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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具后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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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具后的女人
作者:柯莱特
内容简介
本书精选了柯莱特的27篇短篇作品,大部分有关人的私密情感,包括爱情、友情、暧昧不清的同性关系,或者莫名的情愫。这些故事长度和强度各不相同,有对爱情的扼腕叹息,也有对两性关系像外科医生一样的冰冷剖析。小说的主人公有恋人、孤独的人、自由的女性、青少年、老处女和离婚者,柯莱特在这些人物缺失的生活上倾注了她讲述故事的经典艺术,而且带来了对人性睿智而深刻的认识。 作为20世纪最伟大的女性作者之一,柯莱特呈现了女性的爱情及婚姻、在社会上的挣扎和生存状态。作者以其细腻的笔触、惊人的直率,描绘出女性的心理活动、内心纠葛,情欲激荡,十分生动逼真。 作者精准地将女性的外壳逐层剥落,揭示出她们在情感关系的复杂心理上的各种挣扎。对爱情关系的逃避,对夫妻生活的挣脱,都指向了一个共同的方向:对自由及永恒境界的追求其深度和现代性尤其对当代女性有着深刻的思考及启迪意义。


他枕在妻子肩上睡着了。年轻的妻子骄傲地抱着他沉沉的头。他双眼紧闭,脸色红润,有一头金色的头发,长长的手臂搂住她青春纤细的腰肢,粗壮的手掌从她右肘下伸出来,在床上摊开。她看到他的手掌露在那里,孤零零的,和他的身体隔得老远,忍不住怡然一笑。后来,她的目光开始在光影斑驳的房间里游弋。一个罩着纱巾的贝壳散发出长春花般的蓝色光芒,洒落到床上。
“太开心了,我睡不着。”她心里想着。
新的生活让她无比激动,甚至经常感到惊讶。他们刚结婚半个月,新婚的生活起了不少波澜。虽然还不了解他,但她爱他,沉浸在和他一起生活的快乐中。丈夫外表英俊,喜欢划船和打网球,第一任妻子年纪轻轻就去世了。认识一个月他们就结婚了,婚姻的冒险让她心醉神迷。当她醒着躺在丈夫身边时,比如这个夜晚,她经常感到如痴如醉,久久地,就这样半寐着。后来,她睁开眼,欣赏起房间里的光景,恍然意识到眼前的帷幔是湛蓝色的,不是她少女时卧室里的玫瑰杏黄。
在她身边熟睡的身体突然颤动了一下。这个柔弱的精灵带着迷人的魅力,她的左手紧紧挽住丈夫的脖子。他仍在酣睡。
“他的睫毛真长!”她自言自语道。
她也喜欢他的嘴唇,结实,优雅。他面呈玫瑰砖红色,额头虽算不上宽大高贵,但也光洁无瑕。这时,身旁的丈夫又抽动了一下右手。她觉得她腰肢下的这只胳膊好像活了过来。
“我很重……我应该起身,把灯关掉。但他这会儿睡得这么甜……”他的胳膊轻轻地又动了一下,她拱起腰,减轻自己压在他手上的重量。
“我好像睡在一只动物身上。”她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她的头在枕头上微微扭了一下,注视着放在她面前的手。
“这只手真大,甚至比我的头还大。”
光线从伞形的水晶蓝的灯罩边缘弥漫出来,直射在他的手上。肌肤上细小的纹路都显现出来,硕大的指关节、蜷曲的手臂上膨胀突出的静脉被放大了。他手指根部棕红色的毛发朝向一边,仿佛在微风里拂动的麦穗。指甲边缘没有修整,指甲却涂成了光彩熠熠的玫瑰红色。
这个年轻的妻子心里说道:“我要告诉他不要涂指甲。指甲油,胭脂红什么的并不适合这么……这样的手……”
就在这时,一阵触电般的激颤穿过这只手,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的大拇指被拽得僵直扁平,修长可怕,紧紧地贴着食指。忽然间,他的手看起来丑陋、低贱。
呀!少妇嘀咕了一声,仿佛面对什么不洁的东西。
一辆汽车的呼啸声打破了沉寂。这声响如此尖锐,仿佛一道光芒。他仍在熟睡,但他的手受到了侵犯,像螃蟹般地痉挛、挥舞,随时准备战斗。等那扰乱人心的噪声消失后,他的手渐渐舒展开,他的钳子松懈下来,变成一只柔软的动物,别扭地蜷曲着,这轻微的一震让它难以平静,仿佛世界末日。他修长扁平的拇指指甲一闪一闪……她突然发现他的小拇指居然是畸形的,她以前竟然从未发觉,而他舒展的手露出的厚实掌心,像是红色的胃。
“我还亲过那只手!……好恶心!我之前一直没有看到?”
仿佛是回应她的惊愕和憎恶,那只手从噩梦里苏醒过来。它又变得遒劲有力,大大地张开,横在那里,现出手上的肌肉、关节和红色的短毛,像是打仗时的装饰物。后来,那只手慢慢蜷起来抓住床单一角,弯曲的手指紧紧地握着,仿佛一把得意的扣锁。
“啊!”少妇失声尖叫出来。
那只手消失了。粗壮的胳膊甩开了压在它上面的重量,仿佛瞬间变成了一根护腰带,变成了抵抗黑夜的恐惧的温暖壁垒。第二天早上,早餐被送到了床上:巧克力慕司、烤面包……她又看见了那只手,棕里透红,令人可怖的大拇指架在餐刀上。
“亲爱的,你要面包吗?我抹上黄油给你。”
她一阵战栗,手臂和背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哦,不……不用了。”
她连忙掩饰自己的恐惧,努力控制自己。她开始了一段隐忍的双重人生,像一个低下而敏感的使者一样,躬身谦逊地亲吻那只怪物般的手。

黎明
他们突然分手后,他像经历了外科手术一样,整个人变得愚钝不堪。这对仿佛过着夫妻生活的伴侣在这座房子里生活了差不多二十年。分手八天以来他一个人住在这房子里,仍处在呆滞的状态,尚未进入悲痛之中。他以滑稽的方式来应对日常事物的消失,像个孩子一样斥责家仆:“得了,这领子不行……什么,那些东西我还没有吃!……别告诉我,剃须膏已经没有了,之前那里还有两管,就在浴室的橱柜里!你不是想告诉我,因为夫人走了,连剃须膏也没有了吧!”
再没有人来管束他的生活,他感到十分惶恐;他忘记进餐的时间,无缘无故地回家,出门落荒而逃,在雨中行走。再没有女人在千钧一发之际急切地伸手拉住他。他的朋友们见证了这一切,这让他们感到非常尴尬,他侵犯了这些不忠或卑下的男人,超出了他们的容忍范围。“老天,这简直不敢相信!再聪明的人也完全理解不了……艾琳走了,她走了,就是这样。而且她不是一个人走的,你想想看。她走了。我只能把这句话重复一百遍,没有什么别的补充。这好像不是什么新鲜事。这些事情看起来每天都发生在无数男人身上……能怎么办呢?我就是放不下。唉,我放不下。”
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张开双臂,又放下。他看起来既不悲伤也不委屈,他的朋友们有点儿鄙视他:“他沉沦了!唉,他沉沦了……在他这个年纪,这事对他打击太大。”他们谈起他时就像在说一个老头,且为终于能贬低这个直到头发花白都从没有受过挫折的英俊男人而暗中高兴。
“他美丽的艾琳……四十五岁还把头发染成金色,脸蛋弄得如同一朵假花,而且还换了一家裁缝店和靴子店,他以为这一切都很正常。他始终没有怀疑过……”
一天,他乘坐公车出门,因为家仆请求休假八天:“由于夫人不在,工作量减少了,因此我想……”他逐渐失去睡眠,像守夜的猎人一样在白天睡觉,夜晚则在黑暗中纹丝不动地潜伏着,而下颌和耳朵则躁动不已。一天晚上,他出门离开了这栋十五年前购置下来为艾琳而布置的乡间别墅,买了张去外省[1]一座大城市的火车票。他记得那里的美食。
“一家很好的酒店,”他自言自语道,“一家拥有法式传统美食餐厅的酒店,我可以去那儿。我不想毁在这段关系里,不是吗?那么,走吧,去旅行,还有美食……”
在路途中,他从车厢的玻璃上瞥见自己依然笔直的腰杆,还有遮住了松弛嘴巴的灌木丛般的灰色胡须。“不错,不错。不,我死不了的!她真过分!”他仅仅用这种温和的、过时的词语来责怪那个不忠的人,就像老人嘴里用来斥责那些粗鲁的年轻人的话语一样。
他在酒店订了去年他住过的房间:“有圆形大厅的那间,你知道的,可以从那里看到广场的美景。”当夜晚即将结束时,他吃了些冷餐肉,喝了点儿啤酒,然后躺下。他感到疲惫,他相信短暂的休息可以消除长途跋涉的辛苦。他仰躺着,闻到干净的床单还没太干透的味道,他在黑暗中打量着被弃置的圆形大窗户打开的窗帘之间两个蓝色落地灯高高的灯管。实际上,他睡着了几秒钟,但腿一缩又无可救药地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已经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整理了房间,现在这个日夜不分的房间倒变得非常利于睡眠。他醒来后,充满勇气地宣布:
“好了,耐心点儿,白天很快就要来了。”
他发现两盏落地灯原来是粉红色的,这时外面广场上响起了欢快的音符:铁箍木桶发出的嘶哑的声音,以及马蹄发出的耐心的“哒哒”声。
“就是这个声音,从我们上次在这家酒店附近租的枫丹白露的别墅里,每天傍晚时我们都能听到马厩里的这个声音……”他颤抖着,翻了个身,勉力再次入睡。外面,马匹和水桶的声音消失了。一些其他谨慎些的声响从窗户里传来。他可以分辨出从车上倾倒而出的花盆饱满柔和的碰撞声、落到植物上的雨滴声,以及大量叶子砸到地上的轻微震动声。
“这是花卉市场。”失眠人自言自语地说,“嗯,不会错的!我们在斯特拉斯堡旅行时,天亮后我们发现窗户下有一个迷人的花卉市场,她说她从未见过如此蓝的瓜叶菊……”
他坐了起来,以便更好地抵抗一阵阵汹涌而来的绝望。这是一种新的绝望,完全新鲜的感受,他从来没有体会过。在附近的桥下,船桨冲击着沉睡中的河流,燕子的第一声呼啸响彻空中:
“在科莫的清晨,园丁划着满载着水果和蔬菜的小船,水果和蔬菜的香味飘进埃斯特别墅的窗户,燕子跟随着小船……上帝呀,发发慈悲吧……”他鼓足力量开始祈祷,尽管孤独和怀念的痛苦使他像胸口疼痛一样蜷在床上,“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每个黎明日光都倾泻在熟睡的伴侣头上,或者照着她的轮廓,那或苍白或明亮的光芒,还有鸟儿的啁啾、清晨的雨珠,二十年……”
“我不想就此完蛋,呃!该死的……二十年可不短……但在她之前,我也有过其他的曙光……想想当初,我是那么年轻……”
但他复活的只是一个贫穷学生的暮景,法学院里靠浅蓝色的脱脂牛奶或酒精取暖的灰色早晨,简单配置的房间,细窄的碗和锌桶。他回溯往事,想从他的青春和往昔的黎明中寻求慰藉,但找到的却是一段低贱而苦涩的悲惨时光,他被困在一架铁床上,拖着垫了海绵鞋垫的鞋子,脸上像被扇了一巴掌那样滚烫……这个被遗弃的、知道自己无处可躲的男人徒劳地抵抗着日光的回归,因为每一天黎明时刻的晨曦都吟唱着一个残酷而熟悉的名字,重新打开他的伤口,他躺在床上卑微地流着眼泪,那伤口疼痛如新。

[1]法国把大巴黎地区以外的区域都称为外省。——译者注(本书中所有注释均为译者注)


前妻
“两位吗?女士、先生,这边请。如果两位想要欣赏风景的话,有一张靠着海湾的桌子。”
爱丽丝跟着酒店服务员走了过去。
“喂,过来呀,马克!坐在那边吃饭会感觉像在船上一样……”
她丈夫伸手拽住她的胳膊:
“我们坐这边好些。”
“这儿?坐在这么多人中间?我想还是……”
“求求你了,爱丽丝。”
他非常用力地拉着她,她转过身来:
“你怎么了?”
他嘴里轻轻地“嘘”了一声,眼睛有所暗示似的盯着她,把她拉到桌子中间。
“怎么回事,马克?”
“我待会儿告诉你,亲爱的。先点菜吧。你想吃虾吗?或者酱冻鸡蛋?”
“点你想吃的吧,你比较清楚。”
他们相视而笑,让疲惫的服务员干等着。他站在旁边淌着汗,紧张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要一份酱冻鸡蛋虾,”马克开始点菜,“再来份鸡蛋培根。冷烤鸡配莴苣沙拉。要奶油干酪,还是特色菜?要特色菜吧。再来两杯上好的浓咖啡……麻烦给我们的司机准备一份中饭,我们两小时后就要出发。苹果酒?我不太信得过……来干香槟吧。”
他像刚搬运完衣柜一样舒了口气。他注视着晌午浅色的海面,灰色的天空,后来他将眼神转到妻子身上,她的小宽檐帽子面纱下垂,他觉得她很美。
“亲爱的,你看上去面色可真好。海的湛蓝把你的眼睛染绿了,真好看!你胖了,在旅行时这点很好,适度的胖,但须适度。”
她骄傲地扬起圆圆的脖子,身子倚在桌子上。
“为什么不坐靠近海湾的座位?”
马克·赛吉并不想撒谎:
“因为那儿有一个我认识的人。”
“是我不认识的?”
“我前妻。”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么了,亲爱的?迟早还会遇到的。这并不重要。”
爱丽丝缓过神来,她问起情理之中无法避免的问题:
“她看到你了吗?她看到你看到她了吗?把她指给我看。”
“不要马上转身,求你了。她可能在监视我们……她棕色头发,没有戴帽子,她应该也住在这酒店里……她是一个人,在那几个穿红色衣服的孩子后面……”
“嗯,我看到了。”
隐蔽在沙滩帽大大的帽檐后,爱丽丝可以看到那个十五个月前还是她丈夫的妻子的女人。“无法相处,”马克对她说,“唉,是的……完全无法相处。我们离婚时双方表现得都很成熟,就像朋友那样,平静而迅速地分手了。我很快爱上了你,而你也希望和我在一起好好生活。活在这份幸福里的我们真是幸运,没有施害者,也没有受害者。”
那个女人穿着白色的衣服,顺滑、带着光泽的头发遮住脸庞,海面的光线在她头发上投下蓝蓝的光斑。她吸着烟,眼睛半闭着。爱丽丝朝她丈夫转过身去,拿起虾和黄油,庄重地吃起来。
“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我她也是蓝眼睛?”一阵沉默之后她说。
“我从来就没有意识到!”
他吻她伸过去拿面包的手,她因为愉悦而脸色羞红。她皮肤棕黄,略微丰满,看上去有些朴实。但她眼睛渐变的美丽蓝色和金色的卷发,让她看起来像一个脆弱多情的金发女郎。她对丈夫怀着深深的感激,全身上下洋溢着一股极致的快感,显得率性而不自知。
他们胃口很好,两人边吃边喝,彼此都相信对方已经忘了那个白衣女人。爱丽丝有时候笑得很大声,马克始终很注意他的外形,他伸展肩膀,挺直脖子。他们默默地等着咖啡上来。天空正中的模糊的太阳在河上投下倒影,波光粼粼的河面火一样地闪烁着,河水缓缓地注入海口。
“她一直在那儿,你知道吗?”爱丽丝突然嘘声说。
“她让你不舒服吗?要不要换个地方?”
“完全不用。不舒服的应该是她!而且她看起来也并不太开心,你看到了吗……”
“我不需要看。我知道她那副神情。”
“啊,是吗?这是她的风格?”
他从鼻孔吸进一口烟,皱了皱眉头:
“风格……倒不是。坦白地说,她和我在一起并不快乐。”
“哦,比如?”
“亲爱的,你有一种让人惬意的投入,一种疯狂的投入……你是一个天使,你……你爱我……我很自豪,当我看到你的眼神……是的,你的眼神……而她……我不知道如何让她快乐。就是这样,我不知道。”
“她真难以相处!”
爱丽丝气愤地给自己扇扇风,向那个吸烟的白衣女人匆匆一瞥。那个女人头倚在藤椅靠背上,带着倦慵满足的神情。
马克微微耸耸肩:
“是的,”他确认道,“人还能要什么?那些永远都不快乐的人真值得同情。而我们,我们是那么的快乐……不是吗,亲爱的?”
她没有回答。她偷偷地瞟了一眼丈夫的脸。他面色红润,五官端正,茂密的头发里冒出了些许白丝,短小的手保养得很好。爱丽丝带着疑惑,第一次自言自语地说:“她究竟要什么呢,她?”
直到马克结完账,安排司机出发上路时,她还在不停地看那个难以相处的、不快乐的、优越的女人……眼神里带着好奇和羡慕。

狐狸
那个带着他养的狐狸上布洛涅森林公园的男人的确是个好人。他认为这只小狐狸喜欢散步。这只狐狸也许陪伴他度过了战场上的时光,他驯服它适应了可怕的爆炸声。狐狸的主人像遛狗一样把他的俘虏系在链子的一端,他忽视了露天环境可能唤起狐狸对它出生的森林的记忆。这是一个失落无助的灵魂,一只被遗忘深深地蒙蔽的野兽,各种各样的气味让它陶醉,它随时可能跳跃、攻击或逃跑——但它的颈部被锁链套住了……抛开这些细枝末节,可爱的小狐狸喜欢主人,服服帖帖地跟着他,低低地拖着腹部和烤成面包色微黄的尾巴。它笑容可掬——狐狸总是在笑。像其他所有的狐狸一样,它有美丽柔滑的眼睛,除此之外,我倒也没有什么好描述的。
那个带着喂养的鸡的主人也是个好人。他将近十一点半时从奥特伊地铁站出来,肩上背着一个黑色的袋子,很像流浪汉的那种粗革皮袋子,迈着沉稳的步伐踏进奥特伊宁静的森林。第一次见到鸡的主人时,他把那个神秘的包放在长凳上,等着我牵着我的母狗离开。我宽慰了一下他,他谨慎地晃晃他的包,里面露出秋日般的红彤彤的鸡冠和羽毛,一只公鸡和一只母鸡立即开始啄食新鲜的青苔和森林的腐殖质。我没有问无聊的问题,鸡的主人告诉我:
“我每天中午带着它们出来。在公寓里养鸡……也挺不错的,你说呢?”
我恭维说公鸡非常美丽,母鸡充满活力。我接着说,我也知道那个下午带着大乌龟来“玩”的小女孩儿,还有那个带着狐狸的男人……
“我不认识这个人。”鸡的主人说。
但,命运让狐狸和鸡的主人出现在同一条路上,他们担心公园里的警卫和那些撒野的狗,孤单地由着他们的狐狸和鸡领着来到这条路上。刚开始,狐狸的主人并没有马上靠过去。他坐在树丛中,从狐狸蛇形般扭曲的身躯中部抱着它,狐狸全神贯注,身体僵直,主人有点儿怜悯这只狐狸。狐狸紧张地笑着,露出了健壮的犬齿,它的牙齿因为闲暇和柔软的食物已经有点儿微微泛黄,白胡须平平地贴着脸颊,看上去像是化的妆。
几步之遥,公鸡和母鸡吃饱了谷物后在沙子里沐浴着阳光。公鸡用铁喙梳理着翅膀上的羽毛,母鸡蓬松得像颗鸡蛋,看不见它的腿和脖子,它正朝自己身上撒花粉一样的粉末。公鸡发出了一声轻微的被惊扰的叫声,警醒了它。母鸡抖抖身子,疑惑地走过去,仿佛在问它的丈夫:
“你说什么?”
公鸡打了个手势提醒它,母鸡没有争辩,和丈夫一起紧紧地贴近袋子——袋子是一个安全的监狱……
而鸡的主人有点儿惊讶,他安慰着这两只宠物:“佩蒂特,佩蒂特!”嘴里发出熟悉的拟声词。
几天后,狐狸的主人相信让他的小野兽享受这种饥渴的快乐是好的,并认为应该诚实地揭示他和狐狸的存在。
“啊!它好奇得像一只野兽。”鸡的主人说。
“而且聪明,”狐狸的主人补充道,“它一点儿都不坏,即使你把鸡给它,它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但小狐狸震颤着,那震颤难以觉察,它的皮毛下冒着一股兴奋,公鸡和母鸡听到友好舒缓的声音放下心来,在狐狸天鹅绒般的眼睛下啄食闲谈。
两个动物爱好者攀谈起来,就像人们在布洛涅公园或浴池里那样很快变得熟络。他们碰头,闲侃,讲各自喜欢的故事,向对方倾诉两三个别的亲密朋友也不知道的秘密——然后在16路电车站告别,没有向对方提起自己居住的街道和地址……
小狐狸,即使是家养的狐狸,在鸡旁边也会遭到精神折磨。它的体重减轻了,夜里叽叽咕咕,在梦里发出声响。狐狸的主人望着鼻子瘦削的、狂热的狐狸转身离开牛奶碟子,他发现在他的脑中,在奥特伊灰暗的丛林深处,一个模糊苍白但已显得丑陋的想法出现了……那天,他跟鸡的主人友好地聊了聊,心不在焉地把狐狸的链子放松了一点儿,狐狸迈出一步——或许我应该说滑出一步,它既没有露出爪子也没有扰动草丛——朝向母鸡。
“嘿!”鸡的主人说。
“哦,它不会乱来的。”狐狸的主人说。
“我知道。”鸡的主人说。
狐狸不露声色。它缩回来,静静地坐着,闪闪发光的眼睛里一片空白。
第二天,这两位朋友在交换他们对钓鱼的看法。
“如果便宜点儿,”那个鸡的主人说,“我就去‘上湖’搞个手续。可惜太贵了,那儿的鲤鱼比列阿莱的还贵。”
“但还是很值得,”狐狸的主人说,“有天早上,有个人在湖边钓到了二十八条鲤鱼和一条比我的手还宽的鲷鱼。”
“倒也是!”
“而且,不是我吹嘘,我也有几手。我给你看看怎么抛鱼线……挥动手腕,你知道的,就这样……”
狐狸的主人站起来,松开狐狸的链子,手臂灵巧地卷着鱼线。草丛里冒出一团红色,黄母鸡的方向传来一阵疯狂的挣扎,鸡的主人像箭一样拔腿冲了过去,只听到传来一阵沉闷的吠叫。狐狸回到主人的脚边,躺了下来。
“就差一点儿……”鸡的主人说。
“这简直太让我惊讶了!”狐狸的主人说,“小东西,还不赶紧向先生道歉?这是怎么回事,这?”
母鸡的主人直视着他朋友的眼睛,读出了对方的秘密,以及那丑陋的、模糊苍白的想法……他突然咳嗽了一声,吐出滚热愤怒的鲜血,几乎朝狐狸的主人跳过去,而狐狸的主人还在心里念着:我会搞定他,搞定他和他的鸡……后来他们两人都费了不少力气,努力回归正常生活,他们都低着头,永远避着对方,要不是他们谨慎的好人心态,他们差点儿就要变成谋杀犯。

死结
他从别的男人那里夺来这个漂亮的金发女人,她身材修长,就像一条腰带。他到处追随着她,多情地在她身边盘桓。他们一点儿都不知道那个男人怎么样了,后来再没有他的消息。他成了一个失败者,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了。而这个胜利者——让我们把他叫作阿尔芒,把女人叫作艾尔西——也不怎么在意,因为艾尔西爱他,而且,他一心一意想要做的是,证明对他的新欢的爱,证明他是真心地在安置他们的二人世界——也被称为牢笼的东西。艾尔西配合他,像所有被爱情绑架的女人一样受宠若惊。他们游山玩水,过了几个星期的旅店生活。他们住在一幢湖边的别墅酒店里,在那里,他们真心相信他们进入了幸福的港湾。
白天,艾尔西慵慵懒懒,精心照料自己的美丽外表,姿态舒缓,任时光流淌。那些倾注于爱或睡眠的夜晚似乎很短暂。在合适的时机,他们确认了彼此都认为情人之间的静默是宝贵的,他们可以保持沉默而不必顾虑,直到情况改变。不管是出门、回家,还是在树林里漫步,两人始终一同出没;他们彼此依偎在一起,或者阿尔芒走在后面,艾尔西身后拖着的丝带、纱巾或长裙的下摆,就像一条断了的狗绳。
他们虽远离巴黎,但却乐于享受这种孤单的生活;爱情的景象足以让他们忘掉最好的朋友。你可以去找那些恋爱中的男人和女人做伴——但幸福的情侣就不一样了,他们展露着自身的快乐,让喜好适度消遣和健康和谐的我们感到无聊和震惊。
因此,他们单独生活在一起,怀着恋爱中人所有的那种无意识的、愚蠢的勇气。艾尔西没什么担心的,只是偶尔在黄昏时,天空低沉沉的,风静下来等待风暴来临,仿佛整个自然都在孕育着一场悲剧。面对身边这个陌生人她一点儿都不害怕,虽然阿尔芒虎背熊腰,眉毛粗野,动作迅疾。但艾尔西的心底对这个劫匪怀着诚恳的信任。
阿尔芒并没有多想这个女人的过去,因为他日日夜夜拥着这个女人,因此他忽略了爱人的全部历史。在阿尔芒眼里,艾尔西的前任是一个可怜虫,他遭遇出轨,被阴影和健忘吞噬。有时阿尔芒也问自己,就像是一项任务一样:“但在那个可怜虫之前呢?”然而他的思绪迅速回到当下,没有疑云,也没有秘密。
厄运在一个早上降临到了阿尔芒身上。他正看着湖水和湖边的天竺葵冒出的水汽,艾尔西在一楼一边穿衣一边轻声哼着一首歌。阿尔芒意识到他不知道这首歌,而艾尔西以前也从来没有唱过这首歌。阿尔芒感到非常惊讶,他猜想艾尔西在边唱边回忆着过去的日子里某个他不知道的人,或许是一个陌生人。
当情人款款来到阿尔芒身边时,他觉得她和往常有点儿不一样,他带着温切把这告诉了她。艾尔西毫不迟疑地回答说,是秋季的第一场雨让她感到寒冷,她说起了暖气、熊熊的炭火、皮衣,言谈中带着一股急切和风骚的忧惧。而阿尔芒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低垂着双眼开始计算他们一起度过的月份,他想她可能是想离开了。阿尔芒想象着身边没有艾尔西的场景,思绪把他带回了之前没有她的日子,在那遥远的从前,阿尔芒还能承受那种生活,他心里颤抖起来。阿尔芒抬头看着艾尔西,心脏虽没有因爱情而爆裂,却也紧缩着痛苦地跳动着,他想:
“我和别的男人没有什么区别。艾尔西和别的女人也没有什么区别,除了她更美丽。被我夺走情人的那个男人无疑会变得跟其他男人一样,一个被幸福抛弃的男人,一个平凡、伤心、轻松的男人。而取代我的……”
阿尔芒精神恍惚,停止了思考,他明白他已因扭曲而变得低下,陷入了嫉妒之中,这嫉妒没有任何对象,是一种纯真而无法愈合的嫉妒。
阿尔芒尽可能地隐藏起自己的痛苦,因而变得更加温柔。但是,为了抑制背后的心思他变得神志疲倦,而感觉细腻的情人很快就感受到了。阿尔芒陷入了挣扎,他的表情和言语上都暴露无遗,艾尔西很不安,她紧张地打着哈欠,发现在满月的月光里,墙壁上阿尔芒巨大而鲜活的影子像是另一个人……他发现了她很虚弱,他把这归咎于她的后悔和逃避的欲望;有一天阿尔芒言辞激烈地侮辱了他的情人,这一阵发作让他舒心和骄傲。他自言自语地怒斥:
“啊!监狱……紧锁的后宫……”
但在同时,阿尔芒疑惑有没有任何补救的办法,当想到要分开时他感到焦虑,然而当看到艾尔西出现时他的内心却又毫无温情。为了求得内心的平静,他开始挑她的缺点,她衰老的痕迹、年龄的增长。但当眼看她芳华渐逝,并一天天屈服于他含有敌意的意志时,他开始憎恶她。
阿尔芒活在迷失中,被爱情践踏——他们受了爱情鼓励在尘世重建天堂。他甚至找了徒劳的理由来离开艾尔西,但每次都更加烦躁和怨恨,因为他无法长久地忍受日常的痛苦——远离他的情人的宽慰很快就被不可容忍的假设取代——她在他离开后欣然逃离。
一天,阿尔芒把艾尔西丢在别墅,独自一人来到湖边散步,以一种无望的克制压抑着他内心的错乱。这时他听到身后有人跑过来,阿尔芒转身看到艾尔西的仆人,她孤零零地跑来,显得垂头丧气,她停下脚步,上气不接下气,站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
“啊!先生……女士她……”
他高声用虚假的声音答应她:
“女士?……哦?她刚刚离开了,是吗?”
仆人张开嘴,又闭上,她没法立即说话,后来她说了几个字,他听明白是出了一个事故……从大理石台阶上摔下……头颅骨断裂……立即死亡……死亡……他坐到草地上,全身瘫软:
“啊!”他叹了口气,“我怕……”

谋杀犯
当他拿起她用来压纸的那个小铅锤把她杀死后,路易斯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她躺在柜台后面,一条腿斜屈在身体下,头扭向一旁,而身体却对着他,这荒谬的姿势让路易斯有点儿心情不好。他耸耸肩,几乎想说:“起来,你身上都弄脏了!”就在这时,门铃响了,路易斯看到一个小女孩走进来,她说道:
“请给我来一张缝补用的黑色羊毛卡。”
他礼貌地回答说:
“我们店里卖光了,明天才会有。”
小女孩出去了,小心地关上了门,他意识到他甚至没有想过小女孩可能会走近柜台,弯腰,看到……
临近傍晚,这个小文具缝纫品店变得昏暗。一排白色纸板仍然隐约可见,纸板侧面是一个用象牙果做的纽扣抑或是一个饰品。路易斯机械地在他的鞋底上擦燃了一根火柴, 点燃气灯喷嘴,随即他反应过来,赶紧熄灭了脚下的火柴。对面葡萄酒商店的灯光照亮了整个底层,相比之下,这个小小的文具缝纫品店暗暗的,仅有一些橘黄的光线条纹。
路易斯再次倾身俯过柜台。他发现女主人还在那里,弯着腿,衣领翻了过来,他感到惊讶不已。而且,有一条黑黑的、像一缕头发那样的细流,仿佛在她苍白的脸颊边流淌。他拿起不久之前还非常不屑的四十五法郎,走了出去,他取下门的钩式把手,把它放到衣服的口袋里,然后离开。
接下来的两天里,路易斯过着一种孩童般的生活,他以看塞纳河上的船只和广场上的学生取乐。他像一个孩子那样玩得尽兴,也像一个孩子那样很快又感到无聊。他等候着,决定不了是离开这座城市,还是像以前那样靠兜售破烂玩意儿为生。他租来的按周支付的房间里还放着一叠巴黎古迹的明信片、一个玩具弹簧兔和自制果味饮料的管子。但是两天来路易斯睡在另一间承租房里,没有出去卖东西。他并不害怕,而且睡得很香。白天轻飘飘地过去了,夹杂着一丝愉悦的焦躁,就像是在港口的蒸汽船上,人们抢占自己的位置时体会到的那样。
在罪案发生后的第二天,路易斯像往常一样买了一份报纸,看到报纸上印着:“X街一个店主被谋杀。”他大声地发出“啊!啊!”的惊呼,带着一个鉴赏家的神态,专注而缓慢地读着这条新闻,他留意到:由于受害人“非常隐居”的生活,案子显得有点儿“神秘”。他折叠起报纸。在他面前,他的奶油咖啡正在冷却,酒吧的服务生在清理着锌具,嘴里吹着口哨,一对老夫妇正把牛角面包浸泡到牛奶里。有好一阵儿,路易斯神情呆滞,他嘴巴半开着,寻思着为什么这一切熟悉的场景突然变得生疏了,无法让人理会了。他恍惚觉得,如果向这对老夫妇询问的话,他们会用外语回答他,而那个吹着口哨的服务员的目光穿过路易斯的身体,却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路易斯站起来,放下些零钱,然后去了火车站。他在那里买了一张去郊区的票,那个地方的名字让他想起赛跑和下午划船的时光。在旅途中,他觉得火车几乎没有噪音,旅客们都在用低沉的声音说话。
“难道是我变聋了?”
下火车后,路易斯买了一份晚报,他发现上面的报道和晨报上的一样,他打了个哈欠:
“上帝呀,这事可真是没什么进展!”
路易斯来到车站附近的一家小餐馆吃饭,他向老板打听了一下有没有可能在这个地区找到一份工作。他带着极度的厌烦完成了这一公事,餐馆老板建议他去附近的一栋房子问问看,那里有一位牙医,负责帮他打扫摩托车和给手术器械消毒的一名年轻雇员刚离开,他正为此发愁呢。尽管时间已晚,路易斯还是按响了牙医的门铃,声称自己以前是做机械玩具的,他立刻接受了牙医给的工资——每月二百五十法郎。当天晚上,他就住在那儿的一个复式阁楼里,屋里贴着那种用来铺箱子的灰蓝色廉价花纹纸。
八天以来,路易斯在这位美国牙医的诊所里干着勤杂的活,牙医看起来像一匹骨瘦如柴的红马,他没有问过他任何问题。他把双脚搭在桌子上抽着烟,等着为数不多的客人。路易斯穿着一件白色的亚麻衬衫,靠在敞开的格栅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房子的女仆对着他棕色的柔软面孔莞尔一笑。
路易斯每天都买一份报纸。X街谋杀案被从第一页流放了,沦落到了第二页,混迹在火车拥堵和梦游者的骗局中。五行、十行字就毫无激情地打发了这个“仍然完全神秘”的案子。
一个春日的下午,燕子的叫声穿透短暂的春雨,路易斯向牙医要了一些钱去“买衣物”,丢下他的白色大衣,返回了巴黎。作为一个单纯的小谋杀犯,他直接返回了文具缝纫品店去观察情况。在关上的铁栅栏前面,几个孩子在那里玩耍。一个多星期的时间,溅满泥水的大门已经污迹斑斑。路易斯在百来步长的人行道上来回踱步,直到夜幕降临时才离开这条街道。
第二天路易斯又回来了,为了不吸引别人注意,他来得稍晚了一些。接下来的几个晚上,每天晚饭后他都忠实地履行着他的值守,有时甚至连饭都不吃。他感到内心充满了一种奇怪的希望,就像受到爱情的煎熬一样。一天晚上,他停下步子,朝着星空的方向转过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一只手轻轻地伸到他的肩上,他闭上眼睛,没有转身,全身瘫倒在紧随他的警察的手臂里,像是获得了庇佑一样。
在审讯的过程中,路易斯承认,他的确为自己犯下的罪行感到后悔。但当他感觉到肩膀上警察那只让他解放的手时,那一分钟简直是“值得所有的一切”,只有“坠入爱河”的瞬间才能和那一刻相比。

面具后的女人
他良久地注视着在眼前浮动的面具。面具的色彩花哨斑斓,两个相邻的管弦乐队的演奏声此起彼伏,让他感到隐隐难受。身上的斗篷遮住了他的太阳穴;一阵忧伤从鼻根涌起,让他不安。但他耐心地体味着这种焦躁和快感,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他逛遍了剧院所有的走廊,饱饮了舞池地板上的银色灰尘,结识了几个无聊的朋友。一个扮成精灵的胖女孩儿无精打采地把胳膊搭在他肩上。他穿着带帽斗篷,走起路来晃晃荡荡,像是穿着裙子,这让他觉得很尴尬。但因为撒的谎,这个穿着斗篷的医生不敢摘掉自己的帽子,也不敢脱下长袍。
“明晚我得去诺让[1],”头天晚上他对妻子说,“他们刚通知我,我担心我的病人……你知道的,那个可怜的老女人……说起来,我小时候非常想去化装舞会。这把年纪还从来没有去剧院参加过化装舞会,真好笑,不是吗?”
“太、太可笑了,亲爱的!要是我早知道,可能就不嫁给你了……”
她笑了起来,他用欣赏的目光凝视着她瘦削而红润的脸庞,那脸庞宛若一个精致的糖衣果仁。
“你、你不想去吗?那个舞池布置得流光溢彩。亲爱的,如果你能自己玩得尽兴,你可以自己去……”
她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全身打着冷战。她的头发、柔嫩的手和白色长裙遮住的咽喉都一起颤抖,仿佛看到一只跳蚤或一个脏兮兮的人:
“呵,我?……到那些人里去,和他们牵来绕去……你怎么想的,不是我正经,这简直不可理喻!那里有什么好去的!”
他倚靠在阳台栏杆上,下面是宽大的楼梯。他前面一个苏丹王妃般的女人裸露着后背,这个浑身荡悠悠的丽人肩上搭着一双指甲黑黑的方形大手。那手从一个威尼斯男人镶边的袖口里伸出来,黏在女人白色的肌肤上,像揉面团一样……他正想着妻子,忽然听到一阵咳嗽声,和妻子的声音一模一样,他不禁打了个激灵。他转过身,栏杆上侧坐着一个高高的、神秘的人,那人扮成小丑皮洛,身着长褂,裤带翩跹,头上戴着束发带,花边须状面具下露出的一寸肌肤也涂上了白色石膏。轻盈的装扮和束发带上点缀着的浅紫色和银色,闪耀如夜晚的树脂信号船的铁钩上挂着的鳗鱼。惊诧之余,他期待着她咳嗽的声音,但没有再传来。熠熠发光的鳗鱼皮洛坐在那里,心不在焉,轻垂的鞋跟轻轻晃动,敲打着大理石栏杆,她脚上穿着绸缎鞋,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搭在胯部。她面具眼眶的缝隙也遮着面纱,眼神里露出独特的亮光。
他几乎要叫出来:
“伊琳娜!”
他连忙闭上嘴,想起了自己撒的谎。他不善于假装,也无法掩饰自己的声音。皮洛摩挲着自己的大腿,动作肆意下流。他舒了口气。
“哦……那不是她。”
但皮洛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金色的平底盒,从里面拿出一支口红,盒子上面嵌着一面镜子,那是去年结婚周年纪念的礼物……他的左手猛地抚住悲伤的心脏,那动作是如此的戏剧化,鳗鱼皮洛看到了他。
“这是告白吗,紫色斗篷?”
他听着这毫无遮拦的声音——他妻子的声音,没有吱声,呆若木鸡,像在噩梦中一样。此刻的鳗鱼骑士般端坐着,像鸟儿一样耷拉着头看着他;后来,她耸了耸肩,起身走开了。她的离开解救了她紧张无比的丈夫。他回过神来,一阵嫉妒涌上心头。他轻轻站起来尾随着自己的妻子。
她到这里来见人,她在和别人幽会!马上我就会发现一切。
各式装扮熙熙攘攘,紫罗兰色的,绿色的……将他完全遮掩住了。伊琳娜慵懒地走在前面。他看到她轻摆着双胯,拖着脚跟,仿佛穿着拖鞋,略略有些惊讶。在过道里,一个穿着翡翠绿和绣金色的拜占庭装束的人抓住她,她没有挣扎,在那人的怀抱里她显得单薄,仿佛他的搂抱会把她压坏。她丈夫疾步向前,快要走到他们身边时,他听到伊琳娜娇媚地嚷道:
“大粗人!”
伊琳娜又走开了,还是那种软绵绵的步伐,边走边在开着的包厢门口流连。她始终没有转过身来。在电梯口她犹豫了一下,掉头回到剧院的入口,挤进喧嚷的人群,如剑入刀鞘般矫捷地滑过。她被很多手拦在那里,一个半裸的角斗士在底楼的包厢门口紧紧贴住她,让她不能动弹。她往后退,躲开那人笨重的身躯仰头笑了起来,声音随即淹没在欢声笑语中;他看到她面具胡须后面的牙齿洁白闪烁。后来伊琳娜轻盈地抽身离开,在通向舞厅木地板的台阶上坐下。她丈夫站在她身后两步之外的地方看着她。她调整了一下面具,紧紧束发带,她的褂子有些皱了。尽管一个人,但是她看起来似乎很镇定,休息了一会儿后又离开了。她来到舞池里,手放在一个默默邀请她跳舞的武士手里,他们跳着,她贴着那人。
“是她!”丈夫自言自语。
但她对着这个裹着铁甲、皮肤汗涔涔的舞伴一言未发,跳完一曲就走了。她来到吧台前喝了杯香槟,接着又喝了一杯,结完账,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奇地听着两个挤在一群拥攘的女人中间的男子的争执。她玩笑般地把撒旦一样黝黑的细手伸到一个戴着金色帽子的荷兰人洁白的喉咙上,那人慌张地大喊大叫。
后来,焦急地尾随着的丈夫看见她停下来,和一个坐在长凳上的年轻人差点儿迎面撞上。那年轻人气喘吁吁,用面具扇着风。伊琳娜倾过身去,倨傲地托着他俊俏的下巴,亲了亲他微张着的、呼吸急促的嘴。
这次,伊琳娜的丈夫没有冲过去推开他们凑在一起的嘴唇,他走进人群,虽然有点儿沮丧,但却不再担心,也不觉得遭遇了背叛。他确信伊琳娜不认识这个年轻人,也不认识那个武士。他确信她没有约任何人,她会像丢弃葡萄皮儿一样松开那年轻人的嘴唇,然后离开,到处晃悠,和遇到的其他人亲昵,再忘掉他们,直到疲惫后回到家,品味她源自决绝个性里的独立、自由和率真,品味作为陌生人的那种寂寥空虚而又毫无羞愧的、怪异的愉悦——就像这次百无聊赖之下单纯的外遇里,一个小小的面具和奇怪的装扮让她品味到的那样。

[1]诺让,巴黎东南郊的一个城镇。


秘密
“今天不是一个订婚派对,不……没有人搞错。但明天,我必须得到处宣布克劳蒂和安德烈订婚的消息,否则我会陷入难堪。女儿只和他跳舞,他们已经在我所有的朋友中得到了认可,甚至是查尔斯……”
格雷夫人的眼睛环顾四周,寻找着她的丈夫查尔斯,她看到丈夫坐在一张扑克桌前。“好吧,他又那样,又把拇指放到嘴唇边。又这样,又这样……上周一次都没有看到他把拇指放到嘴唇上。都怪这个讨厌的天气,风暴一直没完没了……”她叹了口气,回头看着她的女儿和安德烈·多纳特,他们正在和着钢琴的音乐跳着舞。克劳蒂看起来和她一样高大,就像她年轻那会儿那样,是个金发少女。
“金发……保持不了长久的。这金发,很快就会褪色,这我是知道的。但今晚这姑娘很棒,真的很棒。不愧是她母亲的女儿。说起脸蛋的话,尽管有些特征被缩小了,但还是非常相似,真让人惊奇啊。不幸的是,她的鼻子和眼睛小了点儿,感谢上帝,还好嘴也比我小……她长得恰到好处。就像别人说的那样,是一个模子刻的。这个好女孩……啊!为什么我觉得一切都结束了,她会离开我!我念诵着她的优点就好像……”
她冷冷地停止了自己的想法,迷信地摸了摸扶手椅的镀金木边[1]。格雷太太对自己唯一的女儿带着一种专业的温柔,一种不会被麻痹的温柔,一种教练为了培养冠军的批判的热情。她对保持自己的健康、道德和生理的平衡从不妥协,这甚至让她脱离了其他女性的弱点:“什么,偏头痛?你有偏头痛吗?你从哪儿继承来的偏头痛,我就从来没有得过!……低发髻?你想盘一个低发髻?小傻瓜,我在你这个年纪,没有什么是不好看的……你的重点应该放在头饰和裸露的脖子:看看那幅费尔迪南·恩贝尔为我画的肖像!”
在女儿身上,格雷夫人留存着1885年时年轻的自己,短发,赤脚,用冷水沐浴。还有1895年,一个年轻女孩在布洛涅公园里骑着马,黑色的礼帽下是扎成短发髻的头发,她是一个“好女孩”,容易抚养,有点儿胆识,像一匹名贵的母马那么光洁。一个瘦高的处变不惊的女孩,就像是第一次生孩子也不会打扰医生的那种人。
格雷夫人转向她未来的女婿,眼神里带着一个母亲的仇恨。
“是的,安德烈算得上是好看的男孩。而且家境富裕,将来会继承他爸爸的生意。值得羡慕,这场婚礼一定会让人羡慕。但,如果让我说内心的想法,我听到的是一阵尖叫……”
安德烈·多纳特离开探戈舞池,向格雷夫人所在的过道走来,他低下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手,悄悄顺走她的小手帕,然后跑开了,大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格雷太太用扇子威胁他,并对他恶煞地笑。她去了露台,在那里坐下,呼吸着夜晚森林里带着泥味的空气。五十多年常规的生活让她变得清净,她已经感到膝盖发僵,傲娇的腰部开始呼唤床,合身的亚麻睡布,柔软滚烫的橡皮球暖手袋……
这个男孩在讨好我,但是这会持续多久呢?安德烈笑起来时能看到上颚的犬齿,还有下颚短短的仿佛被修剪过的小门牙。他性格粗狂,感情直接……如果我女儿的女仆很漂亮,那可不是好事情……而且他的鼻子太短,显得没有主见……耳垂低到了脖子,这是堕落的象征……还有,当我们去他家拜访时,他吹嘘说不能忍受混乱的生活,会根据书脊的颜色来排列书本,并且会半夜起床把鞋放到鞋撑上……”
格雷夫人打了个寒战,她站了起来。她脑海中出现一个场景:一个穿着衬衫的年轻人赤脚站在浴室的马赛克上,面前是一个被震惊的年轻女人,这个年轻人带着无意识的可怕的热忱,承认说,如果挂在干衣架上的吸水毛巾的边缘没有对齐,他就无法入睡:“亲爱的,有趣的是,在别的事情上面我都无所谓,但是吸水毛巾的边缘……”
“但我不能把这些告诉克劳蒂,”格雷夫人内心焦躁地想,“不,我不能。如果我告诉她,因为她父亲那手指滑过嘴唇的姿势,我差点儿离开他,克劳蒂会笑话我的。她不会明白的。这也是我不能告诉别人的。在婚礼的晚上,人们会在新娘的耳边悄悄地说点儿让人害臊的话……但我永远没法跟她谈起毛巾的边缘或者在她父亲唇边缱绻的手指,或者……啊!够了!够了!她,她也会对我隐瞒实情……那些琐碎而可怕的事情,婚姻生活的霉斑,男人残余在本性里的孩子气和呆傻……”
“我可怜的小宝贝……”格雷夫人叹了口气,她高大的身躯重新站直,温柔消失得无影无踪,看起来威严十足。回到客厅,她向那对正在跳波士顿舞的未婚夫妇稍微打了个招呼,就匆匆走到扑克牌的桌子旁边。
“我和你们一起玩吧,查尔斯,你们还可以加一个人……”
她一点儿都不想玩扑克牌。她坐在丈夫对面,她作为好妻子的那只手意味深长地紧捏着自己另一只无意识的手,责备它在他的唇上滑动了几百次,甚至几千次。

[1]有些法国人相信摸木头能避邪。


Châ[1]
妻子走过他身边时,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看到这些小玩偶跳舞你开心吧?”
他不太喜欢妻子用这个无聊的称谓来指代那些来自柬埔寨的舞者,但点了点头,看了看随即走开的妻子。她穿着一件银色礼服,腰带上别着几朵黄色的玫瑰,拿着一把硫色的羽毛扇子,头发精巧,染成清秀的淡黄色,仿佛一件和玫瑰、扇子一起买回来的装饰品。她身材高大,轮廓透出几分姿色,眼睛是蓝色的,这一切都让她习惯于俯视万物。
“美丽的伊萨尔夫人今晚看起来真是美艳绝伦。”一个男人的声音从画着双色竹子画的白色丝绸帘子背后传来。
“有目的的打扮,”另一个声音回答说,“今天晚上,她想从元帅那里为她的丈夫谋得一份差事。”
这不是伊萨尔先生的事,这份工作需要……有文化的人……细致,喜欢坐办公室……
但,这是伊萨尔夫人的事。四个月后,她将为伊萨尔先生摘得军团的勋章,并为她自己赢得荣誉。你在桌旁也听到了,是吧?真了不起。好个外交手段!这简直无懈可击……我一点儿都不怪伊萨尔。
安德烈·伊萨尔从帘子边走开了。并不是因为担心听到关于妻子的什么事情让自己伤心,在长长的晚餐过程中,他一直欣赏地注视着他的妻子,现在他感到需要休息一下。此外,柬埔寨的女人们在她们的定音鼓上敲出了蟾蜍喉咙里淙淙流动的音符,这表示柬埔寨的舞者开始上台跳舞了。大厅里散落着皮埃尔·盖得邀请来的五十多个客人。伊萨尔戴着他的单片眼镜,看起来神情厌倦,但他非常兴奋地看着她们。他对异国情调的了解仅限于阿尔及利亚[2],他只在《插图》杂志中看到过伊斯、萨萝斯、特索斯和她们的同伴。他觉得她们很漂亮,但为她们圆圆的脸颊上施了白色的粉而遗憾。他责怪来自暹罗的时尚,在那里,她们被打扮成小男孩的模样。这些女孩大多数留着男孩发型,她们的颈部像大理石柱一样,没有皱纹,没有一丝缺陷,紧致的皮肤光滑舒展,有着瓷器或是梅花那样的色彩,让他的眼睛应接不暇。安德烈在脑中搜索着一些不那么俗气的词语来形容这些难以捉摸的女孩的面孔,她们面孔的浅浅的曲线——眼睛仿佛是用精巧的凿子刻画的,小小的鼻子稍稍溢出脸颊,樱桃小嘴露出粉红的上颚……他以一个抄写艺术家的执着,试图来描绘萨萝斯的手和她手心外翻的手指的曲线。
“秋日卷曲的叶子?呃……不,是鱼出水的扭摆……或者……对,是一只气喘吁吁的狗的舌头上的卷曲纹路……”
随即,音乐伴随着波浪式舞蹈的魔力一起爆发了,安德烈·伊萨尔的脑中根本容不下别的。“她们很漂亮……她们是那么年轻……她们……她们非常女性化,那么的女性化……”
他抬起眼睛,看向门帘深处,他的妻子并不在意舞蹈,她在和一个大殖民地的总督交谈。她说了会儿话,接着聆听,然后又说了些什么,似乎在竭尽全力地倾听和交谈。她的眉毛紧紧蹙在一起,挤着她的蓝眼睛,目光所及仿佛正看到一个荣耀而艰难的未来。
“她看起来像个男人,”安德烈·伊萨尔说,“我之前怎么没看出来呢?”
就在这时,美丽的伊萨尔夫人用手撑着下巴,面对着她的听众,她的注意力似乎在四处聚集强大的支持者。她开始接着说话,安德烈·伊萨尔注意到她的下巴长得像一个立法委员,她的拳头攥得紧紧的,和着说话的节奏敲打着桌子。
“这是个男人,”伊萨尔又自言自语了一遍,“之前我还在想,我不喜欢她什么地方……我不喜欢她是个男人——而且是一个这样的男人!……我只能拥有我配得上的东西,我应该早反应过来。”
舞蹈结束了。安德烈,这个宿命主义者,向台子走过去,那些小舞者散落在各处,正面对着欧洲人残忍的好奇心的伤害。他听到皮埃尔·古斯德用柬埔寨语和合唱团的歌手苏恩在说话,苏恩没有化妆,但她黑色的眼睛和洁白的牙齿熠熠发光。有人把安德烈介绍给了伊斯,她穿着一套缅甸王子的装束,娟秀的面孔曾被拍成无数照片。安德烈碰了碰萨萝斯晃动的手臂,萨萝斯正听着皮埃尔·古斯德说话,她的手柔软如雪,像一片肉质的叶子那样鲜嫩、顺滑。她不断做着回应,发出短促的唧唧声、恭顺的致意声、幼稚的笑声,尤其是用一个单音节词:“Châ……Châ……”
“Tiâ……”伊萨尔模仿萨萝斯湿润的发音,“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味着,”皮埃尔·古斯德解释说,“极度尊敬的赞同……”
舞者们正在离开。伊萨尔做了个动作问他的妻子:“我们现在回家吗?”妻子也用动作回答说“不”,那动作显得有些愤怒,几乎看不见。过了十分钟,他闻到妻子的香水味飘到他身边,她衣服上的鳞片沙沙作响。
“元帅要走了。”伊萨尔妻子说。
他跳了起来:
“我赶过去!”
“不,”她说,“算了吧。明天我会为你安排一次专门的会面。”
“至少我得体面的……”
“不,”她说,“告诉你,就这样。相信我,一切都很好。我已经撒下了种子,相信会长势喜人。”
伊萨尔妻子的身上发出一阵金属的光芒,带着丈夫走向出口。上车后,她向司机喊道:“回普拉多!”然后她挽起丈夫的手臂,脸上流露着谦逊而又专横的真情。满月将她白皙的头发染成了银色,扇子上的大硫色羽毛像波浪一样在风中翻动。但伊萨尔没有注意到她。伊萨尔正在模仿亚洲音乐,哼着一首小曲,然后低声呢喃道:
“Châ……Châ……”
“你在说什么,我的德德?”
他对妻子笑了笑,看上去像个不忠的奴隶:
“哦!没什么……这是柬埔寨语的一个词,几乎翻译不了……这个词在这里没有意义……”

[1]Châ,柬埔寨语里表示肯定的词,为女性专用,与男性的不同。

[2]阿尔及利亚,北非国家,曾为法国殖民地。


项链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一共有二十九颗……”
安吉丽尔夫人机械地把这些钻石数了一遍又一遍。二十九颗亮晶晶的方块镶嵌在手镯上,手镯在她手指间冰冷而柔顺地滑过,像一条小小的、冰冷的蛇。这些钻石洁白无瑕,尺寸不大,彼此非常相似——这是属于安吉丽尔夫人这个鉴赏家的美丽宝石。她把它戴在自己的胳膊上,在电灯下晃了晃,无数微小的彩虹发出耀眼的色彩,在白色的桌布上舞蹈。但,安吉丽尔夫人的目光转向了另一只手镯—一那只手镯上雕刻着一条别开生面的龙,三个精致的祥云图案环绕在龙的上方。
“可怜的弗朗索瓦……如果他还在这里,明年他会送我什么?”
工厂老板弗朗索瓦·安杰利尔此时正在阿尔及利亚旅行,但是,不管他在不在,年底和婚礼周年都会有他送的礼物作为纪念。去年是二十八颗绿玉珠,前一年是二十七盘镶嵌在腰带上的旧珐琅……
“还有二十六个萨克森的皇家小盘子……还有二十五米长的阿朗松刺绣……”安吉丽尔夫人稍努力回忆一下,就回溯到了四套普通的银色餐具和三双丝袜……
“当时我们并不富裕……可怜的弗朗索瓦,他总是宠着我……”她在心里偷偷地叫“可怜的弗朗索瓦”,因为她认为自己有罪,她并不够爱他,她身上没有温柔的习性和长久忠诚的力量。
安吉丽尔夫人抬起手,翘着小拇指,伸出腕子轻拭着带纹路的手镯,专注地重复说:“多漂亮……这些亮晶晶的宝石多么闪耀……真开心……”然后她放下手,承认这个全新的宝石已经让她感到无聊了。
“不是我忘恩负义。”她天真地叹了口气。她满足的目光从华丽的桌布移到闪闪发光的窗户。一个银色的篮子里装着卡尔维尔苹果,苹果的气味让她感到一阵轻微的恶心,她离开了餐厅。
她来到自己的闺房里,打开一个装有珠宝的钢盒,得意地看着左手的新手镯。她的无名指上有一圈黑色的玛瑙和一颗亮丽的蓝色钻石。安吉丽尔夫人给她小小的、有点儿皱纹的细腻而苍白的小指戴上一枚黑色蓝宝石。她在有些浅浅的皱纹的肌肤上调整一条点缀着沙粒般的钻石的长条形饰带,随即又将它解开了。她的头发过早地花白,没有染黑,在珠宝的映衬下看起来更加发白。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感觉不是很好。满了五十岁,这很烦人,打心底里……”
她感到焦虑、贪婪和厌恶,就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还需要呼吸自由的空气才能恢复食欲。
“总之,这颗钻石非常美丽,是吧?”
安吉丽尔夫人渴望享受一种有味觉的视觉物体:一个突然出现的柠檬,刀子把它切分成两半的、难以容忍的吱吱声,让她垂涎欲滴……
“我不想要柠檬。但是,这种我无法企及的、无名快乐的感觉的确存在,我能体味到,我记得这种感觉!是的,蓝色的玻璃手镯……”
一阵战栗让安吉丽尔夫人松弛的脸颊绷紧了。一个她还无法衡量其期限的记忆,再一次短暂地赠予她四十年前那一个无与伦比的时刻,她欢快地通过蓝色的玻璃手镯凝视着白天的色彩、物体变形的形象和反光,她转动着这个别人刚送给她的手镯。这个也许是来自东方的玻璃手镯创造了一个新的宇宙,那些花纹是做梦都想不出来的,迟缓的蛇形动物成对地移动,灯光和被冻住的光线笼罩在一种难以形容的、蓝色的气氛里……在几小时后,这个手镯就摔碎了。
记忆停止了,安吉丽尔夫人被重重地摔回眼前的现实,伤痕累累。
第二天,她就去古董集市上看水晶,找蓝色的玻璃手镯。她洋溢着收藏家的热情、警惕和疯子的神秘。她大胆闯入了被她称之为“不可能的街区”,把车停在古色古香的街道角落,最后,她终于在一个阴暗的地方找到了一个蓝色的玻璃手镯,她花一点钱把它买下,迈着颤抖的步子离开了。
她打开她最喜欢的台灯,在台灯柔和的光线下,她把手镯放在一块老旧的天鹅绒上面,她弯下腰,等着奇迹降临……但她仅仅看到一个蓝色的玻璃手镯,只不过是一个孩子或者野蛮人的装饰,匆匆打造而成,还含着气泡。这个物体的颜色和材料还能唤起她的记忆和理性,但那曾孕育了她幼时想象的、强大而感性的灵性却没有起半点儿波澜,那灵性已经神秘地慢慢死去了。
至此,退休了的安吉丽尔女士才意识到自己的真实年龄,她琢磨着那片她无法进入的、无垠的平原,一个陌生的生灵与她永远地隔离,离她而去,甚至在记忆里也是那么自由和叛逆:一个手腕上戴着蓝色玻璃手镯的十岁女孩。

炒蛋
鸟的叫声带着诡奇的甜蜜钻入了他的梦境——夜晚的列车行驶在连接不佳的轨道上,皮埃尔·拉尼耶在车上颠来簸去。清晨嘹亮的鸟叫夹杂着火车的嘶鸣成功地唤醒了躺在卧铺上的皮埃尔,他透过眯着的眼睛看到,在耀眼的苍穹下,一枝优雅的树枝上一只歌唱的鸟儿模糊的形象。皮埃尔有点儿惊诧,他闭上双眼,并用右前臂盖住,感觉全身湿冷。一只鸟……他的手臂又湿又冷……皮埃尔坐起来,盯着自己的手臂,他强壮的、晒成棕褐色的网球运动员的手臂光溜溜的,肘部从卷起的衬衫袖口里露出来。窗外,鸟儿飞走后树枝还在荡荡悠悠……草垛半干的香味非常明显:皮埃尔·拉尼耶不是在欧玛街的家中醒来,而是面对着窗外草地的树篱,草地上还覆盖着割草时留下的、起伏的柔软波浪。
他打了个哈欠,像穆勒式手法那样把手伸展到后面,把被六月的露水湿透的衬衣从背上揭开,用双手手指梳梳头,牛奶般淡蓝的天空里有几朵粉红的云,他对着云朵微微笑了笑。一束血红的阳光穿破树篱,从地面直射过来。
“真漂亮!”
皮埃尔若有所思地将自己的脸颊埋到手里,他碰到五天没有刮的胡须颤了一下……不,是四天?……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长了五天的胡子。这五天来,一具中枪的女人的尸体倒在地毯上,身体仿佛被从中间折断,静静的,在他位于欧玛街的家中……
他伸了伸双腿。网球鞋上粘的灰尘、水干后的痕迹和牛粪在四天里已经老化了,其中一只鞋的橡胶底开裂了。仅仅四天,身上的浅灰色法兰绒长裤、白色纱袜、网眼衬衣和整套运动服已经变成了满是污渍的废弃物,染上了绿油油的条纹。他将夹克卷成了香肠状,用绳子绑住,晚上用来做枕头,里面装有几百法郎——皮埃尔·拉尼耶犯罪时身上带的零钱——另外还有一只手表。
脚上系着绊绳的马匹朝着一个看不见的农场嘶嘶长鸣。燕子从一个隐蔽的地方不断涌出,将草地覆盖在一片悠长的嘶嘶声里。风送来一阵牛哞和一阵饱满动听的声音,一定是来自一处瀑布。远处,一个放牧的小孩祷告一样唱着歌,阳光投射下一片黄澄澄的光芒。
城里人皮埃尔·拉尼耶任自己徜徉其中。
啊!乡村……这是美好的生活!
他回过神,说了句:“曾是美好的生活……”他发现自己现在一直在以过去的口吻谈一切……
“我本来可以放过那个女孩儿。但,在巴黎,情形是那么紧张……她也的确让我非常厌烦,而且长久以来一直这样。”
皮埃尔低下头,沉浸在对他那不堪忍受的情人的记忆里,那个无所畏惧、不知停歇的人就像一只邪恶的昆虫,她嘴里无数威胁、嫉妒和责备的话让他内心沉重。他头脑中又浮现出那个动作,那个动作让这双闲散的双手变成了凶犯的手,他想起了叠在地毯上的身体,还有在小公寓紧闭的百叶窗后面的躲藏。在二楼的女仆让门房开门,并带着一个穿着静音拖鞋的英俊男孩走到街对面时,他抓住这个有利的时机逃走了。
“我真蠢,”皮埃尔·拉尼耶想,“我应该跑到警察局,说:‘哎,她的个性太肮脏……我们吵了一千次架。我没有预谋,也没有……我不是恶意的。我每个月给她两千法郎。而那天,我们从乡下回到我的公寓拿网球拍……’这就是我应该解释的……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发现了……”
他回忆了这四天的流浪生活,丝毫不对自己在四天里都没有遇到乡下的警卫感到庆幸。“这证明了什么?四天什么都算不上。之后呢?”他努力设想未来的图景,却只看到一片苍白的污迹,让他一阵恶心。
“我饿死了!现在落得这样下场,真让人丧气。”
皮埃尔起身,拿起前一天准备的木棍,这就是他的乞丐行头了。前一天晚上他边走边吃了晚餐——熟食和面包——现在这个健壮的男人又变得饥肠辘辘。当时他走在沟渠上,白色的道路泥泞不堪,脚踩在上面像踩在碎玻璃上一样嘎吱作响。
为什么我在路上把熟食和面包都吃了?谁让我不去旅店买点儿肉食、咖啡和鸡蛋呢?
皮埃尔耸耸肩,加快了步伐。想到热咖啡和在锅里吱吱作响的煎蛋他就垂涎三尺。他经过了孤零零的农场,农村里的鸡闪闪发光,一个农妇戴着白色呢帽,红色火炉的炉灶上挂着锅,他明智地没有停留。快七点时,他穿过一个大村庄,在尽头的一所写着“克夫尔小酒店”的房子前停下。酒店接待步行和骑马的客人,并宣称提供“各地美食”。在低矮的房屋里,他看到一个扎着发髻的年轻女子将孩子放在地上,擦着手。皮埃尔·拉尼耶坐了下来。
“给您来点儿葡萄酒吗?白的还是红的?”
皮埃尔·拉尼耶学着他在剧院里看到的农民的样子,拍拍桌子:
“白的!有培根吗?”
“培根?有。”
“鸡蛋?”
“我还没有捡回来。”她小心地说,“而且鸡蛋的价格……”
“别担心,我有钱。付一份好的煎蛋还是够的!”
年轻女子拿来一个彩陶酒瓶和一个壁沿很厚的小玻璃杯,然后迟疑地看着皮埃尔。他脏兮兮的,但很精致,整个人身上并没有那种令人不安的神秘感,没有真正的流浪汉所有的那种不可去除的淡漠。
“煎蛋?放多少个鸡蛋?”
皮埃尔开起玩笑来:
“多少个蛋……我怎么知道,我……六个,八个……是的。一份六到八个蛋的煎蛋!”
那个年轻女子睁大眼睛、张大嘴巴,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她把孩子抱在手臂上,然后出去了。皮埃尔·拉尼耶为了消磨时间,一连喝了三杯酒,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擦燃一根火柴。他毫无目的地放下燃烧着的火柴,转过身,透过两个宪兵蓝色的肩膀,看到站在门口梳着发髻的年轻女人吓得发白的脸上惊魂未定的表情。

入室窃贼
进入这栋小别墅易如反掌,入室窃贼却等候了良久,过度谨慎的他不禁在心里琢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窃贼进入门廊,感受到在多雨的夏季,海滨的别墅中所弥漫着的阴郁的潮湿。他发现客厅的门对着前厅大开着,像饭厅和楼梯下的地窖门一样,这一切都说明他刚看到的红发女仆在赶往舞厅或是沙丘低处时是多么匆忙。这栋屋子里只有一个矮墩墩的仆人:卡萨尔女士和她的小别墅只需要一个人。别墅的墙壁是粉红色的石膏和绿色的马赛克,沙土围起来的一片花园里种着瘦红柳,在海风吹拂下会同时往一边倾倒,就像海面上毛茸茸的水草。
窃贼小心地把房门关上。他不喜欢门“砰砰”的声响,而且他想去看看卡萨尔夫人为夏天而租来的那个丑丑的玩意儿。窃贼快速扫视了一下客厅——漆成了白色,布置着朱伊印花布——这不是主人藏积蓄的地方。
黑暗中,关着的百叶窗透过一丝黄昏灰白的光线,这个男人轻轻地在屋子里面走动起来。他只冒险地打开了一次他口袋里的手电,手电照着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的照片,她身穿长长的紧身胸衣,留着“8”字形的卷发,手上戴着舞会的手套。
“卡萨尔年轻的时候,现在她有了些变化。”他心里想着。
两个星期以来,在这个突然开起赌场、充满雄心的渔港中,窃贼过着昆虫学家般的节俭日子,他观察游泳的人,尤其是女人们的活动习惯,记录下她们出行的时间,了解她们日常来往于跑马赌博机和舞厅的车站。自从来了这儿之后,他没有捞到什么好处,只有一个金袋、一个留在水槽里的普通戒指、一个装有一百法郎的女式小包:这是他谨慎地过活的微薄回报,他立志要更加谨慎。窃贼经常穿得堂堂正正的去赌场,尽量避免让人们注意到他。他很少说话,尽管对自己人到中年仍有一头浓密漂亮的头发感到自信,但他知道自己交谈时所知甚少,用词也太过简单。
他想,去引诱下糖果店的女售货员和卡萨尔就行了……
窃贼观察了卡萨尔两周,也像大家一样把她称为“老疯子”,这个身材高大的女人保持着年轻女子的身段,背部在她紧紧的胸衣里亭亭直立,肩膀长得像普鲁士军官。卡萨尔的玻璃纱帽子、英式绣花裙子、长长的玫瑰或兰花色的纱巾像旗帜一样拍打着码头,她身后的几个男学生快步赶上去看她的脸,那张脸像化了妆的骷髅,石蜡轧花渗到她脸颊的皮肤上,脖子紧贴在细条纱巾里。
他在有名的糖果店发现了卡萨尔,她全身挂着珠宝,粉红得像上了蜡的水果。在她胃口大开地在买一袋黑巧克力时,窃贼一直在旁边等着。丑陋却面貌安详的卡萨尔走出去后,他买了几袋杏仁脆饼。
“送到美丽假期酒店?先生贵姓?”
“保罗·德·[1]格雷。”
“名字带缩略号吗?”
他向金发女孩随意笑笑:
“随你便,小姐。我不在乎。”
这位金发女售货员被这种贵族气的冷漠所吸引,她自个儿说起了关于卡萨尔夫人的笑话:她佩戴的那些钻石……
“我没有注意到,”德·格雷先生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我不是鉴赏家。”
此刻,在“卡萨尔妞儿”的房间里,他不奢望找到她从不离身的钻石,只想要他孤苦劳动的毅力能够得到补偿:
“就算只有一条黄金项链,或者是她的大原木手镯……”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翻腾着带着卡萨尔风格的平庸的房间,屋子里到处张挂着缎带结和面包屑做成的彩花……
他带着轻蔑用手电发出的光亮在一个柜子里搜寻,他扔下一架海蓝色的十字架,拿了一支价值五十多法郎的金笔。正在这时,他听到楼下栅栏“吱”地一响,接着发出钥匙插进锁的声音。当他决定躲到落地窗户的窗帘后面时,沉重的脚步已经踏上了楼梯。
窃贼马上变得焦急不安。往常,这个“老疯子”从来没有在午夜之前从赌场回来过。透过窗帘的缝隙,他看到她踱来踱去,嘴里模模糊糊地嘀咕着什么。卡萨尔不再费力地挺着肩膀走路,佝偻着,像一个老人一样呼吸着空气。她小心翼翼地取下少女样式的帽子,抽出别针。被困住的窃贼发现,在她小小的苍白的额头周围,一头浓密的头发被染成了火红色;低胸礼服滑下去了,饰带飘飘的寝衣遮住了她被咸风吹得粗糙的皮肤,还有脖子上丑陋的赘肉。她散乱着头发,阴郁的脸庞上像演戏一样的厚厚妆容让保罗·德·格雷先生心生厌恶。
怎么办?他思索着。当然,只能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但是……母马一样的卡萨尔可不是省油的灯!唉……
他既不喜欢噪音也不喜欢鲜血,每一秒钟都在增加他的痛苦。但卡萨尔夫人结束了这种痛苦。她突然朝窗帘转过身,仿佛闻到了他的气味,她拉开窗帘,发出一声叹息般的惊呼,她退回几步,用手蒙着脸。他正想利用她这个意外的姿势逃跑,仍蒙着脸的卡萨尔却用一种带着受到惊吓和恳切的语气对他说:
“你为什么这样做?啊!为什么?”
窃贼站在打开的窗帘中间,光着头——帽子或者面具之类的东西总是很容易弄丢,他戴着手套,头发乱七八糟的。她镇定下来,用一种老人才有的水晶般高亢的声音说:
“你永远不应该这样做!”
她张开双手,他看到她无所畏惧地注视着他,眼神里有种温情和挫伤。他感到震惊。
“得了,这是个挑战。”他想。
卡萨尔夫人感叹道:“你有必要用这种手段吗?在赌场或码头简简单单地打个招呼不就够了?你以为我什么都没有注意到、什么都没有猜到吗?这对你来说太容易了……但不应该这样,呵!不应该这样!”
她直起身,将头发拢到头顶上,披上一件外套,像一个年迈的小丑一样端庄。
那个男人很困惑,他沉默了一阵,然后机械地说:
“如果曾经有人对我……”
她打断了他,激动地说:
“不,不要再说,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有多难过……我……我声誉这么好,我从未结过婚……人们称我为女士,但是……你出现在这里……啊!难道你没有看到这会有什么麻烦吗?你这样做什么都得不到,我发誓!”
她的每一次手势和叹息都让她的钻石发出刺眼的光芒,但窃贼没有停下,他被激怒了,像一个正常男人会的那样,而且,他还算一个谦逊的人。窃贼差点就要爆发——该用什么词呢?——来告诉这位愤怒的祖母他在干什么。他向前跨出一步,却看到,在他前面的镜子里,一个身着黑装的英俊男孩那令人骄傲的形象,他是那么高贵,是的……
“告诉我,我可以再次见到你,但首先你给我出去,像一个绅士一样向我保证!”老妇人娇媚地说。
高贵,是的,在他一言不发时,一股神气的姿态让他不再想去行凶和凌侮,他的神气让他敬重起稀里糊涂的老太太,也让他敬重起自己生命里这浪漫而英勇的一刻……他尽可能低地鞠了一躬,用低沉的声音说:
“我答应您,夫人!”
他走了,两手空空。

[1]“德”为法国传统贵族姓氏标志,此处应为窃贼假造的名字。


审判
在美发沙龙和帽子店花了整整半天时间后,德·拉乌尔奈利夫人回到家,立即把新帽子远远一扔,仔细端详起她的新发型。在安泰尔姆的劝说下——他说自己是“最时髦”的美发师——五十来岁的德·拉乌尔奈利夫人放弃了自己20世纪初风格的发髻,之前她留着蓬松飘动的漂亮棕红色头发,波浪卷遮住了额头和耳朵。德·拉乌尔奈利夫人回到家,头发还是棕红色,但熨烫后扎成了中国式的发髻,打着油,像上了釉的贝壳般附在脖子上,仿佛丘比特之心一样中间插着一枚小箭头。
站在两个简陋的台灯框起来的镜子前,德·拉乌尔奈利夫人看到自己时还是吃了一惊:她的额头令人眼花缭乱,平日里额头被藏得如胸部般严密,很少外露。锐利的眼睛虽然妆容精巧,但光线照在眼睛上还是剥夺了它们神秘的色彩,就像阳光照在伐木工人扫荡过后的林中的溪流上。她拿了一面手镜,端视脖子后面光亮的头发和灿烂的“箭头”。
“就这样,这很时髦,”她大声说出来安慰自己,“而且,艾米丽·德·赛丽刚才也说这是一种真正的展示……”
但是,镜子里这个女士额头光滑,脸颊微微下垂,嘴唇萎靡,鼻子越来越大,德·拉乌尔奈利夫人没有认出自己,她感到不舒服。就像一个画家给在阳光下晒褪色的风景画上色一样,她用粉底补了补裸露的耳朵、太阳穴和眉骨下方,将整张脸用不常使用的粉底涂了起来。
“这样好点儿了,”她觉得,“显然,这是一个大胆的发型!为什么我不能留大胆的发型呢?”
她按了按铃,得到了女仆暧昧的恭维:现有的改变让夫人变得更好了!她换下正装,下楼独自去吃晚餐。五年来优雅的寡居生活不会被这段孤独的时间打扰,为了保证卫生和生活闲适,德·拉乌尔奈利夫人经常一个人吃午饭或晚饭,也一个人喝酸奶或者傍晚五点就上床休息。
男仆马里安穿着晚礼服正等着她,他的手臂悬在一个梳妆台前。他是拉乌尔奈利家的骄傲,匀称抬着的头,始终距地面六英尺高,他的头发和肌肤金灿灿的,黑眼睛散发着布列塔尼人的狂热。马里安十三岁时,德·拉乌尔奈利夫人和她的丈夫把正在地里放牛的他带了回来。马里安被提升为“小仆人”,他穿着一件带袖条纹背心,系着白色围裙,很快就赢得了奖章。他克服了对电话的恐惧,摆放插画和桌布的方式也体现出良好的品位,改掉了他的农民口音,并学会了轻盈地走路。马里安有一种权衡轻重的本能,有一次他用仆人的衣服去置换管家的套装时,就谨慎地给这家置换工装的店加入了些水果、花碎、蜡和金属烘烤工具。就这样,德·拉乌尔奈利夫人早早地授予了他“明珠”级别,这通常是留给那些头发苍白或渐渐苍老的仆人的。但是,马里安像一尊静默的运动雕像,他严厉的黑眼睛流露出一种灼热的神情,像透彻的镜子一般,从来不会熄灭,如星光般璀璨,甚至能给女店员或卖东西的女孩儿火辣的感觉。
德·拉乌尔奈利夫人疾步走进餐厅,坐在椅子上,发着抖:
“快点儿上菜,马里安。这里不怎么暖和,是吗?”
马里安站在餐具柜前,一动不动。
“嘿,小家伙,我在跟你讲话呢!”德·拉乌尔奈利夫人亲切地说,她有时对待马里安就像贴身仆人一样。
“烤箱还不怎么热。”马里安终于用一个不确定的声音回答。
德·拉乌尔奈利夫人感到刚暴露出来的额头和耳朵开始发冷,她抬头看着马里安,他似乎失去了往日的镇定自若,他用汤盘添满夫人的汤碗,又站回之前的位置,直立着面对他的女主人。马里安马里安的黑眼睛里含着恐惧和羞愧,凝视着主人宽宽的像大理石般洁白的额头,他打了蜡的头发边缘和红木帝国家具倒很搭配……德·拉乌尔奈利夫人有点儿不自在,她打翻了汤碗。
“接着上菜,马里安。我不是很饿。要是得了流感我一点儿不奇怪。”
马里安撤走汤,飞快跑进厨房,拿来一个虾酥。给夫人上菜时,他滴了几滴红酒到桌布上,回到自己的餐柜前,他仍然显得心神不安。
“流感在扩散,”德·拉乌尔奈利夫人局促地说,“在厨房里得当心,亨丽埃特今早说身体发疼……把虾酥拿走吧,虾已经干了……你今天晚上似乎不太在状态,你……”
“这个季节就是容易得流行感冒。”马里安迟疑着说。
但每次给夫人上菜时,马里安空洞而真实的黑色眼睛都像是在大声宣告:“不,这不是流行感冒!是那个可耻的前额,那片荒芜的平地、狭小的头骨。这个沉沉的‘水果’:一个失去了绿叶的老妇人的头,在那里我曾看到的是枝繁叶茂!这是作为一个垂涎的善良仆人的愤慨,这是我应关心和得到回报的地方——我曾经是一个为美丽的女主人服务的傻仆人,一段灿烂记忆的守护者。不能这样,上帝呀,不能这样!……”
抹着厚厚一层香草奶油的巧克力蛋糕做得跟羊肉、朝鲜蓟一样糟糕。德·拉乌尔奈利夫人紧张不安,她想责怪他的固执和不开窍。叉子的刻痕里留着一丝红色的粉末,灯罩的边缘烧焦了,她找到了机会。但她没有说出任何谴责的话,她败下阵来。起身离开桌子时她冷冷地命令道:“给我叫亨丽埃特上来。”她跑回闺房,在三重镜前坐下来……
“是你吗,亨丽埃特?明天一早就跟我约安泰尔姆,是的,那个美发师……我需要在一大早见他,听到了吗?一大早……”

莫里斯先生
莫里斯·乌西奥身上焕发着一种稚嫩的知足,一种带点儿女生气和官僚味的欢欣,一个多星期来他第一次感到这样——总理鉴于他处理各种事务的经验和作为地区副长官在当地的影响力,把他提升为旅游和农场机械化部长。部长的大办公室让莫里斯喜出望外,还有其中历史悠久的办公桌和欧比松地毯。窗外一座绿色的没有花的小花园遮住了高高的落地窗,窗玻璃映照出戴着假发的大理石半身雕像的空心后背。莫里斯·乌西奥朋友般的亲密随和也得到了他的办公室秘书的尊重。
莫里斯刚用他那只永不疲倦的手签署了第一封公文。
“就这些,瓦捷?”
“今天就这些,亲爱的部长,您自由了。”
“我载你一程?”
“不用了,谢谢。我在为您准备明天的工作。啊!还有小麦公报……对了,在酒店行业的演讲,您考虑过吗?”
“是的,但……”
“我也想过。您的第一次演讲一定要成功……不要担心,我今晚准备。第一个月千万不要搞砸了。啊!还有两个你家乡来的人,她们等了两小时……”
“什么人?”
“速记打字员。您想让我叫一个进来吗?目前只有一个职位空缺。”
“你知道她们的名字吗?”
“当然。瓦伦丁小姐和拉娅里斯小姐。两个都来自康萨科。”
“拉娅里斯,拉娅里斯……我老家有三百个拉娅里斯,村里就有六十个……哪个拉娅里斯呢?”
“我把她们打发走?让她们改天再来?”
瓦捷兴奋地从一只脚跳到另一只脚,带着他在莫里斯身边突然获得的理发师或者杂技演员般的敏捷。莫里斯重复着这个带着南方口音的名字,用眼神抚摸着那座绿色的忧郁的花园。他曾经秀气的脸颊如今长出了红斑,圆鼓鼓的腹部系着腰带,在他前面挺着像一个装着圣物的垫子。
“我见下她们,”他决定道,“你知道,她们从康萨科来,那儿是我当选的摇篮……办公室还有其他人吗?”
“都走了,看门的总是老板。”
“我一边出门一边见她们:她们会在这儿给我闲扯半小时的康萨科故事,一个接着一个,对吧?我不想让任何人伤心。”
瓦捷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莫里斯穿上大衣,手里拿着帽子,走进旁边的一个办公室,里面的石膏墙和黄杉桌褪色了,这间破旧的部长办公室倒也没让他难过。
“小姐……您来自康萨科?您请坐。”
“哦!部长先生……”
一个高大的女孩一脸茫然,结结巴巴地开口,她用坚毅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一个知道自己身价的奴隶。这个棕色女子确属罕见,琥珀色的头发,小鼻子,羞怯之中带着莽撞。
“啊!家乡的这些女孩,真是佳人!”莫里斯·乌西奥心里说道,他随意问了问瓦伦丁小姐一些问题。
“是的,部长……哦!当然,部长先生……我先是在格兰德路角落的瓦纳万做会计,部长去过那吗?但我打字很好,所有牌子的打字机都会。两年前部长先生竞选时是我父亲把横幅挂到格兰德路中间的,部长先生还记得吗?”
她像一个女仆一样用第三人称和他说话,又像一个恋爱中的女孩一样垂着双眼。
“她在试她的运气,”莫里斯心里想,“她是对的,没有她得不到的。她可以轻而易举地驾驭一切。一个康萨科女子。对这个办公室来说,她可是极好的装饰品,她的头可以倚在我的肩上!……”
“我的一位秘书会通知你,小姐。”
她露出血红马那样细长硕大的眼睛。
“部长会给我一丝希望吗?”
“我想是的!”
他伸出手,握住这个小姑娘冰冷激动的手,他高兴地看着她,她出去时撞到了椅子,找错了门。他回到自己办公室,一面长镜子中映出他的形象,唉!一个高高胖胖的男人,头发也渐渐花白。他变得伤感起来。
“你不能拥有一切。到了这个年龄……诺,还有拉娅里斯小姐……要不我让瓦捷把她打发走?”
但一个矮矮的身影已经挡住了门口,拉娅里斯小姐看起来差不多有五十岁,有些许皱纹,微微发胖,她戴着棉手套和黑加仑子帽子站在他面前,一言不发。
“您来自康萨科吗,小姐?当然,这是一个优势。我非常喜欢康萨科和我康萨科的同胞们!”
“我在巴黎已经十七年了。当过收银员、速记员、打字员和图书馆……”
“很好,很好。我们会看到的,我们会看到的……不,不,不用给我资料。如有必要,您把它们交给我的一位秘书就行。拉娅里斯?哪个拉娅里斯?住在桥附近那个?”
“不,在斜坡那边,在卡斯特克斯路附近。”
“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微笑着,半闭着眼睛。卡斯特克斯路上坡的地方……他曾经从这条路骑马下到康萨科,一路上不断听到康萨科那些诱人而令人狐疑的女人的欢呼:工厂的女孩、悠闲地倚在锻制阳台上的女人。
“我明白了……有点儿远。”
“没有那么远,部长……”
拉娅里斯小姐从上到下打量着他,他的头发几乎发白。
“那是您最喜欢的路,先生。家乡所有人都记得。”
“我也记得……”
……英俊的男孩,总是精神十足,打猎,跑步,一切恭维都让他喜悦,女人的笑声和泪水,活蹦乱跳的马,烈红酒……莫里斯可以听到他的坐骑在陡峭的火石山坡上发出的马蹄声……他点点头,略带诚恳地说道:
“啊!拉娅里斯小姐,我多想回到我骑着马冲下那条马路的时候……”
“您的马儿,部长……”
他像个快乐的年轻人一样做了个手势。
“是的!”
“在夏天,您没有穿夹克和背心,而是穿着一件柔软的衬衫,您卷起袖子……”
“是的!”
“您用一只手牵住了马,对所有的女士脱帽示意……甚至对那些地位低下的女人……对那个阳台上的卡门,对烟店的女孩,对所有……”
莫里斯握住她戴着棉手套的手:
“是的!您记得这一切吗?”
“啊!莫里斯先生……”
这位妇人的头直直地看着他,她没有掩饰她的两行泪水,也没有藏掖她蓝色的眼睛里面还留着的不可抹灭的“莫里斯先生”骑在坐骑上的形象。
莫里斯遗憾地叹了口气,放开拉娅里斯小姐的双手,站在离她有点儿距离的地方。
“那么,部长,您的意思是所有的职位都满了吗?”
他把手指插到灰色的头发里,正如他以前把手指插到金色的头发里那样:
“您的职位还在,拉娅里斯小姐。您有一分钟的时间吗?拿着,请拿着这个打字机。铅笔在那儿……您准备好了吗?‘敬爱的同事们、朋友们,感谢你们让我关注到……’”

一个夜晚
栅栏门关上了,园丁手里的灯在我们眼前跳动,在修剪成球状的、只有罕见的大雨才能穿透的紫杉树下,这个不错的避雨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和朋友笑着说道,虽然汽车故障把我们困在空旷的乡下,但我们真是非常幸运。
庄园主人、担任总参事的B先生在门廊前接待了浑身湿淋淋的我和朋友。从谈话中我们了解到,B先生实际上听说过我丈夫,他的妻子则是我在圣乐学校的校友,曾在礼拜日音乐会上见过我。
在初冬刚刚点燃的炉火面前,我们随即非常活跃地闲谈开来。主人刚吃过晚饭,他们盛情地用备用的冷餐肉和香槟款待我和我的朋友瓦伦蒂。
一瓶陈年梅子白兰地、滚烫的咖啡让气氛变得和谐融洽。虽然这个地区电力未普及,但这里装了电灯,加上黄烟丝、水果和炉火里树脂的味道,我觉得这个温馨的家庭就像一个幸福的小岛。
B先生非常端庄,头发刚刚开始变灰。他笑起来会露出洁白的牙齿,典型的南方人的微笑方式。他招呼着我的朋友瓦伦蒂,我则和B夫人在一旁聊天。
B夫人头发金黄,身材苗条,穿戴得仿佛刚参加完一场高雅的晚宴,而非接待两位因汽车故障而来的暂歇者。她的眼睛清澈得令我惊讶,微小的光泽都能遮掩她双眼的浅蓝色。她的眼睛一会儿变成她裙子一样的浅紫色,一会儿变成扶手椅的绿色,或者在灯光下闪烁,呈现出短暂的波纹红,就像暹罗猫浅蓝的瞳孔一样。
我在想她的面容是否与她心不在焉的眼神、她空泛的友善、她偶尔梦游般的笑容匹配。在这三小时里,不管怎么样,这个梦游一般的人非常殷勤地努力让我们开心,而我们的司机在B先生的修理师的帮助下,正在维修我们的汽车。
“我们可以为你们准备一个房间,”B夫人说道,“……要不在我们这里住下吧?”
但她的眼睛,仿佛废弃了一样,只流露出无尽的孤独,看起来没有任何思绪。
她又说道:“瞧,这里不会太糟。你看,我丈夫和你的朋友也很合得来!”
B夫人笑了起来,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看起来很迷离,她并不像在聆听他们谈话的样子。她两次向我重复说到一个什么词,每次说到都轻轻颤抖。是因为吗啡或者鸦片的缘故吗?但吸食它们的人不会有这么粉红的牙龈、放松的额头和温润的手,也不会有她胸衣低处饱满柔软的肌肤。
我面对的是一个沉默的婚姻受害者吗?不是的。没有哪个暴君、哪个强势的男人会这么温柔地叫出老婆的名字“西蒙娜”,也不会向他的奴隶身上投射如此钦慕的眼神……
“啊对,女士,是有这么回事。”B先生向我朋友瓦伦蒂确认,“是有一家人有八个月住在乡下,他们连一只鞋垫都舍不得扔,也毫不抱怨他们的命运!是吧,西蒙娜,这是真的?”
“是的,上帝保佑!”西蒙娜回答。
但她浅蓝的眼睛里几乎完全空洞,除了一丝遥远的黄色火焰——那是灯光映照在茶壶鼓鼓的腹部上的倒影。后来她起身给我们倒了杯滚烫的茶,里面散发出朗姆酒的香味,以便我们“赶夜路”。
十点了,一个年轻的秃头男子走进来,他没做任何自我介绍,径直给了B夫人几封打开的信……B夫人向瓦伦蒂道了歉,然后快速翻看这些信件。
“这是我丈夫的秘书。”B夫人向我们解释道,她边说边切了一片柠檬。
我脱口而出:
“他长得很好看。”
“你这么觉得?”
B夫人耸起眉毛,好像很惊讶,仿佛在说:“我从没这么想过。”这个身材修长的男人一点都不局促,他神情固执,习惯性地垂下眼睑,让他看起来更加特别;而当他抬起眼睑的时候,一双大大的眼睛显得唐突、狂野,但很快又隐藏起来,让人感到盛气凌人而不是害羞。他接过一杯茶,在炉火前坐下,紧挨着B女士……他坐在19世纪80年代流行的S形双人圆靠背沙发里,那个座椅就像一个糟糕的牢笼一样简易。
我们之间突然一阵沉默,我担心友好的女主人感到无聊,为了打破沉默,我轻声说道:
“真舒服呀!我记得我曾在一个这么舒适的乡下房子住过一晚,但连那房子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只要在风里闭上眼睛,那炉火仍让我感到温暖,不是吗?瓦伦蒂……”
“这真是你的错,”B夫人嚷道,“……如果是我,我就不会抱怨,我喜欢出行,我喜欢夜晚,喜欢灯塔前的骤风急雨,像泪水一样落到脸上的雨滴。啊,我爱死这一切了!”
我惊讶地看着她。B夫人全身散发出一道炫目的光彩,要是一个胆小的人在场可能马上就会眩晕。她不再说话,她充满无限魅力的自信让我们陶醉,沉思。她让我们了解了该地区的状况、她丈夫的追求。她模仿他说话,取笑他的志向,姿态就像一个极其年轻的表演喜剧的女孩儿。
壁炉上方没有灯,屋中央的灯光也远远的,只有炉膛里的火噼里啪啦,光影阑珊,给这个年轻女人染上一层光晕。她突如其来的活跃让我想起人们点燃灯光时金丝雀在笼子里快活地醒来的情形。
B先生秘书的黑色后背斜靠着沙发,沙发把他和B夫人隔开了……当她朝向一边跟B先生和我朋友说话时,我站起来去放空杯子,我看到年轻秘书处于黑暗中的那只手一直静静地握着B夫人裸露的上臂……他们两人都一动不动,他看得见的那只手拿着一支香烟,他并不怎么吸,B夫人空着的那只手摇着一把小扇子。她开心地说着话,对一切都聚精会神,眼神透亮,声音偶尔被快速的呼吸打断,就像忍不住要笑出来那样。我看到她那只手经脉鼓胀,那隐秘的抚握是那么充满爱意,那么紧。
就像突然发觉被人注视到一样,B先生的秘书突然站起来,向所有人辞别,然后走了出去。
“我听到的是我们汽车引擎的声音吗?”过了一会儿我问B夫人……
B夫人没有回答。她正看着火光,微微斜着头,似乎在找寻一个难以捕捉的声音,她的身体下沉,仿佛刚刚猛然倒下。我重复了一遍问题,她颤抖着答道:
“啊,是的,我觉得是……”她匆匆地说。
她眨眨眼,给我一个祥和而凝滞的微笑,眼睛像被冰冷和空虚攫住:
“真可惜!”
我们准备离开了,带着秋天的玫瑰和黑色的大丽花。B先生送我们出去,汽车缓慢起步,他在汽车旁边一直陪我们走到岔道口。而B夫人……她站在明亮的台阶上对着我们微笑,笑容里透露出与日复一日的常规生活绝然不同的神情。B夫人的一只手在透明的围巾下,紧紧地抱住自己裸露的上臂。

忠告
老梅斯特先生给红口水仙又浇了一壶水,刚种的鸡血石一壶,总是饥渴的蓝色绣球花两壶。他把不断向上爬的旱金莲缠到一起,用剪刀剪掉紫丁香凋零的花朵,他擦擦沾满泥土的手,嘴里呼道:“哈!”他位于奥特伊的小花园被浇足了水,上足了肥,这块土地被管理得像一个狭小的客厅,花香四溢,对七月的干旱嗤之以鼻。一直到十一月,这个花园始终繁花盛开,令人惊艳——至少对于路人来说。梅斯特先生在他砌了墙的封闭的方形小屋里,整天弓着腰,带着园丁的执着在花园里种植,嫁接,修剪。他清除了蛞蝓、长相危险的小蜘蛛、绿色的蚜虫、缩叶病害虫。夜晚来临时,他拍着手嚷道:“啊——”他倒没有在被天鹅侵害的夹竹桃边睡去,夹竹桃上方是间杂的黄白藤萝,连天兰葵的光芒也不能媲美;梅斯特先生转身离开他迷人的作品,到饭厅去抽烟,或沿着奥特伊的林荫道漫步。
五月,美丽的傍晚变长了,这个业余园丁在晚饭后继续工作了一小时。天空、苍白的碎石、白色的花、白色的外墙都散发着热忱的光,母亲们在敞开的房屋门槛上徒劳地呼喊她们的孩子,他们不愿意睡觉,想在满是灰尘的温暖的人行道上玩。
“亲爱的,”梅斯特先生喊道,“我出去一会儿。”
他们朴素的旧房子覆盖着爬山虎,砖头已经褪色了。房子周围,昂贵的别墅不断冒出来:诺曼式小屋,“疯狂”路易十六风格,漆成中国红或埃及蓝的现代立方体。
梅斯特了解这些建筑的所有细节,认识园内所有的稀有植物,但他的兴趣仅限于此,他并不羡慕尖顶石,也不羡慕鱼塘般大的厚厚的水晶花窗。因为对许多东西知之甚少,因此他喜欢猜测。他把一所被紫薇覆盖的草房叫作“罪之爱”,把血红色的炮塔叫作“日本酷刑”,把一座得体的挂着黄色丝绸窗帘的白色建筑称为“快乐家族”。在一幢由水泥、大理石和异国情调的木头做成的粉红和蓝色相间的夹心糖果似的房子前,他温情里夹杂着讽刺,将其称为“初次冒险”。
作为巴黎十六区的“老居民”,他非常喜欢这些外省般的奇特街道,那里历史悠久的老树庇护着弱不禁风的新房子。他闲庭信步,停下来摸摸一个女孩儿的头发,用弹舌头的方式安抚一个哭泣的孩子。他银白色的头发和胡须让那些在夜晚散步的人感到安心,在这位“亲切无比的老先生”的保护下,她们放慢脚步。
这个五月的夜晚,金里透粉的天空很久都看不到星星。地面上方的灯光亮了,大胆的夜莺在绿色长椅和岩石亭子上面唱歌。梅斯特先生用友好的眼光打量着一幢两层的大房子,房子在花园里悠闲地排开,他把它叫作“母鸡窝”。只有一扇窗户弥漫着粉红色的灯光。此时,一个留着时下流行的光头的年轻人走出家门,愤愤地“砰”一声关上后面的门,然后关上栅栏,他走到街上停下来,神情执拗,低着头,一动不动地朝亮着的窗户投去夸张的眼神。梅斯特先生微微耸了耸肩。
“又一出好戏!我们马上就能猜到是怎么回事!看起来十八九岁,正是对生活摩拳擦掌的年纪,想成为主人。刚和妈妈爸爸吵架了,说了一些让自己后悔的难听话,想离家出走……还是回去的好,但自己的傲气却并不想屈服。啊!青春!”
他拖着音,低声像一个父亲一样说:
“啊!青春!……”
这个年轻人转过身来,木讷地看着这个头发灰白的老人,老人用一种神圣的仁慈的威严俯视着他,伸手指指亮着的房子:
“年轻人,你不应该在这里,你应该去那儿。”
年轻人颤抖着走开了一步。
“哦!不……”他闷声说。
“是的,”梅斯特先生说,“你刚才不是想回到这所房子吗?”
他睁着黑色的大眼睛,还没有长胡子的嘴唇惊讶地张开:
“你怎么知道的?”
梅斯特先生的手在这个年轻人的肩膀上预言般地拍了拍:
“嘘!我知道很多东西。我知道……你抵制强迫你回去的冲动是错误的!”
“先生……”苍白的年轻人恳求道,“先生,我不想,我不想再这样……”
“是的,”梅斯特放声说,“巨大的反叛,躲避,逃向自由……”
“是的……哦!是的,”年轻人叹了口气,“你什么都知道……叛逆……逃跑都没有……我必须……我不能……”
梅斯特先生的手压在他的肩上:
“不!我对你说,不!逃避……自由……这些都是空话!可怜的孩子,你走不远就会被这个力量再次抓住,它会向你喊道:‘回来,我就是真理,我就是温柔,是你寻求的自由的秘密,我是休憩,我是安稳。’”
年轻人的脸上露出难以形容的希望,他打断了梅斯特漂亮的句子,失声大笑,然后冲进了房子。
“好样的!”梅斯特沉声说道,说罢鼓起掌来。
门“咯吱”打开后,他听到一阵年轻的喊声,短短的,仿佛被一个吻止住。他仁慈地点点头,走开了,感到一阵快乐。这时门开了,年轻人气喘吁吁地扑到他的怀里。他白皙的脸上带着些痴狂,傍晚的天色把他的脸映绿了,这一切都让梅斯特先生觉得非常美妙。年轻人的眼睛里充满泪水,视线从粉红色的日落转到梅斯特身上,再转到闪着光芒的雪松上。
“感谢您……感谢您……”他结结巴巴地说。
“不是我,我的孩子……”
“是的,是的,”年轻人握住他的手,打断了他,“一切都终结了。感谢您!几天来,我始终都不敢作出行动。我忍受着一切,我是那么在乎她。我知道她出轨,那几个晚上……我不敢。但是,奇迹让我遇到了您!您给我说明了道理,让我明白逃避没什么用,我只会继续这样痛苦下去……哦!终于可以休憩了!……靠自己的手……谢谢您,谢谢您……我照您说的做了。谢谢……”
他放开梅斯特先生的手,开始像长着翅膀一样奔跑,脚步轻盈,黑发束在苍白的脸后。梅斯特先生觉得他的心脏空了,他掏出手帕擦拭额头,双手发热而汗水涔涔,他看到手帕上自己血红的指印。

阿利克斯的拒绝
“你最近见过可怜的阿利克斯了吗?”
“昨天见到了,亲爱的,太可怕了,她看起来像有一百多岁。”
“一百多岁倒也没什么。糟糕的是,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怎么说呢……垂头丧气,拒绝做任何事情来增加自己的魅力。她是不是在跟人斗气?或是在为谁哀悼?”
“是的,哀悼她的第二春。”
她们大笑起来。再严肃的场合也不能阻止女人对她们的同胞,尤其是同性,进行品头论足。这是一种和挖苦别人一样单调乏味的消遣。当两个女人聚在一起说另一个女人的坏话时,她们首先会议论她的衣着品位,接着会谈些关于她的健康状态、婚姻忠诚和财务状况的问题,幸福或不幸福什么的……
碰巧我不仅认识这两个女人,还认识被她们议论的那个女人,我生平第一次觉得,这两个在背后说别人闲话的女人是对的。
高贵而神秘的女性气质尽管可以抵挡一些外来的冲击,但总会因经不起时间的淘洗而消磨殆尽。一个女人并不会被物质上的不幸打倒,她可以忍受贫穷,承受艰辛的工作,却会在困扰内心的压力下崩溃。这足以使女人走向自我沉沦的极端,在她的意念中,虚荣心将取代来之不易的理性。比如,那个被议论的阿利克斯就是这种情况。那两个女人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语气里带着些许同情。
她的情况看起来是可以恢复的,“可怜的阿利克斯”既没有遭受火灾,也没有得狼疮,甚至她营生的来源也没有受到伤害。她所经历的危机不过是个挫折而已,只是被困扰于“人生有何意义”的追问上,拉伯雷用一个美丽的词创造了一种形象:“骨稀症”[1]。还没有饱尝苦头的女人要比被这种弱点折磨的女人更容易受到困扰。向上爬了半辈子之后,一个女人,很多女人,甚至几乎是所有的女人,都将面临着更加令人眩晕的陡坡,于是她们开始计划着防御。大多数女人对年龄视而不见,把头埋在翅膀下面。几乎所有对自己年龄感到焦虑的女人,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反复尝试和历练后,都会知道采用哪种风格来让她们的脸呈现出一副独特的风情,减去十年、二十年的光阴痕迹。
总算让人松了一口气!我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去轻视这些改头换面的行动,这些巴尔扎克曾否认过的迟暮的胜利。“虽然已经三十二岁了,”他写道,“她依旧是一位妙龄女子的模样。”什么?都三十多岁了,这个年龄就好比是一匹老马,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一头幼象,一只未成年的鳄鱼,一个女人应该收起她最热烈的梦想,逃离舞会,免得被别人叫作醉醺醺的老女人!
对那些身着五彩亮丽的胜利服饰——她们参加日常活动的标志——登上社会竞技场的女人,我表示包容和赞同。而我并不是唯一这样想的。女性身上迸发了太多的勇气。多年来,在忠诚的名义下,女人们忘记了与美丽的契约。你们看起来都带着这种新“阿利克斯式”的神色,满脸尴尬和歉意,你们不应该是这样的。“但这就是我的真实面容!”“不,你真正的面容是在梳妆台的抽屉里,可悲的是,你已经把你的精气神丢在那里了。”你真正的面容应该是温暖的,呈现一种接近黄褐色的暗粉色,脸颊上方涂着一抹深红,色泽均匀,几乎透明——一直到下眼睑的下方,变成一片深深的蓝灰色,隐约可见,一直延伸至眉毛。仔细拉长至眉梢的浓眉,和你那卷曲浓密的睫毛一样是深棕色的,睫毛中间灰色的双眸看起来是碧蓝的。我没有忘记曾经的你,嘴被修饰成一道大胆的弧线,猩红色的嘴唇把牙齿衬托得更加洁白,十分相宜。动动吧,我可怜的阿利克斯!表现出一点自信,发自内心的微笑会让你整个人瞬间光彩照人。让人们一看到现在的你就确定,那个无精打采、心情低落、昏昏沉沉的孤僻女人不是真正的阿利克斯……真正的阿利克斯,总是对装扮富有品位,能很好地保护自己,历尽生活艰险仍能苦中作乐——真正的阿利克斯,你看,是年轻的那个。

[1]骨稀症,原文为“déflocquement”,古法语词汇。指一种让人骨头变成液体,丧失意志的疾病。


真谛
落日的霞光触碰着窗帘,径直穿透客厅,艾琳的朋友们羡慕地嚷着:
“这简直是个仙境!”
“无与伦比的发现!”
“塞纳河像着火了一样!”
“天空一片殷红……”
她们中的一个倒是更实诚,她一眼扫过塞纳河、被乡村风格的餐厅延长的客厅、银紫相间的窗帘、橙色的杯子和壁炉的火苗,轻声抗议说:
“一点儿都不公平……”
而这时可怜的欧鲁夫人那双蓝眼睛里已经含着真诚的眼泪,她离了婚想要再婚,但因为找不到公寓而无法进行。艾琳把她紧紧地抱在自己的胸口:
“你这个人也是太草率,刚离婚就再次犯傻!亲爱的,我觉得我的运气正是离婚给我带来的。可以说是运气让我找到了这个完美的……”
艾琳毫不谦虚地庆祝,在朋友面前放开称赞她漂亮的房子,以前她从来没有在穷朋友面前炫耀过她的新戒指。艾琳伸出手来,以一个有罪之人的语调承认:
“亲爱的,亲爱的,如果你们知道这儿的早晨是什么样子,这里!小船,天花板上闪烁的波纹的反光……”
但她的朋友们已经受够了,满怀着怨恨和肚子里满满的蛋糕,一起离开了。艾琳倚靠在金属栏杆上,“亲爱的,还有一颗十八世纪的宝石,”她喊道,“再见,再见!”她就像站在乡下的城堡台阶上那样挥着手。她回到房里,把前额靠在窗户上。冬季短暂的暮色盖住了天空在水面上的玫瑰红和金色的倒影,夜晚的第一颗星星出来了,隆重地闪烁着,预示着一个寒冷夜晚的到来。
艾琳听到,在她的身后,仆人急速地收拾杯子发出的碰击声,仆人的脚步也显得匆匆忙忙。她转过身来:
“宝琳,你急吗?”
“不是我急,夫人,但我丈夫在家……今天是星期六,夫人知道他们从周一工作到周六。”
“去吧,去吧……明天你再洗碗。不用给我摆餐具,我吃了很多东西,我今晚不会饿的。”
自从艾琳搬进新家后,她开始草草地吃晚饭,或是吃点儿附近的熟食店买的冷肉,因为她的仆人宝琳不在她家过夜。在有活动的晚上,艾琳会系上蓝色的围裙,自己烤火腿,在黄油盘里打两个鸡蛋……
她听到门紧紧地关上,宝琳走下了楼梯。一辆电车沿着旁边的铁轨唱着歌。这座房子虽然老旧,但还结实,电车经过时几乎纹丝不动,但它的厚墙壁没法隔绝这附近狗的吠声和楼上的钢琴声。艾琳往壁炉里又放了一根木头,在“心爱的古董贝壳纹大理石”做的壁炉旁边放了一张小桌子、一把大扶手椅、一些书籍和一张屏风,她站在那里,沉浸在幸福的图景中……一个时钟在外面“叮叮当当”地响起来。
“七点,现在才七点。距离明天还有十三个小时……”
艾琳虚心地颤抖着,站在毫无反应的证人面前——紫色的窗帘,像船头一样耸立在夜空中的纪念碑,毫无用处的扶手椅,失去魅力的书籍——她快乐女人的生活,她们说“她过着安静的生活”,有着“独一无二的公寓”。
不再有麻烦又挥霍无度的丈夫,不再有争吵,没有人意外地找上门,没有落荒而逃的告别,没有可疑的电报,也再没有隐秘的女人打电话找“我的老家伙”或“亲爱的先生”……
没有丈夫,没有孩子,没有恋人,也没有情人……嫉妒她的朋友会说,“处在自由之巅”。
但我站在自由之巅了吗?
艾琳拿回了自己的嫁妆,获得了独立,搬进了一个古老的豪宅,这里阳光明媚,静谧隐蔽,是为隐居的人或充满激情的夫妇而准备的。生活在一个平静的地方——啊!这多么的平静……
但是我需要这么平静吗?
她一直站在那儿,在安乐椅和屏风前,屏风在高高的天花板下面仿佛为艾琳量身打造了一个避难所。她突然感到需要光,她点燃了小烟熏水晶吊灯、古老的青铜油灯、餐桌上的水果篮形状的电灯。但让卧室继续暗着,不久前艾琳还为卧室感到自豪,为她的西班牙床骄傲,床的四角有着四根镀金的烛台……
“这是栋漂亮的房子,”艾琳冷冷地说,“我只需要等待时机把它展示给其他朋友、其他女人,之后……”
艾琳预见了之后一连串的日子:她将作为向导,在壁炉旁吹嘘贝壳壁炉架,金属锻造栏杆,塞纳河,褪色的木工……突然,带着猛烈的渴望,她想要一栋可以像她的朋友那样凑合过日子的小房子。在那里,她的朋友和一个年轻的画家生活在一起,两个脏兮兮的房间到处都是烟灰、污点,但充盈着争吵、笑声还有和解。同时,她几乎感到自己的身体里有一股充满苦涩的冲动,想要冲向那个兼做公寓的画室——你得在某处活着!一个家庭,有双方的父母,三个一模一样、就像三只纯种小狗的孩子……狭小、充满生命气息的房子里暖气足足的,从高处射进画室的日光照在三个小孩子光光的身体上……艾琳突然伸手把电灯关掉了,当公寓里美丽的旧秩序消失后,她叹了口气,松懈了一些。她把屏风和安乐椅从灯下移开,拉上窗帘,穿上旧保暖衣,小心地关掉客厅最后的灯,像面对着敌人一样退出来,手里拿着侦探小说、三明治和鱼子酱巧克力,来到洗脸池和淋浴的空隙里,在一张放在那里的稻草椅子上坐下,开始消磨她的夜晚时光。

肖像
她们俩住在毗邻的两个房间里,两人同时打开了各自的窗户,百叶窗咯咯作响,阳光照射进半开的百叶窗,彼此冲对方笑了笑,身体倚靠在阳台的木头栏杆上:
“天气真好!”
“海上也没有风浪!”
“只有一点儿波纹!你看到去年的紫藤长出新芽了吗?”
“还有金银花!它的枝芽现在已经长到百叶窗里了。”
“你要去休息会儿吗,莉莉?”
“我穿件毛衣,然后就下楼去!第一天我不想待着不动……你在做什么,爱丽丝?”
“整理我的亚麻壁橱,里面还能闻到去年的薰衣草香水味。别担心我,我玩得很开心。去忙你的事情吧!”
莉莉漂过的短发像木偶一样做了个告别的表示,然后,爱丽丝看到她走下楼去,她穿得绿油油的,像个苹果,莉莉走到满是沙土的花园里,海风肆虐地吹拂着花园。
爱丽丝并无恶意地笑笑:
“她长得可真是胖乎乎的!”
爱丽丝低头看着自己洁白纤长的双手,将瘦小的前臂支撑在木头护栏上,呼吸着富含盐和碘的空气。她把头发梳成“西班牙式”的发型,在微风的吹拂下也显得整齐,头发平滑地披在背后,额头和耳朵露了出来,和端庄漂亮的鼻子很相衬,但这让她已衰老的其他部位显得更惨淡:眉毛上方横布的皱纹、松弛的面孔、失眠在眼角留下的眼圈。她的朋友莉莉认为这是那个冷冰冰的发型的错:
“该怎么说呢?我觉得干枯的果子就需要点儿绿叶!”
爱丽丝回答道:
“四十多岁的人不能再把头发弄得像一个疯丫头那样。”
她们和睦地生活在一起,像这样的玩笑话每天都给她们的友谊锦上添花。优雅、骨瘦如柴的爱丽丝又不禁说道:
“从我丈夫去世那年起,可以说,我的体重就没怎么变过。此外,我还保留着一件我小时候穿的衬衣,我觉得很惊奇:这衣服感觉就像是昨天才量身定做的!”
莉莉并没有回想起她的婚姻。这个也是四十多岁的女人因她率性的青春而留下了再也减不下去的圆润。她说:
“的确,我很胖。但你看我的脸——一点儿皱纹都没有!别的地方也没有!你得承认,这不容易吧!”
她得意地瞥了一眼爱丽丝松弛的脸颊,以及那件用狐狸皮做的试图遮住脖子上的肌腱和T形锁骨的披肩……
但,一份爱,而不是竞争,将这两个朋友连接在了一起:同一个帅气男人,还没上年纪就扬名在外,但对她俩都很蔑视。对于爱丽丝来说,这个伟大的男人寄来的几封信证明,他喜欢过她几个星期的时间,喜欢她带着嫉妒的眼睛,喜欢她巧妙的包裹着的棕色瘦削身材的致命优雅。而莉莉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封简洁、紧迫而显得奇怪的电报。没过多久,他把爱丽丝和莉莉都忘了,而她们俩发现:“怎么,你也认识他?”她们真诚地和对方坦白了一切,此后,两个人不知疲倦地一再谈起这个话题。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就悄无声息了,”爱丽丝承认,“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我们生命里曾经有过的这段时光,我本来可以成为这个轻率的男人的朋友,或是精神导师,这个谁也抓不住的男人……”
“这点,亲爱的,我不会反对,”莉莉说,“朋友,导师……我从来都不懂这些词的意思。我知道的是,他和我之间……啊!真的!那曾经是多么炽烈!告诉你,我压根儿没有觉得这矫情!我当时清楚地感觉到,就像现在这会儿一样,我本可以在声色里驾驭这个男人。然而它破碎了……一切终会破碎……”
对方遭受的同样的挫折让她们彼此心安,她们到了开始在意房屋装饰的年纪,一起装扮了房间的小拱顶。在她们合住了两个月的莉莉的住宅里,已经挂上了那个忘恩负义的男人的肖像,那是他最好的一张肖像,这张肖像频繁出现在报纸和插图杂志上。肖像被放大,并修饰了一番,用黑色颜料上了色,像一幅热烈的铜版画。而嘴唇用粉红色,眼睛用蓝色进行了柔和,又像一幅水彩画。
“严格说来,这算不上是一件艺术品,”爱丽丝说,“但是,当你像我一样了解他时——像我们一样了解他时,莉莉——它就活过来了!”
两年来,爱丽丝和莉莉心甘情愿地退隐一隅,过着虔诚的独居生活,来往的朋友要么是一些善意的女性朋友,要么是一些老友故交。在老去吗?唉!是的,老天,在老去,是得慢慢老去……在这幅年轻的肖像的眼睛下变老,在美好回忆的光辉里变老……在身强体健的时候变老,在轻松的短途旅程中变老,在精致小巧的一日三餐中变老……
“你不觉得这比去舞厅、按摩店和游戏室转悠更好吗?”莉莉说。
爱丽丝点点头表示赞同,她补充道:
“有了这样的美好记忆,其他的一切都那么苍白……”
爱丽丝整理好衣柜,换了身衣服,在腰间系了一条白色的皮带,微微笑了笑:“和去年同一个扣子!真好!”
但她有点儿责怪自己没有早点去跟底楼客厅里“她们的”肖像问好……
“爱丽丝!爱丽丝!你下来了吗?”
莉莉在楼下叫她,爱丽丝倚靠在木头阳台上:
“等一下!什么事?”
“下来……有点儿奇怪……快来!”
她隐隐有点儿激动,准备随时迎接浪漫的相遇。她跑过去,发现莉莉把“她们的”肖像取了下来,放在一把被光线照亮的扶手椅上。
在这栋封闭的别墅的阴影中,无比潮湿的空气、盐分和颜料经过十多个月的混合作用,催生了一场蓄意的灾难——偶然性奇迹般露出了它恶毒的武器:霉斑给那个长着罗马人下巴的男明星绘上了乱糟糟的、苍老的白色胡须,纸下的气泡让他的脸颊上方鼓起了两个淋巴袋,一些黑色的木炭从整幅肖像的头发上滑落,让这个征服者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和岁月的沧桑……爱丽丝用她白皙的双手蒙住她的眼睛:
“这……这真是亵渎!”
莉莉显得很平淡,她叹了一口气:
“啊,天哪!……”她拖长着腔调说,她又焦躁地补充了一句,“我们不能把它留在这里,是吧?”
“老天,绝不!我会生病的!”
她们对视了一眼。莉莉发现爱丽丝苗条、年轻,而爱丽丝忍不住羡慕起莉莉来:“莉莉的肤色真好!像桃子一般红艳!”
午餐时,她们谈起了各种各样的八卦,她们聊起按摩、食物、衣服,还有附近的赌场。她们无所事事地谈起了几个艺术家漫长的青春和他们公开的恋情。莉莉没有任何动机地嚷道:“呵!短暂而美好?我更喜欢长久而快乐的!”爱丽丝嘴里心不在焉地念叨了四五次那个男人的名字,她们应该忘掉的那个名字——“或许我错了”——那个夏天……一阵厄运的狂热、逃避的欲望让她们变得贪吃,嗜饮,不停地抽烟,说起话来愈加放纵。在起居室,当爱丽丝从画像旁边走过时,她怜悯地把头扭开了,其貌不扬的莉莉醉醺醺的,脸泛着红光,对着那个男人蔑视地从鼻子里喷出了一股烟:
“可怜的老东西!”

景观
这个一心想寻死的画家在自杀前用一个既自然又有点儿矫饰的动作,比了比写字的手势。他伸手取来一大沓怀特曼纸、一支铅笔,正准备写的时候,画家改变了主意:
“写几行字?写给谁呢?看门的妇人知道我独自一个人生活,没有家人,我的情妇也离开了我……就当给她留下一个无关紧要的意外的话题吧,她可以给警察讲一次,给邻居讲二十次,也许这会给她带来点快乐。我的画呢?给谁卖掉吧。或者我应该把它们烧掉,但这真费事……而且那股熟油和烧焦的麻布的味道,在这么美好的天气里……我在这个世上最后的记忆难道要这么恶心吗?唉!我不想这样。”
然而,他犹豫着,被这个幼稚的冲动折磨着,虚荣而活生生的现实让他痛苦:放弃给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存在留点儿标记的需要,放弃标记他失踪的时刻,简单地说,就是讲述他作为一个被背叛的情人的悲惨经历……他扔下铅笔。
“我死后别人会以为我在寻求怜悯……那就这样,一个字都不留!难道想简简单单地去死也这么困难吗?”
画家抓起他的左轮手枪,给手枪上了膛,本能地用右臂摸索了一下大扶手椅舒适的扶手;在他的前方,画架上的一张新画布把春日下午柔和的黄色光芒反射到他脸上。他把手枪放在台上,缓缓站起身。
“是的……我可以这样。我必须这么做。在我自己的身上,我看到了这个象征着我的生命的景观,它解释了我为什么会死去……”
他开始迅速地画起来,恣意挥洒,笔触里带着一种不寻常的自由。他几乎不用停下来构思自己脑中的模型——他动荡的青春的忧伤构成的风景。那忧伤时而明晰,时而被云层扫过,只不过为了使他令人茫然的简洁和象征稍稍显得传统。
他画了一片荒漠,像索罗涅[1]那样的荒漠,荒漠里铅色的水坑旁散落着树丛,黑绿色的灯芯草夹杂其中。从画的近景处开始,一些卷曲的叶子像小船一样飘着,一直飘到被卷云形成的僵硬的围栏封闭起来的地平线,画面上只有灯芯草沼泽,荒凉的平原,反射的光线,风吹过的波纹,而天空中,低矮的云朵成团地平行浮动着。
在近景里,一棵光秃秃的树被狂风吹弯了,就像河水里的水草那样服服帖帖。被折断但还活着的一根主枝的树皮开裂了,露出白色的破碎木心……
画家忙乱的手终于停了下来,变得僵直的手臂落到身体一侧。一阵热烘烘的、疲惫的感觉让这段生命的最后时光变得温馨起来。
“这很好,”画家说,“我的肖像看起来像我。我很高兴。现在没有什么再让我留恋的了。我可以死去了。”
屋子的窗台上方,长方形的天幕从黄色变成了殷红,宣告着一个漫长的春日黄昏。旁边,一位年轻女子唱出了一首歌的第一个音符。那声音尖锐丰富,穿透力极强,画家屏住了呼吸,视线停留在窗外,仿佛在等待着看到那声音飘过,像一个铜球、一朵圆润的花,或者汁液滴落的鲜果那样……他一手握着左轮手枪,好奇地倾身往院子里张望。他想找到那唱出慷慨的歌声来向他永别的吐气清新的歌手,但没有找到。在院子的另一边,在一间朦胧的小公寓里,一个女子金色的颈背像黑暗阁楼里的一束金色稻草那样闪闪发亮。
画家回到他的画布前,坐下来,用右胳膊触了触扶手……在歌手婉转的降B大调歌声里,一个轻巧的水晶杯子在他旁边微颤着。
“这幅画缺了点儿什么东西……一个传达感情的东西……一个能被理解的细节……一个像图画的说明那样卑微的细节……”
他放下左轮手枪,开始在树的主枝上画一只灰色的鸟,一只正在唱歌的鸟,它的体内胀满了旋律,头朝向逼仄的天空,不停地歌唱。
画家沉浸在鸟儿绚丽的羽毛和黑玉珍珠般的眼睛里……夜晚降临了,仆人走上楼来,她端来晚餐,发现画家站立在他的画布前,一旁放着被遗忘的手枪。他已经画完了鸟。现在,他正在用当天剩下的最后的丁香色铅笔在光秃秃的树脚下勾画一朵尚未盛开的花朵,它从沼泽地里升起,它的花瓣受尽摧残但又坚定不已。

[1]索罗涅沙漠位于法国卢瓦河中心谷大区,池塘和泽地将它与周围的区域隔绝开。


半疯人
可以肯定的是,我们每天都会跟半疯人擦肩而过,我们不能把他们当成疯子那样关起来,也不能把他们当作正常人那样惩罚他们。如果有人仍然不愿意承认半疯人的存在,他们只需要读读报纸就会确信……
我也邀请了报社同事们,为了同一个目的:把他们写下来。在六月、七月和八月里,办报纸的地方是一个吸引半疯人的陷阱,就像用来捕老鼠的老鼠夹。这儿的平台很凉爽,有着绗缝门的前厅暗暗的,空白的纸堆是不是把宜人的湿度都吸收了?受了蛊惑的半疯人寻找我们工厂的影子,墨水的气味让他们兴致盎然,在报纸上印刷出来的戏剧故事里缓解他们内心的激动,这些故事将搅动那些聚集在窗户外面的人……
但最重要的是,他们说着沉重的、肿胀的凌乱语言,可怜的灵魂已经远离了正常的世界,处于厄境之中。他们随时都可能泄露这个秘密。他们知道自己必须闭嘴,但坦白陈词就在嘴边徘徊。暴风雨和烈日都让他们更容易被击败,他们如履薄冰,冒着在谈话中出现纠缠不休的词语的危险,这个习性可能暴露一切。他们几乎总是受到那几个音节的摆布,它们的音调和意图在他们身上形成了一种疯癫,只有抵抗住将它们说出来的冲动,才能做它们的主人……一次又一次……他们不断抵抗,因为他们的一生都只不过是在怀疑自己和控制自己。他们那种半夸张的谈话,他们向我们讲述他们的发明,他们的政治、文学或金融天分的那种顽固态度绝非在自暴自弃,恰恰相反,他们出于冒险、转变和吹嘘的兴趣来建立这些联系,为了证明他们自己仍然能和我们一起聊天,而不会陷入那几句不断在他们脑中出现的禁语的魔咒,那些禁语就像被阻塞的洪水那样侵扰着他们,一旦泄露,就像敞开了疯人院的大门。
在燥热的天气里,有三四个这样的半疯人在我办公室附近转悠,他们悄悄地溜进来或者强制性地推开门。其中一个亲切、活泼,长得像圆润的南方人,他从袋子里倒出满满的、不好不坏的手稿,有诗歌和散文。他讲各种逸事,大声发笑,为扯得太远而道歉。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他本人更让人舒心——如果他不是潜伏在阴影里好几个小时,然后突然发出一阵欢快的声音,吓坏了那些不那么欢快的人的话。然而,我仍然更喜欢这个可爱的年轻人,而不是那个长得很俊俏、穿着得体的年轻人——第一次来的时侯,他的名字叫维尔尼尔,第二次来时叫卢格德,第三次来时叫怀尔德。
他先是询问如何快速离婚,因为他的思想自由和工作能力取决于他的独立。在他叫卢格德的那一次,他抱怨家庭的争论影响了他作为画家这一职业的发展。最后,在他叫怀尔德时,他带着卢格德的迷人的、清醒的微笑,以温和的语气,说他选择了自己的天赋——特殊的音色,对伟大的音乐作品的独特理解,他的天分注定了他将走向歌剧和轻松歌剧。在谈话的最后,他的谦逊让他承认,他连一个音符都不认识……
是在哪一个炎热的日子里,我遇到这个叫作杜兰德或波哲达奎 ·卡拉吉奥格威特的年轻人的?他窃窃私语,仿佛海神普罗特斯那样。他教养很好,有一张从漂亮母亲那里继承来的青少年的甜美面容。毫无疑问,他会回来传播让人焦虑的信息,而他自己却高枕无忧,因为他已在一个不可痊愈的安全环境中寻得了庇护。
而她会痊愈吗?那个坚强的访客,柔软的嘴唇像气泡一样圆润,她穿过西部突降的暴雨而来。到来后她不停地说话和表达,装扮带有那种地方博物馆里的缪斯的优雅和特点。她穿着一件紫色的大衣,硕大的帽子有点儿摇摇欲坠,围巾斜着滑了下来,戴着一双正式的手套,手稿用丝带卷了起来,一切都准备得很完备。她独自一人,有着鸟儿一样黑黑的眼睛,里面仿佛没有任何思绪,她未知的、神秘的火焰照亮了这座大楼。这个文化修养深厚的女士从抱怨天气热开始,然后,她说,让一个耿直的女人来推销自己的故事和小说,这简直困难重重。简而言之,一首苦涩而平庸的歌曲毫无异议地表达了这一点……
“然而,我不缺任何引荐……”
她吃力地用高亢又刺耳的声音说出最后一个字,然后无缘无故地停下,笑了笑。
“肯定,夫人,”我对她说,“而且,你的名字对我来说早有所闻……”
我的谎言让她很开心,她挥了挥手。
“难道不是吗?我的名字就可以将我归类,它就是我的引导……”
她说出最后一个词的音调让我起了鸡皮疙瘩,但其延长的清脆尾音似乎对第二次说出这个词的她来说影响更大。她恢复镇定,解开了放在我面前的手稿。
“我只需要,”她说,“您十分钟的时间。阅读第一章正好需要十分钟。我的第一章建构起了整部作品的价值。它包含小说的场景,但又没有完全剧透……”
她戴着黄色手套的手拨开二十个小册子。
“这个没那么好,但更吸引人,这个可能适合日常的大众。而这个是十二篇短篇小说……嘿……我有六百二十四个短篇可供您考虑……您会看到,最好的是第一章……第一章……奠定了……是……”
她嘴边的话迟疑着,脸上笼罩着困惑和痛苦的表情,像一团让我忘记她肤色、丰满身材的乌云,她正从浓雾的深处像溺水者一样向我喊道:
“……引导!……”
说完,她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她又害怕地睁开双眼。我没有移动;她立即放下心来,再次变得精力充沛。
“我一直认为,当你把侦探小说里的侦探去掉后,侦探故事就变成了戏剧和喜剧的无尽源泉。你会明白的!只需要有三个角色——一个年轻的电工学徒、一个英国军官和一个女孩,根本不需要什么神经病学家,不需要!一个开朗的金发女孩,充满……该怎么说?嗯……我想想……”
我几乎是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引导……”
这个有文化的女士的后脑勺弹了一下,好像我打了她一下一样。我等待着一股我不明所以的可怕力量让她爆发,在我安静的关闭了百叶窗的办公室里……后来她站了起来,敏捷地拿起散落在我面前的纸张,她一边把它们卷起来,一边盯着我看,她突然显得机灵和谨慎,她退到房间开阔些的地方,简单地告了别然后疑惑地退了出去,她焦急地跑了,事实上,就像害怕半疯人那样。

模仿游戏
不是因为我喜欢这里,而是外面太冷了……一进来这里,能感到空气就像一床羽毛被子那样温暖。童年时,冬天我盖着一床巨大的云朵似的、优质的鹅绒被,被子包在马塞林红的丝绸里,上好的鹅绒非常轻盈,散发出神秘的温暖……但在这里,我简直感到窒息。空气里充斥着茶室的味道:杏仁奶油、酥黄糕点、滚烫的煮过的茶叶、朗姆蛋糕、掉到灰烬里烤焦的面包屑,尤其是香水,女人的香水……对一些调香师缺乏制约,香精的生产也被放任不管,非常危险。而女性的嗅觉常常是原始而粗糙的,她们会尝试所有瓶子里的东西。当归花淡淡的薰衣草味、天竺葵黏稠的玫瑰香调、添加了毫无意义的树脂的香草精油、柏油味的水仙花、紫丁香酸、抹着胭脂的康乃馨、佯装成琥珀的安息香,还有所有模糊的香味,蒸馏过的花床不可避免地散发出野防风那令人作呕的味道……
我尽量忘记那些飘浮在空气中的刺鼻的香水味。此外,我旁边的两个女人长得漂亮,身上的味道很香。棕发女人身上的檀香一段时间后让我觉得疲乏。而我知道那个金发女子散发的“玫瑰红”下,还隐藏了一种如新鲜墨水般难闻的中调味道。但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又不会在一起生活,这个棕发女人,金发女人,还有我。
棕发女人漂亮,而金发的那位迷人,她的肤色泛白。棕发女人穿着灰色的丝绒大衣,银狐色的领口上点缀着火焰颜色的珠子,鞋子上装饰着亮片、羽毛和水钻。手上戴着绣边漏斗状的手套,头上的帽子上有两颗星,帽子的冠羽上仿佛悬着风暴的威胁,棕色女人散发着一种在今天看来高雅的冷酷姿态……她进来时,茶室里吃东西和聊天的人都静止了下来。人们凝视着她,眼中的羡慕让她的美增加了几分,就像翠鸟的珐琅羽毛在夏日的阵雨后变得更加耀眼。她很热,像鸽子一样喝东西,脖子伸直,衣服的襟饰斜着。她不断地重复两个动作,就像抽筋那样频繁,但却是一种适宜的卖弄:她用食指轻轻拨开眉毛上方的一缕棕色的发丝,杏仁般的指甲映衬着画得细长的眼睛。她把一枚玳瑁三叉发髻插入她脖子后面的头发中,而当她抬起手臂的时候,人们的眼睛都在看着她圆润的乳房随着手臂升起,悬在空中。
金发……金发女人有她自己的迷人的方式。她只穿了一身黑色的摩洛哥绉纱和平绒披肩,短颈,肉乎乎的嘴巴。她的动作并没有为她增色。她像狗一样向前耷着下巴,像一只从水里出来的小海豹一样皱起鼻子。这不太好看……我想告诉她……在什么合适的时机!而现在,在众人灼热的注视下,她开始模仿她朋友的小游戏。她挺起胸部,用一只手拍打着她低低的金色发髻。这样,一位妹妹不知不觉地模仿起那位熟谙如何引诱的姐姐。看着这两只驯养良好的小马真是太开心了!美丽无比的姐姐有点儿鄙视温顺无比的妹妹,而妹妹流露着几分嫉妒,不断模仿,遵循,改正……
一个男人出现了。她们是在等他吗?我相信是的。因为她们一起大喊:“这里!”语气里充满惊喜。他是来找哪一个的呢?我不确定。一个为他倒满杯子,另一个给他蛋糕。他公平,礼貌,先倾身向着金发女人,然后又仔细聆听棕发女人说话。看起来金发女人有点儿紧张,她的下巴向前颤动,皱起鼻子,笑得太过火。现在她在对手面前显得很丑……那男人的眼睛直盯着棕发女人,她灰色和火焰色相间的衣服、她苍白的脸、粉红色的食指、礼服下圆润的活力四射的乳房。我敢打赌是棕发女子……我输了,那个男人蓦然转向金发女人,先是他的身体慢慢地转过去。然后是椅子小小的、不耐烦的挪动。现在金发女人可以更加肆意地抬起下巴,不断重复这个让她的脖子显得更短的动作,她皱起鼻子,露出过多的牙龈,她的牙齿并不整齐,但她没有任何风险。男人更喜欢她。在短短几分钟内,她大获全胜,神采奕奕,如一颗在黎明曙光照耀下的果子。
而那个棕发女人开始感到不安,她有点儿困惑,试着扭转,去发掘胜利的金发女人的秘密。她开始了冒险,模仿金发女人那样皱鼻孔,眯眼,学习狗的表情,前颚向前凑着,露出牙齿……

习惯
她们的关系搞僵了,不明不白的,就像当初两人不明不白地聚在一起一样。但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珍妮的确笑个不停地跟别人说起过,安德娅的真名叫桑福里安妮[1],是洗礼时她奶奶给她取的。另一个版本说,安德娅愚蠢地以为自己年长而且身材高大就有了权威,有一天下午,坐在二十多杯茶和许多波尔图甜葡萄酒前,她向珍妮打了个口哨,示意她离开,就像在公园里向狗打口哨那样。那些不知道内情的朋友这一次倒是做到了公平,她们同时责怪珍妮和安德娅:“我不确定安德娅是否对珍妮打口哨,但这个卡车司机一样的行为倒是很像她。那个傻傻的珍妮也是主动送上门,受虐狂似的被人家蹂躏取乐。”
她们疏远后,双方都怀着尊严,谨慎地哀悼她们伟大友谊所带来的悲伤,这份友谊在多维尔进行了大半年,在霞慕尼有两个月,在维埃拉有三个月。在两人之间,珍妮更脆弱,更任性,更无足轻重,她换了舞厅,在贝勒维尔发现了一个新的茶酒馆,带着她的朋友在下午三点钟甚至凌晨一点,去那儿吃土豆沙拉和奇怪的颌针鱼,这鱼是从跳蚤市场旁边买来的,在那些上等的市场买不到,因为它绿色的边缘长满硬鳞。
安德娅失去珍妮后,恢复了她的乡村风格,她提前一小时去布洛涅森林散步,在湖上划船。而珍妮想的是“我要减轻我的悲伤”。
安德娅穿着她的平底鞋,颈部罩在头套里,手放在衣兜里,她不断地说:“不要再跟我谈起亲密朋友,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我要变成森林里的野精灵!”在内心深处,她们怀着一种幼稚的震惊,接受了彼此的冷漠,然后释怀,并感受分开所带来的大大的好处。
春天,珍妮回到了布洛涅的那家餐厅。那是一个五月,夜晚十一点多,冷风吹打着树的新叶,月亮照到地板上,仿佛电灯的光线。珍妮穿着白色绉纱斗篷瑟瑟发抖,她在桌子旁,跳着舞让自己暖和起来。每次购物时,她都会来到布洛涅,在忽隐忽现的阳光下走走,冬天她穿着平纹细布,夏天穿着凉爽的皮衣。但是,布洛涅的白天和夜晚都没有让她想起她的精灵朋友,因为布洛涅的夜晚和穿梭的汽车与布洛涅的早晨和林中小径完全是两个天地。
然而,有一次,她还不到正午就来到双湖区,走在通向瀑布的长长的路上。她走得很快,因为她喜爱运动的一个新朋友刚刚为了打网球比赛抛弃了她。珍妮内心充满了不屑,她没有搭车,一路走着,感觉不到任何快乐,也没有心思去听夜莺、黑鹂和正在模仿夜莺的金莺的叫声。金合欢花已经衰败了,凋落在珍妮脚边的雪地里。而她小巧迷人的鼻子也像一只雨燕的喙那样急躁,对金合欢和柑橘花朵的香味不闻不问。
一声哨声让珍妮停下了脚步,她知道自己停下来的原因,她听到树林里传来喊声:“小狗狗,小狗狗,小狗狗!”一只比利时牧羊犬出现了,珍妮只来得及看到牧羊犬像熊一般的双眼,它拖着粗粗的、像狼一样的尾巴,一只白色的斗牛犬跟着它,戴着月牙形的单眼眼罩,像一辆老出租车那样发出嘟囔声,接着出现的是一只疯癫的格里芬犬,像一个黄色的麦垛那样毛发耸立……
“Mieke,Relaps,Joli-Blond.”珍妮点了点。跟在狗后面的是安德娅,她从路上走过去,没有看到珍妮。而珍妮认出了她栗子色的防水外套,泥泞的平底靴子,红色的羊毛围巾和手柄编织过的鞭子。
“小狗狗,小狗狗,小狗狗!”
叫声慢慢消退了;远处,一只狗叫了一声。珍妮颤巍巍的,一动不动。她希望还能听到熟悉的喊叫,但什么都听不到了。她重新上路,动作迟缓,脸色煞白,眼睛死死地裹着两颗不忍落下的泪水。
“我想知道……真的,我想知道我怎么了……我想知道……”
珍妮的内心不再为安德娅而涌起任何涟漪了,她平静地想象着安德娅那有点儿“阿拉伯后宫香料味”的香水,戴着大手套的粗大手掌。但在她的心底,有一种柔软的妒意,一种遗憾,像一个孩子的内心那样刺痛着:她想要那三只遛弯的热情的狗,想自在地叫它们的名字,她想在林间小路上留下两行橡胶脚印,她希望冲着雾中的湖水,在接骨木的伞形花朵和站满山雀的树枝前,张口随意说几句应景的闲话,然后第二天,再重复这个天真而欢快的习惯。
孤独让珍妮变得脆弱了。她任自己边走边轻轻地哀叹,幼稚地结巴着说:
“我想要那些狗……我想要那些早晨……我想早早地起床……我想要在湖边的茶亭里买加了朗姆酒的热牛奶。那次下起暴雨的时候……我想……”
珍妮回过身来,期待着安德娅或狗在路上突然出现,带给她一段她无法再次进入的时间的景象;她无意间发现了她的愿望和她痛苦的症结:
“我希望回到去年……”

[1]桑福里安妮,这是一个陈旧的法语名字,词源来源于“交响乐”一词。


做针线活的女人
“你的意思是说,你女儿已经九岁了,”一个朋友问,“而她还不会针线活?她真的应该学会针线活。在天气不好的时候,缝衣服对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比读故事书更好。”
“她九岁了?还不会针线活?”另一个朋友问道,“我女儿八岁的时候为我绣了这块托盘布,看看……哦,我不是说这缝得有多精细,但这缝得还不赖。现在我女儿能裁剪自己的内衣了。我不能忍受在我家里任何人用大头针来补衣服!”
我顺从地把这项看家本领一股脑儿地教给贝尔加索。
“你九岁了,怎么还不会针线活?你真的应该学会缝纫……”
我甚至歪曲事实,继续补充道:“我记得八岁的时候,我绣了一块托盘布……哦,它缝得并不精细,但是我敢说……在糟糕的天气里……”
女儿因此学会了缝纫。尽管,她那条光着的被太阳晒伤的腿蜷缩在身体下方,穿着泳衣的身体潇洒自如,这使她看起来更像一个在补渔网的渔夫,而不是勤劳的小姑娘。她倒没有像一个男孩那样去抵触。女儿的双手在阳光的暴晒和海水的浸泡下变成了烟丝的颜色,形成一种和她天性相悖的气质。其他人做的简式走针法如同街道地图上锯齿状的虚线,而她则优雅地开扣眼和撬边,对他人绣的东西非常不满意。
在大雨模糊了海平面的日子里,女儿缝着衣服,好心地陪着我。在最热的时候,她也在缝剪着,纺锤的影子在下方旋转着。不止如此,有时晚餐前一刻钟,她穿着一件白裙,整个人被晒得黑黝黝的——“贝尔加索!你的手和裙子都是干净的,别忘了!”——她严肃地坐下来,手指间有一块儿方形布料。我朋友鼓起掌来:“看看她!这不是很好吗?是的!你妈妈一定会很高兴!”
女孩儿的妈妈什么也没说——非常欣喜的时候当然要控制住。但是有必要去假装欣喜吗?我应该说实话:我不太喜欢我女儿做针线活。
她要是读书呢,就会满脸困惑,面颊绯红,仿佛刚从一个藏满宝石箱子的小岛上或是关押着一个金发孤儿的城堡中逃回来。她沉浸在这种经过无数个日子考验的毒药中,这种毒药的后果众所周知;她要是画画或是涂色呢,就会不停地唱歌,她吐字不清,像是蜜蜂发出的嗡嗡声,一直回荡在灌木丛中。这声音又如同她们工作时苍蝇的嗡嗡声,房屋油漆工跳着的慢板圆舞曲,纺纱机在轮轴上唱着的副歌。但是贝尔加索在做针线活儿的时候却保持沉默,几小时里一言不发,嘴唇紧闭,极力隐藏着她那刚做过校正手术的大门牙,她的门牙咬进多汁的水果里时像有着锯齿边的小刀片一样。她沉默着——为什么不把那些令我害怕的词语写下来——她这么想着。
一种新的恶意?一种我未曾预料到的折磨?坐在一个长满草的山谷里,或者把身体半埋在炙热的沙滩上,凝望大海,她这么想着,我知道的。她聆听时大脑在飞快地思考着,富有教养地掩饰着谨慎,头脑里不受约束地交换着各种意见。但看起来却似乎是,她通过这种针法发现了一种完美的冒险方式,一针接一针,一点接一点,她正走在一条充满冒险和诱惑的路上。沉默……持钢针的手来回穿梭。没什么能阻止这个不受约束的小探险者。什么时候我必须喊“停”,并马上阻止她?哦,在从前的日子里,对于那些年轻的刺绣工而言,坐在母亲宽松的裙子遮挡住的硬邦邦的小板凳上是多么令人难忘!母亲的权威让她们多年来都那样生活着,她们很少起身,除了去更换丝线,或与陌生人私奔。想想费洛曼尼·德·瓦特维尔和她的画布,她在上面绣出了亚尔培·萨伐龙的失落和绝望……
“你在想什么,贝尔加索?”
“没什么,妈妈。我在数我的针脚。”
一阵静默。缝衣针穿过衣料。一串粗糙的连续走针参差不齐。静默……
“妈妈?”
“亲爱的?”
“是不是只有结了婚之后,男人才可以搂着一位女士的腰部?”
“是的……哦,不……这得看情况。如果他们是很好的朋友并且认识很久了,你明白吗……正如我说的,这得看情况。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妈妈。”
两针,十个歪歪扭扭的、连续的针脚。
“妈妈?X夫人结婚了吗?”
“她结过婚,后来离婚了。”
“我明白了。那么,F先生结婚了吗?”
“哦,当然结了,你是知道的。”
“哦!是的……那么,如果他们两人中有一人结婚了是可以的吗?”
“什么是可以的?”
“你说‘得看情况’的。”
“有一人结了婚,就不能说‘得看情况’了。”
“可你刚刚才说,‘这得看情况’。”
“但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吗?”
“不,妈妈。”
我接不上茬了,觉得自己说的话站不住脚,有些难为情,有点儿生自己的气。我应该说些别的话来回答,可是又想不出应该说什么。
贝尔加索也不再继续问了,她做起了针线活。她已能轻松胜任针线活,她将图画、人物和他们的名字进行了联想,这是需要耐心观察才能做到的事情。之后很快会有新的事物引起她的好奇心,她会提出更多问题,甚至会更加频繁地一言不发。上帝也许会认为贝尔加索是个经常犯迷糊的单纯孩子,喜欢睁大眼睛直截了当地提问。但是,她太贴近真相,太率性天真了,她不可能不懂:在最堂而皇之和最令人不安的本能面前,一切本性都会迟疑。而明智的做法是,当面对真相时,浑身颤抖,一言不发,或者不说真话。

族长
阿希尔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但我们容貌相似,脾性相投,关系非常好。阿希尔年轻的时候,长相特别英俊。后来,乡村医生的艰苦生活渐渐让他没那么好看了。在那个年代,乡村医生的生活艰苦劳累。他的靴底就像他的灰色母马的铁蹄一样经常被磨破。他白天出诊,晚上也要出诊,回来累得只想睡觉,晚饭也不想吃。夜里会有农民攥着拳头敲门或者按门铃把他叫醒。阿希尔会起床,穿上他的羊毛裤和格子花纹的大衣。然后仆人查尔斯会把灰色母马牵来。这马也是一个了不起的生命。
我从来没见过像那匹灰色母马般高傲而又驯服的动物。在马厩里灯笼的光线下,我哥总会看到它站在那里,准备迎接最糟糕的事情。它那结实而动个不停的短耳朵似乎在问:“沙托维厄?蒙特里纳?爬山?去程十七公里,然后原路返回?”出发时,它四肢有点儿僵硬,低着头。当医生为病人进行检查、绑缚、截肢或包扎的时候,它把窄窄的额头靠在农舍的门上,以便更好地听到他说的话。我可以发誓,《伊苏王》《田园交响乐》和一些歌剧的片段,还有医生为了排遣寂寞而唱的舒伯特的歌曲,它都烂熟于心了。
半个世纪前,这位二十六岁的医生只有这一个谋生的渠道。他离群索居,为事业做了很多牺牲。渐渐地,这位医生不得不强迫自己除了让自己和家人好好活着之外,对其他一切都不抱希望。稍感欣慰的是,他对职业的兴趣从未失去。我们从母亲那里继承的另一种兴趣也没有失去。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我经常和阿希尔一起到处玩儿。我们会经常停下脚步,去摘一束风信子或者采些蘑菇。有时我们会看一只转圈圈的金龟子或用手指触摸小蜥蜴来惹怒它:蜥蜴会像一个被冒犯的女士那样伸直脖颈,发出咬舌似的嘶嘶声,像掉了第一颗门牙的孩子那样。我们会小心地把蝴蝶蛹从树枝和墙上的洞里取下来,放进装着的细沙小盒子里,等待蜕变的奇迹。
半个世纪以前,乡村医生这一职业需要大量人才。刚从巴黎的医学院毕业,阿希尔遇到了他的第一个病人:一名刚刚被炸药炸掉了一条腿的钻井工人。这位新上岗的外科医生站出来,满怀荣誉感地迎接了这次痛苦的考验。他嘴唇发白,浑身发抖,汗滴如雨,之后整个人都显得瘦了一圈。事后,他在高高的灯芯草中间的河里畅游,让自己重新打起精神。
阿希尔教我如何装满两个半颗的安替比林胶囊,再把它们合在一起,以及如何使用用薄铜片做砝码的高精度天平。那时候,乡村医生的执照可以在离小镇半径四公里之外的地方出售特定的药品。这收入的确微薄,如果你考虑到每一次“会诊”,医生每公里都要花费三法郎二十苏的路费。有时,医生拔一颗牙也就收费三法郎,不仅钱少,病人结账还很慢,有时甚至不给钱。
“为什么不告他们呢?”药剂师问道,“法律是干什么的?”
不管法律是干什么的,反正不是为了病人。我哥没有回答,而是把他碧蓝色的眼睛转向远方平坦的地平线。我的眼睛也是这样的颜色,但没那么漂亮,也没那么深沉。
我那时十五六岁,正是充满虔诚和使命的年纪。我想成为一名女医生。我哥有时会叫我去参与裂唇缝合手术,或伤口很深、血流不止的外科手术,那需要用到我这个年轻女孩儿的纤纤细指。我十分迫切地开始工作,将在血管中晃动的缝线针脚打上结。早上,阿希尔很早就出门了,我没法和他在一起。不过下午的时候,我会坐在他的双轮马车的左边,抓住母马的缰绳。每个月他都会检查这个地区所有婴儿的健康状况,还会出乎意料地顺便去探望那些婴儿的监护人。这些冒险行为一度让他大倒胃口。我们曾发现很多被单独放在空房子里的婴儿,他们被人用手帕和安全别针绑在臭气熏天的摇篮里,而那些监护人则在田里干活,根本不在意。他们中的一些人远远地看见我们的双轮马车,便会跑过来,喘着粗气。
“我刚才只是离开了一会儿。”“我刚刚在换山羊木桩的位置。”“我在追赶跑掉的奶牛。”
尽管生活如此艰辛,阿希尔还是坚持了二十五年多,只在音乐中寻求一点儿安慰。年轻时,当他第一次体验到乡村那种没有道德约束的平静的欢愉,那种来自茂密的草丛深处或熟睡的奶牛温暖的胁间的惬意时,他感到惊讶无比。巴黎和拉丁区也没有给他带来这么多隐秘和五花八门的情爱知识。这其中也不缺鲁莽的行为,至少几个女孩儿冒冒失失地造访他每周的诊疗时就是这样的。她们死皮赖脸地声称自从两个月前她们第一次来看病之后,就再也没有“被诊断过”。
“那好吧!”我哥在做完检查后这么说,“我给你开药方。”
他看着那带着愉悦而轻蔑表情的脸颊红润的女孩儿,写下了医生和药剂学家都同意的处方:“面包屑,每餐饭后服用两粒。”这个处方可以避免或者至少延缓女孩儿妈妈的注意。
某天,阿希尔经历了一次冒险——他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冒险,那会儿他还没有结婚。一个和他差不多高(他将近6英尺2英寸[1])的年轻姑娘,一手挎着篮子,一手拿着伞,走进他的诊室。他就像看着一尊活生生的年轻共和国的雕像一样看着她:这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姑娘,身材高挑,眉毛低垂,容貌清秀,带着平静、严肃的表情。
“医生,”她严肃而镇定地说道,“我想我怀孕三个月了。”
“你感觉不舒服吗,夫人?”
“是小姐。我才十八岁。我觉得非常好。”
“好吧,那么,小姐,接下来的六个月里你应该也不需要我。”
“对不起,医生。我只是想确定一下。我不想犯下任何愚蠢的错误。你能帮我检查一下吗?”
她把裙子、披肩和棉质内衣褪下,落在脚踝上。她的身材结实丰盈,肌肤光滑细腻。我哥从未见过这么美的身体。他也明白,这个急切的自我审判的年轻女孩儿还是个处女。但是她强烈地不想再当一个处女,走的时候她完成了心愿。她昂着头,篮子挎在胳膊上,将打着结的羊毛披肩再次披在胸前。她后来只承认,当她在哈登路附近父亲的田里挖土豆时,常常看见那匹灰色母马和马车夫路过。她向他招手打招呼,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回来“复诊”过。但经常是我哥到她家田地里去。她看到他远远地走来,便放下锄头,低着腰,从一小片松树种植园的树枝下走过去。在这些几乎是悄悄的见面之后,一个美丽的孩子诞生了。我承认,即使是现在,看到那孩子的脸庞我也应该感到高兴。茜多曾只言片语地悄悄告诉过我,这也是她告诉我的诸多秘密之一。
“你知道那个在哈登路上的漂亮姑娘的孩子吗?”她说。
“是的。”
“她在每个人面前都把他夸耀一番。她自豪得发癫。她是个非同寻常的女孩儿。她是个人物。我见过她的孩子,只有一次。”
“那个孩子长啥样?”
她做了一个弄皱孩子头发的手势:
“当然很漂亮。那一头卷发、眼睛、嘴巴可真不错。”
她咳了一声,用双手推开她想象中长着卷发的脑袋。
“最重要的是那嘴巴!啊!我真是不能……我走了,要不然我真会把他抱走。”
然而,我们附近的一切并不像这温暖的田园生活一样简单:在松针铺成的摇篮里,默默不语的恋人不会在意秋天的雾气或小雨,因为灰色母马把毛毯借给了他们。
还有另一个情节,我至今还记着那个生动而又不那么感伤的场景。我们过去把它称为“比纳德先生的故事”。当然我把故事主角的名字改了,那是一位身强力壮、头发花白的父亲。四十八年前的一个傍晚,他骑着自行车来到我家,要我哥去他家看看他的女儿。
“事情很紧急,”那人一边说一边喘着气,他呼出的气体夹着红酒味儿,“我是住在X的比纳德。”
他假装要出门,又猛然把头挤靠在半关着的门上说道:“我看,会是个男孩。”
我哥拿起他的药箱,仆人把灰色母马牵来了。
事实上,真是一个男孩,一个特别漂亮的孩子。但是我哥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位年轻的母亲身上,那姑娘眼睛哭得肿肿的,像一只羚羊,面色忧郁。她非常勇敢,一直大声哭喊,情绪像孩子一样激动。在床边还挤着三只略微年长的“羚羊”,而在炉火旁,面无表情的比纳德先生正吩咐仆人烫些肉桂调制的红葡萄酒。我哥注意到,在干净整洁的房间的黑暗角落里有一个柳条编制的摇篮,上面盖着上浆的帘布。比纳德先生只留下了炉火和铜盆,用来检查刚洗完澡的新生儿。
“这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孩子。”阿希尔向他确认说。
“我见过更好看的。”比纳德先生高傲地说道。
“哦,爸爸!”三只年长的“羚羊”叫起来。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比纳德先生辩驳说。
他拉开摇篮上的帘子。我哥原以为摇篮是空的,却看见一个婴儿,块头很大,完全装满了摇篮,在嘈杂声中静静地睡着。一只“羚羊”走过来,温柔地把帘子放下来。
我哥的任务完成了,他喝着自己辛勤工作挣来的温过的酒。那个还动弹不得的年轻妈妈也在啜饮着。她很高兴,笑了起来。接着,我哥向瞅着他看的一群人躬身告别,走了出去。他有些困惑和担心。潮湿的泥土冒着热气,而在低低的雾气上方,最早出现在天空的星星闪着摇曳的星光,宣告了霜冻即将来临。
“你女儿太年轻了,”我哥说道,“幸运的是,她恢复得还不错。”
“她很强壮。你不必害怕。”比纳德先生说道。
“她多大了?”
“再过四个月,就十五岁了。”
“十五岁!她的风险很大。女孩儿啊!你知道……那个小东西……”
比纳德先生没有回答,只是用他的手掌拍了一下灰色母马的屁股,他抬了抬下巴,露出一种明显的对于蠢话难以容忍的表情。我哥赶紧离开了。
“如果她发烧了,请告诉我。”
“她不会的。”比纳德先生一脸高贵地向他保证着。
“那么,你比我更懂这些事情吗?”
“不,但我了解我的女儿们。我有四个女儿,你已经亲眼见过,她们并没有什么问题。我了解她们。”
他不再说话,用手捋了一下胡子。他一直等到灰色母马在那狭窄的后院里熟练地转过身去,才又回到自己的房子里。
茜多,我的妈妈,并不喜欢这个经常会在她脑海里出现的故事。有时她激动地谈起比纳德先生,便会恶狠狠地叫他“堕落的鳏夫”,有时她会去评论,之后说着说着就脸红了。
“他们的房子收拾得很好。最小的那个女儿的孩子的眼睫毛那么长。后来有一天我又看到她,她正站在门口台阶边给孩子喂奶,那样子真迷人。我在说什么呢?当然,如果知道事情真相的话,这一切会很可恶。”
她睡着了,不耐烦地要解开缠在身上的钢链和挂着她的两副眼镜的黑色绳索。
“要知道,”她又开始说道,“古代的族长们……”
但是她突然意识到我只有十五岁半,便不再继续说了。

[1]1英尺=12英寸=0.3048米。


绿封蜡
在我大约十五岁的时候,曾非常热衷于“案头摆件”。我的父亲在这上面倾注了一生的精力,我只是在效仿他。在那个年纪,各种不良念头都向青少年伸出魔爪,就像有着无数小钩子的苍耳粘在头发上似的。一个十五岁的女孩会经历很多风险。我拥有的极大的自由让我面临更多的危险,而我觉得危险是无边际的。我没有意识到的是,茜多凭着她的母性本能,心灵感应般地迅速识别了危险,而她对任何形式的暗中监视都嗤之以鼻。
在我刚满十五岁的时候,茜多向我证实了她神奇的感应能力。她猜到一个看起来本分的男人觊觎我尖尖的小脸、拍打着小腿的辫子和匀称的身材。茜多去度假时,把我交托给了这个男人的家人。一天她收到一条警示,那警示说得就像启示那样清楚而又令人震惊。于是她立即戴上小帽子,把帽绳在下巴上打了个结,登上哐当作响的颠簸的火车,是在那全新的线路上跑着的老旧火车。茜多在花园里找到了我,我正和其他两个小女孩玩耍。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双肘靠在圣母院的窗台上,像冥想的恶魔一样注视着我们。
这样一幅平静的家庭生活的景象没能骗过茜多的眼睛。而且,她注意到我比在家时更漂亮。无论是十五岁还是三十岁,在男人灼热的欲望里,女孩子如绽放的花朵。毫无疑问,茜多斥责了我,并且把我带走了。而这个受人尊敬的男人根本不敢问她为什么来,或是我们为什么走。在火车上,她在我眼前睡着了,像一个打了胜仗的人一样疲惫不堪。我记得我们错过了午餐时间,我抱怨着饿了。她没有感到羞愧,只是耸耸肩,看着她的手表,向我保证之后会做我最喜欢的美食——麦麸面包、奶油芝士和紫洋葱。她一点儿也不关心我挨饿,她已经挽救了我最宝贵的东西。
我没有做错什么,也没有被这个男人教唆,我只是愚钝。但是,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女孩来说,愚钝的后果要比平常的那种兴奋的傻笑、脸红、拙劣的调情严重得多。只有寥寥无几的男人能让女孩变得愚钝起来,但当她们开始醒悟就会感到迷失。茜多手术式的干预消除了我内心所有的困惑,我从青春期又返回到了幼稚期——对青春期的自我的羞愧和陶醉让人遁入幼稚里狂欢。
我的父亲是一个天生的作家,但几乎没有留下什么作品。在创作的时候,他把写作的欲望释放到了整理工具中,他摆出作家所需要的和不那么需要的一切东西。因为他,我自己也无法抵挡这种狂热。由于我欣赏和垂涎过一个作家工作台上的完美工具,今天我对桌上的工具仍然十分挑剔。从青春期开始,我就从父亲的工作台上偷一些东西,先是一小块儿闻起来像雪茄盒的红木三角板,然后是一把白色的金属尺子。责骂自不必说了,他炯炯有神的灰色小眼睛怒视着我,充满凶狠的敌意,我再也不敢冒险了。我只能忍着饥渴四处游荡,在这些珍贵的文具周围徘徊,脑子里满是坏念头:一叠没用过的吸墨纸,一把乌木的尺子,一支、两支、四支、六支削尖了的各种颜色的铅笔,笔尖精致且不粗不细和笔尖非常宽的钢笔,还有和黑鸟的羽毛一样薄的画笔,红色、绿色、紫色的密封蜡,一个手动吸墨器,一瓶液体胶水,更不用说那透明的琥珀“封口胶”,一件骑兵披风残余的一小部分,小到只有扇形边的笔刷那么大。一个大墨水瓶和旁边的小墨水瓶,都是青铜色的。一个盛满金色粉末的漆碗,是用来烘干湿页的,另有一个装有各种颜色薄饼(我以前吃的是白色的)的碗。桌子的左右两边有大量的纸,奶油色的,带着水印,码得整整齐齐的。当然,还有那台小小的冲印机,夹住白纸,上下轻轻一合,就在上面印上了一个凸起的名字:J.J.柯莱特。还有一杯洗画刷用的水,一盒水彩颜料,一本地址簿,一瓶瓶红色、黑色、紫色的墨水,红木三角板,一个袋装数学仪器,烟草罐,一个烟斗,一盏熔化密封蜡的灯。
像一个想要扩充领地的主人,父亲努力让他那张巨大的桌子上容下那些外来的东西。有一阵,那儿出现了一台能一下子切开一百张纸的机器,还有几个装着白色果冻状液体的模架,你把一张白纸朝下贴在上面,然后就能取出模糊的、黏黏的、白兮兮的复制品,和原件正好完全颠倒。但父亲很快就厌倦了这些玩意儿,那张巨大的桌子又归于宁静。它恢复了它的古典风格,仿佛从未被那代表着灵感的杂乱的书页、烟头和被揉成纸球的“草图”所打扰。哦,天啊,我忘记了,那些切纸机,三四个黄杨木的,一个人造银的,还有最后一个黄色象牙的,都彻底散架了。
从十岁起我就对那些东西垂涎三尺,它们为了彰显和服务精神的荣耀而被发明,被统称为“案头摆件”。孩子们只喜欢他们能藏起来的东西。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有一个四门双层书架的左边部分(最终被法院拍卖)。上半部分的门是玻璃做的,下半部分是实心的漂亮的红木做的。当你把左下角的门往右打开时,门会碰到抽屉柜子的一面。并且,书柜几乎占了整个镶板墙,我会将自己关在一个由抽屉柜子、墙、只有左边的书架和它打开的门围起来的角落里。我坐在小脚凳上,凝望着面前的三个红木架子,上面陈列着我热爱的物品,从铺着奶油的纸到一小杯金粉。“跟她爹一个样。”茜多总会揶揄地对我父亲说。讽刺的是,虽然各种写作工具齐备,但我的父亲很少用笔写字。而茜多坐在一张老桌子前,旁边是那只打扰她的猫、一篮李子、一堆亚麻线,或者只放一部字典在膝盖上当作桌子,茜多真的在写东西。上百封令人着迷的书信即是明证。当纸用完而信还没有写完时,她会从家庭账簿上撕下一页,或在账单的背面写。
因此,她瞧不起我们毫无用处的圣坛。但是她并没有阻止我全心地照看我的桌子,装饰它来自娱自乐。当我告诉她说我的小房子对我来说太小时,她甚至表现出了焦虑……“太小了,是的,真的太小了。”她灰色的眼睛看着我,“十五岁了……我可爱的小猫咪要去哪里?她从角落里冲出去,就像一只寄居蟹长大了从壳里挣脱出来一样,她要去哪里?我把她从那个男人手里抢出来了。我禁止她在星期天晚上去‘指环’跳舞。她在逃走,我已经跟不上她了。她开始想要长裙子了,如果我给她一件,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到她长大成年了。如果我拒绝,每个人都会盯着她的儿童短裙看,盯着她充满女人味的腿看。十五岁,我怎么才能阻止她从十五岁长到十六岁、十七岁?”
在那段时间里,茜多有时会从那扇把我与世界隔离开来的红木短门上探出头来:“你在做什么?”她能清楚地看到我在做什么,但她并不理解。她观察到了一切——蜜蜂、毛虫、绣球花、冰草——但我没有给她解释。但至少她能看到我在那里,没有危险。她放任我的热忱。她给我漂亮的彩纸来包书,我还用金线来做书签。我的第一个笔架涂上了一层绿松石色的釉料,上面有一层云纹,那是从勒蒙文具店买来的。
有一天,妈妈给了我一小截封蜡,我认出那是我父亲桌上那个珍贵的绿封蜡。毫无疑问,我认为这礼物太贵重了,因此我并没有表现得欣喜若狂。我把密封蜡抓在手里,它渐渐暖和起来,散发出一股淡淡的、东方的香味。
“这是非常古老的密封蜡,”茜多告诉我,“你能看到,上面涂了一层金粉。在我们结婚之前你父亲就拥有它了,是他母亲给他的,他的母亲向他确认过这是拿破仑一世用过的蜡。但是你要记住,我的岳母总是谎话连篇,所以……”
“是他给我的,还是你自己拿的?”
茜多变得不耐烦了。每次当她感到要被迫撒谎并试图避免撒谎时,总会变得易怒。
“能不能不把头发在你鼻尖周围揉来揉去?”她叫道,“你这样会把鼻子弄红,鼻尖上还会像有一颗樱桃似的!这截封蜡,就当作你父亲借给你的,然后把它留在这儿了吧。当然,如果你不想……”
我疯狂地抓紧它的样子使茜多又笑了起来,她故作轻松地说:“如果他想要,当然会把它要回去的!”
但父亲没有让我把它还回去。那几个月的时间里,有着金色斑点的绿色密封蜡的香气在我的红木环绕的狭窄帝国里弥漫;不久,它带给我的热情消失了,就像所有那些没有争议的权利一样。此外,我对文具的热爱暂时转变成了对魅力的追求。我要求有穿“裙撑”的权利,也就是说,用马鬃把我的小圆裙后面撑大,显然,这使我的裙子后面比前面短得多。在我们的村庄里,青春期的狂热使十三四岁的女孩变成了疯狂的女人,她们在自己母亲不注意的时候偷走马鬃、棉花和羊毛,在一个袋子里填上破布,在黑暗的楼梯上悄悄把它们绑在吓人的位置上,这被人称为“假屁股”。我还想要又厚又卷曲的刘海、紧得让我透不过气来的皮带、高高的有支架的衣领,散发紫罗兰香味的手帕……
从那个阶段起,我再次回到了儿童时代,因为一个女性在最终破茧成蝶之前,必须要经历好几次尝试。我喜欢作一个外表平凡的女孩,把头发扎成马尾辫,在脸颊上晃荡。我开心地放弃了所有的华丽服饰,换上了我的老式围裙,口袋里塞满了坚果、绳子和巧克力。猫咪出没的小径对我而言又变得亲切起来,小径两旁长满荆棘、一丛丛灯芯草、“鞋带”一样的甘草——简而言之,我至今仍爱这一切。在人的一生中,没有言语可以歌颂这样的时刻,没有清晰的记忆可以照亮它们;回首往事,我只能将它们比作幸福的、沉沉的酣睡。干草的气味有时会把它们带回我的身边,也许是因为我突然感到疲倦,就像生长中的动物一样,我会在新割的干草中间躺上一小时,坠入无梦的睡眠。
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它后来被称为“埃尔武埃遗嘱事件”。埃尔武埃老先生死了,而且找不到他留下的任何遗嘱。外省一直都有各种神奇的人物。在破旧的长着黄色地衣的瓦片屋顶下,在始终阴冷的客厅和饭厅里,在铺着编织地毯的、上了蜡的地板上,在放着硬邦邦的大白菜和卷曲的欧芹的厨房和花园之间的小径上,总是能找到古怪的人物。一个小镇或村庄常以拥有神秘人物而自豪。我所在的村庄就是一个例子,村民平静地,甚至恭敬地接受年轻的加特罗的咆哮,不去打扰他。这个浪漫的疯子嘴里叼着一支木雪茄,总是疯狂地甩动他冒着烟气的黑色卷发,他那像阿拉伯人的细长的眼睛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年轻姑娘们。还有那个自己主动隐居起来的女人,她常常隔着窗玻璃向人点头问候,过路的人会羡慕地说:“西比尔夫人已经在她的房间里待了二十二年了!我母亲曾经看到她在那里,就像你现在看到的她一样。你知道,她没有什么问题。某种程度上,这甚至是美好的生活!”
但是,当我们经过二十二年没出过门的西比尔的“水族馆”时,茜多总是加快脚步,拉着我往前走。在那透明的玻璃窗后面,那个囚徒微笑着。她总是戴一顶亚麻帽子;有时她手上拿着一个杯子,皮肤黄黄的。茜多的直觉能感受到恐怖的、禁忌的东西,她把目光从那个底楼的窗户和不停摆动的头上移开。但是童年的施虐的快感驱使我问了她无数的问题。
“你觉得西比尔夫人多大了?晚上她在窗边的扶手椅里睡觉吗?他们帮她脱衣服吗?帮她洗澡吗?她怎么上厕所?”
茜多就像被蜇了一样开口说:“小声点儿,我不许你想这些事情。”
埃尔武埃先生从来没有被认为是那种有怪癖的人,那种会获得当地人略带嘲弄的额外保护的人。六十年来,他一直很富裕,却穿得很不体面。结婚前,他是女人追求的对象,结婚后,他还是女人追求的对象。第一任妻子去世后,他再婚了。他的第二任妻子是以前的邮政局长,瘦瘦的,全身充满火焰。
她敲着自己的胸骨,嚷道:“我感觉它在燃烧!”她那双深情的眼睛似乎表明是和她说话的对象让她变得热情难抑的。“我不是个容易受惊吓的人,”我父亲常说,“可是老天保佑,别让我跟马特依小姐单独在一起!”
第二次结婚之后,埃尔武埃先生不再公开露面。因为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家,所以没有人确切地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患上胃病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病逝的。不管什么天气,他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戴着一顶有耳罩的帽子。他满头蓬松的白发,胡子像棉花一样,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棵被毛茸茸的蚜虫攻击的苹果树。高墙和终日紧闭的大门保护着他的第二段婚姻。夏天,一株蔷薇树三面覆盖着他的平房,墙头上有一层厚厚的紫藤,为早早到来的蜜蜂提供了食物。但是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埃尔武埃先生喜欢花,尽管偶尔看见他黑色的身影在紫藤和盛开的玫瑰旁来回踱步,他给人的印象是既不喜欢花也不对它们负责任。
当马特依小姐成为埃尔武埃夫人后,这位前邮政局长还保持着黑黄相间的黄蜂一样的身材。她皮肤蜡黄,腰束得很紧,眼睛清澈而神秘莫测,浓密的黑发夹杂着白发,脖颈上打着一个结。对于嫁入奢侈的小资阶级家庭这件事,她倒是显得很平淡。她似乎喜欢园艺。不偏不袒的茜多认为,向她展示一些自己的兴趣是合理的,茜多借给了她一些书,作为交换,茜多收到了一些紫罗兰的枝和根芽,这些紫罗兰的花朵几乎都是黑色的,枝干像一棵小小的棕榈树的树干一样光溜溜地从地上长出来。在我看来,埃尔武埃·马特依夫人毫无让人怜悯之处。当她说出一些无可指摘的陈词滥调时,语气中充满了激情和哀求,我隐约感到反感。
“你还指望什么呢?”我妈妈说,“她是个老处女。”
“但是,妈妈,她已经结婚了!”
“你真的以为,”茜多尖刻地反驳道,“结婚这件琐事能让人不再是老处女吗?”
一天,我的父亲结束了他日常的“小镇巡逻”(这是他失去一条腿后为了保持健康而进行的活动)后,对我的母亲说:“有个新闻!埃尔武埃家的亲戚们正在攻击那个寡妇。”
“不会吧?”
“而且大家都去围观了!听说对她的指控特别严重。”
“新的拉法基案[1]?”
“那还不至于。”我父亲说。
我把尖尖的小脸转向我的父母:
“拉法基案,那是什么?”
“丈夫和妻子之间的可怕的事情,是一个著名的下毒案。这种事情一直都在发生。”
“啊!”我兴奋地喊道,“真有趣!”
茜多看了我一眼,好像完全放弃了我似的。
“你就是这样,”她喃喃自语,“这个年龄的孩子就是这样……女孩子不应该长到十五岁。”
“茜多,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我父亲突然说,“埃尔武埃的一个侄女领着一帮亲戚说,埃尔武埃死的时候并不是没有遗嘱,而是被他的妻子毁掉了。”
“那样的话,”茜多说,“可以起诉所有的鳏夫和没有遗嘱的寡妇了。”
“不,”我父亲反驳说,“有孩子的人不需要立遗嘱。埃尔武埃夫人的火焰只能撩动他的上半身了,自从……”
“柯莱特——”我母亲厉声地对他说,看了看我,提醒他。
“好吧,”父亲接着说,“所以她现在正处在困境中。埃尔武埃的侄女说她看到了遗嘱,没错,是亲眼所见。她还描述了一下。一个大信封,五个绿色的封漆印,上面有金色的斑点……”
“真想不到!”我天真地说。
“而且信封正面写着:在我死后,在我的律师沙布林先生或他的继任者的监督下打开。”
“如果他侄女在撒谎呢?”我大胆问道。
“假如埃尔武埃先生又改变主意,毁掉了他的遗嘱呢?”茜多猜道,“我想他完全有权利这么做,对吧?”
“你们俩真是!你们已经选择了站在牛而不是斗牛士身边!”我父亲叫道。
“没错,”我母亲说,“斗牛士通常都是臀部肥大的男人,这就足以让我反对他们了!”
“让我们回到正题上,”父亲说,“埃尔武埃的侄女有个丈夫叫佩尔普菲斯,是一个阴险且果断的乡绅。”
我很快就听腻了。刚听到“亲戚们正在攻击那个寡妇”时,我原以为发生了流血事件和恶劣的事情。但我听到的都是七七八八的废话,比如“财产支配”“亲笔遗嘱”“对X的控诉”等等。
尽管如此,当寡妇埃尔武埃来我们家拜访时,我的好奇心还是焕发了。她葡萄酒瓶般的肩膀上披着仿尚蒂伊花边的小外套,黑色的露指手套露出厚厚的、污浊的指甲,黑白相间的头发非常浓密,她腰带上挂着的大大的黑色塔夫绸口袋在她的哀悼裙上悬荡,还有人们所说的那“瞪羚一样的双眼”。所有这些细节,对我来说都像是第一次看到,给人一种全新的、险恶的感觉。
茜多款待了这个寡妇,她把她领进花园,给了她些弗朗蒂南干酪和一块自制的蛋糕。六月的下午,花园上空嗡嗡作响,黄褐色的毛虫从核桃树上掉下来,天上一朵云也没有。我母亲悦耳的声音和埃尔武埃夫人有点儿恳切意味的声音平静地交替着。像往常一样,她们谈论的都是红叶病、剑兰和仆人犯的过失。后来她起身离开,我母亲陪着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埃尔武埃夫人说,“我过一两天就来借几本书,我太孤单了。”
“你想现在就拿一些吗?”茜多建议道。
“不,不,不用着急。况且,我还记下了一些冒险故事的书名。先告别了,谢谢你。”
埃尔武埃夫人说着,她没有走那条通向房子的小路,而是在那条绕着草坪的小路上转了两圈。
“天哪,我怎么了?请原谅我。”
她温和地笑了笑,最后来到了门厅,门闩在折叠门的右边,尽管她来了二十多次,她还是没有找到。母亲为她打开前门,并且出于礼貌,在台阶顶上站了一会儿。我们目视着埃尔武埃夫人离开,她紧紧地挨着房子往前走,后来急急忙忙地过了马路,撩起裙子,好像在涉水一样。
母亲关上了门,看到我跟在她后面。
“她很迷失。”她说。
“谁?埃尔武埃夫人吗?你为什么这么说?你说的迷失是什么意思?”
茜多耸了耸肩:
“我不知道。这只是我的感觉,别告诉别人。”
我忠实地保持了沉默,这很容易。我像幼虫一样,继续着我的一系列蜕变,我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文明的爱书人”——在文具店的人流中我忘记了埃尔武埃夫人的事。几天后,当我把儒勒·凡尔纳的作品放在鲜花集和地图集中间时,埃尔武埃夫人出现了,而铃声并没有响。因为我们几乎整天开着前门,为方便我们的狗多米诺随意进出。
“像你这样的大姑娘,能把书架收拾得整整齐齐,真是太好了。”她惊呼道,“今天你打算借什么书给我?”
埃尔武埃夫人提高了嗓门,我咬紧了牙关,把眼睛眯得细细的。
“儒勒·凡尔纳,”她用哀伤的声音读道,“他的作品没法读两次。一旦你知道了书里的秘密,它就结束了。”
“上面有巴尔扎克的书,在大架子上。”我指着它们说。
“他的书很深奥。”埃尔武埃夫人说。
巴尔扎克的书很深奥吗?巴尔扎克是我的摇篮,迷人的森林,我的发现之旅。我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着那个比我高出一个头的、黝黑的高个女人。她在玩弄一朵剪下来的玫瑰,眼睛盯着前方。她身上没有一点儿文学气质。她意识到我在盯着她看,于是假装对我的写作工具感兴趣。
“真漂亮。这些收藏太美了!”
在一周的时间里,她的嘴就变老了。她一直弯着腰站在我的纪念品前,摸摸这个,摸摸那个。然后她站直了身子,对我说:
“你妈妈是不是在这附近?我想见见她。”
从这位“迷失的”女士身边走开,我简直不能再高兴了。我跑进花园,喊道:“妈妈!”就好像我在喊“着火了”似的。
“她取走了几本书,”当我们单独在一起时,茜多告诉我,“但我可以肯定地说,她甚至看都没看书的标题。”
在我的脑海中残存的关于“埃尔武埃遗嘱事件”的记忆与一种模糊的骚动联系在一起,还透露着些许浪漫。通过茜多,我清晰地回忆起了这件事,这要归功于我至今还觉得她的声音有一种特别的“存在感”。她的故事、她和我父亲的谈话、她那种专断的争吵和反驳的方式,在我的脑海中构建了一出肮脏的外省戏剧。
一天,就在埃尔武埃夫人最后一次拜访我们之后不久,整个镇里的人都在惊呼“遗嘱找到了”。然后把那封有五个封印的大信封描述一番,那个封印是寡妇刚刚送到沙布林律师书房里的。佩尔普菲斯夫妇和吉亚门特夫妇显得焦躁而又得意,他们立即出现在律师事务所里,那寡妇埃尔武埃也在。在那里,埃尔武埃夫人独自面对这群冷酷无情的家伙,面对着那些茜多所说的“张嘴侵吞遗产的鲨鱼”。“好像,”母亲讲这个故事时说,“她身上有股白兰地的味道。”这时,我母亲的声音被驼背茱莉亚·文森特的声音取代了,她每天出去熨衣服,每周来我们家一次。不知道连续过了多少个星期五,我一直追问茱莉亚,直到我把她所知道的一切都榨干才罢休。她那凹陷的、畸形的胸部里挤出来的带着鼻音的清晰音调让我感到满意。
“最让人害怕的是那个律师。首先,他个子不高,没有那个女人的一半高。而她穿着一身黑衣服,她前面戴着的面纱一直垂到脚边。律师拿起了信封,有这么大(茱莉亚打开了我父亲的一块巨大的手帕),他把信封原样递给了那些侄子,让他们辨认这些封印。”
“但你并不在那儿,朱莉娅,不是吗?”
“不,是沙布林先生的一个小职员从钥匙孔里偷看的。有个侄子说了一两句话。然后,埃尔武埃夫人就像一个公爵夫人那样盯着他看。律师咳嗽了一声,咳,咳,他打开了封印,把遗嘱念了出来。”
在我的记忆中,有时是茜多在说话,有时是一些诽谤者急切地八卦埃尔武埃夫人的私事,有时似乎有些插画家,比如贝尔托或托尼·约翰诺德,曾生动地给我描述过这个高高瘦瘦的女人。她深邃的眼睛一直看着那群法定继承人,她咽下酒给自己打气,不停地舔着嘴唇品尝嘴里的白兰地。
沙布林先生宣读了遗嘱。但读完前几行之后,他拿文件的手开始发抖,他中断了阅读,道了下歉,擦了擦眼镜。他继续读着,一直读到了最后。尽管立遗嘱人宣称自己“身心健全”,但遗嘱中的内容简直荒谬无比。除了说欠他深爱的配偶——露易丝·莱奥妮·阿尔伯特·马特依两百万法郎以外,什么也没提。
在一片寂静中遗嘱读完了,那群继承人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遗嘱读完以后,”茜多说,“仿佛安静得能听到窗外藤蔓上的黄蜂在嗡嗡地叫。他们只是盯着埃尔武埃夫人,连一个手指都没动。‘为何贪婪不能给人心灵感应呢?’其中一个不那么愚蠢的家属说。后来一直没有人说话,埃尔武埃夫人的脖子开始作出一些奇怪的动作,就像一只吞下毛毛虫的母鸡那样。”
那次会面的最后一幕像野火一样向大街小巷蔓延,穿过人们的庭院,穿过咖啡馆,穿过集市。沙布林先生是第一个在黄蜂的嗡嗡声中说话的人。
“凭着我的灵魂和良心,我不得不说,遗嘱上的字迹并不像埃尔武埃先生的……”
一声尖叫打断了他。在他和继承人面前,再也没有什么寡妇埃尔武埃了,只有一个忧郁的狂怒女神跺着脚,转着圈,像一个黑色的苦行僧,一面自言自语,一面尖声喊叫。那个疯女人在承认自己伪造之后,还承认了另外一些东西,都是植物性毒药,比如鼠李和铁杉。律师惊慌失措地叫喊道:“别说了,我可怜的夫人,你说得太多了,没有人在问这些!”
那个疯女人消失在了疯人院中,如果说这事件留下了一些记忆,至少在法庭上是没有“埃尔武埃案”的。
“为什么,妈妈?”我问。
“疯子是不被审判的。不然的话,也得有个疯子法官。不过想想,这也并不是个坏主意……”
她继续着这个想法,放下了手上的活。那是双优雅的手,尽管她毫不在意。也许那天她就正在剥扁豆,或者,她正在用黑色的清漆涂我父亲的拐杖,小手指翘在空中。
“是的,那些能够从疯癫的行为里找到谋划的蛛丝马迹,能够甄别出隐藏的线索和蓄意欺诈的疯子法官。”
这个道德家把这些让人意外的结论倾吐给一个十五岁的孩子,那时她正系着一块蓝色的园丁围裙,围裙太大了,使她看起来圆乎乎的。她灰色的眼珠透过眼镜直勾勾地盯着我,随即又转到了眼镜上方。但是,她尽管与围裙、卷起的袖子、木屐和扁豆为伍,但是丝毫不显得卑贱或平凡。
“我要责怪埃尔武埃的是,”茜多接着说,“她的虚妄。虚妄是许多罪行的根源。最令我恼火的莫过于以为能够策划和实施罪行而逃避惩罚的愚蠢。你不认为是埃尔武埃夫人的愚蠢使她的案子这么令人作呕吗?用草药混合物给那么可怜的老埃尔武埃下毒,这并不难。愚蠢的受害者,低能的凶手,这是一环扣一环。但要试着去模仿别人的笔迹,不能有丝毫伪造的痕迹,用一种特殊的、稀有的密封蜡去骗别人,这是多么低劣的手法,天啊,多么愚蠢的幻想啊!”
“可是她为什么要坦白呢?”
“啊,”茜多若有所思地说道,“那是因为坦白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坦白就像……比如说……是的……就像你的身体里有一个陌生人……”
“像有个孩子?”
“不,不是一个孩子。要是一个孩子,你知道他将离开你的确切日期。而忏悔会在你毫无预料的时候突然爆发,它伸展着它的四肢,来去自如。它叫喊着,蹦蹦跳跳。那个可怜的自以为是的杀人犯只不过是给自己的忏悔伴舞。”
它叫喊着,蹦蹦跳跳……就像这样,我自己的秘密也蹦到了茜多的耳朵里:就在埃尔武埃夫人最后一次来访的那天,我注意到那截涂了金粉的绿封蜡消失了。

[1]拉法基出身贵族家庭,她被怀疑用砒霜毒死了自己的丈夫,法院判处她终身监禁。该案在法国曾经轰动一时。


雨月
“啊,我可以,”这个身形瘦削的女孩对我说,“既然您不放心把稿子交给邮递员,那我可以每次把打好的部分给您送过去。”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你也不必特意来拿手稿,每天早上我都会外出散步,可以顺便把稿件分批带给你。”
“散步对身体好。”巴伯雷小姐说道。
巴伯雷小姐两条细细的金色发辫中夹杂着些许白发,发尾绑着黑色缎带蝴蝶结,她浅浅一笑,理了理右肩那条刚好垂到耳朵下方的辫子。她的发型有些古怪,但看起来仍旧端庄大方,优雅可人。她有一对浅蓝色的眸子,嘴巴透出早熟的风韵,双脚纤细,手臂娇弱,一身素净的黑裙,亚麻材质的衣领熨得平平整整,手臂上戴着一对磨得发亮的棉质袖套。通常,作家才会戴袖套,打字员不用伏案写作,并不需要戴袖套。
“女士,您还没有秘书,对吧?”
“是的,之前有个女孩帮我打手稿,后来她结婚了。其实我没有秘书,老实说,我不知道要秘书干吗。我习惯手写,而且我的公寓地方小,打字机的噪声会打扰我。”
“噢,是的,我理解。”巴伯雷小姐说,“我给一位先生工作,他只在右半边纸上写字。还有一阵子我替亨利·迪韦尔诺瓦先生打字,他只用那种淡淡泛黄的纸。”
她很在行地笑笑,总结着文人们狂热执迷的特点,并对此表示理解。她在整理一个文件袋,我注意到她选择了和我的蓝色纸张相衬的硬纸板,把我带来的六十多页手稿整齐地收好。
“我以前就住这儿附近,但已经完全认不出周围的环境。到处都被改造扩建,街道消失了,连名字都换了。我说的没错,是吧,巴伯雷小姐?”
出于礼貌,巴伯雷小姐摘下她的眼镜,她的目光茫然,蓝色的眼睛仿佛看不到我一样。
“我想是的。”她犹犹豫豫地答道,“肯定是的。”
“你在这儿住了很久吗?”
“啊,对。”她坚定地说。
她飞快地眨了眨眼,仿佛撒了谎一样。
“我记得以前,对面的高地上有一排房子。”
我起身走出台灯投射在桌前的墨绿色光影,来到窗边,外面的景致看不太清。小镇的灯光与二月里提前来到的蓝色薄暮糅合在一起。我用前额推开粗织平纹细布窗帘,把手放在窗锁上,感到一阵令人愉快的眩晕,就像在梦中飞行和坠落。我握着窗栓上造型奇异的铁扣,它是小美人鱼的形状,这些年来我从未忘记它在掌心里留下的触感。我情不自禁地猛然转身,心中充满了疑问。
没了眼镜,巴伯雷小姐什么也看不清。我质询的目光越过她斯文而茫然的面容,看向房间的墙壁,墙壁上几乎满是装饰:阴郁的黑框彩色卓别林钢板画,一个穿着黑色天鹅绒领长裙的金发女人像,亨纳像,甚至还有一件已经很罕见的手工艺品,那是用金色麦秆做成的茅草框,现在年轻的女孩已经不会这种艺术了。在一张大幅的照片和一捆带穗的黑麦中间,露出几平方英寸的光秃秃的壁纸。我能从那里依稀分辨出几乎失色的玫瑰、褪成灰色的紫色旋花,以及浅蓝色的藤蔓。曾经整面墙都是这一丁点儿花束的图像,这我绝对不会搞错。壁炉很是隐蔽,里面装了火炉,左右两侧各有一扇门,我的目光越过闭合的门嵌板,脑中想象着很久以前我遗留在这里的一切。
我不安地意识到冷落了身后的巴伯雷小姐,连忙拾起对话。
“这里看起来漂亮极了。”
“是光线的原因,虽然是一楼,但光线特别好。女士,你不介意我把稿子按顺序排列吧?我发现这里的页码排序有误,第七页后面是第三页,却缺少第十八页。”
“我预料到了,巴伯雷小姐。请把稿子按顺序放吧……”
“是光线的原因。”光线!就在这个夹层里,过去,我曾经一年四季都开着天花板上玫瑰灯饰下面的小吊灯,不是吗?这时,一圈黄色光晕突然映照到天花板上。巴伯雷小姐打开了一个带纹路的仿缟玛瑙的碗形玻璃灯,玻璃灯把光线反射到玫瑰灯饰上,看起来像是撒了一层糖霜,那里以前是五朵镀金的浅蓝色花冠。
“有很多错误吧,巴伯雷小姐?尤其有很多删改的地方。”
“哦,我之前遇到过比这改得还厉害的稿子,您想用黑色还是用紫色打字呢?”
“用黑色。告诉我,唔……”
“可以叫我罗西塔,女士,这比巴伯雷亲切一点儿。”
“罗西塔小姐,那就麻烦你啦。我已经把手上最新的稿子全部带给你了,我还没有写完。如果你能替我打出第六十二页,我可以直接带回去,把稿子的顺序排好。”
“当然可以,女士。我现在就开始打,我七分钟就能打好。不是我自夸,我打起字来快极了。您请坐。”
这正是我想要的,我想在这里多停留几分钟,试图找到我曾经在这里居住的痕迹,如果还留有的话。我想确认自己没有记错;我想为隐藏在阴影下的墙纸在这么多年之后仍未全部剥落而感叹。“主要是光线。”显然,卫生部门或投机建筑商已经把对面一侧的房子夷为了平地,以前,老房子挡住了对面的那个小山坡,因此我对它并不熟悉。
壁炉里有一个小柴炉,右侧有几根木柴、涂了柏油的木头路障和老旧的包装箱板条。小柴炉正烧得噼啪作响。我能看到一扇门,在它右边还有一扇完全相同的门。我以前常穿过右边那扇门去我的卧室。左边那扇门则通往小小的客厅,客厅最里面有一个凹进去的房间,我在那里装了迷你浴缸和煤气炉做浴室。另一个房间很大,黯淡无光,我从不待在那里,将它用来储物。至于厨房……关于厨房的记忆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在冬日,一缕阳光照射进来,给老式蓝色瓷砖和炉灶镀上一层金边,炉灶位于高高的支架上,隐约看得出路易十五时期的设计风格。当心情难以按捺的时候,我常到厨房去。我总能在厨房找点儿事情做:擦亮煤气管道,用湿布擦拭蓝色瓷砖,倒掉凋零的花朵瓶中的水,用一小撮潮湿的粗盐再次擦净花瓶。
厨房里还有两个巨大的专门放置果酱的橱柜,一个装着空瓶子的酒柜。
“我马上就好,女士。”
我最渴望见到的是我位于壁炉右侧的卧室,房间里有一扇方形的独窗,一个被我拆去柜门的老式床柜。这个奇妙的卧室一侧掩于黑暗之下,另一侧立于光明之中!它最适合一对幸福的秘密情侣居住,却在我孤身一人又暗自神伤的时候出现。
“太谢谢你了,我不需要信封,我可以把稿子折起来放进包里。”
前门猛地合上了,发出“砰”的一声,那是一只莽撞的手。声音往往不如气味那么能唤醒人的记忆,可我认出了那声音。我俩都被吓了一跳。接着是二楼,浴室的门也被缓缓合上。
“罗西塔小姐,如果我稿子写得顺利,周一早上十一点左右会再来拜访。”
我假装记错了路,朝壁炉右边的门走去,可罗西塔小姐挡在我和门之间,十分体贴地说道:“不好意思,出门走那边。”
走到街上时,我禁不住笑起来。刚才我漫不经心地跑下楼梯,脚下一步都没迈错,因为我早就对这段楼梯烂熟于心了。走在人行道上,我仍在研究曾住过的那栋房子,在灰泥的包裹下它变得难以辨认,大厅也被精心装饰过,墙裙是粉色和绿色的瓷砖,让我想起里维埃拉成排的别墅里那刺骨的寒冷。入口右侧原来的乳品店现在改卖班卓琴和手风琴。而入口左侧的“美食宫殿”除了多了一层奶黄色漆外,几乎原封未动。碗里的粉色甜杏仁、满杯的红醋栗球、翡翠薄荷和米色焦糖……还有厚厚的咖啡奶油和口味劲道的橙子卷面包……还有茴香味的扁豆糖果,包裹在银色包装纸中,像驱虫丸一样。在小店后面,我认出了新漆的成百个中间带着小把手的小抽屉,底部雕了花纹的柜台,第二帝国时期精致的木制品,老式秤的铜秤盘光芒闪烁,在灯光下像秋千一样舞动。
我突然强烈地想买方形的“甘草甜点”,它的口感浓郁绵长,让其他食物都变得淡而无味。一位身着淡紫色衣服的六十来岁的女士上前接待了我,这位迷人的金发店主以前十分偏爱天蓝色,她变了样,没有认出我,我不知怎么的,问她要了我最讨厌的薄荷软糖。下周一,我就能再回到这里品尝使得鲜鸡蛋、红酒和其他一切食物都变得难以下咽的“甘草甜点”了。
我付出了不少代价才从我长期的经验中发现,比起了解未来的渴望,了解过去对我有着更为猛烈的诱惑力。从当下抽身,追溯过去的脚步,突然发现一段崭新的从未留意的历史给人一种非凡的、难以描述的冲击。马塞尔·普鲁斯特[1]在烟的浅蓝色迷雾中,身患哮喘症大口喘气,书页从他身边一页页落地,他追寻着已经定格的过往时光。作家并不会有意去热爱未来或去追寻未来。他们已经受够了不断地被迫为笔下的角色创造未来,为此,他们只能从自己过去的经历中汲取灵感。
无论什么时候,当我扎进自己的过去时,总是感到头晕目眩。当过去出人意料地浮出水面,在当下之光里扬起美人鱼一样滴着水的头颅,用深不见底的、捉摸不透的眼睛看着我时,我只得更疯狂地抓紧它。它不仅让我看到过去的自己,还向我展示了我希望成为的样子。通过神秘之术或是神奇之人去进一步了解那个理想的自己又有何用呢?预言家、占星家、解读塔罗牌和看手相的人都对我的过去不感兴趣。在一堆数字、剑、杯子和咖啡渣之中,我的过去被三句话概括。女预言家轻快地把过去的“跌宕起伏”和几个似是而非、毫无成果的“成功事迹”一扫而光,匆匆抛出一尊代表着缺乏神秘的今日和毫无期待的明日的玫瑰石膏像。
预言家里很少有人能从当下的片刻中看出什么。我遇到过一些人成功地回到过去,令人诧异地找回我真实明确的过去经历的场景,让我沉浸在充满过世的大人、小孩的废墟里,然后又一跃跳到我的未来,对我说:“在三年之内,在六年之内,你的情况会大大改善。”三年!六年!我恼怒不已,把这些人和他们的承诺弃之脑后。
虽然我从不屈服,可是这种诱惑始终带着确切的渴望:我爬上三楼,或者坐摇摇晃晃的电梯来到楼道里,连按三次门铃。你看,有一天我也许会听见门的另一头传来我自己的脚步声,听见我的声音粗鲁地问道:“谁?”我会为自己打开门,自然而然地,我正穿着我以前穿的衣服,一条黑色褶皱格子裙和一件高领衬衫。1900年时我养的那条母狗看见一模一样的两个我,吓得脖子上的毛都竖了起来,不停地颤抖……结局我记不清了。不过人们通常都记不住好梦,那这肯定也是一场好梦。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去巴伯雷小姐的公寓,也是第一次回到我曾经的家。在我初次拜访之后的几天里,这种巧合使我着迷。我反复琢磨了一阵,发现了一些极具讽刺又颇有意思的事。谁向我推荐的巴伯雷小姐?正是我年轻的打字员,她因为结婚辞去了工作,嫁给了一位英俊的小伙,她一直想让我见见她的丈夫。这个小伙子在格勒纳勒接手了一个体育馆。他向我解释道,他完全相信我对此非常关心,在当今,处于工人阶层社区的体育馆相当于一座金矿。我认真地听着他带有口音的讲话,“我和我的家人都来自B城。”他顺便提到。我在心里附和道,“那个给我人生带来巨大失望、狠狠刺痛了我的人也来自B城。”不用说,当然是因爱而失望。这事根本不值得一提,可有时这事就像因为藏了一小段头发而难以愈合的伤口。
那个也来自B城的男人已经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他完成了对我的义务,其中一项是,不知道为了什么,把我扔回老地方。他曾经抚摸着我,那手略沉重,就像一个因为过度体力劳动而疲惫的昏昏欲睡的年轻人那样。他有着棕色皮肤、南方人的漂亮大眼睛,就像大多B城人那样。他还骗走了为我打了三年稿件的那个瘦削到羸弱的女孩,她热情洋溢,当我的小说以悲剧告终时,她总是号啕大哭。
接下来的周一,我为罗西塔小姐带来了我微薄的工作成果——十二页的稿子——这绝非出于我对工作的热爱。如果不是为了再次感受来到以前居住的小公寓的喜悦,为了和老房子重逢,我没有必要来让巴伯雷小姐匆忙打出这两份初稿。“这是最后一次。”我对自己说,“然后我就把心思放在别的事情上面。”我的手满怀记忆地摸索着门框上漂亮的串珠编织物——我旧日的讲究的门铃,然后发现了门的电子按钮。
一个陌生人迅速打开门,只冲我点了点头,带着我走进一间有两扇窗户的房间,巴伯雷小姐在那等着我。
“你的创作顺利吗,女士?坏天气没有影响您吧?”
她冰凉的小手迅速从我手中抽走,整了整右肩系着黑缎带的辫子,把它放在脖子旁。
她冲我微笑,显得温柔体贴,像训练有素的护士、上流社会的牙医的接待员,或是那些在美容院做着不明不白的古怪工作、年龄模糊的女人。
“这周太难熬了,罗西塔小姐。一会儿你就会发现我写的东西很难读。”
“我不这么想,女士。圆体字总是很好认的。”
她亲切地看着我,透过厚厚的镜片,她眼睛里的蓝色似乎被稀释了。
“你想象一下,我刚到的时候,我还以为走错层了,给我开门的那个人……”
“是的,那是我妹妹。”巴伯雷小姐说道。她好像希望立即满足我漫不经心的好奇,以阻止我进一步探究。
可是当人们沉浸在好奇中时,是感觉不到羞耻的。
“啊!那是你妹妹。你们一起工作吗?”
巴伯雷小姐那晶莹的皮肤在她的颊骨上轻轻颤动。
“不,女士。目前,我妹妹的身体需要照顾。”
这一次,我不敢再追问下去了。我在客厅停留了片刻,这里现在变成了办公室,比以往更明亮了。我竖起耳朵,想捕捉到这所房子内部的回响或是我内心深处的声音,但一无所获。我走出屋子,心里猜想着一段因爱生恨的羁绊——那位生病的妹妹是因为太忧郁而精神失常吗?是因为不幸的爱情而憔悴吗?还是因为什么可怕的畸形,不得不藏在阴影里?我一旦胡思乱想,就会想到这些。
随后的几天,我不再有闲暇时间纵容我狂野的幻想。那会儿,莫森要我为《日报》写一篇连载中篇小说。也许这是这个满头卷发的聪明男人生平第一次犯错。说实话,我坚信我永远都写不出那种适合大型日报的连载作品。莫森好像比我自己更了解这一点,他眨眨大象一样的小眼睛,摇了摇他的一头卷发,耸了耸他沉沉的肩膀。我坐下来开始写一部你永远不会在我的作品集中找到的连载小说。巴伯雷小姐是唯一一个在我把它们撕掉之前看过第一章的人。长远来看,我的想法是对的,我真的不会写连载小说。
第二次拜访巴伯雷小姐回来后,我重读了打好的那四十页的稿子。
我发誓要像恶魔一样坚决戒掉跳蚤市场、电影院,甚至不再去博伊斯吃午饭……但是,这不包括阿尔梅农维拉酒店或喀斯喀特酒店,也不包括在草地上来一场兴之所至的野餐,如果我的好朋友安妮·德·佩恩能一起来就更好了。二月一旦来临,日子就变得快乐温馨。我们会骑上自行车,带上一条新鲜出炉的沙丁鱼和黄油馅的面包、两个我们在拉米特附近的猪肉屠夫那儿买的“熟食店”香肠卷,还有一些苹果。所有这些东西都和水壶一起用绳子系好,放在一个柳条盒子里,水壶里装满了白葡萄酒。至于咖啡,我们在奥特伊车站附近的地方喝了几口,是那种淡而无味的黑咖啡,热得滚烫,里面放了糖浆。
对我而言,没有什么记忆能像这些没有盘子、餐具、餐布的午餐或是骑着自行车的探险那样可贵。凉爽的天空,雨滴,雪片,稀疏的锈色的草,温顺的鸟儿,这样的田园生活适合那种毫不快乐、内心满是惊惧却又充满顽固的希望的状态。在这样的生活中,我成功摆脱了那段不快乐的情绪,那段经常使我涌出几滴内敛又克制的小小眼泪的情绪,那段没有暴风雨的悲伤,那段有着糟糕的开头和因而有了更糟糕的结局的爱情。有没有人想过,当止痛药抑制住我们遭遇的巨大伤痛时,记忆会不会从我们脑中轻轻溜走?在别的文章里,我曾把记忆比作书的章节之间用于布置空间和顺序的“空白”。我应该非常喜欢——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确实很喜欢——把它们称作“仁慈的空白”。在那些日子里,工作、友谊、闲逛成了我生活的主要部分,而爱情则逐渐消亡。阳光明媚的时候,我对户外的光很敏感,放松和休闲的感觉让人偶尔发现些新的东西。这样悠闲的假期结束后不久,我认识了巴伯雷小姐。
等了三周,我才再次前去拜访她,这样做是有原因的。每当我试着给我的连载中篇小说加入“行动”——巧妙的冒险和几分恶意时,我都会对它产生深深的厌恶,于是我转而为《巴黎人生》写短篇小说。也因此,我才怀着崭新的心情,踩着轻快的步伐,爬上了她所在的那个巴黎斜坡,那儿以前是个不知名的小山坡。我不知道巴伯雷小姐是否喜欢“甘草甜点”,所以我为她买了几束小雪花莲,花朵紧紧簇拥在一个大袋子里,仍未完全褪去淡淡的橙花似的香气。
隔着门,我听见她小巧的鞋跟走过未铺地毯的木质地板的声音。我先是辨认出她的脚步声,然后是她的身形和她的面容。外面阳光明媚,这个有两扇窗户的屋子也非常明亮。在大幅的照片旁边,在森林景色的画像和系有红丝带蝴蝶结的茅草框之间,二月的阳光蚕食着墙纸上的玫瑰与蓝色旋花最后的模糊轮廓。
“这一次,罗西塔小姐,我可没有空手来!这是送给你的花,这是两篇短篇小说,一共二十九页。”
“这太多了,女士,这太多了……”
“这是一个作品最完美的长度。这篇给《巴黎人生》的短篇小说让我写了将近十三页纸。”
“我是说花,女士。”
“这不值一提。你知道的,我感到,星期一我要给你带来……”
巴伯雷小姐的眼睛透过镜片死死注视着我,忘记去掩饰发红的眼眶、有着红血丝的眼球和眼睛里苦涩的泪水,她一脸悲伤,于是我截断了要说的话。她做了一个手势,喃喃道,“抱歉,我有些麻烦……”
很少有女人能在流泪时保持尊严,这个身形瘦削、笼罩在悲痛中的女孩默默垂泪,却仍端庄地控制着手的摆动幅度和她的声音。她擦掉眼泪,擦干净眼镜,嘴角上扬,给了我一个笑容。
“是老问题……因为孩子,我是说,因为我妹妹的孩子。”
“她生病了,是吗?”
“一定程度上看,是的。”巴伯雷小姐语气坚定,“自从结婚以后,她性格就变了。她对我变得很粗暴。当然婚姻是没有好结果的,这个大家都知道。”
我不喜欢谈论别人的婚姻问题,因为这会让我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类似的惨痛经历,因此我急于离开悲伤的巴伯雷小姐和她不幸嫁为人妻的妹妹。可就在我要离开时,一缕阳光透过一扇窗户的毛玻璃上小小的水泡,在对面的墙上投射出一道小小的彩色光环,我以前把这叫作“雨月”。这个虚幻的小星球猛烈击中了我,把我带回过去,我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如痴如醉。
“你看,巴伯雷小姐,这多好看啊。”
我把手指放在墙上,放在七种不同颜色围成的小星球中间。
“是啊。”她答道,“我们都知道这里会出现光线的折射。这么美丽,可我妹妹却害怕这个。”
“害怕?什么意思?害怕?为什么?她是怎么说的?”
我急匆匆地发问,巴伯雷笑了笑。
“啊,你知道的……就是那种很愚蠢的事情,神经兮兮的孩子会自己胡思乱想。她说这是一个预兆。我妹妹把这称为悲伤的小太阳,她觉得这光芒是在警告她坏事即将发生。天知道她还想到了什么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像棱镜的折射真的能影响……”
巴伯雷小姐傲慢地笑了笑。
“你说得对,”我无力地说道,“但那些都是迷人的诗意幻想。你的妹妹是一位诗人,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巴伯雷小姐的蓝眼睛紧紧盯着彩虹幻影所在的地方,天上一片浮云飘过,幻影顿时黯淡下来。
“最重要的是,她是个蛮不讲理的小女孩。”
“她住在另一……公寓的另一边?”
巴伯雷小姐的视线转移到了壁炉右侧紧闭的房门。
“另一边,很难说是……他们选择了……她的卧室和更衣室与我的卧室是分开的。”
我点点头。“是的,是的。”我对这里的布置再熟悉不过了。
“你妹妹和你长得像吗?”
我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温和,语气平淡,就像在跟睡着的人说话,让他们在沉沉的睡梦中回答问题一样。
“像我?天哪,不!我们之间年龄差距不小,而且她性格忧郁。说到性格,我们各方面都完全不一样。”
“啊!她性格忧郁……总有一天你得让我见见她。不着急!我打算把稿子留在你这儿。如果你下周一没见到我的话……你想和我一起整理你已经打出来的部分吗?”
巴伯雷小姐有些脸红,含糊推辞一番后,还是红着脸答应了我。我在大厅站了会儿,试图找寻着什么答案,然而,我以前的卧室没有传来任何声响,没有一丝痕迹表明这位阴郁的妹妹的存在。
“她把它称作悲伤的小太阳,说它是不祥的征兆。我为那道折射光线留下了什么?它就好像一颗笼罩在阴霾里的行星,红色与紫色永远相邻。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每当风云变幻之时,它就会消失……再现……又渐渐褪去……它的变幻莫测使我从焦虑中暂时脱身,进入永恒的等待。”
我承认,当我从山坡上飞奔而下的时候,我让自己沉浸在极度的兴奋中。
这些巧合的上演给我的生活带来了一种虚幻的、难以预想的光芒。我默默告诉自己一定要将“巴伯雷小姐的故事”放在我们秘密建立的幻想画廊里显著的位置。比起亲近之人,我们更容易在陌生人面前敞开心扉。这个幻想画廊里放置着预感、错位的身份,以及对未来的预测与愿景。我已经在其中安放了持着蜡烛的女人、珍妮、解读塔罗牌的女人,以及骑在马背上的男孩各自的故事。
虽然巴伯雷小姐的故事还很粗略,但无论如何它已成为我的“鹬的绷带”。我过去常常,现在也是,将一些特殊的、不起眼儿但抚慰人心的东西比作给湿黏土上的釉、细嫩的树枝,或者用来缠鹬的瘸腿的绷带。当你看了一场非常平庸的电影,你便可称它为“鹬的绷带”。但在聪明的朋友们陪伴下的那些夜晚——他们知道被伤害的感受,已经不再相信,却仍无所畏惧,在这样的陪伴里,往往这个绷带会被解开。听交响乐的时候,这个绷带也经常被撕裂,让我感觉像被剥了皮一样。那些沉稳而不太在意的声明或预言,对我而言就像绷带和甘菊茶一样。
“我要把巴伯雷的故事告诉安妮·德·佩恩。”我暗下决心。但后来我什么也没说。以安妮微妙的洞察力,她会不会在一番分析后指责我的叙述?她会的,她会说这些不过是我渴望返回旧地装点往事的行为。“安妮,那个年轻女人几乎耗上了所有的时间,在窗边凝望,不断徘徊,苦苦等待着弃她而去的丈夫——就像我当年一样。”
我什么也没有跟安妮说。就像一个供人独自玩耍的玩具,也许它的颜色、彩漆或者它偶尔扭曲的阴影向人警示着它很危险,但我还是把“巴伯雷小姐的故事”转换成了日常语言,说给白天来为我“干活和修补衣物”的女人听。她是一个强壮的深发女人,曾在奥兰的轻歌剧中唱歌,现在为人缝补熨烫衣服来打发时间。为了听我讲故事,玛丽·马利尔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拿起顶针,准备好针头,等待我开口。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那就是结局。”
“哦,”玛丽·马利尔说,“我以为故事才刚开始。”
这话让我陷入深思。我预见到一个无比浪漫的故事,随即,我发誓一定要立刻找个机会,与这位住在我阴暗的卧室的、害怕“雨月”的忧郁悲伤的姑娘见上一面。
那些通过拖拽我的衣袖给我的提醒,那些命运送到我身边的小礼物,也许已经给予了我逃离自我的勇气,让我脱胎换骨,成为一个全新的精彩的人。我想,这一切本来可能已经成功了,如果不是因为我缺乏社会地位和影响力——我缺少那种对于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是面对事实还是想象,不管是事件本身还是对它的叙述唠叨,都可以泰然处之的能力。
很久以后,当我认识弗朗西斯·卡尔科的时候,我发现他可以从我在贝拉维斯塔的经历以及我与巴伯雷小姐的相遇中读出丰富的联想。他可以从中悟出灾难性的真理,那些未完成的、激发想象力和恐惧的元素,换言之,就是这些相遇酝酿的诗。多年以后,我亲眼看到,一个诗人是如何利用悲剧的修饰为一条日常新闻镀上一层神奇色彩——犹如窗户背后一张苍白的面孔。
由于没有一个富于幻想的伴侣,我总是理性地看待事物——尤其是对于恐惧和幻觉。对于独居,这是非常必要的。有些夜晚,我会好好看看我的小公寓,打开百叶窗让夜晚的灯光投进房间,映在天花板上,等待黎明的曙光。第二天早上,当门房给我端来咖啡时,会把我插在锁孔里的钥匙轻轻擦干净放在外面。大多数时候我不怕未知的危险,对鬼怪也几乎毫无敬畏之心。
在接下来的周一,我走向巴伯雷小姐的公寓,刚走到窗前,一阵来自海上的三月里的大风猛然把所有的稿纸吹到空中,抛撒在地上。罗西塔小姐双眼紧闭,捂住双耳尖叫道:“啊——”我下意识地一把抓住熟悉的美人鱼窗栓,关上了窗。
“一下子,”巴伯雷小姐钦佩地说,“就找到了窗栓真是太厉害了!我几乎从来……噢天哪,所有稿子都弄乱了!这风吹乱了范德雷姆先生的小说!皮埃尔先生的短篇!还好我把您的稿子整理好放回了文件夹中……这是原件,女士……这是打好的。有些稿子上有橡皮的痕迹,如果您需要的话,我非常乐意在晚饭后为您重新打有刮痕的稿子。”
“做点儿别的开心的事吧,罗西塔小姐,比如去看看电影,你喜欢看电影吗?”
她脸上绽放出了少女的笑颜,嘴角也因此露出细纹。
“我很喜欢看电影,女士!我们当地有一个非常棒的电影院,每场五法郎,座位相当不错,电影也极棒。可是现在……我可能去不了……”
她突然噤声,盯着壁炉右边的门开始发呆。
“是因为担心你妹妹的身体?为什么她丈夫不照顾她……”我不自觉地模仿着她的拘谨,将欲吐之言咽了回去。
她两颊泛红,急忙解释道:“她丈夫不住在这儿,女士。”
“啊,他不住在……那她呢?她在做些什么?等待着他回来吗?”
“我……我想或许如此。”
“一直在等?”
“日日夜夜。”
我忍不住站起身,在房间踱起步来,从窗户踱到门口,又从门到远一点儿的墙边,再到壁炉——在我曾经日日夜夜等待过的屋子里,走了个遍。
“这种做法很愚蠢!”我大声说道,“这是最不济的办法,你知道吗,最不济!”
巴伯雷小姐机械地摆弄着她肩上心爱的卷发,消瘦的天使般的脸孔追随着我来回走动的步伐。
“如果我认识你妹妹,我会直接当面告诉她,她做了世界上最糟糕的选择,再没有比这更愚蠢的做法了。”
“啊,女士,如果你可以跟她说的话,是再好不过的了!你的话比我的话有分量得多。她曾毫无顾忌地对我说老处女没权利评论这些事情。在这点上她可是大错特错,而且……”巴伯雷小姐垂下了眼睑,略带愤恨地扬了扬下巴。
“一成不变的想法不一定总是好的想法。她就待在那里,死守着她的想法。当她难以承受的时候,便下楼来。她说她想要买点儿甜品,或者‘我想去打个电话’,就像她以为能骗过我一样!”
“你们没有电话吗?”
我抬头看了眼天花板,仍然可以看见当年电话线穿过的小孔。我住在这里的时候,这里曾经有一部座机,靠着它,我在屋里就能请别人帮忙。
“还没有,女士。但我们正准备安一部。”
她有点儿不好意思,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就像她每当碰到和钱有关的难题的时候那样。
“女士,既然你和我一样认为我妹妹不应该如此偏执,请问你可不可以抽出两分钟……”
“当然可以。”
“那我先去和她说一声。”
她没有打开壁炉右侧的门,而是穿过大厅走了出去。她月牙状的小脚走起路来姿态优雅。很快她就回来了,双眼通红,神情焦虑。
“噢,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你道歉!她现在的情况糟透了。她说:‘这不是你的生活,你在这里多管什么闲事?’还说:‘我恳请上帝行行好让所有人都闭嘴。’她满嘴都是粗话。”
巴伯雷小姐使劲地揉揉鼻子,似乎想将她的痛苦擤进手帕里,她的样子看起来十分难看,像是故意为之。这一刻我心里想道:“讲真的,和这些小姑娘说话我可能太委婉了。”于是我轻轻地转动门把手,它就像过去一样听话,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我并没有像以前那样迈过我那间房的门槛,此时,黄昏微弱的发绿的光线透过半掩的百叶窗照进房间。屋子的尽头,我的沙发床似乎还在原处,上面蜷缩着一个年轻女人,就像猎狗一样。她抬起了椭圆形的脸蛋,神色黯淡,看着我。在一瞬间,我仿佛如临梦境:眼前,这个充满敌意、受了伤仍顽固坚守信念的女孩,和过去的我如出一辙。但我再也不会变成这样,我一直后悔自己当初的行为,想否认那个自我的存在。
但除了在梦境中,任何精彩的经历都转瞬即逝。这个年轻时候的我站起身来,开口说话了,此时此刻,她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她的声音驱散了我所有宝贵的记忆:
“女士……我真的跟我姐姐罗西塔强调过了,您是怎么想的?我的房间太乱,我现在状态也不好。您得理解,女士,这就是我没邀请您进来坐坐的原因。”
她踱了几步,朝我走来。屋内光线昏暗,我只能依稀辨认出她的身形——她个子不高,双肩宽大,神态非常坚定。阳光透过云朵照进屋内,我看清了她的长相——她的鼻子高挺,青眉如黛,下巴像罗马人一样细长。青春洋溢和严肃老成这两种气质在她身上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面对这位一直撵我走的小姑娘,我努力摆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
“好了,小姐,我都明白了。你姐姐犯的唯一错误就是以为我会对你有所帮助,但现在来看,她大错特错了……罗西塔小姐,要不就按平时的安排,我下周一再来拿打好的稿子。”
我穿过光线不足的小客厅,在屋子的一端找到了被门帘挡住的大门,这对姐妹没有注意到我的轻车熟路。我出门下楼时,罗西塔赶了上来。
“女士,女士,您不会生气了吧?”
“不,一点儿也没有,没什么可气的。你的妹妹长得很漂亮,顺便问一下,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阿黛尔。但她更喜欢大家叫她迪莉娅,她丈夫的姓氏是埃森迪尔,所以她婚后大家都叫她埃森迪尔太太。她很难过,想再见见你。”
“当然可以。周一她就能见到我。”我认真地回答。
我一走到街上,就摆脱了同病相怜的陷阱的诱惑,我气冲冲地走在殉道者大街上,扫视着街边风景,逐渐忘记了那个从早到晚蜷缩在卧室的女人。陡坡上有脖子吊着的鸡,挂在店外的羊腿肉、肥肠,印着风景画的搪瓷杯,像古代火炮部队的炮弹那样堆积如山的橙子、烂苹果、青香蕉,蔫了的菊苣,一捆捆黏糊糊的海藻,水仙花,粉色女式短裤,仿黑色蕾丝的灯笼裤,自制配方配制的胃药药包,丝光棉袜。大街上,小贩卖着各种山寨货,兜售三双一打的袜子。大街上穿梭着身材走样的家庭主妇,头上戴着卷发夹的棕发女子,蹬着后跟磨损的鞋子的金发女子。肉铺的小伙子体态肥硕,满脸堆肉,大街上飘荡着珍珠蚌的腥味。街上一如既往的热闹非凡,琳琅满目,我逐渐恢复食欲,精神明朗起来,思绪回归现实。
忘掉这对巴伯雷姐妹!一个不懂礼数的丫头咿咿呀呀哭个不停。这个懒婆娘准是把她老公气得没了耐心。跟一个死板、多管闲事的老处女和一个爱吃醋的老婆生活在一起,这个男人的生活肯定是“惊心动魄”!
我四处闲逛,浏览一家又一家商铺,心里咒骂着迪莉娅·埃森迪尔太太,那个原名叫阿黛尔的女人。我站在琳琅满目的杂货铺前,嘴里哼起了那首老掉牙的愚蠢的歌:“阿黛尔……你真漂亮……”我走过价格暴跌的大米、冷萃咖啡、红苹果、剥好的豌豆等货架,仔细观察着架子上的橙子。有的人想要买下尼斯的一整个花市,而我只想买下这整个摊位的食材,比如,人工培养的莴苣,蓝色包装的粗麦粉。我轻轻哼着“阿黛尔……你真漂亮……”
一个当地的小姑娘,眉目中透着傲气,个子还不到我的鼻子,叫嚷道:“在我看来,《风流寡妇》也比这首老歌要时髦一点儿。”
我没有理睬。这个金发女孩留着一周都不变的卷发,坚定地站在那儿,脸上涂了劣质粉末,毕竟,她代表着即将取代我们的那一代年轻人。
尽管我年纪并不大,但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独居生活总是阴晴不定,郁郁寡欢,从来没有安定过。一个人生活久了,脸上的生气和光彩也被抹去了。很早的时候,无数个男人曾向我投来爱慕的目光(具体时期在此不做赘述)。后来,他们极其温柔,对我百般讨好,受着强烈的欲望驱使,他们往往一边亲吻你的手,一边轻轻地摸你的屁股。
接下来的周一,那是一个三月闷热的早晨,天空湛蓝,巴黎的街道尘土飞扬,海葵和风雨兰以惊人的速度沿街疯长,我无精打采地走在蒙马特的斜坡上。公寓入口钻出来的空气已经开始比外面的凉爽,带着一股炉子的煤炭味。站在罗西塔的公寓前,我摁了摁门铃,她却没有来应门。一想到她可能已经出门买炸牛排或者现成的德国泡菜,我心里一阵激动。为了让良心过得去,我又摁了一次门铃,这次,门后有什么东西轻轻掠过,地板发出了“嘎吱”的声音。
“是尤金吗?”屋内传来巴伯雷小姐的声音。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我从钥匙孔里能听到她的呼吸。
我好像在为自己辩解一样,高声说道:“罗西塔小姐,是我!我今天带了手稿来……”
罗西塔小姐轻叹了一声“啊”,但她却没有立刻开门。她语气变了,有些闪烁其词,“哦,女士,瞧我都在想什么。等一下,我马上来开门。”
门闩拉开了,门却半掩着。
“女士,您小心点儿,别摔着了,我妹妹倒在地板上了。”
她要是说“我妹妹去邮局了”,说话的语气肯定会更加礼貌、冷静。不料,我还是被躺在地上的人绊倒了,这个人双脚朝上,双手和脸上是白色的斑点。看到地上这一幕,我吓破了胆,我真讨厌自己懦弱的样子。我从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这个人身上爬起来,装作很热心的样子,问道:“她怎么了?要我叫人来帮忙吗?”
我注意到,一向敏感的罗西塔小姐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心情低落。
“她只是突然晕倒了,没那么严重。我去拿点儿嗅盐和湿毛巾。”
她赶紧走开了。可我发现她忘记了开灯,而开关就在前门的右首边一个很显眼的地方。屋顶的灯像一个多层褶皱花边的圆盘,大厅的灯光微弱。我弯下腰,凑近这个伤心的小姑娘。她躺着的姿势十分得体,裙子盖到脚踝那儿,两只手臂弯曲,其中一只手的手掌向上,靠在耳边,似乎在呼唤人们注意。她的头微微倾向肩膀。如此年轻貌美的姑娘竟然为了寻求安慰而生闷气晕倒。卧室那边,我听到罗西塔拉开抽屉又关上,然后“啪”的一声合上橱柜。
时间一分一秒走得很漫长,我环顾四周,看看管状的伞架、藤制的桌子,一个阿尔及利亚风格的门帘尤其让我懊悔,因为之前那里挂着一张非常漂亮的叶状挂毯。我盯着地上这个一动不动的女人,她眼睛缝露出的微光让我感觉到她也正悄悄地打量着我。不知为何,我很气恼,感觉被人捉弄了。于是,我弯下腰,给这个假装晕倒的女人来了一套专治头晕的秘诀——狠狠发疼的一巴掌。她闷哼一声,气愤地猛然站了起来。
“你好点儿了吗?”罗西塔叫道,她正拿着一条湿毛巾和一升沙拉醋赶来。
“你看到了,这位女士打了我,”迪莉娅冷冷地说,“你怎么就没想到这个方法?帮忙扶我起来。”
我没法拒绝她向我伸过来的手。我扶着她走进之前她禁止我进入的卧室。
卧室的窗户正开着,街上的喧闹声在屋内回响。这欢快的喧闹声和忧郁的灯光形成鲜明的对比,对此我印象十分深刻。我把这个假装晕倒的年轻女孩扶到床上。
“罗西塔,你要是还有点儿同情心的话,拿杯水给我行吗?”
我注意到,这对姐妹每次一开口,语气就变得尖酸刻薄,相互嘲讽。罗西塔走远了,我正打算从她妹妹的床边起身离开,突然,迪莉娅抓住我的手,两只手臂紧紧抱着我的腿,她的头用力顶着我的膝盖。
你们应该知道,当时我还没有孩子,而且和那对姐妹之间,于我而言,只是彼此假装客气,相互敷衍,冷淡的同胞之情。你们还应该知道,数月以来,我都没有体会过和人肌肤接触带来的兴奋和刺激。我很久没有亲吻过小孩或者年轻人,也没有给过他们温暖的怀抱,这些快乐的瞬间都成了遥远的事情,逐渐被我遗忘。所以,这名陌生的年轻女孩在我面前放声大哭、泪流满面的样子,以及她突然给我的拥抱,让我十分触动。
“我忘关水龙头了,水一直流了两分钟,”姐姐解释道,“女士,真的对不起……”
我突然非常讨厌巴伯雷小姐应付自如的客套做派。她两边的长卷发垂在肩膀上,气喘吁吁。
“明天早上,”我打断她,“我正好去皮埃尔市场买些布头,顺便来拿打好的复件,还有,记得告诉我这个年轻人的情况。你不用送我了,我认识路。”
灌木丛里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躁动呢?一定不会是兔子,不会是青草蛇,更不会是突然加速飞行的小鸟,应该是只蜥蜴。蜥蜴行动灵活却鲁莽,只有它能在短时间内快速移动那么长的距离。远处的蝴蝶是凤蝶吗?(我的视力很差。)不,那是一只大蛱蝶。为什么呢?因为只有大蛱蝶才会那种华丽的滑行,燕尾蝶则只会振翅而飞。我的一个朋友常告诉我:“我丈夫性格很温和……”但她没有注意到她丈夫整天都在咬舌头,她以为她丈夫只是在嚼口香糖,至于她丈夫什么时候是在嚼口香糖,什么时候是在紧张地咬舌头,她根本就分不清。我认为那个男人要么心有忧虑,要么是因为他妻子让他绝望。
自从我认识迪莉娅·埃森迪尔以来,我发现我在总结从各种地方学来的体会——我自己的直觉,动物、儿童、自然以及身边焦虑的人群。我发现我比以往更迫切地想了解,那个路过的左脚的鞋子挤脚的女人,那个假装很陶醉地听我说话、实则一句话也没听进去的人,那个自欺欺人的女人——她以为自己不爱那个男人,却控制不了自己像磁铁一样黏着他,无论他去哪儿她都跟着,但又总是背对着那个男人,还有怀着不轨念头的小狗,由于情绪紧张,偶尔走路会一瘸一拐。
孩童,或者仍有孩童般天真的大人几乎是读不懂的。然而,一旦孩子偷偷做了坏事,他们的鼻子、眼睛、上唇之间的面部肌肉就会发生明显的变化,他们的秘密也一下子露出了破绽。他们的这种表情变化像闪电一样一闪而过,给人带来的影响却十分严重。无论小孩年龄多大,若在他们的脸上捕捉到一闪而逝的罪恶感,那么他们成年后都会极具破坏性。我见过一个小女孩,因为撒了很过分的谎,她的鼻孔和上唇之间的面部肌肉扭曲成了兔唇的样子。
“告诉我,迪莉娅……”
但是,迪莉娅丝毫没有打算对我坦诚相待。为了寻求躲避,她对我报以微笑,对她姐姐却非常恼火,她有时陷入抑郁,好像站在一个瞭望台的窗口等待着什么。她半躺在铺着绿底蓝金莲花布的床上(绿底蓝金莲花布是利伯缇碎花面料最后的一次流行),双手抱紧抱枕,下巴抵在抱枕上,一动不动。也许,她觉得自己爱发牢骚的态度和她的美丽十分相衬。
“迪莉娅,你告诉我,结婚时你有没有想过你们之间……”
她就那样半支着身子,裙子拉到脚踝处。她似乎并没有等待什么,而是在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人们沉思时不太善于表达,所以即便是她说话的时候,也没有抬起眼来看我,而是盯着那扇半开的窗户、储气缸、蓝绿色窗帘阴影下的绿色鱼缸,以及发出各种声响的地方。她眼睛死死地盯着脚上那双拖鞋。我之前也买过这种鞋面有小绒球的仿真丝无跟拖鞋,那个时候这款拖鞋售价是十三法郎七十五苏,但料子不好,鞋面很快就失去了光泽。我面前这位主动选择隐居生活的小姑娘却没有因为她乌黑的拖鞋而烦心。她的生活算不上完全与世隔绝,她早上会去买点儿食物,比如像新鲜的面包这样的干粮、晒干的坚果、鸡蛋、苹果以及足够她们姐妹吃的肉。
“迪莉娅,你不打算告诉我……”
她什么也没说,扫了我一眼,似乎在指责我健忘,多管闲事。待在一个我本不该来的地方,陪在一个已婚的小姑娘身边,我都在这儿做了什么?这个小姑娘还很稚嫩,没有为人妻那样举止端正、言行得体的高尚品质,也不如活泼温驯的小动物那样机敏,我想,当时,我的母爱和对快乐的热爱还不能容纳下这些琐碎的日常小事。
大家可能会责怪我择友不善,常和一些不受欢迎的人交往。我的一些朋友在博伊斯大道上看到我和一个穿着邋遢的马夫同行散步,那个马夫牵着一匹从骑术学校租来后占为己用的马,他们感到很吃惊。马夫之前是个骑手,不幸后来家道中落,穿着打扮就像旧手套一样破破烂烂。对于马、狗、疾病、药方,以及既能治病又能让人中毒的烈饮,他都了如指掌。他还教我如何“打扮”动物来卖个好价钱,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喜欢听他幽默风趣的谈话。比如说,他会告诉我,如果法国牛头犬的耳朵耷拉着,就往它的耳朵里灌封口蜡。他还懂其他一些有趣的专业知识。
而玛丽·马利尔虽然不那么富裕,却十分有魅力。玛丽·马利尔曾经进行过一次“小歌剧巡演”,我的朋友如果对她进行挑剔责难,我是不会认同的。玛丽被迫过着凑合的日子,她唯一的问题就是喜欢从针线活儿和熨衣服这些小事上找乐子。与那些为了生活需要而违背良心的罪行相比,沉浸在单纯的事情中也许更加有意思。
“打补丁可以让衣角不起褶皱,而且也会让不搭配的花边显得很好看,”玛丽经常说,“这让我的口水流个不停,就像在切柠檬一样!”我们的罪恶并不是抵挡不住诱惑,而是对某些事过分沉迷。热心肠地去帮助一个陌生女孩,虽然真挚的朋友都会劝告不要对她抱有希望;昏头昏脑地接纳一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铁了心地为大家都讨厌的男人飞蛾扑火……这就是我们内心上演着的时而公正时而变态的较量。我和迪莉娅·埃森迪尔在一起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又变得很脆弱,就像一个虚荣的小女孩,为了送礼物给喜欢的男同学,卖书换钱,买念珠、丝带和小戒指,害羞地把这些小玩意儿和一张纸条悄悄地塞进他的课桌。
然而,我并不喜欢迪莉娅,也不爱那个心爱的男同学,她只不过是过去的我,就像夹在书页间的花瓣,把悲伤掩盖在疮痍的慰藉之中。
“迪莉娅,这里有你丈夫的照片吗?”
从那天她抓住我的膝盖恳求我以来,每次我起身离开时,她也只不过是伸手抓住我。这个局促的小姑娘还没有学会大方地抓住或伸出手掌,她只是拉住我的手指,又立马松开,生闷气似的背过身子,转向一直开着的窗户。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注视着来往的行人,盯着他们的帽顶,当时男人们都戴帽子。有个穿蓝色外套的男人大步流星地走进公寓,我估算那位访客急匆匆地穿过大厅,爬上楼按门铃这一连串动作的时长,一秒接一秒地数着。但是没有人来摁门铃,我松了口气。
“迪莉娅,你丈夫给你写过信吗?”
这次,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年轻女孩不屑地扫了我一眼。不管她会不会回答,我又接着问了一些没有分寸的问题。我早就习惯了不理睬她对我的鄙视,我又重复了一遍:“没错,我就是在问你,你丈夫有没有给你写过信。”
我的问题引起了罗西塔的注意,她穿过卧室而来,随即停下,好像在等她妹妹的回答。
后来迪莉娅说:“没有,他没给我写过信。他不给我写信,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俩没什么可说的。”
听到这话,罗西塔嘴巴微张,眼神中满是震惊。她快速地走开,离开前,我察觉到她举起手,捂住自己的脸。我很好奇她为什么那么惊讶,过了一会儿,这股好奇劲儿就又不见了。老实说,回到这个有着我既痛苦又精彩的历史的地方,我很惊讶地看到迪莉娅躺在床上(是迪莉娅而不是我),她一会儿穿拖鞋,一会儿脱掉拖鞋,而我坐着很不舒服,于是起身走走,把一张桌子往窗户边挪了挪,就像我碰到了他那样,来测量以前那个黑黢黢的橱柜所在的空间。
“迪莉娅,是你选的这个墙纸吗?”
“当然不是我选的。我更喜欢印花的墙纸,像起居室的墙纸那样。”
“哪个起居室?”
“就是那间大屋子。”
“哦,是这样的,那算不上起居室,你又没有住在那儿。我更喜欢叫它工作间,因为你姐姐在那儿办公。”
白天的时间变长了,光线也十分充足,我看清了迪莉娅眼睛的颜色——大大的瞳孔外有一圈深灰绿色,她皮肤白皙,像个南方女人一样从头到脚都很白。她看我的眼神总是带有深深的怀疑。
“我姐姐要是选择在起居室工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反诘道:“重点是她有工作要做,不是吗?”
她猛地一踢,拖鞋飞出去老远,激动地辩解道:
“我也在工作,只是没有人看到我在忙什么,我也很累,啊,我也很累,这里,这里……”
她用手抚着前额,摁着太阳穴。我轻蔑地瞧了眼这个懒女人的手——一双纤纤玉手,手指细长,手掌肉嘟嘟的。我耸了耸肩:
“还真是好工作,守着自己的念头!你应该为你自己感到羞愧,迪莉娅。”
她一下子恼羞成怒,瞬间成了没有自控力和教养的野丫头。
她大嚷道:“我并不只是在空想,我有我工作的方式,所有的工作都在我的大脑里。”
“你在写小说吗?”
迪莉娅却没有意识到我在嘲讽她,她有点儿沾沾自喜,冷静了下来:
“啊,对,怎么说呢……它有点儿像小说,但是比小说更精彩。”
“孩子,你说的比小说更精彩的东西,是什么?”
我叫她孩子,因为她受了刺激后就像孩子那样怒不可遏,一发而不可收。她听了我的话败下阵来,向我投来愤怒的一瞥,气冲冲地耸了耸肩。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她傲慢地说道。
她走回去,从圆锥形报纸包装纸中拿了些樱桃,用手指夹住樱桃核,扔向开着的窗户。罗西塔经过她的卧室,叱责了她一句,她手头忙着事情因而没有停下来。
“迪莉娅,你不该把樱桃核丢到大街上。”
我究竟在那片荒漠中干什么?一天,我带了些好吃的樱桃去。又有一天,我带了满是修改痕迹的手稿去找罗西塔,我说:“等一下,我可以借用桌子的一角来改一下这页文字吗?我在哪儿改文章都行。就在那边吧。好的,我坐在那儿可以看得很清楚。对,我自己带了钢笔。”
我靠在摇摇晃晃只有一条腿的桌子上,光线从左边的独窗照进来,迪莉娅则站在右边观察着我。令我吃惊的是,她正拿着针忙活着为包包和花边镶上时下最流行的珠宝。
“迪莉娅,你真有天赋。”
“算不上什么天赋,这是职业。”迪莉娅用一种让人恶心的语气说。
我想,她并没有因为在我眼皮底下做消磨时间的活儿而感到不满。她像盲人一样熟练地操作手中的工具——针、镊子、五彩珠子、帆布网,但她仍半躺在床上的一个角落,隔壁房间传来打字机断断续续的嗒嗒声,换行时托架上的字车滑动的声音以及水晶铃的声音。我究竟在那片荒漠中做什么呢?这不是一片荒漠。我放弃了我那三间温暖舒适的小屋、我的书、我喷洒的香水,以及我的台灯。单靠这些台灯、香水、一读再读的文章,生活也无法继续下去。我有了许多朋友和伴侣,安妮·德·佩恩就抵得上那一切。但正如精美筵席并不能阻止你想要吃干腊肠,彼此信赖的美好友谊并不能阻止你去认识不靠谱的新朋友。
和罗西塔、迪莉娅姐妹相处时,我没有随便交心的危险。那段尘封的往事一直萦绕在我心中,它和我一起爬上熟悉的楼梯,悄悄地坐在迪莉娅的身边,按照原来的样子重新摆放家具,复原“雨月”的颜色,把我曾经用来自残的武器磨得雪亮。
“迪莉娅,是你自己选的这份工作吗?”
“准确来说并不是。今年一月我重新开始干这个活儿,这意味着我可以在家工作。”
她拿走套在剪刀上的护套。
“那些锋利的东西我都用得很好。”她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很像一个疯女孩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要是向她投去质疑的目光,她肯定会变本加厉。
她又重复一遍,“锋利的东西,剪刀、针、别针……都很熟练。”
“你要我把你介绍给会吞剑的人、会扔飞刀的人或者豪猪吗?”
她哈哈大笑起来,我却因她清脆的笑声而感到惭愧,她很少那么开怀大笑。楼下街道上响起一个卖水果的女人洪亮的吆喝声。
“哇,卖樱桃的手推车来了。”迪莉娅呢喃道。
我等不及戴上毡帽,光着脑袋就跑下楼去买了两斤白心樱桃,为了躲避汽车,不小心撞上了站在门口的一个人。
“等一下,女士,你的樱桃……”
我对他笑了笑。这个路人是个土生土长的巴黎人,看起来很精神,黑发里有几绺白丝,他双眼闪烁却略显疲惫,我猜他是个雕刻师或者印刷工人。他点了一支烟,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二楼的窗户,直到点燃的火柴棒烫到了他的手,他才扔掉了火柴棒,转身离开。
我一进门,迪莉娅就高兴地大叫起来(这是我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欢呼声),这个年轻的女孩拉过我的手背,贴在她的脸颊上。
看着她一边吃樱桃,一边把樱桃梗和核放在别针盒的盒盖上,我感到心满意足,她贪婪和自私的神态也是那么可爱,那种可爱让我们对即使乖戾地沉浸在自我的激情里的任性孩子也会变得温柔。
“迪莉娅,你猜,刚刚在楼下的大街上……”
她往嘴里塞了一个大樱桃,却没有咬下去,脸颊看起来鼓囊囊的。
“在楼下的大街上,然后呢?”
“有个男人一直盯着你的窗户,这个男人很有魅力。”
她一口吞下了樱桃,急忙吐出了核。
“他长什么样?”
“他皮肤黝黑,长相呢,还不错,黑头发上有几绺白发,指尖上有红棕色的斑点,从他的手指来看,他是个爱抽烟的人。”
她没有穿鞋的双脚突然缩到身下。迪莉娅把所有精巧的针线工具都扔在了地板上。
“今天是周几?周五,对吗?”
“他该不会是你的周五情人吧?莫非你一周七天有七个情人?”
她直勾勾地看着我,就像青少年发现他们被当作小孩那样不屑地瞪了我一眼。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了吗?”
她站起来收拾她的针线工具,手中挥舞着一只做工精细的复古钱包,这只钱包是她在阳光下一针一线仿制的。我发现她的双手在颤抖。她转过身,故意跟我开玩笑:
“我的周五情人,不错吧?你没觉得他很性感吗?”
“他确实很性感,但身体不怎么健康。你该好好照顾他。”
“你放心好了,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她开始癫狂地大笑,笑得太用力,不禁咳嗽起来。她止住笑声和咳嗽,靠在一件家具上休息,好像有点儿头晕,趔趄了几步,坐了下来。
“太累了。”她轻声说道。
她乌黑的头发披散下来,刚到肩膀。她把头发梳到两边太阳穴处,露出两只耳朵,看起来很凌乱的,倒把她的五官衬托得很端正,她透着一股孩子气和桀骜不驯的性情。
“太累了。”是什么让她这么劳累?因为不健康的生活吗?巴黎的女人和女孩的身体都很健康,只有我的健康是最糟糕的。几天前,迪莉娅抚着前额,摁着太阳穴,喊道,“我也很累,这里……”固执的念头、缺席的男人、不忠的埃森迪尔,这一切都在磨损她的心力。我仔细观察过那张完美的脸——即使你仔细扫描,也看不出一丝瑕疵——我在迪莉娅的脸上怎么也找不到痛苦——或者说爱——的痕迹。
她坐在那儿,有点儿喘不过气,黑色的裙子上挂着一条金属链,上面系着一把细长的剪刀。我的目光并没有让她觉得尴尬,但一会儿之后,她站了起来,像又恢复了自由行动一样,她责备自己磨蹭了太久。光线的变化以及街上的吵闹声提醒我下午已经过去了,于是我起身准备离开。在我身后,身材纤细得无可挑剔的罗西塔小姐就站在那里,她有一种柔和的美。我有一段时间没有认真看她了,使我震惊的是,她似乎变老了。同样使我震惊的是,她有可能透过那扇敞开的门,听到了我们关于周五情人的玩笑。就在这一刹那,我突然意识到,在我毫无理由的频繁拜访巴伯雷姐妹的时间里,我有些冷落她。我们之间的交流仅限于简单的工作对话、一些礼貌的问候、关于天气的看法、生活消费的巨额开支以及电影院。因为罗西塔小姐绝不会问一些跟我的私生活有关的问题,作为一个独居的女人,我显然在这方面很自由。我对罗西塔失去兴趣到底有多久了?我因此觉得羞愧,于是趁着迪莉娅往浴室里走,我考虑着要对罗西塔“好”一点儿。她在工作上值得效仿,天生具有纯正的美德,甚至自然而然就很优秀。她打了范德海姆[2]的手稿和亚瑟·贝尔奈德[3]的中篇小说,还有我那需要斟酌的满是圈圈画画的稿子。
她的双手紧紧地扣在一起,两束细长的卷发搭在右肩上,她正耐心地等着我离开。我走向她,发现她完全没有注意我。她盯着迪莉娅的后背,看着她走出房间。她那双常见的蓝眼睛盯着她妹妹瘦小的西班牙玩偶似的身体和随手梳起的黑色头发,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妹妹。我神圣地对待着内心受到的冲击和颤动,走下那座小山,山下的房子有着红色的屋顶。我想:“虽然罗西塔古板且无趣,但只有在她内心深处才能找出答案,弄明白沙发床和卧室孤零零的窗户之间孕育的秘密,为什么一个年轻的女人要出于纯粹的执着和嫉妒而假装,以便让我释怀。这个固执的年轻女人很可能知道一些线索。当然,她可能不会告诉我内情。她的神秘感,或是她外表的那种神秘感,简直就是一份天赐的礼物。她的黑发中可能藏有一缕金丝,或者脸上可能有颗幸福痣。”
我继续沿着人行道往前走。现在是六月份,所以公寓管理员都把椅子搬到外面坐着,孩子们在玩游戏。飞来飞去的球让人左躲右避,像在跳乡村舞蹈一样……水槽堵住了的那种气味弥漫在六月精致的粉色的黄昏。相比而言,我非常喜欢我的西区,那儿有着空荡荡的、走廊似的那种回声。
一封电报给我带来一个惊喜:我的母亲茜多第二天就要到巴黎来,她会在这儿待上三天。这是她生平的倒数第二次旅行。在此期间,她并没有问巴伯雷家的年轻小姐们的事。我并不想在这里提及她的短暂逗留,但正是她的存在重新唤醒了我生命中的自尊与热忱。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为了跟上她各种冲动的决定,我不得不假装心态和她一样年轻。她那瘦小的身躯饱含狂热的快乐,仿佛有人追着她一样,而我看到她这样却很害怕。但我还是非常难以接受她将会去世的想法。来到这儿的第一天,她坚持去买三色堇的种子,听喜歌剧[4],看捐给卢浮宫的藏品;她带来三罐树莓和醋栗酱,还把第一朵开出蓓蕾的玫瑰用湿手帕包着;她把预报天气的小颚花缝在一张方形硬纸板上,给我做了个晴雨表。
她像往常一样,控制自己不问我那些最私密的问题。我情感方面的事情总是会让她爆发一种强烈的、母性的反感。但我还是得注意我的言辞,时刻提防她那可以看破我的一切的眼神。她喜欢听我说我的男性或女性朋友的事情,还有我结识的新朋友。但我没有告诉她巴伯雷一家的故事。
她坐在桌子对面,推开了她的餐盘,盘子里剩下一些食物。她问了很多问题,都是关于我想写的东西,却没怎么问我正在写什么。从没有人像她这样对我吹毛求疵,在刚刚确信我的职业将是一名作家的时候,她就对我的人生表示了怀疑。“别忘了你只有这一个天赋,”她曾说,“但一个天赋有什么用?只有一个天赋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够啊。”
就像一个从外省来到这儿的年轻女孩一样,巴黎的空气使她陶醉。她离开时,我送她登上了那辆缓慢的火车。我很担心她独自上路,但我高兴地知道,几小时后,她就能回到那小小的、庇护所一样的家中。那里虽然并不舒适,但是绝对安全。
她离开后,一切对我来说似乎又失去了意义。那重重的忧虑感、自尊,还有她教授给我的其他良好品质都成了过眼云烟。她已经显得那么遥远。她走后,我又回到我的座位,坐在深深的斜窗前,重新打开了那盏投下绿色光影的日光灯。但推动我写出好作品的是生活的必需,而不是因为爱。我一直写,直到我觉得是时候再坐地铁到那座小山,踏上那个我喜欢步行下去的斜坡。
我到门口的时候,罗西塔小姐恰巧打开了门。一看见我,她就惊呼了一声,我也不禁惊讶地叫出了声。在短短不到两周的时间里,这个瘦削的女孩已经变成了一位瘦削的老女仆。她不再用蝴蝶结将长卷发绑成两束,而是在脑后盘起了圆圆的发髻,腰上还系了一条围裙。她呆呆地摸了摸自己的右肩,磕磕巴巴地解释说:“我没来得及好好打扮,我最近特别忙。”
我握住了她有些干燥的手,柔若无骨,好像要融化在我手中似的。我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混杂着热过油的煎锅的味道,这唤起了我对这间小公寓和她的妹妹的记忆。
“你最近好吗?还有你妹妹。”
不知为何,她猛然莫名地抖了一下肩膀。
于是我补充道,语气中带着不自觉的得意:“你知道,我的母亲在我这里住了几天。迪莉娅过得怎么样?还在努力工作吗?我能去向她问好吗?”
罗西塔小姐低下了头,像鼓足勇气准备战斗的山羊一样。
“不,不能。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去,但我不明白你有什么必要去问候一个凶手。”
“你说什么?”
“一个凶手。我没有办法,只能待在这里。但是你,你跟一个凶手有什么关系?”
虽然她的态度变了,她用意味深长的冷漠口吻说出那些简直骇人听闻的话,但罗西塔小姐依然彬彬有礼,甚至她的衣领也不一样了:从我熟悉的小小的白色衣领换成了做工粗糙的天蓝色的机绣品。
“但是小姐,我不明白,我是来给你送……”
“很好,”她飞快地说,“你要进来吗?”
我踏进这个大房间,一切就像回到了罗西塔小姐曾敏捷地阻止旁人进入迪莉娅的房间时那样。窗帘没有拉上,我在刺眼的阳光下取出我的手稿,生疏地向她做了些说明。罗西塔听完后说:“很好……就是这样……黑色和紫色相间……周三就能打好。”她不再说那些频繁却没意义的插入语――“女士……是的,女士……噢,女士……”她还说,她剪掉了自己的卷发。
和我第一次好奇心作祟时一样,一开始我还能保持耐心,过了一会儿我就忍不住了。我稍稍压低了声音,直截了当地问巴伯雷小姐:“她杀了谁?”
这个可怜的女孩肯定受到了惊吓,她做了个绝望的手势,然后双手撑在桌上。
“啊,女士,虽然目前还没有,但他就要死了。”
“谁?”
“是她的丈夫,尤金。”
“她的丈夫?是那个她日夜翘首等待的人吗?我还以为是他选择离开她的呢。”
“离开她?说得容易。他们的关系确实破裂了,但那并不是他的错,绝对不是。女士,尤金他,他其实是一个非常好的人。而且你知道吗?他一直用自己挣的钱给我妹妹送东西。但她呢,她却一心想要为自己报仇。”
罗西塔·巴伯雷的话越来越混乱,我能感觉到是那段糟糕的旧情在作祟,让她的心也迷失了。在这对漂亮的妹妹和日渐憔悴的姐姐之间,充满危险的对峙早已司空见惯。一缕发丝从罗西塔草草绾起的发髻中散落,在我看来,这是一个疯女人狂热的反映。墙上那轮“雨月”依然闪烁着七彩的光芒,这儿曾是我的庇护所,但如今它却在两姐妹的相互指责和争斗中显得落寞。
“罗西塔小姐,我请求你。你说的那些,有哪怕一点点夸张的成分吗?你要知道,这种指控可是很严重的。”我委婉地问道。我害怕那些看似无害的疯子,那些在空旷的街道上自顾自地滔滔不绝的人,那些喝得满脸发紫的醉汉,他们在空地上挥舞着拳头,连路都走不稳。我想把我的手稿拿回来,但那卷手稿被罗西塔抓在手里,她时不时挥挥它们来加强她的语气。她语调平平,情绪却异常激烈。
“女士,我说的的确是‘她在为自己报仇’。当她意识到他已经不再爱她,她就在心里说:‘我一定会得到你的。’于是她就向他施邪咒。”
我完全没预料到她竟然会这么说,忍不住笑了一下。罗西塔注意到了我的表情。
“别笑,女士,让别人看见会误以为你真的不明所以呢。”
门后传来一声金属物体落下的声音,罗西塔开始自言自语地说:
“好吧,现在又轮到剪刀了。”
她一定是看出了我想离开这里,所以试着劝慰我:
“别害怕,她知道你在这儿,但只要你不进她的房间,她是不会进这间屋子的。”
“我没有害怕,”我坚决地否认,“她对他做了什么?下毒吗?”
“她召唤了他。你知道召唤术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的意思是,大概知道一些,但是我不清楚具体的细节。”
“召唤术就是用魔力把某人召到某处,那可怜的尤金……”
“等等!”我低低地叫出了声,“你的妹夫,他长什么样子?是不是一个忧郁的年轻人,黑头发里夹着些白发?是不是看起来病恹恹的,脸色跟患有心肌损伤的人一样?是不是?那我大约在……两周前见过他!”
“在哪儿?”
“就在楼下的街上。他当时在抬头看我的……迪莉娅的房间窗户,好像在等什么。我还提醒迪莉娅,说她窗户下面有情人在翘首以盼……”
罗西塔握紧了双手:“噢,女士!然而你没有告诉我!已经整整两个礼拜了!”
她双臂松开,垂在了围裙上,浅色的双眸中满是责备,但这对我来说完全无法理解。她看着我,把眼镜拿在手上,那紧张的目光却没有聚焦在我身上,不知在盯着什么。
“罗西塔女士,你说迪莉娅在用巫术还有黑魔法,这不是认真的吧?”
“我是认真的!女士,她做的就是别人说的召唤术,就是一回事。”
“你听着,罗西塔,现在不是中世纪了,你冷静地想一想……”
“但我已经很冷静了,女士。我从来没有对此做过别的什么!她做的这件事是很常见的。她也不是唯一做这个的人。听着,我不是说这种法术每次都能成功。你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罗西塔微微耸了耸肩,好像是在责备我严重缺乏这方面的知识。外面响起了正午的钟声,于是我起身告辞。罗西塔还在沉思之中,她以一贯的礼貌送我到了门口。走廊黑黑的,在天花板上盘状灯灯光的映照下,她的身形看起来像一个憔悴的老妇。
我开口说:“罗西塔,如果你妹妹奇怪我怎么没去看她……”
“她不会觉得奇怪的,”罗西塔摇了摇头,“她正忙着做坏事呢。”
她看着我,脸上带着一种我很难相信她会表现出来的嘲讽。
“而且,你知道,现在也不是探望她的好时机。她这些天看起来可不好看,当然了,如果这种情况下她还是那么美,那可就太不公平了。”
突然,我想起迪莉娅那些奇怪的言语:“那些锋利的东西我都用得很好,像是剪刀啊,针啊……”一想到要传达坏消息,我内心竟涌起一阵兴奋。我弯下腰,把那些话在罗西塔耳边重复了一遍。她熟稔地抓住了我的上臂,然后把我拉到了街上。
“我明天晚上六点半或者七点半把打好的稿子带给你,现在快走吧,她该向我要午饭吃了。”
在离开罗西塔·巴伯雷之后,我并没有体会到想象中的那种快感。然而,在我重新考虑这个事件时,我发现它要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还缺少一个东西,那就是天真。天真的缺乏破坏了它激动人心的色彩,成了不过是老妇人的臆测,以及神秘草药和魔法药水堆砌的阴谋。我对建立在阴暗的仇恨之上的东西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不管它讲起来有多么绘声绘色。回家之后,我把巴伯雷家的故事和“特吕福街的故事”做了对比,发现后者明显更讨人喜欢。它讲述的是巴蒂尼奥勒街区[5]的那群有名的女人的事。其中有一位用手绕着餐桌画圈,就能和去世的人交流,还能收到人们死去的孩子或丈夫的消息。她们没有问我的名字,因为当地的理发师已经做过介绍了。她们还警告我不要信任一个叫“X”的女人。事实证明那是个好建议。但在那间昏暗的房间里会面时,吸引我注意力的主要是桌布边上跟窗帘搭配的轻轻晃动的穗子,一个时常出没的年轻船员的鬼魂,虽然看不见,但他十分顽皮,会钻进橱柜里,把杯子和碟子弄得叮当作响。“唉,那家伙……”每当这时房子里矮矮胖胖的女主人就会高声叹气。
“妈妈,你总是放过他。”她的女儿,也就是那个通灵婆,这时会责备地说,“每次都这样。如果他把那个蓝色的茶杯打碎了多可惜啊。”
在降神会[6]即将结束的时候,她们会分发淡淡的温热的茶。被这些女主人款待是一件多么平静、吸引人的事啊!而且她们这群人完全活在一个不同的世界。我还发现,那位女接骨师,莱薇女士,是那么亲切。她同时承担着关照身体以及灵魂的工作,所求的报酬竟是那么微薄!她给人按摩,出现在幽深的毫无生气的门房的小屋里、毕奥街各种艺术家的住所,或是福韦特音乐大厅的更衣室。她会把希伯来文缝在香囊上,然后把香囊挂在你的脖子上,说:“你可以放心,它肯定灵验,因为这是纯洁的手做出来的。”然后她会向你展示她美丽的双手,那双手被护手霜和各种化妆品保护得非常柔软,她补充说,“如果明天没有好转,我可以替你向圣母玛利亚点一根蜡烛祈祷。我和她们很合得来。”
当然,对于那些纯洁的、流行的魔法,我并不是像巴伯雷小姐以为的那么一无所知。但是,在拜访那些收费十法郎或二十法郎一次的女巫时,我所做的就是让自己享受其中,听着那丰富但有限的音乐、那些古老的仪式的话语,把我的双手完全交给另一个人,享受那种柔滑的触感。那一瞬间得到的好处就足够了,就像挤在人群中,或是听着那种毫无重点的长篇大论。简而言之,对我来说她们就像是止痛片,而且几乎没有副作用。
然而,巴伯雷姐妹这对仇敌就像走进了一个死胡同,被邪恶的阴谋纠缠不休。在那间我从未产生过怨恨的公寓里,在我的“雨月”的映照下,一切竟然发展到这种地步了吗?
这样,我把一切都归之于我不能解释的东西,一定程度上,是这些东西造就了这一切:那些女巫,那些透过自身的虚空窥见了命运一隅的空幻生物,以及那些适度的谎言和狂热的幻想。这俩姐妹都从未伤害过我,也从未使我受到惊吓。但是她们俩,真的一点儿也不相像……
我那时已经没有什么时间吃午饭了,但我很庆幸自己选择了那家小餐馆。女老板是公认的“做得一手好菜的胖女人”。我坐在低低的天花板下,常常会见到那些自称是“朋友”的人,有时候,他们其实是情人。我隐约记得,我曾和德弗森德伯爵一起进行了一场狂欢——我们吃着牛排,喝着苹果酒,看了两小时的电影。还有费尔森,他一头金发,皮肤晒成了深红色,他会写诗,不喜欢女人。但他对众多女性来说很有吸引力。曾经有人一看见他就大声惊呼:“啊,可惜了这个尤物!”他博学且有些偏执,是个急脾气的人。在他夸张的华丽外表下,掩藏着一颗腼腆的心。当我们吃完离开的时候,古斯塔夫·泰利[7]才刚刚来吃晚饭,那时已经过了饭点。但这位《作品》杂志的创立者除了像水牛一样瞪着我之外就没有跟我打过招呼,他不断陷入争论的愤怒中,总是想象有人迫害他。他体态圆润,脚步却很轻快,像一朵庞大的云朵被狂风吹了进来。不知道是不是我弄错了,那天晚上,无论我遇到什么人,一旦被我认出来,很快就会莫名其妙地离开或者消失不见。我最后见到的是一个站在街角注视着来往行人的妓女,那儿离我住的地方只有一百来步远。我跟她说了几句话,还逗弄了会儿陪着她的流浪猫。一轮巨大的黄黄的六月的月亮挂在空中,温柔的月光照亮了我回家的路。那个女人正站在她短短的影子里,和那只叫咪咪的猫说话。她只对天气感兴趣,至少,从她少言寡语的样子我可以这么推测。六个月以来,她一直穿着那件不成形的大衣,头上戴着顶钟形礼帽,上面装饰着一点儿军队样式的羽毛。帽子遮住了她的半张脸。
“真是个温和的夜晚,”她打招呼说,“但你可别以为这能保持多久。那条小溪对岸的薄雾都连成一大片了。只有雾像篝火似的一簇簇散开,才代表着好天气会来临。所以,你还是像平常一样,步行回来的?”
我把费尔森给我的香烟分了一根给她。她在这片地区停留的时间比我要久,她的影子像狗一样蜷缩在她的脚边。这个离群的妓女谈论着篝火,还把塞纳河当成一条小溪。我希望她早已入睡,在这长久的孤单中,梦见那些干草棚,梦见那些带着新鲜的微冻的露水的清晨,梦见雾气随着奔腾的流水把她带向远方。
那时,我那稀有的访客们都很羡慕我拥有的那间小公寓。但我很快就发觉我不会在那里住很久。不是因为它的三个房间(应该说两间半)不够方便,而是那里面放了很多单件的物品,它们原本都是成对的。我现在只拥有一只精美的红色瓷瓶,我把它装饰成了一盏灯。第二张路易十五时期的扶手椅在某个别的地方,伸出它纤细的双臂供某人休息。我的方形书柜空等着另外一个方形书柜,但它到现在还是没有出现。我的这些家具遭受“截肢”的痛苦只有我一人能感受到。罗西塔还惊呼道:“哇,这里真是一个安乐窝啊!”同时,她戴着手套的双手还紧紧握在一起。阳光低低地照进来,奥诺拉的作品我还没有读完。那只查理十世时期的钟指着“七”,代表正午已经过去了七个小时。阳光照到了我的书桌上,透过一小玻璃瓶葡萄酒,然后顺着这个方向,轻抚着那一束六月我从城里买的十二枝玫瑰。
当我发现罗西塔又变回整洁、规矩的样子时,我很高兴。她穿着黑色的裙子,脖子上挂着白色的内衣带。当时流行穿一件小小的短披风,系在腰后,把绳子拉到身前,交叉后打结。巴伯雷小姐懂得怎么戴法式礼帽,那是非常简洁的礼帽。但她似乎坚决地放弃了将长卷发搭在肩上的造型。她礼帽的边缘垂在蜗牛形发髻的上方,看起来似乎有些悲伤。她纤细的、泛灰色的颈部和那张看不出关切的脸似乎在表示要抛弃一切。我给罗西塔倒了一杯葡萄酒,我想送她口红和扑面粉,还有一些护理的化妆品。
一开始,她推开了那杯红宝石色的葡萄酒和饼干。
“女士,我不习惯喝这个。我只会在水里兑一点点葡萄酒,或者偶尔喝点儿啤酒。”
“这只有一小口。这酒孩子也能喝。”
在我的劝说下,她先是喝了一小口,然后一口接着一口往下喝,还有些愁眉苦脸。我想,是因为尽管她心里清楚,但还是没有学会如何放下。时不时地,她会羡慕地透过她近视的双眼模糊地看着眼前的东西。很快,在酒精的作用下,她的脸颊变得一边红一边白,亮蓝色虹膜周围的白色眼仁上出现了一些血丝。这让一个中年女子看起来年轻了一些,但巴伯雷小姐还只是一个女孩,年纪尚轻,却过早地衰老了。
“那是魔法药水。”她说。脸上挂着标志性的微笑,但这笑容似乎加了引号,她并不开心。
接着,她像念台词一样,叹息道:“唉,若是那可怜的尤金……”
这时,我意识到她时间有限,但我想知道她能留多久。
“你妹妹出门了?她在等你回去吗?”
“我告诉她我来给你送稿子,而且我还要顺路去送范德海姆先生和路西恩·莫菲尔德[8]先生的稿子,这样的话只跑一回就可以了。如果她急着吃晚饭的话,家里还有一些昨天剩的蔬菜汤,一份煮好的洋蓟,还有些炖大黄。”
“反正你家那条街往下走,右手边就有家小餐馆……”
罗西塔小姐摇摇头:“不,她不出门的,她不会再出门的。”她将杯中最后一点儿酒一饮而尽,然后双臂交叉着放在我的书桌上,神态坚定。她就坐在我正对面。有一瞬间,落日的余晖停滞在她身上,照着她半红半白的脸,还有她系着衣领的一枚蓝绿色的领针。我很想帮她,于是起了头:
“罗西塔,我得坦白,你昨天对我说的那些话我并不是很明白。”
“我猜到了,”她嘴里轻轻发出“嘶嘶”的声音,“一开始我还以为你在拿我开玩笑。一个像你这么博学的人……简而言之,女士,我的妹妹正在害死她的丈夫。女士,我以我母亲的名义起誓,她正在慢慢杀死他。已经过去六个月了,马上就是第七个月,那就是致命的时候。这个不幸的男人知道自己无法逃脱,而且他才刚刚从两次意外事故里恢复过来。总有些不利因素使他难以反抗,让我妹妹的计划更容易实施。”
要不是因为时间紧,而且,葡萄酒的温热无疑略微有些呛到了她,她原本能一口气说上更多。
我抓住她从咳嗽中缓下来的间隙,问道:“罗西塔女士,我只有一个问题。迪莉娅为什么要害死她的丈夫?”
她无力地抬起手,无可奈何般地摆了摆。
“啊,至于这一点……是找不到确切的原因的!还不就是男女之间的那点儿事儿!要么是你不爱我了可我还爱着你,要么是你巴不得我死了可我还在恳求你回头,要么就是我盼着你下地狱呗。”
她粗鲁地“呵”了一声,满脸苦相。
“我可怜的罗西塔啊,如果所有进展不顺的情侣都以谋杀收尾……”
“但他们就是那么做的,”她反驳地说,“他们眼都不眨就那么做了!”
“你只是在报纸上偶尔看到了几个案件而已。”
“因为他们都是暗地里做的,这是家务事,十有八九都不会被抓的。我们邻里间偶尔会谈论这些。但你总能找到些蛛丝马迹!枪支、毒药,那都是过时的东西了。我妹妹都知道。那个在我家楼下开甜品店的女人,她对她的丈夫都做了些什么?还有57号的那个牛奶商,他走了,他的第二任妻子也不见了,这不奇怪吗?”
她那优雅的、好像是高级销售员一样的言语早已支离破碎,下巴像滴水嘴一样向外伸着。她一边轻轻叩击桌面,一边把紧贴着前额的礼帽往脑后推。看见这一幕,我的惊讶程度绝不亚于看见她不打一声招呼就把裙子提起来,或是拉拉她的裤腰带。她高高的额头和斜斜的双鬓都露了出来,我以前从未见过她如此袒露。因此我猜测,接下来她肯定会说出很多惊人的秘密,不管是不是危险的。在罗西塔身后,日光照在还未凋谢的玫瑰上,又折射在了窗户上,把窗户映成了粉色。
“罗西塔,”我严肃起来,“你刚刚对我说的那些,你习惯性地对每个人都那么说吗?”
她真诚地看着我的眼睛:
“女士,你别开玩笑了。要是我附近有我信得过的人,我还需要走这么远到您这里来吗?”
我伸出手,她也伸手抓住了我。她很会握手,简单且温暖,也没有太用力。
“如果你确信迪莉娅会作出伤害她丈夫的事,那你为什么不试着阻止呢?因为起码在我看来,你是一心盼着尤金·埃森迪尔好的呀。”
她沮丧地看着我。
“但我不能那么做啊,女士!那样做的话,尤金和我必须要有感情才可以。但我们之间没有爱情!从来没有,从来没有!”
她从包中抽出一条手帕,开始抽泣,小心翼翼的,生怕弄湿了她浆洗得笔挺的衣领。我想,一切都明白了:“很清楚,显然都是出于嫉妒。”随即,罗西塔对她妹妹的控告以及她本人都变得可疑起来。于是我打开了我的台灯。
“女士,你不是在催我走吧?”她焦躁不安地问。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我无力地回答道。
实际上,我有些受不了她的目光,在台灯强烈的光下,她通红的双眼和向后倾斜的礼帽让她看起来像喝醉了。但是罗西塔几乎才刚刚开了个头。
“尤金从未想过要得到我,”她卑微地说,“如果他想要我,哪怕一次,我一定会去跟她争的,你明白的。”
“不,我不明白。就像你看到的,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你真的很重视……自己是否属于某个男人这件事吗?”
“那么你呢?你就一点儿也不在乎这件事吗?”
我只是笑笑。
“不,不,罗西塔。很遗憾,我还没有那么轻率。但同样,我也不认为一旦在身上盖个章就约定了终生。”
“那你就错了,就是这样的。一旦拥有,你就有权把人召来,就像他们说的,召唤。你难道真的从未‘呼唤’过什么人吗?”
“当然有,”我笑着说,“但那个人一定是聋了,因为我从未得到过任何回应。”
“那是因为不管目的是好是坏,你呼唤得还不够。我妹妹,如果你能看到的话,她真的在呼唤。但是她并不承认。而且,我可以保证,她真的做了很多事。”
她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很明显她已经没有在考虑我了。
“但是尤金本人,你不能提醒他本人吗?”
“我警告过他。但是尤金是个无神论者。他说他已经受够了一个疯女人的存在,如果我也是个疯子,那么他希望我保持沉默。他长了眼袋,还面黄肌瘦的。他时不时地就会咳嗽,但不是那种从胸腔里出来的咳嗽,他是因为心悸。他对我说:‘我能为你做的就是把《方托马斯》[9]借给你看,你一定会喜欢的。’这说明,”巴伯雷小姐苦笑着补充说,“这说明一个顶聪明的男人也会有犯傻的时候。他根本就看不出来那些编造的虚幻故事和真实的致命阴谋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但那是什么样的阴谋呢?你能告诉我吗?”我大声说道。
巴伯雷小姐展开她的眼镜,把它们戴上。眼镜紧紧地嵌进她鼻子两边的压痕里,她的皮肤很薄。她的目光专注起来,重新变得坚定,并开始思考要如何表达。
“你知道,不管什么时候召唤都有用吗?”她喃喃地说,“你清楚召唤的目的可以是好的也可以是邪恶的吧?”
“你现在说了我才知道。”
她把台灯往旁边推了一点儿,然后靠近了我。她体温很高,而且我难以忍受别人身上的味道,除非我发现那人的气味令我陶醉。此外,她喝得不太习惯的葡萄酒的气味不断涌来,她的呼吸中都是酒味。我本想站起来,但她已经开口了。
有些东西在哪里都找不到,除了被人笨拙地写在练习本上,或是薄薄的灰色的方形纸上,纸边还泛着黄。人们把它们折起来,裁成一页一页的,然后用红色的棉线把它们缝在一起。除此之外,没有人会写这种东西。这些东西从巫师传给接骨师,接骨师又把它们卖给为爱着迷的女人,然后又会被传到某个可怜的人手上。一个单纯的女孩,她所付出的所有轻信和所有羞耻的记忆都聚集在那些家庭里,在这深不可测的城市的崭新的电影院和咖啡馆之间。我是从罗西塔·巴伯雷那儿听说这些的,而她是从那些吹得天花乱坠的寡妇那儿听来的。那些寡妇曾经都因为孤独而产生了疯狂的臆想,盼着离她们而去的丈夫们去死。
“你念一个名字,只需要一个名字,某个特定的人的名字,念上一百遍,一千遍。只要你坚持得足够久,废寝忘食地念那个名字,只要念那个名字,不管他们隔得多远,他们最终都会听到你的呼喊。你不记得有天迪莉娅几乎昏死过去吗?我当时立马就产生了怀疑。在我们那儿有很多人都在反复念某个名字……”
流言蜚语,愚昧的信仰,甚至是当地的习俗,难道这些就是能斩获爱情的魔药,决定生死,移动高山,打动冷漠的心的力量来源吗?
“那天你按门铃的时候,我妹妹正躺在地上……”
“是的,我记得。你当时向我说道:‘尤金,是你吗?’”
“因为她告诉我:‘快点儿,快点儿,他马上就来了。我能感觉到,他进来的时候肯定会踩到我的,肯定会这样的!’但是来的人是你。”
“来的只有我。”
“不管你信不信,她当时已经在那儿躺了超过两小时了。你来了之后不久,她又开始摆弄那些尖尖的东西,小刀、剪刀,还有绣花针。那法子挺有名的,但是它很危险。如果你的力气不够大,它们的尖锐可能会反过来刺伤你自己。你能想象一个人会没有力气吗?如果我是她,我早就活不下去了,因为我觉得一点儿指望都没有。”
“那么,她有指望?”
“她当然有。她怨恨,怨恨滋养着她。”
迪莉娅,她是那么年轻,有着足以自傲的美丽,她柔软的脸颊还曾靠着我的手掌。但她也摆弄着那些闪闪发亮的尖尖的东西,想着危险的东西,然后用它们绣珠花。
“但她现在不再绣包了。她喜欢那个被她玷污了针尖的针。”
“你说什么?”
“我说,她把它们浸泡在一种混合液里。”
于是罗西塔开始讲这方面的事。魔法把那些忠诚的信徒拖进了未知的污秽的泥潭中。她说得十分详尽,没有一丝恐惧,但是过分讲究并不是一个女人应有的美德。她不容许我对此仍然一无所知,因为她的妹妹带着伤害别人的愿望屈服于邪恶了。那是一个喜欢新鲜樱桃的年轻女孩儿,她瘦小的身体是那么容易就能被一个男人紧紧抱住,她那黑黑的卷发下面苍白的小脸,情人是多么期望能看见它泛起红晕啊。
幸运的是,她的话题逐渐偏离了轨道,她开始谈论死亡。我觉得自己又能呼吸了。死亡并不令人厌恶。她说死神正慢慢逼近着不幸的尤金,说这与甜品店女人的丈夫的死亡非常相似。然后她又说到了那个药剂师,说他死得相当邪门。
“女士,你必须得承认,那个药剂师死亡的真相绝对和他的妻子有关,那真是搅得天翻地覆了!”
我当然承认,我甚至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满足感。我对那个药剂师和那家甜品店女老板的丈夫又有什么好在乎的呢?我现在期待从这个向我透露细节的告密者口中听到的,就是最后的一幕:迪莉娅来到十字路口,在人们自己幻想的云雾中,魔鬼的女仆加入了女巫会[10]。
“是的,当然了。但,罗西塔,魔鬼是哪儿来的呢?”
“女士,什么魔鬼?”
“啊,就是通常说的魔鬼啊。你妹妹有什么特别的叫法吗?”
罗西塔的脸上现出一种毫不掩饰的惊讶神情,她瞪大双眼,眼睫毛都快碰到前额了。
“但是,女士,您这是想到哪里去啦?魔鬼是那些愚蠢的人才相信的。啧啧,想想看,魔鬼……”
她耸了耸肩,透过镜片对那不值得相信的撒旦投去极具讽刺的一瞥。
“魔鬼!承认了它的存在,它就是所有事情的罪魁祸首了!”
“罗西塔,你让我想起曾经有个年轻的女人说:‘什么上帝,那都是胡言乱语!……但是别开圣母的玩笑!’”
“女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天哪!已经七点五十了!非常感谢您让我到这儿来。”她叹息着,毫不掩饰自己的失落。
但我既没有对她施以援手,也没有纵容她的行为。终于,她拉低她的礼帽,遮住前额。就在那时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没有付给她最后这部分工作的薪酬。
“罗西塔小姐,走之前再喝点儿酒吗?”
我又不知不觉地称呼她为“小姐”,这似乎有点儿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她一口吞下一杯金色的白葡萄酒,我恭维了她几句。
“噢,我头脑还很清醒。”她说。
但当她再次折好眼镜,四处扫视的目光就有些模糊了。而且她往外走的时候还撞到了门框上。为此她微微鞠躬道歉。
她一走,我就把窗户完全敞开,让夜间的空气进来。我早早地上了床,她的来访让我筋疲力尽,我误以为是我自己累了。我的梦也受到影响。我发觉我还没有摆脱这敌对的两姐妹,或是其他什么记忆。我重复地做着噩梦,在梦中,我见到真实的我,和迪莉娅一模一样。我和她一样躺在我们卧室里那个黑暗的角落,半靠在沙发床上。我用强大的魔法“召唤”了一千遍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的名字不是尤金……
黎明时分,我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跟睡梦中的我们一样,泪流满面。醒来之后,泪水横流,我简直搞不清楚它们从哪里来。那个被呼唤了上千遍的名字也渐渐变得模糊,失去了梦中那种强大的力量。在我心里,我已经跟它正式告别,然后把它关进了那间我曾苦中作乐的小公寓里。而且,我放弃了那间公寓,把它留给了其他人,留给了她们那窒息的、鲁莽的、充斥着咒语的生活。在那种环境里,魔法可能藏身在日常工作和周末影院中,也可能在小小的洗碗池里,或是在煎着的牛排里。
当那个短暂的夜晚终于过去之后,我发誓再也不会登上那座巴黎的小山,再也不会踏上那条倾斜的喧闹的街道。两天之内,我就把罗西塔那若隐若现的魅力、纤纤细足踩在地面上时的优雅步伐,还有她肩膀上摆动的两条细细的发卷都藏进了记忆之中。但是对那个不愿被称作“阿黛尔”的迪莉娅,我却碰到了点儿麻烦。更重要的是,两周之后,我不断地遇到她。有一次,在一家大商店的入口旁,她在一个空空的盒子里翻找东西。三天之后,她又在一家意大利杂货店里买意大利面。她看起来面色苍白,而且更加消瘦,像是一个太早出院的还在恢复中的病人。她的眼底闪烁着珍珠般的光泽,美丽极了。一片厚厚的、卷卷的刘海盖在她的前额上,一直垂到眉毛。在我的内心深处,一股难以描述的情绪涌动着,想要恭维她。但我并没有回应。
还有一次,她走在路上,我从背后认出了她。我跟她走的是同一条路,我得放慢脚步,这样才不会超过她。她向前走着,步伐很小,然后停了一下,好像喘不过气似的,然后她又接着往前走。最后一次,是一个周日,我和安妮·德·佩恩从一个跳蚤市场出来,我们淘了些宝贝,乳白色的玻璃灯、卢贝雷斯[11]的盘子等等。途中我们歇了会儿,喝了杯柠檬汁。就在那时,我看到了迪莉娅·埃森迪尔。她穿着一条黑色的裙子,在阳光的照射下有些发紫,就像是重新染色的布料一样。她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停住了,站在一家烤马铃薯的摊子前,买了一大包薯条,有滋有味地吃起来。吃完之后,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就像无事可做似的。她戴着一顶文艺复兴时期贝居安女修会[12]的帽子,而她细小的下巴上围着一块寡妇的白绉纱。

[1]马塞尔·普鲁斯特,20世纪法国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代表作有《追忆似水年华》。

[2]范德海姆,19世纪法国剧作家、小说家、评论家。

[3]亚瑟·贝尔奈德,19世纪法国作家、诗人、戏曲家和剧作家。

[4]喜歌剧,又称“谐歌剧”,是一种和正歌剧相对立的歌剧种类,盛行于18世纪,题材取自日常生活。

[5]巴蒂尼奥勒街区属于巴黎17区。

[6]根据民间传统,降神会是一种和死者沟通的尝试。降神会的主持是通灵婆,她声称死者可以通过她和活人交流。

[7]古斯塔夫·泰利,19末到20世纪初的法国新闻工作者。

[8]路西恩·莫菲尔德,19世纪法国小说家。

[9]《方托马斯》系列惊险小说,共32部,故事背景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巴黎。

[10]女巫会,中世纪传说里女巫崇拜魔鬼的聚会。

[11]法国塞纳-马恩省,曾经盛产陶瓷。

[12]贝居安女修会,曾流行于荷兰、法国等地的天主教女性信徒修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