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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_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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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
内容提要

《战争和人》三部曲,原来以《月落乌啼霜满天》《山在虚无缥缈间》《枫叶荻花秋瑟瑟》三部单行本形式先后在一九八七年、一九八九年、一九九二年分别出版。一是因为写成一部先由出版社审发一部,二是因为每部都能单独阅读、独立存在。但无论从写作时的整体构思或读者的阅读效果、阅读要求来说,三部曲是有连贯性的,是三本系列,一个整体。所以现在再版,就以《战争和人》为总名,三部结成一套,改用统一的封面,献给读者。
  王火,原籍江苏如东,本名王洪溥,1924年出生于上海,1948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文学学士),留校做过助教。1949年为中华全国文协上海分会会员,上海解放在上海总工会筹委会文教部工作。1950年参与筹建劳动出版社任副总编辑创办《工人》半月刊。1953年调北京中华全国总工会,筹办《中国工人》杂志任主编助理兼编委。1961年后在山东做过十几年省属重点中学和出版社方面领导工作。曾任山东省作协常务理事。1983年到成都,任四川人民出版社副总编辑,参与筹建四川文艺出版社,为第一任书记兼总编。王火1987年春离休。王火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高级职称为编审,现为四川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四川出版社工作者协会顾问、四川省出版专业高评委委员。有传略《在编辑与创作两个领域成就显著的王火》列入中宣部编辑的《编辑家列传》(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人民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版、《人物》、《中华英才》、《中华儿女》、《中外交流》、《传记人物》、《文艺报》、《文学报》、《新闻出版报》、《四川画报》等数十种报刊介绍过事迹。《世界华人文化名人传略》《中国文学家大辞典》《中国当代艺术家名人录》《中国作家大辞典》《中国劳模大辞典》等等辞书均有辞条。
  战争和人(一)
  第一卷 “双十二”,狂飙从西安来
  第二卷 旧梦新怨,一支金陵散曲
  第三卷 “八·一三”前后,那个不平凡的夏天
  第四卷 意马心猿,蛰居流离
  第五卷 滔滔洪波曲,武汉有低调
  第六卷 啊!血雨腥风南京城
  第七卷 香港宦游人,满目兴亡事
  第八卷 潮生潮落,海天悠悠
  失而复得的悦——后记
  战争和人(二)
  第一卷 孤岛岁月,苏浦江,水滔滔
  第二卷 帘卷秋风,意外遭逢
  第三卷 钟声回荡,寒山寺沧桑
  第四卷 电闪雷鸣,生死善恶在搏斗
  第五卷 “听夜声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第六卷 战云迷漫,遮断望海路
  第七卷 天灾人祸,故国三千里
  第八卷 长江奔腾,山城白雾茫茫
  啊,我情感世界中的急流险滩——后记
  战争和人(三)
  第一卷 光怪陆离,小城抗战众生相
  (1943年1月--1943年5月)
  第二卷 风波浩荡,夜雨闻铃肠断声
  (1943年6月--1943年7月)
  第三卷 禅林觅知音,雾都多凶险
  (1943年8月--1943年12月)
  第四卷 种种奇遇,处处荆棘
  (1944年2月--1944年4月)
  第五卷 思悠悠,恨悠悠,前方溃败令人愁
  (1944年5月--1945年2月)
  第六卷 胜利翩翩降临,和平岂能夭折?
  (1945年3月一l945年9月)
  第七卷 时局阢陧,巴山夜雨恃风雷
  (1945年9月--1945年l2月)
  第八卷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1946年2月一l946年3月)**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一卷 “双十二”,狂飙从西安来 一

第一卷“双十二”,狂飙从西安来(1936年12月)
  有时候,一个人或一家人的一生,可以清楚而有力地说明一个时代。历史本身,我们未曾意识到、感觉到或者判定它的地方,那真是太多太多 了!从人生去发现历史,常会更真实形象些。———摘自创作手记
  一
  从昨天晚上开始,十四岁的童家霆突然感到家里的气氛有点异常。
  家霆的爸爸童霜威,字啸天,是司法行政部秘书长,又是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昨天傍晚,爸爸回来了,家霆发现爸爸脸 色沉重,有心事,吸着香烟,在客厅里来回蹀躞了很久。然后,天黑下来了,吃晚饭时,听到秘书冯村同他谈话。
  黑黑瘦瘦的冯村,用匙喝着蛋花汤,不温不火地问:“秘书长,看来,老蒋在西安生命危险了?”
  童霜威先是嚼着饭沉吟,接着点头:“呣,事态严重呢!”语气就像轻微的叹息。
  “中枢准备怎么办呢?”
  “今夜中常会和中政会都要开会讨论处置办法。看来,张学良是要褫职严办的,可那有什么用!”
  “您看这事会怎么发展?”
  “等着看吧。”
  家霆有一张天真快乐的面孔,逗人欢喜,用筷夹着红烧鲫鱼吃,眼里充满询问,抬起脸插嘴问:“发生什么事啦?”
  童霜威一脸不容置辩的神气,皱皱眉训着说:“小孩子,不要多管闲事!”
  晚饭后,虽然北风呼啸,窗子上结满了冰霜,童霜威仍让尹二开着那辆深蓝色“雪佛兰”轿车送他外出,上友人家串门去了。冯村在楼下 自己的房间里像吃生蚕豆似的读日语:“阿纳得汪,堕纳多的斯卡,划达古西划……”家霆的房间,在冯村的隔壁,嫌冯村读日语的声音讨厌 ,“乓”地关上了门。他心里空荡荡的,先做功课,后来孤寂得要命,钻进被窝,戴上了矿石收音机的耳机听中央广播电台的儿童故事节目。 听着听着竟迷迷糊糊睡着了,电灯还是冯村走过来替他关的。
  今天,是礼拜天。上午,童霜威一早就心事重重,打了两个电话,匆匆忙忙坐尹二驾驶的“雪佛兰”又出去了。家霆和初一同班的好友谢 乐山去玄武湖钓鱼。
  谢乐山是广东人,绰号叫“皮猴”,长得矮小结实,在班上调皮捣蛋出名。他父亲是监察院的监察委员谢元嵩,跟家霆的爸爸熟识。老子 是朋友,儿子做了同学当然也会亲三分。两家住处离得近,放学两人常常一同骑自行车回来。天冷风大,寒气凛冽,湖水清澈,鱼不上钩。上 午,两人钓不到鱼都很扫兴。
  中午,爸爸没有回来。午后,家霆同谢乐山到学校练习吹号、打鼓,为开冬季运动会作准备。同学里大家都在传说:“老蒋昨天在西安给 张学良抓起来了!”“说不定会给杀了!”……是怎么回事也弄不清。问教童子军课的体育教师刘克平,刘老师脸上毫无表情,说:“报上登 了,自己去看吧!”学校里张贴了《中央日报》,围着一些人看。反正,有人紧张,有人气愤,有人无所谓,有人照样很高兴。家霆是属于无 所谓和照样很高兴的。这恐怕同爸爸和冯村都并不崇拜蒋委员长有点关系吧。爸爸有时摇头说:“老蒋这个人呀!……”冯村有一次说:“老 蒋是在学德国的希特勒和意大利的墨索里尼!……”家霆上初一还不满一学期,对这一类事儿既搞不太清,兴趣也不大。打了一会鼓,咚不隆 咚咚……就跟谢乐山他们打打闹闹玩篮球去了。五点钟光景,刘克平老师跑来说:“别嘻嘻哈哈了,都回家去吧!”谢乐山还要玩,家霆就独 自骑车回家了。学校在大石桥,经过石婆婆巷,穿丹凤街、安仁街,过小铁路,经过高楼门、百子亭到家。除了丹凤街那一小段是菜市,鹅卵 石的路面,两侧挤满店铺,车辆行人熙熙攘攘,其他街路都比较冷清。天冷,西北风打着唿哨,吹得地上尘土飞扬,家霆踩着“海格里斯”跑 车,忽然又想到了昨天吃晚饭时爸爸沉重的脸色。那样沉重的脸色平日很少见到。是为什么呢?难道西安发生的事真有天塌下来那么严重?… …
  天空一片灰色,树梢晃动,时而剧烈,时而缓慢。剧烈时,树枝就发出呻吟般的叽叽声。家霆轻轻哼着学校里音乐老师新教的歌:
  男儿报国志气豪,
  热血涌如潮……
  “海格里斯”跑车转弯到了潇湘路,家霆已经可以看到自己家里那幢青砖三层楼大洋房的屋顶上停歇着的六十多只鸽子了。白色的,花的,蓝 灰的……鸽子,有的翻飞扑翅,有的咕咕啼叫。“海格里斯”跑车上了潇湘路,开始颠簸起来。潇湘路两侧都是老柳树,路面是用巴掌大的石 块铺设的。现在是寒冬,粗壮的、歪脖子的老柳树的叶片早已脱光,只剩下了轻盈、低垂的枝条。这条路本来没有。三年前童霜威以七千块钱 一亩的地皮价,向保长夏德宜买下了二亩七分菜园地,又花了两万六千元,在去年盖起了这幢假三层青灰砖挂洋瓦的别墅式花园洋房。需要建 一条通道外出,他就设计了一条绕过水塘穿过大柳树间的通幽曲径,取唐代张若虚①《春江花月夜》诗中的“碣石潇湘无限路”一句中的“潇 湘”二字,给这条未来的通道起了一个诗意的名字:“潇湘路”,让冯村拿了他的名片找南京市地政局去交涉。地政局给修了这条约摸有五百 米长的石子路,答应以后再改成柏油路。自此南京市城北就多了一条新路。在路口的一棵大柳树上,民政局来钉上了一块蓝底白字搪瓷牌,上 写三个魏碑字:“潇湘路”。
  ①张若虚:唐代扬州人,做过兖州兵曹,与贺知章、张旭、包融齐名,并称“吴中四士”。他写的《春江花月夜》诗中有“斜月沉沉藏海 雾,碣石潇湘无限路”句。
  潇湘路,本来只有童公馆一家,列为一号。接着,去冬到今夏又迅速增加了两家邻居。二号,是军委会办公厅的副主任,贵州人管仲辉; 三号,是中央党部党务调查处处长,浙江人叶强。他两家也盖的花园洋房,只是后来居上,盖得更讲究。童霜威公馆在西面,东面左边是管公 馆,右边是叶公馆。
  家霆骑车到了潇湘路一号自家门口,朱红大门紧闭着。十多只鸽子正在天上绕圈子飞翔,又有一批鸽子“咕咕咕”地停歇在矮小的青砖红 瓦的门房顶上。家霆按了电铃。顿时,透过铁门边的缝隙,看到门房里走出来了“老寿星”。
  “老寿星”是门房兼花匠刘三保的绰号。刘三保身材粗壮,日晒加上嗜酒,脸是古铜色的,神情有点木讷、憨厚。当年,盖潇湘路一号童 公馆时,刘三保是泥瓦工。年岁大了,一天失足从三楼脚手架上跌下来,瘸了一条腿。他会侍弄花草,童霜威又需要个门房兼花匠。五十五岁 的刘三保孤身一人,无家无眷,只要求有个安身之地赏口饭吃。童霜威觉得“上天有好生之德”,见他笑呵呵的长得又像个寿星,就收容了他 。
  刘三保年轻时,在左臂和右臂上各刺了一条青龙。家霆喜欢看他臂上两条张牙舞爪的青龙。前两年,南京市警察厅下令抓过“刺花党”, 凡身上、背上、臂上刺花的抓了不少。刘三保哪是什么“刺花党”,当时怕出事,找江湖医生用石灰拌药膏想将臂上的青龙烧掉,但未成功。 逮“刺花党”的风过去后,刘三保的两条青龙保存下来了。他轻易不给人看,夏天也不愿多露胳臂。可是他喜欢家霆,家霆要看,他总捋起袖 子光着臂膀笑着说:“看吧,可惜没法剜下来。不然,准送你一条!”刘三保头发银白,头顶大部牛山濯濯,一脸笑容,额上多皱,确像福禄 寿三星中的老寿星。开汽车的司机尹二说:“你不但长得像寿星,从三楼跌下来跌不死也算老寿星了!”给他起了个“老寿星”的绰号。现在 ,潇湘路一号里,除了童霜威和方丽清夫妇俩,家霆、秘书冯村、烧饭的庄嫂、侍候方丽清的丫头金娣以及司机尹二,都叫惯他“老寿星”了 。
  “老寿星”给家霆开了门,说:“少爷……回来了!”他一定又在门房里用花生米、豆腐干下酒了,脸上红通通的,近前叫人闻到一股刺 鼻的酒味儿。喝了酒,他说起话来显得笨嘴拙舌。
  家霆将跑车架在门房边,从车笼头上拿下挂着的书包,照例问:“鸽子喂了没有?”
  “喂了,喂了,你的宝贝还能不喂?个个都吃饱喝足了!”刘三保跛着腿,显得有点弯腰驼背,去关大门。
  家霆说:“老寿星,快把窝里的鸽子都赶上房顶,我马上去赶它们飞!”
  刘三保刚笑着答了一声:“行!”关好铁门回身看时,家霆影子也不见了。
  家霆习惯地绕过洋房正门,跑到厨房找庄嫂。庄嫂年轻守寡,一头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梳了个漂亮的发髻。她默默地攒钱,自己俭省过日子 ,身上总穿得干干净净、板板正正,常有客人夸她“能干”、“标致”。
  进了厨房门,见庄嫂围着“波俏”①,正在灶上铁锅里用麻油煎豆腐。厨房里暖和,家霆跑到灶前暖手,说:“饿死了!什么点心?”
  ①波俏:一种围裙。
  庄嫂去拿桌上一只小钢精锅,说:“红枣百合汤。”
  家霆嘟嘴:“又是百合汤!”
  “先生让煮给你吃的!”庄嫂说的“先生”,指的就是童霜威。
  南京城里的规矩,佣人普遍叫东家“老爷”。童霜威不喜欢佣人叫“老爷”,规定只许叫“先生”。南京出产野生的百合,百合吃了补中 益气、温肺止咳、滋补营养。可是百合味苦,尽管加了白糖,家霆总不爱吃,只是听庄嫂抬出了爸爸,只好不做声。
  家霆端着钢精锅,走出厨房,从侧门一跳一蹦进了吃饭间,将书包“乒”地扔在桌上,去碗橱里拿出小碗和调羹,盛了一碗百合汤,三匙 两匙喝干了甜汤,匆匆吃掉了红枣,百合全剩了下来。他边吃边想着心爱的鸽子。明年春天,南京又要举行赛鸽大会。家霆同班同学杨南寿家 里养了四十几只鸽子,今春比赛,一只“青毛”得了一等奖,发了银盾和奖状,还发了鸽笼、鸽哨、鸽子雕塑模型等奖品。家霆真羡慕呀!做 梦也常想着自己养的鸽子里能冒尖飞出一只得奖的信鸽。他也学杨南寿,天天都要赶鸽子飞,训练鸽子的耐力。昨天他要汽车夫尹二给他做一 面大旗子绑在竹竿上,他好拿了旗子上屋顶挥舞,赶鸽子飞。尹二答应了。可是,尹二现在没在家,做的旗子放到哪里去了?
  家霆本来决定到尹二的房里找一找。走出吃饭间到了厨房门口,想:还是先问问庄嫂吧,就站在厨房门口问正在向炉膛里塞柴火的庄嫂: “庄嫂,我让尹二做的旗子他做好了没有?”
  “对对对!”庄嫂白净的脸孔被火光映得红通通的,用手背拂着额前的头发指着门后说:“我拿给你,在门背后靠着呢。他昨晚找了床破 绸被面给我,要我给剪裁。说是他做的,其实你差使他,他差使我!”
  家霆拿起大旗子一看,乐了。做得真好,真像面大旗子!绸被面是鲜红的,经过剪裁,崭新,红光灿烂,有方桌那么大,手一扬,轻盈地 呼喇喇飘起来了。家霆夸了一句:“真棒!”拔腿就跑。
  他从边门进了吃饭间,又从吃饭间穿过通道经过冯村的房门口,“咚咚咚”上了楼。冯村的房门开着,冯村正在写字桌前趴着,不知用毛 笔在写什么。估计总是给爸爸起草或抄写什么东西吧。
  家霆的脚步声也没有惊动他。家霆先到二楼。二楼自从方丽清带了丫头金娣回上海后,门都紧闭着,阒静无声。家霆又“咚咚咚”到了三 楼,拉只凳子垫脚,要从大气窗里爬出去上屋顶。
  他在学校运动场上荡秋千、走浪木、攀绳索,把胆练得很大。
  第一次从这大气窗里爬上屋顶,是今春为了掏麻雀蛋。成群的麻雀都在屋顶的洋瓦下面衔草做窝。春天时,下了蛋,挨着瓦翻开找,可以 掏到许多一个个有棕色花纹的小蛋。可是屋顶是斜的,从屋顶到了屋脊可以骑马式地坐在上面,比较保险;在爬上屋脊去时,却非常危险。万 一失足滑跌,从三层楼上翻滚下去,下边是水泥地,准会脑袋开花。“老寿星”见他爬屋顶,笑着警告过他:“可别学我呀,你也想做瘸子? ”他根本不当一回事。他在家里调皮捣蛋,好在没有谁跟在后边管他,他也有心避着不让人知道,只要不被爸爸知道就挨不了骂。今天也这样 。他将套着红旗的竹竿送出大气窗,接着,双手使劲一撑,玩双杠似的身子凌空攀上了气窗。
  两腿一曲一甩爬出气窗到了屋顶瓦片上。他一手攥着套着红绸的竹竿,一手扶着屋棂,踩着瓦顺着斜坡向上,伛偻着身子猴子似的爬到了 屋顶最高处,骑马式地跨坐在屋脊上。
  黄昏停留在四外,白昼的余光还闪耀在天边。天真冷,北风呼呼地吹,成群的乌鸦在远处天空中聒噪地飞叫。家霆挥舞着竹竿,红绸飞扬 。屋顶上停留的鸽子都被赶上了天:小巧玲珑的“青毛”,肥大的黑头、黑尾、白身子的“点子”,雪白的“白儿”,翅上带着蓝黑花纹的“ 鱼鳞斑”,通体瓦灰、长嘴白鼻的“大鼻子”……合成一群绕着圈子飞。圈子越飞越大,六十来只鸽子越飞越高,瑟瑟的北风中,尾部带着哨 子的鸽子振翅翱翔,哨音“嗡嗡嗡”“呜呜呜”忽沉忽细地响着,真是好听。鸽子多数是从城南夫子庙买来的。家霆仰脸看见:他最喜爱的花 了十元买来的那只“鱼鳞斑”和另一只尹二给他挑选来的“点子”,始终是带头飞在鸽群最前边,他心里高兴,明年春天,它俩是一定要送去 参加比赛的。
  天,阴阳怪气,云层浓厚。家霆跨坐在屋脊上不断挥舞红旗。
  一会儿,感到有点累了,鼻尖和双手也被冻得红疼了。他将竹竿插在屋顶瓦缝里。竹竿笔立,大红绸随风翻飞。仰脸看着红绸火苗似的鲜 艳飘抖,他觉得美极了,歇着张望起四周来。
  如今,南京的要人们都时兴盖住宅。城南住户栉比鳞次,要人们选中了城北的处女地。曾几何时,城北从山西路一直延伸到玄武门,本来 一些空旷荒凉的菜地、野坟地、荒地,都成了中央要人们的公馆和花园。达官显要们的花园、洋房连成一片以后,形成了一个“新住宅区”。 南京的城北和城南顿时分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城北高雅、洁净,现代化;城南肮脏、拥挤,古老破旧。平时,在地面上看不鲜明,现在,家霆上了屋顶向下鸟瞰。南面、西面、北面一 幢幢、一所所拉开距离的新建花园、洋房,式样多变,颜色各异:西班牙式、德国哥特式、法国式、日本式……奶油粉墙红瓦顶的、红砖红瓦 的、青砖青瓦的、青砖红瓦的……真是好看!远处靠近丹凤街的小铁路上,一列火车正呼啸着驶行,“嘁喀嘁喀”的车轮声和“呜呜”的汽笛 声听得很清楚。
  往近处看,自家花园前面的清水塘边,长满了密密灰黄的芦苇。两亩多地的花园里,草坪和大树枯萎、萧索,雪松、龙柏和竹林在寒风中 绿茸茸。一条煤屑路由北向南,笔直通往池塘边。花园中央的琉璃瓦八角亭,色彩绚丽。东面,是邻居管仲辉和叶强两家。管公馆的花园里有 假山石,树木蓊郁,藤萝虬盘,住宅很大,东洋式二层楼的房子。据说是管仲辉到日本考察时看中的式样,让人从日本弄来了图纸仿建的。叶 公馆的花园里,新修砌了莲花喷泉。天冷,喷泉的水停了,正雇了几个壮工在挖地,不知是不是挖个养鱼池。一条黑白花的矮腿哈巴狗摇着尾 巴在花园里跑来跑去。叶公馆的洋房,说不出是哪国式样的,精美、新颖,莹光耀目,玻璃门、玻璃窗特别多,阳台也多。
  看着鸽子飞翔,听着鸽子的悦耳哨音,家霆忽然看见叶公馆洋房里走出来了一个人:瘦高挑的个儿,瘦长条的白净脸,一头稀疏的黑发, 戴副眼镜,披件黑呢西装大衣。他一出来,黑白花的矮脚哈巴狗就蹿上来摇头摆尾“汪汪”地跟着他摩耳擦身。虽然离得远,家霆仍感到那人 锐利、凶狠的目光正在下边仰着脸看自己。这不正是叶强吗?家霆早听说叶强权大,能随便抓人、杀人,他心里含糊这种人。叶强身后跟着出 来了一个矮个子、穿黑色中山服的副官模样的人。叶强手搭凉棚盯着在屋顶上的家霆看看,又用手指指点点,同矮子叽叽咕咕,不知说了些什 么。哈巴狗也昂头对着家霆“汪汪”吠叫。
  家霆心里发窘,想:一定是说我顽皮,爬屋顶!他爱面子,向后挪了个位置,把身子移到叶强看不到的地方,低着头,想:反正你看不到 我,我也不在乎你!他同叶强并没有什么接触,却厌恶这个大特务。叶强两只眼像蛇一样,寒丝丝的;叶强笑起来,是皮笑肉不笑。今天,偏 偏上屋顶赶鸽子飞又招惹了他。家霆决定避开同他照面,恶作剧地想:我赶鸽子飞,你管得着吗?
  绑在竹竿上赶鸽子飞的红绸像面大红旗,随风呼喇喇飘。家霆拔起旗子,为了向叶强示威,他用力挥舞。红旗“哗哗”响,鸽群绕着大圈 子、响着哨音飞得更高了。家霆忽然发现:远处通向百子亭的柏油马路上,有些行人停步在瞩目张望。是张望我吗?是张望鸽群飞舞?
  他无法判断为什么那些瞩目张望的人指指点点,好像在议论些什么。他骑在屋脊上又向前挪了一步,偷偷伸头窥视叶强家里。叶强已经不 见踪影,估计是进屋去了,只剩下哈巴狗仍在跑前跑后。家霆挺一挺胸,伸直了身子,又将红旗插好。蓦然听到“雪佛兰”轿车的喇叭“嘀— ——嘀”两响。由西面湖南路方向对直开来的深蓝色“雪佛兰”,已经轻盈起伏地开到潇湘路上来了。
  尹二的习惯是每到潇湘路口,先揿两下喇叭通知“老寿星”准备开门。
  深蓝色的轿车正在潇湘路上驶来。
  是爸爸坐的汽车!家霆心里一惊,突然想到了爸爸昨天吃晚饭时沉重的脸色。爸爸心里不高兴,要是看到儿子爬在屋顶上赶鸽子飞,准要 大发雷霆。家霆估计:爸爸的汽车从远处开来时,一定已经看到一切了!躲也来不及了!惟一办法是赶快离开屋顶爬进屋子,下楼钻到自己房 里去假装做功课。
  他将插在屋顶上的套着红绸的竹竿忘掉了。像个猴子似的,他“哧溜溜”地顺着瓦楞往下滑,滑近大气窗口,猛地攀住窗户,闪身用两腿 往里揣,“乒”地一跳,双脚落地进了三楼。“哧”的一溜烟“咚咚”由三楼一直跑到了楼下,才惊魂稍定,到吃饭间里拿了书包,跑回房去 掏出英文课本装作读书。
  “雪佛兰”的喇叭又响了两下,听到刺耳的开铁门声。冯村皮鞋“橐橐”地从房里走出来,绕进客厅出正门迎接童霜威去了。家霆也想出 去,一想到刚才爬屋顶的事,怕挨骂,终于决定:不去!一会儿,听到爸爸皮鞋“喀喀”的脚步声:稳健,沉重。爸爸从正门走进客厅里了! 客厅里的电灯金光闪闪地亮了。
  听到童霜威在问:“家霆呢?”
  冯村的声音在回答:“放学回来了!大概在……做功课。”
  “喀”的一声,门开了!家霆看到爸爸满脸涂霜地站在屋门口,背后跟着冯村和替童霜威提着黑色公事皮包的汽车夫尹二。
  童霜威两只严厉的眼睛瞪得很大,饱含责怪之意。
  “又爬屋顶了!不怕摔死吗?”童霜威摇头叹气,“看你,这么冷的天,穿得这么少,不怕冻病了吗?”
  家霆站起身来,手摸着英文课本,低着头,不敢言语。
  童霜威把怒气对着冯村发泄了:“我不在家,不管管事吗?由着小孩子胡来!”他回身在客厅里踱步,边踱边说。
  家霆耷拉着脑袋也进了客厅,躲在冯村身后。
  冯村挨了训,仍旧笑着,也不解释,这是他的本事。童霜威喜欢秘书这样。
  童霜威继续在发火,对着家霆来了:“家霆,你在屋顶上挥舞的红旗哪里来的?”见家霆仍闷不作声,又问冯村:“你知道不?我不在家 ,屋顶上,家霆竟在那里挥舞红旗赶鸽子飞,像话吗?”
  冯村突然变得目瞪口呆,用一种莫名其妙的脸色望望家霆,嗫嚅着:“红旗?”
  童霜威回身在客厅里一张沙发上坐下,从“茄立克”香烟罐里抽出一支烟,擦洋火点上,吸一口,吁了一口气,继续训斥:“西安事变, 今天报上说:西安城上发现红旗!好呀!我家屋顶上也出现了红旗,潇湘路有好些人站着围观呢!这不是要找事吗?”
  家霆抬起头来,眼睛正同尹二的目光碰个正着。尹二挤挤眼睛,给家霆做了个鬼脸。家霆明白,尹二是说:可别说红旗是我给你做的呀! ……家霆又低下头去。他喜欢尹二,当然不会出卖尹二。他决定采用低头沉默战术。向来如此,爸爸发火的时候,让爸爸去骂,你低下头默不 作声。骂上一阵,他火气消了,事情也就完了。这一点,冯村懂得,家霆也懂得。
  童霜威火还没泄完:“从今天起,不准再上屋顶赶鸽子飞,要再不听话,不准你再养鸽子!把你的鸽子全都杀了吃掉!”
  这话家霆最怕听。去年春天,后母方丽清就说要庄嫂杀几只鸽子吃。家霆知道了,大哭了一次才没杀。要是爸爸下命令不准养鸽子,把鸽 子全部杀了吃掉,那是完全可能的。挨训到这里,家霆淌眼泪了,用手背拭泪,呜咽起来,泪水滴到客厅海蓝色的地毯上了。
  见儿子哭了,童霜威火气消了一些,语气和缓了,吸着香烟说:“以后,给我好好用功,少顽皮!”
  冯村见机缓和了一句,说:“今天是礼拜天。”
  戴顶褐色鸭舌帽的尹二,在一边也顺水推舟:“先生,上楼歇一歇吧。”他将黑牛皮公事皮包递给冯村,说:“冯秘书,我去擦车了!” 他这是打岔,想调和气氛,也放了心,知道家霆不会讲那块红绸的事。说完要走,忽然听到过道里电话铃响:“滴铃铃,滴铃铃……”
  冯村用手捋了一下头发,说:“电话!”转身从边门走出客厅,赶快到过道里接电话去了。
  大家都在听着是谁的电话,连尹二也停住了脚步。
  只听冯村“喂”了一声后,接着“是的!”“是的!”马上说:“好,请等一下。”立刻走到客厅边门口,说:“秘书长,隔壁叶处长的 电话!”
  “他的电话?”童霜威皱一皱眉,脸上似是在思索,自言自语,“他什么事?”说着,将香烟揿灭在一只船形细瓷英国烟灰缸里,站起身 来,迈着稳健、沉重的步子去接电话。
  家霆细细听着,心里有一种预感,说不出为什么,仿佛预感到叶强打来的电话可能同自己有关。只见冯村轻声对尹二说:“尹二,快!快 上三楼屋顶上去把一杆红旗拿掉!”
  尹二机灵,点头说:“红旗插在屋顶上?对!我去!”
  说完,尹二“通通通”跨着大步就上楼去了。
  家霆呆若木鸡地听到过道里响起了童霜威清晰果断的声音:“啊,是秋萍兄吗?对对对,我是啸天啊!什么事?……红旗?
  ……屋顶上还插着红旗?……啊,小孩子太调皮,胡闹!……是的,马上……叫人去拿掉!……对对,对对对,谢谢,谢谢,好!好!”
  家霆心里火烧火燎,不知如何是好。童霜威挂断电话已经回身又进客厅来了,脚步声一步一步,重得好像每一步要踩死一堆蚂蚁似的,大 声说:“叶秋萍!这个混账王八蛋!什么事他都要监视!为这还亲自打个电话给我,混蛋之至!”
  冯村解释:“我已经叫尹二去三楼上屋顶了!”
  童霜威气得又在沙发上坐下了,火上加了油,大声训斥家霆:“给我这样闯祸,还了得吗?红旗,是共产党挂的,你懂吗?雨花台,杀了 那么多共产党,没听说?……唉!唉!”他一声一声叹着气,“西安事变,你不知道吗?”
  家霆低着头用手背揉眼睛,其实并没有眼泪,他是想用眼泪软化爸爸的心,减少爸爸的火气。
  冯村在一边圆场,也是故意岔开话题:“秘书长,小孩赶鸽子飞的东西跟红旗根本不是一回事!叶秋萍也太小题大做了!西安方面有新消 息没有?”
  童霜威叹气摇头,似乎没有情绪多谈什么,摸出万金油来往太阳穴上搽,勉勉强强答了一句:“看来,西安已被共产党控制了。
  今天听说,老蒋的顾问端纳①打算坐飞机去西安了!”说到这里,童霜威叹着气问冯村:“你看,这局势会怎么样?看来,张学良、杨虎城是 被共产党操纵了!”
  ①端纳:英籍澳大利亚人,曾任张学良顾问,当时任蒋介石顾问。
  冯村思索着说:“唉,事情坏就坏在这多年来的剿共上。说实话,决不可将具有武装力量的共产党军队拿来同乌合之众打家劫舍的土匪等 量齐观。共产党是个政党,有主义,有组织,有那么多不怕死的党员,有纪律,又有第三国际做背景,主张抗日,能争取人心。剿了这么多年 ,元气大伤,外患更深。”
  “我不是问你那些,我是问你,你看老蒋会怎么样?”
  “难说。生杀之权在共产党和张、杨手里。老蒋为消除异己,杀人从不手软。谁也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童霜威点头,说:“是呀!要是那样谁将上台呢?”
  冯村说:“秘书长,您看呢?”
  童霜威思索着说:“胡汉民死了!汪精卫在国外,说不定,又是汪呢!何应钦,也未始不想染指。”
  冯村笑笑,说:“唉,那就真是‘一蟹不如一蟹’了!”
  童霜威不再说话,站起来踱步,摸出有金链子的金怀表来看时间,心情烦躁。他对蒋,心里历来不满。这样的大事,说与他有关实在好像 关系不大,说与他无关却又不是完全无关。他总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嘛!蒋在,他不满,蒋不在,换了别人,他也不满。
  一种预感使他感到时局要有大的变动,使他不安,使他理不清思绪,想不出前景。所以,他只有叹气了。
  空气沉闷,只有壁上的自鸣钟“滴答滴答”在正步走。
  突然,“咚咚咚”楼梯响,是尹二从三层楼屋顶上取了红旗下来了。
  尹二出现在客厅边门的门口,轻松地抖抖手里半尺宽的一条红绸,说:“先生,其实嘛,哪是什么红旗呀!就这么一条旧绸被面上撕下来 的赶鸽子飞的飘带!隔壁姓叶的真是吃饱了饭乱管闲事欺侮人!”
  童霜威看看那一长条红绸,不吱声:颜色倒是红的,在电灯下绸面闪闪发亮,但确乎不是一面红旗。
  冯村为了缓和局面,也帮腔说:“是呀,这算什么红旗呢?”
  家霆瞅瞅尹二手里的红绸子,心里明白:滑头的尹二,他将原来那块大红绸撕掉了一大半,这当然不像红旗啦!
  只听童霜威生气地骂了一声:“叶秋萍这个王八蛋!”
  家霆心里想笑,但不敢笑出声来。.t.xt..小.说.天.堂.wW w.xia oshuotxT.net



第一卷 “双十二”,狂飙从西安来 二

西安事变发生后的第六天———十二月十七日,国民政府已经明令颁布讨伐张学良,何应钦被特派为讨逆总司令,空军已经开始轰炸渭南。
  童霜威看得很清楚:中枢主要是两派,一派以何应钦为首,主张讨伐西安,趁此使老蒋送命,好取而代之,也在**这一点上讨好了日本,可以和缓中日关系。一派是以宋美龄、宋子文、孔祥熙等为代表的蒋系亲属集团和嫡系人物,主张和平解决,以营救蒋介石。这做法,英、美也支持。谁胜谁负,难以预言。童霜威不属于甲,也不属于乙,既感到超然,也感到惶惶惑惑,无所适从。
  晚饭后,一种郁闷无奈的心情笼罩在童霜威胸中。他穿着古铜色的厚骆驼绒长袍,围上围巾,戴上礼帽,带了冯村就近抄小路,向东去不远处玄武门的城墙上散步。
  荒烟衰草,一登古城墙,天已暮色四合。冷月升起。银光下,湖上和四下里淡淡的白雾氤氲浮动,到处仿佛都蒙上了清凉的水气。南京城北,此时已经清静下来。远处近处电线杆上都亮着昏黄的金莲似的灯泡。夜,幽深、萧条。看看朦胧中的湖光山影和冬日的枯树荒草,看六朝时留下的古意盎然的城堞,再看看从十六日起戒严的南京城,童霜威沐着冷风,心事浩茫,也说不出为什么会有凄凉心情。那玄武湖畔台城上的垂柳和烟景,是清代公认的“金陵十八景”中著名的一景,叫作“ 北湖烟柳”,亦即唐诗中写的“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此刻,夜色茫茫,从台城上眺望岸堤,叶片落尽的垂柳,朦朦胧胧,烟气更盛,使人有一种置身幻境的意味。童霜威不同冯村说话,只是俯瞰景色闷闷散步。冯村懂得他的脾气,也默不作声紧紧相随。
  向东望去,月光下水光粼粼,是玄武湖五洲公园;向南向西张望,树影掩映间一幢幢公馆洋房已经家家灯火辉耀。也说不出为什么,童霜威忽然吟起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怀古》来了:“..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吟着吟着,牢骚地对冯村说:“ 在南京建都快十年了,现在该算是老蒋的鼎盛春秋时期吧!可是我看国民党也贪污腐化得差不多了!不说别的,你就看看这些花园洋房吧!钱是哪里来的?我盖房子,是用的我做律师时的积蓄,加上方丽清的财产。我是个搞司法的,我问心无愧。可是,叶强、管仲辉他们呢?他们要是不靠贪赃枉法,能盖比我还大还讲究的花园洋房?”他说这话时,怀着的是一种狐狸没吃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复杂心理。他历来有个想法:有个清廉的名声,有利于自己的宦途飞黄腾达。但这个目的达不到,心中就不能不有怨尤。见人贪污,他也眼红,但心中总想:违法乱纪的事可干不得,损了名誉太不值得!复杂心理就是这么来的。
  冯村懂得他这种心理,点头像是发自内心地说:“ 秘书长说得对啊!现在就是正派的好人吃亏啊!你清廉,可是你既不是c. c. ,也不是黄埔;既不是宋家孔家的亲戚,又不是西山会议派或者政学系,就无人器重你这种清廉。要不,你早就一定更加得意了。”
  童霜威未予置答,只是吁一口闷气。
  他早年从上海南洋公学毕业后,去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学的法律。回国后,做过律师,与现在中枢的一些要人一同办过《民国日报》。后来,又参与创办《上海大学》。加入国民党后,在暨南、大夏等大学做教授,先后著有《中国法制现状研究》《历代刑法史论》《刑法释义》《民权与法治》等书。因为早年留学日本,有些日本法界人士的关系,一度应日本法学界之聘,去东京主讲过中国古代刑法。回国后,司法界一些上层人士大为重视,被请入南京,任过司法院顾问、法官训练所所长、中惩会委员。正因为他不属于任何派系,又有学术地位,外加是留日的,遂被安排为现在的职务:司法行政部秘书长、中惩会委员兼秘书长。这是可起点缀门面的作用的。这一点,他心中有数:自己既是占了无派系的便宜,也吃了无派系的亏。所以听了冯村的话,感到无言可答,只是皱着眉叹一口气,说:“大局要起变化了啊!看来,老蒋能否生还,难说。中枢已经陷入一片明争暗斗的混乱中了!..”
  西安事变的发生,实在出乎意外,这事变会使南京政界起什么沉浮变化呢?他说不准,心中忐忑,就是苦恼的根由了。
  冯村摸不透童霜威心里想的什么,像谋士似的献策说:“ 看来,何应钦已有了指挥调动军队讨伐的大权,举足轻重。今夜,您是否到管仲辉家去坐坐。他是何的亲信,又是何的同乡。这两天,我见他家的汽车进进出出。今天白天,到他家的汽车也不少。他的看法一定能代表何的看法。去谈谈,听听消息也好。”
  童霜威点头“ ”了一声,说:“对!”心中想:看来,何敬之如果得意,管仲辉也要大得意的。在他那里听听消息,联络联络感情,颇有必要嘛!前几天我按兵不动,是要看看事态的发展。今天,是到时候了!为什么不去管仲辉那儿聊聊呢?平时大家私交不错,心中既然苦闷,听听聊聊也好。..想着,说:“回去吧,今夜我去拜访一次。”
  两人默默无声。冯村打着手电筒,陪童霜威又从原路漫步回来。
  冷月在天,北风瑟瑟,口中嘘出的热气化为白雾。寒冷无声无息地侵入全身。天有雪意,远远空旷处,有些本地小户人家住的平房,灯火宛如萤光。有一家门前,好像正在烧化一堆锡箔,火光闪烁,衬得夜色分外浓黑。
  经过潇湘路一号后边靠近三号叶强公馆旁边的池塘,只听风吹塘边的芦苇萧萧作响。叶公馆黑色大铁门两边,水泥灯柱上的两盏白圆灯罩的门灯雪亮,哈巴狗正在里边“汪汪”乱吠。不远处二号管仲辉公馆的大门口,停放着两辆轿车,门灯也是灿烂辉煌。童霜威轻声对冯村说:“ 看!找管仲辉的人不少啊!今夜要迟一点去。”
  冯村机灵地点头:“我先打个电话同他给您约好。”
  童霜威点头,说:“对!”
  两人绕了一个圈子,回潇湘路一号来,门灯熄着,虽有月光,门前仍黑黝黝的,同管、叶两家一对比,童霜威心里有点生气,说:“省这点电干什么?关照刘三保:夜里门灯要开着!”
  冯村应了一声:“是!”正去揿门上的电铃,却发觉后边不远处有一道强烈的电筒光射来。他同童霜威都回头一看,童霜威已经轻轻在说了:“咦!叶秋萍!”语气意外而惴惴不安。
  冯村看到,正是叶强。
  叶强穿一身黑中山装,披着件黑马裤呢獭皮领大衣,头戴一顶呢礼帽,手拄“司的克”,由一个打电筒也穿黑大衣的副官陪着,正在从岑寂中走过来。显然是到潇湘路一号来拜访童霜威的。
  潇湘路一号两盏乳白圆灯罩的门灯一起亮了,照得四下里白亮亮一大片。“老寿星”刘三保开了大铁门。童霜威带着拖拖沓沓的迟疑,迎着走过来的叶强跨步过去,说:“啊,秋萍兄!你?”
  穿黑大衣的副官手里提着四瓶不知什么东西,抢先一步递给冯村说:“嘉兴的莼菜,处长特地让带来送给秘书长尝尝的。”
  叶秋萍脸上阴阳怪气,一双眼睛冷冷的,温文尔雅地左手拄着“司的克”,伸出右手来同童霜威紧握,一口浓重的浙江口音,说:“啸天兄,我是特地来看望你作夜谈的。先一会儿,听说你去台城上散步了。恰巧,我也有客人在。客人走了,听说你散步回来了,我立刻跟踪而来!夫人到上海去了?估计你一定清闲,我来夜访,大局蜩螗,很想听听高见啊!”
  童霜威心头泛起一阵反感:他这么说,是向我示威还是怎么?这种干特工的,真像明朝的“厂卫”、清朝雍正时的“血滴子”,监视人的行动倒成了习惯,连我的散步他都监视着呢!那天为家霆赶鸽子飞引起叶强打电话来的事又浮上心头。他想:看来,对这种人不可不防!由此,想到:今夜要是去管仲辉家,倒是必须小心,可不能让他看见了。心里想着,脸上却哈哈笑着,举起右手作“ 请”的姿势,说:“请请请,请进去坐。”
  叶秋萍嘴里连声说:“好好好!”随童霜威进了大门朝里边走。
  冯村当先去开了客厅的大门,“啪啪”拨亮了客厅里的梅花形大挂灯和枝形壁灯,将叶秋萍请入客厅。穿黑大衣的副官将叶秋萍送进客厅,替叶秋萍将呢礼帽、獭皮领大衣挂上衣架。冯村邀他说:“走走走,到我房里坐坐。”两人一同从客厅侧门走出去了。童霜威请叶秋萍在上首沙发上坐下。庄嫂已经用托盘送了两碗新泡的盖碗龙井茶进来,给叶秋萍敬了茶,也给童霜威敬了一碗。童霜威正同叶秋萍寒暄着,庄嫂已经轻轻退出客厅掩上门走了。
  两只泡茶的江西景德镇盖碗瓷质细腻白亮,使人看了心里爽豁清净,冒着腾腾热气的碧绿茶叶幽爽清醇,馨香甘雅。叶秋萍和童霜威都端杯呷了一口。客厅里,生着有洋铁皮管子的花盆式大火炉。火封着,温度适中。叶秋萍放下手杖,搓着双手。他仅不过四十岁光景,拿手杖是讲究气派,当然也是防身。那是一种拔开就是利剑的手杖。童霜威将“茄力克”香烟罐递去,叶秋萍却摸出自己的扁金烟盒“嗒”地打开取了一支香烟衔在嘴上。
  叶秋萍用打火机点烟,忽然用手指指通向家霆卧室的那扇门,问:“啸天兄,这里可有耳目否?可以密谈一番的吧?”
  童霜威心里颤动了一下,明白:刚才进客厅时,家霆的房里亮着灯,叶秋萍一定也注意到了。这种干特务的,真是处处精细小心!呵呵一笑,说:“那是小儿的房间,他还小,大概在做功课什么的,一会儿也就睡了。我们所谈的事,他听不清也听不懂。”
  叶秋萍近视眼镜下,两只蛇眼忽然泛出一种肃杀之气,带着一种逼人的猜度和审视,吐口烟,点头说:“ 西安出了张学良劫持统帅的事,最高领袖蒋先生蒙难已经六天了。这次事变,令人切齿痛心。蒋先生的蒙难,是国家民族的大不幸。其蒙难情形之严重,胜过于民国十一年总理在观音山的蒙难。张学良所标榜的口号,根据报告有所谓‘容共抗战’,想必啸天兄也有所闻,不知对此有何见教?”
  叶秋萍是蒋的同乡嫡系,又是!" !" 陈立夫的同学,也留过美,他的观点、态度,不说童霜威也明白。
  童霜威心里想:你今夜来的目的何在呢?还判断不明白,也许是来看看我的态度?他带着戒心,装得庸碌地叹口气说:“ 唉,现在,最关心的是蒋先生的安危了!不知实情究竟如何?秋萍兄,你消息灵通,我本来早想去拜望你听你谈谈。现在大驾光临,望能赐告一二。”
  这是官场上的一种谈话伎俩:对付无从回答的问题时,就反答为问,或答非所问,再或王顾左右而言他,让对方来谈。
  叶秋萍掏出手帕来擤鼻涕,端起盖碗茶,喝了一口,脸上又阴阳怪气了,捧着茶碗说:“ 南京现在是戏中有戏啊!有人正在玩一套把戏,表面看来是为了要营救领袖,出动大军讨伐西安,实际是想置领袖于死地!然后取而代之。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令人气恼哇!”
  童霜威抻了抻皱缩的厚骆驼绒袍衣边,点头,也佯作义愤地说:“是啊,但不知蒋先生陷入张、杨之手,能否吉人天相脱险归来?”
  叶秋萍吸着烟思索着说:“ 据端纳去西安后传来给蒋夫人的消息,蒋先生的安全以及和平解决的希望都是有的。现在,就是要节制军事行动,以便顺利进行商量和营救。”
  窗外,北风呼啸拍打着窗子,吹得花园里的大树枝杈晃动,传来一种野兽吼叫般的声音和“吱吱叽叽”的音响。
  有打更的敲着竹梆子走过:“ 笃!笃笃!笃笃!”城北一带,中央要人的公馆多,游民乞丐早被取缔,常有军警宪巡逻,但仍保持着更夫打更的制度。冬夜听到古老、单调的更声,使人有一种寂寥、凄恻的感觉。
  童霜威故作坦率地说:“ 西安兵变,显然同东北军与西北军之赤化有关。如果提出容共抗战的条件,怎么处理呢?”
  叶秋萍苍白的脸上气色阴沉,用食指往烟灰缸里轻轻敲着烟灰,说:“张学良勾结逆寇,劫持长官,延续残匪生命,阻碍中央大计,罪无可逭。所谓容共抗战,实在是幼稚可笑。抗战目标在求生存,而容共的结果必致灭亡。所以抗战与容共合在一起,根本是有害无利,达不到救亡图存之目的。但现在领袖在危险之中,一切应当将他的安危放在第一位!适当施加军事力量,使张、杨就范,不是不可显示,但有人毛毛躁躁,别有用心,想从中渔利,就是其心可诛了!”
  童霜威怕得罪他,心里凉丝丝地凑和着说:“ 秋萍兄说得有理!”
  叶秋萍将吸着的半支烟揿熄在烟灰缸里,又掏手帕擤鼻涕,听了童霜威的话,表示欣悦,说:“ 啸天兄,今夜我来,是想拜托你一件事的..”
  童霜威忽然感到一阵燥热,是坐得离火炉近了,说:“ 愿意效劳!不知是什么事?”
  “这些天,管仲辉家里车水马龙,他自己也很活跃。据我所知,他的言行已到了赤膊上阵的地步了。你是知道的,他是谁的亲信?所以,我很想知道一下他的想法。也想通过他,知道一下他上边的人的想法。别看他庸庸碌碌大大咧咧,我自己去既不方便,去了他也是什么都不会说的。啸天兄,你去,可就不一样了。你无派无系,向来超然。再说,平时你们私交也不错..”
  童霜威有意声明一句:“ 哈哈,西安出事到今天,我同管慎之还没有见过面哩!”想假笑未笑出来。
  “是的!”叶秋萍点头,又掏出烟盒取一支香烟点火,目光执拗,说:“所以,想请啸天兄不露形迹地去同他谈谈。”叶强经常是个飞扬跋扈独断独行的人,此刻,给童霜威的感觉又是如此。
  童霜威心里有点生气,沉吟着,搔搔颧骨,但想:倒也好,本来今夜我正想去同管仲辉谈谈的,怕被你知道。这一来,我干脆大摇大摆去了。面上佯作盛情难却,说:“ ,行!我就遵秋萍兄之命勉为其难吧!”
  叶秋萍表示满意,苍白、瘦削、阴阳怪气的脸上隐隐一笑,说:“那,我就告辞了!”他准备要走,拾起倚在茶几上的“ 司的克”,去拿衣架上的呢礼帽。
  童霜威起身开了通向过道的边门,叫了一声:“冯村!”
  冯村陪同叶秋萍的副官马上踢踢踏踏走过来。副官从衣架上拿起獭皮领大衣给叶秋萍穿上。
  叶秋萍拱拱手,说:“打扰打扰!”态度谦恭。
  冯村早已去叫尹二开车送叶秋萍。刘三保也早开了大铁门。
  叶秋萍摆手说:“ 就在后边,不要车送,我走走很好。”但童霜威坚持,叶秋萍也就带副官上了尹二开的“雪佛兰”,招手告别。
  送罢叶秋萍,回到客厅里,童霜威对冯村说:“ 你打个电话给我联系一下管仲辉,说我马上去看他。”
  冯村提醒说:“要不要迟一点去?”
  童霜威哈哈笑了。他并不想把刚才叶秋萍托办的事告诉冯村,摇头说:“ 无需顾忌,我这人无派无系,比较超然,人所共知。
  再说,都是近邻嘛!走访走访也很正常。”
  冯村眨眨两只好思索的眼睛,顺从地点头应了一声“ ”,去过道电话机旁拨号打电话。
  童霜威独自在客厅里踱步,想:哼!我能为你叶强作奸细送情报干特工吗?你也忒小看我童某人了!依我的身份、地位和为人,有必要为你干这种勾当吗?我当然是犯不着得罪你的。我去谈我的,不管他管慎之说什么,有干系的话我一句也不会告诉你!..
  正在想,冯村打完电话回来了,说:“管主任在家,说恭候大驾。”
  尹二送叶秋萍已开车回来。但童霜威不坐车,围上围巾,也不戴礼帽,决定带冯村走到潇湘路二号去。
  管仲辉,字慎之,他是办公厅副主任,但掌着实权。他公馆前两盏白圆灯罩的大门灯仍旧雪亮,但门口先前停着的小轿车已经不在了。冯村陪童霜威到达潇湘路二号时,除了门口的卫兵外,管慎之的一个戎装佩上尉衔的副官,已经笑容可掬地伫候在门口。
  将客人引进了陈设华丽的客厅,童霜威让冯村回去。
  冯村刚走,管仲辉就出现在客厅门口了,热呵呵地咧嘴笑着说:“啊,啸天兄,什么风把你吹来的?欢迎欢迎!”
  童霜威打着哈哈,说:“慎之兄,我们近在咫尺之间,我怎么能不来聆教?”
  管仲辉是那种“ 脑满肠肥”型的军人,凸着大肚子,头上已经开始拔顶。今夜,可能客人刚走,身上仍旧穿着呢军装,挂着武装带,中将领章发出闪闪金光。同童霜威握着手,马上说:“走走走,啸天兄,到楼上去坐坐!”
  见他亲切热情,童霜威心里高兴,跟他穿过宽大的过道,从铺着毡毯的楼梯走上二楼。
  二楼上,暗香浮动,一间大卧室里门半开着,看到一座四扇排门的织锦屏风挡着视线。听到里边隐隐约约有女眷的说笑声。管仲辉将童霜威带到了一间小会客室。壁炉里烧着木柴,炉火正旺,温暖如春,室内布置得很雅致。沙发前的平桌上摊着几本《良友》杂志,几上一只白瓷盆里养着一盆清水,里边是雨花台的文石和一棵葱绿的水仙。壁上挂的是刘海粟的一幅画,还有于右任写的一幅字,都用绫缎裱得精美、素雅。于右任的字写的是李商隐的金陵怀古诗《咏史》:
  北湖南埭水漫漫,一片降旗百尺竿。
  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
  一个标致的小大姐,用福建漆盘托着送来了两盖碗龙井茶。
  管仲辉见童霜威在看于右任写的字,问:“写得如何?”
  字当然写得好。童霜威知道管仲辉对诗文书法基本一窍不通,只不过是附会风雅追趋时尚才挂点字画的。这点现在南京城里官场上很时兴。便说:“于胡子这字写得很好啊!”
  管仲辉用手指敲着沙发扶手说:“ 不怕啸天兄见笑,这字的好坏我是不大懂的。再说,这诗的第一句我就不大懂。整首诗的意思说懂也懂,说不懂也不懂。做诗的人好像都喜欢这样,叫人似懂非懂。”
  童霜威倒喜欢他的坦率,说:“ 这第一句上的北湖,指的就是玄武湖。南埭,指的就是鸡鸣埭。这首诗《咏史》是读史有感于陈后主因荒淫亡国的历史教训,指出仅仅依靠优越的山川形势而不注意政治清明,仍旧挽救不了灭亡的命运。”
  童霜威是据实而言,说这番话并无什么影射或寓意。管仲辉听了,木木呆呆,也毫无任何触动。他气色红润,情绪很高,似乎有什么得意事,常有笑容和笑声,转身从玻璃橱里拿出一瓶进口的“三星斧头”白兰地酒和两只高脚玻璃杯来,给童霜威和自己各斟了半杯,举杯敬童霜威说:“ 我今天下午去汤山温泉洗了个澡,浑身舒坦。来来来,啸天兄,喝一点解寒。”又将一木盒马尼拉雪茄烟递过来,请童霜威抽一支。
  童霜威接过雪茄,剥去玻璃纸,嗅了一嗅,点火吸了一口,感到辛辣。他平时偶尔也到管仲辉公馆里来过,每次均是在楼下大客厅里谈谈。今天,管仲辉请他上楼在小会客室里坐,使他感到高兴。又见管仲辉那种舒畅得意的神态,更料到这是与时局脉搏息息相关的。因此,不卑不亢却又带几分亲热地开头说:“ 慎之兄,张、杨在西安率部叛变后,早就想来找你聆教了。只是见你这里门庭若市..哈哈..拖到今晚才来。时局方面,你了解内情,应当指点一二啊!”
  管仲辉喝着白兰地,辣得半闭着眼睛,咂着嘴巴笑声朗朗:“啸天兄,我也实在是瞎忙,天天想去拜访,总是杂事牵扯,未能如愿。西安之事,实在出人意外。所好南京城里,还有人能中流砥柱做出决策,进行讨伐。不给叛军和**一点厉害,事情是不好解决的!”
  童霜威夹着雪茄,轻描淡写地问:“ 老蒋的生命不会有危险吧?”
  管仲辉笑笑,淡漠地说:“ 兵法上说,‘ 置之死地而后生’嘛!要是不讨伐,不轰炸,靠京沪基督徒禁食一日为他祈祷祝其早日脱险,恐怕人家也不能轻易放了他。讨伐了,轰炸了,用铁腕手段,倒是有用军事进攻做讨价还价的资本。你说是不是?”
  传来一阵悠扬的风琴声,不知弹的是什么曲子,软绵绵的,很好听。不知是管仲辉家什么人弹的。
  童霜威倚在沙发上听着风琴声,点头说是,问:“ 西安方面有什么新消息否?”
  管仲辉热得敞开了军衣领子,松了武装带,说:“ 听说**的代表团已经到了西安。我看呀,**去了,戏就唱得火爆热闹了!委员长也就更危险了!剿共十年,仇气那么深,他们能不杀他?..今天,听说委员长让人由陕西带了手令给何敬之,说是叫停止轰炸。”
  童霜威说:“他就是喜欢下手令!手令是真的吗?”
  管仲辉笑笑,说:“我看是挟持之下写的手令。用的是缓兵之计,轰炸也许会暂停,但是刘峙已是讨逆军东路集团军总司令,顾祝同是西路集团军总司令,统归讨逆军总司令何敬之指挥,今天已经通电就职,一声行动,马上能直捣西安彻底扫荡!”
  童霜威从管仲辉的话语、表情中,感触到了一种政治上的得失感,忽然觉得自己今夜在管仲辉这里挂个号是对的了。他同何应钦平时毫无来往,更无渊源。现在看来,蒋要脱险,确乎有点不可想象。何应钦取而代之似乎颇有可能了!何应钦上台后会怎么样?难说。但比蒋也差不到哪里去吧?点着头,问:“ 慎之兄,你我虽然交往不多,但互相知心,可以无话不谈。打个比方,如果万一委员长在西安被害,这是很有可能的,中枢会有何种人事安排呢?”
  风琴声仍在继续。童霜威听得清,弹的是家霆最近常在唱的那支什么《大路歌》的曲子。但,琴声忽又戛然而止了。
  管仲辉有点得意忘形,笑得朗朗出声,说:“你还看不出来吗?我看,军事方面,众望所归在何敬之,比较明显用不着说了。党务方面,中央在西安事变发生后立即电告在海外疗养的汪精卫。汪先生十四日有复电到京,今天得到消息,说他即由法国马赛启程回国。他如回来,领导全党绝无问题。政府方面,林森是尊烂泥菩萨,他的国府主席总是不会动的。汪精卫任行政院长,其他各院、部作些适当调整,那也好办。你说是不是?”
  童霜威吸着雪茄,头有点晕,心里想:怪不得外边说何应钦有野心,叶秋萍也大为戒备,让我从管仲辉这里探听消息。看来,的确可能连组阁计划都订定了呢!沉住气,脸上平静,一切都不形于色。
  远处隐隐有火车汽笛声“ 呜呜———”,从和平门方向传来。听到火车汽笛声,使人仿佛连火车车轮在铁轨上那种“嘁喀嘁喀”声都能听见似的。
  管仲辉起身去壁炉前用铁叉拨动柴火,突然放下铁叉转身笑盈盈地说:“啸天兄,听说你同汪兆铭过去私交不错呀,是吗?”
  童霜威同汪精卫仅仅是一般的关系。汪精卫在民国二十四年十一月一日国民党四届六中全会开幕式上照相时被刺,枪伤治好后就出国赴欧洲到法国去了。在那个阶段,童霜威出于对蒋的一种不满,也出于一种官场上应酬交往的惯例,曾偶尔去登门看望。汪精卫却表现得诚恳热情,待之以礼。但童霜威并不愿做亲日派,也不是改组派,更不是汪精卫的广东同乡。见全国多数人都把汪精卫骂作秦桧,他也不想往那个茅屎坑里跳,沾得一身臭。后来,就不去了。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听管仲辉这么说,为提高自己身价,就不否认,慢悠悠地说:“ 熟是熟的,私交也许谈不上啊!你知道,我是个无派无系的人啊!”说这话时,心里懊丧,忍不住又说:“汪回来了,政治上的事,怕就要按他的决策办了呢。”
  管仲辉回身来仍在沙发上坐下,连连点着大脑袋,说:“ 对对对,汪兆铭如果回来,当然要联日剿共。从东京来的消息,日本外务省首脑开会作了决定:关于张学良的叛变,日本政府不应采取利用中国乱事而为日本图谋或易滋误解之任何行动。是友好的表示呀!中日两国同文同种,孙总理当年革命,深受日本朝野人士的支持。对日空气一天比一天紧张起来并非上策呀!”
  童霜威不想点头,也不想摇头,咂一口酒不咸不淡地说:“ ,中枢要人中,日本留学生不少啊!”这句话什么意思,他自己也说不清。
  管仲辉继续慷慨激昂:“ 近年来,政府对日政策的动摇和欧美派的影响,加上**到处火上加油,促使日本一步一步敌视并进逼我们。其实,明眼人都知道,国联本身是没有力量的。英法对于中国是不愿帮忙的,美国是保持孤立的,苏俄是靠不住的!中国想同日本交战,打败日本,那是痴心妄想。中日邦交确实需要赶快修补了!也许这次会是一个大好转机呢!”
  窗外北风呼啸,白兰地酒辛辣刺鼻,童霜威揿灭雪茄,一口一口微吮着酒,感到身上火辣辣的。管仲辉的话太大胆了!近年来,“亲日派”已是“汉奸”的代名词。日本留学生都不愿意沾上一顶“亲日派”的帽子。可又很容易被人戴上这样一顶帽子。汪精卫沾了这顶帽子,在中央党部吃了三枪。虽有人私下议论这是蒋介石蓝衣社干的,太不应该。可是喝彩的人比比皆是,很不少。童霜威平时就特别警惕这一点。问诸内心,对于日本,他有点旧的感情,也有些日本好朋友,觉得自己是个日本留学生无形中就有一种背景上的依靠力量。可是,另一方面,日本野心太大。占了东北,又占华北,更在绥东嗾使匪伪进攻,实在难以忍受。一种民族感情,在他心上占了主要地位,他心里不能不激起民族义愤,希望中国强硬些,希望用抗日情绪和抗日行动来使日本收敛些。现在听了管仲辉一番言论,他不但不同意,甚至还颇有反感。却不想反驳、辩论,只是暗自心里叹息。他点着头,嘴里说着:“ 慎之兄高见!高见!”心里却大不以为然。
  管仲辉喝干了杯中的白兰地,脸色更加红润,显得十分高兴。突然又叹口气,搔着快拔顶的头皮,发牢骚说:“ 啸天兄,你过于夸奖了!我这人,不像你有学问,是个武人!这些年,实在不得意!一个不值钱的中将,有兵权的肥缺总是轮不到我。老蒋对我总是那么吝啬,仿佛别人干得了的差使就不能给我干!其实,酒囊饭袋身在高位的人太多了!人只以为我也是黄埔系,可不知道我这黄埔系与老蒋不是同乡,走不通裙带上的路子,拽不着英美派的关系,进不了复兴社的大门。这就不值钱了!”
  童霜威插上一句说:“ 你同何敬之既是同乡,又是先后袍泽,他对你可是不错的。”
  管仲辉扳着手指头,骨节扳得“啪啪”响,叹口气带点酒意说:“平心而论,他对我是还可以。但你要知道,他这人呀,有点优柔寡断婆婆妈妈,极怕老蒋猜疑,遇事总是谨慎三分。他这军政部长,连擢用一个营长都要签请老蒋批示。至于党国大计,更是只能听语气看脸子,不敢随便开口。其中苦衷,只有我这种知情人明白。老蒋他,现在我是可以斗胆议论几句了。这人毒辣凶残,奸诈阴险,最会消除异己。上海滩上青红帮流氓的那套手腕他最会应用,对人是睚眦必报。这次西安出了事,虽然如丧考妣者不少,拍手称快的也不少。等着看三本铁公**!”
  童霜威暗想:要是我把今夜管仲辉讲的原原本本都搬给叶秋萍,叶秋萍真是如获至宝了。但何必这样做呢?我会给你叶秋萍当特务吗?我宁可脚踩两条船,你们两方面,我都不得罪,我都挂个号!..想到这里,又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微笑来了,只是心里并没有愉悦感。
  管仲辉看见童霜威露出微笑,以为是同意自己刚才谈的那番话,嘴角掠过欣喜和得意,说:“ 啸天兄,今夜我也是兴之所至,同你**裸谈了心里话,只能你知我知,不足为外人道也。”
  童霜威连连点头,说:“慎之兄,这你放心。你所谈的,我深有同感。我与人相交,历来抱着亲爱精诚之心,宁可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正因如此,到今天,既不愿在派系上卖身投靠,也不愿像邵元冲!那样著书立说作违心之论吹捧老蒋。于是,人都说我书生气,我才真是最不值钱的法界人士了!”说到这里,频频摇头,叹口气说:“改天,找个合适的时机,慎之兄你陪我去看看何敬之。对他,我是素所仰慕的。”
  管仲辉虽然似乎大大咧咧,其实是个精明人。听话听音,颇能明白童霜威的心意,马上大包大揽地说:“行!我也早有此心。何敬之对啸天兄你是久仰的,以后依仗之处甚多。我陪你同去谈谈,同去谈谈。”
  童霜威感到满足,欣慰地哈哈一笑,掏出怀表一看,站起来说:“慎之兄,早点休息吧!我回去了,以后再来聆教。”
  管仲辉倒也不留,亲热地站起身来送客,说:“过几天,我去回访你。远亲不如近邻嘛。我们做邻居是叫人高兴的事。可惜,潇湘路不该盘踞着搞调查做爪牙的坏家伙。听说,这些天,有人专在数点我家门口的小汽车,明明是监视我的行动嘛。这种坏蛋,啸天兄,你也不可不防。有朝一日,我———”他咽住半句话未往下说。
  童霜威点头表示同意,为了谨慎,一字未答。
  两人一同下楼,一个副官早在楼下客厅门首备好了管仲辉那辆新式“福特”轿车。管仲辉送童霜威上车,副官也上车与司机并肩坐着,陪送童霜威回到潇湘路一号。
  轿车喇叭一响,刘三保开了大门,冯村出来接童霜威进客厅,那副官同驾车的司机回去了。童霜威跨步走进客厅,见家霆房里已经熄灯,问:“家霆睡了?”
  冯村答:“睡了。”忽然神秘地凑上来说:“秘书长,刚才有件怪事!来了一个人..”
  童霜威诧异冯村的神情和语气为什么如此紧张,在沙发上坐下,问:“什么人?”他察觉冯村的脸色特别,惊骇中带着忐忑,不禁诧异地看着冯村。
  冯村声音里有一种严重的语气,说:“ 刚才,日本总领事馆来了一个人..”他在靠近童霜威的沙发上坐下了。
  “什么?”童霜威心上如有火一灼,额上冒汗了,从双眉的皱纹中,显出踌躇与思考,反感地说,“ 夜间上我这儿干什么?这时外边不是戒严了吗?”
  冯村压低嗓子说:“ 戒严哪挡得住他们哟!从高楼门到这里很近。来人是个身穿薄棉袍外加中式马裤呢大衣的人,戴顶礼帽,腋下夹个黑皮包,像个办公事的,一点看不出是个日本人。他知道我的名字,在这儿等了你约摸一刻钟。自称是日本总领事馆的,有重要机密事要面谈,名叫若杉。”
  “若杉?”童霜威挖掘着记忆的深井,思索着记忆中有无这个名字,毫无印象。只想到去年,日本总领事馆有个名叫吉野的人来潇湘路夜访,说他也是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的学生,来叙叙同窗之谊的。但后来,这个吉野竟在谈话时说:“中国积弱,赤祸弥漫,苏俄最后必将占领中国而侵入太平洋、赤化东南亚。中国对内力不能剿灭**,对外难以御苏。中国应当与日本提携,**防苏,由日本代庖对付苏俄。”
  当时,童霜威听了忍不住说:“ 中日两国同文同种,中日两民族应当相亲相重,但是日本一意步西方帝国主义后尘,不断侵略中国,这样岂能谈到什么提携?日本应当退出华北,退出东北。现在,中国民众抗日情绪高涨,日本如果不断咄咄进逼,迟早中国人是要抗战的。那样,必然对中日两国都不利,望你们三思。”..
  那夜,谈得不欢而散。今天,日本人又来了!这是为什么?显然,他们在中国的活动是不会放松的。准是想四面八方打听西安出事后中枢的情况。这个“ 若杉”,也许是个假名字呢!他们的“中国通”是非常多的!..
  童霜威想到这里,紧张地问:“他找我干什么?”
  “没说干什么。”冯村答,“我估计也许是想打听西安出事后中央的情况。”
  “你没跟他说什么吧?”
  “当然没有!”冯村摇头,“ 看到日本鬼子我就心里烦,我知道你去年跟那个日本人吉野谈话的情况。这种人现在万万沾不得!这我明白。”
  “那就好!他们也真厉害呀!简直是无孔不入了。没想到对我,他们也在注意!”童霜威连连摇头有点烦恼,“ 我虽是留日的,可我决不做亲日派!我同他们素来不搞什么名堂。再说,我是个中国人,堂堂正正的中国人!我决不去沾他们这股臊气。”
  “可他丢下了一小盒东西!”冯村从沙发上起身去壁橱上面取下一个四寸见方的用黄绸布包着的小盒子。
  “什么东西?为什么收下?”童霜威快发火了。
  “他坚决要留下。再说,当时,我既不便贸然做主,也想了解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我问他:要是你回来知道了不收怎么办?他说:不收,可以退到总领事馆给他。所以他丢下就走,我怕声张,也没有去追赶。”
  童霜威拿手掂掂小盒子,小盒子很轻。童霜威递给冯村说:“打开看看!”忽又说:“ 不!不能开,不要开它!估计总是什么礼品之类的东西。混蛋!不能收它,这是毒药砒霜!明天,你亲自给我退回去!”稍沉吟一下,又说:“ 不行!这样退不妥当。还是我去同叶秋萍谈一谈,让他派个人代为退去的好!”话刚说完,又变了主意,忽又说:“ 不,也无需给他这种人知道。‘ 不做亏心事,敲门心不惊’!还是明天你给我送去的好。就写张纸条附去,上写:‘素昧平生,原物退还’!”
  冯村斟酌着说:“ 对,这样写好!既不得罪他,也表白了态度。”
  童霜威忽然似乎感到一阵疲劳,看看手表,见刚只十点钟,琢磨了一下,对冯村说:“ 给我接个电话给叶秋萍,我要同他谈谈同管仲辉谈话的情况。”
  冯村问:“管仲辉说了什么没有?”
  童霜威笑了,说:“说得不少,我慢慢再告诉你。可是,我一句也不会告诉叶秋萍。我要对叶秋萍说:‘ 管仲辉是个滑头,什么要紧话都没说。’”
  冯村也笑了,去拨号打电话。
  炉火,可能熄灭了。看不见的寒冷,溶化、侵入他的全身。这时,童霜威望望北风呼啸的黑黝黝的窗外,发现月儿被灰色的云团遮没,天开始飘雪了。鹅毛般的雪花,正漫天飞舞地飘降下来,天气也真像这时局和人事一样变幻无常啊!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 txt.net



第一卷 “双十二”,狂飙从西安来 三

十二月二十一日是星期一。虽然西安出了事,星期一上午,中央各部会,照例是做纪念周。
  八点四十五分,童霜威穿了蓝袍黑马褂,外罩黑披风,让尹二开车到丁家桥附近的中央党部去。
  他本来可以在本机关里参加纪念周,但也可以参加中央党部的纪念周。中央党部举行的纪念周,《中央日报》上次日照例都要发消息,公布出席总理纪念周的中委和其他委员名单。童霜威老是觉得自己不得意,无论如何在报上登一下名字总比不登好。所以,星期一上午总是到中央党部去参加纪念周。偏偏事与愿违,有时,他的名字偶然会在报上出现一次;更多的时候,他的名字却在“出席纪念周的有! ! ! 、! ! ! 等”那个“ 等”字里给“ 等”掉了。今天,到中央党部出席纪念周,他是别有一番打算的,目的是想了解了解政治气候,看看和听听,借以判断情势。
  从潇湘路一号到丁家桥中央党部,轿车只有五分钟路程。小雪已快化尽,道路湿润,常有些泥泞。一路上,那几幅蓝底白字的宣传牌,童霜威早看腻了。宣传牌上写着大字的标语口号:“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礼是规规矩矩的态度,义是正正当当的行为,廉是清清白白的辨别,耻是切切实实的觉悟。”老蒋提倡的“新生活运动”敲锣打鼓已经两年多了,但谁照着在办呢?童霜威觉得这真有点像挂羊头卖狗肉的招牌。
  远远的已经看到中央党部的屋顶了。每次,到了中央党部,看到那攀满“爬山虎”藤萝的礼堂,童霜威不禁就要想起去年十一月开六中全会的第一天,汪精卫在这儿被刺的事。那天,中执会推定汪精卫演说。他演说完毕,中委全集中在中政会新厦门首等摄影。蒋介石迟迟不来。末后,说他不来了,摄影师才动手拍照。结果,一个“晨光社”的记者刺客孙凤鸣开了三枪,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直也弄不清。反正,汪被刺以后,改组派、亲日派如丧考妣,有许多人却是内心喜悦的,蒋介石当然也是高兴的。蒋、汪其实无法合作,两人个性不同,汪爱说话,蒋爱缄默;汪的感应很快,蒋的城府很深,这固然是原因。更重要的是他二人表面上虽好像客客气气,二人是把兄弟,私人来往电报,汪称蒋为弟,而称自己为兄。但实际上二人暗中始终在争做领袖。有这一条,合作两字就无从提起。现在倒有趣!汪被刺未死,出国去海外疗养了,看来是蒋一人的天下,谁又料到西安出了事,现在蒋生死难以猜度,汪又要大摇大摆回来了!政治舞台真像跑马灯呀!
  尹二驾驶的“雪佛兰”,快到中央党部大门前了,只见一家柴炭商店旁的一个烧饼铺前,围着一堆人,在看两个皖北逃灾来南京的年轻女人舞着花棍打莲湘,唱着《凤阳花鼓》,卖唱乞讨。实在有伤大雅!
  两个宪兵正气势汹汹地赶散唱花鼓的和围观的群众。尹二开的轿车连声揿喇叭,车子被人挡住了。烧饼铺上的一股“蟹壳黄”小烧饼的葱油芝麻香味飘进车窗。直到两个唱《凤阳花鼓》讨钱的女人背起包袱走了,轿车好不容易才穿过人丛,开进了中央党部的大门。
  今天,门前栽着雪松的大礼堂里炉火温暖,到的中委和要人比平时多,估估数竟有六、七十人。中委里,西山会议派的居正和叶楚伧、石瑛等都来了。冯玉祥、于右任、戴传贤、吴敬恒等来了。孔祥熙、孙科、王宠惠、陈布雷等来了。南京市长马超俊来了。亲日派的褚民谊等都来了。!" !" 的陈立夫、周佛海、方治、邵华、陈访先等都聚在一堆聊天。司法界的王用宾、洪兰友等来了。有些平时不大露脸也不值钱的凑数中委,像乐景涛、姚大海之流也出现了。中枢各院、部的要人也来了不少。后边许多排的椅子上坐的都是中央党部的工作人员。整个礼堂里,一共有六七百人,多数沉默着,不苟言笑。即使说话,也“ 嗡嗡”低声,保持住严肃、安静。只有中央党部秘书处姓杨的那位女士,是个著名的“ 花瓶”,画着眉毛,涂了一脸的雪花膏,穿着高跟鞋,烫着头发,穿着水蛇腰的长旗袍,人前人后,高跟鞋橐橐地敲打着地板,在殷勤指挥着端茶送水并且补送签到簿给要人们签名。往日,她一脸媚笑,今天,当然端庄得多。
  可能是由于西安出事的原因,许多人都泥塑木雕似的坐在那里,各人肚里都在想各人的一本经。身材高大、粗壮的冯玉祥穿套厚棉袄棉裤,正同长髯飘拂、身躯与他能匹配的监察院长于右任在说悄悄话,于右任一下又一下地用手捋着长须听着他讲,不断点头。干瘪瘦矮的陈布雷,皱眉苦脸,好像古怪地在独自生气。戴眼镜长得像日本人的王宠惠正同脸圆圆的胖孙科交谈。孙科也戴眼镜,两人八只眼相视,一胖一瘦,谈得似乎淡而无味。拔顶的无锡矮老头吴敬恒在打呵欠,穿西装瘦得像唱小旦的洪兰友在用手帕擦鼻子,以给“美人鱼”杨秀琼赶马车出名的褚民谊,可能酒色过度也已拔顶,正同戴眼镜的周佛海并肩坐着看《中央日报》。..
  大家脸上都很严肃又很平静,谁都不大活跃。童霜威忽然觉得气氛有点像办丧事的殡仪馆,叫人压抑。
  会前,互相谈话都轻声细语。静得外边廊檐上和法国梧桐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叫,都听得一清二楚。童霜威就近同一些熟人握握手,坐在中间一个靠边的位置上闭嘴养神。他不想讲话,怕言多必失。既听不见人们说什么,就干脆沉默。九点钟,纪念周开始,由瘦削的湖北佬居正做主席,领导全体行礼如仪:全体肃立、唱党歌、向总理遗像行三鞠躬礼,静默三分钟,背诵总理遗嘱..
  童霜威对这一套,很感厌烦。他早就发现:这一套对谁也不起作用,也引不起谁重视。由于每个星期一都像耶稣教徒做礼拜地这么例行公事地来一下,大家习惯了,也疲沓了。念起总理遗嘱来,就像酒肉和尚念糊涂经,反正“纪念周”时嘴上念归念,散会以后谁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娶小老婆的,玩交际花和舞女的,都是公开的事;抽鸦片也不少见,虽然说明年元旦起实行禁毒禁烟治罪条例,凡售毒、吸毒犯一律枪毙,但实际中枢要人家里放着烟灯烟枪毫不避讳人当面吸毒的并不少。赌钱,当然更算不得一回事了!
  连贪赃的、枉法的、受贿的,都是上行下效。五花八门,无奇不有。童霜威人在行礼如仪,脑子里在胡思乱想。静默三分钟后坐下,古板瘦削的居正用湖北口音开始演说。
  童霜威对这个担任司法院长的湖北佬、西山派元老,平日不感兴趣。他做司法院长,自院长以下,如秘书长、会计长、总务科长、简任秘书、简任参事..都是湖北同乡。有人把司法院叫作“ 湖北同乡会”。他还兼着中惩会主任委员,在中惩会里也安插同乡。童霜威平日见到他时,当面也握手言欢,心里是瞧不起这个湖北佬的。但这个人,是同盟会员,大家都尊重他三分。这个人,同日本人关系很深,同汪精卫私交也深,又是**的老将。今天这纪念周由他主持,怕也不偶然呢!
  居正在台上,抬起右手做个姿势,说:“ 各位同志,今天,我要讲的题目是,《本党同志应一致起来奋斗,敉平事变使领袖安然归来》!”
  童霜威倒是想仔细听听他讲些什么,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东西。可是,听来听去空空洞洞,偶尔说点具体的还都是旧闻。说十九日下午六时以前已经暂停轰炸,说西安正在进行谈判,宋子文和端纳到了西安,说蒋夫人宋美龄可能去西安继续谈判。..最后,说到汪精卫,语气突然变得响亮,说:汪先生即将在法国马赛乘法国邮船起程回国,汪夫人陈璧君和陈公博将由上海去香港迎候等等。
  纪念周散了,童霜威掏出金怀表来看,刚十点钟。他发现大家都没劲道,都疲疲沓沓。可能是为老蒋担心的人沮丧,希望老蒋被杀好取而代之的人隐讳,欢迎汪精卫快回来的人收敛,无可无不可的人观望,才造成这种气氛的吧?
  大部分中委和要人都各自坐自己的轿车离开中央党部。大门口车子很拥挤。园子里一棵**桐树上有个被乌鸦占了的喜鹊窠,乌鸦叫是不吉利的,两只白脖子乌鸦偏偏在树杈上“ 呱呱”地叫得使人听了纠眉。童霜威走到停车场,找到尹二和自己的“ 雪佛兰”,决定到中惩会去视事,说:“尹二,我先到机关里看看,中午十一点半到大同粤菜馆,有人请吃饭。”
  戴褐色鸭舌帽的尹二,放下刚刚在看的报纸,“ ”了一声。
  他“嘀嘀”揿揿车喇叭,开车驶离中央党部。
  童霜威办公的中惩会和司法行政部同在干河沿的一幢西式淡黄色的大楼里。童霜威大部分时间在中惩会办公事,司法行政部的差使比较空闲,他有时每天去签个到,有时隔天去点个卯。
  电线杆一根一根迅速掠过眼前,车子一刹那快驶近鼓楼了。
  鼓楼饭店和近旁的澡堂、南货店、成衣铺、小馆子都敞着门。一个出租小书摊前坐着许多小孩。一些长衫、旗袍、西装、短打的人进进出出,来来往往。派出所门口,有个警察对一个路人指手画脚不知吵嚷些什么。
  尹二驾驶着车子,忽然说:“ 先生,今天报上登了你们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的消息,真有意思!你们做老爷的把些贪官污吏像这样惩办了,老百姓一定又高兴又满意!”
  说着,他将一份报纸递到后面,给童霜威看。
  童霜威接报一看,这报早上他还未看过。报上登有“ 中惩会发表惩戒案二起”的消息。原文是:“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二十日发表惩戒案二起:(一)前河南新蔡县县长余斌,因违法渎职案,减月俸百分之十,期间三月;( 二)前河北滦县长芦税警第二十五队队长侯鸿升,因枉法殃民案免职。并停止任用一年。”
  童霜威没做声,明白尹二是说惩办得太轻了。这两个案件,前面那个是毕鼎山委员办的;后面那个是焦毅委员办的。看来,两人都不知收了当事人什么好处。在开会通过时都据理为当事人力争通过。确是惩处得太轻了呀!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直隶于司法院司法委员会,职权是掌管一切公务员惩戒事宜,设置特任委员九至十一人,掌管全国荐任职以上公务员及中央各官署委任职公务员的惩戒事宜。说来权似乎很大,实际只能打打蚊虫苍蝇。而且就是蚊虫苍蝇,只要有靠山、有背景的,也只能放条生路网开一面或者轻轻拍打。日常处理的案件中,被惩戒的官吏最多的是小小的县长或地方法院院长,甚至是更小的毛毛虫。童霜威干这差使早腻烦了,给尹二一说,看了报纸,心里有点不是味儿。他一直发现这个年轻司机,不多张口,却常常会说些使人听了不太受用的话。现在说这些反话,叫人无言对答。童霜威闷不作声,转移视线去看报纸上的电影广告:新都大戏院在映卓别林的《摩登时代》,大华电影院在映秀兰·邓波儿的《小千金》,首都大戏院在映林楚楚、黎铿的《母爱》,国民大戏院映的是卡洛夫的《科学女人》。美国这个专演恐怖片的卡洛夫那张脸真是可怕!..忽听汽车喇叭声响“嘀嘀———”,才知车已经停在机关门前了。
  童霜威的披风和蓝袍马褂,一般只在谒陵、做纪念周时穿。他这时穿了黑披风和蓝袍马褂来机关,人们一看就知道是去中央党部做了纪念周来的。
  从宽阔曲折的楼梯上往二楼走的时候,先是遇见了留法派的毕鼎山委员下楼,一见他,毕鼎山就比平时客气地连连点头:“ 童委员来了?”因为他也是中惩会委员,所以也称呼童霜威“ 委员”,接着就说:“一会儿我想去找你聊聊呢。”
  童霜威见他客气里带着一种羡慕,明白这是自己穿着蓝袍马褂和披风刚从中央党部参加纪念周回来的原因,说:“好好好!”
  又上楼,迎面见到了总务科长李思钧,也点头哈腰特别客气。
  童霜威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刚在皮转椅上坐定,翻阅着放在面前的几叠卷宗,坐在对面办公室里的一个被叫作“景泰蓝花瓶”的女秘书钱敏敏看见他了,伸头伸脑在张望。钱敏敏,流传的风流韵事够写一本书。据说,同毕鼎山就一起秘密去莫干山春游过三天。她涂着胭脂口红,头发烫得蓬蓬松松像只狮子,袅袅婷婷走过来,用一口清脆的北京话说:“秘书长,刚才监察院谢元嵩委员来过电话找您。”又将当天送到的一叠京沪报纸:《中央日报》、《新闻报》、《申报》,讨好地给童霜威放在桌上,更将一本签到簿送到童霜威面前。
  签到簿,各机关都有,规定人人都签。不但签名字,还要签上日期、时间,但只不过是种形式,签了到就走的人有,代别人签到的也有。童霜威拿起毛笔,在墨盒里掭掭,在簿上龙飞凤舞地签了个名字。“景泰蓝花瓶”就办例行公事似的捧着签到簿走了。
  童霜威脱下披风挂在衣架上,感到办公室里空气不足,站起身来开了窗户。
  窗外,远处一片错落参差的屋顶中间,耸立着红砖砌的一个尖顶的来复会教堂。中山北路上来往奔驰着汽车。新竖立在对面街边的,是德商咪洋行总经理的“来沙而”消毒药水和拜耳阿司匹灵
  迅治伤风头痛风湿等症以及parker自来水笔、双妹老牌花露水的大广告牌。有个警察做着手势,在叫一些行人靠左边走。离那警察站岗不远的地方,一个送包饭挑担的大师傅,被几个小瘪三掀翻了担子,抢了饭菜就跑。送包饭的大师傅,围着白裙,是个胖子,急得跺脚大骂。白米饭撒了一地,抢饭的小瘪三们都一哄跑散了。
  童霜威无聊地回到柚木办公桌前。桌上那些墨盒、笔筒、红蓝色墨水瓶,都放得端端正正。笔筒里的钢笔杆上g字笔尖仍旧银光闪闪。他不爱用钢笔,爱用七紫三羊的毛笔。一只装着吸墨水纸的摇摆器,一只呼唤公役的揿铃,一只放文件的铁丝笼,一块白色搪瓷记事牌,一只茶垫,一叠卷宗,都一尘不染。公役恭敬地送了刚泡的茶上来。他无聊地又翻阅起卷宗来,那是新分到自己名下的一个案件:吴江县县长江怀南违法渎职案,由监察院提付弹劾移交中惩会惩戒的。吴江县属江苏,靠近苏州。童霜威大致浏览了一下案情。这个县长,看来是个足智多谋刮地皮吞钱财的能手,他贪赃枉法的手法很多:一是买卖案件,收贿释放了两个死刑罪犯———一个是太湖里的强盗头,一个是当地豪绅家强奸杀人的少爷。二是将去年秋天出土的三个古墓里的一批珍宝私自侵吞。三是勾结田粮处长、税务局长伪造假账贪污大笔田粮税及各种捐税,数字有案可查的即达七万余元。但监察委员谢元嵩查访以后,认为二三两项,“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仅第一项,江怀南确有徇情并收受礼品等情..
  童霜威看着案卷,忽然头脑里电光一闪,解悟了!怪不得谢元嵩又是发请帖,又是来电话,会不会同这个案子有关呢?又一想,也许还是以前想的对:他是为汪精卫回来,替汪派在做工作,拉点人,造点声势。本来,想打个电话给谢元嵩问问,这时,心里有些想法,决定不打了。反正,中午去赴宴就是,要不冷不热。过于冷,会得罪人;过于热,有**份。因此,把卷宗推到一边,拿起报纸来翻看。
  报上最多的当然仍是有关西安事变的消息。像“ 蒋委员长亲函何应钦,有即可返京之说”..这些童霜威兴趣不大了。这几天的形势,叫人不好捉摸。童霜威觉得表什么态都是危险的,还是平正中庸,少张口,多听多看,不表态为佳。看来,必须要再等几天,才可看出眉目。所以,那夜同管仲辉深谈后,又打了电话给叶秋萍。这几天,却有意避开他们,对他们两人实行等距离均衡外交,稳一稳后再说。好在号已经都挂了,再进一步就要十分慎重了。他翻阅着《申报》,挑一些有趣味的东西看。
  社会新闻版上,有篇文章,写的是蛰居故都名闻全国的名妓赛金花死在北京身后萧条的情况,说赛金花六十二岁了,经友人帮助才草草成殓葬在北平陶然亭鹦鹉%旁。一代美人,身后如此,童霜威不禁动心。又看了一段国际版上登的关于英皇逊位的报道。写的是英皇爱德华八世不爱江山爱美人,为了要同辛博森夫人结婚,下诏逊位,由乔治六世登位继承大宝。再看了一段《美总统罗斯福当选连任》的华盛顿邮讯,笔者文句间流露出一种欣慰之情。
  童霜威也觉得罗斯福比那些门罗主义、孤立主义者好,罗斯福连任是件对中国有好处的消息。
  正在看报,见穿西装大衣、打条黑领带的毕鼎山衔着烟斗出现在门口了,说:“童委员,今天去中央党部做纪念周,有什么最新消息没有?”说着,人已跨步进来,往童霜威办公桌旁的大沙发上一坐,用右手捻掐着脸上疙疙瘩瘩的粉刺。
  童霜威起身走到毕鼎山身边,也在大沙发上挨着坐下,说:“无可奉告,听到的都是报上已有的种种。我还想问一问阁下有没有新消息哩!”
  毕鼎山,是居正的湖北同乡,又是司法界里的留法派。在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司法界只有留学英、美和留学日本两派,以留日派得势的时期为多。那时,留法派还未出现。到这些年,一些留法出身的法学人士,涌进司法部门,形成了留法派。像毕鼎山,他一方面是湖北人,一方面是留法派,一方面又投靠了c. c.,简直像一只三脚鼎了!c. c.一直在叫嚷“ 司法党化”,并且付诸行动,培养司法人才的“法官训练所”,掌握在c. c.手里。在司法界,c. c.逐渐有举足轻重之势。所以,毕鼎山是个实力派人物,童霜威虽然心里厌恶他平时的刚愎跋扈,也看不起他的贪污腐化,认为他是蝇营狗苟之流,脸上却不能不敷衍他。
  毕鼎山虽是法国留学生,有趣的是他向来迷信拆字、算命、相面、打卦、起课,也相信扶乩。南京的新街口、夫子庙一带的星相名家,不管是男是女,是瞎子还是“ 铁嘴”,他都躬诣聆教,出高价请人相面、批八字..他公馆里有时也摆乩坛,请人在家里装神弄鬼扶乩。只要谈起此道,他就津津有味,滔滔不绝。今天,他来,刚谈几句话,就见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份毛笔朱批的旋风装纸帖,说:“我给你看样宝贝!昨天,我拿了蒋委员长的生辰八字没有明说,在夫子庙花了三十块钱,请鼎鼎大名的徐文明给批了个命。徐文明虽是瞎子,人都称他徐半仙,你看看,委员长的生辰八字多好啊!徐文明说他五十岁到六十岁之间,能逢凶化吉。看了这,我算是放心了!我看,吉人天相,他一定能回来!”
  童霜威只能翻阅着他递来的“ 宝贝”,顺着说:“ 是啊,我也这样想啊!”
  童霜威倒也不是不相信算命看相。中央要人里,相信命运,迷信星相,喜欢找人看相算命的十分普遍。童霜威有时遇到心里烦闷或有疑难无法解决时,也曾找过算命看相的问一问进退。但总觉得自己是带点逢场作戏,虽“信”而不“迷”,自己更不相信扶乩,不会在家里摆乩坛。现在蒋介石出事在西安被扣,他当然不相信凭一个瞎子信口开河就能回来。虽这样想,却想把算命的事岔开去,免得毕鼎山谈得没完,就说:“ 张、杨在西安事变后发出的通电,提出的八项主张,不外是停止剿共、改组政府、释放政治犯等,你听说没有?”
  毕鼎山点着拔顶的脑袋,点头说:“ 听说了!其实,我看全答应了也可以,目的只要争取蒋委员长能回来。至于回来后是不是那么办,或者办到个什么程度,只要蒋委员长回来了,主动权还是在委座手里。你说是不是?”
  有喜鹊在外边“ 喳喳”叫。喜鹊也许是停在屋脊上或是停在大树上。这种黑白花翘着长尾巴喜欢跳跃的鸟,人都喜欢听它叫,说是听到它叫吉祥如意。听着喜鹊叫,童霜威不禁想:到底鸟就是鸟!它并不知道谁在西安遭到了劫持,也不介意谁的死活,叫得多么欢乐多么高兴呀!..听毕鼎山在问:“ 你说是不是?”他忙敷衍着点头:“ , !”
  毕鼎山摸洋火点烟斗,继续说:“ 啸天兄,那八条我仔细研究过。比如说吧,要改组政府,容纳各党派共同负责救国,答应了我看也没什么大不了。容纳的权在我们,容纳多少,容纳多长时间,吞掉你,吃掉你,翻手是云,覆手是雨,可以灵活的嘛!国与国之间,签订的条约说撕毁都可以撕毁,何况同张、杨他们打交道!”
  童霜威不想听他发表高论,将那份“ 宝贝”退还到毕鼎山手里,起身踱着方步,说:“收着吧!就这么一件事,已经看得出你的一片忠心了!”心里却想:无聊之至!
  毕鼎山听了高兴,吸着烟斗说:“ 是呀,自从委座在西安蒙难到今天,我真是食不甘味、寝不安枕。我们可以失去一切,但不能失去最高领袖!说心里话,我真怕有人借机打着营救蒋委员长的招牌,却要置蒋委员长于死地!直到昨天,徐文明给批了命,我才算是安了心。你明白,现在除了亲日派,差不多的中国人都恨日本帝国主义。我看得出,连你这位日本留学生也反对日本侵略。蒋委员长其实何尝忍得住日本人的气,但他面对的困难太多了,有他,才有我们的国家民族,说他不抗日那是冤枉他。要是将他害了,**如洪水,亲日派和日本人如猛兽,中国何堪设想呀!”
  童霜威明白毕鼎山这段话颇能代表!" !" 中的一些人的看法,点头说:“说得极是!说得极是!这两天报载绥东、察北伪军又在进攻,我军正在风雪中奋勇杀敌!日本飞机在侦察助战,军用品也都是日本派汽车运送,确实不能叫人忍受啊!”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来回蹀躞,心里充塞着愤愤的情绪。忽又想起那夜日本总领事馆派个名叫“若杉”的人送礼品的事,心头混杂着一种生气和懊糟的感觉。那件事,退掉礼品后他秘而不宣,从未声张,只怕惹起麻烦,造成事端,遭人误解和物议。因此,沉默不语,下意识地向窗外马路上张望。窗外,有了阳光,马路上有汽车驶过,一辆捕捉野狗的木栏推车走过,栅栏里被捕囚的几只野狗汪汪乱吠;有一群附近汇文女中穿制服的女学生嘻嘻哈哈有说有笑地在路边走。..
  办公桌上电话“滴铃铃”响了。童霜威接起电话,听出并猜出是谢元嵩的声音,碍于毕鼎山在身边,开口先说:“ 啊,听说早上你给我打过电话?”
  谢元嵩的声音总是那样神采飞扬:“是啊!我的..”
  童霜威打断他话说:“收到了!收到了!我准时来!”
  谢元嵩哈哈笑了,说:“ 提前吧,马上光临!现在也快十一点了,我恭候大驾!”
  童霜威怕他噜唆,又觉得同毕鼎山谈得味同嚼蜡,说:“ 好好好,我马上就来!”说完,挂上了电话。
  毕鼎山识相地站起身来,说:“怎么?有人请吃饭?”
  童霜威含糊地笑笑,也不正面回答,却把桌上的卷宗朝黑皮公事包里一塞,“啪”地揿上揿扣,有下逐客令的意思,说:“下午再接着聆教吧,刚才谈得很痛快,得益匪浅。”
  毕鼎山叼着烟斗,喷着烟,打个招呼朝对面女秘书钱敏敏的办公室里去了。童霜威匆匆提着公事包下楼,让尹二开车送自己到杨公井大同粤菜馆去。
  太阳时隐时现,道路潮湿。街两边的招牌像春日天空中的风筝琳&满目。童霜威的“ 雪佛兰”车与一些鸣着喇叭的汽车擦肩而过,超过差点将路堵塞的许多黄包车,到达大同粤菜馆门首时,车刚一停,讨钱的小叫花子一下就拥来三四个。只见一个穿长袍外罩黑色马裤呢中式长大衣戴呢礼帽的人走上来,掏出些两角小洋银币打发走了叫花子,满面春风地开了车门,九十度鞠躬,上来迎接,嘴里恭敬地招呼:“秘书长来了!”
  童霜威开初见这人用两角小洋的银币打发小叫花子,心里就想:好阔气呀!现在,打量这人,约摸三十几岁年纪,白净脸透着秀气,中等个儿,微胖身材,有点气度,仪表不凡。因为不认识,童霜威只是轻轻哼了一下,算是回答。中年人却像十分熟悉地把右手作出“请”的姿势,说:“秘书长,请进!谢委员在里边恭候大驾,在二楼雅座里。”
  童霜威估摸不透此人是谁,点点头。迈着沉重、稳健的步子走进肉香、油味弥漫的大同粤菜馆去。只见那人拿出一张五元的新钞票在递给尹二作小费。童霜威佯作看不见,心里却想:谢元嵩手面这么阔绰干什么?此人又是干什么的?纳着闷葫芦,跨步进了大同粤菜馆的大门。
  中午时分,馆子外是匆忙来往的行人。馆子里门庭若市,门口也有许多好奇围观的人。放在柜台旁边的几个大铅丝笼子里边,养的尽是黄、黑、青各色相间的斑纹蛇。一只最大的铅丝笼子里,养着一条粗若碗口大的花蛇,上竖一块木牌子,用红字写的是“ 广西金钱豹”大蟒蛇。它盘绕在那里不时伸缩着身子,间或昂起头来,吐吐! 形血红可怕的舌头。
  童霜威引起一阵生理上的厌恶。蛇这种动物,他怕看,对吃蛇,也无兴趣。他急匆匆地朝楼上走去。
  大同粤菜馆在南京是个讲究的时髦馆子,价钱贵,来吃的不是官场中人,就是商界巨子。
  一个围着狐狸披肩的贵妇人,雍容华贵地挽着一个穿西装大衣的中年人也在往楼上走。童霜威认得那个中年人好像是市党部的某副主任委员。有一次,在一个宴会上见过的。他有心避开,不想打招呼,跟在后面低着头上楼。
  楼上雅座的男女招待,一个个油头粉面穿得雪白干净。四壁墙上有山水花卉画和钟鼎文、石鼓文屏条,布置得不俗。一扇大屏风上边写着菜单和“ 龙凤会”、“ 龙虎会”、“ 三蛇会”的介绍,童霜威也不多看。上了楼,楼上有留声机轻轻在播放着一张嗲声嗲气的唱片,好像是黎明晖在唱什么歌。一个女招待笑脸迎上,似乎看到了童霜威的披风和蓝袍马褂,已经知道来的是谁,一下子就将童霜威引进一间单独隔开的雅座室里去了。
  雅座室里,布置却很俗气。挂了些京剧名伶、电影明星的染色照片。圆桌上放着瓶花,朝街的玻璃门窗洁净明亮。女招待掀开门帘,童霜威见谢元嵩正坐在那里喝茶。桌上早已摆好了三副象牙箸和红花瓷精致仿古匙碟。
  谢元嵩见童霜威进来,满面是笑地起来拱手,亲热而又玩笑地说:“啸天兄来了,好好好,好好好,恭候大驾,如久旱之望云霓了!”
  两人握手毕,童霜威脱下披风,一个女招待给他挂上披风、礼帽与围巾。坐定,接过谢元嵩从茶壶中倒了递过来的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茶,看着桌上已经摆好的三副杯碟和筷子,说:“有外客?”“没有。”谢元嵩答,脸上神秘难测。
  “你今天有什么事不成?不要故弄玄虚了!把闷葫芦揭开不好吗?”童霜威接过女招待送来的热手巾把揩着脸,带三分打趣地说。
  矮胖秃顶皮肤光溜溜的谢元嵩,长着两只蛤蟆眼和一张蛤蟆嘴,笑起来给人一种挺老实憨厚的印象。他穿藏青西装,打条黑领带,西装有九成新,胸前早已油汪汪有了不少汤渍。他“ 咯咯”笑着说:“你真是法官做久了,时刻想到判案子和审案子。有什么闷葫芦呢?我是诚心诚意请你来尝尝我们广东风味的。这蛇肉是不可不吃的美味。吃后,肾力充足,精神健旺。乌蛇肉、金脚带、过树龙这三种蛇一起烹调,叫作‘三蛇会’,同鸡调制叫作‘龙凤会’,同果子狸调制,叫作‘龙虎会’。我看,‘ 龙虎会’你可能吃不消。尝尝‘龙凤会’如何?”说着,将金烟盒递过来说:“吸一支吧。”
  童霜威抽烟没有瘾,可抽可不抽,摇摇手说:“ 这两天有点咳嗽,不吸了。”他被谢元嵩那种手舞足蹈的样子逗笑了,说:“ 尝尝未始不可,但我是爱吃清淡之物的。不如点上几样广东小吃,促膝谈心才是目的,吃是次要的。”说到这里,偶然眼光一瞥,透过玻璃窗,看见了楼下菜馆前停车处停着的尹二驾驶的那辆“ 雪佛兰”,忽然想起,说:“ 啊,忘记问了!刚才,我车到楼下,有个中年人上来招呼,这人我不认识,是谁啊?”
  谢元嵩又是哈哈一笑,说:“啊,是我内弟。他由外地来,我拉他一块叙叙的。我们先吃,他有些事要出去办,等一会儿就来。我们先谈先吃,也不一定等他。”
  童霜威听他这么一说,也不太介意,点着头幽默地说:“ 我们兴致不低啊!西安老蒋蒙难,各戏院今天起为老蒋蒙难停业三天,我们俩却在此吃喝聚会,给人知道了,可就上得小报招人闲话了!”
  谢元嵩点一支烟吸着,悻悻地说:“ 不知哪个马屁虫想出这种倒霉的馊主意。老蒋没翘辫子,就像给他办丧事。你不知道吗?从明天起馆店的宴会也一律要停止营业。今天能吃就先吃一顿,国事管他娘的!谁愿绝食我们也管不着。我们该吃还得努力加餐!菜,我早点好了,一会儿就上。我喜欢在这家粤菜馆陪你吃家乡风味!”
  童霜威笑着想:看来,你一定有什么事要找我!不然不会这么殷勤。是为汪精卫要回来的事招兵买马寻求支持者吗?有意拿话引他,说:“今天上午,在中央党部做纪念周,听说汪先生快回来了!”
  谢元嵩摇摇头,说:“这些事我现在不管!”说着,大口喷烟。童霜威笑了,想:怪不得有人说你谢元嵩是个“玻璃蛋”,圆滑和蔼,貌似马马虎虎,实际老谋深算。说:“你是汪派圈子里的人,谁不知道!怎么能撇清不管?”
  谢元嵩咧着蛤蟆嘴,叹口气说:“啸天兄,你可能不知道,我哪是圈子里的人呀?圈子外的人看着我在圈里,圈子里的人向来把我看作在圈外。他们哪点对得起我?不想则已,想起来我只有一腔牢骚,满肚义愤!”
  童霜威暗想:唉,有趣!遇到的人常都感到自己不得意,我也这样。看来,人心难知足呀!他坦率地说:“我还以为你是为汪的回国给他在首都造造声势、听听舆论来找我的呢!”
  那个漂亮活泼的广东女侍扭着苗条的腰肢来送菜了,按照规定穿了白色制服佩着证章。这是市里推行新生活运动新规定的:不许女侍侑酒陪客,规定女侍必须穿制服戴证章。她甜甜地笑着端来了一大瓶进口的“维尔趣”纯葡萄汁和一只什锦大拼盘,外加一盘白斩油鸡,一盘脆皮乳猪肉,一盘拷子鱼,一盘罐头金钱鲍。
  童霜威说:“不必把菜点得太多了,吃不下!”
  谢元嵩摇头说:“ 本想邀你到夫子庙去乐一乐的。可惜那里越来越比不得从前了,连女招待也取缔了,没什么意思。再说,环境太差,见到秦淮河的臭水,见到那些算命的、拔牙的、卖毒鼠药的..我就倒胃口,所以还是请你上这儿来了。你和我都不会喝酒,所以我们喝点美国来的葡萄汁,主要是谈谈心。”
  雅座屋里一只小花盆炉烧得挺旺,炉壁通红。谢元嵩给童霜威和自己往玻璃杯里倒出紫浓的葡萄汁。童霜威感到燥热,脱了马褂,同谢元嵩边吃边谈。
  谢元嵩举杯同童霜威轻轻一碰,说:“啸天兄,老汪这个人,现在给人骂成了秦桧。他过去不把我当圈里的亲信,我也落得站到圈外。我看,我们不去沾他也好。我们厕身政界,别的都是假的,还是为自己和子孙多盘算盘算才是真的。”
  童霜威大口呷着甜涩爽口的葡萄汁,琢磨着他的话,似乎体味到他在这方面要说些什么有门道的话了。佯作不解地用筷子去夹鲍鱼吃,问:“愿闻高见,怎么个盘算法呢?”
  谢元嵩见话已搭上碴儿,咂着嘴说:“ 这政局,我看怎么也搞不好的!你说现在是三民主义吗?我看,中央要人个个都是一民主义,只为自己,不为别人!在南京建都不到十年,你看看这副局面吧,已经搞成了个什么样子!剿共十年,民穷财尽,不但没剿光**,反倒剿出个西安事变来啦!雨花台不断杀**,**却到处在活动..”
  听他这么说,童霜威忽然深深叹了一口气,点头说:“ 那些闹事的学生,罢工的工人,抗租的种田人,上海的所谓‘ 七君子’,看来,不是**也都是跟他们通着气的啊!”
  谢元嵩嚼烂了一条拷子鱼,说:“ 内忧不谈,外患真是十分严重。中国地图像片桑叶,桑叶上的那条日本蚕吃了东北,又吃华北、河北、察哈尔、绥远..永远不会有满足野心的时候。看看这中枢所在地的南京吧!派系倾轧,争权夺利,恶狗抢夺肉骨头。有些人满口礼义廉耻仁义道德,实际呢?男盗女娼!做了婊子还要人给他立贞节牌坊。我这人,为人最讲个‘ 真’字!主张说真心话、办真心事。看穿了!我们不必去抢肉骨头,但有好吃的肥肉送上嘴来,就得吃!要讲实惠,不图虚名!”说着,一口一个嚼着鲍鱼,又去夹拼盘里的油爆虾,对童霜威说:“ 啸天兄,吃啊吃啊!‘有花堪折直须折’,有虾堪吃赶快吃!”说完,朗朗傻笑。童霜威喝着鲜美的葡萄汁,吃着油爆虾,心里像有点明白,也不太明白,皱眉思索着说:“你这是指的..”
  谢元嵩轻声说:“我这是指的你我这样的人,不能说没有那么一点儿权力,要好自为之!比如,有些事,找上门来了!只要实惠,能吃则吃,何乐而不为?”
  童霜威明白谢元嵩说的是什么意思了,犹豫地说:“ 怕不妥当吧?”为免得过于严肃,带着笑说:“ 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你是监察委员,我是惩戒委员,贪赃枉法,干得?”
  谢元嵩放下象牙筷子,把头摇了又摇,说:“啸天兄,中国的事啊,你别信嘴上那一套。新生活运动不是规定过吃饭只许两菜一汤吗?谁听他的?我给你看个材料!”说着,去西装口袋里掏材料。
  雅座的留声机里在轻轻播放《毛毛雨》:“ 毛毛雨,下个不停;微微风,吹个..”歌声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这支歌,自从新生活运动开始以后,颇遭非议,曾禁止过。但却和那只著名的《桃花江》同样仍在流行。听了叫人身上软绵绵**辣的。西安发生的震动中外的大事,在此地似乎是被排除在外与人无涉了。
  有的只是歌舞升平的气氛。
  那个甜甜微笑的女招待又来了,送来了几味清淡的广东小吃:蚝油牛肉、橄榄菜炒烧鸭片,清炒明虾片,冬菇笋片,外加一只金色大鱼盘,内盛两条清蒸比目鱼。她轻轻放上,又轻轻走了。
  谢元嵩将一封白底红框的中式信封装的信件,交给童霜威,说:“你看看吧!这是一个市工务局的小公务员写的检举信,寄给监察院的。希望我们彻查南京中央要人们盖的大洋房,提出弹劾。他说:中央揭橥新生活运动,但要人们大兴土木,南京城里花园洋房如雨后春笋,不断出现,此为人所目睹者。请问凭公务员正当收入能有钱购地置房产否?花园洋房即贪污罪证,请监察院秉公处理。厉害得很哪!”
  童霜威看着信,信中还有些数字:“ 据市工务局统计,自民国二十四年四月至现在,不到两年,由该局发照新建之房屋,共二千七百一十七所,面积六万一千七百余市方,造价达一千四百七十三万二千五百余元。”童霜威想:确实惊人!说:“ 哈,房子你有,我也有!这事涉及的面很广呀!”但为了撇清,又说:“ 不过,我那房子,我于心无愧!我那是用做律师时的积蓄加上内人的私产盖成的。”
  谢元嵩给童霜威斟着葡萄汁,似乎没有听见童霜威说什么,只一味自言自语,似是指着和尚骂贼秃地说:“ 嘻嘻,不要相信那些装得清廉得一尘不染的人。这种障眼法人人会用,找个借口编点理由说谁不会干?我倒也不是一定说谁,我是说这南京城里的大官儿们都不是《红楼梦》上宁国府门前的石狮子。我看,干净的一个也没有。我自己就不那么干净。我看,谁说自己干净都是鬼话。再说,为什么众人皆浊,惟我独清呢?屈原想要‘清’,只能跳汨罗江。你说是不是?”说着,他接回童霜威手中看完了的那封信,说:“这种信屁用也没有!南京城的贪官浮在面上的,何止成千上万,老蒋自己干净吗?”说完,哈哈一笑,打了个饱嗝。
  童霜威见这人坦率得惊人,讲起这种话来就像一个人脱光了衣服在大街上行走也无所谓的样子,只好哑口无言。脑子里却在打转转,想:是呀,我是宁国府门前的石狮子吗?也不是呀!我也不是没收过礼,也不是没吃过请,也不是不照顾情面。办案中,不少事,人家托人写信或来说情,我在无法推辞时也勉为其难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再说,我同方丽清结婚,主要也是因为她有经济基础呀!她哥哥找我托人在上海给办事,我也给他照办无误。
  我又是什么干净人呢!———但终于又不甘心**裸地承认自己不干净,总觉得自己比起许许多多人来还是干净的。因此,只能苦笑笑,夹菜,喝葡萄汁。嘴巴像被堵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来。
  谢元嵩似乎察觉到童霜威心里想什么,哈哈朗笑,说:“ 啸天兄!我早说过,我这人是爱说真心话、办真心事的。我建议你:不要做什么清官!《老残游记》上把清官骂得够厉害的了,我看很有道理。有的清官有时比贪官还坏。从今往后,你我不要做那样的清官。我们不要太昧良心,但有些事上讲讲人情还是必要的。人与人相交,有个‘ 情’字。当前我们遇到的不少案件,有些当事人不是不可结交的。遇到这样的人,高抬贵手留个余地利人利己。这我深有体会。”
  童霜威忽然感到心里豁亮了。谢元嵩今天请吃饭,看来目的一定是要说什么案子,莞然笑了,说:“ 看来,你今天是为人在作说客,是不是?”
  马路上有一辆摩托车,“啪啪啪啪”地响着驶过。
  谢元嵩哈哈笑着,说:“ 明人面前不做暗事,确有这么一件事要拜托老兄,老兄是否可以帮忙?”
  童霜威扬起眉毛,一本正经地问:“是件什么案子?”
  谢元嵩滑得像条泥鳅似的说:“ 具体的今天不谈。反正总不能使你啸天兄上当吃亏。只要你我有个默契就好。”说着,举起玻璃杯,大声说:“来,碰杯!”
  他声音大得炸耳,童霜威心里虽有点忐忑,不能不碰杯,刚碰完杯,只见半截活动木门被人推开了,进来了谢元嵩的内弟———那个白净脸透着秀气相貌堂堂的中年人。
  谢元嵩站起来说:“我给介绍一下,这是童秘书长!这是我内弟。”
  白净脸的人九十度鞠躬,文质彬彬。
  童霜威同白净脸握握手。那中年人圆圆的脸上谦虚、热情,一举一动都透出尊敬,脱下黑马裤呢大衣去挂在衣架上,回身到席前坐下,脸上带笑,沉默不语。只是像个晚辈似的给童霜威和谢元嵩倒酒,夹菜。他来了,谢元嵩和童霜威却未继续再谈刚才的题目,都又闲扯起来。谢元嵩先问童霜威买了多少航空奖券,童霜威说没有买,谢元嵩说:“ 买吧买吧,可以多买点,还有半个月就开奖了。一等奖一张独得二十五万元,何乐而不为!”接着,谢元嵩又谈起前几天集团结婚在励志社大礼堂举行的事,说:“ 证婚人是南京市长和社会局长,男傧相和女傧相各四名,全用的是小学童子军。一出来,哄堂大笑!”
  白净脸在一边陪着,听着他们谈,自己始终不说话,也始终表现得微笑谦恭。
  童霜威无话找话,对他笑笑,随口问了一句:“府上是?”
  他马上谦恭地回答:“小地方安徽南陵。”
  童霜威想:咦,谢元嵩的夫人也是广东人呀!怎么这内弟是安徽人呢?觉得蹊跷,也不想探究,听了也就罢了。
  谈着谈着,那个一身雪白甜甜微笑的女招待端来了“三蛇会”和“龙凤会”。童霜威过去在羊城广州吃过蛇,对“三蛇会”并不觉得希罕,但“龙凤会”是第一次吃,倒有新鲜感。见“ 龙凤会”里的“凤”,用的是乌骨鸡,皮、骨都是乌黑的,尝了一尝,鲜倒是鲜,只是心里总不免腻味。
  谢元嵩的内弟忙着给童霜威舀鸡肉、蛇肉和汤。他那十分殷勤巴结的样子,使童霜威很明显地有所感觉。但,现在那种伸头觅缝想结交权贵的人太多了!见怪不怪,童霜威也就不太介意了。
  谢元嵩忙着得意地在热情介绍:“ 凡吃过蛇肉的人,身上有时发痒,排泄出的汗渍是黄色的,沾衣不易濯去,这就是食蛇后的特征。但蛇肉可治头昏眼花、伤风鼻塞、肾亏腰痛、手足麻痹,治风湿尤有特效。”
  童霜威听着他介绍,开始嚼肉喝汤。心里那种腻味感仍排除不了,又想起先一会儿谢元嵩大胆**说的那些话,心里也有一种腻味感。吃蛇肉喝蛇汤和干那些谢元嵩所说的“真心事”一样,对自己有好处,但那种形容不出的腻味感却总是摆脱不了的。默默吃了一些,喝了一些,嘴上说:“ 很好很好!”心里却再也不想多吃了。
  一顿饭,后来匆匆结束。童霜威说要回去休息一下,下午还要有会议。谢元嵩也不挽留,只让他内弟送童霜威上汽车。那温文尔雅的白净脸,又殷勤万分地九十度鞠躬,送童霜威下楼出门。开车门,鞠躬如仪,满面笑容地恭敬送别。
  尹二驾驶“雪佛兰”回到潇湘路一号,还不到一点钟。童霜威走进客厅,冯村和家霆都迎出来了。他们正在吃饭。
  童霜威用宽厚平和的音调说:“ 你们快去吃饭吧,我要上楼睡一会儿。”
  家霆去吃饭了,冯村却走近前说:“ 十一点多钟的时候,谢元嵩让一个白净脸穿黑马裤呢大衣的人,说是他的内弟,来送了一份礼,说你知道。”
  童霜威皱眉,想:我知道什么呀!心里一算,正是他在大同粤菜馆同谢元嵩两人酌谈的时刻。那时,谢元嵩的“ 内弟”不在,准是来办这种事来了!问:“送的什么?”
  冯村心里揣着明白装糊涂,说:“ 不清楚,我都放到你楼上书房桌上了。”
  童霜威“ ”了一声,独自上楼。走到书房,见书桌上果然放着一尺多长的一个大木盒子,用牛皮纸包扎得整齐坚固。用剪刀剪开绳子,打开盒子,出乎意外地看到,一边软缎中嵌放的是一对价值难以估计的七八寸长的古董翡翠花瓶;另一边是一厚叠航空奖券,每条十元,粗粗一数估计四百张。四百张就是四千元,但是里边万一包括一个头奖可就是二十五万元了!好巧妙动人的厚礼哟!
  谢元嵩为什么送这样的厚礼?
  忽然,航空奖券底下露出一张布纹纸精印的名片来。一看,名片写的是:
  江苏吴江县县长
  江 怀 南
  安徽南陵
  童霜威沉吟起来:“江怀南?”
  这不是那份卷宗上的那个违法渎职的县长吗?
  他心里豁然透亮,什么都明白了。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 txt.net



第一卷 “双十二”,狂飙从西安来 四

大同粤菜馆赴宴后的隔一天傍晚,童霜威从机关里坐“ 雪佛兰”轿车回到家里。
  天上的鸽群正在飞,鸽哨“呜呜嗡嗡”地响着。花园前边的池塘周围,粗脖子老柳树和枯黄的芦苇间,正在升腾起淡乳白色的灰暗薄雾。
  冯村从客厅门口上来,接过他的礼帽、围巾和披风,告诉他:“师母从上海来信了,信在您楼上书房桌上。”“ 师母”指的是方丽清。
  童霜威点点头,穿过客厅准备上楼,经过家霆房间,见门敞着,人却没有,突然问:“家霆呢?”
  冯村回答:“他小叔来了,叔侄俩先一会儿高高兴兴上玄武湖划船去了。”
  这“小叔”指的是童霜威的同父异母弟童军威。童霜威是江苏丹徒人,父亲是个秀才,早年充当过幕僚,后来行医,在江南、上海一带很出名。快近花甲时又纳了个小妾生了童军威。但后来,童霜威的父母连同军威的母亲都病故了。军威从十六岁开始是童霜威抚养成人的。童军威今年二十三岁,三年前在上海读完高中毕业后,考取了南京中央军校第十一期,学制四年,也快要毕业了。军校管理很严,他也很少来潇湘路看望哥哥和侄子。家霆却最喜欢这个“小叔”,见到后总是缠着小叔陪他玩,亲热得不行。
  童霜威是喜欢同父异母弟军威的。好几个礼拜都没见到他了,问冯村:“ 今天又不是礼拜天,他怎么突然来了?有什么事吗?”
  冯村摇头,习惯地用手拢拢头发,说:“ 他没有说。好像就是来玩玩的。来了先同家霆一起把鸽子赶得满天飞,又拿汽枪在花园里打麻雀,接着就带家霆去玄武湖了。”
  童军威是个有性格的青年人。他平时很喜欢冯村,但又常说冯村世故、圆滑、唯唯诺诺,在学小官僚的派头。冯村则说他愣头愣脑、军人脾气,不易与人打成一片。但在抗日这一点上,两人私下里谈起来倒总是比较合拍,都认为对日本人决不能再忍让了,非要同日本人打仗不可!仅这一点,两人就很热络,见面双方都高兴。
  听冯村这么说,童霜威点点头,走上楼去。他先开了寝室的门,放下公事皮包,去盥洗室洗了手,擦了脸,又往书房走去。方丽清和金娣不在,二楼静悄悄的。他只要回来,就有一种寂寞之感。
  雅致的书房里,金娣走后,庄嫂每天来打扫,明窗净几,干干净净。
  从窗里远望,紫金山、古台城都冷冷清清地蹲在那里,鸡鸣寺的红墙,北极阁的白垩都在傍晚淡淡的雾气中展现着姿色。火炉封着火,不冷不热。热水瓶放在茶几上,童霜威自己走过去,在盖杯里泡了一杯西洋参茶,端到书桌前,坐了下来。看到桌上放着方丽清的来信,就撕开信封看了起来。
  方丽清神韵俏丽,体态、面貌是有魅力的。不少人都说她像“电影皇后”胡蝶,尤其腮上那深深的酒窝更像。可惜造物主吝啬,给了她美貌却没有给她别的。当童霜威欣赏到她的外形美的时候,同样会更多地发现她那些古怪、残忍、无理取闹的习性。随着岁月的推移,他渐渐认识到,自己娶了一个虽有姿色,却目光短浅、庸俗狭隘、心地不好的女人。他不能不让她像橡皮膏粘在身上似的同她共同在一起生活。他不能说她在**方面不合他的心意,遗憾的是她太不符合他的理想了。
  方丽清在上海读过初中。那时,“ 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还在她家中盛行,她又不爱念书,就辍学了。她的来信上,一笔用她那支美国派克金笔写的字歪歪扭扭像螃蟹爬,蹩脚得很。手也够懒的,回上海快一个月了,才来第二封信。信上不外是“ 你好吗?我很好”之类的话,并说上海永安公司、先施公司正在冬季大减价;最近吃了老正兴的虾仁面和圈子肥肠价廉物美;袁美云主演的《广陵潮》不可不看;要是咳嗽可以叫冯村去买瓶《康福多》,很灵光。又叮嘱:要是有人送礼千万不要不收。说上海这一度全市童子军分组出发到处向住户募捐慰劳绥远将士,很讨厌;要是南京也有来募捐的,一定不要大手大脚捐款。最后提起:她打算再住些日子就回来,问童霜威能不能到上海接她,顺便也到上海玩一次。
  童霜威看着信不禁想:西安事变这么大的一件事,她竟无动于衷,信上一字不提一字不问,似乎这没有老正兴的虾仁面重要。上海这些商人家出身的子女,头脑里似乎中国只有一个上海是洞天福地人间乐园,似乎只有吃喝玩乐才是人间正事。又想:怎么信上连家霆也不问一声呢?她对这孩子也太无感情了!想着这,心里来了一阵烦恼,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把信纸塞进信封,往桌上一甩。站起身来,喝了一口西洋参茶踱起了方步。鸽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飞了。从二楼书房朝南的玻璃窗里远望出去,东南面远处的紫金山在傍晚蒙蒙雾霭中,看上去仍旧苍翠。稍近处北极阁上的天文台和鸡鸣寺上云树苍苍间的红墙黑瓦,都依稀可见。从东边窗口望出去,黑黝黝灰蒙蒙的古台城龙蟠似的围向远方。夜色将临,从窗户里向下望去,花园里冬日草木凋零的景象显得凄凉。只有大花坛旁琉璃亭的红柱黄瓦,还点缀出一点生气。他心事历落,不禁低声吟起元代萨都剌的《念奴娇·登石头城》来了:“ 石头城上,望天低吴楚,眼空无物。指点六朝形胜地,惟有青山如壁..”
  书房墙上,挂着于右任前年给他写的一幅精裱的屏条,上边是杜甫的一首诗:“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于右任当时为什么写录这首诗呢?他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呢?童霜威记不真切了。童霜威现在觉得自己的心情与这诗中所说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是相通的。他心有块垒百无聊赖,下意识地拿起方丽清的信又看一遍,看到“有人送礼千万不要不收”时,忽又想起在大同粤菜馆赴宴时,谢元嵩说的话和那个白净脸的吴江县县长江怀南来了。
  从那天江怀南送了礼后,还未见下文。童霜威昨天将江怀南的案卷细看了一遍,今天上午又细看过一遍,心里想:送我的翡翠古董花瓶看来就是古墓中出土的珍贵宝贝..此人手面很大,不知贪污了多少钱财?..谢元嵩那儿,他一定也烧了高香,不知孝敬了多少!不然,何至于如此为他出力?..他是谢元嵩的“ 内弟”吗?当然绝对不是!谢元嵩的夫人姓区呀,是广东人!听说谢元嵩有个外室在上海,好像姓陶,是苏州人。江怀南是安徽人,显然不是什么“ 内弟”。这件事怎么处理呢?想着想着,感到烦恼,抛开不想,继续踱起方步来。
  就在这时,他听到楼下“老寿星”刘三保用大竹枝扫帚扫地的“沙”“沙”声停止了,有开铁门的声音,接着,听到了家霆童稚清脆的银铃般的声音,充满着高兴,在喊:“小叔!你给我!给我!”
  童霜威走近窗户,把脸贴在玻璃上朝下望去,看到穿着黄呢军装、束着皮腰带、胸前戴着中央军校学员符号的童军威,在前面笑着跑,手里提着一只死斑鸠逗引着家霆,后边追着的家霆提着汽枪笑着在嚷嚷。
  童霜威不禁也笑了,决定下楼去同童军威谈谈,走出书房通过走廊下楼。
  他刚走下扶梯,见童军威正从客厅的边门走出来,像要上楼的样子,他叫了一声:“军威!”
  童军威“啪”地立正,敬了一个军礼,叫了一声:“大哥!”
  童霜威亲切地说:“ 这么冷的天,还去玄武湖划船,你兴致真高!”
  童军威也亲切地笑笑:“ 陪家霆玩玩,他喜欢去玄武湖,我给他打了个斑鸠。”
  童霜威已经走到楼下,好奇地说:“ 今天不是礼拜日,怎么有空来的?走———”他做个手势,让童军威到客厅里去谈谈。他当头,童军威跟着,两人进了客厅。
  客厅里亮着电灯,冯村正在客厅沙发上坐着看一本厚厚的《东方杂志》。他的房里没有火炉,这里暖和。见童霜威带军威进来了,怕他们要谈什么兄弟间的知心话,站起身搭讪着说:“ 我让庄嫂给你们泡点茶送来,新买的‘碧螺春’。”说着,人就出去了。童霜威和童军威在客厅里坐下。
  童军威说:“大哥,今天不是礼拜天,我是请假来的。有件事要来跟您商量,听听您的意见。”
  童霜威从弟弟的语气里听出是一件重要的事,问:“什么事?”
  外边水门汀地上,“ 老寿星”刘三保仍在用大竹扫帚扫地,“沙”、“沙”、“沙”。
  童军威把黄呢军帽脱下,随手甩在身边沙发上,露出剃得雪青的光头,两道浓眉下两只大眼炯炯发光,说:“ 大哥,你是知道教导总队的吧?它是原有的中央军校教导总队扩编成的,驻在中山门外孝陵卫营房。它是按照德国希特勒的铁卫队进行训练的,目的是要它成为校长———也就是蒋委员长的铁卫队!西安出事后,教导总队大部分已经带了大批催泪性毒气弹开赴陕西,并且已由潼关向前推进了。目前,由于蒋夫人和宋子文他们已经乘机飞往西安同张学良会谈,正停止攻击,在原地待命。教导总队最近在军校要挑选十多个人去作专业培训,未毕业就算毕业,挑中了我去做参谋工作..”
  “你准备去吗?”童霜威忍不住问。
  “我拿不定主意。”童军威直爽地说,“所以我才请假来同大哥商量。”
  刘三保的扫地声仍在“沙沙沙”地响着,外边天开始有点暗将下来了。庄嫂走进客厅里来,用托盘给童霜威和童军威送上了新沏的“碧螺春”,茶水清幽幽地泛出香气。送完茶,她就退出客厅去了。
  “为什么?”童霜威平日对一些问题是愿意听这个弟弟的意见的。童军威平素对一般人话很少,甚至可以说是做到了沉默寡言,只有对于这个抚养他成人的哥哥,则是无话不谈的。这个年轻人,有一颗狂热的爱国心,他高中毕业所以投考军校,就是为了要抗日。一九三一年的“九·一八”,一九三二年的“ 一·二八”,日本帝国主义的炮火,使许多青年人觉醒,童军威也不例外,他抱着将来同日本强盗拼一拼的意志要入军校。当时,童霜威并不愿意他考军校,说:“还是上个大学的好。学一门技术技能,将来工业救国、科学救国!我们童家历来不出军人!我也不希望你喋血沙场马革裹尸。我知道你爱国,我做哥哥的也爱国,也看不得人家侵略欺侮我们,但爱国不一定非当军人!”劝虽是劝,扭转不了童军威的决心,他还是报考军校并且被录取了。只是录取后,这两年,苦恼并不少。
  他入军校,同许多同学一样,主要是为了痛恨中国羸弱,痛恨日寇侵略、征服中国的野心无尽无休,痛恨弱国无外交可言,痛恨中央向日本妥协退让丧权辱国,恨不得立刻请缨杀敌。可是逐渐发现,军校毕业的同学们都是到了剿共的战场上去了,这使他痛苦。军校里,非常注意学员们的思想行为,努力将他们训练得忠于党国、忠于领袖,却常使他反感。他初中时,在上海进过教会学校,教会学校里成天带着强制要他们参加主日学、圣经班、唱诗班,越强制他却越反感,怎么样也信仰不起上帝来。在军校,天长日久,一方面他逐渐对蒋介石是敬重起来了,认为这个校长应该拥护,拥护他为领袖,才能抗日救中国;一方面,又十分纳闷:为什么对日本帝国主义老是忍让、老是不抵抗呢?..上一年冬天,北平学生抗议冀东成立防共自治区的伪组织,要求停止内战,团结抗日,举行了游行示威,遭到逮捕和殴打、压制,全国各大都市学生都起来响应。上海和苏州的大学生决定乘火车到南京请愿,要求蒋介石停止内战,团结抗日。蒋介石听到这个消息,就下令上海、南京戒严,阻止学生到南京请愿。这时,上海、苏州的大学生,不顾军警阻止,由上海交通大学学生领头,自己开火车到了南京,决定同南京各大学学生一起举行游行示威和请愿。南京军警力量一起出动。军校的学员也全部被临时调来担任警戒,协助宪警禁止学生游行示威。
  童军威参加了这一行动。出发之前,中队长训话,说:“ 学生闹事是**暗中策划的捣乱行动,会引起中日外交纠纷。蒋委员长说,必要时,你们可以打!可以抓!”
  他和军校的同学们在中央大学把住前门,不让学生出门,却老在琢磨中队长说的话,心里打了不少问号。学生们冲到门口,声泪俱下大声高叫:“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停止内战,一致抗日!”“ 中国人决不做亡国奴!”..一个领头的大学生跑到童军威面前,低沉激昂地说:“ 你不也是热血青年吗?我们要抗日有什么罪?为什么要打学生、抓学生、杀学生?你知道平津的宪兵秘密逮捕、杀害了多少学生吗?为什么禁止我们的爱国行动?”
  那天,不但童军威,大多数军校同学都不愿打人,不愿抓人。
  结果,都没有像宪警那样认真执行命令。学生游行队伍冲出中央大学前门,经过石板桥、成贤街到国府路,向国民政府行政院请愿,沿途散发了传单标语。事后,童军威等回校却被关了禁闭。童军威反而觉得清醒:学生抗日不对吗?他们叫的口号、提的问题没有道理吗?假如**要抗日,有什么不好呢?难道不抵抗、镇压要抗日的学生是对的吗?大学生都是有思想的青年,他们绝不是糊涂蛋呀!
  下一个礼拜天,他到潇湘路来,同童霜威谈到这件事和自己的想法时,竟大胆地说:“ 我是坚决主张抗日的,再忍也忍不住了!
  我觉得校长的所作所为并不令我崇拜!我觉得与其亡于日本,宁可亡于**,那到底是中国人!”
  童霜威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当时板着脸说:“ 不准胡说!年轻人,不要幼稚!你忘了父亲当年常教诲我们的家训了吗?”他说这话是有来由的。早年,他们的父亲童南山在世时,常教诲儿子说:“为人不要贪图伸枝展叶!言谈要谨慎,遇事要三思,爱国莫为人后,趋利莫在人先。”所以,他这一说,童军威不再说什么了,咬着嘴唇闷声不语。
  童霜威又说:“ 说实在的,我太替你担心了。你既入了军校,头脑里又有这么多的怪想法,我真担心你要出事!”
  “不会的!”童军威摇摇头,自负地说,“ 我没那么傻!除了对您,我在校像哑巴,啥也不说。再说,我既不是**,也不相信**,又有您这样一个哥哥,我怕什么!”
  童霜威只好叹口气。他从小随父客居苏州、杭州和上海。长大从日本留学回来后,民国十三年拥护过国共合作,与人办过报,与人办过私立大学。后来见政海波澜太大,不愿多涉及两党之事,一心当报人,做教授,又著书立说探讨法学。民国十六年,见大局已定,遂被邀请到南京做官。他自己分析自己,对蒋介石是既拥护也反对:他在国民政府里做官,自然是拥护的表现;可是他从来不认为这个在上海洋场中混过、靠阴险奸诈和枪杆子爬上来的浙江奉化佬有多么伟大,他也从来不认为蒋介石能把中国治理得清平富强。他对那种不抵抗主义和对日本的卑躬屈膝以及对英美的逢迎谄媚,都感到从心里发出厌恶。但已经形成的蒋介石那炙手可热的权势,使他不能不俯首在南京的官场中鬼混。他害怕**那种极端的左的做法,觉得那不符合国情,他认为自己不会信仰**。但对用屠杀的血腥办法来剿灭**,他又从心里反感。他认为自己不是国民党中的右派,也不是左派,是国民党中的中派。他的特点是:虽也随波逐流,在官场宦海中沉浮,但对现状不满,对自己的不得意不满,抗日爱国心是有的,对蒋介石是不满的,对**是既无好感也无仇恨的。但他到底熟悉世故,许多事都能稳健处理。对童军威,他最后也只好再三叮嘱:“谨慎些吧!我不希望你能多么得意,我只希望你能使我放心。你总不会忘了你从前的那位嫂嫂的事吧?”
  说这话时,童霜威的心是酸楚的,童军威的心也颤动了一下,感到酸楚,想起了凶险的灾难、神秘的人生。
  今天,童军威来了,谈到教导总队的事,这显然属于对他的“重用”。但教导总队听说是由复兴社特务组织掌握的,童军威说拿不定主意是不是由于这原因呢?
  果然,他问了一句“ 为什么”,童军威点头了,说:“ 我怕两样:一是去了教导总队马上派去打**,我这条命是想死在抗日的沙场上的。如果死在中国人手里,我不愿意。二是教导总队里有复兴社、力行社,都是特务组织。听说其中有些人常在浙江会馆里秘密开会什么的。进了这些组织的人,言行比军校还控制得严。
  我在军校憋气已经憋得够了!再钻进教导总队这个丝棉被套里去,我怕闷死!”
  “老寿星”刘三保用大竹扫帚扫地的声音已经远去,听不真切了。外边天更黑了。门“ 乒”地开了,家霆进来了,朝童军威身边的沙发扶手上一坐,听着他们谈话。
  童霜威觉得自己没料错,说:“你当初要干军界,我就不赞成;如今你要到教导总队,我更不赞成。我这人一向是反对搞特务的,我不愿我的兄弟卷到那里边去。但如今到了这一步,我觉得你如果不去,怕也由不得你。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这你还能不明白?你要脱离军界,似乎不可能了。真要你到教导总队,我怕你不去也办不到,你就力争不去吧。你看如何?”
  童军威深深点头,“ ”了一声。
  童霜威端起茶来喝,说:“唉!做军人,当然不能怕牺牲,为抗日死在沙场,那是光荣的。去剿共送命,我也觉得不值得!只是当了军人,服从就是天职了,自己能做什么主呢?现在,西安出了事,形势正在起变化,我说不准,却有些预感。”
  童军威也端起盖碗,喝了一口冒着热气的绿茵茵的茶水,问:“大哥,你有些什么预感?”
  童霜威说:“ 前几天,日本报纸上说西安‘ 大火烛天,尸横遍野’,又说苏俄在阴谋策动什么的,现在看来都不可信。从目前看,老蒋是一定会平安回来了,既然**和张学良他们放他回来,实在出人意外,那就说明国内形势要起一些大变化。剿共,暂停的可能性很大了;抗日,看来也是一定要实行的了。”
  童军威点头说:“ 中国人实在受不了日本的欺侮啦!民心所向,蒋委员长其实也明白。”
  童霜威赞同地说:“ 是啊,老蒋是背不住这种压力的,加上英美同日本矛盾很大,当然会支持老蒋抗日,客观形势如此。不知你是不是这样看?”
  家霆一直坐在边上静听,插嘴说:“同小日本打仗最好了!日本鬼子太坏!”
  童霜威训斥:“小孩子,懂什么?大人谈话,不要插嘴!”
  家霆不吱声。童军威拍拍他的脑袋,朝他笑笑,意思是:别做声了,听我们谈吧。转脸朝着童霜威说:“ 大哥,你分析得很有道理!我决定努力争取不去教导总队。本来,我想找您帮我托托人别让我去,现在你一分析,我觉得不必了。真一定要我去,您就是帮我托人也无用。反正,我不是窝囊废,如果在战场上杀鬼子雪耻,我要做个好军人,死也不怕!如果不抗日,我绝不瞎送命!即使到了教导总队,对于特务组织,我要远离他们。我是个国民党员,这就够了!要像您一样,什么派系团体都不参加!”
  童霜威心里好似有激浪翻滚,捧着茶杯,看着在杯上逐渐沉下去的一片碧螺春叶片,嘴唇下意识地嚅动,叹口气说:“ 好自为之吧!我就你这么一个弟弟,我希望你好,可并不希望你随便牺牲。动枪动炮的事,你去干,我总是挂着心的啊!”
  童军威突然站起身来,戴上军帽,说:“大哥,我回去了。我就说,您叫我服从命令!”他浑身溅发着青春气息和一种军人的气魄。
  童霜威摆摆右手,关心地说:“ 急什么?吃了饭走。”他叫家霆:“家霆,叫庄嫂快开饭,让你小叔吃了好回去。”
  家霆一溜烟地跑了,只听到传来他在吃饭间门口大叫的声音:“庄嫂!快开饭,小叔要赶紧吃了饭回军校去!”
  冯村适时地走进客厅来了。他就有这审时度势的本事,你们谈要紧话时他让开,你们闲谈时他来参加。既不疏远,也不冷淡,恰到好处,是个能干的秘书人才。他进来,在童军威身边另一只小沙发上坐下,因童霜威兄弟两人冷着场,就找着话把儿像电台广播似的说:“这两天,叶秋萍家来的客人突然多了,管仲辉家来的客人少了!”
  童霜威很注意地听着,说:“ 嗬,倒是有趣,河东转成河西了!”
  他没多说,心里想得并不少:一滴水能反映太阳七色,潇湘路上这两家在西安出事后倒也像晴雨温度计哩!
  闲谈着,家霆跑来嚷嚷:“吃饭了!吃饭了!”
  大家一起到吃饭间去。庄嫂已经把两荤两素四菜一汤放在桌上,不但筷碟调羹,连米饭也盛好了。童霜威坐在上首,童军威和家霆一左一右,冯村坐在下首,四人边吃边谈。一会儿谈谈孔德成与状元孙家鼐的女儿孙琪芳在曲阜大摆喜筵结婚的盛况,一会儿又谈到玄武湖的“玄武”是什么意思。
  冯村说:“‘玄武’就是黑龙的意思。古时候,传说湖中出现过‘黑龙’,就得了这么个名字。”
  童霜威说:“那也是一种说法。‘ 玄武’在中国古代神话中通常是指北方之神,它的具体形象是乌龟身上缠绕了一条蛇。青龙、朱雀、白虎与玄武合称为‘四神’,代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因此,玄武湖实际上也就是北湖的意思。”
  家霆大口吃着虾米炒蛋,听得似懂非懂,但眼神里露出惊讶,不由得钦佩爸爸真有学问。
  正谈得热闹,听到汽车喇叭响,又听到电铃响,有铁门开门声。冯村放下饭碗匆匆走去接待客人。一会儿走进来了,递一张名片给童霜威说:“ 秘书长,这就是那天我说的谢元嵩的内弟,坐丁三出租汽车来的,现在正在客厅里坐着。但..真奇怪!”他知情解意地靠近童霜威的耳朵低声说:“ 最近监察院提付来惩戒的吴江县县长就叫江怀南!”
  童霜威明知故问:“没弄错吧?”
  冯村语气肯定:“绝对不错!我问他贵干,他递的名片就是吴江县县长。”
  童军威已经吃完饭,见来了客,起身说:“大哥,那我回去了。”
  家霆挽留说:“不,你今晚不回去!你跟我睡。”
  童军威说:“下次礼拜天放假我再来。”
  童霜威心里有事,扒掉最后一口饭,说:“ 好,你回去吧。”他手里拿着名片,心事重重,已经无心考虑其他,挪步向客厅走去,边走边考虑着怎么办。从边门走进客厅,见那年轻白净脸的江怀南,正坐在中间一张沙发上凝目张望墙上的一幅《莫愁烟雨》。那是一幅烟雨迷! 的泼墨山水,朦朦胧胧,意境深远。江怀南也许被这画吸引住了吧?愣愣看着画,默然不语。
  童霜威迈步进了客厅。江怀南微微一怔,才连忙站起身来,脸上堆笑,恭恭敬敬九十度鞠躬,叫了一声:“秘书长!”
  童霜威在他近旁上首的一张沙发上坐下,脸上涂霜,威严地说:“你是当事人,怎么跑我公馆里来了?这不好!”
  庄嫂进来,向客人敬上盖碗茶,童霜威停止了说话,摆摆手,叫庄嫂快走。
  江怀南心里像灌了铅,稳住情绪,依然笑脸相向。童霜威皱皱浓眉。俗话说:拳头不打笑脸。他见江怀南双手搁在膝上,脸上仍旧堆笑,侧过脸,态度更为谦恭,手里提着个橘红色公事皮包,这时说:“我是专门给您送照片来的。”
  “照片?”童霜威看着他打开公事皮包,掏呀掏的,掏出一张六英寸大小的照片来,诧异地问:“什么照片?”
  “啊!”江怀南的圆白净脸上依旧笑眯眯,两只眼睛闪着狡黠的光:“就是那天在大同粤菜馆门口拍的照片。您看看,拍得还可以,特地送上请童秘书长留下做个纪念吧!”
  童霜威接过照片一看:是那天离开大同粤菜馆上汽车时的情景,背景是大同粤菜馆,自己在“ 雪佛兰”轿车门前站着。进车之前,因为谢元嵩让江怀南送他上车,他同江怀南握握手表示感谢,脸上带笑。想不到这个握手场面竟被偷拍成了照片。照片上,童霜威看到自己笑容满面,江怀南也笑容满面,真是一张“ 握手言欢”的照片呀!童霜威心里明白:嗬!这个江怀南不简单呀!别看他没说什么,他拿出这张照片来比说一百句凶狠话还厉害!这是上海滩上那些青红帮人物常用的办法呀!童霜威早年在上海做律师,遇过的事可多了!这种事,见闻不少!这当然是厉害的一招:活生生的凭证在他手里了!堂堂的司法行政部秘书长、中央惩戒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竟同被弹劾的当事人在菜馆门口握手言欢,成何体统?搞的是什么勾当呀?真是“ 此时无言胜有言”!童霜威看着手上照片,心里咒骂了一声,像百爪挠心。却以不满的眼神乜斜着江怀南,不**份地依旧咄咄逼人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来威胁吗?”俨然虎啸于前、泰山崩于后也不动毫发的样子。
  “不不不!”江怀南文质彬彬地连忙摇手,“ 绝对不是,学生哪敢!学生素来对秘书长的为人十分仰慕,又经谢委员介绍,更想同秘书长结识,想拜在秘书长门下聆教,以后能在秘书长提携栽培之下,好为秘书长效犬马之劳!”
  问诸内心,童霜威在大同粤菜馆那天,听了谢元嵩的一番“ 能吃则吃”的“实惠”论并答应了谢元嵩的要求后,决心已是下定了。
  回家见到了江怀南的重礼,又斟酌起来,心情矛盾,摇摆晃动,觉得这事只能这么办,礼也只能收下,可又有点顾虑。他这人自己觉得有点学者风度,交人处世常有复杂矛盾的心理,不愿做那些过于违背自己良心的事,有点文人干司法工作养成的“ 清高”。最后,处在一种暂时放它两天,看看谢元嵩下一步怎么办再说的心情之中,可未想到江怀南自己今夜敢亲自又跑来,并且拿出了这么一张照片。显然,这个满面堆笑的白净脸是个有心计的人物!同他闹“顶”了,他狗急跳墙有没有麻烦很难说。这一想,加上财物的诱惑,谢元嵩那套洋洋洒洒、铿铿锵锵的“实惠”论,和平日感到不得意的牢骚情绪,又在心头撞击。心上那道本来并不坚固的防线立刻决了口子。只是依旧故作矜持地带着一种愤怒和反驳的神气说:“作为你是谢委员的内弟,你们是至亲,我同他是至交,有些事我可以酌情考虑,但你亲自来,就不好了!”他明知江怀南根本不是谢元嵩的什么“ 内弟”,偏要这样说,脸色和语气却已和缓了下来。
  江怀南是多么精灵的人,见貌辨色,已经看出变化,连声说:“是是是。其实,我在吴江政绩和声望还是很好的。只是有仇家作祟,才遭牵连。监察院本来不会提付弹劾,只因我内兄麻痹大意了。他去调查时,我未能事先上下打点,形势迫使他不能不移付惩戒。现在,既已到了中惩会,中惩会其他委员将案子搁置三年两年的不胜枚举,秘书长只要将我的这件事搁一搁也就行了!”
  童霜威知道,像毕鼎山他们,搁置案件的情况十分严重,难办的案子都是搁置起来,拖上一年二年三年以上。有时他曾催询案件办理情况,仅仅认为这主要不过是拖拉,现在进一步明白:其中都有类似的奥妙。又想:这搁案子的方式倒是比较巧妙!案子搁着,可随时办理,贪污也不落痕迹,顶多赚个“拖拉”的名声。而当事人被掌握在手里,就得源源孝敬。但江怀南的要求岂会仅止于“搁”着呢?看来,这是第一步,他第二步还是要求撤销或免予惩戒或从轻发落的吧。..他焦虑不安地想让脑袋冷静一下,一边想,一边不禁说:“等我看看案情,我会秉公办理的。”
  说这话时,他心里懊丧地想:唉,学法律,本来是为了明判是非,我却常常被摆弄得是非不明,困扰丛生。法律的最高目的是在于端正人心,实际上呢?却无法达到目的。举世混浊,我又何能独清..
  江怀南从童霜威的脸色和答话中,悟到他其实已是答应了。
  心里仍不踏实,满面笑容地说:“ 秘书长,我今夜来,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是想请秘书长办一个农场。这可是实业救国的好途径!我想,秘书长是一定会有兴趣的。”
  炉火温暖,童霜威感到手心出汗,脸上更形和缓,假作不经意地随口问道:“农场?”心里却在咀嚼对方的话。
  江怀南露出那种沾沾自喜的自命不凡的样子,点头说:“ 是呀,就在吴江太湖与苏州太湖边上,多年来淤积成大片无主湖田。我已早早圈定。湖田十分肥沃,本无地主,只要登记造册申请认领即可。如果秘书长有兴趣,无需入股,一切手续怀南全可代为办理。请秘书长看看这个农场的名字行不行?”他话声忽然压低,神态诡秘,“此事只有你知我知,神不知鬼不晓。兴办实业,非比其他,将来农场上除可雇人耕种湖田外,也可兴办水产、蛋品、果品和罐头事业。怀南如在吴江继续当这父母官,自然能就近代劳;如果离任,那里人头很熟,也好照应。”说到这里,没等童霜威表态,已从公事皮包里取出一份折叠好的“ 威南农场合作股份有限公司章程”,双手恭恭敬敬地递到童霜威手上,忽然叹口气说:“唉,其实,宦途崎岖,人事倾轧,派系矛盾,我早有归去来兮办点实业的想法,利国利己利民,得意则遨游于苏州吴江之间,失意则泛舟于浩瀚太湖之上,优哉游哉!我想,秘书长是会有兴趣的。”
  他这话说的是他自己,童霜威心弦同样被打动了。外边,起大风,风声击窗,窗棂“咯咯”发响。
  童霜威接过“ 威南农场合作股份有限公司章程”,并不去看,装作漫不经心地朝身边茶几上一放,说:“ 研究研究吧,办点实业当然是好事。”
  江怀南识相。他办事像木匠钉箱子,一步一个钉钉,不急不慌,牢牢实实。这时,觉得要闲谈几句了,搭讪着说:“ 其实,我还真是秘书长的门生哩!我是前年参加文官高等考试合格被行政院委任为县长的。那一届,秘书长您是典试委员。”
  童霜威听到这里,哈哈笑了,心里想:这个江怀南,精明得很也能干得很哪!看来,他来之前,早已将我的一切都摸清楚了才来的哩。既是门生,情谊又增三分,因此说:“ 是呀是呀,我们既是师生,我自然应当多关照你!”
  江怀南从童霜威脸上已经察觉到了气候,觉得不必再多打扰,恰到好处地站起身来九十度鞠躬,说:“ 秘书长请休息吧。这以后我就是您的心腹门生了!一切请多费心。”
  童霜威左思右想,心情变幻不定,不再板脸,想:不能再拒人于千里之外了。这件事既是谢元嵩穿针引线的,送个人情给他也十分必要,得罪了他可就不好了!何况,江怀南又是这么个懂人心思的能干人。我宦途正如他所说的也很崎岖。中枢要人里,你们卖官鬻爵都在搞“实惠”学,我为什么要做披发行吟于泽畔的三闾大夫屈原呢?为什么遇到这种事不能像谢元嵩坦然处之呢?因此含笑起身送客,说:“我让车子送你,你住在哪里?”
  江怀南倒也不推辞,喜滋滋地两眼闪着愉快的光彩,恭敬地说:“学生住在安乐酒店。”
  那是个大酒店,在杨公井那儿。童霜威叫冯村派尹二用“ 雪佛兰”送江怀南去安乐酒店。
  不知为什么,送走了江怀南,童霜威独自在客厅里手拿着“ 章程”坐了好大一会,不言也不语。心里很复杂,有兴奋、喜悦,也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窗外夜色浓黑。夜是宏大的,无声无息。他忘记谁说过:夜,使人想到暗无天日、邪恶、肮脏、恐怖与幽灵出现..此刻,他愣愣的,也有这种感觉,除了听到灵魂深处空洞的回声之外,一切寂然。t xt ~小 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一卷 “双十二”,狂飙从西安来 五

时局急转直下。十二月二十五日下午,蒋介石被释放,由张学良、宋子文等陪同离西安飞到了洛阳。十二月二十六日飞回南京。
  从十二月二十五日夜里到十二月二十六日,南京中央各院部和中枢要人家里,都纷纷买了爆竹放。在凛冽的西北风里,市民们有不少也跟着放爆竹。“ 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和“ 乒———乓”的“ 天地响”,此起彼落,连续不断,响了一夜。
  潇湘路上,首先是叶秋萍公馆放了爆竹。天黑以后,九点钟光景,叶公馆的佣人用竹竿拴起了好几挂“一百响”的大串红爆竹燃放。给他家这一放,冯村立刻去请示童霜威:“ 秘书长,隔壁叶秋萍公馆放了那么多爆竹,我们恐怕也得放上几挂吧?”
  童霜威自然点头,说:“当然,快叫尹二去买,放一点的好!”
  谁知,这里尹二开了小汽车出去,爆竹尚未买来,管仲辉公馆的“一百响”已经先“噼噼啪啪”响起来了。童霜威心里很不高兴,他觉得自己家的爆竹应当先于管公馆放才对。现在放得比管仲辉公馆迟了,给叶秋萍造成什么印象呢?还好,管公馆放的爆竹不多,“噼噼啪啪”一阵就完了。尹二买了五大盘爆竹回来。冯村出了点子,吩咐尹二:先放一大盘,以后每隔半小时再放一大盘。
  家霆本来已经睡了,被机关枪一样的爆竹声炸醒,知道要放爆竹,干脆穿衣起床,也不睡了。尹二回来,家霆抢了一大盘爆竹,拆散开来,“乒”地放一个,又“ 乓”地放一个。他倒不是为老蒋从西安脱险回来高兴,他是觉得放爆竹有趣。直到十一点钟光景,实在疲倦了,童霜威也出来干涉了,在楼上高叫:“ 家霆,快给我睡觉!不准再放炮仗!你明天一早上不上学?”家霆才将剩下的爆竹放进书包,脱衣上床去睡。
  二十六日上午,童霜威正在办公,司法行政部来了电话通知,说:蒋委员长将于中午抵京,让他中午十二点也到明故宫机场参加迎候。童霜威决定准时前去,十点多钟,就坐尹二的“ 雪佛兰”车回家,早早让庄嫂下了鸡汤挂面吃,穿上黑马裤呢的披风,十一点半时,让尹二开车到明故宫飞机场。
  车子飞也似的疾驶,童霜威靠在舒适的软垫上,头脑里乱七八糟想得很多。今晨,他在机关里看到了以杨虎城领衔的西安各东北军和西北军将领昨天下午五时向全国发出的通电。电文中说:“自委座留住西安,对于副司令及虎城等救国主张已表完全容纳,即定返京施行。..爰于本日下午四时,由副座恭谨陪送洛阳,特电奉闻。”童霜威不禁想:不知这台戏怎么唱下去?目前看来,蒋是让步了,至少是基本答应了张、杨方面的条件了。可是,张学良竟敢陪送,又是怎么一回事?
  车子经过新街口,新街口拥挤着汽车、自行车、黄包车。新开的一家苏杭广货店的大橱窗布置得很漂亮,挂着“开张大减价”的招旗。那些大广告牌上:首都大戏院正在上演袁美云的《广陵潮》,国民大戏院放映的是美国性感女明星琪茜·麦佐丝主演的《春色天涯》..童霜威看着广告牌上的彩色广告,心里忽然觉得《广陵潮》和《春色天涯》这两张片名此时此地仿佛若含有深意似的。政潮起伏,许多问题尚难预卜,以蒋介石的为人,难道对张学良、杨虎城这次劫持就会释然于怀?蒋的亲信邵元冲和蒋的侄子宪兵第三团团长蒋孝先都在西安事变中被打死了,难道蒋就会甘休?不过,张学良既然亲自送蒋出西安到洛阳又伴来南京,看来也是得到了蒋的保证的。如能从此真正抗日救国,倒也是国家百姓之幸事。这倒仿佛真是行将看到“春色”来到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样的人物很可怜:人家把我看作是大官儿了,其实我算什么呢?在政治的漩涡中,我只像一滴随波逐流的小水珠。我既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也不能控制官场的进退。我只像一件道具,一件摆设,来到这明故宫飞机场上,也只是作一名仪仗队员。
  这样想着,心情不免有点酸辣和懊丧。尹二已经将车子开进了警卫森严的机场,在黑的、蓝的、奶油色的轿车停得密密麻麻的候机室前,童霜威走下车来,沐着瑟瑟的冷风,身上打了一个寒噤。中午的阳光透过云层射下来,被风一吹毫无暖意。他整整身上的黑色马裤呢披风,看看金怀表,十二点零五分了,匆匆向候机室里走去。
  他看到了蓄须戴眼镜、气度恢宏的国府主席林森等一伙人已经从停机室门里走出去,在向机场停机坪方向走去。林子超穿着黑披风,他那飘洒的胡须被风刮得忽左忽右。他又见监察院长于右任,身穿棉长袍,捋着大胡子,被几个人簇拥着,也刚从沙发上起身走出门口。他快步上前,同一些熟人点头招呼,同蒙古族的中央委员乐锦涛握手打了个招呼,保持距离跟在于大胡子的后边,也朝停机坪上走。
  大风掀起沙土,将枯草败叶吹得在地上打转转,麻雀三三两两“叽喳”乱飞。机场上警卫密布,到处有佩着粉红色领章穿黄呢制服戴捷克式钢盔的宪兵布岗。前面黑压压的,中枢要人大部都来了。穿皮袍马褂围围巾戴礼帽的是戴季陶、居正和张继;穿皮领大衣的是丁惟汾、陈果夫和朱培德;那孔祥熙,长袍外加上马裤呢大衣,胖得像个面包;那穿旧棉袄像个西北乡下佬似的冯玉祥也来了。穿军装的一伙,里边有戴眼镜的何应钦,他居然还满面笑容!
  那穿西装大衣戴獭皮帽的是外交部长张群;戴眼镜有点商人气味的是实业部长吴鼎昌;戴眼镜圆圆脸的是孙科。有点伛偻着背干瘦苍白的是陈布雷。还有海军部长陈绍宽、教育部长王世杰、南京市长马超俊..咦,叶秋萍也来了!远远地同几个陌生人在一起。童霜威感到孤独,身上的黑马裤呢披风虽然使他显得气度不凡,在这伙人中间,他感到自己官卑职小。他既不想高攀谁巴结谁,也不想放弃自己的矜持与清高,停步站住,不再往前走。在这些人中,看得出派系的作用。!" !" 的中宣部副部长方治同陈立夫、陈果夫等在一起谈笑风生,改组派的人又是一伙,黄埔系的又是一伙,政学系的又是一伙..童霜威正感到孤单,蒙古族的中委乐锦涛刚好走上来。他一定处境和童霜威相仿,也是感到孤单了,突然满面含笑朝着童霜威寒暄起来:“今天真冷啊!咳咳..”他那副近视眼镜下的两只金鱼眼配着一只大蒜鼻子,显得有点愚蠢的样子。
  童霜威平时并不喜欢这个人,也带几分瞧他不起的态度,总觉得他之所以当上中委,是沾了蒙古族的光。要不是蒙古族,根本轮不到他当中央委员。但现在,既然处境寂寞,也热呵呵地说:“ 是啊,是真冷啊!”说着,还跺跺脚,两人并排站着,总算互相都有个“伴”了,虽不讲话,也感到不非常孤单了。
  只听到军乐齐鸣。原来是一列服装整齐的军乐队整步来到了停机坪上。这几年,军乐队十分吃香。听说,老蒋特别欣赏这种礼宾仪式。每到一地,下飞机或下火车时,如果有军乐队奏乐迎候,他总是兴致勃勃地连声说:“好好好!”军乐队一到,忽然听到飞机声了。童霜威抬头手搭凉棚张望,乐锦涛也仰脸张望,说:“来了!来了!”
  童霜威还没看到飞机在哪里,已听到机声临近。云层很厚,飞机正在下降。他下意识地掏出金链子拴着的金怀表,打开表壳一看,是十二点二十分。一眨眼,忽见飞机已经在盘旋降落,爆竹声忽然响了起来,噼噼啪啪,像炒豆子炸了锅,成群的麻雀被吓得四散飞窜。童霜威感到心脏被震动得忍受不了,真恨不得用双手塞住耳朵。在一刹那间,只见飞机已经擦地降落,机声隆隆,呐喊声起,军乐队忽然“乒乒乓乓”“ 嘀嘀嗒嗒”铜鼓喇叭齐鸣,奏得响彻云霄。爆竹声仍在震响,欢迎场面确乎相当热烈。他看到以林森为首的中枢要人们一窝蜂朝圣似的迎上前去。
  童霜威不想朝前走了。他明白:自己同乐锦涛还是识相地站在后边的好,这样比较安分。虽然不免有被冷落之感,上前是没有必要的。只见那许多穿军装的、罩披风的、长袍外加马褂的、西装大衣礼帽革履的,都已迎在机前。机舱门开了,老蒋照例戎装黑披风,但右手拄着“ 司的克”,被侍从扶着走下机来。他那件黑披风是兼有防弹防刺作用的,外出总不离身,可现在穿在身上却一点也不挺拔了。
  老蒋瘦了,脸色发黄气色不好,突出的颧骨更高,高高的鼻梁更直。棱角分明的下巴带着矜持,紧紧闭着嘴唇,眼光仍然锐利,令人生畏。他阴郁而低沉,弯腰曲背,看得出腰背疼痛,是受了伤?他弓着腰,艰难地走下飞机,习惯地向迎接的人频频点头,招招手,两目仍像两个灼人的光点,脸上却显得心神恍惚,但出现一点做作出来的笑容,似在向欢迎者低声说:“ 好好好!”人拥上去,看不清他同谁握了手。
  后边从飞机上下来的,是头发光泽、带点微笑、两眼露出疲乏神情、穿着合身漂亮的黑色大衣和旗袍的宋美龄,似乎有意要以自己的镇定与微笑来博得人们的好感。她很快地就跟在老蒋的身后,钻进一辆停在机前的黑色汽车里。汽车疾驶而去,留下了一缕滚滚的灰尘。
  军乐队仍在五音齐全地鸣奏,爆竹仍在热闹地燃放。童霜威从老蒋的脸上感到:那张脸比从前好像更冷酷、更加恣睢暴戾、更加带着一种腾腾的杀气。童霜威忍不住对身边的乐锦涛说:“ 怎么张汉卿没有一起来?”
  看不出,乐锦涛消息倒颇灵通,说:“ 听说迟一二个小时以后同宋子文一起到。这样安排较妥,如跟委员长一起来,反倒不方便了!”
  童霜威看看已经有不少人开始拔腿走了,小轿车正一辆辆驶过来接主人上车,解嘲地对乐锦涛说:“ 锦涛兄,我们来做仪仗队恐怕到此可以告一段落了吧?张汉卿是用不到我们欢迎的了!”乐锦涛倒也痛快,说:“ 当然当然!不能欢迎,也没叫我们欢迎!我们走!我们走!天太冷,我怕伤风。明天上午八点半在这儿要举行庆祝委座回京大会,会后还要列队游行。不过,那些事让别人吹西北风吧!我们该休息休息啦!”
  童霜威和乐锦涛由停机坪走进候机室,穿出大门。尹二开着“雪佛兰”过来了。乐锦涛的小汽车也过来了。两人握手道别。童霜威上了车,感到车里温暖、舒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刚才老蒋的脸色和神情仍在眼前。忽然想:张学良真是莫名其妙,陪着老虎回来,我就不信会有好果子吃!..他抱着一种“ 且听下回分解”的态度,想看这出戏怎么往下演。
  尹二转着方向盘,忽然问:“先生,是回公馆还是去机关?”
  童霜威感到浑身疲乏,舒一口气说:“回家!”
  尹二忽然问:“老蒋回来了吧?”
  童霜威“ ”了一声,说:“ 回来了!”反问:“ 你高兴不高兴?”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尹二。
  尹二笑笑,滑头地说:“哈哈,高兴!昨晚买爆竹,今天上飞机场,哪能不高兴!”
  这司机历来如此,说起话来叫你摸不准他的心思,听不出是真是假,辨不出是幽默还是讽刺。
  汽车驶到离新街口不远处,忽然听到一阵凄凉的唢呐声。童霜威从车窗里向外一望,街边是一支长长的出殡队伍。前边有十二个人抬着一口沉重的黑色棺材,跟着的几个吹鼓手正吹出扰人心弦的哀乐,后边就是披麻戴孝手执哭丧棒的孝子和家属。孝子的孝帽上还吊着摇晃的白棉球。接着是一伙送丧的亲友邻居。这种送丧队伍在南京常见,有时逢到阔绰的人家还有汽车和一字长蛇阵的马车队伍送丧。童霜威厌恶这种场面,看了一眼,听着孝子和死者家属那种呼天抢地的哭声,觉得不吉利,不禁皱皱眉,催尹二说:“尹二,车子开快点!”
  尹二“ ”了一声,像箭似的在刹那间将送丧队伍远远丢在后边了。
  寝室里,炉火很暖。
  童霜威下午美美地睡了一觉,睁开惺忪的睡眼,醒来下床已是四点多钟。他围一条围巾,也不穿大衣,去“ 老寿星”刘三保住的门房间旁的小工具棚里拿了把锄头,到花园里竹林中去松土。这既是雅事,又是运动。风有点凉,阳光尚好。他一边松土,一边吟诵。他正在读辛稼轩的词,这就絮絮叨叨诵起《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怀古》来了: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也不知为什么,上午接回了老蒋,参加了那个欢迎的场面,他心中此刻会有一种登临怀古和感叹国事交织在一起的浓烈情思。念诵着这首词,忽然少了挥锄松土的劲头。国事究竟会如何,总是使他挂着心。他忽然想在夜里既去看看管仲辉,又去看看叶秋萍,从他们那里摸点政治气候,摸摸底。他身上微微发热,扛着锄头从花园的水泥小径走向大门。大门边鸽子笼旁,是那间传达兼花匠刘三保的工具棚。他将锄头递给走过来接工具的刘三保,正要进屋里来,看见冯村从客厅的门里顺着几级台阶走下来了。冯村迎着他过来,脸上平静,近前后,语气神秘,说:“秘书长,管仲辉突然生病了!”
  “什么?”童霜威惊讶地“哎”了一下,说,“政治病?”
  “我看十有**是政治病!”冯村思索着说,“这是他家开汽车的老张对尹二说的。老张对尹二说:主任突然病了,血压高,下午没去办公,决定住中央医院去了。”
  童霜威“哟”了一声,心里想:是呀,显然是政治病呀!老蒋回来了,管仲辉这样的人自然要栽跟斗。他自己识相,装病躲进医院,像个蜗牛似的缩进壳子里不出来,自然是聪明的做法。这下,叶秋萍是会高兴得心花怒放了。像押宝似的,他中了头彩,势必更要红得发紫了!不禁问冯村:“叶秋萍家有什么动静?”
  虽然童霜威从来没有交代过冯村,叫他刺探并注意两个邻居的起居,但冯村心里明白应该这样做。机灵的冯村平时是善于从两户特殊人物的邻居家去打听消息窥测气候的。童霜威问的问题,他早胸有成竹,打听清楚了,他说:“ 叶秋萍家今天来过几个客人,不清楚是谁,前后共有五辆小轿车。叶秋萍上午去明故宫机场,午后回来,下午三点多又出去了,到现在也未回来。”
  童霜威“ ”了一声,点点头打趣地说:“几家欢乐几家愁!像做投机生意,管仲辉亏本,叶秋萍赚了钱,如此而已。”说毕,离开冯村,背着手走向台阶,一级一级跨上台阶走进客厅里去,心里却酸溜溜地在嘀咕:唉!政海风波,何其大耶?我其实并无奢求,只望平安无事。这次,管仲辉偷鸡不着蚀把米,叶秋萍却是打牌九做庄来了个统吃。我幸亏脚踏两条船,未曾卷入漩涡。但看到管仲辉的失意和叶秋萍的得意,我心里涌出一种懊丧与不舒服的感情,是为什么呢?
  客厅里的火炉,封着炉火。一进客厅,暖气扑面。童霜威拿下围巾,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见冯村也跟进来了,对冯村说:“ 明天,你给我去中央商场办四色水果礼品,悄悄送到中央医院给管仲辉去。”
  冯村眨着眼说:“不会惹上是非吧?”
  童霜威笑了,说:“所以要你悄悄去送呀!只要让管仲辉知道是我送的即是,别的不要落任何痕迹。管仲辉这人,看来憨厚,其实内秀,足智多谋。我认为他决不会就此一蹶不振,此人迟早总还会得意。逢人失意时雪中送炭,人是不会忘的。”
  冯村点头称是。童霜威忽然感到一种无以形容的疲倦,把眼合上。冯村识相,没在客厅停留,踮着脚轻轻地从边门走进走廊去了。一会儿,他让庄嫂用茶盘托了一杯滚烫的西洋参茶来,放在童霜威面前的茶几上。
  童霜威端起盖碗茶喝了两口,忽然听到刘三保开大门的声音,然后又听到自行车轮在水泥地上滚过的“ 咝咝”声。听到家霆那童稚的声音在问刘三保:“鸽子喂过没有?”
  刘三保准是喝了酒,说话的声音不清不楚,不知回答了句什么,又听到家霆在哼唱着:“ 男儿杀敌志气豪,热血涌如潮,横刀跃马..”一会儿,脚步近了,门一开,带进一阵寒气来。家霆走进客厅里来,想由客厅边门走进他自己的房里去。
  童霜威问了一声:“你放学回来了?”
  家霆叫了一声“爸爸!”说:“ 回来了。”他背着个书包,说:“ 明天上午不上学!”
  “为什么?”童霜威脸上呈现出一种慈祥和爱。
  “说是庆祝蒋委员长回来,明天上午老师要去明故宫飞机场开会游行,就不上课了。”家霆说着话,已经跳跳蹦蹦跑进了自己的卧室。一会儿,只见他抱了个大“ 扑满”出来了,说:“ 我要把它砸碎了!”
  童霜威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知道平日给他的零用钱,他都塞在“扑满”里,问:“干什么要砸碎?”
  “我们童子军后天要上街募捐,捐钱慰劳绥远守土将士。我把这些钱也都捐去!”说着,只见他跨出客厅门去,听见外边台阶上“哐”地响了一声。
  童霜威估计到“扑满”是碎了,起身到门口看时,只见银角、铜板、毛票撒得一地。家霆正弯腰将钱拾拢在手上。他不禁笑笑,摇摇头。摇头并不是反对孩子这样做,却是一种爱怜、赞许的表示:孩子爱国,总是好的,别干涉他。
  家霆将地上的钱钞拾完塞在两只上衣口袋里,又兴冲冲地回身进了客厅,转身走进他自己的房里去了。外边台阶附近的地上留下了一摊“扑满”碎片。
  童霜威无聊地踱回来,深深叹了一口气。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要叹气。反正心里不舒畅,是一种不得意造成的烦恼?还是一种见政治波涛太大而产生的感慨?抑是一种对蒋介石不满,而如今见这个暴戾恣睢、不肯抗战的人又安然归来而郁结在胸头的不快?也许都有!不仅如此,这中间似乎还搀杂着一种寂寞,是政坛上的寂寞、孤单,也是家庭里的寂寞、凄清。
  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中的报纸,又喝了几口西洋参茶,自我解脱地想:唉,我又何必多去自找不快呢!反正,在这次西安事变中,我固然没有捞到什么,但也没有失去什么,我还是我,我何不旷达一些,超脱一些。
  北伐之前,他在上海办报、做律师,在法律界享有盛名。在大夏、暨南等大学兼任教授,也有学术地位。北伐时,朋友中既有国民党的,也有**的,他是个自认为中间派的人物。“ 学而优则仕”,他终于被国民党邀入了政界。但民国十六年的清党分共,吓坏了他。他厌恶蒋介石的军事独裁和残忍,他结识了筹建“ 第三党”的邓演达!。在思想上,他既反蒋又不同意**的主张,思想是接近“第三党”的,只是他并不公开表露自己的思想,也不愿加入“第三党”。民国二十年,邓演达被蒋介石秘密杀害,他更噤若寒蝉,对派系更不感兴趣,从此干脆以无派系自居。人们都觉得他“超然”,他自己也觉得“超然”,这对自己有不利的一面,却也有好处。多少年来,他信奉着一种独有的类似赌徒的人生态度:他在政治上挣扎,正像赌徒在赌钱,当然希望赢,实在赢不了,也只能自己安慰自己:下次还有机会!实在输光了,也只能自己排遣:输了就只好输了,好在我尚未赤身**,也还未曾债台高筑,以后不赌就是,即使要再赌,也要看准下注..
  他有一次,见林语堂写文章,说:“ 人生在世不过是有时笑笑人家,有时也给人家笑笑。”感到林语堂倒是懂得人生三昧的。自己有意无意间就也采用了这种处世态度。今天,他感到叶秋萍是在耻笑管仲辉了,管仲辉是落下给人笑的下场了。可是我童霜威呢?我笑谁?
  他忽然决定排遣开这些。宋代被秦桧诬陷下过狱的张孝祥的《西江月》油然涌上心头:“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连天,飞起沙鸥一片。”他忽然萌发了想去玄武湖里游一圈的心情,而且决定带家霆去。从潇湘路到玄武湖很近。出潇湘路口向右,再向右拐弯便可看到玄武门,进玄武门就是玄武湖,只有十分钟路程。童霜威从红木扶手的织锦缎大沙发上起身,走向家霆的房门。
  门虚掩着,他推开门,看见家霆穿着黑呢学生装正坐在桌前一手拿着放大镜,一手拿着一张邮票在欣赏。这孩子在集邮,也收集香烟里的画片。邮票中国外国的都要,香烟画片他最喜欢《大联珠》香烟盒里的“水浒”一百单八将,可惜再也收集不齐。下课回来,除了做功课外,不是赶鸽子飞就是玩邮票和香烟画片,再不就是约上两个同学用汽枪打鸟或去玄武湖划船,上北极阁爬山。..现在,见童霜威推开门进来了,家霆朝着爸爸莞然一笑,叫了一声:“ 爸爸!”递过一张测验的国文考卷,得意地说:“看,九十六分!”家霆的桌上,放着许多精巧的小泥人,面捏的关、张、赵、马、黄武将,黄皮黑斑脑门上写着红色“ 王”字的泥老虎,长胡子穿彩衣的不倒翁..都是上个月一个礼拜天童霜威带家霆去夫子庙在玩具摊上买的。那天,童霜威到夫子庙游古董摊,带家霆去买了这些小玩意。在夫子庙,童霜威还陪儿子吃了煮干丝、蟹壳黄、烧卖、白糖千层油糕。
  童霜威接过家霆的试卷,看了一眼,脸上呈现出一种由衷的喜悦,一种殷切的期望,高兴地说:“ 走,家霆,爸爸带你到后湖去玩一玩!”后湖就是玄武湖,又名五洲公园。
  谁知家霆摇摇头,他醉心于今天刚和班里同学交换来的一些外国邮票,正将邮票投入盛着温水的脸盆,浸泡去邮票后边的信封纸。他觉得跟同学们到玄武湖去玩是有趣的,跟爸爸去,就无味了。爸爸既不跑也不跳,更不划船。叫尹二开着车在玄武湖的堤岸上兜兜风或者停车后在湖边看看,嘴里自己吟吟诗,就算“ 玩”过了,有什么意思?何况正是冬天,玄武湖里枯荷败柳,冷冷清清,有什么意思?他说:“我不去,我要玩邮票!”
  童霜威心里叹息一声,不由想起家霆小时候的一些情景:有一次,柳苇将孩子黑长、柔软的奶发打了个有趣的小辫子,高兴得“咯咯”地笑了。
  有一次,他把孩子托在肩上、搂在胸前哄他睡觉,用嘴假装咬他嫩嫩的小脸,用胡子刺他胖胖的小手,孩子笑得脸上像开了一朵花。”
  当孩子学话时,他指着鸡教他说:“ 鸡!”孩子总是大着舌头,说:“气!”指着灯说:“灯!”孩子总是大着舌头,说:“吞!”逗得柳苇和他都哈哈大笑。
  想到这些,那些寂寞、孤单的感觉都郁积在心头,更浓烈了。
  童霜威说:“你屋里凉,到客厅里玩邮票好了,客厅里暖和。”
  家霆摇摇头,仍自顾自欣赏邮票,说:“不,我不怕冷!”
  童霜威不愿太勉强这孩子。孩子自幼脾气倔强。他不愿去玄武湖,硬要带他去也没意思。但自己一个人去,也无聊。忽然想到:邀冯村同去,也可谈谈心。见家霆专心地从脸盆的水中取出邮票来,一张一张小心翼翼地撕去粘在邮票上的信封纸,再用吸水纸吸干水分,他就退出家霆的房间,回身打算经客厅往走廊那道门走出去招呼冯村。谁知却听见冯村那轻巧响脆的皮鞋声了。冯村正朝客厅里走来。童霜威抬头看时,冯村正从通走廊的门里迈步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说:“秘书长,苏州有封来信!”
  听到是苏州来信,童霜威心里先是“咯噔”一沉,又一想:会不会是江怀南的?吴江离苏州很近嘛!忙问:“谁的?”
  冯村乖巧地避免了刺耳的“苏州江苏军人监狱”八个字,只是轻声平静地回答:“ 柳忠华的。”又说:“ 这信是寄到机关刚刚由机关里派人送来的。”
  童霜威皱了皱眉,接过信来,却未当着冯村的面拆。但在吃饭前去玄武湖逛一圈的兴趣全部消失了,把信捏在手里,又塞进丝棉袍的口袋。片刻间,眼前忽然浮起了柳忠华的身影:一个高个儿的年轻人,模样斯文,少言寡语,瘦削而有精神,长着一头硬发,两只眼睛流露出对什么事都不服气的神情..接着,一个娟秀、美丽而倔强的女人的身影,又顿时出现在他的脑际。那是家霆的生母柳苇,她似乎在用两只波光闪耀的眼睛傲视一切..
  童霜威很难形容自己心里是一种什么复杂滋味。干咳了一声,迈步离开冯村,离开客厅,通过走廊转上二楼去。他一级一级地登着楼梯,心里像卷起了风暴。走上二楼,他进了书房。这儿布置得明窗净几。几上排着铜鼎钟彝,一部盒装的二十四史像一扇墙似的堆排在右边,一溜五只高大的玻璃书橱里,满满装着线装书、诗词、文集、古籍、翻译书..房里右边临窗放着写字台,陈列着文房四宝,通向阳台的玻璃门边,一盆多姿青翠的文竹旁边,是摆设着古瓶、玉壶、翠环、铜镜等古玩的曲折木架,四壁悬挂着名人字画,均非凡品。他走近一只褐色的小橱,打开橱门,拿出那瓶英国的“三星斧头”白兰地酒来,往高脚玻璃酒杯里倒了小半杯,抿了一口,酒味辛辣,却刺激提神。他去书桌前的转椅上坐下,下意识地掏出信来。信封上是那种他熟悉的学过颜体的毛笔字,署的是“苏州江苏军人监狱柳忠华缄”的署名。他撕开信封,抽出红条八行书的毛边纸信笺,读了起来。
  信是这样写的:
  啸天姐夫惠鉴:
  久未奉函问安,常深想念。弟蒙冤身遭囹圄之灾,瞬忽六年,先在上海漕河泾第二模范监狱。监狱犯人太多,遂疏散至苏州江苏军人监狱。因身体素来羸弱,现在害浮肿病,据狱医云,亟需维生素乙药片或针剂治疗。深望姐夫能多购些寄赠。此间现在允许犯人可以读点书。弟需要:英汉词典、英汉对照读物。
  如有自然科学书籍或历史书、三国演义、聊斋等书,均望也能馈赠,不胜感盼之至。余言不尽,敬颂
  钧安
  弟柳忠华顿首
  民国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窗外,日已西斜。冬日淡淡的阳光无力地夕照着楼前荒凉的花园,有麻雀凄苦地叽喳叫着,远处紫金山上飘动着淡淡的浮云。古老的台城那灰黑色的雉堞,凹凸地在灰白的天幕上映出轮廓。
  童霜威看完信,一口口喝着杯里的白兰地,怔怔地伫立在窗前,心事浩茫,感到沉重,往事与信上带来的问题都齐集心头。
  往事如烟,信的来临,似一块石头坠入生活的湖泊中,掀起一圈圈感情的涟漪,引起了心的颤抖。
  柳忠华是同他姐姐柳苇一起被捕入狱的,那是民国二十年的事。当时,童霜威同柳苇离婚已经两年,童霜威是在家霆七岁时同柳苇离婚的。离婚以后,双方并无来往,但在两年后的那个秋天,童霜威却偶然在报上看到了柳苇在南京雨花台被枪决的消息。当时,雨花台的枪声已经杀戮了无数青年人,绝大多数是秘密处死的。只有极少数通过审判,根据《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的规定公开判处了死刑。柳苇就是这样处死的。想着这些时,他脑际忽然又闪过今天从明故宫机场回来时,路上看到的那支送殡队伍。那唢呐声,白色的孝服,呼天抢地的号哭声..柳苇死后,这一切都没有,没有人为她举丧、送殡、哀哭。那天,倒是老天爷似乎在哭泣,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刮着萧瑟的秋风。童霜威在办公室里看完报纸,望着窗上淋漓得像泪水似的雨滴,涌着恻然的感情,心里想:也许是同名的人吧?不会是她吧?..瞬即,又肯定:一定是她!这条新闻上注明了这个“柳苇”是女的,年龄也完全相符。何况,她本来就是一个从在苏州蚕桑学校上学时起就激进、左倾的女学生,后来,她做了小学教员,接触的也总是有那些赤色**人。他曾因她的美貌而倾倒。结婚以后,却因思想性格的不能一致而导致感情上的分裂,起因十分简单,后果无比深远。在民国十六年清党以后,两人之间不断龃龉,感情和夫妇生活终于维持不下去了。他想同化她,她却提出了离婚,说童霜威:“你形体虽存,生机已死!”他觉得她像隆冬天空中的一轮寒月,美则美矣,冷得不可亲近。后来,就找了律师离婚了,她大约就坚定地走了另一条路。
  他离了婚,带了家霆,以后就同方丽清又结婚了。天呀,何尝想到:在那秋风秋雨横扫苍穹的日子里,他竟会看到她被枪决的消息刊登在报上了呢?
  离婚了!她像一片小小的浮云,从他身边飘走了。
  他对她的行为不负任何法律责任。她也没有连累他。他对她的个性是了解的。她倔强、清高,有一种秋瑾式的巾帼英雄的风格,她对人和事有她自己独有的左的看法。她不会在被捕后胡乱牵连人,何况离婚时,她对他说过:“从今以后,一刀两断!各走各的路,各不相关!”他说:“你别后悔!”她答:“永远不会后悔!我相信我是正确的!”
  现在,她的正确使她上了杀场!啊,古长江及其支流古秦淮河的堆积物在二三百万年前形成的雨花台呀!传说公元六世纪初梁朝时候,云光法师在此讲经,由于讲得非常精辟、生动,竟然感动了上天,降下宝石如雨的雨花台呀!何曾想到如此名胜去处,竟成了一个血流成河的屠场了呢?她的罪能有多大竟要枪杀她呢?这使他不但想不通,而且一直是心里恻然、难以忘怀的。
  他心里拥塞着一种特殊的情感,当然不全是爱情。他同她的爱情已经早就破裂、飞散了,甚至还由爱变成过恨。只是,在得知她被杀后,春天时,只要听到雨打芭蕉;秋天时,听到梧桐叶上的滴答声,听到月夜有人吹箫..就不能不有一种怜悯之情。
  以后的一个星期天,他带家霆坐了马车到雨花台去游览。马,“噗噗”地打着响鼻,白色的鬃毛飘洒,蹄声“嗒嗒”。马车颠簸着,路凹凸不平。到了那里,在南宋著名诗人评为“江南第二泉”的雨花泉旁的茶馆里喝茶。天真烂漫的家霆只以为是爸爸陪他来游玩,兴致很高地到处捡拾玲珑透丽的雨花石。他不知道爸爸带他来的含意,童霜威也无从把一切都告诉儿子。那件事,后来,也就随着时光的流逝逐渐湮没、忘怀了。今天,却因一封苏州的来信,使他又陷入了回忆的汪洋大海的万丈波涛之中了!
  他后来有心地特意打听过并且打听到:果然枪毙的柳苇确就是家霆的生母。更知道,柳苇的弟弟柳忠华也同案被捕,只是未被判处死刑。起先听说柳忠华被囚在上海漕河泾江苏第二模范监狱,后来转到过南京军人监狱,最后又转到了苏州江苏军人监狱。听说判了重刑。他没有再继续多打听,这件事却成了他心头的一块疙瘩。是伤感?怜悯?烦恼?还是忧虑?..他说不清。这块疙瘩似乎不痛不痒,平素并不带给他多少麻烦,只不过,疙瘩总是疙瘩,心中总有这么一根沉重刺疼的病根在那里潜伏着。
  往事如烟云般拂过,他不能不想起苏州的枫桥镇。美丽的枫桥镇,有着一千四百多年历史的寒山寺古刹的枫桥镇。小镇上的小酒店里,总常听到兴高采烈的豁拳声此起彼落:“ 六啦六!一品官!对好拳!四喜!五金魁!”
  镇上枫桥下的古运河里,小船咿呀划着,埠边泊着不少易安居士在词里写过的“载不动许多愁”的舴艋舟!,小镇的石板路上挤挤攘攘,围着“波俏”的姑娘,打着黑布洋伞的女人..
  那是在苏州城西十里,唐代诗人张继,夜泊有着寒山寺的枫桥镇,写下了著名的《枫桥夜泊》诗:“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他在那个宁静的小镇上,看到过庙里的香火,听到过寒山寺的钟声。他认识柳苇,就是在枫桥镇上的寒山寺里。
  啊,十五年了!十五年前一个明媚的春日的下午,他与友人到苏州游览,坐马车来到了寒山寺,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在这江南小镇上教小学的女教员柳苇。柳苇正是枫桥镇人,有父母和一个弟弟。父亲先是教私塾的,后来,取缔私塾,在苏州的一个蚕桑学校里当了小职员。母亲在家操持家务,弟弟是在苏州城里教小学的。
  柳苇就是蚕桑学校里毕业的学生。童霜威与柳苇认识是友人介绍的。柳苇的美,并不显眼。她纯洁得像一片雪花,像一泓清泉,一片芳草,是气质美和形象美的统一,和谐,秀丽,在俯仰顾盼、一笑一动之间,都似乎洋溢着芬芳、素雅、清新的气息。她会吹箫,月夜时,一支余音袅袅的洞箫能使他有一种如闻仙乐置身仙境的感觉。当时,童霜威仪表堂堂,谈吐不凡,给了柳苇很好的印象,通信与交往从此开始。不久,柳苇的父亲与母亲先后得病。童霜威赶到枫桥镇,细心侍候,亲奉汤药,延请名医诊治,虽然柳苇的父母先后都病故了,童霜威却赢得了柳苇的感激与爱情。当年,他们宣布结婚,组织了家庭。柳苇离开了枫桥镇,到了上海教小学。
  谁知,后来怎么竟会分袂了呢?起先,童霜威想要柳苇放弃做职业妇女,回厨房去。柳苇有一次笑笑说:“人说爱情是‘愚蠢’的儿子!我可不会做这种儿子!”结果,他发现,在不知不觉间,柳苇接近的一伙人都是思想左倾的青年人。柳苇在潜移默化之间,也同那些“朋友”们在思想上一致起来了,分裂,自然不可避免。在共同生活的最后一段日子里,两人之间除了漠然相处,已经无话可谈,离婚,是这种发展的必然结局。
  离婚以后,童霜威只是在偶然间会想起柳苇。只是在偶然看到家霆的面貌和倔强的性格时,会想到他的生母———这个生命像熹微的天光中闪耀的晨星那样短暂的女人。至于柳忠华,他早将这个妻舅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可是,今年春天时,方丽清要他陪伴着到苏州游览。既到了苏州,不禁引起一种温馨的感情,又想到了枫桥镇和寒山寺。方丽清并不知道他同枫桥镇的这段姻缘。他陪方丽清在枫桥镇上徜徉,在寒山寺里徘徊,许多旧事,像钉子一样钉在心坎里,都缠绵悱恻地浮在眼前。当然,虽然不无酸楚,却因方丽清在身边,就并无悲哀了。只是,他到达苏州,引起了司法界的注意。江苏军人监狱一定要请他到狱中给政治犯作一次讲演。他答应了,作了一次和缓、抽象的讲演。在讲演时,他忽然见到在远处听讲的大批政治犯中坐着一个人:有干燥、粗硬的黑发,有开阔的前额,有一个刚强下撇的嘴角和两只深邃透彻的眼睛,忧郁而执拗。这是他过去的妻舅柳忠华,他的心当时剧烈颤动了。
  演讲完毕,他单独找柳忠华见了一次面,说了些空泛劝导的话,谁知换来的是柳忠华敌意的眼光和铁板的脸色。柳忠华说:“我是冤枉的!”最后,他尴尬地说:“ 你需要什么吗?只要我能办到的话。”
  柳忠华坦率地笑笑:“我需要自由!”
  他摇头,叹口气说:“这我无能为力。”
  柳忠华又笑笑,那一头似乎永远梳不整齐的黑发在他眼前晃动,说:“也许,我以后会有什么别的需要,到时候,我写信向你要吧。”
  他把自己的情况简单告诉了柳忠华,留下了南京潇湘路一号的地址,就走了。今天,柳忠华真的主动来信了!而且提出要药物,要书籍。
  应不应该给他呢?可不可以给他呢?当然应该给!可以给!
  他现在的身份地位,还不怕无辜的牵连。以他现在这种不算得意的情况和处境,他也不太怕影响自己的宦途。为什么此时忠华竟会来信索取这些东西呢?..他不禁敏感地想:也许,是西安事变的消息,他们这些囚禁着的政治犯也知道了!他们可能认为时局会有转机了,会朝有利于他们的方向发展了。这些**人啊!他们是最懂政治的!为了达到他们的目的,他们当然要活下去,他当然会来信!
  想彻底摆脱旧时那段生活的跟踪吗?办不到!梨花雨,麦黄风,那段生活总像影子似的跟随着他。在复杂的搀和着辛辣和酸楚的感情中,他既唤醒了埋在心灵深处的记忆,更遐想着柳忠华的情况。也不知为什么,像有把钝刀在心尖上来回锯着,产生了一种徒呼负负的感伤。呆呆望着窗外的远景,不知在什么时候,天际已经蝉翼般地暗得透明了,黄昏已经来临了。这时,那只“ 滴答”作响的大挂钟“ 当!当!”敲了六下。钟声,为什么那样像寒山寺的钟声呢?
  唉,他一直忘不了寒山寺的钟声;忘不了枫桥镇那条散过步的黑黝黝、曲曲弯弯的小弄堂;忘不了月亮透过百叶窗和一阵飒飒的风摇竹枝声;忘不了柳苇家窗台上那一盆在他结婚时开过红花的海棠;忘不了柳苇结婚前有一次跑着唱歌的天真的样子..
  当回忆噬着他的心,思绪像夜半的洞箫,悠悠呜咽,声声渗入心田,他觉得心在游荡,刺痛。
  为什么一切死去了的都有机会重新来活在自己的记忆里,而这些记忆却像一块无形的烙铁,灼烧着灵魂呢?他心里忽然有一种抑制不住的痛楚和愿望,想去看看儿子家霆。该快吃晚饭了,他喝干了杯里的白兰地,带着一点微微的酒意,想再下楼去吩咐冯村买药、买书给在苏州监狱中的柳忠华送去。同时仔细看看家霆,想从儿子的眉眼、神情间,再看一看柳苇当年的面貌。
  于是,他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迈步下楼。_t_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二卷 旧梦新怨,一支金陵散曲 一

过了民国二十六年的阴历年,童家霆大了一岁。寒假过后,在学校里升入初中一年级下学期了。
  阴历年前,方丽清决定在上海过年。童霜威要带家霆到上海在继母方丽清家过年,家霆不愿意去。他宁愿留在南京。童霜威也不勉强,知道这个孩子对继母方丽清没有感情,正如方丽清对这个孩子没有感情一样。童霜威独自到上海,从初一到初三住了三天,看京戏,游半淞园,吃花酒..又回了南京。童家霆就在潇湘路由冯村、庄嫂等照顾着他过的年。整个寒假,他和同学们一起玩耍:到水西门外打鸟,骑自行车去明孝陵,到灵谷寺爬山..在家里,除了做假期作业,他有鸽子做伴,也可以玩邮票和香烟牌子、吹肥皂泡、听留声机和无线电,看爸爸买给他的《小学生文库》和《万有文库》,还可以听“ 老寿星”刘三保和尹二讲故事。没有继母方丽清在身边,他反而感到自由和欢乐。
  爸爸很忙,平日外边交际应酬多。今天刘委员家里老太太做寿请去赴宴,明天张次长的女儿结婚请去参加婚礼,再不就是什么法学研究会请去演讲、模范监狱请去参观指导。..所以他很少能陪家霆谈谈或者玩玩,甚至一连好几天家霆也见不到爸爸的面。童家霆对爸爸有感情,只是他感到:方丽清不在南京家中时,爸爸显得比较慈祥可亲,有时来陪陪他,看看他,有时还挤时间带他出去看看电影、逛逛名胜;只要方丽清从上海回来,爸爸就很少在儿子面前表露出亲昵和慈爱了。爸爸自己上班,夜晚不是同方丽清外出社交,就是在楼上同方丽清一起听无线电或留声机,嘻嘻哈哈的。只有在吃晚饭时,一般能见到爸爸。有时,爸爸干脆同方丽清在楼上进餐,家霆就只好同冯村一起冷冷清清吃晚饭了。家霆虽然不希罕爸爸的爱抚,也并不喜欢同爸爸在一起玩,但真的不常见到爸爸或者见爸爸同方丽清亲热而同自己疏远时,心里总是感到不自在。所以,家霆倒是喜欢方丽清回上海去,并不希望她在南京。方丽清一辈子在上海不回来,他也不会想念她。
  遗憾的是,现在方丽清要从上海回南京了!傍晚放学回家,家霆将自行车推到尹二住的平房里放好,在厨房附近听到冯村在对庄嫂说:“..今夜太太从上海回来,你要把晚饭准备好。她一回来,就开饭。”
  庄嫂散开长发,正在梳头。她年纪轻轻就留起了发髻,大约因为方丽清要回来,所以抽空把头梳好。她用一把刷子沾着泡在碗里的刨花水往黑发上刷,刷得头发亮闪闪,再用黄杨木梳梳。满头黑发乌油油的,像一抹黛色的流云。她手法灵巧,将长发扭了几扭就梳成了挺秀气的发髻插上了发叉。
  她回答:“早准备好了!太太是去年十一月回上海的吧?这次回娘家住了快四个月了,是也该回来了。”
  冯村的声音:“ 本来写信说是后天———三月十一号回来的。
  昨天收到电报,又说改在今天回来。今夜,先生要亲自到和平门车站接她,叫尹二备好车。”
  “你去不去?”
  “去!”
  家霆不愿再听下去了,背着书包转身走回自己房里去。庄嫂听见脚步声,发现是家霆,从厨房里赶出来,叫道:“家霆!今天点心没做,你要是饿,就吃饼干吧。”
  家霆明白:是因为方丽清要回来,庄嫂忙了,所以连点心也未做,也不吱声,穿过吃饭间,经过走廊踽踽地向自己房里走去。
  他连去赶鸽子飞的兴致也没有了。房里已经有点幽暗,他“啪”地开了电灯,坐在一张柚木赭色小写字桌前,拿出数学课本来做老师布置的代数题,心里七上八下再也安定不下来。他年纪虽小,却早已懂得世界上除欢乐外,有悲哀。心里想:今夜,后母要回来了!回来就回来吧!反正,你不欢喜我,我也不欢喜你!你也不能把我揉成团,切成块!
  想安下心来做算术,可是听到隔壁房里冯村在“ 王迪,个仄伊玛司..”念日文,心里更烦了。他喜欢冯村,偏偏不喜欢冯村念日文。爸爸的这个秘书,从去年开始就在自学日文了。家霆听他说过:中国同日本,交往多,学了日文,将来准有用处。所以,冯村有了空,常常像吃生蚕豆似的读日文,学日语会话。家霆对这很反感,想:日本鬼子欺侮中国,你是中国人,学日文干什么?在他幼稚的心灵深处,觉得学日文简直是一种汉奸干的事。只是,听爸爸有一次吃晚饭时对冯村说过:“..你学会了日文,那很好。将来要是你不跟我了,我可以介绍你到别处去工作,你中文既好又会日文,谁不欢迎?”又说过:“要对付日本,会点日文有用!..”爸爸这样讲,家霆当然不好说什么。但冯村一读日文,家霆总感到像个假日本鬼子,讨厌!现在,家霆烦得用两手食指塞住了耳朵,盯住书上的数学题看,可是脑子里像放映电影似的又想到方丽清要回来的事上去了。
  想起方丽清,家霆就奇怪为什么一个外形长得像“电影皇后”胡蝶那么漂亮的女人,心会那么坏?不但他这样看,佣人们也是这样看。尹二背后叫方丽清“ 双十牌牙刷”,意思是说她“ 一毛不拔”,吝啬。庄嫂背后叫她“狐狸精”,这是因为方丽清的名字谐音像“狐狸精”。刘三保背后叫她“铁公鸡”,那也是觉得她“ 一毛不拔”。方丽清个儿高高的,长得丰满,皮肤白白的,爱打扮,涂胭脂搽唇膏,烫的飞机头,一笑两个酒窝。一年四季衣服总是花样翻新。冬天时,皮大衣就有五件:灰鼠的、黄狼皮的、豹皮的、黑羔皮的、狐皮的,实在也够摩登的了。她比童霜威小十四岁,童霜威经人介绍同她结婚,一是因为她年轻美貌,二是因为她家里是上海滩上有名的生意人。她父亲原是上海的绸缎呢绒大王,在方丽清二十五岁那年病故了,遗嘱吩咐将遗产分作四份:遗孀方老太太一份,大儿子方雨荪一份,二儿子方立荪一份,独生小女儿方丽清也同样一份。
  方雨荪这时已是瑞士万利洋行的买办了。二儿子方立荪这时继承父业掌管着南京路、三马路石路和八仙桥三家大绸缎呢绒庄。他比老子更善于经营。大量吃进东洋劣货,改头换面贴上英国、美国的假商标廉价倾销,大发横财。别看方立荪做起生意来皮厚心黑,对自己的母亲和兄妹却相当孝悌。谁的一份年终分红该得多少就是多少,存在店里作周转的现款拆头寸时该付多少利钱就付多少。
  方丽清从小家里溺爱,当作掌上明珠,来说媒的不少,左挑右拣,反倒耽误了青春,到三十岁仍未出阁。童霜威同她初见面接触后,满意她的容貌,却不满她的娇惯和脾气古怪。做介绍人的那个上海地方法院院长褚之班,劝告童霜威说:“ 她三十岁,老小姐了!年岁大些,脾气也不太好,可是艳如桃李,确实漂亮。这家人家有财神菩萨保佑,就这么一个独养女儿,啊呀,宝贝得像只凤凰!老太太一闭眼,那份财产少不了又要落在女儿名下。谁娶了方家这位千金,啊呀,等于开了一座金矿。你做官有权,她浑身是钱。这门亲要是做成了,岂不妙哉!”果然,那是五年前,春三月的一天,在上海“一品香”,童霜威和方丽清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婚后,方丽清偕同大批嫁妆———十五口大箱子、全套银台面银器摆设、一整套红木大小二十四件家具。..浩浩荡荡,用卡车和汽车装着,随童霜威来到了南京潇湘路。两年前,方老太太又从上海给她送来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金娣,专门侍候她。
  家霆一边做代数题,一边头脑里总是想着方丽清。
  方丽清婚后到了南京,仍喜欢上海,认为南京样样都不好:咸板鸭太咸,玄武湖冬天太荒凉,夏天热得像火炉冬天冷得像冰窖,电影院太小,电灯不亮,夫子庙太脏。..她老在想上海,想她的姆妈和阿哥。一年里,她带着金娣至少要回两趟上海,每趟起码住三个月以上。童霜威也常在礼拜六坐夜车到上海,礼拜天玩上一天,又坐夜车回南京,礼拜一好参加纪念周。头一年,家霆也随爸爸到上海去。到了上海后母方丽清的家里,家霆叫方老太太“ 好婆”,叫戴眼镜瘦骨嶙峋的方雨荪“大娘舅”,叫胖得像弥勒佛的方立荪“小娘舅”。那些舅妈、表哥什么的也都一一恭恭敬敬地叫。可是他虽小,却感到谁也不喜欢他,谁也看不起他,连方家的厨师傅、女佣人也背地里叫他“ 小赤佬”。方丽清整天对家里人笑,见到了他总是变得阴阳怪气。家霆这就明白:自己死了母亲,是再也得不到母爱了。他在一些故事书上常看到后母虐待前妻子女的事,现在有了切身体验。既然你后娘冷冰冰地对待我,我也会冷冰冰地对待你!只是当他闲来独自唱着《可怜的秋香》那支流行歌曲的时候,唱到“秋香,你爸爸呢?秋香,你妈妈呢?..”他总是感到心酸。他是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心酸难过的。
  现在,后母方丽清又要回来了!是什么原因这么撩动家霆的心弦,使他简直无法集中思想做代数题呢?是什么原因这么撩动家霆的情绪,使他忽然在一刹那间,这么想念起自己的亲生母亲来了呢?
  尽管,剩下的印象早已不多,也该像飘散的烟雾越来越淡薄了。但童年的记忆,只要能烙印在孩子脑海中的,常常是格外的鲜明。他能记得母亲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他能记得母亲那双深邃、好看的黑眼睛。有一天,天气非常热,妈妈抱着他。他大约只有四五岁吧?午睡刚醒来,也说不出为什么,幼小的心里抑郁得使他哭个不停。妈妈贴着他的小脸,“啊啊”地哄他,抱着摇着他,从房间这头走到房间那头。可是,他止不住哭。好像,爸爸看他老是哭个不停,发了脾气。后来,后来就记不得是怎么的了。这也许是对妈妈的一点最早的记忆了吧?后来,好像有一次妈妈抱过他,亲着他,连脸带耳地吻他。妈妈流着泪,冰凉的泪水沾湿了他的小脸。后来,就..再也见不到妈妈了!爸爸对他说:“ 你妈妈死了!永远见不到她了!”
  尽管这样,家霆有时总要想念妈妈。那些难忘的往事,一直保留在他记忆中,像美妙的童话一样。看到同学们都有妈妈,家霆有时会想:假如妈妈还活着,该多好啊!可是,妈妈确实是不在人世了!永远不会出现了!在梦中,家霆不止一次梦见过妈妈,妈妈总是原来的样子,又年轻,又美丽。家霆曾拽住妈妈的手,问:“ 妈妈,你为什么丢下我不回来了?”有一次,在梦中,妈妈腾云驾雾似的回来了,家霆哭着扑到妈妈身上,哽咽着说:“ 妈妈,你别再走!我想你!..”妈妈笑着点头,可是梦醒了,妈妈也不见了。
  现在,家霆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泪水湿了睫毛,滴在代数练习本上。隔壁房里,冯村已经停止了他那嚼生蚕豆似的读日语声。
  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向晚了。窗外有灰蒙蒙的薄雾。忽然,他听到汽车喇叭声,听到“ 老寿星”刘三保的开铁门声。他明白:爸爸回来了!他急忙用手背拭干了泪水,努力使自己专心去想代数题。这时,已经听到童霜威那“橐橐”响的皮鞋声走进隔房客厅里了,听到冯村的声音:“ 秘书长回来了?”童霜威好像是“ 唔”了一声。家霆能估计到:爸爸一定是在脱下他的獭皮领黑大衣。冯村一定是在接过爸爸手上提的那个公文皮包。爸爸总是把有些案子的卷宗带到家里让冯村起草判决书的。
  一会儿,通向客厅的那扇门“ 呀”地开了,出现了童霜威魁伟的身影。家霆忙站起身叫了一声:“爸爸!”
  童霜威那张威严的脸上露着笑容,说:“ 今晚,你妈妈从上海回来,我带你一起去和平门车站接她。”
  家霆低声叽咕了一句:“我不想去。”
  “不去?”童霜威那高大壮实的身躯朝前走了几步,“为什么?”
  他好像懂得孩子的心理,收回刚才那种严厉的语调,恢复了和善,劝导地说:“你应该去的,爸爸带你去。”也没容家霆再说什么,他已经离开家霆从通向走廊的那扇门走出去,皮鞋“橐橐”地上楼去了。
  家霆看着爸爸走了,心里更乱。练习题中一道麻烦的代数题更做不出。他并不傻,懂得爸爸要他去接方丽清,是要他讨好后娘,免得方丽清不高兴。这样一想,他就自己安慰自己:去就去吧!但心中有数:反正,我去,你也不会欢喜我,我也不会欢喜你!既决定去了,安下心来,匆匆赶着做代数题。他本来聪明,功课一向不坏,这会儿,安下心来,像开了窍,那道像拦路虎的代数题竟做出来了。
  外边,天色暗下来了。听到童霜威的皮鞋声又“橐橐”走下楼来。听到庄嫂出现在门口叫嚷:“ 家霆,开晚饭了!”听到冯村那谦和的语气在同爸爸边谈边走向吃饭间去。家霆匆匆把代数题的答案从草稿纸上抄到本子上,起身穿出房间通往走廊的门向吃饭间走去。一股油煎鱼的香味夹着红烧肉的香味扑鼻而来。吃饭间桌上,早已摆上四菜一汤。这是方丽清定下的规矩:每天两荤两素一汤。童霜威在上首坐了,家霆和冯村在两边一坐,庄嫂盛了饭站在一旁侍候。冯村照例是喋喋不休,像个“ 包打听”也像个“ 广播电台”。他一面嚼着红烧肉,一面告诉童霜威:管仲辉说是养病悄悄去上海已经十多天了。今天才听说,他的办公厅副主任已经辞职照准了。邻居家的事,家霆也关心,一边吃鱼一边听到童霜威说:“何应钦还是不会失宠的。他至多找点像管仲辉这样的人替他受罪。中央还要对西安用兵,老蒋还要他来调兵遣将对付东北军和西北军,对付**。管仲辉有的是钱,到上海去花天酒地享享清福,我看比在南京中央医院里住着装病舒服得多。”
  冯村哈哈地笑着。接下去,童霜威就谈起一件棘手的提付弹劾的案件来了。被提付弹劾的巧不巧正是上海地方法院的院长褚之班。褚之班同童霜威本来仅是一般的交情,只是自从介绍了方丽清这个婚事以后,他就自认为是童霜威的莫逆之交了。童霜威看在他是媒人的份上,亲近三分,但谁想到褚之班却在上海胡作非为。他屡次买卖案件,收受贿赂。一个当事人被逼得自杀。死者同某海上闻人有点关系,事情终于暴露,先是在上海一家小报上披露,接着又在《申报》上披露。事情闹大以后,司法院里有褚之班的一个对头冤家,在居正面前煽风加油。兼着中央惩戒委员会主任委员的居正,亲笔批示将案子交到童霜威手里,要他尽速处理。童霜威此刻吃着饭叹口气说:“ 唉,褚之班实在给我出了个难题做。他来了信,意思我明白,但他的事如此棘手,叫我怎么办?”
  冯村迟疑着说:“ 万不得已,压一压吧!大事压成小事,小事拖成无事,也就是了!”
  童霜威摇头,吃着开阳虾米炒菠菜,说:“ 他这案子没法压。今天会上,要我尽快给予惩戒。”
  冯村咽着饭说:“是啊,那就难办了。”
  吃饭的气氛顿时变得沉滞了。童霜威看见家霆低头在扒饭,夹了块鲫鱼肚子给儿子吃,看看表说:“ 正好!吃完饭稍休息一会,去接她们正好。”他对冯村说:“我带家霆去,你不必去了。”
  冯村知趣地说:“ 好,本来,我是想去接师母的,是个礼貌嘛。可是家霆去接接好。我不去,师母会原谅的。”
  童霜威喜欢冯村这种通情达理又灵活的态度,喝口榨菜肉片汤放下碗笑着说:“ 我对她讲,你本来要去接的。车子坐不下,所以没去,她会高兴的。”说完,站起身来,去桌上小玻璃牙签瓶里取牙签剔牙,又接过庄嫂递来的热手巾把擦脸擦手。
  家霆、冯村也都吃完饭站起身来,大家一起到客厅里坐。客厅里有火炉,比吃饭间里暖和多了。庄嫂又给童霜威送西洋参茶来。
  童霜威坐在沙发上,用茶漱口往痰盂里吐。冯村在他对面坐着。家霆不想再听他们聊天,往自己房里跑,想把代数本子上最后一道题做完。
  当他做完最后一道题时,真巧,童霜威让冯村来叫家霆穿上大衣一起去和平门车站了。家霆戴上绒线帽,穿上短黑呢大衣,走到客厅。童霜威已经穿上獭皮领大衣。他给家霆把绒线帽戴正,说:“走,记住!见了妈妈亲亲热热叫一声,知道吗?”
  家霆点头,心里想:她才不希罕我叫她哩!他记得每次叫方丽清时,方丽清冷着脸“唔”一声,声音总是冷冰冰、阴森森的。“老寿星”刘三保开亮了两盏门灯,又打开了大门。童霜威叮嘱:“门灯不要熄,我们回来时要开着,不要弄得漆黑抹乌!”尹二的“雪佛兰”汽车早从汽车房里开出来停在门口。冯村送童霜威和家霆上车。尹二“嘀嘀”揿了两下喇叭,“雪佛兰”飞也似的驶出了潇湘路。
  城北一带,天黑后荒凉、静寂,一盏盏金莲似的路灯吐着昏黄的光芒。两边树丛中远远近近稀稀落落的房舍里,电灯光也不明亮,都像鬼火似的眨着眼。和平门火车站离潇湘路近,这是个小站,比不得下关车站热闹。由上海到南京的火车,在到达下关前在此略停一下车,让住在附近的乘客就近下车。尹二驾驶着“ 雪佛兰”到达和平门车站,站外一片冷落。灯光很少,路边只停着少数几辆接客的破烂马车和黄包车。一个穿破长袍的算命瞎子,让一个**岁大的小女孩扶着走过,“ 叮当—叮当—叮当—”招徕着顾客。尹二将车停得靠近车站进口,下车去递了一张童霜威的名片给站上守门的。童霜威带了家霆下车,进站向月台上走去。
  简陋的月台上空荡荡的,风在吹天扫地。除了铁路工作人员和“红帽子”外,只有零零落落几个接客的人。铁轨宁静而又神秘地伸向远方。童霜威看看金怀表,说:“ 还有五分钟火车要到了。”
  他嫌外边月台上风大,带着家霆到车站的值班房里想找个地方坐坐。值班房里生着一盆煤火,煤火悠悠冒着青烟。几个道班工人都有那种被生活压垮的阴郁面孔,一起在火上用手提的钢精饭盒煮着吃的,一股熟萝卜味臭得难闻。童霜威带着家霆掩鼻退出来,看看手表,已经快到点了,隐隐听到火车尖利呼啸的鸣笛声和“ 隆隆”声了,说:“快了!我们在月台上吹着风等等吧。”
  不到三分钟,沪京特快列车已经停在和平门月台上了。从二等车的车厢中———方丽清是只舍得坐二等车的———下来了方丽清和金娣。金娣从车上往下急急忙忙递了大大小小五六件东西:有大皮箱,有小皮箱,有大纸盒,有小纸盒,有帆布包,有小网篮..
  最后,从车玻璃窗里,同座的一个胖旅客还帮着将一串水果篮、油面筋泡篮递下车来。童霜威和家霆连忙跑上来迎接。家霆背上被爸爸用手一推一捏,明白爸爸要他赶快亲亲热热叫一声,就叫:“妈妈!”但声音显得陌生、疏远,像被西北风吹散了似的刹那间就飘逝了。方丽清似理非理地“ 唔”了一声,声音不带一丝感情,轻得像蚊子叫。家霆发现:方丽清到上海住了一段时日,变得更白嫩了,头发新烫过,胭脂唇膏涂得通红。她对着童霜威笑,嘴里却带着埋怨地说:“ 你该带冯村来的嘛!你看,这么多东西!..”那小丫头金娣,本来眉清目秀,在上海住了一段时日,也长得水灵灵的,满头是汗地在搬东西。家霆忽然觉得她容貌很像自己学校里同班的女生欧阳素心。欧阳素心是班上大家公认的美人,家霆同她合演过舞蹈。他走上前去帮着金娣将一只小皮箱提在手里,好心地说:“我来帮你!”
  火车已经“ 呜—”叫着开向下关方向去了,声音凄厉、悠长。
  一些“红帽子”拥上来,童霜威说:“‘红帽子’,快帮着搬一搬!”
  方丽清咕噜了一句:“ 家里有的是人,还要花钱雇‘ 红帽子’!尹二怎么不进站来?”
  两个“红帽子”拿出绳子,连捆带扎,扛着提着大大小小的物件,随童霜威等出站上汽车。金娣靠着尹二坐在前面,童霜威和方丽清带着家霆坐在后面。物件太多,汽车后边的空仓塞满了箱子,金娣手里捧满了东西,后座里也塞满了东西,连童霜威、方丽清和家霆身上也高高堆满了东西。
  方丽清唠唠叨叨:“你看看,东西带的多不多?吃的、用的,我恨不得把上海都搬到南京来!”
  童霜威捧着几只叠在身上的大大小小盒子,都是女人衣料、化妆品、床上用品什么的,打着哈哈:“你真会花钱!”心里却想:她对人吝啬对自己实在大方!
  方丽清“咯咯”笑着:“钞票是花得不少,可不是花我的!”
  “怎么?”
  “褚之班这次手面真阔绰,我推也推不掉。他对我们真是好!
  送了两张永安公司五百元的礼券。这些东西里有一半是他买了让我带回来的!他还在瑞士洋行和伟大绸缎庄买了十几盒衣料给我们。我临上火车,又赶来送了那么多吃食:维尔趣葡萄汁、桂格麦片、花旗蜜橘..一应俱全。”
  童霜威后脑勺冰凉,像有西北风吹,说:“ 哎!你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咳!”
  方丽清“咯咯”一笑:“我当然知道!他让我给你带一个口信,说:他的事全靠你帮忙!雨荪和立荪说:这比做生意方便,也比做生意保险。叫你不要做戆大,有钞票能进账千万不要放弃!”
  童霜威脸色煞白,生气地说:“ 他们弟兄俩是做生意的,只知道赚钞票,哪知道官场事的厉害!褚之班这件事办得不漂亮,你这件事也是做得不地道,你这可害苦了我了!”
  “哪能?”方丽清不可理解地望着童霜威说,“做官有不要钱的吗?做官总不能喝西北风呀!褚之班是我们的媒人,这点面子你也不给?”
  尹二把着方向盘,竖起耳朵听。家霆把头靠在后垫上默不作声也在听。童霜威不愿当着尹二和家霆的面谈这事,闭口不言了。
  只听得汽车疾驶,风声呼呼。方丽清从车窗里张望着黑黝黝的窗外,叽叽咕咕开始埋怨:“ 南京这鬼地方,像乡下!看不见双层公共汽车,也看不见霓虹灯!这时候,上海滩上跳舞场刚开始营业,大马路上人来人往,这鬼地方已经一片漆黑像阴间了!”
  没谁理会她。家霆明白:爸爸是因为刚才褚之班的事,心里不高兴。褚之班,是个挺着大肚子的矮胖子,下巴上一颗黑痣上长着几根黑毛,说话时会抖动。到潇湘路来过好几次,一说话就“ 啊呀啊呀”的带笑。家霆不喜欢他。..正想着,汽车已经转进了潇湘路。远远只见公馆铁门两侧的大门灯灿烂辉煌地照亮着。只听童霜威对方丽清说:“看!灯亮不亮?欢迎你呢!”
  谁知方丽清扫兴地哼了一声,说:“ 准是那个杀千刀的刘三保!这么大的灯泡,开着长明灯,要浪费多少电钱!冯村也不管管!真是花别人的钞票不心疼!”
  童霜威知道,她这种上海滩上生意人家出身的小姐的吝啬脾气又来了,劝解着说:“是我叫他们开的,想让你高兴高兴!你看,要是你回来,偃灯熄火一抹黑多不好!”
  汽车喇叭“嘀—嘀”一响,尹二在大门口煞住了车。刘三保已经“吱吱呀呀”地推开了大铁门。尹二将“ 雪佛兰”开进大门到了客厅台阶前。童霜威挪开身上的几只盒子,高兴地开了车门,说:“来!..到家了!到家了!”
  冯村首先在大门口迎接,恭敬有礼地叫着:“ 师母!”庄嫂、刘三保也上来叫方丽清:“太太,回来了!”
  童霜威对冯村和庄嫂说:“快,把东西接过去。”
  方丽清下命令地说:“把我的东西都送到楼上去,不要乱动!”
  她也挪动身上的东西跟童霜威下了车,一起走向客厅。打着两条短辫的金娣自己搬着东西,又在那里对着庄嫂叫嚷:“ 轻点!轻点!不要碰坏了!”
  家霆捧着些篓子、篮子独自下车,没有人理会他。大家的注意中心都放到方丽清和她带来的东西上了,东西实在多,人人手里都提着抱着东西送到客厅里,由金娣一人像老鼠搬家似的陆续送上楼去。方丽清是不准人胡乱随便上楼的,嫌人家的脚太脏,踩脏了地板。家霆不愿送东西上楼,将手里的篓子、篮子等一起搁在客厅门口,独自踅回自己房里去了。
  通向客厅的门开着,家霆听到爸爸同方丽清坐在火炉旁的沙发上清晰的谈话声。
  童霜威刚才在汽车上的不愉快似乎早消失了,话声中又出现笑意了,说:“ 这下你回来,可好了!家里怎么能缺少主妇呢?你不在..”底下的话听不清楚,是被哈哈的笑声淹没了。
  从门缝里向客厅看去,见庄嫂正忙着送茶、送洗脸毛巾,闻得见洗脸毛巾上的花露水香味。
  童霜威体贴地对方丽清说:“休息一下,喝点茶,一会儿吃饭,我们已经吃过了。等会儿我再陪你吃一点!”
  方丽清好像在喝茶水,忽然说:“ 我不然还要在上海住些日子才回来的,是雨荪和立荪劝我快点回来过正月十五。日本有七艘兵舰开到了上海。上海都传说,要同日本打仗。我心里实在不放心,上次写信给你,你回信也不回答。到底打不打得起来啊?”
  童霜威哈哈笑了,说:“是啊,老蒋从西安回来后,南京也盛传我们要对日本作战,要收复东北什么的。其实,南京政界都认为老蒋不会下这么大的决心。听说老蒋现在让大家对日本、对**,乃至对张学良、杨虎城的问题都不要随便说话。”
  方丽清好像舒了一口气:“你这一说,我就放心了!你也给雨荪和立荪写封信呀!他们做生意,全靠消息灵通。”
  庄嫂来请方丽清去吃饭,站在门口说:“太太,开饭了。”
  然后,家霆听到脚步声离开客厅向吃饭间去。客厅里只有壁上的大挂钟“滴答滴答”响,突然敲了八下,别的声音都静下来了。
  家霆不想再干什么,关上通往客厅的门决定睡觉。家里多了刚回来的方丽清和金娣,似乎热闹些了,他心里却更寂寞了。没有谁来理睬他、关心他。他从窗户里向外张望。外边黑黝黝的,无际无涯漆黑的夜空中,他看到了许多星星,像晶亮晶亮的金刚钻似的星星,也像一只只魔鬼的眼睛在狡狯地眨动,冷酷,无情。
  他湿润着眼脱衣上床,被窝里冷冰冰的。他“啪”地将床头的台灯开关关了,房间黑了,变成了一个黑箱子,严严实实,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只有通往客厅的那扇门的门缝里有灯光流泻进来。窗外,是黑黝黝的暗夜。家霆有些害怕,又“啪”地开了灯,房里灯光又亮了。他眯上了眼,其实并无睡意,眼面前却出现了妈妈柳苇的音容笑貌。妈妈似乎在柔声说:“ 家霆,你想妈妈吗?妈妈爱你..”妈妈那两只深邃、美丽的眼睛无限慈爱,十分亲切。家霆仿佛感到妈妈在用手温暖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他躺着,流着泪,似睡非睡。又过了一会,听到脚步声上楼。又一会,听到楼上留声机唱片声。一个女声在唱:“ 夜来,带酒,和春睡..”他明白,是方丽清在放床头花梨木柜橱上的高脚留声机。她不在,是不准别人碰的。留声机唱片的乐声传来,他听着,不知不觉间,睡熟了。
  好心肠的庄嫂侍候方丽清和童霜威吃完夜宵上楼去后,洗完碗筷,在厨房里收拾完毕,决定去看看家霆。她是个寡妇,死过男人和一个独生子,能体会到人世的沧桑和人情的冷暖。她想:今夜后来怎么没见到家霆出来呢?可怜的孩子呀!晚娘根本不爱他,今夜,他爸爸也冷落他了,他心里会怎么想?
  庄嫂快步到家霆房里,见灯光亮着。她走近家霆的床边,只见家霆睡着了,眼角含着泪水,腮上也有未干的泪痕。她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给家霆掖好被角,“啪”地给他关熄了电灯。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二卷 旧梦新怨,一支金陵散曲 二

二月中旬,虎踞龙蟠的南京城里,中央要人们最关注的是中国国民党五届三中全会了。西安事变后召开的这次会,自然不同寻常。大家都 关注着会上将有什么风云变幻,老蒋在这次会上是什么态度,天气,滴水成冰,政界的空气却是沸腾的。
  三中全会结束那天,童霜威心里特别烦闷,他最生气的是自己到今天,连个中央委员也不是。唉,都是由于没有派系的原因啊!没有派系 ,自己就孤立,无足轻重;没有派系,就缺少人捧场,缺少互抬互高;没有派系,就只能在各派各系斗争夹缝中独自旁徨。……虽然方丽清回 南京来了,除了办公和出外交际、应酬外,回家不那么寂寞,但方丽清是个不能淡政治的人。这点同她那两个善于做生意的哥哥毫无二致。童 霜威记得:当年经过褚之班介绍初同方雨荪、方立荪见面时,方雨荪劈头盖脸问过这位未来的妹夫:“你做的官比上海的税务局长是大还是小 ?”童霜威当时尴尬得啼笑皆非,心里倒是明白:未来的郎舅问这,是因为他只懂得上海的税务局长权力大,能捞抄票;那位未来的小舅子方 立荪,也直来直去问过童霜威:“你银行里存了多少钞票?每月除薪水外,能有多少外快?”童霜威对这种赤裸裸的金浅买卖问题感到难以回 答,当时也只好笑脸敷衍。从此,对两个舅子只想敬而远之,不想再同他们多谈山海经了。平时.方丽清同童霜威谈话,谈吃,谈穿,谈上海 ,谈银行存款.谈怎么精打细算……她都还行。可是,谈政治,用上海话说就是“丫丫乌”了。比如童霜威告诉她:张学良本来经过军事法庭 审判,判了十年徒刑,结果国民政府给了他“特赦”,为了不放他回西安,又用“交军委会严加管束”的名义,把他软禁在南京。方丽清就不 懂了,问:“为什么呢?”童霜威一五一十地解释,告诉她:“国民政府就是老蒋!军委会也就是老蒋!”她更糊涂了:“这是怎么回事?” 童霜威再解释,方丽清还是似乎不开窍,她一边听一边在往指甲上搽“蔻丹”,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搽得很专心,最后说:“好在张学良在南 京也有洋房住,也有汽车坐,也不愁没有钞票用,怕什么?"
  比如,童霜威告诉方丽清:“老蒋从西安事变脱险回来后,一再请辞军政各职,但中常会也一再决议挽留。”方丽清就不明白了:“老蒋 真是‘阿曲死’!有这么大的官哪能不做?……”
  比如童霜威看了方丽清带来的褚之班的信,不写复信,方丽清就今天催明天催:“你哪能不写回信呀,他在等回信的呀!”童霜威皱眉说 :“我不能写!写了白纸黑字落了痕迹怎么办?再说,他的事我已经帮不上忙了!”方丽清就气得粉脸泛红,嘟着嘴扭转身子,说:“你这瘟 生!怪不得立荪说你是‘戆大’,钞票送到门口也不敢要!胆小得象芝麻!……”
  诸如此类的事,多得数也数不清。童霜威终于明白:同她是谈不得政治的,要谈政治只会带来不愉快,同她只能谈那些能够谈的吃穿之道 ,声色之事。
  现在,五届三中全会结束了,流言蜚语到处流传,童霜威终于憋不住了,想在外边找点朋友谈谈。傍晚,他坐“雪佛兰”轿车回到潇湘路 公馆,进了大门,见家霆正同谢元嵩的儿子谢乐山在花园里高举绑着白布条的长竹竿赶鸽子飞。一群鸽子带着哨子飞得‘嗡嗡”响,绕着圈子 在花园上空高飞。家霆和谢乐山“啊!啊!”地大声吆喝,兴高采烈。见到谢元嵩的儿子,童霜威朝他笑笑,这个谢乐山的脸象他老子,也是 蛤蟆嘴蛤蟆眼。
  童霜威上楼,方丽清在绣花消遣。金娣见先生回来了,侍候着童霜威洗脸,端上茶来。休息了一会,童霜威又决定洗澡。洗完澡,同方丽 清一起下楼吃饭。饭后,天墨黑了,童霜威决定让冯村打个电话联络一下,去叶秋萍公馆同叶秋萍谈谈。他对方丽清说:“你上楼吧。我去我 叶秋萍谈谈,马上回来。”
  冯村打完电话,来到客厅,说.“秘书长,叶处长在家,说欢迎您去,他恭候大驾。”
  童霜威听到叶秋萍用“欢迎”、“恭候”这种字眼,心里感到高兴.马上从沙发上起身,穿上大衣,说:“那你陪我去一趟。”
  两人并肩出了大门,绕道到叶秋萍公馆,冯村揿了门铃,那条黑白花的哈叭狗又“汪汪”乱叫起来。叶公馆门房里马上出来一个副官开门 。灰色大铁门边,沉重的门扇开了,副官喝住了狗吠,恭敬地将童霜威迎进去。副官不过二十多岁,穿一套黑色中山装外加军棉大衣,延请童 霜威到客厅里坐。
  冯村告辞说:“秘书长.你回来前打个电话叫我,我来接您。”
  哈叭狗被赶进下房里.仍在“汪汪”乱吠。童霜威点着头跟那副官进了客厅,心中不禁充塞了感慨之情,想起了西安事变发生后的那个夜 晚叶秋萍来夜访的情景来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那时,叶秋萍夜里来托我打听管仲辉的动态,有求于我;他心神不宁,思虑重重。今天, 是我来夜访,想从他这里知道点中枢动态。他却是已经春风得意、趾高气扬了。又想到管仲辉已经下台去上海“养病”,栽了个大跟头,不免 又欣慰自己当时站在中立立场,未曾卷入漩涡,总算未得罪叶秋萍。虽然这一向,未有来往,至少还保持着客气。这样一想,心里才舒坦三分 。
  坐在沙发上,打量起客厅的布置来。叶秋萍的客厅,令人有一种肃然、寒冷的感觉。那色调好象是有心调配成青白色的,以求与党旗上的 青天白日一致。沙发套、台布、窗帘布.不是青的就是白的。墙上有中山先生写的“天下为公”的镜框和装着中山先生像的“镜框”;有蒋介 石戎装光着头戴白手套握着指挥刀正襟危坐的照片镜框,有蒋介石亲笔写的“亲爱精诚”四个毛笔字的镜框。除了四个镜框,墙上一片雪白, 整个客厅简单、朴素,毫无别的摆设。天冷,客厅里虽生着一只火很旺的铁炉,童霜威仍然不暖,看了摆设,心里更有一种寒丝丝的感觉。只 有一只细瓷大蓝花瓶里插着几技腊梅,叫他看了心里还觉得舒服。
  一会儿,副宫送了一杯盖碗茶来给童霜威放在茶几上,又敬上香烟,给童霜威点火。就在这时,叶秋萍的身影出现在客厅门口。一进来, 他脸上就阴丝丝地先露出了那种使童霜威感到阴冷的笑容,拱手用一口浙江官话说:“啊,啸天兄,稀客稀客!这一向,实在太忙,没有到府 上去拜望……身体可好?”
  童霜威也哈哈笑着,心里暗想:你哪是什么忙呀!你是出入权贵之门去烧香,不到我这冷落的门庭来走动罢!嘴上说:“好好好,秋萍兄 ,你气色也好得很啊!我其实常常想来请教,只是知道你日理万机,多来打扰不便,所以未来。三中全会今天结束了,恰巧得闲,不免想来谈 谈。”
  叶秋萍阴丝丝一笑,在童霜威对面沙发上坐下,说:“好啊好啊……”年轻的副宫用托盘送盖碗茶来给叶秋萍。叶秋萍接过来就右手托住 茶盘,左手用茶碗盖拂住浮在面上的茶叶,喝着茶说:“延安有电报来的事想必啸天兄已经知道了吧?”
  童霜威点头,也端起茶喝。他早知道三中全会开会前,共产党发来电报,提出五项要求,不外是合作抗日等等。可是听说大会上反共的气 焰也不低,因此,点头说:“听说蒋先生今天在会上发表了演说,允许开放言论,又允许释放政治犯?”
  叶秋萍阴阳怪气:“说由我们说,做也由我们做。三中全会上,根绝赤祸与联共、联俄斗法,很难说我们是失败了,以后嘛,罪状较轻以 及业已悔悟的政治犯也许会释放一些,党内一切报纸、杂志及文告中,有关共匪、赤匪字样也许不再复用。可是要想让共产党占上风,那是办 不到的。”说到这里,他不断搓手,显得歇斯底里。
  童霜威是反对日本浸略的。一种爱国的观念使他对日本侵华十分反感,但却又怕战争真的降临,思想就陷在矛盾苦闷中,问:“听说大会 议决要收复冀东、察北.与取消冀察政务委员会,这不至于刺激日本引起中日之间的纠纷吧?”说着,掏出白手帕来擦手上的汗。
  叶秋萍也从茶几上的香烟筒里取出一支“茄力克”烟来吸,点火喷着烟说:“大会是有这些决议,这并不是说我们要同日本作战。而是警 告东京:从现在起,你别欺人太甚!如果再步步进逼,我们就不得不抵抗!”
  “这祥,战争的可能性有没有呢?”
  “依我看,战争的可能性也许不是大了,而是小了!”
  童霜威喷一口烟陷入了沉思,将信将疑。他望着叶秋萍那既阴险,跋扈又独断独行的表情,突然又想起管仲辉来了。在潇湘路的两个邻居 中,同管仲辉来往交谈,他戒心小,同这个干特殊工作的叶秋萍交谈,不但戒心大,还老是有一种受威胁的感觉,今夜谈话,叶秋萍还算坦率 ,只是语气居高临下,得意的神态溢于言表,使童霜威感到不快,他还想谈谈和与战的问题,就说:“最近,内人从上海回来,说西安事变后 ,蒋先生脱险回来了,上海就盛传中日之间战争不可免。现在,三中全会开得这样,是否更会刺激日本人?日本人会不会在南方肇事?”
  客厅里本来有点腊梅的香味,此刻早被烟味盖没了。
  叶秋萍阴丝丝地笑笑,似乎听而不见,未曾作答,忽然转题问:“啸天兄,可知道管仲辉的近况?”
  童霜威有点紧张,说:“不知道呀!不是听说他去上海养疴了吗?”
  叶秋萍目光阴冷,点头说:“是呀,他哪里真有什么病!据我掌握的消息:他在上海整天泡在跳舞场和脂粉堆里,很可能是学的蔡松坡当 年哩!这种人,心怀叵测,不可不防!”
  童霜威明白:管仲辉的行功是在叶秋萍手下特工的监视中,不禁想到,听说老蒋从西安回来后,对何应钦等也是将戴笠手下的人派去监视 调查的,心中不禁感叹。正想还多谈谈,见那年轻副官进客厅来了,说:“童秘书长,冯秘书来电话,说太太请您回去。冯秘书马上来接您! ”
  童霜威揿熄香烟.心里气恼,还刚开始谈哩,丽清什么事又来叫我呀?又一想:呣,准是有什么人找我有要紧事,冯村玩的花招。因此, 笑着向那副官点头,又对叶秋萍说:“内人这两天外感风寒,有些伤风感胃……那,我回去看看。”
  叶秋萍站起来送客,显然他并不想多谈.童霜威告辞正合他的心愿。他阴丝丝地笑着打趣道:“夫人命,不可违!改日有空,我再去府上 拜望吧!”他回首对副官说:“送一送!用车送一送。”
  童霜威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咫尺之遥,我要散散步。”
  两人分别,副官送童霜威出了大门,打着手电,正走到半途,见冯村打着手电也匆匆来了。童霜威叫那副官回去,同冯村并肩沿着潇湘路 走回一号去。四周宁静,风吹唿哨,树枝摇晃,有绿荧荧的磷火在远处池塘边上时隐时现地飘荡。见那副官走远了,童霜威问冯村:“谁来了 ?”
  冯村笑了,表情似乎是说,你真猜到了啊,压住嗓音说:“秘书长,谢元嵩谢委员来了。我跟他说,你去散步了。”
  潇湘路两边老柳树周围氤氲着淡淡的雾气,望过去黑暗中一片朦胧,飘飘渺渺。
  童霜威想:冯村不向谢元嵩透露我是在叶秋萍家,大约认准他是汪派,真是机灵,夸了一句;“好!”心里忽又一怔,马上想起江怀南的 事,包括那笔厚礼,包括那张照片,包拈那份“章程”。……
  自从那次在粤菜馆吃蛇宴后,童霜威和谢元嵩还没有交往过。可能是双方都有意回避所造成的吧?既然有江怀南的事,童霜威心里就想: 同谢元嵩少来往,是避人耳目的一个方法。谢元嵩也有同样想法,所以也不来亲热。童霜威心里想:我为人谨慎,一向注意清廉,非万不得已 不爱做这种贪赃枉法之事。上次谢元嵩把话说得入木三分,太地道了,有违他的好意,也太死板。他又摆了个圈套,把我请入了瓮内,加上江 怀南确实是个能干人,一环一扣安排得严丝合缝,憧人心理,给人甜头,设置得使人有安全感。我何必众人皆醉唯我独醒呢?只要事情保险, 何乐而不为?江怀南仍在做他的吴江县长,他的案子我已经决心搁置起来。筹办“威南农场合作股份有限公司”的事,江怀南已经来过两封信 。一封信是说湖田范围早已圈定,股份已经集齐,有限公司已经成立;一封信是说:公司已经正式办公。湖田俟春天来到就可招人开垦,并附 来了一张挂着“威南农场合作股份有限公司”招牌的办事处门口的照片。童霜威都没有回信,自然也用不着回信。大家心照不宣。有些事就是 这么心照不宣办得妥妥当当才最好。……可是,今夜,谢元嵩突然来了,为什么?为什么?
  前面已是潇湘路一号的大门口了。红漆大铁门两旁的门灯亮得辉煌,将公馆洋房墙上枯凋了的网状‘’爬山虎”藤蔓,照耀得峥嵘多姿。 门口停着一俩“别克”牌轿车,这是谢元嵩的。童霜威加快了脚步,同冯村一起走向大门,心里思忖:自从汪精卫由欧洲乘法国轮船“阿拉米 利号”到香港,又由香港回南京后,这一向,汪派、改组派的一些大将们都无形中又得意抖擞起来,谢元嵩也不例外。今天三中全会结束了, 他夜里来,是不是为了表示亲近,要将从汪精卫那里得来的三中全会上的种种消息透露给我的呢?……
  童霜威偕冯村来到大门前,“老寿星”刘三保早在等候,冯村在前,引童霜威向客厅走去。客厅里灯光雪亮,童霜威一跨进门,见谢元嵩 正象个弥陀佛似地坐在朝南的沙发上抽香烟。童霜威马上笑着招呼:“啊!元嵩兄!我去散步,劳你久等了!”
  谢元嵩也起身上来握手,又重新坐下,风趣地说:“啸天兄,真好悠闲呀!三中全会今天敲完了锣鼓,大家都在关心国是,你却象陶渊明 似的‘悠然见南山’,大冷天还出去散步,实在令人钦羡!”
  童霜威脱去大衣挂上衣架,在谢元嵩对面坐下,半真半假地牢骚道:“唉,这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我都不是中央委员,虽然忧国忧民 ,又能怎么?”
  谢元嵩揿熄烟蒂,端起茶来咂嘴喝了一口,咧开蛤蟆似的大嘴,哈哈笑着说:“你这个双料秘书长还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未免太谦虚 了吧?今天三中全会结束了,听我那小儿子说在你家玩,看到你在家没有出去,我是来给你通通信、透透气有要事交谈的!”
  金娣进来给童霜威送茶,又用暖水瓶给谢元嵩往盖碗茶里斟开水。童霜威等金娣走了,说:“元嵩兄,你同汪先生接近,我们确实是想听 听你的高见呢!”
  谢元嵩从茶几上放的“三炮台”香烟筒里拿出一支烟点上火,吸了两口说:“三中全会上,地位仅次于蒋先生的,就是汪先生,开幕辞是 他作的。你可能注意到了,他过去常说‘抗日必须统一’,但这次他说:‘当前最重要的问题是收回已失的领土!’他告诉我:在开幕辞中讲 到这句话时,全场鼓掌,十分热烈。这说明:外患当前,人心有变。日本逼得太厉害了!就是我们中枢上层人士也不能心甘情愿的总是人为刀 俎、我为鱼肉呀!”
  童霜威心里想:你蒋介石也好,汪精卫也好,多少年来,谁不明白,你们是什么口号迷人就叫什么口号呀!他清楚记得:民国十六年四月 ,汪精卫到武汉时,喊的口号是‘革命的向左来,不革命的滚开去”的迷人口号,当时就掌握了国民党左派党和政府的全权。后来,三个月后 ,江精卫却同蒋介石一样公开反共了!至于“民主”,是江精卫经常不离口的一个词。实际昵?念这个“民主”经是针对蒋介石的独裁经的。你 们向来是什么口号迷人就念什么呀!能当真吗?他点着头,隐蔽着想的那些,又忍不住掏出心里话说:“是呀,说真的,战争可怕,我们军备 又不如人,我也怕中日开战。但我虽是日本留学生,作为一个中国人,对日本的贪得无厌,实在早就不能忍受。现在,实际上是要改变剿共的 局面了。那么,对调整中日邦交也许反而会起好作用了?”
  谢元嵩喷着烟笑笑说:“就怕单相思不行啊!我听汪先生说:日本新任外相佐藤透露,日本不会变吏对华政策。日本政府是要将华北变为 独立区域。日本是要继续维持天羽声明之精神。”
  童霜威象吃了个堵口梨,说不出话来。稍停,说:“那就是说,中日之问的形势可能因三中全会而恶化?”说这话时,他感到谢元嵩与刚 才叶秋萍的看法差别太大了。
  谢元嵩点着头说:“自然!剿共十年,今后是肯定难以为继了!中日形势,共产党是唯恐不恶化,他们好在中间得利。老百姓则抗日情绪 高涨,日本少壮派如果冒冒失失,中枢又浑浑噩噩,战争怎么能避免呢?"
  童霜威听到这里,感到谢元嵩确实言之成理,不禁暗暗叹了一口气。
  谢元嵩吸着烟又说:“我这人是言而有信的。我曾同你说过,等汪先生回国后,我要陪你去看看汪先生,同他谈谈。也许,你在奇怪,为 什么我不来陪你去昵?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你同汪先生也不是不认识,但要由我来陪你去同他见面谈谈,总得有所为有所求才值得,不然 ,泛泛一谈有什么意思。这一条,我现在还无把握。……”
  童霜威标傍清高的劲儿上来了,听到这里,忙说:“不不不,元嵩兄,我无所求也不想有所为。……”
  谢元嵩不容童霜威说下去,说:“不不不,你听我说!你比我清高,确实有学者风,这我知道。但你是你的用意,我是我的打算,你听我 摆布好了。目前,汪先生虽回来了,尚不得志。等到适当时机,我一定陪你同他深谈一番。我的意思是要末不谈,要谈就得让他器重你,有所 借重。”
  童霜威心想:我并不想做汪精卫的走卒或门客,我也进不了改组派的圈子,我又哪希罕同他谈什么。他觉得谢元嵩这人就是有这种本事, 说话办事云里雾里的把你拨弄得团团转,就敷衍着说:“我早说过,我这人散淡惯了,这事以后再说吧。”
  谢元嵩笑着说;“对对对,以后再谈。”突然话头一转说:“刚才话岔开了!今夜我来,是来跟你说一件秘密。我听到一个绝对可靠的消 息:就是有人正在谋一个中惩会委员的职位。此人是c?c的。名额有限,此人要上去,必须在原有委员中有一人要下来。据云已经内定要把阁下 排挤下来!”
  童霜威心里“啊”了一声,象打翻了五味作料瓶,强自镇静,脸色刹那间却变了。说实话,谢元嵩的话他不能不信,却又不敢全信,只能 怔住笑笑,装得十分坦然,努力将脸色回复到原来的样子。
  只听得谢元嵩又说:“我判断,中日之间迟早要出事。我们之间既然交称莫逆,可以无话不谈。我是为江怀南的事来同你商量的。假如我 听到有关啸天兄你的事确实,那你也该留留退路。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哪!……”
  童霜威皱了皱眉,又马上装得平静下来,瞅着谢元嵩那两只凸眼和那副蛤蟆脸,似是问:“怎么?”
  谢元嵩说:“我这人最最直率。现在我们既已共事,我老实把底牌掏给你吧。江怀南,他根本不是我的什么内弟,这人家里是巨富豪绅, 在安徽南陵县是有名的江三立堂大财主,家有良田万亩。他在县长任上,更是刮地皮的能手。银行里的存款和保险箱里放着的金银财宝数额之 大,恐怕不是人能估计到的。放着个财神爷在面前,你我也不必太清高、太书呆子气!我总觉得这江怀南也是个滑头,他简直是把我们当叫花 子在打发。给那么一点点施舍,就似乎报答了我们。那什么湖田呀,公司呀,全是欠的!不是现的!那航空奖券,你没中头奖,没中二奖三奖 ,我也没中!大局既然阢陧,我这人讲实际,欠的不如现的。我不想湖田,也不想要欠的,我对他说过!可是他现在好象有你做了靠山,把我 的话当耳边风了。我是来跟你商量的,我们对他要来个孙刘联盟!”
  童霜威耳袋都红了,火辣辣的,想:唉,真糟糕!他是一个复杂而矛盾的人,平日不愿干那些违背自己良心的事,很少干过同江怀南来往 的这种勾当。听到这里,有点尴尬,不禁辩解说:“元嵩兄,这件事,我是看你的面子才办的呀!”
  谢元嵩点头说:“是的,我是系铃人,所以现在我要来做解铃人。一切你都不必担心!只是我也是为你和我都好,我们应当一致行动,由 我来向他提出条件,不让他把我们当‘阿木林’!也不让他过河拆桥。如果他耍弄我们,那,你就听我的安排!在你离职之前,叫他下阿鼻地 狱!”
  童霜威听到这里,心上一震,突然感到:谢元嵩这人真是心狠手辣!脸上自然不好表露,心里却大增戒备之心,凑和着说:“元嵩兄,这 事是你开始经手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只是我是个谨慎人,事态不能扩大,你要善自处理。再说,这去职之事,我也不是随便由人摆布的 。”
  谢元嵩睑上突然又变得忠厚憨实起来,说:“唉,去职之事当然并未定局,我只是有所闻而已。但你也不可不防。世风江河日下,人心不 古,小人太多,我是来提醒你注意的。江怀南之事,有你适才的话我就放心了。我为人最忠厚,也最诚恳,我也不是随便由人摆布的。你对我 ,尽可以放心。在江怀南这件事上,我估计,我们一致了,他是会乖乖照办的。只要他照办,他的案件久搁也不好,倒不如给他个轻轻的处分 .让他下了台阶,了结此事。反正,你等着好消息吧!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一点纰漏也不会出的。”
  童霜威边听边想:唉!此事真是悔不当初了!只是已经无可奈何。忽又想到了褚之班的事,褚之班的事似乎更加棘手。在中惩会昨天的例 会上,这个案子又被一些人点了一点。他当即表示:抓紧就写出判决书来。当时,有好几个委员纷纷插嘴,有的说:“一定要严惩!”有的说 :“要抓紧!”有的说.“《中央日报》可能要发消息!”压力不轻,究竟如何是好?刚才,谢元嵩送来了那么一个气死人的消息,恐怕也不 是空谷来风,倒是要去打听打听。但在褚之班的这件事上,无论如何是不能徇情营私的了。……
  正想着,见谢元嵩已经站起身来了,说:“啸天兄,今天我们就谈到这里如何?关于我告诉你的那件事,我倒不是杞忧,你可不要掉以轻 心呀!我当再打听打听,只要能尽绵薄之处自当出力。”童霜威苦笑笑,说:“元嵩兄,说实话,我这中惩会的委员,也只是块鸡肋,我也并 不恋栈,哪派哪系想要占就来占,我大不了回上海找个大学教教书。君子遇时则驾,逆时则让!我但愿与世无争,与人无争。”
  谢元嵩未作表示,踽踽迈步,忽然说:“这几天吴大帝孙权墓前后,梅花盛开,香飘万里,到那里骑驴赏梅,值得一游。我昨天刚去了来 ,你是风雅之士,应当带夫人去一去!”
  童霜威点头无语,将谢元嵩送出客厅,送他上了他那辆“别克”轿车。冯村也从他房里赶出来陪同童霜威送客。
  谢元嵩走后,童霜威心头拥塞着懊丧之情,有一种自己无派无系的悲哀、孤独之感。他送走谢元嵩,也未同冯村说话,走进客厅,见家霆 那间房里亮着灯光,他也不想去看看儿子,只对冯村说:“褚之班的案件,判决书你快替我写好!我再三思考,用‘枉法殃民’免职,停止任 用三年,你看如何?”
  冯村用手拢了一下头发,说:“是否轻了?”
  童霜威叹口气说:“当事人也许感到太重呢!这两年来中惩会的惩戒案,象这样就不算轻了!先这么写着吧,开会讨论时他们要加重再说 。”
  冯村点头称是。
  童霜威迈步上楼,心里在盘算着如何向方丽清解释这件事,却又担心;褚之班如果知道我无法帮他忙,他会怎么样?心里闷闷不乐,连上楼的 脚步也显得沉重了。txt小xiaoshuo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二卷 旧梦新怨,一支金陵散曲 三

春天悄悄地来到了南京城。
  潇湘路一号童公馆的花园里,金黄色的迎春花最先盛开。花园里那几棵法国梧桐上的刺毛球落了一地,它那刚发芽的五角形的小叶片,即将织成绿色的网。前边清水塘里的浮萍,开始溢满水面。塘边的柳树、花园里的草皮、竹林中的枝叶,都绽发出一片嫩茸茸的新绿,使人看了心情舒畅。
  礼拜天一早,家霆就在花园里那所用铁丝网拦起来的木制五层鸽房前,将鸽子从天窗里赶出来,让它们满天飞。天气晴朗,鸽群在蓝天上绕圈飞翔,白的、灰的、花的..阳光照耀着鸽子的双翅和羽毛,光闪闪地变幻着色彩。鸽哨“嗡嗡嗡”响彻四周。
  童霜威还熟睡着。方丽清被飞翔的鸽群哨子声吵醒了。昨夜,她出外应酬,回来得迟了,睡得很晚。她生气地哼了一声,看看天蓝色的丝绒窗帘。窗帘透着清晨的阳光,映得满屋色彩调和。方丽清将身边的童霜威推醒,埋怨地嘀咕:“ 听听吧!你那宝贝儿子的鸽子!吵死人了!”
  童霜威还感到困倦,睁睁眼又闭眼睡了。方丽清又推醒他:“听到没有?一大早就‘ 嗡嗡嗡’、‘ 咕咕咕’,这些死鸽子!脏死了!屋顶上、花园里,到处都拉了屎!这符合新生活运动吗?”
  见童霜威不想答话,仍旧闭着眼,她语声更响了:“跟你讲呀!
  这些鸽子能不能不养?一个月要吃好几块钱料豆!这且不说,又脏,又吵,有什么养头!我告诉你,从明天起,一天我要杀两只吃!
  哪天杀光吃光,哪天就清静!”
  她要将鸽子杀光吃光已经提出过不止一次了。童霜威已经司空“听”惯。但今天,童霜威感到她的话音里是七分真、三分假,不能不睁开眼了,烦躁地说:“怎么行呢?你这样做,家霆愿意吗?”
  “那,不这样做,我愿意吗?你怎么只想到自己的宝贝儿子,就不想到我呢?”
  有些话,一到方丽清嘴里说出来,总要变味。童霜威很烦她这一手,可是没奈何,只好笑着敷衍:“他是小孩嘛!”
  “小孩?你说,你是喜欢他还是喜欢我?”
  “都喜欢。”
  “谁相信!我看,你是宠坏了他了!这小孩,说实话,我是不喜欢的。我要自己生一个儿子!”
  童霜威心里发烦。他知道,方丽清为了生不出孩子,在上海住着的阶段,找过好几个中西医在服药、检查、诊治。唉,家庭生活中真是没有道理可说啊!无论如何,童霜威对家霆总是有感情的。他也希望方丽清即使不喜欢家霆也不要厌恶或嫉恨家霆。但他发现,家霆固然对后母有距离,后母对家霆更加冷淡。这就使他常常感到为难了。为此,他甚至觉得方丽清不生孩子倒未始不是好事。可能因为她不生孩子,慢慢地会欢喜起家霆来。但事实上,现在他察觉完全相反,方丽清由于不生孩子,对家霆更憎恶了。她老是叽叽咕咕,唠唠叨叨,早上、晚上都在枕边吵得人心烦。因此,童霜威采取了敷衍手段,说:“好好好,生吧!生吧!”
  方丽清哪能听不出童霜威话里那种厌烦的情绪来呢,马上掩面撒娇似的哭了起来:“ 我懂得,你就是喜欢你那个宝贝儿子。那个死鬼女人的儿子!我真懊悔嫁给你!离开娘家,住到南京这鬼地方来受罪吃苦!..开口闭口,我是主妇!连养鸽子的事我都不能做主!我偏要吃!我偏要吃!看谁强得过谁!”
  在这种时候,童霜威发现方丽清虽然漂亮得像胡蝶,却庸俗、狭隘,无知无识,一点也不可爱,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起身穿衣下床,听着方丽清仍在床上呜咽着抽泣着唠叨:“ 我说杀就杀,说吃就吃!你看好!我就是不让养鸽子!新生活运动提倡养鸽子吗?”
  童霜威又气又好笑,叹着气笑着说:“ 新生活运动可也没有说不准养鸽子呀!新生活运动同养鸽子有什么关系呢?风马牛不相及呀!”他这是想用笑来打破僵局,可是毫无效果,方丽清仍旧在床上抽泣。
  童霜威只好哄小孩似的走过来坐在床沿上劝慰起来:“ 好好好,不哭不哭,我跟家霆讲讲,叫他不养鸽子,好不好?”
  “那你一定不准他养!”
  “我跟他说吧!你也知道的,孩子脾气倔得很。我说件他小时候的事给你听。小时候,上二年级,坐在他旁边的同学将粉笔头掷在黑板前写字的老师头上,老师回过头来,以为是他掷的,冤枉了他。下了课老师把他留下来锁在办公室里,他站在玻璃窗前说:放我出来!不然我打玻璃了!老师不放他出来,他‘乒’的一拳打碎了玻璃窗。..老师赶快送他去医院,右臂上至今还有疤痕哩!”
  方丽清斜靠在雪白的绣着彩色花束的枕头上,倒是不哭了,但她仍说:“我管他倔不倔!反正,不准养鸽子!”
  童霜威见局面缓和一些了,起身下床,去拉开窗帘。金色的阳光马上映射进来,整个卧室里金光灿灿。阳光将方丽清陪嫁带来的银台面、银杯套、银果盘、银花瓶、银粉盒..照得光彩夺目;也将苏州绣花被面、梳妆台前的舶来化妆物品与“ 夜巴黎”香水瓶、崭新的火炉上的马口铁烟囱管,都照得明晃晃。童霜威心情不好,来回踱着步,满怀心事。他不想让方丽清再在家霆和鸽子问题上纠缠了,岔开话题说:“ 起来吧!该吃早点了。唉,冯村今天该回来了。”
  给他一提,方丽清起身穿上绣花睡衣,埋怨地说:“ 昨天就该回来了!我看他办事不行!你选秘书也该选个漂漂亮亮的。这个冯村,像个东洋人,黑瘦矮小,用他做秘书,一点气派也没有。”
  童霜威叹口气说:“ 你不要小看他。他肚里不错,有才华,又能信赖,办事也机灵。跟我这些年,很不错的。我这次派他到上海找褚之班,只希望他能办得顺顺利利回来。不过,褚之班老奸巨猾,不好对付。我这几天,天天担心他对我不谅解。”
  方丽清又撇撇嘴,去五斗橱镜子前坐着梳头,说:“ 要叫我是褚之班,就不会谅解。平日里,大家你兄我弟的,出了事,一点忙也不帮,一点义气也不讲,当然说不过去。”
  打着一条乌亮长辫子的金娣轻轻开了门,探头一看,发现先生和太太起床了,马上闪身进来,叫了一声“ 先生”,又叫一声“ 太太”。她手里拿着早上刚送来的报纸放在桌上,又立刻开始铺床叠被。
  童霜威去盥洗室洗脸刷牙。方丽清也去梳妆台前照镜子梳头,打开蔻丹瓶,搽起红指甲来。她一边搽着蔻丹,气却未消,一边又数落起几个佣人来了:“ 汽车夫尹二,不是个好东西!你看到他笑没有?尖酸刻薄,不像个好人。昨天,我叫他把花园里靠大门一侧那些法国梧桐修修枝,像上海霞飞路上那样,修一修。他先说他是司机,不会修。给我骂了一顿,我说:‘ 把树枝修修掉你都不会吗?’他才拿着斧子修了。你知道他怎么修的?”
  童霜威正洗脸,听到这里,从盥洗间走出来了,插嘴问:“ 怎么修的?”
  “你自己看呀!”方丽清用手指指窗户外下边花园靠近大门一侧。
  童霜威手里攥着洗脸毛巾走近窗户,朝下边花园里张望。昨晚回来时天已暗黑了,未注意。现在一看,他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啊”了一声:“这不都成了光杆了吗?”
  “他是存心气我!”方丽清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骂了他,他竟顶嘴,说:‘我早说过我不会修!’又说:‘ 你不是说把树枝修修掉吗?’你看,这个‘赤佬’!坏不坏?”
  童霜威气得说不出话来,心里明白:尹二本是个有心眼的人,方丽清骂了他,他是让你明着吃暗亏,进行报复。事已如此,生气有什么用呢?要惩罚尹二,也没正当理由,他早说过他不会修枝的嘛!顶多骂他几句,又有什么意思!除非你叫他滚蛋,不雇他!
  方丽清翘着指甲上涂满了蔻丹的右手,慢悠悠地说:“ 我看,你还是叫他滚,不要这个混蛋!重找一个老实点的司机。”
  童霜威回身又走进盥洗室去,心里想:尹二车子还是开得刮刮叫的,又快又稳,人也聪明,车子也保养得好,闲来无事也并不算懒,平时也没大错。司机又不好找,解雇他,倒还舍不得,叹口气敷衍着说:“ 唉,算了!算了!你无事端端怎么想着要他去修树的呢?他本来是个司机嘛!不该叫他干的事干出了毛病,光怪他也不行。”
  方丽清又生气了,一甩蔻丹瓶:“好呀!我不喜欢的人你都乱袒护!袒护你的宝贝儿子!你的秘书!连汽车夫也袒护!你以为这汽车夫是什么好东西!让金娣讲点这伙下人说的话给你听听吧。你出来!..”她转脸对着正在铺被的金娣说:“ 金娣,你讲给先生听听!”
  金娣闲来无事,经不住方丽清盘问和指使,又为了讨好方丽清,不免多嘴搬搬自己的见闻。但要她把听到的那些闲言碎语当面向童霜威重说一遍,岂不是在告尹二、庄嫂他们的状,在挑嘴,在出卖别人讨好东家吗?她犹豫了,畏畏缩缩红着脸,可怜巴巴地说:“他们..也没..没说什么..”
  方丽清发火了,脸上泛红,两眼一瞪,“ 乒”地放下蔻丹瓶,尖声说:“死丫头!说!”
  童霜威趿着拖鞋,蹒跚着从盥洗室走出来,皱着眉。不是嫌金! “赤佬”:上海人骂人时,把鬼叫作“赤佬”。
  娣不说,是嫌方丽清太凶。她那张标致的脸孔,凶起来怎么变得这样难看呢?
  金娣见太太发火,先生又皱眉,忙说:“ 我说!我说!..”她抬眼望着太太,嘴唇抖抖索索,战战兢兢像犯了法似的嗫嚅着说:“尹二昨天锯了树,笑着告诉庄嫂说:‘ 这下,木柴够烧一个冬天了!’”
  方丽清说:“你再说说庄嫂背后说些什么。”
  “庄嫂说:‘越是有钱的人越小气!’她嫌太太天天查菜账、查粮食,说太太‘精刮’、‘刻薄’!说先生倒是厚道,娶了凶女人要倒霉!又说:顶好太太到了上海不回来,回来了人人不高兴。”
  童霜威默然,觉得佣人们私下里骂骂咧咧说东道西太讨厌。又想起在一本写拿破仑的书里有过一句话:“ 元帅在马弁眼里绝不是英雄!”那是因为马弁能看到元帅的一切,从跟女人睡觉到放屁拉屎,元帅都跟凡人一样,当然英雄不起来。更体会到佣人背后说闲话,是因为方丽清过分地“ 精打细算”和对下人太刻薄造成的。可是见方丽清虎着脸、噘着嘴,怕她更加生气,便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岂有此理!”又问金娣:“刘三保没有说什么吧?”
  金娣摇头,表示刘三保没有多嘴。方丽清插嘴说:“ 他是瘸子,怕掉饭碗!”又说:“这下你明白了吧?尹二、庄嫂,你喜欢的两个下人,全不是好货!我要告诉你,以后他们背后要再敢骂我一句,我一定叫他们卷铺盖立刻滚蛋!”
  童霜威看着金娣铺好床走到卧室门外去了,朝方丽清说:“ 俗话说:‘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有些事你就别同这些佣人们一般见识了!对他们也要恩威并用,不能一味苛求。有些事不要同他们生气,生气伤了自己身体,太不值得。”说完,坐在铺着银台面的红木圆桌前,看起当天的报纸来。
  方丽清听了这话,才稍稍平静下来,掠掠头发哼了一声,说:“哼!要是再冒犯了我,叫他们看老娘的颜色!”说到这里,朝卧室门外高叫:“金娣!”
  金娣急急出现在门口,回答:“太太,什么事?”
  “快把早点端来!就在房里吃!”方丽清已经对着五斗橱上的大镜子梳好头,站起来要去盥洗室里漱口洗脸了。
  童霜威翻阅着报纸,报上整半版的大广告登着《蒋委员长西安半月记》由正中书局出版的广告。他听说:这是陈布雷给老蒋代写的所谓“半月记”。目的是编点故事,加点作料,挽回老蒋在西安事变中狼狈潜逃被从山洞里抓出来大丢其脸的面子。报上又登着:上海出版的《文学月刊》、《新认识》、《读书生活》等十三种杂志被禁止出版发售。他有心要看看有没有沈钧儒和章乃器、邹韬奋、史良、李公朴、沙千里、王造时等七人被捕后的消息。报上真有那么一小段消息,说“七君子”在苏州江苏高等法院看守所里打拳锻炼身体,还下棋、看报、唱救亡歌曲..童霜威不禁想:这七个人,西安事变时,陈立夫、陈果夫是要枪毙他们的!冯玉祥等坚决反对,才未下手。我以为经过西安事变,又开过三中全会,他们要被释放的呢,没想到仍旧关着。其实,要求抗日何罪?你越是抓他们关他们,他们反而越出风头、越有人拥护!何苦来哉!
  由此,突然又想到了柳忠华。童霜威眼前出现了个儿高高瘦瘦的柳忠华那模样斯文、精神焕发、头发蓬乱的面容,两只眼睛好像对天下事都不服气。紧接着,又闪过柳苇娟秀的面容和两只深邃的波光闪耀、傲视一切的眼睛。那双好看的黑眼睛,使童霜威想起就要心酸。他也说不出是为什么,想到那双眼睛,就突然对家霆也会怜爱起来。上次,收到柳忠华的信后,他让冯村按照柳忠华的要求送去了药物、书籍,还送去了一些钱。从那,又断了联系。这一向,听说要释放一些政治犯,柳忠华会被释放吗?
  童霜威凝神想着,思绪天马行空,眼睛虽盯在报上,实际并不在看报。穿着锦缎面子的棉长睡衣,从盥洗室内走出来的方丽清已经注意到了,说:“你在想什么?”她袅着碎步卖俏地扭着腰肢趿着绣花拖鞋走过来,浑身香气扑人。
  童霜威连忙遮掩着:“唔,没想什么。”
  恰好金娣端着装着早点的盘子上楼进房来了,童霜威马上搭讪着说:“吃早饭吧,我早饿了。”他让金娣将托盘里的两杯牛奶、两碗挂面放在银台面上,招呼着方丽清说:“ 快来吃,已经不热了。”
  方丽清在对面椅上坐下,看看碗里的挂面,是鸡汤下的,上面散碎放着些鸡丝、香菇,见童霜威已经吃得津津有味,她突然挑剔地说:“慢吃!我倒要问问,这鸡肉是不是用手撕碎的?我一看就知道鸡肉是用手撕碎放在面条上的。我要讲卫生,庄嫂这样的下人偏喜欢用她的五爪金龙!谁知她的手解过手洗了没洗?这种面吃得的吗?叫金娣端下去退给她!”她将一杯牛奶端在童霜威面前,自己也端一杯喝着,对金娣说:“ 金娣,将面条端走!告诉庄嫂:我叫她注意卫生,不准动手碰熟食,她为什么不听话?面条不卫生,我们不吃!”
  童霜威的面早吃了一半,余下一半,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说:“算了吧!我都快吃完了,下次要她注意就是。”
  方丽清又发火撒娇了:“佣人都是你宠坏的!..”她这里正在唠唠叨叨,楼下家霆在大叫:“爸爸,接电话。”
  方丽清叽咕了一句:“哪个杀千刀的?一大早就来电话!”
  童霜威几口扒完了碗里的面条,放下筷子,说:“不早了,都九点多了。”说完,跨步往楼下去。他很高兴电话的来到。电话一来,至少暂时消除了方丽清的唠叨。这一早上,他对方丽清的脾气领略够了,可是一筹莫展。谁叫他比她大十多岁呢?谁叫他要娶个上海商人家的这种小姐呢?谁叫他总是一味迁就她呢?..他真想轻松轻松了。下得楼来,到走廊里墙角的电话机旁拿起听筒,“喂”了一声,问:“谁呀?”
  出乎意外,对方是谢元嵩朗朗的笑声和亲热的话语:“ 啸天兄吗?我是元嵩啊!”
  童霜威心里想:他有什么事?问:“ 啊啊,元嵩兄,有什么事吗?”
  “有!”谢元嵩哈哈笑着,“我去吴江玩了一趟刚回来。上回谈的那件事,我同怀南当面说了。看来,他现在手头有点拮据,叫他完全拿现的,他有困难。君子不强人之所难嘛!我说,好,你同童秘书长的公司还继续办吧!他也同意,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喂,我听不明白!”童霜威说,“那,你呢?”他感到这中间似乎有什么花样和门道。
  “我吗?我就不参加你们的公司了!我这人,不喜欢办实业,也不会办实业。我的手指缝太宽,看手相的就这么说。有点钱总是左手来,右手去,留不住的,哈哈。”
  童霜威豁然开朗,心里全明白了:老于世故的滑头谢元嵩呀!
  他是到了吴江,敲了江怀南一笔竹杠,捞了一笔“现”的回来了,却把“欠”的留给了我童某人。他说过“ 欠的不如现的”,偏偏转眼自己捞了现的,把欠的推给了我,何其刁钻!何其自私!同江怀南勾搭的这件事本来是你谢元嵩穿针引线设下圈套使我上钩的。如今,你却这样处理,无异是出卖朋友,好奸滑呀!
  童霜威吃了个闷亏,无可奈何,只得“ ”地应付着说:“ 你看着办吧!你看着办吧!”
  谢元嵩似乎也听出他语气里不满,忽然转了话题说:“ 啸天兄,上次我对你提过的那件事,我已进一步打听过了。事出有因,查有实据!你可要小心提防,万万不可视若等闲呀!”这些话,倒像从心里流出来的。
  童霜威知道他这是为了买好,囿于礼貌,只有“ 唔唔”答应几声,表示心领。听着谢元嵩在哈哈装傻的笑声中挂断了电话,也架上了话筒,心头涌起一阵不快,说不清是谢元嵩不讲交情不够朋友的行为造成的,还是因为谢元嵩又提起那件“要小心提防”的事引起的。他明白:大批!" !" 分子、中统特务已渗入全国司法部门,这次确实是有人在挖墙角要排挤我!他感到无从提防,一想起就不禁胸中发闷、嘴里发苦。欲想回身上楼,又怕方丽清再嘀嘀咕咕纠缠不清,信步向家霆房里走去,想去看看儿子。
  推开家霆的房门,儿子不在房里。阳光灿烂地射进房来,童霜威走近玻璃窗口,沐浴着阳光。向窗外张望,看见儿子正在屋外阳光下的草坪上吹肥皂泡泡玩。
  家霆左手端着一杯肥皂水,右手用一根毛笔的竹套管,沾着肥皂水正在吹肥皂泡。吹出几个小的,又吹出几个大的。肥皂泡在阳光下,泛着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冉冉腾空,随风飘动,煞是好看。你吹得快,肥皂泡出现得多,他几乎被大大小小的肥皂泡包围了。肥皂泡冉冉地飘散,冉冉地升向高处,有的突然破碎,无声地消失了。阳光下,家霆黑发拂着额头,身穿一套藏青的呢制服,没有戴帽,自我陶醉在吹肥皂泡的乐趣中。当大大小小的肥皂泡腾空飞高飞远时,他就欢喜得笑着嚷着。忽然,一阵风来,吹走了许多肥皂泡,他追逐着飞驰的肥皂泡向花园东面跑去了。
  童霜威隔玻璃窗看着,心里透着愉悦,也透着爱抚,不由自主地迈步从家霆的房里往客厅里走,想从客厅的正门走出去,到儿子身边,看着儿子吹肥皂泡。刚要走出客厅,听见皮鞋声“ 嗒嗒”近前,有人来了,是谁?童霜威走下客厅正门台阶,抬头一看,只见来的是一个年轻军人,全副黄呢子戎装,原来是弟弟军威。今天礼拜天,童军威抽空来了。
  童军威一见童霜威,匆匆走过来,“ 啪”地行了个军礼,叫了声:“大哥!”他已经被选拔去教导总队军官队了,驻在南京中山门外孝陵卫营房,今天是由孝陵卫骑自行车来的。
  童霜威见这个对抗日狂热的弟弟来了,笑着问:“ 怎么样,还好吗?”
  童军威深沉地看了大哥一眼,淡淡地说:“没什么好的!这原来就是蒋委员长采纳了德国总顾问法根豪森建议,按照德国式团营连战术的示范部队组成的,全按德国典范令进行训练,我还不大习惯。”
  童霜威心里明白:兄弟是个有思想的人。又不免为他担心,怕他在教导总队里惹出事来倒了霉。因此,点了他一句,说:“军威,你要切记,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你现在到了教导总队,应当明白那里要求更严,一切都要谨慎从事,不要任性。”
  童军威不做声,点点头,稍停,说:“是啊,这我明白,我们由军校同去的几个同学也都明白。好在我们坚信:同日本鬼子打仗是不可避免的事,我们都有抗日报国之心。马革裹尸,宁可壮烈死,不愿苟且生。收复华北,收复东三省,我们愿意舍出一条命!为了等待这一天,我们现在吃什么苦都情愿。”他说这番话时,充满激情,脸上表情刚毅,两眼像要喷火。说着说着,终于冷静下来,叹口气说:“唉,不说了!大哥,您说,这仗打得起来不?”
  童霜威沐着阳光在屋前水泥地上踱了几步,也叹一口气说:“难说啊!你年轻,想事情每每不全面。日本这样欺侮我们,当然令人发指,我也早感痛心,忍不下去了!但谈起打仗,岂能不慎重?我们军力、武器不如日本,如果打了,局面如何,是祸是福均不可知。平静的日子也要一去不复返了。”
  童军威说:“大哥,你的意思是不能打?”
  童霜威叹口气,又冷笑笑:“决策者不是你我。天下事,难说!我赞成抗日,但也不能不怕战争!”
  童军威脸色严肃,肌肉绷得紧紧的,说:“大哥,你也是中央要人,官也不算小了。我觉得现在问题就在你们这些人不下决心。
  正因为你们怕打仗,怕抗日,才使得日本侵华毫无顾忌,狼子野心,得寸进尺。如果你们强硬起来,也许日本早知难而退了!”
  童霜威摇头苦笑:“我,算什么中央要人!我连参加三中全会的资格也没有!”他的话里带着酸涩味,使童军威既同情大哥又不忍再多说什么了。
  童军威知道,大哥年轻时也曾想为国为民做点贡献、有点抱负的。这些年的官场生活,把他改变了,养尊处优的日子也使他养成了一种得过且过的情绪,甚至变得虽有爱国之心,又有害怕战争只想苟安一时的心理状态了。他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沉默起来,觉得无话可说,也不想多说。
  童霜威心情也不舒畅,刚想说:“ 你嫂嫂从上海回来了,你上楼看看她去。”一想,方丽清不喜欢军威,让军威上楼,方丽清一准要嫌他脚上有泥踩脏了房间里的地板。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改说:“你嫂嫂从上海回来了,她还在楼上休息。等会儿吃中饭时,你会见到她的。”又说:“ 家霆还没看到你吧?你看,”他用手指着鸽子房西边仍专心吹肥皂泡的家霆,说:“ 他吹肥皂泡吹得多高兴啊!”
  童军威高兴地喊了一声:“家霆!”
  家霆猛地回头,“ 啊”了一声,叫道:“ 小叔!”马上撒腿跑过来了。
  童霜威见儿子同他小叔两人很亲热,心里高兴,说:“ 你们一块儿玩玩吧。”他想转身走了,只见家霆一把拉住童军威说:“ 小叔,早等着你再陪我去五洲公园了。五洲公园里‘美洲’、‘欧洲’、‘亚洲’我都到过,就‘非洲’、‘ 澳洲’每次都没去好好玩一玩。你上次答应带我去的,今天可要兑现!”
  童军威笑了,说:“ 行行行,我骑自行车带你去!车子放在玄武门,可是进去要走很多路,你别叫苦!”
  他俩是决定骑自行车去玄武湖了。童霜威由他们去,转身走进客厅,正打算穿过走廊上楼,迎面见方丽清换掉了睡衣,穿着一件新的桃红色丝棉旗袍,嗑着瓜子从楼上走下来。
  方丽清一脸不高兴,张嘴便问:“ 怎么下楼接了电话就不上来了?”
  童霜威略略赔着笑脸,说:“军威来了!我陪他谈了一会。他要上楼去看你,我怕你不乐意他上楼,让他带家霆到玄武湖去玩了。”
  方丽清的脸冷冷板着,挪动着腰肢朝客厅里走,嗑着瓜子说:“我顶不喜欢礼拜天了!当了兵无事老是出来跑做什么?”她这是嫌童军威回来。既嫌童军威长得不讨人欢喜,又嫌童军威食量大饭吃得多,更嫌童军威并不是童霜威的同天地亲兄弟,偏偏童霜威有时要塞些钱给童军威零用,有时还要给童军威买些书籍物件。
  她信奉“好男不当兵”的谚语,常说童军威“不是一个有出息的年轻人”!
  阃令森严,童霜威听了,也不做声,跟在方丽清身后也进了客厅。他心里窝火,不明白方丽清今天无理取闹要胡搅蛮缠到什么时候才结束。他心里暗想:到客厅里,坐一会,也许她会高兴起来的,有心耐下性子陪陪她,求得点安静。本来想把谢元嵩来电话的事告诉她的。也决定不说了,免得一说使她更生气。
  方丽清在大沙发中间一坐,嗑着瓜子,却问开了:“ 刚才谁来电话?”
  童霜威顿时想到“河东狮吼”四字,连忙敷衍:“啊!机关里来的电话,谈的公事。”
  听说是“公事”,方丽清毫无兴趣。她平时是不爱听童霜威谈公事的,就止住不问了,一心一意嗑瓜子。突然朝客厅窗外望望。
  窗外,门房的红瓦屋顶上,正停歇着一群刚刚飞罢下来想进鸽房的鸽子:有白儿,有点子,有瓦灰,有青毛,有鱼鳞斑..鸽子有的在“咕咕咕”叫唤,有的在自己啄羽毛,有的在扑打翅膀。方丽清突然将手里的一把瓜子撒在茶几上,起身走出客厅到了外边。
  童霜威不明白方丽清想干什么,看见她眼睛老是盯着屋顶上的鸽子,想起了早上方丽清说过的话,好像有些明白了,担心地看着方丽清出了客厅走到外边,他站起来也从玻璃窗里朝外张望。
  外边,阳光很好,见方丽清走到“老寿星”刘三保住的门房门口,在吆喝着刘三保出来。话不能每句都听清,但好像是在叫刘三保去做什么事。白发的刘三保面有难色,愁眉苦脸地摇头摆手。
  难道她是要叫刘三保去逮鸽子?难道她真打算杀鸽子吃?对了!一定是这样!从方丽清生气的表情上和对刘三保做的手势上,童霜威察觉方丽清真的是打算要叫刘三保给她去抓鸽子。童霜威心里发热,点上一支香烟,坐不安了,忍不住从客厅里往外走。到了外边,走近方丽清,听清方丽清的话了:“ ..快!给我抓!..抓了杀!四五只就行,叫庄嫂红烧!”
  刘三保脸上尴尬,苦笑着,他平时会背《三字经》,此刻背书似的说:“人之初,性本善。..这鸽子,吃不得!”
  童霜威克制住自己的火气,吸了一口烟,上前说:“ 丽清!———”他虽没有多说一个字,脸上的表情和语气已经充分向方丽清表露出他对这件事的态度了。
  方丽清才不在乎呢!她并不理睬,斩钉截铁地回头说:“ 今天吃鸽子的事你不要管,由我!”
  童霜威见刘三保在身边,讲话不便,对刘三保做了个眼色,动动下巴说:“你走。”
  刘三保求之不得,马上瘸着腿要走,方丽清尖声高叫:“ 不准走!”
  童霜威没奈何地说:“ 丽清,你不能这么任性。”对刘三保说:“你走吧。”
  方丽清由着刘三保走,朝着童霜威冷笑笑:“ 我要试验试验,你到底是喜欢你儿子和鸽子还是喜欢我!”
  童霜威按捺着性子说:“太太,让我安静安静吧!今天一早起来到现在你还不曾让我安静过五分钟!”
  方丽清又冷笑笑,说:“ 好吧,你上楼安静去吧!反正,我在这潇湘路一号里,既是女主人,又不是!除了金娣,没有一个人听我的话。不行!这局面我一定要改变过来。你不要管我!你随我!
  玉皇大帝来我也不给面子!”
  童霜威真的气怔了,又不愿吵吵闹闹有**份,终于只好沉默,想:好吧,随她去吧!这种上海商人家的大小姐就是天生的娇惯脾气。谁叫我看中她漂亮的呢!谁叫我当初心甘情愿娶她的呢!拿她同家霆比一比,无论如何,儿子的事总比太太的事好办一些。想起俗话说的“ 清官难断家务事”的话,决定装聋装傻算了!
  估计也不至于严重到不可开交的程度,就下了决心:眼不见为净!
  突然笑笑说:“好好好,随你!随你!”说着,转身向客厅走去,准备穿过客厅上楼到书房里去看书了。
  他一走,方丽清顺着水门汀路绕过前屋到厨房和下房那边去了。
  她走近下房,看到戴鸭舌帽的尹二正迎面走过来,心想:让尹二给我抓鸽子岂不是好,马上高叫:“尹二!”
  滑头的尹二,面部毫无表情,忽然背转身走了,好像一点也没听见。尹二一定是看见也听见的,可他装得多像既未看见又未听见呀!真是气死人,这个瘪三!
  方丽清气得脸上火辣辣烘热起来。这个汽车夫,她感到最难对付,软硬不吃。有一次,也是礼拜天,方丽清叫他上二楼去擦玻璃窗。他说:“太太,我不会!”方丽清一定勉强:“不会?不会你也替我擦!”尹二说:“好!”不到半个钟点,玻璃碎了三块。方丽清气得脸通红:“现世报!不要你擦了!你给我走!”..现在叫他,他装作听不见,转身走了,也好!省得叫他逮鸽子他又说:“ 不会!”
  不知又会变出什么戏法来!
  方丽清终于走进了厨房,刘三保本来躲在厨房里,正同庄嫂嘁嘁嚓嚓在谈些什么,见太太来了,马上像老鼠见猫似的跛着腿一瘸一瘸地走了。方丽清也不拦他,对庄嫂下命令:“ 庄嫂,今天中饭的菜,加个红烧鸽子。你去鸽子房里抓四五只鸽子杀了下锅!”庄嫂正在厨房自来水上洗菠菜,听了,愣着脸,说:“ 太太,这事我不能作孽,我不能干!”
  “作孽?作什么孽?”方丽清一火,美丽的大眼睛溅出了凶光,流露出怒气。
  “鸽子是家霆少爷喂养的,舍不得杀的。他知道了我怎么好交代?”庄嫂依然在“哗哗”地用自来水冲洗着菠菜。
  “你就说是我让你杀的!我负责!”方丽清两手叉着腰。
  “我不能。”庄嫂将菠菜洗净放在一边,又去拿两条鳊鱼来刮鳞剖肚。
  “我一定要你办!到底是我说话算数还是你说话算数?”方丽清粉脸溅朱,用的是质问口气。
  “反正,我办不了。”庄嫂剖着鱼肚,掏出内脏来,一股腥味扑鼻。
  “好!现在我们家里是主不主、下人不像下人了!我说话像放屁了!我今天倒偏要说话算数,我一定要杀鸽子、吃鸽子!”方丽清双手叉着腰,漂亮的脸上两个酒窝陷得深深的,横眉竖鼻。
  “我不能办!”庄嫂仍旧低头杀着鱼,“作孽!作孽!”
  “你杀鱼不作孽?”
  “这鱼买来就是死的!再说,家霆..”
  方丽清气得头也发晕,高叫:“金娣!金娣!”
  外边,尹二的声音在帮着喊:“ 金娣!金娣!”声音似在学着方丽清那种娇声娇气,显然带着揶揄的味道。
  方丽清咬牙走出厨房,见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近旁的尹二又转身走了,金娣却从吃饭间通往厨房的门里跑出来。方丽清做着手势:“金娣,快跟我到鸽房里去抓鸽子!”
  金娣面有难色,战战兢兢:“ 太太,我..我不敢!”但看见太太的脸上像涂了一层霜,只好改口又说:“ 好好..我..我跟你去!”她蹙着脸畏畏缩缩地跟着方丽清向前边鸽房的方向走。
  阳光照着鸽房。鸽房约有六平方米大,四周是三米高的木柱子围上铁丝网,圈成了一间屋状大小的天地。安了个活动的木框铁丝网门,可开可合。顶棚是洋铁皮的,有个活动天窗,可以用竹竿顶开或用绳子拉上关闭。鸽子住的木屋一层一层一共五层,每层七间鸽房,每间鸽房住一对鸽子。此刻,天窗敞开着,鸽子一大半飞在外边,一小半留在鸽房里。
  方丽清带着金娣到了鸽房前,方丽清用手将绳索一拉,“ 啪”的一响,天窗关闭了。方丽清指挥金娣说:“ 开门进去,给我抓几只鸽子!”
  金娣退缩了,她不愿干,战战兢兢说:“ 不,我怕鸽子!我不敢抓!”
  方丽清火冒三丈:“ 连你也敢不听我话了!杀千刀的!小死鬼!看我不抽你的筋剥你的皮!”她做着要掐的手势。
  金娣禁不住方丽清凶恶眼光的逼视,硬着头皮将鸽房门上的插销拔开,闪身进了鸽房。鸽房里乱成一团,鸽子扑飞起来,有的扑跳在地上,扬得鸽毛、灰尘弥漫在阳光中。方丽清指点着说:“看,就抓那几只在窝里孵蛋的鸽子。这只肥!快!抓了递给我。鸽子啄人不疼,怕什么?”
  金娣抓了一只孵蛋的鸽子,是只点子,扑棱扑棱拍打着白翅膀,她害怕,连忙递给方丽清。方丽清一跺脚,“啪”地打了她一个耳光,吆喝:“快!用手扭断它的颈子!”
  金娣笨手笨脚,不知所措。方丽清骂了一声:“ 死人!”竟真能狠心,她一手揪住金娣手里的鸽子,一手扭住鸽头,用力一拧一扭,“克”的一声,鸽颈骨断了。她将鸽子扔在地上扑腾着,又叫金娣:“快!再抓!”
  一会儿,金娣一连又抓了四只鸽子。方丽清也一连扭断了五只鸽子的颈骨。方丽清才满意地对金娣说:“ 走!把鸽子送给庄嫂,中午非给我烧出来不可!”说完,丢下金娣,独自洋洋得意地进客厅上楼去了。
  她上了楼,先进盥洗室用“力士”香皂洗净了手,到书房一看,见童霜威正手拿一本线装书嘴里在呵呵哑哑轻轻地哼哼。她明白童霜威是在诵古诗,也不知为什么,杀了几只鸽子,她心里有一种残酷的满足了**的胜利欢悦,忽然笑了,妩媚地说:“ 啸天,中午请你吃红烧鸽子!”
  童霜威听了,心上一刺,知道已经无可奈何,索性不做声,不置可否地继续吟他的诗词:“ 人生愁恨何能免,**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方丽清见他正在摇头晃脑,知道在这种时候他不喜欢人打扰,逛逛悠悠回卧室拿替换衣服去浴室洗澡去了。
  童霜威独自踱着方步,吟着吟着,心上忽然有种淡淡的哀愁。
  凭窗遥望冬日阳光下苍郁的紫金山、有着红墙庙宇的鸡鸣寺、有着天文台的北极阁以及苍苔剥落、灰蓝发黑的古台城,觉得眼前风景都带着一种六朝烟水气。一种怀古的幽情又油然而生,默默站在那里,呆呆望着远山,怅然久之。
  开午饭的时候,童霜威和方丽清一起从楼上下来,走向吃饭间。童军威带了家霆已经从玄武湖回来,也早已站在饭桌旁了。
  家霆因为小叔带他游遍了五洲公园里的“非洲”和“澳洲”,虽然时下正是冬令,公园里一片萧瑟、冷落,他心里仍然高兴,满脸露出活泼的神态。见到爸爸和方丽清来了,却敛起了喜色,亲热地搂住小叔的手臂,倚在小叔身旁。
  方饭桌上除了一套仿清的蓝花碗筷匙碟,已经摆上了荤素俱全、色彩调和的五菜一汤。方丽清规定礼拜天多加一样荤菜。今天的菜是:胡萝卜红烧羊肉、盐水鸭、清炖鳊鱼、百叶炒菠菜、凉拌葱油萝卜丝和木耳肉片汤,菜和汤冒着腾腾热气,吃饭间里布满了鱼肉香和葱油香。
  看到童霜威和方丽清一起进来,童军威像个军人似的挺胸立正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大嫂!”
  方丽清似笑非笑,不冷不热地说:“ 来啦?坐下吃饭吧!”说着,她自己在桌子左边坐了下来。
  童霜威在上首一方坐了,童军威在下首坐了,家霆就在右首一方坐了。
  庄嫂紧张地给四人盛饭,侍候着在一旁站立。
  童霜威用筷子招呼军威:“吃吧吃吧。”
  大家刚举筷,方丽清看看桌上的菜碗,忽然皱眉虎脸回身厉声问庄嫂:“怎么?没烧?”
  庄嫂尴尬了,朝童霜威看看。童霜威心里懊糟,想:唉,孔夫子说:“惟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真是不错!太难侍候啦!今天从一早闹起,闹到现在,还不罢休!眼下,我头脑里那么多的大事已经转不过磨来了。会不会同日本打仗啦?c.c.的人会不会顶走我啦?褚之班的事和江怀南的案子啦!..她却老是纠缠在一些琐碎小事上找麻烦、闹纠纷!到底想干什么呀?..心里懊糟,脸上自然流露出来,心想:如果把红烧鸽子朝桌上一端,家霆知道了还不要跳起来!从今以后,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岂不更糟了!为什么非要闹得不可开交呢?真是难猜女人心哪!
  他这样想着,又不想同方丽清闹起来,忍气搭讪着说:“ 菜很好了嘛!这么吃不是蛮好吗?”
  谁知,方丽清尖声叱责庄嫂说:“ 庄嫂,你烧了没有?我说话算数不算数?”她手一指童军威:“ 今天不是有客人吗?我就是要招待客人!一切我负责!”她这指着童军威说“客人”,其实含有厌恶童军威的意思。童军威听了,心里不自在;童霜威听了不满意;家霆听了也不受用。
  庄嫂嗫嚅地说:“烧是烧好了,可是,我..”她似乎有难言之隐。
  方丽清大声命令:“端来!”又似乎是对庄嫂说,又似乎是对童霜威和家霆说:“ 反正我这人,说话是一定要算数的!这个公馆里,谁都要听我的话!我一定要养成这个规矩,像以前那样不行。我说一以后就不能二!”
  童霜威心里想:这下,她说得很明白了。她一早上闹到现在,就是要用她这种坏脾气让大家从今以后一切都听她的话,照她的意思办。..心里不快,又不好说什么,像和事佬似的说:“ 你是太太,说话当然要作数。可是,有些事慢慢来嘛!不要操之过急嘛,那样不好!”
  童军威和家霆木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军威低头吃着白饭,家霆停住了筷子,一会看看爸爸,一会看看方丽清,一会又看看庄嫂,思索着究竟。
  方丽清又对庄嫂尖声高嚷:“快端来!”
  庄嫂善良、娟秀的脸上颜色苍白,踉跄地走出吃饭间去厨房了。这里,桌上的人空气紧张,静得只听到童军威嚼饭的“ 嚓嚓”声。
  一会儿,庄嫂从厨房里端着个大砂锅来了,挪开菜碗,将砂锅放在方桌中央,揭去了砂锅盖。砂锅里冒出一股特异的香味,是五只红烧鸽子冒出诱人食欲的气息。
  方丽清突然变得兴致勃勃了,笑着点头:“好好好,一人一只,一人一只,留一只我晚上吃!”她夹一只给童霜威放在面前的菜碟上,对着童军威和家霆说,“你们吃!快趁热吃!”她自己在一只最肥硕的鸽子上用筷子撕下胸脯夹进口里咂嘴嚼起来,连连夸赞:“ ,不错,烂了!很香!可惜糖放得少了一点。”
  童霜威看看家霆,家霆还像做梦没醒,发现砂锅里是红烧鸽子,有些纳闷,脱口问:“鸽子?”
  没人回答他。他转脸问庄嫂:“是鸽子?”
  庄嫂尴尬地要点头又不敢点,沉默着吞吞吐吐。
  方丽清开口了:“ 是鸽子!家霆,我对你说,”她态度十分严肃:“今后鸽子不准养!一个月要五块钱料豆,这且不说。你是学生,读书重要,养鸽子没有好处。再说,鸽子太脏,屋上地下到处是鸽屎,新生活运动..你懂不懂?”
  她没有说完,料不到这倔犟的小学生已经从怀疑察觉了秘密,激动地红着脸问:“这鸽子..是我养的?..谁杀的?”
  没有人回答,寂静无声,正证明了是那么一回事。家霆高叫起来:“为什么杀我的鸽子?为什么?”
  童霜威看到儿子涨红着脸,眼眶里含着泪水,排遣地说:“ 吃饭!吃饭!有事吃了饭再谈。”
  童军威用眼色制止家霆发火,轻声说:“家霆,吃饭!”
  方丽清板着脸两颊绯红,她是存心要通过鸽子的事,来制服童霜威前妻留下来的儿子的,傲慢地说:“ 鸽子是我叫庄嫂烧的!吃几只鸽子我还做不得主?”她有滋有味地嚼起鸽子肉来,用手去撕鸽腿。
  谁也没料到,家霆痛心鸽子被杀,心里火冒三丈了,将手中的筷子“乒”地朝桌上一掷,“哇”地哭了,喊了一声:“ 我的鸽子是今年春天要参加比赛的呀!..”话声未落,站起身来,丢下饭不吃,穿出吃饭间朝自己房里跑去了。
  他一跑,童霜威叹了一口气。方丽清却马上发起火来,大声说:“小孩都给惯得没规矩了!吃几只鸽子就要摔筷子发脾气,像什么话!我向来是喜欢说到做到的,鸽子不准再养,明天我还要吃!吃光为止!倒要看看谁犟得过谁?”
  饭桌上气氛令人难挨,童霜威闷声不响地夹菜吃饭。童军威皱着眉三口两口扒完了饭,也不愿再添了,放下饭碗含含糊糊说了一声:“慢用!”站起身来,想走出吃饭间到家霆房里去劝劝侄儿。
  童霜威明白军威的心意,说:“叫家霆别哭,劝劝他!鸽子吗,有钱是买得到的,这么宝贝干什么?”
  童军威刚走,方丽清嫌童霜威疼他儿子,正要歇斯底里发作,却听见大门口“嘀铃铃”电铃响。
  童霜威说:“咦,有客?”
  方丽清指挥庄嫂:“快去看看!”
  庄嫂本来发呆似的站在一边侍候着东家吃饭,看着红烧鸽子引起的一场风波不知所措。方丽清叫她快去看看,她连忙穿出吃饭间,通过走廊和客厅里朝外张望,一会儿快步回来了,说:“ 是冯秘书回来了。”
  正因鸽子引起的风波心头涌满不快的童霜威,吃饭吃得味同嚼蜡,听说冯村回来了,心里才略微高兴,急忙吃饭,说:“ 他回来了?好了,我正盼着他回来呢!”
  方丽清也觉得今天自己是胜利者,庄嫂、家霆,都给自己收拾了一顿。本来倒还想刺刺童霜威,再多说几句。现在听说冯村从上海回来了,心里也高兴。他让冯村到上海带大批吃食、化妆品等回来,并让冯村到娘家看看,估计姆妈和哥嫂也会给她带些东西来的。她也想知道褚之班是什么态度,对庄嫂说:“ 快给冯秘书摆副碗筷,让他吃饭。”她是想在饭桌上谈,边吃边谈。
  庄嫂急忙去拿来了碗筷,冯村回房放下物件已经走到吃饭间里来了。一进来,就先叫:“ 秘书长!”又叫:“ 师母!”对方丽清说:“要买的东西都办好了!等会儿我让金娣送到楼上去。”他到上海去了一次,在上海买了条新的黑领带,又新理了发,一张黑脸显得容光焕发,在庄嫂给他盛好了饭的位子上坐下,开口对方丽清说:“本来昨天要回来的,方老太太硬要我多留一天,为的是她给你在店里做的两件旗袍还没做好,要赶一赶,昨天夜里取到手让我带来,所以改乘今天早班车回来的。”
  童霜威急着问:“褚之班的事办得怎么样?”
  方丽清却又急着抢过话头:“家里都好吗?”
  冯村一张嘴能回两头话,先回方丽清说:“ 好好,都好都好!”
  马上又回童霜威的话:“褚之班的事办得不太顺利啊!”
  “怎么呢?”童霜威问,愣愣地嚼饭,做了个手势打发庄嫂走开。
  方丽清也停止啃鸽子,竖着耳听。
  冯村停止吃饭,叹口气说:“ 褚之班有点牛脾气。我找到他,把前前后后上边点名、你的为难一五一十都说了。他一口咬定:不讲交情,过河拆桥!我再三解释,他总是怨气冲天,说:‘ 啊呀,现在贪官污吏、巨奸大憝都出在中央,都出在首都!为什么窃国者侯窃钩者诛拿我开刀?’最后,竟说了些威胁的话。”
  “岂有此理!”童霜威大摇其头,放下了饭碗,心里梗得难受,问,“他说了些什么?”
  冯村郁闷、沉重地说:“他竟说:如果真的判了他,来而不往非礼也,他要反抗!谁给他一个耳光,他一定要还一个耳光再踢上一脚!”
  方丽清板着脸,推开饭碗,将鸽子骨头扔在碗里,心里冒火,骂了一声:“杀千刀!”
  童霜威皱着眉尖说:“ 混蛋!简直是上海滩上的青红帮!他说了反抗的手段没有?”
  “那倒没有。”冯村说,“ 我想也许他仅仅不过是胡嘴大话,吓吓人的。”
  童霜威“ ”了一声:“当然,这家伙平时就不安分!他威胁就威胁吧!不过,我谅他还不敢!他的案件,我既未添油加醋,也不能包庇营私,问心无愧!不信他能把我怎么样!”
  冯村连连点头,拿起饭碗来开始边吃边讲,说:“是啊,我对褚之班也是一再解释,可他总是说:‘ 没有宁国府门前的石狮子,也没有清水衙门!官越大越是贪官!’我的话他都当耳旁风。”
  “最后呢?”童霜威急切地问。
  “我终于把要讲的话都讲了,劝他接受判决,要理解您,不要误解。他听是听了,一言不发,只是撇嘴冷笑。我也无计可施,只好回来。”
  “你估计出不了什么问题吧?”
  “难说,也许不会出什么问题..”
  童霜威闷住气不做声了,站起身来,心里搅海翻江似的不是滋味,背着手独自踱出吃饭间通过走廊、客厅,走到阳光下的花园里去。
  春天刚刚开始降临,广大的花园里仍旧萧条、冷清,静得只有麻雀吱啾。根部用稻草包裹度过了严冬的葡萄架上的枝藤尚未萌芽,枯黄了的绿草皮部分已经返青。几棵珍珠梅在风中光着枝条颤抖。前边池塘边的大柳树,像一个个苍老、伛偻着的老人,披着绿发灰蒙蒙地蹲着站着。雪松、龙柏仍然苍翠,花园左边的竹林也依然泛出青绿。细心人,当然可以发现:就连那些似乎干枯着的植物,也都蕴藏着苞芽,灵魂已经苏醒。
  童霜威背着手寂寞地独自散步,远眺阳光下鸡鸣寺的蜿蜒红墙和北极阁的烟笼丛树,想起这一向来缠绕心头和脑际的家国大事,从华北局势的紧张,到褚之班的威胁。..忽然感到心头酸楚。一群家霆喂养的鸽子正在天空绕着圈子飞翔,鸽哨声打破了四周的平静。童霜威仰首看着鸽子飞,又想起了刚才饭桌上发生的龃龉,心里更阢陧、烦躁了。t/xt.小/说.天+堂w w w. xiao shuotxt. n et



第二卷 旧梦新怨,一支金陵散曲 四

春天来后,从潇湘路一号花园里远望紫金山,山是苍绿的;远望鸡鸣寺和北极阁,也都郁郁葱葱。
  春雨常常潇潇地下,被雨水浸润了的草地,泛着水光的树叶,油亮亮的,绿得透明。
  早上和晚上,常常多雾,湿漉漉、沉甸甸的水气,汇成乳白色又带着丝丝浅绿的烟帐,在返青了的花园树木草丛中遮绕。麻雀和一些翠绿 色的不知名的小鸟,经历了一个冬天的寒冷,飞跃着在树叶间好听地呜叫。前边大柳树环绕的池塘里,绿色和紫色的浮萍密集。白昼和夜间, 鱼儿不时跳出水面,溅出“噗嗤”的水声。
  鸽子,因为家霆的痛哭哀告,留下了十五只。方丽清固执起来,谁也拿她没办法。其余的都被她陆续杀了吃掉了,连家霆要拿去参加比赛 的鸽子,也被她杀吃了。这剩下的十多只鸽子,现在仍喂养在原来的鸽子房里。早上,天窗一开,它们就扑剌刺地飞上屋顶。时而在花园上空 绕着大圈子飞翔,时而在门房的屋脊上昂首阔步“咕咕”啼叫,使花园里增添了一些春天的活跃气氛。到了傍晚,“老寿星”刘三保或家霆喂 食时,它们又都从天窗飞回鸽子房,开始安息。
  虽然华北局势不断紧张,“国难当头”成了老百姓的口头禅,潇湘路一号里的岁月还是安静而悠长的。春天到了,童霜威感到浑身有一种 想出去春游的欲望。他是个爱以文人雅士自居的人,却并不像许多中枢要人一样喜欢女色。烟酒只是稍沾一点。要讲嗜好,倒是读读诗词,种 种花草,游山玩水,比较喜欢。手边的案件是可以用“堆积如山”来形容的。他披阅卷宗并不少,判处惩戒的并不多。有的案件太棘手,有的 案件有种种背景和关系难以下手,有的案件似乎可能会有冤屈或夸大。有的案件是当事人官职太小,小得他不想去惩戒这种替罪羊。所以,他 披阅过的案件多,书面拟出惩戒书的案件却不多。褚之班的,他按照原定的打算作了惩判。对于江怀南,他将案件卷宗抽出搁起,压在手边。 他觉得这是十分牢靠的,心想:除非我倒台,c.c.派进中惩会的人将我挤走。要不然,有我庇护,江怀南大树底下好乘凉,是可以安然无恙 的。
  他现在,对江怀南印象很好。上次谢元嵩打过电话,说明自己拿“现”的,要让童霜威拿“欠”的。过了一天,江怀南就派心腹人送来了 各色讲究的苏州吃食和用蒲包装着的许多鲜鱼活虾。江怀南还带来了口信,说是春暖花开,就请童霜威到苏州、吴江作春游,相信一定能使童 霜威满意,要童霜威相信他的一片忠诚。
  时局,使童霜威有一种处在一个密云不雨的阴沉年代里的感觉。他常接到请帖,有粉红的喜庆请帖,多数是打抽丰的。不是这个秘书长的 老太太做寿,就是那个部长的公子结婚,也有办丧事的白纸黑字讣帖,那是一些政界要人们的父丧、妻丧请去吃素斋。更多的一些洒金笺帖子 ,则是同移付惩戒的当事人有关的。有的是挽人出来请客说项的。这类请帖,童霜威总是放在一边置之不理。他对这些交际应酬,简直厌烦极 了。
  现在,春天到了。童霜威从心底里升起一种想去山水之间春游的欲望。说也正巧,江怀南的信就在这时来到了。
  江怀南的信写在精印的宣纸笺上:
  啸天秘书长勋鉴:
  暌别尊颜,瞬忽数月,近维起居鬯吉、阖府均安为颂为祷。兹者,阳春翩临,万物复苏。苏州、吴江景物绮丽,太湖之滨,物华天宝。怀 南有意奉邀尊驾移趾来此春游,倘蒙光临,不惟鄙邑生辉,且可略尽地主之谊,定使尊驾事事满意,有不虚此行之感。专此布意,如承俯允, 不胜企翘之至。起程之前,请电报示知,庶可准时在苏州火车站迎迓。言不尽意,亟盼面聆教诲。敬颂公绥。晚江怀南民国二十六年四月二十 八日
  童霜威将信看了三遍,特别注意到江怀南信上说的“定使尊驾事事满意,有不虚此行之感”这一句,他觉得江怀南心意诚恳。信上这句话 的内涵非常丰富。暗示着什么呢?意味着钱财?意味着事业?意味着吃喝?……反正,总是意味着好事,像有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吸引着他想 去领略领略这“事事满意”,领略领略这“不虚此行”!他只将信给冯村看了,却不将信给方丽清看,并且叮嘱冯村:“此事就你知我知,连 你师母都不要给她知道!”这一段时日里,方丽清经常无理取闹,那种娇惯的古怪脾气,实在使他觉得腻烦、厌倦。苏州,去年春天他还陪方 丽清去过。春天,那里当然会使人心悦神怡。“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春天到苏州散散心,岂不妙哉!他决定解脱方丽清的羁绊,到“群莺 乱飞”的江南,去过几天湖光山色陶冶性情、无忧无虑的生活。
  他需要休息,需要玩一玩、清静清静,需要把头脑里经常焦虑、思索的和战问题以及自己的进退去留和麻烦问题,都暂时抛开,暂时丢在 脑后,放松放松,找点世俗之外的乐趣。“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江怀南是个知情知趣的人,倒要看看他有什么使人满意的本事。何况, 他说是要免俗,又免不了俗,心中也想亲眼看一看“威南农场股份有限公司”到底是虚是实,是真是假。大片属于自己的湖田到底是在眼前脚 下可以触及之处,还是仅仅停留在江怀南的口头和信纸之上?既然谢元嵩上次亲自到吴江找了江怀南,得到了“现”的,将“欠”的抛留给了 我,那么我这次亲自应邀到苏州一行,在游览之余,总不至于身入宝山空手而回吧。想了又想,他决定秘密去一趟苏州和吴江,同江怀南见面 。这是一种交杂着寻求悠闲、追觅诗情画意,与满足好奇心和创办实业的野心及填充金钱欲望的旅行。在这春光降临的日子里,他觉得需要旅 行。徐霞客似的雅兴,使他兴奋、激动,迫不及待。
  “给江怀南发个电报去,我明天坐特快车到苏州,让他接我。”童霜威对冯村说,“一定叫他保密,我不想被那儿司法界和政界的人知道 。”
  冯村答应了一声:“是!”回身准备去拍发电报。
  童霜威又叮嘱:“对你师母就说我去苏州办公事。机关里不管是谁问起我,都说我血压高去苏州找名医治病去了。”
  童霜威是第二天一早吃了早点坐京沪特快离开南京的。
  天,阴沉沉,尹二开着蓝色“雪佛兰”将他和冯村送到房子刷成黄颜色的和平门车站,旅客很多,冯村送他上了月台。
  临别,童霜威看到一个背着行李的穷苦女人抱着一个小男孩在乞讨,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叮嘱冯村:“你叫庄嫂多照顾点家霆。这孩 子,这一向……唉!”他没有多说什么,但冯村懂得他的意思,说:“秘书长放心,我会和庄嫂好好照顾他的。”
  从下关开出的火车,经过和平门车站只略一停车。童霜威上了头等车,在车窗里同冯村打个招呼告别。
  车子“嘁喀嘁喀”离开和平门,从车窗里可以眺望到古城墙前辽阔的玄武湖,布满着六朝烟水气。转瞬间,火车鸣笛将玄武湖抛在身后, 看也看不见了。头等车厢里很暖和,童霜威先脱去了人字呢春大衣,又松开了西装领带。车上人少,童霜威对面的墨绿色丝绒垫座位空着,有 卖小报的来,两角钱一厚叠《罗宾汉》《沪报》《晶报》《桃花江》《花国艳闻》等,童霜威要了一叠小报。侍应生上来,他泡了一杯茶,先 是朝着窗外随意张望,看着无数绿油油的田地在眼前一闪一闪过去,看着无数沟浜上,菱角、茨菇的叶片都在水上,看着远远近近阡陌上走着 的水牛和荷锄的农夫,看着树丛、竹林里隐隐约约的破旧的黑瓦、白墙农舍,看着电线上停歇着的成群呢哺的燕子……看得感到无聊了,又拿 起小报来看。小报都是上海编印的,多数登的全是上海歌场舞榭、长三幺二堂子里的名媛歌女和舞女名妓的照片和逸事。再不就是社会新闻、 桃色案件、凶杀抢劫、男女艳事……看了一会,就不想看了。天本来阴霾,忽又迷迷蒙蒙下起牛毛细雨来。看到车窗外天空中在细雨中随风卷 动的柳絮,他忽地悟到快清明了,不由自主地吟起温庭筠的《菩萨蛮》来了:“南园满地堆轻絮,愁闻一霎清明雨。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 。……”吟了一会,又想起了时局蜩螗,想起了自己不知会不会受人暗算被排挤出中惩会,想起了方丽清和家霆之间的敌对情绪……心头突然 涌出一种越来越浓烈的情绪,一种交杂着回忆与思考的怅惘情绪。这种情绪平时偶尔也有,从未像现在强烈。是从在和平门车站,看到那抱着 一个五六岁男孩的穷苦女人的时刻滋生的。穷苦女人长得很端庄,应当说是很美的。为什么眉毛那么像柳苇呢?……现在,火车是在向苏州方 向疾驶。往事烟云似的浮起在心头和脑际了。他烦躁起来,感到心里空空,头脑也空空。一阵微带郁悒的情绪无法排遣,又呆呆朝着车窗外张 望起来。
  火车“轰隆轰隆”摇晃着、震动着,飞速地向前奔驰。头等车厢里,客人不多。不知谁个大军人家的几个打扮得富丽堂皇的太太、小姐和 少奶奶,由一个勤务兵侍候着,占了两个四人座,有说有笑,喝茶、嗑瓜子、玩扑克,不时嘻嘻哈哈地大笑。
  童霜威凝神望着车窗外迅速朝后掠去的景物,两边水乡的田野呈现出一片光艳的翠绿色,悦目明心。只是一些慢车停歇的小站附近的广告 牌和铁路沿边的一些破旧民房的墙上,到处看到仁丹、“大学眼药”和胃病药的巨幅广告。这都是日本货广告,夹杂在美丽牌香烟、老刀牌香 烟、狮牌六○六、九一四针剂的广告中。仁丹的广告上,画着一个日本海军大将的胸像,“大学眼药”的广告上是一个戴眼镜、秃顶的大胡子 ,一片东洋的气氛,使童霜威看了感到刺眼。童霜威抽了一支炯,突然有些疲倦,倚着软软的墨绿色丝绒垫打起瞌睡来。等他醒来时,火车已 到镇江。镇江的金山寺和那座七层宝塔矗立在眼前。铁道旁,热闹的街道呈现在眼前。他忍不住想趁火车停站走下车去散步,但看看湿漉漉的 地又不想下车了。
  特快火车又开。离镇江前,看到浮在江上的焦山也如占美人头上的螺髻峨峨高耸。一路上,过了丹阳,又过常州……不在江南,哪知水乡 之美?微风细雨,远处近处有湖水小浜的烟波,村舍有翠竹丛树围绕,桑林肥嫩的叶片碧绿,水面菱角的黄花像星星,秧田里绿浪翻动,村姑 在踩水车,风车“吱呀”旋转,水牛背上坐着披蓑衣的牧童踽踽漫步,真是“杏花、春雨、江南”呀!……童霜威是在车近常州时到隔壁那节 整洁的餐车上去吃饭的。点了个干贝炒蛋,喝了半瓶德国啤酒。然后,火车过了常州,过了戚墅堰,到了无锡。最后,在下午终于看到那高耸 的北寺塔影到了苏州了!
  童霜威喜欢南京的六朝烟水气,也喜欢苏州那种在雾峦中隐约出现寺影、塔影、树影的传奇神话色彩,喜欢苏州那种“人家尽枕河”的水 巷风光。苏州没有下雨,车站月台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嘈杂得很。火车一停,童霜威一眼看到月台上站着西装笔挺、穿着大衣的江怀南。江怀 南眼光灵敏,正朝头等车厢快步迎来。童霜威一下车,江怀南就上来握手:“啊!秘书长!我已经恭候多时了。盼您来正如大旱之望云霓啊! ”
  童霜威笑了,风趣地说:“还是晴天好!无锡往南京一段都在下雨,苏州没下雨,叫人高兴。”
  江怀南替童霜威提了黑牛皮公文皮包,像个跟班似的拥着童霜威出站,说:“秘书长,我已经在附近花园饭店开好了房间,头等的房间。 您嘱咐保密,一准神不知鬼不觉。先休息一下,随后就吃饭。”
  童霜威说:“是要休息一下!大好春光,我在南京也住腻了,想来换换胃口了!”说完,侃侃而笑。
  江怀南连连点头:“一切都准备好了,包您满意!包您满意!”
  两人步出车站,从一大群“叽叽喳喳”招揽生意的黄包车夫、马车夫、野鸡汽车夫和旅馆客栈手持帖子接客的人中穿出,旁边就是华丽的 花园饭店,也用不着坐车了。江怀南用手一指,说:“花园饭店的经理是吴江人。我是他的父母官,办什么事都方便。请请请!”
  走进紫藤架上摆满盆景的花园饭店,穿洁白上衣的茶房恭恭敬敬引路上了二楼。江怀南早包下了带有洗澡间和大阳台的大房间。房间里光 线敞亮,窗明几净,布置雅丽,沙发上的软垫,大床上的枕被色彩柔和、鲜艳,给人清洁、舒适的感觉。童霜威刚脱下大衣和礼帽,江怀南就 抢过来往衣架上挂。白衣烫发涂着胭脂口红长得俏丽的一个圆脸女招待笑容可掬地送来了洗脸水。童霜威从女招待手中接过洒了花露水的雪白 新毛巾,擦了一把脸,感到浑身舒坦。
  江怀南已经亲手给童霜威泡了茶,递过来放在童霜威坐的沙发旁茶几上,说:“秘书长,您看,洞庭东山出的上品碧螺春,沸水一泡,就 有白色茸毛浮起,叶子嫩绿,上口清香扑鼻,回味如嚼橄榄,您尝一尝!”
  童霜威举杯,用碗盖拂拂浮面的茶叶,喝了一口,果然清香沁脾,赞了一声:“好!”踱近阳台朝外一看,外边天空上飘飞着几只不知谁 家小孩放的风筝,尾巴摇晃,冉冉升高,使他也觉得飘飘然。
  江怀南陪童霜威在下座上坐了,说:“现在不是夏天,如果夏天荷花盛开时节,将这碧螺春用桑皮纸包成小包,隔夜放在开放的荷花中间 ,经过一夜熏陶,次日早上取出冲饮,那就满含荷香别是一番滋味了。”
  童霜威喝着茶,心想:别看这个江怀南,虽有点江湖气,却是不俗,心里也自高兴三分,问:“怀南,我倒想听听你是怎么安排的。我只 能住二三天就要回去。你说一说,我好心中有数。”
  江怀南递过一罐“茄力克”香烟来。童霜威摇摇手,说:“我烟不多抽,现在不抽!”
  江怀南自己抽了一支,点火喷烟,说:“等一会儿,我们坐马车先到网师园看牡丹芍药,再坐马车到玄妙观观光。时间也就不早了,我已 在这花园饭店定了番菜。晚上,秘书长如果愿意看苏昆听弹词,我就陪您去剧场、书场;如果想早点休息,那么,我们明天一早就先坐汽车到 吴江县太湖边上看湖田,看完湖田游太湖,吃船菜……”
  童霜威插嘴问:“船菜?”
  江怀南点头讨好地说:“对呀!苏州人坐船游览是有传统的。《吴县志》上说:‘吴人好游……游则载酒嘉肴,画船箫鼓……’船上有灶 ,酒茗肴馔齐备,炖、焖、煨、焐俱全。”
  童霜威哈哈大笑,说:“好好好,好好好!早听说苏州习俗每年农历八月十八日,仕女都要到太湖的支流石湖里泛舟看月,船上备好酒菜 与名厨,边游边吃,尽兴痛快。现在可惜还是春天,季节不对。但游览太湖风光,倒是饶富情趣。”
  江怀南有三分得意,接着说:“明天游罢归来,如果您还有兴致、脚力,我们同去虎丘山访古。至于后天,可以先到西园戒幢律寺看五百 罗汉和济公活佛的塑像,还可以求根签问问吉兆。下午可以到枫桥寒山寺。苏州园林有的是,玩上十天也不会厌倦。”
  江怀南说到这里,万没想到,童霜威听他讲到枫桥寒山寺,突然情绪变了,脸上出现了一种触动思念的神态,刚才那种逸兴遄飞的状貌消 失了。江怀南摸不清根由,只听童霜威怏怏地说:“后天,就不要去西园了吧,我们到枫桥寒山寺去一次。去后,买夜车票,我就回南京了! ”说这话时,他心头蕴集着复杂的感情。
  江怀南劝说:“何必如此局促呢?我这次是有心甩开公务陪秘书长玩玩的。说实话,您也难得光临一次。我是有心使秘书长来此过得愉快 、过得满意的。”
  童霜威看得出江怀南的诚恳,但心中的块垒是江怀南不知道的。他也不想多说,断然地答:“日程这样安排很好。我公务缠身,在此只能 游三天,暂时照这安排吧。”
  江怀南见他情绪不对,不似刚来时那样兴致高了,忽然笑颜试探地说:“秘书长,吴下多美女,此间景物宜人,唐伯虎在此也不可缺少秋 香。上次谢委员来,对吴依软语的莺莺燕燕夸赞不止。秘书长既已来了,逢场作戏有何不可,是真名士自风流,我已找了一位名媛唐小姐,这 位密司唐可作伴游。此姝好出身,父亲曾是画家,有一支丹青妙笔,可惜前年病故。唐小姐本是高中学生,今年辍学在家,谈吐文雅,还善唱 时下电影明星的流行歌曲。仇十洲①笔下的美女也没她好看,标致得很……”
  ①仇十洲:明代画家,太仓人,居苏州,擅画人物,尤长仕女。
  他还没有讲完,童霜威已经听明白了。童霜威少年时在家受的是老式的教育。后来出外求学,到了十里洋场的上海,从师交友都很慎重, 常常记住老父的教诲。学了法律,为人更加拘谨。接着,又被身份、地位、名望等约束,对轻率玩乐、自由放荡的生活向来有顾忌。这时,连 忙摆手正色说:“啊啊啊,不必不必!我这人厕身司法界多年,向来不愿做拈花问柳之事。”他自从上火车来苏州,心里时隐时显地出现着柳 苇和自己相处的往事,勾起的回忆使他感慨系之。本想尽量使自己摆脱这些往事的纠缠,刚才江怀南说起枫桥寒山寺,更引起了他痛心的回顾 。也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地,他突然想儿子了,想念面容酷肖柳苇的家霆了。一想,减弱了游兴,破坏了心情,听到江怀南谈起这样的事,反 感到亵渎了他的感情,也感到玷污了他的清高,脸上表露出厌烦的神色来。江怀南是个善于看风使舵、眉毛眼睛能说话的人,窥察着童霜威的 神色,见童霜威并非虚假,是一副正人君子道貌岸然的架式,心里不禁想:你们这些大人物呀,真叫人不可捉摸!你说你“厕身司法界多年” 什么的,可是在我这件案子上,你的胃口并不小呀!你算什么清廉的人物呀?不然你应邀来苏州干什么?你们这些大人先生们常常是言不由衷 又要里子又要面子的!……又一想,前一阵在南京潇湘路见到童霜威的太太方丽清,长得像“电影皇后”胡蝶,也许是家里阃令森严怕河东狮 吼?就借坡下马,惶恐而奉承地说:“秘书长既这样叮嘱,自然遵办!自然遵办!”他不想再提,却又准备到了晚上再试一试童霜威的虚实。 稍息片刻,喝了茶,吃了女招待送到房里来的两碗双醮鲜炒虾仁面,江怀南陪童霜威下楼。楼下无线电里正播着评弹《啼笑姻缘》。一辆马车 早已等候在门首。二人上了马车,枣红马拨动四蹄,颤动着直奔网师园去看芍药花。
  马蹄踏踏,过大街,穿小巷,上石桥。碧波粼粼的小河,两岸紧紧挤排着小户人家,一样地后门依水,前门临街。依水的水边石阶上,有 洗衣的,有洗菜的。水上有来往的舟楫,听说苏州有三百多座桥。喧嚣的市声和熙熙攘攘的人流。童霜威喜欢这种江南的风趣。紫燕呢喃,确 有盎然的春意了。
  网师园在一条幽静的小巷旁,长长的青石板道路通向门口。进园以后,曲折幽深,园里小巧玲珑,结构紧凑,有迂回不尽之致,假山石罅 缝问灌木多姿,中部一泓池水,清澈如镜。环池建廊、轩、亭、榭,夹岸有叠石曲桥,疏密有致。园北两间精室,高挂着“殿春移”的横额, 可惜粉墙剥落,木门虚掩,透露一种凋零衰落的景象。附近是大片种芍药的地方。芍药的花朝,在五月,现在初放,花分黄、紫、红、白,还 开得不盛。鸟雀声声,紫燕带着剪刀形的尾翅飘飞,一片光艳的绿色,一朵朵明媚繁盛的花朵使人心醉。童霜威沉迷于自然音籁和花香之中, 却又不能做到心上无牵无挂,只是尽力使自己洒脱,笑问江怀南:“怀南,‘殿春簃’上的‘殿春’二字可知作何解说?”
  江怀南“咯咯”笑了,说:“虽然常来,匾也常看,只是未钻研深究过。”
  童霜威说:“宋人诗云:‘过眼一春春又夏,开残芍药更无花。’芍药是春花的殿军,殿春之说,是由此而起的。”
  江怀南连连说:“领教!领教!秘书长博闻强记,真是名不虚传,敬佩之至。”其实,这个解说他是知道的。
  园里游人不少,有拍照的,有在茶苑里下象棋和围棋的。童霜威嫌人多,玩得索然无趣,两人在园里略略一游,又一起走出园来。江怀南 似发觉童霜威有心事,走在一树紫藤花架下,忍不住问:“秘书长似乎有什么不愉快,不知是否可以见告,也许可以代为分忧。”
  站在夭矫蟠曲如虬如龙的紫藤架下,璎珞缤纷,清香扑鼻,童霜威不愿说起柳苇之事,只叹口气说:“华北局势阢陧,我总觉得战争似不 可免。抗日是要抗的,日本人的这口气实在叫人吞不下,但一旦打起仗来,只怕这种承平的生活遭到破坏,使我不能不忧国忧民哪!”
  江怀南也触动心弦,长叹一口气说:“是啊,我也常为此日夜思虑。不瞒秘书长说,我那件事始终挂着,我的心也挂着。不知能不能有别 的妙法?中日战是可能的。如果发生战争,南方自然还会像‘一?二八’那样,战火从上海开始。日本是海军国家,兵舰一来,我们江防空虚, 如何抵挡?苏州、吴江必然也是炮火漫天之地。现在战争不打则已,打起来飞机大炮、军舰坦克一起来,还不可怕之至?说实话,我真想早日 摆脱这个狗屁七品县长,却又心里矛盾,如果对我进行惩戒下台,深怕后果不佳;不经惩戒,目前又无法下台。究竟如何是好,深望秘书长有 以教我。”
  两人这时已走出网师园到了门首,上了马车。马车夫挥起长鞭,“听导儿”一声,马拉着的车子又“踢踢踏踏”在石卵路上奔驰起来。童 霜威喜欢这种古旧的风味。苏州原是水城,向有“东方威尼斯”之称,白居易任苏州刺史时作诗曾有“绿浪东西南北水,红阑三百九十桥”的 名句。可惜,许多桥身残破,从未修葺,街巷房屋,茶食店、剃头店、小馆店、糕团铺,也太古老。河沟清水因脏污泛起浓绿,市民面有菜色 、衣冠不整的太多。苏州,像是一个病美人,使人羡其秀美又惊其病容,产生一阵淡淡的哀愁。童霜威上马车离网师园前,听了江怀南的话, 心里斟酌着怎么办。沉默了半晌,在马车上东顾西盼,浏览街景,心头有迟暮之感,终于说:“怀南,刚才你说的事要从长计议,你也不要着 急,我们一同商量。”
  江怀南不好勉强,虽然心中耿耿,只得点头称是。
  不一会儿,马车来到市中心的观前大街。“玄妙观”前,东西南北都有通道,繁盛热闹,店面相连。“陆稿荐”酱肉店、“采芝村”糖食 店……还有两家竖着大“当”字的大当铺。
  童霜威建议说:“下车走走的好。”
  江怀南叫马车夫停下,在附近等着,陪童霜威走进“玄妙观”去。“玄妙观”里全是九流三教的营生场地,杂货店,饮食摊,拉手风琴卖 梨膏糖的,卖花草的,卖膏药的……也有不少古董店铺。江怀南陪童霜威去看古董,见童霜威夸一对翡翠璧和一对鸡血图章好,立刻付款买下 了,说:“一点点小玩意儿,秘书长带了把玩。”
  童霜威并不贪小,但觉得江怀南实在讨人欢喜,嘴上说:“不必不必!“心里却有三分愉快。
  闻着香火的扑鼻烟味,看到男男女女肩并肩挤成一团,看到有不少日本人男的穿西装女的穿和服也在游览。……童霜威和江怀南在“玄妙 观”中的祖师殿、真人殿、雷尊殿、火神殿、药王殿、太阳宫以及三清殿里转来转去。江怀南说起:原来三清殿后面有一座弥罗宝阁,是本来 整个“玄妙观”中最精美的建筑物,上下三层,高大巍崴,可惜后来起了一场大火,化为灰烬了。听着他讲,童霜威也嗟叹一番。
  两人兴尽,一起走出来。经过观前大街,江怀南在水果店里选购了两盒新上市的水蜜桃和一篓红沙枇杷。到马车等候的地方.又上了马车 ,在马蹄“踏踏”声中回花园饭店。天微微飘起了蛛丝般的蒙蒙细雨。马车夫要打起油布篷来。童霜威止住他说:“不必打篷,洒洒雾气似的 蒙蒙细雨最舒服了!”到达花园饭店,头发、眉毛和睫毛上略略有点细小的白蒙蒙的水珠,身上似湿非湿。两人一同上楼进房休息。
  天已渐暗下来,电灯雪亮。走上阳台,只见街上熙熙攘攘,广告的霓虹灯光闪闪烁烁,映满了夜的苏州。茶房送来西餐。江怀南是个会点 菜的人。来路牛尾汤后,是一道十种花色的精致冷盘。接着是一道葡国鸡,一道烹大虾,一道油炸鹌鹑,再后是三色布丁香草冰淇淋和咖啡, 喝的是法国陈年红葡萄酒。两人谈着些关于苏州的闲话,不外是章太炎去年六月在苏州逝世的情况。灵柩厝在章园内,临终前夕遗嘱中说:“ 设有异族入主中夏,世世子孙毋食其官禄。”吴县西南六十里邓尉梅花在旧历二月盛开的妙趣;再过些时洞庭西山的杨梅味道如何佳美……吃 罢饭,两人喝茶,吃了些水果消食。
  江怀南说:“本想陪秘书长看昆曲的,这儿苏昆剧团有好几个名角可看,不知还有兴趣否?要不,去听评弹也好。”
  童霜威笑着摇手,说:“不了不了!我真是累了!”他疲乏地舒舒双臂打了个哈欠,摸出金链拴着的金怀表来看。
  江怀南一见,知趣地起身告辞,说:“秘书长今天旅途辛苦,又游览了一番,定是累了,早点休息吧。明天,我一早八点钟来,我们按原 计划坐汽车到吴江。”
  童霜威再一次感到这个小小的吴江县县长的能干和懂得人的心理,起身送客,说:“好,那明天见!”
  江怀南轻轻放下在“玄妙观”买的古董和鸡血章,点头哈腰地告辞走了。
  童霜威喝了些法国陈年葡萄酒,感到有点燥热。松开了领带,敞开了衬衫领子,走近阳台,看见漆黑的外边仍飘拂着蒙蒙牛毛雨,心里那 股回忆的情思和悒郁的情绪更浓烈了。正回转身来打算脱衣上床,忽然出乎意外地听见“克”的一声,见房门开了。一个标致光彩的少女出现 在门口,轻轻掩上门冉冉走进房来。
  她烫着长发,穿的一件紧身外露体形的墨绿泛光的丝绒旗袍。耳上有翡翠耳环,手上的钻戒闪闪发光,高跟鞋,妩媚的瓜子脸上微微含笑 。绰约的身姿,带着吴门小家碧玉楚楚动人的神态,通体闪耀着魅惑力。她从腋下纽扣上取下一块花手绢来,含羞地捂住了涂着唇膏的红唇, 似是在说听不见的甜言蜜语。
  童霜威一愣,问:“你是谁?”
  少女停住了脚步。童霜威的脸色可能吓住了她。她款款地摇晃着手里的一把房门钥匙,突然变得小心翼翼了,说:“鄙姓唐,江县长叫我 来的。……”话音是道地的吴依软语,奇怪的是声音竞有点像柳苇。
  童霜威心里明白了:这就是江怀南说过的“密司唐”!但少女的声音触痛了他的旧伤,使他心里悒悒寡欢,忽然产生出一种排斥、怜悯的 复杂情绪。而且,一种长期矜持惯了的清高和狷介感情,使他对江怀南这种过分的殷勤蓦然产生了反感。他挥挥手,说:“出去!出去!…… ”
  少女双眉一皱,眼光哀怨,留下了一个清晰动人的后影很快踮脚开门走了。童霜威嘘口气,仰身往沙发上一坐。喝了酒,嘴里燥苦,头有 点晕,端茶又喝了几口,心里平静些了,悒悒寡欢的感情并未消失。窗外,黑黝黝的空中仍在飘洒着雨丝。从阳台上望出去,雨夜的街灯,闪 着凄清、冷落的光,可能是从旅馆的西头吧?传来了女人唱江南小曲的声音,弹着月琴,好像唱的是“小小无锡景”,竹拨子弹得琴弦“绷缯绷 缯”响。邻室的房间里,有人打麻将,噼噼啪啪的牌声清晰入耳。他心头充塞着一种寂寞情绪,决定睡了。上了床,“啪”地熄了电灯,忽又 想起刚才那一幕,罗衾微寒,心里忽又有点懊悔了:唉,其实江怀南说得不错,逢场作戏有什么不可以呢?我岂不是太书呆气了!他很懊悔刚 才为什么那么粗暴地将那少女赶跑,但想到了那父死以后中途弃学的少女,不禁又想:唉!人生啊!
  下了一夜蒙蒙细雨。雨是无声无息的,檐头却“扑簌扑簌”不断滴着水珠,直到天明。天明,雨停了,路边树叶上的雨滴依然在往下滚落 。
  童霜威夜里睡得不好,先是静听着邻室的牌声,又静听着馄饨担敲着“笃笃!笃笃!’的竹梆响,再听着挑担小贩“桂花糖芋艿、白糖莲 心粥”和“桂花赤豆汤”的叫卖声……后来,常常做梦。梦见了柳苇用两只美丽、生气的眼睛瞅着他,也梦见了在苏州监牢里的柳忠华。梦中 ,还看到了雨花台,听到了枪响,看到柳苇浑身是血地仰天躺在一片荒草地上,使他惊心动魂。更做了一个梦:那是一个春三月初的阴雨天, 他同柳苇先是在邓尉香雪海一带赏梅花,突然又幻化为在一个细雨蒙蒙的夜晚淋着雨沿着一条没有街灯的青石板小巷在急急走路。……一会儿 ,又梦见方丽清那张漂亮而难以脱俗的脸在嘀嘀咕咕无事端端地吵闹不休。……一早,附近人家有公鸡啼叫,他从乱梦中醒来,看看金表已是 七点钟。昨夜睡时忘了拉通往阳台的玻璃门上的垂地窗帘。现在,初出的朝阳,早已将微红的阳光刺眼地射进屋来了。他听到楼下外边街道上 传来了卖花声,一个清脆动听的卖花少女的声音,一声声在喊卖:“木香花、樱桃花要???香蕉花要???……”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飞来。屋 檐上的水凝聚着,有节奏地滴下,那种含有草木清香的和潮冷的寂静同卖花声糅合在一起,汇成一种无法形容的诗的意境。
  童霜威突然想起两句诗来:“过早惯惊眠雨客,听多偏是惜花人。”吴侬软语,原已历历可听,卖花少女的声音更加圆润,他真喜欢那种 意境。“木香花要???……”的卖花声又传来了。听到脆亮好听的卖花声,正仿佛闻到那白得像雪的木香花,有青翠的枝叶,深深吸到那幽幽 的芬馨了;又好像看到一个衣衫素净的苏州姑娘,一条长辫挽过来垂在瘦削的肩头,挂在胸前,白白的脸,水灵灵的眼睛,臂弯里挽着一篮带 着水滴的鲜花,楚楚可怜地在雨巷里徘徊叫卖。
  童霜威翻身起床,穿上衣服,披上大衣,走到落地玻璃门前,开门跨到阳台上去,见天已放晴,街上已经喧嚣。四周楼宇毗连,层层叠叠 的瓦屋,宛如苍茫烟雾中灰褐色的浮云。近处一个小小的院落,架着横七竖八的竹竿子,胡乱晾着衣服。凹凸不平的卵石路上,是湿润的。但 不再听见卖花声了。他想看看那个卖花少女,她一定应该是很美的。在人丛中已找不到她的踪影,他不免怅然,回身进屋,揿铃让女招待来送 洗脸水。
  不一会儿,门开了。仍是昨天那个圆脸烫发的女招待,含笑送来了热腾腾的洗脸水。就在这时,江怀南的白净笑脸出现在门口了。他是早 早来恭候着的。童霜威忽然觉得这个在吴江县能作威作福的小小县太爷其情可哀,不禁产生了同情心。只见江怀南点头哈腰地进来,开口就问 :“秘书长,昨夜休息得可好?”
  童霜威想起了昨夜唐小姐来的事,本想正色说一说,责怪他不该再那样安排,又一想,他既然不提,我又何必提呢。反正,他一定知道了 昨夜的情况。从一种沽名钓誉的心理出发,也就不提这件事了,说:“还好!还好!”
  江怀南手里拿着一些盒子和纸包,说:“一点点苏州出名的苏绣被面和床上用品,想来师母一定欢喜的。我这是表点心意。”说着,将苏 绣礼品全部放在桌上,又说:“我已让准备了小笼汤包和苏州出名的糕团:松子糕、黄香糕、锦团……吃完,我们就动身。”
  童霜威洗完脸,正刷牙往脸盆里漱口吐水,点头说:“行行行。”
  吃罢早点,下楼登车。是一辆比较老式的福特牌略带方形的轿车。司机是个剃平头的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稳稳重重。上丫车.车轮转动, 江怀南说:“从这里往南出城区沿运河公路直通吴江我们今天主要是看太湖的浩瀚景色了。”
  司机将车开得快而平稳,一路上两人扯的又是些风花雪月。江怀南特意介绍了今天船菜的精彩,船菜上的名肴都不离一个“水”产的“水 ”字:红腐乳炝虾是备的活蹦活跳的鲜虾;烂鸭鱼翅,入口能化;八宝鸭肚里塞的是莲心、芡实、糯米、菱角、火腿末、香菇,多数也是水边 或水中所产;今天的鱼,主要备的是鲥鱼。
  说到鲥鱼,童霜威感兴趣了。鱼中他爱吃的顶数鲥鱼。鲥鱼色自如银,肉味腴美,鳞上多脂肪,连同鳞下一层浅褐色肉,味最鲜美。童霜 威说:“啊,鲥鱼一般要到江南打麦天才有,现在时令还早,苏州吴江并不是产鲥鱼的地方,你哪里觅得的?”江怀南见童霜威高兴,得意地 说:“实不相瞒,鲥鱼以浙江富春江中所产和镇江焦山所产最有名。我这尾鲥鱼,是特地差人去浙江富春江中购了用专车送来的。富春江的鲥 鱼唇边有红斑,好像少女搽了胭脂一样,秘书长午间可以尝尝。”童霜威笑了,说:“古人有诗说:‘六月鲥鱼带雪寒,三千江路到长安。’ 那指的用鱼进贡皇家,你这鲥鱼是‘四月鲥鱼带春寒,数百里路到湖畔’了!”江怀南事事处处想讨童霜威欢心,童霜威喜欢他曲意奉承,碍 着有个开车的汽车夫在前边,不想说一些不便说的话,好在从车窗里外望,一路春景如画,东扯西拉,谈些闲话,倒也颇不寂寞。车过吴江县 ,这是个破旧、古老的江南小县城,江怀南问:“秘书长,到不到县里坐坐?”童霜威连忙摆手,说:“不了不了!”
  “到公司看看如何?”江怀南又问,意思倒是诚恳的。童霜威见他诚恳,也-摇头说:“不了不了!.'他不愿去招摇,说:“去看看湖田 吧。”车子穿出吴江城往西南行,经过不少黑瓦粉墙的民房和茅草苫顶的农舍,看到天上远处近处有人在放大大小小的彩色风筝。路不平坦, 有些地段坑坑洼洼,汽车颠簸着奔驰在漫绿的江南田野上,两人继续聊天。约摸一个多钟点,远处已经可以看到水天一色的太湖,近处已看到 一些大片丰硕、辽阔、青碧如烟的湖田了。车子轻轻震动了一下,从一个拱形石桥上驰过,悄然无声地停下。江怀南搀扶童霜威下车,指指前 边缓缓倾斜的湖滩,两人漫步向前走去。
  离开汽车已远,四周无人。春风爽朗,使人胸襟开阔。湖滨灰褐色的岩石嶙峋多姿,阳光下一片潋滟浩淼的湖水流荡、波动直逼眼底,点 点沙鸥高低飞翔。远处群山罗列,耸翠堆蓝,三万六千顷的太湖,浩浩淼淼,波光粼粼,飘着点点白帆,气象万千,有一团浓得化不开的春意 扑面而来。童霜威不禁吟诵起唐代诗人皮日休《泛太湖长歌》的佳句来:“……西风乍猎猎,惊波罨涵碧;倏忽雪阵吼,须臾玉崖圻;树动为 蜃尾,山浮似鳌脊。……”童霜威吟着诗时,不禁想到江怀南那夜在潇湘路描绘过的计划;真是一个美妙的计划呀!如果实现,将来在这里不 但有湖田开垦的得利,而且可以办起罐头工厂振兴实业,还可以在这里临湖建造别墅。只要苦心经营,即使离开宦途,归隐湖滨,也早有了经 济基础,不愁无处落脚,更不愁寄人篱下,可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了。苏州、吴江这块宝地,古来显宦退隐,都在这里养老,这些人都 有一个条件,就是“富”。苏州园林之多,全是这些人建造的。没有金钱哪谈得到营造园林?……
  正吟诗想着,听到江怀南说:“秘书长,您看,这些地方,无边无际一大片!”他奋力举着右臂用手在空中从左到右画了个很大很大的圈 圈,说:“秘书长,您看,这些地方,全是我们公司的!威南公司的!说真的,可能是命运安排,让我认识了尊驾!秘书长您的‘威’,我江 怀南的‘南’!我们一定能把这个股份公司办好的。下一次,秋天时您如果再来,可以看到这里将要大变样的。一片荒芜,那时将完全改观! 种田的人已经雇好,我们公司现在已经很有一些开发实业的人才。湖田产业执照、地契已经登记办妥,已经领到。秘书长,不是我向您夸下海 口,只要我那桩倒霉的事有个妥善的解决,您就放心吧。我们的子子孙孙都可以躺着吃、睡着花。人说上海“冠生园”的老板有无数分店、支 店、工厂,大发其财,我们做个冼冠生①毫无问题。”
  ①冼冠生:上海食品行业巨头之一,善于开拓经营。
  湖边远处杂草上有野花盛开,蒲公英、三色堇、酢浆草、石竹、小百合……色彩缤纷。童霜威心里高兴。来苏州后,由于触动往事的回忆 ,常常心有不释。他明白江怀南的心理和要求,将江怀南当作知己地说:“怀南,你的事我是这么想的:目前我将它搁着,我看很保险。只是 从长远看,确实要进一步处理才能超度你。回南京以后,立刻让冯村将你案子里的证人证件等都拍照或抄了给你。你抓紧做做证人的人情,大 不了多花点钱糊住他们的口。能重做一点证件将卷宗里的证件掉包,到适当时机,我就以‘事出有因,实据不足’的借口给你一个不痛不痒无 关要旨的惩戒。比如给你个减月俸百分之十、期间三月的处分。这样,你仍可稳做你的吴江县太爷,对我们威南公司也有利,你看如何?”江 怀南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恨不得趴下叩头,感激得几乎涕零,连声说:“秘书长栽培!秘书长栽培!其实就是减月俸百分之一千, 期间三年,我也会雀跃。您这提携后进救命之恩胜造七级浮屠。怀南今后一定……”
  童霜威见他说得真诚,止住他说:“怀南,你我是一家人了!你的案件,我办起来虽冒点风险,估计是无问题的。只是中h之间的战火,是 随时有可能燃起的。你不是把章太炎在遗嘱上的话告诉了我吗?可见他也是有这看法的。他那‘异族入主中国’,指的当然就是日本人啊!所 以,我想,我们这个公司,在投资上,要好好注意,既不能停步不前,又不能过于冒失,避免孤注一掷,万一战火燃烧,绝不能全盘落空!”
  江怀南说:“秘书长高明,我一定遵办!”话谈到这里,两人都兴满意足。江怀南说:“这里风大荒凉,我们上车去吧。太湖上的画舫和 丰盛的船菜宴席正等着给秘书长洗尘哩!”
  两人哈哈笑着,并肩迈步向那辆停在远处的福特牌轿车走去。[t.xt小,说[天堂}w w w.x iaoshu otx t.net



第二卷 旧梦新怨,一支金陵散曲 五

在浩淼的太湖上泛舟,日丽风和,饱尝了精美可口的船菜。下午回到苏州,又按原计划游了虎丘。虎丘的中心是有名的“千人石”。“千 人石”是一块大盘石,面积足有一二亩地大,寸草不生。传说吴王阖闾当年雇工千人造坟,坟里有许多秘密机关。造成后,怕被泄露,遂下毒 手,将一千工人杀死灭口。
  童霜威到了千人石上,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雨花台,想起了柳苇的死,心中梗梗。
  满天彩霞照着一片片清新的绿树丛林。江怀南陪童霜威在致爽阁啜茗坐谈。然后,两人逛到云岩寺大殿。童霜威躬身下拜,戏求了一根签 。他本来是想问问时局形势发展前途和自己宦途命运的。签筒中摇出的签是上中,倒使他满意。签上注明“宜动土、出行”,签诗四句,难以 解释,只能随意附会。诗句是:幽径难觅通途开,月冷风清宜放怀。此情惟君能领略,结伴同行两人来。童霜威笑道:“参不透!参不透!”
  江怀南看了签,却哈哈朗笑起来,说:“吉利!吉利!这是上中,您看,这‘结伴同行两人来’,是指的您和我呀!‘宜动土’,指的是 威南公司动土大吉呀!”
  童霜威并不甚信,却也有点信,点头打着哈哈说:“但愿如此!但愿如此!”说完,朗朗大笑起来。
  两人在“松鹤楼”吃了晚饭,举凡“松鹤楼”的名菜“清炒虾仁”、“清炒鳝糊”等等尽皆吃了,才兴尽而归。
  一宿无话,第二天早上,江怀南如约陪同童霜威坐那辆福特牌旧式轿车,到苏州城西十里的枫桥镇去。
  一路上,童霜威脸上罩着一层沉重凝滞的表情,抽了一支闷烟,一直闭口不语。江怀南是机灵人,早已看出童霜威心里有事,隐隐猜到与 枫桥镇似乎有关,也就识相地不多言语了。
  童霜威昨夜仍旧一夜乱梦颠倒。天亮前醒来后,不能成寐,索性不再睡了,睁眼躺在床上,开了灯吸烟。他觉得柳苇真是可爱的。她是一 种气质的美加上容貌的自然美。见过了她,再同方丽清生活,真有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了。方丽清虽像胡蝶,却没有胡蝶在银幕上 那种恬静与华贵。方丽清的庸俗与粗浅,方丽清的无事端端喋喋不休,方丽清的精刮吝啬,有柳苇一比一衬,高下优劣就更分明了。虽然,早 年同柳苇结婚后,常也有龃龉,但最初的一点不快不过是为了性格上的差别以及她要做一个职业妇女的强烈愿望,而他希望她只是一个家庭主 妇。直到离婚之前那段时日,才有过痛心的决裂。这种决裂源于政治见解与政治态度的不同,却不是为了婆婆妈妈鸡零狗碎的琐屑小事。他不 能忘掉旧情,在她遭到那既可在意料之中又完全在意料之外的悲惨结局后,他更不能忘怀于她。尤其西安事变后,国共又重酝酿合作,她的死 ,反倒促使他在这种时刻,更多地去思考许多时局和国家大事上去了。
  她主要是为了什么呢?她政治上狂热,坚决主张打倒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他能清晰记得她高唱“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 !……”参加游行的情景。那是婚后的民国十四年,发生了“五卅”,她对帝国主义是那么仇恨。当时,直到北伐,他和她在这方面思想曾是 一致的。民国十六年四月以后,“清党”开始了,分歧才降临。她强烈地认为“清党”是一个残忍的阴谋,是一个大叛变,是帝国主义叫走狗 向革命开刀。她说,她心里明白这一切!有一天夜晚,他因为自己对共产党的过激与她有不同的看法,又胁于形势的变化,惧怕妻子会使全家 的生命财产都陷入一种不可挽救的处境之中。世问有多少失误和悔恨都发生在短短的刹那间,感情上也是这样。他自幼熟读孔孟,早些年又研 究过宋儒之学,自然而然地有了一种明哲保身的思想。这种明哲保身的思想,使他逐渐在向右倾滑。他和她之间的矛盾深化了,决裂成了不可 避免。她毫无反悔地坚持了她的信念,离开了他,永远……
  随着国难日深,她成了一个狂热的主张抗h亲共的分子。后来竟真的完全倒向左的一方了。在她死后,他设法去了解过她的案情。她是没有 任何供词被处决的。案卷里说她“借抗日进行煽动危害民国”,说她真是共产党。据密告者说,她是民国十九年加人共产党的。那么,她加入 共产党仅仅一年就被逮捕枪决了。据说,她被捕时,住处的一只包里抄出许多传单,都是些针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和反对屠杀共产党人的传单 。她错了吗?她竟遭到了杀身之祸!
  现在,童霜威有了新的思索:剿共十年,西安事变后,时局有了大的转折,尽管张学良被软禁,杨虎城由“革职留任”到周前以“奉命出 洋考察”驱逐出国了。但传说与共产党代表将要举行秘密谈判。延安的抗日情绪高涨,全国的抗日情绪也高涨,南京、上海也不例外。民心不 可逆!抗日,作为中国人,除了汉奸,谁会反对?柳苇已经被杀,她错在哪里?……现在,童霜威反倒觉得自己不如柳苇在政治上的敏锐与坚 定了。柳苇憧憬的种子不但一直活着,而且始终在茁长。当然,这种想法是同他的认为柳苇不应太激烈而遭到杀身之祸的遗憾糅合在一起的。 可能他是个主张中庸之道的人,才同她有决裂的下场的吧?
  一支烟吸完了,他揿熄烟蒂,又点燃了第二支烟,像回味似的品尝和思忆着往事,心里溢满了苦水。
  后来,他又听到那清脆、圆润的卖花声了:“木香花要???香蕉花要???”卖花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又急忙穿衣起床,跑到阳台上想看 一看那卖花少女长的是什么样子。啊,为什么声音那么像柳苇呢?但是,又失望了!卖花少女又已远去隐没在人丛中,无处寻觅踪迹,正像无 处寻觅柳苇的踪迹一样。……留给他的只是一种空虚的雾一般的飘渺、怅惘。现在,坐在向西去枫桥的小轿车上,路旁的一些小小菜圃里,油 菜花开得黄灿灿的,好像散碎的金子。他看着沿途的街道、树木,头脑里仍旧盘旋着清晨在床上抽烟时的种种思索,心里汇集着苦味的胆汁, 摆脱不了惆怅的情绪。
  不觉跌人了一片遥远的记忆中。是一个落叶飘零的季节,他记得,离婚前不久,他见柳苇用毛笔写了张继那首有名的《枫桥夜泊》七绝中 的诗句贴在墙上。她是枫桥镇人,寒山寺里有俞曲园写的张诗碑刻,她喜欢这首诗自有她的原因。但当时她写了这首诗贴在墙上,他觉得她是 别有用意的。那天夜里,他说:“我明白你为什么写贴这首诗。”她回答:“是的,我想你会明白的。”
  “你是从诗的意境上求得一种政治上的满足?”
  “是啊!”她的美丽的眼睛如夜空灿烂的星光,带着遐想说,“我现在就是在白天,也感到是在夜里,是在一种‘月落乌啼霜满天’的环 境里。”
  “你盼望听到什么样的钟声呢?”他问。
  “这你就别管了,我心中自有我的钟声!”
  啊,她是那样狂热,实际上,她那时还并没有参加共产党。共产党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使她能同丈夫分手,能离开儿子家霆,最后 不惜流血死在雨花台呢?记忆中那颗流星还闪耀着悦目的光辉。童霜威想着,不禁心里有点烧炙般的疼痛,又有点伤感。
  这时,听到江怀南在招呼,用手指点着说:“秘书长,寒山寺到了。”他猛然一怔,开了汽车的车门走下车去,迎面的是写着“寒山寺” 三个大字的有一千几百年历史的寒山寺古刹的黄色照壁墙。附近,摆着许多卖瓜子花生米和五香豆的小摊,也停着一些马车和黄包车。一些大 树,枝桠伸向一望无际的长天碧空,似乎正在向天空诉说什么遥远的故事。他和江怀南一起向庙门走去,脑海里仍在继续着刚才的思索。他对 她也有过仇恨和不谅解。离婚前后那段日子,他认为她破坏了家庭幸福,他不能理解她的狂热信念,甚至卑鄙地怀疑她是否与那伙小学教员里 的什么人有特殊的关系。这一切,都随着她的惨死而烟消云散了。她离开他以后,并没有与人同居或结婚。显然,她就是仅仅为了自己的信仰 去死的。她确实是一个像秋瑾那样的巾帼英雄。她离开他以后,也从没有连累过他,直到死,她的案卷里也未有一个字或一句话涉及到他。这 就更不能不使他感动而且抱歉了。他对她显然是不了解的,不但不了解,甚至是低估了她的。她死后,在他心目中,她的形象忽然逐渐高大起 来。现在,在西安事变后,在国共合作一致抗日的呼声又开始甚嚣尘上的时候,回首当年,他更觉得她简直就像一只黎明前飞翔呜叫迎来朝霞 的盍旦①鸟了!
  ①盍旦:鸟名,黎明前呜叫,叫后天就亮了。
  寒山寺,前年春天他同方丽清来过。方丽清并不了解他的心情,也不知他过去曾在此地第一次邂逅柳苇,正如今天江怀南不了解他的心情 和思想活动一样。寒山寺,年久失修,那一角飞檐,使人感到有风铃在簌簌响动,棕黄色的庙墙显得衰败。今天来看,童霜威觉得比去年更荒 芜了。比起十六年前那次同柳苇在这里见面时,破落得多了。看到的一些老和尚和小和尚,也都是面黄肌瘦的模样。这也使他感慨。他忽然想 起了清代胡会恩的送春词:“画糜苍苔陌上踪,一春心事怨吴侬;晓风欲倩游丝绽,愁杀寒山寺里钟。”默默吟诵,心情更加历落。
  步人悬有“古寒山寺”匾额的山门,产生了一种十分空玄的感觉,怪不得人说皈依佛教出家是入了“空门”,难道就是这样解释的吗?通 过林阴小院,在石板路上走进森森然的大雄宝殿,香烟缭绕,穿灰色僧衣的和尚敲木鱼诵经,善男信女在匍匐叩头。大殿前有两棵绿色苍劲的 菩提树,两侧堂屋内有五百木雕金身罗汉和寒山、拾得二高僧的塑像,髹金镂木,古朴生动。江怀南陪童霜威仔细观赏罗汉们喜怒哀乐的神情 ,童霜威忽然感到这些喜怒哀乐的菩萨都使他厌恶。他觉得笑的藏着奸,怒的眼光凶恶,使人心里不愉快。他来游览是想摆脱一些人生的苦恼 与世俗的尔虞我诈,寻找些恬淡宁静。看到这些,大煞风景,他不禁说:“走吧,不看了!看来,神还是同人一样,摆不脱七情六欲,离不开 争权夺利!”
  江怀南听了,哈哈笑着,连声说:“秘书长高明!秘书长真是风趣!”他陪童霜威从右边走向钟楼。
  江怀南指着一口小型铜钟介绍说:“张继诗里提到的那口大钟,早已失传,明代嘉靖年间又重造了一口巨钟,并且专门建了钟楼悬挂它。 明末,这口钟被日本人掠去。后来,日本人士募铸了一口小铜钟,在日本明治三十八年,也就是三十一年前送来寒山寺,就是这口。”
  童霜威对这一切都熟悉,仍看了一眼,叹口气说:“是啊,这口钟好像是翻砂翻出来的东西,一点儿古意也没有了。”稍停不禁又说:“ 中国的土地上,处处都使人感到日本的存在!一是说明两国人来往的频繁,如果仅是这,那倒不是什么坏事。可是,又处处感到一种侵略的威 胁。这就使我们难以忍受了!”
  江怀南也点头说:“是啊!是啊!”
  在钟楼旁,是碑廊小院,碑廊内嵌有宋、元、明、清各代名人的诗文碑刻。从前这地方有一棵桂花树,秋天桂花开时,空气里幽淡地飘散 着沁人心脾的香气。童霜威忽然想起去春同方丽清来时,方丽清根本不要看什么碑刻,说:“这些黑拓拓的石头牌坊我不要看!”但同柳苇第 一次同游,就是在这里看到张继诗的碑刻引起争论开始的。
  那是一个美丽的春天,但已经过去十六年了。
  在这里,一天下午,雨潇潇落着。那时,这几棵柏树还小,枝干只有铜钱粗,上边有小雀子跳来跳去地吱啾。听到燕子的呢喃声,从佛殿 的檐前传来。那次,一起观看俞曲园重写勒石的张继《枫桥夜泊》诗碑。
  他将诗念了一遍,说:“‘江枫渔火对愁眠’,对吗?这枫桥镇上怎么不见枫树。”
  她平静地答:“‘江枫渔火’这四字颇有可疑,宋龚明之《中吴纪闻》作‘江村渔火’。”
  雨声淅沥,他们沿着长廊漫步,长廊有剥落了的彩绘及装饰性的雕刻,给人一种古朴的美感。亭柱和碑石上都有游人镌刻的乱七八糟的诗 句和文字。柳苇笑了,忽然说:“有意思!这些人都想留名!其实呢?谁知道他们的名字呢?”
  他不但被她的美貌倾倒,也为她的博闻和独见所倾倒,问:“‘夜半钟声到客船’一句作何解释?”
  她莞然回答:“可以有两种解释。一是夜半时分,钟声传到客船;一是夜半钟声一响,正是客船到达之时。但我认为应作前一种的解释较 为恰当。”
  他笑了,问:“为什么?”
  她也微微笑着,答:“你不见张继这首诗的题目是《枫桥夜泊》?既是夜泊,自然是钟声传到夜泊的客船上,而不是钟声敲响时客船到达 了。”
  他更加倾倒,连声说:“高明!高明!”
  啊!十六年了!当时呢喃的燕子哪里去了?……只剩下了潇潇的雨声还长羁在记忆中。
  他不禁感触良深地想:唉,人的生命不会永无终止,惟有记忆,却可以使人永远活着!
  童霜威在一种辛酸夹杂着恍惚的感情中,随着江怀南逛完了寒山寺,走出山门。童霜威提议说:“走,到枫桥镇去看看。”
  他对枫桥镇怀着美好的感情。这种美好的感情,岁月的流逝冲不淡洗不尽。有时,在梦中他也似乎看到过这个古老的古运河边的小镇。栉 比鳞次的房屋,狭窄而拥挤的青石板条铺成的街道,清晨有时淡淡弥漫在田野上的白雾……他又仿佛听到了柳苇在那一个明月之夜横吹洞箫, 飘飘渺渺吹出的动人箫声了。
  江怀南跟着童霜威走,两人漫步在枫桥镇上。大饼油条店里飘出炸油条的香味;小小的酒店里飘出黄酒的香味;卖鲜鱼活虾的小贩在路边 摆着小摊;菜贩也整担在出售青菜、萝卜……童霜威走着,默默无言,四下里张望。江怀南发现他不想讲话,也不打扰,默默无声地跟着散步 。童霜威沉浸在回忆中,他看到了临近枫桥附近的有着一个单开间门面的小烟纸店……从这儿走过去,不到一百米处就是着名的枫桥。桥下的 运河上正麇集着一艘艘小木船。……柳苇的影子倏然来到眼前,岁月似乎倒流回来了。在石桥上,那一年,他同柳苇散步走过。是个晴朗的春 日,她穿着一件蓝布的旗袍,多么年轻,剪着齐耳的短发,是个小学教员.更像一个在上专科学校的女学生。那天,枫桥桥头上有一个白发的 老婆婆跪着乞讨。她掏出手绢包着的一个银角子来要给乞讨的老婆婆,仰脸对他说:“讨饭的人这么多!穷人这么多,你作何感想?”他没有 回答,但把她捏钱的手推回去,自己从皮夹里掏出了一块银元塞到老婆婆手里,换来一阵千恩万谢。当时,她没有再说话。只是从她的眼神里 ,他感到她有满意和爱。
  那水井旁有着一个单开间门面的烟纸店,当初就是她家的住屋呀!他记得很清楚,第一次在她家吃饭时,见到她家盛菜的大碗还有补过的 。是让补碗匠用弓子在碎了的磁碗片上先打上孔,然后用铜钉补接起来的大碗,但碗里盛的百叶结红烧肉却很有江南风味。
  初婚后的一个夜晚,在绿灯罩的台灯下,他同她听到过远处箫声悠扬动听,有一个女声在唱吴歌小调,唱的是:入山看见藤缠树,出山看 见树缠藤,树死藤生缠倒树,藤生树死死都缠。
  他听不懂,她译给他听,说:“这唱的是一种执着的爱!”
  他认为意思不大。
  她微嗔着说:“怎么意思不大?我喜欢这种执着的感情。”她拿起洞箫低回地吹了起来,余音袅袅。
  后来,听梆声敲了三更,敲更声和寒山寺的钟声一样使他难忘。他当时看着窗外动人的夜景,信笔写了一首七绝送给了她:云生冉冉步青 霄,风弄纤纤摇翠乔,琼花玉树枫桥夜,月下何处远吹箫。
  啊,过去了!一切都早逝去!绿莹莹的灯光,依然在心中闪烁着……但一切都过去了!……她在那里长大,同她的父母和弟弟在这枫桥镇 上生活过许许多多个春夏秋冬。这里哪儿没有她的足迹呢?她,死去已经快六年了!尸骨一定埋在南京雨花台的乱坟岗里。他没有去为她收尸 ,也没有要去寻找遗骸的想法,说是怕牵连Ⅱ三可以,说是当时他对她的感情还没有拧过来,也可以。反正.现在,想起来,他不能不有深深 的歉意。在这枫桥镇上,他寻找着逝去的梦,寻找着往日曾有过的美好的记忆,心头酸楚。
  现在,那儿成了一个烟纸店了。她全家的痕迹在枫桥镇上消失了。女儿早已死在南京,儿子还在苏州蹲监牢,两位老人早已经埋葬。为什 么这家人的遭遇如此凄惨呢?这一家人的悲剧下场,怎么能不使他心里凄恻?
  多少年来,童霜威政治上不如意,使他对蒋介石心里含有一种不满。现在,想起柳苇一家的悲惨遭遇,深埋在心里的不满更像钱塘江潮汹 涌而来。
  后来,在枫桥镇上,童霜威和江怀南又遛了一圈,十点多钟,上了那辆福特牌旧式轿车回来。童霜威一直很少说话,并且说:“我晚车就 回南京!”
  江怀南挽留童霜威,劝童霜威再玩两天回去。见童霜威归意坚决,不好过于勉强,表示遵命,提出:“中午我陪秘书长到拙政园玩玩并吃 午饭。”童霜威同意了。汽车回到旅馆,童霜威又少歇片刻,喝喝茶,江怀南让花园饭店账房去买夜车到南京的头等卧车票,并让派人去电话 局打电话告知冯村童霜威到达的时间。然后,两人就坐轿车到拙政园。
  拙政园是明代嘉靖年间御史王献臣因为不满朝政,弃官归隐,建造的一个别墅,取晋代名流潘岳“此拙者之为政也”一句话,取名拙政园 ,含有发牢骚的意思。可惜王献臣死后他的儿子爱赌,一夜之间就把这园子输掉了。太平天国时,这是李秀成的忠王府。江怀南陪童霜威入门 游览,说:“拙政园的水面,占全园面积的五分之三。”童霜威点头,他喜欢园里的景色。这里有亭有榭,有溪有桥,有广厅可以喝茶就餐。 两人到了广厅里,点了些各色鱼虾,吃了顿便饭。饭后,又向北走过一个小桥,到了“留听阁”,阁名是从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的古诗句 上来的。两人盘桓了许久,不愿离开。
  玩到夕阳西下时分,天空的色彩由淡灰变为紫色,又向着橘红色转化。树丛被夕照映得油光光的,水面上泛着五彩的光,倦鸟已经啁啾着 在树丛中呜啭。
  江怀南说:“我们来得不是时候,如果是在秋天,有秋风秋雨,坐在这儿小憩一会,可以听到残荷上淅淅沥沥的清脆雨声了。那真是诗意 盎然令人动感情的。”
  童霜威听了,又触动了心弦,从残荷上的雨声,想到秋风秋雨。从秋风秋雨,想到了秋瑾。从秋瑾不知不觉下意识地又想到了柳苇。他感 到决不能在苏州耽下去了,只有赶快回南京。心里想:一个人岂能老是让人生途程中难免的悲欢离合、坎坷崎岖无谓地积聚在自己那有限的胸 膛里折磨自己呢?我要摆脱,我要达观!他忍受不了感情上的这种折磨,自己希望努力排遣。他对江怀南意兴阑珊地说:“回去吧!我有点累 了,晚上还要上车。”
  童霜威是带着浓烈的郁悒心情,晚问由江怀南送上头等卧车回南京的。次日早晨,天刚蒙蒙亮冯村就在冷寂的和平门车站鹊候迎接。
  火车到达和平门,晨光熹微。童霜威提着公事皮包和江怀南送的许多苏州刺绣、吃食等下卧车,冯村皮鞋“橐橐”地迎将上来。童霜威忽 然发现冯村气色难看,一张酷似印度人的黑脸上布满晦气,眉心皱着,嘴角耷拉。童霜威不禁诧异地朝冯村看了一眼。
  冯村从童霜威手上接过物件,说:“秘书长,您回来了!要不回来,我也要打电话催您回来了!”
  童霜威心里一怔,忙问:“有什么重要事吗?”
  火车“呜”地鸣着汽笛,“嘁喀嘁喀”向下关方向驶动。冯村陪童霜威离开月台出站,轻声在童霜威耳边说:“有人在南京大撒传单!我 怀疑是褚之班干的!”“撒传单?干什么?”童霜威由怔到惊,脸色也变了,说,“是撒我的传单?”冯村点头,回答:“有人在新街口、国 民政府门口、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门口,还有监察院门口都派人撒了传单。传单是五颜六色的。我收集了一部分在家里。传单印了好几种, 内容倒是相仿的。”
  童霜威感到血压升高,手脚冰凉,耳朵通红,急急地问:“传单上说我什么?”
  冯村叹口气回答:“传单上无中生有,说你贪赃枉法,卖案子,徇私舞弊,不能做司法行政部和中惩会的官员!所以我怀疑一定是褚之班 干的!也许这就是他说的谁给他一个耳光,他一定要还一个耳光甚至还要踢上一脚吧!”
  童霜威气得发抖,咬牙说:“我贪了他的赃还是枉了他的法?他的案子我是秉公处理的。”
  冯村回答:“是呀,可是这种传单是往人头上泼脏,想叫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呀!”
  两人已经走到尹二开的“雪佛兰”轿车旁了。尹二“克”地给开了汽车门,叫了一声:“先生回来了?”
  童霜威也无心答应,只“呣”了一声,气得说不出话来,心想:褚之班呀褚之班!你这个勾心斗角会舞文弄墨的家伙!……轿车驰向潇湘 路,在车内,他叹了一口气,又叹一口气。
  冯村轻轻在他耳边又说:“传单是匿名的!真是坏透了!传单上竞说:为怕报复,现在传单不署名。但一定要告倒你。如果告不倒,本人 决定出头露面,在一个月后到中山陵,在中山先生灵前刎颈自杀!你看,这像不像褚之班的口气?”
  童霜威恨恨地骂了一声:“王八蛋!岂有此理!”心想:真是祸从天降呀!心中担心的事,终于降临了。又想:这还有什么青红皂白呢? 江怀南的事上我倒是不干不净,但安然无恙!褚之班的事上,我是秉公惩戒,结果却说我贪赃枉法!而且,在中惩会的委员里,比起别人,我 是最奉公守法的,现在却把我诬蔑成这样!
  他心里又酸又苦,头脑里混沌沌的。本来,c.c.正联络湖北帮要排挤我,这下好!他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如愿以偿了!他又深深悲哀, 如果我有强有力的后台,我参加派系,有一伙人一帮人撑台,我怕什么!现在,我却不能不吃褚之班这样一个蛆虫的亏,冤冤枉枉地就被他坑 害了!他心里越想越懊丧,头皮发麻,什么话都不想说,也说不出来了。他强打精神,对冯村说:“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我写辞呈!我 早厌倦了!”
  这是个阴霾的春朝,童霜威从车窗里看出去,感到晨雾迷蒙,空旷的城北一带,那些陆续新建成的西式洋房和周围景色都显得陈旧,荒凉。txt?小说/\天、堂ww w . xia oshu otxt.ne t



第三卷“八·一三”前后,那个不平凡的夏天 一

(1937年6月—1937年8月)
  战争经历和生活道路,有时是紧紧缠在一起的。恩格斯说过:“人们通过每一个追求他自己的自觉期望的目的而创造自己的历史。”
  ──摘自创作手记
  一
  六月天,有时雨云微微拂过,下雨了。风,带着湿润、浓郁的泥土味和玄武湖里荷花的清香,翻过城墙,吹到潇湘路来。每下一次雨,气 温就向上升高一些。终于,南京城变得像火炉似的燥热了。
  清晨,早上从不睡懒觉的夏蝉在树上“知了──知了──”地放声叫嚷。潇湘路一号公馆洋房上的“爬山虎”青枝绿叶长得茂密。花园前 边清水塘里的池水闪亮、光滑,细小的波纹不停地荡漾。塘边的柳树上金色的柳丝拂着水面。水上的浮萍茸茸聚集,蛙声“咯咯”地从簌簌响 的绿色芦苇丛中传来。池水、苇草、垂柳、青苔……一片透心的绿。满眼的绿,把人都要融化进去了。
  花园里,“步步登高”花和许多齐腰高的美人蕉,黄的、红的……开得五彩缤纷。竹林苍翠多姿,密密的白杨树叶背面像银箔似的反光。 草坪上,“老寿星”刘三保经常流着汗在推那部新买来的舶来品割草机。广阔的草地上,草长得疯快,东边的草推短了,西边的草又在茁长。 那群被方丽清杀剩下的鸽子,一共只剩十五只了,都不再放飞,只许关在鸽子房里喂养。家霆要让鸽子参加比赛的打算,在春天完全落空了。 鸽子在鸽子房里关久了,一只只都没精打采,翅膀和尾巴毛上粘满了屎土,连雪白的“白儿”也变成灰溜溜的了。
  童霜威七点钟起床,在楼上吃了早饭,踏步下楼。他先在花医里听听树上的鸟叫,看看池塘里的鱼儿跳跃,用水壶给花儿浇水,打拳似的 活动了一下筋骨,就让尹二开车载着他,到玄武湖里兜一圈。他在湖边散散步,闻闻荷花香才回来。天热,回来后他就走讲客厅,宽衣脱鞋凉 快凉快。
  客厅里照例每天这时候报纸已经送来,由金娣将报纸搁在客厅长沙发旁的茶几上了。童霜威这一向不去上班,习惯了每天到客厅里来抽一 支烟看报。客厅一面朝东,一面朝南。朝东的阳光正由长玻璃窗里射映进来,将客厅里的白粉墙照耀得更加光洁,将客厅里的大理石红木家具 和古董花瓶等摆设,照耀得更加色彩美丽。
  潇湘路一号的红漆大门外,照例,一早上就陆续有扛着板凳磨刀石的山东人高喊:“磨剪刀镪菜刀!”也有头上扎着花布的安徽女人高叫 :“捉蚜虫口来!”接着就有挑担的苏北人大声吆喝:“破布烂棉花拿来买!”真是热闹得很。
  最远处东南面雄伟的紫金山在阳光下灼灼发光,东面的古台城默默伫立,鸡鸣寺和北极阁山岗上的浓阴也历历在目。童霜威赤脚趿着拖鞋 ,穿着白衬衫,习惯地远眺一会窗外的景色,伸展一下胳臂,就倚在沙发上,先打开了第一版上登满了广告的《中央日报》。
  他不能不关心华北的局势,那里火药味儿太浓,报上又有日军仍在北平郊外演习的消息。日军演习,过去在侵占东三省之前就常有。只要 日军“演习”,就意味着那儿要出事。现在,谁知道平津一带会出什么事呢?他又看看报上中枢要人的动态:林森将乘军舰赴九江去庐山;老 蒋已经上了庐山牯岭。报上有牯岭的电讯,说:“蒋委员长以庐山汉阳峰仰天坪一带地久荒芜,莲花洞至小天池大路两旁杂木丛生,亟需整理 ,特面谕庐山农场主任,从速改善,并准拨给补助费一万元,该场主任奉谕现正积极汁划筹备仰天坪苗圃事宜,并开始整理莲花洞至小天地两 旁杂木,匡庐山色,将又增新态云。”他吸吸鼻子,心想:天一热,你们都纷纷往庐山上跑了,真会享福!心里又不禁酸溜溜,今年,我是不 会去庐山了!
  去年,他是也到庐山去避暑的。去年,庐山行政权才归中国收回。本来,牯岭区内有柏林路、剑桥路等,每年夏季,非常热闹,外国人纷 纷去避暑养疴或者游览经商。中国人去办公、受训或游览的也无数。那牯岭正街宛如南京太平路的样子,算是热闹的地段。有数家商店出售食 用货物;也有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的分店;中央银行、中国银行、交通银行和中国旅行社都有驻牯岭办事处。电话、电报、邮局随着人们的 增多也向山上发展。童霜威记得山上有八九家旅馆,有一家是洋人经营的欧化旅馆,设备华丽,人都叫它“九十四号”。去年到了牯岭,在“ 九十四号”里住了一天,膳宿费要九元。正街旁有一条路,名日“下街”,房屋破旧不堪,同“九十四号”的华丽相比,好像天堂旁有地狱。 童霜威当时虽住在“九十四号”,却深有感触,迄今难忘那时的印象。现在,童霜威看着报,无意中瞥见在报纸三版下端地方列着一则“国府 命令”。里边是一些任免事项。他的眼睛一盯上这则消息就移不开了。嗨!任免事项里有一条就是他的呀:
  “司法行政部秘书长、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童霜威呈请辞职,应予照准。此令。任命刘家骅为司法行政部秘书长,任命彭 一心为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此令。”
  好了!一切都完了!在料想中的事果然兑现了。
  童霜威心里长叹一声,烦躁得像全身爬满了刺毛虫。何其快也!从打辞呈到今天仅仅短短一个来月,照准令就公布了,真是快得出奇了! 什么事情都不讲效率,这件事的效率可真高呢!他虽明知:在人生中永远存在缺憾,往往你想要的偏偏是你得不到的,你得不到的恰恰是你想 要的。但懂得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这既在意料之中,见到了又不禁心里梗梗。刘家骅,是c.c.的人,这彭一心,也是c.c.的一 员战将!他们同毕鼎山之流过,丰密切。杀我一个,我的肉可分给两条狼去吃呀!撒传单的事,本来怀疑是褚之班,事后琢磨,可能是他,又 未必是他,为什么不会是毕鼎山等一伙人耍的恶毒手腕呢?他记得在从苏州回南京,知道了撒传单的事后,当夜他郁郁不乐,立刻决定派冯村 连夜去上海同褚之班见面谈判,将江怀南在苏州玄妙观购赠的一对翡翠璧和一对鸡血图章带去做礼品,劝告褚之班,如果是他干的,请他赶快 悬崖勒马,并且告诉褚之班:童霜威准备辞职。上海的事办妥,就要冯村立刻赶到吴江同江怀南见面,要江怀南快将证人的工作做好,取得证 件带回南京,好进行“掉包”,抽换原来的主要证件,以便赶快倒填年月日,用“事出有因,实据不足”的方法,暗渡陈仓,妥善处理。
  第二天一早,童霜威去机关办公,敏感地发现大家对他都突然变得敬而远之。毕鼎山最初装作未看见他,后来迎面碰到,满面是不怀好意 的奸笑,两只眼睛像探照灯似的在他脸上舔来舔去,似要从他脸上窥测出什么气候来。他感到孤立,去找主任委员居正想谈谈传单的事。居正 这个湖北佬,爱摆老资格,爱嘴上清高,不等他多说,就苦着脸摇头,说:“啸天兄,传单的事,很引起注意啊!我看你要自己主动善于处理 才好啊!”童霜威明白这是居正暗示要他辞职,心有不甘,说了一些辩白的话。居正皱着眉听,不置可否,最后哼了一声。童霜威只能闷闷不 乐地回家。过了两三个礼拜,在一次会上,有两个委员都含沙射影地说了些使他听了颇为难堪的话。他当时不予理睬,事后,装作血压高,去 中央医院住院休养。同时,跑到监察院、司法院等一些熟人处争取支持。又僵持了一个多月,突然听到新街口、监察院、司法院和中惩会门口 又出现了无头传单。他明白:这下是不好办了!在次日晚上又到新住宅区监察院院长于右任家里,想再诉一诉冤屈,继续求得支持。因为平日 他同老于的关系还算融洽密切。于右任蓄着长须,人叫他“于大胡子”,在客厅里接见了他。大热的天,于右任穿着夏布长衫,脚上穿着土皮 袜子黑布鞋,摇着蒲扇,态度倒很亲切,但老是用手捋胡子,一下又一下。先不说话,后来忽然叹口气,说:“唉!啸天,你的这件事,满城 风雨了哩!我看,还是退一退的好。退了到适当时机可以再进的嘛!不退,恐怕不大好办哩!……”说了这些,仍是默默无言,用手捋胡子, 一下又一下,泥塑木雕一般。
  他无法再多说什么了,谁叫这种倒霉事落到我身上的呢!记不得是谁说过的话了:名誉,太像一只单薄易碎的瓷器了!要损坏它轻而易举 ,坏了要修复却太难了!生活就是这样无情啊!……
  他心中懊丧不平,这件事是褚之班昧良心踢的连环腿呢,还是毕鼎山他们勾结c.c.湖北帮劈头打出的金箍棒呢?自然难猜!反正,褚之 班同这些王八蛋勾结到一块来对付我也不是不可能的呀!
  童霜威面临着去和留的选择了。人生,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选择放在面前呢?这种选择刚过,那种选择又来,永无罢休。在紧要关头,做 出正确的选择是最重要的了。他恋栈,当然觉得放弃司法行政部秘书长和中惩会委员兼秘书长这些职务可惜。倘若能将被动变为主动,该不该 放弃呢?看来,无论是毕鼎山之流干的或是褚之班干的,他们都是一不做二不休的。如果我不退,他们的进攻绝不会罢休,我又何必要使局面 更恶化呢!
  他将居正和于右任等讲的话一遍又一遍在心上琢磨体会,越琢磨越体会,越觉得还是让一让、避一避锋芒的好。
  他随之想到了江怀南的案件。心里暗暗下定了辞职的决心,又决定要在辞职前将江怀南的案件处理妥善。
  他照常上机关办公,在司法行政部和中惩会,两边都去应应卯,尽量在面上装得稳如泰山,心里是处处都不受用。不说别的吧,单说被叫 作“景泰蓝花瓶”的女秘书,往常总是来主动巴结,现在变得“冷若冰霜”了。该死的总务科长李思钧,过去卑躬屈膝,现在却远远躲着。世 态炎凉,人情势利,不禁使童霜威浩叹。童霜威在中惩会办公室里,故意找机会同毕鼎山若无其事地聊起天来,目的是为了放出风去,行缓兵 之计。
  他说:“毕委员,传单的事实在是莫须有,这你是完全了解的。”
  毕鼎山肚子微凸,脸上疙疙瘩瘩地长满了酒刺,正用一只蝇拍在打一只飞进窗来停在桌上的苍蝇,斜睨着他,说:“啊啊.传单的事我听 讲,我听讲,可是不了解,不了解……”显然,他不是装糊涂,就是有意混账,因为他答非所问。
  童霜威说:“不过,我打算辞职!”
  毕鼎山听到辞职,倒是来兴趣了,“啪”的一下打死了那个红头苍蝇,赞助地说:“啊啊,我看也好,好!”
  童霜威逞强地说:“我辞职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因为厌倦,不想在司法行政部和中惩会干了!”
  毕鼎山奸笑笑:“啊啊,是呀!是呀!……”
  辞职的风放出去了,等于给毕鼎山之流吃了个“定心丸”。如果这次撒传单的事是他们的阴谋,那么事态也许不会再扩大了。他承认自己 是失败者了,战胜者在对手承认失败的情况下看来未必一定要置人于死地。他内心痛苦面上坦然地说:“明天起,我想不再来上班了,我需要 好好养养病!”
  毕鼎山右手拇指和食指捻掐着脸上的一颗酒刺,仍是奸笑:“啊啊,是呀,是呀!”
  童霜威又说:“过些天,我就写辞呈!”
  第二天,他真的不再去机关办公了。他在家里吟诗、写字,不由想起宋朝翰林陶毂的一首诗来了。陶毂在翰林院当差,托人在宋太祖前活 动想得重用,赵匡胤却看不起词臣,说:“翰林草制,皆检前人旧本,改换词语,所谓依样画葫芦耳!”给泼了这瓢凉水,陶毂作诗自嘲曰: 官职须由生处有,文章不管用时无。堪笑翰林陶学士,年年依样画葫芦。
  童霜威将这首七绝用隶字写了个屏条用图钉揿在墙上,想:算了算了!这种依样画葫芦签到、办案的生涯该告一段落了。我也厌烦了!… …他写写字,百无聊赖地搁下笔又下楼去花园里松土、锄草,听听蝉声,看看雀飞,面上平静,心里却似海啸,又上楼到书房里看书。
  一连两天不去办公,方丽清纳闷了。她嗑着瓜子,手执一本上海广益书局出版的《福尔摩斯奇案》,走到书房里来问童霜威:“你怎么了 ?办公不去?”
  童霜威笑笑:“我要辞职了。”
  方丽清打扮得花枝招展,脂粉匀称,非常漂亮,但板着脸瞪着眼就变得很凶了:“哪能?”
  童霜威想:这你难道也不明白?他为她在政治上的愚蠢无知感到不满和悲哀,直率地回答:“他们撒了我的传单,一次,又一次,我给他 们打败了!他们陷害我、排挤我成功了!我得把位置都让出来!”
  “你不会找找靠山吗?雨荪和立荪在上海有事解决不了就总是找杜月笙的!”
  “我没有靠山!该找的人我找过了,屁用也没有。”
  “人都说你是个大官,想不到连个靠山也没有!”
  童霜威闷闷不乐,听着她的话皱起了眉。
  方丽清将手里的《福尔摩斯奇案》连同手里的一把瓜子往桌上一扔,不满地咕噜:“今后每个月八百块钱的薪水和车马费不是没有了吗? ”
  童霜威默默地点头,从香烟筒里取出来一支“茄力克”,默默地抽起来,解嘲地说:“这几个月让买航空公债,哪个月不要买几百元!”
  方丽清继续咕噜:“依我说,不辞职,赖着,不买他们的账!看他们怎么办!立荪做生意从来不让人的,他说过:做生意,亲爹亲娘也不 能让!你为什么要让?”童霜威摇头,耐心地说:“那不行!官场上跟做生意不同。好在我这个人的声望和着作还在,人家也不能完全看轻我 。我准备暂时闭门不出享享清福。在家里着书立说,写一本《历代刑法论》。这本书我早想写了,一直没有时间。现在,我要把它写出来。” 方丽清对这没有兴趣,她那张非常像胡蝶的脸上有一种失望、沮丧、气恼的表情。半晌,又问:“辞职怎么个辞法?”
  “写张辞呈交上去!批准了,免了职就是辞掉了。”
  “你写了辞呈没有?”
  “还没有。”
  “还是不要写的好!”
  “不写是不行了呀!”童霜威不想再同她多说什么,吸着烟站起身来踱着方步,心里想:唉,人生真像一座大戏台。你上台,我下台,你 笑我哭,我哭你笑。……心里交汇着酸楚失意的感情。
  从这次谈话以后,童霜威很少能看到方丽清的笑脸了。她两个胡蝶般的酒窝几乎消失了,那张艳丽的脸孔板起来很凶,嘴就更噜苏了。不 是骂南京这不好那不好,就是骂金娣太笨,骂尹二狡猾,骂庄嫂无能,骂刘三保偷懒,骂家霆处处叫她看不顺眼。只有她坐上“雪佛兰”汽车 ,带着她那把小巧的粉红色的杭州产绸阳伞去新街口逛商店,童霜威才感到一点清闲。现在,童霜威吸着香烟看着报纸,心里想着这些事,越 想越烦,越烦越感到身上发热,听着花园里柳树和白杨树上的蝉鸣,声声刺耳。不知什么时候,身上的衬衫都汗湿了。报上的广告,真是乌七 八糟什么都有:德商咪吔也洋行总经理的“来沙而消毒药水”登了大幅广告;德国洋行拜耳阿司匹灵迅治伤风头痛风湿等症的广告也不小。美 国派克自来水笔登的广告更加显目,价钱可真不便宜,特大每支三十五元,大号二十六元多。此外,是大幅“贺尔赐保命”的广告,还有“包 治淋病”等等的广告。他又下意识地看看电影广告:国民大戏院放映的是洪深导演、白杨和龚稼农主演的《社会之花》,大华大戏院放映的是 美国米高梅公司出品的影片《春色难藏》,广告上大字写着“滑稽温馨艳情无上佳片”。
  正在愣怔怔地定神,忽听大门电铃响,接着是“老寿星”刘三保沙哑的声音在同外边来的人讲话。来人声音很熟。童霜威想:是谁呀?这 一向,“门前冷落车马稀”,来的客人突然减少,请柬也突然没有了。不仅那些当事人不来光顾了,连一些过去常来看望的朋友也不见面了, 使童霜威深深感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连来安慰一番、关心一下的人都简直没有,这使他感到不能忍受。尤其是隔壁邻居叶秋萍。童霜威觉 得他是有意避着自己。有一次,童霜威偕冯村去玄武湖散步,经过潇湘路二号叶公馆门口,见停着汽车,叶秋萍穿着一套藏青色中山装出来正 要上车,忽又缩身回去,显然是不想照面。人情如此,童霜威体会人间三昧,似乎更能触到生活的底蕴了。
  现在,是谁来了呢?童霜威慵困地欠起身子,站起来朝玻璃窗外张望,正好同来人照面,只见一个光头留两撇八字胡的瘦高老头儿,嘴角 上一枚金牙灿灿发亮,穿一套夏布褂裤,趿一双布鞋,手里攥一根短烟袋杆,是保长夏得宜呀!
  保长夏得宜是南京城北土生土长的地头蛇。他那模样,使童霜威一看到就想起京剧《盗御马》中的杨香武。当初盖潇湘路的公馆时,地就 是向夏得宜买的。老头儿已经五十多了。爱喝酒,长着两只带血丝的眼睛,瞅起人来不怀好意。童霜威不喜欢保长,又觉得不必得罪小人。像 街坊邻居似的,夏保长家住的那些小瓦房就在西边,近旁的菜园子地也都是他家的。他家子女很多,老老小小有十来口人,九流三教几乎都有 。这会儿,一照面,童霜威明白保长“无事不上三宝殿”,一准是有事才来。为了睦邻,趿着拖鞋走出客厅门去,打着招呼说:“来了吗?”
  夏保长点头弯腰打了一躬,连连双手作揖:“来了来了!童秘书长,有件事不能不来再向你报告……”
  童霜威不想把保长延进客厅里坐,怕坐了以后方丽清要嘀嘀咕咕,嫌坐脏了沙发、踩脏了地毯。所以挺着肚子站在客厅前水泥地上同保长 讲话。水泥地上现在临空搭了个用粗毛竹架成的大芦席棚,遮住强烈的阳光,显得阴凉通风。童霜威将烟蒂扔在地上踩灭,说:“什么事呀? ”
  大柳树上的蝉声“知了──知了──”响得刺耳。
  夏保长龇着金牙,说:“还是壮丁训练的事呀!现下市民训练,天天下操操练,全南京城要二十万名壮丁。你们公馆里的尹二就要受军训 。上次免了,现在可免不得。我特地来跟童秘书长你报告,你是中央的要人,这事一定会答应的。”他油嘴滑舌说话如流水滔滔不绝。
  童霜威听了,虽然心里不悦,想:同日本打仗,不靠正规军,靠训练壮丁有什么用!又想:没准是你这保长也听说有人撒我传单我要辞职 的事了,所以敢这么大迈迈地来找我说这件事。但训练壮丁的事,现在规定不管谁家都不该例外,何况占用的时间是清晨,不会影响尹二开车 。再说,我也很少出去,受训就受训,由他去吧!心里又不禁涌来一种战云将要来临的感觉。这一向,清晨街上常有成群列队下操归来的壮丁 ,都穿的灰色衣帽,束戴简洁,队形整齐,唱着歌:“军人军人要雪耻,我们中国被人欺,日本强占我土地,东三省同胞做奴隶……”这些晨 操完毕散队回家的壮丁,店员、小贩、工人、市民、商人、农户都有。想到这里,童霜威对夏得宜说:“行行行,让尹二受军训就是!你跟他 直接谈谈好了。”
  夏保长点头哈腰:“童秘书长爱国不后人!我早说,这样的事,你们做老爷的一定会答应的。我马上找尹二谈!”说着,又向童霜威点头 弯腰,然后走向后边厨房旁的平房里找尹二去了。
  童霜威给夏保长打扰了一番,心里不悦,迈步又走进客厅里来,没料到看见方丽清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面前。看来,她下楼来到客厅已经 有好一会了。
  方丽清往左边加着细席套的小沙发上一坐,说:“刚才我听见了,保长要尹二去受壮丁训练,吃家饭,拉野屎,合算吗?我们最近车子也 不常用,我看这笔开支可以节省,干脆叫尹二滚蛋!要拾个金元宝难,以后要找个汽车夫还不容易。说实话,尹二这个瘪三,我早就看不中了 。倒不如趁这机会叫他滚!”
  童霜威见方丽清什么事都从钞票考虑,心里厌恶。知道方丽清不喜欢尹二,但他却喜欢尹二开车又快又稳,作个下人指使,也很能办事。 叫他走了将来再找同样的司机未必容易。何况,现在自己刚刚下台,就辞退汽车夫摆出一副落魄景色也不好。因此,在右边小沙发上坐下,回 答说:“急什么呢?家里没有一个司机也不行啊!我虽倒霉还没有成穷光蛋呢!”
  方丽清明白童霜威的话是顶撞她,嘟嘴说:“反正,不叫尹二滚,就叫刘三保滚!让尹二把刘三保的那一摊事都包下来!”
  童霜威摇头:“他哪包得了刘三保的那一摊事儿呢!刘三保不但是门房,还是花匠。花匠的事尹二不会干。刘三保工钱低,他一个残废叫 他走他怎么办?”
  “反正我们不能白白养活几张嘴!”
  童霜威闷不作声,拿起报纸又看起来,听着方丽清的嘀咕,又听着花园里树上蝉声的刺耳呜叫,他感到两者同样讨厌。
  方丽清明白童霜威是冷落她,也有意纠缠,说:“你这是怎么啦?下人要养着一个不准减少,那十几只鸽子也要养着不准再杀,事事都依 你,就不作兴依我?”
  童霜威长叹一声,说:“真是折磨人!呶呶不休,让我清净清净行不行?”
  方丽清突然站起,把脚一跺,带着哭声板着脸说:“好好好,你讨厌我,算我瞎了眼要嫁到南京来!都怪杀千刀的褚之班,天花乱坠,说 你是大官,说你体贴人,说你有钞票,说你有良心!没想到,你给人撒了两次传单就下了台!你就喜欢你那宝贝小赤佬儿子!你就只会穷阔气 !你对我一点无良心!”
  她话声未落,带着哭音突然冲出客厅,“嗵嗵嗵嗵”上楼去了。
  童霜威“唉”地叹息一声,也跺了一下脚,真受不了呀!又怎么办呢?他明白:这种商人家的女儿是急功好利的,她的不满是必然的。自 从递上辞呈后,她无理吵闹的次数就更多了。他估计,如果现在把明令公布辞职照准的报纸给她一看,说不定她会又要吵着回上海了。其实, 他想:她要回去也好!省得整日价在耳边聒噪!他拿起刚才放在茶几上的《中央日报》重看起来,又将“国府命令”栏里关于他辞职照准的明 令看了一遍,心里浩叹:唉,真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了!他忽然听见,从冯村房里隐隐约约传来了冯村念日语的声音。声音生硬, 像在咬牙切齿。近年来,熟谙日语人材之需要与日俱增。上海商务印书馆办的函授学校里添设了日本科,课程包括日语文法及实用会话、日语 虚字及造句等内容,学费十元。冯村报名缴了费,一直在刻苦自学。童霜威不去机关办公,递了辞呈以后,冯村也情绪灰暗。冯村是中惩会分 给他的专职秘书,有时在会里上班,大部分时间在家里办公。冯村跟童霜威多年了,童霜威一直喜欢冯村,冯村对他是忠实的。这个青年人曾 是他在上海法政大学做教授时教过的学生,那时他就欣赏冯村的才华。后来,冯村竟跟柳苇认了表亲,柳苇是表姐,他是表弟。这样,关系就 加深了一步。冯村毕业后,来南京谋事。童霜威念在门生和一点怀旧的关系上,将他推荐到了司法行政部做科员。不久,又转到中惩会做秘书 。家霆就叫他“表舅”。当童霜威兼任中惩会秘书长时,他就做了童霜威的专职秘书了。冯村办事谨慎,为人机灵、稳重,又有点真才实学。 本来,他觉得只要自己得意,冯村也会得意,他会好好提拔冯村。谁料自己突然会栽这么一个大筋斗呢?
  不过,冯村确实还是忠心耿耿的。童霜威从苏州春游归来,第一次听说被人撒了传单的当夜,派他到上海见褚之班,又派他到吴江找江怀 南。两件事,他都圆满地办妥回来了。褚之班赌咒发誓,说传单绝不是他撒的,说:“我气恼有之!仇恨绝对没有,丧天良的事我不会干!” 又说:“你请童秘书长放心,我褚之班过去讲交情,今天仍旧讲义气。……”童霜威听了,心里纳闷:唉,传单真不是他撒的吗?谁知道呢? 官场中的魑魅魍魉,会的是变脸,会的是当面装神背后捣鬼,会的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耍权术,谁弄得清他们的伎俩呢!好的是褚之班既然矢 口否认,就说明他不会再干下去了,即使传单是他撒的,他也不会再到中山陵自杀了!他既然停步了,也就行了。反正我的名声是已经被污损 了,这件毒辣的事也许是毕鼎山之流和c.c.湖北帮干的。这些混账王八蛋,他们是会一不做二不休的。我辞职的风已经放出,也收不回了。 退吧,退吧,也只有退一退了!……童霜威觉得像吃了个酸梅在嘴里,牙也酥了,话也说不出来。
  冯村又谈起到吴江的情况。江怀南见到冯村后,问清了根由,一方面为童霜威的被人撒了传单感到懊丧,一方面又对童霜威的关怀感激涕 零。他盛情招待了冯村,并在第二天就将需要“掉包”的证件交给冯村带了回来。
  童霜威在不去办公和递上辞呈之前,为了江怀南的事情要办妥善,将手边的案件处理了几件,目的是为了给惩戒江怀南打掩护,找几个陪 斩的,以免使江怀南的案件受到人们注意。他倒填了年月日,在中惩会的例会上通过,这是心照不宣的事。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的委员,以 前已经有过几个人下台,下台前都是要处理一些与自己切身利益有关的案件的,美其名日“处理积案”。逢到这种情况,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 一只眼发放“通行证”。这次也无例外。于是,江怀南真的竞以“事出有因,实据不足”的“违法渎职案”,受到了“减月俸百分之十,期间 三月”的处分。
  江怀南受到这样不痛不痒的“惩戒”后,当然喜出望外。事后来信说:“深感再生之恩,自当结草衔环以报……”
  自从月前童霜威写了辞呈以后,冯村的情绪黯淡,但在童霜威面前依然毕恭毕敬,执礼甚恭。他也仍旧不时到中惩会去,回来也总仍像从 前一样,向童霜威报告见闻。有时就在他自己房里看书.练十七帖行书,读日语;有时就去机关签到办公。今天,冯村上午没有去机关签到, 童霜威能体会到冯村的心情。是呀,他年轻,有才能,是个极好的秘书人才。现在随我走了下风,我辞职照准了,他能不考虑他自己的前程吗 ?我应当怎样为他打算呢?
  想到这些,童霜威坐不住了。他把报纸往沙发上一放,站起身来,从客厅穿过家霆的房间走向冯村的房里去。家霆去上学了,房间里乱糟 糟的,桌上放着他的集邮簿,书桌旁的墙上,有用昆虫钉钉在墙上的大蝴蝶、大蛾子、大蝗虫和蚱蜢……那只放置《万有文库》的书橱敞开着 。床上有他看后扔在那里的一本《鲁滨逊漂流记》……这孩子太寂寞,床头墙上贴满了一些大幅的从画报上和《儿童世界》、《小朋友》上剪 下来的猫呀、狗呀的图像,还有球王李惠堂、撑竿跳大王符保芦、长跑健将刘长春等人的照片。也有许多唐老鸭、大力水手、米老鼠的彩画, 更有从《新闻报》上剪下来的叶浅予画的“王先生和小陈”的漫画……童霜威默默地看了一会.走出家霆的房间到了冯村房里。
  冯村停止读日语,恭敬地站起身来,叫了一声:“秘书长!”那声音比平日更加亲切尊重。
  童霜威点着头说:“坐!坐!”自己在一张藤椅上坐了,说:“有件事,我想同你谈谈。”他想微笑着说,但办不到。
  冯村抬起头来,在床沿上坐下,眼神似乎是问:“什么事?”
  童霜威克制住心里的波澜,平静地说:“我的辞呈已经明令照准了,今天《中央日报》已经登了。”
  冯村脸上有一种惊讶和惋惜糅合在一起的表情,静静听着,轻微地“啊”了一声。
  童霜威说:“所以,我在想,我不能影响你的前程!我想,你在中惩会里是能继续干下去的。我还想考虑考虑给你介绍一个靠山……”
  不料,冯村摇头,打断童霜威的话说:“不,秘书长,我不想找什么靠山,现在也没有什么大人物会凿石索玉、剖蚌求珠。我想过,我并 不想在政界弄个小公务员混下去,我倒想将来找点什么适合自己做的事于干。目前,我跟惯了像您这样有学者风度的长者,哪里都不想干了。 ”
  童霜威心里感动,说:“你的心我理解。但,我不能误了你的前程。你在中惩会,我不希望人家今后仍将你看作是我童某人的亲信。”
  蝉声仍在“知了──知了”刺耳传来。
  冯村沉默,似在思索。其实,心里明白:凭自己的才能和机灵,重新在中惩会找个主子是完全可能的。所以他并不着急。只是,在童霜威 面前,他仍然要做得忠心耿耿。他说:“秘书长,如果可能,我以后仍住在这里,替您办办事,即使我不能天天时时跟随左右,我总是为您所 用的人。”他说这话时,表情十分诚恳。
  童霜威完全被他脸上的凛凛忠心感动了,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终于说:“你当然可以住在这里。将来,将来只要我得意了,我会 首先想到你的!”t。xt-小.说。天/堂w w w. xiao shuotxt. n et



第三卷“八·一三”前后,那个不平凡的夏天 二

七月的太阳热辣辣,天气燥热,配上了方丽清的嘀嘀咕咕,整日纠缠,使童霜威更加难以忍受。
  方丽清天天嘀嘀咕咕,嘀咕的内容总离不开南京糟,佣人坏,家霆孬,鸽子脏……好话三遍人也厌,何况方丽清不是吵,就是闹。最后, 她终于在两天前带着金娣回上海省亲去了。
  方丽清一走,童霜威当天感到清静得多,感情上失去了重压。从第二天开始,又感到一种空虚与寂寞。天未亮,听到夏保长家喂养的几只 公鸡“喔喔喔”地啼叫,声声清晰地传来,使他心烦。接着,就是日夜此起彼伏的蛙声“咕咕”“嘎嘎”地震得耳鼓发胀。再就是“知了── 知了──”的蝉声充实了天空。然后,又听到和平门车站和横贯南京城小铁路上的火车声,同来自遥远下关方向江面上的轮船汽笛声互相呼应 对答……童霜威失意地叹着气。这些声音都停止或消失时,又使他产生了一种无声的寂寞。
  起了床,天仍旧那么燥热,蝉声仍是不断嘶鸣,暑气叫人汗流不停,他心里不悦。下楼吃了庄嫂下的肉丝汤面作早点后,见楼下家霆上了 学,冯村去了机关。尹二参加壮丁训练兴致勃勃,下了操浑身汗湿刚刚回来,正在抹身洗脸。年轻人血气方刚,对军训倒很有兴趣。童霜威无 聊地端着一杯新沏的.茶又上了楼。
  从卧室踱到书房,又从书房踱到卧室,整个二楼上,静悄悄的,他独自一人。
  他站立在卧室敞开的西窗旁,呆呆地朝外张望。透过绿柳婀娜掩映着的潇湘路,可以看到那条自北向南通往百子亭一带的柏油马路,也可 以看到自南往西通往丁家桥中央党部的那另一条柏油马路。在那马路边上,竖着蓝底白字的新生活运动的巨大标语牌,上写:“礼义廉耻,国 之四维……”全南京城到处都有这样的大标语牌。自从辞去司法行政部和中惩会的职务后,看到这标语牌,童霜威就比过去更反感,总恶心地 想:嘴上一套,实际另一套,偌大中枢所在地──南京城里到哪里去找什么礼义廉耻?……我算是倒了霉了,碰到了工于心计的坏蛋们,用传 单撒得我下了台。如果为江怀南的事使我下台,倒是无话可说,可是在褚之班的事上我是清白的呀,反倒泼我一头屎粪!真是从何说起!
  他心里叹着气,又离开卧室走到书房,去继续写他的《历代刑法论》,心里却再也安定不下来了。
  从七月初开始,云和风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天热,中央党部及各机关暑期下午都停止办公,各处部会只留若干人员轮班值日。京浔道上 要人络绎,行政院各部会长官及调到江西庐山办公的公务员,都已去庐山了。各机关办事处都在庐山开始办公。得意的要人多数上了庐山,留 在南京的大半是不得意的人。邻居叶秋萍也在前两天去庐山了。童霜威颇有怀才不得志之感,甚至在心理上感到南京变得毫无生气了。
  这一向,他十分关注时事,头脑里盘旋着的仍是中日关系,和?战?谁知道呢?孔祥熙正在游美,报上说他“将再与美国总统罗斯福及国 务卿赫尔谈话,促进两国友谊,推广中美商务”。另一方面,日本外交官的活动也频繁不绝。日本驻华大使川越茂,在上海官邸同日本使馆高 级官员及海陆军武官开了会,又北上到天津,会晤日本驻屯军司令田代。回到了南京,除亲自到外交部进行秘密商谈外,又让日本驻华大使馆 参事日高信六郎和秘书清水到外交部磋商。童霜威觉得中美与中日之间正在酝酿着微妙的关系。中日邦交的“调整”并无好转,华北局势非常 紧张。昨夜冯村回京带来传闻说:前天北平郊区由于日军假借演习,突然攻击中国驻军,冲突已起,但详情无法了解。风云险恶,童霜威心中 吃惊,但昨天报上竞没刊登这个消息。看来,也许是讹传?或者只是很小的磨擦?不过这种消息不能不使他心里不悦。他这半辈子,经历的战 争不算少。早年军阀混战中,那时他没有房产地皮,没有老婆孩子,没有威南农场……遇到战争,只要在上海外国租界上一躲,就安然无恙了 。现在则不同,如果打仗,是面对一个凶恶的日本帝国主义。现在,他有了南京潇湘路的公馆和花园,有了一家大小,有了在吴江太湖边上的 湖田和计划中的庞大事业。又正在自己失意下台之际。现在如果打仗,仅仅在北方燃起战火离得还远,假如在南方上海发生战事,就难办了。 谁知战火会有多大?谁知现代化的战争有多可怕?谁知会遇到怎样艰难危险的局面?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他反感透顶,恨不得能抗一抗! 但一想到战争的恐怖,就不免气短,心里矛盾。在和与战面前如何选择呢?将要降临的是和还是战呢?怏怏的心情,烟雾似的笼罩在心头不能 散开。他强捺下性子,磨了墨执起毛笔,在稿笺上续写起《历代刑法论》来。为写这书,他早年收集了不少书籍资料。现在,那些发了黄的书 籍资料里,散发着一种纸张陈旧的霉味。他有时摘抄,有时论述,心虽不定,有意借此浇愁,字斟句酌地写了约摸千把字,看看已经日上三竿 ,听到楼下花园里“老寿星”刘三保在草地上用推草机刈草的声音:“咕啦啦──”“咕啦啦──”。天气热,他挥汗如雨,又坐不定了,起 身看看墙上的水银温度计,竟有华氏九十七度了!是入夏以来温度最高的一次。他心想,你们去庐山的倒是享福了!我们留在南京的人真像在 蒸笼里。庐山上,中枢邀请各界名流和大学教授八十多人去开的谈话会即将开会。报上已陆续发了消息。开这次会,听说不规定议题,但侧重 复兴民族与探讨今后施政方针。童霜威醋意地想:嗨,我如果不曾厕身政界,这次可能也会被邀。现在倒好,成了辞职照准的闲散人员了!他 明知蒋介石开这会是收民心、拉助手、撑门面,装民主作风讨好美国罗斯福做样子的,心里仍忿忿不平。蓦然,想到昨夜冯村带来的消息,后 悔今晨没有打开无线电听听中央广播电台的广播。心里估计报纸已经送来,决定下楼去客厅里看报。他趿着拖鞋下楼,走进客厅去看报。看看 墙上的月份牌,顺手撕去一页昨天的日历纸,心里不禁感慨地想:过日子可不像撕日历一样随便轻松呀!……忽听走廊里的电话铃响,心里奇 怪:谁打来的电话?寂寞无聊,却带几分高兴地走出客厅,到电话机旁拿起听筒。
  一个熟悉的苍老但是快乐的声音在听筒里响起:“是童公馆吗?童秘书长在不在?”谁呀?童霜威想,高兴地说:“我就是童霜威呀,你 是谁?”他觉得对方的声音挺熟。那边的声音更快乐了:“啊,啸天兄,别来无恙?听不出吗?我是管仲辉呀!哈哈,我回来了!”
  童霜威出乎意外。这几个月,他只偶尔在自己不得意时想到过管仲辉。潇湘路上三家公馆,两家的主人栽了大跟头,只有叶秋萍似乎更加 飞黄腾达。管仲辉在西安事变后是早已退出政治舞台的人了,何尝想到他突然会从上海回来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童霜威十分热情地说: “啊,太好了!太好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呀?常常想念呀!身体可好?”
  “好好好!”管仲辉打着哈哈,“昨天刚回来,身体不错。我们近在咫尺,我是打个电话告诉你我回来了,找时间谈谈如何?”
  “好啊好啊!”寂寞苦闷中的人,最喜欢有人聊天。友谊在这种时候赛过春风。童霜威求之不得,说:“我现在是无官一身轻,你知道了 吗?马上我来!”
  “不不,不敢当!”管仲辉真心实意地说,“我来吧,我来吧!如隔三秋之感我早有了,我马上来。”
  童霜威刚说:“还是我来!”管仲辉军人脾气,电话已经“啪”地挂上了。看来,他马上就来了。童霜威走出门去,对着花园里正在刈草 的“老寿星”刘三保叫了一声:“刘三保!”
  白发的刘三保满头大汗,一边扣着上衣扣子,一边跛着腿一颠一颠跑来。他懂得童霜威不喜欢佣人夏天赤膊或者衣履不整,走近来问:“ 先生,什么事?”童霜威吩咐说:“隔壁管主任马上要来!你快去叫庄嫂准备泡茶开西瓜!你快开了大门接一接!”刘三保“啊”了一声,匆 匆跛着腿跑到后边招呼庄嫂去了。童霜威接了管仲辉来的电话,心情突然好得多了。门庭虽然冷落,自己还不是毫无身价,管仲辉就仍来亲近 并且移樽就教:管仲辉来,可以解寂寞,谈牢骚,未始不是解除苦闷的快事。心情既好,在沙发上坐下等待,顺手拿起报来翻翻标题。他每天 的习惯总是先看南京的《中央日报》,再看上海的《新闻报》和《申报》。因为《新闻报》和《申报》从上海通过火车运来每每迟一天。《中 央日报》上才有当天最新的消息。他拿起《中央日报》翻开报纸,报上的头条消息果然使他吃惊,嘴张开后合也合不拢了!标题是:
  平郊演习日军七日突然袭击我军
  卢沟桥日军包围宛平县城
  我军为正当防卫起而抵抗
  外部向日使馆已提出抗议那第一则电讯是:
  【中央社牯岭七月八日电】日军在卢沟桥演习部
  队,向我方挑衅消息,于八日晨十时晨十时已传至牯岭。此间均非常重视。当此中日两国邦交期待好转之时,忽有此不幸事件发生,实属 遗憾,但各方均希望事态不致扩
  大,从速解决。惟日方军队突然袭击我国军队并炮击宛平
  县城,此事件之责任,当然应由日方军队负之。平电所传
  我方军政当局所持态度及应付方针,此间颇为赞同云……
  童霜威心里想:军威这一向忙于集中训练,不准请假,不准外出,似乎可以证明军界已是一种备战的情势。“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 ,这下,事态已进一步向战争发展了。……想到管仲辉就要来到,已经无暇再往下看了,放下报纸,走出客厅,到大门口迎接。心里不禁想: 怪不得管仲辉想来找我聊天,看来,他准是知道华北发生了战火,心里苦闷,才要来谈的呀。他接近军方,又懂军事,内情一定知道得比我多 。同他谈谈太好了!想见管仲辉的心一时变得更急切。刚跨出大门,见穿着白色府绸大褂戴顶巴拿马草帽的管仲辉红光满面,已经由一个副官 陪同向大门口走过来了。管仲辉换去了军衣,穿了绸大褂,显得肥胖,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特殊的气味,模样滑稽。
  童霜威含笑拱手,说:“慎之兄,发福了!”
  管仲辉也笑着拱手,说:“啸天兄,天真热啊!……”一边说,一边打发副官回去,自己掏出白手绢来,将草编礼帽取在手里,用手绢往 秃顶的脑袋上擦汗。
  两人一起走进大门,通过席棚下的阴凉水泥地走进客厅。响亮起伏的蝉声在花园里柳树上一阵阵传来。
  童霜威说:“慎之兄,宽宽衣吧。”
  管仲辉脱下长衫,连同草帽,挂上衣架,身上穿着中式的绸褂裤。庄嫂轻轻走来,送进来两盖碗新泡的香茶,又献上蒲扇。童霜威陪管仲 辉在沙发上坐定,开口就说:“平郊打起来了!”
  管仲辉仍在擦汗,挥扇说:“可不!战火一起,可就叫人担心了。火是可大可小的。北方的日军,演习演习,最后就演习出了这么一幕。 南方上海的日军也常演-8,还不知会演习成什么样子。听说上海的日本海军陆战队,昨晨在平凉路、宁国路一带演习巷战,这是很大的威胁呀 !”说到这里,忽然笑指着客厅壁上挂的一幅屏条说:“哈哈,这上边写得真对,‘古人愁不尽,留与后人愁’。国事莫谈啊,谈了确实愁不 尽哪!”
  这是幅魏碑体屏条,是范成大的一首五绝《江上》:“天色无情淡,江声不断流。古人愁不尽,留与后人愁!”
  花园里蝉声悠扬。庄嫂进来,用福建漆盘托着两瓷盘放在盘里的黄瓤红子西瓜。每个白瓷盘上有把西餐中用的银叉。她给管仲辉和童霜威 每人放了一盘在面前茶几上,说:“请用西瓜!”又冉冉退出去。
  童霜威招呼着说:”慎之兄,天太热了,吃点瓜吧。‘马陵瓜’,甜得很。”
  南京着名的“马陵瓜”,是在孝陵卫明太祖朱元璋的马皇后陵园里产的西瓜。嫩绿色带花纹的皮儿,黄瓤红子,长长小小的身个儿,甜香 可口。产量少,中枢要人吃的多,供不应求。童霜威陪管仲辉吃着瓜说:“慎之兄,你一定听说我的事了吧?不知从哪儿出现了攻击我的传单 ,这真是发生在堂堂首都的怪事!其实,我心里也明白,他们有人想排挤我,无中生有来了这么一手。我这人向来是主张宁静淡泊的,何必恋 栈?一气之下,上了辞呈,现在我与你是一样了!”他说这话时,有意说得不清不楚,实际是想表白自己的无辜。
  管仲辉到底是个直率的军人,嚼着西瓜,满嘴蜜汁,笑笑说:“哪是什么一样!你是辞职照准,我是被免职,说‘另有任用’,其实是‘ 不予任用’。听说‘最高当局’有一次谈话时点了我的名。我怀疑很可能是叶秋萍那混蛋打了我的小报告!”童霜威听管仲辉谈起叶秋萍,心 里也憎恶叶秋萍,说:“那是个可怕的人!”管仲辉笑了,说:“一条狼狗!其实,他又能把我怎样?现在是国家多事之秋,要讲打仗,他能 上前线?当然不行。他是个阴谋家。你记不记得大前年南京盛传刘伯温《烧饼歌》的事?”童霜威记得很清楚:大前年南京盛传郊区挖出了一 块明代刘伯温埋的石碑,上面镌着刘伯温撰的《烧饼歌》,歌词内有“将军头上生稻草,两人站在石头上”的句子。“将军头上生稻草”,是 个“蒋”字,“两人站在石头上”,是“介石”二字。意思是说:明朝的刘伯温那时就已经料到今天有个蒋介石要应命出来统一中国了!事情 传开后,不少人都冷笑,知道不过是与陈胜、吴广在鱼肚皮里塞进写着“陈胜王”的绸条装作天意的伎俩同出一辙的花招。可是,也有些人却 狂热地传播,愚蠢地捧场。听管仲辉一说,童霜威也放下西瓜盘子和银叉,点头说:“记得啊!”
  管仲辉把西瓜盘子推开,表示不吃了,掏出手帕拭手,说:“那件荒唐事就是他叶秋萍出点子叫手下干的。马屁精一拍正好拍在马屁股上 。老蒋手边都是这种货色。你说,他能救国救民?能抗日?”花园里大柳树上大约又飞来了一些呜蝉,叫声更加吵人。童霜威感到蝉叫影响谈 话,皱了皱眉,叹口气,转变话题说:“慎之兄,我现在最关心的还是和与战的问题。你对这怎么看?”
  管仲辉摇扇说:“和与战,我们能选择吗?我看不能。首先要看日本他怎么选择,日本是决定和与战的主要砝码。其次要看中枢,主要是 老蒋怎么选择。中枢要和,必然让步再让步;中枢要战,认为有美国、英国撑台,那就只能有限地让步。说中枢热衷于抗战,谁相信?可是西 安事变后,考虑中枢的问题,就不能不把共产党的意志考虑在内了。听说中共代表也上了庐山,正在同蒋秘密接触谈判。现在全国老百姓要求 抗日救亡,谁敢大胆出来做秦桧?老蒋不敢,连汪精卫也不敢。抗日,是时髦的口号呀!”
  童霜威觉得管仲辉说的是实话,不禁又叹息一声,说:“卢沟桥战火已起,就怕熄灭不了。只是我们的准备工作实在太差,真要打起来, 怕是力不胜敌啊!”
  管仲辉点点头:“十年剿共,元气大伤,主事者又多半是些鲜廉寡耻的小人,买飞机大炮的款都下了自己腰包。真要打起来,大刀队怎么 能对付铁甲车?老蒋一向会耍权术,既用何应钦,又宠陈诚,让水火相克,鹬蚌相争,他好统治。从前用剿共的名义排除异己,消灭杂牌军; 现在是用对付鬼子的名义,继续来这一套。川康整军会议将在四川开幕,也是搞这把戏的。我是个悲观论者,对国民党,对中国,对时局,都 悲观!”说完,挥扇拭汗。
  童霜威默然,不断挥扇,依然太热,问:“慎之兄,你怎么突然又回来了?其实在上海租界上做做寓公也不错嘛。”
  管仲辉莞然笑了,说:“实不相瞒,是何敬之叫我回来的。我还以为他过河拆桥忘了我呢,总算承他不弃,要给我个国大代表干干.叫我 快回来参加选举。其实,名单早由上边圈定了,投票不过是耍把戏。我不回来不行,一则不能辜负他的好意,二则想了一想,训政结束、宪政 开始后,这国大代表无论如何不值钱也是个有面子的玩意儿,有总比无好,所以我回来了。”
  童霜威听了他的话,心里难过,想:你总算还有个何应钦护着你,想着你。因为你是他的亲信。我呢?谁会想到我护着我?一想,耳根都 气红了,嘴上说:“你回来得对啊!国大代表将来可是个光荣的头衔啊!何敬之为你设想得真周到。”
  管仲辉笑笑,说:“啸天兄,我在想,其实,你也搞个国大代表当当不好吗?”
  童霜威心里想:是啊,这一向来,中央要人们为了抢夺国大代表,以竞选为名,到处活动:请客拉票者有之,送礼拉票者有之,寻找靠山 和后台者有之……五花八门,什么手段都用了。实际上,代表名额和人选,都是内定的。听说,各派各系,黄埔、c.c.政学系、改组派…… 都在争名额抢地盘,闹得不可开交。我起先也没想到要在这上面钻营,更没有谁会想到要让我来做国大代表。管仲辉这么一说,童霜威苦笑着 摇头:“哈哈,我无派无系,僧多粥少,谁会分给我一杯羹?”
  管仲辉忽然正色,说:“啸天兄,我感到你为人宽厚,对我也好。我倒霉的时候,你对我情意很深。我虽是赳赳武夫,却永不能忘。所以 ,有知心话,愿意对你说。今天,我是来报答你对我的好意的。我觉得你是个法界知名人士,如果要争一个国大代表,极有条件。”
  童霜威苦笑,说:“我是个不值钱的人,开会或在中央党部做纪念周,报纸上登名字时,‘出席会议者有×××、×××等’,我就总是 在那‘等’字里。”
  管仲辉笑了,说:“啸天兄,你是有真才实学的,不比等闲,不要太谦虚了。我看你是为人太君子了,不肯争。如今的世道,你不争谁会 送福禄财神上门?而且这争,就是要会用骂的办法。我劝你,立刻唱唱高调骂起来。只要你一骂,看吧,马上就引起上下和四面八方注意。莫 说一个国大代表,就是再给你重新任命一个秘书长或者委员,也十分可能!”
  童霜威不能不点头:政界许多人都是靠“捧”与“骂”取得政治资本爬上来的。只是最近刚辞职下台,心虚气馁,哪有骂人的劲头?他怨 尤地说:“慎之兄,你说得对啊!真要同他们对着干,他们就含糊了。连剿了十年的共产党,他们现在都在让,不就是嘛!”这“他们”,他 心里指的当然是老蒋和那些在台上的人。
  管仲辉突然叹了一口气:“唉,啸天兄,你以为何应钦就那么喜欢我?关心我?不是的,也是我骂出来的呀!一个月前,我托人给他捎了 个口信,我骂道:‘谁如果忘了老子,把老子当替死鬼,当脓包,扔在上海不管,老子可不会轻易饶了他!老子要把知道的事都揎出来!’这 不,请我回来竞选国大代表了!哈哈!”
  童霜威哈哈笑了一声说:“真是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不过,骂谁呢?”
  管仲辉得意地说:“来之前,我已想好了,我是来给你送锦囊妙计的。”
  童霜威心里暖暖的,追问:“谁?”
  “蒋现在是骂不得也不必骂的。我看,你骂汪精卫。别的不骂,就骂他亲日!骂他反对抗日!现在社会上抗日情绪弥漫。一骂就灵!你骂 他,你反他,必然会为蒋某人所喜。还有不少人高兴。汪和汪系知道你骂,可就要手忙脚乱了。这骂,可以真骂,也可假骂,应该先假骂后真 骂!”
  “何谓真骂?何谓假骂?”
  “真骂就是实心实意地骂,学学左派,骂他是个投降派、亲日派,是汉奸卖国贼、今日之秦桧!骂他可疑,骂他误国殃民,骂他当年该被 孙凤鸣三枪打死,骂他西安事变中匆匆回国是别有用心!骂他一切可骂之种种!假骂呢?就是暂时不骂,却扬言要骂,让亲汪的人给他送个口 信去。让他含糊,让他重视,让他心甘情愿来找你,来请你,尊重你,拉拢你……那时节,别说一个国大代表,哼哼……更大更多也行!”童 霜威大惊失色,拭着汗。料不到管仲辉真是个胸有城府、心怀风云的智多星,半晌做不得声,终于说:“慎之兄,实在谢谢你了!”他不愿一 下子就抹下自己平日一直标榜的清高姿态,所以说:“不过,我这人着书立说、办报教书可以;执法守法、秉公办案也可以。干这种事,就颇 感棘手了!”他历来喜欢在政客、军人面前自我标榜是书生学者,在学者书生面前又自谦是政界人士的。
  管仲辉实心实意地说:“我不是一来就开宗明义说明了吗?我是要回报你去年西安事变后派秘书看望我,对我的一片好心的。这件事,只 要你同意,具体的我给你办。”童霜威诧异地望着管仲辉,说:“你给我办?”
  “是呀!”管仲辉笑颜相向,“我知道,你同汪派的谢元嵩交情不错。我同元嵩也熟识。在上海时,我们是牌友,也是舞友,常常同是上 海名交际花唐玉梅家的座上客。就先来假骂,我给谢元嵩通个消息,告诉他你要大骂汪兆铭了,让他浑身出汗,快去通风报信。我再从旁撺掇 ,他一准很快会找你。”童霜威两胁衣襟都汗湿了,踌躇着。谢元嵩已经很长时问不交往了,他既不来看望,也不来电话。江怀南的事上,他 得利很多,把我拖下了水,他捞了现的,看准了时局不稳,把死的欠的湖田给了我。这个家伙,滑得像条黑鱼!……现在,管仲辉的点子倒是 很妙。心里想着,不禁又问:“万一他们置之不理呢?”他并不想真骂,又怕有失身份。
  “不理?”管仲辉哈哈笑着摇头,“能不理吗?当前,正是这种政治气候最敏感的时候,汪精卫、汪派都最怕人骂,他们能不理吗?即使 退一万步说,假骂未奏效,那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真骂!……”管仲辉又补上一句说:“我找到谢元嵩,干脆替你向他提个条件,提个价钱。我 劝他,让老汪给你争一个国大代表,可以两利!”说完,爽快地大笑起来,红光满面。童霜威的心“怦怦”跳,管仲辉给他想得太周到了,还 有什么可说的呢!童霜威心满意足,想:反正我已经倒霉到了极点,也该否极泰来了!我一向太稳健,怕三怕四,是我这些年来庸庸碌碌的主 要根由。这件事既然管慎之如此热心,怎么能辜负他?何况,风险不大,假骂的事可于‘真骂的事我可以按兵不动。且试一试,又有何妨?… …童霜威陪同管仲辉哈哈笑了起来,心领神会地说:“慎之兄,中午就在我这里便饭!内人到上海去了,就让厨房办几样下酒菜,我们浮一大 白,好好再谈谈。”/tXt|?小说天堂ww w.xIaoshuotxt.。net



第三卷“八·一三”前后,那个不平凡的夏天 三

位于中正路的“新生活俱乐部”,有个中西餐厅,七月中旬才开张的。屋顶有露天花园。每天傍晚,中枢要人开始在此宴客、会餐的不少 。这里供应德国式大菜:铁扒牛排、铁扒鸡、炸黄鱼、乌鱼蛋汤、炸明虾……颇吸引顾客。因为沾了“新生活”的边,没有女侍,一色用的男 侍。墙上贴着不少白底蓝字有关新生活运动的标语,给人一种到“新生活俱乐部”里来都是新生活运动拥护者的印象。
  度过了最炎热的七月,去庐山牯岭避暑的文武官员们已经开始纷纷回南京,各部会已恢复全日办公。自从“七七”卢沟桥事变后,北方的 战火已经烧得不可收拾,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一三二师师长赵登禹阵亡。日本方面侵占了北平、天津,还在继续不断地增兵。战云弥漫, 人心浮动。
  南京市国民大会代表的选举已在七月二十三日结束。管仲辉理所当然地当选了。他按既定计划如约代童霜威向谢元嵩送去了“假骂”。但 汪精卫和陈璧君夫妇俩一直在牯岭,谢元嵩同牯岭通了长途电话。汪说七月三十日可由九江返京。谢元嵩特地托管仲辉转告童霜威:一切事等 汪回来以后从长计议,什么事都好商量,劝童霜威千万不要做伤感情的事。童霜威本来不想真骂,“假骂”既已有了回音,虽然看到南京市国 大代表选举已经完毕,自己在南京当选绝对无望,但这种“选举”各地进度发展并不平衡。他指望汪精卫快回南京,好拆来西墙补东墙。他把 担心国大代表可能落空的事同冯村商量。冯村倒有主见,说:“不要紧!谁都知道这选举是玩的假把戏!关键是圈定,内定了的没人投选票也 得当选!过了期要补上也可以补上!”
  八月一日午后,童霜威午睡刚醒,在花园里传来的蝉声中,忽然听到楼下庄嫂在叫:“先生,请接电话!”
  童霜威趿了拖鞋下楼,拿起话筒,是谢元嵩未开言先打哈哈的那种黏黏糊糊的声音:“哈哈,啸天兄吗?我是元嵩啊!对,哈哈,我想, 你一定能猜到我为什么打电话找你!”
  童霜威心里揣着明白装糊涂,说:“啊呀,哪能猜得到呀!”
  谢元嵩哈哈笑着,说:“这样吧,啸天兄,我们好好谈一谈!你注意没有?中正路的新生活俱乐部,中西餐厅正式开幕还仅仅十多天,屋 顶有露天花园。今天傍晚六点钟,我准时在屋顶花园恭候大驾!请一定赏光!”
  童霜威不能不矜持一番,说:“我这一向不大出去,有些东西要写……”他这是示意谢元嵩,让谢元嵩怀疑他是在写骂的文章。
  谢元嵩哈哈笑着说:“你今天看了《中央日报》没有?那上面满版登的都是‘防空常识’,什么‘燃烧弹与消防’呀,‘识别中日军用飞 机标志图’呀,‘防毒常识’呀!我怕承平安乐的生活不太久长了,!何必还自己苦自己!有什么东西好写的!”
  也听不出谢元嵩是装糊涂还是说双关话,童霜威仍旧表示婉谢,说:“我夏天一般很少上馆子吃饭,如果没有急事就免了吧!东西还是要 写的!”
  谢元嵩依然打哈哈:“当然有急事哕!哈哈,我向你保证,是好事不是坏事,保险你会满意。一定准时光临,好不好?我们一言为定,我 恭候大驾!你就别写什么了吧!”
  童霜威心里明白:一定是管仲辉敲边鼓送了话过去,现在奏效了。虽然谢元嵩还没有把牌底揭出来,但既然请吃饭,谈判一下是个好机会 。他谢元嵩既然说“是好事不是坏事”,“保险你会满意”,倒要去看一看究竟,尝一尝滋味,终于也打着哈哈说:“好好好,我一定准时趋 前候教!”
  现在,正是六点刚过五分,在摆满盆花、四周挂着红红绿绿五彩电灯泡的“新生活俱乐部”露天花园的东侧雅座上,可以看到一轮弯弯的 娥眉月闪着金光,已经斜挂在天际,带点月晕,月亮外围有七色的华彩。童霜威穿一套白哔叽西装、手执折扇同谢元嵩见面了。留声机唱片正 放着王人美唱的歌曲:“……捕鱼的人儿世世穷,爷爷留下的破鱼网,小心再靠它过一冬……”给人一种凄凉悱恻的感觉。谢元嵩穿一套米色 派力司西装,秃着顶,挺着大肚子,咧嘴笑着更像个蛤蟆脸。他面前桌上放着一瓶插着麦管的“正广和”沙司汽水。他衔着雪茄,脸上气色很 好,见到童霜威来了,表现得比那次在广东馆子吃蛇肉更加亲热,握了手半天舍不得放,连声说:“啸天兄,你好像瘦了,好像瘦了!这个地 方幽雅风凉,既能乘凉,又能吃到上乘的西菜,更可谈心。久不见面了,今天要畅快叙叙。”
  穿白衣的侍者用盘子送来了一瓶插麦管的“屈臣氏”柠檬汽水,放在童霜威面前桌上。童霜威脱去了白哔叽西装上衣,只穿了打着黑领带 的白衬衫,接过谢元嵩递过来的一支“哈瓦那”雪茄,点上火吸起来,心里想:听说汪精卫由九江乘“永绥”舰东下,昨天中午已经抵京。看 来,谢元嵩今天请客是奉命行事。回想起在广东馆子里吃蛇,为江怀南的事同谢元嵩打交道的经过,心里暗自警惕:此人外貌憨厚,实际精明 得要命,同他打交道,要提防吃亏!怀着戒心说:“是啊是啊,此地谈心是不错啊。”他环顾四周,一张张桌旁,坐的多数是服饰华丽的男男 女女,也有些穿学生装的年轻人。每张桌子与桌子之间距离较大,坐着有一种松快之感,讲话也不怕邻桌偷听。左边的墙上贴着“中央储蓄会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十五日第十六期中签号码。特彩第39204号,彩金二万五千三百十九元。头彩二十五个,每个二千元……”有奖储蓄,买的人 不少,得的人不多。现在,购买者的热情早冷下来了,所以贴在那里,也无人去看。
  穿白衣的侍者递过硬纸精印的菜单,摆上银亮的刀叉、雪白的胸巾。谢元嵩将灭了的雪茄放在烟灰缸上,接来菜单,点了什锦冷盘、金碧 罗汤,烹大虾、铁扒牛排等几道菜,要了红葡萄酒,外加布丁、巧克力冰淇淋。
  侍者走了,谢元嵩叹口气说:“首都新生活运动会闲得没事干了,竞取缔了女招待侑酒。本来,我是会请你去‘别有天’吃饭的,那里有 出色的女招待。可现在说是‘有伤风化’,让女招待不苟言笑,着制服、佩证章,嘻,还有什么意思?干脆不如到这‘新生活俱乐部’里来! 这里全是男侍,没有女侍,也不辜负我们是委员长新生活运动的忠实信徒。”说完,讽刺地哈哈大笑。
  童霜威也赔着一笑,放下雪茄,喝了一口汽水。
  谢元嵩又满面笑容地说:“啸天兄,告诉你一件事:汪先生请你今晚八点到他公馆见面叙叙,我所以特地请你出来吃饭。我们两个先谈谈 ,然后我陪伴你到陵园他的公馆里去。”
  委实有点出乎童霜威的意外,但又在童霜威猜度、估计的情理之中。汪精卫昨天中午才回到南京,今晚就邀去见面,不正说明十分重视吗 ?童霜威想:可见,我还不是无足轻重的。他心里赞赏:管仲辉到底是老谋深算,这个“假骂”的主意出得妙啊!心里想着,脸上并不表露任 何喜色,问:“元嵩兄,要我去谈什么呀?”
  留声机唱片播放的是《大路歌》:“大家一起流血汗……”
  谢元嵩又打哈哈了。他一打哈哈,有时说话就叫人听不清楚。他有个习惯,每每说到重要的话时,就打哈哈,似乎是无意中使人听不清楚 ,实际却是有意叫人听不清楚。这时,他打着哈哈,说:“哈哈……其实你们都是老熟人,许久不见……哈哈,见见嘛!……有些事……哈哈 ,谈谈……很好嘛!……哈哈……”
  童霜威张下了耳朵,大致听了个差不离,装得不冷不热地说:“是啊,是该去看看汪先生啊!有些事是要谈谈啊!”
  月亮升得更高了,光芒被屋顶花园的红绿彩灯夺去了辉色,显得暗淡。
  谢元嵩见侍者送来了冷盘和葡萄酒,用白皱纹纸擦着刀叉说:“召集各界人士座谈的庐山会议,结果你是知道的,决定要抗战这一条也是 基本定下来了。共产党的代表周恩来等今年二月到过杭州,近来又两次上牯岭举行国共会议,虽是秘密举行,消息并包不住。全国要求抗战的 压力这么大!日本又拼命进犯,不抗能行吗?当然不行!但要抗战,哇啦哇啦容易,做做并不容易啊!”
  童霜威吃着冷盘里的鸭肫,装得毫无热情地点头说:“是啊。”
  谢元嵩忽然说:“啸天兄,我知道,你这一向正埋头在写长文章,是不是?”童霜威心里好笑:一定是管仲辉有意送给他的“情报”,既 不否定也不肯定,将计就计密不透风地说:“你怎么知道?”
  谢元嵩喝着红葡萄酒打哈哈:“有道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其实,啸天兄,我劝你不要上当!”
  童霜威摇着折扇,仰天笑了,叉着冷盘里的芦笋吃,说:“上当?”
  谢元嵩点头,这次不打哈哈了,认真地叉着冷盘里的酸黄瓜,说:“我讲个真实的故事给你听:人都以为汪先生主张妥协,其实他是为国 为民,为着卫护蒋先生宁可牺牲自己的一种表现。你知道蒋先生在和战问题上的态度是什么吗?蒋先生一向是抱模棱两可态度的。对于他的部 下,凡是主战的来见他,他就表示他也主战:凡是主和的来见他,他就告诉他们怎样去妥协。蒋先生既然这样做,他手底下就分成了两派,互 相攻击,互相诋毁。但他们虽然互相攻击和诋毁,对外却都是蒋先生的人,于是对外宣传都说主和是汪先生的主张,南京凡是主和的人都因受 了汪先生的明示和暗示的影响。这样一来,汪先生就成了罪人。蒋先生剿共剿得元气大伤,事实上无法抵抗外侮,但不打又不好向老百姓交代 。于是他手下的人就替他作虚伪的宣传,说蒋先生随时都想打,不愿打的只有一个姓汪的。汪精卫就变成众矢之的了。”
  童霜威大口喝酒,酒味甘甜醇美,说:“你是说,他冤枉?”
  谢元嵩咂了一口酒,点头:“这只能每个人自己去思考了!不过,我认为,汪先生是一个仁义的人。他言而有信,讲友情。我不是早在去 年冬天就对你说过吗?我希望引你去同汪先生接近。其实,你对那个最高领袖的态度,我也是明白的,你对他并没有好感。你这个无派无系的 法界泰斗,也不能再指望他会给你什么!听说你在家里闭门不出,写文章准备大骂汪先生,我窃以为不可。你要慎重三思,何必为人火中取栗 ?”
  童霜威笑笑,说:“元嵩兄,你这包打听恐怕消息打听错了吧?我闭门不出是实,在家写文章也是实。写的是《历代刑法论》,与别人完 全无关!”
  谢元嵩哈哈笑着,换了话题,说:“好了好了!这件事谈到这里为止。反正,你想,汪先生昨天才回来,今晚就要同你谈话请教,说明了 他的为人,也说明了他的诚意。我希望你今晚谈得融洽。”正在这时,侍者端了汤来。谢元嵩说:“啸天兄,快尝尝这里的汤,这比上海晋隆 西菜馆的汤要好得多。美哉!美哉!”他呼噜噜,一匙一匙喝起汤来,一副老饕的架式。
  童霜威也顺水推舟,喝着汤笑道:“确实鲜美!确实鲜美!”心里想:今晚见了汪精卫,我该怎么谈?谈些什么?
  谢元嵩把汤喝得只在盘底剩了浅浅一层,才放下汤匙不喝了。童霜威也将汤喝了一半停下匙来。
  两人乘凉闲谈,过了片刻,谢元嵩突然说:“啸天兄,你看──”
  唱片又换过两张了,现在是一个外国女高音,可能是大名鼎鼎的珍妮?麦唐纳吧?在唱电影《璇宫艳史》里的那支《风流寡妇》的歌。这支 歌早风靡南京城了!童霜威抬头朝谢元嵩用下巴指点的地方一看,原来是一伙五个日侨,三男二女。女的穿着浅色和服,满脸脂粉,男的都穿 的是紧身的西装,正冉冉从屋顶花园出口处走到花园里来。侍者招呼着在左近一张小圆桌周围坐下。风飘来,传来了异国的脂粉和香水气息。 童霜威想:这是日本的外交官、领事馆的人员还是浪人?顿时又想到了华侨早被一批驱赶回国、日侨正在陆续撤退归国的事,忧心忡忡地轻声 说:“看来,这些人在中国也待不久了!”
  谢元嵩点头,见侍者送来了烹大虾,端起桌上的梅林番茄酱往虾上倒,焦黄的明虾配上红色的番茄酱甚是好看,诱人食欲。他说:“是啊 ,昨天h轮‘三笠丸’载走了二百多名日侨,听说又来了一艘‘洛阳丸’,要把长江各埠的日侨都载回国去。”
  童霜威摇摇折扇说:“外交关系未断,日本就用这种方式撤侨,看来是既想恐吓我们,又打定了作战的主意了!”
  这时,他看看月亮,忽然发现月亮似乎泛出一点橙红色,心想:要是放在古代观天象的人,看到月亮泛红,又要判明这是有兵灾之祸了。
  谢元嵩点头叹气说:“大局叫人悲观啊!战争与和平,任我选,我当然选和平。和平的生活多安逸,打打麻将,吃吃馆子,玩玩女人,逛 逛秦淮河。谁想去听炮火声!可是,实际上抗战已经从七月七日就开始了!华北打得落花流水,和怎么和得了?今天报载,天津附近数万难民 雨中无处投奔。从南到北,日机日舰四出威胁,搞得人神经不安。老实告诉你,我连做梦也梦见战争爆发炮弹横飞了!”
  童霜威放下折扇,往虾上倒辣酱油,叹着气说:“日本少壮派狼子野心,是死逼着中国人打仗。不打怎么办?我也日夜为此不安。沈钧儒 等七人昨天已经保释出狱,看来是大批释放政治犯的一个信号呢。”
  谢元嵩默默无语,吃得有滋有味,汤汁溅得胸前衣领上都是。
  两人边吃边谈,不知什么时候,屋顶花园四周的天空已经暗将下来。月亮被乌云吞没了。栏杆上编结成绿色藤萝和各色花朵的红红绿绿彩 灯,一盏盏,一球球,幻化出五颜六色的霞光,更加明亮,照得屋顶花园摆设着的一盆盆鲜花和穿着各色各式衣着的仕女更加美丽。
  谢元嵩眼睛一直在悄悄盯着那小圆桌上的日本人看。见侍者给那些日本人送来了三瓶德国黑啤和白马威士忌,三个日本男人拿起酒瓶斟酒 ,都在碰杯祝酒。谢元嵩悄悄说:“啸天兄,我们快吃吧!早点离开这惹是生非之地。最近日本浪人到处肇事,谁知这几个日本人想干什么?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还是谨慎小心的好。”
  有只蚊子“嗡嗡”地在童霜威身边飞转,似乎想要找个落脚吮血的地方。童霜威用手拂了几拂,赶走了蚊子,想:是呀!前些时,上海一 张报纸上刊登一条新闻,标题是:《日本大使莅沪,俞市长①亲往迎迓》,不知怎的,日本大使的“使”字,错排成了“便”字,成了《日本 大便莅沪,俞市长亲往迎迓》,惹起一场风波。这年头,日本人的事,动辄就是纠纷,大意不得,连连点头说:“元嵩兄所见极是.我们快点 吃完就走!”说完,将侍者送上来的铁扒牛排用刀叉切开,蘸着番茄酱大嚼起来,又对侍者说:“一会儿请把布丁、冰淇淋什么的都送来。”
  ①俞市长:指当时上海市长俞鸿钧。
  也许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自从这几个日本人光临屋顶花园以后,不知怎的,先是这屋顶一角,有些人像见了瘟神,陆续抽签般地走了 。后来,连远处的人也有走的。发现这种情况,谢元嵩瞪大了蛤蟆眼机灵地轻声说:“啸天兄,注意到了没有?许多人都走了。我们离虎狼太 近,不可迟疑,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童霜威不住朝那伙日本人看,见三个日本男人已经喝光了两瓶白马威士忌,说起话来都手舞足蹈,仿佛面红耳赤地在争论什么,忽而又高 声唱起了日本歌来。童霜威在日本留过学,一听就明白唱的是日本军歌,马上将布丁吃了两口,又在巧克力冰淇淋上用匙舀了两口匆匆吃了, 再往咖啡里加了牛奶、方糖,却没有喝,取下放在胸前的雪白胸巾擦着手和嘴说:“对对对,走吧!”
  两人叫侍者过来,谢元嵩抢着付了账,又给了点小费给侍者,两人赶快离开屋顶花园走下楼来,童霜威不禁摇头叹息了一声:“唉!”
  谢元嵩咧着蛤蟆嘴笑笑,掏手帕拭汗,说:“哈哈,日本人也会跑到‘新生活俱乐部’来,看来他们也感受到了一点礼义。说实话,好好 一顿有滋有味的西菜,给鬼子搅得兴趣索然了。不过,总算未出事,也是万幸。”他看看夜光手表,说:“七点半了!现在去,刚好。”
  两人走出“新生活俱乐部”,天早已黑了,有淡淡的月光,路灯已亮,霓虹灯也都闪烁变幻,映照着一些店家“夏季大减价”的旗子。也 映照着街上熙熙攘攘来往的行人和一辆辆的人力车。尹二驾驶着“雪佛兰”轿车过来,揿揿喇叭。童霜威说:“元嵩兄,叫你的车子回去吧, 坐我的车!”
  谢元嵩点头,对自己的那辆“别克”轿车的司机做做手势,意思是叫他回去,自己就跟着童霜威上了车。
  上车坐定,童霜威对尹二讲了到中山陵园汪精卫公馆去的走法。“雪佛兰”轿车风驰电掣般地飞驶在柏油大道上。车窗开着,倒还凉爽。 月光映进汽车里来,把车窗上绯色遮帘的花纹映到身上。外边路两侧的房屋、空地、树木都朦朦胧胧,带一种梦的意境。夜晚,仅有乘凉的人 在街边铺了席子躺着或坐着打扇。路灯昏黄,路边树阴下走路的人影有鬼影幢幢的感觉。两人都没有做声。童霜威在思索着见到汪精卫后该说 些什么,怎么说。谢元嵩红葡萄酒喝得多了一些,头有点晕,闭眼想打瞌睡,却又勉强使自己不睡着,头脑里也在盘算着等一会儿带童霜威去 时怎么处理,说些什么。
  汽车穿过大街,越走越远,越近陵园附近越冷静。大树很多,有一团团暗淡闪烁的鬼火在树木中悠悠闲闲地浮动。终于,到了汪精卫的公 馆。公馆的门灯灿灿地亮着,照耀着紧闭的黑铁门。汽车鸣了喇叭。大铁门开了,门房出来,见到谢元嵩,让汽车开进去,到了洋房门前的弓 形水泥台阶前停下来。这里雪松的树影婆娑、抖动。一个穿白帆布西装、白衬衫上打黑领带的秘书模样的人,约摸不到三十岁,上来迎接,操 一口广东官话,彬彬有礼地请谢元嵩陪童霜威下了汽车,一同走进大客厅里去。这公馆盖得很好,客厅也布置得极为雅致。童霜威掏出金怀表 看看,八点还差十分。他觉得来得不早不迟,约定八点钟,早十分钟来也说得过去,等几分钟是没有关系的。
  铺着蓝绿色花纹地毯的客厅,很大很宽敞,悬着灿烂的枝形吊灯,放着十几把大小皮沙发,简直像个可以开会的会议室了。一架华生电扇 放在桌上摇着头呼呼吹风。秘书通报去了,童霜威由谢元嵩陪着在客厅沙发上坐下。他打量起客厅里的布置来。墙上正中挂着孙文写的“天下 为公”四个字,另有一幅新裱的于右任写的屏条,是一首诗,一下子就将童霜威吸引住了。写的是:“上山不易下山难,劳苦舆夫莫怨天,为 问人间最廉者,一身汗值几文钱。”下署“见轿夫上牯岭有感兆铭先生属正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书于庐山”。
  童霜威想:这一定是这次老于在庐山写赠汪精卫的。庐山上下山轿子每乘不过三四元钱,童霜威坐过,心里也有过同情和怜悯,尽管同情 和怜悯还不是一样坐?老于又何尝不是这样。于右任个儿又高又大,抬他比抬别人更吃力哩!发什么空泛的感想呢?老于写这首诗赠汪精卫, 是什么含意呢?莫非他自己觉得自己像个抬轿子的?莫非他劝汪精卫别再做抬轿子的?
  也容不得多思索,只见谢元嵩轻声说:“啸天兄,我已经陪你来了,你同汪先生自己谈一谈吧,我先行一步了。”
  童霜威也不留他,见他从客厅左边的一道门走进去了,知道他是在这儿常来常往的,就也不管他了,独自坐着,又将目光顺着墙扫过去, 见有些字画倒也布置得风雅,不外是张大干、刘海粟、徐悲鸿等人的画和叶恭绰等的书法。有个广东女佣穿的香云纱黑衣用茶盘端来了盖碗茶 ,放在童霜威面前茶几上,嘴里轻轻地说:“请茶!”又指指桌上的香烟筒,说:“请烟!”童霜威摇摇手表示不吸,嘴有点渴,刚端茶要喝 ,却见人影一晃,汪精卫从侧房通向客厅的门里走出来了。
  人说汪精卫相貌堂堂,风度翩翩,有人说他是“美男子”。童霜威觉得汪精卫的眉毛长得差些,有些倒八字,仪表确是不错的。天热,他 仍旧穿着白哔叽西装,笔挺地走来,亲切地伸出他那白皙、绵软的右手来握,略带女性的温柔和显得虚伪的谦和,使人会产生一种不自然的感 觉,他的笑容却会使人如沐春风。他用带广东音的普通话连声说:“啊,啸天兄,许久不见了!许久不见了!”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南京官场中人讲话,都喜欢将“同志”改成了称兄道弟,也都喜欢将一句话重复说两遍来加重语气。比如“你好 你好”,比如“久仰久仰”,比如“抱歉抱歉”……这里汪精卫的“许久不见了”,也重复两遍。这种说法,是加重语气,也是留点时间给自 己思索,给别人回味。
  童霜威同汪精卫握手,嘴里也热呵呵地说:“是啊!是啊!汪先生身体可好?”这句话,内涵是很丰富的,既是问好,又暗示着被孙凤鸣 打了三枪以后现在可好?更暗示着,回国后到现在政躬是否康复了?
  两人哼哼哈哈,热呵呵寒暄一番,都在沙发上坐下。广东女佣又进来给汪精卫敬了茶退出。那架华生电扇,在这么大的客厅里摇头转来转 去,偶尔送来一阵清风,解除不了夏夜的酷热。童霜威摇着折扇,按兵不动,想听汪精卫先讲。汪精卫自从回国后,这么长的半年时间里,童 霜威只在中央党部纪念周上见过他一次,觉得他脸色苍白气色不好,似乎心情也不好。后来,二月间,五届三中全会上,汪精卫提出坚持“剿 共”的政治决议草案。结果,大会上,抗日与亲日的斗争非常激烈。最后,通过了实际上接受国共合作的决议。春天时,听说汪精卫身体不好 ,童霜威觉得这一定是心里窝囊造成的。一连几个月,汪精卫一直沉默,到六月里才说病已渐渐痊可,驱车到中央政治委员会批阅公文,并且 亲自参加有关会议。接着,七月初带了老婆陈璧君去了庐山牯岭。到牯岭开始,汪精卫似乎十分活跃。老蒋在庐山上谈到卢沟桥事变时说:“ 政府为应战而非求战!”汪精卫在庐山谈话会上也讲“政府为应战而非求战”。两个人似乎在论调上是一致的了!现在,他由庐山回来了,童 霜威怎么能不想先听听他说些什么呢!
  汪精卫果然侃侃先说话了:“啸天兄,国难日深一日,令人有说不尽的痛心。我感到中国就像一棵大树,在风雨飘摇之中,更受着斧斤的 砍伐,牛羊的侵啮,树叶飘零,枝柯摇动,其情况真是憔悴极了!”
  童霜威见他说得生动、凄凉,不禁点头说:“是啊!”
  汪精卫却话锋一转,又说:“然而只要生机不断,则仍然有干霄蔽日的余裕,忍受痛苦,便是内在的元气。现在我们耳朵里听着卢沟桥的 炮声,眼睛里见着前线将士的拼命与地方人民的受苦,实在没有开颜相向的理由。但是想起在环境艰难中培养元气,生机不断,精神不死,实 在可以使我们感激,奋发。所以,我们的同志们,仍需努力团结……”
  童霜威心里想,他这是要谈到我的问题上来了,点头答着说:“是啊,是啊,是要团结啊!”他说这话时,感到汪精卫说起话来口若悬河 ,自己却口拙舌笨太差劲了。
  汪精卫脸上莞尔一笑,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说:“啸天兄,听说你府上籍贯是江苏丹徒?”童霜威心里明白:这是要谈到国大代表的事上 来了,说:“是的。”
  汪精卫雍容和穆地说:“我今天打听了一下,丹徒的国大代表,公民投票还有一周才进行。很巧,明天他们就要公告各区代表候选人姓名 。现在,候选人名单中已经将你列上,选举总事务所审核上我想不会有什么问题。这样安排,不知你觉得如何?”童霜威感到出乎意外的顺利 ,倒反而有点局促了,说:“可以为桑梓父老兄弟姐妹们略尽绵薄,是我的宿愿。汪先生既这样安排了,自当遵命!”
  汪精卫又莞尔笑了,说:“满意就好,满意就好!”童霜威觉得这次来,如就来谈国大代表的事,未免太俗气。何况也确想从汪精卫这里 听听消息,听听论点,就说:“大局蜩螗,卢沟桥事件发生后,战火扩大,人心惶惶。先生是否能在这方面有以赐教?”
  汪精卫忽然叹了一口气,眉毛显得更倒八字了,说:“这事件的演进如何虽未能预测,然而这事件绝不是偶然发生的。说它是一种预定计 划,我看是不会错的。我还记得在民国二十四年十一月五全大会里,蒋委员长曾说过:‘和平未至完全绝望,决不轻弃和平;牺牲未至最后关 头,决不能轻言牺牲。’这几句话,在二中全会里曾有明确解释。三中全会对于外交方针,也是根据这几句话井行的。”那架“华生”电风扇 “呼呼”地转来转去地吹。童霜威身上的暑气渐消,凉爽多了。听了汪精卫的话,童霜威暗想:他这是处处表示他与老蒋一致,孙凤鸣的三枪 把他打得更聪明了!
  汪精卫继续滔滔地说:“日本自‘九?一八’以来,对中国一步步杀进来。中国为什么一步步后退呢?因为中国比较日本进步迟了六七十年 ,国力不能挡住日本侵略。然则自从‘九?一八’以来,中国外交、内政的方针是怎样呢?总括说来,外交上不能挡住日本一步步杀进来,只能 想法使他进得慢些,腾出时间在内政上做种种准备工作,加强抵抗力。中国曾想借国联的道德制裁、经济制裁、武力制裁对付日本,然而事实 上国联靠不住,如意算盘打不得。因此,日本杀进来没有停止,东三省次第沦陷了。”
  童霜威下意识地扇着扇子想:他分析得倒还是有道理的。这些倒是他的真心话。
  只听汪精卫像个舞台上的话剧演员似的做着手势,雄辩地说:“我们江西剿匪之得以进行,东南各省铁路网得以完成,就是做的工作。是 否得不偿失呢?留待公论!很坦白地说:这些准备,都是现代国家所必需。我们恃此以与人为敌,我们也恃此以与人为友,为敌为友,不只在 我,而且在人。”
  童霜威觉得汪精卫的话说得很玄。他这指的是共产党,本来剿共,现在又要合作。但却回味不出他话里有多少内容,只觉得这些话好捉摸 又不好捉摸。
  汪精卫一向以善于讲演出名,现在虽只是同童霜威两人谈话,仍是做着手势,有时慷慨激昂,有时痛心疾首。这时,他继续说:“牺牲这 两个字是严酷的。我们自己牺牲,是要全国同胞一起牺牲,我们所谓抵抗,无他内容,其内容只是牺牲。现在已到最后关头,如果打起来了, 我们要使每一个人每一块地都成为灰烬,不使敌人有一些得到于里!”
  童霜威听到这里,打了个寒噤。想不到汪精卫会一下子说出这样厉害、可怕的语句来。他愣怔着,睁大了两眼听汪精卫继续往下说。
  汪精卫捧起茶杯喝一口茶,说:“这意义诚然是严酷的,然而不如此,则尚有更严酷的事随在后头,质而言之,我们如不牺牲,那就只有 做傀儡了!……”
  童霜威不禁被他的话感动了,想:汪先生究竟是国民党的老同志了!他虽被扣上投降派首领的帽子,但问其内心,他是反对做汉奸也鄙视 做傀儡的。可是又想:会不会是听说我要骂他,所以故作姿态的呢?只好坐着静听。
  汪精卫表情丰富,又说:“所以,我们必定要强制我们的同胞,一起牺牲,不留一个傀儡的种子,无论通都大镇、荒村僻壤,必使人与地 俱成灰烬。我们虽不能挡住敌人杀进来,必能使敌人杀进来后一无所得。我们几年以来,处心积虑,讲团结,讲组织,讲训练,为的就是到最 后关头,能发动整个国家和民族为抵抗侵略而牺牲。……”
  童霜威仍在思索:汪精卫唱的是道道地地的抗日的调子,现在连他也唱高调了!可见人一心所向,谁也不敢逆转。现在,老蒋、老汪都唱 高调,虽然这样唱法是形势使然,很可能仍是言不由衷,是不是他们想以这种姿态来取得同日本讲和的条件呢?
  汪精卫依然在滔滔不绝,说:“天下既无弱者,天下即是强者。那么,我们牺牲完了,我们抵抗的目的也达到了!”说到这里,他玄而又 玄地住嘴了,捧起茶杯来一口一口地呷。童霜威觉得这几句话不太好懂,很想深问几个问题,比如:和平还有希望否?战争会在南方爆发否? 同日本交涉的现状如何?如果真的战争难以避免,我们能够支持否?等等。但耳朵里却听见汽车喇叭声喧闹,客厅外边有轿车驶进来的灯光闪 烁,也有人声叽喳。他明白:汪精卫有客人来访了。汪精卫当然绝不止这一个会客室,来客一定引到别的会客室里去了。又见一个秘书模样的 人进来轻轻地向汪精卫说了些什么。童霜威觉得这次来目的已经达到,知趣地说:“汪先生,今晚承蒙赐教,得益良多,我就告辞了,以后再 来领教。”说着,站起身来。
  汪精卫也不挽留,微微笑着站起身来,亲切地伸出了右手同童霜威软绵绵一握,说:“本来,是想多谈谈的。有客来了,就不多留了。以 后请随时来赐教,有空我也去看望你。希望以后我们亲密起来。”童霜威知道汪精卫一向善于做些收买知识阶级人心的事,但也早听说汪的处 人极为虚伪:他厌恶的人到他寓所访问,汪也总是亲切接见,娓娓而谈。只是客人一走,他就立刻表露不悦之色,顿足唾弃,当面背后,判若 两人,所以有人说他是“伪君子”。但尽管如此,童霜威明知汪精卫说的可能全是假话,仍感到这些话顺耳悦心,笑着点头说:“以后再来, 以后再来。”
  就在这时,谢元嵩从边门里出来了,见汪精卫同童霜威正在握手,他殷勤地对汪精卫说:“我来送!我来送!”他俨然以汪精卫的代表身 份,陪童霜威走出客厅。
  汪精卫在客厅门边周到地频频向童霜威笑着点头送行。
  走出客厅,尹二将“雪佛兰”开过来停下,童霜威正要上车,谢元嵩咧开蛤蟆嘴笑着说:“啸天兄,如何?此行不虚吧?”
  童霜威笑着捧场:“汪先生确是人杰,与他谈话,如饮纯醪,使人不觉自醉。”谢元嵩说:“是啊,他与老蒋不同。他爱说话,蒋爱缄默 ;他感应很快,蒋城府很深。两人虽然共负大责,但蒋对于一切机密都不愿竭诚讨论。国家大事本来应该和衷共济的。但汪先生坦白,人家却 不坦白。汪先生是谦抑为怀的,人家却飞扬跋扈。你比较比较,就会自己得出结论了!”
  童霜威点头,“呣”了一声,说:“元嵩兄,一起上车,我送你回府上。”
  谢元嵩摇头笑说:“不,我还有点事要留下,哈哈,你请先回吧。”他亲热地同童霜威握手告别,送童霜威的轿车开行。
  外边,夜色弥漫,萤火虫闪放着宝蓝色和绿莹莹的光辉,匆匆飞来飞去。气候已渐凉爽,童霜威坐在轿车上,凝神想着刚才同汪精卫谈话 的经过,欣慰地感到真应当感谢管仲辉。汽车向来时的路上疾驶,明亮刺眼的车灯前有成团的蚊蚋飞舞。忽然,出乎意外的,在转动着方向盘 的尹二突然回头说:“先生,人家都说汪精卫是卖国贼,是秦桧,对不对啊?”
  童霜威皱起了眉,呵斥说:“你懂什么!”
  尹二不再做声,突然加速将车开得飞快,使街道两旁的街灯、房屋、树木、车辆、行人……一闪而过,似乎在发泄一种极其不满的情绪。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三卷“八·一三”前后,那个不平凡的夏天 四

星期天,热得很。
  一大早,池塘边芦苇丛里蛙声“咯咯”,花园中杨树、柳树上蝉声“知了──知了”吵个不停。
  家霆正在冯村房里,缠着冯村讲故事。天热,他着了一条白色西装短裤,穿了一件白色短袖汗衫,趿着皮拖鞋。他与冯村在一起的时日久 了,像亲人一样。他有时叫冯村“表舅”,有时叫冯村“冯秘书”。平时,冯村很关心他。有时帮他复习功课,有时讲故事给他听,有时教他 读报,有时跟他一起唱歌,带他上玄武湖玩。虽然,冯村有时忙,会说:“家霆,我有事!……”一般情况下,冯村总常是家霆的伴儿。今天 ,冯村一早要读日语,正在说:“家霆,等我读好日语就给你讲个故事。”偏偏嘴角上露出一颗金牙的保长夏得宜来了,找到尹二说是要找冯 秘书。尹二就在客厅门口对着里边高叫:“冯秘书!冯秘书!夏保长找你!”
  冯村听到尹二叫嚷,走出房间经过走廊穿出客厅到了外边,在大门口见到了有两撇胡须像杨香武的夏保长。家霆也跟着出来了,站在一边 听。
  只见夏保长做着手势说:“冯秘书,上边规定:家家户户要挖防空洞,要准备打仗哕!规定大小和图纸,我这里都有!”他挥挥手上的一 张图纸:“你们公馆是自己挖还是雇人挖?雇人挖,我这里可以帮助代办,价钱便宜,完工迅速!”冯村说:“你那图纸给我看看。”
  夏保长挪步过来递上一张被手指印捏得稀脏的图纸。纸上是个用鸭嘴笔画的简图,边上注明是“家庭标准防空洞”。从进口处挖成台阶走 下去,里边就像战壕似的一个土洞,可以局促地容纳四至五人。
  冯村看了,不禁笑了,说:“这能躲炸弹吗?炸弹下来这做个现成的坟墓还差不多!”说得边上的尹二、家霆都“咯咯”笑起来。家霆凑 在旁边也用眼瞄那图样,他不太懂,心里觉得有趣,想象着如果敌机来了,躲在防空洞里倒极有意思。
  夏保长听到冯村的话,老大的不高兴。他一说话,嘴角上那枚金牙就发出黄亮亮的光,他说:“只要炸弹不炸到上头,那当然能躲人。再 说,这是上边布置下来的事,家家户户要完成。老百姓自己花钱,你们大公馆嫌孬,别的小户人家就是挖这么个洞也负担不起呢!”
  冯村摇头,说:“我们的防空洞怎么解决,我问过秘书长后,自己办,不用你烦心了。反正这样的土洞,有等于无,是不行的。”童霜威 虽然从秘书长位置上下台了,冯村仍叫他秘书长。
  夏保长有点扫兴,左手的长指甲剔着右手指甲里的积垢,说:“就你们这些当大官的公馆人家难办。上边叫办的事,大家都照办,你们总 是二一推作五。好吧,将来上边来检查,我可是早给你们打过招呼了。”他本来想用包掘防空洞的事来敛一笔钱。没达到目的,心里失望。说 完,带着几分不悦地走了。刚走两步,又回转身走过来,说:“对了!从后天开始,要举行防空演习,我也趁此跟你们公馆打个招呼。”
  家霆在一边插嘴问:“怎么个演习法?”
  蝉声“知了──知了──”此起彼落,十分刺耳。有一只褐色的大野蜂,从花坛边飞过来,在家霆身边转,嗡嗡营营。家霆连忙挥手将蜂 子赶跑。夏保长龇着金牙做着手势说:“后天午后,演习交通管制。三点钟开始放警报,管制交通,解除警报后才恢复交通。晚上演习灯火管 制,家家户户不许点灯,像你们大公馆也不许点灯。在演习交通管制时,武装壮丁都要出动配合军警宪站岗维持秩序。你们童公馆的尹二是武 装壮丁,他得参加!”
  尹二笑着说:“反正我们是算盘珠子,怎么拨拉都行!”
  冯村点头说:“好好好,我们知道了!”他很讨厌这个保长,由于是条地头蛇,平时连到公馆门上来也阴丝丝的狠三分,俨然有拿着鸡毛 当令箭的架势,所以打发夏保长走,说:“保长,你回去吧!”夏保长转身跨出铁门走了。
  尹二乐呵呵地对冯村说:“冯秘书,看来要同鬼子大打了?”
  冯村笑着说:“呣,很可能!尹二,你天天一早参加壮丁训练,学会了些什么?”
  尹二说:“立正,稍息,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立定,敬礼,卧倒,上刺刀,打靶,肉搏,匍匐前进,无所不会!……”他说话像打 机关枪,边说边做姿势,有意逗家霆笑。
  家霆和冯村都笑得“咯咯”的,十分开心。
  尹二忽然想到了刚才夏保长的话,说:“冯秘书,你跟先生讲讲,后天防空演习,我去参加。”
  冯村说:“好!问问秘书长再说,只要后天他不坐车.你就去好了。”
  尹二说:“防空演习,交通管制,车子怕不准通行。……”说到这里,他心里明白:这些当官的只要掏出一张印着官衔的名片,就是交通 管制车子电能通行的,所以话就打住不说了,生气似的往后边他住的平房那儿走了。
  家霆拉着冯村,说:“我们家在花园里挖个防空洞不好吗?为什么不挖?万一鬼子飞机来了丢炸弹怎么办?老师说:飞机来炸,一定要进 防空洞的。”
  冯村叹口气说:“唉,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谁也没有经历过什么空袭,人吓人,能吓死人!不能自己先吓自己!再说,这种土洞洞 ,不是钢骨水泥,哪能防空?这是做了样子给日本人看也给中国人看的。向日本人表示:看哪,我们在防空了!向中国人说:看哪,我们在备 战抗日了!其实,都是玩的花枪。这种土洞洞,炸弹下来,躲在里边的人正好埋葬在里边,倒不如在外头躲避还自由灵活些。再说,夏保长, 他是想在挖防空洞上找油水赚钱!”
  家霆不想再听他讲,突然问:“冯村舅舅,你不常对我讲要爱国吗?你不喜欢东洋人,为什么要‘卡西可开可’学日文?”
  冯村笑了,拍着家霆脑袋说:“学日文就是喜欢东洋人吗?要同东洋人打仗,学会日文有用呀!不然,怎么办外交?抓了个日本俘虏也不 懂他的话呀!”
  家霆想想也是,点头笑了,问:“你将来想去办外交?想去打仗抓日本俘虏?”
  冯村也笑了,说:“谁知道呢?反正会了日文,要做这些工作时就不难了。”
  家霆拉住冯村的胳臂,说:“讲故事!再讲个东北义勇军的故事!”
  冯村看着手表,摆脱着家霆的纠缠说:“你先去玩玩鸽子,或者去看一会儿书。我念一下日文,听一听广播,再陪你玩,好不好?”
  家霆没奈何,只好跳跳蹦蹦去门房背后的鸽房,看那些可怜的被方丽清杀剩的鸽子去了。
  可怜的鸽子,一共只有十五只了。在方丽清去上海后,家霆就让这些鸽子自由了。鸽房的天窗,每天早上仍由“老寿星”刘三保开放,傍 晚,鸽房的天窗也由刘三保关上。只是这些吃剩的鸽子大都是些“老弱残兵”,肥胖的、强壮的、善飞的鸽子,都差不多被方丽清挑出吃光了 。这些劫后余生的鸽子,有的不爱飞出鸽子房,有的飞出鸽子房到了屋顶上也不爱飞翔,只是在屋脊上咕咕啼叫,啄啄羽毛,来回走走。就是 家霆用竹竿吆喝驱赶着它们飞,至多低低地飞上几圈又歇落到屋脊上了。家霆对这些鸽子的兴趣减弱了。每当看到这些鸽子懒洋洋地飞着,或 者连赶都赶不起飞的情况时,就会心里叽咕:“唉,好鸽子都叫她吃了!”“真可恶!……”他早已经不指望这些被吃剩的鸽子再能在信鸽比 赛中得奖了,他也不指望再有可能使自己养的鸽子恢复当初那种兴旺的局面了。他知道:保留下十五只鸽子就不容易了。是爸爸同方丽清一次 又一次争论,最后才保留下来的。有一次,庄嫂告诉他,童霜威对方丽清说:“孩子没娘,你就是娘!他要养点鸽子,你都要一只只吃光,合 适吗?……”方丽清这才嘴下留情,留下了十五只。想着这些,家霆心里对方丽清又产生出一种怨恨和气恼。这个长得像电影皇后胡蝶的漂亮 女人,心太坏人太恶了!幸好,她常常要回上海,只要她离开了潇湘路,家霆──不,不但家霆,就是冯村,以及尹二、庄嫂、刘三保等,都 觉得高兴,都觉得眼前清净耳边安静,少了一个监工头。她在时,家霆连对冯村也不敢叫“表舅”或“舅舅”。她不在了,家霆感到自由,感 到高兴。
  家霆用竹竿将鸽子七零八落地赶着飞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兴致。天热,身上的汗衫早已湿透,不想再赶鸽子飞了。听见蝉叫,去“老寿 星”刘三保管的工具房里找了根细竹竿,跑到厨房,让庄嫂给他取点面粉用水揉成面筋黏在竹竿梢上,打算黏几个蝉玩玩。正提着竹竿兴致勃 勃向花园里的大杨树下跑,听见门房里电铃“嘀铃铃”响,见刚在花园里锄草的“老寿星”刘三保正向大门前一跛一瘸地跑。
  隔着竹篱笆,家霆喜出望外地看到大门外站着的,是穿军装的童军威。“老寿星”刘三保正跛着腿去开大门。
  家霆甩下竹竿,大叫一声:“小叔!──”飞也似的冲向大门。当他跑到门边时,童军威已经跨着军人的那种标准步走进大门来了。他上 前一把抱住小叔的臂膀,笑着说:“小叔,你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来呀?”
  童军威用两只粗壮有力的臂膀插到家霆胁下,将家霆一把抱住高高一举,摔跤似的使家霆头朝下脚朝上,逗得家霆哇哇叫着,才又轻轻将 家霆放到地上站着,掏手帕拭汗,说:“忙啊!你不知道吗?小叔到了教导总队,就像你的鸽子进了鸽房,不放就飞不出来。那里比军校更严 格得多。这么长时间接连在训练,不准请假,不让外出。训练来训练去,晒着大太阳,每天吃‘十滴水’服‘八卦丹’的人不知多少。准备要 打仗哪!……嗨,我问你,你用汽枪自己打到了斑鸠没有?”
  家霆笑笑,露出一口洁白好看的牙齿,说:“有一次,差点打到,可我没有打!”话声里有点自鸣得意。
  “为什么?它飞了?”童军威折起手帕,打算进客厅。
  “不,它没有飞,我不想打。我喜欢它,也可怜它,没舍得打死它!”
  “哈哈!”童军威笑了,有一种军人的粗勇,“那你长大怎么进军校当军人?”他拽一拽家霆的肩膀,“走,进屋去!”
  家霆陪着小叔进客厅,说:“爸爸在楼上。”童军威问:“他在干什么?”
  家霆说:“整天写呀写呀!你知道不?方丽清又回上海去了!”他们在背后都是对方丽清直呼其名的。童军威和家霆进了客厅,听到冯村 住的那间西房里传出收音机的声音。那是电台在教唱《保卫卢沟桥》,歌词是:敌人从哪里来,把他打回哪里去。
  中华民族是一个铁的集体,我们不能失去一寸土地……童军威问:“冯村在家?”
  家霆点头,说:“在家!刚才他读‘卡西可开可’,又说要听收音机。”说着,拉着童军威的手朝走廊里去,说:“我带你去找他。”
  冯村房中,那只收音机里的教唱声正在继续传来:
  兵士战死,有百姓来抵,
  丈夫战死,有妻子来抵,
  中华民族是一个铁的集体,
  我们不能失去一寸土地。……
  童军威进客厅的声音,惊动了冯村。冯村正坐在小铁床上伸头朝门外张望,见是童军威,高兴地招呼了一声,站起身说:“军威,你回来 啦?”
  童军威和家霆一起朝冯村房里走,答着说:“来了,你在忙什么?学唱《保卫卢沟桥》?”
  冯村摇头说:“八点半,汪精卫广播演说。我想听听他讲些什么?”
  童军威倒有了兴趣,跨进冯村的房说:“啊,他讲话?我倒也要听听,这个混账的亲日派!”说着,在写字桌旁的藤椅上坐下了。
  一早上,送天然冰的人已经来过了。家霆跑出去,从吃饭间放置天然冰的冰箱里取出了三瓶“正广和”汽水,用起子开了瓶盖,插上麦管 ,又“嗵嗵嗵”跑回来,递给小叔和冯村一人一瓶,自己也捧着一瓶吮吸起来。
  童军威和冯村二人,年龄相差六岁,冯村三十岁,童军威二十四岁。两人平日接触不算太多,感情挺好。有时也好在一些问题上辩论,在 抗日这一点上常常一致。两人都认为日本对中国欺侮得太过分了,作为中国人,实在忍受不了,应当拼一拼打一仗。这种主张,两人比起来, 童军威更外露,冯村则比较含蓄平稳些。现在,听冯村说汪精卫要发表广播演说,童军威极感兴趣,喝着汽水对家霆说:“让小叔先听听无线 电,等一会再陪你玩耍。”
  收音机里音乐和歌声停了,一个女播音员正在说:“中央广播电台,x.g.().a.,现在,由中央政治委员会汪精卫主席播讲:《大家要 说老实话,大家要负责任》……”
  冯村坐在自己的小铁床上喝汽水,家霆挨着他坐在床上,童军威坐在写字桌旁的藤椅上也喝着汽水。只听到汪精卫那广东腔的普通官话已 经开头讲起来了:
  “各位同志:兄弟今天在这里讲的题目是《大家要说老实话,大家要负责任》。为什么要讲这个题目呢?因为,心里这样想,口里这样说 ,是很要紧的。中国宋末、明末两次亡国,其原因最大最着者在于不说老实话。心里所想与口里所说并不一样。其最好方法是自己不负责任, 而看别人去怎样负法。当和的时候拼命指摘和,当战的时候拼命指摘战。因为和是会吃亏的,战是会打败的。”
  家霆听得似懂非懂。童军威却一拍大腿,“乒”地放下汽水瓶骂了一声:“汉奸论调!”
  冯村沉默,却做个手势,说:“听!”
  汪精卫继续在说:“最好的办法,还是自己立于无过之地,横竖别人该死。于是,熊廷弼传首九边了,袁崇焕凌迟菜市了。此之可悲,不 在其生命之断送,而在其所有办法在这种大家不说老实话不负责任的空气之中,只有随处碰壁。除了以死塞责之外,简直替他想不出一条出路 。自十九世纪以来,亡人之国不只武力,一切经济文化皆可为亡人之国的工具。所以,国不亡则已,既亡之后绝无可以复存。”童军威又一拍 桌子,脸都红了,说:“妈的,他在放些什么屁呀!这还算什么中政会主席!在中央广播电台这么胡说八道。真是个卖国贼!”他还想继续听 下去,忍住气不说了,重又慢慢喝起汽水来。
  汪精卫的声音仍在从收音机里传出来:“……在世界大战中,俄败于德,几乎亡了。德国、土国败于协约国几乎亡了,然卒能保存且能复 兴,皆是在垂亡之际,人人下了救亡图存的决心,人人肯说老实话。和呢?是会吃亏的,就老实地承认吃亏;战呢?是会打败仗的,就老实承 认打败仗。败了再打,打了再败,败个不已,打个不已,终于打出一个由亡而存。这种做法无他巧妙,只是说老实话而已。人人说老实话,才 能人人负责……”
  童军威说:“这家伙说话曲曲弯弯!”
  冯村点头“晦”了一声,仍在安心静听。
  汪精卫继续说:“有人说,我们虽是弱国,但我们的力量不可估量太高,也不可估量太低。估量太高则将轻于尝试,估量太低则将变得消 沉。但估量二字是不易做到的。如近来意大利攻击阿比西尼亚,各国军事观察家皆以为阿国多不毛之地,又有雨季,然意大利进展迅速,阿国 一败涂地。”
  童军威右手敲了一下桌子,站起来说:“这才是他真正要说的心里话!”他不想听了,扔掉汽水瓶里的麦管,将瓶里剩下的汽水一口喝干 了,大声招呼家霆说:“走!”又说:“不听他放狗屁!他这演讲用心很明白:还没大打,就认为打不得!归根结底是不主张抗日!他越是这 样,日本人就越是要得寸进尺。他这里是明着在告诉日本:我们打不过你们!又明着在威胁百姓:抗战就要亡国!亡了国就完蛋了!他的所谓 讲老实话,就是说这些汉奸话,不准人说抗日的话,也不准人骂他是汉奸卖国贼!”
  冯村“啪”地将收音机关上了,放下汽水空瓶,说:“你说得对!我听了心头也是火辣辣难受。这一向,汪精卫摇摇摆摆,忽而好像变得 也抗日了,忽而好像仍是个投降派。谁知他怎么回事?我敢说,今天听到他讲这些混账话的人,除非是汉奸或者是无知,否则谁都会生气的。 我不是个军人,但我早也热血沸腾了。我就不信中华民族会亡国!”
  童军威叹了一口气:“我的血早沸腾了。只要有机会打鬼子,我愿意死。我忍耐得血管都要爆裂了,我不能再忍下去。说实话,听到汪精 卫这种卖国贼的演说,当着他面,手里有支手枪,我会毫不犹豫地把枪口对准他的心窝,送他上西天!”说这话时,他脖子通红,两眼像要落 泪。
  冯村抬眼看着童军威,叹口气说:“军威!不要乱说!不过,你是个热血青年,我钦佩你!”
  家霆一直在听在看。这时,他吸着汽水,对童军威说:“小叔,你知道不?爸爸大前天夜里到汪精卫家去了。”
  童军威问:“你怎么知道?”
  家霆答:“尹二说的,是他开车送爸爸去的。他说,汪精卫家里客人多得很。”
  冯村接话点头说:“秘书长大前天夜里是由谢元嵩陪着到汪精卫公馆去过。他对我说:汪精卫似乎起了点变化,也弹了些抗战的高调。可 是刚才听了汪精卫的演说,我看一点也没变,摇来摆去,是《镜花缘》里两面国的人物。”
  童军威突然起身说:“走,家霆,上楼看看你爸爸去。”又突然停步回脸对冯村说:“冯村,我大哥这人,最近他对抗日这个问题看法没 什么变化吧?我老觉得这几年的官场生活使他变得越来越黏糊了。他爱国,也恨日本侵略,可是谈起打仗,顾虑多极了!又怕生灵涂炭,又怕 日本的飞机大炮,又怕我们吃败仗。总而言之,有苟且妥协思想,却无决战决胜信心。你同他接触得多,是不是这样?他好好去找汪精卫干什 么?”
  冯村一边听一边点头,叹口气说:“近来,他忙着着书立说,我也忙着公务,谈得不多。对北方战局,他是担忧的,也怕南方再燃起战火 。不过,他跟汪精卫的见解是完全不同的。汪精卫刚才那番演说,似乎忧国忧民,实际是秦桧面目的暴露。你大哥,他有一股中国人的正气! ”童军威面容强悍地说:“我怕他有当今官场上要人们的恐战病啊!”
  冯村摇摇头:“他未始不从俗,但在根本问题上,倒是不会含糊的。他去汪精卫那里,听说是汪精卫要他做国大代表,让他在家乡当选。 你大哥自从被人坑害后,心情阢陧,有冤气,也有怨气,他愿意做个国大代表倒也可以理解。”“不会被汪精卫笼络去吧?”
  “我看不会!”童军威气呼呼地说:“为什么要同汪精卫搅和到一块儿去呢?”
  冯村解释说:“是啊,我昨天对他说:为什么汪精卫对您尊敬,要借重您?这是因为:一,您有学问,有您的社会地位和影响;二,因为 您对老蒋不满,汪和蒋过去有矛盾,现在也有矛盾,以后还会有矛盾。谁对蒋不满,他就会对谁拉拢;三,因为您是留日的,可是却不是亲日 派,一直表现得爱国、主张抗日。汪精卫本来对日本留学生就亲三分。现在全国上下骂他卖国贼的人不少,他懂得也该时髦时髦,纵横捭阖了 !所以也就要拉拢您这样的人,便于挂羊头卖狗肉。”
  童军威听了,先是沉默思索,接着点头说:“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平时我来得少,今后来得会更少。我们那里严得很。我看中日之间 这场大战决不可免,牺牲已到最后关头,中国已无步可让了。只要战争在南方一起,我做军人的只有奔赴沙场马革裹尸。大哥教养我这么多年 ,我对他有很深的感情。我做军人,他本来反对,现在也并不放心,怕我死在沙场上。但我对他也有不放心的地方。他虽没有多大权势,我总 希望他是一个堂堂正气像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一样的人,不希望他随波逐流,跟着汪精卫这样的国民党人同声一气唱泄气调。”
  冯村听了,沉思着连连点头。
  童军威这些话,家霆在边上听了,心里也全懂得。他对小叔一向从心里欢喜。倒不尽在于小叔常带他玩耍,更欢喜小叔是个军人。小叔穿 着军装,每当讲起日本侵略中国的事时,总是慷慨激昂,勇敢又威武。对于爸爸,家霆也爱。但家霆对爸爸的了解却不如对小叔。因为小叔有 话就讲,一切都摆在面上。爸爸同家霆虽住在一幢洋房里,楼上楼下,像隔了天地,家霆很少听他谈什么。家霆对爸爸的了解,却是听了小叔 的这些话才加深了的。家霆认为小叔说得对,放下汽水空瓶,在一边突然抓住童军威的胳臂说:“小叔,爸爸在楼上。你上楼去,同他当面把 这些话讲讲!”
  童军威本来是说要上楼的。这时,忽然不想上楼了,对冯村说:“他在楼上忙,我就不想上去谈了。我知道,你平时常同大哥谈心。有便 时,你再把我的话对他说说。我知道,你的话他常是听的。”
  冯村点头,说:“我有时是陪他谈谈的。但你是他惟一的兄弟,偶尔谈谈对他的作用会更大。用你心里的火去燃烧起他心里的火,是好事 。我赞成你去谈谈。”说着,他做主似的带头走出房门向上楼的扶梯上走,说:“军威,来!我告诉他你来了。他会高兴的。你怎么能来了不 同他谈谈就走呢?”
  冯村在先,童军威拉着家霆的手,一起上楼。上了楼,看到书房的门开着,窗也全敞开着。在这儿听来,花园里的蝉声叫得更响亮了。童 霜威正穿了件细纱汗衫坐在桌前握着毛笔写稿,桌上和身边的茶几上都堆放着许多书籍和资料,靠壁的书橱玻璃门开着,有些书都七歪八倒地 被抽出来搁在书橱边上。听到脚步声响,童霜威回过身来张望。
  冯村说:“秘书长,军威回来了!”
  童军威叫了一声:“大哥!”家霆也叫了一声:“爸爸!”
  童霜威看到军威,脸上很高兴,说:“你怎么好久不来了?”说着,指指椅子,叫军威和冯村坐下来。
  童军威在靠着书橱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说:“教导总队严得很,脱不开身。”
  冯村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说:“刚才我们在楼下听了汪精卫的演讲……
  “
  童霜威放下了手中一直握着的毛笔,搁在铜墨盒上,朝着冯村问:“他讲些什么?”
  童军威直通通地说:“一副汉奸论调!”
  家霆见他们要开始谈心了,不想多听,轻轻回身走出房间,往楼下跑。这么晴朗的星期天,他不愿意老是憋在屋里听大人们谈政治,谈时 局。他觉得应当让小叔和冯村跟爸爸去谈谈。自己却心里寂寞,就像国文课本里的一篇文章中说过的:“寂寞呀!沙漠上一般的寂寞呀!…… ”他心里明白:大人们这一谈,小叔就不会陪他去玄武湖玩耍了。小叔打鸟枪法真准,用汽枪打起麻雀来,几乎能一枪一只。连抓住柳条随风 飘动的小麻雀,小叔都能随手用枪打下来。可是,今天不行了!放假在家里,也好也不好。不上课,爱睡就睡,想玩就玩,不去做那些枯燥无 味的习题当然好。可是,在学校里,有那么多同学一起玩,在家里有时实在太寂寞。要是在学校里,别说踢球、打球、荡秋千、踩浪木了,哪 怕就是坐在草坪地上同谢乐天“斗草”,也是高兴的啊!一人找一根草,一来一去地扯,谁断谁就算输,输了就挨手心。……暑假到了,同学 们星散了,好些同学都随父母走了,有的去避暑,有的到外地,谢乐天就跟他妈妈去上海玩了。现在,能找点什么事干呢?
  家霆从楼下走廊通过吃饭间,到了后边厨房和尹二住的平房前。尹二住的平房紧挨在厨房隔壁。家霆去时,庄嫂正在厨房里“咚咚咚咚” 剁肉泥,准备做红烧狮子头。刀在砧板上响,响得有节奏,打鼓似的。尹二刚洗完了那辆“雪佛兰”轿车,挥了把蒲扇拿了张上海《新闻报》 ,在厨房门口看报乘凉。粗壮的“老寿星”刘三保端了一盅茶走过来了,用搭在肩上的一条毛巾拭着脸上的汗。这里有穿堂风,凉快。家霆见 尹二正在说书似的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油头滑脑地聊天,瘸腿的刘三保坐在另一张竹躺椅上喝茶听着他聊,笑得哈哈的,也走过来凑上去听。
  尹二见家霆来听,闭嘴不说了,做了个滑稽的鬼脸说:“小把戏,听不得的!少爷,你快走!”他故意说苏北话,将“小孩子”说成“小 把戏”。
  庄嫂从厨房里伸出头来骂尹二,说:“尹二,你个不正经的,不许再胡说八道!”
  尹二和“老寿星”“咯咯”又笑,笑得都捧着肚子,笑得家霆莫名其妙。
  家霆站在那里说:“什么好笑的事我听不得?”
  尹二不回答,岔开话去,说:“少爷,你那后娘‘双十牌牙刷’去上海了,你也高兴了吧?”
  家霆老实地点头,说:“爸爸不是说不许叫‘少爷’吗?你怎么老是叫我‘少爷’?”
  尹二哈哈地说:“你是少爷嘛!先生不许叫,其实叫叫也没关系。先生不许我们叫他‘老爷’,在外边,我常听人叫他‘老爷’,他照样 答应。”
  庄嫂剁着肉又停了刀从厨房里伸出头来,说:“尹二,你烂嚼舌头!”她这样骂尹二,却是带着笑的。尹二也不生气,像被骂得很高兴。 庄嫂又说:“你快别乱说!”
  尹二伸伸舌头,对家霆做鬼脸,说:“少爷!要是你那后娘在这里,我看谁也笑不出。狐狸精!长得漂亮,心术太坏。我们当下人的要是 一坐,她就在楼上大喊了:‘尹二!快上街买一担西瓜,价钱一斤不得贵于四分!刘三保!快去刈草,今天一定要把整个花园的草地刈一遍! ……’现在,好!狐狸精不在,没有金娣给她送信息挑嘴,我在这里讲点笑话就不要紧!我尹二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你说是不是?”
  庄嫂又在厨房里伸出头来说:“尹二,你总是胡说八道。你啊,骡子卖个马价钱,就坏在那张嘴上!”
  尹二爽朗地哈哈笑了。
  家霆也笑了,在一张小板凳上坐了下来。他先缠着刘三保,说:“‘老寿星’,给我看看你膀子上的青龙!”
  刘三保捋起袖子笑着说:“五块钱看一看!”
  家霆“咯咯”地笑,说:“敲竹杠!”硬缠着让刘三保给他看了一眼青龙,又对尹二说:“尹二,讲个故事吧!好不好?”
  尹二喜欢家霆,答应着说:“好吧!现在,看来是要同日本打个你死我活了!北方在打,日本在调兵,报上登着全国将领都纷纷到南京来 请示。我们壮丁天天一早在加紧操练。打日本,我死也不怕!一肚子气早憋足了!这些天,我天天听矿石收音机。中央广播电台,减少了娱乐 节目,增加了新闻报道,时局紧得很。”
  古铜色脸上表情有点木讷、憨厚的“老寿星”刘三保笑着说:“尹二,家霆要听故事,你在这里头头是道发表演讲。你也不照照镜子看, 自己是不是个发表演讲的长相!”
  尹二哈哈一笑,也不争辩,对家霆说:“刚才是开场白,如今书归正传,我是司机,就讲个‘一?二八’抗战时,上海的爱国司机胡阿毛的 故事。”
  家霆说:“胡阿毛是谁?”
  尹二脸上忽然充满着正气,说:“听我讲吧!‘一?二八’的时候,日本派兵到上海同我们抗日的十九路军打起来了。有一天,司机胡阿毛 开了一辆大卡车在路上遇上了十多个日本兵。日本兵用枪逼着他去替他们拉军火。到军火库拉了满满一卡车的军火,逼着他将军火拉到前线去 。胡阿毛开着车,心里想:这些东洋兵在中国杀人放火作了多少孽!这么多军火运到前线又要杀我们多少同胞!怎么办呢?”他把脸对着家霆 问:“你说,怎么办?”
  家霆咬着嘴唇想:是呀,怎么办呢?说:“同日本兵打!同他们拼命!”
  尹二摇摇头:“打?怎么个打法?东洋兵人多又有枪,想打也困难呀!胡阿毛勇敢又聪明,车子快开到黄浦江边了,他下了决心,只有一 个办法:自己同日本帝国主义者同归于尽,用一条命换卡车上十几个东洋兵的命,将敌人一车军火送到江底里去!他开足马力,把卡车对准黄 浦江‘呜’地冲去!日本兵要拦阻也来不及了,卡车飞也似的冲进波涛滚滚的大江,一下冲到江中,‘轰’的一声,卡车、军火、十多个东洋 兵一起葬身江底。爱国的胡阿毛为中华民族献出了生命。”
  “老寿星”唏嘘了!家霆唏嘘了!庄嫂也早被故事吸引,静静站在厨房门口听着,也唏嘘了。天气炎热,过道里的穿堂风习习吹来,十分 凉爽,四下里静悄悄,只有远处的蝉声、近处屋上麻雀的“吱啾”声轻轻传来。大家都沉默着,被尹二讲的故事感动着。
  家霆第一个打破沉默,问:“尹二,这是真的吗?”
  尹二点头:“当然真的,当时报纸上都登过的。我学开汽车时,我的师父讲给我听的,他当年在上海开过汽车,认识胡阿毛。”
  “老寿星”刘三保叹口气说:“中国人,要是个个有种,鬼子也不敢像现在这么欺侮我们!”
  庄嫂点头,叹口气说:“是啊,‘好人不在世,祸害活千年’!”
  尹二大摇其头,说:“‘老寿星’,你的话不对。其实中国人像胡阿毛的并不少。拿我尹二说吧,我就不孬种,要遇到胡阿毛这样的事, 我不请鬼子到江里喂鱼也要带着他们撞得粉身碎骨。但你要知道,我们虽有报国心,却做不了主。能做主的大官们,贪赃枉法、玩女人、抽鸦 片、搓麻将、盖大洋房,他们怕打仗,更不会自己去打仗,禁止老百姓爱国抗日,可恨就在这里!”
  也不知为什么,家霆听到佣人们骂当官的,马上联想到了爸爸。爸爸是当官的,又在潇湘路盖了这幢大洋房,爸爸又被人撒传单下了台。 他隐隐感到爸爸也是在尹二骂的人之内。想着想着,脸顿时红了。但马上又想到了胡阿毛的故事。故事并不曲折,一听就好像看到了胡阿毛宁 可一死也要消灭敌人的决心。家霆那小小的心田里想得很多。不能确切说出自己的全部感想,他被胡阿毛的壮烈行动感动了。一种爱国的、抗 日的情绪在身上变浓烈了。他正愣愣地想着,见尹二掏出一包“金鼠牌”香烟,擦火柴点烟。
  厨房里,庄嫂在煎鱼。一股葱油香扑鼻而来。忽然,庄嫂从厨房门里伸出头来,说:“尹二,你又抽烟!年岁轻轻的,也不学好!”
  尹二笑笑,拿起手边那张上海《新闻报》来,说:“庄嫂,我让家霆念一段报上的话给你听听!”说着,将报纸递过来给家霆,说:“来 来来,初中生,念念,念给庄嫂听听!”家霆拿起报纸,见报上满满半版广告,一边画的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报吸烟,旁边写的是一段文字 :
  时局愈紧张,报纸愈要看。但是翻开报纸,上眼都是寇深时急的消息。顿时肝火直冒,满肚愤气。在这令人闷死的时候,惟有吸金鼠牌香 烟一支可以透口气。
  家霆念着念着,不觉笑起来了。这些滑头的做香烟广告的人,真是挖空心思!他一念却连庄嫂、刘三保和尹二都“咯咯”笑了起来。
  尹二说:“‘老寿星’,去拿象棋来,杀一盘怎么样?”
  “老寿星”刘三保起身去拿倚在墙上的刈草机,说:“你想挨东家骂是不是?不能再闲聊了,我要去刈草了。”
  尹二笑笑,也站起身说:“‘铁公鸡’狐狸精不在,怕什么?好了,散就散吧!天真热,我要到前面池塘里洗一洗、游一游、凉一凉了! ”
  家霆说:“好,尹二,我也去。我看你游。”
  一会儿,尹二带着家霆到了池塘边上。塘边柳树上,蝉声“知了──知了──”一阵一阵地叫。一阵微风一来,清水塘上起了涟漪,水面 像一匹闪闪流动的深绿色的软缎在抖动。有青蛙在塘边“咯咯”地跳来跳去。尹二将浏阳夏布的上衣一脱,游泳健将似的“扑通”跳下塘去。 他水性非常好,一会儿,就“扑通扑通”在清水塘里游起来了,做着鬼脸笑着对家霆说:“你也下来吧!真凉爽真舒服啊!”
  家霆从地上拾起碎瓦片,斜着往池塘水面打水漂儿。薄薄的瓦片在池塘水面上跳跃着,一连串“噗噗噗”溅起了五六朵洁白的水花。他“ 咯咯”地笑着摇头,说:“我不,我怕水里有蛇。你快游,游给我看!你能摸条鱼给我吗?”
  尹二也“咯咯”笑着,说:“当然!你看!”他忽然埋头一个猛子扎下水去。一会儿,水面浪花喷溅,尹二变戏法似的出现了,手里捏着 一条银色的三寸多长的鲫鱼,“啪”地扔上岸来,说:“着镖!鱼来了!”
  鱼,在草地上鲜蹦活跳,家霆“咯咯”地笑得更开心了。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三卷“八·一三”前后,那个不平凡的夏天 五

八月十三日下午,绿衣邮差来,童霜威收到方丽清八月十一日从上海寄发的一封来信。
  方丽清在信上说:
  ……来信收到。知你当选国大代表,大家高兴。不知一月多少薪水?上海情势紧张。日本军舰未了不少,日本兵也来了不少。人说情形很 像“一?二八”的时候。九号下午,几个日本军官开汽车闯进虹桥飞机场,打死一名保安队士兵。保安队开枪,打死两个日本人。大家认为仗是 非打不可了。上海人忙着搬家。江湾、大场一带,难民逃出很多。闸北、南市的人拼命朝公共租界搬。公共租界的人朝法租界搬。房东抬高房 租,搬场汽车行老板发了财。雨荪和立荪说:要是做了房地产生意就能做哈同①了!我们住的是公共租界,万国商团经常巡逻。我看不要紧, 你放心好了。我本想回南京。妈妈说:这仗打起来也打不长。“一?二八”时打过一次,后来还是和平了。立荪说,他想问问你,这仗会不会大 打?打起来中国会不会吃瘪?你是中央要人,他要你打听消息快写信来说说。因同他做生意有关。……
  ①哈同:旧上海租界是冒险家的乐园,犹太人哈同是最大的冒险家之一,靠掠夺地产和租地造屋等手段,成为大富翁。
  读了方丽清的信,童霜威心里发闷。暑气熏天,麻雀在大柳树和老榆树上伸开了小嘴喘气。蝉声“知了──知了──”地吵得烦心。他在 书房里扇着电风扇看着信,叹着气。立荪要问的这些问题,不也是他心中的问题吗?你问我,我问谁?上海的战事,他觉得已经绝对不可免。 日本人侵略中国到了这种地步,再不同他打一打,实在是不行了。北方津浦线上的战事始终在激烈进行。尽管中日双方的外交官员都在说:“ 中日关系未绝望。”实际上呢?日本军舰又有十二艘到沪,黄浦江上已有二十多艘日舰。报载日本海军陆战队五千多人及大批军火都已在上海 登陆,大部集中于杨树浦、公大等各日商纱厂。他隐隐有预感:战争要么不打,打起来,依现在中国的民心和抗日情绪,比“一?二八”时更强 烈,是不会一打就停的。会打成个什么样子呢?日本有强大的海军和空军,海军兵舰可以沿江到南京来开炮,空军可以飞到南京来轰炸……想 到这些,他心里不安,感到汗如潮涌天气更热了。
  心里烦躁的是:方丽清竟然在这种局势下还不回来,像一个主妇吗?怎么不为我和潇湘路这个家打算呢?如果中日在上海开战了,一家人 分在京沪两地,合适吗?
  苦闷地想着,他决定立刻给方丽清写信,劝她赶快回京。他拿出宣纸信笺,在紫端砚上磨好松烟墨,拿起一支胡开文的“鸡狼毫”挥笔写 起信来:
  丽清我妻妆次:来信收悉。大局不稳,形势多变,战争似不可免。首都人心也在紧张兴奋中,昨晚已举行过防空演习。家中情况依旧,家 霆仍在上学,尹二也仍每晨要去参加壮丁训练。我独身在此,殊为寂寞。窃思如战火遽起,你我分居二地,更多不便,心挂两头,也不妥善。 此信到达后,望能即携金娣安然归来。
  写到这里,忽听到楼梯响。一会儿,庄嫂出现在书房门口了,说:“先生,下边有电话。”
  童霜威心里想:是谁打来的电话?问庄嫂:“谁?”
  庄嫂说:“冯秘书的,说有急事!”
  童霜威心里纳闷:冯村平时到机关里,一般是不往家里打电话的。今天是什么重要事呢?马上关上电风扇趿着拖鞋往楼下跑。
  他拿起话筒,只听冯村的声音紧张里夹杂着激动和兴奋,说:“秘书长!上海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童霜威额上、胁下都冒出了汗水,说,“快详细讲讲!”
  冯村的声音依然那样激动、兴奋:“详情还不顶了解,只知日方在今晨发起攻击,我方实行自卫,战争到现在未停。”
  童霜威拿着话筒,听了冯村的话,愣着想:和平的希望彻底没有了!上海战幕一开,必有大战了!“战争发生在哪里?”
  冯村回答:“听说是浦东、闸北一带,我军打得不错!”
  这种时候,童霜威真想有个人在身边谈谈心,说:“冯村,早点回来吧,好一起谈谈。”
  冯村知心地说:“好!好!”
  童霜威挂上了电话。忽然想到了管仲辉,决定打个电话给管仲辉,自己去他家谈谈。马上拨了号,电话接通,对方是管仲辉的副官,却说 :“昨天去上海了!”
  童霜威有点失望,问:“去什么事?”
  “不知道。”
  “什么时候回来?”
  “也不知道。”
  童霜威叹口气,又想起了谢元嵩,想向他了解点情况。拨电话号码打到谢元嵩公馆,谢元嵩也不在家。打电话到监察院,又说他不在。找 了另外两个熟识的监察委员,也都不在。童霜威知道谢元嵩是个忙人,既忙于政治,又忙于吃喝嫖赌,扫兴地挂上了电话。他本想再给司法院 打个电话问问究竟,也想给几个关系尚算不错的熟人打打电话。但想到自己现在是下了台的失意人,给人一个大惊小怪的印象也不好,就矜持 地不愿打了。
  他离开电话机,回身走了几步,心里立刻又想到了方丽清,决定马上上楼去把信写完。急急上了楼,走进书房,也不想重写信了,用毛笔 在信纸下方批了几句,说:“信写到此,冯村来电话,云今晨淞沪战火已起!既然如此,盼汝速归,万勿延误,以免悬念。余删不尽,企翘以 待。”
  写完,用桌上糨糊瓶儿里的糨子将信封了,贴上邮票,拿着信走下楼去。心里兀自纷乱不已,有点朦胧,又有一种寂寞感。他决定叫尹二 快去邮局发信,心中又想:上海战事已起,不知邮路会断否?走过吃饭间,走到通往厨房的门边,见庄嫂正在厨房门口择菜。他问:“庄嫂, 尹二呢?”
  庄嫂站起身来,答:“在前边,刚才夏保长来过,说是今天又要防空演习,上边命令全市壮丁在演习时要集合站岗,又说今夜要‘灯火管 子’!”童霜威纠正她说:“灯火管制!”庄嫂说:“对了,不准点灯!”童霜威说:“庄嫂,告诉你吧!上海打仗了,我们同日本鬼子打起 来了!”想不到,年轻的寡妇倒十分高兴。庄嫂脸上有喜色,说:“真的?那好!那好!打他个稀里哗啦才好!这些天打五雷轰的东洋鬼子! ”童霜威心想:中国人受日本人的气受够了,你这种高兴当然可以理解。我也很兴奋哩!可是你到底太无知识了!你可能想不到战争是什么吧 ?战争,就是杀人或被人杀呀!眼见得日本飞机来轰炸南京也是可能的了。要不,防空演习、灯火管制有什么意思?……心里想,嘴上并不愿 意吓唬庄嫂,将信交给庄嫂说:“快,寄到上海给太太的信,给尹二,叫他去邮局寄快信,马上就去。”庄嫂在围裙上擦干净了手,点头,接 过信来,匆匆绕过平房到前边找尹二去了。童霜威又寂寞无聊地走回来,再去写书已经毫无兴致了,电不想上楼,只盼冯村早点回来。洋房里 显得空荡荡的,四处都无人声。他踱到客厅里,独自无聊地往一张沙发上一坐,心里忽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亡之感。客厅的窗开着,一丝风 也没有,蝉声又抑扬起来。“老寿星”刘三保正在门房里轻轻地唱着道情:“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间……”嗓子苍老,却还蛮有韵 味儿。童霜威静静地听着,头脑陷入了一种不思想、也不动喜怒哀乐的凝固状态。
  一会儿,庄嫂来了,给他端了杯西洋参茶来,说:“尹二刚才说他轮到晚上站岗。我让他寄信去了。”童霜威烦躁地点头说:“行行行! ”庄嫂走了,童霜威捧着西洋参茶一口一口地喝。他感到心里有火,这茶微微有点清香和甜味,可以清火。正喝着,听到家霆的声音和自行车 的车轮在水泥地上驶过的“咝咝”声,知道家霆回来了。家霆放了暑假,每天除了做做功课,也常骑车出去玩。谢元嵩的儿子谢乐天已从上海 回来,家霆爱找他去耍。现在,看样子他是刚从外边玩了回来。童霜威走出客厅的门口。家霆刚骑着车经过,脸上淌着汗,身上的白衬衫也汗 湿了,叫了一声:“爸爸!”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从车上翻身下来。
  “你去哪里的?”童霜威问。
  “测量总局门口在试验放烟幕弹,教老百姓预防毒瓦斯,我跟同学去看了演习,真有意思!”童霜威告诉儿子说:“家霆,知道吗?上海 打起来了!”
  家霆高兴地说:“早知道了,我还正要告诉你呢!街上许多人都知道了,可兴奋了!早盼着同鬼子打了!这下,狠狠打,报仇雪耻,收复 东三省!”他说着,“克”地架好了自行车。童霜威觉得儿子很有趣,也突然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儿子长大了,也能过问大人的事了。 看儿子讲这番话时那种踌躇满志的神态,那种虽然幼稚却信心十足坚定无比的神态,他感到也提起了精神,使他本来因战争的发生而引起的焦 虑、不安和烦恼,一下子突然消失了大半。他笑了,带点逗趣地说:“你也去打日本吗?”
  “当然!”家霆认真地回答,离开自行车走了过来,“爸爸,我将来长大了,也像小叔那样,上军校!好不好?”他仿佛是来同爸爸讲价 钱了。因为他知道:小叔上军校,爸爸曾经是不同意的。
  童霜威笑着点头,说:“你还早得很呢!”
  “我都是初一的学生了!”
  童霜威心里突然产生出一种爱抚,是一种父亲对儿子的爱抚,一种浓烈的骨肉之情。他本来是深爱这个儿子的。自从同方丽清结婚后,对 儿子较以前疏远了。儿子对他也较以前疏远了。儿子逐渐大了,每天上学,有自己的同学,有自己的兴趣。而他,有了方丽清,住在楼上,又 有自己的政治事业和职务,有自己的交际应酬,更有自己对方丽清的迁就。这样,父子之间,许久以来,简直没有或极少有过谈知心话的机会 。他也许久没有陪儿子再出去单独玩过──像那次,到雨花台去喝茶那样地玩过。此时此刻,复杂的感情涌上心间,他想起许多往事。想到了 柳苇,从儿子眉眼间的神态,他仿佛又看见那个倔强、美丽而有主见的女性了,仿佛又看见她昂起头用那种带着傲气的眼光在看人。……他心 里微微泛起一阵辛酸,用手拍拍儿子的肩膀,爱抚地说:“打仗了!你小,还想不到战争是什么样子,也想不到战争会蔓延成什么样子。但爸 爸懂得比你多,也想得比你多!……”他忽然又觉得把这一切都同儿子讲,儿子还太小,不能理解他的复杂心情和感觉,便又止住不说了。
  家霆却问:“爸爸,你说,仗打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童霜威看着花园上空那炎热而晴朗的蓝天,阳光灿烂,天上有凝固着不动的白云,远处紫金山的峰峦闪着金光。在他脑际浮现出大炮齐鸣 、飞机轰炸、军舰开火的情景。西班牙马德里的保卫战,阿比西尼亚对意大利的抗战。……这些他都在新闻影片上看到过。想起这些,仿佛看 到战争像一部巨大的吃人机器,人被卷进机器,都被辗碎、压垮。他摇摇头,不想把这一切都让单纯而幼稚的儿子知道,苦笑笑说:“什么样 子,现在怎么能猜得到呢?反正,不打不行,打起来了许多可怕的事也许都会来了,只有等着看了。
  儿子似乎不大明白爸爸的话,说:“不抗日要做亡国奴!还是抗日好!打死一个鬼子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这些话是老师在课堂上教 给学生的。话当然对,但意味着要付出牺牲,甚至付出无可估量的生命的代价。此时此地,童霜威格外感到和平、安宁的可贵了。他点着头, 表示儿子的话说得对。他本来想同儿子再谈下去,蓦然发现冯村的身影在大门口出现了。他打发家霆说:“去吧,去洗洗脸吃点心吧。”见儿 子跳跳蹦蹦地进屋去了,他迎着冯村向大门口方向慢慢走去。
  刘三保在关门。冯村正朝客厅台阶走过来。
  冯村机灵地懂得童霜威的心意,咧嘴笑着说:“秘书长,我特意早点回来的。听说,上海打得不错。说是保安队打,实际正规军都上去了 。上海各界人士都兴高采烈誓作后援。”
  他急着向童霜威报告好消息。开战打了胜仗的好消息能鼓舞人心、安定人心。
  蝉声响亮,来自白杨树梢,也来自清水塘边的大柳树和外边潇湘路两侧的老柳树。
  童霜威点头,扭动着雍容大度的身子,向花园里走去。虽然阳光下很热,花园里有树阴,葡萄架、紫藤架下都有避阳光的地方。前边池塘 边也有柳阴。屋里太闷气,他心里感情复杂,宁可到花园里散散心谈谈。他一边走一边向陪着他散步的冯村说:“终于打起来了!我是预料到 的。从西安事变到今天,八九个月时间,变化太大了。用‘急转直下’四个字来形容毫不为过。你看出没有?一切的一切,实际是完全在按照 共产党的主意办了,仿佛是被他们牵着鼻子在走。老百姓拥护抗日,而抗日的口号是共产党叫得最响的。只要在抗日这一点上一突破,共产党 就更得民心了!”
  冯村用手拢拢头发,说:“可是,实际上,国民党一抗日,也同样得到了民心。”
  童霜威点着头说:“是呀,老蒋当然也看准了这一点。他岂是傻瓜?他消除异己历来有他的一套做法。管仲辉前些时有一次同我谈话就说 过:他认为老蒋一心一意要将杂牌军队吞并干净,要将川军、两广的军队、东北军、西北军,山西阎锡山和山东韩复榘等的军队都搞光。抗日 战争一来,就是个大好机会。对付共产党,我看他也会用这么个办法。”
  冯村随手摘着冬青树的叶片,说:“秘书长分析得十分高明。管仲辉说的也确有道理。”他这人该说话时,话很多,口才也很好。该有分 寸时,一句话也吝啬。
  两人走到了水塘边。塘边柳树上蝉声响亮,塘面上浮满了绿色和紫红色的浮萍。西下的太阳光映得柳阴外水面上的浮萍泛出翡翠色,有些 四脚的水蜇在浮萍上活动,也有鱼儿在浮萍中翻跳窜游。
  童霜威叹口气:“你看这战争会延续多久?”
  “难说了!”冯村思索着说,“战争越扩大,越难一下子就结束。中国同日本打,日本希望速战速决。中国却只能跟他拖,拖得他精疲力 尽!正如两个体力不同的人打架,强的希望三拳两脚打趴对方,弱的却死死抱住他,拿出韧劲儿用同归于尽的姿态对待。”
  绿色的池塘里,有一条银色的鲫鱼“噗”地跳起,溅起了水面一个很大很大的涟漪。水草葳蕤,水灵灵地翠绿,泱泱地绿得叫人看了心里 凉爽。
  童霜威觉得冯村是有见地的,不禁商量地说:“你知道,我这人好思虑。如今同日本打了,我也兴奋。但我现在只有一个不值钱的国民大 会代表的空头衔,没有实职。我现在对政治有点厌倦。不在其位,无法谋其政。日本是想用迅雷不及掩耳的进攻逼迫中国投降,轰炸或者将来 进逼首都都有可能。万一出现这种局面,我怎么办?我想找个退路,你看你有什么隆中对策?”
  冯村一手折着柳条,下卷识地将柳叶一片片摘下来,说:“现在似乎还考虑得过早吧?”
  童霜威摇头,说:“防患于未然嘛!江怀南这人,我自认识他以后,就说过:此人绝非池中之物,无论在政界或将来在实业界,总是会得 意的。我想,江怀南是安徽南陵县人。他们江三立堂在那里有很多田地房产。南陵在皖南,从南京去不算太远,也还方便。那种地方,什么轰 炸等等,是波及不到的。到那里做躲避乱世的隐士,与山水为友着书立说,你觉得如何?”
  冯村似乎不想赞同,说:“抗战已经爆发,秘书长应当为这奔走呼号,竭尽全力,去南陵做隐士是否太消极了?”童霜威叹息道:“岂是 我自甘消极?我有力也用不上,奈何?目前,在中央,抢官抢利的人比比皆是。我无派无系不愿去向权贵乞讨,我只有写点东西尽其在我。也 许这样才不至于被人视若粪土,弃若敝屣。”说完,又叹一口气。
  蝉声飘扬,童霜威细细倾听蝉声,忽然如有解悟,说:“蝉,择阴而处,向明而歌,当夏而不趋炎,居高而不失慎。其声韧韧,经久如一 ,当其蜕壳展翅之前,蛰居地下,似乎无声无息,实际却是准备有所作为,我倒愿意学学它呢!”
  冯村听了,咀嚼着童霜威的话,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却没有出声,轻轻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两人默默从池边踱回来。太阳已经快要西下了 。蝉声仍然高唱,天气也依然闷热。蝙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来,在天空中上下翻飞捕捉蚊蚋吃。
  冯村终于慢吞吞地说:“如果真的南京有轰炸了,那您去南陵避一避倒也可以。是否要我同江怀南联系一下,转达您这个意思?”童霜威 点头,他喜欢冯村这种主动和灵活,说:“可以!”又叹口气说:“江怀南其实他那吴江县长倒是下了台的好。吴江离上海不远,战火如果蔓 延,他这小小的县官不好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你怎么同他联系呢?”
  冯村用手拢了一下头发,说:“打个长途电话给他吧。我想,他是会欢迎也会安排的。”两人走到洋房客厅门前,童霜威感到心里舒畅些 了。同冯村的一番谈话,使他心事有所寄托,心情才舒畅起来。踏上水泥台阶走进客厅,童霜威谈兴未尽,从通往家霆卧室的边门里,看到家 霆正趴在桌上做作业。童霜威突然又因为想起柳苇,而想起了柳忠华。他偕冯村在客厅西边的大沙发上坐下,说:“沈钧儒他们七人已经释放 了。一般的政治犯恐怕也会继续释放了。柳忠华没有什么动静吧?”他知道冯村同柳忠华也算表兄弟,尽管这是“一表三千里”的那种表亲, 冯村平时总流露出对柳忠华有一种同情的,所以想起了柳忠华就随口询问。
  冯村平静地说:“也许,他会被释放。其实,他太冤枉。他被捕时,所谓证据,不过因为从他那里抄出一些书来。青年人嘛,看点书算什 么呢?”童霜威心里被触动了,心上那个因柳苇被枪决而造成的创口疼痛了,目光低沉地问:“他有信给你?”
  冯村摇摇头:“没有!只是我想,他该被释放才对。”
  “是啊!”童霜威点头,这么些年,他从来没有这样明朗地表过态。现在,他认为确是可以表这样一个态了。当他点着头这样说时,他心 里变得舒服些了。他带感情地说:“也许你知道,我以前也是力不从心啊!我也弄不清他的事。他姐姐的死,你是知道的。那当然是很严重的 。我曾经怕牵连到我。当然,并没有牵连。只是后来总是对我有影响,所以重要的职务老是轮不到我呀!那种时候,谁都可以理解。现在,有 点不同了。你可以为我转一二百元钱给他零用。如果能让他早日出来,这风险我愿意担!你是否拿我的名片去一趟苏州和吴江?”树上仍传响 着单调的蝉声。外边的天色渐渐在暗淡下来。
  冯村听了童霜威的话,点头说:“可以!我去吴江找一下江怀南,把你去南陵县的事办好。也到一趟苏州,司法界的人有些我熟悉。我想 ,依柳忠华的情况,目前保释是无问题的。钱,我也带去交给他。”
  “你告诉他:我仍常想念着他姐姐,也想着他和他那已经去世的两位老人。也可以告诉他:家霆已经长大了,是初一学生了。如果他出来 了,你说,我希望他安分守己。我对得起他,要他也对得起我。”童霜威话里带着感情,他起了一种变化。冯村还不能确切说出是一种什么变 化,却是一种在他看来是好的变化。变化,是随着战争的发生与形势的风云变幻俱来的。他心里欣慰:因为他以前曾向童霜威建议过,是不是 设法托人将柳忠华保释出来?童霜威未曾答应。现在,他可以拿着童霜威的名片去做保释柳忠华的事了!他面上虽然平静无波,心里边早已经 汹涌澎湃波涛起伏了。
  冯村心里喜悦地点头说:“秘书长,这些我都去办!”**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 txt.net



第四卷 意马心猿,蛰居流离 一

(1937年8月—1937年11月)
  战争,对于经历过它的人,是想忘记也忘不掉的!想起战争,会使有的人惧怕,会使有的人悲伤,也会使有的人感到自豪。……但未曾经 历过战争的人,也许会无动于衷。不管怎么,生活总会迫使人们去思索那些难忘的遭遇,那些关于战争的历史。从中,得到启示。
  ──摘自创作手记
  一
  从住屋的窗外望去,是一个有假山石的大院。一棵斑驳陆离的老槐树,一架条叶垂挂的紫藤,一些香椿树、石榴树,更有高大的梧桐树。 中午时分,一对“白头翁”,正翘着尾巴在树上跳来飞去,婉啭啼鸣,叫得分外悦耳。
  带着儿子家霆,来到了安徽南陵县江三立堂,童霜威有一种做梦似的感觉。
  “八?一三”发生后的第三天,八月十五日,中午时分,日机首次轰炸南京。空袭的威慑力量很可怕。童霜威午睡醒来,忽然听到像防空演 习时那样放起警报来。鼓楼那儿的汽笛声像悲惨的老妇拼命嗥叫,拖长着笛声:“呜──”是预备警报。他连忙起床,从楼上窗口向外张望, 心想:昨晚刚防空演习过,还实行了灯火管制,难道又是演习?也没接到通知呀!一会儿,忽又听得放紧急警报了,一长三短的声音:“呜─ ─呜──呜──呜──!”童霜威紧张起来,见屋子前边清水塘边上芦苇丛和柳阴下,出现了几个宪兵,戴着钢盔,全副武装,佩着粉红色领 章和白底红字“宪兵”标志的袖章,正闪身警戒在隐蔽处。他立刻敏感地意会到:一定是真的空袭来了!他急急忙忙挥着汗从楼上跑下来,经 过走廊穿过客厅,从门口走到外边。听到恍恍惚惚的飞机响,看见家霆拿了把汽枪已经站在花园中央亭子边仰天张望了。“老寿星”刘三保和 庄嫂在家霆身旁不远处,探头探脑有说有讲地手搭凉棚朝天上张望。童霜威走上前去,说:“走走走,都到竹林里去!”四个人踉跄着一起进 了竹林。童霜威抬头看天,摸出万金油来往太阳穴上抹,说:“看来,是真的空袭了!天气晴朗,没有云彩,从天上往下看,清清楚楚,飞机 投弹容易准确。”
  家霆手里攥着汽枪,孩子气地说:“日本飞机来了,我就用汽枪打!”童霜威没有理睬他,忽然发现尹二不在,说:“尹二呢?”庄嫂解 释说:“站岗去了!”又说:“先生,我去拿个凳子来你坐!”童霜威点头“呣”了一声。庄嫂正要去屋里拿凳子,飞机声轰轰地由远而近像 一阵狂飙降临。花园里的一群麻雀“吱吱”地被吓得乱飞乱窜。童霜威马上说:“庄嫂,别走!不要拿了!……”正说着,只听见飞机声更响 ,机枪声像炒豆子似的“噼噼啪啪”炸耳,间隔着听到有“轰隆”、“轰隆”的爆炸声。
  家霆说:“炸弹!炸弹!”话音未落,只看到天上发生了空战:前边四架草绿色的日本飞机一大三小低飞着,从花园上空擦过。机翼上的 太阳徽鲜红刺眼,前边的大飞机是轰炸机,后边的三架小飞机是保护轰炸机的战斗机。相距大约四、五十码,后边另三架草绿色、漆着青天白 日徽的战斗机,正用机枪“嗒嗒嗒嗒”追击敌机。前边日机也用机枪还击。飞得低,双方机枪吐着火舌,双方战斗机上戴皮帽风镜的驾驶员都 看得清清楚楚。飞机擦过花园上空掀起的声浪和气浪,使从未经历过轰炸和空袭的童霜威和庄嫂、刘三保以及家霆心惊胆战,四个人在竹林树 阴下,一下子都趴到地上。吓人的飞机声仍在轰响,刺耳的炸弹爆炸声也从远处陆续传来。十多分钟后,放起了解除警报,汽笛声和缓、轻松 。童霜威才松了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拍掉身上的灰尘。他看着也从地上爬起来了的家霆和两个佣人,叹口气说:“这是破天荒第一次!看来 ,以后敌机来轰炸会是家常便饭了!”预测没有错。第二天,八月十六日,日机又分四次空袭首都。早晨六点钟起,放第一次紧急警报。上午 十点,下午三点和五点,又连续三次放紧急警报。来空袭的都是大型轰炸机,据说被空军和高射炮击落九架。
  南京真是不能住下去了。一了解,像管仲辉这样悄悄找安全地点躲避的政界要人不少;谢元嵩带了他的家眷、儿子去上海法租界了;叶秋 萍秘密搬到郊区汤山去住了。中央那些显要们都狡兔三窟似的在郊区经营了妥善的防空设备。童霜威离开南京的心更切。但冯村去苏州和吴江 未归,他也只有耐心等待。连续两夜,他夜里都在楼下家霆房里带着家霆睡。他告诉家霆:“我决定带你到安徽南陵县去,好在现在你放暑假 。到南陵就不会有日本飞机轰炸了。”家霆究竟还小,自然无可无不可。
  八月十七日,冯村从苏州和吴江风尘仆仆地回来,说:“保释柳忠华的事有关方面说还需要从长计议,估计只是时间问题,事情是可以办 成的。危害民国治罪法要修正,大批政治犯都要释放。”又说:“江怀南最近正忙于协助军队办吴福线的国防工事,不能来南京为秘书长送行 。吴江到苏州、常熟、福山一线是一条了不起的防线,轻重机枪掩体星罗棋布,全是钢筋水泥做的,是军委会花了两年半时间派了四个师和几 个工兵团构筑的,说它是中国的‘齐格菲防线’或‘马奇诺防线’也不过分。至于去南陵县的事,江怀南热烈欢迎,已经打电报并同时写信去 南陵,让他哥哥江聚贤热情接待。”江怀南告诉了冯村从南京到南陵县去的路线,让冯村带了一封信回来交给童霜威。信上写的是:
  啸天秘书长我师勋鉴:
  暌违尊颜,常有一日三秋之叹。冯秘书大驾来,得知福体清绥阖府鬯吉,曷胜欣慰。迩者上海战火高燃,人心惶惶,大局如何,尚祈常赐 数行有以教我,俾知进退。怀南祖居南陵,系积善之家,田产颇丰,弟兄手足情笃,并未分家,现由家兄聚贤统筹经营。大旆如能移趾鄙邑, 蓬门生辉,怀南与家兄当均不胜雀跃之至。今日已函电并发,通知家兄掸尘扫榻以待光临。南陵虽系皖南小县,鱼米之乡,物产颇丰,且多名 胜古迹,环境清幽,际此乱世,实亦桃源福地。舍问一切,可供用享;账房仆役,可供差遣。请勿见外,幸甚幸甚。言不尽意,余请冯秘书面 陈。敬颂
  暑祉
  晚怀南顿首
  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十六日
  江怀南的信在称呼上进一步加了“我师”,关系就更亲密了。既然如此,童霜威与冯村商量以后,潇湘路一号交冯村掌管,将二楼全部房 间锁上。让冯村赶快打电报告诉方丽清这一计划,怕南陵县小,方丽清住不惯,所以她要留在上海还是到南陵由她自己决定。收拾了随身穿用 的衣物和简单行李,当天下午,童霜威带了家霆由冯村陪同,让尹二开“雪佛兰”送到火车站坐火车去芜湖。火车站上,行李箱笼堆积如山, 人挤得肩并着肩脸对着脸,一副离乱景象。傍晚,童霜威父子在芜湖下了火车,按照江怀南事先的指点,住在一家叫作“高升栈”的旅店里。 是个中等客栈,住的人很杂,响亮的胡琴声,歌女的卖唱声,“哗哗”的麻将声……嘈杂得厉害。旅店老板是个肥头胖脑的大高个儿,他是江 怀南家一个账房的兄弟,招待得非常热情:安排了丰盛的晚餐,要留童霜威父子住一天在芜湖玩玩。但芜湖离南京近,日机空袭南京就可能波 及芜湖,常放空袭警报。童霜威说:“不住了,走吧走吧!早离早好!”胖老板给包了一条由芜湖到南陵的“夜行船”。“夜行船”是那种江 南乌篷船一类的木船,夜里十点多钟启行离芜湖,上船可以睡觉,船夫划上一夜,黎明时就到南陵。
  童霜威夜间带家霆上了船,船夫是一对年轻夫妇,女的体态丰腴摇橹,男的神情冷漠撑篙,都穿着草鞋。船上舱前挂盏桅灯,船舱里贴着 方形红纸上墨笔写的“福”字。女的扭腰摆臂“吱呀吱呀”摇着橹,男的侧身一闪,船篙一点,溅起一串跳跃的水花,木船飞梭般就滑到了水 面上。天,暗下来了,窄小的船舱里可以席地而卧,篾篷下点了一盏如豆的小油灯,摇晃不定。只听得水边蛙声鼓噪。童霜威带着家霆躺在船 上,“哗”地推开篾席做的船篷,扑打着蒲扇驱赶蚊子。透过船篷,凝望着黑黝黝散布着无数星星的夜空。有绿莹莹的萤火虫到处纷飞,听着 船底潺潺的水声,夹杂着船工夫妇细碎的谈话声和摇橹的“吱吱”声,童霜威心里感到空虚。夜幕下,水上层云密布,远处有隐约的山影,水 上间或有小火轮“突突”响着驶过,四周景色诡谲而怪异,听得到有夜鸟扑翅惊鸣。借着波涛泛起的幽幽水光,使船的四周微微有点透明,能 看清人的轮廓,能看清那一男一女轮流摇橹划船的雕像似的身影。这人,这景,这船,这水,这黑夜和“咿咿呀呀”的歙乃声,一切都使童霜 威感到诗情画意。忽然间,看着已经睡熟了的家霆,联系到周围的意境,虽是夏夜,童霜威纷繁的思绪随着水波起伏,却萌生秋意,想起了《 枫桥夜泊》那首诗,不由得低声吟诵起来。吟着吟着,许多往事演电影似的出现在眼前:枫桥镇上一条用青石板砌起的小街,寒山寺上蓝幽幽 像面镜子的夜空,一双永远在心上消逝不了的含着傲气的美丽的眼睛,深夜在柳苇家听到过的寒山寺的钟声……
  啊,难以忘怀的在黑夜中震响的寒山寺的钟声啊!它缓慢、沉重、悠远,余音袅袅,使人的思绪和心情都随着它进入一种难以名状的幻境 中去。
  那一夜,盖着薄被嫌冷,后来下起了蒙蒙细雨,柳苇说过:“啊,听到这钟声,我多希望看到天快亮啊!听到这钟声,我为什么格外感到 这浓重的黑夜这么难耐呀?”……
  童霜威尽量摆脱往事不想,把思绪拉回到张继的诗句上来。诗句该是怎样解释呢?通常流行的说法是这样的:月亮落下去了,乌鸦在啼叫 ,江边的枫树和渔家的灯火伴着忧愁的人。但实在也太费解了,乌鸦在日落之后天亮之前是不夜啼的;渔家既然掌灯,“眠”字又如何解释呢 ?
  他想起:那次,他同柳苇曾经讨论过这首诗的解释。柳苇是个有心人,祖居枫桥镇,使她能掌握独有的材料来解释。她说:“早年间古运 河支流由西北到东南流经寒山寺前,河上有两座石拱桥,一座叫江村桥,又名乌啼桥;一座叫枫桥。两桥同跨一河,就在寒山寺西面三百米处 。但乌啼桥在清朝同治年间毁了。‘月落乌啼’说的是月亮向乌啼桥那方向落下去了。”他问:“‘愁眠’呢?怎么解释?”她答:“运河西 岸,对着寒山寺大约两公里远处有两座山,一座叫狮子山,另一座叫孤山,又名‘愁眠山’。渔船停泊在江村桥和枫桥两桥下过夜,正好遥望 愁眠山。所以说‘江枫渔火对愁眠’。而且,这用在诗上,也可以有双关意境。”他当时叹服了。今天想起来,心里也依然怀着一种油然而生 的爱的情意。她的气质、学识与可爱之处,岂是方丽清的庸俗、粗鄙所能比拟的呢?多令人遗憾啊!她后来却毅然离去,有了那样悲惨的下场 。……我有悔意,她会后悔吗?不!她是不会后悔的。他知道她在信仰上的狂热。今天,时局的演变,国共又走上合作抗日的道路了,政治犯 在释放了!她呢?她已经不在了!他心头怅惘,听着橹声“吱吱呀呀”,潺潺不歇的水声,在冷静的港汊里回响。有不知名的水鸟在芦苇中惊 飞夜啼,“豁擦擦”的船头上跳跃着浪花……“夜行船”正在黑夜中前行。男的船工烟袋杆“剥剥”敲着船舵,烟火像一枚通红晃动的草莓。
  家霆“呼呼”地睡得正香。童霜威睡不着。青弋江的江水从船舷轻轻擦过,流水被船头劈开,发出“哧哧”的声音。水面飘浮着清凉的气 息。有一只小渔船,静悄悄地在下拦江网。夜里还在捕鱼。可以想见生活多么艰难啊!夜空中有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下坠。童霜威忽然感到这 种意境多么沉重,心情也就变得十分沉重了。整整一夜,童霜威失眠。第二天清早,橹桨扳动时“咿咿呀呀”,远近水天迷漾,茫茫黑夜过去 了,迎来了破晓时刻。“喔喔”的鸡啼声从岸上散碎零落地传来。绿莹莹的水面呈现一片宁静。清新的晨风里,倚江的小城南陵那古老的灰苍 苍的房屋,挤压压地呈现在眼前,黑瓦的栉比鳞次的屋顶在晨光中散发着乡村气息。岸边人声喧哗,有几只野狗在汪汪吠叫,“夜行船”靠岸 了。童霜威整整白绸大褂,戴上巴拿马草帽,在江边离开“夜行船”上岸,让挑夫挑了携带的一些箱笼行李从岸边走到街上。鼻里嗅到一股粪 土和烟火混在一起的乡村气味。他本想先去到县政府拿名片找县长,让县长陪着到江三立堂找江怀南的哥哥江聚贤,后来又改变了主意:我是 悄悄来蛰居的,还是秘而不宣不露形迹的好,既可来去自如,又可以超脱些。不然,在这抗战时期,悄悄躲到这里贻人el舌反而不好。主意打 定,决定自己直接到江三立堂去。他带了家霆,打听江三立堂。果然,鼎鼎大名的江三立堂无人不知也无人不晓。童霜威雇了两辆黄包车,和 家霆分坐着载了箱笼物件,去到北门大街上的“江三立堂”。
  南陵县小得可怜,是那种“公堂打板子,四门听得见”的小县城。低矮的城墙,狭窄的城门洞,从南门到北门或从东门到西门,步行不过 十分钟路程。所谓“大街”,是青石板铺的路面,不到一丈五尺宽,两旁有店铺和住房的屋檐,只露了二三尺宽的天空。街边,有些零零落落 的露天摊子,卖菜的,卖鲜鱼、河虾的。肉摊上的铁钩挂着猪肉猪肝,卖豆腐的担子上兼卖酱油干子。这偏僻的小县城显得平静,人们都很悠 闲。捧水烟袋、捧茶壶的老头儿在树阴下闲谈,年轻的妇女在沿街的堂屋里抱着孩子喂奶。无论是平津的沦陷、北方的战火或上海的抵抗,甚 至南京的被炸,在南陵从表面上看都毫无影响。
  北门大街是一条平坦的刻满悠长岁月痕迹的石板道,江三立堂就在北门大街上。一大片黑色接堞的屋顶,是那种有两扇黑色大铁门和高墙 的高大阴森的大户人家。三级石阶和尺把高门槛的大门口悬挂着“江三立堂”的牌匾。牌匾上有粪污狼藉的燕子窝,柱础墙壁下端都涂染着黯 绿青苔。大门口是两只被磨得溜光的上了年代的大石头狮子。正是早上七点钟光景,门口聚集着许多破衣烂鞋的叫花子,在等着给布施。
  黄包车夫停下车来,童霜威带家霆下了车。门房里出来一个穿黑洋布衫的中年汉子,脸上有几颗白麻子,太阳穴上贴着黑膏药,手提画眉 笼,笼里一只画眉鸟跳来跳去。童霜威从白绸长衫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中年汉子一看名片,顿时放下雀笼弯腰打千,笑颜举手让着说 :“童老爷来了!我叫老殷!我们家老爷早让在此等候了。请进,请进。”
  家霆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江三立堂“布施”。两个当差的家丁,抬出两大托盘铜板来,挨个儿给叫花子发放,大人三枚,小孩二枚。一 会儿,一大盘铜板发放光了,又发第二盘。家霆牵着童霜威的手,奇怪地问:“爸爸,这是干什么?”
  脸上有白麻子的老殷,正忙着指挥几个下手替童老爷把黄包车上的箱笼行李搬进去,插嘴回答家霆:“小少爷!我们江三立堂夏天每逢单 日发铜板,冬天施粥,乐善好施,全县闻名!”
  童霜威和家霆跟着老殷跨过门槛,往里边走。走进去,才看到江三立堂可不一般,里边是个大空场地,水泥地面,足足有一亩多地大小, 看来是晒谷子用的。近旁,两座三层楼的木建大粮仓,每座有潇湘路一号洋房两个大。走过晒谷场,擦过大粮仓南边一条有冬青环绕的小径, 到了中院。忽听蝉声悠扬,原来中院两侧是平房,中间有许多大树,还有花坛。花坛上端是一个气派很大的大厅。大厅两侧有两溜办公室。一 间屋子门上挂着“账房间”的牌子。透过明光锃亮的玻璃窗,看到几个账房在拨动算盘珠,“嗒嗒”声不断传来。老殷说:“童老爷,慢点走 !我快走几步去禀报东家。”
  老殷一溜小跑向上首左面办公室房里跑去。一会儿,一个瘦高个子的中年人,穿白夏布大褂,手摇一把檀香木黑纸折扇,匆匆忙忙跟着老 殷走过来了。这人瘦削,两颊颧骨高耸,戴副眼镜,头顶已秃,镶着金牙,门牙有些凸出,一见童霜威马上满面含笑拱手上来,连连作揖,说 :“秘书长,怠慢怠慢,舍弟的电报昨天刚到,未知大驾今天光临,未曾远迎,望多恕罪!”
  童霜威见他热情,虽见来人相貌同江怀南不像,猜到是江怀南的大哥江聚贤,马上也满面笑容,心里明白:这人不是新派,还不习惯握手 ,就也拱手说:“是聚贤兄吧?南京遭到敌机轰炸,按怀南的意思来借宝地和府上暂时清静些日子。来得匆忙,太冒昧了!”
  江聚贤后边跟着几个穿白纺绸长衫和短衣的账房之类的人物,上来作揖招呼,将童霜威和家霆引过花坛、冬青丛和枣树阴下拥到大厅上。 大厅里摆着整堂红木桌椅,挂着副不知什么人写的欧字对联:“东垄荷锄三径菊,西畴税驾一鞭云”,中堂挂的是一幅色彩斑斓的大虎,题的 是“呼啸山林百兽之王”。江聚贤请童霜威和家霆在上首坐了,问起一路来的情况。不一会儿,送洗脸水打手巾把的、敬茶的、敬烟的、送西 瓜的……都来了。大厅木梁上装着一面白布做的扇风屏,有滑轮牵引。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站在门边,用手一下一下地拉拽着那扇风屏。扇 风屏像风扇似的送来一阵阵凉风。童霜威和家霆洗罢脸,吃了西瓜,厨房里已经在大厅上用红木圆桌摆起席来。江聚贤请童霜威和家霆在上首 太师椅上坐了。听着蝉声,童霜威不禁又想起了潇湘路。江聚贤给童霜威介绍两个大账房之类的管家。童霜威点点头,名字也未听清,由他们 在下首陪了。江聚贤用壶斟酒,说:“给秘书长接风!这是小地方南陵出名的甜米酒,一名‘笑面虎’,秘书长请尝尝。”菜一道一道端上来 。家霆对那种用糯米裹着肉圆蒸熟的徽州圆子、炖得红通通烂熟的猪蹄??和后来端上来的“蝴蝶面”觉得新鲜,吃了不少。南陵离徽州、广德 、宣城不远,菜肴已经带有徽州风味了。
  吃饭间,童霜威问起江聚贤江三立堂在四乡有多少田地。江聚贤笼笼统统地说:“也不太多,年年秋天,两座粮仓可以收满。”童霜威明 白:这种人比较精明,怕露富,有关田产数字不愿多讲,也不再问了,转而问起家眷情况。江聚贤右手执筷给童霜威和家霆搛菜,右手小拇指 上的指甲蓄得有一寸多长扭成了麻花,家霆看了觉得有趣。江聚贤说:“内人身体不好,不能生育,纳了个小妾,迄今也还未曾生育。”说到 这里,言下颇多遗憾。童霜威觉得这又无话可说了,倒是江聚贤十分关心时局,开始询问南京轰炸情况和上海战局,又连声问了一串问题:“ 这仗要打多久?”“粮价会不会看涨?”“东洋飞机会不会来炸南陵?…‘这仗打得胜吗?如果打败了怎么办?”“日本有没有秘密武器‘死 光’?”
  童霜威只能敷衍着回答,答得自己也不满意。一餐接风洗尘的酒席吃完。江聚贤摸出蓝瓷鼻烟壶来,嗅着打了几个喷嚏,亲自陪童霜威父 子通过一个月亮门走到第三进后院去。
  想不到,后院别有洞天。一座厅堂,一带回廊,比前边更宽敞雅静。种了不少梧桐树,还有槐树、石榴和鸡冠、凤仙等花草。一棵老槐树 太老了,似乎被雷劈过,树干烧黑的半边缺了枝丫,树身已经空朽。一架紫藤,盘根错节,枝繁叶茂,阳光透过,铺下一地斑驳的阴影。有峥 嵘的假山石,也有养着金鱼的大荷花缸。一溜五大问漆着绿漆装着纱窗的上房,两侧各有三大问东房和西房,也都漆着绿漆装着纱窗,房前都 有洁净的走廊和台阶。月亮门旁的白粉墙上攀满了绿盈盈的“爬山虎”,院子西面砖墙上攀满了茑萝和牵牛的藤蔓,茑萝开着星星似的红花和 白花,牵牛开放着紫红色的喇叭花。
  江聚贤招呼了一声:“小英,告诉太太,来贵客了!”
  右侧的一间上房纱门“呀”地开了,里边走出一个白皮肤穿绿衣的丫头。一头黑发用大红绒头绳一边扎了一个小辫子,眉心还用胭脂点了 个小红圆痣,估计就是“小英”了。她引着个病恹恹的中年瘦妇人出来。天热,瘦妇人却穿的是件深茶晶色的旗袍。梳着个发髻,敷的粉遮不 住黄脸皮,嘴唇发紫。童霜威敏感地闻到从她屋里带出一股鸦片烟香味来,明白妇人是个抽鸦片的,只见她脸上带笑迎上前来鞠躬万福。
  江聚贤连忙介绍。童霜威对家霆说:“快叫婶婶!”
  家霆遵命叫了一声:“婶婶!”
  妇人马上讨好地夸奖起来:“啊,小少爷长得真是又聪明又是好相貌,真有礼貌!”
  江聚贤用折扇指着左右的两间花纸糊壁、铺着青砖地的上房,说:“这两问上房是专为秘书长安排的。一间供作卧室,一间请作书房。” 又指指最中间一间宽大的上房,说:“客堂平时空着,秘书长请随便使用。”又用手指指右侧两问上房,说:“一间是贱内的;另一间是小妾 金娃娃住的。”
  家霆小小年纪,听到这名字差点笑出声来。童霜威一听名字就猜到“金娃娃”是风尘出身。他明白,金娃娃一定现在正在房里,说不定正 从玻璃窗里朝外张望客人是什么样子。既是如夫人,看来大太太未必让她现在就露面。所以只是点头,也不说话,由着江聚贤陪着绕过花坛走 上台阶和走廊,到安排给自己的房里去看看。妇人看来是个守旧的人,也不再陪,由丫头小英陪伴,又回自己右侧那间房里去了。
  江聚贤陪童霜威进两问屋里去看。带来的箱笼行李已经早搬到房里放着了。房里弥漫着一种用蒿艾草熏蚊虫的烟味。书房有桌有椅,一尘 不染。只是墙上挂着一只绘着彩色花纹的时钟和几幅彩色的上海英美烟草公司印赠的彩色画:虎牢关三英战吕布,王丞相巧施连环计。一只配 着镜子的雕花五斗橱上挂着两串金箔做的金元宝,供着一只香炉,幽幽烧着檀香,都显得俗气。卧室放着一张挂着珠罗纱蚊帐的大铜床,大铜 床上全是绣花被、绣花枕头。两盆放在架上的栀子花,正盛开着,发出沁人心脾的香味。此外,是些老式红木家具。透过后窗,看到后花园。 后花园不大,种着树木花草,由白粉墙围着,里边有口水井,还有灰砖白墙的厕所。一棵大槐树上,一只喜鹊窠,有花喜鹊在“喳一喳一”喜 悦地叫着。
  江聚贤听到喜鹊叫,心里高兴,谦恭地说:“喜鹊叫,贵客到!小地方条件太差,招待不周,要请秘书长多多包涵。”穿绿衣用红头绳扎 小辫的丫头小英来敬茶。江聚贤“呼噜噜”抽着水烟,说:“以后,就由小英来侍候秘书长和小少爷。有事秘书长差使她就行。”
  江聚贤后来有事告辞,留下了童霜威父子。童霜威叹口气对儿子说:“这下,我们要在此地住一段日子了。虽然不是自己的家,比起挨日 本飞机轰炸,还是在这里好,安全,又安静!”
  家霆没有答话。刚到南陵县才第一天,他已那么想念南京了。想念潇湘路一号,想念鸽子,想念集邮本,(唉!为什么不带来呢?)想念玄武湖 、北极阁,想念同学和老师,也想念小叔童军威、冯村、尹二、庄嫂和“老寿星”刘三保。真奇怪,连喜欢手执鸡毛掸子动辄抽打桌子的英文 老师刘方叔和爱用板子打学生手心的算术老师、绰号叫“单老板”的单永安老师都想了!……院落里树上响起了单调、刺耳的蝉声,蝉声已经 不像在南京潇湘路一号花园里那么多那么响。他想:蝉儿老死的日子已经不远了,秋意不久就要来了吧?(/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四卷 意马心猿,蛰居流离 二

半夜里,一片幽暗。桌上那盏捻小了灯芯的煤油灯,发出一星微微的橙黄色的光芒。
  打更的刚敲着竹梆打了二更,江聚贤家的大小老婆就开始吵架、打架。虽然她们是压低声音的,吵骂声和砸碎玻璃器皿声以及江聚贤的吆 喝声,都是压低声音在进行的。但这些声音却与阶前院子里的“曜曜”的蟋蟀叫一起传来,童霜威都听得很清楚。
  后院夜间静寂,除了听到秋虫呜叫,除了打更的老头敲着竹梆走过的脚音,除了听到那只圆脸狸猫偶尔懒洋洋地“喵喵”叫两声外,有时 静得连树叶从枝上飘下或夜鸟轻轻在窠里吱叫都听得一清二楚。江聚贤的大小老婆一直吵闹到鸡叫头遍才停歇,童霜威一直没睡好。这些,家 霆熟睡着,一点不知道,童霜威却半夜常常失眠,能听得声声入耳。而到天明时分,江聚贤大老婆念经的木鱼声就又清晰传来。“笃笃笃笃” 一下一下都打在点子上,吵得童霜威心烦意乱非起来不可了。
  江聚贤的大小老婆常是为争夺江聚贤到自己房里睡觉闹起来的。有时大老婆到小老婆房里闹,有时小老婆到大老婆房里吵。小老婆“金娃 娃”长得雪白粉嫩,像面捏成似的,据说是江聚贤花了一千多元从芜湖堂子里给她赎身娶来的。“金娃娃”是她在芜湖时,用成串的红字白灯 泡高悬在堂子门口做招牌时用的名字。那时,不但芜湖,连合肥、安庆一带常跑这种地方的达官商人都知道这个“金娃娃”。
  她小巧玲珑,秀丽的白里透红的脸上薄施脂粉,两只黑亮灵活长睫毛的眸子有股魅力,红润的嘴唇笑起来特别迷人。她梳发髻,热天时, 髻上插满喷香的茉莉花,远远走来就带来一股香味。看样子,江聚贤喜欢如夫人,大太太偏不放松,事事都要监督。“金娃娃”又倚宠不买账 ,争吵自然不可避免。江聚贤虽然有心计也有手腕,还是一筹莫展。
  童霜威觉得,八月中旬刚来江三立堂的头二十多天里,江聚贤的大小老婆似乎从没有发生过龃龉。可是近一个月里,争吵越来越频繁了。 童霜威明白:刚来的那头二十多天里,并不是她们无可争吵,是因为贵客刚来,她们不敢争吵。住的时间长了,大小老婆间的矛盾终于忍无可 忍爆发了。吵开了头,顾虑就越来越少。今夜的吵闹,声音又在向高处发展。尤其是“金娃娃”,一口道地的芜湖腔,已经清脆得字字都叫人 能听清了。童霜威被她们吵得心烦,联想起方丽清的吵闹。两种吵闹不一样,同样使人在生活上产生烦恼。方丽清在上海法租界上住着,来信 说她要到南陵来,却又没有来,也不说什么时候来。离开了她,童霜威有时也思念。但想起她的爱吵爱闹,又感到不在身边倒也有清静的好处 。现在是十月初了。来南陵瞬忽已经一个月零二十多天了!“着书立说”,童霜威是意兴索然,来此后简直一字未写,每天只是等着报纸看, 等着南京、上海来信,想得到些消息。这种皖南的小县份,实在是太闭塞了!人住在这里,像蹲在一池死水中。每天,只能闲逛闲聊,或是吃 吃喝喝,下下围棋。
  南陵的所谓“名胜”,实际不过是一个“二乔墓”:黄土一塚,石碑一块,一些老树,一些荒草。想起《三国演义》上对二乔和孙策、周 瑜的描述,想起苏东坡《念奴娇》中的“小乔初嫁了”的词句,想起唐代诗人“铜雀春深锁二乔”的诗句,是会使人心向往之的。可惜闻名不 如见面,一见那也许纯属伪造或虚构的“二乔墓”那种荒凉模样,也就一点兴趣也没有了。另外,有个周瑜的“点将台”,也仅仅是块荒凉的 土坡;离得远远的黄盖墓,在青弋江边“黄墓渡”附近,人说根本不值得去看,他也就兴尽不去了。
  住在江三立堂后院里,有点像是幽禁。每天,童霜威总带着家霆出去闲逛。踩着鹅卵石垫路面的大街小巷,嗅着那些黑屋脊上小烟囱冒出 的柴烟,脚步声惊吓得啄食的鸡群像爆炸一样四处飞。有时在清净点的馆店里吃早点,不外是米粉蒸糕、排骨面条之类,并无特色。然后,就 是早晚的散步,县城小得可怜,洋货店、烟纸店也小得可怜。想买盒牙签买盒好的香烟也没有。倒是县政府旁有户人家养着些鸽子,经常放飞 。家霆爱停步看上片刻。看到鸽子飞时,总想起潇湘路的鸽子,由此也就引起一连串对南京的怀念。
  在城内散步厌烦了,童霜威带着儿子就走出北门向乡下走。到小河边上看看那些颇有风韵的洗衣女人,看她们用木头棒槌在河边青石板上 捶洗衣服。或者,到野外小树林或田埂边,听听秋虫呜叫,让家霆逮些蟋蟀回来喂养。这自然总是很单调很寂寞的散步,除了农舍、丛树,除 了看乌鸦绕树、蝙蝠飞舞,并没有什么新鲜事物可看。
  冯村每隔十天光景来一封信:信上说起褚之班不知走谁的门路,居然到安庆地方法院去当院长了!信上也提到潇湘路两家邻居的信息:管 仲辉忽然又到了大本营担任高级幕僚,似乎突然又相当得意,但家眷留在上海租界,他本人已不常住潇湘路,为便利办公,住到陵园附近去了 。叶秋萍一直在郊外居住,家眷因为轰炸已迁往武汉租界居住。冯村信上更说:传闻共党代表周恩来、朱德等曾到南京参加国防会议,划定作 战地区。
  南陵县消息闭塞,南京的《中央日报》每每要隔三四天或四五天才能送到,新闻也成了旧闻。上海战事仍在激烈进行,呈胶着状态。敌机 对南京的轰炸仍在继续,战争的结束似乎还遥遥无期,天天都在死人。这是一场不宣之战,中国和日本都未宣战,似乎是想为和平留下一线生 机?时局究竟如何发展?谁也估摸不透。回南京总不是办法,也只好在南陵县继续住下去。想到这些,童霜威心里就说不出的气闷。
  夜里睡得不好,早上起来,童霜威头里昏沉沉地很不舒服。带着家霆吃了丫头小英端来的早点:豆腐浆泡豆腐皮,油酥烧饼外加煎荷包蛋 。吃完,刚想出去散步,王汉亭来了。
  王汉亭,是童霜威在南陵新结识的熟人。童霜威来南陵后,严格遵守一条戒律:不愿向外宣扬,只愿隐姓埋名在此悄悄住上一段时日。可 是,人总不能没有朋友,也不能只有江聚贤这种只会谈粮食、谈租税、谈田地房产的朋友。江聚贤不是笨蛋,自然也知道童霜威寂寞。来后不 久,有一天,江聚贤递过一张空白无官衔的名片给童霜威,告诉他:这地方,去年新回来一个少将,本地出的军界人士官儿数他最大。早年在 北方当兵,后来爬上师长宝座,可是行伍出身,不是黄埔嫡系,也无资历,最后落得个队伍被整编、自己被裁减。大老婆被他遗弃,他被裁撤 后小老婆卷逃跑了,他就独自解甲归田回到家乡来了。江聚贤说:“此人名叫王汉亭,虽然行伍出身,阅历广,见过世面,又会下得一手好围 棋。他想来拜望秘书长,秘书长认为合适,我就找他来,陪你聊聊,也陪你下下围棋。”
  童霜威同他一谈,虽然此人气质粗鄙,见解也并不高明,在这样的小县城却还属可以降格谈心的人。王汉亭又常能带些内幕消息来,比如 陈独秀已经减刑出狱,英国驻华大使许阁森在由南京乘汽车到上海时,受日机袭击负了重伤已经痊愈。南京警备司令部逮获重要汉奸黄溶执行 枪决。这黄溶四十六岁,闽侯人,是行政院秘书,与他儿子黄晟一起向日本出卖情报,泄漏了军事会议的秘密。本说要在江阴封锁长江,将日 本军舰一起拦截住,黄溶父子将情报卖给了日本,日舰一夜之间都逃跑了。……听王汉亭说说内幕消息,不管真假,总很有趣。又加他能作棋 友,一盘棋杀上两个小时,倒也消磨不少时光,排遣不少寂寞。平日,多数是他到江三立堂来,有时,童霜威也去。王汉亭解甲归来以后,本 来无家。因为打牌,结识了本地王三槐堂家的一个四十多岁的遗孀。认了本家以后,不久两人就以叔嫂称呼相好起来。王氏遗孀一个独子已经 长大在南京上大学。她用出租房屋的名义,将自己院子里的一溜东房“租”给王汉亭住。王汉亭搬去后,日夜陪着王氏遗孀打牌喝酒。外边人 都知道这中间奥妙,可是无人干涉。王氏族人有想干涉的,知道这个“少将”脾气火爆,早年当营、团长时是有名的“不怕死”,当师长时, 亲自枪毙过临阵脱逃的十二名士兵,没谁敢去老虎屁股上拔毛。
  王汉亭在南陵赋闲,结识了王氏富孀手面就阔绰起来了,衣着也很华丽,俨然是地方士绅中的头面人物。认识了童霜威,他自然高兴,不 时在家里摆酒设宴,邀请童霜威小酌。王氏寡妇烧得一手好菜,像烩猪脑、炸虾球、滑熘鱼片、冬瓜盏等这些菜都很吸引童霜威。童霜威虽不 嗜酒,来到南陵后心里苦闷,偶尔也免不了喝上半小盅逢场作戏。今天,王汉亭穿了一件浆洗得极硬的灰团花绸长衫,手执一把九华山描金黑 扇,一早跑来,童霜威估计他准是又备下了好酒好菜邀去吃饭的。倒没有猜错,王汉亭一来,掏出一包强盗牌香烟来抽,说:“秘书长,中午 请到舍间小酌。”家霆仍在卧室里吃早点,童霜威请王汉亭到书房里坐。王汉亭接着说:“今天我找了个陪客,请秘书长一定赏光。”
  江聚贤大太太的木鱼声正“笃笃笃笃”传来,她念的是“南无(笃)观世(笃)音(笃)菩萨(笃)”,一遍,又一遍……
  童霜威在上首红木太师椅上坐下,用牙签剔牙,惊讶地问:“谁呀?”
  院子里,丫头小英左手拿着畚箕,右手正在用扫帚扫树下的落叶,发出“哗哗”的声音。
  王汉亭笑涎着脸说:“秘书长来后,秘而不宣,实际上你是一棵撑天大树,怎么能不引人注目?怎么能守得住秘密?天下哪有不透风的窗 户?本地的父母官朱县长,打听到了,他很惶恐,觉得自己失职!秘书长是大人物,来到小地方,他既未过来请安,又未关心起居冷暖,内疚 得很。找到我,要我先来作说客。他怕贸然来看望,太失礼。如果秘书长赏脸,他马上趋前拜谒。我就决定邀他作个陪客。”他“呼”的一声 ,吐了一口浓痰,身旁放着铜痰盂,不往铜痰盂里吐,却将浓痰吐在青砖地上。
  童霜威皱皱眉,倒不仅是见王汉亭随地乱吐痰,实在是因为不愿意在此隐居被人知晓。但事已如此,听王汉亭的一番话倒还入耳,加上这 县长倒也似乎有一片诚心,就又释然于怀了,松开眉头,说:“呵呵呵,行啊行啊!我本来是怕惊动各界,不太合适,既然他知道了,见见也 可以嘛。”
  王汉亭抽着烟,哈哈一笑,说:“秘书长,实不相瞒,其实,朱县长已经来了,在前边等候呢!我去叫他,马上就来!”
  木鱼声仍在“笃笃笃笃”地敲。
  童霜威也哈哈笑了,说:“啊呀,刚才何不一同进来呢?”他起身叫了一声在扫地的丫头:“小英!”说:“快去前边,请朱县长来这里 客厅坐,等会儿客人来了要泡茶。”
  小英“呣”了一声,伶俐地转身到前边去请客人了。童霜威和王汉亭都慢悠悠地站起身来。
  童霜威风趣地说:“走,我们接一接父母官吧!”
  走廊上充溢着浓烈的鸦片烟香。鸦片味童霜威每天要闻好几阵,每阵总得有半小时至一小时,都是从走廊那头的卧室里传来的。江聚贤的 大太太和如夫人金娃娃都吸鸦片。大太太敲敲木鱼念佛,停一阵就要吸一阵烟。
  王汉亭用鼻子嗅了一下,说:“好香,烟土不孬!”
  两人刚走出房间步下台阶,穿过紫藤架,走到麻雀“吱啾”的院中,看见穿蓝花布短衫的丫头小英在前边跑来。后边,江聚贤恭敬地陪带 着一个穿灰中山装手拄“司的克”的中年人走来。中年人剃的平头,白净微胖的脸,一对精明的小眼睛,一看就是办党务的人的模样。远远见 到童霜威,江聚贤用手一指,他立刻九十度鞠躬叫了起来:“啊,秘书长,鄙姓朱,朱大同,撇未朱,‘以建民国,以进大同’的‘大同’。 鄙人来得太迟了!太迟了!”说着,走前几步,双手递过一张布纹纸名片,抢上前来同童霜威热烈握手。
  童霜威笑着同他握手,手被他捏得生疼,说着戏言:“你消息灵通得很哪!”
  王汉亭、江聚贤也在一边帮着笑。四人笑着上了台阶进人客厅。鸦片烟香冉冉传来。童霜威闻着皱了皱眉,心想:新生活运动,禁吸鸦片 。我在会见县长,这儿却在抽鸦片,不是故意给这县长出难题令他难堪吗!看看王汉亭、江聚贤连同朱大同都似乎嗅而不闻,若无其事,也只 得若无其事,坐着微笑。
  小丫头小英忙着赶走睡在红木太师椅上的一只狸猫,端茶送烟。
  朱大同说他不会吸烟,其实是他见童霜威不吸烟,怕童霜威不喜欢吸烟的人,所以表示自己无嗜好也不抽烟。他恭恭谨谨地说:“鄙职想 先把本县关于抗战的情况向童秘书长报告一下。”
  童霜威闻着鸦片香,心想:我又不是钦差大臣来视察工作的,我的官职早卸除了,谁想听你说些冠冕堂皇的嘴上文章呢?又不能不听,有 意捧场地说:“我来贵县一个月零二十天了,贵县的情况已经略知一二。你这父母官的政绩是有口皆碑的嘛,你简单讲讲吧!”
  朱大同听了一番颂扬话,受宠若惊站起一鞠躬,说:“过奖!过奖!秘书长过奖!鄙职简单谈谈。”
  江聚贤捧着水烟袋,讨好朱大同而又炫耀自己地说:“县长,我常给秘书长讲,你这县长,是百里挑一的。自你来后,我们南陵县田赋、 税收各项工作俱是上乘。”
  王汉亭也连连点头,在一边捧起盖碗茶杯来,吹气拂去茶叶喝了一口。
  朱大同也没答理他。他在童霜威面前卑躬屈膝,在江聚贤面前还有八分矜持。他背书似的说:“南陵虽是个小县,同举国上下一样,都是 热烈拥护蒋委员长抗战的。蒋委员长功在党国,领导抗战,深得人心。从‘八?一三’上海抗战开始,我们在民众教育馆举办过国民救亡歌咏大 会,教唱了《保卫卢沟桥》和《打回老家去》等歌曲。全县树立了救国漫画四巨幅,还涂写了‘抗战到底’等大标语三十条。”
  童霜威想:怎么我天天散步,既没听到人唱歌,也没看到漫画、标语呀?不好多问,继续闻着鸦片香,静静听着。
  朱大同如数家珍:“为保卫抗战,实行新生活运动,禁烟禁娼,也有成效。”
  江聚贤大太太的木鱼声“笃笃笃笃”又敲响了,大约抽了鸦片后,精神充沛,木鱼敲得十分起劲。
  童霜威鼻子里仍闻到鸦片烟香,心里想:这个县长真是睁着眼说瞎话,不怕脸红!又想:唉,鸦片烟味怎么还不散呢?准是“金娃娃”在 抽,也忒放肆了。
  朱大同报了一串禁烟禁娼的数字后,又说:“县里防范汉奸活动,也有成绩。最近要枪毙两个汉奸。这两个汉奸,都受日本收买,化装乞 丐,来刺探军政消息。案情已经审明,供认不讳,将处以极刑!”
  王汉亭突然插言:“这种事要慎重,别搞冤枉了。小小的南陵县,穷得出奇,送给人家日本恐怕人家也不希罕。既无军事要塞,也无防御 工事,目前更无重兵,人家刺探个屁!”
  朱大同正颜厉色地摇头说:“哦哦,汉亭兄有所不知。两个汉奸是我亲自审理的,毫不冤枉。日本人的厉害,就是让你全中国不管前方后 方,不管重不重要,什么消息他都要掌握,真可谓做到事无巨细都洞若观火。比如我们南陵县没有军事要塞,也没有防御工事,目前也无重兵 ,这就是情报。这些情况鬼子都要知道,知道了他那飞机就不必向这儿来丢炸弹了。”
  王汉亭喷一口烟,哈哈笑着说:“对对对,这种情报和机密最好多送点给日本人,使日本飞机不来轰炸岂不更好!”
  大家都一阵哈哈,笑得酸溜溜的,遮住了那从旁边大太太房里传来的念经木鱼声。童霜威用鼻子再嗅嗅,鸦片香味也渐渐淡了。
  朱大同又说:“近来,正在准备为接纳伤兵作点准备,这是未雨绸缪的事。仗打下去,伤兵势必增多。现在,芜湖等地已有许多伤兵送到 ,伤兵纪律不好,杂牌军的伤兵打架斗殴,扰乱公共场所,调戏妇女,什么坏事都有。这事如何办,还待商议。”
  童霜威敷衍了一句:“你想得很周到啊!”
  朱大同兴致勃勃,说:“是啊,不但如此,对于共党借机宣传赤化问题,鄙职也是注意警惕防范的。最近,有些东北流亡的男女学生,用 什么‘服务团’的名义出现在南陵县街口,唱救亡歌曲,在城门口贴红绿标语,借了茶馆店的板凳站在上面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我怀疑内中 定有共党!总之,气味不对,论调也不对,高叫什么‘我们的弱点是全国人民动员未真正开始’!又说什么‘民众训练未充分准备’,更说什 么‘汉奸活动深入各阶层,未完全肃清’!要到处在粉墙上写标语。”
  王汉亭换了一支强盗牌香烟,骂了一句:“混蛋!”
  朱大同杀气腾腾说:“是呀,放在以前,早将他们抓起来了!现在,形势不行,不能抓!可是我也不能让他们把水搅浑。派军警将他们护 送走了。我说:我这儿的粉墙上不能由你们乱画,出了南陵县境,你爱怎么我管不着。在我管辖区里,容不得这种宣传。”
  江聚贤抽着水烟袋,插嘴点头:“对,对!”
  王汉亭也赞赏地伸出大拇指,说:“大同兄做得好,有魄力,有见地!”
  童霜威突然又想到了前些年大批屠杀进步青年的事,忍不住说:“东北流亡学生有家乡沦亡之痛,激进一点是可能的。你刚才引用的他们 的话,其实也不无道理。抓,不行。不要动辄就给年轻人戴上红帽子!他们要进行抗日宣传,是可以的嘛!总理遗嘱上说要‘唤起民众’,宣 传才能‘唤起民众’呢!”
  朱大同奉承地笑着点头,转变腔调说:“是是是,对对对,秘书长说得对。其实,我也没难为他们,还是客客气气送他们走的。”
  江聚贤见朱大同说“对对对”,也连连点头。
  王汉亭见童霜威这样说,一边点头,一边岔转话题提醒说:“大同兄,你的公事就谈到这里吧,秘书长也累了,我们谈谈别的,或者干脆 到舍间去小酌吧!聚贤兄也一同去。”
  朱大同言犹未尽地点头,忙笑着说:“对对对,秘书长是该休息休息了。”不知什么时候,江聚贤的大太太念经敲木鱼的声音已经停歇了 。
  江聚贤说:“本来小弟理该奉陪。但正是收租大忙。现在佃户们一年比一年狡猾,欠租的多,横不讲理的多。中日战争发生,人心也不定 ,更影响收租。为这事,我先一会儿正同朱县长在说,有些刁滑佃户,最后只有请县长帮助整治,以维法纪,以正人心。”
  王汉亭见他说的话跑了题,说:“大同兄是自己人,当然没有问题。聚贤兄,你既然忙,小弟就改日再相邀了。这样,秘书长、大同兄, 我们走吧。”
  四人一起走出客厅。江聚贤陪着走下台阶送他们三人到前院去。
  宽敞的前院里,阳光下的缴租收租情景洋洋大观。挑担的、推小车来缴租的佃户,有的赤脚,有的穿着草鞋,脸上油光光地出汗,光脊梁 披着湿毛巾在乱石道上走着,大多都戴着破草帽。账房前,院子里摆着桌子。边上是两杆挂着的大秤,几只大斗。在秤、斗前排成的交租佃户 的两条长蛇阵,各绕了三个弯弯,然后穿出大门外去。大秤、大斗旁的桌子,坐着打算盘记账的账房先生。两个账房都已年老,戴着白铜老花 眼镜。算盘声“噼噼啪啪”,清脆尖利。过了秤的稻谷由佃户自己挑着大箩筐,由粮仓的木梯绕上三楼倾倒进粮仓。挑箩上楼和挑着空箩下楼 的队伍,又是一人跟一人列成了长蛇阵。
  王汉亭响亮地擤鼻涕吐痰,说:“聚贤兄,你们江三立堂真像个聚宝盆呀!周围几百里以内的黄灿灿的谷子,都像金山一样聚到这里来了 !”
  童霜威对这样的收租场景也前所未见,心想:怪不得刚来时见他家上上下下从账房到催租的足足有百把人,心里还奇怪开支该多大,用得 着这么多人吗?又见他家每逢单日布施铜板,也觉得日积月累所赍不赀。现在看了收租的情景,才知道财源茂盛,根本不在乎九牛一毛那点开 支!心里想着,口里不禁赞叹地说:“聚贤兄真是‘西畴税驾一鞭云’了!我看到这两座大粮仓,就觉得经营有方。你看,这上上下下和过秤 过斗的阵势,多像古代的兵阵,井井有条而又流动有序。”说到这里却又想起前两年江南一带不断发生过农民抗租的事。眼面前那些赤膊赤脚 来缴租的佃户,多数面黄肌瘦,不禁使他想起一首旧诗来了:“老农锄水子收禾,老妇攀机女织梭;苗绢已成空对喜,纳官还主外无多。”① 心上吟着诗,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情,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①这是宋朝华岳的绝句《田家三首》中的一首诗。
  县长朱大同谄媚地点头,说:“是啊是啊!”他见童霜威对江聚贤亲热,也亲热地对江聚贤说:“聚贤兄,你先前谈的事,改日请到舍间 来好好谈谈,晚上来就行。”
  江聚贤是多么精明的人,注意到朱大同说的“晚上来”的意思,连声说:“好好,好好!”
  想来偷吃谷子的麻雀,十只八只一群地在屋上、树上、院里飞来蹿去,间或翩然落地衔上一颗谷子,“吱”的一声就又飞走了。
  靠西边排着长队过秤过斗的地方突然发生争吵了。一个瘦削的、穿着破烂衣衫的佃户,约摸四、五十岁光景,同掌秤的闹了起来。看得出 是那瘦削的种田人嫌掌秤的少算了分量,大秤的秤尾翘得太高,但他立刻被那脸上有白麻子的老殷和两个家丁推搡到一边去了。争吵声仍在响 ,童霜威这时看到家霆了,家霆正在东边称谷子的大秤旁,看着掌秤的,也看着那个被推搡走了的佃户。他看得那么专心,皱了眉,圆睁着眼 ,脸上愤愤不平。
  童霜威从儿子的表情上能猜得到儿子心里想些什么,有些什么感受。前些日子,江三立堂的一个老账房说是愿意教家霆念《幼学琼林读本 》。他学了两天,死也不肯去跟老头子学了,说:“乱七八糟的,什么意思!我要读自己的课本。”童霜威只得由他,不去算了。儿子前几天 对他说过:“爸爸,我听到有的佃户在骂江聚贤,说江三立堂对佃户凶狠毒辣,说江聚贤断子绝孙!”又说:“爸爸,你知道不?前院有间房 ,里边关着佃户!谁欠了租,就抓来关着不让回家。”……童霜威高叫了一声:“家霆!”家霆没有听见,没有回答。
  江聚贤做着手势,叫边上一个家丁过来,高声指使他:“快去,把童家小少爷请来。秘书长要带他出去吃饭!”
  家丁快步跑去叫家霆。正在这时,忽然听到天上飞机响。在这皖南的小县城里,平时是绝少见过有这么大的飞机声响起在耳边的。一听声 音,就判别出不是一架飞机,是几架。经历过南京的“八?一五”轰炸后,童霜威一听飞机声像打鼓“嗵嗵──嗵嗵──嗵嗵”,心里明白是日 本飞机,哼了一声对身边的朱大同、王汉亭和江聚贤说:“哟!敌机!”
  果然,在天上视线触及处,首先看到的是一群被惊得飞起来的鸽子,或许就是县政府附近那户人家喂养的鸽子吧?接着,看到三架漆着鲜 红太阳徽的日本飞机,在晴朗蔚蓝的天空中飞过来了。飞得不高,离地面至多一千多米,轰隆隆掠过头顶。飞机像卷起一阵狂飙,使人惊心动 魄,向北飞去了。
  正在收谷缴租的大院里,引起了一阵纷乱。麻雀乱飞,人们拥挤着抬头观看,又叽叽咕咕谈论着飞机的出现。
  朱大同在童霜威身边,面上难堪,解释说:“秘书长受惊了!鄙县的警报设备正在办理,准备在南北两个城门上设置警报钟。敌机出现马 上就打钟。这是日本飞机第一次在南陵出现。以后要是再出现,就会打钟报警了。”
  飞机过去了。大场院里又恢复正常缴租收租。江聚贤捧着水烟袋看敌机过去,触动心事,不禁自言自语,说:“就怕将来狂轰滥炸呀!我 这两座大粮仓……”
  王汉亭将烟蒂甩到地上,朝地上吐口浓痰,说:“聚贤兄,我劝你,还是多要现钞,少留谷子。谷子迟早要大跌价。中国是打不过日本的 !日本人打了胜仗,万一打过来了,谁要这么多带不走搬不动的谷子?……”
  江聚贤听得心里七上八下,连连皱眉。
  童霜威听得不顺耳,显得有点不耐烦,朱大同装作没听见,说:“汉亭兄,我看,我们走吧!到府上去吧!”他对着早已跑过来站在童霜 威身边的家霆说:“走走走,世兄一起去!”
  家霆摇头说:“我不去!”他脸上露出嫌恶王汉亭的表情。童霜威明白:儿子虽然小,却是个整天唱抗日歌曲坚决主张抗日的初中学生, 刚才王汉亭的话他不爱听。
  王汉亭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在边上助兴,殷勤地说:“家霆,走走走,我那里有好吃的!”
  家霆却对着自己的爸爸说:“爸爸,你也不要去!”他突然拽拽爸爸的手,靠着爸爸的右耳轻轻说:“爸爸,我们还是回南京吧,不住在 这个鬼地方了!我讨厌这些人!”
  童霜威没有回答,心里想得很多。他觉得儿子倒是挺可爱的。虽然儿子不免天真,却懂道理。他本来对到王汉亭家去吃吃谈谈,觉得多少 可以消遣解闷。刹那问,那种心情丧失了!偏僻的小小的南陵县,不是什么理想的桃源,眼面前一伙人,从江聚贤到王汉亭,从王汉亭到朱大 同,都庸俗、猥琐,甚至在王汉亭身上有一种坏的气味。这种气味,儿子家霆反倒似乎比他先感觉到了。
  他被王汉亭、朱大同殷勤地簇拥着走了。他性格上就是有这样的毛病:有点正直,有点正义感,有爱国的感情,可是又搀杂了世故和圆滑,这 就常常违心地迁就。每当这种时候,他的心情是晦涩、阴暗的。(/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四卷 意马心猿,蛰居流离 三

十月上旬,方丽清带着金娣,终于由上海到了南京,在南京住了几天,十月中旬又从南京经过芜湖来到了南陵县。
  她从上海出发那天,一早,坐火车到南京。临走时,姆妈和两个哥哥送她到上海火车北站。
  姆妈不断地用手绢拭眼泪,对她说:“我放是放你去了,这颗心却是放不下的。这一路,多危险。我只有求菩萨多保佑,天天在家里给你 烧香叩头。你到了那边,快点来信。”
  大哥方雨荪说:“妹妹,你去是对的,嫁夫随夫嘛!现在政界的要人有几个是正经的?你要是不去,老是不在啸天身边,万一他在外边胡 调,欢喜了别的女人,或者干脆弄了个二房,就不好了。所以我是赞成你去的。”
  小哥方立荪是参加青红帮的人,拜在杜月笙手下做门徒,在上海白相人和巡捕房里都吃得开。先叮嘱金娣:“你是陪嫁丫头,好好侍候小 姐!要是不识相不听话,小心收你的骨头,卖你到咸肉庄①上去!”又对方丽清说:“妹妹,这个仗,看来是要打下去了!我看,打是打不过 东洋人的,物价也还要看涨!我们在上海租界上住着,做生意照样可以赚钞票。你倒不如劝妹夫也到上海来。有他出面给我们拉拉关系,做起 生意来,赚了钞票分红我们可以带他一股。他犯不着躲到什么皖南的小县城里去。不过他这人脑筋死得很,我看你也做不了他的主。这点你自 己要拿点颜色出来,要叫他怕你!你说一他不敢说二!从来发财的大好佬多数怕老婆,你要管得他跟着你团团转!”
  ①咸肉庄:上海的低等妓院。
  老太听儿子这么说,连连点头:“是啊,你又没有生育,他那个小赤佬儿子对你是不会贴心的。你对姑爷要凶些,有些男人顶下贱,请酒 不吃爱吃罚酒,就怕女人一哭二饿三上吊!你不能让他,要把他的钞票和他的心都抓在手心里,叫他服服帖帖!”
  方丽清连连点头,也连连淌眼泪。姆妈和两个阿哥真是对自己再关心也没有。北火车站已经遭过轰炸,虽然拥挤着人,仍显得景象凄凉。 方丽清只舍得买了二等车票。上火车时,金娣一个人拿不完所有的东西,“红帽子”替她把带的箱子和藤包等搬进了车厢。有些学生模样的人 来为慰劳前方抗日将士募捐,方丽清先是想转过脸避开,但一个女学生上来了,方丽清见人家都在大把掏钱,也只好捐了一只两角小洋的银角 子。
  方丽清带金娣对号坐定以后,马上叫金娣给她捶背、捶腿,她自己含着“采芝村”的粽子糖倒也悠闲自在。火车启行,“轰隆轰隆”、“ 嘁喀嘁喀”,过了昆山,车厢里挤进来了不少难民。难民买的是三等车票,拥进了二等车厢,就同原来二等车厢里的乘客发生了争吵,吵得天 翻地覆。车厢里秩序混乱,空气浑浊。方丽清嫌汗臭,掏出手绢捂着鼻子,后悔没有买头等车票。车子离开嘉定继续开行,她觉得自己的魂灵 还留在上海,头脑里还老是像在家里同姆妈一起听无线电里播唱申曲《哭妙根笃爷》,同姆妈一起在先施公司和永安公司买衣料和化妆品,同 两个阿哥坐了汽车在南京路和霞飞路上兜风。
  火车老牛破车,在十点多钟才到苏州,像条死蛇一样停住不动了。月台上,有叫卖罐头瓜子和松子糖、糖渍杨梅的。方丽清买了两罐瓜子 ,打开一罐独自嗑起来,仍旧叫金娣给她捶腿。谁知,一会儿放起警报来了。先是空袭警报,忽然又放起紧急警报来了。紧急警报声就像一个 泼妇拉开嗓门拼命在嘶叫。听到这种刺耳的声音,叫人心里发急,身上发麻。见旅客们纷纷下车逃警报躲避飞机,方丽清对金娣说:“金娣, 快把箱子和藤包拿了,下车去!”
  金娣年岁小,力气也小,好不容易从高高的行李架上将箱子和藤包拿了下来,还有大大小小好几个包和盒子没法拿。方丽清气得连连跺脚 ,瞪着眼骂:“死鬼!杀千刀!你白吃饭?这么些东西不拿,我问你怎么办?要是掉了我要你的命!”
  金娣身材小巧,巴不得自己有四只手,也巴不得自己个儿长高力气变大,能多拿多背点东西。可惜不行,一只皮箱一只藤包已经够她背和 提的了。她勾着腰又急又累,满头冒汗。方丽清只好自己也动手提了一些大包小盒的,留了一些实在没法拿的物件和东西在车厢行李架上。两 人在纷乱的人流中拖泥带水地走下车去,上了站台,向站外跑。
  车外,秋日的阳光灿烂。蓝天一碧,万里无云。天上响起了轰轰的飞机声,出站的人四散奔跑。有老百姓,也有背大刀的兵士。一些糖食 店、烟纸店都急急上了排门。飞机声越近,人们的秩序越乱。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挽着一篮子红蛋,准是生了孩子分送亲友的喜蛋,她奔跑时 摔了一跤,染红了皮壳的鸡蛋滚得满街都是。
  方丽清满头大汗,嫌金娣走得太慢,一路叱骂:“死鬼!你不快走,让飞机炸死你!”她听说日本飞机轰炸厉害,可是没有亲身经历过。 现在,正跑在街上,听到身边跑着的人大呼小叫:“呀,东洋飞机来了!”“飞机来了!”
  九架日本飞机,鲜红的太阳徽在机翅上闪光,飞得高高的,三架一队,三架一队,又是三架一队,一共九架,飞过头顶。飞机是西去轰炸 路过的,没有停留,也没有盘旋,转眼不见踪影了。有人点点戳戳在骂:“呸!不得好死的日本鬼子!”……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了“轰 隆轰隆”的爆炸声,使人想起:房子毁成了瓦砾,烧焦的木材腾起的烟。
  飞机远去,方丽清惊魂方定,在街边上了排门的一家理发铺门口,她同金娣并肩站着。理发店里供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中堂挂着一 幅给烟灰熏黄了的关老爷和关平、周仓的墨画像。两人站着,也不知怎么办好。幸好,放解除警报了,刚刚逃出火车站的旅客又拼命涌进车站 里去。方丽清带着金娣一起朝车站跑。金娣跑得踉踉跄跄,方丽清也跑得气喘吁吁。方丽清一边跑一边嘴里仍是骂个不停:“死丫头!死鬼! 杀千刀!带你出来屁用也没有!”
  火车仍停在原地未动,方丽清和金娣从拥挤的人流中挤近自己坐的车厢。月台上,来了一伙宣传抗日的青年男女,唱歌,呼口号,分发传 单。金娣看得出神,方丽清无心理睬。她心里懊恨,一场虚惊加上一场折腾。早知无事,干脆不下火车还好些。她用力掐了金娣一把,说:“ 看看看,看瞎了你的眼!快搬东西!”两人将箱子藤包又放上了行李架,浑身出了汗。金娣的鬓发湿了,像孩子般细白的头颈上沁出密密的汗 珠。车厢里人又拥挤不堪,两人开了车窗想透透气。忽然,金娣用手帕拭着汗叫了起来:“太太,快看!江县长!”方丽清转眼一看,可不是 么!正是江怀南呀!江怀南穿一身灰色派力司中山装,梳着油光光的分头,手里拿一根“司的克”,那张白净而带着秀气的脸,显得很精神, 走路也有架子,很潇洒。身后,跟着一个穿灰长衫戴眼镜的秘书模样的人,夹着公文包。两人一前一后,正在月台上昂首阔步地走,看样子是 上火车的。方丽清像淹在水里看到了救生圈,伸出头去叫了一声:“江县长!”江怀南听见了,回头一看,顿时满面堆笑,“哎”了一声,说 :“啊,原来是师母呀!在这里见到太高兴了!师母是从上海回南京去吗?”他突然震惊于方丽清的美丽,方丽清确实真像“电影皇后”胡蝶 。尤其笑时脸上那两个酒窝,真是“回头一笑百媚生”,有一种勾魂摄魄的魅力,太迷人了!方丽清在车窗里笑着点头:“是呀,我打算去南 陵县呢!”她怕脸容不整,急忙从手提包里掏出小镜子来照一照脸,扑一扑粉。江怀南说:“师母,快下来吧!我们一起上头等车去!补票就 行。那里舒适些。”说完,也不管方丽清愿意不愿意,做着手势对身后那秘书模样的人说:“快快快,把公文包给我。你上车去帮着把童太太 的物件搬下来,我们一起到头等车厢里去坐。”秘书模样的人,从人丛里挤着上了二等车,同方丽清和金娣将箱笼物件全部从窗洞里往月台上 卸。剩下些零碎物件,三人一同捧着提着通过人丛挤下车来。江怀南也殷勤地帮着方丽清将她手里提的皮夹子和装着吃食的大包小包接过来, 说:“要快点才行。非常时期,火车说开就开,保不住敌机还会光临。我带路!”说着,他带头往前走,讨好地照看着方丽清,一边走一边说 :“师母,走好,走好!”
  方丽清喜欢江怀南的殷勤巴结,心里明白这个模样带点风流的县长手面阔绰,为人灵活。她本来脸上含笑,却又嫌金娣将一只新买的牛皮 小箱子撞在月台边的铁柱子上了,心疼箱子上擦去了一块皮,马上虎起了脸,咬牙切齿地轻声骂了一声:“死鬼!”要不是碍着江怀南在身边 ,早就“啪”的一巴掌打上去了。
  江怀南已经注意到了,有意排遣,说:“师母,秘书长前几天还有信给我呢!他在南陵县舍间住着,一切都好。鄙县虽然偏僻,很安宁, 没有战争的威胁,飞机不会轰炸,不比江南京沪线一带,时刻叫人提心吊胆。”
  方丽清叹口气说:“唉,其实在上海租界上住着顶好了!又闹猛,又安全。吃啥,白相啥,样样不缺!”
  已经到了头等车厢前,江怀南叫秘书先上前,也不知同车厢门口的检票的说了些什么,又塞了些钞票,马上方丽清、金娣和江怀南都上了 车,头等车比二等车里空得多了,绿丝绒的座位又软又漂亮。江怀南和方丽清带着金娣找了个四人座对面坐下。箱子、提篮、网篮、大包小包 、大盒小盒都在架子上放好以后,江怀南叫秘书去办补票手续,自己同方丽清攀谈起来。谈话继续着刚才的题目。
  江怀南指手画脚地说:“其实,在上海住着也不安全。南京路华懋饭店和汇中饭店之间的那段马路上掉过炸弹;大世界十字路口也掉过炸 弹,街心指挥交通的安南巡捕也炸成了肉酱;南京路、浙江路口先施公司那里落下的炸弹炸死炸伤好几百人。”
  方丽清闻得到江怀南的白净脸上像是涂了“蝶霜”,一阵阵雪花膏香味冲入鼻子。她叹气说:“唉,打啥短命的仗,真害苦了老百姓!” 邻座边上一个头发花白的穿西装的陌生老年人,听见了方丽清的话,伸过头来,快嘴急舌地插嘴说:“太太,这话太不对了!这是抗日战争! 早该跟日本鬼子拼一拼了!你怎么能那样说?”
  方丽清板起了脸,不理不答,嫌金娣想打瞌睡,“啪”地用右手勾起的食指敲金娣的头,给金娣吃了个“栗子”,嘴里骂骂咧咧:“死人 !死鬼!”显然很难说她骂的是谁。
  江怀南笑着对那头发花白的穿西装的老年人点头,他猜测这人很像个大学教授,敷衍地说:“她不是那意思,嗨嗨,她不是那意思!…… ”但话题却改了,轻轻转脸对方丽清说:“我这次到南京去,打算住一二天就回来。实在公务繁忙。不然,真想送你到南陵去!”
  方丽清问:“你在南京住哪里?”
  “安乐酒店。”
  “住我们潇湘路公馆吧!房子空着,你要用车也方便!”方丽清又从手提包里拿出小镜子和粉盒,对着镜子细心地扑粉。她不发火骂金娣 时,确实挺美。方丽清的热情邀请,使江怀南心里高兴,爽快地点头:“好好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又讨好地轻声说:“夫人,你真 太像‘电影皇后’胡蝶了!”他突然改口将“师母”变成了“夫人”。
  “是吗?像谁?”方丽清有点卖弄风骚,明知故问。
  “‘电影皇后’胡蝶呀,真太像了!惟妙惟肖!”方丽清高兴地笑了:“是有人这么说。”江怀南旁若无人,赞叹而又谄媚地说:“你真 福相!”方丽清微微一笑,那是一种感情复杂的微笑。
  火车站上,哨子声响,火车鸣笛,旗号打了以后,火车开始动了。一会儿,火车慢吞吞卖力地“乞卡乞卡”出了站,“轰隆轰隆”地运行 起来。两边秋天江南水乡的田野在眼前纷纷向后退去。
  自从被那头发灰白的老年人抢白指摘以后,方丽清情绪受了影响,不愿多讲话了。头等车厢里,空位较多,也不一定非对号入座。那老年 人忽然挪了位置到远处一个靠窗口的位置坐了下来,从一只纸盒里拿出蛋糕“吧嗒吧嗒”地吃起来,悠悠看着报纸。他走远了,方丽清斜瞥一 眼,骂了一句:“死赤佬多管闲事!”江怀南排遣着说:“是啊,不过,夫人,你不要放在心上!这种人犯不着同他吵。现在的人,高叫抗日 最时髦,其实你问他一句:你为什么不上前线?他就哑口无言了!”说完,“咯咯”一笑,用拍马屁的微笑和眼光望着方丽清。他本来叫方丽 清“师母”,现在改口大叫“夫人”。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听他叫自己“夫人”,方丽清感到心里发热。
  金娣又要打瞌睡了,方丽清在她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金娣疼得一惊,连忙睁开眼来。
  火车继续在江南的原野上向西疾驶。方丽清问江怀南:“江县长,你是做父母官的,现在同东洋人打仗,吴江离上海近,你一定忙得很吧 ?”江怀南摸出香烟来,想点火吸烟。大局使他内心焦急,忍不住就想吸烟,但警觉地想:也许童霜威夫人不喜欢男人吸烟呢!就又将烟收进 了口袋,叹一口长气,神秘似的伸颈过来,像说悄悄话似的对方丽清说:“师母,不,夫人,不瞒你说.我这倒霉县长干不得呀!”
  “怎么呢?”方丽清问。她从这一表人材的县长眼里看到了一种焦虑和忧愁。江怀南又叹一口气,酸溜溜地说:“唉,我的事一点也不想 瞒你呀!也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见到你就想把我的事都告诉你!……”说这些话时,他的眼睛感情丰富,声调甜美亲切,简直像一个有极精 湛表演技巧的风流小生。方丽清的心头猛地涌起一种难以形容的说不明白的感情。这个讨人喜欢的县长,她早听童霜威说过:“是个怪人,家 里殷实富有,本人精明强干,却年过三十五岁坚持不娶。他的理论是:事业第一,不创一番事业决不结婚。”虽然童霜威笑着说过:“这年轻 县长并不吃素,听讲他的桃色艳事不少,但他不结婚要创一番事业却是实在的。”方丽清在南京第一次见到江怀南时,本来觉得他并不算很漂 亮,现在看惯那张白净脸,看顺眼了,觉得江怀南仪表俊秀,很体面。童霜威虽然有气派,到底年岁比自己要大十多岁。这个年轻的县长,却 与自己同年。见到他那种讨好的表情和姿态,方丽清心里发烫,觉得这个年轻的县长善于体贴人,对自己这么亲近,出乎意外,因此,脸也不 知为什么突然红了,忸怩着说:“你有些什么事呀?”
  江怀南做了个眼色看看金娣,似乎是说:“丫头在这里,有些事不便说呢!”他的两只灵活的眼睛简直会说话。
  方丽清皱皱眉头,突然对金娣说:“起来,到车门那里去站站,不要坐在这里老是要打瞌睡!”
  金娣像个木偶似的,听话地站起来,将乌黑的一条长辫挪到胸前来,向前边车门那儿走过去了。
  江怀南谄媚地笑着说:“唉,本来在吴江做县长,我有两条指望:一是办好威南农场,发一笔大财;二是想拿吴江这种小县做个跳板,适 当的时候跳到苏州或者镇江甚至南京去的。可是,现在,打仗了!一切看来都成泡影了!”
  方丽清忍不住问:“威南农场也完了?”她摸出一包仁丹,拈了几颗放在嘴里,心痛地想:损失真是不赀呀!
  江怀南含含糊糊地说:“唉,要是这仗不打下去就好了!那,我们的湖田的收成,我们工厂的产品都能像聚宝盆变戏法一样地变出来。发 起财来,不是几千块,而是几万块或者十几万块。可是打仗了,就不好办了。战火一烧过来,上有飞机炸,下有大炮轰,东洋兵还未来烧杀, 我们自己的队伍却如狼似虎,要这样要那样。我这小小的县太爷就应付不了。我现在常有预感:一是怕军情紧急,不知哪天应付不了差使误了 军需,动辄就军法从事,那就不是罚俸三月而是杀头枪毙了!二是就算应付了自己的军队,又怎么应付东洋兵呢?我是地方官,一县之长,要 我与吴江共存亡,东洋兵来,我是自杀还是被杀,谁能知道?……”说到这里,他两只眼睛变得多情起来,瞅着方丽清,像要滴下泪来。
  方丽清突然心动了。她忘不了童霜威今年年初说过的有关江怀南的一段话。童霜威说:“不要小看江怀南!此人将来在政界必然能飞黄腾 达,如果经商,也有希望成为百万富翁……”这使她对江怀南萌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好感。现在,听江怀南这么说,她插言道:“唉,你快不 要干这倒霉的县长了吧!”
  江怀南点头说:“是呀,夫人!我这趟到南京,就是为的这件事呀。我想找找谢元嵩,再找找别人,买通一下关节,无论如何,让我能保 住一条性命。我这人,大才没有,小才还是有的。百万富翁做不成,十万富翁恐怕并不犯难。只要能让我急流勇退。可惜童秘书长不在南京, 我给他写过信,请他帮忙,但他倒似乎并不赞成我退下来,回我信时说了不少抗战的大道理,劝我好好干。我明白,他也许是为了威南农场的 事,不愿我离开吴江。可是他该为我设身处地想想呀!夫人,你说是不是?”说这番话时,他流露出一种自命不凡的样子。
  方丽清听他叫“夫人”,老是省略掉姓氏,心头怦怦跳,脸上绯绯红,心里矛盾。确实,为那些湖田和威南农场着想,是应当叫江怀南干 下去。但如果为了江怀南的处境和生命危险着想,又怎么能不助他一臂之力呢?江怀南露出的那种自命不凡的样子,使她喜欢。女人是喜欢那 种有能力的男人的。
  她犹豫着,没有想到江怀南从公事皮包里掏呀摸的,取出一个钻戒来了。那颗金刚钻总该有将近一克拉重吧?晶光灼亮,辉焰夺目,生在 上海滩上大商人家的方丽清,对这种货色是内行的,一看就知道是好货。眼花缭乱,没容她多想,江怀南已经用自己绵软软的手捏住了她的手 ,替她将钻戒戴在食指上了。这只大钻戒同她原来戴在中指上的一只翡翠戒指放在一起,把她的手衬得又白又嫩,煞是好看。方丽清微微泛出 笑容,一片红晕飞上她凝脂般的面颊,嗓眼里呜噜了一声:“不……”却连她自己也没听清自己说的是什么。
  只见江怀南笑着在赞叹:“啊,夫人,你的玉手美极了!”
  童霜威似乎从来没有发现过她的手美,从来没有说过这样使她听来比音乐还要悦耳的话。同童霜威在一起,她常感到寂寞,同这个吴江县 长在一起,她感到有味也有趣。方丽清将手缩回来,脸更红了。但没有说什么,因为她发现先前那个多事的花白头发的老年人,似乎远远在用 两只火辣辣的眼睛扫射过来,正瞅着她和江怀南。她夹着一丝局促和羞涩轻轻地说:“那个讨厌的老甲鱼又在盯着我们看了!”
  江怀南瞥了那老人一眼,说:“不去管他!”又双关地含有深意地说:“我只怕一个人,好在他在南陵县。别人我都不在乎!”他说时嬉 皮笑脸,大胆豁达。
  方丽清喜欢他这种大胆和嬉皮笑脸。听了他的话,心醉神迷,感到一种缱绻的亲近,使她的心荡漾起来。稍停,她轻轻地含笑低声说:“ 你真滑头!”又补充一句说:“现在不谈吧!到南京后,我好好招待你。到了潇湘路一号我公馆里再谈。”
  火车继续向南京方向奔驰。江怀南高高兴兴地讲着许多使方丽清感到有趣的山海经,滔滔不绝。方丽清原来熟悉的潇湘路一号公馆,同她 现在见到的迥然不同了。
  战火并未烧到南京,战争之神飞翔着的阴影已经笼罩。战争的气氛,使潇湘路一号变了模样。她和江怀南带着金娣坐火车到达南京时,是 夜里八点钟。火车一路上停停开开,躲过两次空袭,一次在常州,幸好没出事;一次在靠近镇江的地方,火车进了有名的镇江大山洞,躲在漆 黑抹乌的大隧道里,也平安无事。在快到达南京时,听同车的一个旅客说南京被炸得百孔千疮,死伤的人不少,经常停水停电,近来日机常常 夜袭,闹得人不得安宁。知道了这些情况,夜里八点钟火车到达和平门车站时,只见四下黑黝黝的,简直像阴间一样。
  火车到达南京无定时,所以事先方丽清也没法叫冯村和尹二来迎接。在和平门车站下车后,江怀南陪方丽清在车站上借了电话打到潇湘路 一号,让尹二开车来接。接电话的就是尹二。方丽清问:“冯秘书呢?”
  尹二有点油腔滑调:“他忙得很,不在家。”
  “你快开车来接我,我在和平门车站,快!”
  尹二“哟”了一声:“哟!太太,车子不是你来信说不准用了吗?早停放在汽车间里睡觉一动也不动了!汽油没有,轮胎也放了气!”
  “那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反正,我是没法开车来接太太了!叫辆丁三汽车公司的出租汽车回潇湘路不好吗?”方丽清气得要死,骂了一句:“死人 !”就“克”地挂断了电话。江怀南在一边全听得清清楚楚,劝慰地说:“要是在下关车站,雇辆丁三汽车或者别的野鸡汽车倒是方便。这里 却雇不到。叫辆马车去吧!”他又讨好地轻轻说:“坐坐马车倒也别有风味!”
  当然,也只好坐马车去了。方丽清和江怀南带着金娣将所有物件叫“红帽子”一起搬上了马车。那是一辆破破烂烂的敞篷马车,深浓的夜 色中,马车夫赶着马车,皮鞭在头上“刷刷”响,马蹄“嘚嘚”,铁箍轮子在石子路和柏油路上震响.发出“叽叽咕咕”的响声,使人感到分 外冷落、凄清与不安。冷僻的马路两边,停电后处处像有鬼影憧憧。江怀南问马车夫:“日本飞机常常夜里来轰炸?”
  马车夫是个胡子已经雪白的老头儿,头戴一顶破毡帽,穿得破烂不堪,擤着鼻涕,慢吞吞地用山东话回答:“唉,可不!可也给咱们的高 射炮和飞机揍下来不少!”江怀南又问:“炸死的人多不多?”
  “老百姓当然不少。可当大官的他们有的跑了,有的躲到乡下去了。谁在城里住在家里挨炸弹?”江怀南不再说话,闭上了嘴,紧紧贴着 方丽清坐,又轻声说:“夫人,我看还是在南京少住两天。你该尽快离开南京去南陵。”方丽清感到陶醉,感到了江怀南的体温。发现金娣在 觑着江怀南紧贴着她,心里生气,对着金娣吼了一声:“死鬼,扶好箱子!要是掉到车下去了小心我掐死你!”
  金娣吓得连忙用手扶着皮箱,不敢再管闲事。她低着头闷闷数着马蹄声敲打地面的下数:一、二、三、四、五、六、七……盼望快点到达 潇湘路。离开灯红酒绿的上海租界,看到这夜晚寂静无声的南京城,她心里有点恐惧。
  他们三人九点多钟到达潇湘路一号。“老寿星”刘三保开了门,大声叫囔:“太太回来啰!”
  停电,潇湘路一号黑黝黝的一片凄凉。庄嫂端了蜡烛来,方丽清和江怀南带了金娣走进客厅。江怀南不知是过于兴奋还是疲劳了,摸出烟 来吸。方丽清叫金娣上楼先去收拾房间。庄嫂忙着送洗脸水并打手巾把给江怀南擦脸。尹二一会儿送茶来了,说:“太太运道好,今夜没有空 袭。不然,一戒严,就回不来了。”
  方丽清本想臭骂尹二一顿,碍着有江怀南在,又想到别给佣人说闲话,解释着说:“幸亏在苏州遇着吴江县长江老爷,一路上多亏着有他 照应。”说着,催促庄嫂说:“快准备晚饭!多办几样菜!再给江老爷在少爷房里把床铺安排好,换上干净被单被褥。”
  尹二说:“家霆房里有冯秘书的客人住着。”
  方丽清睁圆了眼睛,几乎要叫嚷起来:“什么?他的客人?什么客人?”庄嫂替冯村解释:“冯秘书说是他的一个同学,住几天就走。”
  方丽清站起身来,朝家霆房门口走去,用手推开门,里边漆黑,也没点蜡烛。客厅的烛光将光亮撒了一片进去。只见里边桌上摊满了报纸 书刊,又闻到一股劣等香烟的气味,方丽清皱起了眉。
  尹二说:“客人姓柳,今夜跟冯秘书一起出去了。”
  方丽清哼了一声,嘴里叽咕说:“乱七八糟弄些人来住,事先也不说一声!”庄嫂又解释:“听冯秘书说,先生知道这事。先生有信来, 说可以让他住的。”她说完,因为忙着要去办晚饭,匆匆走了。
  方丽清皱皱眉,不做声,说:“那叫江老爷住到哪里去?”她瞟着江怀南,忽然感到江怀南的脸型,很像电影《火烧红莲寺》里的英俊小 生郑小秋。
  江怀南一直坐在沙发上抽闷烟没讲话,这时开口了,说:“不要紧,我……我马上出去找客栈住。”
  方丽清生气地说:“那怎么行?这样吧……”她自言自语地说:“我叫金娣给你在楼上啸天的书房里用他睡午觉的竹榻给你准备被褥。你 马马虎虎将就一夜吧!”她这话在江怀南听来,似是有意高声说给尹二听的。目的似是说明:楼下实在没地方住了,只好上楼睡。
  江怀南故作客气地摇手:“啊,不不不,不麻烦了吧!”
  方丽清却大声说:“你是啸天的好朋友。深更半夜的,南京又常有轰炸,你不住在这里,啸天知道了要责怪我的。这里房间并不少,你就 赏光住下来吧!”
  江怀南心里乐得痒痒的,也不推辞了,笑眯眯地坐着吸烟、喝茶,也不说话,是默允了。
  方丽清对江怀南说:“江县长,你请坐一会,我上楼洗洗脸,一会儿就下来。”又向尹二吩咐:“快去,催庄嫂办饭,一会儿我陪江县长 一起吃饭。”说完,她娉娉婷婷地上楼去了。
  淡黄色的烛光摇摇晃晃,微微颤抖,不断有飞蛾和小虫来扑灯,“噗嗤”、“噗嗤”烧死在烛火前。
  江怀南见方丽清走了,起身在客厅里踱步。烛光摇晃着将他的黑影子映照在墙壁上,歪悠悠地忽而来忽而去。客厅花架上,一只彩釉花盆 里,栽着一株“月月红”,嫣红的花朵,翠绿的枝叶,在烛光下分外精神。江怀南用脸凑上去闻闻花香。他觉得:天下事,真是难以预测。谁 能想到,第一次我来时,以待罪之身战战兢兢在这里见童霜威。心里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可是曾几何时,我却成了这儿的上宾,童霜威的 夫人也邀请安排我到楼上过夜了!从她对他的眼神、态度,从她对他的那种破格的亲热,从她无条件地接受了他的调侃,从她对他的吃与住的 安排上,他都感到他在她的心目中已经有了一种特殊地位。这种特殊地位,使他觉得是用小钱换了一笔大钱。这个女人不但漂亮,还富得像一 座金库!掌握了她的心就是掌握了金库的钥匙,掌握了钱财。掌握了她,也就可以通过她掌握了童霜威。他有了一种买航空奖券中了头奖的快 感,踱着方步,竞轻轻哼起京戏来:“孤王酒醉在桃花宫……韩素梅牛来好貌容。”
  只是可惜,该死的战争!可怕的空袭和可厌的灯火管制,有点煞风景!……但在这种情况下的邂逅,却又使人感到别有滋味。他踱了几圈 ,又坐在沙发上,将身子深深倚陷在柔软的沙发上,全身舒适。
  墙下,屋前,秋虫放声奏鸣。听得出有蟋蟀,有金铃子,有油葫芦,也有纺织娘。……在这静静的秋夜,和谐地唱着使人发生感触、引起 思索、感到凄凉萧瑟的歌。
  方丽清是不怠慢贵客的,很快就洗脸更衣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下楼来了。可惜烛光太暗,只闻到她身上的“夜巴黎”香水味和脂粉香。她的 衣饰都是朦朦胧胧的。江怀南刚想说上两句赞美话,庄嫂不识相地进来请去吃饭了,说:“太太,江老爷!请用晚饭吧!”
  江怀南和方丽清只好站起身来,向吃饭间走去。
  方丽清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高声叫道:“金娣,快把楼上先生的‘三星斧头’白兰地拿来!”
  饭菜丰盛。虽然没有时鲜菜,但庄嫂下了挂面,炒了开阳鸡蛋,开了咖喱鸡罐头和宁波油闷笋罐头,又蒸了南京咸板鸭和咸肉,切了两盘 ,更炒了一盘碧绿的青菜,倒是有荤有素,色鲜味美。
  方丽清冷眼看看桌上的菜,突然问:“怎么没有杀几只鸽子?”她还没有忘怀被她吃剩的那十几只鸽子呢!
  庄嫂歉意地笑笑,没有回答。好心善良的她,自从家霆去南陵后,叮嘱过刘三保:“‘老寿星’,鸽子你一定要好好喂着,千万别让猫偷 吃了。家霆走时是十五只,回来要还他十五只。”刘三保点头应承:“那还用说!我虽爱喝酒也不会拿鸽子当下酒菜呀!”可现在,太太回来 了,第一顿饭就要吃鸽子,后娘的心好毒呀!
  江怀南客气地说:“我不爱吃鸽子什么的,这些菜都合我胃口,好得很!”算是解了庄嫂的围。
  金娣拿了一瓶“三星斧头”白兰地来了。方丽清给江怀南开瓶;塞斟酒,拼命往江怀南碟子里搛菜,嘴里不断说:“吃呀吃呀!”她不要 庄嫂在旁边侍候吃饭,说:“庄嫂,你去厨房里忙吧,这里留金娣侍候。”
  庄嫂走了,留下了金娣。正在这时,听到前边有脚步声和人声。方丽清吩咐道:“金娣,快去看看是谁,这么吵闹?”
  金娣刚走不久,又回来了说:“太太,冯秘书回来了,还带了个客人。”
  方丽清刚要说什么,没想到冯村已经出现在吃饭间门口了,说:“啊呀,师母回来了!没有收到你的信,也没去接!”忽的,他看见笑着 在烛光下站起身来拱手的是江怀南,不禁“哟”了一声说:“啊呀,真是巧会!江县长也来了!”
  江怀南得体地带着热情说:“冯秘书,别来无恙?在苏州火车站巧遇童太太。这不,我就陪着来了,顺便也想见见仁兄。敌机常常轰炸, 这里是城北,人烟稀少些,也安全些,今晚决定借住一宿了。”
  方丽清问冯村:“啸天有信吗?”
  冯村在饭桌旁坐下,说:“有,前天还有信来。他在南陵县住得也腻烦了,有想去武汉的意思。现在政治中心移往武汉。他去,我倒是赞 成。”
  方丽清夹菜吃面,说:“武汉远得很,越跑越远,充军吗?去干’什么!”
  冯村解释:“抗战嘛,得有同日本人拼一拼抗战到底的决心。师母你是准备去南陵吧?这太好了!你去,秘书长也可以有个照应。”
  方丽清哼了一声,说:“一再叫他到上海,他偏不去,要带着宝贝儿子到安徽南陵乡下去。要是在上海租界上住着,我也不会吃这么大苦 头到南京来。这一路,苦头真是吃足了!”
  江怀南向冯村解释着说:“是呀,在苏州时遇到一次空袭,后来又遇到过两次空袭。乱世出门难,一路真是够辛苦的!”
  方丽清说:“幸亏碰到你,江县长,一路上真是多亏你照顾,将来让啸天好好谢谢你。”突然又面对冯村说:“你在前边家霆房里招来了 个什么人住着?”
  冯村平静地答:“哦,一个过去的同学。他路过这里要去武汉,只住一二天就走的。”这些天,柳忠华从苏州被保释出狱来到南京,他就 留柳忠华住几天将息将息,吃点好的,添置点衣物,又找了不少书籍、报刊让他阅读,准备资助他点盘缠让他去武汉。没想到方丽清突然回来 了。他是个机灵人,明白方丽清见他留人住在潇湘路会不高兴,所以歉意地又说:“明天我就打发他动身。不过,是个读书人,正正派派的。 ”
  方丽清好像顾不上听他唠叨,停止吃饭,自言自语,又像在撇清什么,说:“唉,住就住下吧!乱世嘛,有什么办法!不过,今夜只好委 屈江县长住在楼上书房里了。”
  江怀南嚼着炒蛋,说:“书房很好,书房很好。我这个小小县长,能住府上秘书长的书房,是抬举我!无尚荣光!”他说得风趣,不但逗 笑了方丽清,连冯村和在一边侍候的金娣也抿嘴笑了。
  方丽清挥挥手,对金娣说:“你走!客人在,要有话谈!”
  金娣求之不得,轻轻去厨房了。方丽清突然问冯村:“秘书长来信,对几个佣人准备怎么办?还是照样支付给他们工钱?”
  冯村点头说:“是呀!”
  方丽清给江怀南搛菜下酒,皱皱眉头说:“这不是太阿屈死了吗?一个月白白付出那么多钞票,蚀本生意能长做吗?我早写过信给啸天了 ,要他解雇,顶多留一个刘三保我看也可以了!”她见江怀南喝干了杯里的白兰地,马上亲自动手用小碗给江怀南舀大汤盆里的挂面。江怀南 惶恐不安,连声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冯村自顾自地说:“秘书长有信在我那里。他的意思是维持原样。他估计这场战争有拖下去的可能,但也有很快结束的可能。他说:这是 乱世,不能以小失大,能看守好房子物件就值得。”
  江怀南接过方丽清盛了递来的面,连连点头,对着方丽清说:“对呀对呀,秘书长有眼光,也有算计!几个佣人工钱也不多。目前主人走 了,正是需要用他们的时候。”
  他这里话还没有完,忽然听到毛骨悚然的空袭警报声响了!并未先来预备警报,一下子来的就是紧急警报。恐怖的警报声透过夜空,像一 个悲伤的老妇在捶胸顿足地号哭,声音凄厉。
  方丽清“啊呀”一声,说:“怎么办?”她放下了面碗。
  江怀南三口两口扒完了碗里的面,说:“冯秘书,你们平常遇到这情况怎么办?”
  冯村说:“我们已经习惯了,被轰炸将胆子炸大了!平时敌机夜袭,照样睡觉。庄嫂、尹二和刘三保他们从不躲警报。尹二有时倒是出外 参加值勤的。”
  方丽清咕噜了一句:“他们的命本来就不值钱!”
  江怀南放下碗筷,说:“还是躲一躲好!”
  冯村站起身来建议:“到前面花园里去吧!”方丽清高叫金娣:“金娣,快上楼给我拿一件外套来!”她怕夜凉感冒。警报声这时突然停 歇了。
  金娣“嗷”了一声,从厨房方向走进吃饭问来,又“噔噔噔”地穿出吃饭间上楼去了。方丽清、江怀南和冯村三人一起快步到了花园里。 花园里的秋虫正在台阶、草丛、树根、篱笆桩边呜叫。四面八方传来“曜曜”“吱吱”“嘀铃铃”的声音。一会儿,金娣来送外套给方丽清披 在身上。花园里自从童霜威走后,虽然刘三保依然常常刈草,草仍在疯长。脚踩在草地上带有弹性,窸率作响。花园在夜间有一种荒芜的景象 。那些大树,黑黝黝的,叶片陆续飘落。那片竹林,在风中摇曳着枝干轻轻私语。花坛上一些盆菊,正开放着。刘三保将它们集中放在一起, 偶尔有风拂过,能在草腥味中闻到一股带药味儿的菊花清香。天,似在降落着细微得难以察觉的秋霜,潮湿而凉气袭人。站了一会,听到远处 天际有飞机声,也有炸弹隆隆的爆炸声,但人体和地面并不感到震动。是因为离得远的原因吗?
  冯村打着哈欠说:“现在,敌机夜袭,常被我机远远阻住。有时进不了南京城,敌机胡乱扔下炸弹就逃跑了。”江怀南说:“阿弥陀佛! 但愿如此!”他想对方丽清亲热些,碍着冯村在身边,只好暗暗同方丽清眉来眼去。趁冯村不注意时,悄悄用手、用肘轻轻地碰一碰方丽清的 胳臂或者手掌,仿佛是安慰,也仿佛是传达感情。
  秋虫似乎疲乏了,有时叫得热闹,有时肃静无声。在这样的时刻,时间像凝固了,过得特别慢。
  终于,很快解除警报了。大家离开花园回屋里去。方丽清让冯村走在前面,忽然回身对江怀南说:“江县长,你该早点休息了,让金娣带 你到书房里去住!那里安静,也干净点!”
  江怀南从方丽清的话里感受到了一切,他在夜色里看不清方丽清两只漂亮而带着妖媚的眼睛,但他能想象出此刻她的眼睛是什么样子。他 回答了她一个含蓄的微笑,说:“好好好!好好好!”
  当然,冯村并没有发现什么。但在后面离开一段距离跟着走的金娣似乎看到了点蹊跷,但她不敢多嘴说什么。**t*xt小*说**天*堂w w w/xiao shu otx t.net



第四卷 意马心猿,蛰居流离 四

童霜威刚迎接方丽清来到南陵的那段日子里,对方丽清充满了爱情。觉得这样一个上海富商家的大小姐,在战火弥漫的时日里,竞肯离歼 繁华热闹的上海,不辞危险辛劳来到没有洋房、没有自来水和抽水马桶、没有上海和南京那些高等享受的南陵县来共患难,真可谓情深意长了 !
  方丽清从芜湖乘夜行船到达南陵的那天,童霜威由江聚贤和王汉亭陪同去船码头迎接。江聚贤带了老殷,王汉亭找了朱大同,由县政府派 了四个警察和一辆平时由县长朱大同自己坐的有镀镍车灯的黄包车,一起到船码头去等候。童霜威接受朱大同的这番好意,目的是想使方丽清 高兴一些。因为他估计到方丽清连堂堂首都南京城都不放在心上,对这小小的南陵县,又怎么能看上眼呢!
  早在去接方丽清的头一天,童霜威接到两封信。一封是冯村从南京发出的信,说:师母带了金娣从上海抵达南京,途中遇到了江怀南县长 ,一起到达南京后,由于敌机轰炸,住了三夜,然后即由江怀南陪送方丽清到芜湖拟即来南陵;另一封是江怀南在芜湖发出的信,说:他陪送 方丽清和金娣到了芜湖,方丽清因旅途辛劳,伤风了。稍作休息,即将坐夜行船于十月十九日晨抵南陵。他因公务在身要立即赶返吴江,无法 亲自陪送前来,希多原宥云云。
  收到信后,童霜威心里充满了复杂的、糅合着兴奋和激动的感情。但清晨夜行船到达,方丽清从夜行船上带着金娣下来时,脸上却了无笑 容。
  秋天的晨空,亮着一抹早霞。船码头四周树林丛中雾气弥漫。一轮旭日,已跃上东面远处的林梢。
  有镀镍车灯的黄包车拉着方丽清,由四个警察跑步前后护卫去到江三立堂。后边跟着的是一长串四辆本地的破旧黄包车,拉着童霜威、江 聚贤、王汉亭和金娣。车上都分载着方丽清带来的行李箱笼物件。再后面,是老殷,大步流星跟在车后跑着。这四辆破旧黄包车,是南陵县的 全部黄包车,浩浩荡荡,使这偏僻的小县城里行人驻足而视,街上颇为热闹了一阵子。
  久别胜新婚,方丽清到的第一天,童霜威心里满意,情绪也好。当晚,江三立堂主人大摆宴席为方丽清接风。江聚贤特地备了碗口大的螃 蟹,请童霜威夫妇持螫赏菊。方丽清虽然很少表露笑容,却也不耍脾气。谁知,第二天起,方丽清就板着脸,冷若冰霜地整天古古怪怪闹别扭 了。她照例每天清晨醒来就要在童霜威耳边嘀嘀咕咕哭闹:“叫你到上海去享福你不去,偏要来这断命的南陵县受罪!”“这鬼地方比南京更 坏十倍!没有电灯,没有汽车,没有抽水马桶,没有像样的马路,连糖炒良乡栗子也没有。真是掉到地狱里来了!”“我真倒霉!真是苦命! ”“我想念上海,这死地方我住不下去!我要走!”除非江聚贤的大太太和如夫人“金娃娃”约来一些太太,陪她打打小麻将或者玩玩推牌九 ,可以使她安静下来。她赢了钱还能露一点笑容,输了钱或者不赌钱的时候,她总是不高兴。这不如意,那不如意。
  安慰似乎也不起什么作用。方丽清起床后照例爱将脾气发泄到金娣身上,不是骂就是劈脸一个嘴巴子,不是揪头发就是掐大腿。这点比从 前要厉害得多。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觉,童霜威总是看到方丽清两只眼里透出凶光盯着金娣。金娣发育得更好了,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那天 ,童霜威无意中说了一句:“金娣比从前长得漂亮了!”方丽清就足足发了一个钟头脾气,狠狠地骂:“死鬼!死了的好!她越长越妖了!看 到她妖,我就有气!”她常常无缘无故地盯着金娣骂骂咧咧:“死丫头!看你那两只贼眼!东张西望些什么?”“死鬼!该说的你不说,不该 说的你乱说!看我不好好收拾你的骨头!”“你记得舅老爷的话不?要是不听话将来就卖掉你!”……童霜威要是当面劝阻一句或背后说:“ 啊呀,你不要整天打骂她呀!她还是不错的,从早到晚事情做得不少!”“给江聚贤他们看了不像样子!”……方丽清就火上加油了,像发泄 心里什么积愫似的发横发蛮:“勿要你管!我要把她捏成圆的,随我;我要把她压成扁的,也随我!她是十三岁时我花了一百块大洋买的!我 要她死她就得死!”……童霜威不禁感叹地想:唉,为什么一个长得很美的人却有这么恶这么坏的个性呢?为什么造物主不把美统一在一个人 的身上,却偏要使她的脸和心南辕北辙呢?童霜威弄不明白,为什么这次方丽清从上海来南陵后,脾气比从前变本加厉了?隐隐感觉到方丽清 处处不满意似乎夹杂着一种特别的情绪。怕的是吵起架来,坍自己的台,又怕对方丽清无理可喻,只好退步忍让,求得一个“安”字。退让也 出现在方丽清和家霆的关系上。
  以前“母子”间的关系本来不好。如今,更坏了!方丽清来到南陵的那天,家霆见面后叫了一声:“妈!”方丽清没有理睬。自那,家霆 不再叫“妈”了。方丽清总是在童霜威耳边嘀咕:“看你那宝贝儿子,一天到晚东游西荡!有时跟着江家的佃户去打鸟,有时又跟些佃户家放 牛的孩子到城外玩。书也不读!”童霜威说:“十几岁的孩子,总是要玩玩的嘛!他要到乡下看看,让他去看看也好。长大了连条耕牛没见过 ,把韭菜当大葱,五谷不分也不行。他半天读书做功课,半天玩玩,是我规定的。晚上没有电灯,用油灯我怕他伤眼,他要看报看小说,我总 叫他早点睡!”“你是瘌痢头儿子自己的好。你这宝贝儿子看到我死阳怪气就像个瘟生!”“他叫你,你也不理他!”“我是做娘的,难道要 我低三下四巴结他?”童霜威默默无言了,心里发烦,方丽清却不罢休。在南京潇湘路一号时,金娣整天在二楼方丽清身边,家霆不是在学校 就是在楼下。到南陵以后,家霆同金娣接触的机会多了。有时在一起聊天。有时,金娣和那个小辫上扎红头绳的小英踢毽子,家霆也参加。年 龄相仿,加上同情,只要方丽清和童霜威不在当面,两人就渐渐接近。一天,家霆对金娣说:“你也像小英一样,眉心点个红痣不好吗?”恰 巧被方丽清听见了,马上对童霜威发牢骚:“看到不?你这儿子在同金娣要好起来了!”童霜威摇头:“那他是……”他不好启口,因为他发 现儿子同情金娣,不是什么方丽清讲的“要好”。有一次,方丽清打骂了金娣,金娣在哭,家霆在前院见到童霜威时,上来说:“爸爸,你不 管管吗?一天到晚打骂金娣。金娣手臂上全给掐紫了!”又有一次,家霆又说:“爸爸,太野蛮了!她用针要刺金娣的嘴,你知道不?她会杀 鸽子,她也会杀金娣的!”童霜威想:这种女人真是无理可喻!他心里觉得家霆说的是对的,甚至觉得在这个问题上对方丽清太厌恶了,可是 怎么处理呢?他稍稍干涉,就会引起轩然大波。方丽清会说:“你越是要管,我越是要打!打得你不敢管!”还有什么话好说呢?童霜威只能 对儿子说:“是呀,是呀,你妈妈脾气不好!我说她,她也不听,真没办法!”谁知家霆一翻眼皮说:“她不是我妈妈,她算什么妈妈?…… ”说这话时,儿子的表情确实真像他自己的妈妈柳苇了。于是,童霜威又会沉浸在回忆中,感叹地想:唉,把一个家庭搞复杂了,一切事也就 都不好办了。他似乎能预见到儿子越是长大,同继母之间的矛盾会越大。这种矛盾,是他解决不了的。现在,听方丽清把家霆对金娣的同情和 带些天真的感情往“要好”上去拉扯,他心里有些冒火,压制着火气,说:“那他是……”他吞没了“同情她”三个字,忽而改口说:“我看 很正常的嘛!”“正常?哼!他还说要教她识字读书哩!少爷同丫头要好、玩弄丫头的事还少吗?你不提防我还要提防呢!你以为你那宝贝儿 子是啥好东西!”童霜威头都要气炸了,叹口气说:“好,我注意注意吧!”
  童霜威是注意到家霆有时同金娣说话的,谈的其实都是些没什么意思的话。有一天,家霆同金娣站在院子里那株老槐树旁,好奇地看着老 槐树躯干上的一个空洞。金娣问:“这里边有大仙没有?”
  家霆问:“什么大仙?”
  “大仙就是大仙嘛!”
  “你迷信!哪有什么大仙!”
  “太太说这样的老树里就会有大仙!”
  家霆说:“她那是骗你、吓你!这树真难看,早该把它砍掉种上一棵好看的新树了。”
  “……”
  有一天,童霜威听到家霆同金娣在摆满菊花的阶前谈南京。
  家霆问金娣:“你想潇湘路吗?”
  金娣摇摇头:“不想!”
  “为什么?”家霆很奇怪,“我简直太想了!你怎么不想?”
  金娣笑笑:“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
  家霆也同侍候江聚贤大太太的小英说过话。但江太太不让自己的丫头同外人多说话。每当家霆同她说话,小英就赶快跑开,回房去了。家 霆曾对童霜威说过:“爸爸,他们为什么不让小英同外人说话?”童霜威说:“看来,她们对这丫头不好!有些虐待她的事,怕给外人知道。 ”他听王汉亭说过:这个小英,江聚贤早看中了,只是嫌年岁小,再等一二年到她满十六岁了,打算纳做三房的。为了这,大太太和“金娃娃 ”就都将小英看作眼中钉。不过大太太有个小九九,她嫌“金娃娃”太得宠,希望小英被纳为三姨太以后,能使“金娃娃”失去点光彩,所以 对小英有时恩威并用。而且,碍着江聚贤喜欢小英,她们也不敢公开打骂小英,只敢暗中管束控制。当然,这些,他是觉得不便讲给儿子听的 。方丽清不准金娣多去答理小英,也不准金娣同家霆多说话。家霆偏要在方丽清打牌赌钱时找机会同金娣说话。他明白:方丽清虐待金娣,所 以不准金娣同人接近。一种怜悯金娣的感情紧紧攥住了他。那天,方丽清睡在床上没起来。童霜威在书房里,听到窗外家霆在同金娣轻声谈话 :家霆说:“金娣,她又掐你了?”金娣战战兢兢的声音:“你不要那么说!……”她似乎在哭。
  “要叫我是你,我可不能让她这么欺侮!”
  “你说我怎么办?你是少爷!我是卖给方家的,我家里人不知在哪里。”家霆叹气的声音:“是不好办呀!”后来又说:“你快长大吧! 再大两岁,就逃跑!我帮助你!”金娣匆匆走了,留下了窸率的脚步声。童霜威突然感到儿子身上在起一种变化,有一种反叛的精神。他什么 时候有了这种反叛精神的呢?好像从很小时就有了。这点何其像他的亲生母亲柳苇呀!怎么会有这种反叛精神的呢?也许是因为从小离开亲生 的母亲来了后娘?也许是他读了些什么左倾文人的小说?也许是来南陵后接触到了江三立堂一些佃户,也同佃户的一些孩子有了接触?也许是 日本的侵略和抗战的爆发使他懂得了什么道理?也许是受到过老师或社会上人们的影响,懂得了压迫和反抗的道理?也许是来到南陵县在这江 三立堂里,他看到了什么不平的事情使他心里有了什么想法?家霆有一次突然问:“爸爸,为什么江三立堂这么有钱佃户却那么穷?”“为什 么佃户要把自己种的谷子都挑来送来给江家……”童霜威当然并不真正了解自己的儿子,不了解儿子的心也不了解儿子的思想,更不全部了解 儿子的寂寞与变化。家霆是个富于幻想的孩子,也是个逐渐懂事的初一学生。夜深时,一觉醒来,遥远的天空中,忽然传来雁的哀鸣,他就会 睁着眼在床上想:这时正在下霜吧?雁群正在列队南飞吧?早上起来后,散步到野外,见稻草垛上凝结着白霜,池沼边的草地、村舍的木栅、 篱笆上也凝结着白霜,他也会因为看到有那么多穿得很褴褛的穷人冻得瑟瑟抖而感到同情,会怅然若失地想:为什么江三立堂和我们家的生活 这么好,却有那么多穷人的生活那么苦?甚至想到:金娣如果家里不穷,她不是就不会被卖出来做、丫头受罪了吗?……许多问题,他未必都 想出结论来,却都在想,在想。
  童霜威也说不出自己那种复杂的感情是怎么回事?是嘉许自己的儿子,还是感到这种思想会使他产生一种隐忧──当年柳苇的经历曾给他 造成过的隐忧?他觉得方丽清太狠太辣又太残忍,商人家出身的女儿的铜臭气息和锱铢必较的刻薄手段使他厌恶。但儿子这种在成长中的反叛 情绪又使他深为不安。为什么不安?他不敢多想,也想不太深。只是这种不安每一产生会使他心神烦躁。
  方丽清到南陵后的第三天,朱大同县长的太太派人送帖子来,请方丽清去县衙门公馆里打麻将。童霜威同江聚贤商量,得给方丽清排遣排 遣烦闷,由“金娃娃”陪同方丽清去朱府。“金娃娃”长得甜,嘴也甜,打起麻将来,会放牌讨好方丽清。方丽清倒也不讨厌她。打打麻将, 方丽清本来应该高兴。但当夜回来,江聚贤的大太太就同“金娃娃”打了一架,砸碎了花瓶、镜子和杯皿。最后,江聚贤同大太太约法三章: 只可以由大太太陪方丽清去朱公馆,或由大太太请朱太太来家里打牌。但方丽清不喜欢这个整天被大烟熏得病恹恹的大太太。大太太打牌手法 很精,从不让人,一味扣牌。打了两场,输了些钱,方丽清就不乐意跟她作方城之戏了。朱太太是个精灵的女人,发觉了这一点,每每推说“ 三缺一”,专门派人来请方丽清去打牌,方丽清才矜持地坐了朱大同的有两盏镀镍灯的黄包车独自到朱太太那里赴宴、打牌。
  日复一日,是深秋初冬了。南陵县已经蒙上萧瑟景色。江三立堂的后院里,树上黄叶早已凋零殆尽。江聚贤大太太的木鱼声每天“笃笃笃 笃”,听得童霜威的心情总是格外寂寥,格外苦闷。方丽清是不散步的,童霜威不愿意抛弃他那早晚散步的习惯,有时带着家霆,有时由王汉 亭陪同漫谈。他同王汉亭出去散步时,常常平静无事,如果带着儿子出去散步,回来后,方丽清必然又要吵闹:“你就心爱你那宝贝儿子!你 就不知道体贴我!”“你为什么陪他去了这么久?你们背后说了我些什么坏话?”方丽清的阴暗情绪,使他痛苦极了,真怨恨战争为什么不能 早点结束?如能回到南京,离开方丽清咒骂的这个“鬼地方”南陵,也许才能使方丽清变得安静些。
  南京的《中央日报》照例迟好几天由“夜行船”带到,童霜威总要一字一句仔细看完。方丽清本来是个不看报的人,来南陵后,也关心报 纸的消息了,总是抢着报纸看,看看上海的战局怎么样,看看有没有苏州、吴江的消息(她说,她最关心吴江的湖田了),看看南京被轰炸得怎 么样。……信件来了,她也要抢着先拆开看一看。信件里,有上海家里的来信,方老太太和雨荪、立荪来信总是一些老话:“上海租界上一切 均好。”“十分想念”“希望妹妹与妹夫能来上海同住!”……有江怀南从吴江的来信,不外是:“非常想念”“望多珍摄”“上海战局渐渐 不利,太仓、昆山吃紧,苏州、吴江也有山雨欲来之势”,甚至凄惨、双关地说:“不知何日才能相聚重睹丰采?”这些话,童霜威看了动感 情,方丽清看了更动感情。
  江聚贤关心着弟弟的安危,总常常跑来找到童霜威说:“秘书长,我要向你讨教。你看舍弟怀南在吴江要不要紧?”“唉,舍弟这个人, 到今天,连个家室也不要。先严及先慈在日,最担心的是他那股拼命三郎的脾气。明知他能创业,却又怕他出事。我作长兄的对他也是如此。 ”童霜威只能劝慰一番,将他打发走,心里却想:要不要紧,谁能知道?目前这种战争,海陆空军出动,飞机炸,大炮轰!谁能知道战局会如 何发展呢?
  冯村的来信,一般是半月一封。方丽清来后,只在今天早上见过他来的这第一封信。信是十一月十二日发的,说:“……敌机不断轰炸, 南京疮痍满目,全城惨死于日寇炸弹下之无辜百姓不少,首都表面仍极镇静,可以看到中国之民心。”信上又说:“潇湘路一号公馆情况一切 如旧。庄嫂、尹二、刘三保均能各尽其职,诸望放心。”信上提到童军威,说:“军威所在的教导总队已经开赴上海,临开拔前他曾来潇湘路 匆匆见面,但迄今并无信来。”信上又说:“上海自八百壮士撤出四行仓库后,日寇已在浦东登陆。南市孤军也已撤退。坚持三月之上海战事 在重创敌人后似已濒临尾声。上海沦陷,战火势必向西蔓延。首都盛传:国府五院将向四川重庆迁移。中惩会日内电将先迁往汉口。只有各军 事机关则仍设南京。如此项传说实现,则冯村亦将离开首都随同机关赴武汉三镇。窃意秘书长为共赴国难,还是早日离开南陵前往武汉是为上 策。至于南京公馆房屋,仍可委托庄嫂、尹二与刘三保看守,发给数月工薪及米粮,他们忠厚朴实,可以信赖。是否妥当,请酌定函告,以便 遵办。”
  收到信后,方丽清嘀嘀咕咕,吵得童霜威心更乱了。方丽清脚下踩着铜脚炉,手里抱个热水袋,骂着说:“冯村真是混蛋!我还没跟你说 呢,我到南京时,发现他将家霆的房间让给一个他的朋友住,房里摊得乱七八糟像狗窝,真不像话!……”童霜威心里明白:住的是柳忠华! 冯村有过信来,说柳忠华保释后,暂在潇湘路住几天。他还写信让冯村代送一二百元给柳忠华制衣和零用。听方丽清这么说,童霜威只好装着 糊涂耐心听着,脸上毫无表情。
  方丽清继续说:“房子交给三个佣人怎么靠得住?冯村还说要发几个月工钱和米粮,他们吃饱了饭不干事,还要发工钱?这种吃亏蚀本的 事我不干!”
  童霜威叹气说:“冯村要去武汉了!房子不交给三个佣人,交给谁呢?交给他们,你不给工钱不给米粮能行吗?”
  方丽清突然掏出绣花手绢来擦眼泪,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天骂地,骂东洋人要打仗,骂冯村要丢下房子去武汉。童霜威只好装聋装哑不理睬 。
  她一骂,像自来水开了龙头,永远不会停歇。童霜威站也不宁,坐也不安,心里塞了一团乱麻,找个机会掏出金怀表揿开表壳来看了一看 ,对方丽清说:“我想出去散散步,考虑考虑我们怎么办!”
  方丽清也不表态,拭着泪,自顾自地在用小剪刀修指甲。童霜威就脚下抹油,走出房去,穿过后院到了前院,走出江三立堂上王汉亭家聊 天去了。他想同王汉亭商量商量自己何去何从。
  王汉亭夜里陪王氏遗孀及两个常来常往的朋友打了一夜麻将,到拂晓前刚结局,二十四圈麻将王氏遗孀赢了七十多元,王汉亭却输了一百 多元。客散以后,叔嫂两人又喝酒吃点心,再鬼混了一番。王汉亭回到自己房里,上床“呼呼噜噜”打起鼾来。
  他住的王家大院,在一条南北向的巷子里。童霜威走进他住的四合院里时,看到十多天不来,院子里的窗户都用绿漆漆了一遍,收拾得更 整齐了。几棵大石榴树比房檐还高,春天五月间榴花美得喜人,此刻却像几棵枯树。一只芦花公鸡带了几只大黄母鸡,正在随地啄食。一只红 眼的大白猫,是寡妇的心爱之物,正在廊下有滋有味地吃着一碗小鱼拌饭。寡妇住的是上房,坐北朝南,王汉亭住的是东屋。走近王汉亭的住 屋,只听到他鼾声如雷,童霜威见门虚掩着,大步走过去。王汉亭行伍生活过惯了,虽然醉卧也很惊醒,听到脚步声,猛地一个鲤鱼打挺从床 上坐起,喷着酒气问:“谁?”见是童霜威,哈哈笑着掀被起床穿衣,说:“昨夜通宵雀战,输得丢盔卸甲,早上吃喝了一通,正想好好睡睡 补补元气,谁知秘书长驾到,不知有何见教?”
  童霜威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下,说:“收到南京来信,说五院即将迁渝。我有去武汉之意,不知是否恰当,心里踌躇,不免想来找你商量商 量。”
  阳光透过白桑皮纸窗户,映得房里一片明亮。王汉亭穿上宝蓝色缎面长袍,趿上布鞋,伸头出门对着寡妇住的北房高叫一声:“香云!泡 茶,打洗脸水!”那侍候寡妇的丫头,约摸十七八岁,穿一身毛蓝布薄棉袄应了一声:“来了!”一会儿,端着茶盘,泡着两碗新沏的六安瓜 片来放在八仙桌上,又给王汉亭打了一盆滚烫的洗脸水和一缸漱口水送来。
  王汉亭刷牙洗脸,“呼噜噜”喝着茶,往地上吐浓痰用脚搓踏,说:“秘书长,局势不妙啊,上海是完了,下一步就是南京了!再打下去 ,妈妈的,我只怕兵败如山倒啊!我是军人,最懂得士气。现在,南陵来了不少伤兵。有广西兵,也有川军,士气都并不好,主要是人家报国 有心,老蒋却排斥异己,歧视杂牌军。打硬仗,叫杂牌军上!待遇呢?没杂牌军的份!妈的,混蛋透了!”
  童霜威说:“上海之战,老蒋的嫡系部队倒确是也动用了的。这点不必冤枉他。只是他确时时有消灭异己之心,也确是亲疏之分太大!”
  王汉亭摸出强盗牌香烟来吸,说:“我对中国的事一向不乐观!对这次抗战,也从开头就不乐观,拿中国军队同日本打,是以卵击石。日 本想吞并中国,准备早非一年了,这次自北而南,野心很大,中国的命运真是岌岌可危啊!”
  童霜威平日听惯了王汉亭这一套悲观论调。今天又听,有点不耐了,说:“可是,上海能打三个月,恐怕日本人意想不到,也出你之所料 吧?日本用的兵力可不少啊!”
  王汉亭冷笑了,说:“是呀,自北至南,日本用了五十万陆军,七十条军舰,三十多条运输舰,二三百架军用飞机。但是,请注意,日本 人仅仅用了他不算很大的一部分兵力。我们呢?吃奶力气都用出来了!”
  童霜威不想再辩论,来是商量去不去武汉的事,想听听王汉亭还有何见解,说:“汉亭,你看,局势会如何发展!”王汉亭虽是行伍出身 ,却十分关心时局,看报是十分仔细的。他边抽烟边喝茶,打着哈欠说:“我看,越是中国吃败仗,和平的希望就越大。反正,中国这次打一 打,亏是吃定了。和平是跑不了的,吃亏也是跑不了的。越打得久,亏越是吃得大,人死得越多,为和平付出的代价也必然更大。”
  童霜威见王汉亭喷出酒气,明白他是带着酒意了,所以今天说话比平时直率大胆得多。虽然有些话不中听,倒想听他说说真心话,说:“ 汉亭,你认为我该不该去武汉?”
  丫头香云提壶前来斟茶水,端了些花生米、瓜子碟子来。
  王汉亭冷笑笑,又喝着茶,说:“我认为你何必长途跋涉去赴什么国难呢?你不如在南陵县学学诸葛亮高卧隆中。”他是个《三国演义》 看得烂熟的人,过去在军界时打仗也带着《三国演义》当天书看的。
  童霜威抓一把花生米嚼着问:“为什么?”
  王汉亭叹口气说:“唉,秘书长,国民党蒋介石对你如何,你心中最有数。你在中央并不得意啊!这点你心里明白,我冷眼旁观也明白。 他们有负于你,你平时也对我谈过。你就是因为无派无系,所以不走红。你还值得做什么愚忠愚孝的岳武穆呢?曹孟德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 让天下人负我。我看他懂得人生三昧。”
  童霜威被触动了心事,心情沉重,叹了口气,忍不住又说:“汉亭,你说的我不大懂。”
  王汉亭响亮地擤着鼻涕,说:“如今正是乱世,英雄造时势,此其时矣!我虽遭到排挤,解甲归田,坐着冷板凳蜗居在此,心里总有不甘 !藏龙卧虎,应该待时而动。这里是我家乡。如果战火烧来,我对日本人并不害怕。‘士为知己者用’,我这人历来讲义气,别的我不管,我 只看人家对我如何?”童霜威像给火一灼,心上一惊,想:唉,看来,他是因为失意而生怨恨,因蜗居而盼富贵,是在想做汉奸了?现在日本 人每到一处,轰炸烧杀之后,每每找些遗老逸民,出面组织“维持会”。王汉亭是也动了这种念头吗?他心里反感,但多年来的官场世故,使 他觉得劝也只能有分寸,不可全抛一片心。何况王汉亭的话说得既明白又未完全明白。他叹口气,意在言外地说:“汉亭,只要有民族气节, 留在桑梓之地也可为国家百姓出力!”
  王汉亭机灵,听童霜威这样说,忽然语调一变,似乎得到了极大启示,说:“啊呀,秘书长,你这番教诲真是使我顿开茅塞。带兵的事我 内行。留在南陵.如果战火真的临近,我就登高一呼。十多年前,河南宝丰县人白朗率众起义,孙中山、黄克强派人与他联络过。他的队伍最 多时发展到两万人,打得袁世凯狼狈不堪。他的队伍也到过我们安徽的六安、霍山等地。最后虽失败了,白朗也战死了,但轰轰烈烈。如果日 本人压境,我当招募乡里子弟保我家乡。”童霜威想:嗬,你变得何其快也!又想:你难道以为我不懂?听了我的话你又有鬼主意了!你想拥 兵自重,拉起队伍来,如果日本人来了,你讨价还价就有本钱!人真复杂,各有各的打算。想着,嘴上说:“好啊好啊!”边说,边抓了一把 西瓜子嗑起来,心里仍在盘算着自己应当怎么办。
  忽然,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几只鸡惊得“咯咯”叫扑翅飞,一个粗沙的嗓子在叫:“王老爷!王老爷!童老爷在不在?”
  王汉亭起身掀开门帘,说:“啊,是老殷啊!什么事?秘书长在我这里。”童霜威起身朝外看,只见老殷满脸是汗神秘地轻轻说:“我家 二老爷回来了。童太太让我快来报个信,请童老爷回去。”
  王汉亭“呀”了一声,回脸对童霜威说:“怀南怎么回来了呢?看来,战局西移,苏州、吴江恐怕都已不保!我就知道,报上动辄就说: 我军向西‘转进’!又说什么建立‘新阵地’,我就明白,是打了败仗撤退的巧妙说法。怀南的归来,是大局不妙呀!”说罢,不胜唏嘘,打 发老殷说:“老殷,你先回去!我们马上来!”老殷却挨近门边,将头伸进房来,压低嗓门说:“童老爷,王老爷!我家二老爷是戴了眼镜穿 了棉袍化装回来的。大老爷说除了告诉你们二位老爷外,对谁都不要讲。所以派我来的!”童霜威又是一怔,点头说:“哦,知道了。你回去 吧!”老殷的脚步声蹀躞着走了。院子里又恢复了寂静。童霜威坐不住了,说:“汉亭,我们一起去吧!”
  王汉亭仍陷在迷惘与苦思苦想的情绪中,酒是早醒了,蒙眬的眼睛也睁大了,又掏出强盗牌香烟来吸,说:“唉,国际形势不好,前几天 看报,德意日反共公约全文已经在意大利首都罗马墨索里尼的相邸签字。我就担心日本气焰更盛。现在,仗打得一败涂地,实在糟糕!”
  童霜威心里明白,江怀南是临阵脱逃回来的。战线西移,苏州和吴江不保是肯定无疑的了!不禁长叹,说:“我们快去看看怀南,听他谈 谈吧!”
  天气晴朗,两人绕小巷抄近路匆匆到了江三立堂,童霜威当先走了进去。前院,现在已是初冬,树木凋零。水泥场地上晒着粮仓里挑出来 的谷子。一些佃户正在挑箩筐、摊开谷子。两人绕过晒谷场急急忙忙又向后院走去。
  转来转去,通过月亮门到了后院,正穿过落了叶的紫藤架下和有麻雀飞起的花坛向廊上走去,见客厅里迎出来一伙人,穿长袍的江怀南当 头,后边跟着浓妆的方丽清、戴顶瓜皮小帽的江聚贤、黄脸的江大太太、娇嫩的“金娃娃”。江怀南远远拱手鞠躬相迎,高声地说:“秘书长 ,能够再见尊颜,实在是三生有幸!从前方回到家园,真有隔世之感!”
  童霜威快步上前,同江怀南热情握手,说:“能平安回来,就是大好事,就是大好事!”
  方丽清神采飞扬地笑着说:“江县长是化了装回来的。他刚到家就要去找你。我提醒他,他去不方便。是我叫老殷去叫你的!”
  童霜威许久看不到方丽清的笑脸。见她情绪好,也自高兴三分。江怀南又同王汉亭寒暄一番,大家齐到客厅里坐。小英和金娣泡茶倒水忙 了一通。童霜威同江怀南靠近在两把红木太师椅上隔着茶几坐下。
  童霜威说:“怀南,吴江情况如何了?”他细细打量江怀南,满脸有风尘之色,仍潇洒得很。
  江怀南长叹一声说:“唉,可怕,可怕!十一月十五号那天,我刚召集战地服务团和师部政训处、别动队以及当地保甲长开联席会议,日 机狂炸苏州,投弹约七百枚,炸得烟火蔽天,死伤无数。吴江自然也遭波及,掉下了不少炸弹。我一看那架势,心如火燎。参加了城防的一次 会议,听到驻军秦师长说:要利用天然屏障,转向阳澄湖南去坚守。我明白,是要放弃县城了!我手无缚鸡之力,一介书生,又无兵力。看到 所谓‘中国马奇诺防线’工事窳败,兵士武器陋劣,用大刀血肉去同飞机坦克拼,伤兵无人管,百姓无人问。你们掌兵权的如此,我何必白白 殉葬?当夜,又有空袭,我决定不告而别,回来守业。我从‘八?一三’至今,日夜辛劳,呕心沥血,对得起国家民族。留得青山在,以后还好 出力。如果曝尸吴江,作了冤鬼,就未免愧对祖先了!”童霜威感情复杂,询问道:“不是听说那条吴福线很坚固的吗?怎么挡一挡日寇也不 行?”江怀南大摇其头:“天晓得中啰!牛皮吹得大,钱也花得不少,可是有屁用!工程质量不好,防线上既没有设留守部队和向导人员,也 没有工事位置图。新的部队来到后,找不到工事位置。找到了工事位置,又没有打开工事的钥匙。一盘混乱,一塌糊涂!”童霜威深深叹了一 口气,感到无话可说。王汉亭也叹口气说:“怀南兄,你回来得对!这场烂仗,我早说过打不得!要打,一定是火烧七百里连营寨!”江聚贤 捧着水烟袋,摇头说:“罢了,罢了!怀南,幸亏祖宗积德,你回来了,我也心安了。”江怀南懊丧地说:“唉,公路上塞满了成千上万退下 来的队伍。许多伤兵,就躺倒在公路上等日机来轰炸,炸死的伤兵和老百姓的尸体到处都是。所有店铺都关了门,吃饭也成问题,我能活着回 来不容易哪!”他似乎直到现在仍惊魂未定。方丽清抱着暖水袋开口了:“是呀,江县长回来了就好了!你们在这南陵住着的人,不知道轰炸 的滋味,我在上海可是知道的。那次大世界被炸,只看见一架飞机尾巴上吐出一缕浓烟,一个黑沉沉的东西炸下来,马路上炸成一个洞有一丈 多深,两丈宽。马路上像飞来一阵血雨,到处是人肉人腿,送了好几百条命!”
  “金娃娃”怀里抱着那只虎纹狸猫像抱着个儿子,娇声娇气地挤眉弄眼:“啊呀!骇死人了!不知将来日本飞机会不会也来南陵丢炸弹? ”
  大太太嫌她多嘴,在一边横眉竖眼盯着“金娃娃”,插嘴说:“这些事情用不着我们女人管!”江聚贤皱着眉瞅了大太太一眼。嫌她在童 霜威这样的贵客面前不识大体,嫌她叱责“金娃娃”,却又无可奈何。江怀南吁了一口气,感慨万端地吐露心曲,说:“秘书长,可惜啊可惜 !创业维艰,一番事业眼看快要兑现,一场战火,一切都成镜花水月了!”他指的当然是威南农场。他说的话,童霜威心里明白,也自浩叹, 说:“‘殆天数,非人力’。①只要你平安回来也就行了!今夕何夕,我们应当热热闹闹为你洗尘。”
  ①“殆天数,非人力。”乃宋张孝祥词《六州歌头》中的句子。
  江聚贤“噗噗”吹着水烟灰,忙起身说:“对对对,我已关照厨下,今天中午就摆酒席请秘书长和太太赏光,请汉亭兄作陪,给我家老二 接风!”说完,“咚咚咚”走出客厅下台阶往前院走去。忽又回头对大太太和“金娃娃”说:“你们也去张罗张罗,让秘书长和二弟他们好好 谈谈!”
  江聚贤走了,他的大太太和“金娃娃”也都告辞走了。
  王汉亭说:“怀南兄,你回来时,秘书长正在我家商量他的去向,是去武汉还是留在南陵?我们也无定论,你来了,正好合计合计。”
  江怀南正用眼睛瞟着方丽清,这时转过视线,正襟危坐问:“秘书长想去武汉?”
  童霜威点头叹口气说:“是啊,现在南京已受威胁,国府将迁移重庆,政治中心实际已先移到武汉。我虽无现职,总是中枢人士,又是刚 民选出来的国大代表,不能共赴国难,长期滞留南陵,似乎不妥。到武汉熟人较多,消息灵通,进退方便,来去自如,比在这里无论如何要略 高一筹。昨天冯村来信,也力劝我应当到武汉去。我是确实心动了!”
  江怀南思索着,窥察着方丽清的脸色和眼神。
  方丽清闷声不响,抱着热水袋,眼睛看着自己脚上从上海“小花园”买来的绣花鞋上那两朵牡丹花。
  江怀南转脸问:“汉亭兄高见如何?”
  王汉亭有主见地说:“我劝秘书长不走!老蒋把中国的命运押在英美身上,实际是远水难救近火。我是反对再打下去的。什么抗战?实际 是不负责任,上了共产党的当!秘书长既然没有现职在身,跋涉去武汉受罪,何如在此享享清福?我看这仗是打不长的!”
  童霜威见江怀南似乎犹豫难言,说:“怀南,你一向遇事有主见,多谋善断,你就说说,说错也无妨嘛!”
  江怀南到达以后,还未同方丽清单独谈过知心话。见自己来后,方丽清流露出十分喜悦,此时,又见方丽清始终不明朗表态,感到方丽清 是刚同他见面怕又分离,担心说得符合方丽清的胃口固然好,说得不合方丽清的胃口会使方丽清不快。从童霜威的话里,又听出童霜威是想去 武汉的,不免为难。仔细斟酌,心里的算盘噼噼啪啪一打,主意来了,斟字酌句地说:“依怀南的看法,秘书长去武汉当然是好,好处至少有 三……”
  童霜威兴奋了,说:“好好好,你先说说第一个好处!”
  江怀南说:“以秘书长的地位来说,去到武汉,共赴国难,如鱼龙入海,必然会鹏程万里,大展抱负,困守在此,得不偿失,贻人口实。 ”
  童霜威“呣”了一声,点头思索,问:“第二个好处呢?”
  江怀南态度自然些了,说:“怀南在吴江和南京时,听军界人士估计,日寇惯用包围战术。敌军在金山嘴外登陆,上海战局就大势去矣! 下一步,日寇进攻南京,会不会由太湖南侧西进,走广德、宣城一线到芜湖,包抄南京?如果那样,南陵必然也陷入重围。像我系擅离职守的 县长,汉亭兄是解甲归田的少将,家兄有祖传产业拖累,还可留下来观望。像秘书长,留在包围圈里就难以自处了。因此,如去武汉,倘若战 局顺利,可以得利;如果战局不利,也可得利,何乐而不为?”
  院子里老槐树上,有只喜鹊翘着尾巴“喳喳”叫了又叫。童霜威觉得听了喜鹊叫神清气爽。江怀南说得坦率,分析的道理很有说服力。他 不禁点头沉吟起来。
  王汉亭在一边吸着香烟,却说:“其实,秘书长留下来,如果日寇临近,我们拉支队伍,拥你为总司令,一样是大有可为!”
  江怀南笑了:“你这想法倒是新鲜,只是那究竟是带几分冒险的事,秘书长是文人,不喜戎马生涯。让他冒险,何如去武汉分一杯羹呢? ”
  童霜威忽然催促着说:“怀南,你再讲讲第三条吧!”
  江怀南咳一声顺了顺嗓子,说:“南陵是个小县城。大驾和太太在此,生活上太受委屈,招待多有不周。武汉是四通八达之区,如去重庆 ,十分方便,如不去重庆,那里也有租界可住。而且,我想,虽然上海沦陷,但租界不容日本侵犯。即使局势进一步恶化,英国怡和、太古洋 行的轮船由武汉航行至上海仍是可能的。万一不行,要回上海,从武汉经粤汉路到广州,由广州至香港,由香港坐船到上海租界上也很方便。 因此,去到武汉是一步活棋!”
  讲到这里,只听方丽清哼了一声。她对南陵早已深恶痛绝,朝夕想念着上海租界。江怀南的话打中了她的块垒,她插嘴夸了一句:“江县 长真聪明!”
  江怀南笑着谦虚地说:“总之,仗我估计打不长,还有一番恶战又势所难免。秘书长去武汉,我是举双手赞成。将来您飞黄腾达了,我们 都可以同附骥尾。所以您是非去不可的。太太要是怕长途跋涉,请就留在江三立堂!我当执学生之礼侍候师母。”他说得又忠实又彬彬有礼。
  方丽清忍不住“噗哧”一笑,把暖水袋贴在脸上,心里想:他真精灵!真滑头!她看了江怀南一眼,江怀南会心地答了一个微笑,双关地 说:“其实,仗是一定打不长的。分别也是暂时的,不会久!不过,为了安全,也为了秘书长的前程,师母当然还是同去武汉为上策!”
  童霜威感到江怀南有情有理,说的话又有见地,显得高兴,看看方丽清说:“当然一起去!”又对江怀南说:“怀南,我是决定了!为赴 国难,去武汉!在此三月,我早有髀肉复生之叹了!”
  王汉亭帮腔说:“今天,不但是为怀南洗尘,更重要的,是要为秘书长和太太送行了!”
  江怀南装作多情地看了方丽清一眼,说:“送行,是一定要盛宴饯别的,今天太匆忙不能算!”忽又说:“秘书长,您去了武汉,如果万 一战事胶着,我一定也到武汉来在左右供您驱使。我这次离开吴江,走得神不知鬼不觉,但我也不害怕。我打算在上海、武汉都花钱找点小报 记者,请他们为我编点我从吴江前线脱险的故事,在报上宣扬宣扬。再有您做靠山,我迟早要东山再起。但是前线的县长,以后是怎么也不干 了!”他的话引得王汉亭哈哈大笑。
  童霜威也笑了,心里不禁想:这个人,比我们这些老于官场的人更圆滑更世故了!世道怎么好得了啊!虽如此想,又觉得交上这样一个人 倒是颇有用处,不可缺少,一笑了事。
  方丽清觉得这个比童霜威年轻得多的县长,真是聪明机灵得可爱,也抿嘴笑了。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四卷 意马心猿,蛰居流离 五

十一月二十二日,童霜威、方丽清带着家霆、金娣离开南陵去武汉。路线,是由南陵起旱路,经过青阳、贵池、殷家汇到安庆。然后,由 安庆坐船去武汉。
  启行时的形势是:南陵上空常有漆着太阳徽的日机三架或六架、九架地飞过。苏州、吴江、常熟均已失守。无锡、江阴一线正在激战。南 京下了初雪。冯村从武汉来信,说他已经到了汉口。童霜威复信冯村,要他在武汉租赁住处,准备到武汉后可以有落脚之地。
  临行前的几天,从南陵县长朱大同到江怀南、江聚贤和王汉亭、王氏孀妇,请了又请,天天摆了酒席盛大欢送。江聚贤查了黄历,说:“ 拣个黄道吉日出门吧!历书上注着十八日不宜远行,十九日诸事皆宜。阴历十九日正是阳历十一月二十二日。”
  童霜威要去武汉,心情激奋,心头既充满了去共赴国难的豪情,又有一种去重新得到任命开创事业的向往。对南陵县,从县长朱大同到江 家兄弟和王汉亭、王氏孀妇的欢宴和盛情感到满意。
  方丽清心情也十分兴奋。虽然为同江怀南刚刚把晤却又要分离感到一种遗憾,但在江三立堂交往并不方便。被江怀南那张巧嘴抚慰一番, 心里变得甜丝丝的,回味无穷。江怀南宣称:如果战局结束得早,一结束就可见面;如果战局延长,也会到武汉探望。想到童霜威去武汉能够 政治上得意,她有光荣感;想到自己与童霜威同行,南陵县大家盛情欢送,到武汉少不了又有人盛情欢迎,心里那种虚荣,使她陶醉。武汉大 都会的歌舞升平灯红酒绿生活,吸引着她想离开这偏僻寂寞处处落后的南陵县城,去武汉后如果回上海租界,似乎比较容易,更使她毅然决然 要同童霜威一起去了。所以,她脸上也常有喜色和笑容,用秋波凝望江怀南时,有时甚至使江怀南害怕露出马脚,总是在私下里悄悄提醒她: “当心点!当心点!不要给人看出来。”
  家霆也高兴。他早不想在江三立堂长住了。南京不能回,去武汉他也高兴。到武汉能上学又能见到冯村都使他满足。他将自己带到南陵县 的课本和他爱看的《万有文库》里的一些书,装在一只作书包用的小皮箱里,准备自己随身提着上路,显得兴致勃勃。
  只有金娣,她总是微微露出哀愁,脸上缺少喜色。江怀南回南陵的第一天,方丽清无缘无故打了她一顿。打她时,方丽清说的话,她懂。 方丽清掐着她的嘴巴说:“你要敢不听老娘的话,我掐死你!”“你要敢多嘴嚼舌,我割掉你舌头!”偏偏第二天晚上,县长朱大同来看望童 霜威。江怀南回避不见。童霜威在前院接见朱大同,江怀南在后院突然溜到方丽清房里去了。金娣见方丽清房里漆黑,端盏煤油灯一头闯进去 ,给方丽清跑上来迎面两下耳光,照例又是一番老话:“你瞎了眼了?我要戳瞎你的眼,扯烂你的嘴!”不过这次又加上一句:“你要敢不听 话,就将你留在南陵县送给江家大老爷做小老婆!”这可吓坏了金娣。她知道,江家大太太的丫头小英,算命的说她将来能生贵子,江聚贤很 快就要收房做三姨太。金娣连连求饶:“太太,我听话!我听话!你不要将我送人,我一定听你的话!……”现在,方丽清并没有将金娣留下 ,金娣也高兴不起来。她明白:跟着到武汉,她也是要挨打挨骂的。对她来说,哪里都一样。绵绵无尽的苦,哪天才是个结束?她眉问哀怨, 只有当家霆在无人时同她说说话,她才略为感到有点说不出的高兴。
  县长朱大同,老于世故。有一度,因为听说童霜威的官职已经解除,显得比较冷淡,也不到江三立堂来请安了。这一度,听说童霜威要去 武汉共赴国难,他态度变了,恨不得用出浑身力气来拍马屁,天天都要到江三立堂来向童霜威请安问好。江怀南起先对朱大同是避而不见,十 九日那天,见到报载苏州、吴江均已失守,决定露面。他包扎起左臂,谎说负伤,亲自先到县府看望朱大同,胡吹了一番吴江失守,自己怎么 坚持到底才撤离险险丧生的情况。倒博得了朱大同一番钦羡。谈起童霜威去武汉,朱大同又亲自到江三立堂献策,说这一路,时常发生土匪拦 路抢劫杀人的事,决定派四个武装警察护送到安庆。他又费尽心机打着童霜威过去的“秘书长”招牌,同青阳县联系,将公路上仅有的两辆破 旧客车,调来一辆,送童霜威一家上安庆。
  走的那天,天明前,四处公鸡“喔喔”啼叫头遍,童霜威一家就起床了。江怀南来送,表现得依依不舍。偏巧,一早敲钟放了空袭警报, 幸好未见日机来临。警报敲钟解除后,童霜威一家离开江三立堂走出东门。东门里的青石路太窄。那辆客车行驶不便,只好停在城外。童霜威 一家由江聚贤、江怀南及朱大同、王汉亭等陪送到了城外。西北风凛冽,水面已经结冰,天寒地冻,一派萧索。童霜威想到华北正面战场上, 从八月到十一月接连丢了南口、张家口、大同、保定、沧州、归绥、包头、石家庄、邢台、德州、太原,真是一溃千里。如今南方上海、苏州 、常州等地也已失陷,大好河山,断送敌手,心情阢陧,颇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江氏兄弟、朱大同和王汉亭热情送行。江聚贤 做主让江三立堂做了一面大匾,上写“民众救星”四字,让佃户敲锣打鼓披红挂彩、放鞭炮送来给童霜威。童霜威看了匾上的字,反倒局促不 安,只好连声说:“不行不行,不敢不敢!”匾当然不好带走,最后,童霜威对朱大同说:“朱县长,这块匾留给你吧!”朱大同说:“这上 面写了秘书长的名字,还是带走的好!”童霜威连连摇头。江怀南知道这块匾童霜威受用不了,说:“那就留下,我们给挂在江三立堂,作为 秘书长在此地从事抗战的纪念吧!”
  一伙人一起送到城外。江三立堂的佃户挑着两担提篮,内贮美酒和菜肴为童霜威送行。酒壶为了保暖,全套着崭新的“茶幄”①。
  ①茶幄:当时一种套在茶壶外面保温的棉制用具。
  在郊外,江氏兄弟和朱大同、王汉亭一再斟酒饯行,童霜威不禁想起了李白的名句:“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 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南陵县喜鹊多,有几只花喜鹊“喳一喳”叫着飞过头顶,歇到一棵大树上去了。江怀南笑着打躬,说:“恭喜恭喜, 秘书长!喜鹊登枝,大吉大利,谨祝顺风!”
  那辆客车,外形破旧,蓝白相问的色彩,喷漆大部早已剥落。四只车轮上沾满尘土泥浆。但这样的客车,在这种时候,已是难能可贵。没 有它,从南陵启程步行到安庆,至少要三四天以上。有了它,早上启程,夜晚就可抵达。如果赶得从容一点,中途在贵池县住一夜,第二天上 午也笃定可以到达安庆。朱大同派的四个警察,连同江聚贤、江怀南弟兄派的老殷,五个人护送童霜威一家四口人到安庆。客车上除了坐人以 外,空的地方全堆上了箱笼、网篮、铺盖卷和杂物。车子在坑洼不平的公路上颠簸前进,车屁股后冒起一阵滚滚烟尘。童霜威戴着獭皮帽,绸 缎皮袍外穿着獭皮领马裤呢大衣。方丽清在丝棉旗袍外穿着灰背大衣。出门上路,他们有意要穿得体面,表现出身分来。两人坐在最前面的位 置上。家霆穿着黑呢短大衣,金娣穿了一件花棉袄,两人坐在童霜威和方丽清的后面。接着坐的就是穿一套紧身黑布棉袄头戴瓜皮帽的老殷, 他太阳穴上贴着黑膏药,脸上几颗白麻子特别显眼。老殷会打拳使棒,紧身黑棉袄长长地盖住臀部,对襟密密麻麻的扣子从领口一直到底。家 霆看到他就想起看过的电影《荒江女侠》里的那种江湖大盗,又觉得老殷不如干脆叫作“老鹰”,那模样太像一只黑色的老鹰了!老殷背后坐 的是朱大同派来护卫的四个武装警察,一个个都像木头人似的坐得笔直。
  汽车摇摇晃晃,七哼八哼。方丽清用绣花手帕捂着鼻子,嫌汽油味太浓,又嫌灰尘飞扬、冷风扑鼻,更嫌车子太颠,一路仍在嘀嘀咕咕, 怨天尤人:“真倒霉,苏三起解也没这么苦!”“抗什么战呀?不打仗多好!”“这死地方下次杀我头我也不会再来了!”……她的话,童霜 威听了心烦,家霆听了气恼,金娣听了害怕。虽然这不是骂她,她被打骂惯了,只要听到方丽清开口表露出不高兴,她就会吓得心惊肉跳。
  家霆去武汉心里高兴。他是个常会沉湎在神奇幻想中的少年,对天下的广阔,有时会沉思默想,对大自然的美景,会心醉神迷。同金娣坐 在一起,家霆先是因为金娣长得像班上的女同学欧阳素心,想起了南京的学校和老师同学们。接着,又想起了潇湘路家里的庄嫂、尹二和刘三 保。他忽然轻声问金娣:“你想庄嫂和尹二他们吗?”金娣摇摇头。家霆用好奇的眼光望着她,心想:她对准好像都没有感情?
  冬天的安徽农村,显得分外贫穷凄凉。薄雾中错落有致的田地、农舍、林木,全像涂了一层灰黄色。偶尔有烧石灰的小窑上飘着青烟和白 烟。铺着白霜的田野,瘦小的公鸡追逐着瘦小的母鸡,野狗吠叫。田间空阒阒的一片枯黄。老鸦在凋零枯秃了的树丛问“呀!一呀!”乱叫, 飞着兜圈子。穿得破破烂烂的庄稼人,有的赶着骡车颠簸着在土路上行走,有的挑着柴火、挑着蔬菜,零零落落,蹒跚着脚步在公路两侧匆匆 行走。天冷,哈出气来如同白雾。车在颠动,童霜威的心情异常沉重。这是在向安庆去。他老是想着褚之班在安庆做地方法院院长的事:褚之 班真是神通广大,不知走谁的门路竞又到安庆做了院长。那么,现在我到安庆找不找他呢?安庆并没有熟人,当然,去找省政府、省党部也完 全可以,我是去到武汉共赴国难的,他们理所当然地会招待并且安排一切的,但不找褚之班,他会不高兴吗?……童霜威想到自己丢掉官职的 事,心里就充满了不快。但褚之班后来向冯村声明过,他并没有散传单,说他们仍是好朋友。那么,即使他言不由衷,又怎么能不去找他呢? ……想起这些,童霜威心里像塞满了猪毛似的难受。
  老殷同那四个警察在闲聊。谈的是在这一带路上,有打闷棍谋财害命的,有剪径的土匪,上个月还在青阳县和南陵县枪毙过几个绑票的。 南陵税务局的一个小公务员在这条路上给土匪砍了五刀,衣服剥得赤条条的死了。
  间或,看到公路边的茅舍土墙,又低又矮,大都裂开了粗阔的罅缝,有的用柱子抵着地勉强支撑着。土墙上刷着白粉,有着青天白日徽, 新刷了“抗战必胜”、“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大字标语,似乎带来了一点抗战的气氛。汽车在中午时分到了青阳县打尖。
  青阳县小小的破旧城楼上长满了野草,已经坍塌缺落,只凭朽败的楼椽在支撑着残局。汽车进了小城门,街边有些小摊,卖豆腐脑的排着 一溜条凳,烘胯饼、做锅贴的将平锅“当当”敲得震天响,都在招徕顾客。在一块空地上,汽车停下,大家下车拍掉身上的尘土。老殷找了一 个小馆店请童霜威、方丽清去吃饭。所谓小馆店,实际是一个门前搭着篷顶的摊子,放着板桌,上面摆着插有黄竹筷子的竹筒,叠着些粗花碗 ,放着几盆早已烧熟的现成菜:炒韭菜干丝、红椒烧小鲫鱼,红椒炒豆腐……小馆店里还卖面条和菠菜豆腐汤。见有阔人进来吃面,要饭的叫 花子马上围上来一群,几个伤兵也在边上张望。方丽清嫌馆店脏,宁愿不吃,也不让金娣吃,捂着鼻子要金娣陪她回汽车上坐着去了。童霜威 也嫌脏,忍耐着同家霆一人吃了一碗肉丝面,又掏出一把零碎毛票来打发叫花子。他让老殷和那些警察、司机在另一张桌上坐下,等着店家下 面条吃,自己带了家霆吃完面条离开小店走回汽车上去。没想到刚走近汽车.听到方丽清大叫救命,见一伙伤兵正围着汽车起哄。童霜威对家 霆说:“快去叫老殷他们来!”自己连忙跑上前去,只见几个伤兵正在车下指着车上的方丽清大声吼骂。方丽清气红了脸,也在回骂。
  童霜威上前,劝解地说:“弟兄们,散了吧!散了……”
  一个伤兵脸红脖子粗:“散个屁!老子们在前线流血抗日,负伤来到后方,吃不饱穿不暖!你们当官的带着太太坐汽车吃馆子享清福!她 开口就骂我们是‘穷鬼’、‘瘪三’!她还像不像中国人?”
  童霜威心里明白,准是方丽清骂了人家,正想道道歉等老殷等来让司机快点离开,家霆已经跑回来挤进人丛到了童霜威身旁。原来,老殷 等已经来了。老殷恶狠狠地捋起袖子,四个警察也掏枪上来。伤兵们不甘示弱一拥而上,有的举起拐棍,有的高叫:“来啊!弟兄们!……” 一些在街上闲逛的伤兵听到招呼,都聚拢来了,七嘴八舌吆喝:“揍!”“打!”……童霜威急忙带着家霆上车,连声说:“不不不!……大 家散了吧!散了吧!”挥手对老殷和四个警察说:“快快快,上车!上车!”已经来不及了!“乒”的一声,车窗上一扇大玻璃被伤兵用石块 砸碎了。方丽清“啊呀”大叫起来,“乒”的一声,大玻璃又碎了一块。老殷会拳术,几个瘸腿少胳膊的伤兵哪是他的对手,早被打得东倒西 歪,四个警察也摩拳擦掌动手打人。童霜威心里恼火,摇手大叫:“不准打!不准打!”可是拉扯不开了。伤兵们又聚过来,围上来,一场混 战,“砰”的又打碎了一块玻璃。正不可开交,伤兵里有人高叫:“快走!”“快跑!”一刹那,伤兵都跑光了。童霜威奇怪,眼睛一扫,原 来几个值勤的宪兵正在跑过来。伤兵见到宪兵,像老鼠见到了猫,赶快逃跑。
  童霜威不想多留,马上叫老殷等上车,对司机说:“快开车!快!……”
  汽车重又开动,一溜烟离开了青阳,逃窜似的向贵池方向行驶。方丽清气得闷闷拭泪,嘀嘀咕咕骂了起来:“这些杀千刀的伤兵!”老殷 左脸上青了一块,是一个伤兵的拐杖打的,他和四个警察也都骂骂咧咧。
  童霜威在颠簸的汽车里叹气怨艾,觉得无话可说,一路上闷声不响。冷风从被打碎的车窗玻璃缝隙里钻进来,他只能拉起獭皮领子挡风, 后来索性闭目养神,打起瞌睡来。他一沉默,汽车里笼罩着一片沉默。早上起得早,旅途又疲劳,车上的人在瑟瑟的冷风中都缩着脖子打起瞌 睡来了。
  太阳渐渐向西。车子仍在颠簸中行驶。傍晚时分,汽车到达贵池县城郊。这里多水,白色的水鸟成群盘旋飞舞,“喳喳”乱叫。有些水鸟 “噗索索”地从芦苇丛的枯草堆里飞将起来,分散开,成了小黑点子落到四下远处。郊外正在挖掘战壕,许多民夫在用铁铲一锨一锨掘土。气 氛使人沉重紧张。车子照例从一个破城门洞里开进县城,引起了两边陋屋前许多老百姓注意。童霜威掏出一张过去用剩的名片,名片上是三个 头衔:“中央司法行政部秘书长、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委员、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秘书长。”他将名片交给老殷,说:“车子开到县政府 ,你拿名片找县长,告诉他我带家眷来了!”
  老殷恭敬地接过名片,对司机说:“往右拐上大街向前就到县政府了。”他去年替江三立堂办事到过贵池县,路很熟悉。
  汽车在狭窄的街道上“叭叭”揿着喇叭,驱开行人往前行驶。快到县府了,看见街路堵塞,人群都拥围在街边一块空地上看热闹。汽车再 揿喇叭,人群也不肯移动了。童霜威焦灼地对老殷说:“下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老殷应了一声,立刻开了车门,下车走了。
  四边的人,有拥向人群堵塞处看望的,也有拥来看汽车的。方丽清板着脸生气,嘴里说:“讨厌!真讨厌!”忽然,“砰!”“砰!”两 声枪响,撕破了空间的沉寂。枪声凄厉,惊心动魄。枪声是从人群围观处传来的。
  童霜威心里着急,说:“放枪?”
  只见人流波浪似的拥来拥去。方丽清说:“发生什么事了?”她对司机吼着:“走!快开走!不要停在这里!”
  正说着,见老殷从人丛中挤到汽车门边来了,跨上车来,向童霜威报告说:“两个广西兵违犯纪律跑到老百姓家抢东西吃,这不,就给枪 毙示众了!一个只有十五、六岁,还是小孩子;一个二十来岁。两人都叫冤枉。可是一枪一个都翘了辫子!”
  家霆听了,皱着眉说:“真可怜!”
  方丽清说:“可怜啥!谁叫他不好好当兵!要叫我带兵,中午在青阳我把那些伤兵一个个都枪毙杀头!”
  童霜威听不过去了,说:“哪能随便杀人。其实,这两个广西兵凭这点罪也不该就杀!”他想,桂系以对士兵纪律严标榜,实际是树他们 自己的威信,拿士兵的性命开玩笑。
  方丽清不服地哼了一声:“我就要杀!我就要杀!统统杀光!”
  见她歇斯底里,童霜威也不说了。人群已经开始散开,一些行刑的士兵执法队,吹着洋号列队走了,司机将车向前开去。街上有小布铺、 小洋广杂货店。一家小店铺里有炒菜爆锅声和婴孩的哭声传来。屠户案板挂钩上的肉已卖光,老板腆着大肚子站在门口看热闹。一个打猎的捧 着两只山鸡在兜售。……汽车揿着喇叭,开到了一棵叶片凋尽的老槐树旁,县署就在这里,汽车停了下来。老殷下车迅速拿了童霜威的名片跑 进县政府里去了。
  仅仅五六分钟,一个戴深度近视眼镜的瘦子,有点黑胡子,穿件灰色土布旧棉袍,头发蓬松,形容疲惫,脚步匆匆地跟着老殷走出来了, 后边还跟着一个秘书模样的矮子,穿件蓝布旧棉袍。黑胡子县长一上来,朝着童霜威就点头哈腰,像早已认识似的连声说:“童秘书长,失迎 失迎!请到里面休息。鄙姓徐,徐雪芝,是这里的县长。”
  童霜威同他握手,说:“好好好,徐县长,我携眷拟去武汉,路过这里,借宿一夜,明晨我们就走。”
  徐雪芝朴实地说:“小地方条件不好,请多包涵。请夫人和公子下车,一起到里边去休息。”
  方丽清早和家霆、金娣等都下了车。她微微同姓徐的县长点头招呼,心里不禁想:这个县长的相貌可比江怀南差远了!不但相貌难看,脸 色疲惫,连衣着也太蹩脚。正想着,童霜威已经带头同那黑胡子瘦县长往县政府里走了。
  黑胡子瘦县长徐雪芝是个大学毕业生,陪童霜威、方丽清和家霆、金娣到了里院。里院一间大瓦屋里,有个录事模样的老头儿,在用毛笔 抄录文件。瘦县长徐雪芝招呼了一声,老头儿取下老花镜,将毛笔等收进蓝布笔袋,盖上铜墨盒,忙着同那秘书及县政府另外几个执事人员出 来打洗脸水、泡茶水,让厨房里炒菜,张罗开晚饭。瘦县长徐雪芝一再致歉:县城里找不到好的客栈住,只有在县政府里住一夜,在里院临时 腾出三问房来居住。老殷和四个警察连同司机在前边吃饭。童霜威和方丽清带着家霆、金娣在后边吃饭。饭菜端上来,方丽清就摇头。米里沙 子很多稗子也不少。一碗红烧肉全是肥的。一盘炒鸡蛋勉强可吃。另外一盘青葱炒豆腐渣和一盘炒青菜无盐少油。一个汤像洗锅水。天冷,菜 、汤都冰凉的,炒菜的猪油凝成白色,只有米饭尚冒热气。方丽清一边吃一边皱眉头,吃了小半碗饭,说是要带金娣先去看看住的房间。黑胡 子县长让秘书陪着到后边安排的住房里去看看。金娣饭没吃饱,也只好陪方丽清走了。
  童霜威带着家霆仍在吃饭,同县长谈话。瘦县长谈的全是当抗战县长的苦衷,说自己忙得像陀螺似的团团转,筹办广西兵的给养怎么困难 ,要县里派丁修筑工事又怎么困难,目前百姓的负担怎么繁重,当县长的八面应付怎么委屈。虽说是抗战了,但是人民群众的动员工作根本没 有做!上边不支持,不让做,下边也无办法做。不少老百姓还不知道抗战是怎么一回事,不懂得为什么要同日本人打仗,主要是宣传动员民众 的工作没做。并说今夜还要通宵带领保甲长和各户派出的壮丁去挖壕沟。……童霜威听着,感到这县长还是不错的,拥护抗战,对抗战也有信 心。只是提出的许许多多困难,确实不好解决。只能嘴里“唔唔”,不断点头,采取了不发表意见的态度。
  正谈着,方丽清扭着身子带着金娣从后边回来了。一看方丽清的脸上阴云密布,童霜威就明白她心里不悦。方丽清绯红着脸在旁边凳子上 一坐,说:“今夜不住在此地了!叫司机走!赶夜路到安庆住!”
  县长徐雪芝一脸晦气,说:“住一夜吧!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动身,很早就能到安庆的。夜里赶路,到了殷家汇,过江不方便。再说,看这 天气,像要下雪了。”
  天色确是不好,在这傍晚时分,天已暗将下来,那矮秘书拿了两盏油灯来放在桌上。眺望屋前的天空,灰白色的云团很厚,隐隐似有雪意 。
  方丽清坚决地摇头:“不,不住这里!”
  童霜威明知这女人嫌条件差,她决定要走,你拦是拦不住的。但觉得县长说的话有理,耐心劝慰着说:“今夜就住下吧!非常时期,国难 当头,有些事,能马虎的马虎一点,还是明天早上走的好。司机也累了!”
  方丽清毫不理会,头摇得像货郎鼓,说:“不!我一定要走!”
  瘦县长徐雪芝似乎明白了,歉意地搓手,说:“临时太匆忙,被子是各家凑的,不太干净。要请多多包涵。”
  童霜威怕县长难堪,刚才听县长诉苦,使他对县长产生了同情,心里明白方丽清是决不会在这里住了,说:“不碍被子的事。我们急着要 赶路,就不打扰了。吃也吃过了,马上走吧!”
  县长对这些“贵客”要走,其实心里也求之不得,表着歉意,说:“那,请童秘书长自己决定吧。”
  司机和老殷等睡了,又被叫了起来,听说马上开车去安庆,司机面有难色,搔着头说:“童老爷!殷家汇江面怕夜里摆渡不行!”
  老殷也说:“夜里行车不太安全,童老爷,还是明天早上走的好!”
  方丽清板着脸,正掏出手提皮夹里的粉盒照镜子敷粉,生气地说:“我讲话是放屁吗?算不算数?带着四个警察干什么?叫他们找船还能 找不到?”
  司机不敢多说,只得点头:“好好,走吧走吧!”
  童霜威一家呼呼隆隆由县长等一伙送出县衙门,老殷早把四个警察叫来。四个警察也已躺下睡觉,心里嘀咕:“这些老爷太太不把人当人 !”却不敢做声,一起上了车,与瘦县长等一伙告别。汽车又开出城外,驶行在颠簸崎岖的公路上了。
  原野消失在黑暗中,大片大片的荒草与芦苇丛生的水塘渐渐似乎与地面及天空融成一体。水光在黑暗里闪闪发亮,像黑暗中的镜面一样。
  童霜威有点抱怨方丽清。方丽清嘴里还在嘀嘀咕咕:“还是走的好!这个蹩脚县长,把我们当猪猡!你没看到床上的铺盖呀!黑得像是阴 沟水里泡过的,叫人哪能睡?几间破房,又潮湿又肮脏,房顶上蜘蛛网结得满满的。”
  童霜威只好不做声,装作没听见。
  家霆困了,上下眼皮像涂了胶渐渐要黏在一起了。他对走不走本是无可无不可的,这时想打瞌睡了,正想闭眼,忽见金娣也想打盹。他轻 声问:“困了?”金娣笑笑,她身材小巧,纯洁无邪,笑得很好看。家霆忽然感到她很可爱:黑亮亮的头发,长长的眉毛,白白的脸,红红的 嘴唇,眼目清明像两潭池水。家霆找着话说:“你上次说,要告诉我一件事,是什么事?”
  金娣忽然惊吓得睁大了眼,连连看看方丽清。她怕这话给方丽清听见,用手捏了家霆的手臂一下,意思是叫家霆别问。家霆心里纳着个闷 葫芦,只好不响。是在南陵县时,有一次,他同金娣聊天。那天,金娣刚挨了方丽清的打。家霆偷偷安慰了她。金娣忽然说:“有件事,我要 告诉你……”家霆问是什么事,她忽然不说了。直到今天,家霆问过几次,她都不肯说。现在又是这样,是一件什么“秘密”呢?见金娣闭上 了眼睡觉,家霆在她身边也闭眼打起瞌睡来。
  朔风阵阵吹来,冷风袭进车内来。彤云密布,天,像一只巨大无缝的黑罩子罩着大地。忽然,飘落雪花了,纷纷扬扬的雪片鹅毛似的洒下 来。雪花降落在路上、田埂上、路边的农舍和落尽了叶子的大树上。
  天冷,车子在漆黑的夜里亮着灯冒雪开行,像条老牛喘着粗气,摇晃着身子在迈步。车子里熄着灯,一团漆黑,只望见外边已是银装素裹 的大地。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大约夜半了,到了殷家汇江边。
  雪,越下越大,像荻花,像柳絮,随风漫天飞舞,四下里迷迷茫茫。只听到江水在雪中滔滔流过,“哗哗”作响,“嗵嗵”拍岸。天空洒 落着白雪,黑沉沉的江岸上披上了孝衣。岸边偃灯熄火,停泊着一只早被白雪覆盖了的白昼摆渡的大木船。不远处有片沙嘴子的地方搭着个芦 席棚,里面大约住着艄公,芦席棚也被雪覆盖着。童霜威到了这白茫茫的自然环境中,不但想起了柳宗元的《江雪》诗句:“千山鸟飞绝,万 径人踪灭。”又突然想起了张继“月落乌啼霜满天……”的诗句。顿时,心头涌着极复杂的感情,脑际出现了许许多多难忘的人和事。他下车 ,在冷风中自言自语地说:“唉,这样下雪的深夜,这么宽阔的江面怎么过去?”
  江风呼啸,寒冷彻骨,他身上积雪,脸上拂着雪花,风将他的皮大衣也吹得飘飘摆动。
  老殷是个最会替东家办事的能干人,已经带着四个警察踩雪走近芦席棚,吆喝着里边的艄公起身了:“出来!…‘快起来!”
  里边有人答话:“做什么?”
  “摆渡!”
  “夜里下雪不摆渡!”
  “混蛋!”传来捣弄芦席棚的声音。
  席棚里睡的两个艄公半醒着,冻得瑟瑟抖地出来了。天黑,看不清两个人的模样,从朦胧的轮廓以及咳嗽声和说话声听来,一个戴顶破狗 套头帽子的是老头儿,一个是光着头扎块破包头皮的壮年人。船工的黑色身影给白雪衬托出来,“哗哗”在流的江水像一匹无边无际的黑缎在 抖动。老殷不知说了些什么,总不外是要他们划船过江吧,两个艄公仍旧不肯。老头儿用手指着黑沉沉的呼啸着的江心,说:“有江猪!江面 上江猪夜里最多,拱翻过船!”年轻人的声音有着怨气:“风雪这么大,不怕死吗?……”
  老殷大约还在勉强他们,话声逐渐激烈起来,似乎有一个警察已经把手枪都掏出来上着子弹“喀嗒喀嗒”响。
  童霜威站在雪地上,空气新鲜但是寒冷,使他打了个寒噤。他想:漆黑下雪的深夜,坐破烂的木船过江,岂不是同生命开玩笑?唉,千不 该万不该,不该来,该在贵池县政府里住一夜的!都是方丽清呀!现在,进退维谷了!怎么才好?用枪押逼着艄公过江,难道是什么好方法吗 ?当然不是!他急急迈步踩着厚雪走到席棚前,瞅瞅两个冷得索索抖的艄公,说:“老殷,不要逼他们了!我看,等天明雪停过江也好!”
  老殷说:“其实……”他自己心里明白,夜里下雪刮风渡江危险,说:“那怎么办呢?童老爷!”
  大雪冷风中,童霜威说:“只好在汽车上过夜了!”雪地上留下了杂沓的脚印,他走回汽车停着的地方,开车门走上去。司机伏在方向盘 上打瞌睡。车上,家霆和金娣已经互相依靠着睡熟了。他推推在车上打瞌睡的方丽清说:“不行,夜深天黑,风大雪猛,木船过不得江,危险 !”
  方丽清尖声高叫起来,语气气恼:“那怎么办?”
  “该在贵池过夜的嘛,现在只能在汽车上过夜了!”
  方丽清声音里含着怒火:“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呣!”
  方丽清一肚子怨气带着哭声说:“真倒霉呀!杀千刀的鬼地方!我真不该离开上海,要自己跑来跟你吃这种断命苦呀!……短命的东洋人 呀!打什么断命仗呀!”
  童霜威默然。
  “那好!”方丽清忽然扑身在短短的仅可供两个人坐的椅座上,和衣躺下,说:“叫老殷他们在车下过夜!”
  风吹着雪花,轻轻地飘打在汽车破碎了的玻璃窗上。童霜威看着飘雪,于心不忍,说:“外边太冷,又下大雪。让他们进来挤在后边吧! ”
  方丽清大声尖叫:“那像什么样子?男女能都乱睡在一起吗?你不好讲,我来讲!”她竟翻身起来,走到车门前,开了车门。一股强劲的 冷风卷着雪片飞进车来,吹得她头发扑面,她对着车下冷缩、疲倦的老殷和四个警察高声说:“你们在下边找个地方过夜吧!到安庆你们再好 好休息!”说完,“砰”地关上了车门,对童霜威说:“看,你那宝贝儿子跟金娣呀!少爷跟丫头这种睡法成什么体统?把他叫醒!叫他到后 边椅子上睡!”
  童霜威有点冒火,说:“叫醒他干什么?小孩子嘛!让他就这样睡好了!”说着,他自己在车后边一条刚才两个警察坐的椅座上躺下。心 里觉得把老殷他们都丢在寒冷彻骨的车外江边,实在太残忍,说不过去。却又不知如何才好,只得叹口气,装作马虎糊涂,不闻不问了。
  他躺着,脚蜷缩着,半个身子在椅座外边,很不舒服。听到车外江边有江水“哗哗”的流泻声,有风啸声,有水鸟像鬼叫似的夜啼,也有 老艄公的咳嗽声。老殷在吐痰,几个警察有的咳嗽吐痰,有的在叽叽咕咕,不知絮叨些什么。雪,无声地仍在降落。他躺在黑暗中,闭上了眼 睛,听着水声,又听到有一只夜鸟悲哀地“吱吱”叫着飞过。他忽然又想到了多少年前,在苏州枫桥镇时度过的一个夜晚,只是这里听不到寒 山寺的钟声。许多逝去了的往事,忘却为什么这样困难?而人生,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难忘的记忆呢?
  他又想到未来。未来,像这夜雪降落的四外,有点渺渺茫茫。但无论如何,南陵县是必须离开的。去武汉,也是对的。现在,安庆快到了 !明天早上,到了安庆,可以坐船去武汉三镇了!这使他心里感到几分欣慰。
  在蒙眬中,他迷迷糊糊睡熟了。t.xt`小~说~天~堂w w w. xiao shuotxt. n et



第五卷 滔滔洪波曲,武汉有低调 一

(1937年11月—1937年12月)
  怎么能笼笼统统不分青红皂白地反对一切战争呢?有进步的战争,也有反动的战争,有正义的战争,也有非正义的战争,虽然一切战争都 不可避免地要带来灾难。从这点上来说,战争本身从来不是可歌颂的事。但随其进步性与正义性存在的那些英雄事迹,是值得讴歌的;在反侵 略战争面前猥琐退缩的懦夫和败类,必须鞭笞!在侵略者面前,我们永远不是弱者!
  ──摘自创作手记
  一
  当上水船“大贞丸”在夜晚八点半钟,离开古老的安庆市那宽阔的江边,在混浊的长江中开始向九江方向行驶时,童霜威和方丽清带了家 霆、金娣在大菜间里,心情轻松而愉快。
  方丽清又悠闲地嗑起瓜子来了。童霜威也吸罢半支香烟揿灭了烟火。这种轻松愉快,来自一种安全感,是从离开南陵以后一直从未有过的 。
  大菜间里人坐得满满的,每间小房的铺位也都住得满满的。“大贞丸”是条日本商船,船上客位和普通英商怡和、太古的载客江轮相仿, 有大菜间,有官舱、房舱和统舱。这条日本商船原来是在长江上载客运货的。中日战起,封江时,被封截住了,现在被调作“差船”,实际是 “难民船”,负责由安庆装运军人、难民、伤兵去武汉。一样是免费,但“大菜间”是专留给比较体面的人坐的。所以,宪兵把着门。童霜威 一家,是由褚之班带着秘书、法警和老殷及南陵来的四个警察在下午送上“大贞丸”的。上船较迟,大菜间最好的舱位已被别人占领,到处堆 满了行李箱笼,但总算给他们一家安排了一间有四个铺位的舱房,并在大菜间的船厅里给他们一家安排了桌位。
  童霜威没有想到褚之班是如此出乎意外的热情。踩着白雪,在古老得像旧衙门的地方法院里见面时,矮胖的穿着团花绸皮袍的褚之班,戴 顶土耳其式黑羔羊皮帽,咧开大嘴挺着肚子拱手:“啊呀,啊呀,我接到长途电话,说大驾要来,昨天就在盼望。今天见到,真是高兴。啊呀 !”他依旧一说话就“啊呀啊呀”,下巴上一颗黑痣上几根黑毛瑟瑟抖动。
  童霜威以为是贵池那个黑胡子瘦县长徐雪芝打的电话,一问,才知是朱大同从南陵县打的电话,心里不禁对朱大同有三分感激七分欣赏, 这个县长真会办事。
  褚之班在安庆任上似乎相当得意。虽然老婆儿子都留在上海租界上,独自一人来赴任,但独身生活好像过得很惬意,脸上气色很好。在法 院里招待童霜威一家吃午饭时,酒菜丰盛,十分殷勤。摆了两桌,一桌给老殷和那四个警察加上金娣去吃;一桌则由褚之班陪童霜威、方丽清 和家霆入座。褚之班对方丽清十分亲热,讨好地买了许多橘柑、嫩梨和糕点、饼干给带在路上吃。又送了一批安庆土特产:“胡玉美”的辣椒 豆瓣酱、枣泥麻饼、雨前清茶、火腿、咸鱼等,整整装了一网篮,说是给方丽清带到武汉去尝尝。席间,看着家霆,他忽地凝视了半晌,对童 霜威说:“唉,战局蜩螗,一片失利之声。国府西迁告竣,各国使馆也已定期移汉。看来,战事前途不佳。我今天看到令郎,啊呀,忽然有一 种异样的感觉……”
  童霜威不禁奇怪,瞪目看着家霆。家霆无聊地坐在那里闷声吃菜,听他们谈话,见褚之班谈到自己,也专心听着。只见童霜威问:“什么 异样的感觉?”
  褚之班长叹一声,夹着雪里红炒山鸡片吃,说:“令郎相貌俊秀,但不知为什么,啊呀,长得简直像个日本小孩!现在,我看到许多人家 的孩子都长得像日本孩子,也不知这主何征兆?难道中国真要注定会亡给日本了?……”说罢,发自内心地唏嘘起来。家霆听了,心里生气, 忍气瞪了褚之班一眼。
  童霜威又看看家霆,并不觉得像日本孩子,褚之班坚持说像,他也不想反驳。本来,同褚之班伤过感情,现在,到了安庆,褚之班热情招 待,感情的裂痕正在弥补,何必再来为这种小事争论,便不置可否,说:“之班,我在南陵县过了些日子,闭塞得很,你认为这战局还有可能 走向和解么?”
  天冷,檐前的雪水冻成冰凌从屋瓦间垂挂下来。屋里生着炭盆,木炭燃得通红。喝着葡萄酒,童霜威热得敞开了狐皮袍的衣襟。
  褚之班嚼着鱼肉说:“啊呀,难啰!前几天监察院于院长由南京经过这里去武汉,在这里发表过一个谈话。大意说:监察院随政府移驻, 经过这里,见沿途人民同仇敌忾之精神及对兵士慰劳等情况,又见党政军诸同志工作之努力,殊甚佩慰。这些当然是场面上的假的应酬话。后 来说:值此国难严重之时,所可为国人告者,即此次政府移驻,实为贯彻抗战精神才如此,一则防城下之盟,一则更坚定抗战之决心!”
  童霜威点头,说:“这倒是真话!”又喝了一小口酒。
  褚之班捻着下巴上那颗黑痣上的几根长毛,说:“哈哈,我认为这是半真半假的话!”
  方丽清一直在空口吃菜,间或喝口葡萄酒,忽然插嘴问:“为什么?”
  褚之班笑笑:“哈哈,我认为政府自从抗战开始,就是想和的。只是和不下来,人家要价太高,面子太过不去,也不好向百姓交代。打一 下再和,不外是讨价还价,扳回点面子,好向百姓交代!现在从日军锋缨所向来看,意在南京,南京最终必会陷落。于大胡子说的防城下之盟 ,这里的真话是透露了南京要沦陷。至于说什么‘更坚定抗战之决心’,啊呀,显然全是假话!”
  方丽清听得似懂非懂,只好自顾自地夹菜吃。
  童霜威叹息一声,他发现褚之班也是个悲观论者。在南陵蜗居时,听冯村来信说:南京西流湾大本营第二部的副部长周佛海家里,经常有 一批中央要人去那里聚会,吃喝一通,谈谈国是,但都是些悲观主义者,认为抗战不该打,打不得,打了就要完蛋。人把他们那儿叫作“低调 俱乐部”。现在看来,低调人物倒是比比皆是,怎么得了?说:“南京近一周里战事又有什么发展?”
  褚之班苦笑笑:“啊呀,北方的战事离我们远,且不管他!南方的战事却不能不叫人忧心。左翼无锡大概完了,右翼湖州也完了。包抄南 京之势已成,人都在逃难了。”
  方丽清这倒听懂了,放下筷子盯着童霜威,问:“潇湘路房子怎么办呢?”
  童霜威喝了点酒,心里烦躁,嫌她啰嗦,堵了她一句:“房子?南京真的沦陷了,必然玉石俱焚,还谈什么房子!”
  家霆听说首都要沦陷,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那稚嫩的心灵中只希望同日本打仗,打胜仗,不打败仗。这一向,从大人的交谈中,从偶尔 看到的报纸上,早知道仗打得不好。上海、苏州、吴江……都失守了。现在,首都南京似乎也危险了。人都在逃难,自己跟着爸爸说是去武汉 ,实际也是在逃难。南京潇湘路的一切,学校里的一切,从此都似看书掀过去的一页,丧失了,不见了,难以再有了!小小年纪,他忽然也懊 丧起来,心头充满了不可形容的愁情忧思,坐着发怔。看见炭盆里火不旺了,他下座走近炭盆用火筷拨灰夹炭,把火弄旺。
  只见褚之班叹口气说:“抗战的发生,一是日本侵略,二是中国自己不争气!中国强大,日本也不至如此猖狂,战争也就不会发生!关键 是中国太弱!啊呀,怪人家,也该怪自己!抗战的前途,确实使人难以看到光明啊!”
  童霜威劝解似的说:“你对时局不宜太悲观!”
  褚之班说:“啊呀,其实悲观的人多得很。人口不是瓶口,塞不牢的!”
  童霜威只好心里叹一口气,闷闷无言,夹一块牛肉在嘴里嚼。
  褚之班忽然又改变态度,举起杯来,说:“啊呀,秘书长!今朝有酒今朝醉!我祝贵府全家一路平安到达武汉,也祝大驾到武汉后东风得 意。人家日本有军舰,将来这安庆怎么样还不好说。如果有朝一日我也溯江而上,啊呀,还要请多多提携!”
  安庆也有空袭,虽然敌机还未大肆轰炸,但空袭时也发现有汉奸用镜子和白布向天空打信号。童霜威不想滞留,急着早点到武汉。英国商 船都不停靠安庆,恰巧有“大贞丸”启行,褚之班就派秘书去联系上船。
  这是难忘的一次接风宴和送别宴。下午,宴散后,褚之班亲自带秘书和几个法警送童霜威一家上了“大贞丸”。那辆由南陵县长朱大同借 来的客车,将童霜威送到了殷家汇,完成了任务。司机清晨在殷家汇就由童霜威给了点小费打发回去了。在“大贞丸”上安顿好后,童霜威叫 方丽清拿出五十五元来赏给老殷和四个警察:老殷十五元,四个警察一人十元。方丽清不肯,只拿出二十二元,给老殷六元,四个警察一人四 元。童霜威碍着人在,怕引起争吵,只好由她。老殷等嫌赏的钱少,虽不敢争,脸上都不好看,勉勉强强道谢了一声,打躬告辞,回南陵去了 。褚之班在开船前同童霜威握别时,表现得深有感情,说了不少珍摄保重之类的话,对于那件移付惩戒和撒传单的往事,两人谁都不再提起, 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对于褚之班怎么会到安庆的事,童霜威始终未问,褚之班自己也始终不提。现在,船上机器声隆隆,“大贞丸”启 行了。中日在打仗,这条日本商船变成中国的了!此时此地,坐着日本船去武汉,岂非怪事!童霜威心里在轻松愉快之外,也有一种做了高等 难民的异样想法:无论如何,这是“难民船”,免费的,虽然坐的是“大菜间”。“大菜间”只是保持着名义,实际上一个侍役、茶房也没有 。听不到过去长江船上查票或开饭的锣声,也不供应吃食和开水。所好,有褚之班送的水果和糕点饼干,金娣手里也提着两只褚之班送的热水 瓶上船,勉强可以对付过去。
  “大贞丸”超员,除了大菜间外,所有的官舱、房舱和统舱都像沙丁鱼一般被老人、妇女、壮年、青年、小孩、伤兵、军人挤得满满的。 船上嘈杂混乱,吵闹非凡。童霜威不愿在大菜间的厅室里多抛头露面,计算了一下航程,明晨可以到九江。停泊一下,明天正午离九江,经武 穴、蕲州、黄石港,后天一早可以到汉口。他决定多睡睡。九点多钟时,童霜威睡熟打鼾了,家霆也睡熟了,只有金娣仍在给方丽清捶腿。到 十点多钟,一家四口都在舱房里入睡了。虽然轮机声隆隆吵闹,旅途疲乏,一旦松弛下来,吵人的声音也听不入耳了。
  家霆第二天一早醒来。白漆木板的大菜间舱房里,初升旭日的光芒从窗里射进来,反射得分外明耀。他一看,自己睡的上铺和金娣睡的上 铺都是新安装的。这舱房里原先只有一对铺,新安装的两个上铺都还没有刷漆。看来,这间房改装过想多安些人睡的。童霜威正熟睡着,方丽 清也侧身朝里睡着。金娣已经起身下床,坐在舱窗旁看江水。家霆轻轻爬下上铺,穿上皮鞋,向金娣做了个手势,两人开门走出舱房去,好奇 地去看看。
  家霆走在前面,对金娣说:“跟我来,你还是第一次坐船吧?”
  金娣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她笑起来总是使家霆感到好看。家霆喜欢她这种笑,也喜欢她那条梳得光溜溜的大长辫子弯过颈项垂在 胸前。家霆忽然握着她的手,她也回握着他的手。一瞬问,仿佛代替了许多无法诉说的话。但金娣的脸上升起了红晕,转眼看到迎面有两个人 从塞满了箱笼行李的空隙间走来,金娣赶快甩脱了家霆的手,头低垂着,长长的眼睫毛迅速地扑闪起来,说:“你一人去吧,我回去了!太太 要醒了!……”也不等家霆说什么,她已经转身又悄悄进舱房去了。
  家霆叹口气,心里复杂,自己也弄不明白:我怎么了?难道我喜欢上金娣了?由同情心幻化出的一种感情,微妙而难以言喻。一种朦胧飘 渺的感情,一种说不出表达不出的少年时期的好奇与欲望,使他渐渐喜欢与金娣在一起。金娣走了,他心里不快。他独自从过道里走向大菜间 。
  大菜间里,坐满了人,看报的,聊天的,打扑克牌的,吃橘柑、吃饼干点心的……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穿黄呢军装的中校,束着武装带, 穿着黑马靴,佩着“军人魂”,约摸三十多岁,带着一个年轻老婆。那女人抱一个正在哭闹的婴孩。军人用药水棉花蘸了酒精,给孩子擦手。 船上缺洗脸水,军人夫妻用酒精代替水来洗脸洗手。蘸了酒精的脏药棉,在他们面前的桌上堆成一大摊。桌上,一只洋油炉子,烧的也是酒精 ,扑鼻的酒精味弥漫在空间。他们的药棉真多。小孩撒了屎尿,那军人撕开一包包雪白的药水棉花让他女人用药棉给小孩子擦裤子擦屁股。脏 了的药棉用旧报纸包起来扔在脚旁地上。酒精炉上正在煮鸡蛋,桌上还放着挂面和调料瓶。看来,他们的早点吃得比别人都舒适。在“难民船 ”上,虽是“大菜间”,有这样优异的条件,不能不使人侧目。观看他们的人,有眼红的,说:“他们倒会享福!”也有不满的,说:“胡乱 糟蹋药水棉花,真不像话!”一会儿,年轻女人取出一个军用的绿色包,抽出一捆纱布绷带来了。她用纱布绷带,剪制成厚厚的婴孩尿布,又 用针线缝起来,缝了一块,再缝第二块……
  家霆像周围的许多人一样,看呆了。这军人夫妇是干什么的呀?怎么有这么多的酒精、药棉和消毒纱布呀?看了一会,感到没多大意思, 他决定出大厅到外边甲板上去走动走动,玩一玩。
  大厅门口,站着个红红脸膛挂盒子炮佩粉红色领章的年轻宪兵。他把着门,不让外边人进来。家霆要出去看看,红脸膛的宪兵见他年小像 个学生,说:“外边乱,别跑远,玩一会就回来。”
  家霆点头,一闪身出了厅门走到了左舷甲板上。外边,空气清新,江风很大,有点冷。初升的太阳正红艳艳地浮起在东方,将浑浊苍黄的 江水照得泛出紫金色,江水散发着水腥味。耳边是震耳的轮机声。家霆转脸一看,船侧甲板上挨个睡满了人。前面甲板上集中了不少伤兵,正 在高声说笑喧哗。一个伤兵在吹口琴,一些伤兵同声在唱抗日歌曲。先唱的是《打回老家去》,一会儿又唱起了《义勇军进行曲》。伤兵们穿 的都是胸前有红十字的灰布棉大衣。有的拄拐杖,有的手臂和头部包扎着肮脏的绷带。家霆对这些抗日负伤的兵士钦佩而又同情。在青阳县虽 遇到过伤兵打骂,家霆觉得那是方丽清不好。此时此地,见伤兵们唱歌时都慷慨激昂,谈笑时也和蔼可亲,他不由自主地移步上前。听着《义 勇军进行曲》,他忍不住也轻声哼了起来。他想起战前在学校里的一些情况:教音乐的陈老师教唱这支歌,大家一唱就热血沸腾。他身旁一个 坐在行李卷上的伤兵起身想站起来,拐杖未拄好,一滑差点跌倒。家霆连忙双手一抱,扶住了他。他咧嘴笑了,用手拍拍家霆的背,说:“小 家伙,你是哪儿的?”伤兵黄脸膛,慈眉善目,约摸二十多岁,南方口音。家霆用手指指大菜间方向说:“我跟着爸爸在那儿!”伤兵点点头 ,说:“大菜间?”家霆点头“呣”了一声,忍不住说:“我小叔也在上海打仗。他是教导总队的。你是在上海负伤的吗?”
  “教导总队的?”伤兵点头,“对!教导总队是在上海作战的!我们不在一起。你小叔我不认识,他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家霆摇头,“我怕他也像你们一样,受伤了!”语气里带着深切的怀念。黄脸膛慈眉善目的伤兵叹口气:“很可能啊!我们 在上海打得惨啊!鬼子当然死了不少,可是我们的损失也重。我们的小炮是从德国买的,在上海的阵地上不适用;从意大利买的飞机,听说是 废物飞不起来。这次撤退更有趣了。一会儿命令撤,一会儿又说已撤退的必须马上返回原阵地,未撤退的不得移动。结果,一片混乱!像我们 ,负了伤能逃出命来上武汉,算是命大福大了。”说完,一声长叹,又在行李卷上坐下了。
  家霆心里酸酸的。黄脸膛的伤兵对他有感情了,说:“小家伙,看样子你是个小学生?”见家霆摇头,他又改口说:“初中生?你一定会 唱歌!来,我们一块儿唱个歌好不好?”他吆喝那吹口琴的年轻伤兵:“快,吹个《松花江上》!”
  吹口琴的伤兵真地吹起了《松花江上》,家霆就开口唱了。在学校里,他是参加过歌咏队的,集体到电台播过音,他也在同乐会上表演过 。他的声音稚嫩响亮,唱着: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甲板上的伤兵们也都同声唱起来了:“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唱着唱着,甲板上的难民们也都唱了起来。大家都流泪哭泣起来 。家霆也泪流满面。为什么会有这样悲壮慷慨的情绪呢?他也无从解释。
  江风中,歌声飘扬,家霆唱着歌同伤兵们在一起,热血沸腾。江水浩荡,“大贞丸”在乘风破浪。江上有“突突”的小火轮,也有咿呀划 着的木船。沿江两岸,本是一片荒凉,这时看到了栉比鳞次的房屋。有人在说:“看哪,快到九江了!那是九江!”
  家霆停止了歌唱,听说快到九江了,他对黄脸膛的伤兵说:“我要回去了!”伤兵从身边摸出一个皱巴巴的香烟壳,抽出一支烟,用洋火 点着,对他笑笑,说:“小家伙,你老子是当官的吧?你有空来耍。我们是进不了大菜间的。天再冷,也只能在这甲板上吹江风。你看看── ”他掀起棉大衣的下摆,家霆才看清:大腿上裹着肮脏的绷带。绷带上渗出的鲜血已经变成紫黑色干涸了,白色的绷带变成灰黑色了。
  家霆“哎”了一声,心酸了,说:“啊!──”他忽然想到大菜间里的中校军官。中校有那么多的纱布绷带给儿子做尿布,将那么多的药 水棉花随意糟踏,他问:“怎么不换一换纱布呢?”
  “谁给换?”黄脸膛的伤兵苦笑笑,喷出一口烟,慈眉善目间透露出怨恨,“我们随伤兵医院搬到武昌去。我们院长也在大菜间里。他带 着老婆孩子享福,哪管我们死活!”
  家霆明白了:嗬!中校准是他们的医院院长!……“大贞丸”正在向九江码头驶近靠拢,岸上人声喧腾,船上旅客指指点点都在张望。家 霆想:再不回去,爸爸要责备了。他慌慌张张对黄脸膛的伤兵打招呼:“我回去了,以后再来!”也说不出为什么,他对这个慈眉善目腿上负 伤的兵士有了感情。
  家霆又从原来的出口处挤进大菜间的大厅里去。守门的红脸膛宪兵仍旧对他笑笑。他进了弥漫着酒精炉气味的大厅,见许多旅客都拥在窗 口向外张望九江码头。其余的人仍坐着在看报、聊天或打扑克。那个中校仍坐在桌前,他女人抱着孩子在喂奶。桌上点着一盏酒精灯在煮开水 。家霆穿过人丛,转身到舱房里去找爸爸。
  走到舱房门口,家霆意外地看见爸爸正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客人在谈话。客人留着对分的西装头,穿一件旧咖啡色大衣,西装和领带都是 黑色的,有两只叫人看上去觉得他在生气的眼睛。他左手夹着香烟,还拿个小本本,右手拿着钢笔,正在将童霜威谈的话记在小本本上。方丽 清已经起身,对着镜子篦头。金娣正忙着给方丽清的几只常州篦子上逐一嵌上药水棉花。
  童霜威在说:“……我从安徽南陵奔赴武汉,是为了共赴国难!我由于健康原因,司法行政部和中惩会的职务已经在前几个月辞去,但我 是国大代表。如果你要为中央社发一条简短的消息,就说我童霜威从皖南到武汉共赴国难就行了,别的话可以不说。”见那记者点头,童霜威 又笑着说:“你们做新闻记者的真有办法,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呢?”
  家霆在童霜威身边床上悄悄地坐下,好奇地看着这个新闻记者。
  记者喷着烟说:“童秘书长,我是奉派到安徽采访的。从安庆上船时注意上你了!你仪表堂堂,我虽不认识,但后来见到你进大菜间时给 宪兵递的一张名片,就知道是你了!”
  童霜威又呵呵一笑。这时“大贞丸”已靠拢码头,船体猛地一撞一震,岸上的人声和船上的人声响成一片,叫卖吃食和瓷器的小贩都在码 头上高声招徕生意。童霜威站起身来,从舱房的窗里朝外张望,江边停着无数的小木船、轮船,岸上人头攒动、人声嘈杂。外边,甲板上有人 打锣高声通知:“船到九江码头了!中午十二点开船,上岸的人要早回来!过时不候啰!”
  中央社的记者有张名片丢在童霜威的床沿上。家霆拾过布纹纸的名片一看,记者的名字是:张洪池。张洪池也站起身来了,彬彬有礼地说 :“童秘书长,我走了。再见!以后到了汉口再去拜望。”
  童霜威同他握手,记者匆匆走了。走路姿势很怪,外八字,像只鸭子。
  见他走了,方丽清懒慵慵地说:“真不识相!一清早就来叽叽咕咕,害得我觉也没有睡够。你让倒杯水给他,他一口气喝了两杯水,水瓶 都要喝空了!”
  童霜威叹口气说:“让他发条消息也好,好让人知道我到了武汉!”
  方丽清听童霜威这么说,好像明白一点了,梳着头发,说:“要是他不登报呢?”
  童霜威说:“真要不登那也没办法。新闻记者嘛!谁也不想得罪他们的。”说到这里,转过脸对方丽清说:“九江有瓷器──江西景德镇 的瓷器这里便宜。不过,这条难民船上人太多,挤出去上岸不方便。再说,现在逃难,买了便宜瓷器也无用。我们不如还是在舱房里坐坐,别 上岸了吧!”
  方丽清梳好头发在对着镜子擦胭脂了,说:“我要买点便宜瓷器,好瓷器都丢在南京了,以后总是要用的嘛!”
  童霜威皱眉说:“唉,非常时期嘛!那么多好瓷器都丢了,还要再买干什么?”看她脸色在变,明知拦她不住,只得说:“好吧好吧,你 带金娣去,可是要早点回来呀!船在九江不会停久的。刚才打锣通知你没听见?中午开船,过时不候,可不要误了时间,越早回来越好!”
  方丽清在搽唇膏了,板着脸说:“人家一个人从上海不也到南陵了?没有你陪着也照样没有走到外国去!”
  童霜威哭笑不得,只得由她带着金娣袅袅婷婷地出舱房走了。
  这时,船上特别混乱,不少人都想往码头上去看看,买点吃食或别的东西。人声吵闹,人影和脚步声也来回在舱房门口和窗口晃动。童霜 威问家霆:“你刚才到哪里去了?”
  家霆无聊地在看一张扔在床角的旧报纸,说:“在船头甲板上玩,甲板上有许多伤兵,都是在上海打仗受伤的。他们唱歌,吹口琴,我也 跟他们一起唱。”
  童霜威低头叹口气说:“唉,不知你小叔怎么样了?”他突然十分思念童军威。
  家霆说:“我问了一个伤兵,但他跟教导总队不在一起。”
  童霜威爱抚地看着儿子说:“傻孩子,那么大的上海,那么多的军队,人家怎么会认识你小叔!”
  正闲谈,忽听外边人声鼎沸,来自大厅方向,不知出了什么祸事?有人大声叫骂,也有女人大声哭喊,声音凄厉恐怖,是打架,还是发生 了抢劫?抑是有人遭到了暗杀?
  童霜威飒然警惕,对家霆说:“你留在房里,我出去看看!”说完,他闪身出了舱房。家霆不愿独自留在房里,说:“不,我也要去看看 !”出舱房跟着童霜威匆匆向大厅走去。
  大厅里的人比船靠岸前少了一些,估计是上岸去了。留下了一大半的人,有的坐有的站分散在大厅的各个圆桌前。门口,拥进来了一大批 伤兵,密密挤在那里,一色穿的佩着红十字的灰棉大衣,有的正同把门的几个宪兵面红耳赤地争吵。宪兵人少,拦不住愤怒的伤兵。伤兵们潮 水似的都闯人大菜间了。就在那个中校军官坐的桌子跟前,围着一伙伤兵,他们已将中校像粽子似的捆了起来。中校狼狈不堪,耸着肩胛低着 头,他的年轻女人抱着婴孩号啕大哭,高声惨叫:“求求你们,放了他吧!饶了他吧!……”婴孩也在“哇哇”大哭。
  一个络腮胡的伤兵揪着中校的衣领,高声怒骂,也是向四周围观的人控诉:“……看吧!我们这个伤兵医院院长,自己住大菜间,让我们 伤兵全露天睡甲板!吃,没人管!伤口不换药,尽它烂!我们在前线,有的炸断了腿和臂,有的被机枪打穿了肚子,有的子弹陷在肉里取不出 来。他管我们死活吗?他拿了我们治伤的酒精、药棉和纱布自私自利!大家看看吧!”他松了中校的衣领,将自己的棉大衣一掀,敞开衣襟露 出绷带和负伤的胸部。啊!真是惨不忍睹!胸部伤口裹着的绷带血迹斑斑早已脏黑,他说:“我们为了打鬼子负了这么重的伤,不是说:‘多 救一个伤兵就是多杀一个敌人吗?’这狗×的院长,有点人心没有?我们伤口化脓了也不能换药换纱布,他却拿纱布给儿子做尿布,拿棉花满 地扔,拿酒精煮挂面!这王八蛋!该不该死?”
  围观者脸上同情,议论纷纷。几个伤兵,有的揪住中校院长的头发,有的用拳头在院长的背上胸前猛捶。中校的女人哭叫:“求求你们, 别打他呀!他身体不好!……”女人怀中的孩子“哇哇”大哭。中校脸色苍白,额上油亮亮地冒汗,嘴里结结巴巴也在讨饶。忽然,一个拄拐 杖的伤兵大声高叫:“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今天非把他扔下江去喂鱼不可!”
  他一鼓动,边上几个伤兵同声说好,连揪带拽要将被捆住的中校往大厅门外拖。这时,门口又拥进许多伤兵,大厅里靠近门的一边已经被 挤满堵塞住了。伤兵们乱成一团,有的骂,有的动手打。中校“呀呀”地乱叫,女人和小孩的哭叫声也更响亮、尖利。女人忽地抱着婴孩拦路 跪下了,大声哭着嚷嚷:“求求你们饶了他吧!我们再也不敢了!”她的声音使人听了也觉得悲惨。
  童霜威拽着家霆,叹口气说:“走吧!回房去吧!”他觉得伤兵的事不好去管,这问题不好解决。
  家霆摇摇头,说:“不!”他年纪虽小,有自己的想法:中校院长不好,伤兵骂他打他应该,但中校有女人和小孩,现在也够可怜的了, 把他扔下江去怎么行呢?看样子,发怒了的伤兵是真的干得出这种事的!……忽然,他发现那拄拐杖叫嚷着要将中校扔进江里去的伤兵,正是 那个黄脸膛。他猛地冲上前去,钻过人丛挤到前边,一把拽住黄脸膛的伤兵,大声说:“你们打过他了就饶了他吧!不能将他丢下江去!他有 小孩!”
  刚才,被中校的女人拦路一跪一哭,伤兵们已经心软,中校这时也“扑通”跪下了,又给家霆上来一嚷,黄脸膛的伤兵看来是个在伤兵里 说话算数的人物,他点点头,用手拍拍家霆的肩膀,大声嚷道:“弟兄们,看这畜生有老婆和小孩,饶他一条狗命吧!”揪着搡着中校院长的 几个伤兵,恐怕本来也并不真要将中校扔下江去,是说了做了吓唬吓唬他的。他们将跪着的中校一推,推得他“啪”地趴在地上。有的说:“ 你以后再贪污酒精纱布什么的,饶不了你!”有的说:“今天便宜你这龟孙子了,饶你这一遭!”有的说:“走!下次他再不改,不宰了他才 怪!”……
  童霜威在一边看呆了,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突然跑上去叫伤兵放了那中校,更没想到伤兵们竞真的放了中校。他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情: 儿子的个性他知道,小时候用拳头打碎玻璃窗的事给过他深刻的印象。日常的许多小事上,他感到儿子同那已被杀死在雨花台的柳苇的性格有 相似的地方。刚才,他看到家霆冲上去对伤兵说:“放了他吧!……”那脸上坚决的表情和他的妈妈何其相像!刹那间,他心头波澜又起,愣 在那里,丧魂落魄一般。
  大厅里的伤兵“呼呼隆隆”地走了。几个宪兵重又站在门首,大厅里暂时又恢复了平静。中校院长此刻已被边上的人松了捆绑,脸色仍然 苍白。他的女人停止了号哭在默默落泪,将停止啼哭了的儿子交到男人手上。中校抱着儿子,摇头嘀咕:“这年头,军界没有混头!……”四 周的人仍然都注视着他们。桌上的酒精灯仍放在原处,但药棉、纱布都被伤兵们拿走了。挂面撒在地上被踩得粉碎,几只鸡蛋打破在地上,蛋 清蛋黄涂得满地。
  童霜威和家霆回到舱房里,童霜威想同儿子谈谈刚才的事,忽然听到汽笛长鸣,一会儿,“大贞丸”上响起了锣声,夹着悲悲惨惨的汽笛 声,形成了紧张恐怖的气氛,船甲板上乱成一团,有人高吼:“空袭警报!空袭警报!”
  童霜威大吃一惊,顿脚对家霆说:“糟糕!警报!你妈妈和金娣上岸去还不回来!”他看了看金怀表,叹息一声说:“唉,九点半了!… …”
  隐约有飞机声。家霆想出去看看飞机,也看看金娣和方丽清,说:“爸爸,我到甲板上去看看!”
  童霜威摇头禁止,侧耳听着,叹着气说:“唉!但愿不来丢炸弹才好!”听着机声消失,他才带着疲倦的神情放心地嘘口气说:“看来, 飞机过去了!是路过的日机,也许是去炸武汉的呢!”
  正说着,听见门响,门一开,见方丽清带着金娣进舱房来了。金娣满面是汗,提着一大篮瓷器,大碗小碗,大盘小碟,调羹酒壶,约摸四 五十件。
  童霜威先是说了一声:“谢天谢地!”看到方丽清买了这么多瓷器,不禁又烦恼地说:“唉,你们总算回来了!买这么多瓷器干什么?空 袭警报你们还在外边走动,把我都急坏了!”
  方丽清嘟着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九江瓷器便宜。便宜货不塌不是阿曲死了吗?”
  童霜威只好叹口气闷声不响。
  一会儿,解除警报的汽笛响了。汽笛的声音像一个疲劳紧张过度的人松了一口气,尖利而无力。
  “大贞丸”是午后开行的。一路平安无事。
  第二天清晨,童霜威一家在甲板上看到了武汉三镇那水波粼粼的宽阔江面。江面上,是众多的升帆航行的帆船和鸣笛的火轮,来往穿梭的 舢板和驳船。看到了汉口的江海关和江海关前长长的仓库、堆栈、高楼。码头上有不少装运货物的短袄苦力在装卸货物,扛着大麻袋包或在货 堆边哈冻瑟缩着。这时,江海关上的大钟正“当!当!”连敲六下。他们也看到了淡雾中晨光不断扩大,逐渐向长江两边延伸,天穹越来越开 阔!看到了瑰丽天空下灰蒙蒙的武昌黄鹤楼和龟蛇二山。
  抗战高潮中的政治中心──武汉三镇到了!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五卷 滔滔洪波曲,武汉有低调 二

武汉是全国重镇,贯通南北的平汉铁路和粤汉铁路与横亘东西的长江在此交叉。无论冀、豫、苏、皖、赣、湘、粤哪 省有事,人们都会跑到这里来。政府为表示长期抗战的决心,早将首都由南京迁到重庆。武汉是入川必由之路,所以南京的专车,不断地一列 一列由津浦路经陇海路、平汉路到达武汉。沿江一带,芜湖、安庆、九江等地的人也搭船溯江而上到达武汉。武汉三镇顿时冠盖如云。武汉本 有一百二三十万人口,因日寇飞机轰炸,走了一些,可是走的少来的多,一下子增加了几十万口。中枢要员和富商大贾大多数都来了,整个城 市的面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现在,这里是抗战的心脏了!
  “大贞丸”到达汉口,清晨天冷,口鼻里呼出的热气,马上化成白雾。童霜威看着灰蒙蒙空气中显得嘈杂衰旧的武汉,想起早年北伐前后 的一些旧事,心里既有感触,也有惶惑。但更多的是欣慰,总算平安到达目的地了!他和方丽清带着家霆、金娣从“大贞丸”上下来时,让穿 着号衣的搬运夫搬着全部行李箱笼。那一篮在九江买的瓷器,方丽清怕搬运夫手粗打碎了,要叫金娣提着。
  童霜威说:“让搬运夫拿吧,打不掉的!”
  方丽清摇头:“我不要!”她一定要金娣提着,又一再叮嘱:“小心!打碎了要你的命!”
  家霆见金娣提篮子吃力,上前说:“我们一起提!”
  金娣不肯。方丽清白了家霆一眼,但见提篮子是好事,也不做声。家霆就同金娣合提着瓷器篮子并排跟在童霜威夫妇身后,走出船舱通过 甲板下船,走到码头上去。
  码头上乱糟糟的。出口处,许许多多旅店、客栈接客的人手拿招贴,动手拉拽,嘴里用湖北话说着招徕生意的话:“你家,住客栈,迎宾 栈,价廉物美!”“你家,住大东旅馆!包你满意!在特三区,不怕轰炸!”
  童霜威竖起皮大衣领子,心里不愉快:战前这些年,何曾像此次来到武汉如此狼狈?那时候,不论到哪里,都有人有车接送迎迓。这次. 坐的是“难民船”,事先也未能通知谁来接,连冯村也未通知他来接。现在下了船,人地生疏,该怎么办?
  如果雇辆野鸡汽车直接到冯村家去,未免使我使他都太狼狈。不知他给我把房子准备得如何?是什么样的房子?此番到汉口来,是想在政 治上有所作为的,不能一点排场不讲。倒不如多花两个钱,先找个体面点的地方住下来,然后通知冯村来接,可以光彩一点。这一想,恰巧在 那伙摇着招贴、嘴里高声招徕顾客的人中,有一个与众气势不同的穿长袍的高个儿胖子,手拿一张粉红招贴,正在寻找目标。他看准了童霜威 是个有身份的人,童霜威也感到此人必定是家大旅馆的接客人。两人目光相汇,高个儿胖子笑容满面上来说:“老爷,我是法租界璇宫饭店的 !法租界上,不怕空袭,安全绝顶。璇宫饭店是一流饭店,服务周到,房间明亮,中西大菜俱全,请上汽车。”
  童霜威朝他手指处一看,见一辆接客的黑色轿车停在东边,心里一动,对方丽清说:“走,先到璇宫饭店住!”
  方丽清问:“怎么?你也不问问价钱?”
  童霜威嫌她烦,说:“你别管了!先到饭店里安顿下来,洗洗澡、换换衣,再通知冯村来接多好!太狼狈了不行!”
  方丽清想想也对,就不做声。这时,那个留着对分西装头、有两只老是像在生气的眼睛的中央社记者张洪池,恰好迈着外八字步走过。他 行装简单,只提着一只小皮箱和一只公事皮包,看到童霜威,打了个招呼上来握手,问:“童秘书长,你到哪里?”
  童霜威说:“先在璇宫饭店住住。”
  张洪池同童霜威点头分手。童霜威和方丽清带了家霆和金娣上汽车,带的箱笼物件太多放不下。接客的高个儿胖子,是个能干人,嗓门响 亮,说:“老爷,余下的东西交给我雇辆野鸡汽车一路去!”
  方丽清不放心。高个儿胖子察觉了,马上说:“人分开坐就是!”他一招手,一辆野鸡汽车开过来了。一家人分坐两辆汽车,经过江海关 东转西弯地向法租界驶去。一路上只见路口都竖着抗战的巨幅漫画和大字标语。比起在南陵等安徽的县份里,这里的抗战气氛浓烈得多了。童 霜威和家霆心里都说不出的高兴。
  忽然,家霆看到迎面擦过一辆汽车,里面坐着的像是同班的女同学欧阳素心。欧阳素心长得跟金娣有那么几分说不出的相像,都是小巧玲 珑的体型。欧阳素心的爸爸是海军里的高级军官。看来,她也随家到武汉来了?在学校里时,家霆同欧阳素心一起演出过舞蹈。欧阳素心有婉 转脆亮的嗓子,是班上最最漂亮的女生了!无意中瞥见她,忽然勾起家霆对往日学校生活的一片深情。可惜,并没有看得真切,汽车已经擦面 驶过去了,家霆不禁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童霜威问:“怎么?”
  家霆坦率地说:“我看到同班的女同学欧阳素心了!”爸爸打断了他的思路,他觉得扫兴。
  汽车不到二十分钟,到了璇宫饭店。璇宫饭店,很有气派,进门使人感到华丽、舒畅、洁净。接客的将童霜威一家安置到楼上。上了二楼 ,耳里就传来麻将牌声,“哗──”“哗──”“啪!”“啪!”也闻到不知哪里传来的鸦片烟味。童霜威用鼻子嗅嗅,对方丽清说:“看到 没有?法租界,烟赌都自由!”
  一个捧吸水烟袋的账房约摸五十多岁了,是个干瘪精明的老头子,上来迎迓,陪同到房间里去。住的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大房间里是一张 大床,有讲究的沙发、桌椅外加卫生设备。小房间里是两只小床,外加沙发桌椅。一看挂在墙上镜框里标明的房价,大房间每日四十元,小房 间二十元。童霜威大吃一惊,方丽清“哟”了一声说:“敲竹杠啦!”
  茶房进来送热水瓶,问吃什么早点。童霜威点了四碗青鱼面,说:“房价怎么这样贵?”
  茶房笑了,说:“老爷,非常时期,这是新涨的价。现在,日本飞机轰炸,法租界最安全。要在外边找房子住,一间前厢房每月租价要四 百块钱,还要一租三个月一次预付哩!要是我们旅馆便宜,不早把墙壁都挤破了吗?现在还有空房间,能住上就不错了!”
  童霜威只好不做声,对家霆说:“家霆,快去楼下账房间买点信纸信封或者明信片,我好给冯村写封信通知他。”
  家霆“嗵嗵嗵”地下楼了。方丽清忙着去盥洗间洗脸、刷牙。金娣忙着在将提包里的双妹牌花露水、无敌牌雪花膏、虎标万金油、寇丹、 指甲刀等,全拿出来放在桌上,备着方丽清用。童霜威背着手在房里踱方步,思索着:马上写信给冯村,发出后,下午就可能收到,明天就会 来。今天,上午休息休息,洗一洗;下午,可以到外边逛逛,买些报纸杂志看看。“入境先问俗”,先了解一下面上的情况,熟悉熟悉,明天 如果冯村来,住处安排定了,十二点钟以前就搬走,可以少算一天房钱。正想着,家霆拿着几张明信片进房来了。童霜威接过明信片,夸了一 声:“好!”见桌上有笔墨砚台,就泼水磨墨,一支小楷毛笔已经秃了尖,只好将就着写了一张名片给冯村,告诉他已经到了汉口,住璇宫饭 店203号,让他速来见面;又写了一张明信片到南陵给江怀南,告知已平安到达汉口。一想,用明信片写信太失身份,又觉得住处尚未固定,就 把这张明信片撕了,停笔不写。将给冯村的明信片交给家霆,说:“快到门口发了!我刚才来时,见门口有个邮筒的!”又掏张名片给家霆说 :“把这名片交到楼下账房间,告诉他们:我住在203号,来客让他们请上楼来!”家霆又“嗵嗵嗵”地出房下楼了。
  茶房用托盘将四碗青鱼面端来。童霜威匆匆去盥洗室洗脸。家霆也从楼下发信回来了。四人盥洗完毕吃罢早点,童霜威感到精神爽快无需 休息了,建议说:“丽清,我们上街逛逛去吧!家霆,穿上大衣!”方丽清吃罢面条正叫金娣给她捶背,满脸愠色地说:“房间四十块钱一天 ,亏你不心疼!上街有什么逛头!从船码头一路上来我就看过了,这里同上海相比,是拿碟子比天!我不去!我要在这里住出本钱来,你在家 洗洗澡不好?”童霜威掏出金怀表来看,说:“澡晚上洗,现在快十点了!这样吧,旅馆里吃饭方便,你同金娣中午想吃什么就找茶房点一些 什么,中餐西餐都行。我带家霆在外边,来不及就不回来吃了。我这次来武汉,要好好活动活动,先要了解一下外边的情况。”他不看方丽清 的表情,穿上皮大衣,看看已经穿好大衣走出房去的家霆的背影,回头对方丽清敷衍地笑笑,说:“不会回来得太迟的!”说着,也跨步出了房 门。
  隐隐约约的麻将声、谈笑声、女人的媚笑声……从旅馆各个房间里传出来。也闻得到隐隐约约的鸦片味、雪茄味、香烟味、脂粉香水味以 及菜肴酒肉混合的一种热腾腾的气味弥漫空间。有人趿了拖鞋在走廊里哼京戏;一个打扮得浓妆妖冶的女人在楼下大厅沙发上不知等候着谁; 两个穿军装的女子,电烫了头发戴了军帽,脚上穿了高跟鞋,由一个穿学生装的青年男人陪着不知来找谁。童霜威带了家霆走出了璇宫饭店, 一到街上,就感到空气新鲜得多,父子二人无目的地信步向左边一条比较热闹的街道上走去。
  路上,有不少愁眉苦脸乞讨的难民,有的穿得并不破烂,男女都有,还带着小孩。童霜威同家霆走过,有的就上来乞讨。童霜威掏出毛票 来布施,问一问,都是从江南一带逃到武汉来的。有的在难民收容所里落身了,有的还在街头流浪。童霜威看了叹气,家霆心里也酸酸的。有 个抱着小孩乞讨的男的长得像尹二,张着嘶哑的嗓子大声在叫:“老爷太太帮助帮助难民吧!……”家霆盯着看了好几眼,由此不禁又想起了 潇湘路的一些往事。他忍不住说:“爸爸,给我点钱,我要给他!”他拿了童霜威给的两张毛票,上前亲手递给了那个像尹二的男人。
  常有汽车驶过。一辆“雪佛兰”,跟南京潇湘路家中尹二开的那辆相似,式样和颜色都像。童霜威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家霆也敏感, 指着车牌说:“爸爸,你看,多像我们家的车子呀!你看那车牌,是南京的!”
  童霜威一看,是呀!车牌上车号前标的是“京”字,说明车是从南京驶运来的。童霜威想:唉,我的车丢在南京了!其实,早知仗打这么 久,不到南陵,也许还好些,汽车也可以运到武汉来。可惜,现在迟了。一刹那,秦淮河的六朝烟水味,中山陵的驰道,明孝陵的梅花,玄武 湖的台城倒影,龙蟠虎踞的钟山,莫愁湖的垂柳……都涌上脑际。但又想,在南陵过上几个月没有轰炸的平静生活也是值得的,不禁又叹一口 气。街边,一家理发店里拥满了等待理发的顾客;一家日用品杂货店里也挤满了买碗筷及日用杂货的人。有一家跳舞场,门口装饰着霓虹灯, 现在是白昼,霓虹灯熄灭着,门口竖的牌子上写着:“晚舞6:30—12:00”,可以想见晚上这里的歌舞升平景象。路口有个报摊,童霜威和家 霆上前,买了几份报,站在路边草草将报纸一翻,看看标题。只见报上登的消息有:德国大使陶德曼由南京乘吉和轮抵汉;日机轰炸粤汉路; 一条特别引人注意的新闻,标题是:《近卫首相谈如我改变态度,日本将与我谈判,要求中国重新考虑与日合作》……
  童霜威站在人们熙来攘往的街边,忍不住将这条消息仔细看了一遍。消息登的是:
  【路透社二十七日东京电】首相近卫今日在其对新闻记者所发表之谈话中,曾谓如南京政府与蒋委员长改变其对日政策,而提议与日政府 谈判,则日本准备有以应之。但若南京政府决计长期抗日,则日本亦准备接受其挑战。此后军事计划渠无所闻,因内阁与帝国大本营间仅开过 一次联席会议也。但其纵有所闻,渠亦未便宣布之。在浅识者观之,中日现状可视为一个阶段之结束,但依渠意见,上海日军总司令松井将军 所发日军不独可攻至南京与汉口,且可深入重庆之言论,至为恰当。至于日本对华根本政策并无变更,即要求中国重新考虑放弃其反日政策而 与日本合作是也云。
  童霜威看完了这条引人注目的新闻,觉得颇不是滋味,这像是一碗用蜜糖、黄连加上辣椒煮成的汤。新闻里,近卫软硬兼施,既有诱和, 又有威慑,摇着橄榄枝,又挥舞着利刃,实际是要中国屈膝投降。所谓“和平”,当然是没有希望的。日本要开始进攻南京,倒是可以看出这 种用心的。他心情复杂地把报卷起插进皮大衣口袋,叹口气,对正在街边看着一家绸缎店玻璃橱窗的家霆说:“走吧!走出法租界看看。”
  父子两人一起走出了法租界。沿街人很拥挤,黄包车接连不断,汽车也不少,看得出一种战时造成的“繁荣”。许多红瓦白壁的洋房,为 了防空,都已刷上一层蓝灰的保护色了。两人走着走着,走到热闹的前花楼一带来了。童霜威在烟纸店里买了一罐“大炮台”香烟,这一向都 没吸过这种好烟了。他看到街边竖着两幅画在木框布面上的彩色大漫画。一幅画的是工农商学兵臂挽臂前进,左下角一个日本帝国主义者狼狈 鼠窜,边上写的是:“工农商学兵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另一幅画的是一个骑着跛脚马的日本军人陷身泥淖之中,进退两难,画上写的是: “日本侵略者在泥淖中越陷越深。”家霆看了漫画,不禁笑了,但瞬间又被街边一群唱歌的人吸引住了。一伙男男女女的青年人,穿的棉军衣 ,正在高声唱歌作宣传。手里拿的是纸糊的红绿旗子,上边是毛笔字写的标语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抗战到底!”齐声唱的是《义勇 军进行曲》。围着看的人也跟着唱,大家都一面唱一面流泪。家霆跑上去也高声唱起来,一边唱一边流泪。童霜威感到激动,眼泡发酸,泪水 电盈眶了。他明显地感到一种蕴藏在民众中的抗日怒焰和抗日热情在燃烧。这种气氛比在南陵到安庆这一路都强。也许这就是武汉是当前的政 治中心各方人士云集在此的原因吧?
  这支歌唱完,宣传队又换唱别的抗日歌曲来了。童霜威拉家霆一起从人堆里走出来,沿着人们来来往往的人行道再朝前逛。
  家霆还沉浸在刚才的激情中,忽然说:“爸爸,我喜欢武汉!这里才有点像抗战的样子!”
  童霜威觉得儿子的话不像是个孩子说的,倒像是个思想比较成熟的青年人说的。他是看着儿子从牙牙学语,到会唱歌的。那时,儿子第一 支会哼哼的歌,就是“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革命革命成功,革命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儿子也许根本不太懂唱的 歌是什么意思。那是他生母柳苇教他唱的。那支歌当时很流行,男女老少差不多都会。可是,后来,民国十六年以后,这支歌不大唱了,还有 人将歌词改成:“大饼油条,大饼油条,脆麻花,脆麻花,三个铜板一个,三个铜板一条,真好吃!真好吃!”家霆也这么唱过。后来,儿子 上了小学,会唱《小小画家》一类的歌了。儿子一年年长大,学会了许多新歌,但爱唱的总是那些爱国的抗日的歌曲。这是为什么?儿子是在 他不知不觉中,在学校里一些老师和社会上那种抗日的情绪感染下在成长着呀!现在,童霜威剪断思绪,觉得儿子说的是对的,叹口气说:“ 是呀,你说得对!现在战局形势很紧,南京可能会沦陷。同日本人打,艰苦得很,确实需要集中全国的物力、财力与人力来抗战!”说这些空 泛的话时,他自己觉得说得很无力量,不由得悄悄叹了一口气。谁知,家霆走着,忽然问:“爸爸,你为什么不出力?”
  这话也许问得幼稚,却是发自真心的。童霜威听了,愣怔着回答不出。怎么回答呢?他嗫嚅地说:“家霆,你不懂。爸爸的职务已经没有 了!这个国大代表,实际是空的。爸爸无派无系,没有实权,也没有靠山,更没有自己的一班人马。爸爸从南陵来,是想出点力的。但谁知有 没有出力的地方呢?”说到这里,懊丧起来,他皱起了眉心。
  家霆似乎比原来明白了,但也不全明白,感觉爸爸要出力是能出力的,又觉得爸爸确实是不得已。大人的事,他似乎还管不着,也不能完 全理解。他沉默着。忽然看到路边墙上有一溜电影片的海报,他好奇地紧走几步上前去看。好几家电影院都在放映《平型关大捷》的记录片。 海报上写的是:“晋北前线八路军平型关大捷,日寇精锐板垣师团被击溃。”又注明:“日寇在中国战场首次遭到歼灭性痛击,歼敌三千多, 敌汽车百余辆,缴获步枪、大炮、机枪及其他胜利品无数。”
  马路上的汽车和黄包车来来往往,这一带仍比较热闹。家霆透过马路上的车辆和行人,发现前边隔马路不远处有家电影院,就在放映《平 型关大捷》。他饶有兴趣地说:“爸爸,去看电影好不好?我还没有看过同日本打仗的片子哩!”
  童霜威看着海报,心里一惊:“八路军”三个字使他立刻想到了共产党!在安徽南陵,消息闭塞,他只知道八月下旬,国民政府正式公布 改编红军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委任朱德、彭德怀为八路军总司令和副总司令,下辖三个师。九月底,中共中央将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再度 合作的宣言送交中央社发表,老蒋也发表了赞成合作的谈话。九月里,苏联和中国订立了“中苏互不侵犯条约”。十月里,国民政府正式命令 改编南方红军为新四军。但关于八路军和新四军如何抗日的情况,几乎从不见《中央日报》等报纸报道。现在到了汉口,却公开看见了放映八 路军在平型关抗日打大胜仗的新闻纪录影片,公开宣传起共产党的军队来了!从西安事变到今天,尤其是“八.一三”以后到今天的几个月里 ,这种进程变化得如此之快,使童霜威简直觉得头脑跟不上形势了。他一方面惊讶,一方面兴奋激动,心头涌起一种奇异的感情:在民国十六 年血流漂杵的“清党”后,沉睡了十年的武汉,似乎渐渐又在恢复到它在北伐时代的气氛和状态了。他敏感地想到:武汉现在一定有了中国共 产党的代表团,一定有许多共产党人在公开或秘密地活动。也不知怎么的,一霎时,他又想到了死去的柳苇。不但柳苇,还有柳忠华!柳忠华 出狱后,在南京潇湘路住了些天,他要资助他一二百块钱,但冯村来信说:“忠华一块钱也不肯要,他走了!他要到武汉去!”现在,忠华在 武汉吗?
  童霜威蓦然如在梦中。儿子关心抗战,对打日本、打胜仗有兴趣,为满足好奇心要看这电影并不奇怪。只是童霜威此刻没有心情看电影. 说:“这电影好在也不是放映一天两天,等把家安好,让冯村陪你看,好不好?”
  家霆当然点头答应。他欢喜冯村,心里明白:明信片寄出后,明天冯村舅舅会来,所以高兴地说:“好!”
  父子俩继续无目的地带着巡礼的态度向前徜徉。童霜威穿着獭皮领大衣,走了路,身上发热,额上微微冒汗。忽然,听见天空飞机声响, 抬头看时,一架棕黄带绿色的三引擎大飞机在低空飞过。飞机显得很笨重,可能是重轰炸机,机翼上有青天白日的标志。路人都昂首看着指点 。家霆目送着飞机远去,十分兴奋,说:“爸爸,我们的飞机!真大!”
  说来也巧,街边正好走过两个高个儿穿皮夹克航空衣的外国人。他们的衣背上有一面中国旗和一面苏联的红色镰刀斧头旗。旗下有十六个 中文字:“国际友人,来华助战,凡我军民,一体保护”。街上的人看了飞机也都朝这两个外国人看。有的人在嚷嚷:“苏联的飞机师!”“ 苏联人!”
  家霆也好奇地拽拽童霜威的袖子:“爸爸,看!”
  童霜威点头,说:“看来,是苏联的航空员哩!”他在“大贞丸”上时,听中央社的记者张洪池说过:武汉有苏联的航空员和飞机在帮助 中国抗日。现在,目击了两个苏联人,联想到刚才看到的那架大飞机,他感到欣慰。从抗战前夕到现在,指望国际援助,论理英美好像应该给 些帮助,实际却只有现在看到了飞机,看到了飞机师,才感觉到了有苏联的援助。他心头激起一阵热浪。从民国十六年“清党”以后,他虽是 国民党员,虽然也不满意共产党的过激主张,但在大屠杀共产党人的环境中,始终有一种噤若寒蝉的感觉。尤其是柳苇的事,他怕受牵连,也 实际受过影响。柳苇的被枪杀,他痛心又不敢表露。在他思想上,早以为联共、联苏都是不再会出现的事了。谁知十年剿共,剿来了一场西安 事变。西安事变之后到现在,仅仅不到一年,在武汉却目睹了这种重新联共、联苏的局面,心头是感慨?还是忏悔?是对往事的悲恸?还是对 今天的冷静思索?都说不上也不好说了!只觉得矛盾错综复杂地交织在心中,有一种血压升高头里发晕的昏昏然感觉了。
  他忽然丧失了再继续逛街的兴趣,对家霆说:“家霆,我们叫两辆黄包车回去吧,我不想诳了。”
  父子两人叫了两辆黄包车,又从原路回法租界璇宫饭店。饭店里,依旧人声喧哗,二楼不知哪间房里,有人拉着胡琴在吊嗓子,唱的是: “……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声音悲凉沙哑。上了二楼,到了203室,推门进去时,却没料到看见冯村正坐在那里同方丽清谈话。 方丽清倚在沙发上,金娣正替她捶腿。冯村捧着茶杯在喝茶。
  见了冯村,家霆可高兴了,叫了一声:“冯村舅舅!”猛地冲上前去。
  童霜威也心里高兴,喜滋滋地说:“啊,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呀?”
  冯村已经迎住家霆,将家霆揽在身边,说:“秘书长,那个中央社的记者张洪池,他打电话找到我,告诉我说:在安庆到这里的船上遇到 你们。又说你们住在璇宫饭店。我将信将疑,立刻赶来,果然见到了师母。我事先没能知道你们何时来,也没有迎接,太失礼了!”
  方丽清在一边摆摆手叫金娣不要捶腿了,改为捶背。她刚才听见家霆叫冯村“舅舅”,心里不高兴,因为她知道一点冯村同柳苇的关系, 虽然并不清楚,平时家霆当她的面是避免叫冯村“舅舅”的。今天,实在喜出望外,才叫了一声。但由于刚到武汉,见到冯村不免要高兴三分 ,所以方清丽带点喜滋滋地插话说:“冯村已经给我们定了房子。他说房子不错,一间二楼的正房,一个亭子间,一月三百元。要放在这几天 ,房租就要五、六百元了。”
  童霜威在沙发上坐下,很高兴,说:“好啊,我们早点搬去。住在这种旅馆里,很不安定!”
  冯村做着手势说:“政府宣布迁都重庆后,武汉为人川必由之道。人一集中,战区同胞不愿受战火威胁或做顺民,都到武汉来了。到处都 是下江口音的人,中山路、江汉路上人多得摩肩接踵,下级公务员生活艰苦。现在,住的问题最困难了。人们都向法租界发展。自从日侨撤退 ,我方管理日租界后,法租界是惟一的租界,弹丸之地容纳不下多少人,房价也就贵极了。有个投机家,先期以每月一百元租屋五间,如今转 租三人,每间每月三百元。一次收三月房租净赚四千二百元。以此为逃难费用到重庆去了!”
  方丽清“扑哧”笑了,说:“这种二房东倒是做得。你替我们租的房子,将来我们不住了,可以转租,收回本钱,说不定还可以赚一笔钞 票!”
  童霜威听了,心里发烦,也不理她,将刚才买的“大炮台”香烟罐开了,抽起一支烟来。冯村也好像没有听见方丽清的话,自顾自地喝茶 。家霆对后母的为人一向是瞧不起的,对后母老是要金娣不停地给她捶背捶腿也一直看不顺眼。这时也不用正眼瞧方丽清,只顾坐在冯村身边 的沙发扶手上,亲切地想听冯村同爸爸谈些什么。
  童霜威吸着烟问:“租的房子在什么地方?”
  冯村介绍说:“在特三区扬子街大陆坊。过去是英租界,如今虽然收回了,仍由外交部直辖,和英国仍有点藕断丝连的关系,所以还是比 较安全。”
  童霜威敲敲烟灰,问:“这儿空袭厉害?”
  冯村自己从茶壶里斟茶。那茶壶是放在棉套里保温的,说:“目前空袭常有,但有苏联空军帮着作战,日寇在市中心还很少大轰炸。现在 ,对于一般市民,还没有防空设备。预行警报一来,大家就乱跑。大抵是跑到江边或者空旷处、大树下躲一躲。”
  童霜威说:“那有什么用?大树能挡炸弹?”
  冯村点头,说:“是呀,所以也有人根本不躲,在什么地方就把什么地方当作防空壕。紧急警报时,街上禁止人通行,也怕汉奸打信号, 有防护团员和宪兵军警维持秩序。”
  童霜威思索着问:“武汉政界情况怎样?”
  冯村习惯地用手拢了一下头发,说:“一部二十四史,怎么说呢?反正,我看,为了抗战,国共合作大有好处。这里能有点抗战气氛,同 这是分不开的。现在八路军和新四军在武汉都有办事处,设在前日本租界里边。目前街头上动员群众救亡工作的宣传比较做得好。听说,共产 党的《新华日报》要在武汉创刊。目前电影院正在放映八路军平型关大捷的电影,看的人很多,影响很大。”
  家霆插嘴说:“你明天带我看电影!我想看同日本鬼子打仗的《平型关大捷》!”
  冯村点头,说:“好,明天可能不行,没时间,隔一天一定抽空带你去看!”又接着向童霜威介绍说:“老蒋还在南京指挥战事。汪精卫 和孙科在汉口,于右任也来了。前天听说汪精卫离汉他往,但日内又要回来的。现时战局艰难,泄气的低调不少。虽然已决定迁都重庆,一则 交通不便,二则四川刘湘等的态度还不明朗。别说中央要人,就是一般人,真正想入川的并不多。留在武汉,实际都有观望犹豫的意思。机关 上下班也不景气。虽有签到簿,也比不得在南京时那样正规,办公地方又挤,混日子的不少。那毕鼎山委员就是个混世魔王,经常跑舞厅,打 通宵麻将。那天他喝了酒带几分醉意,我问他:‘毕委员,你看这时局怎么发展?’他笑着摇手:‘哈哈,打打麻将,喝喝老酒,管他娘的! ’……”童霜威咬牙切齿,骂了一声:“这个王八蛋!”又问:“他知道我来了吗?”
  “我没跟他说!”冯村摇头说,“不过中央社那个记者张洪池说,明天报上就要在时人动态里发中央社的消息,说您到武汉了。”童霜威 听了有点高兴,换一支烟,吸了一口,说:“你怎么认识这个张洪池的?”冯村答:“巧得很,他是我大学时的同学,不过他是政治系的。” 童霜威说:“真巧哪!我在安庆上船,他就注意了我,来作访员。可是,我谈起有个从前的秘书住在汉口,他听了,也问问名字和情况,却没 有说起认识你,更没说起跟你同过学。”冯村笑笑,说:“此人肚里曲曲弯弯多,非到必要话不多说。过去我们同学时,只是相识,并不要好 。他绰号叫‘牙签’,意思是说他有缝会钻。学生时代,就善于社交跑上层。我们思想上也合不来。但,现在他在中央社挺红。到底是个什么 样的人物,我也摸不清。据说他是特字号的!”
  童霜威突然关切地问:“南京潇湘路一号的房子,不知怎么了?”
  方丽清一直在用小锉子锉指甲,她已经叫金娣去盥洗室洗衣了,这时在一边插嘴说:“我先前正在问冯村,他说没有信来。这些佣人,我 看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冯村解释说:“庄嫂和刘三保不识字。尹二文化也不高,虽能看看报,写信也不行。不过,他们还是负责的。前些时候来过信……”
  方清丽生气地红着脸说:“哼,负责!我看家里的东西都得给他们偷光卖光!刘三保爱喝酒,那些鸽子依我早把它吃了,也不必留给他们 偷吃光!”
  家霆忍不住了,想:只有你才吃我的鸽子哩!心里生气,回驳似的说:“我的鸽子,‘老寿星’会按时喂的,他们才不会吃我的鸽子哩! ”
  方丽清听得出话里有刺,气得脸更红,想说些什么,童霜威已经察觉到这一点了,拦阻方丽清却面对着家霆说:“你少说几句好不好?” 又叹口气回头对冯村说:“唉,军威有消息吗?”
  冯村摇摇头,说:“没有。我打听过,大略知道教导总队到了沪杭路新桥车站。下车后,奉命接替六十七师八字桥的防地,同日寇打了好 几天拉锯战,牺牲很大。后来情况就一无所知了!”
  童霜威默默不语,一口又一口吸烟,心里交杂着思念和挂惦,站起身来,走近窗口,眺望着远处高低分层的房顶和房屋以及下边街道上来 往的行人车辆。
  冯村明白童霜威的心情,站起来也走到窗边,排遣地劝解说:“我想,吉人天相,他不要紧的。”
  方丽清去拿出一筒瓜子来嗑,抓了一把放在冯村身旁的茶几上,说:“我早说,好铁不打钉!你这个当兵的弟弟,走这条断命的路是走错 了!”她说这话时,两眼对着童霜威。
  童霜威听了生气,不去理她,问冯村:“管仲辉有没有消息?”
  冯村用手拢拢头发,摇头说:“没有!南京看来快要被包围了。此公参加防守南京,处境一定艰难。不过他一向自命是福将,也比人家会 用韬略,也许他会有什么金蝉脱壳之计。”
  童霜威揿灭烟蒂,站起身踱了几步又回身坐下,舒口气使自己轻松起来,对冯村说:“好啊!总算到了大武汉!又总算见到了你!今天, 应当高兴高兴!”他对从盥洗间里出来的金娣说:“金娣,你去叫仆欧送五客西菜来。我们一同吃中饭庆祝一下!”
  冯村笑着说:“好好好,我是应当为秘书长庆祝一下!”
  金娣应声要走,方丽清拦住说:“金娣,叫四客足够了!我吃不下!分点你吃就行了!”
  童霜威说:“叫五客吧!金娣吃得下的!”
  方丽清绯红着脸:“我说我吃不下!四客!”
  金娣走了。她当然只敢叫四客。家霆发现:爸爸和冯村刚才勉强振作出来的那点兴致,似乎都给方丽清这一句话破坏光了。**t*xt小*说**天*堂ww w . xia oshu otxt.ne t



第五卷 滔滔洪波曲,武汉有低调 三

早晨,童霜威起来,决定按照约定,在九点钟的时候,到汉口中央银行大楼去同汪精卫见面。
  他听到家霆在亭子间里唱歌:
  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民族英雄谢团长!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八百壮士孤军奋守东战场!……
  这支歌,武汉现在非常流行。大街小巷,电台广播,都听得到这歌声。它是歌颂死守上海四行仓库的谢晋元团长和八百壮士的。家霆唱得 高兴,神采飞扬。方丽清在床上眯着眼让金娣在捶腿。因为只有一大一小两间房,家霆住了亭子间,金娣就只有在童霜威和方丽清睡的大房里 搭一只行军床了。白天,行军床拆掉,夜晚,搭起来睡。现在,家霆的歌声闹得方清丽不满,她生气地板着脸说:“唱唱唱,一早就唱!讨厌 !他还要教金娣唱!我对金娣说:你要敢唱一唱,我就撕豁你的嘴!”
  童霜威洗了脸,正用老人头保险刀刮着胡子,不做声,心里不以为然,烦得要命。
  自从在汉口特三区扬子街大陆坊二十四号冯村代租的房子里住下以后,童霜威在武汉总算有了比较安定的生活了。他对冯村很满意,租房 子连房子里的家具也一并租用,省掉了许多麻烦。冯村的母亲已经去世,父亲是武汉的一位名中医。由于年老体衰已经停诊数年了,就住在大 陆坊十二号里。老人有一子一女,儿子是冯村,女儿秉承父业,跟父亲学的中医,嫁的丈夫也是中医。两人都在大陆坊十二号里开业门诊并供 养老人。童霜威一家来后,老人让冯村和女儿、女婿代表他出面,存后花楼的一家大馆子店里宴请了童霜威全家,作为接风洗尘。童霜威也特 地备了四色礼品和方丽清一起到十二号去看望老人。家霆每天开始复习功课,半天自己学习:背诵国文,做做代数题和算术四则题,写写日记 ,读读英文。下午则上街逛逛,有时也看看电影。不但看了《平型关大捷》,也看了些别的电影。街头演出的《放下你的鞭子》等剧,也吸引 着他。冯村给童霜威送来了他姐姐的一只无线电。家霆每天听听无线电,也学会了许多抗日歌曲。方丽清一直嘀嘀咕咕,说她寂寞,整天说她 想念上海,想念姆妈和阿哥,埋怨汉口这不好那也不好,又整天对着金娣发火,又打又骂。童霜威当然不知道:在到达汉口搬来大陆坊的第三 天,方丽清就给江怀南写过一封信,劝他到汉口来。她写这封信自然是秘密的。但她却怂恿童霜威写一封信给江怀南,劝江怀南也到汉口来参 加抗战共赴国难。童霜威起先犹豫,说:“我自己还没安定下来,叫他来怎么行?”方丽清有心计地说:“人家待我们那么好,现在你不是说 报上登了广德形势紧张、宣城也被轰炸,那么南陵也危险了呀!我这人是讲良心的!能不管人家死活吗?他要真来了,把亭子间让他跟家霆一 起住也是好的呀!……”她说得好像合情合理,又一再坚持,童霜威终于只好说:“好好好!”写了一封信给江怀南,主要写的是:“武汉居 ,大不易。但阅报见长兴日军已向广德进犯,意欲经宣城包抄南京,如是则南陵形势危殆矣!望接信后能即启程来此。……”语词勉强,而且 估计这信未必能及时到达。方丽清看了信,体会不深,表示满意,亲自叫金娣将信发出。信发出后,方丽清情绪倒好了一些。谁知,她天天翻 报纸,报上安徽广德那边战火蔓延,方丽清心情又变坏了。信,未必寄得到,寄到了,江怀南也未必能来。这一想,她那张酷肖胡蝶的脸老是 冷冰冰的,童霜威从早到晚,只能整天听着她在耳边嘀嘀咕咕发脾气了。
  现在,童霜威剃完了胡子,听见家霆仍旧一遍遍地在唱,似乎是故意这么唱的。方丽清也仍旧嘴里像念经似的啰嗦不停。他看看金怀表, 已经八点三十分,决定出去,对着方丽清说:“我大约十一点钟可以回来。”方丽清也不答腔。童霜威穿上大衣戴好礼帽下楼,经过家霆住的 亭子间时,也说了一句:“家霆,我出去,大约十一点钟回来。”
  童霜威下楼走到弄堂里向外走。弄堂的垃圾箱和小便池周围都散发着臭气。他皱着眉出了弄口,决定叫一辆黄包车到中央银行去。
  他有点文人脾气,既然在武汉没有自家的汽车坐,宁可自己坐黄包车,也不愿向人借车或者叫出租汽车,他要摆出一副落魄而又清高、为 抗口而降低自己生活水平的抗战革命姿态。他宁可自己坐在黄包车上给熟人看到,又宁可自己把坐黄包车这一点让汪精卫等等中枢要人知道, 甚至他很愿让中央社那个记者张洪池看见。他觉得这样做是一种讥刺,讥刺那些中枢掌大权的大人物们冷落一个无派系无背景的司法界能人, 讥刺他们让一个无派系无背景的政界学者落魄,也讥刺这世道人心。他不是一个长袖善舞、善于交际或精于在政坛上翻腾跳跃的人,可是对自 己的处境及地位心有不甘。他既想得意,又不愿自己去靠钻营来争得什么,却想有人会注意到他而给予青睐。正是在这种微妙而复杂的心理状 态下,他叫了一辆黄包车,也不讲价钱,让车夫拉向中央银行去。
  黄包车已很破旧了,车身油漆剥落,挡泥板早已黯然无光,车棚残损,车座的白布垫发了灰。拉车的老头儿,约摸五十多岁,该是前清时 生的人了!他该经历过武昌起义?经历过军阀混战?经历过宁汉分裂、武汉的清党?一切也许都经历过了,也许他懂得是怎么一回事?也许他 无知无识什么也不懂!一切事都像过眼烟云过去了!时光流逝,他什么也没有得到!他依然贫困,他变得衰老!老头儿像条耕牛似的伛偻着背 ,脚步蹒跚,想跑得快,又跑不快。脚步“踢踏踢踏”敲得地面重重地响。响声一下又一下,仿佛敲打在童霜威的心坎上。
  冷风拂面,童霜威忽然很同情这个上了年纪的洋车夫,他忽然感到自己很像这个洋车夫!多少年来,他也出了大力气仿佛拉黄包车似的在 社会上挣扎,在政界的漩涡与浪潮中浮沉,在名利场与生存欲之间施展浑身解数,进行较量。在一切是与非,正与负,理智与感情,一切对立 着的命题与现实问进行选择,何去何从。有的自己选择对了,有的却选择错了。过去如此,今后还是如此。还不知将会有多少站立在十字街头 的选择来考验你,来供你取舍!但是,剩下了什么呢?比起许许多多失意的人,似乎所得也已经不少,但是也不过是大失意与小失意之区别罢 了,何尝不是像这伛偻着背、蹒跚着脚步的拉车老头一样,在艰辛地迈步,在疲惫地挣扎着呢?就连现在,去到中央银行,去会见汪精卫,不 也是这种挣扎吗?不然,又何必去?当然,去是为了想从他那里知道一些大局在和与战之间的去向,想从他那里知道一些自己应当如何自处的 脉络,但也是为了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能使自己从失意中跳出来的力量与机会呀!拉车的老头儿固然可怜,我童霜威又何尝不可怜呢?
  他既同情拉车的老头儿,又同情起自己来了,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呆呆地看着自己坐的黄包车一会儿在狭窄崎岖、凹凸不平的石子路面 上拉过,一会儿在平坦开阔的柏油路上奔波,穿过拥挤的人丛,经过闹市,又通过江畔,被汽车、卡车迅速赶过抛在后面吃灰,被自行车和健 步如飞的年轻人拉的黄包车远远超出,留在后面慢慢蜗行。……最后,终于到了中央银行的边门前。路边,高耸壁立的银行大厦下,停放着好 几辆黑色流线型的汽车,有戴捷克式钢盔值勤的宪兵在周围蹀躞。见到他坐的黄包车在门前停下,一个宪兵走了上来。他明白宪兵过来的原因 ,故意不去理他,却掏出皮夹,摸出了两张一元的票子,给了那个受宠若惊的拉黄包车的老头儿。
  宪兵仍旧走了上来,看到童霜威付钱的姿态和外貌的气度,礼貌地问:“请问……”这些宪兵大都招的是高中或初中的学生,在宪兵学校 受过训的。
  童霜威矜持而有风度地掏出一张名片。宪兵接过名片看了头衔,马上变得更尊敬了。中央银行里边,宽敞讲究,有地下室,空袭时可以作 为防空设施,保证安全。这一向来,许多重要会议,像国防最高会议的常务委员会就在这里开。中央要人们是常常来的。有的在这里办公。宪 兵把右手朝入口处一举,作了个“请进”的手势,童霜威就走进了中央银行的边门。他看看金怀表,正是九点缺五分,心里觉得欣慰:虽然坐的 是黄包车,却准时到了!他一向有个守时的习惯,不喜欢自己失约,也不喜欢人家不守时间。
  汪精卫也是个守时的人。童霜威在准九时的时候,在二楼一间小会客室里握着汪精卫那白皙柔软女性似的右手。然后同他一起坐下来,在 这间光线幽暗但是布置得富丽堂皇的小会客室里开始谈话。
  天冷,小会客室里生着火炉,暖得童霜威进门就脱去了皮大衣和礼帽,挂在衣架上。雕花的板壁是赭色的,泛出红木的光泽;一套大小五件 的沙发也是棕红的;配着蓝色龙凤花纹的地毯,色彩凝重。橙红色的窗帘里层配的是白色麻布绣花内帘。茶几上,有荷叶形的烟灰缸和罐头装 的“三五牌”香烟。一张很大的下衬绿绒、上面覆盖着玻璃台面的办公桌,一张立式多层的公文柜和一只绿色的保险柜,都立在左侧,使人会 想到这是银行特有的摆设。说不定原来是一间什么总经理的办公室。
  一个穿藏青中山装的年轻副官,彬彬有礼地送来了两杯清茶。童霜威仔细打量着汪精卫。汪氏比四五个月前在南京见到时,显得似乎憔悴 了。脸色略略苍白,两条倒八字眉挂得更下,略带女性风姿和表情的面部,似乎在眼角和额上平添了几条细小的皱纹。他精神不错,似乎体力 很充沛。可是说话时,有点神情恍惚,好像心里在想着什么别的事。使童霜威高兴的是他的热情,虽然这种热情在汪精卫身上体现出来真假难 辨。这种热情与周到,使童霜威得到一种满足。
  寒暄既罢,童霜威简单讲了一下自己从安徽涉险历苦来到武汉的经过。汪精卫和蔼地说:“知道了,我在报上看到你来了!很高兴啊,我 们的同志来得越多越使人高兴啊!”
  童霜威又开诚布公地说:“我在安徽住了一段,途中又经跋涉,刚到武汉不久,特来看望,希望听听汪先生对时局的高见,俾有所遵循。 ”
  汪精卫微笑着,笑得带苦,说:“唉,其实,一些话我早说过了,并没有改变。我认为此次抗战,我们必须牢记能牺牲才能持久,能持久 才能得到最后胜利。”
  童霜威心想:咦,他的低调变高了吗?点头说:“先生说得很中肯啊!但不知先生以为敌人会怎么样?”
  汪精卫忽而有些躁急冲动,滔滔地说:“照着敌人近来的举动及其宣传,其欲望之大,将尽占我们沿江的都市。看来,他是想自吴淞口到 宜昌,每一都市都派驻重兵,都制造傀儡,凭借他们空军和海军的优势,以飞机及长江舰队为联络。吴头楚尾,连成一气。然后以其余力,慢 慢地深入内地,将我们的东南半壁,一块块割碎下来。无论敌人是否做得到,他会这样做是无疑的。”
  他讲得可怕。童霜威喝口茶,听了不禁又想:啊,看来汪精卫还是悲观的!讨教似的问:“那我们将怎样持久呢?”
  会客室里很静,只有楼下马路上汽车驶过的喇叭声和轮子轧在柏油路上的咝咝声,隐约从紧闭着的玻璃窗外传进来。
  汪精卫似乎早已成竹在胸,叹口气说:“这取决于战斗力能否保存与扩大。战斗力之能否保护与扩大,除了军事以外,还有三件事:第一 是经济。最近数十年来,中国的繁荣慢慢地移到了沿江沿海一带,人所共见。以这样幼稚的工商业做现代战争的基础,已嫌薄弱,如沿江沿海 一旦失去,则以内地凋零疲敝的农业和工业来做现代战争的基础,那当然大成问题。”
  童霜威想:说的倒是实话,但他只有失败的思想,并没有战胜的思想,怪不得神情憔悴如此了!
  只听汪精卫继续说:“所以,我们在经济方面应以十二分的努力来维持,并谋其发达。不但沿江沿海必须尽其勿失,而于内地,尤当关切 研究其凋零疲敝之来源。从来说得好:‘都市如花,乡村如根!’根不茂,则花之繁荣不过一时现象。我们应当努力。”他一口广东官话,说 话时不断做着手势,眉毛乱跳。
  童霜威仔细听着,不禁又想:唉,沿江沿海怎么能不失呢?你这说的不是空话吗?问:“那第二件事呢?”
  汪精卫神志似乎很不安定,周身摆动,雍容和穆的风度因为话说得激动而丧失了,说:“第二是交通。近来时时听人提及军事上的所谓流 动战游击战。但使用流动战,在环境上最需要的是交通不便,才可发挥效用。证之剿匪时代,当公路未开之时,此追彼窜,一方疲于奔命,一 方飘忽无常,及至公路既开,这种战法便不适用了。”
  童霜威听汪精卫居然还讲“剿匪”,心里不禁一怔,想:是呀,虽说是国共又合作了,虽然这里电影院也在放映《平型关大捷》,八路军 、新四军也在汉口有了办事处,但在他们的心里共产党仍是“匪”,这是不变的呀!
  汪精卫搓着他那两只白皙、绵软的手,他的手指长长的,手背上青筋缠结,说:“数年以来,公路网已经告成,善用之则以便于我之交通 ,不善用之则反以资敌。所以交通方面应十二分努力加以控制。”
  童霜威暗想:他等于没有讲。似乎在出谋献策,实际是讲的泄气话。听了感到他泄气的话说得有劲,鼓气的话空空洞洞。就又问:“第三 件事呢?”
  火炉里有块劣质煤在爆炸,“哔哔剥剥”的炸得很响。
  汪精卫请童霜威用茶,自己也喝口茶润润嘴说:“第三是民众。三百年前,满洲以五百万人宰割我四万万人之众,惟一秘诀是以中国的钱 养中国的兵,来杀中国人。近来,敌人每到一处就急忙组织维持会、傀儡政府,即是偷此秘诀为其蓝本。”
  童霜威忽然想到:唉,南陵县不知如何了?不知日寇如果到了南陵,王汉亭会不会干维持会?他奇怪自己为什么突然会这样想。
  只听汪精卫在说:“颇闻有些左倾人士质问:‘为什么这次抗战,反不如北伐时之处处看见民众大会呢?’他们用共产党的腔调一直在叫 嚷,说国民党未发动民众,其实,抗战与北伐不同。北伐之意义,重任在政治,故热烈宣传最为必要。此次抗战,意义人人知道。故沉着工作 较之热烈宣传更为重要。乡村的民众,在中国占最多数。平日省吃俭用,勤劳生产,看似无知无识,实则一片天良。那些只唱高调不负责任的 人,只晓得民众大会,不看见民众的埋头工作,所以会发此疑问,不值一辩。以上三桩大事,必要努力做到,此次抗战才能持久。”
  童霜威觉得越听越糊涂不清了,心里想:人都说汪精卫的口才好,可是他现在说话颠三倒四,看来心口不一。他怕人骂他是亲日派卖国贼 ,就只能心里一套、嘴上一套,心里想的和口里说的不同,就只能前后矛盾漏洞百出了。听得不满足,因此又说:“看来,首都在最近之将来 将要成为战场,最高军事当局是否要死守首都?”
  汪精卫默默点头,周身摆动,两手搓个不停。他这种态度,过去童霜威偶尔也见过。战前由谢元嵩牵线同他见面的那次,也间或见过。但 今天他身摆手搓特别注目。看来,他内心是不安的。汪精卫先未做声,忽然又叹口气说:“唉,我这人呀,自己觉得有点像李鸿章。有些现实 ,应当清醒承认。‘蝮蛇在手,壮士折腕’,说话办事,不爱吞吞吐吐。只是有的人,心里未始不想做秦桧,脸上却要假装是岳飞,事情就不 好办了!”
  童霜威听了,心里一惊,明白汪精卫讲的“有的人”指的是老蒋,装作不介意,反问:“近日报载,德国大使陶德曼赴京,将向蒋先生提 出中日休战条件,不知和平前途如何?”
  汪精卫苦笑笑,先叹一口气,又叹一口气,搓着手,娓娓地说:“任何时候,和平总不能说是没有希望的。蒋先生其实也有渴望和解的心 情,这我是了解的。但任何事都有它的难处。仗已打到今天这种局面,要马上和下来恐怕不会那么容易。但这也不一定完全不可能……”说到 这里,又叹一口气,反问道:“啸天兄,你对当前时局有何看法?”
  童霜威想:不打会亡国,打则总要好一些。战局实在太坏,南京保卫战眼看要开始,我方寸已乱,哪谈得到有什么正确的看法?你的低调 我不敢苟同,我也不想使你不快。因为不能不回答,就演戏似的说:“仗是已经在打了,中国人的抗战精神也已经表露出来了。汪先生刚才说 的:能牺牲才能持久,能持久才能得到最后胜利的话,我认为很有见地。如果日本人的条件可以接受,当然可以和;如果条件难以接受,那也 只有战了!”
  汪精卫笑了一笑,笑容勉强,看得出对这番话并不赞赏,而且心神依然不宁,说:“是的,是的!”他那广东官话,把“是”念成“洗” ,却挽袖看了看手上的表。
  童霜威看着他那勉强装出的笑容,又见他看表,不禁想:我这话本想说得圆滑些,以免得罪他。看来,还是得罪他了。见他看表,觉得这 无异是清朝时官场上的“端茶送客”,心里有点不快,却不愿自来一趟,因此转题说:“上次在南京时,多蒙关注,得在家乡当选国大代表。 现在国难当头,正是党国用人之际,我从安徽间关来到武汉,赋闲时间不长,却已有髀肉复生之叹,深望汪先生继续予以关照。”说这番话时 ,他是用叙旧的语调,表达了谢意,又抑制了自尊心才开口的。说着说着,脸上一阵一阵发热。
  汪精卫礼貌地微微笑了,谦逊地点着头,两眼里有一种疲乏而心不在焉的神色,说:“以后借重!以后借重!”他的广东官话把“借重” 念得跟“甲虫”似的,也听不出他讲的是真心话还是应酬话,更听不出他讲的是客套话还是敷衍话,接着又听他说:“对了,我给你找于右任 院长。于先生他应当借重你的。我一定找他!一定找他!”
  童霜威心里发闷,想:我是找你的!你怎么又把皮球踢给于大胡子了?真是政客!心里后悔自己刚才不该草率向汪精卫提什么“提携”的 请求,徒然讨个没趣,感到自己是有身份地位的人,这样太无骨气,自尊心受到刺激,不禁一阵脸红。见汪精卫忽然又看了一下手表,知道该 走了,决定告辞,说:“汪先生一定很忙!我就告辞了!”
  汪精卫见他告辞,也不留客,解释说:“我十一点十分另有一个重要约会,就不留你多坐了!”他将“约会”念成了“鸭尾”,挺好笑的 。
  他一解释,童霜威心里舒服了一点。握手告别时,顺便问了一句:“谢元嵩不知现在是否也在武汉?”
  汪精卫点头说:“本来在,最近他要出任两广监察使。他已经先到广州去了。”
  童霜威心里羡慕地想:谢元嵩真有办法!自然,他能有这种活动能力,同汪精卫的支持肯定是分不开的呀!他有靠山,我呢?我能靠谁? 他忽然感到今天来找汪精卫完全多余,毫无所得,徒然听汪精卫谈了一通低调。这些低调并未出乎他的意外。汪精卫这样的人,讲的必然是这 样的话,无论他如何闪烁其词,无论他如何心口不一,无论他如何前后矛盾,实际上弹的总是低调。悲观的低调,汪精卫从南京谈到了武汉, 有时以败军之将那种完全消极悲观的调子出现,有时又以赌徒式的那种极端的孤注一掷的姿态出现,使他极不受用。他心里同时也明白:今天 自己的谈话并未取得汪精卫的欢喜。由于未曾一味附和汪精卫的论调,甚至会得罪了他。他见汪精卫虽然谦恭并不亲热,并没有想多送几步的 意思,他更相信自己的感觉和判断是正确的了。
  终于下了楼,心情历落地走出了中央银行阴冷的甬道和穹形的厅室,出了有宪兵把守的大门,到了街上。
  外边,是个阴冷的天气,寒风吹来刺脸,马路上有稀疏的行人和轿车、人力车。他心里懊糟:汪精卫是个精细周到的人,为什么想不到派 个汽车送一送呢?当然,也许他疏忽,他想不到我在武汉连辆汽车也没有。但,又何尝不可能是故意冷落我呢?他知道我也是日本留学生,但 为什么今天谈话时一句也不涉及这方面的问题呢?是的,现在正同日本交战,他要避嫌,这是完全可能的。
  想着,他认为自己应该再去看看监察院长于右任。汪精卫既然说他要代找于右任,自己为什么不能亲自去找于右任呢?自己同老于的交谊 是不错的。双管齐下,也许会奏效的,于胡子既在武汉,去看望他听他谈谈也是必要的嘛!
  心里滋味复杂,充塞着失意之感。他决定仍叫一辆黄包车同去,又觉得走一程也好。冷风吹来,他竖起獭皮领子匆匆迈步。走过一条街, 转过一个弯,路边正在演抗日的街头剧,围着不少人在观看。他不想走上去看,径直向前走。谁知,出乎意外,听到了放警报的汽笛声。
  紧急警报声,凄厉、悲惨,围着看演街头剧的人,潮水似的都跑散了。街上的行人纷纷奔跑,汽车、人力车也加快了速度各自窜行。
  童霜威一听警报声,有些惊慌了。往哪里去呢?这里不是法租界,万一敌机来了乱扔炸弹如何是好?
  纷乱四散奔跑的行人,有的似有目的,有的似无目的。他也想跑,又不知该往哪里跑。紧急警报声仍在凄厉地响。他心跳气喘,忽然看到 两个剪短发穿灰布军装的女兵,大约是什么战地服务团的团员,在向前边一条古老狭窄的横街奔跑,他决定跟上去。这时,突然听到炮声。龟 山和蛇山上的高射炮响了,高射炮在对空射击。每“轰”地一响,就看到天空中爆发一蓬黑烟,开了一朵黑花。黑花衬得蓝天更蓝,白云更白 。同时,听到了飞机声,看到飞机出现在天际了。
  他心里着急,加紧了脚步,向那条有些店号门口挂着褪色金字招牌的横街上冲。飞机已经到了头顶。头顶上发生了空战。前边窜逃的是四 架漆着太阳徽的日机,领先一架是轰炸机,后边三架是保护轰炸机的战斗机。追赶四架日机的是两架中国飞机,都飞得不太高,机枪吐着火焰 ,发出“格格格格”惊心动魄的声音。飞机飞行的声音“呜”“呜”是一种日本轰炸机俯冲投弹的声音,听了使童霜威那颗心像悬空吊着般的 难受。
  童霜威喘着气、头上冒着汗到了街边。街边一家烟纸店和另一家香火店都上了排门。他喘息着不想再跑了。天上的空战仍在进行。飞机游 龙似的上下翻腾,机枪射击,炸弹轰响,龟蛇二山上的高射炮继续轰鸣,也猜不出日机来了多少架,东南西北都有飞机声。童霜威脚步艰难, 踉跄着在走。他想到前边一个有过街楼的地方藏一藏身。至少,只要上有遮拦,看不见飞机,就会有一种安全感了。走着走着,穿的皮鞋被地 上一口黏痰一滑,险些一跤仰脸跌倒在地。
  就在这时,突然,他感到有一个人在后边用一支粗壮有力的臂膀扶了他一把。他正了正身子,说了一声:“谢谢!”回头一看,正与那人 目光相遇。只听到那人“呀”了一声,他自己也不禁“呀”了一声。
  那人叫了一声:“姐夫!”
  他也惊叫了一声:“啊,忠华!”
  确实是柳忠华呢!人生,为什么有这样的巧事?人生,为什么有这样梦境似的遭遇?柳忠华比过去老练,那张涵蓄了许多苦难而富于力量 的脸,增添了风霜之色。额上有刀刻般的皱纹,深邃的眼睛射出一种尖锐而不可逼视的光。一头永远梳不整齐的头发,似是表现了他那不屈不 挠的性格。开阔的前额,紧闭的嘴唇,略带方形的下颔,透露出无比坚韧的生的意志。眉眼神态之间,使人感受到他粗犷刚强难以动摇的意志 。眼睛何其像他的姐姐柳苇哟!冯村曾说:“在南京别后,柳忠华说要到武汉,以后就未再见面。”谁知,柳忠华真在武汉,现在竞就站在自 己面前啦!柳忠华比他的实际年龄显得老了。同当年相比,监狱的折磨,使他脸色苍白泛黄,眼角和额角的纹路饱含忧患。可是眼神没有变, 傲气没有变,锐气似也没有变。柳忠华穿一件旧蓝布棉袍,围一条深灰围巾,蓬松的头发被寒风吹得像风中劲草似的颤动。他上来,指指过街 楼下左侧的墙边,说:“姐夫,避一避!”那地方,旁边没有别人,看来他是想谈些什么。童霜威点头,跟着他走了过去。
  天上的飞机仍在轰响,空战的机枪声、龟蛇二山上的高射炮声也仍在不断传来。
  童霜威站定身子,同柳忠华在一起了,他感到心里比刚才踏实些了。过街楼对面的墙下倚靠着一些人。一个抱着婴孩的母亲满脸愁容。一 个白胡子老头儿在饶有兴趣地朝着天空伸颈张望,想看空战。街上,变得冷冷清清,两个巡逻的宪兵在远处的一家店门边靠墙站立,手里攥着 盒子炮。
  “你离开苏州后,到了南京?”童霜威问。
  “是啊,在南京我到潇湘路住过。我去过雨花台,在姐姐牺牲处不远的地方,埋下了一块小石碑,刻上了她的名字。”柳忠华平静地在叙 述。
  “啊!……”童霜威感到语塞。这件事好像本该是由他来做的,他竟多少年来都没有做。柳忠华沉着地说:“其实,这并没有什么意思。 她那样的人,不在乎这些。但,我希望她的灵魂有所依托。我希望以后,家霆能找到他妈妈的葬身处。”说到这里,他咳嗽一声,又带着感慨 地说:“遗憾的是,南京的命运还不可知,日寇的铁蹄也许会践踏到那里。”
  身边无人,只有遥远处的飞机声隐隐传来。听着这些话,童霜威心里难过。他强自克制,问柳忠华:“你,现在在哪里?”柳忠华背靠着 墙,看看童霜威,说:“在一个朋友那里。”他等于没有回答。童霜威心里明白:柳忠华是不想回答,也不会如实回答的。这足证明:柳忠华 这种人,确实是共产党,或者至少是同共产党密切有关的人。童霜威只好带着感情问:“你还好吗?”
  “好!”柳忠华说,“比以前好多了!主要是停止内战、团结抗日的局面开始出现,爱国行动无法再诬以‘危害民国’,救亡之呼吁,也 不能再指为宣传‘违反三民主义’了!”童霜威被他的话触动,忽然又想起了柳苇。柳忠华的气质和两只眼睛是如此地酷似柳苇。想起柳苇, 刺心的隐痛又浮上心际。谁说苏州人性格软弱呢?许多当年的往事又齐上心头。枫桥的晚霞,寒山寺的晨钟,南京城的怅惘,雨花台的凭吊… …他心不在焉,有点走神地忍不住又说:“你……你现在在干什么?”柳忠华回答得很笼统:“在一个救亡团体里干点小事!”立刻又顾而言 他地说:“其实,你在武汉我知道!我在报上看到一条消息,说你从安徽到武汉来了。”童霜威没有想到:中央社记者张洪池发的一条小小的 消息,竟会有许多人注意。适才,汪精卫说他在报上看到过,现在柳忠华又说他也看到过。他明白:柳忠华笼笼统统地回答问题,说明是不愿 意具体谈。他也不想勉强,就噤住声不讲了。
  空战在继续,天空中有炒豆子似的机枪声在响。从远处传来刺耳的炸弹爆炸声和“轰”“轰”的高射炮声。
  柳忠华又说话了:“姐夫,你对时局怎么看?”
  童霜威对柳忠华仍叫他“姐夫”,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是亲切,也是一种安慰,更是一种温暖。在往昔,当他和柳苇结合时,柳忠华一 直是叫他姐夫的。后来,他同柳苇不幸离异了,柳苇又遭到不幸了,他已不希冀柳忠华再会这样叫他。但那次在狱中写信时,柳忠华这样称呼 过他。现在,在汉口街头相遇,柳忠华又这样叫他。他不能不在心头涌起一种欣慰与憾悔交并的感情。
  童霜威直率地说:“我是主张抗日的,但是大局使人焦灼啊!南京,怕是快要兵临城下了!军事上,敌人的压力很大。现在有一种和议的 空气。但如果是一种亡国的条件,我看无论如何也是不能接受的。如果接受,那当初我们为什么要打?”
  一个剪短发、穿蓝布棉袍围花围巾的女子,像个大学生的模样,歇斯底里地突然啜泣着从隐蔽处跑出来往街上跑。边上有人怕她暴露目标 ,吆喝:“别乱跑!……”但她已经冲到远处街上去了。看来,是个受过轰炸刺激的人,也许她有什么亲属在过去轰炸中丧生了吧?
  柳忠华目视着那远去的女子,回答着童霜威说:“是呀,对时局我是有信心的。日寇原来声言三个月打败中国。实际呢?上海一仗就打了 三个月。全国人民的斗志激发起来了!上海之战,指挥上虽有失误,但只要调整战线、争取主动来坚决执行持久抗战方针,用拖的办法对付日 本,积小胜为大胜,最后胜利绝不是空想。”
  童霜威不由点头,说:“你说得对呀!我们应该有信心。但问题很多也是事实,想得可不能太简单。”
  过街楼下左侧的墙边附近无人,只有远处有婴孩在哭,大约有母亲抱着婴孩在躲空袭。
  柳忠华点点头,看看仍有飞机响的蓝天,说:“姐夫,坚决抗战,依靠人民大众,就能胜利。这是一条路线。妥协退让,不依靠人民,只 能失败。这是另一条路线。上海之战期间,许多要上前线服务的救亡团体都给当局拒绝拦阻了!结果,浴血抗战的将士,饭吃不上,受伤无人 救治,死了无人葬埋。在前一条路线指导下的战场上,情况正好相反。前些天,汉口放映平型关大捷的电影,你看了没有?”
  童霜威没有看电影,只是有一天吃晚饭时听家霆说起过那部影片的内容。这时却下意识地点点头,心里暗想:他的言论是道道地地共产党 的言论。
  柳忠华径自在说自己的:“现在日寇进逼南京,有人悲观动摇了!德国法西斯,正在帮日本的忙做和平使者,投降派蠢蠢欲动。但爱国人 士、全国老百姓是不愿意当亡国奴的。谁想卖国投降,恐怕办不到!”
  童霜威不禁想起刚才汪精卫的一番谈话。他当然不愿意把同汪精卫的谈话告诉柳忠华。但他不能不认为柳忠华的话里有股正气,说得对。
  童霜威点头说:“是呀,看来,仗已经在打了,就只有坚持打下去,努力使军事上少出差错、多有成功,才是出路。”
  柳忠华苍白发黄的脸上,露出思索的表情,说:“一个给别人带来灾难的人,自己不可能幸福。一个给别国带来灾难的国家,自己也必然 要遭到灾难。日本这样侵略中国,迟早要尝到自己种下的苦果!”
  童霜威体味着他的这几句带有哲理的话,想:“他这上一句看来是指的老蒋?”
  柳忠华忽然出乎童霜威意外地说:“虽然,在姐姐的事上,我不能谅解你。但在我蹲监牢时,有的难友害病几乎快要活不下去时,你给了 帮助,我仍应当感谢你!”
  童霜威想:这是个硬汉子!他在监狱里写信给我索取药品,看来不仅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他的同志。听了他的话,童霜威心里五味俱全, 不由自主地说:“唉,这些都不能说了!对你,我没有什么帮助;对你姐姐,我深深抱歉。随着岁月的流逝,自责之处也颇多。人的内心是复 杂的。人不了解我,有时我甚至感到我自己也不了解我自己。我是一个复杂而充满了矛盾的人。但有一条:我从不做任何违背自己良心的事。 即使一时被迫违背了,那也不是我的本心。”说到这里,有点动感情,忽然注意到柳忠华在这严寒的冬天里,薄薄的旧蓝布棉袍上沾满油污与 墨渍,穿得过分的寒碜,估计柳忠华一定阮囊羞涩。童霜威掏出皮夹,将其中的一叠钞票全部取出来递过去说:“忠华,你在南京时,我曾让 冯村转交一点钱给你。你不肯收,后来你就走了,这是见外。今天,一点小意思,你拿去,也许你是需要的。就看在你死去的姐姐的份上,收 下我这点心意吧!”
  柳忠华一直在仔细听他讲的每一句话,脸上有一种沉思的表情。这时,轻轻把他的手推了回去,说:“不!我不需要。你知道,现在我很 好,一切都很好。无产一身轻……”见童霜威神情诚恳,他又说:“以前,在监狱里时,我曾写信向你索取过药物、书籍,也收过你给的零用 钱。那时,客观形势很需要这样做。因为那时你的资助,不但使我和难友们可以保持生命和健康,而且政治上有点好处。但,今天,情况变了 ,我就不应该再拿了!”
  不知什么时候,飞机声已经杳不可闻。高射炮声、空战的机枪声也已全部平歇,空袭似已过去。童霜威怅然,若有所失。他明白柳苇的个 性,当然也明白柳忠华的个性。他把钱重新放回皮夹塞进了大衣口袋,说:“那,那以后什么时候你需要的时候,你再……”他将话含含糊糊 吞了下去,心里明白:柳忠华以后也许永远不会再向他索取任何东西了。柳忠华点点头,两眼巡视天空,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好像快解除 警报了。”又对童霜威说:“一会儿,我们就要分手了!”童霜威动了感情,忽然将心头蕴积多年的一件事提出来问柳忠华:“忠华,你姐姐 ,我听说她是没有任何供词被处决的。她真是共产党吗?”柳忠华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我想,现在没有必要再隐讳说这一点了!”他眼 光里有仇恨。
  “她后来被葬在哪里?”童霜威问。柳忠华摇了摇头:“不知道。那时候如果你出面给她收尸也许她会有一个坟。”这话声音里含着责怪 ,“总之,她一定就葬在雨花台主峰西面的乱坟堆里。据了解,从主峰西下,在岗峦和绿树环抱中,有一片绿毯似的草坪,被杀害的人大多被 掩埋在这里。我在雨花台给她埋了一块小碑,就是假想她也被埋葬在那片乱坟堆里的。”说到这里,他的脸上忽然抽搐了一下,说:“一个人 ,是要有所选择的。在人生的道路上,时时刻刻会面临选择。任何人,任何时候,任何事,都在进行选择,都会遇到什么是正确的选择这样一 个问题。因此,似乎可以说,人生就是选择。”
  童霜威微微点头,叹口气说:“是啊!”
  柳忠华坚定地说:“姐姐的死,使我悲痛,但她的选择是正确的。虽然她死了,这是她自己选择的。她不愿意做一个享福的太太,做一个 供摆设的花瓶,甚至做一个随波逐流跟着右翼跑的虾兵蟹将。她宁可选一条牺牲自己而为人民大众为国家民族找出路谋幸福的艰辛道路,甚至 流血牺牲而不悔!听说,她死时很英勇,也很坦然。因为,她自信她的选择正确。人们,也会正确评价她的死,不会允许屠伯们用什么‘匪’ 呀等等的字眼来玷污她的。”
  童霜威鼻子发酸,沉默着,心潮起伏。
  柳忠华突然问:“家霆该有十五岁了吧?他好吗?”
  童霜威点点头:“上初一了!很好!”
  柳忠华眼睛里露出遐想的神色,似乎想说什么,又没有说。站的时间太长了,他感觉寒冷,轻轻跺脚活动活动。这时,汽笛“呜”地响了 。是无数只汽笛从四面八方在响。放解除警报了!看到一些店铺的伙计将关了一半的门板卸下,让店里恢复营业。看到躲在过街楼对面的一些 人都已开始匆匆走动,各奔自己的目的地去了。街上又开始了新的活动,呈现出警报前的那种忙碌、喧闹与生气了。
  童霜威心里明白,柳忠华要走了。他还沉浸在柳忠华刚才说的那番关于人生是选择的话中。他想:这番话说得有意思!确实,谁能摆脱自 己所面临的抉择呢?名利与气节之间,金钱与清廉之间,生与死之间,和与战之间……岂不正是时时刻刻在给人以考验,供人以选择吗?我在 这些选择之间沉浮,多少年了!有甜有苦,有得有失,有收获也有惩罚。但甜未必正确,得也未必就是幸福,收获也未必就是胜利!是非功过 ,哪来一支春秋笔予以定评?他感到惶惑得很,忽然一把拽住柳忠华说:“忠华,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柳忠华甩手将脖子上的灰围 巾重新围好,似是要走,两眼看着童霜威,平静地说:“以前,你自命中间,实际是中间偏右!也许,现在,你可能算是一个国民党里的中间 派!”说着,他开始移动脚步向街口方向走去。
  童霜威不满足地问:“为什么?”他很想听听柳忠华对他的评价,也随着柳忠华一起迈步。柳忠华脸上几乎是毫无表情,说:“当然,我 希望你能从明哲保身的那种思想情绪里跑出来,将来,能不做中间派!做一个国民党的左派!”
  童霜威默然,又说:“忠华,你不肯到我住的地方去,那么,我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再谈一谈吧。”他想起,在前面不远处,有一家小西 菜馆,门口的广告牌上在以“美味獐肉”招徕顾客,倒是颇诱人食欲的。柳忠华摇摇头,说:“警报解除了!姐夫,我还有事,要走了。也许 以后还是会见面的。珍重吧!”说完,他将围巾又重新围了一围,同童霜威点了点头,准备告辞。但他见童霜威在这街口上停住脚步,好像捉 摸不定该走哪条路才好,就问:“你上哪?回住处去?”见童霜威点头,柳忠华指着路说:“你该从这向东走。”
  童霜威点头,说:“对对对!”
  柳忠华用手打着招呼:“那我走了!”转过身去,同童霜威挥手分别,迈开了大步。
  寒风凛冽,头上是蓝天白云的明净天空。街上在空袭后又恢复了喧闹,车辆和行人此来彼往。童霜威仍愣愣站在那里,看着柳忠华的背影在横 街转弯处飘忽地消失,心头流动着一种特殊的无法形容的滋味。t:xt.小``说".天 堂wwW.xiaOshuo txt.net



第五卷 滔滔洪波曲,武汉有低调 四

一晃到了十二月上旬。童霜威一连几天都到处走动。冯村给他打听到了一大批政界熟人的地址。他挑选了一些地方前去看望。但未把圈子 放得过大。因为自从见了汪精卫使他感到颓丧后,他自命清高,有些大红大紫的要人家里,他不愿意去。司法行政部和原中惩会的一些熟人那 里,他也赌着气不去,心想:我现在既不得意,何必到你们门下拜谒?有些人的住处太远,估计了一下,去也没有多大意思,既不可能使自己 在政治上得意,也不可能听到些什么特殊新闻,何必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有些人的地位不如他,经济基础也比他低下,到武汉后,听说正愁 着住处,愁着生活,愁着下一步棋怎么走,也不必去走动。这样,他就只选了到武汉的中央委员里的极少数,去作了礼节性的会见。有的见到 了,谈些今天天气哈哈哈,有的没见到,扫兴而归。没见到的那几个,听说有的沉湎于方城之戏,有的陶醉在交际花家里和跳舞场中,一次去 未能谋面,他也懒得再去第二次。他留下了监察院长于右任那里,准备今天去看望。于右任同汪精卫不同,他不必事先约定,随时去都可以。 去了在老于那里吃一顿西北味的便饭,喝点小米粥嚼上一两个馒头也有点意思。
  武汉的冬天,总是很冷。街边的法桐树上,连那些最恋枝的枯叶也早被寒风卷落得干干净净。童霜威每看到那些光秃秃的法桐树,既想到 了南京潇湘路家中的法桐和尹二的那次恶作剧,又觉得自己也很像一棵在寒风中寂寞伫立的老树。一早,家霆去补习老师家补习功课去了。这 是冯村介绍的一个人:一个失业的小学教师,为人正派,一月二十元,每天上午家霆到他住的亭子间里,去补习三个钟点的国文、算术和英文 三门课。家霆有老师帮助补习后,上午到老师处,下午就忙着做老师布置的功课,变得忙忙碌碌。一忙,情绪很好,总是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
  上午九点多钟,童霜威正打算离家出外,到于右任住处去。蒙古族的中央委员乐锦涛却来了。头一天,童霜威去法租界中国饭店看望乐锦 涛,乐不在。童霜威留下了一张名片。现在,乐锦涛来回拜了。童霜威忙叫金娣泡茶敬烟。方丽清已同隔壁一个钱庄老板陈光辉的大太太交上 了朋友,闲来无事就打上十二圈卫生麻将消遣。现在,见来了客,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她就轻轻起身,叮嘱金娣洗衣和淘米做饭后,到 陈太太家去找牌打了。这些天,只要有麻将打,打赢了,嘀咕得就少些;没有麻将打,或是输了钱,回来后,嘀嘀咕咕,就少不了打骂金娣。 童霜威只希望耳目清静,乐得让她去打麻将。现在见方丽清走了,明白她是去打牌,就陪乐锦涛坐在沙发上谈天。
  这个蒙古族的中央委员,比在南京见面时瘦了一些,脸上橘皮疙瘩更多了。眼镜片下那两只鱼眼的眼白多于眼黑,说起话来依然是那种迟 钝、嗫嚅的架势,而且又多了一种毛病:不断叹气。童霜威不喜欢他那种带点愚蠢的气质,愿意同他接触是因为他也不得意,不过是一个“凑 数”作为点缀的中央委员。对他有点“同病相怜”,而且他历来表现得还亲热。两人谈了些问候之类的应酬话,好像有满肚子话想谈,双方又 觉得无话可谈。
  童霜威终于问:“锦涛兄,是否打算去重庆?”
  乐锦涛吸着香烟,叹口气,迟钝地说:“不瞒你说,为这问题我正像热锅上的蚂蚁呢!内人和两个孩子战前去上海租界上了。现在我一人 在此,已觉开支惊人,去到重庆,人地生疏,如何得了?但如不去,留在武汉也非长久之计。此地已在动员疏散人口,像我这个中央委员,实 际是开起全会来凑数用的,平时谁管你!国民政府和中央党部都算是搬到重庆去了,实际呢?达官贵人都在武汉。你有事找他们吧,他们一个 个都像佛爷,听着你念经,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到头来一切都无影无踪。我给中央党部写过信,希望给我安排房子,信去以后,像是欺弄三圣 ,亵渎了神明,他们的脸真难看。同样是中委,也分三六九等。我是第九等。”
  童霜威听他说得有趣,不禁笑了一笑。
  乐锦涛叹气摇头:“啸天兄,我这不是牢骚,是说的知心话。我也正想问你呢?你打算去重庆吗?”
  童霜威听了他的话,也多感慨,说:“要动,得慎重。去不去重庆,斟酌过多次了,总拿不定主意,正与锦涛兄你一样呀!”
  乐锦涛正襟危坐,像个蒙古喇嘛,又叹口气说:“你看,首都守得住吗?”
  童霜威摇头,窗外的阳光射进来耀着他的眼,他叹口气说:“我看守不住。”
  乐锦涛吸着烟摇头叹息说:“我看,这个仗像一匹不受乘者驾御的野马,不能再打下去了!要另想办法了。我碰到不少中央要人,都是这 个意思。”
  童霜威捧起茶杯喝着苦水,也叹口气,忽然想起了汪精卫的低调,说:“你到汪先生处去谈过没有?”
  乐锦涛点头说:“昨天我又去过,他就也是这么说。我看他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在上海死的军民不少了,在南京又不知要死多少人!我 为什么昨天又去?是看到报上说:德国大使陶德曼从南京返汉口,调解中日战争的事未得要领。报上又说,沿京杭公路前进的日军,已越过溧 阳、溧水,目下正向距南京东南约二十二英里的句容进逼。南京已闻炮声。所以我不能不去向他讨教呀!谁知,他跟我一样,也是唉声叹气, 满面愁容。听得出,他是悲天悯人的!”
  童霜威心情激动,说:“如果日军这么进逼,来谈和,那岂非城下之盟了?城下之盟,必然会提出叫中国亡国的条件。如果接受了这样的 亡国条件,我们将何以对祖先?何以对子孙?何以对已经牺牲了的前方将士和许多死者!”
  乐锦涛体味着童霜威的话,反反复复地说:“那也是!那也是!”又叹一口气,将香烟扔进痰盂,说:“不过,我们怎么办?如果南京失 守,下一步势必就是沿江而上进攻武汉了!我们是去重庆吗?唉,德国大使名叫‘陶德曼’,人都说老蒋指挥的军队是‘逃得慢’的兄弟── ‘逃得快’!现在倒是共产党的军队打得好!人家是在往敌人后方钻,钻进去跟它打!巧妙得很!打游击看来还是对的。”童霜威默然不语, 心里也是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思索起自己的去从来了。
  乐锦涛似乎觉得在童霜威这儿既得不到什么“良策”,又话不投机,想起身走了,说:“我现在闲来无事,除了出外访友,到东湖散步, 就是独自在家诵经。无他,修心养性,减少点烦躁情绪而已。今天,我告辞了,回去还要诵经。”说罢起身去取衣架上的大衣穿,并戴上了土 耳其式黑羔皮帽。童霜威心里想:也好,把你送走,我可以去看看于右任,就也不挽留,心想:去于家,还是独自一人去的好。如约他同去, 老于谈话就要谨慎,不会那么知心了。说:“好好好,改日我们再好好谈谈!”他送乐锦涛出门,走到弄口。乐锦涛倒是不知从哪里借了辆汽 车来的。上了那辆黑色的汽车,同童霜威招手告别。
  乐锦涛刚走,童霜威走进弄堂进门上楼,见金娣在搓板上“嗞嗞”地搓洗泡在木盆里的一大盆衣裳。那双小巧的手在肥皂水里泡得变了色 。他本来要穿上大衣戴上呢帽出去的,忽然发现金娣在哭泣,忙问:“金娣,你哭什么?”
  金娣不做声,只自顾自地搓衣服,方丽清天天要换下一堆衣服来。金娣冻得红紫的手上糊满了肥皂泡沫。天冷,水冰凉。童霜威明白:一 定是方丽清骂了她或是暗中打了她。方丽清,当着童霜威骂金娣是没有顾虑的,打金娣,总爱背着童霜威,打了还不许金娣讲。在南陵县时, 童霜威听家霆愤愤不平地说过好几次。事后,童霜威不止一次责备过方丽清。方丽清气得红着脸说:“就你是个菩萨心!”“是谁告的状?打 死她有我赔命!”在武汉,前些天,方丽清狠打过金娣一次,童霜威忍无可忍发了火,又怕方丽清胡搅蛮缠,发了火又自己克制了,叮嘱方丽 清:“我是有身份的人,汉口中央要人多,左邻右舍多。你打金娣,被人宣扬出去了,多难为情。新闻记者在小报上写篇文章一登,坏了名声 ,就不好办了!你得考虑考虑我的面子!”那天,方丽清阴阳怪气闷声不答,也未反驳。童霜威觉得做到这一步也就行了。没想到,看来方丽 清并没有改,暗中仍在打金娣。今天,方丽清不在家,他不禁追问:“怎么?太太又打你了?”
  金娣不说话,眼里闪着一点泪光,嘴唇微微抖动,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哭了起来,伤心的眼泪像断线珍珠挂满两腮,洒落了一地。
  童霜威“唉”了一声,孔孟之道、宋儒之学给他的影响,使他不能不叹气。丫头嘛!骂骂已说不过去,老是动手打,这样虐待,怎么行呢 ?他问:“她打得很凶吗?”
  金娣不做声,先捂着脸低声啜泣,又将棉衣袖子一捋,童霜威看到的是一条满是青紫色斑块的手臂,扑鼻而来的是浓烈的松节油味。他明 白:是方丽清用手掐的!他烦恼,气得胁下都冒汗了。
  浓烈的松节油味刺激着他的嗅觉,他忍不住问:“你搽的什么?松节油?”
  金娣点头。
  童霜威明白:一定是家霆给的。家霆在南京上学时,赛跑扭伤了腿,就是搽松节油的。不禁问:“谁给你的松节油?”
  金娣不答,脸刷地红了。
  童霜威也不再问,想:看来,家霆这孩子是同情这丫头了!倒是要注意,不能让他们太接近,万一有了感情,这么小的孩子,就不好办了 !他对方丽清虐待金娣,心里气恼,却觉得无法处理。同方丽清大吵大闹吧,你气焰一分,她气焰比你高十分。吵闹出去,太丢面子。再说, 这个家就永远不得安宁了!如果不管,面前摆着的虐待金娣的事愈演愈烈,又怎么忍受?他生气地对金娣说:“你不要哭!她打你不对!我再 同她说。现在同日本人打仗,我们是逃难,这件事没有办法。将来,要是不打仗了,到了上海,我一定想法让你离开她!我给你找到你家里的 人,给你钱,让你回家,离开太太!”
  说了这些话,他才感到心里好受些。金娣仍旧在无声地饮泣,一边用衣袖拭泪,一边搓洗方丽清的内衣。
  童霜威叹了一口气,也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柳苇有一次说过的话:“有的人只为自己而存在,有的人则能为他人而存在。……”方 丽清,她一切都只为她自己而存在……童霜威劝慰地说:“金娣,别哭了!我要出去一趟,中午也许不回来吃饭。太太要问,告诉她我到监察 院于院长公馆里去了。”说完,穿好大衣,戴上呢帽下楼走出弄堂。
  他仍是雇了一辆黄包车到于右任住处的。在路上,就思索着见了于胡子该说些什么。自从到汪精卫那里去过后,他本来想就去于右任处谈 谈的。后来又想:还是迟些天去的好。去得太匆忙,万一汪精卫还没托他呢!迟些日子去,也许老于已经有了安排和打算,就水到渠成了!对 老于,他有自己独特的看法:这个老头儿是个能干人!老于是爱国的,早年革命时,在中山先生提倡三大政策时,他是同情左派的。当民国十 六年蒋介石“清党”时,作为元老,他无法阻止,有点消沉,可是也不愿得罪当权者。老蒋分了个监察院给他。这是五权分立中的一个权。他 呢?写写字,做做诗词,到处游游山,玩玩水,既同右派明里来往,也同左派暗中沟通。老蒋未始不知道,却也要容忍他这种人存在。一是碍 于他是元老,二是要拿他标榜点民主自由,用他装点门面。通过他也可羁縻一部分人。童霜威一直觉得老于在这上面倒是个可以效法的人。何 况,他一笔草书人人叫绝,如今不但要人家里裱挂着他写的字,连大街上的店号商号,公园里的牌匾,餐馆的招牌,书上的题签……都是他写 的字。他的诗词更是婉约、豪放、不拘一格,为世人称道。因此,他虽然也传闻有些韵事,却有人用“是真名士自风流”的话来为他解脱。他 家里也摆鸦片烟盘,麻将声常年不断,但他自己却布衣布鞋,给人朴素节俭的感觉。像于胡子这样一个人,童霜威感到有许多可以思味之处。
  这些年来,童霜威厕身法界,一直愿意接近于胡子。主要感到他待人接物比较平易,也不时会讲点似乎公正的话。有求于他,常能给人一 种关心、诚恳的印象。但又不满意他的同乡观念。他是陕西人,对老陕亲三分,在南京时,出入于公馆的人,一听口音,都是将“我”念作“ 呕”的陕西老乡。童霜威感到自己这个江苏人,无论怎么靠上去,都不会贴心,不会被当作自己人信任和使用的。正因为如此,司法院是湖北 同乡会,监察院又像是半个陕西同乡会。童霜威就只好同老于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远也不近,见了面自然总是亲亲热热,毫不见外。今天,去 看老于,想从他那里听听知心话,也希冀他能为自己的重返司法界给予支持尽一点力。心里是怀着热呼呼的感情去的。
  巴结于大胡子的人不少。这几年,看来老于同银行界人士颇有往来。在武汉,他住的就是私营永丰银行总经理胡兰梓的公馆。童霜威很羡 慕于胡子同企业界银行界有来往。他早听说过胡兰梓这人经营永丰银行的方针是“人争近利,我图远功;人嫌细微,我宁繁琐”。胡兰梓对中 央要人都尽量密切交往,经常借款给孔祥熙、宋子文等在上海做投机生意。对于胡子,他自然也不肯放弃。他对于胡子的大太太老高就拼命巴 结,一旦有事,他的“远功”自然会降临,要得到老于的支持也就毫不费力。于胡子现在住的这幢假三层花园洋房,也在特三区里,上上下下 有十多间房,宽敞富丽。童霜威递了名片一走进去,就想起自己在南京潇湘路一号的公馆了,心中不免平添几分不快。
  他由门房恭敬地带着进了客厅,就发现:胡兰梓十分周到,不但房子、家具,连门房、老妈子、小大姐全套人马都配备给于胡子用了。童 霜威不禁想,难怪有人说:“当官要当大官!”我和乐锦涛这样的官说来并不算小,可是从南京到了汉口就要愁房子、愁汽车,而老于他们, 要什么有什么!《史记》上苏秦说的“势位富贵安可忽乎哉!”一点不假呀!
  他带着感慨进了客厅。看见宽阔的客厅中央,放着一张大桌子,于胡子正在悬肘挥毫写字,边上站着四五个人,有吸烟的,有聊天的,都 在看老于写字。
  仔细一看,磨墨的是于胡子的秘书季祥麟,吸烟的是监察委员向天骥,这是个戴眼镜的秃顶个子矮小的苏州人,以“才子”出名的人物, 也是以圆滑世故出名的人物。他有两个姨太太,关于他的桃色艳事传闻最多。据说,连杭州一些庵里,他也要跑去纠缠那些年轻的师姑。聊天 的人,一个是司法院的秘书长谢宽生,是个穿西装的胖高个儿。这也是个有趣的人。他在法国留过学。民国十二年回国后,在上海震旦大学、 法政学院等校授课。童霜威在那时认识了他。后来他到南京在中央大学做过法律系主任,在司法院做过参事,接着,就兼代秘书长,又正式做 了秘书长。别看这是个留学生,同毕鼎山是一路的货,向来深信“命运”,喜欢看相算命批八字,甚至起课、扶乩、求签。另两个聊天的人, 一个是满面红光挺着大肚子的商人模样的人,一个是很精干的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童霜威都不认识。童霜威进去,向天骥先看到,一拱双手 ,说:“啊!啸天兄,哪阵风将你吹来了?”
  谢宽生也点头招呼,上来亲热握手。季祥麟停止磨墨也点头招呼。于胡子正聚精会神挥毫写字,脸上略带笑容点头说:“啊,啸天,你来 了!我听说你到了武汉。”
  童霜威同向天骥、谢宽生握过手,走近桌前,说:“院长,特地来看看你呀!我从安徽来,一路上苦头吃了不少,是坐难民船来的。”见 于胡子继续在写字,在宣纸上写的是一首《满江红》:
  蜀道登天,一杯送绣衣行客。还自叹,中年多病,不堪离别。东北看惊诸葛表,西南更草相如檄。把功名收拾付君侯,如椽笔。儿女泪, 君休滴。荆楚路,吾能说。要新诗准备,庐山山色。赤壁矶头千古浪,铜鞮陌上三更月。正梅花万里雪深时。须相忆。
  于胡子蘸墨挥毫写完最后一个字,把笔一放,说:“别的等会儿再写。”转过头来同童霜威握手,说:“见到你来,很高兴啊!”
  童霜威见他热情,亲切地说:“你身体好?我见你还在挥毫有些逸兴,也很高兴啊!”他不禁站在桌前将于胡子写的词念了一遍。只听得 谢宽生连声在夸赞:“院长这首词太好了!太好了!”
  童霜威觉得这首词熟,一时想不起是谁的。只听于胡子朝着谢宽生说:“不,这我可不敢掠美!这是辛稼轩的词。天骥要去重庆,向我索 字,写这首词为他壮行色。”
  童霜威想:是呀!这是辛弃疾的一首赠别的词。词的开头写蜀道难,头尾虽也写惜别之情,但中心是表达一种鼓励和期望,用“诸葛表” 和“相如檄”这些典故勉励朋友治理好西蜀,为抗金做出贡献,又写了对华夏山河的热爱,意切情深。于胡子选这首词看来是寄托今天的感慨 的。只可惜送给向天骥这样的滑头,是抬高了他。
  只听向天骥、季祥麟等那几个围着桌子看写字的人,一片声夸字好,也夸词好。谢宽生刚才闹了个笑话,倒也不脸红,这时反倒解嘲地说 :“是呀,院长把这首词写得太好了!太好了!”他指望把刚才那句错话中加上“把”字和“写得”两个字遮丑掩饰过去。大家也都装得迟钝 ,没谁答他的话。
  童霜威本想在沙发上坐下,于胡子亲热地招呼说:“啸天,里面坐!”他自己带着头蹒跚着进了隔壁那间小会客室,在一张沙发上坐下。 童霜威也跟进去,在对面沙发上坐下了。一个男听差的送上盖碗茶来。
  于胡子正襟危坐,捋拂着长长齐胸的大胡子,一下,又一下,两只带点浑浊的眼睛看着童霜威,说:“国难严重,你从安徽来,安徽情况 怎么样?”
  童霜威心里想:看来,他是想了解一点下面的情况。就把自己在南陵的情况以及一路上到安庆来武汉的情况扼要谈了一下,结论是:“抗 战已经开始,安徽也将成为战区,但民众尚未唤起,备战的工事也刚在仓促修筑,伤兵的管理和纪律很差。”
  于胡子听了,未作表示,问:“你去过汪先生的地方?他给我打过电话,谈了你的要求。但你还是应该找他。我这里经营的是个不为人重 视的摊子,人浮于事,在台上的人谁都动不得,又不能另外盖庙。我自当为你留意,但他要把你的事推给我办,这是……”他用一阵含糊不清 的笑声结束了这段话,沉吟起来,嗯嗯哎哎,下边的话好像全被大胡子遮没了,但意思表达得很鲜明了。童霜威这才明白:于胡子为什么单独 邀他到小会客室里谈,主要是为了这件事在外边大客厅里谈不方便呀!心里不禁想起了乐锦涛说的这些达官贵人你有事找他们,他们一个个都 像“佛爷”,听着你念经,他不吭声,到头来一切都无影无踪的话,很生气,想:我成了皮球了!汪精卫踢给你,你又踢还给他!隐忍住感情 ,故作坦然地笑笑说:“我不过随便一提,他竟认真当件事办了。其实,现在我无官一身轻!原来不过是想为抗战多尽点绵薄,不行也就算了 。”说得很含糊,却有牢骚。他也不想让于胡子听明白,为了表示自己并不介意于官场得失,反而岔开话题说:“我今天来,一是想来看望, 二是想听听先生对时局的高见。”
  于胡子慢吞吞捋理着大胡子,一下,又一下,叹气说:“唉,哪有什么高见!我总觉得国共合作救中国,合则两益,离则两损,是历史的 鉴戒。团结起来,动员群众,一致抗日最重要。再像以前那样兄弟阋墙是绝对不行了!”童霜威听到于胡子对国共合作问题谈得如此明朗公开 ,心里暗暗吃惊,问:“报载杨虎城上月底由法国回国,月初已到武汉,不知于先生见到他否?”
  于胡子嘘口气,点点头说:“他一到来看过我,竟连来看我也有人监视,你说可不可笑?接着就去江西南昌了,说是在那里同蒋先生见面 ,其实蒋先生从南京已经到了汉口,根本不去南昌。虎城回来,是戴笠接待的,也不知想怎么处置他?人家回来是为了抗日,这样做,使人百 思不得其解。听说,戴笠已经将虎城软禁起来了!……”说到这里,于胡子似乎不胜感慨,脸上阴暗起来。
  童霜威也感染了他的阴暗情绪。不知为什么,又突然想起了柳苇,想起了柳忠华。稍停,问:“南京方面,有什么新的消息?”
  于胡子又嘘口气,说:“听说中山门外可以听到隆隆炮声。人家用的包抄战术,战事当然艰苦。军火库、飞机库、机场等设施均已开始破 坏。听说日本内阁拒绝第三国调停,宣称不以南京攻下而停止军事行动!”
  童霜威关切地说:“那就是说,只有打到底了!”
  于胡子点头,搓搓脸说:“是啊,时至今日,再想和,实际就是投降了!我不唱高调,可也绝对不弹低调。做个中国人,起码还得有点骨 气。”
  童霜威心里想:别看这老陕,他倒确是比汪精卫有气节,有骨气。时至今日,日本既然这种态度,要求和,人家也不允许的。除了坚持抗 战的决心,哪还能去幻想议和!点头说:“是呀,我们是要有骨气!”说这话时,他感到在汪精卫和于胡子两人的论调间,要他选择,他是绝 对选择于胡子的。
  两人谈到这里,戴眼镜的季祥麟到了门口,恭敬地说:“院长,乐锦涛乐委员来了。”
  童霜威一听,心里一怔:这蒙古人,也四处在活动哪?他一定想不到我也在这里,可我也想不到他现在会来呀!他不是说:他要回家念经 的吗?怎么来了呢?逃避已不可能,见于胡子站起身来,就也站起身说:“锦涛早上到我住处去过,我们畅谈了一番。他说要回去诵经,没想 到他也来了!”
  于胡子说:“他常来的!外边坐,一起谈!”
  童霜威跟着于右任走到大客厅里,见刚才看到的几个人里,向天骥和谢宽生仍在。那个挺着大肚子抽雪茄的商人模样的人和那个年轻人已 经走了。乐锦涛正和向天骥、谢宽生二人在谈什么。见到于胡子和童霜威一起出来,乐锦涛先忙着和于胡子握手问好,接着就笑嘻嘻对童霜威 说:“啊,巧了!巧了!”
  童霜威哈哈一笑,说:“你走后,独坐无聊,想想还是来看看于先生,这就来了。”
  大家都各自在大客厅里的天蓝色布套沙发上坐下。于胡子又一下一下摸大胡子,两只浑浊的眼睛溢着睡意。他的眼睛有时很有神采,有时 混混沌沌。他有个习惯,客人多了的时候,自己就不多说话,让客人们自己交谈。
  谢宽生正在继续刚才未说完的话:“……我刚才说的这个周文姚,别看他眼看不见,竟是在上海沦陷前来武汉的。在上海时,他在南市设 一个‘人之初命馆’,精通‘铁板数’命理,颇有名气。起个课十五块大洋,算命三十块,批八字要五十至一百元!来到汉口,真是红透了! 他在旧六渡桥清芬路瑞庆里租了房子。从早到晚,找他起课、算命躬诣聆教的人排队挨号。指引迷津,真是说怎么灵就有怎么灵。”
  向天骥笑着说:“我去过了!花了三十元,他说我正当交运脱运之际,必须安守现状。但说只要过了明年三月,定有十年鸿运,大吉大利 。”
  童霜威平时并不太相信算命、看相一类的事,听他们说得有趣,也就姑妄听之。
  只见乐锦涛说:“不瞒各位,我也去领教过了,确实很灵。他是个瞎子,可是见了我,就猜到我是政界的。我报了八字,他说的一切都准 极了!”
  于胡子闷声不响,听着大家谈。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谈得很无味。不外是谈谈空袭,谈谈武汉的馆子店,谈谈过去在南京时的生活,谈谈听人说起的重庆的情况。
  童霜威忽然觉得也想去找瞎子周文姚算算命或起个课,问问去从。因为谈得无味,站起身来,说:“我还有点事,先告辞了。”
  于胡子留了一句,说:“在这吃午饭吧。”见童霜威已起身去穿大衣戴礼帽了,也不再留,只会心地站起身说:“啸天,那事,我放在心 上。恐怕要过一段时间再说了!”
  童霜威点头说:“好好好!”心里想:你这老政客!你们这些手腕我怎么不懂?你们说话总不把话说死,办事总不把事办绝,但你们也从 不真正给人办事。除非这事关系到你们自己的切身利益,你们才会装出一副收买人心的姿态来给人分一杯羹!他忽然想起了战前看过的在上海 办的一份刊物上的一幅漫画,那是骂汪精卫和改组派的。画上是一家妓院,将汪精卫画成一个老鸨,在门口拉人,门边挂着许多妓女的招牌。 童霜威想:你汪精卫也好,你于右任也好,你们都在找自己的亲信,拉能为你们出力谋利的人。对于你们不想拉的人,认为对你们无用的人, 你们是不会加以青睐的。想着,心怀怨尤,让于胡子的亲信秘书季祥麟恭恭敬敬将他送出了门。季祥麟本是于胡子的副官,忠心耿耿,就成了 秘书。他是个周到的人,派汽车将童霜威送回扬子街大陆坊。
  在车上,童霜威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在南京时的一件往事:那年秋天,有一次登清凉山,游名胜扫叶楼。从扫叶楼上可以眺见长江和莫愁湖 的水光舟影,在庭院雅洁而又带点萧瑟凄凉的扫叶楼上,看到了明代画家龚米千画的一幅水墨画。画的是一个老僧执帚在扫落叶。老僧在山径 的风声间打扫落叶,动态和感情使人感到出凡脱俗而又寓含忧愤。……为什么想到这幅画呢?是因为自己也像那个老僧被排除于世俗之外了? 是因为自己也有忧愤的情绪?是因为萍飘来到武汉而不能忘怀面临战火的南京名胜?他想不清,只能干脆不想。
  回到住处扬子街大陆坊时,方丽清打牌还没有回来。家霆回来了,冯村也早来了。家霆正同冯村亲亲热热地在亭子间里谈话。二楼屋外楼 梯旁放炉子的地方,有煤油炉燃烧的气味和红烧肉的香味,是金娣在办饭。见到冯村,童霜威心里高兴。他一向喜欢这个秘书,只可惜自己现 在无法重用他。冯村平日这时候不来,今天来,准是有什么事,他问:“有事吗?”
  冯村点头说:“军威来信了!”声音有些激动。
  童霜威心里一热,说:“他在哪里?好吗?”说着,开始脱大衣往二楼正房里走,招呼冯村说:“上边坐!”
  冯村和家霆出了亭子间,跟着童霜威到二楼正房里去。
  冯村边走边回答说:“他好!”
  家霆抢着说:“小叔是在南京来的信!”
  大家到了二楼正房里,冯村将一封信递给童霜威看,说:“信上说他在上海参战,负伤已经好了。现在撤退到了南京,要参加保卫首都的 战斗。可惜信写得很简单。”
  童霜威急急拿起信来看,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很厉害。信很简短,写的是:
  冯村仁兄如握:
  别后瞬忽数月,曷胜想念。弟随部队先在上海抗战,由于官兵对日本帝国主义都有同仇敌忾之心,作战勇敢,在同日寇争夺八字桥的四天 拉锯战中,在日寇陆海空集中炮火、炸弹轰击下,虽有牺牲,歼敌不少。弟也于是役负轻伤,现已痊愈归队,并已奉命参加保卫首都之城防战 。数月以来,常以大哥为念。不知大哥及家霆现在何处?是否仍在安徽?抑已到达武汉?军情紧急,南京之决战即将开始,弟已抱马革裹尸之 决心,誓为抗日喋血疆场,献出青春之生命,与首都共存亡。此信之后,恐不能再通音问。如见大哥及家霆,祈将弟之决心及思念之情代为转 禀。临书眷眷,不胜激动之至。顺颂冬祉
  弟军威顿首
  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一日
  看完信,童霜威睫毛湿润了,掏出手帕来拭泪,说:“十二月一日的信,够慢的了!”
  家霆见爸爸流泪,想起小叔,心里难过,也湿了眼眶,落下泪来。
  冯村也惦念军威,说:“也许就不算慢了。江怀南不连复信都没有吗?邮路恐怕早断了!今天听说:南京四郊血战正烈,日军已经开始总 攻南京,拱卫首都之空前决战,已经拉开序幕了!其实,懂军事的人认为:集中那么多军队死守南京,是军事上的失策,徒然造成重大的伤元 气的牺牲。如果从与敌人作战来说,理应像共产党提出的:用游击战对付敌人,有利时也可打运动战!死打、笨打可不是办法!”
  童霜威叹口气,见方丽清不在旁边,突然轻声对冯村说:“我见到过柳忠华了!他也在汉口。”
  冯村默默点头,然后说:“是呀,我也碰到过。他是个实实在在做抗战工作的人。如果中国人都像这种人,抗战就有希望了。武汉有点强 烈的抗战气氛,同他们在武汉是分不开的。听说他们要创办一张报纸,但当局还未批准出版。报纸要是出了,他大约要去参加办报的工作。”
  听冯村这么说,童霜威不禁说:“你这几个月,思想似乎更左起来了!”冯村笑了,说:“面临国家的生死存亡,总想抗战能胜利!思索 得比以前多些,也深一些,这倒是确实的。”
  童霜威觉得冯村的话无可厚非,想:是啊,谁不希望抗战能胜利呢?倒反而沉默起来了。
  正谈到这,有脚步声上楼来了。原来方丽清停牌回家来吃午饭了。她一进屋,童霜威和冯村、家霆见到她那张漂亮的脸上气色难看,就明 白她输了钱。
  童霜威不愿把军威来信的事告诉她,就将信插进口袋,搭讪地问:“牌打完了?”
  方丽清咕噜了一句:“触霉头,手气太坏!回来吃饭!”说着,大声叫着:“金娣,快开饭!”
  金娣“哎”了一声,马上端出碗筷碟子往桌上摆,又去端菜。
  冯村起身要走,说:“我,下午还要去办公。”
  童霜威和家霆要冯村留下吃饭。方丽清却不做声,忽然对着童霜威说:“打麻将时,听钱太太说:南京被围了,快要失守了!你怎么一点 不急?”
  童霜威心情不好,瞅她一眼,说:“怎么不急?急有用吗?”
  一句话激怒了方丽清,她突然歇斯底里起来:“人家钱太太一家马上去香港了!陈太太的先生也要去重庆了!就我们吊在这里不上不下, 住这种鸽笼一样的房子!你为什么不拿拿主意?这种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我想上海,想姆妈和阿哥,我要到香港去!钱太太他们就打算 先到香港再回上海去……”她说起来就没完没了,粉腮绯红。一会儿,竟摸出手帕来拭泪了。
  冯村看这情势,也不好马上就走,见童霜威为难尴尬,劝着说:“师母,不要急!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看看也好。这里现在实际是抗战首都 了!”
  方丽清依旧哭泣:“屁的抗战首都!我们自己的花园洋房和汽车都丢在南京!连我房里的银台面也没带出来!我们在这里像瘪三一样,谁 管?我要去香港,我不在这里做瘪三!三天两天有空袭,在这里吃炸弹有什么好?”
  童霜威连连摇头,不敢再惹她,只好闷不作声。却神驰起来,想起了自己在南陵县蛰居时,常见到江三立堂附近一个磨房里有头身架高大 的骡子,眼上罩了块麻布,背着磨架在那里团团转。管磨的是个伛偻着背的老头儿,也总是跟着骡子打转转。人和骡子都一样,默默地打着转 转,无尽无休。
  家霆不愿意听方丽清啰嗦,去帮着金娣端菜盛饭,拿筷子放匙碟。
  童霜威停止思索,叹口气说:“吃饭,吃饭!吃完再谈。要从长计议,我现在还拿不定主意到哪里去!”
  出乎意外的,方丽清说:“我不吃!我要去找徐瞎子起个课。刚才在牌桌上,李太太说:徐瞎子在南京时就是大名鼎鼎的,问他吉凶祸福 灵得很,人叫他徐半仙。人家钱太太找他起了课,听了他的话就决定去香港了。你拿不定主意,我来拿!我去找他起课。”
  冯村用手拢了一下头发,说:“这个瞎子过去是在南京夫子庙的,中惩会里毕鼎山很相信他,来到武汉,捧场的人很多。还有个从上海来 的周文姚,也红得发紫,每天上门算命、起课、测字的应接不暇,中央要人特别多。但说实话,都是些江湖骗子。他们要真是半仙,自己也不 会靠起课算命敛钱了!找瞎子去指点迷津,何如自己来定去从?”
  方丽清顶撞冯村说:“你不相信我相信!”她听说南京被围,南陵县也落在敌人包围圈里了,心里记挂着江怀南,有心也想起个课问问。 这心事自然只有她自己一人知道。
  冯村只好闭口不说话。
  童霜威心里想:“唉!我本来也想找周文姚起个课或看个相耍耍,她又硬要找徐瞎子去起课。好吧!花点钱逢场作戏去排遣排遣也好。我 正苦恼着不知何去何从,又记挂着军威不知在南京将来生死如何,就找这个瞎子,看他怎么说吧!”因此朝饭桌上一坐,拿起筷子,对方丽清 说:“好吧,好吧!吃过饭,就依你,我陪你去起课!”
  冯村叹气,不好再说什么。他老觉得童霜威太受方丽清的拖累。他心里明白,由于方丽清坚持要去香港,童霜威迟早是会去香港的。他也听说 ,到那个出名的徐瞎子处去问何去何从的政界、商界人士最多。徐瞎子懂人心理,看人说话!有的人,他劝告“应去四川”;有的人,他劝告 “应去香港”。猜你是主张抗日的,就唱高调;见你悲观失望,就多加安慰。所以,去的人多数满意。有趣的是:中央这些要人,自己掌管着 国家和老百姓的命运,却又爱把自己的命运交给这种靠星相巫卜骗人的瞎子和“半仙”去管,岂不是极大的讽刺?这偏偏就是现实,连童霜威 这种还算清醒开明、有点学识的人物,居然在抗战高潮期的武汉,也会去求教徐瞎子,问道于盲,算是怎么一回事呢?他不禁摇头。一顿饭, 他味同嚼蜡,吃得毫无滋味。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第五卷 滔滔洪波曲,武汉有低调 五

从汉口渡江,到武昌徐家棚车站,才能上粤汉路的火车。
  徐家棚火车站破烂不堪。日机频繁空袭,车站上在这严冬时分,显得格外凄凉。西北风旋转着吹得地上的尘土、败叶和纸片打转转,卖大 饼油条和花生米、煮鸡蛋的小贩蹲在路边上招徕顾客。旅客们,多数是难民,男女老少,工农商学兵都有,都带着一种疲劳、憔悴、阴沉的脸 色。有的在洋铁皮棚下的站里等车,有的拥挤在露天的站台外等候买票。售票口一直关闭着,车票早几天就售罄了。旅客们仍水泄不通地围在 四周不肯离开。站上兵很多,都荷着枪,穿黄军衣的,是正规军,穿灰军装的,是保安队之类。有零零落落的,也有集队而行的,车站上更嘈 杂了。
  不安与躁急的气氛笼罩着车站。洋灰地的月台上,布满了痰涕、水迹、瓜子壳、废报纸、果皮……点点滴滴的水迹在冷风中结成冰冻。一 些“红帽子”在搬运着行李箱笼。到处都是仓皇、纷乱、饥渴困顿的人群。
  童霜威离开汉口,临行未向任何人告别。他有一种灰黯的心情:你们谁也不重视我关心我,我又何必自讨没趣!何况,乱世之秋,似乎各 人都在自顾自,谁也不想将自己的行踪或动态告诉人家。那次找徐瞎子起了课,徐瞎子斩钉截铁地指出:“出行,宜到南方!”童霜威和方丽 清又问:“留在敌人包围圈里的人安全否?”这里,童霜威指的是童军威,方丽清假说问问庄嫂她们会怎样,实际心里问的是江怀南。徐瞎子 只回答了一句话:“有贵人搭救能转危为安。”回到住处以后,方丽清就天天吵着要依徐瞎子的指点去南方到香港。童霜威斟酌再三,觉得在 武汉也没有什么指望,到香港倒是一步活棋:既避免了轰炸,又可以享受享受香港的繁华舒适生活。那里远离战火,一片升平景象,生活也不 太贵,一百元法币可以换到九十七、八元的港币,相差不多。在香港住着,进可以在适当时候直接飞到重庆,退可以让方丽清坐船回上海租界 。从经济上说,到那里,也许可以找点商人一同做做生意,不至坐吃。港九同上海之间,商业来往多,万一手边拮据了,由上海方家托人划款 到香港也很方便。到香港的主意既已打定,冯村暗中劝了一下,童霜威也未动摇,说:“还是去香港看看吧!必要时,我还是可以独自回武汉 的!”他对汪精卫、于右任之流对待自己的态度不满,觉得去到香港也是显示自己的一种抗议。冯村见劝了无用,只好不劝。
  童霜威同冯村商量怎么去香港。由汉口到香港的班机,机票难买。冯村到处去联系,童霜威本人可以买到一张飞机票,但家眷不行。而且 ,方丽清也舍不得让家霆、金娣都花高价坐飞机。最后决定:四人一起坐粤汉路火车到广州,由广州再去香港。虽听说粤汉路常遭日机轰炸, 但不坐火车也不行,就打定了坐火车的主意。冯村又到处去活动火车票,腿也跑酸了,好不容易可以买到票了。方丽清提出:给童霜威和她买 两张头等卧车票,给家霆一张二等票,给金娣一张三等票。冯村皱眉说:“头等车的卧车四人一小间,只买两张票要挤两个外人进来。再说, 家霆、金娣分在二等、三等车厢里,火车上人多,挤失散了就不好了!”童霜威坚持四人都买头等卧车票,刚好合住一间。方丽清算来算去, 才心疼地答应了。
  粤汉路,从武昌到广州,要整整走三天三夜。十二月十三日上午,冯村送童霜威一家上火车,行李箱笼大部托运,小部随身携带。头等卧 车秩序总算较好,将物件等全部架好安置好,冯村看看手表,快十二点了!天气虽冷,大家搬了物件浑身出汗。在头等卧车有着两个上下铺的 小房里坐定,童霜威脱下了礼帽和大衣,说:“冯村,你回去吧!”此时此刻,他心里壅塞着离情别绪。
  家霆也是一样。在武汉这段日子里,冯村同他接触不像在南京时那样多。在南京潇湘路时,住在一起,冯村常陪他看电影、划船。夜晚, 他独自感到寂寞了,常去冯村房里,听冯村讲故事,让冯村帮他复习功课,冯村真像他的舅舅一样。到武汉后,不住在一起,冯村给他找了一 个姓关的老师补习功课,每次只要见面,冯村总要同他谈谈,问问他学习的情况。冯村陪他去看过《平型关大捷》的电影,陪他去参加过抗战 歌咏晚会。……前几天,童霜威决定要去香港后,冯村在一天下午抽空带家霆去游过一次东湖。那个下午,天气阴冷。在湖边逛着的时候,冯 村对家霆说:“家霆,你看了《平型关大捷》,那抗日打胜仗的军队,就是共产党的八路军。你记得不记得?战前在南京时,雨花台经常枪毙 共产党!”
  家霆点头,他当然知道!在南京住着的人都知道:雨花台那儿,一年一年,不断在枪毙共产党,不知枪毙了多少人。家霆学校后边是中央 大学。中央大学的医学院里,有时解剖的一些尸体,据说就是些被枪毙的共产党。
  冯村突然神秘地说:“家霆,你也渐渐大了。我要告诉你一件秘密,你能答应保守秘密吗?”
  家霆心里奇怪,脸上和眼神里都流露出一种纳闷的神情,注视着冯村点头,像宣誓似的说:“当然,你叫我不说的事我一定不说。”
  冯村点头说:“家霆,你是初中学生了,有件事你爸爸也许暂时还不会告诉你,但我应当让你知道:你爸爸是国民党,你妈妈是共产党。 正因如此,他俩后来就离婚了。再后来,你妈妈就被杀害了!”
  “杀害了?是谁杀了她?”家霆的脸激动泛红,眼里顿时酸涩涌满了泪水,他的表情稚嫩、天真。
  冯村默默点头:“你将来长大会明白的。你妈妈就是死在雨花台的!”
  家霆的胸间陡然滚过一阵热浪,忽然一下子泪流满面,说:“怎么回事呢?”
  冯村摇摇头:“政治上的事是复杂的。国民党和共产党很早以前合作过。后来,这种合作破裂了,国民党杀起共产党来。你爸爸作为一个 国民党员,他虽然不同意杀共产党,却也怕你妈妈是共产党的事会牵连到他的命运和前途。他当然无法谈什么保护你妈妈,他只能像他自己平 时常说的‘明哲保身’!”
  家霆皱着双眉,面对这种复杂纷纭的事情,依他的年龄,他简直不知怎么来认识和理解了。
  东湖的风景绮丽,湖上一片浩荡的碧波,使人眼睛发亮,心胸开阔。家霆望着湖水,悲伤夹杂着哀痛,想起了许多往事:怪不得有一次爸 爸曾带着他到雨花台去,在茶馆里泡了一杯绿茵茵的茶,独自悲愁地对着那些苍翠的山岗遐想。怪不得在潇湘路时,有时夜晚醒来,发现爸爸 睡在身边,用手抚着他的头发,满腹心事似乎欲言又止。
  冯村忽然说:“本来,这件事我是不想同你说的,但你有一个舅舅你该记住他的名字。你的妈妈名叫柳苇,你妈妈的弟弟叫柳忠华。你舅 舅要我一定把这件事告诉你。前些时,他在雨花台主峰西面你妈妈牺牲处附近,埋过一块小墓碑,上边刻着你妈妈的名字。他希望将来有一天 ,你会去找到那块墓碑和你妈妈的墓地。”
  “啊!可是,日本人快要攻进南京了!”
  “是啊!南京是可能沦陷的。但是,将来,总有一天,它总会还是中国的!”冯村有信心地说。
  家霆从湖边的枯柳树上折了一根枝条在手里玩弄着,突然问:“舅舅在哪里?”
  “他战前原来被关在苏州监牢里。‘八?一三’后放出来了。本来,他到了武汉。这些天,去外地了。你记住他的名字,有一天,你们一定 会相会的。他要我告诉你,应当记住:你妈妈是一个爱国者,你舅舅也是。他希望你从小要立志做一个好人。现在,读书时,要做一个好学生 。不要从小做少爷,长大了做老爷。要立志做一个有正义感、追求真理的好人。懂得仇恨和反对帝国主义,懂得天下有许许多多穷苦的工农、 老百姓。一个人要为这些人谋幸福,同情他们,爱他们!对你讲这些,也许为时过早,但你也应该开始懂得这些了。这是你舅舅对你的期望和 叮嘱。我想,你妈妈如果活着,也会同意的。”
  家霆出乎冯村意外地说:“冯村舅舅,我懂!我觉得我懂!”他忽然哭了起来,哭得十分伤心,连冯村的眼泪也被他引出来了。
  冯村擦着泪,欣喜地看着他,说:“懂,就好!过些天你们要去香港了,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现在正是抗日,前方在浴血,到香港却 可能只看到纸醉金迷歌舞升平。你还小,但在你父亲和后母身边,由于你开始懂得了这些,也许你会知道什么对,什么错;该怎么,不该怎么 。你是应当健康成长的。”
  冯村的话,家霆听来有点玄妙,似懂非懂。他突然完全沉浸在对妈妈的思念中了,问:“能不能多告诉我一些妈妈的事呢?”
  冯村摇头,手拢头发,说:“家霆,记住!千万别让你爸爸知道我曾告诉过你这些,也不要让他知道你舅舅叮嘱过你这些。”
  家霆点头说:“当然!你能不能给舅舅说,我想见见他!”
  “你们快启程去香港了,这次我看你们见不到面了。但来日方长,将来你们是一定会见面的。”冯村说。
  …………现在,这件事过去好几天了。家霆心头仍缠绕着当时那种复杂、难以形容的感情。要同冯村分手了,他更加舍不得,像离开一个 亲人似的难受。他看一眼冯村,冯村也看了他一眼。从冯村的眼神中,他感到冯村似乎对他说了很多很多话,就是那天叮嘱他的那些话。也不 知什么时候,他的泪水已经挂上了两腮。他听到冯村在对爸爸说:“秘书长,您身体多保重!我有个看法,中国的出路还是在于抗战。会有挫 折,会有失利,会有艰难。只要坚持,最后胜利必属于我。敌人像条蛇,蛇吞掉大象,办不到的,我们该有这信心。”说这话时,黑黝黝的脸 上一脸正气。童霜威点头,说:“你说得好。有你在我身边,我有事可以有人商量,你也每每能为我出许多好的主意。没有你在身边,我就像 少了什么。我现在不得意,不能对你有什么照顾。原来到武汉,是指望有点转机的。现在铩羽而走,去到香港,一切渺茫,只有以后再谈了。 幸好,你自己有本事,有才干,好自为之吧!”
  冯村为使童霜威心里不要难过,笑笑点点头,说:“秘书长,您放心。最近,有朋友约我去从事新闻事业,要我去一起办报纸。我动了心 ,想去干那工作了。”
  童霜威关切地说:“干那工作,你就更要谨慎小心了!”
  车厢内外,人声嘈杂。冯村点着头,看看手表,说:“到了香港,安定下来,请来信吧!”
  一个卖报的小孩穿得破破烂烂,拿着一叠报纸在月台上跑着叫卖:“看哪!《中央日报》《大刚报》!”“看哪!南京的战事消息!日寇 已被消灭!……”他经过车窗.轻轻地敲着窗玻璃叫卖。
  冯村拉开车窗,掏钱买了一份报纸。报童跑着喊着走了。冯村迅速打开报纸,童霜威和家霆也都围上来看,连带着金娣在收拾杂物、拴绳 索挂毛巾的方丽清,也凑上来看报纸。
  只见报上大标题写的是:《日军猛烈进攻南京,双方牺牲均极惨重;传中华门已为日军所占,雨花台仍为我军坚守》。
  家霆看着报说:“没有说日军已被消灭呀?”
  冯村摇头说:“那是卖报的这样吆喝,他知道人心希望消灭日军。”
  童霜威叹口气,说:“南京完了!”
  方丽清生气地骂骂咧咧:“杀千刀的!打打打,打得南京都完了!好像非要把我们的房子打得精光才算数!”
  冯村听了不顺耳,忍不住说:“等将来胜利了,再重新造!要是不抗战,做亡国奴,连我们每个人的性命自己都做不得主!”
  方丽清瞪了冯村一眼,明白冯村的话是噎她的,嘴动了动,腮扭了扭,忍住没说什么。
  童霜威听得出冯村的不满,也觉得方丽清不明事理,说:“冯村,你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冯村看看手表,动感情地说:“那,我走了!我下午还有个会要参加。”中惩会也算迁到了重庆,在武汉设立了办事处。冯村在这办事处 每天倒也闲不着。实际上,中惩会办案的工作完全停顿,委员们从不到办事处来。冯村却要给他们领送薪水、办理杂务。现在,要同童霜威分 别了,冯村也感慨系之。他亲切地拍拍家霆的肩膀,叫了一声:“金娣!”又看看方丽清,笑着点点头表示道别,最后对童霜威说:“秘书长 ,现在是抗战的高潮期!其实我是不赞成您离开武汉的。由于种种原因,您要走了,我很舍不得。只能后会有期了!您多保重!”他同童霜威 握手,忽然,眼圈红了。
  童霜威也动感情了,说:“我送送你!”
  冯村没有让他送,说:“不,我走了!”他挥挥手,匆匆下车走了。童霜威和家霆跟着走下火车,到月台上,只见冯村始终没有回头,他 那穿着深灰色旧西装大衣的身影已经远去,很快被众多的旅客挡住看不见了。留下的,只是童霜威和家霆心上的一种凄凉酸楚的别情。
  月台上,有些大学生模样的人,在送一些战地服务团模样的人走。他们慷慨激昂地唱着歌:“动员!动员!要全国总动员!反对暴力侵占 ,挣脱压迫锁链,要建成铁阵线!民族生路只一条,生存惟有抗战!大家奋斗到底,枪口齐向前!……”车上的人流着泪,车下的人也流泪。
  童霜威和家霆不由自主地伫立看了一会,边上围观的人也唱起这支歌来。家霆不由得随口同声唱了起来。唱着这歌,家霆不知为什么也感 到眼眶发热,感到很舍不得离开武汉了。破旧的火车总算准时在十二点正吹哨子启行,离开了武昌徐家棚火车站。它喘喘嘘嘘出发向前。童霜 威一家坐的一间头等卧车的小房,上下四只卧铺,关上了门,像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子。
  车启行后,一切暂时安定了。童霜威很满意,叹口气说:“生逢乱世,在今天,能有这样的条件去香港,已经颇不容易了。”他去提包里 掏出香烟罐来,抽了一支烟,点火吸将起来。方丽清也觉得不错,从提包里拿出一罐西瓜子放在茶几上,又掏出一只橘子来吃,将每牙橘瓤上 的丝络一丝丝剥干净,咕噜着说:“花了这么多钞票,其实也不值!”
  家霆随身带了一本冯村在汉口书店里买给他的小说──鲁迅的《呐喊》,坐在靠窗口的铺位上看。他鄙夷方丽清的话,很奇怪,为什么许 多事到她嘴里说出来总与别人不一样。他养成了在方丽清面前沉默的习惯,不去理睬她。他关心地看看金娣。金娣同方丽清坐在一只下铺上, 她远远离开方丽清,只在铺位角上坐了三寸大小的一块地方。她不敢做声,也不敢打瞌睡,甚至不敢乱动一动。她脸上有疲劳的神色,因为常 常要给方丽清捶背捶腿直到深夜。方丽清突然斜身推了金娣一把,说:“去,去看看有没有茶房冲水泡茶的!”
  金娣赶快起身开门外出去看。一会儿挤着回来了,说:“没有!”又说:“外边拥进来了许多当兵的!两头车厢的门都锁着,车过道里也 拥着不少人,都是站着的,根本不分什么头、二、三等了!外边都挤得满满的。”方丽清嚼着橘子,骂了起来:“杀千刀的!这算什么头等卧 车?全是骗钞票!”
  家霆听说两边拥来了许多当兵的,说:“我去看看!”
  童霜威吸着烟,说:“不要去看了!门是开不得了,一开,恐怕人全要拥进来了!”
  方丽清格外紧张,说:“金娣!快关门!锁上!”
  金娣遵命,马上把门“乒”地关紧,从里边将门上的锁一拨锁上。
  就在这时,只听到外边过道里一片人声,看来是拥进来了许多人。头等卧车里也跟三等车里一样,挤成沙丁鱼罐头了。
  方丽清噘着嘴说:“我真想退票不走了!这比坐难民船还受罪,真是难民车了!怎么连宪兵也不维持秩序了!”
  童霜威叹口气说:“关着门也不是事呀!大小便也不能出去了。”
  方丽清指指痰盂,说:“穷有穷办法!只有用了这,往窗外倒!”
  家霆想笑,觉得滑稽,故意刺激方丽清说:“万一空袭了怎么办?关在房里出也出不去!”
  方丽清连声叹气,吃完了橘子,已经开始在嗑瓜子了。
  童霜威也叹气,说:“那才糟糕呢,只有不管它了!”他觉得烟味发苦,将烟揿灭了。
  方丽清嗑着瓜子,那声音就像“哭”,“哭”一声,就将一只完整的瓜子壳放在茶几上,再“哭”一声,又放一只瓜子壳在茶几上。她绷 着脸说:“祸福有命,生死在天!我是横下一条心了!”她这话是回答家霆的。说完,气呼呼地对金娣吼:“懒鬼!你歇得够了吧!我腿疼, 你就不晓得给我捶捶?”
  金娣诚惶诚恐,只好马上“砰砰砰”地给方丽清捶腿。外边也不知谁在捶门,还吼骂着,似要进来。“乒乒乒”响得震耳,隐隐听到吼的 是:“开不开?不开老子开枪打你个洞!”“妈的×!快开门!”……
  方丽清看到童霜威脸上惊惶,说:“不要信他的!他不敢乱开枪!门很牢,不是玻璃,打不碎,打打就不打了!”
  打门声响了一阵,骂吼声也响了一阵。果然方丽清预卜得不错,打打就不打了。一切又归于沉寂,只听到外边人声“嗡嗡嗡”响得轻微了 。但不久,打门声和吼骂声又响了,像发疟疾似的,一阵又一阵。
  中午,吃了些带的点心糕点之类,嘴渴就吃了带的苹果和梨子。到了天黑,依然还是这样。打门的敲一阵骂一阵又歇一阵。
  方丽清嘀嘀咕咕:“这样的日子三天三夜怎么过呀?”她又骂起冯村来:“都是冯村,不会办事,给买了这种断命火车票!”谁也不答理 她,嘀咕了几句,觉得没趣。童霜威和家霆都睡了。车厢里也没有灯,一片漆黑。她也就只好睡了,却不让金娣爬到上铺上睡,说:“替我捶 腿!”
  金娣在黑暗中“砰砰砰”地替方丽清捶腿。经过的地方,间或有电灯或电石灯的凄冷的白光闪过,可以看到她眼里有泪光在闪亮。
  家霆一直在黑暗中注视着金娣,心里不忍,看不过去了,忽然想起冯村在东湖边对他说过的话,终于说:“让金娣睡吧!还能让她老是捶 吗?”童霜威也看不过去,说:“都睡吧!让金娣也睡吧!”方丽清在黑暗中说:“怎么?我的丫头,连替我捶腿都不行了?”她大声对着金 娣吼:“捶!”这是示威。
  金娣怎敢不捶?闷声不响地“砰砰砰”在捶。她心里真不希望家霆替她打抱不平,这反而使她更受罪。
  没想到,家霆这次冒火了!他本是个倔犟性子,忍无可忍时,就会不怕一切不顾一切的。他的心擂鼓似的猛跳起来,说:“不能老是这么 虐待金娣!”方丽清也火了,说:“怎么?你小的管起我老的来了?”童霜威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烦恼地说:“家霆,不要这样!”又对方丽 清说:“为什么要闹呢?金娣也该让她歇息了!”方丽清突然哭起来,发泄地将床铺拍得“乒乒”响,说:“谁都能把我不放在眼里呀?我偏 要她捶腿!她敢不捶?我看谁敢把我怎么样?”谁知,她突然看到睡在对面上铺的家霆“乒”地跳了下来,说:“我早忍不下去了!你要再这 样虐待金娣,我马上把门打开,大家都不要睡!让外边的人进来评评理,看你这样对不对?说实话,我平时一直忍着,你太不把金娣当人待了 !你有人心没有?”说着,就要去开门,手将那门上的开关拨弄得“喀喀”响。童霜威连忙喝住:“家霆!不准!……”他了解儿子的倔犟脾 气和性格。
  方丽清倒是害怕这一手:门一开,一伙大兵和难民不都马上拥进来了吗?那怎么办?再说,虐待、丫头,她也知道不好。家霆这孩子,平 时从两只眼睛就看出这孩子倔犟。童霜威告诉过她家霆小时候用拳头打玻璃窗的事。家霆发了这么大的脾气,什么样的事干不出来?她在黑暗 中气得咬牙,不愿再坚持下去,只是一味哭,用脚踢金娣:“滚!你替我滚去睡觉!”然后,就“哎哟”、“哎哟”又哼又哭。
  见金娣爬到上铺去睡了,童霜威叫住家霆:“家霆!快去睡觉!……”他那声调似是训斥家霆,又并没有什么训斥。这就使家霆和方丽清 二人都能下台。家霆才慢慢又爬到自己的上铺去躺下。
  黑暗中,火车在荒郊行驶。家霆用关切的眼光看看对面上铺上躺着的金娣。金娣也用感激的眼光在偷偷瞅他。暗得看不见,但互相都悄悄 感觉得到。间或火车驶过一些有灯光的地方,两人的眼睛就都看见了对方,即使是一刹那,也都看得清清楚楚。
  夜里,家霆睡熟后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南京学校里荡秋千。谢乐山在推着他的后背,将他推得高高的,他就一蹲一起,用力地撑荡, 秋千越荡越高,越荡越高……他又想念南京潇湘路的家了。
  一宿易过。第二天,火车已经进入湖南省境。童霜威起得早,在一个小站停车时,窗口有卖地瓜的。童霜威拉起玻璃窗,买了十多个地瓜 ,立刻又放下了玻璃窗。地瓜倒是解渴的法宝,剥开皮来,雪白的地瓜又甜又嫩,毫无渣滓,水分特多。童霜威连声夸说:“平民化的食品, 真好!”方丽清嫌地瓜有土腥味,皱眉说:“难吃死了!”她只能吃苹果、生梨和橘子。
  又到了一个小站,有卖夹熟牛肉烧饼、卤鸡翅膀和凉薯的小贩。童霜威也顾不得卫生不卫生,开了窗户每种都买了些,解嘲地笑着说:“ 这叫作储备粮饷,民生问题有备无患。”
  吃的食物有了,解渴的东西也有了。方丽清用一床被单在床边拦了一角,放进痰盂作了“临时厕所”,竟也一再笑着说:“民生问题、民 族(出)问题都解决了!”听她这么说,家霆就想到她杀鸽子时说的“违反新生活运动”的事来了,心里生出一种反感,只有克制住自己,闷头 看书。
  中午,放过一次空袭警报,火车头将长龙似的十几节车厢丢下,自顾自地开跑了。铁路局的规定:车厢炸了还可补充,火车头炸了损失太 重。一放警报,火车头就忙着先去逃生。幸好,警报放了以后,敌机没有出现。不久,解除警报后,火车头又开回来,拖着长龙似的车厢继续 “嘁喀嘁喀”地向前奔驰。
  第二天夜里,又是一夜无事。第三天一早,到了一个小站,家霆还睡着,金娣也刚醒,月台上有卖洗脸水的,方丽清要买水洗洗手和脸。 没想到童霜威刚把窗户一开,从旁边一根枪杆就插进窗户里来了!转眼间,几个大兵的枪杆子全伸进来了。一个烧饼脸的大兵由另一个大兵托 着从窗口爬了进来。方丽清吓得“呀!”地大叫。童霜威连声叹气。烧饼脸的大兵已经伸腿挤进来了。登时,第二个大兵又嘴里骂骂咧咧地爬 了进来。转眼间,四个兵都进来了!烧饼脸大兵和另一个矮子兵坐在童霜威身旁,另两个大兵坐在方丽清身边。靠近方丽清坐的那个大兵,约 摸三十多岁,歪戴军帽,一脸橘皮疙瘩,有意将大腿擦紧着方丽清的大腿坐,浑身散发着汗气和葱蒜的臭气。方丽清皱起眉缩起身子,尽量坐 得离他远些,掏手帕捂着鼻子。
  烧饼脸大约是个班长。他那宽厚的胸脯像个大音箱,通过嘴巴发出的声音震人耳膜,笑嘻嘻地说:“我们的弟兄们是到广州整编的。在家 靠父母,出外靠朋友。火车上太挤,不能不来这里挤一挤。长官和太太多多包涵了!”
  童霜威心里明白:不让这些“丘八”坐也不行了,不如好好相处,说:“应该应该!”拿出吃的点心和水果来说:“大家吃一点,吃一点 !”
  方丽清突然说:“你拿张名片给他们看看!”她是突然想到要用名片压压这几个“丘八”了。
  童霜威皱皱眉说:“不用了!”他明白,这时候有名片也无用,拿名片有什么意思呢?见那个烧饼脸班长有四十岁光景,倒还长得朴实, 就说:“这样吧,你们四位坐我这个床,我们一家就合到一起坐,大家方便。”他起身挪出空来让四个大兵坐。家霆和金娣就都在上铺上不下 来了。四个“丘八”倒还通情达理,挤到一边坐了,不客气地大口吃起水果、糕点来。
  方丽清气得要命,一直板着她那张漂亮的脸。家霆听着爸爸同几个大兵谈话,心里本想听听几个“丘八”讲点打仗的事。谁知他们是保安 队,还没上前线打过仗,是奉命去广东整编的。这几个大兵在家霆心目中就不成其为英雄了!家霆只有躺在上铺继续看小说。
  火车“轰隆轰隆”地前进,偶尔响起沉闷的笛声,像哑了喉咙的老人拼命呼喊。过了一个山洞,又过一个山洞,有了四个大兵在一起,大 小便都不方便了,大家都只能憋着。四个大兵也要解手,矮个儿的大兵露出一口焦黑的牙齿说:“开门,去上厕所!”烧饼脸的大兵说:“一 开门就关不上了!”
  矮个儿大兵说:“关不上也得开门,总不能给尿憋死呀!”说着,他起身“喀”地开了锁,“哗”地推开了门,挤出去上厕所小解。门一 开,门外站着的、坐在地上的人都爬起来像瀑布似的冲进来了。一刹那,一间头等卧车的小房里,从里到外,挤得满满的。有当兵的,也有老 百姓,男女老幼都有,连家霆、金娣睡的上铺上也爬了人上去。谁上厕所,就得从人堆里踩着人的身子和脚挤过去。可是小小的厕所里也早挤 了人进去,将门反锁着谁也敲不开。矮个儿的“丘八”要挤着上厕所,挤过去后就没再挤回来。他在头等卧车这间小房里的位置早被别人占领 了。
  过道里的人大批挤进来后,过道里也并不松动,只是有些本来站着的人能坐下来了。一对年轻男女,女的穿棉旗袍,娇小白嫩,男的叫她 “蜜司陈”。男的穿西装大衣,女的叫他“密司脱黄”。两人亲亲密密,在门口地上挤在一起,一路叽叽喳喳轻轻说个不停,有说有笑,旁若 无人。只有他俩对拥挤毫不介意,只有欢乐,没有烦恼。
  童霜威、方丽清和家霆、金娣都感到狼狈。污浊、气闷的氛围使人难耐。童霜威安慰方丽清说:“好在,过了今夜,明天中午就到了!” 方丽清嫌坐在铺旁的一个年轻妇女抱的那个三岁多的小孩拖着鼻涕,身上有尿臊臭,摸出手帕来捂住了鼻子和嘴。家霆悬坐在上边卧铺上,两 条腿挂下来怕碰着那个烧饼脸大兵的脑袋,只好弯勾着脚,小说也无心看了,心里想:快点到广州就好了!金娣像家霆一样也坐在上铺上。她 倒感到轻松高兴。至少,方丽清不能叫她捶背捶腿,也顾不上打骂她了。她靠着上铺的板壁,闭上眼打瞌睡。她老是睡不够,从在南京潇湘路 到上海方丽清家,她就睡不够。到南陵县后,又到武汉,她也仍睡不够。夜里总是睡得迟,早上要起得早,一天忙到晚。昨晚,家霆同方丽清 发生那场冲突后,她早早睡了,可是睡不熟,半夜梦里见到了死去的爸爸,爸爸伤心地流着泪对她说:“金娣,我做老子的对不起你!……” 她醒来后,偷偷流泪,一夜又没睡好。现在,她倒可以大胆打瞌睡了!
  傍晚时,又有过一次空袭警报。火车在隧道里停着,飞机也没有来。接着,夜色降临,南去的列车隆隆地在行驶。入夜后,车厢里漆黑无 光,童霜威一家在污浊的空气和拥挤的人丛中,听着打呼噜和磨牙的声音,坐了整整一夜,都劳累不堪。
  十六号的早晨,火车继续在奔驰。中午时分,就可以抵达广州。火车入了广东省境,在这冬日时分,广东依然可以看到一片绿色。
  竹林很多,金色的池塘也很多。虽然处在一种不如意的环境中,童霜威心情仍然不错,对方丽清说:“到了广州,找大旅馆,比如爱群旅 馆,住上一二天休息休息,洗洗澡,理理发,就可以去香港了。生逢乱世,‘寰海沸兮争战苦’,这一路就这样也总算很顺利了啊!”
  方丽清不做声,从手提包里摸出小镜子照脸。她觉得自己憔悴了,心里并不觉得顺利,懊丧得很,花的头等卧车票坐的算是几等车?受尽 了洋罪,太吃亏上当了。
  八点钟,火车到了砰石车站,离广州大约只有两三小时路程了吧?火车忽然停了。接着,火车头放着警报“呜──呜──呜──”丢下全 部车厢跑开了。
  人们惊惶着,密司脱黄歇斯底里地大叫:“啊!警报!警报!”有人在说:“日机常炸广州!此地离广州近,警报可要小心!”
  车厢里大乱了,似有大难临头。拿步枪的大兵,都起来挤下车去了。车上的人像沸腾了的一锅开水涌动奔突着,又像一窝被触动了的蚁窠 ,纷纷下车逃散。密司脱黄扶着蜜斯陈提着小皮箱和布包也拼命逃跑。一霎时,车上的人大部分都下车了。
  外边阳光很好,给南国的原野涂上一片金色。从火车车厢门下去,看到一片开阔地,附近有两个翠绿的大竹林。一个竹林在前,离火车停 歇处约摸一百多公尺,另一个竹林更大,离得远,有四五百米光景。
  见人们都匆匆往车下跑,童霜威在车上张望了一下车下的形势,指着竹林方向,说:“走,我们也下去!”
  方丽清反对,她要带着金娣先去上厕所。
  童霜威带着家霆收拾东西,说:“还是下去的好!……”
  一会儿,方丽清带着金娣回来了,说:“何必下去!带的东西又不能全提下去,丢下少了怎么办?”
  说时,已经隐隐听到飞机声了。童霜威大声作了决断,说:“陕下车!”
  家霆说:“把重要的东西提了下车!飞机来了!”他轻轻推了金娣一下,说:“车上的人都跑空了!我们不走行吗?”
  方丽清听到飞机声,心里也慌了,说:“走走走!快走!”她提起她的一个皮包就走。皮包里边有她的首饰和存款单及现钞。却对金娣说 :“金娣,你不准走!你在车上看着东西!东西少了我抽你的筋!”
  金娣本来提了牛皮箱和一只藤篮想随家霆下车,听方丽清这么说,不敢再动,又缩回身去。她那苍白的脸突然变得红酣酣的,好像涂了胭 脂,两眼闪闪发亮,含着眼泪。
  童霜威皱眉了,回身说:“不行!快让她一起走!”
  家霆一把拉住金娣,说:“走!”他本来一手提着东西,现在把金娣提的一只沉重的皮箱抢过来,金娣不放,两人就合提着,家霆拉金娣 和自己一起下了火车。
  方丽清十分生气,又无可奈何,绯红着脸,狠狠咬着牙,不声不响,用眼盯着金娣。金娣把眼睛看着别处,不敢瞅她。飞机声已经越来越 近了。
  方丽清在最前面奔跑,见许多人跑进第一个翠绿的竹林,她也跑了进去。四人先后都躲进了竹林。竹林里阴冷潮湿,透过竹枝竹叶可以窥 见明亮的蓝天。一会儿,只听机声“隆隆”越来越响,一架有着血红太阳徽的日本飞机,低飞着在竹林上空和火车上空盘旋,绕着圈子。有人 在一边说:“侦察机!日本侦察机!”日机上的太阳徽鲜红滴血,连戴皮帽风镜穿皮衣的驾驶员都看得一清二楚。
  “砰!”“砰!”打步枪的声音,震得人心发颤。那是原先从车上跑下来的士兵们,在用步枪对空射击日机。
  轧轧的马达声仍在头顶震响。冬日晴空,银灰色的侦察机又转了一个圈,突然高高地向南方飞走了。随着机声远去,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南方的天气,虽然地温高,竹叶青翠,究竟是冬天,竹林里和阴凉处仍旧寒冷。原来躲进竹林的旅客们都又纷纷走出来,到灿烂的阳光下晒太 阳了。
  童霜威和方丽清带着家霆和金娣,也走出了第一个竹林,来到阳光下。见火车正像条死龙似的停在百米外的铁路上。火车头早已逃走不知 去向。他们坐的那节头等车厢是在这一长列火车尾巴上的倒数第二节。这时,人们已经有走回车上去的了。
  方丽清提议说:“我们也回去吧!上车去!”
  童霜威思索着说:“不能上车!刚才来的是侦察机,偏偏那些当兵的又放了枪,侦察机要是回去报告了,来轰炸机轰炸是完全可能的!” 他用手指指那第二个大竹林,说:“还是朝远处走走的好!到那个竹林旁边去!”
  听他说得有道理,方丽清也不能坚持了。四人一起漫步向远处那第二个竹林走去。
  绕过一个长满水草的池塘,家霆挨近金娣,说:“你那皮箱重,为什么总要抢着提?给我提吧!”
  金娣摇摇头,突然眼圈红了。她体会到他对她好。
  家霆亲切地问:“怕吗?”
  金娣摇摇头,胸前垂着的一条光溜溜的大长辫有点蓬松,但乌黑发亮。
  两人这时离开前面的方丽清和童霜威有一段距离。家霆找着话说:“金娣,你在南陵就说有件事要告诉我,一直又不肯说,到底是什么事 呀?”
  金娣苦笑笑,摇摇头,脸上生出几分羞赧的浅红。
  家霆觉得她的笑真太像欧阳素心了!那时,在学校里,男生和女生本来互相都不说话。后来,级任老师杨莲花说:“为什么男生同女生互 相不说话呢?这不好!你们在家里兄弟姐妹说不说话?互不理睬这不好,以后不应该这样!”结果,下课后,大家都去找女生说话。找欧阳素 心说话的真多呀!谢乐山是第一个跑上去送了几张外国邮票给欧阳素心的。第二天,家霆也拿了一本他最喜欢的《瑞士家庭鲁滨孙》借给欧阳 素心看。欧阳素心当时笑了一笑,也就是金娣这样子,只不过笑得比金娣高兴。在汉口,在路过的一辆轿车里瞥见过欧阳素心,但后来却未遇 到过。不知她怎样了?
  家霆拉回思绪,说:“你还是不说?”
  金娣仍是苦笑笑。她的头兀自偏着,像是一直也没有放弃思索的样子,说:“以后……以后再说,好吗?”
  金娣的脸为什么那样红?红得连耳根也仿佛在发烧。他觉得自己的脸也红了。如果方丽清和爸爸不在前边,他一定会再同她多说些什么, 也一定会上去靠近着她走的。
  有麻雀和不知名的小鸟吱啾叽喳。快走近第二个竹林了,忽然听到飞机声又响。声音很怪,好像在远远的天上有许多人在擂鼓:“咚咚咚 !轰轰轰!”
  家霆心里一惊,放下手里提的物件,手搭凉棚向飞机响处张望,叫嚷起来说:“看哪!好多日本飞机呀!”
  童霜威等也抬头张望:嗬!至少有十几架飞机闪射着日光正在飞来。起先是黑点,转瞬就显出了机形。都是水上轰炸机呀!银白色的机身 ,阳光下,机翼上的太阳徽红得刺人眼目。飞机飞得越来越近了,机翼下像挂着两条船艇。机声闷重,机身肥大沉重,所以飞行时那声音像打 鼓一样震人耳膜。
  分散在外边散步晒太阳的旅客们又纷纷逃跑起来,飞机是对准着火车这目标来的。已经上了火车的人又纷纷从火车上跑下来。竹林外的人 都向竹林里逃躲。飞机真快,一刹那,已经临空飞在头顶上了。
  来不及跑进那第二个竹林里躲藏了!童霜威看到附近有一道干涸了的水沟,指着水沟,一把拉住家霆,说:“快!趴进去!”他拽着家霆 往沟里去,也顾不得沟里的泥土脏不脏,就迅速趴下了。
  方丽清吆喝着金娣,也向沟里冲去。她自己先进了干涸的水沟。水沟很长,她趴下的地方离童霜威和家霆约有十多米。金娣本来在她前面 ,给她一吆喝,马上过来,挨着她趴进水沟。刚趴下,就听到“砰!”“砰!”枪响。原来,竹林里边那些士兵又在用步枪射击飞机了。方丽 清怕步枪会引来飞机轰炸扫射,狠狠地骂着:“杀千刀!杀千刀!”
  再抬头张望,方丽清看见那些巨大的肥胖得像飞着的鸭子似的银色大轰炸机,已经在头顶上了!方丽清心里害怕,一手紧攥着皮包,一手 拽过金娣,粉面溅朱,吼道:“死鬼!快挡在我身上!”
  金娣怯生生地看了方丽清一眼,乖顺地往方丽清身边一跪,躬起背朝方丽清趴着的身上一趴。有了金娣遮挡,方丽清安心了,伏在地上侧 起脸斜眼朝天上瞅,只见飞机飞近后,突然俯冲下来,“呣──”的一个波浪形起伏,发出怪叫,像倒垃圾似的撒下炸弹来了。炸弹在阳光下 像热水瓶那么大小,越降越大,一束有十几个炸弹,结着伴斜着飞下来。这种小炸弹很奇怪,映着阳光是银色泛红的,斜着飞降下来时,发出 可怕的“嚓!嚓!嚓!”的声音。
  方丽清看到炸弹仿佛朝自己头上扔下来了,吓得连忙闭眼,只听到一连串的炸弹爆炸声:“轰!”“轰!”“轰!”地面剧震,方丽清平 趴在沟里的身子震了几震,眼里都震出泪水来了。她想:我一定是炸死了!我一定是炸死了!……她平时并不信佛,这时嘴里念起“南无阿弥 陀佛”来了。好几个炸弹都在她附近爆炸,炸得真吓人呀!朦胧里,她从糊涂中清醒过来了。她紧捏着皮包,里面有首饰、存折和现钞!又抬 头看看,见飞机仍在俯冲轰炸,一阵阵扫射机枪“突突突!突突突!”那列火车后边两节车厢中了炸弹,木屑乱飞,铁轨旁,弥漫着黄黑色烟 雾,列车尾端连续闪着红色火舌,“哔剥”地响。车厢毁了!……她心里一疼,清醒地明白:放在车上的箱笼物件全部完了!她感到背脊上有 什么压着,立刻想到:这是金娣!她叫金娣伏在身上遮挡保护她的!先一会儿,丢炸弹时,她好像听到金娣“哎”过一声。这杀千刀的,飞机 走了还不晓得赶快爬起来,压得人吃得消吗?这死鬼!竞懒得整个睡在我背上了!重得像条死猪!她捏紧皮包,生气地用背一弓,在金娣臂膀 上狠狠掐了一把。但金娣仍不动弹。飞机真的远去了!声音越来越小,接近于消失。她又弓一弓臂,金娣仍不动弹。她骂了一声:“死鬼!” 用右手去推挪,手湿漉漉地摸到了不知什么东西。侧脸一看,呀!一手鲜血!她“啊”了一声,吓得心惊胆战,立刻清醒过来:金娣的血!鬼 丫头怎么了?她“啊啊”叫着,忽然发现:前边沟旁躺着一个女人,一件雪白的羊皮袍子翻开着,脸色雪白如纸,额上沾着血,羊皮袍上也沾 着血,手上的金戒指闪闪发光。她心里明白:刚才轰炸时,周围都落了炸弹,这女人是炸死了!金娣也可能是炸死了!如果不是让金娣遮挡一 下,她这时一定也浑身是血躺在沟里了!她内心混杂着一种辛辣复杂的感情。刚想起立,看见童霜威站在旁边,一副颓丧相,也看到家霆正蹲 着身子在翻扶着金娣的尸体,高喊:“金娣!金娣!”
  金娣脸上有泥土,背上渗透着大块的血迹,已经断气了。在附近地上,有不少大大小小锯齿状不规则的碎弹片。任何一块弹片都可能使一 个人丧失生命。
  方丽清爬起来坐在地上,左手垫着腮颊,默不作声。金娣怎么会死的?她心里明白。她有点心虚!幸亏先前她吩咐金娣遮挡她时童霜威和 家霆不知道。此刻,她看到童霜威那显得苍白懊丧而憔悴的面容,她也看到家霆那悲痛流泪气恨的面容。也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掏出手帕,坐 在沟里地上,号啕起来。好像是哭金娣,其实却根本不是哭金娣。
  这次轰炸,两个竹林里和火车周围都落了许多炸弹。炸死炸伤好几十人。到处听到哭声,看到有女的、男的抽搐着、号啕着,也看到有人 抱着血淋淋受伤的人不知所措。火车后边的两节车厢连同铁轨都已炸毁。童霜威家除了随身带的一些物件和托运的物件外,放在头等卧车里的 物件都损失了。密司脱黄被炸死在第一个竹林旁的一棵小树边,躺在地上,脸上和身上全是血,蜜斯陈正在他身旁号哭。
  方丽清被劝着站起身来了,哭着埋怨:“唉,全怪冯村这个杀千刀!我是说十三号起程,这个日子不吉利!他偏买的十三号的票!现在好 !带的这么多东西都损失了!”转眼她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金娣这死鬼,我早知道她长得一副薄命相,活不长!可她是我们家花钞票 买的呀!这下也完了!”说着,又拭眼泪。
  童霜威额上的青筋暴跳着,耐着性子,怕她哭,劝慰着说:“唉,身外之物,损失了算了!可惜金娣遭了不幸!真可怜!我们好好埋葬她 !这里离广州不是太远,铁路火车轰炸坏了,我们打听一下能不能想别的办法到广州去。”
  金娣与三个被炸死无亲属认领的女性一起,中午时分被葬在第一个竹林旁的一块空地上。是童霜威付钱雇了几个农夫掘了坑堆土做了一个 无墓碑的坟墓埋葬了的。
  下葬时,家霆掏出手帕轻轻将金娣脸上的灰土全部擦拭干净。埋金娣时,家霆心里有一种悲伤的奇特的想法:那么多的泥土和石块连同腐 朽干枯了的树叶草根一起压在她身上,她能受得了吗?她真的就要被泥土埋葬永远不会再活转来了?她真的就永远消失不再出现了?难道这以 后,青草就会生长在她的身上,吮吸着她的肉体作为营养?
  他实在不忍心看到人们埋葬她。离开那个孤单的新坟时,家霆在金娣的墓顶上放上一只用翠绿的竹枝和竹叶编成的竹圈。这是他从《呐喊 》中的那篇小说《药》上学来的。此刻,没有红色白色的鲜花,他只能用竹枝和竹叶代替了。
  家霆是那么难过。他对金娣,除了同情、怜悯,还有一种懵懵懂懂的少年时代初恋的绵绵情意。虽有拘束,也有羞涩,使他不能放声大哭 ,他心上却流着瀑布似的热泪。他觉得对不起她。她生前,他没有能设法待她更好一些,改善她的处境。他觉得自己太懦弱,没有为使她少受 方丽清的虐待强有力地保护她。他在小学五年级时,就爱看一本一个美国女作家写的解放黑奴的小说《黑奴魂》。他一连看了几遍。看那本小 说时,看到黑人汤姆叔死去的时候,他总是想流眼泪。那里边,有个农场主的儿子答应要解放汤姆叔的。但起先没有办到,后来要办到时,汤 姆叔却死了。此时,他忽然又想起了这本曾使他心灵颤动的小说。他感到对金娣负疚,在汉口时他有一次见方丽清将金娣的手膀上揪得青一块 紫一块的,他曾悄悄买了一瓶松节油给金娣,并且对金娣说:“将来,等我长大一些,我一定帮助你离开我们家!……”可是,现在金娣已经 走了,永远离开人世了!
  他心里老是酸酸的,眼泪往外涌。但他不愿给方丽清和爸爸看到,偷偷地将泪水拭了。他心里默默地向金娣无声地告别:“金娣,你不该 死!你死得太惨!”他仇恨日本帝国主义者,也仇恨方丽清。最后,他不知不觉间却又蓦然想到了死去的妈妈──被枪毙在雨花台的柳苇。自 从冯村将这些情况简单告知他以后,他总不免常会想起妈妈。妈妈死在雨花台,她也许就葬在那些乱坟堆里。凄风苦雨,春夏秋冬,她孤孑埋 骨在那里,无人探望,无人祭扫,只是忠华舅舅去埋过一块墓碑……想起这些,能不心碎!当他想起妈妈这些事的时候,反倒减轻了他因金娣 之死而造成的痛苦。对于人生,他似乎越来越懂得多一些了。
  火车因铁路路轨被炸暂时不通。傍晚时分,童霜威一家三口,在砰石搭公路汽车到达广州。经历过这次轰炸后,童霜威和方丽清那种希望快到 香港的心更急迫了!急切希望快到广州并立刻就转道到香港去。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 et



第六卷 啊!血雨腥风南京城 一

(1937年12月)
  抗日战争中,仅仅一场日本侵略军在南京的大屠杀,中国军民就被杀了三十万,大大超过了两颗原子弹给日本人带来的灾难。我们能不如 实地写出当年的实情使中日现代的青年和将来的人民了解真相吗?“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正确了解历史才有利于中日两国人民世代友好下 去。
  ──摘自创作手记
  一
  南京城的小火车早些天就停开了,不再听到那听惯了的“呜一呜一”的火车汽笛声了。
  驻军的军号声,凄凉地不时地响着,在空气中颤动地浮荡着。时近中午,军队吹的是吃饭号。
  冬日阳光下的潇湘路一号花园里,显得十分凄凉。铅色般冻结的天空,淡薄苍黄的日光,辉耀着远处逶迤的紫金山脊。花园篱笆上的牵牛 花和茑萝藤蔓早已萎死。草皮早就枯黄了,西北风一阵阵吹得尘土飞扬。除了雪松、龙柏和黄里泛青的竹林外,到处是叶片凋尽的枯树。中央 花坛上是秋菊的残枝,前边清水塘周围是凋零的芦苇和蒿草。池塘面上结着薄冰。那十几只被方丽清吃剩的鸽子,一直被关在鸽房里,不再放 飞。每天由“老寿星”刘三保将料豆喂给它们啄食。矮壮白发的刘三保闲来无事,喝了酒后总是独自在花园里踯躅。他背似乎更驼,枯黄多皱 的面皮上了无笑容,多髭的腮颊上泛着愁闷,独自叹着气、跛着腿一步一步地走。古铜色的脸上似乎更加木讷憨厚。他是个无家可归的老人。 这潇湘路一号成了他的家后,他曾经用他那两条刺着青龙的强壮双臂,将花园收拾得整齐美观。但现在,他毫无整理花园的兴致了,不侍弄花 ,不用推草机刈草,也不用大竹扫帚扫地了。
  他预感到也认识到南京即将有一场浩劫降临。日本鬼子杀来了.南京将展开琦防战。
  夜晚,当他瞅着月牙儿带着寒气像醉了似的斜挂在天上时,似乎感到金色的月牙儿泛着橙红色。他心里就想:唉,月亮都带着血色,可不 是好兆头呀!
  他意识到:南京一定是守不住的,鬼子来一定会大烧杀的。要不然,那些当官的老爷,包括他的东家,为什么早早就都携儿带眷逃跑一空 了呢?
  拿二号管仲辉说吧,家眷早走了,东西也搬得差不多了。管仲辉听说是参加防守南京的,有时偶尔回来睡睡,但一般不回来,留着个副官 和勤务兵及厨子看守房子。三号叶秋萍,早全家跑光去了武汉,家具物件也搬空了。房子上了锁,门用青砖封砌了起来。据说,找了卫戍长官 司令部的人给他照顾公馆的房子,整个潇湘路,实际走空了。
  刘三保感到无能为力。反正,中国人不会孬种。你小日本来,中国人会跟你拼命!但是,叫我们老百姓怎么拼命呢?他又惶惑得很了!一 个小百姓,又是个残废,能有什么本事扭转乾坤!只有喝酒借醉,懒懒散散,可以寄托一点心里的焦灼与不快。
  现在,他同庄嫂和尹二成了不可分离、互相最关心的一家人了!他们三个,都懂得自己不但是被东家遗弃,也是被政府遗弃了的可怜人。 除了留在南京等待噩运,已无可选择。东家要他们留守潇湘路一号这幢大洋房,他们不留守也无处可去。刘三保固然是孤孑一身的残废人,庄 嫂也是一个死了丈夫和儿子的单身寡妇。尹二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只有一个六十三岁的老娘住在安仁街小铁路旁的棚户区,每月依靠他 将工钱送回去买米买菜。现在,他们三人像“相濡以沫”的“涸辙之鲋”,在潇湘路一号度过了炎热的夏天,度过了多雨的秋天。经历过无数 个日机空袭轰炸的日日夜夜,所幸炸弹并没有投到潇湘路一号来。但紧张和危险的折磨是难忘的。他们三人常在一起聊天,心情始终寂寞、压 抑和激奋,互相之间在艰危中产生的友谊,才使他们能够得到一点安慰。
  日军在十一月二十五日占领无锡到现在,分兵进攻南京的意图就很明显了:东路日军沿沪宁路进袭镇江后向南京攻击;中路日军沿宜兴、 溧阳、句容直犯南京;西路日军先攻安徽广德,经过宣城想攻芜湖,准备切断南京守军的退路。尹二本是参加军事训练的壮丁。那一阶段,拂 晓时,壮丁们就穿上灰色军服,戴上灰色军帽,打上绑腿,成群结队持枪上刀参加操练,到红日东升、晨操完毕才回家。在上海未失守前那个 阶段,他常幻想着有朝一日,会持枪上前线同日寇决一死战。只要这么一想,立刻热血沸腾,充满了崇高的报国感情,生死丢在脑后。谁想, 上海失守以后,南京面临的形势日渐恶化,壮丁操练停止了,他们成了没人管的人了。他是个有性格的人,气愤得很,却无可奈何。童霜威一 家走了,冯村也走了。潇湘路一号里,无事可干。刘三保用不着收拾花园,也没有客人上门,整天闲着。庄嫂除了收拾一下楼下的几个房间外 ,只是每天例行地办三餐饭给尹二、刘三保和自己吃。尹二闲得发慌,有时回家帮娘洗洗衣服陪娘聊聊。在潇湘路一号除了帮助庄嫂择菜、烧 火,同庄嫂和刘三保谈天外,常到街上去逛逛,打听些消息回来讲给庄嫂和刘三保解闷。他成了“消息灵通人士”。今天中午,他就带了个新 消息回来。吃饭时,他讲给庄嫂和刘三保听,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卫戍司令长官部宣称要死守南京,与城共存亡。一些外国牧师等, 倡仪组织一个‘难民区’,经卫戍司令长官部核准,将中山北路以北地区,也就是从新街口起到山西路止划成‘难民区’,这区内大约可以容 纳二十五万人。你们懂得什么叫‘难民区’吗?就是说:万一南京被鬼子占了,难民逃到这个地区里去可以得到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