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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_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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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怪的是:人丛中那背影曾翩然回首,又瞬即回过脸去。在微妙的一刹那问,家霆心有灵犀一点通似的感到那确实是欧阳素心!她似乎是正 朝着这面走来,忽然发现家霆而突然转身逃避的。她的脚步敏捷迅速,看来快要逸出家霆的视野,在白雾与夜色中消逝了。
  是幻觉吗?不,不是!是梦中吗?不,不是!家霆奋力大叫一声:“欧阳!”立即拔开脚步飞也似的冲上前去。
  她没有答应。背影迅速地在人群中奔闪,越来越远了。
  家霆不顾一切地飞追,撞了一个人,又撞了另一个人,口里仍旧高叫:“欧阳!欧阳!”
  路人惊异地望着这个鲁莽飞跑的青年人。家霆拨开行人,往前直冲,无论如何,不能再让欧阳又突然在眼前消失。但那美丽的背影确实也 是在拼命逃避。
  前面,街边有盏昏黄的路灯。路灯金色昏黄的光,使家霆在黑暗中看清了背影逃逸的方向。他冲刺得更快了。
  终于,在又滑又湿的路边,家霆追上r背影。他看到在面前的正是朝思暮想的欧阳素心!
  她似乎是在黑暗和雾气中飘逸而出的,显得迷蒙虚幻而不真实。喘息着,疲惫而无生气。远处一盏路灯,照亮了她右脸的一部分柔和的线 条,衬出她美丽的脸部轮廓。她的眼,隐没在黑暗中。她的头发在脑后用黑缎带扎成一束,一仰头时,清瘦的脸庞依然显出一种微带忧郁的秀 美。她穿的可能是一件黑色驼棉旗袍,外面罩一件藏青色的西装外套,衬得她的皮肤异常白皙。额上闪着汗水的光辉。
  一种痛楚难言的感情充溢心间,家霆拭着额上的汗摇头说:“欧阳,真是你吗?”
  她点点头,沉默着,泪水却由睫下不断地流出来,湿了脸颊。家霆真想抱住她,安慰她。但街边有人,他一把牵住她冰凉的左手,说:“ 走!欧阳!到我那里去!”
  欧阳素心孩子似的由他拽着手跟他走了几步,忽然说:“不!我不能去!”
  “为什么?”家霆奇怪地问,“欧阳——”他轻声但是体贴地说,“你遇到了什么事了?告诉我,好吗?”
  欧阳素心摇头,她依然在流泪。
  家霆克制住急躁,耐心地说:“我同爸爸住在余家巷二十六号。爸爸去北碚复兴大学讲课了,要过两天才回来。我那里没有别人,跟我回 去吧!”
  这话似乎有效,欧阳素心不做声了,用小手帕拭泪,任凭家霆紧紧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往前走。走路的姿势像一个迷了路的梦游者。
  “你为什么见到我要避开呢?”家霆痛心地问,声音很轻。欧阳素心没有回答。
  “你把我想得好苦啊!爸爸也时刻记挂着你!我们想尽办法找你,始终没有音讯。你难道不想念我吗?”
  欧阳素心又落泪了,有哽咽声,仍旧没有回答,任凭家霆牵着她走。
  “你现在在干什么呀?”家霆关切地问。
  欧阳素心忽然站住脚步开口了,似乎主意已变,说:“我想,我还是不跟你去的好。我们就此分手吧!”
  家霆急了,说:“什么?不!欧阳!怎么能这样呢?你难道完全忘了过去?”他伤心得要落泪了。
  欧阳突然变得冷酷了,声音里不带感情地说:“是的!完全忘了!”她站在路灯的阴影里,马路上流动错杂的车灯光在眼前扫来又游去。偶 尔能看到她的眼神,冷凄凄的。
  “那怎么可能呢?”家霆急得要命地说,“你这不是真的,绝不是真的!我了解你,你不会忘的,永远不可能忘的。你不是那样的人,欧阳 仍旧什么也没有说,满面颓丧的样子。
  家霆用力挽着欧阳的手又走,说:“走吧!今天,无论如何,我要你答应我这个请求。”
  似乎经过思索,欧阳不再拒绝了,叹口气说:“好吧!但是,我只能在你那里停留一小时。”
  家霆叹口气,想:唉!到了家里再说吧,点点头,发自内心地说:“欧阳,我依你。你真太忍心了!你知道我是多么的想你,多么不放心你 呀!……”
  欧阳没有做声,她默默走着,全是被动的。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也不知她是否在回忆往事。脸上茫然,像一个幽魂,在一个陌生而寂寞 的天地间游荡。
  家霆痛心,是什么矛盾纠结的东西集中在她的躯体里,使她变得这样沉默、这样沉重、这样无情?她当年心灵中那些美丽、纯洁、专注的 爱到哪里去了呢?难道往昔的一切都已化为灰烬了吗?……他从心里发出声声恳求:“欧阳,你知道,没有你,我不能活!”
  欧阳摇摇头,用微弱的声音说:“家霆,忘了我吧!不要这样!战争已经毁了我的一切,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你……不要再寄希望于我!” 她的眼光迷蒙,似那流动的雾气,但她的声音里不可遮掩地仍有着爱,使家霆略略感到欣慰。
  已经走到距余家巷一半路程的地方了。她忽然又挣扎着立定脚步,说:“我不能到你那里去!让我走吧!”
  家霆几乎是哀求了:“不,欧阳!快到了!答应我吧!”他搀起她的左臂,说:“你知道,我见到你是多么高兴。除非我死!我不能再离开你 !”
  他见欧阳素心战抖了一下,眼里已饱含着盈盈泪水。欧阳不是个爱哭的人,她一定有隐痛,一定有难言的伤心事。而这正是他想知道并且 愿为她效力的。他今晚一定要知道她的秘密!他用强有力的胳臂,挽着她大步向前走去。
  路灯把他俩的身影拉得又长,又突然因为远远离开,而让他们的身影被黑暗吞没。他能感受到她的体温和柔情,但是他猜度不到她的心。 过去那种悄声低语和情意绵绵的并肩同行与这完全不一样。雾气中,有闪闪烁烁灯影的反射。茶馆店里的说书声和谈笑声,人力车夫的吆喝声 ,汽车驶过散发出的酒精昧和"啪啪啪"的泄出废气声,远处楼上的胡琴声……小馆店里的油香味和爆炒味……一家小楼上的窗户里灯光映照着 天蓝色的窗帘……这一切,都在身边又好像不在身边,都如此近又如此远。家霆突然想起电影《卡萨布兰卡》中那支难忘的主题歌《时光流转 》了!歌词已记不清了,但时光流转,一切都变了,而感情呢?我的感情是不会变的,她的感情难道真的变了吗?……啊,啊!
  终于,到了余家巷家里。家霆开锁进屋,“啪"地开了电灯,让欧阳素心在椅子上坐下。连忙倒了一杯热开水递到她手上,说:“欧阳,息 一息,喝点开水。”
  他端详着她。她美丽苍白的脸映着灯光,因为走热了鼻尖有点汗,脸上泛射出金黄的光晕。眉毛细微地闪动,似有无限心事难以申诉。她 的表情由于兴奋和激动变得格外楚楚动人。她的身材仍in苗条,只不过好像丰满了些。也不知为什么,这使他突然想起了《茵梦湖》中莱茵哈 德重新见到已经结了婚的初恋恋人的情景。那小说中在形容莱茵哈德看到她时,她身材比以前丰满了。……为什么这样想呢?问题是家霆不能 不这样想:难道她已经同别人相爱结婚了?所以负疚避开我不再愿意同我见面,想着想着,他心里懊丧到了极点。他深情地凝望着她,像过去 一样地那么热爱地凝望着她,心头涌上甜里带苦带涩的滋味,说:“欧到家了,我们谈谈好吗?”
  欧阳素心啜饮着开水,她那可爱可怜的脸上透露出意志消沉。她的生活似乎并不贫穷,无论肤色还是穿着,都显示出这一点。她也仍然美 得周身像飞溅出吸力似的引人注目,只是眉心问那道以前没有的皱纹,却呈现出她生活得不好。她常皱眉,她不快活。”我对不起你!家霆!有 过这样的你,我比谁都幸运。但是——”她忽然开口说话了,而且这话是发自内心的,“请一定原谅我!一切都完了!我早完了!我们之问的一切 也早完了!”她流下泪来,拭着泪唏嘘起来。
  家霆再也不能忍受了,一把拥抱着她,像他过去曾吻过她似的那么吻着她。她的两颊发烧,她哭泣,他也哭泣,把脸颊紧紧贴着她的脸。 两人的泪水流到了一起。见面本是喜事,绞心的是现在双方都能意会到这是悲剧,只有哭泣,才能发泄心中的痛苦。这样,哭了一阵,两人才 都松开手,各自拭泪,面对面地坐着,静静无——一
  “欧阳,告诉我吧。”家霆心中充满了爱,十分诚恳地说,“你遇到了什么不幸的事?你怎么了?好吗?我想,我们的幸福是该由我们俩 一同创造的。不管是谁都阻挠不了我们的相爱,我也不会计较什么的!我只要有你,一切都满足了!没有你,我简直压抑死了!”
  欧阳素心摇摇头。此刻,她似乎平静下来了,镇定地说:“不要问我什么了,我是不会说的!一切都过去了!我的个性你知道,你不要逼我 。”她看看表,“我不能多留,但让我们谈谈吧。告诉我一些你和老伯的情况,好吗?”
  家霆简单介绍了自己和爸爸的情况,也谈了冯村的事。
  欧阳素心忽然问:“你那位在上海让我介绍去同我父亲做生意的舅舅柳明好吗?”
  “柳明"是舅舅柳忠华在上海时的化名,去年一起离开孤岛同路到大后方来的事欧阳素心已经知道。现在她问起,家霆如实回答说:“成都 分别后.一直不知他在哪里。”说到这里,家霆不禁问:“你上海家里好吗?情况知道吗?”
  欧阳索心平静地说:“知道一点。依然是那样子吧!银娣仍在。你舅舅柳明离开后,那个贸易公司的生意仍在做。”
  从她的话里听不出什么感情来,似乎那个家同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她的父亲和继母也同她无涉了。
  但她又说:“现在,战局起了极大变化。日本的处境不好,做汉奸当然死路一条f.'她语气凄凉,“听说政府正在大量做策反工作,共产 党当然也不会放弃策反。说实话,我倒希望我那不光彩的父亲能从汉奸的泥潭中爬上来。但我已经连对这也没兴趣了。”她的话什么意思呢? 家霆体味着。
  欧阳素心忽然问:“有酒吗?”
  家霆诧异了:“你现在爱喝酒?”她想寻求刺激填补心灵的空虚,还是想用酒慰藉心灵的创痛。爸爸喝过的那瓶酒就在橱里,但他不愿她 喝酒。
  她摇摇头,苦笑笑:“不,有时想喝一点。”"别喝吧。”他央求说。
  她点点头,对他笑笑,笑容凄惨,使他心酸。
  她突然说:“家霆,还记得在上海时,我们争辩过关于战争的问题吗?”
  “记得!那些事我一点都不会忘记。”
  “我直到今天还是怨恨战争,恨战争给了我苦难,恨战争破坏了一切,恨战争使人变态和疯狂,使人类流血屠杀,我亲眼见到日本兵就像 野兽。你还记得我的那张画吗?那张《山在虚无缥缈间》?我追求的一切美的善的东西,都是缥缈的!实际对我都不存在。我其实早已是行尸走 肉。世界之大,我从上海到香港,又从香港到大后方,走了一个大三角形,见到了牛头马面,看到了黑暗内幕,已经厌倦!厌倦人生,厌倦这世 道。路走得太多了,太长了!我累了!想休息了!”
  家霆心怦怦跳着,听得急了,说:“欧阳,你太消极了!不能这么想!中国的抗战是正义的!战争是毁掉了许多东西,但有许多美好的东西它 是毁不掉的。发动战争的侵略者终究在走下坡路了!反对侵略战争的人们会胜利的!战争毁了许多东西,但也能生发了生机。你也许还不了解, 中国也存在着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那儿有国家民族的希望。”
  “可是,谁叫我是半个中国人又是半个日本人呢?我恨日本兵!他们无恶不作!但我站在中国一边,日本人骂我是日奸;日本如果战败了, 中国人又会骂我有日本血统。”欧阳素心似乎没有耐心听家霆的唠叨,更不想多思索,她只哀怨地自顾自在说:“中日结了仇,无论中国失败 还是日本失败,我都要遭受苦难。我恨为什么要让我降生到这世界上来。国家的悲剧加上家庭的悲剧本来已使我无法忍受,何况我个人是如此 不幸,我已经没有生路了!”
  家霆劝慰着说:“欧阳,别那么想!你只应站在正义和真理的一边。再说,发动侵略的是日本的法西斯军阀,不是所有的口本人。日本人反 对侵华的也绝不是极少数。”他想把在上海时那位冈田医学博士暗中搭救爸爸的事讲给欧阳素心听,又觉得似乎太哕嗉,只是说:“欧阳,中 国也有法西斯,日本也有法西斯!中国也有好人和坏人,日本也有好人和坏人。你站在好人一边你就对了!”"可是,我惶惑得很。哪里有正义 哪里有什么好人呢?我只看到日本帝国主义的烧杀、劫掠、强奸和轰炸,我也只看到大后方到处都有陷阱和豺狼虎豹!”她的眼睛像月光下的 树影一样阴沉,里面动荡着愤怒的火焰。
  家霆恨不得把自己心里要讲的话都讲出来,可是,既没法一下子讲明白,电没法使她一下子就接受,更无法察知欧阳此刻内心想的是什么 ,她曾遇到些什么不幸,只能痛心地连声说:“啊!欧阳!譬你别这样消极,你别这样消极,为了我你也不该这样消极呀!”他起身上来抚慰她 。可是她拒绝他再接近她,只是摇着头,泪水潸潸流下来。
  远处,房东陈太太念佛敲木鱼的声音隐隐传来,十分阴森,十分凄恻。
  家霆终于问:“欧阳,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干什么?住在哪里?”他将脸凑近她,只看到灯光下她的眼睛好像深深的海洋,他好像沉 了进去,好一阵子都浮不上来。
  欧阳摇摇头,烦恼地说:“别问了!家霆,我对不起你,我希望你将来有一个幸福的前途,也有幸福的生活。但,把我忘了吧!我已经不爱 你了,真的!我以前说过:'生命不在长,而在好!'我的生命太坏了!今后,把我从你的心上抹去,就当我们从不认识……”不容她说完,家霆着 急地说:“欧阳,你怎么这样说?在我的心中,你比我自己更贵重百倍、干倍、万倍!你真急死我了!……”说着,他真诚地流泪了,晶莹的泪 水挂满面颊,“你必须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别再追问我了!我早已经不知我为什么还要活着!战争时期死一个人毁一个人算得了什么!”欧阳素心闷闷地叹了一口气,脸上有一种冷 漠的伤心失望到极点的表情,“今天,我去朝天门江边,如果不是偶然碰到你,我也许早跳在江水里了!我去过好几次朝天门江边,都想去死! 但每次,我都又一念之差走回来了。不过,我确实只想死!你别逼我!我的个性你知道,你如果再逼我,我随时可以死给你看!”
  家霆当然知道她那任性而坚定的个性,她说了是会做到的。但什么事使得她如此厌世想去死呢?怎么解开这个谜呢?
  任由寂静的空问沉淀下各自澎湃的思绪。家霆犹豫了,只好说:“欧阳,我不逼你!我怎么会逼你呢!我只是为了要你好,只是为了要使我 们又能像过去一样过那种幸福美好而难忘的生活。”
  欧阳素心皱着眉头,有着沉重难抒的神情,冷冷地摇头,重重地叹一口气:“不可能了!完全不可能了!”她站起身来,说:“我要走了, 放我走吧!”长叹声中透着解不开的沧桑。
  “你再坐坐,我们再谈谈!”家霆说,看到欧阳把头摇得非常坚决,又改口说:“把你的地址告诉我吧!或者约定个时间再见面,好不好? 你知道,我真是日思夜想,我怎么能失去你呢?我的魂魄系在你的身上。”
  远处,陈太太念经敲木鱼的声音始终不断地传来,慢悠悠的,炉火纯青,却又使人有镜花水月的空落之感。
  欧阳素心又叹口气,摇摇头:“恨我吧!家霆!我和你不一样,我完了!忘了我!你自己好好努力生活!我该走了!”她起立就要拔步。
  “你留在这儿!今夜就在这里,我们谈一个夜晚吧!”家霆求她。
  “我有事!我得马上走!”
  “我……送你!”家霆实在没有办法留下她了,说,“答应我送你回去吧。”
  “不!”欧阳素心的表情显得冷酷,“我说过,你如果逼我,那就是说你要我马上就死!我一定走到马路上就冲到汽车上面去!我也可以回 去就死!我可以触电!我也早准备好了一把刀片,可以割破我的静脉!”
  多可怕呀!她说得多可怕呀,但看得出她说的全是真话。这倒吓住r家霆,简直不知所措。她变了,那么美丽可爱的她变得这样了!是怎么一 回事呢?家霆心里明白:她如果走了,将倏然消失,如同夜空上转瞬即逝的流星!可是他能不放她走吗?连如此深厚的爱情都无法挽转她的决心 时,用别的东西更无法拴住她了。家霆伤心之至地拭着泪问:“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呢?”
  “永远不再见面了!”欧阳素心摇头微喟了,“永远不会再见面了!”她的声音,听来既强硬却又有无限伤感。她看了他一眼,从她的眼 神里,家霆心里感到她仍是深爱着他的。只是,她是那样违心地控制住自己。
  啊!啊!……
  她迈步向屋外走去。步伐是无力的,像是一种勉力的垂死挣扎。
  “欧阳!——”家霆痛哭出声,“难道你就这么忍心吗?”欧阳略一战栗,但没有回头。
  家霆紧跟上去。
  欧阳回头,冷冷的脸上蓦然流闪出一种死亡的神态:“我说过,别逼我!你不要跟!那样只会使我马上就死!”
  她头也不回地匆匆走了。
  家霆等她走了一会儿,马上快步追出门去,沿黑黝黝的余家巷石级向上跑。他浑身发烧,心里火燎火烤。天暗,路灯昏黄,有些人在走, 却都不是欧阳素心。欧阳素心早不知走到哪里去了。~她走了,可又到处使他感到她曾在此存在过。他充满了一种沉重的失落感,呆呆地像木 头人似的伫立在街边黑暗中。他拭不干泪水,想放声愤怒地狂叫。欧阳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呢?是什么事使她对生命已经如此厌倦了呢?是什么 不幸使她这样一位多情善良的少女,竟会变得这样铁石心肠完全要捐弃过去呢?……他想不出、猜不透这个谜。
  一切都已枉然。他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地浑身发冷,颓然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来。<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四卷 种种奇遇,处处荆棘 四

如果不是谢乐山亲自把粉红色烫金精印的结婚请柬送到余家巷来,并且说起了一些情况,童家霆今天是未必会去参加谢乐山在"冠生园"举 行的婚礼的。
  那天,谢乐山油头粉面地来了,恭恭敬敬地叫童霜威"老伯”,然后,把结婚请柬拿出来,说:“我要结婚了!家父请老伯和家霆兄赏光! ”后来,同家霆两人在外屋谈话时,谢乐山说:“我四月九日结婚,在'冠生园'。吃西餐,你一定要来捧捧场。那天,我把原先的老同学能请 的都请了。杨南寿、韦锋都要来,还有曹心慈,是新碰到的。他父亲是军委会的中将参议。我记得小时候你俩是很要好的。他也一定会参加我 婚礼的。所以,你一定要来,跟大家见见面。我们老交情,我再忙也不能不亲自来请你。”
  家霆小时候同曹心慈确实很要好。两人斗蟋蟀、踢小皮球、划船,都常作伙伴。听他说起曹心慈,家霆不禁打听:“心慈在于什么?”
  “好像也在军统呢!”谢乐山说,“看样子混得不错!那天街上遇到,匆匆互相留个地址就分手了。”
  家霆又想起了欧阳素心,忍不住问:“欧阳素心还是没有消息吗?”自从那晚同欧阳见面又分手后,家霆一直伤心,只要想起欧阳就心里 难过。
  “你还在想着她哪?”谢乐山眨着跟他父亲谢元嵩十分相似的蛤蟆眼说,“根本不知她在哪里!从那次在七星岩兴隆街附近偶然瞥见她后, 就没再见到过她。”说到这里,谢乐山可能是察觉家霆脸上的表情反映出心里难受,排遣地说:“童家霆,别做多情种子了!何必再去想她呢? 听说你现在跟一个姓燕的漂亮女同学很好,常常两人一起进进出出看戏喝茶什么的。早点请吃糖不就行了么?还去想欧阳干什么?女人的事么 ,不要太认真。就拿我说吧,我现在这位新娘子呀,名叫艾春茹,长得不好看,但她父亲早年留美,如今是孔祥熙院长的亲信,中央信托局的 副局长。同她结婚后,我们也许很快会一起去美国留学。我就图她这一点。好在,她长得不好看自己也知道。我要是想在外边怎么样,她也管 不着。我在这方面是不太认真的。你该学学我。”
  谢乐人逢喜事精神爽。小分头上的发蜡搽得油亮,蛤蟆嘴一直笑得咧开着。走前,又炫耀地说:“这次我结婚后就去成都我父亲那里度蜜 月。我结婚,家父当然要来主婚。不过,家父不愿招摇,这次请的人不多。主要是让年轻的朋友们一同热闹热闹。所以伯父要是忙,不去就不 去。我知道,他同家父之间有点小误会。哈哈,不过家父为人忠厚,历来对老伯是很好的。我们之间就更不用说了。那天,你一定要光临!” 他像个小政客似的若悬河。送走谢乐山后,家霆把谢乐山讲的话说给童霜威听了。童霜威忙于写《三朝三帝论》,听后说:“谢元嵩是永远都 会使自己走红的,我不想见他。不过,谢乐山结婚既来请了,你当然应该去一去。你们有些老同学能见面,你也可以打听打听欧阳的下落,说 不定有人会知道呢。”
  家霆点头,说:“是呀,我也是这样想。”
  家霆去"冠生园”,特别订做了一个奶油大蛋糕,并且要求在蛋糕上用红色奶油写上:
  结婚之喜艾春茹小姐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童家霆敬贺
  他请"冠生园"在四月十九日上午,将这大蛋糕送到租用厅堂结婚的谢、艾两府主人手里。
  今天,他穿得整整齐齐,上午近十一时到达"冠生园”,谢乐山的请柬上写明:婚礼十一时举行。家霆到时,见"冠生园"门口停着不少车辆 ,门口用大红纸写着招贴:
  谢府、艾府在婚礼走进行时,后面来了个人,“啪"地在他肩上轻轻打了一巴掌。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杨南寿!杨南寿穿一套漂亮的丝光咔 叽空军军服,打着黑领带,戴着军帽,佩的是少校领章。
  “是你啊,杨南寿!”童家霆高兴地挽着他的肩,立刻想起了战前在南京同学时到他家看他喂养的信鸽的情况来了,“听说你受了伤,好 了没有?”
  “好了!好了!”杨南寿小时候人叫他"小黑皮”。现在仍黑黑瘦瘦,个儿不高,不像人们想象中的航空员。可是如今美国来的战斗机,需 要身材灵活体重较轻的飞行员。他瘦而精干,身体健康,自然合格,“我很快要去归队了!”
  “你了不起!”家霆真心实意地说,“我钦佩你!小时候你天天赶鸽子飞,如今,你自己在天上飞了!有时听到天上飞机声,我就会想起你 !”
  “真的?老同学,太感谢你了!”杨南寿高兴地说,“做空军死的机会太多了!多少伙伴都早粉身碎骨了,我活到今天是命大!”杨南寿讲 笑话似的说:“我死不得!还没尝过结婚的滋味呢!看到谢乐山这家伙结婚,我还真嫉妒呢!”他又问:“童家霆,听谢乐山说你在上民声新专 ,也有了个漂亮的女朋友了,是不是?”
  家霆摇摇头,说:“你别全信他的话!”又说:“走吧!我们该进去了。”
  厅堂里面,布置得喜气洋洋,真是挂灯结彩,四周挂满了深红、淡红上百顶喜幛,幛上亮闪闪的金字全是"天作之合"、"花好月圆"、"琴瑟 和谐"、"君子好逑"、"白头到老"、"鸾凤和呜"一类的吉庆贺辞。人客到得很多,男女老少都有,香烟的烟雾腾腾。吃西餐,所以未摆大圆桌, 长桌摆成长方形,四面都是桌椅,只是下首留了一个豁口,让新郎新娘进来。桌上都放满了盘装的香烟、喜糖之类。
  家霆同杨南寿进去后,先看到了谢元嵩和一些男男女女的老年人在上首坐着聊天。谢元嵩瞪眼挺肚,穿了笔挺的藏青西装吸着雪茄,正在 高淡阔论。家霆远远看到自己送的那只大蛋糕与其他别人送的一些大蛋糕都放在近处的一张横桌上。
  一 新郎新娘去梳妆打扮还没有来。一个不认识的胸前佩戴粉红色招待条穿墨绿旗袍的女郎,上来客气地请家霆和杨南寿到一块放在桌上的 粉红绸子上签名,然后引他们到左侧去坐。
  杨南寿眼尖,一下子看到坐在右侧正在吸烟的韦锋和曹心慈,说:“童家霆!看!韦锋和曹心慈在那里!走,去那儿坐。”
  两人到了韦锋和曹心慈的面前。韦锋伸出手来,曹心慈高兴地站了起来,说:“啊呀!同班老同学今天都又见面了!”
  家霆对韦锋说:“我前些时到罗家湾找过你,你出差去贵州了。”
  韦锋说:“是呀,我刚回来。其实我不在,你为什么不找曹心慈呢?”他的眼仍像小时候那样诡谲。
  曹心慈亲热地握住家霆的手,说:“你把我:悫了吧?我们小时候是老伙计呢!”
  家霆说:“心慈,我一直不知你在重庆,也不知你同韦锋在一起。”
  大家互相交淡了一番,各自讲了自己的情况。韦锋和曹心慈只说是在军统工作,具体的事谈话都很谨慎,一句也不多说。
  杨南寿问:“辛绥之来了没有?”
  曹心慈丢掉烟蒂踩灭了}兑:“没见到!”家霆问:“还有别的老同学来了没有?”韦锋笑了,喷着烟说:“谢乐山是多精明的人!他看不 起的人
  是不发请帖的。”
  四个人在一起谈得挺投机,主要谈的是战前在南京时小学里的趣事。有一次,曹心慈带了乌饭到学校里吃。”四月八,食乌饭"是南京的习 俗。乌饭又名青精饭,是用青精树的茎叶捣烂滤汁泡糯米晾干蒸煮而成的。传说仙女三圣母因思凡下嫁人间,触犯天律,被玉皇关进地狱,整 日挨饿。儿子沉香送饭到地狱,都被看门鬼把饭吃了。沉香找到一种树挤汁把米浸黑煮饭,从此看门鬼不敢再吃。三圣母靠这身体强壮起来。 沉香的孝心感动了玉皇,于是将三圣母释放。这种黑颜色的饭家霆从未吃过,曹心慈分一半给家霆吃,家霆不敢就吃,杨南寿上来大口大口就 吃。家霆见他吃得津津有味,想吃,剩下的已不多了。……杨南寿又谈起有次他跟曹心慈偷偷同到夫子庙去看"吊吊戏”。”吊吊戏"就是木偶 戏,露天搭台演出。周围圈地围成篷圈,上面用布篷遮盖。给八个铜板,可以进门站着看。演吊吊戏的一个人右手敲大锣、左手敲小锣,脚踏 饶钹,胡琴倚在胸前,还有唢呐、笛子、京胡、二胡配音,演的是《猪八戒招亲》和《水漫金山寺》。看完戏回家迟了,一人挨了家里大人一 顿骂。谈起小时的旧事,大家嘻嘻哈哈很高兴。
  讲讲说说,家霆时时刻刻想问问他们关于欧阳素心的情况,但插不上嘴。一会儿,结婚典礼开始,司仪的是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宣布后, 响起了结婚进行曲。贺客们都下位蜂拥到进口处。韦锋等人跟着拥上前去。家霆出于礼貌,也跟着他们走上前去。谢乐山和新娘艾春茹的汽车 到了大门外,走下车来,这时,按着悠扬的音乐声走进来。当头的是一个打扮得十分漂亮的小男孩,提个花篮撒花瓣,后面就是男傧相陪着矮 小蛤蟆眼的谢乐山,和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傧相陪着披长纱的新娘。新娘缓缓走着,后面一个小女孩牵着长纱跟在后边。
  新娘肥胖得要命,又有一张大扁脸、两只朝天鼻孔,涂脂抹粉,浓妆素裹,确实难看。
  杨南寿对家霆说:“哈哈,我还以为'皮猴'艳福不浅呢,原来……”下半句没说,意思很明白。
  韦锋轻轻地笑着对杨南寿和家霆说:“你们不知道吧?这一对郎才女貌的结合,嗨嗨,是谢乐山的爸爸同女方的父亲要合伙做大生意才促 成的。女方的父亲艾大伦是中央信托局的副局长。谢乐山的父亲谢元嵩同成都、昆明美军方面挂钩做生意,很发财。最近听说办了家报纸,得 到了某些政界实力人士的支持。反正,家长合作了,子女结婚了;子女结婚了,家长也就合作了!”
  曹心慈说:“要是我不是我爱的人,她老子是百万富翁我也不要。”
  韦锋说:“谢乐山自己也不过是个武大郎!幛子上说的'天作之合'其实不错。”
  几个人说说笑笑,只见结婚典礼开始,大家都回到各自位子上去坐着。这时,外边"乒乒乓乓"放起爆竹来,里边新郎新娘在鞠躬了。又是 向证婚人主婚人鞠躬,又是相对鞠躬,又是向来宾鞠躬,交换戒指,接着是证婚人演讲。咿咿呀呀也听不清讲些什么。
  家霆同曹心慈坐在一起,在他感觉中,曹心慈比韦锋人要好得多。小时候,韦锋绰号叫"尖头怪”。有次下课后,家霆同韦锋一起踢小皮球 。韦锋一脚将小皮球踢到教室玻璃窗上,踢碎了玻璃。老师追查时,韦锋赖了,说是家霆踢碎的。现在,韦锋干了军统,家霆发现他两只眼老 是露着凶光,心里有种直感:这人不会发善心!本想同他谈谈靳小翰的事,就有点打憷了。恰巧见他跟杨南寿坐在一起正谈中美联军最近在缅北 作战取得小胜的情况,两人谈得高兴,家霆轻轻对曹心慈把靳小翰的事说了,问曹心慈他和韦锋知不知道这个案子。
  曹心慈默默听了,摇头压低嗓子说:“童家霆,我们小时候就有交情,所以我对你说老实话。我学了医,只是想治病救人,没想到毕业后 ,人家介绍我进了军统。进去后,懊悔也来不及了,听到看到的坏事太多了!唉!以后,你别到罗家湾'漱庐'找韦锋和我。那里是军统局局本部 ,门口不挂招牌,你去找我们,一般都是告诉你人不在。其实上次你找韦锋,说他去贵州了,那是打发你的。韦锋根本没出差!刚才他叫你到军 统局找他或找我,嘴上是这么说心里未必这么想。你不要去!那种地方去没有好处!”家霆心里感到了军统局的恐怖。
  曹心慈又轻轻说:“你谈的这件事,我没听说过。既是属稽查处办的,我这个搞医务的小巴拉子是没法办的。重庆卫戍总司令部稽查处, 在我们戴老板的计划中既是掩护地方军统秘密单位,又是军统在地方的合法行动机构。这是戴老板一手掌握的。我劝你少管闲事算了。”
  上边证婚人讲完,主婚人在讲话。谢元嵩指手画脚"呜里呜啦"不知在说些什么。
  家霆听了,闷不作声,心里难过,终于还是说了:“心慈,倘若可能你给我打听一下消息告诉我好不好?我想知道他现在什么情况了。在 学校里是那么好的朋友,我现在总不能一点不关心呀!”曹心慈点点头,说:“我尽我的力!能打听到我一一定告诉你。”又轻轻地说:“'尖 头怪'这家伙心毒手辣,我在军统做医生,他干的却是特侦工作组的事。他是一定能升官的。我这人心软,可不行。我很后悔进了军统,正想设 法脱离,只是一时恐怕还办不到。”
  家霆轻轻地问:“'尖头怪'他怎么样?”
  曹心慈把面前桌上的一副刀叉拿在手里,做着刺杀的手势说:“反正,别跟他说知心话!他办起案来,不讲人情,也不讲人性。他是狂热的 ,一个领袖,一个主义,很想博得上司的欢心,好提升他当头目。这人可怕!我不想得罪他,也不想多接近他。平时客客气气,维持个关系。… …”曹心慈话没说完,家霆发现婚礼已经结束,新郎新娘已经入席,仆欧来上西餐的汤和冷盘了。杨南寿站起身来,说:“来来来,童家霆, 我俩换个位子,我同曹心慈谈谈,你同韦锋谈谈。”
  他这主意,当然周到。老同学久不见面了,自然应互相交谈交谈。但由于家霆从小同韦锋不太要好,所以并不想换位子。既然杨南寿要换 ,也只好换,就同杨南寿调了个位子坐。
  韦锋看看冷盘和蔬菜浓汤,摇头尖酸地笑笑对家霆说:“哈哈,'皮猴'真抠门儿,我送的礼够吃十客这种蹩脚西菜。我给他算算,结这次 婚,可以赚一笔去成都度蜜月的钱还有余!”
  家霆觉得他尖刻,无心地随口开玩笑说:“昨天我看报上登的孔二小姐飞美结婚的一篇文章,说:她结婚所耗费用可以救济一万难民,还 可以开办一所完善的大学,赶制嫁衣的工人可以制成中国的两师人的军装。要是让你去参;二小姐的婚礼,吃得可就一定满意了!”
  韦锋听了,脸色突然阴沉,不以为然地眼露凶光,说:“哪里看到的报纸?什么报纸?全是共产党的宣传攻击!胡说八道!”家霆想:这是 他干军统的职业养成的一种本能了!究竟年轻气盛,而且对韦锋容易有反感,不服气地说:“桂林《大公报》登的!不见得是什么共产党的宣传 攻击吧?那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孔二小姐由港飞渝,飞机降落珊瑚坝机场时,她带了洋狗、老妈子下飞机,听说当时无人不知,难道也是 假的?现在政府贪污腐败、专制无能,你能说什么都是假的吗?”
  韦锋冷笑,半真半假似开玩笑又似认真地说:“啊,童家霆!你思想还真进步呢!怪不得听说民声新专里有共产党。看来,你也受了影响了 。我以老同学身分劝告阁下,你父亲本来也是中枢要人,可不要不维护国民党的利益倾向共产党去。共产党迟早还是要被解决的。”
  家霆本想争辩,想到在江津学校里的教训,又想到刚才曹心慈的叮嘱,就不想说了,心想:韦锋说的民声新专里有共产党,看来军统早注 意到我们学校了,特务的鼻子真是到处都在嗅呢!……想到这里,故意缓和,开玩笑地打断韦锋的话说:“算了算了,你就别卖膏药了!快吃吧 ,汤冷了!”
  韦锋喝着汤,说:“童家霆,谁跟你开玩笑!我是好心好意才劝你的!不听我的劝,小心吃大亏!”说这话时,眼中依然露出凶光。
  家霆只好笑笑了,倒不是示弱,经验教训已使他懂得应当如何对待特务了。这是他逐渐成熟了的表现,他仍是开玩笑地说:“韦锋,怪不 得看来你现在很得意。我要是你上司一定会提拔你。”"上次你到罗家湾找我有什么事?”韦锋听他这么说,似乎心上在思索什么,突然问。
  “没事,老同学嘛,去看看你。”家霆充满警惕。
  厅里热热闹闹,笑声此起彼落,人声喧哗,烟气缭绕。又来上菜,是一道德国式牛排,牛肉极老,韦锋用刀切了一块,嚼了几下,骂了一 声:“他妈的!”将牛排吐出来,说:“哪是牛肉,简直是牛皮!”家霆咬着牛肉,确是老得嚼不动,心想:谢氏父子办不出好事来。见韦锋 在看手表,发着牢骚说:“看来也没什么好吃的了,我还有事,得先走。”说着,起身对家霆说:“童家霆,今天见到你很高兴,以后找机会 再见面吧。”说着,绅士派地伸出手来。
  家霆同他握握手,感到参加这个婚礼没意思,也想走,但不愿与他同走,见他对杨南寿说:“'小黑皮',走不走?”
  极南寿站起来说:“好,我也走。”他同曹心慈和家霆都握手,对家霆说:“童家霆,前方最近吃紧,河南已有恶战,日寇在湘桂都要蠢 动。我不久就要离开重庆去柳州了!后会有期!”
  家霆同他紧紧握手时,感觉到他的友情,发自内心地说:“一定会再见面的!祝你一切顺利,多击落几架敌机。”
  厅里上边还在吵吵闹闹,有些人闹新房似的上去纠缠新郎新娘,要他们谈恋爱经过,要他们唱歌,嘻嘻哈哈,一片笑声。
  见韦锋和杨南寿走了,家霆把位子挪到曹心慈身边,说:“我们吃完了饭一块走吧。”
  曹心慈点头说:“好,我就住这附近,等会儿到我家里坐坐。”家霆继续嚼那又老又无味的德国式牛排,他并不想吃,只是陪曹心慈。
  曹心慈嚼着牛肉摇头,说:“一定是水牛肉,黄牛肉都去孝敬美国大兵了!”
  现在,没有韦锋在身边了,家霆问曹心慈:“你还记得欧阳素心吗?”
  “怎么不记得呢?”曹心慈望着家霆说,“别的女同学能忘得掉,她是忘不掉的!”
  家霆说:“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曹心慈又看看家霆,似斟酌了一下,说:“家霆,我听谢乐山说过了,你同欧阳素心谈了一段恋爱,是吗?”
  家霆点头承认,叹气说:“在老同学面前,我不瞒你。奇怪的是她忽然弃我而去了。不知她有了什么不幸的遭遇?”
  来上最后一道火腿丁蛋炒饭了,曹心慈吃着饭似乎在思索什么,又看看家霆,说:“快吃!吃完,到我家,我告诉你一件事!”
  家霆用奇怪的神情望着他,敏感地觉得他一定要谈的是与欧阳有关的事情,点点头,吃着火腿丁蛋炒饭,忍不住问:“心慈,别跟我打哑 谜了!为她的事我几乎要急疯了。你知道她在哪里吗?我想,你一定知道!”
  曹心慈摇摇头:“别急!我一定把知道的全告诉你。快吃吧!不吃了?好,那就走”
  两人悄悄溜走了。走到外边,天是阴郁的。四川的天气,常常说晴就晴,说雨就雨,现在是要下雨的样子。家霆紧紧跟着曹心慈走,过了 一条马路,转了一个弯儿,到了一片"国难房子"跟前。”国难房子"的建筑,是竹片编成篱笆抹上黄泥做的墙壁,讲究点的是瓦顶,蹩脚点的是 茅草顶。有些最差的则是用木柱、竹架撑起的小矮房或者棚子。这里原先遭过大轰炸,还有残存的半幢未倾圮的洋房和砖房存在。”国难房子" 是在废墟上后来盖起来的。
  曹心慈说:“大轰炸时原先我家住的房子炸毁了,幸好没死人。后来盖了点这种房屋住。我们是广东人,我老子带的是粤军,算是杂牌, 不是中央系,平时克扣粮饷,战时不予补充。他负过两次伤。
  前年队伍打得消耗得差不多了,便被改编掉了。空出的番号,用嫡系补充了。我老子成了孤魂野鬼,在军委会挂了个中将参议的空名,领 点吃不饱饿不死的钱来养活他们老两口。说起来心酸,也叫人生气。”
  家霆看得出曹心慈的义愤,心想:他虽进了特务机构,但做医生,比起韦锋来是有些不同。一味跟着曹心慈走,只是随口问:“你兄弟姐 妹几个?”
  “如今就我一个了!”曹心慈说,“有个姐姐,当年留在广东家乡亲戚家没出来。如今那里沦陷,也不知下落了。”
  雨,突然零零落落洒下来了。好在曹心慈家也到了。绕过一小片刚拆除和清除干净的瓦砾和断垣场地,这里大约要准备盖房子,又绕过一 块被旁边住家人家倒垃圾、泼污水溅湿了的肮脏泥地,走到了曹心慈家。
  外边,用竹篱笆围了一圈。几间"国难房子"比较讲究,竹篱抹泥的墙上开着窗户,窗户外边还有好几尺宽的走廊。门开着,屋前也不洁净 ,说明两个老人慵懒衰颓,连打扫都说没有能力和兴致了。
  进了房,里边布置得倒还干净。曹心慈的父亲是个瘦高条子的白发老人,穿的旧军装,坐在躺椅上看报纸;他母亲是个矮胖花白头发的老 太太,正在床上午睡。
  家霆一一打了招呼,叫了"老伯"、"伯母”,被曹心慈领进了里边他的一问小房。小房里倒是明亮,家具简单,有些杂物。家霆在写字桌旁 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曹心慈摸出烟来点了一支,说:“家霆,这事其实我早知道,当然不是都清楚。但我碰到过欧阳素心,后来又听谢乐山说 起了你们的事。只是欧阳素心恳求我保守秘密,更不能对你说。我向她起过誓。而且,这事很复杂.,我不想得罪谁。所以,现在,看在我们 小时候交情的分上,我告诉了你,就你知我知。你也要保证以后别再找她!”
  家霆愣在那里,心里七上八下,不知说些什么好。事情被他估计到了:曹心慈确是掌握了情况的。但怎能保证今后不再找欧阳呢?
  曹心慈同情地说:“在'冠生园',在路上,谈这些都不合适。我怕你动感情,也怕被人听见。在我家里,保险,而且我可以给你看张照片 。”
  他去打开了一只藤箱,乱翻乱找,找出了一些照片,在里边抽了一张,递给家霆,说:“看看吧!这上面有欧阳素心。”
  家霆接过照片,是一张豆腐干大小的照片,上边的人都很小,是在一个小院子里拍的。院子里有墙有树,照片上有六七个人,便服军装的 都有,有男有女。其中也有曹,果然,三个女的中有一个就是欧阳素心。她穿着黑旗袍外罩一件浅色短外套,这正是前年秋天在朝天门下江边 见到她时穿的那套衣服。另外两个女的在笑,欧阳则冷若冰霜。在她身旁站着一个身材高大强壮的中年男子,模样干练,穿的军装,没戴军帽 ,脸上跋扈骄横。家霆看着照片,对欧阳失踪之谜,似乎渐渐得到了答案,心里发酸,说:“我有点明白了,心慈,全告诉我吧!”
  曹心慈吸起烟来了,皱着眉说:“反正,欧阳素心跟我一样,尽管并没有干那种血淋淋的事,但已经陷在这里边了,要摆脱已不可能。你 死了心算了,她已经身不由主。何况,还有别的更重要的原因。”
  “更重要的原因是什么呢?”家霆焦灼地问。
  曹心慈把家霆手中的照片拿过来,用右手食指指着那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说:“这人叫顾孟九!戴老板的亲信大红人,军校八期的,在局 里是个后起之秀。军衔只是中校.权可大得吓人。他自命最忠于领袖,是个铁石心肠厚颜无耻的小人,杀人不眨眼的凶神。欧阳在他手掌里!这 事我告诉了你,可不能对人乱讲。”
  家霆似乎更明白了,问:“他们恋爱了?还是结婚了?”
  “欧阳是不可能同这种人恋爱的。”曹心慈浩叹了,“我偶然遇见欧阳是去年十二月的事。在那以前,她早被顾孟九占有了!一个孤零零的 弱女子,其情肯定可悯!”
  “怎么回事?欧阳怎么会到军统里的呢?”
  “弄不清。只知日寇占领香港后,她单身一人冒险经由惠阳等地逃离香港到桂林,逃离香港时途中遇到了日本兵,后来又遇到了在香港干 特工撤回来的顾孟九。这中间一定有了什么非常悲惨的遭遇。我偶然碰到欧阳时,顾孟九早占有、控制她了。”
  “她在军统里干些什么呢?”家霆心里哀伤欲绝,说不尽有多么痛苦。
  “她好像有日本血统,日语讲得跟日本人一模一样。我见到她时,她正在做对敌宣传的广播工作。她用地道的日本人的声音对日本进行广 播。东京的报上诋毁她是'娇声卖国贼'呢!”
  “能把她的地址告诉我吗?”家霆问,心想:无论怎么,我也还是要找到她!
  曹心慈语气里含着责怪了:“你看你这人!不是我不告诉你,她的住处我知道,可是你去也找不到她了!”
  “为什么?”
  “听说走了!不在重庆了。”
  “不!”家霆说,“不久前我还见到过她!”
  “不骗你!她被派出去了!”曹心慈用手指捏灭烟蒂,也不怕烟火烫手,显得他心里极不平静。
  “去哪里了呢?”
  “听说去上海了。”曹心慈说,“这是绝密的!只是听说,不一定准确。”
  家霆暗想:派去上海了?难道是要利用欧阳父亲的关系?心里的懊丧无法形容,问:“顾盂九对她怎么样?”
  “那是个瘟神,将人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时,他脸上也是笑眯眯的。”曹心慈说,“情况我知道得很少。同欧阳一共见过两次面。第一 次是偶然碰上,就是拍照的这次,我因公到他们电台那里去,碰到了她。正巧有个人在给大家拍照,欧阳不肯拍,那人硬拉她拍,把我也拉上 去合了一个影。第二次,她到局本部看病,顾孟九不在旁边,我俩就谈了一会儿。”
  “她谈了些什么?心慈,全告诉我吧!”家霆哀求道。
  “她很消极,问我见到过你没有?我说没有。她说如果见到了或遇到其他同学,管谁都不要提起她。说着,就伤心落泪了。她说:她曾和 你山盟海誓,但现在掉人陷阱,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已无可挽回!又说:战争毁了她一切,的本兵是豺狼,顾孟九也是豺狼。她一再想自杀,但 还有些心愿未了,不然,早可以死了!”
  家霆伤心,眼眶湿润了,说:“心慈,我太爱她了!你不知道,她多么善良!我实在想不到她会有这样不幸的遭遇。你说,我怎么办?”
  曹心慈叹口气又点燃一支烟说:“家霆,这些事我本不该对你说的说了,我希望你现实一点,把她忘了算了!她像一朵洁白的香花,已跌人 污泥被车轮碾碎了!你不能因为她已被毁就也毁了你自己!”
  “但是,没有她,我就必然会毁了我自己。”家霆大声说,他像被人用铁锤当头猛击了多少下似的简直快不能支持了。
  曹心慈劝慰地说:“有些漂亮的艺术品,原都是值得珍贵的。一旦被人砸碎,就毫无价值了。欧阳素心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但现在,你 即使再伤心,又有什么用呢?”
  家霆把头摇摇,痛不欲生地说:“心慈,我求求你,把她的地址告诉我!”
  “你是不相信我吗?”曹心慈诚恳地说,“我绝不骗你!她确实已经离开重庆了!顾孟九走未走,我不知道。我如果把她地址告诉你,你去 找,碰到顾孟九多不好!”
  家霆固执地说:“相信我!我绝不会做连累你对你不利的事。万一她没有走呢?我要她的地址,在那附近等候,看看有没有机会再见她一面 ?如此而已。我不会冒冒失失去闯祸的。那样,对她也不好。我不会做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她的事的!”
  曹心慈把支香烟又用指头揿灭了,用手指捏玩着烟丝,叹口气说:“热心人招来是非多!我早料到只要把这件事向你透了信息,就会惹来你 刨根问底的。我就如实告诉你吧!顾孟九同她住在信义街二号,是一幢三层小楼。他们住在三楼上。”说到这里,曹心慈又叮嘱:“童家霆,你 说话可要算数的。我全告诉你了,作为老同学,我对得起你了,你也要对得起我!”
  家霆后来怎么离开曹心慈的,他自己也胡糊涂涂记不清楚了。像生了一场大病似的,他浑身无力地走回来。一个人精神全部崩溃也就是这 种样子吧?他脑海里始终有一个欧阳素心的形象存在。但不是过去那个纯洁、美丽、善良、聪明、爱幻想的欧阳了,而是一个苍白、忧郁、痛 苦、被摧残、被侮辱与被损害了的欧阳了!欧阳哀怨地向他流泪、倾诉。
  他觉得完全可以理解欧阳的"失踪"了。但是,谜并没有解开呀!欧阳是怎么会同顾孟九沾到一块的呢?她绝不是那种见风随雨的女性呀!她 是有主见的、有个性的刚烈少女!她的爱真诚而洁白,她不是一个轻易毁去自己诺言和爱情的少女呀!她一定有非常悲惨非常不幸的遭逢,是什 么样的伤心血泪经历呢?……现在,曹心慈说她又被派到上海去了,去于什么呢?当然是去执行什么任务去的,她会怎么样呢?……她一定早 就不想活了,她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呢?是我?是她父亲?……谜纠缠在家霆的心上,像细麻线紧紧缠得他心疼,像被棉絮捂紧他的鼻子使他几 乎窒息。外边,下着雨。淋着冰凉的雨,似乎清醒些了。人不能这样脆弱!家霆突然不想回去了!他叫了一辆人力车,说:“到信义街!”他迫 不及待地要去探寻一个究竟,希冀能同欧阳见上一面。当然,他言而有信,决不莽撞。觉得自己既不能损害欧阳,也不能损害小学时的老同学 曹心慈。
  他找到了那幢三层的青灰色小楼了。站在那幢上了年岁遭到日晒雨淋在大轰炸中幸存下来的小楼面前,心头拥集着历史今昔之感,他神思 恍惚。
  小楼已经很旧了。无论斑驳的门窗还是有着水渍、青苔的墙壁,都已说明它经历过多少年的岁月湮蚀。有些玻璃窗上的玻璃或碎或缺,糊 着报纸。小楼里边住的一定是很多户人家。
  家霆佯作找人似的走了进去,在楼下一户人家问一个黄瘦的穿蓝布旗袍的中年主妇:“清问,这三楼上有个名叫杨蕙娟的年轻女人住着吗 ?”"杨蕙娟"的名字,是他胡诌的。
  “杨蕙娟?”中年主妇倒是个好脾气爱讲话的人,摇手说:“没有这么个人。”
  家霆把欧阳素心的模样形容了一番,黄瘦的中年主妇说:“啊,这样的人倒有一个,不叫杨蕙娟,叫杨素心呀!男的是个军人,姓顾,不过 已经搬走了,房子将由别人住了。”
  家霆谢了她,说:“那我上去问问!”他踅进黑暗的甬道,磕磕绊绊摸索着楼梯栏杆,楼梯已经朽烂,踩上去"吱吱"地叫。碰着转弯处的 煤球炉,踩翻了一只簸箕,终于摸上了三楼。这儿早已人去楼空。两间房,一大一小,门敞开着,空空荡荡。他心里酸酸的,直想落泪,站在 那里,耳边仿佛听到欧阳吹奏的悦耳的口琴声,又仿佛听到欧阳好听的声音在说:“家霆!你是为什么来的呢?……”这当然仅仅是幻想,这是 他那次在上海到环龙路欧阳家里看她那幅《山在虚无缥缈间》的油画时,欧阳一见面时讲的话!……可是,这一切都遥远了,都过去了,都消失 了!似乎永远永远地消失了!
  雨轻轻敲打着空房间的玻璃窗。他设想着那问小的房间可能是欧阳住过的。不胜动情,也不堪回首。他带着怅惘的心情走下楼来,沿楼梯 的墙上湿漉漉的,仿佛淌着眼泪。他冒着雨,拖着疲软的脚步走着回家。他摆脱不了对欧阳的思念,更摆脱不了对欧阳不幸遭逢的怜悯。他永 远不能、永远不能不想念她。他心上好像给剜空了一大块无法填补。
  马上到沦陷了的上海去找欧阳,当然已不可能。在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像盟誓:只要有可能,再远也不管!我将来一定还要找到她!不管她怎 样,我还是永远爱她!我要救她!
  淋着雨,他丧魂落魄地回到了家里。
  看见儿子从脸色到精神状态都十分异样地回来,童霜威惊讶地盘问究竟。听家霆谈了经过,他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说:“都是鬼子的侵略! 我也恨这罪恶的社会!恨这罪恶的特务政治!”他的脸痛心得纠了起来。
  他拿出两封信来,说:“家霆,我也难过!但要坚强,不能消沉!这里有两封信,我看了一封,还有一封你快看看。冯村的事倒好像有点生 机了!”
  家霆看到:一封是陈玛荔派人送给自己的信;一封是叶秋萍派人送来给爸爸的信。
  陈玛荔的信,家霆拆开后看到写的是:
  “嘱托之事已有转机,望明日上午十时半来面谈。”叶秋萍的信曲里拐弯,写的是:
  啸天我兄勋鉴:
  去外地处理公务,瞬忽数月,归来奉读惠书,知悉一一。所嘱之事自当查询照办。知关锦注,特此布复。顺颂
  大安
  弟秋萍顿首txt=小_说[_天.堂wW w.xia oshuotxT.net



第四卷 种种奇遇,处处荆棘 五

居然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上午十点钟就见到了阳光。童家霆匆匆到陈玛荔的公馆去赴约。他虽看到天气晴朗,心里仍像见到阴霾天气一 样沉重。
  冯村的事使他沉重;欧阳素心的事使他沉重;早上报纸上的新闻也使他沉重:四月十七日,日寇在河南发动猛烈进攻后,渡过黄河,国军 在七天内,丢失了郑州、荥阳、密县、虎牢关等大片土地和城市,看来日寇是想打通平汉路。国事如此,加上个人遭遇,家霆怎么能不扼腕叹 息。
  他怕到陈玛荔那里去,又不能不去。总算还好,陈玛荔很忙,在约定的时间,准时在会客厅里见到他后,说:“我今天有事,马上要出去 参加一个宴会,让我们开门见山地把事谈一谈。”
  这女人,做事讲究效率,讲话也是。她请家霆在大沙发上坐下,自己陪家霆坐在大沙发上,吸着烟说:“冯村今晚就可释放。他是因为交 游广阔、又会日文涉及汉奸嫌疑被捕的。(家霆想:咦,怎么罪名又改变了?)所好查无实据,各方面都有人营救说情,加上现在他又得了重病 ,所以,今晚你可以通知'渝光书店'作好准备。晚上九点以后,会有车子送他回去的。”
  家霆心情激动,也说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听说冯村舅舅又病重,问:“他的病要紧吗?”
  陈玛荔点头:“很重!你可以仍请燕东山给他医治嘛!不过,盘尼西林针药没有了。我本想给你设法再弄一些,没有弄到。”这女人也许就 是个热心人,也许是一种交际手腕的运用,使人无法捉摸。
  “要注意一个问题!”陈玛荔又叮嘱,“人释放了,不要声张,更不要给他们添麻烦。”这"他们"当然指的是特务机关了,“我卖了大面 子才帮你这个忙的。不要给我也添麻烦。”
  家霆点头,说:“当然,aun十,我非常感谢。”
  陈玛荔笑笑,说:“我很欣赏你对你冯村舅舅的情意。我喜欢重感情的人。反正,你这次算是欠了我的债了!怎么还这个债?”她朝家霆看 看笑笑,“以后你考虑!我不急。”
  陈玛荔今天没有着意打扮,穿得淡雅,是一套银灰色的西服和一双黑皮鞋,未涂口红,脸色显得苍白疲乏,但眼波流盼,依然光芒四射, 同墙上那幅巨大全身油画像上的她相同。
  家霆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略一犹豫,陈玛荔似乎能看穿他在想些什么,笑笑说:“adonis,'有事有人,无事无人',过河拆桥就不好。 以后,你仍要常来。如果我有需要,你能像我帮助你那样帮助我吗?”
  家霆规规矩矩地说:“aun十,我希望我能那样做!”
  陈玛荔看着他笑笑说:“你气色不好!什么事使你变得这样?可以告诉我吗?”
  家霆当然不会把欧阳素心的事告诉她,敷衍着说:“为冯村舅舅的事心里一直不宁,也忙。”
  “啊,对了!”陈玛荔丢掉烟蒂,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那篇发表在《抗战文坛》刊物上的《田赋征实八大弊病》的文章,署的是你同燕 寅儿的名字,是你们合作的?写得实在不好!”
  家霆不能不承认,却想:以后写稿该用笔名,可以省去不少麻烦。因此点头,却没说话。
  “你的知识库丰富,也勤奋,可是我很怕你会左倾。”陈玛荔流露出深思,关切地说,“你已经进了民声新专,又怎么写这种损害政府威 信的文章呢?况且,《抗战文坛》是个左倾杂志,战时新闻检查局以后要扣检它的文章!”
  家霆辩解说:“我们那篇文章完全符合事实。田赋征实弊端严重,写出来有利于改进比不写好!”
  “但对政府不利,实际是攻击政府的。我再说一次,以后,你有文章拿来给我,我来给你找地方发表。我一定可以把你培养成名记者。”
  家霆没有做声。
  陈玛荔又笑了,看看手上的金表,站起身来,说:“adonis,今天不能再谈了,我叮嘱你的话你要记牢。”
  家霆点头,起身要走。陈玛荔说:“别走,我让车子送你回家!”她从提包里掏出金套的蜜丝佛陀唇膏和一面小镜,对着镜子迅速地搽口 红。口红一涂,整个脸变得容光焕发了。她用迷人的日气问家霆:“怎么样?好看吗?”
  家霆点头,诚实地说..'很好!”却又说:“aun十,我还要去别处有事,不坐您的车了!”说完,转身就走。
  陈玛荔热情地叫他:“停一停!马上一块儿走。”但没有叫住家霆。
  家霆出来,走在阳光下,想到冯村舅舅可以出狱了,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担心他的病情,又忐忑不安。正在路边走,忽然一辆从后面开 来的"福特"蓝色轿车"嵫"地煞车,停在他身边。
  他看到陈玛荔在车窗里笑着向他招手,并且迅即开了车门。他没奈何地只好上车,车"呜"地又开驶了。
  她问:“上哪?”
  家霆只好说:“回家。”
  “你太客气了!”她笑笑说,“其实我顺路。”她告诉司机:“先到余家巷。”
  一路上,她似在思索什么问题,沉默着。家霆也沉默着。车子开到余家巷口,停了下来。家霆下车,她向家霆笑笑,驱车远去。家霆回到 家里,急急忙忙把陈玛荔谈的有关冯村的事全部讲了。正在看报的童霜威听了后,说:“唉,总算可以出来了!但不知病成什么样了?这样吧, 今晚我和你都到'渝光书店'等着,你下午先去找甘汉江打个招呼,把床铺什么的都给安排好。”又说:“下午,你再找一下燕东山如何?等冯 村一回来就请他抓紧时问治疗,不要误事。”
  房东陈太太家的女佣侯嫂将一荤一素一汤和米饭用托盘送来了。童霜威父子俩草草吃了午饭。家霆让爸爸午睡,自己就去"渝光书店"了。 ”渝光书店"在继续营业,主要管事的就是甘汉江了。家霆找到他一说,他喜出望外。这一向,他东奔西走营救冯村很出力,没想到今晚就能释 放,说:“军统和中统有矛盾,中统抓了人不认账,社会上都以为是军统干的,使戴笠恼火。这次抓冯村的事,听说也如此。中统怕军统找麻 烦,替冯村说情营救的人又来自四面八方。据说冯村的辫子也抓不住,估计现在又病了,所以干脆卸包袱了!”
  家霆让他在吃的、睡的、用水及换衣等等方面都做好准备,告诉他:晚上八点再见。离开"渝光书店"后,决定去燕寅儿家,请她同去找燕 东山。
  到了燕公馆,燕翘老人正在午睡,燕姗姗照例在外边忙于采访,燕寅儿正在房里看书。这间房,是她和姗姗大姐同住的,布置得挺艺术, 桌上有普希金、托尔斯泰、鲁迅的石膏像。墙上有些世界名画的复印件。瓶里插着孔雀尾翎和野鸡尾翎。见到家霆来了,燕寅儿很高兴,眼睛 喜灿灿地说:“啊呀!'倜傥'!今天什么风把大驾给吹来了?”她那婀娜、健美的身形很美,嗓音好听。
  家霆语塞。是呀,这一向,确实不该一次也不来呀!他索性老老实实地说:“唉,我是无事不上三宝殿!今天来,又是想要你陪我去找东山 大哥。”说着,把冯村今晚要释放以及病重的事讲了。燕寅儿听了,激动地说:“太好了!”她在一张纸上"哗哗"地不知写了些什么,说:“ 我把冯经理要出狱的喜讯写了一下,留条告诉姗姗大姐和爸爸,让他们也高兴高兴!你不知道,他们是非常非常关心的呢!”又说:“走,我马 上陪你到大哥那里去!”她的男孩子脾气这种时候就表现出来了,说走就走,也不讲究梳头打扮,也不婆婆妈妈、拖泥带水,把只手提包一拎 ,说:“快!走吧!”
  燕寅儿老是乐呵呵,老是看到她发诸内心的笑,使人感到她的真诚与乐天。同家霆走出家门后,两人去赶公共汽车到上清寺燕东山诊所。 一路上,她见家霆情绪不高,总是故意找话谈。一会儿说:“昨天大梁子'一园'上演话剧时,一个老演员在演出时突发心脏病死了,给他人殓 换衣时,发现他穿在一套旧灰西服里的衬衫,原来是件只有个完整衣领和袖口的破布烂片,穿在西服裤内的长衬裤两条裤腿都露着膝盖,当场 看到的熟人都纷纷落泪了。”一会儿又说起缅北丛林战的情况,那儿作战艰苦、进展很慢,日寇组织狙击手抱着必死的决心把自己绑在树顶高 端,武士道精神顽固得很。这些狙击手被击毙后,一个个张开双臂吊在大树顶上,模样十分恐怖。
  但,家霆面部总是包含着淡淡的忧郁。他自然不想把欧阳素心的事告诉燕寅儿。欧阳的悲惨和冯村的病重,使他无从摆脱心里的哀愁。也 许,向燕寅吐露一下心中真实的痛苦,可能会减轻一点痛苦的分量,只是他不能。他体会到寅儿对他的热情与关切,他不愿损害她的感情。何 况,更重要的是:他是这样深深地爱着欧阳素心,他对欧阳素心仍抱着希望!只要有一丝希望,他也要等待她、寻找她,并且救她。
  公共汽车又少又挤,真能把人挤出油来。家霆和寅儿到达燕东山那里时,是下午三点多钟了。燕东山靠街的诊所门口挂着"内科名医燕东山 诊所"的牌子,外间看病,里面两间兼作住所。上清寺一带有些中央要人都找燕东山治病,但燕东山好喝酒、脾气大。心情好时对病人体贴入微 ,态度和气,不但努力把你的病治好,甚至不收钱;不高兴时,任你什么大人物他也不买账,有时骂人,有时拒绝不看,在门上挂个"今日休息 "的牌子谢绝病人。今天,寅儿和家霆到达时,诊所门口正好挂着免战牌。燕寅儿皱皱眉说:“大哥准又喝醉了!真糟糕!父亲不知训过他多少次 ,一点用也没有。”家霆不好说什么。战争不但使姗姗大姐做了寡妇,电使东山大哥成了酒鬼。东山大哥本来与大嫂感情不好,连续几年大轰 炸后,大嫂心脏病加剧,脾气更古怪,经常摔东西打碗。不但照顾不了东山,连她自己的生活也要雇人料理。为嫌市区喧闹,燕东山最近专门 在歌乐山给她租了房屋,雇了一个女仆侍候她,行医收入大部分花在她身上。但只要见面,大嫂总是变态地诟骂、发火。燕东山总是借酒浇愁 ,成了酒鬼。随寅儿推门进诊所后,见那问作为诊所用的屋里满地碎玻璃瓶碴儿和药水,一股扑鼻的酒气和药水昧迎面飞来。女护士正在收拾 房问,一只玻璃药柜已经摆周正了。她手拿扫帚,见到了寅儿和家霆,满面愁容,指指里屋,说:“唉,又发酒疯啦!刚睡着。”
  女护士名叫蒋素雅,三十多岁,长得平常,人倒像她的名字,穿上白护士衣挺动人。她是北京协和高级护校肄业的,独身逃难来到四川, 由燕东山聘来。燕寅儿说过:“人生总像天有阴晴、月有圆缺。大哥的婚姻太不幸,现在他的工作、生活全靠蒋护士照顾,他们如果配一对倒 可以幸福,可是有大嫂在,这婚事就不可能成功。别人也帮不上忙。”现在,看到蒋素雅脸上那种愁闷忧郁的表情,家霆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 。他对燕寅儿说:“怎么办呢?我看,我们走吧!留张条子给大哥,倘若晚上他能去,请他务必去一次。不然,只能等明早再请他去了。你说好 不好?”
  燕寅儿爽快地说:“只能如此了!”她找蒋素雅拿纸和笔,马上写了条子递给蒋素雅说:“大哥醒了,请立刻交给他,要他晚上一定去! ”
  然后,燕寅儿掀帘进里房,看了一看燕东山,见燕东.山盖着被在床上躺着打鼾,满房酒味,床前一只痰盂,里里外外都吐得一塌糊涂, 只好摇头叹气,出来对家霆说:“我们走吧!”
  两人同蒋素雅告别,到了外边,燕寅儿说:“'倜傥',别不高兴了!你看看,人生本来烦恼就多,要是有了烦恼就发愁,那还能有个完?所 以,我认为,要用快乐来对付烦恼、战胜烦恼!不然,只能像我大哥,'借酒浇愁愁更愁'!我见你脸上像老阴天一样,心里很不是味。冯经理现 在要出狱了,该高兴了!你别再这么阴阳怪气好不好?”
  家霆叹口气说:'猫',我也想像你一样,高兴一点,快乐一点。这是你的一个优点。可是一时做不到呀!我当然不会永远忧郁不快的。因为 我有事业心,我们这一代的爱国青年,肩上责任重大,有许多事要做。我不能消极颓废,会像鲁迅说的有股'韧'劲的只是现在还拧不过这种情 绪来,你要谅解我!”
  燕寅儿和家霆站在路边,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和车辆,看看手表只有四点半钟,怎么办?家霆想同燕寅儿分手了,说:“我们分手吧!我晚 上要到'渝光书店',不去学校上课了。你帮我请个假。”燕寅儿不想同家霆分手,说:“晚上我也不去上课了。今晚的新闻写作课不去没关系 。我陪着你,晚上一同到'渝光书店'。”然后,她就出主意了:“现在才四点半,我们就去附近吃'三六九'汤圆,看一场电影,再一同去'渝光 书店',一环套一环,十分紧凑。你说好不好?”她的纯朴、明净,犹如广阔、蔚蓝的晴空。
  家霆说:“我还不饿。再说,我还得回家。”但想了一想,不愿太扫燕寅儿的兴,就说:“走吧!我陪你去吃汤圆,电影就不看了!”燕寅 儿高高兴兴,说:“既然不饿,何必去吃!电影我也并不真的想看!我只是试试你这人是不是处处只为自己着想。如果一个人处处只为自己,不 顾别人,就不是一个好人。现在试出来了,你可以打六十分!”
  家霆被逗笑了,说:“真拿你没办法!这样吧,干脆到我家去,我们谈谈,休息一下,在我家吃饭!然后一同去书店。”
  燕寅儿想了一想,说:“好吧,我也不能只替自己打算。我知道,你不回去怕老伯不放心,那就这样吧,上你家里。不过,我不在你家吃 饭。我知道,你们家的饭常常只够两个人吃。你陪我去吃客汤团完了。”
  两人在"三六九"叫了两客汤团,每客四只,家霆舀了两只给寅儿,自己吃了两只,让寅儿吃了六只,一起回余家巷来。童霜威已经等得不 耐烦了。自从听到冯村要出狱的事后,他心情过于激动,血压有些波动,脸上红红的,头里发晕。知道燕东山醉了,很不放心冯村病重不能及 时治疗。燕寅儿看出童霜威的心事,说:“我想大哥会去的。我的条子写得很恳切,又叮嘱了蒋护士。我想再过两个钟点他的酒一定醒了。”
  晚饭前后,三个人聊天,不外聊的是河南的战事,这使童霜威和家霆都想起了去夏路过中原大地时见到的旱灾、蝗灾和汤恩伯的"汤灾”。 现在,日军在中牟渡黄河进攻,前线失利,童霜威十分愤慨。
  燕寅儿却对战争充满乐观,说:“一时的挫折没什么,日寇终是强弩之末了。”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新华的报》,说:“今上午在民 生路《新华日报》营业部买的。你们看看吧!那边河南打败仗,这边八路军在敌后解放了太谷、蟠龙、武乡、涟水、昌梨、赵城、晋县、沁水、 博野……哈哈,有些地方简直弄不清在哪个省的什么地方。我前天看美国《新共和》杂志上有篇文章叫《远东的混乱》,说:中共虽然只有有 限的资源,在目前抗日战争中所做的事情却比重庆政府多。”
  童霜威看到这个开朗、乐观的女孩子天真活泼的模样和话语,也被她的情绪感染了,说:“好呀,你又看美国杂志,又看《新华日报》, 的确称得上是消息灵通人士了。我听家霆说你自命是中间派,可怎么拿共产党报上的消息来作证呢?”
  燕寅儿"咯咯咯"笑个不停,说:“这不是中间派了吗?又是美国,又是《中央日报》,又是《新华的报》,都拿来参考,不就公正了吗? 我的中间派呀,实际是公正派!”
  家霆说:“可是敌后打得好,正面战场上一溃千里,怎么得了?受苦受难的老百姓怕不又有几十万或者上百万了!”
  童霜威说:“现在我越发感到要抗战早日胜利,要中国的事情能办得好,首先是要政治清明。如果不把现在这种专制法西斯特务政治和贪 污腐化蔓延的局面来个彻底改革,国共团结谈不到,力量不是用来抗日,反而用来对付中国人,军事上就是大局临近胜利了,也仍是要吃败仗 的。”
  后来,侯嫂来送晚饭了。燕寅儿说她吃过了,童霜威坚决要她再吃一点,她就勉强又吃了小半碗饭。她秀气的脸,明亮的眼,微微翘着角 的自然拳曲的头发,都给人一种美感。童霜威很喜欢这个女孩子。自从听家霆谈了欧阳素心的事以后,童霜威心里又苦又辣,伤心又痛心。事 出意外,无法挽救。从冯村的事发生后,童霜威深深感到自己无能。凭自己的声望地位,在对待特务政治上毫无能力抗衡。现在,欧阳的事使 他再一次更深地感到自己无能。一个美丽善良聪明异常的女孩子,却被肮脏的特务魔手糟踏了!是的,他们也可以用"爱国"这一类的话来招徕, 但他们的"爱国"常常包含着肮脏、罪恶的法西斯内容。眼看欧阳素心陷身水火,无力无法挽救,童霜威怎么能不痛苦?看到家霆的忧郁,他能 体谅儿子的感情,但却只能同情,无法安慰。因为他对欧阳素心也有特殊的爱。这种爱,燕寅儿虽好,无法代替。只要想起那年夏天在沦陷了 的南京潇湘路见到欧阳的那一幕和以后得到欧阳资助逃离孤岛的事情,这种爱混杂着感谢就更浓烈了。啊,多么不幸的孩子啊!她以后会怎么样 呢?会怎么样呢?
  想起这些,他有点发呆,变得沉默了。燕寅儿和家霆也感到了他情绪上发生的变化,只是无法揣测他为什么会这样。
  后来,七点多钟,三人一起步行去“渝光书店”。”渝光书店”打烊后,上了排门,甘汉江泡了茶陪他们坐在书店门市部里等候着冯村被 送回来。
  是采取什么方式送回来呢?什么时候送回来呢?今晚九点会不会如约送回来呢?特务的事一切都叫人难以猜测。四人闲谈着等呀等呀,快 九点时,有敲门声了,开门一看,是戴着近视眼镜提着一只出诊皮药箱的燕东山。
  “啊,大哥,你来了!”家霆站起来迎上前去。
  燕寅儿也高兴地说:“大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童霜威同燕东山握手。燕东山酒醒了,气色仍不好。他温文尔雅地叫着"老伯”,放下药箱,陪童霜威坐下,说:“怎么又病重了呢?唉! 监狱里真不是人蹲的。何况,他上过重刑。上次,如不是那些盘尼西林,早危险了!这种药,现在没有特殊路子,是弄不到的。”他转向家霆, “万一需要,能再弄点那种针药吗?”
  家霆把陈玛荔的话讲了。
  燕东山说:“我很怕他肺炎又犯了!肺炎重犯每每来势更凶猛,也更难治,有并发症更讨厌!”
  大家沉默了。冯村究竟能否放回来?什么时候回来?回来病有多重?都是未知数。
  墙上的钟"当当"敲了九点,并无音讯,到了九点半、十点仍无音讯。
  怎么办呢?走吧,当然不能走;等着吧,几点才算完?会不会有变卦?
  到十点五十分时,只听到有汽车声"嗤"地在门口煞车停下了。然后,有脚步声,家霆和寅儿同时冲去开门。门一开,只见两个大汉夹着冯 村正走到门口,把冯村往家霆和寅儿手里一推,家霆和寅儿连忙扶住冯村,两个大汉已经快步回身上了一辆黑色小汽车"呜"地开走了。
  家霆和燕寅儿忙扶冯村进来,将冯村又扶到后面小房的床上躺下。灯光下,大家围上去看,见冯村头发老长,面容瘦削,两颊发红,眼睛 充血,像喝醉酒的样子,有点昏迷、抽搐,一摸额头滚烫发烧,身上好像发着寒战,轻轻呻吟,有时艰难地呛咳,眼张一张,就又闭起来。燕 东山说:“你们都先出去,让我检查一下。”
  童霜威和家霆、寅儿、甘汉江都出来了。大家愁眉不展。童霜威默默无言,只是在额上擦万金油。
  家霆说:“病得重极了!”又说:“他身上气味很大!大约一直没洗过澡。”
  燕寅儿说:“真急死人了!我发现他脑后靠颈部有处伤结了痂。”
  甘汉江准备了一盆水和肥皂,给燕东山等会儿洗手。大家听着那只钟"滴答滴答"地走,大约十多分钟,见燕东山掀帘出来了,脸上表情严 肃,说:“很糟!看样是虱子传染的斑疹伤寒!寒战高热,肝脾肿大,胸腹部可见圆形红色疹点,皮疹加压不退色,脖子发硬,人头痛头昏,有 些抽搐狂躁,这种病伤脑筋了!”
  童霜威轻声急切地问:“有生命危险吗?”
  燕东山点头:“病拖的时间长了,不是病重,应说是病危!”燕寅儿问:“大哥,你能治吗?”
  燕东山:“现在只是我的观察诊断,应当作血液和大便的培养来确诊。我当然要努力治的!”
  家霆焦灼地问:“现在怎么办呢?”
  燕东山叹口气老实地说:“没有特效药!如果有盘尼西林先注射一下就好了。”
  家霆忽然咬牙说:“唉!我来打电话找这种药!”此刻,他想:只有求陈玛荔才有办法了!为了救冯村舅舅的命,不求她又怎么办呢?虽然 她已经说过:没有办法再搞到这种药。但求求她,让她去求求别人,事在人为,说不定能弄到这种药呢!一想,手丁电话给陈玛荔的决心更大了 。又一想,这时候已经十一点半了,打电话去合适吗?再一想,管它合适不合适呢,救命要紧呀!
  “打电话给谁呀?”家霆如实回答:“陈玛荔!”童霜威看看手表,说:“唉,这时候,太迟了吧。”却立刻又说:
  “打吧!救人要紧!”
  家霆到账房桌上摸起电话机,摇了半天,打通了。真巧,接电
  话的正是陈玛荔。家霆说:“aun十,我是家霆!”
  电话中的女声很清楚:“啊,是你呀!”
  “冯村舅舅回来了!可是病得十分严重,需要盘尼西林救命,实在没有办法,我只好打扰您,求您设法弄半打针药救救他!”
  陈玛荔笑了:“看你急得那样子。幸好我失眠还没睡,你马上来吧!”
  “来拿药?”
  “好吧!”陈玛荔带笑说,“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你来电话了!老实告诉你,我好不容易弄到了两支针药在这里。我是试验试验你,我知道 你不肯求人,倒要看看你在这种时候求不求我!”
  家霆从陈玛荔的话里,听出滋味来了,无可奈何地说:“我马上来拿?”
  “好吧!adonis,我等着你!”
  家霆挂上电话,对燕寅儿说:“书店有自行车,我带着你,你陪我一同去拿药好不好?”
  燕寅儿想了一想,说:“好!”
  甘汉江把自行车帮家霆推出门去。童霜威叮嘱说:“一路小心,快去快回。”家霆骑上车,燕寅儿灵敏地一跳,牢牢坐在后座上.家霆脚 下使劲,自行车飞也似的上了路。
  燕寅儿忽然说:“'倜傥',我怎么感到这个女人对你有点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说不出!”燕寅儿说,“反正有这种感觉,我感到她在电话里的声音、语气都有一种诱惑。”
  家霆说:“太敏感了!在冯村舅舅的事上,我是感激她的。你别想人非非,我是不会掉到什么泥淖里去的。何况,我还并没有感到她有什么 特别不妥当的诱惑。”
  “她叫你什么睐?”燕寅儿问,“我没听清楚。”
  “叫什么睐?”家霆装作不懂掩饰过去,倒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不愿意损害陈玛荔。他是个厚道人,受了人家的恩,不愿意故意再去 说或做对人家不利的事。
  后来,燕寅儿沉默了。家霆努力踩着车子,满头大汗地到了陈玛荔公馆那幢青砖洋房门口。经过传达室,传达正开了灯守候着,似乎主人 早已嘱咐过他等待,特别客气。里边的边门虚掩着,家霆带着燕寅儿进入了客厅。
  陈玛荔坐在沙发上正开了灯在看一本画报,吸着烟。房里灯光柔和,烟气很浓。她穿了一件蜜色丝质讲究的睡衣,趿着拖鞋,但没有卸装 ,涂了唇膏的嘴唇在灯下依然鲜红。见到家霆和燕寅儿向来,她似乎有点意外和不快。瞬即掩盖掉了,说:“啊,你们这一对一起来了,你是 燕姗姗的妹妹燕寅儿吧?”她对燕寅儿亲热地微笑,“早知道你了!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呢。你的名字同你的人一样美!”又对家霆说:“不错 ,很不错!你真会找女朋友,找得好极了!”
  她八面玲珑,家霆和寅儿都窘了。燕寅儿解释说:“我是陪他来的。”家霆解释:“我们是同学!”
  陈玛荔笑笑,用英语幽默地对燕寅儿说:“爱情要趁青春,美丽的姑娘,聪明些!”却又正经起来,对家霆说:“言归正传,救人命要紧! 我今夜特忙,还要看些东西。我上楼把药拿给你。快去救人吧!”说着,她走出客厅门,“橐橐橐橐"上楼去了。
  燕寅儿见她走了,悄声对家霆做了个鬼脸,说:“啊!这个女人很能干!”
  家霆说:“当然!”
  “她不算太漂亮,但风度可以打一百分。
  陈玛荔的脚步声又下楼了,一会儿进来了,手里拿着两支针药,说:“可能少一点,但是没办法。好不容易只求到这两支,再多就没有了 。快拿回去吧!愿上帝保佑他。”
  家霆倒被她的话感动了,和燕寅儿谢了她,告别出来。从陈玛荔看他的眼色里,家霆心里明白:她不愉快。但他只能这样,他感到自己处 理得很好,很正确。
  骑车回来的路上,家霆踩得更加出力,恨不能马上让针药注射到冯村的身上,好抢救他。
  燕寅儿突然又说:“这女人,是个危险人物!”家霆问:“你指的是政治上,还是其它?”
  “我指全部!”燕寅儿答,“你得提防这种人!”
  家霆坦率地笑笑,说:“我已走过漫漫长路,历尽沧桑!有一个字常被人滥用,我不会滥用的。”
  燕寅儿似在思索,接着说:“我相信!”
  家霆忽然感到她的手扶着他的肩,扶得很紧,似是拥抱着他。她的脸贴在他的背上。但他不能指责或拒绝她这么做。下坡的时候,车行过 速,是需要扶紧的呢。
  冯村的病况很不好,常说呓语,也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大家都非常着急。针药到了,“渝光书店"里的人都因盘尼西林的来到而兴奋。燕东 山说:“太少了!如果多两针就好了。”他已经给冯村注射了葡萄糖,立即给冯村再注射了一支盘尼西林。他等着观察了一些时候,决定回去, 说明天早上再来注射第二针。童霜威血压高,人不舒适,家霆清燕寅儿送童霜威回余家巷休息,要燕寅儿送童霜威回去后也快回家休息,家霆 决定同甘汉江一起守候冯村过夜。
  燕东山走了。燕寅儿陪童霜威也走了。书店里只剩下家霆和甘汉江了。家霆细细观察冯村舅舅,只见他病得真是沉重,眼闭着像熟睡着似 的,嘴里不断呛咳,老是"呜噜呜噜"不知说些什么,睡不安稳,常常躁动不安地哼哼唧唧。
  家霆同甘汉江商议,先叫甘汉江去楼上打一个盹,由他独自守候,然后再来换班。这时,已是下一点了。他看着冯村被特务和重病折磨成 这样,心里痛楚,又不禁想起了许许多多往事。
  战前在南京,小叔军威同冯村舅舅在抗日问题上谈得来,但小叔却说过冯村舅舅"圆滑”,又怪冯村舅舅"学日文”,说"堂堂的中国人去学 日本话干什么”。现在看来,是小叔对冯村舅舅不了解才这样的。冯村舅舅如果不机灵一些,在白色恐怖下能不暴露吗?冯村舅舅学习日文, 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说不定是他要掌握一门技能以利于进行抗日活动呢!谁能料到现在因他会日文却反扣他一个"汉奸嫌疑"的帽子呢!……唉 ,冯村舅舅呀!
  忽然想到战前有一次在南京,冯村带家霆到夫子庙灯市看灯。大街小巷、庙前广场都挤满了从四乡八镇来的卖灯的小贩:兔子灯、荷花灯 、鲤鱼灯、狮子灯、飞机灯……五彩斑斓,神形酷肖,惹人喜爱。还有插在草荐上的纸风轮,成包成捆卖的爆竹,还有抖了玩的“嗡”,泥塑 的彩俑……冯村给买了一只飞机灯,说:“家霆,将来长大了学了开飞机去打小日本。”
  有一次,冯村带他到下关江边,指着江里的许许多多外国军舰,说:“家霆,到你长大了,要是中国的内河帝国主义的军舰不能任意来停 舶驶行了,到那一天,中国也许就比现在强多了!”
  家霆进初一时,冯村带家霆到下关狮子山麓的静海寺去游玩。这是处古庙,这儿是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签订处,腐败无能的清廷代表 在洋兵洋将威胁下,从南京城里来到静海寺,在英国大使面前签字画押,订下了卖国条约。冯村讲了历史上的这则故事,说:“家霆,你长大 了可要记得这些国耻,要做洗刷国耻的好青年哪!”往事如烟云,但烟云飘散,往事却永难忘怀。
  家霆不由得想:我的成长,难道不与冯村舅舅的指点与熏陶密切有关吗?
  这些往事,在记忆的幕上重现,又像用黑板擦抹拭黑板似的擦净了。一笔笔忆,一笔笔擦拭,于是,心里一片白茫茫,酸溜溜,不胜感慨 ,不胜悲伤。
  守候到两点多钟时,忽然,他见冯村睁开了眼,醒了!似乎病情轻快了一点。看来,是盘尼西林起了作用。
  家霆也不怕这病是否会传染,也顾不得冯村身上那种难闻的酸臭味,靠在床前他身边,说:“冯村舅舅,您好点了吗?”见冯村点头,他 问:“您喝水吗?”
  他倒了些温开水给冯村喝了两口,说:“您放回来了!您的病一定会治好的!”
  冯村被热度烧得干裂的嘴唇动了几动,问:“家霆,老甘呢?”家霆说:“他在楼上休息,我去叫他。”
  冯村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暂不,又吃力地咳嗽着,说:“家霆,我恐怕木彳亍了。我受过重刑,又病成这样。”他十分衰弱,话声虽轻却 勉力连贯。
  家霆安慰说:“不,您的病可以治好的。”
  冯村摇摇头,呛咳起来,“我知道不行了!”他深情地看着家霆,说:“家霆,告诉你爸爸,去年你们来后,我向他提的那个建议是对的 。他应当多为中华民族和人民着想,考虑在政治上走一条历史选择的路。”
  家霆点头,泪水流下来,感到冯村舅舅好像是在诀别。
  冯村呻吟着又说:“你该懂得怎么救中国,也该懂得革命是怎么回事了吧?对你,我现在比较放心了,就按这样谨慎小心走下去,追求进 步,相信中国是会前进的。要像你妈妈那样坚定。”家霆拭着泪说:“您放心!”
  冯村脸上分痛苦,继续说:“如果我死了,你要到临江门海关巷五号找一个姓吴的,要求同你忠华舅舅见面!”家霆大吃一惊:“忠华舅 舅?”
  “是的!他现在姓钟!同姓吴的接头时,暗号是‘枫叶荻花秋瑟瑟',就是白居易《琵琶行》开头第二句。他会帮你找到你舅舅的。记住了吗 ?”
  “我记住了!”
  冯村呛咳着点头:“就在外间东头靠里的书橱最下层,底板是活的。你马上去把书挪开把板掀起,有只密封的信袋,你快把它取来!”
  家霆立刻照冯村的嘱咐,迅速找到了信袋,照原样把书放好,又来到冯村面前。
  冯村说:“见到你舅舅,把这信袋交给他,把我的情况告诉他,说我被捕后什么都没有说!”
  家霆点头,泪水潸流。
  冯村气急,呻吟着又说:“家霆,快叫老甘来!”
  “家霆赶快上楼去找甘汉江,甘汉江正听到楼下有说话声起床下楼来。听着冯村和甘汉江轻轻谈的是店务的事,家霆独自流泪,心里察觉 冯村是不行了。他了解冯村舅舅,冯村是个十分稳妥而周到的人。他在叮嘱后事,说明他明白自己是要死了。家霆怎么舍得同冯村舅舅永别呢 ?
  冯村同甘汉江没说多少话就又陷入昏迷了。家霆同甘汉江守候在边上,他只盼着快点天亮,只盼着清晨燕东山能早点来。
  冯村没有再开口,也没有再睁开眼睛。当一清早,燕寅儿和燕东山几乎是同时来到的时候,燕东山发现:冯村的脉搏已经停止了跳动。
  燕东山只说了三句话:“不仅仅是斑疹伤寒,他有极严重的内伤!天杀的狗特务!”
  冯村被安葬在歌乐山麓,是甘汉江去接洽来的一块坟地。那里青山环抱,坟地附近有农家的菜圃,右边一片竹林,绿竹千竿,青翠欲滴。 是一个凄凉的上午,田野山峦消失在白茫茫的雾里。坟旁有些柏树在雾中矗立着,树干上湿漉漉的,仿佛淌着泪水。有杜鹃鸟飞过,悲啼声令 人心碎。
  童霜威和家霆、寅儿、甘汉江四人参加了安葬。新翻叠成的坟堆前,碑上风格遒劲的字是童霜威亲笔写的,正面镌着:“义士冯村先生之 墓 童霜威率子家霆敬立”。
  石碑背面镌着一首秋瑾的诗:
  莽莽神州叹陆沉,救时无计愧偷生!抟沙有愿兴亡楚,搏浪无椎击暴秦。国破方知人种贱,义高不碍客囊贫。经营恨末酬同志,把剑悲歌涕 泪横。——谨录鉴湖女侠《感愤》诗借其意以示哀悼
  本来,童霜威是要自己作一首诗的,太伤心了,血压又高,构思不成,说:“借用秋瑾的这首七律吧!心情是同我一模一样的!”家霆除伤 心落泪外,什么也没有说,面对一个特务横行、凶恶杀人的社会和天地,想着还有许许多多与冯村类似的人,抱着爱国热诚与理想信念在囚牢 中呻吟、喘息,他感到震颤灵魂的孤单与愤怒。
  事后,燕寅儿对家霆说:“有人说:'人全都是为"发现"而航行的探寻者。'通过冯经理的死,我觉得童老伯和你,都有所发现!”家霆反 问她:“你呢?”
  寅儿说:“我也有所发现!”
  她没有说"发现"了什么,但家霆懂得:这是对一个天真的自由主义者政治上的震撼。.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 txt.net



第五卷 思悠悠,恨悠悠,前方溃败令人愁 一

(1944年5月——1945年2月)
  抗战后期,一九四四年,当解放区军民扩展了局部反攻,正面战场上却发生了使重庆震动的湘桂大溃败。日本侵略者的骑兵一下子冲到了 贵州独山,给中国人民的生命和财产带来了巨大损失。身历其境者到今天记忆犹新。它充分暴露了当时中国腐朽势力的溃烂已经达到何等严重 的地步!我们说抗日战争是中国近代历史的一个根本转折,不仅意义在于反对帝国主义侵略,而且因为它促进了中国腐朽势力的进一步腐烂。促 进了健康势力的进一步生长与发展。终于,以后在新旧中国的决战中,加速了中国走向社会主义。
  ——摘自创作手记
  一
  冯村在歌乐山被安葬后,家霆收到了曹心慈写来的一封简短的信,告诉他:“靳小翰被判九年徒刑,送到不知什么地方服刑去了。”家霆 心里又多添许多悲伤。
  家霆按照冯村的叮嘱,悄悄到临江门海关巷五号去找忠华舅舅,却不顺利。
  这条街的北头,有一家饭馆,饭馆楼下厕所旁有个后门可通后面一家旅馆。旅馆南面有条小巷,由此可以进到海关巷五号。那地方是个什 么黄河水利委员会驻渝办事处,有好几间房,似乎只有一两个办事人员。姓吴的是个戴眼镜的黑瘦子,他单独同家霆见面时,起先说没有姓钟 的这个人。后来,家霆说了《琵琶行》的开头第二句"枫叶荻花秋瑟瑟"作接头的暗号,姓吴的态度变了,说:“啊!钟先生啊!你刚才说时我没 听清楚。有这个人,不过,他出差了!下礼拜二晚上七点钟你再来吧。”
  按照约定日期,家霆晚上又再次到临江门海关巷去找"钟先生”。到那里后,仍是先找了戴眼镜瘦黑的吴先生。吴先生记性很坏,见到家霆 ,似乎全忘了上次的事了。家霆又说了"枫叶荻花秋瑟瑟"作接头暗号,他把家霆带到一间挂着竹帘的卧室里,开了电灯,叫家霆坐,说:“等 一等!”
  这是一间非常简陋的卧室,竹床上的铺盖都很旧了。墙上有些地方糊着旧报纸。左边是两把木椅和一张旧藤茶几,右边竹制破旧书架上堆 满了《中央的报》和些书刊杂志。一张小桌旁有把带背的竹椅,窗台上放着些牙缸、牙刷等杂物,墙角有些盆盆罐罐。
  不多一会儿,听到脚步声。家霆紧张兴奋地瞪眼看着,只见竹帘一掀,进来一个中等个儿的人,戴副眼镜,穿套半旧的藏青色西装,开阔 的前额,紧闭的嘴唇,略带方形的下颔,额上有刀刻般的皱纹,镜片下的眼睛射出一种尖锐的光芒,一头头发干燥、粗硬、倔强。家霆站起身 来,灯影下仔细一看,“啊”的叫道:“舅舅!”
  实在高兴,真的见到成都分别后日思夜想的忠华舅舅了!忠华舅舅多了一副眼镜!想到分别后的思念之苦,想到分别后的许多遭遇,尤其是 冯村舅舅的死,家霆刹那问,竞泪水湿了眼眶,说:“您好吗?舅舅!”
  柳忠华显然是出乎意外,说:“啊,家霆,是你啊!”安慰似的笑了,亲切地拍拍家霆的肩膀,捋捋他的头发,说:“家霆,意外吗?你 又长高长大好多了!真是个干练的青年人了呢!”他叫家霆坐下,己垣在床上坐下了,说:“虽然没有见面,我常想念你们父子。你们的情况我 也大致有些了解。”说到这里,他显得很难过,悼念地说:“你冯村舅舅的事我知道了!你来,是他叫你来的?”
  “他让我把这交给您!”家霆拿出那个密封的信袋,慎重地递到忠华舅舅手中,伤心地说,“他死了!”
  柳忠华点头接过信袋,没有拆开看。显然,这是件十分重要的东西。他仔细地将信袋对折了放进西装上衣内的插袋里,露出悲伤的眼神。
  家霆继续说:“他也要我把他的情况全告诉您。他被捕后,上过重刑,有非常严重的内伤,但什么都没有说。”讲到这里,家霆含着泪把 有关冯村的事全部谈了。淡到激动时,又掉下泪来。
  柳忠华静静听着,最后痛苦、愤怒地说:“他们对抗日有功的共产党员、爱国志士秘密逮捕关押杀害,对日本人却放手让他们长驱直入。 今天报上说洛阳又失守了!中原大败,平汉路算是完全被日寇打通了,实在叫人不能忍受。”稍停,又说:“有个诗人写过诗悼念为抗战牺牲的 烈士,说:'死,是我们民族挺直腰杆面对凶顽而无畏的证明;是我们民族必定能昂首生存下去的象征。'这完全适用于冯村。他虽死犹生!”
  家霆肃然,接着把别后的种种都讲了。在忠华舅舅面前,什么话都能讲。心里早憋得很苦了。他意识到时间宝贵,不能拖沓,只能扼要地 谈。谈了江津的经历,又谈到现在的经历,把欧阳素心的事电告诉了舅舅。
  柳忠华为欧阳素心的事叹息,叫家霆必须坚强,要正确对待,说:“特务万恶,她掉进了那样一个深渊,你一定要特别警惕。同她断了吧 !”他对家霆进了民声新专以后要做记者并且已经开始练笔表示满意,特别叮嘱家霆谨慎小心,不要冒失大意,不要赤膊上阵,说:“《三国 演义》上的典韦虽然勇猛,但身无片甲,战宛城时,身中数十枪血流满地而死。现在特务太多,讲点战术讲点策略,十分重要。”“
  约摸谈了一个钟点,柳忠华亲切地说:“家霆,舅舅见到你非常高兴。但你冯村舅舅是因为自己病危有东西要交给我才叫你来找我的。以 后你不要再来这里了。有事我找你。那样比较安全。”
  家霆想问问舅舅在于什么,觉得不应当问,就没再问,只把爸爸一年多来的情况告诉了舅舅,将爸爸十分思念舅舅的心情也讲了。
  柳忠华听了,点头说:“告诉你爸爸,他选择同程涛声接近是对的。他应该沿这条路走!希望他珍重,也希望他坚定!有机会也许我会同他 见面谈一次的。”
  家霆巴不得能同舅舅一直谈下去。但这时吴先生来了,掀帘看了一看,似乎示意柳忠华时间到了。柳忠华站起身来,说:“家霆,就这样 ,我们分手了吧!”
  “舅舅!”家霆难舍难分,忍不住抓紧时间把心里的要求说了出来,“我想寻找党,舅舅能帮助我吗?”
  柳忠华微笑着十分关怀地说:“家霆,党实际是无处不在的。现在与以前不同了!党的力量正随着艰苦抗战而壮大,随着人民的拥护而壮大 ,随着反对国民党反动派的专制法西斯与贪污腐化而壮大,你没有感觉到吗?无须舅舅帮你找。只要一个人在走一条正确的进步的路,在这条 路上一定会遇到他的同志的。”
  “我能自己到红岩村、曾家岩八路军办事处去找吗?”
  “以后必须去时,当然可以去。但那里有特务监视,在国统区隐蔽是十分必要的。”见家霆点头,柳忠华继续说,“你应当用自己的表现 找到党!你年轻有为,要抓紧充实、武装自己。重庆有个好条件,'新华书店'里有好书买,《新华日报》可以读到。我希望下次再见到你时,你 比这次更成熟、更有大的进步。也许那时候,你不会再像个孩子似的说要舅舅来帮你包办什么事了。你说是不?”他的话恳切、温暖。
  夜色中,家霆回到余家巷,童霜威正在灯下看书。这一向,童霜威停止了《三朝三帝论》的写作。他的心绪不宁,使他无法安静地坐在那 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作。四月中旬,日军在中牟一带渡过黄河后,豫中会战三十多天,虽然给日寇一定的伤亡损耗,打的是大败仗。从五月二 十五日开始,的寇又集中兵力在湖南蠢动。人说日寇又要打通粤汉路,还想摧毁衡阳庞大的空军基地。每天看报,童霜威心事浩茫。冯村的惨 死加上时局的苦闷使他心情压抑。家霆同柳忠华见面后,回来把情况告诉了他,使他得到了一些鼓舞。他忽然"啊"了一声,说:“他现在姓钟 ?难道'钟放'就是他?”
  童霜威遗憾没有能同柳忠华见到面,激动地对家霆说:“他总是神龙似的见首不见尾,有时甚至全部隐没在云雾之中!冯村死了!更想同他 见见面。我心里有多少话想同他商量同他讲啊!”
  这一夜,童霜威前思后想不能入睡。近些日子,他血压高,服药后,平稳了些,但只要有了激动事,夜晚睡不安,血压总会波动。第二天 早上,他一早起来,家霆知道他夜里睡得不好,说:“爸爸,您早上再多睡睡,下午复兴大学的课今天是否不去上了?”他却说:“不碍事!我 服点降压药就是了。”并说:“早饭后我想到曹家巷程涛声家中去看望他,好同他谈谈。”自从上次在成都见到程涛声后,童霜威还未同程涛 声再见过面。程涛声老是在外边云游似的,连家里人都弄不清他去哪里了。童霜威决定:上午找他谈一会儿以后,就去北碚上课。家霆帮爸爸 将去北碚要用的衣物、药品等集中整理在一只公事包里,陪爸爸去曹家巷找程涛声。
  不巧得很,程涛声的太太说他与两个和尚同路去北碚了,可能要住些日子才回来。听说程涛声在北碚,童霜威决定马上去北碚,对家霆说 :“我现在就去北碚,在北碚找找他,也许在北碚我要住上几天。”
  家霆送爸爸到汽车站,坐九点钟的班车去北碚,叮嘱爸爸一路小心,直到车开后才离站。童霜威看着儿子站在那里凝望着父亲乘车远去, 亲情之爱溢满脸上,心中不禁又爱又感动。
  车行途中,路旁景色也没有什么足以欣赏的,童霜威头脑里始终在胡思乱想。一会儿想起下午上课时讲授的内容,一会儿想着到北碚后如 何去寻找程涛声。兼善公寓当然是一定要去寻找的,程涛声到北碚多半是住在那里。他满心希望能见到程涛声后再多多深谈一番。既谈时局, 更谈怎么办。自己必须振作起来,为抗战出点力,也为中国的前途出点力。冯村生前的一些话,使他回想起来颇为激动,柳忠华在武汉、上海 和一起由沦陷区来到大后方时途中讲的一些话,回想起来也犹在耳边。消磨岁月已经太多,实在不能再清静无为地这样生活下去了。
  东想西想,又不禁想到了在北碚缙云山上的卢婉秋了。过旧历年时,乐锦涛夫妇来拜年,曾谈起过卢婉秋,说她情况依旧,情绪消沉,他 夫妇二人为她犯愁。前些时,偶然在街上遇到乐锦涛,乐锦涛说:“仍旧希望啸天兄能去缙云山再看看婉秋并同她谈谈,使她能打消出世的消 极思想。”并说:“最好希望啸天兄能同她建立感情,共同生活,互相都有个照顾。”童霜威上次在缙云山同卢婉秋见面后,的确感到这是不 可多得的奇女子,既有才华和见解,也有脱俗的美貌和极好的修养,却又感到卢婉秋那种对人生的失望,对战争的憎恶,程度已经达到沸点, 很难使她转变或回心转意了。只是,寂寞和苦闷,使童霜威有一种对家庭生活的企求。多么向往有一个温暖的家庭啊!是的,家霆很孝顺,同家 霆在一起能解去不少寂寞。但儿子不能代替妻子,一个家庭里,没有主妇,这种欠缺是无法补偿的。自从同方丽清离婚后,他有一种如释重负 的轻快感。作为一个男人,他又深深感到需要一个可爱的妻子。卢婉秋给他的印象很好,他喜欢她的气质、风度、容貌与才华,这些都不是在 尘世问随便可以寻觅到的。所谓"可遇而不可求”。遗憾的是,她的消极心理深入骨髓,她的出世思想也病人膏肓。有没有可能挽救呢?何况, 她已不年轻,我更不年轻,我们这种人之问的爱情,本身就是一种凋谢了的爱情。每每由于经历过苦难,在甜蜜中早搀入了辛酸和苦涩,它更 容易枯萎。童霜威没有信心,又不愿意放弃试一试的机会。他想:等同程涛声见面谈话后,找个时间我再去缙云山看望她吧,跟她谈话还是有 点意思的。何况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乐锦涛夫妇希望我能续弦,也希望卢婉秋能有个好的归宿,即使不成,也要我多尽心尽力劝解她一番,我 二上缙云山自然更有必要了。
  在车上有了这些思索和安排,心里反倒舒畅些了。车窗外,洋溢着饱满的春末夏初气息。一些竹篱茅舍,一些远山近树,青绿苍翠,宁澄 恬适,看了都使他心里产生一种散淡悠远的神情。岁月推移,人的情怀和哀愁,自然的美,无一不使童霜威长久地沉浸在既有惆怅又有悠然的 情绪中。
  已近中午,到一家干干净净的小馆子里吃了一碗面作午饭。从小馆子里出来,渡江到复兴大学之前,走过兼善公寓,决定先打听一下程涛 声住不住在这里。到账房间一问,竟然没有,心里不免遗憾。他住在哪里呢?是不是用了化名登记住宿的呢?程涛声的行踪每每诡秘,为摆脱 特务盯梢,总是来无影去无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童霜威怀着有点失望的情绪离开兼善公寓,走向江边摆渡过江。
  复兴大学是在北碚江对岸的夏坝上。木船从北碚载客摆渡来到夏坝,踏上江边布满鹅卵石的沙滩,再从一条高达一百几十级的石梯走上去 ,就算跨进大学的校门了。站在校门口,掩映在校园绿树和花坛中的校舍、图书馆、实验所、大礼堂都历历在目。回首俯瞰,漩涡急湍的嘉陵 江正在"哗哗"流淌,对岸北碚参差错落的房屋密密地连成一片。这大学没有围墙,经费不足,加上占地太多、建筑物分散,也不可能有围墙。 校门以南,是教学区,靠西北面是一条喧闹、干净的小街,开设着专让大学生光顾的小饭馆、茶馆、锅饼铺。走过小街向南,是学生的宿舍区 ,向北是些教授们的宿舍,童霜威分到的"临江庐"住处,在北面的江边,离校门大约一华里,是一幢西式二层楼洋房,临江矗立在江边一处坡 岗上。童霜威想到住处休息一会儿再去上课,看看手表,上课时间还早,回去休息一下来得及,径直沿着江边林阴道往住处走。
  正是中午休息时候,校园里人迹稀少,只偶尔有些学生经过,恭敬地向他打招呼叫他:“童先生!”童霜威向"临江庐"走去,途中看见竖 立在木架上的几块布告栏上,除了贴满寻物启事、出售衣物启事和出售贷金卡的启事外,贴着一张特大的黄色纸张,用彩笔装饰着花边的布告 :
  明晚六点三十分在大礼堂
  特请着名社会贤达、国民参政员颜成之先生演讲《为民主拼命》
  请本系同学准时参加,欢迎外系同学旁听 新闻系系会中文系系会外文系系会 历史系系会"童霜威是战前在上海认识颜成之的。颜成之比童 霜威年岁大些。民国二十年,颜成之去日本考察,发现日本侵华战备空气极浓,归国后,带着日本即将侵华的预感,多方奔告。当时童霜威在 上海友人处认识了他,认为他颇有见地。”九?一八"后,颜成之积极投入抗日救亡运动,在上海成立了上海市地方协会。到民国二十一年"一? 二八"事变时,他动员上海市民筹募捐款,供应军需物资,支援十九路军抗日作战。童霜威对他那种赤诚的抗日爱国精神颇感钦佩。”八?一三" 事变爆发,颜成之又组织上海市地方协会在战区救济、救护、慰劳、募捐和动员工厂内迁等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从那开始,未再见过面。 现在见他到复兴大学来演讲了,讲的题目如此大胆,叫作《为民主拼命》,童霜威不禁想:老头儿年纪虽大,实在不老!当年他为抗日大声疾呼 ,今天又在为民主大声疾呼,胆气真是不减当年。但不怕特务下毒手吗?
  他觉得世道在变。中国人民决定民族命运和前途的紧急时机,已经开始来到。尽管特务越来越多越凶,不怕特务的人也越来越多越厉害了 。现在占人口最多的工农大众都是毫无民主权利的,他们如果起来了,这股怒潮是谁也无法阻挡的!抗战还在继续,虽然已经胜利在望,仍有恶 战在豫湘两省出现。人们已经看到:中国需要胜利,需要准备反攻,但没有民主化怎么发挥全国人民的力量?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各方 面,怎样实行彻底转变?怎样打倒法西斯特务统治?怎样改弦易辙把一切不能适应抗战要求以至阻碍抗战进行的政策和行为,勇敢加以革除, 这是人们最关心的问题。
  他极想明晚能听听颜成之的演讲,又觉得自己的身分、地位去听颜成之的演讲,必然也要引起特务的注意。而且,事先不去看望颜成之打 个招呼不好,事先去看望颜成之与他同到会场也不妥当。斟酌着,就放弃了明晚去听颜成之演讲的愿望,决定明天抽空去缙云山看望卢婉秋了 。
  他到了"临江庐”,走上二楼去开房门。房门口放着两只热水瓶,这是校方对他的特殊照顾。每到这两天,都让校工给他送好热水。他开门 进了房,放下提包,将开水瓶提进来,倒水洗了把脸,略略休息了片刻。凭窗眺望,可以看到浩瀚的江水,也可以听到若有若无的水流声,心 旷神怡。看看手表,离上课时间不远了。为了从容一点,锁门下楼,向教室方向走去上课。
  这大学里,实行的学分制,有必修课和选修课。他未想到自己开设的两门课《评史论古》与《历代刑法论》,竟有那么多的学生选修。
  他从自己的讲课中,发现青年学生并不喜欢那种就史讲史的教授方法,却喜欢以古喻今或以史鉴今。童霜威明白学生的这种喜好,是由于 时局和社会上种种丑恶不良现象造成的。大学生们已经不能满足于经院式的讲授和受业了。他们希望从历史中得到眼前自己所关心和需要解答 的意蕴,哪怕是三言五语也好,但必须可以联系现实。这使他想起了人所共知的事:两年前,郭沫若写的话剧剧本《屈原》上演时,盛况空前 ,许多观众为了能买到一张戏票,不辞辛劳,有的人半夜带着被盖到剧场门口等候,有的人没有座位,宁愿站着看三个多小时。一些由郊区进 城到重庆看戏的穷学生,戏完后已是深夜,无法回去就干脆留在剧场过夜。《屈原》引起的反应为什么那样强烈,不仅仅是演员出名,更重要 的是那出戏虽写的是一幕历史悲剧,里面却蕴含有现实的人的声音。它运用历史题材借古喻今,表达了民众要求团结抗战的愿望,义愤填膺地 抨击了南后、郑袖等人的卖国阴谋和迫害忠良的倒行逆施,无情地谴责了当局的反动政策。
  尽管如此,童霜威认为无论从讲授历史还是从策略上考虑,他都不赞成赤裸裸地以古喻今或含沙射影,让古人变成今人。他之所以把《三 朝三帝论》的内容改用《评史论古》课的形式来表达,理由和目的也在这里。他只"评史”,不"评今";只"论古”,不"论今”。这门课,他没 有讲义,只是自己凭一个提纲即兴讲述,完全出乎意外地受到了大学生们的欢迎。来旁听的学生,竟一周比一周多。本来选课的学生仅仅只能 坐满一间教室。今天,他来上课时,兴奋地看到教室里坐得满满的,门口已早早放满了椅子,窗口外也有站着的学生要旁听。
  童霜威曾把自己到大学来执教,看作是失意、落魄的结果。一个本来曾任司法行政部秘书长,又是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的 人物,如今除了一个毫无作用的战前选出的国民大会代表空头衔和一个养老的国史馆委员空头衔外,实际仅仅是一个复兴大学的教授。当日的 红火与今日的冷落,炎凉之不同,不能不使他感慨刺心。但现在,当他讲授的课吸引了这么多的大学生来听,而且从大学生们好思索的脸上, 他能体会到学生们对他的尊敬与崇拜。他不能不激动万分了。当然,兴奋激动中也夹杂着不安。他老于世故和政治,绝不想引起特务的注意。 于是,他在措词上、在态度上,都尽量使自己平和、稳妥、雍容,尽量使自己技巧、策略,没有大辫子让人去攥。只是,由于他讲述的内容含 意尖锐、事实生动,大学生们听来有心,尽管你是"评史论古”,他们听来仍是在"以史喻今”。童霜威是处在这种既兴奋激动又感到必须小心 谨慎的矛盾心情中授课的。他本来是个辩才无碍、博学强记的人,又仪表堂堂,大学生们也早听说他的一些经历与有关他宁死不屈摆脱敌伪羁 绊逃脱魔爪的传闻,已感到他这人带点传奇色彩,现在又欣赏他的讲课内容,自然对他格外尊敬。他上课时,下边几乎鸦雀无声,只有钢笔尖 接触纸张记笔记的"嚓嚓"声。下课时,他迈步走到教室旁那问冷冷清清的休息室里洗洗手喝点水,偶尔吸支烟,同并不熟识的别的教授点个头 ,也不同别人谈说什么,只是独自坐一会儿或临窗望一望,显得有点清高、孤僻与傲气。这种时候,他会想起战前自己穿了披风和蓝袍黑马褂 在南京丁家桥中央党部做纪念周的盛况,会想起坐了尹二开的"雪佛兰"小轿车,去中山陵参加谒陵、到干河沿司法行政部及中惩会那幢西式淡 黄色大楼里办公的情景。都过去了!于是,一股酸辛泛上心头,落魄不得志的感觉又来了。
  一下午的课,他感到疲乏。下课后,肚子饿了,独自走到西边那条开满了饭馆、茶馆的小街上,找了一家干净宽敞些的小馆子,点了一菜 一汤。时候还早,馆店里人少,只有两对谈恋爱的大学生在吃饭,低低喁语,倒很安静。童霜威吃了晚饭,散步似的沿着林阴道慢慢走回"临江 庐"去。
  一路上,在林阴道上走的师生很多。这个八百多学生的国立大学,大部分学生都比较穷。但因为离重庆近,也有阔绰的少爷小姐。所以学 生的服饰既有整年都穿一件蓝布长衫的流亡学生,也有西装革履的阔少;既有齐耳短发十分朴素的姑娘,也有烫发高跟鞋和西式毛料大衣的摩 登女郎。大后方的有些学生,根据生活水平都说成都的华西坝大学区是"天堂”,沙坪坝大学区是"地狱”,而这儿是"人间”。这儿的教授携家 带口住校的多,像童霜威这样的少。这时候,快近黄昏,教师们都该在家做饭了,在外边的几乎没有。只有些大学生用筷子敲着饭碗,三五成 群往大食堂里跑,去吃以盐水煮萝卜或辣椒炒地瓜当菜,以发霉的搀了沙石稗子的糙米煮出的"八宝饭"来充饥。童霜威看着绿茵茵的江水,江 水正向远处峡口流去,水波万叠,悠悠荡荡。他又看见美丽的缙云山了。缙云山上烟雾缥缈,一种寂寞孤单的心绪侵上心来。他觉得这世界上 太凄清了,想:明天一早我就上缙云山,去看望卢婉秋!一定要去!这样想着时,心里倒有了点温暖。虽然那个不幸的出世的女人是冷冰冰的, 他同她还是能谈得来的,从谈话中交流感情是他迫切需要的。
  走到了"临江庐”。楼下住的那位生物系的步履蹒跚的胖教授正自己在炒四川泡菜。一股泡菜味儿有些刺鼻。他走上二楼,开了房门,进去 后,冲了一杯茶,在临窗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休息,感到确实累了,是衰老的表现抑是不得志的表现?这场战争,从"七七"算起,已经打了快七 年了。人生有多少个七年?这六年零十个月过得好快又过得好慢哪!使生活起了多大的影响和变化呀!失去的东西太多了,剩下的东西这么少, 想起来是要心酸的。但如果不坚持抗战,像那些卖国的汉奸们,他们这几年做了新贵,也许倒是保住了自己的官禄、财产、享受……只不过他 们是遗臭万年的民族败类!现在的时局已经开始昭示:随着日本帝国主义者的失败,汉奸们的末日必将一同来临,不会太久。而我,我虽然为这 场战争失去得太多,我保持了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应有的气节!保留了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应有的民族尊严。我从生死之问突破死亡线而博 得了光荣的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现在,虽然宦途失意,有时感到空有一腔抱负无从出力,有时感到寂寞孤单,我却保留着自由之身, 正直之心,可以选择应走的道路去走,走一条正确的路,走一条对国家民族和百姓有利的路!中国将往何处去?我应当为此得到答案做出实践。 我也许不会像颜成之那样火爆,那样在老虎嘴上拔毛,但我会策略地用我的能力走应走的路的。我从那些大学生听课时的表情与心理状态上, 看到了这一点。
  他觉得自己本来是一个过多斟酌、容易犹豫不定的人,遇事好多思虑,每每举棋不定。可是又满意于自己在大的选择上是坚定的。那种斟 酌和犹豫不定,可能就是柳忠华在武汉时说的"中间派"的态度吧?那种爱多思虑、举棋不定,也可能就是柳忠华批评的"明哲保身"吧?现在, 犹豫不定的心理有时仍存在,“明哲保身"的态度依然有残余,比起从前来已是大有区别了。是形势造成的,也是亲身经验、教训、体会得出的 结论所作出的抉择。他颇有屈原在《国殇》上所说的那种气概了:“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
  心情比较平静了,舒畅了,疲乏也逐渐消失了。天开始暗将下来了,他不开电灯,今晚有月亮。他走近窗前眺望窗外。月光下,嘉陵江水 像匹锦缎泛着波光,对岸北碚的万家灯火闪闪烁烁。月光下,看得到江边沙滩上散布着一对对男女学生。这沙滩是大学生们谈情说爱的地方。 有人把这叫作"沙滩会”。现在,江边沙滩会的男女学生一对对的不少,有的散步,有的坐在沙滩边上谈心,还听到有隐约的歌声传来。
  远处的缙云山,山巅在月下似是积雪的山峰,山中央淡淡地似乎飘浮着乳白色的薄雾。天际有被淡云遮掩显得寂寞、稀疏的星星。他点燃 了一支香烟,思绪流动。一会儿想起缙云山上的景色和卢婉秋住处墙上那幅精裱而未曾写字绘画的空白屏条;一会儿想起成都望江楼上那副意 境优美的楹联:
  “引袖拂寒星,古意苍茫,看四壁云山青来剑外;停琴伫凉月,予怀浩渺,送一篙春水绿到江南。”是呀,多好的"送一篙春水绿到江南" 呀!不禁想起江南美丽的五月来了:潇湘路旁玄武湖畔淡蓝色的湖面上,轻舟荡漾;苏州枫桥镇狭窄而拥挤的青石板条铺成的街道和小酒店里飘 出的黄酒香;同柳苇在寒山寺的邂逅与漫游……啊!柳苇!柳苇!他不禁脱口诵出了元稹的悼亡诗:“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潘 岳悼亡犹费词,同突官冥何所望?”
  心情又复有点怅然,慢慢吸尽了烟,丢掉烟蒂,离开窗前,开了电灯,回到桌前椅上坐下。见外边月光极好,突然很想下楼去在江边林阴 道上走一走。
  正在这时,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响。是谁上楼来了?
  再一会儿,脚步声止于门前,听到门上有"剥剥"的敲门声。童霜威起身去开门,问:“谁?”
  外边,一个似熟悉又似陌生的声音回答:“我!”
  门开了,童霜威"啊"地一声,惊喜交集,发现站在门外的竟是柳忠华。
  “忠华,是你?”童霜威激动得眼圈都红了。
  十十啊,姐夫!看到灯光和窗上的人影,我知道你今晚住在这里。”
  两人握手一同进房,童霜威请柳忠华在房内仅有的一张有靠背的藤椅上坐下,恨不得将别后种种都倾吐出来。真太兴奋了!连连地问:“你 ……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到这里找我的?”
  柳忠华摸出烟来,递一支给童霜威,擦火柴给童霜威和自己都点上了烟,笑着说:“你的情况我是时刻关心着的。你的事我也差不多都知 道。今晚,是特意来看望你的。”
  “为什么突然要特意来看望我呢?”
  柳忠华朴实诚恳地笑了:“关心国运的大问题,促使我们越走离得越近了。那么,我来看你一趟,不是应该的吗?”
  童霜威开心地点头笑了:“是啊,是啊,团结抗战,实行民主,发奋振作,荡涤污垢,取缔特务,都是当务之急!我真希望同你聊聊啊!” 他给柳忠华倒了一杯开水。
  柳忠华流畅地说:“国共谈判正在进行,分歧很大。中共的实际地位得不到承认,反而一定要取消这取消那。党派的公开合法地位,人民 的民主自由问题毫无改善。现在,日寇正在作垂死挣扎,中国的抗战要保持今天的国际光荣地位,必须更靠自己努力。需要团结与动员全国力 量,才足以停止敌人的进攻并准备力量配合盟国的反攻。国民党如果不立即结束当前这种统治局面,组织联合政府,一新天下耳,振奋全国人 心,鼓励前方士气,怎么能行?姐夫,你对这问题怎么看?”
  童霜威仔细听完柳忠华的话,说:“联合政府,这张药方开得很对症。”
  柳忠华补充说:“国民党寡头专制统治的军事、政治、经济各方面的深刻危机,反映了全国人民对于误国政策的愤怒。中国往何处去?应 该怎么办?大家不能不关心。联合政府的提出,就是这么来的!姐夫,记得抗战初在武汉你问过我:'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一个人?'那时我回答你 :'以前,你自命中问,实际是中间偏右!也许现在可以算是一个国民党里的中间派!'后来我又说过:'我希望你能从明哲保身中跑出来,做一个 国民党的左派!'如今,是这种时候了!你有这种准备和打算了吧?”
  童霜威浑身发热了,吸着烟说:“人非草木,我思索得很多,时问也很长。新旧之间,是非之间,得失之间与生死之间,都有所考虑。我 深深认识到:如你所说的寡头统一,非但统一不了全民族,而且也统一不了国民党自己的党和派系。抗战到今天,我看到一种趋向:国民党在 溃烂,共产党在壮大。人心向背,历来决定一个政权的成败。冯村死后,我看得更深想得更多。路怎么走?我懂得,也有决心。只是,孤单寂 寞之感却并没有消失。……”
  柳忠华插嘴说:“那是因为你还缺少行动,没有启程上路!更是因为你还游离于群众之外。”
  “是呀!是呀!”童霜威点头猛吸着烟,将烟灰缸递给了柳忠华。
  柳忠华也吸着烟,说:“如果你在群众之中同大家并肩在一起,就不会有孤寂的感觉了,就会有了精神支柱,也会觉得胆大气壮了。”
  “是呀!”童霜威思索着说,“我在给大学生讲课时有一种感觉,我不孤单!”
  “你的课听说讲得很精彩。”柳忠华看着童霜威说,“一些进步的大学生说,在听你讲课时,能感受到你有一颗火热的心在跳动。你讲的 课,谈的是历史,能使他们有新的思索。”
  “这你也知道?”童霜威笑着问,忍不住如实地说,“忠华,我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现在同战前确实是不同了。你们的人似乎无处不 在、无处不有!这是一种队伍在无限扩大的表现。这当然是由于你们的人在积极抗战,而且具有一种奉献精神,但也是时代使然吧?老实说,有 时我感觉到:家霆确实长大了,但他不会走我的路!他走的是他妈妈和舅舅走的路!”
  “这是对的!”柳忠华带着感慨说,“家霆是会比我们这一代人强的。因为他生活在搏斗、创造、开拓和建立的年代。既有战火和生死的 考验,也可能会有胜利的喜悦,虽然一样并不轻松,也可能付出血的代价。但无论如何,与处在帝国主义任意践踏之下,与处在漫漫长夜中遭 受围剿和白色恐怖的笼罩究竟不同。曙光的呈现是可期的。倘若你坚定了自己的步伐,参加到一支国民党左派的队伍中去,对他会是一种极大 的支持和引导,也是一种极大的鼓舞与勉励。只是,你有时还有些犹豫,是不是?”
  童霜威坦白地点头,吐口浓烟说:“有时,是有的!不过,我有时也是从策略上考虑的。比如,明晚颜成之演讲,他胆量确比我大,我则认 为是否不够策略?”
  “讲求策略是对的。”柳忠华说,“他也考虑到这问题,但由于他德高望重,是国民参政员,认为特务还不敢碰他。他的正气令人钦佩。 这次来演讲,据说有特务说了威胁他的话。他听后还是决定来讲,劝他换个题含蓄些,他说:'我晓得我演讲时人群里会有特务,但我不怕!怕 就不来讲话了!我就得把话讲给特务听听,再让特务把我的话报告上去,才起作用!”
  童霜威一瞬间激动得心里"嘣嘣"乱跳,眼眶也泛红了,说:“忠华,你知道,我老是在等待着。我确曾有过犹豫甚至动摇,可是,现在, 我下定决心了。国事不能再耽误了。我这一生曾错过不少黄金时代,这个统治造成的罪恶太多了。一味责备别人是无用的,自己觉悟最最重要 。这就是我现在的决心,你能理解吗?”
  柳忠华吐着烟,同情地望着童霜威,带着感情地说:“姐夫,我来看你,也是来给你打气的。我为你对一些问题的认识感到高兴。今天的 谈话,是我同你这么多年来谈话中最重要最愉快的一次。反攻的日子理应快到了!前方仍在打败仗,归根结蒂还是由于这个政府不行。你有声望 ,能起你应起的作用。应当不停步地向前走。这样,在适当而必要的时候,肯定会有人来找你参加他们的队伍。那时,你会发现,在你的前后 左右,都是国民党的左派,而且他们早已有了一个组织,同志很多!中国将来的责任将担当在每个人自己的肩上!”
  童霜威被柳忠华的诚恳与鼓励所感动,他明白柳忠华说话是有一句算一句的。他能意会到柳忠华是在干些什么。突然,脑际像有电火光一 闪,他似乎开窍了,问:“忠华,你现在名叫钟放?”柳忠华笑着点头,掐灭烟头说:“是的!”
  “啊!钟放就是你啊!”童霜威喟然地也揿灭了烟头。柳忠华点头微笑着。
  童霜威更明白了,欣慰地赞叹了:“可惜你不是个军人。不然,你一定是个能变主客之形、能知己知彼、善于审势审机、运筹帷幄的良将 !”
  后来,柳忠华走了,还要摆夜渡过江去。临走,他说:“我到冯村的墓上去过。他的死我很难过!”又叮嘱:“同我见面及我来看望的事 不必同任何人讲了。”
  整夜,童霜威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柳忠华每每总是在他感到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同柳忠华谈话后,他心情激奋,忽然决定明天不 去缙云山看望卢婉秋了。是因为不喜欢卢婉秋的消极出世呢,抑是因为占据脑际的已是国家大事而将男女私情搁在一边了?他自己也说不清。 睡在床上,听着嘉陵江湍急的水声,听着野鸟"吱"地飞鸣。半夜里,他嘴于舌燥,披衣起来倒水喝。从玻璃窗里向外望去,月光下,看到夜雾 腾腾在江上漂浮。沙滩边,一只停舶着的木船旁,船夫在鹅卵石堆和细沙滩上烧着一堆篝火。通红的篝火在江畔的夜雾中燃烧,射出熊熊的红 光,美丽鲜艳极了。童霜威看着那堆在黑夜浓雾中燃烧的篝火,虽然知道自己已经进入老年,热血却辛辣地在肌肤和血管中奔腾,心中像注满 了青春活力。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五卷 思悠悠,恨悠悠,前方溃败令人愁 二

转眼到了六月下旬。
  天气湿热难耐。童霜威来到缙云山上时,觉得山上凉爽宜人,十分舒适。
  这一个月来,童霜威始终没能同程涛声见到面,也不知他究竟去哪里了,在忙些什么。上周,乐锦涛来看望童霜威,除了谈豫、湘战争溃 败不胜忧患外,主要是谈卢婉秋的事。说他最近又去看望了一次卢婉秋,卢婉秋更消极了,他夫妇二人十分焦灼。说从卢婉秋处发现她对童霜 威印象不错,希望童霜威一定再去缙云山看看卢婉秋,同卢婉秋谈谈,劝劝她。
  童霜威听乐锦涛这么说,心里既有同情也有歉疚,立即表示一定去看望一次。现在,趁着昨天来北碚复兴大学上课,在"临江庐"睡了一夜 ,今天一早,坐木船渡江到北碚,雇了一乘滑竿上缙云山了。
  此次来,并无游兴,单纯只是为了看望卢婉秋。想带些什么给卢婉秋,又不知带点什么合适,最后决定将自己心爱的一本《鉴湖女侠秋瑾 诗笺》带去送她。记得卢婉秋是喝茶的,又带了一斤上等清茶一并拿在手里。到了山上,滑竿停在缙云寺前,他付了钱打发了滑竿,独自走到 缙云寺与狮子峰之间的那条岔道附近来了。上次来,是去年十月,一晃八个多月了。八个多月未来,童霜威感到歉疚。并不是他薄情,倒是常 常想起卢婉秋的。为什么竟这么久不来呢?啊,冯村的事,自然是很重要的原因。自从冯村被捕,顾不上也不忍心再为别的事去致力了。何况 ,冯村死了,在感情和心情上的打击是难以形容的。更何况,国事扰人,脑海里始终不平静,常有一种"何以家为"的想法。同时,由于卢婉秋 的清高、圣洁,与世上俗人迥然不同的博学、谈吐、仪容,她那种战死疆场的抗日爱国将领未亡人的身分,以及她的肃穆、宁静与对亡夫的哀 思之情,都使童霜威感到既可钟情却不应侵犯。倘若为自己的钟情向她表露,无异是亵渎了她的意志,强人所难。对于卢婉秋这样一个奇女子 ,童霜威感到自己是没有能力使她回心转意返回红尘的。正因如此,虽然难免不想起她,又觉得难以亲近。自己既有声望地位,又是上了年岁 的人,顺乎自然水到渠成的事可以去做,勉为其难力惭不逮的事何必强求?尽管如此,那种夹杂着爱与歉的复杂感情总弥漫胸中,难以拂散。
  从绿树阴下的山间小径走去,用竹笆建成的农舍模样的房屋又出现在眼前了。白墙黑瓦,映着绿色的渗竹和夹竹桃,分成两摊。旧的一摊 是五六间平房,在后边;新的三间门窗漆成绿色装着绿纱窗。一切依旧,连门前那条蜿蜒流过的小溪上石块砌的桥路、卵石曲径,也依然如故 。
  只是,听不到上次来时听到过的丁丁冬冬、飘飘缈缈,悠扬、空灵的凤凰琴声,更没有女子悠扬的《三宝歌》声了。一片寂静,只有在那 旧的一摊农舍前的场地上,有一群公鸡和母鸡在走动着啄食,隐隐可以听到鸡声咯咯。
  童霜威手拿纸扇和诗书茶叶,取出白手帕拭干脸上的汗水,捞起灰绸大褂的下襟,踏着湿漉漉青苔布满的小道走上前去,心里想:卢婉秋 在不在家呢?眼面前又想象出穿黑旗袍体型匀称的美丽中年女子的身影来了,那个眉眼间充满傲气与悲戚、皮肤白皙梳了一个好看的发髻的素 净而大方的女子。他希望她在家,希望能够见到,希望能够谈谈,希望不虚此行。
  刚要走近三间有绿色门窗的新屋跟前,忽见邻舍里那个去年十月间见过的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又出现了。她一跳一蹦地跑过来了。仍旧穿 着半旧的花布短衫、黑色长裤,只是八个多月不见,好像长高了些。她走上前来,隔断在童霜威和门户之间,像上次一样地冷着脸问:“找谁 ?”
  童霜威停步指指卢婉秋的屋子,说:“我是找你卢娘娘的。我以前来过这里。”
  “娘娘不见客!她在做功课。”小姑娘早已不认识童霜威了。也难怪她,上次童霜威来是穿的西装。
  童霜威没奈何了,说:“我等一等吧。”心里却想:只要人在家就好,总不能闭门不开吧?
  “不,娘娘不见客!啥子人都不见!”小姑娘的意思是打发童霜威马上走。
  既人宝山,岂能空手而返?童霜威掏出一张名片来递给小姑娘,说:“麻烦通报一下,看能不能见我。”话声较响,希望卢婉秋在屋里能 听见。
  小姑娘摇手不接名片,仍冷着脸:“娘娘不见客,请客人回去吧!”
  童霜威感到棘手,说:“我是你娘娘的姐姐、姐夫托我来看望你娘娘的,一定要见!”
  小姑娘坚决得很,摇头又挥手:“不见就是不见!回去吧!”
  童霜威没有办法了,只好跨前一步,轻声叩门,叫唤起来:“章夫人!锦涛兄嫂托我来看望,请开门吧!”
  门一敲加上一声叫唤,使小姑娘生气了,大声叱责:“你啷格不讲理么?跟你说娘娘不见客,乱敲门做啥子?”
  童霜威叹息一声,却出乎意外地看到卢婉秋的绿纱窗"啪"地开了。他一抬头,从窗里看见了站在窗口的卢婉秋。八个多月不见,卢婉秋的 变化太大了。她已经将一头乌亮的美发全部剃光,人也苍白瘦削了。虽然,眉眼仍旧美丽,但八个多月前在脸上犹可见到的一点生气,现在似 乎全部没有了。她伫立窗口,见到童霜威时,微微颔首,双掌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童霜威心里酸楚,恭敬地说:“章夫人,我是特来拜访的,请开门谈谈如何?”
  谁知卢婉秋平稳地说:“霜老,别来无恙!谢谢关心。我早已体悟佛性,渐人佳境,厌生死苦,欣涅粲乐,断除一切烦恼,发大誓愿,皈依 佛祖,忧乐不能攻心,六根清净。请霜老回去,我就不出来送您了!”说毕,默默躬身,闭目冥思,端坐下去。
  童霜威心中一阵悲凉。酸楚和悲凉是在看到卢婉秋剃度了丝丝青发产生的。这时,听她说了这一番消极到极点的话,酸楚悲凉的感觉更剧 烈了,不禁发自内心地对着窗口里说:“章夫人!觉悟之心人人有之,成佛之性人人有之。但这世问有罪恶,中国面临的是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 战争。大乘佛教的精神是奉献小我广度众生。贵如释迦者,也曾经为了救度他的祖国,静坐在大马路旁,抗议敌军的入侵。章夫人!如今从大局 上来说,抗战胜利已经有望,只是日寇日暮途穷仍在河南、湖南发动猛烈进攻,抗战不可懈怠。章师长是为抗日捐躯的。你理应积极而不是消 极,为抗战出力为他报仇。为什么竞因伤心和烦恼而从远离尘嚣又进一步剃度为尼了呢?生命的可贵,不在于舍弃,更在于奉献。不顾在日本 侵华战争中煎熬的苦难大众,只想自己断除烦恼、得到解脱,恐怕并不正确吧?”他有心把话说得刺激些,心想用重槌才能把鼓敲响。
  只见卢婉秋敲起木鱼默默诵起经来,塞耳不闻,闭目垂脸,似置身清风明月的境界当中,满心禅悦,丝毫无动于衷,完全处于四大皆空的 境地了。
  小姑娘将窗从外面关上,驱赶童霜威说:“客人,回去吧!娘娘不会客的!”
  童霜威听着"笃笃笃笃"的木鱼声,懂得出家人敲木鱼,发出清脆的声音,用于掌握诵经节奏与调整音节,还有它更深一层的含义,就是"自 警”。因为鱼昼夜未尝合目,亦欲修行者昼夜忘寐,以至于道。”警众"与"自警”,乃是出家人敲木鱼的宗教内涵。现在卢婉秋见到了他,闭 目敲起木鱼来,就是表明心意,促他快走,怎能勉强?
  童霜威只好叹一口气,将诗集和茶叶交到小姑娘手上,说:“代我交给你卢娘娘吧!”他转身离开卢婉秋的住处,带着满腹悲凉,缓缓移 步走了。已近中午,阳光强烈,透过林叶间洒下来,在林中构成金光万道。有夏蝉在枝梢呜叫,蝉鸣声使他想起了战前南京潇湘路一号花园里 夏日的情景。心事重重,难以自已。
  为卢婉秋伤感,又为她惋惜。人生在世,苦难本来就多,如果用乐观积极的态度对待,就有可能履过苦难,有所建树。倘若悲观消极,看 破红尘,自己认为这就是得到了解脱,对人对己都不可取。卢婉秋这样一个多才、有见解的奇女子,今后会怎样呢?这样的人,决心已下,是 难以使她摆脱悲剧重新回头的。
  他又想:这些道理,难道她不懂得吗?未必!只是真理即使懂得,不能按照去做,也是无用的。世界最尊贵的宝物,莫过于能按照着真理去 做了。人世间的名利富贵,恰如过眼烟云,而真理之光却会永远照耀着世问。对于我来说,从卢婉秋身上看到了什么呢?我这些年来跨过生死 关,绕过名利场,好的是我没有消极,对抗战我是越来越坚定的,对国家民族的未来,是越来越看清楚应该怎么办了。与其像卢婉秋凄凄惨惨 地青灯红鱼在悲戚消沉中了此余生,何不慷慨激昂地面对纷纭复杂的斗争作出我应有的贡献?东想西想,他虽摆脱不了惆怅,心里却畅快一些 了。听到那树大批鸣蝉发出的鸣声似乎是说:“知了!——知了!——知了!——”
  无心赏玩山景了,顺路到缙云寺去打听程涛声的消息,寺里的知客僧说程涛声前些时来过,近日未来。他只好失望而返。冒着日晒,流着 汗,大步走下山去,决定到北碚吃了午饭坐汽车赶回重庆去。
  童霜威从北碚回到重庆余家巷家中已是傍晚,万万没想到,家中已经坐着一个风尘仆仆同乞丐差不多的客人在等待着自己了。家霆正陪客 人谈话。客人个子矮矮的,挺着肚子,肩膀横阔,原来一定很胖,现在因为消瘦些了,脸上多了些皱纹,满面风霜,面目黧黑,看得出是经历 过大苦大难的。他下巴上一颗黑痣,长着几根黑毛,就是烧成了灰,童霜威也认得出,是褚之班。
  家霆见童霜威回来了,声音里含着激动,叫了起来:“爸爸,褚叔叔来到快两个钟点了!他从河南逃难来到重庆,一路上吃尽了千辛万苦。 ”
  啊,褚之班!这个战前做过上海地方法院院长的褚之班,童霜威同方丽清这门婚事是他做的媒!战前童霜威与他本是好友,他贪污受贿犯了 案,童霜威当时是中惩会的委员兼秘书长,不得已作了惩判,得罪了他。结果,有人在新街口、国民政府门口和中惩会、监察院大门口都撒了 无头传单,说童霜威贪赃枉法循私舞弊,害得童霜威只得辞职。这事当然不能肯定是褚之班干的,但也不能说一定不是他干的。抗战爆发后, 褚之班一下子变成了安庆地方法院院长,童霜威带全家逃难路过安庆,正逢大雪,褚之班穿着团花绸皮袍、头戴土耳其式黑羔羊皮帽热情迎送 宴请。到前年夏天,童霜威跟柳忠华带家霆逃离沦陷区来到大后方,经过皖豫交界的界首,巧遇褚之班。他在界首挂了个山东省政府参议的名 义,纳了妾,过得很舒适。见到童霜威后热情招待,表现得情深意长。童霜威在江津时同他通过信,不过是互相问候的八行书。想不到如今中 原惨败,兵燹千里,他逃难来到重庆,狼狈得简直成了乞丐。童霜威真是既唏嘘又同情。回想起过去在安庆、界首的事,自然热情接待,马上 说:“啊!之班!你来了!”说这话时,也真奇怪,竞鼻子都酸溜溜的了。
  这一些日子,国际战局中的好消息与国内战局中的坏消息同时传来,都激动着童霜威父子的心。
  六月六日,盟军出动船舰四千艘,飞机一万一千架,掩护英美加联军,在法国诺曼底半岛登陆成功,突破了希特勒大肆吹嘘的"大西洋长城 ”,举世盼望的"第二战场"开辟了!人心激奋。这昭示着法西斯德国的失败,已是必然要来到的事了。正因如此,日本帝国主义在中国像只发疯 的野兽拼命作最后的挣扎。在河南取胜的日军开始进攻潼关;在湖南占领了长沙的日军开始进攻衡阳。前方战争的失利,使大后方的人心头罩 上阴影。因此,虽然六月十六日,美国超级空中堡垒轰炸机首次从成都机场起飞,轰炸日本本土——八幡钢铁工业中心,本是值得十分兴奋的 大事,实际却未能扫除豫、湘战场上作战失利给人们造成的不快。现在,褚之班这样乞丐似的出现在童霜威父子面前,自然不能不使童霜威感 到震撼了。
  褚之班叹息摇头,他眼泡虚肿、眼神疲倦,连声叹息地叫着:“秘书长!秘书长!”说:“险险是今生再也见不着你了!如今,你看,我这 副叫花子的模样,实在惭愧!我来找你,真有恍若隔世之感哪!”
  童霜威放下手里提的公事包,热情招呼褚之班快坐,亲自去拿热水瓶给褚之班面前那杯喝了一半的茶杯里斟水,对家霆说:“家霆,你褚 叔叔脱难来此,见面不容易啊!赶快上街,去买几样熟菜来给褚叔叔洗尘。我们要好好谈谈。”
  褚之班摆手劝阻说:“秘书长,你父子对我这么热情,我已经感激之至。你这里的生活条件我也看得出来,不必客气了。我今夜,找个小 客栈一住就行,只是随身这点东西——”他指指一只破藤包和一只沾满尘土的公事包,“要在你这里寄放一下。晚饭么,有一菜一汤就很好了 。主要是我们可以谈谈叙叙。”
  家霆仍旧去内房取了钱拔腿走了。这里,童霜威同褚之班喝着茶谈起心来。
  褚之班微伛着背摇头叹息,说:“前年你路过界首,我已经对你说过一战区将帅不和争权夺利搅成一团贪污腐化扰民害民的劣迹。这不, 日寇从四月起集中兵力进攻,军事当局仓促应付,指挥失当,一败涂地!老百姓都给害苦了!”
  童霜威气恼地说:“汤恩伯这下怎么交账?”
  褚之班凄苦的脸容有种说不出的严肃,说:“汤屠夫的军队与民众关系恶劣,作战中一再败退。论理,杀了汤恩伯的头再枪毙也应该。可 是,他是嫡系亲信,无法交账也不要紧。我看,怎么样上边也是要保他的。说不定打了败仗还能让他升官。中国官场之黑暗,呒理可说。”
  童霜威叹气摇头。
  褚之班捧着热茶叹息,又说:“我在界首安的那个小康之家,你是看到过的。这次匆促逃难,一路上,老觉得鬼子在屁股后边追。如今我 成了孤家寡人,沦落成这副模样。说起来伤心。”
  “如夫人呢?”童霜威问时,不禁想起了前年夏天,在界首褚之班家中看到的那个穿月白色旗袍长得娇小玲珑的烫发女人来了。”唉!” 褚之班声音很轻,有点儿嘶哑,像是闷在心里似的,“我倒是带着她走的,但未出河南,路上就失散了。正像戏文里说的:'夫妻本是同林鸟, 大难临头各自飞!'说完,意兴索然。
  童霜威又问:“你留在上海的夫人好吗?”
  褚之班仍旧摇头:“在界首时是通信的,当时情况还好。她娘家开鞋帽庄,不涉政治,生活无虞。对了,内人来信淡起,说见到过嫂夫人 方日对清……”
  “啊,是吗?”童霜威阻断了他的话,“我已经同她离婚了!”说着,将情况大致说了,又问:“方丽清什么样了?”
  “内人信上略而不详,只说看来她打扮得还是很漂亮,过得好像不坏。”
  童霜威鄙夷地说:“这个女人的事不谈也罢!”同褚之班谈起方丽清,勾动了他许多痛苦的记忆,心上泛着苦涩。
  两人继续喝茶聊天。褚之班边聊边摇头叹息。看来,摇头叹息已经成了他的习惯,遇到无话可说或感慨不已时,就只有用摇头叹息来表示 感情了。
  童霜威问:“你怎么知道我这里的住址的?”
  “啊!”褚之班说,“我先到司法院找熟人。人心不古,有的见不着,有的极冷淡。又到中惩会去,碰到了毕鼎山,他真是神气极了。过 去,我们没有交情,但还是熟识的。想不到这小子如今眼睛长到额头上去了!见到我这副狼狈模样,好像忘了我是谁了。那种疏远没法形容,告 诉我,你住在余家巷,门牌号码不知道,叫我到国史馆打听。去了国史馆,才来到这里。”
  童霜威叹口气,心情复杂,站起身来,说:“你等一等。”去内间开五斗橱抽屉拿钱,将一叠钞票套在一只空信封里,走出来,递给褚之 班说:“之班,这里有点零用,你先拿着花,别的我们再好好商量。”
  褚之班连连摆手,不肯收钱,说:“不要不要!”
  童霜威诚恳地说:“你我何必见外?这点钱也不多,我只是先拿了给你买点衣服和零用的。你来到重庆,往后怎么办呢?得从长计议一下 才行。”他心里在盘算怎么想法帮助褚之班得到安置,一时却又想不出办法来。
  正谈着,家霆回来了,手捧着大包小包的卤菜,说:“褚叔叔,这里也买不着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他去小菜橱里拿碗、盘和筷、碟端出 了童霜威的那瓶泸州老窖和两只小酒杯来。一会儿,桌上放了四盘卤菜:牛肉、排骨、酱鸭、酱肉。家霆说:“爸爸,您陪褚叔叔先喝点酒吧 。我去厨房里看看侯嫂今天做的什么菜,叫她再加炒点鸡蛋什么的。”说着,人已出屋去后边花园旁的厨房间去了。童霜威同褚之班上桌,替 褚之班斟满了酒,说:“'久别偶相逢,俱疑是梦中'①,我不爱喝酒,但今天要陪你喝一盅!”
  两人举杯轻碰,褚之班感慨万端地说:“秘书长,我落难了,多蒙不弃,心感无既。但我看你来四川后也颇不得意。不知现在处境究竟如 何?”
  童霜威抿一口酒,苦笑笑,简单地将来大后方以后的情况如实讲了。
  正讲着,家霆来了,他自己捧了碗饭,后面跟着侯嫂,用托盘送了几只菜来。侯嫂放下菜盘,家霆对侯嫂说:“谢谢你过一个钟点送热饭 来。”他对侯嫂总是和气而且平等,侯嫂做起事来电总是心甘情愿。
  ①见唐朝自居易五绝《逢旧》。
  侯嫂走后,家霆说:“褚叔叔,我一会儿还要去上课,你同爸爸慢慢喝酒,我就先饭陪了。”他说着,吃起饭来。他这人,也是软心肠, 见褚之班落魄,对褚之班特别显得亲热和客气。
  褚之班对童氏父子的热情对待十分满意,也十
  分感激,对童霜威说:“秘书长,刚才没讲完,请继续讲。”
  童霜威苦笑笑,说:“其实也没什么可讲的了,倒不如我讲一则佛家故事给你听。一个和尚请教一位禅师说:'人怎么才能解脱?'禅师在 地上画了个圆圈,叫和尚站到圆圈当中去,没想到和尚刚一进入圆圈,禅师就用木棒狠狠地打。和尚被打疼了,跳出圈外。但是,当他刚跳出 圈外,禅师又打将起来。这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圈内也不是,圈外也不是!这边也不是,那边也不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笑也不是,哭 也不是!”童霜威说:“哈哈,我现在倒是有些解悟了。我并不求解脱,我如是那和尚,即使不能把禅师的木棒夺过来,我也要远远离开木棒 和那圈圈,走我的路!我想进就进,想到哪边就到哪边,想笑就笑!”说这话时,他想起了柳忠华,却又不禁想起了卢婉秋。
  家霆吃着饭,听到爸爸讲这个故事,似能体会到爸爸的思想和感情。觉得爸爸讲这故事在愤激中寓含着一种积极斗争和进取的精神,不想 任人摆布,也不想消极对待人生。
  褚之班对故事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倒是难得地微微苦笑笑,又叹气摇头地说:“是呀是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圈内也不是,圈外也不是 !别说你秘书长有声望有地位有真才实学尚且如此,现在我这个流浪汉来到重庆,想生很困难,想死不容易,真不知该怎么才是了!”
  家霆说:“褚叔叔,不必悲观!不管怎样,第二战场开辟后,德国是走定下坡路了!苏联正大片大片收复失地。太平洋上美军正在一步步前 进。缅甸方面,中美联军与中国驻印部队以及英印军在孟拱河谷与日寇的战斗胜利结束,日寇损失惨重。滇缅路与中印公路迟早就要打通。过 去我们老是挨日机轰炸,现在日本八幡已经挨从四川成都起飞的轰炸了。日本狗急跳墙,河南、湖南前方失利,使人揪心和不满,但共产党在 广大敌后解放区抗日,成果极大。这几天,美国副总统华莱士来华,就是要政府进行改革。一部分美国的有识之士也看到了重庆的腐败,主张 必须发挥中共的抗日威力了!整个国内外形势是很好的。”
  褚之班睁大了眼睛听着,说:“我这些年在界首住着,只知道风陵渡那边有共产党,陕北有共产党,别的消息都听不见。这两个月又老在 逃难,更加孤陋寡闻。你这一说,有了总的印象。不过在界首住着,共产党抗日的事简直不知道!”
  家霆笑了,说:“抗战初期,在武汉电影院还放映平型关大捷。这几年,实行新闻封锁,不让民众知道。不过,在重庆可封锁不住。昨天 ,《新华日报》上刊登了消息,八路军参谋长叶剑英招待六月八日去延安参观的中外记者团,公布中共历年抗日战绩:七年中八路军、新四军 大小战斗九万多次,毙伤敌伪军八十几万,俘敌伪十八万多。解放区现在人口有八千万,军队已发展到四十七万,民兵有二百万。”
  褚之班听得聚精会神,喝口酒问:“可靠吗?”
  童霜威沉着地笑笑点头说:“我想可靠!试想,如果共产党不抗日,地盘怎么会占得这么多?力量怎么可能得到这么快的发展?政府又怎么 会心里不安老想排斥人家?美国一些有识之士又怎么能同情共产党?现在,听说美国要向延安派遣军事观察组。人家争气,不像这里乱七八糟 、一塌糊涂!”
  褚之班又摇头叹息,喝了点酒,脸红红的,似有醉意,说:“是呀!人要争气!一个党也要争气!”对着童霜威夸奖家霆说:“秘书长,仅 仅不过两年不见,令郎已成大器。听他说话,有条有理,有板有眼,既有思考,又有见地,真不凡!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家霆已经吃完了饭,说:“褚叔叔过奖了!我只是随便谈谈,想为褚叔叔排解一点苦恼。”他去桌上拿书,说:“我要去上课,就不陪褚叔 叔了。褚叔叔同爸爸多谈一会,等我上课回来后,送您去客栈。”
  家霆走后,童霜威同褚之班又谈起心来,不外是谈了些当年的旧事,别后的遭逢。过了一会儿,童霜威说:“之班,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
  褚之班长叹一声,说:“唉,我也正要说呢!俗话云: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我思索过了,依你的名望,如今也是如 此不得意,我哪去谋一官半职?我既然来了,倒想走走经商的路。”
  童霜威说:“唉,不瞒你说,你如果要经商,我在经济上是无法帮助你的!”
  褚之班脸红红的带着酒意,说:“当然!当然!老实告诉你,我幸亏还算有远见,在界首时跟人合伙做了点黑货生意……”
  童霜威吃惊地问:“鸦片?”
  褚之班苦笑笑:“对!那地方人都做这生意!从沦陷区贩到界首,再派人去洛阳、西安脱手,总算捞了点钞票换成了金子。”他指指放在屋 角的那只破藤箱,“我的金子全随身带出来了。多亏有这点'黄鱼'啊!要不,我也无脸上你的门了!多蒙你热情款待,不势利我,所以我什么话 都可以告诉你。你一定会笑我知法犯法,做过多年法官的人竞贩过鸦片!可我这是上行下效。官儿大的发大财,我只算是发小财。如果我两袖清 风,只怕如今已死在日本皇军铁蹄下了。就是来到了大后方,也只能挨户讨饭饿死街头。幸亏我总算把金子带来了!我想,就是坐吃,也能过几 年穷日子。如能经经商,就更好了。一般物价总指数约较战前增加四百几十倍,现在物价飞涨之势不减,做什么生意都容易赚钱。不知你能否 给我介绍点这方面的路道?”童霜威不禁感情复杂地叹了一口气,是叹这世道、这社会,也是为褚之班叹息,更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叹息。稍停 ,沉吟着说:“说实话,给你找个事,对我说也极困难,要我来介绍你经商,更不知如何下手!”
  褚之班点点头:“生意之道,我知道你确实无缘。但杜月笙我战前在上海做法院院长是认识的,有些案件上我也帮过他忙。你同杜月笙过 去熟识,他现在在重庆仍是兜得转的风云人物,借着戴笠的势力,让中华实业信托公司包揽了内地军用物资的生产,不仅大批抢购囤积物资, 做投机生意,还利用军统控制运输,一直在同沦陷区进行走私买卖。就是鸦片吧!听说在西康没收的一批烟土,足足五万多两,也是这个公司包 揽下来销售的!”
  童霜威听得目瞪口呆,这些事他不清楚。听了倒是深信不疑。
  一方面为自己早已辞掉杜月笙给的那个中华实业信托公司的设计委员不拿那点车马费感到轻松,一方面却又为自己曾经拿过那点车马费感 到肮脏,深深吁了口气,大口喝了些辛辣刺激的老窖酒。只听褚之班说到正题上来了:“我在想,我也还有点本钱。我可以租点住房,换点衣 服,改变这副落魄模样。去找杜月笙,希望他让我在他的公司里扎进一只脚。我给他东南西北跑跑腿,还是够格的。这种事我自己可以去找他 ,要是有你的推荐信更好办,一定能成!我来找你,就是为此。秘书长你一向是个豁达大度肯急人所急的人,这封介绍信总是可以写的吧?”
  童霜威心情沉重、复杂。写吧,不合心意;不写吧,碍于面子不好办,也于心不忍,诚恳地说:“之班,你做做生意,将本求利,我倒也 赞成。只是去同杜月笙在那些邪门歪道的事上抱成一团,赚些亏心钱,去做奸商发国难财,我怕不可取!”
  褚之班仍苦笑笑,说:“现在是无商不奸,无官不贪,奸商比贪官还好!要想赚钱有什么可取不可取?你是个君子!现在是君子失意,小人 得志的世道。我才说过,如果我在界首时不是做了点黑货生意,今天就讨饭行乞了!谁来可怜我?如今,你写封信,我也不要你担负多大的干系 !只要说我从河南逃难来此,谋生维艰,但颇有能力,你念当年旧谊,特写此信介绍,希望他推情予以帮助,别的都由我自己口述就行。你看, 不为难吧?”
  童霜威沉吟了一下,思索着说:“你处境如此,信我当然该写。但我还是要说一句,你无论如何本来是个法官,做事该有个尺度。现在有 困难,暂时在他那里落脚,是出于无奈。以后有了点办法,还是离开那里为好,不要恋栈。如何?”
  “你劝我洁身自好,我懂!”褚之班说,“我当牢记!”他说得轻巧,童霜威摸不清他是真心话还是敷衍语。侯嫂来送热饭和一只热鸡蛋 汤来了。两人开始吃饭。饭后,童霜威给褚之班写了一封给杜月笙的信交付给他。褚之班将一只破旧的藤箱留下请童霜威代为收藏,自己提着 只破旧的公事皮包走了。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褚之班又来到余家巷二十六号。家霆去上课了。童霜威这次再见到他时,他已经容光焕发,理了发修了面,穿了新买 的米色西装和黄皮鞋。他取走了藤箱,告诉童霜威:“'士为知己者用',杜先生到底是豪爽人,还不忘当年在上海滩上我在一些案件上为他出 过力的旧谊。一切总算顺利!”留下了新租的住处的地址,道谢而去。
  童霜威不胜嗟叹,不知自己帮他写了这封介绍信,算是做了一件好事抑是做了一件坏事。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五卷 思悠悠,恨悠悠,前方溃败令人愁 三

是幻觉吗?不是!却完全有幻觉之感。
  童家霆坐在美军运输机上由重庆飞往桂林,心情惊愕而开朗,他尽量使自己幽寂、恬静。从窗里逆着阳光看下边的景色,分外奇妙,巨人 似的松散云团,深蓝色的山峦,褐色的原野,金黄色的庄稼,
  使他眼花缭乱。
  一个月前,激战了四十七天的衡阳①失守后的那天,陈玛荔派专人送了一封信给家霆,约他晚上八点钟务必去一次,有要紧事商量,信上 并注明:“你愿意去前线采访吗?这儿有一个极好的机会留给你!”
  自从暑假前期考开始时,家霆同燕寅儿就讨论过利用暑假实习的事。学校在教学方法上,注重练习、实习。新闻采访、新闻写作、新闻评 论等课程,教师都主张边讲边做,主张学生从实习中取得实际工作经验。暑假既然快到了,当然最关心实习的事。燕寅儿告诉家霆:“姗姗大 姐说,她打算让我们俩在她报馆实习,一人给一个特约记者的名义,不拿薪水,可以印名片并参加记者招待会等活动,也可以到外地采访写通 讯。稿件择优刊用,付给稿酬。”依家霆的本心,最希望能到延安采访观光一次。初夏时分,在蒋介石和他的美国参谋长史迪威的矛盾
  ①一九四四年六月至八月,日军进攻湖南衡阳。衡阳是中国空军基地,也是交通中心、战略要地。当时守城将士与日军激战四天,可歌可 泣。但最后,守城高级将领疗先觉等因援救解围无望而投降,衡阳保卫战遂告失败。
  中,政府被迫组织了一个中外记者团到延安。《新民报》派主笔赵超构参加,他们经西安到山西转赴延安,来回两个多月,赵超构写了《 延安一月》,从七月三十日起在报上连载。他以自由主义者的观点,比较系统地报道了一向被封锁的延安情景,使家霆阅读后,感到起了打开 一扇通风窗口的作用。家霆每天必读,更增加了对那里的向往。但明白要去延安是不可能的。因此,又很想有机会到前线去采访。
  家霆心里十分羡慕战地记者。钦羡那些在欧洲随盟军在诺曼底登陆开辟第二战场的战地记者们!羡慕《大公报》派往英国又派往欧洲的中国 名记者萧乾!羡慕驰名的美国"大兵记者"恩尼'派尔。派尔不写将军,专写士兵,在太平洋越岛战争中与士兵一起登陆冲锋陷阵,在十分艰难的 条件下根据亲眼目睹的危险经历作出第一手报道,勇敢精神多了不起!他很希望自己能有这种机会,并且相信凭自己的活动能力与写作水平,如 果有这种机会,一定能是一个出色的合格战地记者。所以,他曾笑着问燕寅儿:“能找到机会上前线吗?”
  燕寅儿当时笑着回答:“你想去哪条前线呢?敌后去不了!河南兵败如山倒,湖南可能要往广西跑,只怕你人还未走到,那里已经有了日本 兵!缅甸丛林战,写些通讯倒是吸引人看。可惜,《大公报》早派了随军特派记者吕德润,我没办法用飞机再把你空投下去!你说怎么办?”
  两人笑了一阵。后来,放暑假了,就都在燕姗姗的报馆里挂了个"特约记者"的名义,在重庆市内跑新闻。虽是实习性质的记者,两人"初生 牛犊不怕虎”,专拣重大新闻采访。
  八月五口,中美混合突击支队在中国驻印军支援下,攻占缅北第一重镇密支那,毙日军两千多。两人特去采访了在缅北侨居过的一个华侨 翁先生,又采访了一个一九四二年初随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受伤致残回到重庆的林少校,写了一篇综合专访。八月七的,由美国驻中国战区司 令史迪威派出的"迪克西使团”,即美军观察组一行十人,由重庆飞往延安。两人去采访,写了一条新闻,用"童家霆、燕寅儿"的名字发表了。 八月十三日,两人又随燕姗姗去曾家岩五十号参加了周恩来的记者招待会。这天是"八?一三"淞沪抗战七周年纪念日。会上,周恩来用事实驳斥 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梁寒操七月二十六日对外国记者发表的所谓"国共谈判陷于停顿的责任在共方"的谈话,指出:只有国民党的统治人士立即 放弃独裁政治,立即放弃削弱消灭异己的方针,立即实行民主政治,并从民主途径中公平合理地解决国共关系,才能得到效果。两人回来,又 合写了一条新闻,只是这次用了笔名。消息写得很客观,符合有闻必录的原则。姗姗大姐认为写得不错,报馆及时发表了。
  除了跑新闻,家霆和燕寅儿还开始写些"戏剧漫语"的文章,对上演了的《杏花春雨江南》、《戏剧春秋》和《还乡记》等戏剧进行评论。 余下的时间,两人大都用来阅读从"新华书店"里买到的进步书籍。
  谁知,就在这时候,来了陈玛荔的信。
  家霆看到信上措辞恳切,纯属好意。又有上前线的机会,斟酌再三,觉得不能不去。晚上八点准时到了陈玛荔那问挂着她巨大全身油画像 的客厅里。
  陈玛荔表情比历来都严肃,态度仍旧不胜亲切,说:“你好久不来我这里了!我知道你忙!听说你同燕寅儿在实习是吗?”家霆点头。
  陈玛荔吸着香烟,笑着说:“我看到你与燕寅儿合写的那则迪克西使团飞延安的报道了。你们是在帮共产党的忙呢,是不是?”家霆笑了 ,说:“我和燕寅儿都无党无派!你是知道的。”
  陈玛荔点点头:“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总觉得你是有远大前程的,应当好自为之!使人高贵的是人的品格。我没有理由不喜欢你的品格 。我愿意为你打开生命中的窗户!”
  家霆想:多么矛盾的想法!但好奇地专心听着。
  陈玛荔关切地说:“比如,你上这个新闻专科学校就很可惜。我有心想让你上重庆新闻学院。这个学院在上清寺,去年十月创办的,是中 美文化合作计划中的一个项目,由中宣部国际宣传处与美国纽约哥伦比亚新闻学院合办。每期只招考三十个学生,收的都要大学毕业生,而且 要英文程度好的。学习一年、实习半年毕业后,将选拔成绩优良的学生去美留学。你的中英文都好,大学文凭么,我可以给你设法。但你必须 做出点成绩来,我好给你说话,愿不愿意?”
  家霆洒脱地笑着,问:“怎么才叫做出成绩来呢?”
  陈玛荔吸着烟,说:“现在,美军反攻,切断了日本在太平洋的海上航道。日本至今占据着香港、广州、新加坡、安南、缅甸等等大片地 域,所以企望打通大陆交通线的意图越来越明显了。打通粤汉路可以与广州、香港方面的日军联成一气,打通湘桂路,再通过南宁,可以与河 内、海防方面的日军联接起来。当然,也不排除打通贵阳、昆明的通道,包含着威胁重庆的祸心。”
  家霆吃惊了,问:“有这么严重吗?”
  陈玛荔点头,但说:“当然只是推测。东条英机内阁上个月垮了台,说明日寇处境不妙。但正因如此更要垂死反扑,这次进攻规模很大。 我军前方确实打得不理想。衡阳打了四十七天,很不容易,但终于失陷了。日寇正想沿湘桂线南进入广西。广西方面,肯定要打硬仗阻止日寇 进犯的。第四战区是会固守桂林的。你想去前线采访吗?我可以介绍你坐美军的运输机去广西桂林。那里离前线还远,如你不怕冒险,再朝前 去也行。如果不愿向前,就在桂林采访也可。回来时,你仍可以从桂林坐美军飞机回来。我要你去做出成绩,就是希望你能写出些引人注意的 通讯来。”
  家霆出乎意外地感到一种刺激,一种兴奋。上新闻学院,去美国留学似尚遥远,他倒不热衷,但居然真有立即可上前线采访的机会,而且 可以坐飞机来回,真太妙了!又问一句:“通讯怎么写才算做出了成绩呢?”他认为这问题必须当面先同陈玛荔说清才好。他明白陈玛荔腹内常 常藏着机关。
  陈玛荔喷一口烟,看着他说:“adonis!现在政府处境艰难,盟国的援助微不足道。像史迪威之流那种美国人不明中国国情,却在亲共,甚 至主张援共、改组政府!这也增加我们的困难。你应当写几篇精彩的通讯,来说明中国军队是在英勇浴血抗战的,指摘我们办事无能贪污腐败是 不公正的,说明我们完全有能力能有效地把中国动员起来进行抗战。我们应当有民族感情嘛!你说是不是?”
  家霆内心有些矛盾:不愿放弃这次机会,又不愿放弃自己的观点,坦率地说:“我想,写前线军民的英勇抗战,当然应该。我愿意到前线 去好好看看。冒险倒不怕!我想,根据看到的和了解到的.情况写点东西完全可以。只是写不写得精彩,能不能引人注意,现在说就为时过早了 。”
  陈玛荔点头,揿熄烟蒂,说:“你写的东西,不会不精彩的。为了快,写好,可让美国空军基地带回来给我。我们就这样定了。我还需要 做些联络工作,给你准备记者证、工作信件、来回机票等。
  你做好准备,先送两张二寸照片给我。钱则无须,我会给你准备的。一旦要走,我立即派人通知你。”
  家霆忍不住问:“我以什么记者名义去呢?”
  这以后再定!”陈玛荔说,“主要要看工作怎么方便,到前线便于活动。我会随便给你找个名义的!”
  家霆见她说得很诚恳也很真实,没再说话。
  晚上她还有事,约定的别的客人马上要来。同家霆谈完话后,她也不再挽留,说:“我派车子送你回去。”实际是要家霆走了。家霆没有 要她派车子送,自己出来走到了街上。
  时间还早,他想立刻先去告诉燕寅儿,然后回家再告诉爸爸。他走到公共汽车站,挤上了公共汽车,下车后抄近路走到十燕寅'jl家。
  这几个月来,他同燕寅儿之间的感情始终保持在一种纯洁的友谊上。他有意使自己同燕寅儿之间既不太亲热又不太疏远。燕寅儿自从知道 了欧阳素心的事后,也有意在感情上克制住自己,免得给、自己和家霆带来不必要的困扰和烦恼。两人似乎都在单纯地面对一种美丽的情感, 维持着正常交往,也非常友好,非常关心。在爱的问题上,谁也不越过雷池一步。感情有点微妙,也有点勉强。尤其是燕寅儿,为这付出的那 种自我克制力是极强的。她一直忍受着痛苦,坚持和忍耐着。
  家霆这一度去燕寅儿家里的次数不多。去时,燕翘老伯总是非常热情,姗姗大姐也仍是非常热情。表面上似乎没有发生什么新的情况,只 好像这一对青年学生爱情的发展缓慢、停滞。只是有一次,燕姗姗终于询问燕寅儿:“寅儿,怎么我发现你同家霆有点不冷不热?”
  “是吗?”燕寅儿笑笑,“同学嘛!要有多么热?”
  “我看他这个人不错!你们交上朋友了,关系也该深起来热起来嘛!”
  “倘若将来有这种事,我不反对!”燕寅儿开朗地说,“现在何必太热呢?把交朋友互相了解的时间拉长,不更好吗?”
  燕姗姗不做声了,觉得妹妹说的也有道理。而且,见他们的关系挺正常,觉得也不错。
  这事燕寅儿过了几天告诉了家霆。
  家霆听了,平静地说:“你说得很对。无须我再多说什么了。你了解我和欧阳素心之间的感情。为这,我感谢你。”
  她觉得他身上蕴藏着令人深深同情的东西,他也觉得她身上蕴藏着令人十分尊重的东西。
  现在,夜晚近九点钟的时候,家霆出现在燕寅儿的家里了。燕翘正在与客人下棋,再过一会儿要睡了。家霆到燕寅儿房里,把今晚同陈玛 荔见面后谈的事讲了。
  燕寅儿轻轻咳嗽遮掩心中的激动,说:“那你是决定去了?”她说话时甩一甩头发,样子潇洒。
  “难得的机会!我非常想上前线采访,没想到真的有了这么好的机会!”
  “不会有危险吧?”
  “不会的!”家霆十分肯定地说,“飞机来回,我可还是第一次坐飞机,条件好得很!”
  燕寅儿说:“要不要问问姐姐,她有经验,该听听她的。”家霆点头说:“也好。”
  正巧,燕姗姗一会儿就从外面回来了。燕寅儿把她拉到房里,家霆前前后后把事讲了,说:“想听听大姐的意见哩。我去,好不好?”
  燕姗姗思索着说:“机会当然很好。这种事也只有陈玛荔能办得到。只是有两个问题需要考虑。”她扳着指头说:“第一,上前线总可能 有危险。现在日军猛攻,前方失利,战局变化很快。你尽可能勿往前沿跑。我看就到桂林为止的好。第二,写通讯的事,陈玛荔一定会有她的 主见,你如果写得不合她的口味,她就不会满意。你怎么处理这个问题?”
  家霆干脆地说:“这第一条我会自己注意;这第二条她如果不满意,我不在乎,我该怎么写就怎么写。”
  燕寅儿说:“机会是不错。我也挺想去,只是没人让我去。反正,做记者最重要的是忠实报道。写几篇前线目击记,在后方准有影响。你 就决定去算了。”
  家霆征求燕姗姗意见,说:“大姐,我真想去!你说我去好不好?”
  燕姗姗沉吟着笑了,说:“去吧!做记者的,当然羡慕有这种机会。做什么事前怕狼后怕虎的都不成。这也是一次锻炼!你就去吧!”忽又 想到什么似的自言自语起来,“不知她用什么记者名义让你去?”这话却未引起家霆的注意。
  事情似乎就这样进一步确定了。当夜,家霆回到余家巷家里,把事情说了,同爸爸商量,并谈到去桂林要带一些钱的事。
  童霜威说:“你也渐渐大了。既做新闻记者,自己又已作出了决定,有这机会,虽带点危险,我也不能阻拦你,你就去吧!钱我来给你准备 。不过去桂林后,自己要多注意安全,能不往前线去,就别去了,免得我为你担心。”
  第二天,家霆用一只信封装好两张自己的二英寸照片,送到了陈玛荔处。她不在,他就留给传达室了。他开始准备地图、笔记本、钢笔、 稿纸、衣物等,并大量收集阅读战地通讯和描写战争的小说,一心等着陈玛荔的通知。
  谁知,十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整整等了半个多月,无声无息,好在家霆时问总是抓得很紧,采访、看书、练笔,毫未懈怠。家霆懒得 去找陈玛荔询问催促。燕寅儿说:“这漂亮女人肚子里曲里拐弯的东西多,看来这事吹了!”燕姗姗说:“也许她怕你写的文章可能不符合她 的要求,所以作罢了。”家霆心里想:算了!不去就不去!不过,陈玛荔倒不像是个随便失信的人,看来,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九月十二日学校 就要结束暑假开学了。家霆作好开学就去上课的打算,把上桂林采访的事抛到脑后了。这时,前方战事继续失利,八月中旬,日军沿湘桂线南 进,占领了祁阳、零陵、东安、新宁等七个县,随即攻人了广西。燕寅儿苦笑着摇头开玩笑地对家霆说:“'倜傥',你如果再不去,说不定哪 天早上看报时发现日军已经打到桂林了呢!”
  想不到,就在九月十一日,开学的头一天傍晚,家霆突然收到陈玛荔派司机送来的一封中文中夹杂着英文的信,信说:
  伤风刚好,劳你久等了吧?去桂林事一切均已联络、安排妥当。明天下午二时我派车亲自送你去白市驿机场,给你机票、记者证明、工作 信件及款项,并介绍你认识美军的白乐德上校。回程机票也由他给你安排。总之,一切顺利。我预祝你一路顺风。希望不负我之期望!明天我坐 车来余家巷,我们准时卫面。
  家霆马上把信给爸爸看了,说:“嗨!这么仓促!明天下午两点就要走了!我去告诉一下燕寅儿,商量一下学校的问题。学校明天要开学了, 我得请假!”
  他离开余家巷,匆匆到了燕寅儿家,将陈玛荔的条子给燕寅儿看了。燕寅儿眨着睫毛特长的大眼睛,叹口气关切地问:“明天开学怎么办 ?”
  家霆决断地说:“给我请假吧!就老实地说:我上前线采访去了。这种机会太难得了!功课可以补,这种机会可没法补!”
  “什么时候回来呢?”
  “反正我一定尽快回来。到前线就采写!看情况如何,如果紧张,采写了马上回来!”
  “'倜傥'!我不想扫你的兴。本来我也支持你去的。但现在前方失利,又见你马上要走了,我倒为你的安全担心了,前线总是危险的!”
  看到燕寅儿那六神无主的表情,家霆笑了,说:“'猫'!吉人天相,我会很快回来的!”
  燕姗姗不在家。燕翘因为感冒,早早服药睡了。家里静悄悄的。
  燕寅儿说:“我明天怎么送你?”
  “不必了!你没看到条子吗?陈玛荔有车送我。她会自己送的,许多事她还要交待给我呢!”
  燕寅儿去内房拿出一只"莱卡"照相机和两个胶卷,说:“带着吧!姐姐的。上次说你要上前线,她就让我给你,说应当拍点照片。”
  家霆点头,收下照相机,说:“好,我借了用一下。”
  有许多话要说,又似乎已无话可说。后来,燕寅儿送家霆到门外,同家霆握手,说:“'倜傥'!一路平安!”
  家霆点头,心里涌上一股热流,看得出也觉察得到燕寅儿的深情。他明白她的克制,他自己也在十分克制。为什么要这样呢?无可解释, 却双方都理解,似乎就够了。他离开燕寅儿后,走得老远了,回过头来,仍看到燕寅儿美丽颀长的身影站在门前。
  第二天下午,快二时,童家霆告别爸爸。童霜威说:“你去,我当然只有支持。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早点平安回来。安全最重要!”他 送儿子到了门口,家霆一肩行囊,从余家巷二十六号沿石级走上去。走了几步,回头看,见爸爸仍站在门边。他做手势叫爸爸进去,见童霜威 走进去了,才继续沿石级往上走。为了方便,他穿了陈玛荔送的那套美军丝光咔叽空军服,显得格外英俊。他提着大包,背着小包,走完石级 到了陕西街的路口边。抬头'张望时,见守时的陈玛荔简直一分钟不差地坐着那辆蓝色小轿车由远而近驰来了。
  汽车"咙"地停在家霆面前,陈玛荔开了车门,亲切地笑着招呼家霆上车。司机下车,将家霆的一只皮质大提包放到车尾拉开的车箱内,家 霆提了一只小包上车坐在陈玛荔身旁,立刻闻到一阵幽雅的香水味。她的香水真多,每次闻到的香水味都不同。司机上车后,汽车向白市驿方 向飞驰。
  “您来送我?”
  “当然喽!你上前线,怎么能不送!”陈玛荔用英文说。她今天穿一件浅天蓝色阴丹士林短旗袍,化着淡妆,显得朴实优美。她将身边一只 照相机递到家霆手中,说:“带着用吧!”
  家霆摇头,说:“我已经带了一只!”"有这只好吗?”
  “差不多!”
  陈玛荔笑着摇摇头:“你表面很通人情,内心却常常相反!”她收回相机,打开自己的皮包,一样一样将东西交到家霆手中,“这是你的 记者证!这是给你印的名片!”她朝家霆看了笑笑,用英语说:“你穿这套衣服真像个出色的战地记者了!”
  家霆看到记者证是中央通讯社的,照片上盖有钢印。名片印的头衔是"中央通讯社广西前线特派记者”,正面中文,背面英文。”中央社? ”家霆突然想起了张洪池。
  “是呀!只有中央社记者上前线活动才方便呀!”陈玛荔继续在交代物件,“这是机票,你一定要收好。去时这张,回来是这张。回来时你 可以叫四战区司令部派车送你到机场上飞机l”
  所谓机票实际是一封打印的英文信。信里介绍了中央社广西前线特派记者童家霆准许乘坐美军飞机的事,下边是一个美国上校的钢笔签名 ,潦草得看不清是什么名字。
  “我详细打听过了:四战区长官部召开了军事会议,决定以第十六集团军所辖三十一、四十六两军为守备桂林部队,以十六集团军副总司 令韦云淞为桂林城防司令。这是给城防司令部的介绍信,这是给四战区司令部的介绍信。这是一些空白介绍信,带着随时可以填用。”
  家霆感到陈玛荔的细致周到和关心,将这些物件一一看后收下,见陈玛荔又拿出一个纸包和一个小包,说:“这些是钱和几个金戒指,带 着路上用。”
  家霆摇头拒绝,诚恳地说:“不不不,我带的钱足够了!”
  陈玛荔带嗔地说:“别固执!我知道你的自尊心特别强。出门上路,钱一定要多带,宁宽勿紧。要你多带点钱外加带点金戒指,是因为万一 钞票无用了,金戒指可能还有用。最近战局演变较快。正因如此,我原本不想要你去了。后来,又一直在犹豫该不该让你'去。现在想想,一个 人要有所成就,一点险都不冒怎么行?我还是希望你有成就、上新闻学院、出国、成名记者!无论如何,去有一定的危险性。到桂林后,就不要 再往前去了!看到形势不妙,立刻飞回来。懂吗?听说湘桂路现在有点乱,军车和难民的车挤成一团了。好在你回来是坐飞机,没关系。我给你 什么你就带什么,这才好!'她的话说得推辞置腹。
  家霆依然说:“钱,我就不再多带了,用不着!我带得不少。”"用不着,你回来后还我就是。只当我暂时放你那儿的还不行吗?”陈玛荔 认真而坚决。
  家霆见她真诚,想了一想,说:“好吧!那我带着,以备万一,回来还您。”
  她递过一个美军军用的针线包,说:“给你带着,金戒指什么的可以缝在内裤上,保险些!”见家霆都收下了,又说:“凭你的机警、聪 明与灵活,我想你是会快去快回的。文章吗,时间紧,回来写也可以。多写一些当然好,少写一点也可以。总之,不要叫人为你的安全担心。 ”
  家霆倒被她这番话感动了,这些话很像一个aun十说的,富有信心地说:“谢谢您!我想,您不必担心,我会照您的话做的。”
  “那就好!”陈玛荔笑了,摸出香烟,用打火机点燃了烟吸,说,“adonis,并不是中央社没有前线记者,中央社的记者多的是。让你去 是费了大周折才办成的。所以,你的通讯一定要能激励士气、激励民心,让大后方的人看到前线将士如何浴血苦战,回答国内外那些怀有偏见 者的指摘。”
  “前线将士浴血苦战我是一定要好好写的!”家霆忽然想起了姗姗大姐那晚的提醒,想:您的有些意图我也许是不会照办的,我只能凭我 做新闻记者耳闻目见的事实来写,忠于事实,忠于原则。但这些意思,没有说出来。马上要出发了,怕造成不愉快,就不多说了。
  后来,车子到了白市驿飞机场,在办公室里见到了自乐德上校。一个个儿高大肥胖壮实像拳击师的戴船形帽、穿美国丝光咔叽空军服的上 校,性格和善,有蔷薇色粉红的皮肤。同陈玛荔好像很熟。陈玛荔向他介绍了家霆,大家都用英语交谈问好。自乐德上校说他过几天先要到桂 林机场,再要到柳州机场去处理一些事务,约定同家霆在桂林机场可以见面,并且保证回程坐飞机无问题。
  陈玛荔与白乐德上校一起送家霆上飞机。是一架银色的美国c一30大型运输机。家霆上飞机前,同陈玛荔握手告别。她说:“adonis,人是 要努力才能变得伟大的。但我只不过是要你去出一次风头,并不要你真的去冒大险。你可不要傻于!一路平安,希望早点回来!”
  飞机从跑道冲向蓝天时,家霆俯瞰机场,看到陈玛荔的蓝色小轿车已像小甲虫似的爬动了。这天,重庆上空有很厚的云层,飞机冲破云层 在高空飞行。这种飞机,是运输士兵和物资的,宽大的机舱里,两面相对有一排帆布座位,散散落落坐着几个美国兵,其中还有个黑人。舱中 间堆放着一些木箱子,估计是军用器材。家霆倚着圆洞形的窗户朝下张望,蓝天白云,飞机平稳,阳光灿烂。走了一半路程时,可以俯瞰到山 野景色和河湖庄稼了。有时,海浪似的云团在机翼下飘浮翻滚。他的目光停留在一朵浮云上,云的形状在缓慢地变,颜色也在缓慢地变。他无 法想象前边在等待着他的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和遭遇。
  “桂林山水甲天下”,童家霆在小时候就听童霜威说过。那是童霜威战前从桂林游览归来时,同冯村闲谈时说的。阳朔山水,漓江风雨, 都在家霆脑海里留下过听来的印象。
  这里,是一个具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城,有山有水,绿树成荫,历史上是广西政治文化中心和军事重镇。离开炽热的重庆来到这里,确有 诗人杜甫所说的"五岭皆炎热,宜人独桂林"的感受。温和舒适的气候使家霆好欢喜。
  他用欣赏和赞叹的眼光看着绿树掩映、江水如带的桂林。这里的山,多从平地拔起,巍然矗立,形态万千。市中心有独秀峰、象鼻山北面 有叠彩山和、袱波山;西面有隐山、西山和桃花江;东面有七星岩、月牙山、普陀山……秀丽婀娜的漓江,是桂林山水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发 源于桂林东北兴安县的猫儿山,流经桂林市中,再流向阳朔,在梧州市汇入西江。
  风景名胜,现在都引不起家霆的兴趣。他并无心来此地游山玩水,他一心想扎扎实实地采访,写出一些好的通讯特写来。飞机天黑时到达 桂林,他在机场住了一夜,次日早晨,搭便车进桂林城。出乎意外的是山水间绿盈盈的桂林城,竟已混乱成这般模样了!街上人不多,市面既萧 条又纷乱。人们的脸上带着惊恐的神色。有些地方市民三个一丛、五个一堆在谈论战况。走路的人都脚步匆匆。家霆心里不禁紧张,这个广西 首府怎么已经变成这副模样?全国许多着名的文化界人士云集的桂林,难道也快要面临日寇蹂躏的局势了吗?
  家霆一路询问,走到了市政府,有卫兵挡住了他。他掏出了证件,大步走进去,才发现机关正要撤退,桌椅柜子均已零乱不堪,满地废纸 垃圾,有人正在烧毁大批文件纸张。一个小公务员模样的人苦笑笑对他说:“走吧,走吧!省政府早迁往百色了!我们也要撤了!机关、团体和市 民人心惶惶,都要疏散,大家都在抢占交通工具。市民没有交通工具的,都丢掉财物,携儿抱女地向南逃难。你来得不是时候,我劝你也快离 开桂林算了!”
  家霆不得要领,离开市政府出来,走到街上,决定到城防司令部去。沿着环湖路,又走过洋桥,途中经过一家简陋的小旅馆,家霆走进去 想寄宿。旅馆老板指着些空荡荡的木板隔成的小房间,愁眉苦脸说:“生意不做啦!到别的旅馆去吧!我们也打算要逃生啦。”
  家霆叹口气,只得提着大包背着小包满头大汗直接去城防司令部请求帮助了。
  这座城很古老,有许多以前大轰炸时毁坏倾圮了的房屋,也有许多后来临时建成的简易新房子。过了街头一棵树茂枝繁的大榕树,见到城 防司令部门口戒备森严,架着铁丝网,站满全副武装戴钢盔的士兵。家霆走上前去,卫兵拦阻,家霆掏出介绍信和证件、名片,说要见韦云淞 司令。卫兵让到门口传达室等候。
  在门口传达室等了许久,才出来一个佩中校领章的中年军人,个儿不高,有一张长长的马脸,长着两只招风耳,接待家霆,将家霆请进去 。见家霆年轻,似乎有点怀疑,又查看了一遍家霆的证件和介绍信,说:“对不起,军情紧张,不能不认真。”他带家霆到了一溜平房中靠左 边的一间,房里有些桌椅,镂花的窗户上玻璃碎了很多,地上似乎从未打扫过。让家霆坐下,叫勤务兵倒水,自我介绍他是城防司令部的参谋 ,名叫韦家琪,广西人。听家霆谈了来采访的目的,他叹口气说:“上礼拜,九十三军从广西、湖南交界的重要险地黄沙河已经退下来了。日 寇突破黄沙河,这就进入我们广西了。听说九十三军守黄沙河不派重兵扼守,仅派了一个营做前哨部队,这怎么守得住?如今,四战区张发奎 长官要九十三军固守全州,我看凭九十三军,是守不住的!我不乐观!”说完,紧闭着嘴。家霆问:“为什么?”
  韦家琪吸着劣质烟,烟味呛人。他有一对锐利的眼睛,始终冷冷地打量着家霆,听家霆这样问,沉吟了一下,说:“这些我可以告诉你, 但你写报道时可不要乱写!”见家霆点头,他说:“九十三军是刘戡交卸下来的。刘戡在晋东南被鬼子扫荡得站不住脚,逃过黄河西窜,直到 陕西的韩城,遂被撤换,将九十三军所属的第十师师长陈牧农升任军长。陈牧农治军不严,军纪太坏,五月间由四川綦江出发,开来广西,沿 途拉佚扰民。七月问到了全州后,不积极做阻止敌人的作战准备,有些军官竟用汽车载上物资运到外地做生意赚钱。这些物资不是盗取国家的 ,就是从湖南、广东的商人和难民手中便宜买来的。这种部队怎么能打仗?这不,让他守黄沙河就没守住。鬼子一下子进了我们广西!现在,要 他们固守全州,估计也是守不住的。你想,桂林和广西全省各城怎么能不受震动?”家霆听了心里难过,问:“街上现在怎么这样混乱?”
  韦家琪吐着烟,摸摸招风耳皱眉说:“由浙江、江西、广东、湖南怕鬼子烧杀逃来此地的老百姓,一点也没歇歇脚喘喘气的机会,现在又 急着再往西逃,怎么能不乱?再说,桂林的防守现在也大伤脑筋。我们对外不能讲,可明摆着是大事不妙!说实话,我劝你还是快走。别留在这 里倒霉!战争中,什么可怕的事都会有!”
  家霆诚恳地说:“韦参谋,你把实情告诉我!我如果报道,当然不会做连累你的事,可讲的事我讲,不可讲的事我不讲。”说这话时,他露 出稚嫩来了,反而使韦家琪觉得可以信任。
  韦家琪叹口气,马脸上带点悲愤地说:“我们抗日很艰苦啊!我这条命以后能不能留下来难以预料。我倒也不害怕,军人嘛,随时得准备为 国捐躯,我也不想做孬种。我们的军队,大部分抗日是坚决的,武器虽差,不怕死!但上边的事情实在办得太糟,叫人痛心!本来四战区长官部 是决定以第十六集团军所辖三十一、四十六两个军为守备桂林部队,以十六集团军副总司令韦云淞为城防司令的。不知怎的,朝令夕改,上边 认为四战区长官部决定的作战计划不恰当,由三十一军抽出一三一师、四十六军抽出一七。师配属七十九军一个团及炮六团一个十五榴弹炮兵 一连为守备桂林部队,将四十六军军部和一七五师、新十九师和三十一军副军长以及一八八师等都调出了桂林。调走的原因据说是这些都是副 参谋总长白崇禧的嫡系或亲友,要保存实力。强的调走,弱的留下。一三一师的战斗力人所共知是最差的,而一七。师是全部新兵的一个师, 这怎么守桂林?”
  家霆忍不住说:“是呀!这怎么行呢?军队这么少嘛!”
  韦家琪摇摇头:“军队也并不少,中国地方大,战线多,有些精兵要留在西北对付共产党,有些精兵要放在云南打通国际通道。但,这里 的兵是不够的。计划改变后,守城官兵都愤愤不平,认为这样愤无异是要大家都白白死在桂林,军心涣散,士气低落,军风纪一塌糊涂,开小 差的也有。”
  家霆问:“韦云淞司令打算怎么办?”韦家琪摇头:“谁知道!”
  家霆又问:“桂林是一定守不住的了?”
  韦家琪又接上一支烟,把烟蒂丢在地上狠狠用脚踩了几下,重重吸着烟,浓浓地吐雾,似想抖擞他疲惫的身心,说:“中国人嘛,谁不仇 恨鬼子?鬼子来,当然会跟他干!但可以告诉你一件气人的事。昨天上午,柳庆师管区征集了一批新兵来补充桂林守城部队,都是未经训练过的 ,连枪都不会拿。你说怎么打仗?这叫敷衍失职!可叹我们现在中国的事就是你骗我,我骗你!”
  家霆想到在渝江师管区听吕营长讲的押送壮丁补充新兵的故事了,愤愤地说:“糟透了!”
  韦家琪马脸上那双亮闪闪的眼睛泛出杀气:“糟糕的事又何止这一件!上边下令守城期限为三个月,要屯集三个月的粮弹,实际屯集的不足 一个月。所以——”他朝家霆看着,挺诚意地说:“劝你快走!要是再迟,怕你走不掉。现在,要走已很困难,听说难民正大批拥向柳州。公路 上人山人海,火车连顶上都爬满了人!”
  家霆有恃无恐地如实告诉他:“我可以坐飞机走!打算在这里留两三天,采访采访,实地看看。”又提出:“要请你帮助我,一是找个地方 住下,二是万一我要走,请派辆车送我去飞机场。”
  韦家琪爽快地答应:“行!住的地方嘛,好办!我住处就在司令部左侧,你同我住在一起,安全些。给你发张城防司令部的通行证,你来回 进出或出外采访都方便。派车上飞机场,也可以办到。不过,形势紧急,你不要耽太多的时间,还是早走的好!”
  家霆对这马脸、招风耳、鹰眼的军人,倒变得有点喜欢了,说:“我将来写通讯时,一定要写上你一笔,留个纪念。”
  韦家琪点点头,纯朴地说:“当然好!打仗打到今天,我也流过血负过伤,可报纸上从来没登过我名字。你能给我在报上留个名字下来,我 就是死在桂林了,也不枉此生!”
  家霆听他这样说,心里感动,拿出背包里的相机,说:“韦参谋,我给你摄张影留念。”
  两人走出房屋,到了外边,迎着阳光,韦家琪整整军装,让家霆拍了照,说:“童先生,你先坐一坐,我去给你办通行证。”让家霆进屋 坐下后,他就匆匆进去了。
  家霆进房里坐下,心里盘算:看这形势,往前走去到全州前线是危险而且不可能的了。这里也非久留之地!韦家琪的劝告有道理,还是抓紧 时间安排好住处后,立刻外出采访。至迟两三天就离开,免得被动。他决定到一三一师采访,韦家琪说这个师战斗力最差,何妨前去看看听听 。
  过了一会儿,韦家琪回来了,将一张城防司令部发的盖着通红关防的特别通行证递到家霆手里,说:“走!童先生,陪你到住处去一下,你 好放下东西先洗一洗、歇一歇。”
  两人一走出城防司令部向左侧走。绿树下,这里一些小店铺都关门闭户,行人稀少。附近有些以前轰炸时留下的房屋废墟,衬得这危城更 带着凄凉气氛。穿过一条小巷,有一处门口有卫兵守卫的花园洋房。韦家琪用手指了指,说:“到了,就这里!我住在后院那房子的二楼上。”
  陪家霆进去,绕过前面那幢洋房,走到后院,是处二层楼的灰砖房。门前又乱又脏,后边是一堵断垣残壁,左侧到处是垃圾、碎纸,许久 无人打扫了。一边背阴的地上生满青苔,积贮了些脏水。另一边有几个军人和家眷在阳光下洗衣,用绳拴在大树之间晾晒衣服。韦家琪带家霆 上了二楼,开了一间房,那房门上无锁,韦家琪说:“你就住这问屋,我在隔壁住。这门没锁,重要物件你随身带着的好,别放在屋里。这里 不怕抢,怕偷!小毛贼总是有的。”家霆听他说"这里不怕抢”,问:“外边现在有人抢劫?”苇家琪点头:“当然有!”
  “没人管?”家霆天真地问,“城防司令部不管?”
  “管不了!”韦家琪摇摇头说,“按照规定,桂林市为了避免作无谓牺牲,各机关团体和市民全部疏散,除市政府、警察局留在城内协助 守城外,市民每户要留壮丁一人在家看守财物。实际上呢?市长、警察局长都被批准疏散离城了!每户壮丁也都跑了!有留下看家的只是老头子 老太婆!这两天,有些下级军官和士兵每晚都出来到民房里去翻箱倒笼、搜索财物,不少人家被抢劫一空。”家霆气恼地说:“枪毙几个不行吗 ?”
  韦家琪不以为然地说:“怎么不行?但你想想,鬼子快来了,来后烧杀奸抢是免不了的。与其让鬼子抢光,何如让自己的弟兄拿一点?下 级官兵不比当长官的可以贪污中饱。他们的生活够苦的了,鞋袜都没有,还要流血卖命!拿点百姓留下的破鞋烂袜穿,谁还愿枪毙他们!”
  家霆不禁叹一口气,觉得无话可说。
  韦家琪摸摸招风耳说:“我回去了!你自己料理自己吧。这房里,脸盆什么都有,楼下有自来水,你好好洗一洗,休息一下,想出去就再出 去。”
  家霆向他打听了去一三一师部如何走法。好在距这不远,韦家琪详细说了,并介绍一三一师师长名叫阚维雍,就开步走了。家霆掩上了门 ,拿出物件整理,突然想起陈玛荔的话,马上从提包里取出那只美军用的针线包来。他取出几个金戒指,打算牢牢缝在贴身内裤靠近后腰的部 位;又将一些大票面的钞票卷成一卷,也打算缝在内裤的裤腰上,其余的钱就都打算放在身上。当他把针线包打开,准备穿针引线来缝时,忽 然发现针线包里夹着一张折叠着的巴掌大的纸片,上面是一首英文诗。
  这是为什么呢?他一边看一边心译成中文,诗的题目是《相互都在等待》:
  一颗星星朝我俯视,说道:“你和我
  各站一处,各在一地:你打算干什么——
  干什么?”
  我说:“就我所知,
  只有等待,让时光流逝,
  直至我的变化日期。”"正是,“星星说:“这也是我的主意——我的主意。”
  陈玛荔夹这首英文小诗在针线包里是什么意思呢?小诗的含意似可了解又很难了解。小诗是故意放进来的还是无意夹入的?谁知道呢?有 闲的人总喜欢制造这种莫名其妙的爱情!这个既有权势又有美貌和能力的美国风的女人哟!家霆觉得自己"相互都在等待"的意思一点也没有,却 有一种同情加怜悯。
  无暇也无心多思索这些。他将金戒指和钞票缝好,将写着英文诗的纸片仍旧放在针线包里,才开始用脸盆下楼去洗脸抹身。他不想休息, 放下贮衣物的大包,精神抖擞地挎上照相机和小背包,独自走出了住处,很快走到了街上。
  马路看得出本来是挺整洁的,而且绿树浓荫,分外悦目。现在遍地是尘土、马粪、纸屑、废品、垃圾,沿街的房屋不少都是陈旧、破烂、 矮小的。家霆按照韦家琪说的路线走,沿着马路向南,过了一片绿树丛,见到十字路口又向西拐弯,肚子饿了,却一路不见有卖吃的馆店。馆 店都关闭着不营业了。走着走着,见一家小店铺开着个一块门板宽的空隙。这木板小房的店铺门口原先写着的一个破损了的店招上,还有"马肉 米粉铺"的大字。纸招虽早已破旧,几个大字依然清晰。家霆早听说桂林人喜欢吃马肉,马肉米粉是一道着名小食,走近前去,到门首把头朝里 看看,只见一个干瘪老头儿,留着胡须,独自寂寞地在店铺里坐着。
  家霆和善地问:“老伯伯,有吃的卖没有?”又笑笑问:“马肉米粉有没有?”他没有吃过马肉米粉,倒想尝尝。
  老头儿见家霆和善带笑,站起身来,胡子一翘一翘,说:“兵荒马乱,谁还做生意呀?我是看家的。有点吃的也是给自己的,不想卖!”
  家霆恳求说:“老伯伯,卖点我吃吧,贵点无妨!”"鸡蛋要不要?”老头儿问,“价钱可是不便宜啊!”家霆挤身走进店去,掏出钞票, 说:“鸡蛋我要,钱你拿去,该多
  少收多少!”他将一百元钞票递过去,心想:二十五元一只鸡蛋总可以了吧。
  见他这样,老头儿接了钞票去店柜里摸出四只煮熟了的鸡蛋来,说:“你这么好,我也不能收你太多的钱!不过,鸡蛋是我自己e1里省下来 的。你就在这吃吧,我给你再舀碗粥。”
  家霆接过鸡蛋,在一张小桌边的椅上坐了,敲开蛋壳,吃起鸡蛋来。鸡蛋已不新鲜,蛋白发黏,但还可吃。家霆大口嚼着。干瘪翘胡子的 老头儿去后边盛了碗粥来。家霆谢了,老头儿递来了一点找还的零碎票子。家霆说:“老伯伯,你留下吧!”此时此刻,他对这孤独可怜留下 看家的老人特别怜悯,喝着粥问:“家里的人逃到哪里去了?”
  老头儿触动愁思,一脸凄苦:“谁知道呢?儿子和媳妇带着孙子孙女一起向西去了!说是先到柳州看看,马上再回来。先生,你说鬼子来不 来?”
  家霆只好安慰他说:“如今鬼子刚过黄沙河,进广西,还没到全州。鬼子要杀过来也得付出代价。”
  老头儿叹气说:“为什么我们的军队这么不争气?听说伤亡也不小。,就是拦不住敌人,这可苦了我们老百姓了!”
  家霆喝着稀饭,身上出汗,问:“老伯伯,你这里有兵来抢过没有?”
  老头儿摇摇头:“昨夜有来过的。屁也没有,能抢什么?有点吃的,他们翻出来也没忍心拿。到底都是中国人嘛!怕的是鬼子来就要鸡犬不 留了!”
  家霆将粥喝干,谢了老人,走出店铺来,继续去找一三一师的师部。
  师部就在店铺前面五百多码处,一片绿色菜地旁的地方,掩映在树丛中,原先是个中学的校舍,门口有卫兵把守。家霆拿出证件后,说要 见师长阚维雍。在一问传达室模样的房里等候,一会儿出来了一个年轻的师部政工人员,名叫郭绍勇,白胖脸,矮小的个儿,挂的一道金杠三 颗金星衬红底的上尉领章,讲一口本地口音的国语,告诉家霆:“师长、副师长和参谋长都去视察野战工事和城防工事去了。”家霆提出请他 介绍介绍情况接受采访。郭绍勇似乎不很乐意,说话就皱眉,起先说:“你明天再来!”经过家霆说服,他才勉强答应谈一谈。但说的都是些 空泛的大话,什么"一切作战准备都已就绪"啦,“官兵们上下同心士气高昂"啦,“日寇如果进犯定要予以重创"啦,“全师官兵有决心与阵地 共存亡"啦……
  家霆听他都是在卖膏药,说的不是真心话,尖锐地要求他谈真的,并告诉他自己已经掌握了很多情况,希望他不要胆小怕事,要他放心, 谈的话不让见报的一定不写。郭绍勇这才叹着气改变了态度。他将家霆领进去,到后边一问挂着军用地图的房里,给家霆倒了杯开水,陪家霆 谈起来。这人很有趣。起先怕说,一说起来,动了情绪,激动得似乎没有顾虑了。
  “我们这个师属三十一军,辖步兵三个团约一万人。”郭绍勇慢悠悠摸出烟吸,皱着眉,“如今给我们配了一点点炮兵,老实告诉你,战 斗力是不行的。俗话说:'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其实廖化还很有点战斗力的,可是我们不行!拿我们来当王牌用,那是用红桃三来对付黑 桃老k!非输光不可的。说来说去,上头私心太重。嫡系和亲戚要保存实力。就抱别人的儿子当兵,拿我们作替死鬼!”
  房里地太潮湿,透着霉味刺人鼻息。家霆问:“为什么一三一师战斗力不行?”
  郭绍勇白胖脸上苦笑笑:“倒也不是不肯抗日作战,但历来配备差、给养差、训练差、兵员不足额、师长没后台。我们的士兵行军时不但 没汽车,连笨重的给养和物资都得士兵背着行军。士兵有的连双草鞋都没有,光着赤足行军,你说可怜不可怜?如今,要我们守桂林,说是屯 集三个月粮弹,实际不够一个月的。蔬菜肉类全没有,除了粮食外,只给了一点花生油!”
  家霆问:“士气究竟怎样?”他注意到郭绍勇烟瘾很大,右手食指、中指都熏成了黑黄色,吸烟时一口摄一口。
  郭绍勇皱皱眉毛:“鬼子谁不仇恨?做军人的抗日这点并不含糊。真要打起来时,肯牺牲不怕死的绝对是多数。但能否战胜人家或守住桂 林就难说了。如今,士兵们怨声载道,主要是怪上边不公平。我再告诉你件事:我们的师长在奉命守桂林时就不想活了,决心与城共存亡。他 也料定这次非死在桂林不可了,早些日子写了一封绝命书寄到柳州给他家属了。绝命书我看到过,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要掉泪!”
  “这位阚师长为人如何?”
  “怎么说呢?”郭绍勇叼着烟思索着说,“他要真是位能人,这个师的战斗力也许会强一些。再说,人们也传说,这次守城,他与城防司 令韦云淞等一些高级将领都领到了全军三个月薪饷,可是为自己打算大部都贪污中饱了私囊,送回自己家里去了,只花了少量经费用在队伍身 上。这是发国难财!可是,看了他写的绝命书,我觉得师长是有牺牲决心的。他家里有老有小,也情有可原。再说,贪污中饱的事确不确实也弄 不清。我倒是同情他的。”他表现得通情达里颇有恕道。
  家霆问:“目前,听说城里到了晚上常有抢劫,你们怎么不管?”郭绍勇摇头皱眉:“驻城的不仅是我们这个师,管也不胜管。自从敌军 进至黄沙河,九十三军军长陈牧农仓皇退守大溶江,就紧急下达了疏散命令,桂林怎么能不紧张不混乱?现在是民怨沸腾,军心不振。士兵们 更难管束,拾点百姓留下的破东西,就抓来枪毙也说不过去。”
  “那,桂林是一定守不住了?”
  郭绍勇撸撸袖子,摇摇头:“除非出现奇迹!”说着,扔掉那吸得只剩一点点的烟头,劝家霆说:“你这时候留在这里犯不着,还是快离 开桂林的好。听说铁路上、公路上人比蚂蚁还多!日寇未到,这里已经到处可以看到难民的家霆听得出他纯属好意,表示感谢,心里很想见一见 师长阚维雍好好谈一番,听阚维雍说说他的那封绝命书。他对郭绍勇说:“我可以在这里等一等阚师长吗?”
  郭绍勇又掏烟来抽,问了家霆住处的地址,皱眉说:“最好是免了!他现在也无心接受记者采访。再说,什么时候回来也说不定。你等在这 儿也无聊。还是先回去,明天再来跑一趟,你看怎么样?”家霆想了一想,说:“外边乱,找吃饭的地方也困难。我在你这里等候,顺便在这 里吃顿便饭如何?”
  郭绍勇倒是爽快,说:“可以!你就在这等着吧!等会儿吃晚饭兄弟我请客。”
  已是下午快三点钟了。郭绍勇说是要去办点事并张罗一下晚饭,将家霆独自留在房里。家霆站起身来,看看墙上那张巨大的军用地图,图 上插着些小旗表示敌我相拒的战况。从图上的标志看,一路敌军从湖南零陵向西南突破黄沙河进入广西;一路敌军进攻箭头指向广西灌阳,全 州实际已在包围之中。南面由广东沿肇庆、德庆进攻的日寇已经到达广西梧州,对桂林实际是形成了钳形攻势,又在威逼柳州。家霆不禁叹了 一口闷气。天倒不算热,汗水不断冒出。此时此地,他忽然想起了小叔童军威。小叔军威当年抗战初期战死在南京,家霆一直不能忘怀。小叔 军威陷身南京时那种壮烈心情,家霆此刻觉得完全能体会得到。由小叔军威又不禁想起了南京沦陷死在敌人手中的"老寿星"刘三保,想起了遭 日寇凌辱毁容反抗的尹嫂,想起了在沦陷了的南京向敌伪报仇讨还血债的尹二一时,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突然,有凄厉的空袭警报声,又听见远远的有飞机隆隆声。一会儿,飞机声远去,又归于寂静了。稍停,家霆定下心来,取出提包中的笔 记本,将今天先一会儿同韦家琪谈的话和刚才同郭绍勇谈的话都分条分项记录下来。他不喜欢在同人谈话时当场记录,那样会使谈话的人感到 拘束。事后补记采访时比较自然,将来也不会忘记。记着记着,忽然又想:看形势,战局千变万化,是该早点离开桂林了。今天是九月十二口 ,明天九月十三日,争取下午就请韦家琪派车送我到机场,先把飞机的事联系好,说走就走,才万无一失。这样想着,心里才安定了一些,继 续记着笔记。
  大约四五十分钟后,白胖脸、矮小个儿的郭绍勇手上夹着香烟又来了,坐下说:“过一会儿我们早点吃晚饭。我俩也是有缘,在这种倒霉 的时候还能交上朋友。我这次能不能活下来,难说。等一会儿,我们一同喝一杯!”
  家霆说:“我不会喝酒,滴酒不沾!来吧,替你拍张照片留个纪念吧!”
  郭绍勇兴奋地说:“好好好!”
  两人一同到房屋外边,在植着许多绿树的院子里,家霆给郭绍勇拍了张照片,说:“留个家里的永久通讯地址给我,将来我回重庆后冲洗 好了照片一定给你寄去。”
  郭绍勇感动地说:“兄弟是广西平果人,给你留个家乡地址吧!”他拿起家霆递过来的笔,写下了地址,说:“我们这支军队,当年是在 广西征凋成立的。本来,连排长以上都有点作战经验。不过士兵都是乡农,受训期间太短,所以战斗力差些。只是抗战初期在江苏海州等地驻 防过,也在津浦南段作过战,敌忾同仇,打得还是可以的。可叹这次让我们挑大梁,这是让病号挑重担!同日寇喋血恶战,彻底牺牲,不是不可 以做到的,但上边指挥调度不当,给养供给不足,用少数弱兵去御强敌,用意在包庇亲信和亲戚保存实力,能不使人气忿、寒心?”
  家霆侧面向他打听城防司令韦云淞等的情况。郭绍勇说:“别的不知道。只听说韦云淞领到城防工事费二千五百万元,极少数用来构筑野 战工事,大部分都下了腰包。”不过,又忙着补充说:“这我只是听说,没有证据。你如说是我讲的,我会被军法从事吃卫生丸!”
  家霆又问起九十三军的情况。
  郭绍勇说:“这支队伍,军纪太坏,胡作非为,扰民厉害。如今守全州,是马谡守街亭!”
  家霆问起全州的情况。
  郭绍勇做着手势,习惯地皱着眉说:“全州是西南的补给中心,那里美国来的汽车、汽油、物资,多得数不清。仓库里的枪炮、弹药、被 服粮秣堆积如山,还有杜聿明第五军机械化部队的物资仓库也全在全州。九十三军在那里,肥透了!谁知他们要发多少横财!全州如果送给了鬼 子,鬼子也大发洋财了!”
  家霆觉得可惜,不禁咂嘴唏嘘。这时,一个小勤务兵来报告,说:“晚饭准备好了。”郭绍勇请家霆去吃晚饭。陪家霆出门向后边一个院 内走去。
  两人到了伙房旁的一间破旧的小屋里,一进门,扑鼻就闻到香味,有酒香和鸡香。家霆一看,桌上一只蓝花大碗里盛着只母鸡,边上一锅 鸡汤,外加一大碗肉。一只脸盆里装着米饭,边上两只空碗是盛饭用的,还放着一瓶酒,两只小酒杯。
  家霆不过意了,说:“我只是想随便吃顿晚饭,你准备了这么多菜,真不好意思。我知道现在搞点吃的不容易。”
  郭绍勇拉家霆坐下,替他斟酒,家霆谢绝,说:“实在不会喝!”他自己斟了满满一杯,说:“好,你吃菜、吃饭!我喝一点!”
  家霆拿起一只空碗去脸盆里盛了一碗饭,说:“好,我就饭陪了!”夹起一块肉吃,觉得味道异样,很不受用,硬嚼着咽了下去。郭绍勇 咂着酒,看出家霆不受用的样子,说:“是狗肉!弟兄们打了一条狗弄来的。你吃不来?其实,狗肉是好东西,滋阴补阳!”家霆听说是狗肉, 胃里难受,嘴里腥膻,又听说是打来的,明白这只鸡也准是来路不正,不知是从哪个老百姓家逮来的,倒颇后悔今天在这里吃这顿晚饭了。又 不好说出口,只得舀了些鸡汤泡饭。郭绍勇一片好心,撕了条鸡腿往家霆饭碗里放,说:“吃!吃!鸡煮得还算烂!”又舀鸡汤往家霆饭碗里倒 。
  家霆发觉鸡汤里盐放少了,也无葱姜,鸡汤带一股腥臊味,使他想起了爸爸讲给他听的"鸡的洗澡水"的事,鸡肉淡得使他恶心,十分难吃 ,匆匆把条鸡腿啃了,闷着呼吸,把一碗泡着"鸡的洗澡水"的米饭吃干净,就不添了。看着郭绍勇连喝了三杯酒,撸着袖子,把只鸡连肉带汤 滴滴答答吃了大半,溅得上身军衣上都是油,又吃了半碗饭,嚼了半碗狗肉,两人才一同走出房去。
  家霆心里正在斟酌是不是再等一等阚师长,郭绍勇用指甲剔着牙说:“看来师长今天未必回来了。你还是回去,明天再来。这儿晚上不安 全,你一人夜里回去在街上走也不好。你看怎么样?”家霆想:郭绍勇说得有道理,决定回去,就同郭绍勇握手告别,约定明天上午再来采访 阚师长。
  他走到两侧有绿树的大街上,这时不过五点半钟。看到一些过去轰炸中成为断壁颓垣的墙上绘着的反对轰炸的漫画和抵抗侵略的标语,漫 画和标语都已褪色破损,看了仍感到激动鼓舞。街上已阒然无人,偶尔见到远处有一二个人匆匆闪过,转瞬就不知钻进哪个小巷或是住家里去 了。有一个衣衫褴褛的盲乞丐在街边坐着?大声乞讨,他看不见街上无人。家霆忽然想起了欧阳素心喜欢沿路布施乞丐的往事,掏出些钱来走上 去递给盲乞丐,换来了千恩万谢,他心里更觉得侧然。路上凄凉的景象使家霆心里有些慌乱,觉得无论如何,明天上午采访了阚维雍师长后, 下午一定就去飞机场!此刻,他特别想念在重庆的爸爸,想念燕寅儿,甚至想起了陈玛荔。他想:如果知道来这里这么危险,她也是不会让我来 的。他并无太多的畏惧,但他记得不知在哪里看到过的一句名言:“勇气就是在你心里感到一种恐惧时,得以采取必要行动的一种能力!”他 觉得自己必须不失时机地设法尽早脱险,飞回重庆去。.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 e t



第五卷 思悠悠,恨悠悠,前方溃败令人愁 四

九月中旬的广西桂林,白昼不算热,这天夜晚忽然闷热起来。好像那使人窒息的浓厚云团都猬集在桂林上空,紧密包裹着桂林,酝酿着一 场雷暴。没有蚊帐,家霆被"嗡嗡"的蚊虫骚扰得难以忍受,浑身都叮满了疱块。嘴里干渴,房里连个开水瓶都没有。他拿起毛巾走下楼去,打 算到自来水龙头旁喝点凉水,冲洗一下身体,再回来睡。
  后边一堵断墙残壁,在月光下像个魔鬼似的站立着,叫人看了感觉阴森可怖。自来水龙头旁,有个葵叶搭成的遮阳天棚,地上有滑腻的青 苔。此刻,皎洁的月光披洒下来,映得天棚下黑黝黝的。天棚旁的一棵大榕树,枝干盘根错结,藤条缠绕,绿荫如盖。此刻,月光从枝叶缝隙 中闪烁地射下来,在地上像一只只眼睛眨动,使家霆心神更加不定。
  家霆从一三一师师部回来后,到现在夜深了,仍未见到马脸、招风耳的韦家琪回来睡觉。睡前,他曾到城防司令部询问寻找,那里有些军 用吉普停在门口,气象森严,加了岗哨。卫兵拦阻了他,说里边在开重要会议,任何客人都不通报接待,劝他回来。家霆揣测一定是军务紧急 ,城防司令部在开重要会议,韦家琪一定也在参加会议。在这人地生疏面临战火的桂林,家霆感到孤单、寂寞,更感到安全缺乏保障。一个新 闻记者,此时此地,活动困难,也并不引人重视。这促使他心情矛盾起来。如果明天上午不去访问阚维雍,上午就去机场,自然+比较安全稳妥 。但既入宝山,空手而返,岂非胆小如鼠?不但要被人耻笑,自己也于心不安哪!这样一想,他决定还是按照原来计划办。上午采访阚维雍,可 以要求同阚维雍一起坐军车去看看野战工事,下午再去机场联系飞机。他满心希望今晚再能同韦家琪谈一谈,多了解些情况。
  可是,韦家琪竞迟迟不回来,这使家霆难以入睡。
  天上有一架孤单的夜行机在飞,方向是飞向西面,这应当是美国飞机吧?他在自来水龙头上,用嘴就着水龙头"咕嘟咕嘟"美美地喝了个够 ,脱了上衣和长裤,用凉水舒服地洗了一洗,用毛巾擦干,又穿上衣裤,看看手表,已快下一点了。正打算上楼,忽然听见人声和脚步声,张 眼朝进院子来的小径一望,月光下,看出几个军人里,走在头里的中等个儿就是韦家琪。
  家霆迎上前去,站定脚步,说:“韦参谋,刚回来?”
  韦家琪撇开那几个军人走上来客气地说:“你还没睡?今夜开会刚散,没能陪你。”他随着家霆一同上楼,说:“走!到你房里谈。”两人 上楼进了房里,开了电灯,韦家琪说:“我去房里宽宽衣,拿瓶开水来。”
  一会儿,他穿着汗衫背心趿着木屐,提着瓶开水拿着两个杯子来了,说:“忘了给你一瓶开水,你渴了吧?”说着,给家霆倒满了一杯水' ,说:“喝点水吧。”又疲乏地往椅子上一坐,马脸上罩着阴云,叹口气说:“你来采访的事我给司令报告了。他让好好招待你,希望你将来 报道时好好美言几句。因为实在没有空,就不接见你了,让我代表。他说:军情险恶,全州前线可能要出问题,让我劝你尽快早回重庆。”
  家霆把自己的打算说了:明天上午采访阚维雍,下午希望派辆吉普车送到飞机场。
  韦家琪听了,闷闷抽烟,马脸吊得很长,说:“我们虽是初交,很谈得来。我对你印象很好,不把你当外人。有些机密不能不告诉你,好 让你心中有数。谁都知道,鬼子这次发动大进攻,除了打通铁路线,是企图摧毁新建成不久的美国空军基地。听说史迪威已到或即到桂林,要 在机场同陈纳德和四战区张发奎司令长官商谈。桂林这个庞大美国空军基地,美国人担心落入日本手中。事实上,明眼人都知道桂林是守不住 的。史迪威来,说明形势紧急。决策什么,我不清楚。但我不能不劝你:三十六计,走为第一!万一将来走不掉就坏事了。一三一师有什么采访 的?他们的防线被指定守备中正桥以北沿河区北门至甲山口之线及河东岸屏风山、爷头山、七星岩、猫儿山、水东街沿河之线。将来如果鬼子 打到桂林,我看这里准是敌军主攻方向。凭他那支破烂队伍,阚维雍就是拿出吃奶力气,也是守不住的。你何必采访一个败军之将?何必拖延 冒险?早走为佳!明天上午就派车送你去机场。你看如何?”家霆想:史迪威来到桂林,我去机场,也好也不好。好的是史迪威来,我凭那封作 为机票的信件,也许可以容易搭上便机回重庆;不好的是史迪威到机场,可能戒备森严,也许我去会不合时宜。既然情势如此险恶,还是走为 上策!这样一想,只好点头了:“好,我明天上午就去机场!”心想,到机场联系一下,如确定了乘机日期和时间,我还可以回来把采访阚维雍 的事补一补。
  韦家琪闷闷抽烟,有时摸摸招风耳,有时叹气,沉重得很,马脸上阴丢密布。
  家霆明白军事情况不好,问:“今晚的会?”
  韦家琪摇摇头说:“听说守全州的九十三军军长陈牧农靠不住!四战区要他固守全州,他理解为不是单守全州城池,而是守全州全县,只要 兵不退出全州境内,就算尽到责任了!今天的最新消息是,他打算将全州的城防撤守,退出城郊。这样一来,广西的东大门敞开了!日寇的枪口 可以直指桂林啦!”
  家霆不禁也叹了一口气,说:“怎么办呢?”
  韦家琪愤愤地说:“陈牧农这种军长不军法从事难平众愤!苦了我们守桂林的官兵!只凭三十一军的一三一师、四十六军的一七师,另加上 七十九军的二九四团和一七五师、一八八师的步兵各一营,炮兵的十几门大炮守桂林,真可谓乌合之众了。日寇以第六方面军的第十一军为主 力,以第二十三军配合作战,兵力极强,这场血战迫在眉睫”
  家霆想从他那里多了解些晚上开军事会议的情况。韦家琪情绪不好,闷闷吸烟后,说是疲劳了,要家霆也早点休息,他拖着疲乏的步子就 去隔壁房里睡了。
  月色昏黄,有时透出云外,有时隐入云内。月光有时使楼下天棚投下一片浓浓的阴影。有不知名的秋虫在"吱吱""曜曜"呜叫。家霆在韦家 琪走后,关了电灯,躺在床上。蚊子又来进攻。月光如水从窗口泻进房来,远处有蛙声"咯咯"传来,好像同秋虫在合唱。他忽然想起那年夏天 在沦陷了的南京,在潇湘路一号的楼上,由上海突然来到的欧阳素心睡在隔壁房里。那夜,月光明镜似的照来,透过窗户。但第二天一早,欧 阳就留下一封信走了。往事袅袅,不堪回首。他不觉想到了莱特的几句诗:
  世界有压而不碎的心,我想我的心就是这样;
  我们永远永远不能分离,只要记忆还保持着统治。他难以入睡,心里烦躁,不断拍打、拂赶蚊子,不断胡思乱想。
  突然,天上有"轧轧"的飞机声。紧接着,惊人的雷鸣般的爆炸声十-轰隆隆"响起,十分猛烈,大地震颤,窗户"格格"响,玻璃一定有震碎 了的。家霆连忙翻身起床,跑到窗户口张望。
  从窗户里望出去,只见远处火光冲天,映得天际比上海繁华闹市中霓虹灯反射的天空还要红。爆炸声闷闷地仍在传来。住在宿舍里的人无 论楼上楼下都跑出来了,“喳喳哇哇"地指点议论着。韦家琪的身影也出现了,他走进家霆的房里,马脸上十分严肃,说:“也许是美国人在炸 毁空军基地,方向就在飞机场那边!”
  家霆大吃一惊:“我明天去机场会有问题吗?”
  韦家琪揉着惺忪的睡眼,叹口气:“明天再说吧!现在还是睡吧。”他又点燃了一支香烟,趿着木屐回隔壁房里去了。
  家霆只好躺上床去。破坏性的大爆炸仍在继续,像打雷,像丢炸弹,像炮轰。这是一个红光满天紧张可怕的夜晚。整整一夜,他都没有睡 好,被拍死的蚊子,近三十只。
  第二天早上,韦家琪来敲门,说:“走!去司令部吃早饭。”他帮助家霆提了大包,说:“做好随时走的准备!”
  两人走到司令部门口,家霆发现岗哨的卫兵人数增加了。说明什么呢?说明情势紧急,或是今天有什么重要大员来?
  早饭是在伙房附近一间小房里吃的,勤务兵侍候着。吃得很简单:粥、豆腐乳。广西的豆腐乳味道同上海的相似,只是淡些,块头小些。 显然,豆腐乳是特意用来招待从重庆来的新闻记者的。吃这样的早饭,家霆比昨天吃那顿晚饭安心。昨天那只可能是从老百姓家抓来的老母鸡 ,那条打死了的狗煮出来的一碗充满腥味的肉,滋味终生难忘。家霆心里虽记挂着走的事,却尽量使自己平静,一连吃了两碗粥,见韦家琪的 第三碗粥已吃完了,便放下筷子。韦家琪对他说:“你还到昨天我们谈话的那问房里坐一坐,我去忙点别的事。车子准备好了,马上送你去机 场!”
  他陪家霆到昨天谈话的那间房里,自己匆匆走了。房里,满地烟蒂,痰盂里盛满了茶水和痰涕,脏得恶心,好像昨天有些人在这儿开过会 似的。家霆无意中看到墙上比昨天多了一幅军事地图,走上前去看时,见插小旗的地位比昨天在一三一师师部看到的地图有些变动,心中明白 这意味着什么。他心里急躁地想:前方战事这样吃紧,重庆不知清楚不清楚?如果我不是来桂林采访,简直是糊涂着的。报上有的消息封锁, 有的消息缓登或迟登,有的消息用一种平淡而技巧的语言在玩文字游戏,仍旧把溃败说成"转进”,把失守说成"正在激战”。他心里矛盾:这 次来采访,其实未到前线,匆匆来又匆匆走,太窝囊可笑了。可是如果不走,万一走不脱了,又怎么办?心里七上八下,坐立不安。看看手表 ,才八点多钟,还不知几点钟可以动身去机场。一切都是被动状态。昨夜没有睡好,人困乏,坐在椅子上无聊地打起哈欠来。
  天上,从清晨起就有飞机声响,响声不停。从窗口看出去,天匕一架p一40型驱逐机疾飞而过。桂林美国空军基地总是给这城市带来这种空 中的噪音。这种噪音使人有安全感。幸亏有这个空军基地,不然,怕早给日机炸得更加墙倒屋塌了吧?
  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远处又有"轰隆""轰隆"的爆炸声。这种一连串的剧烈爆炸声,震得窗户都颤抖响动,益加增加了家霆心上的不安。 谁知究竟是怎么回事?外边人声叽叽喳喳,司令部的官兵们又在议论爆炸声的事了。家霆耐心坐着,听着爆炸声继续,心想:难道前线撤退得 太快,日寇的炮火已经临近桂林了?当然也不是不可能的。倘若这样,就麻烦了。真希望韦家琪快来!果然,韦家琪急火火地来了,进门就说: “美国空军基地从昨夜起一直在爆炸!听说是史迪威下的命令,炸毁基地一切设施,以免落人日本人手年!”
  家霆站起身说:“日本人还刚进攻全州,这里就把空军基地炸了,干什么要这样嘛!”
  韦家琪坐下来说:“史迪威很不满,认为我们军事指挥混乱,认为我们已无力保卫桂林。这个基地修建好还不久,花费了不知多少美金和 我们中国人的劳力,这一下全完了!空军的支援也没有了!美国这些大少爷,哼!”
  家霆焦急地问:“我还能上机场去吗?”
  韦家琪点头:“吉普车过一会儿就有。反正,你总得上机场!”爆炸声又连续传来,家霆可以想象得到机场上的油库、指挥塔、办公楼、 酒吧、弹药库、餐厅、跑道……都在爆炸中尘土飞扬变成一片废墟的情况了。在来桂林下飞机时,飞机降落在机场上,他在机场住了一夜。亲 眼见到机场的庞大、设施的先进与完备,亲眼看到机场上停着许许多多各种型式的银色飞机,亲眼看到许多美国空军和地勤人员与中国空军、 地勤人员并肩忙碌。现在,一切全自己毁掉了。他心里焦灼,却只能屏息静心等待。时间呀,过得真慢!简直是慢得难以忍受了。
  九点钟的时候,爆炸声仍断断续续传来。一个皮肤黝黑、头发稀少、短小精悍的广西驾驶兵进来找韦家琪,说:“韦参谋!车子去机场吗? ”
  韦家琪点头说是,关照那驾驶兵去准备,帮家霆提了大包,说:“走吧!”他那语气和表情似乎因为车子来到了感到欣慰。
  家霆心里也兴奋,随他出了司令部大门,见一辆绿色军用吉普停在门前路右侧的树阴下,韦家琪给家霆和驾驶兵互相作了介绍,告诉驾驶 兵:“童先生是重庆来的新闻记者,韦司令的客人!”告诉家霆,这驾驶兵"车开得飞快!在战场上枪林弹雨中坐他车也保险!”家霆只听到驾 驶兵的名字好像叫"竹箭”。上了车,韦家琪说了句:“一路顺风!”招手同家霆告别。司机驾了车一溜烟就开行了。
  家霆有心多同驾驶兵谈话,联系联系感情,请教他的名字,才知驾驶兵名叫"竺逊”,南宁人。竺逊不爱说话,沉默着开车,对人冷冰冰, 情绪不高。家霆递了一些钱给他作小费,说:“买点烟抽!”他态度才热络一些。车子向机场方向开去,一路行人稀少,沿街的店铺有的门洞 开着,里面空荡荡的无人,乞丐也很少见到。爆炸声仍偶尔传来,基地该已炸得差不多了吧?
  驾驶兵突然说:“童先生,我看你是恐怕走不掉啦!”
  家霆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心里着急,叹口气答:“是呀!我也怕走不掉呢!”
  “我给你开快些!这条路上难民少,还能开车。现在,往西往南去的路水泄不通,车子别说过不去,连抢车子的人都有。有的拔出枪来逼着 你给他开车送他逃难。唉,谁愿意留在桂林等死哪!”
  家霆无心多说话了,暗暗盘算:如果走不掉怎么办?一时,竞想不出好办法来。
  吉普车四轮飞转,在这有山有水的桂林飞驶,有时快得像四轮腾了空在冲锋。
  终于,驶近通向机场大门的公路了,家霆远远就看到那里设着路障,阳光下,停着美国宪兵的一辆吉普车。一些个儿高大的美国宪兵戴着 有m.p.字样的钢盔,在机场大门前站岗放哨。家霆坐的吉普向前急驶而来时,已经引起了这些戴钢盔的美国宪兵的注意。吉普车驶近,他们 作出了停车的手势。驾驶兵缓缓停下了车,家霆走下车来,对驾驶兵说:“我交涉一下,请你等一等我。”这时,飞机场里又是轰然一声,看 到有一股烟尘升起,地面震撼了一阵。家霆掏出记者证件和那张有美国高级军官签名的作为机票用的信件,递给走上前来的一个有点像美国影 星贾莱?古柏模样的瘦高个儿宪兵,用英语招呼着说:“你好!”
  美国宪兵脸色严肃,却不友好,嚼着口香糖,看了家霆递来的证件和机票,耸耸肩摇摇头,用大拇指指指机场里面,用英语说:“不!不能 进去!”
  家霆反感美国宪兵那种高傲的气焰,用英语说:“我要搭机飞返重庆!我有机票!”
  美国宪兵摇头,又耸耸肩,用英语说:“机场正在炸毁,不可能了!”
  家霆远远看到机场里还停有飞机,而且不止一架,心想:你们这些美国宪兵不也是要走的吗?一定有飞机留给你们走的!因此又用英语把这 意思说了,说:“我有重要工作必须立即返回重庆!”瘦高个儿的美国宪兵摊摊双手,嚼着口香糖做了个鬼脸,摇摇头,用洋腔洋调的中国话 挥手说:“走吧!走吧!”
  家霆对美国宪兵那种轻视中国人的不平等态度难以忍受,克制住火气仍旧用英语说:“请放我进去!我有票!上校是我的朋友!我同他讲定坐 飞机飞回重庆的!”
  话未说完,美国宪兵竞动手推了!用英语大声无理地说:“我们奉命戒严,你快滚!滚!”边上的几个美国宪兵,有的也作手势:“滚!滚! ”
  家霆知道有理说不清了,气得几乎发抖,却无可奈何。只好回转身来上了吉普车,对竺逊说:“美国宪兵戒严,不讲理!只好回去了!”
  刚才的一切驾驶兵都看在眼里,愤愤地说:“这些美国佬,好的当然有!有些坏的在桂林调戏中国妇女,喝醉酒打人,买卖黄金美钞,把些 美国给养拿来卖了赚钱,厌恶他们的人可不少!自认为比中国人高一头,欺压中国人的美国佬我最恨!”说着,飞快地急开着吉普,问:“这下 你飞不掉了怎么办?”
  是呀,怎么办?家霆意会到将要面临一场艰难的局面了。一时实在想不出该怎么办,从天上飞回重庆已经无望,只有从陆上走了。迟走不 如早走!学校里还等着我去上课呢。何尝想到来此仅仅一两天,局面会变得如此混乱无序。由陆上怎么走呢?他默默思索着。
  受美国宪兵凌辱的怒气撞击在家霆的胸中,久久不能散去。一切不都是由于中国太弱吗?中国人反抗侵略同日寇打了这么多年仗,付出偌 大牺牲,理应受到尊敬,可是西方的偏见却总是把他们自己当作救世主!如果中国人争气,富强了!美国人还敢拿不平等态度对待中国人吗?一 种民族自尊心强烈刺激着家霆。中国,你站起来强大地面对世界的一天什么时候来到呢?为了这,我愿意献出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使中国 人在世界上顶天立地,不再受任何外国人侵略和欺侮!……
  吉普车飞驰,家霆的思绪也在飞驰。一定要赶快想法搭乘火车到柳州去。他脑子里突然电火花似的一闪,想起了"小黑皮"杨南寿。杨南寿 是在柳州空军基地的呀!对了,快到柳州!从柳州可以有两种准备:一是找杨南寿凭我的票搭便机飞返重庆,我那票上写明"中央社战地记者童家 霆先生准予搭乘美国空军基地的运输机飞返重庆";万一实在上不了飞机,由柳州坐火车沿黔桂线往西北走,黔桂线虽然有半条还未修通,就是 步行,经贵州走回四川也好呀!总之,必须赶快离开桂林,越快越好。
  真是归心似箭了!很感谢驾驶兵竺逊,车开得再快也没有了。家霆盼望着赶快回到司令部,找到韦家琪,请韦家琪帮助自己上火车。
  路上,收割过庄稼的田地里杂草丛生。一些大榕树周围,有乌鸦和山鹊在飞绕。一条岔路边,有一个孤单的老太婆坐在地上哭泣,声音酸 楚。家霆真想下车问问她为什么哭,给她些钱。但,车子飞快地就驶远了。
  近中午时分,又回到了城防司令部。家霆谢了驾驶兵,提着包,拿出证件给卫兵看,进去找韦家琪。心情同上午离去时完全不一样了!空落 落的一颗心腾空悬着,感到十分狼狈。他发现一路上,连司令部左近的情况也有了变化。见到了从前线撤下来、运下来的大批伤兵。血淋淋的 、污秽不堪的、黧黑枯瘦的伤兵,看了叫人难过。伤兵们,有的席地靠墙倚坐,有的躺在地上,似乎是累极了要歇一歇。街上混乱,散兵游勇 估计都是从前线下来的,背着枪或拿着枪在行走。司令部门口,卫兵少了一些,也不知是为什么。戴着钢盔扛着枪的卫兵的脸是紧绷绷的。
  家霆连走带问,让一个勤务兵找到了韦家琪。韦家琪正在开会,跑着过来,见家霆来了,好像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说:“飞不走啦?”
  见到了韦家琪,他那难看的马脸和招风耳,此刻在家霆的心目中也觉得亲切和温暖了。
  家霆点点头,开门见山地说:“我不能不求你帮助啦,是否请帮助我乘上火车去柳州?”
  韦家琪马脸阴沉,家霆知道,他不是不肯帮忙,是感到困难。他摸出香烟放在手里搓捏,半晌,点头说:“试一试吧!听说火车站乱得像马 蜂窝,人也进不去,火车也上不去。这样吧,你去住处歇着,我开完会来找你!”他说着,就急匆匆回身走了。
  家霆也只好依他的话办了。心里明白,韦家琪说的是实话。见他正忙着开会,一颗心好像不在别的事上,已是吃中饭的时候了,他却想不 到客人还无处吃饭。早上只喝了两碗粥,肚子早唱空城计了,只好忍着,提着大包,挎着小包,往昨夜的住处去。照例被卫兵查了证件,又回 到了二楼上昨晚住过的房里,颓然地把提包放下,仰面躺倒在床上,枕着臂膀,一阵无名的疲乏从心里涌到全身。他还无法想象火车站上的拥 挤情况,但"逃难"这两个字又光临到他头上了!抗战初期逃难的种种情况,一时都浮上心头。
  他等候着韦家琪,肚里"咕咕"地叫。夜里没睡好,这时困极了。有心闭上眼休息,竞不知不觉睡熟过去了。
  一觉醒来,听到有人声,也许就是这种嘈杂的人声将他吵醒的。他一骨碌爬起身来,从窗口向下张望,忽然看见远处近处有好几处亮起烟 火来了,是起了火吗?亮起烟火的地方冒着黑色的烟尘。由于是在白天,看不出火焰,肯定是着火则是无疑问的。怎么会起了火呢?
  楼下,有些军人在搬东西,人声就是从那里发出的。
  家霆吓懵了,心里警觉,迟疑了一下,马上提起大包、挎起小包匆匆下楼。恐怖每每是在一件事情况未明时产生的。他高声追问一个在楼 下搬物件的中尉:“喂,发生了什么事?”
  中尉大约三十来岁,黄脸膛,朝他看看,说:“你看不到吗?起火了!”说着,只顾自己搬着物件,踉踉跄跄地跑了。
  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扔满了纸片、空桶、破衣烂袜、旧瓶、书本……大约是刚才入睡时楼下已有人来搬移过物件了。家霆心里纳闷,怎 么城里无事端端会起火的?顿时想到了"焦土抗战"的理论,想起了一九三八年冬当日寇占领武汉进入湖南北部时,长沙似要失守,当时放起了 大火,烧了两天两夜,全城房屋大部焚毁,居民烧死两万多人。后来,日军并未立即进攻长沙,指挥纵火的长沙警备司令壁悌等被作为替罪羊 枪决。难道现在桂林又要历史重演?抑是敌人已经突然来到?不,不大像!难道敌人未到就先要将桂林烧成焦土?谁放的火呢?有这必要吗?
  那几处火头的火势更猛了。天干热,有风,黑烟白烟更浓。
  家霆愣在那里,一时手足无措。突然想起了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中的莫斯科大火。伟大俄国作家对莫斯科大火的描述,使家霆印象非 常深刻,阅读时如同亲身经历过一样。现在,自己陷身桂林,而且眼前看到了大火,他的心情离奇得难以形容。在焦灼与烦恼之间,脑际又幻 化出当年在上海时与欧阳素心一同研讨谈论《战争与和平》时的情景来了。欧阳说:“战争太残酷,拿破仑……后来当他看到莫斯科在眼前的 时候,他就想:我过去不寻求现在也不寻求战争。……”他理智地反驳她说:“那是你的误解!拿破仑是侵略俄国发动战争的罪魁祸首,当他体 会到俄国人抵抗的激烈及俄罗斯冰天雪地的严寒时,他才意会到战争对他并不是轻松快乐的事……”
  可是,现在想这些干什么呢?他定一定神,提起大包,急急向城防司令部去,浑身出汗。这时只有去再找韦家琪,才最安全。他终于又进 了城防司令部,并且见到了韦家琪。司令部里乱糟糟,人来人往,满地废物垃圾,一把翻倒的椅子摔在路边,好像司令部也怕火烧过来打算搬 迁的样子。
  韦家琪对家霆说:“城里好几处起火了,原因还弄不清,正在抓纵火的人。刚才,接到电话,全州城郊也是火焰冲天。他妈的,不知出了 什么鬼!”又说:“我为你打听过了!铁路上现在乱成一锅粥了,火车有的堵塞着,根本没有发信号、扳道岔、分管调度指挥的人了!伤兵鸣枪 拦车,火车从卧轨拦车的难民身上压过去。当兵的用枪逼着司机添煤烧汽开快车,可是前边火车一堵,后边毫无办法。”
  “那怎么办呢?”家霆急了。
  “我们现在忙着灭火的事!”韦家琪安慰说,“你别急,急也无用。等会儿吃了晚饭,让勤务兵送你去火车站!”他总算想起了家霆的吃 饭问题,“你要是舍得花点钱,兴许能挤上车去!当然,是闷罐车,那份罪也够受的!”他将家霆带到那问昨天谈话的房里,说:“我去忙一会 儿,等会再来。附近的火势都得要控制!”
  家霆孤独无聊地等着。后来,韦家琪果然又来了,陪家霆到上午吃早饭的地方去吃了一顿晚饭。米饭是夹生的,用一盘咸菜下饭。吃完, 他让一个十八九岁的勤务兵陪家霆去火车站,说:“火车站附近,人太多,吉普也无法去。而且,现在司令部的吉普车都出去了!”他让小勤 务兵替家霆提着大包送家霆走,临别叮嘱:“早点走吧!晚上更不安全!”又好意地说:“城里火势更大了,一路上要小心!”
  城里的火势确实更大了。火一烧,将死气沉沉的桂林城忽地烧出一些人来了。那些本来留在城里看家的零零落落的老头儿、老太太,还有 些没爹没妈的小孩子,惊惶失措满面凄惶地都从屋里跑到街边来了。街边上堆着些从屋里挪出来的物件:棉絮呀,冬衣呀,旧箱笼呀,甚至家 具什么的都有。人们脸上都有恐怖、绝望的神态。
  火,正在好几处随风蔓延过来。从屋顶冒出来的浓烟,透出夕阳般血色的反光。没有人救火的地方,火焰正在伸展。因为是白昼,没有可 怕的强烈的火光,却有可怕的浓烟。
  小勤务兵十八九岁,有两条长腿,长得挺机灵,走得很快,几乎是跑。家霆飞步跟随。他觉得韦家琪并没有尽心尽力,只不过是敷衍打发 他而已。也难怪,在这种时候,给他添麻烦他哪有这门心思。更何况,上火车太困难,他也未必有什么办法。家霆能原谅韦家琪。反正,有小 勤务兵帮着提包,帮着带路,兼带做伴,已经该知足了。
  一些街巷空落落的都没有人,一些过去挨轰炸造成的废墟和断墙矗立着。离起火处近了,空气中充满了燃烧物冒出的焦糊气味,似乎能听 到"毕剥毕剥"的火燃声了。途中,有放哨的卫兵吆喝着盘问、检查,总算没有拦阻。有两处离火烧地点更近的地方,烈火"呼呼"响,玻璃窗裂 成碎片爆向四方,金星在空中飞舞,屋顶爆裂,一块块被火烧红了的白铁皮从上边脱落呼啸坠地,发出雷鸣般的响声。有风吹来,就像铁匠的 风箱在吹旺炉火,有焦木和毛织品燃烧的臭味。浓烟呛得家霆咳嗽,热浪袭来,火烤得灼人。可以看到一堵风火墙后,房屋里黑烟中升腾冒起 的隐约火舌,听到有女人和孩子的哭号声。
  倚山傍水的桂林城的大火,发出大海般的呼啸声,势头要席卷全城。这个原来绿树很多、红顶灰顶各式房子交杂在山水之间的城市,是很 美丽的。”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的具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城,这个抗日战争时期,由于担任军委会桂林办公厅主任的桂系李济深实行开明 政策,全国许多着名文化人云集过的"文化城”,如今要被焚为平地了!啊,啊!家霆突然想起了古罗马历史上的那场大火。当罗马城大火燃烧时 ,昏庸的罗马尼罗王还站在高处弹琴饮酒,欣赏着火光熊熊,觉得那是绝妙的奇景。可是,眼面前这场大火,在家霆和一切身临其境的桂林民 众来说,却是吓人的大灾祸!这火虽是在日本侵略军来到前燃起的,但不是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桂林怎么会遭到这场浩劫?想到这些,家霆更 仇恨灭绝人性的日本侵略者了。
  走着走着,浑身大汗淋漓。走到靠近火车站的地方来了。从这里,仍清楚看到桂林城里的火势正在扩大、蔓延,有好几处火头和黑烟。这 里,难民聚集得越来越多了,多得像蚂蚁窝里一样。火车站里又乱又脏,屎尿遍地,臭气熏天。被丢弃的衣物、杂品什么都有。好不容易挤进 人丛中去,却立刻很难移步了。人挤来拥去的,这里有人叫喊"哎呀"、"喔唷”,那里有人在辱骂吵架,一些离散了爹娘的孤儿在哭泣。好不容 易,命也挤掉了半条,挤到了月台上,家霆突然发现那个机灵的小勤务兵不在身边了!人流比四川集镇上"赶场"还挤十倍、百倍,想多走一步都 困难,你想停步也办不到。小勤务兵不见了倒还没什么,但他提的那只大包里有衣物,有姗姗大姐的照相机,有稿纸和笔记本、漱洗用具、药 品等,也有一些钱。小勤务兵那两只机灵眨动的眼睛,使家霆怀疑他是有心这么做的。很可能他是想发横财。但,往哪里去找他呢?这时候, 再挤出去找他,既不现实也太笨拙了。身外之物,只能由它!好的是机票、钱和笔记本等都在身上挎的小背包里,只要能顺利挤上火车就是胜利 。这处境是只能进不能退了。家霆硬硬头皮,又在人流中向前挤起来。
  停在月台里外的火车,全是装满了人的闷罐车。闷罐车是运货运牲口用的,黑色铁皮外壳上打着白色车号和吨位数字,笨重的铁拉门紧闭 着。从两侧四只带着铁栅的又高又小的气窗中,可以看到挤得满满的人脑袋。火车顶上也爬满了人,似乎进不了闷罐车只要爬在顶上,也就有 了逃走的希望。
  家霆绝对想不到场面如此吓人。比抗战初期在粤汉路上坐火车时情况要恶劣无数倍了。有什么办法上火车呢?一点办法也没有!有些缠着肮 脏绷带的伤兵在"乒乒乓乓"砸闷罐车的车箱,硬想砸开门进去。当然是空想,徒然引起一片骂声和嚷嚷声。
  家霆决定:只要给我上火车,我就把挎包里的钱多给他一些也可以。但这里既无人卖票,也无人让位。他夹在人丛中,顺着铁轨往前跑。 见火车拥集,实际后边的火车就是上去了也是开不动、不会开的,决定顺着人流往前沿铁轨跑,心想:往前跑吧!好在向西南方向走一步也就 是离柳州近一步!走到最前面,找到火车再设法上车。
  人流像当年家霆在河南灾区见到过的那遍地爬跳的蝗蝻,你挤着我,我挤着他,他挤着你,不停地向前蠕动。有的难民不知从哪里跑到桂 林来的,脚已走得粗肿如烟囱,用破布包裹着,像大象似的龙钟蹒跚地走着。有人跌倒了,后边的人也绊在他身上、踩在他身上,引起一片呻 吟声、怒骂声和吆喝声。
  一个五十多岁背着包袱的老人,拄着根木棍当拐杖,一瘸一瘸地走,绊了一交,家霆连忙扶他,见他淌着鼻血,不忍心丢下他自己走,只 好扶他向前挤。他千恩万谢,说:“我是个中学教员,这一生只看到帝国主义侵略中国,谁要能使中国富强了,不受帝国主义侵略,我死了也 拥护他!”又说:“我是从湖南逃来的!地方丢得太快,没有部队掩护,走不动的乡亲落在后边,成批成伙被鬼子抓着杀了。我侥幸逃了一条命 ,可是腿受了伤,现在也不行啦!”他怕连累家霆,说:一陕走吧!谢谢你,我不连累你啦!”他挣开家霆的手,独自向左边一块裸露的田地里 去了,看样子想在那里坐下歇脚不走了。
  家霆浑身汗湿,继续随着人流走。路边,有一连几辆抛锚丢弃了的汽车,有的已被砸坏,都像死乌龟似的停在那儿,估计是乘车逃跑的人 丢下的。走着走着,天已经黑下来了。回首望桂林城内,只见几处大火红光照耀,浓烟仍在夜空缠绕。
  家霆身体健壮,脚步快,人流越走越稀,有不少人落伍了,却又与前边的人群头尾相接,只是比以前连迈步的空隙都找不到的情况好多了 。他奋力迈步,一心想沿铁路找到一列火车攀登上去。从桂林到柳州,一共不过一百三、四十公里光景,火车正常运行,不过两个多钟点。家 霆心里琢磨:如果坐不上火车,全靠步行,日夜兼程,一百三、四十公里,三四天或四五天也可到达。这样一想,心倒定了一些。以自己的体 力,是可以办得到的,他更奋力走将起来。
  心理因素起的作用太大了。日寇未到,但百姓对军队信心不足,拼命要快逃,互相影响,使尚远离战火的地方也乱成一团。火车阻塞无法 开行,难民只要上了火车,不问火车开不开,也仿佛有了安全感,都固定坐着不再挪步了。家霆头脑清醒,分析清了形势,就拼命步行了。
  深夜,沿铁路走到了四塘。看到些卖茶水和卖面的担子,摇曳着鬼眼般的灯火。家霆买了点水喝,又往前面苏桥走。浑身乏力了,不见铁 路线上有火车,只好继续往前走。
  天,忽然阴了,云团掩没了星星,四下墨黑,雾气罩住了散发出淡淡泥土气息的土地,这里好像生机死绝了。家霆正走着,忽然有个在路 边提篮卖熟鸡蛋的年轻乡下人走来叫卖。家霆饿了,尽管价钱贵得吓人,仍决定买些鸡蛋吃一些留些带着。他从小提包里掏出钱来付给乡下人 ,把鸡蛋塞进包里。漆黑抹乌中,后边突然上来两个壮汉,原来同卖鸡蛋的乡下人是一伙的。三个人将家霆架到路边暗处。一个穿军衣的有手 枪,另一个穿便衣的手里有把尖刀。拿枪的说:“把提包拿来!”家霆挣脱他们的手闪身想逃跑,却被拿力的用力戳了一刀,伤在左臂,血流 下来,疼痛难忍。
  遇上劫路的了!家霆明白:逃是逃不脱的,打也不行!他把身上挎的小包拿下来,说:“给我留一点钱吧!大家都在逃难,我还得路上花用。 有些笔记本什么的你们也用不着。你们又刺伤了我的左臂!”他要求留一点钱,目的是防止强盗怀疑他身上还有钱进行搜身。
  穿军衣的也不吱声,将提包一把抢过去,打开包后,将鸡蛋拿了几只给家霆,又把笔记本、机票、针线包都递给家霆,将一厚叠钞票中抽 了一点给家霆,发善心似的说:“拿去!”然后,三个人带着提包快步奔跑,隐没在黑暗中了。
  家霆手里拿着机票、笔记本、针线包和几只鸡蛋、一点钞票,左臂疼痛流血,心想:真是倒霉!”漏屋偏逢连夜雨"!幸亏这三个强盗还把 机票等都还了,也没搜身。他将机票、笔记本、针线包以及一点钞票都塞进口袋。掏手帕用右手靠嘴帮助,扎好了左臂的伤口。还好伤口不太 厉害,他一边走一边吃起鸡蛋来。
  这时候,倒感谢陈玛荔颇有见地了。如果没有针线包,如果不把金戒指和一些大额钞票都缝在贴身的衬裤上,不就成了光蛋了吗?路途遥 远,前程还很难预卜会有什么艰难遭逢,有了金戒指和钞票,使他感到胆壮,虽然受了伤,遭了抢劫,心里仍然没有泄气。半夜时分,到了苏 桥。是个小站,也是个小村庄,难民依然不少。镇上有一列伤兵列车停着,却没有火车头。这列车是光板火车,没有四周铁皮车厢和顶篷,仍 挤满睡满了伤兵,里边也夹杂了不少携儿带女的老百姓。看来是伤兵们挤出地方让难民坐的。伤兵们都缠着血污和肮脏的绷带,令人看了心里 发颤。铁路小站上的人员差不多都走了,只有个老头儿躬着背在道班房里。一打听,原来一些军人逼着司机把火车头摘了钩开到前边去去拉他 们的军车了。
  家霆嘴渴,想讨些水喝,却没有。问老头儿前面有没有火车时,着头儿说:“不知道!”问有没有车子开来,老头儿说:“只有开过去的 车,这些天从没有开过来的车!谁还要把车往这边开呢?”为了要喝水,家霆只好摸黑去到附近村子里讨水喝。嘴渴得难耐,他高一脚低一脚地 在黑暗中走进了村庄。发现这是个无人的村子。既无人声,也无狗吠。找了个高门墙的人家走进去,门敞开着,里面黑黝黝的,叫了两声:“ 有人吗?”没有得到回答,就迈步向里边走去。主人大约是逃难走了,也许遭过抢劫,满地散乱抛掷着许多旧衣烂袜、破碗碎瓦。家霆怀着一 颗紧缩的心打量着布满恐怖气氛的房子和长满了荒草和蒺藜的院子。在屋右一问厨房似的屋里看到了大水缸,用手舀了点水,嗅嗅舔舔,水不 新鲜,但气味还不大,用手舀水凑着嘴喝了个够。人感到困累了,忽然想:已是半夜,何不在这里找个地方睡上一觉,明天拂晓继续赶路向前 走。他摸索着朝一间大房里走去,隐约可以看到有张大床,上边还放着些看不清的东西。房里空气不好,有股说不出的难闻的臭味儿。这屋子 一定久无人睡了。索性把门大大敞开,把窗户也推开,走近大床,家霆想:就在这床上躺一会儿吧。但离床越近臭味儿越大,扑鼻而来。家霆 奇怪,靠近大床仔细一看,黑暗中,瞅见床上躺着个精光的赤条条的人体。臭味就是从那里发出的,是个死人!呀!黑暗中,隐约可以看出是个 长发的裸体女人!家霆吓得浑身冒汗,心冬冬地跳,“呀"地大叫一声,拔腿就跑。他明白:准是个被强奸杀死的女人!死了也许好几天了!
  带着一种恶心、痛苦、恐怖、厌恨的混合感觉跑出那个院子,把疲劳全忘掉了,心里只想土,胃里冒着酸液。恐怖印象是再也忘不了的!这 使他不禁想到了韦家琪的那句话:“战争中,什么可怕的事都会有!”他继续向铁路方向跑,又见到了夜行的散散落落的逃难队伍,里边还有 许许多多中学生。他夹杂在人群中,感到胆壮了一些,又拖着疲乏酸痛的腿,往前向永福方向大步流星地走。一路上,看到一些腐烂了的、肿 胀了的、被苍蝇"嗡嗡"叮着的难民死尸,但任何一具尸体都不能给家霆如同那夜走近大床时看到的裸体女尸那么大的恐怖。
  两天以后,他沿铁路线走到了鹿寨。是黄昏时分,有轮火红血色的月亮从树梢升上来。他实在疲劳得要死了。一路上,幸亏他不缺钱用, 用高价换取了不少食物,还拿食物周济了一些贫病的同路难民。在到鹿寨时,他肚子疼痛,开始腹泻,感觉头疼发着高烧。他知道可能是喝了 不洁的水,也许是左臂伤口发炎造成的。伤口始终火辣辣地疼痛,有时又隐隐发胀发痒。
  这时,正巧有当地人驱赶着由两条牛拉的一辆牛车来了。他用一只一钱重的金戒指换得了上车的位置,由牛车将他从小路载到了柳州。
  想不到,依靠着几十万流亡难民的来到,竞出现着畸形、反常的繁华。在这柳江两岸的大街小巷和公路两侧,都搭了许多难民居住的棚棚 ,摆满了出售各种细软物件的地摊。地摊上的物件从骨董、银器、药品、衣服到钟表、鞋袜、食品等等都有。卖吃食的小摊、卖茶水的凉棚, 也到处都是。涂脂抹粉卖淫的女人,也在黄昏灯影下沿街出现。难民的人流到了柳州,都在休整,也都暂时在观望一下。
  家霆却没有一丝一毫想观望休整的念头。他一到柳州马上雇了一辆人力车找到一处医生诊所,请医生包扎了左臂伤口,又治了病,拿了药 品服用。然后,找了一个小旅店住了下来。虽然臭虫、蚊子肆虐,晚间难以入睡,但腹痛拉痢,使他不能不在客栈里住了三天。第三天,烧退 了,拉痢情况减轻,他花钱雇了一辆人力车去到郊外的飞机场。
  他特别高兴的是,在那儿真的找到了老同学杨南寿,并且凭他的机票,可以在第二天搭一架要回重庆去的c一30型运输机去重庆。
  啊!噩梦似的这段艰难征途终于告一段落了。t 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五卷 思悠悠,恨悠悠,前方溃败令人愁 五

家霆左臂上被刀子戳伤的创口发炎溃烂,创口虽未伤及血管和骨头,竟迟至十二月中旬才痂落痊愈。伤口是愈合了,在桂林、柳州的这段 不平凡的遭遇,却像烙在心上似的,印象和痛楚怎么也难以消失。
  经历过惊心动魄的桂林大火,经历过从桂林步行到柳州途中的颠沛,回到繁华热闹的重庆见到爸爸和燕寅儿等时,他恍若隔世。
  当他晚上在余家巷二十六号家里出现时,童霜威见到他这么快回来了,高兴地笑着说:“啊,孩子,回来得这么快?太好了,我一直不放 心一直在挂念着哩!”说完话就发现儿子的狼狈、消瘦与疲乏了。儿子满脸风尘,衣服肮脏,左臂上缠着纱布,出发时带走的提包和挎包都没 有带回来。他睁大了眼惊奇地问、:“你怎么啦?遇到什么事啦?”
  等到家霆坐下来,喝着水,把全部离奇的经历枝枝节节都讲了,他才知道原委,苦闷气恼地叹息一声说:“国际战局越来越好,中国战局 却在坍台!这两天,三届三次国民参政会正在举行。开会期间,正逢湘、粤、桂三省战场溃败。许多参政员都纷起责难。有的提出:'万不可靠 同盟国胜利做胜利,致贻我中华民族之羞!'燕翘等对这次何应钦掩饰豫、湘溃败的军事报告责询尤多,认为对拥有四十万精锐之师的蒋鼎文、 汤恩伯在河南丧师失地仅给以撤职留任,太不公平,要求枪毙汤恩伯以谢国人!但参政会只是放放空炮说说空话,闭了幕也就一切都完了。清谈 毫无用处!目前问题也不在枪毙一个汤恩伯,主要问题是要实行民主,组织联合政府,唤起民众,修明内政,挽救时局!不在这上边努力,国际 形势再好,也设有用。胜利虽然似乎可以在望,百姓仍要遭大劫难!”第二天一早,家霆去医院治疗臂上刀伤,兼带化验,根治痢疾。
  左臂创伤化脓,医生建议他住院。他说需要回去商量以后再定,其实,是想先去看看燕寅儿,了解一下学校的情况。去时,燕翘由燕姗姗 陪同去参加参政会的闭幕式了,只有燕寅儿一人在家。见到家霆,她兴奋得几乎像要跳起来,说:“啊!。陕乐王子'!你回来啦?我真高兴!”
  一陕乐王子?什么意思?”家霆笑着问。寅儿本来爱叫他"倜傥”,这又是开的什么玩笑?
  “你一定熟悉王尔德那篇世界着名的童话《快乐王子》吧?我老觉得你的模样像快乐王子,心地也善良得像他。我愿意告诉你一个秘密, 有时,我觉得我如果像那只常常同快乐王子在一起的燕子就好了!”
  家霆语塞了,看到寅儿说这话时,脸上绯红,明白她的激动,也明白她的心意。但理智使他却步,打岔说:“我差一点就回不来了呢!你快 听听我的冒险故事吧!我一点也不快乐!”
  家霆把这次历险的情况谈了。燕寅儿听着。她是个开朗明快的少女,听到气愤处纠着双眉,听到危险处充满同情,听到悲惨处含着眼泪。 最后,说:“前方战局是这种样子,怎么得了?我们在重庆对这些情况简直一点也不清楚啊!你准备怎么办呢?”
  家霆没有回答,问:“学校里怎样了?”
  “正常上课。我给你请了假。你这么快就飞回来了,一点问题也没有!”
  “我想住一段医院治疗一下,同时立刻恢复上课。每晚都向医院请假去学校,上完课再回医院。在医院,我可以把这次去的经历写一写, 总题目就叫《桂林去来》,可以写几篇,每篇总得有二千至三千字,占报上一个辟栏。”
  “你这可以向陈玛荔交代吗?”
  二当然可以!我写好后,给她看。也许她是不会满意的,但我应当按照我的意愿写。可惜,我去的时间太短了!如果时间长些,我的采访面 广些,能写得更深刻些。现在,只能写点见闻了。不过,这些见闻也太值得写了。”
  燕寅儿关心地说:“我觉得,你首先还是住院,把伤和病治一治。当然,晚上去上课我也同意。写稿的事,别急。我想,你不妨再采访些 人多掌握些材料。比如,可以到车站等候采访那些陆续由湘、桂经过贵州来到重庆的人,向他们多了解些情况。”
  家霆拍手叫绝,说:“主意太好了!这样,可以不断写续篇。将来等我出院了,我们一同采访,也一同写。经过这次桂林去来,我对前方再 也不能忘,再也不能不关切了。只要闭上眼,仿佛就看到了逃难的人流,看到了桂林的大火。”
  燕寅儿留家霆吃午饭,家霆急着回去同爸爸谈住院的事,不愿留下吃饭,说:“晚上再见吧!请替我向燕老伯、姗姗大姐和东山大哥问好燕 寅儿送他一直到离余家巷不远才回去,临走带着感情说:“也不知怎么的,你走了,我一直好像在等待你回来,有许多话像要对你说。可是见 了面,又不知那些话跑到哪里去了。”她显得有些伤心,为了家霆面上的冷淡。
  家霆其实也是一样。在桂林,在回来的途中,都常想起寅儿。一回来,也希望立刻见到她。见到了她,又自己警惕、克制起来。尽量使自 己平静,保持距离。难道这不是爱情?这当然是一种爱情,却是自己不愿陷入的爱情,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因为有了欧阳。自己深爱着欧阳, 又喜欢寅儿,怎么能损害欧阳又损害寅儿呢?怎么办呢?似乎也只好维持现状拖下去了。现在,听了燕寅儿的似乎平静实际热情的表述,家霆 那种警惕和克制又来了。长久以来,他经过思索,相信:一个男子的一生是可能遇到好几个可爱的女子的。无论多么可爱,总不能是见一个爱 一个。因为爱是神圣的!爱情中不能包含着背叛、亵渎与对别人的侵犯。爱情中只应该包含忠诚、尊重与牺牲,用任何冠冕的语言或理由为自己 的背叛、亵渎来声辩或解释,只不过是对自己人格的一种侮辱。他本来想热情地说些什么,但结果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热情地打了一个招呼, 回身匆匆就走。这是要伤燕寅儿的心的,但他觉得只能这样。在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家霆回到家里吃午饭,童霜威也刚由程涛声家里回来,情绪很高,接过家霆递来的茶杯,喝着水,说:“我要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了!”
  家霆问:“什么会?”
  童霜威说:“国事如此,我岂能老是沉默,老是像泥塑木雕不说不动?重庆各界、各党派、各阶层代表五百多人过几天要集会要求改组政 府,成立联合政府,实施民主宪政,唤起民众,挽救危局,还要筹组重庆民主宪政促进会。程涛声邀我参加,我答应了!”
  家霆看到爸爸的情绪热烈,感到高兴,问:“有哪些知名人士参加?”
  童霜威笑笑说:“一次大团结的会,连共产党的董必武也在内。其他冯玉祥、张澜、黄炎培、章伯钧、沈钧儒等不说,国民党的覃振、邵 力子等也参加了!会上要我讲话,我也打算认认真真讲一点。”"您打算讲什么呢?”家霆饶有兴趣地问。
  “我想说点心里话:惟有刷新政治,团结全国,才可挽救抗战危局,才能谈到以后的建国!我也想说,在这抗战空前危机的时候,只有团结 各种力量,才能度过困难。你从桂林回来,谈的许多触目惊心的情况,我打算用来好好讲一讲。”
  “不会有麻烦吧?”
  “不管那些了!每每,头面人物反倒安全。你看,许多头面人物,包括程涛声,特务虽多,怕影响大,轻易不愿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现在觉 醒的人多了,许多事,也总得受着点约束!”
  家霆欣赏地说:“爸爸,您真是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行动了!我真高兴!您刚才说这些话时,我感到您变得很年轻了。不但思想年轻,模样 也年轻了!”
  童霜威哈哈笑了,家霆感到爸爸很久没有这样开怀朗笑了。是呀,一个人当思想和行动找到出路时,就像一条奔腾的江水欢快地向前穿行 ,驰向辽阔腾波的大海;而一池死水是只能沉默、废置甚至腐臭的。爸爸在孤岛上海面对敌伪由消极拒绝到积极冒险逃出魔爪,这是奔跃了一 大步。来到大后方后,由失望、黯然,经过斟酌、思考到毅然决定,顺应时代潮流走向进步,这又是奔跃了更大的一步,多么可喜!要是冯村舅 舅没有死,他该多么高兴!要是忠华舅舅看到了,他该多么激动!
  后来,父子两人一同吃侯嫂送来的午饭。家霆谈了住院治疗并每晚仍去上课的事,童霜威当然同意。谈到写《桂林去来》的事,童霜威说 :“我赞成你写。这样的情况应当让大后方的人知道。但不知能不能发表?陈玛荔希望你写的恐怕不是这样的文章。”
  家霆说:“我一时还不打算同她见面,想等住院后把文章写好再去见她,那时再说。不过写文章我总该根据事实,睁眼说瞎话的事我是不 做的。”
  这天晚上,父子俩谈到夜深。家霆说需要些钱买一只金戒指还给陈玛荔,并赔还她的一些钱。同时,想买一只照相机赔燕姗姗。童霜威赞 成他这么做。父亲在这方面的为人,同儿子是一个类型的。童霜威将储藏在皮夹里的八十元美金拿出来给家霆,说:“你拿去办吧。”
  当时,外汇比价:官价法币二十元折合一美元,黑市则是五百多元折合一美元。美钞与黄金之比约在三四十元之间一两。家霆明白,这些 是爸爸积蓄下来的一点钱,但也只好收下。
  童霜威叹口气说:“想起欠欧阳素心那孩子一大笔首饰和情意,我到今天心里总是耿耿。不知这孩子现在怎么了。”
  家霆无从回答,只牵动了更多的思念。
  第二天早上,家霆去买金戒指、照相机并办理住院手续,童霜威则去北碚讲课。家霆买了一只照相机托燕寅儿还给姗姗大姐。燕寅儿责怪 了他。他说:“同意我这样做吧。不然,我心里是不会舒服的。”燕姗姗知道后,生气地说:“童家霆,难道你叫我大姐,我们之间连一只照 相机的情感也没有?你这人太拘谨了!”家霆脸红了,姗姗大姐说得对。可他觉得自己只有这样做才安心。他说:“大姐,原谅我这一次吧。 如果下次再上前线,丢掉了你的照相机我一定不赔!”姗姗也拿他没奈何,却很欣赏这个年轻人的正派。家霆是十月下旬才同陈玛荔在医院里 见面的。他人院经过化验,竞患的是顽固的阿米巴痢疾,又想不到发炎化脓的伤口竞很难愈合。由于每晚坚持要请假去上课,使医疗受到延误 和影响,住院的时间就拖长了。
  在医院里,家霆坚持着写了一组《桂林去来》,用第一人称写的,一共三篇通讯特写,每篇都在三五千字。一篇以韦家琪谈的为中心内容 兼及桂林状况;一篇以郭绍勇谈的为中心内容兼及桂林大火;一篇以离开桂林返回重庆一路艰辛为中心内容对大批难民寄予同情。出乎意外的 是他离开桂林后,桂林之战并没有立刻开始。虽然他离开那天,桂林空军基地炸毁了,桂林城也被大火烧了,全州郊外,也被陈牧农的九十三 军放火烧了十几天,但日军进攻桂林是迟至十月上旬才开始,十月十七日全线发动总攻的。桂林还正在激战,这些通讯发表正是时候。燕寅儿 看后,认为写得真实、动人、有感情,发表出来会引起读者轰动。燕姗姗看了,认为使人如身临其境,抨击了前方腐败不合理的现象,使大后 方读者看了能头脑清醒一些,使执政者看了或许能下点决心纠正错误改善危局并救济难民。她说:“我可以拿去找找地方看能否发表。”但家 霆想了一想,说:“这次,是陈玛荔要我去的,文章不让她过目就发表了,不合适。我回来也这么多天了,虽然因病住院,还是应当去看看她 作个交代,把文章先给她看一看的好。”
  家霆是个重情义、信守诺言的人,经过治疗,阿米巴细菌性痢疾快要痊愈,伤口也逐渐合拢,就打算自己去一次陈玛荔家,看望看望。
  谁知,这天中午,一阵淡雅的香水味飘来,陈玛荔却突然出现在家霆的病房里了。
  她态度高贵,举止优雅,带了两盒水果和一听克宁奶粉来,打扮得很朴素,一件深蓝布旗袍外加一件藏青短西式外套,化了淡妆,梳了个 好看的发髻,摇着头,站在家霆病床前,神采焕发地笑着说:“请原谅我做不速之客!我一直在为你担心,心里不安,不断打听着前方的情况, 怕你出事。尤其担心桂林机场被炸!想不到你早安然回到重庆了。怎么竞保守秘密连电话也不打一个给我呢?”家霆也感到不合情理,歉意地说 :“伤了,也病了!又忙着把文章写好。想等伤病好了立刻就去的。”
  “听说你每天仍去学校上课,那是能起床的哕?”陈玛荔看见病房里还有几个病人,嫌谈话不方便,皱皱眉,说:“我们得好好谈谈呢。 走吧!我的车子在外面,找个地方谈谈去。快换衣服!”
  家霆说:“好,我是该把全部经过详详细细告诉您的。我这次是死里逃生!”
  陈玛荔亲切地笑了:“你命大福大,我略有所闻。你学校里我也不是不认识人。走吧走吧!快换衣!”
  家霆从病床上起来,去房里门边的屏风后换下
  ①《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是美国着名作家马克?吐温(1835——1910)的一部名着。
  了病人穿的白衣,穿上了西装,打了领带,出来穿上放在床下的皮鞋,拉出床下小箱子,拿出一包东西,又去枕边拿了一叠原稿,向进房 来的一个护士说:“我有事出去,下午回来。请向医生说一下。”
  他随陈玛荔出去,那辆蓝色小轿车停在门口街边,家霆随陈玛荔上车后,她对司机说:“嘉陵宾馆!”就迅速点上了一支香烟。途中,陈 玛荔说:“快开始讲吧!我真想听听你那死里逃生的
  《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①呢!你的伤现在不要紧了吧?”
  家霆笑了,他青春年少,飞扬潇洒,伤病中也仍这样,说:“那我就把惊险故事讲给您听吧!”
  他如实地讲着,陈玛荔专心听着。陈玛荔自然与燕寅儿不同。她听得有滋有味,却不像燕寅儿倾注着感情。家霆的冒险经历,仔细讲起来 还是很生动很长的。当汽车停在嘉陵宾馆门口时,话只讲了一大半。陈玛荔丢了烟蒂,开启汽车门,说:“下车,我们吃中饭,边吃边讲,好 不好?”
  在重庆可以算得上豪华的嘉陵宾馆,人都知道蒋介石、宋美龄夫妇每逢圣诞节都要在这里举行宴会的。在靠近窗口可以鸟瞰到一些开阔景 色的一张桌旁,陈玛荔和家霆坐了下来,侍者上来送了菜单。陈玛荔做主点了冷盘、牛尾汤、白汁桂鱼和英国铁排,外加布丁和咖啡,然后说 :“adonis,继续说吧。你的故事深深吸引了我!”
  家霆继续讲述,发现说到在桂林机场被美国宪兵拦阻凌辱无法乘机和桂林大火时,陈玛荔似乎受到了震动,在说到沿铁路步行见到女尸和 遇劫被刺时,她也显得不安。说完,冷盘来了,陈玛荔招呼家霆吃冷盘,带着感情地说:“太后悔让你去冒这次险了!你飞机上天后,我就后悔 了,太不值得!倘若你回不来了,或被歹徒刺死了,我将永远不会饶恕我自己。”
  家霆笑笑,真诚地说:“我倒觉得吃这些苦值得。这种经历对我来说,是宝贵的。也许,有利于以后我可以做一个比较好比较成熟的记者 !”
  陈玛荔摇摇头,表示不以为然,说:“不值得!不值得!我想不到是这样危险,只以为替你想得很周到、做得也很周到了,谁知竞完全不是 那么一回事,我很抱歉!”又随便地问:“现在,政府正号召十十万青年十万军',你们学校里动得怎样?你不会从军的吧?”政府正在发动" 十万青年十万军”,要知识青年从军。但在民声新专,却没有人去从军,倒不是缺乏抗日热情,而是看到役政腐败,又拼命在反共,明明是想 表明能控制学生得到学生拥护,又想要知识分子从军成立一支青年军将来好用来打内战。对待这种诱骗,抵制的办法。所以陈玛荔提到这,家 霆笑了,说:“那当然!”
  陈玛荔也笑了,亲切而关心地说:“你是个抗日狂热的人,但前线到底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家霆将拿在手中的纸包放在桌上,推到陈玛荔面前,说:“这是我临走时,您给我的几个金戒指和钱。我按照您的嘱咐,缝在身上才保留 下来,现在原璧归赵。”刚才叙述时,故意没把花了一只金戒指坐牛车的事讲出来。
  陈玛荔吸着烈性烟,又摇头微笑了,说:“唉,你这个人呀!我知道,你有极强的自尊心。”说完,又叹了一口气,“好吧!我收下。”她 把纸包拿过去,随手塞进自己的手提包里,用叉吃着冷盘里的芦笋,说:“针线包呢?你不还我?”
  家霆说:“遗失了!”他并不愿意说谎,想起那首英文小诗,只能这么说。
  “里边有一首小诗你没看到?”
  “看到了!”家霆说,“我当时忙,没来得及细看,后来就丢了!”
  “那也好!”陈玛荔把香烟揿熄,说,“我本意是介绍给你,让你将来送给燕寅儿的!这首诗好像适合你们之间,你说不是吗?”很难猜测 她的真意,家霆吃着冷盘里的鸡肫,笑笑说:“可是连针线包一起丢了!”
  “好,丢了就算了!我并不要你赔偿!”陈玛荔风趣地吃着鸡心说,“adonis,我越来越了解你这个人了!我喜欢你许多方面,不但包括你 的外貌,而且包括你的内心,包括你的才能,你的为人!勉强而不可能的事不必去做!这我懂。现在你平安回来了,我就心满意足了。今后你就 真把我当作是你的就好了!我愿意你同燕寅儿成为美丽的一对。”
  家霆连忙声明:“不,我同燕寅儿并不是一对,您误会了!”
  “是啊"陈玛荔笑笑,“那是另有别人哕!我并不追究这是谁,但你能谈谈你在爱情方面的观点吗?是孔子那套封建的,还是柏拉图式的精 神恋爱?”
  侍者来上汤了,端走了冷盘。
  家霆坦率地说:“我年轻,事业心重于一切。在爱情上,我喜欢专一,喜欢严肃,喜欢负责任,不喜欢随便,不喜欢损害自己也损害别人 。您说我这样不对吗?”
  陈玛荔喝着汤,笑着说:“你雄辩,善于表达,你的话我应当欣赏!”说到这里,她问:“刚才你说你同燕寅儿不是一对!那是谁呢?为什 么不能把这秘密告诉我呢?我很愿意知道!”
  家霆觉得说了也有好处,就坦率地简单讲了欧阳素心的事,只是略去了同欧阳在重庆见面和欧阳去上海的事,只讲到在重庆江边重逢后她 又失踪就不再讲了。
  陈玛荔专心听了,似乎感动,说:“太奇怪了!你也太不幸了!”她似乎微微叹一口气,接着说:“让我们换个话题吧。你打算写些什么文 章?”
  家霆把一卷稿子放到陈玛荔面前,说:“写好了,也带来了!是想请您过目的。”说着,他把文章的题目、写法与中心内容大致都说了一说 。
  陈玛荔注意地听着,叹口气说:“有些情况也许你知道一点,也许你不清楚。我应当告诉你:关于你提到的那个九十三军军长陈牧农,由 于丢失全州,已经被扣留,估计是要军法从事的。桂林现在外围战激烈,敌人攻势虽猛,尚难得逞。现在九十七军即将由重庆凹发去增援桂林 。我说这些,是告诉你:赏罚还是分明的!前方将士浴血抗战坚决勇猛,增援部队正在派去,情况不像你说的那样消极悲观,指挥调度也不像你 说的那样徇私不当!”
  家霆喝着汤说:“我是实地亲身经历体会的,我也注意到了将士们的抗日情绪。关键不在将士不用命,关键在于上边太腐败了,而且抗战 消极,将实力保存着将来准备另作他用。”
  侍者前来收去汤盆,送上白汁桂鱼。
  陈玛荔往桂鱼上洒番茄沙司,似是不理会家霆的话,自顾自地边吃鱼边说:“你这观点同史迪威倒相仿了。关于史迪威的事可能你已知道 了!他佩戴了四星上将的军衔,却无意同我国最高当局合作。他在中国竭力要同延安进行接触,不断攻击我们腐败无能。他缺乏政治头脑与战略 ,给我们造成困难,现在终于滚蛋了!魏德迈已代替他成为中国战区的美军司令兼委员长的参谋长。与史迪?威持相同政见的美国驻华大使高思 也辞职回国,赫尔利少将来代替他。你应当注意到这些都是好消息。”
  家霆吃着鱼说:“我们中国自己的事,不靠自己却想靠美国人,就怕靠不住呢!”幽默地又说:“就像我拿了那张机票到桂林机场想上美 国飞机,可是美国宪兵说:滚蛋!”
  “这不一样!”陈玛荔被逗笑了,“而且,你拿的并不是一张废机票!你到柳州不还是靠了它才飞回来的吗?”
  家霆摇摇头说:“政府正处在危机之中,人民都起来在要求改组政府,要求团结,要求反对独裁、特务统治,日本侵略者又在发动豫湘桂 战役,前线节节败退,不靠我们中国人自己进步,寄希望于美国人来主宰,怎么行?”
  侍者又来上英国铁排。陈玛荔说:“菜上得太快了!”却仍让侍者把两盘未吃完的鱼都收走,开始用刀叉切割起铁排来。
  家霆陪着陈玛荔吃,用刀叉将铁排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洒上番茄沙司和辣酱酒。
  陈玛荔忽然笑着,看着家霆用上海话说:“勿得了!勿得了!”家霆抬起头来,说:“怎么?”
  陈玛荔笑着说:“上月下旬,重庆有一批人集会,打着各党派、各界、各阶层代表的旗号,声势不小,确实也有名人,要求成立联合政府 ,实行民主,修明内政,挽救危亡等等,后来通过了要筹组重庆民主宪政促进会,闹得很凶!不过,我们的报纸上连消息都不登!我注意到,这 次会令尊也出席了,还讲了慷慨激昂的话。这下好,你们父子都这么进步,怎么得了?”
  她是用幽默的语气讲的,家霆也只好随着她笑。英国铁排很老,嚼起来费力。陈玛荔咬了一块就不吃了。家霆想起在黔桂路上挨饿的情况 ,不愿浪费,慢慢嚼着,也感到无味,说:“这_定不是嫩猪肉,很可能是老母猪肉。”
  陈玛荔忽然变得严肃一些了,语气诚恳地说:“我知道,你去桂林有了惊动魄的经历,当然想写出来。但此时此刻,该怎么写呢?必须注 意!我支持你去一次前线,目的是要你写点东西露露头角,同时也可以让你进新闻学院,为将来去美国深造打个基础。你写的东西如果是左的, 就不可能给你带来这些好处,我的苦也白费了。你懂吗?”
  家霆嚼着无味的老母猪肉,说:“我不认为我写的东西是左的。再说,不能不如实地写。老是说'以空间换取时间',骗人的话人们反感了 !”
  “我虽然没有看你写的这些文章,“陈玛荔说,“但我刚才听你讲的一切,可以想象得出你写了些什么。目前,不需要这类捣蛋、毁谤的 文章!”
  家霆决定不再吃那些嚼不烂的铁排了,放下刀叉,说:“读者还是需要的!现在再来粉饰太平,说假话,指黑为白,指鹿为马,怎么行?”
  陈玛荔拿出烟来吸,摇着头说:“adonis,你别使我失望!怎么一律事都不能依我?”
  家霆先是沉默,接着僵硬地说:“我相信一句格言:'人生不但是学习要做什么,并且也要决定不做什么'!”
  侍者送来了布丁和咖啡,他已经没有吃的兴致了。
  陈玛荔往咖啡里加方糖,用小匙调动,吸着烟,似乎感到自己的话分量重了,和缓地说:“adonis,别老是固执嘛!我们在一起,应当高兴 些。像那次一同游慈云寺,像那次一同吃饭看《卡萨布兰卡》,你还记得《时光流转》那首歌吗?”她的眼神似乎沉浸在一种追忆和幻想中。
  家霆闷闷地叹了一口气,端起苦涩的咖啡喝了一口,咖啡里他没有加糖。
  陈玛荔又回到本题上来了,用和缓的口气说:“听我的,adoni,你的《桂林去来》不必写三篇,写两篇就行了。一篇写一下你到桂林,并 去了前线,要写出我们是用精锐之师在抗日的,并非保存实力无意抗日。写一下前线将士同仇敌忾,上下齐心,誓与阵地共存亡,写一下全州 的失守是经过激战的,主要是我军武器装备差,盟方给的物资装备太少了!”
  家霆说:“我没有去前线,我只到了桂林!”
  陈玛荔笑了:“'无冕之王'应当有这种写作的本领嘛!你还以为所有记者写的东西都是要亲眼目睹的吗?在这方面,记者应当有小说家、剧 作家的本事,没有想象力的记者不是好记者!”
  家霆也笑,说:“胡编乱造,难道就算好记者?如果坐在家里也可以闭门造车,我就不必到桂林去这一趟了!”
  陈玛荔说:“adonis,别在这种小地方纠缠、钻牛角尖!去过同没去过当然不同。正因为你去过,写的东西就可信,作用大。你听我说:第 二篇你专门写一下那个一三一师师长阚维雍,作为一篇专访,写他写遗书给家属,写他的必死决心,好好渲染。这篇总不算臆造的,这是你自 己也认为很感动的事嘛!写这不困难吧?”家霆说:“阚维雍的事我写了,不过没有作专访来写,也未渲染。怕那样不好,他的遗书我未亲眼看 到,也未同他见面。”
  陈玛荔把桌上那叠一直放在那儿的文稿顺手拿过来,塞进自己的手提包里,说:“文稿我带回去看看,好不好?”
  家霆当然只好点头,说:“好!我希望还是照我这样来发表!”陈玛荔笑笑:“世上有许多智慧的格言,却都不能阻止人们去做傻事!我希 望你别傻,这次你要听我的。稿我看了再说,过几天,你给我打电话吧。”
  她从手提包中取出一面精致的小镜子来,用小手绢擦了擦嘴,又取出口红涂了一下嘴唇,说:“adonis,我们走吧。”
  家霆招手叫侍者来结账。他抢着看了账单,掏钱付账并给了小费。
  陈玛荔摇头笑着叹日气说:“唉,你这个人呀!我对你越来越失望!”
  家霆笑笑,没有说话。西菜很贵,他掏钱付账感到安心。
  陈玛荔用汽车送家霆回医院。告别时,轻声用英语妩媚地说:“adonis,也许是一种女性的本能吧?我也说不出我为什么要这样喜欢你。 我希望你出名,也希望你深造,我将为这努力!相信我吧!”
  同陈玛荔分别后的第四天上午,家霆就出院回家了。
  天,下着蒙蒙小雨,秋天的雨,总是说下就下。这雨细小得无须打伞,淋在脸上很舒适。
  家霆从雨中提着小箱子和杂物回家时,见爸爸正送乐锦涛出门。爸爸手里拿一个卷轴,脸上神色怆然。家霆叫了一声:“乐老伯!”也陪 同童霜威将乐锦涛送到门边。乐锦涛走后,家霆陪童霜威进屋,问:“爸爸,乐老伯来干什么?”
  童霜威将一幅卷轴递给家霆说:“他的妻妹卢婉秋在北碚病故了!妻妹的丈夫是枣宜会战时英勇殉国入祀忠烈祠的章铭华师长。一个独子名 叫章继书,随中国驻印军新编三十师与美军五三0七支队去年三月在缅北作战牺牲。卢婉秋女士是位有学问不同寻常的女子,与我也认识。死前 ,有些遗言,这个卷轴是让送给我留作纪念的。”
  家霆接过卷轴一看,卷轴外,乐锦涛题了一段话在上面:
  婉秋妹为去佛国寻找一片净土,于十月十一日凌晨五时圆寂于缙云山,遗言中有云:“空白卷轴一个,请代转赠霜老,偈云:'心是菩提树 ,身为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爰代转呈,以志纪念。
  乐锦涛
  民国三十三年十月
  于渝州
  家霆打开屏条卷轴一看,更奇怪了!卷轴是白绫精裱的,一片雪白,无字无画。
  家霆诧异地问:“爸爸,这是怎么回事?屏条是空白的!”
  “是呀!”童霜威点头说,脸上似乎透露出一种疲劳,“是空白的呢!她说过:'这应当是幅佛像,但佛陀到底该怎样画呢?我见许多佛像 ,都将佛画得太丑陋粗俗,太像尘世凡人了,与我心中的佛,相去太远。用这洁白的纸,我心中之佛,我自能看见映照在这纸上。不但如此, 在战场上为抗日而牺牲了的先夫,我觉得他也是应当立地成为佛的!我为他修心练性,为他诵经礼拜,我也能从这洁白的纸上看到他音容的出现 。现在,她自己也圆寂了!但这幅空白的画上,何尝没有她的音容呢?”
  家霆感到玄妙,也感到一种不凡的哲理。他不知道爸爸曾两上缙云山同卢婉秋见面的事。从爸爸的神情和语气中,感到一种只可意会不可 言传的感情。他将屏条卷好,轻轻地递给童霜威,看着爸爸将卷轴珍贵地拿进里屋收藏起来,心里不禁想:奇怪!爸爸的眼神为什么这样伤感? 这个卢婉秋怎么我从来没有听爸爸说起过?他不喜欢爸爸这种黯然的神态。忽然发现童霜威独自坐在桌前点燃了一支香烟,看着窗外灰蒙蒙的 天空,若有所思,怅惘而又寂寞,轻轻似在诵诗。爸爸在心情不快时,是常常这样的。
  家霆刚想进去说些什么,好帮助爸爸排遣些不快,听到了脚步声,有客来了。走到房门口朝外边张望,意外地看到来的是燕寅儿,颀长美 丽的寅儿披一件绿色风雨衣,使家霆顿时想起了欧阳素心。欧阳在上海时,也有一件绿色的风雨衣,只是比寅儿的这件淡,绿得美极了!唉,欧 阳啊!欧阳!
  燕寅儿脚步匆匆,见到家霆,说:“我去医院里找你,才知你出院回来了。我带了两张报纸来给你看!”
  家霆看得出寅儿是有急事来找的,也听得出她话音里带着一种情绪,说:“什么报纸?”
  “你的大作今天发表了!”燕寅儿把折放在风雨衣袋里的两张报纸摸出来打开递给家霆。粗糙发黄的报纸散发出的油墨味扑鼻而来。
  家霆心里奇怪:怎么我的文章发表了?文章不是在陈玛荔处吗?一看,一张是中文系的《中央日报》,一张是复兴系的《扫荡报》。在两 张报的第三版上用辟栏都赫然刊登着署名"本报战地特派记者童家霆"的大篇文章,还加上"战地通讯"的题头。
  《中央日报》的一篇,题为《将士忠勇,可歌可泣——桂林去来之一》。
  《扫荡报》的一篇,题为《访誓死为国的阚维雍师长——桂林去来之一》。
  家霆耳朵顿时红了,心跳加速,说:“什么?我成了他们的特派记者啦?用眼一目十行地将两篇文章浏览了一下,只见两篇都是按陈玛荔 那天在嘉陵宾馆吃午饭时在桌上谈的内容和要求写的,但确实都用了他文章中的材料和大量现成语句,只是经过小小的穆敌补充和删削,移花 接木,偷天换日,完全不是原来那么一回事了!这成了两篇完全符合陈玛荔的要求有心给当局涂脂抹粉贴金的"战地通讯"了!
  家霆火冒三丈,他还从未遇到过在写作上使自己这样难堪与违背自己意志的事。新闻界流行的一句话:“强奸民意!”这不是强奸民意是 什么?
  他放下报纸,大声说:“岂有此理!太坏了!太坏了!”
  童霜威听到燕寅儿来,又听到家霆气恼地大声在吼,从里房出来,问:“怎么了?”他见家霆手里捏着报纸,唉声叹气地坐在那里。燕寅 儿站起身来,叫了一声:“老伯!”解释说:“《中央l的报》和《扫荡报》上发表了用童家霆名字写的两篇通讯,还用了'本报战地特派记者' 的名义,但同他写的不一样,而且也不是他拿去发表的!”
  家霆站起来,把报纸递到童霜威手里,说:“都是陈玛荔捣的鬼!我写了三篇通讯给她看,她曾要我按她的意图写,我不同意。她把文章拿 去了,说看后再联系,现在却自作主张按她的要求任意篡改用我的名字发在《中央日报》和《扫荡报》上了!真气死我了!我是不愿这样写的, 更不愿在《中央日报》和《扫荡报》上用什么特派记者的名义发表东西!她真是言而无信自作主张!我上了大当了!”
  童霜威坐在那里默默看报,也是一脸愠色,边看边说:“你们年轻,我早年办过报。这一套,我见得多了!确实,家霆,她是在利用你!毕 鼎山是个卑鄙小人,陈玛荔我还以为会有些教养不至于像毕鼎山。现在看来,这女能人也有谢元嵩的手腕呢!”
  燕寅儿遗憾地说:“今天,这在我们学校里可要成为一件大新闻了!这下你这个自命公正进步的人物掉在臭水缸里了!”
  家霆毅然说:“我马上打电话去找她交涉!”
  童霜威叮嘱说:“登都登出来了!她已经占了上风。所好这两篇文章虽属粉饰,尚不反动。你可以找她,但要掌握分寸。以后注意,是最重 要的。”
  家霆对燕寅儿说:“陪我一同去打电话好吗?”
  燕寅儿跟着家霆,两人一起走出门来,爬石级走上陕西街,找一家米店借了电话打。先打到陈玛荔家里,说不在;又打到图书杂志审查会 ,果然,陈玛荔在。一听是家霆,她语气由高傲变为柔和,说:“有事吗?”
  家霆气急地说:“我刚才看到了《中央日报》和《扫荡报》,这是怎么回事?”
  她笑了:“正要告诉你呢!两篇通讯都发了呢!发在显着地位,你的名字用的三号字,加了头衔。一稿两用:今天发《中央日报》作为'一' 的那篇,明天《扫荡报》作为'二'来用;今天《扫荡报》作为'一'的那篇,明天《中央日报》也作为'二'来用!”
  家霆愤愤地说:“文章都是你胡乱改写过的,是不是?”
  “怎么用'胡乱'两个字呢?你好好看看,我是认认真真替你修改的!”
  “完全不是我的原意了!我反对这样做!完全不是我的文章了!”
  “照你原来的样子,是发不出来的!影响也不好。你不该固执,我完全是为你好!你年轻,你的文章难道改不得吗?”陈玛荔语气亲切,仍 带着笑意。
  “我不同意乱改我的文章!我也根本不愿在《中央日报》和《扫荡报》上发表文章,更不愿加头衔!”"我还以为你会高兴的呢!你跑一趟桂 林,总该出成果呀!怎么反倒生气了呢?不要轻视别人为你所花的心血!冷静一点!”陈玛荔说,“你的文章在我们这里反应很好。我是慎重为 你考虑过的。这样,你可以有机会进重庆新闻学院。”
  家霆打断她的话,生硬地说:“我不希罕!我反对未经我同意就这么让我上当!您不该骗我!”
  “胡说些什么呀!我全是为你着想的,希望你好,难道这你都不明白?好吗?我现在很忙。下午三点,你到我住处来,当面好好谈谈。”
  “不!我现在要您答应:明天停止刊登!我还要求报上刊登一个更正启事,声明童家霆的名字用错了。用什么名字随便,但不可以用我的名 字。”
  “那怎么可能!”"那怎么不可能?”"下午三点见面谈吧,好不好?”
  但家霆倔强地说:“不!我不想来!我只要求停止刊登,要求更正!”说完,“乒"地挂断了电话。
  燕寅儿在边上说:“你说得很对!、但你真拉得下脸面!”
  家霆简直气恼得想落泪。他有一种壮士手被毒蛇噬咬以后拔剑断臂的气概和感情,说:“唉!怪我自己不好!其实,我早该跟这种人断!要不 是为了当初救冯村舅舅的事,对她有些感激,我早该……”他满心的话,可是无法都说给燕寅儿听。
  “可这次去桂林,是你自己愿意去的。”燕寅儿快人快语,话说得括辣松脆。
  “谁知道笑脸下藏着阴谋呢!谁知道这是一个圈套呢?”说到这里,家霆心里谴责自己了:天下事是复杂的!陈玛荔这个女人也是复杂的。 其实,她也未必真是笑脸下藏着阴谋,设下圈套陷害。她没有必要这么做!她也许自认为是一种好意,一种"我是为了你好”,但政治观点不同 ,立场不同,在她认为"好"的,在我就认为"坏"了!家霆秉性善良,话说过了头,觉得同陈玛荔的交往断就断了,但自己不应该这样,就只好闷 着气不再说了。
  “'倜傥'!怎么办呢?”在回去的路上,燕寅儿问。
  家霆摇头叹气:“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提的要求你听到了吧?我想,明天会停止刊登的!当然,更正启事估计不可能登。但我可以用嘴向同 学们解释。”
  燕寅儿惋惜地说:“那三篇通讯要是当初交给姗姗大姐拿去发了多好,就没这些事了。”
  家霆坚决地说:“这事不算完!我准备重新写一写。而且,你那个很好的建议我们不能丢弃,我俩当初决定要继续进行的采访也该进行。我 要用这种成果来弥补一下这次的过失!”
  燕寅儿从家霆忧伤的眼神和豪迈的语气里,看到了他的坚强意志和决心。她喜欢看到家霆这种神态。在这种时候,她觉得他真像那个童话 中的~陕乐王子"!她说:“好!我一定同你一起采写!”
  《中央日报》和《扫荡报》第二天"战地通讯"的文章照登,但将"童家霆"的名字取消,署名用了"本报战地特派记者”。家霆看了生气,却 无可奈何。
  从十一月到十二月之间,家霆和寅儿密切关注着前方战事。前方传来的总是坏消息。这场溃败得使人难以相信的战事,使重庆和大后方的 人m瞪口呆、震惊惶惑。一九四四年的这最后两个月,气候寒冷,物价跳跃,在抗的战争史上,由于前方的大溃败,使大后方十分灰黯,人心较 前更加惶恐和不满。
  形势的迅速发展,使家霆感到再重写《桂林去来》已经失去意义。但他和燕寅儿的新打算却始终在坚持完成。
  十一月十一日,桂林、柳州同时失守。这消息使得大汉奸汪精卫十一月十日在日本名古屋病死、由大汉奸陈公博在沦陷了的南京城代理伪 国民政府主席的新闻也令人不感兴趣了。日军在攻占柳州后,拼命追击,占领宜山,进入贵州省。十一月初,日军一个旅团孤军突进,经过六 寨一直冲到独山、丹寨地区,离贵阳只有一百二十里。重庆和大后方的一些有钱人已经去西北和西康一带逃难或正在准备逃难。家霆和燕寅儿 及一些同学则酝酿着万一敌人来到,就组织起来去缙云山打游击。童霜威也表示决不再逃了。复兴大学的学生们在酝酿组织游击队。童霜威说 :“我虽老了,也要留下来,随你们进华蓥山!”独山失守那天,家霆在爸爸桌上看到一首随手写来尚未修改的打油诗,边上注的是:“心神 不定,忧思绵绵,打油八句,聊抒愁怀。”诗的字迹潦草,韵律也不工整,足以看出爸爸的不安,但却也表露了他的心迹:
  浩荡寇深国将亡,问君再退去何方?河南浩劫逊湘桂,贵州灾难震川康。百万国军如纸扎,一亿百姓成秕糠。何不原地打游击?碧血丹心 耀华岗!所幸,从第六战区抽调的两个军到了黄平、镇远,第八战区抽调第二十九、第九十八军,第一战区抽调第九、第十三、第五十七军,进 至贵阳以东地区,准备夹击侵入贵州之日军。孤军深入的日寇仓惶退走,大后方局势稍定。十二月十日,由越南北上的日军第二十一师团到达 绥录,与广西日军会合。至此,日军打通了从华北到华南以至印度支那半岛的通道。这对日寇是件大事,但重庆和大后方的许多人对这并不顶 关心。顶关心的是保住大后方的稳定。日寇已从贵州退走,大家也就开始安定下来了。
  家霆和燕寅儿,课余采访从湘、桂、黔逃难到重庆的难民,了解到不少报上未曾发表的消息:九十三军军长陈牧农是在被扣留后按照军法 执行枪决的。守桂林的一三一师师长阚维雍,在守卫桂林中正桥以北沿河阵地被日军突破后举枪自杀,实践了他与城共存亡的决心。六寨是个 大集镇,被日本飞机炸平,烧成了焦土。独山大火半月,烧成一片瓦砾。日寇在南丹、金城江、六寨、独山等地屠杀的难民及本地居民,总数 在十万人以上。家霆和寅儿写了一组"访湘、桂、黔难民谈片"的系列报道,目的是催促当局赶快调大军上前线增援,希望当局妥善倾听民众呼 声、关心难民的安置和救济。既赞扬了坚决抗战的前方将士,也谴责了偷生怕死扰民害民的酒囊饭袋。报道在姗姗大姐所在的那张报纸上发表 ,很受读者好评。但以后再发表,每次都被新闻检查机关删节,后来干脆奉命停止刊登了,理由是"有不良影响"云云。
  燕寅儿说:“听大姐说,这是陈玛荔干的!”
  家霆苦笑笑,摇着头说:“当然可能是她!就是没有她,别人也会这么干的!关键是这个政府!”t/x/t小.说。天.堂wW w.xia oshuotxT.net



第六卷 胜利翩翩降临,和平岂能夭折? 一

(1945年3月——1945年9月)
  有句名言:“武力的本身虽值得称颂,不过当它高踞宝座的当儿,已经埋伏下埋葬它的基础了!”
  现在,回忆当时那段历史,或前或后,这句名言,对穷兵黩武者确有思索和回味之处。
  ——摘自创作手记
  一
  下午,在由北碚回重庆的公共汽车上,童霜威坐在中间的一个倚窗座位上,一路上头脑里仍萦绕着在缙云山卢婉秋墓前凭吊的情景。车里 很挤,站着的人满满的,人声嘈杂,每到一站,上车下车就造成全车混乱。尽管如此,并没有干扰他的思绪。
  春雨霏霏,从半夜里就下开了。雨,挡不住童霜威要去缙云山卢婉秋墓前凭吊的心意。
  这心意在去年十月下旬知道卢婉秋离开人世时就有了。太多的哀悼使他不愿立即去看那凄凉的一坏黄土。他甚至是有意尽量回避思念。人 到这种年岁了,还何必这样多情?何况,仅仅不过是同她两次见面,并无深交,更没有流露过深一层的感情。只是,乐锦涛送来的那幅空白卷 轴以及卢婉秋的遗言,却使童霜威回味无穷。回味正像那幅空白洁净的屏条一样,让你加上想象可以任意驰骋,无穷无尽,无边无垠。为什么 要送我这幅卷轴呢?为什么要题偈诗呢?她心中难道没有我吗?她为什么要那样折磨自己早早就离去人世了呢?如果她心中无我,是不会遗言 要把这幅卷轴送作纪念的!她的思绪一定非常复杂、非常矛盾。也许她未向我吐露的正是我未向她吐露的。可是,一切都晚了!不,也许我当时 吐露了我的感情,会使她更加困扰和痛苦。那也是我所不愿的。人世间在感情上的变化与进展,比秋天的云彩还要奇异,难以预测,也难以说 清。每每事后惋惜,留下的只是绵绵长恨了。
  冒着沁人肌肤的冰凉细雨,坐滑竿上山。然后,循着当初熟悉的路径,踩着碎步,飘飘逸逸到了她的墓前。她就葬在原先住处附近的一丛 竹林边上。被洗净了的天幕和雨中的空气格外清新、芳香。一杯黄土的小坟,坟上已冒出稀疏的青草。坟前,竖着一块石碑,该是乐锦涛夫妇 立的吧?石碑上写着"故抗日英烈章铭华师长夫人卢婉秋女士之墓”,一片肃穆寂寥气象。去年六月下旬,来看望卢婉秋时,她那种消沉,出乎 童霜威意外,现在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她在中国驻印军里当翻译的儿子去年三月间在缅北作战牺牲了,噩耗传来,可能是将她仅存不多的生 机一下子完全从根砍断了吧?啊,这位美貌而又多才的女子,战争为什么要把一切灾难都降临到她的身上呢?
  没有带鲜花来,也没有带纸钱来,只带来了伤逝眷怀之情和深深的悼念。往事历历,山野间有一种不知名的翠绿小鸟在雨中哀啼。霏霏的 细雨,像落不尽的无边无际的苦泪,湿了头发,湿了衣裳。人去了,魂魄可在?能知道我今天在你的墓前悲痛凭吊么?我不能说这是一种爱情 ,可是也不能否认这是一种爱情。奇妙的就在这里!对柳苇,我们因爱结合,因恨分手。但当她离开人世后,我对她只有爱没有恨,每当想起她 时,就爱得更深。对方丽清,我欣赏过她的美貌,却厌恶她的心地丑恶,同她分手有一种甩掉重负的轻松感。对卢婉秋呢?我们没有谈到过结 合,也没有形成爱情,却有一种钦慕。当她死去,留给我的却是深重的同情、遗憾和哀思,为什么?
  其实,她如不是非常消极,仍是可以积极生活下去的,仍可以有幸福,仍可以有贡献,完全可以用自己的能力来抗口为死去的丈夫、儿子 报仇,为国家民族出力。可是,却让悲伤埋没了自己,让哀痛打倒了自己,她的心死了,被战争的残酷将生的意志销毁了。热情熄灭了,只能 早早落下这一杯黄土!
  其实,我也何尝不可以消极?我因这场战争失去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我曾不止一次地在死神面前徘徊,在难以忍受的折磨中呻吟。不过,我 始终是在一种积极的状态下奋斗。我们这个中华民族,自古以来,优秀之士在抗击外侮时都有一种强劲的爱国精神。战争无疑是人类最大的痛 苦,战争总是使无数人流血丧生,对人们的精神和肉体造成极难愈合的创伤。但,人必须清楚认识不同性质的战争以及战争的复杂性。只看到 战争的残酷、痛苦与伤害,而不去区别战争的正义与非正义,笼统地一概否定战争,正像笼统地一概歌颂和平,都不可取。秋瑾有诗说:“世 界和平赖武装!”①她绝非好战,她是说列强入侵,为了救亡图存,必须武装!国家强大了,帝国主义不敢侵略了,才有和平。我从我的人生经 历中深深体会到这一点,靠祈求和祷告是得不到和平的。人如陷身战争,必须坚强地面对现实。所以,我虽曾在抗战之前担心战火的燃烧,却 能坚持抗战必胜的信心直到如今。我虽知道和平的可贵,却鄙视汪伪汉奸揭橥的屈膝投降的"和平”。为这些信念,宁死而不悔。也正因如此, 当现在日寇未败,眼见大后方狐鼠横行、贪污腐败溅却毅然舍弃个人得失与安危,为了国家民族,愿意走向进步。
  可惜,我以前没有更多机会能把这些都好好同卢婉秋敞开深谈。可惜她也不让我有机会多多同她探讨。这是我对不住她的地方。她何以竞 就因消极出世和悲观厌世类似自戕地离开了人世?还是忠华说得对,人生何时何事都会遇到什么是正确的选择这样一个命题。错误的选择使卢 婉秋早早就长眠在这一坏黄土之下;正确的选择使我现在能依然保持着朝气。我虽然也在寒山寺里念过佛经,学过佛学,那是在抗御敌伪的威 逼利诱中,作为消极对抗作为一种姿态来学的,是寓含着积极态度来学的。我没
  ①此句出自秋瑾诗《宝刀歌》。
  有作消极出世的选择。倘若卢婉秋同我有一样的认识,她会怎么样?
  啊!……童霜威是伤痛的,许多遗憾,想不完也说不尽。
  一路上,不停地时断时续地想着。车窗外仍飘着牛毛雨,微微细细的雨丝,已经早将四外的房屋、田野、道路、树木和行人的雨伞淋得湿 透了。此刻,缙云山上的一手不已萌生青草的黄土小坟该也湿淋淋的了。愿那雨不要扰乱她的安宁!……
  童霜威到达余家巷家中时,已是傍晚快吃晚饭的时候了。家霆正准备吃了晚饭后去上课,见爸爸回来了,十分高兴,说:“爸爸,今天怎 么回来得迟?你看衣服都湿了。”
  童霜威不想把凭吊卢婉秋的事说出来,这种说不清的情感难以表达也难以使儿子了解,随n说:“动身迟了。”就去里屋换衣。雨,仍在下 ,越下越大了。童霜威问:“这两天家里有事吗?”家霆说:“别的事倒没有,就是燕翘老伯要请您吃饭,我以为您今天早早就会回来,所以 约定明天中午我陪您去吃饭。”
  “有什么事吗?”
  “说想同您谈谈。”家霆说,“晚上我同燕寅儿要上课,所以放在中午了姗姗大姐和东山大哥也参加。”他在给爸爸泡茶。
  童霜威接过茶杯,说:“谈些什么呢?不过我倒是喜欢同他谈谈的,也喜欢听燕姗姗谈谈内幕新闻。”
  家霆说:“我同燕寅儿打算筹办一个刊物,姗姗大姐说她可以去设法通过关系登记获准,不会有问题。我同燕寅儿还有三四个月就毕业了 。毕业后,能找到合适的工作最好,如果找不到,有一个刊物就可以当事业干。再说,刊物敲锣打鼓先办起来,可以壮壮胆、张张门面。如果 办了,燕寅儿做女社长,我做总编辑,姗姗大姐说她算半个人尽义务做我们的特约编辑,帮我们掌舵。两个半人办一个刊物,很经济。地点么 ,牌子就挂在东山大哥的诊所里,实际稿子是在燕寅儿家里和我们这里编写。”
  童霜威在椅上坐下,说:“打算非常好!资金呢?办个刊物也不简单。纸张费、排版费、印刷费、发行费……挺麻烦呢!”
  家霆说:“姗姗大姐说,纸张她可以借到,集资她可以拉一部分,印刷她有熟人。当然,我在想,资金的事爸爸你也帮我找人筹措些。比 如找找'中华实业信托公司',甚至褚之班这些有钱人,一人捐一点也就行了。”
  童霜威沉吟着说:“我历来不喜欢麻烦人,这你知道。可是,你们要办刊物是好事,我当然尽力设法。不知你们这个刊物打算怎么办?叫 什么名字?”
  “刊名我倒想了一个,姗姗大姐和燕寅儿都说好,就是上次那空白卷轴上的偈诗中的'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上的'明镜台'三字。刊物 名字叫《明镜台》,爸爸看如何?”
  童霜威被触动心事,又想起了缙云山上雨中那一坏黄土的荒冢,点着头说:“《明镜台》,倒是可以。你们这刊物应当使读者感到是一台 明镜,照出尘世的污浊,照亮行人的道路。”
  “就是这意思。我们要办一个使人能沐浴着光明走向进步道路的刊物。燕寅儿主张不偏不倚,不党不派。我则说,主要是八个字:抗馘, 团结,民主,进步。八个字她也拥护,办刊宗旨就有了。你觉得如何?”
  童霜威念了一遍"抗战,团结,民主,进步”,说:“很好!”喝着茶又说:“主要对象是谁呢?”
  “当然是有知识的青年为主要对象!”家霆说,“我想只要有时代气息,办好了,上年岁的人也爱看的。我们要办得使关心国家大事的人 都爱看都想看!”
  “谁给你们写文章呢?”
  “我们自己当然要写。有一批老师和往昔毕业的校友都在新闻界、出版界。我们还可以扩大作者队伍,像爸爸,你就可以写。像燕老伯, 他去年在参政会上的发言和提案精彩得很,当时如果发表,影响一定很大。”
  “是份政治性的刊物?”
  “综合性的!当然都离不开政治。我们从报道、通讯特写到评论,都可以有,形式不拘。反正要办得言之有物,新鲜些,多样化,丰富多彩 ,有特色,使人爱读。”
  “好倒是好。”童霜威走过去"啪"地开了电灯,说,“只是我怕检查官的剪刀等着你们呢!”
  “是呀!”家霆点头说,“这点也想到了。姗姗大姐是个自由主义者,说:'要办成民间的、中立的,不把"抗战、团结、民主、进步"八个 字印在刊物上'。”
  侯嫂开饭来了。她的泡菜肉末和麻婆豆腐始终是童霜威和家霆最欣赏的。到四川的日子久了,吃惯了川味,觉得诱人食欲,反倒不常想江 南那种清淡的菜肴了。父子俩边吃边谈。雨还在淅沥下着。不知为什么,童霜威听着雨声,虽在同儿子谈话,心里怎么也摆脱不了缙云山上凄 凉寂寞的黄土小冢。他仿佛能看到那个穿黑色旗袍、身材中等、体型匀称的美丽女人,满头黑发梳着一个好看的发髻,素净大方,有一种傲气 与悲戚笼罩脸上,肃雅而又矜持,在漫天飞舞的雨丝中,怕冷般抱着臂,淋着雨,无语地望着缭绕在缙云山顶的云雾……连带着,他又想起了 荒凉的雨花台。那里埋葬着被枪杀了的可爱的柳苇。沦陷了的南京,今夜或许也在下雨?春寒料峭,柳苇她在地下冷吗?南京已常有飞机去空 袭轰炸,她在地下安否?……童霜威从灯下家霆的脸上又仿佛寻觅到了柳苇那脱俗的气质和美丽的眼睛。这使他不禁心里酸楚而凄切。人生伤 心的为什么总是这么多呢?
  窗外,是黑黝黝的雨夜。家霆早离开他去上课了。外面隐隐传来陈太太敲木鱼念经的声音。童霜威觉得:今晚将会失眠。他摆脱不了对许 多往事的思念。
  第二天中午,当家霆陪童霜威到达燕翘家吃中饭时,厅里桌上已经放好了筷碟汤匙和几只冷盘。燕翘正同儿子东山兴致勃勃地下围棋。东 山已经败局,见童霜威来到,起立叫了一声:“童老伯!”说:“爸爸,棋差一着满盘输,我输了!和平吧。”
  燕翘坐在推车上哈哈朗笑,说:“'人生好似一枰棋,局局赢来何足奇?'你输了就叫和平,这种假和平我是不要的!”转回身来对童霜威 说:“啸天先生,好久没有见面畅谈了。今天请你来,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摆摆龙门阵。快请坐,请坐!”
  家霆叫了一声:“燕老伯!”让童霜威在燕翘对面的沙发上坐了,陪侍在旁。一会儿,燕姗姗、燕寅儿都出来招呼童霜威,叫:“童老伯 !”专门侍候燕翘的年轻人名叫李耀宗的上来敬茶。
  童霜威说:“本该常来看望,只是在复兴大学兼了些课后,增加了负担。最近,国史馆也常开些无聊的会,我又在酝酿写点东西,脚就懒 了。”说完,哈哈一笑。
  燕寅儿活泼地说:“童老伯,今天姗姗大姐亲自动手为您做了一道名菜,您猜是什么?”
  童霜威打趣道:“我猜这道名莱是'内幕新闻'!”
  燕寅儿撒娇说:“不对!哪有什么名菜叫'内幕新闻'的!”
  童霜威笑了:“名菜我固然爱吃,更爱听姗姗谈点时局,听点内幕新闻。所以我希望这只名菜叫'内幕新闻'!”
  燕东山说:“姗姗的烹调手艺蹩脚得像汤恩伯打仗!她做不出什么名菜来的!今天精彩的是酒!我带了真正的泸州老窖来。”家霆笑着说:“ 东山大哥爱酒,可惜这里除你之外,缺少酒的知音!”
  燕寅儿说:“童老伯还没有猜出姗姗大姐今天做的名菜是什么呢?”
  燕姗姗只是笑。童霜威看着她说:“神仙葫芦里的药是猜不出的。同你们这些年轻人在一起,真高兴,使我感到自己也年轻了。怪不得翘 老不老!”
  燕翘说:“还是我来打破这个哑谜吧!今天姗姗做的名菜是'轰炸东尿'“
  童霜威笑道:“好极了!好极了!这道名菜闻名已久,还不曾吃过。今天欣赏一下,真叫人高兴。”
  原来,自从民国三十一年四月日、美机首次袭击日本东京后,日本大为震惊,当时怀疑轰炸机是从浙江衢县机场起飞的,日寇打算破坏美 国空军在浙江的航空基地,遂在五月发动了浙赣战役。那时童霜威父子正在上海打算到大后方来,曾因浙赣路发生战事路途中断,而延迟到六 月才启程由南京绕道安徽过封锁线。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轰炸东京是起了极大鼓舞人心的作用的。会做生意的重庆大馆店里,立刻创制了一道 既有抗战意义又激励人心的名菜,名叫"轰炸东京”。实际这同"锅巴三鲜"类似,端来一大盘脆生生的油炸锅巴,有的馆店甚至在锅巴上加点酒 精,然后用一锅沸滚的烩好的腰花、蹄筋、鸡片"哗啦"倒在油炸锅巴上,顿时如同轰炸似的,“嗤啦"一声,锅巴遇热炸裂,酒精还会发出蓝火 燃烧,颇有遭到轰炸的象征意义。食客十分欢迎,宴席上有这一道菜增加不少热闹气氛。从去年六月起,美机轰炸日本本土的次数多起来了。 今年二月中旬,千架以上美机,包括大批b一29重轰炸机,连续轰炸东京、横滨、八幡、长崎、名古屋,馆店里这只名菜就更吃香,怪不得姗姗 要做这道菜招待客人了!
  大家嘻嘻哈哈笑了一阵,姗姗招呼说:“童老伯,请入席吧。不过,不是酒席,是便饭!”
  燕翘也说:“主要是谈谈,谈谈。”
  大家一起入座。姗姗和李耀宗又端了好几只菜上来。燕东山马上打开了酒瓶,一股酒香立刻扑鼻而来。
  燕翘提醒儿子,说:“东山,少喝一点!”
  燕东山笑了,说:“还没喝,就先打预防针了!”他替童霜威斟酒,童霜威只肯要一点点,别人谁也不要,都让酒杯空着。
  燕寅儿打趣说:“别人没兴趣,酒成了你的专利品,太便宜你了!这顿喝了还想喝!”
  童霜威欣赏这家人家的和谐欢乐气氛,举杯说:“翘老,我祝你健康长寿!祝合府兴旺康乐!”
  燕翘举举空酒杯,说:“愿我们都老当益壮!愿我们两家都兴旺康乐!”
  燕东山干了个满杯,笑着说:“为这些好话我不能不先干一杯!”
  大家都笑,然后一起吃菜、闲谈。
  燕翘转脸说:“啸天先生,我今天请你来,想先告诉你一件事。下月将公布第四届国民参政会参政员名单了。按参政会去年九月修正公布 的组织条例,我找了人与我一同向国防最高委员会提出你为候选人,并提请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选定。这事本来似已认可,但不知是哪个好 事之徒将你的大作《历代刑法论》及你去年九月在那次会议上的讲话向上头打了小报告,在遴选时竞被上边删去了名字,使我十分生气。本想 不告诉你,觉得不告诉你不好。告诉亍你,你可以了解一下自己的处境。而且我很想知道这是谁打的小报告,这个人你也许猜得出。”
  童霜威吃着凉拌菜,坦率地带笑说:“多蒙翘老盛情高谊,要推荐我为参政员。李白在《梁甫吟》中说:'智者可卷愚者豪,世人见我轻鸿 毛。'我虽忧国忧民,但觉得做点实事,像教教书、写点文章,必要时参加些活动说说心里话,比干什么都好。删去我的名字,看来是怕我将来 会像翘老你一样在参政会上放炮。但说话不一定非做参政员才能说,只要说得有道理、应当说的,今后我仍然要说,要写文章!”说毕,哈哈 笑了。他感到自己现在比从前颇有不同。放在从前,听到这样的事,确实会生气。现在,并不生气,名利之心淡薄了,对国民党是看透了,才 如此的吧?与此同时,眼面前却浮起了叶秋萍那张阴阳怪气的脸孔,那双冷冷的眼镜下有肃杀之气的蛇眼。他敏感地觉得小报告很可能是叶秋 萍打的。《历代刑法论》送过叶秋萍,冯村的事找过叶秋萍,自己的一些活动,也未必全逃过叶秋萍手下那些特务的眼睛,却忍住没有说。
  燕翘听了,点头说:“你说得对!只是我们这个国家,如果捐弃贤者、埋没人才,总是祸不是福啊!你不气,我为这事却气了几天。”
  燕姗姗端菜来了,说:“来来来,'轰炸东京'了!”她一手放下一盘油炸锅巴,一手举起滚烫的烩三鲜往锅巴上浇,锅巴马上发出清脆悦 耳的炸裂声,燃起了蓝色的火焰。
  燕寅儿带点天真地笑叫:“好啦!东京挨炸啦!”用筷子马上去扑灭锅巴上的火焰,有些锅巴已经焦了,她说:“但愿那些反战的日本人不 要中炸弹!”
  燕东山独自品着酒,说,“炸弹不长眼的!东京的医生有事干啦。”
  大家动筷子吃"轰炸东京”。
  童霜威不禁感叹地说:“唉,当年在东京时,日本的同学和朋友不少,现在也都该是些双鬓斑白的老人了。轰炸东京,的确振奋人心,也 使蒙受侵略的中国人得到一种报复的痛快,却使我不能不想到那些无辜的口本人。他们有的反对日本侵华,有的对中国人友好,只是无能为力 。炸弹下去,不分青红皂白,谁知要死多少人。”燕翘吃着锅巴点头:“是啊,啸天先生,你这是仁者的胸襟,军事家是不会这样想的。”
  燕寅儿对家霆说:陕趁热吃!你去年秋天吃过'火烧桂林',今天尝尝这'轰炸东京'的滋味如何!”
  家霆不禁笑了,见燕姗姗一直进进出出忙着,这时从厨房里解掉围裙来入座了,说:“姗姗大姐,快来吃吧。今天忙坏你了!”舀了一匙 鸡片和锅巴到燕姗姗面前的碟子里,说:“你自己快吃点'轰炸东京'吧!吃了你的这道名菜爸爸正等着你的'内幕新闻'呢!”燕东山又干了一杯 酒,说:“姗姗,你就说点内幕新闻给我下,燕姗姗忙着给大家盛饭、端饭,寅儿也去帮忙。燕姗姗说:“希特勒的末日可能今年就要来临!太 平洋上进展很快。美军已占领菲律宾、硫磺岛和冲绳。日本国内经济崩溃、政治危机严重。滇湎路、中印公路最近完全打通。这大家都看到报 了。在敌后战场,华北、中原、山东、苏北都在局部反攻,听说新四军在杭州、嘉兴、湖州地区活动频繁,苏浙皖一带都巩固了抗日根据地。 传说中国战区最高统帅部要拟定中国战区总反攻计划了。”
  燕东山脸红红地带着醉意摇头:“这些谁都知道,没听头,下不了酒!要听的是内幕新闻!”
  燕翘见儿子有点酒意了,说:“东山!别再喝了!'猫',给他把酒瓶拿掉!”
  燕寅儿照父亲的话做了,说:“大哥,你不爱听,我们爱听,你别打岔行吗?”
  燕姗姗笑了,说:“好吧好吧,讲点内幕,也不太多。可不是讲给辞兔听的,是讲给童老伯听的!”
  童霜威笑道:“我洗耳恭听。”
  燕姗姗有条有理地说:“上月,在苏联克里米亚半岛召开的雅尔塔会议,参加的是罗斯福、邱吉尔、斯大林,没有我们号称四强之一的委 员长。据说斯大林不肯同他见面,他很不高兴。虽然公报中说,会}义讨论的是从东西南北四面击败德国与帮助欧洲被解放国家建立民主政府等 计划,明眼人都知道这个会是必然要讨论打败日本的问题的。不让中国参加这个会,实际是不尊重中国的主权,也无视中国的作用。新闻界听 说,他们还以中国'保不住密'为借口,连会议情况也不及时通报中国!”
  燕翘气愤:“从历史上看,远东方面战后问题的焦点很可能是中国的东北。我估计苏联最后必然要出兵打日本,打了日本,必然要提出分 战利品。倘若雅尔塔会议上背着中国有这方面的默契,那将伤害中国人的感情。美国现在摆出盟主的样子,强权政治的色.彩很浓。我历来对 这些列强,都是有保留看法的”
  童霜威陷入思索,说:“当前最重要的事从表面上看,自然是打败德国和日本。战争旷日持久,人心渴望胜利与和平。大敌当前,团结一 致来夺取胜利是大家的心愿。但战后的问题怎么办?中国应怎样才能真正跻身四强?现在都提到日程上来了。目前自己不争气,许多迹象都很 不好啊!”
  燕姗姗笑着说:“我只管客观报道,不管评论。我再讲第二件:国共谈判,毫无结果。这个月初,蒋在宪政实施协进会上发表演说,以召 开国民大会的主张来对抗组织联合政府并召开党派会议的要求,还说政府准备组织一个三人委员会来管理整编共产党军队为国军的一切事宜。 三个委员中,一位代表政府,一位代表中共,一位是美国军官。延安公开驳称:蒋介石如果不是疯了就该组织一个人民的委员会来管理与整编 蒋介石所统率的军队。蒋介石指挥无能,应予撤职查办,应给抗日有成绩的八路军与新四军以褒奖,禾必请出外国人来压迫异己,对于召开国 大,老百姓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童霜威笑了,自嘲地说:“我是国大代表,说实话,我也没有兴趣。”
  大家都笑着吃菜,李耀宗将一沙锅蹄髓汤端上来。童家霆说:“姗姗大姐,继续讲吧。”
  燕姗姗说:“我是个不偏不倚中问路线的记者,只能知道什么说什么。有个内幕消息:盛传最近美国大使赫尔利少将可能会发表一个声明 ,宣称美国只同蒋介石合作,不同中共合作。倘若这一来,就怕国共问题更加复杂,团结合作更谈不到了!”
  童霜威说:“抗战要大家抗!中共抗日到今天已有这么大的地盘这么多的军队,想一口吞掉人家,太不实际,也办不到。何况中国的事,被 弄得如此之糟。我们国民党腐烂的病症已入骨髓,仍要孤家寡人什么事都一个人说了算,那怎么行?”
  燕翘说:“我并不欣赏共产党!但大敌当前兄弟阋墙,实在糟糕。我是希望国共两党捐弃前嫌的。现在,我这种老家伙不值钱了!说话不如 放屁!对国民党,我领教得够了!物必自腐然后人侮之。国民党现在自己不争气,又不思上进,非垮不可!我是老国民党人,我的子女我管不了太 多,也不想管,你们自己选择!走中间路线也好,左倾也好,要用脑子定,不要老子来定。但我自己,这一辈子是做定国民党人了!我不愿做打 倒国民党的事,骂国民党我是要它好而不是为了要推翻它。死了碑上给我写上'同盟会会员燕翘之墓'是我的心愿,不必写我是国民党员!蒋先生 抗日树立了自己的威望,可是这大后方与前线的种种丑恶腐败,病根子说穿了就是在他身上,偏偏却又死顽固以为自己最正确,不肯廓清政治 ,也无容人的气度与让贤纳贤的居心,饭只想一个人独吃,把中国当作他的私产,连话都不让人讲。我去年在参政会放了一炮后,就有人奉命 来劝我别那样!这个国家靠他是治不好的。拜倒在美国佬脚下想靠美国人治国平天下,我看也是妄想。”
  燕东山带着酒意大声嚷嚷:“别谈这些了!一谈这些我就更想喝酒!”他又想去拿刚才被寅儿拿了放到茶几上的酒瓶。
  燕姗姗拦阻,说:“我也谈完了!你也别再喝酒了!努力加餐吧。”
  大家虽然都并不愉快,但用一种解脱不快的态度笑了,一起继续吃饭、喝汤。
  饭后,燕东山怕诊所有事,急着先走了。家霆和姗姗、寅儿三个一起谈论筹办《明镜台》的事,谈得兴高采烈。燕翘和童霜威两人一起去 促膝谈心。谈话声音很轻。谈到两点多钟,童霜威招呼家霆,说:“你燕老伯要午睡了,我们回去吧。”
  父子两人同燕翘一家亲切告别,走出来到了街上,决定步行回去。
  童霜威忽然对家霆说:“你知道今天翘老请我吃饭是为了什么事吗?”
  “是告诉您关于参政员被上边删掉名字的事?”
  “不!”童霜威摇头,“是为了你和寅儿的事。他提出做个亲家。看来,对你印象很好。寅儿是他的掌上明珠!”
  家霆脸红了,问:“您怎么说的?”
  童霜威叹息一声:“我很矛盾,我也喜欢寅儿,这家人家我也喜欢。但是,我不能忘记素心。我也知道你不能舍弃她的。只能如实把事情 告诉了翘老。”
  “他听了怎么说?”
  “通情达理!认为我们父子很有道德,说:'好在他们还年轻,就看事情的发展顺乎自然吧!'“
  家霆点头,说:“爸爸,您如实告诉了燕老伯,很好。我同寅儿是有感情,但主要是同学的友谊。对欧阳,我怎么也不会舍弃她的。真不 知她现在怎么了?我真想念她啊!”说到这里,他略略沉默,又说:“我真希望抗战赶快胜利。胜利了,能回到江南,我也许能追踪找到她的 !”
  父子俩继续往前走。午后阳光和煦,街边走路的人来往挤碰。家霆并排同爸爸走着,问:“爸爸,您说,是谁打了您的小报告又把《历代 刑法论》送上去的?”
  童霜威哼了一声说:“也许是叶秋萍吧?这种人,于的是这种事!许久以来,我有意不同政界红人来往,更不同干这种血腥勾当的人来往。 送他书是因为怕得罪他,也是为了冯村,想不到仍惹了麻烦。我内心只想同那些为了抗战、为了国家民族前途呕心沥血夙夜匪懈的人来往。但 很可能就更得罪了叶秋萍这种人。世道人心太坏了!”
  两人正走着,没想到迎面驶来的一辆黑色小汽车,忽然靠边"暾"的一声停了下来。童霜威和家霆都一愣,只见车门开了,出来的是穿一套 黑色中山装手拿"司的克"的叶秋萍!
  正是"谈到曹操,曹操就到"!童霜威和家霆心里都一愣。
  谁知,叶秋萍一反平的的阴阳怪气,满面微笑,亲热地拱手说:“啊呀,啸天兄,久不见面了!一直非常想念。今天路遇,太好了!请上车 吧,到舍间好好叙叙!”他见到家霆,又说:“公子也一起去吧。”
  童霜威同他握手时,心里就想起冯村,看到叶秋萍就不能忘记冯村的死。听着他那口熟悉的浙江口音,对他近视眼镜下那双蛇眼心里反感 。但无法用冷淡来对付他的笑脸,见他热情地用手拉着往汽车上去,心里只是奇怪为什么他今天这种态度。下午好在闲着无事,童霜威对家霆 说:“你回去吧!我去谈谈就回来。”家霆站在那里,心里忐忑,酌量了一下,觉得不可能是陷害,点头同叶秋萍打个招呼,就回身走了。再回 头时,见童霜威已上了黑色小轿车,车子向前疾驶而去,背后扬起一阵灰尘。
  在车上,童霜威问:“近来可好?”
  计秋萍呵呵一笑,说:“啸天兄,可能不知道吧?我上月已被免下的手令是十个宇:'免去本兼各职,永不录用!'已办了交接手续。现在是 归去来兮超然于物外的闲人了。这辆小汽车,再过几天我也不坐了!”说罢,苦笑。
  弄不清他的话是真是假。看表情,像是真的,童霜威简直弄糊涂了,问:“怎么回事?”
  “哈哈,“叶秋萍脸上又阴阳怪气了,说,“等一会jln舍下,我陪你喝一盅,好好谈谈,一起都告诉你。我现在很怀旧,老想起战前在南 京潇湘路做邻居时的事。唉,古人说'飞鸟尽、良弓藏',其实,飞鸟越来越多,我这把弓并不破旧,鸟未尽而弓藏,可笑!”说完,有一种无 声的叹息。
  童霜威知道他当着司机有些话不便说,闭上了嘴。车子开到了国府路七十八号,这里是叶秋萍的公馆。
  秋萍请童霜威下车到家里坐,说:“我也快搬离这儿了。房子已经找到,远远的在歌乐山附近,打算过一下隐居生活,好好休息休息。”
  走进一幢两层楼的灰砖洋房,叶秋萍带童霜威进了客厅,马上有一个高身材的中年女佣送了茶来。童霜威看看客厅的布置,同叶秋萍战前 公馆里相仿。沙发套、台布、窗帘布,仍旧不是青的就是白的。墙上挂的仍是中山先生写的"天下为公"的镜框和装着中山先生像的镜框;仍是 蒋介石戎装光着头戴白手套握指挥刀正襟危坐的照片镜框,和他亲笔写的"亲爱精诚"四个毛笔字的镜框。墙上雪白,衬着青沙发套,依然有一 种肃杀、寒冷、阴森的感觉。
  叶秋萍对女佣说:“吩咐厨房弄几只下酒菜,找太太把客人送的一瓶法国红葡萄酒拿来。”
  女佣应声走后,叶秋萍说:“啸天兄,我难得这么清闲。自古伴君如伴虎,一点不错啊!也不知什么时候会一个筋斗从天上栽下来,真叫人 莫名其妙啼笑皆非。你为人忠厚,我同你谈谈抒抒胸中苦闷也不要紧。我这次倒霉,本来并不明白是为什么,现在却又很明白是为什么!”
  童霜威感到他反常,往日的阴沉和胸有城府似乎都丧失了,问:“是为什么?”
  叶秋萍笑笑,笑得难看,说:“军统捣我的鬼告我的状,这是一!我也失去了老头子的宠爱,这是二!有人说我贪财爱色,其实戴笠他才是 贪财爱色,却平安无事。可见主要是老头子觉得我这把手枪不称心,想换支新手枪用用了!”
  女佣和厨师的手脚麻利。一会儿,女佣走来请到隔壁吃饭问里喝酒。
  童霜威本不会喝酒。叶秋萍热心邀请,他又想听听叶秋萍谈些什么,就随着进了吃饭问。见一张小圆桌上已放着好几个冷盘和筷、碟、匙 、酒杯,两人坐下对酌起来。
  叶秋萍同童霜威碰杯说:“我们这社会弱肉强食。你在台上时,吹捧你、巴结你的人拼命鼓掌。你下了台,喝倒彩的、不理你的、踩你脸 的人或许就是当年鼓掌为你喝彩叫好的人!朋友像酒,越陈越好。远亲不如近邻!你啸天兄,是局外人,又是做学问的正人君子。我喜欢你这种 朋友!”说完,把酒喝干,自己又添满一杯。童霜威只是举杯轻轻一舔,便又放下。
  叶秋萍说:“前年,为捕人的问题,上头认为我们行动粗鲁,不讲究策略,造成了不好影响,面斥过我。其实,我明白,是军统告的状。 军统找了美国人做娘,早想独揽这种大权。去年,中央党部内突然发现一条标语,这就不得了啦!严令我们彻查。我为这事动了不少脑筋,一无 所获,这就糟啦!认为我'有失职守'!”
  童霜威不禁问:“什么标语?”
  叶秋萍笑笑,取出手帕擤鼻涕,又把一杯鲜血似的红葡萄酒喝净,说:“八个大字:'总裁独裁,中正不正'!你说厉害不厉害?”他又将酒 杯斟满,叹口气说:“难办哪!谁知是谁干的?去年的一次会报年,询问河北、山东敌后共区的情况。我事先未准备,戴笠他早有准备,说了一 大套,就认为我不行。还有那张可恶的《新华日报》,让我们监视、封锁,又不许放手干。《新华日报》不仅在重庆发行广,送到成都、贵阳 等地的时间也比《中央日报》早!诸如此类的事,我在上头心目中的地位就下降了!何况还得罪过不少人!军统同我们早就势如水火,偏偏我那在 成都居住的前妻同朋友在中缅国境线上做了点进口物资买卖,军统搜集到了些材料,打了小报告,就免了我的职。其实,军统干的这种事最多 ,有什么理可讲?”童霜威听他这样说,丝毫不同情,不由得笑着说:“秋萍兄,说起打小报告的事,我倒想问一问:是否有人也打过我的小 报告?把我写的《历代刑法论》送到上边去,还把去年九月我在一次会上的讲话也打了小报告?”
  叶秋萍喝着酒,夹冷盘里的腊肉吃,阴阳怪气地说:“不知道啊!”忽又笑着说:“啸天兄,你的小报告,我们是从来不打的。我这人很 讲友情:你为冯村事写了信给我,我不就让他们释放了吗?你刚才说的事,如果有,我看是军统干的!他们的网密得很!人员差不多有五万名!五 万名哪!”
  也听不出叶秋萍的话是真是假。反正他把这事从自己身上推得干干净净。
  童霜威也不想多追究,闷着头吃碟子里的香肠。对叶秋萍的事不感兴趣了,想:走狗,反正是要烹的!你作的孽也够多了!倒霉也活该!掉转 话题问:“管仲辉不知现在怎么了?有消息吗?”"是啊!”叶秋萍点头,“我们三家战前都住潇湘路。邻里之情嘛!管仲辉这个老滑头,听说 他在那边既有官又有钱,吃喝嫖赌得意得很。当时,派他去上海、南京,我是出了大力的。其实这小子我了解。他脚踏两条船:这边胜了他是 派去做假汉奸的;那边胜了他就是真汉奸了!去年,他又同军统勾搭上了,干脆甩开了我。好在我也下台了,不管这些事儿了!”
  听叶秋萍骂管仲辉,童霜威不禁想起了战前西安事变发生时,在南京潇湘路上管叶之问的那场暗斗,心里感慨很多。
  叶秋萍劝童霜威喝酒,突然说:“啸天兄,听说你现在思想左起来了,可是真的?”
  童霜威心中一惊,想:你也下台了!能奈我何?笑笑说:“秋萍兄,听谁说的?”
  叶秋萍奸笑笑,用手帕大声擤着鼻涕,说:“不必瞒我。我当然明白,你不得意,想到左边找出路,并不奇怪!”
  童霜威故意用玩笑口吻回敬他,说:“照秋萍兄的说法,你也要到左边找出路哕?哈哈!”
  叶秋萍也笑,喝着酒摇头,说:“我不行!我不可能!”他神经质地举起自己的双手看着,阴阳怪气地说:“我双手都有共产党的血!他们 不会要我!我也不会找他们!”
  童霜威身上悚然发冷,心头涌起恶感,很想马上离开。
  叶秋萍毒刺似的微笑:“你们都很自由!比如你那位好朋友谢元嵩吧,你知道不?经商得意发了不少财,由成都搬来重庆住了。居然要组织 政党,还将他在成都办的报纸《老实话》搬到重庆来。看来是想在政治舞台上表演一番,好待价而沽了!”
  童霜威想起谢元嵩,心里就作呕,说:“我同谢元嵩哪是什么好朋友”
  “他亲口对我说的!”
  “此人不可交!我早同他不来往了。”
  叶秋萍继续说:“他有野心,可能你也知道。法国大革命时,在巴黎旺多姆广场,有人用绳子套在国王铜像的脖子上拉倒它。结果铜像倒 下来把拉的人压死了!我是说:谁想拉倒铜像,就有这种可能!……”
  童霜威厌恶这个下了台的可怕人物嘴中的威胁气味,忍不住说:“你是指谢元嵩吧?不过,唉,你是忠心耿耿保护铜像不让人去损坏它的 ,结果却……”
  叶秋萍带着酒意叹着气说:“是呀,所以我现在深深感到虽然战略反攻算已开始,抗战胜利也无问题,但这国家将来非乱不可!乱就乱吧, 越乱越好!人心不平啊!我这样的人,一片愚忠,居然还要被谤免职,落得下场可悲,这世道还不该乱么?”他目光锐利,有些残忍,语气里带 着嘲弄。
  干尽坏事的人,老想把自己说得十分圣洁。倒了霉的坏人,也希望别人倒霉。童霜威感到无言对答。
  叶秋萍忽然笑笑,带着酒意又自嘲起来了:“其实,我也该满意了!武则天时代的周兴和来俊臣二人都曾出过死力支持武则天执政,声势赫 赫,名相狄仁杰都怕他们。最后,来俊臣奉武氏之命杀了周兴,来俊臣本人也为武氏杀了。武氏最后之所以要杀周兴和来俊臣,是因为他俩知 道她的隐私太多了。我做调查工作多年,只仅仅是被免职,我应该很庆幸,也很满意了!”说完,神经质地哈哈笑将起来。
  这段历史,童霜威熟悉,《三朝三帝论》里写到这一段。但,童霜威不想听他再扯什么了,说:“秋萍兄,我看你有点醉了,休息一下吧 。我要回去了!”心里想:这个虚情假意阴险毒辣的可怕人物,从此就像泥沙一样沉底了吧?
  叶秋萍并不醉,关照用汽车送童霜威,临别时说:“啸天兄,'过时的凤凰不如鸡'!以后,一时难能见面了!我搬到歌乐山后,打算闭门不 出,读读书。但愿抗战早日胜利,我们将来在南京潇湘路能够见面重温当年比邻而居之乐。”
  说这话时,他那阴阳怪气又倒霉泄气的脸,真比鬼怪还难看。txt=小_说[_天.堂www/xiaoshuotxt/n e t



第六卷 胜利翩翩降临,和平岂能夭折? 二

家霆和燕寅儿合办的《明镜台》,原定五月一日出试刊号,由于重要新闻接连不断:国际上,四月十二日美国总统罗斯福逝世,由副总统 杜鲁门接任。五月二日,苏军攻克柏林,希特勒自杀。五月八日,德国无条件投降。在国内,四月二十三日,中共在延安召开七次全国党代会 ;五月五日,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开幕于重庆。他们办刊物没有经验,抽稿补稿,手忙脚乱,刊物迟到五月十五日才赶出来。
  《明镜台》登记时用了燕翘的名字作发行人。刊物登记获准全靠燕翘的招牌和燕姗姗的奔走活动。因为打着中问路线的幌子,加上三句宗 旨:“报道你最关心的事,写出你最爱看的文,讲出你最想讲的话!”加上人事关系,居然未有什'么麻烦就得到了登记证。《明镜台》暂定两 月一期,十六开本,六十四面。纸张是姗姗大姐赊.来的,印刷由姗姗所在报馆的印刷厂排印。预定七月十五日正式出第一期。五月出的试刊 号印了一千二百册。家霆找了"渝光书店"的甘汉江。由"渝光书店"发售并批发给沙坪坝、北碚等地的书店发售。
  为给《明镜台》筹集资金,童霜威不得已写了信让家霆去找了胡叙五,希望"中华实业信托公司"能予赞助。胡叙五回信说:“杜先生愿意 赞助五万元,并已将此款划入账户。”童霜威又让家霆持信找了褚之班。褚之班久不见面了。他在杜月笙那里走红后,准备自己立门户在储奇 门附近办一个"光明企业公司”,经营百货,自己当经理。他生活优裕,又发了胖,还娶了个舞女做姨太太。为了报答童霜威,答应赞助四万元 。那一阵子,物价暴涨,有的物价比战前上涨千倍,猪肉一斤四百五十元,鸡蛋一个三十元。为了避免钞票贬值,这两笔钱连同燕姗姗筹集来 的几万元,家霆和寅儿一起都买了金子存放。
  试刊号在集稿时,姗姗大姐看了全部稿件。她那镶嵌在两道微微下弯的眉毛下的眼睛看稿时全神贯注。她手里拿着的笔,或改或删,像一 支神奇的魔杖。她闭着嘴唇,有时蹙着双眉,玲珑而悬直的鼻梁,给人正直、洁净的印象。结果,建议删去家霆写的一篇短小的时事漫评。家 霆是针对四月二日赫尔利的声明写的。赫尔利说:中国"统一"之阻,在于"有武装之政党”,并且强调"军事统一”。家霆有感而发写了评论, 大意是:美国支持中国抗战,很好,中国人欢迎。但为什么要像太上皇一样来干涉中国内部事务呢?这不但伤害中国人的感情,而且会影响中 国的团结、进步。中国人民的喜怒哀乐,美国人未必有中国人了解得清楚。赫尔利大使还是多做些对中国抗战有利的实事,少把脑子花在不应 花的地方吧!姗姗大姐说:“文章写得不坏,只是激烈了些。《明镜台》刚办,图书检查官正在注目,开头不宜登这样的文章。”
  家霆觉得姗姗大姐说得有理,表示同意。试刊号的重要文章,主要有五篇:
  第一篇是:中国出席旧金山联合国会议①代表团人员介绍。介绍了首席代表、代理行政院长宋子文及成员王宠惠、李璜、吴贻芳、魏道明 、胡适、顾维钧、张君劢、董必武、胡霖及顾问施肇基。
  第二篇是:攻克柏林与希魔之死。
  第三篇是:罗斯福逝世及杜鲁门其人。第四篇是:十万美军冲绳岛大血战。
  第四篇是:黄金存款舞弊案之谜。这些文章,题目吸引人注意,其实除了第五篇外,都是根据资
  料及国外报刊电讯综合编写的。
  第五篇《黄金存款舞弊案之谜》,是家霆和寅
  ①由美、英、中、苏四国邀请召开之联合国会议四月二十五日在美国开幕,任务为拟定和平与安全的普遍国际组织宪章,并确定五强美、 英、苏、中、法享有否决权。中共中委董必武代表中国解放区参加联合国大会。
  儿采访后合写的。介乎内幕新闻和特写通讯之问的稿子。
  线索首先是燕姗姗提供的。那天是三月三十日,燕姗姗叫寅儿约家霆到家中去,告诉家霆和寅儿说:“现在有件事太可气了!你们可能不知 道吧?黄金官价从昨天起由每两二万元提到三万五千元。这消息是绝密的,偏偏提价的消息又事先走漏了风声。前天一天,大批达官贵人大量 抢购黄金,仅重庆一地一天就卖出黄金存款两万一千四百多两,比平常一天多卖出一万余两。其中,在银行关门后,以转账申请书或以本票、 支票购买的就达一万多两。怎么会这样的?案情肯定复杂!中问有些什么曲折?现在事情尚未传开,但社会各界已强烈不满。我提供这个线索, 你们是否深入采访一下,赶写篇内幕特写,在《明镜台》上发一发。只要写得技巧些,不会出什么问题,却会吸引读者。《明镜台》刚开办, 需要一些独家有的扎实特稿!”
  家霆很有兴趣,说:“‘猫’!我们一同采访再一同来写怎么样?”
  燕寅儿当然说好。两人就分头开始采访。这时,各报记者也热衷于跑这条新闻,社会上舆论反应强烈。《明镜台》留出了六页版面给这篇 特稿,留到出版印刷前的最后一天发。两人分头写稿,寅儿写前一部分,家霆写后一部分,最后互相交换修改,家霆统一润色。
  家霆在采访时,想不到竟越挖越深,逐渐挖到了褚之班身上。原来,用"光明企业公司 '中华实业信托公司"名义向中央银行买进的黄金数 目太大,引起了中央银行职员的注意。家霆和燕寅儿采访时,一个不愿披露姓名的中央银行职员含蓄地提供了这个线索。家霆和燕寅儿一查, 这两家公司都是由褚之班出面购的黄金。家霆立刻就豁亮了。
  家霆说:“‘猫’!看来这案子牵涉到杜月笙了呢!”燕寅儿问:“怎么知道的?”
  家霆说:“虽然是褚之班出面,中华实业信托公司谁都知道是杜月笙的!”这事牵涉到褚之班和杜月笙,他感到棘手。《明镜台》创办受 过他们的资助。这两个又都是爸爸的熟人,杜月笙对爸爸有过帮助,怎么办?他坦率地把情况同燕寅儿一说。
  燕寅愣了,说:“是呀!是伤脑筋!”立刻又说:“如果我们的《明镜台》受这牵制受那控制,就糟了,也大可不办了!我们就不是什么不 偏不倚为民喉舌了!我看,这篇文章照写不误。我们不写人家也会写的嘛!我们应当写得比人家更深刻更对读者有启发。当然,大姐说的'技巧些 '必须注意。但这不是为了保护破坏抗战发国难财的坏人,而是为了保护我们的《明镜台》。”
  燕寅儿清晰而略带磁性的声调说起话来铿铿锵锵家霆同意燕寅儿的话,决定这件事不告诉爸爸,倒未必一定是怕爸爸反对,而是认为写了 再说更好。他在写后半部分时,特别指出一些问题让读者思考:一是当时参与商讨黄金提价问题的机密的人物有哪几个?这些应当是泄露消息 的主要嫌疑犯;二是提出所说有x x实业信托公司、x x企业公司曾由同一人出面代购黄金,要求中央银行公布当十大量购进黄金存款者的名单 ;三是主张在公开名单后顺藤摸瓜严惩罪犯。
  文章虽未指名道姓,火药昧十分强烈。写完请燕姗姗看了,姗姗大姐说:“这种文章极少数人反感,绝大多数人欢迎,我看可以!”并建 议:“把它从后面挪到第一篇作‘帽子文章'!写明‘本刊专稿'!”
  《明镜台》这一期创刊号居然很好销售,一出刊,“渝光书店"及一些书店门口贴了大海报,来买的人很多。第一天上午卖了一些,下午" 渝光书店"竟将全部八百本卖光了,正由沙坪坝又调来二百本出售。家霆和燕寅儿十分高兴。第二天上午,特地到"渝光书店"门口看了将近一小 时,怀着喜悦和兴奋。但来买的人并不太多,一小时不过卖出了九本。只是最后来了一个穿西装的胖子,付了款,将一百几十本剩余的全部包 了雇人力车拉走了。家霆上去问:“你是哪里的?买这么多干什么?”胖子不答,坐上人力车就走了。家霆和寅儿都十分纳闷。然后,两人分 手,家霆带了一本《明镜台》回去给爸爸看。
  谁知,回到家里,却见爸爸正在里间阅读一本《明镜台》。家霆诧异了,说:“爸爸,你怎么已经看到这刊物了?”
  童霜威转过身来,面容严肃,说:“褚之班来过刚走,是他拿来的!”
  一听褚之班来过,又看到爸爸的脸色,家霆心里已经明白了,说:“他是为刊物上登了这篇《黄金存款舞弊案之谜》来的?”
  童霜威点头说:“师母!”"他说些什么?”
  “他能说些什么呢?这种惟利是图的人,我是讨厌的!”童霜威说,“但是,他来求我,我感到很为难。天下事就是这样,你找过他帮忙 ,他也会来找你帮忙!”童霜威叹了一口气,“现在,他要求《明镜台》下期不要续登了!(家霆想:这期《明镜台》上《黄金存款舞弊案之谜 》一文结尾注明:“本刊下期将连续作详细报道。”褚之班一定看到了!)这一期,他们已在'渝光书店'收买了一大批,还在派人继续到别的书 店收买。”
  家霆明白了,怪不得昨天一天,上午卖了一些,下午八百本全部卖光;今天,剩的一百几十本也被那个穿西装的胖子收买带走了!家霆说: “太卑鄙了!”又问:“爸爸,他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童霜威摇摇头:“他当然不会详细告诉我。他提到了杜月笙,隐约说是杜月笙叫大儿子把他找去,通知他立刻出面用'中华实业信托公司, 名义尽所有资金买进黄金的。对《明镜台》上的文章他们十分不满和恐慌。他说,他来是代表自己,更是代表杜先生来的,让我嘱咐,无论如 何不要再拆烂污了!”
  “爸爸,您答应了?”
  “是啊,有什么好说的呢!我也犹豫斟酌了好久。我这人讲情义,杜月笙虽不是好人,我到重庆后他给过帮助。为冯村的事找他,他也出过 力。你们办《明镜台》,他也出了钱。褚之班是老朋友,我虽然也知此人不善,安庆、界首两次相逢他都对我不错。他来重庆后,为他写了信 给杜月笙,也是为了一点旧交情。办《明镜台》,他也出了几万元。这点事,我不理不睬,岂能说得过去?我只好答应。”
  “你是怎么答应的?”
  我说,等你回来,同你讲!一定叫你下一期不要再登这件事!”
  十十爸爸,您为人太好。你是不该答应他的!怎么可以这样答应他呢?”家霆倔强的脾气来了。
  童霜威对儿子这种话,很不受用,说:“我很了解官场。杜月笙这种人,是扳不倒的!顶多找几个下面的小鬼当替罪羊。他本人,腰腿粗, 有后台,有徒弟,谁能把他怎样?”
  “顺藤摸瓜,总能摸出他的!爸爸,这个国家坏就坏在这里,官官相护,老虎拍不到拍苍蝇,人情大似天,坏人垮不了台。且看延安吧,能 有这些丑恶的勾当?”
  “延安站得住脚,有人向往。这里民心尽失腐化加剧,这我当然懂。但,家霆,也别把你们的《明镜台》看得作用有多大!”
  “是呀,现在各报刊都在登这件事。我们不登,怎么行?”
  “怪只怪当初不该找杜月笙和褚之班支持。他们出了钱,就难以抹开情面。”
  “把钱照原数退还他们!”
  “照原数还,也早贬了值了!”
  “反正,爸爸,您这件事答应得不对!我不同意您这种态度!”童霜威生气了。家霆这种僵硬的态度使他生气。怎么连父子之情都十不讲了 !说:“我答应了人家,我不能反悔。我是个不失信于人的人。”"但,您是错的!《明镜台》刚试刊,不能失信于读者。我们也不能不讲原则和 良不管是谁,发国难财,破坏国计民生,破坏抗战,人人得而诛之!现在,法院已经发了拘捕令,逮捕了财政部总务司长王绍斋,据说是他透露 信息的。还有另外两个大量抢购黄金的人也被拘捕了。《明镜台》上提出顺藤摸瓜,很对,也等于提供了线索。把《明镜台》全部收买去毁掉 ,还要堵我们的口,手段太恶劣了!要我们停步,办不到!”
  童霜威在家霆的眼中,又好像看到柳苇当年那种傲然不可侵犯的目光了。儿子在他面前一向温顺体贴,今天采取这种态度,使他伤心,也 使他一时拗不过感情来。只觉得,这样一件事,并不大,儿子却固执己见,反而口口声声说什么"您错了!”"我不同意您这种态度!……办不到 !”……他不禁发火了,脸色严峻气恼地说:“好吧!你大了!你要怎么就怎么了!你都对!我说的话就什么也不算数了!你不讲感情!我可不能做 不讲感情的人!”说完,一时冲动,觉得在家里生气,心里闷得慌,倒不如出去走走,便迈开大步,一阵风走出屋去,拾级而上,走到陕西街 上去了。
  家霆心里气恼,同爸爸之问,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不快。人同人之间,思想上的分歧每每最易引起矛盾冲突。他年轻气盛,只觉得自己一点 不错。爸爸这两年来,思想日渐进步,使他感到高兴和骄傲。可谁知今天遇到这件事,爸爸却有那么多陈i口而世故的想法与做法,使他厌烦。 一时拧不过头来,双手托住了脸坐在那里发愣。见爸爸走出去了,听到爸爸的脚步声远去了,心里又反悔起来。对爸爸是不是要求过高过急了 呢?是不是自己言语太重了呢?爸爸自有爸爸的难处,爸爸也有他几十年官场的经历和习惯。怎么能简简单单一下子让他完全摆脱旧习气呢?
  一想,心里悔极了,真想马上跑出去找爸爸。当然,他明白,爸爸是心里发闷生了气才外出的,不会出什么事。终于感到应当去寻找爸爸 ,然后好好同爸爸谈谈心。他心怀歉仄,一阵风地赶了出去。
  他一步跨几级台阶地走上了陕西街,在路人熙来攘往中,也不知该往左边走还是往右边走。正在踌躇,见童霜威高大魁梧的身影在左边街 上出现了。童霜威背着手,闷闷地踱着步子,不急不慢,是朝回来的路上走的。
  家霆喜悦地迎上前去,带笑带歉叫了一声:“爸爸!”
  童霜威朝家霆看,见家霆满面是歉疚的笑,气也似乎平了,平静地说:“回去吧!”
  父子俩一同由陕西街沿石级走下余家巷来,走着石级下去时,童霜威叹了一口气,说:“你是对的!我虽然知道是非,真不知该怎么办才是 了!”
  家霆说:“这一期《明镜台》反正已经给他们收买光了,看来他们做了坏事心虚,时刻注视着各种报刊上有没有揭露攻击他们的文章,所 以《明镜台》一出版,他们就知道了。手段也真高明。但第二期要我们不登,可不行。包票不能打!我在想:赶快把他们给的钱退回去!我同燕 寅儿来办,把金子卖掉还钱。当然,钞票是贬值了!但他们的钱本是不义之财,用来办刊物,是义举!我们穷,也只能照钞票还。钱退了,我的 心才安。爸爸您也别不过意了,您对褚之班说,我长大了,不听你的话了,自作主张,不就完了。您看好不好?”
  童霜威沉吟着,听着家霆讲,不说话。父子俩一同回到家里,童霜威仍旧闷闷地在房里踱步。
  家霆带着感情,添加作料地说:“爸爸,别心里不安逸了!您迟早是要同这些人分道扬镳的。这是我对您的预测。别对这些旧的关系舍不得 或被他们羁绊住。时代在前进,该同那些关心国家民族命运、关心人民的人一起前进。至于这些旧关系,不值得留恋,也不应该留恋。他们做 了坏事,您何必要替他们说情,替他们出力?您是司法界的名人,这些道理当然比我懂。如果拿这件事问忠华舅舅或者程涛声老伯,他们一定 会同意我的。您说,是不是?”童霜威在椅子上坐下了,疲乏地看着儿子。儿子的话,打在他的心上。他想:家霆到底是成人了,到底是有正 确见解的青年了,使他欣慰,不能不承认儿子说的对。突然感到:一个人图新弃旧是多么的难!像自己这种上了年岁的人,同这些年轻人确实不 同。自己身上沾的旧关系,自己脑中有的旧思想,确实是比年轻人多,要舍弃这些,也难!既然自己已经下定决心要走一条新路,对旧的一切还 要那么留恋干什么呢?为什么自己总是这样前怕狼后怕虎犹豫、彷徨、忐忑和模棱两可、中庸之道呢?想到这里,点头说:“家霆,钱,一定 要还!不过,现在别急着还。暂时来个拖刀计拖一拖的好。杜月笙这种黑社会的人,不值得这样得罪他。现在还钱,是坚决同他们作对了!同这 种人打交道,不可不注意点策略。钱已贬了值,但数字不差,也说得过去了。归根结蒂,当初我们不该找他们资助的,这是个教训。至于《明 镜台》,你们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好在燕姗姗那人稳重。我不管"
  家霆高兴得心情激动,说:“好!我去找燕寅儿和姗姗大姐,把事情告诉她们!”
  童霜威点头:“将来还钱时,各附一信,表示谢意,语气应当和缓,就说现在刊物资金已经筹措充足,款送上并致谢意就可以了。得罪他 们也无办法,谁叫他们咎由自取的呢!我从心意上,已经对得住他们了。”
  家霆听爸爸说"我从心意上,已经对得住他们了”,不禁笑了,想:爸爸这个人到底是受儒家思想熏陶很深的,这句话可算有点代表性了!
  父子俩完全和解了,感到思想感情上都离得那么近、那么亲。诸之班没有再来。《明镜台》可是真的除了家霆和寅儿留下的十多本样刊外 ,全被收买一空,哪里也见不到了。
  但,《明镜台》也没有考虑再连续报道黄金案了。据燕姗姗说:案件已被压下,打算由法院抓判两条小鱼应付应付算完。新闻检查机关开 始检删有关黄金案的报道。至于杜月笙,传说军统戴笠给他出面遮掩保护,稳坐钓鱼船,本人根本平安无事了。
  五月二十一日,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闭幕后,童霜威习惯性地想了解一下大会的真正内情,决定到于右任和冯玉祥两处走走。他两 处都打电话联系。冯玉祥说:“童先生,你不必来!我来看你!时间则不定,这一二天内一定来。”于右任的季秘书则说:“院长晚上在家,我 派车来接您。”
  晚饭后,童霜威到了于公馆。在这次会上,于右任当选为中执委委员和常务委员。童霜威由季秘书引进客厅时,客厅里宾客满堂。童霜威 明白:在国民党官场中,历来如此。老于当选为中执委委员和常务委员,显然还比较得意,来趋炎附势表示道贺的自然多了。倒很后悔自己不 该今晚来,来得不是时候。后退也不行了,只好步入客厅。他看到,坐着的六七个人中,有一些监察委员和两个陕西口音的军人,一个佩中将 衔,一个佩少将衔。也有身为中惩会副主委兼法官训练所所长的毕鼎山。
  扬起了一片酬酢声,一片互相问好声。于胡子照例是坐在中问他那张大沙发上,捋着长须,微微笑着,用陕西口音说:“啸天,很久没有 见到你哩!你好吗?”说着,站起身来握手,请童霜威在靠近他的一张空沙发上坐,并给童霜威介绍那个中将说:“一战区的刘军长!”介绍童 霜威时则说:“童委员!”双方都客气地点头握手。童霜威坐下了,说:“忙,一直没来看望!”他发觉于右任的胡子似乎又微微多白了一些 。
  毕鼎山的位置就靠近童霜威下边,这时插嘴:“啸天兄是忙人,社会活动一定很多吧?去秋看到你在一次会上的演讲,哈哈,激进得很!斯 说你在复兴大学学生召开的什么民主座谈会上的演讲,也很激进呢!佩服!佩服!”
  他放暗箭了!童霜威反感,没有答理,微微一笑,对着于右任说:“六中全会结束了,会开得怎样?”
  于右任用手摸摸头,拂着飘飘洒洒的长须说:“刚才,也正在谈这呢。会开得不错!有个对中共问题的决议案,里边说:'在不妨碍抗战、 危害国家之范围内,一切问题,可以商量解决。'会议决定今年十一月十二日召开国民大会,通过宪法,准备结束训政,还政于民。我记得你是 国大代表哩!”他话声闷而轻,嘴里像含着橄榄,又像被大胡子挡没了声音。
  童霜威点点头,幽默地说:“好像是的呢!我自己也快忘记是不是国大代表了!”说完,笑笑。客人中也有陪着笑的。
  毕鼎山话中带刺说:“这次大会上,听说有些激进的人提出要重新推选国大代表以便实施宪政,但被搁在一边。啸天兄,你的国大代表差 点真被一些激进的人用镰刀砍掉了呢!”
  童霜威笑笑,只说:“现在的时局令人担忧!于先生觉得怎样?”他把脸对着于右任,不去看毕鼎山,说的"时局"自然指的是国内时局。
  于右任说:“比起去冬独山失守、贵阳吃紧时,可不能同日而语了!现在是德国投降了,希特勒、墨索里尼都死了!只剩个日本,虽在派神 风队员驾飞机冲击美国军舰,叫嚣什么'玉碎',总是强弩之末了。抗战胜利在望,形势还是令人鼓舞的!”
  佩中将衔的刘军长是个胖子,童霜威估计他是从前方回来的,用军人口吻说:“听说这次大会的特别报告中,说到与中共的斗争无法妥协 。今日之急务,在于团结全党,建立对中共斗争的体系,必须在政治上军事上强固国民党的力量。共产党这个内忧隐患,不消除是无法使人安 心的。我们一战区胡长官①这点很明确。我是特来重庆催领武器弹药的。胡长官今天下午对我说到上面的意思了我们布防在陕北附近,夙夜不 懈,这点是很明确的。”
  监察委员缪培天,童霜威去年九月在那次重庆各界、各党派、各阶层代表五百余人要求改组政府、召开国是会议、成立联合政府、实行民 主、挽救危亡的集会上见到过他,看来也是个对时局有所感的人了,这时说:“人心只想抗战快点胜利,和平快点来到,大家好离开四川回家 乡去!至于国共之间,抗战未结束再自己杀起来,就不是中国百姓之福,也不是中国百姓所希望的了!”
  ①指胡宗南。
  于右任点头说:“是啊,是啊,培天的话说得对!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这次六全会上,也有人提出要消灭中共,最后还是没有公开讲,这 讲不得也不该讲啊!”
  毕鼎山却说:“院长,讲不讲其实都一样!”
  童霜威反感,觉得今天来,有这个人在太讨厌,估计也听不到老于谈什么知心话,不想多留,决定回去,起身对于右任说:“院长,我回 去了,以后再来看望!”
  于右任也没有留,说:“让季秘书派车子送你回去。”
  对于右任一向忠心耿耿的季祥麟,忽然不知从那里冒出来了,送童霜威走。童霜威同大家告别,也同毕鼎山握手,随季祥麟出外,上了汽 车。季秘书等童霜威上车走了,才回身入内。
  夜色墨黑,街上有灯火处明亮一些,无灯火处或灯火昏暗处全是黑森森的。汽车迅速,一会儿到了陕西街余家巷口,童霜威付小费让司机 回去。突然发现巷口停着一辆汽车。他心里一动:敢莫是冯玉祥来了?忙下石级由余家巷回家。
  急匆匆正走下石级,也真巧,见家霆正送冯玉祥出来。冯玉祥有个副官陪着。他高大魁伟的身材步履矫健,声音洪亮地说:“跟你父亲说 ,我冯玉祥明天晚上再来看他!”
  童霜威快步迎上前去,说:“冯先生!我回来了!哈哈,真巧啊!快请进去坐!”
  两人一起笑着握手进去。副官大约见童霜威住处小,未跟进来,对家霆说:“等会儿谈完话,冯先生走时,请你叫我一声,我在上边巷口 的汽车上。”
  家霆答应了他,副官就跨步拾级而上走了。
  冯玉祥同童霜威进屋坐下。他穿着粗布衣服的高大粗壮的身体,在一把红木椅上显得拥挤。打量着屋里,看到他送给童霜威的那幅字挂在 墙上,显得高兴,但指指于右任的那幅字说:“他写得好!”
  家霆忙着泡茶敬客,把茶送到冯玉祥身边茶几上,就进内屋去了。
  童霜威说:“没想到冯先生你晚上就来了!我其实一点事也没有,只是六全大会刚鲒束,想听你谈谈而已。”
  冯玉祥挥着大手,带着厌恶,叹口气摇头:“这次会,我连任了中执委委员和常务委员,其实有些人很想算计我的。我也并不想常到中央 党部开那些浪费时间的会。在会上,我这个少数,一点用也没有。既让我连任,是拿我做门面想约束我的。我也只好由它!这次会,是个心黑手 狠口蜜腹剑的会!”
  童霜威问:“怎么呢?”
  冯玉祥喝着茶说:“这个会,我认为它的基本任务是要统一国民党全党的思想,准备内战,继续实施专制独裁。他们不少演说、报告和文 件的字里行间都充满了反共反人民思想。在对中共问题上有个决议案,实际是把'妨碍抗战、危害国家'八字罪名扣到人家头上,为将来重新剿 共埋下钉子。我听说,六大闭幕后,就要调兵遣将在苏浙地区和陕甘宁进攻共产党了!抗战尚未结束,面上一套、暗中一套,莫此为甚!”
  童霜威听了,感到冯玉祥说得深刻,一针见血,问:“会上作了些民主的姿态,恐怕是像冯先生你这样的国民党人作了努力才争取到的吧 ?”
  冯玉祥胸口像滚着难以平歇的浪潮,气愤地说:“全国人民对独裁政治非常不满。全国人民的呼声和行动,他们不聋不瞎,自然不是看不 到听不到。为了维护统治,作点让步,作点姿态,实际是愚弄群众。会上通过的报告决议什么的,大部分是这种骗人的东西。召开国民大会, 通过宪渗,还政于民,谁相信?其实,国民大会的职权还得由国民党中执委讨论研究后决定。独裁者操纵一切、决定一切。国民党还政于国民 党!这不是心黑手狠是什么?”他身材高大,身体又重,压得那张椅子承受不住,“叽叽吱吱"地响。”没有人提出相反意见?”童霜威问。
  冯玉祥眼里闪着怒火:“提有什么用?有人提出了"加强民主设施,促成国家统一案',就被搁到一边去了!”
  “先生看这次会后,形势如何?”
  冯玉祥嗓门高起来了,亢奋、直爽地说:“我看,抗战未完,内战危机已经可以看到苗头,使人担心。有人不讲民主,只讲君主!追求国家 民族进步的人,包括你我在内,都任重道远。还可能有非常艰难的路程在等待着我们呢!”
  童霜威点头,感到冯玉祥真是推心置腹了,说:“唉,是啊!我也有同感。因此,也就有了思想准备。我在沦陷区时,感到太黑暗了!只希 望早点看到天亮!到大后方后,则依然是感到太黑暗了!等待天亮,未免消极,掌起灯火来,则太必要了!我愿意像冯先生一样,做个掌起火把来 的人!”
  冯玉祥带着敬重的神态,声调浑厚庄严,说:“啸天先生说得很好!你是位值得我钦佩的人。刚才这番肺俯之言,使我感动。这重庆,黑暗 得太压抑太沉闷了!我在想总有一天我要白天点一盏小马灯,到那个想学希特勒的独裁者官邸去强谏一番,也想提着小马灯在街上走,唤醒更多 的人来行动!”说到这些话时,他的脸涨得通红,扬起左臂,握住左拳,做了个打击的动作,气哼哼地仰靠在椅子背上。椅子负不了他的重量 ,“叽叽吱吱"又叫起来。
  家霆在里屋,话都听得清清楚楚。这时,他怕冯玉祥话说多了口渴,出来给冯玉祥的茶杯里对开水,并将一本《明镜台》送给冯玉祥,说 :“冯老伯!这是我与一位同学办的一个新刊物,送一本请老伯指教。”
  冯玉祥刚才激动了一阵,现在平静下来了,喝了些茶,用手抹了抹嘴唇,接过刊物,看亍一看,说:“名字起得不错呀!你们这杂志是得像 一台明镜把那些肮脏的人和事映照出来,把老百姓想的说的都印在上面。”他忽然眯着眼注意到了那篇《黄金存款舞弊案之谜》,大声说:“ 好啊,这篇文章一定不错!我拿回去好好看看,但这事听说就这么过去了,好不叫人生气!”他问家霆:“你们办这刊物,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
  家霆说:“政治压力!新闻检查!”冯玉祥点头,说:“不要怕!你想,《新华日报》都能在重庆办!你们这刊物比他们总要好办些吧?政治 有压力,新闻要检查,要想点好办法避开。蛮干不行,要策略些!要吸引读者,有股韧劲。”说到这,有脚步声,那副官出现了。大约他见谈话 的时间不短了,不放心,所以来看看。
  冯玉祥见副官来了,说:“啸天先生,今天就谈到这里吧。有机会我们见面再谈,好不好?”又把卷在手里的《明镜台》扬了一扬,对家 霆说:“我带回去好好看看,希望你们办得更好!”
  冯玉祥与童霜威父子握手告别。家霆拿着手电,副官也用手电照亮,童霜威陪着一起送冯玉祥到巷口陕西街边停着的汽车旁。汽车驶走后 ,童霜威感叹地对家霆说:“这个人有血性,爱国、抗日,以自己独特的思想、性格和行动,将来会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现在这世道,多一 点这种血性人物就好了!”
  转眼到了六月中旬,一天晚上,家霆去上课了,下着雨,褚之班忽然来到余家巷看望童霜威。他穿得挺括,精神面貌却不佳,似乎有什么 心事。他先谢了童霜威关于《明镜台》的事,欣慰地告诉童霜威:“那事风平浪静了!……”童霜威支支吾吾,不多说什么。褚之班忽然浩叹, 说:“我是不得已厕身商界,原想弄点经济基础将来到适当时机仍去干我的本行。现在看来,希望不大了!”童霜威问:“为什么?”
  褚之班下巴上那颗长着几根毛的黑痣颤动着说:“说来说去,我虽拜在杜先生的门下了,到底不是亲骨肉。而且树大了招风,做生意钱赚 得多了些,惹人眼红。我本来决定离开他自己办个光明企业公司,谁知杜先生要我出面为他抢购黄金,差点弄得我吃官司。这一关过去了,我 只以为他会对我另眼看待。谁知不然,他听信手下的红人挑唆,说我当初在中华实业信托公司替他干时做了手脚。抢购黄金的全部赢利都归了 杜先生,这且不说,我那光明企业公司有一大笔棉纱,从沦陷区通过浙江往重庆运来时,竟在途中遭到了抢劫,使我无法承担这笔亏损。我现 在的本钱,十成只剩下了三成。而且已经离开了杜先生,虽替他卖过命,却有点得罪了他,生意也不好做,倒霉之至!”
  童霜威难以劝慰,也无法劝慰,心想:褚之班呀!当初来到重庆你好狼狈,我对你不薄。你投靠杜月笙后,得意了,长期"无事不上三宝殿 ”。你做生意,本不应该犯法,却又抢购黄金、同沦陷区不知做什么交易。你现在似乎倒了霉,其实仍很有钱,何必找我诉苦,便默然不语, 只是听着。
  矮胖的褚之班,双手放茬大肚子上,忽然叹口气说:“最近,有件事,不知听说没有?抗战胜利似乎越来越临近了,杜先生已被重用,让 他近i口内立即启程去浙西淳安。那里有戴笠军统局东南地区总部,安装有电台。杜先生将负责联络在上海等地汪伪政府里的高级官吏,配合戴 老板率领的忠义救国军抢先进入淞沪地区。这一来,杜先生可以重整旗鼓,在胜利后的大上海站住脚跟重振杜门大展鸿图了!”
  童霜威平静地摇摇头,说:“倒还没有听说。”心里想:前几天报载:琉球岛之战持续了八十一天,已经结束,美军牺牲数万人,终于胜 利了。菲律宾之战进行了八个多月,胜利结束也已在望。日本败亡无论如何是不远了!杜月笙要去浙西,显然是为抗战胜利接收南京、上海、杭 州地区做准备的!
  褚之班玩弄着一根蓝色银花点的西装领带说:“我听说杜先生要想借重秘书长。他去淳安,不能不带个像样的班子。他认为秘书长既有学 问有见解有谋略,又有声望地位,而且离开沦陷区时间不长,汪伪政府中熟人不少,一同前去,便于牵线搭桥。”
  童霜威反感地笑了,忽然想起抗战爆发那年由武汉到香港后叶秋萍要自己与日方搭线,和在季尚铭家吃猴脑宴见至恫本人和知的事。这种 事我那时不想干,现在更不想干!遂平淡地说:“不会吧?”
  “是真的!确乎听说如此!”褚之班恳切地说,“我是想,如果秘书长收到邀请,还是陪同杜先生前去。天下什么事都要落个'早'字!将来 胜利了,早日返回上海,一定大有可为。我在想:如果秘书长你去就给我再向杜先生进一言,让我也同去。我虽不才,上海滩还是熟的,总能 出点力跑跑腿。将来,早点回上海,家也在那里,或从政或回法界,或者经商,总比在四川浪迹要好。”
  童霜威说:“啊,你是为这事来找我的?”褚之班有点尴尬地说:“正是!”
  童霜威推托说:“现在,我没有得到邀请。得到邀请后,去不去更要考虑。我想,我可能是不会去的。现在这事不好说。”
  褚之班说:“就为我再写封推荐信给杜先生如何?”
  童霜威说:“之班,你想,我再写这封信能有用吗?你是明白人,我同杜的关系并不特殊。你这一段时期,在他手下,还共过机密。你们 的关系比我同他亲密得多了。他那人我了解,虽以江湖义气标榜,得罪了他的人,他是很难肯覆水重收的。”
  褚之班觉得童霜威说得中肯,不好勉强,点头说:“秘书长,你说得对!其实,我就在重庆吃吃喝喝,逍遥逍遥,也不错。”他这不知是聊 以解嘲还是什么,弄不清。
  后来,褚之班坐了一会儿,奄奄地冒雨告辞了。童霜威独自坐着沉思。抗战似乎是快要结束了。这场抗战打了快八年了!人事变化固然大, 人的变化更加大。有人成了烈士,有人做了汉奸。战争摧残了人的心灵,承受得住的坚持下来了;承受不住的,则消失了。有人变好,变得更 明事理,更为国家民族考虑;有人变坏了,变得像贪馋的野兽,坏事做尽,不以为耻。……许多往事,飘来心际,许多人物,出现眼前。雨, 忽然下得更大了,打着闪,响着雷,天崩地裂,雨箭哗哗。一会儿,听到脚步声,他以为是家霆回来了,站起身来,却想不到出现在门口的是 方脸盘、高颧骨戴眼镜的程涛声。
  程涛声打着雨伞,手拿电筒。雨太大,他穿件灰绸长衫,下襟湿淋淋,上身也潮了不少,伞上雨水直滴。
  童霜威喜出望外,抱歉地说:“啊!振亚先生!这么黑又下大雨,你……”
  程涛声笑着放下雨伞,握住童霜威的手,说:“这叫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这种天气,特务是不想淋雨的!”又说:“前些日子,冯焕章来 看过你的吧?那天我恰好也想来看你。见他的汽车停在上边,估计是他来看你。为了让你们谈,我就走了。”
  程涛声行动常出人意外,平日从不到童霜威处来。今晚突然来了,童霜威让他快坐,泡了杯茶给他,说:“今晚来,一定有事吧?”程涛 声点头说:“久不见面了,特来谈谈。战败日本,只是时间问题了。目前是我们自己的家务事严重。五月里,国民党开了'六大,,共产党从四 月二十三日到六月十一日在延安开了'七大'。这两个决定中国大势的重要大会,你注意了没有?”
  童霜威说:“六大'的情况我是完全清楚明白了,冯焕章来也是谈韵这个会的事。中共的'七大',我的孩子带过《新华日报》给我看,但略 而不详,倒想听你摆摆呢!”
  程涛声说:“这两个大会有完全不同的目的,国民党的'六大"是要消灭中共和中国民主势力,把中国引向黑暗;中共的'七大'是要打倒日 本帝国主义和它的走狗中国封建势力,建设一个新民主主义的中国,把中国引向光明。”
  童霜威说:“你说得很精辟!”
  震耳的雷声和大雨滂沱的噪声,打破了夜间那种抑郁的沉静。程涛声沉着地说:“中共七大闭幕,大会号召全体代表向全国人民宣传大会 的路线,就是:团结全国人民,坚持抗战的彻底胜利,坚持民族的独立自由,坚持联合政府,坚持停止内战。你看,这条路线如何?”
  童霜威复诵着程涛声所讲的"七大"路线,思索着说:“四个'坚持',无一不是当务之急!这是一条既有现实意义又有预见的路线,比国民党 '六大'提出的那套骗人把戏精彩多了!有识之士只要一看一比就知高下。看来,现在领导人材不在重庆而在延安哪!”
  程涛声笑了,说:“中共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屡经危险,仍旧存在,斩不尽杀不绝!不但存在,而且大发展。人心之所向,大家尽知。如 果不是依靠他们领导人的英明,不是依靠他们政策路线与战略战术的成功,不是依靠广大共产党人的素质,能靠什么?谁如果不正视现实存在 ,还要走当年走不通的老路,除了碰得头破血流,不会有更好的下场!”他把"头破血流"说成了"同胞笑料”。童霜威点头,说:“人心不想再 有内战!抗的战争快八年了,打得大家厌倦了。谁还再想发动打内战,必然要大失人心。只要打起来,百姓又要遭殃了!”他感到程涛声今天来 ,是来把"七大"的路线作一番宣传的,也不禁想:给他这一讲,我感到心明眼亮了,感到乐观兴奋了。只是,战争的乌云总是笼罩在他心上, 使他摆脱不了那份忧虑。
  程涛声说:“可以预想得到,国民党想打内战,却在打时会把罪名加到共产党头上的。国民党'六大'对中共问题的决议案上看得很清楚: 要消灭共产党是一种既定的目标。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时候就可以给对方扣上'妨碍抗战、危害国家'的帽子。但好的是如果有那一天,人民是会 清楚看到的,人民也会知道该怎么做的。对于我们来说,则不希望发生内战,应当团结全国人民,按照四个坚持去努力!”
  童霜威觉得,此时此刻很需要有这样简洁明确的一种思想来指导自己的思考,指导自己的行动。今夜程涛声谈的这些,正是这样一种自己 最需要的指南,点着头说:“你谈得使我倾心,谢谢指教。上次冯先生来,谈起有人不讲民主,只讲君主。因此,追求国家民族进步的人都任 重道远,而且还可能有非常艰难的前程在前头。我很同意,也认为应当有这种思想准备。”
  程涛声听着雨声,正襟危坐,语气严肃:“是呀!是该如此!我常觉得自己又像当年武昌起义爆发后,在做敢死队了!民国以来,暴政罄竹难 书,排斥、迫害、逮捕囚禁、枪毙暗杀一类的事不可胜数,共产党却越剿越多,越来越强。西安事变后,国共重新合作,形成了有利抗战的新 局面,后来却又关押了张学良、杨虎城,出尔反尔,不断磨擦,发展到今天,胜利在望,却又想消灭异己,天下为私!一个历来奉行'顺我者昌 ,逆我者亡'(他说成了"生我者枪,你我在忙"!)的大独裁者,他不会改变!他认为以不变应万变是真理!但事实将会证明,一意孤行是要失败的 ,最主要的是他看不到人心所向,得不到人心!”
  两人没有再多谈。急雨仍在一阵猛似一阵地倾注。在这样的天气,谈这样的事,使人心上像有雷声轰鸣,像有波涛汹涌。程涛声拿起雨伞 ,撩起湿衣襟,一手执着手电,说:“趁这暴雨,我回去了。”他不要童霜威送,只说:“必要时,我会再来的。”又说:“明天,我可能到 外地去一下。”童霜威感到他说这话的意思是不要到他家里去找他,就由着程涛声淋着雨飘然去了。
  程涛声当年在武昌起义爆发后,曾在武昌参战做过敢死队员。此刻,看到他冒着夜间暴雨独自来去的气概,使童霜威感到他的确又很像一 名老敢死队员了。
  同褚之班谈话和同程涛声谈话,在童霜威心上引起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褚之班的谈话使他厌烦,程涛声的谈话使他鼓舞。他知道,程 涛声同中共在重庆的高层领导人有时是有接触来往的。他谈的这些,很可能是从中共高层领导人那里得来的。当家霆上课回来时,童霜威仍陷 在一种受到鼓舞的情绪中。
  童霜威将褚之班和程涛声来的事和谈的话都告诉了家霆。家霆的感受同爸爸一样。最后,童霜威叮嘱家霆:“尽快将褚之班和杜月笙的钱 送还吧,现在是时候了!金价已经到十三万五千多元一两了吧?你同寅儿商量一下,倘若可能,照银行利率补点利钱去。无论是杜月笙还是褚之 班,我同他们的交往想到此为止了!”钱,是第二天家霆和寅儿分头加利送去的。
  杜月笙并没有来邀请童霜威陪同他一起去浙西淳安。事实上,他如果邀请,也会被童霜威拒绝的。童霜威听说,杜月笙确与戴笠一同坐汽 车到了贵阳,改坐美军的c一46型运输机由贵阳飞到福建长汀,并由第三战区长官顾祝同派私人汽车送去浙西到了淳安。这使童霜威不胜感慨: 沦陷了的"孤岛"人民天天盼望"天亮”。”天亮"难道是盼的杜月笙、戴笠这样一伙瘟神和由他们秘密联系着的那些汉奸巨憝去占据上海吗?t-xt小说天堂  ww w . xia oshu otxt.ne t



第六卷 胜利翩翩降临,和平岂能夭折? 三

七月里,天气非常炎热。重庆这个"火炉"热得使人挥汗如雨,夜难入眠。
  燕寅儿的大嫂服安眠药自尽后的第三天,正是童霜威完成他的《三朝三帝论》的那天。
  燕寅儿的大嫂长期患病,性情古怪,郁郁寡欢,消极厌世,平日借口失眠,积储了百把粒安眠药,突然悄悄一次服下自尽,终于成了悲剧 。下午,大嫂的棺木浅埋①在南岸,家霆到燕东山那里去帮忙料理还没回来,童霜威写完文稿的最后一段,看着那厚厚一叠比砖头还厚的稿纸 ,既有一种完成任务的欣慰轻松,又有感伤。欣慰的是在这种时局扰人的心情下沉潜韬晦完成了想完成的着作,表达了自己心里想痛挞特务政 治的意愿,感伤的是这本书是冯村鼓励动笔的,而今稿完成人已亡,无法与冯村分享欢乐。少了冯村,这本书无法出版。他用一大张牛皮纸将 原稿整齐包扎起来,用毛笔写上"三朝三帝论"五个大字后,泡上一杯清茶,点了一支烟,独自悠闲地喝茶抽烟,颇有一种累极了歇一歇的要求 了。
  烟未吸完,家霆回来了。童霜威问起燕东山丧偶的事,家霆告诉爸爸办理丧葬的情况,说:“这固然使人伤心,但对东山大哥也许是一种 解脱。东山大哥也许能从蒋素雅护士处得到家庭的幸福。”后来,他看到爸爸写字桌上放着的稿件,兴奋地问:“书稿完成了?”童霜威摇着 折扇点头:“是啊,但目前我只有封存起来,置入箱底,但愿将来有一天能够出版。”
  家霆安慰说:“爸爸,您放心!现在,我刚毕业,《明镜台》也刚办,一切都没基础。等过两年,我
  ①浅埋:当时下江人死后,棺木多数浅埋,打算胜利后运回家乡。
  想,凭我的努力,爸爸这本书也是能出版的。”
  “好哇,孩子!”童霜威吸着烟动感情地说,“这是你的孝心!到那时,书的自序上我打算写上一段纪念冯村的文字。在写这本书时,我差 不多常常都在想念他。可是,书成了,他人却早不在了。”家霆心里也一样常常想念冯村,不愿多谈使得爸爸更难过,岔开话题说:“爸爸, 以后,您也别老是写呀写的了。您在大学里有课,国史馆里又常有些开会呀编审呀的杂事,你写了这部书,头发又白了不少。我并不赞成你老 是蹲在家里写东西,以后应当多出外走走,活动活动。目前,国事蜩螗,你也是非常关心,参与进去,出一分力,很必要的,是不是?”
  童霜威点头说:“你说得对,但路子尚未畅通,顺乎自然吧。我想,到该乘风破浪的时候,我是会出洋人海的。”
  家霆笑笑,说:“您说路子尚未畅通,我认为一种是让人把路子给你铺好,一种是自己去走。路是人走出来的,我赞成您去走!”童霜威 也笑笑,不无感慨地说:“唉,你们年轻,应当去披荆斩棘,闯出自己的人生大道来。但对于童霜威来说,他有自己的声望地位,'曾经沧海难 为水',江湖越老越寒心。他不能也不该像个毛头小伙子那样去横冲直撞了!”
  见爸爸心中感慨,家霆不愿多说,想起昨天的《新华日报》上用专页刊载了毛泽东在中共"七大"上的政治报告《论联合政府》,说:“爸 爸,我拿张报纸你看!”他去提包里拿报纸递给童霜威说:“我只粗略读了一遍。文章很长,您看看吧。”
  童霜威接过报去,戴上老花镜,专心看起来。家霆见爸爸这样,就回身出来,拿起稿纸和钢笔,思考起要写的文章来。
  他要写的文章题为《从兵役署长程泽润被枪决谈役政》,是给那家过去刊载他写《重庆今昔》的晚报写的夹叙夹议的杂文。
  昨天,兵役署长程泽润以"办理兵役舞弊多端"罪被枪决了。据说内幕是程曾经有贬蒋的言论,被军统报告了蒋。蒋曾亲赴新兵转运站察看 ,结果看到拉壮丁拉来的新兵生活条件恶劣,新兵骨瘦如柴。蒋当场用手杖劈头盖脸打了程泽润,将程泽润关了起来,终于枪毙了。外界有人 说,这是公报私仇,也有人说是做给美国人和中国老百姓看的,表明贪赃枉法者受到了惩处,那些坏事同最高当局无关。
  家霆在构思这篇文章时,觉得说"公报私仇"既不公允也无意义,做给美国人和中国百姓看的,则是显然的事实。役政黑暗,岂是今天才有 ?又岂是今天才该发现?渝江师管区役政的黑暗和得胜坝伤兵医院那种活地狱的惨景家霆早就熟悉了。写这篇文章就事论事意义不大,重要的 是要指出这一点来,提出希望,希望改组政府,真正能从根本上将役政以及其它使民众痛苦的黑暗腐化现象一起来个清扫。杀一个程泽润并不 解决问题,问题现在已经成千成万。
  正在专心写着,忽然听到一个银铃般的嗓音轻轻地说:“'倜傥'!我来了!”
  家霆一抬头,看到了燕寅儿明朗美丽的面容和两只流光闪烁的大眼睛,说:“啊,是你呀!”他奇怪,前一会儿,两人刚为东山大哥家的 嫂嫂下葬料理完毕分手各自回家的,怎么现在她又来了?说:叱陕坐!我写得正顺当,一停就糟了。你稍为等一等!”
  燕寅儿上来,把家霆手中的笔一拔,说:“请礼貌待客!我来,是代表家父来请童老伯到我们家便饭的!”
  家霆问:“有事吗?”心里不禁想到了上次燕翘请吃饭向爸爸提起自己与寅儿婚姻的事,又觉得大嫂今天下葬,怎么还请客吃饭?童霜威 在里屋听到燕寅儿的声音,走出来了,笑着热情地说:“寅儿,你来啦?”
  燕寅儿闪着那对扇子般的睫毛的眼睛,说:“童老伯,我大嫂出了不幸的事,我们暂时还瞒着父亲,怕他烦心。他一点也不知道。父亲请 伯父马上到舍间去,顺便吃晚饭!”
  童霜威问:“有事吗?”
  燕寅儿朝家霆看看,调皮地说:“童家霆想知道是什么事,我偏不让他知道。老伯,我只告诉您。”说着,凑近童霜威身边,轻声说:“ 黄炎培黄老伯今上午来我们家。他刚去延安回来,家父说,请童老伯也去谈谈。您同黄老伯也是老熟人,听他谈延安,一定很新鲜。”
  童霜威点头,高兴地笑着说:“好好,我就去!我换件衣!”说着,进房去了。
  家霆对燕寅儿说:“好啊,'猫'!别以为我是聋子!我是顺风耳,你讲的我全听清了!”
  燕寅儿笑了,说:“可惜,没请你去!”
  家霆说:“不会的,燕老伯一定会清我的。说实话,我可真想去。记者总是不请自到的。我也要去听听人家谈延安。”
  燕寅儿说:“你不是忙着要写文章吗?你快写你的文章吧!你刚才不是说'一停就糟了'吗?”
  家霆忙着收拾稿纸和笔,笑着说:“我非去不可!”"去可以,但不请你吃饭!”
  “我以记者身分去采访,你们吃时我也占一席之地。”
  童霜威穿了一件淡灰绸长衫出来了,手拿一把折扇和一本《历代刑法论》,说:“天太热了,不穿长衫不像样,穿了又累赘。寅儿,走吧 !”
  燕寅儿转身笑着说:“童家霆,老实告诉你吧!也请了阁下,仍是姗姗大姐办的菜,不多,两荤两素一个汤。有你爱吃的红烧肉!五花的! ”
  家霆笑了,锁上了门,三人一起走出余家巷二十六号,踏着一级级的石阶,爬上陕西街,向燕寅儿家走去。
  童霜威比黄炎培整整小十岁。黄炎培,字任之,江苏川沙人,一九0二年考中过举人,一九0三年在家乡办小学,因鼓吹反对清朝政府,被 逮捕,在江苏巡抚"就地正法"的批文送到前一小时,为基督教外籍牧师保出,逃亡日本,参加过同盟会。辛亥革命后,任江苏教督府教育司司 长,又是江苏省议会议员。一九一七年,在上海发起成立中华职业教育社,主张对教育进行改革,在教育界很有声望中华职教社创办的《生活 》周刊,由邹韬奋主编后,影响很大。这几年,他任参政员,又同张澜等人在重庆发起组织了中国民主政团同盟。听说他起初主张采用温和手 段,走第三条道路,但现在则认识到应当反对专制独裁,一新政策。七月一日,他和褚辅成、章伯钧等六名参政员访问了延安,会见了毛泽东 和其他中共领导人。在延安逗留五天,七月五日飞回重庆。童霜威心中很感谢燕翘,给自己有这样一个机会同黄炎培见见面,听他谈谈延安的 真实情况。这种想法,家霆自然也有。天气炎热,一走路就出汗。童霜威身上的汗从旧汗衫里透出,将大褂背心也浸湿了,仍然精神奕奕,满 怀高兴。三人一起在人群拥挤的街上大步走着,向小什字水巷子附近去。
  依然是在燕翘那间摆着围棋棋盘的客厅里,一张饭桌上已摆了六副碗筷。童霜威到时,见黄炎培已经到了,正同燕翘两人对面坐着谈话。 一见童霜威来,燕翘在双轮车上说:“好好好,童先生来了!来来来,任之兄,你们是老朋友啊!”
  童霜威上前同黄炎培握手,并介绍了家霆。家霆和寅儿两人转身去到厨房看望姗姗大姐,并帮助大姐当下手。男仆李耀宗给童霜威送去了 盖碗茶,并将客厅里的电灯开了。
  童霜威在黄炎培左边的一张藤椅上坐下了,打量着黄炎培。只见他高高胖胖,面如满月,极短的头发,穿一身浅灰中山装,虽已六十七岁 ,精力旺盛,像五十多岁的人,不比自己老,不禁说:“一别多年,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上海,现在见面,你仍旧不老!”黄炎培讲上 海川沙音的话,说话底气充足:“你也不老!我还记得我整整比你痴长十岁,是不是?”
  两人见面高兴,哈哈都笑。
  黄炎培说:“听人说起你在上海冒险逃脱敌伪羁绊的事,十分钦佩!刚才又听燕兄谈起你来大后方后不得意的情况,也多愤慨。你是一位少 有的法界杰出人才,弃而不用,把你当古董送到了什么国史馆,真是埋没人才!也足以说明司法界之可有可无!”
  童霜威笑了,坦然地说:“庙小僧多,司法界又有派系倾轧和裙带风,轮不到我去占方寸之地了!这倒也好。我现在大学里教教书,同青年 学生一起,反倒觉得年轻。”说着,把签了名的《历代刑法论》递过去,说:“一本拙作,请指正!”
  燕翘在一边说:“这本书写得好,我已拜读过。任之兄,你也要好好看看。”
  黄炎培扇着扇子点头,说:“当然当然!谢谢谢谢!”将书放在茶几上,说:“啸天兄,你是国大代表吧?”
  童霜威点头,他不知黄炎培要说什么。
  黄炎培风趣地笑了:“我们这次到延安去了一趟,临回重庆时,定了个会谈纪要,有条内容是和中共方面同意停止国民大会进行,从速召 开政治会议。这等于同你们这些国大代表在捣蛋!你不见怪吧?”灯光见他满面红光。
  童霜威哈哈笑了,说:“个人事小,国家事大!只要国家真正能独立、自由、民主、统一和富强,我这国大代表不要了,也不可惜!”黄炎 培忽然点头而视,说:“啸天兄,钦佩钦佩!听你的话,《新华日报》上的《论联合政府》那篇文章,你已看过了?”
  燕翘问:“什么文章?”
  童霜威介绍:“毛泽东的,是他在中共'k sk'上的政治报告,主张成立联合政府。”
  燕翘说:“啊,对了,拿了一份《新华日报》给我,文章很长,还没看。年岁大了,怕看长文章。”天热,他不停地扇着一把蒲扇。
  黄炎培说:“不可不看,言之有理!中国如果照这办,我看不错。这次延安之行,燕兄刚才说要等你来后一同讲讲我的观感。我可以坦率地 说,此行从我个人来说,收获是不小的。去之前,我对中共和解放区没有太多的认识,只是抱着促进国共两党恢复商谈的:心愿而去。等到了 延安,身临其境,才从人家陕甘宁边区铁一般的事实中认识了真理!”
  燕姗姗和寅儿、家霆一起端了菜出来放在桌上。姗姗听到黄炎培这样说时,说:“黄老伯!你别急着讲,我们这三个年轻人都想听听呢。马 上开饭了,开饭边吃边讲行不行?”
  黄炎培咧嘴哈哈笑了,用右手的折扇敲着左手的掌心,说:“行!行!行!”
  大家又笑。燕姗姗说:“来来来,黄老伯,您最年长,是贵客,请上坐!童老伯!”她拉开黄炎培左面的椅子,“您也是贵客,也上坐!” 又将燕翘的车子推过去,推到黄炎培右边。招呼家霆说:“来,你坐这里!我劝你,今天听了黄老伯谈话后,写一篇《听黄炎培先生谈延安》, 放在《明镜台》上刊登!”说着,向黄炎培介绍说:“童家霆和我们家的寅儿,合办了个《明镜台》刊物,他们年轻,写起文章来却挺老练呢 !”
  黄炎培说:“刚才你妹妹已经将《明镜台》送了一本给我,我看办得不错!”他指指放在茶几上的一本《明镜台》。
  姗姗和寅儿也都入座。桌上四菜一汤:一只红烧五花肉,通红透亮。一只豆瓣鲫鱼,红辣椒色泽鲜艳。重庆这地方,虽有大江,但水急无 鱼,乡下又很少塘堰,也不产鱼。到了夏天,鱼极少。在这种时候,能办出一碗鱼来待客,是很恭敬的事。一只炒空心菜,碧绿可爱。一只炒 鸡蛋,黄得诱人食欲。另一只是榨菜肉片汤,非常爽口。
  黄炎培说:“啊呀啊呀,五花八门这么多菜!其实——”他用手指指豆瓣鲫鱼和红烧肉,说:“这两只菜不要也就很好了。”他不喝酒,大 家都盛了饭吃。
  燕翘说:“任之兄,请像说书一样开讲吧。我想问问你,那边到底怎么样?好不好?我知道你这人公允,说的可靠。”
  童霜威说:“我也是想多知道一点亲眼目睹身历其境的人讲的情况,眼见是实,耳闻是虚嘛!”
  黄炎培嚼着炒鸡蛋说:“过去,我听说对抗战颇多贡献的着名爱国侨领陈嘉庚一九四0年率领南洋华侨回国慰劳视察团,回来慰劳抗日将士 和进行视察。他先到重庆,看了种种不良现象很不满意。后来就去了延安。看到中共领导军民抗日卓有成效,确信只有中国共产党才能救中国 。从此,他改变了政治态度。从那,我心里也一直抱着个想到延安看一看的愿望。我们这次有机会去,主要目的是希望国共团结,政治解决, 去商谈的。但还有个'副目的',就是参观延安,想实地看一看,比一比。结果,应当说:印象良好!”
  “怎么呢?”姗姗夹空心菜给黄炎培和燕翘吃。她发现黄炎培对红烧肉和鲫鱼不去碰一碰,只吃空心菜和炒鸡蛋,不禁问:“黄老伯,您 不吃荤?”
  黄炎培哈哈大笑了,说:“我不吃荤倒不是信佛吃斋。肉汤我也喝!主要是由于我的性格。我一九一七年夏天,游新加坡海滨,亲眼看到许 多捕鱼人出海归来时,船上满载活鱼。天热,怕鱼死了腐臭,捕鱼人将活鱼一条条破腹杀了,挖掉内脏,丢到另一只空船里去。被杀死掏去内 脏的活鱼疼得蹦蹦跳跳,半晌才死。我想:人类为了吃,这样残杀生物,太残忍了。就立下素食的志愿。一晃已经二十多年了!”
  家霆不禁想:他是个感情很丰富的老人呢!
  燕姗姗夹一筷炒鸡蛋给黄炎培,笑着说:“黄老伯,您就多吃点鸡蛋和空心菜,喝点汤。鱼肉就归我们吃了。”她指指寅儿,“我们家还 有只?猫'呢!我们既吃鱼肉,又听你讲延安,真是太赚了!”黄炎培笑着说:“好,我就再讲延安。那里,抗战气氛极浓,人家是真正在全面抗 战的。在那里受到热烈欢迎,党、政、军高级领导干部见到不少,还见过一些在延安的我以前的熟朋友,甚至有我的学生。感到他们个个稳重 、谦虚、朴实、诚恳,说起话来都有见地,学识不浅。我想,有好的领导干部,该是他们所以能成功的相当主要的原因。”
  “延安市面怎样?”燕翘问,“繁荣吗?”
  “延安是经过几次日机的大轰炸最近从瓦砾堆上重建起来的。陕北本是很穷的地方,生活当然艰苦。住的是窑洞,市面也不可能繁华。但 老百姓都很健康,衣服也算整洁,所有的人都露着愉快的笑容,不论男女都有朝气。有一种一致、同心同德的精神面貌。那里绝不拉壮丁,志 愿从军是光荣的事。有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社会风气,有一股蒸蒸向上的发展气势。我们在那里是行动自由,他们不怕人看,也不护短,实 事求是。什么妓女、乞丐、小老婆、鸦片烟、赌博,都没有!更未见特务横行霸道,官僚贪污腐化。那里是一个干净的上进的社会。”
  “看了不少地方吗?”童霜威问。
  “利用会谈以外的空隙时间,会见了'三三制'政权的一些非共产党的人士。如陕北有名的李鼎铭先生。又参观了市容、供销合作社、信用 合作社、银行、延安大学、光华农场,还有日俘的十本工农学校,参观了宝塔山等名胜古迹,对经济方面的减租减息、变工队的互助方式、货 币流通、商品贸易和机关里实行的供给制等都进行了了解。也考察了工农业生产情况,访问了劳动英雄。在文教、卫生等方面也进行了访问观 察。总之,感到人家是在做革命工作,在为事业和理想奋斗,人家是在踏踏实实抗战,不像这大后方乌烟瘴气钻营私利。”
  燕翘停筷说:“真那么好?是不是故意安排了让你们看的?”黄炎培摇头,笑着说:“绝不像都是故意安排出来的,确是很好。所以中共 说国民党是代表着大地主大资产阶级利益的,而他们是代表的人民利益。所以,连美国军政界都有一些人说他们的好话。这并不奇怪!”
  童霜威问:“对中共的一些领导干部,印象如何?”
  黄炎培喝着汤,答:“我的印象,他们有的领导人水平很高,很有学识。在领导干部之问,亲密无问,彼此间的关系是正常平等的,毫无 拘束,常常谈笑风生。”
  “谈谈毛泽东吧!黄老伯。”家霆这是坐上桌子吃饭后第一次开口说话。
  黄炎培朝他看看,说:“人都叫他毛主席。他的经历,他所领导的边区为他赢得了崇高的威望。他几乎烟不释手,他好像博览群书,具有 坚强的意志。住的窑洞,光亮整洁。身材结实健壮,头发往后梳去,下巴上有个黑痣,一口湖南话,声音低沉柔和,侃侃而谈。我有时听不清 楚。走动时,慢腾腾地拖着脚步,步态稳重,镇定自若。说话很会打比喻,据说去年冬天,赫尔利到延安时,要中共解散军队,说可以订个协 议让中共在政府中取得一个地位。毛泽东说:这不行。赫尔利说:这个协议将使你在大门里有个立足之地。毛泽东立刻回答他:假如你被反绑 着双手,即使走进了大门,又有什么用呢?”
  燕寅儿说:“精彩!”
  黄炎培说:“我们六位参政员到达延安时,毛泽东等领导人都来迎接。我们出延安城南门,到达陕甘宁边区招待所,地名瓦窑湾,每人一 问卧房,招待得很周到。到延安的第二天下午,就同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刘少奇等举行了正式会谈。大家十分融洽,畅所欲言。当我们谈 到国共双方商谈的门没有关闭时,毛泽东风趣地接过话题,说:双方的门没有关,但门外有一块绊脚的大石头挡住了。这块大石头就是国民大 会!他们同我们都一样,认为旧的国民大会不能代表民意,他们提出为着团结全国各党派及无党派代表人物,共商国是,应当召开民主的政治会 议。”
  童霜威说:“你同毛泽东谈了什么没有?”
  黄炎培点头说:“啸天兄,你这问题问得好。确实是谈了,而且不止一次。有一回,毛泽东问我感想怎样?”
  燕翘说:“你怎么说?”
  黄炎培说:“我说:印象很好!不过,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他说,好呀,欢迎!”
  姗姗说:“黄老伯,你问了个什么问题呀?”大家都很感兴趣,一起静静听着。
  黄炎培说:“我说,我生六十多年,耳闻的不说,所亲眼看到的,真所谓'其兴也浮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团体,一地方, 乃至一国,不少不少单位都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力。大凡初时聚精会神,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也许那时艰难困苦,只有 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既而环境渐渐好转了,精神也就渐渐放下了。有的因为历时长久,自然地惰性发作,由少数演为多数,到风气养成,虽有 大力,无法扭转,并且无法补救。也有为了区域一步步扩大了,它的扩大,有的出于自然发展,有的为功业欲所驱使,强使发展,到干部人才 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环境倒越加复杂起来了,控制力不免趋于薄弱了。一部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 '的也有。总之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中共诸君从过去到现在,我略略了解的了。就是希望找出一条新路,来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不知你们执 了政,跳出这周期率的新路有没有?”
  燕寅儿说:“啊,这个问题提得好尖锐呀!他怎么回答的?”她一直仔细听着,这时忍不住开口了。
  黄炎培笑笑说:“他答得很好!他答: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 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
  燕翘和童霜威竟同时都点起头来。
  黄炎培说:“我想,这话是对的。用民主来打破这个周期率,怕是有效的!”
  童霜威放下饭碗,说:“回答得确实是好!现在,国民党已经腐化得非常可怕了!只是人民毫无监督政府的权力。可是,国民党的领导人恐 怕既想不到这个答案也不会用这个答案。”
  燕翘喟然长叹:“我已经老了,但血还是滚烫的!我是老同盟会员,老国民党人。当年愿意抛头颅洒热血,并不是为了一己的私利,而是为 了民众。今天我也是这个态度,任它是谁,谁能使中国富强,不受列强欺辱,谁能使中国国泰民安,我就应该赞成它!谁不如此,我就应该反对 它!但我到底又是老国民党人,不能不受党纪约束,这就使我常常心中痛苦了。”
  童霜威劝慰说:“翘老,你的话使我肃然起敬。但我们虽老,责任犹在,是非曲直,为国为民,也不能以党徇私啊!”
  黄炎培点头说:“是啊是啊,我与啸天兄有同感。我们虽老了,也还不太老。为国为民,一个党,不好,说它好,那不行;一个党,好, 说它不好,也不行!要好好比较。这次延安之行,时间虽短,我认为会影响我今后。我的一些模糊的思想逐渐得到了澄清。我正在写一本《延安 归来》,详细地把亲眼所见的中国共产党的施政政策和解放区的成就,写出来,让人知道真相。书可以由中华职业教育社国讯书店出版发行。 这一次延安之行,可以说是胜读十年书了!”
  燕姗姗说:“黄老伯!我想在报一l发个简讯,就说您将写这样一本书出版,可不可以?”
  黄炎培高兴地点头:“当然可以!你这是替我做做广告,我很高兴。不过,你别说在国讯书店出版,免得造成不必要的困难。”家霆说:“ 黄老伯,根据你刚才谈的,我同燕寅儿合写一篇《黄炎培先生谈延安之行》在《明镜台》上发表,可以吗?”
  黄炎培爽朗地点头:“可以,我不怕!不过要忠实于我的原话。”
  家霆很喜欢黄炎培这种明快、爽气的性格。他这老年人,很有点青年人的朝气。
  饭后不久,黄炎培告辞回去。童霜威也带了家霆同燕翘、姗姗、寅儿告别归来。在灯火闪烁的路上,童霜威说:“今天吃这顿饭收获不小! 国民党本来是个庞然大物,但为什么现在声望这么低、处境这么差呢?共产党抗战初起时,经过十年剿共,力量已经削弱,为什么现在声望这 么高、力量这么强了呢?人们应当从中得到什么启示呢?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你忠华舅舅说过:国家民族的希望在那边!唉,我看,恐怕那是不 错的。”t 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 e t



第六卷 胜利翩翩降临,和平岂能夭折? 四

七月里,童家霆和燕寅儿都拿到了"民声新闻专科学校"的毕业文凭。两人有了《明镜台》这份刊物,倒也并不急于寻找工作,但学校里决 定聘燕寅儿做助教,寅儿接受了聘书。家霆则进了姗姗大姐所在的报馆,在记者组做了机动记者。两人又都应邀为一些报刊写些通讯特写和文 章,所以也都很忙。
  一九四五年的八月,是胜利的八月!对在重庆的人来说,是一个激奋人心的终生难忘的八月!
  童家霆怀着激动的心情,在这个酷热而不平凡的八月中,记下了下面这些天的日记:
  八月四日,星期六
  四月里,罗斯福突然病故,杜鲁门继任美国总统,他曾悲哀地说:战胜日本还遥遥无期。那大约是从美军在太平洋上进攻塞斑岛和进行琉 球之战的艰苦性来判断的吧?塞斑岛日军全部"玉碎”,战死到一个不剩,连家属也都自杀了。美军伤亡很大。琉球之战八十二天,美军第十军 军长巴克z-级上将以下四万六千余人阵亡,日军伤亡达十一万余人。如果按这种情况,要打到日本本土,促使日本投降,确实还有艰苦遥远的 路途。但从七月中旬开始,斯大林、杜鲁门和邱吉尔在波茨坦开会,发出宣言要求日本必须无条件投降,宣告日本本土必须占领,战争罪犯必 须审判,否则日本即将毁灭。从这开始,我感到日本帝国主义败亡的日子确实临近了。再打一年,和平总会降临大地了吧?啊!这场残酷惨烈而 漫长的由法西斯主义和军国主义发动的战争哟!只要回想起来,就使人对战争厌恶而痛恨了。好的是,正义终于得到伸张,邪恶终于败退!墨索 里尼先被吊死在意大利米兰,希特勒五月自杀于柏林。现在,日本帝国主义也必然逃不脱历史的惩罚!
  今天上午同爸爸谈论时局,爸爸认为:苏联对日宣战之日,当是日本投降之时。我认为这看法颇有见地。今天下午编《明镜台》第二期时 ,我对燕寅儿说:我想多采访些有识之士,写一篇有材料有论据的论文,题为《日本何时投降预测》,一定能吸引读者注意。她拍手赞成。后 来,我把爸爸的看法告诉寅儿,她认为对。但她更乐观,认为没有苏联参战,有美国在太平洋上的进攻,加上中国正面战场和敌后战场的反攻 ,也能很快打败日军。我说:“你的看法也有道理,但曰本有一百万关东军在中国东北,这个问题如何解决?”她说:“苏联出兵当然解决问 题!但日本本土如果被进攻,士气也就垮了!”最后,我认为今年内,日本要投降,她则认为今年日本还不可能投降,但明年一定会投降。我们 开玩笑地打赌。她提出:她赢了,我送一样她最喜欢的东西给她;我赢了,她送一样我最喜欢的东西给我。什么东西,大家现在都别说,到时 候再说!我说:“行!”她最喜欢的是什么呢?我最喜欢的又是什么呢?有趣!
  八月八日,星期三
  今天报上二版头条登了两条新闻,引起人们关注:
  美国对日使用瓤武器原子弹首次炸广岛
  【中央社根据闻处华盛顿六日电】 白宫今天宣布:杜鲁门总统所谓人类理想中最有威力武器的新式原子炸弹,已对日使用。这项具有宇宙 间基本力量的新式武器,具有大于二万吨的威力,比英国十一吨"地震式"炸弹的爆炸力还多二千倍。在最近b一29式机五日攻击日本海军基地广 岛时,已首次使用。【中央社据美新闻处讯】 东京广播,今天承认少数"敌"b一29式机昨天在广岛所投原子炸弹,引起极大损害。日帝国大本 营的公报说:“敌"8一29式机昨日袭击广岛时,地面受创颇剧,敌方于袭击中,似已应用一新型炸弹,然损失详情当在调查中。原子弹是一种 什么样的炸弹呢?这种秘密武器威力有多大呢?
  八月九日,星期四
  八月七日,行政院长宋子文偕外长王世杰同到莫斯科继续与斯大林、莫洛托夫会谈,听说是协商中苏缔结同盟条约及苏联出兵进攻日本的 问题。昨天我对爸爸说:“你所估计的事可能快出现了。”我对燕寅儿说:“我敢说,我们打的赌,你是非输不可了!”她"咯咯"地笑。后来 ,我们又一起谈了那种丢在广岛的新式原子炸弹的问题。报载那原子弹扔下去不到一分钟,出现了比太阳还要亮的闪光,一朵四万五千英尺高 的紫色蘑菇云腾空而起,广岛大半已遭毁灭。杀人武器已经发展到了这样高的水平,有了这样杀人如麻的武器是能制止战争、消灭战争,还是 能更残酷地制造战争、进行战争呢?我不禁思索着。
  好消息纷至沓来。上午,报纸随报附送了"增张”,刊登的是中央社伦敦八日路透电,标题是:
  为缩短战争时间减少人民牺牲
  苏联今日对日宣战
  一莫洛托夫昨天正式发表声明苏联已参加中关英三国宣言胜利的战讯急转直下!原子弹炸广岛和苏联出兵对日宣
  战,成了家家户户最关心的事。大家面上都有喜色,人人在谈论时局。在谈原子炸弹时,不少在重庆大轰炸时受过罪有过亲人死伤的人, 都有一种报复的快感。但也有人觉得日本的和平居民不分青红皂白都作了炸弹下的牺牲品,心中不安。
  时局的迅速演变,使我那篇《日本何时投降预测》无法定稿了。同姗姗大姐和寅儿商量后,决定撤去此稿,换题为《假如日本投降以后》 ,就此提出一些预测,主要是从国家政局出发,提醒中国人民必须注意制止内战危险,并希望国家走向民主团结。又加了一篇《投在广岛的巨 型炸弹》的资料,实际是根据外电编撰的一篇有关资料,目的不外是吸引读者。
  真不知道明天会有什么出人意外的重大新闻?八月十日,星期五。深夜
  早上读到报纸,美国继续使用恐怖武器原子弹,第二颗于九日中午投在九州的长崎。广岛死伤总数在十万人以上,长崎该又是这样了吧? 长崎被炸,使我想到了欧阳素心的母亲。她母亲是长崎人,去世后葬在长崎。她的坟墓会怎样?我心里产生了一种辛酸的感觉。
  傍晚太阳西斜时,就有人收到东京电讯,传说日本天皇已宣布投降,接着城里上清寺、牛角沱等处纷纷响起了炒豆子般的爆竹声。
  接着,卖号外的报童,流着汗狂喜地大声叫喊着"号外!号外!”奔跑在街上。号外竟涨到一百元一张!我买到一张号外,看到"日本投降, 战争结束"八个大字的黑体标题时,既出意外也在意中,我心上充满了喜悦和安慰,也充满了激动与伤感。
  一 我飞一般地跑回家来。回到家里,就一把紧紧抱住了爸爸。我说:“爸爸,日本投降了!我们胜利了!”然后,我的泪水"哗"地淌了下 来!我看到爸爸也掏出手帕来拭泪。
  街上,到处都是锣鼓、鞭炮、自发游行的人群,也到处有流着高兴而伤感的眼泪的人。
  啊!一个世界似乎要被毁灭的年代得到了拯救!
  啊!这漫长的八年的战争,虽然壮烈、伟大,实在也太使人痛苦了!现在,战争结束了,和平降临世界!现在,该是让日本军国主义者受到惩 罚,让日本的好战分子进行反省的时候了!中国不仅是开辟反法西斯战场最早的国家,坚持到最后胜利的国家,又是在亚洲战场独当一面、蒙受 战争的灾难最重、对这场战争作出了最大贡献的一个国家。中国的持久抗战,打败了日寇北进侵苏或与德军在西伯利亚会师的迷梦。同时也推 迟了日寇南进发动太平洋战争的计划,给盟国战略以有力的配合。中 国为此付出了伤亡两三千万人的代价。作为侵略者的日本帝国主义者,现 在将把深重灾难的苦果带给日本百姓去吞食了。战胜日本,使我高兴。但想到无辜的反战的日本人,像上海开医院的那位冈田博士,也同样要 受到苦难和屈辱,我不知该怎样才能正确表达我的感情。我不会说不要惩罚日本,但我愿宽恕这些无辜的善良、正直的日本人。
  号外上说:日本外相东乡今日亲自访会苏联驻日大使马立克,表示日本政府已准备接受无条件投降。同时以照会一纸分致瑞士及瑞典政府 ,请其转致苏美中英四国,愿接受波茨坦劝降公告,惟一要求为保留天皇。
  与此同时,百万苏联红军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四路攻入东北,关东军正在崩溃中。
  傍晚,有自发游行的队伍出现在山城街上,千千万万市民都涌到街头。连珠炮似的鞭炮,海涛似的欢呼,狂热的鼓掌声与欢呼声,振奋了 整个山城。我同燕寅儿遇到几个同学,大家也一同上街游行,像发了疯似的喊口号,像发了狂似的跳跃。寅儿哭了,我也哭了。我发现高兴得 哭了的人很多很多。在胜利的同时却又感到悲哀,是什么原因呢?街上一吉普车一吉普车的美国军人,翘起大拇指,用右手或左手的食指和中 指做成v0字,在市民的欢呼声中,也发狂地欢呼。有入跑上去,拦住车同他们拥抱。这使我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个寒冷的一月里,在上海南京路 上我见到的被日军用刺刀押着游行的美俘。共同的敌人打败了,胜利终于来到了!那
  ①v字:代表vic十ory,胜利的意思。
  些不幸的美俘那里去了?愿他们平安无事能返回家园!从七点半左右开始,街上更热闹了,人水泄不通。每一处高大的房屋窗口都在燃放爆 竹。”日本鬼子投降了!”"日本鬼子也有今天啊!”一卡车一卡车的人,在欢呼声中驶过街头,街头拥塞着人,卡车只能缓缓挪动。上清寺的 十字路口,四面到处是人群。许多美国兵和群众一起合唱《义勇军进行
  曲》,歌声与人群的欢笑声合成一片。美国兵有的用照相机给人群拍照,有的拉着中国的青年手挽手地大笑着叫喊:“顶好!顶好!”几个 美国兵从一家酒店里出来,其中一个跌倒了,爬起来举着手里的酒瓶挥舞着大笑,嘴里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些什么,眼泪却沿着脸腮流了下来。 美国兵一定也都想家了!他们该可以回去了!
  不认识的人也互相拥抱,一起呼喊口号。这八年,有多少伤心难过的事,又有多少人家因战争而失去了亲人!现在,一起从心里爆发出来了 !是狂喜,也是狂悲。夜深了,我惦念着爸爸,将寅儿送到门口急着回去。但到家里,发现爸爸正独自在灯下喝酒。这样的事,过去从来没有过 。我了解他的心情,劝他别喝了,给他泡了清茶,把街上的情况告诉他。他忽然眼眶里涌满了泪水,说:“杜甫的诗说:'剑外忽传收蓟北,初 闻涕泪满衣裳。'写一得真好!没有切身体会,是写不出的!”后来,闲谈时,谈到坚持民族的独立自由,谈到应当组织联合政府,谈到法国大 批审判法奸已快结束,中国的汉奸必须严惩!谈到决不能让内战爆发,更谈到许多往事和死去的人还有欧阳。……睡前,他说:“你小叔军威可 以安息于九泉之下了!我们又可以回南京潇湘路了。回南京后,我要去雨花台看看你妈妈的那块墓碑!”他睡已是半夜,我在写这日记,但他突 然哼起来,我叫醒了他,问他怎么了,他说:“我做了个梦,梦见了寒山寺,听到了敲钟的声音。”我能理解爸爸。他这样说,使我心酸。抗 战八年,我长大了!爸爸老得多了!值得欣慰的是他的思想并不老,爱国使他能跟上时代的步伐前进.外形虽老,精神却很年轻。
  写完这些,已过子夜,外面爆竹声未断。上床后,因激动兴奋前思后想,恐怕是难以入睡了。
  八月十一口。星期六
  想念欧阳,每次追想,心就隐隐作痛。不愿多去回忆,可惜又不能忘尽前尘往事。要是人世真有一条忘川①,就好了!她曾送我那张纸条, 写着"天涯海角毋相忘”,我怎么能忘得掉她?我相信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忘掉我!此刻,她在上海怎么样了?她会徜徉在霞飞路上?她会到"白拉 拉卡"再去坐一坐听听音乐?她会到法国公园去看看那棵苍翠美丽的雪松吗?雪松该又长大得多了吧?啊!环龙路上她家那幢布满爬山虎绿藤的 房屋怎么样了?银娣怎么样了?
  由于胜利,信件一定很快直接畅通了。我给银娣写了一封信,信仍寄环龙路原来欧阳家中。欧阳的父亲在日本投降的浪潮中,恐怕已逃跑 躲藏起来了吧?愿银娣能收到这封信并且给我答复,告诉我一点欧阳的情况,也告诉我关于她自己的近况。往事不堪回首。欧阳曾说:“人为 什么不能用爱来代替恨?用和平来代替战争?用宽恕来代替杀戮呢?”于是,我们争辩了,谈论《战争与和平》时也辩论了。现在,抗战胜利 了,今夜此刻她在哪里?她母亲的祖国因侵略而失败了,她父亲背叛了的祖国抗战胜利了!交夹在复杂处境中的她该是什么样的复杂感情。她死 去了的母亲坟墓一定已毁于原子弹。她那落了水的父亲欧阳筱月面对日本战败会怎样?从忠华舅舅的话里感到:后来欧阳筱月似乎同忠华舅舅 他们之间是有些特殊关系的,这是一种什么关系?弄不清更想不清!抗战胜利了!欧阳和我的爱情,现在却无影无踪。虽然我的心曾承受过她给 予我的最温存最关切的欢乐,却使我留下了更多的寂寞和痛楚。一种淡然的逐渐远去却又变得更加浓烈的酸辛和爱情,这几天始终折磨着我。 倘若在这胜利翩翩降临的日子里我能再见到她,倘若我能探测
  ①忘川:希腊神话巾的阴界河流,亡魂饮河水后,生前一切即遗忘净尽。
  到她的"谜”,该多好!今夜,我是多么想能立即有机会回到上海去,在人海中寻觅她的倩影。啊!恐怕又要彻夜难眠了。我常微喟地默诵起 那样几句诗。当年,我曾将这诗朗诵给欧阳听的:假如世上
  所有欢乐都被带走
  而只有爱情留下——
  那也值得你为此而活着假如一切都那么实实在在而爱情犹如梦幻。
  那我宁愿永远永远在睡梦中而不被叫醒 今天上午,与爸爸同到歌乐山冯村舅舅坟前献了一束鲜花,爸爸和我都在坟前伤感地流泪了。坟上 早已绿草萋萋,开着一种金黄色的雏菊。抗战胜利了,冯村舅舅什么也不知道了。
  更想不到的是回来后,乐锦涛的太太派人来,说乐老伯前晚得知胜利消息后十分高兴,喝酒过于兴奋,突然脑溢血,送至医院,抢救无效 昨上午去世。爸爸忙着去吊丧,回来后感伤不已。
  八月二日,星期日
  《新华日报》载:八月十日朱德总司令向所有解放区军队发布命令:限期解除当地目军武装。八月十一日,延安总部连发五道命令,令八 路军挺进辽、吉、热、察、绥,各解放区抗日军积极向敌占之城市交通要道进兵,迫使敌伪投降。
  《中央日报》载:蒋主席一日之间发三道命令:第一道命令给所有部队"加紧进军"、"勿稍松懈";第二道命令给沦陷区伪军"维持治安"、" 趁机赎罪";第三道命令给解放区抗日部队"就地驻防待命"、"不得擅自行动”。
  两相对照,感到矛盾极大。无论如何,不让八路军、新四军行动,还让伪军维持治安,总是可笑的吧?敌后只有八路军、新四军,不让他 们迫使敌伪投降,自己又不在那里,无力量却又要垄断,国共合作抗日如今却要独占胜利果实,局面岂不荒唐?内战会不会由此爆发呢?令人 担忧。
  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传来后,市场激烈波动,物价狂跌。黄金本来涨到将近二十万元一两了,猛跌到了十一万五千元一两。百货下跌百 分之四十到百分之五十。五金、西药等价格也急剧下泻。许多发国难财或做投机生意的商人要破产,正经的商人也都大亏损了。
  原子弹轰炸广岛、长崎的事和苏军在东北与目军激战的事,仍是人们的谈论中心。下午,同燕寅儿一起去同班同学刘长久家玩。刘长久进 了《时事新报》做记者,请了我们几个同学去他家摆龙门阵吃麻油面。大家谈论起原子弹来。有人认为投掷原子弹不人道,太残酷,不应将日 本平民百姓炸死那么多。而且苏联如果出兵,日本败亡是必然的事,从军事上说,无须使用原子弹。长崎的第二颗原子弹纯粹是多余!有人则认 为战争本身就是残酷的,全世界已经死了几千万人,投原子弹促使日本无条件投降,看来似是残酷,实际并不残酷,它可以挽救大量美军进攻 日本本土的牺牲,也可减少日本军民在本土被攻占时的大量伤亡。
  我是大致同意前一种意见的,对这种大规模的不分青红皂白的毁灭性杀人武器感到太残酷。滥用这种武器屠杀妇女、儿童、老人和平民百 姓,无论如何不可饶恕。何况,这样一来,掌握有这种大规模毁灭性杀人武器的美国,今后势必成了要凌驾于一切国家之上的太上皇!原子弹很 容易成为强权政治的威慑力量!
  爸爸同意我的意见。寅儿却另有一种乐天而新颖的想法,说:“恐怕这以后,战争将变成陈迹了!战争将掌握在科学家手里了!”又说:“ 以后也许不会再有战争了。有了这样厉害的毁灭性杀人武器,谁还敢胡乱发动战争呢?除非人类想毁灭世界,而这是傻子才会-y-的事!所以说 ,不会再有战争了!”说这话时,她是笑着讲的。可是我说:“傻子还是有的!疯子也有!如果美国发动战争呢?谁不服从,就用原子弹来轰炸 你,怎么办?”寅儿笑容就收敛了。
  爸爸听我讲了寅儿的话后,发表感想说:“依我看,这么大个世界,有不同的社会制度,有不同的思想指导,有不同的认识,战争是不可 能完全没有的。只不过我们不应当悲观,应当争取为和平奋斗!原子弹确实可怕,但要炸光一个国家要扔多少?拿中国来说,这场抗战,锦绣河 山半成焦土,日本在南京的大屠杀,比投原子弹还厉害,在重庆的大轰炸,也差不多等于投了个原子弹。但中国四万万五千万人民要抗战,不 是坚持打了八年吗?靠一两个、三五个原子弹,也许能摧毁军国主义者崇拜武力的迷信,却是摧毁不了反侵略的正义之士的精神的!”
  爸爸说得真好!特记在此处。
  八月十三日。星期一
  报载:昨日美、英、中、苏四国对日本的乞降照会提出答复,拒绝了日本保留天皇的要求,指出:“自投降之时起,日本天皇及日本政府 统治国家的权力,即须听从盟国最高统帅的命令。最高统帅行使认为适当的权力,实施投降条款"且看日本如何答复?反正,无条件投降是一定 要实现的事了。
  报载:麦克阿瑟以远东盟军总司令名义,对日本政府和中国战区日军下令,只能向中央政府部队投降,不得向共产党的八路军新四军缴械 。这是美国的支持行动。不禁使我想到掌握有原子弹和大批现代武器和海陆空军的美国,今后势必要摆布中国的政事了!我们反对日本侵略抗战 了八年,难道又要受美国控制指挥吗?
  新闻界传言:军委会委任大汉奸汪伪行政院副院长周佛海、伪司法行政部部长罗君强为上海行动总队正副司令,并委任伪军庞炳勋为第一 路军总司令,伪军孙良诚为第二路军总司令等等。,我把这告诉爸爸,他很生气,说:“完全可能!杜月笙和戴笠到浙江淳安不就是去干勾搭的 事吗?”由此,他想到了管仲辉,说:“不知他怎么样了?”又说:“沦陷区人民日夜盼望胜利,结果,骑在头上的仍是汉奸,岂不可悲?”
  日来,爸爸出外看望燕翘老伯等一些友人,爸爸的友人来家谈抗战胜利及时局种种的也不少。大家对抗战胜利被日本侵占五十年的台湾也 回归祖国感到欣慰。大家回顾往事,怀念着一些有不幸遭遇的亲友。在战争中饱尝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之苦的下江人,都想早点回去。人的思想 不同。爸爸的来客中,有的是坚决反共的,有的是狂热崇拜最高当局的,有的是进步的,只是对再打内战都不感兴趣,想早早回去过点和平日 子是大家的心愿。但也都明白:战争结束之后,岁月艰难。何时能够回去?怎么回去?回去后可能庐舍早成废墟,住在哪里?又如何维生?今 晚有件怪事:爸爸展开那幅无字也无画的卷轴挂了起来,
  在桌前点了一支线香,也不明白他是在祷念还是在做什么?但我感到他的表情似在默哀。
  八月十四日,星期:二
  一个人,必须学会对自己负责。生命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存在,但人可以利用自己的力量及所作所为来赋予生命意义。无用的生命只是早 早的死亡而已。
  我写这样一些话的原因,是今天突然知道:褚之班自杀了!当我陪同爸爸去到他在枣子岚垭的新居时,他已在一具薄皮棺材中入殓。我看了 看他在棺内的面容,忽然想到了鲁迅的小说《孤独者》中魏连殳入殓时的情景。褚之班安静地躺着,合了眼,闭着嘴,口角间仿佛含着冰冷的 微笑。下巴的黑痣上的几根黑毛纹风不动。当然,褚之班同魏连殳是不同类型的人,但他也是个"孤独者"了!那个在哭泣着的年轻烫发女人,是 他的临时"抗战太太”,边哭泣边在骂他不该自杀。褚之班的新居,房子讲究,但已经属于债主了。天热,尸体得赶快下葬。丧事简单,许多债 主还在为讨债争辩吵嚷。褚之班曾因为做投机生意变得相当有钱,但胜利的消息来到,他的黄金投机生意做得太大,一大笔西药生意也大跌价 ,使他一下子变成了大量欠债无法偿还的人,于是他自杀了。
  他遗书说:后悔成了商人,但这是生活无奈做此下策的。说他饱尝战乱流离之苦,本来抗战胜利理应可以回到上海与家人团聚,可是命运 不济,生意亏蚀,无力还债,也无面目见人,只好以死解脱。信末注明:死后草草埋葬即可,但希望通知一下老友童霜威先生。他说,对爸爸 有负疚之感,通知一下并无所求,仅是表示一点自杀前的感激与歉意而已。
  抗战初褚之班在安庆同爸爸见面时的情景,他在河南界首接待我们时的情景,他从河南狼狈来到重庆投奔我们的情景,再加上他忽然成了 富商忽而现在又成了光蛋自杀的情景,都在我脑际跑马灯似的出现。
  悼丧回来,爸爸似乎有些伤感,我问:“褚的遗书上说对你负疚是什么意思?”爸爸说:“谁知道呢?他死都死了,但也许战前在南京时 那次撒我传单的就是他吧?”
  我又问:“他遗书上说后悔成了商人是什么意思?”爸爸说:他本来是个法官,结果成了惟利是图的商人,利用战争发国难财,吃喝嫖赌 ,灵魂其实早已死了。人之将死,他后悔的也许是这一点吧?”
  是呀,我想:人,在你有生之年,干你能胜任的对众人有益的工作并尽量干得完美,这是最重要的。如果无自知之明,或随波逐流去干不 好的事,那就免不了失败。谁能想到:抗战胜利了,褚之班却自杀了!不过,这两天,听说生意人自杀的并不是很少。房东陈太太的男人,听说 经商大蚀其本自杀未遂。陈太太虽是遭他遗弃的女人,却每天都为他叩头烧香求菩萨保佑。
  傍晚,又有一件意外的事,收到陈玛荔派司机送来的信一封,内附请柬,是明晚胜利大厦舞会的。信上说:“久不见面了,《明镜台》我 早看到!想找个好点的工作吗?很想同你谈谈。附请柬一张,是庆祝抗战胜利舞会,明晚来庆祝庆祝吧!”
  我觉得还是不去的好!
  八月十五日,星期三
  宋子文在莫斯科签订《中苏友好同盟条约》,要点是:此约的签订在求中苏两国共同对日作战,直到完全战胜为止,并防止日本再度侵略 。本约有效期为三十年。苏联向中国提供道义的、军事的和其它物质援助,尊重中国对东三省的完全主权的承认,中国对该地区领土和行政的 完整。在外蒙举行公民投票,如民意赞成独立则中国承认外蒙独立等等。熟人中,有人说这个条约没什么重大意义,因苏联已经出兵;有的说 ,这条约苏联得了不少利益,很不值得;有的说,是拉拢讨好苏联对付中共的。
  今天,日本天皇广播《停战诏书》,发布敕令。依我看来,虽宣布了无条件投降,但字里行间未承认日本所发动的侵略战争是一个不正义 的战争,也不承认日本业已战败这一事实,而诿日本失败之过在于盟军的新炸弹与苏联的出兵。并在号召"建国"的背后埋下再图报复的用心。 我认为对侵略战争采取不认账和不承认的态度,是危险的。日本人民必须认识到这一点。
  日本天皇诏书广播后,中美英苏四国正式宣布接受日本无条件投降。
  从傍晚开始,陪都山城又陷入大游行的狂欢。想去约寅儿一同游行,但路上人太多,挤去很困难,我就独自进入了陌生的游行人海中。人 潮滚滚,锣鼓冬锵,鞭炮阵阵,口号声此起彼落。美、苏、英、法大使馆的汽车驶过街头,车头上插的各国国旗,受到群众夹道欢呼。美国兵 也大批在街上,有的被群众围着拉手拍肩膀,有的手拿酒瓶递给中国人喝酒。美国人和中国人都用手指做出字庆祝胜利。
  游行回来,已是深夜,十分疲劳,十分兴奋,浑身汗湿,嗓子沙哑。洗澡换衣后,去看爸爸。爸爸说:他曾到陕西街看了一会儿游行,但 血压高,心脏不适,早早就回来睡下了。
  外边鞭炮声终夜响起,类似除夕,衬得家里分外寂寥。
  八月十六日,星期四
  《中央日报》今天刊登八月十四日的一封电报全文如下:万急,延安毛泽东先生勋鉴:
  倭寇投降,世界永久和平局面,可期实现,举凡国际国内各种重要问题,亟待解决,特请先生克日惠临陪都,共同商讨,事关国家大计, 幸勿吝驾,临电不胜迫切恳盼之至。
  蒋中正未寒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四日
  这邀请是真是假?《新华日报》宣称:中共已拥有一百二十万军队和二百二十万民兵,十九个解放区,拥有一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难道 要用将毛泽东诓骗到重庆的办法,像囚禁张学良似的囚禁他?还是要暗杀他?抑是估计他不会来重庆谈判,却假戏真做、制造空气、制造对自 己有利的舆论?
  今天,下午在家里同燕寅儿一起为《明镜台》下一期筹划稿件时,我笑着说:“'猫'!记得我们打赌的事吗?日本正式投降了,你算是输了 吧?”
  寅儿笑得开心,说:“是的,确实输了!说明你比我高明。”"还记得我们赌的是什么吗?”
  她摇着扇子说:“忘了!”"我记得,你可赖不了!”
  她哈哈地笑起来:“好像我说过,我赢了,你得送一样我最喜欢的东西给我!”
  “对呀!可是你没这资格了,你输了!我说的也是:我赢了,你得送样我最喜欢的东西给我!”
  她用扇子遮住嘴:“可是,我没办法把你最喜欢的东西送给你!”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最喜欢的是欧阳。可是,我怎么能把她找来送给你呢?况且,她已属于别人,我想你不会……再说,她是军统的人,你难 道认为这无关紧要?”
  她的话出我意外,突然使我难过。而我忽然感到她也黯然神伤。我倒懊悔不该谈打赌的事了。我打岔地说:“别开玩笑,我赌的是东西, 可不是人!”
  她严肃地说:“家霆,不是开玩笑!你知道,我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
  她说:“我最喜欢的东西是你的感情。”
  我感到尴尬。说实话,我不能不觉得她可爱。她确实是一个既美丽又可爱的女孩子。可是,我的心已经属于欧阳,我不能也不应该背叛欧 阳,我更不应该给寅儿的感情造成损害和创伤。因此,我坦率地说:“我这个人没那么好!我的感情对你不会意味着幸福!”
  她摇摇头,开朗快乐而美丽的脸上笼罩着一点忧郁,说:“不!你好!从你对欧阳,我就觉得你好。正因为你好,我才愿意需要你的感情! ”
  我哑口无言了,只能叹着气摇着头,说:“'猫',原谅我!我觉得你是一位非常好非常好的姑娘!但请理解我并且原谅我。抗战胜利了,回 下江去的日子不远了。如果能到上海,我一定要找到欧阳的。我希望我们像现在这样,是最好的朋友,有最好的友谊。一位哲人说过:'欲望与 感情是人性的发条,理性是统驭调节它们的制动机。'我现在就是用理性在控制自己。我希望你幸福。正是这样,我更需要理智!”
  她放下扇子说:“但是,我感到不幸福!”
  我没有再说什么。临别前,我说:“我要送你一首小诗。”也不知为什么,我将陈玛荔放在针线包里的那首英文诗写下来给了她。这首诗 ,当初我看了两遍就背熟了。我很难确切说出这首诗的含义是什么,却又觉得它能表达一些我难以表达的意思。也许,这就是诗的奇妙之处? 为什么这样做?我自己也不明白。我觉得寅儿当时看了诗脸微微红了,似有触动,又有感慨和向往。
  八月十七日。星期五
  胜利掀起的狂欢热潮过去了,引起冷静思索的沉重感随着时局的进展来临了。人们警惕到直面于中国人民面前的还是多么艰苦的前途,如 何能使胜利果实成为真正人民的胜利还得多么努力!
  今天《新华日报》登载了中国民主同盟在渝发表《在抗战胜利声中的紧急呼吁》,提出"民主统一,和平建国"的十项主张。将报纸给爸爸 看了,他认为对,但说:“政治复杂,要实现恐怕路还长也不平坦。现在令人不安的倒是在受降和接收中,得到美国大力支持的国军很可能会 同共军发生冲突。”
  八月二十八日,星期二
  十天之内,八月十四日、二十日、二十三日,三次电邀,昨天并由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和国民党军委会政治部长张治中飞赴延安迎接。看 来,毛泽东来渝是必然的了。
  《新华日报》今天头条刊登了中共中央八月二十五日《对目前时局的宣言》,提出当前主要任务是巩固团结,保证和平,实现民主,改善 民生,要求国民党政府承认解放区的民选政府和抗日军队,撤退包围与进攻解放区的军队,召开各党派与无党派代表的会议,成立举国一致的 民主的政府,以避免内战,奠定和平建国的基础。
  爸爸仔细研究了这篇宣言,认为意见都对,但国共双方的政见距离太远,恐怕很难取得一致。我与燕寅儿准备在《明镜台》上.以中立客 观态度将这宣言作为报道介绍,不加评论。
  寅儿兼了助教,又办刊物;我做了记者,又办刊物,两人都忙,但忙得充实、高兴。
  今天,毛泽东下午到达重庆,姗姗大姐约我坐她的吉普同去九龙坡机场采访,将有一番紧张忙碌。我很兴奋。
  八月二十九日,星期三
  昨天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觉得这次采访虽然我还稚嫩,却是成功而且终身难忘的,是一次历史性的采访。感谢姗姗大姐给我这样好 的机会。为了我去,寅儿作了牺牲。我要用笔记下详细的见闻,作为替《明镜台》写稿时的素材。
  中午,烈日当空,重庆这个大火炉,热得叫人汗流浃背。姗姗大姐报馆的吉普车坐了好几个记者。我是硬塞进去的。到达西郊九龙坡机场 时,机场上已经很热闹了。走进候机室,看了一看,外国记者比中国记者要多得多,摄影记者特别多。机场上警戒严密,美国宪兵之外,维持 秩序的警卫极多。
  看到了矮矮个子白发戴眼镜穿长衫拿手杖的参政会秘书长邵力子和他的夫人、剪齐耳短发穿黑旗袍的傅学文,高大个子高颧骨头发稀少的 副秘书长雷震。也看到了民主同盟主席、留着灰白长须、戴顶黑色瓜皮小帽穿长衫拿手杖的张澜,还有"七君子"之一的身材瘦小留须的沈钧儒 ,高高胖胖的黄炎培,新从苏联归来的宽额潇洒的郭沫若和夫人于立群。姗姗大姐又指给我看了周至柔、章伯钧、左舜生、谭平山、陶行知等 人,我也看到了程涛声老伯。八路军驻渝办事处和《新华日报》工作人员也都来了。姗姗大姐开始了采访,她很老练,认识的人也多。她让我 同她一起采访邵力子,请邵谈谈观感。邵力子笑而不语。访问张澜时,他表示希望双方开诚布公地谈判。访问了黄炎培,黄说:“双方直接谈 判很好,希望能谈得有成效。”
  大家都在不断打听延安来的专机何时到达,机杨负责人说专机在十一点半起飞,大约三点钟可以到达重庆。机场上常有飞机起落,但却不 是赫尔利大使的专机。过了三点三十分,两架飞机飞来,其中一架是草绿色的三引擎巨型机,机身上有美国的五角星标志,在低空盘旋后降落 在机场上。我同姗姗大姐从休息室里跑出来,机场上足足有好几百人,外国摄影记者冲锋似的冲近前去抢拍镜头。
  机门开了!机场上响起一片掌声。第一个出现在飞机门口的周恩来,穿的是他习惯穿的那套退了色的合身的浅蓝布中山服。但他瞬即去到后 面让五十二岁身材高大的毛泽东主席出现在机舱门口。于是,我看到了毛泽东!他穿一套新的灰蓝色中山服,衣服宽大,头发较长,精神饱满, 健康愉快,手里举着一顶考克帽,挥动着向机场上欢迎的人群招呼。照相机的镁光灯连连闪动,赫尔利陪着他下飞机。接着是张治中和周恩来 、王若飞等。机场上洋溢着欢笑和掌声。
  摄影记者包围着拍照、拍电影记录片。中外记者一拥而上。欢迎的人们也包围拢来。我被人群挤得同姗姗大姐分开了。只见张治中给毛泽 东介绍了周至柔,周恩来给毛泽东一个个介绍了不少人。毛泽东都微笑着一个个同他们热烈握手。记者们拥上去,我也拥上去递了名片,并且 抢握到了毛泽东的手。我注意到,他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是焦黄的。他一定吸烟很厉害。我听到他握手时用稳重的湖南口音对欢迎者一一在说: “很感谢!”我庆幸自己有了握手的机会,却又很懊悔当时自己太紧张,没能抓住时机提出一个简短重要的问题问一问,却看见姗姗大姐不知 向他问了一句什么。姗姗大姐采访上到底比我老练成熟。
  人墙围得太紧密了,记者们将欢迎者都排挤在一边了。忽然,周恩来在一边高声招手说:“新闻界的朋友们!请到这边来吧!毛泽东主席有 书面谈话在这里!”他手里高高扬着一个大纸包,记者们马上一窝蜂地拥到他身边了。他微笑着散发中英文的书面谈话。我也马上拿到了一张 。这是油印的,原文不长,主要说:目前最迫切者,为保证国内和平,实施民主政治,巩固国内团结。国内政治上军事上所存在的各项迫切问 题,应在和平、民主、团结的基础上加以合理解决,以期实现全国之统一,建立独立、自由与富强的新中国。
  有的外国记者拿到了书面谈话,抢到了新闻,马上跳上吉普车飞也似的回去发报了。我将这份书面谈话放进袋里,看到毛泽东同许多各界 来的欢迎人士握手后,同张治中、赫尔利、周恩来一起坐上了一列美国大使馆的小汽车,说是去曾家岩五十号张治中官邸桂园休息并进食。我 看看手表这时正是四点整。听说晚上赴宴后,住化龙桥十八集团军办事处。
  在回来的路上,我轻声m姗姗大姐:“你向毛泽东提了个什红问题?”她轻声答:“我m他在重庆打算住多少日子?他说:不能预料!”
  姗姗大姐及时写了一篇《九龙坡机场迎接毛先生》的特写,拟发表在报上。她写得飞快,一千多字花了不到三刻钟。我给她补充了一些细 节,她夸我记性好,眼光敏捷。
  我将毛泽东的书面谈话带回家给爸爸看,并谈了机场的情况。他看了书面谈话,说:“谈得比较原则,但也只能如此。一个独立、自由、 富强的新中国,我们等待得太久,也太向往了!”
  我和爸爸有同感。
  童霜威万万想不到自己竟忽然有了出山做官的机会。
  八月二十九日下午,李宗仁的重庆办事处长杨忆祖突然笑容满面地来到余家巷看望。久不见面,大家表现得都很热情。杨忆祖忽然开口说 :“霜老,我今天来,是奉德公之命请你出山的!”童霜威事出意外,问:“忆祖兄,怎么回事?”
  杨忆祖笑道:“德公已被任命为军委会委员长北平行营主任。行营直辖第十一、十二战区,包括河北、山东、察哈尔、绥远、热河五省及 北平、天津、青岛三市,兼管军事、政治,建制上设有秘书长一职,德公认为汉中行营幕僚中尚无适当人选,只有霜老最是理想。想请霜老屈 就此职,希望应允,等着我回电向他报告。”
  事先毫无准备,童霜威心中对李宗仁的好意深为感谢,但觉得自己这三年来做个学者,颇为自在,尤其现在自己已决定走另一条路,再去 投入桂系怀抱,政治主张势必格格不入,就犹豫了,说:“承蒙德邻先生厚爱,十分感激,只是德疏才浅,怕担当不了这一重任。请忆祖兄代 为陈述,我婉谢了!”
  杨忆祖说:“霜老,德公的决定是慎重的,遴选也是诚恳的。请勿过于推辞!”
  童霜威又推辞了一番,杨忆祖仍旧纠缠。童霜威想:唉,这真是难以拒绝了!既然如此,就应承了吧!好在有这一职务,也并不能影响我的 政见。我行我素,初衷不变。有此地位,说话做事更有影响和力量,也许可以更有些建树,如征求程涛声或忠华的意见,他们也会同意的。万 一将来与李宗仁志不同道不合,辞去官职也很方便。因此,说:“既如此,烦请转告德公,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勉为其难,答应了!只是我本想 将来回南京,这一来,又得去华北了!”
  杨忆祖大喜,说:“我回去后立即电告德公。不过,行营秘书长一职尚须报请军委会审定,俟德公报请审定后,我当再来奉告。据估计, 九月底应当前去履新,届时我当为霜老送行。”
  杨忆祖走后,童霜威心情不禁激动,这种飞来的事做梦也想不到。家霆出外回来后,知道了这件事,说:“爸爸,这官不小,但您干不干 似乎先同程涛声老伯商量一下的好,您说呢?”
  童霜威点头,说:“我想他会同意的。我往泥潭里跳,他会反对;我人污泥而不染,而且仍不变初衷且可以有更大作为,我想他是会支持 的。不过,你说得好,我应当去找他,说一说,谈一谈。”他说干就干,马上去找程涛声。却也巧,这次,程涛声在家。谈了一番,果然不出 所料,程涛声说:“啸天兄,你去,我赞成!”
  童霜威是带着一种轻松的心情回来的。家霆看到爸爸时,感到他心情很好。他理解爸爸。
  从这次李宗仁的借重中,童霜威又体会到了自己的分量,体会到了自己在当前这种时局中,理应继续有所作为,挺起胸来,昂起头来,而 不应过于藏首露尾了。
  事也凑巧,一周之内,童霜威料不到自己竟有机会两次见到了由延安来重庆的毛泽东。
  那是八月三十一日,上午突然收到了中苏文化协会为庆祝《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签订并举行"苏联各民族生活图片展览会"而举行的鸡尾酒 会的请柬。
  是谁让发这请柬的呢?
  家霆说:“可能是李宗仁要借重你的事传出去了,所以引起了重视,也不排除中苏文协会长孙科和副会长邵力子的邀请。他们都认识您。 但也可能是程涛声他们?或是忠华舅舅他们通过什么关系提出了你的名字!”
  童霜威沉吟不语,虽然认为儿子猜测的有点道理。
  “这次会哪些人参加呢?”童霜威自言自语地说,“毛泽东会不会参加?”
  后来,下午家霆从姗姗大姐那儿了解到:报上虽未发消息,举办方面也保守秘密,但新闻界都知道毛泽东要参加这个鸡尾酒会。姗姗大姐 也应邀参加这个会。据说,会的规模不小,发了三百多张力请柬,估计人都会去。时间是九月一日下午七点。但姗姗大姐说:“还是早点到的 好!”
  中苏文协在黄家垭口一带,那儿离观音岩纯阳洞不远。中苏文协是在一条巷子里。童霜威到达的时候,才六点二十分。汽车喇叭声、人声 ,响成一片。只见街巷里已经挤了很多人。街巷这边是中苏文协,对面是《中央日报》社,《中央日报》社门口也拥满人看。许多小汽车、吉 普车都拥挤在带斜的坡道上,有的停在纯阳洞一带的街上。许多绿军衣带白底红字袖章戴钢盔的宪兵和交通警察忙着维护秩序,安排汽车停驶 。
  夜里,下过一场雨,天不很热了。这时,又下起霏霏细雨来了,地上是湿的,可是街边上仍旧挤满了观看的人。一家叫作"文风书店"的屋 檐下,有几个姑娘捧着些鲜花,引人注目,那很可能是想向毛泽东献花的。
  童霜威凭请柬进了中苏文协,中苏文协楼房是木造结构,木头加竹篱笆糊的灰墙。走a-楼正厅,见二楼上已经人挤得很多了。房屋也有点 震动,但充满了欢笑声和谈话声。正厅中央,挂着中苏两国的国旗,还有花篮和鲜花,显得喜气洋洋。一些房间里,墙上布满展览图片。
  童霜威发现,熟人不少。陪都的党政军要人,知名之士,文化、新闻、艺术界名流似乎都来了。他开始握手,有的简单地问一声好,有的 则握一下手就过去了。苏联大使彼得罗夫、武官罗申都不认识,但都在门口握了手。他看到些熟人,有孙科、覃振、贺耀祖、吴铁城、王世杰 、陈立夫……然后又看到了冯玉祥、陈诚、沈钧儒、郭沫若,还有孙夫人。他不想多招摇,拿过侍者托盘中的一杯鸡尾酒,独自走到一角靠窗 口的地方作冷眼旁观者。
  他忽然看到了程涛声。程涛声正同一个秃顶穿西装的人在谈话,他没有走上前去。
  史良当年在上海时,曾以后辈学生的身分认识他,上来同他寒暄,然后走去同沈钧儒谈话了。他独自品尝了一口鸡尾酒。这酒该是用杜松 子酒加上清水糖浆、柠檬汁和苏打水调制的吧?分层的色调绚丽好看,带甜味,爽口。
  也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初到重庆时,随叶秋萍一同参加"林园"小礼堂那次鸡尾酒会的情况来了。宦海沉浮,曾几何时,叶秋萍已经 成了一条被遗弃的走狗,失去了踪影。他对叶秋萍毫不同情,甚至还厌恶仇恨,却感到叶秋萍这种"小鬼"背后的"阎王"更加可怕!
  燕姗姗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钻了出来,上来碰杯,亲热地叫了一声:“童老伯!”然后,又忙着去找人谈话了。
  人,陆续在来到。芬芳的酒气与人们的笑脸显得和谐,使人开心,大家都满面春风。
  七点钟刚过,楼下一片哄动。”哗哗"的掌声响了。是张治中和邵力子陪同毛泽东、周恩来和王若飞来了。大家都拥上去握手。童霜威也情 不自禁地走上前去。
  他看到毛泽东的脸上欢喜而感动,始终保持着温文尔雅的微笑。这张脸,在童霜威的记忆中还有印象。只不过那时年轻瘦削,颧骨高,现 在丰满了。那是民国十三年,毛泽东在广州参加了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当选为国民党中执委候补委员后,由广州回到上海。当时 他有中共中央的工作,双重党籍,又担任国民党中央上海执行部委员兼文书科主任和组织部秘书。童霜威那时在上海办报、做律师,颇有名望 ,同毛泽东有一次在国民党上海执行部见过面,虽仅仅是一面之缘,却留有印象。等到一九二七年"清党"以后,接着是对共产党的十年围剿, 从未想到会再见面。而今天,却在这里有了见面的机会,人生岂不奇妙?他不禁想到"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诗句了。
  他看到司法院副院长覃振紧握住毛泽东的手,忽然流下眼泪来了。大约是想起了民国十三年时在广州参加国民党"一代"时的旧事?覃振并 不喜欢共产党,但他恐怕不想再看到国共相残又来"剿共"吧?他看到冯玉祥两手握住了毛泽东的手,看了又看,然后拿过一杯侍者敬上的鸡尾 酒,说:“你来了!中苏友好条约缔结了!来来,让我们为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干杯!”他那洪亮的声音大家都听得清。
  他俩碰杯。毛泽东举杯一饮而尽。冯玉祥忽然也悄悄摸出手帕来拭泪了,是忧国忧民之泪啊!
  许多人都在同毛泽东握手、碰杯。
  童霜威也上去握手、碰杯。毛泽东一样是点头微笑和握手。他发觉毛泽东已记不得他了!他也不愿在这种场合作自我介绍,握过手、碰过杯 就走到了一边,心里想:多少人在期待着中国的和平、团结和民主啊!但愿中国能够前进,能够兴旺,能够富强!他看到周恩来陪伴着毛泽东。 这个能干的风度翩翩给人印象非常好的中共领导人,在毛泽东身边表现得格外谦虚尊重和忠心耿耿。苏联大使彼得罗夫同毛泽东碰杯并且干杯 ,说了些什么,从笑容着说的必然是一种庆祝和祝贺的好话。向毛泽东敬酒的人很多。毛泽东的酒量很大,脸上泛起了红晕。他态度从容地边 观看展览边同人谈话。
  冯玉祥上去说:“不能再喝了!今天你喝得太多了!”
  毛泽东亲切地微笑着,似是回报他的好意。人太多,楼房质量不佳,楼板常常颤动。
  人越来越挤,时间过得特别快,不知谁在宣布,说:“晚间八时,毛泽东先生还要赴吴铁城秘书长的宴会……”
  童霜威看到毛泽东开始向大家告辞了,由周恩来、吴铁城同警卫人员等陪同着,挤着走向楼梯口。又是许多人拥上前去一一握手,又有不 少人正从楼梯拥上来。握手的人说些什么听不清,反正总是一些亲切的告别语吧。周恩来等好不容易才挤开一条出路,毛泽东被引到楼后侧门 边一条深长的胡同口,估计从那里可以下去上汽车。有些人一直送到门口,童霜威却没有送。天色已经渐渐暗了,看看表,七点四十分。小雨 似乎还在微微飘洒。但外面街上等待着看一看毛泽东的人仍旧挤着、等着,可以听得到毛泽东下楼出门后,街上情绪沸腾的人潮里响起渐次模 糊而遥远的掌声和人声。
  那晚回家,家霆问:“爸爸,您对毛泽东的印象怎样?”
  童霜威说:“印象不错!他是个懂政治懂历史的人。敢来重庆谈判,就是大智大勇,也是有谋有略。中共今天已成中国第二大党,又有那么 多军队和地盘。他来,是为国家统一、民族独立,抱着化干戈为玉帛之心来的。如果不来,有人就可以把发动内战、破坏团结等等罪名都往中 共身上推了!可是他来了,打出和平、民主、团结的大旗,雍容自如,稳重和蔼,豁然大度,面带微笑而胸有城府,确有领袖才能。他能争取到 人心,就一定能成功。”
  家霆问:“爸爸同他握了手吗?谈了话没有?”
  童霜威笑了,但不是愉快的笑,说:“手是握了!可是,二十年前也只见过一面。后来他成了举世瞩目的人,我才记得他。至于我,他早不 会记得了。在那个会上,显要太多,我的脾气你该知道,围着他的人很多,我何必瞎凑数。我一直在一边站着作壁上观。我发现像我这样的人 也并不太少。”
  家霆听得出爸爸心中的不快。爸爸既清高正直又摆脱不了名誉地位的束缚。有时触景生情就会处在这种不得已的矛盾心情中,笑着排遣说 :“爸爸,你又发牢骚了!你不是说过:以后,要多为国家民族考虑,少为自己个人打算的吗?”
  童霜威似乎被提醒了,又似乎是自我的醒悟,哈哈地说:“对对对,对对对!”
  第二天,九月二日,日本投降签字仪式在东京湾内的美国军舰"密苏里号"上举行。第三天,九月三日,重庆举行庆祝抗战胜利大游行,大 约有五六万人参加游行。山城沸腾,街道堵塞,爆竹、锣鼓声响彻云霄连续不断。国共和谈正在继续进行。童霜威父子沉浸在胜利的欢乐与对 国家和平与进步的期望之中。每天,都关心着阅读报上的新闻,而且都是从《新华日报》、《中央日报》外加《大公报》等几份报纸的比较阅 读上来取得信息,进行判断和估计。
  复兴大学九月初开学,九月五日,童霜威去北碚上课,九月六日回到重庆家里。九月七日下午,他忽然想到上清寺康庄二号冯玉祥那里坐 坐谈谈,了解了解和谈的进程。他不想在冯玉祥处吃晚饭,给人添麻烦。可又觉得去的时间最好是在吃饭时间。这时间主人多数在家,而且晚 上长谈最好,于是叫家霆让侯嫂做碗面吃了当晚饭,就远远赶到上清寺来了。
  到时,已是薄暮时分。冯玉祥见到他来,在客厅门口迎接,显得很高兴。请他坐下后,说:“啸天先生,有什么事吗?”
  童霜威说:“为抗战胜利高兴,为国家和谈关心,到你这里,是想听你谈谈的。”
  一冯玉祥仍旧坐着他那把可能是特制的大藤椅,说:“好呀好呀!你的高兴正是我的高兴!你的关心也正是我的关心。”忽然爽朗地说:“ 这样吧!今晚你在我这里便饭。有客人来,我们就一同谈谈。”
  童霜威这时才感到自己疏忽了。刚才,进门时,副官的态度有点犹豫。进客厅时,冯玉祥问了"有什么事吗?”,冯玉祥的个儿高大,挡住 了圆桌,故一时没有注意。今天,这客厅里有点异样,摆了鲜花,而且那只圆桌上已经摆了筷碟,是宴客的模样,自己怎么能这么不礼貌不识 相呢?
  童霜威看看手表,马上站起身来,说:“啊啊啊,今天冯先生宴客,我来得不是时候了,我是吃过晚饭来的。这样吧,.我们改日再谈! ”说完,起身就要走。
  但,冯玉祥上来,用大手一把拽住,诚恳朴实地说:“哈哈,你就别走了!我一讲,你就不会走的。今天,我请了毛润芝和周恩来,作陪的 是张治中。这下你来了,连李德全我们就六个人,正好谈谈。而且,我记得,你从前好像同毛润芝也是认识的吧?”
  童霜威还是想走,说:“二十年前在上海仅仅不过是一面之交。今天,你们应当好好谈谈。我还是改天再来吧!”说完,仍旧坚决要走。
  但,冯玉祥是真心诚意地留客,说:“不走不走!一定留下!”这时,李德全也出来了。这位个儿高大戴着眼镜态度亲切热情的冯夫人,同 童霜威握手,也热情挽留说:“童先生,请一定别走!”
  见他夫妇十分诚恳,而且,这时,外边有汽车声,要走也迟了,只见一个副官进客厅通报,说:“毛先生他们到了!”
  冯玉祥拉着李德全,也对童霜威说:“走走走,去欢迎他们!”童霜威也只好跟着同去。冯玉祥兴奋得满面生辉,同李德全、童霜威一道 ,跨下台阶。他在前面忙不迭地冲向大门。在大门口,一辆黑色轿车在前,后边是一辆中型吉普,上边坐着些负责警卫的宪兵。黑色轿车里下 来了毛泽东、周恩来和张治中。冯玉祥和李德全脸上带着喜悦的笑容,迎进了毛泽东、周恩来和应邀作陪的张治中。童霜威也点头招呼表示欢 迎,心里觉得今天来得真不是时候。
  大家握手。冯玉祥和李德全当先陪毛泽东和周恩来跨上台阶进了客厅。张治中是认识童霜威的,同童霜威一起跨步跟进,对童霜威说:“ 童先生好!听说你在复兴大学很受学生崇拜?”
  童霜威摇头说:“哪里哪里!”心里却在嘀咕:我何必留下吃这顿饭呢!他们一定奇怪为什么冯焕章要请我作陪了,暗自决定找个机会要说 明一下。
  大家在客厅里坐定。李德全忙着与副官一同敬茶,冯玉祥特地又给童霜威向毛泽东和周恩来介绍,说:“童霜威先生,法界名人,复兴大 学教授,忧国忧民之士。我们是很谈得来的老朋友了!刚才他来看望我,我就硬留他下来作陪了。毛先生,说起可能你还记得吧?你们二十年前 在上海曾经见过的。”
  童霜威连忙补充一句:“民国十三年在国民党上海执行部。”毛泽东也许是记起了,也许是没有记起,但点头含笑说:“真是,老朋友二 十年不见了!过得真快哟!”
  这口湖南话说得很亲切,使童霜威听了受用,说:“是啊,是啊!”心里不禁感慨起来:这二十年,国共两党由合而分,由分而重合,然 后是似合似分,如今又在和谈。人事沧桑,多少鲜血,多少教训,怎么说得尽又怎么说得清啊!
  张治中似是要造成一种祥和融洽的气氛,忽然像发现秘密似的朝酒席桌上看,近视眼镜下的两眼泛着笑意,他那带有安徽巢县尾音的国语 很好听,说:“酒!居然有酒!这可是一件新闻了!”他向毛泽东和周恩来说:“我与焕公是安徽同乡,又都是巢县人,又在一起相处多年。他 家里摆酒请客,今天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毛泽东听了,笑着表示感谢。
  童霜威看到放在圆桌上的是贵州茅台酒。
  冯玉祥挥着大手,笑着说:“我这是破例招待最尊贵的客人!毛先生是初次来重庆,周先生是以豪饮闻名于山城的。不备酒岂非太不恭敬了 !”
  大家都笑。
  毛泽东掏出烟来,十分风趣地笑着对冯玉祥说:“我听说冯先生向来反对人抽烟,也不用烟待客。可是今天我要违反先生的纪律了!”他 要擦火柴点烟。
  冯玉祥说:“你是贵客,请随便吧!今天我烟也备好了!”大家又笑。冯玉祥拿起香烟,又劝让在座的人进烟,但却没有人吸。冯夫人李德 全来请大家入座。她忙着亲自照顾菜肴,也是有意让冯先生和客人多谈谈,自己将大家请入座位后,又去后面忙碌。
  主客分别就座。冯玉祥命副官打开酒瓶的瓶塞,顿时,茅台酒香从瓶口飞溢出来。冯玉祥亲自给客人一一斟满酒杯,却空着自己的杯子不 斟,说:“喝酒的事吗,我主张各尽其能,能者多劳。不能喝的,就不勉强!”
  周恩来风趣地说:“这当然客随主便哕!”大家都笑。
  童霜威笑着说:“我只能象征性地举杯敬客!喝酒我不行,我赞成冯先生这提议。”
  冯玉祥举起酒杯来,说:“毛先生毅然飞抵重庆,参加国共谈判,若不是一心为国为民的大德大智之士,决不会有此壮举!我冯玉祥十分钦 佩!这第一杯酒,先让我敬毛先生!”
  毛泽东笑着举杯欠欠身子,谦逊地说:“不不不,冯先生!不敢当!这第一杯酒,让我们大家一起庆祝抗战胜利吧!”
  他这提议,立刻得到了全席主客的赞同,大家起立端起酒杯,频频点头碰杯。张治中却忽然说:“焕公!你那酒杯可是空的!就是象征性, 也该有点酒嘛!”
  冯玉祥笑了,点头说:“对对对!我当然要喝!”他回头对副官招手说:“来,给我斟酒!”
  副官将一只斟满的酒杯递给冯玉祥。他高高兴兴地先同毛泽东、周恩来碰杯,又同张治中、童霜威碰杯,举起杯来,出人意外地仰面一饮 而尽。
  张治中带头拍起了手掌,说:“好!好!难得!难得!”童霜威只微微饮了一口。茅台真香,但他不敢多喝。为抗战胜利干了第一杯后,接着 ,冯玉祥又提议为欢迎毛先生
  和周先生光临干第二杯。周恩来更热情地提议:“和为贵!”预祝国共两党谈判顺利成功干第三杯。副官一直为冯玉祥斟酒:冯玉祥又亲 自为大家斟酒。
  席间的气氛越来越和谐、热烈了。
  童霜威坐在周恩来和冯玉祥之问,每次干杯,他都只饮一小口,这时周恩来找话同他说:“童先生不能喝酒?”
  童霜威故意风趣地说:“是的,一喝脸就红,再喝就要醉。”
  周恩来笑了,忽然亲切地说:“同童先生虽少见面,但早听人谈起过你。你在上海坚决不做汉奸冒险来到大后方,我也是久仰的了!大作《 历代刑法论》,我虽未能拜读,但听读过的人说,写得极好!”他浓眉下眼神十分真诚。
  童霜威万万料想不到,周恩来会讲这样一番话,心中感动,不禁想:怪不得他们能日渐成功,他们的工作做得真好!忍不住轻声说:“周先 生,毛先生来谈判是身入虎穴,我一直担心,总想起鸿门宴的故事。你们从容自若,真是不胜敬佩之至!”
  周恩来也轻声说:“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虎子'就是和平!中国今天只有一条路,就是和,其他的一切打算都是错的!”
  一这时,冯玉祥在问毛泽东:“这几天谈得不错吧?”
  毛泽东仍旧是含着笑,说:“道路曲折,前途光明。今后应是和平发展、和平建国的新时代,必须团结统一,坚决避免内战。除此方针之 外,任何方针都是错的。”
  他没有具体回答谈得怎样,却揭橥出了在谈判的一种指导思想。大家听了,都点头说对。童霜威觉得他和周恩来说的话要言不烦,说得都 中肯、诚恳。
  周恩来补充说:“我们是为和平、民主、团结在奋斗,希望实现统一富强的新中国。毛主席来后,同蒋先生已经见面并直接谈过三次了。 我们是有诚意的。今天谈判休会,整个下午,毛主席先同英、法大使谈了话,又参加了加拿大大使欧德伦的招待茶会才来的。”
  童霜威琢磨着毛泽东和周恩来的话,心里想:讲话都很有分寸,但也都能耐人寻味。毛泽东说的:“除此方针之外,任何方针都是错的。 ”显然指的是要发动内战,用打的办法解决的方针。周恩来说的:“我们是有诚意的。”显然指的是另一方并没有诚意。
  毛泽东谈笑风生,举杯为冯玉祥祝酒,说:“同冯先生还是这次到重庆才第一次见面的,但就像是老朋友一样亲切。冯先生抗日上的贡献 很了不起。愿冯先生继续为国共两党的合作而努力!”说着时,他也同童霜威碰杯,那意思是:这话同样是对童霜威说的。大家闲谈起来。从 中国的过去谈到现在,从现在谈到将来,气氛欢快。
  冯玉祥举杯对着张治中说:“文白,从前我没请你喝过酒,今天请你开怀畅饮!希望你为和谈好好尽力,给人民做件大好事。我敬你三杯! ”
  张治中笑着说:“焕公赐酒,我怎敢不喝!只是,焕公你……”"我可以奉陪!”冯玉祥对副官招手,“不但敬你一杯,还要干三杯!”
  大家虽笑,都很吃惊。冯玉祥平日滴酒不饮,想不到他有如此海量。副官斟酒,他果然举杯连饮三杯。
  张治中干了三杯,脸和脖子都红了,摇头说:“焕公总说不会喝酒,其实用大斗来喝你也不怕,我是甘拜下风了!”
  大家都笑。童霜威也很吃惊,看看冯玉祥,面不改色,谈笑自若,大将风度,又在给毛泽东和周恩来敬酒了。
  边吃边谈,大家又谈了些重庆的天气和名胜等等闲话。后来,冯夫人李德全来上席陪同吃饭了。
  周恩来说:“今天把你忙坏了!”
  毛泽东也含笑说:“菜的味道很好啊!”
  一个副官盛了饭端来递给毛泽东时,毛泽东侧身接过来,平易地看看副官,问:“你好大了?”他这是找着话在说,不摆架子。
  副官回答完毕后:冯玉祥介绍说:“他叫郑继栋,是我早年的老友郑金声的儿子。郑金声北伐时在一九二七年十月九口,亲率第八方面军 五万余人向鲁军进击时,不幸被人出卖,军阀张宗昌劝降不从,杀害了他,我就把他儿子留在了身边。”
  毛泽东望望冯玉祥,点点头,又望望在座的人,两眼炯炯有神,伸出左手像数着指头似的先屈起大拇指,又屈起食指,说:“清王朝杀了 多少革命党人,结果它垮台了;各路军阀杀了多少革命志士,结果也一个个身败名裂了!革命的火是扑不灭的!革命的人也是杀不绝的!”他右 手一挥,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穷兵黩武者要磨刀杀人,但革命者是不怕那一套的!”
  他脸上又露出那种使人难忘的笑容来了,但话语的严肃,震动听者的心。大家都懂得他说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童霜威不禁想:一个人总该向前走,选择正确的路向前走。即使走错了路,赶快回过来再往正确的路上跑也不为迟。能这样,就不会落伍 ;能这样,才是一个受人尊敬的人。拿冯玉祥来说,他走过曲折的路,就拿同共产党的关系来说吧,北伐之前,西北军中就有共产党人,正因 为有共产党人,西北军的精神面貌很好,打了不少胜仗。可是,后来,蒋冯合作,驱走了共产党人,西北军从此就一蹶不振。冯玉祥今天会不 会想起这段经历?不过,从共产党人的态度看,他们还在创业,他们正在拼命团结更多的人,他们似乎是不应也不会记住前嫌的。冯焕章性格 鲜明,是个怪杰。他爱国、爱百姓!他选择了自己所走的道路。依我看,他选择得是对的!后来,席散了。毛泽东、周恩来与张治中一同先辞去 了。童霜威让他们先走,接着,最后也要走了。后晦走,同冯玉祥握手时,说:“看你毫无酒意。今天,我也领教到你的酒量了!”
  谁知,冯玉祥哈哈笑了,说:“你可别误会了,我老实告诉你吧!我喝的跟他们的不一样!我喝的是——白开水!”
  晚上,从冯玉祥家里回来,家霆告诉童霜威:“杨忆祖来过,等了一会儿,就走了,留下一张条子。去北平行营的事不成了!”童霜威看 杨忆祖的留条是:
  霜老赐鉴:
  前谈之事,经报送当局,未获核准,德公深感遗憾与歉疚,故特奉闻,诸请谅宥是幸。顺颂
  大安
  忆祖 敬留
  即日
  童霜威看完杨忆祖的留条,一笑置之,说:“看来,我已成了他们注目的人!这倒也好,我走自己的路的决心更大了!”t,x\t,小,说天,堂w w w.x iaoshu otx t.net



第七卷 时局阢陧,巴山夜雨恃风雷 一

(1945年9月一l945年12月)
  经过八年抗战,日本侵略者造成的严重一 创伤,和国民党腐朽法西斯统治造成的危害,使国统区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为了生存和国 家的兴亡,他们不得不起来斗争。在那难忘的岁月里,多少有识之士和进步青年,曾可歌可泣地在寻找真理和奋斗的途径。
  走历史必由之路,这就是他们在实践中得到的结论,经过新民主主义进到社会主义,当时是近代中国在历史提供的现实条件范围内所作的 最佳选择。
  一
  姗姗大姐在家霆印象中,是个十分能干的女记者。这些年来,新闻事业就是她全部的生活,新闻界就是她的家。
  她说她是个自由主义者,不偏不倚、无党无派。接近多了以后,在家霆的感觉上,她好像是在用这种身分取得安全。她讲话和写文章,都 不爱用很激烈很露骨的语句。她的文章,在朴实而平和的语调中,常常既不冒犯当局,却又使思想进步的人感到可读,引起思索。姗姗大姐依 靠她父亲的地位与关系,依靠她自己的才干与能力,广泛结交很多上层、中层各界人士。她人缘好,在外边这样,在家里也这样。就是燕东山 ,对姗姗也十分佩服。自从大嫂自尽后,燕东山开始戒酒了。姗姗大姐常拿书报给他看,他们很谈得来。在外面,姗姗大姐神通广大,消息灵 敏,像个"路路通”。采访时,老练而迅速,善于提问、归纳,富有新闻头脑。在新闻界,许多人叫她"燕大姐”,她这个女采访主任报社里依 为台柱。在新闻圈子里,被人目为"一流记者”。家霆同她接近,学到很多东西,燕寅儿也一样。所以家霆和寅儿有机会就跟随姗姗大姐参加一 些活动。
  自从毛泽东到重庆后,国共和谈在进行,虽然《中央日报》有时故意压低调子,常把这方面的新闻不放在显着地位刊出,但不少报社的记 者都把跑和谈新闻当作头等大事来抓。家霆在姗姗大姐手下做机动记者,寅儿用《明镜台》社长的身分,有时也一同活动:到曾家岩"桂园"采 访,到化龙桥红岩村第十八集团军驻渝办事处采访,到民主人士常常在一起聚会的上清寺"特园"采访,到国共两党代表商谈地点之一的中四路 德安里一号军委会侍从室采访,采写人们最关心的消息。
  家霆注意到:姗姗大姐写的新闻报道和文章不多,也不长,总是写得重要、中肯,让人无辫子可抓。
  比如,在有一篇采访几位不愿披露姓名的参政员的访问记中,文章最后,姗姗大姐写道:“记者问:有些人把国共谈判看成是两党之间互 争权力。因此,得出悲观结论,说谈判难以成功。也有人认为国共谈判,所争的是民主与非民主的问题,是中国人民能否得到应有的民主权利 和已经得到的民主权利能否保持的问题,所以谈判才分外困难。因为这是两种不同的政治主张之争,决非私党私人之争可比,不知这两种看法 哪种正确?这几位参政员一致说:国共谈判,当然决非私党私人之争。正因如此,不管谈判中遇到多大困难,都必须克服。因为和平建国是全 国人民所要求的。中国只需要这二项方针,不需要其它方针。如果了解了国共谈判这个基本关键,对于谈判中间的重重困难,就不会惊奇了。 既不会空洞乐观,也不会徒然悲观。”
  这样写,既像保持了客观态度,又实际揭示了正确与错误的两种看法,十分老练,也扼要抓住了读者关心的问题,明确批判了糊涂认识, 提出了正确态度。
  从姗姗大姐的采访到写稿上,家霆都向她学到了很多本领。《明镜台》每期集稿后都送给姗姗大姐过目定稿。她看稿很仔细,有时甚至开 夜车。每每改一个题目,删改几句话,间或还抽换一篇稿。然后会侧着脸问家霆:“你觉得这样好吗?”这里有谦虚和尊重人,更寓含着一种 指导。家霆聪明,感到姗姗大姐的改、删、换,常常主要是从刊物的存在考虑。一些空泛的偏激的标题或文字,会招来不必要麻烦的语句,她 凭自己的多年新闻工作的经验和政治敏感,作了一种粉饰遮掩式的小改动,但却绝不删去那些原则性的、进步的内容。只不过常在必要时,用" 中立"、"公允"的态度,用一种"自由主义"的方式,宣扬进步思想。
  姗姗大姐在采访时,在同一些新闻界同业在一起时,却是个几乎绝不谈政治却只谈生活的人。你只听到她同别的记者在一起亲亲热热、和 和气气谈天气、谈衣着、谈吃、谈电影、谈话剧……对《中央日报》"中央社"或《扫荡报》的记者,她同对《新华日报》或对《大公报》、《 时事新报》等的记者一样交往。这种时候,她那种自由主义者的态度似乎表露无遗。她的表情、态度、语气,都没有"左"的表现、"红"的表现 。
  家霆渐渐有一种直感:姗姗大姐越强调自己的"自由主义"和"中立”,越感到她不是一个简单的女记者。她曾坦率地向家霆和寅儿说过:“ 我那种避免麻烦的处世方式,虽不得已却十分必要。你们也应当学我!”在家霆和寅儿面前,她较少隐讳一些政治观点,虽然常常仍是以自由 主义者的面目表露,却使家霆每每感到她与忠华舅舅、冯村舅舅是类似的人。
  姗姗大姐给《明镜台》写过一篇短稿。稿短分量重,写得巧妙有趣。说明她有灵敏的"新闻鼻”,也有一支生花妙笔。这篇短文,是她参加 了一次文化界庆祝抗战胜利晚会后,即兴抓了好题材赶写了给《明镜台》发表的。她随意起了一个笔名"禹济哉”,实际是"女记者"的谐音。短 文不过七百字:
  你认为哪个谜底对?
  ——苏武还是屈原?毛遂还是蒋干?共工如何?
  打灯谜是一项有益智慧的文字联想游戏,猜射方法和我国汉字的特点、语言的修辞紧密关联。灯谜涉及的知识面广,包罗万象,囊括巨细 ,应当构思巧妙、简洁明快、妙趣横生。日前,参加文化界一个庆祝抗战胜利的同乐晚会,其中贴在纸灯上的一个灯谜:“抗战胜利——打我 国古代一人名。”引起许多人注意。因为猜中者有重奖,大家群起而猜之。
  甲先生猜是"苏武”,因为苏联武装力量出兵东北,打败百万
  关东军促使日本无条件投降,抗战遂胜利。
  乙女士认为应是"屈原”,因为日本的屈膝投降与原子弹炸广岛、长崎有关。日本是屈服于原子弹的威力,抗战才胜利的。
  丙先生反对,认为应是"蒋干”,理由是抗战胜利全凭蒋主席的劳苦功高努力苦干所致。
  丁先生说既然如此,说是"毛遂"也一样。因为毛泽东先生坚持抗日,领导各根据地军民抗击了大部分侵华日军和几乎全部伪军,终于使抗 战胜利遂了人民心愿。
  但,结果爆出冷门。拿出谜底来看,却是"共工"!”共工"者我国历史上传说"共工怒触不周之山"中古人之名。这次抗战胜利是由于全世界 反法西斯力量的共同努力工作才获得的。谜底与谜面非常吻合,概括性强而又意思全面。
  只是,也有个别人认为"共工"这个名字中的"共"字与"共产党"的"共"字相同,怕误会成是共产党的工作造成了抗战胜利,表示异议。但大 家多数都能同意,认为谜底定为"共工"合乎实际并无不妥。
  特将这次猜谜情况记下,供君赏玩。不知你以为如何?(禹济哉)
  家霆很喜欢这篇短文,短文内含的意思比字面所要表达的多得多。看似一次客观报道,事情也不过是打一个灯谜,其实政治性极强。当《 明镜台》第二期出刊后,这篇小文章写的打灯谜的故事立刻不胫而走传遍了山城,到处都在传诵这个灯谜。有这篇短文,这期《明镜台》竞很 快销售一空。
  同时,发生过另一个故事:在国府大礼堂,举行过一次庆祝抗战胜利的晚会,演出京剧《群英会》。戏上场时,喜爱京剧的蒋介石恰巧刚 入座观看。台上的周瑜正在传令:“有请蒋先生!”门帘掀开,青衣儒巾的白鼻子小丑蒋干,在"当!当!”的小锣声中,一步一颠走上台口。 气得台下的"蒋先生"一脸怒气,起身匆匆离场走了。听到这件事的人都当笑话讲。一天,谈起这件事时,燕姗姗拿这事作例说:“这事很可笑 。虽然有趣,却不能用。一是意义不大,二是如果《明镜台》用了必然引来麻烦。这同打灯谜那件事不同。打灯谜那件事的意义,读者可以体 会得到,特务却难抓辫子。我们完全可以用中立客观的态度来写。这件事牵涉到蒋,情况就不同了!”姗姗大姐日常就是这样在指导着家霆和 寅儿办刊物的。家霆和寅儿学到不少本领。
  人和人之间,通过越来越深的接触就能逐渐了解到对方的内心活动和灵魂深处。家霆感觉到,姗姗大姐是一个有正义感、追求真理的心灵 像水晶般的女记者,他从思想上敬重她。
  国共谈判进行到三周的时候,美国大使赫尔利忽然拉下了"居中滴停"的面具,公开指责中共,把谈判进展不前的责任完全推给了中共。他 还放出要回国的空气,向中共施加压力。据说,毛泽东斩钉截铁地说:中国人的事,中国人自己来办!这种"不怕"的态度,有人不理解。这天上 午,燕寅儿到学校有事,家霆在燕家,见到了姗姗大姐。家霆问姗姗大姐:“你对这问题怎么看?”
  姗姗大姐笑了,说:“中国人的事,该让美国人来做主吗?”家霆也笑了,说:“那当然不!”
  “所以,中国人的事,中国人自己来办!是对的!”姗姗大姐说,十十有的人妄图通过谈判吃掉人家解放区的政权,吃掉人家在八年抗战中 有功的军队,实行所谓'统一政令'和'统一军令',而对全国人民渴望的和平民主,根本不放在眼里。赫尔利却来拉偏架、当上帝,这能行吗? 我看不行!赫尔利的态度说明了一条:是要帮助他们支持的人消灭解放区。事实上,这儿在谈判,九月十日山西方面阎锡山已经在进攻上党解放 区。九月十七日美国海军陆战队已在天津登陆。我听说军委会已在向下边密颁《剿匪手本》了!因此,对内战要有思想准备,怕也无用。”
  “是啊!”家霆不由点头,“人们都渴望不要再有内战,都渴望不要再是特务法西斯统治。形势太令人焦虑了!”
  姗姗大姐说:“国民党凭自己的武力,以为自己强大,是想打内战消灭对方的。他硬说共产党只争枪杆子,不愿缩编军队,目的就在这里 。实际最近谈判中,共产党让了步同意军队可以缩编到国民党占七分之六,中共只占七分之一。可是国民党仍不同意。他是以"缩编"作幌子, 目的是要消灭中共武装。但中共不傻,武装交出,只能听任别人屠杀、听任别人摆布了!那种和平靠得住吗?到那时,中国前途还会有希望吗? 还会有独立、自由、民主、富强的新中国吗?我看,答案是明摆着的。我们做记者报道这些消息时,自己该有主心骨,掌握策略。”她说到这 里,约家霆说:“走,我陪你到'特园'去,看看能访问到谁不?那里常有重要人物在。就请他们谈刚才你提的问题。”
  家霆欣然地说:“好!”忽然又说:“姗姗大姐,我真想能有一个机会访问一下毛泽东或者周恩来!我想同寅儿一起写封信,用《明镜台》 记者的名义,请他们单独见见我们。你看行不行?”
  姗姗笑了,说:“试试看吧!只是他们这么忙,我怕他们的时间太紧了!”
  两人一同走出家门,去到上清寺"特园”。
  这"特园”,有人暗称他是"民主之家”,主人名叫鲜真。很多重要爱国民主人士常在那里聚会。两人到了"特园"门口,拾级而上,鲜宅的 大门颇有气势。进去后可以看到里边有花园,有葡萄架,前后均有房屋,十分静谧。守门的是个老头,认识姗姗大姐,说:主人不在,住在"特 园"的客人张澜老先生也不在。两人只好扫兴离开。
  刚走到大路上,背后有人叫唤:“童家霆!”家霆回头一看,是曹心慈。这一段时间以来,家霆为了想打听一点欧阳素心的情况,心里老 想找找曹心慈。想到他是军统的,又叮嘱过不要去机关找他,就却步了。今天看到的曹心慈,依然穿的是军便服,未佩军衔。家霆对姗姗大姐 说:“这是我小学时的同学曹心慈,我去同他谈谈。”他迎向曹心慈跑去,两人站在街边谈了起来。
  家霆说:“心慈,好久不见了!你还在老地方做事?”
  曹心慈点头,说:“想离开还没办成功。仍在那儿混饭吃!”他问家霆毕业后在于什么。
  家霆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关切地说:“我希望你早日办成,还是离开去做别的好。”
  曹心慈点点头,说:“当然!我在那里是耽不久的!”又说:“你知道吗?谢乐山带着新娘子去美国了。那里花钱混个博士不难!十尖头怪' 到上海去了。接收是美差,可以发大财的。”
  家霆忍不住问:“有欧阳素心的新消息没有?”
  我倒是给你留心着的!”曹心慈说,“她确实在上海。顾孟九也在。现在韦锋这个'尖头怪'去了,可能他们也在一起或者可以碰得到。但 我没敢在韦锋面前表露一点什么。他是个没人性的家伙,只想往上爬,虽是老同学也可翻脸不认人的。关于欧阳,我还是老话,劝你别痴心了 ,她不可能给你幸福。忘了她算了!”
  家霆说:“我能不能写封信给欧阳,托你设法代转?”
  曹心慈摇头:“写信干什么呀?我即使打听到了她地址,你给她去信也不方便。顾孟九那家伙可不是好惹的。算了吧!”
  家霆回头,见姗姗大姐仍在路边等着自己,感到与曹心慈也没什么可以多谈的,说:“心慈,我还有人等着。我仍住在老地方,有机会欢 迎你来家里玩!”曹心慈说他还要去牛角沱有事,两人握手告别。家霆想了想,终于又追上去一把拽住曹心慈,说:“心慈,我还是希望能知 道欧阳素心的地址租情况,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如果知道了她的地址和情况,你一定立即告诉我好不好?拜托了!”
  曹心慈同情地望着家霆,点头答应,叹口气说:“好吧!你真太多情了!”
  家霆回到燕姗姗身边,两人一同去搭公共汽车打算回报馆去。燕姗姗问曹心慈是什么人,家霆如实讲了。燕姗姗说:“家霆,做记者的, 交友有时是会很复杂的。但对特务一定要特别警惕。这种人太可怕。当然,如你刚才所说,你的另一个姓韦的同学可怕,这个曹心慈对你比较 好,在军统不过是个医生,而且他有不满想离开,但也要警惕。这种人无目的地去亲近,没有必要。”
  姗姗姐姐纯属好意,家霆点头说:“大姐说得对。事实上,我同曹心慈也没有太多的交往。他也不让我去找他。”
  燕姗姗说:“那就好!”忽然又诚恳地说:“家霆,有件事我一直想同你谈,却又一直犹豫。现在想想,还是同你爽快地谈了的好。那就 是欧阳素心的事。”
  家霆想不到姗姗大姐会这么尖锐地开门见山来谈欧阳,诚恳地说:“大姐,您谈吧。”
  燕姗姗说:“说句新闻导语吧!我劝你同欧阳素心一刀两断!我听说她为人极好,但你想一想,她已经陷入了军统或者至少是为军统工作了 。虽然干的是对日广播的事,到底同军统有关。顾孟九又是军统里有名的坏人。你同她的关系怎么能再保持?你一定要考虑政治,不能做一个 糊涂人。”
  姗姗大姐的话说到了要害。家霆嗫嚅着说:“也许,我能救她脱离,或者帮助她。反正,我不能在她危难不幸时抛弃她。我欠她的实在太 多太多了。我怎么能不守信义呢?我太爱她了!我答应永远爱她的。”说这话时,他想到了往昔欧阳的许多好处,声音都变了。
  燕姗姗摇头坦率地说:“别以为我是为了寅儿才这么劝你的,绝对不是。我知道你心好,你爱过欧阳所以不愿抛弃她。可是现在,是她抛 弃了你,同你避而不见。这就说明她认为自己已经毁了!我不是给你看过茅盾的小说《腐蚀》了吗?你应当有所解悟!”"《腐蚀》写得太可怕 了!”
  姗姗叹了一口气,说:“你是一个好青年,前途广阔,责任重大。但很重要的一条,是要注意政治。挂着欧阳这条尾巴,背着她这个包袱 ,你是走不快的。……”她似乎还想讲些什么,只是没有再讲。家霆也叹了一口气,心上像压着一座山似的沉重。不能不承认姗姗大姐是关心 他,话也说得对,心里却无论如何舍弃不了欧阳。他不愿在姗姗面前说假话,说:“姗姗大姐,我想,无论如何,我应当同欧阳再见一次面好 好谈一谈。抗战已经胜利了,回去的时间总不会太远。我如果回到上海,是一定会找到她的!”他心里有许多话,不知从何说起。
  他将姗姗大姐送到报馆,自己决定回余家巷。有些《明镜台》的稿件需要编改。他心里因欧阳的事罩上了阴影,情绪懊丧。但他感到对姗 姗大姐的了解好像又深了一步。
  回到家里,已近中午,见爸爸正在聚精会神看一封信,他不禁问:“爸爸,谁来信了?”
  童霜威从桌上拾起信封,说:“你看,写明是监察院于院长转给我收的。先一会儿,监察院送来的。”
  家霆接过信封一看,是一封航空双挂号。再一看,心里"格登"一惊。毛笔写的信封上寄信地址赫然写着"上海汉口路仁安里二十一号方丽清 寄”,方丽清从上海来信了?他马上想到了自己给银娣写信的事,银娣如果来信该多好啊!
  童霜威摇头说:“信里有照片,还附着一封江怀南的信呢!你先看看方丽清的信吧!”他将方丽清的信递给家霆看,自己继续在读江怀南的 信。
  家霆拿起方丽清的信,确是方丽清的钢笔字,写的是:
  啸天:
  光阴如白驹过隙。你不告而别,已三年多。非常想念,常常夜不成眠。近维起居安吉为颂。常言道一夜夫妻百夜恩。虽然你弃我于孤岛, 但并未影响我的感情。自你走后,我常以泪洗面。对你的一切俱可原谅。现在已经和平,不知你何日归来团聚?你到渝后想必得意,不知做什 么官?收入如何?家霆想已读大学,冯村在做什么?均常在念中。姆妈老了不少,常发胃气痛。雨荪以前生意做得还好,现在开了合兴祥标准 旗篷号。在做中、美、英、苏四国国旗生意。每组一打阔十寸、高七寸,上等纸精印售八千元,供庆祝胜利悬挂之用,生意尚能赚钱。他只希 望不久后洋行老板重回上海,他可以再做买办。也望你早日衣锦荣归,给他撑撑台面。不幸的是传经因病去冬过世,叫人伤心。江怀南先生为 人厚道正派,三年来对我们方家照顾备至。他对你师生情深令人感动。很久以前,他就已与渝方地下工作者合作为党国效劳。他热烈盼望你早 日随政府归来。此次你如荣班,我当立即与你重回南京潇湘路公馆居住。现在上海、南京物价,如以法币计算,便宜得出奇。黑市法币一元可 换二百五十元中储券。两个人上大馆子吃一顿,连小账五元法币就可打倒。如你速汇法币回来,我可设法购进便宜物品囤集。近日焓赤每大条 盘旋在二千七八百元左右,美票五万五千元。你回来时,要注意两地价格之不同或带金钞或带法币,免得吃亏。我十分想你,盼早日坐飞机回 来。寄上近影一张,人都夸我不老,你看如何?顺问
  旅安丽清
  民国
  三十四年八月二十四日
  家霆读完这封奇文,再看看方丽清的照片,是上海青岛照相馆拍的。照片上的她,搔首弄姿,仍旧很像蝴蝶。心里气恼得很,看见爸爸仍 在细细看江怀南那封用毛笔写的信,说:“这个女人,贪婪、势利,很有心计!”
  童霜威点头,说:“是呀!她对离婚的事一字不提,意思是根本不承认!她把错处全推在我头上了!对南京潇湘路的房子她想占有!这封信看 来是她打的草稿,江怀南修改的。不是江怀南润色,她除了要钱要房子外,还写不出这样的信来。你再看看江怀南这封厚颜无耻的信吧!”说 着,把江怀南的信递过来。
  家霆接过江怀南的两张航空信纸写着小楷的信看起来,信是这样的:
  霜公我师赐鉴:
  暌违之叹久矣!万里之遥,鸿雁久断,虽欲修禀,无从得达,思何可支!今者,和平翩翩降临,日军投降仪式已在芷江举行。昨日报载,国 军本月三十日前将空运到京,河山光复,人心欢腾。我师当年在孤岛忠贞不二,冒险秘密去渝,坚持抗战大业,衷心敬佩,固非言辞所可表达 于万一者也。我师如此,怀南常受教益,虽因事势所限,一时莫能自主,但内心拥护蒋委员长及重庆国民政府,从无异意。堪以告慰我师者, 自我师走后,怀南即与渝方地下人员交往,暗中协助抗战。不求有功,但求异途同归。目前,佛海、君强二先生已被委为上海行动总队正副总 指挥。怀南正拟以地下工作者身分协助有关部门进行接收。想我师知之,心声互通,定当欣慰。
  自别尊颜,三年来怀南仍常到仁安里看望师母及雨荪先生,盖难忘我师昔日知遇之恩,心中又常怀想,进入我师故居,可以慰我思念,冀 能得知有关我师之音讯也。师母为人平正端庄,心悲切而能克制,情专一而不外露,但言谈间无一日不盼早日天亮,无一日不盼我师早日荣升 。眼下,胜利来到,欢快何如!师母修书拟即付邮,怀南遂命笔草此附入札中,以倾积愫,并致敬意。
  南京潇湘路一号府上房屋,始终由日本秘密特务机关化名以蓖麻子株式会社占用。房屋历经八年风雨,较之二号经过修葺之管仲辉公馆(管 某已不知去向矣!)自然衰旧逊色,但较之三号叶秋萍公馆,则已属不幸中之大幸。叶公馆于日本天皇颁布和平诏书之次日遽然大火,化为一炬 。有人云系日本特务机关有意放火销毁秘密卷宗所致。但已无可查询。师母之意,大驾来后,潇湘路房屋即可进行装修。中央政府迁都回京之 日,亦我师与师母联袂返京之时。届时,怀南当到南京趋府拜谒尊颜,以志祝贺。
  家霆大弟想已长成,不知在何处上大学?常多惦系,并此致意。临书欣感欲涕,不胜依念之至,余俟后陈,匆匆不尽。敬颂安康
  受知
  怀南敬上
  三十四年八月二十四日
  读完信,家霆说:“真想不到他们还会来信!”
  童霜威说:“人只要厚颜无耻了,什么坏事都能做,什么谎话都能说。”
  家霆说:“奇怪的是江怀南竟一下子又变成地下工作者了。这种人真像川剧演员会变脸,一会儿这种脸,一会儿那种脸。”
  童霜威说:“周佛海、罗君强不算汉奸,汉奸就没有了!由于新四军在上海和杭嘉湖三角地带力量很大,周佛海等掌握了二三十万伪军,军 统是肯定要同这些汉奸勾结的……”
  话没说完,只听皮鞋脚步声。一会儿,听到一个人来到门口,用沙哑的嗓子高声问:“童秘书长在这里住吗?”
  童霜威和家霆从里房出来一看,都倒吸一口冷气,门口站着的那个穿白帆布裤、白衬衫、打黑领带的人,左手臂挽一件灰西装上衣,对分 的西装头,两只像在生气的凶眼瞪着。这是张洪池呀!
  童霜威说:“啊,是你?请进来坐吧!”这种人他不想得罪他,但看到他就像看到了蝎子蜈蚣般地难受。
  张洪池跨步进屋,同家霆也点点头,对童霜威说:“秘书长,好久不来看望您了!您好啊?”
  童霜威让张洪池在椅子上坐下,心里暗忖:“他来干什么?”
  家霆给爸爸倒了一杯茶,也倒了一杯茶给张洪池放在茶几上,自己就进房去了,心里不禁想:这又是个会变脸的"川剧演员”。他来干什么 ?身在房里,注意听着爸爸同他谈的每一句话。
  张洪池带笑说:“秘书长,我姐夫的事想必您早知道了!现在的事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像我,姐夫倒了霉,我也跟着倒霉,过得很不顺 心啊!他虽倒了霉,但有了钱,仍可在歌乐山闭门享福。我却还得为自己的生计和前程忙碌!苦得很哪!”
  童霜威问:“你还在原单位得意吗?”说着,摸出万金油来擦太阳穴。见到这种人他头疼。
  张洪池摇摇头,眼睛里那种生气的凶光更强烈了,“得什么意哪?我仍在中央社挂名。局里暗示我:愿意申请离开,可以批准并且发给一 笔遣散费。我是想另找一棵大树遮荫歇脚了。”
  童霜威沉默,摸不清这家伙来的旨意。
  张洪池却说:“我今天是'无事不上三宝殿'。向日,一直感到秘书长为人宽厚,所以今天是来求您的。”
  童霜威心里痛恨这个小特务,暗想:“为冯村的死,我也不会对你宽厚!为你在上海做汉奸的事,我也不会对你饶恕!但面上强作平静地说 :“我早已不做官了!无权无势,只不过在一个大学里教书,能给你什么帮助呢?”
  张洪池瞪着眼睛说:“嗬!秘书长何必谦虚,您的面子抵得上百两黄金。我今天来是为两件事求您的。两件事能成一件就行。第一件我知道 您与杜月笙先生的关系好,杜先生带着人马已经回到了上海,我想请您向杜先生介绍我。上海我还是很熟的。我平生讲个义气。有您介绍,我 为杜先生能剖心沥血。他一定会欣赏我的。”
  童霜威皱眉说:“不是我不帮你这个忙。问题是我同他并无什么特殊的或密切的关系。而且他的门生故旧上海滩上不知多少,我介绍你, 恐怕不会有效,他是一定不会重用你的。你这打算恐怕是如意算盘。再说,你原是中统的。他同军统的关系密切,恐怕介绍你去也不合适。” 说到这里,问:“你说的那第二件是什么事?”涨洪池自己掏出香烟来吸,说:“管仲辉去参加汪伪和运的事您是一定知道的。现在告诉您也 不要紧了。他本来是我姐夫搭桥,由老头子派去汪清卫那里做汉奸的。但后来他又同军统勾搭上了。现在他到重庆来啦!”
  童霜威这下当然彻底明白又大吃一惊了,说:“他到重庆来了?”心中讲不出是种什么样的复杂感情,又问:“他在哪里?”
  “住在嘉陵宾馆301号房间,是秘密的。这次来,听说有重要任务。童秘书长如果想去看他,我可以陪您去。”张洪池大口喷着烟说:“十 十他来,同你有什么关系呢?”童霜威问,心中却琢磨出张洪池是想托自己找管仲辉有什么事。
  张洪池认真地说:“管慎之,他现在还是红人,是戴笠用飞机把他秘密送来的。听说见了最高当局后要他即回京沪,执行重要任务。我想 请秘书长将我推荐给他,让他带我走。我能给他干点事出点力的!”
  童霜威觉得马上又一口拒绝不好,推托说:“管慎之的情况我一点也不清楚,冒昧就替你写介绍信也不合适。要是同他见了面,知道了他 的一切,如能推荐,我当然愿意为你进言。现在,却是难办。”
  张洪池把烟头吸了个干净,脸上有股阴森森的气味,说:“我来陪您去嘉陵宾馆看望他一次如何?他来重庆避免招摇,但您去看他没有问 题。”
  童霜威心想:我自己会去,何必要你陪!佯作对管仲辉不感兴趣地说:“我看不必了!我现在对政治毫无兴趣,只想做做学问。管慎之既如 此得意,我也不想去同他见面了!我看,你姐夫虽然下来了,他给管慎之写封信,依然有用,至少比我有用。我决不是推辞。你觉得如何?”
  张洪池两只眼真的生气了,愣在那里,模样凶恶难看,连鼻子都仿佛拉长了。
  童霜威假作看不见,自顾自地说:“还有,我听说你跟毕鼎山夫妇也有交往。他们夫妇是得意的红人,你其实该找找他们。”
  张洪池不加理会,拖长语调说:“我现在只想回京沪,人都知道这是发财的好机会。军统固然不说,中统已派了许多人分赴京、沪、平、 津和华中华南,明确指示:任务集中起来就是一个'抢'字!寻找机会接收,可以不择手段。只是这种好差使,轮不到我这种背时的人,我只有离 开他们自找门路。”说到这里,怅怅地站起身来,心里明白童霜威是不会给他什么帮助了,说:“好吧!秘书长!我走了!不过,我得奉告您一句 :听说您现在似乎有点进步,对党国有点离心离德。我是关心您的,您要十分注意。”说完,穿上西装上衣,恭恭敬敬地打了招呼,转身走了 。
  童霜威送他到门口,看他像幽灵似的走了,也体会不出他是恶意的威胁还是善意的提醒。
  家霆从里房出来,双手插在裤袋里,说:“这坏蛋!”
  童霜威脸上疲惫,说:“同他谈话吃力得很。”说着,掏出白手帕来拭脸。脸上其实没有汗,他觉得有汗。
  家霆慰藉爸爸说:“打发他走很对,没有必要将他推荐给谁。”童霜威坐下来,捧起茶杯来喝水。茶已凉了,他觉得凉茶才能解掉心中的 火气。一阵疲乏感涌上心来,他闭上了眼睛。
  家霆不放心了,关切地问:“爸爸,身体不舒服吗?”
  夜晚,嘉陵宾馆三楼的窗口里,可以望见外边山城万家灯火的景色。窗开着,微微的风吹进来,拂动着窗帘。
  童霜威问:“是哪天到的?还回去吗?”
  管仲辉唇边浮起一点不悦的微笑:“来了五天了,后天就要回去。我这是上了笼头的骡子,尽派些蒙眼兜圈子的活我干。不干也不行,奶 奶的!……”他骂起来了。
  仆欧敲敲门,门开了,他进来。管仲辉做了个手势,说:“冲一壶咖啡来。”仆欧应声点头走了。
  管仲辉问:“啸天兄,你来重庆三年多了吧?过得怎么样?”
  童霜威闷闷嘘一口气,说:'……的的三年梦,迢迢一线缏'①!过得不怎么样!”说着,简略将来重庆后的情况大概讲了,连冯村的死也说 了。他不怕在管仲辉面前骂谁,想骂的都骂了。
  仆欧送来一壶咖啡,给童霜威和管仲辉每人斟了一杯放在茶几上,轻轻退了出去。
  管仲辉听童霜威把话讲完,乜斜着眼,同情地说:“不像话!”童霜威自己也奇怪,为什么对管仲辉竟能比较坦率,觉得除了政见问题, 心里有些话完全可以同他说。管仲辉这人并非等闲之辈,熟读兵法,懂得攻守进退之道,而且历来反共,但很讲交情,同他相交,不像与谢元 嵩打交道,要防吃
  ①唐杜牧五律《襄阳雪夜感怀》中的两句。
  亏。童霜威回想起来,战前在南京,战后在香港,后来自己被敌伪软禁时又在南京见面,每次都能感受到管仲辉的友情。尤其是四年前那 个春天,自己被软禁在潇湘路时,管仲辉特来看望。他虽是奉命下水附逆,用说客姿态出现的,却无卖友之心,见我坚不附逆,他就坦率地送 我一条锦囊妙计要我装病,情谊难忘,问:“慎之兄,后来在那边干得好吗?”管仲辉脸颊呈出了严肃:“好什么!都是叶秋萍那王八蛋把我这 只鸭子赶上了架!我这人太厚道,老是违心地被人家利用。听童霜威摇摇头,睁开眼说:“我只是想休息一下。”家霆说:“扶您到房里躺一会 儿吧。”
  童霜威说:“不用!我这一生就怕碰到坏人,偏偏坏人太多,老是常被坏人盯着骚扰。”
  家霆明白爸爸说的不仅是张洪池,也包括刚才来信的方丽清和江怀南,说:“爸爸,方丽清和江怀南的信怎么处理?”
  童霜威强打精神地苦笑笑:“怎么处理?还不容易!把信和照片给我拿来!”
  家霆把信和照片从房里桌上拿来交给了爸爸,只听童霜威说:“把火柴拿来!”
  他从家霆接过火柴,“嗤"的火柴着了,将信和照片一起点燃。照片上,方丽清搔首弄姿酷似蝴蝶的漂亮脸孔,被火一烧,卷皱发黄、焦黑 ,一瞬间,随信化为了灰烬。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七卷 时局阢陧,巴山夜雨恃风雷 二

“啊呀!啊呀!啸天兄,很想念啊!真想不到你会来!”肥头大耳的管仲辉,满面红光,紧紧握着童霜威的手,亲热非凡。他穿着西装,步走 得更大,头上牛山濯濯,头发所剩无几,比以前显得苍老一些了。
  童霜威握着他的手,感慨地说:“慎之兄,南京一别整整四年零四个月了。当时,还摸不清你的底细,但你那条锦囊妙计,我后来确实用 了。到今天想起来仍感激不尽哪!”
  “坐!坐!坐!”管仲辉热情地请童霜威在沙发上坐下,揿了一下呼唤仆欧的铃,两人说了些互相问候的话。管仲辉微微合起他宽大的眼皮 说:“我来重庆是秘密的!住在这里,也是秘密的。真没想到你会光临。”
  说他失宠了,是不是?”他一定晚饭吃得太饱了,不停地打嗝。童霜威把见到叶秋萍的事讲了一遍。
  管仲辉的大嘴微微张开,漫然地说:“本来我很讨厌他,听你讲了这些情况,现在我倒可怜他了。这种人像一帖毒药,过去用来毒死别人 ,现在又怕他毒死自己,不杀掉他,就是他的命大了!”
  童霜威问:“你在那边危险不?你胆子也真不小。”
  管仲辉笑了:“是嘛!所以人说我是'福将'嘛!不过,去做汉奸,是派我去的。我在这边有恃无恐;在那边,我庸庸碌碌,花天酒地。可做 的事做,不可做的事或难做的事不做。起初倒也平安无事,只是后来,给刁钻古怪的日本人发觉了,将我抓了起来。”
  童霜威说:“嗬!”端起咖啡来喝。
  管仲辉也喝起咖啡来,炫耀而又得意:“那要怪戴笠不好。前年,他突然派了个特工带了部电台藏在我家里同重庆通报。结果,鬼子发现 了,把我请到南京日本派遣军总司令部去见总参谋长河边正三中将。我以为这下完了,没想到他们十分优待,先安慰我一番,峨不要害怕,又 连声称赞我,说:能找到与重庆蒋介石阁下有联系的人直接商谈中日合作方式非常高兴。要我把和重庆联络的电台保留下来,并要我多多从中 协助完成这个任务,反复强调:大家都是一致反共的,都是为了大东亚共存共荣,日本对中国没有野心,决没有打算长期占领。后来又见了总 司令烟俊六。鬼子既然把我抢了过去,我就更不怕汪精卫的特工了!”
  “以后,你就同重庆联系了?”
  “是啊,重庆方面得到我的报告,知道日军负责人与我进行联络,希望能达成合作,大喜过望,戴笠用化名给我复电大加赞扬,说我不负 重托,叫我先以个人名义与日方往来。对一切问题,不要先具体答复,可随时报告。不要先承认我是代表什么人,但无论如何要好好保持关系 ,不能中断。我懂得这是骗子同骗子打交道。他们滑头,事情弄得好,是他们的功劳;出了毛病,就用我作牺牲品。
  去年秋冬,日军在湖南、广西一直打到贵州,扬言要打到重庆。重庆就更怕我这关系断了。说来也真滑稽,中日在打仗,我却像个中立国 的大使逍遥自在,过得倒还舒服。不过,后来我逐渐发现:汪精卫南京政府的大汉奸,不少都与重庆在拉关系,不过有的来头大有的背景小就 是了!真是他妈的!”
  “汉奸们虽同重庆拉关系,但日本失势了,在日本投降前仍是惊惶得很吧?”
  “当然!有次我同周佛海一块喝酒,他当时酗酒玩女人,萎靡得很,告诉我说:昨晚我梦见乘轿到一座山上的一所大庙里去。来到庙门,将 下轿,看见地下水甚深,不能行走。嘱轿夫抬到庙门,忽见庙门前山洪暴发冲下,连忙下轿急走。天忽漆黑,对面不见人,似山岳崩坍,但并 未崩坍,情急间,忽然置身柳暗花明之乡间,风景极美。你给我圆圆梦。此梦是否预兆将来政局的变动?倘能像梦境一样,有由暗而明之望, 就好了!我说:看来,这梦就如你讲的那样,是个大吉大利之梦!他连连点头,说:好好!好好!其实,我是胡诌的。哈哈,我才不会圆梦哪!”
  童霜威笑了,管仲辉的话语和表情都使人好笑,说:“听说连周佛海、罗君强都被委为上海行动总队正副总指挥了?”
  管仲辉把手指关节拔得"格格"响,说:“岂止如此!任援道④是南京先遣军总司令,门致中②是北平缓靖司令,庞炳勋③、孙良诚④、张岚 峰⑤、孙殿英⑥、吴化文⑦、郝鹏举⑧分别被任命为第二①任援道:伪海军部部长、苏浙皖绥靖主任。
  ②门致中:伪华北绥靖军总司令。③庞炳勋:伪第五集团军总司令。④孙良诚:伪第三集团军总司令。⑤张岚峰:伪第二集团军总司令。
  ⑥孙殿英:伪第七集团军总司令。⑦吴化文:伪第四集团军总司令。⑧郝鹏举:伪第六集团军总司令。
  第三路、第四路、第五路、第六路、第七路军总司令。有人说这叫作:'紫黄蓝白黑,东南西北中'!”
  “什么意思?怎么'红黄蓝白黑'变成'紫黄蓝白黑'了?”
  “红,那是代表共产党,所以这儿就是紫黄蓝白黑了!这是说:什么颜色我不管,什么地方我都要,抗不抗日无所谓,乌七八糟大杂烩!哈 哈,这么做是为了先占住地盘,阻止共产党受降!不靠他们怎么行?巧妙得很哪!日本人清乡多年,新四军在江南江北越清越多。在华北扫荡多 年,八路军也越扫越多。还加上民兵无数,不得了啊!”
  童霜威听说大量任用汉奸,气恼地说:“这成何体统?你是派去的,同他们不一样!他们这些可都是货真价实的卖国贼呀!”管仲辉唇边浮 起一点防御性的微笑,说:“谁知道呢!谁能说呢!政治这玩意儿,就像虎口,你看,叶秋萍都会如此下场,谁能料定这些人有朝一口不会狡兔 死走狗烹呢?所以我这次来,既不能不来,.来了又要我走,我又不能不走,心里正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呢!”
  童霜威喝口咖啡问:“见到老蒋没有?”
  管仲辉笑了,有几分得意又有几分不满地说:“前天由戴笠陪同见到的。笑容满面,见了我一开口就说:'你很好!你很好!'叫我坐了下来 ,我就向他作了简单扼要的报告。他听了,说我很能听他的话,成绩做得不错。希望我继续帮助做些更重要的工作,详情由戴笠同我谈。最后 拿起红铅笔写了一张便条交给我:'发管仲辉特别费六十万元!'就打发了我!六十万元,只能买几两金子。在汪精卫那里刮民脂民膏,几百两也 不难。他这是打发叫花子的手面!”他将咖啡喝干,又从壶中给童霜威和自己把咖啡斟满。
  童霜威喝着咖啡,说:“其实,你激流勇退算了!同戴笠之流搅在一起何必!”
  管仲辉把手指骨拔得"噼啪"响,说:“历史在开我的玩笑。我何尝没有想到。但不行啊!现在一潭水是搅得浑浑的!我来时,听说日本中国 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有个建议,认为中国的对日抗战是结束了,今后难题尚多,主要的是剿共问题是中国的心腹之患。共军正在占领地盘收 缴日军武器。日本在华军队还有一百几十万,装备齐全。这些军队连同附属人员和散住各地的日侨总共不下六七百万人。将来一起遗散回国, 生活肯定困难,留在中国反倒好些。趁现在尚未实行遣散,军心尚不涣散,用来帮助打共产党,岂不是好?冈村说,他愿与政府结成一体。这 个建议,听说已由冷欣①报告上边了。”
  “能这么做吗?”
  “估计一时还不敢公开这么干!中国百姓反感,美国人也未必同意。”管仲辉说,“但我来,要我干的则类似这种事!”
  “噢?”童霜威不禁好奇地说:“我能知道吗?”他将咖啡喝干。”我们之间,一直坦诚相交。我的事告诉你也无妨。”管仲辉打了一个 嗝,说,“上月下旬,新六军由湖南芷江乘美国军用运输机直接运到了南京,任务是:抢占南京,直接控制的本驻华派遣军冈村宁次总部,接 收京沪铁路沿线防务,确保南京、上海交通畅通。然后扩大占领西起芜湖、东至镇江,北至六合、扬州,南至溧水、旬容等南京外围地区。但 南京城附近,除了下关与浦口地,都有共军。新六军搜索扫荡的部队,遇到了激烈的战斗。津浦路也被共军截断了!所以现在铁路守备,仍交由 原来的的军第六军负责,不缴他们的械,谁去攻击就加以消灭!”
  “这不是与日寇合流一同对付共产党了吗?”
  “是啊!”管仲辉说,“从军事考虑,这有利!现在南京北有长江天险,但东南地区是敞开的。的军与和平军已从溧水、溧阳撤走, 戴笠 现在要我去收编驻在南京的和平军刘启雄师。这一师是汪精卫的嫡系精锐。刘启雄干过汪精卫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教育长。我是校务委员。我们 一块儿做过生意,处得还好。何敬之说:陆军总部派我去找刘启雄直接给他名义,委任他为暂编师长、京畿东南地区剿匪指挥官,给他薪饷、 供给并指挥他行动,命令他率部开驻溧水,去消灭当地新四军地方部队和游击队。其实,我不过是做做牵线人,实际都是戴笠操纵。”
  “这不是同伪军搅在一起了吗?”
  “是啊!当前需要和平军来收复失地嘛!戴笠和何敬之的意思,我如能拉三个师对付共军,也可
  ①冷欣:当时中国陆军总司令何应钦的副参谋长、前进指挥所主任,曾从事受降事宜与日方冈村宁次等接触。
  以给我一个司令干干。和平军绝大部分原来就是中央军!变过来变过去就是了!”
  童霜威书生气地气愤了,悻悻地说:“这于理不通!如果敌伪军也可以。恢复失地',则'七七'
  或'九?一八'以来,我们就本来没有什么'失地',又何用其'收复'?”
  管仲辉哈哈笑了,笑得有点尴尬,说:“啸天兄!你这个大好人!你这个大好人!”忽又叹口气说:“唉!我确并不想干!我这次来重庆,是 讨证明来的。怕他们不认账,将来害得我吃不了兜着走。那年,南京的《民国日报》、上海的《新申报》、《中华日报》头版上都登过管某某 参加和运的消息。我要国民政府或军委会给我一个证明,证明当初是派我去的。”
  “给了没有?”
  “总算给了!因为他们还要用我去找刘启雄去拉拢和平军呀!所以给了我一个证明,说明我当年是被派去的,忠贞为国等等。有了这证明我 胆壮些。这次,把刘启雄的事干了,我就带着老婆孩子或在南京潇湘路或在上海大西路做寓公享享清福了。抗战八年,心惊胆怕,总算熬过来 了。作为军人,我是大难不死,该好好享受享受了!”
  童霜威今晚同管仲辉谈话,知道了许多想也想不到的事,心中一种忧患之思更浓了,皱着眉说:“慎之兄,你本来奉派去沦陷区,同敌伪 混在一起,无论怎样,还算是为抗日出点力。现在要你再干的这件事,就有点不同了。汉奸为人所共愤,应当严惩,才能平民众之仇恨。如今 把些汉奸都抬出来当亲生儿子待,怎么得了?”管仲辉表露出他的军人脾气来了,哈哈笑着说:“你别指着和尚骂贼秃了!管他妈拉巴子的!我 早说这个国家好不了!你我都是给人用的人,管那么多干什么?”
  童霜威心情沉重,说:“古人说:'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也想不管,但办不到!中国人嘛!抗了八年战,死了多少人,受了多少苦! 谁不盼望有一个光明的未来?谁不盼望有一个自由、民主、独立、富强的中国呢?可是,看到的是黑暗!一片黑暗!”
  管仲辉拔起手指骨来,“噼啪""噼啪”,说:“唉,先一会儿听你说起你那冯秘书死了,我很难过。我始终记得西安事变后,我在病中时 ,你派他来看望我。他是个很好的秘书。想不到竞这样死了!真是'好人不在世',可惜!”
  童霜威的眼睛变得明亮而有神、敏感而犀利,颇有锐气地说:“我现在,同过去有了不少变化。今天见了老朋友,也很愿意多谈谈。我们 总算很知己,我首先要劝你尽量不要给他们干什么坏事。你犯不着给他们做帮凶!戴笠这种人,太可怕了!双手沾满鲜血,你该尽快摆脱他!”
  “可,他们还可能很重用我呢!我也懂,他们还是想剿共。现在把毛泽东弄到重庆来谈判,其实玩的什么把戏葫芦里放的什么药,明眼人都 猜得到。这谈判是表面文章,迟早是要动干戈的。戴笠昨天在这里对我说:'你迟早还是要带兵受重用的!'我懂他的意思,他是说将来真要打共 产党了,我就又得去上前线!哈哈,我虽反对共产党,要我去送命,我可没那么傻!”
  “怎么呢?”
  “我早年同共产党较量过,你是知道的。同共产党作战可不容易。日本人也被他们东一枪西一刀地杀得恨不得叫爷爷拜奶奶。现在一场抗 战抗得共产党空前强大,吞吃人家更不容易。抗日时期叫我守南京,又叫我去南京,都是送命的买卖。如今胜利了,和平了,叫我再去挨枪子 儿,我可不想干!我早说过,刘启雄的事我不过牵牵线!”
  “你觉得共产党如何?”
  “我反共,这你知道!”管仲辉手捧着肚子说,“的本在这场战争中惨败了!国民党在这场抗战中胜是胜了,可是从根腐烂了!共产党却在 这场抗战中强大了!太可怕!他们那套学问,对头脑复杂和头脑简单的人都同样有吸引力,能使工农相信,也能使有知识的人相信。偏偏国民党 又不争气,干的事都让百姓不满,这就使得共产党的一切更能迎合人意。”说到这,管仲辉问:“啸天兄,你现在对这有何高见?”
  童霜威想了一想,说:“为了抗日,我曾抱定了牺牲自己生命在所不惜的决心。舍弟军威在南京牺牲,你也是知道的。来到大后方后,通 过亲身经历,我失望之至。我既痛恨外国侵略者,又憎恨自己腐败无能的统治者。我对这个政府十分不满。我认为:我不能出力支持一个中国 的希特勒和类似日本侵略者的暴君来继续实行法西斯,来杀害压迫善良、爱国、要求国家进步的人!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我忘不了冯村的死! 每一想起,我就克制不了自己的愤怒!”
  管仲辉不以为然了,先是"喔唷""喔唷"了两声,接着就带点俏皮地说:“国民党是不好!共产党就好吗?”他停了一停,站起来踱步说:“ 也不见得!无论如何,我虽认为国民党已从根腐烂,但究竟总是个有七八百万军队的大党!我们安身立命都得依附于他。骂它几句不要紧,希望 他完蛋则不必!”
  童霜威突然警惕起来。像管仲辉这样的人,同他谈这种问题是不能说得太深的。但又不愿太隐讳自己的观点,说:“至少,国民党在独裁 法西斯统治下的滋味我已领教到了!而克服中国的落后腐败,消除民族屈辱,新的力量也许比较可以寄予希望!”
  管仲辉坐下摇头:“哈哈,啸天兄,我是军人,爱从实力出发看问题。现在,中国是四强之一,声威壮,兵力强,老蒋在抗战中有了声望 ,更有美国支持,形势有利。共产党固然不好消灭,我们更不会垮台。要说国共相争,那当然是国民党这个老大要去干掉共产党这个老二!现在 有些人往共产党那边靠,你犯不着那么做。那样对你是得不偿失。你说对不对?”
  童霜威默然,将杯中的苦涩冷咖啡喝了个精光。
  管仲辉晃着肥胖的脑袋,哈哈笑了,站起身踱步,说:“啸天兄,你变了!你大变了!”他好像想把气氛变得好些,不愿意继续谈这种问题 了,改换话题说:“谈这些乏味了!我们见面不易!来,我这里有好酒!戴笠送的,真正的外国陈年葡萄酒,让我们喝一点。”他去里房拿了一瓶 舶来红葡萄酒出来,说:“对了!你知道吗?叶秋萍那小子的住宅一把火烧光了,也许是天意吧?哈哈!啸天兄,不知你何日回南京?我们以后 又能在潇湘路比邻而居了。还都回去后,百废待兴,你一定又会得意的!那时,我们一定好好聚聚。”他将葡萄酒开了瓶塞,将血红的酒给童霜 威和自己都斟在咖啡杯里,同童霜威碰杯说:“劫后余生,不容易啊!总算现在胜利了!可以喘一口气了!你我都该轻松轻松。”
  咖啡以后,继之以酒,更加刺激。童霜威的心情却再也轻松不起来。他明白:同管仲辉在这方面没有什么可以多谈的。同他谈这些,无异 是对牛弹琴。过去,同管仲辉谈话,他觉得谈得下去。今天谈话,却谈不下去。难道这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吗?他思索着。
  他碰杯以后,只微微喝了一口酒,看看表说:“后会有期,我要走了。”
  走出嘉陵宾馆,沐着轻轻的夜风,他忽然想:我应当把今晚管仲辉谈的这些事都告诉家霆和寅儿,让他们在《明镜台》上如何技巧地有所 反映。(/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七卷 时局阢陧,巴山夜雨恃风雷 三

毛泽东留渝四十天,十月十日下午,《国民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纪要》①在曾家岩桂园客厅内签字。会谈的第一个重要成果是,确定了和 平建国的基本方针,对政治民主化、军队国家化、党派平等合法,也有了初步协议。”纪要"签字以后,第二天上午九点四十五分,毛泽东就在 张治中等陪同下,坐一架绿色双引擎的c一47式运输机离开重庆飞回延安去了。
  童家霆和燕寅儿随着姗姗大姐跑和谈的新闻,这一向累得"马不停蹄”。”双十协定"签订后,家霆心中的隐忧仍旧存在。自从九月中旬听 到爸爸同管仲辉见面,谈了管仲辉讲的一些情况后,家霆同姗姗大姐和燕寅儿就觉得尽管谈判也好,签协定也好,内战的阴影始终笼罩着,暗 中在进行的军事行动始终未断。就在"双十协定"签订之前吧,山西长治地区,就爆发了一场大战。阎锡山集中军队向中共进攻,但打了三十多 天,阎锡山军的十三个师被中共全部消灭。在"双十协定"签订后,国军在美国帮助下,迅速抢占战略要地,挑动内战的征兆更加明显了。
  姗姗大姐建议家霆和寅儿,搜集各种报刊上的资料,包括编译一部分外国的电讯,在《明镜台》上出现一篇《令人关心的国内军事行动》 的资料性文章,不加评论,只作客观报道。
  《令人关心的国内军事行动》分项列举了下列一次次军事。
  据《扫荡报》讯:美国空军九月五日至十月十五日,运送国军三个军到达京、沪、平、津。即:新六军廖耀湘部由湖南芷江运至南京;第 九十四军牟庭芳部由广西柳州运至上海,复运天津;第九十二军侯镜如部,由汉口运至北平。
  据《中央日报》讯:美国第七舰队九月七日进入上海港。六十艘舰只进驻黄浦江及长江口,在上
  ①《国民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纪要》,当时外界叉称《国共会谈纪要》,因娃在十月十日签字的,又称"双十'协定”。
  海外滩设立了司令部。
  据《大公报》讯: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一师一万八千人,九月三日在塘沽登陆,并进入天津、北平、唐山地区。
  据《时事新报讯》: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三师一万八千人,十月三日在河北秦皇岛登陆。
  据《中央日报》讯:美国海军十月四日进入中共解放区烟台港,要求接收烟台,被拒绝,美舰离去。
  据《新蜀报》讯:美国海军陆战队第六师一万五千人,十月十日在山东青岛登陆,同时美国海军航空兵三个大队进驻青岛、北平。
  据《中央日报》讯:美国海军十月中旬起开始运送国军去华北、华中、东北和台湾。……
  《令人关心的国内军事行动》中更列举了诸如下列军事行动,
  排成了一张表:
  十月二十五日重庆《新华日报》刊载新四军发言人声明:“双十协定"签订后,中共已开始执行从八个地区逐步撤退的计划。首先撤退的是 在长江以南的苏南、皖南、浙江这三个地区。
  十月二十七日重庆《新华日报》刊载:“国民党部队继续进攻,用优势兵力拦击我为和平团结而奉命令北撤的新四军浙东纵队,企图歼灭 我军于钱塘江。在澉浦松江一线封锁与进攻我军的就有三个师十一个团之众。我军一部曾在澉浦被包围,夺路突围,双伤亡都重,现在国民党 军队仍在沪杭甬铁路阻击我军。”"值此《国共商谈纪要》公布,和平建国基本方针确定之际,浙东军民都希望国民党能立即停止此项大规模反 共反人民的军事行动,忠实实行《国共商谈纪要》协定的诺言,拥护和平团结的大局。”
  据十月二十六日《大公报》讯:十月十四日,第十一战区孙连仲指挥第三十、四十、三十二军、新八军及新四路军等部,沿平汉线北上, 欲占领保定、石家庄,发动漳河战斗,围攻晋冀鲁豫解放区。
  据十月二十七日《新华日报》讯:全国自南至北,几乎所有解放区都已发生了战事。十月十九日,第十二战区傅作义指挥第三十五军、暂 三军和包头城防司令所属部队为打通平绥铁路,组织了绥包战斗,对晋绥、晋察冀解放区大举进攻。
  这天是十月二十九日,家霆同燕寅儿一起在寅儿家里将收集到的资料排列成表,完成了《令人关心的国内军事行动》一文,心中为大规模 内战的危险十分担心。”双十协定"签订时的曙光,似乎又丧失了。他是怀着沉重的心情编写这篇资料性的文章的。有许多材料分散在报上时不 易引起读者注意,集中在一起,就不同了。文章虽然仅是资料的罗列,尽量不带主观色彩,实际是能引起人们警惕,并且指出问题所在的。他 希望这篇文章能起应有的影响。两人忙了一阵,快到吃晚饭时,家霆决定走了。寅儿留他吃饭,他说:“我回去吃。爸爸去北碚了,侯嫂送饭 来家里没人不好。”他独自走回余家巷去。
  走着走着,到了陕西街上。这里有宏伟高大的楼房,灰色的经过悠长的岁月变得颜色幽暗了的门面。经过罩在大墙阴影之下的水门汀人行 道,走到亚西银行门口。忽然,迎面碰见了一个人,笑着高叫:“大少爷!还认得我不?”话音刚落,就一个躬鞠了下去。家霆一看,喜出望外 ,原来是江津南安街九号看门的老钱哪!
  十月底已是深秋,有点凉意了。老钱身上只穿一件嫌宽嫌长的旧古铜色长衫,显得单薄。两年多不见,他依然瘦得像只猴子,也依然头发 蓬松。两只眼睛已不那么灵活精神。人也老得多了。他的样子,使家霆联想到一只被蛀虫啮空了的核桃壳。
  家霆热情地说:“啊呀,你怎么在这里?”
  老钱咳嗽着说:“我去余家巷拜望秘书长和大少爷你了。没想到'铁将军把门',没有人!正在心里懊糟。这不,正巧遇上了,真高兴!”
  家霆说:“走走走,爸爸去北碚了,我们一同回去,好好谈谈。长久不见,常想念你们和江津的熟人呢!”
  两人一起从陕西街走下余家巷去。走在路上,家霆问:“钱嫂和孩子们都好吗?”
  老钱满面皱纹叹口气说:“生活太折磨人了!我那可怜的小二,去年生病,缺钱医治,拖延了一下,结果走了!我那女人,一直伤心,怨天 怨地,怨我没能耐。她身体也一直不好。”
  听说小二死了!家霆心里难过。见老钱伤心,不再谈这,问:“你什么时候来重庆的?”
  “今天,我在朝天门找了个'鸡鸣早看天'①住下了,就来拜望你们了。”老钱是个识相的人,预先说明自己已有住处。
  家霆叹口气,说:“来重庆有什么事吗?”
  “唉,还不是想早点回下江!”老钱嗄着嗓子结结巴巴地说,“女人要我来打听打听,能不能就动身回去?这八年抗战,我们天天盼的就 是胜利了回到家乡姑苏去!现在胜利了,但怎么回去呢?心里天天着急。听说有的人已经回下江了,我女人吵死吵活要我跑一趟,看看我们能不 能早点回去?就是一路讨饭,能讨着回去也甘心哪!”
  家霆带老钱进了余家巷二十六号的门,到屋前将门上的锁开了,请老钱进房坐下,见老钱有些气喘,说:“我给你倒杯热茶。”老钱客气 ,说不渴。家霆倒了茶来,他一口一口就将一杯茶喝了,说:“少爷,你说,我们现在能就回下江去吗?”
  家霆安慰他说:“老钱,下江人都急着想回去。但现在交通还不畅通,交通工具也少,能就回去的人极少。派去接收的或者有公事的,坐 飞机、坐船走的已有一些,其他的人要回去谈何容易!你要劝劝钱嫂,不能急,要耐心等一等。八年都等过来了,也不急这一阵子了。”说着, 家霆让老钱稍等,自己跑去后园厨房里找侯嫂,请她为客人加点菜。
  回来时,见老钱愁眉不展地坐在那里。家霆陪
  ①抗战时期,重庆、江津一带小客店,门口都有"鸡呜早看天,未晚先投宿"的招牌或灯笼招徕顾客。
  老钱坐下,继续劝慰着他。
  老钱叹着气问:“那将来回去怎么走法呢?”他一动弹,老旧的木椅嘎吱响了一声。
  “蒋来水路畅通了,从重庆可以坐船回去,轮船、木船都行。还有,走西北公路,坐公路汽车,由重庆往西北走,出四川到陕西宝鸡,接 上陇海路、津浦路的火车,再接京沪路的火车就可以到苏州。但现在,交通还没有迅速恢复。怕的是打内战,铁路交通也许就要中断。”
  “唉!”老钱叹气,“抗战好不容易胜利了,又要打内战!说实话,仗真打够了!为什么打走了日本鬼子,自己又要打?内战打起来,交通 恐怕就更难恢复了吧?”
  家霆诚实地说:“是啊!再说,即使交通恢复了,大家都要回去,问题也比较复杂。”
  “那一定要花很多钱吧?”老钱问,他一脸密而黑的皱纹褶子,像一张松松叠起的的鱼网。分别两年多,想不到竞老成这样。
  家霆点头:“当然。”他说了这两个字,能体会到老钱的心理,不禁感到沉重,说:“当初,各地的人逃难来到四川,是从东南西北各处 分散来的。如今要回去,集中一起走恐怕也不容易。总得慢慢地分散着回去。”说这话时,他忽然想:应当在《明镜台》上有一篇文章,访问 一下有关部门,提些关于这方面的问题请求回答,题为《下江人何时可以回下江?》,想必是会受到读者欢迎的。
  老钱听了,格外愁眉不展,咳了一阵,叹着气说:“大少爷,不瞒你说,我肩上的担子太重了。为了不做顺民,来时还有点积蓄,一路上 都花得精光。这些年在江津,过的是一半叫花子的生活。还多亏下江同乡的帮助照应。连我身上这件长衫都是人给的。现在要回去,两手空空 。我女人说是讨饭也要回去,但真讨着饭,我一人也许行,带上女人和小孩,怎么能行?不知将来能有不花钱送我们下江难民回去的机会不? ”
  家霆为了暂时安慰他,只好违心地说:“你别急,回去劝劝钱嫂,也许会有这种机会的。”
  老钱听得出家霆的话说得不硬,叹口气说:“其实,我也想过:就是、回去了,到了苏州,也是困难。住在哪里?吃在哪里?谋生又在哪 里?我本来会说书,已经出了点名,但大了八岁年纪,荒疏了八年,搭班子人老珠黄也没人要了!”
  侯嫂端盘子来送晚饭,老钱客气,说:“我吃过了!吃过了!”家霆说:“我们是老朋友了!你别客气,到这里像到家里一样。”他去将橱 里放的那瓶酒取出来,酒还是冯村送的。童霜威喝过一点,那次陪褚之班喝过一点,余下还有半瓶。家霆用玻璃茶杯给老钱满满斟了一杯。他 知道老钱有时爱喝一盅,所以说:“喝一点吧,我吃饭陪你。”但斟了酒,发现老钱咳嗽,还有些气喘,又觉得不该将酒斟得那么多了。
  老钱千恩万谢,端起酒杯,家霆将炒蛋、泡菜肉末等都往他碟子里夹,老钱感激地喝酒吃菜,说:“你们家为人好,离开江津后,人都想 念你们,也常谈起你们。”
  家霆问起江津一些熟人的情况。
  老钱边咳边谈边喝酒:“李思钧夫妇还是老样子。鲁冬寒调走了。邓六爷家仍旧每天打麻将。他家开的银行业务本来很兴旺,只是听说做 金子生意亏了大本。法院院长郑琪调到绵阳当院长了。被服厂厂长田绍曾去年跌了一交摔断了大腿,成了跛子。朱鹤龄犯了贪污案子,免职后 去泸州了。渝江师管区的李参谋也调走了。”
  家霆问起国立中学的情况。
  老钱大口喝着酒说:“邵化仍在做校长。听说玩了两个女学生,被人告了,她老婆也吵得天翻地覆。但邵化有后台,告了也没事。”
  说到这里,老钱忽然说:“少爷,还记得你那个朋友吕营长不?”家霆点头说:“当然记得。有他的消息吗?”他记起了吕营长上前线时 留照片让老钱转的事,挂念地说:“一直也不知他在哪里了!”老钱喝着酒大咳了一阵,说:“吕营长在缅甸作战,成了残废,两条犬腿全截 肢了。听说在云南一个伤兵医院里。我这是听渝江师管区的人说的。”说着,又大声呛咳起来。
  家霆听了,把老钱面前喝剩的一点酒拿过来,说:“我不该给你酒喝的。你就别喝酒了,吃点饭吧。”他把一碗饭盛好递到老钱手里,心 里难过地说:“真想不到吕营长会这样!他在什么医院?”老钱摇摇头,说:“弄不清。”叹息着说:“他是个抗的的好军人哪!”喝了酒,他 脸红了,颇有酒意。
  家霆大量夹菜给老钱吃,面对穷苦苍老的老钱,又听说吕营长截去了双腿,地址又弄不清,家霆心里惘然若失,像有什么东西咬着他的神 经,痛苦、残酷的事为什么这么多!
  外边,天早已漆黑了。老钱吃饱了饭,忽然放下饭碗,潸潸落泪。
  家霆说:“你怎么啦?”他明显地感到衰老仿佛是一道灰黑色的屏障,把老钱与以往的岁月隔开得老远老远。这个老钱已经不是两年多前 那个老钱了!
  老钱皱着脸长吁一声,透着酒意说:“我这个人过去总是笑眯眯的,其实心里一直比莲心还苦。”说着,竟像个小孩似的哀哀哭泣起来。
  家霆难过地安慰说:“别哭了,老钱,你醉了!”
  老钱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哭泣着说:“谢谢你待我这么好!你越是待我好,我越是伤心。这八年,总算吃尽苦头熬过来了,只指望胜利了回 去太太平平过日子。但听说又要打内战了,要是再来一场内战,实在难以再熬下去了!我认识到:我们这些小百姓,国家的事做不了主,私人的 事没有门路,到哪里都是没有办法的。我们夫妇和孩子都回不了下江了!我们恐怕就得葬在义民公墓里回不去了!将来人家都走了,我们却见不 到家乡也不能在祖宗坟前烧纸叩头了!伤心哪!真伤心哪!”他号啕大哭,泪下如雨,家霆被他哭得心酸难忍。
  哭了一会儿,他用古铜色长衫袖子拭干眼泪,起身说:“大少爷,我走了!明早就回江津了。秘书长回来,你替我向他老人家请安,也帮我 谢谢他过去对我们夫妻和孩子的关照。你们总是可以回下江的。我就说句吉利话,祝你们将来一路顺风,回到下江后福禄寿喜富贵荣华享用不 尽。”
  说完,他告辞迈步要走。
  家霆止住他说:“你慢一慢。”走进里房,将抽屉里的钱取了一些出来,将钱塞给老钱,说:“不要伤心!这么艰难的八年都熬过来了,还 有什么不能熬的?你不要泄气!抗战胜利,有你和钱嫂这样许许多多不愿做亡国奴的义民支持的功劳。你不要悲观!”又劝慰地说:“这点钱, 权当你这次来回的船票钱。另外给钱嫂和孩子买点吃食,表表我们父子的一点心意。下江人都迫切想回去。以后,我给你打听着消息,如果有 好消息,及时告诉你。好不好?”
  老钱干咳着不肯收钱,推来推去推了半天,被家霆将钱硬塞进袋里.他才连声谢着勉强收下,却又流泪了。
  秋风瑟瑟。家霆将他一直送到快近朝天门了,才同他亲切告别。看着他瘦削苍老的身影隐没,他那种在暗夜中瑟缩行进的模样,孤零无依 ,使家霆心头的恻然难以消失。
  家霆独自走回来,老钱的咳声仍回绕在耳边。天色黑暗,他突然心里一动,往信义街走去。
  他又想起欧阳素心来了。
  他第二次来到信义街一、二号那幢青灰色旧砖建成的三层楼的小楼跟前来了。
  夜色中.住满了人的三层楼房像头蹲着的巨大怪兽似的挡在眼前。家霆凭想象,仿佛能感到当年欧阳住在这里时,从那门里走上拥挤、狭 窄的楼梯爬上三楼的情景。但此地早已人去楼空。在黑夜中,虽有伤逝的真情,这里已无可凭悼和追忆。
  站了一会儿,家霆心情凄惶地离开了那里。只是脑际一直盘旋着三年前那个夜晚,在江边见到欧阳时的那种惊喜的感情。往事已矣!能还有 一天突然在上海又那样惊喜地重新碰见欧阳吗?他孤独寂寞地从信义街转上陕西街,向余家巷走去。走到余家巷二十六号时,却意外地看见个 儿高高的燕寅儿倚在家门口站着。她两条漂亮的长腿富有风度地交叉着,姿势很美。晚饭前,两人刚分手,怎么她又来了呢?家霆心里奇怪, 说:“咦!'猫'!”燕寅儿灵秀的脸上笑着,说:“我来,见你不在,估计你一定很快会回来的,没想到竞等了这么久,腿都站酸了!”
  家霆歉意地把老钱来的事说了,开了门上的锁,忙请寅儿进去坐,问:“有事找我?”
  寅儿风趣地眨着长睫毛的眼睛,说:“难道没事就不能来找?”说着,递过一封信来,说:“我们不是给《新华日报》写过信的吗?复信 来了!但不是寄来的,是姗姗大姐到曾家岩五十号采访时,人家托她带给我们的。姗姗大姐让我赶快给你知道。报社的人约我们去见面谈话呢! 这要保守秘密。,“
  家霆在九月下旬,和寅儿以《明镜台》主编和社长的名义,给《新华日报》写了一封信,提出希望请求能有一个机会访问一次毛泽东先生 或者周恩来先生。信给姗姗大姐看过。大姐说:“寄去不好,哪天我采访时给你们带去!”但信去以后,渺渺无讯。毛泽东半个多月前也飞回 延安去了。他已把这事几乎放在脑后了,想不到今晚寅儿却突然带来了复信。
  打开复信一看,很简短:囊喜菁先生:你们好!来信收到,迟复为歉。请两位在十月三十日晚七时整,在南
  区公园左侧大黄桷树旁等候,届时当有车前来迎接。
  此致敬礼
  《新华日报》编辑部
  十月二十九日
  家霆说:“咦,是《新华日报》编辑部的人同我们谈?”燕寅儿开朗地说:“反正,不管是谁,去谈谈也好。可以听听他们对《明镜台》 的意见,也可以问问我们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对!明天我俩准时到约定地点等候。我倒很喜欢这种带点神秘和刺激性的约会和访问哩!”
  姗姗大姐叮嘱,去时要准备好谈些什么。人家的时间很珍贵,不要临时拖拖拉拉磨磨蹭蹭,不得要领。”
  两人正高高兴兴地谈着,忽然听到脚步声。家霆起身到门口看,门外的灯光下,看到来的是陈玛荔的那个司机。
  家霆说:“啊,是你?好久不见了!”他请那胖胖的中年司机进屋坐。
  司机笑着摇头,客气地说:“不了,我还有事。陈处长要我送封信给您。”说着,他将信递给了家霆,说:“你怎么好久不来了呢?”家 霆收过信,照例是那种十分讲究的大白信封。他将司机送到了门口,回到屋里,心里想:今晚真是热闹!不知陈玛荔写这信又有什么事?
  燕寅儿活泼机灵地说:“是那个漂亮女人的信?”
  家霆点头,当着她的面把信拆开,闻到了一股香水味。信纸上是洒了点香水后密封上的。
  寅儿玩笑地说:“嗬!好香!这倒像西方贵妇人的派头了。”家霆打开信来,只见陈玛荔娟秀的笔迹写了半张纸,开头照例是没有称呼,最 后没有署名。写的是:
  你好!久不见面,明天下午三时,能来舍问叙叙吗?我即将去京、沪一带。行前谈一谈多好。我太想去除你心中的芥蒂了!我们理应处得很 好,友情是对等立场的双方,不为利害而做的交易行为。见解不同是会造成误会的。请相信,我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巴西有句谚语说:“你不 可能富裕到不要朋友。”我是这样!朋友之间,最珍贵的赠品是原谅与宽恕。
  家霆把信递给寅儿。
  寅儿顽皮地用手遮住眼,在手指缝里露出一只亮晶晶笑眯眯的眼睛,说:“为什么要给我看?我不看人家的私人信件!”
  家霆被她逗笑了,说:“表示这信并非什么秘密,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寅儿放下手,怀着好奇心,接过信在灯下看,看完,说:“她的文字不错。”又说:“我怎么感到这信里充满了爱呢?”
  家霆用手捋捋头发:“别拿我开玩笑了!你没看到她信上写的是友谊吗?”
  寅儿若有所思:“友谊和爱之间,有时是会混同在一起的。女人长得美丽,常会多些意外的麻烦。……”家霆说:“我知道常有人给你写 信。”寅儿摇头:“我话没说完,我是要说:男人英俊有为,也是一样。这不奇怪!”
  家霆默然了,稍停,说:“说实在的,我老是感到受过她的帮助,但又觉得同她交往,有一种危险。我也说不出是一种什么危险,只是从 广西回来她对我的稿件的处理,太使我不快了,就决定不再同她见面了。但这封信,却又给了我一个难题。”
  寅儿说:“看来,她要到京、沪一带去做接收大员了!听说,沦陷区里的老百姓已经把接收都叫作'劫收'了!抢劫的劫!她去,又多一个女强 盗!”
  家霆说:“明晚有那么重要的约会,下午三点钟我不能去!”
  燕寅儿开玩笑地说:……倜傥'!这个能干女人,简直像是约你去幽会!”
  家霆说:“猫'!你不该乱开玩笑!”
  寅儿两眼的睫毛颤动,很像鸟儿的两只翅膀,说:“这是我的一种直感。不然,哪有信纸上洒香水的?”她把信拿起来又闻闻,说:“真 是好香水,香得叫人晕头转向!”
  家霆下决断地说:“我决定了!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我打个电话给她,向她说明:我有重要事,不能去。然后在电话中给她送行,不就行了 ,你说好不好?”
  寅儿颤悠着嗓子说:“这是你的私事,你自己决定就行了,又不是处理稿件,何须征求我的意见。”她那清晰而略带磁性的声调里带着一 种复杂的情绪。
  家霆摇摇头。他自己的感情很复杂,他也能了解寅儿复杂的感情。
  第二天下午,准三点钟的时候,家霆在燕寅儿家打电话给陈玛荔。电话铃声刚响两下,就听到人来接电话了,是陈玛荔的声音。她一下就 听出是家霆的声音了,说:“adonis,是你?”
  家霆说:“aun十,您好!”
  “你好!好久不见面了!难道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你叫做aun十的人?”
  家霆笑笑,说:“今天,我有重要事情,无法来看望,所以打这电话。”
  对方笑了,说:“其实,我也估计到你会用这种方式对付我的。你在哪里?”
  家霆避免说出自己在哪里,说:“在一个朋友家里,借用她的电话。”
  “是那只小燕子吧?”
  家霆笑笑,没有否认,说:“您什么时候去京、沪?”
  “三天后就走!他去上海接收,我去南京接收。”这个"他”,当然指的是毕鼎山。
  “那我就算给aun十送行了,祝您一路顺风!”
  她笑笑:“你不来,我们在电话里多谈几句总是可以的吧?”家霆带点歉意:“当然!”
  “《明镜台》我每期都看。我暗中在关心,在研究,也在帮你的忙。你也许感觉不到吧?”
  “我想,您会这样的。”
  “adonis,我总为你遗憾!你本是一匹骏马,给你安上翅膀,应当能腾空起飞的。你却不愿按照我为你没计的康庄大道走!你如果进了新闻 学院,如果去了美国,你就是一匹飞马了!你却要走崎岖的小道,不可思议。”
  “我谢谢您的好意。但我现在生活得很快乐!” .
  她说英语了:“adonis,我也不知同你有什么缘分。我很忙,却总是要关心着你,总是忘不了你,愿意同你谈谈,感到同你一起玩玩很愉 快。这种机会,我希望以后还有。”家霆笑笑。
  她用上海话说:“一位西方名记者说过:'多方接触,同一切有权势的人保持良好关系,是一个新闻记者积累事业资本必需的途径!'你有些 不合时宜的清高。劝你,不要那样!”
  家霆仍旧笑笑,但浣:“我对人生确实了解得还很少。”"人生短暂!懂得这一点,你也许有些地方会改变。”"但是有位哲人说过:要是你 晓得善用人生,生命毕竟是悠长
  的。”
  “是呀!关键是善用人生!”
  “aun,那就这样了。我再次祝您一路顺风!”
  “adonis,你想不想有机会早点回京、沪去?如果想,我可以办到。”
  “我暂时还不能去!这里有《明镜台》在办,爸爸也在这里。”"那好,我想,后会有期的!也许将来我们仍可在上海、南京见面。”
  “是的!”家霆说,“那我就挂电话了。”
  电话挂掉,在一边的燕寅儿说:“真抱歉,这电话太响,她讲的话我全听到了!我本来想走开的,走开又怕你说我见外。”她说得风趣。
  家霆说:“如果我怕你听到什么,我就不在这儿打电话了。况且,确实也没有什么不可听的话。你是个豁达的人,为什么说得这样拘谨? ”
  寅儿笑了,她那双眼睛,静静凝视时,令人想起深邃的海洋,灵活起来时,又如鲜花上闪耀的阳光,她说:“人的感情有时是最微妙的。 她同你说了许多微妙的话。我也说了点微妙的话。我是说:这种微妙的话表达的感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知道你们都徊清白,我也不认 为她对你一定就是什么亚当夏娃之爱。她也许只是欣赏你、喜欢你。你这样的年轻人是讨人喜欢的。我看也不仅仅是她喜欢你!”
  家霆说:“她有她的感情,我有我的感情。”
  寅儿继续把话说完:“但我觉得你说的同她交往有一种危险是很对的。这种危险构成的成分很复杂。但确实是危险!”
  家霆笑笑,说:“'猫'!你说得很好。只是,现在我脑子里已经放不下别的了,我只想到今晚的见面和谈话了。”
  七点钟,天刚擦黑,又下起了小雨。十月底,晚上雾气常常很浓。这时,白色的淡雾在暮色中若有若无地泛出青蓝色,缭绕在屋舍、街道 、树木、竹丛之间。
  童家霆和燕寅儿按照约定的时间和地点,淋着细雨,等候在南区公园左侧那棵大黄桷树下。四下僻静。这时,极少见到人影。准七点钟时 ,一辆黑色小汽车冲下坡来,在他俩身边"嗤"的一声停下了。车门倏地打开,一个穿灰军服的年轻人,在前座下车,彬彬有礼地向他们笑着一 招手,接他俩上了车,年轻人钻进前座,关上车门,汽车就迅速开动了。
  年轻人瘦瘦的,很精神,有很挺直的鼻梁,对他俩一笑,解释说:“特务太多了,为了你们的安全,我们不能不同他们捉迷藏,只能这么 安排。”
  受到这样热情周到的接待,童家霆和燕寅儿都激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非常温暖。
  泛着青蓝色的雾气和牛毛细雨包围了一切。汽车在暮色苍茫的雨雾中穿行,间或有几盏半明不灭的路灯从车窗边闪过。家霆和寅儿想看看 车往哪儿去,雾气弥漫,车窗上又挂着窗帘,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只觉得车子开了好久才停下来,眼前出现了嘉陵江边那幢三层楼的曾家岩五 十号周公馆了!天已经暗了。
  家霆心里有一种预感:今晚接见谈话的不会是一般的人。那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来谈话呢?
  下车被引进小楼,到了天井旁一间屋里。穿灰军服的年轻人开了电灯,请他俩落座。一会儿,送进两杯茶来,放在藤茶几上,仍旧温文有 礼地说:“请等一等,马上就来。”他将门轻轻带上一半,矫健地走了。
  家霆和寅儿坐在两把藤椅上,静静打量着屋里的陈设。屋里极简朴,像是一问办公室。一边却又搭着一张小铺,铺上有简单的被褥。临窗 放着一张写字台,台前有一把藤椅。靠墙是一个竹书架。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着书籍及一些报章杂志。写字台上,有一只铜墨盒和毛笔、铅笔、 纸笺,一杯清茶正悠悠冒着热气。看来,主人刚才还坐在这里工作。家霆和寅儿不禁同时都想:一定是个做文字工作者的房间。约定谈话时, 从信上看是由《新华日报》派人接谈的。是总编辑抑是主笔呢?由于来时的特殊方式,使他俩感到有些神秘。随着茶杯里袅袅冒出的热气悠悠 散开,两人不禁都神驰起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夹着细雨的夜风吹得窗外的树枝飒飒有声,飘进来一阵阵潮湿的空气。可以想见,夜间滔滔的江面上,此刻在细雨中正 弥漫着白雾,一片混沌。无意间,家霆又发现窗台上有一只瓷盆养着一棵君子兰。碧绿的叶片两侧分展着,美得像翡翠,使这简朴的房间格外 生意盎然。
  家霆站起身来,忽然注意到了桌上玻璃台板下压着一张信笺,上边写着一首诗:“党权官化气飞扬,民怨何堪遍后方。谁见轩乘能使鹤, 不知牢补任亡羊。连年血战驱饥卒,万里陆沉痛旧疆。且漫四强夸胜利,国家前路尚茫茫。”读了一遍,不禁叫绝,对寅儿说:“看看这首诗 ,写得真好,但不知是谁写的?”
  寅儿也上来看了诗,说:“听说红岩村会客室里挂着一副对联是:十白日澈蒙千层雾,红岩讫立五周年。语意双关,气派雄伟。你采访时 看到过没有?”
  家霆还没回答,那扇半掩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神采奕奕、黑发浓眉的人含笑走进房来。他英气勃勃的脸上洋溢着热情,浓黑的眉下两只充 满聪颖、睿智和坚毅的眼睛炯炯有神。他穿一套浅蓝的布制服,显得非常精干,又非常威严。进门,他就快步走了过来,伸出似乎有些不方便 的右手,先握家霆的手,又握寅儿的手,说:“让你们久等了!请坐!”口音是带着苏北尾音的普通话。
  “啊!”家霆神采飞扬,几乎叫了起来,这是周恩来先生呀!真的是他!
  寅儿也早已认出是谁,亮丽的脸上十分兴奋,尊敬地说:“周先生!”
  两人显得很恭敬。周恩来将写字台前那张藤椅拉过来,叫两人坐下,他坐在两人对面,微笑着说:“先要请你们原谅,信是早就收到了。 但那时还在谈判,实在抽不出空来。毛主席在淡判结束就回去了。我则因为忙,直到今天才请你们来,希望谅解。”又说:“我已经看过你们 办的《明镜台》了,办得不错嘛!”
  家霆感叹地说:“我们很感谢这次同意约我们来谈话,作了如此周到的安排。”
  寅燕说:“这使我们很感动。”
  周恩来亲切地注视着、倾听着,诚恳地说:“你们是两位年轻的主编和社长,工作很重要。你们信任我们,使我感到荣幸。请你们来谈谈 ,我们也是想多听听人民的声音,互相交换一下意见。以后,如果可能,我们可以保持联系。”
  寅儿说:“那当然。只是,来一次太不方便了。”
  周恩来笑笑,摇摇头说:“尽管特务如麻监视严密,他们阻挡不了我们同各界爱国进步人士的接触。只要我们团结一致,提高警惕,善于 斗争,就能冲破重重阻碍,总是有机会见面的。你们说对吗?'三岩①路上多荆棘,却被人民践踏开'!你们听到过这两句话没有?”他做了个手 势,请家霆和寅儿喝茶。茶叶里有茉莉花,清香散布在空气中。周恩来庄严、威武,却又亲切,使家霆感到像是跟一位久已熟识而又尊崇的长 辈促膝谈心,既无戒心,也无距离,忍不住开门见山地问:“'双十协定'签订后,大家都很高兴。但现在全国自南至北,几乎所有解放区都已 发生了战事,危机如何挽救?”
  周恩来点头说:“是呀!抗战胜利了,我们是反对打内战的。但半个月来,国民党军队对解放区的包围进攻,规模日益扩大。据估计,已有 八十万军队在进攻解放区,说明内战已在事实上存在,和
  ①三岩:指红岩八路军办事处、曾家岩周公馆、虎头岩下的新华日报社。
  平前途受着严重威胁。”
  燕寅儿闪着那对扇子般的睫毛的眼睛,说:“那怎么办呢?”
  周恩来沉着地说:“我们共产党人喜欢言必信,行必果。我们已经呼吁过:要国民党停止攻击、停止进兵、停止利用敌伪军。如果他们能 这么做,大规模内战的危险可以及时防止,一般的交通可以迅速恢复,人心可以大安,团结商谈也可以顺利进行,一切建设计划也就可以有个 着落。如其不然,则内战扩大,令人可叹了!”家霆问:“'双十协定'不能履行,关键何在?”
  周恩来说:“虽然签订了'双十协定',可是国民党绝不愿意轻易放弃他的反人民、反民主、厉行独裁、排除异己的旧方针,这就是关键所 在。正是由于这种错误方针还未被放弃,才利用日寇,收编汉奸,让敌伪继续践踏中国人民,才动员八十万军队大举进攻解放区,必欲将全中 国仅有的一片光明地区加以彻底摧毁而后快。国民党当局这样的行为,危害了中国和平建国的前途,损害了国家民族的利益,违背了全国人民 的意志。”
  夜雨淅沥有声,从窗外传来,刚才的小雨此刻似乎下大了。周恩来的话简单明快,理由充足,使人信服。
  寅儿不禁说:“现在,有些报纸和有些军政大员都说国军所以要进攻,是因为中共'放了第一枪'。周先生认为应当怎样驱斥?”
  周恩来朝燕寅儿看着,认真地说:“国民党宣传机关正在制造谣言,颠倒黑白。其实,解放区军民八年抗战中,从来就只是从敌人手里收 复国土的。抗战中,国民党大闹磨擦,解放区军民始终顾全大局,只有到了忍无可忍时,才起而自卫。皖南事变,新四军八千健儿惨遭聚歼时 ,我们仍相忍为国,致力于团结抗战。日寇投降后,我们的枪口仍然是对着拒绝投降的敌伪。为避免冲突,新四军奉命流泪北撤,离开江南。 各解放区军队节节退让,国民党军队却步步追逼深入解放区腹地。谁放第一枪?谁在发动内战?还不明白吗?直到现在,我们始终认为最要紧 的是阻止战争,不让内战发生!”他说到最后,有些激动了。
  家霆说:“向解放区进攻的另一借口是'军令政令的统一'。请问对这问题的看法如何?”
  周恩来点头。他脸上有点疲乏的神态,看来是工作的繁重造成的,说:“十国民党当局对解放区所发的是些什么军令政令呢?他们不对解 放区军民发布彻底消灭敌伪势力、建立民主政权、改善人民生话的军令政令。这些解放区军民自己都做了。他们发布的是使敌伪军保持武器杀 害人民的军令政令,这样奇怪的军令政令,怎么能叫人民接受?”
  家霆点头,说:“您看,现在怎么办呢?”
  周恩来浓眉下的两眼忽而有雷电般的闪光,说:“解放区军民,坚决避免内战,争取和平。现在国民党军队进逼太甚,无法生存了,也不 能不起来为正义而自卫,同全国人民一起制止反动派挑动内战。国民党当局为中国和平前途计,为他本身利益计,应该立即停止攻击,履行十 双十协定'。如果谁倒行逆施,一意孤行,多行不义,一定会在人民反对内战、保卫和平的长城面前碰得头破血流。”寅儿说:“但是,现在国 民党有美国帮助,力量强大!不免使人担心!”
  周恩来笑了,意味深长地说:“对,目前的时局,可以比作是拂晓前的黑暗。但世界上没有任何困难能压倒共产党人。中国共产党是一个 大党了,他们消灭不了的。我们也是从不悲观失望的。希望你们二位也这样。能在你们的地位上为中国的前途为中国人民多做些有益的工作。 ”说到这里,他站起来踱到窗口,指指窗外雨中雾气浓重的夜色,说:“正像这山城的夜雾,它总要散去的。”他忽又指指窗台上的那盆翠绿 的君子兰,说:“看!生机孕育于万物之中!即使是秋天、冬天,春也有着生机!春天不可抗拒地总要来到的。”
  他那诗意盎然而又饱含哲理的话语,使家霆感到深有所得,心灵开朗。”生机孕育于万物之中”,说得多好呀!令人产生多少生动的感受。 家霆欢愉地点头说:“谢谢教导,您谈的这些,我们可以在《明镜台》上发表吗?”
  周恩来微笑了,双臂交叉着说:“只要对你们不会不利,当然可以发表。这些话,过几天,《新华日报》的社论都要论述的。”说到这里 ,他突然说:“我发现,你们二位年龄虽轻,但很正直、老练。你们的《明镜台》,我认为是进步的,但却懂得策略,这很必要。”
  家霆突然觉得周恩来先生对《明镜台》、对今晚同他谈话的两个年轻人都很了解,心里如沐春风,忍不住满怀激情地说:“周先生,我想 叫您周老伯!我愿意向您吐露内心最真诚的事情。我愿意告诉您,我的母亲是位共产党人,她名叫柳苇,战前牺牲在雨花台的。所以我……”他 忍不住把自己在江津的经历及冯村的死等都如实扼要讲了出来。充满对特务政治的憎恨和对党的向往。他想不到的是周恩来仔细地听着,竟点 头说:“我知道一些你的事。令堂是我们党的一位烈士。我很高兴看到你是一位进步青年。令尊是童霜威先生,是吗?”
  家霆想:看来,他事先了解了不少我的情况呢!他忍不住介绍寅儿说:“她父亲是参政员燕翘老先生。”
  周恩来点头说:“我也知道了。燕翘先生是位值得敬重的老同盟会员!”
  寅儿忽然说:“周老伯,我也可以这么叫您吗?”周恩来开口笑着说:“当然可以!我很高兴!”寅儿说:“我是一个老国民党人的后代。 我自命为不偏不倚不
  党不派要走中问路线,做个公正的新闻记者。但在现实生活中,我感到我所应该追求的,不应是中间路线,也没有中间路线可走。我发现 我自己正在起变化。请问周老伯,这是为什么?我这样对吗?”
  周恩来用和悦的眼光看着燕寅儿,笑了,说:“这问题的答案其实你自己已经找到了!这当然对!事实上,令尊是老国民党人了,但对国民 党也在逐渐不满。国民党的后人走向进步更不奇怪!这是从现实生活中得的教育所造成的。我很高兴你的这种变化!这是一个正直的、有正义感 的青年人应有的好的变化。”
  寅儿心血来潮了,问:“延安很好吧?人叫它'革命圣地',我很向往。您能谈谈延安吗?”
  周恩来浓眉皱了一皱,似是思索了一下,说:“中国是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国家,一直苦难深重。我们共产党一心想使中国的民族复兴、 国家富强起来。同重庆对比,我就不说那里有些什么,我来说说那里没有什么。”
  他这种说法很新鲜,家霆和寅儿都倾心听着。
  周恩来脸上严肃起来,说:“那里没有外国人作太上皇指手画脚让中国人奴颜婢膝!那里在解决阶级压迫和阶级剥削!那里没有汉奸卖国贼 ,没有贪官污吏,没有土豪劣绅,没有鸦片烟和娼妓,没有人娶几个小老婆!那里没有拉壮丁,没有乞丐,没有无人过问的灾民,没有无法无天 横行不法的法西斯特务,没有人发国难财,更没有人同敌伪合流!当然,工作中不可能没有缺点,但我们想努力做好,想达到理想,想进步,这 是无可怀疑的!”他口才滔滔,说的话准确周密,富有条理。
  家霆突然冲动地说:“周老伯,您说得太好了!我真太向往延安了!我早有过去延安的愿望,但没有机会。您说,我能到延安去吗?”
  寅儿说:“我也有这种想法!”
  周恩来又和蔼亲切地笑了,说:“要革命,要进步,延安也可以,这里也可以。去那里,现在并不方便。拿你们来说,还是留在这里工作 的好。你们的《明镜台》应当办得更好。你们应当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准备着担负历史交给你们的更重的担子!”说到这里,他问:“你们 读过马列主义的革命理论书没有?”
  家霆和寅儿将自己所看过的进步书籍报了些名字。周恩来连连点头,说:“很好!很好!学习理论,可以对你们所深切关注的问题得到一种 正确的回答,可以加深对周围世界的了解,也提供给你们一把了解人类历史的钥匙。你们可以用来估价社会,懂得政治,理解经济的奥秘。有 了处理现实矛盾的武器,使你们有一种方向感,一种自信力,一种人生哲学,怀着使命感走历史必由之路,使中国将栗能在世界强国之林中站 起来。在重庆,学习的条件还是好的。希望好好多学一点。你们要求同谁谈话,不可能天天谈,书却可以天天看。当然,要注意,看进步书籍 也要防止遭到特务的毒手!”他话说得长,听来语重心长,说得亲切、精辟,带着勉励,使人感动。
  家霆有一种"胜读十年书"的心情,想再留下多谈谈,又怕过多打搅主人。正在踌躇,听见门上"剥剥"敲了两下,那个先前接他们来此的年 轻人推门进来,将一叠信函之类的文件放在桌上,轻声靠近周恩来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家霆朝寅儿看看。寅儿看看手表,已经八点半了。两人 一同起身,家霆说:“周老伯忙,时间不早,我们想告辞了。”
  周恩来浓眉下两只炯炯的眼睛透出温和亲近的笑意,也不挽留,说:“时间不早。我想,今夜的促膝谈心,我不会忘记,你们也一定不会 忘记。”又周到地说:“如果可能,请你们回去为我向燕翘和童霜威先生问好。”他转身对穿灰军衣的年轻人叮嘱:“好好送他们二位走!”
  两人又重新握了周恩来温暖有力的手,跟着年轻人走到外边,仍感到手上留着刚才握手的余温,像电流似的一直暖到心里。
  外边,仍在下着细雨,雾气在夜色中显得更浓了。上了车,家霆和寅儿回首遥望那幢楼房,只见楼上金灿灿的灯光似要穿透这滚滚浓雾。 两人都默默地咀嚼着方才那一番谈话。周恩来两道浓眉下的电火似的眼神,恢宏的气度,轩昂的神情,侃侃的谈吐,亲切的话语,雄辩的论据 ,谆谆的教导……都是不可忘的!汇成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深烙在他俩的记忆里。
  蓝色的夜,白色的雾,天上仍在飘落湿润无声的毛毛雨。汽车在浓雾和夜色中沉着地前行,送他俩到了热闹的小什字路口,突然停下,将 他们留在路边的人流中,飞也似的驰走了。
  家霆送寅儿回家时,路上对寅儿说:“真想不到,今天你竟改变了中间路线的立场了!事先,你可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寅儿笑了,说:“其实,是你太迟钝了!这一向来,编刊物时,我的态度从来没有同你有过分歧呀!”
  “这倒是的!”家霆说,“姗姗大姐说她是中间路线,可是我的感觉,她也并不是什么真正的中间路线!”他没有多说,同周恩来见面谈 话的喜悦冲击着他,使他沉醉在一种激荡昂扬的情绪中。他只感叹地说:“唉!今夜,我太激动了!这将是我今生难忘的一个夜晚、一次谈话! ”
  寅儿说:“你表达得很好!我也是!”^t*xt-。小%说天.堂w w w.x iaoshu otx t.net



第七卷 时局阢陧,巴山夜雨恃风雷 四

童霜威这一向来特别忙,也比较活跃。
  起初,十月中旬的一天中午,他收到程涛声写的但未署名的一封信,说十月十六日上午八时,在上清寺"特园"①鲜宅,有个座谈会,希望 能去参加,中心议题是讨论抗战胜利后,中国应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本来,复兴大学有课,知道有这样的会,童霜威决定不去学校来参加这个会。他早听说有关上清寺"特园"的一些情况了。这是鲜英的公馆 。鲜英字特生,所以其园名为"特园”,又名其宅为"鲜宅”。鲜英其人,对旧营垒表现出"和而不流”,甚至反戈相击;对爱国者表现出急公好 义,尊贤若渴。他早年参加过同盟会,后在军界,曾参加"护国之役"讨伐袁世凯。袁氏倒台后,他痛恨北洋军阀,愤而回到四川。在日军中任 过陆军第十师师长,兼江(北)巴(县)卫戍总司令。一九二八年川军整编部队时,他辞去师长职,改任四川善后督办参赞兼惠民兵工厂厂长。抗 战爆发后,他那里成了一个共商国是的场所。一些参政员把"特园"当作了"俱乐部”。中共方面的人,国民党的元老、要员,社会上的知名人士 ,地方上的上层入物,都常在他那里进出聚会。银髯飘拂的鲜英古道热肠,待人接物优礼有加。于是,“特园"出现了"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 空"的盛况。据说,国民党特务对"特园"也进行监视。沿上清寺到"特园"的大门口,沿途都有些特务摆设"修鞋摊"、"香烟摊"等进行监视。但去 的人多了,而且头面人物去得也不少,国民党要人像孙科、于右任、张群、邵力子、王世杰等等也去做"特园"的座上客,特务只好看着"特园" 内的活动仍旧热火朝天地照常进行。
  收到程涛声的通知,童霜威心情很激动,告诉了家霆,说:“看来程涛声他们是决定要我一起干了!现在,国事蜩螗,有识之士都已不能冷 眼旁观。我在复兴大学,看到学生们的爱国热情高涨,许多教授也都开始奋不顾身,我也早就不想沉默了,我愿意采取行动!”
  家霆见爸爸这样,心里激动,说:“爸爸,您做出这样的决定我完全拥护。您是有声望地位和学识才干的人,应当为中国的前途为人民的 幸福做出贡献。内战危机如此严重,需要制止!社会如此黑暗,需要反对!爸爸应当走在时代前列.同当今的许多忧国忧民之士并肩走在一起。 这股力量现在是汹涌澎湃的。一个人势孤力薄,无数人就可以汇成海洋。过去我常听您叹气。这以后,如果您真的投身到民主运动的洪流中去 了,主宰了自己的命运,贡献了自己的力量,我想,您会感到充实,感到胆
  ①"特园"——已于一九六八年四月,在"文革'中被焚毁。
  壮,感到快乐的。我为有您这样的一位爸爸感到骄
  傲。”
  第二天早上,童霜威起了个早,家霆特地送爸爸到上清寺去。走到上清寺二十四号"特园"附近,父子分别,童霜威一人进去。绿色的树丛 ,灰色的墙垣,传达室的一位老仆人接过名片,恭敬地引童霜威进去。”特园"位于嘉陵江南岸,拾级而入,庭院幽静、宽大,主楼名叫"达观 楼”,恰好表现了主人的性格。园内布局典雅,景色宜人。树木花草,透出缕缕芬芳,长满青苔的潮湿地面,散发出一种泥土清香。
  童霜威走进客厅时,只见宽大的客厅里,沿墙摆就的一圈大大的沙发上早已坐了十多个人。见他进来,一些人已经起身上来寒喧。再一看 ,熟人有好几个。除程涛声外,有瘦长留着八字胡的老同盟会员朱蕴山,他是安徽人;有胖胖的相貌堂堂的着名军事理论家杨杰,他是日本陆 军大学毕业的,云南大理人;有参加过同盟会和国民党后来又在广东全面负责过共产党工作的大胡子谭平山,他是广东人,后来脱离了共产党 ,民国十九年他和邓演达一起建立第三党,想在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寻找第三条道路。邓演达被杀后,他曾亡命香港并移居欧洲。抗战爆发, 从海外回国后,老蒋为了拉拢他,恢复了他的国民党党籍,任命他为军委会设汁委员和国民参政会的参政员。但听说他一直坚持中山先生的"三 大政策”,也一直反对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政策。他也是广东人。此外一些人,虽然过去不认识,童霜威有的也听说过名字,知道些情况。
  谭平山十分热情。童霜威民国十九年与邓演达结识交往时,就认识了谭平山。带广东口音的话仍那么熟悉,谭平山说:“啸天兄,十几年 不见,在此地见面,太高兴了!”
  童霜威握着他的手说:“整整十六年了吧?你身体还是这么壮实!”许多当年往事不禁涌上心头。
  朱蕴山笑着上来说:“常听振亚兄谈起你!一直也没能去看望你。”他很瘦,眼光十分精神,有股锐气,两撇八字胡微微有点向上翘起。
  杨杰在北伐后,民国十八年一度被任命为陆海空军总司令部总参谋长,当时总司令是蒋介石。民国二十三年,蒋介石兼陆军大学校长时, 杨杰任教育长。抗战爆发后,他去苏联任过大使。回国后,因为政治见解有了转变,回到重庆后,只得了一个军委会顾问的闲职。闲居中,他 着书立说,从事军事理论研究,写了《国防新论》等好多本书,逐渐放弃了原来拥蒋反共的立场,对共产党采取了同情和赞扬的态度,对消极 抗日积极反共的政策深为不满。童霜威记得同杨杰认识是抗战前在南京,那是民国十九年九月初,以行政院院长身分代理国民政府主席的谭延 闽脑溢血死了,在谭墓所在的灵谷寺举行国葬时,童霜威经人介绍,同杨杰见面认识,后来也偶有来往,一晃也是十多年未见了。
  现在,杨杰上来亲切握手,用云南口音说:“童先生,多年不见了!还记得在南京灵谷寺我俩谈胡汉民那副挽联的事吧?”
  童霜威想起来了。当时,胡汉民写给谭延闽的挽联是:“景星明月归天上,和气春风生眼中。”杨杰和童霜威谈这副挽联,认为这副挽联 确实把谭延闯的为人写出来了。谭延闽为人处世的妙诀就是一个"和"字。谭延闾自己也说:“中"字是人生第一妙诀。现在,杨杰旧事重提,童 霜威连声说:“记得!记得!”心里却不禁想:一个"和"字,一个"中"字,想升官发财固然可以作为诀窍,要为国为民,可就必须摒弃了!拿我 来说,过去何尝不是有意无意地也把"和"字与"中"字作为信旨,现在,却在摒弃了!今天来开这个会,就是排斥了这两个字才来的呢!
  一场寒暄,大家坐下。接着又陆续来了几个人,其中有柳亚子,江苏吴江人,同盟会员,是反清文学团体"南社"的发起组织人之一。童霜 威在上海办报时认识的。他反蒋,坚决主张抗日,民国三十年因拒绝参加国民党五届八中全会被开除党籍。年来人都知道他同中共上层人士交 往亲密。童霜威过去是很喜欢他的诗文的。其他一些人大都比较生疏,但童霜威感到这些人互相都是极为熟悉的,而他们对我也是好像早就了 解情况而且热情欢迎、十分尊重的。
  一会儿,开会了,由谭平山主持。大家漫谈起来,发言踊跃而热烈,都言之有物,分析形势也比较客观,发言的人都好像既无顾虑也无负 担,一般讲得都很有特色,听了叫人热血沸腾。会上还反映了大量情况,都是童霜威平时不太了解的。童霜威深深感到,这种交换意见很有益 处。对于抗战胜利后国内政治发展的前途,虽然大家对于许多问题的认识还不一定都清楚,有的也有不同看法,但都知道民主、和平、团结、 统一的新中国的实现,还要经历非常曲折的道路,进行非常艰难的斗争。
  童霜威在座谈中间也发了言,把自己的看法率直谈了,把复兴大学学生们要求民主、和平、团结、统一的情况谈了,也把自己的思想变化 过程谈了。他觉得自己的看法很被大家欣赏和重视。在听大家发言后,他不禁想:像谭平山、程涛声、朱蕴山、杨杰、柳亚子这些有名望的人 ,过去都是同盟会员,有的本来左倾,有的本来拥蒋反共,今天都汇合到一块来了,这是为什么?这些人都有思想,都是出类拔萃的人才,他 们作出当前这种选择,自然不是草率的,更不是盲目决定的。从发言时忧国忧民的激情中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同我一样,是经过长时期的思考 、比较,然后才下决心走这样一条路的。就是有风险他们也不怕。因为,当年参加同盟会时的革命精神一直在起作用,在焕发光芒。
  座谈时,童霜威又隐隐觉得这些人很可能已经有了一个组织。那么,我是局外人还是自己人呢?被邀来开这样的会,说明是一种了解,一 种信任,当然是已被作为自己人看待了。但并没有参加过任何组织,平时只是同程涛声有过交心的谈话,似乎还仍是一个局外人。想到这,他 心中又有点耿耿了。
  后来,午饭是在"特园"吃的。招待丰盛午饭的"特园"主人鲜英,上午的会他没有参加,这时来和大家共进午餐。程涛声等介绍童霜威同鲜 英认识。看到这位长髯飘逸的老人,童霜威问起年龄,才知他留着长髯,看上去年龄老,其实还并不老,说:“特生兄比我大三岁!”
  鲜英热情得很,握着手,一口四川话说:“那我该叫你一声老弟了!”又说:“童先生,我听张表方①谈起过你,二天欢迎你常来这里摆 谈。”
  童霜威饭后看到:鲜宅的二门上高悬着一个横匾,是冯玉祥写的四个隶书"民主之家”,下面有一副长长的楹联分列两边,是张澜的手书, 写的是:
  谁似这川北老人②风流,善工书,善将兵,善收藏图籍,放眼达观楼,更赢得江山如画;
  那管他法西斯蒂压迫,有职教,有文协,有政治党团,抵掌天下事,常集此民主之家。
  童霜威想:楹联对得并不工整,意思是好的。鲜英因为童霜威第一次来.特地请童霜威上达观楼俯瞰嘉陵江,看看风景。上了达观楼,只 见波光岚影奔来眼底,使人有超尘拔俗之感。童霜威却忽然有范仲淹《岳阳楼记》中那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感情了。鲜英 爱好藏书,又亲自陪童霜威去看了他的藏书。童霜威看了藏书,这
  ①张表方:张澜的字。 ②鲜英是四川西充县人。
  才兴尽离开"特园”。
  第二周,一天晚上,下着滂沱大雨,整个的天仿佛要倒塌下来似的,倾盆的雨水从漆黑的天空里倾泻下来。满耳是"哗哗"的雨声,顺着屋 檐、水沟奔流的"咕噜噜"的水声。突然,高颧骨、戴眼镜的程涛声穿着一件长衫打着一把油纸伞飘然出现在门口了。他伞上滴着水,长衫下襟 全湿,两只脚上的鞋袜和裤脚也全水淋淋的,脸上却笑着。
  童霜威诧异地问:“啊呀,振亚兄,这样的暴雨怎么你又来了?”程涛声收起伞倚在门口,仰面哈哈笑着说:“'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 河人梦来'①。当年,武昌起义后,做敢死队,总是倾盆暴雨中夜战,好几次都差点送命!”
  一起笑着坐下。家霆泡茶敬客后,又回到里屋
  ①陆游七绝《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中的两句。
  去了。程涛声先随意地问问那天参加座谈会的感想。童霜威表示满意。程涛声轻声说:“啸天兄,今天我来是有重要事情找你的。我们去 年已经成立了一个'三民主义同志联合会',以中山先生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和《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为旗帜,团结爱 国民主分子,坚持抗战和团结,实行民主,反对独裁。我们民联在进步人士中,已是一个半公开的组织。扼于形势,
  大家自觉为它保密,负责人不公开,但组织公开,也就是说民联是公开参加民主运动的活动的。这样才能发生政治影响。一些不宜于公开 或本人不愿意公开露面的会员,我们都采取个别联系的方式。我同你就是这样一直在个别联系着的。”
  童霜威不禁问:“那我已经算是参加了吗?”
  程涛声摇摇头说:“还没有!虽然我们已经把你当自己人了,但你还没有入会。今天我来,就是来告诉你:我愿意做你的介绍人。今后我们 一起来为中国的光明前途努力,你看好不好?”
  童霜威心情激动,说:“好好好!要履行什么
  手续吗?”
  程涛声摇头说:“我们所处的环境险恶,不须履行什么手续。你同意,就算入会了!以后,我们就是一同努力的革命同志了!我祝贺你!” 他把"祝贺"说成了"菊花”。
  他站立起来,热情地同童霜威紧紧握手。童霜威一时激动,竞不知说什么好了。外边,大点的雨箭又猛又密,屋顶上、树叶上、园里的花 台上发
  出一片响声,倾盆大雨奔腾而下,天河的暴洪倾注到了人间。
  童霜威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国家是要变了!目前,这国家也像这暗无天的的黑夜,经历着天亮前的阵痛。各种力量正在汇聚着,正像 这声势澎湃的暴雨,它将洗涤尘埃,震撼人心,驱赶黑暗。 这无边无际的黑夜中,似乎隐藏着豺狼虎豹,潜藏着不可知的危险。他好像能预感 到今后自己的前程不会平静,不会安宁,甚至将会有危险降临。但他的决心却无比坚定。他懂得:温和派和中间派都是软弱无力的,也都是时 代所不需要的。他的决定是经过长期抉择作出的。有那么多同志同他在一起,他不再感到孤单和寂寞了。暴雨"哗啦啦"的磅礴气势,此刻正像 给他以激励。
  后来,他送程涛声出门。自比为敢死队员的程涛声,打着伞在大雨中大步回去了。他回来后,急着将事情告诉了家霆。他看到儿子那酷肖 妈妈柳苇的眼光里,有一种喜悦和激动,儿子只说了一句话:“爸爸,您真好!”
  夜里,童霜威失眠了。因兴奋血压有些升高,心脏老是"冬冬"地跳。无数往事涌上心头。大雨后来停了,檐头的水声仍在滴答夜深更残, 他特别想念柳苇。
  当年的龃龉,使他想起来悔恨交加。那时,他几乎完全不能理解柳苇的狂热信念。现在,他自己宁愿冒险也投身到这种狂热的为国为民的 潮流中来了。当年,柳苇说过:“我现在就是在白天,也感到是在夜里,是在一种'月落乌啼霜满天'的环境里。”她说过:“我心中自有我的 钟声!”实际上,她那时还并没有参加共产党,一种对光明的向往却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使她能毅然同丈夫分手,能离开儿子家霆,最后不惜 流血牺牲死在雨花台。啊,啊!人有信念和没有信念,活着会是多么不同啊!现在,他完全能理解柳苇了。只是,她牺牲在雨花台已经整整十四 年了!他现在认识到,同他比起来,她在思想上和行动上是一个先行者。当然,她当时的话也有说得过于激烈片面的地方。她在离婚时说过:“ 你形体虽存,生机已死!”现在事实证明,并非如此。他终于已经参加了国民党内民主派的活动。只是,这一段漫漫的路程,竞上下求索蹒蹒 跚跚地走了十四年。真是何其迟缓!
  他痛心地回思过去,却欣慰于如今自己作了应有的正确选择。在半夜以后,才昏然睡去。
  十月二十八的上午,童霜威又到上清寺"特园”。这次去,意义不同寻常。他参加了"民联"的第一次全体大会。因为限于形势,会议只能开 一个半天。到会的会员只有二十多人,有三十人上下的会员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到会。童霜威这才知道正式参加民联组织的有五十多人,而联系 成熟尚未参加组织的则远远超过这个数字。国民党内民主派力量的集聚使童霜威感到兴奋。
  大会仍是由谭平山主持,柳亚子、马寅初、程涛声、郭春涛等都到了。大会有三个文件:政治主张、临时组织总章和决议案。因为事前已 秘密分发给大家阅读酝酿过了,除了就三个文件草案向大家作了说明外,就由大家举手通过了。大部分时间都用作自由发言。大家情绪很高, 发言踊跃,谈的都是形势、任务以及成立"民联,,的意义和"民联"的责任等。最后按照章程选举了临时干事会。中央临时干事会的人选,事前 作过协商。”民联"是在艰难环境中成立的一个秘密组织,担任各种负责职务是只有义务而无任何权力的,况且还要承担风险。所以大家协商推 选一些负责人出来,都表示衷心赞同,很少争议。最后,选出了谭平山、程涛声、杨杰、朱蕴山、柳亚子、马寅初、童霜威等十七人为临时干 事会的于事。童霜威在会上的发言除了抨击独裁特务政治的不得人心,谈了经济衰落、民生凋敝,决不允许发动内战,也着重谈了必须依法严 惩汉奸,反对与敌伪合流的意见。讲话时,他觉得自己有一股发自内心的正义感与使命感。大家的反响都很好。
  散会后,童霜威与程涛声一同回去。路上,童霜威问:“冯焕章怎么没有参加?”
  程涛声说:“按照章程规定:'有崇高资望足资号召,但因环境关系未便即时加入本会者,得敦请为本会指导员。'冯玉祥、李济深等已经 有联系,尚未宣布而已。”
  童霜威说:“孙夫人、廖夫人①等都应当请他
  们参加。
  程涛声说:“当然,会参加的!”程涛声告诉童霜威:“中国民主同盟的晦时全国大会,前些天也在'特园'开过了,民主党派将一同推进 民主运动走向高潮。”童霜威听了,很受鼓舞。
  童霜威回到家里,有些感慨。下午,家霆看到爸爸在纸上写下了一首七绝:
  蜗居斗室作茅庐,八年坎坷赖诗书。欣见子夜风雷动,又有兴亡到老夫。
  家霆笑了,说:“前三句可以,后边一句,有点……”"有点什么呢?”童霜威问。
  “似乎有点从个人考虑。”家霆坦率地说。
  童霜威哈哈笑了,感到儿子直率得可爱,说:“我确实想的是国家的兴亡,而不是我个人的得失!”又说:“孩子,你发现没有?这一年 来,爸爸对诗词不像从前那样感兴趣了!”
  “是呀,爸爸,你一说,我倒是有这感觉了。
  ①廖夫人:指廖仲恺夫人何香凝。”
  这是为什么?”
  童霜威笑了,说:“囚禁时,失意时,意兴阑珊,借诗词陶醉。唐诗宋词中消沉之作不少。现在我需要的是昂扬激奋!丢弃消沉,当然必要 !”
  以后这段日子,国共军事冲突日趋严重。国民党当局自日寇投降后即已开始发动的进攻,进行了三个多月。新华社揭露:有一架国民党运 输机,迷失方向,降落在焦作附近,在机上查获《剿匪手册》两本。”手册"中的警句是:“赤匪不灭,军人之羞。”而军事当局发出给军队的 密令中,说:“奸匪如不速予剿除,不仅八年抗战前功尽失,且必贻害无穷。”这种"剿匪"密令既下,内战就愈益扩大,“剿匪"兵力动用了大 约二百万人。战事沿津浦、平汉、同蒲、平绥铁路展开。十月问,第十一战区副司令长官兼新八军军长高树勋因为反对打内战,率部在邯郸地 区起义,引起了极大震动。十一月中,重庆举行了军事会议,高级将领云集山城,传说国军将与美军在华北共同有所行动。鉴于内战形势这样 严重,各民主党派纷纷发表声明和宣言,要求立即制止内战。重庆的二十七家杂志,包括《明镜台》在内,都联合发表呼吁书反对内战。
  这个月的天空中,常飘浮着鱼鳞般的云彩,不时伴着纷飞的细雨。黑夜中的雷鸣和闪电,好像加速了时光的流逝,也好像在弹奏时代的最 强音。十一月中旬,陪都各界反内战联合会成立。十一月十九日,反内战联合会召开。家霆陪爸爸参加了这次有五百多人参加的大会。会上, 童霜威也作了演讲。他说:“抗战八年了!抗战不胜利,人民愿意同日本帝国主义打到底!任何牺牲在所不惜。但是现在抗战胜利了,人民一致 的呼声是要求和平,再不愿意打仗了。由于有的高级将领反对内战,在进攻的军队中,有万余人的起义,有八九万人放下了武器,占进攻解放 区兵力的二分之一,足以看出人心之向背!这次重庆的军事会议,究竟是悬崖勒马呢,还是坚持要把内战打下去呢?听说有人想把外国人引进来 武装干涉,这还有点民族观念没有?是想使中国再陷于殖民地的地位吗?依我看,和平有百利,内战有百害。而要达到和平,也很容易。共产 党方面已经让了步,只要国民党方面努力一下就够了!这种努力,就是取消'剿匪'的命令,明令停止内战,政治解决!”
  家霆在大会看爸爸演讲还是第一次,看到爸爸的语气高昂、态度从容,言为心声,句句在理。讲完后,掌声雷动。他的心始终"冬冬"跳着 ,感到为爸爸无比自豪。他感到爸爸现在真的是已经把个人的苦恼、苦闷变为一种为国为民的动力和信念了。爸爸正为追求光明和进步在勇往 直前呢!t,xt,小,说,天,堂wW w.xia oshuotxT.net



第七卷 时局阢陧,巴山夜雨恃风雷 五

一月底,政协会闭幕后的那天上午,童霜威去北碚复兴大学上课了。家霆正在家里忙着为《明镜台》编稿。
  他手边的几篇重点稿:《昆明"l2?1"惨案真相》①《赫尔利大使辞职与马歇尔特使来华》《张群、周恩来签署"关于停止国内冲突①昆 明"l2.1"惨案: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一日,军政部所属第二军官总队的军官和暴徒几百人,围攻要求和平民主、反对内战的西南联大、云大等校 ,投掷手榴弹,炸死联大学生李鲁连、潘琰等。同时,百余歹徒围攻联大新校舍。一日之内,四位师生被杀,六十余名爱国学生被毒打负伤的 命令和声明"经过,这一向,由国民党、共产党、民盟、青年党、无党无派人士等代表参加的政治协商会议从一月十日到一月三十日开了二十天 。政协在通过了关于政府组织问题、和平建国纲领问题、国民大会问题、宪法草案问题和军事问题等五项协议后,于一月三十一日闭幕。这些 协议,实际上否定了国民党的一党专政及其举行的内战政策,再一次确认了和平建国的基本方针。它无疑是中国和平民主力量的重大胜利。家 霆和燕寅儿准备一同编写一篇《政协内幕新闻和花絮》。姗姗大姐参加了政协采访,有些内幕材料可以由她提供,花絮则是从近来各种报纸上 一条条摘编来的。桌上,堆满了各种报纸、杂志,家霆正在专心浏览摘录,忽然听到门口有人在热情呼唤:“啸天兄在家吗?”
  家霆从里房走出来,想不到站在门口的是矮胖秃顶挺着大肚子的谢元嵩。谢元嵩皮肤红润,蛤蟆
  ①,都是请几位名记者写的,文字很好,所以编发并不困难。
  嘴里咬着雪茄,用两只蛤蟆眼盯着家霆,“咯咯"笑着说:“怎么?令尊不在?”说着,跨步进屋。他一进屋,就满屋都是刺鼻的雪茄烟味 了。
  家霆心里虽然厌恶,未作表露,说:“谢老伯,请坐吧,家父去北碚了。”
  这一度,谢元嵩政坛得意,童霜威同家霆谈起过他。他本来在筹组一个什么"人民自由党”,说已经取得了美国某某参议员的支持。后来, 又将筹组的政党改名为"民权党”。办了一个八开小报,先叫《老实话》,后来又改成《良心话》,发行份数很少,听说是拿政府津贴的。不知 怎么,三弄两弄,他又将自己的"党"并入了青年党,并且一跃成了青年党参加政治协商会议的代表之一。
  ①一九四六年一月十日,国共双方代表张群、周恩来签署"关于停止国内冲突的命令和声明”,由双方向所属部队发布停战令并规定于一月 十三日午夜十二点停火。
  参加政协的代表一共三十八人:国民党八人,共产党七人,民主同盟九人,青年党竟占了五人,无党无派九人。这个"中国青年党”,初名 "中国国家主义青年团”,一九二三年在法国成立,鼓吹国家主义,反对共产主义,一般人称他为"国家主义派”。后来正式定名为"中国青年党 ”,一直暗中接受有关方面的津贴,反共很坚决。国民党把它拉来做帮手撑门面,所以政协上竞给了他五个代表名额。谢元嵩成了青年党参加 政协的代表,童霜威不禁笑着摇头。后来,看到《中央日报》上刊登了谢元嵩在政协会上的发言,他高叫:“军队不应属于任何个人、任何党 派、任何地方,共产党应当立刻把军队交出来!”曾笑着对家霆说:“你看到了吧?谢元嵩说的话'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真像《打渔杀家 》中的那个教师爷了!”现在,谢元嵩竞出现在家霆面前了。他容光焕发,藏青新西装笔挺,打条黑领带,在藤椅上坐下,四面欣赏着墙上的 字画,说:“你们怎么住在这么个可怜地方?一直太忙,这一向又在开政协会。但我同你父亲是老朋友,不能不来看看他,摆谈摆谈。”
  听他这样说,家霆去倒了杯茶来给他放在茶几上。
  谢元嵩将雪茄从嘴里拿下来,夹在右手食指与中指间,说:“听说你在办杂志。你看过我办的《良心话》没有?”
  家霆老实地说:“这报恐怕发行得很少吧?还没见到过。”
  “啊!”谢元嵩左手摸摸臃肿的大肚子,说:“发行多的报纸也不一定就有影响!《良心话》是很有影响的报纸!”他喷一口烟,“你父亲 还在忙着在大学里教书?”见家霆点头,说:“他太古板!我早约他一同干,坚决不肯!政治这玩意,要舍得干!你父亲有才有识,饱学之士,政 治上一直不得意,我常为他伤心,原因在于他不能甩开膀子大干。我现在是青年党了,要是还在国民党里混,哪有我的政协代表做?哈哈,人 生的游戏像赌博。不在于拿了一副好牌,而在于能打好一副坏牌!”他朝家霆看看,“对了,你这青年人,参加我们青年党好不好?我来做你 的介绍人,把你办的刊物带过来。过上一二年就给你个中央委员千千!”
  家霆连忙摇头,说:“嗬!不!我还不想参加!”
  谢元嵩带着三分得意,突然问:“乐山夫妇去美国留学了,你知道不?”
  家霆回答:“听说了。”
  “他们生活得十分舒适!出国镀一下金太必要了,该让你父亲也送你去美国!”
  家霆没有做声,心想:人各有追求,像谢乐山那种醉生梦死吃喝玩乐的生活,岂是我所追求的呢?
  谢元嵩倚老卖老地说:“跟你父亲说,叫他还是考虑考虑你谢老伯的建议,我还是想跟他一起干。青年党目前正缺少有他这样声望和地位 的人。他来,将来可以在政府中分一席地位!他何必不冷不热死守着国民党的灵牌不嫁?他同我一起干不会吃亏的。我向来是个说老实话办老实 事的人。他来,马上可以做青年党的中央执行委员。我那《良心话》请他跟我并列也挂个社长的牌子。你要鼓动鼓动你父亲,让他开开窍!他发 达了,你也沾光!你也该去美国留学。将来,不去美国镀金是混不上去的!”
  家霆被他说得只好哑口无言,不禁想起爸爸连续受他作弄吃亏上当的事了。他耐着气,心想:今天爸爸不在,如果在家,谢元嵩谈这番话 准会碰钉子,说不定会给爸爸训斥一顿也未可知。
  正在想,见谢元嵩站起身来了,指指墙上挂的冯玉祥的那幅字,说:“劝劝你爸爸,把这幅字撤下来算了!什么人的字不好挂,要挂他的! 他跟共产党混在一起,将来没好果子吃的!你听说没有?那伙左派,什么郭沫若斯基、李公朴夫等等,后天要在较场口开什么陪都各界庆祝政协 成功大会了!请周恩来、董必武什么的到会演讲,冯玉祥的老婆李德全也是主席团成员。你知不知道?”家霆平静地说:“知道!后天我也要去 参加那个会看看。”谢元嵩听得出家霆的话一直不成不淡,好像打算走了,咬着雪茄说:“这种'短笛无腔信口吹'的会,像夏天的池塘——百 蛙吵坑!一点意思都没有,何必去参加!”一边起身跨步出屋,一边叮嘱说:“告诉令尊,我来过。把我讲的真心话原原本本告诉他。多年交情 了,我始终关心他,有高兴的事就要告诉他。我很想给他办点真心事。穷教书匠没干头!现在整个世界包括中国,并不像桌上放着的地球仪那样 安宁!日德意完蛋了.世界也不会太平!乱世正是英雄出头的时候.要劝令尊在这方面开开窍!别错过了好机会!”家霆将谢元嵩送走,开了窗, 让风把房里浓烈的雪茄烟味吹散,心里想起了许多往事。谢元嵩的话,又使他看到了政坛上一种马路政客的丑恶心肠与嘴脸,使他愤慨、激动 。拿爸爸跟谢元嵩比,他感到爸爸比谢元嵩高超多了。谢元嵩却这么春风得意,岂不可笑!
  他定下心来,继续摘录政协花絮,不料一会儿又有人来了。来人是个穿得贫寒的剃平顶头的中年人,工人模样,大手大脚,在门口问:“ 这里有个童家霆先生吗?”
  家霆走出里屋,来到门口,说:“我就是!”
  那浓眉凹眼工人模样的中年人,从袋里摸出封信来,说:“有人让我送封信给你!”
  家霆接过封着的信来,问:“谁?”
  工人模样的中年人说:“你看了信就明白了。”说着,扭转身已经走了。
  家霆心里奇怪。信封上写着"面交童家霆先生亲启"的字样,笔迹有些熟悉。他忙着把信拆开一看,只见信上写的是:
  家霆:
  本月十四日晚八时,望到上次地点晤叙。《琵琶行》中的名句想仍记得的吧?
  握手
  舅舅
  家霆心跳动着把信一连读了两遍,十分兴奋,委实太想念忠华舅舅了!虽然知道他在重庆,也估计得到他在干些什么,一直不知道他在哪里 ,更无从同他见面。他突然来信了!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和暗号,当然一定是有事。什么事呢?家霆心里更不平静了。忠华舅舅这人,似乎 有点神秘。在特务密布的重庆城,他能平安无事,不靠他的机警、机智与秘密、隐蔽是不行的。他的神秘正是他的职业所需要的。想起再过五 天,就能同朝思暮想的忠华舅舅见面了,家霆实在难以抑止心中的高兴。他猜不出忠华舅舅要谈些什么,却预感到一定会有非常重要的事。他 勉强自己定下心来,想快把《明镜台》的稿件编写好,好多匀出时间来准备着干别的事。
  童霜威是第二天从北碚回来的。看了柳忠华给家霆的信,听家霆讲了谢元嵩来过。他对柳忠华约见家霆感到兴奋,也猜不出柳忠华是为什 么事要同家霆见面。对谢元嵩所说的话,他听后笑了,最后说:“这个人,以前有人叫他琉璃蛋,我还体会不深!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对 他既有了解,也很鄙视,让他自己升官发财去吧!他是魑魅魍魉,我同他既羞与为伍,也话不投机。下次如果再来,我在家我请他走,我不在家 你请他走!”
  转眼到了二月十l十,一早,燕寅儿就来了,约家霆一同到较场口去参加陪都各界庆祝政治协商会议成功大会。姗姗大姐因事去别处采访, 未能参加这个会。
  寅儿说:“听说特务可能要破坏这次大会!外边传说,他们已经雇了打手准备扰乱会场!”
  童霜威因为血压高,卧床休息,听到寅儿这么说,思索着说:“是啊!完全有这可能!去年十二月,昆明打死了学生。今年一月,重庆的民 主团体和各界人士在沧白堂集会也挨了打!打风一开,就成了惯用的手法了!谁知今天他们捣不捣乱?你们去,要小心注意!”
  家霆笑着说:“爸爸放心,今天这个会,人数听说很多。谅他们不敢再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且,我和寅儿年轻,没什么可怕的。”他要爸爸 好好休息,就和寅儿一同动身去较场口。
  较场口类似上海大世界那一带的情况,是个热闹地方,相面的,摆摊的,什么都有。平时,家霆和寅jl十艮.j-去。他俩从精神堡垒向西 南走,到达较场时,见今天的大会气势确实不同。这个会得到山城人民的响应,人们打着旗帜从四面八方正拥向会场。中国农业协会、中国经 济建设协会、全国邮务总工会、陪都青年联谊会、中国劳动协会、新华日报、国立艺专、育才学校等团体都纷纷来了。
  燕寅儿忽然机敏地对家霆说:“'倜傥'!你看,怎么回事?主席台上和周围那些人都有些两样。”
  家霆也张望注意到了:许多不三不四的人,占据了大会主席台和周围的地方。还有一个军乐队,也坐在主席台上。家霆说:“Ⅱ母!怎么这 些人都像打手,不是一副正经样子?”
  “这时才八点多钟。这伙人看样子是来抢占主席台的!”寅儿猜测说。
  “你看,那个流氓样的家伙名叫刘野樵,我见过。他是重庆市农会的常务理事,市党部操纵的人!”寅儿又指点着说。
  家霆用臂肘碰碰寅儿,说:“走!'猫'!我们挤到最前边去。”两人往前挤。这时,他们看到李公朴、章乃器、阎宝航、施复亮、程涛声、 李德全、马寅初、沈钧儒、郭沫若等都已先后到达主席台上就座了。那主席台,是用木板搭的,有点颤悠悠的。就在这时,看见刘野樵气势汹 汹地冲过去张牙舞爪同李公朴指手画脚地不知说些什么。似乎在发生争辩,章乃器过来了,刘野樵又龇牙咧嘴同章乃器纠缠起来了。
  会场下人头攒动,寅儿踮着脚说:“看!一个坏蛋动手打了!”
  家霆看到一个高个子的年轻打手对着章乃器破口大骂,挥拳打去,幸被边上的几个新闻记者拦住。正在这时,主席台四周的许多人,必然 是预先安排占在那地方的特务打手们一起高声起哄了,高叫:“开会!开会!快开会!……”台上台下顿时混乱起来。
  章乃器到播音器前向台下解释:“各位!开会时间未到,政协代表和主席团成员尚未到齐,请大家稍等片刻!”
  话未说完,有几个不明身分的人趁着台上台下混乱的时刻,把播音器强抢了过去。他们突然从口袋中掏出写着"主席团"字样的红绸条,自 行挂在胸前。其中一个穿黑长衫戴呢帽的胖子用播音器大声叫嚷:“我们推代表中国人口百分之八十的农民代表刘野樵先生任主席!”
  刘野樵早有准备,挺胸叠肚走到播音器前,大声说:“我宣布:开会!”又对着那支军乐队说:“奏乐!唱党歌!”
  这真成了一出闹剧、一出滑稽戏。台上、台周围、台底下几百个特务打手马上高声喧哗地唱了起来:“三民——主义,吾党——所宗!”
  台上、台下立刻更乱糟糟了。
  寅儿气愤地说:“这些坏蛋用这方法来破坏大会!真气死人了!”
  党歌继续七高八低、五音不全地在唱:“……以建——民国,以进——大同!”
  家霆这时看见施复亮忍无可忍地大声向台下宣布:“请大会总指挥李公朴先生讲话!”
  刘野樵突然在台上大声地朗读"总理遗嘱"了:“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他声音沙哑,声嘶力竭。
  李公朴当仁不让地走到台前,正要讲话,就在这时,几个打手大叫:“他们扰乱秩序!”"打!”"打!打!”
  李公朴马上被一伙特务打手包围着痛打起来。从台上一直被打到台下。只看到他头上被打开了一道血口,淋漓的鲜血马一iz流淌下来。郭 沫若、马寅初、程涛声等上前去保护李公朴,大喊:“不许打人!”顿时也遭到了一批打手的围殴。郭沫若的眼镜被打掉了,马寅初身上穿的 马褂被打手们撕下来了,施复亮被几个特务打倒在地拖着在走。程涛声也在被特务狠狠踢打。'一台上台下砖石乱飞起来。
  主席台上这样殴打人,引起了台下群情激愤。大家高叫:“不要打人!”台下育才学校、社会大学的学生从西面拥上主席台去保护被打的 人。这时,在台上的几十个特务打手中,有一部分突然跳下台来,和台下的一部分打手合在一起,拳打脚踢拼命驱赶来开会的人群。另一部分 留在台上的特务暴徒将台上的许多长条木凳高举起来扔到台下人群中去,又去打上台来的学生。特务打手们都身藏铁器,亮出铁器殴打人时凶 恶得像一群野兽。
  家霆暴怒了,像被雷电击中,一股烈火升起,胸膛简直要爆裂了,他对寅儿说:“你自己当心!在边上等着,我上去!”说着,他拍拍寅儿 的臂膀,撇下寅儿,自己冲锋似的一阵风挤着往前去了。他不忍心见那许多上年岁的进步人士遭到这样凶残的殴打,决心挺身而出保护他们。
  人太多太乱,他好不容易才挤到了前面。他连跑带跳,跃身上了颤悠悠的主席台,恰好看见一个黑胖的打手正在狠狠殴打马寅初。马寅初 的腮边流下了鲜血。家霆一把揪住黑胖打手的拳头,保护了马寅初。同时,边上也有几个青年冲上前来卫护着马寅初,挡住了那个黑胖打手。 家霆略一定神,忽然瞥见程涛声正被两个特务在重重殴打。程涛声到底是军人出身,虽然上了年纪,还能招架两下。家霆马上冲去拦开两个打 手,说:“程老伯!快走!”台上乱成了一团,只听有人高叫:“打!打!打!”家霆就被几个冲上来的如狼似虎的打手围住了。家霆心里又添了 几把火,只觉得身上、头上都挨了拳打脚踢。但他机灵,头脑也清楚。他见程涛声等都已被人保护着走了,正打算抽身摆脱特务打手的包围, 没料到一个特务手挥铁棍,对着他劈头盖脸一铁棍打了下来。家霆心想:糟了!身子一闪,想不到燕寅儿已在他身边,“托"的用一条长凳挡住 了那铁棍。铁棍重重地打在条凳上。燕寅儿"乒"的甩掉了长凳,一拽家霆,说:“快!走!”
  两人敏捷地一同跳下台来。这时,台下的人大部分已经散了。有些地方,特务仍在殴打人,只听见抢占会场的暴徒正从播音器里大声叫嚷 :“别走!别走!大家来开会!”
  寅儿同家霆匆匆向会场外的方向走。寅儿关切地问家霆:“伤了没有?”
  家霆觉得大腿和肩膀都有些疼痛,说:“挨了些拳脚,不要紧!”寅儿仍拽着他,说:“走!快到远处再看看!”
  两人跑到较远的地方时,回头来看,只见会场上剩下的几百特务打手正在那里继续"开会"哩!穿黑长衫戴呢帽的胖子,站在主席台上播音器 前讲话,说:“今天,我们农会代表刘野樵总主席被暴徒打伤了!所以我来代理主席,继续开会!……”贼喊捉贼,真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然后,听到七零八落的呼口号声:“国家利益高于一切!”
  “军队国家化!”"三民主义万岁!”"蒋主席万岁!”家霆气恼地说:“这出丑角戏没看头了!走吧!”
  走在路上,家霆才发现左腿上有条一寸多长的伤口在淌血。他被寅儿陪着挤上公共汽车去上清寺,两人同到燕东山的诊所去。东山大哥出 诊去了,蒋素雅给家霆消毒涂药进行了包扎.。寅儿向蒋素雅问起东山大哥的近况。蒋素雅微笑着说:“很好,不喝酒了,工作勤奋,晚上还 在翻译一本美国的医书。”从她说话的表情观察,她对生活比过去满意,脸上的表情很甜。诊所里打扫得明窗净几一尘不染。
  离开后,途中,燕寅儿说:“我是希望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的。看来,蒋素雅成为我的大嫂的日子不远了!”
  后来,两人回到余家巷,仍忿忿不平,把情况都说给躺在床上休息的童霜威听了。
  童霜威先叹一口气,接着说:“战争与和平的问题上.要选择什么?当然首先要选择和平!这是正确的。但如果战争被强加到头上无法避免 ,那选择就只有抵抗了!这也是正确的。我们的选择只能有一个标准:什么对广大人民有利。我是喜爱和平的。早先,为怕胜利后再打内战,我 总觉得共产党可以少要一些兵,少要一些枪。现在,我深深感到:兵不能少一个,枪不能少一条,子弹不能少一粒!只能多,不能少!不然,人 民没有活路,中国没有希望!”少歇,又说:“可以料想,他们明天一定会通过御用报纸颠倒黑白,把打人的说成被打,把被打的说成打人。 你如果到法院上诉,他也会去上诉,有理也讲不清。归根结蒂,国家政权掌握在法西斯手里,有什么理讲?”最后,决断地说:“所以,我是 不再信任这个政府、这个党了!早就该不信任了!”
  较场口事件,激起了民众公愤。御用报纸登的新闻与事实完全不同,存心混淆是非。进步团体、进步记者都纷纷抗议,家霆、寅儿也参加 了抗议的签名和对受伤人士的慰问。消息传出后,外地和海外都有人来电报慰问、声援和抗议。奇怪的是这边挨了打的到法院控告,那边打人 的也捏造事实和证人到法院控告。法院居然劝双方"和解”。确如童霜威所料,毫无结果。不过,这次事件,终于使许多人又一次看清了法西斯 的真面目。
  第三天晚上,家霆陪血压平稳了的童霜威去冯玉祥处,谈较场口这件事。冯玉祥拿出自己做的一首诗给童霜威看。诗写的是:胡豆花开紫 薇薇,红梅开过开绿梅。开个庆祝会,本来是很对,会竟没开成,民众被打退。对着主席团,居然发大威,有的破口骂.有的砖石飞,章乃器 被打,李公、被毁,郭沫若受伤,施复亮挨捶。有的挨打者,打伤两条臂。还有受伤者,打坏一条腿。……这种坏方法,用者段芝贵。……法 西德日意,从根被摧毁,再去仿效它,实在自找罪。……
  童霜威看了',先是叹口气,接着笑赞道:“真好!这种时候,你这种诗,快人快语,最能刺痛中国的希特勒!该拿去给报纸发表才好!”
  冯玉祥笑道:“我已经送给《新华日报》去了。我想,他们是会发表的!”
  二月十四日晚上八点,家霆怀着特殊的心情,准时到临江门海关巷五引去找忠华舅舅。
  依然是那条街的北头,那家饭馆,饭馆楼下厕所旁有个后门可通后面一家旅馆,旅馆南面有条小巷,由此可以进到海关巷五号。原先习l蚧 黄河水利会驻渝办事处的牌子没有了,那个姓吴的黑瘦戴眼镜的中年人仍在。
  家霆说了接头暗号,姓吴的仍旧将家霆带到上次那间挂着竹帘的卧室似的空房里,说:“等一等!”
  这间非常简陋的卧室,仍旧是那张铺盖都很旧的竹床,加上两把木椅和一把藤茶几,也仍旧是一个堆满旧书报的旧竹书架。窗台上依旧胡 乱放着牙刷、牙缸。
  家霆快要见到舅舅了,心里激动。刚坐下一会儿,果然看到门帘一掀,像上次似的,穿半旧西装、头发粗硬倔强的忠华舅舅出现在面前了 。家霆站起来叫了一声"舅舅”,说:“我同爸爸好想你啊!”看到舅舅开阔的前额和刚强下撇的嘴角,他感情上满足极了。柳忠华上来搂抱着 他,拍拍他的背,用深邃带感情的眼睛仔细打量着他,说:“家霆,看到你太高兴了!”
  两人一同对面坐下。柳忠华坐在竹床上,家霆坐在靠背竹椅上。地方的简陋,使家霆不由得想起了在上海沪西工厂区那所破旧弄堂房子的 后门灶披间里见面的情景了。革命者的生活就是这样的清贫!他仔细打量着舅舅,舅舅开阔的前额上皱纹深了,嘴角和那执拗深邃的眼睛仍同以 前区别不大。干燥粗硬的黑发中夹杂着一些银丝,说明舅舅的辛劳。但舅舅那种昂扬抖擞的样子使他高兴。
  柳忠华点头微笑:“我也想你们!《明镜台》每期都看,办得不错呢!凡是人,都得有一种美妙的理想和信仰吸引他们,使他们为之奋斗。 你们父子两代人,现在似乎都为一种新的信仰和追求走到一起来了。我很高兴看到你们的变化与进步。”
  家霆开门见山地问:“舅舅,找我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吧?”
  柳忠华点头:“是的,两件事,都重要!”他摸出香烟来,擦火柴,说:“先谈第一件,我想同你一起回上海和南京去一次。”
  家霆感情复杂,以为没有听清,或是听错了,说:“您同我一起回上诲和南京?”
  柳忠华亲切地点头,他那夹杂有银丝的黑发在头上晃动,“是呀,我们先到上海,再去南京。”
  “怎么去呢?”"坐飞机去。”"坐飞机去?”家霆简直惊讶了!忠华舅舅常常会做一些使人
  难捉摸难料想的事,禁不住问:“去干什么呀?”
  香烟味散布在空气中。柳忠华说:“国民党不久要还都南京了!前些日子,在与国民党和谈过程中,就提出要在南京、上海出版《新华日报 》。我们要让国内外广大读者及时听到正确的声音。他们自然百般刁难。但准备出报的各项工作都在筹备并进行。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先找到合 适的房子让报社应用。”
  家霆听到这里,有些明白了,马上想到了南京潇湘路的房子。
  柳忠华声音低低地说:“在法西斯恐怖下,一般人是不敢也不愿把房子提供给共产党的。更何况报社的用房,既要有编辑部,又要有印刷 部、营业部,还要有全体职工住的宿舍,需要一定数量的房子。因此,我就想到了你。”
  家霆慨然问:“是需要南京潇湘路的房子吧?”
  柳忠华点头:“是的!我以商人面目回去。你们家现在就你们父子两人,将来是否都回南京电不一定。复兴大学是要迁回上海去的。《明镜 台》将来在什么地方办,恐怕也未定吧?如果,你爸爸在上海,你也可以在上海办刊物做记者嘛!所以,潇湘路的房子,卖给或者租给《新华日 报》都可以。”
  “我同爸爸去讲,他一定会同意的!”
  柳忠华思虑周密地说:“无论买或租,我都考虑过了。我以商人面目出现,作为中间人,花点钱找个律师签订一个买卖房产或者租用房产 的契约。你们拿到了契约,不怕国民党找麻烦。因为那是商人为了拿中间费干的事。《新华日报》拿到了契约也就有了产权或眷租赁权。而我 ,办过这手续后,谁也找不到我!这样,就很妥当,惹不了麻烦的。”
  忠华舅舅做事思考得真是周密,家霆点头说:“这样当然好!只是,爸爸过去的积蓄和这房产的房地契还在方丽清手里。钱给她吞了也就算 了,潇湘路的房子,是爸爸心爱的,一定要收回来!我回去同爸爸商量,我看没问题。”
  柳忠华表示同意,说:“同你爸爸说,请他一定支持一下。不卖的话,租也行。短期长期都可以。”
  “如果走,什么时候启程?”
  “当然越快越好。你除了同爸爸商量外,恐怕得料理料理自己的事。我在想:你完全可以用《明镜台》特派员的身分去京、沪一带,如果 另外再能有个报馆派你做特派记者就更好。可以写通讯回来发表。现在京、沪一带,强盗在'劫收',汉奸受庇护。重庆人都盼望了解下江情况 。你去后,一支笔大有用武之地!”"去了再要回来行吗?”
  “可以!”柳忠华说,“我们如去,是坐美军的运输机去。我们可以通过军调部①的关系坐美军运输机去上海。如果你要回来,再给你设 法弄回来的机票。”
  家霆兴奋地说:“一个星期后走行吗?”"初步定下来,二月二十号走,好吗?”"怎么联系呢?”
  柳忠华笑了,“你做好准备,理好行装。二月十九日晚上,我会来找你。如果延期,届时再另定启程的日子。但估计不会延期的。”他一 支烟已经吸完,说:“这事就这么定了!我再同你谈第二件事。”
  家霆正在想:是什么事呢?只见柳忠华从身边拿出一封信来,递给家霆,说:“看看这信,银娣的!”
  啊!银娣的来信?银娣酷肖金娣的面容出现在眼前。顿时,欧阳杀心的倩影,上海环龙路和法国公园的许多如烟往事,都又浮上心头。他拿 起信来:
  柳叔叔:您好。
  分别那么长时间了,常常想念。有时,想念得太厉害了,我曾到杨阿姨墓前看望她。阿姨安息在那里,墓牌上两行金字"生如春花之灿烂, 死如秋枫之壮丽"一直激励着我。
  ①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中旬马歇尔来华后,一九四六年一月,根据协议,由张群、周恩来、马歇尔组成三人小组,并且同时成立了军事溺处 执行部,负责调处国共双方的军事冲突,监督双方执行停战令。
  天亮了!真高兴,感想三天三夜说不完。不知您现在怎样了?带上这信,希能收到。
  您走后,我一直在欧阳家。欧阳一直同兴茂贸易公司合作做生意。物资不断送往老地方。他先是为了赚钱,后来老家来人通过公司找他, 劝他不做汉奸做出具体表现。他有转变。但去年九月.环龙路住处被重庆来人查封,他夫妇失踪,下落不明。我也离开环龙路,现在沪东正康 纱厂工会。
  家霆在哪里?请代问好。大前天,有件意外事。在霞飞路上碰到了素心。她独自在"白拉拉卡"门口排怀(徘徊)。见到我后,十分冷淡。问 她许多事,都不讲。也弄不清她到底在干什么。把她家的事告诉了她,她听了无动于中(衷)。我觉得她身体不好、精神也不好。问她住址也不 说。同她分手后,远远跟着她,想看看她住在哪里,但她独自走向法国公园,在喷泉边大雪松旁站了很久很久。我因为有事,后来离开时,她 仍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见她这样,我心里难过。她过去待我不错。怎么会这样的呢?倘见到家霆,把这告诉他。
  上海人怨声再(载)道。敌伪统治时,强迫百姓按二与一之比,用法币兑换中储券,以法币四折兑换联银券。现在规定中储券二百元兑法币 一元,伪联银券五元兑法币一元。翻来覆去,老百姓手中仅有的一点钱都被收(搜)刮光了。现在劫收大员都在"五子登科"①,大抢房子、条子 、车子、女子和票子!大发胜利财!物价飞涨,工厂停工,商店停业,真是水深火热。民谣说:“盼中央、望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你这重 庆人,什么时候回来?……
  家霆心潮起伏地念着信,看到写欧阳素心的一段时,眼眶都红了,心里明白:我寄到上海环龙路去的信,银娣并没有收到。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 txt.net



第八卷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1946年2月一l946年3月)
  抗战胜利结束时,内战危机立刻摆在面 前。当时人人都面临抉择。头脑清醒的进步人士明白,惟有站在正义一方,对发动内战者进行谴责 ,并以无惧于战争的态度对待非正义的战争,是应持的正确态度。
  只是,战争终究是可厌、可恶的事。历史经验表明:为了避免战争,促成社会中全体人民既能明确区别战争的性质,又能有和平意识的觉 醒,是人们对自己生活与未来应负的责任!
  一
  家霆和忠华舅舅以及同阵的五个人,中午在重庆白市驿飞机场上运输机时,手里拿的"机票"仍是一封打字的英文信。信的名单上七个人, 家霆按照舅舅的嘱咐,冒名顶替一个名叫"吕文俊"的人。在英文信上,七个人名上端写的是"中共代表团成员”。他在上机前就认出在其他五个 人中,有一个个子矮小、身体显得衰弱、沉默和蔼的人,就是做过重庆《新华日报》总编辑的潘梓年。他有一次曾在一个记者招待会上见过潘 梓年,姗姗大姐指点告诉过他的。上机时,一个美军中尉在银色四引擎的c一54运输机旁点名,点到名的人答应一声就从架着的舷梯走上机舱。
  这种美国大运输机面对面安着两排长条的帆布座。机舱后尾装载了一批木箱。除了这七个中国人外,只有三个美国军人,看军衔都是士兵 ,其中一个是黑人。他们同中国人保持距离,都坐在后边。
  天气晴朗,飞机平稳。在云层上飞行,透过机窗,看到了蓝天和明媚的阳光。有过上次从重庆坐飞机到广西来回的经验,家霆已没有第一 次坐飞机时那种兴奋和激动了。柳忠华坐在他身旁,穿了西装,风雨衣,头戴礼帽,时髦漂亮一些了,随身带一只皮箱。那五个人:潘梓年带 点"土"气,穿着长袍。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儿,黑头发,苏北口音,穿的西装;一个戴礼帽的中年人,戴眼镜,穿黑大衣,走路和行动慢悠悠的 特别稳重。一个面上总是爱带着笑容的中年人,知识分子气很重。另一个比较白胖的青年人,穿一套西北粗毛呢的中山装,蓝得发紫,做工粗 糙。他朴实又精明强干,估计是个秘书之类的人,会讲英语,同美国人打交道、办理杂事都是他出面。他们每个人也都带着些小皮箱、提包等 物件。在机上,大家很少讲话,家霆偶尔听到他们在谈论郁达夫,好像是说:郁达夫在南洋,后来逃到苏门答腊,坚持抗日,被日本宪兵秘密 杀害了。他们在谈:“这场战争死了多少好人呀!”"他对新文学的贡献和在新文学史上的地位不可磨灭。”"应当肯定他纪念他!”
  家霆估计他们该都是文化界的人士,但他明白:同舅舅在一起,许多事不问为宜,听着就是。他左边坐的是柳忠华,右边是那位脸上带笑 的中年人。柳忠华沉默着,家霆也就沉默着。
  除了偶尔从机窗里向外望望外,家霆头脑里不断像机器转动,出现许多场景。这次启程,童霜威表示支持,潇湘路房屋同意租借,由柳忠 华全权办理。补契的事,燕翘同南京市长马超俊熟识,姗姗大姐和寅儿特地让家霆带了一封燕翘给马超俊的信去。童霜威自己也写了一封信给 马超俊提出旧契失落请发新契的事请予支持。家霆未把《新华日报》租房的事向姗姗大姐和寅儿透露,只说:“有个亲戚要去南京租房子,我 们准备把潇湘路的房子租出去。来去机票由对方设法。趁这机会,去京沪写一批稿件,并为《明镜台》在京沪扩大发行做点工作。”姗姗大姐 和寅儿都同声赞成。除了给《明镜台》写特稿之外,姗姗大姐所在的报馆让家霆挂个"京沪特派员"的名义,写一系列反映京沪最新情况的特写 、通讯。至于在南京、上海逗留时间的长短,由家霆视具体情况决定。家霆在忠华舅舅同意后,将上海银娣的地址留给了她们和爸爸,作为信 件联系地点。南京联系地点,则由家霆到南京后再定。在这中间,家霆原来在学校的老师、《时事新报》的总编辑汪言时,也约家霆挂个"本报 特派员"的名义,写一批京沪见闻特写、通讯稿。家霆赶印了记者名片,带了证件,做好了启程前的一切准备,如期随柳忠华离开了重庆。
  现在,在飞机航行途中,除了思念爸爸,家霆不由得想念起寅儿来了。这个开朗活泼的美丽姑娘,自从收到那首英文小诗后,一直克制住 感情,把全副精力都用在学校和《明镜台》的工作上,却又时时使家霆感到她对他的关心。分别时,她说:“'倜傥'!努力找找欧阳吧!……” 她的声音和态度十分真诚。她的心是光明洁净的。家霆深深感动。家霆觉得:这种人世问的美好感情是无价之宝。欧阳给过他这种感情,现在 寅儿也给了他这种感情。人只要经历过一次这种感情,就很幸运了,而他却经历了两次。康德说过:“有两件事使心灵充满敬畏——一为天上 星辰,一为人心之道德。”寅儿的话像天上的星辰,充分体现了她心上的道德。
  他当时向寅儿点点头,说:“谢谢你,'猫'!”除了用真诚的"谢谢"来表达,他一时说不出别的话来,却像闻到芳馨的花香似的,心头长 久地保持着美好的感情与感觉。此刻,坐在飞机上,他突然感到:离开寅儿,忽然有了一种与离开欧阳一样的失落感。爱过而失去,哪怕短短 的失去,为什么如此不快而难耐呢?
  飞机在晚上就要到达上海了。与欧阳素心一同在上海相聚时的种种情景,如在目前。有一次,她笑着说过:“你的一切我都可以舍弃,只 要能留下你的心!”可是,现在,像断线风筝一散千里。她的心在哪里?她现在怎样了呢?银娣信上说起她的种种,为什么她竞变成这样?
  机声轧轧,耳朵胀痛,痛得难以忍受。西斜的阳光明亮地射进机窗,使他想起惠特曼的着名诗句:“面对太阳时,阴影将落在你的背后。 ”窗外棉絮似的云团,像海涛翻滚似的在缓缓移动,遮住了视线,看不到下边山川、河流和一切,使人产生了悠长、寂寞的旅途心情。
  他想起了流行在重庆的一首打油诗:“八年沦落彩云间,千里江山不得还,两岸义民啼不住,飞机已过万重山。”这是讽刺劫收大员坐飞 机回下江的。打油诗并不高明,他却因此想起了可怜的"姑苏断肠人"老钱和钱嫂。
  家霆觉得自己真是幸运,也忒奇特,常有许多一般人所难以遭逢的经历降临到身上来。一九四二年酷暑同爸爸和忠华舅舅一起逃出孤岛, 步行经过战乱中苦难深重的中原大地入川。现在,又同忠华舅舅忽然坐着美军飞机回沪了!那时,抗战的胜利还很渺茫,现在抗战已经胜利。但 ,抗战胜利的欢乐感在他心上已非常微弱。有人说:乐观的人在每种忧患中都能看到机会,悲观的人在每个机会中都看到一种忧患。他并不是 一个悲观者,只是他看到胜利后布满在喜悦中的严峻形势,面临的令人拍案的腐败统治与尚不可知的灾难阴影,使他的心一刻也无法平静,就 像这昂首前进的飞机航行时引擎和马达的震动,强烈而不停歇。
  柳忠华递了几块牛奶糖给他,说:“耳朵疼吧?听说吃点糖嚼一嚼可能会好些。”家霆看到舅舅又将糖传递给那几个人吃。
  天色随着机行在逐渐变暗。太阳消失在云层后面。当银色的四引擎的c一54经历过六个多小时的长途飞行,临空到达上海时,机舱里的人打 破平静活跃起来了。”看哪!上海到了!”"下雨!”高个儿、苏北口音颇有大学教授风度的人在说。 .家霆把头挤在座位旁的圆形小窗前向下 俯瞰,心里感叹:“啊!上海!我回来了!”他深深动了感情。飞机已在绕着圈子下降。从圆形小窗里看下去,夜晚的上海被大雨淋得水汪汪的 。但,可以清晰看到的下面的大上海,仍然是一片灯海烘托。从那些炫眼的灯光来看,上海的繁华是重庆难以比拟的。飞机更加低飞,看得更 清楚了。跑马厅漆黑地静躺在灯火之旁。南京路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闪闪烁烁,千变万化。
  飞机渐渐降落,连汽车和电车也可隐约地看到像爬行的甲虫和蜈蚣。就是这样,家霆怀着一个游子重返慈母怀抱的心情,降落在上海江湾 机场。
  柳忠华带着家霆同那五个人在出机场时分手了。有出租汽车招徕生意。柳忠华和家霆雇了一辆出租汽车进城到北火车站。汽车司机戴顶咖 啡色的鸭舌帽,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一路上,柳忠华和家霆同他聊天,问他些上海的情况。想不到司机竟是去年年底才从重庆回来的,怨 气冲天地说:“刚回来时,用法币折合伪钞,感到重庆人在上海用法币买东西真便宜。辞别鸡年,迎来狗年,现在,上海比重庆更难过活。米 价三万多一石,猪肉一千二百元一斤。怎么得了?老子跑滇缅路时赚的一点钞票都要贴光了!,,他突然问:“带美钞来没有?今天涨到二千六 百元一块了!带来了准可赚一笔!”他额上皱纹很深,面颊宽阔,机巧精明的样子。”上海人对重庆来的人印象好吗?”家霆问司机。
  司机摇头:“坏透了!说重庆人是强盗、土匪!刚胜利时,见重庆来的人都尊敬三分,如今是不给你好脸子看。好多重庆人回来都带了抗战 夫人。重庆人来后物价飞涨。有人说:胜利了,重庆人来了,改变的只是日本人换了重庆人,物价从伪币换了法币。上海人说-天还没有亮'呢 !”他眯着眼开车,两颚有点冷笑的神气。”工厂里工人生活怎么样?”柳忠华关切地问。
  十十罢工!罢工!各大报馆,英商法商电车和公共汽车,永安、先施、大新、新新四大百货公司,许多工厂,连旅馆茶房都常罢工。你们看 看——”他用一只手指指外边,“就是那边,前天泥水业工人罢工请愿,被防护团开枪,打死了好几个工人!”
  “治安怎么样?”家霆又问。
  “不行!报上社会新闻里天天登的全是强盗抢劫、强奸杀人。跑马厅常枪毙盗匪,有的还是国军的下级军官。后来美国宪兵抗议,才改到江 湾去枪决!”
  “怎么轮到美国宪兵来抗议?”柳忠华问。
  司机挂下嘴唇的两角,打着哈欠:“跑马厅拨给美军军用了!”"汉奸现在怎么样了?”家霆关心地问。
  汽车疾驶,经过虹口,由四川北路通过虬江路向火车北站方向开。行人和车辆拥挤,司机好像不想多说话了,摇摇头说:“弄不清!抓了些 芝麻绿豆大的小汉奸在开庭,有的交上几十万元铺保还可以获释在外。听说不少汉奸都变成地下工作者了!”
  一路上,广告牌子不少:蝶霜,安嗽露,艾罗补脑汁,蜜丝佛陀美容品……电影院在上演《怒火情焰》《泰山宝藏》《灵与肉》。霓虹灯 忽明忽灭,忽红忽绿。柳忠华和家霆决定在火车北站附近找家小旅馆住下,第二天一早搭火车去南京。
  出租汽车到了北火车站,两人付了车钱和小费,先到售票处买了次日一早到南京的快车车票,然后在一家名叫"新新旅馆"的小客栈里住了 下来。两人在二楼开了房间,茶房来送洗脸水、泡茶。这时已近九点,两人懒得出去吃饭,叫茶房送两碗雪里红虾仁面来当晚饭。吃完面,家 霆建议到附近街上逛逛看看市面,就一道下楼。
  这种靠近火车站的旅馆,里边乱糟糟的。麻将声"噼噼啪啪”,有人在呼幺喝六,有人在杯觥交错地吃喝。一些向导社的女郎打扮得花枝招 展,唇上涂得血红地进进出出。厕所里冒出刺鼻的尿臊味。门口路灯下全是吃食摊、水果摊。大饼油条、生煎馒头、馄饨、阳春面、咖喱牛肉 汤都有得卖。附近有浴室和理发店,街边成排地站着拉客的老鸨和"野鸡”。柳忠华和家霆远远避着走。一边房屋墙上贴着些已被雨淋烂了的标 语,隐约看到"誓死和资方奋斗到底""不达目的誓不复工"等字样。字是用红色颜料写的,淋了雨,血泪似的淋漓淌下来。见到一个书报摊,家 霆买了一份晚报。地上又潮又脏,柳忠华说:“回去吧,不逛了!”
  两人一同回到旅馆房里,柳忠华用一种厌恶的心情说:“民生凋敝,人心失望。现在长江冬令水枯,舟车缺乏,滞留在重庆的公教人员及 眷属四十多万都欲归不得,望断云山。一朝归来,看到这种情景,当作何感想!”
  家霆打开晚报,看到一幅大漫画,上面画的是一个衣衫褴褛形容枯瘦的教师,手捧一只破碗,旁边一行黑体字标题,写的是:“罢工的惟 一例外者——教书匠!”家霆把画拿给柳忠华看,说:“原来,抗战胜利了,我有过美丽的幻想。现在,美丽的幻想,只像是一阵雾。拨开雾 ,看到的是废墟、眼泪、鲜血、饥饿与贫穷。”
  两人疲劳了,十点多钟就睡了。第二天一早,开了房钱,上火车去往南京。
  又坐在从上海往南京的火车上了!在记忆的天空中,留下了闪闪烁烁的星光。两人不禁都同时想起那年陪童霜威离开上海坐火车到南京的情 景。只不过,那时坐的是慢车,这次是快车。那时火车的窗户拉下了百叶扇,有的窗户用黑布帘遮着,沿铁路线有荷枪警戒的日本兵。现在, 日本兵已不见踪影,但火车中的拥挤、肮脏、零乱以及旅客的脸上、身上反映出的贫苦、哀愁仍旧相似。跑单帮的旅客男女都有,不少都席地 坐在走道上。有位子的乘客依然能泡茶,只是很少来冲水。
  从车窗里外望,沿途民房的墙壁上,有日本"仁丹"、"中将汤"、"太田胃散"、"大学眼药"的大幅广告,有日伪涂写的大幅标语:“日支携 手建设大东亚共荣圈"、"东亚人民团结起来反对英美侵略"、"日中亲善、和平建国”,也有胜利后新涂写上去的大幅标语:“蒋主席万岁!中国 国民党万岁!”"抗战必胜,建国必成!”有一条特别醒目的标语写的是:“热烈欢迎蒋主席胜利凯旋!”大约是前几天蒋介石飞抵上海、南京 视察时新涂写的,蓝底的字,色泽新鲜。
  车上"叽叽喳喳”。邻座有两个模样像知识分子的人在谈天,用的是幽默讽刺语调。
  “……我看发横财的办法现在至少有五样!”
  “哪五样?”
  “劫收!造假钞票!跑单帮!做吉普女郎赚美金!出版汉奸内幕一类的畅销书!”
  “办法绝不止这五样!”"你说说看。”
  “就拿汉奸做文章吧,赚钱的窍门就多得很。比如做律师帮汉奸辩护,敲汉奸竹杠,替汉奸出具地下工作的证明信,帮汉奸隐藏财物,都 能发大财!”
  说话的人嗨嗨地笑,边上听的人也嗨嗨地笑。
  后座有个江阴口音的人正在谈天。像讲故事似的讲给边上的人听:“……去年八月十五日晚,驻江阴日本宪兵队接到了日本天皇的投降命 令。宪兵都纵酒痛哭,哭得狂醉后,将关在宪兵队的十几个中国人都押出来用军刀乱砍。又将所有文件、木器什么的都用火点燃,将汽油浇在 中国人尸体上,连同房子一起烧光。十六日他们就大摇大摆开走了。”
  边上有人气愤地问:“杀的是些什么人?”
  “弄不清!当然是些抗日爱国的中国人哕!”
  听的人,一片唏嘘。家霆和柳忠华听了心里难受。
  粗野的谈话声、笑声,难闻的气息,呛人的香烟味,充满了整个车厢。火车"乞卡乞卡"经过昆山,经过苏州,后来又经过了无锡。从车窗 里望出去,二月下旬的江南水乡落寞、荒凉、萧索。景色依稀那么熟悉,使家霆不由得想起了雪莱的名句:“历史是一首时间写在人类记忆上 的回旋诗歌。”在抗战中,家霆曾多少次从中华民族与入侵者浴血搏斗的历史中获得了力量与耐心。现在,家霆在了解今日的情况和揣测明日 会发生什么情形时,又觉得必须从回顾历史中去汲取新的力量和耐心了。他坐在那里,默默无言。柳忠华轻声问:“在想什么?”
  家霆轻轻把自己想的说了。
  柳忠华像掂过斤两似的说:“历史可以使我们明白许许多多事情,但我们所做的在以后也将变成历史。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正在参 加创造历史。愿这是一部有意义的有益于人民的历史。那么,为它出力,为它献身,一切都是值得的!”家霆点头,不断思索回味。
  过了无锡,周围的人越来越挤。过道里坐的人多数都只能站立着。家霆和柳忠华挤着匀出一个位置给一个两条腿似乎站不稳的驼背老头坐 。老头苍白的瘦长脸上刻画着痛苦的皱裥,手常常痉挛。二月里,江南水乡的阡陌与田地里,不像四川一片碧绿。这一带,过去日寇和汪伪曾 长期"清乡”,遭过血腥蹂躏。过去那种翠竹丛树环绕、桑林浓绿肥壮、村姑牧童嬉戏的景象看不到了。当看到瘦骨嶙峋的农夫荷着锄头,偶尔 有一条灰黑枯瘦的水牛在吃革,破败衰颓的草屋和白墙黑顶的农舍在经过砍伐的稀疏树影中出现,一种慨叹油然浮起在家霆的胸间:“啊!江南 !我的家乡!你变了,你衰老了。”看到江南像一个奄奄病重的老人,在苦难中呻吟挣扎,他的心凄楚哀怨。
  火车上有卖报纸的。柳忠华和家霆买了几份报纸看。报纸都是隔天的,登了蒋介石二月十九日下午五时二十五分坐飞机由上海到达南京时 ,受到何应钦、白崇禧及大批群众热烈欢迎的消息和照片。照片上,他戴浅灰呢帽,着黄军装,披黑大氅,穿黑皮鞋,戴白手套,用右手取帽 与欢迎者含笑颔首,显得非常高兴和轻松。其它消息的标题却是:“米价涨势迅速扩大,民食问题日趋严重"、"金价猛刮涨风"、"国府五月前 准备还都,交通工具尚极缺乏"……车子过了戚墅堰,又到了常州。两人从窗口向站台上的小贩买了些肉馒头当午饭。看看景,打打盹,过了丹 阳、镇江,整整九个小时,下午五点光景,抵达南京和平门车站。两人下车,雇了一辆三轮车到鼓楼附近找旅店住。
  正是多雨时节,地是潮湿的。鼓楼广场的情况如同从前,周围的情形变化也不大。敌伪时期的标语已经涂毁刷去,换上了一些新的标语牌 :“热烈欢迎最高领袖蒋主席莅京"、"中国国民党万岁!”……来到这里,看到了那个灰暗、冷清的小邮局,又看到了原来那家毁成断垣残壁 了的当铺遗址,家霆立刻想到了尹二和尹嫂。尹二夫妻俩怎么样了?他决定尽早去寻找、看望他俩。
  两人在陈旧的鼓楼饭店定了个小房问住下后,找了个小馆店吃了饭。只有六点多钟,天还明亮。家霆说:“抓紧办事!先到潇湘路看看房子 的情况好不好?”柳忠华同意,说:“看了房子,明天一早就到市政府找马超俊办理补契手续!”
  由鼓楼到潇湘路不算远,两人坐破旧的公共汽车到了湖南路口,步行向东去到潇湘路。
  家霆急迫地想看看童年的故居,怀着跳得十分激动的心同忠华舅舅一起走到潇湘路上来了。这里的一切曾堆积了他多么难忘的童年岁月。 但,八年像一笔划过,把年少时的诗与梦丢人火中,燃烧得灰飞烟灭了。路面潮湿,有点泥烂,潇湘路坑洼不平,路边水塘仍在,两旁的大柳 树早已砍伐干净。暮色中,灰暗的潇湘路一号墙上用黑漆刷着的"大日本蓖麻籽株式会社"的大字,仍旧清晰可辨。门口原有的那个白底黑字中 文和日文合写的"大日本蓖麻籽株式会社"字样的一人多高的大木牌没有了。大门的门灯早已打碎,朱红的大门无影无踪。远望花园,荒草丛生 ,惨淡孤寂的劫后景象异常浓烈。岁月悄悄地慢慢地在摧毁许多东西。潇湘路一号那幢青砖三层楼的大洋房依然屹立,陈旧,孤独,神秘。窗 户没有了,墙上有些地方生满青苔。墙角密密的蛛网布满了蚊蝇甲虫的尸体。在战争乖离的岁月中,房屋也在承担生命的悲凉。
  也说不出是为什么,往事浮上心头。像春蚕吐丝般的情愫,缠住了思忆。家霆顿时感到脸上发烧,心里发热。
  忽然,一条黑白花的小狗狺狺吠着,看到楼下有一盏油灯亮了。
  柳忠华感觉敏锐地说:“这房子有人住!”,家霆迈步说:“进去看看!”
  两人一同走进没有门框的门里去,突然看到门旁墙上贴着一张盖着红色公章的"三民主义青年团中央团部"的机关信笺,上写:“此房屋系 敌产,自今日起已由本团部接收。特此公告。”下边日期是去年十一月的。再一看,许多窗户上都贴着交叉的封条。忽然,有人影晃动。小花 狗仍在吠叫,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从边门里出来了,喝住狗吠。他穿的西装,脸带凶相,高声问:“找谁?”
  家霆递去一张记者名片,说:“我是重庆回来的,是这儿的房主!你是谁?”
  那人眨着两只细小锋利的眼睛,说:“我们是三青团的!这是我们从鬼子手里接收的敌产,要用来办公的!”
  “你是负责人?”柳忠华问。”我是看守房子的!”
  家霆严肃地说:“你们弄错啦!这房子不是敌产,是我家的私产!我马上要收回!”
  柳忠华说:“我们先进去看看!房子要修理一下,我们先看看这房子毁坏得怎么样了。”
  脸带凶相的人把名片翻来覆去地看,发现面前的人模样像从重庆来的,而且态度强硬,说:“好吧!进去看吧!房子已经百孔千疮啦。”
  他陪着家霆和柳忠华进去,在楼下一看,家霆和柳忠华大失所望,心都凉了。房子同那年家霆陪爸爸被软禁时也迥然不同了。不知怎么竞 破坏得这么厉害!门窗许多都没有了。整幢房屋等于只剩下了一半,另一半是躯壳。从楼下到楼上去的楼梯已经拆光。从楼下左侧有个大洞穿过 二楼一直可以望到三楼的楼顶。是日本人临走有意破坏的,抑是无人管理时被人破坏的?现在,住在里边的人一共两个,除了这脸带凶相的外 ,还有个二十几岁的矮子。他们在楼下一间未遭破坏的房里搭着铺睡觉。那间房就是家霆童年时睡的房。
  看了一看,家霆谢谢那个脸带凶相眼露凶光的人,问了一下姓名,是田伯涛。家霆说:“这房子现在你们占着,过几天,我们就要接过来 修理了自己住。希望你向上级反映,马上找个地方搬家。”田伯涛虽不愿意,无话可说,勉强地点头。
  家霆和柳忠华同田伯涛握手告别,走了出来。柳忠华说:“看样子,要他们立刻搬还有麻烦。这伙接收的人像恶狼,到口的肉舍不得吐的 。”
  家霆说:“先把房地契补到手,第二步我看不难!”他历来办事充满信心,总感到没有什么不能克服的困难,此刻却说:“只是这房屋毁 坏得这样,倒是事先绝未想到的。这房子怎么住人呢?要修理,工程浩大,我们也没这能力啊!”
  柳忠华斟酌着说:“找房困难,这里环境也好。只有一个办法,先把房子修理好。修理费折合房租,互不吃亏。这样办好不好?”家霆当 然觉得好,提议说:“去看看邻居管仲辉和叶秋萍家的房子。”
  走到东面,只见叶秋萍公馆已烧成一片废墟,给火焰熏黑的残破墙垣壁立着,烧焦了的木头、混凝土、钢筋、砖瓦混杂成堆。房子未坍陷 的部分像矗立着的一具骷髅残骸。管仲辉的公馆里面显然有人居住。夜色苍茫,有围墙,看不清里面情况,但那幢东洋式二层楼的房屋经过装 修,亮着灯光。两人在外边看了一看,闷闷地折回来走出潇湘路。
  公共汽车早早就停驶了。两人踩着潮湿的路面,步行走回鼓楼饭店。一路上灯火稀少,行人不多。经过劫难和沧桑的南京城,草埋幽径, 市面萧条,风物凄凉,令人愁思茫茫。两人旅途劳顿,回到鼓楼饭店后早早就睡了。决定第二天早上分头办事。家霆去市府找马超俊,柳忠华 则去找熟人再多寻些房子。
  家霆上午九时许到达市政府。天又下起急骤、清爽、细密的雨来了。他在市政府拿出燕翘和爸爸的信找马超俊。秘书客气地在会客室里接 待他,说:“蒋主席十九号由沪莅京,过几天就要返重庆。市长很忙,有事我可以代转或代办家霆把补契的事讲了。秘书说:“这事容易,我 写张条子,你到地政局办理就行!”
  家霆等他写了条子。地政局也同市府合在一起办公,在同一个院子里。家霆拿了条子去,经办的一个干练的中年人见有市长秘书的条子, 十分爽快,说:“你到《中央日报》登一则挂失补领房地契的启事,连登三天,拿报纸来备案马上就补发给你!”他给了一个启事稿给家霆做 样子。家霆冒雨离开地政局,路上在店里买了把红色油纸伞,去新街口《中央日报》广告部付钱办理了登启事的手续,看看手表,还只有十点 半钟。远远听到小火车的汽笛"呜呜"声。心中突然思念尹二和尹嫂,决定马上冒雨到高楼门和保泰街之间那条小铁路旁的棚户区去寻找看望他 俩。他搭上公共汽车到了鼓楼。下了车,打着伞急急迈步向东沿着小铁路到棚户区去。离上次来,一晃快五年了。细雨潇潇,家霆打着伞走在 泥泞的路上,想起了那次坐尹二拉的人力车来到这里的情景。依然是水漉漉的地面,“嵫咙咕咕"一踩一脚泥,又滑又烂;依然是两边小水沟, 潺潺流着水,长着杂草、野菜的荒地,汪着一摊摊的水。他心里有点喜悦:胜利了!这次见到尹二和尹嫂将不会像上次那种心情了。他将听到他 们的笑声,看到他们的笑脸,无论如何到底是胜利了!将畅谈别后种种,他将给他们留下些钱花用。……
  终于,他心跳着看到那时没有井栏的水井边一家棚户的墙上用黑墨画着的一只大眼睛了。那意思是警告不识字的人注意:此地有井!别掉下 井去!对了,就在这旁边。啊!尹二!尹嫂!我来了,家霆来了!
  雨中,冷风裹着轻飘、潮湿的烟雾扑到面上,大地似在细语,发出似有似无的颤栗的语声和绵长的絮聒声。他终于找到了尹二和尹嫂住的 那间棚屋。不知为什么,周围的棚屋都已拆平拆光了。尹二住的那个简陋破旧的棚屋已经倾塌了。
  家霆先是一惊一愣,接着就走上前去。希望能看到强壮的尹二或者因毁容面部变得可怕了的好心肠的尹嫂。他叫喊着:“尹二!尹嫂!”
  没有人答应。倾颓倒塌了的棚屋看样子早已没有人居住了。雨水正像要似的沿着倾斜的棚顶滴滴答答流淌下来。倾塌毁坏了的棚屋,远看 虽仍隐隐保留着外形,近看早已像废墟又像垃圾堆了。
  家霆打着雨伞,立在雨中,继续高叫:“尹二!尹二!尹嫂!”无人答应。看来,也不会有人答应了。
  他想起了上次见面时,尹二冷静、坚决、威风凛凛地说的话:“家霆,告诉你!……前年冬天……有个喝醉了的日本浪人……被我在僻静处 用刀子宰了!……去年秋天夜里,我拉了一个小汉奸……也被我用刀捅了!……我要再杀下去!不杀到鬼子汉奸完蛋那天不算完!”
  一种不祥的预感,侵袭上家霆的心头。家霆感到冰凉的雨水似乎浇遍了全身,决定向邻近的棚户区居民打听一下。他走了一截路,走到附 近一家棚屋门口,朝黑黝黝的里边叫喊:“里边有人吗?”
  听到一个苍老沙哑的人声在答:“谁呀?”接着,一个驼背的衣衫褴褛的老人拄根棍子咳嗽着走到门口来了。他灰白的头发短而干枯,像 灰白的稻草。
  “老爷爷,请问,您知道这儿从前住的一个名叫尹二的拉洋车的人吗?”
  老人抬起无神的眼睛望着家霆,咳着问:“你是谁?”雨水拂着他的脸,他用手拭着脸。
  家霆如实地说了,问:“老爷爷,您知道他们在哪里?”他用雨伞给老人遮着雨。
  但,老人叹息一声,颤巍巍地摇头:“人都不在了!早都不在了!”
  “到哪里去了?”家霆浑身冰凉,打了个寒噤,急切地问。
  老人表情哀伤,“三年前,尹二就给抓走了!不但抓了他,邻居也倒了霉,别人放了回来,也都搬走了。尹二再也没回来!”
  “给鬼子杀了吗?”家霆心里火辣辣的像燃烧。
  老人点头又摇头,摇头又点头,咳嗽着说:“当然是叫杀了!他再没有回来。他那个贤惠的女人,发疯一样地哭呀哭呀,后来也不见了。人 说,也许是跳江了!反正,跟尹二一样,再也没有回来。”家霆脸上的肌肉都绷紧了,心疼地流下泪来。想不到今天来到这里,竟会得到这样的 坏消息。他又向老人问:“后来……怎么样了呢?”
  “后来?”老人咳着,用手指指西边,“后来……他们夫妻不在了!住的棚屋仍在,没人去动一动,直到如今!”
  雨大了,“哗哗"下着,似在痛哭,雨点像都打在家霆心上。他耳朵里只有"嗡嗡"声,血液在太阳穴里发疯似的悸动。驼背老人拄着棍咳嗽 着回棚屋里去了。家霆的脑袋像给什么东西压得快要破裂了。他真想放声号哭放声大叫。
  回过身来,他打着伞又到尹二和尹嫂原先住过的已经倾塌了的棚屋前伫立着,似在默哀,似在凭吊。突然发现,在倾塌的窗台上,两只空 洋铁罐仍在,只不过早已锈蚀腐朽,罐中泥土里长着的两株迎春花已经爆出绿色枝芽。那年清明来时,这两株迎春正开着星星似的金黄的小花 ,给小屋里添了一点盎然的生机。如今花在人亡,多么使人伤心!
  家霆听着雨声突然记起:小时候,有一年七巧节,尹嫂(那时是庄嫂)告诉他:七月七下了雨,落大露水,是因为牛郎织女见面相会后分离 流泪。在七月七夜里,站在花椒树下,嘴里衔根星星草,能听见牛郎织女说悄悄话。可是,尹二和尹嫂这对牛邯织女如今都不在了。
  呆呆站了一会儿,家霆伤心地打着伞沐着雨丧魂落魄地走回鼓楼饭店。回到旅馆,柳忠华还没有回来。他午饭也不想吃,又累又冷,呆呆 地独自倚在床上,看着窗外一直在淅沥不断下着的小雨,心里翻江倒海,老摆脱不了尹二和尹嫂的影子和对他们的思念。
  啊,这场伟大的抗日战争的胜利,是多少像尹二、尹嫂这样的无名英雄,这样的普普通通的中国人,付出鲜血和生命用自己的牺牲换来的 啊!该怎么珍视这种胜利?该怎么使中国富强?让中国人民将来能生活在永不再受帝国主义侵略的和平幸福生活中啊!傍晚时分,柳忠华回来了 ,风衣上湿淋淋的。他说:“就在司法院对面有一处房子可以租买,正在接洽。”当听到家霆叙述了寻找尹二和尹嫂的经过后,他动感情了, 说:“你应当写一篇通讯,就写写他们的事。他们夫妇这样的人,是中国人民的脊梁骨!”

从二月下旬到三月初,童家霆在南京和苏州零散地记了些日记。
  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五。南京,阴,有小雪
  爸爸过去常说南京有六朝烟水气。这次重回南京,只感到凄凉败落,我似乎也能体会到六朝烟水气的一个方面了。元朝萨都刺的词说:“ ……山川形胜,已非畴昔……思往事,愁如织……但荒烟衰草,乱鸦斜日……”是否也是六朝烟水气的一种意境呢?
  舅舅忙于找房子,我则从采访的目的出发,兼带满足旧地重游的心愿。为希望有一个总的概念,今天整日在外奔跑。
  总的印象是冷落、萧条。敌伪在南京只有搜刮,没有建树,
  新街口一带也没有繁荣兴旺景象。秦淮河只是一条臭水,只有凭想象才能看到六朝时画栋飞云、绮窗丝幛、舟楫穿梭、灯船毕汇、商贾往 来和显贵云集的模样。夫子庙还算热闹。到"奇芳阁"吃了一碗煮干丝,味道很差。茶客里养鸟的、下棋的仍有,都是白发白须的老人了。舞厅 生意兴隆,晚上是晚舞,白天是茶舞。下午,我特地跑到一家名叫"金陵"的舞厅观光。挤得不可开交,灯光昏暗,空气混浊。乐队演奏的是《 何日君再来》《夜来香》一类歌曲。有个年幼的歌女尖着嗓子在唱:“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舞厅里,“重庆人"占多数,有两个人 为争舞女打架。一个穿长衫的大声说:“老子是重庆来的!”穿西装的却亮出了一张"派司”,说:“你看看老子是哪里来的?”穿长衫的吃了 瘪,灰溜溜走了。估计穿西装的是"特"字号的。
  傍晚,游玄武湖,找我童年时脚印。想不到天竟飘了一阵白雪。雪簌簌抖落,像朵朵分枝散叶怒放的白花,一阵急过一阵,地上铺起了薄 薄一层雪片,远山近水全都似融进雪中。挂在树上的白雪泛出淡蓝色,闪闪放光。见到雪,真有感情了!到四川好几年,何曾见到过雪!回到江 南又看见下雪,真有一种见到熟友的感情,引起多少儿时在雪上打滚、打雪仗、堆雪人的回忆。这里依然是我梦里有过的粉雕玉琢雪花飘飘的 江南!湖边大道两旁,高大的杨柳都还裸露着枯枝。湖水干涸,枯荷凋敝,岸边只有一只大木船、七八只小船,也都破旧。靠这营生吃饭的只是 几个形容干瘦衣裳破烂的女人和小孩。因为下雪,上来招徕生意:“划不划船看雪景?价钱便宜!”
  走进公园,亭台多年失修大部破落,游客稀少。古台城映着湖水,像条灰黑色巨龙匍伏,寂寞无语。我遐想起明朝开国之主朱元璋听取谋 臣朱升"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策略的事。这又高又厚的城垣,该是"高筑墙"建议的体现吧?兴亡的呖史,给南京涂抹了浓重的"王者之气” 。日本侵略者的儿皇帝汪精卫、陈公博之流,在历史的尘埃中湮没'了,留下的是战火造成的满目疮痍,刺人肺腑,令人心弦颤动、思绪奔涌。 我难忘冯村舅舅、军威小叔战前带我在玄武湖里划船、钓鱼的情景,难忘在潇湘路一号住着时,夏天夜晚能闻到由清风夹来的满湖荷花香气。 那年欧阳在潇湘路住着的夜晚,就有过清风带来的荷花香。可是,一切都已逝去。
  二二月二十三日,星期六,雨,南京
  晨起,雨声沉重。舅舅一早冒雨外出。我决定打伞到雨花台看望妈妈。
  坐公共汽车到中华门,下车后坐马车到雨花台。一片柳树林,一块衰草地,混杂着往日的记忆,都随雨一起侵入我的梦中。一路始终凄风 苦雨,我不能不想起上次同欧阳一起到雨花台的情景。马蹄哞导哞导,敲打路面,我的思绪在马蹄声中起伏。还好,抵达雨花台时,雨已停歇 。踏着潮湿的小路,按照记忆的指引,径直从主峰西下,找那片妈妈长眠的空草坪。
  什么也没有给妈妈带。既未带鲜花,也末带锡箔长锭。这季节,在南京无法找到鲜花。妈妈是位革命者,她不会喜欢我给她焚化纸钱。我 带来给妈妈的只是我的思念和敬爱,只是我要向妈妈倾吐的心底里的话语。我要告诉妈妈我的进步与爸爸的进步,我的决心与爸爸的决心。我 们正要像她一样,为中华民族、为中国人民的幸福而奋斗。我的心上流着泪,我在心里一声一声叫唤着妈妈,走向她的葬身处。
  还是那与欧阳一起踩过的沙砾的土地和荒草、卵石,还是那与欧阳一起踏过的长满苔藓的羊肠小道,还是那与欧阳一道跨过的高高的野草 与荆棘及凹凸不平的坡岗,还是那天我们一同看到过的空草坪。只不过那年是夏天,草坪碧绿,今天是荒蔓一片,草坪坑洼不平,苍黄中到处 可以看到被野狗、野兔扒开洞孔暴露出来的白骨和骷髅。
  微雨又降落了,天阴冷。我的心凄恻极了!不到五年,这里似乎未变,又似乎变得很多。总的环境未变,但时光和季节使这里变得衰老和更 加荒凉了。一些零落的小树也弯弯扭扭地长大了。前边不远处,一所用大石块、破砖、土坯胡乱搭成的小屋,是上次来未见过的。据说敌伪也 用雨花台作过屠场,尹二是不是也会葬身在这里?
  找不到妈妈的墓碑了!甚至连地点也无法确切辨认出在哪里。细雨将远处的景物都包上了模糊昏晕的外壳。打着伞,鞋袜、裤脚全湿了,在 枯草丛中来回求索。可是,无论怎样,也找不到妈妈的墓碑了。
  哦!我怎样才能从岗峦荒野中寻找到自己的妈妈?蔓延的衰草是否能传递我来到的讯息,向黄泉下的妈妈低诉我的思念与哀悼?
  雨花台上似乎跳动着母亲的心!我伤心极了,站在雨中痛哭起来。幼年时的印象虽已淡薄,却永远忘不了伟大的母爱。后来,我走向不远处 的那间小屋,希望能看看妈妈的墓碑是否已被小屋的主人用来作为搭成住屋的材料,也希望能打听点讯息。出乎意外的见到屋主是一个贫穷得 像叫花子的单身白胡子老头,伛偻着背麻木地垂着头,正在屋旁用铁锄刨土,不知想种些什么。他是靠看尸埋尸营生的吧?老得耳聋眼花,向 他已无从打听到任何事。他确实是把许多野坟的墓碑收集来做了屋基,把许多棺材板连同破砖、土坯用来遮蔽风雨,就是找不到那块有妈妈名 字的墓碑。
  我又重新回到可能曾是为妈妈立过碑的地方,默默鞠了三个躬。为妈妈,也为所有为人民利益和祖国命运献身的人。然后在雨中伤心地离 开了雨花台。我在心里告诉妈妈:我通过了解人生,对比善恶,懂得了您的选择。我以有您这样一位妈妈自豪,我愿您有这样一个儿子在泉下 也得到安慰。
  夜里,舅舅回来了,将白天去雨花台看望妈妈的事告诉了他。他听了,先是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带感情地说:“家霆,真正长久能建 立的坟墓,是要建立在人的脑海中,建在人的心里。翻开一部中外历史,英雄豪杰志士仁人无数,真正有坟墓留下来的很少很少,没有坟墓的 却很多很多。真正纪念你妈妈的好办法,是我们都努力工作,继承着她的希望与理想。那种为了替人们争取美好生活而献出热血的人,有没有 坟,后代的人知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是不会计较的。因为他们生前本不计较这些,死后怎会再计较?正因如此,他们才是最值得尊敬的人 。人生的最高价值是什么呢?……”他用思索、向往的眼光看着窗外黑黝黝的雨夜,说:“当然不是坟,不是名利地位,而是他们为了真理献 身的精神!”说这话时,我看到他的眼睛似已湿润。我明白,说这话时,他不仅想起了妈妈,他一定也想起了在孤岛喋血的舅妈杨秋水!
  二月二十四日,星期日,阴,南京
  今天,去中山陵看睹。风寒刺骨,游客极少。昨天的雨水,将石级打扫得干干净净,由下向上眺望,只见石阶,不见平面;由上往下俯瞰 ,只见平面,不见石阶。抗战爆发后,听说曾想把孙中山先生遗体带到重庆,但工程界人士劝阻,认为如果爆破墓穴,遗体也要受到损坏。人 伟大了,谁也不能去毁掉他!现在,抗战胜利,中山陵完整无损,仍旧气象万千。踩着石阶走上去时,令人想起历尽坎坷到达一个历史平面的艰 辛。
  由中山陵到明孝陵。红墙剥蚀,荒草满地。走到南面的梅花山,山头梅花多数含苞,有的已经开放。小时候随爸爸来游览的情景还有印象 。遇到一些游客,一个告诉我:往年梅花开时,伪府宣传部长大汉奸林柏生总要约许多汉奸文人来此饮酒赋诗;另一个是七十四军的一个少校 ,告诉我:梅花山上葬过汪逆精卫。汪逆前年十一月病死于日本,尸体用楠木棺材运回南京,大出殡后葬在此地,是钢筋混凝土结构,相当坚 固。七十四军奉命将坟秘密炸掉。一月下旬炸开坟后,汪逆尸体完整,穿长袍马褂,口袋内发现一张纸条,上有汪妻汉奸陈璧君用毛笔写的"魂 兮归来"四字。汪逆尸体送去清凉山火葬场,化为一缕黑烟。在原来汪逆的坟上赶建了一个小亭。坟前的石板道全部拆除用土填平,以消除遗迹 。果然,我按照他的指点,看到了原来那条墓道的痕迹,并看到许多石板都搬在附近的石像前堆着。
  汪逆死得还不久,人们已很少提到他。提到他时,是鄙视、蔑视的。他坟已炸毁、尸体火化,留下的是历史上记载下的汉奸骂名。
  下午回来,将来京后的见闻,赶写南京通讯两篇明日寄出。晚上,与舅舅谈起白天去梅花山的事并谈起汪精卫。他说:“早期革命的人, 后期可能成为反革命;晚节不终的汉奸,早期也可能曾叱咤风云。这是一种并不少见的历史现象。”历史人物是怎样失足的呢?怎样才能不失 足呢?怎样才能毕生跟上时代的步伐促进历史呢?值得深思。
  二月二十五日,星期一,阴,南京
  天气又潮又冷。舅舅仍在忙他的事,早出晚归。今天上午,我到地政局办理了补领房地契手续。很顺利,交了刊登启事的报纸,付了款, 明天可以领到新契。
  离开地政局后,到宁海路二十五号军委会南京看守所采访。宁海路二十五号与苏州同乡会对门,原为西北军将领鹿钟麟的财产,伪特工总 部从日军手中接收后,兼并了与该屋后院相邻的另一幢房屋,修建为一个拘留所,作为关押反对他们的人的囚牢。如今作为关押汉奸的看守所 ,使人想起"作法自毙"的成语。
  去时,门禁森严,知道这实际是军统的看守所。向看守所长徐文祺递了名片,要求采访,他说:“拒绝一切外界人士采访。”我与他交谈 ,得知汉奸们去年九月有几十人被押解来所。大都是伪政权显要。除伪代主席陈公博,伪外交部长褚民谊、伪实业部长陈君慧、伪蒙藏委员长 岑德广、伪南京市长周学昌、伪浙江省长梅思平等外,还有汪逆的妻子陈璧君。这些汉奸对陈璧君仍尊称为"汪夫人”。除陈公博独住一间小房 外,伪部长们二三人住一间房,再以下的汉奸则七八人住一间房。陈璧君因患心脏病,身体肥胖兼患高血压,要求由家人照顾,同她长子汪孟 晋、长女汪文惺等关在第二进房屋的二楼上。有的大汉奸日内要解往苏州。
  问起汉奸们的生活,他只说:“生活尚好。管理人员原来要解除他们的裤带,他们坚决表示不会上吊,也就罢了。根据观察,确还没有汉 奸想自杀。”又说:“陈公博烟瘾很大,爱吸美国骆驼牌纸烟,正在写自白书《八年来的回忆》。”还说:“犯人们有的认为中央还都南京后 ,一定有大赦,有的认为蒋主席六十大庆时一定有特赦,都抱有希望,互相安慰。”我提出想进去看看,他怎样也不答应。最后勉强允许在外 面朝里看看。看到前面是一幢三层楼洋房,后面是另一幢洋房。整个看守所,有短墙围着,中间童一片大草地。里边静悄悄,人却看不到。只 好失望。不过,也该满意了!徐文祺拒绝采访,实际却接受了我的采访。
  临离宁海路前,我问徐文祺:“外界盛传许多万恶的大汉奸如周佛海、罗君强、丁默村等,说是已由军统局戴笠局长保护送往重庆受到优 待,是否确实?”徐说:“不知道!”又问他:“有的报上登载:上海有敌侨房产八千多幢、汉奸房产五百多幢。汉奸产业至少总值在几百亿 元以上,盛幼盒(也就是那个方立荪同他①抗战胜利后,为抢占胜利果实及反共,周佛海、罗君强、丁默村曾被利用,得到过任命。但遭到全国 人民愤怒谴责。在国民党军政人员大批到达沦陷区后,汉奸的利用价值逐步消失。一九四五年九月,周佛海等接受了戴笠劝告,电呈蒋介石"请 准辞职”,日戴笠陪同飞往莺庆.被幽禁于嘉陵江畔的"白公馆"享受优待生活。一九四六年三月,戴笠撞机殒命。后来.周、罗、丁三人均被 押往南京审判。周佛海被判死刑后,由蒋介石发表"准将周佛海之死刑减为无期徒刑令”,进行特赦。因心脏病死于狱中。罗君强被判无期徒刑 ,一九三七年病宛。'默村一九四六年被判死刑,在南京执行。
  鸦片生意的盛老三一个人的产业总值就在五十亿元以上,是否确实?”徐答:“不清楚!盛老三关押在上海,不在南京!”
  二月二十六日,星期二,阴雨,南京
  上午,十一时取到了补领的房地契。经办此事的那个干练的中年人笑着说:“你这是特殊的!要不然,几个月也补领不到的!”
  下午,与舅舅带了房地契同到潇湘路一号,向三青团交涉,要他们立即迁走,好让舅舅找工人修理房屋。想不到却出了件意外的事,遇到 了意外的人。
  去时是两点多钟。三青团派来看守房屋的田伯涛态度生硬,脸色凶恶难看。先是索要房地契看,说:“去年冬天,早有一男一女来过了!也 拿了房地契来,只不过你这是新补领的。女的姓方,说是她丈夫的房子。我们确是从日本人手里接收的这房子,当然不吃她那一套。她哭闹了 一场也没用,被陪她来的男厶劝走了。现在你拿这补领的契来,谁知你们是怎么回事?”我明白准是方丽清先来下过手了!我对田伯涛说:“那 是我们的家事,你少管!我是童霜威的儿子,我来收回房子,你们没理由不让!”
  田伯涛说:“我做不了主!要由上级决定!”
  纠缠不清,形成僵持。说来也巧,忽有一辆浅灰色小轿车驶来停在门口。我不禁引起注意,同忠华舅舅朝那辆车看,只见车上下来一个穿 着朴素却又很漂亮的女人,蓝布旗袍、黑呢大衣,黑发过耳不过一寸,白皙的脸上令人注目的是红唇,手夹一只黑皮夹。一看,我被这突然来 临的人震动了,真想不到!是陈玛荔!
  怎么会这样巧呢?但我应该记得的呀!她是三青团中央团部的女青年处处长呀!我怎么忘了呢?
  局面对我来说很尴尬,对她来说,显得很自然。她看到了我,款款走了过来,朝我微笑,我也笑着走上去了。我说:“真没想到会在这里 遇到您。”
  她朝忠华舅舅看看。忠华舅舅朝她看看也朝我看看。她说:“人生何处不相逢?你什么时候来南京的?”
  田伯涛见了她,像狗围了主人转,似乎发现了什么,在边上
  说:“陈处长,这就是我说过的,来讨房子的!”
  我笑着说:“我家的房子,如今被当作敌产接收了!”
  她笑了,对田伯涛说:“不说是从日本人手里接收的敌产吗?”又对我说:“听说这房子破坏得厉害,又说有人从重庆来讨房子。一看名 片,居然是阁下,我特地来看看,希望能碰到你,还希望让你满意。”
  田伯涛卑躬屈膝:“确是从日本人手里接收的!”
  我说:“家父和我去了重庆,房子当然被鬼子占了。如今胜利回来了,总不能被日本人占住过的房子就是敌产了吧?”
  她笑着用上海话说:“这还不好办!权当派人替你看守了这久久就是!我叫他们立刻搬走。”她嘱咐田伯涛:“到百子亭去吧!那里的房子跟 这差不多大,损坏小,在那里把办公室先布置起来!”
  田伯涛诺诺连声。陈玛荔问我:“你这下留在南京不走了吧?”
  我说:“还要回去一趟,以后再来。”"这房子?……”她问。
  我说:“房子要大修才能住。我来,委托熟人修房子!”我指指忠华舅舅,觉得没有必要给她介绍忠华舅舅。
  她说:“你还在办《明镜台》?回去之前能来看看我吗?”她递了一张名片给我,“上边有我的住址和电话。”
  我违心地说:“好的!”其实心里在说:我恐怕是不会去了!她仍旧笑笑,用英语说:“你看,我又帮了你一个大忙!”我笑笑说:“可是 ,这房子确实不是敌产!是我们家的!”
  她笑了,用英语说:“你老是不知恩!”我只好仍对她笑笑。
  后来,她同我握手告别,上车走了。临走,朝我看看,忽然笑笑用英语说:“我猜,你是不会来看我的,是吗?”
  我笑笑,没有说话。
  车开走了,我对田伯涛说:“明天,我们就有人来住,找工人修理房子。请明天就搬!”
  这次,田伯涛虽然很不高兴,眼露凶光,但点头说:“可以!”晚上,写信给爸爸将这些天的事都告诉了他,并写了信给寅儿,也简单向 她谈了些回来后的情况。
  二月二十七日,星期三,晴,南京
  中午,忠华舅舅在夫子庙"六华春"摆了酒席请客。除他和我之外,有南京有名的王可方大律师,一个仪表堂堂、口才很好的律师。此外, 有两个不认识的人,一个沉静白净的穿西装的姓掘,一个像广东人外貌瘦小精干穿长袍的姓梁。
  摆这桌酒席的目的,是签订修房与租房契约。修房契约中,我是甲方,忠华舅舅是乙方,他化名刘忠,规定:潇湘路一号的房子,由我委 托大士贸易公司经理刘忠经手修理。修理费黄金二十一两,全部由刘忠一方负担。规定修理完毕后,三年期间,房屋使用权由乙方大士贸易公 司安排。租房契约,忠华舅舅是甲方,老祝、老梁是乙方,由忠华舅舅以大士贸易公司经理刘忠的名义,将潇湘路一号房屋的三年使用权让给 乙方。乙方付给忠华舅舅黄金二十六两。三年后如房屋续租,再另订新约。
  王可方大律师在两张契约上都签了字,并接受了手续费。于是,契约有效。我与舅舅,舅舅与他的"朋友"老祝、老梁,其实都在演双簧。
  下午,忠华舅舅决定离开鼓楼饭店搬到潇湘路一号去住,因为他要监工,且可节省开支。去那里住,搭地铺即可。他不知从哪里像变戏法 似的借到了被褥。我则因为就要离京去苏州和上海.暂时仍在鼓楼饭店居住。到南京要办的第一件重要大事,基本办妥了,心情轻松不少。
  二月二十八日,星期四,小雨
  南京雨量偏多,天仍很冷人的一生只有一次童年。童年时稚小的心灵每每收藏着许多最珍贵的快乐与忧愁。下午,到大石桥畔母校去看望 。最突出的印象是童年时觉得大的东西全变小了。房子、教室、操场,小时候都觉得很大,今天下午一看,却这么小。秋千架、浪木、单杠, 小时候觉得很高,现在却觉得很矮。只有树木,小时觉得很大,现在随着年轮增长,觉得还是不小。学校旁大石桥下那条河也很窄很浅了。现 在,这里是一个小学。天下着小雨点。站在校园中,看到许多孩子在嬉闹,我不能不怀念我的童年,也不能不想念起许许多多童年时的同学。 尤其不能不想起欧阳。我必须赶快到上海,赶快找到她!
  三月二日,星期六,阴雨,苏州
  离开南京前的那晚,忠华舅舅到鼓楼饭店来话别。谈得很久,我向他吐露了愿望。他勉励我的话我再也不会忘记。离开他,我有一种依依 不舍的感觉。虽然这只是暂时的分别。
  昨晚来到苏州。晚上那"哗哗哗"的麻将声,今晨那竹制的马桶刷子"嚯嚯"刷马桶的韵律,都与我童年时留下的印象能够吻合。这个有"天堂 "之称的古城,在敌伪鹰爪下已被糟踏得满目疮痍,衰败破落。这里是妈妈柳苇的故乡,爸爸曾在这里同妈妈结婚,爸爸又曾在这里的寒山寺内 被软禁过而坚强不屈。我不能不对苏州有特殊的感情。旅店在一个小巷里,走进小巷,使人寂寞孤独。昨夜下雨,小巷深处孤零零挂着几盏灯 。在路灯微光下,雨丝像一缕缕银线,从黑色的苍穹中乱纷纷挂下来。我望着灯,想着爸爸妈妈在苏州的那场跌宕起伏的梦,心里掀起了暴风 雨。
  今天,特地去枫桥镇和寒山寺凭吊。我带着对妈妈的爱到了枫桥镇。岁月的风尘,使这个古老的古运河边的小镇残破、陈旧。置身小镇, 有一种步入历史之感。这里有衰败灰黯的瓦房,有断墙残院里苍虬而出的绿树枯枝,有狭窄而拥挤的青石板条铺成的街道,有半开的门扉上斑 驳的黑漆和生锈的铜门环。许多门板店面的小铺里坐着打瞌睡的白发老人。我听说外公外婆在这里开过一个单开间门面的烟纸店。妈妈同忠华 舅舅在这里生活过许多个春夏秋冬。但我无处去觅踪迹。走在那条青石板路上时,我想:这条路,妈妈走过,舅舅走过,爸爸走过,现在我在 走了。在这人世间,路是要自己去走的。我今天来走这条路,是不是太迟了呢?我能发现、体会到些什么呢?
  后来,到了枫桥旁的寒山古寺。我也弄不清爸爸曾囚禁在哪间寮房?经历过战乱,年久失修,断垣残壁,荒芜不堪。游人极少,香火不旺 ,和尚都面黄肌瘦。我站在大殿前,屋檐上滴溜溜地垂着条状的蛛网和尘埃,像是流苏。风吹来,带有冷意,不禁想起康有为的诗句:“钟声 已渡海云东,冷尽寒山古寺风。”想听钟声,却听不到。来到这里,会想起人在旅途的各种各样坎坷经历。宗教想通过信仰来化解苦难,它力 图使人们相信,现世的一切痛苦,最终都将获得公正的报答,由此使人们获得慰藉和平静。但实际,宇宙之间有一种人的意志无法控制、人的 理性也无法理解的力量,这种力量不问善恶是非的区别,把好人和坏人一概摧毁。战争中这样的悲剧很多。而我的体会是,人必须像英雄一样 地与这种命运抗争,来体现人的尊严,来唤起一种崇高的感情。这也是一种信仰,却是有别于宗教的一种积极的信仰。抚今思昔,既有痛苦, 也有欢乐,更多的是激励。记忆中那些鼓舞我前进的往事,我充满了强烈的依恋,正像河水流泻而礁石不会移动一样。我已无心再游览苏州的 名胜园林。我注定是个紧张忙碌的人,像有一个声音在召唤,我觉得必须快去上海,去寻找失去的梦,寻找记忆中的快乐与忧愁,寻找我日思 夜想的欧阳……
  童家霆上午由苏州坐火车到了上海。在北站下车,从拥挤的旅客人流中走出站来。
  春寒料峭,昨天阴雨,地是湿的。在四川时情牵梦萦的上海,现在展现在面前了。天气雨后转晴,有了阳光。这里,曾有过多少难忘的回 忆,这里曾有过多少熟悉的人和事。在四川做梦时,无数次旧地重游,梦见过自己走在上海热闹、熟悉的街道上。现在,真的这样在走了。心 里既有喜悦、兴奋,又有悲戚、哀伤。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说不真切。不愿意再在上次与忠华舅舅住过的火车站旁的小旅馆里住宿了,那 里太嘈杂太肮脏。想找一个比较适中的垣点居住,交通要方便,住处要干净些,又不要太贵,离要去的地方近一些。这样,他从北站坐电车到 跑马厅旁的虞洽卿路,住进了汉口路口子上的扬子饭店。这就在慕尔堂旁边。当年,他同程心如、余伯良一起在慕尔堂上中学时,每天上下课 总要从扬子饭店门口走过。慕尔堂似乎并无变化,扬子饭店下面的舞厅和理发室也仍在。他在二楼开了一个小房问,放下物件,决定出去吃午 饭,然后到沪东正康纱厂工会找银娣。
  从汉口路扬子饭店走出来,绕到虞洽卿路南京路口的一家小店里吃了一盘生煎馒头和一碗咖喱牛肉汤当中饭。在南京路坐公共汽车到外滩 。南京路上,还是车水马龙、人流滚滚。有美军的吉普呼啸驰过,开得飞快。经过慈淑大楼时,家霆不能不想到那次欧阳在这里撒下彩色传单 的情景。当年豪情,此刻只留下了怅惘。在外滩下了车,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黄浦江边。江对面是浦东,宽阔的江上布满着船舶和舢板。江中常 有船上的汽笛长呜,声音凄凉悠长。阳光照得江水金光粼粼。当年在这里常看到的日本军舰不见了,停舶着几艘青灰色的美国军舰,在阳光下 铁甲闪闪发亮。回头看时,面向黄浦江的是一幢幢高楼大厦,有金字塔般熠熠闪光的尖形屋顶的沙逊大厦,有如石块垒砌成的门首有巨大铜狮 的汇丰银行,有沉重巍峨的江海关大厦和大厦高处敲打起来声音好听的巨钟。沿江的路上,电车当当,汽车嘟嘟,人海滔滔。有些美国水兵在 江边拍照。
  江海关的大钟正敲两点:“……当!当!”
  仿佛行进在历史的曲折长廊之中,家霆陷入沉思。遽然勾起了无数扑朔迷离的回忆。走着走着,想起了在外滩公园同忠华舅舅的秘密见面 。那天在临江的一只空连椅上,曾看到一个醉了酒的花白头发的老人,穿件驼色破长袍,哼着京戏:“未开言不由人泪流满面……”走着走着 ,想起了同程心如和余伯良一起,那次趁天刚黑偷偷将一叠抗日传单散发在外滩公园……
  豪壮而难忘的回忆排山倒海而来。啊!往事如烟!往事如烟!斑驳多年的旧事,早已成了镜花水月,那是一段多么峥嵘的岁月,如今只留下了 心海中的波涛。阳光下,家霆感到失去爱情的日子,犹如阴天般沉闷。他与欧阳素心之间,有过那么深的爱情,却会落得今天这种黯然。失落 的爱情融成回忆,这种回忆已经化成离愁别恨和凄凉落寞。所幸家霆是意志坚强积极进取充满朝气的青年,他的爱心与决心,使他探究欧阳素 心之谜的决心更坚定了。由外滩坐电车到达沪东杨树浦区了。家霆来找银娣,像有酒精在血管里起兴奋作用似的,浑身激动。来找银娣,当然 不仅仅是为了打听欧阳素心的下落。他对银娣有感情,银娣过去在他和欧阳之间,是一座桥梁。见到银娣,会勾起一连串的往事。不仅仅是对 欧阳,那是对死去了的金娣——银娣的姐姐的忆念,是对被敌伪暗杀了的舅妈——杨秋水阿姨的怀念,也是对忠华舅舅在上海从事一种秘密特 殊战斗留下的忆念。家霆就是怀着十分急切想见到银娣的心情,出现在正康纱厂门前的。
  几部汽车和卡车隆隆驶过。正康纱厂门口挂的是"中纺"的牌子。这家日本人的纱厂已由经济部接收,现在又由"中国纺织建设公司"接收了 。工人正在罢工,厂里气氛使人感到紧张、冷清、不安。家霆说了银娣的名字,门卫好像很熟悉,叫家霆等一等,让人到工会把银娣找出来。
  如今,银娣出现在家霆面前了!
  将近四年不见,银娣该是二十二三岁了吧?变化很大。有明亮的眼睛,落落大方的沉静态度,面容酷似金娣,个儿高得多了,身材也完全 成熟了,脸色健康,仍是清汤挂面头,上海女工的打扮,很朴素。旧阴丹士林短裢,套着件旧的酱红色绒线衣,下边是黑布裤。
  两人四目交替地凝视着,在双方几乎陌生的外形上,彼此仍有着记忆里熟悉的面容与姿态。当两双熟悉的眼神交汇在一起时,似有二种神 奇的力量,把两人都吸引在同一个世界中了!
  “啊,是你呀!真想不到!”
  “是呀!银娣!你二十多了吧?”他们紧握着手,牢牢不放。
  “啊,啊,见到你真是高兴!”银娣同门卫说了以后,作了登记,将家霆请到厂里边,在工会旁的一间小空屋里坐下,忙着去隔壁工会里 倒了一杯热开水过来,亲热地说:“你长高了!刚一见,有点陌生,再看看,样子没有太大变化。”
  家霆见她十分热情,心里沸腾似的说:“分开快四年了!常常惦记着你!胜利后,我曾有一封信寄到环龙路,估计你没有收到。后来,幸好 我见到了你给忠华舅舅写的信,谢谢你还记挂着我!”"应该记挂的嘛!你的信寄到环龙路当然是收不到的。房子早被军统劫收了,我也早就离 开那里了。”她将别后的一些情况简 单作了介绍。这些其实家霆已在银娣给柳忠华的信上看到过了,但他宁愿再听一遍。
  家霆估计银娣一定是忠华舅舅他们一路的人。不然,怎么现在又在正康纱厂做工会工作?但不宜挑明,只是把自己这次同忠华舅舅一同来 上海和去南京的情况大致讲了,又简单介绍了自己去四川后的那些情况。
  银娣静静听了,她老练、沉着,眼睛仍是那么莹黑,那么灵敏。她笑着说:“近两个月来,忙极了!胜利后,物价飞涨,工人生活真是困难 极了。重庆来的只管自己劫收发财,对工人的死活不闻不问。有的还把我们工人看成是'伪工人'。连续罢了好几次工,沪东、沪西各厂之间都 有联系,同社会局谈判,同中纺公司的代表谈判,主要是让工人们不致饿死能活得下去。在工人坚强团结的压力下面,他们软了下来。上月底 ,协议书签了字。但本厂有不少过去因美机轰炸被鬼子疏散和日本投降时失业的工人需要救济。他们生活没有着落,一家老小要养活。社会局 和中纺公司签了字又反悔,不想管这些人,罢工就结束不了!过几天要过'三八'节了,这是胜利后上海妇女的第一个节日,我们要通过这个纪念 日来提高女性的觉悟,使罢工坚持到胜利。现在正忙着筹备。”她洋洋洒洒一说,使家霆颇有"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的感觉。这是一个新的发 现,银娣的话朴实,却有气派,她是那种不畏强暴、大胆站在工人队伍前列前进的人!
  家霆拿出笔记本来,较详细地向银娣问了一些有关沪东、沪西工厂罢工的事。银娣也谈了工人为了争取成立自己的工会同特务斗争的一些 事例。家霆都作了记录,作为写通讯特写的素材。然后,又问起银娣上海的一些情况。他心里自从见到银娣开始,就在思念欧阳。但银娣直到 现在没有提出欧阳的事,他明白在银娣这里是得不到欧阳的新讯息的。那么,何必去早早揭开这个伤痕上的痂结呢?他怕那种难以忍受的刺痛!
  银娣的眼睛有时静悬着如同落日,说起话来时眼里却像有急闪的电光,烁烁发亮。她说:“胜利后,接收的人一批批来到上海,空中飞来 ,水里漂来,地下钻出来,都是些饥鹰饿虎,大发胜利财。开头,只要重庆来的,上海人都热烈欢迎。现在,同对待敌伪官吏差不多了。胜利 前,美机轰炸上海,上海人宁可被炸死心里也高兴。但胜利带给老百姓的不是光明和幸福,只是血和泪。美国兵在上海醉酒闹事,侮辱中国女 人,大家印象很坏。美国正在帮着往中国的内战上面浇汽油,好不容易胜利了,又要动枪炮杀自己人,叫人怎么想得通?”
  听着她说,家霆看着银娣的脸,难过地想起被日机炸死的金娣来了。金娣长眠在广东坪石,八年多了,该只留下白骨和尘土了。她的妹妹 成长成熟起来了!银娣的话不多,却生动地把人民反饥饿、反独裁、反内战的情绪都扼要谈出来了。家霆夸赞说:“银娣,时间是最伟大的老师 ,逆境磨练人就像火在炼金子,见到你现在这样子成熟,我太高兴了!”
  他到这时候,忍不住把心里最想问的事提出来了,说:“银娣,你有欧阳的新消息吗?”
  银娣看着家霆的脸,家霆的眼神充满期望,也充满一种对欧阳的思念。这种眼神是使银娣同情和痛苦的。她带感情地答:“没有。”又说 :“连欧阳筱月的消息也没有!”
  家霆脸上失望,眼睛干涩像在燃烧,问:“银娣,我已经有点绝望,但毫不动摇。我想找到她,你说该怎么办?”
  银娣带点疲倦而又热情的目光充满怀念和悲哀,说:“上海滩这么大,人又这么多!大海捞针,是捞不着的!”又遗憾地自责说:“只怪我 那天碰到她时,没有能一直盯着她盯到底。最后因为我有急事就离开了她。要不,就好了!”
  家霆感到失望和空虚,也感到一种重温旧梦的温暖。他从不吸烟,这时忽然感到很想吸一支香烟,用辛辣的烟味来刺激一下自己的神经, 提起精神来,压制心中的孤独与酸涩。他面上平静地缄默着,心中汹涌起波涛,说:“无论如何,我要找到她!”
  银娣怜恤地问:“到底她同你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呢?”家霆没有隐瞒地、坦率地将前后情况讲了一遍。
  银娣脸色变了,深深"啊"了一声,焦灼而亲切地说:“唉!坏了!坏了!她陷在一个大陷阱里了!怪不得她会这样。她本来非常好,对我有过 恩惠。但是,现在,我怕她已经身不由主了!同她这样的人交往,会有危险!何况她坚决拒绝了你,恐怕也是为你考虑,你想过没有?”
  银娣的话政治上成熟,使家霆想起离开南京前那夜忠华舅舅说过类似的话,家霆不能不点头,血液在太阳穴里跳动,他说:“我想到过。 我不能遗弃她!我想伸手把她拉上来!也许是妄想,但我连灵魂也爱着她,除非我死了!不然,我的心是不死的!”
  银娣没有再说话,沉浸在一种深远的思索中。家霆这时发现,刚见面时感到银娣面色很好,那时是兴奋造成的。其实,银娣的脸色不好, 是一种营养缺乏的面色。她的生活肯定是艰苦的。
  家霆又问:“我后母家的舅舅方雨荪,还有那个江怀南,你不都是认识的吗?他们后来情况怎样了?”
  “离开也都很久了!方雨荪是个惟利是图的生意人。江怀南是个道地的汉奸,弄不清怎么了。反正现在汉奸花钱买个地下工作证明的也不少 。”
  有个女工匆匆来找银娣,说要开会。估计她很忙,家霆问了电话号码,将自己住在扬子饭店的房间号码和电话号码都留给了银娣,并且告 诉她,离重庆前曾将她的地址告诉了亲友,托她有信及时代转,就同银娣握手告别,走出了正康纱厂。
  心里空荡荡的,不知该往哪里去。为了寻找欧,决定到霞飞路、环龙路一带去,心里侥幸地希望能碰巧遇上欧阳。银娣在那一带遇到过欧 ,说明欧心里一定还眷恋着当年的许多旧事和旧情。到那一带,万一能遇上她多好!遇不上她,旧地重返,也可以得到一种感情上的满足。愿意 为她踏破铁鞋!整个上海的每条街道,以后都要走一走!
  终于在下午四点多钟时,又站在霞飞路靠近环龙路那白俄开的"白拉拉卡"罗宋西菜馆门口了。橱窗里那张斯大林的半身巨幅画像仍在,笑 得很得意,相框周围撒着五彩缤纷的花纸屑,绕着细彩纸带。但那家德籍犹太人开的小小照相馆不见了,店面已变成一家出售女子皮夹、手提 包和香水等用品的小店了。原先德国犹太人的小店里,秃顶熠熠发亮的店老板,曾供着一张金框装的希特勒的大照片,那个唇上有一撮短髭, 额上有一绺流水发,臂上有硭字臂章的隐含杀气、满脸妄自尊大的神经质的战争魔王,随着德国法西斯的覆灭,连照片带小店都消失无影了。 也许这就是历史?仿佛耐人寻味又有颇多值得思索的人生三昧在内。
  耳边听到"白拉拉卡"里放着舒伯特的《小夜曲》,属于世界的着名音乐家的名曲是不朽的!情意绵绵的乐声轻轻流进家霆的心窝,舷而忧伤 ,柔柔地似在诉说一段古老而斑驳的爱情故事,充满诗意。他同欧阳曾在这里听过这支优美的乐曲。曲子中缠绵悱侧、惆怅高远的意境,使他 神伤。他没有走进"白拉拉卡"的愿望,孤独地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带着伤感的心情。
  又走到环龙路欧阳家花园洋房的黑铁门跟前了。攀满爬山虎绿蔓的洋房,此时藤枝尚未返青。朦胧的楼房、熟悉的格局、幻觉似的过去, 使思绪笼上了恍惚的空蒙。这幢讲究的法国式洋房,原先二尺多高的矮围墙上,围着带有尖镞的铁栏栅,后来加高成了砖墙。门上贴着军统局 盖有关防的封条。封条是早贴的,后来住了人,封条在门开处撕裂,天长日久,被风雨和时光洗刷得破烂变色了。里边住着人,估计是军统的 。家霆在对街伫立,朝楼上张望,看到阳台上有个女人正在洗晒军衣,想起在那间他熟悉的窗口的房里,曾听到欧阳吹奏的动听的口琴声。一 时间,似乎看到欧阳素心在窗口向他微笑,听到她忧郁地说:“我是怕我们加深了感情,对大家都不好!”
  然后,是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旋律萦绕在耳畔。当然,只是幻觉。并没有欧阳,更没有话声和乐声。
  倒是有一辆黑色流线型的小轿车揿着喇叭开来,停在欧阳家旧居门前。黑铁门张了大嘴,汽车驶进去。可以看到,开门的是个穿军便服的 ,坐在汽车里的,也是军人。
  家霆的心由于满是伤感而发胀,微喟着迈步离开,突然想起看到过的几句诗:“我想对你再说一遍我爱你/可是你不在/这句话反而使我 更孤寂。”
  绕道走到法国公园来了。买了票进去,太阳已经西斜。游客稀少,落叶的法国梧桐刚刚萌芽。径直找到了那棵常青的落地大雪松。夏天时 ,树背后池畔有个喷泉会喷溅出晶莹的水花。六年前在那个冷雨飘拂有着寒风的冬日中午,他曾在这里吻过她。他们手拉着手,像两个快乐的 小孩,在细雨中离开那棵葱茏的雪松,带着一种纯洁、欢乐的幸福感情。
  那天,细雨飘拂,他亲切地问她:“能永远爱我吗?”
  她没有回答,朝他看了一眼,睫毛上是透明的碎雨珠,像是在说:“难道还需要我回答吗?难道还不相信我会永远爱你吗?”后来,第二 次在这里奇巧地相遇,两个人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了。一时忘掉了自己,甚至忘掉了世界。
  欧阳颤动地把头埋在他的肩上,盈盈的泪珠涌上眼眶,说:“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知道你会来的!”
  他兴奋而又醉心地流着泪,亲切地吻着她被雨淋湿了的黑发,像在沙漠上遇到了绿洲,激动地说:“我知道你仍爱着我!我不能没有你。”
  一切都过去了,消失了,流逝了。
  家霆木头似的站在那里,让那棵年迈的雪松伸出绿色的手掌抚摸他的脸。站了好一会儿,希望出现奇迹,欧阳会突然也来到这里!但是,没 有!心上像一片荒漠。他固然知道,爱情像一杯芬芳的醇酒,喝醉了,会像醉鬼似的使人生变得毫无出息。如果不醉,它却有着激动人生前进的 伟力。人仅仅为爱情活着,是可悲的。只是此刻,爱情的磨难使他如醉如痴,呼之即来,挥之不去。他的忠诚和坦率,他的守信和重情,初恋 的幻灭,使他诚实的灵魂几乎无法忍受。他的心像经过一番浩劫的战场,被破坏得一片荒凉。漫无目的地、失望地从原路走出法国公园,又徜 徉在霞飞路上。霞飞路改名叫林森路了。走着,想起了同欧阳-起在这条路上漫步的事。啊!一切的回忆都甜蜜、隽永又辛酸。此刻,倘若在这 里迎面忽然看见欧阳该有多好!
  路上的商店里和人行道边的地摊上,都摆满了美国货:罐头食品、美国香烟、化妆用品、玻璃丝袜、克宁奶粉、菊花牌淡奶、美军的给养 ……简直是"无美不备”。
  他沿途仔细张望、寻觅,注意着迎面来的和对街走的每一个女性。可是,没有,只有失望接着失望。
  霞飞路上过去那家花店仍在,这里仍有温室培育的粉红康乃馨和鲜红芬芳的玫瑰花出售。欧阳最喜欢这两种花了。
  一直走到距善钟路口不远处了,天已渐渐向晚了。忽然,看到一家出售旧文物、旧画等的拍卖寄售商行。在橱窗里,醒目地陈列着一幅有 金边画框的大画。啊!啊!他几乎大声惊叫起来。这幅画!怎么会是这幅画呢?怎么偏偏是这幅画呢?烧成了灰也认识。画上光的运用是那样神奇 !画的色彩漂亮极了!画得随心所欲,飘飘欲仙,富于灵气,把人带入梦一样的仙境。画上蕴含着美,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一种震撼人心引起人思 索的美!
  是欧阳素心画的那幅《山在虚无缥缈间》呀!
  记得,那个神奇的下着雨的夜晚,在她的房里,他看了画后,赞叹地问:“啊,美极了!真是一幅奇异的杰作!可惜我能有感受,却说不出! 能告诉我,你画的到底是什么?”
  她爽朗地笑了:“我自己也说不清。我画的是我想追求的东西,也许是和平?是幸福?是爱?是美?是真理?总之,是最最美好的东西, 也是我想象和感觉中缥缥缈缈的东西。最美好的东西都被战争破坏了!”
  现在,岁月苍苍,历尽波折,这幅画怎么会来到这家拍卖寄售商行里了呢?
  当然,也容易得到答案。环龙路上欧阳家的故居早被军统接收,里边的所有财产物件自然都已被侵占。这幅画送到了拍卖寄售商行来也不 奇怪了。
  不由自主地,家霆跨步走进店里去。店里亮着电灯,货物充足,各种古董花瓶,各样古玩玉器、珊瑚枝、景泰蓝器皿、画幅、绣花织锦类 用品……琳琅耀目。但生意冷清,没有顾客。一个戴眼镜的黄脸花白头发的西装矮胖子,上来笑脸相迎。他眼镜下的一只斜眼看起人来显得特 别精明。
  蒙霆指指橱窗里的《山在虚无缥缈问》,故意问:“这幅画有来历吗?是什么人画的?”
  矮胖子亲昵恭敬地回答:“那还弄不清!但画是一流的!价钱也不贵!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内行。其实,无名画家的作品每每并不比名画家的差 。现在买着,将来会值钱的!”用的是一种带有诱惑力的语调。
  家霆站在灯下,萌生了立刻想把画买下来抱在怀里的感情,问:“多少钱?”
  矮胖子笑着伸出食指和中指、无名指比划,做了个手势:“三十万!法币!”
  这两天,金价猛张,一两金子价已涨到十八万元。三十万法币折合一两六、七钱金子了!这真是漫天要价,实在太贵了。
  “最便宜多少钱?”
  “好吧!最便宜一条小黄鱼,外加六万元!好不好?”矮胖子爱用斜眼看人,黄脸上装出诚恳来,“你也别再还价了!这画来看过的人不少。 前天有人出一两二钱金子我没卖。这是最低价了!你买了绝不会吃亏的。”
  家霆身边哪有这么多钱!他感到为难,又实在舍不得不买。临来时,将欧阳首饰盒中仅剩作纪念的一副珍珠项链、一对翡翠镶金耳环随身带 来了,目的是见到欧阳想先还给她。现在,寻找欧阳无望,这幅画怎能不买?决定用首饰来换回这幅画,又有点犹豫,说:“你再说个最低价 吧!”
  “你到底是不是诚心买?”"当然!”
  “好吧!忍痛再让你两万元!爽快哦?”矮胖子看得出家霆急着想买,更不愿意大杀价了。
  “再多让点行不行?”矮胖子用斜眼瞄着家霆,用一种心疼的口气说:“说实话,现在生意不好,才这么便宜的。不然,这幅画爱说什么 价就是什么价。你没看看,连相框都是上等进口货!”
  家霆终于咬牙说:“这样吧!我是远地来的,随身没带这么多钱,得叫外地汇钱来。你给我留一礼拜,一礼拜内一定不要卖掉。我一定来买 ,决不失信。你看行不行?帮帮忙吧!”
  矮胖子门槛精,笑着说:“这样吧!你什么时候有钱随时来买好了。我们要是卖不掉,当然给你留着。要是人家出高价,做生意嘛,就是为 了赚钱,就高不就低,你也就别见怪。”说着,他似乎发现家霆身上油水少,又有客人进来看货,势利地撇下家霆去招呼刚进店的一男一女去 了。
  家霆想:我还是得买下这幅画!但,钱怎么办?找银娣想法筹借?不好开口,工人现在生计都无着落,银娣明摆着很穷。打电报到重庆,让 爸爸电汇钱来?他又踌躇。
  他走出店去,又站在玻璃橱窗前张望。外边早已万家灯火。夜的都会噪音沉寂了许多,火辣辣的心上凉爽了许多。电车"当当"响着铃"隆隆 "地在轨道上驶过,晚归的行人都脚步匆匆在走向回家的路。他看着那幅亲爱的画,眼前始终映现着欧阳素心美得惊人的面容和跳动着希望的火 苗的黑眼睛。店家来上牌门了。法国梧桐在水银似的路面上撒下枝干的影子。路灯光昏昏沉沉,他怅怅地离开。沿街公寓楼房里家家户户窗户 里朦胧如纱的灯光,显示出一种与外人无关的温暖和舒适。他感到自己的心情像一个可怜的流浪者。
  第二天一早,下着雨。家霆想到南京路外滩的电报局里打个加急电给童霜威,请爸爸火速电汇款项来买画。这是想了一夜决定的。此刻, 想到爸爸经济不宽裕,又犹豫了。他思考了一夜,仍舍不得用欧阳的首饰换她的画,心里矛盾,痛苦得很。
  雨很大,有暴烈的雷声和闪电将雨水从云团里癫狂地泼下来。想到要了自己的心愿(人生能有几次这样的心愿呢?),他打着伞,买了一把 鲜花,暂时把心头买画的事放一放,到沪西埋葬杨秋水阿姨的公墓里去给舅妈扫墓。
  春雨潇潇,天上的雷声常在奏乐。进了公墓,墓场里最大的变化,是比从前多了数不清的新墓。仅仅六年不到的光景,竞又新葬了这么多 人。战争时期,人好像衰老得快,也死亡得多了。这飘着苦雨的天,家霆不禁想起同欧阳素心当年来参加葬礼给杨秋水阿姨鞠躬的情形了。
  那天,在墓前,淋着小雨,欧阳忽然流泪了,雨水和泪水混和在脸上,若有所思地说:“……生命不在长,而在好!”
  现在,欧阳在哪里?她那本来应当如春花灿烂的生命怎么了?走到了杨秋水阿姨的墓前,周围的环境仍同以前相仿。四周湿淋淋,静悄悄 。有不知名的小鸟被雨湿了翅膀,在树梢哀啼。坟地里在"沙沙"的雨声中仍似有悠长的叹息,也有万般悲哀,又似有沸腾的激情和奔腾跳跃的 冲击,用无声的形式在表达。
  苍翠长青的柏树,在墓园里迎着风雨"簌簌"作响。杨秋水阿姨墓上那块美丽精致的大理石墓碑,经历过日月和风霜雨雪的侵蚀,比当年陈 旧了一些。但有好几束已经枯萎的鲜花放在墓前,说明不久前曾有过一些人来上坟。碑上两行金字,被三月的春雨洗得一尘不染,灿灿放光。
  家霆放下雨伞,淋着雨,献上鲜花,独自出神,心非常安静,立正站着说:“舅妈,我来看望您来了!”说时,流下泪来。他先恭恭敬敬 鞠了三个躬。然后,又鞠了三个躬。忠华舅舅在南京有事未来,他应当替他鞠三个躬。然后,又鞠了三个躬,这是代表欧阳的。
  他打着伞,凝望着那两行金字。从"秋枫之壮丽"上,忽地想起了"枫叶荻花秋瑟瑟"的诗句。这几天,报上的消息不好。内战冲突并未停止 ,危机仍然紧迫。报载:国军已由美国前后装备了二十二个军,包括五十七个师。美国还帮助国军收缴了在华军的大部分武器,以空运、海运 帮助国军接收全国各大城市。枫叶与荻花,红与白的斗争,使中国大地上仍将流遍鲜血,使这寒冷的春天蕴含着秋的意境。真像一本小说的名 字一样,这是"春天里的秋天"!
  想到这些,家霆在杨秋水阿姨的墓前,感到了一种时代的使命感,一种爱国与理想信仰的责任心,使他压制了不少悲恸。
  下午,家霆赶了远路,又到龙华附近安葬大舅妈"小翠红"的公墓里去。去时,特地带了两大盒冥币去。他认为迷信可笑。但他是个讲信义 的人,始终不忘大舅妈在他最可怜的时候给予他的美好可贵的心意。也始终不忘自己的承诺。大舅妈不止一次说:“家霆,如果我死了,你回 来了,会到我坟上给我行礼化点纸钱给我的吗?”迷信的善良的大舅妈"小翠红”,那么值得怜悯,他不忍心违背自己的承诺。
  “小翠红"的墓在公墓的东北角里,当初建时就很马虎。墓碑小,墓地窄,也未栽树。墓背后是围墙,高头是一棵长在墙外的大白杨树。如 今,墓周围枯草刚刚开始返青,荠菜已经长出嫩嫩的小叶。周围坟连着坟,墓连着墓。看来都有人来祭扫过,墓前有枯花,也有烧纸钱的焦痕 。大舅妈的坟墓却荒凉、孤单,特别凄凉。家霆在这里,感到和大舅妈靠得很近。想起往事,心里难过。鞠了三个躬,默默地说:“大舅妈, 我回来了!来给你烧纸钱来了!”将两盒冥币都散堆在坟前,擦火柴点燃了。看着纸钱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灰烬又被初春的寒风吹得扬扬洒洒飞 飘起来。
  纸钱化尽,他觉得遂了一件心愿,心里舒适些了,才离开大舅妈的坟墓,走出公墓。
  了却一件心愿,对一个人来说是多么畅快。遗憾的是,要寻觅欧阳素。却无从下手。这个心愿怎么才能实现呢?唉,唉!
  四
  没有理由为了思念、寻找欧阳就影响工作。童家霆为了寻找欧阳,花了一天,有目的又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逛,两腿酸疼,鞋底也真要跑破 了,依然毫无着落,他只好暂时把这同买画的事都放一放。
  为了给《明镜台》写一篇有吸引力的特稿,家霆决定访问日俘、日侨了解情况,赶写一篇《上海访问日俘日侨见闻》,用航快立即寄给寅 儿。
  上午,他到江湾"京沪区日本徒手官兵管理处"访问,接待的是管理处处长黄光汉。这是汤恩伯第三方面军的一个上校军官,瘦瘦高高的, 穿着笔挺的军装,说起话来爱皱眉头。他说:“现在有日本徒手官兵十七万余,安置在江湾、南通、苏州、南京等地集中营,主食与国军同量 ,副食待遇较国军略高。这场侵略战争,使许多日本军人把人性和良心什么的都扔掉啦!他们杀人也不难受,强奸也不脸红。目前日俘的思想状 况,有的因为过去作恶太多,怕中国人报复,急于想早日遣返日本;有的不服气,至今还不承认他们确已战败。很多人认为他们既不是被中国 人打败,也不是被美苏打败,投降是他们天皇的权宜之计,是为了避免本土遭到更严重的破坏,保存国力,早日结束战争,以备将来重显国威 。这很危险!”家霆提出,希望直接同一些会说中国话的战俘见见面,谈一谈。黄光汉答应了,安排了一问房,把日俘找到房里来谈。
  第一个选的是个日本少佐田村良雄。一个傈悍的军人,光头,络腮胡,红脸膛,凶恶的大眼,像条赤练蛇。穿着已经旧了的军装,一副桀 骜不驯的架式。在家霆对面的凳子上坐了,讲话坦率,声音很大。
  家霆感到这是一个可怕的人,尹二一定是被这样的日本人杀死的!问:“你对日本无条件投降有什么看法?”
  盯村良雄的表情苦闷而阴沉,劈腿坐着用粗嗓门答:“如果天皇不下令停战,日本仍有战胜的希望。”
  家霆尖锐地说:“你认为日本的战犯应当得到惩罚吗?”
  田村居然龇着牙说:“据我想,什么人该是战犯很难下一个明确的界限。”
  “为什么?”
  “比如我吧,我是少佐,也当然有一点责任。可是我是一个军人,我只是奉命打仗的。而且,中国多年来的反日教育,也该负一份责任。 ”
  黄光汉坐在那里听了,直皱眉头。
  家霆心中燃烧着最强烈的憎恨,笑了一笑,这是一种勉强的笑,不是气得十分厉害,是不会这样笑的。他严肃庄重地说:“你是倒因为果 了吧?中国有抗日教育,也是日本数十年侵略之果。你们日本军人,在中国土地上烧杀奸掠,无恶不作,杀了中国多少人!毁了中国多少城市乡 村!掠夺了中国多少财富!现在战败了,倘若再不深刻认识你们犯的罪,难道还想'以后卷土重来继续再走侵略的老路吗?”
  田村良雄狰狞的脸上先变得泛白,随后又涨得极度的绯红。忽然,他用军人姿态笔直站起来,卑微地九十度深深鞠了一躬,也许是屈于压 力,也许是表示歉意。
  家霆见他这样,善意地教训说:“日本军国主义的侵华政策,不仅使中国人深受其害,普通的日本人也是一样。你们不久将被遣返。回去 以后,应当以你们亲身经历的惨痛教训教育下一代。坚决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政策。此后与中国人世代友好相处。如果还是像过去那样带着刀 枪大炮来,你们就要好好地想一想:你们在战争中死在国外和本土上的人有多少?侵略者是必然要在侵略战争中失败灭亡的!”
  田村良雄仍旧沉默,又站起来更卑微地九十度深深鞠了一躬。他闭白不再说话了。
  家霆同他的谈话就到此为止。黄光汉叫田村良雄回去,对家霆说:“你刚才讲得不错!”
  家霆明白:这个武士道的少佐,虽然鞠躬,决不一定是真诚服罪,危险也在这里。中国现在不采取冤冤相报的办法。但军国主义的法西斯 细菌如果不消灭,将来容忍它滋生蔓延,对中国,对亚洲,对世界还是一种不可轻视的危险。要在人的心中消除战争。不然,战争的根源将永 难消除。由于有这种忧虑,家霆决定将田村良雄的谈话和自己的想法如实写给《明镜台》。
  第二个找来谈的,是一个《东京新闻社》的中年记者,名叫池田信夫。带有知识分子的气质,又表现出一种固执的自信。瘦长脸,窄窄的 脑门,眼睛如山羊般大而无神。黄光汉在把池田信夫叫来时,事先皱着眉告诉家霆:“这记者承认过去写过报道,赞扬在襄樊一片的日军某部 队有一次秘密大批屠杀中国战俘,为了祭奠战死的口军,砍掉一百多中国俘虏的脑袋举行慰灵祭。”
  家霆问池田信夫:“你是新闻工作者,你对日本侵华有什么看法?”
  他先说:“的本是一个君主国家,没有民主,制订政策,决定和战,我们做不了主。”
  家霆点头说:“这也是!你是说,如果有了民主,人民就能反对侵略战争,是吗?”
  池田信夫搓着脸,似乎内心疲劳。他的中国话说得不顶好,但能恰切地达意,答:“我也不完全是这意思。日本……侵略中国,主要是… …因为日本国家小、人口多,太穷了。”他说得慢条斯理,是在斟酌用词,有板有眼,沉着冷静。
  家霆听得不受用了,说:“穷人并不一定要去做强盗。何况日本并不穷,你觉得你不是在为的本的侵略罪恶辩解吗?”
  池田信夫眼睛疲惫无神地眯缝着,笑笑说:“人不可能都是圣人。生活是在不断变化的。人们知道自己的昨天和今天,但又有谁能预测明 天和后天呢?反正……日本……败了!这一切……都不必说了!我的家,在……广岛!我恨战争,恨原子弹!”说着,泪水流下来。
  他的话不多,一种特殊而复杂的心态表达得很清楚。
  家霆觉得这样一个接受过法西斯教育的新闻记者,家人又死在广岛的原子弹下了,不可能讲几句就使他大大改变观念,决定谈到这里为止 。请黄光汉再找两个日本士兵来谈话。
  来的两个日本兵,一个叫井上,一个叫朝仓。井上恭顺地舔着嘴唇阴沉地微笑,眼睛似乎罩着一层雾气,脖子上的青筋紧张地跳动着,谦 卑得很;朝仓眼睛滴溜溜的,显得狡诈,表现的态度比旅店茶房还恭顺十倍,给家霆的印象是有意要用恭顺的态度,叫人忘掉"皇军"的凶残面 目,征服中国人的心,使中国人同情他们。
  家霆平静地问:“从你们日本人的立场看,对中国这次接收有何意见?”
  井上沉吟了一会,下意识地笑笑说:“感谢宽大!不过有一小部分地方……中国军队一到,就……限我们一二小时内迁出,不大方便。”
  家霆笑笑,有理有节地说:“当日本军队侵人中国各地时,中国人不但连五分钟的时间都没有,生命财产也都毫无保障,这恐怕你也是清 楚的吧!”
  井上不说话了。只是舔着嘴唇傻笑。朝仓脸变了样子,沉默着。家霆问他:“你现在有什么感想?”他唯唯诺诺,只说:“很好!很好!” 又结结巴巴地说:“我……中国话……说不好!……听不大懂……”
  看到他们的样子,家霆感到不可能采访到更多的东西,让他们回去。又同黄光汉谈了片刻,听他介绍战俘的一些情况。黄光汉最后送别家 霆时,说:“童先生,刚见你时,我觉得你太年轻。结果,发现你很老练,义正辞严,是个好记者!”
  家霆离开"京沪区日本徒手官兵管理处”,马上赶到虹口"第三方面军日侨管理处"采访。汤恩伯大受重用,他统率的十几个师全是美式装备 ,去年九月就由美机空运到南京、上海受降。传说将被任命为京沪卫戍总司令。想起那年在河南的见闻,看到汤恩伯这样受到重用,家霆忍不 住要想到法国作家包亚罗的一句名言:“愚者总会找到尊敬他的更傻的蠢蛋!”
  上海有十万日侨,日寇的移民也真吓人。虹口区本是日本人的集中居住区,日本浪人很多。许多"中国通"杂居在中国人中问,经常与日本 特务机关保持着紧密联系,大都奉命负有监视中国人的特殊任务,随时报告中国人的思想和活动情况。在虹口区贩卖鸦片、白面和吗啡,开设 赌场、烟馆、妓院进行毒化中国人罪恶活动的日本人也极多。现在,他们由"日侨管理处"管理,并未集中也无法集中,基本仍住在原地址。日 侨管理处的一个佩上尉衔的胖军官,名叫唐之光的,懂日语,陪同家霆去进行采访。家霆实际也是想在虹口区日侨比较集中的地方,作一番巡 礼。
  虹口区里,日本人经营的较大的商店都已关门停业,门上贴着"停业"的字样,有的店门上还交叉贴着第三方面军的封条,有一种不景气的 气象。日本人的小本经营摊铺多起来了。小吃食店、卖茶和卖点心的小铺不少,有的小吃食店门口,大字写着"民主烧馒头"的字样。所谓"烧馒 头”,就是油煎包子,馅儿是栗子粉的。家霆好奇,特意买了一个尝尝,味道倒很不错。”民主"二字,是新加上去的。正如上海人开的馆店里 有"胜利菜"、"胜利饭"一样。”民主"是日本人针对帝国主义发出的新的憧憬吧?
  很少见到穿和服的日本人,见到的日本人多是西装、中装,女人们差不多都穿中国旗袍,不过有的还穿着木屐。许多日本人,猛一看同中 国人很难区分。换掉和服,恐怕是由于日本战败无条件投降造成的吧?这样也许他们觉得多一些安全感。从日本侨民的脸上,不时可以看到战 败国国民的忧伤、凄惶的神情。
  家霆在采访中不断想起欧阳素心。欧阳的母亲是日本人,欧阳有日本血统,这场日本军阀发动的侵略战争曾给她多大的创伤呀!现在,日本 败了,战争结束了!受到过这种创伤的人,痛楚要延续到什么时候才结束呢?家霆既仇恨侵略者的日本人,又同情那些无辜善良的普通日本人了 。
  日侨们大都会说些中国话。唐之光上尉陪家霆一路采访了一些日侨,用的是漫谈形式。有几个从苏州来的日侨,是商人,都说中国人宽大 ,都说日本同中国不应当打仗,(家霆听到这样的话就向他们指出:“不是中国要打!是日本军阀发动侵略战争逼得中国人奋起抗战的!”)都说 他们对中国有感情。但有的也说:“这次战争是受了军阀之骗,投降之前,总以为日本海陆空军都是世界第一!”
  家霆听了,不禁想:军力世界第一,就应该侵略吗?说是受骗,不是在侵略问题上,而是归之于军力不强,实际并不否定侵略!思想深处这 种认识岂不可怕?这些思想,恐怕需要许多年的时间,而且要用真实的历史事实告诉那些不知情受欺骗的日本人才能纠正吧?没有这种纠正, 中日两国今后的友好和平,恐怕是难以符合理想的。
  到一家主人名叫石井的小杂货店里,同石井夫妇谈话。唐之光上尉有时兼作翻译。谈到日本天皇和政治问题。男的是个脸上肌肉松弛眼泡 浮肿的矮子,说话像伤风似的沙哑。他老婆是个漂亮、雪白、很沉静的女人。石井夫妇希望日本要实施更自由的民主生活,但都希望保留天皇 。天皇应当是战犯,他们也不敢否认,却觉得没有天皇就没有了一切。人似乎总要崇拜一样什么,给家霆留下了深刻印象。
  家霆走在虹口的路上,不能不想到冈田俊一医学博士和他开设的日本医院。四年多前那个十月,家霆曾陪爸爸童霜威在这里囚禁着治病。 冈田那个干瘪的瘦老头儿,彬彬有礼,说话和善,鞠躬如仪。冈田的两个儿子都先后战死在中国,他那时流露出强烈的反战情绪,而且表现得 是善良的。爸爸童霜威后来能回家治疗,以至终于逃离孤岛上海,同冈田的暗中帮助分不开。家霆牢牢记得冈田当时曾用比较流利的上海话轻 声说过:“由我提出建议,他们决定让你爸爸回家去住。……青年人,你父亲是个道道地地的中国人!他这次跌交,我认为实际是他想自杀!这 点我发现了,但我没有对别人说。我懂得他为什么想自杀,戬是尊敬他的!”
  同是日本人,并不一样。日本是有对中国人民友好并且反对侵略中国的好人的呀!想起往事,情感波动。对冈田博士怎么能不以恩相报呢? 也许他现在有什么困难?家霆决定把他当作平等的朋友,而不是当作战败了的敌国侨民来会见冈田。他决定到冈田开设的医院里去看望。他把 这想法告诉了唐之光上尉,胖胖的上尉说:“师母,这个冈田博士我有印象,但日侨太多,我已记不确切他怎样了。走,找那医院去!”
  刚田医院的原址,早已由第三方面军的医务人员占住了。唐之光上尉进去打听冈田,都说不知道、不清楚。
  后来,在附近找到一个科学家佐藤秀三,是个苍老的教授,原是"上海自然科学研究所"的所长。他说:“我是在中国研究结核病防治的, 对黑热病也有些研究心得。我有严重的心脏病。”他眼神衰颓,嘴唇发青,忧郁的脸上找不到笑容。
  向他打听冈田。佐藤喃喃地说:“死了!今年第一场雪的晚上,他死了!也许是服用了过多的安眠药。他孤独一人,每晚都服安眠药才能入 睡。”
  家霆听了,呆了半晌。对冈田不能不寄予深切的同情。在那侵略火焰高燃时,一个日本人,能有正确的看法和做法,反战并且尊重被侵略 国的有民族气节的中国人,还不难能可贵吗?往事历历,日本是加害他人的侵略国,但自己也是战争的受害国。死亡的日本军、军人家属和平 民百姓有多少?还没有确切统计,二三百万总该有吧?而被的本侵略的受害国的死者,无疑是日本死者的许多倍。这场残酷漫长的战争给予人 们的根本教训是什么?如果中日两国睦邻友好共同享受和平与发展该多好!现在,由于日本侵略造成的仇恨如何消除?日本今后如何能不再走侵 略的老路?这些将是多么艰巨、重要而应该加以解决的课题啊!
  日俘与日侨都将陆续遣返。佐藤颤摇着头说:“原子弹是罪恶!但更大的罪恶是人的灵魂!侵略战争是人发动的,原子弹是人操纵的!”接 着又说:“我对政治问题不感兴趣,但我认识到日本侵略中国是对中国犯了罪。现在,我主要是想留在中国不被遣返。因为我爱我的自然科学 研究所,我想在华继续研究。我对中国人一向有感情,有友谊。日本和中国是不该做敌人的。”
  他似乎也是一位冈田那样的人。辞别时,送出来,深深一鞠躬,却突然用手去揩眼泪。
  家霆一上午的采访就此结束。他总是爱用最少的时问做尽量多的事。谢了陪同采访的胖上尉唐之光,独自去一家面馆里吃了一碗面当中饭 ,匆匆赶回扬子饭店。
  想得很多,但写专访时主题准备体现在两点上:一是说明谁想在战争中捞点什么,谁也必然会在战争中断送些什么;二是日本必须接受侵 略的教训,承认侵略的罪行,今后走反对军国主义、同中国睦邻友好的路,日本的军备必须控制。想定后,他立刻动笔,打算将《明镜台》的 特稿尽快写了寄发出去。他觉得这题材新鲜而意义重大,会引起读者的兴趣和注意。但拿起笔来,心里老是摆脱不开霞飞路善钟路口拍卖寄售 行里的那幅《山在虚无缥缈问》的画!怎么办呢?要店老板留一星期,转眼已经是第三天了!
  克制住不安的情绪,他在扬子饭店的房问里提笔写稿。刚写了一点儿,忽然电话铃响,接了电话,高兴地听到银娣清晰悦耳的声音。
  一"你上哪里去了?上午连打了几次电话你都不在!”听银娣的口气,似乎是有急事。
  家霆急急把上午去采访的事讲了,问:“有事找我吗?”
  “有两封你的信!都是航快,从重庆寄来的!我马上给你送去好不好?”
  家霆怕银娣太忙,麻烦她,说:“我自己来取吧,不然太麻烦你了。我马上来!”
  但银娣热情地说:“不,我要来市区办点事!你等着我,我尽快就来。”银娣的好意使家霆无法拒绝。
  家霆挂上电话,心里宽慰。离开重庆瞬忽这么多天了!常常思念爸爸,也不免思念寅儿。这两封信不知是谁寄的?可能一封是爸爸寄的,一 封是寅儿寄的咿?……他努力使自己安下心来,继续写稿。他有这种本事:在人多嘴杂吵吵闹闹的茶馆店里能写文章;在心情动荡极不平静的 状态下也能写文章。写这类通讯特写和专访,他无须打草稿,总是想定了后一稿完成很少改动。他决定用纪实方式朴实地把上午采访的全部内 容和感想都写下来,好用航快寄去重庆。
  文章写了三分之二以上,有"笃笃"的敲门声,知道是银娣来了,起身开门,果然门口站着眼睛乌黑闪亮、面颊由于赶路走热了露出红晕的 银娣。她穿的黑裤、黑短袄,上身罩一件白色线衣,黑白两色,素雅端庄。脸上疲乏,嗓音沙哑,看得出是熬了夜又忙累造成的。她说:“电 车好挤,我又走了一段路,都出汗了!把你等急了吧?”说着,一边进屋,一边从手里提着的一只布拎袋里取出两封航快信递到家霆手里,说: “快看信吧!我歇一歇。”
  家霆招呼她在小沙发上坐下休息,关切地问:“罢工的事怎么了?”倒了一杯水给她。
  她回答:“反正不会半途而废!”催着家霆说:“你快看信吧!”喝起水来。
  家霆从信上笔迹一看,果然一封是爸爸的,一封是燕寅儿的。他忙先把童霜威的信撕开,只见除了爸爸的信外,另附有一封信。童霜威用 毛笔写的信是:
  霆儿:你走后,我一切均好,勿念。估计你一切均会顺利。我想,日内可能就能收到你信。现在寄航快方便迅速,数日即到。你应常写家 信。自己在外,一切都要谨慎,身体务必当心。今天收到你友人给你来信一封,因你不在,我拆阅了,现特转上。信上所提欧阳之事,使我心 酸,但不知确实否?望速就近打听看望,即来一信,告我详情。即问
  旅绥
  父字
  三月二日
  家霆看着信,睫毛瑟瑟抖动,心像要跳出嗓子眼来,马上又把爸爸附来的信从信封中抽出来看。爸爸是细心人,连曹心慈的信封都原件附 来了。曹心慈的信是用自来水笔写的:
  家霆吾兄如握:
  经过种种不懈努力,弟终于如愿以偿获准离开原单位转往公路总局医院工作,堪以告慰。现正办理手续,不能前来面叙。但过去有约在先 ,不能不写此信让你知道一点欧阳的情况。听说她发疯了,治愈无望,现住上海虹桥精神病院,其他情况则无从奉告。她自小聪明美丽,为人 善良,遭此下场,令人痛心。兄知道后,望能豁达处之,千万勿太伤感。八年抗战,在战争中家破人亡者何可胜数!我是医生,深感平时要救一 条人命,殊非易易,而战场上杀人千百则易如反掌。抗战已经胜利,内战看来难免。中国人的苦难远未结束,生离死别之事今后必然还多。对 人生之不幸悲剧,惟有乐观对待。往者已矣,望多珍重。千万千万。
  顺颂
  心慈拜上
  春碰 弟
  二月二十八日
  家霆看完信,耳朵里一片"嗡嗡"声,仿佛有一面铜锣在头脑里轰鸣,双眼已含满泪水。他摸出手帕拭泪,又将曹心慈谈到欧阳素心的部分 重看一遍。欧阳怎么会这样的呢?她有过些什么悲惨不幸的遭遇呢?
  银娣看到家霆落泪,奇怪了,问:“怎么啦?什么事了?”她脸上严肃,眼睛睁得圆圆的。
  家霆把信递给她看,像丧失了朦胧希望似的说:“正巧你在这里。欧阳疯了!现在住在虹桥精神病院,你看看这信吧!”
  燕寅儿的信,他已无心阅读了。他未拆封就将信折叠了放在口袋里,自己踱到另一只小沙发上坐下,愣愣地沉思起来,心里充满了不祥和 不安的感觉,恨不得放声大哭一场,又急切地想立刻见到欧阳素心。
  银娣读完信了,脸色苍白得不成样子,两只明亮的眼睛露出慌张,关切认真地微喟着说:“真想不到!”又说:“我陪你!我们马上去看她 ,好吗?”
  家霆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说:“好!我恨不得马上就见到她!你陪我去太好了!”说这话时,他又想落泪,眼圈都红了。
  “我们立刻走!”银娣坚决地说,“精神病院我认识!我带你去!”
  当童家霆和银娣一起到达虹桥精神病院时,是下午三点多钟。家霆在途中的店里买了许多水果和吃食。吃食中有欧阳从前爱吃的松子软糖 ,他觉得无法表示自己的心意,此刻带些吃食睦!是一种表达心意的方式了。
  家霆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刚走近精神病院门墙外,就听到院子里狂乱呼叫的声音,凄厉,恐怖:“啊——啊——啊——”"哇——哇— —哇——”希奇古怪声嘶力竭的喊声,难以形容,叫人毛骨悚然。
  家霆心揪着问银娣:“你来过这里?”
  银娣点头,神情冰冷:“前年,一个当年在沪西永康纱厂里做工的小姐妹,长得漂亮,在浦东给东洋兵强奸了。发了疯送来这里,我来看 过她。后来,她娘把她接到高昌庙附近家里住,病也没有好,就老是这样乱叫。十一月底,美机一次轰炸上海,在高昌庙附近投弹,引起大火 ,死伤几百人。她一家都死在炸弹下了。”
  家霆沉默了。疯人撕心裂肺的狂叫声,使他心惊肉.跳。想象不出可怜的欧阳此刻是什么情景。这狂乱的喊叫声中有没有她的声音?他的 心激烈地跳动,呼吸也急促起来了。
  不知怎么,疯人那种恐惧、痛苦、哀求的呼喊声有的停止了,这时也快到精神病院门口了。
  家霆皱眉,嘴唇颤动着说:“怎么声音突然低了?”
  银娣介绍说:“有时,院里实在无法,只好用电棒把疯人触电麻醉,再或给他们吃药,让他们睡觉!”她好像很不忍心说这些。
  门紧闭着,敲开门进了传达室,说明来意。虽然最初院里的人说是不在探视时间,不准探视,但家霆拿出了记者名片,院里见是重庆来的 记者,终于答应让家霆和银娣去探望。
  接待的医生姓雷,一个脸无血色冷酷得不会笑的中年人,无锡口音,穿件白衣,戴顶白帽,在会客室里介绍说:“欧阳素心来了快半年了! 她男的是个军人,像是个接收大员。住院费总是一下预付三个月。但来看望她的次数极少,不大关心,最近这两个月根本不来了!”
  问起欧阳素心的病情,雷医生不带感情地说:“病很重!估计是精神受了强烈刺激和平日积聚的过度压抑造成的。送来时已经出现明显的个 性变化和精神活动异常了。现在,记忆力已经丧失。开初,她拒绝接受治疗,不服药,不吃饭,不睡觉,情绪烦躁不安。我们对她用过休克疗 法、睡眠疗法和药物疗法,效果不好,病情反而加重。病痛折磨得她很苦。她心脏也有病。发病送来前,经常酗酒,还自杀过。现在,又诊断 出她有白血病,这是不治之症!”他的无锡口音,说起话来,加强了生硬、无情的感觉。
  “她还有希望能好吗?”家霆虽听说"不治之症”,仍抱着侥幸的希望,急切地问。
  雷医生没有回答,只冷冰冰地无表情地摇头。
  家霆像遭到了雷击,脸上发烧,痛苦地问:“现在她的情况怎样了呢?”
  雷医生回答:“现在已经停止用休克疗法和睡眠疗法了。她整天不语不动,像聋哑人,不认识人,也不吵扰人。总是静坐着,睡着,或者 倚墙蹲着。”
  家霆听了,伤心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银娣心里也一样难过。她拭去泪,看到家霆的表情,明白家霆的痛苦有多么深重,向雷医生说:“ 雷医生,请陪我们去看看她吧!”
  雷医生的态度像比死人只多一口气,陪家霆和银娣默默走进院里去。这里,前边是一幢大的三层楼西式洋房,后面还有一些平房。洋房前 是一片空草坪,草坪上有瓷砖砌的桌凳,坪上的绿草刚返青。这正是一些症状轻的病人被准许出来活动的时候。草坪上散散漫漫、零零乱乱分 布着二十来个男女病人。有的在走动,有的站着不动,有的面墙呆立,有的躺在草地上,有两个似乎互相在逗乐,有的坐在石凳上,有的蹲着 。也有"哇里哇啦"唱歌的。几个穿白衣的医生和男护士陪伴着。引人注意的是一个穿一套旧西装的中年病人,并着双腿在跳动,一步一步地跳 ,跳一步停一停。
  雷医生发现家霆和银娣在注意那个病人,说:“这病人是从日本宪兵队监牢里救出来后由家属送来的。受过重刑,精神失常。每次出来活 动,总是这样一跳一蹦团团转,已经三年了!”
  走进楼内,有一种冷森森的感觉。白色的墙,白色的天花板,穿白衣的医生、护士。种种白色,洁净、刺激。欧阳素心是最爱洁净的,家 霆不能不想起她在环龙路家里的那间挂着富士山樱花大油画的房间(她妈妈的那幅画怎么样了?),那间朝南的大房十分洁净,铺着银灰地毯, 挂着绿色窗幔,灯光明亮,房里散发着香水昧,灯光使一套奶油色的新式家具显得特别华丽。靠窗口的一只小写字桌上翻开着一本书,窗外的 树影因花园里路灯光的映射,将扶疏的枝权影子投在窗上……现在,她住在一间什么样的房间里呢?……他感到银娣用右手搀扶着他的左臂, 他明白:银娣是忍着心里的悲戚也是用这个动作对他进行劝慰。
  楼上,是重病人的区域。上了二楼,走向左面的病区。看到这个病区装的都是漏的铁丝网活动门,不是木门,大约不但坚固也能增加透明 度吧?从外边朝里边看,中间的通道一目了然,走近两侧各间病房,从门外也可以清清楚楚看到房里。
  雷医生解释:“有时,病人常会做些意想不到的事,防不胜防。上星期三,两个同房住的病人,一个将另一个的左眼挖出吃了,另一个还 表示很高兴,没什么!所以——”这时正经过两个病房,病房里的病人,一个昏睡着,也不知是用了休克疗法还是睡眠疗法;一个手上有手铐, 双脚也锁在铁床屋端的铁杠上。雷医生解释说:“这病人不锁不行!是'武疯'见人就打,见物就砸,给刀子会杀人,不锁要闯大祸的!”
  欧阳素心的病房在最里边,是一间朝南的小房间,墙壁雪白,床上被褥也雪白。
  “到了,她在这里。”雷医生用手指指。
  当家霆和银娣走到房门前看到欧阳素心时,家霆身上的每一滴血都颤动起来。他的心全都碎了!
  房间里没有什么摆设,简朴得让人难受。雪白的墙和床,基调空虚弹调、死板而冷漠,让人感到缺少色彩和生命。欧阳穿着洁白的病衣, 像个雪人坐在一片洁白无垠的茫茫雪地上。
  啊!这难道真是亲爱的欧阳素心吗?是的!是她!但已经绝对不是当年那个富有生气、妩媚多情、美丽爽朗、无可比拟的欧阳素心了!她坐在 床上,抱着膝,呆呆张望着窗外的天空,似乎想去天上飞翔。当年自然拳曲在耳边的漆黑的美发,如今蓬松杂乱地披在脑后。轮廓分明的胸部 体形依然未变,但脸色苍白消瘦,嘴唇缺少血色,人显得衰弱。眸子仍旧漆黑晶亮,却呆呆愣愣凝视着远方窗外的白云不动。当雷医生陪家霆 和银娣进房时,她无动于衷,不见不动地坐着似在遐想遥远的过去,似沉浸在深邃的思索中。她病了!瘦了!仍然美丽,像一朵苍白的花!像一尊 没有生命但巧夺天工的塑像,没有那种含着感情的目光了!没有那种跳跃着神奇的希望火苗的眼睛了!没有那种亲切迷人的妩媚的微笑了!
  啊,啊!没有了!都没有了!
  家霆像被什么毒虫螫着心,痛苦的泪水夺眶而出。这泪水是灵魂受到震荡与冲击的宣泄。银娣压抑住内心一触即发的泪水,眼圈也红了。
  是什么样的摧残,使可爱、善良、任性、热情、侠义的欧阳素心变成这样的?是什么样的刺激,使充满理想、富于幻想、勇于追求、极有 朝气、一贯愿意牺牲自己为了他人的欧阳素心变成这样的?唉!唉!亲爱的欧阳哟!
  家霆心上的闸门开了,浓情流泻出来,走近前去,怀着激情,叫了一声:“欧阳!”
  欧阳素心脸上茫然,没有反应。她瘦质娉婷,叫人怜也不是爱也不是,几乎是动弹不得般地苍白着脸,依然坐着纹丝不动,像没有听见叫 喊。
  银娣也落泪了,上前叫了一声:“欧阳小姐!”
  欧阳素心坐着毫无反应。她不再有以前那种含着探寻的目光了,她的心和神经似乎完全死了。
  家霆破碎的心像浸泡在盐水里似的疼痛,说:“欧阳!我来了!看看我吧!我是家霆呀!银娣也来了!”
  毫不理会,欧阳素心已丧失全部记忆,全部感情。她仰脸朝窗外的云天呆望。窗外的天际,蓝天上有一块白云像帆船出海,缓缓移动。她 想什么?她还有思想能力吗?不,没有了!那为什么她像是在向往和遐想呢?
  银娣在用手帕悄悄拭泪。
  家霆忍不住如一团火球似的抱住了欧阳,亲切地流着泪,说:“欧阳!看看我吧!难道连我都不认识了吗?”
  从欧阳如梦的眼睛里,看不出思想敞开着还是关闭,.目光空虚而温和。有的文学家说,人的眼睛会表示很多意义,眼睛的表情远比人类 的语言丰富。但欧阳的眼睛虽然仍是美丽,却已迟钝、呆滞不带感情。
  近在眼前,像相距万里,多么凄惨的绝望呀!家霆伤心地用脸贴着欧阳的脸。他心疼她!她的脸冰冷,家霆的泪水沾上了欧阳的脸,她没有 任何表示。仔细地看看,欧阳的眼光发直,神情茫然。家霆不知该怎么办了,搂着可怜的欧阳。欧阳顺从地被他搂着,默默无言。家霆一心想 恢复她的一点记忆与感情,说:“欧阳,记得'白拉拉卡'吗?记得环龙路吗?记得法国公园里那棵大雪松吗?记得重庆朝天门的江边吗?”
  没有任何反响,也没有看出欧阳有任何表情。
  家霆流着泪说:“欧阳,记得我们爱唱的那支歌吗?”为了勾引她想起早年的欢乐,家霆轻轻在她耳边流着泪小声地唱起那支歌来了:
  记得当时年纪小,我爱谈天你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乌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梦里花儿落多少。
  轻轻的歌声是颤抖的。家霆一边唱一边流泪,多想把她的记忆勾回来啊!他觉得自己每一个毛孔都在痛泣。一边唱一边紧紧抱着欧阳紧贴着 她的脸。突然,似乎感到欧阳有了点反应。是的,是有了点反应!欧阳纠了纠眉,凉飕飕的脸上有点痉挛,眼里射出疹人的光芒,长睫毛抖抖地 颤动,呼吸急促。忽然有两颗晶莹的泪水从美丽的眼睛里淌下来,淌过她苍白消瘦的脸颊。
  银娣惊喜地说:“她记起来了!”雷医生却在边上冷淡地摇摇头,他了解她的病情。家霆轻声在她耳边说:“欧阳!看看我!你记起我了!你 不是 答应过我的吗?我们永远不再离开!永远不再离开!……”
  但话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欧阳又恢复原来的姿态了。依然像坐在冰天雪地中愣愣地凝望着窗外的浮云,缓慢地下意识地抚摸和捻弄着她那 默然顺从的乌黑的头发,丝毫无动于衷。刚才一瞬问的回光返照完全过去了。她毫无感觉和反应地坐在那里,极为衰弱,是一尊无生命的躯壳 。
  家霆握紧她的手,尽力使自己的生命流通她的全身,但知道这是妄想。家霆不可抑止地痛哭着说:“欧阳!你怎么这样了呢?……你怎么这 样了呢?……啊!……啊!……”
  雷医生冷着脸开口了:“童先生,请到此为止吧。她不可能再记得谁或者认识谁了!我们已经用尽了所有可能用的治疗办法,她是不行的了 。”雷医生见到的这类惨事已经太多,心完全麻木了!他的无锡口音特别生硬无情。
  家霆不知该怎么办?要他丢下好不容易才见到的欧阳,马上再离开她,怎么舍得?但精神病院里是不允许人留下的。他也无法把欧阳带走 。他伤心得一不小心自己咬破了下嘴唇,血淌出来了!他问银娣:“怎么办?”
  银娣已揉红了眼睛,声音温和而诚恳,理智地说:“没有办法了,我们只有回去了。”
  家霆伤心地放开欧阳,问雷医生:“她饮食还行吗?”雷医生摇摇头。
  “她还有希望吗?”这话问过,但又问一次,仍旧希冀她能有最后一点希望。
  雷医生摇摇头:“我应当坦率告诉你,她不会活得太久了!”又看看放在床边的那些吃食,语气冷酷,“不必带吃的东西给她了,你们带 回去吧!”
  “我明天还能来看她吗?”家霆拭于泪水问。
  “啊,不!请按院规办事吧!下星期三可以再来!”
  像一棵花在生命流徙的岁月中凋萎了。往梦已化为昨日的灰烬与泡影。离开欧阳素心,家霆像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又感到有一种永远诀别 的感情。生命里仿佛被挖走了一块珍贵必需的什么,又心酸落泪了。其实,他并不是脆弱爱落泪的人,绝对不是!他未始不知道对欧阳来说,这 样也许是一种解脱。这样,她就没有悲惨的过去,也不存在痛苦的现实,更不会有不幸的未来了。让她少受些折磨也是好的。但他又怎么舍得 呢?
  家霆和银娣一起离开精神病院。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有和煦的阳光。但家霆的心一直笼罩着乌云。前年这时候在重庆见面夜谈时,欧阳 曾说过她还有些心愿未了。是些什么心愿呢?是永远无法实现的心愿了吧?……那个粲然笑着的少女哪里去了呢?哪里去了呢?人世为什么这 样残酷!
  不知道也无法再知道欧阳的遭遇和经历了!必然是一个十分悲惨的故事!故事必然同的本兵、同军统特务有关。这悲惨的故事永远成了一个 谜!这谜将随欧进入另一个世界,也将永远镌刻在家霆的心上永生难忘。
  家霆念念不忘欧阳素心的那幅《山在虚无缥缈间》的画。此刻,他特别想要买下这幅画!人毁了,画应当存在!这画会永远使他想起那个神 奇的夜晚!他决定将欧阳的首饰卖掉,来换这幅画。他把事情告诉了银娣,征求银娣的意见。
  银娣同意,说:“你今天就快去珠宝店,将首饰卖了换成金子和钞票。我一定明天上午陪你一同去买。我还记得那幅画!她画的是仙境,有 海,有山,有云雾,有天空,还有山上的花!”
  于是,家霆眼前又出现了那个幸福的夜晚,那幅飘飘欲仙、富于灵气,把人带入梦一般意境的画!她说过:“我画的是我想追求的东西,也 许是和平?是幸福?是爱?……总之,是最最美好的东西。”现在,她追求的没有得到,她却被毁了!她呆呆地凝望和向往,难道还是她当年这 种追求和向往最最美好的东西在心底里的沉淀和残余的反映吗?……啊,啊,欧阳!亲爱的!未见面时我是那样伤心,见到你后我就更加伤心!我 能用什么样的牺牲来换得你的康复呢?难道失去了的东西就永远失去不能再来了吗?
  家霆同银娣后来分手各自回去,约定第二天上午九点在扬子饭店见面,一同去买那幅画。
  独自回到扬子饭店,最后一缕暮色消逝,房里已经暗了。家霆十分疲乏,开了灯呆呆坐在小沙发上,长达十几分钟。心里隐隐作痛,总甩 不掉见到欧阳那副样子造成的震撼。像有满天迷迷蒙蒙的白雾,把脑际遮掩得严严实实。无数往事,与欧阳在一起时的甜蜜与辛酸,在重庆两 次相逢时的喜悦与两次分离的悲戚,都搅和在一起。记不得谁说过的了:“渺小的爱,渺小的苦难;伟大的爱,伟大的苦难!”他轻声地像在 对欧阳谈心:“欧阳啊!你可知道?你的谜我已无从去获得解答,但我能猜想、体会到你经历了多少磨难。你的被毁,使我心上产生了皱纹,谁 也无法想象我受到多么重的创伤!我在为你痛哭,我感到生命中的一些什么也弃我远去了,你可知道?”
  楼下,扬子舞厅里的乐声隐约传来。窗外,暗夜中一些楼房一排排有灯光的窗口像无数只眼睛,深幽幽地盯着他张望。他这样悲伤地呆坐 在那里,整整一两个钟点,也不想去吃晚饭。有一种穿过雾湿黝暗的冬林,走在岁末寒风凛冽的路上的感情。无法解脱心里的痛苦。但,偶然 触及口袋,想起了口袋里还有那封燕寅儿来的航空快信。在灯下,他拆开信来,看到展现在眼前的是寅儿小小的、秀丽的笔迹:
  家霆:你好!
  我只是不放心才写这封航快信给你的。你走后,我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孤独。我常去看望童老伯。他一切都很好,明天要到北碚去上课。历 史系和新闻系办了一个演讲会请他演讲。他告诉我,他的讲题将是"对国民党六届二中全会的希望”。
  三月一日起,重庆正开国民党六届二中全会。据说一批要人正主张反对政协决议,要用武力收复东北、反对裁军,主张继续"剿匪”。他是 从维护政协决议反对内战危机出发来吐露心声的。他笑着对我说:无私无畏才能真正有选择的自由!他作了坚定正确的选择,已昂首走出颠踬的 岁月,不只仅在心底里作无声的呐喊了!应当讲话的时候,他不能缄默。你从我这点报道中当可知道童老伯的朝气与正义感是怎样令人喝彩!我 曾从书本上和现实生活中看到不少上下两代人之间存在的那种隔膜和思想上的差异。但在老伯和你之间,我感到惊人的一致。这使我为你们父 子的这种一致感到欣慰。
  还没收到过你的来信,不了解你的情况(请一定给我写长信,并希望你多写好稿子)。那么,我不放心什么呢?
  刚才从余家巷回来,在老伯处他给我看了曹心慈的信。他要将信转你,并托我为他用航快寄发。看了曹的信,我非常难过。直到现在,心 情也无法平静。如果在你身边,如果我也能去。,看看欧阳,我也许能好一些。现在,我无法抑制心头的痛苦与惦念。欧阳太不幸了,我衷心 希望她能康复。我不放心她的病,也不放心你所遭受的打击。我匆匆写这封航快无法用很多话来谈这些,只想扼要地谈谈我的想法:如果欧阳 康复,就太好了!我希望你和她都幸福!但如果她的病真像曹心慈信上说的那么严重,希望你要经得住这不幸的降临,要多保重!让生命在坚石上 撞击出火花来,获得新的元素:坚韧。因为你年轻而有才华,国事多艰。伯父那么大年岁还在呼号,你还有你应尽的重大责任。何况,我认为 她是被邪恶势力毁去的,你不应当消沉!
  写出了我的心,我仍是不放心。但只能匆匆写这么一点点。固然,话是诚恳的,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希望你体会了!附带告诉你:爸 爸叮嘱你一人在外要注意冷暖。姗姗大姐将被报馆派往京沪一带采访。东山大哥下周一与蒋素雅结婚。他似乎从寒冬回到了充满生机的春天。 我无法将一个在感情上克服消沉走向昂扬重新争取幸福的人的状况淋漓尽致地写给你知道。但希望你能体会到。匆
  祝 旅安
  寅儿
  三月二日
  家霆在灯下读着寅儿的信,仿佛看到了她那双像湖水一样深沉明亮的眼睛和她那乐观开朗的笑容。他不爱她吗?不!想到她的时候,有一种 高于友谊的感情激流似的贯穿全身。但想起欧阳的样子,又伤感起来了。他将寅儿说的那句话:“让生命在坚石上撞击出火花来,获得新的元 素:坚韧!”反复看了好几遍。
  第二天,上午九点,银娣准时到扬子饭店来找家霆。家霆昨晚已将首饰卖去并买进了金子,换了一部分现钞,如数带着,两人一起坐电车 到金陵东路,又转车到霞飞路善钟路口。繁华的街道从眼前展示着,电车"当当"地拖着两条长长的铁臂倏然前行。下了电车,匆匆走到那家拍 卖寄售商行。刚近橱窗,家霆心中就猛地一惊:橱窗里的《山在虚无缥缈间》不在了!
  家霆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对银娣说:“完了!画没有了!”
  两人一阵风地走进拍卖寄售商行,见到的仍是精明的穿西装、戴眼镜、爱斜眼看人的矮胖子。
  家霆急切地把报纸包着的一大包钞票连同一块一两重的金子往胖子面前的玻璃橱柜台上一放,说:“老板!我是来买那幅原先放在橱窗里的 油画的!你该记得我吧?四天前我来过的!”
  矮胖子满面笑容,但十分世故:“啊呀,对不起!画昨天卖掉了!你该早来一步嘛!”
  家霆急了,眼睛像蒙着一片泪水凝成的雾:“哎呀!我请你留一个礼拜的嘛!”
  银娣脸带愠色责怪地说:“老板,你怎么卖掉了呢?”
  矮胖子仍旧是笑,商人味十足地说:“是呀!我们也没有收你的定洋呀!当初我说过,要是卖不掉,当然给留着。要是人家出高价,我们也 不能不卖!昨天上午人家出了一两五钱金子,买走了!”家霆额上冒出汗来,觉得有一股巨大的酸楚在胸中挤压回荡,蚀疼他的心,半晌,才回 过神来,说:“是谁买走的?”
  矮胖老板冷笑着连声说:“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其实比这好的画也有!现在到处接收抄家,名画家的画多得很!另外选一张要不要?”
  已经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家霆惆怅地和银娣走出店来,怅然在路边站了许久,心里那种空无所有的感觉更加浓烈。画失去了!欧阳的首饰也 失去了!他真想痛哭。
  他强烈地在心里谴责自己,恨不得撕自己的头发,打自己的脑袋!凄恻地想:失落为什么那样容易,获得为什么这样困难?毁灭为什么那样 容易,追求为什么这样困难?
  有一种肯定的预感:生活本身虽仍存在,而且留给了他许多怀念葙思索,而他是永远失去可爱的欧阳素心了!就像永远失去这幅画一样!一 切都只能存在于永久的记忆中了。
  同银娣告别前,家霆将卖首饰换来的金子和钞票,全部交给了银娣,说:“将这些捐给你们厂那些生活无着的失业工人,解决他们的经济 困难吧!我想,欧阳是乐意这样做的。”
  他看到了银娣收下这些东西时,眼中含着泪花。他眼眶也湿润了,觉得欠欧阳的情意是永远无法归还了!人生常常有这样的事!
  五
  生活的弦绷得好紧好紧。乐观总是与悲观同在,失望也总是与希望并存。生活的教育使家霆懂得:在不幸面前是不能屈服的,屈服,意味 着败亡。
  天,下着雨,这个春天江南的雨特别多。童家霆又从上海到南京去了。
  离上海之前,昨天下午,他买了许多食物,匆匆又到虹桥精神病院去看望欧阳素心。医院禁止入内,说欧阳病情恶化,不是规定探望时间 ,非亲属更不能破坏院规。费了无数口舌,也未达到见一面的目的,家霆只好留下食物怅怅离开。欧阳不能吃什么,但这是他的心!他有一种不 祥的感觉:欧阳生命存在的日子不会很长了。今天早上,他怀着一颗忐忑哀愁的心上了从上海到南京的火车。他感到绝对的孤独和彻底的寂寞 。
  正在掉头的机车如泣如诉的汽笛声,从远处传来。火车"乞卡乞卡"地运行。车厢里拥塞着跑单帮的小贩。无座位的旅客站着或席地坐着, 将车厢走道塞得水泄不通。家霆坐在左边一个靠窗的位子上,带着强烈的亲情回南京。窗外,江南水乡的春雨,给人心增加了寒意。他的心上 似乎覆盖了冰冻。虽有柔情像春水在心头荡漾,却似被冰冻埋葬了一切。高度亢奋与悲痛后的大脑,白茫茫一片空白,使车窗外经过的景色和 车站都只是漠然地过去。他木然地坐着,似睡非睡,有一种超乎寻常的疲劳,使他打盹似的靠在椅背上不动。
  家霆是突然收到忠华舅舅从南京发来的一个电报,才匆匆起程的。电文很短:“速来,有要事。”他急切地想到潇湘路见到舅舅,弄清是 怎么回事。心中揣测了许多:是潇湘路房子出了问题?是忠华舅舅病了?是有什么重要题材要我赶快采写?
  在疲劳而又懊丧的心境中,他在南京和平门车站下了车。这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他雇了辆三轮车到潇湘路。
  小时候,家霆读过《艾丽丝漫游奇境记》那本故事书。艾丽丝梦中漫游,游来游去,醒来结果仍在老地方。如今,看到了潇湘路和那幢熟 悉的房子,家霆不禁有了这种感觉,数不清的往事瞬即都在眼前。雨后的地湿润泥泞,三轮车停在潇湘路一号门口,家霆大步走了进去。只听 见木工锯木声、刨木声、钉锤敲打声响成一片,修屋正在紧张进行。一些原来残缺了的窗户,已经装上了新的窗框。不少新制成的门扇、窗架 都堆放在原来的客厅里。他走进屋子,抬头看到那个大得吓人的洞还没修补好,上二楼的楼梯已经安装好了。他问一个在刨木头的木工:“刘 经理在哪里?”木工用手指指:“就在楼上。”
  家霆快步从新安装好的楼梯上楼,高叫:“舅舅!”
  只见楼道里柳忠华正帮一个木工在安装厕所间的门扇。他手里拿着钉锤和螺丝刀,脱着上衣,敲起钉子来迅速麻利。见家霆来了,他露出 雪白的牙齿笑着说:“太好了!”高兴地拉家霆到二楼童霜威早先作书房的那问屋里去,问:“好吗?”
  家霆随舅舅进了房间,放下提包,急火火地问:“舅舅,什么急事?”这房里墙角卷着一卷被褥铺盖,中央有两把小板凳,靠窗放着一张 桌子,桌上放着几块冷烧饼,可能是舅舅当饭吃的,还有茶缸、水瓶、脸盆、漱口杯等,其它什么都没有。忠华舅舅的生活简单、清苦。他真 是为了信仰需要他干什么就于什么。曾几何时,现在俨然以商人面目出现,而且,勤勤恳恳干起修理房子的事情来了。”别急!歇歇再谈。”柳 忠华忙着拿茶缸去开水瓶里给家霆倒了一杯水递过来,说:“先洗把脸吧,有的是时问。”
  楼上的水管坏了,家霆拿脸盆去楼下放水洗脸,然后上楼来,又问:“舅舅,什么急事你打电报把我叫来?快说吧,我简直都憋死了!”
  柳忠华同家霆一起在小板凳上坐下,说:“一个人要同你见面,谈一件要紧的事。”他面有喜色。
  “谁?”家霆心里的闷葫芦更大了。
  “你明天见面就知道了。”柳忠华稳稳地说,“估计你至迟今天一定会来的,约定明天同你在鸡呜寺见面。我也不知他是谁!”
  家霆懂得忠华舅舅的脾气,他说话总是算数的。他既然只说到这程度,你就听从他安排好了。家霆只好不再追问。
  两人亲密地低声谈起来。家霆把在上海的一切都讲了。柳忠华听了,同情地叹气说:“家霆,欧阳的事,我非常难过。但生活已经如此, 你就必须正视。如果你不正视生活,那只能在忧伤和痛苦及愤恨中打发岁月,那是错的!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家霆点头。同忠华舅舅在一起,他总能感到舅舅言语中和身上散发出的光和热,同舅舅在一起,是不会消沉的。
  谈到了在上海为舅妈杨秋水扫墓的事。柳忠华怀念地说:“我去上海后,要去看看她的!”在他含着感情的话里,好像她没有死。柳忠华 将自己这一向的情况作了介绍,说:“房子已经弄到了!办报的编辑、记者、工人也陆续都来了。机器、铅字也运来了。在过去你爸爸办公的司 法院对面找到了一所二层楼房,比较宽敞,是买下来给报社办报使用的。但报社虽然找了好多次南京市长马超俊,却拿不到登记证。第一张试 样的报纸已经印出来了,没有登记证,就不能正式出版。”
  “那怎么办呢?”
  “还要交涉!目前,报社的人把每天从重庆寄来的《新华日报》用报架子挂在门前的电线杆上,让人民及时了解时局真相,揭露内战阴谋和 反动派要推翻政协决}义的反动行径。每天围着看的人不少,可见群众是多么盼望《新华日报》在南京能出版啊!”
  “这房子修好了干什么?”
  “当宿舍用!”柳忠华说,“力争要办《新华日报》的决心是很大的。虽然形势险恶,国民党六届二中全会刚结束,实际上全面推翻了国 民党所同意的政协决议,但,谁一意孤行奉行内战政策,人民的斗.争不会停止,只会加强!”
  家霆问:“舅舅,你就一直在这干这种事吗?”
  柳忠华笑笑:“这是临时客串。我很快要到上海去,以后就在上海了。正因为如此,我要你快来,也是想同你见一见。也许以后,我们见 面又不那么容易了!”
  听忠华舅舅这样说,家霆产生了惜别之情。忠华舅舅常常总是忽而出现、忽而隐去的。他说这样的话,意味着很快就要分手了。家霆舍不 得这种分别,问:“这儿的房子还没修理好,怎么办呢?”
  “我脱手后,有别人会来接手的。”柳忠华说,“好在契约你已拿到,他们会很守信用的。这件事在你我之间已经告一段落了。”"以后到 上海干什么呢?”
  “不知道。需要干什么,我就于什么。”
  家霆为这感动。他依恋、佩服舅舅这样一个对信念锲而不舍、对工作从不选择挑剔的革命者,说:“唉,舅舅,又要同你离开,我真不愿 意。”
  柳忠华笑笑,搔搔一头干燥、倔强的头发,说:“你已经长大了!别再像个小孩子了。”
  家霆不由得直率地说:“舅舅,您给了我真理和光明的钥匙,但我到今天政治上的追求还并没有达到,您说是不是?”
  柳忠华用严肃的眼光看着他,点头说:“会达到的!目前的形势,你是看到的。战云密布,我们反对内战,但人家偏要打!如果战争反对不 掉,只能被迫拿起武器保卫生存、保卫人民!我们可能又要受到战争的考验了!”
  “舅舅,我觉得这真是个悲剧!抗战胜利了,国民党却又要打内战!”
  “战争当然是悲剧!”柳忠华沉重地说,“但如果逼得我们打,那只有努力使悲剧变成革命的转化!为了我们的国家,“为了我们的人民! ”
  “怎么变?”
  “使一个新中国诞生!”柳忠华说,“你有这种思想准备吗?”"我应当有!”家霆说,“我会有的!”
  “是的!家霆,即使不在一起,我们的心是相通的,我们的理想、希望也是一致的。有些话,我以前说得不少,就不说了。同你见面的人, 明天会同你谈的,你的要求可以坦率地同他讲。”
  话已经挑得很明白了,家霆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浑身蒸腾起热力来,心上像出现了彩虹。
  后来,柳忠华陪家霆一同到玄武路上的一家小馆店里吃晚饭。回潇湘路后,用一副铺盖两人就在地板上打地铺。没有灯,黑暗中,两人继 续谈心。东谈西谈。柳忠华告诉家霆:“这里有个名叫夏得宜的保长,说认识你,前两天来过,问这问那,看来不是个好人。你知道这个人吗 ?”家霆点头,把夏得宜的情况讲了,说:“这是个小汉奸,儿子是鬼子的特务,他怎么仍是保长?要注意提防他才行!”柳忠华说:“是啊 ,这既怪也不怪。当局要实行特务独裁统治,用保甲制度,当然要利用这种'三朝元老'。他现在还摸不清底细,说要来。看大少爷并向秘书长 请安',我觉得是一种巴结讨好的表示。”两人谈到夜深,谈起了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谈得十分高兴。虽是谈的理想和理论,都觉得近代中国 的历史发展,在中国人民面前只摆着两条可供选择的道路:一条是继续当帝国主义的殖民地和附庸国;一条是经过新民主主义革命进到社会主 义。要摆脱受压迫受奴役的半封建半殖民地地位,就只有走社会主义道路。最后,柳忠华人睡了。家霆躺在地板上,仍睡不熟。人如果没有记 忆和感情的干扰,也许会舒适悠闲得多。可是,有记忆和感情,就不一样了。家霆听到柳忠华打起鼾来了,自己却辗转反侧。他轻轻披衣起身 ,走近窗前,向窗外陈望。天上无月无星,一片黑暗。那战后荒废了的故园模糊一片,仿佛蒙着一层缥缈的黑纱。前面清水塘里,塘水泛着灰 色的光,塘边有黑郁郁的残存柳树的影子,连同远处无边无际的天边和地头,都被深邃奥秘的寂静所笼罩。不见一星灯火,也不闻一点响动。 当年战前锦绣一般的两亩多地的花园,如今已全部消失。当年这房子里的主人和仆人,曲终人散,一场八年的抗战,有的东飘西荡,有的已经 去到另一个世界。过去的人和事,一个个一件件浮现在家霆脑际。他特别眷念欧阳素心。四年多前那个夏天,欧阳从上海到南京来,曾经住在 这间房里。那个夜晚,蛙声咯咯,她坐在隔壁爸爸房里的窗前,沐浴着银样的月光。当时,玄武湖里的荷花清香,随风远远飞过占老的台城飘 来。他向她微笑,她也回他以微笑。用不着说话,情意畅通交流。他心里有爱情,真希望时光永驻。可是,现在,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了记忆 和梦幻中的那长长睫毛下的一双澄澈如湖水的眼睛,柔和而安谧。一切仿佛是做了一场说不清楚的梦。这潇湘路一号里的一切,仍然像散发着 他所熟悉的气味,处处都能勾起他记忆深井中的旧事与旧情。家霆好不容易将自己的全部感情和思绪压了下去,才重又回到地板上躺了下来, 慢慢闭上了眼。这下,想的是寅儿信上那番鼓励的话,刚才忠华舅舅那番勉励的话。自从欧阳的事使他心碎以后,他感到自己那种想献身革命 的心更加坚决了。
  第二天下午,阴云密布,颇有雨意。童家霆按照忠华舅舅的叮嘱,带了雨伞,准时在三点钟前,曲曲折折拾级登山,穿过有红墙写着"古鸡 呜寺"的法门,到达鸡鸣寺。
  这时,登山可以平眺后湖,远望钟山。虽无春色,树撼草泣,碧峰如画,水黛芦白,风景极好。他缓缓步入"古同泰寺"时,庙貌并不壮观 ,但庙堂正殿侧殿都有香烟缭绕,破了一点寥落之气。观音供桌前的蒲团上,也有两个朝山敬香的男人在插香叩头拜佛求签。从右面转过去, 到了"豁蒙楼”。居高临下,只见后湖的烟雾缥缈、波光潋滟间,湖边一些去年秋冬残留下来的萧萧芦荻临风瑟瑟,似打着寒噤。凋零的树影、 花圃、游船、行人,朦胧宽厚的古台城都尽入眼底。天气变幻,云雾升腾,另一侧远处的紫金山此刻已在烟云裹围之中。山呈深蓝色,衬得云 雾更加洁白。与欧阳那幅画中的意境完全相似。
  “豁蒙楼"是为纪念"戊戌政变"六君子之一的杨锐而筑的。杨锐是四川绵竹人,学术文章,名重一时,是张之洞督学四川时的得意门生。甲 午中日之战时,张之洞当时任两江总督,曾与杨锐同游鸡鸣寺。对于国势险危,两人有相同的感慨。杨锐中举后任内阁中书。一八九八年四月 光绪实行戊戌变法,百日维新,杨锐出任四品军机章京,参与新政。同年九月,慈禧发动政变,幽禁光绪,把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 杨深秀、康广仁等六君子在北京朝服弃市。后来,张之洞再做两江总督时,重游鸡呜寺,悼念杨锐。于是,倡议造"豁蒙楼”,用杜甫诗"忧来 豁蒙蔽"之意名之。这地方,家霆战前随爸爸来喝过茶,也听爸爸讲过这段故事。那时年岁小,了解不深。在新闻专科学校阅读史书时,读到这 段历史,印象深刻。战后今天来此,见到"豁蒙楼"的巨匾,颇觉亲切。忽见两楹间有两行木制大字对联,是新写制的,每个字均有六寸见方, 写的是:
  龙战初平,且喜河山尽还我。鸡鸣不已,独来风雨正怀人。家霆读了一遍,觉得这副楹联既写出了胜利得来不易之喜悦,
  又写出了国家前途未卜的阢陧心情,忍不住又读了一遍,牢牢记住。杨锐的被杀,这楹联的寓意,此刻对他似乎都有启示。
  迈步走到楼上,见这里仍是卖茶的地方,虽还敞亮雅静,已经破旧败落。茶楼有东北向及东向两间宽敞的品茗巨室。可能是天气不好,茶 客极少。东北向的一间茶室里,仅有两个中年人靠窗坐着在饮茶聊天。东向那间茶室,冷冷清清,空空荡荡,一个茶客也没有。
  家霆看看手表,三点钟缺三分了,按照忠华舅舅的嘱咐,找了个靠窗的茶座坐了下来。苍山远睡,烟雨如梦。近处山侧有几株红叶树,放 在红叶季节,该是红光灿灿的吧?如今,经过一冬霜雪风雨,每株树上只有几片残存的红叶,却红得格外艳丽,而新的叶芽已在大量生发了。 他极目四望,胸怀浩荡,不能自已。于是,泡了一杯茶,让端来一碟瓜子,安心等候。心里不禁琢磨:今天来会见的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是 男是女?是年老还是年轻?舅舅说:见面接头的暗号仍口是"枫叶荻花秋瑟瑟"那句诗。多么希望盼望中的人快来到呀!家霆喝着茶,嗑着瓜子, 面上平静,心里十分激荡,带有渴望和企盼。也许,探索、追觅与挫折、斗争,这就是生活了!
  忽然,一个霹雳将天裂成两半,倾盆急雨直落下来,“哗哗"击着玻璃窗。透过玻璃窗看出去,寒雨、斜风,树枝摇晃似在"簌簌"低语,风 将斜斜的雨帘撕成碎片。明明是三月,春来得迟,这种天气实在像秋天!不但景色这样,人的感觉与心境也这样。但看到大片树枝上蕴含的叶蕾 ,他又明白,春终于是存在的!
  杯抱着满腔飞逸缤纷的思绪,心像一叶扁舟,在浪里飘摇。飞逝的阴云,滂沱的骤雨。这雨,会不会阻挡着那人来赴约呢?
  正在这时,一个穿风雨衣戴着雨帽的女人,朴素而潇洒,步履绰约,浑身湿淋淋地从外面健步进来,在门首朝里张望。
  家霆以为是赴约的人来了,心里一紧,仔细凝视。来人把雨帽向后一脱,齐耳的黑发,白净的面孔,乌亮的大眼睛,使他“呀”了一声: 这是姗姗大姐呀!他霍地站起身来,叫道:“大姐!”真是姗姗大姐呀!
  难道来赴约的人就是姗姗大姐?还是姗姗大姐凑巧来这里上"豁蒙楼"来避雨?家霆心里的闷葫芦揣得更严实了。在上海时,收到寅儿的信 ,说大姐要来京沪,那么姗姗大姐来南京玩玩鸡鸣寺也是很可能的。倘若这样,会不会影响那个来赴约的人露面呢?家霆把姗姗大姐亲热地约 到窗前的座位上,请大姐坐下,帮大姐把湿透了的风雨衣脱下挂在窗边的衣架上,招呼泡茶的给泡上了茶,心里仍然忐忑不安,头脑里思三想 四。
  雨潇潇,雾蒙蒙。大姐坐下来,笑盈盈地看着他。玻璃窗上映出大姐那青春气息的侧影。大姐从手皮包里摸出一本袖珍《唐诗三百首》来 了,翻到了自居易的《琵琶行》那一页上,用手指指着那第二句。
  家霆心中雨过潮平,什么都明白了!人生的魔术是永远饶有奇趣地变幻着的。
  “啊,姗姗大姐!……您……”家霆想说无数的话,刹那间,眼发热,嗓子梗塞,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人生中莫测高深的事太多了!
  姗姗大姐仍旧那么素雅洁静而又显得年轻美好。她喝着茶,嗑着瓜子,看着家霆说:“许多事我都知道了!把坏事变成好事吧。理智一点, 别太感情用事了,生活是永远向前的。逝去了的便永远逝去了,但我们应当争取新的未来。克服痛苦和烦恼的最好办法,就是专心致志地去工 作,工作会带给你快乐和胜利的!”她说得平和、体贴、诚恳。家霆深深点头。姗姗大姐理解他!
  雨,又在"哗哗"地瓢泼而下,灰白色的雨线急剧地敲打着窗上的玻璃,发出一阵阵的射击声。已萌绿芽的树木,有这一场的春雨,生长将 更快了吧?茶室里更静,听着雨声,正好谈话。
  家霆向姗姗大姐一家的人问好后,问:“大姐,您找我是为了谈什么?……”他心里觉得明白,却又不禁要问明确。
  姗姗大姐看着他说:“世界在前进,虽然道路曲折,前途光明的历史总趋势不会改变。我来时,重庆国民党的六届二中全会已经结束。这 次会实际已经全面推翻了他们所同意的政协决议。他们发动内战的方针已定。现在,东北、华北枪声遍地,面前困难还多,不可忽视。今后的 境遇可能会很凶险。作为我们这一代韵新闻工作者,你曾想到过自己的责任没有?曾想到过今后面临的危险没有?”
  话严峻,意诚挚。家霆认真严肃地说:“大姐,我全想过。我愿意担负起一个当代进步青年应有的责任,甚至愿为此献出我的一切,包括 我的生命!……”此刻,他热血沸腾。急雨击窗、风震窗棂的声音,似乎也在帮着他说尽心中长江大河般的无限豪情与壮志。姗姗大姐信任地点 头,轻声用一种亲密的语气说:“下个月重庆的公职人员就要开始还都南京了。我来时,同寅儿商量过,《明镜台》要搬到上海或者南京来办 。这样,你就不必回去了!以后,为了一个独立、自由、民主、统一和富强的中国,我们将志同道合并肩作战,你高兴吗?”
  家霆坦诚地点头,脸上散发出光彩,说:“当然!”他觉得这短暂的交谈间,由于自己对大姐平日的了解,使自己和大姐在思想感情上更 接近和理解了。原来大姐是这样一个人啊!
  姗姗大姐知心地说:“我知道你的家庭,你的全部历史、日常表现。你历来有一个政治上的要求,现在到了解决的时候了!我代表组织来同 你谈话。你有什么想法?”
  家霆更激动了,欢乐像潮水一般冲进了心房。这既似在意中,又似出乎意外,一时竞要热泪盈眶了。他迅速克制住眼泪和激动,诚实地说 :“大姐,人总要有一种献身的要求和感情。有思维的人不可能浑浑噩噩无目的地生活。我从小爱国,这些年来忧国忧民,一直在寻找救国的 出路,一直在追求一种崇高的理想和信念,一直想献身于一种壮丽的事业,走历史必由之路。现在,我终于得到了!有了一种满足,有了希望和 力量。我将不懈地为此努力。我没有牵累,能舍弃一切地做个革命者!我希望相信我说的这些!”他话声不高,但情意真切,配着外面急骤的风 雨声,听来动人心魄,使燕姗姗不由自主地伸出右手抓住家霆的手紧紧握住,表达出一种信任和鼓励的感情来。
  急雨停了,雾似的细雨仍旧在下。窗外远处仍是白茫茫雾气烟云围绕。茶倌来斟水,姗姗大姐和家霆停止谈话,嗑着瓜子。
  后来,姗姗大姐告诉家霆:“童老伯身体很好,我来前特地去看望了他。他很忙,是一位走在时代前列的老人,使我尊敬!”姗姗大姐又 告诉家霆,她作为报社迁返南京的先遣人员,也作为报社的京沪特派记者,现在暂时先在中央饭店定了一问房作为办事处。她将房号和电话号 码都告诉了家霆,约定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最后,谈起欧阳素心,姗姗大姐只是沉重地说:“可惜了!一个本来那么好的姑娘!”
  分手前,雨还未停,姗姗大姐说:“我给你带来了寅儿的一封厚信!”
  家霆接过信来,是密密封着的,信很厚。他没有立刻就看,将信珍重地放进了口袋。
  大姐亲切地同他紧紧握手,似是祝贺,又是告别。她忽然指指远处从雾雨里透出的青山,充满诗意地说:“家霆!你应当像一座大山,顶天 立地,打击不倒也遮掩不住,永远郁郁葱葱!”
  穿着风雨衣的姗姗大姐冒着雨踩着石级先下山走了。家霆看着她娉婷的背影渐渐消失,自己也打着雨伞走下山去。
  在途中,他忍不住停步,用胳膊夹住雨伞,匀出手来,将寅儿的厚信拆开。奇怪!只见整整一厚叠信笺,竟张张都是空白,一个字也没有, 确实一个字也没有!
  带着某种青春的神秘色彩的燕寅儿,这个性格开朗、乐天、充满朝气与意趣的美丽姑娘,她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呢?家霆边走边想。当然猜 得到一点她的意思:她是表示,我想给你写很长很长的信,但是怎么写怎么说呢?我能说什么好、写什么好呢?我只能用早厚一叠信笺表达我 的想念、不安、情意与劝慰。你怎么体会都行,那不是语言文字所能表达的!……此时,真是无字胜有字,无声胜有声呀!
  雨停了。前方天地交合处像刺人了一把银色的剑,将天地分割出了清明与混浊。家霆心里有些感动,满盈的感情似乎轻轻触碰就会流泄下 来。拿着这封无字的沉甸甸的信,迈步走下鸡鸣山。但,想起欧阳素心,心上的创伤又疼痛了。他默默无言,似乎不知道自己在未来的岁月中 ,是否还能有这份爱的心情?但看着在云雾中裸露得更多的远远的青山,他从心里面在喊叫:“我应当是一座山!”耳边在幻觉中还似乎听到 了回声:“一座山!一座山!”尽管冬天的迹象拖到三月仍迟迟不去,时令究竟到春天了。
  这时,雨停歇后的天空,明净如洗,飘着白云,衬着青山,似乎一切都象征着生命的永恒、长青,生机真是孕育在万物之中。
  家霆回到潇湘路一号,把同姗姗大姐见面的事如实告诉了舅舅。柳忠华听了,动感情地伸出双臂来,舅舅和外甥热烈拥抱。柳忠华说:“ 家霆,让舅舅祝贺你!你使我又想起了你的好妈妈——我的好姐姐!”
  这晚,春雨又淅沥下开了,还响着炮声似的"隆隆"春雷。窗外,被雨水冲涤得模模糊糊的夜景,闪动着湿煤块般的光亮。家霆依旧同忠华 舅舅一起打地铺睡觉,又是谈得夜深。他觉得自己就应当做一个舅舅这样的人。他贫穷清寒,但富有理想;他不显赫,但品质崇高;他似乎平 凡,但使人尊敬;他尽历崎岖艰辛,但百折不挠。他不是为自己个人活着,他最懂得生活和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后来,柳忠华睡着了。家霆仍 睡不着,依然像上一夜似的,因亢奋而失眠,头脑里想得很多。他很难总结这抗战八年直到今天的一切。这一切,太复杂纷繁,也寓含着太多 的人生哲理。古人说过:“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也说过:“明镜所以察行,往古所以知今。”但他所经历的残酷战 争和人生际遇,他所看到的人事沧桑和生离死别,他所体会到的世间沉浮与离别。
  合悲欢,岂是一下子能思索归纳出来的呢?只是,人总归会逐渐成熟起来的。有一点在他心里是明确的:往何处?为什么?怎么走?他是 已经决定了的。历史从来不容许人停步不前!家霆觉得回顾过去是有益的。当想了解今天的情况和揣测今后会发生什么情况时,回顾过去就显得 重要了。白天同姗姗大姐的见面,使他摆脱了这些天来一直在折磨着他的关于欧阳素心的悲惨遭遇的感情。如今,严峻的形势放在面前,和平 又将丧失,战争又将降临,有一种巨大的声音和力量在召唤着他振作起来。不记得谁说过的了:“每个人的一生都是战役——多事多难的漫长 战役!”人是从苦难中生长起来的。但,人不应当生活在过去,也不应当生活在未来。人,只应当踏踏实实地面对现实。面对现实,他觉得自 己已经不再孤单,而且注入了强大的力量。他已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他也明白人生的最高价值何在了。
  万籁俱寂,远处有隐隐的狗吠。雨停后,从窗内望出去,可以看到奇奇怪怪的云彩,在阴沉暗淡的天空中驰骋。有泥土和野草的气息透过 窗口进来,使他感到阵阵凉意。后来,星星出现了,一颗颗嵌在天幕上,钻石似的放光。
  许久许久,家霆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又变成小孩了!变成了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他又爬上了潇湘路一号这幢三层楼花园洋房的屋顶了,看着四下的风景。他高高 站在屋顶上,勇士似的高举着一面红旗挥舞。鲜艳的红旗,像燃烧的烈火在大风中呼啦啦飘动。白雾迷茫,红旗在浓雾中飞舞,像白色宣纸上 润开的一抹鲜红,美丽地招展!
  啊!流逝了的童年,流逝了的童年旧事,在梦中又回来了!又回来了!……
  1989年8月-1990年8月于成都
  【战争和人】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