切都是为了不吵醒文森特而事先约定好的。
来自客厅的光线照亮了文森特头顶上那深色的软软的毛发。“现在已经可以确定了,他的头发和我的一样。”米娅满足地说道,“也许他的肤色也是,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的眼睛像你的……”
“现在都还不好说。”利奥假装抗议。
如果要他回想到目前为止所经历过的所有事情,所付出过的所有努力,包括失去父亲,还有各种苦难、死亡、暴力,这些都不算什么,都远远比不上能在那双蓝色的小眼睛里看到他自己的那种喜悦之情。
“医生说还需要再等上几个月才能确定……”
那天夜里电话铃响了,文森特被吵醒开始哭起来。当米娅试图让他平静下来的时候,利奥赶紧向电话听筒冲过去。电话铃声少响几声,维尼就能早一些再次入睡。维尼早一些再次入睡,他们就能多休息一会儿,为了第二天更好地照顾他。
他来到客厅。能是谁呢?所有认识的人都被强制命令绝对不能在九点之后打电话来,可以肯定不可能是米娅的父母,除非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
除非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
他故意让电话铃再多响一次,他感觉到自己的颈背正变得僵硬,接着他观察着写字桌上的电话听筒,直觉告诉他应该是某件事情刚刚得到了确认。他岳父的心脏一直都很虚弱,也许他没挺过去。
他能够在很短的时间里想象到所有事情。老阿尔曼多的葬礼,穿着好衣服的来自波多黎各的朋友,和拉奎尔共进午餐的星期天,为了安慰米娅该说的话,还有以后有一天当文森特问到他的爷爷时那困窘的场景。
“喂?”他低声说,“你好?”
信号有干扰,就好像电话是从世界的另一端打过来的。
“喂?”
“哥,”那边传来一阵哭泣的声音,“是我,皮奴西娅。”
美国女人的葬礼上充满了太多的尴尬和沉默。死去的人表现出的死亡画面,让所有活着的焦虑不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逝去的人平躺在棺材里,双手交叉,脸上容光焕发让人安心。一个巴洛克风格的花圈,上面是非洲菊和黄色玫瑰,再绕着一条红色的丝带,那是一个大佬妻子的古老继承物,由石头脸的一个手下摆放在祭坛的正中间,这样一来所有人就都明白那是来自谁的赠送。
不止一个人认出了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留着灰色胡须的虚弱的男人,蜷缩在一件罗纹天鹅绒大衣里:唐·卡洛,不,卡洛。那些虔诚的女人相互紧紧搀着彼此的手臂,假装着没有注意到。
而从卡洛的角度来说,他正琢磨着自己是不是穿错了衣服。但根本没有时间。从接到皮奴西娅的电话开始,所有的事情都在以光速发生着,再然后利奥的到来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他的出现绝不能引起利奥的注意,卡洛闭上眼睛开始祈祷。一个前任牧师,竟然和在他的老教堂里做礼拜的一个卡莫拉分子的寡妇偷情。如果他不是一个该隐形的人,他还能是什么角色呢?
“那个婊子养的,”利奥嘀咕着,望着那个非洲菊和黄色玫瑰的花圈,“怎么能允许?我现在要把它拿走……”
皮奴西娅转过身看着她的哥哥,从她意识到在楼梯那里,心脏停止了跳动的母亲再也不会站起来的时候起,她便没有停止过哭泣。“在那边肯定会有他的狗腿。”她说道,“你什么都不要做,我求你了,我去把它拿走……”
那些虔诚的女人注意到皮奴西娅从第一排长凳中溜走,靠近某个穿着细条纹衣服的送葬工作人员,并在他耳边嘀咕了些什么。就在那个男人指向祭坛的那一瞬间,她抓起那个非洲菊和黄色玫瑰的花圈,把它拿走了。她是如此迅速,以至即使是逝者,如果那个逝者就像皮奴西娅心中仍然幻想的那样,突然地醒来,也不会觉察到她曾出现在那里。
“可以了吧?”她赌气地问道,又重新在她哥哥和尼可拉中间的位置上坐下。尼可拉,她认定了的未婚夫,第一个赶到医院的人,第一个提醒她要给在美国的利奥打电话的人,是他通知了卡洛、教堂、送葬公司。“一直在打电话。”如果有人问起她是如何撑过她母亲离去后最初的那几个小时,这便是皮奴西娅的全部回答,但还没有人问过她任何事情。
终于,牧师进场了。一个年轻人,给人很温顺的感觉,他有着稻草黄的头发,让利奥想起肯尼公园里被落叶覆盖住的小巷子。背景音乐停了,那个人用熏香为遗体祈神赐福。“请起立。”他说道,双手合拢,目光盯着祭坛下的人群。“让我们祈祷。”他低下了头。
就在那个时刻,天开始下雨。渐渐地,城市的喧嚣被越来越密集的雨水的滴答声淹没。而那雨水,一次一滴,落在街道上、屋顶上,落在人身上、垃圾堆上、树上,钻进墙上的裂缝里、大开的窗户里,滑动在下水道的盖子上,飞溅在商店的玻璃橱窗上、公寓楼的大门上、公交车的侧面;填满了地上的坑洼,淹没了下水道,在街道边缘造成了大大小小的水沟,从下面侵蚀着城市,而整个城市,忽然间,发现自己并没有根基,却依然垂直站立着,好像是虚无中唯一的巨大谎言。
就在那个时刻,卡洛尝试着动了一下,以表达自己的嫉妒。他嫉妒站在祭坛上的那个牧师,嫉妒他的青春,嫉妒他从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的那种虔诚。
就在那个时刻,那些虔诚的女人在惦记着忘记了的还晾晒在阳台上的衣服,惦记着过不了多久便要开始准备的午餐,惦记着不要忘了在超市收集积分。
就在那个时刻,皮奴西娅紧紧地握住了尼可拉的手,坚定着自己是多么爱他,而尼可拉却在担心着那个石头脸的手下,是否真的和那花圈有关系。
就在那个时刻,利奥站了起来,做出了他的选择。
就在那个时刻,那是第一次,美国女人的遗体能够独处,脸上的荣光也黯淡了一些。如今她的旅程已经开始,从今以后,逝者再也不会和我们有任何关系:还活着的人们的焦虑不安正在回归。
17
利奥躲在暗处,他的身影偶尔暴露在反射光下:对面的窗户,某辆汽车的前灯,还有不时从云朵中露出头来的月亮。
他点燃了火柴,火柴点燃了那个非洲菊和黄色玫瑰的花圈。有那么一瞬间,阳台上前所未有地光亮。接着是炊烟,黑暗中黑色的烟。
利奥向下看去:那幅景象填满了他心中的思乡。他扶着栏杆,一片漆黑,阴冷。就是从这里下去的,他回忆着,就是从这里文森佐变成了超级英雄。
他走进屋,来到了他以前的卧室。他打开一个抽屉,又打开另一个,他以为自己还记得在哪里能够找到,但相反……
在这儿。
他用双手紧紧握着他那把刀,他试着挥舞了一下,又挥舞了一下。他感觉到动作比以前迟钝,但已足够迅速去做这件事了。
他在街上快速地移动着,像是森林中的一只鹿,没有人看到他,他也没有看到任何人。
“我想感谢唐·路易吉为我母亲的葬礼送花,明天我就要出发去美国了,我就要回家了。”他向守在赌场外的一个狗腿说道。他们并没有认出他,或者认出来了,但他们不在乎。他们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没有搜查他。当他站在石头脸的面前时,会从口袋里掏出那把刀,刺进他的喉咙,从侧门离开,直奔机场。这是他的计划。
利奥被允许进入。石头脸正在打着台球,他变老了,看起来甚至都不再邪恶了。
“晚上好,唐·路易吉。”利奥向他低声说道,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血脉偾张。“晚上好,美国小鬼。请节哀。你母亲是一个伟大的女人。”
“一个伟大的女人,的确。”利奥点头示意,“感谢那个花圈,您不必如此破费。”
“废话。”
他们的身体,一个面对着另一个,相互发射着一种激动的信号。谁会接着活下去,谁会死去。
“怎么了,小鬼?你还好吗?”
“一切都好。”利奥说道,开始靠近他。接着他一只手插进口袋,握紧那把刀,就那么一瞬间,一个人的命运便已尘埃落定。
18
他坐在一座小山顶上,肩膀靠着一块从地下冒出来的石头。炭火盆中的火焰,任风吹着,从烟管向上涌,喷出紫色和蓝色的火花,洒在那些还没开花的含羞草上。
风改变了方向。他听到狐狸在奔跑,不过远在山脚下。只听一声嚎叫沿着山坡向着河床的方向渐渐远去;然后又是一声嚎叫,这一次比之前要微弱,最后便消失了,那些动物钻进了某些被遗弃的兽穴。
从贝内文托传来的遥远灯光,在西边,在大山谷里伸展开来,好像是一群从天空跌落下来的星星。利奥站起身靠直觉寻找着狐狸消失的方向,没过多久便又回来蜷缩着,用肩膀靠着石头,朝地上吐了口痰。
卡里姆用一根火钳翻动着火炭。“都是那些该死的母鸡的错。”他说道,“是它们把危险吸引了过来。”
尽管农民们都已经懂得要像捍卫战争中的碉堡那样去守卫鸡舍,但狐狸们会在夜里再次靠近。向来如此。它们从兽穴里出来就是为了去抓鸡,用一种方法,或者另外一种方法,它们总是能够做到。
“没有其他的原因,从围栏里跑出来是它们的天性。”那个埃及人继续说道,“这是它们会被咬住的唯一方式……”
到了早上,那些数完鸡发现数目少了的农民便会在附近地带搜寻尸体,因为有时候狐狸们只会离开几百米远便开始撕碎猎物。几乎总是会留下一大堆鸡毛和被扯碎的骨头,还有眼睛。见到一只或者两只被从身体其余部分割离出来的眼睛让人感到恐怖,像是撒在地上的弹珠球。真是愚蠢的家禽,利奥思索着,谁知道当遇到它们的杀手时,它们会想要做些什么。
卡里姆从炭火上拿起烤肉串,一次取下一块肉放进盘子里,再把装满了的盘子向他递过去,“拿着,吃吧。”
美国仔抓起一块大腿肉,蘸了蘸土豆汁,大口咬了起来。接着他舔了舔手指,又开始打量着盘子,想要寻找另外一块。
“给我留一点,该死的!”
“还有呢,放心。”利奥抓起第二块大腿肉。
风又一次改变了方向。过了一会儿卡里姆说道:“我在想,为什么它们杀了这只鸡,却没有把它撕碎吃掉呢。”
“也许它们已经饱了。”
“一个真正的捕食者永远也不会饱。”
他们坐在火堆前在沉默中继续吃着,直到炭火熄灭。利奥抬起头望向天空,“今天晚上能够看到银河。”
“你可别习惯了这样,几天后严寒就会到来,直到春天都不会再看到甚至一颗星星。”卡里姆说道。他将啃光的鸡骨扔在地上,将喝空的啤酒瓶抛过围绕着房屋的那排云杉树。“我去睡了。明天早上我要带阿里去卡亚佐那边。”
“你去那边做什么?”
“大佬一个侄子的婚礼。他问我要一匹马去拉马车载新郎新娘……呸!一匹纯种马被迫要去拉着两个二十多岁的胖子,他们甚至连毛驴和公牛的区别都搞不清。”
“你不得不带上阿里?”
“大佬想要一匹纯种马。”埃及人仔细观察着山谷,看不见的河水静静地流着,“记住,如果你看到狐狸,当场就直接搞死它。”
“我会试试的。”
那天夜里有人来了。卡里姆敲响了房车的门,惊讶地发现他还醒着。“我们走,”他说道,“他们到了。”
他们来到户外。美国仔向河的方向望去,看到一阵摇晃的灯光正在靠近马厩,他们称这片地区为“垃圾处理站”。如果不是那么一小点光亮,那么这环绕四周的乡村将还会像每天夜里一样,到处是险恶的噪声,还有那笼罩大地的潮气。
一般来说,来送货的那辆越野车,要在山脚下从西边穿过沿河的省道,从不会在两点以前到达。先是要穿行半公里的土路,接着关上车灯,开进一条藏在铁丝网后面的小路,再接着要在一捆捆腐烂的干草堆和没有人修剪过的桑树之间爬坡来到一片开阔地。一旦到达垃圾处理站,那是一片夹在马厩和主要住宅之间的未开垦过的土地,会有一个电话从车里打到卡里姆的手机上。
两次送货之间会隔上几天,几个星期,有时甚至几个月。
“拿上铁锹。”卡里姆命令他。
越是靠近马厩,埃及人说话的语气就越发紧张。利奥不吭声地跟着。那是中层阶级的两难困境,他思索着,既要在下属面前扮演好领导的角色,同时又要在领导面前扮演一个好下属。当他们的长靴不断地插进土地坚硬的外壳,而土地又在他们脚下不断地粉碎着的时候,美国仔注意到那银河是如此明亮,以至可以清楚地看见那辆越野车内两个男人的轮廓。
那两人中有一人他并不陌生。矮小、粗壮、五十多岁,巨大的块根状的鼻子,穿着一条工作服长裤和一件写着“加利福尼亚”字样的毛绒衫。他一看到他们俩,便对着卡里姆,指着一片像是最近才被耕过的土地说道:“那些该死的鼹鼠又回来了。”说完吸了一口香烟。
卡里姆向利奥的方向投去一个眼神,“不是鼹鼠,是狐狸。”
“什么?”那个男人问道,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被那个消息吓了一跳。
“狐狸。”
“这些不消停的家伙……”
“你可以大声地说出来。”
利奥抓起铁锹,再插进土里,开始挖坑。卡里姆和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继续讨论着消灭狐狸最好的办法。
“需要在这附近撒满毒药。”
“那样会有伤害到马的风险。开枪打它们更好。”
“如果是那些该死的鼹鼠,情况还会好点。”
第二个男人,一个美国仔之前从没见过的小男孩,开始盯着他看,不停地抽着烟。
“从明天开始进行大追捕,你不用担心。”他听到埃及人说着。
“我应该向上面汇报这个?”
“这个事就交给我们了。我们会一直追捕到它们的老窝里。”
“好吧,我们走着瞧……”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回答道,“你手下这个人表现如何?”
“你也能看到,是个能吃苦的。”
“他话不多。”
“掘墓人都不爱说话。不管怎样你的那个小男孩也话不多。”
“但我的那个是哑巴。”
“真的吗?”卡里姆问道。
“真的。”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回答道。他双手插进毛绒衫的口袋里,接着靠近那个小男孩。“萨萨!”他冲着他后背喊叫着,“过来这里!”但那个小男孩没有转过身来,“我看这个笨蛋应该也是个聋子。”他说道。他们忍不住笑了起来。
坑刚刚挖好,那个聋哑人就把香烟扔到地上,用一只脚的鞋尖蹍灭,接着便去打开后备厢。利奥靠近了那辆越野车。一个帆布大包,用结实的绳子缠绕着,那种打包的方式就是为了不漏掉任何东西。看起来像是一棵圣诞树,他和米娅一起去哈特福德的主街集市上挑选的那种。
那两个男人再次爬上车,卡里姆则帮着利奥。一二三,他们抬起那个包裹,把它甩进那个坑里。那应该是一个瘦子,美国仔琢磨着,这一个比上次那个要轻。接着,几乎是机械式地操作,他抓起铁锹,开始填土。卡里姆关上后备厢的门,来到副驾驶座的门旁。
“那么我们下回见。”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说道,“记住还有狐狸的事情。”
“你不用担心。”卡里姆重申道,用手拍了拍车顶盖。
那个聋哑人挂上了挡,车前灯依旧灭着,车启动了。没过多久,车内的光亮消失在远方,利奥又一次要在黑暗中完成工作。
埃及人开始向住宅的方向走去。“记住,要埋好。”他说道,“明天我可不想一醒来就发现,那些该死的狐狸把那个可怜的浑蛋的胳膊当早餐吃了。”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利奥尽一切可能把土地轧实。再晚些时候,当他终于在房车里躺下来了,他问自己为什么那些狐狸要和他过不去,为什么它们试图要把他应该不惜一切代价埋葬下去的东西再重新带回到光明之中。
他认为这是他人生中所经历的第无数次神奇事件。
就是这样。就像之前他锒铛入狱是为了赎偿他过去的所作所为,而不是因为那一次抢劫一对年轻情侣所造成的伤害。也就是这样,如今他被囚禁在这片荒芜的乡下流放地上——那个石头脸的帮派用来埋葬那些需要消失之人的尸体的垃圾处理站,不是因为他试图刺杀大佬,而是为了让他再也不能够离开。
这就是魔法奏效的方式,利奥一开始的时候反思着,人们自以为了解为什么这个世界以这种方式运转,或者以那种方式,他们以为所有的事情都看得见,一清二楚。但相反,他们什么也不了解,因为为了能够真正了解什么事情,需要看到事情的背后是怎么样的,但只有巫师才懂得如何去看事情的背后。
在刚到达那片流放地的时候,他被允许给他的妻子写一封信:
亲爱的米娅:
我知道这几天有人去找过你。
遗憾的是他们跟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现在这个时候我不能回家。我请求你,按照他们说的去做。不要去找警察,也不要来找我。你要替维尼着想。如果有任何事情,去问皮奴西娅,她知道如何能联系到我。我会尽一切努力回到你的身边。
对不起。我爱你。
利奥
就是在那天晚上,他认识了卡里姆,并和他进行了一次长谈,而同样的谈话在接下来另外两个场合里又重复发生。
“随着时间推移,事情会好转的,所有你今天觉得无法接受的事情,明天你就能接受了。比你预想的要快,他们会再给你机会让你写信,接下来会更快,那些机会就会变成日常。我会真诚待你,因为我觉得你很讨人喜欢,我也不想向你撒谎。没有人会忘记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目前来说你的命是属于他们的。但随着时间推移,如果你工作努力,如果你不说废话,如果你不再制造麻烦,你的形势会好转的,然后有一天你会感谢上帝你没有结束在一个坑里。”
“你们尽管杀了我好了,如果要永远这样子下去,我活不活也无所谓了。”利奥回答道。
“所有刚来到这里的人都会这样子说。你要想清楚,你不仅仅是对你自己的生命负责,还有你儿子的和你妻子的。”
“如果我不按照你说的做,他们会被杀吗?”
“你可以保证他们的生命。”
“那如果只是杀了我呢?留他们一条活路呢?”
“这我不知道,可能他们同样会被杀,也可能不。无论如何,从这个时刻起,你就是我的手下了,而我不想再多碰另外一具尸体。从今天起,一些事情将由你负责去做。”
“我要去杀人吗?”
“不,你要去挖坑。”
“挖坑?”
“挖坑和看守。从现在起你就是这片看不见的坟场的一名守卫。如果你愿意,在一些琐碎的时间里,你可以和我一起在菜园子里干活。但是别指望太多,因为耕种土地是我最喜欢的用来打发时间的事情,而我不喜欢当我在享受我最喜欢的业余爱好时有人插手进来。如果你愿意,可以帮我一起照顾那些马儿,它们可是需要花费很多精力去关怀的野兽。”
“如果我不去照顾那些马,我妻子和我儿子会被杀吗?”
“不,当然不会。”
“那么去他妈的。”
“随你便。但是在乡下没有多少事情可以做,需要找到某种方式来打发时间。”
“在我之前挖坑的那个人去哪儿了?”
卡里姆凝视着他,沉默不语。
“天哪……”
“你要记住,你是一个幸运的人,你得到了第二次机会。根据我的了解,在过去所有那些试图干掉大佬的人里面,没有人像你此时此刻这样有一个属于你的房车。”
“为什么他不杀了我?为什么他不像处理其他所有人那样把我埋葬在这里?”
“他需要有人来干活。”
“他缺人手?就是因为这个他才把我变成一个掘墓人?”
“是的。也是为了惩罚你,我觉得。”
那个埃及人是对的。就像在监狱里那样,从所享有的活动范围自由度来说,他的处境确实算是一个监狱,而问题在于时间,怎么样打发掉时间,怎么样阻止自己的头脑陷入死胡同。
最初的几个月,他想过自杀,要以一种尽可能逼真的现实主义的手法死去,但他一直没有处在足够清醒的状态去实施。如果他那样子做了,他知道立刻就不会再有人去碰米娅和文森特哪怕一根头发了,他们会彻底解脱。他明白石头脸比起其他任何事情更加害怕监狱,那个真正的监狱。尽管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去杀人,但谋杀却始终是最严重的致死罪行。
正因为如此,大佬才会想要埋葬他的受害者。只要尸体还留在地下,就没有人可以起诉他。垃圾处理站对于整个帮派的利益来说有着策略上的重要性,正因如此,这片流放地上所有的掩护也同样重要,从那临时性的栅栏到那些干草堆,从卡里姆的马儿们到菜园子里的蔬菜。只要他的囚徒身份不引起任何的注意,甚至美国仔也会得到保护。
每一具被埋葬在坑里的尸体,都会加剧他内心的不安。渐渐地,利奥觉得自己变成了所有那些罪行的帮凶,迟早有一天会需要付出代价去赎罪。他所铲起的每一克土壤,都在增加他和康涅狄格州之间的距离,他在孤独中度过的每一天,都让关于米娅和文森特的回忆变得更痛苦,都在磨损他想要幸存下去的信念。
就这样,在这片流放地上最初的时光,最初的那几个月,他固执地反抗着不想去适应,他和整个世界隔绝。生活在沉默之中,却又无休止地自言自语,意想不到的危机、噩梦、眼泪,无休止地用头去撞击房车的内壁。有一天他醒来,抚摸着额头上那些细小的伤疤,他明白了,他应该投降。
再也不能回到从前,魔法最终还是赢了,除了等待与现在这一切都不同的事情发生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那一天,美国仔去住宅里找到卡里姆,说道,他想帮忙照顾一下那些马儿。
在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和那个聋哑人深夜造访之后的第二天下午,利奥绕着马厩转悠了一会儿,他注意到那些马儿正在睡觉,便决定晚一些的时候再回来给它们加点草料。
他加快步伐越过垃圾处理站,直到发现有一个空的可口可乐易拉罐被夹在一棵云杉树的树枝之间,他可以肯定的是,前一天它还不在那儿。
他靠近那片树篱,抓住那个易拉罐,仔细地研究着它,再用一只手把它碾缩成一团。接着他走进房车,检查了一下手表,将一个手电筒插进裤腰里,又出去了。那一天风和日丽,气温宜人。他从房车附近的工具堆里捡起一把铁锹,跨过竖立在那片流放地边界上的栅栏,迈着坚定的步伐,向河边走去。越靠近山脚下,土地就越发稀少,并变得荒芜,表面上看像是未开垦的荒地,实际上恰恰相反。这里的种植者是一个真正农业公司的业主,不停地耕种着土地,因为还没到收成的季节,也因为没有杂草,所以才不像流放地那样给人草木繁茂的颓废感。出于同样的原因,这里的牲口也都更加强壮,更加长寿。而他们的则都营养不良,常常生病,迟早有一天需要被杀掉。
在岩洞附近,风强劲地吹着。他越过一片因一棵被砍倒的橡树而造成的塌陷地,来到一片小树林里,勉强能够隐约看到天空。地上荆棘密布,又因为树根之间长满了苔藓极其湿滑。他每一步都试图踩在树叶堆上,跳跃着从一边到另一边。
利奥停下来听着河水的汩汩声,接着他跪下来观察着岩石里被挖空的隧道,用手移开覆盖着洞口的树叶,把铁锹扔了进去,再探头进去。他一点一点地用胳膊肘撑着向里面滑行,从狭窄的岩石拱门下穿过,开始触摸到潮湿的地面。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越是向岩洞里面深入,身后的日光就越发衰弱。他抓住铁锹,爬行了几米的距离,而当一阵冷风砸到前额上的时候,他知道空间正变得开阔。他一点一点地抬高着身子,直到岩洞刚刚好可以容纳下他那沾满泥泞的身躯。利奥用胳膊擦了擦汗水,掏出那个手电筒,打开。
在那束人造光的照耀下,寂静的岩洞看起来很不真实。狐狸,如果这里有的话,肯定会躲在某块大石头的后面,或者某个兽穴里。他检查了甚至是最偏的角落,有两次突然传来的窸窣声让他提高了警惕,但是除了一条游蛇的尸体之外,他什么也没找到。
他离开岩洞,用胳膊肘撑着向外爬。他开始朝着房车往回走,直到从灌木丛中传来的一阵噪声再次让他提高了警惕,他举起铁锹,突然地转过身去,看到了她。
“你碰巧也是在寻找狐狸吗?”女孩问他。
利奥放下了铁锹。“是的,”他回答道,“你有看到它们吗?”
女孩向他指了指岩洞那边。“自打出生起我就一直住在这个地方,却从没有见过哪怕一只狐狸。当我父亲想要娱乐消遣一下的时候,他会钻进那里面,抓两只出来。”她说道,“他会杀了它们,再扔到那下面去,那片烟草种植场。他说狐狸的尸骨对于耕地是极好的肥料。”
“不管怎么说,它们并不在岩洞里。”
他们俩沉默着对视了一会儿,像是在相互核对着事情发展至此背后的真实动机。
“今天卡里姆不会来赴约的,”美国仔说道,“他很早就出门了。”
“我知道。”
“如果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你还要在老地方留下易拉罐?”
女孩向他靠过来。“我期待着你会来。”她小声道。
利奥向后退了一步。很有可能,据说,在那层沾满尘垢的肮脏的布料下面,藏着一个真正女人的身体,但是在很下面,很下面。“别闹了。”他咆哮道,“你表现得像是一个真正的妓女。你可是卡里姆的女朋友。”
“我不是他的女朋友。”
“好吧,不过他可不是这样想的。不管怎么说我不感兴趣。”
“但是你发现了易拉罐,你照样还是来了。”
利奥再次举起铁锹,“我来这儿是为了那些该死的狐狸。”
在昏暗的光线下,女孩的脸上露出饶有兴趣的风骚表情。“等着瞧吧。”她说道,“我有感觉其实你是想要我的,然后,你要记住,即使是一个心有所属的奴隶,迟早也会需要稍微发泄一下。”
利奥用一只手抓起她的衣领。“那么你是笨蛋还是什么?”他贴着她轻声说,“你是想给我找麻烦吗?”
他看到女孩脸上沾满了淤泥,衣服上散发着腐烂干草的恶臭。关于她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粗野、原始、不合时宜,就像他们第一次在马厩相遇那时他所感觉到的那样,那时候她双腿大开,倚靠在草料堆上,而卡里姆正在狠狠地撞击着她。
“离我远一点,你明白吗?”利奥推开了她。女孩跌倒在地,发出一声疼痛的呻吟。“可恶的神经病!”
女孩抚摸着受伤的膝盖,没有再反驳,然后抬起头看着他。她用一根手指在伤口上擦了擦,再向他展示沾染了鲜血的手指,再接着像是凯旋般得意地将手指插进嘴唇之间,吸吮着清洗它。“如果你好好表现,我也会让你舔一舔,甚至让卡里姆在一旁看着。”她窃笑着,“但是首先你得固定住他,也许你可以用钢丝绳绑住他……”
利奥没有再说话,只是朝地上吐了口痰,便转身朝向另外一边。在西边聚积着一大簇乌云,形成了一面坚固的墙,接着突然地,一道细长的闪电把天空切成两半,随即又消失了。
晚些时候,他正在给马喂食,卡里姆突然出现在他背后,手中提着一只被撕成两半的母鸡的尸骸。
“又一只。”他说道,“我已经把那些该死的狐狸给喂饱了。”
利奥观察着埃及人手中悬挂着的母鸡,用耙子叉起一捆草料,再扔进小巴尔波亚的隔间里,那是一匹小白马,他刚到这里时就对它情有独钟。“今天我去了岩洞那边。”他提道。
“怎么样,你有抓住几只吗?”
利奥摇了摇头,“连影儿都没有。”
“你确定?”
“我确定。”
“该死的。”
“它们应该是换了另外一个窝。”
草料落地的窸窣声引起了小巴尔波亚的注意。它全身雪白,只有一块五边形的黑斑在双眼之间。利奥喜欢看着它咀嚼,那块黑斑随着咀嚼的动作会被拉长成近似一个等腰三角形。
“你把阿里留在哪儿了?”
“它在卡车里等着你呢。”卡里姆回答道,“我觉得在今天的表演之后它现在肯定很饿。”他凑近那只母鸡的头,“我们甚至都不能在炭火上烤它。”他说道,仔细察看着,“也许可以煮汤,对的,煮汤的话我们应该还可以抠点肉下来。”
“这意味着我们应该用它煮汤。”利奥表示同意。
“那么就这么定了。你去接阿里回来,我去开火把锅煮上。”卡里姆正准备走开,却又退了回来,“对了,你告诉我……今天在山下岩洞那边你有碰巧见到那个女孩吗?”
利奥犹豫了。在那一瞬间他被迫要做出一个决定,他决定保持沉默,赌一把。
“没有,我没见到。”
“好吧。那么一会儿见。”
“卡里姆?”
“什么事?”
“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女孩,我早就想跟你说了。”
巴尔波亚开始咀嚼,双眼之间的那块黑斑有节奏地变化着,它的眼神里流露出感激之情。
卡里姆忍不住大笑起来。“这样最好。”他说道,用力挤了挤那只母鸡的腹部,只见内脏纷纷掉落在地上,“这意味着将来我们俩之间就不会有问题了。”
在最初的几年里,他成功做到了让垃圾处理站的登记簿保持着更新。从最开始的时候,对他来说,掌握一些准确的数字就是一项必不可少的工作,理由不止一个。他确信未来会有那么一天,关于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他所提供的真相将会派上用场,假如他能够确切地说出他埋葬了多少具尸体,还有在哪里和什么时候。
很早的时候,他开始在脑海里记录那些尸体,为了不留下隐患,他决定在脑海里默记每一条信息,不留下任何笔迹。而这被证实是一种有益的消遣方式,是一种能够让人幸存下去的手段,让人避免无聊,避免绝望。活下去是为了记住,记住是为了活下去。
然后还有更深一层的动机促使着他记录下每一具尸体。他知道那个将要被他埋葬下去的人曾经也拥有过一张脸,有胳膊,有腿,而多亏了他,那个人将会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点痕迹。尽管大多数时候那些脸看起来并不怎么光彩夺目,但对他来说,那是能够感觉到自己仍然还活着的最具体的方式。
就这样,为了让他那错综复杂的记忆地图更牢固,更有连续性,他开始把每一具尸体的脸和他自己还是个孩子时所迷恋的那些印第安人的名字以及他们的伟业联系起来。所以在差不多四十具他已经埋葬的尸体当中,有着最伟大的美洲原住民,从坐牛到红云,再到疯马、杰罗尼莫、山雷、白熊、科奇斯、脸上雨。当他用完了印第安人的名字之后,他又开始在脑海里的墓碑上刻下他最喜欢的歌手的名字,接着是NBA的传奇球星,还有美国总统。
有一天,那是第三年过了一半的时候,他面对着的是一具女人的尸体。他花费了几个月的时间为她寻找一个合适的名字,最终他称呼她“唐娜”。这个名字会让他想到唐娜·路德维希,里奇·瓦伦斯的同学,一九五八年的时候他专门为她写了一首歌,然后被收录在《青春传奇》那张唱片的A面。重温所有这些他在来到这片流放地之前的记忆,对他来说帮助巨大。
过了一段时间,卡里姆打破了他从不谈论尸体的传统惯例,让他注意一下垃圾处理厂的空间正在超过限度地扩张着,需要把货物都集中在一个有限的区域内。
“如此一来这里将会变成一个共用的大坑。”利奥提出抗议。
埃及人注视着他,就好像他亵渎了上帝一样,“你在乎什么?你只管埋葬就够了。”
从接下来的对话里,利奥凭着直觉猜到,将尸体集中埋葬是为了让帮派,在必要的情况下,可以更快地转移它们,在面对未来可能的调查时,更快处理掉这样一个关键性的证据。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这个新发现又重新点燃了他的希望,这意味着有人有可能追踪到他的足迹,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依旧风平浪静,没多久,他那海上遇难者般的眼神便停止再去搜寻地平线了。
那件事情成了最终决裂的序曲。
大约在第六年快结束的时候,事实上,有些东西改变了。突然间美国仔陷入了长期的抑郁,以至开始怀疑他的登记簿是否真的有用。很有可能,将不会有任何调查能够揭露这片流放地上所发生的事情。很多次,夜深的时候,他会反复思考着随着时间推移他所积累的那成堆的无用信息,像是着了魔,怎么样也找不到出路。他是一个幻想家,在那些绝望的黑暗瞬间里重复着做同样的事情,他是一个海上遇难者,他是一个疯子在不停地挖着坑,再把幽灵藏在里面。
19
他得到了允许可以和他妻子通过书信交流。利奥准备好一封信,把它交给卡里姆,而卡里姆可能会批准,也可能会让他删掉所有可能涉及流放地的细节。在那之后,埃及人会把信交给石头脸的一个手下,由那个人负责把信寄到大洋的另一岸。
这个时候,一旦那封信到达了目的地,他妻子会立刻回信并寄给皮奴西娅;从那里,仍然是密封着的信,会被直接送给石头脸的那个手下,接着才到达流放地,而卡里姆会仔细检查信的内容是否适宜于囚徒的情绪状况。接着当美国仔认真读信的时候,他试图记住的不仅仅是那些话语,还有那些字迹的凹凸不平感,甚至是米娅所选择的纸的颜色。再之后卡里姆会把信撕成碎片,而利奥则激动地颤抖着回到房车里,准备好从头再来一遍。
整个交流的过程需要很长的时间,太长的时间,以至米娅的回复到达时总是在时效上平行地错过了他那些啰啰唆唆的询问。他会询问关于她的状况,关于维尼,关于弗兰基叔叔,还有关于安东尼。没过多久,当他对这个新政策刚开始的那股陶醉劲过去了之后,他意识到这种书信上的往来其实只会恶化他的抑郁。
他一夜夜地醒着,试图记下他妻子最近一封来信上的每一个单词,或者不间断地盘问着自己,为什么她会选择那种纸而不是另外一种,她又是在哪一家店里买的那种纸,她有没有和某个人说过话,如果那某个人碰巧是那家店里的帅气店员,向他妻子投去充满欲望的炽热眼神,紧接着各种肮脏的勾引,所有这些臆想都在折磨着他。
过去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在逼迫着他去回忆米娅身上的香味,她的声音,来自北端区的各种声音,清晨落在汽车顶篷盖上的看不见的毛毛雨,布什内尔公园里刚被园丁割过的嫩草的气味,那些郁郁寡欢的同事的眼神。然后,突然地,他开始混乱,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回忆,哪些只是他的臆想。他会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上闻到米娅的香味,而她却坐在客厅里,在那属于他们的客厅里,正在给她远在世界另一头的可怜的丈夫写信表达安慰,那个男人带着文森特出去散步,教给他各种花儿的名字,还有树的、动物的、星星的、总统的,甚至是那些伟大的美洲原住民的。
他正在变疯,他自己也意识到了。那些毫无意义的思绪无孔不入,像刺一样扎进他的心里,接着开始扩大,刺变得像战戟那样凶猛,足以让他的灵魂出血。但越是掉进那种疯狂里,他就越是渴望下一封信的到来,渴望着下一封信继续让他发疯。
他打开那张行军床边的小灯,荒芜的房车在他看来却只是像一个缺少餐具的厨房。夜里的时候,他存在的边界被缩小到只有那肮脏的九平方米。在某种意义上,他觉得很安心。门外那无边无际的空间反而会让他觉得透不过气来。
利奥站起身,望着外面,一团潮湿的雾气笼罩着垃圾处理站。有那么一瞬间,他试图去想象那些尸体腐烂的过程,如今他已经不再去问下一个埋葬品什么时候会到来了。在他内心他希望越快越好,至少他将会拥有一个不用睡觉的借口,然后可以一直忙碌到早上再补觉。
在最近的一封来信中,米娅附上了一张照片,她和文森特在镜头前相拥而笑,背景是康涅狄格河岸。那天下午卡里姆把照片拿给他看,而利奥立刻开始仔细地观察着它,以一种近乎病态的方式盯着它,直到照片里的景象开始旋转,直到他头晕目眩,直到他再也认不出照片里的那两个人像。七年的时光把那个曾经在他肚子上打盹儿的新生儿打磨成了一个有着棕色皮肤的微微发胖的小男孩,而他那有着绝色美貌的妻子也随着时间多了份成熟的魅力。
那张照片又再次唤醒了利奥心中那股疯狂的力量,就这样,当卡里姆正准备要在他眼前把照片撕碎的时候,他鼓起了勇气让卡里姆不要那样做。
“你知道规矩的。”埃及人回答道,“我不能那样做。”
“意义何在?”利奥紧逼着他说道。他想要的并不是那张照片本身,而是他妻子和他儿子的眼神,是那帮恶徒为了偷走这一切所需要泯灭的最后那一点人性。“如果我把它带回房车里又能怎么样?能改变什么?”
“我不知道所有这一切意义何在,但我知道这是他们命令我做的事情。”
“那如果你替我保管着呢?”他开始苦苦哀求道,“你可以把它拿在你手里让我看……”
卡里姆转过身面向另外一边,疑虑像是冰冷的微风正在渗透进他那已经习惯了奴隶思维的大脑。那会比其他任何事情都更让美国仔伤心:他的人生就像是风中的一根树枝,在另外一些人的意志下摇晃着,而那些人也只是活在稍微没那么糟糕的世界里,在这种重要的事情上并没有什么话语权。
“为什么你不写信告诉你妻子,让她每一次来信都附上照片呢?”埃及人向他建议道,一边把那张照片撕碎成不规则的细条状,直到米娅和文森特的脸庞被分解成一块一块的再也辨认不出的拼图碎片。“这样一来我可以拿给你看,就像今天这样……”
没过多久,当他开始往房车走的时候,利奥明白了他再也没有办法承受一次类似的痛苦了。他知道他将没有能力再去坚持着每天夜里试图凭借着回忆去重建那张照片,还有未来会到来的每一张照片。
想要在这种疯狂中幸存下来的唯一方式是停止去追忆。要么那些话语,那些画面,也就是那些人,只有在每一次他想要的时候才会存在,要么那些东西根本就不值得被记住。对于那些他的尸体来说也是同样的道理,没有人会前来寻找他们,也没有人会想要准确地知道他们在哪儿,然后什么样的调查员会愿意相信他的故事呢?
如今,在经过所有那些时间之后,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共犯。每个月石头脸会寄钱到米娅的账户上,而她会收下那钱并用于交房租。他妹妹皮奴西娅带着那些写给他的密封的信件从城市的一头跑到另一头,再把它们交给她自己街区里的一个帮派分子,完全自觉,不需要任何形式的逼迫。七年的时间里,从没有任何人碰过他哪怕一根头发,也没有人把他捆绑在任何地方。卡里姆对他一直很友好。他真的可以确定自己目前的处境是因为受到他们的逼迫,而不是内心深处自己的一个选择,而不是他一直想要加入帮派的那种欲望在作祟吗?
已经是凌晨五点了,太阳躲在流放地对面的山上那被风化的峭壁的后面,开始破晓。利奥准备好摩卡壶,点上炉灶。在某个地方一只狗开始喊叫,不久会有更多散落在乡下各个地方的狗加入进来。
他应该忘记那些死人的名字和他们的面容。
他应该忘记米娅和维尼。除了正在等待他的那种生活,不存在另一种在别处的生活。他的生活,或者说剩下给他的生活,全部都在这里,在这片墓地里,而他是这里的守卫。
几个小时后,八点左右,卡里姆来到马厩这里找他,他正在给阿里喂食。“今天我要带它去参加比赛。”埃及人说道,“大佬决定卖掉它,所以想带它出去遛遛让别人瞅瞅。我会离开几个小时。”
美国仔靠过去,抚摸着阿里那黑里透着红的鬃毛。“我不知道。”他小声抱怨着,“我觉得这样做不对。”
“最好不要对这些野兽产生感情。最终它们要么死去,要么被卖掉。”
阿里正在草料堆里反刍着,丝毫不关心他们的谈话。恰恰是因为这一点,利奥才会喜欢马儿们。甚至一头猪在被送去屠宰场之前都能或多或少明白自己的命运,但是应该要像一匹马儿那样,以一种无可挑剔的风格对生活毫不在意。
“好吧。”利奥咕哝着,“这里所有的事情我来处理。”他补充道。接着,当另一个人拿起缰绳准备牵走那匹种马的时候,他突然鼓起勇气想要说出他自己的决定,“卡里姆?”
那个人停住了步伐,“怎么了?”
“我再也不想读那些信件了,我也不会再让你帮我寄信了。”
卡里姆向他投去困惑的目光,“你确定?”
“我确定。”美国仔说道,“再也不了。”
20
他又使劲在女孩的体内操了一次,而她像一只受伤的母狗那样哀号着,双腿大开,短裙被翻转至腰部,屁股露在外面,头发上沾满了淤泥和干草的碎屑。每操一次,女孩那充满裂痕的手便会使劲去抓她躺在上面的那一小堆干草,表达着那种快感有多么强烈。利奥一边操着,一边抓挤着那对突然从上衣里面钻出来的柔软的乳房。
一旦完事了,他便提起裤子,勒紧,再点上一根香烟。一如既往,在匆匆了事之后,一股内疚感涌上心头,活活地吞噬了他:我是怎么做到和这样的女人搞上的?在堆草房外,马儿们在他们的隔间里嘶叫着。那女孩躺在地板上,在黑暗中,赤裸的肚子上沾满了草料。一束阳光从木板之间的一个缝隙里射进来,照亮了她那双刚刚被糟蹋过的大腿。
“快起来。”利奥说道,“从后门滚蛋。”
女孩没有回答,她用四肢撑着地,摸黑爬着,在两大堆圆柱形的草料堆之间寻找着内裤。在重新穿上内裤之后,她放下短裙,站了起来。
“给我一根烟。”她说道,脸上惯例般露出嗤笑的表情。
“我跟你说了,滚蛋。”
“先给我一根烟。”
利奥从衬衫的口袋里抓起香烟盒,直接扔给女孩。“从后门出去。”他重申道。
“这样的话我得绕一大圈儿。”女孩抗议道。
“我不管,你这样做就是了。”
女孩轻蔑地微笑着,把香烟盒还给了他。“他永远不会从那么远的地方看到我的。”她说道,“你是个偏执狂,你知道吗?”
利奥靠近木板之间的那个缝隙,眯着眼睛向外看去。在远处他看到了那辆房车,接着是那排屋的轮廓,这个时间点,卡里姆正在里面休息着。他用眼睛估量着那段距离,从堆草房那木结构之下的黏土地出发,无穷无尽的蟋蟀正演奏着盛夏午后的原声带音乐,从杂草堆里则升起一股无情的热浪。如果他能够清楚地看到那边,同样地,埃及人从对面也能够做到。
和农民的女儿乱搞在一起是他想要逐渐抛弃这个世界的计划中的一部分。如今他已经不再烦恼于她身上散发出的恶臭,也不会再意识到她身上的肮脏,尽管一想到在操她的时候还要看着她的双眼就会作呕,这一点依旧难以克服。有一天她试图亲吻他,或者是想要咬他一口?但利奥一巴掌扇了过去,把她的鼻子打出了血。从那一次开始,就好像和那个女孩的交往是一种病毒,深深地感染了他,他开始不再关心自己,胡须和头发开始疯长,毫不修饰,个人卫生越来越糟糕,极罕见的情况下才会穿上干净的衣服,直到他作为囚徒的形象丢掉了所有和曾经那个他之间的联系。
越是狠狠去操那个女孩,他就越能感觉到自己属于这片流放地和这里的居民,还有那些他们会去帮助它们性交的牲口,还有那些它们会在上面交配的干草堆。多亏了那么多次偷偷摸摸的幽会,他内心里自我腐烂的过程正在达到顶峰,他决定要自我溶解到这片土地里,要变成那些居住在这下面的尸体中的一具。
美国仔打量着那个女孩,她抽烟的样子像是一个初学者,向着香烟的方向弓着身子,嘴唇拧巴起来,像是一个怪脾气的老女人,在黑暗中看起来远远不止二十五岁。
“照我说的去做!”他冲她喊道。但女孩不仅没有后退,反而踮起她的脚迎面向着他,嗤笑着。
利奥感觉到自己全身心地厌恶她。内心深处他知道像这样一个女孩只会给他带来麻烦,但也许他想要寻找的恰恰就是麻烦。那个满口腐烂牙齿的难闻的女人,才是最近这些年来,他所遇到的最能够让他更加坚定地死去的最好的机会。
堆草房外传来一声哨音。一只目光呆滞的德国牧羊犬,它的名字叫戈德瑞克,从马厩溜了出来,他开始跟着它。
穿过了菜园,菜园里的西红柿在太阳下正在腐烂,他们继续向着河边前进。戈德瑞克凭着直觉寻找着方向,突然向着山谷底部加速冲了下去。渐渐地,耀眼的太阳光变得稀薄,灌木丛里那令人沮丧的气氛弥散开来。就好像在梦中来到了一片长满苔藓的开阔地带。山谷底部开始变得潮湿,阴冷。
在河边有一座泥煤堆成的小山,利奥经常会爬上去,在那儿欣赏山谷另外一边的山丘。美国仔爬上那小山顶,静静地站在那儿,观察着远处海市蜃楼中的小镇阿皮切。随着时间推移,他已经懂得了那个奇怪现象背后的原理。
就是在那个地方,实际上,从北面吹来的风转了个弯向西砸向山脊,然后再反弹向着另外一个方向吹去,根本无法预见,那阵风接下来会消散掉还是再出发。在那样的场合里,看着随风摇摆着的树枝、树叶、草丛,利奥仿佛真的看到了那股气流在挣扎着,从山谷一边到另一边,好像一只被关在瓶子里的苍蝇。他看着那只苍蝇撞击着河水,再向着某个方向飞去,然后突然间,或者短短几分钟后,或者很多天后,改变了方向,把它的愤怒带到了别处,山谷又恢复了平日里苍白的平静,而他继续站在那泥煤堆成的小山上观察着河流。就在那时,在苍蝇逃离了瓶子之后,会开始下雨,或者放晴。
美国仔向戈德瑞克的方向望去,它正冲着用来封住一个石头洞口的钢丝网咆哮着。在那钢丝网的后面,有几只垂死的狐狸被囚禁着,它们在沉默中忍受着那只流着口水渴望着鲜血的德国牧羊犬的狂吠。
利奥从小山上下来,抓起戈德瑞克的项圈,把它拴在一根树干上,他从侧面拍打了它一下让它安静下来。从藏在石头后面的一堆废料中,他抓起一把铁锹扔进一辆小推车,接着看了一眼那些狐狸。他用一块木板捅到洞的最深处,把它们向外赶。
在一个角落里,美国仔注意到一具狐狸的尸体,应该是昨天夜里死去的。它有着红色的皮毛,一些深色的斑点在头上和尾巴上,它看起来像睡着了一样。
他开始挖坑,那一块土地不久前因为要埋葬其他的狐狸刚刚被松动过,所以并不难找到合适的地方落下铲尖,向下压,再用力推挤,直到打开一个口。十分钟的时间他便挖出了一个完美的坑。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走向那个牢笼。一只个头稍大的狐狸靠近他的手边,而利奥只是轻轻地骂了一声便把它吓退了回去。又一只则透过钢丝网展示着它那皱缩的嘴脸,那渴望自由的无助感,剩下的那些则躺在角落里,奄奄一息。利奥用钥匙解开了锁链,移开钢丝网,把那只死去狐狸的尸体装进小推车,再关上牢笼,转身离开了。
他推着小推车来到坑边,把尸体放进去,开始埋土,他突然犹豫了片刻。狐狸就这样被关在牢笼里死去了,让他感到印象深刻的是它们并没有互相残杀。同样的处境里,人类和狗则会毫不犹豫地相互伤害。为什么呢?它们这样做是因为有所顾虑?或者很单纯地它们并没有吃掉同类的本能?
他恨它们。即使它们死了他也恨。
他觉得费这么大劲埋葬一只愚蠢的狐狸并不值得,他把铁锹扔回到那堆废料中去。戈德瑞克被这个动作吓了一跳,仿佛感觉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样,它停止了狂吠,开始向前冲,那副气喘吁吁的样子,像是快要被勒死了般。利奥来到树边,解下狗链,牵着它来到坑边。那只德国牧羊犬嗅到了鲜血的味道,激动贪婪地拍打着爪子。接着,在坑的边缘,美国仔松开了狗链,而他那忠实的朋友无情地向着那只狐狸的尸体冲了过去。
不久之后,当他走在返回房车的路上,他听到一辆汽车开到山下传来的回声,打破了乡间的宁静。
那辆带有深色车窗的越野车穿过那排桑树杂乱的树冠之后,开到了他的身边。“你好,美国小鬼。”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说道,头探出车窗,“你刚刚下去到河边搞死了几只那些家伙,是吧?”他向那只德国牧羊犬投去满意的目光,“好样的,你是个能吃苦的家伙……”
利奥点了点头,向车内望去,那个聋哑人一边开车一边抽烟。“为什么你们会在这个时间点来呢?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什么特别的事,你放心。我们来给你送货……”他用头示意指了指后面,“只不过这一次的货物还不是成品……”
利奥一惊。“什么意思?”他结结巴巴地问道。
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忍不住大笑起来,接着按下汽车仪表盘上的某个键,车后座的车窗落了下来。
“我觉得就没有必要再做介绍了吧,还是我搞错了?”
美国仔盯着那个男人看,并没有认出是谁,也许是因为他那颤抖的目光和惊恐的表情,像是一个和尚的僧袍掩盖住了那个人的存在。自从他被囚禁在这里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某个人在变成需要被埋葬的尸体之前的目光。接着,突然地,他认出来了,一阵眩晕。
“你还记得蜘蛛人的儿子吗?”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插话进来,转身面向车后座。
而那个男人,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小声道:“你好,利奥。”
注解:
[1] 维尼:文森特昵称。

第四部分 我的名字叫爱德华多
梦境将会被控制,惩罚将会到来。
——让·谷克多[1]
21
我出生在黄楼街区的街道最深处,那并不是一个适合成长的好地方。乞丐们耍着小聪明过日子,妓女们在美国士兵离开后便都失业了,还有各种各样的贫苦人整日赖在家里敞开大门听着收音机。偶尔会有人走运了,开了一家肉类熟食店,或者一家咖啡吧,或者搬家离开,但无论你搬去哪里,所有人都认得出你是黄楼街区里的一个。
对我来说也是这样。我离开那里已经太久了,但直到今天,在街上认出我的人依然会称呼我为来自黄楼街区的爱德华多。
在右眼得青光眼之前,我父亲是瓦莱考迪纳地区的一名火车司机。他每天凌晨四点钟醒来,奔向火车站,启动电力火车,等待着要前往贝内文托的通勤乘客。在五点五十分的这趟车上平均会有八名乘客,晚上十八点零一分的那趟也是这个数字。每天他在贝内文托-那不勒斯这条线路上来回奔波。有些早晨,如果那八名乘客中某个人没有按时出现,他便会谎称火车出现了故障,等着,直到有人开始抱怨为止。绝不能在五点五十分的时候落下某个人在站台上,唐·杰皮诺反复说道,那样太残忍了。然而这么多年来他得到了什么回报?什么也没有,甚至连一声谢谢都没有。
后来有一次他靠着车门睡着了,火车出轨了。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有一些碰伤,不过铁路公司的技术员发现了一瓶烈酒,心中生疑。我父亲激动地为自己辩护,和酒精没有关系,他说道,他就是睡着了而已。
幸运的是,那个技术员也出生在黄楼街区。他便开始向我父亲询问一些老友的现状,这个人后来在做什么?那个人后来去了哪里?而唐·杰皮诺被逼着只能说出真相:谁还没有死,或者谁进了监狱,谁并没有多少出息,有人开了一家肉类熟食店,还有人开了一家咖啡吧,而大多数人都离开了。在最终的报告里,技术员并没有提到那瓶烈酒。
然而,在那次事故之后,乘客们不停地在背后说着他的坏话,在旅途中我父亲听着那些流言蜚语,心中苦恼不已:他们议论他是一个可怜的人,一个酒鬼,有人甚至编了故事说他在火车上搞了一个夜间地下赌场。那当然不是真的,但即使用大炮也拦不住那些人说长道短。再说,那些人还说,什么时候从黄楼街区里出来过好东西呢?
他被解雇了。
不久之后,我在街上捡到一只带斑点的猫。我不记得它的颜色了,但它带着斑点。我可不能带一只猫回家,我父亲会把它撵走。我们住在教会预留给贫困家庭的那种廉价出租房里,如果神父们发现了那只猫,很有可能会把我们赶出去,于是我把它藏在了屋顶上。那天晚上我喂了它一些牛奶,当我躺在床上准备睡觉的时候,听着它喵喵地叫着,我无法停止去想它那双饥饿贪婪的小眼睛。就那样想着想着,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第二天我去上学,整个早上我都在想尽办法给它找吃的东西,我的同学们却像往常一样说着蠢话。“它叫什么?为什么你不给它起个名字呢?”
“什么名字不名字的。”我越来越生气地回答着他们,“真正的问题是食物!”
晚些时候,我回到家中,一种焦虑感顶到了我的嗓子眼。我撞开门,看到了谁正在狼吞虎咽着我母亲买回来用以做晚餐的那块牛排。正是它,那只带着斑点的猫。一股愤怒感涌上心头让我失去了理智。我从后面抓住它的脖子,甚至没给它吐出嘴中食物的机会,我去到阳台,把它从五楼扔了下去。喵喵喵,那个可恶的叛徒在飞翔的时候哭喊着。将一个活物从这么高的地方扔下去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没有向下看,我回到厨房,用清水冲洗那块牛排剩下的部分,再用油纸重新包起来。
就在那个时候,我母亲打开了门。她立刻打开油纸包装,看到了那块被咬碎了的牛排。她问我是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我,除了真相之外想不到任何有效的借口,便沉默不语。她又问了我一次。再一次。就在那个时候,双脚站立在那儿,我开始了一段疯狂的戏剧表演,一段沉默的谎言独角戏,直至今日那都是我的演员生涯里无可比拟的杰作。我屏住呼吸,直到我的脸憋得像圣马尔扎诺番茄那样红,接着我突然扑倒在她脚下,开始像刚出生的婴儿那样号啕大哭。任何认识我母亲的人都会说我将被她狠狠地教训一顿,然而她却抱住了我的头,轻拍着我,说她感到很抱歉。她忍不住流下了泪水,她深信不疑是我因为太饿了,饿到竟然去啃生肉。那天晚上,唐·杰皮诺从咖啡吧回来,我们晚饭吃了那块牛排,我还记得在分牛排的时候,我母亲把被咬碎的那一部分留给了自己。
我知道你在想着什么,我是一个懦夫,我不能说你错了,然而那也是一种命运。因为要感谢那天晚上的懦弱,让我明白了接下来的人生里我想要做什么。当我看着我母亲狼吞虎咽地吃着那块肉的时候,我决定我永远都不要再贫穷了。
我二十岁那年,我的哥哥马尔切利诺因为肾脏疾病在阿斯卡莱西医院住院已有两个星期。那是一段荒诞的时期,因为与此同时唐·杰皮诺在同一家医院住院已经超过一个月了。一个人需要切除肾脏,另一个人则需要第无数次做眼部手术。每一次去医院我都会守上两夜,我记得很清楚。一夜在第一层我哥哥的房间,另一夜在第二层我父亲那里。那里所有人都认识我,护士们对我很好。
我从马尔切利诺那里开始,他是一个安静的人,喜欢闲聊,然后接近午夜的时候我会悄悄地从他房间里出来,来到楼上,尽量不被人注意到。那间病房里的情况不算很好,因为唐·杰皮诺有在睡觉时胡言乱语的习惯。自从住进医院以后,他停止了喝酒,造成了他那奇怪的习惯,就这样他和房间里其他病人都闹了矛盾。如果说当你住院时有一件事情很重要,那就是不要得罪任何人,因为在那里所有人都能够伤害到你。
然而那天晚上我父亲向我保证他不会胡言乱语,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有,就这样在经历了不知道多少个疯狂的夜晚之后,我终于能够睡上一觉。清晨时一个护士突然叫醒我,让我赶紧去楼下,马尔切利诺的状况恶化了。
我冲了下去,医生告诉我不能再浪费时间了,需要紧急手术。在去手术等候室之前,我又回到了我父亲那里。由于在那段日子里他已经几乎看不见了,他开始像一个老瞎子那样摸着我的脸。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抚摸我,假如那算是一次抚摸,而不是一次检查的话。
“你没有刮胡子?”他生气地说道,“你算是什么样的人。”
“没有时间,爸爸。”我回答道,“我要在哪儿刮胡子?如今我算是住在这医院里了。”
“你应该感到羞愧。”他坚持着,“你哥哥要做一个危险的手术,而你却像个乞丐一样转悠着。”
“好的,爸爸。”我试图让他平静下来,“明天我就刮,我向你保证。”
“如今太晚了。”他总结着,“所有人都已经看到你了。”
我没有把他的话太当回事,唐·杰皮诺就是那样的人。我哥哥一直是他更喜欢的那个。此外在那一天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操心,我母亲和我的姐姐妹妹们也过来帮忙了,可怜的马尔切利诺,医生们正准备着摘除他的左肾,同时向他的静脉里输入已经被污染过的血液,他正在坟墓边缘徘徊着。但在那个时候我们没有人能想象到即将发生的事情,我们所有人都对医院和医生有着坚定不移的信念。我们是穷人,而穷人总是觉得懂科学的人比他们事实上更加可靠。有这么一个外科医生散发着一种救世主的气质,而我母亲在他面前说话时会变得结结巴巴,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种稳重的目光,那种目光能给人一种他很有能力的假象,能让人满怀希望地去期待。一般来说,那是一种只有主座教堂里的圣雅纳略雕像才会有的目光。
很可能,就在他通知她马尔切利诺死了的那一天,她还是在用同样的方式仰望着他。
那天早上一通电话突然惊醒了我。“尽快过来,爱德华,”母亲抽噎着说道,“你去通知你父亲……这个世界上最违背天理的事情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而我,就在那个时刻,并没有立刻去叫醒他,让他赶紧起床,告诉他我们要去医院,因为你的长子死了。相反,我把自己锁在厕所里,刮了一次我人生中最完美的胡子。
每一次回想起来,我都会感到内疚,在我为了刮胡子而浪费掉的那些时间里,我母亲独自在医院守在马尔切利诺含毒的尸体旁。我记得在那天早上,当我往脸上涂剃须膏的时候,我脑子里唯一的念头便是:我要让医院里所有的医生、护士、麻醉师都不再觉得我是一个满脸胡须的乞丐,而是一个死者的气质非凡的弟弟。
我永远也无法从我脑海中抹去唐·杰皮诺抚摸着我哥哥的脸默默流泪的画面。尽管我知道那一天马尔切利诺才是焦点,但在所有的时间里我都在希望着我父亲会转过身来,看着我,注意到我那完美的胡须。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继续抚摸着我哥哥那粗糙的暗黄色的脸。就在那个时候,我还在想着:唉,看吧,他并没有责怪马尔切利诺还没有刮胡子就死去了。
几个星期后,右眼里最后的那一缕微光也抛弃了我父亲。就这样,还不到五十岁,唐·杰皮诺便拒绝了再多看一眼这个世界。从那一天起,他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在黑暗中听着收音机,再也没有离开过那个房间。
22
你想让我和你说些什么,美国小鬼?我在一张写字桌后面度过二十七年的光阴。我从一开始就明白,在那不勒斯银行工作将会很枯燥,但我喜欢枯燥,它给了我时间去计划,去做决定,在这样的情况下可以赚到很多钱。我是付出了很多时间和努力,但最后我做到了。
大多数时候,我等着酒席桌上的面包屑会掉进我嘴里,当我趴在那些官员的脚边的时候,就像是一只小狗伸着舌头,散发因为受挫而变得慵懒的气息。
然而我并不想要面包屑,我想要整块面包,我想要和那些脸颊丰满红润穿着晚礼服坐在桌边的官员喝一样的东西。
我从小份额的股票开始做起,我买下来再卖出去,利润是可笑的,但那总归是利润。在那个年代,经济还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所有的行动只存在一种正确的解释,需要迅速地了解信息,需要懂得一些决疑法,但如果你头脑敏捷,你只需要翻一翻《24小时太阳报》就能明白应该在哪一只马上下注。
我在预测股市走向方面是个魔法师,然而我的上级却从来不重视这种能力。
一家银行,本应该是资本主义的神庙,相反,我感觉却像是生活在斯大林时代的苏联。
领导、政治家、工会领导人、承包商,每一天我看到他们簇拥在银行的走廊里,我都会想着那些婊子养的明明知道他们撒下的面包屑足以让我买到任何我渴望的东西,任何我妻子和我儿子渴望的东西,然而关于欲望的问题就在于你自己处在什么样的底线之上。
后来,突然地,那不勒斯银行消失了。嘣!
毫无预兆,他们就那样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双手捧着一点饲料,对我说:“走吧,老好人,享受退休吧,现在这里是我们的天下了。”
然而,如果说有一个永远也不能犯下的错误,那就是低估一个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欲望底线的人。
从股市玩家的角度来说,帕斯夸雷·索马不值一提,但他算是头脑敏捷并且很真诚的人。遗憾的是,他那个一无是处的儿子,在外面搞大了一个在私人电视台工作、虚荣无知的女人的肚子,被迫要娶她。他们买了套房子,因此负债。接着有一天,那个浑小子被炒了鱿鱼,而帕斯夸雷被逼无奈地担保了他的贷款。
在那个时候,受到互联网泡沫的影响,我们的日子并不好过,因此我就陪着我的朋友去石头脸那里借了一笔钱。
在那之前,我都一直和这一切保持着距离。但我不是从月亮上来的,我是在街道上长大的,我知道暴力是一种策略,而且也许是最有效率的,为了能够强加自己的生意于别人。然而,在那个时候,我还是不懂它真正的含意。自从我还是一个年轻学生,还在准备着关于海关税的论文时,我就很清楚商业世界正在向相反的方向前进着。肉体强迫和威胁恐吓都只是适得其反的手段。让我无法理解的是,面对无限的可投资资源,黑社会帮派却固执地留守在原始的金融规模里,没有出路。如今的市场在讨论着全球化、国际贸易、财富虚拟化,而这些守旧的为荣誉而战的人依旧在内裤里插着手枪,在瓷砖下藏着现金。所有的这一切假如都很顺利,也就意味着,没有某个同伙背叛你,再开枪打花你的脸,或者没有警察抓到你。
事情必须要有所改变,即使是思想保守的帮派分子也能明白这一点。
然而,那一天,当我陪同帕斯夸雷去借钱的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那个发现的诸多潜力,我也没能想象到像石头脸这种级别的大佬,身边竟然没有人有能力为他指明方向。
“你们好,先生们。”这个身材矮小粗壮的男人带着点神秘感地说道,“有什么事是我可以为你们效劳的呢?”
“我的朋友正经历着一段困难时期。”我指着可怜的帕斯夸雷说道,他双手捧着帽子,两只发红的大耳朵露在外面,像是两顶草帽挂在头的两边。
“好吧。”石头脸用令人安心的语气回答道,“那我们的任务就是要让这些困难时期都过去。”
几个月后,肥皂匠的儿子没能向大佬还上一期款项。按照惯例,我作为贷款担保人,被喊到阿莱那卡赌场解释情况。
“您好。”石头脸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微笑着对我说道,“请坐下。”
我在台球桌旁一把破旧的椅子上坐下,而他继续拿着台球杆在练习着。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我意识到他已经对我做了全面的调查。
他掌握了我所有的信息,我在哪里出生,我父母亲是谁,我是怎么认识我妻子的,我在银行的职位是什么。他甚至了解到有一段时期娜娜在流浪汉食堂里很活跃,还有我儿子在大学里成绩很优异。
在滔滔不绝地说出关于我这个存在的主要信息之后,他把台球杆重新放回到架子上,并注意到了我的忐忑不安。就在那时,他穿过房间,打开冰箱,抓起两瓶啤酒,打开,递给我一瓶,接着在写字桌另一边的椅子上也坐了下来。“你别担心,”他低声对我说道,“你不会有任何危险,我在这儿就是为了帮助你。”
他根本不在乎帕斯夸雷欠他的那点钱,那点钱的问题很容易就可以解决。“放轻松,”他说道,“我喊你过来是因为我想成为你的朋友。”
“朋友?”我问他,脸上写满了猜疑。
“朋友。”他回答我。
“那在这个新的朋友身份里,我应该做些什么?”
“那些在正常情况下每一个好朋友都会做的事情,”他补充道,“提出建议。对你来说这将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一个那不勒斯银行永远也不会给你的机会:证明你自己的能力,去操纵真正的钱,一大笔钱,你甚至无法想象有多少钱。作为回报,你将会得到一笔丰厚的酬金。”
起初,我有一点震惊,甚至感到被那个提议冒犯了。我反驳道还有一些事情他并不知道:银行曾经真的给过我机会,让我离开了我儿时的贫民窟,让我变成了一个受尊敬的人,一个丈夫,一个家庭的父亲。接着,如果是指职业上的,许多年前我曾有机会去领导香港分行。“如果我接受了,”我对他说道,“我将会变成一个重要人物,一个高层领导。”
“那么为什么你没有接受?”他打断了我。
“我妻子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生活。”
“唉,你看到了吗,你是一个受害者。你一直都是。”
“不,我不是。”
“你是一个受害者。你本可以做成大事,但他们不允许。”
“也许那不是我的命运。”
“如果一切都是因为那婊子养的命运,那些像我们这样的人甚至都不该出生。我们是从街道上混出来的,所有那些被我们征服的东西,都是我们付出了手上的汗水得到的。命运永远都和那些有钱人在一起,跟我们无关。”
“但是我们并不是来自同一条街道。”
“恰恰相反。”
“甚至手上的汗水也是不同的。”
“是相同的。所有那些你曾经一直梦想着的东西,现在你都可以得到了。”
“如今已经没有时间了,我老了。”
“有的是时间,爱德华。”
“没有了。”
“既然你遇到了我,我就告诉你你有时间。”
然后他对着我微笑。就这样,站在六十岁的门槛上,我意识到我刚刚遇到了我的第一个朋友。
是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我这样做是为了钱。你在想,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有着我这样的过去,对那些钱肯定会贪婪。那些钱当然会让我垂涎,我还从没有见过任何一个聪明人在看到一堆窸窣作响的卡拉瓦乔[2]时心跳不会加速。
但我并不是为了这个,美国小鬼。
我这样做是因为我喜欢,因为在整个人生中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有活力。我盲目地相信着的唯一真理是这个:钱是仅次于上帝的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发明,但和上帝比起来更有趣,而且你真的可以触碰到它。
没有人会在我身上下一分钱的赌注,甚至连我也不会,然而我还是做到了。我离开了黄楼街区,我清理掉了我的衣服上那用来建造这座城市的腐烂的凝灰岩的气味,我为银行尽职尽责直到他们把我像一只流浪狗一样抛弃了,再之后,我舔了舔伤口,又找到了新的主人。
在二〇〇二年年初,石头脸就有感觉恐怖主义的威胁将会占用政府情报部门接下来数年的精力,因此有了空间和机会把他那笔巨大的散发着臭味的财富洗干净,并转化成一个诚实的企业大亨的可靠财富。
我就这样正式地成为乌贼3000,在整个意大利南部规模最大的冷冻食品批发公司当税务顾问。事实上,在那些装满了冷冻章鱼和虾的巨大冰柜后面,在我的小办公室里,我在和时间赛跑。每天我都在为石头脸寻找着有钱可赚的投资,一切都要抢在奥萨马·本·拉登在巴基斯坦或者阿富汗的山中被找到之前。
因此奥萨马逃脱追捕越久,我们就能够越发从容不迫地在世界范围内计划投资,与外籍投机商人合作成立空壳公司,确保抢下一些项目的承包合同。比如说在哈萨克斯坦建设公路和机场;在撒哈拉沙漠里安装摄像头;为卡塔尔供应零部件;在南美洲买卖房地产套餐。如果不是存在着数百万人每天都在使用“全球化”这个词去表达一个精确的意思,没有人会怀疑所谓的全球化就是一个来自地拉那的毒贩子和一个来自阿曼的体育场建造商之间产生了联系,并且是因为一个对台球狂热的那不勒斯黑帮分子逐渐增加的地理知识。
在短短的时间里,我成功地把来自当地毒品市场的所有粪便转化成了一个香气宜人的经济帝国:我把过去变成了未来。此外,我还多赚到了一堆钱。
23
几年前的某一天,我儿子比说好的时间晚了很久才回到家。我记得在那一段时期我经常会夜里突然醒来,接着便再也无法入睡。就是在那一段时期,银行里刚刚传出了关于漏洞的消息。
那天夜里,听到他回家的动静,我决定了要臭骂他一顿。但也许我只是需要和某个人说说话。
我把耳朵贴在厕所的门上,立刻意识到有什么事情不对劲。我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事,事实上,我不知道关于他的任何事情。也许是为了一个女孩而遭受痛苦,也许是和谁吵了架。我本打算回到卧室,叫醒我妻子,告诉她去看看儿子遇到了什么事,他把自己锁在厕所里已经一个小时了。但我并没有那样做。
自从他出生起,我已经听他哭过一千次了。我见过他从单车上跌落摔伤,他不小心吞下一个小兵玩具差点窒息。他有过发高烧、肚子疼、腮腺炎、水痘,有过两次直奔急诊,还有一次他腹部神秘地疼痛着,整整一夜娜娜都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然而在那一天之前,我从没有尝试过为他做任何可以称得上“父爱”的事情。
我可以确定,那个十五岁的、把自己锁在厕所里的人在守着一个秘密。我放弃了那一顿臭骂。
第二天早上,我得知有人放了一把火烧掉了流浪汉食堂。
我回到家中,等着我妻子出门去买菜。接着我走进马尔切罗的房间,拉起窗帘,打开窗户。他突然惊醒,等他恢复了意识之后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是星期六。”我对他说道,“去刮胡子。你要陪我去墓地探望爷爷奶奶。”
不到一个小时之后,他崩溃了。就在给杰皮诺和阿玛莉亚坟墓上的花瓶换水,再插上两束菊花的时候。
他把一切都告诉我了,燃烧弹,火灾,坐在卡利弗内上的逃亡。最后,他忍不住痛哭起来。“你能原谅我吗?爸爸,”他说着,“你能原谅我吗?”我决定帮助他掩盖一切。那是制胜的一步棋。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内,他停止了和你的往来,埋首于学习。他开始走上正轨,那个夏天我送他去伦敦参加了一个为期两周的夏令营作为奖励。我盼望着他能遇到新的人,一些在八岁的时候不会口袋里揣着刀到处转悠的人,一些不住在那些小巷子里的人,一些不总是用方言咕哝着相同的那么两句话的人。一瞬间的工夫,他变成了我一直希望拥有的那种儿子,而我也变成了我一直希望成为的那种父亲。每一天我都更加爱他。
他进入大学的时候是一个博学的、无拘无束的、热爱帆板运动的年轻人。他没有当冠军的才能,但能和最优秀的人在一起竞争。夏天的时候,他会跟着风的方向走遍欧洲。我想象不到还有什么更好的方式可以让他远离所有那些堕落的东西。每一次他起程出发的时候,他母亲都会哭,而我正相反,浑身散发着一种喜悦。我所知道的能够防止那些堕落的东西再次吞噬你的方法只有两种:清理它,或者离开它。我不是那群觉得能够改善世界的爱幻想的穷人中的一员,所以我开始想尽办法维持住第二种,也是最后一种方法。
在二十四岁的时候,他以满分的成绩毕业于商业经济学专业。一个月之后,我亲自送他到了米兰,他已经决定了要再攻读一个经济与环境管理的硕士学位。
我喜欢马尔切罗思考问题的方式,我喜欢他谈及未来的方式。他用清醒的目光望着四周,他明白这个世界的轨道不会再回到原地。为了在经济危机、恐怖主义袭击、环境污染这些不间断循环发生着的事情中幸存下去,唯一的答案便是要在一个行业里变成最好的那一个,找到一份高端的工作,无论走到哪儿都要扎下根来,没有怨言。
在硕士阶段的尾声,他被一家专门设计绿色热能源系统的荷兰公司录用为实习生,公司的客户是来自哈萨克斯坦的新富人阶层,以及所有那些曾经建立了苏联的下等民族。实习结束后他们向他提供了一份月薪三千欧元,外加奖金和补助的报价,适用于整个学徒阶段,并且在阿姆斯特丹总部。正是在那儿他认识了丽贝卡。
她出生在荷兰,爸爸是佛兰芒人,妈妈是刚果人。她比他大两岁,在二十八岁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实验团队的首席工程师,参与研究了首个太阳能热能共生系统,用于生产电能和热能。
他们开始以同事的身份经常往来,直到十个月后他们一起参加了由位于布鲁塞尔的联合国组织的关于气候变化的主题会议,在返回荷兰的前一晚他们上床了。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们继续在工作场所之外见面,直到丽贝卡搬到了马尔切罗的公寓里生活。
“我很热切地想让你们认识她,爸爸,我迫不及待地想圣诞节回去了。”
“你母亲给她做了占星。”我对他说道,并希望他不要生气。
“你是怎么知道她的生日的?”
“你觉得我们没有能力在搜索引擎上输入某个人的名字?那么你当我们是老糊涂?”
“对不起,我没想冒犯你。无论如何,再过两个星期我们就过去了,到时候亲自告诉你们任何你们需要的信息……”
“我可记住了啊。”
“你放心,我们会过去的。”
在互联网上读过一些关于某个人的信息之后就自以为很了解这个人,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典型幻觉。当丽贝卡走进我们的家,并用生硬的意大利语宣布她是多么高兴能够认识她的小乖乖的父母亲时,我本应该意识到在我们的家庭里将会发生什么事情。然而,我低估了这种危险,忽略了她的异族成分这个问题。
一个像是从雕像里走出来的女孩,黑皮肤,年龄比我儿子大,到毕业之时已经周游了世界。这个疯狂世界里的一块碎片碰巧掉落在我们位于卡波迪蒙特的公寓里,碰巧在到处飘散着鸡蛋蜜糕和洛可可蛋糕香味的圣诞节期间。和她相比,我们的生活全部都局限在同一个地方展开。
我们将会有黑皮肤的孙子吗?他们将会说意大利语吗?正是这些巨大的疑问让我妻子和我那天夜里在我们的卧室里小声地讨论着。就这样我把所有那些挤满了我脑海的问题都归结于我和娜娜的偏狭闭塞,最后,我恼怒地关了床头柜上的灯。就这样我当时还没搞懂的是,在我们的家庭里接受了她的存在之后,我儿子将会被推向一个深渊的边缘,将会犯下错误向深渊里看去。
他们的皮肤只是有一些黑,双胞胎,他们长得并不像丽贝卡,至少不完全像。
在被调到公司的米兰分部之后,她为了照顾孩子申请了休假,那并不是她的主意。我儿子一直在施加压力直到她选择了母亲的身份,最后,在从每一个角度研究过这个问题之后,他下决心要让她和孩子有一段适应环境的时间,他觉得这并不是那么大男子主义的事情。
二〇〇八年,还不到三十岁,和我以前同事的儿子们相比,马尔切罗挣到的钱要多得多。另一方面,我在乌贼3000的工作也让我攒下了一笔丰厚的积蓄。所有这些钱我拿来做什么呢?我打算为双胞胎建立一个信托基金,这样一来,等他们长大了就可以将这笔钱用于学业。然而,尽管我非常努力,那种现代化和全球化的家庭前景仍然让我觉得太不真实,以至我无法想象它能永远地持续下去。
丽贝卡觉得是时候换工作了,便接受了来自大学的一个工程师团队的委托,研究智能手机在环境领域里的可能应用。凭她的简历和人脉,那份工作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这样一来,她说道,她将会有更多的时间陪着双胞胎。我儿子同意了这个选择。
在最初几个月,娜娜经常跑去米兰帮她一把,做家务,带孩子。但丽贝卡出生在六月的最后十天里,没过多久,就像所有的巨蟹座那样她的头脑固执起来,伴随而来的还有那像不锈钢一样的对于独立的需求,一旦涉及我妻子她就会表现出要发生争执的样子。
对于娜娜来说,在她清洗并分类消毒了家里每一样东西,甚至每一平方厘米的地方之后,她的儿媳所应该表达出的感激丽贝卡继续全部都表达给了多丽娜,那个她和马尔切罗慷慨付钱请来的女佣。来自一个家庭里的成员之间相互帮忙这种符合人性的想法,对于那个黑色维纳斯来说却是完全陌生的。
“不是说丽贝卡不是个好女孩,”有一次我妻子回到那不勒斯的时候对我说道,“但那个家是一个巨大的问题。怎么能信任一个时刻打着电话的摩尔多瓦女孩?只有上帝才知道她在电话里和她那十个男友中的一个说了些什么。”
“你这种批评我觉得不太恰当。”我回答她。
“恰当也好,不恰当也罢,那个女孩不懂该怎么干活。”娜娜反驳。
“可是你去找他们的时候就一定要干活吗?你已经六十岁了,娜娜。你不能做点别的事情吗?”
“爱德华,你不懂。”
事实上我确实不懂。我妻子确实意识到了什么事情,只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又一次我觉得自己比她层次更低,又一次我给予了丽贝卡高于实际上考虑到她所代表的一切我本应该给予的评价。所以说,又一次地,我忘记了去保护我儿子。
24
“我们做到了,那些中国人准备让步了。”有一天马尔切罗在电话里说道,“在接下来的五年计划里,我们将会看到好事发生。”
不时地,当我在马雷基亚罗我最喜欢的一家酒吧的露台上放松着的时候,马尔切罗会打来电话告诉我关于全球绿色经济的新消息。在某些日子里,那不勒斯海湾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游泳池,没有什么,水也好,鱼也好,人也好,能从这里逃出去。从这里看所有事物的视角都是破碎的,难以呈现,而那地平线就像一堵难以渗透的围墙。
我在乌贼3000的工作顺利地进行着,用财富生产更多的财富。有时候我会问自己,当我的建议不再被需要的时候,接下来我会做什么,石头脸和我会停止做朋友吗?那个想法困扰着我。我仔细观察着波西利波山上那些有钱人的房子,感觉到一种怀念,怀念在过去的时光里财富背后有着可以公开的故事,怀念在过去的日子里每一张钞票都对应着一个不同的梦想,而不是所有钞票都是为了生产更多的钞票。也许我应该买下那些别墅中的一栋,和娜娜一起搬进去。
面对着这样的一种景色,度过我们年老的岁月一点也不糟。
“他们终于让步了。”我儿子补充道,带着很满意的语气。
“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巴拉克·奥巴马的第一次全国演讲吗?他觉得《京都议定书》势在必行。在经济危机和剩下的所有事情面前,西方国家必须改变想法,要以更绿色的方式发展经济,迟早中国人也必须配合这一点。目标是第十二个五年计划,如果效果不好,那就第十三个。这条道路已经很明确在修了……”
“是的,但等到这条道路修好的那一天,”我跟他开起了玩笑,“你已经退休很久了。”
“所以呢,”愤恨的马尔切罗问我,“你不才是那个一直相信未来的人吗?我的个人利益有什么好关心的呢?也许我的孩子们会生活在一个更好的世界里,这对我来说就够了。”
我们结束了交谈,我又点了一杯普洛赛克。接近一点的时候,我付了账,叫了一辆出租车。自从我退休以后,我妻子每天都要和我一起吃午餐。
晚些时候,午休时间,当我在床上莫名其妙地躁动不安的时候,我回想着我儿子的话。未来,他真的相信未来。有很多年的时间我也相信,但我从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未来,只有我自己的。相反那个家伙真的给我好好上了一课。我又拿起电话打给他。
“听着,今天很抱歉。”我对他说道,甚至没有留给他时间回答我,“我真的很高兴你对你的工作感到满意,我相信中国人会明白那有多重要,这是一件很棒的事情。让我们一起期待下一个五年计划会计划些什么。真的抱歉,好儿子。”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他正抽噎着。
“怎么了?”我低声说,开始担心起来,“什么事情不对劲吗?”
电话的另一边,长时间的停顿,最后,他号啕大哭起来。
“丽贝卡,”他说道,“丽贝卡昏迷了。”
我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竟然存在着这样的一些行为。起初我甚至没能搞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丽贝卡昏迷了,我明白。原因是她窒息了,我明白。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一个男人。一个和她有关系的男人,爸爸,大学里的某个人。”
“她和某个人有关系,”我重复道,“丽贝卡有一个情人?”
“是的,爸爸。一个情人。我们聊过这件事。”
“什么时候?”
“一段时间以前了。”
“你们还在一起吗?”
“当然了,爸爸。她是我妻子,我孩子的母亲,我爱她。现在她昏迷了。”
“但是她有一个情人这个事实并不会让她窒息,也不会让她昏迷。”我记得我是这样说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为了能够在近处掌控局势,娜娜和我搬去了米兰。丽贝卡插着管子靠氧气罐呼吸着。
“他们当时正在做‘日式绑缚’,爸爸,他把她绑起来了,但他勒得太紧了。先是血液循环受堵,接着心脏停止跳动了几秒钟的时间。直到他给她松绑。就在那时,她昏迷了。”
“他强奸她了?”
“不,爸爸。他们在做‘日式绑缚’,一种起源于日本的绑缚性行为。理论上来说并不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但有可能会变得危险。”
“那个男人呢,大学教授?”
“有被起诉,但现在自由了。当时还有另外一个人和他们在一起。”
“另一个男人?”
“另一个女人。”
我已经无法克制自己了。“天哪。你不要对你母亲说,我求你。你甚至也不应该对我说。”
“好的,爸爸。对不起。”
“我们就说发生了一起意外事故。”
“的确是一起意外事故。”
“是的,但是那算哪门子的意外!”
“别大喊大叫了,爸爸。”
“你也别再替她说话。”
“我没有在替她说话,我只是单纯地不想她死。”
我想她死,我想着,但我没说出来。
昏迷五天之后,丽贝卡醒过来了,屎开始向着各个方向飞溅着。
首先是律师,据说是一个献祭仪式专家,通知我们另一个参与其中的女人决定了不会起诉。她的阐述和丽贝卡的版本一样,坚持认为那个游戏本身完全没有错,根据她的看法,没有任何伤害人的意愿。另一方面,那也不是W.P.第一次在自己的家中对她做这个,在加里波第地区一栋摩天大楼的第十一层,以大师的身份对她做这个。
那个男人是一个绑缚专家,知道如何恰到好处地勒紧绳子,慎重体贴,最后能创造出有趣的姿势。此外还有快感,是的。关于那部分就连喋喋不休的律师在解释起来时也变得没那么流畅,说话断断续续,因为他试图寻找着近义词能够让从他嘴里喷出来的炮弹听起来没那么明确。
那个女孩把关于快感的问题摆上桌面,那种把自己的全部交付给另一个人,完全的信任,并在极度不自由的情况下去感受真正的自由,那种因为被逼迫而产生的快感。她说道据她所知,那是丽贝卡的第一次,但她热情十足地想要尝试。开始之前他们喝了点酒,抽了点大麻,接着那个男人从他自己的房间里拿出用大麻纤维做成的绳子,还有安全刀。他向她们俩提议想要试验一个全新的姿势,叫作“跷跷板”。他将会以让她们平衡重量的方式绑缚她们,当第一个女孩落下来时,第二个女孩升上去开始窒息,而他会对正在窒息的女孩做一些刺激性的事情。接着当第二个女孩落下来时,第一个女孩再升上去,窒息,被他刺激。
他们就这样玩着跷跷板,直到另一个女孩的膝盖坚持不住了,而丽贝卡开始在上面挣扎起来。先是动脉压在升高,接着窒息感越来越强烈,最后是心脏。只有当W.P.用那把安全刀割断了绳子,才让她幸免于窒息而死。
“在类似这样的行为中需要理解的一点,”那个律师松了松衬衣领口补充道,“在于缺氧和肉体快感之间的关系,尽管在真正可靠的‘日式绑缚’中并不存在这一切。”“很遗憾。”他总结道,“必须能够证明有谋杀意图,必须能够证明那个男人在渴望放荡狂欢顶峰的同时,也渴望着死亡。总而言之,那是丽贝卡能够起诉他的唯一可能性。”
接着,还有他的名字。
W.P.——沃尔夫冈·帕坦尼,邪恶的化身。夜里的时候那个名字在我脑海中响起,像是有人在打鼓,有时候,我会突然惊醒,不停地重复着那个名字,试图把它印刻在我的嘴唇上。“沃尔夫冈·帕坦尼”,我在网络上搜索了他。我在大学网站上找到一张照片,他看起来有些神秘,黑色的挡风镜压扁了鼻子,温柔的脸庞被深色的鬈发环绕,一小撮迷人可爱的鬓毛胡须,酷似达尔达尼央。
作为助理教授,他在大学里有着不错的声誉。据说他从没有试图掩藏自己对于“日式绑缚”的热情——这是我第一次使用这个词向娜娜解释整个事情,我的目光转向了别处——就这样他和丽贝卡在同一个研究团队工作,他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我们并不算是情人,在那天晚上之前,我们只在一起搞过两次。”他在向调查者做口供时提到,“第一次我们约在博览会地区一家酒店的房间里见面,第二次是在机械工程学院的男厕所里。从一开始,丽贝卡就表现出对绑缚的极大兴趣,我也迫不及待地想要用我的绳子把那个‘黑雕塑’绑起来。”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用他的绳子把那个“黑雕塑”绑起来。
教授沃尔夫冈·帕坦尼。
狂妄的沃尔夫冈·帕坦尼。
禽兽不如的沃尔夫冈·帕坦尼。
但丽贝卡,不管所有的这一切,并不打算起诉他。
为了决定要做什么,他们一直在讨论着。一方面,马尔切罗在用他那软弱的意志去分析、理解和原谅;另一方面,丽贝卡,带着骨子里的那种顽固,捍卫着她的独立、她的生活方式、她对于事实的说法。她,只有她,才知道事情的经过。她坚称没有遭受任何操纵,任何压迫。
尤其是这一点让我不能去原谅她,她在要求着归还她的自主权,我看不起这一点。几个月来她肆无忌惮地欺骗着她的丈夫,欺骗着我们,但偏偏是现在,需要撒一个小谎去对付那个禽兽帕坦尼的时候,律师建议应该把策略放在操纵这一点上,而她突然间意识到诚实的重要性。而我儿子还在鼓励着她,“敞开你的心扉吧,我的爱人,就这一次敞开你的心扉说出所有的事情吧。我想知道你是谁,你的内心里藏着什么,这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机会了。”
每一次我把耳朵贴在医院病房门上的时候,都能听到他嘀咕着那样的狗屁,而“黑雕塑”则躺在那里接受着恢复治疗。我甚至无法做到去看她的眼睛。如果由我做主,我会带上双胞胎,登上第一趟火车,让他们尽可能地远离那个疯狂的家。
“怎么可能她会不想起诉他?”当我们正穿行过医院胸腔科室的时候,我问我儿子。
“她不想提这件事。”
“她已经决定要做什么了?我是想说,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我不知道,爸。我能想象到这很难理解,但我不想就这样离开她,在发生了这些事情之后。她必须去寻求专业帮助,我们会谈的,会一起找到解决方案。”
二十二天后,医院负责人同意让她出院。就在丽贝卡跨出医院大门前三十分钟,在位于罗马门的公寓里,我妻子合上了她的旅行箱,亲吻孩子们的额头向他们道别,紧紧地握了一下多丽娜的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在中央火车站,她登上了第一趟去那不勒斯的火车。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让她愿意和那个脏女人再共处一室哪怕一分钟的时间,我跟马尔切罗说了她的想法,而他睫毛都没眨一下就接受了。
他们的讨论持续了几天的时间,几天又变成了几个星期,接着又是几个星期毫无进展。天气正在变化,渐渐地白天在拉长,在那片巨大的充斥着钢筋混凝土的道路和楼房的居民区里,春天来了,来到了公园里、花坛里,还有所有的人造绿色空间里。
无论是丽贝卡,还是我儿子都没有赶我走:那对双胞胎需要我的存在。我经常带着他们去公园,没有人会问我们要去哪儿,或者我们都做了些什么,他们对他们孩子的这种漠不关心让我感到恐惧。丽贝卡总是在睡觉,而马尔切罗则埋首于工作。我试图从多丽娜那里了解一些情况,但从她慢吞吞的吐字方式里我明白了她并不愿意多说。
那是一段复杂的日子,比秘密会议还要让人更加紧绷着神经。我儿子进进出出于丽贝卡的卧室。我没办法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开始讨论离婚的事情。他们不断地聊着,但都聊了些什么呢?尽管他会避免和我聊到这个话题,但我肯定马尔切罗正在思考着离婚这个事情所牵连的方方面面。最理想的情况是,让丽贝卡彻底地离开我们的生活,然而她是双胞胎的母亲,不能就这样让她赤脚离开,尽管我敢肯定,在所有这些事情之后,没有哪个法官会认可她的抚养权。然而,如果她把他们抢走了呢?怎样做才是对所有人都好呢?彻底摆脱那个小婊子,还是冒着失去孩子的风险呢?
一天早上天刚刚亮,一阵嘈杂声惊醒了我。我起床走进厨房查看:丽贝卡正端着一个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什么,注视着窗外的风景。我必须承认那是我见过的最迷人的穿着睡衣的女人。“你好,爸爸。”她向我微笑着说道,好像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一样,“你想喝杯植物奶吗?”
我不知道准确来说是什么促使我第一次有了那种想法,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种确定性,那种像直觉一样在那次清晨短暂相处的时候袭击了我的确定性。我确定她将永远不会有能力成为一位像样的母亲,或者单纯地因为那个微笑。在让我们的生活变成众人瞩目的焦点之后,从她的脸上看不到任何内疚或者羞愧的痕迹。对她来说我们不过是一些平庸的家伙,只因为我们不会像绑香肠那样把自己绑起来,也不会让每一个路过的人搞自己,并冒着窒息而死的危险?
是的,是那个微笑促使我第一次有了那种想法。
我知道我一直都是一个肤浅的人,一个贪婪的人,一个懒惰的人,一个保守的人。我从来没有真的去考虑过事情的内涵。对于我整个的存在,我选择不去审视我的灵魂深处,也不去审视别人的,作为回报,我得到了一种巨大的宁静。我喜欢在面对复杂的问题时找到简单的答案。即使是给一个帮派大佬做顾问,我也能保持一个小职员的沉着冷静,还有那种像是从蚂蚁类动物那里遗传到的温和。我曾错过一些能够自己去争取机会的机会,就像我儿子会在他那些没有意义的软弱的话语中提到的那样。在那十年的炼狱时光里,我从没有去过巴里古城,我只是抽着我自己的烟,观察着自己的生活,稍稍触碰着我自己的思想的表层。
这就是为什么我决定要彻底摆脱丽贝卡,我要完成那个愚蠢的沃尔夫冈·帕坦尼没能完成的献祭仪式。
那是让她停止微笑的最快的方式。
你好,爸爸。你想喝杯植物奶吗?
我没说话。我站在那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隐隐约约能看到她裸露在外的脖子上的那些青肿留下的斑痕。
“那么,爸爸,来杯牛奶?”
我咬紧双颌,强迫自己看着她的眼睛。“你知道他叫你什么吗?”我低声说,“你知道吗?‘黑雕塑’,他是这样叫你的。而你什么也不做。”
我没有等她回答我。我甩下她返回了我的卧室。
接下来的几天,我尽可能少地待在家里,我抱着一种放弃的态度等着我儿子让我离开的那个时刻的到来。我不想抛下我的孙子们在那样的环境里,但如今我也知道我不能再为他们做些什么了。有一天,我从运河边散步回来,马尔切罗告诉我,那天晚上丽贝卡外出,我们应该点一张比萨,在电视上看一部电影。
半个小时后,我想要知道她和谁去了哪儿的那种病态的好奇心退去了,我开始沉浸于这种让人放松的晚间时光,这是太长时间以来的头一次。而这个插曲也证明了没有她整个世界都会变得更美好。后来接近半夜的时候,家门被推开了,丽贝卡出现在门槛那儿,穿着带红色圆斑点的白色衣服,她脱下高跟鞋以免刮花木地板,并随手扔到一个角落,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她走进了卧室。随即我儿子跳了起来,像一只小狗那样跟上她,那天夜里他们也吵架了。
对于一个拥有我这种认知程度的人来说,要想摆脱掉她并不会难。这将会花费我一大笔钱,但我付得起。当有一天你意识到你可以花钱雇人去杀死你的敌人的时候,你会感觉到自己散发着一种宇宙般的强大的力量,就像一个小孩子在游乐场时极度激动那样。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丽贝卡越发频繁地离家外出。她开始看心理医生,她极少关心双胞胎,大多数时间会把他们扔给多丽娜,有时候也会扔给我,她对她丈夫说话也越发勉强。夜里的时候,透过我卧室的墙,我经常能听到他们吵架,声音很低,却持续不断。我不能完全听清他们的对话,不过总是有些事情丽贝卡想要,但我儿子不想要;有些事情我儿子想要,但丽贝卡不想要;然后还有些事情他们俩都想要,但想要的方式不一样。
一天夜里,我躲在门后面偷听。
“我求你了,让我走吧。”她说道,“难道你不明白这一切都结束了?”
“你的家在这里,”马尔切罗回答道,“和我,还有你的孩子一起。”
在听到那段对话之后,我替我儿子感到一种无限的痛苦。我感觉到的这种痛苦,唐·杰皮诺也曾经感觉到过,那一次,我们路过里雅斯特与特伦托广场上的冈布里努斯咖啡馆,当我想让他给我买一个冰激凌的时候,他流着泪向我坦白说他口袋里没有那么多钱。
而如今尽管我可以给他买任何东西,但我发现他想要的东西我不能允许自己送给他。
一天下午我决定跟踪她。在米兰想要跟踪一个人而不被发现是不可能的,即使在最拥挤的地方,也总是有着令人焦虑的沉寂,人们在街上游荡着,像是被低压电流穿过身体一样麻木不仁,只需要稍微一点点线索就能发现自己被跟踪了。
但相反。
我在地铁里挤在人群中紧紧跟着她,从克罗切塔到图拉蒂街的这段路程里我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她,直到来到在蒙特贝洛街附近的一条偏僻的小路上为止。在一小段步行之后,她来到一栋普通建筑的大门口,按响了门铃,几秒钟之后她便消失在门里了。我又等了几分钟,接着我走过去检查门铃上的名牌。我并不确定自己能找到什么,因为根据我的经验,一个会在大学厕所里乱搞的人绝对有能力做出任何偏离轨道的事情。我的眼睛扫着那些名牌上的姓名,和我脑海中不停回响着的那个名字做着对比,我的心跳飞快。只有当我意识到我将不会找到帕坦尼的时候,当我看到写着“认知心理学诊所贝利萨里奥医生”的名牌时,我才又开始了呼吸。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看到她走了出来。她看起来筋疲力尽,像是刚刚经历了非常不愉快的事情。我试着去激发自己对她的怜悯,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要走过去靠近她,并给予她我的支持。我是谁?凭什么要以那种方式去评价她呢?她的剧本我已然了如指掌:她不再想要现在这样的生活了。然而,我儿子却一直以双胞胎为借口把她强留在身边。
也许,我思索着,最终以一种致命的方式被绑住就是丽贝卡的命运。
我隔着一段距离在新门大街上跟着她。表面上看去她就像是普通大都市里的一个普通居民,在这里有数百万人都像她一样,会在商店的橱窗前流连,会一边在手机上发着信息一边放慢脚步不停地走着。在那个时刻我全神贯注于我的跟踪行动,以至我都没有意识到我们到底走了有多远。我不熟悉那一片街区,我之前从没有来过这里。
突然间所有的楼房都变形了,一直在变得更高更冷漠,透过深色的玻璃看不到任何东西,一阵寒冷的风扫过那白色的石板路。丽贝卡的鞋跟落在那花岗石板上发出的声音回荡着,让那个地方变得更加险恶,无情。甚至连有轨电车的站台也消失了,那是我在那座城市里唯一确定的东西。在某个时刻,在一片荒芜中,丽贝卡停了下来。那一瞬间,我屏住了呼吸。
我以为她发现了我,本能反应地躲到了一个水泥拱廊下,她便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但当我再次向她的方向望过去,我看到她正在用手势和一个躲在玻璃门后面的人交流着,我看不到那个人。她先是对他微笑,接着抬起一只手,挥舞着打招呼。另外一边的那个人打开门,来到那荒芜的街道上,指着一个酒吧,那里挤满了人,放着大声的音乐。那个男人迎着她跑过去,抱住她,丽贝卡回以一个热情的唇吻,接着他们走进了那个酒吧。
我认出了他,就是他,就是我在大学网站上看到的那个留着鬓毛胡须的酷似达尔达尼央的男人
那天晚上丽贝卡心情大好,对她的孩子很好,对她的丈夫很好,在我们相互漠不关心的前提下,对我也很好。如果一个市场营销顾问在那个时刻突然出现在那儿,很有可能会让我们签下合同在一个广告里演一个快乐的家庭。我对我曾经还试图去怜悯她感到羞愧。
第二天,我问马尔切罗知不知道他妻子每天都去哪儿了,他回答我说她是去一个心理医生的诊所。
“每个下午?”
“好吧。”他表情痛苦地说道,从扶手椅上站起来,“我认为你是时候返回那不勒斯了,我很感激你在这一段时期里所做的一切,我们所有人都很感激你。”
我相信让双胞胎在没有母亲的情况下成长更加糟糕,那样还不如让他们在一个婊子母亲的养育下成长。我不能够让他们俩变成孤儿,那样的话我将不会原谅我自己。接着,我又感觉到,马尔切罗猜到了我的意图。
站在我面前的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失败。在所有那些年里,我一直渴望着我儿子的命运能够远离那种堕落,我干预了一个地方小流氓的成长过程,我为了完全控制局势,让他远离了他最好的朋友,再把他转变成我所希望的那样。一个理性、现代、富有的男人,然而事实上,他却变成了一个软弱的人,面对障碍时无力反抗,他被他开阔的思想奴役着,沉迷于一个女人。但那都是我的错,我贬低了他,直到他失去了整个自我,就这样,当他站在深渊的边缘向下审视的时候,为了不跌落进去,他激活了对于一个有文化的好男孩来说唯一可能的选项,完全解放了自己。
现在是时候弥补错误了,我必须以第一人称的身份参与进去。那感觉就好像是回到那不勒斯的冈布里努斯咖啡馆,在一张位置极好的桌子旁坐下,再点一份唐·杰皮诺从来没能买给我的冰激凌。
我直视着我儿子的眼睛,希望他能明白我有多爱他。“好的,”我回答道,“给我两天的时间。”
那天夜里我在网上搜索着沃尔夫冈·帕坦尼这个名字,发现第二天他将会前往梅扎诺特宫参加一个由大学组织的会议。
如果有一个我一辈子都梦想着能够踏足的地方,那就是米兰证券交易所所在地。
遗憾的是,那座“法西斯风格”十足的神庙,几十年来在我心中像神话一样的神庙,在那些年里从那不勒斯银行的证券办公室里买进和卖出的所有指令都会抵达的神庙,如今已经消失了,缩水成一个会议中心和游客眼中的遗迹。喊叫大厅被一些模块式的空间取代,在那里很多像帕坦尼一样的人轮流发表着他们那温和的进步主义演说,著名的大阳台则变成了餐饮区,还有那受到苍穹启发的群星幕布也被一块现代天窗替换掉了。
突然间我明白了。
我活了一辈子却一直在怀念着一些我从来没有归属过的东西。只有在那些时刻,站在数以百计像羊群一样蠕动着的人群中间,看着他们相互之间礼貌地交换着信息,比如说如何到达黄色大厅、蓝色大厅、卖维生素饮料的酒吧,或是残疾人厕所,我才意识到我的时代结束了,那充满了爱、恨、希望、斗争、致富建设的时光就像是泼出去的水。当年那些渴望佣金的证券经纪人的喊叫、唾液和汗水,如今还剩下些什么呢?
在那个由大学组织的会议上,沃尔夫冈·帕坦尼正贩卖着他心目中的世界,工业不能再产生污染,消费应该符合人的尺度,经济需要更加绿色,科学研究则永远是好的,正确的。在那个世界里,昨天的恶人会变成今天的好人,一如既往,再变成明天的富人。在那个世界里,争夺利益的暴力不再看得见,但却隐藏在数十亿公里的电子化高速公路之中,永不停息地向前奔跑着,在那里买卖永无止境:那是一个没有鲜血的,却是由鲜血建成的竞技场。
我等到会议结束,大厅里的人群都向餐饮区散去。沃尔夫冈·帕坦尼注意到了我,脸上露出白痴般的微笑。
“这是您的。”我说道,并递给他一张支票。
那个禽兽一脸困惑,但依然好奇地盯着那张支票。“我应该用它来做什么?”他轻蔑地问我。
“兑现了它。再去享乐。”
他核对了金额,震惊地看着我。
“都是您的,”我补充道,“如果您愿意永远离开丽贝卡的生活。”
“我不明白。”他低声说,仿佛在看到了那些数字之后,他突然间变得温顺起来,“这和丽贝卡有什么关系?您是谁?”
“请将这份礼物看作是一种不流血解决问题的方式。”我说道,“好好考虑一下,要记住,为了让我们的协议有效,永远不能有人知道这次会面。”
我递给他一张我的名片,便扔下他自己在那里惊愕着。我心情愉悦地离开了梅扎诺特宫,觉得米兰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美丽。夏天的空气让人陶醉,广场中央竖着中指的雕像完美地契合了我的心情。然后一想到我收买了那个男人,一想到我能够给出一个正确的价格来摆脱他的纠缠,我就感觉到内心的平静。
我容光焕发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决定要第一时间返回那不勒斯,但是我要先给双胞胎买一份礼物。我儿子在家中微笑着迎接我,那个笑容我已经记不清了,他对我说他说服了丽贝卡一起去海边。
“我觉得出门透透气是一个好主意。”我回答。
第二天早上,当我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我不慌不忙地刮了胡子,准备了一杯咖啡,向多丽娜道别。去海边对他们来说是好事,我思索着,大海能够治愈一切。
当出租车司机正在给我开收据的时候,电话铃声响起,是沃尔夫冈·帕坦尼。
“我决定不接受那张支票。”他依然轻蔑地说道,“我永远不会放弃她,无论什么价格。当然了,我更加不会因为一个带着可怕口音的帮派分子觉得自己能擅作主张而妥协的。您和您的儿子在想什么呢?找到我这儿再用你们的钱收买我吗?”
我的脑海中涌上了很多想法:我本可以向他阐明,在我的动机中包含着什么样的绝对个人意志;我本可以更深入地解释,在我的故事背景以及那笔钱的出处和他拒绝那笔钱的决定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我本可以质问他,有哪个北欧家族的人会相信一个姓帕坦尼的人属于他们呢,又是谁允许他说我的口音可怕。
但我什么也没说,直接开始进攻。
我拉长行李箱的拉杆,准备登上那列将带我回家的火车。我缓慢地移动着,从容不迫,像一个如今我已经变成的老年人那样,我早就准备好了一个后备计划。
一旦抵达那不勒斯火车站,我将跳上另一辆出租车,直奔石头脸的办公室,在那儿我等待着被接见,接着被允许出现在他面前。他会问我是什么事情让我担忧以至没有预约就出现,我会告诉他我有意付很多钱为了摆脱一个想要摧毁我的家庭的男人。
石头脸将会向我投来怀疑的目光,将会确认我并没有失去理智,接着在几分钟持续的审问之后,在他确认了我想要的就是沃尔夫冈·帕坦尼的性命之后,他将会向我讲清楚事情的后果,并警告我所有那些我有可能遇到的危险:如果有一天尸体被人发现了,我们的友谊,还有所有那些我们一起做成的事情,都不再能救我一命。到那个时候,我将会回答他:我同意,你尽管去做,我不在意后果。
好的,就这么定下来了,他会补充道,接着,我们会紧紧地握手。明天,最多后天,等完事了之后我的一个手下会通知你。
谢谢,我的朋友,我会那样回答他,接着我会回到家中去见我妻子,然后那天晚上我们会出去吃晚饭,也许会去费利奥雷吃一张比萨。
实际上一切都严格地按照我预想的那样发生了。
只有一个细节在我的计划里被遗漏了,一个十分重要的细节,也是我现在之所以会在这里,而等一会儿你将会为我挖坟的原因。
注解:
[1] 让·谷克多(1889—1963):导演、编剧、诗人、作家等多重身份。代表作品《美女与野兽》《可怕的孩子们》等。
[2] 卡拉瓦乔:画家米开朗基罗·梅里西·达·卡拉瓦乔,100000意大利里拉上面的人物头像。这里代指里拉。

第五部分 囚徒 2010—2014
过去,它会永远在那里,但已不复存在。
——尼可拉·基亚罗蒙泰[1]
25
“我没有预料到在我们那通电话之后沃尔夫冈·帕坦尼没有处理掉那张支票,也许他在等见到丽贝卡后给她看。”爱德华多说道。他双肘撑在破旧的木桌子上,十指交叉。“事实是他把支票插进了裤子左边的口袋里,两天后他穿着同一条裤子,被石头脸派去的两个手下绑架到某个地下车库里,被勒死了。”
利奥给他倒了杯葡萄酒。
爱德华多继续说道:“遗憾的是,自从乌贼3000变成了一家备受尊敬的跨国公司后,昔日的那种谨小慎微的杀手就所剩无几了。”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就这样,在把尸体丢弃在郊外路边之前,那些没用的家伙忘记了要清空他的口袋。”
整整一下午,也就是从爱德华多来到流放地之后,美国仔一直在给他倒酒。他是乡下一个卑贱的掘墓人,不知道还能以何种方式陪伴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去面对他的命运。在那颗将会杀死他的子弹和他仍相互分离的那几个小时里,爱德华多把利奥当作他没有料到的聆听忏悔的神父。
“我只有一个遗憾。”最后他说道。
“是什么?”
“今天早上我对我妻子说我会回家吃晚饭,即使我知道那永远不可能了。”
“事已至此你还担心什么?”
爱德华多的脸色沉了下来。“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而那就是我们的永别。我本不应该向她撒谎的。”
利奥打开了卡里姆藏酒的柜子。
“有一件事情我至今仍不明白。”他继续说道,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给他倒满了酒,“关于我父亲,为什么你要撒那个谎?”
“你在说哪件事情?”
“你说过是他在那列火车上放了炸弹,小达尼艾尔·男洋娃娃被炸死的那列。你让所有人都相信了,但那是一个谎言,而你本来就知道……”
爱德华多双手摊开在桌子上。“我那样做是为了让你们停止往来。”他回答道,“那时候,我不希望我儿子和一些圈子有来往……”他抬起头,痛苦地微笑着。
利奥把酒瓶子放桌子上,就像是刽子手最后一次翻转倒计时沙漏一样。
“哎,”他说道,又一次倒满了酒,“这才是你应该感到遗憾的事情之一。”
当那辆越野车载着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来到流放地的时候,夜幕降临已经好一会儿了。从车在垃圾处理站附近停靠的方式来看,美国仔感觉到他们很仓促,不会超过半个小时,一切都将结束。
爱德华多变得很虚弱,比起等待和酒精,是话语耗尽了他。此刻他躺在一张躺椅上,半睡半醒,一张毛毯盖在膝盖上,蚊子闻到他胸口发出的腐肉般的气味在他周围嗡嗡作响。
卡里姆出现在院子里,表情严肃地说:“他们到了。”
爱德华多突然紧张不安地抽搐起来。尽管发生了这一切,直到最后一刻,他依然抱着会被赦免的希望。石头脸应该会相信,即使进了监狱,他也绝不会开口。然而这都是协议好的,爱德华多已经接受了。
对于那些发现了沃尔夫冈·帕坦尼尸体的宪兵来说,只需要检查一下那张支票上的开票人就足够了,他就这样成了嫌疑人,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在审问过程中,爱德华多要求见律师,石头脸则派出了他手上最好的律师,他的头发油亮,肌肤黝黑,戴着橙色框眼镜,驳回了每一项指控,让爱德华多以自由人的身份离开了警察局。
但是,还能过多久他会再次被抓去审问呢?还需要多久那些调查员就能把支票、谋杀和在乌贼3000的顾问工作联系起来呢?石头脸永远不会为了一个从没坐过牢的前银行职员的一时狂热,拿自己的帝国冒险。
爱德华多从躺椅上站了起来。他已经活过了,此刻他将死去,他思索着,没有什么不对的。来到生命终点站的景象并没有他曾想象过的那么糟糕。只是此刻将要被埋在一个地下坑里,他觉得自己身上将不会再有那堵塞下水道的气味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着很快就可以再次拥抱唐·杰皮诺和阿玛莉亚了,便高高地举起酒杯道:“我们走。”
卡里姆开始向马厩那边走去。“我们动起来吧。”
在那一瞬间,爱德华多做了一个将会永远改变利奥命运的举动:他紧紧地抱住了他,温情满满,像是抱住了马尔切罗一样。“永别了,美国小鬼。”他在他耳边说道,“好好照顾自己。”
接着,当卡里姆把爱德华多他从拥抱中拉扯出来的时候,从未有过的那么汹涌和苦涩的泪水从他眼里涌出,他对着利奥嘀咕了些什么,在那个时候利奥认为那只是一个将死之人的胡言乱语。只有在很久以后,很久以后,他身上沾满了血腥味,拖着尸体来到河边,远离所有其他那些无名的尸体;很久以后,他感觉到手上的老茧隐隐作痛;很久以后,他把爱德华多的尸体安放在坟墓里,他才终于明白那些话语:向他讲述,你要活下去,向他讲述。
接下来的一个秋天发生了一场可怕的水灾。四个小时内一百二十毫米的降雨量淹没了整个乡下,到处是淤泥和漂浮着的废墟碎片,前所未有。
除此之外,再加上坎波拉塔罗大坝要被打开泄洪这个可怕的主意,还有萨莫奈农民在面对所有不是从地下来的东西时出了名地不知所措。几个世纪以来他们已经习惯了扎根于土地,并不懂得如何应对从天上来的水灾。道路凹凸不平积满了水,桥梁倒塌,树被连根拔起,庄稼被糟蹋,地窖被淹没,还有大量的牲口被洪水冲走。
第二天,天刚刚亮,隆隆作响的地狱之水平静了下来——一种让人哀伤的平静,而在流放地上,他们正在计算损失。
“我听说有两个人失踪了,”卡里姆提道,他正铲着淤泥,“也就是说有两个人遇难了。”埃及人继续说。
利奥立刻意识到他错过了一个机会,如果他的头脑足够敏捷,能够趁洪水这个机会躲藏起来,此时也许他就已经自由了。失踪,也就是遇难,所以就能活着。他曾有二百四十分钟的时间可以用来自导自演一场戏,然而当大雨像冰冷的子弹一样落在他房车上的时候,他只是在希望着屋顶不要坍塌,河岸不要决堤,马儿们不要被淹死,而他自己能够幸存下去继续着他那肮脏的没有意义的存在。他没有失踪,也没有遇难,甚至也没有活着。
两天后,绝大部分的水被土壤吸收了,就这样美国仔认为路应该可以行走了,便套上了靴子,向河边的方向出发。他的目光里透露着一丝焦虑。
桑树和合欢树都被压倒在自己身上,而河床冲破了河堤向外扩张了足足五米,淹没了所有东西。周边还剩下的植物露出水面,让人感觉像是身处在热带环境中。就这样,向前走着,走在废墟碎片上,走在岩石间,一直来到那关着狐狸的牢笼。他看到那张钢丝网已经被愤怒的雨水冲走了。谁知道呢,他问自己,它们是之前就被淹死了,还是之后被洪水冲走了。
有什么东西滑落掉进水里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只狐狸的尸骸,跟着水流向西边漂去。
他向那座泥煤堆成的小山投去焦虑的目光,幸好没有坍塌。他的秘密仍然安全。
“明天你要一点一点认认真真地检查垃圾处理站。”晚些时候卡里姆一边命令他,一边移动着木棒整理着炭火中燃烧着的煤炭。“我可不想某些货物因为洪水得以重见天日……”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洪水留下来的痕迹渐渐地与周边的环境融为一体。不久,所有人就不再去关心路上遍布的障碍物,斜坡上倒下的橡树,还有已经变成植物泥浆池的烟草种植场里那堆积成山的废墟碎片。然而,如果地理环境正在快速地适应着自己,那么人们会更难回归到乡村生活的轨迹之中。
正是因为这罕见的气候,才有了要去小镇上买东西的提议。自然那种妥协是有条件的,卡里姆匆忙地向他解释着,必须在早上七点之前赶到,不能偏离事先定好的路线,这都是为了把与当地居民之间的交流减少至最少。利奥接受了提议。
这份委托的官方理由在于,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美国仔在这片流放地上所担负的职责在逐渐地减少。因为帮派内部的经济活动正在一步步合法化,事实上,送过来的货物的数量在减少,在那一年年末的时候,减少到零。
利奥经常会质问卡里姆,如果再也没有尸体需要被埋到地下,将会发生什么事情。最初几次,埃及人会从容不迫、理直气壮地回答:“我们为犯罪分子工作,而犯罪分子会杀人,然后会需要让尸体消失。”但最近这段时间,提到这一点的时候,那个男人的脸上则写满了苦涩。“我不知道,”他很烦躁,“为什么你总是问我同样的问题?”
实际上,利奥总结着,如果帮派决定要降低成本,并且不需要一个没有工作的掘墓人,那么在未来就更加没有可能会需要一个空监狱的看守,所以很清楚的是:卡里姆给他那份委托是为了能有更多的机遇。而出于同样的道理利奥假装接受了委托。就这样,每个星期三次,他一大清早醒来去买东西,为维持流放地做出贡献,尤其是此刻,菜园已经被毁了,牲口里也只剩下马儿们了。
但,不是所有的马儿。
一段时间以来,有几匹马都得了病,慢慢地相继死去,一次一匹。有几次,美国仔注意到卡里姆忧心忡忡地在那个女孩父亲的马厩里徘徊。有一天,利奥碰巧在那附近,看到兽医给一匹马打了一针,几个小时后,那匹马便在它自己的舍栏里死去了。在被问到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埃及人回答说,一种异常顽强的肺部病毒在那些牲口之间扩散开来。
当他来到小镇上超市后面的时候,一个跛着脚、扎着马尾辫儿,带着战争幸存者的气质的五十多岁的男人,给他打开了仓库的钢门,甚至没有跟他打招呼,便放他进去。
通常,当他刚跨过门槛的时候,要买的东西已经被打包好放在那儿等着他了。而利奥只需要把那些东西装进后备厢,再上车,十分钟内他便回到了流放地。在那样的场合里,他会贪婪地看着四周,瞄准每一个最小的细节,体验着那种甜蜜却有毒的自由的味道。他会问自己,就在他刚上车再次出发的那一刻,那个跛子会不会习惯性地给卡里姆打电话通知他,囚徒正在回去的路上。
那天夜里他听到一阵敲门声,他睁大眼睛,一跃而起,走过去打开房车的门。被黑暗笼罩着的乡村,被一支点着的香烟微微照亮,他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父亲。一头金色的长发,看起来很年轻。
“来吧。”蜘蛛人说道,“有一个人需要被埋葬。”
利奥一声不吭地跟着他。
在一段他觉得没有尽头的时间里,他们并排走着,美国仔感觉到自己很轻盈,很快乐。
“爸爸!”他喊道,“爸爸!我还记得你夹克上的味道,你枕头上的,那些香烟的味道,你的味道,爸爸……”
他们来到垃圾处理站附近,蜘蛛人拿出一把铁锹,递给他。“挖吧。”他命令他,“记住,好儿子,挖深一点。”
利奥开始挖坑。
他没有想别的,一个劲地想要挖得深一点。他挖着,额头上沁出汗珠,直到出现一根烧得通红的火把,照亮了一片相互交织的地下隧道。谁能够建造出那个迷宫?
那种幸福感消失了。“爸爸!”他叫嚷着,他自己声音的回声又反弹到他身上,“爸爸!”他重复着,进入那片地下隧道。火把的火焰烧得正旺,很热。利奥开始流汗。
“好儿子。”他听到远处传来一个声音,“过来吧,不要害怕。”
利奥没有害怕。
他走了有几个小时?几天?几个月?手里拿着火把,他每走一步靴子都会深深地插进地里,到处是崎岖不平的沼泽和打湿了他小腿的淤泥。他听到狐狸在远处奔跑着,还有那偏执的恐惧的嚎叫声。突然他感到一阵风吹来,地下隧道开始坍塌在他身上。
“爸爸!”利奥叫嚷着,“爸爸!这里所有东西都要塌了!”
没有回答。
他开始奔跑。在他身后隧道坍塌了碎成粉末落在自己身上,扬起的沙子和灰尘遮挡住了所有的去路。“爸爸!你在哪儿,爸爸?”他号叫着,声嘶力竭。
接着火把熄灭了,此刻一片漆黑。利奥停下脚步,在一片废墟中看到一扇敞开的门。几百米的距离,他就安全了。他看着自己的双脚,靴子已经不见了。
“爸爸!”
“对不起,好儿子。”蜘蛛人说道,不过此刻的蜘蛛人却有着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的脸庞。
“文森佐去哪儿了?”
那个男人迷惑地观察着他。“你在说什么,好儿子?是我,你看不到我吗?”他问道,“是我,蜘蛛人。你瞧,我们来了……”
利奥仔细观察着隧道的尽头,外面有阳光。河水的汩汩声传到了他的耳旁。
“走啊。”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说道,“走啊。”
“去哪儿?”
“外面。”
他没有等他重复第二次。他趴在地上,开始用膝盖向前爬,他穿过了隧道,从隧道的另一头出来。“我哪儿也去不了,”他对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说,“有钢丝网挡住了我。”岩洞与河流之间被一块厚厚的钢丝网隔开了,“我该怎么办?”
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耸了耸肩。“你瞧。”他说道。
他仔细望过去。水痘先生,他儿子的木偶,此刻被放在河床上,渐渐地,开始肿胀。利奥全身瘫痪,被恐惧包围。“不!不!”他号叫着,“维尼,不!”
水面不停上升,吞噬着水痘先生的身体,美国仔的喊叫声变得越来越悲痛。“不!维尼,小心!”
利奥转过身。在他身后,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坐在地上,跷着二郎腿。“帮帮我!”他紧逼着他说,“让我从这里出去!让我从这里出去!”
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从衬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包好彩牌香烟。“叫我爸爸。”他说道,点燃了一根烟。
“但你不是我父亲。”
“快叫我爸爸!”他对着他喊,“不然你就出不去。”
接下来的几秒钟里,美国仔检查着那涨满的河水,从那儿只差一点他就能抓住那个木偶,接着,他转身面向那个男人,低下了头。“好吧!”他号叫着,“爸爸……”
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在一块石头上掐灭了香烟,站起来。他张开双臂,微笑着。
接着突然间,水涌入牢笼,而就在利奥意识到洪水正在淹没的是狐狸牢笼的时候,洪水也淹没了他。
26
亲爱的哥哥:
这一次我是带着满心的喜悦给你写信的。你不会相信的,但尼可拉向我求婚了。我本来已经不再抱希望了!我自然是答应了。你意识到下个月我就年满三十五岁了吗?婚礼的日期定在了夏天。我希望等到那一天的时候,你会在我们身边。关于这一点我和相关的负责人聊过了,他跟我提到如果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你表现得好,这个可能性是有的。我希望如此!我需要有人陪着我走上圣坛,谁会比我的哥哥更合适呢?你能想象到吗,我要结婚了,和尼可拉!那个总是被你拿他的椰子头开玩笑的小男孩!我不应该说出来的,因为这种事情谁永远都无法预料,但我坚信我们将会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婚姻。现在我得走了,坚持住,好好照顾自己。
拥抱你的
皮奴西娅
在二〇一三年年末,皮奴西娅的来信,像是披上了华丽的外衣,透露着一种残酷的乐观,卡里姆从头到尾反复检查着那封信,充满疑惑,而利奥的日常思维也被彻底打乱了。
几个小时后,果然,当美国仔回到房车里盯着镜子看的时候,他已经认不出自己了。三十七岁。消瘦的脸庞,被漫长的冬天折磨而衰弱的身体,泛白的长发,被遗忘的胡须,暗淡无光的蓝色的眼睛。上一次他照镜子对自己满意是什么时候?在十二年的囚徒生活之后,曾经那个充满活力的爱说大话的小男孩,那个会在衬衣口袋里插一把梳子,会在头发上涂发胶发蜡的小男孩,如今则变成了一个没有个性的枯萎的野人。
他忍不住流下眼泪,克制着已经冲到了嗓子眼的想要喊叫的欲望,开始用拳头砸向房车的轧钢墙。
压倒他的,让他屈服的并不是那封信本身,甚至也不是能够参加婚礼的那种可能性,而是他那种艰苦的孤立状态遭到了入侵,遭到了疯狂的入侵,遭到了日常琐事的入侵——我需要有人陪着我走上圣坛……遭到了人心虚伪的入侵——我希望等到那一天的时候,你会在我们身边……遭到了世道变迁的入侵——我和相关的负责人聊过了……而那个相关负责人却不能够像曾经那样威胁到她妹妹,所有这些入侵都揭露了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别人的生活都在前进,而他,三十七岁正值壮年的他,在时间的夹缝里与世隔绝了十二年,穷途末路。
白天的时候,在一个接着一个的休息时间里,他在流放地里闲逛着,寻找着更坚韧的树枝想把绳套挂上去。如果能在那棵合欢树上自缢他觉得也不错,尽管那棵树在水灾之后再也没有复苏,而且会被卡里姆从排屋里看到。
河边的橡树将会是完美的选择,它们顶得住洪水的冲击,肯定也不会被他的重量压断。尽管他将会选择服下大剂量的为马准备的克伦特罗中毒而死,他仍然会选择在河床那片地方。等他吞下那致命的药水后,他将会用最后的力气攀爬上那座小山,从那儿他将会望着银河,永远地离开。难道像这样死去不是很完美吗?没有人会去报复米娅或者文森特。遗憾的是,这一点他明白得太晚了。
夜里的时候,相反,他会梦到自己已经死去了。在那些瞬间里,当为马准备的轻泻剂在他体内翻滚,或者挂在橡树树枝上的绳子勒紧他的时候,他感觉到自由和快乐,为能够自己解脱自己而快乐。那种感觉是如此强烈,强烈到让他惊醒,尽管紧接着他会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紧接着他会突然大哭起来。
直到一天早上天刚刚亮,他睁开双眼,从房车里拿出了一架梯子,然后静悄悄地沿着小路向河边走去。渐渐地,天色亮了起来,他来到河边,把梯子靠在橡树上,拿出绳子挂在了一根最粗壮的树枝上。
他将绳子打结套在自己的喉咙上,用双脚撑着自己,闭上了眼睛。在那一瞬间,从山谷里吹来一阵寒流拍打着他的后背,摇动着橡树的枝丫。梯子也跟着晃动起来,差一点他就要跌落下去。
美国仔睁开眼睛。“风是自由的,你能听到它的声音,”他回忆着,“但你不知道它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他从来没有相信过福音书上哪怕一个单词,甚至此时此刻他也不能说他相信,然而从他记忆的最深处突然冒出来《圣经》里的那一段。“一个年老的人如何能获得新生?”法利赛人尼科迪姆问耶稣,“也许他能够再进入母亲的子宫,第二次出生?”
他低下头望着那座泥煤堆成的小山,脑海里再一次回响起爱德华多生前最后的话语,那是第一次他觉得他听懂了。
戈德瑞克迈着大步奔跑了过来,它睁大眼睛,吐出舌头,因为害怕而不断地低吠着。利奥钻出绳套,将绳子从树枝上取下来,他走下梯子,开始向着流放地走回去。他回到房车里,盯着厕所里的镜子,摸着那张他已经无法辨认的脸庞。他抓起一把剪刀。
一个小时后,当流放地在冬日温和的阳光下开始醒来的时候,刮了胡子剪了头发的利奥命令那只德国牧羊犬上车,他启动了引擎,喃喃自语:向他讲述,你要活下去,向他讲述。
就在他重新进入母亲的子宫第二次出生后的第一天早上,他要去小镇上买东西。
那个跛子从来不说话,但他喜欢狗,所以每一次当他看到戈德瑞克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他的脸上就会开始放晴。那天早上也是,那只德国牧羊犬提前察觉到那个男人的情绪,便全身心地信赖于他,任他抚摸,等待着小饼干。
“一切都好吗?”利奥问他,想借机开始一段对话。
“你刮胡子了。”那个跛子说道,推开仓库的大门,“你看起来像是一只刚剪过毛的绵羊……”
他把手插进口袋,掏出一块小饼干,扔向戈德瑞克。那只德国牧羊犬像往常一样安静地贪婪地吸吮起来,接着,他用那条好腿撑着弯下腰,梳理着它背部的毛。
利奥检查着袋子里的东西。“全都在这儿了?”
“全都在这儿。”
“喂马的草料呢?”
“不在今天的清单上。”
“怎么会不在?三袋五公斤的。”
“我不觉得,并不在。”
“好吧,不过仍然要拿。你去拿吧。”
那个跛子向他投来像往常一样的烦躁的神情。“我不知道仓库里还有没有。”
“快去拿。”利奥重复着,“与此同时我先把这些东西装进车里。”他吹了声口哨,戈德瑞克跟了上来。
等待的时候,美国仔点上一根香烟。他观察着四周,渐渐地,仓库外面的生活开始热闹起来。汽车的数量突然多了起来,街道另外一边的金属帘门,之前当他离开的时候总是关上的,此刻已经被升了起来,向里面望去,一家正在准备营业的咖啡馆露出一副半睡半醒的容貌。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年轻人,一个果断的动作,那个年轻人打开了位于角落的一个加油站大门上的锁链。自从他被囚禁在流放地以来,那是第一次他有机会观看到这个世界醒来的模样。那种生命力的爆发让他激动不已。
他走进仓库。“有人吗?”他喊道,谨慎地移动着。
一片寂静。
他向仓库深处走去,成堆的木架子上放着用玻璃纸包裹起来的产品,这些产品将会被摆到超市货架上,他开始意识到这个地方比他之前想象中的要大得多。
“哎,伙计,我必须走了……”
他的声音打到最深处的墙壁上,再反弹回来,缓和了许多。他看到在走廊的尽头有一扇敞开的门,从房间里溢出黄色的嗡嗡作响的霓虹灯光,他决定走进去。
在那个没有窗户的阴暗的小房间里,空气污浊又肮脏,充斥着一股煤气味。写字桌上一堆杂乱无章的文件,亮着的电脑屏幕,一杯已经冷却了的茶。不远的地方,在一个托架上,摆着露营专用的一个小炉灶和一个小锅。
他听到从仓库里传来砰的一声,片刻之后,一个自动化铲车开始运转。利奥正准备出去,但就在要出门的那一瞬间,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张写字桌上。在一个角落里,在茶杯和一堆纸中间,有一部手机。
就这样他有了一个想法。
全凭着直觉,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抓起那部手机,把它塞进口袋里,紧接着他离开了那个阴暗的小房间,向仓库大门走去。
但是已经晚了,那个跛子正从自动化铲车上把装着草料的袋子卸载到车旁。“你去哪儿了?”他问他。
“我正想要问你同样的问题呢。”利奥回答道,他试图表现得从容一些,“我去找你了。”他补充道,并抓起一个袋子,扛在肩上,“你花了太长时间去拿这些东西……”
“你绝对不能从这里走开,明白吗?”那个跛子反驳道,“你想给我添麻烦吗?”
“我?我能添什么麻烦……”
那个男人用严肃的目光注视着他,不确定应不应该相信他,接着,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他操作着那台自动化铲车返回了仓库。片刻之后,那扇钢门砰的一声被狠狠地关上了,而利奥独自一人被留在了街上。
那是一段折磨人的等待。他感觉到天上地下的万事万物都在和他作对。
不出所料,卡里姆因为他的晚归责骂了他一顿,并派他去菜园里干活。那时候正好是新月,冬季播种的任务落在了他身上。西红柿,青椒,茄子,还有罗勒。晚些时候埃及人找到他说有一匹马儿肺部积水,那天晚上兽医会过来一趟。接着他又开始移植蒜头和葱头。
下午的时候他在计算着时差。他必须等到米娅回到家中,可以肯定的是,尽管石头脸每个月都会给她寄钱,她也需要找一份工作,必须确定将会是她接电话。
然而如果他们搬家了呢?这是需要想到的一个可能性。在那种情况下新的住户能够提供他们的新号码吗?成堆的问题在他脑海中越转越快,又产生了越来越多他之前没想到的疑问。如果是文森特接电话呢?关于发生在他父亲身上的事情他知道吗?
你父亲死了。
你父亲离开了,踏上了一次漫长的旅行。
你父亲连一把刀都不会用,现在变成了一个奴隶。
你父亲觉得报仇比我们更重要。
你父亲……[2]
接着,突然间,当他弯下膝盖插着那些该死的蒜头和葱头,潮湿的空气紧紧贴着他后背的时候,他脑海中浮现出最可怕的想法,但也是所有的想法中最简单的想法,在多年的分离和沉默之后这也是不可避免的:如果米娅身边有了另一个男人呢?如果当年她去买信纸那家店里的帅气店员持续不断地邀请她共进晚餐,而随着时间推移她被说服了呢?有没有这个让人心碎的可能,就在他站起来脱下手套的这个瞬间,文森特正对着另一个男人喊爸爸呢?
事实上,十二年过去了,他还能责怪她什么呢?
十二年了,没有见面,没有触摸,没有说话;十二年了,想想看,她嫁给了那个男人,和那个男人生下一个儿子,接着那个男人回到意大利参加他母亲的葬礼,再也没有回来。
晚饭过后,哈特福德那边已经是下午快结束的时候,他坐在他那张行军床上,表情呆滞,空虚,无精打采。甚至他想要打那通电话的欲望已经消退,已经变成一次纯粹机械的尝试,就像垂死之人的呼吸一样。
他回想起那一次,当他抵达美国几年之后,在电影院里的饮料自动售货机前遇到米娅的场景。在之前的那几个星期里,他注意到她没有再和她的男友一起出没了,她的男友是那种典型的来自哈特福德东区的浑身肌肉的金发牛仔。而她有着深色的皮肤,甜美的眼睛里没有不快乐,不过依然透露着忧伤。她身上穿着一件刚过膝的绿色连衣裙,腰上束着一条花丝带,深色的袜子,擦亮了的带跟鞋子,这些都暗示了她就住在那附近。“你是来自这一片的?”他问道。
米娅点头示意。“我父母来自波多黎各[3]。”
“我就知道。你太美了,不可能是纯美国人。”
“在康涅狄格州没有哪个女孩子是纯美国人。”她双手紧握着咖啡,“你要买什么吗?”她问他,注意到他站在那儿不动。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交织在一起,彼此都不能张开口说出哪怕一个词。直到售货机的蜂鸣器发出声响才打破了沉默,双方才都感觉到一阵轻松。
“那个家伙呢?”利奥回过神来问道,心跳加速,“你们不在一起了?”
米娅对着他微笑,接着把咖啡杯扔进垃圾箱,便开始向着入口走去。
“哎!”他喊道,“你就这样走啦?”
“快点,赶紧的。”她告诫他,“电影马上就要开始了。”
他打开手机的翻盖。很多年前他也曾经拥有过一部类似的手机,然而此刻他的手指,在多年的田野工作后变得粗厚,费力地在键盘上移动着。终于他成功地输入了号码,摁下绿色的按键,把手机贴在耳朵上。他咽下一口口水,眼睛死死盯着正前方。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线路通了。
数百万从手机发射向人造卫星的无声电子,还有数百万在那一瞬间他内心体验到的无声情绪,全部都交织在一起。人类建造了道路、水渠、宫殿,还有桥梁、金字塔、火车、飞机、人造卫星;人类能够在太空旅行,能够克隆出两个完全相同的人,能够在大海的最深处找到油田。然而从来没有任何一种成就,会像他此时此刻能够给她打电话这个事实那样重要。
“喂。”一个声音说道。
不可能搞错,那是米娅的声音。比他记忆中稍微沙哑一点。
“米娅。是我。”
“利奥?”
“是的。”
“哦,我的天哪……”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线路可能会断掉。你怎么样?”
“我怎么样……我好……你从哪儿打过来的?”
“从意大利。”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有你的消息了。”
“我知道。”
“我已经很久没有你的消息了,你再也没有给我回过信,也没有人跟我说过任何事情。如果不是你妹妹偶尔……哦,我的天哪……”
“我度过了一段糟糕透了的时期,但现在情况在好转。”
“你意识到多长时间过去了吗?”
“太久了。”
“十二年,利奥。十二年。”
“在所有这些时间里,我没有一刻停止过想你。”
“没有一刻我不在问自己,为什么你对我们做了这样的事。”
“如果我事先知道我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我绝不会……但事已至此。我不能回到过去。”
“太多的生命被浪费掉了。我们的生活,你的和我的,还有你儿子的。”
“我知道。”
“爸爸四年前死了。你缺席了他的葬礼。”
“老阿尔曼多……”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打来电话?”
“……”
“所以呢?你想要什么,利奥?”
“我想回到你和维尼身边。我想回家。”
27
他来到柏树篱笆旁边,那是一道保护着垃圾处理站免受气流冲击的防风篱笆屏障,他从树枝上取下可口可乐易拉罐。利奥仔细观察着那片绿色的簇叶,密不透风。那些树叶,像平常一样薄薄的带着刺,其中混杂着另外一些树叶,新长出来的,更光滑,颜色更鲜艳一些。春天就这样宣告着自己的到来,冬天渐渐地苍白无力地投降了。
尽管在春天的时候干活是一件更愉悦的事情,不会太艰苦,但他更喜欢在冬天干活,冬天的土地在为以后的收成做着准备,它会倾尽所有地去抵抗着那试图摧毁它的自然力量。想要幸存下去的精神才是真正的生命力。杂草、雨水、淤泥、大雪,都是需要它去顽强抵抗的考验。没有这些,到了夏天的时候番茄酱的味道就不会那么浓郁,更不用说所有那些脆弱的春季蔬菜,还有那些诱人的水果,像是任性的女孩子一样,只有在外面的环境得到控制之后才会抛头露面。
利奥用力推开堆草房的门,那个女孩正躺在草料堆上,赤裸着,双腿张开着在等着他,他向前迈了一步,停下来观察着她阴部上微微发红的毛。在听到了米娅的声音之后,面前的这一具肉体对他来说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卡里姆和你父亲整天都在捣鼓什么?”他问她,语气粗鲁。
那个女孩微笑着,向他展示着她那腐坏的牙齿。“为什么你不停止问问题,然后操我呢?”
利奥毫不犹豫地抓起她的头发,把她拽倒在地板上再拖着她走。“快说,”他咬牙切齿,“不然我就杀了你。”
那个女孩顺着他的动作,用膝盖撑着自己。“好。”她向他哀求,“我什么都跟你说,快放开我……”
利奥松开了她,一小撮肮脏的没有光泽的头发残留在他的手指之间,他把她推回到草料堆上。“所以呢?为什么他们总是在窃窃私语?”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一点都不明白这里发生的事情……”那个女孩嘀咕着。
“那你告诉我,”利奥回答道,“我应该明白什么?”
“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那些马儿都病了?它们都以同样的方式死去你不觉得奇怪吗?”
“卡里姆说它们得了肺部传染病,病毒在它们之间传播……”
“是的,怎么会不是呢?”她冷笑着说道,“关于地下赛马的病毒……”她的声音又开始变得刺耳。她的脸庞开始扭曲,像是紧张地抽搐时那样,“是我父亲帮助他给那些马儿下药,”她继续说道,“你知道下什么药吗?青蛙汁……那种药叫皮啡肽,从青蛙皮里提取,可以让马儿感觉不到疼痛,这样比赛时马儿会跑得更快。但是会让马儿的骨头衰弱然后断裂,这个时候就只能宰了它们……”
利奥一只手摸着下巴,“为什么不等着它们从骨折中恢复呢?”
那个女孩对他恶毒地微笑着,“因为一匹腿不好的马儿会引起怀疑。你明白吗?病毒那一套说法只是为了不让大佬怀疑的一个幌子。”
利奥惊了一下,“你是说石头脸对于地下赛马毫不知情?”
那个女孩点头示意。“你去转一圈看看,就会意识到那些马儿根本站不起来,全部都脚踝纤细,胸膛粗壮,都是为了让它们跑得……”她向前趴着,然后用膝盖撑着跪起来,“现在你可以操我了吧?”
利奥俯下身子,看着面前那个女孩沾满灰尘的脸,接着用双手托起她的头,仔细观察着她那双棕褐色的眼睛,那双扁平的眼睛像一堵墙,墙后面藏着无底的深渊。他什么感觉也没有。有那么一瞬间他尝试着对她抱有一种怜悯的感情。他感觉到像是冬天过去了却什么都没有到来,甚至连春天也没有。接着他松开手放下了那个女孩的头,捡起堆在地上的衣服,扔给她。“拿着。”他说道,“穿上衣服。”
“一切都清楚了吗?”利奥紧紧握着手机问道。
“是的,明天我会给在圣胡安的桑塔叔叔打电话。”
“好的……然后呢?”
“然后什么?”
“你爱不爱我?”
“你先从那里出来,然后我们再谈这个。”
“那就意味着你爱我。”
“你先从那里出来!”
“好的。”
“顺便问一句,你什么时候出来呢?”
“很快。”
“很快是什么时候?”
“很快。”
“……”
“米娅?喂,米娅,你能听到我吗?”谈话中断了。起初,美国仔是从他在谈话中断之后心跳突然加速的角度来判断的,他觉得那突如其来的沉默是一种对他的谴责。
渐渐地他开始从正常的角度去判断那次谈话中断,偷来的手机总是会自动关机的。不管怎样,那次谈话的中断反而激发了他,让他的逃跑计划更现实,更具体。谁知道米娅有没有来得及听到他第二次说的“很快”要远远比第一次更令人信服。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他还是不能离开流放地,卡里姆说他必须去小镇上办事,所以就由他负责去买东西。
一段时间以来,埃及人的行为举止变了。可以肯定的是,他并不知道关于跛子的手机的事情,否则到了这个时候利奥早就被一枪打死然后被埋到地下了。应该是关于那个女孩。也许卡里姆发现了,或者她跟他说了。事实是他的态度变得充满敌意,但他却想要掩饰,几乎像是他想要假装表现得镇定,有耐心,想要假装没有人和他过不去,假装没有人正计划干掉他。利奥必须保持警惕,睁大眼睛。
一天晚上,在向他滔滔不绝地讲述了关于牲口和蔬菜的那些平常事后,埃及人漫不经心地跟他聊起了皮奴西娅的婚礼邀请。
“什么时候会来?”利奥问他,坐在地上,肩膀靠着一块石头。
卡里姆熟练地摆弄着火钳,“我不知道。”
“最近一次有人从那不勒斯过来送信至少是十天以前了!”
埃及人耸了耸肩,“应该是吧……”
利奥转身面向另外一边克制着怒火,从山谷那边吹来一阵凉爽的气流,那是在那个地狱般炎热的日子里唯一的慰藉了。他不应该表现得太过挑衅。
“那婚礼的日期呢?”
“九月底,我觉得。”卡里姆说道,将一块羊排放在烤架上,火烤着肥肉发出滋滋的声音。
“什么时候才能知道我能不能去参加呢?”利奥坚持着。
埃及人镇定地把火钳靠放在炭火盆的一边,抓起啤酒瓶,灌了一大口。
“我不知道,不是我说了算。”
“但你可以帮忙说两句好话。”
卡里姆突然激动地转过身来,他脸颊通红,眼睛发亮,明显是烟雾和酒精的作用。“我只关心那些马儿和这片土地,负责监督你工作。”他傲慢地回答道,“我不会为任何人说好话,更不用说为一个奴隶……”他向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便接着在炭火盆上忙活了起来。“现在抬起你的屁股,把那个托盘递给我。”他继续说道,把那些羊排翻过来继续烤另外一面。
28
那是七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当利奥走进排屋,却看见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正坐在单人沙发上,双腿伸展着搭在壁炉上,他嘴里叼着雪茄,短胡须刚刚修剪过的样子。他正在和利奥之前没有见过的两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人讨论地板,楼下的陶砖地板,楼上的瓷砖地板。
“伙计们,你们喜欢镶木地板吗?我妻子一直唠叨着这镶木地板真是烦死我了,但木头在卫生间里容易腐烂,我跟她说过……”
卡里姆,待在一个角落里,像是一块褪色的挂毯,样子看起来像是一个迎着风冲下断崖的人。在他身旁是那个女孩,右眼下面青肿了一大块,还有她父亲,样子看起来像是一个试图从脸上驱赶苍蝇的养牛人,和其他男人的优雅西装以及大理石桌子极不协调。
“喂,美国小鬼,你在这儿啊?进来……”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对他说道,“你想要一杯咖啡吗?一块小糕点?它们可美味了,是马西米诺从莱切带回来的。”他张开双臂指向那两个陌生人中的一个,“我们正在讨论重新装修这里的方案。”他继续说道。
“重新装修?”
“大佬对这个地方有了新计划,要搞一个上档次的东西。他决定要生产上等葡萄酒,你知道的,所有那些人们狂热地瞎胡扯的有机食品……”
利奥在唯一一把空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那么,美国小鬼,你好吗?”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指着另外一个坐在中间的陌生人,“你还记得大佬的儿子埃托鲁乔吗?他也是在你那个街区里长大的,尽管那时候他不会去街上瞎混,他可不是像你一样的小痞孩……”
利奥抬起下巴向着埃托鲁乔的方向示意,而他也半闭了一下眼睛回礼。
实际上,那个大男孩看上去并不符合卡莫拉后代的典型形象。他脸上的线条精致,柔和,没有人工晒黑的痕迹。他穿着带垂直细条纹的衣服,看起来很朴素,并不优雅。他的眼睛里也并没有那种光亮,他还没有杀过任何人,这一点可以肯定。也许他大学毕业了,甚至在国外拿到了博士学位。一直都是这样,也永远都会这样,利奥思考着,狡猾的人待在自己的家里长大,接着再去街上抢夺那些没那么狡猾的人。
“不,我不记得了。”美国仔承认。
“我很遗憾……”埃托鲁乔垂下了那失望的眼神。
“那么,你想要一块小糕点吗?”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插话进来,“它们还是热乎乎的,马西米诺费了老大劲从莱切带过来的……”
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果断地抓起那块小糕点,用手掰成两半,再把其中一半塞进嘴里,而利奥趁着这短暂的休息时间,向着卡里姆、那个女孩和她父亲那边瞥了一眼。那边的气氛并不好。
“怎么了,美国小鬼?我看着你不太对劲。你确定你都好吗?你整个人都病恹恹……”
“我应该跟你们说什么呢?”他开始讲述,“我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你们,我已经不再习惯一下子见到很多人……”他指着那张桌子,“然后所有这些你们正在筹划的方案,我都没有预料到……”
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舔着沾满油渍的手指,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美国小鬼,在这里时间过得飞快。我们应该聊一聊。”
“和我聊?”利奥咽下一口口水,“聊什么?”
那个男人向着卡里姆轻蔑地瞥了一眼,从嘴里拿掉雪茄,说道:“我们应该解决一下你搞了埃及人的女人这件事情。”接着他向那个女孩和她父亲的方向望去,“你得承认那可不是什么好主意……”他微笑着,马西米诺和埃托鲁乔也随之笑了起来。突然,门开了,那个聋哑人出现在门槛上,利奥感觉到血管里的血液都结冰了。
“站起来,”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说道,“陪我一起去看看那些马儿都怎么样了。”
“我觉得在名字里一定要涉及这条河,这个山谷。”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说道,从车前座向外探出身子,“但这些该死的事情都应该由马西米诺来负责,他是建筑师,所以应该由他来为这个地方设计点什么……”
那个聋哑人开着那辆越野车来到垃圾处理站附近。车门锁弹起,利奥下了车。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打开车门,一次一条腿地迈出来,颤抖着,撑着车门内侧的把手,直到整个身子都挪了出来。“过来,美国小鬼。”他说道。他让利奥搀扶着他的手臂,向着马厩走去。“这些家伙是多么的英俊,多么的有表现力。”他补充道,“它们肯定比人类更有尊严。”
利奥思考着这一点。马儿的尊严是那些并不真正了解它们的人,那些从没有见过它们死去、分娩、拉屎、折断一只蹄子的人,在没有任何根据下相信的公理之一。
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从山谷吹来,弄乱了他那些脆弱的用于掩盖秃顶的头发,再透过那蓬乱的像沾染了乳汁一样黏黏的头发,显现出那有斑点的粉红色的头皮。“这儿总是会刮这种该死的风,嗯?”
利奥点头示意。
马西米诺的想法,同时也是石头脸和他儿子埃托鲁乔赞赏有加的想法,是建立一片农业地产,附带豪华的餐厅和酒店。他们将会在这块土地上生产莱切小糕点。原始配方里需要用到加糖与鸡蛋和的面再混合猪油,也就意味着需要养猪,否则可以用牛油替代,所以需要养母牛,然后需要养母鸡产蛋用来做糕点里的奶油。整个的零公里食品产业链将会在那片未开垦却已经用无数尸体施过肥的土地上。
接着是公寓、游泳池、高尔夫球场。场地并不是问题,因为所有这些在视线能够欣赏到的距离以内,一直到阿皮切,甚至再往前的土地,都属于石头脸,而他也已经决定要将他余下的时间都致力于他这个新方案了。
“你觉得怎么样,美国小鬼?你喜欢这个想法吗?”
利奥用眼角的余光试图去搞明白那个聋哑人去哪儿了,他的缺席让利奥感到担心。突然,他发现自己身处垃圾处理站的中间,独自一人和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待在一起。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但他不知道是什么。如果他们想要开枪打死他,那将会是最合适的时间。
“酸樱桃……”他突然地小声道。
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困惑地看着他,“咦?”
“也需要生产酸樱桃,”利奥继续说道,“为了做小糕点。”
像是豁然开窍,“对的!”他说道,拍了一下利奥的肩膀,“我要告诉马西米诺在方案里加几株酸樱桃植物……”
“树。”利奥纠正他,“酸樱桃都长在树上。”
这一次却是一个冷冰冰的眼神,“没关系的。我们可以让它们长在任何地方。”他们来到了马厩的入口,他松开了利奥的手臂,“从这里开始你自己一个人继续走,他正在等你。”那个聋哑人有可能埋伏在任何地方,那是一个商定好了的信号。
美国仔停留在那儿一动不动,盯着自己正前方的半明半暗,等待着一小团爆炸的光,再从那光里飞来的一颗子弹。
但是,因为他的命运迟迟没有到来,所以他决定走向前直接去面对它。
他深吸一口气,吸入一股干草腐烂发出的恶臭。他沿着过道向前走,踩着马粪,穿过正在疯狂旋转着飞舞的成群的苍蝇。
他从半明半暗中走了出来,发现在前面一把木椅上坐着一个老态龙钟的人,正在试图为那可怜的吉米解开草料堆上的绳子。
“这是我剩下的最后一匹种马。”石头脸含糊不清地说道,“我下不了手,这可是阿里的儿子……阿里是那么好的一匹马,我真不应该卖掉它。”大佬继续说道。
美国仔点头示意。“很遗憾它撑不下去了。”他说道,抚摸着吉米的脸,“它病了。”
一束阳光照在石头脸那满是皱纹、干枯暗黄的脸上,从那系上扣子的韩式衣领里冒出一小撮汗毛。他头盖骨顶上的部分头发白而浓密,两鬓则短而稀疏。他的脸是长方形的,从嘴开始形成三层松弛的面颊,让他的表情看起来像一只严肃的鹅。那张脸曾属于一个健康的人,一个快乐的人,一个会微笑的人。而现在他不再是了。
“在马儿的世界里有时候两匹种马会成为朋友。”他又开始说道,“你能相信吗?”
“就我所知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两匹种马不会为了比对方更出众而互相搏斗到最后。”
“然而那是有可能的,两只小马驹一起长大,相互之间是如此的亲密,以至不再需要把彼此逐出马群。”
“一个没有统治者的马群?”
“一个统治者和其下属是生死之交的马群,它们分享着相同的母马。”
利奥仔细观察着吉米的脸,它流露着忧郁的神情,缓慢地呼吸着氧气,用来填充它那像破了洞的气球一样的肚子。“它们分享母马?”他问道。
“很明显。”石头脸点头示意,“那个下属的交配率将会比统治者低得多,一般来说它会倾向于偷偷地交配,不被看到……”他抓起靠放在一个空舍栏旁的手杖,“但其实它在乎什么呢?你要从这匹年轻种马的角度去考虑情况。它在一场搏斗中被和它旗鼓相当的种马打败了,然而它并没有被强迫离开。它有强大的朋友,有任它支配的母马,还有被它照顾的小子孙。再加上那无可争论的优势,它不用作为领袖捍卫马群,也就没有随之而来的所有那些危险。”
利奥停止抚摸吉米,转过身来,“说到这儿就不禁要问,在所有这一切中统治者的优势是什么?”
石头脸露出微笑,嘴巴是张开的,扭曲的,像是中风的前兆。或者是对已经发生的事情的警告。他把手杖竖立在石头地面上。“好吧,”他继续说道,“实际上恰恰是这一点说不通。统治者有可能会不知道在它的马群里有一个叛徒吗?或者它知道但假装不知道?”他撑着手杖站了起来,“你知道专家们管这种行为叫什么吗?生殖寄生。他们就是这样叫的……”
利奥观察着大佬。薄薄的嘴唇,毫无生气的眼神,他费了很大的劲才站稳,看起来像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老人。人生里第一次利奥不再感到害怕。
“我不知道。”
“好吧,现在你知道了。”尽管他想要表现得坚定,语气里却透露出一丝颤抖,“但我们不是野马!你不可以搞别人的女人,明白吗?”大佬中的大佬,或者说曾经是大佬的生病老人,开始咳嗽起来,他掏出手帕向里面吐痰。
美国仔利用那个休息时间问道:“你们大老远费神来到这儿就是为了这个事?”
但是总而言之,利奥问自己,那个曾向所有人发号施令,并要求尊重和绝对忠诚的无情的卡莫拉分子,去哪儿了?那个战无不胜的战略家,那个机智狡猾的外交家,那个贪婪成性的企业家,那个震慑人心的演说家,那个用话语当作箭牌,用花圈当作他无限权力的旗帜的人,去哪儿了?那个杀死父亲囚禁儿子的有权有势的人,去哪儿了?
利奥不能接受这一点:那个曾摧毁了你整个人生的人不能就这样消失。邪恶要么是绝对的、永远年轻的,要么就根本不是邪恶。那把曾刺穿了你的剑必须每一次都提醒你,你根本不可能赢,你没有那个能力。然而如果不是这样,那么你究竟是被谁击败的呢?被一个被一群对莱切小糕点上瘾的人环绕着的、老弱的、不停咳嗽的退休罪犯?
“我知道你拿了跛子的手机。”石头脸突然说道。这是第一次从他嘴里蹦出清晰可闻的单词,而这些单词也精准无误地塞进了美国仔的耳朵里。
那个跛子的手机。他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他错看了年迈的大佬。又一次,就像那一天避开了刺向喉咙的那一刀,石头脸只需要一步棋就赢了他。这一次他不再需要向他的某个手下求助,他只需要一个计谋,让利奥的想法出偏差,让利奥相信他来这里只是为了那个女孩的事情。
“不是真的。”
“我老了,但我不傻。我半辈子都在街道上混,各种各样的人我差不多都见过。另外半辈子我在监狱里,各种各样的人我是真的都见过。当我遇到一个撒谎的人,我能认出来。”
“我不是一个撒谎的人。”
“你完完全全像其他人一样是一个撒谎的人!”那个男人抬高了嗓门,“单单是你还活着这个事实,就应该让你懂得在我面前要抱着感激的态度。我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我本应该杀了你,但相反我还留着你这条小命,我常常会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利奥又深吸一口气,那股干草腐烂发出的恶臭冲击着他的肺部。“我想是因为愧疚感。”他说道,“您杀了我父亲,接着也想过要杀了我。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当一个人像您这样背叛了一个朋友,就再也没有任何机会救赎了。”
石头脸镇定自若,又向吉米递过去另外一捆草料。“救赎?”他忽然问道,嘲讽地微笑着,“美国小鬼,救赎这种事情跟我们这样的人有什么关系?”
“这个我不知道,然而我知道您曾经相信过,否则就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在我尝试杀了您之后您却还让我活着……”
“你闭嘴!”石头脸试图打断他,“你什么都不知道。”
但利奥继续说道:“依据您的荣誉准则,把我放逐到这里是一种善行。您给了我一条生路,如此一来您就觉得对得起您的良心。”
吉米突然嘶叫起来,摇晃着它的头。有人走进了马厩。“然而并非如此?”石头脸问道,刚刚进来的那个人让他放下心来。从那个人在阴影中躲闪的方式判断,应该是那个聋哑人。
“不,并非如此。因为像您这样的人根本就没有良心可以去安抚。”这一次美国仔后退了一步,石头脸则用目光跟着他。“我拿了那部手机,是的,我想听听我妻子的声音。”他继续说道,“您觉得把我送过来给您要处理掉的尸体挖坑是拯救了我?不,您没有做到。十二年的时间远离我妻子和我儿子……即使在监狱里我也不会过上如此恶劣的生活!所以,如果现在您想杀了我,尽管动手……”他用目光示意着过道尽头,“我肯定只要您示意,那个婊子养的就会一枪击中我的头。没问题,我不怕死。多亏了您,我比任何在这里的人都更了解死亡,我知道那没有什么可怕的。”
“你挖了太多坑已经变疯了,你知道吗?”
“我不觉得。是您高估了死亡这件事情。您,还有所有那些用死亡惩罚别人的人。如果人们并不那么害怕死去,如果人们知道当一个人死去脸上会写满平静没有痛苦,您就会失去所有可以针对别人的权力。”
石头脸爆发出一阵大笑,但这是第一次在他的目光里出现了不安。从来没有人像这样跟他说过话。
“真是遗憾,美国小鬼。曾经我挺欣赏你的,你是头脑最敏捷的那一个。如果你没有做过所有这些乱七八糟的蠢事情,我会让你跟着我。”
“看看最后我都做了些什么,您要是那样做的话可就错了。”
“对。”大佬观察着他,“然而在送你去见造物主之前,有一件事情我想知道。”
“是什么让您相信我会跟您说,如果无论如何您都要送我去见造物主?”
石头脸怀疑地观察着他,他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像这样死意已决。一般来说人们在他面前会害怕,会低下头,人们会哀求着他饶命,会期待着能够博得他的怜悯,就这样人们忘记了犯罪分子这个职业,到最后,仅仅是一个职业。没有哪一个好大佬会享受看到鲜血,即使在那样的时候也需要算清楚金钱、风险、效用。如果需要杀掉你,那就杀掉你。如果需要让你活着,那就让你活着。
“如果你这样说,那我们就不得不开始一场谈判。”石头脸回答道,他又开始咳嗽起来,然后抓住手帕向里面咳痰,“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肺部传染病这套假话。你必须告诉我,我的马儿们是怎么死的。”
29
“每一次谈判的第一条规则是不要去谈判。”
“那第二条呢?”
“如果你不要求,就没人会给予你。”
“那第三条呢?”
“如果你不努力,就没人会在乎你。”
“什么意思呢?”
意思是如果你不为生活做好准备,生活就不会在乎你。
意思是只有去爱才会被爱。
意思是为了幸存下去,需要承担所有的风险。
如果你不努力,就没人会在乎你。
就这样,和很多年前一样,那个时候在卡波迪蒙特,马尔切罗和利奥拥挤在阴暗的小巷子里,尝试着去做歹徒,用小刀去扎汽车外胎,那个时候他们还不懂如何去理解那几句话,而如今那几句话的意思开始清晰起来。
突然间,面对着那个曾摧毁了他所有生活的男人,美国仔选择了要表现得无所畏惧,像一个准备好死去的愣头青那样,他选择了唯一有可能解救自己的方式。
以不谈判的方式去谈判。
要求是为了被给予。
努力是为了被在乎。
他向他讲述了关于卡里姆,关于那个女孩的父亲,关于那个兽医,关于地下赛马,关于青蛙汁,关于死去的马儿,所有事情。
渐渐地随着谈判的进行,美国仔感觉到那种威胁感在减弱,变得不再持续。直到当他和大佬达成了一个协议,“你将会取代埃及人,将会在新的地产上工作,将会负责牲口和蔬菜。你等着瞧吧,和现在这块墓地相比,我们将会建造一个壮丽的旅游景点。”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是时候提高赌注了。
“我想见我妻子和我儿子。一次,只要一次就好。”
石头脸转身面向过道,向着那个方向示意了一下。利奥想起了还躲在半明半暗中的聋哑人。将会发生什么事情?有可能是他向聋哑人下了杀死利奥的命令吗?
“你真的做这份工作吗?”
“我真的做。”
“你先是背叛我的信任,再求我帮忙?”
“我已经向您交代了埃及人,还有那个女孩的父亲。”
事实上,那个老人在想着,他并不因在他的人生道路上遇到这样一个男人而感到遗憾。在那个时代很难遇到有人能表现出这么大的勇气,但他遇到了,接着他把他驯服了,他成了他的奴隶,那种傲慢的说话直爽的奴隶,反而有助于提高和赞颂他自己的形象。
“你比你父亲更加顽固,你知道吗?”他说道。这一次他忍住了没有咳痰。
“我不知道。”利奥回答道,“我没有时间去更好地了解他。”
那浅浅的微笑从大佬的脸上消失了。“好吧。”石头脸总结道,“但是你现在将要去做另外一件事。”他撑着手杖,又开始抚摸着吉米,“你将要挖最后一个坑,”他说道,“不,两个。”
“两个?”
石头脸点头示意,“要挖得深一点。”
过了一会儿,远处几声枪响,来自排屋那边。
接着门打开了。
他像是这个世界上一个裂开的伤口,而这个世界远远地就挥着小手向他打招呼:欢迎回来,利奥,我们在等着你,你可是花费了不少时间才回来。然后调侃着他没有更早从堕落中摆脱出来的那种无能。
竟是如此容易就让他觉得那一切无法忍受。十二年来他被一群比他更愚蠢更没有能力的人囚禁着,所以说真正囚禁了他的只有他自己。
整个旅途直到贝内文托火车站,他都瘫陷在那辆越野车的座椅里。当那个聋哑人开着车在弯道间行进的时候,有两次他的视线都停留在那些在车窗外移动着的小山丘上,但他并没有真的在看它们。各种各样的思绪挤满了他的脑海,视觉已经变成了一种次要的感觉,毫无意义。
“两天后我们就在这里碰面。”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说道。直到那一刻,他都沉默地待在副驾驶座上,在内心深处他并不赞成大佬这一次给利奥放行的决定。“记住,不要做蠢事。”
利奥抓起包,下了车。
那个长着块根状鼻子的男人的块根状鼻子从车窗里探出来。“美国小鬼,”他叫唤着他,“好好享受。不要再想着那个埃及人了,已经过去了。”接着那深色的车窗关上了,那辆越野车离开了。
前往那不勒斯的火车停在一号站台,还没有启动,还在等着出发。四周人很少,一个男孩背着一个露营书包从咖啡吧里走出来,一个老女人正坐着翻阅一本杂志。
美国仔靠近了列车,呼吸着站台上那温暖的带着钢铁味道的空气,接着闭上了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又看到了那个女孩在扑向她父亲的尸体,她的头发上沾染了鲜血,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恐惧,恐惧着她将独自一个人留在那里,在她新的命运里苟活着,堕落着。从那一天起她也将变成一个囚徒。“你会被诅咒的!”在他挖好了她父亲和埃及人的坑之后,那个女孩冲着他号叫着,“你会被诅咒的!”
他又睁开了眼睛。从扬声器里传来了声音,带着粗俗的口音,宣告火车就要出发了。那个背着露营书包的男孩站在站台牙子上探着身子,那个老女人将杂志塞进包里。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突然出现在站台上,向着火车走去。在登上火车头之前,他停了下来观察着正在等待的人,还有那小心谨慎的老女人,他触碰了帽子打了个招呼。
“准备出发。”那个铁路职工嘟哝了一句,便消失在车厢里。过了一会儿,火车吹了一口气,车内的灯亮了起来。
接着门打开了。
30
那不勒斯,在崎岖的群山间飘舞着,像是一张移动着的床单在太阳下伸展开来。利奥在园林里的大露台上探着身子欣赏着风景。波旁济贫院的骨架像是城市中的一个裂口,再往左边,蒂雷松纳勒中心区高耸着的摩天大楼像是反方向出现了断层。再往远处一点,则是古罗马老城区,老房子一栋紧挨着一栋,窄窄的街道连阳光也照不进去,接着再远处,在最远的地方,是大海。
“利奥,是你吗?”
一个女人的身影,黑色的头发,微胖的身材,犹豫着靠近。利奥转过身,还没有从那风景中缓过神来。
“是我,哥哥。”那个身影小声道。
美国仔用一只手盖在眼睛上遮挡阳光,他屏住了呼吸。“皮奴西娅?”他迈了一大步冲向她,他们抱在了一起,“让我看看你,你太美了。”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美什么美,我都胖成这样了。”
“哪有。你看起来很健康。”
“你看到没?连你也已经觉察到了。都是尼可拉的错。之前他还吹嘘着要戒烟,然后他一点也没有帮忙准备婚礼的事情……全都是我独自一个人负责……”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微笑着,“你,却相反,你看起来很糟糕。感觉像是老了一百岁。”
利奥假装表现得像是被冒犯了,“谢谢了啊,嗯!”
“不客气,”她说,“我总不能假装没有看到你的白头发吧?”
“是的,现在我觉得你是真的胖了。”
“浑蛋!”
然后是一阵沉默,第一次真的危险的沉默。
“所以呢?”他问她,“你怎么样,皮奴西娅?”
“像一个得到了最想要的结婚礼物的女人那样。”她回答道,“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你和我了,哥哥。你意识到了吗?只有你和我。那些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她又开始哭起来,“是一件……一件……”
美国仔用双手捧起她的脸。“嘘……”他低声说,“不要这样,今天是个美好的日子,然而明天,当我陪你走上圣坛的时候,将会更加美好……”
“是的。”她啜泣着说道,“但是之后你还得再回到那里。”
利奥从口袋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手帕,“现在不要去想那个,拿着。”
皮奴西娅擦干了眼泪,渐渐地变得开朗起来。就在那一瞬间,利奥仔细观察着他妹妹的眼睛深处,那双和他一样的蓝眼睛,他忏悔着,他是利用了她的婚礼才能从流放地出来。客人们将会议论他,这样一来新郎新娘将会变成配角,婚宴将会变成世界八卦日。
“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能够再见到你。”美国仔说道。
“我也是,哥哥。这意味着整个世界。”皮奴西娅把手帕叠起来,摇了摇他,“快,我们走吧,尼可拉在等着我们。我带你回家,再帮你打扮一下。”
利奥微笑着,想起在来到这里后仍然还穿着在流放地穿的破衣服——他没有别的可穿。
“现在跟紧我,我做什么你就跟着做什么,”皮奴西娅补充道,挽起了他的手臂,“因为之前我们都没有机会演练,就利用现在这个机会为明天彩排一下吧。”
“我同意,我们走吧。”
“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兄妹俩,挽着手臂彼此交织在一起,开始向出口走去,他们像两个舞者迈着步子走向圣坛,仿佛那圣坛真的存在一样。
当他在卡波迪基诺机场的到达区等待的时候,身上穿着向尼可拉借来的干净的衬衣和裤子,他试图在那些举着各种写着难以发音的姓氏的牌子的酒店司机之间挤出一个位置。美国仔回想起当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每年夏天结束,差不多九月份的某一天,就像那天一样,他和他母亲还有皮奴西娅拉着行李从那扇滑门里走出来,同样的那扇滑门此刻正紧紧地关闭着。
突然地整个氛围让他难以忍受,令他窒息。周围的人,以及那些人的快乐,都让他感到厌烦。文森特和米娅从来没有登上那架飞机的疑虑在他心里聚积着。刹那间疑虑变成了害怕,害怕又转化成了悲痛,而悲痛,渐渐地,开始在他皮肤下面吞噬着他。他感觉到自己被那种恐惧开膛破肚,他恐惧着的那第无数次的魔法刚刚已经实现了。
那扇滑门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一只恐惧的老鼠路过的声音,直到每一次滑门滑开之后的间隔时间变得越长,越让人疲乏为止。周围的叽喳声正在减弱,附近的人越来越少。
接着门打开了。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拉着他的行李走了出来,但在他身后,另一个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维尼。
他立刻就认出来了。
他不可能认不出他儿子脸上所有那些和他相同的特征:同样的跩跩的样子,同样的嘴唇,同样的美国仔的眼睛。就像是曾经的利奥被复制到了那个小男孩身上,而那个曾经的利奥,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一块碎片,出现在了卡波迪基诺机场的到达区。
他看着他。这就是我儿子,他想着。像我一样被困在时间的间隙里,迷失在这个世界里,因为生下来就迷失的人,成长的时候也会迷失。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稍微意识到这种迷失,突然间生活变得没那么困难,但那只是一个假的姿态,一种幻觉,因为迷失的命运总是在暗中埋伏着。只需要一瞬间,你母亲不见了,你父亲在人群中再也认不出你,没有人会在乎你。你只身一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关于这个世界的使用说明书。耳朵上戴着耳机的你迟早会被人偷袭。
小男孩的视线随意打量着四周,然后落在了他身上。
“维尼?”利奥叫唤着他。
文森特明白了那个年老的身影正在和他说话。他摘下耳机,眼神中透露着一种确定性,她肯定已经向他交代了这次相遇。
“维尼?是我,爸爸。”
“什么?”他儿子回答道。他有着少年才会有的刺耳的声音。他看起来比同龄的人稍胖一些,是那种在家里和公园里长大的孩子。
“你爸爸……[4]”利奥纠正自己。
“爹地?”文森特警惕地问道。他看起来像是对自己面前这个老男人感到失望。
“是的,伙计。你爹地。”利奥尴尬地确认,“妈妈呢?”说英语几乎让他感觉到一种疼痛感,他已经不再习惯了。
文森特对着他微笑。“妈妈在……”他发出嘶嘶声。
那扇滑门又一次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利奥抬起目光,看到了她。她神情疲惫,推着行李推车,东张西望,在人群中寻找着她儿子。时间对她是宽容的,然而还是磨光了她的柔软,让她的下巴更尖,让她的脖子更细,让她的手臂更瘦,让她的颧骨更凸出——苦难就像是一层面纱落在她棕色的明亮的身体上。
米娅的目光与利奥的相遇了。
两个人都感觉像是置身在郊区小剧院的一个场景里,像是躲藏在一个正在远离噪声和人群的气泡里,在那里他们渐渐缩小成两个物品,他们的颜色渐渐地变得更淡,更简单。那就像是在即将昏厥前的一瞬间,只是他们并没有昏厥,像是在眩晕时天旋地转的感觉,只是最后并没有变成眼前漆黑一片。
米娅对着他微笑。
利奥也回以微笑。
而小男孩站在中间,十二年来第一次,他明白了迷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因为有那么一瞬间他停止了那种感觉。
31
男人睁开眼睛,打量着四周。脸上一阵亲吻,接着一个声音嘀咕着:“醒一醒,做爱吧。”
他妻子溜出房间,到走廊里,去那边检查了一下,他睡得像一块石头一样。她再进来,关上门,拧上了钥匙。
“过来这里,”男人重复着,“过来我这里。”
他妻子靠过来,敞开的睡衣下是赤裸的身体。男人抓住她的双臀,亲吻着她。睡衣滑落在地板上。
“你会原谅我吗?”
女人的目光难以捉摸,流露着一种被逼迫的坚强。“还有时间,”她低语,“在我们面前还有生活。”
沉默。只有他们的身体在颤抖着。接着男人打破了迟疑。“你是这样想的。”他问,“你确信吗?”
“要么是他们,要么是我们,”女人回答,“要么你独自退回到过去,要么我们一起向前走。”
男人用头指了指门那边,“如果他恨我们呢?”
“他会明白的。”
“如果他不明白呢?波多黎各是一个贫穷的地方,他不会有他在美国本可以拥有的可能性。”
“他会明白的。没有什么是爱不能原谅的。”
男人和女人相互凝视着。“你画好地图了吗?”她问他。
男人点头示意。
“好。”女人说,钻进了被褥,“现在做爱吧。”
整整一夜,亲吻和喘气,震动和爱抚,言语和香烟,直到眼泪。
黎明的时候困意袭来,十二年远离彼此的痛苦将会像一个伤疤那样淡去。
伤疤会在那儿,永远,但此刻已不再痛了。
注解:
[1] 尼可拉·基亚罗蒙泰:意大利作家。
[2] 原文为英语。
[3] 波多黎各:位于加勒比海的大安的列斯群岛东部,是美国的一个自治区。
[4] 原文为英文。

第六部分 最后的朋友 2014—……
问:为什么有时候成长为最优秀的人类的,
是那些曾经迷失过的人,
而非那些在人生中从未迷失过的人。
——纳尔逊·艾格林[1]
32
在二十一年的沉默之后,美国仔重新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在贴在冰箱门上的一张黄色便利贴上。
有一个叫利奥的人找过你,说是你的一个老朋友。
他留下了电话号码。
今晚见,吻你。
艾玛
附:谁是利奥?
理论上我本可以很简单地回答那个问题,他也自我介绍说是我的一个老朋友,然而我觉得那种表达太过空洞,并不能准确地表达出利奥在我的生命中占据怎样重要的位置。又或者说,谁知道呢,我在他生命中的位置。
跟艾玛互相留便利贴是我们为了打发时间最爱做的事情之一。尽管我们交往有一年了,但仍处在一种萌芽的状态,我们还没有到那种为了填补激情退去留下的空隙而去互相讲述一天中每一个细节的程度:你去哪儿了,你要去哪儿,你中午吃什么了,和谁吃的。几个星期以来,艾玛选定我的公寓作为她的庇护所,而我则继续按计划让自己养成一些新的生活习惯。我经常慢跑。当我双脚再次踏上那不勒斯的那一刻,我的第一个想法便是:我想要一个带海景的办公室。
每天我都靠着一片具有神奇般舒缓效果的止痛药让自己忘记过去。渐渐地,我和丽贝卡的失败婚姻变成一段褪了色的回忆,那是一段恐怖的回忆,一场噩梦,而我选择了回老家这个最经典的方式去逃避。为了逃离我不得不放弃了双胞胎的抚养权,变成了那种惯常的每十五天里只能陪他们度过两天的父亲。在周中的日子里是工作让我保持忙碌,我创立了一家专门给环境领域的企业提供咨询的小公司。有时候晚上会去我母亲那儿,晚饭后她会给我占星。我们从来不谈论我父亲,我们不知道能谈论什么。
周末的时候在米兰和双胞胎一起对我来说是一种依靠。我们一起在户外度过很长的时间,我觉得街道是让他们成长的唯一像样的地方。我喜欢和他们待在一起,他们恰好在一个对所有事情都好奇的年纪。大的那个,从丽贝卡肚子里早出来一分钟的那个,着迷于跑酷,小的那个热爱画画。我们会去博物馆和公园,没有目的地漫步。他们会利用外表的相像交换身份、意见甚至是怨言。
“爸爸,我的脚疼。”一个说。
“我的不疼。”另一个说。
“我们停一下吧,我求你了。”
“我们继续走!”
街上的行人会对我们微笑。尽管他们有着深色的皮肤,但是和我相像。我们在一起看起来很奇怪。我们走着走着,直到之前喊着要继续走的那个开始脚疼了,或者之前喊着要停一下的那个又想要继续走。
“我就知道,你总是觉得他有理。”
“你总是觉得他有理!”
“我想回家。”
“我不想回家!”
为了信任,我倾向于不挑起战争。我本可以赢的,甚至,在我的律师看来我将会毫无悬念地赢下官司,但是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我不得不把我家庭里所有带着血腥味的篇章带到法庭上,伤疤将会再次被揭开,痛苦将会再次汇聚成河:难道我们所有人已经遭受得还不够吗?
不存在一个如何成为好父亲的秘诀,我唯一知道的是我想静悄悄地陪伴我儿子们的生活,尽量不留痕迹。没有任何强加的想法,没有任何干涉,没有任何不符合他们个人生活的计划。并没有什么需要打赢的战争,有的只是需要恢复的伤痕,这是我唯一想要传达给他们的教导。如果我父亲也教过我这一点该有多好。
美国仔之后我就再没有过朋友了。并不是没有机会去结识,尤其在同事之间,但我和所有人之间的关系都只停留在一种直接而肤浅的交流上。在我们面前,时间早早地就收紧了它的发展前景。
我们涉及的领域越来越专业,竞争越来越激烈,工作的节奏迫使我们最佳化休息时间,事业的前途把我们从一个城市赶到另一个,从一个国家赶到另一个,突然间我们的女人们想要孩子、房子,想要稳定。然而我们也想要。或者,也许我们不是以那一种方式想要,也许她们也不是以那一种方式想要但假装想要,因此我们所有人都确信自己想要得到一些事实上我们一点也不渴望得到的东西,彼此艰难地拉扯着走进这个集体精神病院——我们称之为家庭。
接着再也没有过任何友谊可以跟我和利奥的相提并论了。没有什么令人激动的发现去探索,也没有什么宏伟的事业去实现,更没有什么时间去沉溺于不间断的聊天、音乐和香烟中。我们在波澜不惊的谈话和经历中成长,将所有的个人满足都托付在一种建立在忠诚,或者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之上的夫妻关系中,然而尤其是托付在来自商法律师的定期电话中,警告我们不要冒险偷税,可以心安理得地开发票。
当丽贝卡昏迷的时候,我就很清楚我没有什么人可以指望了。如果那时利奥在我身边,我会第一时间向他寻求帮助。但是向别人讲述我妻子是在和她一个同事还有另一个女人做爱的时候差点窒息而死,根本无法开口。在那些周旋在医院、护士和粗粮粥之间的日子里,我记得我曾想到过美国仔:突然地我会问自己,他究竟在哪儿,在做什么?
说实话,那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很多很多次,当我偶然回想起过去的时候,关于我们友谊的画面都会浮现在脑海里。
有一次,在我和丽贝卡还没有结婚的时候,我们在那不勒斯度过的短暂圣诞假期里,丽贝卡让我陪她去卡波迪蒙特公园。几个小时后,当我们闲荡在林中小路中,她向我讲述着卡波迪蒙特博物馆里的收藏在国外如此不为人知让她感到难以置信,最后我们来到了一片草坪上,在我还是小男孩的时候在那里踢过几场让人难以忘怀的足球比赛。
和那时候比起来,除了流浪狗的数量在以令人眩晕的速度增多之外,并没有改变太多。还是那些草坪,在那里小孩子们为了一个界外球或者一个无效进球而争吵着去征服对手,此外因为他们同时既是球员又是自己的裁判,进球有效无效该由谁说了算呢?在那里他们用书包和夹克做柱摆出假想的球门。那些喊叫、辱骂和打斗,一切都还是那样。
我记得丽贝卡说:“真是荒唐,这样子草坪会被践踏,其他所有人便不能再享受这个公园了。”我立刻表示赞同,毫不吝啬地蔑视批评着,针对着那些小孩子,针对着他们的父母,针对着那不勒斯人对于开发这片宝地和让它产生收益的无能。
我说的正是“收益”这个词,丽贝卡点头赞同。毕竟,我为此专门拿了一个学位。
我们是一对受过教育拥有一份合格工作的欧洲年轻情侣,我们的前途比绝大多数在草坪上快活地、野蛮地、臃肿地踢着球的人更乐观。凭着亲身经历我才能知道他们玩耍的空间是多么有限,他们出生的小巷是多么狭窄、多么阴暗、多么拥挤,他们上的学校是多么潮湿,他们住的房子是多么逼仄,他们父母端上桌子的饭菜是多么粗劣。我们在一个像监狱一样的世界里成长,而那些可以去践踏的草坪才意味着自由。正是在那些场地上,绿色在褪去,粉碎成浓密的暗黄色斑点,而他们创造着那些幸福的夏天,无所畏惧。
很可能就是在那样的时光里,远远超过当我和凯瑟琳上床的时候,我前所未有地背叛了利奥。
利奥是我最后的朋友。我本应该在回复艾玛的信息中这样写的,但相反,我脱下被汗水浸湿的衣服,冲了澡,重新换上休闲装,像每一个优秀的进步主义顾问那样,接着便奔向一整天成堆的会议中去了。然而我却违反了我们通过便利贴交流的第一条也是唯一一条规则:无论如何都要回复。我可以肯定当她回到家中,当她在准备瑜伽包的时候,她会瞥一眼冰箱,然后她会很失望。
抱歉,我走得很匆忙,我稍后再跟你解释。今晚见。
附:晚饭我要买些什么?
但是那天晚上艾玛没有再问我任何事情,也许她忘记了,也许她认为应该由我先提起这个事情。如果我不说,那一定是有原因的。幸运的是我们都已经足够成熟,不会用不必要的问题折磨彼此。
我们是在一个面对死亡心理课程上认识的,而我们在那里学会的第一条准则是:不要执着于寻找不可能的答案,而要善于提出合乎逻辑的问题。艾玛参加这个课程是因为她失去了最亲密的朋友,而我则是为了面对我父亲的突然失踪。我们来到这里的目的很明确。我们的情绪都很波动,对于无论宗教上还是科学上对本质的回答都不满足。第三次见面的时候我们决定放弃并躲进一个酒吧。
“所以你想知道你父亲此刻在哪里?”她问我。
“是的,但我并不关心他在天堂或者地狱。这些东西我不相信。我想知道他此刻在哪里。”
她盯着我,并不明白。“也许你应该试一下墓地。”她稍微带讽刺地说道。
“这正是我想说的,他并不在那儿。甚至也不在其他地方。”
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了她:谋杀和沃尔夫冈·帕坦尼尸体口袋中的支票,警察的推测,接着是爱德华多的失踪,因为找不到尸体,警方的调查在某个时刻也就中断了。
我们每人又喝了两杯啤酒,再之后她邀请我去她家。第二天早上我醒过来,留在那儿看着她睡觉的样子。五月的风夹杂着灰尘从窗户吹进来,吹拂着她那头红发的发梢。她有细长的脖子,有点像小马驹的那种,又像是一块石柱连接着那张方形的脸,在白皙的肌肤上干净又精确的线条像是雕刻出来的。那是自从我成为一个幸存者之后第一次跟人做爱。
我们晚饭吃了从家楼下中国餐馆里打包的日本菜,接着我们看了会儿电视剧。夜里一点左右我们便去睡觉了,第二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醒来去慢跑。然后她出门去了火车站,她要回到在普利亚大区的父母家中参加一个早已计划好的家庭聚会。
再见,亲爱的,我们后天见。
再见,亲爱的,等你到了给我打个电话,周末愉快。
晚一些的时候我饿了,但冰箱是空的,就这样我独自一人在厨房,面对着那张黄色便利贴,附:谁是利奥?有种感觉告诉我,二十多年后,我最后的朋友重新在我的生活中露面并不是偶然。
33
“我变成了一个烟鬼都是蜘蛛人的错。”美国仔说道,打开了门,“在我还是小男孩的时候他就总是叼着一根好彩牌香烟跟我说晚安,尼古丁的味道沾满了我的睡衣。”
我转过身看着他那双像海报上模特那样的蓝色眼睛。“我记得。”我回答他,“你的房间闻起来像是扑克室的味道。”
我们在宴席经理的办公室里坐了下来。曼努埃尔,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水族馆蛋糕端上来之后,在被问到一个安静的可以聊天的地方时,挑了挑他那红嘴海鸥翅膀形状的眉毛,说道:“那就去我的私人办公室吧。”
我陷在曼努埃尔的一张Sushi单人沙发里,利奥拉开了能看到宴席的玻璃窗的帘子。一群客人手里端着装满了法兰娜酒的酒杯,互相推搡着寻找最后一缕阳光。有一会儿我们就停在那儿观察着他们,像是从一辆带有深色玻璃窗的汽车里看出去那样。
“那么,我的老伙计——”美国仔又开始说。他坐了下来,那张Sushi单人沙发将他整个吸了进去。他从晚礼服的内衬口袋里掏出了一包香烟,给我递来一根。
“不,谢谢。我戒了。”
并不是真的,但我想给他留下一种我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印象。
“你做了最好的选择。”他对我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点失望。他的脸上写满了憔悴,很消瘦,头发里夹杂着几缕灰色,皮肤已经晒得很黑了。整体来看他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艰难维持的活力,一种类似粗野的优雅,不修边幅,就像是一个骑着速克达的律师。
那种对于我们之间无话可说的恐惧,比起他想要邀请我参加她妹妹婚礼的动机更让我感到害怕。谁知道他是否还记得那么多次我都承诺过有一天我一定会娶皮奴西娅。我站了起来,走过去望着玻璃窗外。
所有那些喝醉了的优雅的人都让我感到恼火。在婚礼上,即使是那些比较时尚的人,也总是会带着一种我说不上来的绝望感。宴会已经进入尾声了,按照宴席应酬的惯例,皮奴西娅和尼可拉正在给客人们派发糖果盒,那些用银纸包装的巴色特猎犬形状的糖果盒,是新郎在非法集市里的一个拖车上匆忙挑选的。我已经不记得原来皮奴西娅长得这么像她母亲。
一个有着琥珀色肌肤的女人和一个在整个宴会期间都没有离开过餐桌的小男孩在一旁坐着。那个小男孩是他父母的完美结合,有着母亲的肤色和父亲的蓝眼睛。那个女人很美,带着些忧伤但非常美丽。
几个小时前美国仔给我介绍了他们:“她是米娅。这是维尼。”
米娅用相当不错的意大利语低声地说话,一有机会便回去照顾她儿子,接着在宴会经理的提醒下我们被要求就座。我便去查看了一下婚礼桌,当我意识到要和四个我不认识的家伙一起坐在“汤米·阿尔苏普”那桌时我略感失望。
“文森特看起来像是一个机灵的孩子,”我说道,“他有一双动人的眼睛。他几岁了?”
“十二岁。”利奥回答。他那游离的目光在寻找着烟灰缸。“从他刚出生起我就会一直亲他亲到他哭为止。他比我还要强壮。我根本停不下来。有一次,在我给他换尿布的时候,我亲着亲着便咬了他一口,我太用力了以至有那么一瞬间他停止了呼吸,我以为把他杀死了……”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把烟灰弹到了酒杯里。
一个戴着奶油色宽领带的客人抓着用银纸包装的巴色特猎犬形状的糖果盒,望着出口的方向夸张地微笑着。在那一刻我想起我们还有太多其他的事情要向彼此讲述。你不可以在一九九三年的时候就那样抛下了你最好的朋友,让他恨不得在你脸上狠狠来一拳,接着二十一年后在阿马尔菲海岸的一个餐厅里重新见到他,却只是听他说他多么喜爱咬他儿子的屁股。
我转过身。“那么,”我突然问他,“为什么我们在这儿?”
美国仔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尽管在他的计划中事情本不应该这样发展。“好吧,我的老伙计。现在坐下吧。”
我再次向玻璃窗外看去,新郎新娘还在不停地派发着糖果盒,而米娅和文森特依然待在他们的座位上。服务员们正在收拾饭桌,他们像是秃鹫在围绕着它们的猎物盘旋一样移动着。
“我要向你讲述一个关于你的故事。”利奥补充道。
向他讲述,你要活下去,向他讲述。
一点一点地,我用嘴巴轻轻地吸进了一缕空气,再吐出。
利奥张开了双臂。“就是这些了,”他说,“现在你知道了所有的事情。或者几乎所有。”
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突然间就好像生命都消失了一样。花园消失了,游泳池消失了,餐厅消失了。客人们纷纷回了家,躲在被褥里。新郎新娘离开了,服务员们也不见了。一夜之间你发现你父亲才是前所未有的大骗子,然后被他的帮派朋友们杀害了,然而最令人震惊的是你意识到对于其他人来说所有的事情都在照旧进行着。
“关于所有这些我应该做什么呢?”我并不想自己表现得如此充满敌意。
美国仔在酒杯里熄灭了第无数根香烟,一缕灰色的烟雾向着天花板飘去,像是一个邪恶的灵魂在逃离,他看着我。“我知道,这是难以下咽的苦涩,但是故事的结局轮到你来写了。我要离开了。”
“你要去哪里?”
“波多黎各。米娅的亲戚们会帮助我们重新开始。一切都已经决定好了,明天黎明的时候我们乘坐的飞机飞往费城,从那里再转飞去圣胡安……”
“波多黎各……”我打断了他,像是垂死者嘶哑地喘气那样轻声说着,“你想过在那边怎么生活下去吗?”
他耸了耸肩,“米娅的舅舅们经营着一家旅馆,他们会给我一份工作。据说那里的大海很美……”
“如果‘那些人’要找你呢?”
“他们再也找不到我。”
“你怎么能肯定?你也知道那群人。只要你还活着,他们就会把你看作一个隐患,他们就是这样考虑问题的。他们可能会抓住你妹妹,你有想过吗?”
利奥挠了挠眉毛,像是要理清思路。“我们的问题在于我们总是高估了那群人,”他开始说道,“甚至在我们还不是帮凶的时候,就已经被那种魔力降伏了。我们喜欢让其他人相信我们在善良与邪恶之间犹豫不决地生活着,结果却是邪恶变得很神秘,这尤其是我们的责任……”他开始用双手玩弄着那包好彩牌香烟的烟盒,“此时此刻我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目前他们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如何洗那笔钱和避免坐牢上,他们也不再需要我这个奴隶了,也许我的消失甚至是在帮他们的忙……”他总结道,苦涩地微笑着。
沉默像阴影一样笼罩着我们,我的胃开始抽搐。空气静止了,像被腐蚀了一样。
“去你的,利奥!”我爆发了,“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为什么告诉我你要去哪里?”
我的脑子里乱作一团,被恐惧刺穿。我觉得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他竟然如此不负责任地把我推进这样的处境里。我不应该回他电话的,我应该撕掉那张便利贴然后专心在家里分类垃圾。
“今天所有人都看到我了!”我憋不住了,“绝大多数的客人依然住在那个街区里,肯定会有人注意到在某个时刻我们一起离开了人群!”我的声音里带着轻微的歇斯底里,“如果我是那群人中的一个,而明天没有看到你从火车上下来,我立刻就会知道要从哪里开始寻找你的踪迹……”
“你冷静一点,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你怎么能肯定?”
突然之间他开始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在房间里回荡着。突然之间那个小办公室在我看来像是这个世界上最遥远的地方,像是回到了我们还是小男孩的时候,他和我再一次迷失在别处,在一个不接纳其他任何人的地方。然而这一次我并不信任他。
“什么事情让你觉得有趣呢?”我问他,神情越发紧张,“你妻子和儿子去哪儿了?”
利奥向玻璃窗外望去。“回家了。这里的事情一旦结束我就去跟他们会合。现在就不要再去想那些问题了,你觉得如何?你又要开始拉肚子了,我的老伙计……”他从Sushi单人沙发上站起来,径直走向宴会经理的写字桌,打开一个抽屉,取出什么东西接着又回来坐下了。“你拿着。”他说道,向我递来一个信封,“阻止‘那些人’来伤害我们的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天花板上的氖光灯闪烁着它那悲哀的光,断断续续。我的目光落在涂着白色油漆的墙上。我不知道什么会让我觉得更恐怖:是他精心计划了那一天所有最微小的细节的事实,还是犯罪分子从第二天起便开始跟着我,或者是那个信封里藏着的无限可能性。我双手颤抖着接过信封,它太轻了以至我无法猜到哪怕只是一种可能性。“这里面是什么?”
美国仔凝视着我,他的双眼像是夜里的两座灯塔闪烁着,“一张地图。”
“一张地图?”
“这十二年来我所埋葬的那些尸体的地图,我给每一具尸体都起了一个虚构的名字。”我翻转着手中的信封,像是被它烫伤了。“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可能知道他们的真名,除了你父亲……”他继续说道,“我把他埋葬在远离其他尸体的地方。我不能向你保证当他们把他挖出来的时候他的尸体是否还完整无缺,但DNA检测应该可以证明是他……”
我们都陷入了沉默。爱德华多那腐化了的尸体的画面开始在我脑海中浮现。
已经过了这么久,我也没有抱着希望可以找到还活着的他。也许,在发现了所有这些事情之后,我甚至宁愿不再去找已经死去的他了。
在所有那些年之后,利奥想要和我见面,却是为了把他的墓地地图,还有那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的局面都交给我。在皮奴西娅和尼可拉的婚礼舞台上见面还会是为了什么吗?今天早上,在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跟我打招呼之前,我的脑海里还飘满了关于他的没有意义的问题,他变成了什么样的人?这些年来他都做了些什么?而他早就知道他将会见到的是一个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幸存者。在我面前展现他自己只是为了让我陷入恐惧的一个手段,他想让我为他那被夺走的人生报仇,而此刻我必须在他的敌人找我麻烦之前攻击他们。
“你想让我做什么?”我问他。
“你觉得正确的事情。你父亲就在那下面。我再向你说一遍,我要永远地离开这个地方了。”
我从一开始就应该意识到为什么我被安排到“汤米·阿尔苏普”那一桌。我也应该明白,以我们亲密的关系,尽管我们都没能拥有在我们还是小男孩的时候所梦想的人生,我却总是被信任的那一个。魔法替我们做了选择,让我念高中而让他去做一个抢劫犯,就这样像是里奇和汤米抛向空中的那枚二十五美分硬币,通过猜正反来决定他们俩谁应该登上那架该死的飞机,就在音乐死亡的那一天。
“你还记得,对吗?”美国仔突然地说道。
“什么?”
“是你跟我说我父亲在小达尼艾尔·男洋娃娃乘坐的那列火车上放了炸弹。”
没错,是我,但那之后从没有任何法院能确认蜘蛛人和这件事有关。我只能向他转述我那大骗子父亲所告诉我的一切。我俩终于扯平了。我们扯平了,但又都输了,变成失去了所有的孤儿。这个圆圈终于闭合了。
“我以为你会因为这件事恨我。”
“是我先挑衅你的。”他反驳,“你那时以为你真的知道事情的发展,然后才向我讲述的。”
“我那样做只是为了伤害你。再说,很显然,那是一个谎言……”
美国仔叹了一口气,“很难抵挡那种想要相信自己父亲的诱惑。”
他是对的。我们每一天都在衡量着所有的事情和所有的人,我们谨慎地留意着每一个细节害怕会被骗,我们衡量着伴侣之间的爱情,同事之间的尊重,老板的信任,银行的账户,头发的长度和阴茎的长度,然而我们却没有能力去怀疑人们所说出的那些终究是平庸的话语,那些话语所拥有的唯一优势就是让我们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它们就是我们的上帝。
“为什么你要那样做?”
“为什么我要那样做什么?”
“为什么你要把他埋葬在远离其他尸体的地方?”
“在我内心里希望着有一天你能够找到他,或者警察能够找到他。只要‘那些人’不知道他的尸体在哪儿,他们就不能摆脱这个隐患,而这会让他们陷入绝境。然后为了他我也应该那样做,他临走前的话语救了我的命。”
“而你却冒着被杀的危险向我讲述他的故事吗?”
“不只是他的故事。我儿子应该知道他父亲是谁。我唯一能提供给他的便是真相,这样一来他可以自己选择将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利奥把那包香烟插进晚礼服的翻领口袋里,“已经很晚了。”他说道,“现在我们应该走了。”
“好吧。”我回答,把那个装着地图的信封插进我夹克的内衬口袋里。
我们站了起来,发现这是一天以来第一个真的没有预见到的时刻。其实很明显,他考虑到了一切,除了离别。不知道如何告别是因为我们并不知道我们对于彼此到底意味着什么。紧紧地握手、拥抱、点头示意?我们之间不是不想,也不是不能原谅彼此,只是我们已经无话可说了。
最后他陪着我来到出口。“再见了,我的老伙计。”他说道,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你要保重。”
“再见了,美国仔。祝你旅途顺利。”
我上了车,启动引擎,挂上倒挡。我明白,其实我并没有因为他把我推到这样的处境里而生他的气。
利奥站在门槛上一动不动,车前灯照亮了他的脸庞。越过所逝去的时间,所经历的痛苦,所流淌的鲜血,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又一次认出了那一抹流氓式的微笑,那是在从巴里到那不勒斯的第一个夜里我看到的微笑。我又回想起他的红色球衣,足球踢到大门玻璃上的碰撞音,突然弹出的小刀,鞋子在大楼里的地板上踢踏的声音。
我挂上一挡,离开了。
在我向着出口方向驶去的时候,成排的柠檬树在我两旁移动着,轮胎无情地碾轧着路面上的砾石,而我望着后视镜:美国仔举起了手,对我说了永别。
34
“美国仔是白羊座,”娜娜说道,“就像所有的白羊座那样他内心里会有魔法和真相。正是这两者之间的冲突造成了悲剧。为了摆脱悲剧,迟早地,两者中的一个将会占据上风。”
“两者中的哪一个?”我问她。
“一个或者另一个。”她回答道,“魔法会让你习惯于失败,让你接受现实本来的模样,而真相会激励你去反抗,会说服你改变是有可能的。只有这样悲剧才能够结束。”
她留下塔罗牌散落在脚凳子上,从摆在阳台间的单人沙发上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像是壁钟的摇动式钟摆。接着她径直走进厨房,抓起沙拉碗走回了客厅。
“美国仔选择了真相。”我听到她嘀咕着,语气里透露着心满意足,“他一直都是一个头脑敏捷的人……”
我的目光一直跟着她,直到她走到那张已经摆好晚饭的桃花心木餐桌旁,将沙拉碗放在上面。“原谅我,但没有其他东西了……”她说道,“今天一整天我都浑身酸痛。”
我坐了下来,看着切成片的西红柿和从牛奶罐里取出来的莫扎莱拉奶酪片混合在一起,再配上橄榄油,“谢谢,已经很好了。”
母亲皱着眉头看着我,皱纹深深地刻在她的前额上,就像是每一次被感谢后都会有的那种怀疑,接着她又回到阳台间坐在了单人沙发上。我们陷入了沉默。只有餐具的铿锵声,我下颌骨的咬合声,还有她的身体即使静止不动也会发出的叮当声。有那么一瞬间我出神地看着太阳滑落,像是躲在特伦托雷米海湾后面的一枚生锈的圆形筹码,海浪冲击着海滩上的礁石,风被抬起又落下。
“所以他们找到他的尸体了?”
“是的,一只拉布拉多警犬嗅到了他的气味。”
“那是在哪儿?”
“在河边,正如地图上指示的那样。他们逮捕了所有人。”
我们继续像在谈论一个失踪的人那样谈论着他,如今我们说话的习惯还在刚开始的那种不确定性里停滞不前,就在警察通知我们在沃尔夫冈·帕坦尼尸体的口袋里找到一张带着我父亲签名的支票之后。从那个时候开始在我们的口头对话里,死亡或者生存只有细微的差别,我们唯一确定的是他的缺席。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让我们感到烦恼,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也习惯了这种状态,甚至,继续认为这只是一次简单的失踪已经变成让生活持续下去的唯一方式。这就是我们思考这种不确定性的方式。
“有一次,那是很多年之前了,”她开始说道,“你父亲像每天早上那样来接我,我立刻就意识到他那辆菲亚特850的车前窗没了。风拍打在脸上,异常荒谬。我尝试着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对我说:‘我求你,不要说话。’我从没有见过他那个样子,他看起来很愤怒。我知道他是负债买下那辆车的,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在银行工作,他的口袋里没有一分钱……他在学校门口放下我后便离开了。”她的眼睛盯着阳台间外的景色继续说道,“那天下午,我在房间里没有心情看书。我不知道他到底去哪儿了,我被吓坏了。那天晚上我在健身房外看到了他,他像往常一样在等着我。那辆菲亚特850的车前窗又回来了,他看起来容光焕发,但我注意到他的脸上有抓痕,从他转动方向盘时的动作我意识到他应该是弄伤了一只手臂。‘你都做了什么?’我问他。‘没什么。’他回答我,‘所有的事情我都搞定了。’‘是的,但你是怎么搞定的呢?’我尝试着坚持问下去。接着,在某个时刻,他说道:‘你不要担心,娜娜,重要的是我们很好。’我心里相当肯定他和别人干了一架。也许是和偷车前窗的人。也许是和卖保险的人。晚些时候到我家楼下,我们像往常一样互相亲吻着告别,到了第二天一切又都恢复到从前。渐渐地,抓痕消失了,手臂痊愈了,我也没有再问过他到底是怎么解决那个问题的。就这样。”她补充道,“他退休后做起那份新工作时也是这样,他说让自己忙碌起来对他有好处,他不能整天无所事事。”她用鼻子指了指阳台间后面的景色,像是在归罪于他,“接着,突然地,我们就变成了有钱人,非常有钱……”
“为什么你从来没有问过他那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她耸了耸肩。“我心里已经知道我将不会喜欢那个答案。”她说道,“在某种意义上我也愿意保持沉默,但我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决定杀人……”那些叮当声是因为她从没有停止过摇晃身体,她的晃动会擦到其他东西,碰到它们,让它们颤动着。这个世界,自从有了帕金森氏综合征之后,就变成了一支管弦乐队,而她则是指挥。“我能够懂些什么呢?”她总结道,“活了一辈子我什么都不懂。先是我父母亲,再是你父亲。他们总是代替我去懂得所有那些需要懂的事情……”
“那占星学呢?那是你自己的东西。”
她想了想,也许那是第一次有人让她注意到这一点。接着太阳开始一点点斜下去,暗下去,房间被染上了一层海蓝色。
“不是真的。”她喃喃自语,“我从来也没有搞懂过任何东西。”
“那现在呢?去参加他的葬礼吧,你觉得如何?也许是时候给他一个真正的埋葬……”
突然那些叮当声停止了,所有的晃动都转移到她的眼睛上,变成了液体,她开始哭起来。我后悔说出了那些话,那是第一次我越过了那种不确定性的门槛,像在谈论一个死去的人那样谈论起他。
“我觉得我不会去。”我母亲说道,“我老了也病了。”她转过身看着我,已经熄灭了火焰的晚霞映照在她的肩膀上,也印刻在她的眼睛里。“你去做你觉得正确的事情。”她继续说道,“那是你父亲。没有人能够忘记他做过的事情,但是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而你的路还长,你比我更需要让自己的内心得到安宁。”
注解:
[1] 纳尔逊·艾格林(1909—1981):美国小说家,作品中的主人公通常是遭到社会遗弃或不适应社会环境的人。

尾声
男人交叉着双腿坐在海滩上,等着日出。等着他妻子和他儿子醒来,等着生活再次开始。
他望着大海,深深地呼吸着从礁石堆里升起的海盐味道。他把目光投向港口,咖啡吧紧闭的百叶窗,随波漂动的小舟,一只被海浪吓坏了的狗。
一只手落在肩膀上,小小的,暖暖的。男人转身。“嘿。”小男孩说道。
小男孩看着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好奇地想知道他坐在那儿在干吗。
“你不想再多睡一会儿吗?”
小男孩摇了摇头。
“你明白我的意思?”
“一点点。妈妈偶尔会说意大利语。”
男人微笑着,摩挲着小男孩的头发。“你看,”他对他悄悄地说,用一根手指指向天空,“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了。你看过日出吗?”
“没有。”
“那就过来吧,我们一起看。”
小男孩稍微犹豫了片刻,然后钻进了父亲的怀抱。
就是为了这个,男人想对他说,就是为了这个我才活了下来。为了向你讲述,一切事情都有属于它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