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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高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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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正值《渴望生活》出版十一周年之庆,袖珍本版决定刊印。这给予我双重的喜悦:
  在一个每年出版上万册新书的国家里,一本小说进入了它的第二个十年,仍然引起读者持久的兴趣,是不多见的;另一重喜悦是,文森特·凡·高和他的传记故事现在将呈献给广大的袖珍本读者,其代价不过是几根棒糖或一张三轮影院的票子而已。这是书籍出版的革命,在我整个写作生涯中,对此一直昂首以待。
  人们向我问过无数次:“他的姓名如何发音?”文森特·凡·高是荷兰人,因此专门性的正确发音应该是Van HchuuChCh,美国人几乎无法发这个音。由于他的创造性绘画的大部分活动是在法国进行的,故而他的名字有时候就念成法语的Van GOgh。然而,在我们国内,无需使用这些困难的发音,我们可以简单地叫他作文森特·凡·高,而且这是完全正确的。
  凡·高早已被带进了千百万美国人的心中,极大多数美国人把他看作是一位亲密的朋友。他短促的一生中超人地斗争和更为超人地征服艺术,赢得了我国人民最亲切的同情。再说,他有着不可思议的颠倒乾坤的成就——在成熟的十年创作活动中,他绘制了大约六百幅油画和八百余幅其他画种的画。他生前仅售去过一幅画,是卖给一个荷兰同行的姊妹,代价不过几个美元。可是,今天他的主要作品每幅价值五万至十万美元他的全部作品价值二、三千万美元。
  这些天文数字不会打动文森特的心,因为他对金钱是漠不关心的。他所要的是:了解生活,描绘生活。

引子
  伦敦

  “凡·高先生!该醒醒啦!”
  文森特甚至在睡梦中也期待着厄体技的声音。
  “我醒着,厄休拉小姐。”他高声应道。
  “不,你没醒,”姑娘笑着说,“现在是醒了。”他听着她下楼,走进厨房。
  文森特双手往下一撑,跳了起来。他生得肩宽胸厚,臂粗腿壮,强健有力。他一骨碌地套上晨衣,从水壶里倒出冷水,唐起剃刀来。
  文森特享受着每日履行的剃须仪式:先从右边的络腮胡子刮过宽阔的面颊,直到肉感的嘴角;再从鼻孔下向外刮去唇上的右边一半,接着是脸的左半边;然后刮下巴——一块国大的暖烘烘的花岗石。
  他一头钻进小衣柜上的用布拉邦特的草和橡叶编制的花环。这是他的弟弟泰奥在曾德特附近的荒原上采集制成后,寄到伦敦给他的。鼻子里的荷兰香味开始了新的一天。
  “凡·高先生,”厄休拉又敲门叫道,“邮差刚送来你的信。”
  他撕开信封,认出他母亲的笔迹。“亲爱的文森特,”他念道,“我要在信上和你说一两句话。”
  他的脸又冷又湿,所以便把信塞进裤袋,打算在古皮尔公司的空闲时刻里再看。他把长长厚厚、黄里带红的头发往后梳平,换上一件毕挺的白衬衫,戴上低领和黑色四折大领结,下楼去吃早饭和领受厄休拉的微笑。
  厄休拉·洛耶和她的母亲——一个普罗旺斯副牧师的寡妇,在后花园里的一所小房子里办了一个托儿所。厄体技芳龄十九,是一个笑眯眯、大眼睛的姑娘,娇嫩的鹅蛋脸儿粉画般艳丽描条的身材,亭亭玉立。文森特喜欢望着那张撩人心弦的脸庞上洋溢着的微笑光彩,那光彩就象五色缤纷的遮阳伞上的闪光。
  厄休拉利索而又从容地开出早餐,在他吃的时候,高兴地跟他攀谈。他二十一岁,第一次恋爱。生活在他的面前展开着。他想:要是一生都能面对着厄休拉吃早饭,他将是一个幸运儿了。
  厄休拉端上一片火腿、一只鸡蛋和一杯浓红茶。她轻快地坐进桌对面的一张椅子里,拍一下脑后的棕色卷发,一面对他微笑,一面迅速地把盐、胡椒、白脱和烤面包—一递给他。
  “你的木犀革又长高了一点,”她说,舌头舔舔嘴唇。“在上陈列馆前要不要去看一看?”
  “好,”他答道。“你,我是说,请伽…·领我去好吗?”
  “他这人真是好笑!自己种了水犀草,却不知道到哪儿去找。”她有一个习惯,当面讲人时,就当对方不在屋里。
  文森特狼吞虎咽地吃着。他的举止,就象他的身体一样笨拙,他似乎不知道对厄休拉怎样说才好。他们走进院子。那是寒冷的四月的一个早晨,苹果树已经开花。一个小小的花园把洛耶的住房与托儿所隔开。不过几天前,文森将刚下种罂粟花和香豌豆花,木犀草已穿出地面,文森特和厄作拉蹲在木犀草的两边,他们的头几乎碰到了一起,厄作拉的头发散发出一股浓烈的、天然的香味。
  “厄休拉小姐。”他说。
  “嗯?”她把头一抬,询问地对他微笑。
  “我……我……我是说……”
  “啃,你这样结结巴巴地,能说得清什么话呀?”她问,一面跳了起来。他跟着她走到托儿所的fi口。“我的娃娃们马上就要来了,”她说。“你不会迟到吗?”
  “我有的是时间。走到斯特兰德街不过三刻钟工夫。”
  她想不出再说什么话,于是双手伸到脑后,持住松散下来的一绝头发。她那苗条的曲线一下子显得丰满得多。
  “你答应我为托儿所弄的那张布拉邦特风景画怎么样了月她问。
  “我把西泽·德·科克的一张速写的复制品寄到巴黎去了。他会为你题词的。”
  “噢,太好了!”她拍着双手,款摆着腰肢,转了一圈。“有时候。先生,不过仅仅是有时候,你真能讨人喜欢。”
  她的眼和嘴在对他微笑,她想走开了。他一把抓住她的臂膀。“我睡觉的时候,给你想出了一个名字,”他说。“叫做娃娃的天使。”
  厄体技的头往后一仰。纵情笑了起来。“娃娃的天使!”她叫道。“我一定要告诉妈妈!”
  她挣脱了他的手,对地耸肩而笑,窜过花园,奔进住屋。
  文森特戴上高顶丝帽,拿了手套,踏上克拉彭的街道,在离伦敦中心区的这个地段中,房屋稀稀朗朗。所有的花园里,紫丁香、木桃和金链花盛开。
  时间是八点一刻,他用不着在九点钟以前赶到古皮尔公司。他善于步行。两旁的房屋渐渐赛起来,上班的人渐渐多起来,他从后面追过了他们。他对他们的亲切友好的感情油然而生,他们显然也都懂得恋爱是一桩多么美好的事情。
  他沿着泰晤士河堤岸走去,通过威斯敏斯特桥,经过威斯敏斯特寺和议会大厦,拐入斯特兰德街索瑟普顿十七号伦敦古皮尔公司——美术商店和版画出版社。
  他穿过铺着厚地毯、挂着鲜艳帷缦的大厅,看到一幅油画,描绘一条六英尺长的鱼龙之类的动物,它的上方有一个小人儿展翅飞翔。这幅画题为《天使长迈克尔杀死恶魔》。
  一个职员在他走过的时候告诉他:“石版画柜台上有你的一个包裹。”
  穿过陈列着密莱司、鲍顿和透纳作品的图画大厅后,便是店内的第二个房间,里面陈列着铜版画和石版画。第三间房比其他两间更象交易的地方,大部分的销售就在这儿进行。文森特一想起昨价最后一个女主顾的情景,禁不住笑了起来。
  ——“我没法欣赏这张画,哈里,你呢?”她问她的丈夫。“这条狗真象去年夏天在布赖领咬我的那条狗。”
  “哎,我的老伴,”哈里说,“我们一定要挑一条狗吗?他们多半是要使一个太太发愁。”
  ——
  文森特十分清楚,事实上他的确是在出售一些蹩脚的东西。到店里来的大多数主顾,对他们所买的画压根儿一无所知。他们付出昂贵的代价,买进不象样的商品,然而,这关他什么事呢?他该做的就是要使画片室的生意兴隆。
  他打开巴黎古皮尔公司送来的包裹。这是西泽·德·科克捎来的,上面写着:“献给文森特,及厄休拉·洛耶。我的朋友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今晚把画交给厄休拉的时候,我就要问她。”他喃喃自语。“再过几天我就二十一岁了,我现在每月挣到五镑。不必再等待了。”
  时间在古皮尔公司的静悄悄的后房间里过得很快。他每天替古皮尔陈列公司平均卖去五十幅照片,能为公司赚这么多钱,他感到很高兴,虽然他更宁愿做油画和铜版画生意。他喜欢他的同事们,他们也喜欢他;他们常在一起闲谈欧洲大陆上的事儿,消磨许多愉快的时光。
  这个年轻小伙子性格有点孤僻,回避社交。人们认为他古怪,有点儿别扭。可是厄休拉却完全改变了他的性格。她使他滋生了要博得别人好感的要求;她帮助他从那种孤独的性格中摆脱出来,帮助他看到了平淡的日常生活中的乐趣。
  公司在六点钟打烊。文森特走出店门的当儿,奥巴赫先生城住了他。“我接到你叔叔文森特·凡·高的信,”他说。“他想了解你的近况。我很高兴地告诉他,你是店内最好的职员zWN “谢谢你的好意,先生。”
  “没什么。夏季休假后,我想把你调离后房间,到前面的铜版画和石版画室里来.““在这当口,这对我来说,可真有重大的意义,先生,因为我……我要结婚啦!”
  “真的吗!这可是个好消息。什么时候结婚?”
  “我估计就在夏季吧。”他以前还没有想到过日期呢。
  “嗯,我的孩子,那好极了。今年第一季度里你已经加了一次薪,不过,等你蜜月旅行回来后,我敢说我们可以想办法再给你加一次。”
  “我把画给你弄来了,厄休拉小姐。”文森特吃完了饭后说,把椅子推放原处。
  厄休拉穿着一件绣花的铜绿色上衣,样式入时。“那位艺术家为我题写了什么动人的话吗?”她问。
  “题了。你去拿盏灯,我就替你把画挂在托儿所里。”
  她撅起嘴唇,作出一种最适宜于接吻的样子,膘了他一眼。
  “我得帮妈妈做事。等半小时再挂,好吗产文森特两肘搁在他房里的小衣柜上,凝望着镜子。他从前很少想到过自己的外貌,在荷兰,这显得无关紧要。他看出,与英国人相比,他的脸和头显得笨重了。他的一双眼睛深深埋在水平线般平直的岩石隙缝中;鼻子又高又挺,胶骨似地粗直;隆起的前额的宽度,与他的浓眉至肉感的嘴之间的距离相等;额部宽阔有力;脖子短粗;厚实的下巴是荷兰人特点的活标本。
  他离开镜子,懒散地坐在床沿上。他是在一个严肃的家庭中长大的。从来没有爱过一个姑娘,甚至从来没有正视过一个姑娘,没有与异性调笑过。在他对厄休拉的爱情中,没有自欲和邪念。他年轻,是个理想主义者,他是在初恋。
  他看了一下表。只过去了五分钟。还有那二十五分钟似乎长得没完没了。他从母亲的来信中抽出他弟弟写的一张短笺,重又看了起来。泰奥比文森特小四岁,现在海牙的古皮尔公司中担任文森特原来的职务。泰奥和文森特,象他们的父亲泰奥多勒斯和文森特叔叔一样,从小就是一对很亲密的兄弟。
  文森特随手拿起一本书,用它垫着纸,给泰奥写信。他从小衣柜的第一只抽屉里拿出几张粗糙的速写,这是他在太晤士河堤岸上画的,和雅凯作的《带刻的女孩》照片,一起放送给泰奥的信封里。
  “哎喀,”他惊叫道,“我把厄休拉全忘了!”他看看表,已经过头了一刻钟。他捞起一把梳子,尽力把缠结纷乱的红卷发梳平,从桌上拿起西泽·德·科克的画,猛地把门打开。
  “我还以为你把我忘记啦,”当他走进会客室的时候,厄休拉说。她正在为娃娃们糊纸玩具。“你把我的画带来了没有?我可以看看吗?”
  “我想把它挂起来后再让你看。你把灯准备好了吗?”
  “妈妈把灯拿走了。”
  当他从厨房里回来后,她把一条海青色肩巾递给他,让他被在她的肩上。肩巾的丝质感使他感到一阵战栗。花园里弥漫着苹果花的芳香。路乌漆墨黑,厄休拉的手指轻轻地拉住他粗糙的黑上衣的袖口。她脚下绊了一下,把他的手臂抓得更紧了些儿,她对自己的笨手笨脚笑了起来,笑得那么高兴。他不明白她怎么舍感到绊脚好玩,可是他倒喜欢在漆黑的小径上望着她的身躯——带着她的笑——向前走去。他把托儿所的门打开,让她过去;她那漂亮的胜在他的脸旁擦过,她的双眼注视着他的双眼,似乎在回答他那尚未提出的问题。
  他把灯放在桌上,问道:“你要我把画挂在什么地方?”
  “挂在我的书桌上方,怎么样广这儿原来是一间凉亭,大约放着十五张低矮的桌椅。厄休拉的书桌放在房间一端的讲台上。他和厄休拉并肩站着,察看控放画片的适当位置。文森特心神不宁,他刚拿钉想钉下去,针马上就从手里掉了下去。她亲切安详地望着他,格格地笑。
  “噢,笨手笨脚的,还是让我来针吧。”
  她高举双臂,在针的时候,浑身上下的肌肉活动都是那么灵巧。她的动作敏捷境雅。文森特想乘灯光黯淡的机会,把她抱人怀里,以紧紧的拥抱来了却他那折磨人的心事。然而,尽管厄休拉在黑暗中时时触碰着他,但没有使他得到一个适当的机会。她在看题词的时候,他把灯举得高高的。她很高兴,拍着手,摇摇晃晃地转了一个身。他没能跟上她这个大幅度的动作。
  “这使他也成了我的朋友啦,是吗?”她问。“我一直想认识一位艺术家。”
  文森特想说些温柔的话,说些为他正式开口铺平道路的话。厄休拉的被阴影这去一半的脸,朝他转了过来。灯光在她的明眸中闪出小小的光点。她的鹅蛋脸儿突出在一片黑暗的前面,当他瞧着她的被平滑雪白肤色衬托着的润湿的朱唇时,他感到一阵莫可名状的滋味。
  两人之间发生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他能感觉到她在向他靠拢,在等待他倾吐那不必要的情话。他接连几次舔舔嘴唇。厄休技转过头去,略略耸肩地盯着他,跑出门去了。
  他吓慌了,深怕错失良机,紧紧起了上去。她在苹果树下停了下来。
  “厄休拉。”
  她转过身来看着他,微微打了一个冷额。天上布满寒星。在色墨黑。他没有把灯带在身边。只有厨房的窗口中传来一丝暗淡的光。厄体技的发香冲进了他的鼻孔。她把肩上的技巾拉紧一点,双手叉在胸前。
  “你觉得冷。”他说。
  “是的,我们最好进屋去吧。”
  “不,请,孙……”他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把下巴埋在暖和的肩巾里,瞪大着好奇的眼睛望着他。“噢,凡·高先生,我怕听不懂你的意思。”
  “我只要告诉你。你看……哦……就是……”
  “请不要在这当儿讲。我冷得发抖。”
  “我想该让你知道。今天我提升了……我将调到石版画室里……这将是我一年之中的第二次加薪。”
  厄休拉往后退了一步,拉掉肩巾,直挺挺地站在黑暗中,一点也不觉得冷。
  “凡·高先生,直截了当地讲吧。”
  他感到她的声音有点冷冰冰,在恼根他的呆头呆脑。他心中的火焰一下子给扑灭了。他觉得平静而又着魔。他想了许多话,要挑一句他认为最好的来讲。
  “我想告诉你,厄作拉,这事你已经很清楚了。我全心全意地爱你,唯有你做我的妻子,我才会有幸福。”
  他注意到,她对他在刹那间恢复了自制感到多么惊奇。他自忖该不该把她抱入怀中。
  “做你的妻子!”她的声调提高了。“噢,凡·高先生,那是不可能的!”
  他那对深藏在嗓者下的眼睛注视着她,尽管在黑暗中,她还是看得清他的一双凹眼。“恐怕是我没有……”
  “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在一年前就已经订婚啦。”
  他不知道在那儿站了多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感觉到什么。“那个人是谁?”他木然地问道。
  “噢,你没有见过我的未婚夫吗?你来之前,他就住在你的房间里。我还以为你知道的呢。”
  “我怎么会知道呢?’她踮起脚尖,朝厨房的方向望了一眼。“嗯,我……我……还以为也许有人已经告诉过你。”
  “你知道我爱上了你,为什么还一直瞒着我呢?”现在他的声音一点也不犹豫迟疑。
  “你爱上我难道是我的过错吗?我只想与你交个朋友而且。”
  “我到这儿来以后,他来看过你吗?”
  “没有。他在威尔士。他马上要来和我一起度暑假。”
  “你一年多没见到过他吗?那你已经忘记他了!现在我可是你所爱的人啦。”
  他把理性和谨慎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猛然抱住她,疯狂地吻她那不情愿的樱唇。他领略着她唇上的湿气、口中的若泽、头发的香味;他感到爱情冲击着他的心头。
  “厄休拉,你并不爱他。我不会让你爱他的。你要做我的妻子。我不能失去你。我永远不会停止,一直到你忘记他,嫁给我!”
  “嫁给你!”她叫了起来。“难道我应该嫁给每一个爱上我的男人吗?放开我,你听到吗,再不我就要喊了。”
  她挣脱身子,气喘喘地沿着暗黑的小径奔去。当她奔到台阶边的时候,转过身来,她的轻声但直送到耳边的俏语,宛如一声哈喝,击中了他。
  “红头发的傻瓜!”
  第二天早晨没有人来叫醒他。他没精打来地起身,胡乱地刮了一圈胡须,留下点点斑斑的须根。早饭的时候,厄休拉没有露面。他往市中心的古皮尔公司走去;在昨天早晨看到的人们身旁走过时,他发觉他们全变了样。他们显得那么孤寂,匆匆忙忙地赶去干那无聊的活儿。
  他看不见怒放的金链花,也看不见路旁列植的栗树。阳光比昨晨格外灿烂,可是他一点也不觉得。
  他在一天里售去了二十张安格尔的《阿纳迪奥梅纳的维纳斯》的彩色摹制品。这些画片给古皮尔公司赚了大钱,然而,文森特已经失去为公司赚钱的兴致。他对主顾们很不耐烦,他们完全无能鉴别艺术上的好坏,却似乎独具挑拣那些造作、平庸和廉价图画的本领。
  他的同事们从来不认为他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子,不过他自己却在尽最大努力不让别人讨厌他。“你猜得着什么事情招惹了我们这位著名的几·高家的成员吗?”一个职员向另一个问道。
  “我敢说,今天早晨他一定是心情不佳。”
  “他所担心的可事关重大哪。他的叔叔文森特·凡·高是巴黎、柏林、布鲁塞尔、海牙和阿姆斯特丹等地古皮尔公司的合伙老板。那老头儿有病,又没有后代,人人都说他把他的股份留给了这个小子。”
  “有的人就是运气好。”
  “这还不是事情的全部呢。他的叔叔亨德里克·凡·高,在布鲁塞尔和阿姆斯特丹开设美术公司,还有个叔叔科尼利厄斯·凡·高是荷兰最大一家美术商店的老板。凡·高家是欧洲图画商界中最大的家族。有朝一日,我们这位隔壁房间里的红头发朋友,将会实际上控制欧洲大陆的艺术。”
  当天晚上,他走进洛耶家的餐室时,发觉厄休位和她的母亲在悄声地谈话。他一踏进门,她们就收住话头,最后一句的话音尚在空中回荡。
  厄休拉选进厨房。“晚安,”洛耶太太招呼道,眼神异乎寻常。
  文森特独自一人在大餐桌上吃饭。厄休拉的打击把他击昏了,但没有把他击败。他根本不接受“不”这个回答。他将把别的男人认厄休位的头脑中排挤出去。
  差不多过了一个多星期,他才得到一个机会,对她讲几句话。在这一个星期中,他吃得少,睡得少;他的从容不迫让位给烦躁不安了。他在公司里的买卖骤然下降。他的生气勃勃的眼神不见了,留下的只是被刺痛的忧郁。当他要讲话的时候,他感到比以前更难以找到适当的词句。
  一个星期目的丰盛的主餐后,他尾随她走进花园。“厄休拉小姐,”他说,“我感到很抱歉,要是那天晚上我使你受惊了的活。”
  她的毫无表情的大眼睛仰望着他,似乎对他紧跟在后面表示惊讶。
  “噢,没有什么。那不要紧。让我们忘了吧,好吗?”
  “我当然很高兴把冒犯过你的事情忘记干净。不过,我对你所说的话却全是真实的。”
  他朝她走上一步。她退向一边。
  “为什么还要旧话重提呢?”厄作拉问。“我已经把那事情全忘了。”她转身背向他,沿着小径走去。他急忙追上去。
  “我一定得再讲一遍。厄体拉,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你!你不知道这一个多星期以来,我是多么难过。你为什么躲开我呢?”
  “我们进屋吧?妈妈在等客人。”
  “你爱别人,那不是真的。如果真的是那样,我早就从你的眼睛中看出来了。”
  “我怕没有时间再跟你讲了。你什么时候回家度假?”
  他忍气吞声地答道:“七月份。”
  “真巧。我的未婚夫七月份来和我一起度假,我们需要他原来的房间。”
  “我决不把你放弃给他,厄休拉!”
  “你必须完全放弃那个念头。如果你不愿意,妈妈说,就请你另找房子。”
  他又费了两个月的功夫,试图说服她。他本来的性格又全部恢复了;如果他不能和厄休拉在一起,那末他宁可独自一个儿,这样就没有人能来妨害他对她的相思。他变得对店内的人们不客气了,被厄休拉爱情唤醒的那个世界,又很快地沉睡了,他变成了他的双亲在曾德特所见到的最阴沉抑郁的孩子。
  七月来临,他的假期开始。他不希望离开伦敦两个星期。他感到只要他耽在她家里,厄作拉就不可能爱上别人。
  他下楼走进会客室。厄休拉和她的母亲坐在那儿。她们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我随身只带一个旅行包,洛耶太太,”他说。“我把所有的东西都留在房里。这是我离去的两个星期的房钱。”
  “我看你最好把所有的东西都带走,凡·高先生,”太太说。
  “那为什么?”
  “你的房间从星期一早晨起给租掉了。我们认为你还是住到别的地方去来得好一点。”
  “我们?”
  他转过脸来,眉毛隆起的双眼盯住厄体技。这并未表明什么,只不过提了一个问题。
  “是的,是我们,”她的母亲答道。“我女儿的未婚夫写信来说,叫你离开这儿。凡·高先生,依我看来,倘若你压根儿没有到这里来过,那就更好了。”

  泰奥多勒斯·凡·高驾车到布雷达火车站接他的儿子。他穿着牧师的厚厚的黑色上衣、宽大的翻领背心和浆过的白衬衫,黑色的大领结遮盖了一切,只露出高领的一狭条。文森特一眼光看到父亲脸上的两个特征:右眼皮比左眼皮低,把右眼挡去了一大半Z嘴的左面有一根细细的直线,右面厚而丰满。他的眼睛呆板,眼神简直在表白:“这就是我。”
  曾德特的人们一看到泰奥多勒斯牧师戴上高项丝帽,就晓得他到周围去做好事了。
  他一直到死都不明白,为什么竟没有取得更大的成就。他总觉得早就应该在阿姆斯特丹或海牙一个重要的教堂中被委任圣职。被他教区内的居民称之为漂亮牧师的他,受过良好的教育,生性和蔼,品行端正,勤于圣职。然而,二十五年来,他一直在曾德特这个小村子里默默无闻。在几·高六兄弟中,唯独他没有成为国内的著名人物。
  文森特诞生其中的教区牧师住宅是一幢木屋,坐落在通往市集的路的对面。厨房后面是一个花园,园内长着刺槐,几条小径穿过细心培植的花卉。教堂是一幢小木屋,就在花园后面的树林里。教堂两侧有两扇配着普通玻璃的哥特式窗,木头地板上放着一打左右的硬板凳,柱子旁老是放着一些取暖的火盆。教堂的尽头有几级台阶通向安放手摇风琴的地方。这是一个举行礼拜仪式的严肃而又简陋的地方,弥漫着加尔文及基宗教改革的精神。
  文森特的母亲安娜·科妮莉娜在前窗边望着,车尚未停稳,她就把屋门打开了。她慈爱地把儿子抱在自己丰满的胸前时,已经觉察出她的孩子有点不对头。
  “我亲爱的儿子,”她咕吹着。“我的文森特。”她的眼睛始终张得大大的,一会儿呈现蓝色,一会儿呈现绿色,温柔地打量着,带着能把人看透但又十分宽厚的神色;鼻孔两边下垂到嘴角的隐约皱纹,随着光阴的流逝而加深了,愈是强烈的印象促使她脸上浮现出笑容的时候,皱纹亦就变得愈深。
  安娜·科妮莉妞·卡本特斯生于海牙,她的父亲在海牙有“御前装帧师”的誉称。威廉·卡本特斯的事业繁荣,当他被选中装订第一部《荷兰宪法后,开始誉满全国。他的几个女儿中,有一个嫁给文森特·凡·高叔叔;第三个女儿,嫁给阿姆斯特丹著名的斯特里克牧师,她们都是很有教养的闺女。
  安娜·科妮莉妞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她看不到,亦不知道世上的邪恶。她只懂得懦弱、磨难、困苦和忧虑。泰臭多勒斯·凡·高也是一位好人,可是他深知邪恶,对一切邪恶深恶痛绝。、餐室是几·高住宅的中心,那张在晚饭后、碗碟收拾干净的大桌子,是家庭.生活的中心。一家人亲热地聚在油灯下,共度一天的晚上。安娜·科妮莉妞为文森特担心,他消瘦,变得易于冲动。
  “有什么不对头,文森特?”当天晚上吃过晚饭后,她问。“我看,你的气色不太好。”
  文森特环桌扫了一眼,安娜、伊丽莎白和维莱米恩,这三个奇怪的姑娘,恰巧都是他的妹妹,全坐在那儿。
  “没有,”他说,“没什么。”
  “你觉得伦敦会依胃口吗?”泰奥多勒斯问。“如果你不喜欢伦敦,我就对你叔叔文森特讲,我想他会调你到巴黎去。”
  文森特很不耐烦。“不,不,不必!”他高声回答。“我不想离开伦敦,我……”他抑制着自己。“文森特叔叔要调我的话,我相信,他自己会想到的。”
  “那就随你便吧。”泰奥多勒斯说。
  “是那个姑娘,”安娜·科妮莉哑自语道。“现在我明白了他来信中不对头的地方啦。”
  曾德特附近的荒原上长着松树和橡树林。文森特独自一人在田野里游荡,俯身凝视点缀荒原的无数水塘,来消磨白天的辰光。他唯一喜欢的消遣是画画,他画了几张速写,描绘了花园、从住屋窗口望见的星期日午市以及房子前门等景色。这使他的头脑一时摆脱了厄休拉。
  泰奥多勒斯始终因为他的大儿子没有作出继承他的衣钵的选择而感到失望。他们同去探望一个生病的农人,傍晚驾车返家,穿过荒原的时候,两个人走下车来,步行了一段路。松林后的夕阳通红,水塘映照出黄昏的天空,荒原和黄沙十分和谐。
  “我父亲是个教区牧师,文森特,我一直希望你能继承这个圣职。”
  “你怎么会以为我想换个职业呢?”
  “我不过讲讲罢了,假使你想……你可以在阿姆斯特丹和扬叔叔一起住,一面进大学。
  斯特里克牧师愿意指导你的学习。”
  “你是劝我离开古皮尔公司吗?”
  “哦,不,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如果你在那儿不愉快的话……清时候,人们换个…”
  “我懂得。可是我不想离开古皮尔公司。’他离家赴伦敦的那天,他母亲和父亲驾车送他到市雷达火车站。“我们写信还是寄老地方吗?”安娜·科妮莉妞问。
  “不。我要搬个地方。”
  “我很高兴你离开洛耶家,”他父亲说。“我从来就不喜欢这家庭。他们的阴私事儿太多了。”
  文森特漠然地听着。他母亲温暖的手握住他的手,慈爱地说着,好让泰奥多勒斯也能听到,“别不开心,我亲爱的。以后等你的生活比较安定一点,找个荷兰好姑娘,对你将更有好处。她配不上你,那个厄体位姑娘。她和你不一样。”
  他感到奇怪,他母亲怎么会晓得那事情。
  回到伦敦后,他在新肯辛顿街租下一间带家具的房间。房东是个老太太,每天晚上八点钟就上床休息了。房子里整天没有一丁点儿声音。天天晚上他都要经历一番艰苦的思想斗争,他直想往洛耶家奔去。他总是把自己锁在房里,坚决发誓立即睡觉。一刻钟后,他又总是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地上了街,匆匆忙忙地朝厄休拉家走去。
  他一抵达她家的那个街区,就感到进入了她的氛围之中,对她可望而不可及,简直就是身受酷刑。站在常青藤舍边,连日夜想念的人儿的影子也沾不到边,可比酷刑更难受千百倍。
  痛苦在他身上起着奇妙的作用。使他对别人的痛苦很敏感,使他对周围那些轻易取得粗俗成功的事情难以容忍。他对公司不再具有什么价值了。当主顾们问及他对某一印刷品的看法时,他会毫不含糊地告诉他们那是多么蹩脚,结果他们便不想购买了。他能从中发现真实性和深遥感情的图画,仅仅是艺术家表达了痛苦的那些作品。
  十月里,一位胖太太,穿着花边高领、高胸衬衫、黑貂皮外衣,戴着蓝羽饰的天鹅绒圆形帽,走进店来,要为她的新的市内公馆买几幅画。她撞上了文森特。
  “我要贵店中最好的图画,”她说。“你不必计较价钱。照这个尺寸;会客室两堵五十码长的墙壁,一堵墙上升有两扇窗,宽度在……。
  他花了大半个下午,试图卖给她几张根据伦勃朗作品复刻的铜版画、一张透纳的威尼斯水景的出色摹品、几张马西斯·马里斯的复印石版画以及博物馆摄制的柯罗和多比危的画片o。这位太太具有一种错不了的本能,在文森特出示的任何种类的图画中,独独把画家的艺术表现最差的挑拣出来。她还具有同等的才能,一眼之下就断然拒绝他所认为的优秀图画。几小时过去了,那位身躯臃肿、头脑无知、却又好摆架子的太太,在他看来,变成了中产阶级愚昧自满和生意经的典型象征。
  她摆出一副自负的神气嚷道:“好啦,我看我摇得挺不错吧。”
  “如果你闭上眼睛随便换一张,”文森特说,“也不会比这更坏。”
  那妇人费力地站了起来,把宽大的天鹅绒裙子撩向一边文森特可以看见她肥大的胸脯上怒胀的血管,血流正缓缓冲向花边领内的颈项。
  “什么!”她失声说,“噢,你这个…这个…多巴佬!’她暴跳如雷,天鹅绒帽上的长长饰羽前后抖动着。
  奥巴赫先生感到受辱了。“我亲爱的文森特,”他怒声说,“你怎么了?你把这星期中最大的一笔生意搅掉了,并且还侮辱了那位夫人!”
  “奥巴赫先生,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好,什么问题?我倒有不少问题要问你呢。”
  文森特把那妇人挑中的图画往旁边推开,双手摘在桌沿上。“那本告诉我,一个人将他唯一的一生花费在把非常蹩脚的图画卖给非常愚蠢的人,他怎能认为还做得很正当呢?”
  奥巴赫不想回答。“如果这类事情继续发生的话,”他说,“我就要写信告诉你叔叔,让他把你调到别的公司去。我不能让你破坏我的生意。”
  文森特用手挥去奥巴赫的强烈的呼气。“我们怎能出售毫无价值的东西来牟取高利呢,奥巴赫先生?为什么只有那些出得起价,却对真正的艺术作品毫无见识的人,才走得进我们的店呢?那是因为他们的钱使他们变得麻木不仁了吗?那些真正能够鉴赏优秀艺术的穷人,却没有一个子儿为装饰他们的墙壁买一张印刷品,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奥巴赫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这是什么话,社会主义吗?”
  他回到家里,拿起桌子上的一册勒南的著作,回到做着记号的一页。“一个人与世无争,”他念道,“方能志洁行劳。人活在世界上不仅要活得幸福,他不单要做一个诚实的人,更要为人类作出伟大的事情,要到达崇高的境界,超越几乎人人都被羁康的庸俗生活。”
  圣诞节前一星期左右,洛耶家在她们的前窃分安放了一棵美丽的圣诞树。两天后的晚上,他走过那里;看到屋里灯火通明,邻居们纷纷从前门走过去。他听到里面的欢笑声。洛耶家正在举行圣诞聚会。文森特奔回家去,赶紧刮了脸,换上干净衬衫,戴上领结,尽快走回到克拉彭。他不得不在台阶下站立几分钟,以便透一口气。
  这是圣诞节,空气中弥漫着仁慈和宽恕的精神。他踏上台阶,慌乱地拉动门铃。他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穿过门厅,熟悉的声音对背后会客室中的人们喊着。灯光落到他的脸上。他望着厄休拉。她身穿一件无袖、饰有蝴蝶花结和波浪形花边的翠色波兰式衣服。他从未见过她这般美丽。
  “厄休拉,”他说。
  她脸上掠过的表情,清楚地重复了她曾在花园中对他讲过的话。他看着她,想起了那些话。
  “走开,”她说。
  她对他劈险把门好地关上。
  第二天早晨,他乘船去荷兰。
  圣诞节是古皮尔公司最忙的时刻。奥巴持先生写信给文森特叔叔,申述他的侄子擅自离职休假。文森特叔叔决定将他的侄子安置在巴黎夏普塔尔路的大陈列馆内。
  文森特心平气和地声称,他不再予美术生意了。文森特叔叔吃了一惊,深为不满。他申明将与文森将断绝关系。假日后,他又为侄儿在多德雷赫特的布吕塞——布拉姆书店内弄到一个职员的位置。这就是两个文森特·凡·高相互间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在多德雷赫特耽了将近四个月。既不感到幸福,也不感到不幸;既无成绩,也未失职。他简直心不在焉。一个周末的晚上,他搭乘从多德雷赫特到奥登博斯的最后一班火车,走回曾德特的家去。充满着夜晚的清凉、刺激气息的荒原,十分美丽。虽然夜色昏暗,他仍能辨清延伸无垠的松林和泽地。这使他想起了挂在父亲书房里的博德默作品的复制品。天空中紫云密布,恒星星在云隙中闪烁。他到达曾德特教堂公墓的时候,天色尚早云雀在远处未熟的黑色麦地里欢唱。
  他的双亲明白,他正经历着一段困难的时期。夏天过后,全家迁往埃顿——几公里以外的一个小市镇,泰奥多勒斯被委任该地的牧师。埃领有一个宽大的榆树成行的公共广场,蒸汽火车把它和重要城市布雷达连结在一起。对泰奥多勒斯来说,这是稍为高升了一步。
  秋天到了,必须再一次作出决定。厄休拉还没有成婚。
  “你不适宜在那些店里做事,文森特,”他父亲说。“你的心已经把你一直领向圣职了。”
  “我知道,爸爸。”
  “那末,为什么不去阿姆斯特丹学习呢?”
  “我要去的,不过……”
  “难道你心里还迟疑不决鸣沙“是的。我现在讲不清楚。再给我一点时间吧。’扬叔叔路过埃顿。“在我的阿姆斯特丹的房子里有一间空房等着你,文森特,”他说。
  “斯特里克牡师写信来说,他能为你介绍一些好老师。”他的母亲接着说。
  当他认厄休拉那儿收到那份痛苦的礼物起,他已经接受了尘世对他的摒弃。他知道他能得到的最好教育,是阿姆斯特丹大学。那儿的几·高家和斯特里克家会以金钱、书籍和同情来接待他,鼓励他,帮助他。但他无法作出断然的决裂。厄休拉还在英国,尚未婚嫁。在荷兰,他失去了与她的联系。他写信给几家英国报纸,应答了一些招聘,最后得到了一个在拉姆斯盖特的教师位置,那是一个海港城市,乘四个半小时的火车,便能到达伦敦。
  斯托克先生的校舍坐落在一块方形场地上,当中一片大草坪,四周围着铁栏杆。学校里有二十四名十岁至十四岁的男孩。文森特兼教法语、德语和荷兰语,课后要照管学生,周末晚上还要替学生洗澡。校方仅供膳宿,不给薪水。
  拉姆斯盖特是一个单调乏味的地方,但很配他的心境。他在不知不觉中,与痛苦结下了不解之缘,也多亏痛苦,才把厄休拉一直挽留在他的身边。既然他不能和心爱的姑娘在~起,那末随便在什么地方也就无所谓了。他所要求的,不过是在他和厄休拉的形象塞满了他的思想和肉体的沉重的饱和之间,不要有人插进来。
  “你能付我一点儿薪水吗,斯托克先生产文森特问。“只要够买点烟草和添件把衣服。”
  “不行,我不会给的,”斯托克答道。“单供给膳宿,要多少教师,就能找到多少。”
  第一个星期六的清晨,文森特从拉姆斯盖特出发,到伦敦去。那是一段很长的步程,天气很热,傍晚的时候,暑热尚未消散。最后他抵达坎特伯雷。他坐在这座中世纪教堂周围的古老树木的前处休息。过了一会儿,他继续向前走去,一直向一口小池塘旁的一片高大的山毛样和榆树林中走去。他在林中睡到凌晨四时;鸟儿歌唱破晓,唤醒了他。中午时分,他到了查塔姆,望见远处的流经半淹的低洼草地的泰晤士河河中的船只穿梭往来。夕阳西下的时候,文森特瞥见了熟悉的伦敦郊区,他不顾疲劳,兴致勃勃地朝洛耶家的房子走去。
  她的房子在他眼前一出现,他返回英国的目的、他与厄休拉的联系,一下子就握住了他。
  只要他人在英国,她仍然是他的,因为他能够感觉到她。
  他无法抑制他那怦怦直跳的心。他倚靠着一棵树,模糊地感到一阵言词无法形容的心痛。
  厄休拉家的会客室里的灯终于熄灭了,接着她卧室里的灯也熄灭了。整幢房子暗了下来。文森特感到心碎,拖着疲乏的脚步,踉跄地沿克拉彭的街区走去。一走出她房子的视距,他知道又失去了她。
  当他想象与厄休拉结婚的情景时,不再把她想象为一个成功的艺术商的妻子了。他仿佛看到她是一个福音传道者的忠实的、任劳任怨的妻子,和他一起在贫民窟中为穷人服务。
  几乎每个周末,他都想徒步到伦敦去,可是他发觉要在星期一早晨及时赶回学校上课,是很困难的。有几破,他从星期五走到星期六深夜,刚刚赶上看到厄休拉在星期日早晨从家里出来,上教堂去的途中。他没有钱买食物和宿客栈,所以冬天一到,他就得挨冻。当他在星期一早晨回到拉姆斯盖特的时候,总是身冷肚饥,精疲力尽。足足一星期后方始渐渐恢复过来。
  几个月后,他找到了在艾尔沃思的琼斯先生的监理会学校中一个较好的位置。琼斯先生是一个大教区的牧师。他雇佣文森特当教员,但很快就让他充当乡村到牧师。
  文森特不得不又一次把脑海中的想象加以改变。厄体技不再是在贫民窟中工作的福音传道者的妻子了,而是一个乡村牧师的妻子,在教区内帮助她的丈夫,就象他母亲帮助他父亲一样。他仿佛看到厄休拉对他离开古皮尔公司的狭窄的商业生活,转而为人类服务一举,表示赞成,感到高兴。
  他把厄休拉的婚期的日益临近只当没有这回事。在他的头脑中,那另外一个人实际上从来就不存在。他始终认为厄休拉之所以拒绝他,是由于他本身的某种缺点和不足,而他一定能想办法加以克服和弥补的。难道还有比侍奉上帝更好的办法吗?
  琼斯先生的那些穷学生都来自伦敦。校长把这些学生的家庭地址交给文森特,派他步行到那儿去收学费。文森特在白堂区的中心,找到了这些家庭。那些街道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许多人员众多的家庭,拥挤在冰冷的、空荡荡的房间里,一双双瞪大的眼睛流露出饥饿和疾病的神色。许多学生的父亲买卖变质的肉,这种肉被政府禁止在平常的市场上销售。
  文森特看到这些人穿得破烂,冷得发抖,饭菜尽是些稀汤、发硬的于面包皮和腐肉。他倾听他们申诉穷困悲苦的身世,往往耽到天黑。
  他很乐意到伦敦出差,因为这使他有机会在归途中路经厄休拉的房子。白堂的贫民窟使他忘记了她,亦忘记去穿克拉彭的街道。他回到艾尔沃思,连一个子儿也没有替琼斯先生收到。
  一个星期四的傍晚,在做礼拜的时候,牧师向他的副牧师弯下身去,装出一副疲惫的样子。“今晚我简直支撑不住了,文森特。你在写讲道稿,是吗?念一段给我听听。我想看看你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牧师。”
  文森特登上讲坛,战栗着。他的脸涨得通红,不知道把两只手放在什么地方才好。他的声音嘶哑,踌躇。他拼命回忆刚才在纸上写得清清楚楚的措词得当的句子,结结巴巴地讲着。
  然而,他感到这些支离破碎的词句和乱七八糟的手势,使他的精神突然振奋起来。
  “好得很,文森特,”琼斯先生说。“下星期我派你到里士满去。”
  那是秋高气爽的一天,一次沿着泰晤士河从艾尔沃思到里士满的惬意的步行。水中倒映着蔚蓝的天空和黄叶茂盛的、高大的栗树。里上满的居民写信给琼斯先生,表示欢迎这个年轻的荷兰传教士,于是那好心肠的人决定给文森特一个机会。琼斯先生在特纳姆一格林的教堂,是一个重要的教堂,那儿的教友众多,而且好排外打眼的。如果文森特能在那儿作出一次成功的讲道,那末他就有资格在任何地方的讲坛上宣教。
  文森特选择《诗篇》第一百十九篇第十九节,作为他的宣讲内容:“我是世上的一个陌生人,别对我秘守你的十诫吧。”他以真挚的感情讲述。他的青春、他的热情、他的超人的力量、他的巨大的头颅、他的炯炯有神的双眼,都给教友们以不寻常的感染力。
  许多人站起来感谢他的神禾。他和他们握手,泪眼蒙蒙地对他们微笑。人一走光,他就溜出教堂的后门,上路去伦敦。
  暴风雨降临。他忘记带帽子和外衣。泰晤士河里的水黄蜡蜡的,特别是岸边的。天际一阵闪光,雨从大片的灰云中泼部地斜飞。他浑身湿透,但仍旧兴高采烈地走去。
  他终于成功了!他已经找到适宜的职业。他可以向厄体技进献他的成功,和她分享。
  雨把白色小径上的尘土打得飞溅,把山植的干枝打得歪斜。远处的城镇,就象丢勒的版画——一个有着塔楼、磨房、石板屋顶和哥特式房屋的城镇。
  他奋力向伦敦走去,雨水从脸上向下流进靴子。他到达洛耶的房子时,已经是黄昏了。
  灰暗的薄暮已经降临。在相当的距离之外,他就听到了音乐声和提琴声,猜疑着发生了什么事情。许多马车就停在雨帘中。文森特瞧见人们在会客室里跳舞。一个年老的车夫撑着一把大雨伞,坐在他的驭者座上,为了躲雨,编成一团。
  “这儿有什么事情广他问。
  “大概是结婚吧。”
  文森特靠着马车,红头发上的水小河般地在他脸上直淌。过了一会儿,只见前门洞开。
  厄休拉和一个修长的男子站在门框当中。会客室里的人群涌向门口,笑着,叫着,撒贺米粒。
  文森特躲到马车的阴影里。厄休拉和她的丈夫进车去了。车夫的鞭子在马的上空啪地一响。马缓缓起步。文森特朝前走上几步,把脸贴在水淋淋的窗上。厄休拉被那男人的双臂拖得紧紧的,她的嘴完全印在他的嘴上。马车拉走了。
  文森特心中的一片薄薄的东西啪地断裂,碎成啻粉。诱惑力破灭了,他没有料到竟然如此容易。
  他步履艰难地冒着大雨走回艾尔沃思,收拾行装,永远离开了英国。

第一章
  约翰尼斯·凡·高海军中将,荷兰海军军阶最高的军官,站在海军造船厂后部的免缴房租的住宅台阶上。为了欢迎他的侄子,他穿上军礼服,两肩挂上金色肩章。在朱重的几·高下巴上,突出一根笔挺的肉鼻,连接岩石似的突出的前额。
  “你来使我十分高兴,文森特,”他说。“房子里很静,我的孩子们都已结婚,搬走了。”
  他们登上一段宽阔的带凸沿的台阶,扬叔叔跨步把门打开。文森特走进房间,放下提包。
  一扇大窗俯瞰造船厂。扬叔叔坐在床沿上,想在金色纽带许可的范围内,尽量不拘礼仪。
  “我很高兴听说你已经决定攻读神学,”他说,“我们几·高家总是有人侍奉上帝的。”
  文森特摸出烟斗,小心地装上烟草,当他需要时间思考的时候,常常这样。“我想当一个福音传道者,你也知道,并想胜任这个工作。”
  “别当福音传道者,文森特。他们全是些没受过教育的人,天知道他们宣讲的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道理。不,我的孩子,凡·高牧师都是阿姆斯特丹大学毕业的。噢,现在你恐怕要开包整理一下吧。我们八点钟开晚饭。”
  海军中将的宽阔的背影一出房门,一缕淡淡的哀思就侵袭着文森特。他环顾四周,床宽敞舒服,写字台很大,低矮平滑的书桌讨人喜欢,但他感到局促不安,就象在一个陌生人面前那样。他拎起软帽,迅速地穿过水坝,在那儿,他瞧见一个犹太书商,出售美丽的画片,它们放在一口敞开的箱子里。经过一番挑拣后,文森特选了十三张,夹在腋下,沿海边走回家去,一路上嗅着强烈的沥青气味儿。
  正当他唯恐损坏墙面而轻轻地钉画片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斯特里克牧师走了进来。
  斯特里克是文森特的姨父,不是几·高本家,他的妻子和文森特的母亲是姊妹,他是阿姆斯特丹赫赫有名的教士,公认是一个聪明人。他的黑衣服,料子高等,剪裁合身。
  寒暄过后,牧师说:“我介绍芒德斯·达·科斯塔,最优秀的古典语言学者,指导你的拉丁文和希腊文。他的家在犹太区,星期一下午三时你可以去上第一课,不过我是特地来邀请你明天来和我们共进星期目主餐。你的姨妈威廉明娜和表姐凯很想见见你。”
  “十分感谢。我该在什么时候到?”
  “中午,在我的晚晨祷后。”
  “向合府问好,”当斯特里克牧师拿起他的黑帽和对折本圣书时,文森特说。
  “明天见,”他的姨父说着便走了。
  斯特里克家所在的凯泽斯格拉特街,是阿姆斯特丹最贵族化的街道之一。这是第四条马蹄形大街,从海港南边开始的运河,绕过市中心,又朝北返向港边。河水清净澄明,因为是条主渠,所以河面没有被青苔覆盖,那神秘的青苔,几百年来已在贫民区的运河里结成了厚厚的一层。
  街两旁的房屋是纯粹的佛兰德式,狭长,构筑良好,紧连在一起,就象一排立正的严肃的清教徒士兵。
  第二天,听完斯特里克姨父的讲道后,文森特使到牧师家去。光辉灿烂的太阳,驱散了老是布满荷兰天空的灰云,一时空气明净透亮。时间尚早。文森特慢慢地踱着,眺望运河中逆流而上的船只。
  大多数都是装沙的船,船身长方,两头渐尖,呈出水浸的污黑色,船腹是装货的大凹舱。
  从船首直到船尾的长晾衣绳上,挂着一家大小的洗理物。一家之长把撑竿插入河泥,用肩顶住,身子扭曲地踏着狭狭的部沿,向后吃力地撑去,船从他的身下朝前滑去。妻子——一个粗壮的红脸妇女,必定坐在船尾,掌着那不灵活的木舵辆。孩子们与狗玩耍,不时地跑进舱洞——他们的家。
  斯特里克牧师的房子是典型的佛兰德建筑,狭长,三层楼,顶部有一个开着天窗和描有阿拉伯图案的方形塔楼。天窗里伸出一根竿子,顶端是长长的铁钩。
  威廉明娜姨妈欢迎文森特,引他走进餐室。墙上挂着阿里·谢菲尔画的加尔文肖像,餐具柜上的银制餐具闪闪发光。四周墙上都装着黑色的方格木护壁板。
  文森特还没有来得及适应这房间的惯常的昏暗,一个体态轻柔、个子高高的姑娘,已从阴影里走出来,热情地招呼他。
  “你一定不认识我,”她响亮地说,“不过我可是你的表姐凯。”
  文森特握住她伸出的手,几个月来头一回接触到一个年轻扫女的柔软温暖的肌肤。
  “我们竟然从来没有见过面,”姑娘用亲密的声调接着说,““我想这也许有点奇怪吧,因为我有二十六岁了,你大概是“”…叶*文森特默默地望着她。过去了几分钟,他才想到应该回答她。为了弥补他的思钩,他脱口而出,声音大得刺耳:“二十四岁,比你小两岁。”
  “好。嗯,我想毕竟还不是太奇怪吧。你从来没有到阿姆斯特丹来过,我也从来没有到布拉邦特去过。不过,我担心怠慢了你。你请坐呀!”
  他往一张硬绷绷的椅子边上坐下。这一迅速而奇妙的变化,使他从一个土里土气的乡巴佬一变而为一位举止文雅的绅士,他说:“妈妈一直在盼望你来我们家作客。我相信布拉邦特会使你喜欢的。乡村的景色十分动人。”
  “我知道。安娜姨妈写过好几次信来叫我去。我一定很快就会去的。”
  “好,”文森特回答,“你一定要去。”
  他仅以身心的极小一部分倾听姑娘的讲话,回答姑娘的问题;而其余的则以一个长期过着单身生活的男子的热烈渴望,吸吮着她的美丽。凯具有荷兰女子的健壮特色,但这一特色已经磨去棱角,而变成纤巧的匀称。她的发色不象她家乡的妇女,既不是金黄色,亦不是火红色,而是两者的奇妙混和,在强烈的难以形容的温暖中,一种颜色的火焰衔接另一种颜色的光亮。她谨慎小心地不让自己的皮肤受到日晒风吹,下巴的白色逐渐渗入面顿的玫瑰色,显示出荷兰第二流绘画名手的全部艺术技巧。她的眼睛暗蓝,闪烁着生活愉悦的火花,丰润的嘴稍微张开,准备接受别人亲吻的样子。
  她注意到文森特的沉默,于是开口道:“你在想什么,表弟?你好象有心事。”
  “我在想,伦勃朗一定高兴给你画像。”
  凯吃吃地笑,喉咙里含着醉人的甜美声音。“伦勃朗只喜欢画丑陋的老妇,不是吗?”她问。
  “不,”文森特回答。“他描绘美丽的老妇,她们贫苦,或许还不幸,但是痛苦使她们获得了灵魂。”
  凯才第一次真正地看着文森特。他进来后,她不过偶而向他瞅一眼,只看到他的一头乱蓬蓬的铁锈色头发和一张相当笨拙的脸容。现在她看清了他的卞满的嘴、深深凹陷的燃烧的眼、凡·高家的开阔匀称的前额和略向她翘起的砸不碎的下巴。
  “请别见笑我的无知,”她几乎是耳语般地嘟味道。“我听得懂你对论勃朗的看法。当他描绘筋暴骨露、脸上刻印着他经沧桑的痕迹的老人时,他抓住了美的真正本质,是这样吧。”
  “我的孩子们,什么话题使你们谈论得这样起劲呀计斯特里克牧师在门口问道。
  “我们在谈心,”凯回答。“你怎么没有告诉过我有这样一个好表弟。”
  另一个男子走进房来,那是一个细长个子的青年,脸上挂着安详的微笑,风度翩翩。凯站起来,热情地吻他。“文森特表弟,”她说,“这是我的丈夫,沃斯先生。”
  一会儿,她带了一个两岁的、长着亚麻色头发的男孩回来,那是一个活泼的孩子,一张不满足似的脸和一双浅蓝色的眼睛,就象地的母亲。凯蹲下身来,抱起孩子。沃斯双臂围住母子俩。
  “你和我一起坐在这边,好吗,文森特/威廉明挪间。
  文森特的对面,坐着凯,一边是沃斯,另一边是坐得直挺挺的杨。丈夫一到家,她就把文森特抛在脑后了。她面颊上的颜色渐渐深起来。有一次,她的丈夫以低低的、谨慎的声调,说到某事的时候,她机灵地斜过身子去吻他。
  他们的爱情的震颤波浪荡漾开来,把文森特席卷进去。自从那个决定性的星期日以来,他对于厄休拉的旧创,第一次从他身心深处某个神秘的源头里涌了出来,淹没了整个身心。
  他面前的这个小家庭及其相依为命、欢乐亲密的情景,使他领悟到,在这些令人发腻的日子里,他在渴望,拼命他渴望爱情,而那又是不会轻易消失的渴望。
  文森特每天日出前就起身读《圣经》。当太阳在五点钟光景升起来时,他走到俯瞰海军造船厂的窗口,望着一群群工人从大门进来,那是一条歪歪斜斜的黑色人流。小火轮在须德海中东来西往;远处,在造船厂对面的小村附近,可望见迅速移动的棕色船帆。
  太阳高高升起,把一堆堆木材上的露水晒干了,文森特才转身离开窗口;一块平面包和一杯啤酒当早餐,然后坐下来强攻七个小时的拉丁文和希腊文。·一连四、五个钟头下来,他的专心一致的脑袋感到昏昏沉沉,常常象火烧般的,思想混乱不堪。在那么多感情冲动的日子以后,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把这单调而有规律的学习坚持下来的。他尽把规则往脑子里装,直到太阳渐渐向天空的另一边沉落下去,而这又是他该到芒德斯·达·科斯塔那儿去上课的时间了。一路上,他沿着比顿坎特街走去,绕过乌德齐兹教堂和老南教堂,穿过一条开设着铁匠铺、涌匠铺和石版画商店的弯弯曲曲的街道。
  芒德斯使文森特想起了吕佩雷斯的《耶稣基督的模特;他是典型的犹太人:一双深不可测的窝眼,一张瘦削、凹颊、十分精神的睑,一绝柔软得象幼兔毛似的浓胡子。这个犹太人屋里的午后空气闷热得要命,被七个小时的拉丁文和希腊文以及更多小时的荷兰历史和语法弄得七荤八素的文森特,给芒德斯讲述石版画艺术。有一天,他给老师带去了一张马里斯的《洗礼》习作。
  芒德斯的瘦骨鳞峋的细指捏着《洗礼》,让从高窗穿进来的一线弥漫着尘埃的阳光照着画片。
  “不错,”他用犹太人的喉音说。“它抓住了普及人世的宗教精神。”
  文森特的疲劳一下子给扫光了。他开始热情地描述马里斯的艺术。芒德斯微微摇头。斯特里克牧师为他教授文森特拉丁文和希腊文而付给他一份很高的酬报。
  “文森特,”他安详地说,“马里斯固然是好,不过时间不多了,我们最好再继续功课吧,怎么样?”
  文森特听懂了。上了一、二个小时的课后,在回家的途中,他常在一些房子的门前停下来,观看木琴师、木匠和船舶的粮食供应商等干活。一个大酒窖的门敞开,带着灯的人在这黑暗的洞窖里进进出出。
  扬叔叔到赫尔沃特去一个星期;凯和沃斯知道只有他一个人在海军造船厂后头的大房子里,于是在一个黄昏,走来邀他去吃饭。
  “你得每天晚上到我们家来,直等标叔叔回来为止,”凯告诉他。“妈妈还问你能否每星期日做过礼拜后来我家,与我们一起共过星期日主餐产饭后,全家打牌,文森特不会,于是就坐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阅读奥古斯特·格鲁森的时字军史》。从他的座位,能瞧望凯和她的变化着的、机敏逗人的微笑。她离开桌子,向他走过来。
  “你在谈什么书,文森特表弟?”她问。
  他告诉她书名后又说:“这是一本有趣的小册子,我敢说是以马西斯·马里斯的感情写成的。”
  凯微笑。他总是作这些不伦不类的文艺引喻。“为什么是马西斯·马里斯的呢?”她追问。
  “把这本书读一下,看看它是否不使你想起马里斯的画。作者在描述山岩上的古堡,薄暮中的秋林,前景是黑色的田野,一个农人驾着白马在犁地。”
  凯在看书的时候,文森特为她抱来一把椅子。她望着他,一种若有所思的神色,使她的蓝眼睛变得深暗起来。
  “是的,”她说,“这的确象马里斯的画。作者和画家在用他们各自的媒介物表达胡同的思想。”
  文森特拿着书,手指激动地划过书页。“这一行一定直接从米什莱或卡莱尔那儿升华而来的。”
  “你知道,文森特,对一个在教室里只耽过很少时间的人来说,你的教养是高得惊人了。
  你还在继续谈很多书吗广“没有,我想读,但是也许不读。事实上,我无需太渴望读、书,因为基督的圣言包罗万象——比之其他任何书绪都更为完善和美丽。’“噢,文森特,”凯高声说,跳了起来,“那一点儿也不象你!’文森特莫名其妙地盯住她。
  “我以为,你在《十字军史》中看到马西斯·马里斯的时候—一尽管爸爸讲要集中注意力阅读。不应该去想这些事情——比起你象个笨头笨脑土里土气的教士那样讲话的时候,真不知道要高明多少倍呢。”
  沃斯慢慢地走过来,说道:“牌发好了,凯。”
  凯对文森特的一对藏在高耸的眉毛下旺盛地燃烧着的火炭儿,看了一眼,然后换着她丈夫的手臂,去参加牌戏。
  芒德斯·达·科斯塔明白,文森特喜欢与他谈论人生,所以一星期中有好几次,上完课后,便找个借口陪他回到市中心去。
  一天,他带文森特走过城里一个有趣的区域——从靠近冯德尔公园的莱兹希波特至荷兰火车站的市郊。那儿锯木厂和带小园的工人茅舍星罗棋布,是很有名气的。这个区内,小运河纵横交叉。
  “在这样的区里当牧师,一定是很有劲的。”文森特说。
  “是呀,”芒德斯应遵,把自己的烟斗装好后,便把圆锥形的烟草袋递给文森特,“这些人比之住宅区内我们的朋友们更需要上帝和宗教。”
  他们走上一座近似日本式的小木桥,文森特停住脚步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些工人,”芒德斯的手臂轻轻挥动,“生活不好过。一旦生病,无钱求医。明天的口粮靠今天的活儿挣来,活儿真重呀。他们的房屋,就象你所看见的,又小又破,他们永远无法摆脱饥寒交迫的窘况。他们与生活计了一个不妙的合同,他们需要上帝的思想来安慰自己。
  “文森特点燃烟斗,把火柴梗扔在脚下的小运河中。“那本住宅区内的人们呢?”他问。
  “他们有丰衣美食,有稳定的职业,有余款以防万一。他们想到上帝的时候,总以为上帝是一个百事顺遂的老绅士,对人世间的一切事物以可爱的方式发展而感到志得意满。”
  “简单点说,”文森特说,“他们有点叫人讨厌。”
  “天哪!”芒德斯叫道。“我从来没有这样讲过。”
  “对,是我说的。”
  那天晚上,他把希腊文的书摊开在面前后,使长时间地凝望着对面的墙壁。他回想起伦敦的贫民窟,污秽困苦,他回想起要当福音传道者和帮助那些人的愿望。他的想象飞到斯特里克姨父的教堂。那儿的教友有钱,受过良好教育,对生活的乐趣很敏感,而且有能力享受它。斯特里克的讲道娓娓动听,给人慰藉,然而,教友中有谁需要慰藉呢?
  自从他首次来到阿姆斯特丹,六个月已经过去了。他最后开始懂得:艰苦的学习不过是天赋不足的可怜的替代物而且。他把语言书推向一旁,打开代教书。半夜里.扬叔叔走了进来。
  “我看到你门底下有光,文森特,”海军中将说,“守夜人告诉我,他看见你半夜四点钟在厂里散步。你一天学习几个小时?”
  “不一定。十八个到二十低”“二十个!”扬叔叔摇摇头;他脸上的焦虑神情更为明显了。要这位海军中将忍受在几·高家里有失败的念头,是困难的。“你不需要花那么多时间。”
  “我得完成我的课业,扬叔叔。”
  扬叔叔皱起浓眉。“要适可而止,”他说,“我答应过你的双亲,要好好照料你。所以你该睡觉了,以后别弄得太晚。”
  文森特把他的作业椎放旁边。他不需要睡觉;他亦不需要爱情、同情或欢乐。他只需要学习他的拉丁文和希腊文、他的代数和语法,以便通过考试,进入阿姆斯特丹大学,成为一名牧师,在世间从事上帝的实际事业。
  五月,他来到阿姆斯特丹整整一年了,他开始认识到,对正规教育的不适应,将最终征服他。这不是事实的说明,而是对失败的承认;每一次他的~部分脑神经把这个认识端在面前时,他就鞭策其余的脑神经,以极度的劳动来淹没它。
  如果那仅仅是一个学习上的困难问题、一个明显的不适应的问题,那末,还不至于困扰他。然而,日日夜夜使他感到苦恼的问题。却是:“他是否想成为一个象斯特里克姨父那样聪明的、君子风度的牧师介如果他花五年多时间,光在字尾变化和公式上打圈子,那末,他为穷苦、病痛和受难的人们服务的理想又怎么办呢?
  一个五月的傍晚,上完了芒德斯的课后,文森特说:“达·科斯塔先生,你有空陪我走走吗?’芒德斯觉察到文森特心中日益增长着的斗争,他估计这个年轻人作出决定的时刻已经逼近。
  勾汽,我本来就打算去逛一逛,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我很高兴陪你。”
  他把羊毛围巾在颈项上绕了几匝,穿上一件高领的黑上衣。两个人走上了街,在犹太人会堂边漫步。三个多世纪以前,巴鲁赫·斯宾诺莎曾经被这个会堂逐出,再向前走过几幢房子,便到伦勃朗在齐斯特拉特街的老家。
  “他穷愁潦倒,蒙受耻辱而死,”他们经过这幢古老房子的时候,芒德斯以平常的声调说。
  文森特迅速地望了他一眼。芒德斯有一个习惯:甚至别人还没有把问题提出来,他就一下子击中了问题的核心。这个人有着一种深沉的弹力。别人说的话,仿佛陷入了他的思维的不可测的深渊之中。与扬叔叔和斯特里克姨父交谈,一个人的话好象敲在乎整的墙壁上,很快地弹回那么多的“是”!或者“不”!芒德斯和总是把别人的思想放在他的醇美的智慧之井中浸洗后再归还给别人。
  “他并没有含慢而死,尽管那样,”文森特说。
  “对,”芒德斯答道,“他已经充分地表现了他自己,并且明白他的一切作为之价值。他是他那个时代中唯一这样做的一个人。”
  “他固然明白,但是这个事实对他又怎么样呢?也许他错了?如果社会对他的冷淡还是对的,又怎么样呢?”
  “社会舆论是无关紧要的。伦勃朗必须画画。他画得好或坏,是无所谓的,绘画是他保持作为一个人的尊严的要素。艺术的主要价值,文森特,在于它所赋予艺术家的表现方式。
  伦勃朗充分表达了他所知道的生活目的,那证明他是正确的。即使他的作品毫无价值,但比之他如果放弃他的愿望,而成为阿姆斯特丹最富裕的商人,不知道要成功多少信呢。”
  “我懂。”
  “伦勃朗的作品,今天给全人类带来喜悦这个事实,”芒德斯接着说,似乎在追踪自己的思路。“是完全无酬报的。当他死的时候,他的生活是完全的和成功的,尽管在坟墓中他还被人说坏话。他的生活的书关合了,那是一册写得很美的书。重要的不在于他的作品的品质,而在于他的不屈不挠的精神和对自己理想的忠贞不贰。”
  他们停下来,观望在造船厂附近推沙车的人们,后又穿过许多条狭窄的街道,那儿有许多长满常青藤的园子。
  “可是,一个年轻人怎么能知道他的选择是正确的呢,先生?譬方说,他认为有一些特殊的事情,应该毕生尽力的,可后来又发觉完全不适宜于那事情,怎么办呢?’芒德斯把下巴伸出衣领,他的黑眼睛里闪烁着光彩。“看,文森特,”他赞叹道,“夕阳把灰色的云彩全染红了。”
  他们到达海港。船桅、海边一排排的房屋和树木被晚霞映照着,一切都在海水中形成倒影。芒德斯装满烟斗,把纸袋递给文森特。
  “我有了,先生,”文森特说。
  “噢,好,你在抽。我们沿堤岸往齐堡去好吗?犹太教堂公墓就在那儿,我们可以在我同胞的葬地上坐一会儿。”
  他们在友好的沉默中向前走去,风把烟斗里的烟吹散在他们的肩头上。“你不可能永远对任何事总有把握,文森特/芒德斯说。“你只有可能以勇气和力量做你认为是正确的事。也许,其结果证明是不正确的,但至少是已经做过了,那才是重要的。我们应该按照我们的理智所能指引的最好的方向做去,而让上帝来判断它的最终的价值。如果现在你已经决定这样或那样地侍奉我们的造物主,那末,信心便是你对付未来的唯一指针。你应该有充分的信心,别害怕。”
  “也许我不够格。”
  “侍奉上帝吗/“芒德斯看着他,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
  “不,我的意思是说,不够格成为那种阿姆斯特丹大学出身的学院式牧师。”
  芒德斯不想评论文森特的这个问题Z他只想作一般性的讨论,而让这孩子自己去作出决定。他们到了犹太教堂公墓。公墓很简朴,到处是刻着希伯莱文的陈旧的墓碑和接骨木,这儿那儿地丛生着高高的暗绿色的草。为达·科斯塔家保留的那块墓地边,有~条石凳,两人坐了下来。文森特收好烟斗。在黄昏中,教堂公墓一片凄凉,四下里万籁俱寂。
  “人人都有诚实的美德,文森特,”芒德斯说,注视着他双亲的并排的坟墓,“如果认识到这一点,那本不论他做什么事情,都会得到好结果的。要是你仍旧是个艺术商,那末你的诚实将会使你成为一个优秀的艺术商那样的人。对你的学习来说,也是这样。有朝一日,不管你选择什么样的媒介物,你都能够充分地表现你自己的。”
  “如果我不留在阿姆斯特丹成为一个职业牧师呢?”
  “那无所谓。你将回到伦敦当一个福音传道者,或在商店里做事,或在布拉邦特务农。
  你不论干什么,都能干得好。我已经感觉到,你具有使你成为一个人的那种素质,而且知道那是好的素质。在你的生活中,也许会多次以为失败了,但最终你能表现你自己,而且那种表现会印证你的生活。”
  “谢谢你,达·科斯塔先生。你的话启发了我。”
  芒德斯有点哆嗦。屁股底下的石凳冰冷,太阳已经落到海平面下了。他站起来。“我们走吧,文森特?”他问。
  次日,暮霜降临的时候,文森特站在俯瞰造船厂的窗前。小林荫道上的白杨树的纤巧形态和细细的树枝,衬着灰色的黄昏时分的天空,十分秀美。
  “因为我的正规学习的成绩不佳,”文森特自言自语,“就意味着我对世界毫无用处吗?
  拉丁文和希腊文与我对人们的热爱,毕竟有什么相干呢?”
  扬叔叔在窗下经过,他在作例行的巡视。文森特可以看见远处船坞中的船桅,码头的前面,很暗,红色和灰色的战舰罗列。
  “我独自一人要做的事情,是上帝的实际事业,而不是画三角形和圆形。我永远也不需要大教堂和词藻华丽的讲道。我现在就是受苦的社会下层中的一员,干了导千字母同”铃响了,上工的人流开始涌向大门。灯夫走来点燃厂内的路灯。文森特离开窗口。
  他明白:他的父亲、扬叔叔和斯特里克姨父在过去的一年中,为他花费了不少时间和金钱。如果他放弃学业,他们一定会认为他们的心血尽付之东流。
  不过,他曾经诚心诚意地作过努力。他总不能每天学习二十个小时以上吧,他显然不适宜于学习生活,他开始得太晚了。如果明天他就出去当一名福音传道者,为上帝的民众服务。
  那算是失败吗?如果他医治患病的人,安慰无望的人,解救有罪的人,劝服不信上帝的人,那还算是失败吗?
  家庭会说这是失败。他们会说他永远不可能取得成功,一钱不值,忘恩负义,凡·高家的不肖子孙。
  “你不论干什么,”芒德斯曾说过,“都能干得好。最终你能表现自己,而且那种表现会印证你的生活。”
  凯,她了解一切,早已从他身上看到一个头脑狭隘教士的种子。不错,他如果留在阿姆斯特丹,就会成为那样的人,在这儿,他的真正的心声一天天愈来愈微弱模糊了。他知道他该在世界上的哪个地方,芒德斯也已经鼓励他前往。他的家庭会瞧不起他,但是那已经无所谓了。为了上帝,他可以放弃自己的毫不足道的地位。
  他迅速地收拾提包,不说声再会便走出了房子。
  由几·登·布林克、德·约思和皮特森三名牧师组成的比利时福音传道委员会,在布鲁塞尔开设了一所新学校,学费全免,学生只需付数目很小的膳宿食。文森特走访了该会,被接纳入学。
  “三个月去,”皮特森牧师说,“我们将委派你到比利时的一个地方去。”
  “要是他够格的话,”德·约思牧师粗声粗气地说,险转向皮特森。德·约恩年轻时,做机械活儿的时候,轧断了一个拇指,于是只得改行神学。
  “福音传道工作所需要的,凡·高先生,”凡·登·布林克牧师说,“是向人们作通俗动人宣传的本领。”
  皮特森牧师陪他走出教堂——他们就在这儿会面的,当他们走到闪闪的布鲁塞尔的阳光下,他便挽起文森特的臂膊。“我很高兴你和我们在一起,我的孩子,”他说。“在比利时有很多美好的工作要做,从你的热情来看,我敢说完全有资格去做。”
  文森特不知道是火热的太阳,还是这个人的意外的友善,使他感到温暖。他们顺着两旁耸立着六层楼石头房子的街走去,文森特煞费心思地想找些话来回答。皮特森牧师停了下来。
  “我得改道走了,”他说。“请收下我的名片,什么时候晚上有空,请来看我。我很高兴和你谈谈。”
  福音学校中,连文森特在内,一共只有三名学生。他们由博克马老师负责,那是一位矮小结实的人,一张凹脸,从眉毛处向下放一根垂直线到下巴,决不会碰到鼻子和嘴唇。
  文森特的两个同伴都是十九岁的乡下孩子。他们俩马上成了好朋友,联合起来嘲弄文森特。
  “我的目的,”刚认识他们不久,有一次他毫无戒心地告诉其中一个同伴,“是清心寡欲,磨炼自己。”他们一发现他在拼命用法语背诵讲道内容或死啃古典著作时,他们就问:“你在干什么呀,凡·高,是在苦修吗?”
  和博克马老师在一起,是文森特最难忍受的时刻。老师希望教会他们成为优秀的演讲者,每天晚上在家必须准备好一篇讲演稿,以使第二天上课时试讲。那两个孩子编写了流畅的幼稚的内容,漫不经心地背诵。文森特慢慢地撰写讲道稿,字斟句酌,全力以赴。他对自己要讲的东西有深谬的感情,在班上站起来时,语句却无法顺口而出。
  “你连话都讲不来,凡·高,”博克马问,“怎么能希望自己当个福音传道者呢?谁会来听你的?”
  文森特直截了当地拒绝作即兴演讲时,博克马恼火了。为了使讲稿内容有意义,他冥思苦想到深更半夜,苦心经营地用精确的法语写出所要讲的每一个字。第二天上课时,那两个孩子轻飘飘地讲到耶稣基督和救世,时不时地看看提纲,博克马连连点头称许。然后,轮到文森特了。他把讲稿在面前摊开,开始念了起来。博克马甚至连听都不听。
  “在阿姆斯特丹他们就是这样教你的吗,凡·高?从我班上出去的人,还从来没有过不会随时随地作即席演讲而不感动听众的人呢!”
  文森特试了一试,但他无法记得前一天晚上写下来的全部内容的前后次序。他的同班同学对他的结结巴巴的努力当场哄笑起来,博克马和他们一道拿他开心。自从阿姆斯特丹的一年以来,文森特的神经已被磨得很敏感了。
  “博克马老师,”他声称,“我认为怎么讲合适,我就怎么讲。我的讲道是不错的,我决不接受你们的侮辱!”
  博克马怒不可遏。“你要按照我说的去做,”他咆哮道,“否则就不准作进我的教室!”
  从那时起,两人之间的不和公开化了。文森特的讲道内容比指定的多写了四倍,因为晚上无法入眠,再说睡觉也没有什么用处。他的胃口倒了,变得消瘦和容易激动。
  十一月里,他被召到教堂会晤委员会,并接受任命。最后,他道路上的一切障碍全扫除了,他感到一种疲乏的心满意足。当他到达时,两个同班同学已经在那儿了。他走进去的时候,皮特森牧师没有朝他看一眼,但博克马瞧瞧他,眼睛里闪着光彩。
  德·约恩牧师祝贺两个孩子的学习成功,派他们到胡格斯特拉顿和埃蒂霍夫去。同班同学手挽手地离开了房间。
  “凡·高先生,”德·约恩说,“委员会无法认可你有能力将上帝的福音传达给人们。我很抱歉地告诉你,我们不能派工作给你。”
  好象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文森特才问道:“我的学习有什么不好呢?”
  “你拒绝服从本会。本会的第一条守则就是绝对服从。再说,你没有学会即兴演讲。你的老师认为你不够格传道。”
  文森特看着皮特森牧师,但他的朋友却望着窗外。“那我该做什么呢?”他并不是向哪一个人发问。
  “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回校再读六个月,”凡·登·布林克回答。“也许在半年以后……”
  文森特低头望着自己的粗制的方头皮靴,看到鞋面的皮破裂了。后来,因为根本想不出什么话要说,便转身默默无言地走了出去。
  他迅速地穿过城市的街道,发现自己到了莱肯。他心不在焉地走,走,沿着一旁是闹嚷嚷的作场的纤路,往郊外走去。他很快把房屋撇在身后,来到开阔的田野。一匹老白马站在那儿,瘦骨嶙峋,一生的艰苦劳动使它精疲力尽了。这地方荒凉凄寂。地上有一个马头骨,后面不远,在剥马皮者的茅舍附近,有一具发白的乌骨骼。
  感情稍稍平复,驱走了麻木状态;文森特凄然地伸手摸烟斗。他点燃烟斗,但烟味特别苦辣。他在田里的一段树干上坐下。老白马走过来,用鼻子擦擦文森特的背。他转身过去抚摸那匹动物的瘦鼻。
  过了片刻,他头脑里涌起了对上帝的想念,感到安慰。“耶稣在暴风雨中是冷静的,”他自言自语道。“我并不孤单,因为上帝没有抛弃我。终有一天我能找到侍奉主的机会。”
  他回到房间里的时候,发现皮特森牧师在等他。“我来请你到会间便饭,文森特,”他说。
  他们依路而行,去吃晚饭的工人们蜂拥往来。皮特森东拉西扯,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文森特一字不漏地听他讲。皮特森引他进入充当工作室的前房间。墙上挂着几张水彩画,角落里放着一具画架。
  “噢,”文森特说,“你画画。我还不知道呢。”
  皮特森有点窘。“我不过是业余弄弄,”他答道。“我空下来把画画作消遣。如果我是你的话,决不会对委员会提起这事儿。”
  他们坐下吃饭。皮特森有个女儿,十五岁,是一个羞怯缄默的姑娘,她的眼睛始终没有从她的某盆上抬起来过。皮特森天南地北地讲着,文森特出于礼貌,强迫自己吃一点东西。
  他的思想突然被皮特森的话吸引住了;他不知道牧师怎么会转到这个话题上去的。
  “博里纳日,”主人说,“是一个煤矿区。在那个地区里,实际上人人都下矿。他们在虎口中干活,而工资却不足以温饱。他们的家全是些破破烂烂的棚屋,妻子儿女整年受到寒冷、热病和饥饿的严重威胁。”
  文森特感到奇怪,为什么把这一切讲给他听呢。“博里纳日在什么地方?”他问。
  “在比利时南部,靠近蒙斯。最近我在那儿耽过一阵,文森特,如果说有人需要一个人为他们讲道,给他们安慰,那就是博里纳日人。”
  文森特打了一下肺,食物梗住了。他放下餐叉。皮特森为什么要折磨他呢?
  “文森特,”牧师说,“你为什么不到博里纳回去呢?以你的力量和热情,你能做一番出色的工作。”
  “可是我怎么能够呀?委员会……”
  “对,我知道。日前我曾写信给令尊,把情况作了解释。今天下午我接到他的回信。他说,他可以负担你在博里纳日的生活费用,一直到我给你弄个正式任命的时候为止。”
  文森特跳了起来。“那就是说,你将为我弄个任命啦!”
  “对,不过你得给我一段时间。委员会看到你在出色地工作,一定会改变对你的看法。
  即使情况不是如此……德·约恩和几·登·布林克也许哪一天会叫我帮个什么忙,他们会回礼……这个国家里的穷人需要象你这样的人,文森特;因为判断我的行为是非的是上帝,所以为了把你交给他们而采取任何方式,都必然是正当的。”
  火车驶近南部的时候,天际出现了群山。看惯了佛兰德的单调平原的文森特,以愉快轻松的心情凝望着。他不过对这些山丘打量了几分钟,就发现那是些奇怪的山丘。它们各不相连,从平地上突起,陡峭异常。
  “黑色的埃及,”他从车窗向外盯着这些怪异金字塔的直长线条.喃喃自语。他转向邻座的人问道:“劳驾,那些山是怎么会出现在那儿的?”
  “哦,”邻座回答,“那是垃圾堆成的,那是和煤一起从地下开来出来的垃圾。你看见那快到小山顶的小车吗?仔细瞧瞧。”
  话音未落,小车在山上掀翻,一阵黑色的烟雾顺着斜坡冒起。那人说:“它们就是这样长出来的。五十年来,我一直望着它们一天一寸地往天空升高。”
  火车停靠沃斯姆斯,文森特跳下火车。市镇坐落在一个荒凉的山谷凹中,虽然有淡淡的阳光斜照,但在文森特和天空之间仍隔着一层浓厚的煤烟。沃斯姆斯的弯弯曲曲的两排肮脏的红砖房,沿山坡境蜒而上,但还未到达山顶就折断了,再上面就是小沃斯姆斯。
  文森特爬着长长的山坡,一面在想:这村子怎么会如此冷清。到处看不到人影,偶而可见一个妇人站在门口,脸上现出呆板麻木的神情。
  小沃斯姆斯是个矿工村,村内唯一可夸耀的砖房——面包师傅让一巴普蒂斯特·德尼的家,直立在山顶上。文森特要去的就是这幢房子。德尼曾写信给皮特森牧师,愿意为派到他们镇上来的下一个福音传道者提供膳宿。
  德尼太太热诚地欢迎文森特,领他穿过暖和的、充满面包烤香的厨房兼烤房,走进为他预备的房间——屋据下的一小块地方,临小沃斯姆斯的路有一扇窗,后面是笔直的角橡。德尼太太的粗大的巧手已经把这地方收拾干净。文森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小房间。他兴奋得连行李也来不及打开,就奔下通向厨房的几级简陋的木楼梯,告诉德尼太太他要出去。
  “不会忘了回来吃晚饭吧?”她问。“我们五点钟开饭。”
  文森特对德尼太太有好感。他觉得她具有用不到多思索就能了解一切事物的天赋。“我知道,太太,”他说。“我不过出去兜一兜。”
  “今天晚上,有个朋友要来,你应该跟他见见面。他是马卡斯的一个工头,能告诉你许多你工作所需要知道的情况。”
  下着鹅毛大雪。文森特顺路而下,观望围着荆湾的园子和被矿山烟囱熏黑了的田野。德尼住屋的东边,是陡峭的峡谷,大多数矿工的草棚就搭在那儿;另一边是一片开阔的田野,耸立着一座黑色的垃圾山和马卡斯煤矿的许多烟囱,小沃斯姆斯的大多数矿工就在这儿下矿井。越过田野有一条谷径,刺丛漫生,歪歪扭扭的树根横七竖八地满布一地。
  马卡斯不过是比利时煤矿公司所属一连串七个矿山中的一个,是博里纳日最老最危险的矿井。它有着可怕的名声,因为已经有过那么多的人,不论在井下还是井上,因瓦斯中毒、瓦斯爆炸、淹水或陈旧坑道坍塌而丧生。地面上有两所低矮的砖房,屋内装置着把煤吊出矿井的机器,煤的分级和装车,就在这儿进行。一度是黄色砖的高烟囱,一天二十四小时地向周围放出浓得可以用手捏住的黑烟。马卡斯四周是穷苦矿工们的棚会、几棵被烟熏得乌黑的枯树、荆篱、粪堆、灰堆和庞煤堆,高于这一切的是黑山。那是一个阴暗的地方;文森特头~眼看去,一切显得冷落惨淡。
  “难怪他们称之为黑色的地方,”他咕波说。
  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便见矿工们开始涌出大门,他们穿着粗劣破烂的外衣,头上戴着皮帽;妇女们穿着和男子同样的外衣。所有的人从头到脚浑身污黑,活象扫烟囱工人,眼睛里的眼自与染满煤灰的脸形成了奇妙的对照。他们被叫做“黑下巴”,是不无道理的。破晓前,他们就在地下的黑暗中干活,因而午后微弱的阳光刺痛他们的眼睛。他们半睛地蹒跚地走出大门,用快速的难懂的土话交谈着。他们身材矮小,肩狭背驼,骨瘦如柴。
  现在文森特开始明白今天下午村里冷冷清清的原因了,真正的小沃斯姆斯不是峡谷中的草棚丛,而是存在于地下七百公尺深处的迷宫似的城市,差不多全村的人都在那儿度过他们大部分醒着的时光。
  “雅克·弗内是靠自己起家的,”德尼太太在晚饭桌上告诉文森特,“但他依旧是矿工们的朋友。”
  “难道被提升的人不个个都能继续做工人们的朋友吗?”
  “不,文森特先生,不尽是那样,他们一旦从小沃斯姆斯转到沃斯姆斯,对事物的看法就变了。为了钱,他们替老板说话,忘记了从前在矿里做过奴隶。但是雅克是诚实可靠的。
  我们罢工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能影响矿工。他们对什么人的劝告都不听,唯独听他的。然而,可怜的人,他活不长了。”
  “他怎么啦?”文森特问。
  “常见的事——肺病。下井的人都有这种病。他恐怕过不了今年冬天。”
  隔了片刻,雅克·弗内走了进来。矮矮个子,驼背,一双博里纳日人的神色抑郁的窝眼。
  触角般的毛从鼻孔、眉毛报处和耳壳中翘出来。他的头已经秃了。当他听说文森特是一个福音传道者,来改善矿工们的命运,便深深叹了一口气。“啊,先生,”他说,“曾经有过许多人设法帮助过我们。可是生活还是老样子。”
  “你认为博里纳日的情况不好吗?”文森特问。
  雅克沉默了一会儿,说:“就我自己来说,并不坏。我母亲教我识了几个字,多亏这一点才当上了工头。在通向沃斯姆斯的三名路上,我有一所小砖房,而且我们从来不缺吃的。对我自己来说,是没有什么可诉苦的了……”
  一阵厉害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头,文森特觉得他那平坦的前胸似乎会被这阵压力炸破。
  雅克走到门前,往路上吐了几口痰,又回到暖和的厨房里坐下,轻轻地抢弄耳毛、鼻毛和眉毛。
  “你知道,先生,我做工头时已经二十九岁了。也就在那时候我的肺出了毛病。不过,这些年来也不见得太坏n但是矿工们……”他对德尼太太看上一眼,问道:
  “你说什么?要我带他下去见见亨利·德克拉克?”
  “为什么不?让他听听全部情况对他没有坏处。”
  雅克·弗内歉然地对文森特转过身来。“先生,”他说,“我毕竟是个工头,我得对‘他们’保持忠心。但亨利,他会告诉你的!”
  文森特跟着雅克出去,走进寒冷的夜晚,立即冲入矿工的峡谷。矿工们的棚会都是些简陋的单间木房,这些房子的排列毫无计划,不过是角度不同地沿着山坡往下延伸,构成了一座垃圾满径的迷宫,只有那些熟门熟路的人,才会从中找到要走的路。文森特踉跄地跟在雅克后面,被岩石、树干和垃圾堆绊跌。大约走了路的一半,便到达德克拉克的小屋。一线光从屋后的小窗里透出来。德克拉克太太出来开门。
  德克拉克的小屋和峡谷所有的草棚一模一样。泥地、草顶、板墙缝里塞着破布条挡风。
  屋后两角摆着两张床,一张床上已睡着三个孩子。屋里只见一只椭圆形炉子、一张木桌、几条长凳、一张椅子,墙上钉着一只盒子,里面放着杯壶。象大多数博里纳日人一样,德克拉克也养一头山羊和几只兔子,这样就可以难得尝荤。山羊躺在孩子们的床下;兔子伏在炉子后的一堆草上。
  德克拉克太太把门的上半部分打开,看看是谁,然后让两人进屋。在结婚前,她和德克拉克在同一个矿层里干了许多年的活——顺着车轨把小煤车推到记数站。她的大部分元气已经耗尽。虽然她还没有欢庆过二十六岁的生日,但已经憔悴不堪,朱老先衰了。
  德克拉克坐着,椅子斜倚在炉子不热的一边,一看到雅克,就跳了起来。“唉呀!”他叫道。“你好久没来我家了。看到你真高兴。向你的朋友表示欢迎。”
  德克拉克自负是博里纳日中唯一的矿山所摧毁不了的汉子。“我将老死在我的床上,”他常常说。“他们弄不死我,因为我不答应!”
  他头部右边的一大块红光疤,长得就象浓发中的一扇玻璃窗。那是某一天的警告,那天他所坐的升降机,象投井下石似地向下甩了一百米,同机二十九个矿工送命。他走路的时候,一条腿抱在身后:坑道中的梁木倒坍,腿被砸伤了四处,人被堵塞了五天。他的粗陋的黑衬衫,在右脚三根碎裂的肋骨处鼓起,在一次沼气爆炸中,气浪把他撞在煤车上,折断了三根肋骨,此后一直没有愈合复位。但他是一个斗士,一只斗鸡,没有东西能够把他打倒,因为他老是不客气地抱怨公司,所以被派到最坏的矿层中,那里的工作条件最差,要把煤送出来也最困难。给他的惩罚愈多,他对“他们”的敌对情绪也就愈烈,他成了“他们”的无法捉摸的、无处可见却又是无所不在的敌人。一条凹痕,刚好将他的树桩般的下巴一分为二,使他的五官紧挤的短胜显得有点歪斜。
  “凡·高先生,”他说,“你来的正是地方。在这儿博里纳日,我们甚至连奴隶都谈不上,只是畜牧。半夜三点钟我们就下马卡斯,吃午饭的时候,可以休息一刻钟,接着一直干到下午四点钟。那里又黑又热,先生,所以只能赤身裸体干活,空气中充满着煤灰和毒瓦斯,没法呼吸!当我们把煤运出坑道时,无法站起来走,只能爬行,头几乎碰到了地。我们八、九岁的时候,男孩女孩都一样,就开始下井了。二十岁的时候,得了热病和肺病。要是没有被瓦斯送命,或者没有在升降机中丧生(他轻轻拍拍头上的疤),我们也许活到四十岁,然后死于肺病!我在说谎吗,弗内?”
  他的声调那么激动,文森特几乎来不及听。那歪斜的凹痕,使他的胜春上去有点滑稽,尽管他怒目圆睁。
  “一点不错,德克拉克,”雅克说。
  德克拉克太太始终坐在墙角里的床上。煤油灯微弱的光使她的一半身体陷入阴影。她听着丈夫讲,尽管这些话已经听过千百次了。推煤车的岁月、三个孩子的抚养和在这所塞破布的草棚中的无数难熬的寒冬,已经把她的斗争性消蚀光了。德克拉克拖着破腿,从雅克前走回到文森特身边。
  “我们为此得到了什么呢,先生?一间草棚,一点保持挥动十字镐力气的口粮。我们吃些什么?面包、酸乳酪和黑咖啡,一年之中也许有一次或两次,吃肉!如果他们一天再扣除五十生丁,我们只好饿死!我们无法再把他们的煤弄上来,那就是他们不再克扣工资的原因。
  我们在死亡线上挣扎,先生,一生中的每一天都在挣扎!如果我们得了病,就被开除,一个法郎也不给。我们象狗一样地死去,而我们的妻子儿女只得靠邻居的救济帮助。从八岁到四十岁,先生,在黑暗的地下三十二年,然后是躺在路对面小山上一个洞里,好把一切统统忘记干净。”
  文森特发觉矿工们没有知识,未受过教育,大多数人目不识丁,但他们干起那苦活来,却聪明麻利。他们勇敢、坦率和敏感。热病使他们消瘦苍白,有气无力。他们的皮肤毫无血色(他们仅在星期日才见得到太阳),布满着无数黑色斑点。他们有着无力反抗的受压迫者的那种深陷失神的眼睛。
  文森特觉得他们有吸引力,他们象曾德特和埃顿的布拉邦特人一样,生性质朴善良。对景色的荒凉感消失了,他开始察觉,博里纳日有个性,事实已经告诉了他。
  文森特抵达数天后,在德尼烤房后的一间简陋的席棚中,举行了他的第一次宗教集会。
  他把这地方收拾干净,为与会者搬来几条长凳。矿工们在五点钟带了家眷到来,颈上围着长围巾,头上戴着小帽御寒。棚内唯一的亮光是文森特借来的一盏煤油灯。矿工们坐在黑暗里的长凳上,望着文森特高高举起《圣经》,专心地听着,两手叉在胳肢窝里取暖。
  文森特极力想找一段最合适的话,作为开场白。最后他选择了《使徒行传》第十六章第九节:“夜晚,一个幼象在保罗面前显现:一个马其顿人站着,恳求他说:‘到马其顿来帮助我们吧。’”“我们应该想到这个马其顿人也是一个干活的,我的朋友们,”文森特说,“一个脸上印着悲哀、苦难和疲惫线条的劳动者。他并非没有光彩和魅力,因为他具有不朽的灵魂,他需要取之不尽的食粮——上帝的福音。上帝希望人们仿效耶稣基督的楷模,生活简朴,毕生不去追求高不可攀的目标,而让自己适应卑微,从教理中学会谦恭质朴,以便在寿终之日可以进入天国,永车安宁。”
  村里有许多患病的人,他天天轮流去看他们,就象医生一样。任何时候,只要有可能,他总带一点牛奶或面包、一取暖和的袜子或一条销床的被单给他们。伤寒病和恶性热病(矿工们称之为可恶的热病)在草棚中蔓延,使他们做着恶梦,使他们感到恐慌。那些被困病床的矿工,一天天愈来愈消瘦、衰弱和不幸。
  整个小沃斯姆斯亲热地称呼他文森特先生,尽管还有某些保留。村里没有一间草棚,他没有送去过食物和安慰;没有一间草棚中的病人,他没有护理过。他为每个不幸的人祈祷,把上帝的光辉带给每个可怜的人。圣诞节前几天,他在马卡斯近旁找到了一间空废的马厩,大得足够容纳百把人。那地方简陋,寒冷,破烂,但小沃斯姆斯的矿工们挤满一屋。他们倾听文森特讲述伯利恒①和太平盛世的故事。他来到博里纳日的短短的六个星期中,就已经看到情况在日益恶化,但在那卑微的、仅有几盏冒烟小灯照亮的马厩中,文森特能够把耶稣基督带给瑟缩着的“黑下巴”们,用天国即将来到的诺言来温暖他们的心灵。
  生活中唯一的不足,并使他烦恼的因素,是他还得靠他的父亲养活。每天晚上,他为能够赚几个法郎糊口的日子早早到来而祈祷。
  天气变坏了,乌云笼罩整个地区。大雨倾盆,凹陷不平的路上、峡谷中、草棚的泥地上,尽是泥浆的小河。元旦那一天,让一巴普蒂斯特走到沃斯姆斯去,带回寄给文森特的一封信。
  信封的左角上写着皮特森牧师的名字。文森特奔进屋檐的小房间,激动得直哆院雨点猛击屋顶,但他一点听不到。他慌乱地拆开信封。信上写道:亲爱的文森特:
  福音传道委员会已经知悉你的出色的工作,因此决定给你六个月的试用期,从今年一月开始。
  如果到六月底,一切顺利,那末你的委任就转为永久性的。你的薪水将是每月五十法郎。
  请常来信,要有信心。
  皮特森谨上他砰地扑倒床上,紧捏着来信,欣喜欲狂。他终于成功颂他在生活中找到了他的工作!
  这就是他一直在祈求的东西,不过他尚没有力量和勇气马上取得!他将每月得到五十法郎,支付膳宿绰绰有余,他将不再需要依赖任何人了。
  他在桌旁坐下,给他父亲写了一封洋洋自得、内容纷乱的信,禀告不再需要他的帮助,并表示从那时起,他将使家庭欣慰自豪。他写完信时,已经是黄昏了,马卡斯上空雷鸣电闪,他奔下楼梯,穿过厨房,欢欣地冲入雨中。
  德尼太太跟在他后面。“文森特先生!你上哪儿?你忘记带帽子和外衣啦。”
  文森特没有停步回答,他奔向附近的小丘,他能够望见博里纳日远处的一大片土地、烟囱、煤山、矿工们的小茅屋和象在蚁场中匆匆地跑来跑去的蚂蚁般的黑影——他们刚从坑道中出来。远处是一片黑漆漆的松林,衬映出白色的小茅舍,再远是教堂的尖顶和一座老磨房。
  整个景色烟雾蒙眈。暮云的阴影构成了光影的奇妙效果。自从来到博里纳日后,这是第一次使他想起了米歇尔和吕斯达尔的图画②。

  ①伯利恒——约旦地名,基督的诞生地。
  0米歇不(正如hel 1763一1843),法国风景画。
  吕斯达尔(Ruysdael 1628/1629—1682),荷兰风景画氛。
  现在是正式的福音传道者了,因而文森特需要一个固定的地方,以便举行集会。东找西寻了一阵,在谷底穿过松林的小路上,找到了一所叫做“娃娃沙龙”的大房子,村里的孩子们曾在那儿学习跳舞。文森特把他的全部画片挂了起来,房间顿时焕然一新。每天下午,他把四岁到八岁的孩子们集合在屋里,教他们认字,给他们讲《圣经》中的基本故事。这是他们大多数人整个一生中所受到的唯一教育。
  “怎样才能弄到煤给屋里生个火呢?”文森特问雅克·弗内,这沙龙亦是弗内帮文森特弄到的。“得让孩子们暖和些,再说如果生了炉子,晚上的集会也可拖长一点。”
  雅克想了一想后答道:“明天中午你等在这儿,我告诉你怎么去弄。”
  次日,文森特到沙龙时,看到一群矿工的妻女在等他。她们穿着黑衬衫和黑长裙,头上包着蓝色的头巾,手里拿着口袋。
  “文森特先生,我给你带来一只口袋,”弗内的小女儿嚷道。“你也应该装一袋。”
  她们穿过矿工茅舍结成的蛛网般的迷径上山,经过山顶的德尼烤房,越过马卡斯坐落在中心的田野,绕过矿屋的围墙,到达后面的黑色垃圾金字塔。她们在这儿散开,各从不同的角度进击黑山,慢慢向上爬去,就象小昆虫在枯死的树干上蠕动。
  “你到顶上才找得到煤块,文森特先生,”弗内小姐说。“下面的煤块几年来早已拾光了。
  来,我把煤块指给你看。”
  她象山羊似地沿着黑色的斜坡往上爬去,可是文森特一路跑行而上,因为脚下的东西滑溜得很。弗内小姐走在前面。弯下身子,开玩笑地向文森特扔小泥块。她是一个漂亮的姑娘,两颗微红,举动机灵活泼;她七岁的时候,弗内已经当上工头,所以她从未看见过矿下的情景。
  “快点儿,文森特先生,”她叫着,“否则你将是最后一个装满口袋!”对她来说,这好比是一次远足。公司把好煤以低价卖给弗内。
  她们没法集合在一起向顶上爬,因为小车象机器似地有规律地一会儿往这边,一会儿在那边倒垃圾。要在金字塔上找到煤块可不是轻松的事儿。弗内小姐教文森特如何用手捧起垃圾,让犯、石粒、粘土和其他杂质从指缝间科掉。公司漏掉的煤块是很少的。矿工的妻子们所能找到的,不过是一种泥板岩煤,这种东西无法在市上出售。雪和雨浸湿了垃圾,文森特的手很快就救援伤刺破,但他总算装了四分之一袋他以为是煤的碎粒,而妇女们都几乎装满了一整袋。
  每一个妇女把自己的煤袋留在沙龙,赶紧回家烧晚饭,走前都答应晚上携家人来听道。
  弗内小姐邀请文森特到她家去吃晚饭,他一口答应。弗内的房子有两整间:炉子、炊事用具和餐具放在一间,床铺放在另一间。尽管雅克的生活很过得去,但他们也没有肥皂,就象文森特所知道的那样,肥皂对博里纳日人来说,是巴望不到的奢侈品。自从男孩开始下矿井,女孩开始上垃圾山那天起,直到死,博里纳日人从来没有能够把脸上的煤灰洗干净过。
  弗内小姐为文森特端来一盆冷水,放在屋外的路上。他尽力地擦洗。他不知道是否洗干净了,但当他坐在小姑娘的对面,看到煤灰和煤烟的痕迹仍然一条条地残留在她的脸上时,他心里明白自己的样子一定和她差不多。吃晚饭的时候,弗内小姐一直愉快地闲谈着。
  “你知道,文森特先生,”雅克说,“你到小沃斯姆斯已经近两个月了,然而你还没有真正了解博里纳日。”
  “不错,弗内先生,”文森特万分虚心地回答,“但是我想我是在慢慢地了解人们。”
  “我不是这个意思,”雅克说,一边从鼻子里拔出一根长鼻毛,仔细端详着。“我意思是说,作仅仅看到了我们在地面上的生活。那还不重要。我们单单在地面上睡睡觉而且。要是你想了解我们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那你就必须下矿看看我们是怎样从半夜三点,一直干到下午四点的。”
  “我很想下去,”文森特说,“可是公司会答应吗?”
  “我已经为你请示过了,”雅克答道,往嘴里送了一块方精,让温热的、墨水般的、苦味的黑咖啡流过方糖,灌进喉咙。“明天我下马卡斯检查安全设备,半夜两点三刻在德尼家门口等我,我来找你。”
  全家陪文森特到沙龙,但在半路上,雅克,刚才在暖和的屋里还好端端的,谈笑风生,突然一阵猛咳得戏拢了身子,不得不折回家去。文森特到沙龙时,看到亨利·德克拉克已经来了,一条被腿拖在身后,毛手毛脚地在修炉子。
  “啊,晚上好,文森特先生,”他嚷道,五官紧挤的脸上,满堆微笑。“我是小沃斯姆斯唯一能点着这炉子的人。我们过去常在这儿聚会的时候,我就摸透它了。这炉子真气人,我可知道它的一切鬼把戏。”
  口袋里的东西湿滴滴的,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是煤块,但德克拉克很快使这只凸肚椭圆形炉子发出烘烘的旺火。他兴奋地一拐一弯地踱步时,血涌上了头上的那块光秃的地方,使这处起皱的皮肤变成了深猪肝色。
  那天晚上,小沃斯姆斯的矿工家差不多全来到沙龙,聆听文森特在他的教堂中作第一次讲道。长凳坐满了,邻家搬来板箱和符号。三百多人济济一堂。文森特,那天下午矿工妻子们的好意使他心里充满温暖,又看到终于能在自己的神殿里讲道,故而讲得格外真挚,感人肺腑,博里纳日人脸上的忧郁表情随之消失。
  文森特对他的“黑下巴”听众说:“我们是世间的陌生人,这是一个古老而良好的信念。
  然而我们并不孤单,因为上帝与我们同在。我们是朝圣者,我们的生活就是从尘世到天堂的漫长路程。
  “悲哀比欢乐更好——即使在愉悦中,我们的心仍然是哀痛的。与其到欢宴的家去,毋宁到居丧的家宏,因为哀痛能使我们的心更为安宁。
  “对笃信耶稣基督的人来说,悲哀无不带着希望。尘世唯有不断地再生,不断从黑暗走向光明。
  “主呀,保佑我们远离罪恶吧。别让我们贫穷,也别让我们富有,只要给我们足够吃的面包。”
  “阿们。”
  德克拉克太太第一个走到他的身边。她的眼睛含着泪水,她的嘴唇哆噱着。她说:“文森特先生,因为我失去了上帝,所以我的生活艰难。但你又把上帝带回给我们啦。我为此感谢你。”
  人走光了,文森特锁上门,沉思地上山走向德尼的家。他从晚上所受到的欢迎中可以看出,博里纳日人对他所持的保留态度已经完全打消,他们终于相信他了。作为一名上帝的使者,他现在完全被“黑下巴”所接受。是什么引起了这种变化?这不可能是因为他有了一所新教堂,因为这种事情对矿工来说,根本无所谓。他们不知道他的传道任命情况,因为他一开始并没有告诉他们他是非正式福音传道者。虽然他这次作了热情动人的讲道,但是在破草棚和废马厩中,他也作过同样好的讲道。
  德尼一家已经离开国房,在小房间里睡下了,但烤房里还充满着新鲜的、美味的面包香昧。文森特从厨房里的深井中打水,把水从吊桶中倒入盆内,上楼去拿肥皂和镜子。他把镜子靠在墙上,照看着。果然,他的猜测不错,在弗内家里,他不过洗去了脸上的一小部分煤灰。他的眼皮和下巴还是黑的。一想到自己如何满脸煤灰地在新的神殿里讲道,一想到他的父亲和斯特里克姨父如果看到这模样一定会惊惶时,不禁笑了起来。
  他双手浸入冷水,用从布鲁塞尔带来的肥皂挂出泡沫,刚要用肥皂水狠擦面孔时,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他的湿手伸向空中。他再一次瞧着镜子,看到前额的皱纹里、眼皮上、两颊上和巨大的球形下巴上,布满了从垃圾上沾来的黑煤灰。
  “当然啦!”他大声说。“这就是他们之所以接受我的道理。我终于和他们打成一片了。”
  他把手洗干净,不洗脸就去睡觉。他留在博里纳日的日子里,每天在脸上擦点煤灰,这样他就和别人~模一样了。
  破口清晨二点半,文森特起身,在德尼的厨房里吃了块干面包,二点三刻在门口与雅克碰头。一夜大雪纷飞。通向马卡斯的路被雪掩没了。他们越过田野走向烟囱和垃圾的一路上,文森特看见四面八方的矿工们匆匆踏雪而行,小小的黑影在赶回自己的窝去。天气酷冷,矿工们把黑上衣的领子翻起兜住下巴,缩头耸肩,抵御严寒。
  雅克把他先带到挂放煤油灯的房间,架上的灯按号码挂着。“一旦下面发生事故,”雅克说,“我们就可以从取走的灯晓得谁出事了。”
  矿工们心急慌忙地拿下自己的灯,奔过积雪的院子,进入升降机的砖房。文森特和雅克与他们一起走去。升降机有六层,每层一格,每一格中可放一辆煤车升到地面。每一格只能供两人舒畅地蹲坐,五个矿工紧紧挤在一格里,就象一堆煤往下降落。
  因为雅克是工头,所以他和文森特以及一名他的助手,单独占用最上面的一格。他们低低地蹲坐着,脚尖抵着矿壁,头顶触着吊缆。
  “把手直放在身前,文森特先生,”雅克说。“如果手碰到旁边矿壁,就会轧断。”
  信号一发,升降机就沿着铁轨向下滑落。升降机下落的通口不过比升降机大寸许而已。
  他看到脚下半英里外漆黑一团,想到万一升降机出毛病,便会摔死的时候,浑身一阵寒噤。
  那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恐惧——在一个无底的黑洞里往下落去。他知道不必过分担心,因为升降机已有两个多月没有出事故了,但是,昏暗摇晃的煤油灯火并不能使他保持理智。
  他把这种本能的心惊胆战告诉雅克,后者同情地微笑。“个个矿工都有那样的感觉,”他说。
  “但他们一定习惯于这样下去的吧?”
  “不,永远不习惯!对升降机的一种无法克服的恐惧和不安一直伴随着他们到死。”
  “那么你,弗内先生…”
  “我心里也害怕,就象你一样;我已经下降了三十三年啦!’在三百五十米处——半路——升降机停住片刻,又再突然地往下落。文森特看到一线细流从岩石的洞里徐徐流出来,他又打颤起来。往上看,白天的光不过象夜空中的一颗星星。
  在六百五十米处,他们走出升降机,但矿工们继续往下降。文森特发觉自己在一条宽阔的坑道中,有着穿过岩石和粘土的车轨。他本来以为会落到火坑之中,但通道很凉爽。
  “这儿还不坏,弗内先生!”他高声说。
  “对,不过没有人在这个高度干活,这矿层里的煤早已采完了。这儿还能从顶部通点风下来,但吹不到下面的矿工。”
  他们沿着坑道走了大约四分之一英里,雅克转弯了。“跟住我,文森特先生,”他说,“但慢点儿,小心,你要是清一滑,我们都会送命。”
  他就在文森特的眼前消失在地下。文森特脚步不稳地走上前去,发现地上有个洞口,他两手摸索梯子。洞口只够一个瘦子通过。开头五米还不难爬,但在一半路的地方。文森特不得不反转身来往下爬。水开始从岩石上渗出来,梯级上尽是烂泥。文森特感到水滴在身上。
  他们终于到了底,用手和膝盖爬过一条通向离出口最远的躲藏所的长甫道。一长排矿穴,犹如存放骨灰盒架上的分格,由粗木支撑着。每一桶里,五个矿工一组:两个用十字镐挖煤,第三个把煤从他们的脚下铲走,第四个把煤装进小车,第五个沿着狭窄的车轨把车推走。
  挖煤的穿着粗麻布衣裤,通身污黑;铲煤的往往是个男孩,赤身裸体,只围着一块腰布,他的身于墨黑,把车推过三英尺长通道的矿工总是一个女孩,象男人一样污黑,一件粗布衣遮住了上半身。水从矿穴的顶上滴漏下来,形成了钟乳石洞。唯一的光亮是他们的小灯,为了节省煤油,灯芯总是旋得低低的。没有通风设备。空气中充满煤灰。地下的天然热气使矿工的黑汗雨水般地淌流。在前面几个矿穴中,文森特看到人们尚能直立挥动十字镐,当他愈往里走,矿穴也就变得愈小,最里面的矿工不得不仰躺在地上,用手腕挥动十字镐。一小时一小时过去,矿工们的体热逐渐使矿穴里的温度增高,空气中的煤灰也逐渐浓厚起来,最后又热又脏的煤垢塞满了矿工的嘴,使他们端不过气。
  “这些人一天挣两个半法郎,”雅克告诉文森特,“如果检查站的检验员对他们煤的质量表示满意的话。五年前,他们是每天三法郎,但自从那时起,工资在逐年减低。”
  雅克检查木柱——它撑立在矿工和死亡的当中。他转向挖煤者。
  “你们的木柱不牢,”他告诉他们。“有点松,你知道,第一桩事情就是塌顶。”
  一个挖煤的,他们一帮中的头,喷出一连串怨言,快得文森特只听到几个词。
  那人大声说:“他们付木柱钱的时候,我们会撑好的!要是为撑架资工夫,煤还弄得出去吗?在这儿被岩石压死,和在家里饿死,还不是一样吗?”
  走过最后一个矿穴,地上又有一个洞。这一次洞里连梯子也没有。圆木间隔地插入矿壁,防止松土落下去活埋下面的矿工。雅克拿过文森特的灯,吊在裤带上。“当心,文森特先生,”他重复遭。“别踩在我头上,别叫我粉身碎骨。”他们一脚一脚地往黑暗中沉下去,用脚底摸索着圆木,以便立牢,双手则批住两边的松土,提防无声地跌落下去,就这样爬了五米多。
  下面又是另一矿层,但这一层的矿工甚至连个矿穴也没有。煤得从一个狭窄的角度,打壁上挖下来。矿工们跪在地上,背脊紧贴岩顶,在取煤的角隅里挥动十字镐。文森特现在感觉到上面的矿穴里凉快而舒服,这较低的一层,热得象烤炉,热气厚得可用钝刀切割。干活的人活象被击伤的动物似地急喘着气,伸出又厚又干的舌头,他们赤裸的身体,罩着一层污垢。文森特,仅仅站在那儿,就已经感到一分钟也无法忍受那逼人的热气和煤垢。矿工们干着累死人的活儿,他们吞进肚里的煤灰比他多上千百倍,然而,他们不能停下米歇一分钟,透一口气。如果他们停一停,就没法送出必要车数的煤,也就拿不到一天工作量的五十美众文森特和雅克在连接这些蜂巢般凹穴的通道中匍匐爬行,不时地伸直身于,紧贴矿壁,让顺着细车轨的煤车推过。这通道比上面一条更窄。推车的女孩年龄尚小,没有一个超过十岁。煤车很重,女孩们不得不用尽气力拼命把小车沿车轨推去。
  通道的尽头有一条金属斜道,煤车在此由电缆吊下去。“来,文森特先生,”雅克说,“我带你到底层去,七百米深,在那儿体会看到一些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的东西!”
  他们顺着金属斜道往下滑了大约三十米,文森特发觉到了一条有两条车轨的宽阔的坑道里。他们在坑道里往回走了大约半英里路;他们来到尽头,登上木架,爬过矿内的运输枢纽,在另一边下来,钻进一个新掘开的洞口。“这里是新矿层,”雅克说,“是世界上任何一个矿井中采煤最难的地方。”
  一连串十二个小黑洞把这条坑道引伸出去。雅克钻进一个洞口,喊道:“跟住我。”洞口刚刚能让文森特的双肩滑进。他拼命地往里挤,象蛇般地肚皮贴地,用手指和脚趾戳住地面向前爬去。他看不见雅克的靴子,那不过在他前面三英寸。穿岩而过的坑道只有三英尺半高,七英尺宽。虽然那个洞口——通道从此开始——几乎没有新鲜空气,但比这条坑道凉爽。
  爬到最后,文森特进入一个圆形的小坑,一个人在中间勉强能站立。这地方伸手不见五指,文森特一时什么也看不出来过了一会儿,他才望见沿墙有四点蓝色的小火。他浑身被汗湿透;眉毛上的汗水把煤灰带进了眼睛,感到一阵剧痛。经过那么一段长距离的蛇行后,他不停地喘着气,站着想吸口空气松一松。他所吸到的是火——那烧烤他、窒息他的流动的火,直刺心肺。这儿是整个马卡斯中最坏的洞,简直是中世纪的拷问室。
  “喂,喂!”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叫,“文森特先生,我们是怎样挣五十美分一天的,你看到了吧,先生?”
  雅克快步走到灯旁检查。蓝色的弧火慢慢地暗淡下去。
  “他不应该到这儿来呀!”德克拉克凑着文森特的耳朵说,眼睛里的眼白闪着微光,“在那条坑道里,他会大发脾气的,然后我们只能用木板和滑车把他拖出去。”
  “德克拉克,”雅克喊道,“这些灯就这样点了一个上午吗?”
  “是呀,”德克拉克漫不经心地答道,“瓦斯一天天浓起来。一旦发生爆炸,那末我们的苦难也就结束了。”
  “这些洞里的瓦斯.上星期日刚抽过,”雅克说。
  “但是瓦斯又回来了,又回来啦,”德克拉克说,开心地搔搔光疤上的黑痕。
  “那末,这星期中你们得停工一天,让我们再把瓦斯抽掉。”
  矿工中掀起一片抗议的浪潮。“我们现在没有足够的面包给孩子们吃卿靠工薪都糊不上口,还说得上停一天工!我们不在这儿的时候,让他们抽吧;我们和别人一样要吃饭!”
  “那没什么,”德克拉克笑着说,“他们弄不死我。早就试过To我一定老死在我的床上。
  说到吃的,现在几点了,弗内?”
  雅克把表凑近蓝色的火苗。“九点钟。”
  “好I我们能吃午饭了。”
  镶着白眼球的墨黑、汗流浃背的身体停下活儿,靠墙蹲坐下来,打开小篮。他们甚至不能爬到外面稍为凉爽的洞里去吃饭,因为只能歇十五分钟。爬出爬进,十五分钟就完了。所以他们就坐在闷热之中,拿出两片夹着酸乳酪的厚厚的粗面包,狼吞虎咽地啃起来,手上的黑灰纷纷落在白色的面包上。人人都带着一啤酒瓶的温热咖啡,把面包冲下喉咙。这种咖啡、面包和酸乳酪,就是他们每天干十三个小时活儿的报酬。
  文森特已经下来了六个小时。由于空气稀少,再加上热和灰的窒息,文森特感到昏昏然。
  他简直无法再多忍受几分钟这样的折磨。当雅克说他们该走了的时候,他真是感恩不尽。
  “注意瓦斯,德克拉克,”雅克钻进洞口前说。“如果情况恶化,你最好把你的人带出去。”
  德克拉克刺耳地笑了起来:“要是我们没有把煤送出去,他们也给五十美分一天吗?”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德克拉克和雅克心里都明白。后者耸耸肩,肚皮贴地爬过坑道而去。文森特尾随着,眼睛里的刺入的黑汗使他什么也看不见。
  半小时后,他们到达出口处,升降机从这儿把煤和人送到地面上。雅克走进堆石的岩洞,咳吐黑痰。
  在犹如井中吊桶的升降机里,文森特转过脸对他的朋友说:“先生,告诉我。你们矿工为什么继续下矿呢?为什么不到别的地方去找找活儿子呢?”
  “啊,我亲爱的文森特先生,没有别的活儿可干。再说,我们什么地方也无法去呀,因为没有钱。整个博里纳日中,没有一个矿工家会有十个法郎的积余。然而,即使我们能走,先生,我们也不愿去呀。水手们清楚船上有着各式各样的危险在等着他,可是,在岸上的时候,他就老想着海洋。我们也是那样,先生,我们热爱我们的矿山,我们宁愿在地下,而不想在地上。我们所要求的不过是能养家活口的工钱、公平的工作时间和防止危险的安全措施而已。”
  升降机到顶了。文森特走过积雪的院子,微弱的阳光使他眼睛发花。盥洗室里的镜子照着他乌黑的股。他没有停下来洗一洗,就昏头昏脑地冲过田野,吸着新鲜空气,一边胡思乱想是不是突然得了可恶的热病,是不是在做着恶梦。上帝一定不肯让他的孩子这般做牛马的?
  主应该想象得到他所看到的这一切情形?
  他走过好运气的、相对地小康的德尼家,不假思索地跌跌冲冲走下峡谷里的肮脏小径的迷宫,往德克拉克家走去。起初无人应问。过了片刻,六岁的男孩来开门。他的脸色苍白,贫血,发育不全,但具有德克拉克的斗争勇气。再过二年,他就要每天半夜三点钟下马卡斯,把煤铲进小车。
  “妈妈到垃圾山去了,”孩子尖声说。“你得等一会儿,文森特先生;我要照管妹妹。’德克拉克的两个婴孩,只穿着小内衣,在地上玩儿报律和一段绳。她们冻得发紫。最大的男孩,往炉子里加垃圾,但炉子一点不热。文森特里着她们,一阵寒颤。他把婴孩抱上床,把被盖没她们的脖子。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跑到这个不幸的草棚中来了。他觉得应该对德克拉克家做点什么,说点什么,帮他们一点忙。他应该让他们知道:他至少完全了解他们的不幸。
  德克拉克太太回来了,她的手和脸污黑。开头她没有认出龌龌龊龊的文森特。她奔向藏放食品的小盒子,在炉子上煮起咖啡。她把咖啡端给他,与其说是温热的,毋宁说是冰冷的;
  咖啡黑,苦,无味,但是为了使这位好心肠的妇人高兴,他还是喝了下去。
  “近来垃圾不好,文森特先生,”她抱怨道。“公司什么也没漏掉,连粒粒屑屑也没漏掉。
  叫我有什么办法让婴孩们取暖呀?我没有衣服给她们穿,只有那些小衬衣和几只麻袋。麻袋把她们的皮肤磨破了,使她们害了疮。如果我一天到晚把她们放在床上的话,她们又怎么长得起来呢?”
  文森特的眼眶里涌出眼泪,什么话也讲不出来。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般的苦。他第一次怀疑起来,祷告和《福音书已对这个妇女——她的婴孩快要冻死了——会有什么好处。上帝到底在哪里?他衣袋里只剩几个法郎,使全给了德克拉克太太。
  “请给孩子们买条羊毛裤吧,”他说。
  他明白,这是无济于事的举动;博里纳日中还有成百个婴孩在受冻。羊毛裤穿坏以后,德克拉克的孩子还要受冻。
  他上山向德尼家走去。烤房里温暖舒服。德尼太太烧点热水给他洗脸,并为他烧了一份偎兔肉当午饭,那是昨晚吃剩的。她看到他很疲乏,被所见所闻弄得很紧张,所以拿出一点点白脱给他抹面包。
  文森特上楼进入他的房间。肚里吃得饱饱的,感到暖烘烘。床又宽又造意;被单干干净净,枕头还套着枕套。一墙上挂着世界名家的画片。他打开柜子,数数村社、内衣、袜子和背心。他走到衣柜前,看看两双多余的皮鞋、暖和的外衣和挂着的衣裤。最后他领悟:他是一个撒谎者和胆小鬼。他的祈祷给矿工们只带来贫穷的德行,但自己却过着安适的、衣食不缺的生活。他不过是一个说空话的伪君子。他的宗教是毫无用处的鬼话。矿工们应该瞧不起他,把他轰出博里纳日才对。他假装与他们共命运,却享有暖和漂亮的衣服,有着一张舒适的床睡觉,一顿饭的食物比矿工们一星期的食物还多。他甚至没有为自己的安逸奢侈的生活付出劳动的代价。他不过是走来走去,要贫嘴,装好人。博里纳日压根儿不该相信他说的话,不该来听他的讲道或接受他的指导。他的全部安逸生活证明了他的话是扯谎。
  他又一次失败了,失败得比以前更惨!
  算啦,他只有两条路:要末在他们看清他是一条骗人的、无心肝的狗之前,乘着黑夜逃出博里纳队要求利用那天他亲眼目睹的知识,真正成为上帝的仆人。
  他把柜子里的衣服全拿出来,迅速地装人提包。他把衣裤、鞋子、书籍和画片也放过去,然后关上提包。他暂时把提包放在椅子上,轻快地奔出前门。
  峡谷底有一条小纸。小汉对面就是松林的另一边斜坡。林中散落着一些矿工的小屋。
  经过一番询问后,文森特获悉有一所茅舍空着。那是一间没有窗的木板房,盖在相当陡的坡上。屋内的泥地由于长期践踏而凹陷下去,滚雪从木板顶上滴漏下来。头顶上的没有创光的梁水架着屋顶,因为小屋整个冬季没人居住,所以,冰冷的空气,从梁木上的节孔里、木板的膜缝间透进屋内。
  “这房子是谁的?”文森特向陪他的妇人问道。
  “沃斯姆斯的一个生意人的。”
  “你知道房租多少钱吗?”
  “一个月五法郎。”
  “很好,我要积下来。”
  “可是文森特先生,这儿不能住人呀。”
  “为什么不能?”
  “可是……可是……房子坏了。比我的房子还坏。这是小沃斯姆斯最坏的木棚呀!”
  “正因为这样,所以我要租下。”
  他又往山上爬去。一种新的、安宁的感情涌上他的心头。他不在房里的时候,德尼太太因为有事走进他的房间,看到了收拾好的提包。
  “文森特先生,”当他进来的时候,她嚷道:“出什么事啦?你为什么这样突然回荷兰去了?”
  “我不离开这儿,德尼太太。我还是留在博里纳日。”
  “那末为什么…”她脸上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文森特向她解释过后,她温和地说:“相信我,文森特先生,你不能那样生活,你还没有习惯。自从耶稣基督降生以来,时代在变化,如今我们都应该尽可能地生活得好一点,人们从你的工作中了解你是一个好人。”
  文森特没有被劝服。他在沃斯姆斯与那两人碰了头,租下木棚,搬了进去。几天以后,他第一次的五十法郎薪水的支票寄来了,他买了一张小木床和一只旧火炉。除去这些支出,他只剩下够买一个月的面包、酸乳酪和咖啡的法郎。他把烂泥糊在顶墙上,不让水流进来,用破布条塞住木节孔和板缝。他现在住进了与矿工同样的房子。吃着同样的食物,睡着同样的床。他成了他们中间的一员。他有了把《圣经》传达给他们的权利了。
  比利时煤矿公司——在沃斯姆斯附近拥有四个煤矿——的经理,完全不是文森特原来所想象的那种贪得无厌的人。固然,他尽管有点固执,但却长着一双善良的、富有同情心的眼睛,他的举止显出他本人也曾经受过苦。
  “我知道,凡·高先生,”在专心听取了文森特滔滔不绝地诉说矿工们的不幸后,他说,“那不是什么新鲜事儿。矿工们以为我们为了赚取更大的利润而有意让他们饿死。可是,请相信我,先生,事实终归是事实。哦,我把几份巴黎国际矿业组织的图表给你看看。”
  他把一张大图表在桌上铺开,用手指点着图表底部的一根蓝线。
  “请看,先生,”他说,“比利时煤矿是世界上最穷的煤矿。由于煤难以来获,因此简直无法在公开市场上出售得利。我们的开来费用在欧洲煤矿中是最高的,而我们的利润却是最低的!你看,我们的煤价不得不和那些每吨开采费最低的煤矿的煤价保持相同。我们是天天在破产线上挣扎。你听得懂吗?”
  “我相信你的话。”
  “如果我们多给矿工们一天一法郎,那末我们的成本费就要高出煤的市价。这样一来,我们只好关门,而他们也将真的饿死。”
  “股东们是否能少赚一点钱呢?那样矿工们就能多得见文了。”
  经理颓丧地摇摇头。“不能呀,先生,因为你知道煤矿是靠什么经营的吗?靠资金。就象别的工业一样。资金必须有盈利,否则资金就会转移到别的地方去。比利时煤矿公司的股票,只不过百分之三的红利,如果红利再少百分之零点五,股东们就将抽回资金。他们一抽,我们的矿就得关门,因为没有资金就没法经营,这样,矿工们又得挨饿,因此,你可以看出,先生,博里纳日的可怕局面,并不是股东们或经理们所造成的,那是矿层内的煤藏量无法令人满意。至于那种局面,我看,我们只得归罪于上帝了!”
  文森特应该对这种亵渎神明的话感到震惊,但却无动于衷。他正在思索经理对他所说的话。
  “不过,你们至少可以减少一点工作时间,一天在下面干十三个小时,那是在屠杀整个村子呀!”
  “不,先生,我们没法减少工作时间,因为这应该与他们的工资相等。工作时间一减少,他们生产的煤,就会大大少于每天五十美分的工资,结果我们每吨煤的成本费就要提高。”
  “至少有一件事应该能有所改善的。”
  “你是指不安全的工作条件吗?”
  “不错。至少你们能减少矿井内的事故和死亡。”
  经理耐心地摇摇头。“不,先生,办不到。我们的红利太低,无法在市场上售出新的股票,因而压根儿没有多余的资金来对安全设备投资。——啊,先生,那是一种毫无办法的、可恶的连锁反应。我已经见得多了。那也就是我从一个虔城笃信的天主教徒,变为一个辛辣的无神论者的原因。我真不明白天堂里的上帝怎么会有意地创造这样一个环境,使整个民族世世代代地陷入困苦,而丝毫没有一丁点儿神的怜悯!”
  文森特无话可说。他昏惑地走回家去。
  二月是一年中最难熬的一个月。直吹无挡的风横扫山谷和山顶,街上几乎无法行走。矿工们的茅舍现在益发需要垃圾取暖,但是刺骨的北风劲吹,妇女们无法外出到黑山上去抬取。
  他们仅有粗布裙衫、纱袜和头巾来抵御入骨的寒风。
  孩子们只得天天缩在床上,以免冻僵。因为没有煤生炉子,所以简直没有热食。矿工们从热得起泡的大地深处一出来,就一刻不停留地投进低于零度的气温,在凛冽的北风中,挣扎着穿过雪封的田野,返回家去。因肺病和肺炎引起的死亡每星期中无天发生。在那个月中,文森特为许多丧事祈祷。
  他本想教那些蓝面孔孩子识字的打算不得不放弃了,他整天在马卡斯山上拾取所能找到的一丁点儿煤屑粒,分送给最困苦的茅舍。在这些日子里,他无需再往脸上抹煤灰,他永远也除不掉矿工的标记了。一个来到小沃斯姆斯的陌生人,一定会叫他“……又是一个‘黑下巴’。”
  在金字塔上下跑了几个小时,文森特才拣到了半袋样子的垃圾。他手上的蓝皮肤被雪盖的岩石划了一条条的伤痕。四点光景,他决定不再抬了,把准备送给村民的垃圾带回去,这至少能让几个妻子为她们的丈夫烧一杯咖啡。他走到马卡斯的大门口,矿工们刚好鱼贯而出。
  其中有些人认识他,叽咕地向他打招呼,但其他的人手插在口袋里,编头耸肩,眼睛盯着地,走了过去。
  最后走出大门的,是一个矮小的老人,他咳得身子都直不起来,简直没法行走,他的膝头在颤抖,从雪封的田野里吹来的寒风向他袭击时,他脚步摇晃,就好象被人痛击了一拳,几乎扑地倒在冰上,过了片刻,他鼓起勇气,慢慢地穿越田野,侧身迎着一阵强风。他的肩上披着一只粗帆布袋——看来是从沃斯姆斯的仓库里抬来的,文森特看到袋上印着字,他睁大了眼,想认出是什么字,终于辨认出两个字:易碎。
  把垃圾送往茅舍后,文森特返回自己的棚屋,把全部衣服摊在床上。他有五件衬衫、三套内衣、四双袜子、两双鞋、两套衣裤和一件多余的军服。他留下一件衬衫、一双袜和一套内衣在床上。其余的一古脑儿全塞进提包。
  他把一套衣裤留给背上写着“易碎”字样的老人。内衣和衬衫留给孩子们,好改制成小衣服。袜子分送给得下马卡斯去的肺病患者。那件暖和的军服,送给一个孕妇,她的丈夫几天前因坑道倒塌丧命,为了养活两个孩子,她顶替了他的位置。
  “娃娃沙龙”关闭了,因为文森特不愿意把矿工家眷的垃圾拿过来。此外,矿工及其家属怕在泥泞中行走而弄湿了脚。文森特轮流在每一所草屋中举行小型礼拜。随着时日的消逝,他发觉应该献身于实际的职责——治疗,洗净,擦净,准备热饮料和药物。最后,他把《圣经》留在家里,因为他没有时间打开它。《圣经》已成了一种矿工们无法享受的奢侈品了。
  三月来临,寒冷的压力减轻了一点,可是热病插入进来。文森特化去了他二月份薪水中的四十法郎,为病患者购买食物和药品,给自己留下了忍饥挨饿的份儿。他由于缺少食物而益发消瘦了。他的神经质的、易冲动的雌性更厉害了。寒冷削弱了他的活力,他开始带着热病东奔西走,他的双眼变成了眼窝中两个冒火的大窟窿,他的结实的几·高头颅好象缩小了,他的双颊和眼睛下面出现凹陷,但他的下巴仍象往常一样坚实地突出来。
  最大的德克拉克孩子害了伤寒症,床铺因此发生了困难。屋内只有两张床,父母占了一张,三个孩子占了另一张,如果两个婴孩与大男孩继续睡在一起,她们亦会传染上伤寒病,如果让她们睡在地上,那末就会得肺炎,如果父母睡在地上,次日就没法干活了,文森特立即明白应该怎么办。
  “德克拉克,”这矿工下班到家时,文森特说,“在你坐下吃晚饭前,能否帮我一个忙?”
  德克拉克因伤疤疼痛而疲惫不适,但他问也不问他就拖拉着破腿,跟文森特走了。他们走进文森特的棚屋,文森特把床上的两条毯子掀去一条,说道:“扶住床头,我们把床搬到你家去,给大孩子睡。”
  德克拉克的牙齿咬得格格地响。“我们有三个孩子,”他说,“如果上帝愿意那样的话,我们可以失掉一个。护理全村的文森特先生却只有一个,我决不能让他杀害自己!”
  他有气无力地一瘸一拐地走出小屋。文森特把床一拖,抬上肩,吃力地走进德克拉克的家,把床放好。德克拉克和他的妻子正在吃干面包和咖啡的晚餐,抬眼望着他。文森特把大男孩放上床,看护着他。
  那天深夜,他到德尼家去问问有否柴草可给他带回小屋去铺睡。德尼太太听说他做了这件事,大吃一惊。
  “文森特先生,”她嚷道,“你原来的房间还空着。你一定要回到这儿来住。”
  “你真好,德尼太太,但我不能够。’“我知道,你在担心钱。没有关系的。我和让一巴普蒂斯特生活过得去。你可以免费和我们一起住,就象我们的兄弟一样。你不是常对我们说,上帝的孩子,都是兄弟吗?”
  文森特感到冷,冷得发抖。他饿着肚子,生了几个星期的热病使他有点神志昏乱。由于营养不良,缺少睡眠,他很衰弱。他被全村的层出不穷的灾难和痛苦弄得烦躁不安,简直快发狂了。楼上的床暖和,柔软,干净。德尼太太会给他食物填充施德的饥肠;她会护理他的热病,给他热的去寒饮料,把寒冷从骨髓中驱走。地颤抖,乏力,几乎快倒在烤房的红砖地上了。他及时地控制了自己。
  这是上帝的最后考验。如果他现在失败了,那他以前所做的全部工作就白费了。既然全村正处在痛苦和灭亡的最可怕的境况中,难道他能怯退,成为一个经不住风浪的、不足挂齿的胆小鬼,一看见来到鼻子底下的安适和享乐,就抓住不放吗?
  “上帝看到你的好心肠,德尼太太,”他说,产主会酬答你的。不过,你无法使我忘记自己的职责。如果你找不到柴草,看来我只能睡在泥地上了。请别给我旁的东西,我不能接受。”
  他把柴草扔在棚屋一个角落的湿地上,盖上一条薄毯子。他~夜没有入睡;天亮时,他感冒了,双眼似乎格外凹陷在头颅中。他的热度升高得使他有点不省人事。屋内没有垃圾生炉子,他认为决不能从矿工手里取定即使是一小把从黑山上抬来的垃圾。他勉强吞咽了几口又干又硬的面包,便动身出去做他一天的工作。
  三月拖沓地转入四月,情况有所好转。风不刮了,斜射的阳光变得直射一点了,最后,解冻的时刻终于来临。随着冰雪的消融,黑色的田野重新露面,云雀鸣瞅,林中的幼树开始爆芽。热病渐渐消失,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村里的妇女们能够拥上马卡斯金字塔去指垃圾了。
  茅屋里的椭圆形炉子中很快又燃起暖和的火;孩子们在白天里能够下床来;文森特再度开放沙龙。全村蜂拥而来参加第~次的礼拜。一丝微笑回到了矿工们的忧郁的眼睛里,人们敢于把头颈稍许伸直一点了。自己任命为沙龙正式司炉和管理员的德克拉克,在炉进大讲笑话,一面起劲地搔头皮。
  “好转的日子正在到来,”文森特在他的小讲坛上兴高采烈地大声说,“主考验了你们,得知你们是忠诚的,最坏的遭遇已经过去,五谷将在田野里成熟,当你一天劳累过后,坐在家门口的时候,太阳将使你温暖,孩子们将走出屋去追逐云雀,在树林里采草蓓。
  抬起你们的头,望着上帝吧!生活的乐趣为你们贮藏着。上帝是仁慈的,上帝是公正的,主将酬答你们的信仰和警觉。为了好转的日子正在到来,让我们感谢生吧。好转的日子正在到来。”
  矿工们奉献衷心的感恩。愉快的声音充满一屋,人人相告:“文森特先生说得对。
  我们的痛苦过去了。冬天结束了。好转的日子正在到来呀!”
  几天后,文森特和一群孩子正在马卡斯后面抬垃圾,他们看‘见小小的人影奔出装直升降机的矿房,在田野里朝四面八方奔跑。
  “发生什么事情啦?”文森特叫道。“还没到三点钟。太阳还没有转到天空的正中央呢。”
  “一定出事故啦!”一个较大的男孩嚷道。“我以前看见过他们这样奔跑的!底下一定坏了什么东西啦!”
  他们尽快地爬下黑山,手和衣服被岩石划破了。马卡斯周围的田野,被密密麻麻的奔跑的黑蚂蚁盖住了。这时候,他们都已下山,活动的趋势改变了,妇人和孩子们从村子里奔过田野,从各个方向拼命地奔来,手里抱着婴孩,身后跟着小孩。
  文森特抵达大门口,只听得激动的喊声:“瓦斯!瓦斯!新矿层!他们中瓦斯啦!他们堵在里面啦!”
  在那一阵严寒的日子里,一直被困在床上的雅克·弗内,以最快的速度冲过田野赶来。
  他比以前更瘦了,他的前胸凹陷得更凶了。当他在文森特身边奔过时,文森特一把拉住他,问道:“出什么事儿啦?快告诉我!”
  “德克拉克的矿层!还记得那蓝色的油灯吗?我早知道那会使他遭殃的!”
  “多少人?有多少人?我们能下到他们那儿吗?”
  “十二个矿穴,你看见过那些矿穴,一个矿穴有五个人。”
  “难道我们没法救他们吗?”
  “我不清楚,我马上带一批自愿下去的人进去。”
  “让我一起去,让我帮一手。”
  “不,我需要有经验的人。”他奔过院子,跑向升降机。
  白马拖拉的小车到了门口,就是这辆小车,曾经把那么多丧生者和受伤者拖往小山边的许多茅舍里。刚穿过田野的矿工们,开始带着他们的家属回来。有些妇女歇斯底里地狂叫着,其他的人,眼睛睁很大大地凝视着前方。孩子们在呜咽,工头们东奔西走,拔直喉咙喊叫,组织救护队。
  突然,噪声静了下来。一帮人从升降机房里出来,慢慢地走下台阶,抬着用毯子包裹着的物体。这种寂静主宰了好一会儿。然后,人们又同时开始哭叫。
  “是谁?他们都死了吗?他们都活着吗?请发发慈悲,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们吧!给我们看看!我的丈夫在下面呀!我的孩子们!我的两个孩子在那矿层里呀!”
  那一帮人在白马小车旁停下来。当中一个人开口道:“三个在外面倒煤的推车人救出来了。不过烧伤得很厉害。”
  “他们是谁?请发发慈悲,告诉我们是谁!给我们看看吧!给我们看看吧!我的孩子在底下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那人掀开毯子,露出两个九岁模样的女孩和一个十岁男孩的烧伤的脸。三个孩子昏迷不醒。孩子们的家属,一头倒在他们身上,又悲又喜地哭叫。三个人被放上白马小车,拖着穿过}野中的坑坑洼洼的路径。文森特和家属们在车旁跟着奔走,活象几头喘着气的牲口。文森特听到从身后传来恐怖和痛苦的号叫声,愈来愈高。他一面跑一面回过头去朝后望,看到了天边垃圾山的长长的线条。
  “黑色的埃及!”他大声嚷道,借以发泄心中的痛苦。“选民们又一次被奴役的黑色埃及呀!噢,上帝,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怎么能这样呢?”
  孩子们差不多烧死了。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和头发全烧焦了。文森特走进先到的一所茅舍。母亲痛苦地绞着双手。文森特脱去孩子的衣服,叫着:“油,油,快!”这妇女的家里有点油。文森特把油敷在烧伤的地方,又叫着:“快,绷带。”
  那妇女呆呆地站着对他望,眼睛里露出恐怖的神情。文森特恼火了,喊道:“绷带!你要孩子死吗?”
  “我们什么也没有,”她哭着说。“家里一块白布也没有。整个冬天里一寸也没有!”
  孩子动了一动,呻吟起来。文森特一下子脱掉外衣和衬衫,把身上的内衣撕下来。他穿上外衣,把其他的衣服撕成条条,替孩子从头到脚包起来。他拿起一罐油,奔到第二个孩子那儿。就象包第一个孩子那样,他把那女孩包好。当他跑到第三个孩子那儿时,衬衫和内衣都已经用完了。这十岁的男孩奄奄一息。文森特脱下裤子和羊毛内裤,又穿上裤子,把内裤剪成绷带。
  他把外衣裹紧赤裸的身于,穿过田野,奔向马卡斯。他老远就听到了妻子和母亲们的不绝的痛苦哭声。
  矿工们站在大门附近。一次只能下去一个救护小组,到矿层的通道狭窄,人们等着轮到他们。文森特对一个副工头说:
  “情况怎么样?”
  “此刻他们已经死了。”
  “我们能下到他们那儿吗?”
  “他们压在岩石下。”
  “要多少时间才能弄出来?”
  “几个星期。也许几个月。”
  “为什么?为什么?”
  “从前就是这样的。”
  “那末他们完了!”
  “五十七个男子和女孩!”
  “他们全完了!”
  “你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救护队轮班抢救了三十六个小时。丈夫和孩子在下面的妇女们赶都赶不走。在上面的人们,不断地对她们说一定能够抢救出来。妇女们明白,这不是实话。家里无人遭难的矿工妻子们,带着热咖啡和面包,穿过田野而来。半夜里,雅克·弗内被毯子里着抬了上来。他吐血了。第二天就死了。
  经过了四十八小时后,文森特劝德克拉克太太带着孩子们回家去。志愿救护队不停地抢救了十二天。采煤停顿了。因为不出煤,所以也领不到工钱。村子里剩余的几个法郎用光了。德尼太太继续烤面包,陈账分给人们。她用完了全部资金,不得不熄炉。公司什么也不捐助。第十二天的晚上,他们关照救护队停止抢救。矿工们得到通知返矿干活。小沃斯姆斯一个子儿也没有了,只得忍饥挨饿。
  矿工们罢工。
  文森特的四月份薪水寄来了,他下山到沃斯姆斯,买了五十法郎食物,他把这些食物分送各家,全村靠此过了六天。此后,他们到树林里去采单薄、树叶和草,男人们出外搜寻活的东西:家鼠、地鼠、蜗牛、痢虾蟒、渐赔、猫和狗。无论什么东西都好,只要能吞下胃去抑制饥饿的折磨。最后,一切都给搜尽了。文森特写信到布鲁塞尔呼吁援助,没有援助到来。
  矿工们坐着眼看他们的妻子和孩子挨饿。
  他们请求文森特为丧生矿下的五十七个人祈祷,他们先走了一步。一百个男子、妇女和孩子,挤入文森特的小棚屋。文森特只有咖啡当饭。日从那次事故以来,他几乎没有吃过固体的食物,他衰弱得站也站不住了,热病和绝望回到了他的心头。他的眼睛成了两颗黑点,双颊陷了下去,颧骨隆起,满脸的红胡须肮脏不堪。他用粗布袋代替内衣裹着身于。棚屋里只点着一盏提灯,它挂在一根断椽上,发出闪烁的光。文森特躺在屋角的草堆上,一只手撑住头。提灯给没有刨过的木板和一百个麻木的受苦者,投下了怪异的、摇摇晃晃的阴影。
  他以一种干涩的、狂热的声音讲起来,字字弥漫在那一片沉静之中。“黑下巴”们——骨瘦如柴,忍受着饥饿和失败的折磨——盯住他看,就好象在望着上帝。上帝远在天边。
  奇怪;棚屋外面传来了响亮的声音,声音随着怒气变得更响了。门砰地重开,一个孩子的声音在叫:“文森特先生在这里面,先生们。”
  文森特停下话来。一百个博里纳日人把头转向门口。两个衣着笔挺的人走了进来,油灯闪烁一下,文森特看到恐怖和害怕的表情在陌生人的脸上掠过。
  “欢迎你们,德·约恩牧师和几·登·布林克牧师,”他说,没有起身。“我们正在为五十七个活埋在马卡斯底下的矿工举行丧礼。也许你们将对大家说句安慰的话吧?”
  牧师们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可怕!真可怕!”德·约恩叫道,给他吃得饱饱的胃咂了一个响嘴。
  “你应该想到你是在非洲的丛林里呀!”凡·登·布林克说。
  “只有上天知道他把事情弄得有多糟。”
  “这需要好几年才能把这些人引回到基督的跟前。”
  德·约恩双手交叉在肚子上,高声说:“我早就对你说过别给他委职。”
  “我知道……但是皮特森……他怎么会想到这个样子呢?这小子完全疯了!”
  “我怀疑他的神经一直是不正常的。我从来没有对他信任过。”
  牧师们用快速的、地道的法语说着,博里纳日人一个字也听不懂。文森特病体衰弱,因而没有觉察到他们俩谈话的重要性。
  德·约恩硬着头皮穿过人群,恶声恶气地对文森特低声地说:“把这群肮脏的狗赶回家去!”
  “但丧礼!我们还没有结束……”
  “别管丧礼不丧礼的。把他们捧走。”
  矿工们慢慢地一个一个走出去,不知所措。两个牧师面对着文森特。“无知道你对你自己做了些什么呀?在这样一个地洞里举行礼拜,这是什么意思?你开始了一个什么样的新的野蛮崇拜。难道你一点也不要面子吗?这种行为符合一个基督的传教上吗?你这样做是不是完全疯了?你是想败坏我们教派的名声吗?”
  德·约恩牧师停了一停,审视破烂污秽的棚屋、文森特的草堆、裹着他身子的粗布袋,以及他的深深凹陷的、发烧的双眼。
  “凡·高先生,我们真是幸运,”他说,“只给了你一个临时的委职。现在你大概会料到这个委任被取消了吧。再也不允许你为我们服务了。我发现你的行为令人作呕,有失体统。
  你的薪水到此为止,将马上委派一个新的人来替代你。要不是我有慈悲心,认为你是完全疯了的话,我就会把你当作比利时福音传道委员会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基督的最凶恶的敌人。”
  好一会儿无人说话。“嗯,凡·高先生,不想为你自己申辩几句吗?”
  文森特记得在布鲁塞尔他们拒绝给他委职的日于。现在他无动于衷;更不用说是讲话了。
  “我们好走了吧,德·约恩叙友,”凡·登·布林克牧师等了片刻后说。“我们在这儿没有事了,他的情况毫无希望,如果我们在沃斯姆斯找不到一家好旅馆,那末今晚还得赶回蒙斯去呢。”
  次日早晨,一群年纪较大的矿工来看文森特。“先生,”他/fi说,“现在雅克·弗内已经死了,你成了我们唯一能够信任的人。你应该告诉我们怎么办。除非我们必须饿死,否则我们不想饿死。也许你能使‘他们’答应我们的要求。在见到他们后,如果你叫我们回去干活,我们就去。如果你叫我们挨饿,我们也心甘情愿。我们一定听你的,先生,不听别人。”
  比利时煤矿公司的办公室里,一片阴沉沉的气氛。经理高兴地看到文森特,表示同情地听他诉说。“我明白,凡·高先生,”他说,“矿工们受委屈了,因为我们没有能够挖到尸体。
  不过这.又有什么好处呢?公司已经决定不再开放那矿层;矿层本身不会支付工钱。也许我们要挖上一个月,而结果是怎么样呢?不过是把那些人从一个坟墓里取出来,放进另一个坟墓里罢了。”
  “活着的人怎么样呢?你能不想想改善下面的情况吗?难道他们命该一生中天天面对着死亡干活吗?”
  “对,先生,他们该那样,他们必须那样。公司没有资金改善安全设备。在这场纠纷中,矿工们的结果是不利的,他们不可能获胜,因为有铁打的经济法令对付他们。更坏的是,如果他们下星期再不回矿干活,马卡斯就会永远关闭。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他们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啦。”
  文森特沿着长长的、曲折蜿蜒的山径走上小沃斯姆斯,被打垮了。“也许只有上帝知道,”他挖苦地自言自语。“也许主又不知道。”
  很显然,他对矿工们是毫无用处了,他不得不叫他们回到那肺病洞穴中去干一天十三小时的活儿,让一半人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其余的则等待着缓慢的咳嗽的死亡,仅仅是为了那一份半饥不饱的口粮。他无法再帮助他们了,连上帝也无法帮助他们了。他来到博里纳日,把《圣经》放进他们的心里,可是,面对着这样的事实,矿工们的永恒的敌人不是老板,而是那无所不能的天父本身,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一叫矿工们回矿干活,再度做奴隶,他对他们就变得一钱不值了,他永远也不能再讲道了——即使委员会允许他——因为眼下湖音拟还有什么用处呢?上帝对矿工不闻不问,而文森特又没有能力劝说主大发慈悲。
  诚然,他领悟到他老早就已经明白的事情:一切关于上帝的说法,都是天真幼稚的遁辞,是一个吓得要命的孤寂的临终者,在一个寒冷、乌黑和没有尽头的黑夜中,自己消声诉说的绝望的骗人鬼话而已。上帝是不存在的,事情就是那么简单——没有什么上帝,唯有一片浑噩——悲惨、苦难、残酷、煎熬、黑暗和无尽头的浑噩。
  矿工们返矿干活。泰奥多勒斯·凡·高从福音传道委员会那儿得悉情况后,写信并附寄钱款叫文森特返回埃顿。但是文森特回到了德尼的家。他向沙龙告别,把墙上的画片都取下来,挂在屋檐下他的房间里。
  又一次破产了,是清点一下存货的时间了,不过没有什么存货。没有工作,没有钱,没有健康,没有力量,没有思想,没有转动生活的枢纽。他二十六岁,失败了五次,没有勇气东山再起。
  他顾镜自盼,淡红的胡须蓬乱地盖满了脸庞。头发稀了,丰满的嘴瘪成了一条线,眼睛在漆黑的洞里消失了。文森特·凡·高的整个形体似乎皱缩了,变冷了,几乎在自身中死去了。
  他向德尼太太借了一小块肥皂,站在一盆水中,从头到脚擦洗一遍。他俯视曾经是一个结实有力的身躯,现在却皮包骨头。他小心地把胡须剃净,诧异脸上所有奇怪的骨头,是从什么地方突然长出来的。几个月来,他第一次把头发梳成原来的样子。德尼太太给他拿来她丈夫的一件衬衫和一套内衣。他穿好衣服,下楼来到令人愉快的烤房里。他坐下来跟德尼一家一起吃饭。自从矿里的那次大灾难以来,他才第一次尝到烧煮的、固体的食物。他竟然对吃东西感到讨厌,自己也莫名其妙。嘴里的食物吃起来就象温热的木浆。
  虽然他没有对矿工们讲他已经被禁止讲道,但他们也不问他,他们似乎亦不关心讲道了。
  文森特很少再和他们交谈。他很少跟任何人交谈。他与人照面时,仅打个招呼。他不再到他们的茅舍去,不再介入他们的日常生活或思想。矿工们心照不宣地避免谈论他。他们接受他的拘礼的态度,一点不责怪这种变化。他们沉默地理解一切。搏里纳日的生活照常过去。
  家里来信告诉他,凯·沃斯的丈夫突然故世。他心灰意懒,因此没有把这消息放在心地几星期过去了。文森特什么事也没干,光是吃吃,睡睡,神志恍他地坐坐。热病渐渐地从他的身体中被驱走了。他慢慢地恢复了力量和体重。但是他的双眼,只是装着死尸的棺材上的两个玻璃洞。夏天来临,黑色的田野、烟囱和垃圾被太阳照得闪闪发亮。文森特在乡野行走。这不是为了锻炼身体,也不是为了解闷。他压根儿不知道往哪儿走,也不知道沿着哪条路在走。他之所以要走,只不过是因为对躺着、坐着和站着感到厌倦了。走得疲乏的时候,他就坐下,躺下或站着。
  他的钱花光后不久,接到在巴黎的弟弟泰奥的来信,叫他不要再在博里纳日虚度时光,而用信内附寄的钱来采取决定性的步骤,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文森特把钱交给德尼太太。
  他留在博里纳日并不是由于喜欢这个地方,他留着是因为没有地方可去,而且到别的地方去,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
  他已经失去了上帝,也已经失去了自己。现在他又失去了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人,这个人一直是本能地同情地,就象他所希望被了解的那样了解他。泰奥现在抛弃了他的兄长。在整个冬季中,他每星期给他写一封或二封充满愉悦和兴趣的、亲密的长信。现在这种通讯完全中断了。泰奥也丧失了信心,放弃了希望。因而,文森特感到孤寂,完全地孤寂,甚至连创造主也没有了,象一个死人,在一个荒芜的世界里徘徊,不知道为什么还停留在那儿。
  夏季渐逝,秋季渐临。花枯草黄,文森特体内的活力却渐渐复苏了。他还不能正视自己的生活,于是就转向别人的生活。他回到书本中去。读书一直是他最好的、最经常的乐趣,在别人成败苦乐的经历之中,他发现萦绕心头的、自己的彻底失败的幽灵消亡了。
  天晴的时候,他到田野里去,整无价地看书;无雨的时候,他不是在屋檐下自己的床上躺着,就在德尼的厨房里,搬张椅子靠墙而坐,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几个星期以来,他专心阅读了无数象他一样的普通人的故事,他们奋斗,成功很少,失败很多,从他们的生活中,他慢慢地预见到自己的前途。在他脑子中打转的念头:“我失败了。我失败了。我失败了。”
  让位于“现在该怎么办?最适合我干的是什么?一世界上我的适当位置在哪儿?”在阅读的每一本书里,他都在寻找那个也许又一次能指引他生活的答案。
  家里来信对他的现状表示不满,他父亲坚持认为他这种游手好闲的生活,是在破坏一切正当的社会习俗。什么时候他才会打算再找个工作,自力更生,成为社会有用的一员,对人类事业作出一份贡献呢?
  文森特自己也愿意知道那个回答。
  最后,他到达了阅读的炮和点,再也无法拿起书本。在他思想出现溃乱后的几个星期中,他的神志昏沉,对什么都冷若冰霜。后来,他转向文学来激起感情,成功了。现在他差不多完全复原,聚积了几个月的思想苦闷的洪流,汹涌澎湃,把他卷入了痛苦和失望的漩涡。他所获得的精神上的预测,看来对他毫无益处。
  他下降到生活的低点,他知道这一点。
  他感到总算还好,因为他毕竟不是一个傻子和废物,他尚能为世界作点小贡献。但那是什么贡献呢?他不适应事情的一般常规惯例,而对他也许能适应的一切事情又全试过了。难道他老是注定失败和受苦的吗?难道对他来说,生活真的完了吗?
  这些问题提出来了,但得不到答案。他就这样混过了不知不觉渐入冬季的日子。如果他的父亲一旦感到不满,停止寄钱给他,他就不得不放弃在德尼家的搭伙,开始过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那时,泰奥也许感到内疚,会通过埃顿转寄书信。要是泰奥失去了耐心,他的父亲则将又一次负起为父的责任。文森特打算没法在父亲和弟弟之间各吃一半时间。
  一个晴朗的十一月的一天,文森特两手空空、头脑空空地朝马卡斯信步走去,在墙外的一个生锈的铁轮上坐下。一个年老的矿工走出大门,黑帽盖到双眼,两肩高耸;双手插在袋里,骨头突出来的膝盖一抖一动。这个人身上的某些东西吸引着文森特,但他讲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懒洋洋地,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致,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段铅笔头和一封家信,便在信封的背后,迅速地速写这个迈着沉重的步子、穿过黑色田野的小小的人影。
  文森特打开父亲的来信,看到字只写在信纸的一边。过了几分钟,另一个矿工走出大门,那是一个十七岁左右的小伙六他长得稍高,背稍直,当他沿着马卡斯的高高石墙出来,往铁轨走去的时候,双肩的线条使现出令人可叹的隆起。在他消失之前,文森特有好几分钟的时间可以把他速写下来。
  在德尼家里,文森特找到了几张干净的白纸和一支浓铅笔。他把自己的两张粗略的速写放在桌上,开始复画。他的手笨拙僵硬,他没有能力把头脑中的线条在纸上表现出来。他使用橡皮比使用铅笔要来得多,但还是坚持反复地重画他的人物。他全神贯注在纸上,没有注意到黄昏偷偷地溜进了房间。当德尼太太敲他房门的时候,他吓了一跳。
  “文森特先生,”她叫道,“晚饭放在桌上啦。”
  “晚饭!”文森特大声答道。“不可能已经那么晚了吧。”
  在饭桌上,他和德尼一家有说有笑,眼睛里闪出淡淡的光彩。德尼夫妻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用完了简便的晚饭后,文森特告退,立即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他点起小灯,把两张速写钉在墙上,尽远地站着打量。
  “画得不好,”他苦笑地自言自语,“很不好。不过明天我也许能够画得好一点。”
  他上床,把火油灯放在身旁的地板上。他漫不经心地凝视着他的两张速写,后来,他的眼睛又转向挂在墙上的其他画片。自从七个月前他把这些画片从沙龙的墙上取下的那天以来,这才是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它们。突然,他领悟到,自己在想念绘画世界。曾经有一个时期,他知道谁是伦勃朗,谁是米勒、朱尔·迪普雷、德拉克洛瓦①和马里斯。他回忆以前曾经有过的全部可爱的画片,以及他曾经寄给泰奥和双亲的石版画、铜版画。他回忆在伦敦和阿姆斯特丹的博物馆中曾经看到过的所有美丽的油画,想着,想着,忘记了痛苦,堕入了沉沉的恬静的梦乡。火油灯哗啦一响,发出蓝色的火焰,熄灭了。
  第二天清晨,他在二时半醒来,神清气爽。他轻快地跳了起来,穿好衣服,拿起他的粗铅笔和写字纸,在厨房里找了一块薄板,外出到马卡斯去。他坐在夜色中那同一只生锈的铁轮上,等待着矿工们走进来。
  他性急地粗略地速写,因为他只要把所见到的人的第一个印象记录下来。一个小时后,所有的矿工都下井了,他作了五张不匀脸的人物速写。他轻快地穿过田野,端起一杯咖啡就上楼到他的房间里,天亮后,他就把这些速写复画下来。他试图把博里纳日人外形所具有的异乎寻常的细节表现出来,他的想象力对这些细节是十分熟悉的,但是,他的对象是在夜色中从他下面走过去,因此他没法抓住这些细节。分地的解剖是完全错误的,他的比例是畸形的,他的描绘又是如此地粗糙而显得可笑。然而,这些人物象博里纳日人,决不会与其他的人混淆。文森特对自己的粗陋拙劣感到好笑,把速写全撕毁了。然后,他坐在床边,面对着阿勒贝的一个矮小的老娘提着热水和煤走在寒冷的街上的画片,想临摹一下。他想把这个妇女表现出来,但他无法使她与背景中的街道或房屋联系起来。他把纸扯得粉碎,扔在屋角里,把椅子移到博斯布姆0的衬着云天的一株孤零零的树的习作前。这幅画显得那么简单,只不过一棵树,一些犯,顶部几朵云而且。但是博斯布姆的价值在于精雅,文森特懂得,最简洁的艺术作品总是经过最严格的取舍,因而是难以模仿的。
  早晨不知不觉地溜过去了。文森特用完了最后一张纸,便极仔细地检查他的财物,看看有多少钱。他找到两个法郎,够在蒙斯买些好纸,或许还够买一段炭笔,于是出发行走十二公里。他走下小沃斯姆斯和沃斯姆斯的长长山坡时,看见一些矿工的妻子站在她们的家门口。
  他在平时下意识的招呼之外,又加上一句亲切的“你好!”在离蒙斯一半路上的一个帕图雷日小镇上,他瞧见面包房窗后一个漂亮的姑娘。他走进去买了五生丁的面包,为了能看一看她。
  大雨过后的帕图雷日和库斯姆斯之间的田野,一片翠绿。文森特决定回来速写这片景色,若能弄到绿色铅笔的话。在蒙斯,他买到一本光滑的黄纸、一些炭笔和一支浓铅笔。这家店门口有一箱老画片。文森特细细观看了几个钟头,尽管明知一张也买不起。店主和他一起翻看,他们俩一张张地评论,就好象一对老朋友在参观博物馆。
  “很抱歉,我没有钱买你的画片。”他们观看了好久后,文森特说。各店主以富有表情的高卢人的姿势,举起双手,耸起双肩,说:“不要紧,先生。即使你没有钱,也请再光临。”
  他悠然地步行着回家的十二公里路程。夕阳在点缀着金字塔的天际渐渐西下,被照亮的浮云的边缘,呈现出可爱的贝壳的粉红色。文森特走到小山顶时,看到库斯姆斯的小石屋构成了天然的版画布局,脚下的苍翠山谷显得那么平和。他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愉快。
  第二天,他到马卡斯后面的垃圾山去速写在山坡上俯身挖取黑金屑粒的女孩和妇女。吃过中饭后,他说:“请别离开桌子,稍等片刻,德尼先生和太太。我想做件事。”
  他奔到房里,取回速写本和炭笔,迅速地把他朋友们的形象移植在纸上。德尼太太走上来,从他的肩头上往下看,惊呼道:“文森特先生,你可是一个艺术家呀!”
  文森特忐忑不安。“不,”他说,“我只不过脚以自娱罢了。”
  “画得不错,”德尼太太说。“看上去差不多很象我。”
  “差不多,”文森特笑了起来,“但还不十分象。”
  他没有写信对家里讲在干什么,因为他知道他们会说,而且说得对:“噢,文森特又在出新花样了。什么时候他才能安定下来,做些有用的事呢?”
  这种新的活动具有奇妙的特殊性质,这种性质是他所独有的,“别人不会有。他无法使自己谈论和描述自己的速写。他对自己的作品感到无话可说,从前他对任何事物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他讨厌让陌生人的眼睛看到他的作品。这些画尽管粗糙,不易理解,但是神圣的,即便每一个细节都可能是十分浅薄。
  他又踏进矿工们的茅舍,不过这一次他带的是画纸和炭笔,而不是《圣经》。矿工们仍然高兴地接待他。他画在地上玩耍的孩子、俯身在炉子上的妻子以及一天活儿干完以后在吃晚饭的一家。他画马卡斯的高烟囱、黑色的田野、穿过山谷的松林和在帕图雷日周围耕地的农人。如果天气不好,他就留在房里,临摹墙上的画片和复制日前画的粗略的草图。晚上上床的时候,他想也许白天画的图画中有一、二张还不算太坏。第二天醒来,他又发现已经把对创造性努力的陶醉给睡去了,那些画是不正确的,完全不正确的。他毫不迟疑地把画全扔掉。
  他已经制服了心中的痛苦之兽,他感到幸福,因为他不再想到不幸了。他明白,不设法自食其力,而不断地拿父亲和弟弟的钱,应该感到羞愧,但这不要紧,所以他依然速写下去。
  几个星期以后,他已经把墙上的全部画片临摹了许多次,他看出,如果要取得进步,就必须有更多的画片、大师们的画片来临摹。他顾不得泰奥已经一年没给他写信这一情况,把他的骄傲藏在一堆蹩脚的图画底下,写信给他的弟弟。亲爱的泰奥:
  倘若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大概有米勒的《农田里的劳动b。你能否邮寄给我,借我用一个短时期?
  我要告诉你,我已经临摹了大量的博斯布姆和阿勒贝的图画。好吧,要是你看到这些摹写,也许还不至于感到极不满意的。
  你能寄什么就寄什么给我吧,别为我担心。只要我能够继续画下去,一定能把自己再一次纠正过来。
  我写信的时候,正忙着画画,我得马上再回下去,祝你晚安,请尽快把画片寄下。
  在思想中紧握你的手。
  一种新的饥饿在他心里慢慢地滋生着——想与别的艺术家谈谈自己的画,看看哪些地方画对了,哪些地方画错了。他明白自己的画不好,但他与这些画的关系太密切,因而无法正确地看出其原因。他所需要的,是一个陌生人的无情的眼光,而不是被双亲的偏心的骄傲所蒙蔽的眼儿他能去找谁?这是一种比他在去冬只吃干面包过日子更为难受的饥饿。他只想知道和感到世界上还有别的与他一样的艺术家,他们也面临同样的技巧问题,有同样的想法,他们能够证明他的努力没有白费,因为在绘画技巧问题上,他们亦有严重的苦恼。他记得世界上有些人。象马里斯和莫夫,他们一生都献给了绘画。在这儿博里纳日,这简直是无法想象的。
  一个雨天的下午,他在房间里临摹,脑子里闪过~个画面:皮特森站在布鲁塞尔他的工作室里说:“别对委员会提起这事儿。”他知道终于找到了一个人。他一张张地察看自己所画的原始速写,挑了一张矿工、一张俯身在椭圆形炉前的妻子和一张拾垃圾的老姐,然后出发上布鲁塞尔。
  他袋里只有三个多法郎,无法搭乘火车,然而步程是八十公里左右。文森特走了一下午、一整夜和第二天的大半天,离布鲁塞尔还有三十公里。要不是他的破鞋坏了,足趾捅出鞋面,他将一直走下去。一年来,他在小沃斯姆斯一直穿着的外衣覆着一层污垢,因为他没带木梳和替换的衬衫,所以第二天早晨只能用冷水擦擦脸就算了。
  他在鞋内的破洞处垫了一张硬纸,很早又出发了。他的脚趾穿过鞋面破洞,磨破了,脚很快就被鲜血污染。硬纸破烂了,脚底起了水泡,变成血泡,以后又破裂。他肚饥,他口渴,他疲乏,但毫不气馁。
  他是真的去拜访另一个艺术家,并将跟他交谈!
  那天下午他到达布鲁塞尔郊区时,口袋里分文不剩。他记得很清楚皮特森住在什么地方,快步穿过一条条街道。他走过的时候,行人赶忙退让开去,盯着他的背影,摇摇头。文森特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而是举起一瘸一瘸的脚,尽快地走去。
  牧师的小女孩出来开门。她害怕地望了望文森特肮脏的汗淋淋的脸、没有梳过的蓬乱的头发、油污的外衣、污泥斑驳的裤子和乌黑血污的脚,惊叫地奔过门厅。皮特森牧师来到门口,目不转睛地对文森特看了片刻,认不出是谁,后来迸发出一丝认出来的热诚微笑。
  “啊,文森特,我的孩子,”他惊呼道,“又见到了你,多好啊。快进来,快进来。”
  他领文森特进入书房,拖一张舒适的椅子让他坐下。现在他已经达到目的地,意志的锚链断裂了,他一下子意识到前两天中,他光吃面包和少些乳酪走了八十公里的路。他背上的肌肉松了下来,双肩塌了下来,感到呼吸困难。
  “附近我有个朋友,他有间空房,文森特,”皮特森说。“你想洗一洗,休息一会儿吧?
  一路上很辛苦了。”
  “对。我没料到会这样疲乏。”
  牧师拿起帽子,陪文森特沿街走去,对邻居们的瞪视毫不在乎。
  “今晚作大概想睡觉了吧,”他说,“明天十二点钟一定来吃午饭。我们痛痛快快地谈谈。”
  文森特站在铁盆里擦洗,尽管只不过六点钟,他饿着空肚就睡觉了。第二天早晨十点钟他才张开眼睛,是因为肚里的饥饿在铁砧上毫不容情地乱敲。皮特森向他借房间的那个人,借给文森特一把剃刀、一把梳子和一把衣刷,他尽量地把自己收拾干净,他发现除了鞋子以外,其他的东西都缝补过了。
  文森特饿慌了,在皮特森从容不迫地讲述布鲁塞尔最近的新闻时,不怕难为情地狠吞虎咽。午饭后,两人走进书房。
  “哦,”文森特说,“你画了不少画,是吗?墙上全是新的作品。”
  “是呀,”皮特森回答,“我逐渐发觉绘画的乐趣,比讲道要多得多。”
  文森特笑着说:“你花去那么多的时间不务正业,有时会感到内疚吗?”
  皮特森笑了起来,说:“你知道鲁木斯④的轶事吗?他当荷兰驻西班牙大使的时候,常常在宫廷花园里的画架前消磨下午的时光。有一天,一个洋洋自得的西班牙宫廷贵族在他身旁走过,评论道:‘我看那个外交官在以绘画自娱呢。’鲁本斯应答:‘不,是画家以夕胶工作自娱!’”皮特森和文森特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文森特打开包裹。“我画了些速写,”他说,“带来三张人物,请你看看。也许你肯把你的看法告诉我吧?”
  皮特森为难起来,因为他知道,批评一个初学者的作品,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但他还是把三张习作放在画架上,站得远一点,审视着。文森特突然从他朋友的眼睛里,看清楚自己的画,他认识到这些画实在不象样。
  “我的第一个印象,”等了片刻,牧师说,“你一定站得非常靠近模特儿。是那样吗?”
  “不错,不得不那样。大多数的画,都是在拥挤不堪的矿工草房里画的。”
  “我明白。这就是缺乏透视的原因。你能不能想办法找一个地方,可以使你站得离对象远一点?这样,我相信,你就能把他们看得比较清楚一点。”
  “有较大的矿工草棚。我能租一间,租费不贵,把它布置成工作室。”
  “好主意。”
  他又沉默不语了,后又费劲地说:“你学过绘画吗?你在方格纸上画过脸部的轮廓吗?你用测量法吗广文森特脸红了。“我不懂那玩意儿,”他说,“你知道,我从本学过绘画。我想,你尽管说下去好了。”
  “啊,不,”皮特森沮丧地说。“你首先必须学习基本功,然后,你的画才会慢慢地出来。
  来,我把这个女人的不正确的地方指给你看。”
  他拿起一把尺,量量头和身体,让文森特看出自己的比例是多么不正确,然后动手重画头部,一边画一边解释。画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他退后几步,审视这张速写,说:“看。现在我看我们把这个人物画得正确啦。”
  文森特走到房间的对面角落,与他一起站着看那张纸。毫无疑问,现在那妇女的比例画得分毫不差。但她不再是一个矿工的妻子,不再是一个在垃圾山坡上抬煤的博里纳日人了。
  她不过是世界上任何一个被画得无懈可击的弯着腰的女人而且。文森特一言不发,向画架走去,把一个女人俯身在椭圆形炉子上的画,放在那张改过的画旁边,再走回去,站在皮特森旁边。
  “嗯,”皮特森牧师说。“不错。我懂你的意思。我给了她比例,却拥掉了她的特性。”
  他们在那儿站了一阵子,看着画架。皮特森勉强地说:“你知道,文森特,那站在炉子边的女人画得不坏。真的不坏。技巧蹩脚得怕人,明暗不正确,她的脸也没法改。事实上,她根本没有脸。不过,那速写里面有东西。你抓住了某些我完全无能落笔的东西。那是什么,文森特产“我当然不知道。我仅仅按我所看到的那个样子把她画下来。”
  这一次是皮特森迅速地走向画架。他把自己润色过的那张速写扔进废纸篓,加一句“你不介意吧,反正被我糟蹋了”,让第二张妇女单独留在架上。他再走到文森特那儿,一起坐了下来。牧师开口说了几次,但前言不搭后语。最后他说:“文森特,我很不愿意承认,不过我真的相信,我几乎喜欢上了那个女人,起初,我以为她是可怕的,但她的某些东西使你渐渐喜欢起她来。”
  “你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呢?”文森特问。
  “因为我是不应该喜欢的。整个儿的画是不正确的,完全不正确!艺术学校的任何一堂基础课都会使你把它撕毁,重新再画。可是,她的某些东西抓住了我。我差不多能发誓,我从前在什么地方曾经见到过那个女人。”
  “也许你曾经在博里纳日见到过她,”文森特天真地说。
  皮特森迅速地看了他一眼,想知道他是否在说俏皮话,然后开口道:“我想,你讲的不错。
  她是没有脸部的,她并不是某一个特定的人。应该说,她是博里纳日矿工妻子们的综合形象。
  在这个矿工妻子的精神里,你已经抓住了某些东西,文森特,这比任何正确的描绘,重要千百倍。是的,我喜欢你的女人。她直接地对我诉说了某些东西。”
  文森特感到一阵战栗,但他怕说。皮特森是一个有经验的艺术家,一个内行,如果他要这张画,真的喜欢到要……
  “你能给我吗,文森特?我很希望把它挂在我的墙上。我想她和我会成为好朋友的。”
  文森特决定最好还是回到小沃斯姆斯去,皮特森牧师把自己的一双旧鞋送给他,替换破鞋,并送他回博里纳日的火车票钱。文森特在深厚的友情中——友情懂得取和给之间的不同纳粹是暂时的——接受了鞋和钱。
  在火车上,文森特体会到两桩重要的事情:皮特森牧师一次也没有提及他作为一个福音传道者的失败,而且把他当作一个同行的艺术家平等礼待;他真的喜欢那速写到要收藏的程度,那是一次严肃的考试。
  “他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开头,”文森特自言自语。“如果他喜欢我的作品,那末别人也会喜欢的。”
  在德尼家,他看到《农田里的劳动》已由泰奥寄来,虽然没有附信。同皮特森的会晤鼓舞了他,因而兴味十足地研究起米勒老爹。泰奥附寄了几张大尺寸的速写纸,不多几天,文森特就临摹了《劳动》的十页,完成了第一卷。后来,感觉到需要画些人体,在博里纳日肯定没有人愿做模特儿的,于是,他写信给老朋友特斯蒂格——海牙古皮尔公司的经理,询问能否惠措巴格的《木炭画练习》。
  同时,他记起了皮特森的建议,在小沃斯姆斯路的顶端,租了一间矿工的茅舍,房金九法郎一个月。这一次,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茅舍,而不是最坏的。茅屋里铺着粗木地板,两扇大窗引进光线,有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子和一只火炉。房子大得足够让文森特使他的模特儿处在一端,自己还有足够的距离看到全景。小沃斯姆斯中没有一个矿工的妻子或小孩,在去冬没有受到过文森特的帮助,所以没有一个人拒绝来给他摆姿势。在星期日,矿工们涌进他的棚屋,让他作迅疾的速写。他们以为这十分有趣。这地方总是挤满了人,他们满怀兴趣而又惊讶地从文森特的肩头上望着。
  <<木炭画练习》从海牙寄来了,文森特花了两个星期,从早到晚地临摹这共有六十幅画的范本。特斯蒂格同时寄来了巴格的《园林设计》,文森特以非常的毅力啃下了这本书。
  以前的五次失败,完全从他脑海中消失了。甚至侍奉上帝也没有能象创造性的艺术那样,给他带来如此纯粹的心醉神迷和持续不断的满足。在第十一天的时候,他口袋里一个子儿也没有了,只得靠从德尼太太那儿赊来的少量面包过日子,他一点不抱怨——即使对自己——
  他的饥饿。在他的精神得到饱食的时候,饿肚子有什么关系呢?
  一星期来每天早晨二时半,他到马卡斯大门口去,作了一张矿工的大幅画:男男女女沿着有荆棘篱的小路踏雪走向升降机口,天色将明,匆匆而过的人影依稀可辨。他把倚天而立的模糊不清的矿山巨大建筑以及一堆堆垃圾作为背景。这张速写完成后,他复制了一张,附在信内寄给泰奥。
  两个月就这样地过去了,从黎明画到黄昏,然后凭着灯光复画。想见见另一个艺术家,并同他谈谈的愿望,又一次来到他的头脑中,他要知道自己进行得怎样,因为尽管他以为已经取得了某些进步,在手和鉴赏力的可塑性上也有所收获,但没有把握。不过这一次,他要的是一位大师,能够提携他,能够慢慢地、谨慎地教给他这门不同寻常的手艺的基础。为了报答如此的教诲,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他不肯干,他愿意每天为这位大师的靴子和工作室地板搭擦十次。
  朱尔·布雷东——他早年就很欣赏此人的作品——住在科里尔,一百七十公里远。文森特乘火车前往,直到钱全部花完,又步行了五天,睡在草堆里,用他的画换求面包。当他站在科里尔的树林中,看到布雷顿刚刚造好了一所红砖的、面积宽大的、精致的新工作室时,他的勇气消退了。他在镇上荡了两天,结果,这所工作室的冷冰冰的、无情的外形把他吓倒了。后来,心塔身疲,饥火如焚,一文不名,皮特森牧师的鞋底磨得快破了,于是他开始踏上返回博里纳日的一百七十公里的行程。
  他返抵矿工的小屋时,身体疲惫,精神颓丧。没有钱或信在等他。他上床睡觉。矿工的妻子们照料他,送给他一份可怜的口粮,还是她们从丈夫和孩子的口中扣下来的。
  这次旅行中,他的体重减轻了许多,双颊上又出现凹陷,他的墨绿色眼睛的无底洞里闪着热病的火光。虽然病了,但他的脑子依旧清醒,他知道已达到了决定性时刻临近的阶段。
  他以后的生活该做些什么呢?当一名学校教师、书商、艺术商、店员?他往哪儿去住呢?
  埃顿,跟父母?巴黎,跟泰奥?阿姆斯特丹,跟叔叔们?或者在这浩瀚的宇宙中,也许什么地方会砰地降下一个机会,让他做些命运所指示的事情。
  一天,他的体力稍许有点恢复,便直挺挺地坐在床上,临摹泰奥多尔·卢梭的《旷野里的窑》,一面猜想他在这无害的小小的绘画消遣中,还能沉酒多久,这时一个人没有敲门就把门打开,走了进来。
  那是他的弟弟泰奥。
  几年来,泰奥颇有作为。年仅二十三岁,已经是巴黎一个成功的艺术商了,受到同事们和家庭的尊敬。他深话并享受衣饰、礼仪和交际等一切社交乐趣。他穿着漂亮的黑上衣,胸前高高叉开的阔翻领镶着缎子镶边,高硬领土打着一个白色大蝴蝶结。
  他生着宽阔的几·高前额。头发深棕色,五官清秀,差不多有点象女性。目光柔和,显露永不满足的神情,脸呈美丽的卵形。
  他靠着棚屋的门,吃惊地望着文森特。几小时前他刚离巴黎。在他的公寓套房里,有可爱的路易·菲力普式的家具、带毛巾和肥皂的水盆、窗帘、地毯、写字台、书架、光线柔和的灯和悦目的湖壁纸。文森特躺在肮脏的光秃秃的垫子上,盖着一条毯子。墙壁和地板都是粗木板,唯一的家具是一张旧桌子和一把旧椅子。他蓬头垢面,狼狈不堪,粗硬的红胡须长得满脸满颈。
  “喀,泰奥,”文森特说。
  泰奥赶忙走过去,俯身床前。“文森特,对上帝发誓,决说出了什么事儿啦?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啦?”
  “没什么。现在我很好。我生了一阵子病”“但是这个……这个……洞!你一定不是住在这儿吧…。··这不是你的家吧!”
  “是我的家。怎么啦?我把房间当作工作室。”
  “唉,文森特!”他的手指持着他兄长的头发;他的喉咙梗住了,说不出话。
  “你来得正好,泰奥。”
  “文森特,请告诉我你是怎么啦。你怎么会生病的?什么病严文森特把自己去科里尔的情况告诉他。
  “你把自己搞垮了,事情就是这样。你回来以后,饮食正常吗?你当心自己吗?”
  “矿工的妻子们一直在照料我。”
  “是呀,不过你吃些什么呢?”泰奥向四周看看。“你把生活必需品放在哪里?我什么也没看到。”
  “妇女们天天带一点东西给我。那是她们能节省下来的随便什么东西:面包、咖啡、一点点乳酪和兔肉。”
  “不过,文森特,你一定明白,光靠面包和咖啡,是无法恢复体力的班为什么不给自己买点蛋、蔬菜和肉呢?”
  “在这儿博里纳日,就象在其他地方一样,那些东西是很花钱的。”
  泰奥在床上坐下。
  “文森特,请千万原谅我!我以前不知道。我以前不理解。”
  “一点也没什么,兄弟,你已经尽了你的力量。我一个人过得很好.几天以后,我就能起来活动啦。”
  泰奥的手持过眼睛,好象在抹去温润的泪花。“不,我以前没有想到。我想你……俄以前不理解,文森特,我以前真的不理解。”
  “噢,唉2没有关系。巴黎怎么样?你到什么地方去?埃领去过吗?”
  泰奥跳起身来。“这个破镇里有店吗?这儿能买到东西吗?”
  “有,在山下的沃斯姆斯有店。把椅子拉过来,我有话对你说。天呀,泰奥,差不多两年啦!”
  泰奥轻抚他哥哥的脸庞,说:“我要做的第一桩事情,是要把在比利时所能买到的最好的东西全给你弄来。你挨饿了,事情就是这样。然后给你配点治热病的药,让你躺在柔软的枕头上。我来得正是时候。要是我稍为有点头脑……在我回来之前,躺着别动。”
  他奔出门去。文森特拿起铅笔,看着《旷野里的窝及,临摹起来。半小时后,泰奥回来了,两个男孩跟在背后。他买了两条被单、一只枕头、见相壶罐杯碟和几包食品。他把文森特放进凉凉的白被单中,让他躺下。
  “困,这炉子怎么个生法呢?”他问,脱下漂亮的上衣,卷起袖子。
  “那儿有纸和小树枝。光点着了,再加煤。”
  泰奥瞧着垃圾说:“煤!你把这叫煤吗?”
  “我们就用这东西。喂,让我来教你怎么弄法。”
  他想爬起来,但泰奥一跃阻住了他。
  “躺下,你这个白痴!”地嚷道,“别再动,要不然,我不得不接你啦。”
  文森特第一次汪齿微笑。他眼中的微笑几乎把热病驱走了。泰奥把两只蛋放进一只新锅里,切一些菜豆放在另一个锅里。他再热一点新鲜牛奶,拿起一只放着面包的扁平烤面包夹,悬在火上。文森特里着卷起袖子的泰奥在炉子分打转,他又一次贴近地看到他的弟弟,这对他来说,比任何食物更可贵。
  最后,饭好了。泰奥把桌子抱到床边,从包里取出一条干净的白毛巾。他切了一大块白脱放进豆中,把两只半生不熟的蛋利开,放在盆子里,拿起一把汤匙。
  “好啦,老兄,”他说,“张开嘴。这是你第一次吃顿只有天知道有多长时间没吃过的饱饭。”
  “噢,别那样,泰奥,”文森特说,“我自己能吃。”
  泰奥舀了一匙蛋,向文森特送去。“张开嘴,年轻人,”他说,“要不我就倒在你的眼睛里啦。”
  文森特吃完了饭,头重新倒在枕头上,深深地叹了一日满足的气。“味道不惜,”他说。
  “我已经忘记了。”
  “你不会急于再忘记吧。”
  “现在,泰奥,把所有的事情统统给我讲讲。古皮尔公司的情况怎么样?我真想知道外面的事情。”
  “那末,你得再想一会儿。把这个吃下去,帮助你睡觉。我要你安静一下,让食物消化消化。”
  “不过,泰奥,我不想睡觉。我要和你谈谈。我什么时候都能睡。”
  “没有人问你你现在要什么。你该服从命令。象个好孩子那样把这个喝下去。等你醒了,我烧盆牛排上豆,吃了会有力气站起来。”
  文森特一觉睡到日落,醒来时感到精神十足。泰奥坐在窗边,看着文森特的速写。文森特一声不响地望着他好一会儿,心中感到安宁。泰奥一见他醒来,开心地笑着跳了起来。
  “啊,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好点了吧?一定睡着了吧。’“你认为速写怎么样?有喜欢的吗?”
  “等等,让我把牛排放在火上。土豆已经剥好。等着煮了。”他在炉上忙着,拿了一盆热水走到床跟前。”文森特,用我的剃刀还是用你自己的?”
  “我不刮脸就不能吃牛排吗?”
  “不能,先生。头颈和耳朵不洗,头发不梳好,就不能吃。来,把毛巾折放在下巴底下。”
  他把文森特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把他彻彻底底地洗了一洗,梳好头发,从随倍的包里拿出一件新衬衫,让他穿上。
  咆!”地嚷道,退后几步看看自己的劳动成绩。“你现在看起来象个儿·高啦。”
  “泰奥,快!牛排焦了!”
  泰奥摆好桌子,放好饭菜——煮土豆加日脱、又薄又嫩的牛排和牛奶。
  “我说,泰奥,想来你不会指望我把整块牛排都吃下去吧?”
  “当然不是。我吃一半。好吧,尽量吃。我们都闭上眼,就想象是在埃顿的家里。”
  午饭后,泰奥给文森特的烟斗装了一简巴黎烟草。“抽烟吧,”他说。。“我本不应该让你抽烟,但我猜想真正的烟草也许对体利多弊少。”
  文森特心满意足地抽着烟,偶而把暖和的、略潮的烟斗咬日在光滑的面颊上擦擦。泰奥的眼光,从他的烟斗上望去,穿过租木板,一路回到了布拉邦特的童年时代。文森特对他来说,始终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比他的母亲和父亲还重要得多。文森特使他的童年生活愉快幸福。他在巴黎的最后一年中,把这忘掉了,他永远也不应该再忘掉。生活中没有文森特,那他的生活就不完全。他感到他是文森特的一部分,文森特也是他的一部分。在一起,他们总是能对付世界。如分开,世界就会挫败他。在一起,他们能找到生活的意义和目的。并加以尊重;如分开。他常常不明白工作和成功是为了什么。他必须有文森特充实他的生活。文森特需要他,因为他真的仅仅是个孩子。他得被带出这个洞,恢复健康。必须让他懂得他是在糟用自己,从而作出一些更新的活动。gy “文森特,”他说,“我想给你一、一天时间恢复体力,然后带你回埃顿去。”
  文森特默默地喷了一会儿烟。他知道整个事情必须彻底解决,但遗憾的是,除了言词之外,没有别的媒介物。那么,他得使泰奥懂得这一点。然后,一切就会好了。
  “泰奥,回家有什么好处呢?在家里看来,我已经成了一个无法容忍的、行这可疑的人了,至少已经成了一个他们不信任的人了,尽管我并不想这样。我相信最好是和家里保持相当的距离,道理就在这里,这样可以使他们感到我已经不存在了。”
  “我是一个感情强烈的人,擅于做蠢事。在最好耐心等待的时候,我总是说得太快,做得太快。事实就是这样,难道一定要我承认自己是一个危险的人,承认什么事也干不来吗?
  我认为并非如此。但问题在于要想法利用这种热情。譬如说,我对绘画和书给有着不可抵抗的爱好,我要不断地自我教育,就象要吃面包一样。你一定理解的吧。”
  “我完全理解,文森特。不过,象你这样年纪,看画读书只能作为消遣,不能当作生活的要事。你没有工作,东悠西荡,已经快五年了。在那段时间中,你在走下坡路,不是在上进。”
  文森特倒了一点烟草在手心里,用手掌搓搓潮,塞进烟斗。可他忘了点火。
  “不错,”他说,“有时候我自己挣得面包,有时候朋友脑会给拉。不错,我已经使许多人丧失了信心,我的经济情况抬据,我的前途黯淡。但那一定是不上进吗?泰奥,我一定要在已经走的路上继续前进。如果我不学习,如果我不再继续努力,那我就完了。”
  “你显然想告诉我一些什么,老兄,要是我能理解,那就好了。”
  文森特点燃烟斗,趁着火柴的火苗儿抽了几口。“我还记得,”他说,“我们在赖斯威克老磨房附近一起散步的情景,那时候,我们在许多问题上,看法是一致的。”
  “但是,文森特,你却变得多了。”
  “你说的不完全对,那时候我的生活不那么困难;至于我对事物的观察方法和见解,一点也没有变。”
  “看在你的面上,我愿意相信你的讲法。”
  “泰奥,你决不能以为我是在否认现状。我毫不作假,我唯一的不安是:如何才能成为对人类有用的人?难道我不能为某些目标尽力,并且变得有用一点吗?”
  泰奥站起来,排命弄火油灯,总算点亮了。他倒了一杯牛奶。“来,喝下去。我不想让你累坏了自己。”
  文森特喝得太快,几乎被牛奶的浓味噎住了。甚至等不及擦去焦急的嘴唇上的奶液,他就继续往F说。“我们内在的思想常常外露出来吗?也许在我们的灵魂中有一团热火,但没有人用它使自己暖和起来。过路人仅仅看到烟囱里冒出一点烟,照旧走自己的路。你瞧,该怎么办呢?一个人不能守护着这团内在的火,心怀这个刺激物,耐心地等待某个人走来坐在它旁边的时刻到来吗?”
  泰奥站起来,坐在床上。“你知道刚刚掠过我心头的画面吗?r “不。”
  “赖斯威克的老磨房。”
  “这是一所美好的老磨房,对吗?”
  “对。”
  “我们的童年生活也是美好的。”
  “你使我的童年生活幸福,文森特。我记忆中的第一个人始终是你。”
  长时间的静默。
  “文森特,我希望你明白,我所提出的责备是从家里来的,不是出于我的本意。他们劝我到这儿来,看看我能否使你感到羞愧而返归荷兰,找个工作做做。”
  “没关系,泰奥,他们说得一点不错。那只是因为他们不理解我的动机,没有把我目前的情况与我的~生联系起来看。可是,如果说我是在没落。那末,你却是在飞黄腾达起来。
  如果我已经失去了别人的同情,你却赢得了别人的同情。这使我感到高兴。我是诚心诚意说的,而且永远是这样。倘若你能在我身上看出我不是无可救药一类的二流于,那我将非常高兴。”
  “我们把这些话忘掉吧。一年来我没有给你写信,是一时的疏忽,而不是表示不满。自从我常常搀着你的手在曾德特穿过高高的草地的那些日子似未,我是始终相信你的,盲目地相信你。现在我仍然相信你。我只需要接近你,了解你所做的一切最终都将是正确的。”
  文森特微笑,一个由衷的、幸福的、布拉邦特的微笑。“你太好了,泰奥。”
  泰奥突然变成了实干派。
  “呢,文森特,我们现在就在这儿把这件事办好。我猜想在你所说的这些抽象概念的背后,一定有你要做的某些事情,而且你认为这些事情对你来说,是绝对正确的,最后将给你带来幸福和成功。好吧,伙计,就讲讲清楚吧。古皮尔公司在过去一年里,已经加了我两次薪,我现在有多余的钱。要是你现在想搞些什么名堂,而一开始就需要帮忙,那就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说你终于找到了真正的毕生事业,我们来合伙。你从事实际工作,我提供资金。现在你接受支付,你能分期陆续偿还我的投资。来,说吧,你脑子里是不是已经有什么计划了?
  是不是老早就已决定,在你今后的一生中,想做些什么事情吗广大森特望着窗下那堆泰奥仔细看过的速写。一个惊诧的、不敢轻信而终于领悟的微笑掠过他的路庞。他的双眼睁得大大的,他的嘴张着,他的整个躯体就象太阳下的向日葵,砰地爆裂。
  “哎呀!”他嘟依着。“那就是我一直想说的话,可是从前却不知道。”
  泰奥的眼睛随着他的眼睛转向速写。“我想是这样,”他说。
  文森特又激动又高兴,禁不住全身颤抖;他似乎从沉睡中突然惊醒了。
  “泰奥,我还没有说出来,你已经明白了!我不让自己想这些。我害怕。的确,我有事情要做。那是我毕生想干的事情,我从来没有犹豫不决过。我在阿姆斯特丹和布鲁塞尔学习的时候,就感到心中有一股强烈的冲动——要画,要把我所看见的东西画在纸上。但我不允许自己这样去做。我担心这会影响我的真正的工作。我的真正的工作!我曾经是多么地无知呀。这些年来,我身体内的某种东西一直想冒出来,但我制住了它。我把它顶了回去。
  现在我,二十七岁了,却一事无成。我曾经是一个白痴,一个完全盲目的麻木的白痴。”
  “不要紧,文森特。以你的力量和决心,你会象每一个开始者一样,达到一千次目的。
  你以后的生活道路还长得很。”
  “无论如何我有十年。在那段时间里,我能画出一些好作品来。”
  “当然会!你喜欢住在哪儿就住在哪儿好了,巴黎,布鲁塞尔,阿姆斯特丹,海牙。随你便,我每月寄钱给你维持生活。我不在乎多少年,文森特,只要你不灰心,我永远不会放弃希望。”
  “哦,泰奥,在这些艰苦的日子里,我一直在为某种东西劳动着,一直想把生活的真正目的和意义找出来,可是我不清楚。但现在,我真的懂了,我不会再丧失勇气。泰奥,你可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呢?经过了这些虚度的岁月,我终于发现了我自己!我将成为一个艺术家。
  真的,我将成为一个艺术家。我一定要成为一个艺术家。那就是我做不好其他一切工作的原因,因为我不是那种料。现在,我已经抓到了永远不可能失败的东西了。嗜,泰奥,牢狱终于开了,是你打开了牢!”
  “没有东西能把我们分隔开来!我们又在一起了,是吗,文森特产“是的,泰奥,永远在一起。”
  “现在,你只管休息,恢复健康。几天以后,当你身体好点的时候,我就带你回荷兰,或者巴黎,或者你要去的任何一个地方。”
  文森特一跃跳下床来,蹦过了半间草屋。
  “几天以后,见鬼!”他叫道。“我们马上就去。九点钟有班火车到布鲁塞尔。”
  他胡乱地急忙穿好衣服。
  “但是文森特,今天晚上你不能走,你在生病呀。”
  “生病!那是老黄历了。我一生永远不会感到好一点的。来吧,泰奥,伙计,我们还有十分钟,来得及赶到火车站。把那些上好的白纸塞进你的包里,我们走吧!”

第二章
  泰奥和文森特一起在布鲁塞尔过I一天,然后泰奥返归巴黎。春天来了,布拉邦特在召唤,家似乎是一个奇幻的安息所。文森特带了一套黑色粗天鹅绒的工人服、几张本色的安格尔速写纸,搭乘下一班火车,回到埃顿的牧师住宅。
  安娜·科妮莉妞不赞成文森特的生活,因为她认为这种生活给他带来的痛苦多于幸福。
  泰奥多勒斯的不赞成是客观的,要是文森特是别人的儿子,那就不会理睬他的。他知道上帝不.喜欢文森特的邪恶的生活方式,但他猜想主更不喜欢父亲抛弃自己的儿无文森特注意到父亲的头发更苍白了,他的右眼皮搭拉得更低了。年龄似乎使他的身躯缩小了,他没有长出胡须来弥补这个耗损,他面部的表情已从“这就是我。”变成了“这是我吗’t”在母亲身上,文森特发现她比以前更有力,更吸引。年龄没有把她压垮,反而使她更为健康。刻印在她鼻孔和下巴之间的曲线中的微笑,在别人认错之前就给予宽恕,她的宽大、慈利的脸,是对生活之美的一个永恒的“肯定”。
  一连几天,家里把精美的食物和柔情蜜意塞给文森特,不管他既无好运气又无前途。他在荒原上的茅屋农舍间徘徊,望着樵夫在一棵砍下的松树旁忙着,悠闲田在地在通向各曾达尔的路上漫步,走过位于草原对面的带磨房的新教徒谷仓和教堂公墓里的榆树林博里纳日向后退去了,他的健康和力量一下子恢复了,经过一段很短的时间,他就迫切地想开始工作了。
  一个雨天的早晨,安娜·科妮莉妞很早下楼进厨房,发现炉子已经烧旺了,文森特坐在炉前,脚搁在沪格上,膝上放着一张临摹了一半的(一天的时光》。
  “唁,孩子,早安,”她惊讶地说。
  “早安,妈妈。”他怜爱地吻她宽阔的面颊。
  “你干吗起得那么早,文森特产“嗯。妈妈,我要做事。’“做事?”
  安娜·科妮莉妮看看他膝上的速写,再转眼看看已着火的炉子。“噢,你意思是说生火吧。
  不过你不必起来生的。”
  “不,我意思是说我的画。”
  安娜·科妮莉妞再一次从儿子的肩头上望望这张画。在她看来,这种临摹不过象孩子玩耍的时候,照着杂志乱画的玩意儿。
  “你想画画吗,文森特?”
  “对。”
  他把自己的决心和泰奥愿意帮助他的情况解释给她听。出乎他的意料,安娜·科妮莉妞竟感到很高兴。她迅速地走进客厅,拿了封信回来。
  “我们的表亲安东·莫夫。是一个画家;”她说,“他嫌了好多钱。不多几天前,接到我妹妹的来信——莫夫和她的女儿叶特结婚—一说古皮尔公司的特斯蒂格先生把安东所作的画共卖了五百到六百盾。”
  “是呀,莫夫渐渐成为我们的一个重要画家了。”
  “画一张那样的画要多少时间呀,文森特?”
  “不一定,妈妈。有的几天,有的几年。”
  “几年!啊呀!”
  安娜·科妮莉仅想了一想,又问道:“你能画肖像画得很象吗?”
  “嗯,我不知道。楼上有几张我画的速写。我去拿来给你看。”
  他回来的时候,母亲戴着白色厨帽,正把水壶放在大炉子上。墙上闪闪发亮的蓝白色瓷砖,给厨房增添了愉快的气氛。
  “我在做你爱吃的乳酪烤面包,文森特,”安娜·科妮莉娃说。“还记得吗产“当然记得,噢,妈妈!’他猛地一把抱住她的肩头。她带着沉思的微笑抬头望着他。文森特是他的长子和宠儿,他的不幸是她生活中唯一的伤心事。
  “回家和妈妈在一起,是件好事吧?”她问。
  他调皮地指掐她的红润的、起皱纹的脸颊。
  “是的,好妈妈。”他回答。
  她拿起博里纳日人的速写,仔细地观看。
  “不过,文森特,他们的脸怎么了?”
  “没什么,怎么啦?”
  “他们根本没有脸。”
  “我知道。我只对他们的身体感兴起。’“但是你能画胜吧,是吗?我敢说这儿埃领地方上,有许多妇女喜欢别人给她们画像的。
  那是一种谋生之道。”
  “对,我想是的吧。不过我逐级等一阵子,等我画正确一点以后。”
  他母亲把鸡蛋打在平底锅里,加上她昨天滤过的敌乳酪。她的双手各拿着半个蛋壳,从炉子前转身过来。
  “你意思是说等你画得正确了,就能把肖像画得好卖吗广“不,”文森特答道.一边迅速地用铅笔速写,“我一定要我的图画画得准确,这样我的图画就会准确了。”
  安娜·科妮莉她沉思地把蛋黄搅拌在白色的乳酪里,又开口说:“我怕听不懂你的话,孩子。”
  “我自己也不懂,”文森特说,“不过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儿。”
  吃完了毛茸茸的金黄色的乳酪烤面包早饭后,安娜·科妮莉妞把刚才的事情告诉她的丈夫,他们私下里已经对文森特作过许多不安的猜测。
  “那有前途吗,文森特?”他父亲向。“你能自食其力吗?”
  “刚开始的时候不行。泰奥会钻助我,直到我自己能露立足。等我的画画得精确了,我就能挣钱。伦敦和巴黎的画师一天能挣十到十五法郎,那些管杂志作插图的人,钱赚得不少呢。”
  泰奥多勒斯看到文森特心里有打$——不管是什么打算,不再象前几年那样用儿郎当,总$放下了心。
  “我希望,一旦开始这个工作,文森特,就要坚持下去。别再三心两意,到处去赶。”
  “到此为止了,爸爸。我不会再改变主意啦。’雨下了一会儿就停了,天气转暖。文森特带着画具和画架走出门去,开始搜索多历。
  他在喜欢在塞普附近的荒原上写生,虽然地带近到帕西瓦特大泽地去面区差。埃领是一个住家现富的小镇,镇上的居民对地斜眼相看。黑天鹅绒衣服在这个村子中第一次看到,当地人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成年人光带着铅笔和画纸,在开阔的田野里消磨光阴。他对父亲的教区居民们很客气,但显得有点粗鲁,并不讨人喜欢,他们也不想和他发生任何关系。在这个小小的外省居民区里,他是一个怪物,一个话柄,他的一切都是奇怪的:他的衣服,他的举止,他的红胡须,他的经历,他不干活的事实,以及他老是坐在田野里望着景物的模样。他们不信任他,害怕他,因为他与众不同,尽管他并没有损害他们,只不过要求随自己的便而且。
  文森特一点也不知道人们不喜欢他。
  他正在画一张大幅习作,描绘被砍下的松林,注意力集中在小河边的一棵孤零零的树上。
  搬运松树的一个劳动者,走过来看他作画,从他肩头上望着,茫然地窃笑,有时爆出大声的问笑。速写花去了文森特好多时间,这个农人的哄笑一天天大起来,文森特想弄个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使得这个人这样好笑。
  “你觉得我在画树好笑吗?”他彬彬有利地问。
  这人吼叫起来。“对,对,太好笑了。你~定是疯了!”
  文森特想了一想,然后问道:“如果我种一棵树的话,是不是疯呢?”
  农人立刻变得很认真。“噢,不,当然不。”
  “如果我照料它,培植它,是不是算疯呢?”
  “不,自然不。”
  “如果我把树上的果子搞下来,算不算疯呢?’“您在跟我开玩笑!”
  “那么如果我把树砍下来,就象他们在这儿干的那样,是不是定了呢?”
  “噢,不,树应当砍下来的。”
  “我可以种树,照料树,摘树上的果子,把树砍下,但是如果我画树,我就变疯了。是那样吗?”
  农人又大笑起来。“对,你那样坐在那儿,一定是疯了。全村都这样讲的么。”
  傍晚,他总是和家里人一起坐在客厅里。全家围着宽大的木桌,做针线,看书,写信。
  他的弟弟科尔是一个安静的孩子,难得讲话。他的妹妹:安娜已经结婚,搬走了;伊丽莎白一点也不喜欢他,甚至尽量当他没回家来;维莱米恩同情他,只要文森特提出要求,她总是肯为他摆姿势,并且给予他毫不挑剔的友谊,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局限在可能的一般范围内。
  文森特也在桌子上工作,舒服地坐在桌子中央一盏黄色大灯的灯光下。他复画着当天在田野里画的习作和速写。泰奥多勒斯望着他一个人物接连画十余次,又常常不满意地把那些未完成的画扔掉,最后,这位牧师沉不住气了。
  “文森特,”他说,俯身在宽大的桌面上,“你有没有画得正确过?”
  “没有,”文森特回答。
  “我担心你又干错了事儿吧?”
  “我在干许多错事,爸爸。你指的是哪一桩呀?”
  “我看,要是你有才能,真的适宜于做一个艺术家,那末,这些速写一上来就会是正确的。”
  文森特低头望着他的习作:一个农人蹲在一只口袋前,把土豆放进去。他似乎没有抓住这穷人手臂的线条。
  “也许是的,爸爸。”
  “我的意思是说,既然画不正确,就画上一百次也没有用。如果你有一点点天赋的话,不试画也能画得正确的。”
  “天赋总是以阻碍艺术家开始的,爸爸,”他说,没有放下手里的铅笔,“但是如果我真正认真对待自己的工作,我决不允许那个阻力把我引向歧途。相反,那将更成为争取胜利的动力。”
  “我不理解,”泰奥多勒斯说。“善决不会从恶中产生,好的作品也决不会从坏的作品中产生。”
  “也许在神学中不会。但在艺术中会的。事实上,一定是这样。”
  “你讲得不对,我的孩子。一个艺术家的作品无所谓好成坏。如果画得不好,他就不是艺术家。他应该一开始就意识到这一点,不必再去枉费时间和精力。”
  “不过,要是他过着幸福的生活而作出坏的艺术,怎么办?怎么办呢?”
  泰奥多勒斯在他的神学知识中搜索着,但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不,”文森特说,把土豆袋擦去,让那人的左臂僵硬地悬在半空中。“说到底,天赋和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是一致的。在天赋变驯服之前,也许要有很长时间的艰苦奋斗,但最后,坏的,十分坏的作品将变成好的作品,以此作出雄辩的证明。”
  “倘若结果作品还是不好,怎么说?那个蹲下的人,你已经画了几天,可还是画得不对。
  会不会再继续画上几年,依旧是不正确呢?”
  文森特耸耸肩。“艺术家得冒那个险,爸爸。”
  “冒险的酬报是不是值得呢?”
  “酬报?什么酬报?”
  “一个人所挣的钱。还有社会地位。”
  文森特第一次把头从纸上抬起来,审视着父亲脸上的五官,就好象瞧望着一头奇怪的动物。
  “我想我们是在讨论好的和环的艺术吧,”他说。
  他白天黑夜地画。如果他想过前途的话,那不过是幻想不成为泰奥负担的日子早点到来,幻想完成的作品接近完美的日子早点到来。当他累得无法再画速写的时候,就读书。当他累得什么也干不动的时候,就睡觉。
  泰奥寄来安格尔纸、兽医学校的马、牛和羊的解剖图、《艺术家范例》中的贺尔拜因的几张作品、绘图铅笔、羽笔、人体骨骼模型、深褐色颜料、尽可能节省下来的若干法郎以及要努力学习、不要成为一个平庸的艺术家的忠告。对这个忠告,文森特回答:“我将尽力而为,但我一点不轻视平凡,就其纯粹的意义来说,轻视平凡的东西,就一定无法超越这个起点。
  然而你所讲的努力学习则是完全正确的。‘没有一天没有线条!’正象加瓦尔尼③告诫我们的那样。”
  他愈来愈感觉到描绘人物是要紧的,它间接地对描绘风景起着良好的影响。若他画一株柳树——当它是一个活人——况且确实如此——那末意境便顺次而来,只要他对这棵树集中全部精力,不松劲,他就能赋予它生命。他十分喜爱风景画,但他对加瓦尔尼、杜米埃、多雷、德·格罗和费利西安·罗普斯他们画得那么好的写生的、惊人的现实主义的画更喜爱,十倍于风景画。他希望对劳动者形象的描绘能使他最后有能力为杂志和报纸绘制插图;他要在那漫长而艰苦的岁月中——在这些岁月中,他要使自己的技巧完善起来,并继续达到更高的表现形式——能够完全自立。
  有一次,他的父亲以为他读书是为了消遣,便对他说:“文森特,你一直在讲,你应该怎么怎么努力工作。为什么还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聊的法国书上呢?”
  文森特的手指点着《高老头)7一书中刚读完的一句,抬起头来。他始终希望有朝一日在说到正经事的时候,父亲能够理解他。
  “你看,”他慢吞吞地说,“人物和风景写生不单单需要绘画技巧,也需要精通文学。”
  “我对你说,我不懂那一套。倘若我要作一次精彩的讲道,我决不在厨房里浪费时间,望着你妈腿牛舌。”
  “说到牛舌啊,”安娜·科妮莉妞说,“那些新鲜的该留着明天早饭时吃。”
  文森特不想找推翻这个比喻的麻烦。
  “我没法画一个人物,”他说,“而对其中的骨骼、肌肉和筋脉毫无所知。我也没法画一个头像,而不了解这个人的脑子和灵魂中的活动。为了描绘人,不单必须懂得解剖学,还必须懂得人们对生活在其中的世界的感觉和想法才行。一个只懂自己的技巧而对别的一窍不通的画家,只能成为一个十分浅薄的艺术家。”
  “’啊,文森特,”他父亲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怕你在逐渐变为一个理论家嗯!”
  文森特回到《高老头》上。
  另一次,泰奥寄来了几本加萨涅的著作,这些书解决了他在透视上的困难,他收到后欣喜若狂。文森特亲切地匆匆浏览一遍,并给维莱米息看。
  “我知道没有更好的医治我苦闷的方法了,”他对她说。“如果我被医好了,我真要感谢这些书。”
  维莱米恩张着那双象她母亲一样明亮的眼睛,对他微笑。
  “你是想告诉我,文森特,”泰奥多勒斯问,他对巴黎来的无论什么东西都是不相信的,“从书本上读一点关于艺术的见解,就能学到正确描绘的本领了吗产“不错。”
  “真不可思议。”
  “那要看我能否把书中所包含的理论付之实践。无论如何,实践是不可能与书本一起买来的。要是也能买到的话,那末生意一定兴隆。”
  日子忙碌而愉快地进入夏季,现在使他不能到荒原上去的因素,是暑气而不是雨。他画坐在缝纫机前的维莱米恩;第三次复画巴格的练习;把带铲子的人——<<一个掘地者y,以不同的姿态画了五遍以上;一个播种者画了两次Z一个拿扫帚的女孩画了两次。然后,画一个戴白帽、在剥土豆皮的妇人;一个倚竿而立的牧羊人;最后,是一个在荒原附近坐在椅上的患病的农人,他的时摔在膝盖上,双手捧着头。男男女女的掘地者、播种者和犁地者,就是他感到必须不断描绘的题材,他必须观察和画下属于乡村生活的一切,他不再束手无策地站在大自然的面前了,这给予他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狂喜。
  镇上的人依然认为他古怪,不敢接近他,虽然他母亲和维莱米恩——甚至他父亲,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对他爱护备至,但是,埃顿或牧师住宅中,没有一个人有可能进入到他内心的深处,他孤独万分。
  农人们渐渐喜欢和信任他了,在他们的质朴中,他发现有某种东西与他们所耕种的土地,十分类似,他设法把这些东西画进他的速写。家里人往往无法辨别清楚,农人从哪儿开始,土地从哪儿开始。文森特自己也不知道他的画怎么会这样的,但他感到这是正确的,恰恰就是这样。
  “当中不应该有严格的分界线,”一天晚上,他母亲问起的时候,他对她说。“他们确实是两种土地,互相融合,互相依属;是同一事物的两个形式,在本质上毫无区别。”
  他母亲决定,由于他没有妻室,她就有责任照料他,帮助他成功。
  “文森特,”一天早晨,她说,“我要你二点钟回到家里。你能为我做到吗?”
  “好,妈妈。你想做什么呢?”
  “我要你陪我一起去参加一个茶会。”
  文森特吃了一惊。“不过,妈妈,我不能那样浪费时间听!”
  “怎么是浪费你的时间呢,孩子?”
  “因为茶会上没有什么东西可画的。”
  “那就是你想错的地方。埃顿有地位的妇女都在那儿啦。”
  文森特的眼睛移向厨房门。他差不多想逃跑。他尽力克制自己,想解释一番;他的话缓慢地痛苦地吐了出来。
  “我的意思是,妈妈,”他说,“茶会上的妇人没有个性。”
  “瞎讲!她们都有良好的德性。从来没有人说过她们一句闲话。”
  “对,好妈妈,”他说,“当然没有。我意思是说她们都是一个样儿,她们的生活方式使她们贴配一种特定的模子。”
  “好啦,我敢说我能毫不费力地认清她们。”
  “对,好妈妈,不过你可知道,她们都过着安乐的生活,所以她们的脸上没有使人感兴趣的地方。”
  “我怕听不懂你的话,孩子。你画过在田野里所见到的干活的人和庄稼汉。”
  “啊,是呀。”
  “不过,这对你会有什么好处呢?他们都是穷人,什么也买不起,镇上的太太小姐能付画像的钱。”
  文森特抱住她,用手掌托着她的下巴。蔚蓝色的眼睛那么明亮,那么深送,那么和善,那么慈祥。为什么它们不理解呢?
  “好妈妈,”他平心静气地说,“我恳求你对我有一点点信心。我知道该怎么做,只要你给我时间,我会成功的。如果我坚持去做那些现在依你看来是毫无用处的事,结果我就能卖出我的画,维持一个象样的生活。”
  安娜·科妮莉妮拼命想理解,就象文森特拼命想被理解一样。她的嘴唇擦擦孩子的又粗又红的胡须,她的思路转回到理解的那一天,害怕到那时候,这个抱在双臂中的健壮结实的男性身躯,已经在曾德特牧师住宅中从她怀里被夺走了。她的第一个孩子是在肚里断了气再生下来的。当文森特拼命地不停地大哭,宣告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她是感恩和快乐得无以复加。在她对他的宠爱中,一直混和着对第一个没有睁开过眼睛的孩子物一丝悲哀,以及对接皤而来的其他几个孩子的感恩之情。
  “你是一个好孩子,文森特,”她说,“走你自己的路吧。你知道什么是最好的,我只想帮你一把。”
  那天,他没有在田野里作画,而是清园丁佩特·考夫曼为他摆姿势。经过了一阵欢说,佩特终于答应了。
  “午饭后,”他同意。“在花园里。”
  后来,文森特走出去的时候,发现佩特整整齐齐地穿着笔挺的节日服装,手和脸都擦洗过了。“等一等,”他兴奋地嚷道,“等我拿张凳来。这样我就全准备好了。”
  他把小凳放在屁股下,坐下去,僵硬得象根桅杆,摆出照相的架势。文森特禁不住要笑。
  “但是,佩特,”他说,“你穿着那样的衣服,我不能画呀。”
  佩特惊愕地低头瞧瞧自己的衣服。“衣服怎么了月他发问。“这都是新的。我只在星期日早晨参加礼拜时才穿一穿。”
  “我知道,”文森特说。“道理就在这儿。我要画作穿着那套旧工作服,弯身拿着耙。你的线条就是那样显露出来的。我要看得见你的手时、膝头和肩肿骨。现在我只看到你的衣服,别的什么也看不到了。”
  肩肿骨这句话使佩特下了决心。
  “我的旧衣服不干净,又有补钉。如果你要我摆姿势,那就画我现在这个样子。”
  因而文森特又回到田野里,画在地里弯腰俯身的锄地者。夏季过去了,他领悟到至少在目前他已经没有继续自学的可能了。他又一次渴望与别的艺术家接触,在一个良好的工作室里继续他的学习。他开始感到绝对必要有一条捷径,绝对必要观摩别的艺术家们作画,因为这样他才能够知道自己缺少什么,学会怎样画得好一点。
  泰奥写信请他到巴黎去,但文森特明白,冒那个大险,时机尚未成熟。他的作品还太粗糙、太笨拙、太浅薄。海牙不过几小时的路程,在那儿他能够得到他的朋友特斯蒂格先生——古皮尔公司经理的帮助,还能得到他的表亲安东·莫夫的帮助。也许在地缓慢习艺的下一阶段中,最好是住在海牙。他写信,征求泰奥的意见,他的弟弟回信并附寄火车票的费用。
  在永久迁居之前,文森特希望了解特斯蒂格和莫夫是否会对他表示友好,并帮助他,若不,那末他只好到别的地方去。他小心地包好他的全部速写——这一次是用麻布包好——以所有的年轻外省艺术家的真正传统,出发奔赴祖国的首都。
  赫尔曼·吉伯特·特斯蒂格先生是海牙美术学校的创办人、荷兰最重要的艺术商,全国各地的人都来向他请教该买什么样的图画,只要特斯蒂格先生说这幅画是好的,他的意见就被认为是决定性的。
  特斯蒂格先生接替文森特·凡·高叔叔担任古皮尔公司经理的时候,后起的年轻荷兰艺术家,还四散在全国各地:安东。莫夫和约瑟夫住在阿姆斯特丹;雅各布·马里斯和威廉姆·马里斯在外省;约瑟夫·伊斯雷尔、约翰尼斯·博斯布姆和布洛默斯从一个城镇游荡到另一个城镇,没有固定的住址。特斯蒂格—一给他们写信说:
  “我们为什么不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海牙,使它成为荷兰艺术的首都呢?我们能互相帮助,我们能互相学习,通过大家的共同努力,我们能使荷兰绘画回到世界的高峰,就象弗朗茨·哈尔斯和伦勃朗的时代那样。”
  画家们的反应是缓慢的,但在几年之中,被特斯蒂格挑中的有才能的青年艺术家们,都在海牙定居下来。那时候,社会上根本不存在对他们作品的需求。特斯蒂格选中他们,并不是因为他们的作品卖得出去,而是因为在他们的作品中,他看到了未来之伟大的可能性。在他能够启发公众认识依斯雷尔、莫夫和雅各布·马里斯的图画之前六年,他就收购了他们的作品。
  他年复一年地耐心收购博斯布姆、马里斯和纽休斯C的作品,把他们的画挂在店内后部的墙上。他知道在他们趋向成熟的奋斗中,须要得到支持,如果荷兰公众缺乏预见,不可能认识本国的天才,他,作为~个批评家和画商,有责任不让这些优秀的年轻人,由于贫穷、受忽视和失意而永远被埋没。他购买他们的画,评论他们的作品,使他们与同行们彼此接触,在艰苦的岁月中鼓励他们。他日复一日地尽力启发荷兰公众认识本国人所创造的美和表现形式。
  在文森特去海牙拜访他的时候,他已经成功了。莫夫、纽休斯、伊斯雷尔、雅各布·马里斯、威廉·马里斯、博斯布姆和布洛默斯不单单以高价由古皮尔公司售去他们的任何作品,而且正走在逐渐成为艺术大师的金光大道上。
  特斯蒂格是荷兰传统的美男子:英俊的脸,高阔的前额,棕色的头发直向后梳去,平整而漂亮的络腮胡须,清澈的眼睛犹如荷兰的晴空。他穿着文伯特亲正式的宽松的黑上衣,宽大的条纹裤直盖到脚背,高高的单领上系着一只现成的黑色蝴蝶结——每天由他的妻子给他系上。
  特斯蒂格一直很喜欢文森特,当后者调往古皮尔公司的伦敦分公司时,他曾给英国经理写了一封关于这个孩子的热情的介绍信。他曾把林发画练习》寄到博里纳日给文森特,并还附寄了巴格的《园林设计。,因为他知道这本书是有用的。不错,海牙的古皮尔公司是文森特·凡·高叔叔开的,但是文森特有足够的理由相信,特斯蒂格不是为自身的利益而喜欢他的。特斯蒂格不是那种奉承阿谈的人。
  古皮尔公司在普拉茨广场二十号,那是全海牙最贵族化、最奢华的广场。那儿离圣格雷文·海格堡不过一箭之遥,这城堡是海牙城的起源,有着中世纪的庭院,壕沟已开成美丽的湖,城堡里挂着鲁本斯、哈尔斯、伦勃朗和其他所有的荷兰名家的图图。
  文森特从火车站沿着狭窄、曲折和繁忙的瓦根斯特拉特街走去,经过城堡,抵达普拉茨广场。他离开古皮尔公司已经有八年了,在那短短的一段时间中,他所经受的痛苦之浪潮,在他的脑海里和身体里涌出来,使他发愣。
  八年过去了,人人都喜欢过他,为他感到过骄傲。他曾经是他的文森特叔叔宠爱的侄子。
  他被公认不单是他叔叔的继任者,而且也是他叔叔的嗣子。他本来现在早就能够成为一个有权势有财产的人了,受到所遇到的每一个人的尊敬和颂扬,他早晚本来会拥有欧洲的一连串最重要的陈列馆。
  他发生了什么事呢?
  他没有费时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穿过普拉茨广场,走进古皮尔公司。这地方装饰得很漂亮,他早已忘了。他突然感到,穿着这套黑色粗天鹅绒工作服是多么寒酸。公司的街面一层是一间长长的大厅,四周挂着灰褐色的布幔,走上三级台阶,是一间较小的有着玻璃天顶的厅堂,小厅的后部再有几级台阶,通向一间小小的专供初出茅庐者展览的观摩陈列室。宽阔的楼梯通向二楼,特斯蒂格的办公室和住所就在那儿。向上升去的墙上挂满了图画。
  画廊里弥漫着巨大的财富和文化的气息。职员打扮得漂漂亮亮,举止优雅。墙上的画全配着春华的画框,被昂贵的糊壁纸衬托着。厚实柔软的地毯在文森特的脚下陷了下去,椅子雅静地安放在角落里,使他以为是价值连城的古物。他想到他的图画:从棚屋里走出来的衣衫褴褛的矿工,他们的在垃圾上弯着腰的妻子,以及布拉邦特的锄地者和播种者。他怀疑他所描绘的卑贱的穷人的画,能否在这个伟大的艺术之宫中得到出售的机会。
  似乎很不可能。
  他站着凝视莫夫的一幅羊头,笨头笨脑地赞赏不已。在版画柜后面悄声谈天的职员们对他的衣服和姿态望了一眼,不屑再去问他是否想要什么画。特斯蒂格在观摩陈列室内布置展览会,这时候走下楼梯,进入大厅。文森特没有瞧见他。特斯蒂格站在台阶底层,打量着他的从前的职员。他看到的是:剪得短辕的头发,满脸的红短须,庄稼汉穿的靴子,工人穿的上衣——~钮扣一直扣到颈部,里面没有打颌结,腋下挟着乱糟糟的包裹。文森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相,这一切在这个精雅的画廊里是多么显眼触目。
  “哎呀,文森特,”特斯蒂格说,从地毯上走过来,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看到你在欣赏我们的图画。”
  文森特转过身来。“是呀,这些画很好,是吗?你好,特斯蒂格先生。家父家母嘱我向你问候。”
  两人握手,跨越了八年的无法架桥的裂路。
  “你的气色很好,先生。甚至比我最后看见你的时候更好。”
  “啊,是呀,我万事如意,文森特。愈活愈年轻了。请上楼到我的办公室去吧。”
  文森特跟着他走上宽阔的楼梯,他一路上跌跌撞撞,因为两眼无法离开墙上的画。自从他和泰奥在布鲁塞尔耽过一天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好画。他眼花缭乱。特斯蒂格打开办公室的门,点头清文森特进去。
  “请坐,文森特,”他说。
  文森特一直盯着韦森布吕赫的一幅画,这个画家的作品他以前没有见过。他坐下,放下包裹,又捡起来,递到特斯蒂格的擦得晶光闪亮的写字桌上。
  “蒙你惠借的书我带回来了,特斯蒂格先生。”
  他打开包裹.把一件衬衫和一双袜子推向一旁,取出一套吨炭画练习》,放在桌上。
  “我曾用功地临摹过这些画,你把这些画借给我,真帮了我一个大忙呀。”
  “给我看看你临摹的作品,”特斯蒂格说,一下子就抓住了要害。
  文森特不经意地在一堆纸里摸着,藏过数张他在博里纳日的最早摹作。特斯蒂格问声不响。文森特很快地拿出他在埃顿时候的第二批作品。这些作品只引起了偶而的几声“嗯,嗯”。
  文森特于是拿出了第三批,这些是他动身前不久画的。特斯蒂格感到兴趣。
  “那线条好,”他说了一声。“我喜欢这阴影,”又加了一句。“你差不多学到了。”
  “我自己觉得还不坏。”文森特说。
  他收起这难纸,朝特斯蒂格转过身去,想听听他的判断。
  “不错,文森特,”这个年纪较大的人说,一面把他的又长又瘦的手平放在桌上,手指微微翘着。“你有一点点进步。不多,不过是一点点。看到你的第一批作品,我感到害怕……你的画至少显示出你曾经下过苦功。”
  “就这些吗?仅仅是下过苦功?没有才气。”
  他知道不应该提那个问题,但他熬不住。
  “谈到这一点是不是太早了吧,文森特?”
  “也许是的。我还带了几张速写原稿。你想看看吗?”
  “很高兴。”
  文森特摊开几张矿工和农人的速写。可怕的沉默立刻降临,这种沉默在荷兰闻名全国,它已经对成百上千个作品不高明的青年艺术家们透露了无可争辩的预见。特斯蒂格看完了全部速写,嘴里连“嗯”一声也没有。文森特感到气馁。特斯蒂格朝后靠去,眺望窗外,眼光越过普拉茨广场,瞧着湖里的天鹅。文森特凭他的经验知道,要不是他先开口这种沉默将会永远继续下去。
  “你看究竟有进步吗,特斯蒂格先生?”他问。“你看我的布拉邦特速写比博里纳日的好一点吧?”
  “是的,”特斯蒂格回答,眼睛从窗外的风景转过来。“有一点。但是并不好。有些是完全错误的。就是这样,我不能信口开河。我想你最好再临摹一个时期。你不必急于创作。你必须较好地掌握一些基本功,然后再写生。”
  “我想来海牙学习。你认为这个想法好吗,先生产特斯蒂格不想对文森特承担任何责任。他认为整个事情显得荒诞不经。
  “海牙是个好地方,”他说,“我们有良好的美术馆和许多青年艺术家。不过,它是不是比安特卫普、巴黎或布鲁塞尔更好,我可不敢说。”
  文森特告辞,还没有完全垂头丧气。特斯蒂格看到了某些进步,他是全荷兰最有批评眼光的人。至少他没有止步不前。他知道他的写生还不是那应该有的模样儿,但是他相信,只要长时期地努力画下去,结果一定会好起来的。
  海牙也许是全欧最干净最优美的城市。它具有真正的荷兰风貌:简单、朴素和美丽。清净的街道两分排着鲜花盛开的树木,房屋是用经过精心挑拣的匀整的砖砌成,屋前带一个收拾得可爱的小花园,园中玫瑰和天竺葵吐艳。没有贫民窟、棚户区或有碍观瞻的地方,城内的一切都保持着荷兰的有效率的刻苦精神。
  许多年前,海牙以翔作为它的正式标志。从那时以来,城市人口大幅度地增长。
  文森特直等到第二天才去尤尔布门街一百九十八号莫夫家拜访莫夫。莫夫的岳母是威廉·卡本特斯的闺女、安娜·科妮莉妞的妹妹,由于亲戚的关系,文森特受到热情的款待。
  莫夫身强力壮,肩膀倾斜但宽阔,前胸很大。他的头颅就象特斯蒂格和几·高家族的大多数人一样,与五官比较起来,在外貌上是更为重要的因素。一双目光炯炯的眼睛,多少有点感伤的神情;一根笔挺的高鼻,从眉毛处毫不倾斜地直落而下Z天庭饱满;两耳子伏;淡灰色的胡须遮掩着他的完美的卵形脸庞。他的头发分路开在极右边,一绺浓发技在头盖上,覆在额前。
  莫夫精力充沛,但他决不滥用他的精力。他在作画感到疲惫的时候,坚持不停,精疲力尽的时候,再多画几笔,到那时候,他就会恢复体力,就能继续画下去。
  “叶特不在家,文森特,”莫夫说。“我们到工作室去,好吗?我想,在那儿我们会感到更舒服点。”
  “是呀,走吧。”他急切地想看看工作室。
  莫夫领他出去,到花园里的宽大的木筑工作室去。门就在住屋旁不远,但也有一段路。
  花园四周围着篱笆,使莫夫的工作完全受不到外界的干扰。
  文森特一踏进工作室,一股烟草、老烟斗和清漆的香味扑鼻而来。工作室很大,厚厚的德文特地毯上到处立着有画的画架。墙上挂满了习作;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张古色古香的桌子,桌前铺着一块小的波斯地毯。北墙一半是窗。书籍到处乱扔,凡是可利用的平面上,都可找到画具。尽管工作室充实而有生气,文森特仍能感觉到莫夫性格上的杂乱无章的特点,这种杂乱统治了这个地方。
  家族间寒暄问好只占据了几秒钟的时间,他们立刻转入了两个人都十分关切的、世界上的唯一话题。莫夫有一阵子一直回避别的画家(他始终认为一个人能画,也能谈论画,但他自己却不能够),一心想着他的新计划——一幅色调低沉的、景物模糊的暮景。他没有限文森特讨论这幅作品,而只是滔滔不绝地自顾自讲。
  莫夫太太回来了,坚留文森特吃晚饭。在愉快的晚饭后,他坐在火炉前跟孩子们聊天,一面在想,如果他也能有一个自己的小家庭,一个爱他和相信他的妻子,孩子们围着他,用父亲这个简单的称呼来宣布他是皇帝和上帝,那该多好呀。难道这幸福的一天,永远不会来临吗?
  不多一会儿,两人又回到了工作室,不停地往烟斗里塞烟草。文森特拿出他临摹的作品。
  莫夫以职业画家的敏锐眼光,迅速地看了一遍。
  “作为练习来说,画得不坏,”他说,“不过有什么重要性呢?”
  “重要性?我不……。
  “你只是在临摹,文森特,象个小学生一样,而真正的创造却早已经由别人做到了。”
  “我想临摹也许能使我增长对事物的感觉能力。”
  “废话,倘若你要创造,就去写生,别模仿。你有自己画的速写吗?”
  文森特想起了特斯蒂格对他的原作所讲的话。他盘算着是否要给莫夫看。他到海牙来,是想拜莫夫为师的。如果他所能拿出的不过是蹩脚的作品……
  “有,”他答道,“我一直在作人物练习。”
  “好!”
  “我画过几张博里纳日矿工和布拉邦特庄稼汉的速写。画得不好,但……”
  “不要紧,”莫夫说。“让我看看。你一定抓住了某些真实的精神吧。”
  文森特把他的速写铺开,心里怦怦直跳。莫夫坐下,左手持将一大缓头发,再三地把平。
  他的淡灰色的胡须后面发出嘻嘻的笑声。有一次他的手插入发间,停留在这片丛林中,对文森特投去一个迅疾的不赞成的眼色。一会儿后,他拿了一张劳动者的习作,举起放在他自己的为一幅新作而画的人物轮廓草图的旁边。
  “现在我知道我在什么地方画错了!”地嚷着。
  他拿起一支绘画铅笔,改一下受光部分,迅速地加几笔,他的眼睛一直在看着文森特的速写。
  “那样就好一点了,”他说,往后退了几步。“现在这个穷光蛋看上去就象真的了。”
  他走到文森特身旁,把手搁在表弟的肩上。“一切都很好,”他优“你入门了。你的速写虽然幼稚,但很真实,具有某种我以前不常见到的活力和节奏感。把你的临摹书扔掉吧,文森特;买一只画箱。您越快开始作色彩画,对你越有好处、现在价的画只有百分之五十是坏的,继续画下去,会有进步的。”
  文森特以为这是一个吉利的兆头。
  “我想到海牙来住,莫夫表兄,”他说,“并继续我的绘画。你能否有时候给我一点帮助呢?我需要象你这样的人帮助。只需要不多的帮助,就象今天下午把你的习作给我看看那样。
  每一个青年艺术家都需要一个老师,莫夫表兄,如果你能答应让我在你的指导下学习,我将十分感谢你。”
  莫夫谨慎地瞧瞧他工作室里还没有完成的全部作品。在不作画的零星时间里,他喜欢跟他的家人在一起度过。他把文森特投进来的热情的赞美气氛打消了,气氛中出现了退却。文森特一向对人们态度的转变很敏感,立刻觉察到了。
  “我是一个忙人,文森特,”莫夫说,“我很少有时间帮助别人。一个艺术家不得不自私,他必须警卫着他工作时间的每一分钟,我怕不可能有很多时间来教你。”
  “我不敢给你添很多麻烦,”文森特说。“只要求有时候能让我在这儿跟你一起作画,看看你怎么画的。对我谈谈你的作品,就象今天下午那样,我就能了解一幅画完成的全过程。
  有的时候,在作休息的当口,你可以看看我的画,指出我的不足之处。我请求你的不过如此而已。”
  “你以为你的要求不高。但是,请相信我。收一个弟子是一桩严肃的事情。”
  “我不会成为你的负担,我能保证这一点。”
  莫夫考虑了好一会儿。他永远不想收门生,他工作的时候,不喜欢别人在场。他对自己的创作,不是常常感到有话藏不住的;他给初学者提意见,从来没有带来过什么好处,反而受到我毁。然而,文森特是他的烟弟,文森特·凡·高叔叔和古皮尔公司购买他的作品,再说,这个孩子的某种原始的强烈的激情——在画中已经感觉到——引起了他的共鸣。
  “很好,文森特,”他说,“我们就试试吧。’“噢,莫夫表兄!”
  “我没有答应什么,听着。也许结果很不妙。不过等你住在海牙后,请到我工作室来吧,看看我们能否互相帮助。我要到德伦特去过秋天,我想你在初冬时候来吧。”
  “我恰恰是想在这个时候来。我还要在布拉邦特再画几个月.’“那就这样走吧。”
  在一路回家的火车上,文森特的心里一直在低声哼唱。“我找到了老师。几个月后,我将跟一位大画家一起学习,并将学习作色彩画。我要画,哦,在以后几个月中我要拼命画,那样他将看到我取得了多大的进步。”
  他回到埃顿的家里,发现凯·沃斯在那儿。
  巨大的悲痛使凯的精神净化了。她深深地爱她的丈夫,他的逝世使她心碎。这个妇人的惊人活力、她的勇气、她的热情和生气全消失了。甚至她那温暖的富有生气的秀发也似乎失去了光泽。她的脸瘦得象修女的鹅蛋脸儿,她的眼睛里有两个,乌黑忧思的深坑,她的如脂似玉的皮肤苍白得单调。倘若说她不象文森特在阿姆斯特丹遇见的时候那样富有活力,那末现在,她具有一种更为成熟的美丽,重创的痛苦给予她的美以深度和特质。
  “终于在这见到你了;凯,太好了,”文森特说。
  “谢谢你,文森特。”
  这是他们第一次彼此称呼名字而不加“表姊,表弟”。谁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的,谁也没有去想到这个变化。
  “你一定带着扬吧?”
  “对,他在花园里。”
  “这是你第一次到布拉邦特来。我很高兴能在这儿领你看看。我们得到荒原上去散步。”
  “我很高兴,文森特。”
  她温和地说着,但没有一点热情。他注意到她的声音深沉,变得更加震颤了。他记得在凯泽斯格拉特街的房子里,她曾经对他很表同情。他是不是应对她提起她丈夫的死,表示一下他的哀悼之意呢?他知道应该讲几句,但是他又觉得最好别当面再提起她的不幸。
  凯感激他的机敏。她的丈夫对她来说,是神圣的,她无法跟别人谈论他。她亦记得在凯泽斯格拉特街的那些愉快的冬日夜晚里,和沃斯以及父母在火炉边打牌,文森特则坐在老远一个角落里的灯下。一种说不出的痛苦从她心中涌出来,一阵薄雾遮住了她现在的黑色眼睛。
  文森特温柔地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她以深深震动的感谢眼光抬头望着他。他看到她经受了多么剧烈的痛苦。从前,她是一个幸福的姑娘;现在,她是一个肝肠寸断的女人,忍受着一切精神上的痛苦。那句老古话又一次在他的脑中闪过:
  “美丽出自痛苦。’“你会喜欢这儿的,凯,”他平静地说。“我整天在野外画速写;你和我一起去,把扬也带去。”
  “我只会妨碍你。”
  “嗜,不!我喜欢有人陪着。我们散步的时候,我能给你看许多有趣的东西。”
  “那我很高兴和你一起去。”
  “这对扬有好处。新鲜的空气会使他身体强壮。”
  她那么轻轻地抚压着他的手。
  “我们会成为朋友的,是吗,文森特?”
  “是的,凯。”
  她放开他的手,朝着路对面的新教徒教堂望去,可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文森特走进花园,就近为凯放一张凳子,帮扬难沙。他一时忘记了他从海牙带回家的大好消息。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告诉家里:莫夫已经收他做学生了。本来他不会重复特斯蒂格或莫夫对他的称赞,世凯坐在桌旁,这使他要尽量夸耀一番。他的母亲十分开心。
  “你一定要做莫夫表兄对你讲的每一桩事情,”她说。“他是一个已经成功的人。”
  第二天早晨,凯、扬和文森特一早就出发到莱斯博斯克,文森特在那儿画速写。虽然他从来讨厌带东西当午饭,可这一次他的母亲为他们三人包了一份可口的午餐。她认为这有点野餐的味儿。路上,他们经过教堂公墓,看到高大的橡胶树上有个鹊窝;文森特答应为这个兴奋的男孩弄个鸟蛋。他们穿过满地极针的松林,脚下响起一阵嘎吱嘎吱声,然后又越过荒原的黄、白和灰的沙地。在一个地方,文森特看到田里有一张破犁和一辆破车。他架起小画做,把杨抱到车上,作了一张迅疾的速写。凯站在不远的地方,望着杨顽皮。她一声不响。
  文森特不想去打扰她;只要有她作陪,他已经够高兴的了。他从来不知道,作画的时候,有个女人在身边会这样地愉快。
  他们经过了几所茅屋,来到通向鲁森达尔的大路口。凯终于说话了。
  “你知道,文森特,”她说,“看到你站在画架前,提醒了我在阿姆斯特丹时对你的看法。”
  “是什么呀,凯?”
  “你敢说,不会伤害你的自尊心吗?”
  “一点也不会的。”
  “好吧,告诉你实话,我从来不认为你适宜当一个教士。我知道你是一直在糟蹋光阴。”
  “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呢?”
  “我没有权利那样做,文森特。”
  她把几根金黄色的散发塞到帽子底下;路上弯曲不平的车辙绊得她撞着了文森特的肩。他伸手扶住她,帮她站稳后,忘记把手抽掉。
  “我知道你能努力做好某些事情的,”她说。“多讲不会有什么好处。”
  “现在我想起来了,”文森特说。“你曾警告过我,不耍成为一个头脑狭窄的教士。
  这出自一个牧师的女儿之口,真是怪事。”
  他对她纵情地笑着,但她的眼睛悲哀。
  “我知道。不过你瞧,沃斯教了我许多东西,我恐怕完全无法理解。”
  文森特的手垂向身侧。一提起沃斯的名字,他们之间就架起了一道奇怪的、无形的栅栏。
  走了一小时,他们抵达莱斯博斯克,文森特又一次架起画架。那儿有一块泽地要画。扬在沙地上玩耍,凯在他背后,坐在一张他一路带着的小凳上。她手里拿着一本书,但没有阅读。文森特迅疾地画着速写,十分激动。画在他手下,以前所未有的活力,一个劲儿地跳出来。他无法断定,这是由于莫夫的夸奖呢,抑或是凯在场的缘故,他的铅笔很有把握。他很快地接连画了数张速写。他没有转过身来看凯,她也没有讲话打扰他,她在身旁就给了他幸福的喜悦。他一心想把那天的画画得特别好,来博取凯的称赞。
  中午的时候,他们走了一段路,到达橡树林中。凯在一棵荫凉的树下,把篮子里的食物铺放出来。四下里一片宁静。泽地里的睡莲的清香混和着橡树淡淡的芳香,在他们的头上飘散。凯和扬坐在篮子的一边,文森特坐在另一边。凯把食物—一递给他。莫夫和他一家坐在家里晚饭桌旁的情景,在他眼前显现。
  他望着凯,觉得从来没有见过谁有这般美丽。浓厚的黄乳酪很可口,他妈妈做的面包总是甜津津的,但他一点也吃不下。一种新的、·可怕的饥饿正在他心中苏醒。他禁不住盯着凯的娇美的皮肤、精雕细琢的鹅蛋脸儿、沉思的乌油滴水的明眸、丰满甜美的嘴——它虽然一时枯萎,但他知道它一定会再次盛开怒放。
  午饭后,杨头枕着母亲的腿睡着了。文森特望着她轻抚孩子的秀发,搜索地擦看那天真无邪的脸。他知道,她是在凝视孩子脸上所反映出来的她丈夫的容貌,她是在凯泽斯格拉特街家与她所爱的人在一起,而不是在布拉邦特与她的文森特表弟在一起。
  他画了一下午,有一段时间中,扬的头枕在他的腿上。这男孩喜欢他。文森特让他在几张安格尔纸上画黑团团。他笑,叫,在黄沙上奔来奔去,不断地跑到文森特身边问这问那,把发现的东西告诉他,要他一起玩耍。文森特一点不觉得讨厌,有一个温暖的、活泼的小动物亲切地缠住他,倒也不坏。
  黄昏正在到来,夕阳已经西下。在回家的路上,他们时时在一个个池塘边停下来,观看水中倒映的五颜六色的、蝴蝶翅翼般的晚霞慢慢地暗下去,在薄暮中消失。文森特把他的画结凯看。她不过略略一瞥,认为所看到的东西粗糙笨拙。但文森特待扬好,再说,她对什么叫痛苦,知道得太清楚了。
  “我喜欢这些画,文森特,”她说。
  “你喜欢,凯?”
  她的赞美把他心中关闭着的闸门打开了。她在阿姆斯特丹曾那么同情他;她一定能理解他正在尝试做着的一切。不管怎样,她似乎是世界上唯一能理解他的人。他无法跟家里谈论他的抱负,因为他们甚至连绘画术语也不懂,与莫夫和特斯蒂格谈,他必需装出一副他自己并不是常常感觉到的初学者的谦恭样子。
  他迫不及待地前言不搭后语地把心里话全搬了出来。他的热情在增长,加快了说话的速度,凯简直跟不上他。当他讲自己体会很深的事情时,便失去了平衡,他那激烈急躁的老样子又出来了。一下午的彬彬有礼的绅士不见了,一个粗俗的乡巴佬把她吓了一大跳。她觉得他的感情爆发是缺乏教养的,是不成熟的。她没有懂得,他正在向她表示一个男人所能向一个女人表示的最珍贵、最有价值的敬意。
  自从泰奥去巴黎以来,他的积聚在心中的全部感情,都对她倾吐了。他告诉她他的目标、雄心和他努力往作品中灌注的精讯凯不前白他为什么如此兴奋。她既不打断他,也不听他。
  她生活在过去,一直生活在过去,她对一个人竟能如此愉快和生气蓬勃地生活在未来,感到有点不是滋味。文森特激动得无法察觉出她的退缩。他绘声绘色地滔滔不绝,直到他讲到的一个名字引起了凯的注意。
  “纽休斯?你是指那个住在阿姆斯特丹的画家吗?”
  “他从前一直住在那儿。现在他在海牙。”
  “对。沃斯是他的朋友。他曾请他到家里来过几次。”
  文森特阻止了她。
  沃斯Z老是沃斯!为什么?他死了。他已经死了一年多。是忘记他的时候了。他是属于过去的,就好象厄休拉一样。她为什么老是把谈话带回到沃斯身上去呢?即使在阿姆斯特丹的日子里,他也从来没有对凯的丈夫有过什么好感。
  暮色渐浓。林中的松针地毯变成一片起皱的铁锈色。凯和扬每天陪文森特在田野里作画。
  经过在荒原上的一阵子散步后,她的双额微微有些血色了,她的步子亦变得比较有力和自信了。现在她随身带着针线篮,手指象文森特一样忙个不停。她开始比较无拘无束地谈起她的童年、读过的书和在阿姆斯特丹所认识的有趣的人们。
  家里赞许地旁观着。文森特的陪伴给凯的生活添了一点生趣。她的作客使文森特变得和霸可亲。安娜·科妮莉妮和泰奥多勒斯感谢上帝赐与这个合时宜的安排,并尽他们的可能,把两个年轻人拉拢在一起。
  文森特爱着凯的一切:那么严肃地包裹在黑色长裙中的苗条纤弱的身躯;她到田野里去时所戴的灵巧的黑色无边帽;当她在他面前弯下身子时沁入他鼻孔中的天然的芳香;当她的话说得快起来时被起樱唇的模样;她那双深蓝色明眸的洞察秋毫的眼光;当她从他身上把扬抱过去时她那双使人颤栗的手在他肩上或臂上的接触;她的震动他内心的悦耳的喉音——在梦乡中他还听到这声音在耳边回响,以及她皮肤的富有生气的光泽——他多么想把他的如饥似渴的双唇埋在里面。
  现在他才明白,许多年来他的生活并不完全,他心中蕴藏着的大量柔情已经干涸,明净清凉的爱情之泉不让他的干透的嘴唇接触。只有凯在身旁时,他才感到幸福。她的在场似乎是在温柔地向他伸手和拥抱他。她和他一起到田野里去的时候,他画得很快,很有眼力;她留在家里的时候,根根线条都是极讨厌的苦活。每天晚上,他坐在客厅里的大木桌旁她的对面,虽然他在复函他的速写,但她的优雅的面孔老是隔在他和画纸的中间。如果他偶而抬头向她望一眼——她坐在黄色大灯的淡淡光线下,碰上她的眼光,她一定带着媚人的、默然的忧郁对他微笑。他常常感到一刻儿也不能离开她,感到简直要在全家面前跳起来狠命地紧紧抱住她,把他又热又干的嘴唇理在她清凉的樱唇之井中。
  他爱的不单单是她的美丽,而是她整个的人和举止:她的安”洋的步履;她的完美的平衡和风采;她的每一个细微姿态所表现出来的高超的教养。
  他甚至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自从失去厄休拉以来,在这漫长的七年中是多么地孤寂。
  在他一生中,还从来没有听到过一个女人对他讲过一句情话,眼里含着蒙眈的爱情对他看过一眼,用她的手指轻抚过他的脸庞,随着纤指的移动亲吻过他。
  没有一个女人爱过他。那不是生活,而是死亡。当他爱着厄休拉的时候,情形还不是太坏,因为那时候——在他的青年时代里——他仅仅要求给予别人,而被拒绝的也仅仅是给予而且。但现在,在他的成熟的爱情中,他要求相等的给予和接受。他明白,除非他的新饥饿能够得到凯的温暖反应的饲喂,否则就没法生活下去。
  一天晚上,他在阅读米什莱著作的时候,看到这样一句话:“必须受到女人的呵气,方能成为一个男子汉。”
  米什莱总是正确的。他还不是一个男子汉。虽然他已经二十八岁了,但仍然不成熟。凯的美丽和爱情之难郁已经呵到他的身上,他已经成了一个男子汉。
  作为一个男子汉,他需要凯。他迫切地热烈地需要她。他也爱扬,因为这孩子是他所爱的女人的一部分。但他恨沃斯,恨之入骨,因为他似乎无法把这个死人从凯的头脑中的显著位置上赶跑。他对她从前的爱情和婚姻的抱憾,一点也没有超过他对厄休拉的爱所引起的几年的痛苦。两者都在痛苦之熔铁炉上锤打,然而她们的爱情将使之更为纯洁。
  他知道他能够使凯忘掉这个属于过去的男人。他能够使他现在的情火燃烧得十分旺盛,而将过去一笔抹去。他不久即将去海牙跟莫夫习画。他将带凯一起去,他们将建立一个象他在尤尔布门街所看到的家庭。他要凯做他的妻子,永远在他身边。他需要一个家和脸上烙着他形貌特征的孩子们。他现在是一个男子汉了,是结束东游西荡的时候了。他需要在生活中有爱情;这会驱走他作品中的粗陋成分,磨光它的毛边,以一向缺乏的真实感来加快它的成熟。他以前压根儿不知道,由于缺乏爱情,他的身心已经死去了多少;要是他能知道,他早就会热烈地爱上他遇到的第一个女人了。爱情是生活的要素,一个人需要爱情来引出人生的意趣。
  他现在为厄休拉没有爱他而感到高兴。那时候他的爱情是多么肤浅,而现在是多么深邃和丰富。如果他和厄休拉结婚,就永远无法知道真正爱情的意义。他将永远无法爱凯了!他第一次领悟到厄休拉不过是一个浅薄的、头脑空空的孩子,缺乏优雅和特性。他竟然为了一个娃娃而痛苦了好几年!与凯相处一小时,抵得上与厄休拉相处一辈子。道路是不平坦的,它把他引向凯,这证明了它的正确无误。从现在起,生活将变得美好起来;他将作画,他将爱,他将售去他的画。他们在一起将是幸福的。每个人的生活有其不同的形式,这种形式必须通过慢慢的苦心经营,才能达到其终极的结果。
  虽然他的天性容易冲动,感情炽热,但他想方设法控制自己。有一千次,当他单独和凯在田野里,交谈着无关紧要的琐事时,他几乎要叫起来:“呕,我们把伪装和无所谓的样子统统剥掉吧。我要把你抱在怀里,吻你的双唇,一千遍,一万退!我要你做我的妻子,永远和我在一起!我们是属于彼此的,在我们的孤独中,我们是多么地彼此需要呀!”
  他以某种奇迹抑制自己。他无法在青天白日之下突然提起爱情;这未免太粗鲁丁。凯从来没有给他一丁点儿启齿的机会。她一直回避爱情和婚姻的话题。他什么时候,怎样才能开口呢?他觉得必须尽快,因为冬天渐渐来临,他该上海牙了。
  最后,他忍无可忍了,他的意志崩溃了。他们正在通向布雷达的路上走着。文森特一上午都在速写干活的锄地者。他们在小溪边的榆树荫下吃午饭。扬在草地上睡觉。凯坐在篮子旁。文森特跪下去给她看几张画。他心急慌忙、不知所云地嘈叨的时候,能够感觉到凯的温暖的肩头烙入他的身侧;这一接触刺激得他失去了自制。速写从他的手中掉了下来,他突然使劲地抓住凯,一连串联耳的热情的话冲口而出。
  “凯,我再也不能不对你讲了!你必须明白我爱你,凯,担过爱我自己呀!我第一次在阿姆斯特丹看到你起,就一直受着你!我一定得让你和我永远在一起!凯,告诉我你有一点爱我吧。我们将到海牙去住,一起生活。我们将有一个家,我们将会幸福的。你爱我,是吗,凯?说你将和我结婚,凯,亲爱的。”
  凯没有奋力挣脱身子。恐怖和感情的骤变,使她的嘴全歪了。她没有听清他说的话,但她明白其中的含意,心中十分害怕。她的蓝黑色的眼睛,残酷无情地盯住他,她把手举到田边,捂住她的叫声。
  “不,永远不,永远不!”她可怕地喘着气。
  她挣脱了他的手,一把夺过睡着的孩子,拼命地奔过田野。文森特紧追着。恐怖加快了她的步子。她在他前面奔逃。他无法理解发生的情况。
  “凯!凯!”他喊叫。“别跑呀。”
  他的喊声反而把她赶得更远了。文森特奔跑,疯狂地挥动双臂,他的头左右晃动。凯脚下一绊,跌倒在田里松软的犁沟中。扬抽抽噎噎地哭了出来。文森特一下子跪倒在她面前的泥地上,抓住她的手。
  “凯,我是那么地爱你,而你为什么逃开我呢?你没有看见,我需要得到你。你也爱我的,凯。别害怕,我不过说我爱你呀。我们把过去忘掉,凯,开始新的生活吧。”
  凯眼睛中的恐怖变成了借恨。她把手挣脱。损现在完全醒了。文森特脸上的凶猛激动的神投吓坏了孩子,这个陌生人嘴里吐出来的胡言乱语,使他也感到害怕。他双手抱住母亲的预项,哭了起来。
  “凯,亲爱的,你不能说有一点点爱我吗?”
  “不,永远不,永远不!”
  她又一次穿过田野;向大路奔去。文森特站在松软的田里,失魂落魄。凯上了大路,消失了。文森特打起精神,在她后边直追,用尽气力喊着她的名字。他跑上大路,看到她已经走远了,还奔着,孩子紧贴在胸前。他停下来。他望着他们在转角处消失。他默默地在那儿站了好一阵子。然后他返身再穿过田野。他从地上捡起速写。画纸有点儿弄脏了。他把午餐的东西放进篮子,把画架缚在背上,有气无力地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回家去。
  牧师住宅中的空气紧张:文森特一踏进门,就感觉到了。凯把自己和扬锁在她的房间里。
  他的母亲和父亲单独在客厅里。他们在谈话,他一进去,他们便突然闭口不言了;他能感觉到有半句话还回荡在半空中。他随手把门关上。他看出父亲一定很光火,因为他的右眼皮差不多完全遮住了眼睛。
  “文森特,你怎么能那样呢?”他母亲大声埋怨道。
  “我怎么能什么呢?”他还不太有把握,他们将责备他什么。
  “那样地侮辱你的表姊!”
  文森特想不出话来回答。他从背上解下画架,把它放在角落里。他父亲气得连话也讲不出来。
  “凯如实地把发生的情况告诉你们了?”他问。
  他父亲把嵌进颈项的红红的肉里的高领解开。他的右手牢牢抓住桌边。
  “她对我们说,你抱住她,疯子般地乱嚷。““我告诉她我爱她,”文森特心平气和地说。“我看不出这怎么能算是侮辱。”
  “你就对她说这些吗?”父亲的声调冰冷。
  “不。我求她做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
  “噢,文森特,文森特,”他母亲说,“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呢?”
  “显然你也一定想起过的……”
  “但是我怎么会做梦想到你爱上了她呢?”
  “文森特,”他父亲说,“你可知道凯是你的大表姊广“知道。那又怎么呢?”
  “你不能与你的大表姊结婚。那是……那是—…”
  老牧师简直无法讲出这个字来。文森特定到窗口,向外凝望着花园。
  “那是什么?”
  “乱伦!”
  文森特尽量克制自己。他们怎么敢用这种陈词来糟蹋地的爱情呢?
  “那根本是胡说八道,爸爸,那不配从你的口里讲出来。”
  “我对你说这是乱伦!”泰奥多勒斯叫道。“我不允许在几·高家中有这种罪恶的关系。”
  “我希望你不是想引证《圣经》吧,爸爸?表亲之间一直是可以通婚的。”
  “噢,文森特,我的宝贝,”他母亲说,“如果你真的爱她,为什么不等一等呢?她的丈夫不过死了一年。她尚一心一意爱着他呀。况且你知道你没有钱来养活妻子。”
  “我看你显然是,”他父亲说,“做得轻率下流。”
  文森特退却了。他摸索烟斗,在手里握了一会儿,又把它放了回去。
  “爸爸,我断然地明确地请求你别再使用这种措词。我对凯的爱情,是临到我头上最好的事情。我不答应你把它说成轻率下流。”
  他一手抢过画架,走向自己的房间。他坐在床上,问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做了什么?我对凯讲我爱她,而她逃开了,为什么?她不要我吗?”
  “不,永远不,永远不!’他一夜翻来覆去回忆那情景,苦恼不已。他的回忆老是在这同一点上结束。那短短的一句话,在他的耳边响着,犹如他的丧钟和最后的审判。
  第二天早晨很晚的时候,他才走下楼去。紧张的空气一扫而光。他母亲在厨房里。他进去后,她吻他,同情地轻轻拍着他的脸颊好一会儿。
  “你睡着吗,宝贝?”
  “凯在哪儿?”
  “爸爸赶车送她到布雷达去了。”
  “为什么?”
  “去搭火车。她回家了。”
  “到阿姆斯特丹?”
  “是的。”
  “我明白了。”
  “她认为这样好,文森特。’“她留下什么话给我吗?”
  “没有,宝贝。你坐下来吃早饭吧?”
  “一句话也没有?没有关于昨天的活?她生我的气吗?”
  “没有,她不过是想回到父母身边去。”
  安娜·科妮莉娜决定还是不再重提凯讲的事情为执她把一只蛋放在炉上。
  “那班车什么时候离开布雷达?”
  “十点二十分。”
  文森特望了望厨房里的蓝色的钟。
  “就是现在,”他说。
  “对。”
  “那我就没有办法了。”
  “来坐在这儿,宝贝。今天早晨有上好的新鲜牛舌。’她把厨房桌上的东西收拾一下,铺下餐巾,为他摆好早饭。她忙个不停,逼着他吃;她认为只要他把胃撑得饱饱的,那末一切都会顺利起来。
  文森特看到这会使她高兴,于是把桌上所有的东西都吞咽下去。但是“不,永远不,永远不”的味儿在他的口中,使得他吃下去的一切美味食物如同嚼蜡。
  他知道,与对凯的爱情相比,他更爱自己的工作。如果他不得不在两者之间选择的话,那他不会有丝毫迟疑不决的。然而,他的画突然变得单调平淡起来。他毫无兴致再作画。他望着墙上的布拉邦特型速写,看出自从对凯的爱情觉醒以来,有所进步。他明白在他的画中还存在着粗糙生硬的成分,但他感到凯的爱情能够使之柔和起来。他的爱情是那样地认真和热烈,不论多少个“不,永远不,永远不”也不会使他泄气,他把她的拒绝当作是一块冰,能放在心中把它溶化掉。
  使他无法作画的是头脑中的那个疑团的小小萌芽。难道他永远无法改变她的决定?她似乎甚至对一个可能的新爱情的念头都感到自责。他要医好她那过多地把自己埋在过去中的那个致命伤。他要把自己画工的拳头和她淑女的纤手联结在一起,为他们的日常面包和幸福而工作。
  他呆在房间里,给凯写着热情的、恳求的信。几个星期之后,他方才知道她甚至连看也没看。他差不多每天给泰奥写信,他的自信加强了他对心中的疑团、对双亲和斯特里克牧师的联合攻击的反扑。他痛苦,万分痛苦,而且无法经常地掩饰起来。他母亲带着满脸的怜悯和许多安慰的话瞧望着他。
  “文森特,”她说,“你不过是在把可怜的脑袋往石坝上撞呀。斯特里克姨父说,她的‘不!’是十分坚决的。”
  “我才不把他的话当回事呢。”
  “是她对他讲的,宝贝。”
  “那她是不爱我?”
  “对,而且她永远也不会改变主意。”
  “我们等着瞧吧。”
  “一点希望也没有,文森特。斯特里克姨父说,即使凯爱你,他也不会同意这个婚姻,除非你一年至少挣一千法郎。你知道你离那还远得很哪。”
  “好吧,妈妈,有爱就能活,能活就能工作,工作就有面包。”
  “讲得很好,我的宝贝,但凯从小娇生惯养。她一直过着讲究的生活。”
  “她的讲究的生活。现在却无法使她幸福。”
  “如果你们俩感情用事,结了婚,结果一定是很不幸,贫穷、饥饿、寒冷和疾病。因为你知道的,家里连一个法郎也没法帮助你。”
  “那些东西我以前都经历过了,妈妈,吓不倒我的。我们在一起总比不在一起来得好。”
  “可是我的孩子,如果凯不爱你呢!”
  “只要我能上阿姆斯特丹,我敢说,我能把那个‘不!’转变为‘是!’”他认为无法去看所爱的女人,无法挣一个法郎付火车票费,是生活中最坏的小小不幸之一。无能为力使他暴怒不已。他二十八岁了,辛辛苦苦工作了十二年,除了勉强糊口之外,别无所求,可是竟无法弄到买一张到阿姆斯特丹火车票的一丁点儿数目可怜的钱。
  他打算步行一百公里,但他知道到达那儿的时候,将是肮脏、饥饿和疲惫。虽然他一点也不在乎那些,但他是否能象踏进皮特森牧师的家那样地踏进斯特里克牧师的家……!早晨他已给泰奥发了一封长长的信,晚上他又坐下来再写了一封。亲爱的泰奥:
  我迫切需要钱去阿姆斯特丹。只要有足够的车钱,我就动身。
  附上几张画,告诉我为什么卖不出去,怎样才能有销路。因为我一定要挣几个钱,买张火车票去摸一下“不,永远不,永远不”的底。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感到一种新的健康的活力在增长。他的爱情使他百折不挠。他已经驱走了那疑团的萌芽,现在他心中以为,只要能见到凯,帮助她了解他实实在在是个什么样的入,他就能把那个“不,永远不,永远不”变成“是!永远!永远!”他以一股新的活力重新作画,虽然他知道他的画工的拳头还不听使唤,但他坚信:时间会把这扫去,就象会把凯的拒绝扫去一样。
  第二天晚上,他写了一封信给斯特里克牧师,详细地阐述了情况。他直言不讳,当他想到可能会从姨父嘴里吐出来的咒语时,不禁咧嘴笑了起来。他父亲不准他写这封信,一场真正的争吵在牧师住宅里酝酿着。泰奥多勒斯是以严格的顺从和规矩的品行来对待生活的,他对人性的变化一窍不通。如果他的儿子不能合上这个模子,那末一定是他的儿子不对,而不是模子不对。
  “这都是你读的那些法国书害了你,”一天晚上,泰奥多勒斯隔着桌子说。“如果你与窃贼、杀人者为伍,谁能期望你有孝子和绅士的品行呢?”
  文森特从米什莱的书上抬头望着,感到有点惊奇。
  “窃贼和杀人者?你把维克多·雨果和米什莱都叫作窃贼吗?”
  “不,但是他们写的就是这类东西。他们的书充满着邪恶。”
  “睛说,爸爸,米什莱的书就象《圣经。一样纯洁。”
  “我不要听你的亵渎神明的话,年轻人!”泰奥多勒斯义愤填膺地叫道。“那些书是不道德的,你的法兰西思想毁了你。”
  文森特站起身来,绕桌而走,把《爱情和女人》放在泰奥多勒斯的面前。
  “只有一个办法能使你信服,”他说。“你亲眼看几页吧,你会感动的,米什莱只想帮助我们解决我们的难题和我们的小小不幸。”
  泰奥多勒斯以一个善士摈弃罪恶的姿势,把《爱情和女人》扫到地板上。
  “我不要读!”他怒声说。“我们几·高家的一个叔祖父染上了法兰西思想,结果酗酒啦!”
  “一千个抱歉,米什莱老爹,”文森特喃喃地说,把书拾了起来。
  “为什么叫米什莱老爹,如果我可以问一下的话?”泰奥多勒斯冷冰冰地说。“你是想侮辱我吗产“我根本没有这种意思,”文森特说。“但我必须坦白地告诉你,如果我需要什么忠告的话,我一定比向你求教更快地向他求教。那可能是更合时宜一点。”
  “噢,文森特,”他母亲恳求道,“你为什么要讲这种话?你为什么要破坏家庭关系呢?”
  “对,你就是在这样做,”泰奥多勒斯嚷道。“你是在破坏家庭关系,你的行为是不可原谅的,你最好是离开这所房子,到别的地方去生活。”
  文森特上楼走进他的工作室房间,在床上坐下。他无聊地自揣着:为什么不论什么时候一受到重大的打击,他就坐在床上,而不是坐在椅子上。他环顾房间墙壁上的锄地者、播种者、劳动者、女裁缝、洗衣的女孩、樵夫和临摹海克的画。对,他有进步,他在向前进,但是他在这儿的画尚未画宅。莫夫在德伦特,下个月才会回来。他不想离开埃顿。他是舒服的,在别的地方生活将花钱更多。在一去不返之前,他需要时间把他的拙劣的表现手法砸碎,抓住布拉邦特型的真正精神。他父亲已经叫他离开这所房子,真的在咒诅他,但这是在火头上说的,如果他们真的说“滚!”,并且意味着……被赶出父亲的房子,就真的对他那么不利吗?
  第二天早晨,他收到邮局送来的两封信。第一封是斯特里克牧师寄来的,是对他的挂号信的回复。其中夹有牧师的妻子的短笺。他们用毫不含糊的字句概括了文森特的经历,告诉他凯另有所爱,那是一个有钱的人,他们希望他立即停止对他们女儿的粗野的袭击。
  “诚然没有比教士更不虔诚、更硬心肠和更庸俗的人了,”文森特自言道,狠狠地痛快地把手里的阿姆斯特丹来信撕得粉碎,就好象在撕裂牧师本人一样。
  第二封信是泰奥寄来的。
  “画表现得不错,我将尽力把它们售去。随信附上二十法郎,作为赴阿姆斯特丹的车资。
  祝你好运气,老兄。”
  文森特离开中央火车站时,夜幕开始合拢。他迅速地往水坝走去,经过王宫和邮局,抄近路到凯泽斯格拉特街。那时候,所有的店铺和办公室都空了,没有一个职员和售货员。
  他穿过辛格尔街,在希伦格拉特桥上站了一会儿,望着花船上的人在露天的桌旁吃面包和青鱼的晚饭。他向左拐人凯泽斯格拉特街,经过一长排狭窄的怫兰德式住宅,到达斯特里克牧师住屋的短石阶和黑栏杆前。他记得第一次站在那儿的时候,是他的阿姆斯特丹冒险的开头,他领悟到有一些城市里的居民,他们永远是倒霉的。
  他一路冲上堤岸,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市中心,现在他到达目的地了,却对进去感到害怕,犹豫不决。他向上望望,看到铁钩伸出在天窗上。他想这给一个要上吊的人,可提供了绝好的机会。
  他在宽阔的、红砖砌的人行道上信步走去,站在镶边石上,俯视脚下的运河。他知道下一个钟头将决定他的外在生活的整个进程。只要能见到凯,对她讲话,使她了解,那末一切都能解决。但是,年轻姑娘的父亲掌握着前门的钥匙。假使斯特里克牧师拒绝让他进去呢。
  一艘沙船缓缓逆流而上,驶向夜泊处。沙从中央舱内铲走后,在黑色的船舷上留下了一条微湿的沙痕。文森特注意到从船尾到船首没有晾晒湿衣服,瞎想着其中的缘故。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子,前胸的一边挺着篙子,用力地顶着,踏着窄窄的船沿向后撑去,那厚实粗策的木船,在他的脚下逆水滑行而上。一个穿着肮脏围腰布的女人,坐在船尾,好象一块水蚀的石头,手伸在背后掌着粗笨的舵柄。一个小男孩、一个女孩和一头逍遏的白狗,站在舱顶上,起劲地凝望着凯泽斯格拉特街上的房民文森特踏上五级石阶,拉响门铃。隔了片刻,一个女仆前来开门。她盯着站在阴影里的文森特看,认出了他,突然转过胖胖的身躯,缩进门里。
  “斯特里克牧师在家吗广文森特问。
  “不,他出去了。”她已经奉到命令。
  文森特听到里面的声音。他粗暴地把这个女人推往旁边。
  “别挡住我的路,”他说。
  女仆跟在他后面,想不让他进去。
  “全家在吃饭,”她反对地说。“你不能进去。”
  文森特走入长长的厅堂,踏进餐室。他刚一进门,只见那熟悉的黑裙边在一扇门里隐去。
  斯特里克牧师、他的姨妈威廉明娜和两个小孩坐在桌旁。桌上放着五份餐具。空椅歪斜地向后推去的地方,有一盆烤小牛肉、没有吃过的土豆和菜豆。
  “我拦不住他,先生,”女仆说。“他横冲直撞地进来。”
  桌上放着两座银烛台,高高的白烟发出唯一的光。加尔文像,挂在墙上,在黄色的光线中显得神秘而可怖。雕木餐具柜上的银餐具在黑暗中闪烁,文森特特别注意到小小的高窟,他第一次和凯说话的时候,就在这窗下。
  “嗯,文森特,”他姨父说,“你似乎愈来愈没有规矩了。”
  “我要与凯谈谈。”
  “她不在这儿。她出去看望朋友了。”
  “我拉铃的时候,她就坐在这个地方。她已经开始吃饭了。”
  斯特里克向他的妻子转过身去。“把孩子们领出去。”
  “文森特,”他说,“你惹起了不少麻烦。不单单是我,家里所有的人都对你完全失去了耐心。你是一个流浪汉,一个二流子,一个乡巴佬。依我看,你是一个忘恩负义、道德败坏的人。你竟然敢自以为爱上我的女儿?那是对我的侮辱。”
  “让我见见凯,斯特里克姨父。我要跟她谈谈。”
  “她不要跟你讲话。她永远也不要再看见你!”
  “是凯讲的吗?”
  “对。”
  “我不相信。’斯特里克大吃一惊。自从被授予圣职以来,第一次有人指责他撒谎。
  “你竟敢说我不是在说实话!”
  “我不听到她亲口讲,我是永远不相信的。就是听到了也不相信。”
  “我想到在这儿阿姆斯特丹,在你身上浪费了全部宝贵的时门和金钱的时候。”
  文森特无力地一屁股跌坐在凯刚才空出来的椅上,两臂搁在桌上。
  “姨父,听我说。告诉我,即使一个教士在他的三重铁甲胄下也有一颗人心呀。我爱你的女儿。我不撤死活地爱她。我日日夜夜在想念她,渴望她。你是侍奉上帝的,你就发发慈悲,给我一点儿怜悯把。别对我这样残忍。我知道我还没有取得成功,可是如果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成功的。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把爱情奉献给她。让我帮助她理解为什么她应该爱我。你一定也恋爱过的,姨父,而且你也清楚一个人能经受得起何等的痛苦。
  我已经受得够了,让我能有一次机会找到一点幸福吧。我所请求的不过是一个赢得她爱情的机会。我一天也无法再忍受这种孤单和不幸了!”
  斯特里克牧师低头对他看了一会儿,说:“难道你是这样一个脓包和懦夫,连一点儿痛苦也无法忍受吗?你一定要永远为此啜泣吗?’文森特通地跳了起来。他的全部温和都消失了。仅仅是由于他们彼此站在桌子的一面,隔着银烛台的两支长触,才使得这个较年轻的人没有动手殴打牧师。两个人目不转睛地望着对方眼睛里的闪闪光点的时候,受伤的沉默在房间里嗡嗡作响。
  文森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举起手,放近蜡烛。“让我对她讲几句话,”他说,“只需要我的手能在火上放多久的一点时间。”
  他把手糊过来,手背悬在火上。房间里的光线顿时赠了下来。蜡烛发出来的碳气立刻使他的肉变成黑色。几秒钟内,黑色变成了天然的火红色。文森特毫不畏缩,眼睛不离他的姨父。五秒钟过去了。十秒钟。他手背上的皮肤噗地涨了起来。斯特里克牧师的眼睛恐怖地瞪着。他似乎瘫痪了。他几次想讲话,想动一动,但身不由主。他被文森特冷酷的、刺探的眼睛压住了。十五秒钟过去了。涨起来的皮肤裂开,但是手臂甚至抖也没有树一下。猛烈的肌肉抽搐终于使斯特里克恢复了知觉。
  “你这个疯子!”他技直喉咙狂叫。“你这个发狂的呆子!”
  他的身子扑过桌面,把文森特手下的蜡烛一把抢去,用拳头捣火。然后,他如蜡烛俯身下去,用力吹熄。
  房里一片漆黑。两个人撑住桌子站着,面对面隔着桌子,盯着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但彼此把对方看得一清二楚。
  “你疯了!”牧师嚷道。“凯从心底里看不起你!滚出这所房子,永远不准再来!”
  文森特在黑暗的街上小心地、慢慢地走着,不知不觉到了市郊。他站着俯望带咸味的、停滞的运河,那死水的熟悉的臭气刺入他的鼻孔。角落里的煤气灯光照在他的左手上——某种深深的本能一直使他的作画的一只手贴在身侧,他看到皮肤上有一个黑洞。他越过一连串狭窄而运河,闻着一般淡淡的、早已忘却的海的气息。最后他发觉走近了芒德斯·达·科斯塔的家。他蹲坐在一条运河的岸上。他往厚厚的绿色的青苔毯上扔了一块小石子。石子往下沉去,甚至一点也看不出绿毯下面还有水。
  凯从他的生活中远去了。“不,永远不,永远不”是从她灵魂深处发出来的。她的叫喊现在变换了位置,成了他的财富。它在他头脑中乱敲,重复着:“不,永远不,你永远不会再见到她。你永远不会再听到她声音的较快低吟、看到她那深邃的蓝眼睛里的微笑、触觉到她那温暖的皮肤在你面颊上的抚摸。你永远不会认识爱情,因为它不能生存,即使你的肌肤能够忍住火烧的痛苦之严酷考验,它也不能生存!”
  一阵无声的悲伤巨涛涌上他的喉咙。他举起左手捂住嘴,压住阿姆斯特丹和整个世界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他已经受到判决和被认为一钱不值的喊声。他的嘴唇尝到了事与愿违的惨苦的、惨苦的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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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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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夫还在德伦特。文森特在尤尔市门街附近东找西寻,终于在雷伊恩火车站后面找到了一个每月租金十四法郎的小地方。这工作室——在文森特租下前一直是作住房的——很大,墙上有个凹处可以烧饭,朝南一扇大窗。一个角落里低低地蹲着一只火炉,一根黑色的长烟囱伸向天花板,迈进墙壁。称壁纸色彩素净。从窗口望出去,文森特可以看到房主堆放木材的院子,一片碧绿的草地,然后是茫茫沙丘。房屋坐落在申克韦根街,这是海牙城与向南延伸的草地之间的最后一条街。雷伊恩火车站上轰隆轰隆地开进开出的机车喷出的黑烟垢,洒满一街。
  文森特买了一张坚固的厨房用桌、两把厨房用椅和一条以备睡在地板上对盖用的毯子。
  这些费用耗尽了他手边不多的一点钱款,但第一个月剩下不多几天了,泰奥将寄来商定的每月一百法郎的生活费。寒冷的一月天气不允许他在室外作画。因为无钱雇请模特儿,他只能把时间空坐过去,等待莫夫回来。
  莫夫返归尤尔布门街。文森特马上到他表兄的工作室去。莫夫兴奋地在竖起一大块画布,被在前额上的一绝头发落在眼睛上。他正打算开始今年的一项大计划——送往巴黎美术展览会的一幅油画,他选择了由马施上斯赫维宁根海滩的一条小渔船作为主题。莫夫和他的妻子叶特,压根儿不相信文森特会来海牙;他们深知,差不多人人在他的一生中都会有当一个艺术家的模糊的感情冲动。
  “你终于来海牙了。很好,文森特,我们将使你成为一个画家。你找到住的地方了吗?”
  “找到了,在申克韦根街一百三十八号,就在雷伊恩火车站后面。”
  “那很近。你的钱怎样安排呢?”
  “哦,我没有多少钱好用。我买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
  “还有一张床。”叶特说。
  “没有,我一直睡在地板上。’莫夫悄声地对叶特讲了几句话,后者走进住屋,片刻后带回一只钱包。莫夫取出一张一百盾的钞票。“清收下,是我借给你的,文森特,”他说,“替自己买一张床,晚上必须好好休息。房租付掉了吗?”
  “还没有。”
  “那就别管它。光线怎么样?’“光线充足,不过那唯一的富是前南开的。”
  “那不好,你最好把光线固定下来。太阳每隔十分钟就会使你的模特儿身上的光线改变一次。买些窗帘吧。”
  “我不想借你的钱,莫夫表兄。你肯指教已经足够了。”
  “废话,文森特,每个人一生中都有一次要建立一个家的,到底自己买,来得合算。”
  “对,是这样。我希望能很快卖去几张画,那时我就可以把钱还给你了。”
  “特斯蒂格会帮你忙的。当我年轻还在学画的时候,他就买我的画。不过你应该开始作水彩画和油画c光用铅笔画的素描,是卖不出去的。”
  莫夫,尽管身材魁梧,但做起事来却有一股子急于求成的倔脾气。他的眼睛一旦碰上了所寻求的东西,便挺出肩头,如那个方向猛扑过去。
  攸,文森特,”他说,“这是画箱,里面有水彩颜料、画笔、调色板、调色刀、油画颜料和松节油。来,我来做给你看,该怎样拿调龟板,怎样站在画架前。”
  他教了文森特一些基础知识。文森特接受得很快。
  “好!”莫夫说。“我本来还以为你很笨,看来不是那样。以后你可以在早晨来,画水彩。
  我将提名你为皮尔克里的特别会员,你能一星期有几个晚上去那儿画模特儿。此外,这将使你与画家们有所交往。你开始售画后,就能成为一名正式会员。”
  “是呀,我要画模特儿。我想雇请一个天天来的模特儿。一旦掌握人体,一切就会迎刃而解。”
  “不错,”莫夫同意。“人物最不容易掌握,但一旦掌握了,村呀,牛呀,等等都简单了。
  那些无视人体的人,他们之所以那样,是因为发觉人体实在太难了。”
  文森特买了一张床和窗帘,付了房租,把布拉邦特速写钉在墙上。他明白,这些速写卖不出去,他一眼就看出其中的缺点,但这些画中蕴藏着某种自然力,这些速写是由相当的热情画成的。他无法指出热情在哪儿,亦无法指出怎么会在那儿的,他在与德·博克交友前,甚至没有认识到这些速写的全部价值。
  诌·博克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他很有教养,风度用翩,财源不绝。他在英国受的教育。
  文森特在古皮尔公司时认识他的。德·博克在各方面恰恰都成了文森特的对照,他随随便便,对什么都无动于衷,浑身.上下打扮优雅,他的田就象鼻孔一样大小。
  “清光临舍间喝杯茶,”他对文森特说。“我想请你看看我的近作。我以为自从特斯蒂格销售我的作品以来,我有了新的鉴赏力。”
  他的工作室在海牙的贵族化地段威廉帕克街。墙上挂满了素色的天鹅绒帷幔。屋角里摆满了坐垫十分舒服的长躺椅。房间里有好几张烟桌、装满书的书架和东方地毯。文森特想到他自己的工作室时,感到自己象个隐士。
  德·博克点起俄式茶壶下的煤气,叫他的管家去买蛋糕。然后他从壁橱里取出一块画布,把它拥在画架上。
  “这是我最新的作品,”他说。“一面看一面拍支雪茄吧。也许这会对看画有所帮助,谁知道呢。”
  他以轻快的、玩笑的口气说。自从特斯蒂格发现他以后,他的自信心升到天上去了。他知道文森特会喜欢这幅画的,他拿出一根俄国长烟卷——他以此闻名海牙,注视着文森特的脸,想看出脸上掠过的评价。
  文森特透过德·博克的昂贵雪茄的蓝色烟雾,仔细观看那画。他从德·博克的态度中,感觉到一个艺术家第一次把自己的创造给一个陌生人看的时候所产生的那种可怕的提心吊胆。他该说些什么呢?风景不坏,但也不好。那太象德·博克的性格,无所谓。他记得当某些年轻的后起之秀竟敢对他的作品责示不逊的时候,他是多么地生气和反感。虽然那幅画不过是一眼就可看出其全部内容的一类作品,但他还是继续细细地观看。
  “你对风景有鉴赏力,德·博克,”他说。“你完全知道如何把综力灌注进去。”
  “哦,谢谢,”德·博克说,他认为这是恭维活,所以感到高兴。“喝杯茶吧。”
  文森特双手把茶杯捧得牢牢的,深怕把茶泼在贵重的地毯上。德·博克朝茶壶走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文森特极力克制自己不对德·博克的作品讲一句贬语。他喜欢这个人,要与他交个朋友。可是,他心中产生了作画的欲望,他无法制止自己不去批评。
  “这幅画中唯有一个地方我不敢说是喜欢。”
  德·博克从管家手中接过盘子说:“请吃蛋糕,老兄。”
  文森特谢绝,因为他不知道在握着膝上的茶杯的同时,怎么样去吃蛋糕。
  “你不喜欢的是什么?”德·博克轻声地问。
  “你的人物。他们画得不真实。”
  “对呀,德·博克坦率地说,在一只舒适的流上自在。伸展着身子,“我常想在人物上下番苦功,但我似乎永远无法本握。我请个模特儿,画了好几天,兴趣和突然又转到风景和其他方面去了。毕竟风景才真正是我的媒介物,所以我不想让人物给我添很多麻烦,对吗?”
  “我在画风景的时候,”文森特说,“也想加上人物。你的作品比我的成熟得多,而且‘你是一位已被公认的艺术家。不过,你能否允许我向你提供一句友好的批评?”
  “请指教。”
  “那末,我该说,你的画缺乏热情。”
  “热情?”德·博克问,俯身在茶壶上,抬头嚼着文森特,“你指的是哪一种热情。”
  “这很难说清楚,但是你的情趣显得有点模糊,我的意见是可以加强一点。”“不过你看,老兄,”德·博克说,伸直身子,指着身旁的一张油画,“我不能把感情喷在整个画面上,就因为是别人叫我这样做,对吗?我只画我看到的和感觉到的,如果我没有感到任何强烈的热情,我怎么能在画笔上表现出来呢?没有一个人能在菜贩那里论磅购买热情,现在有人能吗?”
  文森特的工作室与德·博克的相比起来,简直显得太寒碜了,但他知道这种简阳是会有补偿的。他把床推回到角落里,赢好炊具,他要这地方成为画家的工作室,而不是住房。泰奥这个月的钱尚未寄到,但莫夫借给他的钱还剩下几法郎。他用来雇请模特地。他在自己的工作室里没呆上几天,莫夫就来看他了。
  “只要走十分钟就到了,”他说,环顾四周。“嗯,可以了。你应该有北光,不过这也行。
  这会给那些怀疑你游手好闲、弄弄玩玩的人一个很好的印象。我看出你今天画过模特儿了吧?”
  “可是其结果却是最便宜的。你短钱用吗,文森特?”
  “谢谢你,莫夫表兄。我能过得去。”
  他认为变成莫夫的经济负担是不聪明的。他口袋里还剩下一法郎,只够吃一天,但他要的是莫夫不吝指教,钱并不是真丕重要的。
  莫夫花了一个钟头,教他如何涂水彩颜色,如何再擦洗掉。文森特弄得一团糟。
  “别烦恼,”莫夫兴致勃勃地说。“在你能如意地用笔之前,至少要画坏十张。让我看看你最近的几张布拉邦特速写。”
  文森将拿出来。莫夫不愧是一位技巧上的高手,他能够用不多几句话,就把一幅作品中的实质性毛病说透。他从来不说:“这错了,”便停下了。他总是又说:“这样试试。”文森特仔细地听着,因为他知道,莫夫对他所讲的话,正是莫夫会对自己讲的,如果他在自己的作品中画错的话。
  “你能画,”莫夫说。“你那年的铅笔画将对你有很大的价底如果特斯蒂格会在很短的时间内买下你的水彩画,我一点也不会感到奇怪。”
  两天以后,当文森特口袋里分文俱无的时候,这个了不起的安慰,对他起了良好的作用。
  第一个月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但泰奥的一百法郎尚未寄到。会出什么事儿呢?泰奥生他的气了吗?当他刚刚开始他的事业的当口,泰奥邦食言了,这可能吗?他在上衣口袋里找到一枚邮票,这使他能够写信给他的弟弟,请求他至少寄来生活费的一部分,以便能让他有饭吃,并能偶尔雇请一个模特儿。
  他接连三天饿着肚子,早晨在莫夫那儿作水彩画,下午在施汤所和三等候车室内作速写,晚.上或到皮尔克里,或到莫夫家继续作画。他担心莫夫会发觉他的处境,从而感到气馁。
  文森特认识到,尽管莫夫喜欢他,但他的麻烦一旦开始对莫夫的绘画产生影响的话,他的表兄将毫不犹豫地把他甩在一分。当叶特留他吃饭时,他谢绝了。
  胃里的微弱而迟钝的疼痛使他想起了博里纳日的日子。他一生都将挨饿吗?不论在什么地方,他不会有一刻的舒服和安宁吗?
  第二天,他强忍着自傲去见特斯蒂格。也许他能从支持海牙一半画家的那个人手里借得十法郎。
  特斯蒂格有公事上巴黎去了。
  文森特发烧了,没法再握笔。他上床睡觉。第二天他抱病勉强再到普拉获广场,发现这位艺术商在店内。特斯蒂格答应过泰奥照顾文森特,他借给后者二十五法眼“我打算过些时候来看看你的工作室,文森特,”他说。“我很快就会来的。”
  文森特只能有礼貌地回答。他想走开去吃点东西。在他去古皮尔公司的路上,他曾想道:
  “只要弄到几个钱,一切又会好起来的。”但现在钱虽然弄到了,却更为不幸。他感到孤苦伶仃。
  “饭会治好一切。”他对自己说。
  食物驱走了他胃里的疼痛,但没有驱走占据着体内的一个说不出来的地方中的疼痛。他买了一点廉价烟草,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吸着烟斗。对凯的渴望又剧烈地回来了。他感到极度的不幸,几乎不能呼吸了。他从床上跳起来,打开窗,把头向外伸到冰天雪地的正月夜空下。他想起了斯特里克牧师。他通身发冷,就好象在一所教堂的冰冷的石墙上倚靠得太长久了。他关上窗,一把抓起帽子和外衣,出外奔向他在雷伊恩火车站前面所看到的一家酒店。
  酒店的入口处挂着一盏油灯,酒柜上也挂着一盏。店堂中央半明不暗,靠墙放着几条长凳,凳前是杂色的石面桌。这是一家劳工们的酒店,墙面利落,水泥地,与其说是一个寻开心的地方,毋宁说是一个避难所。
  文森特在一张桌旁坐下,他无力地背靠着墙,当他作画的时候,有钱买食物和雇请模特儿的时候,情况还不坏,但他能与谁作伴,友好地随便拉拉家常呢?莫夫是他的老师,特斯蒂格是一个繁忙、显要的画商,德·博克是上流社会里的有钱人。也许一杯酒能帮助他消愁,明天他能作画,情况会好转起来。
  他慢慢地呷饮着酸味的红酒。店堂里人不多,对面坐着一个劳工模样的人。酒柜近旁的角落里坐着一对男女,女的衣饰俗而。隔壁桌上一个女人单独坐着。他没朝她看。
  传者走过来,粗鲁地对那女人说:“还要酒吗?”
  “一个钱也没有了。”她答道。
  文森特转过身去。“和我一起喝一杯好吗?”他问。
  那女人对他看看:“行。”
  侍者送来一杯酒,拿了二十生丁,走开了。两张桌子并了起来。
  “多谢。”那女人说。
  文森特仔细地端详着她,她并不年轻,也并不美,有点推粹,一个生活已经完了的人。
  她、身材瘦削,但是匀称。他注意到她那握着酒杯的手,不象既那样,是贵妇人的手,而是一个辛苦劳动人的手。她使他模糊地想起了夏尔丹或扬·斯蒂思所画的一些奇妙的人物。她的胜当中挺着一根钧鼻,嘴唇上隐约可见些许须毛。她的眼睛忧郁,但很有生气“没什么,”他回答。“多谢你作陪。”
  “我叫克里斯廷,”她说。“作响?’“文森特。”
  “你在这儿海牙工作?”
  “对。”
  “你干什么?”
  “我是画家。”
  “哦,那也是一个鬼差使,对吗?”
  “有时候。”
  “我是洗衣服的。我有足够气力的时候就脱不过并不是经常有气力的。”
  “那你又干什么呢?’“我在街上漂泊好久了。当我没有气力干活的时候,我就回到街上去。’“洗衣服是很辛苦的吧?’“对。一天要干十二个小时。他们的钱不是白给的。有时候,洗了一花天以后,我还得找个男人为孩子们挣点吃的。”
  “你有几个孩子,克里斯廷?”
  “五个。我肚里又有一个了。”
  “你丈夫死了?”
  “孩子的爸爸都是陌生人。”
  “生活不好过把。是吗?”
  她耸耸肩。“他妈的。矿工不能因为可能送命而拒绝下井,他能吗?”
  “不能。你可知道其中有一个的父亲是难吗?”
  “只晓得第一个五八蛋。我从来不问他们的姓名。”
  “那你现在肚里的一个呢?”
  “嗯,我也说不准。那时我没有力气洗,所以常在街上。这无所谓。”
  “再来杯酒吗?’“一杯社松子苦艾酒。’她的手伸进行包,摸出一段姐姐的黑雪茄烟蒂,点着了火。“你看上去运气不怎么好,”她说。“你卖掉过画吗?”
  “没有,我不过刚刚开始。’“你开始得太晚了一点吧。”
  “我三十岁.’“你看上去有四十岁。那你靠什么过话呢?”
  “我弟弟寄给我一点钱。”
  “嗯,那也不比洗衣服坏呀。”
  “你和谁住在一起,克里斯经产“我们都住在我妈家。’“她知道你上街吗?”
  那女人大笑起来,但一点也不高兴。“他妈的2是她叫我去的,他一生就干这个。他就是那样生下我和我的兄弟。”
  “你兄弟干什么?’“他在屋里弄了个女人。他替她拉皮条。’“那对你的五个孩子不会有好影响。”
  “没有关系。有朝一日他们全会干这一行的。”
  “都是甜酒在起作用,是吗,克里斯经产“我就是哭也没有用。我能再来一杯柱松子苦艾酒吗?你的手怎么搞的?供黑了一大块。”
  “烧伤的。”
  “噢,一定伤得厉害吧。”她温柔地捧起他的手。
  “不,克里斯廷,没有什么。我是故意的。”
  她放下他的手。“你一个人到这儿来干什么?没有朋友吗?”
  “没有。我有兄弟,不过他在巴黎。”
  “一个人感到寂寞了,是吗产“对,克里斯廷,寂寞得发慌。”
  “我也一样。所有的孩子都在家,还有母亲和兄弟。还有我找到的男人。但你却独自一个人生活,是吗?问题不在于人多人少。而在于有一个你真正喜欢的人。”
  “你没有喜欢过难吗,克里斯廷?’“第一个家伙。我那时十六岁。他有钱。因为家庭关系,他没法跟我结婚。不过他给孩子抚养费。后来他死了,我被撇下,一个子儿也没有。”
  “你几岁了?”
  “三十,得不能再养孩子了。免费诊疗所的医生说,这一个孩子会送我的命。”
  “如果你得到适当的医疗和护理,就不会的。’“我到什么地方去疗理呀?没有一分钱的积蓄。免费诊疗所的医生们摸不关心,他们碰到的病妇太多了。”
  “你没有办法凑点钱吗?”
  “毫无办法,除非我一连几个月整夜在街上。但是,那比生孩子会更快地叫我送命。”
  他们默默不语了一会儿。“你离开这儿后上哪儿呢,克里斯廷?”
  “我整天怄在盆桶旁边,我来这儿喝一杯,因为累死了。他们也许给我一个半法郎,但要拖到星期六才给。我得有两法郎实吃的。我想,在找一个男人之前,该休息一下。”
  “你答应我跟你去吗,克里斯廷?我很寂寞。我高兴跟你去。”
  “当然可以。帮了我的忙。再说,你是好人。”
  “我也喜欢你,克里斯廷。当你拿起我烧伤的手的时候……我记不清楚,那是多少日子以来,一个女人对我讲的第一句温柔的话。”
  “真好笑。你长得不难看。样子蛮好。”
  “我在爱情上就是运气不好。”
  “呀,往往是那样,是吗?我能再来一杯杜松子苦艾酒吗?”
  “听着,你和我不需要醉后行事。就把我能给的放进你的口袋。我很抱歉,为数不多。”
  “我看你比我更需要钱。不管怎么,你能来。等你走了!我会再找一个家伙弄两法郎的。”
  “不,清收下钱,我能给,我向朋友借了二十五法郎。”
  “好吧,我们就走。”
  在回家的路上,穿过一条条黑暗的街,他们从容自在地闲谈,就象老朋友一样。她把她的生活告诉他,对自己毫不同情,也毫无怨言。
  “你当过模特儿,摆过姿势吗?”文森特问她。
  “年轻的时候干过。”
  “那末为什么不给我摆一下呢?我不能给你很多钱,甚至一天一法郎也不可能,不过,等我开始卖画后,我会给你两法郎一天,这比洗衣服强多了。”
  “唁,我高兴的,我带上我的男孩,你可以画他,不用付钱。当你把我画腻了,你可以画我的母亲,她高兴常常赚点外快,她是打杂的零工。”
  最后他们抵达她的家。那是一所租石砌成的平房,带一个院子。“你不会碰到谁,”克里斯廷说。“我的房间在前面。”
  她住的是一间简陋的小房间Z墙上的素色糊壁纸显出单调的灰色,就象夏尔丹的图画——文森特想。木地板上有一块擦鞋的棕垫,一块深红色的旧地毯。一个角落器放着一只普通的厨房用炉,另一个角落里是一口衣柜,当中是一张大床。那是一个真正的劳动妇女住家的内景。
  文森特早晨醒来时,发觉并不孤单,在蒙俄的亮光中看到身旁有个人影儿,这使世界显得大为友好。痛苦和孤寂从他身上消失了,被一段深沉的安宁感所替代。
  他在上午邮班中收到泰奥的信和附奇的一百法郎。泰奥在一日过后好几天方才能够寄出。
  他养出去,看到一个矮小的老妇人在邻近的她的前国里拥上,使问她肯否来为他摆姿势,他给五十生丁。老妇人欣然答应。
  在工作室里,他让她坐在烟囱和边上放着一把小茶壶的炉子分,衬着呆板的背景。他在寻求色调,老妇人的头都很有光彩和生气。他用不成熟的、过于讨好的格调,作了一张四分之三的水彩画。那妇人坐着的一角,处理得很柔和、平稳和多情。有一个时候,他感到很难,枯燥无味,容易画坏,现在得心应手了。他在纸上苦心经营,很好地表达了他的思想。他感激克里斯廷为他所做的一切。缺乏爱情的生活给他带来无尽的痛苦,但客不了他。
  “情爱使人滑润,”他一边顺利而自在地画着,一边低声自语。“真奇怪,为什么米什莱老爹竟然从来没有提起呢。”
  响起了敲门声。文森特请特斯蒂格先生过来。他的条纹裤笔挺,他的回头棕色皮鞋镜子一样晶亮,他的胡须剃得净光,他的头发在边上整齐地分开,他的衣领雪白,无懈可击。
  特斯蒂格看到文森特有一个真正的工作室,并在努力作画,感到由衷的高兴。他喜欢看到年轻的艺术家们取得成功,这是他的衡好,也是他的天职。但他要那种成功通过有条不紊的、预定的途径实现。他感到一个人最好先以惯常的方式方法努力,失败,然后再打破一切清规戒律,取得成功。对他来说,法规远比胜利来得重要。特斯蒂格是一个善良诚实的人,他期望人人都同样地善良和诚实。他不承认有这样的环境,它可以把恶变成喜,超度罪孽。
  把作品卖给古皮尔公司的画家们懂得:他们必须信守法规。如果他们违反这个高尚品行的指示,特斯蒂格就拒绝处理他们的作品,即便那可能是杰作。
  “啊,文森特,”他说,“我真高兴,你竟然在作画。那就是我之所以喜欢拜访我的艺术家们的原因。”
  “你跑那么多路来看我,实在过意不去,特斯蒂格先生。”
  “没什么。你搬到这儿来以后,我就一直想来看看你的工作室。”
  文森特望望床、桌、椅、炉子和画架。
  “没有什么可看的。”
  “别介意,努力干起来,很快就能拿出象样的东西来的。莫夫告诉我,你开始画水彩了,水彩画的销路很好,我一定能替你卖掉几张,你的兄弟也一定会的。”
  “那正是我所希望的,先生。”
  “你的精神似乎比我昨天看见你的时候要好得多。’“是呀,我生过病。但昨天晚上好了。”
  他想到酒、社松于苦文酒和克里斯廷;如果特斯蒂格晓得这些,他会讲什么呢,文森特不由得害怕起来。
  “你想看看我的速写吗,先生?你的高见对我是宝贵的。”
  特斯蒂格站在一张一个老妇人穿着白围裙、衬着绿色的、过于讨好的背景的画前。他的沉默不象文森特所记得的在普拉茨广场的那么雄辩。他倚撑着手杖,片刻后,把手杖挂在小臂上。
  “对,对,”他说,“你在过来了。我敢说,莫夫会使你成为一个水彩画家。这要费点功夫,但你能成功。文森特,你得赶快画,才能自食其力。对泰奥来说,每个月寄给你一百法郎是很吃力的。我在巴黎的时候,看出了这一点。你应该尽快地自食其力。现在我很快就能买下几张你的小品了。”
  “谢谢你,先生。多谢你对我感到兴趣。”
  “我要使你成功,文森特。那意味着古皮尔公司的生意。一旦我开始出售你的作品,你就能弄一个更好一点的工作室,买点象样的衣服,参加一些社交活动。那是必须的,如果你想以后卖掉油画。好吧,我还得上莫夫那儿去。我要看看他为巴黎沙龙所作的斯赫维宁根。”
  “你会再光临吗,先生?”
  “对,当然啦。一、二个星期后。要努力干,给我点成绩看.看。你必须为我的拜访付出报酬,知道吗?”
  他握手,离去。文森特又重新埋头作画。如果他的工作能维持他的生活,即使是最苦的生活,该多好呀。他并不要求很多。他将不再成为任何人的累赘。最重要的是他可以不必性急了,他可以让自己慢慢地摸索自己的道路,扎扎实实地迈向成熟,通向他在寻找的表现形式。
  下午邮班送来德·博克的一封短笺,用的是粉红的信纸。亲爱的几·高:
  明天上午我把阿茨的模特儿带到你的工作室来,我们一起画。
  阿茨的模特儿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妙龄女郎,索费一法郎五十生丁。文森特很高兴,因为他永远不可能雇请她。小火炉里的火很旺,不穿衣的模特儿在炉旁可以保暖。在海牙,只有职业模特儿才肯裸体。这惹恼了文森特;他要画的是那些老头和老好的身体——有色调和个性的身体。
  “我带来了我的烟草袋,”德·博克说,“还有我管家准备的一点午饭。我想,我们恐怕不必再出去了。”
  “那末让我试试你的烟草。我的烟草在早晨抽起来太辣了。”
  “我准备好了,”模特儿说。“你们给我定姿势吗?”
  “坐着还是站着,德·博克?”
  “先画站的吧。我新近的风景画中要几个直立的人物。”他们画了大约一个半钟头,模特儿累了。
  “我们画坐的吧,”文森特说。“让她轻松点。”
  他们一直画到中午,各自伏在自己的画板上,偶尔交换几句关于光线和烟草的话。德·博克解开午餐食品,三个人围着炉子吃了起来。他们津津有味地嚼着薄薄的面包片、冷肉和乳酪,一面打量着早晨的画。
  “奇怪,一旦你开始吃起来,你就能对自己的画有一个客观的观察。”德·博克说。
  “我可以看看你的画吗?”
  “请吧。”
  德·博克已经画好了女郎的脸部,画得很象,但她身体的特性一点影子也没有。那只是一具完美的躯体。
  “哎呀,”德·博克看着文森特的画嚷道,“你用什么东西代替了她的脸呀?这就是你所谓的灌注热情吗?”
  “我们不是在画肖像,”文森特答道。“我们是在画人体。”
  “脸不属于人体,那还是第一次听说呢。”
  “看看你画的腹部,”文森特说。
  “怎么啦?”
  “看上去好象充满了热气我看不到一寸肠子。”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可没有看到这可怜的姑娘的肠子挂在股外呀。”
  模特儿自顾自吃着,一笑不笑。她认为不论怎样,所有的艺术家都是疯子。文森特把他的画放在德·博克的旁边。
  “请看看,”他说,“我画的腹部是充满着肠子的。你一看就知道,成吨的食物缓慢地、曲折地穿过迷宫。”
  “那与绘画有什么相干呢?”德·博克问。“我们不是内脏专家呀,是吗?人们看我的画时,我要他们看林中的雾景,云背后的通红夕阳。我并不要他们看肚肠。”
  每天早晨,文森特一大早就出去找模特儿。有时是一个铁匠的孩子,有时是吉斯特的疯人院里的一个老姐,有时是泥炭市场上的一个男子,有时是帕德莫斯或犹太区的老祖母和孩子。模特儿花费了他好多钱,他知道这些钱本来应该省下来买食物吃到月底的。但是,如果他不能全速前进,那末他呆在海牙,在莫夫门下又有什么好处呢?以后当他被承认后,再吃也未得及。
  莫夫继续耐心地指导他。每天晚上,文森特去尤尔布门街,在那忙碌温暖的工作室里作画。有时他感到泄气,因为他的水彩画不透明,龌龊,呆滞。莫夫只是笑。
  “当然啦,还画得不对,”他说。“不过,倘若你的画现在就透明,那只不过洛丽而已,往后一定会变得呆滞。现在你画下去,画面显得沉闷,但以后会画得快起来,画面舍亮起来。”
  “不错,莫夫表兄,但是,要是一个人必须用他的画来挣面包的话,他该怎么办呢产“相信我,文森特,如果你想一步登天,那只会毁了自己,成不了一个艺术家。当时的名人往往仅是一时的名人。在艺术上,那句老古话是千真万确的:‘诚实才是上策!’宁可不厌其烦地认真学习,不要形成那种哗众取宠的俗风风格。’“我要老老实实,莫夫表兄,以粗矿的风格责现严肃的真实的事物c但是在有谋生之必要的时候……我画了一些东西,我想特斯蒂格也许会……当然我认识到……”
  “让我看看,”莫夫说。
  他对水彩画曾了一眼,把它们断得粉碎。‘坚持你自己的科矿,文森特,”他说,“别很在业余艺术家和画商的屁股后乱跑。要让那些喜欢你的人来凑和你。在相当的时候,你会有收获的。”
  文森特低头看看碎纸片。“谢谢你,莫夫表兄,”他说。“我w要你那样的反对意见。”
  那天晚上,莫夫举行一个小小的聚会,来了好些艺术家:因对别人的作品苛评而被叫作“无情的剑”的韦森布吕氏布雷特纳、德·博克、朱尔·巴克休曾和沃斯的朋友纽休斯。
  韦森布吕耗个子不高,精力充沛。没有东西能够征服他。对不喜欢的东西——几乎是所有的东西——他都说得一天是处。他描绘中意的东西,描绘怎样中意的,并使公众也中意。
  特斯蒂格曾对他的一幅油画中的某些东西表示过异议,从此他就拒绝让古皮尔公司出售他的作品。然而,他画的每一拍作品都卖得掉,没有人知道是怎样卖去或卖给谁的。他的路就象他的舌头一样税利,他的头、鼻和下巴尖削。人人都怕他,又都想博得他的称许。他以目空一切而名闻全国。他把文森特引到角落里的火炉旁,不时地往火中吐唾沫,倾听有趣的嘶嘶声,抚弄一个石膏足部模型。
  “我听说你是几·高家的一员,”他说。“你画得象你叔叔们卖画那样成功吗!’“不,我一事无成。”
  “那太好了,任何艺术家在六十岁前都应饿肚皮,然后,他就会画出一些好画。”
  “瞎讲,你还未满四十,可是你正在绘$“好画了。’韦森布吕赫喜欢那句“瞎讲!”一个人竟敢对他这样讲话,多少年来还是第一次。他对准文森特进攻,以表示他的赞赏。
  “如果你认为我的画好,那末你还是放弃绘画做个看门人来得好。你想我为什么把画卖给无知的公众?正因为那是破烂货。如果是好画,我就自己保藏起来。不,老弟。我现在不过在实习而且。到我六十岁的时候,便将真正地开始作画,那时候我将保藏全部作品,在我死的时候,就把它们作为殉葬品。从来没有一个艺术家,会放走他以为是好的作品的,凡·高,他仅把他的垃圾货卖给公众。”
  德·博克在房间的另一头对文森特暗暗地眨眨眼睛,于是文森特说;“你找借了你的行当,韦森市吕赫,你应该当一个艺术批评家。”
  韦森布吕范笑了起来,嚷道:“莫夫,你这个表弟并不象他的相貌那么坏。他倒能说会道呀。”他转回身子,冷酷地对文森特说:“你干吗穿得这样龌龊破烂?为什么不买几件象样的衣服?”
  文森特穿着一件经过改制的泰奥的旧上衣。上衣改得并不舍身,再加上文森特天天穿着它画水彩画。
  “你的叔叔们有足够的钱为荷兰全国的人供给衣着。他们什么也不给你吗?”
  “他们为什么一定要给我呢?他们和你一样,赞成艺术家应该挨饿的。”
  “如果他们对你没有信心,那他们一定是正确的。人们公认凡·高家在一百公里外就能嗅出一个画家。你一定是霉烂了。”
  “你真该死。”
  文森特生气地背过脸去,但韦森布吕赫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他哄然大笑。
  “有种!”他叫道。“我就要看看你能怎样骂人。保持你的勇气吧,老弟。你抓住了要害。”
  莫夫喜欢为客人们表演一些模拟动作。他是一个教士的儿子,但他生活中的唯一信仰是:
  绘画。在叶特传送茶、面包和乳酪球的时候,他在作关于彼得的小渔船的讲道。彼得是购买还是继承了那艘小船?他是分期付款?他是——噢,多可怕的想法——偷来的吗?画家们的烟雾和笑声充满一房,他们以惊人的速度狼吞虎咽着乳酪球和一杯杯茶。
  “莫夫变了样啦,”文森特沉思道。
  他不知道莫夫正在经历一个具有创造性的艺术家的质变过程。他昏昏沉沉地开始一幅油画,几乎毫无兴趣地画着。当想象开始在头脑中蠕动和逐渐形成的时候,他的精神慢慢地振作起来。他会一天比一天工作得更长一点,更用功一点。当目的物清楚地出现在画布上的时候,他对自己的要求也就更为严格了。他把家庭、朋友和其他兴趣统统抛在脑后。他的食欲减退,整夜整夜地睁眼躺着,思考要做的事情。他的力量下降,他的兴奋上升。、他很快变得神经质。他的躯体在宽大的骨架上皱缩,多情善感的眼睛变得一片模糊。他愈是感到疲乏,愈是拼命地画。支配他的神经质热情愈升愈高。他心里明白需要多长的时间才能画完,他立志坚持到最后一天。他好象是一个受到成百上千个魔鬼折磨的人,他本可以用好几年的时间来完成那幅画,然而,某种东西却逼迫他一天到晚撕裂自己。结果,他达到热情的高祥和神经质的热狂,以至于若有人插进来,就会发生可怕的事情。他把每盎司的力量都没在那格画上。不论它要多少时间才能结束,他总是有足够的意志坚持到最后一笔。在他完成此画之前,没有东西能制服它。
  一旦作品脱稿,他便瘫痪成一堆。他衰弱,无力,神态昏乱。这使得叶特花费好多B于护理他恢复身体的健康和头脑的清醒。他精疲力尽得一看到画,一闻到颜料气味就感到恶心。
  他的力量缓慢地,非常缓慢地恢复。当他苏醒过来后,他的兴趣又随之而生。他开始在工作室里走来走去收拾东西。他在田野里散步,起初什么也看不见。最后景色映入眼帘。就这样,周而复始,循环不已。
  文森特第一次到海牙的时候,莫夫刚刚开始那幅斯还继宁根的油画。现在他的脉搏一天天跳得快起来,那艺术创作的疯狂的、了不起的、破坏性的神经错乱,很快地开始发作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克里斯经散文森特的门。她身穿黑格和深蓝色上衣,头上盖着黑帽。
  她已经在洗衣桶旁站了一往天。她精疲力尽的时候,四往往稍稍张开,痘疮疤比他所记得的显得更大更深。
  ’喂,文森特,”她说。“我想看看你住在哪里。”
  “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女人,克里斯廷。我表示欢迎。请宽宽技fo吧。”
  她坐在火旁取暖。过了片刻,他环视房间。
  “这还不坏,”她说。“不过有点空葬费。”
  “我知道。我没钱买家具。’“嗯,我猜想,这就是你所需要的全部东西吧。”
  “我正预备烧饭,克里斯廷。留下便饭吧。”
  “作为什么不叫我西恩?人人都这样叫我。’“好吧,西恩。”
  “作晚饭吃些什么?’“土豆和茶。’“今天我挣了两法郎。我去买点牛肉。’“啊,我有钱。我兄弟寄了一点给我。你要多少产“我想五十生丁就够我们吃的了。’过了一会儿,她带着一包肉回来。文森特从她手里接过来,准备做菜。
  “哎,你坐下,你不会烧。我是个女人。’当她俯身在炉子上的时候,热气冲到她的面颊上。她显得相当漂亮。她把土豆切碎,放进锅里,把肉放过去一起烧煮,那样子是如此地自然,就象在她自己家里一样。文森将把椅背斜抵墙壁而坐,望着她,心里感到一阵温暖。那是他的家,有一个女人以充满爱情的双手为他做饭。他曾多次想象凯作他的伴侣的这种情景。西恩里望他。她看到椅子以危险的角度斜抵着简壁。
  “哎,你这该死的傻瓜,”她说,“坐直了。你是要把头颈折断吗产文森特微笑。和他一起住在同一所房子里的女人——他的妈妈、姐妹、姨妈和表姐妹——她们每个人都曾说过:“文森特,在椅子上坐直了。这样舍折断头颈的。”
  “好.西恩,”他说,“我坐好。”
  她一转过身去,他又把椅背斜抵在墙上,心满意足地抽着烟斗。西恩把饭菜放在桌上。
  她在外面的时候实了两个面包围,他们吃完了牛肉和土豆后,便用面包指净肉汁。
  “你瞧,”西恩说,“我敢打赌,你烧不出这样的味道。”
  “对,西恩,我烧的菜,我说不出是鱼、鸡,还是什么鬼东西。”
  喝茶的时候,西恩抽她的黑雪茄。他们畅谈着。文森特感到与她在一起,比与莫夫和德·博克在一起,更象在家里。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手足之情,那并非是他在自以为是。他们交谈日常琐事,没有做作或争辩。文森特讲的时候,她听着,她并不急于要他讲完,好让她讲讲自己的情况。她不想表现自己。他们俩谁也不想压倒对方。当西恩讲述她的生活和困苦不幸的时候,文森特仅仅插几句话把她的叙述完全变成他的经历。他们的谈话没有什么盘根究底,他们的沉默没有什么装模作样。那是两个脱去假面具的灵魂的相遇,除去了一切阶级界限、心计和差别。
  文森特站起身来。“你打算干什么?”她问。
  “那碗碟。”
  “坐下。你不知道怎样洗碗碟的。我是个女人。”
  他把椅子斜靠在炉子上,装满烟斗,心满意足地抽烟。她在盆前弯着身子。她那双沾满肥皂泡沫的手是美好的,突暴的青筋、缠结如网的皱纹,说明了这双手所从事的劳动。文森特拿起铅笔和纸,速写这双手。
  “这儿真不错,”她洗完了碗碟后说。“要是有杜松子苦艾酒……”
  他们呷饮苦艾酒消磨黄昏的时间,文森特一面速写西恩。她安静地坐在暖和的炉旁的椅上,双手搁在膝上,显得心满意足。炉子里发出来的暖气、跟一个能理解的人交谈的愉快,使她活泼和机灵起来。
  “你什么时候洗完衣服?”他问。
  “明天。好生意经。我再也无法站下去了。”
  “你感到不舒服吗?”
  “没有,不过快来了,快来了。那该死的小东西常常在肚里动弹。”
  “那你下星期可以开始为我摆姿势啦!”
  “我只要坐着就行了吗产“对。有时候你得站着或者裸体。”
  “那倒不坏。你干活,我拿报酬。”
  她向窗口望去。在下雪。
  “我要是在家里就好了,”她说。“天很冷,我只有一条技巾。要走很长一段路。”
  “明天早晨你还得回到这儿附近来吗?”
  “六点钟。天还没亮。”
  “如果你高兴的话,就留在这儿,西思。我很高兴有人陪陪我。”
  “会妨碍你吗?”
  “一点儿也不。那是一张大床。”
  “两个人睡得下。”
  “完全可以。”
  “那我就留下。”
  “好。”
  “谢谢你留我,文森特。”
  “谢谢你肯留下。”
  早晨她为他煮咖啡,铺床,打扫工作室。然后她离去,到她的洗衣辆那儿去。她走后,这地方突然显得空虚起来。
  那天下午特斯蒂格又来了。在严寒中步行,使得他的双眼发亮,面颊通红。
  “情况怎么样,文森特?”
  “很好,特斯蒂格先生。多谢你再次光临。’“也许你有些有趣的东西要给我看看吧?这就是我来的目的。’“对,我画了一些新的东西。请坐。”
  特斯蒂格对椅子瞧瞧,伸手淘手帕想把灰尘排去,转而一想,可能失利,便坐了下去。
  文森特给了他三、四张小幅水彩画。特斯蒂格匆匆扫了一眼,好象在浏览一封长信,然后再回到第一张,仔细观看。
  “你在向前进,”过了片刻他说,“这些画画得不对,有点粗糙,但有进步。你很快就有东西给我卖了。文森特。”
  “是的,先生。”
  “你应该想到挣钱自立,老弟。靠别人的钱过活是不对的。”
  文森特拿过水彩画,看了起来。他料想到这些画是粗糙的,但象每一个艺术家一样,他无法看出自己画中的不足之处。
  “没有比自食其力更使我感到高兴了,先生。”
  “那你就得埋头作画。你得加快速度。我希望你很快就画出一些我能卖得掉的作品未.’“是的,先生。’“不管怎么说,我高兴看到你幸福,在作画。泰奥关照我照应你。画些好画吧,文森特,我要让你在普拉茨广场立足。”
  “我尽量画些好的。不过我的手总是不听从我的意愿。然而,莫夫认为其中有一张还不错。”
  “他怎么说?”
  “他说:‘那几乎开始有点儿象水彩啦。’”特斯蒂格笑了起来,把头颈里的羊毛围巾围好,说:“埋头苦干,文森特,埋头苦干吧;
  伟大的图画就是这样产生的。”于是走了。
  文森特曾写信告诉科尔叔叔他住在海牙,并请他叔叔来看他。科尔叔叔常常到海牙来为他的艺术商店来办货物和收购图画,他的店是阿姆斯特丹最大的美术商店。一个星期日,文森特为他熟悉的孩子们举行一个聚会。他在速写他们的时候,得逗他们玩儿,所以他买了一袋糖果,一面俯在画板上,一面给他们讲故事。当地听到很响的一记敲门声和深沉的喊声,他晓得是他的叔叔来了。
  科尼利厄斯·马里纳斯·凡·高有名有钱,事业成功。尽管那样,他黑色的大眼睛里流民着忧郁的神情。他的嘴不象其他的几·高那样丰满,他有着那家族的头颅,方方正正的前须根在宽阔高耸的眉毛和结实的颚骨上,下巴国大,鼻梁笔挺。
  科尼利厄斯·马里纳斯把工作室的每一个细节尽收眼底,但同时给人这样的印象,似乎他对工作室设望过一眼。在荷兰,大概没有人比他见过更多的艺术家们的工作室了。
  文森特把剩下的糖果,全给了孩子们,打发他们回家。
  “喝杯茶吗,科尔叔叔?外面一定很冷吧。”
  “谢谢你,文森特。’文森特替他倒茶,他的叔叔把茶杯稳稳放在膝盖上,随便地闲聊时事,那种漫不经心的神气使文森特感到诧异。
  “啊,你想当艺术家,文森特,”他说。“在几·高家出一个艺术家的时候该到了。海因、文森特和我三十年来一直向外人收购图画。现在我们将能够为家里的人留下一些钱啦!”
  文森特微笑。“我开始得仓促,”他说,“虽然有三个叔叔、一个兄弟在做图画买卖的生意。
  你吃点乳酪和面包吧,科尔叔叔?也许你饿了吧。”
  科·马知道,侮辱一个穷艺术家的最便当的方法,就是拒绝地的食物。“好,谢谢你,”他说。“我早饭吃得很早。”
  文森特在一只碎裂的盆子里放了几片薄薄的黑面包,再从一只纸袋里取出一些粗乳酪。
  科·马勉强吃了一点。
  “特斯蒂格告诉我,泰奥每月寄给你一百法郎产“对。”
  “泰奥年纪还较,他该积点钱。你应该自己挣面包。’特斯蒂格就在昨天谈到过这个题目,文森特记忆犹新。
  “挣面包,科尔叔叔?你是什么意思?挣面包—…·还是应该得到面包?一个人不应该得到面包,那就是说。他不配享有面包,那的确是罪过,因为每一个诚实的人都是配享受他的面包的。但是不幸的是,尽管应该得到面包,却无能力挣面包,那真是不幸,极大的不幸。”
  他玩弄着面前的黑面包,把一块面包心搓成一个硬硬的国丸。
  “科尔叔叔,如果你对我说‘你不配受用你的面包’,你是在侮辱我。要是你不过是说我没有挣面包,当然没错。但这样讲有什么用处呢?如果你不说这话,我也不会变得更坏。”
  科·马不再提挣面包的事儿了。他们相处得很愉快,直到文森特在讲到表现形式的时候,无意之中提到了德·格罗的名字。
  “难道你不知道,文森特,”·科·马说,“在私生活上,德·格罗没有什么好名声吗?”
  文森特坐不住了,无法忍受对勇敢的德·格罗老爹说这样的话。他明白,附和他的叔叔要好得多,但他似乎永远也没能找到一个“是的”,当他和几·高家人在一起的时候。
  “我总是觉得,科尔叔叔,当一个艺术家把他的作品显示给公众的时候,他有权把自己私生活中的内在的斗争保密起来,这种斗争与产生一幅艺术作品的特殊困难直接和必要地联系在一起的。”
  “不过,”科·马说,呷饮着文森特端给他的投放糖的茶,“事实上,一个拿画笔而不是持犁或推销册工作的人,并没有被授予生活放荡的权利。我认为我们不应该收购那些生活不正派的艺术家们的作品。”
  “我以为一个批评家倘若因为一个人的作品无懈可击而去揭发他的私生活,那是更不道德。一个艺术家的作品和他的私生活,就象一个妇女的分娩和她的婴儿。你可以看婴孩,但你不可以撩起她的衬衫看看有否血迹。那是很下流的。”
  科·马刚把一小片面包和乳酪放进嘴里。他慌忙地吐在手心里,站起来,扔在炉子里。
  “好,好,叫&评论道。“好好好好!”
  文森特担心科·马会光火,但很幸运,情况没有逆转。文森特拿出他的小幅速写和习作的纸夹。他为叔叔端了一张椅子放在灯旁。科·马起初什么也没有说,但当他翻到一幅从泥炭市场眺望帕德莫斯的小品的时候——那是一天晚上十二点钟,文森特与布雷特纳一起闲逛的时候速写的——便停了下来。
  “这幅相当好,”他评道。“你能否给我再画几张这个城市的这种风景画吗?”
  “好,我画腻了模特儿的时候,我就画这些风景画,换换口味。我还有几张。你想看看吗?”
  地俯身在他叔叔的肩头上,在乱纸堆里翻寻。“这是弗利斯蒂格。……这是吉斯特。这一张是鱼市场。”
  “你为我画十二张吧!”
  “好,不过这是生意经,所以我得讲个价钱。’“很好,你要多少?”
  “我给这样尺寸的小品,不论铅笔画还是钢笔画,定二个半法郎一张,你以为过高吗?”
  科·马暗笑。这价钱太便宜了。
  “不高,如果画得不错的话,我再请你画十二张阿姆斯特丹。由我来定价钱,好让你多拿一点。”
  “科尔叔叔,这是我的第一批定货。我没法告诉你,这使我感到多高兴!”
  “我们都想帮助你,文森特。想法使你的作品够水平,我们几个人将买下你的全部作品。”
  他拿起帽子和手套。“写信的时候,请代我向泰奥问好。”
  文森特被他的成功陶醉了,一把抢起他新作的水彩画,一路上直奔尤尔布门街。叶特开门。她似乎忧心忡忡。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不会进工作室去,文森特。安东正在发作。”
  “怎么啦?他病了?”
  叶特叹口气。“老毛病。”
  “我猜他不想见我吧。”
  “你最好等一阵日子,文森特。我会告诉他你来过了。等地平静下来后,他会来看你的。”
  “你不会忘记对他说吧?”
  “不会忘记。”
  文森特等了许多天,莫夫没有来。特斯蒂格却来了,不止一次,而是来了两次。每次总是这样的话。
  “对,对,你也许有点儿进步。但这些画还画得不精练。我还是不能把它们放在普拉茨广场出售。我怕你还不够努力,不够快,文森特。”
  “我亲爱的先生,我五点钟起身,一直画到晚上十一点或十二点。我仅仅时而停下来吃点东西。”
  特斯蒂格不理解地摇摇头。他再一次瞧瞧水彩画。“我不理解。你第一次来普拉茨广场时,我所看到的那同样的粗糙生硬,还仍旧存在于你的作品中。今天你应该克服了。埋头苦干往往能做到这一点的,如果一个人毕竟有才华的话。”
  “埋头苦干!”文森特说。
  “老天知道我是想买你的画的,文森特。我要看你开始自食其力。我并不认为泰奥该……担是在作画得正确之前,我无法买你的画,难道现在我能买吗?你不会期望布施的吧。”
  “不。”
  “你得赶紧,一句话,你得赶紧。你必须开始卖画,自食其力。”
  当特斯蒂格第四次提到这个公式的时候,文森特怀疑这个人是否在对他施诡计。“你应当自食其力……但我什么也不能收购!”如果没人买,自食其力不是见鬼吗?
  一天他在街上遇见莫夫。莫夫以疯狂的速度走着,低着头、不择路径,右肩突出在前面。
  他几乎好象不认得文森特。
  “好久没见到你了,莫夫表兄。”
  “我很忙。”莫夫的声音冷淡,无动于衷。
  “我知道;那新油画。进行得怎么样了?”
  “噢……”他做了一个含糊的手势。
  “见时我能到你的工作室来一下吗?我担心我的水彩画没有进步。”
  “目前不行!我很忙,我告诉你。我不能浪费时间。”
  那时你出来散步的时候,能来看看我吗?只要你说几句话就能使我画得正确。”
  “也许,也许,不过现在我很忙。我得走啦!”
  他朝前直冲,身体在文森特面前一掠而过,神经质地沿街推进。文森特站着,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究竟怎么啦?他侮辱了他的表兄啦?他在疏远地吗?
  几天以后,韦森布吕赫走进他的工作室,使他大感意外。韦森布吕赫从来不与较年轻的艺术家们或已被公认的艺术家们打交道,除了不时地给他们的作品一个由衷的诅咒之外。
  “好,好,”他说,一边朝四周望望,“这确实是一座宫殿。你很快就能在这儿描绘帝王和王后的肖像了。”
  “要是你不喜欢,”文森特怒吼,“你可以走。”
  “你为什么不放弃绘画呢,凡·高?那是困苦的生活。”
  “这种生活似乎使你很得发。”
  “对,不过我已经成功了。你永远不会。”
  “也许不会。但是我将绘制比你好得多的图画。”
  韦森布吕赫笑了起来。“你不会的,但是你六概会比海牙的任何人更能接近成功。如果你的画象你的个性……”
  “为什么你以前不这么说呢?”文森特盘问道,一边拿出他的画夹。“想坐下吗?”
  “我坐着就没法看了。”
  他把水彩画推在一旁,说着“这不是你的媒介物,水彩对你所要表达的东西来说,未免太乏味了”。而把注意力集中在博里纳日人、布拉邦特人以及文森特来到海牙后所画的老人们的铅笔速写上。当他凝视着一张张人物的时候,他开心地自顾自轻笑。文森特准备好承受一顿臭骂。
  “你画得非常好,文森特,”韦森市吕赫说,他的锐利的眼睛眨巴着。“我能根据这些速写来创作呀!”
  文森特准备好接受一记重击;韦森市昌赫的话那么轻飘,几乎使他受不I。地扑地坐下。
  “我想别人是把你叫做’无情的剑’的吧。”
  “我就是那样。如果在你的习作中看不出有什么好,我会如实地告诉你的。”
  “特斯蒂格曾斥责过我的这些画。他说太粗糙生硬。”
  “胡说八道!画的力量就在于此。”
  “我想继续画那些铅笔速写,但特斯蒂格说我应该学会以水彩画的眼光来看事物。”
  “这样他们就能卖了,啊?不,老弟,如果你以铅笔画的眼光来看事物,你就应该画成铅笔画。要紧的是决不听从别人——也不要听信我。走你自己的路。”
  “看上去我非这样不可了。”
  “莫夫说你是一个天生的画家,而特斯蒂格说不是,莫夫是站在你的一边反对他。我当时在场。如果再发生这种情形,我也将支持你,因为我已经看过了你的画。”
  “莫夫讲过我是一个天生的画家吗?”
  “别让这话搅昏了你的头。如果你断绝这个念头,才会走运。”
  “那他为什么又对我那样冷淡呢?”
  “当他正在结束一幅画的时候,对每个人都是这样的,文森特。别为这苦恼;等斯赫维宁根的油画一结束,他会来的。在这段时间里,如果你想得到什么帮助的话,可以到我的工作室来。”
  “我可以提一个问题吗,韦森布吕赫?”
  “请吧。”
  “是不是莫夫叫你来的?”
  “不错。”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他想听听我对你画的看法。”
  “可是他为什么要听你的意见呢?如果他以为我是一个天生的…”
  “我不知道。也许特斯蒂格使他对你起了怀疑。”
  如果特斯蒂格一天天对地丧失信心,莫夫一天天对他更冷淡,那末,克里斯廷取代了他们的位置,并把他所渴望的简单的情谊带进了他的生活。每天一早她来到工作室,随身带着一只针线篮,这样她的手可以和他的手作伴。她的声音粗野,用词刺耳,但她平静地讲着,文森特发觉在要集中注意力的时候,能够容易地不去听她。多半她满足于静静地坐在炉旁,望着窗外,或为她未来的婴儿做点小衣服。她是一个销头笨脑的模特儿,学得很慢,但极想讨好。她很快养成了在她回家之前为他做好晚饭的习惯。
  “你不必找那个麻烦,西思,”他告诉她。
  “一点不麻烦。我能做得比你好。”
  “那你一定和我一起吃吧产“当然。妈妈照顾孩子们。我喜欢留在这儿。’文森特每天给她一法郎。他明白这超过了他的能力范围,但他喜欢她作伴,把她从洗衣桶旁拯救出来的想法使他感到高兴。有时候,如果他得在中午出去一趟,那末他就在晚上画她,画到很晚,她也就不必烦心回家了。他喜欢在咖啡的香味中,看到一个亲切的女人俯身在炉子上的情景中醒来。这是他第一次有一个家,他感到这个家十分安适。
  有时候,克里斯廷会毫无理由地留下来过夜。“我想今晚睡在这儿,文森特,”她会说,“行吗?”
  “当然,西思。你喜欢留下就留下。你知道我高兴有你陪我。”
  尽管他从不要她做什么事情,但她养成了为他洗被单、补衣服和代他买点小东西的习惯。
  “你不懂怎么照料自己,你们男人,”她说。“你需要有个女人在身边。我敢说你在买东西的时候一定受骗上当。”
  她决不是一个好管家,许多年来在她母亲的屋子里懒散惯了,根本想不到什么整齐清洁。
  她心血来潮地照管家务。这是她第一次为她喜欢的人管理家政,她津津有味地做事……当她记得该做的时候。文森特高兴地看到她什么事情都肯做,从来没有要责备她的念头。因为她不再日以继夜地弄得疲惫不堪,所以她的声音不那么粗野了,鄙俗的字眼从她的词汇中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她没能学会控制感情,一碰到不如意的事情,就会大发脾气,声音又粗野起来,使用着那些文森特自从做小学生以来从未听到过的下流字眼。
  在这种时候,他把克里斯廷看作是他自己的漫画,他一声不响地坐着,静待暴风雨平息下来。克里斯廷有着同等的耐心。当他的画全画坏了,或者她忘记了他所教她的动作、姿势摆得别扭的时候,他就会大光其火,怒气简直要把墙壁震坍。她让他骂,不多一会儿,平静又恢复了。幸运的是他们俩从来没有在同一个时间里发怒。
  在他画了好多次,完全熟悉了她身体的线条后,他决定画一张正式的习作。那是米什莱的一句话启发了他:世上怎么会有一个如此孤独绝望的女人?他让克里斯廷禄体在炉边的一段低低的木头上摆姿势。他把那段木头变成树桩,加一点草,画成户外的景色。然后他画克里斯廷:瘦骨嶙峋的手搁在膝头上,面孔理在细瘦的手臂中,稀薄的头发纷乱地披在背上,球形的双乳直垂向无肉的小腿,平坦的双足不着实地落在地上。他把这画叫做《悲哀》。这是一幅一个榨干了生命精髓的女人的图画。画下,他题了米什莱的话。这习作花了一星期,耗光了他的钱,到五月一口尚有十天。屋里还有够吃二、三天的黑面包。他不得不停止画模特儿,这使他受到了挫折。
  “西恩,”他说,“在月底前,我恐怕没法再请你做模特儿了。”
  “怎么啦?”
  “钱没有了。”
  “你是说没钱给我?”
  “对。”
  “我没事可做。我反正来就是了。”
  “但是你必须挣钱,西恩。”
  “我能弄到一点。”
  “如果你整天在这儿,那么就无法再洗衣服了。”
  “……嗯……别担心……我能弄到一点。”
  他让她再来三天,直到面包全吃光。到月底还有一个星期。他告诉西思,将上阿姆斯特丹去看望他的叔叔,回来后会到她家去看她的。他在工作室里干了三天的临摹,光喝水,没有感到太痫苦。第三天下午,他到德·博克家去,希望能尝到茶和蛋糕。
  “喂,老朋友,”德·博克站在画架前说,“请随便坐。我要一直画到别人约我吃饭的时间为止。桌上有几本杂志。请仔细看看吧。”
  但是没有一句话提到条。
  他知道莫夫不会见他,而他羞于向叶特求助。他宁愿饿死,也不想求特斯蒂格,自从后者在莫夫面前说了他坏话之后。不论他是多么绝望,他从来没有想到在自己的手艺之外,可以另找别的手艺来挣几个法郎。他的老仇人——热病又发作了,他的膝盖生了关节炎,只得躺在床上。尽管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他仍然盼望泰奥的一百法郎能提早几天寄来的奇迹出现。泰奥要到月初才领薪水。
  克里斯廷在第五天下午没有敲门就走了进来。文森特睡着了。她弯身站在他旁边,看着他脸上的皱纹、红胡须下面的苍白皮肤和羊皮纸股的干裂嘴唇。她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的额上,摸到有热度。她查看平时放食物的架子。上面连一粒干的黑面包屑或一颗咖啡豆也没有。她走出去。
  大约一小时后,文森特开始梦见在埃顿母亲的厨房里,看到她常常为他烧煮的豆。他醒来,发觉克里斯廷在炉子上的锅里搅拌东西。
  “西思,”他说。
  她走到床边,把凉凉的手放在他的脸颊上,红胡须沸烫。“别再骄傲了,”她说。“别再扯谎吧。如果我们穷,不是我们的过错。我们应该互相帮助。我们在酒窖里相遇的第一个晚上,你不是帮了我的忙吗?”
  “西思,”他说。
  “现在你躺着。我回家拿了点土豆和菜豆来。都是现成的。”
  她在盆子里把土豆捣碎,旁边放点绿色的菜豆,坐在床上喂他吃。“既然你钱不够,为什么还要每天给我呢?要是你挨饿,太不好了。”
  在泰奥的钱寄到之前,他只能忍受困苦,即使是几个星期也只能如此。出乎意外的慈善使他受不了。他决定去看特斯蒂格。克里斯廷把他的衬衫洗干净,但没有熨斗把它烫平。第二天早晨,她给他一点面包和咖啡当早饭。他出发向普拉茨广场走去。污泥斑驳的靴子有一只后跟已经脱落,裤子打过补钉,肮脏不堪。泰奥的上衣太小。一只旧领结歪斜在头颈的左边n头上戴一顶外国派的软帽,没有人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凭他少有的天才弄来的。
  他沿着雷伊恩火车站的铁轨走去,绕过树林的边缘和开往斯赫维宁根的蒸汽车的车站,朝市中心走去。微弱的阳光使他感觉到自己的贫血症。他在一家商店的玻璃橱窗里看到了自己。他在一个难得把自己看得清清楚楚的机会中,象海牙人看到他一样地看到了自己:一个龌龌龊龊、激进退遇的流浪汉,不知道是哪个地方的,没有人想收留他,病魔缠身,身体虚弱,举止粗鲁,穷愁潦倒。
  只有最华贵的店铺才有可能在普拉茨广场开张营业。文森特害怕冒险进入这个三角形广场。他以前从来没有认识到,他和普拉茨广场竟然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古皮尔公司的职员们正在打扫。他们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心凝视着他。这个人的家族控制着欧洲的艺术世界。为什么他却如此叫人发呕地走来走去呢?
  特斯蒂格坐在楼上办公室的书桌前。他正用一把握柄镶嵌玉石的裁纸刀开拆信封。他注意到文森特的低于眉毛水平线的两只圆圆的小耳朵;卵形的脸八颗部开始瘦削下去,在结实的下巴处变乎凸出;头发乎整地覆在左眼上方的头顶上;一双又绿又蓝的眼睛,探索地盯住他,但并未表明什么意向;埋在胡须中的丰满的红红的嘴,被胡须弄得益发红了。他简直弄不清楚,文森特的脸和头是丑呢还是美。
  “你是今天早晨店里的第一个顾客,文森特,”他说。“有何贵子?”
  文森特说明了他的窘况。
  “你的生活费呢?’“已经花光了。”
  “如果你用钱毫无打算的话,你别指望我会鼓励你。每个月都有三十天,你每天不能超过该用的数目。”
  “我没有乱花钱。我的大部分钱都花在模特儿身上。”
  “那末你就不应该雇请模特儿。你可以画自己,这样便宜得多。”
  “不画模特儿,是在毁灭一个人物画家。”
  “别画人物。画点牛和羊。牛羊不需要你付钱。”
  “如果我还没有感觉到牛羊,我是没法画的,先生。”
  “不管怎么说,你不应该画人,你没法出卖人物速写。你应该画水彩画,而不是画别的。”
  “水彩不是我的媒介物。”
  “照我看,你的画是一服麻醉剂,你为了想摆脱无能作水彩画的痛苦而服用着。”
  一阵沉默。文森特想不出回答的话。
  “德·博克不用模特儿,虽然他有的是钱。我相信你金同意我的看法,他的画是出色的,他的画价不断地在提高。我一直在等待你能把他的某些扭力注入你的画中。但是等不着。我真的失望了,文森特,你的画仍旧是粗野浅薄,有一点我敢保险,那就是你决不是一个艺术家。”
  文森特熬了五天的、难忍的饥饿,突然猛刺他膝部的筋络。他籁然地在一张手雕的意大利式椅子上坐下。他的声音消失在地空空的饥肠里,无法找到。
  “你为什么对我讲这些话,先生?”他等了一等问道。
  特斯蒂格拿出一条干干净净的手帕,擦擦鼻子、嘴角和下巴上的胡子。“因为我对你和你的家庭负责。你应该正视现实。如果你行动得快,现在你还有时间来得及挽救自己,文森特。
  你不是一块艺术家的料,你应该找到在生活中的适当位置。我从来没有看错过一个画家。”
  “我知道,”文森特说。
  “我之所以反对的一个主要原因是你开始得太晚了。如果你从孩子时就开始,那本现在你的作品便会出现某些特质。但你已经三十岁了,文森特,你应该成功了。我在你这样年纪时已经出山了。如果你没有才能,你怎能希望获得成功呢?更糟的是,你怎能证明接受泰奥的接济是正当的呢?”
  “莫夫有一次对我说:‘文森特,只要作画,你会成为一个画家。’”“莫夫是你的表兄;他对你客气。我是你的朋友,请相信我,我更是一片好心。在作尚未发觉整个生命已经偷偷溜走之前就放弃吧。有朝一日,你找到了你的真正的工作,并取得成功,你会回来感谢我的。”
  “特斯蒂格先生,我口袋里没有一分钱买块面包已经有五天了。但是如果单单为了我自己,我是不会来向你借钱的。我有一个模特儿,一个穷苦的患病的女人。我无法付给她我应付的钱。她需要钱。我请求你在泰奥的钱寄到之前借我十个后。我将还给你的。”
  特斯蒂格站起身来,凝望窗外地中的天鹅,这是原来宫殿里的喷水池中留下的唯一痕迹。
  他感到疑惑不解,文森特为什么要迁居到海牙来,而他的叔叔们在阿姆斯特丹、布鲁塞尔和巴黎开店。
  “你以为要是我借给你十个盾,就是帮了你的忙,”他说,没有转过身来,他的手背放在艾伯特亲王式上衣的后面。“但是我认为不借给你是对你帮了一个更大的长。”
  文森特明白西思买土豆和菜豆的钱是怎样挣来的。他不能让她继续供养他。
  “特斯蒂格先生,毫无疑问,你的话很对。我压根儿不是一个艺术家,也毫无才华可言。你用钱来鼓励我是很不聪明的。我必须立即开始自食其力,并找到生活中的适当位置。不过看在我们旧日的情谊面上,我请求你借我十个盾。”
  特斯蒂格从他的艾伯特亲王式上衣里掏出一只票夹,找了一张十盾纸币,一言不发地递给文森特。
  “谢谢你,”文森特说。“你太好了。”
  他沿着保养得很好的街道——街上整洁的小砖房雄辩地向他说明了安稳、舒适和悠闲——走回家去的时候,他哺响自语:“一个人不可能永远是朋友的,有时候必然会有争吵。半年之内,我不想再看到特斯蒂格,不跟他讲话,不给他看我的画。”
  他拐入德·博克家,想看看畅销的画究竟是什么样的,德·博克的防力究竟是什么,可是没有如愿。德·博克坐着,两脚翘在一张椅上,在看一本英国小说。
  “喂,”他说,“我真感到无聊得很,没法画一根线条。技把椅子过来,谈谈天吧。现在抽雪茄恐怕太早了一点吧?听到什么新闻吗?”
  “让我再看看你的油画,肯吗,德·博克?我想找找原因,为什么你的画卖得出去,而我的不行。”
  “才华,老兄,才华,”德·博克说,懒洋洋地站起来。“那是天赋。你要求就有,要末就没有。我自己也没法告诉你天赋是什么,我尽画些不中用的东西。”
  他拿来半打装着画框的油画,轻快地谈论着,文森特坐着,燃烧的眼睛盯牢那乏味的描绘和情趣。
  “我的画比他好,”他对自己说。“我的画比他真实,深刻。我用一支木匠用的铅笔所表达的内容,要比他用整个油画箱所表达的来得多。他所表现的都显而易见。他在画完一切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表达出来。为什么人们给他赞美和金钱,而拒绝给我面包和咖啡的代价呢?”
  文森将离去的时候,喃喃自语:“那屋里有一股消耗性的气氛。德·博克的单调和浮夸压抑着我。米勒说得对:‘与其拙劣地表达,倒不如保持沉默为好。’”“德·博克能够保持魅力和金钱。我则过着真实和困苦的生活。那并不是一条致人于死地的道路。”
  他看到克里斯廷在用湿破布擦工作室的不泥板。一块黑手帕给住头发,汗珠在她脸上的痘疮疤里闪烁。
  “你弄到钱了?”她问,从地板上抬头望着。
  “对。十法郎。”
  “有一个有钱的朋友多好呀,不是吗产“是的。这是我欠你的六法郎。”
  西恩站起身来,用黑围布擦擦脸。
  “现在你什么也不必给我,”她说。“在你兄弟寄钱来之前不必给我。四法郎对你来说是不够用的。”
  “我能过得去,西恩。你需要钱。”
  “你也需要呀。我告诉你我们该做点啥。我留在这儿,直到你收到你兄弟的信。我们就吃这十个法郎,就象是属于我们俩的。我能想办法比你多维持几天。”
  “那摆姿势怎么办呢?我没钱付你呀。”
  “你可以给我睡的和吃的。那还不够吗?这里很暖和,我不需要去干活,把自己弄得生病,我呆在这儿够高兴的了。”
  文森特拥抱她,把她的稀薄的、枯黄的头发从前额问后持平。
  “西思,有时候,作差不多创造了奇迹。你几乎使我相信上帝是存在的!”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他去拜访莫夫。他的表兄允许他进入工作室,但在文森特来得及看到之前,赶快把一块市蒙在斯赫维宁根油画上。
  “你要什么?”他问,似乎什么也不知道。
  “我带来几张水彩画。我想你也许能抽一点点时间看一看吧。”
  莫夫神经质地一心一意在洗一捆油画笔。他已经三天没有到他的卧室去了。在工作室的长椅上断断续续的睡眠,没有能够使他恢复精神。
  “我不是一直有兴致来指点你的图画的,文森特。有时候我感到十分疲倦,你最好等一个更适当的时间。”
  “对不起,莫夫表兄,”文森特说,向门口走去。“我并不想打扰你。也许明天晚上我可以来吧?”
  莫夫把画架上的布拉掉,甚至没有听到他的话。
  第二天晚上,文森特又来的时候,看到韦森市吕赫在那儿。莫夫濒于神经质的精疲力竭状态。他抓住文森特的到来寻开心。
  “韦森布吕赫,”他嚷道,“这就是他的模样。”
  他一下子拿出他的聪明的模仿绝技,使劲地把脸拧出条条粗陋的线条,把下巴拼命向前翘起,装出文森特的脸形。那是一幅绝好的漫画。他向韦森市吕赫走去,眯着眼睛抬头瞧着他说:“这就是他讲话的样子。”他神经质地用文森特惯常的粗野的声音咕咕映峡地乱讲。韦森市吕赫大叫起来。
  “唤,象极了,象极了,”他嚷道。“凡·高,这就是别人看到你的样子呀。你可知道你是一头如此美丽的动物?莫夫,把你的下巴再那个样子地翘出来,搔搔你的胡须。真迷人。”
  文森特目瞪口呆。他缩到屋角里。口中发出他自己也听不出是他自己的声音。“你们要是在伦敦的街上度过多雨的夜晚,或者在博里纳日的旷野里度过寒冷的夜晚,忍饥挨饿,无家可归,发着热病,那末你们的脸上也会有那难看的线条和沙哑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韦森市吕赫离去。他一走出房间,莫夫便踉跄地走向一张椅子。他的孩子气的热狂使他感到十分吃力。文森特站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最后,莫夫看到了他。
  “噢,你还在这儿?”他说。
  “莫夫表兄,”文森特冲动地说,脸拧成莫夫刚刚漫画化的那个样子,“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做错了什么,对我说吧。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呢?”
  莫夫无力地站起来,把一瓣头发往后直流“我不赞成你,文森特。你应该自食其力。你不应该到处向人乞讨,败坏见·高家的名声。”
  文森特想了一想,然后说:“特斯蒂格来看过你了?”
  “没有。”
  “那末你不想再教训我吧?’“好吧。”
  “很好,让我们握手,彼此不要感到不快和厌恶吧。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改变我对你的感恩之情。”
  莫夫好一会儿没有作答。后来他开口说:“别记在心上,文森特。我很疲劳,精神不佳。
  我尽力帮助恢。你带着速写呜叩“带着。不过这不是时候……”
  “给我看看。”
  他用熬红的眼睛仔细观看,批评说:“你画得不对。完全不对。我感到奇怪,怎么以前从来没有看出来。”
  “你对我说过,我只要画,就能成为一个画家。”
  “我把你的生硬错看成了有力。如果你真的想学画,那你必须从头学起。角落里的煤箱旁边有几只石膏像。如果你高兴的活,可以画画。”
  文森特茫然地走向屋角。他在一只白石膏足部模型前坐下。好一会儿他没法思想或行动。
  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速写纸。-.根线条也没法画。他转过身来看着站在画架旁的莫夫。
  “怎么画呢,莫夫表兄?”
  莫夫砰地倒在一张长沙发椅上,充血的眼睛马上闭了起来。“特斯蒂格今天说这是我最好的一张作品。”
  过了一会儿,文森特大声说:“那末是特斯蒂格了!”
  莫夫打起轻轻的呼噜,没有听到他的话。
  过了片刻,痛苦减轻了一点。他开始画足部模型。他的表见过了几小时醒来时,文森特已经画好了七张。莫夫象猫般跳起来,就好象没睡过,冲到文森特旁边。
  “让我看,”他说。“让我看。”
  他看着七张画,连声重复遭:“不!不!不!”
  他把画全撕得粉碎,把碎纸片扔在地上。“同样的生硬,同样的浅薄!你不能依样地画下来吗?你不能把线条画得肯定一点吗?难道在你一生中,一次也不能如实地描绘吗?”
  “你听起来象个美术学院里的教师,莫夫表兄。”
  “如果你进过几个美术学院,那末你现在也许会懂得怎么画画了。把那只脚重画一遍。
  看看你到底能不能把它画成一只脚!”
  他穿过花园,走进厨房去弄点东西吃吃,回来后又在灯光下画他的油画。夜晚的时刻过去了。文森特把脚画了一张又一张。他画得愈多,对放在他面前的不讨人喜欢的石膏模型愈感到厌恶。曙光偷偷地溜进北窗的时候,他面前已经难下了许多张画。他站起身来,心烦意乱。莫夫又一次看着他的速写,把它们揉成一团。
  “不好,”他说,“一点也不好。你违反了绘画的全部基本法则。好吧,回家去吧,把脚带走。要一遍又一遍地画。没有画正确,就别回来!”
  “我决不干!”文森特大叫。
  他把石膏模型摔进煤箱,撞得粉碎。“别再向我提起石膏,因为我受不了。只有在没有活人的手脚可画的时候,我才会去画模型。”
  “如果你是那样想的话,”莫夫冷冰冰地说。
  “莫夫表兄,我决不能接受不论是你的还是别人的死板的体系的束缚。我要根据我自己的气质和个性来表现事物。我应该按照我所看到的那样,而不是按照你所看到的那样,来描绘事物。”
  “我不想跟你再多罗苏了,”莫夫以一个医生对一具尸体说话的腔调说。
  文森特在中午醒来的时候,看到克里斯廷和她的大儿子赫尔曼在工作室里。他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脸色苍白,一双鱼绿色的眼睛露出害怕的神情,小小的下巴。克里斯廷给了他一张纸和一支铅笔,哄他木吵。他还没有学认字。他羞怯地向文森特走过来,因为他总是提防着陌生人。文森特教他拿笔,画牛。他感到很开心,很快就亲热起来。克里斯廷拿出一些面包和乳酪,他们三人就在桌上吃饭。
  文森特想起了凯和美丽的小扬。他感到喉咙便住了。
  “今天我感到不舒服,所以你画赫尔曼吧。”
  “怎么啦,西恩?”
  “我不知道。肚里在翻腾。”
  “你以前怀孕的时候,也有这样感觉吗广“也有过,但不象这一次。这次更难受。”
  “你该去看看医生。”
  “到免费诊疗所去看医生是没有用的。他们仅仅给我一点药。药不起作用。”
  “那你应该到莱顿的公立医院去。”
  “……我想应该去。”
  “乘火车去不远。明天早晨我陪你去。荷兰各地的人都上那医院看病。”
  “他们说那医院好。”
  克里斯廷终日躺在床上。文森特速写男孩。晚饭时他送赫尔曼回到克里斯廷母亲家,把他留在那儿。一清早他们搭火车去莱顿。
  “当然你会感到不舒服,”医生检查了克里斯廷和问过她一连串问题后说。“孩子的位置不正。”
  “有办法吗,医生?”文森特问。
  “噢,有的,我们能给她动手术。”
  “情况严重吗?”
  “现在还不。只要用镊子把孩子翻一翻。不过,那得花点钱。不是手术费,而是住院费。”
  他转向克里斯廷。“你有存款吗?”
  “一法郎也没有。”
  医生无可奈何地叹声气。“往往是这样,”他说。
  “要多少钱,医生?”文森特说。
  “不超过五十法郎。”
  “要是她不动手术呢?”
  “根本没有可能度过难关。”
  文森特想了片刻。为科尔叔叔作的十二幅水彩差不多要完成了,那将有三十法郎。他再从泰奥的四月份生活费中取二十法郎。
  “我负责付钱,医生。”他说。
  “好。星期六上午带她再来,我亲自动手术。现在还有一件事,我还不清楚你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我也不想知道。那不属于医生的职责范围。不过,我想应该正告你,如果这位小太太再回到街上去游荡,那末半年之内就会送命。”
  “她永远不会再回到那种生活里去了,医生。我向你保证。”
  “太好了。那末我们在星期六上午再见吧。”
  几天后,特斯蒂格来访。“呀,你还在画。”他说。
  “是的,在画。”
  “你邮寄还我的十法郎收到了。你至少也应该亲自来谢我一声吧,这是我私人借给你的。”
  “要走好长一段路呢,先生,天公又不作美。”
  “当你需要钱的时候,路就不长了,”文森特不作答。
  “文森特,你竟这样没有礼貌,这使我对你产生反感。这就是我对你缺乏信心,不能收买你画的道理。”
  文森特坐在桌子边上,准备另一场战斗。“我想你的收购应该与个人之间的争论和不睦毫不相干的,”他说。“我认为这不应该凭我而应该凭我的画来决定。让个人的反感来影响你的判断,并不是公正的。”
  “当然不是。只要你能画出一些卖得出去的、有点就力的东西,那我是太高兴把它们放在普拉茨广场出售的。”
  “特斯蒂格先生,一个人苦心经营、并注入某些个性和感情的作品,并不是毫无可取之处或根本卖不出去的。我以为首先不想取悦每一个人反而使我的画显得更好。”
  特斯蒂格坐下,没有解开大衣的钮扣,没有脱下手套。他两手迭在手杖柄上坐着。
  “你知道,文森特,有时候我怀疑你是不想卖掉你的画,而宁可靠别人来养活。”
  “我很高兴能卖掉一幅画,但是,当象韦森市吕赫那样的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对一幅你以为卖不出去的作品说:‘那很逼真,要是我,亦会画的。’使我感到更加高兴。尽管钱对我是具有极大的价值,特别在目前,但对我来说,主要的东西还是创作一些严肃的东西。”
  “这适宜于象德·博克那样的有钱人,但显然不适宜于你。”
  “绘画的基本原理,我亲爱的先生,与一个人的收入毫无关系的呀。”
  特斯蒂格把手杖搁在膝上,向后靠着椅背。“你的父母写信给我,文森特,叫我尽量帮助你。很好。如果我真的不能收购你的画,至少我能给你一点实际的劝告。你穿着那些说也说不象的破烂走来走去,是在糟蹋自己。你应该买几件衣服,注意一下外表。你忘记了你是一个凡·高。还有,你应该跟海牙的上等人来往,而不应该老是与做工的人们、下层阶级混在一起。你似乎有逐具之根。别人常常看到你在最可疑的地方出入,限最可疑的人们为伍。如果你有这样的行为,怎么还能希望取得成功呢?”
  文森特从桌角上走过来,站在特斯蒂格的面前。如果还有挽回这个人的友谊的机会,那末就在现时现地。他搜索枯肠,想找到几句柔和的、感人的话。
  “先生,感谢你帮助我的好意,我要诚心诚意地回答你。我没有一法即可以花在衣着上,也没有办法挣一法郎,怎么能够穿得体面一点呢?
  “在码头、街道和市场、候车室和公共场所逛荡,不是开心的消遣,艺术家除外!因此,一个艺术家,与其参加一个有漂亮女人的茶会,倒不如在最肮脏的、却有东西可画的地方寻找题材。与做工的人打成一片,当场写生,是极粗野的事,有时甚至是桩肮脏的事。推销员的派头和衣钢对我是不合适的,也不适合那些不需要与绅士淑女交谈、向他们出售奢侈品而赚钱的人。
  “我的位置是画吉斯特洞里的挖掘者,我一直整天地画着。在那里,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恰好与周围的环境十分协调,我很自在,并开心地作画。当我穿着好衣服的时候,我所要画的劳动者便会害怕我,不信任我。我的绘画目的是要使人们看到值得一看的东西,看到那些不是人人都知道的东西。如果我有时为了作画而牺牲社交礼仪,难道是不对吗?我和我所要画的人们打成一片是降低了身分吗?我到做工的人和穷人的家去,在工作室里接待他,是降低了身分吗?我认为这是职业的需要。那就是你所谓的糟蹋自己?”
  “你很顽固,文森特,不想听听能帮助你的老人的话。你以前跌过筋斗,你会再一次摔筋斗。你一定会重蹈覆辙。”
  “我有一只能画画的手,特斯蒂格先生,不管你怎么劝告,我不能停.比画画。我问你,自从我开始画画那天以来,我有过怀疑、犹豫和动摇吗?我想你很清楚地知道我是在奋力向前,我在斗争中逐渐地坚强起来。”
  “也许是吧。不过你是在为一场失败的事业而奋斗。”
  他站起来,在腕部扣上手套的扣子,戴上高顶丝帽。“莫夫和我要使你再也拿不到泰奥的钱。那是使你恢复理智的唯一办法。”
  文森特感到胸中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岗裂。如果他们从泰奥的一边来向他进攻,他就会吃败仗。
  “天啊!”他叫道。“你们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做?我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致使你们要对我这样做?我对你们做了什么坏事,你们竟要毁掉我?就因为一个人与你们意见不合,就要把他置于死地不可,这正当吗?你们不能让我走自己的路吗?我保证不再打扰你们。我弟弟是我在世界上唯一可以信赖和依靠的人了。你们怎么还能把他从我这儿夺走呢?”
  “这是为了你好,文森特,”特斯蒂格说,走了出去。
  文森特一把捞起钱包,直奔闹市区去买一个足部石膏模型。叶特在尤尔布门街应声开门。
  她看到他,吃了一惊。
  “安东不在家,”她说。“他对你很生气。他说他不想再看见你。嗅,文森特,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真感到难过!”
  文森特把石膏足塞在她的手里。“请把这个交给安东,”他说,“并告诉他,我深为抱歉。”
  他转过身去,刚要走下台阶,叶特把充满同情的手搁在他的肩上。
  “斯赫维宁根完成了。你想看看吗?”
  他一言不发地站在莫夫的画前,那是一幅描绘一条小渔船由马拖上海滩的巨作。他明白是在观看一幅杰作。马是些驾马,可怜的、被薄待的老骛马,有黑的,白的,棕色的;它们站在那儿,耐心顺从,温驯,安静,毫无别的念头。它们还得把这条沉重的船往上拉最后一小段路,活儿差不多结束了。它们喘着气,浑身汗下,但并不抱怨。它们老早——许许多多年以来就这样过来的。它们早已失去生活和干活的念头了,但是,一旦明天它们不得不到皮商那儿去,那末,就去吧,它们是早作准备的了。
  文森特在这幅画中看到了一条深刻的、实际的哲理。那告诉他:“含辛茹苦,无怨无悔,这是唯一可行之道,这是一门伟大的科学、必须学会的一课、人生难题的解决方法。”
  他离开房子,心神爽快,感到一种讽刺性的高兴:那个给他最厉害一击的人,竟也就是那个教会他如何逆来顺受的人。
  克里斯廷的手术顺利,但是要付钱。文森特把十二张水彩画寄给科尔叔叔,等待三十法郎的报酬。他等了好多、好多天;科尔叔叔在有空的时候方才把钱寄出。因为莱顿的医生将为克里斯廷接生,所以他们很想讨好他。文森特在离月底前许多天就把二十法郎寄出了。于是老花样又开始了。先是咖啡和黑面包,然后光是黑面包,再后是白开水,最后是热病、元气耗尽和神志昏迷。克里斯廷在家里吃饭,但是没有多余的食物可以带给文森特。他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爬出床铺,挣扎着穿过浓雾,到韦森市吕赫的工作室去。
  韦森布吕赫很有钱,但他主张生活简朴。他的工作室在四段楼梯的上面,朝北开着一扇大天窗。工作室里没有使他分心的东西,没有书,没有杂志,没有沙发或舒服的椅子,墙上没有速写,没有窗可望野眼,什么也没有,只有他职业上的一些简单工具,甚至没有一张多余的凳子供来访者坐坐。他就那样地避开人们。
  “噢,是你呀?”他咆哮道,没有放下画笔。他在别人的工作室里打扰别人,全不介意,但是倘若别人打扰了他,他就象落人陷讲的狮子那样好客。
  文森特解释他的来意。
  “晤,不,老弟!”韦森布吕赫嚷道。“你找错人了,找上了世界上最不相宜的人。我连十生丁也不会借给你的。”
  “你借不出钱吗?”
  “我当然有钱可惜呀!你以为我象你一样是个该死的业余艺术家,并且卖不出画吗?我现在银行里的存款,就是用三辈子也用不完。”
  “那末为什么不惜我二十五法郎呢?我走投无路了。家里连一粒霉面包屑也没有。”
  韦森布吕赫高兴地搓搓双手。“好!好!这正是你所需要的呀!对你大有好处。你会成个画家。”
  文森特倚靠在光秃秃的墙壁上,不支撑就站不住。“挨饿还有什么好呀?”
  “对你来说,这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凡·高。那会使你吃苦头。”
  “你为什么那么有兴趣看到我吃苦头呢?”
  韦森布吕赫坐在那孤零零的凳上,交叉双腿,用一支笔尖蘸过红色的画笔,指着文森特的下巴。
  “因为这会使你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你苦头吃得愈多,就愈应该感恩。那就是造就第一流画家的材料。一只空胃比一只满胃要好,凡·高,一颗破碎的心比幸福要好。千万别忘记!”
  “一派胡话,韦森市吕赫,你也明明知道。”
  韦森布吕赫用画笔朝文森特的方向戳戳。“没有经历过不幸的人,无画可画,凡·高。幸福是鲁钩的,只适合母牛和小商人。艺术家是靠痛苦成长的,如果你挨饿,灰心,不幸,那就应该感激不尽。上帝是对你仁慈的!”
  “贫穷把人毁了。”
  “对,贫穷只能毁掉弱者。却毁不了强者!如果贫穷能把你毁掉,那末,你是一个脓包,该摔跟头。”
  “你不想伸出一根指头帮我一下吗严“即使我认为你是古往令来最伟大的画家,也不会帮你忙的。如果饥饿和痛苦能致一个人于死地,那末这个人是不值得去援救的。唯有那些在他们把要讲的话全讲完之前,不管上帝还是魔鬼都无能弄死他01的艺术家,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艺术家。”
  “不过,我已经受过好几年的饿了,韦森布吕赫。住过没有屋顶的房子,饿着空肚在雨里雪里行走,患病发烧,被人遗弃。我还有什么没有经受过。”
  “你还没有触到苦难的表面呢。你不过是刚刚开始。告诉你,痛苦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无穷无尽的东西。现在跑回家去,捡起你的画笔吧。你愈挨饿和不幸,就会画得愈好。”
  “并且我的画也就愈快地被人否认。”
  韦森布吕赫哄笑起来。“当然会被否认!应该如此。那对你有好处。会使你格外不幸。然后,你的下一幅画就会比前一幅好。如果你挨饿,受苦,作品被人贬低忽视,经过这样的足够几年之后,你终于会—一注意,我说你会,而不是说你一定——你终于会制作出一张够格与扬·斯蒂恩成…·,·井然挂在一起的油画。”
  “……或者是韦森布吕赫!”
  “说得对。或者是韦森布吕赫。要是我现在给你钱,我可是在抢夺你永垂不朽的机会。”
  “去他妈的不朽吧!我要在这儿画,现在画。可是我无法空着肚子画呀。”
  “废话,老弟。有价值的画都是饿着肚子画出来的。当你的肠子满满的时候,你却在错误的一端创作。”
  “我好象没有听说过你受过这么多的苦呀。”
  “我有创造性的想象力。我用不着亲身经受痛苦就能了解痛苦。”
  “你这个老骗子。”
  “完全不是。假使我看到自己的作品象德·博克的一样乏味,我早把钱扔掉,去过流浪生活啦。事情就是这样:我能把痛苦完美地表现出来,而用不着要对痛苦有一个完美的记忆。
  我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道理就在这里。”
  “你是一个大骗子,道理也就在这里。快点儿,韦森布吕赫,做做好事,借我二十五法郎吧。”
  “就是二十五生丁也不借!我告诉你,我不说假话。我太尊重你了,所以不能借钱给你,来削弱你的意志。除非你能掌握你自己的命运,有朝一日你会画出卓越的作品,文森特。在莫夫废纸箱里的足部模型使我相信这一点。现在快走吧,到施场所去领碗免费的场吧。”
  文森特盯住韦森市吕赫看了片刻,转过身去,开门.“等一等”“你不是想告诉我你将变成一个胆小鬼,动摇起来吧?”文森特声音刺耳他说。
  “喂,凡·高,我不是小气鬼,我按原则办事。要是我以为你是个傻瓜,我就会给你二十五法郎,把你打发掉。但是我把你看作是一个同行。我想给你一些金钱再多也买不到的东西。在海牙,除了莫夫之外,我没有给过别的人。到这儿来。把天窗上的窗帘拉拉好。那样好一点。看看这张习作。这就是我如何构图和支配素材的。哎呀,你站在光头里,怎么能看得清楚呢?”
  一小时后,文森特离去,满心喜欢。他在那短短的一小时里所学到的东西,比在艺术学院里一年还要多。他走了一段路,才记起了饥饿、有热度、不舒服,而且一文不名。
  几天以后,他在海边沙丘上遇到莫夫。如果他还抱着一丝和解希望的话,那末现在绝望了。
  “莫夫表兄,那天在你工作室里发生的事情,求你原谅。我太愚蠢了。你难道不能宽恕我吗?你能否抽空来看看我的画,指教一番产莫夫一口拒绝。“我不会再来看你的,一切都过去了。”
  “你对我就这样完全丧失了信心吗?”
  “对。你道德败坏。”
  “你能否告诉我什么地方做得不道德,好让我改正。”
  “随便你干什么,我反正不感兴趣。”
  “我什么也没有干,不过是吃吃睡睡,象一个艺术家那样画画,那是不道德吗?”
  “你以为自己是一个艺术家?”
  “是的。”
  “荒唐透顶。你生平没有卖掉过一幅画。”
  “艺术家就意味着——卖?在我看来,那是指一个人随时都在寻求尚未完全发现的东西。
  在我看来,那恰恰与‘我知道,我已经发现’相反。当我说我是一个艺术家的时候,我仅仅是指:‘我在寻求,我在奋斗,我诚心诚意地献身艺术。’”“不管怎么样,你是道德败坏。”
  “你对我有怀疑——听说到了——你以为我留一手。‘文森特瞒住了某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是这样吗,莫夫?爽爽快快地说!啊”莫夫走回到他的画架旁,开始作画。文森特转身在沙滩上慢慢地走去。
  他是对的。有风言风语。海牙得悉了他和克里斯廷的关系。德·博克揭开了这事情。他突然来访,少女似的嘴上挂着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克里斯廷正在摆姿势,所以他用英语说。
  “哦,哦,凡·高,”他说,脱下厚实的黑上衣,点起一根长烟卷。“全城都知道你弄了一个情妇。我听韦森布吕赫、莫夫和特斯蒂格都说过。海牙对此感到生气。”
  “噢,”文森特说,“情况就是那样。”
  “你应该谨慎小心一点,文森特。她是城里的模特儿?我想所有的模特儿我都认识。”
  文森特朝坐在火炉旁边正在编织的克里斯廷望了一眼。她穿着毛衣,系着围腰布,坐在那儿缝纫,眼睛盯住所做的小衣服,显出一种朴素的吸引力。德·博克把香烟掼在地板上,跳了起来。
  “天哪!”他大声说,“你不是想告诉我那就是你的情好吧?”
  “我没有情妇,德·博克。不过我猜想他们在议论的那个女人就是她。”
  德·博克擦擦前额,仿佛有汗似的,端详着克里斯廷。“晴,你怎么能和她睡在一起?”
  “你为什么那样问?”
  “我亲爱的老兄,她是一个母夜叉!一个最蹩脚的母夜叉!你怎么想得到的?难怪特斯蒂格吓坏了。假使你要个情妇,为什么不在城里那些干净的小模特儿中找一个呢?她们多得很呀。”
  “就象我刚才对你说的,德·博克;这个女人不是我的情妇。”
  “那末是…”
  “她是我的妻子!”
  德·博克闭起薄薄的双唇,作了一个扣钮扣的姿势。
  “你的妻子!”
  “对。我打算跟她结婚。”
  “天哪!”
  德·博克对克里斯廷投了最后的、深恶痛绝的一瞥,拔脚就逃,甚至连上衣也顾不得穿上。
  “你说了我些什么话?”克里斯廷说。
  文森特走过去,俯视了她片刻。“我对德·博克讲,你将成为我的妻子。”
  克里斯廷沉默了好一会儿,她的双手忙个不停。她的嘴唇稍稍掀开,她的舌头就象蛇舌般地抖动,舔着干裂的嘴唇。
  “你真的要跟我结婚吗,文森特?为什么?”
  “要是我不跟你结婚,那还不如不来打扰你好。我要体验家庭生活的哀乐,以便能够根据亲身经验来描绘。我曾爱过一个女人,克里斯廷。我到她家里,他们说她讨厌我。我的爱情是真实的,纯挚的,强烈的,克里斯廷。我离开的时候,我知道爱情已被扼杀。然而,死亡以后又有复活,你就是那个复活。”
  “但是你没法跟我结婚呀!孩子们怎么办?而且你的兄弟也许会停止寄钱给你。”
  “我尊敬做妈妈的女人,克里斯廷。我们把新生的婴儿和赫尔曼留在身边,其余的可以和你妈在一起。至于泰奥…,不错…他也许会切断我的财源。可是,我把情况和盘托出后,我相信他不会抛弃我的。”
  他坐在她脚边的地板上。她看上去比他第一饮碰到的时候要好得多。在她忧郁的棕色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幸福的神情。她通身焕发出一股新的生气。摆姿势对她来说并不容易,但她做得很好,很耐心。当他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她是粗鄙、衰弱和愁苦;现在她的整个样子显得很恬静。她获得了新的健康和生活。他坐在那儿,抬头望着她的粗糙的、有印记的脸,这张脸上显露出些许愉悦的神色,他又一次想起了米什莱的话:“世上怎么会有一个如此孤独绝望的女人?”
  “西队我们生活得马虎点,尽量节约,可以吗?我怕会有一一一筹莫展的一天。我能够帮助你,直到你去莱顿为止,但在你回来时,我不知道你会看到什么情况,有或者没有面包。
  我有什么就一定与你和孩子们分享。”
  克里斯廷从椅子上滑到他身旁的地板上,双臂挽住他的颈脖,把头靠在他的肩头上。
  “只要让我和你在一起,文森特。我不要求很多。如果只有面包和咖啡,我也不会抱怨。
  我爱你,文森特。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男人。如果你不要跟我结婚,那就不要勉强。我能摆姿势,努力做好,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只要让我和你在一起!这是我第一次感到幸福,文森特。我不要什么东西。我只要分享你的所有,只要幸福。”
  他能够感觉到正在涨大的婴儿贴着他,温暖而活动。他的手指尖轻抚她的并不漂亮的脸庞,亲吻一粒粒疤痕。他把她的头发松散在背上,轻柔地一绝给地把平。她把红晕的、幸福的脸颊偎倚在他的红胡须上,温柔地擦着那毛糙糙的胡须。
  “你真的爱我,克里斯廷?”
  “是的,文森特,我爱你。”
  “被爱是幸福的。舆论会说这是不对的,高兴说就说吧。”
  “去他妈的舆论,”克里斯廷简截地说。
  “我将当个做工的人,那适宜我的。只要你和我彼此理解,我们不必管别人的闲话。我们不必假装要保持什么社会地位。我自己的阶级早就把我撵出来了。我宁可吃自己炉子上的面包皮,不管怎么穷困,也不愿意活着不跟你结婚。”
  他们坐在地板上,互相偎抱着,火炉里的红色旺火使他们暖和。邮差打断了这温情的一刻。他递给驻猕特一封从阿姆斯特丹来的信。信上写着:文森特:
  得悉你的可耻行为。六幅画的合同取消。我对你的作品不再感到兴趣。
  他的整个命运现在就系在泰奥身上了。除非他能使泰奥理解他和克里斯廷之间关系的全部道理,否则,切断每月一百法郎就会被还明是正确的。他可以没有他的老师莫夫;他可以没有他的画商特斯蒂格;他可以没有他的家庭、朋友和同行;只要有他的绘画和克里斯廷。
  但是,他却不能没有每月的一百法郎!
  他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长信给他的弟弟,把一切都解释清楚,请求泰奥理解,不要抛弃他。他天天提心吊胆,深伯情况逆转。他不敢再多买绘画材料,再作水彩画,再快速前进。
  泰奥提出了许多反对的道理,但没有责怪。他也提出了劝告,但一次也没有表示如果他的劝告不被接受,他就要停止寄钱的意思。最后,尽管不表示赞成,他还是向文森特保证将一如既往地帮助下去。
  、五月初。莱顿的医生通知克里斯廷,她将在六月里分娩。文森特决定,最好在分娩之前两人分开住,他希望在她分娩时,租下申克韦格街隔壁的空房。克里斯廷大部分的时间在工作室里,但她的财物仍留在她母亲家。等她恢复健康后,他们将正式结婚。
  为了克里斯廷的分娩,他赴莱顿。从晚上九点起直到半夜一时半,胎儿在肚里一动不动。
  不得不用钳子,但这决不会引起损伤。克里斯廷感到很痛,但当他一看见文森特,便忘记了疼痛。““我们很快又能开始画画了。”她说。
  文森特站着向下看着她,眼里噙着泪水。这孩子属于另一个人是无所谓的。那是他的妻子和孩子,他感到幸福,胸口一阵紧痛。
  他回到申克韦格街,看到房东和屋前堆木材院子的主人。
  “另租房子的事儿怎么样,凡·高先生?租金一星期只要八法郎。我给你粉刷一下。如果你指定所喜欢的糊壁纸,我就给你糊上。”
  “慢一点儿,”文森特说。“我妻子返家后,我会租下新房的,不过我得先写信给我的弟弟。”
  “哦,我本来要糊墙纸的,请把你最喜欢的花色告诉我,如果你不租,也不要紧。”、文森特听说隔壁的房子已有好几个月了。那大得多,有工作室、起居室、厨房。凹室和一间顶楼卧室。那比老地方贵四法郎一星期,但是,克里斯廷、赫尔曼和婴儿都来到申克韦格街的话,他们就需要一个新地方。泰奥回信说他的薪水又加了一次,因此目前文森特可以指望每月收到一百五十法郎。文森特立即租下新房子。克里斯廷一星期内就回来,他想让她到达的时候,看到一个温暖的窝巢。房东派了堆放木材院子里的两个雇工,把他的家具从隔壁搬进新的工作室。克里斯廷的母亲来帮忙整理。
  新工作室看上去那么地象样,素净的谈棕色糊墙纸,地板擦洗干净,墙上挂着画,角落里摆着画架,还有一张白色的松木大工作桌。克里斯廷的母亲在窗上挂起白布窗帘。工作室的凹室里,文森特堆放全部画板、纸夹和木刻。角落里的壁橱中放置瓶壶杂器和书籍。起居室里有一张桌子、一些厨房用的椅子和一只油炉,靠窗放着一张供克里斯廷坐的大柳条符。
  他在椅旁放了一个有绿色罩子的铁摇篮,摇篮主方挂着伦勃朗的铜版画。两个妇人坐在摇篮旁,一个凭着烛光在读《圣经》。
  他添置了必不可少的饮马克里斯廷回来后就能在十分钟内把饭烧好。他多买了一份刀、叉、匙和盆,以备泰奥会在哪一天来访。在顶楼里,他放了一张和妻子同、睡的大床,本来的一张连同铺得整整齐齐的被褥枕头的床,留给赫尔曼。他和克里斯廷的母亲弄了些麦秆、海草和褥套,在顶楼里动手把床垫塞好。
  克里斯廷离开医院的时候,替她治疗的医生、诊疗所的护士和护士长都来道别。文森特比以前更充分地认识到,她是一个能使严肃的人们给予同情和好感的人。“她从来没有看见过什么是好的,”他自言自语,“怎么会有好的品行呢?”
  克里斯廷的母亲和男孩赫尔曼在申克韦格街迎接她。这是极其愉快地回到自己的家里,因为文森特并没有告诉她这个新窝。她走来走去,东摸西摸,摇篮、安乐椅,他放在外面窗台上的花盆。她兴高采烈。
  “医生真好笑,”她嚷道,“他说:‘哎,你喜欢喝社松子苦艾酒吗?你抽雪茄吗?’‘是的,’我回答他。‘我不过是问问,’他说,‘我想告诉你,你不必戒烟酒。但决不能吃醋、胡椒或芥茉。你至少一星期要吃一次肉。’”他们的卧室看上去很象船舱,因为四周都有护壁板。文森特每天晚上把铁摇篮搬上楼,早晨再搬回到楼下的起居室里。克里斯廷还很衰弱,全部的家务只能由文森特来做,铺床,生火,抬,搬,洗。他觉得好象与克里斯廷和孩子们在一起很长久了,也似乎是在干他的本行。虽然手术的影响尚未完全消失,但她在渐渐康复。
  文森特怀着一股新的安宁之感回到他的画上去。有一个自己的家是幸福的,感到有一个家在周围喧噪和活动是幸福的。和克里斯廷~起生活,给了他以勇气和力量来从事自己的工作。只要泰奥不抛弃他,他确信能够成为一个优秀的画家。
  在博里纳日,他曾为上帝做牛马,在这儿,他有一个新的、更实在的上帝,一种可以用一句话来表示的宗教:劳动者的形象、士翻过的田里的畦沟、沙、海洋和天空,都是严肃的主题,如此地困难,同时又是如此地美丽,是一个的确值得他毕生去把蕴藏其间的诗意加以表现的任务。
  一天下午,他从沙丘回来,在申克韦格街的家门口碰上了特斯蒂格。
  “很高兴见到你,文森特,”特斯蒂格说。“我想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文森特深伯特斯蒂格一上楼,一场暴风雨就免不了。他站在街上和他谈了一会儿,壮壮胆。特斯蒂格友好而愉快。文森特哆嗑着。
  两人进来的时候,克里斯廷正在柳条椅上给娃娃喂奶。赫尔曼在炉边玩耍。特斯蒂格吃惊地对他们呆望了好久。当他开口的时候,讲的是英语。
  “那女人和娃娃是什么意思?”
  “克里斯廷是我的妻子。那娃娃是我们的。”
  “你真的和她结过婚吗?”
  “我们还没有举行过仪式,如果你是指那个的话。”
  “你怎么想到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孩子们……”
  “人通常都结婚的,不是吗?”
  “但是你没有钱。是你的弟弟在养活你。”
  “完全不是。泰奥付我薪水。我的全部作品归他所有。将来他会收回他的钱。”
  “你发疯了吗,文森特?这简直只有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才讲得出来。”
  “人的行为,先生,是很象绘画的。整个儿的透视是随着眼睛的移动而变化,并不取决于主题,而取决于观察者。”
  “我要写信给你父亲,文森特。我要写,把全部情况告诉他。’“如果在他们接到你的充满怒气的信后不久,又收到我请他们来玩的旅费,你不以为很滑稽吗产“你自己也想写信?”
  “你能问那个吗?当然我要写。但是你大概承认现在恰恰不是当口。家父正要迁往纽南的牧师住宅。我妻子的情况又是:任何忧虑和紧张都会使她送命。”
  “那我就不写。老弟,你和投水送命的人一样愚蠢。我不过想救你。”
  “我丝毫不怀疑你的好心,特斯蒂格先生,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不对你的话生气的道理。
  不过,这次谈话使我感到很不愉快。”
  特斯蒂格离去,神色沮丧。从外部世界给予文森特第一次真正打击的是韦森市吕赫。一天下午,他不在意地来看看文森特是否还活着。
  “喂,”他说。“我注意到了,你没有那二十五法郎,也过来了。”
  “对。”
  “现在你是不是感到高兴,因为我没有宠坏你?”
  “我相信那天晚上在莫夫家对你讲的第一句话——‘滚开!’我再重复一遍我的邀请。”
  “如果你这样下去,就会变成另一个韦森市吕赫,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为什么不把你的情妇给我介绍介绍。我还没有这个荣幸呢。”
  “你爱怎么样欺侮我就怎么样欺侮吧,韦森布吕赫,但是别去碰她。”
  克里斯廷在摇那带绿色罩子的铁摇篮。她知道她正受到嘲弄,抬起痛苦的脸望着文森特。
  文森特向母亲和娃娃走去,保护般地站在他们的旁边。韦森市吕赫瞧着这群人,再看看摇篮上的伦勃朗。
  “晦,”地嚷道,“你提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主题。我愿意来完成。我把它叫做圣家族!”
  文森特一面咒骂,一面向韦森布吕赫扑过去,但后者安然地溜出了房门。文森特回到家属跟前。墙上的伦勃朗旁边挂着一面镜子。文森特抬头望望,在韦森市吕赫的可怕而具有破坏性的一目了然的一刹那中、捕住了他们三人的影象……私生于、妓女和受布施者。
  “他叫我们什么?”
  “圣家族。”
  “那是什么意思?”
  “一幅马利亚、耶稣和约瑟夫的图景。”
  她泪珠盈眶,把头理在娃娃的衣服里。文森特跪在铁摇篮边安慰她。黄昏偷偷地从北窗溜进来,给房间投下一片静谧的阴影。文森特又一次能够把自己分离出来;看到他们三人,就好象他不是其中的一员。这一次,他是通过自己心中的眼睛看到的。
  “别哭,西恩,”他说。“别哭,亲爱的。把头拾起来,把眼泪擦干。韦森布吕赫是对的!”
  文森特差不多在同时发现了斯赫维宁根和油画两者。斯赫维申根是一个小渔村,坐落在北海边两个防护沙丘的凹谷中。海滩上排列着一行行的单桅方形小渔船,张着深颜色的、日晒雨淋的帆。船尾装有粗采的方舵,渔网铺开着准备出海,桅上飘扬着一而铁锈色或海青色的小旗。红轮蓝身的货车把鱼载过村子;渔妇们戴着油布帽,两只圆形的金色别针在前面如优家眷们拥在海潮边迎接渔船归来渔村里飘扬着灰色的旗帜,对那些喜欢在嘴唇上尝到海水咸味但不喜欢流人嘴里而呕喉咙的外国人来说,那意味着安乐窝。岸上点缀着白帽子的海洋一片灰沉沉,不断在变的绿色,褪成毫无光泽的蓝色。天空一片淡灰色,云彩朵朵,偶而露出一丝蓝色,提醒渔夫们太阳还是在荷兰的上空照耀。斯赫维宁根是一个人们从事劳动的地方,那儿的人世世代代生长在这块土地上和海洋中。
  文森特画了许多街头景色的水彩画,发觉这个媒介物用来表现一个稍纵即逝的印象,是令人满意的。但是水彩画缺乏深度、厚度和特性来表达他所需要讲述的东西。他切望油画,但又怕上手,因为他听说过许许多多的画家,由于尚来掌握绘画就制作油画,于是以失败告终。在那个时候,泰奥来到海牙。
  泰奥二十六岁,一个有本事的艺术商。他经常代表公司出差,各地都知道他是这行业中最出色的年轻人之一。巴黎的古皮尔公司已经盘给布索和瓦拉东(通称为“先生们”公司),虽然他们留任泰奥,但买卖与古皮尔公司和文森特叔叔的时候不一样了。现在,图画是以可能的最高价格出售——无视其优劣——而且只有已经获得成功的画家才得到保护和支持。文森特叔叔、特斯蒂格和古皮尔公司认为一个艺术商的首要职责,是发现和鼓励新的、年轻的艺术家,现在却只是老的、已被公认的画家为人所求。美术界中的后起之秀:马奈、莫奈、毕沙罗、西斯莱、雷诺阿、伯特·库里索、塞尚、德加、吉约曼和更年轻一点的图卢兹一洛特雷克、高更、修技、西涅克,都试图表达与布格罗及学院派所谋煤不休的原则相背的东西,但是没有一个人听他们的。这些艺术革命家中,没有一人的油画在“先生们”中展出或出售。
  泰奥对布格罗及学院派深恶痛绝,他完全同情年轻的革新者。他天天尽可能地劝说“先生们”展出新的绘画,启发公众购买。“先生们”认为这些革新者头脑发昏,幼稚无知,不学无术。
  泰奥则认为他们是未来的大师。
  兄弟俩在工作室里见面的时候,克里斯廷在顶楼卧室里。他们寒睹过后,泰奥说:“虽然我是来这儿有公差的,但应该坦白地说,我到海牙来的主要目的,是想劝你别跟这个女人建立永久的关系。首先,她是个什么样子?”
  “你还记得我们在曾德特的老保姆莉思·弗曼吗?”
  “记得。”
  “西恩就是那种人。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人,但对我来说,她具有超群的品性。不论是谁,只要爱上了一个普通平凡的女人,而且也被她所爱,那末他就是幸福的,尽管生活里还有阴暗的一面。我感到自己多多少少还有点用处,这使我再次报作起来,使我再生。我没有寻求它,但是它却找到了我。西恩忍受了一个画家生活中的全部忧虑和苦恼,她是那么自觉自愿地为我摆姿势,因而我认为和她在一起,比之我如果和凯结婚,更有利于我成为一个好画家。”
  泰奥在工作室里走了一圈,最后凝视着一张水彩画,开口道:“唯有一点我无法理解,那就是,当你如此疯狂地爱着凯的时候,怎么又会爱上这个女人呢。”
  “我不是一下子就堕入情网的,泰奥。就因为凯拒绝了我,所以我的全部感情应该被埋没吗?你现在到这儿来,并没有看到我沮丧忧愁,而是来到了一个新的工作室和一个正在安排的家;不是一个神秘的工作量,不过是一个扎根于现实生活的工作室——一个有摇篮和娃娃高椅的工作室——毫不死气沉沉,而是一片生机蓬勃,充满生命力。对我来说,清楚得犹如白天一样:一个人应该感觉到所要画的东西,一个人如果想直接表现家庭生活,那末他就应该处于家庭生活的现实之中。”
  “你知道,我从来没有阶级的偏见,文森特,但是你以为那聪明。”
  “不,我不认为在降低自己的身分,丢自己的地”文森特打断他的话,“因为我感到我的作品是存在于人们的心中,所以我必须接近这基础,真正地掌握生活,在许许多多的艰难困苦中取得进步。’“对你所说的一切,我不想争辩。”泰奥快步走过去,站着俯视他的哥哥。“但是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
  “因为在她和我之间有着结婚的希望。我不想让你以为她是一个情妇,或者以为我在和什么人私通,无需考虑其结果。结婚的希望是双重的:首先,一当情况许可,就举行世俗的婚礼,其次,是一种约定:互相帮助,互相爱护,就好象已经结过婚,共同分享一切。”
  “不过,你一定会等一阵再举行婚礼吧?”
  “是的,泰奥,如果你要我那样做的话。我们将把婚礼拖延到我能卖画挣得一百五十法郎、你的帮助不再成为必要的那一天。我答应依,在我的画尚未进步到使我能够自立之前,我决不跟她结婚。等我开始逐渐赚钱后,你每个月就能少寄一点钱给我,最后我一定能不再需要你的钱了。到那时候,我们再商量举行婚礼。”
  “这样做再聪明不过了。”
  “她来了,泰奥。看在我的面上,尽量把她看作是一个妻子和母亲吧!因为她确实是的。”
  克里斯廷从工作室尽头的楼梯上下来。她穿着一套干净的黑衣服,头发仔细地朝后梳去,红光满面,几乎淹没了痘疮疤。她变得具有一种朴素的美。文森特的爱情给她罩上了一层自信和安宁的灵气。她平静地与泰奥握手,问他是否要喝杯茶,并坚留他吃晚饭。她坐在窗口的安乐椅上,做针线和摇着摇篮。文森特兴奋地在工作室里来回走着,拿出木炭人物、水彩街景和匠心经营的铅笔群像。他要泰奥看到他作品中的进步。
  泰奥相信文森特将来会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但他对文森特的画直到现在还是不太喜欢。
  泰奥是一个有鉴赏能力的艺术爱好者,善于鉴定,但是他却从来没有能够得出对他兄长作品的结论。在他看来,文森特始终尚处于逐渐形成的过程中,却从未到达成熟的境界。
  “假使你开始感到有作油画的需要,”在文森特把所有的习作都拿出来给他看,一说起他的渴望时,他说,“你为什么不开始呢?你还在等什么呢?”
  “等到我的描绘技巧够好了的时候。莫夫和特斯蒂格说我不知道如何……”
  “……韦森布吕赫说你知道的。你自己才是最后的评判者。倘若你感到现在必须用更深刻的颜色来表现自己,那末时机就已经成熟了。快动手吧!”
  “但是,泰奥,费用!那些要命的颜料贵如金呀。”
  “明天早晨十点钟到我旅馆里来。你愈快开始给我油画,我就能愈快地收回投资。”
  吃晚饭的时候,泰奥和克里斯廷交谈得很起劲。泰奥离开的时候,在台阶上转身对文森特用法语说:“她是好的,真正好的,我不反悔。”
  第二天上午,他们在瓦根斯特拉特街上行走的时候,形成了一个奇怪的对照:弟弟经过精心打扮,靴子擦得晶亮,衬衫浆过,衣裤烫得笔挺,领给打得端端正正,黑色的常礼帽微微斜戴,柔软的棕色胡须细心地修剪过,以优雅的姿势和步态走着;而另一个,脚着破履,打过补忏的裤子和紧身的上衣很不相称,没有领结,一项可笑的农夫便帽粘在头顶上,胡须长得结成密密麻麻的红螺旋,拖着慌忙的、凌乱的步子,两手摇晃,讲话的时候,打着激动的手势。
  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形成的这幅图景。
  泰奥带文森特到古皮尔公司去买油画颜料、油画笔和油画布。特斯蒂格尊重和赞赏泰奥,他想喜欢和了解文森特。他得知他们的来意后,便一定要亲自去找这些画具,并将各种颜料的特性告诉文森特。
  泰奥和文森特漫步穿过六公里的沙丘到斯赫维宁根去。一条小渔船刚刚返航。石碑附近有一间小木棚,棚里有一个人坐着了望。一当渔船看得见的时候,那个人便拿着一面大旗站出来。他的身后拥着一群孩子。他摇了摇旗,一个人骑着一匹老马驰来,去取铁锚。从村里来了许多男男女女,蜂拥而过沙丘,与这群人一起欢迎渔船。渔船驶近时,骑马的人走入水中,带回铁锚。然后,穿着长统套鞋的人们把船上的人背上岸来,每一个船员一上岸,便爆发出一阵欢呼声。船员们全上了岸。马把渔船拖上海滩后,整群人象一个商队似地在沙丘上前进,走回家去,马上的人象一个高大的幽灵,高高耸出在人群之上。
  “我就要画这样的情景。”文森特说。
  “当你别自己的作品感到满意的时候,请立即给我几张。我也许能在巴黎找到买主。”
  “噢,泰奥,你一定!你必须开始出售我的作品!”
  泰奥离去后,文森特开始试验他的颜料。他画了三张油画习作:一幅是吉斯特桥后一排截梢的柳树,另一张是一条煤屑路,第三幅是米尔德沃尔特的莱园,一个身穿蓝色罩衫的人在挖土豆。白色的沙地上,有的地方的土已被翻起,地上还留着一排排干枯的茎秆,其中夹杂着绿色的野草。远方是暗绿的树和屋顶。他在工作室里瞧着自己的画,洋洋自得,他确信没有人会以为这是他的最初尝试。笔法、色彩的主调和结构精确逼真。他感到有点惊奇,他原以为他的处女作一定失败。
  他在林中盖满山毛样枯叶的斜坡上忙著作画。斜坡呈现出有淡有深的红棕色,树影给斜坡投上条条纹路,有时覆盖了斜坡的一半,使颜色的深深淡淡格外明显。问题在于取得色彩的深度、斜坡的巨大力量和结实性。在作画的过程中,他第一次发觉在阴影中还有那么多的光亮。他必须保持那个光亮,同时又保持浓艳色彩的深度。
  在秋日的夕照下,大地是一块深红棕色的地毯,树木使色调柔和。幼小的烨树发芽,阳光照到的一面,呈现翠绿,树干的阴面是暖和的墨绿。在幼树的后面,在棕红色的土地后面,是一片晴空:带蓝的灰色,温暖,几乎不是蓝色,而是一片通红。它衬托着一片烟雾蒙呢的绿野、小树干和黄叶织成的网络。徘徊的拾柴者就象许多神秘的黑色幽灵。一个弯身拾枯枝女人的白帽,在一片深红棕色的土地中,显得特别突出。灌木丛上出现一个男子的黑色半面像,以晴空为背景,这人物的形象很大,富有诗意。
  他一面描绘,一面自言道:“在画面上还没有出现秋日暮景的情调、某些神秘的东西和严肃的东西之前,我决不走开。”但光线在逐渐暗下去。他得赶快地画。他以断然的笔触,不多几笔就画好了人物形象。这突然使他想起那小小的树干是多么坚实地扎根在土里。他试图把树干画进去,但背景粘搭搭,笔触一下去就消失了。他加紧地试了又试,因为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最后,他看到无能为力了,在土地的浓郁的棕色上,没法再画什么了。他以一种盲目的直觉甩掉画笔,把管内的颜料在油画布上挤成树根和树干,拾起另一支笔,用笔杆顺着厚厚的颜色描摹。
  “对,”他叫道,当薄暮终于笼罩树林的时候,“现在它们直立在那儿,从泥土中长出来)
  深深扎根在地里了。我已经讲出了我要讲的话啦!”
  那天晚上,韦森布吕赫来访。“跟我到皮尔克里去。那儿有活人画和字谜。”
  文森特并未忘记他的前一次来访。“不,多谢,我不想离开我的妻子。”
  韦森布吕赫朝克里斯廷走过去,吻她的手,问候她的健康,十分高兴地逗玩孩子。他显然把上次对他们讲的话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让我看看你的新速写,文森特。”
  文森特欣然同意。韦森布吕赫拣出一张星期一集市上人们在收摊的速写;一张许多人排在施汤所的前面;一张疯入院里的三个老人;一张斯赫维宁根的一条起锚的小渔服第五张是文森特在一阵暴风雨中的沙丘泥泞中,垫在股头上画成的。
  “这些都卖吗?我想买下来。”
  “又是你的无聊的玩笑吗,韦森布吕赫?”
  “我从来不开绘画的玩笑。这些速写挺好。你要多少钱?”
  文森特木然地说:“你自己出价吧。”担心自己随时会被嘲弄讥刺。
  “很好,五法郎一张,怎么样?一共二十五法郎。”
  文森特瞪大着眼睛。“太多了!我的科尔叔叔只给我两法郎半。”
  “地欺骗了你,老弟。所有的画商都欺骗你。有朝一日他们会以五千法郎的价格卖出去。你怎么讲,成交吗产“韦森布吕赫,有时候你是一个天使,有时候你是一个恶魔!”
  “为了使朋友们对我不厌烦,就得有变化。”
  他掏出钱包,给了文森特二十五法郎。“现在跟我到皮尔克里去吧。你需要有点娱乐。今天有托尼·奥弗曼斯的滑稽戏。保你笑痛肚子。”
  于是文森特去了。俱乐部的大厅里挤满看客,他们都抽着便宜的烈性烟草。第一幅由活人扮演的画面是摹拟尼古拉斯·马斯②的铜版画《伯利恒的马厩》,色调和色彩极好,但表情大有毛病。另一幅是摹拟伦勃朗的《艾萨克祝福雅各布》,一个漂亮的犹太贵人在一旁看着她的诡计是否成功。大厅里很闷,文森特觉得头疼。在滑稽戏开始前,他就离开回家,在归家途中一边走,一边打着一封信的腹稿。
  他把认为可以讲的有关克里斯廷的情况全告诉父亲,也提到韦森布吕赫的二十五法郎,并请泰奥多勒斯来海牙作客。
  一星期后,他的父亲来到。他的蓝色的眼睛渐渐失去光泽,他的步子变得慢了。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次,泰奥多勒斯曾命令他的大儿子离开家庭。在这段时间里,他们通过几次和解的信。泰奥多勒斯和安娜·科妮莉征曾寄给他一些内衣、外衣、家榜的蛋糕以及偶而十法郎。文森特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喜欢克里斯廷。有时候,男人们通情达理,宽宏大量,有时候,他们却盲目,刻薄。
  他认为父亲在摇篮分不至于无动于衷,表示反对。摇篮与别的东西完全不同,它从不欺瞒人们。父亲是一定会原谅克里斯廷过去的一切。
  泰奥多勒斯挟着一个大包裹。文森特打开包裹,拿出送给克里斯廷的一件厚上衣,明白一切顺利。她上楼到卧室去后,泰奥多勒斯和文森特一起坐在工作室。
  “文森特,”他的父亲说;“有件事你在信中没有提起。这娃娃是你的吗?”
  “不是。我遇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怀孕了。”
  “孩子的父亲在哪儿?”
  “他遗弃了她。”他认为没有必要说明这孩子来路不明。
  “但是你要跟她结婚.文森特,是吗?这样同层是不好的。”
  “我同意。我要尽快地履行法律手续。不过,我和泰奥决定,最好等我能以我的画挣得一百五十法郎一个月的时候再说。”
  泰奥多勒斯叹了一口气。“对,也许这样最好。文森特,你妈希望你抽空回家看看。我也希望如此。你会喜欢纽南的,孩子,那是布拉邦特最可爱的村子之一。那小教堂小得可怜,看上去就象一个爱斯基摩人的冰屋。可以坐近百人,想想看!牧师住宅四周全是山植树管,文森特,教堂后面是一个长满鲜花的园子,还有沙墩和木十字架。”
  “还有木十字架!”文森特说,“是白的吗产“对。上面的姓名是黑色的,但已经被雨水渐渐淋掉了。”
  “教堂有可爱的高尖塔吗,爸爸?”
  “一个精致纤细的尖塔,文森特,它往上升,一直升到天空中。有时候我真以为它差不多升到上帝那儿了。”
  “在基地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文森特的眼睛闪烁着,“我要画下这个景色。”
  “附近有一片灌木丛和松林,农人们在田里掘地。你应该尽快地回家看看,孩子。”
  “对,我一定要看看纽南。小十字架、尖塔和田里的翻地的人。我猜想布拉邦特始终有东西给我画的。”
  泰奥多勒斯回家去叫他的妻子放心,他们的孩子一切还不坏,并不象他们原来想象的那样。文森特以更大的热情投入绘画。他发觉自己愈来愈倾向米勒:“艺术,这是战斗;在艺术中,一个人必须呕心沥血。”泰奥对他有信心,双亲没有对克里斯廷不满,海牙没有人再来干扰他。他可以完全自由地放手进行他的工作了。
  堆放木材院子的主人把到院子里来找活儿而没有捞到活儿子的人,都给文森特当了模特儿。他的钱包空了下去,他的画夹满了起来。他无数次地描绘躺在火炉旁摇篮里的娃娃。秋雨来”临,他在户外油布上苦干,捕捉到了所追求的效果。他很快地领悟到,一个人能看准色彩,立刻懂得如何分析,并说“那灰绿色是费里带黑,几乎不带蓝色”才算得上是一个色彩学家。
  不论画人物还是风景,他希望表现的不是感伤,而是严肃的悲痛。他要达到那样的境地——人们会对他的画这样讲:“他深深地感受到,他亲切地感受到。”
  他知道,在人们的眼里,他是一个饭桶,一个反常的、讨厌的人,一个在生活中毫无地位的人。他就要在画中表现这样一个怪人、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心里所想的东西。在最贫穷的茅屋里,在最肮脏的角落里,他看到了画意。他画得愈多,对别的事情的兴趣也就愈少。
  他愈想摆脱那些琐事,他的眼睛也就愈快地捕捉到生活中的画意。艺术要求持久的劳动、不顾一切的劳动以及不断的观察。
  唯一的困难是油画颜料花费太大,而他又用得很厚。当他把颜料大量地挤在画布上的时候,就好象把法郎扔在须德海中。他画得很快,画布的账单一大堆。他一口气可以完成一张,莫夫两个月才画一张。好啦,他没有办法画得薄一点,也没有办法画得慢一点。他的钱象挥发的蒸气,而工作室里则塞满了图画。泰奥一寄到津贴费——泰奥讲定在一日、十日和二十日每次寄五十法郎——他就奔到颜料店,购买大管的路石、钻蓝和普鲁土蓝,小管的那不勒斯黄、土黄、组青和藤黄。然后他兴高采烈地作画,直到颜料和法郎两空,通常在生活费从巴黎寄到后五、六天,麻烦就产生了。
  他感到大吃一惊:要为娃娃买那么多的东西;克里斯廷要不断服药,添置新衣,吃营养品;赫尔曼要买书和学习用品,因为他上学了;家庭是个无底洞,他得不断地往里塞灯、瓶瓶罐罐、毯子、煤、柴、窗帘、地毯、蜡烛、被单、银制品、菜盆、家具以及没完没了的食品。他简直不知道怎么在他的绘画和靠他吃饭的三个人中间来分配这五十法郎。
  “你就象一个干活的,一领到薪水就往酒店奔,”有一次,当文森特从泰奥的信封里抢出那五十法郎,开始收集空颜料管的时候,克里斯廷说。
  他做了一具新的、有两只长脚、能在沙丘上架设的透视器,架子的角都叫铁匠做成铁的。
  有着海、沙丘、渔民、小船、马和渔网的斯赫维宁根,最吸引他。他每天步履艰难地穿过沙丘,放下沉重的画架和透视器,捕捉海洋和天空的千变万化。进入深秋后,别的艺术家们开始在工作室里生火了,他却在风里、雨里、雾里和暴风雨里作画。在最坏的天气里,他那湿淋淋的图,常常沾满了飞溅的沙粒和咸味的水。雨把他淋得透湿,雾和风使他发冷,沙粒飞进他的眼睛和鼻子……他心甘情愿地画到最后一分钟。现在,唯有死才能使他停下笔来。
  一天晚上,他把一幅新油画给克里斯廷看。“真是,文森特,”她叹道,“你怎么画得这样逼真的呀?”
  文森特忘记了他是在和一个胸无点墨的女人讲话。他应该对韦森布吕赫或莫夫讲才对。
  “我自己也不知道,”他说,“我拿着一块白板坐在吸引我的景色之前,我说:‘那块白板必须变成某些东西!’我画了很长时间,回到家后感到不满意,便把它放进壁橱。休息一会儿后,我提心吊胆地去看。我还是不满意,因为在我的头脑中,原来的壮观太清楚了,以至于无法对我的描摹感到满意。然而,我也毕竟在我的画中找到了打动我的某些东西的回声。我看到,大自然告诉了我某些东西,对我讲过了话,而我也速记下来了。在我的速记中,也许有几个字没法辨认,也许有错误和遗漏,但其中有着树林或海滩或人物告诉我的某些东西。
  你听得懂吗?”
  “不懂。”
  克里斯廷对他所做的一切不理解。她认为他的作画渴望是一种花饯的入迷。她明白,不管怎么样,他的生活是建立在牢固的基础上,所以不想加以反对。他作品的目标、缓慢的进步和费力的表现,与她毫无关系。她是一个普通的家庭的良好伴侣,但是,文森特的生活中只有一小部分是家庭的。当他想用文字表达自己的时候,只得给泰奥写信。他几乎每天晚上倾泻出一封热情的长信,叙述一天来他所看到的、描绘的和思考的一切东西。*为占当他想享受别人的表达时,他就看小说:法国的、英国的、德国的和荷兰的。克里斯廷只不过是他生活中的一个零头。但他很满意,并没有对要娶克里斯廷的决定懊悔,也没有试图把智力活动强加于她,在这方面,她是显然欠缺的。
  在夏季和秋季的漫长月份中,他清早五、六点钟离家,一直画到白天的阳光完全消失,然后拖着腿在阴凉的暮色中穿过沙丘。这段时期中,一切平安无事。但是,当一阵可怕的暴风雪降临,纪念他们在雷伊恩火车站对面的酒店中相遇一周年的时候,文森特只得在家里从早画到晚,于是要保持令人满意的相处就变得较为困难了。
  他回到黑白画上,为了节省颜料的开支,但是,模特儿却吃穷了他。那些乐于做这个完全不是最坏的下贱劳动的人,来为他做模特此时,要价甚大。他请求准许在疯人院里作速写,但院方声称从无先例,另外,病房在铺新地板,所以除了探望日外,他不可能在那儿作画。
  他唯一的希望寄托于克里斯廷了。他期望她恢复健康后,马上就能为他摆姿势,就象在养娃娃之前那样起劲地干。克里斯廷的想法不同。起初她讲:“我还吃不消。等些日子吧。你反正不急。”她完全恢复健康后,又认为忙不过来。
  “现在不象从前了,文森特,”她说,“我得照料娃娃。我得打扫楼上楼下。还要烧四个人的饭。”
  文森特清早五点钟起来做家务,以便她能在白天抽空摆姿势。“但我不再是模特儿了,”她抗议道,“我是你的妻子。”
  “西恩,你一定要为我摆姿势!我没钱每天请模特儿。那是你在这儿的一个道理。”
  克里斯廷骤然大发脾气,在认识文森特的初期,这是司空见惯的。“这就是你要我的目的!你可以在我的头上省钱!我只是你的该死的佣人!倘若我不为你摆姿势,你就会再把我赶出去!”
  文森特想I片刻后说:“那些话都是从你母亲那儿听来的。你自己是想不出的。”
  “怎么,我自己想出来的又怎么样?我说的不错,不是吗?”
  “西恩.你不应该到那儿去。”
  “为什么?我爱妈妈,不行吗?”
  “但是他们在破坏我们之间的关系。你明白,第一件事就是他们在使你按照他们的方式思考问题。那样一来,我们的婚姻怎么办呢?”
  “家里没有吃的时候,不就是你叫我到那儿去的吗?多挣一点钱,我就不需要回去了。”
  他终于说服她撰姿势后,她变得毫无用处。她又犯了一年前他那么努力地加以纠正的全部错误。有时候他怀疑她在摇动身体,故意摆出别扭的姿态,迫使他感到讨厌,不想再烦她摆姿势。最后他不得不放弃了。他雇请外面的模特儿的费用增加起来。他们无钱买食物的日子也随之增多起来,克里斯廷不得不到她母亲家去过活的日子也随之有增无减。每一次她从那儿归来,他总觉得她的态度和举止有点异样。他被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他若把所有的钱用于日常开支,克里斯廷就不会回到她母亲的影响中去,他就能够把他们的关系保持在有益的水平上。但是,如果他那样做,就得放弃绘画。难道为了拯救她的生命,就该毁了自己吗?
  如果她每月不到她母亲那儿去几次,那末,她和孩子们就得挨饿。如果她去,最终使会毁掉他们的家。他该怎么办呢?
  身体不适和怀孕的克里斯廷、在医院里的克里斯廷、产后在恢复健康的克里斯廷,是这样一种人:一个被遗弃的、绝望的、在可悲的死亡边缘上的女人,对一句简单的好话或一个帮助性的行为就感恩不尽的女人,一个通晓世上一切痛苦的、为了苟活片刻什么事都会做得出来的、会对自己和生活许下各式各样狂热和英雄般的谎言的女人。又恢复了健康的、由于良好的食物、药物和细心照料而身体和脸孔都发胖了的克里斯廷,是另一种女人。痛苦的记忆在后退,做一个贤妻良母的决定在削弱;她从前生活的想法和习惯,慢慢地在复活。十四年来,她一直毫无拘束地生活,生活在街上,生活在酒、黑雪茄、恶浊的语言和粗俗的男人之中。随着身体的力量恢复,十四年的懒散怠情,压倒了一年的体贴入微和温厚的爱情。潜伏着的变化开始偷袭她。文森特起初没有理解到这一点,后来,他慢慢地觉察到发生着的一切。
  凑巧在这个时候,新年的开头,他接到泰奥的一封不寻常的来信。他的弟弟在z黎街头上碰到了一个孤独、患病和失望的女人。她患足疾,不能工作。她准备自尽。文森特给泰奥寻呼路;后者跟随着他的老师。他在老朋友的家里给这个女人找到了一个地方。他请了一个医生给她作检查。他负担这个女人的全部生活费用。在他的信中,他称她为他的病人。
  “我应该跟我的病人结婚吗,文森特?那是我为她效劳的最好办法吗?我应该履行法律手续吗?地遭受到很多的痛苦;她不幸;她被她唯一爱着的人所抛弃。为了拯救她的生命,我该做什么呢?”
  文森特深深地感动,他表示同情。然而,克里斯廷一天比一天变得不易相处。当只有面包和咖啡的时候,她抱怨了。她坚持要他停止雇请模特儿,把他的钱留作家用。当她不能添置新衣的时候,她就毫不顾惜旧衣服,任让食物和污演糟蹋。她不再缝补他的衣服和衬衫。她又落到了母亲的影响之中,后者告诫她,文森特不是卷逃就是扔掉她。既然不可能维持永久的关系,那末何必再为了维持暂时的关系而去找麻烦呢?
  他能够劝泰奥跟他的病人结婚吗?正式结婚是拯救这些女人的最好办法吗?最重要的是给她们住房,以良好的食物来恢复她们的健康,用柔情爱意使她们再次热爱生活吗?
  “等一等!”他警告他的弟弟,“尽力而为吧,那是高尚的行为。但是仪式对你毫无益处。
  如果爱情在你们之间滋生,那末婚姻也会随之而生。但首先要看看你能否拯救她。”
  泰奥每月三次寄五十法郎。现在由于克里斯廷管家愈来愈不经心,钱也就不象从前那样维持长久了。文森特太需要模特儿了,这样他方能为几幅真正的油画创作凑集足够的习作。
  从他的画上被夺去化在家庭开销上的每一个法郎,都使他感到懊恼。她则对从家庭开销上被夺去化在他绘画上的每一个法郎,大为不满。这是他们生活上的一个斗争。一月一百五十法郎,只能够应付他一个人的吃、住和绘画材料,要使这点钱养活四口人的企图,虽然是堂皇的,但却是不可能的。他开始向房东、鞋匠、杂货店、面包师和绘画颜料店欠债。要解决这个难题,泰奥却缺少钱款。
  文森特写了封恳求的信。“你能否把钱在二十日以前寄来,至少不迟于二十日。我手边只剩两张纸和最后一点粉笔了,我没有一个法郎可用来雇请模特儿和买吃的。”他一个月要写三封这样的信,当五十法郎寄到时,他早已全欠下店主了,就这样前吃后空。
  泰奥的“病人”的足疾要动手术。泰奥将她送往一家好医院。同时他寄钱给纽南的家里,因为新的教友很少,泰奥多勒斯的收入不够维持家用。泰奥要维持自己和他的病人、文森特、克里斯廷、赫尔曼、安东和纽南一家的生活。他的薪水连一个生丁也多不了,所以无法再给文森特一个额外的法郎。
  最后,在五月初,事情终于发生了:文森特只剩下了一法郎,一张破碎的措条已经被一个店主退还。屋里连一口食物也没有。泰奥的下一期的钱至少还有九天才能寄到。他十分害怕把克里斯廷那么长时间地放在她母亲的手中。
  “西恩。”他说,“我们不能让孩子们挨饿。你最好把他们带回你母亲家去,直到泰奥的信寄来。”
  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转着同样的念头,但都没有勇气明说出来。
  “好,”她说,“我想只能这样了。”
  杂货商收下那张破借条,让他赊了一点黑面包和咖啡。他将模特儿带进家来,把钱欠一欠。他变得更神经质了。他的画不称手,画得索然无味。他饿着肚子。对经济的不断担心威胁着他。他无法不作画过活,然而,每一个小时的绘画都在告诉他:他在失败。
  第九天的最后一天,在十三日,泰奥的信和五十法郎及时寄到了。他的“病人”已动过手术,他把她养在私宅中。经济上的紧张也在威胁着他,他也感到沮丧。他写道:“我担心以后恐怕无法再答应什么了。”
  那句话差不多使文森特失魂落魄。泰奥是不是说他无法再寄钱了?不寄钱还不是太坏的事情。但是,这是不是说,从文森特每天寄给他以表示自己作品在进步的速写中,他的弟弟得出结论:他是没有才能的,毫无希望的呢?
  他整夜未能合眼,为此事担忧,他接连不断地写信给泰奥,求他解释清楚,并排命考虑维持自己生计的办法。毫无办法。
  他去看克里斯廷,发现她和母亲、兄弟、兄弟的情妇以及一个陌生男人在一起。她在抽黑雪茄,喝杜松子苦艾酒。她似乎根本没有回到申克韦格街去的念头。
  在母亲家里的九天,她原来的生活习惯——毁灭性的生活方式——恢复了。
  “我要抽雪茄就抽雪茄!”她嚷道,“如果雪茄是我自己买的,你就没有权利叫我不抽。
  医院里的医生说过,如果我想喝杜松子苦艾酒,就可以喝。”
  “对,那药……使你开胃。”
  她爆发出一阵悦耳的笑声。“药!你真是——!”这种话自从他们相识以来还没有讲过呢。
  文森特处于十分敏感的状态中。他忍不住光起火来。克里斯廷亦不甘示弱。“不要你再关心我!”她大叫大嚷,“你连吃的也不给我。为什么不去多挣几个钱呢?你是个什么样的该死的男人?”
  严冬滞留不去,春天迟迟不至,文森特的情况愈来愈坏。他的债务不断增加。因为饮食不正常,引起了反应。他无法咽下一口食物。胃里的不舒服影响到牙齿。痛得他彻夜无法入眼。牙痛扩及到右耳.右耳整天价地痉挛地抽搐。
  克里斯廷的母亲开始来他们的家,和女儿一起抽烟,饮酒。她不再以为克里斯廷会幸运地结婚。有一次文森特发现她的兄弟也在,当文森特一进来,他马上溜出门去。
  “他来干什么?”文森特向,“他要你干什么?”
  “他们说,你要撵我走。”
  “你知道我决不会那样做的,西恩。只要你愿意留在这儿,我就不会。”
  “妈妈叫我走。她说,我留在这儿连吃的也没有,对我没有什么好处。”
  “那你到什么地方去呢?”
  “当然是回家。”
  “把孩子们带回那个家?”
  “总比在这儿挨饿来得好。我能干活,能挣钱养活自己。”
  “你干什么活呢?”
  “哦……随便什么。”
  “打零工?洗衣服?”
  。……我猜想。”
  他一眼就看出她在扯谎。
  “他们就劝你那么做!”
  “哦……那不太坏……维持生活。’“听着,西恩,要是你回到那个家里去,你就完了。你心里明白你母亲会再叫你到街上去的。记住莱顿医生的话吧。要是你再去过那种生活,你就会送命!”
  “不会送命的。现在我感到很好。”
  “你感到很好,那是因为你生活正常,但一见你回到……S”“嚼呀,谁要回去?除非你撵我走。”
  他坐在她的摇椅的扶手上,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的头发没有梳理。“那末相信我,西恩,我决不会遗弃休。只要你愿意与我同甘共苦,我就和你在一起。但是你必须与你的母亲和兄弟疏远。他们会把你毁掉!答应我,为了你自己好,别再去看他们。”
  “我答应。”
  两天后,他从济贫院速写回来,工作室里空无一人。没有晚饭的影子。他发现克里斯廷在母亲家里喝酒。
  “我告诉过你,我爱妈妈,”他们回到家后,她抗议道,“我要去看她就可以去。我不归你所有。我有权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从前生活中的那种熟悉的、懒散的习惯又恢复了。每当文森特想加以纠正,并解释她在疏远他的时候,她就回答:“对,我完全明白,你不要和我呆在一起。”他指给她看,屋里无人照管,狼狈不堪。她回答:“哦,我懒而无用,我一直是那种样子,没有办法了。”如果他想使她明白,懒散会有何等样的结果,她就答道:“我不过是个游民,真的,我将投河结束一生!”
  现在她的母亲几乎天天到工作室来,夺去了文森特极为看重的克里斯廷的情谊。屋内杂乱无章。吃饭毫无定时。赫尔曼遗遍遇遏地东跑西走,也不上学了。克里斯廷家务管得愈少,烟就抽得愈多,酒就喝得愈凶。她不对文森特讲从哪儿弄来钱抽烟喝酒。
  夏季来临。文森特又外出画画了。这意味着颜料、画笔、油画布、画框和更大的画架等新开支。泰奥函告他的“病人”情况有所好转,但他们的关系上存在着严重的问题。既然她现在身体比较好了,他与那女人该怎么办呢?
  文森特对自己生活中的一切视而不见,光不断地作画。他知道他的家在耳边哗啦啦地坍下来,明白自己正在坠入克里斯廷陷足其中的怠情之无底洞。他企图把绝望埋在绘画之中、每天早晨,他动手一幅新画时,总希望这幅画是那么地美丽和无懈可击,能立即卖去,从而自立。每天晚上,他回家时都怀着可悲的认识:离他朝思暮想的精湛技巧,还有十万八千里。
  他唯一的安慰是安东那孩子。他是生命力的奇迹,他又笑又叫地吞下一切可以吃的东西。
  他常和文森特一起在工作室里。坐在角落里的地板上。他对着文森特的画派派地叫,然后静静地坐着,注视墙壁上的素描。他长成一个漂亮活泼的孩子。克里斯廷愈忽视这孩子,文森特就愈喜欢他。在安东身上,他看到了去冬地的行为的真正目的和报酬。
  韦森布吕赫只来过一次。文森特给他看了几张去年的素描。他自己感到极端地不满意。
  “别这样想,”韦森布吕赫说,“几年以后再回过头来看看这些早期作品,你会发现这些东西是真实的、深刻的。就这样坚持下去,老弟,别让任何东西阻挡你。”
  最后阻拦他的,是一记耳光。春天的时候,他叫一个陶工替他修盏灯。这商人一定要文森特带些新盘碟回去。
  “可是我没钱买呀。”
  “没有关系。不息的。带去吧,等有钱后再给好了。”
  两个月后,他砰砰嗡嗡地敲工作室的门。他是一个健壮的汉子,脖子象头颅一样粗。
  “你对我撒谎,这算什么意思?”他问,“你一直有钱的,拿了我的货却不给钱,怎么回事?”
  “现在我一分钱也没有。我一接到钱就付给你。”
  “撒谎!你刚把钱给我的邻居鞋匠。”
  “我在画画,”文森特说,“我不喜欢别人来打岔。我接到钱后就给你。请走吧。”
  “给了钱就走,不给就不走。”
  文森特不假思索地把这个人推向门去。“离开我的屋子。”他下逐客令。
  那正是商人所希望的。文森特的手一碰到他,他就扬起右手,一拳击中文森特的脸部,砰地把他打撞在墙上。他接着又揍了一拳,把文森特打倒在地,然后一言不发地扬长而去。
  克里斯廷在母亲家里。安东从地板上爬过去,抚拍文森特的脸,哭泣着。待了片刻,文森特醒来,拖着身子上楼,倒在床上。
  拳头没有打伤他的脸。他并不觉得痛。他沉重地倒在地板上的时候,也没有碰伤。但是,那两拳把他心里的某些东西打碎了,把他打垮了。他明白这一点。
  克里斯廷回来。她上楼到小房间。屋里没有钱,也没有吃的。她常常感到奇怪,文森特是怎么过下来的。她看到地横躺在床上,头和手悬在一端,双脚悬在另一端。
  “怎么回事?”她问。
  过了好久,他才好容易转动身子,把头放在枕上。“西思,我得离开海牙。”
  “……对……我知道。”
  “我一定得离开这儿。到乡下去。也许是德伦特。那儿的生活费用便宜。”
  “你要我和你一起去吗?那是一个鬼地方,德伦特。你没有钱、我们没有吃的时候,我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西思。我猜想你能够挨饿的。”
  “你能答应把一百五十法郎作家用吗?不花在模特儿和颜料上吗?”
  “我不能,西恩。模特儿和颜料要放在第一位。’“是的,对你来说!”
  “但对你不是这样。为什么要象你说的呢广“我也要活呀,文森特。我不可能活着不吃。”
  “而我不可能活着不画。”
  “好吧,钱是你的……你要紧……我懂。你有几个生了吗?我们上雷伊恩火车站的酒馆去吧。”
  那地方弥漫着酸酒的味道。时间已近黄昏,但灯还没有点亮。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两张靠得很近的桌子空着。克里斯廷领路走去。他们各要了一杯酸酒。克里斯廷抚弄着酒杯的柄。
  文森特记得,差不多两年前,当她在桌上作着同样动作时候,他曾那么赞赏过这一双劳动的手。
  “他们对我说,你要离开我,”她低声说,“我也明白。”
  “我不想遗弃你,西恩。”
  “那不是遗弃,文森特。你一直待我很好。”
  “如果你还愿意与我共命运的话,我就带你到德伦特去。”
  她无动于衷地摇摇头。“不,钱不够我们俩用的。”
  “你了解,是吗,西恩?如果我的钱多一点的话,你要什么就有什么。但是,当我不得不在喂养你还是喂养我的画之间·,…·”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他感觉到她的粗糙的皮肤。“没什么,不要有什么不快活。你能为我做的都做了。我猜想我们分手的时间到了……就是这样。”
  “你耍分手,西思?如果那会使你幸福,我就跟你结婚,和你在一起。”
  “不。我属于我的母亲。我们都得过我们自己的生活。一切都会顺利。我的兄弟打算为他的姑娘和我弄一所新房子。”
  文森特把酒饮尽,尝着林底的苦脚手。
  “西恩,我曾想帮助你,我爱你,我把我的爱情都给了你。我要你做一桩事情,只不过一桩,作为回答。”
  “什么事了”她漠然地问。
  “别再到街上去。那会叫你送命!为了安东,别再过那种生活。”
  “你还有钱再喝一杯吗产“有。”
  她一口喝下了半杯.然后说:“我只晓得我无法挣得足够的钱,特别是在不得不养活所有的孩子的时候。所以如果我去卖身,那是因为我必须那样,而不是因为我要那样。”
  “那末,倘若你找到足够的活儿,你就答应我,行吗,不再过那种生活?”
  “一定,我答应。”
  “我寄钱给你,西恩,每个月。我将一直负担那娃娃。我要你给那个小子一个机会。”
  “他一切都会好的……就象其余的一样。”
  文森特把到乡下去的打算以及与克里斯廷断绝关系的情况,写信告诉泰奥。泰奥回信表示极为赞成,并附汇额外的一百法郎让他还债。“我的病人日前失踪,”他写道,“她已经完全恢复健康,但我们似乎没法使彼此的关系和谐。她把一切都带走了,没有留下地址。那样也好。现在你和我都没有牵累了。”
  文森特把家具都堆放在顶楼。他打算哪一天还要回到海牙来。在动身去德伦特的前一天,他收到从纽南寄来的一封信和一个包裹。包裹里装的是烟草和油纸包着的、母亲做的乳酪饼。
  “你什么时候回家来画教堂公墓里的水十宇架呢?”他的父亲问。
  他一下子领悟到要回家去。他身体不好,挨饿,极端神经质,疲惫不堪,灰心丧气。他要到母亲那儿去呆几个星期,恢复健康和精神。当他想到布拉邦特的乡野、树篱、沙丘和田里的锄地者的时候,他已经忘记了好几个月的那种子和、恬淡的感情又复苏了。
  克里斯廷和两个孩子送他到火车站。他们站在月台上,讲不出话。火车进站,文森特上车。克里斯廷站在那儿,怀里抱着娃娃,手里搀着赫尔曼。文森特望着他们,直到火车驶入闪闪的阳光中,那女人在火车站的漆黑的阴影中,永远消失了。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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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纽南的牧师住宅是幢两层楼的石头房子,粉刷得雪白,屋后一个大花园。园里有榆树、山毛样、花坛、一口池塘和三棵截梢的橡树。虽然纽南有二千六百人,但其中只有一百人是新教徒。泰奥多勒斯的教堂很小,纽南比埃顿这个繁荣的小市镇低了一级。纽南实际上只是排列在通往埃因霍温——该地区的首府——的大路两旁的一小簇房屋而且。大多数的居民,是织布工和农民,他们的茅舍星散在荒原上。他们敬畏上帝,辛勤劳动,遵循祖先的生活方式和习惯过日子。
  牧师住宅的前面,大门的上方,有着黑色的铁字A”1764。大门直通大路,门内一个宽大的门厅,把房子一分为二。左边的简陋楼梯把餐室和厨房分开,楼上是卧室。文森特和弟弟科尔合住一间,在起居室的上面。早晨醒来,他能够看到太阳在父亲的教堂的纤细的塔楼之上升起,给池塘投下一片优雅的、淡淡的阴影。夕阳西下时,色调比黎明对波,他坐在窗边的椅上,望着池塘水面上的色彩,那宛如一块浓艳的油毯,慢慢地溶入暮色之中。
  文森特爱他的双亲,他的双亲爱他,三人都决定无论如何要相处得友好和谐。文森特吃得多,睡得香,有时在荒原上散步。他什么也不谈,不画,亦不读书。家里的人尽量对他亲切,他对他们也是这样。那是一种自觉的关系,在开口之前,他们都先对自己说:“一定要当心!我可不想破坏这融洽的关系呀!”
  融洽的关系和文森特不快的心情同时并存。他与想法不同的人相处在同一个房间里,是不可能感到舒畅的。当他的父亲说:“我想读歌德的《浮士德》。已经由坦·凯特牧师翻译出来,所以一定不会太不道德的。”文森特便光火了。
  他本来只打算在家呆二个星期,但他爱布拉邦特,所以想住下去。他只希望太太平平地写生,把所看到的表达出来。他没有别的愿望,不过是想深深地生活在乡野的中心,描绘乡村生活。他要象善良的米勒老爹一样,与农人们打成一片,了解他们,描绘他们。他坚信有不少的人,他们被史到城里,困在那儿,但他们对乡村的印象没有减退,一生都在眷恋田野和农人。
  他一直知道,有朝一日,他会回到布拉邦特来,永远定居下来。但是,要不是他的双亲把他留在纽南,他是不会留在那儿的。
  “门要未开着,要求关着,”他对父亲说,“让我们设法彼此了解吧。”
  “对,文森特,我很想那样。我看到你的画总算渐渐有点样子了,我为此感到高兴。”
  “好吧,坦白地告诉我,你是否认为我们能平安相处。你要我留下吗?”
  “要。”
  “多久呢?”
  “你想多久就多久。这儿是你的家。在我们当中有你的一席位置。”
  “要是我们的想法分歧呢?”
  “那就千万不要吵架。我们应该尽可能地太太平平过日子,彼此谦让。”
  “不过我能弄个工作室吗?你不会要我在住房里作画的吧。”
  “我已经想到了。为什么不利用花园里的那间马房呢?你可以一人独用。不会有人来打扰你的。”
  马厩就在厨房右边,但无通门。那是大屋里隔出来的小间,一扇开得高高的小窗对着花园。泥地,冬季里总是湿溅满的。“在这儿生个大火炉,文森特,把房间烘干。地上再铺层木板,这样就很舒适了。你看怎么样?”文森特朝四下里看看。这小间简陋,很象荒原上农人们的茅舍。他能把它布置成一间真正的乡村工作室。
  “倘若那扇窗太小,”泰奥多勒斯说,“我手头有点钱,我们能把它开得大一点。”
  “不,木,这样很好。在模特儿身上的光线,恰好和我在他的茅舍里作画的光线一样。”
  他们搬进一只有洞的大琵琶桶,生起旺火。墙上和屋顶上的湿气烘干,泥地烤干,便铺上木头地板。文森特搬进他的小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些画架。他针上他的素描,在厨房隔壁的粉墙上,草草地刷上一个“高”,定居下来成为一个荷兰的米勒。
  纽南周围最令人感到兴趣的是织工。他们住在草顶泥墙的小茅舍里,这些茅舍一般都是两个房间。全家住在开着小窗的房间里,阳光仪象一根银丝射进屋内。墙上有方方的壁凹,大约离地三码,当作床铺;还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一只泥炉和一口放盘碟瓶壶的粗橱。
  地是高低不平的粘土,墙是泥糊的。邻室是织布间,只有住房的三分之一左右,倾斜的屋檐使房间低去一半。
  一个辛勤劳动的织工一星期能织六十英尺布。织的时候,需要一个女人帮他绕线。那匹布可使级工净赚四法郎半。他把织好的布送往厂主那儿后,要等上一、二个星期才能再接到一匹定货。文森特发现,他们和博里纳日的矿工们的精神状态不同;他们是恬静的,听不到他们讲一句对现实不满的话。他们看上去,就象拖车的马或装船运往英国的羊群那么听天由命。
  文森特很快与他们交上了朋友。他发现织工们是品性简朴的人,他们只要求得到足够的活儿,以便挣得购买赖以糊口的土豆、咖啡和偶尔一片火腿的钱。他们在织布的时候,对他的画画毫不介意,他来的时候,总是给他们的孩子带点糖果,给他们的老爷爷带袋烟草。他发现一台古老的、带绿的棕色橡木织布机,上面刻着1730的字样。布机旁,小窗前——向外望去是一块绿色的土地——放着一张娃娃椅。娃娃坐在里面,几个小时地呆望着飞来飞去的梭子。这是一间泥地的破烂小屋,但文森特在里面发现了某种他试图捕捉到油画布上去的宁静和美丽。
  他一清早就起身,在田野里或农人和纽工的茅舍里,度过一整天。跟田里的人和织布机上的人在一起,他感到犹如在家里一般。他曾经与矿工们、挖泥炭者、农人一起度过那么多的夜晚,在炉边沉思,那不是徒然无益的。由于一天到晚不断地目睹农人的生活,他变得那么专心于此,几乎不再想到别的东西了。他力图精益求精。
  他又回到人物写生的爱好上来,但现在,与此同时又有着另一个爱好——色彩。半熟的麦田是一种深金黄的色调——红和金铜色,与天空的破碎的银白色调相对照,效果十分显著。
  后景中有些妇女,轮廓很粗,很有生气,她们的脸和臂被太阳晒得黑黑的,穿着满是灰尘的粗蓝布衣裳,头发短短的头上戴着国而扁的黑色无边帽。
  当他肩负画架,腋下夹着潮画布,精神饱满地在大路上摇摇晃晃走着的时候,每一幢房子的帘子从底下掀开一条缝,他受到好奇的、反感的女性眼睛的攻击。
  在家里,他发觉那句老话“门要末开着,要末关着”应用在家庭关系上的时候,并非完全正确。牧师住宅内的家庭吉庆之门,习惯于处在一种有点神秘的位置,不是明显地开着,也不是明显地关着。他的妹妹伊丽莎白厌恶他,她担心他那与众不同的行为,会毁掉她在纽南婚嫁的机会。维莱米恩虽然喜欢他,但认为他是一个讨厌的人。他很快和弟弟科尔交上了朋友。
  吃晚饭时,文森特不跟一家子同桌,而在一个角落里,碟子放在腿上,白天作的速写搁在面前的椅上,以锐利的眼光审视自己的作品,因为不完美,价值不大,便把它们撕得粉碎。
  他从不跟家里人嗜苏。他们亦很少跟他交谈。他干啃面包,因为不想养成一种好吃的习惯。
  偶尔,如果饭桌上提到他所喜欢的某个作家的名字时,他就转向他们,交谈片刻。但总的说来,他发觉,他们彼此交谈得愈少愈好。
  他在田野里写生了大约一个月以后,开始产生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有人一直在监视他。
  他知道纽南的人们在盯着他,田里的农人们偶尔倚锹休息的时候,便好奇地望着他。但这种感觉却异乎寻常。他感到不单单有人在监视,而且在钉梢。最初几天中,他不耐烦地想摆脱这种感觉,但是,摆脱不了——一双眼睛盯着他,直穿透他的背。好几次,他环顾搜索,但什么也没有发现。有一次,当他突然转过身去的时候,看到一个女人的白裙子在一棵树的后面消失。另一次,他从一个织工家里出来的时候,一个人影飞快地沿路匆匆跑掉。第三次,他在树林里作画,离开画架,到池塘去喝口水。回来后,他发现未干的油画上有手指印。
  他花了差不多两个星期才捉到那个女人。他在荒原上速写掘地者;离他不远有一辆破旧的被弃的货车。他在作画的时候,那个女人站在车后。他突然收拾画布和画架,佯装准备回家。那女人赶快抢先奔去。他毫不引起她怀疑地尾随着,看到她走进牧师住宅隔壁的房子。
  “左边隔壁住的谁家,妈妈。文森特问,当晚他们全坐下吃饭的时候。
  “贝格受家。”
  “他们是谁?”
  “我们对她们不太了解。有五个女儿和母亲。父亲显然已经死了。”
  “她们是什么样的人?”
  “很难说;她们相当神秘。”
  “她们是天主教徒?”
  “不,清教徒。父亲是牧师。”
  “哪个姑娘还没有出嫁?”
  “晤,一个也没有出嫁。你问这干什么?”
  “不过好奇而已。谁养家呢?”
  “没有人。她们好象很有钱。”
  “我猜想你恐怕不知道姑娘们的名字吧?”
  “不知道。”他的母亲好奇地望着他。
  第二天,他回到田野里的老地方。他要捕捉在成熟了的麦地里或衬着山毛样枯叶的农人形象的蓝颜色。他们穿着自己织的粗布衫,经线黑色,纬线蓝色,形成了黑蓝的条纹花样。
  当衬衫穿旧,由于风吹日晒而褪色的时候,便呈现出一种模模糊糊的素静雅致的色调,刚刚好透露出衣衫下的肉包。
  早晨十点钟光景,他又感觉到那女人在后面。他从眼角里膘见被弃的货车后树丛里她的衣裙。
  “今天我要捉住她,”他喃喃自语,“即使不得不把这张习作半途而废。”
  他逐渐养成了一气呵成的习惯,在一阵热情进发之中把面前的景色画下来。老的荷兰绘画最打动他的地方,就在于这些作品画得快,大师们一笔画成,决不修改。他们迅疾地描绘,以便把原始印象原封不动地保持下来,把构思主题的情绪原封不动地保持下来。
  创造性的热情使他忘记了那个女人。一小时后,他无意地朝四下里望望,看到她已经走出树林,就站在被弃的货车后面。他要扑过去抓住她,问问她为什么老是跟住他,可是他无法放下画笔。过了一会儿,他再次转身,出乎意料地发现她站在破车前,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这是她第一次露面。
  他狂热地画着。他愈拼命地画,那女人似乎愈向他走近来。他注入在画布上的热情愈多,洞穿他背部的那双眼睛也就变得愈炽烈。他把画架朝阳光移动一下,看到她站在田里,在破车和他的中间。她似乎象一个受了催眠的女人,在梦游。她一步一步愈走愈近,每走一步便停一停,想退缩,却又稳步向前,被某种无法自制的力量推向他去。他感到她就在背后。他旋转身子,盯住她的眼睛。她的脸上露出惊慌、激动的神情,似乎陷入了某种无法自制的莫明其妙的感情之中。她没有对文森特看,而是直望着他的画。她没有作声。他返身作画,以最后一股劲儿画完。那女人没有动弹。他能够感到她的裙核磁到了他的上衣。
  时近黄昏。那女人在田里已经站了许多时间。文森特精疲力尽,创造性的兴奋使他的神经接近脆弱的边缘。他站起身来,转向那女人。
  她的嘴唇干燥。她用舌头舔舔上唇,然后用上唇湿湿下唇。这一点点湿气立刻消失了,她的嘴唇又干了。她的一只手按住喉咙,好象呼吸困难。她想开口,却讲不出话来。
  “我是文森特·凡·高,你的邻居,”他说,“不过我猜想你是知道的。”
  “对。”这句话轻得他几乎听不出来。
  “你是贝格曼姊妹中的第几个?”
  她摇晃了一下,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使自己站稳。她又一次用干燥的舌头舔舔嘴唇,几次想讲,终于进了出来。
  “玛戈特。”
  “你干吗老是跟着我呢,玛戈特·贝格曼?几个星期以来,我早就知道了。”
  她嘴里漏出一声哑叫。为了支撑自己,她的指甲拖入了他的手臂,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文森特跪下来,手臂枕着她的头,把她眉毛上的头发向后持去。夕阳正在西下,映红了田野和拖着疲累步子回家去的农人。只剩下了文森特和玛戈特。他仔细地看着她。她并不美。
  大概三十多岁光景。她的嘴在左边嘴角上突然刹住,但右嘴角有一根细细的线差不多一直延伸到下巴。双眼下有一圈蓝色,里面有数颗肉色的小雀斑。她的皮肤刚刚开始起皱纹。
  文森特随身带的水壶里还有点水。他用一块擦颜料的破布蘸水湿湿她的脸。她的眼睛突然张大,他看到那是一双美丽的眼睛,一双深棕色的、温柔的、几乎是神秘的眼睛。他用手蘸了点水,洒在玛戈特的脸上。她在他的胳臂中哆嗦。
  “你感到好一点了吗?玛戈特?”
  她躺着,那么同情、那么敏锐、那么理解地盯着他的又绿又蓝的眼睛。转瞬间,在一阵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惊恐的呜咽中,她伸出双臂抱住他的颈项,把嘴理在他的胡须里。
  第二天,他们在离村稍远的一个约定的地方会面。玛戈特身穿一袭妩媚的高领自亚麻布裙衫,手里拿着一项凉帽。尽管与他在一起仍然感到紧张,但比起前一天来,她似乎自制得多了。看到她来,文森特使放下调色板。与凯的雍容华贵相比,她不及万一,但与克里斯廷相比,她是一个十分动人的女人。
  他从小凳上站起来,手足无措。他通常偏恶那些盛装的女人;他所接触的都是些穿短外套和裙子的女人。所谓上层阶级的荷兰妇女引不起他描绘和观看的兴致。他偏爱普通的劳动妇女;她们常常是夏尔丹式的。
  玛戈特靠上去吻他,泰然自若,就好象他们已经相爱了很长一阵子,然后紧贴地,不停地打颤。文森特为她把自己的上衣铺在地上。他坐在小凳上,玛戈特靠着他的膝头,抬头仰望着他,那种眼神,他以前从来没有在哪个女人的眼睛中看到过。
  “文森特,”她说,纯粹是出于一种快乐而唤着他的名字。
  “嗯,玛戈特。”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或怎么说。
  “昨晚你以为我不正经吗?”
  “不正经?不。我怎么会这样想呢?”
  “你也许很难相信,不过,文森特,昨天我吻你,这是我第一次吻一个男人。”
  “怎么啦?你从来没有恋爱过吗?”
  “没有。”
  “多遗憾。”
  “不是吗?”她沉默了片刻,“你爱过别的女人,是吗?”
  “爱过。”
  “很多吗?”
  “不,不过……三个。”
  “她也爱你。”
  “不,玛戈特,她们不爱我。’“可是她们应该爱的呀。”
  “在恋爱方面,我一直不走运。’玛戈特靠得更近一点,手臂搁在他的腿上。她的一只手好玩地抚摸他的脸庞,摸摸笔挺有力的高鼻、丰满张开的嘴和坚硬的圆下巴。一阵奇怪的哆嗦通过全身,她缩回手指。
  “你多结实呀,”她喃喃地说。“你的一切都那么结实:手臂。下巴和胡须。我从来没有认识过象你这样的男子。”
  他粗卤地捧起她的脸。震颤着的爱意和激情使这张脸显得妩媚动人。
  “你有点喜欢我吗?”她担心地问。
  “是的。”
  “想吻我吗?”
  他亲吻她。
  “请别把我想得很坏,文森特。我情不自禁呀。你瞧,我爱上了…啪…我没法离开你。”
  “你爱上我?你真的爱上我了?不过怎么会的呢?”
  她靠上去,亲吻他的嘴角。“就是这样,”她说。
  他们静静地坐着。稍远一点是农人们的墓地。世世代代以来,农人们就在这块他们活着时耕种的土地上安启。文森特正想在画布上表现死亡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简单得就象秋天的残叶凋落、一块土地被翻耕、一个十字架。四周的田野—一教堂公墓的野草,长到矮墙外便结束了——构成了以天空为背景的最后一根线条,就象海平线一样。
  “你了解我的情况吗,文森特?”她温柔地问。
  “很少。”
  “他们……有谁告诉过你……我的年龄吗?”
  “没有。”
  “哦,我三十九岁。再过几个月就是四十岁了。在最近五年里,我一直在对自己说,要是四十岁内不爱上一个人,就自尽。”
  “可是,恋爱是容易的事儿呀,玛戈特。”
  “啊,你这样想吗?”
  “是的。唯有反过来被爱才是困难的。”
  “不。在纽南,恋爱是很不容易的。二十几年来,我拼命想爱上一个人。可是从来没有如愿以偿。”
  “从来没有。”
  她的眼睛望着别的地方。“曾经有一次……我还是一个女孩的时候……我喜欢过一个男孩。”
  “是吗?”
  “他是天主教徒。她们把他赶跑了。”
  “她们?”
  “我的母亲和姊妹。”
  她跪在田里厚厚的沃土上,漂亮的自裙衫弄脏了。她的两肘捆在他的腿上,双手支着脸。
  他的膝头微微地碰到她的身侧。
  “一个女人的生活中要是没有爱情的话,是空虚的,文森特。”
  “我懂。”
  “每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我总对自己说:‘今天,我一定能找到我爱的人!别的女人都是那样,那末我为什么不呢?’然后,夜晚来临,我依旧孤单和不幸。无尽头地虚度光明,文森特。我在家没事可干——我们有佣人——每个小时都充满着对爱情的饥渴。每天晚上我对自己说:‘尽管今天活过来了,你还是象死的一样。’我一直以这样的念头——无论如何,终有一天会出现一个我能爱上的男人——支撑着自己。我的许多生日过去了,三十七,三十八和三十九。我再也不能面对四十岁的生日而没有恋爱。然后你来了,文森特。现在我也终于恋爱啦!”
  那是凯旋的欢呼,好象她取得了什么伟大的胜利。她仰起身子,抬头接受亲吻。他轻轻地把她柔软的秀发从耳边向后持去。她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接连不断地狂吻。坐在画家用的小凳上,调色板放在身旁,农人墓地就在前面,拥抱跪着的女人,被她满溢的热情浪潮所淹没,文森特有生以来第一次体味到一个女人外溢的爱情之甜美的能医治创伤的香膏。他战栗着,因为他知道他是在神圣的基础上。
  玛戈特坐在他两腿中的泥地上,头往后枕在他的膝上。她的两顿撤晕,她的双眼闪烁,她费力地深深地喘着气。爱情使她容光焕发,看上去不满三十岁。文森特,神魂颠倒,尽抚摸她的柔嫩的脸,直到她握住他的手,亲吻着,把他的手心贴在她那燃烧的面颊上。过了一会儿,她开口说。
  “我知道你并不爱我,”她平静地说,“那要求过多了。我只祈求上帝让我堕入情网。我从来也不梦想有人可能会爱我。重要的是爱,对吗,文森特,而不是被爱。”
  文森特想起了厄休拉和凯。“对。”他回答。
  她在他膝上擦擦后脑,仰望着蔚蓝的晴空。“你允许我来和你在一起吗?如果你不想说话,那我就静静地坐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讲。只要让我在你身旁,我答应决不打扰和妨碍你的绘画。”
  “当然你可以来。不过请告诉我,玛戈特,如果纽南没有男人,你为什么不离开呢?
  至少去旅行一下么?难道你没有钱吗?”
  “哎,有,我有很多钱。我的祖父给我留下一大笔进款。”
  “那为什么不到阿姆斯特丹或海牙去呢?在那儿,你会遇到一些有趣的男人。”
  “她们不让我去。”
  “你的妹妹都没有出嫁,是吗?”
  “是的,亲爱的,我们五姊妹都没有出嫁。”
  一阵痛苦之感掠过他的心房。这还是第一次有一个女人唤他亲爱的。他从前领略过爱别人而不为别人所爱的味道是多么难受,但是他从来没有发生过怀疑:一个善良的女人全心全意地爱他会产生完全的幸福。他把玛戈特的爱情看作是他并非当事人的一个奇妙的意外。玛戈特如此安详、亲密地讲出来的那一句简单的话,使他的全部精神面貌起了变化。他拥抱玛戈特,把地颤抖的身子紧紧贴住她。
  “文森特,文森特,”她悄声地说,“我是多么爱你。”
  “你说你多么爱我,听起来有多奇怪呀。”“现在,我对这些年来没有爱情,一点也不在乎了。你是值得我等待的,我的心肝。在我所有的爱情美梦中,从来没有想象到,我能象这样对待你般地对待别人。”
  “我也爱你,马戈特,”他说。
  她稍许挪开一点身子。“你不需要那样讲,文森特。也许过一会儿你会稍为喜欢我一点。
  不过现在我所要求的仅仅是让我爱你而已!”
  她从他的手臂中脱出身子,把他的上衣移向一边,坐了下来。“画画吧,余爱的,”她说,“我不应该打扰你。我爱看你画画。”
  玛戈特几乎天天陪他出去画画。他往往要走上十公里才到达荒原上所要描绘的地方,他们俩走到那儿时,已被暑气蒸得精疲力竭了。但玛戈特从无怨言。这女人正在经历一场惊人的质变。她原来的灰褐色头发呈现出富有生气的金色。她原来的又薄又干的嘴唇逐渐丰满红润起来。她原来的皮肤干瘪得差不多起皱纹了,而现在,光滑,柔软,娇嫩。她的眼睛似乎大了一点,乳房胀大出来,声音流露出新的韵律,举步稳健有力。爱情凿开了她体内的某种神奇的泉源,她正不断地沐浴在爱情的玉露琼浆之中。她携带丰盛得惊人的午餐来取悦他,从巴黎函购他赞赏地提起过的画片,并且从不妨碍他的工作。他作画的时候,她坐在旁边,一动不动,沉浸在他投掷于画布上的丰富的热情之中。
  玛戈特对绘画一窍不通,但具有一种迅速和敏感的反应,能在恰好的时间说出恰好的话。
  文森特找到而没有意识到的东西,她却能理解。她给他这样的印象:一把克雷莫纳①的提琴,被一个蹩脚的修琴匠糟蹋了。
  “要是早十年认识她该多好呀!”他自言自语。
  一天,当他正打算对一幅新油画发动进攻的时候,她问他:“你怎么会有把握使你所选择的地方正确无误地呈现在画布上的呢?”
  文森特想了片刻后回答:“如果我想有所行动,那就不能怕失败。我一看到空白的画布呆头呆脑地望着我,就猛地把内容投掷上去。”
  “你的确在猛打猛冲。我从来没见过有什么东西长得象你的画那么快。”
  “嗯,我不得不这样。要是一块空白的画布盯住我说:‘你什么也不懂!’我就感到好象瘫痪了。”
  “你的意思是说,那是一种挑战吗?”
  “一点不错。空白的画布象个白痴般地呆望着我,但我明白,它对一个敢作敢为、断然地把‘你不能’符咒打得粉碎的热情洋溢的画家,一定会退避三舍。生活本身就在把它的无限虚空、令人沮丧、毫无希望的空白一面,翻开给人看,上面什么也没有写,玛戈特,跟这块空白的画布一样。”
  “是的,难道不是?”
  “但是一个有信心有活力的人,是不会被那种空白所吓倒;他走进去,他行动,他建设,他创造,结果那画布不再是空白的了,而是充满着丰富多采的生命的范式。”
  文森特高兴有玛戈特爱他。她从不对他挑剔。她认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她没有讲过他的举止粗鲁、他的声音难听、他脸上的线条丑陋之类的话。她从不责备他不挣钱,也从不建议他什么都可以干,就是不要画画。在恬静的暮色中,他搂着她的腰踱步回家,他的声音被她的同情心软化了,他告诉她:从前做过的一切事情,为什么要为镇长画一张晨德中的农人,为什么他认为一个穿着肮脏的、打过补钉的蓝裙和紧身上衣的农家姑娘比一个阔太太美得多。她什么也不问,什么都接受。他就是他,她全心全意爱他。
  文森特无法习惯地的新地位。他天天在等待这种关系的破裂,等待玛戈特翻脸,等待他失败的遭遇。她的爱情随着夏季的成熟有增无减。她给与他仅有成熟的女人才能给与的完全的同情和爱慕。她从不出自本意地反对他,这使他感到不满意,于是他故意画得墨黑一团,挑起她的批评。她却以为这不是失败,不过是他的为什么要这样做的简单说明。
  他把在阿姆斯特丹和博里纳日的大失败告诉她。“那确实是一个失败,”他说,“我在那儿干的每一桩事儿都是错的,现在看来不是这样吗?”
  她宽容地对他笑着,“帝王做不了错事。”
  他吻她。
  另一天,她对他说:“妈妈对我说,你是一个道德败坏的人,她听说你在海牙与放荡的女人厮混。我对她们说,这是恶毒的中伤。”
  文森特和盘托出克里斯廷的事情。玛戈特听着,眼睛里流露出沉思的忧郁,这种忧郁在爱情驱散它之前,一直在她的眼睛里存在。
  “你知道,文森特,你做得有点象基督呀。我敢说,爸爸也一定会这样想的。”
  “我对你说,我和一个妓女同居了两年,而你只能找到上面的话对我说吗?”
  “她不是妓女,她是你的妻子。你没有能够拯救她,这不是你的过错,就好象你无法拯救博里纳日人一样。要反对禁9个文明,一个人是无能为力的。”
  “对,克里斯廷是我的妻子。我年轻的时候,对我弟弟泰奥讲过:‘如果我娶不到一个好妻子,那末我就找个坏的。一个坏妻子总比没有妻子要好呀。”
  一阵稍微紧张的沉默,婚姻这个话题,他们以前没有谈到过。“克里斯廷的事情只有一点使我感到痛惜,”玛戈特说,“但愿我能得到你那两年的爱情就好了。”
  他放弃了拒绝她的爱情的打算,而接受了它。“我年轻的时候,玛戈特,”他说,“总以为事情都得碰机会、碰巧或讲不出所以然的误会。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看到了更深的动因。听天由命的想法使人要花一段很长的时间才能找到光明,这是大多数人的艰难历程。”
  “就象我在找你。”
  他们走到一所织工屋舍的矮门前。文森特热情地握着她的手。她报以一个那般甜蜜而顺认的微笑,使他感到困惑不解,为什么这些年来,命运一定要把爱情与他隔绝呢。他们走进茅舍。夏季已经过去,进入了秋季,白天渐渐短了。织布机上悬着一盏灯。机上织着一匹红布。织工和他的妻子在理线,墨黑的、背光弯着身子的人影,被布的红色衬托出来,给织布机的木架蒙上了一大片阴影。玛戈特和文森特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他已经教会她在丑陋的地方捕捉潜藏着的美之本领。
  十一月,落叶时节,树上的叶子在几天内全凋落地上之际,全纽南都在谈论文森特和玛戈特了。村里的人喜欢玛戈特,害怕和不信任文森特。玛戈特的母亲和四个姊妹,力图破坏这种来往,但她坚持认为这不过是友谊,一起在田野里散散步又何妨呢?贝格曼家知道,文森特是一个到处为家的人,深信他迟早会离去的。她们并不太担心。村里的人倒很多虚,他们一再地讲,这个可疑的几·高家的男子不会干出啥好事来的,如果贝格曼家不把她们的女儿从他手里抢出来,她们就会后悔莫及。
  文森特怎么也无法理解,为什么镇上的人这样地不喜欢他。他不妨碍任何人,也不伤害任何人。他没有意识到在这个安谧的小村子里——几百年来风俗习惯毫无变化——他画下了一幅多么奇怪的图画。他一直到发觉他们把他看作一个二流子时,才放弃了想讨他们喜欢的希望。迪思·凡·登·贝克,一个小店老板,有一天当文森特经过店门口的时候,向他招呼,替全村提出了挑战。
  “已经秋天了,好天气已经完了,啊?”他问。
  “是的。”
  “大家猜想你很快就要去工作了吧,啊?”
  文森特把背上的画架移到一个比较舒服的位置上。“对,我正到荒原上去。”
  “不,我说的是工作,”贝克说,“你一年到头做的真正的工作。”
  “绘画就是我的工作,”文森特安详地回答。
  “人们说的工作,是指你能取得酬报的职业。”
  “到田野里去,就象你现在所看见的,就是我的职业,凡·登·贝克先生,就象你做买卖一样。”
  “对,可是我在出售货物啊!你做东西出售吗?”
  村里与他交谈过的每一个人,都曾经提出过这个同样的问题。他逐渐对此感到万分恶心。
  “有朝一日我会卖的。我弟弟是画商,他买下。”
  “你应该去干活,先生。这样东荡西逛对你没有什么好处。一个人会老的,到那个时候他什么也没有。”
  “东荡西逛?我干活的时间比你营业的时间多一倍呢。”
  把它叫做干活吗?坐坐涂涂?那不过是孩子们的游戏。开店,种地,那才是一个人的真正的工作。你年纪已经不小了,不应该再糟蹋光阴。”
  文森特知道,迪恩·凡·登·贝克不过是传达了村里的舆论,在乡下人的脑子里,艺术家和劳动者这两个字眼,是互相排斥的。他不想计较别人的想法,他在街上从他们身旁经过时,不再朝他们看一眼。他们对他的不信任到达顶点时,发生了一极意外的事情,使他获得了人们的好感。
  安娜·科妮莉妮在黑尔蒙德下火车的时候,跌断了一条腿。她马上被送回家来。医生担心她有生命危险,但没有对家里人提起。文森特不假思索地把他的绘画扔在一旁。他在博里纳日的经验使他成了一名极好的护土。医生望着他护理了半小时后。说:“你比一个妇女还要好;你母亲会得到十全十美的护理。”
  纽南的人们,在厌恶的时刻里是那么地无情,但在危难的时刻里却是那么地仁慈,他们带着好吃的食品、书籍和安慰来到牧师住宅。他们万分惊奇地盯着文森特看,他不搬动母亲就换好了床单,替她揩身,喂她吃饭,照料她腿上的夹板。两星期后,全村改变了对他的看法。他们来访的时候,他用他们的语言与他们交谈。他们讨论避免褥疮的方法、病人该吃些什么食物和房间应该保暖等等。这般地跟他交谈,了解他,他们从而得出结论,他毕竟也是一个人。当他的母亲感到好了一点后,他才能够每天外出画一会儿画,他们微笑地称名道姓招呼他。他从镇上穿过的时候,不再感觉到一家接一家的帘子从底下卷起一条缝。
  玛戈特一直在他的身边,她是唯一对他的温柔毫不惊奇的人。一天,他们在病人的房间里消声地谈话,文森特偶而提起:“许多问题的关键,在于具有人体的完整知识,但是要学到这点知识,非花钱不可。有一本十分好的书,叫《艺术解剖学》,是约翰·马歇尔写的,但那本书很贵。”
  “你没有钱买吗?”
  “没有,要等我卖掉了画才有钱。”
  “文森特,要是你允许我借点给你,我该多高兴。你知道,我有固定的进款,我从来不晓得怎样花钱。”
  “谢谢你的好意,玛戈特,但我不能。”
  她没有坚持她的意思,但几星期后,她递给他一个从海牙寄来的包裹。“是什么?”他问。
  “打开看看吧。”
  绳子上有一张小卡片。包裹里是马歇尔的书;卡片上写管恭祝你今年的生日是一生中最快乐的生日。
  “但不是我的生日呀!”他叫道。
  “对,”玛戈特笑道,“是我的!我的四十岁生日,文森特。你给我的礼物是我的新生。
  千万收下,亲爱的。今天我是那么高兴,我也要你高兴。”
  他们在花园中他的工作室里。周围没有人,只有维莱米思和母亲坐在住房里。是黄昏的时刻,夕阳在粉白的墙上投下一小片光。文森特轻轻抚摸著书,除了泰奥之外,有人这样高兴地帮助他,这还是第一次碰到。他把书扔在床上,拥抱玛戈特。她的眼睛里饱含爱他的情泪。在过去的几个月中,他们在田野里只能稍许表示爱情,因为害怕被人看到。玛戈特一直是那么诚挚、那么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爱抚。他离开克里斯廷到现在,已经有五个月了,他担心对自己过于信任了。他不想伤害玛戈特或她的爱情。
  在她吻他的时候,他注视着她的温柔的棕色眼睛。她对他微笑,然后闭上眼睛,稍稍张开樱唇接受他的亲吻。他们紧紧搂抱,他们的躯体从头到脚粘合在一起。床离他们只有一步之遥。他们一起坐下。在那紧紧的拥抱中,谁都忘却了那些没有爱情的岁月,在那些日子里,他们的生活是如此地枯燥乏昧。
  夕阳西下,墙上的一方光亮没有了。马厩沐浴在一片醉人的昏暗中。玛戈特抚摸文森特的脸,喉咙里发出表示爱情的奇妙声响。文森特感到自己坠入了一个深渊,必须猛然回头。
  他挣开玛戈特的拥抱,跳了起来。他往画架走去,把一张刚才画的纸揉掉。一片寂静。
  过了片刻,玛戈特开口,冷静而简单。
  “如果你想,你就可以,亲爱的,”她说。
  “为什么?”他问,没有转过身来。
  “因为我爱你。”
  “那样不好。”
  “我早已告诉过你,文森特,帝王做不了错事!”
  他一只腿跪在地上。她的头靠在枕上。他又一次注意到她的嘴右边的一直延到下巴的那根线条,亲吻着它。他亲吻她的过细的鼻梁和过大的鼻孔,遍吻她的年轻了十年的脸。在昏暗中,双臂钩住他的颈项,期待地躺着,她又显得是个美丽的姑娘,在二十妙龄的时候,她大概是美丽的。
  “我也爱你,玛戈特,”他说,“我从前不知道,现在可明白了。”
  “你讲得真甜,亲爱的。”她的声音温雅,梦幻似的,“我知道你有点喜欢我。我整个身心爱你。这使我感到心满意足。”
  他不象爱厄休拉和凯那样地爱她。他甚至不象爱克里斯廷那样地爱她。这个女人如此顺从地躺在他的怀抱中,使他产生了一种十分可亲的感觉。他明白,那个爱情几乎包括了一切的人与人的关系。当他想到自己对世界上唯一的无限爱他的女人竟如此冷漠,不由得心里难过起来,他想起了由于厄休拉和凯没有回答他的爱情而经受的痛苦。他尊重玛戈特对他的深情,然而他说不出任何理由地发觉这种爱情有点不是味儿。跪在暗马房的木地板上,手臂枕着那个爱他——就象他爱厄体技和凯那样——的女人的头,他终于领悟了那两个女人抛弃他的道理。
  “玛戈特,”他说,“我的生活是可怜的,但将会十分幸福,如果你能和我共同生活的话。”
  “我要和你共同生活,亲爱的。”
  “我们可以就住在这儿纽南。或者婚后你更愿意到别的地方去吗?”
  她的头亲密地擦擦他的臂。“路得曾经说过什么?‘汝往何处,吾亦随往。”
  第二天早晨,当他们俩向各自的家庭披露他们的决定时,无法防止的一场暴风雨发生了。
  对凡·高家说来,问题仅仅是金钱。在靠泰奥瞻养之际,他怎么还能娶妻呢?
  “首先你必须挣钱,摆平生活,然后才能结婚,”他的父亲说。
  “如果我径直地与我的手艺这一明白不过的事实进行搏斗来谋生的话,”文森特回答,“到一定的时候,就能挣钱。”
  “那末你应该在一定的时候结婚。但不是现在!”
  牧师住宅内的骚动,与隔壁全是女人的屋里的骚动相比起来,不过是一阵小小的风波。
  有着五个姊妹,而且全未出嫁,贝格曼家就能站在坚固的阵地上对付全世界。玛戈特的婚姻对全村提供了一个活生生的证明;其余四个姑娘亦将在婚姻上失败。贝格曼太太认为,让她的四个女儿不遭受更多的不幸,比之让其中之一取得幸福要好得多。
  那天玛戈特没有陪他到纽工的家去。下午报晚的时候,她来到工作室。她的双眼红肿,她比以前更显得老于四十岁。她使劲地紧抱着他好一会儿。
  “她们整天吓人地毒骂你,”她说,“我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做了那么多的坏事还能依然活着。”
  “你应该料想到的。”
  “我料想到的。但我没有想到她们会这样恶毒地攻击你。’他轻柔地拥抱她,亲吻她的面颊。“让我来对付她们,”他说,“晚饭后我来。或许我能使她们相信我不是那么可怕的人。”
  他的脚一踏进贝格曼的家,就立刻晓得是进入了一个奇怪的陌生的地方。六个妇女所制造出来的气氛中,有着不祥的征兆,这种气氛从来没有被男性的声音和脚步打破过。
  她们引他走进会客室。房间阴冷,一股毒气。这房间已经空关了好几个月。文森特知道那四个姊妹的名字,但他从来没有费功夫去把名字和面孔对起来。她们都象是玛戈特的漫画。
  主持家政的大姊,承担了盘问的重任。
  “玛戈特告诉我们,你希望娶她。冒昧地请问,你在海牙的妻子情况如何?”
  文森特把克里斯廷作了一番解释。会客室里的气氛更冷了几度。
  “你几岁了,凡·高先生?”
  “三十一。”
  “玛戈特没有对你说她是……”
  “我知道玛戈特的年龄。”
  “冒昧地请问,你挣多少钱?”
  “我有一百五十法郎一个月。”
  “这笔收入的来源是什么?”
  “我弟弟寄给我的。”
  “你意思是说你弟弟瞻养你罗?”
  “不。他付我月薪。作为交换,他得到我画的一切。”
  “他卖去了多少张你的画?”
  “我实在说不上来。”
  “好,我能说。令尊告诉我,他一张也没有卖掉过你的画。”
  “以后他会卖掉的。这些画会给他带来比现在多几倍的钱。”
  “少说点,那也是要打问号的。还是谈谈事实吧。”
  文森特端详这位姊姊的冷酷、难看的脸容。他不可能从那个地方得到同情。
  “如果你一钱不挣,”她继续说,“请允许我问一下,你怎样养活妻子呢?”
  “我弟弟敢于在我身上每月投一百五十法郎的赌注;那是他的事,与你无关。对我来说,那始终是一笔薪水。我是十分努力工作来挣得这笔薪水的。玛戈特和我能够靠这笔薪水过活,只要我们妥善地安排。”
  “可是,我们不必那样!”玛戈特嚷道。“我有的是钱养活自己。”
  “安静,玛戈特!”大姊命令道。
  “记住,玛戈特,”她的母亲说,“如果你竟敢做出站辱家门的事情,我有权停止你的送款!”
  文森特微笑。“跟我结婚是耻辱吗?”他问。
  “我们对你了解得很少,凡·高先生,可是这很少的一点情况却又是很不幸的。你当画家有几年了?”
  “三年。”
  “你还没有取得成功。还要多少年才能成功呢?”
  “我不知道。”
  “在你从事绘画之前,你做过什么呢?”
  “画商、教师、书商、神学生和福音传道者。““都失败了吗?”
  “我放弃了。”
  “为什么。”
  “我不适宜干那些名堂。”
  “多少时候以后,你将放弃绘画呢?”
  “他永远不会放弃!”玛戈特叫道。
  “在我看来,凡·高先生,”大姊姊说,“你要娶玛戈特是太冒失了。你不可救药地被社会所抛弃,既不名一文,又无能挣一个子儿,无法坚持任何一种职业,就象二流子和流浪汉似地东荡西游。我们怎么敢把我们的姊妹嫁给你呢?”
  文森特摸索烟斗,又放了回去。“玛戈特爱我,我爱她。我能使她幸福。我们在这儿再住年把,然后到外国去。她从我这儿得到的将永远是照料和爱情。”
  “你会遗弃她!”别的一个姊妹叫道,她的声音更尖。“为了某一个坏女人,就象海牙的那一个,你就会厌倦她,抛弃地!”
  “你就是为了她的钱才想娶她!”另一个说。
  “但你得不到的,”第三个宣告。“妈妈要把这笔钱放回到产权中去。”
  眼泪涌出了冯戈特的眼眶。文森特站起身来。他认识到在这些雌老虎身上浪费时间是白费的。他只需在埃因霍温与玛戈特结婚,然后立刻赴巴黎。他现在还不想离开布拉邦特,画还没有完成。但一想到让马龙特单独留在那班变态女人的家中,不由得一阵战栗。
  接下去的几天中,玛戈特很难受。第一场雪降落了,文森特只能待在工作室里作画。贝格曼家不允许玛戈特来看他。从早晨起床起,直到佯装要睡觉而得到允许时止,她无时无刻不被逼倾听对文森特的无休止的攻汗。她和她的一家一起生活了四十年;她认识文森特不过几个月。她憎恨她的姊妹,因为她清楚,是她们毁掉了她的一生。但是憎恨是爱的一种更为含糊的形式,有时候,它繁殖起一种离奇的责任感。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跟我一起远走高飞呢,”文森特告诉她,“或者至少就在这儿跟我结婚,不管她们同意不同意。”
  “她们不让我。”
  “你的母亲?”
  “我的姊妹。妈妈不过坐在后面表示赞同而已。”
  “你姊妹们说的话那么要紧吗?”
  “我告诉过你,我年轻的时候,差不多爱上了一个男孩,还记得吗?”
  “记得。”
  “她们阻止了我。我的姊妹。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一生中,她们老是阻止我所要做的事情。我决定探访城里的亲戚,她们不让我去。我想读书,她们不允许家里有本好一点的书。
  每次我邀请一个男人到我们家来,她们就在他离去后把他说得一无是处,这样就能使我不再见到他。我一直想干点什么;当一名护士,或学习音乐。就是不可能,我一定要跟她们想得一样,完全按照她们的样子生活。”
  “那现在呢?”
  “现在她们不让我嫁给你。”
  新近获得的大部分生命力,从她的声音和姿态中消失了。她的嘴唇干裂,双眼底下的微细的肉色雀斑又显露出来。
  “别担心她们,玛戈特。我们结婚,事情不就完了。我的弟弟一直建议我上巴黎去。我们可以在那儿住。”
  她没有回答。她坐在床沿上,呆望着木地板。她的双肩坍削成新月形。他坐在她的身旁,握着她的手。
  “她们不答应,你就害怕嫁给我吗?”
  “不。”她的声音里没有力量或信心,“我将自尽,文森特,如果她们把我从你手里抢去的话。我受不了。在爱上了你后,再也受不了。我将自尽,完了。”
  “不需要让她们知道。先结婚,以后再告诉她们。”
  “我无法违背她们的主意。她们人数太多了。我无法跟她们所有的人斗。”
  “哦,别操心斗不斗的。只要嫁给我,不就完了。”
  “没有完。不过是开了个头。你不了解我的姊妹。”
  “我不想了解!不过今晚我再来试一试吧。”
  他一踏进会客室,就知道又是徒劳的。他已经忘记了这地方的令人心寒的空气。
  “我们都已听说过这些了,凡·高先生,”妹姊说,“这说服不了我们,也打动不了我们。
  对这件事,我们已经拿定主意。我们要看到玛戈特幸福,而不要她抛弃她的生活。我们已经商量好,两年以后,你还想结婚的话,就收回我们的反对。”
  “两年!”文森特说。
  “我不会在这儿再呆上两年了。”玛戈特安详地说。
  “你要上哪儿?”
  “我死了。如果你们不让我嫁给他,我就自尽。”
  在一阵“你竟敢说这种活!”和“你们看,他给了她什么样的影响啊!”的叫喊声中,文森特偷偷溜走了。他毫无办法。
  许多年来,玛戈特在精神上的失调,显露其影响了。她精神不健康,身体也不健康。在五个下定决心的女人的正面强攻下,她的精神一天天地消沉下去。一个二十岁的姑娘也许能杀开一条血路而不负伤,但玛戈特四面受敌,将被打得遍体鳞伤。她的脸上起了皱纹,旧时的忧愁神情又在眼中显露,皮肤开始苍白和粗糙起来。她的嘴右边的拥根线条加深了。
  文森特对冯戈特的柔情随着她的美一起蒸发了。他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她,或想娶她,现在他比以前更不需要她了。他对自己的冷淡感到羞愧;这促使他的求爱更为热烈了。他不知道她是否预卜到他的真正感情。
  “你爱她们比爱我更深吗,玛戈特?”有一天,她设法馆进他的工作室待一会儿。他问。
  她向他投去吃惊和责备的眼光。“噢,文森特。”
  “那末你为什么愿意放弃我呢?”
  她象一个玩累了的孩子,蜷缩在他的怀里。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来。“要是我认为你象我爱你那样地爱我,我就敢反抗整个世界。可是,你是那么少……而她们是那么多……”
  “玛戈特,你错了,我爱你……”
  她把手指轻轻地按在他的嘴上。“不,亲爱的,你想……但是你不。你不必想得太坏。我要做一个最有爱情的人。”
  “你为什么不和她们决裂,自己拿主意呢?”
  “你讲得容易。你强壮,你能与任何人斗。但我已四十岁了……我生在纽南……我从来没有出过埃因霍温。你还不明白;亲爱的,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或任何事决裂过。”
  “是的,我知道。”
  “如果这就是你所要的东西,文森特,我就会全力以赴地为你而斗。但这仅仅是我所要的东西,而且、这毕竟是太晚了……现在我的生活已经完了……”
  她的声音变成了耳语。他用食指抬起她的下巴,用拇指捏住。她的眼里满含泪水。
  “我亲爱的姑娘,”他说,“我最亲爱的玛戈特。我们能够白头偕老。你只要讲一句话。
  今晚你家里睡觉的时候,你收拾一下衣服,可以从窗口递给我,我们走到埃因霍温,搭早车去巴黎。”
  “没有用的,亲爱的。我是她们的一部分,她们是我的一部分。但是到最后,我要怎样就怎样。”
  “玛戈特,我看到你这样不幸,受不了。”
  她朝他转过脸去。泪水没有了。她微笑。“不,文森特,我幸福的。我得了我所需要的。
  爱你是了不起的。”
  他吻她,在樱唇上,他尝到了从粉颊上淌下来的眼泪的咸味。
  “雪已经停了,”过了片刻,她说,“明天你到田野里去画画吗?”
  “是的,我想去。”
  “在哪儿?下午我来找你。”
  第二天,他画到很晚,头上戴着皮帽,颈上紧紧地围着布工作衣。黄昏的天空,在茅舍的黑色剪影上,在红色的矮树丛的隙缝中,呈现着带金色的淡紫色。上方,苗条的黑色白杨树耸起;前景是一片枯萎的变白的绿野,一条条黑色的泥沟边,青色的干枯芦苇纵横交错。
  玛戈特快步穿过田野。她穿着他第一次遇见她时候的那袭白裙衫,肩上披着围巾。他注意到她双颊上的淡淡红晕。她又成了那个几星期前滋润在爱情中的神采焕发的女人。她手中拎着一个小小的针线篮。
  她双臂抱住他的颈项。他能够感觉到贴着他的那颗心在怦怦乱跳。他轻轻地把她的头向后推去,注视着那双棕色的明眸.眼中的哀伤神情消失了。
  “怎么啦?”他问,“发生了什么事片“没有,没有,”她嚷道,“那…那不过是我感到很高兴,…又和你在一起……”
  “可是你怎么穿着这样单薄的衣服出来呢?”
  她等了片刻,然后开口:“文森特,不论你走得多远,我要你永远记住关于我的一件事。”
  “什么事,玛戈特?”
  “我爱你!永远记住我比你一生中任何一个女人更爱你。”
  “你怎么抖得这样厉害?”
  “没什么。我被拦住了。所以来晚了。你快画完了吧?”
  “马上就好。”
  “那就让我坐在你的后面,你尽管画,就象往常一样。你知道,亲爱的,我决不想给你添麻烦,妨碍你。我只要求你答应让我爱你。”
  “好的,玛戈特。”他想不出别的话来说。
  “那就画吧,我亲爱的,把它画完……我们就可以一起回家。”她有点哆噱,拉拉紧围巾,说,“在你动手前,文森特,吻我一次吧。你吻我的那样子……上一次……在你的工作室里……
  那次我们是那么幸福地在彼此的怀抱里。”
  他轻柔地吻她。她拉拉好裙衫,坐在他的后面。太阳西下,冬天的短促黄昏降落在平坦的田野上。乡野暮色的宁静包裹着他们。
  一只瓶子叮地落地。玛戈特哑叫一声站了起来,在一阵剧烈的抽搐中倒在地上。文森特跳起来扑过去。她的双眼紧闭,脸上流露出一丝讥笑。她又发作了一阵很快的痉挛,她的身体僵硬起来,向后弯成目形,双臂弯曲。文森特向落在雪地上的瓶子弯下身去。瓶ti内残留着白色的结晶。一点气味也没有。
  他抱起玛戈特,疯狂地奔过田野。他离开纽南一公里左右。他担心抱她回到村子前,她会断气。快吃晚饭的时候了,人们正坐在他们的家门口。文森特从镇的尽头进来,得抱着玛戈特横穿整个村子。他奔到贝格曼家,一脚踢开门,将玛戈特放在会客室的沙发上。母亲和姊妹们奔进房来。
  “玛戈特服毒啦!”他叫道,“我去请医生!”
  他飞奔去请村里的医生,把他从晚饭桌上拖出来。“你敢肯定是番木鳖硷吗?”
  “看上去是的。”
  “你把她送到家里的时候,还活着?’“活着。”
  他们到达那儿的时候,玛戈特在躺椅上折腾。医生朝她弯下身去。
  “是番木鳖硷,不错,”他说,“但她为了止痛,同时吃了一些别的东西。从气味上闻起来,好象是鸦片剂。她不知道鸦片剂却起了解毒的作用。”
  “那她能活了,医生产母亲问。
  “有希望。我们必须立即把她送往马得勒支。她应该得到严密的观察。”
  “你能介绍一家在马得勒支的医院吗?”
  “我认为进医院并不适宜。我们最好让她在精神病院里待一阵子。我知道有一家很好的精神病院。吩咐套车吧。我们必须赶上从埃因霍温开出的最后一班火车。”
  文森特站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一声不响。马车驾到房子的前面,医生用条毯子将冯戈特裹好,抱她出去。她的母亲和四个妹妹尾随着。文森特定在最后面。他的一家全站在牧师住宅的大门q。全村的人都聚集在贝格曼家的门前。抱着玛戈特的医生一出来,四下里立刻静了下来。他把玛戈特抱上车。女人们上车。文森特站在车旁。医生捡起经绳。玛戈特的母亲,转过身来,看到了文森特,尖声叫道:
  “你做下了这等好事!你杀害了我的女儿!”
  人人注视着文森特。医生用鞭子轻轻拍马。马车沿着大路慢慢消失。
  在文森特的母亲跌断腿之前,村里的人对文森特不友好,因为他们不信任他,无法理解他的生活方式。但是,他们也没有特别地厌恶他。现在,他们对他极为反感,他能感觉到他们的憎恶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他一走近,他们便转过身去,背朝着他。没有一个人对他讲一句,或对他望一眼。他成了一个无赖。
  他对此毫不介意——织工和农人依然在家里把他当朋友接待——但是,当人们不再上牧师住宅来看望他的双亲时,他认识到他应该迁居了。
  文森特明白,最好是干脆离开布拉邦特,让他的双亲太太平平。然而,他到什么地方去呢?布拉邦特是他的家乡。他想一直住在那儿。他希望画农人和织工,他发觉唯有描绘农人和织工才是对的。他知道,那是美好不过的:冬日置身于雪中,秋天置身于黄叶中,夏令置身于成熟的作物中,春季置身于绿草丛中;那是美好不过的:常常与割草的人以及农家姑娘在一起——夏天时头上一片晴空,冬日里围炉而坐,感到一直能这样,永远将这样。
  在他看来,米勒的《随涛》,是最接近于创造过完美事物的人。在农民生活的粗陋中,他发现唯一真正而永恒的真实。他要在户外,现场描绘。在那儿,他得赶走成群的苍蝇,与灰尘和风沙搏斗,把油画布卷起来带着走几个小时,穿过荒原和树篱。但当他回来的时候,他知道已经与现实面对面过了,已经捕捉到了它的根本的质朴。如果他的农人画上散发出一股咸肉味、烟火气和土豆味,那也不是有害于健康的。如果田野里有成熟的谷物、乌肥和肥料的气味,那也是有益于健康的——特别对城里的人来说。
  他用十分简单的方式解决了问题。沿大路不远有一所天主教堂,隔壁是看守人的住屋。
  约翰努斯·沙夫拉特本来是个裁缝,在看管教堂之前,他一直操此职业。他的妻子阿德里安娜是一个好心肠的妇人。她租给文森特两间屋,而且高兴能为这个全村抱有反感的人做点事。
  沙夫拉特的房子被一个宽大的门厅一分为二:右面进口的地方,是他家的住房。左面,一间大起居室面向大路,后面有一小间。起居室成了文森特的工作室,后面作贮藏室。他睡在楼上一间凸出来的顶楼房间,半间是沙夫拉特家一直用来晾晒衣服的。另半间里有一张高床和一把椅子。晚上,文森特把衣服掼在椅上,跳上床,抽一斗烟,望着白日的余晖在夜色中消逝,然后坠入梦乡。
  在工作室里,他挂上自己的水彩画和粉画,男男女女的头像,他们的黑人般的朝天鼻子、凸出的颚骨和大耳朵,画得十分强调。还有织工和他们的织布机,妇女摆弄梭子,农人种土豆。他和弟弟科尔交上了朋友,他们合作做了一口食橱,收集了至少三十个不同的鸟禽、荒原上的各种苦鲜和植物、梭于、纺车、床用取暖器、农具、旧帽、木鞋、盆碟以及与农村生活有关的各种东西。他们甚至在橱内的后角里放了一株小树。
  他安居下来工作。他发现大多数画家所不用的褐色颜料和沥青,使他的色彩成熟丰富。
  他发现在紫罗兰和紫丁香色调的旁边,稍许加一点黄色,就会显得更黄。
  他并且领悟到孤立犹如身入囹圄。
  三月里,他的父亲在荒原上走了很长一段路,去看一个生病的教区居民,回来时咕咯地倒在牧师住宅的台阶上。当安娜·科妮莉妞跑到跟前后,他已经断气。他们把他安葬在花园中的老教堂旁边。泰奥回家参加葬礼。那天晚上,他们坐在文森特的工作室里,先闲聊家常,后来又谈到了他们的工作。“有人出一个月一千法郎,叫我离开古皮尔,参加一家新公司。”
  泰奥说。“你打算接受吗?”“我不想。我感到他们的方针纯粹是生意经。’“不过你曾写信告诉过我,古皮尔……”
  “对,‘先生们’也是追求高额利润的。再说,我到底在那儿干了十二年呀。干吗为了多几个法郎而换地方呢?有朝一日,他们会叫我负责一个分公司。一旦这样,我就能够开始出售印象主义者。”
  “印象主义者?我想我在什么地方的画片上见到过这个名称。他们是谁?”
  “噢,不过是巴黎的一些年轻的画家:爱德华·马奈、德加、雷诺阿、克洛德·莫奈、西斯莱、库尔贝、洛特雷克、高更、塞尚和修拉。”
  “他们从哪儿弄来这个名称的?”
  “从一八七四年在纳达的展览会上。克洛德·莫奈在那儿展出一幅名叫《卿象,日出》的油画。一个名叫路易·勒鲁瓦的报纸评论员,把展览会讥之为印象主义者展览会,于是这个名称就粘上了。”
  “他们用亮色还是暗色?”
  “唉,亮色!他们看不起暗色。”
  “那末我怕是没法和他们一起作画的。我打算改变我的色彩,但是,我将画得暗一点,而不是亮一点。”
  “你到了巴黎后,也许就会有不同的想法罗。”
  “也许吧。他们当中有人卖掉过画吗?”
  “迪朗一吕埃尔偶尔卖出过一张莫奈。大概就是那么一张。”
  “那他们怎么生活呢?”
  “天知道。多半靠他们的智慧。卢梭③教儿童提琴;高更向他以前的股东交易所的朋友们借债度地修拉由母亲瞻养;塞尚靠父亲。我无法想象,其他的人从什么地方弄到钱。”
  “你全认识他们吗,泰奥?”
  “全认识,我是逐渐地和他们熟起来的。我一直在幼‘先生们’在古皮尔公司中给他们一个小角落展览,但是他们不高兴用一根十英尺长的杆子去碰一碰印象主义者的画。”
  “听上去我应该去见见那些人啦。你看,泰奥,你压根儿没有引起过我想见。见别的画家的念头。”
  泰奥朝工作室的前窗走去,向外望着那一小块草地,草地把看守人的住屋与通向埃因霍温的大路分隔开来。
  “那末到巴黎来跟我一起住吧,”他说,“反正你最后还得在那儿结束一切的。”
  “我还不能走。首先我还有些东西要在这儿画完。”
  “哦,如果你留在地方上,你就没有希望与你的同行们为伍了。”
  “也许倒是真的。不过,泰奥,有一件事我无法理解。你没有卖掉过我的一张画,事实上,你也从来没有试过。你试过吗?”
  “没有。”
  “为什么?”
  “我把你的画绘鉴赏家们看过,他们说……”
  “噢,鉴赏家!”文森特耸耸肩,“我对大多数鉴赏家所欣赏的平庸一清二楚。当然啦,泰奥,你一定知道,他们的见解与一幅画的固有品质毫不相干。”
  “哦,我不想那么讲。你的画是差不多可卖的了,不过……”
  “泰奥,泰奥,关于我在埃顿画的第一批速写,你写信给我,就是这样说的呀。”
  “这些话是不惜的,文森特,你似乎一直在进入高度成熟的边缘。我热切地拿起每一张新素描,希望这一点终于发生。但到现在为止……”
  “至于可卖或不可卖,”文森特插言道,在火炉上把烟斗里的发敲出来,“那是一把旧锯子,我可不想在它的上面磨钝我的牙齿。”
  “你说得在这儿作画。那末就快干,快完成。你愈快来到巴黎,对你愈有好处。可是,如果你同时要我卖画,就寄给我创作,不要习作,没有人要买习作。”
  “嗯,一幅习作在什么地方停止,一幅创作在什么地方开始,这是很难说的。让我们尽可能地多画,泰奥,象啥样就哈样,不管好坏,我们就是我们。我说‘我们’,因为是你付的钱,我知道,你为了帮助我立足,麻烦是够多的了,你有权把一半作品看作是你自己的创作。”
  “唤,至于……”泰奥走到房间的后部,揉弄着挂在树上的一项旧的无进女帽。
  在父亲死前,文森特偶而到牧师住宅吃顿晚饭或待上个把钟头。在葬礼后,他的姊妹伊丽莎白明确地说他完全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家里的人希望能在社会上保持一定的地位。母亲感到他应对自己的生活负责,她有责任支持她的女儿。现在,他在纽南依然孤独,他以描绘大自然来代替人物。他开始了一场追踪大自然的毫无希望的斗争,一切都不对头。他平静地用自己的调色板来创造,而大自然与其相符,并追随着,就这样结束了这场斗争。当他孤寂得要死的时候,他想起了在韦森布吕赫工作室里的情景,以及这个利嘴铁四画家对痛苦的赞美。他发现,韦森布吕赫的哲学,在他坚定信仰的米勒那儿,表现得更为令人信服:“我从来不希望压抑痛苦,因为正是痛苦,常常强有力地迫使艺术家们表现自己。”
  他与名叫德·格罗特一家交上朋友。那一家有母亲、父亲、儿子和两个女儿,全在田里干活。德·格罗特一家,象布拉邦特大多数农人一样,有权象博里纳日的矿工一样被称为“黑下巴”。他们的胜黑人似的,弓起的鼻梁,张得大大的鼻孔,阔大的嘴,长长的角形耳朵。五官从前额处向前凸出,头顿又小又尖。他们住在单间的茅舍里,墙上有当床的洞。房间当中是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几口箱子,从粗糙的横梁上悬下一盏灯。
  德·格罗特一家以士豆为粗。晚饭时,他们喝一杯黑咖啡,也许一星期有一次吃上一片火腿。他们种土豆,挖土豆,食上瓦那就是他们的生活。
  斯蒂思·德·格罗特是一个十七岁光景的可爱的孩子。她戴一顶白色的无边大工作帽,穿一件白领的黑色短上衣。文森将养成了每天晚上去看他们的习惯。他和斯蒂恩一起爆笑着。
  “看!”她嚷道,“我是一个高贵的太太。别人在画我的像。要我戴上新帽吗,先生?”
  “不,斯蒂思,你这样已经很美丽了。““我,美丽!”
  她发出一阵欢笑。她有一对快活的大眼睛,一副漂亮的神情。她的脸是她生活所固有的。
  当她在田里挖土豆的时候,他在她身躯的线条中看到了比凯的曲线更为真正地优美。他懂得,人物画中的根本问题是活动,而以前大师们的作品中,人物的一个大缺点,就是没有活动。
  他速写德·格罗特一家在田里挖土豆,坐在家里的桌旁,吃蒸土豆。斯蒂恩老是在他的肩头上望着,和他说笑话。有时候在星期日,她换上干净帽子和领干,和他一起在荒原上散步。
  这是农人们的唯一消遣。
  “玛戈特·贝格曼喜欢你?”有一次她问。
  “是的。”
  “那末她为什么要自杀呢?”
  “因为家里不让她嫁给我。”
  “她真笨。你知道,我会怎么办而不自杀吗?我就爱你!”
  她抬头冲着他的脸笑,奔向一丛松树。他们一整天在松林里笑着,玩着。别的在散步的双双对对看到他们。斯蒂思天生爱笑,文森特所说所做的最细小的一件事,都会从她嘴里引出不尽的笑声。她跟他摔跤,力图把他摔倒在地。他在她家里画的东西,若使她不喜欢,她就浇上咖啡,或扔进火中。她常到他的工作室来摆姿势,她走后,房间里一团糟。
  夏天和秋天就这样过去了,冬天又来临。文森特被风雪逼得只能在工作室里作画。纽南的人不喜欢摆姿势,要不是为了钱,没人肯的。在海牙,为了作一幅三人群像,他差不多画了九十个女裁缝。他要画吃土豆和咖啡晚饭的德·格罗特一家,但是为了要画得准确,他首先觉得有必要把邻近的每一个农人画一遍。
  天主教神父决不高兴把看守人住屋中的房间,租给一个既是异教徒又是艺术家的人,然而,既然文森特很安静,很有礼貌,他也找不出理由把他捧走。一天,阿德里安娜·沙夫拉特走进工作室,激动得很。“保维尔斯神父希望立刻见你。”
  阿德雷亚斯·保维尔斯神父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人,面孔红彤彤。他匆匆地对工作室扫了一眼,感到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地杂乱无章。
  “我能为你效劳吗,神父?”文森特彬彬有礼地问。
  “你没什么可为我效劳的!但是我倒可以为你效劳我来帮你干完这件事,你得照我的话去做。”
  “你指的是什么事呀,神父?”
  “她是天主教徒,你是清教徒,但我将从主教那儿给你弄个特准。准备好几天中就结婚吧!”
  文森特走上前去,在窗口的光亮中注视着保维尔斯神父。“我怕听不懂你的话,神父。”
  他说。
  “唤,你懂得很。装模作样是没有用的。斯蒂思·德·格罗特肚子大了!那个家庭的名誉必须保住。”
  “她真是个魔鬼!”
  “你尽管可以去拜访魔鬼。这真是魔鬼干出来的事。”
  “你有把握吗,神父?你没有弄错吗?”
  “没有确凿的证据,我是不会谴责一个人的。”
  “那是斯蒂恩告诉你的……是她说……我是那个人吗?”
  “不是,她不肯讲出他的名字。”
  “那末作为什么要把这个荣幸赐给我呢?”
  “人们看到你们许多次在一起。她不是常到这工作室来吗?”
  “对。”
  “星期日你不是和她一起在田野里散步吗?”
  “对,不错。”
  “那末,我还要什么更进一步的证据呢?”
  文森特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心平气和地说:“我很遗憾听说这事,神父,特别是这意味着给我的朋友斯蒂恩带来麻烦。但是,我敢向你保证,我和她的关系是无可非议的。”
  “你期望我相信你的话吗?”
  “不,”文森特答道,“我不。”
  那天晚上斯蒂思从田里回来的时候,他在她的茅舍的台阶上等她。家里其余的人进屋吃晚饭。斯蒂恩颓然地坐在他的旁边。
  “我很快就有一个可以给你画了。”她说。
  “那末是真的了,斯蒂恩?”
  “真的。要摸摸吗?”
  她拿起他的手,放在她的腹部。他感觉到在逐渐变大的隆起部分。
  “保维尔斯神父刚通知我,说我是父亲。”
  斯蒂恩笑笑。“我希望那是你。但你从来不想要。是吗?”
  他望着凝结在她黑皮肤上的田里的湿气,不活泼的、歪扭的、粗糙的脸容,粗鼻厚唇,她对他笑。
  “我也希望是的,斯蒂恩。”
  “所以保维尔斯神父说是你。真可笑。”
  “有什么可笑?”
  “你能保守我的秘密吗?’“我答应。”
  “那是他教堂里的执事。”
  文森特嘘地吹了一声口哨。“你家里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我决不会告诉他们。不过他们知道不是你。”
  文森特定进茅舍。气氛没有变化。德·格罗特家以同样的态度—一他们会让母牛在田野里这样干的——来接受斯蒂恩的怀孕。他们一如既往地接待他,他知道他们相信他是清白无辜的。
  村里的人却不是这样。阿德里安娜·沙夫拉特在门口听别人说过。她很快把这个情况告诉她的邻居。一个钟头内,纽南的二千六百个居民统统知道,斯蒂恩·德·格罗特将要生文森特的孩子了,保维尔斯神父正在催逼他们结婚。
  十一月和冬天已经到来,是移居的时候了,再留在纽南毫无意义了,他已经画好了要画的一切东西,了解了要了解的农家生活。他认为在又一次的公愤中,无法要住下去了。很明白,离去的时刻已经来到,但是上哪儿去呢?
  “凡·高先生,”阿德里安娜敲门后难过地说,“保维尔斯神父说,你得马上离开这所房子,另找住处。”
  “很好,就照他所希望的办。”
  他在工作室里兜了一圈,看着他的画。足足两年的苦役,成百张习作:织工和他们的妻子、布机、田里的农人、教区牧师住宅花团深处的截去枝梢的树、陈旧的教堂尖塔、阳光照耀下的荒原和树篱,以及寒冷的冬日黄昏。
  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他的作品全是那么残缺不全,许多小品表现了布拉邦特农民生活的各个方面,但没有一幅总结了农民,抓到了他的茅舍和蒸土豆的精神,他的布拉邦特农民的《晚祷》在哪儿?在本画出来之前,他怎么能够离去呢?
  他瞧瞧日历,到月底还有十二天,他叫唤阿德里安娜。
  “请告诉保维尔斯神父,我的房租付到月底,所以月底前我是不会走的。”
  他收集好画架、颜料、画布和画笔,迈着吃力的步子,向德·格罗特的茅屋走去,没有人在家。他着手一幅室内景的铅笔速写,一家人从田头回到家里,他便把纸撕掉。德·格罗特合家坐下来吃蒸土豆、黑咖啡和火腿。文森特架起画布,埋头画到全家去睡觉时为当天晚上,他在工作室里润色这张画,白天他睡觉。一觉醒来,他极其恶心地把画布烧掉,又向馆·格罗特家走去。
  前代的荷兰大师教导过他,素描和色彩是一回事。德·格罗特一家坐在桌旁他们一生一世所坐的老位置上。文森特要描绘清楚这些在灯光下吃土豆的人们,是如何用伸进菜盘的双手锄地的。他要这幅画表现体力劳动,表现他们是怎样老老实实地挣得他们的口粮。
  他的猛然投向一幅画的老习惯现在又来了,他以惊人的速度和气魄描绘着,不需要思考在画什么。他已经画过上百张农人、茅舍和坐在蒸土豆前的家庭的习作了。
  “保维尔斯神父今天到这儿来过。”母亲说。
  “他要干什么?”文森特问。
  “他愿意给我们钱,如果我们不为你摆姿势的话。”
  “你对他怎么讲?”
  “我们说,你是我们的朋友。”
  “这儿附近的每一家他都去过了。”斯蒂恩插嘴说,“但是他们告诉他,他们宁愿为你摆姿势挣一个苏,而不要他的施舍。”
  第二天早晨,他又把画毁掉了。一种一半是怒、一半是无能为力的感觉攫住了他。只剩下十天了,他得离开织市,情况变得益发难以忍受,然而,在他对米勒的诺言兑现之前,他不能离去。
  每日晚上,他回到德·格罗特家去,一直画到他们疲倦得坐不下去为止。每日晚上,他试验色彩的新组合、不同的明暗和比例;每日白天,他看到没有命中,他的作品是不完全的。
  月底的一天到了,文森特必须发狂地工作,他不睡觉,几乎不吃东西。他靠神经质的力量支撑着。他愈是失败,就愈兴奋。当德·格罗特一家从田里归来时,他已经在他们家里等着了。画架立好,颜料挤好,画布张在框子上。这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了,明天早晨,他就要离开布拉邦特,一去不复返。
  他画了几个小时。德·格罗特家理解他。他们吃完晚饭后,仍留在桌旁,用方言轻声地交谈田里的活儿。文森特不知道在画些什么。他一股劲儿地猛画,在他的手和画架之中,没有任何想法和知觉插进来。十点钟光景,德·格罗特一家昏昏欲睡,文森特精疲力尽。他能画下来的都画了。他收集好画具,亲吻斯蒂思,与他们一家道别。他在夜色中拖着腿回家,不知道自己是在走。
  在工作室里,他把画搁在椅子上,点燃烟斗,站着审视他的画。整个儿都画得不对,没有命中,精神没有表现出来,他又失败了,他在布拉邦特的两年劳动白费了。
  他一直吸到烟斗里的滚烫的渣脚子。他收拾好提包。把墙上的和书桌内的全部习作,统统放进一只大盒子里。倒在躺椅上。
  他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光。他起身,把框上的画布扯下来,扔在角落里,又装上一块新的。他挤了一些颜料,坐下来,开始画起来。
  人家以为我最在想象——不是那么回事——我是在回忆。
  这就象皮特森在布鲁塞尔对他讲的那样,他与模特儿过于接近了。他不可能有透视。
  他一直把自己投入大自然的模子里,现在,他要把大自然投入他的模子里。
  他以一个完好的、肮脏的、没有剥皮的土豆的色彩描绘一切。不干净的台布、烟熏的墙、粗木梁上吊下来的灯、斯蒂思把土豆递给她的父亲、母亲在倒黑咖啡、兄弟把杯举向口边,他们的脸上露出对事物永恒秩序的听天由命的神情。
  太阳升起,一丝光透进贮藏室的窗口,文森特从凳上站起来,他感到万分恬静安宁,十二天来的兴奋状态结束了。他看着画,画冒着火腿、烟和土豆的气味,他微笑,他画下了他的《晚格》。他做到了精益求精,布拉邦特农民将永远活着。
  他用蛋渍把画洗了一遍。他把一盒子画带到牧师住宅,托母亲保管,向她告别。他回到工作室里,在油画上写下《食土豆者》,把最好的一些习作与这幅画放在一起,动身到巴黎去。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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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末你没有接到我最后一封信?”第一天早晨,他们吃面包卷和咖啡的时候,泰奥问。
  “恐怕是没有,”文森特回答,“信里写些什么少“我在古皮尔公司晋级的消息。”
  “晴,泰奥,昨天你怎么连一个字也没有提起啊!”
  “你太兴奋了,没有听过去。我已经负责蒙马特尔林荫道上的陈列馆了。”
  “泰奥,好极了!一个你自己的艺术陈列馆!”
  “并不真正是我的,文森特。我必须严格遵照古皮尔的方针。不过,他们允许我把印象主义者挂在隔层楼上,所以……”
  “你陈列的是谁严“莫奈、德加、毕沙罗和马奈。”
  “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
  “那末你最好到陈列馆里来一趟,仔细地好好地看一着!”
  “你脸上的笑嘻嘻算什么意思呀,泰奥?”
  “唔,没什么。还要咖啡吗?我们得马上走了。我每天早晨总是步行到店里去的。”
  “谢谢。不,不,半杯够了。他妈的,泰奥,老弟,不过,再一次跟你同桌吃早饭真不错呀!”
  “我有好一阵子一直在等你到巴黎来。当然啦,你终于来了。但是,我倒想你最好是在六月份来,那时候我可以搬到勒皮克路了。那儿有三个大房间。你在这儿没法工作,你看。”
  文森特在座椅上转过身来,朝四下里望望。泰奥的公寓只有一个房间、一个小厨房和一间小室。房间里摆着动人的真正的路易·菲力普式家具,但挤得几乎没有转身的余地。
  “要是我坚一个画架,”文森特说,“就得把你的几件可爱的家具放到院子里去啦。”
  “我知道地方太挤,但我是碰巧买到这些便宜货的,我想放在新公寓中的就是这种家具。
  来吧,文森特,我带你一起作一次我心爱的散步,下山走到林荫道。没有在清晨嗅闻过巴黎之前,你是不会认识巴黎的。”
  泰奥穿上领子高高地交错在无懈可击的白蝴蝶领结下的黑色厚上衣,用梳子最后一次拍拍两边的鬓发,梳梳小胡子和下巴上的柔软的须。他戴上黑色常礼婚,拿起手套和手杖,走向前门。
  “哦,文森特,好了吗?哎呀,瞧你这副样子!这种衣服在别的地方穿穿还可以,但是在巴黎,你就会被抓起来!”
  “怎么啦?”文森特低头朝身上看看。“这种衣服我穿了差不多两年,没人说过闲话。”
  泰奥大笑。“别介意。巴黎人对你这样的人是司空见惯的。今晚陈列馆打烊后,我给你买几件衣服来。”
  他们走下弯弯曲曲的楼梯,经过门房间,跨出大门,踏上赖伐尔路。那是一条宽阔的街道,大商店里出售药品、画框和古玩,一派繁荣兴旺景象。
  “注意我们三楼上的三个美丽女人”泰奥说。
  文森特抬起头,看到三个巴黎的石膏头像和胸像。第一个下面;写着:雕塑,当中一个:
  建筑,最后一个:绘画。
  “他们怎么想得起来‘绘画’是这样一个丑陋的老妈子呢?”
  “我不知道,”泰奥答道,“不过无论如何,你倒是走进了一所再好不过的房子呀。”
  两个人经过维厄·鲁昂古玩店,泰奥就是在那儿买下了路易·菲力普式家具的。一会儿,他们到了蒙马特尔路,这条路优美地境蜒上山,通向克利希大街和蒙马特尔丘,再下山通向城市的中心。大街上充满着清晨的阳光,正在弥漫着巴黎的气息,在咖啡店里坐着吃月牙形小面包和喝咖啡的人们,蔬菜铺、肉铺和乳酪铺正在开市营业。
  那是富裕的资产阶级区,小店星罗棋布。做工的人从街中走出去。家庭主妇在商店前面的木箱里挑拣商品,跟店主讨价还价。
  文森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就是巴黎,”他说,“经过了这么多年。”
  “是的,巴黎。欧洲的首都。特别是对一个艺术家来说。”
  文森特陶醉在为生活而山上山下奔忙操劳的浪涛之中:侍者穿着红黑夹杂条纹的短上衣;
  家庭主妇腋下挟着没包纸的面包;地摊上的手推车;女佣们穿着柔软的拖鞋;生意兴隆的商人在去上班的途中。经过了数不尽的肉店、菜食店、面包店、洗衣店和小咖啡馆,蒙马特尔路弯火山脚,转入六条街汇合的不规则的国环——夏托顿广场。他们穿过圆环,经过洛雷特圣母院——一座方形、肮脏和黑色的石头教堂,屋顶上有三个天使,在碧空中悠然飞翔。
  则也们认为这就是自由——一平等——博爱吗,泰奥?”
  “我看是的吧。第三共和国大概将是永恒的。保皇党已经死了,社会主义者在逐渐掌权。
  埃米尔·左拉前天晚上对我说,下一次的革命不再是反对王权,而是反对资本主义。”
  “左拉!你能认识他多幸运呀,泰奥?”
  “保罗·塞尚介绍我认识的。我们大家每星期在巴蒂格诺勒咖啡馆碰头一次。下一次去的时候,我带你一起去。”
  离开夏托顿广场后,蒙马特尔路的资产阶级特点就消失了,摆出一副更为庄严的架势。
  商店更大,咖啡馆更显眼,人们衣着更漂亮,建筑物更堂皇。人行道上,音乐厅和餐馆林立,旅馆壮观,私人马车替代了公共马车。
  两兄弟迈着轻快的步子。寒冷的阳光令人振奋,空气中的“情味暗示着这个城市的丰富和复杂的生活。
  “既然你无法在家作画,”泰奥说,“我建议你到科尔芒的工作室去。”
  “什么样的工作室?”
  “嗯,科尔芒就象大多数的教师一样,是学院派,不过如果你不想请教他,他亦不会来麻烦你。”
  “那儿贵吗?”
  泰奥用手杖敲敲文森特的大腿。“我不是对你讲了吗,我晋级了。我正在逐渐成为左拉在他的下一次革命中要消灭的富豪啦!”
  最后,蒙马特尔路转入了宽阔堂皇的、有大百货公司、拱廊和高等店铺的蒙马特尔林荫道。这条林荫道——再走过几幢房子,便接上意大利林荫道,通向歌剧院——是全城最重要的大街。尽管在早晨这个时刻里,街上空荡荡,但店内的伙计们都在准备开始忙碌的一天了.泰奥的古皮尔陈列馆分馆在十九号、蒙马特尔路右侧的一段不长的街区中。文森特和泰奥穿过宽阔的林荫道,在路上的煤气灯旁站住,让一辆马车驶过,然后,继续朝陈列馆走去。
  当泰奥穿过他的陈列馆大厅时,服饰漂亮的职员们尊敬地向他行礼。文森特记起了他在当职员的时候,也是惯于向特斯蒂格和奥巴哈行礼的。空气中弥漫着文化和优雅的芬芳——
  他感到他的鼻孔已经遗忘了的气味。大厅的墙上挂着布格罗、埃内尔和德拉罗什③的画。大厅上面是一个小露台,后部有楼梯直通。
  “你想看的画都在隔层楼上,”泰奥说,“看完了下来,把你的想法告诉我。”
  “泰奥,你在想什么鬼点子呀?”
  泰奥大笑。“等会儿再见。”他说,隐入了他的办公室。
  “我在疯人院里吗?”
  文森特稀里糊涂地向隔层楼上孤零零的一把椅子踉跄地走去,坐下,揉揉双眼。从十二岁以来,他一直习惯于看色彩不鲜明的图画,在那些图画中,笔触是看不见的,每一个细部,正确而完全,平涂的颜色相互慢慢地融和。
  从墙上愉快地向他微笑的图画,与他从前所看到的或梦想的通然不同:没有平、薄的表面,没有感情的节制,没有见世纪来欧洲将它的画浸在其中的那种棕色肉汁。这儿图画上的阳光使人眼花缘乱,满溢出光、空气和蓬勃的生机。在描绘色省舞女演员后台的画中,原红、原绿和原蓝,反常地被扔在一起。签名是德加。
  有一组户外的河岸景色,抓住’了盛夏成熟、葱宠的色彩和当空的烈日,名字是莫奈。
  在文森特看到过的成百上千幅油画中所具有的光辉、生命力和劳泽,统统加起来,还不及这种鲜明图画中的一张来得多。莫奈用的最暗的颜色,要比荷兰全部的博物馆中所能看到的最亮的颜色,还要亮上十几倍。笔触突出来,毫不羞怯,每一笔均显而易见,每一笔均符合大自然的节奏,画面厚,浓,成熟、丰富的颜色粗粒在颤动。
  文森特站在一幅男子像前,那人穿着羊毛贴身衣,掌着小船的舵,显出法国人欢度星期日下午的那种专心致志的特点。妻于默默地坐在一旁。文森特寻找艺术家的名字。
  “又是莫奈?”他大声说,“真奇怪。这与他的户外风景一点不象。”
  他再看看,发觉看错了。那名字是马宗,而不是莫奈。他记起了马奈的。草地上的野餐。
  (原作名《草地上的午餐。——编者注)和《奥林比亚》的故事,警察如何地把这两幅画用绳子围起来,以防被刀子割破,被摔唾沫。
  他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马奈的画总是使他联想起埃米尔·左拉的书。他们似乎有着追求真理的那段相同的猛劲、相同的毫不畏惧的洞察力和相同的感觉:个性就是美,不论它可能会显得多么污秽。他仔细地研究技巧,看到马奈把原色无层次地处理在一起,许多细节假是暗示,色彩、线条和光影都顾得很不肯定,而是互相融合。
  “就象眼睛看到它们本来在摇晃一样。”文森特说。
  他的耳中响起了莫夫的声音:“你无法对一根线条作出明确的表现吗,文森特?”
  他重又坐了下来,让这些画深入心坎。过了一会儿,他领悟到其中的一个手法,这个手法使绘画彻彻底底地闹了一个革命。这些画家把空气在他们的画中塞得足足的!那活生生的、流动着的、充分的空气对处于其中的物体,是多么重要呀!文森特知道,对学院派来说,空气是不存在的Z他们仅仅在空间中放进僵硬不动的物体。
  这些新人!他们发现了空气!他们发现了光和气流、大气和太阳,他们透过颤动的气流中的无限的力来观察事物。文森特认识到绘画决不可能有相同的重复。照相机和学院派,只是死板地复制;画家则透过物体固有的品质和物体活动在其中的阳光四照的空气,观察一切物体。这些人几乎好象是创造了一种新艺术。
  他跌跌冲冲地走下楼梯。泰奥在大厅里。他转过身来,嘴上挂着一丝微笑,热切地察着兄长脸上的表情。
  “哦,文森特?”他说。
  “噢,泰奥!”文森特低声说。
  他想讲,但讲不出。他抬头往上面的隔层楼瞟了一眼。转身奔出陈列馆。
  他沿着宽阔的林荫道走去,直走到一座八角形建筑前,认出是歌剧院。穿过一条石建筑的峡谷,他看到了桥,于是如河走去、他滑向水边,手指伸过塞纳河。他走过桥,对青铜骑士像看也不看,穿过左岸的街道迷宫,他稳步地向上爬。经过一个公墓,向右拐,来到一个大火车站。他忘记了已经越过塞纳河,向一个宪兵询问到赖伐尔路该怎么走。
  “赖伐尔路?”宪兵说,“你走到城市的相反方向来了,先生。这里是蒙帕纳斯。你该走下山,越过塞纳河,再往上走到蒙马特尔。”
  文森特在巴黎瞎走了几个小时,不在乎往哪儿走。先是有富丽堂皇店铺的、宽阔干净的林荫道,接着是鄙陋肮脏的小巷,再后是资产阶级的街,街上一排排的酒店没完没了。他又走到了一座小山的顶上,这儿耸立着一座凯旋门。他向东俯瞰一条树木成行的林荫道,两旁一条条狭狭的绿化带,在一个立着埃及方尖塔的大广场上结束。向西,他了望一大片树林。
  他找到赖伐尔路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心中的疼痛被极度的疲劳麻木了。他径直走到安放他的一捆捆图画和习作的地方。把图画全散在地板上。
  他凝视他的画。天哪!阴暗,枯燥。天哪!沉闷,毫无生气,死气沉沉。他一直在一个早已过去了的世纪中作画,却毫不觉察。
  泰奥在天黑后才抵家,发现文森特木然地坐在地板上。地跪在兄长的旁边。最后一丝目光被吸出了房间,泰奥静默了一会儿。
  “文森特,”他说,“我知道你的感觉。大吃一惊吧。很惊人,是吗?我们正在把绘画中历来被认为是神圣的东西,全抛到九霄云外呢。”
  文森特的忧郁的小眼睛,碰上了泰奥的双眼,盯住不放。
  “泰奥,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以前为什么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早点把我带到这儿来?
  你让找浪费了长长的六年时光。”
  “浪费时光?真是胡扯。你练出了你自己的本领。你画得象文森特·凡·高,而不是别人。如果你在尚未形成自己的独特表现形式之前来到这儿,那末巴黎会把你捏成它的模样儿。”
  “但我怎么办呢?看这堆破烂!”他一脚踢穿一张阴暗的大幅油画,“毫无生命,泰奥,毫无价值。”
  “你问我该怎么办?我来告诉你。你要学习印象主义的光和色彩。你必须大量地借鉴他们。但到此为止。你决不能模仿。你决不能被他们淹没。别让巴黎淹没了你。”
  “可是,泰奥,我得从头学起。我做过的一切都是错的。”
  “你做过的一切都是对的……除了你的光和色彩之外。从你在博里纳日拿起铅笔的一天起,你就是一个印象主义者。看看你的素描!看看你的画风2在马奈之前,没有人象这样画过。看看你的线条!你差不多从来不作肯定的表达。看看你的脸部,你的树,你的野外人物!
  它们是你的印象。它们粗糙,不完美,被你自己的个性滤净,那就是所谓印象主义派了。不要象别人那样地画,不要做清规戒律的奴隶。你属于你的时代,文森特,而且不论你是否愿意,你是一个印象主义者。”
  “噢,泰奥,但愿如此!”
  “你的作品在巴黎算得上的年轻画家中,是为人所知的。嗅,我不是指那些卖画的,而是那些在作重要实验的,他们想认识你。你可以从他们那儿学到许多精彩的东西。”
  “他们知道我的画?年轻的印象主义者知道我的画?”
  文森特跪下来,以便能够把泰奥看得更清楚一点。泰奥想起了曾德特的日子,那时候,他们俩常在婴儿室的地板上一起玩耍。
  “当然。你以为这些年未找在巴黎干些什么呢?他们认为你有洞察秋毫的眼睛和画家的手。现在你所要做的,是把你的调色板弄得亮一点,学会画活动的、明亮的空气。文森特,能活在发生如此重要变革的年代中,不是很了不起吗?”
  “泰奥,你这个老魔鬼,了不起的老魔鬼!”
  “来吧,站起来。把灯点上。我们换换衣服,到外面去吃饭。我带你上环球啤酒店。那儿供应巴黎最可口的烤牛腰肉。我请你吃一条真正的筵席。一瓶香棋酒,老兄,来庆祝巴黎与文森特·凡·商会师这个伟大的日子!”
  第二天早晨,文森特带了画具到科尔芒的工作室去。工作室是三楼上的一个大房间,临街的北窗透进很强的光线。一个裸体男棋特儿在一个角落里摆姿势,面孔朝向房门。大约三十把椅子和画架四散着,为学生们准备的。文森特向科尔芒登记姓名后,被指定一具画架。
  他画了一小时左右,通向大厅的门被推开,一个妇女走了进来。她头上包着绷带,一只手托住下巴。她对裸体模特儿惊骇地看了一眼,大叫一声“我的天哪!”,拔脚就逃。
  文森特朝坐在旁边的人转过身去。
  “她怎么啦?”
  “噢,这种事天天发生。她是找隔壁的牙科医生。看到一个裸体男子的惊骇,通常能治好她们的牙痛。要是那牙科医生不搬个地方,怕会破产的。你是新来的吧,员吗Z”“对。我到巴黎才第三天。”
  “尊姓?”
  “凡·高。访问贵姓广“亨利·图卢兹一洛特雷克。你与泰奥,凡·高有亲吗?”
  “他是我的弟弟。”
  “那你一定是文森特啦!哦,很高兴认识你。个弟是巴黎最杰出的画商;他是唯一愿意给年轻人一个机会的人。不仅如此,他为我们斗争。如果我们被巴黎的公众接受,就应归功于泰奥·凡·高。我们都认为他实在了不起。”
  “我也这样想。”
  文森特仔细地看着这个人。洛特雷克的头扁平,五官——鼻、唇和下巴,从扁平的脸上突得很出。他蓄着一振浓密的黑胡须,这胡须不是往下长,而是从下巴上向外担。
  “你怎么会到科尔芒工作室这样的鬼地方来的产“我得有个地方画画,你怎么来的呢?”
  “鬼晓得。上个月我在蒙马特尔的一家妓院里住了整整一个月。画姑娘们的像。那才是真正的工作。在工作室里画画,是孩子们的游戏。”
  “我很想看看你那些姑娘的像。”
  “真的吗?”
  “当然。为什么不?”
  “许多人认为我是疯子,因为我尽画跳舞厅姑娘、乡巴佬和妓女。但是,只有在那儿,你才能找到真正的性格。”
  “我清楚。我在海牙和这种姑娘结过婚。”
  “好啊!这个凡·高家就是行!让我看看你画的这个模特儿,行吗?”
  “全看看吧。我画了四张。”
  洛特雷克朝这些素描看了一会儿,然后说:“你和我一定会得来,我的朋友。我们的想法相似。科尔芒看过吗?”
  “没有。”
  “他一看,你在此就完了。我是指他的批评。前天他对我说:‘洛特雷克,你夸张,老是夸张。你画中的每一根线条都是漫画。’”“而你回答:‘那,我亲爱的科尔芒,是性格,而不是漫画。’”洛特雷克的针尖般的黑眼睛,闪烁着好奇的光彩。“你还想看看我那些姑娘的像吗?”
  “当然啦。”
  “那来吧.这地方真是个殡仪馆。”
  洛特雷克颈粗,肩阔,臂壮。当他一站起来,文森特看到他的朋友却是个瘸子。洛特雷克站着,并不比坐着高。他的结实的身躯向前弯成一个以腰为顶点的三角形,直落在两条萎缩的细腿上。
  他们沿克利希林荫道走出。洛特雷克吃力地撑在拐杖上。他走几分钟就得停下歇一歇,指指两幢并列建筑物之间的某种可爱的线条。在红磨房这边走过一个街区后,他们转弯上山,向蒙马特尔丘走去。洛特雷克停下歇歇的次数更多了。
  “你大概也在想我的腿怎么会的吧,凡·高。人人都这样。哦,我来告诉你。”
  “噢,别!你不必提起那个。”
  “你大概也知道。”他折起拐杖,肩靠着它。“我生来骨头脆。十二岁那年,我在跳舞地板上滑了一交,跌断了右大腿骨。第二年掉入一条沟里,跌断了左大腿骨。从此以后,我的两条腿就没有长过一寸。”
  “这使你感到不幸吗?”
  “不,要是我跟平常人一样,决不会成为画家了。我的父亲是图卢兹的伯爵。我有希望继承爵位。如果我想要的话,我能得到元帅官杖,和法兰西国王并鞍。就是说,假使还有法兰西国王……但是,他妈的,一个人能成为画家的时候,为什么还要做伯爵呢?”
  “是的,恐怕伯爵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我们还要往前走吗?德加的工作室就在下面的小巷里。有人说我是抄袭他的作品,因为他画芭蕾舞演员,而我画红磨坊的姑娘。他们喜欢讲什么就讲什么吧。这是我的家,方丹路十九号乙。我住在底楼,你也许已经猜到了吧。”
  他推开门,点头清文森特进去。
  “我一个人住,”他说,“请坐吧,如果你能找到一个可坐的地方。”
  文森特环顾四周。除了画布、画框、画架、画凳、踏板和一卷卷披布之外,工作室里还塞了二张大桌子。一张桌上摆满一瓶瓶好酒和各种颜色的饮料;另一张桌上堆满舞鞋、假发、旧书、招衫、手套、长袜、粗俗的照片和贵重的日本版画。在这乱七八糟当中,只有一小块空地方可让洛特雷克坐下来作画。
  “怎么啦,凡·高?”他问,“找不到地方可坐吗?把地板上的垃圾踢开,施把椅子到窗口。一共有二十七个姑娘。我和每一个都熟悉。你要充分了解一个女人,就要和她接触,你是不是同意?”
  “对。”
  “给你素描。我曾拿给卡皮西纳的一个画商看过。他说:‘洛特雷克,你干吗老盯住丑恶的东西不放?你干吗老是画些你所能找到的最卑贱、最干道德的人呢?这些女人令人作呕,极端地令人作呕。她们的脸上写着她们的堕落和邪恶。难道现代艺术就是意味着创造丑恶吗?
  难道你们画家竟变得对美如此视而不见,所以只能描绘尘世间的渣滓吗?’我说:‘请原谅,我感到有点恶心,我不想把你的可爱的地毯弄脏。’光线行吗,凡·高?喝点什么吧?请别客气,你喜欢喝什么?你要的,恐怕我都齐备。”
  他灵活地在椅子、桌子和技布间一瘸一肩地穿来穿去,倒了一杯酒,递给文森特。
  “为丑恶干杯,凡·高,”他喊着,“但愿丑恶永远不传染到美术院!”
  文森特一饮而尽,研究起洛特雷克的二十七张蒙马特尔一家妓院内的姑娘们的素描。他看出,艺术家把她们象他目睹的那样画了下来。她们是客观的肖像,没有道德说教。在姑娘们的脸上,他抓住了不幸和痛苦、麻木和经药、兽欲和精神苦闷。
  “你喜欢农民的像吗,洛特雷克?”他说。
  “喜欢,如果不是感伤主义化的。”
  “嗯,我画农民。使我吃惊的是,这些女人亦是农民。可说是肉体的园丁。土地和肉体不过是同一事物的两个不同形式,对吗?这些女人耕种肉体,而人的肉体必须经过耕作,才能产生生命。这是一桩好工作,洛特雷克,你表达了值得表达的东西。”
  “那你认为她们不丑吗?”
  “她们是生活的真正的、锐利的注释。那是最高的美,你以为如何?倘若你把这些女人理想化或感伤化,就把她们弄丑了,因为你的肖像是怯懦而虚假,现在你如实地反映了你所看到的东西,那就是所谓美,对吗?”
  “啊呀,为什么世界上不多有几个象作这样的人呢?再来一杯!请随便看卿你要看多少就拿多少吧!”
  文森特把一张油画凑白亮处,想了片刻后.m隧:“杜米埃!这张画就使我想起了他。”
  洛特雷克的脸快活起来。
  “是的,杜米埃。他们当中最伟大的一位。是我能学到东西的唯一的人。天哪!多了不起,那个人能憎恨!”
  “不过,既然是你憎恨的东西,为什么还要画呢?我只画我所爱的东西。”
  “一切伟大的艺术都来源于憎恨,凡·高。唉,我看你在崇拜我的高更。”
  “你在讲谁的绘画。”
  “保罗·高更。你认识地吗产“不认识。”
  “那你应该认识他。那是马提尼克②的一个土著女人的像。高更曾在那儿耽过一阵子,他完完全全沉洞子返问原始的题材,但却是一个项抓抓的画家。他有妻子、三个孩子,在证券交易所里有一个年薪三万法郎的职位。他花了一万五千法郎买进华沙罗、马奈和西斯莱的作品。在结婚的一天,他画了妻子的肖像。她认为这是伟大的业绩。高更惯于星期日作画。
  你知道证券交易所艺术俱乐部?有一次他把一张画给马奈看,马东说画得好,‘唉,’高更回答,‘我仅仅是业余的!’‘唤,不,’马奈说,‘没有业余的,除了那些画不好的。’那个评语就象一个麻利的精灵,一下子钻进了他的脑袋,从此糊涂起来。他放弃了交易所中的职位,全家在鲁员住了一年,靠积蓄过活,然后他把家小送到斯德哥尔摩她的双亲那里。从此以后,他一直靠才智谋生。”
  “倒很有趣。”
  “你碰到他的时候可要小心,他喜欢折磨朋友们。暧,凡·高,领你到红磨坊和埃利泽一蒙马特尔去看看,怎么样?那儿的姑娘我全认得。你喜欢女人吗,凡·高?我是说与她fi]相好?我喜欢她们。几时我们去看她们,你看怎么样?”
  “当然,当然。”
  “好极了。恐怕我们得回到科尔芒那儿去了。走前再喝一杯?请。现在只要再来一杯,瓶就空了。当心,别把桌子捞翻了。没关系,女佣会收拾的。你可知道,我马上就要搬家。
  我有钱,凡·高。我父亲怕我诅咒他生下了一个瘸子,所以对我百依百顺。我搬场的时候,除了自己的画,什么也不拿。我粗一个空空的工作室,然后一样一样添东西。当我感到发腻的时候,我就再搬场。随便问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金头发的?红头发的?”
  “用不着锁门。请留意那向克利希林荫道倾泻而下的金属屋顶,就象一片黑色的海洋。
  唉,他妈的!我不必装腔作势。我倚靠着这拐杖,指出美丽的景色,因为我是一个该死的病子,一口气跑不了几步路!哦,其实我们全是瘸子,不是在这方面,就是在那方瓦我们走吧。”
  那看起来轻而易举。他只要扔掉旧调色板,买一点亮的颜色,象一个印象主义者那样描绘。第一天试验下来,文森特吃了一惊,有点恼火。第二天下来,他手足无措。紧接着是轮流不断的懊恼、光火和恐惧。一个星期下来,他怒不可遏。经过几个月的费力的色彩试验,他依然是个生手。他的油画显得阴暗、呆滞,还是老样子。洛特雷克,在科尔芒工作室里坐在文森特的旁边,望着后者的画,咒骂苍蝇,但什么意见也不提。
  如果对文森特来说,那是艰苦的一周,那末对泰奥来说,更坏千百倍。泰奥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君子,举止稳重,生活习惯优雅。他是一个极端讲究的人,不论穿着或礼仪,不论在家内或办公的地方。文森特的破坏性的气魄和力量,他不及万一。
  赖伐尔路上的小公寓,刚刚够泰奥和他的纤巧的路易·菲力普式的家具。在第~个星期末,文森特把这个地方弄成了废品铺子。他在起居室里踱来踱去,把家具踢开,地板上扔满画布、画笔和空颜料管,躺椅和桌子上点缀着脏衣服、破盆碟、溅出来的颜色,泰奥生活中的有板有眼的习惯全被搅乱了。
  “文森特,文森特,”泰奥嚷道,“别象纷按人那样!”
  文森特在小公寓里踱步,把指关节批得哈拉咯拉直响,喃喃地自言自语。他沉重地朝一张纤巧的椅子上砰地坐下。
  “毫无办法,”他哼道,“我开始得太晚了。我年龄太大,改变不了啦。天哪,泰奥,我尽过力啦!这星期中,我已经画了二十张。但还是老一套,没有办法重新开始。我对你说,我不行了!在这儿看到那些东西后,我再也无法回到荷兰去画羊群了。我来得太晚,无法进入我的技巧的主旋律。天哪,我该怎么办呢?”
  他跳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门去,想呼吸点新鲜空气,砰地把门关上,撬开一扇窗,对巴塔耶饭店呆望了片刻,猛地把窗关上,几乎震碎玻璃,抢步到厨房内吃口水,一半水泼在地上,下巴底下滴滴搭搭地流着水回到起居室里。
  “晤,你说什么,泰奥?我该放弃吗?我完了吗?好象是那样,是吗?”
  “文森特,你这副样子象个小孩。快安静一会儿,听我说。不,别,我没法这样跟你讲话。看在老天爷的面上,把笨重的靴子脱掉吧,如果你每次走过那把镀金的椅子就要踢一脚的话。”
  “可是,泰奥,我已经让你养了整整六年啦。你从中得到了什么呢?许多棕色肉汁的图画,手中的毫无希望的将来。”
  “听着,老兄,你要画农民的时候,是不是在一个星期里就掌握了全部诀窍呢?那不是负了你五年工夫吗?”
  “不错,但那个时候,我刚刚开始学呀。”
  “今天你刚刚开始学色彩!也许又得费上五年工夫。”
  “没有个底吗,泰奥?我一生都得学吗?我三十三啦;对上帝发誓,我到什么时候才算成熟呢?”
  “这是你的决定性的一举,文森特。我见过在欧洲描绘的一切作品,在我隔层楼上那些人的画是最新的成就。一旦你的调色板亮起来…”
  “噢,泰奥,你真的认为我能吗?你不认为我失败了吗?”
  “我更倾向于认为你是一头公驴。这是艺术史上最伟大的革命,而你竟想在一个星期里掌握它!我们到山上去散散步吧,让头脑冷静下来。要是我再和你在这房间里耽上五分钟,我就会爆炸了。”
  第二天下午,文森特在科尔芒工作室里画到很晚,然后上古皮尔公司去看泰奥。这是一个四月的黄昏,一长排的六层楼的石建筑,沐浴在渐渐褪色的珊瑚红光中。巴黎的一切都有其自己的开胃酒。蒙马特尔路上的人行道咖啡馆里挤满着闲聊的人们。咖啡馆里传出阵阵轻柔的乐声,给经过一日辛劳的巴黎人消除疲劳。煤气灯点了起来,饭店里的持者在铺桌布,百货公司里的职员在拉波形铁百叶窗,收拾人行道上的商品销。
  泰奥和文森特悠然地信步走去。他们穿过夏托顿广场,在此汇合的六条街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经由涂雷特圣母院,境蜒上山到赖伐尔路。
  “我们去喝点开胃酒吧,文森特?”
  “好的。找个可以看看人群的地方坐坐。”
  “我们到女修道院长路上巴塔耶饭店去。我的几个朋友大概已经在那儿了。”
  巴塔耶饭店是画家们常去的饭店。店门外只有四、五张桌子,但店内的两间房间很大。
  巴塔耶太太总是请艺术家们到一个房间,请资产阶级到另一个房间;她一眼就可看出一个人是属于哪个阶级的。
  “持者,”泰奥叫唤,“来坏香酒。’“你看我喝什么呢,泰奥?”
  “试试库安特雷奥。你得把各种酒全尝一尝,才能找到你以后常喝饮的酒。”
  诗者把酒放在他们面前,酒杯下垫着垫碟,垫碟上有黑字标着的价格。泰奥点燃雪茄。
  文森特点上烟斗。穿着黑围裙的洗衣妇走过,臂上挽着篮子,篮里放着烫好的衣服;一个做工的人走过,捂住一条未包扎的青鱼的尾巴,一路上鱼在摇晃着;穿罩衫的画家们,带着画架,画架上扎着潮的画布;商人们头戴常礼帽,身穿灰色格子上装;主妇们跋着布拖鞋,拿着一瓶酒或一包肉;漂亮的女人们穿着飘垂的长裙、小背心,有羽饰的小帽顶在额前。
  “真是五光十色的游行,不是吗,泰奥?”
  “不错。巴黎要到喝开胃酒的时候,才真正苏醒。”
  “我一直在想……是什么东西使得巴黎如此令人不可思议呢产“坦白地说,我亦不知道。那是一个永恒的秘密。那与法国人的性格有关系,我猜想。
  这儿是自由和宽容的范例,对生活的乐天主义…那么,这是我想让你认识的一个朋友。你好,保罗,近况如何?”
  “很好,多谢,泰奥。”
  “请允许我向你介绍我的兄长,文森特·凡·高。文森特,这位是保罗·高更。请坐,保罗,来一杯照例的苦艾酒。”
  高更举起普文酒,用舌尖舔舔,一饮而尽。他转向文森特。
  “你觉得巴黎怎么样,凡,高先生?”
  “我很喜欢。”
  “啊!真妙。还是有人喜欢。在我看来,这是一只大垃圾特雷奥,泰奥。你能再介绍点别的吗?”
  “试试苦文酒,凡·高先生,”高更插嘴,“那是唯一值得艺术家一饮的酒。”
  “你看怎么样,泰奥卢“为什么问我呢?随便你。传者。给这位先生来一杯苦艾酒。你今天似乎很高兴,保罗。有什么事啦?卖掉了一幅画。”
  “没有比那更卑鄙的了,泰奥。不过今天上午我碰到了一桩迷人的事。”
  泰奥向文森特使了一个眼色。“讲给我们听听,保罗。侍者!给高更先生再来一杯苦艾酒。”
  高更用舌尖舔舔苦又酒,一饮而尽,然后开口。
  “你可知道那条死巷,弗雷尼埃巷,一头在福努路上?晤,今天早晨五点钟,我听到富雷尔妈,马车夫的老婆,惊叫:‘救命!我的丈夫上吊啦!’我从床上一骨碌跳起来,套上裤子(礼貌要紧!),捞起一把刀,奔下楼去,割断绳子。人已经死了,但身体还热,还很热,我想把他放上床去。‘别动!’富雷尔妈嚷道,‘我们应该等警察来!’“我房子的另一边,伸出一块十五码长的蔬菜地。‘有甜瓜吗?’我问那种菜的。‘当然,先生,熟的。’早饭时,我吃着瓜,不再想到那上吊的人。你看生活真妙。毒药之外,有解毒药。我应邀去吃午饭,所以穿上最好的衬衫;为了想吓唬一下同席的人,我讲了这桩事。他们却笑嘻嘻,毫不在乎地都问我要一段那人上吊的绳子。”
  文森特目不转睛地望着高更。他有一颗野蛮人的巨大、黑色的头颅,一根大鼻从左眼角直落到右嘴角。他的眼睛很大,象两颗杏仁,眼球凸出,眼神极其忧郁。骨头在眼睛上下突起,并延伸到长长的面颊,横过宽大的下巴。他是一个巨人,具有不可抵抗的、野性的生命力。
  泰奥婉然微笑。
  “我怕你对你的虐待狂太欣赏了,那已经完全不正常了。我得走啦,别人约我吃饭。文森特,一起去吗?”
  “让他和我在一起吧,泰奥,”高更说,“我想和你的这位老兄谈谈。”
  “很好。可别把苦文酒灌得他太多。他还不习惯呢。侍者,多少钱?”
  “你的那位老弟真行,文森特,”高更说,“他还不敢陈列年轻人,我看是瓦拉东压着他。”
  “他的阳台上有莫奈、西斯莱、毕沙罗和马奈。”
  “不错,但是修技的在哪里?还有高更的呢?还有塞尚的和图卢兹一洛特雷克的呢?其他的人逐渐老了,他们的时代逐渐过去了。”
  “噢,那末你认识图卢兹一洛特雷克?”
  “亨利?当然认得!谁不认识他?他是个该死的好画家,但他是疯的。他认为如果他和五千个女人相好过。就能够出掉不是一个完整的人那口气。每天早晨,他怀着苦恼不已的自卑感醒来,因为他没有腿;每天晚上,他把自卑感沉溺在酒和女人的肉体中。但是第二天早晨,那自卑感又回来了。如果他不疯,就会成为我们最好的画家之一。我们就在这儿拐弯。
  我的工作是在四楼。当心台阶。木板破了。”
  高更走在前面,点燃一盏灯。一问腿肠的顶楼,有一具画架、一张铜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门旁的凹处里,文森特看到一些粗鄙猥亵的照片。
  “从这些图片看来,我敢说你并不看重爱情。”
  “你坐在什么地方呢,床上还是椅上?桌上有点极烟丝。嗜,我喜欢女人,要胖的,不一本正经的。女人的才智叫我讨厌。我一直要一个胖情好,但从未找到。我被愚弄了,她们总是怀孕的。你读过上个月出版的、一个名叫莫泊桑的小伙子写的短篇小说吗?他是左拉的被保护者。一个喜欢胖女人的男子,在家里准备了两份圣诞餐,外出找伴。他碰巧遇到一个十分中意的女人,但当他们正打得火热的时候,她生下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男娃!”
  “可是,这和爱情没有关系,高更。”
  高更在床上伸展身子,一条肌肉发达的手臂枕在头下,朝着没有涂漆的屋橡喷烟。
  “我意思不是说我对美不敏感,文森特,而是指我压根儿没有什么美感。就象你所觉察到的那样,我不懂什么爱情。要说一声‘我爱你’,我的牙齿就会碎裂。但是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象耶稣一样说:‘肉体就是肉体,精神就是精神。’多亏它,几个钱就能满足我的肉体,而精神上心安理得。”
  “你一定很轻易对待这种事情的吧!”
  “不,跟谁睡觉不是一桩简单的事情。跟一个懂得欢乐的女人在一起,我就得到加倍的欢乐。不过,我只想满足肉越而不想动感情。我把感情留给绘画。”
  “我近来正在接近那个观点。不,谢谢,我不能再喝苦艾酒了。哪里的话,勇往直前好了。我的弟弟泰奥很看重你的画。我能看看你的习作吗?”
  高更跳了起来。
  “不能。我的习作是私人的,不公开的,就象我的信和一样。不过,我可以把创作给你看。你不可能在里面看出什么名堂来的。好吧,如果你一定要看,就看吧。”
  高更跪下去,从床下拖出一堆油画,一张张地把它们靠在桌上的苦艾酒瓶上。文森特本以为可看到一些不平常的东西,但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是被高更的作品惊得目瞪口呆。他看到的是一大堆浸透阳光的、乌七八糟的图画;植物学家不可能发现的树木;居维叶从来没有料到会存在的动物;唯独高更能创造出来的人物;从火山中流出来的海洋;天神无法居住的晴空。笨头笨脑的、瘦骨嶙峋的土著,他们的天真、原始的眼睛里蕴藏着无穷的神秘;梦幻的画用粉红、紫色和血红画成;纯粹的装饰性风景中,野蛮的花神和牧富之神,沉浸在太阳的热和光之中。
  “你象洛特雷克,”文森特前哺地说,“你憎恨。你拼命地增恨。”
  高更笑了起来。“你觉得我的画怎么样,文森特?”
  “坦白地说,我讲不出来。给我时间想想。让我下次再来重新看看你的画。”
  “高兴来就请来吧。今天在巴黎只有一个年轻人,他的画象我的一样好,就是乔治·修技。他也是一个原始人。巴黎周围其他所有的傻瓜都是开化的。”
  “乔治·修拉?”文森特问,“我以前没有听说过他。”
  “对,你不会听说的。城里没有一个画商愿意展出他的画。然而,他却是一个伟大的画家。”
  “我想认识他,高更。”
  “等会儿带你去。我们一块儿去吃饭,到布律昂饭店,你看怎么样?你身边有钱吗?我只有两法郎。我们最好把这瓶酒带着。你先走。我拿灯照你走下一半楼梯,免得跌断头颈。”
  他们走到修技家的时候,差不多是半夜两点钟了。
  “你不怕我们会惊吵地吗?”文森特问。
  “哟,不!他通宵画画。白天大部分的时间又画画。我想他是从来不睡觉的。到了。房子是乔治母亲的。她有一次对我说:‘我的孩子,乔治,他要画画。很好,那末,就让他画咄。
  我有的是养活我们两个的钱。只要他幸福就好。’他是她的模范儿子。不喝酒,不抽烟,不骂人,不过夜生活,不追女人,除了买画具,不花~个子儿。他只有一个坏毛病,就是画画。
  听说他有一个情妇和儿子,就住在附近,但他从来没有提起过。”
  “房子里没有灯光,”文森特说,“不惊醒他一家人,我行怎么进得去呢?”
  “乔治在顶楼。我们从那一边也许能见到一丝灯光。可以向他的窗子扔块小石子。暧,最好让我来。要是你扔得不准,就会打在三楼的窗上,惊醒他的母亲。”
  乔治·修技下来开门,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引他们走上三段楼梯。他关上顶楼的房门。
  “乔治,”高更说,“请认识一下文森特·凡·高,泰奥的兄长。他象荷兰人那样作画,不过,除此之外,倒是一个他妈的好人。”
  修技的顶楼很大,差不多占了一个楼面。墙上挂着巨大的、未完成的油画,画前有踏脚架。煤气灯下安放着一张高高的方桌,桌上铺着一幅未干的油画。
  “很高兴认识你,凡·高先生。情稍等一会儿,行吧?我还有一小方块颜色要在画干前就填进去。”
  他爬到高凳的顶上,朝画弯下身子。煤气灯发出摇晃的、昏黄的光。大约二十个小小的颜色罐组成了一条横越桌子的灵巧的线条。修技拿起一支文森特所见到过的最小的画笔,把笔尖在一只罐里蘸蘸,开始以数学般的精确性,把细小的颜色点子点在画里。他平静地、无动于衷地画着。样子象机匠般地毫无感情。点,点,点,点。他把画笔拿得笔直,几乎不往颜色罐里蘸色,而是在画布上点,点,点,点,点上千千万万颗点子。
  文森特望着他,目瞪口呆。最后,修拉在凳上转过身来。
  “好啦,”他说,“我把那地方挖空了。”
  “你让文森特看看,行吗,乔治?”高更问,“他从描绘牛羊的地方米。一星期之前,他还不知道有现代艺术呢。——“那请你坐在这张凳上,凡·高先生。”
  文森特爬上高凳,注视着铺开在面前的油画。这与他以前看到过的任何东西——不论在艺术中,还是在生活中——毫无相似之处。那是大碗岛的风景。建筑物似的人物,用无数色彩刻度点画出,就象杆子似地立在哥特式教堂里。草地、河流、小船和树林,都是点点光亮的含糊而抽象的颗粒。画面是以调龟板上最明亮的色调组成,比写来、德加,甚至高更敢用的色调更明亮。图画退缩到几乎抽象的和谐境界之中。如果说那是生动的,但没有一丝微风。
  那是一个颤动而又死板的生活,活动在其中永无立足之地。
  高更站在文森特身旁,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微笑。
  “没什么,文森特,乔治的画,任何人第一次看到时都感到吃惊的。别管它!你觉得怎么样?”
  文森特歉然地向修拉转过身去。
  “请你原谅,先生,这几天中,我碰到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事儿,使我昏头昏胞了。我宗法荷兰传统。我不了解印象主义的宗旨。而现在我突然发觉我所信仰的一切都被摈弃了。”
  “我懂,”修拉平静地说,“我的方法是把整个绘画艺术来个革命,所以你不可能希望在一瞥之间全部接受下来。你看,先生,直到目前为止,绘画一直是个人经验的事情。我的目标是要使它成为一门抽象的科学。我们必须学会把我们的感觉掼开。达到思维的数学般的精确性。任何感觉能够,也必须变成色彩、线条和色调的抽象表达。你看到桌子上的那些小颜色罐吗?”
  “看到,我一直在注意它们。”
  “每一只罐,凡·高先生,包含一种特定的感情。根据我的公式,它们能在工厂内制造,在药房里出售。不必再在调色板上无目的地调色,那种方法是属于已经过去了的时代。从现在起,画家只要到药房去掰开颜色罐盖就行了。这是一种科学的时代,我要使绘画成为一门科学。个性必须消失,绘画必须精确,就象建筑一样。你同意吗,先生?”
  “不,”文森特说,“我怕不同意。”
  高更用胳臂肘儿轻轻地碰碰文森特。
  “呢,乔治,你为啥老是把这称之为你的方法呢。在你没有出生之前,毕沙罗早就运用这个方法了。”
  “那是瞎说!”
  修技的脸上掠过一陈红晕。他跳下凳来,快步走到窗口,手指笃笃地敲着窗台,猛然反驳。
  “谁讲毕沙罗比我先用这个方法?我告诉你,这是我的方法。是我第一个想出来的。毕沙罗是从我这儿学会点彩法的。艺术的历史,从意大利的原始时期起,我全看过,我告诉你,没有人比我先想到。你竟敢……!”
  他狠狠地咬着嘴唇,向一个踏脚架走去,以隆起的背对着文森特和高更。
  文森特被这个变化吓了一跳。那个俯身在桌上的油画上的人,有着建筑般的容貌,完美而冷酷。他的眼睛沉着冷静,他的举止就象实验室里的科学家那样客观。他的声音冷淡,差不多是教训的口吻。他兜在绘画上的那块抽象的面纱,亦蒙着他的眼睛。但这个在顶楼底端的人,正咬着从浓密的胡须中空出来的厚厚的、红红的下唇,恼怒地乱搔一堆本来梳得整整齐齐的棕色卷发。
  “噢,唉,唉,乔治,”高更说,一面向文森特眨眨眼。“人人都知道那是你的方法。没有你,就没有点彩法。”
  修技的气消了一点,回到桌旁。他眼中的怒气慢慢地消退殆尽。
  “修技先生,”文森特说,“在绘画中,个性表现是必不可少的,我们怎么能够把绘画变成一门客观的科学呢?”
  “"
瞧,我来指给你看。”
  修拉一把抓起桌上的一盒粉笔,蹲在光光的地板上。煤气灯在他们的头上发出昏暗的光亮。夜深沉,万籁俱寂。文森特跪在他的一边,高更趴在另一边。修拉依然很兴奋,激动地讲着。
  “我的看法是,”他说,“绘画中的一切功效都能归成公式。假定我要画一个马戏场。这儿是一个骑无鞍滑马的人,这儿是教练,这儿是观众席和观众。我要表现欢乐。绘画的三要素是什么?线条、色调和色彩。很好,为了表现欢乐,我把全部线条放在地平线之上。我以亮色为主,以暖色调为主。那!那不是表现欢乐的抽象吗?
  “哦。”文森特回答,“那也许表现了欢乐的抽象,但并没有抓住欢乐本身。”
  修拉蹲着抬头望望。他的脸隐在阴影中。文森特看出他真是一个美男子。
  “我并不追求欢乐本身,而是追求欢乐之本质。你熟悉柏拉图吗,我的朋友?”
  “熟悉。”
  “很好,画家应该学会描绘的,不是具体的事物,而是事物的本质。当一个艺术家画一匹马的时候,不应该是一匹你在街上能认出来的马。照相机能够摄影;我们必须超越摄影。我们在画马的时候,应该抓住的是,凡·高先生,柏拉图的知马、马的永恒的精神。当我们画一个男子的时候,不应该是鼻子尖上有个疣子的门房,而应该是全部男子的气质、精神和本质。你懂我的意思吗,我的朋友?”
  “懂,”文森特说,“但是不同意。”
  “我们慢慢会看法一致起来的。”
  修拉直起腰来,脱下工作衣,用它把地板上的马戏场图画擦掉。
  “现在我们再来画平静,”他继续说,“我画张大碗岛的风景。我把所有的线条画成横平的。色调不暖不冷,就这样;色彩不暗不亮,就这样。你看到吗?”
  “讲下去,乔治,”高更说,“别提愚蠢的问题。”
  “现在我们来画悲哀。我把所有的线条画成下垂的,就象这样。我们以冷色调为主,以暗色为主。你瞧!悲哀的本质!一个小孩子也能画。在画布上分配空白的数学公式可以记在一本小书里。我已经制订出来。画家只需要读一下书,到药店去,买些有详细说明的颜色罐,按规则去画。他就能成为一个科学的、优秀的画家。他能在阳光下或煤气灯下作画,他是一个修道士也好,一个浪荡子也好,是七岁也好,七十岁也好,反正一切图画都能取得建筑性的、客观的美的效果。”
  文森特眨巴着眼睛,高更笑了起来。
  “他以为你疯了,乔治。”
  修拉用工作衣擦去最后一幅图,随手扔到一个黑暗的角落里。
  “你这样想吗,凡·高先生?”他问。
  “不,不,”文森特抗议道,“我自已被别人叫做疯子的次数太多了,实在无法喜欢这个字眼的声音。不过,我得承认,你的想法很奇特!”
  “他的意思说是的,乔治。”高更说。
  门上响起了猛烈的敲门声。
  “我的天哪!”高更哼着说,“我们又吵醒了令堂!她对我说过,如果晚上我不离开这儿,就要用毛刷对付我!”
  修拉的母亲走进来。她穿着厚厚的长袍,戴着睡帽。
  “乔治,你答应过我,不再通宵画画。懊,是你呀,不是吗,保罗?你为什么不肯付房租呢?付了晚上就有地方可睡了呀。”
  “只要你留我宿在这儿,修位妈,我就压根儿不需要再付房钱了呀。”
  “不,谢谢,家里有一个艺术家已经够啦。喂,我把咖啡和奶油蛋卷拿来了。如果你一定要画,就得吃点东西。我怕我得下楼去替你拿一瓶苦艾酒,保罗。”
  “你没有喝光,是吗,修技妈?”
  “保罗,记住我对你讲过的毛刷。”
  文森特从阴影中走出来。
  “妈妈,”修拉说,“这位是我的新朋友,文森特·凡·高。”
  修拉妈握住他的手。
  “我儿子的朋友在这儿总是受欢迎的,即使在清晨四点钟。你想喝点什么,先生?”
  “好吧,我喝一杯高更的苦艾酒。”
  “你不能喝!”高更嚷道,“修技妈对我是定量的。一个月只给一瓶。你喝点别的吧。反正你的野蛮人的味觉是分不出苦文酒和尊麻酒来的。
  三个人和修技妈坐着,一边聊天,一边喝咖啡,吃奶油蛋卷,直到黎明的曙光在北窗投上一个小三角形的黄光。
  “我要去梳妆了,”修技妈说,“凡·高先生,哪天晚上有空,请过来便饭。我们高兴你来作客。”
  修技在前门对文森特说:“我怕我把我的方法解释得还相当粗浅。高兴的话,请常过来,我们一起画画。一旦你了解了我的方法,你就会明白,绘画决不可能再是老样子啦。晤,我得上楼画画了。在睡觉前还有一小块要挖空。请代向个弟问好。”
  文森特和高更走过荒芜的石谷,爬上小丘到蒙马特尔去。巴黎尚未苏醒。绿色的百叶窗紧闭,商店的百叶门技下,乡下来的小车在阿尔斯卸完蔬菜、水果和鲜花后,正在归家的路上。
  “我们爬到蒙马特尔丘的顶上去,了望太阳唤醒巴黎。”高更说。
  “好。”
  走完克利希林荫道,他们踏上幼皮克路,这条路被嘉乐特磨坊游乐场弄得弯弯曲曲,蜿蜒通上蒙马特尔丘。房屋愈来愈稀疏;出现了一片片花树。勒皮克路突然结束。两个走上一条通过树丛的弯曲小径。
  “坦白地告诉我,高更,”文森特说,“你对修拉的看法如何?”
  “乔治?我料你会问那个的。自从德拉克洛瓦以来,在色彩方面,他比任何一个人懂得多。他对艺术有聪明的见地。那是不对的。画家不应该去想他们在干的事儿。理论留给批评家。乔治将对色彩作出一定的贡献,他的哥特式建筑或许将加速艺术中的复古倾向。不过,他是疯的,完全疯的,你也亲眼看到了。”
  那是很吃力的攀登,当他们爬到山顶的时候,全巴黎展现在他们的面前:黑色屋顶的湖泊,众多的教堂尖塔耸立在夜空中。
  塞纳河象一道弯弯曲曲的光线,把城市割成两半。房屋沿着蒙马特尔丘的山坡直泻到塞纳河的盆地,然后又拼命地挤上蒙帕纳斯。旭日东升,照亮了下面的樊尚森林。城市的另一端,布隆捏森林的新绿还是暗的,尚未苏醒。城中的三个界标:位于市中心的歌剧院、东面的圣母院和西面的凯旋门,犹如色彩斑驳的石墩,耸立在空中。
  安宁降临在赖代尔路的小公寓中。泰奥庆幸有一刻儿安静的好运道。可是好景不常。文森特不再慢慢地排除困难,精确地使用那块过时了的调色板,而开始模仿起他的朋友们。要成为一个印象主义的狂欲,使他忘掉了曾经学过的全部绘画知识。他的画看上去就象修拉、图卢兹一洛特雷克和高更的极蹩脚的翻版。他还以为取得了惊人的进步。“听着,老兄,”一天晚上,泰奥说,“你叫什么名字。”“文森特·凡·高。”
  “你确实不叫乔治·修技或保罗·高更吗?”
  “你在搞什么鬼呀,泰奥?”
  “你真的以为你能变为一个乔治·修技吗?你没有认识到有世以来只有一个洛特雷克吗?
  只有一个高更……谢天谢地l你想模仿他们,那太愚蠢了。”
  “我不是在模仿他们。我在向他们学习。”
  “你是在模仿。把你的随便哪一张新作拿给我一看,我就能告诉你,前一天晚上你和谁在一起。”
  “不过,我一直在改进呀,泰奥。看,这些画亮得多啦。”
  “你一天天在走下坡路。你一张比一张画得更不象文森特·凡·高了。没有捷径可走的,老兄。只有花上几年的艰苦劳动。难道你是一个只会依样画葫芦的脓包吗?你把他们的贡献消化一下也做不到吗?”
  “泰奥,我对你说,这些画是不坏的!”
  “那末我对你说,这些画糟透了!”
  一场战斗开始。
  每天晚上,泰奥从陈列馆回到家里,精疲力尽,精神烦躁,总是看到文森特拿着新作不耐烦地等着他。他向泰奥猛扑过去,等不及他的弟弟脱下帽子和上衣。
  “暧!说这一张不好!说我的调色板毫无改进!看看那日光的效果!看看这……”
  泰奥得作出选择:要求扯个谎,就可和一个和蔼的兄长度过一个快乐的夜晚;要求说老实话,通宵被胡缠个没完。泰奥累得要命。他顶高兴不讲实话。但他还是讲了。
  “你最后一次在迪朗一吕埃尔家是什么时候产“那有什么关系?”
  “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文森特害臊地说,“昨天下午。”
  “文森特,你可知道,巴黎约模有五千个画家想学爱德华马来的样?他们当中大多数人学得比你好。”
  战场小得无法容纳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
  文森特耍了一个新的把戏。他把所有的印象主义者统统放进一张画中。
  “讨人喜欢,”那天晚上,泰奥嘟味道,“我们可以给这张画起个名字,叫《摘要》。我们可以给这张画贴上所有的标签。那棵树是货真价实的高更。角落里的姑娘毫无疑问是图卢兹一洛特雷克。我敢说小溪上的目光是西斯莱,色彩,莫奈,树叶,毕沙罗,空气,修技,还有当中的人物,马奈。”
  文森特苦斗着,他整天不停地画。晚上泰奥回到家里,就象小孩般地受到了惩罚。泰奥不得不睡在起居室里,这样文森特晚上就没法在那儿作画了。他与泰奥的争论,使他兴奋得无法人眼。他接连几小时地向他的弟弟高谈阔论。泰奥与他战斗着,直到倦得实在挣不开眼睛,沉入梦乡为止,灯还亮着,文森特激动地手舞足蹈。泰奥之所以熬得下去,因为想到不久就能迁往勒皮克路,在那儿,他能有一间独用的卧室,在门上装一把牢牢的好锁。
  文森特对自己的画争论得发腻的时候,便以有关艺术、艺术生意和当一个艺术家的倒霉职业等等乱七八糟的讨论,塞满了泰奥的夜晚。
  “泰奥,我真不明白,”他抱怨道,“你是巴黎最重要的艺术陈列馆之一的经理,可是你甚至不展出你兄长的图画。”
  “瓦拉东不答应。”
  “你试过吗?”
  “试过千万次了。’“好吧,我们承认我的作品还不够好。但是修技的怎么样?还有高更?还有洛特雷克?”
  “他们每次带新作品给我的时候,我总是请求瓦拉东许可我把它们挂在隔层楼上。”
  “你是那个陈列馆的头头,还是别人?”
  “天哪!我仅仅在那儿工作罢了。”
  “那你就该离开。那是可耻的,太可耻了。泰奥,我无法忍受,我得离开他们。”
  “明天早饭时再谈,文森特。我吃力了一天,要睡觉啦。”
  “我不想等到明天早饭的时候。我要现在就谈。泰奥,展出马奈和德加有什么用呢?他们已经为公众所接受。他们开始卖画了。现在你应该为更年轻的人斗争。”
  “给我时间!也许再来一个三年……”
  “不!等不上三年。我们应该马上行动。噢,泰奥,你为什么不把你的职位扔掉,自己开一家艺术陈列馆呢?想想,没有瓦拉东,没有布格罗,没有埃内尔!”
  “那得有钱,文森特。我没有一分钱的积蓄。”
  “我们无论如何能够弄到钱的。”
  “艺术生意的进展是缓慢的,你知道。”
  “慢就慢吧。我们日日夜夜地干,一直到你立牢脚跟为止。”
  “与此同时,我们还干什么呢?我们得吃饭。”
  “你在责备我没有挣钱养活自己吗?”
  “看在老天的面上,文森特,睡觉去吧。我累得要命了。”
  “我不要睡觉。我要明白其中的道理。那是你不想离开古皮尔公司的唯一理由吗?因为你得养活我吗?来吧,给我讲实话。我是你的累赘。我把你拖垮了。我迫使你要保持你的职位。
  要不是为了我,你早就可以自由了。”
  “要是我稍为魁梧一点,或者稍为强壮一点,我就给你一顿痛打。所以,我想我要清高更来代我打。我的工作是与古皮尔公司打交道,文森特,现在是,永远是。你的工作是画画,现在是,永远是。我在古皮尔公司的一半工作是属于你的;你的一半绘画是属于我的。现在离开我的床,让我睡觉,否则我就要去喊宪兵了。”
  第二天傍晚,泰奥递给文森特一只信封,说:“如果今晚你不干什么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参加一个聚会。”
  “谁请客?”
  “亨利·卢梭。看着请帖。”
  卡上有二节小诗和几朵手摘的花。
  “他是谁?”文森特问。
  “我们称他海关职员。四十岁以前,他是内省的一个税收员。就象局更一样,常在星期日作画。几年前他来到巴黎,定居在巴斯蒂耶的劳工区里。他一生从来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但他作画,写诗,作曲,给工人子弟上小提琴课,弹钢琴,给老年人上图画课。”
  “他画什么的?”
  “幻想的动物,大都是从一个甚至更为幻想的丛林里向外窥望的动物。他到过的最近的丛林,不过是布隆捏森林①中的阿克利马勋花园而已。他是一个农民,一个天生的原始人,甚至保罗·高更也笑他。”
  “你认为他的画怎么样,泰奥卢“晤,我不知道。人人说他是个低能儿,一个疯子。”
  “是这样吗?”
  二五?
  “他有几分象孩子,一个原始的孩子。今晚我们去参加聚会,你就有机会自己去判定。
  他的画全挂在墙上。”
  “他得有钱才能请客吧。”
  “他大概是今天巴黎最穷的艺术家。甚至连上课用的小提琴也是租来的,因为买不起。
  不过他举办这些聚会是有目的的,你自己会看出来。”
  卢梭住的房子里全是体力劳动者的家庭。卢梭在四楼占了一个房间。又叫又闹的孩子们满街乱跑。门厅里一股烧饭、洗衣和厕所的混合臭味,浓得足以把人憋死。
  亨利·卢梭应声开门。他个子矮小,结结实实,轮廓很象文森特;他的手指短粗,头颅几乎是方的;树桩似的鼻子和下巴;大大的眼晴天真无邪。
  “承蒙光临,不胜荣幸,凡·高先生,”他以温柔、殷勤的口气说。
  泰奥介绍文森特。卢梭搬椅子请他们坐。房间色彩丰富,几乎是花俏的。卢梭在窗上悬挂着红白格子的农民窗帘。墙上满挂着野兽、丛林和稀奇古怪的风景等图画。
  四个小男孩正站在角落里一架破旧的钢琴旁,手里紧张他捏着小提琴。壁炉搁板上放着家常小甜饼,那是卢梭烤的,上面撤有香菜籽。房间里散放着椅凳。
  “你是第一个到,凡·高先生,”卢梭说,“批评家纪尧姆·皮耶,承他赏路带一帮朋友来。”
  街上传来一阵喧闹声:孩子们的叫喊声和车轮在鹅卵石上滚动的糖精声。卢梭赶忙打开房门。从门厅里飘上来一阵动听的女性声音。
  “走呀,走呀,”一个声音尖叫着,“一手扶住栏杆,一手捏住鼻子。”
  俏皮话引起了哄然大笑。卢梭,听得清清楚楚,转向文森特笑笑。文森特在想,从未见过一个人有一对如此澄明天真的眼睛,一对如此毫无恶意、毫无怒气的眼睛。
  一群十来个人冲进房间。男的穿着晚礼服,女的穿着华丽的长裙,做着雅致的拖鞋,戴着白色的长手套。他们随身把昂贵香水、优雅香粉、丝绸和古老花边的芬芳朝郁带进房来。
  “喂,亨利,”纪尧姆·皮耶用低沉夸大的声音嚷道,“你看我们来了吧。不过只能呆上不多一会儿。我们要去参加布罗格利公主的舞会。可是你得好好招待我的客人。”
  “噢,我要见见他,”一个身材苗条、揭发的姑娘,身穿帝国时代的长裙,胸顿开得低低的,冲口说,“暧,你想想看,这位就是全巴黎都在谈论的艺术大师。请吻我的手,卢梭先生?”
  “留神,布朗希,”有人说,“你知道……这些艺术家……”
  卢梭笑笑,亲吻她的手。文森特缩进一个角落里。皮耶和泰奥交谈片刻。其他的人三三两两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在阵阵笑语声中评论各张油画,摸摸卢梭的窗帘和摆设,寻开心地搜索每一个角落。
  “女士们、先生们,如果各位坐下来,”卢俊说,“我的乐队就开始演奏我的一首曲子。
  我把它题献给皮耶先生。曲名《拉伐尔歌谣》。”
  “来吧,来吧,诸位!”皮耶叫道,“卢梭要款待我们啦。让妮!布朗希!雅克!来坐下。
  那一定很可爱。”
  四个哆咳的男孩,站在一具乐谱架前,调准小提琴的音。卢梭坐在钢琴前,闭着眼睛。
  过了片刻,他开口说:“准备,”演奏开始。这首曲子是简单的田园曲。文森特想听听,但那帮人的味味的笑声淹没了乐声。演奏完毕时,他们都大声地拍手叫好。布朗希向钢琴走去,她的手搭在卢梭的肩上,说:“真美,先生,真美。我从来没有这样地感动过。”
  “你过奖了,夫人。”
  布朗希笑着尖声叫起来。
  “纪尧姆,你听见没有?他认为我在拍他马屁。”
  “现在我再为诸位演奏一首。”卢梭说。
  “给我们唱一首称的诗歌吧,亨利。你不是有许许多多诗歌吗。”
  卢梭孩子似地嘻嘻笑。
  “好吧,皮耶先生,就弹一首,你想听的话。”
  他朝一张桌子走去。拿出一叠诗歌来,用拇指拣出一首。他在钢琴前坐下,开枪弹奏。
  文森特觉得那音乐不坏。他能听出来的不多几行诗,也觉得动人。然而,两者合在一起的效果,却显得十分滑稽。那帮人号叫着。他们拍打皮耶的背。
  “噢,纪尧姆,你这个滑头鬼,老奸巨猾。”
  卢梭赛完了音乐,外出到厨房去,带回若干杯浓浊的咖啡,分送给客人们。他们把小甜饼上的香菜籽剥下来,朝别人的咖啡杯里扔去。文森特在角落里抽烟斗。
  “暖,亨利,把你最近的画给我们看看。我们就是为了这个面来的。我们要在这儿,在你的工作室里,在没有被购藏卢佛尔宫之前,看到这些画。”
  “我有几张可爱的新作,”卢梭说,’“我去从墙上拿下来。”
  一群人围着桌子,争先恐后地大加赞赏。
  “这一幅是神品,真了不起,”布朗希赞叹道,“我一定要把它挂在我的房间里。没有它,我简直活不下去!亲爱的东道主,这幅不朽杰作要卖多少钱?”
  “二十五法郎。”
  “二十五法郎!啊,想想看,二十五法郎就能买到一幅伟大的艺术作品!你肯为我题词吗?”
  “我感到很荣幸。”
  “我答应过弗朗索瓦兹,带一张给她,”皮耶说,“亨利,她是我的未婚妻。一定要一张最好的画。”
  “我知道应该是哪一张,皮耶先生。”
  他拿下一张描绘一头怪兽在童话般的密林里隐约显现的画。人人对着皮耶大叫大闹。
  “那是什么?”
  “一头狮子。”
  “不是狮子,是老虎。”
  “真的,那是我的洗衣妇。我认得出她。”
  “这一张稍为贵一点,先生,”卢梭温和地说,“要你破费三十法郎。”
  “值,亨利,值。将来我的后代会将这幅神品卖得三万法郎!”
  “我要一张。我要一张,”别的人叫喊着,“我要一张送朋友。这是本季度中最好的画。”
  “来吧,诸位,”皮耶嚷道,“我们怕来不及赶上舞会啦。拿好你们的画。这些东西会轰动市罗格利公主的舞会。再见,亨利。今天高兴极了。不久再聚聚。”
  “再见,亲爱的东道主,”布朗希说,把她喷香的手帕在他鼻子底下直晃,“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你将永远活在我的记忆中。”
  “别去惹他,布朗希,”一个男子嚷道,“可怜的家伙一夜睡不着啦。”
  他们吵吵嚷嚷地蜂拥下楼,大声地开着玩笑,留下了一股高价香水的香味,与大楼里的恶臭融混一起。
  泰奥和文森特向房门走去。卢梭站在桌旁,俯视着一堆硬币。
  “你先回去好吗,泰奥?”文森特从容地问,“我想留下,跟他熟悉熟悉。”
  泰奥离去。卢梭没有注意到文森特关上门,背倚靠在门上。他继续在数桌上的钱。
  八十法郎,九十法郎,一百,一百零五。”
  他抬起头来,看到文森特望着他。他的眼睛里又出现了天真无邪的神情。他把钱推向一旁,站在那里,呆笑。
  “把假面具脱掉吧,卢梭,”文森特说,“我也是一个农民和画家。”
  卢梭离开桌子,朝文森特走去,热烈地紧握他的手。
  “个弟给我看过你描绘荷兰农民的大作。画得好。比米勒还好。我看了无数退。我钦佩你,先生。”
  “我看了你的大作,卢梭,当那些人…在出自己丑的时候。我也钦佩你。”
  “谢谢。请坐。请用点我的烟草吧。共一百零五法郎,先生。我能买烟草、食物和画画的画布。”
  他们坐在桌旁,面对面,在友好、沉思的静默中抽着烟斗。
  “我猜想你知道他们叫你疯子吧,卢梭?”
  “是的,我知道。我听说,在海牙他们也认为你是一个疯子。”
  “对,一点不错。”
  “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有朝一日,我的画将接在卢森堡。’“而我的,”文森特说,“将挂在卢佛尔宫。”
  他们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各自的想法,不约而同他衷心笑了起来。
  “他们是对的,亨利,”文森特说,“我们是疯了!”
  “不为此于一杯吗?”卢梭问。
  星期三晚饭前,高更敲响公寓的门。
  “令弟叫我今晚带你到巴蒂格诺勒咖啡馆去。他在陈列馆晚一点下班。这些画有趣,可以看看吗? ”“当然可以。有几幅是在布拉邦特画的,其余的在海牙。”
  高更对画注视良久。他几次举起手来,张开嘴巴,好象要说话。似乎没能组织好自己的思路。
  “请原谅我提个问题,文森特,”他终于开口说,“你有没有癫病病?”
  文森特正穿上羊皮上衣,这是在旧衣店里买的,尽管泰奥对这件皮衣表示惊慌,他还是坚持要穿。他转过身来,凝视高更。
  “我什么?”他问。
  “一个癫相病患者。神经会发作的人?”
  “我根本不知道那捞什子,高更。你怎么会问这个?”
  “嗯…啃的这些画…看上去好象都要从画布上爆炸开来。当我看着你的这些画的时候……
  对我来说也不是第一次。。…·开始感到一阵无法自制的神经质的兴奋。我感到,如果画不爆炸,我一定爆炸!你可知道你的画使我什么地方最受刺激吗产“不知道。什么地方呀?”
  “肚子里。五脏六肺都在发抖。感到万分骚动和慌乱,简直无法控制自己。’“也许我能把它们当作泻药卖掉。你懂吗,挂一幅在厕所里,每天看个把钟点?”
  “老实说,文森特,我想我是没法忍受你的画。它们会使我的内脏混乱一个星期。”
  “我们走吧?”
  他们顺着蒙马特尔路,走向克利希林荫道。
  “你吃过饭了吗?”
  “没有。你呢?”
  “也没有。那我们上巴塔耶饭店去吧产“好主意。有钱吗产一个生丁也没有。你有吗产“我一向没有钱。我在等泰奥带我出去。”
  “咄!看来吃不成了。”
  “不管怎么样,上去看看当天名菜。”
  他们沿勒皮克路上山,然后向右转弯进入女修道院长路。巴塔耶太太有一份用墨水潦草写就的菜单,钉在门口一棵假的盆栽树上。
  “嗯,”文森特说,“青豆烧小牛肉,我最爱吃的菜。”
  “我讨厌小牛肉,”高更说,“我真高兴可以不吃了。”
  “吹牛。”
  他们漫步走去,进入山脚下的小三角花园。
  “喂,”高更说,“保罗·塞尚在那儿,躺在长凳上。我真不明白那个呆子为什么要把皮鞋当枕头。我们来弄醒他。”
  他从裤子上解下皮带,一折两,朝着睡觉的人,在穿着袜子的脚底心上猛地一抽。塞尚痛叫着,从长凳上跳了起来。
  “高更,你这个可恶的虐待狂。那就是开玩笑的意思吗?终有一天,你会逼得我砸烂你的脑袋。”
  “这样才能使你的脚晒晒太阳。干吗把肮脏的普罗旺斯皮鞋枕在你的头下呀?我看这比没有枕头更坏。”
  塞尚揉揉脚底,穿上靴子,发着牢骚。
  “我不是用鞋当枕头。枕在头下,睡着后,就没人能偷了。”
  高更朝文森特转过身去,“他讲话的样子会使你以为他是一个挨饿的艺术家吧。他的父亲开银行,埃克斯昂普罗旺斯的一半是他父亲的。保罗,这是文森特·凡·高,泰奥的兄长。”
  塞尚和文森特握手。
  “真不巧,没能在半小时前找到你,塞尚,”高更说,“否则你就可以和我们一起吃饭了。
  巴塔耶有我吃到过的最好的青豆烧小牛肉。”
  “真的好,是吗卢塞尚问。
  “好?太可口啦!不是吗,文森特?”
  “当然,当然。”
  “那我倒想去吃一点了。来,陪陪我,高兴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再吃得下一份。你行吗,文森特?”
  “也吃不下。不过,如果塞尚先生一定要……”
  “做个好人吧,高更。你知道我最讨厌一个人吃饭。如果你们小牛肉吃够了,那就吃点别的好了。”
  “好吧,就听你的。走吧,文森特。”
  他们回到女修道院长路,朝巴塔耶饭店走去。
  “晚上好,先生们,”侍者说,“点菜吧7”“对,”高更答道,“来三个当天名菜。”
  “好。什么酒?”
  “你点酒,塞尚。在这方面,你比我高明。”
  “我看,有圣埃斯泰弗,波尔多白葡萄酒,索特罗白葡萄酒,波恩红葡萄酒……”
  “你尝过他们的波马尔葡萄酒吗产高更狡猾地插嘴说,“我总以为这是他们店里最好的酒。”
  “来一瓶波马尔葡萄酒,”塞尚对侍者说。
  高更不消多时就吞下了他的小牛肉和青豆,转向塞尚,后者刚吃了一半。
  “顺便问问,保罗。”他问,“听说左拉的《作品》销了好几千本。”
  塞尚对他狠狠地白了一眼,厌恶地推开菜盆。他转向文森特。
  “你读过那本书吗?先生。”
  “还没有。我刚看完《胚胎》。”
  “《作品》是一本坏书,”塞尚说,“一本虚伪的书。而且是借友谊为名所干下的最卑劣的出卖。那是一本关于一个画家的书,凡·高先生。关于我!埃米尔·左拉是我最老的朋友。
  我们一起在埃克斯长大的。我们一起上学。我来巴黎就是因为他在这儿。我们比骨肉兄弟还亲,埃米尔和我。我们年轻的时候,一起计划过如何成为伟大的艺术家。可现在,他却对我干下了这个。”
  “他对你干了什么?”文森特问。
  “他嘲笑我。挖苦我。把我弄成了全巴黎的笑柄。我回复一日地对地阐述我对光的见解、对描绘表面现象下的结实之看法,以及对调色板来一次革命的想法。他听我讲,鼓励我,诱我讲。他一直仅仅是在为他的书搜集素材,给别人看看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呆子。”
  他喝干了酒,又朝文森特转过身来,接下去说,怒火在他的不愉快的小眼睛里燃烧。
  “左拉把我们三个人写进了那本书,凡·高先生,我、巴齐耶和一个常替马来打扫工作室的可怜的、不幸的孩子。那孩子有当艺术家的愿望,但最后因绝望上吊自尽。左拉把我描绘成一个空想家,又一个误入歧途的可怜虫——自以为在对艺术进行革命,可是他之所以不用传统的方法描绘,只不过是由于他压根儿没有足够的本领而已。他把我吊在我自己杰作的绞刑架上,因为我终于认识到:我错误地把疯狂的乱涂着成是天才。为了和我作对,他还塑造了另一个从埃克斯来的艺术家,一个把最陈腐的学院主义垃圾统统翻了出来的、多情善感的雕塑家,并且把他描绘成一个伟大的艺术家。”
  “真有趣,”高更说,“左拉还是第一个起来捍卫爱德华·马来的绘画革命呢。埃米尔为印象主义绘画所作的贡献,比活着的任何人更多呀。”
  “对,他崇拜马来,因为爱德华推翻了院士们。但当我正想起越印象主义者的时候,他却当我是呆子,是白痴。至于埃米尔本人,他是一个才智平庸、令人讨厌的朋友。我早就不上他家了。他的生活就象一个该死的资产阶级。地板上铺着奢侈的地毯,壁炉搁板上摆着花瓶,有几个佣人,一张雕花书桌供他撰写他的杰作。呸!他比马来不敢当的中产阶级更有钱。
  他们两个人骨子里是一对资产阶级兄弟,这就是他们和好相处的道理。正因为我和埃米尔是同乡,自小相识,所以他以为我根本成不了什么大事。”
  “我听说几年以前,他为你在‘落选沙龙’中的作品写过一本小册子。这本小册子怎么样啦?”
  “埃米尔把它撕了,高更,就在付印的前夕。”
  “那为什么?”文森将问。
  “他担心批评界会以为他之所以卫护我,仅仅由于我是他的老朋友。如果他出版那本小册子,我就能立足了。他改出了《作品》。这就是友谊。我在‘落选沙龙’中的作品,在一百个人当中,受到九十九个人的嘲笑。迪朗一吕埃尔展出德加、马奈和我的朋友吉约曼,但他们拒绝给我两英寸的空隙。甚至令弟,凡·高先生,也害怕把我的画放在他的隔层楼上。巴黎唯一肯把我的画放在橱窗里的,是唐居伊老爹,但他,可怜的人,无法把一块面包皮售给一个饥饿的百万富翁。”
  “瓶里还有波马尔葡萄酒喝,塞尚?”高更问,“多谢。我对左拉表示反感的是,他使他的洗衣妇讲起话来太象真正的洗衣好了,而当他离开她们的时候,却忘了改变他的风格。”
  “噢,我在巴黎耽够了。我要回到埃克斯去终老。那儿有一座山,从峡谷里耸起,俯视整个乡野景色。在普罗旺斯,有晶莹明亮的阳光和色彩。什么样的色彩啊!我知道山顶旁有块地要出售。上面覆盖着松树。我将造一个工作室,辟一个果园。在我的土地周围立一道墙。
  墙顶上插上玻璃瓶碎片,以便与外界隔绝。我将永远不再离开普罗旺斯,永远不,永远不!”
  “做隐士,啊?”高更朝他的波马尔葡萄酒杯咕味道。
  “对,隐士”“埃克斯的隐士。多可爱的称号。我们最好上巴蒂格诺勒咖啡馆去吧。此刻,人该都在那儿啦。”
  差不多全在那儿。洛特雷克面前的一堆茶托,高得足够搁他的下巴。乔治·修拉在与员克坦——一位瘦长的画家,他想把印象主义的技法和日本版画的技法合起来——悄声地交谈。
  亨利·卢梭从口袋里掏出小甜饼,浸泡在牛奶咖啡中,泰奥在与两个较为时髦的巴黎批评家进行一场热烈的讨论。
  巴蒂格诺勒原来是克利希林荫道人口的一个郊区,爱德华·马来就在这儿积聚了巴黎的血缘精神。在马奈生前,巴蒂格诺勒派总是每星期在咖啡馆内聚会两次。勒格罗、方丹一拉图尔、库尔贝、雷诺阿,全在那儿碰头,完成他们的艺术理论,但现在,这个流派已被年轻一代所取代了。
  塞尚看到埃米尔·左拉。他走向远处的一张桌子,叫了一杯咖啡,离群独坐。高更把文森特介绍给左拉后,便走到图卢兹一洛特雷克并排的椅上坐下。左拉和文森特单独坐一张桌子。
  “我看到你和保罗,·塞尚一起走进来,凡·高先生。看来他一定对你讲起过我了吧?”
  “是的。”
  “说了些什么?’“我怕你的书深深地伤了他的感情。”
  左拉叹了口气,把桌子从有坐垫的凳前推开去,以便让他的大肚子占有更多的空间。
  “你有没有听说过施魏宁格疗法吗?他问,“他们讲,如果一个人吃饭时光吃干的,那末三个月里就能减轻体重三十磅。”
  “没听说过。”
  “那本关于保罗·塞尚的书的写作,深深地伤害了我,可是,书里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呀。你是一个画家。你会仅仅因为怕使你的朋友不愉快,而把他的肖像伪饰一番吗?当然不会的。保罗是一个极好的小伙子。许多年来,他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他的画简直荒唐。你知道,在我家里是无所谓的,先生,但我的朋友们来访的时候,我不得不把保罗的油画锁在食柜里,免得他受人嘲笑挪谕。”
  “不过,他的画显然不至于那么蹩脚呀。’“糟透了,我亲爱的几·高,糟透了。你没有见过吧?所以你有怀疑。他画得象一个五岁的孩子。我敢说,他完全疯了。”
  “高更尊敬他。”
  “那使我伤心,”左拉接着说,“看到塞尚在这种异想天开的形式中葬送他的一生。他应该回到埃克斯去,继承他父亲在银行里的位置。他能在那方面作出点成绩来的。象目前这样下去……有如一日他会上吊……就象我在《作品》中所预言的。你看过那本书吗,先生?”
  “还没有。我刚看完《胚胎》。”
  “是吗?你认为那本书怎么样?”
  “我以为这是巴尔扎克以来最好的小说。”
  “是的,那是我的杰作。这本书在去年的结尔布拉斯》上连载。使我得了一大笔钱。现在这本书已经销售了六万余册。我的收入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多。我在海当的房子要盖一排新的耳房了。这本书在法国的矿区里已经引起了四次罢工和造反。<<胚胎》将引起一场巨大的革命,当那场革命起来的时候,资本主义就再会啦!你画些什么东西,先生……高更刚说你的大名叫什么来的?”
  “文森特。文森特·凡·高。泰奥·凡·高是我的弟弟。”
  左拉放下在石面桌子上乱涂的铅笔,盯住文森特看。
  “奇怪。”他说。
  “什么?”
  “你的名字。我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说过。”
  “也许泰奥向你提起过吧。”
  “他提起过,但我不是指这个。等一等!那是…那是……《胚胎》!你在煤矿区呆过吗?
  “呆过。我在比利时博里纳回住了两年。”
  “博里纳日!小沃尔姆斯!马卡斯!”
  左拉的大眼睛差不多要从他那滚圆、长满胡子的脸上爆出来了。
  “那么你是基督第二次降临啦!”
  文森特脸红了。“你是什么意思?”
  “我在博里纳日呆过五个星期,为《胚胎。搜集素材。‘黑下巴’们提起了在他们中当福音传道者的一个救世主般的人。”
  “轻声一点,我请求你!”
  左拉双手交叠,按在他的大肚子上。
  “别害臊,文森特,”他说,“你试图在那儿干的事是有价值的。你仅仅是选错了媒介物。宗教,无论在哪里,都争取不到人们的。只有精神上有所准备方能接受今世的苦难,指望来世的极乐。”
  “我发觉得太晚了。”
  “你在博里纳回过了两年,文森特。牺牲你的食物、钱和衣服。你工作得要死要活,可是得到什么结果呢?什么也没有。他们把你当作疯子,把你赶出教会。你离开后,情况并不比你来的时候好一点。”
  “更糟。”
  “但是我的媒介物能做到。写下来的字会引起革命。比利时和法国的每一个识字的矿工都读过我的书。在所有的煤矿区里,没有一家咖啡馆,没有一所悲惨的茅舍里,没有一本翻旧了的。胚胎>)。那些不识字的人,由别人一遍又一遍地念给他们听。已经罢工了四回。更多的罢工在后头呐。整个国家沸腾了。(胚胎》将在你的宗教无能为力的地方,创造出一个新社会。我得到的回报是什么呢?”
  “什么?”
  “法郎。成千成万的法郎。和我一起喝一杯,好吗?”
  围着洛特雷克桌子的讨论,变得活跃起来。人人的注意力转向他们。
  “‘我的方法’怎么样啦,修技?”洛特雷克问,把一根根手指的关节撤得格格作响。
  修拉作装没有听见这种冷言冷语。他那完美的五官和平静的假面具般的表情,显示出来的不是一个男子的脸容,而是男性美的本质。
  “有一本关于色彩折射作用的新书,是美国人奥格登·鲁德写的。那看比赫姆霍尔兹和谢弗拉尔更进一步,虽然不象絮佩维埃的作品那么刺激。你看看会有好处的。”
  “我不想看有关绘画的书,”洛特雷克说,“还是留给门外汉阳。”
  修技解开黑白格子上衣的钮扣,整整有圆点花的蓝色大领结。
  “你就是一个门外汉,”他说,“只要你还在捉摸你自己所用的色彩。”
  “我不捉摸。我凭本能就知道。”
  “科学是一种方法,乔治,”高更插嘴,“通过成年累月的艰苦劳动和实验,在色彩运用上,我们已经科学化了。”
  “还不够,我的朋友。我们时代的趋势是朝向客观的制作。灵感、磨炼和谬误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我不能读那些书,”卢梭说,“它们使我头痛。然后只得整天地画画来消除头痛。”
  人人笑了起来。昂克坦朝左拉转过身子说:“今天晚报上有攻击《胚胎》的文章,你看到吗?”
  “没有。说些什么?”
  “批评家说你是十九世纪最不道德的作家。”
  “他们的老调。他们无法找点别的口实来反对我吗?”
  “他们说得对,左拉,”洛特雷克说,“我发觉体的书是描写自欲的、鞭亵的。”
  “当你看到淫秽的行为时,应该懂得的吧!”
  “你有过那种辰光呀,洛特雷克!”
  “传者,”左拉唤道,“给各位来酒。”
  “现在逃不了啦,”塞尚对员克坦说,“左拉一请喝酒,就意味要听他一个小时的讲演。”
  传者送上酒。画家们点燃烟斗,围成紧紧的、亲密的圆圈。煤气灯的螺旋形光照亮房间。
  从其他桌子上传过来的嗡嗡谈话声,低沉杂乱。
  “他们说我的书不道德,”左拉说,“他们也以同样的理由把不道德加在你们的绘画上,亨利。公众无法理解。在艺术中,道德的裁判是没有立足之地的。艺术是超道德的,生活也是如此。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猥亵的画和书,而只有结构蹩脚和表现蹩脚的画和书。图卢兹一洛特雷克的妓女是道德的,因为他把蕴藏在她外表底下的美揭示了出来;布格罗的纯粹的农家姑娘是不道德的,因为她给感伤主义化了,那样地讨人喜欢,以至于一看到就令人作呕!”
  “对,是那样。”泰奥首肯道。
  文森特看出画家们尊敬左拉,并不是因为他取得了成功——他们瞧不起成功的一般含义——而是因为他运用了对他们显得神秘而困难的媒介物进行着工作。他们专心地倾听他的讲述。
  “普通人的头脑是依二元性来思考的:光和影、甜和酸、善和恶。那种二元性在大自然中是不存在的。世界上既没有善,也没有恶,只有存在和实践。当我们描绘一个行动的时候,我们就是在描绘生活;当我们给那个行动命名——如邪恶或建狠——的时候,我们就进入了主观偏见的领域。”
  “不过,埃米尔,”泰奥说,“如果群众没有他们的道德标准,他们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呀?”
  “道德就象宗教,”图卢兹一洛特雷克接着说,“是一服麻醉药,使人们看不见生活中可以得到的幸福。”
  “你的超道德,不是别的,不过是无政府主义罢了,左拉,”修拉说,“而且是虚无主义的无政府主义。这种东西以前曾经试过,但是行不通。”
  “当然我们得有法律,”左拉同意地说,“社会福利要求个人的牺牲。我不反对道德,只反对把唾沫吐在《奥林比亚》上的少见多怪,只反对查禁莫泊桑著作的无理要求。我告诉你,在今天的法国,道德只局限在性感的范围内。让人们喜欢跟谁睡就跟谁睡吧,我知道有比那更高尚的道德。”
  “这使我想起了几年前我的一次请客,”高更说,“有一位客人说:‘你知道,我的朋友,你的情人要是出席的话,我就不能带妻子来赴宴。’‘很好,’我回答,‘那我就叫她晚上出去。’饭吃完了,他们都回家了,我们的那位诚实的夫人——整个晚上一直在打哈欠,现在不打了,对她的丈夫说:‘我们先谈谈心再干吧。’她的丈夫说:‘我们什么也别干,光谈心。今晚我吃得太多了。’”“那全说穿啦!”左拉喊道,声音超过了笑声。
  “我们暂且不讲伦理学,把话题回到艺术中的不道德上来吧,”文森特说,“没有人说过我的画建猴,但是受到非难,说是更大地不道德,丑恶。”
  “你击中了要害,文森特。”图卢兹一洛特雷克说。
  “对,那是公众的新的不道德之本质,”高更附和道,“你们看到本月份的绒兰西水星渺把我们叫作什么吗?丑恶崇拜。”
  “这个批评也同样地用来对付我,”左拉说,“前天,一位伯爵夫人对我说:‘我亲爱的左拉先生,象你这样具有非凡才能的人,为什么到处去把石头翻过来,仅仅为了要看看是什么样的肮脏的小虫在底下爬来爬去吗?’”洛特雷克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旧的剪报。
  “听听批评家对我在上届‘独立沙龙’里的油画,是怎么说的。‘图卢兹一格特雷克也许因为好表现不足道的快活、粗陋的娱乐和低下的题材而受到责备。他显然对容貌的美丽、形式的优雅和举动的庄重麻木不仁。固然,他以生动的画笔描绘了形状丑陋、树桩般的和讨人厌的人们之丑恶,然而,这样的堕落有什么好呢?’”“弗朗茨·哈尔斯的阴影,”文森特喃喃道。
  。“嗯,他是对的,”修拉说,“如果你的人物不是邪恶的,那你也至少是走入了歧路。艺术与抽象的东西打交道,如色彩、构图和调子。它不应当被用来改善社会状况或用来搜罗丑恶。绘画应该与音乐一样,从尘世中解脱出来。”
  “维克多·雨果去年死的,”左拉说,“全部文明也随着他死去了。可爱的举止、浪漫史、巧妙的谎话和精细的手腕之文明。我的书为新文明而奋斗,二十世纪的非道德的文明。你们的绘画也是如此。布格罗在巴黎阴魂不散,但在爱德华·马来展出《草地上的野餐》那天,他得病了,马奈完成《奥林比亚》那天,他去世了。好啦,现在马亲也过去了,杜米埃亦过去了,但我们还有德加、洛特雷克和高更,来继续他们的事业。”
  “把文森特·凡·高的名字放进那张名单。”图卢兹一洛特雷克说。
  “把它放在首位。”卢梭说。
  “很好,文森特,”左拉微笑道,“作被提名为丑恶崇拜了。接受这个提名吗?”
  “天哪,”文森特说,“我怕我就是生在里面的。”
  “让我们写下我们的宣言吧,先生们,”左拉说,“首先,我们认为一切的真实都是美好的,不论它的面貌会显得多么可怕。大自然的一切,我们全盘接受,一点不漏。我们相信,在粗糙的真实中,比在巧妙的谎话中,有更多的美;在下层社会中,比在全巴黎的沙龙中,有更多的诗意。我们认为痛苦是好的,因为它在人的全部感情中,是最深刻的。我们认为性是美的,甚至即使是由妓女和龟鸨所表演的。我们把个性放在丑恶之上,把痛苦放在可爱之上,把穷困的现实放在法兰西的全部财富之上。我们全盘接受生活,不作道德上的裁判。我们认为娼妓和伯爵夫人同样地好、门房和将军同样地好、农民和阁员同样地好,因为他们都顺应自然的款式,编织成生活的图案!”
  “干杯,先生们,”图卢兹一洛特雷克叫道,“为超道德和丑恶崇拜干杯。愿以此美化和改造世界。”
  “胡说八道!”塞尚说。
  “又一个‘胡说八道’!”乔治·修拉说。
  六月初,泰奥和文森特搬到蒙马特尔勒皮克路五十四号新居。这幢房子靠近赖伐尔路,他们只要朝东穿过蒙马特尔路的几个街区,就到克利希林荫道,然后顺弯弯曲曲的勒皮克路向东经过嘉乐特磨坊游乐场,就差不多进入了蒙马特尔丘的乡野区域。
  他们的套房在三楼。有三个房间,一个小间和一个厨房。起居室里很舒适,放着泰奥的美丽的、古老的古玩橱,路易·菲力普式家具和一只足以抵御巴黎严寒的大火炉。泰奥善于持家。他喜欢把一切安排得妥妥贴贴。他的卧室就在起居室的隔壁。文森特睡在小间里,后面是他的工作室——有一扇窗的不大不小的房间。
  “你不必再在科尔芒工作室里画画了,文森特。”泰奥说。他们正在设计安放起居室里的家具。
  “噢,谢天谢地!不过我还要画几张女裸体。”
  泰奥把沙发模搁在房间里,稍为离开古玩橱一点,挑剔地打量一番。“你好久没有画完一张全色的油画了吧,是吗?”他说.“对。’“为什么不画呢?”
  “那有什么用呢?等我能够调配正确的颜色……你打算将这把圈椅放在哪里?泰奥,在灯下,还是在窗边?现在我总算有了自己的工作室……”
  第二天早晨,文森特在日出前便起身了,在他的新工作室里安排画架,在画框上张了一块画布,拿出泰奥买给他的闪亮的新调色板,把油画笔的毛弄软。当泰奥起身时,他煮上咖啡,下楼到较食店去买新鲜松软的月牙形小面包。
  在早饭桌上,泰奥能够感觉到文森特的激动和纷乱。
  “暧,文森特,”他说,“你已经上了三个月的学。嗅,我不是指科尔芒的工作室,我是指巴黎这个大学校!你已经看到了三百年来欧洲最重要的绘画。现在你打算……”
  文森特把吃了一半的早餐推向一边,跳了起来。“我想我将“坐下来。把早饭吃完。你有的是时间。没有什么要你担心的。我会给你买大批颜料和画布,使你手头上经常不缺。你最好还装一付假牙,我要使你保持健康。但是看在老天的面上,画得慢一点,小心一点!”
  “别讲废话,泰奥。哪桩事做起来我是慢的,小心的呢?”
  那天晚上,泰奥回家,发现文森特发狂了。他在令人伤心的条件下,画了六年画,现在,万事俱备,却面临着丢脸的无能为力。
  直到十点钟,泰奥方才使他安静下来。他们出去吃晚饭的时候,文森特恢复了一点信心。
  泰奥显得苍白疲惫。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对他们俩都是折磨。泰奥从陈列馆回来后总是发现文森特处于发狂状态之中。他门上的那把坚固的锁完全不起作用。文森特通宵坐在他的床头上,跟他争论不休。当泰奥睡着的时候,文森特便推他的肩头,把他弄醒。
  巴黎夏季的酷热来临。烈日烧烤街道。巴黎人呆在心爱的咖啡馆喝着清凉饮料,直到深更半夜。蒙马特尔丘上的百花,竞妍斗艳。闪闪的塞纳河境蜒流过城区,流过树林成行的两岸和一块块阴凉的绿草地。
  每天早晨,文森特背上画架,出去寻找题材。他在荷兰时,从来没有碰到过如此持久的烈日,也没有见到过如此浓艳的原色。几乎每天傍晚,他总是及时赶回来参加在古皮尔公司隔层楼上的热烈的讨论会。
  一天,高更来帮他调配颜料。
  “你在什么地方买颜料?”他问。
  “泰奥批发来的。”
  “你应该光顾唐居伊老爹。他的价钱在巴黎最便宜,并且在别人破产的时候仍信任他们.““这位唐居伊老爹是谁?以前听你介绍过。’“你还没有跟他见过面吧?哟,那你一分钟也别犹豫了。你和老爹是我所遇到的共产主义真正从心底里产生出来的两个人。戴上你那顶美丽的苏格兰帽子.我们到克洛泽尔路去。”
  他们沿着碗蜒的勒皮克路走去,高更讲述康居伊老爹的事情。“他来巴黎以前一直是个泥水匠。先在爱德华家里研磨颜料,后来在蒙马特尔丘的一个地方当看门的。他的老婆料理家务,老爹开始在美术界里兜售颜料。他碰到毕沙罗、莫奈和塞尚,他们喜欢他的颜料后,我们大家就开始买他的颜料了。上一次的起义中,他加入了共产主义者的行列;一天他正在岗哨上做梦的时候,一帮凡尔赛佬偷袭他的岗哨。这可怜的家伙简直无法向别人放枪。他扔掉了滑螳枪。因为这个背叛行为,他受到了在布勒斯的船上做两年苦工的处分,但我们设法把他弄了出米.“他积了一点饯了在克沼泽尔路开了这爿小店。洛特雷克为他把门面漆成蓝色。他是巴黎第一个展出塞尚图画的人。从此以后,我们都从他那儿买颜料。他并未卖掉过一张画。啊,没有过!你知道,老爹是一个艺术迷,但是因为穷,买不起画。所以他在他的小店里展览图画,这样便可以与图画朝夕相处了。”
  “你意思是说,即使别人出高价,他亦不会卖掉一张画吗产“当然不会。他只收藏他喜爱的图画,一旦爱上了一张画,那你就休想再把它弄出小店。
  有一天,我在那儿,进来了一位服饰考究的纳土,看中了一张塞尚的画,问要卖多少钱。巴黎的随便哪一个画商,都会乐意地卖它个六十法郎。唐居伊老爹对这张画着了又看,然后开口:‘啊,这一张。这是塞尚特别好的一张。没有六百法郎,我决不脱手。’那人逃出小店后,老爹便把画从墙上取下来,泪眼晶莹地捧着。”
  “那末,要他陈列你的作品有什么好处呢?”
  “噢,唐居伊老爹是一个怪人。他对艺术的理解不过是如何研磨颜料而已。可是却有十分高明的鉴赏力。如果他向你要一张画,就给他。这将是你正式加入巴黎美术界。克洛泽尔路到了,我们拐进去吧。”
  克洛泽尔路是连接烈士路和亨利·莫尼埃路的一条只有一个街区的街道。街上尽是小店铺,店面上是两、三层白百叶窗的住房。唐居伊老爹的销子就在女子小学的对面。”
  唐居伊老爹正在观看刚刚开始在巴黎时行的日本版画。
  “老爹,我带来了一位朋友,文森特·凡·高。他是一个热忱的共产主义者。”
  “衷心欢迎你光临小店。”唐居伊老爹用轻柔的、几乎是女性的声音说。
  唐居伊身材矮小,一张胖胖的脸,一双眼睛犹如友好的猎犬般地机灵。他头戴宽边草帽,帽沿一直拉到眉际。他手短指粗,胡须蓬乱。他的右眼跟左眼一样地半开半闭。
  “你真是一个共产主义者吗?凡·高先生。”他羞怯地问。
  “我不清楚你对共产主义怎么个解释,唐居伊老爹。我认为人人都应该各尽其能从事其喜爱的职业,作为报酬,他得到所需要的一切。”
  “就那么简单。”高更笑道。
  “啊,保罗,”唐居伊老爹说,“你在证券交易所做过事。是金钱把人弄成了富生,不是吗?”
  “是的,不错,还有,金钱短缺把人变成了畜牲。”
  “不,决不是缺少金钱,只是缺少食物和生活的必需品、”“说得对,后居伊老爹。”文森特说。
  “我们的朋友,保罗,”唐居伊说,“瞧不起赚钱的人,可又瞧不起我们,因为我们不会赚钱。但是我宁愿属于后一个阶级。一个一天生活需要超过五十生丁的人,就是一个无赖。”
  “那末,是需要之力量促使美德降临在我的身上了。唐居伊老爹,你能再赊给我一点颜料吗?我知道已经欠了你不少钱,但是我无法画下去了,除非……”
  “好,保罗,我赊给你。倘若我对别人少信任一点,而你对别人多信任一点,那对我们俩都有好处。你答应我的新画在哪里?
  也许我能卖掉它,取回赊出颜料的线。”
  高更向文森特眨眨眼。“我给你两幅,老爹,并排挂起来。现在如果你能给我一管黑色,一管黄色……”
  “付清账单,你就能拿到颜料!”
  三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去。唐居伊太太砰地把住房的门关上,走进店堂。她是一个铁丝般的小个子妇女,一张严厉瘦削的面孔,一双厉害的眼睛。她对着高更咆哮。
  “你以为我们是办慈善事业吗?你以为我们能吃唐居伊的共产主义吗?把账付清,你这个坏蛋,否则我就去喊警察啦!”
  高更以他的最讨人喜欢的样子微笑,捧起后居伊太太的手.殷勤地亲吻。
  “啊,赞蒂曾,今天早晨你是多么迷人。”
  唐居伊太太弄不懂为什么这头漂亮的猛兽老是叫她赞蒂普,但她喜欢这字眼儿的声音,得意洋洋。
  “别以为你能左右我,你这个懒鬼。我一天到晚拼死拼活地磨制那些颜料,你却偷了就走。”
  “我心爱的赞蒂普,别对我那么狠心。你有着艺术家的灵魂。我在你可爱的脸上看得清清楚楚。”
  康居伊太太撩起围裙,似乎要把艺术家的灵魂从脸上抹掉。
  “呸!”她嚷道,“家里有一个艺术家已经够了。我想他告诉你了吧,他一天只需要五十生丁的开销。要是我不为他赚钱,你想他到什么地方去弄那五十生丁?”
  “全巴黎都在谈论你的眼力和才干,亲爱的太太。”
  他俯下去,再次用嘴唇擦吻她的多节的手。她钦下来了。
  “好,尽管你是个恶棍和马屁精,但这次还给你一点颜料。
  只要别忘记付账。”
  “为了你的这一番好意,我可爱的赞蒂曾,我将为你画像。有朝一日它会挂在卢怫尔宫里,使我们俩都永垂不朽。”
  前门的小铃叮铃叮铃地响。一个陌生人走了进来。“橱窗里的那张画,”他说,“那张静物。
  谁画的?”
  “保罗·塞尚。’“塞尚?从来没有听说过。卖吗?”
  “啊,不,哎呀,已经……”
  高居伊太太解掉围裙,推开唐居伊,热切地迎上去。
  “当然,当然是卖的。是一幅美丽的静物,不是吗,先生?你从前见过这样的苹果吗?
  既然你欣赏,先生,我们就便宜点卖给你。”
  “多少钱?”
  “多少钱,康居伊况太太问,声音里带着威胁。
  唐居伊拼命咽口水。“三百……”
  “康居伊”“二百……”
  “康居伊!”
  “那末,一百法郎。”
  陌生人说:“一个无名画家要一百法郎?我看太贵了吧。我只想出约摸二十五法郎。”
  唐居伊太太把油画从橱窗里取出来。
  “看,先生,这是一幅大画。有四只苹果。四只苹果是一百法郎。你只想出二十五法郎。
  那末为什么不就买一只吧?”
  这个人对画着了一会儿,说:“对,可以。就把这一只苹果完全割下来,我就买这一只。”
  太太奔过她的住房,拿了一把剪刀,把最后~只苹果剪下来。她拿了张纸包好,递给那人,收下二十五法郎。那人腋下挟着这包东西走了出去。
  “我的珍爱的塞尚,”唐居伊悲叹道,“我把它放在橱窗里,好让人们看一看,幸福地离去。”
  太太把这张残缺的画放在柜台上。
  “F一次有人要一张塞尚,却没有很多钱,就可以卖一个苹果给他。这张画,别人出什么,你就收下什么。反正没有什么价值,他画了那么多。你也不要笑,保罗·高更,对你也是一样。我要把你的那些画从墙上取下来,把你的保身的、不信神的女人五法郎一张卖掉。”
  “我亲爱的赞莱普,”高更说,“我们相逢得太晚了。要是你在证券交易所和我合伙,那末现在我们两人就会成为法兰西银行的老板了。”太太回到后面的住屋,后居伊老爹对文森特说:“你是一个画家吗,先生?我希望你能在这儿买颜料。也许你能让我看看大作吧?”“我感到荣幸。这些是可爱的日本版画。卖的吗?”“对。自从龚古尔兄弟开始收集以来,已经在巴黎很风行了。这些版画绘了我们的年轻画家很大影响。”“我喜欢这两张。我要研究研究。
  多少钱?”“三法郎一张。”
  “我买下。噢,哟,我忘记了c今天上午我花掉了最后一个法郎。高更,你有六法郎吗?”
  “别挖苦我。”
  文森特遗憾地把日本版画放回柜台上。
  “我怕只能留下了,康居伊老爹。”
  老爹把版画塞在文森特的手中,抬头看着他,朴实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羞怯、沉思的微笑。
  “你画画需要这个。请收下。下次给钱好啦。”
  泰奥决定请文森特的朋友们聚聚。他们煮了四打蛋,买了一小桶啤酒,备了许多盆奶油蛋卷和各式点心。起居室里烟雾腾腾,高更在移动他那巨大身躯的时候,看起来就象一艘从迷雾中穿过来的海轮。洛特雷克缩在一个角落里,在泰奥心爱的圈椅扶手上敲蛋,把蛋壳扔在地毯上。卢梭因为那天接到了一个女性崇拜者想拜访他的香喷喷的短笺,所以兴奋得六神无主了。地瞪大着惊异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诉说这事情。修技在苦心构思地的新理论,叫塞尚把手稿钉在窗上,解释给他听。文森特从小桶里倒啤酒,对高更的淫狠故事发笑,猜想卢俊的女朋友会是什么个样子,与洛特雷克辩论,要抓住一个印象,是用颜色的线最有效果,还是颜色的点最有效果,最后,把塞尚从修拉的苦缠中解围出来。
  房间里一片兴奋激动的气氛。房间里的人都是性格倔强、可怕的自我主义者和凶猛的偶像破坏者。泰奥把他们叫作偏执狂者。他们好争辩,斗争,咒骂,为自己的理论辩护,攻击其他的一切。他们的声音又响又粗,他们对世界上的东西,不喜欢的可多呢。比泰奥的起居室大二十倍的大厅,也容纳不下这批好斗的、哇哇乱叫的画家们的强劲。
  房间里的扰嚷,激起文森特的手舞足蹈的热情和雄辩,使泰奥的头痛得要裂开来了。这种吵闹与他的品性格格不入。他对房间里的人是热爱的。他与古皮尔公司所进行的无声的、没完没了的斗争,还不是为了他们?但是,他发现他们个性上的粗暴和鲁莽的吵嚷,与他是合不来的。泰奥身上有许多女性的气质。图卢兹一语特雷克曾经以其惯常的尖刻幽默地说过:
  “泰奥做文森特的弟弟是太可惜了。他倒可以成为文森特的贤妻。”
  泰奥发觉,出售布格罗的画,就象要文森特去画那种画一样,是索然无味的。然而,假使他卖去市格罗,瓦拉东就会让他陈列德加。终有一天,他将说服瓦拉东让他挂塞尚,然后高更或格特雷克,最后,过一段时期,文森特·凡·高。
  他朝喧闹、争吵、烟雾腾腾的房间看了最后一眼,偷偷地溜出前门,走上蒙马特尔丘,独自一人,凝望着展现在面前的巴黎的灯光。
  高更与塞尚在辩论。他一手摇着白煮蛋和奶油蛋卷,一手摇着一杯啤酒。他自吹自擂:
  在巴黎,唯独他能够衔着烟斗饮啤酒。
  “你的油画没有一丝热气,塞尚,”地嚷道,“冰冰冷。望着它们就把我冻僵了。在你惯上颜料的几英里路长的画布上,找不出一盎司的感情。”
  “我不想画感情,”塞尚反驳说,“我把感情留给小说家。我画苹果和风景。”
  “你不画感情是因为画不来。你是用眼睛画的,用眼睛。”
  “别人用什么画呢?”
  “什么都用。”高更对四周迅疾地扫了一眼,“洛特雷克,瞧,用他的怒气画。文森特用他的心画。修技用他的脑袋画,那差不多象你用眼睛画一样地不好。而卢梭用他的想象画。”
  “你用什么画呢,高更?”
  “谁,我?我不知道。从来没有想过。”
  “我来告诉你,”洛特雷克说,“你是用你的生殖器画的!”
  对高更的嘲笑声停下来后,修拉坐在躺椅的扶手上,喊道,“你可以讥笑一个人用脑子画画,可是,这恰恰帮助我发现了如何使我们的画有加倍的效果。”
  “我一定得一遍遍地听这种吹牛吗?”塞尚哼道。
  “别响,塞尚!高更,找个地方坐下来,别在房间里乱跑。卢梭,你那个崇拜者的老故事也可以别讲了。洛特雷克,抛个蛋过来。文森特,给我一个奶油蛋卷好吗?现在,大家都听着!”
  “怎么啦,修技?自从那个家伙在‘落选沙龙’里对你的画吐唾沫以来,我还没见过你如此兴奋呢。”
  “听着,今天的绘画是什么?是光。什么样的光呢?有明暗层次的光。无数的色彩点子互相渗透。”
  “那不是绘画,那是点彩法!”
  “天哪,乔治,你又要给我们启示了吗?”
  “别响!我们画完了一幅画。还做什么让我们移交给某一个傻瓜,他就配个讨厌的金画框,一切效果统统完蛋。现在我提议,在我们的画配好画框,漆好画框—一这样画框就成为画的一个组成部分—一之前,决不脱手。”
  “不过,修拉,你讲得还不完全。画得挂在房间里。倘若房间的颜色不对头,那画和画框的效果仍会统统完蛋的。”
  “说得对,为什么不把房间漆得和画框相称呢?”
  “好主意。”修拉说。
  “房间所在的房子怎么办?”
  “房子所在的城市怎么办?”
  “噢,乔治,乔治,你的想法荒唐透顶!”
  “那就是用你的脑袋画的结果。”
  “你说不要用脑袋画画的站不住脚的理由,就是因为你没有脑袋。”
  “瞧乔治的脸,诸位,快!我们的科学家光火了。”
  “你们这些人干吗老是彼此相斗呢?”文森特问,“你们为什么不试试互相合作呢?”
  “你是这帮人中的共产主义者,”高更说,“你不妨给我们讲讲,如果我们互相合作,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很好,”文森特说,往嘴里塞进一个绷硬滚圆的蛋黄,“我来说。我已经拟出一个计划。
  我们是一群无名小卒。马奈、德加、西斯莱和毕沙罗给我们开了路。他们已为公众所接受,他们的作品在大陈列馆里展出。好吧,他们是大林荫道的画家。我们为什么不得不退进小街里去。我们是小林荫道的画家。我们为什么不能把我们的画在小街上的小饭店——劳工们的饭店里展出呢?我们每人出,譬如,五张画。每天下午我们换一个新地方挂挂。我们可以把画卖给工人们,不论他们付什么。除了使我们的作品经常不断地与世人见面之外,我们还要使巴黎的穷人有可能看到优秀的艺术,并且以极低的代价买到美丽的图画。”
  “晴,”卢梭嘘声说,他的眼睛兴奋地张得老大,“好极了。”
  “我画一张画要一年,”修拉抱怨道,“你以为我肯把它以五’个苏卖给一个龌龊的木匠吗?”
  “你可以拿些小品出来。”
  “对,不过,要是饭店不接受我们的画呢?”
  “他们一定会接受的。”
  “为什么不接受?那又不费事的,反而芙化了他们的店堂。”
  “我们怎么安排呢?谁去找饭店?”
  “我已经全想好了,”文森特嚷道,“我们请唐居伊做经理。他去找饭店,挂画;收钱。”
  “当然。非他不可。”
  “卢梭,做个好事,跑到唐居伊老爹家去。告诉他有一桩重要的业务等着他。”
  “别把我算进这个计划。”塞尚说。
  “怎么啦?”高更说,“怕你的可爱的图画会被劳工们的眼睛弄脏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月底就要回埃克斯去啦。”
  “就试一次,塞尚,”文森特劝说,“如果没有什么结果,你也没有什么损失。”
  “噢,很好。”
  “饭店弄好了,”洛特雷克说,“我们就可以开始在妓院里。蒙马特尔的大多数老鸨我都认识。她们的顾客比较高档,我想我们能把价钱订高一点。”
  后居伊老爹奔进来,激动不已。卢梭只有把事情讲得七零八落的本事。他的国草帽歪在一边,胖胖的小脸,热情洋溢。
  他听完计划后,叫道:“对,对,我知道有地方。诺万饭店。老板是我的朋友。店里四壁空空,他一定高兴的。那边弄好了,我还认识皮埃尔路的一家饭店。嗅,巴黎的饭店成千上万哩。”
  “小林荫道俱乐部的第一届展览会什么时候开幕呢?高更问。
  “为啥拖呢?”文森特问,“为啥不就在明天开?”
  唐居伊跳了起来,把帽子脱下,又套在头上。
  “对,对,明天!早晨把你们的画带给我。中午我就挂在诺万饭店里。人们来吃晚饭时,就会轰动起来。我们象复活节卖神烛般地卖画。给我喝点什么?一杯啤酒?好!先生们,为小林荫道共产主义艺术俱乐部干杯。祝它的第一届展览会成功。”
  第二大中午,唐居伊老爹敲文森特公寓的门。
  “我在一个一个通知,”他说,“如果我们在诺万饭店吃晚饭,才能在那儿展出。”
  “行。”
  “好。别人已经同意了。我们在四点半才能把画挂出来。你四点钟到我店里来,行吗?
  我们大家一起去。”
  “行。”
  他到达克洛泽尔路那蓝色小铺时,唐居伊老爹已经把画装上一辆手推车。其他的人在店堂里,吸烟和讨论日本版画。
  “好啦,”老爹叫道,“一切都准备好了。”
  “要我帮你推车吗,老爹?”文森特问。
  “不,不,我是经理。”
  他把车推到街心,开始长途的攀登。画家们走在后面,双双对对。打头的是高更和洛特雷克,他们俩喜欢在一起,因为可以组成一幅滑稽的图画;修拉在听卢梭讲,后者又被那天中午接到的第二封香喷喷的信弄得神魂颠倒;最后是文森特和塞尚板着脸,说着一本正经的客气话。
  “哎,康居伊老爹,”高更说,他们上山走了一段路局,“车很重,装着不朽的杰作。我来推一会儿吧。”
  “不,不,”老爹叫道,在前面奔跑。“我是这次革命的旗手。第一枪一响,我将倒下。”
  他们形成了一幅奇妙的图画:一群衣着古怪、乱七八糟的人,走在街中心,跟着一辆普通的手推车。他们没有注意到惊讶的过路人的凝视。他们又说又笑,情绪高涨。
  “文森特,”卢梭叫道,“今天中午我接到信的事儿对你讲过吗?也是香喷喷的。是同一个女士写的。”
  他在文森特身旁跑着,舞动手臂,从头至尾重复这个冗长的故事。他终于讲完了,退回到修拉身边,洛特雷克叫文森特。
  “你知道卢梭的那位女士是谁?”他问。
  “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
  洛特雷克闷声地笑,“是高更。他在给卢梭一次恋爱。这可怜的人从来没有过女人。高更打算先喂他几个月的香笺,然后来一次约会。他将穿上女人的衣服,在蒙马特尔一个有窥孔的房间里与卢梭碰头。我们将从小洞中观看卢梭第一次的求爱。那是千金难买呀。”
  “高更,你是个魔鬼。”
  “噢,来吧,文森特,”高更说,“我想那是一个精彩的玩笑。’最后,他们抵达诺万饭店。那是一个普通的铺子,缩在一家酒店和一家马具店之间。店面涂着淡黄色,店内四壁漆着浅蓝色。大约有二十张方桌,铺着红白格子桌布。店堂后部,近厨房门,是房主的一个高高的棚。
  对于画的悬挂次序,画家们足足吵了一个小时。唐居伊老爹几乎要发狂了。老板光火了,因为营业时间临近,而店堂内一片混乱。修技压根儿不让把他的画挂上去,因为墙壁的蓝色影响着他的苍穹。塞尚不答应把他的静物挂在洛特雷克的“可怜的招贴画”旁边,卢梭生气了,因为他们要把他的画挂在厨房附近的后墙上。洛特雷克坚持他的一幅大油画一定要挂在盥洗室内。
  “那是一个人一天中最沉思的片刻。”他说。
  唐居伊老爹几乎绝望地走到文森特身边,“晦,”他说,“拿住这两法郎,能加就再加上一点,把他们全赶到街对面的酒吧里去。只要给我十五分钟,一切就弄停当。”
  这个策略奏效。他们成群结队回到饭店时,展览会已经布置就绪。他们不再争吵,在临街门边的一张大桌旁坐下。唐居伊老爹在四壁上写着:展品待售,价格低廉。请与店主接洽。
  五点半。晚饭于六时开始供应。这群人象文学生似地坐立不安。前门一开,双双眼睛满怀希望地转了过去。诺万饭店的顾客们向来是在时钟打过六点后才陆续进来。
  “看文森特,”高更对修拉咬耳朵说,“他紧张得家个头牌女伶。”
  “告诉你,高更,”洛特雷克说,“我敢与你赌一顿饭,我一定比你先卖掉一张画。”
  “你喝醉了。”
  “塞尚,我和你三比一打赌。”那是洛特雷克。
  塞尚被这个侮辱弄得面红耳赤,人人对地哄笑。
  “记住,”文森特说,“康居伊老爹负责卖画。一个人也不要跟买主打交道。”
  “他们怎么还不来呢?”卢梭问,“时间已过了。”
  墙上的时针愈移愈近六点,这群人也愈来愈紧张。最后,一切玩笑全停了下来。他们的眼睛盯着门。紧张的感觉攫住了他们。
  “我在巴黎整个批评界面前,在‘独立沙龙’里展出时,也没有过今天的这种感觉。”修技喃喃道。
  “看,看!”卢梭悄声说,“那个人,穿过街来了。他是朝这儿来的。他是一个吃客。”
  那人走过诺万饭店,消失了。墙上的时钟敲响六下。最后一下时,店门打开,进来一个工人。他穿得破破烂烂。疲惫的线条在他的双肩和背上往里往下地写着。
  “现在,”文森特说,“我们可见分晓了。”
  那个工人懒洋洋地走向店堂另一边的一张桌子,把帽子报上衣帽架,坐下来。六个画家伸长脖子,望着他。那人细细看了一下某单,点了一客当天名菜,不一会儿便用一只大汤匙舀起场来。他没有从盆上抬起他的眼睛。
  “啊,”文森特说,“真奇怪。”
  两个制金属薄片的工人走进来。老板向他们打招呼。他们发着牢骚,拣最近的椅子坐下,立即对白天发生的一桩事情开始了一场激烈的争辩。
  饭店慢慢地坐满。有些女人由男人伴随进来。似乎人人都有自己的固定座位。他们首先看的是菜单;某一端上来,便一门心思地吃起来,头也不抬。饭后,他们点起烟斗,谈天说地;翻开报纸观看。
  “先生们要上菜了吧?”侍者问,七点钟左右。
  没人回答。传者走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进来。
  当他把帽子掼上衣帽架时,注意到卢梭的在丛林中向外窥望的老虎。他指给同伴看。画家桌上的人都僵硬起来。卢梭半个身子站了起来。那女人低声说了些什么,笑了笑。他们坐下,头并头地仔细观看菜单。
  八点一刻,侍者不问一声便把场送上来。没有一个人碰一碰。汤冷了,诗者便端开。他送上当天名菜。洛特雷克用餐叉在肉汁里画图。只有卢梭能吃。人人,甚至修拉,都饮尽了林里的酸红酒。饭店里弥漫着食物的气味和人们——他们在太阳的热光下干活流汗——身上的气味,温度甚高。
  吃客们—一地付账,回答老板的随随便便的晚安,鱼贯而出。
  “很抱歉,先生们,”传者说,“可是已经八点半了,我们要打烊了。”
  唐居伊老爹从墙上把画取下,拿到街上。在慢慢降落的暮色中,他推着车回家而去。
  老古皮尔和文森特·凡·高叔叔的精神,已经从陈列馆里永远地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销售图画的方针,就好象图画亦是一种商品,如鞋子或青鱼一样。泰奥不断地受到赚更多的钱、销更坏的画的折磨。
  “呕,泰奥,”文森特说,“你为什么不离开古皮尔公司呢?”
  “别的画商也是一路货,”泰奥有气无力地回答,“再说,我在那里的时间太长了。我最好还是不动。”
  “你一定要动。我坚持你一定要动。你在那儿一天天愈来愈不愉快。别管我!高兴的话我能流浪。泰奥,你是巴黎最有名望和最受欢迎的年轻艺术商。你为什么不自己开一家店呢?”
  “噢,我的天,我们一定要再把老话从头至尾重复一遍吗?”
  “瞧,泰奥,我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我们开一爿共产主义艺术商店。我们把我们的全部作品给你,不论你赚进多少钱,我们平均分配。我们能凑集一笔钱,在巴黎开爿小店,我们在乡下弄幢房子,在那儿共同生活和工作。波蒂埃日前卖掉了一幅洛特雷克,唐居伊老爹已经卖掉了好几幅塞尚。我敢说我们会吸引巴黎的年轻买画者。我们在乡下的开销并不需要化很多钱。我们在一起过活,不必再保持巴黎的十来个住家。”
  “文森特,我头疼得厉害。现在让我去睡觉,好吗?”
  “不,星期日你可以睡觉。听着,泰奥…称上哪儿?好吧,要睡就脱衣服吧,不过,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对你讲。哎,我坐在你的床头上。要是你在古皮尔公司不愉快,而且巴黎所有的年轻画家都愿意,我们能凑起一小笔钱……”
  第二天晚上,康居伊老爹、洛特雷克和文森特一起走进来。泰奥但愿文森特一晚上在外面。唐居伊老爹的小眼睛里跳跃着激动的光彩。
  “凡·高先生,凡·高先生,那是一个好生意。你一定得干。我把自己的店关了,搬到乡下与你们一起住。我来研磨颜料,绷画布,做画框。我只要求有吃有住。”
  泰奥叹口气。放下书本。
  “我们从哪儿去弄这笔开办费呢?开一爿店,税一幢房子、养活那么多人的钱呢?”
  “瞧,我带来了,”后居伊老爹叫道,“二百二十法郎。我的全部积蓄。收F吧,凡·高先生。这可以帮助开办我们的聚居地。”
  “洛特雷克,你是聪明人。你对这些废话怎么想?”
  “我想这是一个该死的好主意。照目前的情形下去,我们不单要与整个巴黎斗,而且还要在我们自己当中斗。如果我们能够结成一条联合阵线……”
  “很好,你有的是钱。你肯帮助我们吗?”
  “啊,不。如果那是一个发救济金的聚居地,就失去了它的意义。我捐助二百二十法郎,象唐居伊老爹一样。”
  “痴心妄想!要是你们这些人对商业界有所了解……”
  后居伊老爹向泰奥扑去,扭着他的手。
  “我亲爱的几·高先生,我恳求你,别把那叫做痴心妄想。这是一个辉煌的主意。你一定,你一定要……”
  “现在你爬不出去啦,泰奥,”文森特说,“我们已经抓住了你。我们再多凑点钱,你做我们的老板。你已经对古皮尔公司再会啦。你在那儿已经完了。现在你是共产主义艺术村的负责人啦。”
  泰奥一手蒙住眉际。
  “我只看到自己在管理你们一群野兽。”
  第二天晚上,泰奥抵家的时候,发现屋里的画家一直挤到门口。蹩脚烟草的烟雾把空气染成了蓝色,刺耳的噪声在发泡。文森特坐在起居室中央一张纤巧、易碎的桌上,充当仪式的主持者。
  “不,不,”他叫道,“没有报酬。根本没有钱。我们决不会看到钱,年年如此。泰奥卖画,而我们得到膳宿和画具。”
  “画卖不出去的人怎么办?”修技问,“我们要维持他们多久呢?”
  “只要他们愿意和我们一起生活和工作,要多久就多久。”
  “好极了,”高更发牢骚,“我们将把全欧洲的业余画家全招到我们门口的台阶上来了。”
  “凡·高先生来了!”唐居伊老头一看到泰奥倚门站着,便叫喊,“为我们的老板三呼万岁。”
  “泰奥万岁!泰奥万岁!泰奥万岁!”
  人人兴奋若狂。卢梭想了解是否还能在聚居地教授小提琴。昂克坦说他欠了三个月的房租,最好很快就能找到乡下的房子。塞尚坚持人人可以花用自己的钱,只要有的话。文森特叫道:“不,那就破坏了我们的共产主义。我们一定要平分共享。”洛特雷克想知道能否带女人。高更坚持每人每月至少得交两张画。
  “那我就不参加!”修技嚷道,“我一年只画一幅大画。”
  “材料怎么样?”唐居伊老爹问,“我是不是每星期给每人发一份同样数量的颜料和画布?”
  “不,不,当然不是,”文森特叫道。“我们要多少就拿多少,不多也不少。就象吃的一样。”
  “好,但是剩余的钱怎么安排?在我们开始售画以后?赢利归谁所有?”
  “没有人可以拿,”文森特说,“我们一有钱多余下来,就在布列塔尼开放一幢房子。然后在普罗旺斯再开放下幢。很快我们就将在全国各地都有房子,可以从一个地方旅游到另一个地方。”
  “火车票费怎么算?是不是从赢利中抽取呢?”
  “对,我们能旅游多少地方呢?由谁来决定?”
  “如果在最好的季节里,房子里的画家挤得太多,怎么办?谁让出来呢,请告诉我。”
  “奉奥,泰奥,你是这个事业的老板。把一切都给我们讲讲吧。任何人都可以参加吗?
  会员人数有限制吗?我们是不是一定要按照某一种体系画画呢?房子里有模特儿吗?”
  会议在黎明时结束。楼下的邻居用扫帚柄不断地敲击天花板,累得精疲力尽。泰奥在四点左右去睡觉,但是,文森特、唐居伊老爹和几个热心人围住他的床,催他在月初就给古皮尔公司递呈辞职书。
  兴奋状态在以后的几个星期里进入了高潮。巴黎的艺术界分成两大阵营。已被公认的画家们议论那些发疯的人和几·高兄弟。其余的人无休无止地议论这一新试验。
  文森特发疯似地日日夜夜又讲又干。有成千上万的细节要解决:怎样凑钱,店开在哪里,如何定价,什么人可以参加,谁来管理乡下的房子,怎么管理等等。泰奥不由自主地被卷入了这热病般的兴奋状态之中。勒皮克路的公寓里日日夜夜挤满着人。新闻记者跑来采访。艺术批评家跑来讨论这新运动。全法国的画家都回到巴黎来参加这一组织。
  如果泰奥是国王,那末文森特是敕定的组织者。他制订数不尽的财政计划、组织方案、预算和募捐办法,草拟规章制度,准备登报的宣言,撰写向全欧洲宣传共产主义艺术村的小册子。
  他忙得把画画忘记干净。
  近三千法郎流入了这组织的保险箱。画家捐献他们力所能及的最后一个法郎。一个街头展览会在克利希林荫道开幕,每个人叫卖着自己的画。全欧洲都有信件寄来,有时候还附奇肮脏的、揉皱的法郎纸币。巴黎的艺术爱好者来到公寓,被这一新运动的热情所感染,离去的时候,在一只开着的盒子里丢钞票。文森特是秘书兼司库。
  泰奥坚持非有五千法郎才能开始。他看中了他认为地段上好的特隆歇路的一爿店,文森特在圣热曼一昂一拉耶的森林中发现了一幢者别墅,几乎不用花一文钱就可占用。想参加的画家们的作品源源不断地流入勒皮克的公寓,堆得走路的地方也没有了。成千上万的人们在这小公寓里进进出出。他们评议、争论,咒骂,吃,喝,疯狂地手舞足蹈。泰奥接到赶搬场的通知。
  月底,路易·菲力普式家具粉身碎骨。
  现在,文森特联想想他的调色板的时间亦没有了。又要写信,又要会见来客,又要去看房子,又要激发所碰到的画家和业余画家们的热情。他讲得喉咙发哑。眼睛里出现了热病似的迹象。他吃无定时,简直找不到机会睡一觉。他一直在干,干,干。
  初春,五千法郎终于凑全了。泰奥打算在一日向古皮尔公司辞职。他决定租下特隆歇路上的那爿店。文森特给圣热曼的房子付了一小笔押金。聚居地开创的会员名单,由泰奥、文森特、唐居伊老爹、高更和洛特雷克决定。从堆在公寓里的无数画中,泰奥挑选了若干张准备参加第一次展出。卢梭和昂克坦对谁装饰店堂、谁装饰店面,争吵不休。泰奥现在不怕被吵醒了。现在他就象当初文森特那样地热情高涨。他发狂地把每一件事都安排好,以便聚居地可在夏季开幕。他无休止地和文森特辩论第二所房子应该在大西洋,还是在地中海。
  一天清晨,文森特在四点钟刚躺下睡觉,精疲力尽。泰奥没有惊动他。他一直睡到中午,醒来精神振作。他踱入自己的工作室。画架上的画还是几星期前的。调色板上的颜料已经干裂,灰尘满布。一管管颜料被增进屋角里。他的画笔散乱一地,未洗去的颜料粘得笔毛绷硬。
  他心中的一个声音在柔和地问道:“等一等,文森特。你是画家吗?还是共产主义组织家?”
  他把一堆堆五花八门的画搬进泰奥的房间,堆在床上。他只把自己的作品留在工作室里。
  他一张张地放上画架,一面凝视,一面咬着指头上的倒拉刺。
  不错,他有进步。慢慢地,慢慢地,他的颜色明朗起来了,逐渐趋向晶光透亮。它们不再是模仿性的了。他的朋友们的痕迹,在他的画上再也看不见了。他第一次认识到,他已经发展了一种非常独特的技巧。这与他所见到过的技巧完全不同。他甚至自己也不清楚这是怎么来的。
  他已经把印象主义在自己的特性中滤了一滤,已经达到了创造出一种非常奇妙的表现方法的边缘。然后,突然,他停了下来。
  他把最近的画放在画架上。他几乎要喊了起来。他已经差不多,差不多攫住了什么5他的画正在开始显露出一种明确的画法——以他在冬天里打制的武器的一次新进攻。
  许多星期以来的停笔,使他对自己的画有了一个清晰的看法。他发现他已经发展了完全是他自己的印象主义技法。
  他朝镜子仔细打量着自己。’他的胡须需要剃一剃,他的头发需要理一理,他的衬衫脏了,他的裤子象快破布似地挂着。他用热熨斗熨平衣裤,穿上泰奥的一件衬衫,从存钱盒里取了一张五法郎纸币,到理发店去。在混身弄干净后,他沉思地走向蒙马特尔林荫道上的古皮尔公司。
  “泰奥,”他说,“你能出来一下吗?”
  “什么事?”
  “拿好帽子。有不会被别人碰上的咖啡馆吗?”
  在一家咖啡馆的尽头的一个偏僻角落里坐定以后,泰奥说:“文森特,这是一个月来第一次和你单讲几句话,你知道吗?”
  “我知道。泰奥。我怕我成了一个傻瓜了。”
  “怎么会呢?”
  “泰奥,坦率地对我讲,我是一个画家吗?还是一个共产主义组织家?”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忙着组织这个聚居地,没有时间再来画画。一旦那房子开始活动,我将从此捞不到一分钟了。”
  “我懂。”
  “泰奥,我要画画。我化了这七年时间,不是为了想当一个为其他画家服务的房平均理人。我对你说,我渴望我的画笔,泰奥,那么地渴望,简直可以马上搭乘下一班火车逃离巴黎。”
  “但是,文森特,现在,我们毕竟已经……”
  “我对你说过,我做了傻瓜。泰奥,你想听听我的忏悔吗产“是吗?”
  “我从心里讨厌别的画家的见地。我对他们夸夸其谈自己的理论、无休无止的争吵,感到厌倦了。嗅,你不要笑,我知道我也参加了这种争斗。问题就在这儿。莫夫常说的是什么?
  “一个人能画,或者能谈论画,但他却不能同时两者都做。’好了,泰奥,你支持了我七年,就为了要听听我滔滔不绝地倾诉我的想法吗?”
  “你为聚居地做了不少工作,文森特。”
  “是的,但是,正因为我们准备搬到那儿去,所以我方始领悟我并不想去。我不可能住那儿,也不可能做什么事。泰奥,我想如果我能使你理解……当然我能。当我独自在布拉邦特和海牙的时候,我自以为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我是单枪匹马与全世界作战。我是一个艺术家,独一无二的活着的画家。我所画的一切都是可贵的。我知道我有巨大的才干,世界最终会说:‘他是一个了不起的画家。’”“那现在呢?”
  “天哪,现在,我不过是许许多多中的一个。在我周围有成百上千个画家。我从各个角度看到自已被漫画化了。想想那些要参加聚居地的画家送到我们公寓里来的可怜的画吧。他们也认为能够成为伟大的画家。嗯,也许我就象他们一样。我怎么知道呢?现在我有什么可以用来鼓起我的勇气呢?在来巴黎以前,我并不知道世界上有那种毫无希望的傻瓜,一辈子在自我欺骗。现在我知道啦。那使我痛苦。”
  “那与你毫无关系。”
  “也许没有。但我将永远没法铲除那怀疑的幼苗。当我独自一人,在乡下,我想不到每天有成千幅图画在绘制出来。我以为我的画是唯一的画,而且是奉献给世界之美的礼物。即使我明白自己的画是万恶的,还是要画下去,但是这……这个艺术家的谬想……在起作用。
  你懂吗?”
  “懂。”
  “此外,我不是一个城市画家。我不属于这儿的。我是一个农民画家。我要回到我的田野里去。我要寻找一个太阳,它热得把我体内的一切,除画画的欲望之外,统统烧光。”
  “所以……你要……离开……巴黎?”
  “对。我一定要。”
  “那么聚居地怎么办?”
  “我要退出。但你必须继续干下去。’泰奥摇摇头:“不,没有你就不。”
  “为什么不?”
  “我不知道。我只是为了你才干的……因为是你需要。”
  他们静默了一会儿。
  “你还没有递辞职书吧,泰奥?”
  “没有。我打算在下月初。”
  “我想我们能够把钱归还原主吧?”
  “对……你想什么时候走?”
  “等我的调色板干净后。”
  “我明白了。”
  “那时候我就走。到南方去,大概。我不知道在哪儿。这样我就能独自一人。画,画,画。我一个人画。”
  他粗鲁而亲爱地拥抱泰奥的肩膀。
  “泰奥,告诉我你没有瞧不起我。我把你拖了进来,自己却这样溜掉。”
  “瞧不起你?”
  泰奥苦笑。他站起来,拍拍抱住他肩膀的手。
  “……不……不,当然不会。我理解。我认为你是对的,嗯……老兄……你最好把酒干了。我得回古皮尔公司去。”
  文森特又劳动了一个月,尽管现在他的调色板差不多与他的朋友们同样干净和光亮。但是仍然没有取得使他满意的表现方式。起初,他以为是由于笔法生硬,于是他试试画得慢一点,冷静一点。那种工细的画法对他来说,是一个折磨,画后再看看画面,反而更糟。他试图把笔触隐藏在光滑的表面之下,以薄涂代替库涂。什么都不起作用。他一再感到是在摸索某种媒介物,那不但是独一无二的,而且使他能够表现所要表现的一切事物。可是,他尚未掌握牢。
  “那一次我差不多抓住了,”一天晚上,他在公寓里喃喃地说,“差不多,但不是很有把握。要是我能够找到其中的障碍就好了。”
  “我看我能告诉你。”泰奥说,从他兄长手里接过画来。
  “你能?是什么时“是巴黎。”
  “巴黎?”
  “对。巴黎是你的训练基地。只要你留在这儿,你就始终不过是个学童。记得我们的学校在荷兰,文森特?我们了解别人是怎样干的,该怎样干,但是我们实际上却没有为自己干过什么。”
  “你意思是说,我在这儿没有找到引起共鸣的题材吗?”
  “不,我意思是你没有能够跟你的老师们一刀两断。如果你不在我身边,我会感到万分孤寂,文森特,但我知道你一定要走。世界上一定有某一个地方,你在那儿可以随心所欲。
  我不知道这地方在哪儿,那要你自己去找。但你必须离开你的校舍,才能成熟。”
  “你知道,老弟,我最近一直在想哪个乡野吗?’“不知道。”
  “非洲。”
  “非洲!不是真的?”
  “真的。在这该死的又长又冷的冬季里,我一直在向往灿烂的太阳。德拉克洛瓦就在那儿找到了他的色彩,也许我也能在那儿找到我的色彩。”
  “非洲远得很呐,文森特,”泰奥沉思地说。
  “泰奥,我需要太阳。我要它的最可怕的热和力。整个冬天里,我一直感到它就象一块巨大的磁石,把我朝南吸去。在我离开荷兰之前,我从来不知道有太阳这东西。现在我明白,没有太阳就没有绘画。也许使我成熟所需要的东西就是一轮烈日。在巴黎的冬天里,我冷到骨头里了,泰奥,我怕那种严寒已经钻入了我的调色板和画笔。我决不是做起事来半心半意的人;一旦我能使非洲的太阳把我体内的寒冷烧光,并在我的调色板上点起火来……”
  “嗯,”泰奥说,“我们再多想想。也许你是对的。”
  保罗·塞尚为他所有的朋友开了一个告别的聚会。他已经通过父亲,安排买下了山上那块俯瞰埃克斯的土地,将回家去造工作室。
  “离开巴黎,文森特,”他说,“到普罗旺斯去。别到埃克斯来,那是我的地盘,不过到附近的地方来吧。那儿的太阳比世界任何地方更热更纯。你将在普罗旺斯找到晶亮和干净的色彩,是你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我将在那儿度过我的后半生。”
  “接下来将是我离开巴黎了,”高更说。“我要回到热带去。如果你以为真正的太阳是在普罗旺斯,塞尚,那末你该到马克萨斯①来。那儿的阳光和色彩就象那儿的人们一样原始。”
  “你们这些人应该加入太阳崇拜的行列。”修拉说。
  “至于我,”文森特宣布,“想到非洲去。”
  “好,好,”洛特雷克嘟吹道,“我们手里又有一个小德拉克洛瓦了。”
  “你是那个意思吗,文森特?”高更问。
  “是的。唤,不马上就走,也许。我想我得在普罗旺斯某个地方停留一阵,习惯一下太阳。”
  “你不能在马赛停留,”修拉说,“那城属于蒙蒂塞利。’“我不能上埃克斯去,”文森特说,“因为那属于塞尚。莫奈已经画过昂蒂布,我也同意马赛对‘法达’是神圣的。哪一位能建议我可以上哪儿吗?”
  “等一等!”洛特雷克叫道,“我知道一个地方。你想到过阿尔吗?”
  “阿尔?古代罗马的殖民地,是吗?”
  “对。在罗纳河上,离马赛几个钟头。我曾经到过那儿。周围乡野的色彩,使德拉克洛瓦的非洲景色相形见细。”
  “真的吗?那儿太阳旺吗?”
  “太阳?能使你发狂。而且你该看看阿尔的女人,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她们尚保留着她们的希腊祖先的纯粹的、优美的容貌,又混和着她们的罗马征服者的强健、有力的身躯。
  但奇怪的很,她们的气派却又是明显的东方式磁猜想那是八世纪撒拉逊人入侵的结果。真正的维纳斯在阿尔才能找到,文森特。模特儿就是阿尔女人!”
  “她们听起来令人神魂颠倒。”文森特说。
  “是的。你可以在那儿一直耽到你感觉到西北风时为止。”
  “什么西北风?”文森特说。
  “你到了那里就会发现的。”洛特雷克回答,强笑着。
  “生活程度怎么样?便宜吗?”
  “除了吃和住之外,花不了钱,住也不贵。要是你一心想离开巴黎,为什么不试试上那儿去呢?”
  “阿尔,”文森特喃喃自语,“阿尔和阿尔女人。我~定会喜欢那些女人的。”
  巴黎刺激了文森特。他喝了过多的苦艾酒,抽了过多的烟,参加了过多的外界活动。他感到发胀。他渴望独自一个人离开到一个可以安安静静、能够把他的奔腾有力的元气灌注到他的画上去的地方。他只需要一轮烈日促使他开花结果。他感到生活的高潮、他奋斗了长长八年时光的丰满的创造力,已经临近了。他知道他所画的东西一无价值,也许前面还有不长的一段时期,让他能够创作几幅足以印证他的生活的图画。
  蒙蒂塞利说过什么?“我们得艰苦地劳动十年,才能画出二、三张可信的肖像。”
  在巴黎,他有保障、友谊和爱。有与泰奥住在一起的一个好窝。他的弟弟决不会让他挨饿,决不会让他讨二次画具或拒绝力所能及范围中的要求,更重要的是充满同情。
  他知道,一旦离开巴黎,麻烦又会发生。他无法安排泰奥给他的生活费。有一半时间他会被迫挨饿。他会被迫生活在可怜’的小咖啡馆里,因为无钱买颜料而痛苦不已,因为没有一个知心人可交谈而只得把话便在喉咙里。
  “你会喜欢阿尔的,”第二天,图卢兹一洛特雷克说,“那儿安静,没有人会来打扰你。
  热得干燥,色彩辉煌,那是欧洲唯一的地方,你能找到真正的日本式的明净。那是画家的天堂。要不是那么依恋巴黎,我自己早去了。”
  那天晚上,泰奥和文森特去听瓦格纳的音乐会。他们早早回家,度过了安静的一小时,回忆着曾德特的幼年时代。第二天早晨,文森特为泰奥煮好咖啡,等弟弟上古皮尔公司去后,便给这小小的公寓来一次自从搬进来以后的最彻底的大扫除。在墙上,他挂了一幅粉红的小虾、一幅戴着圆草帽的后居伊老爹像、一幅嘉乐特磨坊游乐场、一幅背部的裸女和一幅香谢里舍大街。
  那天傍晚,泰奥回到家里,在起居室的桌上看到一张纸条:亲爱的泰奥:
  我上阿尔去了,一到那儿就给你写信。
  我在墙上挂了我的几张画,这样你就不会忘记我了。
  在思想中紧握你的手

                              文森特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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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尔的太阳狠刺文森特的眉心,把他的双眼逼得睁大开来。那是一个螺旋形的、柠檬黄液体的火球,飞过碧蓝的天空,在空气中塞满了眩目的光亮。空气的酷热和澄明透亮,创造了一个崭新的陌生世界。
  清晨;他走下三等车厢,踏上一条弯弯曲曲的路——通向拉马丁广场,这个市集广场的一边,以罗纳河的堤岸为界,另一边以咖啡馆和下等旅馆为界。阿尔就在前面,沿山脚延伸开去,犹如泥水匠的一把干净的泥刀,在热带的炎回下瞌睡。
  找个什么样的地方住下,文森特是毫不在乎的。他走进广场上经过的第一家旅馆—~车站旅馆,定下房间。房内有一张刺眼的铜床,面盆里放着一只破水壶,还有一把不象样的椅子。老板搬进一张没有漆过的桌子。没有地方可立画架,好在文森特本来打算整天在户外作画。
  他把手提包报在床上,便转身奔出去观看市容。从拉马丁广场到阿尔的中心部分有二条路。左面的环形路是行驶车辆的,它环绕市镇的边缘,慢慢地蜿蜒通向山顶,在罗马公所和圆形剧场前经过。文森特穿过狭窄的鹅卵石街道迷宫的近路,走上长长的山路,到达烈日晒烤的市府广场路他走过冰冷的石造庭院和方形院子——一看上去似乎从古老的罗马时代以来,从未被人碰过。为了这避烈日,街巷狭得只要文森特模伸两臂,指尖就能触到两旁的房屋。为了躲避刺骨的西北风,街巷在山脚下七扭八歪,没有十码长的直路。街上全是垃圾,门口全是遗逍遍遇的孩子们,一切都带着不吉祥的、被命运追逐的样子。
  文森特离开市府广场,穿过一条短巷,踱向山背后主要的市集路,漫步经过小公园,然后,跌跌撞撞地下山,朝罗马竞技场走去。他象山羊似地在看台上一级级地往上跳,一直跳到顶层。坐在石头上,两脚悬在一个千百万双脚踏出来的凹印上,点燃烟斗,俯瞰着这片他自封为主的领土。
  脚底下的市镇,象一条万花筒似的瀑布,直泻到罗纳河边。屋顶组成了一幅纵横交错的图案画。屋顶原来都是红瓦,但是,经过烈日不断地烘烤,现在已经变成五光十色了:从最亮的柠檬黄和优雅的贝壳红,到刺眼的淡紫和土黄。
  宽阔湍急的罗纳河沿着阿尔的山脚,来了个急转弯,向地中海直冲下去。河两岸都有石头堤防。对岸的特兰凯塔耶象一座着色的城市闪烁着。文森特的背后是群山,高峰直刺净明的白光中。在他面前展出的是一幅全景画:耕过的田地、开花的果园、蒙马儒尔隆起的丘陵、耕成千万条田畦的肥沃山谷,这一切都集聚于无限远的一点上。
  然而,是乡野的色彩,使他举手在惊讶的眼睛上搭个凉棚。天空那么蔚蓝,一种如此严酷、无情、深沉的蓝色,简直完全不是蓝的了,而是毫无颜色。在他下面展开的无垠田野的绿色,是绿色的真髓,绿得发狂。太阳的炙人的柠檬黄、土壤的血红、蒙马德尔上空孤云的雪白、果园里年年复生的玫瑰掩。…这些颜色都令人吃惊。他怎么来描绘呢?即使他能够把这些颜色搬上调色板,他又怎么能够使人相信这是真实存在的呢?柠檬黄、蓝、绿、红、玫瑰红,大自然以此五种折磨人的色调飞扬跋扈。
  文森特从通货车的路走向拉马丁广场,据着画架、颜料和画布,沿罗纳河吃力地走着。
  处处杏花怒放。太阳照在河面上的晶晶闪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的帽子忘记在旅馆里。太阳烧透他的红头发,把他体内的巴黎的寒冷、城市生活在他灵魂中填塞的疲惫、沮丧和饱食,统统吸了出来。
  沿河下行一公里,他看到蔚蓝的天空衬托出一座吊桥,桥上一辆小车徐徐而行。河水就象井水那样碧蓝,橙黄色的河岸点缀着绿草肥一群穿着罩衫、戴着五颜六色小帽的洗衣妇女,正在一棵孤树的荫下搞洗脏衣服。
  文森特立起画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没有一个人能睁着眼睛捕捉到这样的色彩,在这儿,修拉的科学点彩法的谈论、高更的原始装饰性的高谈阔论、塞尚的坚实表面下的揭示、洛特雷克的颜色的线条和乖戾的憎恨的线条,统统摈弃了他。
  这儿只剩下了文森特。
  晚饭时他回到旅馆。他坐在酒吧中的一张小桌旁,买了一杯苦艾酒。他太兴奋,色彩境得他太饱,根本想不到吃东西。坐在旁边一张桌上的人,看到溅满文森特双手、脸和衣服上的颜色,跟他攀谈起来;。
  “我是巴黎的记者,”他说,“我已经在这儿耽了三个)5,为一本关于普罗旺斯语言的书搜集材料。”
  “我今天早晨刚从巴黎到这儿。”文森特说。
  “我看得出来。想长住下来吗?”
  “是的。有这打算。”
  “好,听我的话,别耽在这儿。阿尔是地球上最最疯狂的地方。”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我不是想。我了解。三个月来,我一直在观察这些人,告诉你,他们都精神失常。只要看看他们,望望他们的眼睛。在这整个塔拉斯孔附近,找不出一个正常的、有理性的人!”
  “真是奇怪的事情。”文森特说。
  “不出一个星期,你就会同意我的看法。阿尔周围的乡野是普罗旺斯中被太阳撕裂、无情鞭打的地区。你已经在那个太阳底下耽过了。对这些日复一日地处于会把眼睛刺瞎的阳光下的人们,难道你不能想象该对他们做些什么吗?真的,太阳把他们的脑子烧光了。还有西北风。你还没有尝到过西北风的味道吧?嗅,亲爱的,你就等着吧。一年里倒有两百天,西北风把市镇鞭抽得晕头转向。如果你想在街上走,风就把你吹撞到墙上。如果你在田野里,风就把你掀翻在地,碾成尘土。风绞扭你的五脏六腑,叫你觉得再也无法多忍受一分钟。我见到那可怕的风扯下窗户,拔起树木,掀倒篱笆,鞭打田野里的人们和动物,我真怕他们会粉身碎骨。我在这儿只耽了三个月,已经有点儿疯了。明天早晨我就要逃走!”
  “你一定言过其实了吧?”文森特问;“在我看来,阿尔的人蛮好,虽然我今天见到的人很少。”
  “你看到蛮好的是个别的几个而已。你等着了解他们吧。听着,你知道我个人的看法是什么吗?”
  “不知道,是什么?请和我一起喝杯苦艾酒叩“多谢。我个人的看法,阿尔是癫对性的。它一阵紧接一阵地歇斯底里发作,使你觉得它一定会来一次大发作,四角飞出白沫。
  “它发过吗?”
  “没有。这就是奇妙之处。这个乡野永远在接近高潮,但从来未曾到达。三个月来,我一直在等着看一次革命,或是市府广场的火山爆发。我曾不止一次地以为居民们会突然地统统发起疯来,割断彼此的喉咙!但是,每当他们刚刚到达一触即发的时刻,西北风减弱了几天,太阳躲到云背后去了。”
  “好呀,”文森特笑起来,“既然阿尔从来未曾到达过高潮,你就没有把握说它是癫病性的,是吗?”
  “不,”记者回答,“但是我能够叫它癫对性。”
  “那又凭什么呢?”
  “我正在为巴黎我的报纸写一篇有关这个题目的文章。是这篇德国文章启发了我。”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杂志,在桌上朝文森特推过去。
  “这些医生观察了几百个精神病患者,他们的症状很象癫病病,但从来不阵发。从这些图表中,你可以看到如何图示他们的神经质和亢奋状态的上升曲线;什么是医生们所说的反复无常的神经紧张。嗯,这些病症的每一个患者的热度总是不断地上升,直到三十五岁至三十八岁的年龄。在平均年龄三十六岁时,他们便大发癫病病。此后便是数度抽搐,要不了一、二年。就再去啦。”
  “那死得太早了,”文森特说,“这是一个人刚开始立身之时。”
  记者把杂志放回口袋中。
  “你打算在这个旅馆里住一阵吗?”他问,“我的文章差不多写完了,一出版就寄一份给你。找的观点是:阿尔是一座癫滴性的城市。几个世纪以来,它的脉搏一直在加快。在接近它的第一次危机了。一定会发生的。而且为期不远了。一旦发生,我们将亲眼目睹一场可怕的大灾难。谋杀,纵火,强奸,大规模的毁灭!这个乡村不可能永远处于受报打、受折磨的状态之中。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情的。我要在人们开始口吐白沫之前离开!我劝你也快点跟着来吧!”
  “谢谢,”文森特说,“我喜欢这儿。我想去睡觉了。明天早晨能见到你吗?不?那末祝你幸运。别忘了把大作寄一份给我。”
  每天早晨天不亮文森特就起身,穿好衣服,顺河步行几公里,或走在田野里,寻找一个吸引他的地方。每天傍晚,他带着一张完成的油画回家,所谓完成的,只是因为他没法再画下去了。一吃好晚饭,就睡觉。
  他变成了一部盲目的绘画机器,则则地一口气画了一幅又一幅,自己不知道在干什么。
  乡野的果园鲜花盛开。他怀着极大的热情描绘这一切。他不再细想他的画。他只是不断地画。
  八年的苦干终于显示出胜利的活力之大爆发。有时候,他在天空刚露鱼肚白时便开始画,到中午就完成了。他慢慢地走回市镇,喝杯咖啡,带一块新的画布,朝另外一个方向蹒跚而去。
  他不知道他的画是好还是不好。他亦无所谓。他陶醉于色彩之中。
  没有人跟他搭讪。他也不跟别人搭讪。他把在画画中没有耗尽的些微力量用来对付西北风。一星期中有三天,他得把画架缚在打进土中的木桩上。画架在风中前后摇晃,就象晾衣绳上的被单。到晚上,他感到浑身筋骨酸痛,犹如被人痛打了一顿。
  他从来不戴帽子。烈日慢慢地把他的头发从头顶上烧落下来。晚上躺在小旅馆的铜床上的时候,他觉得头好象落在一个火球之中。太阳把他弄成色盲了。他无法分辨田野的绿色和天空的蓝色。但是,回到旅馆后,他发现他的画终算是大自然的鲜明灿烂的摹本。
  一天,他在一个种有紫丁香的果园里作画,花园围着红色的篱笆,两棵桃树开着淡红色的花,衬着蔚蓝和洁白的天空。
  “这一张大概是我最好的风景画。”他喃喃自语。
  回到旅馆,看见一封信,通知他安东·莫夫已在海牙逝世。他在桃树下写上:“纪念莫夫,文森特和泰奥”,把画立即寄到尤尔布门街的莫夫家。
  第二天早晨,他发现一个李树花盛开的果园。在他画的时候,括起了一阵恶风,海浪般地来而复去,去而复来。在阵风采去的间隔中,太阳照耀着,树上的白花闪烁发光。尽管地面上的整个景色每分钟都在变化,文森特不停地画下去。这使他想起了在斯赫维宁根的日子,那时他常在雨中、大风沙中作画,海里的浪花猛烈地飞溅在他的身上和画架上。他的画面具有一种白色的效果,其中有许多黄色,还有蓝色和淡红色。画完后,他看到画中正有着某些他并不想画的东西——西北风。
  “人们一定会以为我画这张画的时候,是喝醉了。”他笑着对自己说。
  他想起日前泰奥来信中的一句话。特斯蒂格先生游访巴黎时,站在西斯莱的画前,对泰奥咕峡道:“我想这个艺术家在画这张画的时候,一定是喝醉了。”
  “倘若特斯蒂格看到我的阿尔图画,”文森特想,“他一定会说,那是神经大错乱。”
  阿尔的居民对文森特敬而远之。他们看到他在日出前就急匆匆地走出市镇,背上负着沉重的画架,光着头,下巴起劲地向前翘出,眼睛里流露出热病似的亢奋。他们看到他回来时面带两个火洞,头顶红得象鲜肉,腋下夹着一块潮的画布,自己对自己打着手势。市镇给他起了一个名字。人人都用这个名字叫他。
  “疯浪子!”
  “也许我是一个红头发的疯子,”他自言自语,“可是我能干什么呢?”
  旅馆老板把文森特的每一个法郎都骗取光了。文森特弄不到东西吃,因为在阿尔,几乎人人都在家里吃饭。饭店很贵。文森特试遍了各个饭店,想喝确浓汤,全没有。
  “煮土豆很难吗,太太?”他在一个地方问道。
  “不可能,先生。”
  “那本作有米吗?”
  “那是明天吃的。”
  “通心粉呢?”
  “炉灶上没有烧通心粉的余地。’后来,他对吃的不再多想了,有啥就吃啥。尽管胃里没有得到美食,但是烈日增强着他的活力。他用苦艾酒、烟草和都德①的抛担人故事来代替乏味的食物。在画架前的数不清的专心致志的钟点,把他的神经磨坏了。他需要刺激。苦艾酒使他第二天格外兴奋——被西北风抽打和太阳烤人身心的兴奋。
  随着夏日的在英,一切都燃烧起来。他在周围只看到一片罩在冒白色热气的微绿的蓝空下的金黄色、青铜色和铜色。阳光击中的一切事物呈现出硫磺的黄色。他的画是一堆堆闪亮的燃烧的黄色。他知道,自从文艺复兴②时代以来,欧洲绘画中是不用黄颜色的,但那阻挡不了他。黄颜色从颜料管中一挤上画布,就停留在那儿了。他的图画被阳光泡浸,被阳光燃烧,受到燃烧的太阳的鞭打和空气的扫荡。
  他相信绘制一张好画,不比搜求一颗钻石或珍珠来得容易。他对自己以及所干的一切并不满意,但他尚存一线希望:最终会好起来的。有时候,那个希望似乎象一个法塔·莫加纳。
  只有在挤命作画的时候,他才感到自己还活着。至于个人的生活,他是没有的。他只是一架机器,一架每天早晨灌进食物、饮料和颜料,晚上制造出一幅完成的画的盲目的绘画自动器。
  目的是什么呢?为了卖吗?当然不是!他知道无人要买他的画。那末何必这样急呢?他催退自己绘制成打成打的画,以至于可怜的铜床下已经塞得满满了,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成功的念头已经离开了文森特。他画画只因为他必须画,因为那样可以使他精神上少痛苦一点,因为那样可以使他分心。他能够没有妻子、家庭和儿女;他能够没有爱情、友谊和健康;他能够没有保障、安适和食机他甚至能够没有上帝。但是,他却不能够没有比他自身更伟大的,也即是他的生命——创造的力量和本领。
  他想雇一个模特儿,但阿尔的人们不肯为他摆姿势。他们认为这是在被愚弄。他们害怕亲友们会笑话他画的像。文森特明白,要是他象市格罗一样画得漂漂亮亮,人们就不会羞于被画。他不得不放弃模特儿的念头,专门画风景。
  进入仲夏,海暑来临,一丝风也没有。他作画时的光,从淡淡的硫磺的黄色渐渐变成淡淡的金黄色。他常常想起雷诺阿及其洗炼清晰的线条。在普罗旺斯明净的空气中,一切东西看起来就是这个样子,就象在日本版画中的一样。
  一天清晨,他看到一个姑娘,褐色皮肤,淡淡的金发,灰色眼睛,穿一件谈玫瑰色的印花布紧身上衣,在上衣里他能看到一对乳房,尖,小,结实。她是一个象田野一样简朴的女人,每一根线条都是童贞的。她的母亲穿着污浊的黄色和失去光泽的蓝色的衣服,沐浴在强烈的阳光下,衬着一片鲜艳夺目的雪白和柠檬黄的花朵,十分耀眼。她们为他摆几个钟头的姿势赚取不多的几个钱。
  那天黄昏,他回到旅馆后,发觉自己在相思那褐色皮肤的姑娘。他睡不着。他知道阿尔有技院,但都是朱阿夫兵——到阿尔来受训的法国军队中的黑人——光顾的五法郎的地方。
  文森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跟女人讲话了,除了问她们要一杯咖啡或一袋烟草之外。他回忆起玛戈特的情话、轻抚他脸庞的迷们的手指和紧接着的一阵热吻。
  他跳起来,匆匆穿过拉马丁广场,跑进石头房屋的黑色迷宫。攀登了一会儿,他听到前面一片吵闹声。他奔跑起来,抵达里科莱特街的妓院前门时,刚好看到宪兵把两个朱阿夫兵的尸体技走,他们被几个喝醉的意大利人打死。士兵的红色土耳其帽落在高低不平药鹅卵石街上的血泊里。一队宪兵把几个意大利人押往监狱,愤怒的人群在他们的后面咆哮,喊着:
  “吊死他们!吊死他们!”
  文森特趁着这片混乱,溜进里科莱特街一号妓院。老板路易欢迎他,引他进入大厅左侧的一个小房间,那儿有几对男女坐着喝酒。
  “我有一个叫拉歇尔的小姑娘,很可爱,”路易说,“先生要不要试试?如果你不喜欢她的相貌,可以从其他姑娘中再挑选。’“我可以看看她吗?”
  文森特在一张桌旁坐下,点燃烟斗。外面厅上传来一阵笑声,一个姑娘跳着舞步进来。
  她滑进文森特对面的椅子上,对着他笑。
  “我叫拉歇尔。”她说。
  “嘈,”文森特惊道,“你还是一个娃娃呢1”“我十六岁了。”拉歇尔骄傲地说。
  “你在这儿多久啦?”
  “在路易这儿?一年了。”
  “让我看看你。”
  黄色的煤气灯在她的背后,她的脸理在阴影里。她把头仰靠在墙上,朝灯光抬起下巴,让文森特看。
  他看到一张胖胖的圆脸,一对茫然的蓝色大眼睛,肉感的下巴和颈脖。她的黑头发盘在头顶上,使她的脸更象只球。她只穿一件浅色的印花布衫,股一双凉鞋。她的滚国乳房的乳头,象指责人的手指,直指向着他。
  “你长得漂亮,拉歇尔,”他说。
  一丝快活的、孩子气的微笑,出现在她的空虚的眼睛里。她旋转一圈,双手接住他的手。
  “我很高兴你喜欢我。”她说。“我也喜欢那些喜欢我的男人。这样更好,你说对吗?”
  “是的。你喜欢我吗?”
  “我以为你是一个可笑的人;疯浪子。”
  “疯浪子!那末你认得我啦?”
  “我在拉马丁广场上看到过你。你老是背着大捆的东西,匆匆忙忙地东走西走,干吗呀?
  你为什么不戴帽子?太阳不晒你吗?你的眼睛全红了。是受伤了吧?”
  文森特对这孩子的天真感到好笑。
  “你真可爱,技歇尔。如果我把我的真名字告诉你,你会叫吗?”
  “叫什么?”
  “文森特。”
  “不,我喜欢叫疯浪子。要是我叫你疯浪子,你见怪吗?我能喝点什么吗?老路易在厅上望着我。”
  她的手指招待喉咙;文森特望着手指陷入柔软的肉中。她的茫然的蓝眼睛笑了起来,他看出她的笑是高兴的表示,这样亦可使他也高兴起来。她的牙齿整齐,但漆黑;她的厚厚的下唇下垂,几乎碰到了那多肉的下巴上的那条锋利的平行的隙缝。
  “叫一瓶酒,”文森特说,“但别叫价钱贵的,因为我钱不多。”
  酒送上来后,拉歇尔说:“你高兴到我的房间里去喝吗?那儿可以随便一点。”
  “很好。”
  他们踏上一段石阶,进入拉歇尔的洞窟。洞里有一张小床、一口梳妆台、一把椅子,粉墙上挂着几张彩色的朱利安②的圆形浮雕印刷品。梳妆台上立着两只破烂的布娃娃。
  “这两个娃娃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她说。”喂,疯浪子,拿着。这是雅克,这是卡特琳。
  我常和他们一起玩小人家。嗅,疯浪子,看你的傻样子!”
  文森特站着,一只手抱一个娃娃,嘻嘻地使关,直到拉歇尔停下笑声。她从他手中接过卡特琳和雅克,扔上梳妆台,一脚把凉鞋踢到角落里,随手脱掉衣服。
  “坐下,疯浪子,”她说,“我们来玩小人家。你做爸爸,我做妈妈。你喜欢玩小人家吗月她是一个矮胖的姑娘,两条粗腿,尖尖的陶下是一片陡坡,滚国的肉肚向下滚去。
  “拉歇尔,”文森特说,“如果你再叫我疯浪子,我也给你起个名字。”
  拉歇尔拍着双手,一下子跳坐在他的大腿上。
  “唉,说吧,叫什么?我喜欢有个新名字!”
  “我想叫你小鸽子。”
  拉歇尔蓝色的眼睛受到了伤害,露出窘困的眼色。
  “为什么我是小鸽子,爸爸?”
  文森特轻轻抚摸她的爱神的圆肚。
  “因为你看起来象小鸽子,一双温柔的眼睛,胖胖的小肚子。”
  “做小鸽子好吗?”
  “懊,好的。鸽子是非常漂亮和可爱的……你也是这样。”
  拉歇尔俯身吻他的耳朵,从床上跳起来,拿了两只饮水杯盛酒。
  “你有一对多么有趣的小耳朵呀,疯浪子,”她说,呷饮着红酒。她象娃娃那样地喝着,鼻子埋在杯里。
  “你喜欢吗?”文森特问。
  “喜欢。又软又圆,就象小狗的耳朵。”
  “那就给你吧。”
  拉歇尔大笑起来。她把杯子举到唇边。这个玩笑又使她感到好笑,痴笑不止。一滴红酒在她的左乳房上,境蜒流淌过鸽子肚皮,消失了。
  “你真可爱,疯浪子,”她说。“人人都说你好象是疯了。可是你没疯,是吗?”
  文森特皱着眉头;
  “仅仅有一点儿,”他说。
  “你能做我的情人吗严拉歇尔问。“我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情人了。你能每天晚上来看我吗?”
  “我怕不能每天晚上来,小鸽子。”
  拉歇尔吸着嘴。“为什么不能?”
  “哦,除了别的原因之外,我没有钱。”
  拉歇尔好玩地抒扭他的右耳。
  “要是你没有五法郎,疯浪子,你肯把耳朵割下来给我吗?我高兴能有这耳朵。我要放在梳妆台上,每天晚上玩一玩。”
  “如果我以后付得出五法郎,你肯让我赎回吗?”
  “噢,疯浪子,你真是又可笑又可爱。但愿到这儿来的男人都象你一样。”
  “你在这儿不开心吗?““噢,开心的,我过得很开心,我喜欢这儿的生活……除了朱阿夫兵。”
  拉歇尔放下酒杯,娇媚地抱住文森特的颈项。他感到她的柔软的肚子贴着他的背心,她的蓓蕾般的乳头烙烧着他。她把明埋在他的嘴上。他感到自己在亲吻她下唇里面柔软的、天鹅绒般的肌肤。
  “你会再来看我的;疯浪子?你不会把我忘掉,而去看别的姑娘吧。““我会来的,小鸽子。”
  “我们现在就干?我们来玩小人家吗?”
  半个小时后,他离开这地方的时候,被一种干渴耗尽了精力,这种干渴只能用数不尽的一杯杯清净冰冷的水来解除。
  文森特得出结论:颜料捣碾得愈细,就愈容易与油溶化。油不过是输送颜料的媒介物,他对油感到无所谓,特别是他并不反对画面粗糙。他决定成为自己的颜料商,而不去买巴黎的鬼才知道在石臼中磨碾过几个小时的颜料。泰奥请后居伊老爹寄给文森特三种铬黄、孔雀石、朱砂、授铅、钻类颜料和组青。文森特在小旅馆的房间里捣碾。这样,他的颜料不但价廉,而且格外鲜艳和持久。
  接着,他对所用的那种易于吸收的画布感到不满意。画布面上的一层薄薄的胶质无法吸收他的浓厚的颜色。泰奥寄给他数卷毛坯的画布,晚上,他在小碗里调胶,涂在他准备第二天使用的画布上。
  乔治·修拉使他对用什么样的画框配画这~点很敏感。他把第一批阿尔油画寄给泰奥时,感讲明画框应用什么木料,应漆什么颜色。但是,他无法看到自己的画装在自己制的画框中,对此总感到不愉快。他从杂货商那儿买来白坯木条,按所需的尺寸锯断,漆上与画相称的颜色。
  他自己动手制颜料,做画布的框子,绘画布上胶,画画,做画框,漆画框。
  “我无法买下自己的画,真可惜,”他高声地对自己咕嗜道。“否则我就完全自给自足了。”
  西北风又来了。整个大自然似乎在发怒。天空中没有一丝白云。灿烂的阳光伴着极度的干燥和刺骨的寒冷。文森特在房间里画静物:一把蓝色的搪瓷咖啡壶、一只深蓝和金色的杯子、一把淡蓝和雪白方格的牛奶壶、一把蓝色的夹杂着红、绿和棕色花纹的仿古意大利的陶制水罐,以及二枚桔子。三枚柠檬。
  风止后,他又外出,在罗纳河上描绘特兰凯塔耶的铁桥,画中的天空和河,是苦艾酒的颜色,埠头上一片淡紫色的阴影,人们手时搁在带黑色的桥栏杆上站着,在黑色的、稍带点深孔雀绿的背景中,铁桥呈现带点鲜艳的橙黄色调的深蓝色。他试图抓住某些全然破碎因而令人心碎的东西,从而能勾引起无限的哀思。
  他并不设法如实地反映目睹之情景,而是任意地运用色彩来强烈地表现自己。他认识到毕沙罗在巴黎对他讲的话是真实的:“你必须大胆地夸张色彩所产生的效果,或者很和谐,或者不协调。”在莫泊桑的《比埃尔和让》的序言中,他发现了同样的见地:“艺术家有夸张的自由,在他的小说中创造一个比之我们的世界更美好.更单纯质朴、更令人心安的世界的自由。”
  在强烈的阳光下,他在田野里作了一整天的艰苦而扎实的赏动。其结果是:一片耕过的田地,一大片泥块累累的紫罗兰色的田地伸向天际;一个穿蓝白衣服的播种者,天边是一块成熟的接麦地;田野上面是一爿有一个黄太阳的黄色天空。
  文森特知道巴黎的批评界会认为他画得太快。他可不能同意。难道促使他画得如此迅疾的不是激情,不是他对大自然的真挚感情吗?即使有时候,他的笔触就象讲话中的词语那样连贯,然而艰苦的、无灵感的日子还是会出现。他必须趁热打铁,把锻好的铁块放在一边。
  他把画架缚在背上,沿着经过蒙马儒尔的路回家。他走得很快,不多一会儿就赶上了在他前面爆戏的一个男子和一个男孩。他认出那男子是老鲁兰,阿尔的邮差。在咖啡馆里,他常坐在鲁兰的近旁,曾经想跟他攀谈,但一直没有机会。“您好,鲁兰先生,”他说。“啊,是你,画家,”鲁兰说。“您好。我正带着孩子作一次星期日下午的散步。”“天气真好,是吗?”
  “啊,是呀,天气很好,该死的西北风没有括起来。你今天画完了一张画吧,先生?”“对。”
  “我是个无知识的人,对艺术一窍不通。不过如果你能让我看看,我觉得很荣幸。”
  “请吧。”
  男孩向前奔去,玩着。文森特和鲁主并排行走。鲁兰看画的时候,文森特端详着他。鲁兰戴着蓝色的邮差帽。他有一对温和的、盘根究底的眼睛,一细长长的方形的卷须完全淹没了他的预项和衣颌,直垂在深蓝色的邮差制服上。他从鲁兰身上感到他被唐居伊老爹所吸引的那种同样的温柔、沉思的品质。他朴实得有点儿叫人可怜,他的平凡的农民的脸,似乎与那希腊式的美髯很不相称。
  “我是个无知识的人,先生,”鲁兰重复道,“你会原谅我的瞎讲吧,你的麦田真是活的,就象我刚才经过的麦田那么活生生的,我看见你就在那儿作画。”
  “那你喜欢这张画。”
  “至于这一点,我可说不上。我只知道,这画使我感觉到某些东西,在这里面。”
  他的手摸摸胸部。
  他们在蒙马儒尔的基址停留一会儿。太阳把这个古老的寺院映得通红,照耀着生长在乱石丛中的松树,枝叶染成金黄色,远处的松林一片普鲁士蓝,背衬着柔和的、碧蓝的太空。
  白色的沙和树下的白色岩石的表现,呈现出淡淡的蓝色。
  “那也是活生生的,是吗,先生?”鲁兰问。
  “我们死后,那依旧是活生生的,鲁兰。”
  他们继续走去,安详友好地闲聊着。鲁兰的话没有一点刺人的味儿。他的头脑简单,他的思想单纯但深刻。他的一百三十五法郎的月薪,要养活他自己、妻子和四个孩子。他做了二十五年的邮差,没有提升过,只加过一次数目极小的薪。
  “我年轻的时候,先生,”他说,“我笃信上帝。但是这些年来,主似乎愈来愈消瘦。主仍旧在你画的麦田里,在蒙马德尔的落日中,但是当我想到人们…,·用则也们所创造的世界……”
  “我懂,鲁兰,但我愈来愈感到,我们决不能单凭这个世界来评判上帝。这不过是一幅尚未完成的习作。如果你对这个艺术家感兴趣,那末对一幅画错了的习作,你能怎么样呢?
  你没有发现很多可批评的,你闭口不言,但是你有权利要求更好一点的东西。”
  “对,是那样,”鲁兰高声说,“稍好一点的东西。”
  “我们应该看到这同一只手再做点别的事情后,再来评判。这个世界很明显地是在他的不吉利的日子里,匆匆忙忙胡乱做起来的,当时这艺术家正缺乏才智。”
  暮色落在弯曲的乡野道路上。第一颗星星戳穿了深浓的钻蓝色夜幕。鲁兰的愉快、单纯的眼睛搜索着文森特的脸。“那末你认为除了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别的世界吗,先生?”
  “我不知道,鲁兰。当我把兴趣集中在我的画上时,我不去想这些事。可是我们的生活显得如此地不完全,不是吗?有时候,我想火车和马车是地球上的把我们从一个地方送到另一个地方的运载工具,所以伤寒病和肺病是把我们从一个世界送到另一个世界的运载工具。”
  “啊,你也想了不少,你这个艺术家。’“鲁兰,你肯帮我一个忙吗?让我给作画张像。阿尔的人不愿意为我摆姿势。”
  “我感到荣幸,先生。但是为什么要画我呢。我不过是一个难看的人。”
  “如果有上帝的话,鲁兰,我想他一定有象你一样的胡须和眼睛。”
  “你在跟我开玩笑,先生!”
  “恰恰相反,我说的是真心话。’“明天晚上请到寒舍便饭,好吗?我们没有什么菜,但是我们高兴你能光临。”
  鲁兰太太是一个农妇,使他联想起德尼太太。桌上铺着红白格子的桌布,一点点土豆搬肉、自己烤的面包和一瓶酿酒。晚饭后,文森特一面画鲁兰太太,一面与邮差聊天。
  “在大革命中,我是个共和主义者,”鲁兰说,“但是现在我明白了,我们什么也没有得到。我们的统治者是帝王也好,是共和政府也好,反正我们穷人还是象以前一样渺小。我曾经想过,当我们是共和国的时候,人人可享有,而且同等地享有。”
  “啊,不,鲁兰。”
  “我一生在捉摸,先生,为什么一个人可以比另一个人占有得多,为什么一个人该拼命苦干,而他的邻居却可以闲坐着。也许我太无知,难能理解。你是不是以为,倘若我受过教育,先生,就能够理解得好一点吗?”
  文森特迅速地望望鲁兰是不是在冷嘲热讽。他的脸上还是那同样的一副天真无邪的神气。
  “对,我的朋友,”他说。“大多数受过教育的人,似乎对一切情况很理解。但是我跟你一样无知,我是永远不会理解,不会接受的。”
  他半夜四点钟起身,走上三、四个小时才到达要去的地方,然后一直画到天黑。在一条冷清清的路上,拖着疲累的脚步走十或十二公里的路,真不是个滋味,但他喜欢一再地摸到腋下的湿画布。
  他在七天内绘制了七幅大画。在周末,几乎累得要死了。整个夏季天气很好,但现在他提不起画兴了。一阵猛烈的西北风刮起来,扬起一阵阵把树木染白了的灰沙。文森特不得不静止不动。他一觉睡了十六个小时。
  地碰到了极不愉快的事情,他的钱在星期四花光了,而泰奥的信款要到下星期一下午才能寄到。那不是泰奥的过错。除了一切绘画材料外,他依旧每十天奇五十法郎。文森特热衷于看到自己的新作配上画框,定货大大超过了预算。在这四天中,他靠二十三杯咖啡和面包师赊给他的一个面包打发日子。
  一种强烈的反作用开始不利于他的画。他认为他的图画与他从泰奥那儿所得到的善意是不相称的。他要赢回已经花去的钱,以便归还给他的弟弟。他一张张地看着画,因为这些画不值所花去的成本费而责备自己。即使不时地确实出现一张相当好的习作,他还是明白倒不如从别人那儿买一张未得便宜点呢。
  在整个夏季里,对自己图画的想法在他的头脑中涌现。虽然他很孤寂,但他没有时间来思考和感受。他象一台蒸汽机似地开动着。然而,现在他的头脑象一锅馊粥,他甚至没有一法郎供他吃喝,或去看看拉歇尔散散心。他得出结论:他在夏季里绘制的画是非常、非常的差。
  “无论如何,”他对自己说,“涂过的画布总比一块空白的画布来得有价值。我的要求不高,那就是我有权利要画,那就是我有理由要画。”
  他深信,只要耽在阿尔,他就能发挥个性。生命是短促的。光阴如箭。好啦,作为一个画家,他还是要画。
  “我的画家的手指长得驯服了,”他想,“即使我的躯壳渐渐碎裂。”
  他开了长长的一张颜料单寄给泰奥。他突然认识到,单子上的颜色,没有一种能在荷兰的调色板上,能在莫夫、马里斯或韦森布吕赫的画上找到。阿尔促使他与荷兰传统截然一刀两断。
  他的钱在星期一寄到,他找到了一个法郎可吃一顿好饭的地方。那是一家奇怪的饭店,彻头彻尾地灰色,他是灰沥青铺的,就象街上的人行道,墙上糊的是灰色壁纸,绿色的百叶窗老是关着,门上挂着一条绿色的大门帘挡风沙。一丝纤细的、十分强烈的阳光,刺穿一扇百叶窗。
  他已经休息了一个多星期,他决定画一些夜景画。他描绘这灰色的饭店,顾客们在吃饭,文招待匆匆忙忙地跑来走去。他描绘深沉的暖和的夜空,布满颗颗普罗旺斯的明星,就象他在拉马丁广场上所见到的那样。他走到路上,在月光下描绘丝柏。他描绘黑夜咖啡馆,一家通宵营业的咖啡馆,流浪汉无钱借宿的时候,或酒醉后无法借宿别处的时候,就能够在那儿避难。
  一天晚上,他先描绘咖啡馆的外观,后描绘内景。他想用红色和绿色责现人们的可怕的热情。他以血红和深黄描绘内景,当中是一张绿色的弹子台。他画上四盏发出橙黄和绿油油火光的柠檬黄色的灯。到处是打瞌睡的无赖们的小小形象的红与绿的强烈对比和冲突。他力图表现这样的思想:咖啡馆是一个能够毁掉一个人、使一个人发疯或犯罪的场所。
  阿尔人发现他们的疯浪子彻夜在街上作画,而白天则睡大觉,感到好笑。文森特的活动总是使他们感到有趣。
  月初,旅馆老板不但提高了房间的租费,还决定对文森特放置图画的小间收取每天的贮藏资。文森特厌恶这旅馆,受到贪得无厌的老板的虐待。他对吃饭的那家灰色饭店感到满意,但他十天内只有吃二天或三天的钱。冬天渐渐临近,他没有工作室可作画,旅馆的房间令人沮丧,丢脸。他不得不在便宜饭店里吃的食物,再次损伤了他的胃。
  他得为自己找一个永久的家和工作室。
  一天傍晚,他和老鲁兰穿过拉马丁广场,看到就在旅馆隔壁的一所黄色房屋上,贴着一张召租。这幢房子有两排耳房,当中一。个院子。它面朝广场和山上的市镇。文森特停下来,沉思地读着这张召租。
  “可惜太大,”他对鲁兰说。“我真想有幢象这样的房子。”
  “你不一定要税下整幢房子,先生。譬如可以单单租下右耳房。”
  “真的!你知道有多少间吗?房租贵吗?”
  “大约有三、四间。租钱不会资,不及旅馆费的一半。明天中饭时,我来陪你去看看,如果你高兴的话。也许我能帮忙使房租便宜一点。”
  第二天早晨,文森特兴奋得不得了,无法安下心来做事,只是在拉马丁广场上踱来踱去,从各个角度审视这幢黄色的房子。房屋构筑坚固,阳光充足。经过一番仔细的观察后,文森特发现这房子有两个分开的人口,左耳房已经有人住下了。
  午饭后,鲁兰来了。他们一起走进房子的右耳房、里面有一个门厅,通向带小间的大房间。墙壁刷得雪白n门厅和通上二楼的楼梯铺着干净的红砖。楼上有~间带小间的大房间。
  地上铺着干净的红瓷砖,粉白的墙上映照着洁净明亮的阳光。
  鲁兰给房主写过一张便条,因此后者在楼上等候他们。他和鲁兰用飞快的普罗旺斯方言交谈了片刻,文森特一点儿也听不懂。邮差转向文森特。
  “他一定要知道你打算科多少日子。”
  “告诉他没有限期。”
  “你是否同意至少租六个月。”
  “哦,好!好!”
  “那末他说每月十五法郎租给你。”
  十五法郎整幢房子!只抵到他付给旅馆的2分之一。甚至比他在海牙的工作室还便宜。
  一个月十五法郎的一个永久的家。他连忙从口袋里掏出钱来。
  “快!快!把钱给他。房子租下了。”
  “他要知道你什么时候搬进来,”鲁兰说。
  “今天,马上。”
  “不过,先生,你没有家具。你怎样搬进来呢?”
  “我去买一个床垫和一把椅予。鲁兰,你还不知道在一个蹩脚旅馆里过日子的味道呢。
  我一定要马上搬进来!”
  “随你便,先生。”
  房主离去。鲁兰回去工作。文森特一破又一次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从楼上走到楼下,一寸一寸地巡视他的领土。泰奥的五十法郎目前刚寄到,他口袋里还剩有三十法郎。
  他冲出去,买了一只便宜的床垫和一把椅子,带回到黄房子里。他决定姆楼下的房间作卧室,楼上的作工作室。他把床垫掼在红瓷砖地上,把椅子搬到楼上的工作室里,然后最后一次回旅馆。
  老板找借口在文森特的账单上加了四十法郎。他要文森将把钱付清后才让他把画拿走。
  文森特不得不上告到违警罪法庭,即使那样做了,还得先付清这笔竹杠的一半。
  那天傍晚时分,他找到一个商人,肯赊给他一只小煤气炉、两口锅和一盏火油灯。文森特还剩有三法郎。他买了咖啡、面包、土豆和一点儿烧汤的肉。现在分文全无了。他在底楼的小室里布置了一个厨房。
  夜幕笼罩拉马丁广场和那所黄房子的时候,文森特在小炉上煮汤和咖啡。他没有桌子,在床垫上铺一张纸,放好晚饭,盘腿坐在砖地上吃了起来。他忘记买餐刀和餐叉。他用画笔杆从锅里挑起肉片和土豆片。肉片和土豆片吃起来有点颜料味儿。
  吃完饭后,他持着火油灯,登上红砖楼梯,上二楼去。房间空荡荡,显得凄凉,只有一具僵硬的画架立在洒满月光的窗前。背后是拉马丁广场的漆黑一团的花园。
  他睡在床垫上。早晨醒来,他打开窗户,观望花园的绿色、冉冉升起的朝日和境蜒入镇的道路。他瞧着干净的红砖地、粉白的墙和宽敞的房间。他煮了一杯咖啡,端着锅一面喝一面在房里走来走去,盘算如何布置房子,墙上挂什么画,如何在他的真正的自己的家里消度愉快的时日。
  第二天,他接到他的朋友保罗·高更的来信。高更被困在布列塔尼蓬一阿旺的一家小咖啡馆里,贫病交迫。“我无法脱出这个洞穴,”高更写道,“因为无钱付账,老板扣住了我的全部图画。在各式各样折磨人性的灾祸中,没有比缺钱更使我发狂了。而且我亦感到自己是命里注定要赤贫一辈子的。”
  文森特想到全世界的画家,都是烦愁、患病、贫穷,受到同胞的嘲笑和回避,忍饥挨饿,受尽折磨,一直到死。为什么?他们的罪名是什么?他们犯了什么大罪要使他们成为无家可归的践民呢?受到如此迫害的人怎能画出好作品呢?未来的画家——啊,他要成为一个史无前例的色彩学家和大丈夫。他不要生活在可怜的咖啡馆里,不要到朱阿夫兵的歧院里去。
  可怜的高更。在布列塔尼的一个污秽的洞穴里受罪,病得无法作画,没有一个朋友帮助他,口袋里没有一个法即可买有益于健康的食品和求医。文森特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画家,一个伟大的人。难道高更应该死去。难道高更应该放弃他的绘画。那将是绘画世界的一个大悲剧。
  文森特把信塞进口袋,走出黄房子,沿罗纳河的堤岸信步走去。一艘装煤的平底船停泊在码头边。从上面看下去,全船被阵雨冲刷得晶亮透湿。水日里带黄,云珍珠灰色。天空紫丁香色,西边呈现一线橙黄色,市镇紫罗兰色。几个干活的,穿着龌龊的蓝白色衣服,在船上走来走去,把货物运上岸。
  那是纯粹的葛饰北斋。这景象把文森特带回到巴黎,带回到唐居伊老爹店里的日本版画……叫3回到保罗·高更—一在他所有的朋友中,他最爱高更。
  他猛然醒悟应该怎么办。黄房子很大,足够容纳两个人。他们俩能够各有自己的卧室和工作室。如果他们一起烧饭,一起碾磨颜料,一起省吃俭用,那末他们能够靠他的每月一百五十法郎过日子。房租不会增加,食物开销不大。如果又能有一个朋友朝夕相处,一个用绘画术语交谈、理解绘画技术的画家朋友,该多妙。高更能教他绘画,该有多好。
  他以前还没有认识到他一向是多么孤寂。即使文森特的一百五十钱郎不够开销,也许泰奥肯多寄额外的五十法郎,来换取高更的每月一幅画。
  对!对!他一定得让高更和他一起住在这儿阿尔。。炽热的普罗旺斯太阳会把他的疾病统统烧光,就象烧光文森特的病一样。他们很快就会有一个火热的、活动着的工作室。他们的工作室将是南部的第一个工作室。他们将继续发扬德拉克洛瓦和蒙蒂塞利的传统。他们将使绘画浸透阳光和色彩,唤醒世界对五光十色的大自然的认识。
  高更必须得救!
  文森特返身慢跑步,一直跑回到拉马丁广场。他奔进黄房子,冲上红砖楼梯,开始兴奋地计划房间的安排。
  “我和保罗在楼上各有一个卧室。我们把楼下的房间当工作室。我再买床、床垫、床单、椅子和桌子,我们就有一个真正的家了。我要用向日葵和鲜花盛开的果园来美化整幢房子。
  事情并不象他所期望的那么轻而易举。泰奥愿意每月多加五十法郎生活费来换取高更的画,但是问题在于旅费,无论泰奥还是高更都无法解决。高更病魔缠身,不能活动,债台高筑,从蓬一阿旺脱不了身,心灰意懒,没有兴致接受计划。信函在阿尔、巴黎和蓬一打旺之间穿梭来往。
  文森特现在十分撞情他的黄房子。他用泰奥的生活费给自己买了一张桌子和一口抽屉柜。
  “到年底时,”他给泰奥写道,“我将会大变样。但是别以为我会在那时候离开这儿。决不。我将在阿尔度过余生。我要成为南部的画家。而你应该想到你在阿尔有一幢乡下别墅。
  我巴不得安排好一切,以便你可以常到这儿来度假日。”
  他在生活必需品上花用最低限度的钱,而把其余的钱花在房子上。他每天都得在他自己与黄房子中作出选择。他该买点肉当莱,还是买一只访意大利的陶水罐?他该买一双新鞋,还是给高更的床买那条绿色床单?他该为自己的新画定购一个松水画框,还是买那些灯芯革来垫椅子?
  房子总是占先。
  黄房子给他一种安心的感觉,因为他是在为将来的保障而张罗。他已经漂泊得够了,没有节奏、没有理由地流浪。但现在他将永远不再迁动。他死后,另一个画家会发现这一兴隆的商号。他在建立一个永久性的工作室,将被世世代代的画家用来表现和描绘南部。他一心想为这幢房子绘制一些装饰画,要让这些装饰画完全值得在他未获盈利的年月中所花去的钱。
  他以更新的活力投身于他的工作。他懂得,对一件事物进行长时期的观察后,会使他成熟,使他获得深刻的理解。他五十次地回到蒙马儒尔,在基址边研究田野。西北风使他的画风与感情、与面前的在风里摇晃得厉害的画架无法联接和交织在一起。他从早晨七点一直画到晚上六点,毫不分心。一天千幅油画!
  “明天要暴热,”深秋的一天晚上,鲁兰说。他们正坐在拉马丁咖啡馆里饮黑啤酒。“然后,冬天。”
  “阿尔的冬天怎么样?”文森特问。
  “不好受。雨多风大,冷得入骨。不过这儿的冬天很短。仅仅两个月而已。”
  “那末明天将是我们最后的一个好天了。我知道该上哪儿去。想象一下,一个秋天的花园,鲁兰,两棵丝柏,深绿色、形状象两只瓶;三棵小栗树,长着烟草色和桔黄色的叶儿。
  一棵水松,淡黄色的树叶,紫罗兰色的树干;两丛血红的小灌木,紫红的树叶。还有一些沙,一些革和一片蓝天。”
  “啊,先生,当你形容某些事物的时候,使我认识到我一辈子都是个睁眼瞎子。”
  第二天一早,文森特在太阳升起时就起身了。兴致勃勃。他用剪刀修齐胡须,梳好阿尔太阳还没有从他头顶上烧去的几根残发,穿上他唯一的套头衣裤,作为对太阳告别的一种特别的亲切姿态,戴上了从巴黎带来的苏格兰兔皮帽。
  鲁兰的预言是正确的。太阳升起,一颗黄色的火球。苏格兰兔皮帽没有鸭舌,阳光刺进他的双眼。那秋天的花园离阿尔有两小时步行的路程,在通向塔拉斯孔的大路上。它歪斜地蟋伏在一座小山的脚下。文森特把画架立在花园后的一片耕过的麦田里。他把苏格兰帽扔在地上,脱下完好的外衣,把画布按在画架上。尽管还是清晨时刻,但太阳烤着他的头顶,在他眼前布下一片他已经习以为常的、跳动的火慢。
  他仔细地研究眼前的景色,分析其组成的色彩,脑子里捉摸着相图。当他确信已经理解了景色,便把画笔弄软,旋开颜料管的盖子,揩干净用来涂厚色的刮刀。他再对花园看了一眼,把心里的形象烙印在面前的空白画布上,在调色板上调些颜料,举起画笔。
  “你一定要这样快就开始画吗,文森特?”他背后有一个声音问道。
  文森特旋转身于。
  “还早呐,我亲爱的。你有一整天的时间可画哩。”
  文森特看着那女人,张口结舌,困惑不解。她年轻,但不是孩子。她的眼睛就象阿尔的钻蓝夜空,她的头发留得很长,按在背上,就象太阳一样的柠檬黄。她的形体甚至比凯·沃斯更为优雅,但具有南部的丰美的成熟。她的容貌金光闪亮,含在微笑的樱唇中的牙齿,就象从血红的葡萄树中望见的白夹竹桃花。她身穿一件长裙,紧贴身体的曲线,只在一边用方形的银扣子扣住。她极着一双普通的凉鞋。她的身体健壮,结实,全身的曲线洗炼而肉感。
  “我不在你的身边已经很久了,文森特,”她说。
  她站在文森特和画架的中间,倚靠着空白的画布,遮住了他对花园的视线。太阳照着柠檬黄的头发,在她背上投下光辉的波浪。她如此热忱温柔地对着他微笑,使得他把手举到眉际,看看他是不是突然得了病,还是坠入了梦文;
  “你不理解,我亲爱的、亲爱的孩子,”女人说。“我那么久不在你的身边,你怎能理解呢?”
  “俄是谁?”
  “我是你的朋友,文森特。你在世界上的最好的朋友。”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你。”
  “啊,没有,不过我见到过你许多许多次。”
  “你叫什么名字?”
  “玛拉。”
  “完了?就叫玛她?”
  “对你来说,文森特,就叫玛姬。”
  “你跟我到这儿田里来干吗?”
  “我以同样的理由跟着你走遍了欧洲……这样我就可以和你在一起。”
  “你认错了人吧。我决不可能是你所指的那个人。”
  女人举起凉凉的白手,放在他枯焦的红头发上,轻轻地往后据去。手的凉意和她柔情的、低低的声音的凉意,就象从一口活水深井中流出来的一汪清新的水。
  “只有一个文森特·凡·高。我决不会搞错。”
  “你以为你已经认识了我几年啦?”
  “八年,文森特。”
  “怎么,八年前我任……”
  “……是呀,亲爱的,在博里纳日。”
  “你在那时候就认识我了?”
  “我第一次看见你,是在一个深秋的下午,你坐在马卡斯前面的锈铁轮上……”
  “……哑着矿工们回家!”
  “对。我第一次对你看的时候,你就是懒洋洋地坐在那儿。我刚想从你身旁走过,你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旧信封和一支铅笔,开始速写起来。我从你的肩上探头望着。就在这时候……
  我堕入了情网。”
  “你堕入了情网?你爱上了我?”
  “对,文森特,我亲爱的、好文森特,爱上了你。”
  “也许那时候,我还显得不太难看吧。”
  “不及你现在的一半好。”
  “你的声音……马娘……听起来真奇怪。从前只有过一个女人用那种声音对我说话……”
  “……玛戈特的声音。她爱你,文森特,象我一样。”“你知道场戈特?”“我在布拉邦特耽了两年。我天天跟你到田野里去。我望着你在厨房后的马厩里画画。我感到高兴,因为有码戈特爱你。”“那时候你并不十分爱我?”她用凉凉的手指轻抚他的双眼,;“啊,我爱你。
  自从第一天以来,我从来没有中断过对你的爱情。”“那你不嫉妒玛戈特?”女人微笑。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无穷的悲哀和怜悯。文森特想起了芒德斯·达·科斯塔。“不,我不嫉妒玛戈特。
  她的爱情对你有好处。但是你对凯的爱情,我不喜欢”它伤害了你。”“我爱厄作拉的时候,你认识我了吗?”
  “那太早了。”
  “那时候你还没有喜欢我。”“没有。”“我从前是个傻瓜。”“有时候一个人开始往往是傻瓜,未了变得聪明起来。”“但是,如果我们在布拉邦特的时候,你就爱我了,那末为什么你不到我这儿来呢?”
  “你还没有准备接受我,文森特。”
  “而现在……我准备好了?”
  “是的。”
  “你仍旧爱我?甚至现在……今天……此刻?
  “现在…明天…,…讲且永远。”
  “你怎么能爱我?看,我的牙龈全坏了。我满口假牙,头顶上的头发全烧光了。我的眼睛红得象生梅毒一般。我脸上尽是骨头。我很丑,是最丑的人!我的神经受了伤,身体瘦弱,内脏全有毒。你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不成样的人呢?”
  “坐下好吗,文森特?”
  文森特坐在他的小凳上。女人跪在田里松软的沃土上。
  “别这样,”文森特叫道。“你的白裙子会弄脏的。让我把我的外衣铺在你的身下。”
  女人用手轻轻地制止他。“在跟着你的时候,我不知道有多少次弄脏了裙子,但是,总是又干净起来了。”
  她用健壮雪白的手捧住他的下巴,用指尖把他耳后的几根焦发往后持平。
  “你并不丑,文森特。你是美的。你自己在糟蹋和折磨了包裹着你灵魂的可怜躯体,但是你无法伤害你的灵魂。我爱的正是你的灵魂。当你用热忱的劳动摧残你自己的时候,灵魂将继续生存……没有尽头,我就为这爱你。”
  太阳在空中又升高了一个小时。它的强烈的热光照射着文森特和女人。
  “让我带你到荫凉的地方去,”文森特说。“就在路边有几枫丝柏。在树荫下可以舒服一点。”
  “在这儿与你一起,我很快活。我不在乎太阳。我已经习惯了。”
  “你在阿尔很久了?”
  “我从巴黎跟你来的。”
  文森特光火地跳了起来,一脚踢翻小凳。
  “你是个骗子!有人派你来故意嘲弄我。有人把我的过去告诉了你,出钱叫你来愚弄我。
  滚开;。我不想再抓你多讲啦!”
  女人眼睛里的微笑压住了他的怒气。
  “我不是骗子,我亲爱断;我最你生活中最实实在在的东西。你没有办法消灭我对你的爱情。”
  “扯谎!你并不爱我。你在引我上钩。我要拆穿你的诡计。”
  他粗暴地把她抱住。她在他的怀中紧贴着他。
  “你要是不滚,还要来愚弄我,我就揍你。”
  “按吧,文森特。你以前已经接过我了。我的一部分爱情已经被接过了。”
  “那很好,给你药吃!”
  他把她抱紧,嘴往下贴在她的嘴上,用牙咬她,拼命吻她。
  她向他张开柔软温软的双唇,让他深吮口中的芬芳。她的整个身子仰贴着他,肌肉对肌肉,骨头对骨头,皮肤对皮肤,完全地、心甘情愿地听任摆布。
  文森特掼开她,踉跄地朝小凳走去。女人在他身旁的地上坐下来,一只胳膊放在他的腿上,头靠着他的腿。地抚弄着又长又密的柠檬黄秀发。
  “现在你相信了吧?”她问。
  过了一会儿,文森特说:“我来后,你一直在阿尔。那你知道小鸽子吗?”
  “拉歇尔是一个可爱的姑娘。”
  “你不感到不愉快吗?”
  “你是一个男人,文森特,需要女人。既然还不到来找你、委身于你的时候,那么你能上哪儿就应该上哪儿的。不过现在…”
  “现在?”
  “你再也不需要去了。永远不再需要了。”
  “作意思说你……。
  “当然,文森特亲爱的。我爱你。”
  “为什么要爱我呢?娘儿们总是看不起我。”
  “你不是爱情的料。你有别的事要干。”
  “画画?呸!我是个傻瓜。这几百张画有什么用处呀?谁要?谁买?谁肯对我说一句赞美的话,说我已经理解大自然,或已经描绘了她的美丽?”
  “有朝一日全世界都会说的,文森特。”
  “有朝一日。是做梦。就好象盼望有朝一日我会是一个健康人、有一个家和住的地方、我的画能带来足够的钱维持生活一样,是做梦。我已经画了整整八年啦。在那些日子里,从来没有一个人想买一张我的画。我是个傻瓜。”
  “我知道,不过是一个了不起的傻瓜。等你死后,全世界将会理解你所说的东西。今天你无法卖得一百法郎一张画,有朝一日会值一百万。啊,你在笑,可是我告诉你,这是真的。
  你的画将挂在阿姆斯特丹和海牙、巴黎和德累斯顿、慕尼黑和柏林、莫斯科和纽约的博物馆里。你的画将价值连城,因为没有一张是待售的。人们将论述你的艺术,文森特,你的生平将写成小说和剧本。不论什么地方,只要有两个爱好绘画的人碰在一起,你的名字文森特·凡·高就是神圣的。”
  “如果我不能再尝到你的樱唇,我敢说,一定会日思夜想,或者会发疯。”
  “来坐在我的身旁,文森特。把手给我。”
  太阳在头顶上空。山坡和谷地沐浴在一片硫黄色的薄雾中。文森特躺在女人旁边的田沟里。六个月来,除了拉歇尔和鲁兰之外,他没有人可以谈谈。他心中有说不尽的话要讲。女人深深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他开始讲了起来。他告诉她关于厄休拉和他在古皮尔公司当职员时的情况。他告诉她关于他的斗争和失望、他对凯的爱情和他试图与克里斯廷建立的生活。
  他告诉她关于他对绘画的希望、他访问过的人、他所受到的打击,以及为什么他要画成粗线条、为什么不完成他的作品、为什么他的色彩是爆炸性的,他要为绘画和画家们完成的全部事情,以及他的身体如何受到精力毛尽和疾病的破坏。
  他愈讲愈兴奋。话从他的口中,就象颜色从颜色管里挤出来般地喷出来。他的全身动了起来。他手舞足蹈地滔滔不绝,在她面前走来走去,身子剧烈地摇动。他的脉搏加快,他的血液上升,火辣的烈日使他迸发出一阵热病般的精力。
  女人默默地听着,一字不漏。从她的眼睛里,他看出她是懂的。她全盘接受他所讲的,一动不动,热切地想多听一点,理解他,领受他自己容纳不了而必需给予的一切。
  他突然停下来。他浑身兴奋地哆嗦。他的眼睛和脸通红,四肢颤抖。女人把他拉到身边。
  “吻我,文森特,”她说。
  他吻她的樱唇。她的双乳不再凉凉的。他们并排躺在厚厚的细碎的沃土上。女人吻他的眼睛、嘴、鼻孔、上后,她的甜美柔软的舌头清洗他的日内,手指抚摸他颈项上的须、肩头和胳肢窝的敏感的神经末梢。
  她的吻撩起了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最难以忍受的消欲。他浑身上下感到情欲的莫可名状的疼痛,这决不可能单由自体来得到满足。从前没有一个女人带着爱情的热吻委身于他。
  他紧紧地拥抱她,感觉到,在柔软的白格下,她的生命的热在散发。
  “等~等,”她说。
  她解开边上的银扣子,剥去日抵她的身体和她的脸一样,金光闪亮。那是童贞,每一分跳动着的脉搏,都是坚贞的。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女人的身体可能被塑造得这般化美。他从来不知道肉欲可能是这般纯洁,这般精美,这般灼热。
  “你在发抖,亲爱的,”她说n“把我抱紧。别抖,我亲爱的,我的心肝。你要抱就抱紧点。”
  太阳渐渐向天空的另一边滑落下去。白天的强烈的太阳光把大地照得热烘烘。土地散发着被耕种、生长、被收割和又枯死的东西的气味。大地散发着生命的气味,生命—一不断地被创造、不断地回到其所创造的原料中去——的浓烈刺鼻的气味。
  文森特的激情越升越高。体内的每一丝纤维都触着痛苦之核心。女人对他张开双臂,畅开自己的温暖给他,吸吮他身上的男性气质,全盘接受火山爆发般地狂暴和一小时一小时在毁坏他的神经、撕裂他的身体的不可抗拒的热情,以亲昵的抚爱的动作把地勾引向粉碎性的、创造性的高潮。
  精疲力尽,他倒在她的怀抱中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太阳落山了。他的汗脸埋在沃土中,面颊上粘着一块硬立,泥土凉凉。散发出埋在底下的、蠕动的东西之气味。他穿外套,戴上兔皮帽,把画架缚。
  背上,把画布夹在腋下。他沿着黑暗的道路走回家去。
  回到黄房子里,他把画架和空白画布掼在卧室里的床垫上。他出去喝杯咖啡。他双手撑在冰凉的石面桌上,捧住头,回想白天里的情景。
  “玛妞,”他独自咕咕道。“玛妞。我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见过这个名字?那是……那是……
  我真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喝下第二杯咖啡。一小时后,他穿过拉马丁广场,回到黄房子去。一阵冷风吹来。空气中有雨的味儿。
  他放下画架时,没有资神去点煤油灯。现在他擦根火柴,把灯放在桌上。黄色的光照亮了房间。他的眼睛被床垫上的一片色彩吸引住了。他吃了一惊,走过去,把早晨带出去的画布捡起来。
  画布上,在一片壮丽的光中,他看到了他的秋天的花园;两棵深绿的瓶形丝相;三棵带烟草色和橙黄色树叶的小栗树;淡黄树叶和紫罗兰色树干的水松;两丛紫红叶儿的*土【色灌木;前景是沙和草,天空是一片蔚蓝、蔚蓝的苍穹,一轮发出硫黄色光的螺旋形火球。
  他站着,朝图画呆望了好一会儿。他把画轻轻地钉在墙上。他走回到床垫边,盘腿而坐,看着他的图画,微微而笑。
  “那是好的,”他大声说。“它表现得好。”
  冬天来临。文森特在暖和愉快的工作室里消度时u。泰奥写信说,高更——在巴黎耽了一天——脑子不清楚,完全拒绝到阿尔的念头。在文森特看来,黄房子不单是两个人的家,而且是南部所有的艺术家们的永久的工作室。他拟订了一个扩大寓所的精心计划,只等高更使这地方活动起来。希望耽下的任何一个画家都会受到欢迎。画家被请求每月寄一张画给泰奥,作为对他的好客的答谢。当泰奥手头上有足够的印象主义图画时,他就能够离开古皮尔公司,在巴黎开设一家独立陈列馆。
  文森特在他的好几封信中都写得清清楚楚,高更将是工作室的指导和画家们—一在那儿画画的——的教师。文森特节省每一个可能节省的法郎,为了布置自己的卧室,他把四壁漆成淡紫罗兰色。地是红瓷砖。他买了很淡的带点绿色的柠檬黄被单和枕头,红床罩,把木床和椅子漆成奶油色。梳妆台漆成橙黄色,面盆蓝色,门紫丁香色。他在墙上挂了一些自己的画,把百叶窗拆去,然后,把整个房间搬上画布,寄给泰奥,好让他的弟弟看看他的房间是多么安逸。他用奔放的平笔触画成,象日本版画一样。高更的卧室则完全不一样。他不愿意给工作室的教师买如此便宜的家具。鲁兰太太告诉他,他要为高更买的相桃木床,要三百五十法郎,那是一笔他无法凑集的数目。可是,他开始为这间卧室先买一些较小的家具,这就使他一直处于经济措据的状况之中了。
  当他无钱雇请模特儿的时候,他就站在镜前,一遍又一遍地画自己的像。拉歇尔来为他摆姿势;鲁兰太太一星期来一个下午,并带了孩子们;吉努太太—一他常光顾的咖啡馆的老板娘,穿着阿尔的服饰给他画像。他在一个小时内就把形象三笔二笔地涂上画布。背景谈柠檬级色,脸部灰色,衣服黑色,带点生硬的普鲁土蓝。他让她坐在一张借来的橙黄色木图椅上,她的手肘立在~张绿色的桌子上。
  一个小头、牛颈、虎眼的年轻朱阿夫兵,同意给他画像,赚取几个钱。文森特画了一张半身像,搪瓷锅蓝色的军服,褪色的微红的橙黄流苏,胸前别着两颗谈柠檬黄的星章。青铜色的猫般的头上套着一顶红稀稀的军帽,衬着绿色的背景。其结果是一种色调不和谐的乌七八糟的组合,十分粗卤、平庸,甚至俗丽,但是却适合于对象的性格。
  他拿着铅笔和画纸,一连几个小时地坐在窗边,试图掌握寥寥几笔就能把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孩子、一幢房子、一条狗的形象画下来,并且使头部、身子和腿的比例得当。
  他复画了许多在夏天里作的画,因为他以为,在这一年中,如果能使五十张速写——每张售二百法郎,那末就不会不光彩地吃喝,而是有权吃喝。他在冬天里学到了不少东西:肌肤决不能涂普鲁士蓝,因为这以后会变成木头一样;他的色彩尚不结实;南部绘画中最重要的成分是红和绿、橙黄和蓝、硫黄和淡紫;他要在图画中表现一些象音乐一样给人慰藉的东西;
  他希望把男男女女画得神圣一点——通常是以光轮来象征神圣的,而他想用色彩的实在的光辉和颤动来表现;最后,对一个有忍受贫困的本领的人来说,贫困是永恒的。
  凡·高的一个叔叔去世,留给泰奥一小笔遗产。既然文森特如此地想与高更住在一起,泰奥决定动用遗产的一半来装饰高更的卧室,并送他到阿尔u文森特很高兴。他开始计划装饰黄房子。他要画一打光辉灿烂的阿尔向日葵镶板画——一首蓝色和黄色的交响曲。
  甚至别人代付火车票费的消息亦未能打动高更。由于某种文森特难以理解的原因,高更宁可在蓬一阿旺鬼混。文森特急于结束装饰工作,让工作室在教师抵达的时候,一切安排妥败春天到了。黄房子后院里的夹竹桃争奇三!·妍,宛如害了运动失调症。树上鲜花盛开还有许多施即将凋谢,树的绿色不断地、大量地更新,显然地无穷无尽。
  文森特又一次背起画架,到乡野去寻找十二幅镶板画的向日葵。耕地里的松土颜色就象木展一样浅淡,琉璃草蓝的天空中白云朵朵。他画了几张长在田里的向日葵——日出时的向日葵。其余的带回家,放在一只缘瓶里来画。
  他把房子的外墙重新漆了一道黄颜色,这使拉马丁广场上的居民感到十分有趣。
  他结束房子的装饰时,已经是夏天了。随之而来的是火辣辣的太阳,迅猛的西北风,空气中日益增长着的骚动,折磨人、令人讨厌、咄咄逼人的乡野景象和背!l!延伸的石城。
  保罗。高更也随之而来。
  他在天亮前抵达阿尔,在通宵营业的小咖啡馆里等待天亮。老板瞧着他,惊道:“你就是那个朋友!我认得你。”
  “你在讲什么呀?”
  “凡·高先生曾把你送给他的肖像给我看过。那跟你一模一样,先生。”
  高更去叫醒文森特。他们的会面又闹嚷又热忱。文森特引高更看看房子,帮他打开手提箱,向他打听巴黎的新闻。他们起劲地交谈了好几个小时。
  “你今天打算画画吗,高更?”
  “你以为我是卡罗津斯一达朗,能一下火车,就捞起调色板,马上给你画~张日光吗?”
  “我不过问问罢了。”
  “那就别提那些愚蠢的问题吧。”
  “我也休息一天。来吧,我陪你到镇上去逛逛。”
  他领高更上山,穿过烈日烘烤的市府广场,沿着镇后的市集路走去。朱阿夫兵就在兵营外的田里操练,他们的红色土耳其们在阳光下燃烧。文森特领路穿过罗马公所前的小公园。
  阿尔的妇女们在散步,呼吸清晨的空气。文森特饶舌地向高更夸耀她们的美丽。
  “你觉得阿尔的娘儿们怎么样,高更广他问。
  “她们不会使我出汗。”
  “瞧她们肌体的色调,喂,不是形状。瞧太阳对她们的色彩起了什么作用呀。”
  “这儿的房子是什么地方,文森特?”
  “那不过是朱阿夫兵的五法郎的地方。”
  他们返归黄房子,作一些生活上的安排。他们在厨房的墙上钉了一只盒子,把他们的一半钱款放在里面—一用来买烟草,应付意外开支,包括房租。金顶上放一张纸条和一支铅笔,记下所取的每一个法郎。在另一只盒子里,安放其余的钱,分成明股,用来购买每星期的食物。
  “你是个好厨子,是吗,高更?”
  “好得很。我当过水手。”
  “那末将来由你烧饭。不过今晚我来烧汤,为你接风。’那晚,他端上的汤,高更喝不下去。
  “你的汤怎么烧的,文森特,我无法想象。我敢说,这简直象你在图画。I。调和你的色彩。”
  “这与我画中的色彩有什么相干?”
  “我亲爱的朋友,你仍旧陷足在新印象主义中。你最好放弃体现在的方法。那不符合作的禀性。”
  文森特把场碗推向一边。
  “你一眼就看出了吗,嗯?你倒是个批评家呀。”
  “好吧,你自己看看吧。你又不瞎,对吗?那些蜡蜡黄,譬如说,极端混乱。”
  文森特望着墙上的向日葵镶板画。
  “那就是你要对我的向日葵所说的全部评语吗?”
  “不,我亲爱的朋友,我能找出许许多多可批评的东西呢。”
  “在向日葵中?”
  “在向日葵中,你的交响曲;它们单调乏味,并不完美。”
  “胡说!”
  叫奥,坐下,文森特,别这样瞧着我,就好象要吃掉我一样。我比你大得多,成熟得多。
  你还在设法发现你自己。听我说,我来给你上几堂有益的课吧。”
  “对不起,保罗。我真的需要你帮助我。”
  “那末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脑子中的废料统统清除干净。你整天被梅索尼埃和蒙蒂塞利弄糊涂了。他们俩一无用处。只要你欣赏那一类绘画,你就永远画不出一幅好画来。”
  “蒙蒂塞利是一让大画家。他比他同时代的任何人更懂得色彩。”
  “他是一个喝醉的白痴,他就是那个样子。”
  文森特跳了起米,隔着桌子瞪视高更。汤碗翻落在红瓷砖地上,跌得粉碎。
  “你把‘法达’叫做白痴。我爱他就象兄弟一样!把他说成是个酗酒者、头脑不请诸如此类的话,都是恶意中伤。没有一个酒鬼能画出蒙蒂塞利的画。平衡六种原色的智力劳动、在半小时内就要思考几百桩事情的高度紧张和算计,需要一付健全的头脑。而且是一付清醒的头脑。你在重复那个关于‘法达’的嚼舌头话时,就象第一个讲出这种话的卑鄙的女人一样恶毒。”
  “啸,喷,啸,我的尖帽子!”
  文森特退缩了,就好象脸上被浇了一杯冷水。他的话和紧张的情绪憋住了他。他想压下怒火,但做不到。他向自己的卧室走去,砰地把门在身后关上。
  第二天早晨,那场争吵被遗忘了。他们一起喝咖啡,然后各走各的路去寻找图画。那天傍晚,文森特回来的时候,被他所谓的平衡六种原色弄得精疲力尽,看到高更已经在小煤气炉上烧晚饭、他们平心静气地交谈了一会儿,后来话题转到了画家和绘画——他们最感兴趣的唯一话题。
  战斗继续下去。
  高更赞赏的画家,文森特瞧不起。文森特的偶像则是高更诅咒的对象。他们对彼此的技法各执己见。其他的任何话题都能使他们以平静友好的态度来谈论,但是,绘画对他们来说,就象生活中的肉和饮料。他们挤命地捍卫各自的想法。高更有两倍文森特的蛮力,然而文森特的拗劲使他们两人势均力敌,甚至在他们讨论看法一致的事物时,他们的争论亦是一触即发的。争论从他们脑汁绞尽的头脑—一就象用完了电的电池—一中产生出来。
  “你永远成不了艺术家,文森特。”高更宣称,“除非你能够在观察过大I3然后,回到工作室里,冷静地描绘。”
  “我不要冷静池画,你这个白痴。我要狂热地画!那就是我到阿尔来的道理。”
  “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大自然的奴性的临摹,你要学会即兴描绘。”
  “即兴!天啊!”
  “还有一件事;听听修技的话,对你有好处。绘画是抽象的,老弟。没有让你讲故事和说教的余地。”
  “我说教?你疯了。”
  “如果你要讲道,文森特,回去做你的牧师吧。绘而是色彩、线条和形式,如此而已。
  艺术家能够再现大自然的装饰性,但只能如此而已。”
  。装饰艺术,”又森特哼着鼻子。“要是你从大自然中所得到的就是这些,那末你应该回到你的证券交易所去。”
  “我要是那样的话,我要来听你在星期日早股的讲道。你从大自然中得到了些什么呢,将军?”
  “我得到的是活动,高更,生命的旋律。”
  “哦,我们有点疯了。”
  “我画太阳时,要画得让人们感觉到它以可怕的速度在旋转。它发射出力量无穷的光波和热波。我画麦田时,要人们感觉到谷粒中的原子在生长、爆裂。我画苹果时,要人们感觉到苹果中的液计溅到皮肤上,果核中的种籽在往外钻向开花结果!”
  “文森特,我不止一次地对你讲过,一个画家不应该有什么理论。”
  “瞧这片葡萄园景色,高更。向外考研!那些葡萄在你眼前马上就要爆裂了。喂,再看这片峡谷。我要使人们感觉到峡谷雨分已经住下淌流过千千万万吨的水。我画一个男子的肖像时,我要人of感觉到那男子一生的全部经历——他所见到的、做过的和遭受的每一桩事情!”
  “你究竟在想些什么鬼名堂?”
  “想一下,高更。长出谷来的田地、从峡谷往下流的水、葡萄的液计和一个人的消逝的生命,都是同一和同样的东西。生活中唯一的协调就是节奏的协调。我们大家按拍跳舞的节奏;人们、苹果、峡谷、耕地、麦浪中的车、房子、马和太阳。高更,你身体内的物质明天会捣穿一颗葡萄,因为你和一颗葡萄是一样的,我画在田里干活的农人时,我要使人们感觉到农人就象谷子那样流进松土里,而松土亦向上流进农人的身子。我要人们感觉到阳光射进农人,射进谷子、耕犁和马,而它们亦都回射进太阳。当你开始感觉到普遍的节奏——地球上的万物都在这个节奏中活动——一的时候,你就开始理解生活了。唯有上帝才超然独立。”
  “将军,”高更说,“您是正确的!”
  文森特情绪亢奋,热病似地发抖。高更的话象打在他脸L的一记耳光。他笨头笨脑地站着,张口结舌。
  “‘将军,您是正确的’这话算什么意思i”“那意思是说现在差不多是上咖啡馆去喝杯苦又酒的时候了。”
  第二个星期的周末,高更说:“今晚让我到你的那幢房子里去一下。也许我能挑到一个可爱的胖姑娘。”
  “别碰拉歇尔。她是属于我的。”
  他们穿过石巷的迷宫,走进妓院。拉歇尔一听到文森特的声音,立即蹦跳过门厅,投入文森特的怀抱。文森特向路易介绍高更。
  绩更先生,”路易说,“你是一位艺术家。也许你可以给我去年在巴黎买的两幅新画鉴定一下吧。”
  “我很高兴。你从什么地方买的?”
  “歌剧院广场上的古皮尔公司。是放在公司的前厅中的。请进来,先生。”
  拉歇尔引文森特走进左边的房间,把他批倒在近旁一张桌子边的椅上,一屁股坐在他的腿上。
  “我到这儿来了半年啦,”文森特抱怨说,“可是路易从来没有问过我对他的图画的看法。”
  “他并不认为你是个艺术家,疯浪子。”
  “也许他是对的。”
  “你不再爱我了,”拉歇尔说,绷着脸。
  “你怎么会那样想的呢,小鸽子?”
  “你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来看我了。”
  “那是因为忙着为我的朋友布置房子。”
  “那末,即使你不来,你还是爱我啦?”
  “即使我不来。”
  她扭扭他的圆圆的小耳朵,轮流吻吻。
  “来证明一下,疯浪子,你能把你的滑稽的小耳朵给我吗?你曾应过找。”
  “要是你能拿下来,你就拿吧。”
  “噢,疯浪子,你的耳朵是缝上去的,象我的布娃娃的耳朵一样。”
  从房间里传出一阵喊声.横贯厅堂,这一尖声叫喊既不表示愉快,亦不表示痛苦。义森特把拉歇尔从腿上推下去,奔过厅堂,进入客厅。
  高更弯身蹲在地上,抽搐着,泪珠滚下他的脸颊。路易,手里拿着灯,低头盯住他看,惊慌失措。
  “保罗,保罗,怎么啦?”
  高更想开口,但说不出话。过了片刻,他喘着气说:“文森特……我们……终于被证明……
  看……看……墙上…那两幅画…俗易从古皮尔公司买来的……装饰他技院的客厅。全是布格罗。”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前门走去。
  “等一等,”文森特叫道,跟着他奔去。“你上哪儿去啊?”
  “到电报局。我得马上把这个情况打电报告诉巴蒂格诺勒俱乐部。”
  盛暑的游热来临。田野色彩美艳。绿色、蓝色、黄色和红色,灿烂得眼花镜乱。随便什么东西一接触太阳,就一直烧到中心。罗纳河的河谷飞起阵阵波浪似的热气。太阳袭击着两个画家,痛打他们,把他们打得稀烂,吸出他们的全部抵抗力。西北风刮起来,抽打他们的身体,鞭挞他们的神经,摇晃他们脖子上的头颅,使他们感到头将爆裂开来。然而,他们还是每天早晨顶着烈日出去,一直画到夜晚的咄咄逼人的蓝色加深了白天的咄咄逼人的蓝色。
  在文森特和高更之间,一阵猛烈的火山爆发、另一次内在的沸腾、一场可怕的斗争在酝酿着。晚上,当他们过度疲劳而睡不着觉的时候,过度神经紧张而坐不下来的时候,他们使彼此用尽他们的精力。他们的钱渐渐少了。他们无法取悦自己。高更从来不知疲倦地惹文森特光火,当文森特狂怒的时候,他便把“将军,您是正确的!”扔在后者的脸上。
  “文森特,毫无疑问,你是无能作画的。看看这工作室的杂乱无章。看看这只颜料箱上的污垢。我的天哪,倘若你的荷兰头脑没有被都德和蒙蒂塞利弄得稀里糊涂的话,也许能清醒一下,把你的生活弄得有条不紊一点。”
  “那跟你无关,高更。这是我的工作室。你的工作室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
  “既然谈到了这个问题,我可以再告诉你,你的脑袋就象你的颜料箱一样混乱。你欣赏欧洲的每一个邮票画家,但你看不到德加……。
  “德加!他画过什么可与米勒并驾齐驱的画呢?”
  “米勒!那个感伤主义者!那个……!”
  对米勒——他奉为尊师和精神上的父亲——的这种毁谤使文森特勃然大怒。他跟在高更后面,从一个房间咆哮到另一个房间。高更逃了。房子太小。文森特对他叱喝,对他吼叫,在高更有力的脸前挥舞拳头。一场恶战一直延续到闷热的深夜。
  他们俩象魔鬼般地拼命抓住他们自己和大自然。他们天天用他们的鲜艳的调色板,夜夜用他们的刺耳的自我主义对闹。即使在不怨吵的时候,他们的友好的辩论亦是那么富于爆炸性,以致使他们忘记了睡觉。泰奥寄钱来。他们立即把钱花在烟草和苦艾酒上。天气热得令人吃不下东西。他们以为苦艾酒能镇静神经。可是,这反而使他们益发兴奋。
  刮起了狂暴的西北风。风把人们囚禁在屋里。高更无法作画。他不断地激怒文森特来消磨时光。他从来没有见过有人会对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想法这般地大发脾气。
  文森特是高更的唯一消遣。他紧紧抓住不放。
  “最好别吵了,文森特,”他说,在西北风吹利的第五天后。他已经把他的朋友逗够了,黄房子中的暴风雨使咆哮的西北民显得好似轻轻的微风。
  “你自己呢,高更?”
  “那是碰巧。文森特,跟我打交道、习惯跟我讨论问题的几个人,都发疯了。”
  “你在威吓我吗?”
  “不,我是在警告你。”
  “那末把警告留给你自己吧。”
  “好吧,不过,如果发生什么事情,可别怪我。”
  “噢,保罗,保罗,让我们停止那无休止的争吵吧。我知道你是一个比我好的画家。我知道你能够教给我许多东西。但是我不希望你看不起我,你听到了吧。我干了长长九年的苦役,他妈的,我有一些东西需要用这倒霉的画来表达!暧,你承认吗?说话呀,高更。”
  “将军,您是正确的!”
  西北风停息下来。阿尔人又敢外出到街上去了。火烫的太阳又出来了。一场狂热传染了整个阿尔。警察出来对付暴行。人们跑来跑去,眼里流露出一股狂热。没有人微笑。没有人说话。石板屋顶在阳光下烘烤。拉马丁广场上发生殴斗,刀光闪闪。空气中弥漫着灾难临头的气息。阿尔无法再忍受这种紧张。罗纳河的河谷差不多要崩成碎片。
  文森特想起了那位巴黎的记者。
  “会成个什么样呢?”他自问。“一次地震还是一场革命。”
  尽管如此,他依旧光着头在田野里作画。他需要白色的眩目的热气溶化他体内所感觉到的狂热。他的头脑成了一口燃烧着的批捕,倒出一张张火热的油画。
  随着一张张的画出来,他益发感到,他的九年的劳动,正凝聚在这几个饱满的星期中,把他一下子造就成了完美无缺的艺术家。他大大超过了去夏的水平。他将永远不会再作出如此完全地表现了大自然本质和自身本质的图画。
  他从清晨四点就开始画,一直画到夜晚把景色偷走为止。他一天创造两张、有时甚至三张图画。撕碎地的活力的痉挛性的图画使他流出了一年的鲜血。他计较的不是在地球上逗留的时间之长短,而是一生中天天在做什么。对他来说,时间是以流出的图画来计算的,而不是以日历跳动的页数来计算的。
  他意识到他的艺术已经到达了一个高潮,这是他的生命的高潮——这些年来一直在争取到来的时刻。他不知道这种高潮会延续多久。他只晓得要作画,更多的画……更多更多的画。
  这个生命的高潮、这个无穷大的一小点,必须抓牢,继续下去,扩张开来,直到他创造出在灵魂中孕育着的全部图画为止。
  整天地作画,整夜地斗争,根本不睡觉,吃得很少,用太阳、颜色、兴奋、烟草和苦艾酒果腹,被原理和他们自己的创造力所苦恼,用怒气和暴力来彼此相斗,他们越来越感到作呕。
  太阳痛击他们。西北风抽打他们。色彩把他们的眼睛戳了出来。苦艾酒给他们的肠子灌满了过度的热狂。在那酷热的狂暴的夜晚,黄房子闹得天翻地覆。
  当文森特在画几张犁的时候,高更给他画了张肖像。文森特目不转睛地盯着肖像。他第一次清楚地了解到高更对他的想法。
  “那的确是我,”他说。“不过那是发疯了的我!”
  晚上他们上咖啡馆。文森特要了一杯淡苦艾酒。他突然连杯带酒朝高更的头上掷去。高更让过了。他双手抱起文森特的身子。带后者穿过拉马丁广场。文森特发觉自己躺在床上。
  一下子就睡着了。
  “我亲爱的高更,”第二天早晨,他十分温和地说,“我模模糊糊地记得昨晚冒犯了你。”
  “我愉快地真心地原谅了你,”高更说,“不过,昨天的情报也许会再次出现。要是我被击中,我也许会失去自制,把你指死。所以请允许我写信给今弟,告诉他我要回巴黎了。”
  “不!不!保罗,你不能走。离开黄房子?这儿的一切都是为你安排的呀。”
  在这二天里,风暴没有停过。文森特拼命想把高更留下来。高更拒绝每一种口实。文森特恳求,哄骗,咒骂,威吓,甚至哭泣。在这场战斗中,他证明是一个强者。他觉得自己整个儿的生命全赖于把他的朋友留在黄房子里。夜色苍茫的时候,高更被弄得精疲力尽。他让步了,为了想休息一下。
  黄房子里的每个房间都充满着晃荡的、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高更无法睡觉。快天亮时,他才开始打瞌睡。
  一种奇怪的感觉惊醒了他。他看到文森特站在床边,在黑暗中瞪出双眼盯着他。
  “你怎么啦,文森特?”他严厉地问。
  文森特走出房间,回到自己的床上,倒头便睡熟了。
  第二天晚上,高更又被同样的奇怪感觉惊醒。文森特站在床边,在黑暗中凝望着他。
  “文森特!去睡觉!”
  文森特转身离去。
  第二天晚饭的时候,他们为汤发生了一场恶吵。
  “在我不留意的时候,你把颜料倒进了汤里!”高更大文森特笑了起来。他朝墙壁走去,用粉笔写道:
  我是精神上的圣徒我的精神健全无恙他安静了好几天。喜怒无常,闷闷不乐。一句话也不对高更讲。甚至不拿起油画笔。他不读书。坐在椅子上,呆望着面前的空间。
  第四天的下午,刮起了一阵猛烈的西北风,他请高更陪他出去散步。
  “我们到山上的公园去,”他说。“我有话要对你说。”
  “你不能在这儿讲,这儿不是蛮舒服吗?”
  “不,我没法坐着讲。我必须走走。”
  “很好,要是你一定要去的话。”
  他们沿着市镇左面的蜿蜒上山的车路走去。他们要向前走,就得戳穿犹如厚皮般的西北风。公园里的丝柏几乎被吹得歪倒在地上。
  “你要对我讲什么呀?”高更问。
  他得在文森特的耳旁叫喊。文森特还来不及听到,风就把话到走了。
  “保罗,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倘若我对你的绝妙的主意不感什么兴趣的话,那就请你原谅吧”“作为画家,我们都已经失败了。你知道是什么原国吗?”
  叫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见。在我耳旁讲响一点。”
  “你知道我们作为画家已经失败了的原因吗?”
  “不知道。什么原因呀?”
  “因为我们孤军奋战。”
  “什么话呀?”
  “有的东西,我们画得好:有的东西,我们画得不好。我们把好的坏的全扔进一张画里了。”
  “将军,你讲得我稀里糊涂。”
  “你还记得博特兄弟吗?荷兰画家。一个善于风景。一个擅长人物。他们合作绘制一张画。一个绘景。另一个添人物。他们取得了成功。”
  “嗯,把一个没完没了的故事讲得不清不楚,令人费解。”
  “什么?我听不见。靠近一点。”
  “我说,讲下去!”
  “保罗。我们必须那样做。你和我。修拉。塞尚。洛特雷克。卢梭。我们必须通力合作,共同绘制一张画。那将是一个真正的画家们的共产主义。我们都描绘自己拿手的东西。修拉空气。你风景。塞尚‘表面’。洛特雷克人物。我太阳、月亮和星星。我们合作起来,就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你看怎么样?”
  “喷,喷,喷,我的尖帽子!”
  他刺耳地狂笑起来。风把他的讥讽象海浪的水花一样飞溅在文森特的脸上。
  “将军,”他叫道,在透过气来后,“那如果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主意,我就吃了它。原谅我大声喊叫。”
  他踉跄地走下小路,捧住肚皮,开心得直不起身子。
  文森特一动不动地站着。
  一群燕八哥掠过天空。成千上万只鸣叫扑翅的燕八哥。它们朝下猛扑文森特,碰撞他,包围地,穿过他的头发,飞进他的鼻子,飞进他的嘴,飞进他的耳朵,飞进他的眼睛,把他埋在一片鼓翼的、厚厚的、没有空气的黑云中。
  高更走回来。
  “来吧,文森特,我们下山到路易那儿去。听了你那无价之宝的好主意后,我感到要庆祝一番。”
  文森特默默不语地跟他到里科莱特路。
  高更和一个姑娘上楼。
  拉歇尔在一间咖啡室里坐在文森特的腿上。
  “你不和我一起上楼吗,疯浪子?”她说。
  “不。”
  “为什么不?”
  “我没有五法郎。”
  “那你肯把你的耳朵给我吗?”
  “好。”
  一会儿工夫,高更回来了。两人下山走回黄房子去。高更胡乱地吞下晚饭。他一言不发地走出前门。他差不多走尽拉马了广场的时候,听到背后熟悉的脚步声:短促,迅疾,凌乱。
  他转过身去。
  文森特朝他冲上去,手里待着一把掰开的剃刀。
  高更直挺挺地站着,盯住文森特。
  文森特在仅离高更二英尺远的地方站住了。他在黑暗中瞧着高更。他低下头,转过身,朝家里奔去。
  高更走向旅馆。他订了一个房间,把门锁好,睡觉。
  文森特定进黄房子。走上红砖楼梯,到自己的卧室去。他拿起镜子——他用这面镜子画过不知多少次的自画像。他把镜子放在梳妆台上,斜靠着墙壁。
  他看着镜中的一双发红的眼睛。
  末日已到。他的生活完了。他从自己的脸上觉察到了。
  他最好来一次干净利落的了结。
  他举起剃刀。锐利的钢使他的喉咙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许多声音在对他讲着奇奇怪怪的话。
  阿尔的太阳在他的眼睛和镜子中竖起了一道刺眼的火墙。
  他胡乱地斩下耳朵。
  他只留下了一点点耳壳。
  他丢下剃刀。用毛巾把头包好。血滴到地上。
  他从面盆中捞起耳朵。把它洗净。用几张图画纸包好。再用报纸包了一层。
  他在厚厚的绷带上套上一顶巴斯克软帽。下楼走向前门。他穿过拉马丁广场,爬上山,拉动一号妓院的门铃。
  一个女仆来开门。
  “叫拉歇尔来。”
  拉歇尔立刻就到。
  “噢,是你,疯浪子。你要什么?”
  “我给你带来一件东西。”
  “给我?一件礼物?”
  “对。”
  “你真好,疯浪子。”
  “小心保存好。那是我的纪念品。”
  “是什么呀?”
  “打开来,自己看吧。”
  拉歇尔把纸拆开。她恐怖地看着耳朵。倒在地板上,晕死过去。
  文森特转身离去。他走下山来。穿过拉马丁广场。他关上黄房子的门,上床睡觉。
  第二天早晨七时半,高更回来的时候,发现一大群人聚集在门口,鲁兰绝望地绞着双手。
  “你对你的伙伴干了什么呀,先生?”一个头戴瓜形帽的男子问。他的声调生硬严厉。
  “我不知道呀。”
  “哦,知道……你知道得很清楚……他死了。”
  这使高更好一阵子才清醒过来。大群的人对他的瞪视,似乎把他撕成了碎片,使他窒息。
  “我们上楼去,先生,”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们上楼就会明白了。”
  几条湿源流的毛巾掉在楼下两个房间的地上。鲜血染红了通向文森特卧室的楼梯。床上躺着文森特,裹着被单,象手枪扳机似地躬着。他好象断了气。高更轻轻地,十分轻地摸摸他的身子。身子还热。对高更来说,似乎一下子恢复了他的全部力量、他的全部精神。
  “我恳请你,先生,”他低声地对警长说,“十分小心地弄醒他。如果他问起我,就说我已经上巴黎去了。他一看到我也许会致他的命,”警长去请医生,叫了一辆车。他们把文森特送往医院。鲁兰在车旁奔跑,喘着气。
  费利克斯·雷伊医生是阿尔医院中的年轻住院助理医生。身材矮胖,八角形的头,一堆黑发从八角形的顶上竖起。他诊治文森特的伤口,然后让他睡在一个东西全搬空了的洞般的房间里。他走出去时,把门锁上。
  傍晚,当他搭摸病人的脉搏时,文森特哑了。他望望天花板、粉白的墙、窗外一块墨蓝的天。他的双眼缓慢地在雷伊医生的脸上兜上一圈。“暇,”他轻轻地说。“喂,”雷伊医生回答。“我在什么地方?”‘你在阿尔的医院里。”一丝痛苦的表情掠过他的脸孔。他把手伸向右耳曾经存在过的地方。雷伊医生阻止了他。
  “不能去摸,”他说。
  “,……是阿‘……我记得……现在。”
  门;要紧,伤口已经洗净,老兄。几天之内我就能让你起床。”
  “我的朋友在哪儿?”
  “他回巴黎去了。”
  “……我明白…我可以抽烟斗吗?”
  “还不可以,老兄。”
  雷伊洗好伤口,包扎起来。
  “那是无足轻重的意外,”他说。“一个人到底不是用粘在他头外的那些白菜壳来听的。
  你不必抱憾。”
  “你真好,医生。这房间为什么……空无一物呀?”
  “我把东西全搬走了,为了保护你。”
  “保护谁?”
  “保护你自己。”
  “……是的……我懂……”
  “好啦,现在我要走了。我会叫看守人给你送晚饭。躺着别动。流体的血使你身体很衰弱。”
  早晨文森特醒来的时候,泰奥坐在他的床边。泰奥的脸色苍白,眉赞嘴歪,双眼充血。
  “泰奥,”文森特说。
  泰奥滑下椅子,跪在床边,握着文森特的手。他毫不羞怯、情不自禁地哭起来。
  “泰奥……总是…当我醒来的时候……需要你……你在我的身旁。”
  泰奥讲不出后。
  “叫你到这儿来跑一趟太不应该了。你怎么知道的时“高更昨天打了电报。我乘的夜车。”
  “高更不应该叫你这样地花钱。你坐了一夜,泰奥。”
  “是的,文森特。”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我和雷伊医外谈过,文森特。他说是中暑。你一直不戴帽子在太阳底下画画,是吗?”
  “是的。”
  “嗯,你看,老兄,你不应该那样。将来一定要戴顶帽子。这儿阿尔的许多人中暑。”
  文森特轻轻地握紧他的手。泰奥咽了一下口水。
  “我给你带来一些消息,文森特,不过,我想最好是过几天再告诉你。”
  “是好消息,泰奥?”
  “我想你会喜欢的。”
  雷伊医生走过来。
  “哦,今天早晨病人怎么样?”
  “医生,可以让我的弟弟给我讲讲好消息吗?’“我想可以的。哎,等一等。让我看看这个。好,很好,很好。痊愈得很快。”
  医生离开房间后,文森特访泰奥把消息告诉他。
  “文森特,”泰奥说,“我……嗯,找……我认识了一个姑娘。”
  “晴,泰奥。”
  “是呀。她是一个荷兰姑娘。若婀娜·邦格。她很象妈妈,依我看。”
  “你爱她,泰奥?”
  “对。没有你,我在巴黎孤寂死了。文森特。在你没来之前还不太坏,但自从我们一起生活了一年……”
  “跟我在一起生活是倒霉的,泰奥。我怕我使你不愉快了。”
  “噢,文森特,不知道有多少次,当我踏进勒皮克路公寓,我真希望看到你的皮鞋搁在食橱上,你的湿油画摊在我的床上。不过我们不能再多谈了。你应该休息。我们又能在这儿耽在一起了。”
  泰奥在阿尔逗留了两天。当雷伊医生向他保证,文森特很快就会康复,他不仅把他的兄长当病人,而且亦作为朋友来护理的时候,他才离去。
  鲁兰每天晚上都来,并带束鲜花。在晚上,文森特发生幻觉。雷伊医生在文森特的枕头下和床垫上放了些樟脑,以消除他的失眠症。
  在第四天。医生看到文森特已经完全恢复理智,便不再锁房门,并将家具全搬回来。“我可以起来,穿衣服吗,医生?”文森特问。“倘若你感到体力够得到的话。呼吸一会儿空气后,请到我的办公室来。”阿尔的医院是一幢四边形的两层楼房,当中是院子,栽满五颜六色的花和羊齿植物,石子小径四通八达。文森特慢吞吞地踱了一会儿,便走向底楼的雷伊医生的办公室。“走走感觉到怎么样?”医生问。“很好。”
  “告诉我,文森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文森特好一会儿缄默不语。
  “我不知道,”他说。
  “当你做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呢?”
  “……我……没有……想,医生。”
  文森特又休息了几天来恢复体力。一天早晨,他在雷伊医生的房间里与后者谈天的时候,从脸盆架上拿起一把剃刀,把它板开。
  “你该剃剃胡须了,雷伊医生,”他说。“你高兴让我给你剃一刹吗?”
  雷伊医生退到角落里,张开手掌,挡在他的脸前。
  “不!不!放下!”
  “可是我真的是一个顶好的理发师,医生。我包你剃得很满意。”
  “文森特2把剃刀放下!”
  文森特笑了起来,把剃刀合上,放回脸盆架上。“别害怕,我的朋友。现在都已经过去了。”
  第二个星期末,雷伊医生准许文森特画画。一个看守人被派往黄房子去取画架和画布。
  雷伊医生为他摆姿势,顺顺他的心。文森特画得很慢,一天只画了很小一块。肖像画好后,他便送给医生。
  “我请你把这画留作我的纪念品,医生。这是我向你的好心表示谢意的唯一办法。”
  “你真好,文森特。我感到荣幸。”
  医生把肖像带回家去,用它遮没墙上的一条裂缝。
  文森特在医院里又住了二星期。他描绘在太阳下烘烤的院于。他作画的时候,头戴一顶大草帽。这花园费了他整整两个星期来描绘。“你应该每天到办公室来看我,”雷伊医生说,在医院的前门与文森特握手,“记住,不要喝苦文酒,不要兴奋,不要光着头在太阳底下画画。”
  “我答应,医生。谢谢你的无微不至的关照。”
  “我要写信给个弟,报告他现在你已经完全好了。”
  文森特发觉房主已经与他人另订合同,要赶他走,把黄房子租给一个烟草商。文森特与黄房子相依为命。这是他在普罗旺斯土地上的唯一根基。他画过它的每一寸,里里外外。他已经使它完全适宜于居住了。尽管有这次意外,他依旧认为这是他的永远的家,他决定跟房主斗争到底。
  起初,他害怕独自一人睡在屋里,因为他的失眠症甚至连樟脑也无法制服。雷伊医生给他演化钾来击溃一直威胁着他的难以忍受的幻觉。一直在他耳边絮晒着奇奇怪怪话语的声音终于消失了,只有在梦质中才复发生。
  他还衰弱,没有气力跑出去作画。他的头脑恢复了镇静,但是很缓慢。他的生气逐日地恢复,胃例也开了。他与鲁兰一起在饭店里吃了一顿愉快的晚饭,兴致勃勃,不愁旧病复发。
  他开始小心地绘制普兰的妻子的肖像,那张肖像在发生这场意外之前已经动手了,尚未结束。
  他喜欢这样的安排:把红色从玫瑰红排列到楼红,上升通过黄色到柠檬黄,带着淡绿和深绿。
  他的身体和他的绘画,慢慢地有了起色。他从前知道,一外人的手腿断了,会痊愈,现在,他吃惊地看到,一个人头中的脑子坏了,也会痊愈。
  一大下午,他去探望拉歇尔。
  叫。鸽子,”他说,“给你惹了麻烦,我向你表示歉意。”
  “没什么,疯浪子。别担心。在这个镇上,这种事情算不上什么反常。”
  他的朋友们来看他,叫他放心,在普罗旺斯,人人不是患热病,有幻觉,就是发疯。
  “那不是什么不正常的事情,”鲁兰说。“在这儿诞担的乡野,我们全是破碎的废物。”
  “嗯,嗯,”文森特说,“我们象一家人那样地彼此了解。”
  又过去了几个星期。义森特现在能够整大在工作室里作画。疯狂和死亡的担心离开了他的头脑。他开始感到差不多正常了。
  最后他冒险到户外去作画。太阳烧尽了麦田的辉煌的黄色n但是文森特无法捕捉到。他一直吃得正常,睡得正常,避免兴奋和紧张的热情。
  他感到正常得无法作画了。
  “你很容易冲动,文森特,”雷伊医生曾对他说。“你从来就没有恢复正常过。然而,没有一个艺术家是正常的,如果他是正常的话,就成不了艺术家了。正常的人是创造不出艺术品的,他们吃,睡,日日干活,然后死去。你对生活和大自然很敏感,那就是你能够为我们其余的人作解释的道理。不过,倘若你一不小心,那末,也就是你的敏感,会导致你毁灭。
  过度的敏感迟早会把一个艺术家搞垮。”
  文森特知道,要取得主宰他的阿尔油画的高度黄色调,他就必须兴奋,紧张,激动,高度敏感,神经受到极度刺激。只要他允许自己进入那种状态,他就能够画得象以前一样精彩。
  但是,那条路是通向毁灭。
  “一个艺术家是一个有活要干的人,”他喃喃自语。“如果我不能照我所要画的方法去画,那末活着就太索然无味啦。”
  他光着头在田野里逛荡,吸收太阳的能量。他沉醉于天空的五光十色、黄色的火球、绿色的田野和盛开的鲜花之中。他任凭西北风抽打他、深沉的夜空窒息地,向日葵把他的想象力鞭挞到了爆炸点。他的力奋状态一发起来,食欲便消失。他开始靠咖啡、苦艾酒和烟草过日子。他彻夜不服,田野的浓艳色彩在他的充血的眼前—一掠过。最后,他背上画架,投入田野。
  他的力量恢复了:他对大自然的普遍节奏的感觉;他的要不了几小时就绘制一幅巨作、井灌进眩目辉煌的太阳光的本领。每天看到一张新作创造出来;每天看到感情计在升高。他一口气给制了三十七幅作品。
  一天早晨,他醒来时感到昏昏欲睡,四肢无力。他无法作画。他坐在椅上。望着墙壁。
  一整天几乎没有动一动。各种声音又回到他的耳边,对他絮阳奇奇怪怪的话。夜幕降临,他走进灰色饭店,在一张小桌旁坐下。他点了一份场。女侍者把汤端上。一个声音尖尖地在他耳边响起,警告他。
  他把场盆扫到地上。盆子跌得粉碎。
  “你想毒死我!”他尖声叫道。“你在汤里放了毒药!”
  他跳起来,一脚踢翻桌子。几个吃客逃出门外,其他的人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你们都想毒死我!”他大叫。“你们想谋害我g我看见你们在汤里放毒药!”
  走进来两个宪兵,抱住他拖往山上的医院。
  二十四小时后,他安静下来了,跟雷伊医生谈着那事情。他每天作一点点画,在乡野散步,回到医院吃晚饭和睡觉。有时候,他感到精神上难以形容的极度痛苦,有时候,未来和不可避免的境况的面纱,似乎在眼睛的眨巴之间揭了开来。
  雷伊医生准许他再度作画。文森特画了一张以阿尔卑斯山为背景的路边的桃园,一片暗银色——银色衬着蓝色而变成了绿色——叶子的橄榄树丛和橙黄色的耕地。
  三个星期以后,文森特回到黄房子。但现在的市镇,特别是拉马了广场,对他怀着敌对的清结。割掉的耳朵和有毒的汤,无法使他们平静地接受下来。阿尔人坚信是绘画把他逼疯的。文森特走过的时候,他们盯住他看,大声地评论,有时候甚至躲到街对面,避免从他身旁经过。
  镇上没有一家饭店准他跨进大门。
  阿尔的孩子们聚集在黄房子前,恶作剧地作弄他。
  “疯浪子!疯浪子!”他们大声叫喊。“把另一只耳朵也割下来吧。”
  文森特把窗关闭。孩子们的叫声和笑声还是飘了进来。
  “疯浪子!疯浪子!”
  “痴子!痴子!”
  他们编了一首小调,在他的窗下唱着。
  疯浪子是个痴子,他判了自己的右耳。
  不管你怎样叫喊,痴子什么也听不见呀。
  文森特试图跑出去躲开他们。他们紧钉在屁股后面,穿过街道,走入田野,一大群又唱又笑的兴高彩烈的小淘气鬼。
  聚集在黄房子前的儿童一天天多起来。文森特用棉花塞住耳朵。他在画架上作画,复制他的作品。孩子们的叫喊声穿过裂缝和墙壁。叫喊声烙入了他的脑袋。
  稍大的男孩们益发胆大了。他们象小猴子般地爬上落水管,坐在窗槛上,朝房间里张望,在文森特的背后乱叫。
  “疯浪子,把另一只耳朵割下来。我们要你的另一只耳朵!”
  拉马丁广场上的喧闹日益厉害起来。男孩们竖起木板,从板上爬到二楼。他们敲开窗门,伸进头去,向文森特扔掷东西。底下的人群鼓励他们,又叫又唱。
  “把另一只耳朵给我们。我们要另一只耳朵!”
  “疯浪子E要糖吗?当心,有毒的!”
  “疯浪子!要场吗?当心,有毒的!”
  疯浪子是个痴子,他割下了自己的右耳.不管你怎样叫喊,痴子什么也听不见呀。
  男孩们坐在窗描上,引得下面人群的喝彩。他们一起愈来愈高声地大唱。
  “疯浪子,疯浪子,把你的耳朵抛给我们,把你的耳朵抛给我们!”
  “疯浪子,疯浪子,把你的耳朵抛给我们,把你的耳朵抛给我们!”
  文森特摇摇晃晃地从画架前站起来。窗槛上坐着三个调皮鬼,欢唱着。他对他们破口大骂。他们爬下木板。底下的人群咆哮起来。文森特站在窗前,俯视他们。
  天上飞过一群燕八哥,成千上万只鼓翅噪叫的燕八哥。它们遮住了拉马丁广场的上空,朝文森特猛扑下来,撞击他,塞满房间,包围他,飞穿他的头发,飞进他的鼻、嘴和眼,把他埋在一片厚厚的、没有空气的、扑翅的黑云之中。
  文森特跳上窗槛。
  “滚开!”他尖叫。“你们这批小鬼,滚开!看在上帝的面上,别来吵我!”
  梅洛于,学泥于,把你的再学拗蟑学们,把你的再单地学琴们!”
  “滚开!别来吵我!听到吗,别来吵我!”
  他从桌上拿起面盆,往下朝他们掷去。脸盆在下面的鹅卵石上跌得粉碎。他怒不可遏地在房间里乱跑,拣起随手可取的一切东西,朝下面的拉马丁广场掷去。无可挽救地掼得粉碎。
  他的椅子、他的画架、他的镜子、他的桌子、他的床上用品、他挂在墙上的向日葵图画,统统象雨似地向普罗旺斯的顽童们身上落去。每落下一件东西,便问过一幅全景画:黄房子中所度过的日子;为了一件件地购买这些用来布置他的生活之屋的简单东西而作出的牺牲。
  他把房间里的东西掼光后,站在窗边,每根神经都在颤抖。他倒在窗槛上。他的头朝下垂向鹅卵石的广场。
  一份请愿书立即在拉马丁广场传阅。九十个男女在上面签了名。致塔迪厄市长:
  我们,在下面签名的阿尔公民,深信拉马丁广场二号的居民文森特·凡·高是一个危险的精神病患者,不宜任他自由活动。
  我们在此敬请市长将此病人监禁起来。
  阿尔的选举期已经逼近。塔迪厄市长不愿意触怒这么多的选举人。他命令警长拘押文森特。
  宪兵发现他躺在窗槛下的地上。他们把他带往监狱。关进一间单八号子。门外派了一名看守人。
  文森特恢复知觉后,便提出会见香伊医生的要求。他的要求未获准。他讨铅笔和纸给泰奥写信,亦遭拒绝。
  雷伊医生终于获准探监。
  “尽量别光火,文森特,”他说,“否则他们将证明你确是一个危险的精神病患者,那你就完蛋了。再说,冲动只会使你的病情恶化。我会写信给个弟的,并且我们将设法把你弄出来。”
  “我请求你,医生,别让泰奥到这儿来。他快要结婚了。那会坏事的。”
  “我会告诉他别来。我想我为你想出了一个好计划。”
  两天后,雷伊医生又来了。看守人仍!日在单人号子前站岗。
  “听着,文森特,”他说,“我刚刚看到他们把你搬出了你的黄房子。房主把你的家具堆放在一家咖啡馆的地下室里,扣留了你的画。他说,你把火下的房租付清了,才能把画还给你。”
  文森特一言不发。
  “既然你不能再回到那儿去了,我看你最好还是按我的计划去做。这种疯癫性的阵发什么时候会再发作,谁也不知道。如果你有个和平的、安静的、愉快的环境,不让自己兴奋,也许永远不会复发。否则,每隔一、二个月就会发作一次。为了保护你自己和你周围的人……
  我看最好是……进……”
  “……精神病院?”
  “对。”
  “那末你认为我是……?”
  “不,我亲爱的文森特,你不是。你自己能够看出,你象我一样神志健全。不过,这种疯癫性阵发与其他的热病不同。它使得一个人神经错乱。一旦神经危机到来,你就会干出不理智的事情。那就是你应该进医院的道理,在医院里,你能得到照料。”
  “我懂。”
  “圣雷米有一个好地方,不过离这儿二十五公里。叫圣保罗陵。他们收头等、二等和三等的病人。三等是每月一百法郎。你出得起。那地方以前是个修道院,就在山脚下。那儿很美,文森特,而且清静,喔,清静得很。你会有一个医生来指导你,有修女照料你。食物清淡可口。你将有可能恢复健康。”
  “他们会答应我画画吗?”
  “啊,当然,老兄。你爱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只要对你没有害处。那在许多方面就象在医院里一样。如果你那样安静地生活一年,也许就会完全康复。”
  “可是我怎么能脱身这个洞穴呢?”
  “我已经对警长讲过了。他同意让你到圣保罗陵去,由我把你带去。”
  “你说那真是一个好地方吗?”
  “噢,一个可爱的地方,文森特。你会发现有许多东西勾画。”
  “真不错。一个月一百法郎不算太贵。也许那正是我所需要去呆一年的地方,好使我平静下来。”
  “当然是的。我已经写信给个弟,告诉他了。我曾建议,按照你目前的健康情况,最好别把你搬得远远的,当然不是到巴黎。我告诉他,依我看圣保罗陵是你最好的去处。”
  “哦,若泰奥同意……再说呢,只要我不给他多添麻烦……”
  “找在等回音。晓得了我就再来。”
  泰奥没有别的办法。他只得同意。他寄钱了给他兄长的债务。雷伊医生乘车将文森特带到火车站,搭火车去塔拉斯孔。在塔拉斯孔,他们抄绕着绿色的肥沃的溪谷而上的小路到圣雷米。到圣保罗陵是二公里陡坡的山路,穿过一个安溢的小镇。文森特和雷伊医生雇了一辆车。路笔直通向黑色的不毛山丘。走不多远,文森特看到,紧靠在山脚下的修道院的微微带绿的棕色围墙。车停了。文森特和雷伊医生下车。路右侧一块干净的圆形空地上,有一座女灶神庙和一座凯旋门。
  “这些东西怎么会跑到这儿来的?”文森特问.“这儿过去是一个重要的罗马殖民地。你所看到的那条河,曾经淹没过整个峡谷。那河从前一直升到位现在站立的地方。河水退去后,市镇向下愈爬愈低。现在,除了这些死的纪念碑和修道院外,这儿什么也没有留下。”
  “真有趣。”
  “来吧,文森特,佩隆医生在等我们呢。”
  他们离开大路,穿过一小片松林,来到修道院的大门。雷伊医生拉动一个铁的球形控手,响起了很响的铃声。等了片刻,大门打开,佩隆医生出现。
  “你好,佩隆医生,”雷伊医生说。“我按照我们信中所安排的,把我的朋友文森特·凡·高带来给你。我知道你会很好地照料他。”
  “是的,雷伊医生,我们会照料他的。”
  “你会原谅我马上就走吧,医生?我得赶时间搭火车回到塔拉斯孔。”“当然,雷伊医生。我知道。’“再见,文森特,”雷伊医生说。“开心点,你会好起来的。我尽量来看你。但愿在年底的时候,你能成为一个完全健康的人。”“谢谢你,医生。你太好了。再见。”“再见,文森特。”他转身,穿过松林而去。“请进来,文森特,”佩隆医生说,往旁边退一步。文森特在佩隆医生身边走过。精神病院的大门在他身后锁上了。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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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人睡的病房就象半死不活的村子里的三等候车室。精神病患者总是戴着帽子和眼镜,拿着手杖,穿着旅行斗篷,好象就要到什么地方去似的。
  德夏内尔修女领文森特穿过长廊似的房间,指定一张空床。
  “你睡在这儿,先生,”她说。“晚上把帐幕拉下来,可以清静一点。你弄好了,佩隆医生就想在办公室里见你。”
  十一个男子坐在一只没有生火的炉子周围,对文森特的到来,毫不注意,更不议论。德夏内尔修女走出狭长的房间,她的浆过的白长袍、黑披肩和黑面纱,绷硬地挺出在她的身后。
  文森特放下手提包,环视四周。病房的两边排着一张张五度角倾斜的床铺,每张床围着一个帐架,上面挂着肮脏的奶白色的帐幕。屋顶是粗糙的横梁,墙壁刷成白色,中央是一只火炉,炉左边触出有棱角的烟统。房里只有一盏灯,吊在火炉的上方。
  文森特感到奇怪,这些人为什么这样地一声不响。他们相互不讲一句话。他们不看书,也不玩儿。他们倚靠着手杖,望着火炉。
  他床头的墙上钉着一只盒子,但是文森特宁可把东西放在手提包里。他把烟斗、烟草和一本书放在盒子里,把手提包塞进床肚下,往外走进花园。一路上,他走过一然看上去阴暗潮湿的房间,门紧紧地锁着。
  院子走廊完全荒芜。下面的大松树长得很高,乱蓬蓬的草地中夹杂着猖獗的野草。墙壁圈进一方块呆滞的阳光。文森特向左转,敲响佩隆和他家庭住所的门。
  佩隆医生曾在马赛当过船医,后来当眼科医生。严重的痛风病使他在乡野的安静中找到了这所精神病院。
  “你看,文森特,”医生说,双手紧握桌角,“从前我照料身体的健康。现在我照料灵魂的健康。那是职业呀。”
  “你对精神病有经验,医生。你能给我解释一下我割掉自己耳朵的原因吗?”
  “对疯癫病人来说,那并不是什么不平常的举动。我见过两个同样的病例。听神经变得十分敏感,病者以为把耳朵割掉就能制止幻觉。”
  “…嘱……我明白了。那末我将得到治疗……叶”“治疗?嗯……啊……你一星期至少得洗两次热水澡。我看一定要洗。而且你必须在热水中泡上两个小时。热水会使你的情绪平静下来。”
  “我还要做点什么呢,医生?”
  “要保持绝对的安静。决不能让自己兴奋。别干活,别看书,别争论或烦恼。”“我知道……我衰弱得没有力气干活。”
  “如果你不想参加圣保罗陵的宗教活动,我可以请修大门不勉强你。如果要什么东西,请上我这儿来。”
  “谢谢你,医生。’“五点钟开晚饭。你会听到锣声。想法尽快地适应医院里的生活习惯,文森特。那会使你的健康迅速恢复。”
  文森特蹒跚地穿过乱糟糟的花园,经过三等病房入口处的支离破碎的住廊,在一排阴暗的、弃置不用的小房间前走过。他坐在病房里自己的床上。他的同伴们仍旧默默地坐在炉子的周围。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另外一个房间里传来声音。
  十一个人站起来,带着断然决定的样子,轰隆隆地走出病房。文森特跟着他们u 他们吃饭的房间里没有窗,泥地。只放一张长长的、粗陋的木桌,围着一些长凳。修大们开饭。房里一股霉气,就象蹩脚的寄宿舍。先上汤和黑面包,汤里的蟑螂使文森特怀念起巴黎的饭馆。然后端上一盆豌豆、蚕豆和扁豆。他的同伴们排命地吃,把桌上的黑面包屑把在手中,用舌头舔干净。
  饭吃完了,各人回到火炉周围各自的位置上,专心致志地消化他们的食物。晚饭的食物消化后,他们一个个站起来,脱掉衣服,拉好帐幕,睡觉了。文森特到现在还没有听到他们吭过一声气。
  太阳刚刚西下。文森特站在窗口,俯瞰绿色的山谷。令人酸鼻的松树,织成精致的黑色花边,衬着一片华美的淡柠檬色的天空。景色丝毫未引动文森特,甚至丝毫没有想到去描绘。
  他站在窗边,直到昏暗的普罗旺斯薄暮滤过柠檬色的天空,把颜色吸尽。没有人到病房里来点灯。在黑暗中无事可做,只能反省自己的生活。
  文森特脱衣上床。眼睛睁得大大地躺着,凝望屋顶的粗梁。床的角度使他朝地面倾斜。
  他随身带着德拉克洛瓦的著作。他伸手到盒子里,摸到了,在黑暗中把皮书面紧贴心口。书的感觉又使他安心下来。他与包围他的那群精神病患者毫无关系,而是这位大师的睿智和慰藉的话语,透过书的封面,流进他那颗痛苦的心。
  过了一会儿,他沉入梦乡。他被隔壁一张床上的呻吟声惊醒了。呻吟声愈来愈响,变成了喊叫和一连串激烈的话语。
  “定死别钉住我!你为什么老钉住我?我没有杀死他!你没有办法愚弄我的。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暗探。好吧,你要搜身就搜吧。我没有偷钱!他在星期三自杀的!走开!不要来缠我!”
  文森特跳起来,把帐幕拉开。他看到一个二十三岁的金发青年,用牙齿咬自己的睡衣。这青年一看文森特,便跳下床来,双膝跪下,恳求地合着手掌。
  “莫内一察利先生,别把我带走2我没有干,我老实说!我不是鸡好者!我是律师。我可以帮忙处理你的全部案件,莫内一絮利先生,只要你不把我带走。土星期三我不可能杀死他呀!我没拿钱!看!不在这儿!”
  他把身上的睡衣撕掉,发狂地把床上的被褥折裂,一面大声地抗议暗探以及对他的诬告。文森特不知道该怎么办。其他的病友似乎睡得正香。
  文森特奔到隔壁床边,把帐幕拉开,推醒里面的人。那人睁开眼睛,呆头呆脑地瞧着文森特。
  “起来,帮我使他安静下来,”文森特说。“我担心他会伤害自己。”
  床上的人开始从在嘴角淌下口水。他发出一阵哽咽的、含糊不清的声音。
  “快;”文森特叫道。“要我们两个人才能使他安静下来。”
  他感到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他回转身子。一个年长的人站在他后面,“麻烦他没有JB,”这人说。“他是白痴地在这儿从来没有讲过一句话。来,我们来使这孩子安静下来吧。”
  金发青年用手指把床垫掏了一个洞,跪在上面,把稻草和填料技出来。当他再看到文森特时,他开始叫喊法律引语。他用双手捶打文森特的前胸。
  “是的,是的,是我杀了他2我杀了他!但不是为了鸡好I我没有干过鸡好,莫内一絮利先生。不是上星期三。是为了他的钱!看!在我这儿!我把钱包藏在床垫里I我把它找出来给你!只要你不再叫暗探针住我!即使我真的杀了他,我也能被释放的!我要引你的案例来证明……这儿!我把它从床垫里挖出来!”
  “抓住他的另一只手臂,”老人对文森特说。
  他们把男孩批倒床上,但他还乱叫了一个多小时。最后,精疲力尽,他的话变成了刺耳的叽咕声,呼呼地睡着了。年长者走到文森特身边。
  “这孩子在攻读法律,”他说。“他用脑过度。这病发作大约十天一次。他从不伤害别人。
  祝你晚安,先生。”
  年长者回到他的床铺,立即睡着了。文森特又一次回到俯视山谷的窗口。离日出还早,除了寥寥的晨星之外,什么也看不出。他想起了多比尼描绘晨星的图画,表现了宇宙茫茫浩瀚的和平及在严……站在星空下凝望晨星的弱者的全部伤感之情。
  第二天早饭后,病人们走入花园。在远远的墙头上,可以望见荒芜光秃的群山,白从罗马人第一次越山以来,这些山就死去了。文森特看着同伴们懒洋洋地打滚球。他坐在一条石凳上,凝视着攀满常青藤的浓密树丛和点缀着常春花的土地。圣约瑟夫·德·奥贝纳修道院的修女们走过,到古老的罗马小教堂去,她们的外形就象黑白间色的耗子,她们的双眼深深地凹进头颅,手指抚弄念珠,嘴里咕咕晨待。
  玩了一小时的闷声不响的滚球后,病人们回到病房里的冷空气中。
  他们坐在未燃的火炉周围。那种十足的懒散,使文森特毛骨悚然。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连一张可读的旧报纸都没有。
  当他实在无法忍受下去的时候,便再走进花园,在里面兜圈子。甚至圣保罗的太阳亦似乎奄奄一息。
  老修道院的建筑是惯例的四边形:北面是三等病人的病房;东面是佩隆医生的住所、小教堂和十世纪的柱廊;南面是头等和二等病人的房间;西面是有危险性B的疯人们的院子和~堵长长的阴沉沉的粘土墙。锁着的门是唯一的出口。墙高十二英尺,壁面光滑,无法攀爬。
  文森特回到靠近一丛野玫瑰的石凳,坐下。他要静心下来,好好地想一想到圣保罗来的原因。极度的沮丧和恐怖攫住了他,使他无法思索。在他的心中,找不到希望,也找不到欲念。
  他步履践础地走向住处。一踏进房子的住廊,便听到一阵奇怪的狗吠声。他尚未走到病房门口,狗吠声已经变成了狠嚎声。
  文森特步入长长的病房。在老远的角落里,他面朝墙壁,看到了昨晚的那个老人。那人的脸仰向天花板。正在用尽力气地嚎叫,脸上露出野兽般的神情。狼嚎又变成了丛林中的兽吼。满屋充斥着哀号之声。
  “把我关进了一个什么样的动物园呀?”文森特自问。
  火炉旁的人们对此毫不在意。屋角里的动物的哀号声升高到了绝望的顶点。
  “我一定要帮他一点忙,”文森特大声说。
  金发男孩制止了他。
  “最好随他去,”他说。“要是你对他讲话,他就会勃然大怒。要不了多久,一切就过去了。”
  修道院的墙壁厚实,但是在整个午饭时间内,文森特能够听到这折磨人的、变化着的叫声,制穿茫茫的寂静。他在花园的一个老远的角落里度过了一个下午,竭力想逃避那狂热的哭号。
  晚上吃饭的时候,一个左边半身中风的年轻人,一把抓起餐刀,跳起来,右手握着刀对准自己的心口。
  “是时候了!”他大叫。“我要自杀!”
  他旁边的一个人有气无力地站起来,抓住风瘫者的手臂。
  “别在今天,雷蒙,”他说。“今天是星期日。”
  “不,不,就在今天!我不要活了!我不想活下去了!放开我!我要自杀!”
  “明天吧,雷蒙,明天吧。今天不是自杀的日子。”
  “放开我!我要把这把刀刺进我的心!我对你说,我一定要自杀!”
  “知道,知道,不过不是现在。不是现在。”
  他从雷蒙手中夺下刀,把这个无力地抽泣不停的人须回病房。
  文森特朝邻座的人转过身去,这人的眼圈通红的双眼,正担心地望着把汤送往日中的颤抖的手指。
  “他怎么啦?”他问。
  这梅毒患者放低他的汤匙,说:“一年四季中,没有一夫雷蒙不想归杀的。”
  叫也为什么要在这儿干呢?”文森特问。“为什么不偷一把刀,等大家睡着后自杀呢?”
  “也许他并不想死,先生。”
  第二天早晨,文森特正望着他玩滚球,突然,其中一人倒在地上,抽起筋来。
  “快。他的癫病病发了,”一个人大mg。
  “拉住他的手臂和腿。”l四个人抓住他的臂和腿。抽筋的癫滴病人似乎有着一打人的力气、年轻的金头发伸手到u袋里,摸出一把调匙,插在这个趴在地上的人的牙齿间。
  “喂,扶住他的头,”他对文森特叫道。
  癫病病人时高时低地发作了一阵,势头愈来愈大。他的眼珠在眼窝里打转,口角里流出白沫。“你干吗把调匙塞在他的嘴里Y”文森特哼道。
  “这样他就不会咬掉舌头。”
  半小时后,混身打颤的人失去了知觉。文森特和另外两个人把他抬上床。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再没有人提起。
  两个星期当中,文森特R睹了他的十一个同伴的各自的疯状:把身上的衣服撕烂、看到什么就捣毁什么的大吵大闹的疯子;野兽般嚎叫的人;两个梅毒患者;自杀偏执狂者;过度愤激和兴奋的中风患者;癫病病患者;被迫害妄想症的淋巴患者;被暗探追逐的金头发青年。
  没有一天没有人不发作的;没有一天文森特不被喊去镇静一些片刻之间的发疯。三等病人们互相都是彼此的医生和护士。佩隆一星期只来看望一次,看守人只照料头等和二等病人。他们紧紧地团结在一起,在发作的时候互相帮助,并且具有无穷的耐心。每一个人都明白,很快又会轮到自己,自己需要同伴的帮助和耐心。
  那是疯人们的深情厚谊。
  文森特高兴来到这儿。看到疯子生活的实情后,他慢慢地克服了茫然的恐惧和对神经错乱的担心。他逐渐地认为疯狂就象其他病症一样,是一种疾病。到了第三个星期末,他发觉他的同伴们并不比患肺病和癌症更可怕。
  他常常跟白痴坐在一起交谈。白痴只能用一些不连贯的声音来应答,然而文森特感到那家伙懂他的话,并且高兴有人跟他攀谈。修女们从来不跟病人讲话,除非在通不得已的时候。
  文森特每星期的理性交流即是跟佩隆医生的五分钟谈话。
  “请告诉我,医生,”他说,“这些人为什么不彼此谈谈呢?其中有的人在正常的时候,似乎蛮聪明的。”
  “他们不能交谈,文森特,他们一开口就吵,就冲动,就发病。所以他们已经懂得,要活下去,唯一的办法是保持绝对的缄默。”
  “他们就象死的一样,不是吗?”
  佩隆耸耸双肩。“那,我亲爱的文森特,这是一个看法问题。”
  “可是他们为什么连书也不读呢。我想书本……”
  “阅读使他们的头脑发昏,文森特.我们所知造的第一个结果,就是一场恶性发作。不,我的朋友,他们必须生活在他们自己的封闭的世界里。没有必要为他们感到不安。你不记得德赖登①说过吗?当然啦,疯有疯的乐趣,而且唯有疯子才体会。”
  一个月过去了。文森特没有一丝一毫要位到别处去的念头。
  他亦没有看到别的人有过要离去的明确希望。他是根据这样的感觉—一他们都无法适应外界的生活——而知道这一点的。
  病房里弥漫着濒死者的恶臭气味。
  文森特拼命用意志来准备迎接绘画的愿望和力量可能复活的一天。他的病友们无所事事地混日子,只想着一天三顿饭。为了使自己不如此堕落.文森特拒绝吃任何发霉变质的食物。他只吞咽一点黑面包和汤。泰奥寄给他一册莎士比亚的合订本;
  他读了(理查二世》、哼利四世。和碑利五世》,把自己的头脑引向别的时代和别的地方。他为了摆脱集聚在心头的痛苦—一就象泽地里的水—一而进行了顽强的斗争。
  泰奥结婚了。他和他的若婀娜常给文森特写信。泰奥的健康情况不佳。文森特对他的弟弟比对自己更为担心。他要求若婀娜重新给泰奥烧煮有益于健康的荷兰莱,泰奥已经吃了十年I的饭馆伙食。D文森特明白,绘画比任何别的事情更能使他散心,只要他有可能全力以赴,那恐怕是最有效的药物了。痫房里的人们没有办法把他们自己从慢性的死亡中拯救出来,他却有他的绘画,绘画将使他脱出避难所,成为一个健康的、幸福的人。
  第六个星期末,佩隆医生给了文森特一个小房间当工作室。房内墙上糊着绿灰色墙纸,还有两块海青色底、淡淡的玫瑰图案的窗帘。窗帘和一把沾满污垢斑点一活象一幅蒙蒂塞利的图画—一装饰市的圈椅,是一个死去了的、比较富有的病友留下来的。从房间里看出去,是一片麦田的斜坡,一望无际。窗上安着结实的黑色栅栏。
  文森特迅速地画下从窗口望见的景色。前景是一片麦田,”被暴风雨摧毁得干干净净。界墙顺山坡而下,在一些橄榄树的灰色枝叶外,是茅舍和群山。在画面的顶上,文森特放了一大块灰白的云彩,飘浮在青空中。
  他在吃饭的时候回到病房,高高兴兴。他的力量没有消失。他又与大自然面对面了。对绘画的感情抓住了他,并且迫使他去创造。
  精神病院现在无法致他于死地。他走在康复的大道上。几个月以后他就能出院。他将能回到巴黎和他的老朋友中去。生活又一次开始啦。他给泰奥写了一封激动的长信,要求颜料、画布、画笔和有趣的书籍。
  第二天早晨,旭日东升,又黄又热。花园里的蝉发出刺耳的噪鸣,比蟋蝉的鸣叫声响十倍。文森特把画架拿出去,描绘松树、灌木和小径。他的病友走过来,从他的肩头上望着,保持着绝然的安静和尊敬。
  “他们比阿尔的规矩人更有礼貌,”文森特响I南日语。
  那天傍晚,他去看佩隆医生。“我感到很好,医生,我希望你允许我到外面去画画。”
  “不错,你看上去好多了,文森特。洗澡和镇静对你有好处。
  不过你感到这样快就出去不危险吗?”
  “危险?晤,不。怎么啦?”“假定你……发起来……在田野里……?"文森特笑起来。
  不会再发了,医生。我已经好了。我感到比我发病前还要好多呢。”
  “不,文森特,我担心……”
  “我请求你,医生。要是我能到我希望去的地方,画我爱画的东西,你没有看到这对我来说是多么幸福呀广。哦,如果绘画就是你所需要的…”
  因此,大门对文森特不关了。他背上画架,出去寻找图画。
  他在疯人院后面的山中消磨了许多个整天。圣雷米周围的丝相开始占据了他的思想。他要把它们画出点名堂来,就象他的向日葵图画一样。使他感到惊奇的,是丝相从来未被描绘得如他所见的那样。他发现在线条和比例上,它们就象埃及的方尖碑一样美丽;是阳光灿烂的风景中的飞溅四处的黑点。
  阿尔岁月中的老习惯又恢复了。每天清晨日出的时候,他带着一幅空白的画布,迈着沉重的步子出去;每天日没的时候,看到空白的画布上抄录着大自然。如果他的力量和才干有所削弱的话,他亦无能觉察。他一天天感到更强壮、更敏感和更有信心。
  既然现在他又成了自己命运的主人,他就不再担心精神病院的伙食了。他津津有味地把饭食吃得精光,甚至连蟑螂汤也一滴不剩。他需要食物来补充地的工作力量。他现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他完全能够控制自己。他已经在精神病院里耽了三个月,发觉使他摆脱苦恼的丝相主题,超出了他所受到的一切痛苦。树木高大坚实。低低的前景,长满荆棘和矮灌木丛。
  后面是紫黛的远山,绿色和玫瑰色的天空中挂着一轮下弦月。他把前景中的荆棘丛画得很密,尽是黄、紫和绿的笔触。当天晚上,看着自己改画时,他知道他已经跳出了凹坑,又站在坚实的土地上,面对太阳了。
  在那压倒一切的喜悦中,他又一次看到自己是一个自由的人了。
  泰奥多寄来一些钱,文森特获准赴阿尔取回他的图画。拉马丁广场的人们对他很客气,但是,他~看到黄房子心里就难过起来。他感到要昏厥了。因此他未按原定的打算去拜访鲁兰和雷伊医生,而去寻找扣留地图画的房主。
  当天晚上,文森特没有照他答应的那样回到精神病院。第二天,人们发现他脸朝下躺在塔拉斯孔和圣雷米间的一条沟渠里。
  热病缠了他三个星期。病房里的人—一他曾可怜他们,因为他们的发作是定时的——对他非常耐心。在他康复到足以认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他不断地对自己说。
  “真可恶。真可恶!”
  在第三个星期末,当他开始在空荡荡的走廊似的房间里走走,活动活动的时候,修女们领进一个新病人。他非常听话地跟着走到他的床跟前,可是修女们一走,他立刻大光其火。他扒掉身上的衣服,撕得粉碎,不停地投直喉咙叫喊。他把被褥抓得稀烂,捣碎钉在墙上的盒子,扯下帐幕,敲断帐架,把手提箱踩得粉碎。
  病友们从来木碰新来的人。最后来了两个看守人,把疯子抱走。他被关在拉廊上的小室里。他象野兽般地嚎叫了两个星期。文森特日日夜夜听到他嚎叫。后来叫喊声停止了。文森特望着看守人把这人埋在小教堂后面的墓地中。
  文森特感到一阵可怕的沮丧。他的健康愈恢复正常,他的头脑愈能清醒地思考,亦愈感到继续画画是多么愚蠢—一花费是如此地大,却一无进账。但是,要是他不画,亦就活不下去。
  佩隆医生把自己吃的肉和酒送一点给文森特,但是不允许他走近他的工作室。在恢复期中,文森特对此并不在意,但一当他的力量恢复,就觉得对同伴们的那种不可忍受的闲散讨厌之至,于是他反抗了。
  “佩隆医生,”他说,“我的工作是我恢复健康所不可缺少的。如果你叫我象那班疯子一样,啥也不干地空坐,我就会变成他们中间的一份子。”
  “我明白,文森特,不过。正因为你画得太吃力了,所以会发病。我必须不让你兴奋。”
  “不,医生,不是因为画画。而是因为到阿尔去才发的。我一看到拉马丁广场和黄房子,就觉得不好受。倘若我不再回到那儿去,就不会再发。请让我到工作室去吧。”
  “我不愿意对此负任何责任。我写信给令弟。如果他同意,我们就让你再画画。”
  泰奥回信请佩隆医生允许文森特作画,并带来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泰奥快做父亲了。
  这个消息使文森特感到象最近一次发作以前那样地高兴和健康。他立即坐下来,给泰奥写了封热情洋溢的信。
  “你知道我希望什么吗,泰奥?那是:家庭对于你,就好象泥块、草地、金黄的谷粒和农民之对于我。若婀娜正在为你设计的娃娃会使你紧握现实,在一个大城市里,用其他的方法是不可能做到的。你说若婀娜已经感觉到她的孩子在迅速成长,那末,你现在一定心满意足了。”
  他又到他的工作室去了,从加横木的窗口描绘有一个小收割者和一个大太阳的麦田景色。除了那道以陡斜的角度顺坡直下的墙和后果的紫黛远山之外,全画一片黄色。
  佩隆医生尊重泰奥的愿望,允许文森特到院外去作画。他描绘从地上涌起来,流进大穹的丝相。他画了一张妇女们摘l橄榄的画:土地是紫色的,远景是储黄;枝干青铜色、叶子绿灰色的树木天空和三个妇女是深玫瑰红色。l在去画画的路上,他常常D停下来跟田里干活的人们交谈。在他的思想中,他认为自己比之这些农人低下一等。
  “你看,”他告诉其中一人,“我在自己的画布上耕种,就象你们在田地里耕种一样。”
  普罗旺斯的晚秋集中在美的焦点上。大地展露出它的全部紫色;花园里的烧掉的草地在幼小的玫瑰花四周发出光辉;绿色的天空与形状不一的黄树叶形成对照。
  文森特的充沛的精力随同晚秋俱来。他看到他的画在进步,好主意开始重新在头脑中跳动,他高兴地让它们发展。由于长期的居住,他开始锐利地感觉乡村,它的性质与阿尔返然不同。
  大多数的西北风被俯瞰峡谷的群山所制止,太阳远不刺眼,他对圣雷米的乡野一旦了解后,便不想离开精神病院了。在他居留下来的头几个月中,他祈求但愿这一年能太太平平地过去,神经不错乱。而现在他却被他的画画缠住,自己不知道到底是在医院里呢还是在旅馆里。尽管他感到很健康,但认为搬一个地方,再化六个月的时间来熟悉陌生的环境,是不聪明的。
  巴黎的来信使他欢喜不已。泰奥的妻子在家为泰奥烧饭,泰奥的健康恢复得很快。若婀娜毫无困难地带着娃娃。泰奥每星期寄来烟草、巧克力、颜料、书籍和一张十或二十法郎的纸币。
  阿尔归来的发病的记忆,从文森特的头脑中消失了。他再三地向自己保证,只要不回到那个该死的城镇去,就能有六个月的正常的健康。他在丝柏和橄榄树的习作干后,就用水和少许酒洗一遍,把画面上的油洗掉,然后寄给泰奥。他接到泰奥来信说,他并非满意地在“独立沙龙”中展出了文森特的几幅画,因为他感到文森特没有画出他最好的作品。在文森特的技巧尚未达到完美之前,他不想再陈列了。
  泰奥的来信向他保证他的作品正以显著的步子前进。他决定在精神病院住满一年后,要在圣雷米的村子里租一幢房子,继续他的南部绘画。他又一次感到了那种狂喜——在高更来到阿尔之前的日子里,他在描绘他的向日葵镶板画时的那种狂喜。
  一天下午,他平静地在田野里散步,头脑开始错乱起来。当夜很晚的时候,精神病院的看守人在离开他的画架数公里的地方找到了他。他的身体蟋缩在一株丝柏的树干下。
  第五天,他的神智恢复正常。病友们把他的发病看作是不可避免而加以接受,这种态度深深地伤害了他。
  冬季来临。文森特不想起床。病房中央的火炉现在烧得很旺。人们从早到晚闷声不响地坐在炉子周围。病房的窗又小又高,只透进些微阳光。火炉发出热气和浓烈的臭气。修女们,益发缩在黑色的披肩和头巾里,嘴里念念有词,手里摆弄个字架,走来走去。耸立在户外背景中的光秃的群山,就象死神的头颅。
  文森特睁眼躺在倾斜的床上。莫夫的斯赫维宁根图画教了他什么呢?“含辛茹苦,无怨无悔。”学会毫不抱怨地忍受,毫不厌恶地对待痛苦……是的,但他是冒着头晕眼眩的危险。如果他向痛苦、孤寂屈服投降,那就等于自杀。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这样一个时光——有必要象甩掉~件破旧的大怨那样甩掉痛苦。时日消逝,每一天就象是最后一天。他的头脑空空,没有欲念和希望。他听到修女们在议论他的画,她们拿不准他是因为腻而画画呢,还是因为画画以后才疯的。
  白痴坐在他的床边,一连几小时地对他号啕大哭。文森特在这个人的友情中感到一股温暖,所以没有赶他走。他常跟自痴谈话,因为没有别的人要听。
  “她们以为我的画把我搞疯了,”一天,当两个修女经过的时候,他对这个人说。“我心里很明白,一个画家是一个过于被他的眼睛所看到的东西所吸引,因而不足以成为他生活的其余部分的主人,那是千真万确的。但是这就使他不适宜于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吗?”
  白痴只会淌口水。
  德拉克洛瓦著作的一句话终于给了他爬起床来的力量。“当我掉光牙齿、停止呼吸的时候,”德拉克洛瓦说,“我才发现绘画。”
  有好几个星期,他甚至一点都不想到花园里去溜一溜。他坐在病房里,靠着火炉,阅读泰奥从巴黎寄来的书。病友们发病时,他头也不拍,也不离开座位。神经已经不错乱了,心绪已经正常了。他和无理性的人们一起呆得如此长久,所以再也不把病友们看成是无理性的了。
  “很抱歉,文森特,”佩隆医生说,“我不能允许你再离开精神病院。将来你必须待在院内。”
  “你允许我在我的工作室里画画吗?”
  “我劝你还是别画的好。”
  “那你宁可我自杀吗,医生?”
  “很好,在你的工作室里画画吧。不过,一天只能画一、二个小时。”
  即使看到了画架和画笔,也无法使文森特克服他的麻木不仁。他坐在蒙蒂塞利圈椅上,透过栅栏,呆望着光秃秃的麦田。
  几天后,他被叫到佩隆医生的办公室去签收一封挂号信。他拆开信封,看到一张开着他名字的四百法郎支票。这是他有过的最大一笔钱。他感到莫名其妙,泰奥寄这笔钱给他干吗的。我亲爱的文森特:
  总算出头了!你的一幅画卖了四百法郎!就是《红葡萄园》,去春你在阿尔画的。安娜·博克买去的,她是一位荷兰画家的姊妹,祝贺你,老兄!我们很快就能在全欧洲卖掉你的画!用这笔钱回到巴黎来吧,倘若佩隆医生同意的话。
  我最近认识了一位极好的人,加联医生,他的家在奥弗一絮一瓦,离巴黎一个小时。从多比尼以来,每个重要的画家都在他家里作过画。他说他对你的病例一清二楚,不论你什么时候想到奥弗去,他都能照料你。
  余话明天再写吧。
  泰奥文森特把信给佩隆医生夫妇看,佩隆仔细地读着信,然后摸摸支票。他祝贺文森特的好运道。文森特沿小径走去,脑子里的恭维活又一次以热病似的活力挑向坚实的生活。走过了花园的一半路,他方才看到自己光拿着支票,而把泰奥的信忘记在医生的办公室里了。池转身迅速地走回去。
  他刚要敲门,听到里面提到了他的名字。他犹豫了片刻,踌躇不决。
  “那末你认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佩隆太太问。
  “也许他想这样会对他的兄长有好处。”“不过,如果他拿不出这样一笔钱……”
  “我猜想他认为这是值得的,为了使文森特恢复正常。”
  “那末依你看来,这一点儿也不是真的吗?”
  “我亲爱的玛丽,这怎么可能呢?这个女人是假设为一个艺术家的姊妹。一个稍有理智的人怎么会…”文森特离去。吃晚饭的时候,他接到泰奥的电报。“给男孩取了你的名字若婀娜和文森特均好”作品的销售和泰奥送来的好消息,使文森特整夜变成了一个健康的人。次日早晨,他一早就到工作室,弄干净画笔、把倚靠着墙壁的作品和习作整理分类。
  “如果德拉克洛瓦掉光牙齿、停止呼吸的时候能够发现绘画,那末我能够在没有牙齿和理智的时候发现绘画。”
  他以无声的狂热投入他的工作。他复制德拉克洛瓦的《善良的撒马利亚人》、米勒的《播种者》和《锄地者77。他决定以北方的迟钝来对付他最近的不幸。艺术的生活是破碎的,一开始他就明白这一点的。那末,在这么晚的日子里,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接到四百法郎支票后二星期,他在邮件中看到一份。法兰西水星报<一月号。他注意到泰奥在书名页上的一篇名叫《孤寂者》的文章上作下的记号。
  “文森特·凡·高的全部作品(他所领会的)的特点,在于极度的力量和粗犷的表现。
  在他对事物的根本特性的绝对肯定中、他的形式之通常的轻率的简化中、他要面对面注视太阳的傲慢愿望中,以及他的描绘和色彩的热情中,显露出他是一个强有力的人,一个男子汉,一个敢作敢为者——一有时粗野,有时天真地幽雅。
  文森特·凡·高是属于弗朗茨·哈尔斯的卓越的体系。他的现实主义超越了那些荷兰的伟大小市民——他的先辈,他们的身体如此健康,他们的思想如此平衡——的真理。他作品的标志是对特性的忠实观察,对每一题材之精华的不断探求,对人自然和真理的深送的、几乎天真的热爱。
  这位有着明朗的灵魂、强健、真实的艺术家,会懂得被公众接受的喜悦吗?我并不以为然。对我们当代的资产阶级精神来说,他是太朴素了,同时又太精妙了。除了他的画友之外,他是永远不会为人们所理解的。
  G.一阿尔贝·奥里埃”文森特没有把这篇文章给佩隆医生看。
  他的全部力量和对生活的渴望又恢复了。他画了一张他住宿的病房的画,画了院长及其夫人,作了多张米勒和德拉克洛瓦的摹品,日日夜夜地忙个不停。对自己的病史经过仔细的观察后,他清楚地晓得,自己的发病是周期性的,每三个月一次。很好,只要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病,他就能够当心自己了。在下一次的发病日!临近前,他就停止工作,躺在床上,准备好应付一场为时短暂的不适。过了几天以后,他就又能起床,就好象不过是有点感冒罢了。精神病院里唯一扰乱他的事情是这个地方的强烈的宗教气氛。他似乎感到,随着阴暗的冬季的来临,修女们感染了歇斯底里的发作症。有时候i他望着她们前咕祷告、亲吻十字架、抚弄念珠、走路时双眼盯着《圣经)7、一天五、六次跟足走进小礼拜堂做祷告和礼拜,他简直无法断定,在这所精神病院中,到底谁是病人,谁是护理人。自从在博里纳日那段日子以来,他一直对宗教的夸张感到害怕。他时时发现修女们的失常状态影响着他的思绪。他更热情地投入工作,力图把黑头巾、黑披肩的形象从头脑中扫除出去。
  在第三个月的尽头,他给自己腾出了四十八小时的余地,在身体和精神十分好的情况下躺上了床。他把帐幕拉拢,免得因日益增长着宗教热情而战栗的修女们破坏他的头脑的平静。
  发病的日子到了。文森特焦急地,差不多是偏爱地等待乱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挨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感到奇怪,失望。第二天过去了。他仍然感到完全正常。当第三天平安无事地快结束的时候,他禁不住对自己发笑了。
  “我是个傻瓜。我毕竟已经看到了我的最后一次发病。佩隆医生搞错了。从现在起,我用不着担心了。我一直在浪费时间,这样地躺在床上。明天早晨,我要起来工作。”
  半夜三更,人人都睡着了,他不声不响地爬起来。赤脚走过石地的病房。摸黑走到藏煤的小室。跪下来,捧起一把煤屑,擦在脸上,“你看见吗,德尼太太?他们现在接受我了n他们知道我是他们中间的一份子。他们从前不相信我,但现在我是一个‘黑下巴’了。矿工们将让我把《圣经》带给他们。”
  看守人在黎明时发现他在那儿。他正悄声地念着乱七八糟的祷告,重复着《圣经则的破句,回答他耳中絮股着奇奇怪怪事情的声音。
  他的宗教幻觉持续了七天。当他恢复知觉后,便请一个修”女去请佩隆医生来。
  “我本想能避掉这次发作,医生,”他说,“如果没有那些宗教歇斯底里惹我的话。”
  佩隆医生耸耸肩,靠着帐架,把文森特的帐幕在背后拉拢。
  “我有啥办法呢,文森特?每个冬季都是这样。我并不赞成,但我也不能干涉。尽管如此,修女们做了不少好事。”
  “就让它这样吧,”文森特说,“身在疯子当中,要不染上宗教狂,而保持不疯也够难的罗。我已经过了发病的时间……”
  “文森特,别欺骗自己。发病一定会来的。你的神经系统每三个月出现一次危机。如果你的幻觉不是宗教的,就一定会是别的。”
  “如果我有别的幻觉,医生,我就叫舍弟把我带走。”
  “好的,文森特。”
  春季的真正第一天,他回到工作室作画。他再~次描绘窗外的景色,一片耕过的布满黄色麦根的田地。他以紫色的耕地和一条条黄色残麦极作对比,背景是群山。杏花到处怒放,天空在回落时又一次变成谈柠檬色不断更新的大自然并没有给文森特带来新生命。自从他习惯于同伴们以来,他们的疯语和周期性的发作第一次撕裂他的D神经,刺入他的要害器官。毫无办法逃脱那老鼠般的、穿着黑白衣饰的、祷告着的形象。一看到她们,恐惧的冷额便通过文森特的全身,“泰奥,”他写信给他的弟弟,“叫我离开圣雷米是不愉快的,这儿还有许多画要画。不过如果我再发作一次宗教幻觉,那末I该是精神病院的过错,而不是我的神经有毛病。只要再发作二、D三次就会叫我送命。
  “请作好准备。若我再来一次家教幻觉的发病,那末一能起床,我就来巴黎。也许最好是再上北方,在北方,一个人可保持相当的健全“你的加歇医生怎么样?他对我的病会有兴趣吗?”
  泰奥回信说他已经又对加歇医生谈过了,并给他看了几幅文森特的画。加联医生热切地欢迎文森特到奥弗吉,在他家里作画。
  则也是一位专家,文森特。不单在精神病方面,而且还在画家方面。我相信,你由他照料是再好不过了。不论什么时候,你想来,就打个电报给我,我就搭头班车到圣雷米。”
  早春的暖气降临。蝉开始在花园里鸣叫。文森特描绘三等病房的柱廊、花园里的小径和树,以及镜子里的自画像。他的一只眼睛放在画布上,一只眼睛放在日历上,就这样地作画。
  他的下一次发病时间应在五月。
  他听到空荡荡的回廊中有声音在喊他。他回答这些声音,自己声音的回响反荡回来,就象命运的不吉利的召唤。五月中旬,他还没有从头脑里的曲折回旋的宗教幻觉中恢复过来。泰奥坚持到圣雷米来接他。文森特要单独旅行,只需一个看守人将他送上在塔拉斯孔的火车。
  亲爱的泰奥:我不是一个病,人,也不是一头危险的野兽。让我向你和我自己证明,我是一个正常的人。倘若我能以自己的力量离开精神病院,并在奥弗开始新的生活,也许,我将能够战胜我的疾病。我再给自己一次机会。离开这所精神病院后,我深信能恢复成为一个有理性的人。从你写给我的信中看来,奥弗是宁静而美丽、如果在加歇医生的照料下,生活上多加小心,我相信会战胜疾病的。
  我乘火车离开塔拉斯孔时会打电报给你。请在里昂火车站接我。我打算星期六离此,这样就能在家里与你、若婀娜以及娃娃一起度过星期日。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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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泰奥忧心忡忡,彻夜未眠。他在文森特的火车可能抵站时的两小时前,便到里昂火车站了。若婀娜得在家看顾娃娃。她站在皮加勒区四楼的公寓露台上,’透过遮掩屋前的巨大黑色树木的簇叶,向外望着。她热切地望着皮加勒区入口处的每一辆从皮加勒路拐进来的车辆。
  从里昂火车站到泰奥的公寓,路程很长。若婀娜似乎感到等待的时间长得没完没了。她开始担心文森特在火车上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一辆敞篷的出租马车从皮加勒路拐进来,两张愉快的脸向她点头,两只手挥动着。她拼命地朝文森特看。
  皮加勒区是一条死巷,尽头被一个庭园和一幢石头房屋的凸角封住。在这条显得兴旺体面的街两旁,只有两幢长长的建筑。泰奥住在八号,这幢房在巷底,由屋内的一个小花园和私家便道截住。出租马车要不了几秒钟就拉到巨大的黑色树木和入口处前。
  文森特紧跟着泰奥跳上楼梯。若婀娜本以为会看到一个病人,但张开双臂拥抱她的人气色很健康,满脸笑容,神情坚定有力。
  “他看上去好得很。显得比泰吴健康得多。”她的第一个想法。
  但是她不忍对他的耳朵瞧一眼。
  “哦,泰奥,”文森特大声说,握着若婀娜的手,赞赏地瞧着她,“你显然找到了一个贤妻。”
  “谢谢,文森特,”泰奥笑着。
  泰奥是按母亲的传统选择的。若婀娜的一双柔和的棕色眼睛,充满同情的亲切眼神,与安娜·科妮莉妞一模一样。尽管她的孩子不过几个月大,她身上已经显露出一股淡淡的母亲味儿。她的容貌清秀端正,一张差不多纯椭圆形的脸,淡棕色的浓发从高高的荷兰额头简单地向后流去。她对泰奥的爱情中,包括着文森特。
  泰奥引文森特走进卧室,娃娃睡在摇篮里。两个人默默地看着孩子,热泪盈眶。若婀娜看出他们俩喜欢单独地呆一会儿,使路足向门走去。她刚把手按在门柄上,文森特微笑地转过身来,指着覆在摇篮上的花边罩,说:
  “别用太多的花边盖住他,弟媳。”
  若婀娜轻轻地把门在身后关上。文森特,再一次俯身看着娃娃,感觉到一个无裔的人——他的肉体没有留下亲骨肉,他的死亡是永远的消灭——的可怕的痛苦。
  泰奥看出了他的思想。
  “你有的是时间,文森特。有朝一日你会找到一个爱你的、分担你生活困苦的妻子。”
  “啊,不,泰奥,已经太晚了。”
  “不多几天前,我发现了一个完全适合于你的女人。”
  “不是真的吧!她是谁?”
  “屠格涅夫的《处女地》中的姑娘。记得她吗?”
  “你是指那个与虚无主义者一起活动,并带着和议文件越过国境的姑娘吗?”
  “对。你的妻子应该象那样的人,文森特,她能彻底地经受生活的苦难……”
  “……她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呢?一个独耳的人?”
  小文森特醒了,抬眼望着他们,笑笑。泰奥把孩子从摇篮中抱起来,放在文森特的怀抱里。
  “又软又热,象个小布娃娃。”文着特说,感觉到娃娃贴着他的心口。
  “哎,笨手笨脚的,别那样抱孩子呀。”“残怕我还是拿支画笔自在得多。”泰奥接过孩子,靠肩抱着,他的头抚弄娃娃的棕色卷发。在文森特看来,他们俩就好象是由一块石头雕出来的。
  “晤,泰奥老弟,”他无可奈何地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媒介物。你在有生命的肉体中创造……我则将在绘画中创造。”“正是这样,文森特,正是这样。”那天晚上,文森特的几个朋友到泰奥家来欢迎他的归来。第一个到的是奥里埃,一个漂亮的年轻人,飘垂的卷发,下巴两边尽是胡须,但当中却是光光的。文森特领他走进卧室,泰奥在房里挂着蒙蒂塞利的花卉。
  “你在文章里说,奥里埃先生,我是唯一的用金属、宝石般的特质感知事物之色彩的画家。请看这幅蒙蒂塞利。‘法达’在我来到巴黎之前早就有所成就了。”
  一个钟点后,文森特放弃了说服奥里埃的企图,把一张圣雷米的丝柏油画送给他,表示对他的文章的感谢。
  图卢兹——洛特雷克突然来访,一扭一歪地走上六段楼梯,但象从前一样嘻嘻哈哈,出言不逊。
  “文森特,”他高声说,一面握手,“我在楼梯上碰到一个殡仪馆的跑街。他是找你的还是找我的?”
  “找你洛特雷克!他做不到我的生意。”
  “我和你打个小赌,文森特。我保证在他的小本子上,你的名字写在我的前面。”
  “好吧。赌什么?”
  “雅典咖啡馆一顿晚饭,再到歌剧院看戏。’“我希望你们别把笑话说得那么可怕。”泰奥说,微微一笑。
  一个陌生人走进前门,看着洛特雷克,在老远的角落里的椅上坐下。人人都等洛特雷克介绍那个人,可是他仍然游叨不停。
  “你不想介绍一下你的朋友吗?”文森特问。
  “那不是我的朋友,”洛特雷克笑道,“是我的随护人。’一阵郁郁不乐的沉默。
  “你没听说,文森特?好几个月来,我一直没有说谎。他们说是因为酒喝得太多了,所以现在我光喝牛奶。我将请你参加我的下一次聚会。有一张图画描绘我从相反的一端挤牛奶!”
  若婀娜传递点心。人人交谈不停,空气被烟草的烟弄得污浊不堪。这使文森特回想起从前的巴黎时日。
  “乔治·修技的近况怎么样?”文森特问洛特雷克。
  “乔治!你是不是一点儿也不知道他的情况吗?”
  “泰奥写信时没有告诉过我什么,”文森特说,“怎么啦?’“乔治得了肺病,快死了。医生说他活不到他的三十一岁生日。”
  “肺病!哎呀,乔治的身体本来是很好的。怎么会……?”
  “工作过度,文森特,”泰奥说,“自从你见到他以来已经有两年啦?乔治象恶魔似地逼迫自己。一天睡二、三个小时,其余的时间里挤命画画。即使他的慈善的老母亲也救不了他。”
  “那末,乔治很快就要走了。”文森特沉思地说。
  卢梭走进来,给文森特带来~袋家烘的小甜饼。唐居伊老爹,仍戴着那顶圆草帽,送给文森特一张日本版画,说了一些他们是多么高兴地欢迎他回到巴黎来的动人之词。
  十点钟,文森特一定要下去买一公升青果。他分给每个人吃,连洛特雷克的随护人也有。
  “倘若你见过一次普罗旺斯的银绿色的橄榄树林,”他高声说,“你就会一辈子好吃青果。”
  “说起青果,文森特,文森特,”洛特雷克说,“你觉得阿尔的娘儿们怎么样?”
  第二天早晨,文森特替若婀娜把摇篮车搬到下面街上,让娃娃能在私家便道上晒晒太阳。然后,文森特回进公寓,光穿一件衬衫,站着瞧望四壁。墙上挂满他的画。餐室的壁炉台上方是e食土豆者》,起居室里是《阿尔风景》和《罗纳河夜景>,卧室里是《鲜花盛开的果园》。
  使若婀娜的女佣感到毫无办法的是,在床下、沙发下和食橱下,全塞满了大堆的未装框的仰画,空房间里也堆得满满的。
  文森特在泰奥的书桌里翻寻东西,偶然发现一大捆用粗绳扎好的信函。他惊奇地看到这是自己写的信。自从二十年前文森特离开曾德特到海牙的古皮尔公司那天以来,泰奥一直小心地保存着他兄长写给他的每一行字。总共有七百封信。文森特感到奇怪,泰奥为什么要保藏这些信。
  在书桌中,他还发现十年来寄给泰奥的素描,都按年月整理得好好的:博里纳日时期的矿工和他们的妻子,俯身向着他们的垃圾;埃顿附近田野里的锄地者和播种者;海牙的老翁和老娘;吉斯特的掘上者;斯赫维宁根的渔民;纽南的食土豆者和织布工人巴黎的饭店和街景;阿尔初期的向日葵和果园速写;圣雷米精神病院的花园。
  “我可以开一个个人展览会啦!”他大声说。
  他把墙上的画全取下来,拆开一包包速写,把每件家具底下的未装框的油画技出来。十分小心地将它们按时期分类。然后拣出那些抓住了他作画地方的精神的速写和油画。从门厅进入的走廊里,他钉上了大约三十张他的第一批习作:博里纳日人——走出矿井,俯身在他们的椭圆形火炉上,在他们的小茅舍里吃晚饭。
  “这是木炭画陈列室。”他对自己宣布。
  他看看其他的房间,决定把浴室作为第二个不太重要的地方。他站在一张椅上,在四壁上成一条直线地钉上一排埃顿习作以及布拉邦特农民的习作。
  “这间嘛,当然,是铅笔画陈列室。”
  他的第三个选择是厨房。在这儿挂上海牙和斯赫维宁根速写;从窗口看出去的堆放木材的院子、沙丘、拉上海滩的渔船。
  “第三陈列室,”他说,“水彩画陈列室。”
  在空着的小房间里,他挂上朋友们的画像:德·格罗特一家——《食土豆者》,这是他充分表现了自己的第一张油画,在这幅画的四周,他针上数十张习作,有纽南的织工、服丧的农民、他父亲的教堂后的墓地、纤细的圆锥形的尖塔。
  在他自己的卧室里,他挂上巴黎时期的油画,这些画,在他赴阿尔的那天晚上,曾挂在勒皮克路泰奥的公寓里。在起居室里,墙上挂满灿烂的阿尔的图画。在泰奥的卧室里,他挂上在圣雷米精神病院中创作的图画。
  他的工作做完了,他把地板打扫干净,穿上外套,戴上帽子,走下四段楼梯,在皮加勒区的阳光下推着他的同名者,与此同时,若婀娜挽着他的胳膊,用荷兰语跟他交谈着。十二点过一点,泰奥从皮加勒路拐进来,高兴地向他们招手,奔过来,用亲热的姿势把娃娃从摇篮车里抱出来。他们把摇篮车留在门房间里,走上楼梯,欢谈着。当他们走到前门时,文森特把他们挡住。
  “我带你of参观见·高展览会,泰奥和若,”他说,“要经得起这场严重的考验。”
  “展览会,文森特?”泰奥问,“在哪儿?”
  “闭上你们的眼睛,”文森特说。
  他把门打开,三个凡·高步入走廊。泰奥和若婀娜凝视四周,愕住了。
  “当我住在埃顿的时候,”文森特说,“父亲曾说过,坏的当中长不出好的来。我回答他,不仅可能,而且,在艺术中必定是这样。如果你们跟着我,我亲爱的弟弟和弟媳,我将让你们看到这个过程:一个人象一个笨拙的孩子那样浅薄地开始,经过十年的不断劳动,达到了……反正你们自己会得出结论。”
  他领着他们,顺着年月的次序,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他们象艺术陈列馆中的三个参观者那样站着,观看这些画——一个人的一生。他们感觉到这位艺术家的缓慢的痛苦的成长、向成熟的表现形式的摸索前进、在巴黎时所发生的升华、他的有力的声音在阿尔的热情进发——它抓住了他数年来劳动的全部丝缕……然后……破碎……圣雷米图画……为保持创造的光辉而进行的艰苦奋斗,以及缓慢的衰落……衰落……衰落……衰落……
  他们以漫不经心的局外人眼睛观看这个展览会。在短短的半小时内,看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人生活在世上的缩影。
  若婀娜做了一顿典型的布拉邦特午饭。文森特高兴地再一次尝到荷兰食物。在她收拾完毕后,弟兄俩点起烟斗,闲谈起来。
  “你应该完全遵照加歇医生所吩咐的去做,文森特。”
  “好,泰奥,一定。”
  “因为,你知道,他是一位精神病专家。如果你照他的医嘱去做,一定会恢复健康。”
  “我答应。”
  “加歇也画画。他每年与‘独立沙龙’的画家们一起展出,用的是P·凡·吕塞尔笔名。”
  “他的画可好,泰奥?”
  “不,我不应该说是好。然而他有那种认识天才的天才。他在二十岁时来到巴黎学医,与库尔贝、米尔热、尚弗勒里和蒲鲁东成了朋友。他经常去新雅典咖啡馆,后来很快与马奈、雷诺阿、德加、达朗以及克洛德·莫奈混得很熟。在还没有所谓印象主义之前,多比尼和杜米埃曾在他的家里画画。”
  “没有的事吧!”
  “他的画几乎不是在花园里就是在起居室里画的。毕沙罗、吉约曼、西斯莱、德拉克洛瓦,他们全到过奥弗,与加歇一块儿画画。你也会看到墙上挂着塞尚、洛特雷克和修拉的画。告诉你,文森特,从本世纪中叶以来,没有一个重要的画家不是加歇医生的朋友呢。”“嘿!等~等,泰奥,你在吓唬我。我并不属于这支优秀的队伍。他看过我的画吗?”
  “你这白痴,你可曾想过,他怎么会这样热切地希望你到奥弗去吗?”
  “但愿我知道就好了。”“他认为上届‘独立沙龙’中,你的阿尔夜景是整个展览会中最出色的作品。我向你发誓,当我把你为高更和黄民于所画的问日葵镶板画给他看的时候,他流下了眼泪。他转身对我说:
  “凡·高先生,令兄是一位伟大的画家。在艺术史上还没有过象这些黄色的问日葵画呢。单单这几幅画,先生,就能使令兄不朽。’”文森特搔搔头,嘻嘻地笑。
  “晤,”他说,“要是加歇医生对我的向日葵是那样想的话,那末,他和我能合得来。”
  加歇医生到火车站迎接泰奥和文森特。他是一个神经过敏的、兴奋的、容易冲动的小个子,长着一双神情十分忧郁的眼睛。他热烈地使劲握着文森特的手。
  “哦,哦,你会发现这是一个真正的画家的村子。你会喜欢这儿的。我看到你带着画架。
  你的颜料够吗?你必须立即开始工作。今天晚上请在寒舍便饭,好吗?你有没有把你的新作带来?我怕你在这儿找不到阿尔的黄色,不过这儿有别的东西,对,对,你会找到别的东西。
  你一定要来我家画画。我把从多比尼到洛特雷克都画过的花瓶和桌子给你。你觉得怎么样?
  你的气色很好。你以为你会喜欢这儿吗?哦,哦,我们会照顾你的。我们将使你成为一个健康的人!”
  从火车月台上,文森特眺望一片树林,绿色的瓦兹河境蜒流过肥沃的峡谷,通到林边。
  他问旁边奔去,想看个清楚。泰奥低声地对加歇医生说:
  “我请你严密观察家兄,”他说,“你一看到他的不幸的征兆出现,就请马上打电报给我。
  我一定要在他身旁,当心……不能允许他……有人说……”
  “喷!喷!”加歇医生道,一面双脚轮流跳动,用自指着力地擦着山羊胡子。“当然,他是疯的。不过你能怎么样呢?所有的艺术家都是疯的。那对他们是最好不过了。我就喜欢他们那个样子。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也变疯!‘没有一个杰出的灵魂不是疯狂的混合体!’你知道是谁说的吗?亚里斯多德,是他说的。”
  “我知道,医生,”泰奥说,“不过他是个年轻人,还没过三十七岁。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光还在后头呢。”。
  加歇医生一把抓脱他那顶可笑的帽子,多次地、毫无目的地把着头发。
  “把他交给我好了。我知道怎么照顾画家。不出一个月,我就能使他变为一个健康的人。我让他画画。那会医好他的病。我要他给我画张肖像。
  马上就画。今天下午。我要使他的思想摆脱他的病,看吧。”
  文森特回来了,大口大口吸着清新的乡村空气。
  “你应该把若和小娃娃带到这儿来,泰奥。在城市养大孩子们是个罪过。”“对,对,你们应该在星期日来,与我们。一起过一天,”加歇嚷道。
  “谢谢。我很高兴。我的火车来了。再见,加歇医生,感谢你照料家兄。文森特,天天给我写信。”
  加歇医生习惯于握着别人的手拐儿,把他们往他希望去的方向推去。他把文森特推在他的面前,冲动而高声地讲个不停,毫不放松自己的话头,自问自答,向文森特喷射叽叽咕咕的独白。
  “那条是通向村子的路,”他说,“那长的一条,就在前面。不过,来,我领你上山,让你好好看看。你背着画架走路不要紧吧?
  左面是天主教堂。你有没有注意,天主教徒总是把他们的教堂造在山上,这样好让人们抬头仰望他们?亲爱的,亲爱的,我一定是在老起来了,这斜坡一年比一年陡了。那是可爱的麦田,是吗?奥弗四周全是麦田。改天你一定要来画这片田野。当然它不象普罗旺斯的那么黄……对,右面是公墓。……我们把它放在这儿山顶上,俯瞰河流和山谷……你认为对死人来说,葬在这儿或那儿会有多大不同吗卜…我们把全瓦谷最可爱的地方给了他们……我们进去看看吗卜…从里面可以把河流的景色看得一清二楚……我们差不多能看到普安图瓦……是的,门开着,只要推一下……行啦……这儿不可爱吗卜……我们把墙筑很高高的挡风…我们不分天主教徒和新教徒,都埋在这儿……”
  文森特把背上的画架卸下来,稍为走在加歇医生的前面一点,逃避他的滔滔不绝的呼叨。
  山顶上的公墓呈正方形。一部分沿着斜坡倾泻。文森特向后墙走去,从那儿可以了望在脚一F展开的瓦谷全貌。冰凉的绿色河流,在青翠的堤岸间优美地境蜒流过。右面可看到村子里的茅屋顶,不远的另一山坡顶上是一幢别墅。公墓里满溢着清新的五月阳光,盛开着早春的鲜血净明的蓝空笼盖四野。这片完全而美丽的宁静,几乎是死一般的沉寂。
  “你知道,加歇医生,”文森特说,“到南方去对我有好处。现在我看到北方更好。你看,远处的河岸多紫呀,太阳还没有击中那儿的绿野。”
  “是呀,是呀,紫的;紫的,就是那样,紫……,”“多清新,”文森特喃喃道,“多恬静。”
  他们又盘旋下山,经过麦田和教堂,沿右侧的直路走向村子的中心。
  “我很抱歉,没法让你住在寒舍,”加歇医生说,肝的!没有房间。我给你找一个好旅馆,你每天可到敝舍来画画,请别客气。”
  医生握住文森特的手时,把他往市府广场推去,向下几乎走到岸边,这儿有一个避暑旅馆。加联对老板讲了几句话,他同意给文森特一个房间,膳宿六法郎一天。
  “现在你可以安置一下,”加歇嚷道,“不过别忘记一点钟来吃午饭。把画架带来。你一定要给我画张肖像。并给我看看你的近作。我们痛痛快快地畅谈一番,好吗?”
  医生一走,文森特就收拾起东西,快步走出前门。
  “等一等,”老板说,“你上哪儿?”
  “我是做工的,”文森特说,“不是资本家。我付不起一天六法郎。”他走回到市府广场,在广场的正对面找到一家名叫拉武的小咖啡馆,在这儿,膳宿费只需三法郎半一天。
  拉武咖啡馆是奥弗周围的农民和劳工的碰头场所。他走进去时,看到右边有个小小的酒柜,一路走到昏暗的、索然无味的房间一端时,看到许多粗陋的桌凳。在咖啡馆的后部,酒柜后面,放着一张弹子台,上面盖着肮脏的绿色破罩布。
  这是拉武的骄傲和娱乐。底端的门通向后厨房,就在门外,有一段楼梯,弯弯曲曲地通向楼上三个州、室。从他的房间的窗口,文森特能望见天主教堂的尖塔、一小段公墓的围墙——柔和的奥弗阳光下的净明、清新的棕色。
  他拿了画架、颜料、画笔和一张阿尔妇女肖像,走出去找加歇的家。从火车站来的那条路,在拉武咖啡馆门口经过,悄悄地又在)三场的西边通出去,爬向另一个斜度。稍走片刻,文森特来到三叉路口。他看到右侧的路通向山上,经过别墅,左侧的路境蜒往穿过豆田,通往河岸。加歇告诉过他应走当中的一条路,此路继续随着小山延伸。文森特慢慢地走着,揣想着这位受委托的医生。他注意到陈!
  目的茅屋正被漂亮的别墅所替代,乡村的整个性质正在发生变化。
  文森特拉动固装在高石墙上的铜捏手。加歇应铃声奔来。他引文森特走上三段陡陡的石阶,到台地花园。房子三层楼,坚固,结构良好。医生弯过文森特的手臂,握住他的手肘,把他推向后院,那儿饲养着鸭、兔、火鸡、孔雀和一大群乱七八糟的猫。
  “请到起居室,文森特。”加歇在介绍过院子里的各种家禽的源源本本的生活史后说。
  房子前部的起居室,宽敞,高高的天花板,但只有两扇朝向花园的小窗。尽管房间大,但塞满了家具、古物和饰物,几乎没有空余的地方够两个人挤向放在中央的桌子去。由于窗小,房里光线很暗,文森特看到的件件东西都是墨黑一团。
  加歇跑东跑西拾起东西,塞进文森特的手中,文森特还来不及看一眼,又被取走了。
  “看。看见墙上的那张花卉吗?德拉克洛瓦是用这一个瓶插花的。摸摸着。是不是他画的那个瓶的感觉?看见那把椅子啦?库尔贝在窗边画花园的时候,坐的就是这把椅子。这些盆子精巧妈?是德穆兰从日本带回来给我的。克劳德·莫奈把这一只画进了一张静物。那画在楼上。跟我来。我领你去看。”
  在饭桌上,文森特见到加歇的儿子保罗,一个活泼的、漂亮的十五岁小青年。患有消化不良症的加敬,准备了五道菜。文森特习惯于圣雷米的扁豆和黑面包,三道菜一吃,就受不了,没法再吃了。
  “现在我们该去工作啦,”医生嚷道,“你要给我画像,文森特,我就这样子给你画,是吗?”
  “我怕我应该对你更为了解一点,医生,否则就不会是一幅传神的肖像。’“也许你说得不错,也许你说得不错。不过你一定会画出点名堂来的吧?能让我看看你是怎样画画的吗?我很想看你画画。”
  “我看到了花园的景色,乐意画一画。”
  “好!好!我来坚画架。保罗,把文森特先生的画架搬到花园里来。你说放在哪儿,我来告诉你,别的画家是否在你选择的地方画过。”文森特画的时候,医生在他身旁打转,欢天喜地地、惊愕地、诧异地打着手势。他在文森特的肩头上不停地提供意见,发出千百次尖产的感叹。
  “对,对,这一次你抓住了。鲜红的湖。当心。你会把那棵树画糟了。啊,好,好,现在画对了。不,不。别再加钻黄。这不是普罗旺斯。
  暧,对了。对,对,了不起。当心。文森特在那朵花里放了一小块黄色。好,好,正是这样。你把对象画活了。在你的笔下没有静心不动的生命。不,不,我请求你。务必小心。别太多。啊,对,对,现在我看到了。妙极了!”
  文森特尽量忍受医生的嘻嘻苏苏的独白。后来他转过身来对手舞足蹈的加歇说:“我亲爱的朋友,你使自己这样兴奋,会不会损害你的健康呀?作为一个医生,你该懂得保持冷静是多么重要的吧。”
  可是,在别人画画的时候,加歇是冷静不下来的。
  文森特结束写生,与加欧一起走进屋内,把随身带来的阿尔妇女肖像拿给他看。医生匾牌一识眼睛,吹毛求疵地看着。对这张画的优缺点,经过一番长时间的、有价值的自我辩论后,他爿’日宣称:
  “不,我没法接受。我完全没法接受。我看不出你想表达什么东西。”
  “我不想表达什么,”文森特回答,“她是阿尔妇女的典型,高兴的话可以这样说。我只想用色彩来解释她的个性。”
  “哎哟,”医生惋惜地说,“我完全没法接受。”
  “我想看看你屋内的收藏品,行吗?”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请随便看吧。我踉这位太太留在这儿,看看我到底能不能接受她。”
  文森特在屋内观看了一个小时,由彬彬有礼的保罗引领,从一个房间看到另一个房间。
  他发现一张吉约曼的画被随随便便地扔在角落里,那是一张躺在床上的裸体女像。这张画显然被忽视了,并开始被裂。文森特正仔细瞧着这张画的时候,加歇医生激动地奔来,提出了一连串关于阿尔妇女的问题。
  “你是想告诉我,你一直把她看到现在吗?”文森特问。
  “对,对,慢慢地来啦,慢慢地来啦,我开始认识她啦。”
  “请原谅我的冒昧,加歇医生,这可是一幅古约曼的精品。要是你不再配上画框,就会糟蹋掉了。”
  加歇甚至没听见他在说些什么。
  “你说你在这张画中是仿的高更……我不同意……色彩的不调和……抹杀了她女性的柔和……不,没有抹杀,不过……嗯,嗯我再去看看……她在逐渐地使我了解……慢慢地……
  慢慢地……她正从画布中向我跳出来。”
  在这长长的下午的其余时间里,加联在阿尔妇女身边团团转,问她指指点点,挥舞手臂,自言自语,自问自答了数不尽的问题,怪态百出。夜幕降临,这女人完完全全地征服了他的心。狂喜的沉默向他袭击。
  “做到简洁是多么困难呀,”他评论道,站在肖像前,感到宁静的精疲力尽。
  “对。”
  “她是美丽的,美丽的。如此深度的个性,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过。”“要是你喜欢她,侄生,”文森特说,“那她就是你的了。今天下午我在花园中画的风景也是你的了。”
  “可你为什么要把这两张画给我呢,文森特?它们是贵重的。”
  “你很快就要照料我了。我没法付你钱。所以用画代替。”“不过我可不是为了钱来医治你的,文森特。我这样做是出于友情。”
  “好吧!我把这些画送给你,也是友情。”
  文森特又一次安居下来作画家。看过劳工们在拉武咖啡馆的暗淡灯光下打弹子后,他在九点钟上床睡觉。他在五点钟起身。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山谷青翠。他的周期性的疾病和在圣保罗的被迫的闲散告一段落,画笔又溜进了他的手。
  他请泰奥寄给他六十张巴格的木发速写,以便临摹,因为他担心,如果不再学习比例和裸体,他就会大大地落伍。他在奥弗四周找寻,看看能否弄一间小屋可供他永久定居下来。
  他在疑心,泰奥认为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有一个愿意与他同甘共苦的女人,这个想法到底对否。他摊开一些在圣雷米作的画,急于修改加工。
  然而,这个骤然而来的活动,不过是转瞬即逝的,身体内的疯病反应太强有力了,不可能被消灭干净。
  在精神病院里隐居了一个长时期后,对他来说,一天就好象一个星期。他不知道怎样打发日子,因为没有力气老是画画。也役有这样的欲求。在阿尔的意外事故发生之前,没有一天是长得使他能做完他的工作,可是现在的日子却显得没有个尽头。
  大自然中吸引他的景色比以前少了,当他真地开始作画时,感到奇特的冷漠,几乎是无动于衷。一天二十四小时排命作画的热病似的激情已经消失。现在他以一种对他来说是闲散的方式画着。如果到天黑还没有结束一张画……也不再是有关紧要的了。
  加歇医生是他在奥弗的唯一朋友。加歇在巴黎他的诊所内度过大部分的时光,常常在晚上到拉武咖啡馆来看画。文森特对医生的那种绝然的伤感神情困惑不解。
  “你怎么不高兴呀,加歇医生?”他问。
  “啊,文森特,我辛苦了那么多年……可是成绩却小得可怜。医生看不到别的,尽是痛苦,痛苦,痛苦。”
  “我倒情愿跟你交换个职业呢。”文森特说。
  着迷的热望使加歇眼中的忧郁神情变得快活起来。
  “啊,不,文森特,当一个画家,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事情。我一生一直想成为艺术家……
  可是我只能在这儿那儿地挤出一个小时,有那么多的病人需要我。”
  加联医生跪下来,把文森特床下的一堆油画拖出来。举起一张强烈的黄色向日葵。
  “要是我能画出一张这样的画,文森特,我就认为我的生活没有虚度了。多少年来我都在医治人们的痛苦……但是他们最终都死去了,不管怎么样…桥以那又有什么要紧呢?你的这些向日葵……它们将医治人们心灵上的痛苦……它们将带给人们喜悦…白世代代…哪就是你的生活是成功的道理……那就是你该是一个幸福的人的道理”几天以后,文森特画了医生的肖像,头戴白帽,身穿蓝色大D礼服,衬着钻蓝的背景。头部的色调很鲜明轻快,手部亦是淡淡的肉色。他让加歇靠着一张红色的桌子,桌上放着一本黄色的书和一盆开紫色花朵的指顶花。画完后,他惊异地发现,这张肖像与他的自画像——在阿尔,高更来到之前所作——十分相似。医生对这张肖像喜欢得无以复加。文森特从来没听到过如此多的赞誉。加歇一定要文森特为他画一张副本。文森特答应后,医生的喜悦无法形容。
  “你应该使用我顶楼中的印刷机,文森特,”他叫道,“我们到巴黎去,把你所有的画拿来,制成石版画。这不要你花费一个生了,一个生了也不费。来,我领你去看看我的工场。”
  他们得爬上梯子,推开地板活门,才能进入顶楼。加歇的工作室里,高高地堆满着稀奇古怪的工具,文森特还以为是掉进了中世纪的炼金术士的实验室。
  下楼的时候,文森特看到吉约曼的裸体仍旧躺在那儿,无人理睬。
  “加歇医生,”他说,“我一定要请你把这张画装进画框。你在糟蹋一张杰作。”
  “对,对,我要装柜。我们什么时候到巴黎去取价的画呢?你妥印多少石版画,就印多少。我供给材料。”
  五月悄悄地溜走,六月静静地来到。文森特描绘山上的天主教堂。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他感到厌倦了,甚至不想画完它。凭着不屈不挠的精神,打算描绘平坦的麦田时,他的思想差不多已经钻进麦中Z他作了一张巨幅的多比尼太太住屋的油画;另一张夜空下的树丛中的白屋,窗口逐出橙黄的灯光,暗色的树叶,暗玫瑰红的色调;最后一张是黄昏景色,带黄的天空衬着两棵漆黑的梨树。
  但是,意境已经从画中跑掉了。他凭习惯作画,因为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十年来艰苦劳动的可怕势头把他推得更远了。曾经使他兴奋得心卜卜地跳的自然景色,现在他却漠然视之,麻木不仁。
  “我已经画过那么多次,”当他背着画架,沿路走去,寻找题材的时候,他会喃喃自语,“我现在没有什么新的话要讲。我为什么要自己重复一遍呢?米勒老爹说得好:‘如果我没法把自己的感情充分表达出来,我宁可什么也不说。’”他对大自然的热爱尚未消退,只不过不再感到有投身于景色之中,将它再创造一遍的那种拼命的需要了。他已经被耗尽。在整个六月中,他只画了五张画。他疲乏,难以形容的疲乏。他感到空虚、枯竭、耗尽,就好象过去十年中,从他手中流出来的成百上千幅图画的每一张,都摆走了他生命中的一小点火花。
  最后,他之所以要继续画下去,仅仅是因为感到对泰奥欠下十年投资的债。每当他画到半当中,意识到泰奥的房子里已经堆满了画,就是卖十辈子也卖不光的时候,一阵微微的恶心就会涌上来,使他厌恶地推开画架。
  他明白下一次发病该在七月——三个月的期末。他深怕发病的时候会做出无理智的事情来,于是把自己隔绝在村子里。他离开巴黎时,未与泰奥商定具体的经济安排,因此担心可以收到多少钱。加歇眼睛中的忽喜忽化的神情,天天使文森特恼怒。
  泰奥的孩子病了,事态发展到了顶峰。
  为同名者的焦虑不安几乎弄得文森特发疯。他尽量忍耐着,终于乘火车赴巴黎。他突然到达皮加勒区,加剧了纷乱。泰奥面色苍白,病容满脸。文森特尽力安慰他。“我只是担心小的,文森特。”他终于承认道。
  “还有什么,泰奥?”
  “还有瓦拉东。他威胁过我,要我辞职。”
  “怎么,泰奥,他不能这样做呀!你在古皮尔公司干了十六年!”“我知道。但是他说我忽略了印象主义者的经常性销售。我卖去的印象主义不多,而且价格低廉。瓦拉东声称我的店去年少赚了钱。”
  “可是他真的能辞退休吗?”
  “为什么不能?凡·高的股份已经完全卖掉了。”
  “那你怎么办呢,泰奥?自己开爿店吗?”
  “怎么能够呢?我积了一点钱,但在结婚和娃娃身上花掉了。”
  “要是你没有把成千上万的法郎掼在我的身上……”
  “哦,文森特,请别这样讲。那毫不相干。你知道我……““但你怎么办呢,泰奥?还有若和那小的。”
  “是呀。嗯……我也不知道……现在我只是担心娃娃。”
  文森特在巴黎耽搁了几天。他尽可能地不在公寓里,以免打扰娃娃。巴黎和他的老朋友们使他兴奋。他感到一阵缓慢的、抓住不放的热病在他的体内升高起来。当小文森特稍为好转一点后,他便乘火车回到奥弗的宁静中去。
  然而,宁静于他徒然无益。他受到重重心事的折磨。泰奥一旦失业,对他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呢?他会被抛弃在街上,象个叫人讨厌的乞丐吗?对若和娃娃又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呢?倘若娃娃死了,会怎么样呢?他明日泰奥的虚弱身体经受不起这个打击。在泰奥找寻一个新工作的期间,谁来养活他们大家呢?泰奥又能从什么地方找到力量来支持他寻找新工作呢?
  他在黑暗的拉武咖啡馆中呆坐了好几个小时。想起了充满走味的啤酒味儿和辛辣的烟草味儿的拉马丁咖啡馆。他拿着弹律,漫无目的地东戳戳西戳戳,想去中褪色的弹子。他无钱买饮料。无钱买颜料和画布。他不能在这万难的当口向泰奥伸手。
  而且他极度担心七月份的发病期中,也许会干出什么疯狂的事情,促使可怜的泰奥更为担忧和花钱的事情。
  他想作画,可是徒劳无功。他已经把要画的东西全画了。他已经把要说的东西全说了。大自然再也激不起他的创造性的热情,他心里明白,他的最好的部分已经死去了。
  光阴在宏。七月中旬到来,天气逐渐炎热起来。泰奥,他的脑袋快被瓦拉东劈开,又被娃娃和医药费账单弄得心神不宁,还要设法挤出五十法郎寄给他的兄长。文森特把这笔饯交给拉武。那可使他维持到月底左右。以后……怎么样?他无法再期待泰奥寄钱给他。
  在炎热的阳光下,地仰面躺在小公墓边的麦田里。他沿着瓦河的堤岸信步走去,嗅闻着河水的凉意和排列两岸的绿树的清香。他到加歇家吃午饭,把既辨不出味道又消化不了的食物往肚里硬塞。医生兴奋地乱扯文森特的绘画的时候,文森特自言自语:
  “他讲的不是我。他讲的那些画不可能是我的画。我从来没有画过画。我甚至认不得画上自己的签名。我记不起来曾在那些画上扫过一笔。那一定是别人画的!”
  躺在他房间的黑暗中,他对自己说:“假定泰奥没有失业。假定他仍旧能够每月寄给我一百五十法郎。我的生活打算怎么样呢?我能够在那些不幸的年月中活过来,是因为我必须画画,是因为我必须表述我心中燃烧的东西。但是,现在我心中没有燃烧的东西了。我只成了一个空壳皮囊。难道我应该象圣保罗的那些可怜虫一样继续活下去,等待某极意外事故把我从地球上除掉吗?”
  在别的时间里,他为泰奥、若婀娜和娃娃担忧。
  “假定我的力量和精神恢复,并要再画画。我怎能再问泰奥拿钱呢,他需要钱养若和小娃娃?他不应该将钱花在我的身上。他该用钱把家送往乡村,他们在那儿能变得健康强壮。他负担了我整整十年。还不够吗?我不应该走开点,给小文森特一个机会吗?我要讲的都已经讲了,现在该是小娃娃讲讲了。’然而,根本问题却是压倒一切的担惊受怕——不知道疯癫病最终会造成什么后果。现在他是清醒正常,能够用他的生命做他希望做的事情,但是,也许他的下一次发病会使他完全疯了。也许在剧烈的发作下,他的头脑会开裂。也许会变成一个毫无希望的、浦口水的白痴。到那时候,可怜的泰奥该怎么办呢?把他关进精神病院吗?”
  他又送了两张画给加联医生,转弯抹角地向他探听。
  “不会的,文森特,”医生说,“你每次发病都过来了。从现在起,你会感到十分健康。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疯病都是那么幸运的。”
  “他们最后发生什么情况呢,医生?”
  “有时候,经过了几次危机后,他们就完全神经错乱。”
  “他们没有康复的可能吗产“没有。他们完蛋了。哦,他们也许还能在精神病院里再拖上几年,但是决无可能恢复正常的理智。”
  “医生,能不能预知是否能在下一次的发病中度过危机,或神经就此错乱下去少“没法知道,文森特。可是,我们干吗去讨论这些可怕的问题呢?我们上实验室去刻几张版画吧。”
  此后四天,文森特没有离开拉武咖啡馆的房间一步。拉武太太每天晚上给他送饭。
  “现在我恢复健康了,神志清楚了,”他煤煤不休地对自己说,“我现在是自己命运的主人。但是下一次发病时……一旦崩碎我的脑壳……我又将失去理智。唤,泰奥,泰奥,我应该怎么办呢产第四天下午,他到加歇家去。医生在起居室里。文森特朝日前他放那张未装框的吉约曼裸体画的小房间走去。他捡起此画。
  “我对你提过把这张画装上画框。”他说。
  加歇医生惊异地瞧着他。
  “我知道,文森特。下星期我将叫奥弗的细工木匠定制一个棍棒彩画框。”
  “现在就装框!今天!马上!”
  “怎么啦,文森特你在瞎讲些什么!”
  文森特对医生瞪视了片刻,恐吓地向他跨上一步,把手插进上衣的口袋中。加歇医生觉得看到了文森特提着左轮手枪,顶着上衣,对准了他。
  “文森特!”他大叫。文森特抖了一下。低下眼睛,从口袋中抽出手来,奔出房子。
  第二天,他带了画架和画布,沿着通向火车站的长路走去,上山经过天主教堂,坐在黄色的麦田里,公墓的对面。
  正午时刻,烈回直射他的头顶,一群燕八哥突然掠空飞过。它们塞满了空气,这暗了太阳,把文森特笼罩在厚厚的夜幕中,飞过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鼻子和他的嘴,把他埋在一片密密的、窒息的扑翅乌云中。
  文森特画下去。他描绘黄色麦田上空的鸟群。他不知道挥笔了多长时间,当他看到已经画完,便在画角上写下“麦田上的鸦群”,带着画架和画市回到拉武咖啡馆,横倒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他又出去,但是从另一个方向离开市府广场。上山经过别墅。一个农人看见他坐在树荫下。“不可能!”他听到文森特说,“不可能1”过了一会儿,他从树前处上山,走进别墅后面的耕过的麦田。这一次是终局了。他第一次在阿尔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但尚不能断然决裂。
  他要告别了。无论如何,他所生活的世界还是一个好的世界。正如高更所说:“毒药之外,还有解毒药。”现在,离开这世界的时候,他要向它告别,向那些帮助他铸成他的生活的朋友们告别:向厄体技,她对他的轻蔑,促使他摆脱了庸俗的生活,变成一个流浪汉;向芒德斯·达·科斯塔,他使他相信最终能表达自己,而且那个表达公证明他的生活是正当的;向凯·沃斯,她的“不,永远不!永远不!”辛酸地铭写在他的心上;向德尼太太、雅克·弗内和亨利·德克拉克,他们帮助过他热爱世界上的被人瞧不起的人们;向皮特森牧师,他的善意好心丝毫未受到文森特的褴褛衣衫和粗鲁举止的影响;向他的母亲和父亲,他们尽可能地爱过他;向克里斯廷,命运看到这是宜赐福于他的唯一的妻子;向莫夫,他曾做过他几个美好星期的导师;向韦森市吕萍和德·博克,他的最初的画友;向他的叔叔和姨父——文森特.扬、科内利厄斯·马里纳斯和斯特里克,他们给地贴上了几·高家族败家子的签条;向玛戈特,曾经爱过他的唯一女人,为了那爱情而企图自尽响巴黎的所有的朋友们:洛特雷克,他曾又一次被关进精神病院,并在那儿去世;乔治·修拉,因过度工作而在三十一岁时夭亡;保罗·高更,布列塔尼的乞丐;卢梭,在巴斯蒂尔他的洞穴中腐烂;塞尚,埃克斯山顶上的辛辣的隐士;向唐居伊老爹和鲁兰,他们对地揭示了世上朴实无华的人们心中的智慧;向拉歇尔和雷伊医生,他们曾对他表示了他所需要的好意;向奥里埃和加联医生,世界上唯独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画家的两个人;最后,向他的好弟弟泰奥,长时期的受苦,长时期的手足之情,一切可能有的弟兄中的最好和最亲爱的兄弟。
  但是言词一直不是他的媒介物。他应该描绘告别。
  一个人是无能描绘告别的。
  他把脸仰向太阳。把左轮手枪抵住身侧。扳动枪机。他倒下,脸埋在肥沃的、辣蓬蓬的麦田松土里——生生不息的土地——回到他母亲的子宫里。
  四个小时后,他步履艰难地穿过咖啡馆的昏暗处。拉武太太跟着走到他的房间,看到他衣服上的鲜血。她马上奔去请加歇医生。
  “噢,文森特,文森特,你干了什么呀!”加歇踏进房间,哼道。“我看是没打谁,你说呢?”
  加歇检查伤口。
  “噢,文森特,我可怜的老朋友,你这样做该是多么不幸呀;我怎么会事先不知道呢?
  我们大家都那么爱你的时候,你干吗要离开我们呢?想想你还得为世界画些美丽的图画呀。”
  “劳驾把我背心口袋里的烟斗递给我。”
  “好,好,我的朋友。”
  他把烟草装进烟斗,塞进文森特的嘴。
  “请给我点个火,”文森特说。
  “好,好,我的朋友。”
  文森特平静地吸着烟斗。“文森特,今天是星期日,个弟不在店里。他家的地址产“我不会给你的。”“不过,文森特,你一定要给拗我要立即跟他取得联系I”“泰奥的星朝天不应该受到干扰。他很辛苦,又有心事。他需要休息。”
  怎么也无法说服文森特讲出皮加勒区的地址。加联医生耽在他的身边,直到半夜,护理他的伤口。然后,他回家休息,让他的儿子看护文森特。
  文森特整夜睁眼躺着,没有对保罗讲一句话。他不停地往烟斗里装烟草,不停地吸着。
  第二天早晨,泰奥到达古皮尔公司的时候,看到加歇的电报等着他。他搭头班火车去蓬图瓦兹,换马车疾驰奥弗。
  “晤,泰奥。”文森特说。
  泰奥跪在床边,象抱小孩似地把文森特抱在怀里。他讲不出话来。
  医生来后,泰奥领他到外面的走廊上。加歇忧伤地摇摇头。
  “毫无希望,我的朋友。我没法开刀取出子弹,因为他太虚弱。他要不是铁打成的,老早就死在田里了。”
  整整长长的一天,泰奥坐在文森特的床边,握着他的手。夜色苍茫,房间里只留下他们俩,他们开始平静地谈起在布拉邦特的童年生活。
  “你还记得里斯威克的磨坊吗,文森特?”
  “一所可爱的老磨坊,是吗,泰奥?”
  “我们常沿着河边的小径散步,计划我们的未来。”
  “当我们在高高的麦浪中、在仲夏的日子里游玩的时候,你老是拉着我的手,就象现在一样。记得吗,泰奥?”
  “记得,文森特。”
  “我在阿尔的医院里时,常回忆起曾德特。我们有过可爱的童年。泰奥,你和我。我们常在厨房后的花园中,在阿拉伯橡胶树荫下玩耍,妈妈给我们做乳酪烤面包当午饭。”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文森特。”
  “…·对……嗯……生活是漫长的。泰奥,为了我,当心你自己。注意健康。你要想到若和小娃娃。带他们到乡下去,那样他们就会健壮。别留在古皮尔公司,泰奥。他们占去了你生活的全部…而你得到的回报却是零。”
  “我打算自己开一个小小的陈列馆,文森特。我的第一个展览会,将是一个个人画展。文森特·凡·高的全部作品……就象依在公寓里安排的那样…。··你亲手安排的。”
  阿,好呀!我的作品……我为此献出了我的生命……而我的理智差不多已经沉没了。”奥弗夜晚的深沉的安温笼罩了房间。深夜一点钟过了一点,文森特转过脸来,轻声说道。
  “我希望我现在可以死了,泰奥。”
  几分钟后,他闭上了双眼。泰奥感到他的兄长离开了他,永远,永远。
  卢梭、唐居伊老爹、奥里埃和埃米尔·贝尔纳,从巴黎赶来参加葬礼。
  拉武咖啡馆的门全关上了,百叶窗全拉了下来。黑马拉的黑板车停在门外。
  他们把文森特的灵柩安放在弹子台上。
  泰奥、加联医生、卢梭、唐居伊老爹、奥里埃、贝尔纳和拉武,一言不发地围立着。他们无法相互对望一眼。
  没有人想到去请教士。
  枢车的驾车人敲响前门。
  “时间到了,先生们。”他说。
  “看在上帝的面上,我们不能让他就这样走呀!”加歇喊道。
  他把文森特房间里的画全撒了过来,又差地的儿子保罗奔回家去把他其余的画也搬来。
  六个人忙着把画全控在四壁上。
  泰奥单独肃立在棺材旁。
  文森特的阳光灿烂的图画,把那单调的、昏暗的咖啡馆变成了光辉的教堂。
  人们又一次围立在弹子台边。只有加欧一人还能说话。
  “让我们别绝望,我们——文森特的朋友们。文森特没有死。他永远不死。他的爱、他的天才、他所创造的伟大的美,永远存在,丰富着我们的世界。每当我看着他的画,我就发现画中蕴藏着一种新的信仰、生活的一种新的意义。他是一位巨人…·:·一位伟大的画家……
  一位伟大的哲学家。他作为热爱艺术的殉道者倒下了。”
  泰奥想感谢他。
  “……我……我……”
  眼泪使他泣不成声。他讲不下去。
  棺盖放上了文森特的灵柩。
  他的六个朋友把灵柩从弹子台上抬起来,抬出小咖啡馆,轻轻地放上柜车。
  他们跟在柜车后,沿着阳光普照的道路走去。经过草顶茅舍和小小的乡村别墅。
  柜车在火车站向左拐弯,开始缓慢地爬上山坡。他们经过天主教堂,然后蜿蜒穿过黄色的麦田。
  黑色的柜车在公墓的大门前停下。
  六个人抬着灵柩走向坟墓,泰奥跟在后面。
  加歇医生选择了他们第一天站立眺望可爱的青翠的瓦谷的地方,作为文森特的最后的安息处。泰奥又一次想讲几句话。但讲不出来。
  帮手们把棺材往下放进墓穴。他们铲上泥土,把棺材盖在下面。七个人转身,离开公墓,走下山去。过了几天,加歇医生回到公墓,在坟的周围种上向日葵。泰奥回到皮加勒区的家里。兄长的失去,使他日日夜夜悲痛不已。
  他的精神被紧张压垮T。
  若婀娜送他进乌得勒支的精神病院,玛戈特在他之前已经过去了。
  六个月清,差不多就在文森特死去的同~天,泰奥故世。他葬在乌得勒支。
  过了一段时间,若婀娜在读《圣经》宽慰自己的时候,偶尔看到了《做母耳记》中的一行;
  他们身后永不分离。
  她将泰奥的骸骨移往奥弗,安放在他兄长的旁边。
  奥弗的烈日照耀着麦田里的小公墓的时候,泰奥舒畅地安息在文森特的向日葵的华茂的花影之中。
  读者也许会自问:“这个故事中有多少情节是真实的?”对话不得不重加想象;只有偶尔的一节是纯粹的虚构,如马姓的一场,想必读者早已看出3在一、二个他方,我添写了一些小小的情节——我相信那是可能有的,虽然我拿不出原始材料加以佐证,例如:塞尚和几·高在巴黎的短时期的会晤;为了方便起见,我利用了某些手段,如把法郎作为文森特旅游欧洲时的货币单位;
  我删去了整个故事中的某些不重要的片断。除了这些写作技巧上的自由之外,本书是完全真实的。我的主要来源是文森特·凡·高写给他弟弟泰奥的三卷书信(霍顿·采夫林编,1927—1930)。更大部分的材料,是我循着文森特跨过荷兰、比利时和法国的足迹发掘出来的。如果我在此不向几·高的朋友们和欧洲的几·高崇拜者们——一他们毫不吝惜他们的时间和材料——表示谢意的话,耶将是忘息负义:他们是哈格希州报》的科林·凡·奥斯和路易斯·布龙;海牙古皮尔公司的约翰·特斯蒂化斯赫维宁根的安东·莫夫家族;小沃斯姆斯的让·巴普蒂斯特·德尼夫妇;纽南的霍夫克斯家族;阿姆斯特丹的J·巴持·德·拉法耶;阿尔的费利克斯·雷伊医生:圣保罗陵的埃德加’勒鲁瓦医生Z奥弗一絮一瓦兹的保罗·加歇——一他是文森特在欧洲的最忠实的朋友。
  我还要感谢洛娜·莫斯克、艾丽斯·布朗、雷·C·B·布朗和琴·法克持在编辑上给予的帮助。最后,我还希望对鲁恩·阿利表示最衷心的感谢,她第一个阅读了本书的手稿。
  欧·斯一九三四年六月六日译者后记方平师惠措原著,给予鼓励和各方面的详尽指导,朱基师解答若干难题,赵清阁师过目手稿,在此敬谢。
  译者才疏学浅,错译之处难免,如蒙指正,欢迎,感谢。
  译者一九七六年除夕作者简介欧文·斯通是美国当代传记文学作家,一九O三年七月十四日生于美国旧金山。他从三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将近四十年间,写了不下十多部传记文学小说,享有很高的声誉。
  一九三四年他发表了成名作《渴望生活》,奠定了他在美国文坛上的地位,此后,他还写了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传记小说D。马背上的水手》、林肯夫妇的传记小说。爱情是永恒的y(195)、D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大师米开兰基罗的传记小说。痛苦和狂欢外1961)、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的传记小说《思维的激情》(1971)等。他最近的一部作品是英国伟大生物学家达尔文的传记小说《起源。1980)。欧文·斯通的写作态度是认真严肃的。他每写一部传记小说,总是先要阅读大量有关的文献资料,并且到传记对象的出生地和曾经待过的地方作一番调查研究,然后进行构思创作。拿么渴望生活》来说,传记小说的主要材料来自见·高写给他弟弟泰奥的三卷本书信集,他又循着几·高生前的踪迹,访问了法国、荷兰、比利时等地,得到几·高的当时还在人间的亲友们,以及当地许多见·高的崇拜者的协助;从他们的回忆和所提供的资料中发掘出好些传记材料。所议作者声明,(渴望生活》中除了一些对话和个别细节——例如梵·高在巴黎和塞尚的短促的全面场景(作者认为他们的全面有很大可能,虽然他未能找到文献根据)——之外,故事基本上是真实的,是符合凡·高一生的历史的。斯通对于传记文学的要求高度真实性,是值得我们对传记文学有兴趣的作家注意的。
  读这一部几·高的传记小说,使我们感到,作者对于这位后期印象派大师,不仅熟悉他的行状,而且对他的爱、他的痛苦和他的创作激情,有着深刻的理解,叙述又生动亲切,所以这部小说受到世界各国读者的欢迎,至今已被译成八十多种文字,行销数百万册。在斯通的其他传记小说的封面上,往往在作者名字下面,特地加上“《渴望生活》的作者”的字样。
  一九五六年,美国好莱坞根据《渴望生活》拍成了同名传记片,受到好评。
  斯通是许多文化艺术团体的成员,曾多次获得文学奖。一九六八年,他和夫人创立了“欧文·吉恩·斯通传记、历史小说奖”。
  我国解放后,他的传记小说《马背上的水手》曾首先被介绍给我国的读者。

  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