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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示(别和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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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示》

作者:遇瑾2014

作品简述

十几名武警荷枪实弹,将一个瘦弱女人押送至市精神病院。随后,院内怪事频发,死伤不断。一种神秘力量盘踞在这个几乎被人遗忘的角落里。叶秋薇,这个住在精神病院最深处的神秘女人,彻底颠覆了人们对人类精神世界的认知。网,缓缓张开,如夜色的弥漫……



第一章 序章


  我本科读的是心理学。大一期间,我在老师们的推荐下,看了许多与心理有关的小说和电影。从那时起,我就一直有个疑问:现实中,那些资深的心理学者,真的能够干预甚至操控他人的意识么?

  直到大四毕业,这个问题依然困扰着我。毕业聚会上,我端着酒杯找到系主任,再次提出了这个疑问。

  当时,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认真问道:“张一新,你真想弄清楚这个问题?”

  我也认真地看着他,用力地点点头:“真想。”

  “那就放弃读研,去找一份犯罪心理学方面的工作吧。”他语重心长地说,“你的问题,只有最为极端的心理学才能回答,留在学校里,你就永远无法找到答案。”

  正是因此,我放弃了原本的读研计划,四处寻找与犯罪心理学有关的工作。这是个冷门的领域,对新人也并不友好,我摸爬滚打了好几年,才总算站稳了脚跟。

  结婚生子后,生存的压力陡增,为了让家人过得好一点,我接连换了好几份工作。过了三十岁,我逐渐变得世故而平庸,当年那个视为毕生追求的问题,也早已被埋进了记忆深处。

  但命运就如同心理一样,复杂而难以捉摸,往往还带有必然中的偶然。三十四岁那年,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接触到一个名叫叶秋薇的女人。她的出现,不仅回答了我当年的问题,还彻底颠覆了我对人类精神世界的认识。





第二章 精神病院里的副教授


  第一次听说叶秋薇这个名字,是2012年的夏天。

  当时,我在本地的一家法制杂志社供职,负责犯罪心理学的板块。7月初,领导把9月份的主课题给了我,题目是“谋杀犯罪预谋阶段的心理分析”。

  每个月的主课题,都需要提前一个月完成初稿,这也就意味着,我必须在月底前拿出完整的文字报告。

  接下来,我用尽办法,总共面访了六名被判了监禁的犯人,还有一名即将被执行死刑的死囚。面对我,他们或是绝对沉默,或是长久痛哭忏悔,没人能冷静地接受采访。眼看半个月过去,事情却几乎毫无进展,我就难免有些焦虑起来。

  7月中旬的一个晚上,朋友约我出来聊聊。几杯啤酒闷下肚,我就开始倒苦水,说起杂志社的生存不易,养家糊口的艰难,还有那毫无进展的课题。

  朋友名叫吴涛,我习惯喊他老吴。我们是一个家属院里长大的孩子,后来,还一起读了四年的心理学本科。本科毕业后,我步入社会,他则读研、读博,一离开校园,就成了本地精神病院的一名副院长。

  听我说了一阵,老吴喝了口酒,眉头微微一皱,说道:“老张,关于你这个预谋心理的课题,有个人,说不定能帮到你。”说着,他抬起手,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你?”我当时误解了他手势中的深意,白了他一眼,哂笑道,“吴院长,你个研究儿童心理的博士,就别跟我装什么犯罪心理大师了。”

  “不是我。”老吴放下手,仰起脸,微微一笑,“是我们院里的一个病人。”

  “病人?”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着他的眼睛,觉得这话有点意思,“什么病人?”

  “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叫叶秋薇。”

  “叶秋薇。”我低头看着杯中的酒,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她是去年秋天入的院。”老吴舔了舔嘴唇,语气有些怪怪的,“当时,是十几名荷枪实弹的武警押运过来的。接人的时候,我们都以为会是个虎背熊腰的凶恶大汉,谁知道车门一开,出来的却是个挺瘦弱的女人。”

  “有意思。”我赶紧催促道,“接着说。”

  “这个女人主动投案,自称在过去三年里杀了二十多个人。”老吴的语气逐渐沉重起来,“但根据警方提供的情况,那些人并不是她杀的。在她所说的死亡事件中,的确有一部分命案,但凶手都已经认罪伏法。余下的一部分,则根本就不是命案,而是自杀或者意外事故。”

  “非分离性的身份识别障碍?还是妄想型的精神分裂?”我凭经验随口猜了几句,接着便摇摇头,觉得老吴在蒙我,“不对啊,既然如此,为什么需要武装押运呢?”

  “因为她压根就没病!”老吴直勾勾地看着我,随后稍稍缓和了口气,说,“她入院后,我们对她进行了深入的生理与心理评估,没发现任何精神疾病的症状或是征兆。后来,我们又详细调查过她的成长经历和家庭背景,也没有发现足以致病的因素。”

  “很矛盾。”我问,“再后来呢?”

  “一开始,我们把她安排在三区。”老吴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之后不到一周,三区的一名护士就遭遇车祸身亡,又过了一个多星期,调任过去的护士,从病房楼楼顶跳了下去。后来我听说,两名护士都为难过叶秋薇。”老吴抿了口酒,接着说道,“一个月后,三区的两个病人在病房里自残而死。巧的是,他们分别是叶秋薇的左右邻居,而且从监控和医护人员的反映来看,两人之前都对叶秋薇有过挑衅行为。”

  “于是,你们就开始怀疑她了?”我也抿了一口酒。

  “联想起警方提供的情况,这样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老吴连续眨了几下眼,说,“我们再次对她进行了全面的心理评估,仍旧没能发现任何精神疾病或者心理障碍。但随后,与她相关的死亡事件又接连发生,最终,领导层一致决定,把她转移到了四区。”

  “四区。”我心里微微咯噔了一下。因为跟老吴的交情,我对市精神病院还是有些了解的。院里一共四个病区,数字越大,代表里面居住或关押的病人越危险。

  “四区不大,一共只住着十几个病人,都是你不想再见第二面那种。”老吴的眉毛抖动了几下,“四区的管理比监狱还要严苛,病人们吃喝拉撒都在病房里,每周只有不到两个小时的户外活动时间,而且还要带着手链和脚链。半个月后,一个绰号‘恶鬼’的病人,在房间里生生地磕掉了自己十几颗牙,流血而死。据四区的两名医生说,两天前的户外活动时,‘恶鬼’和叶秋薇,有过两三分钟的简短交流。”

  “这种联系,是不是过于牵强了?”我摇摇头。

  “没有直接证据,确实牵强。”老吴叹了口气,“但你换个角度想想,这种牵强,或许正是叶秋薇无法被定罪的原因。你知道么?现在,全院的人都坚信,那二十多个人就是叶秋薇杀的。警方肯定比我们更清楚其中的是非曲折,至于为什么没给她定罪,除了缺乏直接证据,恐怕还有别的什么原因——这就不好妄论了。”

  看着老吴认真严肃的表情,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女人,真有你说的这么厉害?”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老吴收起严肃的表情,微微一笑,“我现在跟你说再多也没用,你自己见她一面就知道了。”他往前凑了凑,用神秘的语气说,“监狱里的杀人犯,都只是普通货色。跟叶秋薇聊聊,你就会明白,她才是真正的高手。”

  “听你说得这么玄乎,我都有点怕了。”我笑道。

  “我就是听你说起课题上的困难,随口这么一提。”老吴拨弄着盘子里的菜品,“你自己考虑考虑,如果想见她,明天随时联系我,后天,我可就要到外地出差了。”

  当晚临睡前,我就给老吴打了电话,决定见见他口中那个充满神秘色彩的女人。第二天一早,我赶到市精神病院,老吴已经为了安排好了面访。在前往四区的路上,他把一份资料递给我,上面记录了叶秋薇的一些基本情况。

  以下,是她的履历摘要:

  叶秋薇,女,出生于1978年5月14日,本地户口。

  1997年,考入本地某大学材料化学专业。

  2000年,提前一年取得化学学士学位,同年,取得应用心理学学士学位。

  2000年,考取本校材料化学研究生。

  2003年,硕士毕业,留校任教。

  2007年,取得材料化学博士学位。

  2007年,取得心理学硕士学位。

  2008年,因在大型科研项目中的突出贡献,被破格提升为化学副教授。她是校史上最年轻的副教授。

  “我的天哪。”看完这些,我不禁吐了吐舌头,“要是相亲遇见了这样的女人,我估计会自卑死的。诶,对了,她结婚了么?”

  “结过。”老吴叹了口气说,“丈夫名叫秦关,两人从高中到研究生,一直是同班同学。研究生一毕业,两人就结了婚。”

  “有孩子么?”我进一步问。

  “没有。”老吴摇摇头,“他丈夫后来出事了。”

  “啊?”我眉头一皱,向老吴投去疑问的目光。

  “化学实验出了事故,被炸成了植物人,在医院躺了两年多,后来还是死掉了。”老吴又是一声叹息,“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快到四区的时候,我有些紧张,问老吴说:“老吴,我是不是应该隐瞒采访者的身份?这样会不会更容易跟她接触?”

  “呵呵。”老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笑道,“最好别隐瞒,因为什么都瞒不住。”又叮嘱我说,“记住,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但也别隐瞒。无论紧张、焦虑、怀疑还是愤怒,都瞒不过她的眼睛。坦诚一点,会获取她的好感,她喜欢正直诚实的人。还有,在谈话过程中,一旦觉得不舒服,你就要迅速起身,到门口按下呼叫铃,我们会去接应你的。”

  几分钟后,车子在病院东南角一处茂密的槐树林旁停下,林子深处,是一栋仓库或车间之类的单层建筑,建筑外体,裹着一层有些生锈的厚实铁皮,整座建筑,如同一座阴森的堡垒。

  在老吴和四名保安的陪同下,我如履薄冰地走进四区内部,踏入一条宽阔幽深的走廊。老吴打开灯,我看见走廊两侧,分列着十几个厚重的红漆铁门,每个门后都是静悄悄的,这种寂静,反倒进一步加剧了我的紧张。

  “隔音墙。”老吴拍拍我的肩膀,“高强混凝土,中间还夹了一层玻璃钢的声障,除非是炸弹爆炸,否则什么也传不出来。”

  “你们还真舍得花钱。”我看着森严的墙壁,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花钱没有舍不舍得,只有值与不值。”老吴笑道,“这里面关着的人虽然可怕,但都是我们院里的宝贝啊。”

  听了他的话,随行的四名保安也各自露出不同意味的笑。





第三章 初见


  走廊尽头东侧,是十几阶向上的楼梯,上了楼梯,就进入了一条只有两米长的小道,小道尽头,堵着一扇红漆的厚重铁门。到了门前,老吴停下脚步,对我说:“老张,一会儿你进去,我们就守在门口。记住,一旦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就赶紧按一下门边的呼叫铃。”

  “她就在里边?”我明知故问,希望以此消除自己的紧张。

  “你进去就知道了。”老吴取出一把钥匙,打开门边的一个小铁盒,铁盒里,是电子密码锁的输入端。他一边输入密码,一边又说,“放心,也没你想得那么可怕。这个女人从来不干粗活,你明白我的意思么?我是说,她手无缚鸡之力,既不会拿利器捅你的脖子,也不会用钢笔拧开铁窗的螺丝钉,你完全不用担心直接伤害。在你印象里,关在精神病院最深处的,可能是呲牙咧嘴的杀人狂魔,能徒手弄死好几个人的那种,但我要告诉你,那种人,跟叶秋薇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他输完了密码,又打开另一个铁盒,把手掌放了进去,大概是在验证指纹。须臾,他伸出手,对我小声说,“她拥有你难以想象的精神力量。”

  话音刚落,如警报般的滴滴声响起,声落之后,老吴对着门上的几个小孔说道:“叶老师,现在方便么?我们准备进去了。”

  门内沉默了一阵,传出一个平静的女声:“请进。”

  老吴推开门,我低头走了进去,等再抬起头,门已经重重关上。老吴没有骗我,门内的景象并不可怕。我眼前,是一层厚厚的隔音玻璃墙,墙那头,是几堵洁白的墙壁、整齐的沙发桌椅、干净的盆碟碗筷,甚至还有鲜花、水果和空调。房间东侧的墙壁上,有一口敞开的明窗,窗外,是寂静的树林,以及更远处高耸的商业建筑。

  当然,窗口是有铁栅栏封锁的。

  这幅情景,完全颠覆了我之前对特殊病房的想象,也进一步加深了我对居于此处的女人的好奇。

  叶秋薇坐在窗边的一把藤椅上,身旁放着一份舒展的报纸。见我进来,她站起身,走到玻璃墙边,指了指墙上的一个透明把手,示意我向右推。我观察许久,才将把手推开一点,在把手的带动下,一小块玻璃被拉开,露出五行五列指甲盖大小的孔洞。墙体两侧的声音,就经由这些孔洞传入传出。

  “坐吧。”她指了指我身体右侧的一把椅子,自己也拉了一把藤椅在玻璃墙边坐下,平静地说,“别紧张,我没他们说得那么可怕。”

  “哦。”我点点头,把椅子拉到玻璃墙边,缓缓坐下,原本想好的各种开场白,顷刻间忘得一干二净。

  她注视着我,我也注视着她。她看去三十出头,戴着细边的黑框眼镜,目光内敛而敏锐。她身形略显瘦弱,面色白而不苍,嘴唇是饱满的粉红。乌黑的头发披散及肩,有几缕还耷拉到胸口,微卷,如同小河里蜿蜒、纯净的流水。她穿着一件蓝底碎花的波西米亚连衣百褶裙,正是当年夏天流行的款式。裙子领口很低,隐约能看见起伏的曲线。我盯着看了许久,眼睛和嘴唇都有些麻木。

  “如果你一直盯着我的胸口看,咱们之间就很难展开切实有效的对话。”她的声音把我从恍惚中惊醒。

  “啊,对不起,我……”我刚想辩解两句,突然想起老吴的叮嘱,索性沉住气,又看了一眼她的胸口,说,“那里,隐藏着对男人天然的诱惑力。”随后,我又故作镇定,冲她点了点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张一新,是《普法月刊》犯罪心理版块的编辑。”

  她看着我,收了收衣领,嘴角挂着不易察觉的诡诈的笑:“说说你的目的吧。”

  “哦——”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头,仍旧有些紧张,“我有一个课题,跟预谋杀人有关的,但遇到了一些困难。老吴——吴院长无意中跟我说起过你,他说你杀过二十多个人……”

  “从社会的角度来说,他们的死与我无关。”说起杀人,她的语气和神色却无比平静,“但从精神层面来说,没错,是我杀了他们。”

  “精神层面?”我赶紧追问道,“就像意念杀人之类的?”

  “你可以这么理解。”

  “能跟我说说么?”我进一步追问道。

  “我不介意说说,但你还没做好听的准备。”她微微摇头。

  “我?”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你说的准备,是指哪方面?”

  “张老师,你是学心理的,读过弗洛伊德么?”她突然这么问道。

  “读过《梦的解析》《图腾与禁忌》,但都不算深入。”我坦诚地回答。

  “弗洛伊德说,性本能是人类心理的根本动力,我曾经一直无法理解。”她平静得如同圣母,“但后来我理解了,并且有了新的发现。性本能确实是心理的基本动力,但也是导致人类难以彻底摆脱本我的原因所在。”

  “本我是不可能彻底摆脱的吧?”一些观念,已经在我心中根深蒂固。

  “可以,只要摆脱了性本能,就能彻底摆脱本我。”

  “摆脱性本能?”我本能地流露出不屑的神色,觉得她在痴人说梦,“对人而言,这怎么可能?”

  “否定和不屑,证明你是一个高度社会化的人。”面对我嘲笑的语气,她却没有丝毫愠色,“所以我说,你还没有做好跟我交流的准备。张老师——”她往前坐了坐,“最近半年,到这儿来见我的人,少说也有十来个了。但,他们显然都没有什么诚意,你有诚意么?”

  “我……”经过之前的一番谈话,我摸了摸鼻子,有些犹豫了。

  “张老师,你想要我么?”她突然如此问道。

  我愣了片刻,突然意识到,她可能正在对我进行某种暗示或者引导。我深吸了一口气,本想假装正经地给出否定回答,却又突然想起老吴说的坦诚,以及她刚才提到的诚意。犹豫片刻,我下定决心,如释重负地点点头:“想,当然想要了。”

  “正视本我,是摆脱它的第一步。”叶秋薇对我的回答似乎很满意,“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这次谈话也就没有继续的必要了。虽然你的回答,可能是经过了自我层面的犹豫与分析,带有明显的社会目的性,但——”她难得露出了一丝笑意,“这是个不错的开始。”她顿了顿,微微俯身,似乎是故意露出了胸口下方的皮肤,继而用无比温柔的声音问道,“张老师,你看着我。你想怎么要我呢?是趴在我身上,抚遍我的每一寸皮肤,让我浑身颤抖?还是想单刀直入,用最热烈的方式宣泄欲望,让我尖叫?或者,你希望我做点什么,我都会很主动地配合你的……”

  “我……”我的呼吸逐渐有些沉重,“我会……”说到这里,我突然听到一阵拉开拉链的声音。恍惚中,我瞥见她站起身,解开衣裙,露出雪白的身体,在我面前缓缓扭动。一股热气在我体内攒动,我喘着气,猛然站起身,趴到玻璃墙上。

  “咳……”

  她微微地咳嗽一声,把我从臆想带回现实。我看见,她正好端端地坐在藤椅上,还保持着之前谈话的姿势。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可能是被她短暂催眠了。羞愧、惊恐与窘迫,让我浑身不自在。我想起老吴之前的交待,连忙站起身,走到门边,扶着墙,把手伸向呼叫铃。

  “张老师。”她在玻璃墙那边说,“你忘了把对话口关上了。”说完,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景色出神。

  我低头走回玻璃墙边,把手放到把手上,迟疑片刻,低声问道:“刚才……你是怎么做到的?”

  “想控制一个人的精神,首先要让他紧张。”她回头看着我,耐心地解释说,“吴院长一定跟你说了不少我的事,这足以让你在会面时陷入紧张状态了,你收在椅子腿后面的双脚,不时纠缠在一起的双手,也都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她缓缓朝我走来,“你眼神饱满,时不时地扫视我的身体,在谈话过程中,不止一次地触摸了自己的鼻头,这些,都是生殖性本能的无意识体现。我让你承认自己的欲望,是为了让你无意识的部分变得有意识,从而激活你大脑的边缘区域——那里掌控着人类的一切潜意识活动。之后,几句简单的描述和引诱,就能够让你潜意识里幻想的情景,渗透到表意识之中。再来点声音刺激,你就会把意识当作真实。”说着,她走到藤椅一旁,用指甲在椅背上轻轻划拉。我这才意识到,之前恍惚中听见的拉链声,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制造出来的,而她的衣裙上,根本没有任何拉链。

  “不错的开始。”离开时,她对我点点头,“下次来的时候,给我带几本你们的《普法月刊》吧。”

  中午一到家,我就像发疯了一般,把正在准备午饭的老婆抱到了沙发上。事后,她欣喜地看着我,说我仿佛回到了二十岁的年纪。

  想来,我和老婆从恋爱到结婚,已经十年有余,对她,我早就没了当初的激情。为此,她曾不止一次地抱怨过我。我也做过尝试,但累积了十几年的审美疲劳,加之社会与家庭带来的重重压力,让我实在难以找到持久的激情。

  可是那天中午,久违的激情就那样突然就出现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晚上,我和老婆又亲热了一次。她惊讶地看着我,问我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我逐渐意识到,自己突然间的转变,可能与叶秋薇的心理引导有关。当晚,在睡梦中,我对她的态度,从畏惧与抵触悄悄转为了敬佩与好奇。第二天一早,我就迫不及待地给老吴打了电话,希望能再见叶秋薇一面。

  “我已经在去机场的路上了。”老吴在电话里说,“不过你放心,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你到院接待处报一下自己的名字,就会有个叫姓汤的医生带你过去。”他在电话那头神秘地笑笑,说,“知道么老张,叶秋薇同意再见第二面的人,你是第一个。”





第四章 生动的心理学入门知识


  在讲述我和叶秋薇的第二次会面前,先简单说说之前出现过的一些理论和概念吧。

  弗洛伊德是谁,就不浪费口舌赘述了。大家只要知道,他是二十世纪对人类社会影响最大的心理学家,就足够了。其人其事,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问度娘。

  先说说“自我”和“本我”。

  弗洛伊德把人类的人格分为本我、自我与超我三个部分。看到这里,有读者朋友一定会说了,你一下子丢出这么一堆概念,看得我头都大了。

  我想说的是,请不必纠结于这些概念本身,而是跟随我,着眼于这些概念的现实意义。

  心理学是一门如此特殊的科学——它所研究的,不是什么未知的化学物质,也不是遥远星球的天候地貌,而是我们自己的内心世界。它一点都不深奥,也不复杂。

  当然,为了尽量易懂,在本文中,部分解释可能会和严格意义上的理论有些出入,但这种出入,绝对不会带来误导。

  下面开始解释。

  本我,是人格中生物本能的部分,比如吃饭睡觉性冲动,你可以简单地把它理解为一切原始欲望的集合。

  超我与本我恰恰相反,是人类独有的,与生物本能不共戴天的部分。比方说,买票时主动排队,公车上给老人让座,或者,在一场大火中,一个原本可以置身事外的人,选择牺牲自己,冲入火场挽救毫不相识的人(真有这种人么?)。这些,都是超我人格的体现。简单来说,超我就是人们所颂扬的各种规范与品德。

  自我就很容易理解了,指的是人格中与社会相关的部分。拿我来说,我是一个从事犯罪心理学研究的男人,拥有体贴的妻子和调皮的儿子,大家都说我脾气好,我最大的愿望,是儿子能平安健康地长大,获取美好的未来……这一切,都是自我的部分。

  试想上述三者:生存的欲望、社会角色与定位,以及促使我们区别于其他动物的规矩与品质,这些,我们能摆脱掉哪一个呢?

  作为人类而言,显然都不能。即使一个人人格分裂,分裂后的每一层人格,依然由上述三部分构成。即便是流落荒岛多年的鲁滨逊,也没能彻底摆脱人格中的任何一部分,尤其是本我的部分。

  所以,当叶秋薇自称能够摆脱本我的约束时,我的第一反应是质疑和不屑。

  当然,后来的事,重重地回击了我的质疑。

  再来说说“性本能”。

  在英语里,这个词并非写作sexual instinct(生殖性本能),而是libido(器官性本能)。可见,这里的性,并非特指生殖意义上的性,而是泛指身体器官的一切快感,比如婴幼儿吮吸、咀嚼的快感、将代谢物排出体外的快感、好奇心带来的快感,等等,当然也包含生殖意义上的性快感。

  举例说明:有人喜欢对着镜子挤黑头,这就是一种排泄的快感,有人喜欢把烟叼在嘴里,他自己或许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享受吮吸的快感,此刻,你兴致盎然地读着这段文字时,好奇快感正在支配你的内心。上述各种快感,都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原始快感,从根本上说,都是性本能的体现。

  弗洛伊德认为,这些原始的快感,也就是所谓的“性本能”,是人类一切心理现象的原动力。这个观点,叶秋薇曾用原话叙述过。

  接下来,我要绕过一大堆唬人的理论,直接阐述一个观点:性本能与本我,是密不可分,相互依存的关系。用当年初中政治老师的话来说,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至于为什么,这里暂不解释。

  综上所述,叶秋薇说,只要摆脱了性本能,就能摆脱本我,这句话在因果关系上是成立的。

  讲到这里,大家的耐心估计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对本文也快要失去兴趣了。为了维持大家的兴趣,作者就从“无意识”这个概念出发,解释一下叶秋薇催眠我的过程吧。

  什么是“意识”和“无意识”?

  咱们依然举例来说:小时候,父母带你出门时,总会想办法教你记住回家的路,你也会努力思考,自己家在什么地方,过了这个街角,下一处是公园还是商店。你当年的思考过程,就是所谓“意识”。

  后来,你渐渐长大,上了小学,上了初中。放学后,你根本什么都不用想,双腿像长了眼似的,不知不觉就带你回到了家。因为,一路上的一切,你再熟悉不过了,以至于根本不用思考回家的路怎么走。这时,你步行回家的过程,就是一种“无意识”行为。

  可以这么说,我们日常的思考活动分为两部分,“意识”是其中我们能够感知到的部分,“无意识”,当然就是感知不到的部分了。

  关于二者,弗洛伊德曾提出过一个著名的“冰山理论”。我们都知道,假设水和冰都是纯净的,那么冰块浮在水中时,露出水面的,大约只占整体的十分之一。弗洛伊德认为,人格中的“意识”部分,就相当于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藏在水面之下的,就是我们无法感知的“无意识”。

  你看,对人类的心理而言,无意识所占的比重,比意识多多了。

  为了使大家进一步理解这两种概念,楼主再举一些例子:比如,你和朋友一起斗地主,思考出哪几张牌,是“意识”,用手把选好的牌打出去,就是“无意识”。中午十二点,一个大学生一边走出教室,一边考虑中午吃什么,这就是“意识”,吃饭的时候,他用牙齿和舌头一起把食物嚼碎咽进肚子里,这就是“无意识”。

  看到这里,大家可能就有点明白了:意识行为,通常具有主动性,而无意识行为,通常是经验或习惯使然。

  确实如此,但关于无意识,这种说法并不完整。在无意识中,除去经验与习惯外,还有一些,是我们曾经主动意识到,却因为种种原因而忽略,从而埋进了记忆深处。

  比方说,去年冬天,你的超我人格,让你在路上扶起了一位跌倒的老太太,你把她扶到路边坐下,确认她平安无事,就放心离开了。你看了她的脸,并短暂地存入了意识,很快又悄悄淡忘,进入了你的无意识之中。

  今年春天,公司老总给母亲过生日,邀你参加。你看着老总的母亲,总感觉似曾相识。此刻,无意识中的某些部分,正在你的意识边缘蠢蠢欲动。直到老人看见你,走过来说,哎呀,你不就是上次扶我的那个好人嘛!

  此刻,在外界的刺激下,无意识中的记忆成功上位,走入了你的意识之中。你认出了老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用意识的部分思考后说:哎呀,那都是我应该做的。实际上,你说这句话的同时,你无意识中却存在一些不同的想法。你的无意识想:都扶起来老总的母亲了,老总怎么也得表示表示吧?你这么想了,但你自己却不知道,因为那是无意识的部分想的。

  人类的性本能,一直隐藏于无意识当中。所以,我们会自然而然地被异性吸引。一个正常的男人绝对不会花时间去思考:为什么女人会吸引我呢?因为这是性本能,是毋庸置疑的本能。

  所以,与叶秋薇见面后,性本能潜伏在无意识当中,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开始对叶秋薇产生幻想了。自我和超我的人格,加上社会化的意识思考,使我有意地回避了本我与本能。我的“意识”以为,我见到她,根本没想别的,只想采访她杀人的事。

  但无意识还有个特点:它虽然不会通过语言表达(这是意识的特权),却会体现在某些不经意的行为当中。比如,我看着叶秋薇时饱满的眼神,我无意识地扫视她身体的行为,我无意识地触摸鼻头的行为,都暴露了我想要占有叶秋薇的性本能。

  对她而言,发现这些,真是再容易不过了。

  见面后,她让我不要紧张,其实正是为了增加我的紧张,从而为激活无意识奠定基础。一番无关紧要的对话后,她质疑我的诚意,进一步加剧了我的紧张和焦虑。于是,她抓住机会,让我坦诚了自己无意识中的占有欲。此时,无意识和意识之间的界限,已经十分模糊。接着,她用直白的言语挑逗我,用俯身呈现出的胸口对我进行视觉刺激,用伪装的拉链声对我进行听觉刺激。

  在这些刺激的共同作用下,我的性本能,从无意识中渗入了意识。性本能进入意识之后,我的大脑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我在外界刺激下主动思考的结果。为了配合这种结果,视觉系统就伪造了能够导致这种结果的信息。

  这种伪造而来的信息,就是我所看到的幻象。

  这就是叶秋薇对我进行催眠的整个过程。

  为了便于读者朋友们理解这个过程,最后补充两点

  第一,所有的“意识”,都是社会影响的产物。

  我们会欺骗,会隐瞒,会谈论价值观和科学原理,这些都是“意识”。从这个角度来说,“意识”其实并非真正的自己,而是我们在社会中的投影。就像《武林外传》里,吕秀才对姬无命说的那样:“你是谁?你可以叫姬无命,我也可以叫姬无命,他们都可以叫姬无命。可是,除去这个名字之后,你又是谁?”一连串的质问,最后竟然逼得姬无命自尽而死。这虽然是个笑话,但也涉及了意识、无意识、暗示、催眠等诸多概念。

  是啊,抛开姓名与社会定位后,我们到底是谁呢?

  我们是“无意识”。

  无意识不受主观控制,因而会展现出我们最真实的一面。我们都知道,梦就是一种最为典型的不可控的心理现象,其原理是:晚上入睡后,我们意识的部分进入休眠,无意识因而活跃起来。一些过于活跃的无意识,就会悄悄渗入意识,让我们能够感知,这就是梦。

  所以要真正地了解一个人,就要了解他的梦,也就是无意识。催眠,正是一种了解梦境、了解无意识、了解一个人到底是谁的有效手段。在催眠状态下,意识的作用完全淡化,欺骗与隐瞒的能力完全丧失,心理医生们因而能了解病人的真实内心,从而发现或排除其心理障碍。

  我要补充的第二点,是意识的补偿反馈机制。大家先别管什么是“补偿反馈机制”,听我说一个社会实验。

  这个实验,很多朋友可能都听说过。大致是:在街上随机采访过往人群,说出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旅游景点,问受访者是否去过。在采访者不断的心理暗示下,将近半数的受访者,最后都承认自己去过那个景点。而且,其中绝大多数的人都认为,自己是很小的时候去的。

  这说明,在暗示下,无意识会根据经验,产生一些虚假信息,这些信息渗入意识,就会欺骗我们自己。但意识本身,却认识不到这是一种欺骗,为了让我们相信一切都是真的,它就会制造出更多的虚假信息。

  说这个实验,大家可能会有些陌生,那就想想我们自己的亲身体验吧。你有过与某人初次见面,却觉得似曾相识的感觉么?你有过,突然间觉得眼前的一切在梦境中出现过的感受么?

  这些,都是我们的心理活动在欺骗自己,这个过程,就是意识的“补偿反馈机制”。

  结合例子来说:你与某人初见,但你们相当投缘,潜意识里的一些信息就自动结合起来,给意识发出信号,让你觉得,你们很早之前就见过面。某天,你正走在并不熟悉的某处,无意识中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向意识发出了“我曾梦过”的经验信号,于是你意识到,啊,太神奇了!这地方,这情景,眼前的一切,都曾经在我梦中出现过!

  你看,意识的自我欺骗,完全不露痕迹。

  这也正是我会在叶秋薇暗示之下,看见幻象的原因,说白了,叶秋薇通过暗示,让我欺骗了自己。大部分无察觉催眠,也都是通过这种手段进行的。

  真正的暗示高手,真的能通过引导使人产生幻视或幻听。

  至于无意识究竟是通过何种方式对意识进行欺骗的,这个问题,涉及到脑科学、神经心理学、生理医学等诸多领域,就不是我的能力能够解释的了。

  好了,理论部分先说到这里,下面,开始讲我和叶秋薇第二次见面的事。





第五章 与叶秋薇的第二次会面


  跟老吴通完电话,我看着身边的老婆,居然又一次有了难以控制的冲动。事后,老婆搂着我,哭笑不得地说:“一新,你这到底是怎么了?突然这么反常,不会是什么病吧?”

  我摇摇头,不知该怎么解释。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叶秋薇对我所做的,恐怕不仅仅是一次普通的催眠。

  上午八点半,我带着最新四期的《普法月刊》来到精神病院,对接待处的护士报了自己的姓名。护士打了个电话,半分钟后,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来到我面前,伸出手说:“你就是张主编吧?你好你好!我叫汤杰超,是叶秋薇的主治医师。”

  “啊,你好!”我连忙跟他握了握手,充满敬意地上下打量,想看看能治叶秋薇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别这么看我。”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也就是个名义上的主治医师,说到心理,她来治我还差不多。”

  我嘿嘿地笑了两声。

  “会面的事,都已经安排好了。”他双脚的脚尖悄悄挪向一侧,身体却仍旧对着我,“不耽误你的时间了,我现在就带你过去吧。对了——”他把一沓文件递到我面前,说,“吴院长临走前,让我把这些交给你。”

  “这是什么?”我一边接到手里,一边问道。

  “叶秋薇入院时,警方提供的一些资料。”他抬起右手,放到额头的位置,又迅速放下,说,“希望能对你的工作有所帮助。”

  我大致翻了翻,里面详细记录了二十多起、叶秋薇声称与自己有关的死亡事件。这份资料,是叶秋薇入院时,警方交给院方的,说明警方曾深入调查过叶秋薇的说法。我深吸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如果警方真的只是把叶秋薇当做一个普通的精神病人,又怎么会调查得如此深入呢?

  其中大有文章。

  当时,大厅里开着空调,可是想到这些,我却渗出了一身的汗。

  简短的寒暄后,汤杰超叫上保安,驱车带我前往四区。路上,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话题自然集中在叶秋薇身上。我发现,只要一提到叶秋薇,汤杰超就会下意识地用右手触摸一次额头,与此同时,双肩也会不自觉地收缩一下,不到半秒,便又迅速展开。接近四区的时候,他又频繁地舔着嘴唇,右手长时间停放在后颈处。

  我突然想起来,喝酒那晚,老吴向我介绍叶秋薇的时候,也不止一次地做过触摸后颈的行为。这种行为,是否有着某种深意呢?

  一连串的思索过后,我猛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我对旁人细微的肢体动作,突然变得格外敏感了。

  站在叶秋薇的房门前,我已经完全没有了前一天的紧张。汤杰超输完密码,验证了指纹,照例是对着房内问了一句:“叶老师,现在方便么?我们准备进去了。”

  门内,传出叶秋薇平静如水的声音:“请进。”

  我走进病房,把门轻轻关上。叶秋薇站在玻璃墙那边,用敏锐的目光扫了我一眼,指了指对话口的透明把手。我推开把手,拉了一张椅子,还未坐下,就听叶秋薇问:“感觉怎么样?”

  “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我反问道。

  “你的双眼,现在像是退了潮的海水。”她打量着我说,“这样一来,这次谈话,就会容易得多了。张老师——”她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诡诈的笑,“从昨天离开到现在,你满足了几次欲望?”

  “三次。”我坦诚地回答,一面缓缓坐下,反问道,“你早就预料到了?”

  “你觉得呢?”她的神色平静如机器,“放松点,我不会再触动你的无意识了,因为你现在已经做好了听我讲述的准备。”

  “你说的准备——”我有着太多的疑问,“到底是什么?”

  “敏锐。”她说,“恕我直言,张老师,上次见面时,你的一些无意识行为,说明你潜在的生殖欲望十分旺盛。可是同时,你说话时语气平和,眼睛想看却又不敢长时间直视我,不说话时,嘴唇总是紧闭,这些又说明,你是一个善于压抑无意识的人。”

  “压抑无意识?”这两个词的组合对我来说,很有新鲜感。

  “意识会压抑无意识。”她微微点头,“让我来猜猜看。你和老婆共处多年,对她早就没了兴趣,只有其他女人才会激起你的欲望。可你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即便有心出轨,通常也只是想想罢了。责任感、生活和工作的压力,悄悄占据了你的无意识世界,使得你整个人高度社会化,而快要忘了自己是谁。”

  我深吸了一口气,用上齿咬了咬下唇。不得不承认,她把我看得透彻极了。

  我对老婆早就失去了兴趣,经常会对其他女人产生性幻想。这些年来,也有过一些女性朋友或是下属对我主动邀约,但每一次挣扎后,我最终都会选择守护家庭。时间一久,我连对其他女人的幻想都逐渐减少了,以至于我一度认为,自己是不是患上了某种男科疾病。

  “这种压抑,会降低你对生活的兴趣,削弱你的性本能,从而削弱你的感知。”她接着说道,“如果你自己都感知迟钝,又怎么来理解我的敏锐呢?”

  我恍然地点点头,对她更加敬畏。原来,我的压抑与迟钝,就是她昨天所谓的“没做好准备”。

  “但现在不同了。”她的目光突然闪了一下,似乎是对我的赞赏与肯定,“随着生殖欲望的破土而出,你的无意识正逐渐活跃起来,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你有没有感觉到,老婆那令人厌倦的身体,突然有了像其他女人一样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是!”我惊讶地看着她,“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初次接触某人某事,与之相关的意识会十分活跃,活跃的意识,就会激活无意识中的性本能。”她耐心地解释说,“孩子得到一个新玩具,我们换了一份新工作,你当年初识了你的妻子,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性本能会异常活跃。在社会中,人们把这种性本能活跃的感受,称为‘新鲜感’。”

  我点点头,虽然研究了这么多年心理,但我还从未通过这个角度,了解什么是新鲜感。

  “以你为例,婚后,老婆对你来说越来越熟悉,与她相关的很大一部分意识,逐渐转化为了无意识,隐藏在你内心深处。”她对我表现出了十足的耐心,“所以,想起她时,你的意识不再如初识时那样主动,相关联想,对性本能的刺激也就越来越弱,最后甚至完全无法激起欲望。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熟练是兴趣的天敌。”

  她的解释,直通我的内心。

  “我还以为,你昨天对我做的,只是一次短暂的催眠。”我看着她,与昨天看她时的感受完全不同。

  “确实只是一个小小的暗示。”她继续解释说,“但你的意识对无意识的压抑太严重了,一个小小的暗示,就能轻易地激活深藏的生殖欲望,从而激活所有的性本能。在性本能的带动下,大脑边缘区域迎来久违的活跃,无意识中深埋的许多信息,都会因此浮现出来,徘徊在意识与无意识的边缘。”

  “我明白了——”说到这里,我就不再需要她作出解释了,“这些被激活后,意识就有了深度挖掘无意识的能力。所以,当我看见老婆时,无意识中深埋已久的相关记忆,就会重新回到意识之中,从而激活对她的性本能。啊——”我深吸了一口气,不禁感叹道,“原来如此,这——这真是太神奇了!”

  叶秋薇平静地点点头:“与此同时,你的无意识格外敏锐。你有没有感觉到,别人的一举一动,你都能够轻易地捕捉到了?”

  我想起汤杰超的举动,认真地点点头。

  “很好。”她的嘴角突然微微耷拉了一下,“昨天你问起我杀人的事,现在,你已经做好听的准备了。”

  我把四本《普法月刊》放在一边,翻开老吴给我的资料。里面的死亡事件,是按时间顺序从前到后排列的。

  我把资料翻到第一页,第一个死者名叫谢博文。

  资料上说,2009年2月9日,谢博文乘坐的车辆,在绕城高速上与一辆大货车发生了追尾和挤压。当时,谢博文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在救护车赶到前,就因为胸腔穿孔加失血休克而死。司机名叫舒晴,只受了骨伤和皮肉伤,幸运地活了下来。

  资料里还显示,两人分别是叶秋薇所在大学的教授和讲师。

  “张老师——”她看着我,摊开双手,“你来问,我回答,彼此坦诚,好么?”

  “啊——”她配合的态度,以及毫不高傲的姿态,让我有些受宠若惊。我扫视了资料的第一页,抬起头说,“那就按顺序来吧,能不能先跟我说说谢博文的事?”说完,我打开公文包,取出纸币,以便记录。

  我打开笔记本,在第一页第一行写上:

  2012年7月16日,市精神病院四病区二层,叶秋薇病房。与叶秋薇的第二次会面,以及第一次真正意义的访谈。





第六章 一些足以加深友谊的秘密


  写完这些,我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阵光亮。我突然注意到一个很有价值的问题——这种说法或许并不贴切,我大概早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只是一直隐藏在无意识之中而已。

  我放下笔,连忙摆了摆手,稍加思索,改口说:“等等,叶老师,我能不能先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一年前,你为什么要投案自首?”

  “虽然咱们之间应该坦诚,但我现在还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叶秋薇接下来的话让我无法反驳,她说,“因为即便我说了,你现在也不会懂。”她看了我一眼,“循序渐进,对你我都有好处。”

  “啊。”对于她,我还是相当敬畏的,因而没有做出任何坚持。我思索片刻,又注意到另一个很有价值的问题,“那就换个问题。叶老师,能不能先说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能用精神力量去杀人的?是幼年还是成年?是天赋?还是后天的学习与积淀?”

  “是个契机。”她如此答道,“几年前的一个契机。”

  “契机,那——”我害怕再次遭到拒绝,因而有些犹豫,“能跟我说说这个契机么?”

  “可以。”她的语气平静得可怕,“这个契机,我从没跟任何人说起过。”

  我长舒了一口气:“真想不到,我会有这份荣幸。”

  我静待她开口,她却保持了很长时间的静默。虽然静默,她的神色却依旧平静如水,看不出丝毫的意识涟漪。我本能地屏住呼吸,一直等到她主动开口。

  “张老师,你来见我之前,一定从吴院长那儿多少了解过我。”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说道,“我丈夫的事,你一定知道些吧。”

  “秦关。”我点点头,“听说他……”

  “嗯。”她没让我继续说下去,“我所说的契机,就跟我丈夫有关。”

  对一个女人来说,提起死于非命的丈夫,应该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吧。我沉思片刻,便叹了口气说:“叶老师,如果你觉得为难……”

  “不为难。”她轻轻摇了摇头,“我和他是高一认识的,高二就确立了恋爱关系,后来还考了同一个大学,一起读研,直到结婚。读本科时,我们就很想有个自己的孩子,所以婚后,我们一直在努力。但是,我的身体不太好,直到2008年的7月,才第一次怀了孕。”

  我看着眼前冷静而令人敬畏的女人,无法想象她恋爱结婚时的模样。

  “当时,我刚刚破格成了副教授,我丈夫也出了一本含金量很高的学术著作。”她的语气不掺杂任何情感,仿佛是在说一件别人家的事,“加上怀孕,算是三喜临门吧。那段时间里,我和他都很高兴,觉得未来一片光明。不过,我们还是年轻,所以才会发生后来的事。”

  我在笔记本上写下:

  2008年7月前后,晋升副教授,丈夫出版学术著作,怀孕,三喜临门。叶秋薇曾因此十分高兴。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呢?”写完这些,我停住笔问道。

  “我破格晋升,很大一部分原因,要归功于参与了两年的一个科研项目。”看了一眼我的笔记本,接着说道,“5月的时候,这个项目取得了重大进展,从那以后,我就经常被邀请参与一些活动。成为副教授之后,这种邀请就更多了。”

  “你当时,是不是有些飘飘然了?”我凭着敏锐的直觉,大胆问道。

  “确实。所以我说,那时的我还是太年轻,不是说年龄有多小,而是太过迟钝,看不懂人心。”她点点头,看着我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当然。”我也点点头,“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记得是9月,教师节那天晚上,我参加了一个酒会。”她接着回忆说,“参加的人,大都是学校内外的科研人员,还有一些相关的政府官员。”

  我继续在笔记本上写道:

  2008年9月10日晚,参加一场酒会,出席者为科研人员与一些政府官员。

  想了想,我又把“政府官员”改成了“非科研人员”。

  “我本来想让丈夫陪我去的,不过当天上午,他接到通知,说是要代表院系参加一个研讨会,所以没办法陪我。”叶秋薇从身旁端了一杯水,喝了一小口,“我本来都不打算去了,可院里的领导打来电话,说当晚的酒会对学校很重要,让我务必过去露个面。我想来想去,就找了个朋友陪我。她是院里的讲师,虽然没有受邀,但出席也合情合理。有她陪着,我心里踏实多了。”

  “你的这位朋友,名字是——”听到“讲师”二字,我已经敏感地觉察到了什么。

  “她叫舒晴。”叶秋薇给出了我预料中的回答,“从大一开始,她就是生活中最好的朋友。后来,我们还有了一些足以加深友谊的秘密。”

  “秘密?”

  “在学习和研究上,她有点浮躁。她博士论文的主要内容都是我代笔的,课题也是我自己的研究成果。”叶秋薇解释说,“同时,她很善于发展人脉,很懂得怎么往上爬。如果不是她,我评讲师、评副教授的事,也不可能那么顺利。”

  “确实不是一般的关系。”我点点头,把这些详细记录在笔记本上。

  “当晚,我和舒晴一直躲在角落里品酒聊天,她还不知道我怀孕的事。”叶秋薇继续讲述,“正想着该怎么告诉她,我就看见领导冲我挥了挥手。”

  “这个领导——”

  “谢博文。”

  我愣了片刻,神经瞬间紧绷起来,一边写下这个名字,一边看了她一眼,“请接着说。”

  “他是化分学院(化学与分子工程学院)的副院长,也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科研项目的领导者,同时,还是我从本科时就十分敬重的老师。”她的左侧嘴角和鼻头同时微微上扬,“当天傍晚的电话,就是他打给我的。我走过去,跟他打了招呼,他带我走到一个约莫五十岁的男人面前,介绍我们认识。那个男人叫徐毅江,据说有着某种深厚的背景。碍于谢博文的面子,我跟他单独聊了几句,很快就告辞,回到了舒晴身边。没多久,谢博文又走到我身边,问我跟徐毅江聊得怎么样。”

  我在笔记本上写下徐毅江的名字。

  “我说,那个人满口官腔,而且总盯着我上下看,让我瘆的慌。谢博文说,人家可是教育系统里的大树,在教育部和中科院里都有势力的人。我说,那又怎样?跟我有什么关系?谢博文就问我,你想不想让X溶剂性能研究的项目早点通过审批?”说到这里,叶秋薇见我有些迷茫,就简单地解释说,“X溶剂性能研究,是我们科研组的下一个研究方向。”随后便接着讲述,“我说,当然想了。谢博文就点点头,拍拍我的肩膀说,想的话,就过去敬一杯酒。”

  “当时的我,对科学充满了热情,我想,如果能对研究项目的审批有所帮助,敬一杯酒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你不是正怀着孕么?”我用笔在本子上敲了敲,问道。

  “嗯。”叶秋薇的眼睛眨了两下,“我当时也说了,我怀孕了,不能喝太多。谢博文就说,意思意思就行了。舒晴听到我怀孕的消息,很是吃惊,表情有点复杂,问我怀孕多久了,我说一个月。她脸色似乎不太好,轻轻咳嗽了一声。谢博文又拍拍我说,叶老师,你快去吧,他这种人,也不会一直待在这儿。”

  我把她对舒晴的微表情描述,也详细地记录到了笔记本中。

  “我晃了晃酒杯,走了一步,突然感觉被绊了一下,酒全洒了出来。舒晴赶紧拿纸巾帮我擦了擦,谢博文则把自己的酒杯递给了我。我走到徐毅江身边,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很快就扯到了项目审批的事。徐毅江向我保证,会想办法处理,还说了一堆恭维我的话,什么年轻科学家,中国科学事业的希望之类的。不久,他先提出了告辞,我就跟他碰了杯,抿了一小口酒。”

  听到这里,一些信息片段从无意识的深渊中浮现出来,在意识中交汇、排列,给我带来了一些颇有预见性的感知。

  “那杯酒——”我看着她问,“恐怕有什么问题吧?”

  “告别徐毅江,我只是往回走了五六步,就完全失去了意识。”讲述这些时,叶秋薇依然十分平静,“事情我就不多说了,醒来是深夜,睡在我身边的,正是徐毅江。”

  我深吸了一口气,写下“迷奸”两个字。

  “我挣扎着坐起来,腹部和膝盖之间的部分几乎没了知觉,过了很久,我才感觉到钻心的疼。我当时就本能地知道,孩子没有了。徐毅江听到动静,醒了过来,把灯打开,神色有些惊慌。他说他注意、喜欢我很久了,是真心实意的,发生这样的事,他很抱歉,但他会尽全力补偿我。我当时一片茫然,掀开身上的毯子一看,床上全是血,还有很多殷虹的血块。我当时完全懵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就记得满眼血红。等回过神来,徐毅江早就不见了。我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酒店的了,我只记得,回到家,我丈夫没在家里。我从包里摸出手机,手机正处于飞行模式。我给丈夫打了电话,他的声音那么焦急,听得当时的我心都碎了。”

  “事情他后来都知道了?”

  “这种事,怎么可能瞒得了丈夫呢?”叶秋薇只是轻轻舔了舔嘴唇,除此之外,一如既往地淡然平静,“他把我送到医院,医生说,我以后再也不可能怀孕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到难以理解。即便叶秋薇看得再透再开,甚至能够进行自我分析与暗示,但终究是个女人。她的这番经历,我听了都心惊胆战,她讲述时,究竟是如何做到面不改色的呢?





第七章 异常的审判程序


  我叹了口气,在笔记本上写下:

  流产,无法生育,丈夫知情。

  她继续平静地讲述:“第二天,舒晴和谢博文都打来电话,说我在酒会上晕倒,徐毅江看见后,坚持要送我回家。当晚,他们两个给我打了无数的电话,还帮着我丈夫一起找我。我的手机上,也确实有他们打来的几十个未接来电。”

  “但我觉得。”我眼皮稍一耷拉,“是不是他们两个暗算了你?”

  “是。”她看着我的眼睛,仿佛能看透我的内心,“但事情的来龙去脉,远比你现在想象中的复杂。去年入院前,我才真正明白了一切。”

  “难道——”听到这里,我心中一惊,连忙翻了翻手中的资料,“难道这二十多个人,都跟这件事有牵连?”等待片刻,见她不肯开口,我才发觉问得不妥,赶紧又说,“我明白,咱们还是循序渐进,先继续说你改变的契机吧。你说的契机,就是酒会当晚的经历么?”

  “不,没这么简单。”她说,“我说过,契机跟我丈夫有关。”

  我在笔记本上写下:

  二十多名死者,可能均与酒会一事有关。心理改变契机,与丈夫密切相关。

  “您请继续。”我低头看了看她的脚。

  “那段时间,我曾经想过死。”

  “你?”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很难想象。”

  “那时候,我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她接着说道,“发生那样的事,我很难面对丈夫。我不干净了,孩子也没了,而且彻底失去了生育能力,这样的我,对他而言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哭着求他离开我,趁早寻找新的幸福。当然,你肯定明白,虽然我嘴上这么说,心里也这么想,但无意识深处,仍然渴望得到他的同情和接纳。”

  “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所以,寻死的念头并没有持续太久。”她说,“我毕竟学过心理学,知道怎么让自己走出困境。在丈夫的安慰和鼓励下,我艰难地接受了一切。生活,似乎还能够继续向前。”

  “徐毅江那边呢?”我又问。

  “等我的情绪稳定下来,我丈夫向我发誓,一定要让徐毅江付出代价。可那种人,肯定不是平头百姓能轻易撼动的吧。我担心我丈夫受伤害,所以极力劝阻,希望他跟我一起把这件事忘掉。”

  “他肯定不会忍气吞声。”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嗯。”她点点头,喝了口水,“他报了案。我们开始都以为,通过法律途径解决此事,一定困难重重,可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却完全出乎意料。报案第二天,徐毅江就被刑拘,第四天,公诉书就被提交到了市中院,一个多星期后,案件就进行了不公开审理。”

  “这——”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程序上,这未免也太快了吧?”

  从事犯罪心理研究这么多年,我接触过各种各样的强奸案件。一般情况下,从立案到庭审,怎么说也得一两个月的时间。有些案件,甚至拖了一两年,都没能走到开庭那一步。

  况且,徐毅江还是个有深厚背景的人,叶秋薇的案子,怎么会进展得如此迅速,迅速到不合常理呢?

  我在笔记本上写道:

  报案顺利,立案至开庭,仅经历半月左右。

  “庭审的情况,能简要说说么?”我随后问道。

  “同样非常顺利。”叶秋薇说,“当天,法庭就做出宣判,判处徐毅江无期徒刑。”

  “他提起上诉了么?”长期的职业本能,让我习惯性地追问了一句。

  “没有。”叶秋薇接下来的话,再次出乎了我的意料,“他连律师都没请,不管公诉人说什么,他都立即承认。宣判后,公诉人告诉我和我丈夫,本来可以诱导审判长做出死刑判决的,但徐毅江的不抵抗,无意间博取了审判长的同情,才会是无期的结果。”

  我深吸了一口气,一时想不明白。

  我国刑法的规定,强奸罪一般情况下的量刑范围,是三年以上十年以下的有期徒刑。如果有情节恶劣、强奸多人、在公共场合强奸、轮奸、对被害人身体健康造成严重后果这些情形之一的,则可以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死刑。

  徐毅江强奸孕妇,导致受害人流产并失去生育能力,从主观上讲,确实符合加重量刑的条件,判处死刑也并不为过。

  但法庭是讲证据的地方,叶秋薇是否失去了生育能力,需要医院提供的确实可信的医学证明。

  以我多年的经验,与生育能力有关的医学证明很难开具。即便开具,医院和医生为了规避责任,通常也会用一些模棱两可的措辞。如果徐毅江请个资深的律师,拿医学证明的结论唯一性说事,我觉得,他不仅能免于死刑,甚至能免于无期。

  可是,他居然连律师都没有请,而且对公诉人没有丝毫反驳。想到这些,再联想起立案、审理程序不合常理的迅速,我心中隐隐刚到一丝不安。

  我想起叶秋薇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但事情的来龙去脉,远比你现在想象中的复杂。”

  我在徐毅江的名字后面写道:

  明知有机会减轻量刑,却并未申请律师辩护,异常。

  “庭审如此顺利,后来又发生什么事了呢?”我沉思片刻,继续询问。

  叶秋薇端坐着说:“之后的那段时间里,生活暂时恢复了平静。虽然很多事情已然改变,再也回不到从前,但我和丈夫,都逐渐走出了那件事的阴影。”

  我写道:

  一度走出阴影。

  “11月初,X溶剂性能研究项目通过审批。但当时,我状态仍旧不太好,能完成教学任务已经不错了,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参与科研。”叶秋薇拨了拨耳边的头发,“院里需要找人代替我的位置,找来找去,最后找到了我丈夫。其实,帮我成为副教授的那个研究机会,就是他以前让给我的。所以,他代替我,不能说众望所归吧,于情于理,也都说得过去。”

  我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

  她深吸了一口气,把眼睛闭上,两秒后又睁开,目光中仿佛有火在燃烧。

  那是我第一次从她脸上看见明显的表情变化。

  “人员齐备后,项目就进入了准备阶段。”仅过了两三秒,她便恢复了十足的平静,继续讲述道,“准备阶段通常持续两到三天,为的是让参与者们熟悉仪器设备,了解研究的大致流程,以及相关的注意事项。虽然参与者们都不是本、硕的小孩子了,但化学实验毕竟充满了危险性,准备期是必不可少的。”

  “嗯,我能理解。”我拿起笔,又放下,坐直了身子说,“请继续。”

  “那是11月7号,准备期的最后一天,那天傍晚,我正在准备晚饭,接到我丈夫打来的电话。他说,自己对实验的一些细节还不太熟悉,想在实验室多待一会儿,让我自己先吃。我说我等他,他也没有勉强。当时我就觉得,他的声音有些怪怪的。”

  我想起老吴之前的话,紧张地问:“就是那天出的事?”

  “嗯。”她点点头,“我怕影响他,就一直没再给他打电话。到了快九点的时候,院办给我打来了电话。看见院办的号码,我好像本能地感应到了什么,心跳得特别厉害,差点昏过去。接了电话,院办的人跟我说,叶老师,秦老师出事了,刚刚被送到二院,你快去看看吧。”

  听到这里,我的心也砰砰直跳。

  “当时,我两腿发软,根本没办法站起来。我懵了一会儿,给舒晴打了电话,她一边在电话里陪我,一边去我家接了我。赶到市二院时,我丈夫还在手术室里接受抢救。直到十一点,他才被推出手术室,转移进了ICU(重症监护室)。”

  “他怎么样?那晚到底出了什么事故?”我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

  “硫化氢中毒,而且吸入的浓度很高,肺部腐蚀感染,同时,中枢神经系统受到了不可逆的损伤。医生说,肺部的伤势容易治疗,但他是否能醒过来,只能看造化了。”说起亡夫的惨状,她依然无比平静,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医生说这些时,我一直在哭,舒晴也在哭,哭得比我还厉害。”

  我在笔记本上写下:

  秦关:2008年11月7日晚,于实验室内发生硫化氢中毒。肺部感染,成为植物人。

  稍后,我想了想,又加了四个字:舒晴痛哭。

  “你心理的改变契机,就是这件事么?”我一边问,一边又另起一行,写下“契机”二字。

  “还不是。”她看了我一眼说,“不过快了。”

  我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急切地想知道她所说的“契机”究竟是什么。

  “你可能知道,为了防止制毒,化学实验室里基本都装有覆盖全景的摄像头。第二天,舒晴就陪我去了学校,检查了出事那晚的监控视频。”

  “怎么样?”我高度紧张起来。

  “视频清楚地记录下了出事的过程。当时,实验室里只有我丈夫一个人。大概是为了检查气体发生装置的密闭性,他用水解硫化铝的方法,制出了一瓶高纯度的硫化氢气体。接下来,他竟然鬼使神差地打开钢瓶,对着瓶子吸了一口,两秒后,又厌恶而慌乱地把钢瓶扔掉。不出几秒,他就踉跄着打碎了一大堆玻璃仪器,最后倒在地上。巡逻的保安恰巧经过同一楼层,听到动静,就赶紧把他送到了医院。”

  “他为什么要……”我皱起眉头,实在是难以理解,“他不知道那种气体有毒么?”

  “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叶秋薇说,“那可是最入门的知识啊。”

  “那这起事故后来怎么处理了?”

  “警方通过调取监控,以及现场的调查取证,将事故认定为自杀行为。但没人比我更懂我丈夫,我知道,他是绝对不可能自杀的。很快,一个说法就流传开来,说我为了项目审批而接受某位高官的潜规则,我丈夫正是因此才想不开的。”

  “谣言猛于虎。”我沉重地叹了口气,“你一定很不好过吧?”





第八章 被突然中断的会面


  “确实不好过,但谣言对当时的我来说,已经不是最可怕的了。”叶秋薇抬起右手,轻轻扶了扶眼镜,“我万念俱灰,每天唯一的事,就是在医院陪着丈夫。虽然自杀的结论,没让我拿到一毛钱的保险金,但学院领导商议后,决定从X溶剂研究项目的拨款中,悄悄分出一笔给我,让我能够安心地陪伴丈夫。”

  “物质困难最不讲理,这也算是解决了你的后顾之忧了。”我心中稍稍宽慰了一些。

  “是啊。”叶秋薇同意了我的观点,“在纯粹的社会行为中,金钱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有了那笔钱,我可以让我丈夫一直住在IUC里,接受最好的治疗与照顾。接下来的那段时间里,日子就是这么一天天过去的,直到改变的契机来临。”

  我屏息凝神,静待她接下来的讲述。

  “那是2009年的元旦前后,那天晚上,我坐在病床边,趴在我丈夫身上睡着了。我做了很长的梦,在无意识的梦里,我看见结婚蜜月时,他带着我到海边游玩,我们在深夜无人的沙滩上相拥。夜里快两点的时候,我从梦中醒来,身体里像是有团烈火在燃烧。我看着病床上的丈夫,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又摸了摸他的脖子和胸口。”

  “一个梦,让你压抑许久的生殖性本能苏醒了?”我看着她问。

  “正是如此。”她微微点头,“我难以自制地抚摸他,最后颤抖着,把手伸向他的下体,可是——”她顿了顿说,“他的下体,却没有我想象中的火热,而是缩在一起,像寒铁一样冰冷。”

  我深吸了一口气,心快提到了嗓子眼里。

  “那种冰冷像是有着某种能量,迅速浇灭了我浑身的火。一瞬间,我的欲望消失殆尽,与此同时,感知能力却变得无比敏锐,判断力和思维能力也达到了从未有过的清晰。”她胸口明显起伏了一下,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并瞬间计算出心率。我能听见门外十分细微的窃窃私语,并瞬间判断出两人当时的心理状态。护士敲门而入,为我丈夫进行夜间的雾化治疗。她对我露出笑脸,我却从她微扬的鼻头、紧绷的嘴唇、暗淡的双眼中,一眼就看出了她内心深处的厌恶。”

  我听着这些,想象着她当时的感受,逐渐出神。过了许久,我才缓缓反应过来,拿起笔,问道:“你是说,从那一刻开始,你突然变得极其敏锐,甚至能轻易地读懂他人的内心?”

  “我不知道你能否理解那种感受。”她耐心地解释说,“我能在不到一秒的时间里,捕捉并分析旁人身上一切细微的表情和举动,就像用眼睛看、用鼻子闻、用耳朵听那样简单。”

  我把眼睛闭上两秒,试着去联想她描述的感受。她的感受我能想象,但还无法完全理解。我睁开眼,又问:“这就是那个契机?”

  “是。”她点头说,“那种改变就发生在一瞬间。就好像,整个人突然完成了某种进化一样。”

  “啊——”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变化呢?”

  “我的自我感受是,那一瞬间的冰冷,彻底浇灭了我刚刚苏醒的生殖本能。”她如此解释说,“而生殖本能,是性本能中最为重要的部分。所以,生殖本能瞬间消失后,其他性本能也逐渐失去了对意识的掌控。”

  “生殖本能消失,性本能失去掌控……”我连连摇头,完全无法理解,“这真的可能么?”

  “我知道你很难理解,我自己都很难理解。”她继续解释说,“但我要告诉你的是,从那个夜晚开始,我就再也没有主动想过喜欢吃的东西,对大多数社会活动都失去了兴趣。更重要的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了生殖欲望。你知道么,从那个夜晚开始,我就彻底绝经了。”

  我颤抖着手,在“契机”二字后面写道:

  2009年元旦前后,生殖欲望被丈夫冰冷的身体浇灭,性本能对意识的作用逐渐降低,心理进入一个——

  “一个怎样的状态呢?”我停下笔,疑惑地看着她,“性本能是一切心理活动的原动力,它的作用降低后,你为什么反倒更加敏锐了呢?”

  “一个人的真实内心,会通过无意识的神色和行为传达出来,能够敏锐感知这些的,自然也是无意识的部分。”她继续耐心解释说,“我猜,大概是性本能控制力的下降,让我的无意识进入了一个奇特的状态——以至于我能感知到它……”

  “感知无意识?”某些根深蒂固的观念被逐一颠覆,让我一时有些迷惑,也有些不自在,“如果无意识能够被感知,还能叫无意识么?”

  “心理是自然产物,心理学则是社会产物。”她看了一眼窗外,停了一会儿说道,“所以,何必纠结于心理学中的概念呢?意识和无意识,原本就只是能否被感知的区别,二者之间,本身并没有十分清晰的界限。”

  这句话说服了我,也使我认识到,就连叶秋薇自己,也并不十分清楚三年前那次变化的原因。毕竟,有关无意识的问题,绝非一两句话能讲清楚的。

  这个话题,已经没有讨论下去的必要了。

  我把“契机”二字后的内容补充完整:

  2009年元旦前后,生殖欲望被丈夫冰冷的身体浇灭,性本能对意识的作用逐渐降低,心理进入一个能够感知(或部分感知)无意识的奇特状态。感知、洞察力突然敏锐。

  我对着这句话看了许久,又抬头看了看她,思索片刻后说:“那次变化,也许我需要时间来理解。先不说这个了,能不能说说那次改变之后的事?”她看了我一眼:“那次改变,不仅改变了我的未来,也改变了我的过去。”

  “改变过去?”我对这个说法很感兴趣。

  “就在当晚,我对很多已经发生过的事,有了全新的认识。”

  “就像你和你丈夫的遭遇。”

  “没错。”她用右手轻轻地摸了摸左手上臂,“护士离开后,我看着躺在床上纹丝不动的丈夫,大脑失控般地飞速思考。一闭上眼,那段时间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每件事中的每一个人、每个人身上的每一个细节,都从记忆深处自发地喷涌出来,将我和丈夫此前的种种遭遇,拼凑出另外一幅模样。”

  “你是说,你发现了那些事情当中的可疑之处?你发现了什么?”我想弄清楚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你是因为这个才开始杀人?那二十多个人,难道都有所牵连?你……”

  “张老师。”她轻轻摆了摆手,“这些问题,下次见面再说吧。”

  “下次?”我抬起头,望见窗外的翠绿槐枝,听到时而掠过的鸟鸣,这才发现自己身处现实。

  此前的几十分钟里,叶秋薇的讲述,让我不知不觉中进入了她的世界,让我仿佛亲历了她几年前的生活。

  我放下笔,舔舔嘴唇,揉了揉眼,如梦初醒。

  她站起身,从餐桌中央的果篮里拿起一个苹果,缓缓走到窗边,头也不回地说:“汤医生应该快要叫你了。”

  “你怎么知道?会面有时间限制?”我抬头四处观察了一下,但没在房内发现任何可以计时的东西。

  “没有计时设备,我只是在揣测。”她回答说,“我很了解他,所以,从你进门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在心中模拟他的心理变化。一开始,他很放松,因为你毕竟跟我见过一次了,而且是个资深的犯罪心理学者。但过了一会儿,他百无聊赖,开始联想他面对我时的种种经历与感受,情绪也逐渐紧张起来。为了消除紧张,他开始尝试和保安人员进行言语上的交流,但与我有关的语言交流,以及交流中不断出现的自我暗示,反倒进一步加重了他的担忧与焦虑。他开始想象你我在房内见面的情景,你是否吃了什么亏,受到我的摆布了呢?他纠结了很久,想起你是吴院长的朋友,心中很是不安。如果你在他的陪伴下,在我的病房里出了什么事,他该怎么向吴院长和社会交待呢?前两年,有位探访者在他的陪伴下,遭到一位病患的袭击,受了重伤,院里因此给了他一个很重的处分。从那时起,习惯逃避责任,就成了他的死穴。一想到你出事,他很可能会受到严厉处分甚至丢掉工作,他就再也等不下去了。这一系列的心理过程,十几秒之前刚刚结束。”

  “呵——”我觉得她在虚张声势,“你是说,在跟我谈话的同时,你还能模拟并揣测另一个人的心理?这也太……”

  话还没说完,警报般的滴滴声响起,门外传来汤杰超的声音:“张老师,已经快半个小时了,你没事吧?要不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吴院长明天就回来了……”

  他的声音有些虚浮,最后一句话,则明显暴露了他害怕承担责任的心理。我深吸了一口气,无语地看着叶秋薇,越发觉得她神秘莫测。

  我收好纸笔,看了一眼身旁的四本《普法月刊》,问道:“叶老师,这四本书……”

  “放在那儿就行了。”她咬了一口苹果,“会有人送进来的。”

  “我还有点不明白,你说你对美食没有兴趣,为什么还要吃水果呢?”

  “因为生理需要啊。”她看着我,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笑,“虽然性本能削弱,对食物没了兴趣,但理性的意识却告诉我,进食是保持其存在的基本条件。我不是因为本能而进食,是为了意识。”她又咬了一口苹果,“你出去之后留意一下,看汤医生是不是如释重负,下次见面时告诉我。”

  我本想跟她来个正式道别,但她一直背对着我,默不作声。我纠结片刻,还是默默走出了病房。一出门,我就看见汤杰超面色发白,十指在腹部紧扣,还在不停地舔着嘴唇。见到我不出三秒,他的脸上就瞬间露出红润,紧扣的双手也自然垂下,还轻松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嘴唇也不再紧绷,而是展现出露齿的笑。

  这些变化,显然都是无意识的如释重负。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如此敏锐的观察力和判断力的呢?

  走到楼梯边缘时,我回头看了看叶秋薇的房间。那一刻,我觉得,她像是我的老师,而对汤杰超的观察,则是一次简单的课后作业。

  走出四区,看着满目的灿烂阳光,我突然感觉,自己灵魂中的某一部分,已经被彻底锁在了那间病房里。





第九章 与舒晴的非正常会晤


  离开精神病院,我先去了一趟社里,将两次会面的情况做了个书面总结,顺便计划了一下叶秋薇的事与9月主课题的对接。

  当时,我一边思索,一边随手翻动那份死亡资料。正是在这一过程中,我逐渐觉察到一丝异样。

  叶秋薇曾坦承,她在酒会上晕倒,是受了谢博文和舒晴的暗算。那么,第一起死亡事件,也就是舒晴和谢博文遭遇的那场车祸,显然是在叶秋薇的某种干预下发生的,是她对两人的报复。

  但,即便她能够通过暗示制造一起车祸,却未必能准确预料到车祸的后果。事实正是如此:在那场车祸里,只有谢博文死亡,舒晴则幸运地活了下来。如果我是叶秋薇,一定会通过别的方式,再次对舒晴进行报复。可是,我翻遍了整份资料,都没能再看见舒晴的名字。

  那么,舒晴如今是死是活?如果已经死亡,为什么没有被记录在这份资料里?

  难道她还活着?

  想到这里,我再也坐不住了,赶紧去了一趟叶秋薇所在的大学(此后以Z大代称)。几经打听,我来到化分学院的一间阶梯教室门外。教室里,一个温柔的女声正慢条斯理地讲解化学知识。我站在门边,悄悄朝里面看了一眼,心顿时砰砰直跳。

  讲台上的女老师,坐在一张轮椅上。

  我在门外一直等到正午。十二点一下课,学生们便蜂拥而出。两分钟后,我走进教室,轻轻咳嗽了一声。女老师正在收拾东西,看了我一眼,没有吭声。

  “您好。”我站在门口问,“请问是舒老师么?”

  “啊,您好。”她抬起头,拨了拨鬓发,好奇地看着我,“是我,您有什么事么?”

  “哦。”我一边走向讲台,一边自我介绍说,“我叫张一新,是一家杂志社的编辑,最近正在做一个专题,有些事情想向您请教一下。”

  “哦——”她松了口气,对我笑了笑,“最近是有几家校外的化学期刊联系过我,想不到还找过来了。”她把轮椅转向我,“你们是《前沿化学》,还是《材料化学周报》?”

  我走到她身边,尴尬地笑笑,说:“我不是做化学期刊的,是《普法月刊》的。”

  “法制杂志?”她前一秒还礼貌地笑着,下一秒便如触电般僵在原地,“你……”

  “我想了解一些关于叶秋薇的情况,不知道……”

  “吃饭了舒老师——”一个二三十岁的女人推门而入,看见我,迟疑片刻,又看向舒晴,“舒老师?”

  “小曼,你到大阶梯那儿等我一会儿好么?”舒晴双手相互搓揉,故作轻松地说,“杂志社采访的事,很快就处理好。”

  趁她和小曼对话的空当,我仔细地打量了她。她看去非常年轻,完全不像三十过半的人。瓜子脸、大眼睛、高鼻梁、透明的嘴唇,加上精心收拾的梨花头,是个标准的美人。那天,她穿了一件淡粉色的雪纺连衣长裙,裙摆一直垂到脚踝的那种。

  我盯着裙摆底部看了半天,也没能看见她的双脚。

  小曼走后,她看着我,压低了声音说:“对不起,张老师,你走吧,我恐怕帮不了你。”

  “你跟叶秋薇的关系很好吧?”我看了一眼门外,也小声说,“她的事,你一定最清楚不过了。”

  “你是从哪儿知道的?”她瞪大眼睛看着我,瞳孔微微收缩,“不管你是听谁说的,那都不是真的。我和她只是同事的关系,她的事我并不了解。”说着,她的身体向远离我的方向微微倾斜。

  “可是她说,你们从本科开始,就算得上是闺蜜了……”

  “你见过她?”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地用左手捂住嘴,又迅速放下,“什么时候?”

  我想了想,坦诚地说:“最近,我正在做她的访谈。”

  “张老师。”她深吸了一口气,突然间平静下来,摇摇头说,“对不起,我真的帮不了你。”

  她看着我,几度欲言又止,最后意味深长地说,“张老师,我只能给你个善意的忠告:离叶秋薇远一点,也不要再追查她的事,否则,你肯定会后悔的。”

  老实说,舒晴的话,一度让我有些动摇。

  那天下午,我想了很多,心中越发不安:自己才和叶秋薇见过两面,两次的时间加起来,也就半个小时左右。可是,我却感觉,自己已经深陷在她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冷静下来想想:她毕竟是个住在精神病院最深处的人啊。

  也许我应该听舒晴的劝告,自此远离叶秋薇,通过常规途径(如继续采访普通犯人)完成课题,然后安心工作,按月完成课题,照顾好家庭,过着一如既往、平淡而平安的生活。

  又或者,我可以不听劝阻,继续接触叶秋薇,从而深入了解这个神秘莫测的女人,了解她极端到难以想象的精神世界,完成一次无需远行的探险。

  我一直纠结到傍晚。有几个瞬间,逃避叶秋薇的想法主导了我的意识,但很快,无意识中的一些信息,又渗入意识并完成制衡,使我重新陷入纠结。

  最后,我从书柜里翻出大学时代的通讯录,找到了当年系主任的电话。电话接通后,我瞬间就听出了他的声音。

  “哪位?”

  “陈老师,我是张一新。”

  “张一新?”他停了两秒,继而哈哈大笑,“哎呀,是你小子!这么些年了,跟人间蒸发了似的,上次的同学聚会也没去。怎么样,这些年都还顺利吧?怎么突然想起来跟我打电话了?”

  接下来,自然是一番寒暄。寒暄过后,我就道出了自己的纠结,希望他能为我指点迷津。

  “小张。”他思虑许久,回答说,“我不了解你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所以很难体会你目前的心境。在我看来,两种选择都没有错,但我不能贸然地帮你做出决定,那是对你的不负责。这样——”他沉默片刻,说道,“你为什么不带着这个问题去睡一觉,在梦里问问自己呢?”

  当夜,我做了一个长而复杂的梦,梦醒之后,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不再纠结。

  我决定去见叶秋薇。

  为了便于大家理解接下来的故事内容,在讲述第三次会面之前,简短地阐述一些有趣的心理学知识。

  前文已经说过,无意识是我们最真实的部分,它不会通过语言表达(那是意识的特权),但会通过一些不经意的表情和行为体现出来。

  就以具体的例子来说:你正在跟一个人聊天,他的双腿原本自然地朝外伸展。突然,你说了某句话,他瞬间就收回双腿,把脚藏到了椅子腿后面。这时你就要知道,他一定是从你的话里,感应到了某种威胁。这种情况,在审讯嫌疑人时十分常见,一旦嫌疑人把脚缩到看不见的地方,就说明他听到了能对自己造成威胁的信息。

  如果一个人身体突然像被冰冻了一样僵住,或者他开始寻找遮掩物遮盖自己,又或者呼吸突然减轻,都能够说明他感应到了威胁。

  试想一下,某天深夜,你和家人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没有任何亲友打招呼说要拜访,敲门声却突然响起。这时,如果能看回放的话,你会发现,在敲门声响起后的一两秒内,所有人都停止了一切动作,如雕像般愣在原地。

  如果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将风衣的领子完全立起来,双手插在兜里,带着帽子和墨镜,同时,还有意地低下头,缩起脖子。这时你就要明白,这个人正在试图完全遮盖自己,以抵挡周边环境中的威胁。

  再说呼吸减轻。不知道大家是否有过面试的经历,面试时,面对一堆考官,你会紧张,会感受到来自他们的威胁。于是,你的呼吸自然而然地减轻,有时甚至会下意识地停滞片刻。所以在面试中,考官有时会说:“别紧张,做个深呼吸。”

  有朋友一定会问了,我们面对威胁,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反应?

  事情要从一百万年前说起。

  大约170万年前,在今云南省元谋县一带,出现了我国最早的人类祖先,史称“元谋人”。祖先们刚出现的时候,生存条件十分恶劣,既要面对食物的匮乏,还要随时提防其他生物的袭击与竞争。那时,我们的祖先还不会取火,不会打制武器,不会耍小聪明。他们没有豹子跑得快,没有象、熊力气大,也不像鸟类那样会飞。

  他们是如何活下来的呢?

  试想一下:你是一个生活在百万年前的元谋人,有一天,你正在树林里搜寻食物,突然在不远处的树丛后,看见一只獠牙锋利的豹子。

  危险就在眼前,你该怎么做?

  为了不弄出动静,你一时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呼吸也自然减轻,过了一会儿,你试图找东西把自己遮起来,以免被豹子发现,你悄悄地把自己伸出去的脚缩回来,藏在茂密的树丛中。你蜷缩着,很快就把自己完全隐藏了起来。

  种种反应过后,你才能选择下一步的计划,是找机会撒腿逃跑,还是等待豹子自行离去?无论何种选择,你最终活了下来。

  但你的一些同类就没这么幸运了,面对豹子,他们没有停止动作,想办法隐藏自己,于是成了豹子的盘中餐。

  像你一样的祖先们活了下来,你们当初面对威胁时的反应,在进化中,逐渐成了人类的本能。

  这种面对威胁时的原始本能,一直流传至今。无论是听到了对自己不利的证据或证词,听到了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还是深陷数位考官犀利目光的包围中,人们都会感应到威胁。这种威胁,从本质上来说,与我们祖先面对豹子时感应到的威胁没什么不同。

  于是,我们自然而然地做出了相似的反应。

  再举个例子说明。

  随着进化的持续,原始的人类学会了使用石头、木材作为武器。当两股毫不相识的原始人相遇时,双方会本能地拿起武器,以便随时抵御威胁。

  不久,双方都明白对方没有恶意,于是纷纷放下武器。为了证明自己手中的确没有武器,他们会向对方展示自己的双手。或者,他们会把手伸到对方面前,让对方触摸检查。会合作的人类在万物竞争中生存下来,这种展示善意的手部动作也因此嵌入了人类本能,并在社会因素的干预下,逐渐演化成为抱拳、握手、拥抱等各种方式。

  在古代,两位侠客打招呼时,会放下武器,双手抱拳;在现代,两位谈判代表达成协议时,会和对方握手;当你和朋友相遇,你会不自觉地伸出手,与他握手或拥抱。这些,从根本上说,都是展示善意的手部行为。

  所以说,我们不经意间的一举一动,都会反映最真实的内心。

  下面,开始讲述我和叶秋薇第三次会面的事。





第十章 刺探谢博文


  第三次见叶秋薇,依然是汤杰超接待的我。在病房门前,我提出,这次想在病房里多待一会儿,汤杰超干脆地拒绝了我的提议。

  “不行,张老师。”他的态度非常坚决,“院里有规定,最多三十分钟,一分钟也不能多。”

  我只好微微点头,轻轻咬了咬嘴唇。任何形式的时间限制,总能给人以无形的压力。

  我走进病房,关好门。叶秋薇正坐在窗边,认真读一本《普法月刊》。那天,她穿了一件收身的黛色短袖T恤,配一条天蓝色的宽松休闲裤,比前两次看去多了不少活力。

  见我进来,她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示意我先坐。我坐到玻璃墙边,推开对话口,她则不慌不忙,又看了一分多钟,才拉着藤椅坐到我对面。

  期待已久的会面来临,我却不知该如何开场了。

  “张老师。”她端正地坐在藤椅上,双腿前身,左脚搭在右脚的脚踝上,显得十分放松,“你的犯罪心理板块做得不错。”

  我微微一笑,说道:“昨天我出去时,汤医生确实显得很焦虑。看见我,他面色从白到红,双手从紧扣到自然下垂,嘴唇从紧闭到张开,这些,都是如释重负的表现吧?”

  “嗯。”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咱们可以接着往下说了,你来问,我来答,彼此坦诚。”

  我做了个深呼吸,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我打开死亡资料,翻到舒晴和谢博文遭遇的车祸,说:“那就直入主题,先说说谢博文吧。你为什么要杀他,又是怎么制造了那场车祸?”

  “从心理状态骤变的那个夜晚开始吧。”她说,“我之前说过,那晚的契机,不仅改变了我的未来,也改变了我的过去。许多过去未曾注意到的细节,全都突然钻入了我的意识。”

  “关于谢博文,你都回想起了什么?”

  “酒会那晚,是他给我下了药。”

  “你是怎么发现的?”我打开笔记本,写上谢博文的名字。

  “我最先回想起来的,是他那晚的一个举动。还记得么,我跟你说过,酒会那晚,他让我去给徐毅江敬酒时,先后两次拍了我的肩膀。”

  “这代表了什么?”

  “这种行为本身,倒是没有什么异常。这种行为,通常发生在上级对下级,内行对外行,或者长辈对子女之间,这既是一种关怀,也是一种表明主导或支配地位的行为。”

  我拿起笔,不由地想起第一次来到四区时,老吴对我的一个举动。当时,过分的寂静让我有些紧张,老吴看了出来,拍拍我的肩膀,向我介绍了隔音设施,打消了我的疑虑。现在想来,他拍我的肩膀,就是一种内行对外行的关怀,同时也无意间表现了他的主导地位。在职场中,老人对新人,也常常会做出类似的举动。

  我在谢博文的名字后面写下:

  两次拍打叶秋薇肩膀,关怀与支配地位。

  “然后呢?”我抬起头问。

  “按理来说,在那种情况下,他做那样的动作,真的再正常不过了。可是——”她举起右手,伸开手掌对着我,说:“手是最为敏感的肢体之一,所以也能表现最复杂的心理。他拍我的肩膀时,并没有完全伸开手掌,而是下意识地蜷缩着。”

  “蜷缩着?”我抬起手,轻轻抓了抓头皮,“那又代表什么?”

  “代表紧张、迟疑,以及对我的不坦诚。”她解释说,“在无意识行为中,如果一个人十分坦然,他的手掌就会自然张开。很多人在紧张时会找个东西抓在手里,就是为了给蜷缩手掌找个理由。”

  我赶紧在谢博文的名字后面写道:

  拍打肩膀时手部蜷缩,紧张、迟疑、不坦诚。

  “你就凭此判断出,是他给你下了药?”

  “没这么简单。”叶秋薇摇摇头,“人的心理很复杂,不能单凭一个举动来判断。”

  “嗯——”我点点头,放下笔,右手手臂前伸,做了个请的姿态,“请继续。”做完这个动作,我才发现,自己伸出去的手掌完全张开,手心对着的,正是叶秋薇的方向。

  “虽然无法肯定,但这个细节把我引向了对他的怀疑。”她接着说道,“这种怀疑,很快就让我回想起更多的细节。他劝我敬酒时,提到了徐毅江对项目审批的重要作用,如果一个人对某件事情非常重视,那么向别人讲述这件事时,他就会凝视对方,通过表现自己的真诚,让对方相信自己的说法。可是,他当时却没有凝视我,反而把目光转向别的地方——”

  “说明他当时,并不是真的在意这件事。”我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叶老师,我能不能打断你一下。有个问题我很好奇,这些微表情和肢体语言象征的意义,你是如何得知的呢?相关研究我也接触过一些,但你了解得也太全面,而且——”我想了想说,“也太过突然了。”

  “确实太过突然了。心理学读研期间,我读过很多这方面的书。”叶秋薇解释说,“但之前,我很难理解和运用书中的知识。骤变之后,某些感知能力被突然激活,曾经一扫而过的知识,瞬间全都涌入了我的意识。从那时起,别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对我而言,比言语更容易理解。”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垂眼沉思。

  远古时期,人类大概都是靠表情和动作交流的吧。后来,语言成为新的交流工具,原始的交流方式因而退化,藏进了人类的基因深处。

  “那次骤变,激活了你的一些原始能力。”我点点头说,“可以这么理解吧?”

  “你怎么理解都可以,关键要看效果。”她接着回忆说,“还是酒会那晚,我还回想起,谢博文把自己的酒杯递给我时,脸上出现过一种一闪而过的表情。”

  “什么表情?”我急切地追问。

  “一秒内连续眨了三次眼,最后紧闭了大约半秒,之后,又下意识紧绷了嘴唇。我当时是个孕妇,而且险些摔倒,他却连个礼节性的安慰的话都没说。”她不等我发问,就解释说,“眨眼和闭眼,说明他不愿看到我,或者一些即将发生的与我相关的事。嘴唇紧绷,说明他压力陡增。我因此判断,他可能提前知道我那晚会遭遇什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闭上眼。

  “你看,视觉阻断行为。”她看着我说,“当人们不愿意接受某些事情时,就会下意识地这么做。”

  她轻易地看穿了我的内心,让我觉得很不自在。我本能地回避了她的目光,低下头,才发现自己的左手正紧紧抓着笔记本边缘,右手则紧握着那支我用了一年多的中性笔。我意识到,自己虽然低下头,试图遮掩紧张与不安,但无意识的手部动作,却更充分地暴露了这一点。

  那一刻,我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在叶秋薇面前,确实没有任何遮掩情绪的必要。

  “叶老师。”我鼓起勇气,有些尴尬地看着她,“请继续。”

  “除此之外,我还回想起了十几处细节,就不跟你一一细说了。”她看了一眼我的双手,露出一个十分隐蔽的笑容,“总之,契机来临的那晚,我几乎是本能地知道,我酒会当晚的经历,谢博文难脱干系。但是,我当时还不太适应那种状态,尽管直觉是那么强烈,我仍然有些没底。”

  “你需要见到他,当面判断。”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对。”她给了我一个赞许的眼神,“我必须见他一面,才能做出最准确的判断。但那时,我已经突然变得非常理性。我知道,自己不能直接去找他,那样太过明显。我必须等,等到一个自然到来的见面机会。”

  “出于礼貌和道义,他总得去探望你丈夫吧?”我紧跟她的步伐。

  “嗯。”她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说,“元旦过后,就是那年的腊八节。那天上午,他代表科研组去医院探望我和我丈夫,顺便给我带了一盒粥。在那之前,我从未怀疑过他,所以他对我也不怎么设防。聊了不久,我就装作不经意地,说起酒会那晚的事。”

  我捏了捏下巴,期盼地看着她。

  “他不停地安慰我,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手掌依然没有完全伸开,只是不如酒会上那么明显——他不再紧张,但依然有什么瞒着我,或许,还带着对我的愧疚。”

  我一边点头,一边记录下她提到的每一个细节。

  “有个情况我还没跟你说过。”她接着说,“那件事过后好几天,我丈夫才去报的案。所以调查时,已经无法通过医学手段查明我昏迷的原因了。警方也怀疑过那杯酒,但根本没法寻找证据。法庭上,徐毅江承认了对我所做的一切,但表示自己并不清楚我昏迷的原因。法庭采信了他的这一说法,认为我的昏迷,是孕期的虚弱导致的。”

  “有点牵强。”我摇了摇头。

  “确实牵强,但我能感觉得到,无论是公诉人、徐毅江,还是审判人员,都希望能迅速结束审判。”

  我悄悄咬了咬舌头,知道其中必有隐情,但为了不打断她的会议,并没有就此发问。

  “所有人都默认了我昏迷的原因,但我知道没那么简单。”她继续回忆说,“那天,我挤出眼泪,用疑惑又委屈的语气,对谢博文说,谢老师,我那晚到底为什么会晕倒呢?你说,是不是徐毅江给我下了什么药?

  “他怎么说?”我急切地追问。

  “他依旧是安慰我,说,小叶,过去的都过去了,你不能一直活在悲痛里,你要打起精神,秦关还需要你的照顾……如此之类的话。”她端起杯子,却没有喝水,“我假装陷入执念,在他面前自言自语说,一定是下了什么药。接着,我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列举药品的名字,并悄悄观察他的反应。”

  我紧张地听着,一面拿起笔,准备随时做记录。





第十一章 黑暗中的大网


  “常见的口服型麻醉剂,还能溶于酒的,我想来想去也就那么几种。而且,都是读博的时候,谢博文作为博导为我讲解的。”她呼吸均匀,声音平静得如同话剧旁白,“我扶着额头,假装焦虑地说,谢老师,你帮我分析一下,是苯巴比妥?东莨菪碱?阿托品,等等。每说出一种药品,我就停顿两秒,轻轻敲几下桌子。”

  “为什么敲桌子?”

  “分散他的注意力,降低他的戒备意识。”她解释说,“我04年就学过,但还是第一次用到。”

  我点点头,根据谐音,将她提到的几种药品记录下来,问道:“那他有什么反应?”

  “他一直在拍我的肩膀,试图安慰我。可是当我提到东莨菪碱的时候,他的手却突然僵住了,最终也没能拍到我的肩膀上。接着,他后退两步,坐到我对面的一把椅子上,继续说着安慰我的话。”

  “他从你身上感受到了威胁,所以试图跟你保持距离。”我凭着感觉猜测说,“对么?”

  “基本正确。”她点点头,接着描述说,“当时,我心里已经有数了。不过稳妥起见,我决定再试探一次。随意聊了一会儿后,我打乱顺序,加入新药,重新说了六七种药品的名字。之前,他无论是看我,还是看别的什么东西,目光都是平视的。可是,当我再次提到东莨菪碱时,他却突然低下头,并迅速把脚收进了椅子底部,左脚还缠到了椅子腿上。”

  “我明白。”好不容易迎来一个了解的动作,我连忙接过话说,“隐藏双脚,蜷缩身体,都是遭遇威胁的表现。”

  “接着,我假装漫不经心问,谢老师,东莨菪碱的化学式怎么写?他抬起头,眼中流露出明显的惊恐。但一秒之后,他就刻意睁了睁眼,制止了惊恐的自然流露,笑了笑说,哎呀,好久不接触那种东西,我给忘了。”

  “试图撇清关系,还撒了再明显不过的谎。”我不自觉地笑了笑,继续引用书中了解到的知识,“越是撇清关系,越是心虚的表现。叶老师,这种说法对吧?”

  “对。”她说,“之后,我又找机会试探了几次,他的反应全都在预料之中。我已经能完全确定,他在给我的那杯酒里,加了大剂量的东莨菪碱。”

  我把她试探谢博文的过程详细记录下来,沉思片刻,好奇地问:“叶老师,你说的那个什么东浪……什么碱,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一种生物碱,能抑制大脑皮质的功能,效果迅速,而且明显。”她解释说,“知道古时候的蒙汗药吧?主要成分就是这种东西。”

  我恍然地点点头,做了简短记录,接着问道:“确定是他下的药之后,你就决定要报复了?”

  “没有。”她给出一个让我颇为吃惊的回答,“我当时,根本没想过要让他死。”

  “那为什么……”

  “因为舒晴。”她眼睛迅速地眨了两下,“通过暗示杀人的想法,是因为她才出现的。”

  我低下头,在笔记本上找到舒晴的名字,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了出来。我抬起头,不由地想起舒晴美丽的容颜,以及那番意味深长的忠告。

  许久,我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说:“请继续吧,说说舒晴。”

  叶秋薇看着我,目光无比深邃,透着一股难以名状的力量,仿佛要把我吸入她的双眸之中。

  我被她看得极不自在,本能地回避了她的目光,同时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想要抚摸自己的额头。手抬到一半,我又赶紧强迫自己放下。可是放下之后,我又忍不住搓了两下大腿。

  我知道,自己的一切心理活动,都在叶秋薇面前暴露无遗,但还是不断试图掩饰。也许,隐藏真实的自己,也是一种本能吧。被人完全看透,就好像不穿衣服走在大街上,让人总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跟叶秋薇面谈,真的很慌很累。

  “叶老师。”我终于忍不住说,“能不能别这么看着我,我觉得很不舒服。”

  她停止了凝视。

  “说说舒晴吧。”

  “嗯。”她说,“那些日子里,她经常到医院里陪我,安慰我,鼓励我,听我说感受,陪着我哭。当时,我很庆幸能有这么一个朋友,说实在的,没有她,我或许早就想不开了。可是——”她话锋一转,接着说道,“腊八那天晚上,从她再次走进ICU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变了。”

  她沉默片刻,继续讲述:“那晚八点,她带着自己做的腊八粥来到医院。我打开门,她像往常那样抱了抱我,之后紧紧握住我的手。可与此同时,我却发现,她的目光更多地停留在我丈夫身上。接下来,我又发现,每当看向我丈夫时,她的眼睛就会格外明亮。”

  “你是说,她和你丈夫……”我惊讶地瞪大双眼。

  “人们看见自己喜欢的东西时,眉毛会上扬,瞳孔会放大,通过瞳孔的光线增多,眼睛看起来就会明显变亮。虽然当时她一脸哀伤,眉毛也耷拉着,但像闪光灯一样突然变亮的双眼,还是让我迅速明白,她那晚到ICU去的根本动力,不是我,而是我丈夫。”

  我再次深吸了一口气,感觉事情越来越复杂。

  “当时我很震惊,震惊到顿时浑身僵硬。我本能地闭上眼,瞬间回想起此前与舒晴之间发生的一切。接着,我更加震惊地发现,这么多年来,无论是以前到我家做客,还是那段时间到ICU探望,她看我丈夫时的眼神,永远都是那么明亮,像个恋爱中的小女孩。”

  我记录下来,急切地问:“然后呢?”

  “然后,我的大脑好像失控了一样,与她相关的更多细节,源源不断地喷涌出来。”叶秋薇接着说道,“我注意到,酒会那晚,谢博文让我去敬酒时,我说自己怀孕了。当时,舒晴的瞳孔剧烈收缩,显得非常惊恐,同时,她还下意识地垂下右手,用力捏了捏自己的大腿——那是在强迫自己做出某种重大决定。”

  我再次想起舒晴那张美丽的脸,背后一阵寒意。

  “我说我怀孕一个多月,她一向白里透红的脸色瞬间惨白,而且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咳嗽声略带浑浊,说明她正在压抑呼吸——这是极度不安的表现。不安,要么源于恐惧,要么就是因为愧疚。”

  “是因为愧疚。”我用不太肯定的语气说。

  “确实是愧疚,还有剧烈的内心挣扎。”叶秋薇喝了一小口水,“还有更多细节,我就不浪费时间跟你一一解释了。总之,她当时的表现说明,她应该也是事前知道,我那晚会遭遇什么。”

  我有种直觉:酒会那晚,叶秋薇已经陷入了某张精心编织的大网中。

  “为了进一步确认自己的判断,我一边喝粥,一边流下眼泪,自责地说:晴,都怪我,要不那次酒会,秦关也不会想不开,是我害了他。如果能让他醒过来,我宁愿用自己的命来换。我本以为需要多次试探,才能百分之百确定,可是,舒晴的反应,却让我始料未及。”

  “什么反应?”我十分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反应,能让骤变之后的叶秋薇始料未及。

  “她一开始在强忍感情,后来见我哭得厉害,实在忍不住,也抱着我哭了起来。我从她的哭声中,听见了满满的愧疚与忏悔。她一边哭,一边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啊?”我眉头一皱,“她直接承认了?”

  “她是个很感性的人。”叶秋薇说,“我猜,愧疚之情一定在她心里憋了太久了,所以突然爆发时,她的嘴就有点不听使唤。她说完对不起之后,迅速又改口,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秋薇,我……早知道会这样,我那晚就不该让你去参加酒会的。接着,她又用十分清楚的声音,再次说了一句对不起。”

  “哎——”我长长地叹了口气,“解释、重新强调,都是为了掩盖那一句真情流露啊。”

  “没错。”叶秋薇悠长地吸了一口气,“舒晴是除了我丈夫以外,我一直最信赖的人了。所以,你大概能够想象出我当时的心情。我感觉自己的世界瞬间崩塌了,紧接着,我又想到了更多更可怕的事。”

  我一边试着想象她的心情,一边沉重地做着记录。

  “从所处的位置判断,能在酒会上出脚绊我的,只有舒晴。”她接着说,“让我不明白的是,如果我没有邀请她,她根本不会出现在酒会上,又如何帮着谢博文算计我呢?难道说,这些都是提前设计好的?”

  我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我当时就明白过来:我丈夫被调开、院长打电话让我务必出席、我找舒晴陪我,以及后来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是一个预谋已久的计划。甚至,徐毅江在法庭上的不抵抗、审判程序不合理的迅速,我丈夫莫名其妙的自杀,也都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

  我早就深有同感,因为此前发生的事,实在有着太多不合情理的地方。一件事如果不合情理,就一定是掺入了过多的人为因素。

  进一步想,如果徐毅江强奸案的审判进程也是计划的一部分,那么,能让公检法机关甚至徐毅江自己都积极配合的,一定不是什么简单的计划。

  想到这里,我头皮一阵发麻,身上瞬间起满鸡皮疙瘩。





第十二章 杀人不是为了报复


  “想通这些,我感觉自己又变了很多。”叶秋薇继续面无表情地说,“对一个极度理性的人来说,伤害、丧夫甚至死亡,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深陷泥沼而不自知。”

  “更何况,还是最信任的人亲手把你推进去的。”我一边记录一边问,“你决定怎么做?报复?杀人?”

  “不知道你能否理解,我杀人不是为了报复,而是为了查明真相。”她说,“如果是报复,在试探过谢博文之后,我就应该萌生杀心了,但我没有。我杀人的源动力,不是感性的愤怒,而是查明一切的逻辑冲动,是一种理性的力量。”

  “从根本上来说,这是好奇心,依然属于性本能吧?”我提出质疑。

  “你现在怎么理解不重要,我也不多解释。”她不置可否,“总之,我想要查明真相。但是,没有明确的方向,我很难直接从谢博文、舒晴那里得到有价值的信息。腊八那晚,经过一夜的思考,我决定让谢博文死。”

  “为什么?”我问了一个后来自认为很白痴的问题。

  “如果我想象中的那个庞大阴谋真的存在,谢博文显然是个重要的参与者。”她解释说,“如果他死,那个计划一定会多少受到影响。我就能通过他周围的人和事,寻找新的线索。”

  在我看来,这种思维方式有些奇怪,但细细一想,除此之外,叶秋薇也确实别无选择了。毕竟,她当时要面对的,是一股强大而隐蔽的社会力量。

  “明白了。”我沉思片刻,翻开死亡资料,“说说那场车祸吧,你是怎么做到的?”

  “做出决定之后,我开始制定计划。起初,我想过直接动手:生物毒素、杀人溶尸、蒙面袭击……全都考虑过,但最终都放弃了。我决定等待机会,而不是鲁莽行事。很快,机会就来了。”

  我在笔记本上写上“机会”两个字。

  “腊八过后,谢博文一定是有了戒心,再也没去过医院。舒晴则完全没有察觉,还是经常到医院陪我,有时还会带我出去散心。”叶秋薇回忆说,“腊月中旬的一天,她说D市(隶属本地的县级市)郊区的一个小庙很有灵气,要带我去为来年祈福。我跟你说过,她很感性。所以路上,她一边开车,一边就聊起了我们的从前。她细数了我们在一起的难忘经历,有件事,顿时让我心头一震。”

  “什么事?”

  “一起不算严重的车祸。”叶秋薇说,“那是研一的时候,我和她,还有一个叫许愿的女生,一起到北郊看油菜花田,也是她开的车。有段路,我们走过四五次,所以没怎么在意路况。突然,舒晴惊叫一声,猛地踩下刹车,车头瞬间栽了一下,接着重重撞到了什么硬物上。当时,我们都没有系安全带,同时,不知道为什么,副驾驶的安全气囊没有打开。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那个女生,头重重地撞到了挡风玻璃上,当时就流了好多血。我下车一看,以前平整的路面,不知道什么出现了两个两米见方的深坑。”

  “那个许愿……”

  “颅骨骨折,还伤到了脑皮层,后遗症挺严重的。”叶秋薇喝了口水说,“这件事对舒晴的影响很大。后来,她经常跟我说,她当时看见了那片阴影,但以为是新铺的柏油,离得近了才发现是坑。她偏感性,所以观察力不是很强,而且从远处看,那两个坑,跟新铺的柏油路面确实非常像,否则,就算舒晴看不出来,许愿也总该发现的。”

  我把这件事详细记录下来,示意叶秋薇继续。

  “她主动提起了那场车祸,但又很快打住,把嘴唇完全收进了嘴里——她始终都没能走出那件事。大概两分钟后,我看见前方路面上出现了好几块阴影——那是为了修补路面而新铺设的柏油。当时,我就感觉机会来了。我指着那些新柏油,叹了口气说,哎,看起来确实很像大坑啊。舒晴在我的提醒下看了一眼,手突然一抖,差点撞上临道的车。”

  “那件事对她造成的阴影还真不小。”我抬起手,下意识地用笔磕了磕牙,问道,“你决定利用这一点?你当时就有了十足的把握么?”

  “万事开头难,第一次,怎么可能会有十足的把握呢?”叶秋薇说,“但我意识到,那是个难得的机会,我必须做些尝试。其实做尝试时,我心里根本没底。”

  “你都做了什么尝试呢?”我问。

  “我知道机会难得,必须做足准备。首先,我努力回忆了研一那场车祸发生时的细节。我注意到,车祸发生时,天很晴很蓝,我们三个一边聊天,一边听着王菲的《红豆》,许愿的头部开始流血时,歌才唱到了一半。这个细节让我很振奋,因为在那之前的一年里,《红豆》一直是舒晴最喜欢的歌,几乎每天都要听,但车祸之后,她就再也没听过了。”

  “逃避精神创伤。”我点点头,“这是心理最基础的自我保护形式吧。”

  “是。”叶秋薇胸口出现了一次比平时稍稍明显的起伏,“不过,任何机制都可以被利用。”

  “你就用一首歌制造了车祸?”我问了第二个后来认为非常白痴的问题。

  “哪有那么容易。”叶秋薇平静的表情下,藏着一丝复杂的笑意,“我需要做的准备工作太多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恭敬地请她继续。

  “祈福那天的路上,我不动声色地计划好了一切。”她接着为我讲述,“我们都捐了不少香火钱,希望来年一切顺利,希望我丈夫能早日醒来——在这一点上,我毫不怀疑舒晴的诚恳。临走时,小庙的主持叫住我们,说我们捐的香火多,心意真,菩萨深受感动,托他邀请我们参加来年正月十五的祈福活动。”

  我扫了一眼死亡资料的第一页:谢博文和舒晴遭遇车祸的时间,正是2009年的2月9日,农历正月十五。

  “那时候,舒晴每天晚上都会浏览一个社交网站。回来后,我就以校外某化学期刊编辑的身份加了她,跟她交流了一个晚上。专业的化学知识,让她对我很有好感。之后,我到处寻找车祸的图片、视频资料,每天晚上,都通过那个账号进行分享。”

  “目的是为了唤醒舒晴潜意识中,关于车祸的信息?”

  “是,但不能完全唤醒,只是稍加暗示。”她解释说,“那些信息,只有在涌入意识的瞬间,才会对意识产生迅速有效的干扰。如果完全唤醒,就会失去对意识的刺激作用。我的目的,是让那些信息进入一种‘前意识’的状态,漂浮于舒晴的意识与潜意识之间,以便随时为我所用。之后,我又换了另一个账号,以化学爱好者的身份,再次加了她,并用新账号分享了一些与驾驶有关文章。我分享的文章内容主要有两种,一种是认为女性驾驶员存在短板,易出事故,另一种,是强调高速公路上易出事故。”

  “暗示。”我深吸了一口气,“真是高明的暗示。”

  “最有效的暗示,就是不动声色。”她继续说道,“但我也明白,仅凭这些,还不足以让车祸信息进入舒晴的‘前意识’。所以,正月十四那晚,我做了一个非常冒险的决定。”

  “什么决定?”我已经完全沉浸在她的计划之中。

  “我去见了许愿。我希望通过她或者她的家人,对舒晴进行一次直接刺激。”

  “确实很冒险。”我对她的决定感到惊讶,“在这种刺激下,她很可能会主动回忆那场车祸,甚至回想起潜意识中的细节。如果让她打开心结,你之前所做的一切,可就前功尽弃了。”

  “是。”她说,“但如果不提前进行一次直接刺激,想瞬间唤醒她的创伤记忆,理论成功率并不高。我考虑了很久,也没能想出更好的办法,何况,我当时心里也没什么底气,干脆就决定放手一搏了。”

  “心理微妙,很难把握,确实也需要冒险。”我一边飞速记录,一边随口问道,“那个许愿……她怎么样了?”

  “因为那场车祸,记忆力和逻辑能力变得很差,有时连句话都说不明白,性格也逐渐孤僻。她退了学,也没法工作,去年还一直跟着父母住,在父母开的小超市里整理货物。”

  “她的家人,没有找舒晴的麻烦?”

  “舒晴给了他们一笔钱,具体多少我不清楚,但事情就此平息了。”

  我沉思片刻:“说说正月十四那天晚上的事吧。”

  “我带礼物去了许愿家里,只坐了一小会儿就走了。”她回忆说,“临走时,他们一再挽留我,我说,叔叔、阿姨,其实我今天来,不光代表我自己,还代表舒晴。这些年来,她一直活在愧疚里。她很想来看看许愿,但却没有勇气。她知道不可能得到你们的原谅,她也一直没能原谅自己。最后我说,叔叔、阿姨,一个人的不幸,就别让两个人承受了。”

  “你想让他们主动联系舒晴。”我猜测说,“事情后来是如何发展的呢?”





第十三章 被操纵的车祸


  “我后来才知道,那天深夜,许妈妈试过给舒晴打电话。可是,舒晴却为了第二天祈福的事,早早就关机睡下了。”叶秋薇说,“第二天一早,她来到医院,准备接我去参加祈福。我对她说,自己突然哪儿也不想去,就想在医院陪着丈夫——她自然不会勉强。聊了一会儿,我又说,要不你叫谢院长陪你去吧,咱们答应过菩萨的,不能只去一个人啊。”

  “就凭这一句话,你就能肯定谢博文会去?”我不禁问道。

  她缓缓解释说:“舒晴带我去祈福,无非是想逃避罪恶感的折磨。潜意识里罪恶感越重的人,就越是笃信鬼神。所以我知道,她一定会找人陪她去,完成对菩萨的承诺。除了我和我丈夫,她最信任的人就是谢博文了。而且你想想看,他们两个不久前还一起暗算过我,有着同一份罪恶感。所以,于情于理,她都会去找谢博文。”

  “谢博文就一定会去么?”我拿笔尖轻轻点着笔记本,“我是说,他不是已经对你有戒心了么?”

  “对我有戒心,对舒晴可没有。”她继续解释说,“而且,还在读研时,我就知道他对舒晴有想法,面对舒晴的单独邀约,他怎么可能会拒绝呢。”

  我思量着点点头:“请接着往下说。”

  “舒晴本来打算在路上陪我吃早饭的,既然我不想去,她就下楼去给我买了早饭。她拿了几张纸币出门,包则留在了ICU里。趁着那十几分钟,我打开她的手机,把我的来电铃声,改成了《红豆》的副歌部分,我几天前就制作好了那段铃声,存进了她的音频文件里。”

  “万事俱备了。”听到这里,我突然有些紧张。

  “还差一样——我还不知道,自己到许家拜访,是否起到了效果。”她缓缓拿起杯子,安静地喝了一口水,停顿片刻,又接着说道,“十几分钟后,她带着早饭回到病房,非要看我吃下去再走。我不动声色地吃着早饭,她则给谢博文打了电话,谢博文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的邀请。打完电话,她翻了翻手机,突然咦了一声。我还以为她发现了手机铃声的改动,谁知道她说,诶?什么时候有个未接来电啊。接着,她把手机举到我面前,说,秋薇,你认识这个号码么?”

  “那就是许愿母亲的号码?”

  “是。”叶秋薇点点头,“但我没急着说。直到十几分钟后,她离开ICU的瞬间,我才起身叫住她,说,那个号码,好像是许愿妈妈的。她愣了一下,问我该怎么办。我说,事情早就过去了,你千万别多想。”

  “越这么说,她就越会多想。”我出神地看着叶秋薇,越来越能感受到这个女人的可怕。

  “没错。一个未接来电,会让她的心绪无比复杂。她会想起从前,想起许愿,思索许妈妈打电话的意图,就是不会去想研一的车祸——如你所说,心理的自我保护机制,使得意识不可能主动回想带有创伤性的记忆。但我知道,那些记忆、所有相关细节,都会迅速浮动到她的潜意识边缘,成为所谓的‘前意识’。接下来,只需要一个最终暗示,就会喷薄而出。”

  “这个最终暗示,就是《红豆》。”我随手写下“最终暗示”四个字,问道,“能说说具体经过么?”

  “她离开后,我就打了辆车,赶到高速匝道口。不到二十分钟,她的车就进了匝道,我则让司机远远跟随。当时,我虽然已经做了很多准备,心里却依然没底。路上,我还是觉得不妥,就又给舒晴发了一条短信。”

  “什么短信?”

  “很简短,原话是:晴,路上小心,别再分不清柏油和坑了。”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做,就是为了让她分不清?”

  “这句话本身没那么大的作用。但是,在创伤记忆突然浮现的那一刻,却能够干扰她的本能反应。”叶秋薇说,“二十分钟后,她的车离那几块新柏油大概还有半公里远。我当时有点慌,颤抖着拿起电话,拨出了她的号码,同时让司机减慢车速。那时候,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可是很快,想象过无数次的场面就真实发生了。电话拨出去不到三秒,舒晴的车就突然减速,猛地冲进右侧的货车道,整个右侧车身,瞬间就被相邻的大货车压平了。”

  我看着死亡资料,身上一阵刺骨的寒意。

  “之后呢……”过了半天,我才恍恍惚惚地问,“你当时是什么感觉?”

  “有过一丝后悔,但很快就被理性掩埋了。”她面不改色地说,“车祸发生后,司机把车停在应急车道,似乎想下去帮忙。但最终,他只是打了个急救电话,就迅速驾车离开了。我说自己不舒服,就让他在下一个收费站下路了。”

  “他们两个的情况……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当晚。”她说,“白天回到医院之后,我一步也没离开过ICU。到了晚上,护士来给我丈夫做雾化时,说,叶老师,今天上午,前边拉回来两个人,一男一女,听说都是你们学校的教授呢。我装作吃惊地问起情况,护士说,男的路上就不行了,女的保住了命,但左脚和右侧膝盖以下,回来就给截了。”

  我想起舒晴坐在轮椅上的样子,心中百感交集。

  “叶老师。”默默感慨的同时,我也有了新的疑惑,“谢博文死,舒晴残疾,这难道也在你的预料之中?”

  “怎么可能?”她换了个坐姿,依旧显得十分放松,“我只是个有点特殊的人,又不是神仙。我只能试着去制造车祸,至于后果如何,不是我能掌握和应该考虑的事。”

  “可为什么——”我翻了翻死亡资料,不解地问,“这上面没有舒晴的名字呢?你为什么——没有再想办法杀她?你不想让她死么?”

  “张老师。”她突然坐直了身子,“你觉得,我第一次做得缜密么?”

  我轻轻揉着眉毛,沉思许久,微微摇头:“有些纰漏。舒晴活下来,会成为一个巨大的隐患。她肯定会发现你改动的手机铃声,也迟早会知道你拜访许家的事。一旦对这些有所怀疑,她就会注意到更多细节,从而——”说到这儿,我思路一转,恍然地点点头,“哦——你是说,正是因为察觉到了你和那场车祸的关系,她才有了防备之心?”

  “当时,我所担心的正是这些。”她说,“所以第二天上午,我就去看望了舒晴,她当时虽然极度沮丧,但好歹恢复了不少精神。我安慰她,跟她简单聊了聊,得知她的手机已经在车祸中彻底损毁。而且,车祸时的情景,她基本都不记得了——旧的创伤记忆浮现,但新创伤来临,而且更加严重。”

  “许家那边呢?”我知道她还会有所行动。

  “当晚,我就再次去了许家,用假装不经意的言语,引起他们对舒晴的怨恨。最后,我问他们有没有联系舒晴,他们狠狠地说,以后再也不想跟那个女人有任何关系了。”

  “所以——”我又猜测说,“是因为舒晴的威胁消除,所以你决定让她活着?”

  “我不会做任何草率的决定,只能先不动声色地观察。”叶秋薇说,“出事之后,我每天都会抽出时间去看她,那时,她只是绝望、沮丧,对我依然毫无戒心。可是一个月后,我突然察觉到了她的变化。”

  “变化?”

  “一夜之间的变化。”她强调说,“我记得很清楚,那是3月中旬。17号晚上,我去陪她,还能轻易看透她的内心。可是18号一早,她就像是换了个人,突然让我有点看不透了,同时,简单的暗示,似乎也很难影响到她的情绪了。”

  我不自觉地咬了咬笔:“难道,她跟你一样……”

  “不——”叶秋薇打断我说,“通过几天的观察,我发现她只是学会了保护自己,并不懂得进攻。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受到了严重威胁,决心让她死。但之后,我想尽办法,都没能置她于死地。”

  “她开始怀疑你了?”我又猜测道。

  “没有。”叶秋薇肯定地说,“对我,她依然不会主动设防,她突然增强的自我保护意识是被动的。就好像,有人在她的内心深处,建了一堵防火墙。”

  我眼皮一抖,听出了话里的玄机。上本科时,有位老师曾说过,心理自保意识突然增强,通常与个人的经历、自发的心理变化有关。叶秋薇却说,“有人”在舒晴心中建起一堵防火墙。由此看来,她或许已经知道了舒晴产生变化的原因。

  “这么说——”好不容易看透一次叶秋薇,我的声音里满是自得,“有人在暗中保护她?”

  “嗯。”她对我的看透并不惊讶,至少没有表现出惊讶,“这个以后再说,还是循序渐进吧。”

  我点点头:“那就说说谢博文吧。叶老师,你之前说,希望通过谢博文的死,发现新的线索。说实在的,这种思维方式,我到现在都没能完全接受。不过,你一定有自己的逻辑方式和道理。那么,能不能说说,谢博文死后,你又发现了什么。”

  她指了指我手上的死亡资料:“你把资料翻到第二页。”

  我照做。资料显示,第二名死者名叫丁俊文,1967年生人,本科学历,生前在Z大应用化学研究所担任库管员。2009年4月1日,丁俊文被妻子从自家窗口推出,坠楼身亡。后经鉴定,其妻患有偏执型精神分裂症,案发时不具有刑事责任能力,故而被送入市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我抬起头,看了一眼叶秋薇,毫不怀疑这是她所为。对她而言,利用一个精神病人杀人,想必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吧。

  “叶老师。”我把笔记本翻了一页,写上丁俊文的名字,“接下来,就说说这个丁俊文吧。你为什么要杀他,又是如何做到的?”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站起身,从桌上拿起一个苹果,缓缓走到窗边。没等我开口,滴滴的警报声便响起,汤杰超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张老师,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已经三十五分钟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收拾好资料,出神地看着叶秋薇的背影。“叶老师——”我决定跟她来一次正式道别,“谢谢你的配合,明天我再来拜访你。”

  她一直看着窗外,始终没有搭话。

  离开精神病院,我仍然沉浸在叶秋薇的故事里,难以自拔。她告诉我的一切,是那么真实,却又那么不可思议。

  我原本打算回社里处理工作,却鬼使神差地把车开往了Z大的方向。

  安静祥和的校园里,究竟隐藏着多少秘密呢?





第十四章 神秘的研究报告


  沿化分学院主干道前行时,我看见了舒晴的身影。她独自坐在院系办公楼对面的湖边,手捧一本厚书,依旧是一袭掩脚的长裙。我把车停在路边,思索着该如何开场,才不会让她直接赶我走。

  一分钟后,那个叫小曼的女孩出现在湖对岸,手里拿着两只甜筒。她沿木桥走到舒晴身边,把一只甜筒递给她,舒晴把书合上,对她灿烂地笑。

  看着舒晴的笑脸,我叹了口气,悄悄离开了湖畔。当时,我满脑子都是叶秋薇的事,心绪多少有些烦乱,便找了个地方把车停好,在校园里走了一会儿。走到一片果林时,我看见一位皮肤黝黑、鬓发斑白的老大爷,便上前试着问道:“师傅,跟您打听个人呗。”

  老大爷一边浇水,一边回头看着我:“谁啊?”

  “您知道叶秋薇、叶教授么?”

  他把水管扔到树坑里,擦了擦汗说:“你们这些小报记者啊,都几年了还抓着不放!不就是为了项目跟当官的睡觉了么?有什么好一直查的?要我说,你还真别看不起人家,人家可是为了科学事业奉献了一切啊!”

  听到这里,我便明白,想从局外人口中打探实情,实非明智之举。

  上午十点,我回到社里,领导问我课题的完成情况。我把自己采访叶秋薇的事跟他一说,他顿时来了兴致,让我说说详情。听完我的描述,他显得很兴奋,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小张,你听我说,这个采访要继续下去!咱们可以分几期,做成系列专题,这是个非常吸引眼球的题材,一定要做好。这样吧,9月的课题我找别人来做,你什么都不用管,就专心研究叶秋薇的事!咱们社里的情况你也知道,这可是个翻身的好机会。”最后又神叨叨地问我,“她没有同时接受别人的采访吧?”

  我说:“没有,我是唯一一个她愿意见第二面的人。”

  “好样的!”领导又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呵呵地说,“我这边也有点人脉资源,需要用就随时跟我说,记住,一定要把这个专题做好!”

  领导离开后,我长舒了一口气。没了主课题的压力,我突然感觉浑身轻松,感知能力又敏锐了许多。下午,我带着老婆儿子去了市郊的游乐园,看着他们久违的真实笑容,我突然很想流泪。这些年来,我一直拼命工作,想给他们我认为最好的生活,那真是最好的生活么?

  这种想法产生了连锁反应,进一步增强了我的感知和观察力。那一刻,我打心底想要谢谢叶秋薇,对于第四次会面的期盼,也越来越急切。

  第四次会面时,老吴已经从外地返回。早上一见面,他就使劲拍了拍我,笑道:“老张,你行啊,把镇院之宝都给征服了。”

  我也不多解释,跟他玩笑几句,就让他赶紧带我去见叶秋薇。路上,我跟他商量,说能不能别限制会面时间。本以为他会爽快地答应,谁知他摸摸脑袋,说了句:“看情况吧。”

  我叹了口气,知道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那是个阴天,天很闷,雷神滚滚。走进病房时,叶秋薇已经把窗子关上,打开了空调。那天,她穿了一件四分袖的白衬衣,配一条紧身牛仔裤,与前两次的恬静、第三次的活力相比,多了几分性感。

  我一边拉开对话口,一边试图打个招呼:“叶老师,看来是一场大雨啊。”

  她给自己倒了半杯水,坐到玻璃墙边,平静地说:“开始说丁俊文的事。”

  我以为我们已经很熟了,但那一刻,才发现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小心翼翼地坐下,准备好纸笔,做了个请的手势:“那就开始吧,你注意到他,是不是和谢博文的死有关?”

  “嗯。”她点头说,“车祸第二天,谢博文的尸体就经过处理,被送回了家里,在家里布置了灵堂。按他们老家的风俗,人死之后,至少要守灵三天。他儿子在国外,回来需要时间,他老伴的情绪也极不稳定。作为他的得意门生,我就主动提出为他守灵。”

  “能说说具体的考虑么。”我拿起笔问道。

  “一方面,可以找机会在他家中寻找可疑细节。”她说,“另外,像我昨天所说,如果我想象中的那个庞大阴谋真的存在,身为重要参与者和知情者的谢博文死去,势必会对那个计划造成影响。如此一来,其他参与者,一定会采取某种行动的。”

  我看了一眼死亡资料,明白了她的意思:“你发现的其他参与者,就是丁俊文?”

  她沉思片刻:“这件事,要从我在谢家发现的一份研究报告开始。”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里,我突然回想起舒晴的忠告。

  见我有些发愣,叶秋薇沉默下来,用X光般的目光盯着我。我顿时有种被看穿的感觉,便连忙停止回想,松了口气说:“请继续。”

  “灵堂是车祸第二天晚上布置好的。”她似乎毫不在意我的走神,“那晚,从许愿家离开后,我就径直去了谢家。晚上快十点,该露面的人都露过了,房子里只剩下我和谢博文的老伴。老太太就跟我商量说,她休息前半夜,让我睡后半夜。十二点多,她睡得沉了,我就悄悄走出灵堂,开始仔细搜索每一个房间——他们家我去过几次,还是比较熟悉的。”

  “之后呢,你都有什么发现?”

  “直到凌晨一点多,我都一无所获。”她回答说,“书房的书籍资料翻了个遍,有些还仔细读了读,卧室的抽屉、厨房的橱柜甚至灶台下面,全都没放过,但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我跟老太太约好两点换班,快两点的时候,我就准备去叫醒她。叫她之前,我去上了个厕所,当时,马桶似乎出了问题,只出了一点水就不再出了,按了几次都是一样。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只是想打开水箱检查一下,谁知道,水箱里,居然藏着一个厚厚的防水袋。”

  “你说的那份研究报告,就在里面?”我顺着她的话说,“放在马桶水箱里,看来不是什么太光彩的东西。”

  “嗯。”她说,“我轻声地把防水袋取出来,打开一看,是一份题为《M成瘾性的研究报告》。我觉得很奇怪,因为此前,我从来没听说过M有什么成瘾性。正疑惑时,老太太好像是醒了过来,我赶紧又把报告装好,重新放进了水箱里。”

  “M是什么东西?能简单说一下么?”

  “一种并不常用的化合物,具体性质我也所知不多。我只知道,它能促进细胞对某些物质的吸收,理论上是可以作药品辅料的,不过相关的研究并不成熟。”

  “明白了。”我把她对M的描述简单记下,“请继续,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这份报告和丁俊文有什么关系呢?”

  “老太太醒来之后,径直去了卫生间。为了不惹她怀疑,我就掩着门,继续坐在马桶上。她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忍不住推门而入,见我还没结束,像是送了口气,抱歉地说,小叶,不好意思啊,我有点急。我点点头,站起身,缓慢地把手伸向冲水开关,她连忙说,不用冲了,一会儿我来。又笑着加了一句,节约用水嘛。”

  “这么说,藏在水箱里的那份研究报告,她是知道的?”

  “她当时明显有点慌。”叶秋薇分析说,“而且,谢博文虽然是从农村走出来的,老伴却是三代的城市人,虽然上了年纪,但特别优雅的那种。我之前去过谢家几次,早就发现她有一定程度的洁癖,怎么会刻意不让我冲水呢?同时,她说让我不要冲水时,脸上浮现出了明显的厌恶。最重要的是,他们家的马桶很新,应该是不久前刚换的,用的是6升的大容量水箱,浮球也没有刻意调低,从这点来看,两口子并没有节水的意识和习惯。”

  她说的每一个细节,我都做了详细记录。

  “之后呢?你是怎么做的?”我继续问道。

  “当然是不动声色。”她说,“我在灵堂坐了一会儿,老太太进来说,小叶,你要不介意,就去书房的沙发上睡一会儿吧,那个沙发挺舒服的。”

  “让你睡沙发?”我随口分析说,“正常来说,就算不让你睡她的卧室,至少也得给你找个床吧?”说着,我突然反应过来,“明白了,她确实有很严重的洁癖啊。”

  “是。”叶秋薇继续说,“我依然照做,抱着她给我的旧棉被去了书房。其实当时我很兴奋,完全没有困意,就锁上书房的门,看能不能找到关于M的更多资料。”

  “你找到了?”我急切地问。

  “没有。”她回答说,“书房里没有任何关于M的资料,但这也更加说明,马桶水箱里那份资料有古怪。凌晨快三点的时候,我逐渐有了困意,就和衣躺到了沙发上。刚躺下,我突然听见吱呀一声,并立即明白,那是防盗门的开门声。”

  “没有敲门声?”我敏感地问。

  “没有。所以,我好奇地开了个门缝,就看见了丁俊文的身影。”

  我顿时紧张起来。





第十五章 库管员的微妙心理


  “据我所知,丁俊文平时和谢博文来往不多,怎么会大半夜过去呢?”叶秋薇继续回忆,“我觉得不对劲,怕他发现我,就赶紧把门缝合上。过了大概三分钟,防盗门的吱呀声再次响起,应该是丁俊文离开了。”

  “他带走了那份研究报告。”我肯定地说。

  “没错。”叶秋薇喝了口水,“之后,我一直没合眼。到了快五点的时候,我去灵堂看了看,老太太睡得很沉。之后,我打开马桶水箱,那份研究报告已经不见了。”

  “可是——”我道出心中的疑问,“你也说了,你当时没有来得及细看那份报告的内容,而且对M的具体性质并不清楚,为什么会认定这份报告,以及取走报告的丁俊文,都和你的遭遇有关呢?”

  “你说得对,单是一份奇怪的研究报告,并不能说明问题。”她回答说,“引起我高度怀疑的,是报告的日期。”

  “日期?”

  “我有个习惯,看一份研究报告,先看研究过程中的重要日期。”她解释说,“当时,我虽然只翻了几秒,但记住了三个日期:研究立项,是07年的6月,从理论进入实验,是08年的2月,完成报告,则是08年的5月。”

  “这些日期说明了什么呢?”我依旧不解。

  “你听我慢慢说。”她平静而极具耐心,“05年9月,我丈夫开始进入应化研究所工作。一开始,他只能混个基本工资,很少有机会参与重大项目。06年年初,Z大申报的一个国家级项目获批。当时,有人向身为组织者的谢博文推荐了我丈夫,谢博文也向我丈夫发出了邀请。但我丈夫跟我商量之后,说自己想专心留在研究所里发展,把机会让给了我。”

  虽然我对学术领域不太了解,但也大概明白,秦关是牺牲了自己,换来了妻子的前途。

  “我知道他都是为了我,所以,我也一直在寻找机会帮他。”叶秋薇继续说,“07年5月,谢博文说,他将会兼任一个省级项目的领导者,地点在应化研究所。我想办法弄到了参与人员的拟定名单,上面没有我丈夫的名字。后来,我就独自带重礼去了谢家。两天后,谢博文就找借口踢掉一个人,把我丈夫招了进去。”

  我无语。我一直以为科研领域会相对干净一点,叶秋薇的话又给我上了一课。

  “请继续。”我沉思片刻后说,“你丈夫进入那个项目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那个省级项目,从07年6月开始,到08年5月结束。”

  我扫了一眼笔记本上的记录,眉头一皱:“跟M成瘾性研究的时间进度一致?那个项目的主要内容是什么?”

  “明胶改性聚合物方面的,不是什么新东西,没有难度,就是比较麻烦。”她解释说,“很多项目都是做了又做,换汤不换药。”

  我没听明白,便换了个角度问:“也就是说,那个项目,跟M成瘾性的研究,并不是一回事了?”

  “没有任何关系。”她肯定地摇摇头,“而且那段时间,我根本没听说过有什么关于M的研究。再说了,谢博文兼顾两个项目,已经分身乏术了,怎么可能再同时参与第三个项目呢?”

  “可那份研究报告藏在谢家,肯定跟他有什么关系。”我极度疑惑,干脆放弃了思索,问道,“能说说你当时的想法么?你从中察觉到了什么?”

  她往前微微挪动,轻轻扶了扶眼镜:“说说我当时的直觉:被藏在水箱里,丁俊文深夜前去取走,都说明那份报告有着某种重要价值,为了保存这种价值,报告的日期绝对不会是伪造的。照此推断,那一年时间里,谢博文除了负责两个台面上的项目之外,还直接参与了第三个项目,而这第三个项目——M成瘾性的研究与实验——应该是在某种秘密情况下进行的。”

  听到“秘密”两个字,我背后顿时一阵寒意。

  “丁俊文的出现,说明他也是秘密项目的知情者。”她继续分析说,“可是,他只是个托关系进所的库管员,并不具备科研的能力和资质,要那份报告有什么用呢?他很可能只是个跑腿的,那个秘密项目,还牵扯到更多的人。”

  我突然联想起叶秋薇想象中的那个庞大阴谋。

  “牵扯到更多的人……”我下意识地念叨着这句话。

  她又补充了一句:“可能还牵扯到我丈夫。”

  “你丈夫?”

  “在研究所的前两年里,他和丁俊文几乎没什么来往。但明胶项目进行的后半年,丁俊文却开始频繁地去我家串门。两人谈话时,还经常找借口把我支开。我当时并没有太当回事,以为是男人们之间的话题。可回想起来,才觉得没那么简单。”

  我也觉得没那么简单。

  “但归根结底,这些都只是我一瞬间的联想与推测。”她随后说道,“想继续调查下去,就必须找到可信的证据。天一亮,我就赶回家,把我丈夫的书和研究资料全都搬了出来,一页一页地仔细查找,一直找到中午,总算发现了我想要的证据。”

  我拿起笔,准备随时记录。

  “在他07年12月17日的工作笔记里,我找到一段与M有关的文字。文字简述了M的物化性质,并简短分析了人类长期注射或服用M导致成瘾的可能性。文字最后,是一句让我难以理解的话。”

  “什么话?”我急切地追问。

  她深吸了一口气,眉毛向内收缩,轻轻咳嗽了一声,右手下意识地伸向颈窝。手伸到一半,又突然改变了方向,端起了桌面上的水杯,又把水杯放下——她显然不是想喝水。

  那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展现出如此丰富的内心变化。

  不到一秒,她就迅速恢复了平静,不动声色地说:“那句话是:秋薇,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沉默许久,我叹了口气说:“抛开这句话。从笔记的内容来看,你丈夫应该也是M成瘾性研究项目的参与者。”

  “嗯。”她点点头,“如此一来,他和谢博文、丁俊文之间,就有了直接联系。但至此,我依然十分迷茫,无法将自己的遭遇与这些线索联系起来。”

  我接过她的话说:“所以你必须继续调查,而当时唯一明确的线索,就是那份研究报告,以及取走报告的丁俊文。”

  她继续回忆:“当天下午,我就去了一趟研究所,找到档案室的一个朋友,以学校新报项目需要参考为借口,让她给我列了一份研究所五年内的项目申报名单。名单上没有出现与M有关的任何内容,我就悄悄问她,所里有没有进行过什么不公开的研究。”

  “她怎么说?”

  “她当时吓了一跳,叫我不要乱说,因为非公开项目要么涉及国家机密,要么就涉嫌违规违法。不过她最后还是肯定地告诉我,说研究所上次有机密项目,还是2000年以前的事。”

  我稍加思索:“至此,调查下去的唯一可能,就是接触丁俊文了,你直接去找他了?”

  “如果他也是那个庞大计划的参与者,主动找他就是自投罗网。”她说,“我不会做那么冒险的事,我要让他主动来找我。”

  “主动找你?”我问,“怎么做?”

  “用暗示。”她说,“化学教给我的宝贵思想之一,就是一切反应皆能被催化。心理变化也是一种反应,只要了解了一个人的内在性质,你就能催化他做出任何行为。”

  “所以第一步,是先了解丁俊文。”我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没错。”她接着说道,“发现查询档案这条路走不通时,我就迅速明白,必须让丁俊文主动接近我。为此,我和档案室的那位朋友闲聊了一个下午,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些丁俊文的情况,有一条消息让我十分振奋。”

  我赶紧记录下来,请她继续。

  “朋友告诉我,丁俊文很喜欢上网,而且整天泡在一个国内知名论坛里。”她解释说,“人在现实生活中是高度社会化的,但网络会过滤自我,展示出一个人相对真实的一面。所以,想了解丁俊文,只需要了解他在网络中的表现即可。我继续跟朋友聊天,发现她也喜欢上那个知名论坛,接着,我从她口中,得知了丁俊文的论坛ID。傍晚,我照顾好丈夫,交待好护士,就去了医院旁边的网吧,开始查询丁俊文在论坛中的言论记录。”

  “有什么发现?”我继续问。

  “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在现实中,他只是个库管员,估计连复杂一点的化学式都不会写。但在网络里,他却像个资深学者:他的每一次发言,都极尽公正、严谨与诚恳,并且从未出现过明显的常识性错误。这一切,有意无意地塑造了一个德高望重的化学家形象。不过——”她话锋一转,接着说道,“他毕竟缺乏足够的专业知识,话题一深入,就说不出实质性的内容了,只能跟着凑热闹。”

  我挠挠头:“这是出于什么心理?”

  “轻微的幻想症。”她分析说,“虽然他只是研究所的内勤,但这份工作,会让朋友们把他当成科研领域的人,久而久之,在朋友面前,他也会以科研人员的身份自居,这会给他带来强烈的自豪感,时间久了,就会积累成一种不真实的自尊心理。”

  我飞速记录着她的分析。





第十六章 网诱丁俊文


  她接着说:“但在工作中,他周围全是专业的研究人员,就连我那位管理档案的朋友,也是硕士毕业,并且早已开始读博。在这种环境里,他自然会产生深刻而真实的自卑心理。自尊与自卑的强烈反差,使得他难以面对现实,陷入极度压抑的状态。心理的自我保护机制,会为这种压抑寻找一条出路,这种自发的出路,通常就是幻想。”

  听到这里,我停下笔,不禁想到了自己:大学毕业时,恰逢家中变故,我不得不面对来自社会各方的巨大压力。那两年,我一直看不见未来,时刻处于高度压抑的状态。正如叶秋薇所说的那样,在极度的压抑中,我开始幻想,幻想自己是社会中的强者,幻想自己拥有权力与财富。正是妻子(当时还是女友)的不离不弃,以及这种幻想的疏导,才让我熬过了那段艰难岁月。

  我回过神,听见窗外沉闷的雷鸣,轻轻叹了口气。

  对于素未谋面的丁俊文,我突然有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

  稍后,我定了定神,试着问道:“这种心理状态该怎么利用呢?击碎幻想?”

  “不。”她微微摇头,“正相反,要迎合。我刚才说了,在网络中,话题稍稍一深入,他就插不上嘴。他急需一个机会在网络中证明自己,从而进一步维持自尊与幻想。我要给他这么一个机会。”

  “怎么做?”我下意识地把身体往前挪了挪,迫不及待地问道。

  “M。”她说,“丁俊文虽然不懂化学,但一定接触过M成瘾性的研究,更何况,那份报告可能还在他手上,即便不懂,他也可以查阅。据我所知,国内外还从未有过类似的研究。所以,丁俊文无意中成了专家,实实在在的专家。只要我稍加引导,他就绝对不会放过证明自己是专家的机会。”

  我抬起眼,小心翼翼地看着叶秋薇,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我找一位做网络的朋友,弄来一个已经使用两年的论坛账号,这个账号的很多留言,都是跟化学、生物学有关的。之后,我在论坛的化学版块发了一个帖子,题目是:关于一些非常用化合物的性质,学妹诚心求教。之后,我一直耐心等待丁俊文的出现。果不其然,在帖子发出二十分钟后,丁俊文进帖回了四个字:坐等探讨。”

  “之后呢?”

  “我在帖子里列举了几种新型化合物,帖子很快就热闹起来。化学虽然重实验,但理论上的分歧也不少。我列举了六七种化合物,丁俊文一直没能插上嘴,只是以学者的姿态,对一些回答进行无关痛痒的点评。我耐心等到晚上十点,才列举了M。M真的不太常用,有些人根本就不知道它的存在。所以关于M,留言回答的人少之又少。十点半左右,丁俊文大概是经历了一番思想挣扎,终于就M的性质进行了回复。他回复的内容,和我丈夫工作笔记中关于M的记录基本一致。”

  丁俊文就这么轻易地上钩了。

  “他的回答有理有据,得到了大家的认可,我也适时表达出了仰慕之情,其他探讨者亦是如此。丁俊文显然很受用,一再说这不算什么,还问我有没有更多值得探讨的问题。我思虑再三,决定再次冒险,就留言问:M理论上可以作药品辅料,但在实践中,是否会存在某种危险性?比如导致细胞癌变、影响脏器功能……,等丁俊文一一否定了这些,我最后问道,那么,M是否会影响中枢神经系统,又是否存在致人成瘾的可能呢?”

  “他怎么说?”我很想知道答案。

  她用异样的神色看了我一眼:“他的回答让我有些意外。他说,M绝不存在致人成瘾的可能。”

  “他在撒谎?”我不假思索地问。

  “未必。”她思索片刻,解释道,“按照常理,有幻想症的人,应该不会放过任何拉近幻想与现实的机会。退一步说,即便他想要隐瞒M成瘾性的研究,大可不必回答,或者含糊其辞,为什么要给出确切的否定呢?”

  “也许他的思维方式比较特殊。”我猜测说,“有明显心理障碍的人,有时不能按常理揣测吧?”

  “我当时也考虑到了这种可能,但仅仅是可能。”她接着说,“要知道,任何非面谈的交流,都存在不真实的因素。所以,仅仅通过网络,很难揣测一个人的真实意图。”她顿了顿说,“我必须让他找我面谈。”

  “怎么做?”

  “我原本打算回复:我一位同学说自己见过M成瘾性的研究报告呢,报告里提到,M存在致人成瘾的可能。”她继续回忆,“但一番深思后,我担心公开的回复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如果因此打草惊蛇,就得不偿失了。正犹豫时,丁俊文给我发来私信,让我不要再公开谈论关于M成瘾性的内容。”

  我叹了口气,有些纠结,轻声自语道:“竟然自投罗网了。”

  她面色平静,嘴角扬起一丝笑意:“是啊,我也没料到他会这么谨慎——他的这种谨慎,反倒是一种极不谨慎。他的反应让我明白,与M成瘾性有关的研究中,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如此一来,他就要被我牵着走了。”

  我知道她接下来会做什么,因而有些担心:“你想让他知道,你丈夫那里可能有M成瘾性的相关资料,从而让他主动找你。可是,你很可能会因此把自己置于危险境地——如果M真的和那个庞大计划有关,你丈夫又留下了与之相关的资料,计划的操控者们,恐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这种事,不可能不存在风险,我只能尽量降低风险。”她解释说,“而且,对付一个有幻想症的人,不需要明说,只需旁敲侧击地暗示就行了。我私信回复他:我真的对M很感兴趣,而且听一位同学说,她见过M成瘾性的研究报告。他迅速回问我那位同学的情况,我说,我同学在Z市(本地)读研,研究报告是在一位导师那里看到的。他又问我同学所在的学校,我告诉他:我同学在C大(本地另外一所综合性大学)。”

  “C大?”我一时不解,“为什么这么说?”稍后,我又反应过来,“哦——明白了,这么做,既能引起他的重视,又避免了他对你丈夫的直接怀疑,确实是高明的暗示。不过,你把C大牵扯进来,可能会让局势更加混乱,甚至会牵连到无辜的人啊。”

  “有时候,想要摸鱼,就得先把水搅浑。”她不紧不慢地说,“之后,他又问起我那位同学、以及同学导师的具体情况,我含糊地回了几句,就再也没有理他。”

  我明白,这是为了让丁俊文陷入没有出路的思索与幻想,从而进一步加重他的疑虑,迫使他露出更多马脚。叶秋薇的心思,已经缜密到令人发指的程度。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深吸了一口气,又迅速低下头,心中隐隐不安。稍后,我平复了情绪,在笔记本上做了记录,继续问道:“他什么时候去找了你?”

  “第二天。”她说,“第二天临近中午,他去ICU看望了我丈夫,之后非要请我吃饭。席间,他一直在试图摸我的底。说什么‘秦老师有没有留下什么未完成的研究,如果有的话,可不能埋没了’,‘你和秦老师在工作上是不是经常相互扶持’,‘秦老师有没有参与过所里的机密研究’之类,旁敲侧击的话。我说,我丈夫出事后,他的东西我从来没动过,都在书房里存着呢,有时间是应该整理一下了。过了一会儿,我又说,丁哥,你跟我丈夫熟,工作上又经常接触,要不下次去我一家一趟,帮我整理一下他的资料吧。”

  “整理资料时,你可以故意让他注意到笔记本上关于M的内容,从而把话题引入M成瘾性的研究上,当面试探他的反应。”我分析说,“可是,如果仅凭笔记本上关于M性质的内容,贸然提起M的成瘾性,很可能会让他察觉到,你就是在网上发帖的那个人。”我转了转笔,“你是怎么做的?”

  “伪造一份《M成瘾性的实验研究报告》。”她说,“但无需完整,只要做好封皮和大纲,外加一点M物化性质的内容就行了。如此一来,我就能顺理成章地提起M成瘾性的话题,同时,也能表现出自己的不知情。最后,我还要想办法让他带走伪造的报告,以及我丈夫的笔记,展示出我的坦诚,让他彻底放下对我的警惕。”

  谈话至此,窗外的雷声由闷到明,闪电过后,大雨倾至,叶秋薇关了空调,打开窗户,深吸了一口气外界的空气。

  看着她的背影,我连续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她的缜密,让我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那一刻,我差点起身去按呼叫铃。但犹豫许久,我还是强迫自己留在椅子上,两分钟后,我总算稍稍平静,对着对话口说道:“叶老师,请继续吧,说说丁俊文到你家里之后发生的事。”

  她回过头,对着我观察片刻,一面微微点头,一面坐回藤椅上。后来我才明白,她大概早就觉察到了我的心理变化,开窗静立,正是在给我调整的时间。





第十七章 研究项目引发的血案


  她扭头看了一眼窗外的雨,接着说道:“见我有意邀约,丁俊文就开始频繁地到医院探望。三天后,我做好伪造报告,向他发出邀请。那天午后回到家,我径直带他进了书房,故意试了好几把钥匙,才打开我丈夫的书柜。我们把书柜里的资料全都搬到地上,一份一份地查看、整理。每次发现一份不太了解的文件,我就会询问丁俊文。很快,我们就翻到了伪造的《M成瘾性的实验研究报告》。”

  “丁俊文当时是什么反应?”我拿起笔问道。

  “停止了一切动作,甚至停止了呼吸,像个雕像一样凝固在原地。”

  “冻结反应。”我点点头,“研究报告的出现,对他而言,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威胁。”

  “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冻结反应。”她说,“冻结的状态,至少维持了5秒。”

  我在笔记本上写下“冻结5秒”,随即问道:“怎么解读?”

  “说明事情可能比我想象得更为复杂。”她分析说,“一种威胁,无论大小,最多让人冻结一到两秒,这是本能反应,不是想装就能装出来的。持续5秒的冻结,说明他当时感受到的威胁不止一种,而且几种威胁之间,存在某种联系——因果或是递进。”

  看来,事情确实非常复杂。我不禁觉得好奇:在看到研究报告的一瞬间,丁俊文都想了些什么呢?

  叶秋薇轻轻咳嗽一声,打断了我的思索,随后接着说道:“5秒之后,他回过神,迅速把报告拿到手里,再次冻结了一秒。片刻后,我叫了他一声,挪到他身边,把报告的题目念了出来,刚刚想要有所行动的他,立刻出现了第三次冻结。”

  “之后呢?”

  “我把报告拿过来,随手翻了翻,自言自语说,奇怪,这是什么报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啊?M的成瘾性——我用疑惑的语气问:丁哥,所里有过这个研究么?他迟疑两秒,肯定地摇摇头,说没有。我一边轻轻敲打地板,一边用不经意的语气自语:从来没听说过M有什么成瘾性啊,M会有成瘾性么?话音未落,他就再次说了一句:没有,这次毫不迟疑。”

  即便是我,也明白两句“没有”所表达意义截然不同。

  迟疑,是思索过程(意识)的外在表现,面对简单问题的迟疑,即面对简单问题的思索(意识活动),通常会带有社会目的性,随后给出的回答,自然也会带有欺骗或隐瞒的成分。而不假思索的本能回答,通常是无须怀疑的真话。

  也就是说,丁俊文知道研究所里进行过M成瘾性的相关研究。但是,研究结果却显示,M确实不存在致人成瘾的可能。

  我想不明白:若如此,那份研究报告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只能听叶秋薇循序渐进地说下去:“叶老师,请继续。”

  “你应该能明白,我就不多解释了——”她对我观察片刻,接着说道,“从丁俊文的反应来看,他是研究的知情者,他还知道,M确实并不存在致人成瘾的可能。我当时也觉得很奇怪,耗费一年的M成瘾性研究最终失败,那份报告又存在何种价值呢?我相信,一切不合理的表象背后,总会存在一个合理的理由。我决定暂时不想那么远,继续观察丁俊文的反应。”

  她顿了顿,我赶紧请她继续。

  “经过一番挣扎,他最终平静下来,掩盖了情绪,继续帮我整理资料。不久,我们开始翻看我丈夫的工作笔记。丁俊文把07年6月到08年5月之间的几本笔记都拿到自己跟前,一页一页地翻看。不久,他大概是注意到了关于M物化性质的记录,就问我:叶老师,秦老师的这些笔记,你都看过么?我说没有,他似乎松了口气。”

  “松了口气?”我不太理解丁俊文的这一反应。

  “大概也不想让我受更多牵连吧。”她一带而过,接着讲述,“大概过了两分钟,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有意思的是,他看了一眼号码,第四次出现了冻结反应。”

  我看着她,几秒后才反应过来:“这个人,对他是一种威胁来源,很可能也和整件事有所牵连。”

  “没错。”她喝了一小口水,“当时,我突然有了主意。趁他在书房打电话,我借机去客厅倒了两杯水,并在他的水里加了一点呋塞米(一种高效利尿药)。几分钟后,我回到书房,他已经打完电话。他确实渴了,很快就喝完大半杯水,五分钟后就匆忙地去了厕所。趁这个时候,我打开他的手机,迅速翻了翻,并记下了他之前接到的号码。通话记录显示,他当时经常和那个号码联系,却没有把号码加入通讯录。”

  我把这些记录下来,对她说:“看来,这个号码就是下一个重要线索。”

  “对。”她胸口明显地起伏了一下,“我不能明问,只能暗查,所以至此,丁俊文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

  “所以你就决定让他死?”看着一脸平静的她,我有些心惊胆战。

  “一来,是为了继续打乱他们的计划。”她脸上闪过一个奇怪的表情,“二来,我也是为了自保。”

  “自保?”

  她坐直了身子,认真地说:“我很快就发现,自己低估了他。”

  “低估?”

  “那天傍晚,丁俊文离开时,说是要把几份未完成的研究报告带回所里向领导汇报,其中自然包括我伪造的那份。晚上,我又回了一趟家,发现记有M物化性质的工作笔记也不见了,应该是丁俊文趁我离开书房时,悄悄藏到了身上。”

  我胸有成竹地问:“你离开书房,除了想给他下药,也是为了给他拿走笔记的机会吧?”

  “是。”她说,“之前我就说了,我要让他顺理成章地带走伪造报告和笔记,以消除我对他的潜在威胁。可是,他却并未因此打消疑虑,反而加重了对我的猜疑。”

  “为什么?”我想不通。

  她略加思索,继续说道:“那天深夜,谨慎起见,我又去了一趟网吧,刚登陆论坛,就看见了他的新留言。他再次问起我那位‘C大同学’的事,并意味深长地警告我,关于M成瘾性的研究十分危险,让我想办法删掉帖子,以后也不要再提及相关内容。”

  “看来,他知道的还真不少。”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是怎么回复他的?”

  “我没有回复,想看看他接下来会怎么做,不久,他又发来一条信息,问:你是Y老师么?”

  “Y老师?”我猛地一惊,“你觉得,Y是暗指你的姓氏么?”

  “谨慎且高明的试探。”她对丁俊文的行动颇为赞许,随后又分析说,“如果Y确实是在暗指我,那么,他显然已经开始怀疑我了。见我一直没有回复,他又给我发了一条信息,说,不管你是不是Y老师,为了您的安全,都请不要再提M成瘾性的事,这很危险。”

  我猜测说:“他让你感受到了极大威胁,所以你决定杀了他?”

  “事情的发展远超我的想象。”她说,“两天后,C大的一位化学教授出了事——好端端一个人,突然割腕自杀了。校方封锁了消息,是一位老同学无意中当作秘闻说给我听的,他是C大化工学院的一个助教。他说,那位老教授平时总是乐呵呵的,根本不像是会自杀的人。他还告诉我,那位老教授姓杨。”

  我一愣:“这么说,Y也有可能暗指这位老教授了?”

  “有这种可能,但我没办法确定。”她停了两秒,十分细微地叹了口气,“得知这件事之后,我迅速联想到了我丈夫。”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看着我。我翻了翻笔记,很快明白过来:秦关主动吸取剧毒气体,杨姓教授割腕自杀,两件事,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

  “那位杨教授也接触过M成瘾性的研究?”我问。

  “我查了整整两天,才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她说,“2003年,杨教授曾经在一本学术期刊上,参与发表过一篇探讨M药理特性的文章。文章主要是探索与推想,内容很浅,但我还是坚信,正是那篇论文,以及我和丁俊文在网上的交流,导致了杨教授的自杀。”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之前想象中的那张大网,已经开始若隐若现。

  “你后悔么?”我又问。

  “不后悔,我当时完全被理性控制着,已经很难单凭感性产生情感了。”她回答说,“这件事让我明白,丁俊文在整个计划里,似乎也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这坚定了我把他引向死亡的决心。”

  我点点头,沉思片刻,说道:“那接下来,就说说他的死吧。资料里说,是他的妻子把他推下楼的,他妻子有偏执型精神分裂,我相信你有足够的能力利用这样一个病人。能不能说说过程。”

  “偏执型精神分裂——”她微微摇头,“正常人和纯心因的精神病人之间,根本不存在明显的界限。她的‘病’,是我引导出来的。”

  我放下笔,惊讶地看着她:“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端起杯子,把玩了一会儿,轻轻抿了一口:“事情要从明胶改性聚合物项目的后半年说起。”





第十八章 偏执女人的死亡资料


  她并不急于往下说,而是放好杯子,端坐着看我。我翻动笔记,重温她第一次杀人的经过,而后推测说:“那段时间,丁俊文经常去找你丈夫,两人谈话时,还总会把你支开。频繁而单独的拜访,既不是很礼貌,又容易引起你的怀疑。丁俊文肯定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有时,他也会带上妻子,对你们进行比较正式的拜访吧?”

  尽管她依旧面无表情,但我能感觉到她对我此番推测的满意。

  “是。”她说,“当我下定决心要让丁俊文死时,瞬间就想起了他老婆。他老婆叫吕晨,是个挺漂亮的女人。我第一次见到她,是07年的平安夜。那晚,我和我丈夫邀请他们两口到家里吃饭。见面后,只说了几句话,我就觉得吕晨有点问题。寒暄过后,两个男人在客厅闲聊,吕晨则进了厨房,说要帮我做菜。一开始,她还显得十分谨慎,只刷刷盘子、摆摆素菜什么的。等我开始炒热菜,她就开始指指点点,而且语气强硬,不可违抗,像‘你必须怎么怎么做’‘先放醋绝对不行’‘这样根本没法吃’之类的话。”

  “第一次见面就说这么失礼的话。”我看了看死亡资料,“看来,她确实有偏执型的人格障碍——”

  “张老师。”叶秋薇打断我,认真地说,“分析心理,绝对不能主观臆断。仅凭几句话,是无法判断人格的,更不能断言人格障碍。我当时只是感觉,她在做菜这件事情上,的确比较偏执,或许,她真的比我会做菜呢。你要牢记,分析他人心理的首要前提,是自己保持高度冷静。”

  我惶恐地点点头:“明白了,我会谨记的。”

  她也点点头,接着说道:“那时候我的性格很软,很怕得罪人,所以她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她对我的表现非常满意——若非如此,我后来也不可能轻易地利用她。那晚,饭吃到一半,丁俊文突然说起学历问题——这大概有助于他的幻想。他恭维我和我丈夫,我们也想办法恭维他,他很受用,但吕晨却很不自在。她只是忍了片刻,便滔滔不绝地说起中国教育和科研领域的落后和丑陋,说学历与能力完全无关,说教育系统里没一个干净的人。”

  我一边听着,一边在笔记本上写道:

  吕晨,偏执型人格,严重。

  “我那时的性格真的很软。”叶秋薇继续说,“虽然学过多年心理学,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人。为了不得罪她,我只能顺着她的意思,说教育与科研领域确实黑幕遍地之类的话。我丈夫出于礼貌,也一直没有反驳她。倒是丁俊文,似乎早就习惯了老婆的性子,跟她在饭桌上辩论起来。吕晨没说过他,狠狠地锤了他两下,便起身离开餐厅,生气地坐到客厅沙发上,脸涨得通红。”

  “这已经是非常明显的偏执了吧?”我不禁自言自语说。

  “是。”叶秋薇说,“我坐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安慰她,继续用好话哄她。她当时的偏执还不算严重,所以对我没什么敌意,反倒因为我的顺从,对我产生了一种十分特殊的好感。等她消了气,丁俊文不免觉得有些尴尬,便道了歉,带她匆忙离开了。”

  “你第二次见她是什么时候?”我问。

  “08年的2月14日,情人节,是她主动联系的我。”叶秋薇回答说,“那天晚上,明胶项目的科研组在研究所里进行一次至关重要的实验,我在家里看书等我丈夫。晚上十点,吕晨给我打了电话,说是丁俊文出去跟别的女人约会了,说得非常难听。但据我所知,丁俊文当晚应该是去了研究所帮忙。我拗不过吕晨,只好去了一趟丁家。她跟我说了很多,细数了她丈夫几年来的每一次‘出轨’,以及她跟踪和调查丈夫的经过,谈话过程中,她儿子好几次冲入客厅,让她不要再说,换来的却只是她的责骂。最后,我一再保证,会帮她留心丁俊文的行踪,她才依依不舍地放我离开。”

  “没来由地怀疑配偶不忠,也是偏执型人格的典型特征。”我用平白的语气叙述说。

  “是。”她继续回忆,“那晚,我丈夫快一点才回到家里,不过还是给我带了花。我说起吕晨的事,他肯定地告诉我,丁俊文当晚一直在研究所里。而且据他所知,丁俊文是个非常顾家的人,从来没有过沾花惹草的行为,如果有,男人们之间不会不知道的。”

  我认同最后这句话:即便如我,在受到女性邀约后,也总会忍不住向身边的同性朋友炫耀。如果丁俊文真的招惹过别的女人,秦关一定会有所耳闻的。

  她接着说:“几天后,丁俊文单独去了我家。我也是为了他们家庭考虑,就说起吕晨怀疑他出轨的事,还质问他究竟有没有出轨。他当着我的面对天发誓,自己从来没有沾惹过别的女人,还说了一句话,一句让我印象深刻的话。他说,她(吕晨)有点神经,大概是因为以前受过伤害。”

  “受过伤害?”我拿起笔问。

  “据丁俊文说,她母亲病逝得早,她是跟着父亲和继母长大的。继母脾气很坏,经常对她打骂,父亲惯着继母,从不保护女儿。后来,她考上了公费的研究生,却在报道前的几天,被通知研究生资格作废。她坚信是本科时一个同学顶替了她,那个同学的父亲,是本地教育系统的高官。”

  我回忆起教科书里的内容:“幼年缺乏肯定和关爱,长大后又遭遇戏剧性的挫折,确实很容易导致偏执型的人格障碍。她也挺可怜的。”

  “初期的偏执型人格障碍,除了会影响人际交往之外,并不影响作为人的社会功能。所以,丁俊文从没想过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她的偏执状况,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加深。等我决定杀掉丁俊文时,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她。09年3月下旬,再次见到她时,我发现她已经处在精神分裂的边缘。”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压抑感,眼中充斥着一股温热。我猜,我的潜意识正对吕晨报以最真切的同情。

  叶秋薇缓缓抬起手,护住颈窝,轻轻咳嗽了一声,我的同情便立刻消失了。

  “请继续。”我随后说道,“说说利用她的过程吧。你是如何对一个有严重心理障碍的人进行暗示的?”

  “杨教授自杀事件发生后,丁俊文大概是暂时放下了对我的怀疑,不怎么往医院去了。”她说道,“我不能轻举妄动,只好从长计议,耐心等待机会。让我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他就主动把机会送给了我。”她略加思索,继续回忆,“那是09年3月24号,晚饭过后,我坐在我丈夫身边读一本书,丁俊文突然来到病房,神色焦虑而匆忙。当时,我还以为他发现了我身上的疑点,因而有些紧张,便故作镇定地问他有什么事。他的回答让我意识到,杀他的最好机会就在眼前。”

  我理所当然地做出猜测:“他终于发现了吕晨的精神异常,想找你帮忙。”

  “对。”她眼中闪动着满意的目光,“他说,吕晨的精神似乎不太正常,总是无缘无故发脾气、找家人的麻烦,有时候甚至会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直到那时,他依然没有意识到,吕晨已经有了精神分裂的趋势。”

  “自言自语——”我深吸了一口气,“很可能是幻听导致的吧,这已经属于准精神分裂的症状了。”

  “没错。”她说,“我知道自己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当即就答应了他的请求。在我的授意下,第二天一早,丁俊文就以探望我和我丈夫为名,带吕晨去了医院。”

  我明白:心理偏执严重的人,会否认自身存在的问题,因而对任何形式的心理治疗都存在抵触情绪。接触和治疗这种患者,通常都要在患者无察觉的情况下进行。

  叶秋薇顿了顿,接着说道:“寒暄几句后,丁俊文就借口离开了病房。面对吕晨,我依然保持着一年前那样的软性子,她显然对此很有好感——偏执的根源在于自卑,所以,偏执者喜欢能力或处境比自身差的人,喜欢会示弱的人。我夸张地描绘了我和我丈夫的遭遇,以及那些事带给我的无助,让她认为我是天底下最可怜的女人。她依然保留着大部分的社会功能:主动握住我的手安慰我。等确定她对我不会产生怀疑和敌意,我就开始引导她说自己的事。”

  “恐怕不怎么顺利吧?”我下意识地说了一句。

  “比你想象的要顺利一些。”她解释说,“一年前的几次见面,让她对我产生了良好的印象——偏执者很难改变对他人的印象。同时,08年情人节那晚,她曾经向我进行了意犹未尽的倾诉,再次见到我时,倾诉的惯性可能依然存在。”

  我点点头,请她继续。

  “在我的引导下,她很快就打开了话匣子。她说,秋薇,你知道么,这一年以来,丁俊文又找了好些女人。每次我问他,他都会编一堆理由,后来连理由都懒得编了,直接骂我,骂我是神经病,还打过我。说完这些,她凑到我耳边,小心翼翼地说,秋薇,有件事我一定要跟你说:丁俊文最近已经开始想要害我了,他总想找医生检查我,还蛊惑那些医生,说我有精神病。他肯定是想串通那些医生,把我关进精神病院,这样他就能为所欲为,想找谁找谁了。我跟你说这些,是想让你在必要的时候帮帮我,证明我根本没有病,你可千万别让丁俊文知道。我就是死,也不能让他得阴谋得逞。”

  “正是最后这句话,激发了你的灵感?”我试着问。

  “是。”叶秋薇顺了顺发梢,接着说道,“不过谨慎起见,我必须进一步确定她的心理状况。说话的同时,我拿起一本书,在身后轻轻翻动,发出轻微的刷刷声。吕晨听见声音,满脸欢喜地看着我,说,真的么?谢谢你,秋薇。”

  “机能性幻听。”我的语气不免有些沉重,“精神分裂的典型症状。”

  叶秋薇点点头:“之后,我又进行了多次试探,发现除了机能性幻听之外,她并不存在其他精神分裂的症状。所以我的判断是,她正处于偏执型人格障碍向偏执型精神分裂的过渡阶段。我所要做的,就是加速她的过渡,并在这一过程中,强加给她一些观念。”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一刻,叶秋薇在我心里与魔鬼别无二致。





第十九章 丁俊文之死


  不知过了多久,我总算平静下来,坚定了访谈的决心,继续问道:“接下来是怎么做的?”

  “首先要加深她对丁俊文的恨。”她说,“我必须认真考虑,所以25号那天,我只是听她倾诉,没有贸然行动。上午十点,丁俊文带她离开,后来又打电话问我成果如何。我把吕晨的病情描绘得很严重,但也保证会尽自己所能。3月26号,我约吕晨出来逛街,中午吃了火锅。吕晨说她不能吃辣,因为宫颈有炎症。我赶紧抓住机会,问起炎症的起因,她坚信是自己以前爱吃辣椒导致的。我用一种神叨叨的语气说,会不会跟丁哥有什么关系呢?之后,我又举了一大堆朋友们的例子,证明男人出轨对妻子健康的严重影响。那天,饭吃到一半,吕晨就涨红了脸,咬牙切齿,把筷子掰断扔到地上,一副恨不得把丁俊文撕碎的样子。”

  我知道,偏执者的观念很难改变,而一旦因为某种契机改变,就会比之前更加根深蒂固。叶秋薇利用吕晨对丁俊文的怀疑与敌意,将吕晨“辣椒导致炎症”的想法,顺理成章地改变成“丈夫出轨导致炎症”,如此一来,吕晨对丁俊文的敌意,就会比之前更加强烈。

  “接下来呢?”

  “从其他方面继续挑拨她对丁俊文的恨,面对一个偏执的人,这实在是太容易了。”她接着说,“我甚至认为,只要恨意足够,即便我不再敢于,她迟早也会对丁俊文下手的。不过为了抓紧时间,我还是进行了继续的干预,我要让她完全进入精神分裂的状态。”

  我急切地让她继续。

  “人格障碍和精神分裂之间,真的只有一线之隔。”她说,“逛街那天,一有机会,我就会想办法弄出异常声响。几乎每一次,她都会产生机能性幻听。到了傍晚,她问我晚上想吃什么。我觉得时机成熟,就用虚音说:不如吃饺子吧——此前,我已经特意跟她强调过,说我最讨厌吃的东西就是饺子。她奇怪地看着我,说,你不是不喜欢饺子么?我故作惊讶地说,我什么时候说要吃饺子了?”

  “暗示。”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你在暗示她,让她以为自己产生了评论性幻听。”

  “是。”她说,“当偏执者分不清楚真实与幻觉,精神分裂的症状就会加重。她当时大概也觉察到了不对,一个劲地自言自语。之后,我又找机会做了几次同样的事。第二天,她就打电话给我,说她脑子有时会出现其他人的声音,那个声音不仅知道她在想什么,还总会对她的想法做出回应。她说,她感觉那个声音好像是我,她认为,我和她能够心灵互通。”

  我再次倒吸了一口凉气。在叶秋薇的暗示和干扰下,吕晨已经开始出现精神分裂的中度症状。

  我想了想说:“如此一来,想控制她的思维就更简单了。”

  “评论性幻听的出现,会逐渐引发思维失控感,最后发展成为思维被控制感,也就是所谓的‘影响妄想’。”她说,“我索要做的,是继续对她进行暗示,在她心中构建出我想要的影响妄想。”

  通过暗示在偏执者心理中构建特定的影响妄想——这个想法既让我觉得新奇,又令我不寒而栗。

  “怎么做呢?”我的声音里透着别扭。

  “27号那天,我再次把她约了出来。”她回忆说,“我们没有逛街,而是找了个茶馆聊了整整一天。她相信自己能和我心灵相通,能听见我的想法,我笑着说不可能。接着,在聊天过程中,我通过微表情和肢体语言分析她的心理,不时地用虚音描绘她的想法,并加以反向的引导,而后否认那些话是我说的。”

  我听得不是很明白:“这个过程,能举例说说么?”

  “比如——”她想了想说,“在说到一部电视剧时,吕晨说她很讨厌女主角,但我看得出来,其实她心底是喜欢这个女主角的,她只是嫉妒——偏执者病态的嫉妒。所以我就用虚音快速地说,你说你不喜欢她,其实只是嫉妒她,为什么不说你喜欢她呢?听到我的话,吕晨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声说,闭嘴,我就是不喜欢她,做作下流。我假装吃惊地看着她,问,晨姐,你在说什么?她被我的表情骗到,因而认定是自己再次出现评论性幻听。她极度不安地对我说,秋薇,那个声音又来了,听起来很像你,但不是你。那个声音不光直到我的想法,对我指指点点,还想要控制我的思维。”

  我想要做记录,却不知从何下笔,便试探着问:“也就是说,你通过这种方式,引导她出现被控制的感受?”

  “这是个细活,必须要有足够的耐心。”她接着说,“类似的过程,那天我重复了不下二十次,直到傍晚,我终于让她相信,她的思维正受到某种外力的干预。晚饭时,她终于出现了第一次自发的影响妄想。她悄悄告诉我,刚刚窗外经过的一个行人,想要让她和丁俊文离婚。”

  听到这里,我心中一阵慌乱,感到极度不安,甚至还有那么一点恶心:如果吕晨及时接受正规治疗,其偏执症状绝对是可以痊愈的。叶秋薇却为了自己的计划,将这个原本就十分可怜的女人带入万劫不复之地。

  即便是“纯粹理性力量”的驱使,叶秋薇就没有丝毫的怜悯之心么?

  那一刻,我下意识地把脚尖挪向右侧,差点起身去按呼叫铃。叶秋薇看了我一眼,起身拿起一个苹果。我挣扎许久,居然又奇迹般地平静下来,虔诚地说:“叶老师,不好意思,我刚才有点难受。可以继续么?”

  “确定要继续么?”她把苹果拿在手里轻轻搓着,“今天,吴院长似乎有意给你放宽时间。”

  后面这句话,似乎也是一种暗示。我点点头,语气坚定:“我不能浪费他的好意,请继续吧。”

  她放下苹果,平静地坐回藤椅,仿佛讲述从未被我打断:“影响妄想自发出现,但离完整构建还有一段距离。每个精神分裂病人,都有一套独特的影响妄想体系,我要帮吕晨构建一个体系。我们在茶楼吃了晚饭,席间,我开始给她讲我‘朋友们’的故事,都是夫妻之间的事。比如:丈夫家暴、出轨,妻子不堪忍受,下毒将丈夫杀害;夫妻发生争执,妻子在推搡中将丈夫推下高楼,等等。其中,我还给她讲了这么一件事,说是我一个朋友W,婚后不久就跟丈夫产生矛盾,她丈夫为了摆脱她,竟然到精神病院找了熟人,把她鉴定成重度精神病患者。最后,W被关进了精神病院,她丈夫又找了年轻女人,逍遥快活。最后,W在精神病院受尽折磨,崩溃而死。”

  我记了几笔,问道:“W的故事,正是在暗指吕晨吧?”

  “当然。”她面无表情地说,“所以她才会感同身受,产生出丁俊文的无比恐惧。我当时就看到了她的恐惧,就赶紧抓住机会说了更多的事。我说,我以前跟W关系特别好,自从她死在精神病院,我就经常梦到她,她总是在梦里跟我说,如果她能活过来,一定要不会放过她丈夫。话没说完,吕晨就紧紧抓住我的手,说,秋薇,我听见W的声音了,她在警告我,让我不要重蹈她的覆辙。”

  我非常同情吕晨,但尽可能不在叶秋薇面前表现出来。

  “她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说一定是W的灵魂与她产生了感应。”叶秋薇接着说,“我又说了一些W的事——很多都与她十分相似,以此加深她的感受。做完这些,我松了口气,知道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

  “一半?”我问,“我还以为,做完这些,吕晨就会去杀丁俊文了。”

  “还不够。”她微微摇头,“纵使影响妄想深重,终究也只是妄想罢了。想让吕晨付诸行动,就必须让她的妄想与现实接轨,让她在现实中发现触手可及的威胁。”

  “就像导火索,像《红豆》。”我点点头,“你需要给她一个突如其来的刺激。”

  “对。”她说,“我先耐心等待了两天,看她是否会采取行动。我做得越少,暴露的危险性就越小。但连续两天,她都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31号中午,丁俊文打电话询问我治疗的情况,我决定点燃导火索。”

  “怎么做?”我完全推测不出她的下一步行动。

  “我对丁俊文说,吕晨的情况比较复杂,我不是专业的精神医生,实在无能为力。”她说,“我建议他带吕晨接受专业的心理治疗。为了表现我的热心,我总结并打印了一份涵盖精神治疗的医院的名单,并标注了可以重点考虑的几家。31号晚上,我把名单交到丁俊文手里,嘱咐他放好,千万不能让吕晨发现,不然的话,可能会刺激到她。”

  “啊?”我没听明白,“你的计划,应该是用这份名单刺激吕晨吧,为什么不让她发现呢?”

  她露出一丝复杂的笑:“这么说,是为了让丁俊文在吕晨面前表现出紧张。吕晨原本就认为丈夫想要害她,感觉到丈夫的紧张后,一定会产生各种偏执的联想。丁俊文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对付精神分裂患者,他会受不了妻子的偏执与纠缠,最终妥协,把名单拿给妻子看。他或许还寄希望于耐心的开导,能让吕晨明白自己的病症——面对一个偏执者,这无异于痴人说梦。”她顿了顿说,“最后,你想一想,丈夫向自己刻意隐瞒精神病医院的名单,对吕晨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我恍然大悟:“她会更加坚信丁俊文想要害她。那份医院名单,就是妄想与现实的契合点,也是点燃吕晨的导火索。”

  说完,我翻开死亡资料,再次读了读丁俊文的死讯:

  2009年4月1日凌晨五点,丁俊文被妻子从自家窗口推出,坠楼身亡。后经鉴定,其妻吕晨患有偏执型精神分裂症,案发时不具有刑事责任能力,故而被送入市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我深吸了一口气:“一切都在你的预料之中。”

  她面无表情地说:“一切都有律可循。”

  我翻了翻死亡资料,看着后面一连串陌生的名字,背后凝起刺骨的寒意。老吴特意给我延长了面访时间,我能感觉到,我也打算辜负他的好意。但是,我把死亡资料翻到第三页,刚看见第三个死者的名字,就忍不住合上了资料。

  我当时的感受,是刻骨铭心的恐惧。

  走出病房,老吴显然察觉到了我的异样,还特意找大夫对我进行了心理疏导。那天,离开精神病院不久,我就开始后悔没有多待一会儿。我把车停在路边,打开死亡资料,翻到第三页,再次看见了第三个死者的名字:

  陈曦。





第二十章 隐痛


  我曾与这个陈曦有过一面之缘。

  那是2006年的冬天,有消息称,省第三监狱发生了一起越狱事件,记者们闻风而至,我也奉命前去采访调查。在采访过程中,我注意到一名年轻女记者,她外表冷静沉着,言辞却无比犀利,句句切中要害,展现出与年龄不符的老练与成熟。

  一位做电视新闻的朋友告诉我,女记者名叫陈曦,是省电视台综合频道的,出过书,在本地传媒界是个名人。

  后来,我还特意买了一本陈曦的书,书名是《隐痛》。书的前半部分,记录了她的成长历程——她自称患有某种遗传性疾病,这是她从小到大的隐痛。书的后半部分,则记录了她揭露各种黑幕的真实经历,穿插着对社会顽疾的看法——她把自己的感受进行引申,认为我们的社会也存在各种遗传性疾病,这是社会的隐痛。

  那本书写得很不错。

  关于她,死亡资料里是这么说的:

  陈曦,女,生于1980年5月,生前为省电视台综合频道记者,2009年5月18日夜,于家中死于急性心肌梗塞。医学及解剖学检验表明,其临死前,血液循环系统中儿茶酚胺含量剧增,应为导致心肌梗塞的直接原因。

  我用手机搜索了“儿茶酚胺”四个字,这才知道,这个看上去有些奇怪的名词,是肾上腺素、去甲肾上腺素和多巴胺的统称。我虽然不了解医学,但也多少听说过肾上腺素的作用——过量肾上腺素会导致心脏器质性病变——心肌梗塞就是其中一种可能。而肾上腺素的剧增,通常跟外界的刺激有关。也就是说,陈曦的死,是某种刺激导致的。

  叶秋薇通过某种暗示进行的精神刺激。

  她究竟做了什么,能对一个沉着冷静的女记者造成致命刺激呢?再者,她又是通过什么注意到陈曦的呢?陈曦和那个庞大阴谋有着怎样的关系?难道,丁俊文在叶秋薇家里接到的那个神秘电话,正是陈曦打给他的?又或者,如同丁俊文的暴露一样——丁俊文的死打乱了那个庞大计划,身为参与者的陈曦因而有所行动?

  这些疑问,恐怕只有等到第五次会面才能解答了。

  思索停滞后,我逐渐感受到隐约的悲痛,许久之后我才明白,这悲痛源于丁俊文一家的遭遇。无论丁俊文做过什么,无论吕晨多么偏执,家破人亡都不该是他们应得的下场——孩子毕竟是无辜的。

  丁俊文的儿子现在过得如何呢?再者,一直以来,我都只是在听叶秋薇讲述,从未求证过她言论的真实性。丁俊文的儿子,是否会告诉我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呢?

  在同情心和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一路摸索,总算打听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丁俊文的儿子名叫丁雨泽,当时正在本地的M大读应用心理学,三本。

  我联系了领导,请他动用人脉,帮我联系到了M大的校领导。我对校领导说,自己正做一个精神病人的专题研究,想要了解一下丁雨泽父母的事。看在社领导的面子上,这位校领导把消息转达给了丁雨泽,丁雨泽没有犹豫太久,就答应了在学校餐厅跟我见面。

  几句寒暄后,我发现丁雨泽言行自然、积极乐观,完全不像个青年时代失去双亲的人。他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很快就主动提起了父亲的死。

  “出事的时候我正读高三,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了。”他回忆说,“那段时间,我爸妈天天吵架——问题出在我妈身上,我爸总是惯着她。那天睡前,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感觉要出大事。四点多我就醒了,在床上翻来覆去,从没那么烦乱过。快五点的时候,我突然听见我妈发疯的喊叫——那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了。我推开房门,突然听见我爸大叫了一声——我以前从没听他发出过那么恐惧的喊叫。几秒之后,我听到一声沉闷的撞击,大脑当时就一片空白。我浑身不停抖动,推开我爸妈的房门,房间里只有我妈一个人。”

  “你找到你父亲了么?”我习惯性地追问,话一出口,又开始后悔如此发问。

  丁雨泽的嘴唇迅速抖动了一下:“看了,我趴到窗口,看见楼下一滩血,我爸在血中间,有些部分已经离开了身体。当时,我腿一软,差点也跟着掉下去。我妈从后面抱住我,指甲把我掐得生疼。我坐到地板上,她也坐到地板上。她死死搂住我,说不是她把我爸推下去的,是另一个人(我猜是叶秋薇编造的那个W)让她这么干的,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动。”

  几句描述,让我的心情无比沉重:“我还以为你会很避讳……”

  “避讳是一种常见的心理障碍,我现在没有什么严重的心理障碍。”他说,“不过一开始,我确实出现过很严重的心理问题,如果不是叶阿姨,我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活下来。”

  我一愣:“叶阿姨?叶秋薇?”

  “你认识她?”他有点意外,也有点兴奋。

  我想了想说:“我跟她可是老朋友了。”

  “这么巧。”他松了口气,对我露出友善的笑容,“我爸妈的朋友都不多,叶阿姨算是跟我们关系比较好的了。出事之后,我妈很快就被精神病院的人带走。一连几天,我都没说一句话。叶阿姨每天都去陪我,开导我。她的开导很有用,很快就扭转了我的心态。”

  我毫不怀疑——帮助一个失去双亲的青年走出心理阴霾,肯定比利用暗示杀人要容易一些吧。

  “但是,那件事的影响肯定不会一下子完全消除吧。”我问。

  “是啊。”他说,“高考时,我就把两份答题卡涂错了,不然也不会来读三本。我不想复读,叶阿姨也不建议我复读。她说,换个环境,会让我更快开始新的生活。我父亲留下了一笔钱,叶阿姨帮我办理了遗产继承手续——如果没有她,那笔钱恐怕就要被我姑父弄走了。”

  我带着复杂的意味说:“对你来说,叶老师就像一位人生导师,像个短暂的亲人。”

  “不。”他说,“在我心里,她一直都是我的亲人。我爸妈一直都有很严重的心理问题,从小到大,我在家里总是谨言慎行,如履薄冰。倒是叶阿姨的陪伴,给了我真正的亲人般的温暖。在所有人都嫌弃我的时候,她像亲人一样陪在我身边,帮我克服生活上的重重困难。她是我的亲人。”

  “你对她的精神病怎么看呢?”

  “我们老师说,对心理研究过于深入的人,很容易出现心理问题。”他猜测道,“叶阿姨的学识很深,可能正是因此才出的问题吧。”

  “她出现问题之后,你去见过她么?”我又问。

  “见过一次。”他说,“她让我好好学习。”

  我陷入良久的沉默。

  “张——我就叫你张叔叔吧。”丁雨泽又说,“等你再见到叶阿姨,请转告她我很好。这个学年结束,我就有希望升到一本的专业了。”

  我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唏嘘。那一刻,我有点分不清虚实与真假。丁雨泽向我描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叶秋薇。这个叶秋薇,与精神病院最深处的那个,真的是同一个人么?

  或许,叶秋薇从未想过要让我真正了解她。

  正因此,我对第五次会面的期待更加迫切了。

  第二天,在前往四区的路上,老吴对我说:“我没说错吧老张,就算是你,也没法待四十分钟以上。我昨天还想着,说不定你能突破极限,跟叶秋薇聊上个把小时。”他的语气里满是朋友间的嘲笑,还带有明显的后怕,“谁知道啊,你昨天从进门到出门,一共用了三十九分半,差半分钟就破纪录了。”

  “记录?”我有些好奇,“四十分钟?是谁的记录?”

  “老汤。”老吴说,“叶秋薇入院后的第三天,老汤按照惯例跟她进行了一次面谈,算是为心理评估提前做准备。那次谈话,不多不少,正好持续了四十分钟。从那以后,老汤再去见叶秋薇,没有一次能超出四十四秒。再后来,他还会带着耳塞。”

  “对他也算挺仁义了。”我故作轻松地笑笑,“我是说,有些人只是跟叶老师说了几分钟话,结果命都没了。”

  老吴一脸沉重,沉默了一阵说:“为了防止意外,这次见面的时间,就不给你延长了。”

  这次,我没有极力争取。在内心深处,我大概也不希望跟叶秋薇聊得太久吧。第四次会面时几度出现的心理不适,至今都还时隐时现、挥之不去呢。

  那天,叶秋薇换回了第一次见面时穿的那条波西米亚连衣百褶裙。一进门,我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她是个多年未见的老友,而我和她之间,似乎刚刚完成了某种轮回。在这种奇妙感觉的干预下,我下意识地打消了此前的顾虑与戒备,对她产生了更多的好感与好奇。

  她的暗示真是无处不在。





第二十一章 突现的大额遗产


  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我没有跟她打招呼,而是直接说道:“叶老师,丁雨泽让我转告你,他现在很好,而且明年有机会升上一本。”

  她坐到玻璃墙边,依然面无表情:“丁俊文死后,吕晨很快就接受了精神鉴定。为避免她再次伤人,没等到法院审理,公安系统就将她转移到了这里的三区。一夜之间失去双亲,年轻的丁雨泽肯定是无法承受的。亲友们嫌弃他,没人愿意管他,我正可以借机深入丁家,寻找新的线索。”

  她把自己对丁雨泽的照顾,说成是别有用心,我却坚信这是出于她内心深处的善良。

  但这不是此次谈话的重点,我沉默片刻,问道:“那么,你发现了什么?你是通过什么线索找上陈曦的?”

  “关于金钱的纠纷。”她说,“按照政策,吕晨入院治疗的费用,应当从政府的专项资金支出。但你知道,这种款项往往很难落实,所以最后,压力就落到了丁雨泽的头上。作为儿子,他肯定希望母亲能够接受正规治疗,为此,他请求过一些亲戚,但没人愿意帮他。”

  “人之常情。”我叹了口气,感同身受,“谁会进行没有回报的投资呢?”

  “我计算了我丈夫的治疗费用,挤了一笔钱出来,准备先帮他渡过难关。”她接着说,“就在当天,他跟我说起一件事,说他姑父在帮他整理父亲的遗产时,好像发现了一笔数额不小的钱。他姑父试图隐瞒这笔钱的存在,还连哄带骗地想让他放弃存款遗产继承权。好在丁雨泽也不小了,并没有被完全骗住。”

  我一时浮想联翩:一笔数额不小的钱,看来,那个若隐若现的庞大阴谋中,还存在不小的利益因素。

  “我咨询了律师,帮丁雨泽保住了那笔钱。”她说,“继承手续都是我带着丁雨泽办的,你知道那笔钱有多少么?”

  “多少?”

  她淡然地说:“将近800万,相当于丁俊文100多年的工资和奖金。”

  我心中咯噔了一下,一股无形的压力铺天而来。片刻之后,我定了定神,问道:“这笔钱跟陈曦有关?”

  “丁雨泽也很吃惊,因为他从来没听父亲提起过这笔钱。”她说,“我们查了明细,发现这些钱不是一次性到位的,而是在2008年6月和8月之间,分五次转入账户的,前两次都是300万,第三、四、五次,分别是100万和两次三十多万。汇款来源是无法查询的,我跟丁雨泽找了整整一天,连丁俊文的手机短信都看了又看,也没能发现与这些钱相关的记录——丁俊文对此好像非常谨慎。”

  我把她提到的数字一一记录下来,一边急切地请她继续。

  “我意识到,这笔钱一定跟那个计划以及M的成瘾性研究有关,但想要通过银行查明款项来源,根本就不可能。”她接着说,“不过两天以后,我就从丁雨泽那里得到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他对我说,一个女人曾半夜登门,说自己出钱向他父亲买了一件东西,他父亲却一直没把东西交给她。”

  “是陈曦?是那份研究报告?”我忍不住猜测。

  她看了我一眼,并不急于回答:“丁雨泽说,女人去得很匆忙,而且戴着口罩,在屋里摸索了十来分钟就离开了。不过,他一眼就认了出来,她是省电视台的记者陈曦——丁雨泽喜欢读书,也很喜欢陈曦的《隐痛》,写作文时,还经常借鉴其中的语句,他甚至参加过她的签售会,跟她说过话,握过手。最重要的是,丁雨泽认识到了这个女人的重要性,在她离开时,记住了她的车牌号。第二天,我找熟人查了那辆车的信息,登记人名叫贾云珊,而陈曦的丈夫——她在书中提到过——名字是贾云城。”

  “但仅凭这些,还不能确定那笔钱跟陈曦有直接关系吧?”我思索着问,“对了,通过银行,应该能查到汇款人的信息吧?”

  “我说了,想通过银行查明款项来源,根本就不可能。”她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拿到那笔钱之后,我第一时间就让丁雨泽到柜台打印了详细的入账回单。但回单上只能显示出汇款人的姓名、银行及所在地。前两次汇款,都来自一个叫李刚的人,第三次来自一个叫王伟的人,后两次,则来自一个叫王勇的人。”

  李刚、王伟和王勇,都是中国最普遍的名字。对一个普通百姓来说,想通过这种名字查到具体的人,确实可以用“根本就不可能”来描述。

  进一步想,为什么五次汇款的三个人,都是这种名字呢?当然可以解释为巧合,但也有另外一种可能:这些名字并非汇款者本人,而是一种中间渠道。其目的,正是为了掩饰汇款者的真实身份。

  从整件事的隐秘程度来看,这种可能性相当大。

  “汇款人隐藏得很深,陈曦就成了唯一能够追查的线索。那么——”我一边说,一边翻动之前的笔记,“诶,叶老师,你之前说,丁俊文在你家里接到过一个电话,那个电话……”

  “注销了,同样无从查起。”她说,“陈曦是台面上的唯一线索。”

  “那接下来,你是如何顺着这个线索继续调查的呢?”

  她继续分析说:“丁雨泽告诉我,吕晨的疑心非常重,丁俊文的所有银行卡,包括工资卡在内,都是由她保存管理的。她被带走后,那些卡自然也都由丁雨泽继承。我帮丁雨泽查了那些卡的明细,除了工资收入、生活开销以外,就是一些小数额的理财收支,全都有据可查。如果陈曦没有说谎——她确实为了购买什么而向丁俊文付过一笔钱,那么这笔钱,肯定没有打到吕晨掌握的那些卡上。”

  凭着直觉,我相信陈曦的确是付了钱的。

  她接着说:“陈曦夜访丁家时,戴着口罩,开着别人的车,而且只逗留了十几分钟,显然是不希望暴露自己的身份。尽管如此,她还是冒险去了丁家,说明那件东西对她来说非常重要。丁俊文知道这些,一定会向她要个好价钱。照此推断,那笔巨额银行卡收到的五笔汇款中,应该至少有一笔来自陈曦。”

  “陈曦买的那件东西,就是那份研究报告么?”我不禁问道。

  “除了那份神秘的研究报告,一个库管员身上,还能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呢?”她说,“从他连夜从谢博文家取走报告,就足见那份报告的价值了。问题来了,既然他收了陈曦的钱,为什么没把报告给她呢?”

  我一时有些发愣:“对啊,为什么?”

  “唯一的解释是,陈曦不是那份报告的唯一买家。”她解释说,“丁俊文死后,我每天都会在丁家待上很久,名义上是陪伴开导丁雨泽,但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寻找那份研究报告。但我翻遍了整个丁家,都没能发现那份报告的影子,连我伪造的那份都没找到。”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丁俊文把报告给了别人。”

  “给了那些付给他六百万或者七百万的人。”她说,“陈曦的《隐痛》还算畅销,但这不足以给她带来巨额的财富。我查过,《隐痛》卖了将近十万本,版税收入大概三十万。陈曦的丈夫贾云城是个警察,收入稳定但没有暴富的可能。而且,两人都生在普通家庭。两个三百万和那个一百万,不大可能来自陈曦。除非她背后还有其他人——但从她没能得到报告这一点来看,这种可能性不大。”

  我理了理思路,说:“所以你推测,同时有多人出钱买那份报告,丁俊文收了所有的钱,却只把报告给了其中一方。陈曦没有得到报告,又得知丁俊文的死讯,这才连夜冒险去了丁家寻找。”

  “但归根到底,我跟你说的这些,都还只是可能性极大的推测。”叶秋薇继续回忆,“我必须调查更多的信息,以确认自己的猜测。”

  “怎么做?”我问。

  “我匿名请了私家侦探,帮我调查了陈曦07、08两年经济上的大动作。”她说,“侦探很专业,一天就查到了我想要的信息。他告诉我,陈曦夫妇的住房是贾云城家出钱买的,婚后,夫妻俩没有任何大的金钱支出。但2008年8月,陈曦却突然卖掉了娘家陪送的一辆德系轿车,卖了二十多万。侦探从二手车寄售商那里了解到,陈曦当时似乎急需用钱。对一个家人没病没灾、又出过书的知名记者来说,这有点说不通。侦探最后告诉我,陈曦似乎是瞒着丈夫卖车的。”

  “这么说,她卖车很可能是为了给丁俊文钱。”我分析说,“卖车,说明她当时已经拿不出钱,这么说,她很可能已经付过一笔钱。”我思路逐渐清晰起来,“就是丁俊文收到的第四笔汇款,三十多万。之后,她又卖车付了第二笔钱,就是丁俊文收到的第五笔汇款,同样是三十多万。”我感到难以理解,“那份研究报告究竟有多大的魅力,能让她在收到东西之前就两次贸然打款呢?”

  叶秋薇喝了口水,顿了顿说:“一开始,我也很疑惑,但那个侦探很尽职,又告诉了我另外一些有价值的信息。”





第二十二章 来自私家侦探的秘密


  “什么信息?”我不禁往前坐了坐。

  “他说,这个陈曦,有购买新闻资源的历史和习惯。”

  我凝眉沉思。

  毕竟在纸媒行业做了多年,我对传媒界还是有些虚虚实实的了解的。我早就听过这样的传言:说在一些重大新闻的调查和采访过程中,很多媒体工作者都会从知情人那里购买重要信息或是关键性证据。付出是有回报的,一场具有影响力的新闻调查,会带来比投入高数倍甚至数十倍的经济价值。

  “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我随后问道,“你让他调查了么?”

  “很多深度的新闻资源,都是这些私家侦探提供的。”叶秋薇解释说,“他们深入某些领域调查,取得有价值的信息和证据,然后卖给媒体工作者。这一过程,早就形成了一条颇具规模的产业链。还有人建立了专门的论坛,供侦探们进行客户信息的分享与交易。我请的那位侦探说,在很多这样的论坛里,他都见过陈曦的名字。”

  我一时沉默。确实,现代社会中,人类已经是彻头彻尾的经济动物,但凡能和利益挂钩的角落里,总能找到形形色色的产业链,就像脓血中充满了形态各异的链球菌。

  我想了想说:“所以,侦探的话让你怀疑,陈曦想得到那份报告,是因为关于M成瘾性的研究存在极大的新闻价值。”

  “重点不在这里。”叶秋薇说,“重要的是,在侦探的启发下,我想到了不动声色地接触陈曦的办法。”

  我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你要假扮新闻卖家。”

  “没错。”她说,“我弄了一套专业的变声设备,又通过不同的人,在周边不同县市,买了一些未过户的手机号。做足准备后,我给陈曦打了电话,说想跟她做笔交易。她当即就表示自己没兴趣——这是自然,她的兴趣肯定都在M的研究报告上。就在她准备挂电话的瞬间,我下定决心说,M成瘾性的研究报告,你难道也没有兴趣么?”

  我想象着两人对话的情景,觉得一定很有意思:“她当时肯定吓坏了吧?”

  “没有,她可不简单。”叶秋薇微微晃动了一下,“她只沉默了一秒,就故作疑惑,说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她在试探你?”我觉察到一丝异样,“有这必要么?这未免太过谨慎了吧?”

  “正是这种过度的谨慎,让我突然明白了一些事。”叶秋薇说,“此前,她通过他人账户给丁俊文汇款、她夜访丁家时戴口罩试图掩饰身份——我一直认为这些都是理所当然,从没想过分析这种谨慎的原因。但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她极力想要得到的那份研究报告,对她而言,或许也是一种潜在的威胁。”

  我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所以,她汇款时的匿名,夜访丁家时的遮掩和匆忙,都是为了撇清自己与这些事的关系?没错,如果不是丁雨泽恰巧认出了她,恐怕直到现在,你也没办法把她和M成瘾性研究的事联系起来。”

  “是的,可以推想,她围绕这件事所做的一切,一定都是慎之又慎,极力让自己置身局外。但是,丁俊文的死乱了她的阵脚,促使她在慌乱中去了丁家。正是这极为冒险的一步,让她此前所有的谨慎功亏一篑。”

  我不禁叹了口气:“说到底,还是因为你杀了丁俊文,她才会暴露自己,虽说人算不如天算,但没有人的参与,天算也不会如此巧合。”沉思片刻,我接着说道,“不感叹这些了,叶老师,请继续吧。你通过电话和陈曦取得联系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是什么导致你对她起了杀心?”

  “嗯。”叶秋薇端坐着,眼神十足空灵,“等觉察到她谨慎背后深藏的恐惧,我就知道该如何抓住她的心。我说,陈记者,我不是在开玩笑,你也不必怀疑我的诚恳,如果真的信不过,我可以出来跟你见面。”

  “为什么这么说?”我问。

  “她害怕别人知道自己与M成瘾性研究之间的关系,所以绝对不会出来跟我见面。而我说这些话,则能最大程度地展示自己的坦诚——这是稳赚不赔的行为。同时,在与M有关的事件中,跟她打交道的人,一定都和她同样谨慎。我第一次打电话就提出见面,是一种愚蠢而冒失的行为,会让她下意识地把我当成外行,从而降低对我的警惕。”

  我看着叶秋薇,不知该说些什么。我从没想过,一句简单的话语背后,居然可以有如此复杂琐碎的考虑。

  “她的反应如何?”

  “预料之内。”叶秋薇说,“她在那边沉默了一阵,大概是在猜测我的身份,以及我是如何找上她的、她向丁俊文购买研究报告的事都有谁知道,这类的问题。为了打消她的疑虑,我继续说,陈记者,我知道你很想得到那份研究报告,那份报告我见过,并且可以想办法弄到手。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跟你做笔交易。你的事,我不会跟任何人说,那样对我也没好处。”

  “她怎么说?”

  “仍旧是试探。她说,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对你说的那些事完全没有兴趣,请你不要再继续骚扰我了。”

  我用手摩擦了两下嘴唇:“我怎么觉得,她对你不光是谨慎,还有些敌意。”

  “一语中的。”叶秋薇看着我,眼神里带着赞许,“你说得很对,她对我带有敌意,她下意识地把我当成了敌人。而这种情况,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知道自己的确存在敌人,这些敌人,可能正是她谨慎与恐惧的来源。”

  我琢磨了一下:“敌人——比如报告的其他买家?”

  “我知道这是个获取线索的好机会,如果她真的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我就必须引导她说出来。”叶秋薇说,“我当时想了很久,决定赌一赌。我说,陈记者,我知道你在怀疑我的身份,我也不想瞒你。这么说吧,你应该知道,那份报告不止你一个买家。丁俊文不光收了你的钱,还收了其他买家的钱——一笔远超你支付能力的巨款。所以,他早就把报告给了别人,你再怎么努力寻找,都是徒劳。”

  “她是什么反应呢?”

  “我不知道究竟是那句话刺激了她,总之,我话音未落,她就乱了阵脚,慌乱中说了一句:他、他真的把报告给了E厂?”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头皮有些酥麻。

  E厂,或者叫E制药公司,是本地生物化学制药领域的龙头企业,其出产的药品广销全国各省。据说,E厂有着深厚而复杂的背景,本地许多政商都牵扯其中——当然,也只是坊间的传闻罢了。

  我稍后分析说:“她既然知道竞争对手是E厂,就该明白自己胜算不大。但她为那份报告付出了太多,明知无望,却又不肯甘心。在她心中,一直燃烧着一团孱弱的希望火苗,你的话,直接浇灭了这份虚幻的希望,所以,她才会自乱阵脚。”

  “嗯。”叶秋薇说,“新的线索,意味着新的疑惑。如果她不是故意在误导我——从她自然流露的惊慌来看,这种可能性不大——那么,丁俊文收到的前三笔钱,应该都是E厂支付给他的。七百万,一个制药公司,为什么要付这么多钱,买一份化合物成瘾性的研究报告呢?”

  “无非是两种原因。”我不自觉地靠在椅背上,“要么,那份报告对E厂构成了威胁,要么,报告类似于某种秘方,对药品的研究、生产有着极大的帮助。”

  “这两种可能性最大,但未必能涵盖所有原因。”她并不同意我的判断,“因为疑点实在是太多了。比如:为什么E厂早在08年6、7月就付了款,丁俊文却直到09年2月才从谢家取走报告,交给他们?此前,为什么报告一直被藏在谢博文家?在M事件中,谢博文、丁俊文和我丈夫之间,究竟是何种关系?谢博文在我家接到的那个电话,究竟来自E厂,还是来自陈曦?”说到这儿,她松了口气,“当时,无数的疑问涌入脑海。我推测,陈曦应该知道更多的内幕,我必须趁热打铁,引导她说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我把叶秋薇提到的几个疑问一一记录下来。

  “但我必须保持谨慎。”她接着说,“陈曦毕竟是个知名记者,见过世面,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绝对不会像舒晴和吕晨那样容易对付。她会不会意识到我在引导她?她承认了自己和研究报告之间的关系,会不会因此对我产生更多戒备?这些,都是我要迅速考虑的问题。我必须做出恰当的反应,让对话继续进行。我稍加思索,说,陈记者,从一开始,你就该明白自己毫无胜算,E厂对那份报告的渴望,丝毫不比你少。”

  “她怎么说?”

  “她始终在推测我的身份。”叶秋薇说,“我故意提到E厂对报告的渴望,正是想引导她的推测。”

  我执笔思量:“E厂对报告的渴望——这句话给人的感觉,好像是你对E厂的了解很深,而且很像是E厂内部的人。”

  “我就是要让她这么想。”她嘴角滑过一丝狡黠,“如果让她相信我是E厂的人,那么关于E厂在M事件中的作用,她就不会刻意回避。”

  我不明白:“可是,E厂是她的对手和敌人,是她在这件事上谨慎和恐惧的来源,她会和敌人继续对话么……”

  “如果是敌人的叛徒呢?”叶秋薇打断我,“曹操多疑,却也相信黄盖的诈降,何况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记者呢。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敌方或对手中出现叛徒,人们的第一反应总是幸灾乐祸,而幸灾乐祸会降低心理戒备,从而容易对敌方的叛徒产生好感与信任。相反,人们对于己方出现的叛徒,则往往是毫无根据的愤怒。这也正是历史上,诈降与反间计屡试不爽的心理学原因。”

  和叶秋薇谈话有一个好处,就是总能时不时地获取新知。我期盼地看着她,对她和陈曦接下来的对话充满好奇。





第二十三章 叶秋薇的暴露


  “陈曦是什么反应?”

  “预料之中。”叶秋薇说,“她沉默两秒,用紧张的语气问,你是E厂的人?!我嗯了一声,随即让她放轻松,说,我虽然是E厂内部的人,也参与了E厂和丁俊文之间的交易,但这次通话,只代表我个人。话说到这里,陈曦也不再遮遮掩掩。她听出了我的言外之意,回道,这么说,你的个人立场,和E厂的立场并不相同了?”

  “有点意思。”我说,“她说话也像个高手。”

  “一个被我低估了的高手。”叶秋薇话中有话,“我回答说,也并非立场的不同,而是需求不同。E厂想要什么,你应该比我清楚——说完这句话,我静默片刻,期盼她主动谈及E厂购买报告的目的,但她始终没有开口。于是我接着说,至于我想要什么,也不用跟你明说了吧?”

  我琢磨着两人的对话,感觉像是在看一部谍战剧。

  叶秋薇继续讲述:“她考虑了片刻,问,你真的能弄到那份研究报告?我说,不然为什么要联系你呢?她在那边笑笑,说,可是直到现在,你一直都没有说出任何实质性的内容,甚至E厂的事,都是我先提起的,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我问她想知道什么样的实质性内容,她说,如果你真的是E厂内部的人,还参与了与丁俊文的交易,那就告诉我,E厂给丁俊文付款的详情——时间、金额、方式,以及出款账户的信息。”

  我摸摸头发:“正中你的下怀。”

  “我当时也这么认为。”说这话时,叶秋薇的声音里,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意味,“前三笔钱的汇款时间,我记得清清楚楚,于是就告诉她,第一笔钱,是6月7号转的,300万,户名是李刚。她嗯了一声,问,还有呢?我说,第二笔也是300万,转账时间是一个星期以后,也就是6月14号,户名也是李刚。她又问了一句,还有呢?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说第三笔的转账时间是6月29日,100万,户名是王伟。她再次问道,还有呢?我犹豫片刻,说没有了,就这三笔,一共700万。她顿了顿,低声念叨了一句,居然有这么多……”

  “她——”我一愣,“她不知道交易的详情?她在从你口中套取信息!?”

  “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小看了陈曦,在我引导她的同时,她也在引导我。”叶秋薇分析说,“在那次对话里,可能存在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如你所说,陈曦是因为乱了阵脚,才会下意识地提到E厂。之后,我自称是E厂的人,她就用隐蔽的激将法,引导我说出E厂给丁俊文汇款的详情,这应该也是她一直想知道的信息。如果我说了出来,她就会继续引导我说出更多她想要了解的事,如果我说不出来,也就证明我在撒谎,她就不会再和我谈下去了。”

  一个能通过暗示,从叶秋薇口中套取信息的女记者。我深吸了一口气,不禁对陈曦肃然起敬。

  叶秋薇继续分析:“第二种情况:她提到E厂的那句话,并非乱中出错,而是故意为之。其目的,正是为了引导我谈及自己的身份。从一开始,她就在不停地猜测我的身份。就E厂而言,我的身份无非有两种可能——E厂内部的人,或者是与E厂无关的人。陈曦至少要弄清楚这一点,才会继续跟我谈下去,所以她提到了E厂。她要根据我对E厂的态度,判断出我的大致身份。之后,就如同第一种情况,要么她引导我说出她想要知道的信息,要么,她戳穿我的谎言。”

  “还是第一种的可能性更大吧。”我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感叹说。“如果是第二种,那陈曦的城府未免也太深了。”感慨完毕,我接着问道,“你报出了交易的详情之后,她对你产生了信任么?你又从她口中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了么?”

  “完全没有。”叶秋薇说,“她感慨之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一直在等待,等得越久,就越觉得不安。大概二十秒之后,我决定打破沉默,可是刚要开口,她就把电话挂了。我再次把电话打过去,她再次挂断,后来我发现,她应该是把那个号码拉进黑名单了。”

  “为什么?”我一头雾水,“你准确地说出了E厂与丁俊文的交易详情,按理来说,她应该会对你产生信任啊。为什么直接不理你了?”

  “我当时也想不明白,只是隐隐觉得,自己可能犯了什么不易察觉的错误。当天晚些时候,我换了个号码,再次拨通了陈曦的号,她接了电话。我们都保持沉默,等待对方开口,半分钟后,她把电话挂了,并且把第二个号码也拉入了黑名单。”

  “接下来呢?你又联系上她了么?”

  “没有。”叶秋薇说,“但很快,我就觉察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怎么说?”

  “陈曦这边出问题之后,我一边谨慎观望,一边又把调查重点放回了丁俊文这边,希望能在丁家发现新的线索。”叶秋薇扶了扶镜框,一缕阳光照到镜片上,与她锐利的目光融为一体,“几天后的一个早上,我步行前往丁家。路上,我觉得有人在跟踪我。那是个中年男人,戴着棒球帽和红绿格子的防污口罩。为了判断他的意图,我故意带他兜了个圈子,他时隐时现,但一直没离开我太远。不过,快到丁家所在的小区时,他就突然不见了。”

  我听得有点紧张。

  “当晚,我把给陈曦打过电话的两张卡分别装入手机,想看看陈曦会不会改变主意,主动跟我联系。结果,我没看到陈曦的号码,却看到两个来电短信提醒——同一个陌生号码,当天早上七点半左右,分别给那两个号打了一次电话。我瞬间回想起来,早上七点半,正是我带着那个疑似跟踪者兜圈子的时候。”

  我眉头紧皱:“是那个跟踪者打给你的?他是陈曦派去跟踪你的?陈曦是怎么怀疑到你身上的?”

  “虽然两个号码都没过户,但同时接到同一个号码的来电,绝对不是巧合。”她说,“如果是那个跟踪者打的——这种可能性很大。那么,他显然是受了陈曦的委托,想要确定用变(合)声器和陈曦联系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我。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暴露了,至少已经受到了陈曦的怀疑。那是心理骤变以后,我第一次感受到明确的威胁。”

  我也能感受到这种威胁。

  “你决定如何应对?”

  “要先把事情弄清楚。”她说,“第二天一早,我再次步行前往丁家,并且把和陈曦联系过的两个号码,分别装入两部手机中,而且都调成了静音。离开家不久,果然又有人跟上了我。虽然他换了打扮和穿戴,甚至有意改变了步伐和跟踪方式,却改变不了习惯性动作,我一眼就看了出来,他就是前一天的跟踪者。路上,我一直在偷偷观察手机。七点三十五,第一个号码所在的手机亮了起来,正是前一天那个号码打来的。我接了电话,挡在身前,偷偷回头看跟踪者。他正躲在角落里,把电话放在耳边。我挂了电话,继续往前走。不到一分钟,第二个手机也亮了起来。我直接挂断,并迅速回头观察,那个人在不远处看了我一眼,紧接着便反向离开了。”

  “他知道自己暴露了,但与此同时,你的反应也暴露了自己。”

  “没错。“她点点头,“不过,既然陈曦专门派人跟踪、调查我,就说明她对我的怀疑已经很深。是否暴露已经不重要了。无论如何,陈曦的存在,对我而言都是一种隐患、一种莫大的威胁。”

  “所以你决定杀了她。”我叹了口气,“我还是不明白,她究竟是怎么怀疑到你的呢?”

  叶秋薇看了我一眼,继续讲述:“当天,我无心查找线索,也无心陪伴丁雨泽,不到中午就回了家。我把和陈曦接触的点滴细节都回忆了一遍,但想不到任何的明显错误。刚过中午,我的手机——我一直在用的那个号码,就收到了陈曦的短信。她说,叶教授,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不是想跟我做交易么?我建议咱们做这样一笔交易:你我都别再相互利用,守护好自己秘密的同时,也为对方的秘密守口如瓶。很公平,你说呢?”

  “她已经成了你明摆的威胁。”我把短信内容记录下来,“所以你决定让她死。”

  叶秋薇平静地说:“任何生物都是利己的,人也一样,因互有把柄而建立的关系,通常是最为脆弱的关系。人们更喜欢相互出卖,而非相互保护。”

  我合上笔记本,打开死亡资料:“资料里说,陈曦死于急性心肌梗塞。我真的很好奇,你是如何导致她发病的。”

  “刺激。”叶秋薇干脆地说,“她是被吓死的。”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背脊一阵寒意。

  叶秋薇究竟做了多可怕的事,才会把一个城府颇深的女记者吓死呢?





第二十四章 女记者的内心世界


  突如其来的一句“吓死”,瞬间勾起了我内心深处的恐惧,各种恐怖电影的经典镜头,不受控制地在我脑海中浮动穿梭。我本能地环视四周,目光所不及的每个角落里,似乎都藏着难以名状的物质与神秘力量。病房内瞬间阴森下来,连窗口斜射进来的阳光,都突然变得冷峻。

  “咳……”叶秋薇轻轻咳嗽了一声,把我从自我暗示中惊醒。

  我松了口气,挠挠脑袋,不好意思地笑笑:“大白天的,突然听你这么一说,还真的有点害怕。”随即,我定了定神,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像陈曦这么冷静沉稳的人,得多大的惊吓,才能把她吓死呢?”

  “每个人都有致命的心理弱点,只是有些人表现得比较明显,有些人则隐藏得比较深罢了。”叶秋薇解释说,“正如你所说,陈曦是个冷静沉稳的人,对付这样的人,一般的暗示很难凑效,必须找到她的致命弱点。可是,她当时已经发现了我的意图,我不可能通过直接接触她或者她的亲友对她进行深入剖析。”

  “《隐痛》。”我用近乎肯定的语气猜测说,“你是通过她的书分析她的。”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讲述:“那段时间,为了掩饰去丁家寻找线索的目的,我经常陪伴和开导丁雨泽。他很喜欢陈曦的《隐痛》,跟我交流时,还经常引用书中的内容。我也因此了解到,《隐痛》记录了陈曦的成长经历,以及成年后经历的几次重大新闻调查,是一部带有自传色彩的作品。”

  我点点头:“确实是这样。”

  “当时,陈曦还不满三十岁,却有着很多中年人都不及的沉稳。把她变成这样的,除了工作的历练外,应该还有社会身份暗示的因素。”

  “社会身份暗示?”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这样的词。

  “一个人社会身份的塑造,并非他自己的事,而是一种全社会参与的暗示行为。”她解释说,“比方说,一个天性懦弱的人参军后,会逐渐表现出勇敢和坚毅。从心理学的角度而言,这是因为全社会都认为他应当勇敢和坚毅,他自己也会逐渐产生这种想法。无形而又无处不在的暗示,会掩盖他本我的懦弱,塑造一个勇敢的自我。随着自我塑造的不断加固,勇敢会代替懦弱,成为他表现在外的性格——但这并非他真正的性格,而是社会暗示造就的身份性格。也许某一天,在某种极端情况下,他本我的懦弱会突然浮现,一个原本坚毅果敢、被众人视为依赖的人,突然就成了毫无勇气的懦夫。”她顿了顿说,“有些人则恰恰相反,平日里温吞软弱,关键时刻却能挺身而出。就像很多文学、影视作品想要表达的那样:在日常生活中,人们都活在虚幻、虚伪的自我之下,只有遇到极端情况,才会表现出本我——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人性。”

  这番话引起了我长久的沉思。

  “你说得对。”我过了一会儿才做出回应,“我们平时表现出来的性格,很大程度上也是自我的一部分。我以前从来没这么想过,但你说得很对。只有在极端情况下,人才会暴露本我,那时暴露的,恰恰是人真正的内在。”

  “所以,千万不要被表面现象蒙蔽。”她对我露出细微而神秘的笑,“而且你还要明白一点,人性并非只在极端情况下暴露,在日常生活中,被自我压抑得透不过气的人们,也会找机会展示本我的。”

  “嗯。”我瞬间就领会了她的意思,“就像前段时间的新闻:一向温文尔雅的教授潜规则女学生,人们说他人面兽心。很形象,人面,就是全社会加给他的自我性格,兽心则是人性,是真正的他。”

  “看来无需我过多解释了。”叶秋薇平静地说,“继续往下说。如果留心观察和推断,你会发现,人们展示本我的方式各不相同,有些方式为社会所不齿——比如你提到的那个教授,有些则能得到社会的认同——比如向伴侣倾诉内心。决定寻找陈曦的心理弱点后,我就开始考虑一个问题:像她这样表现出超越年龄的沉稳的人,会通过什么方式展示和释放本我呢?”

  我觉得很奇怪。听完这句话,我想到的不是陈曦,而是叶秋薇本人。像她这样能轻易洞悉他人内心、甚至自称摆脱了本我束缚的人,是否需要释放本我呢?又会通过何种方式释放本我呢?

  我一边想着,一边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微微眯起了眼睛。

  “张老师。”她也看着我说,“需要给你腾出时间来思考么?”

  “不。”我摸了摸后脑,“不好意思,有点走神,请继续吧。嗯——你认为陈曦展示自我的方式,就存在于《隐痛》这本书中?”

  “是这本书本身。”她说,“丁雨泽跟我说过,陈曦的父母早年就已离异,陈曦是跟着父亲长大的。在缺乏母爱的家庭中长大的女人,通常会相对理性,情感也会比较压抑。陈曦成年后的沉稳、冷静,可能正源于此。我还知道,陈曦的丈夫是一线警察,经常到外地办案,照此推断,无论他与陈曦的感情如何,两人掏心交流的次数都不会很多。陈曦在隐痛里说,自己平日里总是四处奔波,也没有长时间相处的女性朋友。结合这些来看,一个与丈夫、朋友都不能长期相伴、情感习惯性压抑的女人,会通过什么方式展示真正的自己呢?对单纯的情感压抑者而言,偷腥带来的不安与激情、陷害他人带来的罪恶满足感、独自一人逃离社会,都是常用的宣泄方式。但是,在知名记者、舆论卫士这些社会身份的暗示下,陈曦的自我中,一定带有十分强烈的责任感。所以我认为,她展示并释放本我的方式,一定不是伤害他人,而是伤害自己。”

  “伤害自己?”我一边写下这几个字,一边问道,“怎么说?”

  “自我伤害,一直都被认为是净化灵魂的有效方式。”她继续说,“在一些极端的宗教思想中,人们通过伤害自己的肉体,释放灵魂中的罪恶;平日里压抑的女人,通常渴望带有伤害性质的性行为;古时的高僧们为了精神的纯净,数十年坐苦禅而不弃。这些,都是追寻本我过程中的自我伤害。”她沉默片刻,又说,“而在较为温和睿智的思想中,自我伤害往往更注重于心灵,比如对听众忏悔、公开自揭伤疤、坦诚自己内心深处的罪恶欲望,等等。这种精神自我伤害的极致,就是写一本极端坦诚的自传,比如卢梭的《忏悔录》。”

  我若有所思。

  卢梭是十八世纪法国著名的思想家,在晚年写就的自传体著作《忏悔录》中,他将自己一生所做的不道德、甚至丑恶的行为,无论大小,全都详加记述,展示在公众面前。这种不顾社会形象、完全正视本我的行为,迄今都十分罕见。

  从社会的角度而言,这确实是一种自我伤害。

  但我并不明白叶秋薇举这个例子的目的。

  她看出了我的疑惑:“陈曦平日里的沉着冷静,都只是社会身份赋予她的自我性格。想要抓住她的致命弱点,就必须了解她真正的内心。她情感压抑,同时又被责任感牢牢束缚,一定会通过伤害自己来宣泄本我——对她而言,精神自我伤害的最合理方式,就是在书中展示真正的自己。”

  “但归根结底,这些都只是你的感受和推测。”

  “所以,我先看了《隐痛》的前言。”她说,“陈曦在前言里说,写这本书的最初目的,是为了公开一些重大新闻的调查过程,当时定下的书名,就是《一线新闻调查》。应约完稿后,编辑们一致认为,最好能通过一个鲜明的主题将每段故事串联起来。陈曦考虑了将近一周,有一天,她无意中翻出了自己儿时就医时的照片,由此才想到了用‘遗传病’这个主题。她患有某种遗传病,这种病虽然不会轻易导致生命危险,却会带来其他方面的不适。这种不适,如同隐隐约约的痛,困扰着她的整个成长过程,直至成年才逐渐改善。正是因为这种毕生难忘的感受,她最终决定将书名取为《隐痛》,并在前面加入了自己成长经历的部分。”

  “你对《隐痛》确实研究很深。”我说,“可是,这部分前言说明了什么呢?”

  “还不够明显么?”她微微叹息,对我略显失望,“人们做任何事,产生任何想法,都有着长时间的潜意识基础,绝不会是临时发生的。每一个细微的举动,都有深层的心理原因。陈曦说自己无意中翻出了儿时就医的照片,你以为真的就是无意么?”

  我有点明白了:“你是说,陈曦在潜意识里,早就有过在书中添加成长经历的想法——关于这一点,她自己甚至都没有察觉。翻出儿时的就医照片,正是在这种潜意识的影响下发生的,并非偶然。”

  叶秋薇点点头:“张老师,心理活动的根本动力是什么?”

  “性本能——”我一边思索一边回答,“也就是本我的展现与宣泄。你是说,陈曦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潜意识心理——”我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正是因为释放本我的需要……”

  “很好。”她看着我,像个老师看着大幅进步的学生,“为什么释放本我的需要,会促使她产生想要记录成长经历的潜意识呢?”

  “因为——因为真正的她,更多地存在于她的成长过程中。”说到这儿,我心中突然出现了一股没来由的恐惧,“写成长回忆,就是她展示和释放本我的方式!”说完这些,我总算明白,叶秋薇为什么要提到卢梭的《忏悔录》了。

  “没错。”叶秋薇眼中隐藏着剧烈的电光,“我当时就有种直觉,她的致命弱点,可能正是她想要表达的‘隐痛’。”

  我心中的恐惧愈加强烈了。





第二十五章 被掩盖的负面情绪


  我把笔记本往后翻了一页,写下“隐痛”二字,随后问道:“你从书中发现了什么?”

  她说,“读完前言我意识到,杀死陈曦的方法可能就在书中。随后,我用两个小时通读了一遍,对陈曦有了个大概的了解。她是1980年5月20号出生的,八岁时父母离异,原因是母亲有了外遇,对象是一名外地商人。陈曦说,自己当时很希望跟母亲一起生活,但母亲却放弃了她,跟随商人离开了本地。”

  当时,距陈曦离世已有三年,叶秋薇却依然记得《隐痛》的每一个细节。

  “之后,陈曦跟随父亲陈旗帜一起生活。”她接着说,“陈旗帜原本是一家国有工厂的职工,九十年代初,工厂私有化,他下了岗,父女俩的日子一度很艰难。92年,陈旗帜跟几个朋友做了半年的农副产品投机生意,赚了一笔钱。不过陈曦说,父亲是个本分老实的人,有了资本后,没有继续冒险,而是开了一家粮油店。粮油店的生意虽然稳定,但辛苦又栓人,陈曦回忆,从那时起,父亲就很少跟她有知心交流了。”

  “她的压抑正是由此而来的吧。”我说,“有些人因为理性而压抑,有些人则因为压抑而理性,她属于后者。”

  “没错。”叶秋薇继续讲述,“陈曦就在书中提到,她能理解父亲的劳累,以及随之而来的淡漠。她从小就非常同情父亲,对父亲还怀有一种深深的愧疚,认为父亲的劳累都是为了她,母亲的离开也是她的存在导致的。”

  “哦,我有点印象。”我只在07年读过一遍《隐痛》,有印象的地方并不多,“她认为父亲的不幸和辛苦,都是她造成的。”

  “不止如此——”叶秋薇说,“和同学、朋友相处出现问题时,她也总会第一时间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她在书中说,自己的这种心态,在青春期尤为严重,习惯把责任强加给自己,反倒让她失去了不少朋友,因为她们觉得她有点神经质。”

  我想了想说:“确实有点神经质,她的这种心态,已经属于神经官能症的范畴了吧?”

  “是的。”她说,“心理学意义上的神经官能症,主要表现就是为自己强加责任,认为凡事都是自己的错。这是一种常见的人格障碍,就陈曦而言,可能是母亲不负责任的离去诱发的。这本来是一种非常容易消除的心理障碍,但若放任不管,就有可能演化成精神病学意义上的神经官能症,从而对身心健康带来明显影响。”

  听到“健康状况”四个字,我心头一震:“这就是陈曦的弱点?”

  叶秋薇看着我,目光安静平缓,在这种目光的感染下,我渴望知晓真相的急躁情绪,也逐渐平缓下来。

  “还不是,但这无疑很有价值。”她稍后说道,“陈曦如此压抑,还存在明显的人格障碍,却一直没有表现出明显的精神问题,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我猜测说:“也许她天生就会自我调控?”

  “几乎每个人都存在心理问题,但大多数都不会表现出来。”叶秋薇对我的答案不置可否,“因为心理有一套完善的自我保护机制——有时候更像是自我欺骗机制。当心理出现并不严重的问题时,这一机制就会想办法自行解决:有时是掩盖,有时是疏导,有时既像疏导又像掩盖。”她看了看我,“你同意这个说法么?”

  我完全同意。虽然教科书里很少提到这些,但在我的大学时代,很多老师都有意无意地表达过相似的观点。心理会自我疏导和掩盖错误,但有时候,这两种手段很难区分清楚。

  我说:“不能更同意了。”

  她端起杯子,在嘴边转了一圈,又放回桌子,说道:“再说点你未必会同意的。我读心理学硕士的时候,因为一个观点跟导师产生过激烈争论。我认为,心理障碍未必全是坏事,有些人取得的成就,恰恰得益于其心理障碍。”

  我茫然地看着她。老实说,我真的很难立刻接受这个观点。

  “以陈曦来说。”她继续分析,“母亲的不负责任、父亲的忍气吞声以及辛苦工作,引发了她对父亲的极度同情,这种同情扩散开来,逐渐诱发了她对父亲畸形的责任感——也就是心理学意义上的神经官能症。儿时经历造就的压抑性格,使她从未想过改变心态,相反,这种心态越来越严重。她失去了朋友,却不曾失去生活的动力,责任感就是她的动力。所以,她才会在98年,以全市前十名的成绩,考入B大(国内名校)的新传系(新闻传播系)。后来,对父亲和朋友的畸形责任感,衍生出对整个社会的强烈责任感。在她内心深处,或许整个社会的丑与恶,都是她的存在导致的,所以,她才会一次又一次地不顾危险,进行同行们不愿接触的新闻调查,甚至触及一些新闻禁区。神经官能症,反倒成了她立足社会的心理因素。”

  不得不说,叶秋薇分析心理的方式有些另类,但也确实独到。

  我一时有些无言,想了半天说:“你的意思是,神经官能症对她来说,更像是心理优势,而非心理障碍?”

  “不。”她说,“心理障碍就是心理障碍,一时有益,终究有害。陈曦一直在用畸形的责任感激励自己,这与她善于压抑感情的个性是分不开的。而情感压抑者,比普通人更善于忍受痛苦,甚至享受痛苦,这样的心态怎么可能健康呢?过度的责任感,会产生出焦虑、烦躁、紧张、多疑、不自信等多种负面情绪,但这些情绪,在陈曦身上却从未有过明显的体现,为什么?是因为她的精神土壤中,从未生长过这样的情绪么?”

  “不是。”我肯定地说,“神经官能症发展下去,一定会导致焦虑的出现,而之所以没有在陈曦身上表现出来,是因为被她本能地压抑了——她习惯性地压抑了一切情感和情绪。”

  叶秋薇轻轻挪了挪双脚,并随之改变了坐姿,比之前显得更加轻松。

  “张老师。”她轻轻一笑,“你正在学习我的思维方式。”

  我一愣,迅速回味起自己刚刚说过的话,确实嗅到了些许“叶氏分析”的味道。叶秋薇喜欢通过一个人基础的性格特点,逐层深入地推测其心理活动。不知从何时起,我不仅接受了她的思维方式,甚至开始有意模仿。这也是她对我的暗示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内心深处似乎有些骄傲,但更多的还是不安。

  她看了我一会儿,用继续的讲述打破了我的沉思:“正如你所说,陈曦习惯性压抑一切情绪与情感,责任感带来的压力、焦虑、不安、自卑等等情绪,全都被习惯性地忽略,因而埋进了潜意识深处——关于这一点,陈曦自己都未必能意识到。压抑的习惯会带来意识的自我欺骗,让她误以为自己是个坚强的人,自己没有任何负面情绪的积淀。或许在成长阶段,潜意识里的负面情绪偶尔还会喷发,但成年后,社会身份进一步掩盖了潜意识深处的本我,彻底欺骗了她自己。”

  透过陈曦,我仿佛看见了人类深不见底的心理世界,觉得有些眩晕。

  “太可怕了。”我抚着额头,有点喘不过气。

  “非常可怕。”叶秋薇回应说,“发生这种自我欺骗,即便是资深的心理学者,也未必有清楚的自我认识,何况一个外行呢?更可怕的是,那些负面情绪虽然被埋进了记忆深处,但绝不会凭空消失,正相反,负面情绪比正面情绪有着更强的繁殖能力,放任不管,它就会在潜意识深处的土壤中,如真菌般疯狂蔓延。当这些情绪快要破土而出,陈曦就会产生宣泄的欲望。”

  “就是驱使她‘无意中’翻出儿时就医照片的心理动力。”我深吸了一口气,“一个看似无意的举动,其实已经在内心深处酝酿了多年。”

  “她压抑得太久了,如果不是写了一本自传,恐怕早就出问题了。”叶秋薇进一步分析道,“但是,一本有所保留的自传,只能延缓她心理问题的爆发,而无法撼动其根本。所以我知道,她潜意识深处积攒已久的负面情绪,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心理弱点。”

  我没能跟上她的思路:“可是……嗯……接下来呢?说来说去,她也只是患有潜在的精神疾病——只是情绪上的,如何利用她的负面情绪导致她心肌梗塞呢?”

  “别着急。”她摆摆手,“还没到重点呢。她潜在的心理问题,只是一个方向,并不是具体的武器和手段。想通过暗示杀她,就必须对她进行更加深入的了解。”她静静地望着我,过了一会儿问道,“还记得她的遗传病么?”

  我点点头。陈曦在《隐痛》中多次提到,自己患有某种遗传性疾病,这种疾病虽然不会轻易致命,却会带来很多不便与困扰。成长过程中,她饱受疾病的折磨,成年后,随着性格的不断沉稳,病症居然奇迹般地消失了。

  但自始至终,陈曦从未对这种遗传病进行过描述。

  “她的病——她从来没说过到底是什么病。”我说,“你凭什么认为,这一点可以利用呢?”

  “她确实没有明说,但显然很有诉说的欲望。”叶秋薇双眼微微上扬,“如果你仔细研究她的成长经历,就不难发现,她的病,是家族性肾上腺嗜铬细胞瘤。”





第二十六章 体内的细胞炸药


  “家族性,肾上腺——嗜铬——细胞瘤——”我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名词,问道,“这是什么病?”

  “一种主要存在于肾上腺髓质内的肿瘤——”叶秋薇解释说,“多数都是良性。正常的嗜铬细胞是一种腺体细胞,主要分布于肾上腺髓质和交感神经节,功能是分泌儿茶酚胺类激素,帮助交感神经系统履行促进兴奋的调控功能。”

  我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叶老师,能不能解释得通俗一点?”

  她稍加思索:“通俗地说,嗜铬细胞存在于我们的神经系统中,负责分泌肾上腺素等激素,肾上腺素你一定听说过,就属于儿茶酚胺类激素的一种。这类激素有收缩心血管、加快脏器代谢的作用。看见恋人时心跳加速,运动时浑身兴奋,遇见危险时无法控制的紧张,都是这类激素在起作用。”她停顿片刻,接着说,“而一旦嗜铬细胞形成肿瘤,就会摆脱神经系统的控制,过量地分泌儿茶酚胺类激素,导致此类激素含量增高。儿茶酚胺含量的增高,会引发血液循环系统和代谢功能的紊乱,最常见的症状,就是高血压及相关并发症,比如心悸、精神焦虑之类的。”

  这番解释还算通俗,我虽然没有全懂,但也了解了个大概。琢磨片刻后,我敬佩地看着叶秋薇,说:“想不到你还懂医学。”

  “略知一二。”她面无表情地说,“虽然我主攻材料化学,但也会经常接触生物化学的知识,自然对生理学有些了解。同时,心理学的读研过程让我明白,想要深入地研究心理,就必须掌握足够的神经学知识——至少要知道人的各种情绪是如何通过物质产生的。”

  我深深地垂下头,突然有些沮丧。

  我一直以为,自己从事犯罪心理研究多年,心理知识已经算得上丰富,甚至经常以此为傲。可听了叶秋薇这番话,我才明白自己多么肤浅。与叶秋薇比起来,我所懂得的东西可能连皮毛都算不上。

  叶秋薇瞬间就看穿了我,说:“对知识欠缺的沮丧,能轻易地转化为对知识的渴求。”

  我叹了口气,坦诚地说:“谢谢你,叶老师,如果不是你,我都意识不到自己浪费了多少光阴。哎——是该给自己充充电了。”我很快平复了情绪,继续询问道,“对不起,净在这儿感慨了。请继续吧,你是如何判断出陈曦患有这种遗传病的呢?再者,她不是说,她的病已经在成年后自行消失了么?”

  “她以为消失了,但只是一种假象。”一阵风轻轻卷入室内,叶秋薇的裙摆微微晃动,“从功能上讲,嗜铬细胞瘤属于神经系统疾病的范畴,所以其病症状况,与患者的精神状态密切相关。”

  我多少能明白她的意思:“就是说,她病情的变化,跟她压抑的性格有关。”

  “从头说起吧。”叶秋薇拉了拉飘动的裙摆,“正如之前所说,通读《隐痛》之后,我认为陈曦把自己的一切负面情绪,都隐藏在了潜意识深处。这种深藏的负面情绪是她的心理弱点,是可以利用的干扰手段,就像导火索。但光有导火索是不够的,我必须在她身上找到炸药——能把她炸得粉身碎骨的炸药。”

  “很有意思的比喻。”我发挥出作为编辑应有的总结能力,“暗示杀人就像通过导火索引爆炸药。第一次的车祸里,舒晴的心理阴影是导火索,驾车行驶在高速路上就是炸药。吕晨杀人的事件中,吕晨的偏执症状是导火索,与丁俊文共处一室就是炸药。导火索是心理因素,而炸药是现实因素,二者结合,才能制造出爆炸效果——即通过心理干预现实。”

  叶秋薇盯了我一眼,流露出些许惊异,随后继续分析:“如你所说,我已经发现了杀死陈曦的心理因素,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寻找可以利用的现实因素。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陈曦的病。之后,我把《隐痛》中关于遗传病的内容全都抄录下来,一直分析到晚上。”

  “请说说分析过程。”

  “陈曦第一次发病,是因为母亲的离开。”叶秋薇说,“88年年底,她的父母办理了离婚手续。89年年初,还未出正月,她的母亲就回家取了东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当时,她看着母亲远去的背影,突然觉得浑身发热,头脑昏沉,随后便晕了过去。医生没能检查出她的症结所在,最后只做出了表面结论,说是血压突然升高引起的昏厥。”

  我努力回想了一下,《隐痛》里好像确实是这么说的。

  “但自此之后,这种昏厥就开始一再出现。”叶秋薇似乎也稍稍回想了一下,“第二次,是她在父亲的车间里玩的时候:工厂家属院的孩子们喜欢结伴到车间里嬉闹,陈曦也经常去,但那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她玩着玩着就昏了过去。第三次是学校开运动会的时候,陈曦本来跟同学玩得好好的,瞬间就晕了过去。接着,是第四次,第五次——昏厥愈加频繁,终于引起了陈旗帜的重视。他带陈曦到市一院做了详细检查,检查结果却显示陈曦的身体一切正常。不过,医生在询问家族病史的时候,得知陈旗帜青少年时期血压长期偏高,而他的母亲,陈曦的奶奶,在世时也经常因为血压突然增高而导致昏厥,至死都没能查出病因。”

  我认真地听着,感觉自己像个医学院的大一新生。

  叶秋薇接着说:“据此,医生认为陈曦的昏厥可能来自遗传,但具体的病因仍无法查明。之后,陈曦的昏厥仍时有发生,这让她成为很多同学的笑柄。直到93年,陈旗帜再次带她到市一院进行检查,总算查明了病因。不过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这种病还无法治愈。此后,陈曦又忍受了几年的折磨。奇怪的是,从大学开始,她的病症好像一下子就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点点头:“那么,你是如何推断出,她患的是——肾上腺嗜铬细胞瘤的呢?”

  “遗传性的高血压类疾病种类很多,多数跟激素失调有关,像胰岛素抵抗、2型糖尿病、假性醛固酮增多症,等等。”叶秋薇列了几种病症名称,见我一连迷惑,便打住分析说,“但我列举的这些病,要么多发生于中老年人群,要么就是具有血压持续偏高的特征,这两点,陈曦都不具备。同时,陈曦的病情有个特殊之处:她第一次发病,是母亲的漠然离去直接导致的,和精神上的刺激脱不了干系。根据这一点,我怀疑她的病症和神经系统有关。而与神经系统联系最为紧密的激素细胞,就是嗜铬细胞。同时,我还注意到了两个日期:陈旗帜第一次带陈曦到医院检查,是91年的阳历4月,当时没能查出陈曦的病因。第二次,则是93的夏天,这一次,医生很轻易地就发现了陈曦的病因。两次检查都是在市一院,或许医生也是相同的,为什么结果却迥然不同呢?”

  “技术。”我不假思索地说,“肯定是因为技术的发展。”

  “嗯。”叶秋薇说,“91年到93年,市一院究竟发生了哪些技术革新呢?我通过朋友联系上市一院的一位老医生,以写论文为借口,问了她这个问题。她想了很久,说那两年,市一院并没有引进太多新技术,唯一的重大改变,可能就是93年春天,从国外引进了一套二手CT设备。”

  “CT?”

  “这一点很重要。”她耐心解释说,“我开始在CT技术和陈曦病情的检查之间寻找联系,这种联系实在是太明显了。在CT技术应用之前,对人体内部的无创检查手段主要是B超。B超的缺陷在于,声波的可控性与稳定性较差,成像不够清晰,因而无法探明体内的微小病变。CT在成像准度和精度上都有了质的飞跃,能够检查出十分细微的病变。据此我推断,陈曦的病症,一定是只有CT才能查明的细微病变。”

  “然后呢?”我急切地问。

  “然后,陈曦平时一切正常,只是偶尔发生突发性的高血压和昏厥,说明体内的器质性病变并不十分严重。当肾上腺嗜铬细胞瘤较小时,就会出现类似的病征。而体积较小的肾上腺嗜铬细胞瘤,恰恰是CT能检测到,而B超无法发现的。”

  我沉思片刻,简要记录,说:“请继续。”

  “虽然这只是我的推测,但与陈曦的情况非常契合。顺着这个思路,我又有了更多的发现。陈曦说,遗传病困扰了她多年,却在她进入大学后自行消失了。疾病的自愈肯定是有原因的,联想到她第一次发病,我突然明白了:病症的突然消失,应该和当年的突然出现一样,都是心理因素导致的。”

  “心理因素?”

  “就是她逐渐形成的沉稳性格。”叶秋薇说,“不必细想,先跟我梳理一下陈曦的成长过程吧:儿时母亲离去,诱发神经官能症,引发焦虑、紧张、不自信等负面情绪,同时,偶尔因突发性血压升高昏厥。母爱的缺失,父亲的忙碌,使她逐渐学会了压抑情感——包括正面的与负面的。到了大学,压抑、沉稳的性格形成,焦虑、紧张等情绪被深埋心底,遗传性高血压病症也突然消失,再无病发。张老师——”叶秋薇看着我问,“你从中发现了什么?”

  我把她梳理的语言记录下来,沉思片刻,感觉视野一片开阔:“我明白了:她成长过程中的昏厥,和不时喷发的负面情绪有关!而到了大学,在陌生环境的暗示下,她彻底隐藏了真实的自己,将负面情绪完全掩盖,而这,正是病症彻底消失的原因!”

  说完这些,我头皮和后背都是一阵发麻。我第一次发现,人的心理,居然会对生理产生如此深刻的影响。我对人类精神世界的认识,第一次产生了明显的动摇。

  叶秋薇端起杯子湿润嘴唇,扭头看了一眼窗外,又回过头,缓缓说道:“说说更深层的原因吧:遇到激动或紧张的情境时,大脑会通过神经系统向嗜铬细胞发出信号,命令其释放儿茶酚胺类激素,使人体产生兴奋或紧张的感受。而陈曦对负面情绪的深埋,使得大脑几乎不会发出这样的信号,长此以往,连肿瘤化的嗜铬细胞都受到影响,停止了儿茶酚胺的过度分泌。但,就如同她深藏的负面情绪一样,这些肿瘤细胞从未彻底消失,而是在悄悄积攒力量,等待一次突然的爆发。我所要做的,就是引爆陈曦的负面情绪,从而引爆她体内的细胞炸药,让她从内部杀死自己。”

  我放下笔,双手捂脸,心中像压了块石头。

  “接下来呢?”许久,我叹了口气问,“导火索和炸药都找到了,怎么引爆?”

  “是啊,怎么引爆?”她反问了一句,随后平静地说,“杀陈曦这样内敛的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分析至此,还差最后一步,就是找到点燃导火索的方法。”

  我看着她。

  “张老师。”她问我,“负面情绪的根源是什么。”

  这个问题难不倒我。

  “恐惧。”我肯定地说,“一切负面情绪的根源,都是恐惧。”

  “嗯。”她点点头,坐直了身子,“那么接下来,就听我说说最后一步,陈曦的恐惧——她内心深处、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恐惧。”

  炎热的7月里,我身上浸满冷汗。





第二十七章 潜意识深处的恐惧


  我写下“恐惧”二字,暗自揣度: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恐惧,究竟是怎样的恐惧呢?

  “每个人心中都长期存在形式各异的恐惧,有些心理学家甚至认为,恐惧才是心理活动的根本动力。”叶秋薇说,“但正如你所说,恐惧是一切负面情绪的根源,而彰显正面情绪、阴藏负面情绪,正是人类无法改变的本能。”

  听到这里,我突然联想到传统文化。就心理来说,正面情绪为阳,负面情绪为阴。《黄帝内经》里说“阳表阴敛”,人类将积极情绪表露在外,而把消极情绪藏于内心,正是这个道理。

  “有点像阴阳的关系。”我忍不住说了一句。

  “嗯。”叶秋薇不做评述,而是继续她的分析,“本能使人类不愿直面内心的恐惧,这一点放大到整个社会,就成了对恐惧的遗传性避讳。比如在生活中,人们可能会说‘这次考试考了第一,我很高兴’,会说‘能嫁给你,我真的很幸福’,但绝对不会说‘我看见了一条虫子,它让我觉得很恐惧’,人们一般会说‘我看见了一条虫子,它让我觉得恶心、觉得厌恶、觉得心烦’。”

  “但其实,这些都只是本能的借口。”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恶心、厌恶、心烦,都只是在掩饰恐惧罢了。”

  她点点头:“所以说,尽管‘恐惧’一词十分常用,但大多数人都意识不到自己的恐惧,他们认为自己无所畏惧,所以会用其他负面情绪来掩饰恐惧。他们失望、伤心、愤怒、紧张,都只是为恐惧找借口而已,正因此,心理学者们才认为,恐惧是一切负面情绪的根源。其实说得直白点,人只有一种负面情绪,就是恐惧。”

  她的话很有说服力,我一边思索,一边请她继续。

  “明白了这些,你就能理解我对陈曦接下来的分析了。”她说,“通过之前的分析,你应该已经明白她的心理状态:外表沉着、冷静、城府,潜意识里却深埋着种种负面情绪。要引爆这些负面情绪,就必须从根源入手,找到她的恐惧来源。”

  “怎么做呢?”

  “如之前所说,她写成长经历,正是为了宣泄负面情绪——也即恐惧。尽管她并没意识到这一点,但你知道,潜意识会通过一些非语言行为表达出来,其中就包括写作。写作不是一种完全受意识掌控的行为,而是潜意识的一种有效表达方式,所以很多时候,作家发现自己的作品与想象中的并不一致,但这样的作品,才是他真正的作品。”

  我感同身受。

  在杂志社工作,写作是我的主要任务之一。每一次,我都会先列好提纲,设计好架构,但写着写着,却总会不知不觉地加入新的东西,甚至表达一些违背初衷的思想。那是一种奇妙的体验,好像文章并非我一人写就,而是与他人共同完成。以前,我从没思考过这种现象的原因,听了叶秋薇的话我才明白,这正是潜意识对意识的修改与抗争。

  “我明白了。”因为这种感受,我迅速理解了叶秋薇的分析,“请继续吧,说说你的发现,你是怎么在书中寻找她的恐惧根源的?”

  “昏厥。”叶秋薇说,“她的每一次血压突升和昏厥,都是负面情绪的喷发导致的。而负面情绪突然喷发,肯定与现实中的某种事物有关。这种事物就像一种暗示,会在不知不觉中触及她内心深处的恐惧,从而引起负面情绪的震动。”

  我舔了舔嘴唇,说:“这种事物,或者某一类事物,就是她恐惧的根源所在。”

  “是的。”叶秋薇轻轻呼出一口气,抬手拨了拨鬓发,“想要找到这种事物,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这种事物可能很小,小到陈曦自己都无法察觉。如果她真的在书中有所表达,也需要极为细心的研读和联想,才能有所发现。当晚,为了加深理解,我把与病发有关片段,全都重新抄录了一遍,并一字一句地做了批注。直到深夜,我终于发现了一些有价值的细节。”

  “什么细节?”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陈曦第一次发病,是母亲离开的那天,那件事,陈曦在《隐痛》中是这样叙述的,‘那是89年的正月二十前后,天非常冷,阳光却很明媚。我时不时能听到远处的鞭炮声,现在想来,那声音就像坚硬的石块砸到墙上。她(指母亲)拖着两个行李箱站在我面前,我茫然地抱着她的腿,心中有种奇妙的感觉,好像我正在经历一场不会醒来的梦。不远处,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男人高喊着她的名字,她回头应着,拉着箱子就要走。我死死拽着她,手指几乎要嵌进她大腿的肉里。她不耐烦地哎了一声,稍一用力,将我甩开。父亲在后面扶住我,我很茫然,眼中只有她远去的背影,耳边只有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我觉得浑身发热,热得昏沉。’”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叶秋薇,觉得她就像一台有血有肉的复读机:“你——你还记得?我是说,你居然能背下来?”

  “骤变之后,我就有了自己都难以理解的记忆力。”她淡然地说,“可能遗忘也是一种感性吧。”

  我轻轻叹了口气,点点头问:“那么,你从这段描述中发现了什么?”

  “单凭这一段,很难有什么发现。”她的语气十分耐心,“必须结合其他片段,寻找这些片段中的共同细节。关于第二次发病,陈曦是这么描述的,‘那是个生产乙炔气的车间,院里的孩子几乎每天都会进去探险。高大的钢瓶、导管中间的气阀和仪表、蓄水槽里时不时传出的诡异声响,都是儿时最神秘的梦。但母亲离开后,我有两个月没去过那儿了。一个周日,我重出江湖,跟小伙伴们闯进车间,几个大人在后面追,我们在前面跑,大人们不停地笑骂,你们这些小不点,长大了都来车间里干活吧。但这个梦想很快就破灭了,因为工厂两年之后就经历了破产改制。’”

  “‘我们照例钻进车间最深处,那里总是有一台发电机,那个铁皮先生也总是不知疲倦地发出轰鸣。大人们追上了我们,拉着我们离开车间。不知为何,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心跳加速,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还没走到门口,我就双腿一软,昏了过去。’”

  我把一些细节记录下来。

  “第三次是运动会。”叶秋薇接着说,“是这么描述的,‘我们一起为班里最可爱的男生加油,他参加的是100米短跑。裁判举起发令枪指向天空,我盯着那把黑漆漆的家伙,嗓子突然很不舒服。枪声响起,我们扯破嗓子加油,我们的王子一直遥遥领先,就在他即将抵达终点时,我的双耳却突然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漆黑。’第四次是在家里,陈曦说,那是一个早上,父亲正在热油,给她炸最喜欢吃的油条,油还没热她就昏了过去。后面的我就不跟你一一复述了,第五次是在学校的开学典礼上,第六次是放学经过一个建筑工地,第七次是一个雷雨的夜晚。《隐痛》中详细记录的,一共就这七次,张老师——”叶秋薇问,“就我复述的前四次而言,你发现那些环境中的共同点了么?”

  我想了片刻,一时理不出头绪。

  “声音。”她解释说,“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两次声音描写。第一次昏厥那段,是‘时不时能听到远处的鞭炮声,现在想来,那声音就像坚硬的石块砸到墙上’。第三次昏厥时,有个描述是‘枪声响起’,我当时突然想到,发令枪的枪声,和鞭炮声似乎很像,这会是陈曦恐惧的来源么?”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觉得有点意思。

  “然后,我开始寻找其他的声音描写。”叶秋薇继续解释,“第二次昏厥时,她提到了发电机的轰鸣,但机器的轰鸣,似乎和枪声、鞭炮声相去甚远。我又研读了第四次昏厥,陈曦说,父亲当时正在热油。为了体会她当时的感受,我放下书,到厨房热了一锅油,远远站着,但始终没什么发现。后来,我关了火,洗了洗手,正要离开,脑海中却灵光一闪。我把手上的水甩到锅里,锅内瞬间响起了噼噼啪啪的声响——”

  “就像鞭炮一样!”我激动得差点站起来,“这——”

  叶秋薇示意我淡定,接着说道:“当时我就意识到,陈曦的昏厥可能和类似的声音有关。第五次昏厥是在开学典礼上,领导发言后,一定是掌声如雷。第六次昏厥是在一个建筑工地旁,工地里什么样的声音都可能出现。第七次是一个雷雨夜,清脆的雷声,或许能起到和鞭炮声类似的作用。”

  “类似鞭炮的声音,就是那些环境中共通的地方。”我想了想说,“可是第二次呢?如果陈曦第二次昏厥时,周围没有类似的声音,就算其他六次都有,这样的推测恐怕也是不能成立……”

  “所以我必须去求证。”她打断我说,“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陈旗帜当年工作的地方。那是个很大的厂区,四分之三的面积已经荒废,剩下的一角,已经成了一家汽车租赁公司的地盘。我赶到租赁公司,问起厂区曾经的情况。工作人员让我去问看门的老大爷,说他以前就是厂里的职工。我跟老大爷闲聊了一会儿,就说起来意,我说,89、90年那会儿,我有个要好的朋友就住在厂家属院里。老大爷问我是谁,我说陈曦,老大爷眼眶有些湿润,说当年啊,孩子们总去车间里。我说我还去过呢,老大爷盯着我仔细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说,哦,你就是那个小姑娘啊,我想起你来了!”

  对于年代久远的事,很多人会在暗示下产生记忆错觉,这是一种潜意识对意识的欺骗行为,这位老大爷声称见过叶秋薇,正是这个道理。

  “然后呢?”我问。

  “然后就容易多了。”叶秋薇说,“我们都感慨了一会儿,我说自己正在写一部跟童年有关的小说,有个场景就是描写在车间玩耍的经历的,为了真实性,这才来回味和调查。老大爷问有什么能帮忙的地方,我就问,当年乙炔气的生产车间里,都有什么声音呢?他回忆了一会儿,列举了很多种声音,其中就提到一种清脆的噼啪声,说是一种验证气体纯度的装置发出的。为了进一步确认,我在附近的沙地里找了一块很硬的石头,用力地砸到墙上,发出类似于鞭炮的声响。老大爷一听就说,就是这种声音!姑娘,这么多年了你都没忘啊?”

  我本想记录点什么,手却抖个不停。陈曦内心深处的恐惧,正随着叶秋薇的讲述,缓缓浮现。





第二十八章 致命惊吓


  “请继续。”我定了定神说道。

  “我进一步确定了自己的推测。”叶秋薇说,“回到家,我马上拿出《隐痛》,一字一句地读了第三遍,发现了更多证据:每次农历新年,陈曦都是和丈夫一起在国外度过的,她说她不喜欢国内的过年环境。陈曦还说,自己每逢雷雨天,就会关好门窗,戴着耳机听音乐,说那种感觉让她觉得非常舒服。她从不参加朋友的婚礼,说不喜欢催泪的场面。而在自己的婚礼上,她曾一度极为不适,感到眩晕,她把这归咎于父亲的眼泪。前些年,市锅炉厂发生爆炸事故,如此重要的新闻,她却主动把报道让给了台里的同事,还解释说,自己一想到在爆炸中死伤的人,心就隐隐作用。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了,不喜欢国内过年环境、喜欢雷雨天听音乐的感觉、不喜欢催泪的场面、因父亲的眼泪儿难过、因死伤者而心痛……这些,都是她在自我暗示下产生的虚假感受,是她对恐惧的本能回避和借口,就像她无意地掩盖自己的负面情绪一样。”

  那一刻,我脑海中出现了一个画面,陈曦裹着严严实实的衣服,叶秋薇的眼睛却能发出X光,瞬间就看穿了她剧烈跳动的心脏。

  “总结一下吧。”不等我想象完毕,叶秋薇就继续说道,“陈曦最脆弱和敏感的地方——她的恐惧来源,就是母亲当年的离去,而母亲离去时不绝于耳的鞭炮声,就机缘巧合地成了这种恐惧的象征。此后,每当有类似的声音出现,潜意识就会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在心底掀起波澜。成年后,刻意的压抑和沉稳,加强了她对类似声音的抵御能力,但较为强烈的声音出现时,她还是会本能地产生逃避和抗拒的本能。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出国过年、雷雨天听音乐、不参加婚礼、放弃爆炸事故的采访。人类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人们总以为自己足够了解自己,却很少意识到,他(她)可能连自己真正害怕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心绪万分复杂,本已不打算再说什么,但为了此次谈话有个圆满的结尾,还是定了定神,问:“你后来对她做了什么?”

  “你没心听,我就说得简单点。”叶秋薇平静地说,“首先,我通过网络了解了她的作息规律,之后是选购鞭炮。我买了十几种鞭炮一一试爆,用了很长时间才选出最合适的一种。那种鞭炮响亮又清脆,穿透力很强,也最像‘坚硬的石头砸到墙上’的声音。准备就绪,接下来就是等待时机。09年5月17号,陈曦的丈夫去了外地办案,我一直等待的机会来了。那晚,在她卧室灯灭的第五分钟,我在她家楼下点燃了1000响的鞭炮,但第二天,并没有传出她的死讯。所以第二晚,我再次到她家楼下点燃了鞭炮,这次把时间延后了五分钟——她离睡眠状态越近,抵抗意识就越弱,潜意识里的东西就越容易爆发。”

  我的心砰砰直跳。

  “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意识逐渐蛰伏,潜意识则缓缓苏醒,并且尚未产生自我保护的能力。这类似于心理治疗中的催眠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潜意识非常容易接受暗示,哪怕是十分直接的暗示。突如其来的鞭炮声,会给陈曦的潜意识带来强烈刺激,瞬间唤醒她内心深处的恐惧。突如其来的恐惧则会刺激大脑,为了回应恐惧,大脑会通过交感神经系统,激活体内的嗜铬细胞——包括已经肿瘤化的那些,突然向体内分泌大量的儿茶酚胺类激素。过量的肾上腺素,则会引发心血管的极速收缩,使心跳突然加快到难以想象的速度,带来室性心动过快引起的一系列并发症,而急性心肌梗塞,就是最为常见的一种。”

  我深吸了一口气,翻开死亡资料的第三页。纸上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在发出无声的呐喊。

  陈曦,女,生于1980年5月,生前为省电视台综合频道记者,2009年5月18日夜,于家中死于急性心肌梗塞。医学及解剖学检验表明,其临死前,血液循环系统中儿茶酚胺含量剧增,应为导致心肌梗塞的直接原因。

  那一刻,叶秋薇在我心中,就是不折不扣的恶魔。即便低下头,用余光看见她的裙角,我也能瞬间感觉到刻骨铭心的恶心与恐惧。

  极度的不安中,我把死亡资料翻到第四页,盯着第四个死者的名字出神。

  王伟。

  “王伟……”我不禁念叨起这个名字。

  丁俊文收到的第三笔大额汇款,汇款人就叫王伟,他和这个死者,会是同一个人么?如果是,叶秋薇是如何找到他的?他和E厂之间又有着怎样的关系?

  无尽的疑惑涌上心头,我极不情愿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恶魔叶秋薇:“这个王伟是?”

  “张老师。”她却不再回答,而是声如止水地说,“下次见面再谈。”说着,她起身走到窗边,按下窗口的一个按钮,“吴院长,张老师不舒服,进来接他吧。”

  话音落了不到五秒,老吴便推开门,带着保安冲了进来,紧张地叫了我一声。

  “老张?!”

  我应了一句,随后站起身,表示自己没事。听着老吴的声音,我感觉突然回到了现实,方才盘踞于心的复杂情绪也顿时烟消云散。我回头看叶秋薇,她背对着我,拿着一个红黄相间的苹果轻轻摩挲。我茫然地走到门边,突然停下脚步,回头说道:“叶老师,谢谢你,我明天再来拜访。”

  她咬了一口苹果,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为了确定我安然无恙,老吴又找来两名医生,对我进行了一系列心理测试,许久之后,才不情不愿地放我离开。

  那天的谈话结束后,我对陈曦产生了一种极为深厚的感情,好像她生前是我的一位至交好友。我很快就明白,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我在叶秋薇的引导下对她有了十分深入的了解。有这种了解的人,除了叶秋薇和我,恐怕也不会有第三个了。

  尽管知道了原因,我还是无法摆脱对陈曦的同情与怀念。我给市内的几个墓园打了电话,查到了陈曦入土的地方,又在路上买了一束花,开车向北郊驶去。

  在一个路口等待红灯时,我翻开死亡资料。关于第四名死者王伟,资料里是这么说的:

  王伟,男,出生于1971年10月13日。曾为市教育局工作人员,1999年因严重违纪遭到开除,撤销编制,同年与妻子离婚,此后一直独居。2009年6月25日上午,王伟被发现死于家中,死因为机械性窒息。

  资料里还特意提到了死亡现场:王伟的尸体是在浴缸里被发现的,死亡时间为2009年6月24日午夜左右。尸体被发现时,浴缸的水龙头还一直在往外出水。尸体全身赤裸,双脚脚踝、左侧手臂、颈部、口部,均被高强度胶带固定于浴缸底部,右手手腕则被细钢丝制造的上手结牢牢捆绑,钢丝另一端固定在高处的热水器上。现场没有留下任何来自他人的发丝、皮肤碎屑、脚印或指纹,监控也显示,案发前的四十八小时内,王伟的住所没有其他人员出入。警方因此认定,其死亡系精心准备的自杀。

  另外,浴缸旁的地面上,放着一只约200毫升的玻璃瓶,浴室地面和浴缸里的水中,都检测到了一定浓度的甲醛。

  我反复阅读资料,想象着王伟自杀时的情景——他脱光了衣服,用细钢丝打好上手结,之后用胶带把自己牢牢固定在浴缸里,接着用右手打开水龙头,又向水中加入了高浓度的甲醛溶液——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暂且不管——做完这些,他把右手伸进上手结的圆环中,手腕坚定而缓慢地向下移动,细钢丝越收越紧,最终把他的手臂牢牢固定,就像绳索陷阱把猎物的身体越缠越紧。

  做完这些,王伟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而且凭着直觉,我认为他并不曾后悔——用上手结捆绑右手的精心设计、用胶带封住口部以免发出喊叫、浑身赤裸的死亡方式,都说明他为自杀做足了准备,而充足的准备,则往往代表了不可动摇的决心。

  是什么让他对自杀如此坚定?

  想到这里,我看着挡风玻璃上的光影,突然一阵恍惚,仿佛看见了叶秋薇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她到底做了什么,能让一个中年男人义无反顾地赴死呢?他又是如何盯上王伟的呢?她通过王伟调查到了什么?这个王伟,会和E厂有关么?

  伴随着一路不得要领的思索,我在上午十点赶到了北郊的M山墓园。得知我的来意后,一位身材高大的工作人员亲自把我带到了陈曦的墓前。我对着墓碑鞠了个躬,把花轻轻放下,想着陈曦死亡的真相,忍不住叹了口气。

  “同事?朋友?还是读者?”带我前去的工作人员低声问道。

  “读者。”我说,随后又改了口,“也算同事吧——至少是同行,我在采访过程中遇到过她,后来还读了她的书。”说完,我看了那人一眼,“你也知道她?”

  他递给我一根烟,我表示不会。他嗯了一声,给自己点上一根,抽了一口,缓缓说道:“没人比我更了解她了。”

  我这才注意到这位工作人员的长相:魁梧的身材,坚毅的双眼,还有满身挥之不去的沧桑与悲凉。我一愣,突然明白了什么,犹豫着问道:“你……你是……”

  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烟,轻抚着墓碑上沿,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她是我的女人。”





第二十九章 贾云城的秘密


  我对着墓碑沉默良久,沉重地说:“你就是贾警官。”

  “早就不是了。”他再次狠抽了一口,却没吐出多少烟,“我现在在这儿守墓。”

  我没话找话地问:“你来这儿几年了?”

  “三年多。”他的语气平静而坚定,“她一走我就过来了。”

  我点点头,随即叹了口气,想起叶秋薇对陈曦做的事,心中五味杂陈。贾云城迅速抽完了一根烟,又点上另一根,时不时地斜眼看我,嘴唇微微颤动,像是有话要说。

  我本能地开始分析他的心理:陈曦生前虽然小有名气,但到底已经过世三年,前来看她的人估计早已不多。贾云城默默守着亡妻,又是个刑警出身的深沉男人,平日里一定积郁了不少情绪,内心深处,也一定暗藏着倾诉的欲望吧。

  心事多数与脆弱相关,而贾云城给人的印象,却是深沉和坚毅。因此对他来说,有些心里话,在熟悉的人面前反倒难于启齿。我这个突如其来的陌生拜访者,则是最为合适的倾诉对象。

  想到这里,我便接着他刚才的话说:“转眼都三年了啊。”

  “是啊,三年了。”他咳嗽了一声,“感觉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说着,他背过身,狠狠地咳了几声,咳嗽声有些浑浊。

  “你抽得挺厉害。”我看着第二根即将燃尽的烟,不无担心地说。

  他迅速抽完了第二根,又点上第三根,抽了一口,苦笑道:“我巴不得自己早点抽死呢。”

  我礼节性地劝慰道:“逝者已逝,还是节哀吧,你应该为了她更好地活着啊。”

  “是我害了她。”他的音调突然升高,似乎说出了压抑已久的话,“是我害了她啊。”

  “先造死,后造生。”我说,“这都是命,不瞒你说,我父亲就是因为心梗去世的。这病就是太急,一眨眼就过去了,怪得了谁呢?只能怪老天爷。”

  “你不知道。”他蹲下身,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墓碑,重重地叹了口气,“她提前有预感的,我却没当回事。”他深吸了一口气,“是我害了她。”

  “预感?”

  他抚摸着墓碑,回忆说:“我去外地跟案子的第一晚,她就给我打过电话,说自己心里难受。我当时正在盯人,应付几句就把电话挂了,让她放宽心早点睡。第二天白天,她又给我打了电话,说自己心里憋得难受,想让我回去陪她。当时,案子的进展不太顺利,我说话就有点不好听,她听了我的语气,没再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她对我一直都这么包容。”说到这里,贾云城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会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听她说话。”说完,他看了我一眼,坚毅的目光中,居然透出几分惊恐。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医生说,她的病可能是心理压力过大造成的。我以前总是到处跑,以保护社会为己任,到头来,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如果我能多陪陪她,至少在最后两天回去陪陪她,听她说说心事,她也许就不会走了,可人生没有回旋的余地。”他站起身,手始终没有离开墓碑,“人就是这么贱,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哎——”他又是一阵悠长的叹息。

  当时,我想通了一个道理,陈曦的死,其实并非叶秋薇一人造成的:母亲离去带来的阴影,父亲辛劳、忙碌带给女儿的压抑与畸形责任感,还有丈夫的冷漠,都是杀死陈曦的帮凶。而陈曦三位至亲与叶秋薇的所作所为,又有着同样复杂深邃的心理和社会原因。从这个角度来看,杀死陈曦的,正是暗藏于人类社会中的汹涌力量,或者说,就是这个社会本身。

  我胡乱想着这些,对叶秋薇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贾云城则收住了话匣子,对刑警出身、又转职守墓的深沉男人来说,方才的倾诉或许已经足够。他很快抽完了第三根烟,又点上第四根,大概也是没话找话,问我:“怎么想起今天过来了?”

  “哦。”我应了一声,想了想说,“这两天又读了一遍《隐痛》,感触挺多的。出事之后,我还一次都没来过,也该来拜祭一下了。”我伸出手,“还没自我介绍,我叫张一新,是《普法月刊》的编辑。”

  他跟我握了握手,我发现他手心里满是冷汗。

  “我读过你们的杂志,那时候队里一直都在订的,幸会。”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语气有些迟疑,“那——”

  “哦。”我明白他的意思,“你有事就先忙吧,我站一会儿就走了。”

  他看着我,轻轻吸了一口气,嘴张到一半又迅速闭合。他低下头,脚在地上摩擦了几步,又抬起头,舔舔嘴唇,语气有些怪怪的:“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有事随时找我,我就在那儿——”说着,他指了指东南角的一个平房。

  我独自站在陈曦的墓前,脑海中却全是关于贾云城的细节:他目光始终悲凉而坚毅,说到陈曦的死,却流露出少见的惊恐,这惊恐因何而来?他拼命抽烟,究竟是因为烟瘾,还是为了掩盖内心的不安?一个健硕的男人,为什么手心会在夏天冒冷汗?临走时,他怪异的语气和欲言又止的样子,又说明了什么?

  直觉告诉我,贾云城并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完——或者这么说,他之前向我倾诉的,并非真正的心事。

  后来我才明白,从那时起,我就跟叶秋薇越来越像了。老吴说得没错,叶秋薇拥有我难以想象的精神力量,那种精神力量无法触摸,甚至无法感受,却能不知不觉中对我造成不可抗拒的影响。

  当时,我把花摆正,对着墓碑鞠了一躬,便径直走进了墓园东南角的值班室。贾云城和我对视一眼,我们似乎都明白了彼此的心思。他请我坐下,给我倒了杯水,自己又点上一支烟,默默抽着,似乎在等我开口。

  我决定先进行试探:“贾警官,你心事很重。”

  他继续沉默。

  “是关于陈记者去世的事吧?”我进一步说道,“关于这件事,你有什么疑问么?”

  他凝固了一秒,把烟放下,用力地搓揉额头,有些语无伦次:“其实,我,我也不知道——说不清楚,就是觉得,怎么说呢?”

  “你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发现?”我试图对他进行引导。

  他再次凝固了一秒,眼白突然染上了些许红色:“张编辑,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刚才一见面,我知道你不光是来拜祭陈曦的,你也是带着心事来的。我当了好几年刑警,一眼就看得出来。你和陈曦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不能让他知道叶秋薇的事,所以就编了个谎话,叹了口气说:“我知道瞒不过你。我和陈记者是08年上半年认识的。当时,我们在进行同一个新闻资源的调查。那次调查触及了某些禁区,所以我就中途放弃了。但我知道,陈记者一直没有放弃。据我所知,出事前那些天,她还在进行相关的调查。”

  “是什么调查么?”他盯着我问。

  为了取得他的信任,我坦诚地说:“一种化合物成瘾性的调查,还涉及到了E厂。”

  “M。”他抽了一口烟说,“E厂,M的成瘾性研究。我见过她的笔记,里面还提到了很多企业和行政机关,她不该碰这样的新闻。”

  “你怀疑她出事,跟这次调查有关?”

  “你不也是这么怀疑的么?”他说,“就像你所说,那样的新闻调查会触及一些禁区,根本不是一个小记者该管的事。背后的利益集团肯定不会轻易地放过她,一定是有人想要对她不利,或者对她进行了某种威胁,她才会受不了压力得急病的。她最后给我打电话时,那种惶恐不安的语气,我越想越觉得诡异。”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注意到鞭炮的事,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她在笔记里都记录了什么?”这是我最感兴趣的事。

  “我大致看了一遍,只记得提到了M,E厂,还有一些企业和行政机关,具体内容就记不清了。”

  我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那这份笔记——”

  “丢了。”他意味深长地说,“如果不丢,也不会引起我的警觉和重视。我是在陈曦出事后的第三天发现的笔记。当时,我虽然感觉到了不对劲,但并没有当成大事。我大致看了看,就把笔记放进了书柜。几天后,那本笔记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你怀疑有人拿走了笔记。”

  “不是怀疑,是肯定!”他抽了一口烟,眉头紧皱,“我是警校出来的,对事情的条理很重视。什么东西在哪儿,都必须规规矩矩,心中有数,所以绝对不会记错。那本笔记,我是放在一排文学名著中间的,几天后,那些名著都还按原本的顺序摆放着,笔记却不见了。”

  我点点头:“确实可以肯定。”

  “直到那时,我想起笔记中的内容,才察觉到明显的不对劲。”他弹了弹烟灰,“很显然,有人趁着那几天人多,到我们家里偷走了笔记。也就是说,陈曦的调查已经暴露了,那些利益集团想要毁灭证据。正是因此,我才怀疑陈曦是因为受到了伤害或者威胁,才忍受不了压力得病的。”

  我端起水杯,扫视四周,再想起贾云城此前的种种细微表情和动作,对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我看,你放弃刑警的工作到这儿来守墓,也不光是为了陪陈记者吧?”

  他把剩下的小半截烟一口气抽完,说:“我一直在调查陈曦的事,如果她真的是受到伤害或者威胁而死,我就是粉身碎骨,也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我点点头:“所以你来守墓,希望能在前来拜祭陈记者的人中找到相关线索,或者志同道合的人。”

  他微微点头,又点上一支烟,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

  我沉思片刻,喝了口水,说:“你的直觉没错,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当年的调查。就是因为进展不顺利,才想来看看陈记者的,没想到碰见了你。”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就尽管说。”他转过头,剧烈咳嗽了几声,“我毕竟干过刑警,还是能帮上不少忙的。只要能把害死陈曦的人的人揪出来,我会把命豁出去收拾他,到时候,由你来报道新闻。”

  我把水杯放下,思绪飞速发散,最后下意识地问道:“你认识王伟么?”

  “王伟?哪个王伟?”

  “在市教育局待过的那个。”

  “自杀的那个。”他点点头,“我知道他,陈曦出事之后,他去过我们家,是跟电视台的几个人一起去的。”

  我心头一震,赶紧追问:“关于这个王伟,你都知道什么?”

  “不是很了解。”他想了想说,“只有一点,陈曦无意中跟我透露过,说电视台内部有个专门购买新闻线索的金库,就在这个王伟的名下。”

  我凝固许久,狠狠地按了按额头。我终于明白,陈曦当年为什么会怀疑叶秋薇了。





第三十章 深夜的拜祭者


  我低下头,把叶秋薇和陈曦之间的事迅速梳理了一遍。

  丁俊文死后,陈曦冒险夜访丁家,无意中把自己暴露给了叶秋薇。为了继续寻找线索,叶秋薇使用变声设备和陈曦取得了联系。在电话里,两个城府的女人相互试探,各有收获:叶秋薇通过攻击陈曦的软肋,得知E厂是M成瘾性研究报告的大买家,因而获取了新的调查方向。陈曦则通过引导叶秋薇,得知了E厂购买研究报告的价码,在新闻调查中,暗箱交易的具体价码,显然是十分重要的信息与证据。

  从表面上看,两人交手的结果算是双赢。然而,谈话还未结束,陈曦就突然挂了电话,还在两天后派人跟踪、调查叶秋薇,并最终判断出,叶秋薇就是给她打电话的那个人。她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呢?

  听了贾云城的话,我才明白了这件事背后的曲折。

  陈曦引导叶秋薇说出价码信息,一方面是为了这些信息本身,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对叶秋薇有意无意的试探。当叶秋薇说出王伟的名字,以及08年6月29日从他名下转给丁俊文的一百万汇款时,陈曦就已经知道叶秋薇在说谎了。

  因为那一百万汇款并非来自E厂,而是来自省电视台的内部金库。

  作为省电视台的知名记者,陈曦显然是知道这件事的。所以她立刻明白,叶秋薇并非E厂内部的人,目的自然也不是出售研究报告,而是为了别的什么——至于究竟是什么,陈曦一时未必能想明白。

  但显然,叶秋薇的搅局引起了陈曦的高度警觉,一个既不代表电视台、又不代表E厂利益的人,究竟会对M事件造成怎样的影响?这个人知道自己对E厂的调查,会不会对自己的安全构成威胁?这些,都是陈曦需要迅速考虑的事。

  对陈曦这样颇有城府的人来说,受制于人显然是无法接受的。而想要摆脱威胁和限制,她就必须先想办法查明打电话的匿名者的身份。而关于这个匿名者,陈曦只有一条线索,就是此人知道E厂、省电视台分别与丁俊文的事,甚至知道这些交易的详情。

  顺着这个思路推断下去:陈曦早就知道E厂和省电视台在争夺丁俊文手中的研究报告,那么,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同时知道双方给丁俊文汇款的详细信息呢?陈曦一定列举了很多可疑的人,但又都一一排除,思路至此停滞。

  陈曦能够试探出叶秋薇的破绽,定然拥有很强的思维能力,自然也会明白:思路受阻,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换个思路,或者换个角度。既然从E厂和省电视台的角度出发,都没能发现可疑的人,问题就很有可能出在丁俊文那边。

  以陈曦的思维能力,一定会想到这一步的。丁俊文那边有什么人值得怀疑呢?首先是丁雨泽——他是丁俊文遗产的第一遗产继承人,陈曦夜访丁家的事,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丁雨泽有很大的嫌疑。

  但陈曦很快就会明白:给她打电话的那个人,说起话来步步谨慎,攻守兼备,绝对不会是一个十七八岁的高中生。

  如果不是丁雨泽,又会是谁呢?到了这一步,就算再笨的人,恐怕也会第一时间怀疑到叶秋薇头上吧。因为丁俊文死后,她是和丁雨泽走得最近的人,就连丁雨泽的遗产继承手续,也都是她一手操办的。不是她还会有谁?

  为了确认自己的推断,陈曦派侦探跟踪、调查了叶秋薇,并确认了她的身份。直到这时,在两人的交手过程中,陈曦仍旧处于上风。如果她能谨慎一点,友好一点,或许就能保住性命,甚至和叶秋薇互相帮助。然而,一条鲁莽且自作聪明的短信,直接勾起了叶秋薇的杀意。陈曦再怎么城府,都无法掩盖自传中暴露的致命弱点。

  叶秋薇一击毙命,及时挽回了败局。

  五六秒的功夫,我在心中完成了上述思索过程,回过神来,额头上已经挂满汗珠。

  “张编辑?”贾云城显然注意到了我剧烈的心理波动,放下烟问道,“怎么了?这个王伟有问题?难道他的死,也跟E厂的调查有关?”

  我还沉浸在琐碎的思绪中,下意识地说了一句:“我也不知道。”说完这话,我发现贾云城正奇怪地看着我,便连忙解释说,“我说是,我没有证据,但有这种怀疑——他的自杀方式太蹊跷了。”

  贾云城抽了口烟,略加思索,点点头说:“跟你说实话,我当初也有过怀疑。一是因为他死得蹊跷,二来,电视台内部的金库在他名下。我总觉得,他和陈曦的调查有什么联系。但人都死了,也就无从查起。”他缓缓吐出一个烟圈,问道,“恕我冒昧,张编辑,能不能说说你的调查进展?”

  我想了想说:“我知道得并不比你多。”

  他咳嗽了几声,把烟按灭,意味深长地说:“你不想说,我就不多问了。我还是那句话,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尽管开口,我毕竟干过刑警,肯定能帮上忙的。”

  “你这边呢?”见他如此,我毫不客气地问道,“这三年里,你都遇见过什么可疑的人?能跟我说说么?”

  他叹了口气,习惯性地又点上一支烟,抽了一小口,说道:“我这是实话,我要是有什么大的进展,也不会一直干等到现在了。”

  我点点头,有着太多问题想问,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非要说说可疑的人——”他抽了两口烟,眉头一皱,如此说道,“倒是来过一个怪人。”

  “怪人?”

  “第一次是09年的秋天。”他含着烟说,“那天晚上我值夜班,就坐在现在这个位置。后半夜,大概两点多一点,我听见一阵脚步声。要知道,从来没有人会这么晚到墓园来——就算是贼,这地方有什么好偷的?我站在门口,对着园区照了一圈,很快就看见一个人影。样子肯定是看不清了,我就记得他穿了一身西装。他很快就注意到了我,对着一块墓碑鞠了个躬,接着就快步离开了。等我赶到那块墓碑前,他早就没了踪影。我这才发现,他对着鞠躬的,正是陈曦的墓。当时,地上还放着一束黄白相间的菊花——每天晚上九点,我们都会把白天献的话处理掉的。那束花,肯定是那个人留下的。”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半夜去拜祭,确实够古怪的。”

  “是啊。”贾云城说,“我也觉得奇怪,不过也没想太多,慢慢就给忘了。后来,10年的10月底,我值白班,天没亮就过来了。夜班的同事睡得正香,我也就没打扰他,先去看了看陈曦。还没走到她身边,我就看见她墓前放着一束菊花,黄白相间的菊花,不像是花店里的,像是野地里摘的。我环顾四周,没看到人,再看那束花,花瓣已经被风吹掉不少,看样子放了有一段时间了。一个多小时后,坐在值班室里,我才突然想起来09年秋天的事,当时好像也是10月底啊。”

  虽然是大白天,但在墓园里听这样的故事,还是让我有些寒意:“会是同一个人么?还真是个怪人。”

  贾云城缓缓地抽着烟,迟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问了那天晚上值班的同事,他说,夜里确实听到过脚步声。不过他胆子小,并没有出去检查。”

  “去年呢?”我问,“那个人去年来了没有?”

  “来了。”贾云城看了一眼窗外,“直觉告诉我他还会来的,所以去年一入秋,我就再也没回家住过。也是十月底,半夜两三点,脚步声又响了起来,但跟我印象里的却不太一样。我径直跑到那个人身边,拿手电筒一照,是个十六七的小混混。他看见我,吓得魂都快没了,我用了很长时间才稳定住他的情绪。他告诉我,有个人给了他500块钱,让他晚上把花送到陈曦的墓前。”

  “哦。”我点点头,“没有亲自来。是怕被你发现么?”

  “不知道。”贾云城靠在椅背上,咳嗽了几声说,“我问给他钱那个人的长相,那小子说,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白胖男人。穿着一身宽松的西装。”

  我长吁了一口气,端起杯子喝了口水,问:“一共就这三次?”

  贾云城说:“今年秋天,也许会有第四次吧。”

  我点点头,陷入沉默。被偷走的笔记、深夜前来拜祭陈曦的白胖男人,和M事件究竟有着怎样的联系呢?原本就不甚清晰的思路,在这些模糊线索的影响下,更加暧昧难辨。

  我叹了口气说:“这事可能比我想象得还要复杂。”

  贾云城刚想说点什么,窗外却突然闪过一个人影。两秒后,一个二十来岁的韩范男人推开门说:“贾哥,有任务了,叫咱们赶紧过去收拾呢。”

  贾云城嗯了一声,把烟按到烟灰缸里,站起身说:“那走吧。”又对我说,“张编辑,买墓的事,你想好了随时联系我。”说着在纸上写下一个号码,“打这个电话就行。”

  我收起纸条,起身看了看年轻男人,对贾云城说:“行,那你们忙,随时联系。”

  他咳嗽了两声,最后又说了一句:“我肯定能帮上忙的。”

  离开墓园的路上,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我和贾云城的见面并非偶然。





第三十一章 突然停下的车


  2012年7月20日,与叶秋薇的第六次会面。

  那天的阳光很毒,病房里却并不燥热。叶秋薇依然穿着那条蓝底的波西米亚百褶裙,像一朵开在荒漠里的花。

  我拉开对话口,她用锋利的目光扫视我。我友善地露出微笑,她也露出了一丝笑意。见她如此,我也就多少放松了一些,坐到玻璃墙边说了一句:“天很蓝啊。”

  她倒了杯水,在藤椅上坐好,微微点了点头。

  我打开笔记本,慎重地问道:“可以开始了么?”

  她直接开始讲述:“09年5月18号一大早,我就去了陈曦居住的小区,在小区大门对面的饮品店里观察等待。上午十点多,陈曦走出小区,到超市买了点东西就回了家,一整天都没有去上班。我观察了她,她眼睛始终眯着,还不时地闭在一起,嘴唇很干,脸上毫无光泽,脖子也总是下意识地想要往身体里缩,显然是承受着身心的双重痛苦。她走路不太平稳,重心明显放在了身体右侧。同时,她一直用右手提着东西,左手则频繁地放到左胸的位置。这些,应该都是心脏不适的信号。”

  我把她提到的细节记录下来。

  “虽然第一次没能致死,但她的状态让我明白,我此前的分析是正确的。”叶秋薇接着说,“18号晚上,我推迟了五分钟时间,第二次点燃了鞭炮。如果再不成功,我就必须重新制定行动计划了——事不过三,连续三次在夏夜里放鞭炮,肯定会引起注意的。19号一大早,我继续在饮品店里观察。整整一天,陈曦的身影都没有出现,天快黑的时候,一辆救护车开进小区,十几分钟后离开,紧接着,几辆带有电视台标志的车开了进去。我走进小区,陈曦家楼下聚着不少人。一位老太太跟我说,这栋楼里好像是死了人,听说是个很年轻的女人,还是个记者。”

  我问:“那天,你到陈曦家里去了么?”

  “自然是要去的。”她说,“我当即就上了楼,陈曦家的门开着,坐了一屋子的人。他们可能都把我当成了陈曦的朋友,也没人问我是谁。我找了个地方站着,开始观察屋里的每一个人。大部分人都双唇紧绷,耷拉着眉毛,流露出发自心底的悲伤,有些人则一边说话一边扬起眉毛,看上去并不怎么难过。很快,我就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男人。”

  “王伟?”我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是,不过当时我还不知道。”她说,“他中等身材,戴着金边眼镜,白净斯文。说他奇怪,是因为他的举止和表情。他既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悲伤,也不像有些人一样幸灾乐祸,而是安静地坐着,不动声色地观察每一个人。”

  我拿起笔,却不知道该记录什么,又放下笔,示意她继续。

  “但他观察的目的跟我不同。”她开始分析,“我观察的是人本身,是为了发现有价值的人或线索,所以目光会在同一个人身上长时间停留。他的目光,则很少在同一个人身上停留超过两秒,眼神看上去飘忽不定。”

  我问:“这代表了什么?”

  “应该是压力。”她说,“在潜意识中,他人象征着社会与道德的约束。所以,当人们想要做一件不被社会或道德认可的事情时,就会过度注意他人的状态与反应。最典型的例子是,很多窃贼在下手前,都会不停地观察四周,尤其是有人的地方,有经验的便衣民警经常会因此注意到潜在的犯罪嫌疑人。”

  “就是所谓的贼眉鼠眼吧。”我想了想说。

  “是这个意思。”她平静地说,“处于这种状态下的人,通常很害怕他人的凝视,王伟也是如此。我观察他用了将近五秒,他显然有所察觉。他停止了对周围的观察,先是低头回避,接着抬起头,扶了扶眼镜,冲我笑了笑。在那种悲伤场合的暗示下,他的笑显然是刻意为之,目的正是为了掩饰紧张与不安。我当时就觉得,这个人去陈曦家,要么是有很重的心事,要么,就是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听到这里,我立刻想起了那本丢失的笔记。

  叶秋薇接着说:“当晚九点多,陈曦的尸体被运回家里,暂时安置在了卧室里的床上。陈旗帜一直在掉眼泪,贾云城则一声不吭,只是抓着陈曦的手。众人一番劝慰后,自然就要商议后事的安排。贾云城说,他平时总是忙,陪妻子的时间很少,希望这次能多陪陪她,让她在家里待上七天。同时,他认为陈曦是为了新闻事业劳累致死的,要求电视台组织一场大型的追悼会。商议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环顾四周,却没发现王伟的踪影。快十一点的时候,各项事宜基本都有了定论,众人也各自离开。直到这时,王伟才再次出现在人群中,样子非常古怪。”

  “古怪。”我问,“能形容一下么?”

  她回想了一下,说:“一方面,他的目光稳定下来,神态十分舒展,脸色比之前红润了许多,这些应该都是放松和自信的表现。同时,他右手始终放在上衣口袋里,拇指则露在外面——对男性来说,这种行为通常代表自信,高度的自信。而另一方面,他又频繁地用左手抚摸脸颊,很用力的抚摸,这是一种典型的自我安慰行为,说明他心中存在明显的压力。同时,他胸口起伏明显,呼吸比之前深重了许多,也是紧张、不适的标志。最后,他的左手不抚摸脸颊时,总是下意识地放在大腿根部——对男性而言,这通常象征着与性有关的心理活动。”

  我把细节一一记录下来,问道:“你是怎么分析的?”

  “比较复杂。”她说,“矛盾的外在表现,自然代表了矛盾的心理——不是指普通意义上的矛盾心理。”

  我听得有点迷糊:“怎么讲?”

  “普通意义上的矛盾心理,通常特指意识层面的矛盾,是一种主动的思考过程。”她解释说,“比如在考验和工作面前纠结,或者极端点,在苟且偷生和杀身成仁之间徘徊,都是普通意义上的矛盾心理。”

  “嗯,这个我懂。”我说,“那非普通意义上的矛盾心理,又怎么说呢?”

  “是潜意识层面的矛盾。”她继续解释,“你知道,潜意识是不受意识控制的,是绝对诚实的心理部分,也是心理活动的基础和主体。正常情况下,一个人的心理是有整体协调性的,表现出来的受潜意识控制的肢体行为,在方向上应该基本一致。就是说,这些肢体语言要么都表现出内心的轻松,要么都表现出内心的紧张,要么都表现出内心的悲痛,就算因为某些原因不太协调,也不可能呈现出完全相反的心理状态。”

  我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微表情和肢体语言在同一时刻表现出完全相反的心理,就说明这个人心理的协调性出现了问题?”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心理协调性出现问题,不就是心理障碍么?”

  “除非这个人受过专业的训练,能对潜意识进行一定程度的干预或控制。”她点点头,“否则就是心理障碍的表现。比如,一些患有焦虑症的人,在舒适的环境中,就有可能同时表现出轻松与紧张两种状态。存在人际交往障碍的人,在与喜欢的人相处时,也会同时表现出喜悦、憎恨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

  这个观点很新鲜,也确实经得起推敲。我思索片刻,做了详细记录,随后请她继续。

  她回忆了一下,接着说道:“发现他存在某种心理障碍后,我就减轻了对他的怀疑和注意——我当时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之前的贼眉鼠眼,可能也是心理障碍的表现吧。离开陈曦家,我一边慢慢走着,一边开始考虑下一步的调查方向。贾云城说,会把陈曦的尸体在家中保存七天,这七天里,我就可以找机会去他们家寻找线索。如果七天之内,没能找到明显的线索,也没能发现更多可疑的人,我就会放弃陈曦这条线,转而从E厂入手。正想着这些,一辆车突然在我身边停下,迅速地滴了一声。”

  “是王伟?”

  “对。”叶秋薇说,“他开了一辆白色的三系宝马——这和他白净斯文的形象倒是很搭。我停下脚步,他放下车窗,说要送我一程。我对他多少还是有些疑虑的,所以就上了他的车。他自我介绍说,你好,我叫王伟,能不能问问你的芳名呢?”

  我想象着当时的情景:“你肯定吓了一跳吧?”

  “有过一丝波澜吧。”她平静地说,“毕竟,王伟这个名字太大众化了。而且,我当时仍然下意识地认为,丁俊文收到的第三笔汇款来自E厂,与这个王伟毫无关系,所以并不怎么吃惊。我之所以上他的车,是希望通过他了解更多陈曦的事。没想到,在他的车上,我没有进一步了解陈曦,反倒进一步了解了他。”

  我对车上发生的事充满了好奇。





第三十二章 试探王伟


  叶秋薇看了一眼地面,大概是在整理思路,随后说道:“刚坐上车,他就做了一个奇怪的举动。当时,我为了表现得礼貌,关车门用力很轻,但肯定是关好了的。他的脸色却突然暗沉下来,额头上出现两条明显的皱纹,鼻孔瞬间扩大,喉结也往上翻动。虽然这一系列表现转瞬即逝,但逃不过我的眼睛。”

  “瞬间的焦虑感。”我试着总结。

  “是。”她肯定了我的说法,“瞬间的焦虑感,通常是在某种刺激下发生的,我一时没明白他是受了什么刺激。紧接着,他打开车门下了车,走到副驾驶门外,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又用正常的力度关上。做完这些,他回到车里,对我笑笑,解释说,副驾驶的车门以前出过问题,为了我的安全,他必须检查一下。说这些时,他面色红润而舒展,目光明亮有神,右手食指很有节奏地敲打着方向盘。”

  “轻松?满足?”我拿不定主意。

  “都有。”她解释说,“但手指无意识地敲打节奏,显然是自信、满足或者欣喜的表现。”

  我猜测说:“他是不是有强迫性的心理障碍?”

  “很有可能,但不能仅凭一个动作就下结论。”叶秋薇说,“为了进一步观察他,等他报完自己的名字,我也说了自己的名字,随后伸出手,想通过握手了解他的心理活动。然而,他却没有跟我握手的意思,而是再次出现了转瞬即逝的焦虑。紧接着,他问我,请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说是Z大的副教授。他顿时放松下来,说,我就知道你是个学历很高的人,刚才在陈曦家看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干净的目光。”

  “干净?”我对这种形容很不理解,在我看来,叶秋薇的目光应该是内敛、锐利、神秘而充满力量,为什么会是干净呢?

  叶秋薇继续讲述:“他一边说这些话,一边跟我握了手。握手时,他的拇指在我手背上滑动了两下,我觉得,那像是一种下意识的抚摸。”

  我一边记录,一边揣摩王伟当时的心理,但想不明白。握手前的瞬间焦虑、对叶秋薇职业的特意询问、“干净”的形容,以及握手时下意识的抚摸,这些因素交织在一起,说明了怎样的心理呢?

  “你当时是怎么考虑的?”我问。

  “第一时间很难做出清晰准确的判断。”她说,“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确实存在隐藏很深的心理障碍。我对他笑笑,把手抽出来,他用充满歉意的声音说,对不起,真对不起,我很少接触到像你这样优秀的女性,所以有点失态了。我当时突然意识到,他可能在潜意识中将女人分了类:优秀的、不优秀的,可能还有别的。握手前,他不确定我属于哪一类,所以表现出焦虑,并急切地问了我的职业。大学教授的身份,让他把我归为了优秀的一类,随后,他就毫不迟疑地跟我握了手,还表现出了无意识的抚摸行为。据此判断,他的心理障碍,可能源于某位或者某些女性——正常情况下,是他母亲的可能性很大。”

  “童年是心理问题的起源。”我点点头,“请继续。”

  她接着说:“介绍完我的职业,我自然也问起了他的职业。他说他曾在市教育局工作,99年的时候,做了领导的替罪羊,就离开了教育系统,现在做点小生意。说起自己遭开除的事,他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心理波动,但我还是注意到一个细节:他面部僵硬了一下,腮帮迅速颤动了两次。”

  “怎么理解?”

  “刻意压抑的愤怒。”她解释说,“人生气时,交感神经系统兴奋,代谢提速,产生的能量增加,释放能量的动作也会相应增多。很多人在生气时忍不住打人,骂人的语速和音量也会猛增,这些都是释放多余能量带来的后果。不过,大多数情况下,人会有意识地压抑愤怒,通过其他途径释放多余的能量,比如加深呼吸、咬牙切齿、握紧拳头、绷紧肌肉,等等。刻意压抑愤怒的人,会明显减少手臂等可见部位的肢体活动,对于自己看不见的部位,却不会有过多的约束。王伟面部僵硬,腮帮颤动,显然是面部和颈部肌肉绷紧导致的,虽然只是一瞬间,但也足以判断出他心底的愤怒了。”

  我下意识地绷紧颈部以上的肌肉,一边摸了摸脸,发现自己的腮帮确实发生了迅速的颤动。

  “愤怒是一种来自本我的原始情绪,对愤怒的压抑,就是对原始本能——也就是性本能——的压抑。”她继续解释,“而压抑性本能,则是产生心理障碍的第一步。所以我认为,王伟的心理障碍,可能也和当年遭到开除有关。”

  弗洛伊德认为,性心理发展过程中受到的压抑,是一切精神疾病的起因。叶秋薇的话,是对这一观点的扩展和延伸。虽然大学时期,很多老师都说不要迷信弗洛伊德的理论,但我愿意相信叶秋薇的话。

  我转了转笔,说:“请继续。”

  “做完这些判断,我问起他的生意。他说,是一般人接触不到的生意,随后就不再多说。见他暂时不想说,我也没有追问,而是问起他和陈曦的关系。他解释说,他父亲以前在电视台当过台长,他年轻时还去电视台实习过将近一年,虽然最终没有留在台里,但结交了不少台里的朋友,陈曦就是后来通过这些朋友认识的。刚说到自己的父亲,他的身体就靠到了椅背上,看起来充满安全感。但仅过了一秒,他又坐直了身子,臀部后移,身体前倾,安全感瞬间消失。我当时就猜测,他父亲曾经给过他十足的安全感,但这种安全感,如今已经不在了。”

  “可能已经退休,不能继续在仕途上照顾他了吧。”我想了想说。

  “为了进一步理解父亲对他心理造成的影响,我问,令尊现在已经退休了么?他叹了口气,说父亲已经过世十年了。听了这话,我如同顿悟,一些先入为主的想法瞬间松动,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坚信的设想,或许还有别的可能。”

  我在笔记本上写下“顿悟”二字,问:“别的可能?哪方面的?这句话让你想到了什么?”

  “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时间。”她解释道,“他说父亲已经过世十年。当时是09年,十年前是99年。99年,正是他作为代罪羔羊被开除的时候。父亲过世和被开除在同一年发生,是巧合,还是另有原因呢?”

  我考虑了一下两件事可能存在的因果关系:“你怀疑,他父亲去世,他失去了保护伞,所以才会被开除的?”

  “结合他提起父亲时稍纵即逝的安全感,这并非没有可能。”她说,“为了调查M的事,我必须抓住任何潜在的线索,必须把每一种可能性都考虑清楚。按照这个思路,如果他遭到开除是因为父亲去世——就像你说的,失去了保护伞——那么,某些人想清除他的心思,可能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完全同意这一推测。这样的例子不是没有:一位颇有能力与威望的官员,想办法把独子送入了体制内部。但小伙子从小事事顺利,又深得父母溺爱,为人处事的道理懂得稍晚了一些,因而得罪了不少人。碍于其父的面子与权力,领导和同事自是处处忍让。

  仅过了几年,官员还未及将人脉尽数传给儿子,就突患急病离世。年轻人一塌糊涂的人际关系迅速发挥作用,没过多久,他就被找了个借口清除出了单位。11年冬天,此人因为参与多起盗窃被捕。当时,我在看守所里采访了他,也因此得知了他和他父亲曾经的故事。

  想着这些,我不禁叹了口气,随后定了定神,请叶秋薇继续。

  她说:“继续按照这个思路分析:也就是说,99年之前,王伟之所以能一直留在教育局里,靠的正是父亲的人脉与地位。那么问题来了,以电视台台长多年阅人阅世的见识,难道认识不到儿子在单位里岌岌可危的处境?如果认识到了,为什么没在去世前帮儿子铺平道路?就算铺不平,以他的能力,给儿子换条路总能办到的吧?计算进其他单位困难,弄进电视台总是能做到的吧?但是,他去世前却什么都没做,这似乎说不过去。”

  我想起自己采访过的例子,说:“也许他父亲去世得突然,没来及做安排呢。”

  “有这种可能。”叶秋薇说,“所以我必须弄清楚。我叹了口气,对王伟说,我父亲也去世很久了,被糖尿病和并发症折磨了好几年,其实对他来说,死亡也是一种解脱吧。王伟说,哎呀,咱们真是同命相连,我父亲也是因为糖尿病和心脏病去世的。那几年啊,天天往医院里跑,最后半年干脆不去了,说去了也是白去,还不如继续工作。说这些时,王伟差点流泪,最后又叹了口气说,父亲去世前那几年,还一直担任着台长的职务,直到临终都尽职尽责。去世后,台里给他开了一场大型的追悼会呢。”

  我摸摸下巴,思索着问:“有充足的时间铺路,却什么都没干,的确很奇怪。那么,你接下来是如何分析的呢?”

  她说:“按照此前的思路继续分析,可以推测出两种原因:第一,王伟的父亲已经给儿子铺好了路,只不过不是仕途,而是别的什么——比如王伟口中的生意。第二,王伟的父亲不把儿子弄到电视台,是因为存在某种顾虑,或者说忌讳。想到这一步,我的思路顿时又开阔了许多。我想起陈曦反常的举动,想起我和她对话的内容,想起丁俊文收到的五笔汇款,想起王伟这个名字,一个大胆的设想突然涌上心头:如果给丁俊文汇款一百万的那个王伟,就是我眼前的这个男人,整件事是否会呈现出另一番面貌?我是否能从中寻找到新的线索呢?”她端起水杯,晃了晃,胸口明显起伏了一下,“如果是他,他究竟是代表E厂?还是代表别的——比如,他父亲曾经执掌过的省电视台?”

  我深吸了一口气。

  此前,通过贾云城,我已经知道了王伟在M事件中扮演的角色,所以对叶秋薇的最后一句话并不吃惊。可是,叶秋薇当时没有任何证据,仅凭观察和推断,就能对事情的各种可能性进行深度分析,从而猜到王伟和省电视台之间可能存在暧昧关系,这种思维方式和能力,实在令我震惊。

  我沉住气,听她接下来会如何分析。





第三十三章 建立在猜测之上的猜测


  我想了想,问:“说到底,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罢了,而且是建立在猜测上的猜测,如何证实呢?”

  “证实之前,要先分析这种猜测是否合理,就是说,是否存在理论上的可能。”她喝了口水,不紧不慢地说:“不妨顺着这个思路更进一步——先假设丁俊文收到的第三笔汇款确实来自我眼前的这个王伟,然后将假设代入现实,在此假设的基础上对整件事进行分析。如果在分析过程中出现了与已知信息的矛盾,这个假设显然就是不成立的。如果没有出现这种矛盾,那么这个假设至少就存在理论可能性。或者乐观一点,如果在分析过程中发现了与已知信息的契合点,那么这种猜测的可能性将大大增加。只有先分析了可能性,我才能有的放矢,对王伟进行进一步的试探,也就是你所说的证实。”

  我对逻辑学的推理方法并不熟悉,所以有点跟不上她的节奏。

  “继续分析。”她却没有给我时间思考的意思,“假设丁俊文收到的第三笔钱来自这个王伟,那么,这是他的个人行为?还是代表了某些利益方?这需要一一分析。先假设是个人行为,那么汇款一百万,自然是为了得到那份研究报告。他为什么要买那份研究报告?他说自己做着某种‘一般人接触不到’的生意,从他的座驾来看,这种生意似乎也很有赚头。一般人接触不到的赚钱生意,又跟一份神秘的报告有关,很可能和倒卖信息有关。”

  我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所以没有记录这些分析过程。但不得不承认,她考虑问题真的很细致,也很全面。

  “不过很快,基于这种假设的分析就出现了不合理的地方。”她说,“如果他真的是以个人名义向丁俊文购买报告,他是否得到报告了呢?我认为没有。丁俊文收到的最后两笔钱来自陈曦,第三笔钱来自王伟,前两笔就肯定是来自E厂了。在一百万和六十多万面前,六百万是具有压倒性优势的。同时,E厂背景深厚,对丁俊文的威胁程度也远高于另外两方。那么,既然丁俊文没有把报告给陈曦,也肯定不会交给与陈曦实力相近的王伟。”

  我几乎快要忘记事情的真相,只一心沉浸在她细腻的思维中。

  她继续分析:“问题来了,如果王伟没有得到报告,那么丁俊文死后,他为什么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呢?陈曦那么谨慎沉稳,都忍不住去了一趟丁家,而王伟不仅没有去过丁家,甚至从来都没有让我察觉到他的存在,这显然很不合理。所以,我暂时放弃了他以个人身份给丁俊文汇款的假设。接下来,我假设他代表E厂的利益,进行分析,虽然没有出现不合理的地方,但也没有出现和已知信息的契合点,所以很快,我将其列为一种理论可能性,暂时搁置在一边。”

  “然后呢?”我急切地问。

  “然后,我做了第三种假设,假设王伟代表其他利益方——我第一个就想到了省电视台。”说到这里,叶秋薇的眼睛突然比之前明亮了一些,“王伟并没有在省电视台正式工作过,只是实习过将近一年,他和电视台之间的交集,主要就是这一年的实习期,以及他那曾任台长的父亲。父亲当年安排他进入电视台实习,显然是想过让他进入电视台发展的——这也是人之常情。可既然如此,为什么后来又让他进了教育局呢?留在电视台,有至亲罩着不是更好么?这看似是个不合理的地方,但正是这种不合理,让我迅速找到了假设与现实之间的契合点。”

  我想了想说:“你说的契合点,就是他父亲临终前没有给他铺路这件事。”

  “没错。”她往后靠了靠,双手自然地放在小腹处,“他父亲肯定知道他在教育局里混得并不好,明明有能力在临终把他安排进电视台,却没有那么做。这和当年让他去电视台实习,最终却没让他留在台里发展,应该出自同一原因。原因显然与某种顾虑有关——王伟进入电视台工作,会让他父亲有所顾虑,王伟没有向父亲争取,显然也明白父亲的顾虑。这么说的话,王伟在电视台实习的近一年时间里,这种顾虑应该还未出现。所以我想,正是在实习期间发生的某件事,成了父子二人后来的顾虑。”

  “什么事?”我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思绪至此,就要回归到猜测的核心内容上了。”她说,“猜测的核心内容,就是王伟和那一百万汇款之间的关系。那么,他和他父亲的顾虑,很可能也与此相关。无法言说的顾虑,就是一种忌讳,电视台内部会有什么忌讳呢?结合丁俊文收到的一百万汇款,我认为,如果那一百万汇款确实来自我眼前的王伟,他也的确代表省电视台,那么,他名下的某个账户,应该就是省电视台用于购买新闻线索的内部金库。按照这种设想继续分析,此前种种看似不合理的现象,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时无语。

  她也看了我一眼,继续分析道:“在这种假设的基础上,我把事情从头到尾顺了一遍,事情可能是这样的:当年,刚刚大学毕业的王伟,在父亲的安排下进了省电视台实习。实习期间,台里决定设立一个内部金库,用以购买新闻线索——以王伟的年龄来看,当时应该正值九十年代初,一些历史遗留的避讳正在缓缓消散,新闻行业获得了更多自由,所以,这种决定也合乎情理。最后,台长出于各方面的考虑,把金库设在了自己儿子的名下。为了更好地隐瞒金库的存在,台长决定不让儿子继续留在台里发展,等儿子实习期一结束,就帮他进了教育局。此后,电视台购买任何新闻资源,都由王伟办理付款事宜。我想,他后来可能还有了更深入的参与,比如与卖家的联络,凭经验对信息的价值进行判断,等等。老台长没有帮儿子在台里平步青云,却让儿子掌握了台里的死穴与命脉,真可谓老谋深算,用心良苦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思索着说:“随着参与的不断深入,王伟一定也从新闻资源的买卖中嗅到了商机。他可以在卖家和电视台之间周旋,赚取大额的差价,这就是他所说的‘一般人接触不到’的生意。”

  “不止如此。”叶秋薇说,“如果某些线索是经过他进入电视台的,他还可以把这些线索进行二次出售,卖给其他需要的人。”

  当时,想到自己每个月都被课题压得喘不过气,累死累活才拿几千块钱的工资,我还真有点羡慕王伟,甚至产生了改行去倒卖新闻资源的冲动。不过很快,王伟死于非命的事实就像一盆冷水泼下,彻底浇灭了我对不义之财的渴求。

  “猜测至此,我又找到了另一个与现实的契合点。”叶秋薇停顿片刻,继续说道,“陈曦身为电视台的招牌记者,又一直在调查M事件,肯定知道王伟代表电视台和丁俊文的交易。所以,当我在电话里告诉她,王伟的一百万代表E厂时,她就已经看出了我的破绽,后来追查出我的身份,也是理所当然。她不是个简单的对手,如果我不是通过《隐痛》发现了她的弱点,胜负尚未可知。”

  我看着叶秋薇,觉得不可思议:“仅靠观察和无凭无据的分析,你就能弄清楚这么多事?”

  “不。”她缓缓地摇了摇头,“还没有弄清楚。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只是在假设基础上进行的分析。就像我之前所说,首先要分析各种假设的合理性,然后才能有的放矢,对王伟进行进一步的试探。”

  我另起一行,写下“试探”二字,问道:“如何试探?”

  她说:“反复对比后,我认为‘王伟代表省电视台’这种假设的可能性最大,与现实的契合点也最多。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用言语对他进行暗示,通过他的反应判断假设是否正确。当时,我思考了将近一分钟。整整一分钟的时间里,我和他都没有说话。他大概是觉得有点尴尬,没等我开口,先问了一句,小薇,你跟陈曦是什么关系?”

  “小薇?”我一愣,差点笑出来,“他是这么称呼你的?”

  “是。”她分析说,“还记得么,他之前用拇指对我进行过下意识的抚摸。觉察到自己行为不妥后,他连连道歉,还自称失态,说明他希望能在我面前保持绅士形象。这样的男人初识女人,对女人的称呼应该是客气而礼貌的,小薇这个称呼确实显得有些奇怪了。没等我做出反应,他就立即改了口,叫了我一声叶教授。”

  我点点头:“我明白了,第一次是口误,但恰恰表明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论》中提出过一个重要观点,即大多数口误都非偶然,而是说话者潜意识的一种表达。

  “对。”叶秋薇说,“在内心深处,他渴望叫我小薇。用小来形容我,其实是在反衬他的大。这种大,象征着雄性的支配地位——他对我有一种潜在的支配欲望,支配欲望则代表了强烈的占有欲。得知我是副教授前,他连我的手都不愿意碰,得知我是副教授后,却又迅速表现出了难以自制的占有欲。我当时就意识到,他的心理问题应该与女人和性有关,而且已经相当严重。”





第三十四章 难以识破的谎言


  我想起王伟诡异的自杀现场,说:“你能让他那样自杀,也正是利用了他的心理问题吧?为什么你杀的每个人,都碰巧有这么严重的心理问题呢?”

  她说:“不是碰巧,是每个人都有心理问题。但对大多数人来说,只要不影响正常生活,心理问题就不是问题。有些人甚至乐在其中,把扭曲的心态当做享受。比如陈曦,她为什么要压抑负面情绪?因为那样让她觉得舒服。比如吕晨,她为什么会轻易地受到我的引导?因为她享受偏执带来的快乐。还有你,张老师——”她打量着我说,“你自己以为很正常,但在我看来,你的心理问题也很严重,至少比丁俊文和陈曦严重多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舔舔嘴唇,尴尬地笑笑,迅速转移了话题:“也许吧,咱们还是先说王伟的事吧。”

  “当然。”她回到之前的讲述,“既然王伟问到了我和陈曦的关系,我正可以由此开始对他进行试探。我编了个谎话,说我和陈曦是通过07年的一次新闻调查认识的,新闻调查四个字,我特意做了停顿,还加重了语调。他当时就来了兴致,问我是哪方面的新闻。问之前,他明显扬起了下巴,露出嘴唇紧闭、嘴角外拉的笑容,鼻子还发出了短暂的出气声。”

  我按照叶秋薇的描述模仿了王伟当时的表情,随后分析说:“扬起下巴是自信,嘴唇紧闭、嘴角外扩的笑也是自信,甚至有点自恋的意思,鼻子的短暂出气声,就是常说的‘嗤之以鼻’吧?这些表情,是不是说明他当时高度自信,同时还有明显的不屑?”

  “正确。”她认同了我的分析,“不屑通常有两种含义,要么是极度自卑,要么就是高度自信。我的话里并没有能致人自卑的因素,所以我认为他是自信。一个人突然展现出高度的自信,甚至到了自恋的程度,要么是受了恭维,要么就是遇见了自己真正在行的事。所以我认为,他很可能是新闻调查方面的行家——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我连连点头:“初步试探立竿见影,接下来呢?”

  “我继续编故事,说07年,Z大几位教授在论文中使用了虚假数据,陈曦就是因为调查这件事才认识我的,我们性格很合,之后就成了朋友。王伟笑了笑说,陈曦可不是爱交朋友的人。这句话让我产生了两个想法,一是,他可能对陈曦了解颇深,二是,如果我不证明自己对陈曦的了解,他可能会怀疑我和陈曦之间的关系。于是我回应说,我觉得她对人挺好的呀,只不过性格有点压抑罢了,又说,这两年里,我们还知道了不少彼此的秘密呢。王伟问,秘密?什么秘密?我说,为了帮助她的事业,我给她透露过不少科研领域的内部信息和规则,她也经常跟我提起传媒界的潜规则。王伟笑笑,说了一句,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我本能地觉得这句话有问题。

  “你还是有一定洞察力的。”叶秋薇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继续分析说,“我就知道,说明他已经提前预料到了我话里的某些信息,而且一直很想说出来。于是我问,知道什么?他说,我就知道你会透露给她内部信息,因为那才是她的目的。你以为那些话是你自己主动想说的?不,那都是她引诱你说出来的。她这个人可不简单,比警察还会审人,三言两语就能把你的话套出来,要不怎么能成招牌记者呢?大家不愿意跟她交朋友,也就是因为她这种本事。最后又说,她这个人啊,心眼多得很。”

  想起陈曦与叶秋薇交手的情况,我认为王伟此言并不过分。

  “他说得没错,陈曦的确不简单。”叶秋薇说,“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怎么会有如此深刻的了解?我知道陈曦城府深,是因为和她打过交道,吃过她的亏。难道王伟也吃过她的亏?难道,她曾经从王伟口中套出过什么重要信息?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就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反正我觉得她对我挺好的,你说得跟真的似的,难不成她套过你的话?王伟叹了口气,用明显懊恼的语气说,那可不是,我去年就上过她的当。”

  “有意思。”我说,“不用你引导,他就自己说出来了。”

  “他也不是没有戒备心。”叶秋薇说,“我当时问,上当?她怎么骗你了?王伟笑了笑说,商业机密,反正让她骗得挺惨。他都这么说了,我自然不能追问,也暂时没有多想。当时最要紧的,还是尽快证实之前的猜测。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半分钟后,车正好接近一个十字路口,信号灯也刚好变红,就在王伟全神贯注减缓车速时,我问他,王老师,陈曦以前跟我说,省电视台有个用来购买新闻资源的内部金库,你在那儿实习过,她说的是真的么?王伟冻结了一秒,差点撞上前面的车,随后,他一边猛踩刹车,一边低声说了一句,她怎么什么都往外说啊。”

  “这么简单就承认了?”

  “因为我选择了恰当的时机。”叶秋薇说,“当一个人全神贯注于某件事时,对其他事的注意力和防备意识就会大幅降低。对司机来说,前方近距离有车时,尤其是车流正在减速时,需要的注意力最多。这时突然发问,得到的通常都是不假思索的回答,而不假思索的回答,就是诚实的回答。”

  我点头表示明白。

  她继续讲述:“仅凭这一句,我就基本能确定此前的猜测了。一个‘外’字,足以证明他是电视台内部的人,至少在金库这件事上如此。而且,冻结反应的出现,以及说话时故意压低声音,都证明他感受到了突然的威胁,如果内部金库与他无关,这种威胁又从何而来?停住车以后,他缓了一会儿,表情严肃,目光呆滞,显然是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正在考虑如何补救。为了进一步确认我的猜测,我必须让他亲口承认金库的存在,不能给他思考的机会,于是接着说,原来是真的啊,看来传媒的水也挺深,想想也是,能产生利益的地方,不出现利益才奇怪呢。我不知道他当时具体的心理过程,也许是认为没有隐瞒的必要,也许是被我最后一句话说服,总之他愣了片刻,整个人突然松弛下来,坦然地笑了笑,说是啊,现在这社会,没利益的地方都有人去挖掘,能出利益的地方,肯定也不会空着。”

  “算是默认了金库的存在。”我替她解释了一句。

  “是。”她说,“最后一步,就是证实他和金库之间的关系。我问,陈曦就跟我说有个金库,也没说是个什么样的金库,是装满现金的保险箱?还是一个秘密的银行账户呢?他说,我在台里实习,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就听说有这么个金库存在,具体的也不清楚,不过现在这个年代,谁还用保险柜啊,肯定是银行账户吧。”她吸了一口气,赞叹说,“这个谎说得太高明了。”

  “怎么讲?”

  她解释说:“低级的谎言与事实完全相反,比如孩子说自己写完了作业,小偷说自己没有偷东西,等等。这样的谎言会给说谎者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迫使他们做出释放压力的无意识行为,因而很容易判断。高明的谎言则是将事实模糊化,比如丈夫外遇晚归说是为了应酬,官员收受贿赂说是迫不得已,这种谎言本身就是一种自我安慰,因而能极大地减轻心理压力,甚至能骗过说谎者自己。王伟不否认自己与金库之间的关系,而是将其模糊为十几年前的听说。同时,他还加了一句无关痛痒的实话——金库不是保险柜而是是银行账户,这进一步减轻了他的心理压力。当时我观察许久,都没能在他身上看出破绽。”

  “连你都能骗过的谎言,确实够高明。”我想了想,发现她的话存在纰漏,“不对啊,既然你没有看出破绽,又是凭什么判断他在撒谎的呢?”

  “一个很容易被忽略的心理细节。”她说,“你站在王伟的角度想想:如果你十几年前去省台实习了一年,无意中得知台里有个内部金库——而且只是听说。如今十几年过去,你凭什么确定那个金库仍然存在呢?”

  我皱着眉头,想了许久,最后长舒了一口气:“他确实在撒谎。”

  “没错。”叶秋薇接着说,“这是反向证实,我还需要进行一次正向的证实。我又问,如果是银行账户,肯定得办在个人名下吧。这个人会是谁呢?他笑笑说,那谁知道。我用崇拜的语气说,肯定是个很厉害的人。紧接着,他就再次出现了嘴唇紧闭、嘴角外拉的笑容,以及你所说的嗤之以鼻的声音。”

  “恭维。”我说,“这次是因为你的恭维。”

  “没错。”她说,“到了这一步,我终于可以确定此前的猜测了:他就是省电视台内部金库的持有者,他的生意也与之相关。”

  通过观察和分析产生猜测,再通过观察和分析确定猜测,叶秋薇无凭无据,却迅速弄明白了王伟的身份,对于这种能力,我只能报以惊叹。所谓的惊人洞察力,其实是建立在惊人的思维能力之上的。

  “请继续。”感叹完毕,我接着问道,“确认他的身份以后,你又做了什么?发现了什么?是什么让你对他产生了杀意呢?”

  “挖掘。”叶秋薇说,“他的身份如此特殊,值得深度挖掘。确定了他的身份后,我迅速回想了和他交谈的每一个细节,很快,一件事就引起了我的注意。还记得么,他说自己08年上过陈曦的当,还表现出十足的懊恼。正是这件事,让我突然发现了一个一直以来被忽略的疑点。而正这个疑点,让我对M事件的调查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我不由地屏住呼吸,对她所说的疑点充满好奇。





第三十五章 被忽略的疑点


  我问:“什么疑点?”

  “回顾一下过程吧。”她说,“当时,王伟用了很多言语向我强调陈曦的城府,说她不简单,三言两语就能从别人口中套话出来。然后,我问他是不是被陈曦套过话,他说是,还说自己08年就上过她的当。也就是说,08年的时候,陈曦曾经从他口中套出过某种信息。”

  我嗯了一声,表示明白。

  她继续分析:“之后我问起具体情况,他没有告诉我,只说是商业机密。很显然,陈曦套出的信息很重要,而且极具商业价值。08年、重要信息、商业价值、机密,综合这些因素,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M成瘾性的研究报告》。陈曦从王伟口中套话,会跟购买报告这件事有关么?如果有关,两人在这件事中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此前,我一直下意识地认为两人都代表省电视台,但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两人的立场未必就是相同的。直到此时,我才注意到一个细节:为了购买研究报告,王伟代表电视台给丁俊文汇款一百万,那么,陈曦自掏腰包的两次汇款又代表谁呢?如果也代表电视台,为什么要自掏腰包?为什么不和王伟那笔钱放在一起?”

  不是她这么一说,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确实是个容易被忽略的疑点。”

  “我又想到了更多细节。”叶秋薇说,“如果陈曦代表省电视台,她夜访丁家的事就也显得不合情理了——台里完全可以找个不起眼人去丁家查探,用不着派一个知名记者吧?夜访丁家,怎么看都像是陈曦的个人行为,与电视台无关。所以我认为,陈曦代表的一定不是电视台。那么,她代表的是自己么?从自掏腰包这一点来看,很有可能。但问题是,她的目的是什么?调查?报道?提高知名度?这些,台里都能帮到她,而且一直在帮她,身为招牌记者,她完全没有独自行事的必要。所以我认为,陈曦单独行动,可能有着更深层次的目的。”

  “更深层次的目的……”我重复着这句话。陈曦原本清晰通透的形象,在我心中又模糊起来。

  叶秋薇沉默了一会儿,说:“鉴于M事件的复杂性,我隐隐觉得,陈曦不正常的行为背后,可能隐藏着一股尚未被我发现的势力。陈曦所代表的,正是这个未知的利益方。”

  我一愣,突然想起了那个总是在深夜前去拜祭陈曦的怪人。

  “张老师?”

  叶秋薇用敏锐的眼睛盯着我,显然看出了我的心理波动。我知道瞒不住她,但还是撒了个慌:“没事,就是听你这么说,突然觉得陈曦挺可怕的。请继续。”

  她看了我两秒,若无其事地继续讲述:“虽然只是一种感觉,但这种感觉让我豁然开朗。如果M事件中真的还存在第三方势力,那么查清这股势力的来头,一定会对整件事的调查起到极大的推动作用。陈曦和这股势力之间有密切联系,就难免会留下些线索和痕迹,家是最能给人安全感的地方,所以我认为,如果有这样的线索和痕迹,它们一定存在于晨曦家中的某处。”

  听到这里,我再次想起了和贾云城的谈话。陈曦家中那本神秘消失的笔记,会是叶秋薇拿走的么?

  “想到这里,我决定先从王伟身上挖掘线索。”叶秋薇接着说道,“交流是相互的,陈曦套过他的话,说不定也会在无意中透漏给他一些有用的信息。我想了想说,王老师,你说陈曦心眼多,很会套话,我刚才回忆了一下,好像还真有这种感觉。他得意地笑笑,说我还能骗你?又问,你回忆起什么来了?”

  “他也想通过你调查陈曦的事。”我说,“但手段可比你差太多了。”

  她面无表情:“是的,这说明他没有察觉到我的意图,依然把我当成一个单纯的女人。当时,我假装回忆了很久,说,就说去年吧,好像是四五月份,我们平时也就是一两个星期见一次面,但那几天,她天天请我吃饭,陪我逛街,而且总是找机会跟我打听人。听到这里,王伟脸色一沉,声音明显低了许多,问道,打听谁?我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哦,就是我们学校化学研究所里的一个人。他追问那人的名字,我说叫丁俊文,是管仓库的。他绷着脸,沉默许久,才沙哑地嗯了一声。”

  我不明白她的意图:“你为什么要说这些?”

  “为了让他思考和研究报告有关的事。”她简短地作了解释,“意识对某件事的主动思考,会激活潜意识中的相关信息。只有先让他的潜意识活跃起来,我才能从中挖掘想要的东西。”

  我把这些话记录下来,示意她继续。

  她说:“我等待片刻,确定他已经陷入深思,才开口问道,怎么了王老师,她打听老丁的事你也知道?王伟连忙用手遮掩住嘴说,不知道——多么明显的低级谎言。我接着说,反正那些天,陈曦给我的感觉怪怪的,好像瞒了我很多事。我觉得啊,她不像是个简单的记者,倒像是电影里的女间谍,潜伏在电视台里执行秘密任务,有多重身份的那种。为了不引起王伟的怀疑,我一边说,一边尽量装出不藏心机的笑声。王伟生硬地笑道,你是美国大片看多了吧,一边说,一边上下晃动了两次脑袋,非常轻微的晃动,但还是暴露了他的内心。”

  “这个我懂,无意识的点头行为。”我说,“不管他嘴上说什么,只要有脑袋上下晃动的现象,甚至是不易察觉的趋势,就说明他对你的说法完全认同。”

  “没错。”叶秋薇说,“我意识到,陈曦很可能存在某种秘密身份——与那个想象中的未知利益方有关的身份,而且王伟或多或少了解一些。在这种想法的驱使下,我很快又回想起当晚的一个细节——我在陈曦家第一次看见王伟时,他正用飘忽不定的眼神观察每一个人,形同窃贼。我这才明白,他第一时间赶到晨曦家里,确实是想寻找什么东西。”

  我又一次想起那本丢失的笔记:“证据,跟你一样,他想要寻找某种线索,或者关键性证据。”

  叶秋薇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稍后说道:“以他对陈曦的了解,或许早就知道陈曦家里存在某种证据,只是无法确定具体位置罢了。想到这里,我突然有了新的想法:我或许能利用他找到这些证据。”

  贾云城说过,他是在陈曦出事后的第三天发现的笔记。如果那本笔记就是王伟想要寻找的证据——这种可能性很大——那么王伟和叶秋薇见面的当晚,笔记肯定还放在晨曦家里。想到这些,为了证明自己不知情,我用猜测的语气说:“或许,他当晚就已经找到那些证据了呢?”

  “当然有这种可能。”叶秋薇嘴角藏着一丝冰冷的笑,“为了确认这一点,我说,就算陈曦利用过我,但对我来说,她仍然是个知心的朋友。何况人都去了,我还计较什么呢。她入土前,我想找个时间去守她一夜,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她,我心里就难受得不行。王伟叹了口气,说这倒也是,咱们在这儿说死者生前的不是,多少也会损些阴德的吧。这样,叶教授,我这两天有点事情要处理,等处理完了,我陪你一起去守她,你看行么?”

  “他想利用陪你的名义去寻找证据。”我说,“他当晚还没有找到。”

  “是的。”叶秋薇说,“如果没有别的目的,谁会愿意对着一个骗过自己的死人整整一夜呢?确定这些后,我就立即停止了分析和试探,跟王伟聊了一些轻松的话题,以免引起他的怀疑。当晚分别时,我们互换了手机号。”

  “你们什么时候去了陈曦家?”

  “三天后。”她说,“之前他一直没空,直到第三天傍晚才联系了我。贾云城同意了我们的守灵请求,而且很感动,因为陈曦朋友不多,我和王伟是唯一肯为她守夜的。贾云城和陈旗帜都已经几天没好好休息了,所以当晚睡得很沉。为了给王伟行动的机会,刚过十二点,我就靠在沙发上假装睡着。但王伟很沉得住气,始终没有任何行动,只是默默坐着。为了不引起他的警觉,我也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装睡。直到一点多,我听到一阵细微的声响,接着是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我睁开眼,看见王伟走进了主卧,也就是贾云城和陈曦的卧室。当时天已经有点热,门是开着的。他走进卧室,不到10秒又走了出来。我眯着眼保持睡姿,他并没有发现我在看他。我看不清他的面部,但还是捕捉到很多有用的细节。”

  “比如?”

  “他右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拇指露在外面,左手摸了两次脸,其余时间都放在大腿根部。”

  我翻了翻之前的笔记,念道:“展示拇指:高度自信。抚摸脸颊:自我安慰,存在心理压力。左手靠近大腿根部:与性有关的心理活动。跟他三天前离开陈曦家时的心理一样!”

  “没错。”叶秋薇说,“他在客厅站了一会儿,很快就进了厕所,厕所里也很快传出奇怪的动静。我脱了鞋,轻声走到到厕所门边,听见细碎而迅速的摩擦声,类似于摩擦双手那样的声音。大概过了五六分钟,摩擦声停止,十几秒后,是马桶的冲水声,还有类似于塑料袋的声响。我赶紧轻手轻脚地回到沙发上,刚坐下,王伟就打开厕所的门,慢悠悠地走了出来。他双眼不自觉地眯着,呼吸很慢,脸颊红润,看上去淡然而满足。”

  “然后呢?”我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为了弄清楚他的行为,我也去起身了厕所。”叶秋薇说,“一进门,我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腥味,并迅速反应过来,那是男人jingye的气味。想起王伟此前的怪异举动,我立刻就明白他干了什么。在守灵的夜里做那样的事,他的心理问题可能比我想象得还要严重。”

  “确实够变态的。”我点点头说。

  “还有更变态的。”叶秋薇一脸平静,“很快,我就在厕所里发现了别的东西。”





第三十六章 性怪癖与神秘笔记


  “什么东西?”

  “一条内裤。”她说,“我想起之前听到的塑料袋声响,就下意识地扒了扒垃圾篓,在垃圾篓底部看见一个系得很结实的黑色塑料袋。我尽可能不出声地打开塑料袋,在里面发现了一条紫色的女士内裤。”

  我突然深感不安。

  女性穿过的内衣裤确实能引起很多男人的性兴奋,说老实话,我就有过一次难以启齿的经历。那是02年,老婆还在Z大读研二。大概是4月的某天,我去学校接她,在她寝室里待了几个小时。那天上午,其余三个女生都在上课,老婆也接到电话去了院办。我在寝室里百无聊赖,突然发现一个女生的衣柜没锁门。我鬼使神差地打开柜门,在里面发现了几件内衣和内裤,当时就难以自制地兴奋起来。我偷偷带走了一条内裤,第二天,又在罪恶感和羞愧感的驱使下,把内裤扔到了离家很远的一个垃圾桶里。从此,每当再见到那个女生,我都会产生巨大的心理压力,但同时也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满足感。

  那个女生并不知情——她婚后生活一直不太顺,最近还经常跟我老婆抱怨,说现在啊,像你们家老张这样的好男人,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

  我是个好男人么?我只是个习惯用责任压抑本能的男人罢了。

  想到这件事,我心中再次浮现出压抑的罪恶感,以及隐约可触的心理满足。我是不是也有点变态呢?我想起叶秋薇之前的话,心中隐隐不安。也许她说得对,我可能真的存在某种的心理问题,而且不是一天两天了。

  稍后,我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心态,把思绪带回王伟身上:如果他长期性压抑,用陈曦的内裤解决生理需求确实可以理解。但陈曦毕竟是个死人,而且尸体就放在客厅的水晶棺里,他是如何兴奋起来的呢?最奇怪的是,如果是我,为了不让他人察觉,一定会把内裤带在身上,他为什么要把内裤藏在垃圾桶的塑料袋里呢?就不怕被陈曦的家人发现么?

  思绪至此,我问:“他为什么要放在塑料袋里呢?”

  “这就是重点所在。”叶秋薇一边观察我,一边说,“塑料袋里不光有内裤,还有jingye和大量的尿液,整条内裤都被浸湿了。”

  “尿液?”我深吸了一口气,更深刻地认识到了王伟的变态,“这代表了什么?”

  “畸形的占有欲。”她分析说,“对高等生物而言,体液占有是一种常见的占有手段。”

  “体液占有?”我把这个词记录下来,疑惑地看着她。

  “很常见的生物现象,但一般人很少会去注意。”她想了想说,“回想一下学生时代吧,同学也许找你借过笔,借过书,甚至借过外衣穿,但一般情况下,绝不会借你的杯子喝水,你想过这是为什么么?”

  我脱口而出:“别人觉得脏,我也觉得脏啊。”

  “没错。”她说,“别人觉得脏,是因为杯子上有你的唾液残留,你觉得脏,是害怕杯子沾上别人的唾液。你对杯子的占有,就是一种体液占有。就本质而言,这和犬科动物撒尿宣誓领地毫无差别。”她又举了一些例子,“热恋中的男女进行法式热吻,就是交换体液的过程,因为他们想要相互占有。抗战烈士受到严刑拷打,把满口血水吐到入侵者脸上,因为那是烈士展示支配地位的唯一方式——我说过,支配欲和占有欲是共存的。面对客人的刁难,一些厨师会往菜品里吐口水,也出自同样的心理原因。这些,都是体液占有的具体表现。”

  我点点头,细想一下,类似的例子还真不少。

  她继续说:“体液占有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雄性将jingye送入雌性体内,即生殖行为。从这个角度来说,雄性的生殖欲望也是一种体液占有欲望。这种欲望一旦受到压制,就会通过一些非正常手段进行释放,比如ziwei。欲望压抑得越严重,释放手段就越不正常,直至出现病态。但无论多么病态的手段,都离不开体液占有的现象。王伟用jingye和尿液浸湿陈曦的内裤,就是非常病态的体液占有现象,我猜,内裤上可能还沾有他的其他体液呢,比如唾液。”

  我说:“也就是说,王伟的生殖欲望受到了严重的压抑,所以才会做出这种变态的行为?可根据你的描述,他长得还算不错,又不缺钱,找女人应该不难,为什么会受到压抑呢?”

  “生殖欲望的压抑不一定来自外部,也可能是内部。”叶秋薇解释说,“有些伤害,尤其是来自异性的伤害,可能会导致与性行为有关的心理障碍,因而从内部产生对生殖欲望的压抑。王伟的情况正是如此。”

  “嗯。”我问,“我基本明白了,之后呢?那晚又发生了什么?”

  她接着讲述:“我把塑料袋重新掩好,洗了洗手就回到客厅。王伟靠在沙发上,眯眼看着陈曦的尸体,呼吸均匀,面容和肢体都很舒展,显示出极大的满足感。直觉告诉我,陈曦身上有种十分吸引他的特质,我想起他对我的抚摸和下意识的称呼,觉得我身上应该也有类似的特质。接着,我又想起他对女人的分类,突然明白:他之所以会存在生殖欲望的压抑,可能是因为只对某一类女人感兴趣。”

  我点点头,叶秋薇和陈曦确实存在许多相似的特质。

  “我坐在沙发另一侧,很快又开始装睡,想看看他是否会有别的行动。”叶秋薇说,“但从一点半开始,他就再也没换过姿势,过了两点,居然还打起了轻鼾。我观察了五分钟,他的眼球始终都没有动过。眼球活动代表意识活动,五分钟内纹丝不动,说明他完全没有意识活动,也就是睡得很沉。”

  我说:“难道他去陈曦家,只是为了满足畸形的欲望?”

  “不是没有可能。”叶秋薇说,“我犹豫到两点半,觉得不能再等,就脱了鞋,进了陈曦的书房。刚进书房,我就注意到一个不对劲的地方。房内一共有四个书柜,所有书都按照厚度和封皮颜色摆放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有强迫性心理的人收拾的。但是,离门最远的书柜第二排右起第三本和第四本书之间,却存在一个明显的空隙,显得极不协调。我打开书柜,缝隙里藏着一个有些破旧的牛皮纸笔记本。”说完这些,她用目光直视我的眼睛。

  那本笔记,真的是被叶秋薇拿走的。

  我迅速低下头,下意识地加深了呼吸,笔也从手中掉到本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连串想法:叶秋薇的洞察力如此之强,会不会早就知道我在调查过程中见过贾云城了呢?她希望我进行调查,还是不希望?如果希望,难道我在外面的调查,也在她的预料之中?她到底要干什么?

  我拿起笔,迅速看了她一眼,尽可能装出好奇的语气:“一本笔记?是线索么?上面记录了什么?”

  “陈曦对M事件的调查,但有些地方写得很模糊。”她再次发挥了惊人的记忆力,“第一页上写着两个字:忠诚。第二页的内容是这样的,‘2008年3月4,金库资金到位,王伟代表内部与卖家接洽。经调查得知卖家姓名:丁俊文,系Z大应用化学研究所库管员。交易物品:《M成瘾性的实验研究报告》。内部商议价格:50万元(100万元)。物品价值:丁俊文近日曾与E厂高层进行联络,物品或与E厂有关,’这句话后面写着两个大字:机会。”

  我一字不落地记录下来。

  她接着叙述:“第二页的内容是,‘2008年3月13日,通过王伟,得知研究报告涉及E厂核心利益,丁俊文与E厂接洽,或是以报告要挟大额资金。判断:报告在则威胁在,丁俊文等不会交于E厂高层。王伟动机分析:或与丁俊文共谋金库资金。综合分析,或可说服丁俊文交出报告(或购买)。’后面又是两个大字:机会。”

  我思量着说:“‘通过王伟’,就也许是王伟所说的上当,08年3月13号,陈曦从他嘴里套出的信息,就是那份报告涉及E厂的核心利益。”

  叶秋薇没有回应,继续平静地讲述:“第三页,‘2008年3月20日,与丁俊文取得联络,得知报告由研究所内部人员保管,丁俊文仅为研究所谈判代表。分析:此事或涉及多名科研人员,研究报告出自秘密研究。分析2:研究之初,目的即为敲诈E厂。分析3:丁俊文贪财,或可用金钱打动,使其配合。’后面又加了几个字‘未予批准’。”

  笔记写得确实模糊。

  叶秋薇胸口明显起伏了一下,眉毛向眉心微微收缩了不到半秒,随后说道:“第四页,‘2008年4月17日,重大突破,查明疑似参与M成瘾性研究科研人员一名。姓名:秦关。’”

  我手中的笔瞬间掉在地上。





第三十七章 暗藏的神秘势力


  “秦关……”我捡起笔问,“后面呢?”

  叶秋薇沉默片刻,接着回忆:“后面是,‘5月3日,秘密会面,晓以利害。5月20日,秦关动摇,同意考虑。6月8日起,闪躲,婉拒。分析:可能已接受E厂大额金钱,或同时受到E厂威胁。’6月14日,彻底断绝联系。分析:可能再度受到来自E厂压力。”

  我翻了翻前面的记录,低头沉思。

  丁俊文收到的第一笔汇款,是2008年6月7日,第二笔是6月14日。这两个日期,和陈曦笔记中秦关态度陡然变化的日期基本吻合,如此看来,陈曦当时的推断是正确的:秦关一定也收了E厂的两笔汇款。

  “第五页。”叶秋薇毫无感情地继续复述,“‘2008年6月20日,丁俊文将价码提高至100万,内部拒绝。王伟垫资50万,要求新闻获利后返还。6月29日,王伟从内部金库对丁俊文汇款100万元。分析:王伟贪婪,不会贸然出血,垫资必然有利可图,或与丁俊文共谋,骗取台内50万元资金。丁俊文收受E厂封口费,又冒险与王伟合谋骗钱,足见其贪婪不亚于王伟,或可以金钱打动,套取信息(未予批准)。7月20日,成功动摇丁俊文,7月26日与8月15日,两次汇款共62万元,并先后得知:M成瘾性研究于Z大化学研究所内秘密进行,参与者姓名:谢博文、秦关、周芸。与丁俊文谈判之E厂代表姓名:赵海时。丁俊文承诺帮助调查研究报告核心信息,但称需要时间。’”

  “需要时间。”我皮笑肉不笑地说,“拖了将近一年啊。我看,丁俊文根本就没想过帮陈曦调查。”

  “未必。”叶秋薇分析说,“丁俊文收了E厂的钱,还敢收电视台和其他调查者的钱,如果让E厂知道,肯定没好果子吃。这种行为,基本可以用要钱不要命来形容了。陈曦短时间内给他汇了62万,也是在暗示自己不差钱。丁俊文为了钱,连来自E厂的威胁都不在乎,力所能及的调查肯定也会去做的。只不过,其他人应该不是很信任他,所以没有把报告的核心信息透露给他。”

  我想了想说:“可谢博文死后,他不是拿到报告了么?为什么没有交给陈曦呢?再者,如果丁俊文只是个跑腿的,其他人不想把报告的核心内容透露给他,他又如何得知研究报告藏在谢博文家的马桶水箱里呢?”

  “很容易解释。”叶秋薇说,“近一年的时间里,丁俊文一定感受到了更多来自E厂的压力,胆子逐渐变小。我丈夫后来诡异的自杀行为,肯定也让他意识到了什么。至于他知道研究报告所在这件事,我想,可能正是长期调查的结果。”

  “嗯——”我点点头,“请继续。”

  “第六页。”她说,“‘2008年8月25日,持续攻坚见效,秦关再次动摇,与高层会面。9月10日,中计,失去秦关信任。’后面是一行写得很用力的字:‘再度失败!X真的存在?寻找周芸!’”她回忆片刻,说,“之后的十二页都没有清晰的时间、人物和事件的记录,只有一些本地企业和行政机构的名称。第十九页写道,‘2008年11月5日,取得秦关谅解。11月7日,秦关自杀’,后面是一个符号和一个问号‘X?’”

  我咬了咬嘴唇,思量着问:“还有么?”

  “有。”她说,“没必要跟你复述了,后面的两页里,还提到了谢博文和丁俊文的死,而且两页的内容中,都再次出现了‘X’。再往后,就是一些杂乱无章的人名,有我认识的,也有完全没听说过的。”

  我问:“中间那十几页里,都记录了哪些企业和行政机构?能说说么?”

  她想了想说:“有两页详细介绍了A集团,其他的,也多是A集团旗下的子公司和机构,其中就包括E厂。除此之外,还有几家零售企业,地产企业,以及三家医院。提到的行政单位很多,包括检察院、食药监局、纪委、卫计委、工商局、质监局、广电局等等。”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某外资企业在本地创立了A住宅建筑公司。八十年代末,A公司国有化,又于九十年代初私有化,并在随后的政策支持下不断壮大,发展成为涉足十数个领域的大型集团。1997年,A集团收购了风雨飘摇的E厂,到了2003年,E厂已经成为本地生化制药领域的龙头企业,制药也成为A集团排在地产之后的第二大支柱产业。

  黑暗中的那张大网,显现出了更为清晰的轮廓。

  我收住思绪,看着她:“那这本笔记现在——”

  “烧了。”她说,“我把内容都记到了脑子里,离开陈曦家就烧了。”

  我点点头:“请说说你当时的考虑。”

  “根据笔记提供的信息,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她说,“08年3月,省电视台内部商议后,计划最高出价50万,向丁俊文购买《M成瘾性的研究报告》。但你也知道,报告当时并不在丁俊文手上,而是在谢博文或者其他人那里。电视台为什么会得到这个假消息呢?丁俊文没有报告,凭什么敢跟电视台做交易,后来还收了他们的钱呢?”

  “王伟。”我说,“王伟是这件事的关键人物。”

  “没错。”她继续分析,“研究报告涉及E厂核心利益这件事,是陈曦从王伟口中套出来的。人终究不是傻瓜,即便手段再高明,能从一个人口中套出的信息,往往也只是其掌握信息的冰山一角。也就是说,王伟对研究报告和E厂之间的事,一定有着更深的了解。照此推断,他应该知道研究报告不在丁俊文手上,就是说,他明知交易的钱会打水漂,还是垫资50万给丁俊文汇了款。这种行为只有一种解释,就是王伟和丁俊文私下串通,以研究报告和新闻内幕为诱饵,骗取电视台的专项资金。”

  “有一个问题。”我打断她说,“如果是合谋骗取,为什么那一百万一直留在了丁俊文的账户里?”

  “因为他比王伟更贪婪。”叶秋薇说,“他能冒着被E厂知道的风险跟电视台和陈曦做交易,甚至把一些信息透露给陈曦,自然也敢抓着王伟的钱不放手。何况这种密谋只能是君子协议,钱在他的账户里,王伟也是毫无办法。”

  “这确实是最合理的解释了。”我感叹说,“丁俊文这么贪,敛了七百多万却不敢花,真是典型的守财奴啊。”

  “也许想等几年风头过去,或者给那笔钱找个正当的名义吧。”叶秋薇说,“总之,王伟和丁俊文合谋骗钱。陈曦虽然根据王伟垫资的反常举动怀疑到了这一点,但并不知道报告不在丁俊文手上。因为之后,她很快就跟丁俊文取得了联系,试图了解更多与研究报告有关的事。”

  我看了一眼笔记:“这里又出现了一个疑点:为什么丁俊文会把报告不在自己手上这件事告诉陈曦呢?”

  “也容易解释。”叶秋薇说,“因为从一开始,陈曦就是以个人名义、而非电视台记者的身份与丁俊文联系的。能单独发财的机会,丁俊文肯定不会跟王伟分享,所以他和陈曦的联络,王伟应该并不知情。以我的了解,丁俊文虽然确实贪心,但并不狡猾,所以没有了王伟的安排,他对身份未知的陈曦说出实情,也在情理之中。更何况,就算他想撒谎,能骗得过陈曦么?”

  “请继续。”

  她接着说:“和丁俊文取得联系后,陈曦显然又从他身上套到了更多信息:在与E厂的接触中,丁俊文只是个跑腿的而非主谋,那份研究报告是通过一个秘密研究项目得出的,研究项目的初衷,就是为了通过某种方式敲诈E厂的钱财。陈曦据此判断,这些科研人员肯定不会把报告交给E厂,因为报告是他们唯一的筹码。同时,她也认识到了丁俊文的贪婪,认为可以通过金钱从他手中购买报告。这时,我注意到一个词:未予批准。”

  我点点头,我也注意这个词很久了。

  “虽然写得简略,但不难推测——”叶秋薇说,“陈曦认为可以用金钱打动丁俊文,并提出了申请,但未被批准。这个词证实了我之前的猜测——在M事件中,确实还存在E厂、电视台之外的第三方,陈曦所代表的,就是这股未知的势力。之前,每次提及E厂和研究报告,陈曦都会加上‘机会’两个字,应该也是针对其代表的势力而言的。”

  “他们的机会和E厂、研究报告有关。”我猜测道,“会不会是A集团的竞争对手之类的。”

  “有可能,但我认为没那么简单。”叶秋薇说,“一些细节让我意识到,陈曦所代表的势力,很可能涉及了国家力量。”

  我再次想起了那个深夜前去拜祭陈曦的男人。





第三十八章 神秘的X


  我问:“哪些细节?”

  “跟我和我丈夫有关的细节。”她说,“从笔记的内容来看,不管是通过什么手段,08年4月17号,陈曦查到了我丈夫身上,并在5月和他见面,对他进行了某种心理攻势,希望他帮助她所代表的势力。我丈夫本来已经动摇,却在6月突然变卦,陈曦认为,他可能是收了E厂的钱。”

  “你认为呢?”毕竟是和叶秋薇密切相关的事,我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也许吧。”她胸口又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起伏,面部则依然平静,“总之,他突然变卦了,但陈曦所在的势力没有放弃,8月末,经过持续的心理攻势,他们再次动摇了我丈夫,还派出高层和他见了面。我不知道他们商议过什么,我丈夫从来没跟我透露过一丝一毫。接下来就是重点了:9月10号,他们再次失去了我丈夫的信任,原因是‘中计’,你还记得9月10号是哪天么?”

  我一边回想,一边翻了翻前面的笔记,突然一惊:“是你……酒会那天……”

  “嗯。”她淡然地说,“如果9月10号有什么事会对我丈夫造成严重影响,肯定就是我的遭遇了。而通过那件事,我丈夫会对谁彻底失去信任呢?”

  我想来想去,最终只想到一个人:“徐毅江?!”

  叶秋薇点点头:“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通过这个细节,我对我的遭遇有了更清晰的认识:徐毅江,很可能就是陈曦所在势力的高层,那晚的事,显然是有人事先安排的,目的正是为了引起我丈夫对他的愤怒,从而失去对其所属势力的信任,我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牺牲品罢了。”

  我心中顿感压抑,下意识地伸手捏了捏后颈:“你丈夫临时被派去开会,舒晴陪你参加并配合谢博文换掉你的酒,这些都是预谋已久的安排!而安排这些的,就是——”

  “E厂,或者说A集团。”她接过话说,“徐毅江代表的势力和A集团是敌对关系,徐毅江试图拉拢我丈夫,所以A集团设了陷阱,既让对手失去我丈夫的信任,又让对手的高层身败名裂,面临牢狱之灾。一石二鸟,这就是陈曦所说的‘中计’。”

  我看着一脸平静的叶秋薇,心中五味杂陈:“这么说的话,徐毅江案审判程序不合理的迅速,也是A集团安排的了?”

  “不。”她分析说,“徐毅江可是A集团敌对势力的高层,是A集团的巨大隐患和眼中钉,如果是A集团的安排,他们为什么不直接让他死呢?我认为,案件审理的事,应该是徐毅江背后的势力安排的。他们知道A集团背景强大,所以必须赶在对方之前有所行动,才能保住徐毅江的性命。徐毅江对庭审的积极配合,也说明了这一点。正是通过这个细节,我认为陈曦、徐毅江背后的势力,拥有某种形式的国家力量。”

  “比如国家的某个秘密组织。”我思量着说,“如此一来,陈曦以个人身份对M事件的深入调查也就说得通了:A集团这些年来迅速扩张——根系越深,脏东西就越多。陈曦所在的组织,正是为了挖掘其中的肮脏吧。”

  叶秋薇点点头:“陈曦笔记第一页的‘忠诚’二字,也是这种推测的有力佐证。”

  “忠诚……”我叹了口气,“陈曦为了调查倾其所有,确实配得上‘忠诚’两个字。但徐毅江呢?他身为组织高层,居然没有一丁点自制能力,轻易地落入A集团的陷阱。如果他当时能控制住自己,也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

  “如果控制不住呢?”叶秋薇打断我说,“如果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呢?”

  “怎么可能?一个人怎么会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呢?他只是缺乏强大的信念和定力罢了!”说完这些,我沉默片刻,瞪大眼睛看着叶秋薇,突然明白了她话里的深意,“你的意思是——难道说……”

  她继续分析:“笔记里,9月10号那件事后面跟了一句奇怪的话,‘再度失败!X真的存在?寻找周芸!’,再度失败不难理解,陈曦的组织对E厂的调查可能已经持续很久,而且出现过多次机会,但都以失败告终。寻找周芸也不用说了,因为她是M成瘾性研究项目的三名成员之一。需要关注的是中间那句话,X明显是个代号,它代指的是什么?陈曦在怀疑什么的存在呢?”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中隐隐不安。

  “继续分析。”叶秋薇说,“在《隐痛》中,陈曦很少用到感叹号,因为她是个善于压抑情绪的人。但在此处,她连用了两个感叹号,说明当时她内心出现了少见的情绪波动。这波动因何而来?是因为计划的再度失败么?我不这么认为——陈曦是个冷静沉稳的人,而且不是第一次经历类似的失败,应该不会因为失败本身产生剧烈的情绪波动。其情绪波动一定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或者这么说,她惧怕的并非失败本身,而是失败背后的东西。”

  我多少明白了她的意思:“X,她把失败的原因归咎于X。”

  “对。”叶秋薇说,“笔记的第十九页,记录了我丈夫自杀的事,后面也跟了一个X。第二十页和第二十一页,分别记录了谢博文和丁俊文的死,也都出现了X,而且后两个X旁边,都加了重重的感叹号。综合这些因素,我认为,引起陈曦情绪波动的,并非计划的失败,而是这个可能存在的X。”

  我另起一页,写下一个大大的X。

  “进一步分析。”叶秋薇说,“在笔记里,X一共出现了四次,分别在这四件事之后:徐毅中计、我丈夫自杀、谢博文遭遇车祸、丁俊文被妻子推下楼。你发现这些事之间的共同点了么?”

  我恍然:“四起事件的发生,都极大地阻碍了陈曦所在组织对M事件的调查。”

  “完全正确。”叶秋薇的语气带着赞许,“但四起事件,一起是徐毅江主动犯下错误,一起是我丈夫主动服毒,另外两起都是生活中的意外。每件事本身,都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但陈曦也明白,四件事接连发生,就肯定不是巧合了。”

  我顺着说了一句:“她怀疑四起事件都是受了某种形式的人为干预,干预者,就用X来代指。但她不知道,后两起事件中的X,其实就是你。”

  “这不是重点。”叶秋薇说,“重点是,这四件事之前,类似的事就肯定不止一次地发生过,所以陈曦他们才会怀疑有X的存在。我完全认同他们的猜测:徐毅江是国家秘密组织的高层,一定在训练和实践中锻炼过信念与意志,不会为了一时痛快犯下大错。我丈夫当时刚刚带我走出生活的阴霾,而且加入了国家级研究项目,绝对不会突然自杀。两起事件发生时,当事人都表现出了异常行为,行为异常说明心理异常,也就是说,两人的心理很可能受到了某种形式的干扰。”

  “就像你对舒晴、吕晨和陈曦所做的那样。”我感到一阵压抑,“X对徐毅江和你丈夫进行了暗示,引导他们做出了那样的行为。”

  “还有一点能证明X的存在。”叶秋薇说,“我跟你说过的,还记得么。09年3月18号一早,我去病房里看舒晴,发现她一夜之间就学会了掩饰心理、抵御暗示,就像有人在她内心深处筑起了一道防火墙。”

  “X。”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也是X干的?!”

  叶秋薇沉默了一会儿,说:“能够在短时间内帮他人构建心理防御,这个X驾驭心理的能力,丝毫不比我差。”

  我陷入沉思:如果当年徐毅江迷奸叶秋薇的事,的确是A集团策划的一场阴谋,如今谢博文已死,X身份不明,我所知的唯一知情者就是舒晴了。再者,如果舒晴突然出现的心理防御机制真的是X帮她建立的,她很有可能知道X的身份,至少在2009年3月17号当晚见过他(她)。

  也许,我该再去见见舒晴。

  稍后,我又突然想起了徐毅江。如果他酒会当晚对叶秋薇所为是受了X的暗示,那么他很可能见过X,至少能提前察觉到某种异样吧?想到这里,我问:“叶老师,那个徐毅江——”

  “死了。”叶秋薇平静地说,“杀死王伟后,我在09年的7月打听过徐毅江的消息,08年过年的时候,有个同样是无期的犯人把他杀了,随后自杀。”

  我默默点头。想控制一个走不出监狱的重刑犯,对X来说肯定不算难事——不过,他(她)是如何接触到那名囚犯的呢?如果接触过,徐毅江待过的监狱里,是否会留下有关X身份的线索呢?

  我心里想着这些,嘴上却问:“请继续,叶老师,你从这本笔记里还察觉到了什么?”

  “周芸。”叶秋薇说,“这本笔记的最大价值,就是为了指名了新的调查方向:寻找周芸。谢博文和丁俊文已死,我丈夫又昏迷不醒,想通过A集团以外的人了解事情的详情,就必须找到周芸。”

  我把死亡资料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并没有找到周芸的名字。

  “你没有杀她?”

  “我根本就没有找到她。”叶秋薇说,“但正是在寻找她的过程中,我对王伟有了更深入的认识,从而萌生了对他的杀意。”





第三十九章 带有仪式感的性行为


  “那就请继续吧。”我说,“从看完笔记说起。”

  “我在书房待了五分钟,就赶紧返回客厅,把笔记藏到了包里。”她回忆说,“为了继续监视王伟,我一夜都没敢合眼,但他始终都没有离开沙发,心满意足地睡到了天亮。贾云城5点醒来,我和王伟快6点时告别离开,并带走了贾云城家所有的垃圾。王伟把我送回家,我又看了一遍笔记,确定记下了所有内容,之后就在家里烧了。当天下午,我就开始调查周芸的事。”

  “这个周芸是谁?”我问,“你之前认识她么?”

  “见过一两次面,但不熟。”叶秋薇说,“我只知道她比我大十来岁,是生物工程系的副教授。那天中午,我从院办的朋友那儿要来了周芸的联系方式,但她手机停机,家里的座机也已经注销。我去了一趟学校,几经打听才知道,08年6月,周芸就正式辞职了。”

  “08年6月——”我想了想说,“大概也收了E厂的钱吧。”

  叶秋薇没有理我,继续说道:“我下午去了她家,但敲门一直没有回应。就是在敲门过程中,对面住户的女主人开了门,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是周芸的同事,有课题上的事找她商量。那个女人告诉我,周芸一家08年就悄悄搬走了。”

  “悄悄?”

  “悄悄。”叶秋薇肯定地说,“女人说,她跟周芸一家做了快十年的邻居,两家关系一直都不错。但08年10月,周芸一家人一夜之间就消失了,连声招呼都没打过,手机也联系不上。女人还因为这事报了警,但警方只是简单调查了一下,就没了后文。”

  我猜测道:“会不会是E厂把她怎么着了?”

  “她应该还活着。”叶秋薇说,“女人告诉我,09年年初的时候,她见过一次周芸的丈夫。那是半夜一点多,她起来上厕所,门外突然传来奇怪的动静。她还以为是小偷什么的,就通过猫眼往外看了看,只见周芸的丈夫紧张地打开门,踮着脚走进屋里,十来秒的功夫又迅速离开。”

  “像是回家取什么重要的东西。”我又猜测道,“不会是另一份研究报告吧?”

  “不知道。”叶秋薇说,“关于周芸一家,女人也就知道这么多。聊了几句,我就道谢准备离开。女人一边目送我,一边絮叨了一句,说当教授的就是不一样,不在这儿住了还有这么多人找。我赶紧问了一句,都有什么人来找过啊?她说,有个男人接经常来,上星期还来过呢,对了,还是开宝马的呢。”

  我脱口而出:“王伟?!”

  “没错。”叶秋薇说,“我当时也觉得不对劲,就问起男人的长相。女人说,白白净净,还戴着金边眼镜,特别斯文,估计也是个大教授吧。我假装恍然大悟,说应该是我们学校的王教授吧,接着形容了一下王伟的长相、说话方式、习惯性动作,还问是不是开一辆白色宝马。女人非常肯定地说,是是是,就是你说的这个王教授。当时,我就萌生了除掉王伟的心思。”

  我摸了摸下巴,不是非常理解:“为什么?”

  “王伟经常去找周芸,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再去。”叶秋薇解释说,“女人能向我说起王伟,自然也能向王伟提起我。王伟在M事件上一定十分谨慎,知道我在寻找周芸,肯定会猜测我的目的,从而怀疑我在对M事件进行调查。为了保护自己,我必须杀了他。不过,既然王伟经常去找周芸,他对周芸的调查就不是一天两天了。在考虑如何杀他之前,我必须充分挖掘他的信息价值。整个下午,我一边继续打听周芸的消息,一边考虑该如何约王伟见面。还没考虑好,他就先给我打了电话,说晚上想请我吃饭。”

  我默默听着。

  她喝了口水,继续讲述:“我们去了一家很贵的法式餐厅。他说上次在陈曦家气氛严肃,也没能跟我好好聊聊,这次希望能更多地了解我。我问他为什么请我吃饭,他直截了当地说,因为我对你很有好感,你是我认识的最优秀的女人。接着,他就问起我的工作,得知我参与过国家级科研项目的瞬间,他扬了扬眉毛,眼睛突然比之前明亮了许多。”

  “看见喜欢的人或事物,眉毛上扬,瞳孔放大,透过更多光线。”我把笔记翻到舒晴的部分,分析说,“你参与国家级科研项目这件事,极大地增加了他对你的好感。”

  “此前,我还担心他会不会也在利用我打探什么。”叶秋薇说,“但那种眼神让我明白,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因为眼部的微表情根本无法伪装。所以聊了一会儿,我就开始放心地试探。我说,我过几个月会再参加一个省级科研项目,是一个综合了计算机技术、应用化学、细胞生物工程的复杂项目。他也听不懂,只是不断恭维我。我又说,这个项目去年就过了审批,可是原本拟定参与的几位专家临时退出,这才整整拖了一年。他好不容易能插上话,赶紧问了一句,这么好的项目,那些人为什么要退出呢?我说,这原因可多了,我们学院的一个老教授是因为病了,有位外校的实验物理专家被别的项目抢走了,还有啊,我们学校生物系的一位资深生物学家,居然在项目通过审批后辞职不干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叶秋薇总有办法迅速切入主题。

  “王伟笑着问,谁这么有个性啊?”叶秋薇继续讲述,“我说,也是一位副教授,叫周芸。王伟当时正在嚼肉,听到周芸的名字就被噎住了。”

  “这也是感受到威胁的表现么?”我问。

  叶秋薇解释说:“不一定是威胁,只是被某种信息转移了注意力。有些行为虽然属于无意识行为,但也需要一定的注意力才能进行,比如咀嚼、吞咽、走一条熟悉的路等等。如果某种信息突然夺走了全部注意力,这些无意识行为也会受到影响。比如边吃饭边看球赛,进球的瞬间被噎住,比如边打电话边走路,电话那头传来某种喜讯,因而撞到了电线杆上。”

  我一边记录一边说:“就是说,那一瞬间,王伟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了周芸身上。”

  “是。”叶秋薇说,“等缓过劲,他问我跟周芸熟不熟。我说因为工作关系,以前还经常见面,但她辞职后,我们就很少联系了。我前些时间也因为一些问题请教,给她打过电话,但她已经不用原来的号了。然后我问,怎么,你也认识周教授?王伟解释说,他以前跟周芸的丈夫关系不错,还去过他们家。我笑笑,说这么巧,那你最近去过他们家么?也不知道周教授现在怎么样了。”

  我问:“他怎么说?”

  “他说,他也有将近一年没跟周芸的丈夫联系过了。一边说,还一边用手掌抹了抹嘴。”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为什么要撒谎?难道已经对你起了疑心?”

  “也许是我太着急了,以至于让他有所察觉。”叶秋薇说,“为了不让他产生更多警惕,这句话之后,我就再也没提过周芸的事。但他的撒谎,进一步坚定了我杀他的决心。晚饭后,他把我送回家。为了进一步了解他,以便制定杀人计划,下车后,我请他上楼坐了坐。我以为他会对我有什么企图,但自始至终,他都没有任何那方面的意思。要知道,男人想得到女人的心思,是非常容易看出来的。他之前对我表现出那样的好感,为什么一点都不想得到我呢?”

  “或许跟他的心理问题有关。”我说。

  “没错。”她点点头,“之后,我对他进行了多次暗示,表示他可以留下过夜。但他不仅没有感到兴奋,反而时不时地表现出明显的厌恶。那晚,他只在我家坐了十几分钟就借口匆忙离开了,离开时,他再次表现出了明显的矛盾心理。”

  我翻到之前的记录:“就是放松、高度自信,同时又明显紧张,还伴随有性暗示,这种潜意识层面的矛盾心理?”

  “没错。”叶秋薇说,“跟第一次离开陈曦家时的肢体语言如出一辙,我当时就猜到了他匆忙离开的原因。送走他,我检查了衣柜,发现少了一件内衣和两条内裤。”

  我完全无法理解:“不愿意留下过夜,却偷走你的内衣?这、这恐怕不是普通的性压抑吧?”

  “没错。”叶秋薇说,“他对我有很深的好感,却对我过夜的暗示表现出厌恶,最后又偷走我的内衣——自然是要用来ziwei。综合这些来看,他的性行为方式具有很强烈的仪式感,或者这么说,他的性行为不仅是为了释放欲望,还是在完成某种仪式。在心理学中,这种仪式行为,通常是为了消除内心深处的恐惧。”

  我对王伟的心理问题愈加好奇了。





第四十章 前妻的秘密


  “仪式行为。”我把这个词记录下来。

  “准确地说,应该叫做仪式化行为。”叶秋薇做出简短解释,“这是个涵盖面很广的概念。就人类而言,社会层面的仪式化行为源于宗教,最早是人类与超自然现象的交流方式,后来逐渐演变成为各种规矩与习俗。个体的仪式化行为,则是为了满足特定的心理需求而进行的毫无现实意义的行为,通常是为了消除恐惧。举个简单的例子吧:一个孩子早上不小心踢到了家里的狗,结果当天考试超常发挥,以后每逢考试,他都会故意去踢一下狗。这就是一种典型的仪式行为。孩子做这件事的根本原因,就是对考试的恐惧。”

  “有点像强迫行为。”我说,“也有点像释义妄想。”

  “这几种概念本来就是互有交集的。”她说,“拿我举的例子来说:考试超常发挥,或许是因为正好碰到了自己熟悉的题目,或许只是蒙答案时运气好而已。但如果孩子的自尊心很强,其心理就会抵触这种不稳定的原因,转而寻找具体可靠的原因。潜意识会把考试当天的各种因素与超常发挥这件事建立联系——因素的特殊性越强,这种联系就越紧密。孩子平时很少会踢到狗,这个因素足够特殊,以至于潜意识认为,踢狗和考试超常发挥之间存在某种联系。这种想法不断扎根、生长,进入意识,就会成为明显的释义妄想:孩子会逐渐相信,自己考试发挥超常就是因为踢狗。在这种思维的支配下,他每次考试前都会故意踢狗,踢狗就成了一种仪式化行为——为考试所做的仪式。家里的狗死去后,在思维惯性的驱使下,踢狗行为可能会衍生出其他相似的行为,比如踢门、踢桌子腿、踢路上的石头等等——核心是用脚踢的动作。孩子成年后,为了增强运气和自信,就会忍不住踢点什么,不踢就难受、悲观、没自信,这就成了强迫行为。”

  我放下笔:“就是说,释义妄想导致仪式化行为,而仪式化行为严重后,就会发展出强迫行为。”

  “通常如此。”她分析说:“回到王伟身上。他不愿留下过夜,却偷走我的内衣进行ziwei。说明其ziwei的主要目的并非性本身,就是说,他把对着内衣ziwei这件事,赋予了一些与性无关的特殊意义,这就是典型的仪式化行为。”

  几秒后,我表示已经理解,请她继续。

  “那晚,我只在烧水时离开了不到两分钟,他就敢冒险去我的卧室。”叶秋薇继续分析,“而在陈曦家,他明知道贾云城随时可能醒来,还敢进入卧室拿走陈曦的内衣,甚至直接在陈曦家的厕所里进行ziwei。从这些细节来看,仪式化ziwei对他来说,一定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甚至可能是他的精神支柱。我意识到,我或许可以通过毁灭他的精神支柱,才毁灭他的肉体。”

  我问:“要先弄清楚仪式化ziwei对他究竟有着什么意义吧?怎么做?”

  “从他的生活和经历入手。”叶秋薇说,“几天后,我主动约他见了面,他并不知晓我的意图,所以在我的引导下说了很多自己生活上的事。在他眼里,父亲沉稳可靠,母亲则十分自私,没有责任感,而且喜欢没来由地发脾气。一说到母亲,他就会下意识地躲避我的目光,还时不时地低下头,好像突然很怕我。我的感觉是,一提起母亲,他就会产生某种恐惧——对所有女性的恐惧。”

  我若有所思:“来自母亲的恐惧,衍化成为对女性的恐惧?难道这就是他仪式化行为的根源?你之前就说过,他的心理问题可能是异性亲人造成的。”

  “是的。”叶秋薇说,“所以那晚,我一直在打听他和他母亲之间的事。但他很抵触和母亲有关的话题,所以我也没得到多少实质性的信息。后来我们说起婚姻,他说自己99年被开除后不久,老婆就带女儿离开了他,十年里,他和她们很少见面。我问起离婚原因,他说是因为丢了工作,遭到老婆嫌弃。说这话时,他双手十指相扣,这是一种明显的压力信号。”

  我不理解:“都十年了,离婚还能给他带来这么大的压力?”

  “所以我认为,让他感到压力的可能并非离婚本身。”叶秋薇说,“而是离婚的原因。”

  我愣了片刻,点点头:“我明白了,你是说,离婚这件事,可能也和他的心理问题有关。”

  “我不清楚他老婆是个什么样的人。”叶秋薇继续分析,“但女儿都有了,不可能仅仅因为丈夫丢了工作就要离婚吧?根据王伟的说法,遭开除和离婚两件事之间隔得并不久,我就猜测,会不会是遭开除这件事对他造成了强烈打击,从而引爆了他积蓄已久的心理问题,老婆才决定离开他的呢?”

  我说:“很有这种可能。”

  “如果真是这样,他老婆肯定知道些什么。”叶秋薇顿了顿说,“第二天,我就雇侦探详细调查了他老婆的情况。王伟的前妻叫名徐洁,高中学历,跟王伟是高中同学。93年,在王伟父亲的安排下,徐洁进入市自来水公司工作,并在同年和王伟结婚,94年,两人生下女儿王铮,此后婚姻生活一切正常。99年7月,王伟遭到开除,8月初,徐洁就带女儿回到娘家,并在10月和王伟办理了离婚手续。2000年,徐洁又结过一次婚,但因为那个男人对王铮不好,所以再次选择了离婚。”

  我问:“你什么时候去见了她?”

  “5月底。”叶秋薇回忆说,“我去了自来水公司,自称是王伟的心理医生,想向她了解一些情况。她直接回绝了我,说不想提王伟的事。虽然第一次没有成功,但我对她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她的衣服虽然是中高端品牌,但明显过季,应该是清仓时买的打折款,她的包是高仿名牌,鞋子也是廉价店里模仿高端品牌的款型,同时,她的妆化得比同事都要浓。”

  “虚荣。”我说,“这说明了她的虚荣吧?”

  “这让我了解了她的需求。”叶秋薇如此回应,“6月1号下午,我花一万多块钱给她买了个包,在她下班时送到了她手上,还在包里放了一万块钱现金,以及送给她女儿的节日礼物——一只20克的金狗。当然,我也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第二天一早,她就给我打了电话,问我到底想知道什么。”

  我没想到,叶秋薇还会用金钱攻势。

  “我约了她晚上见面。”叶秋薇接着说,“她对我的态度陡然改变,说叶老师,你可不像是王伟的心理医生,心理医生舍得为病人花这么多钱么?我说,你别管我是谁,只要你愿意帮我,我说不定还会花钱的。她很高兴,表示知无不言。我就直截了当地问,你当初为什么和王伟离婚?”

  我忍不住问了一句:“她怎么说?”

  “她说,因为他被开除了呗。连个工作都干不好,这样的男人跟着他做什么?我摇摇头说,你根本没有用心回答,你不值得我继续花钱,说完就假装要走。她连忙拉住我,说别别别,叶老师,你让我好好想想还不行么?紧接着,她就皱起眉头,下意识地咬着手指,显得很为难。我就提示她,王伟被开除后,对你、或者对性生活的态度有没有发生奇怪的变化。她惊讶地看着我,说你怎么知道。一阵思想挣扎后,她跟我说了这么一番话,‘变化可大了,之前,我们的性生活一直挺和谐的,基本上每周两次吧。开除通知下达的那天晚上,我从后面抱住他,想给他点安慰。我们做了前戏,但他那晚完全不行,我虽然失望,但也能理解他。之后,他去卫生间洗了个澡,还换了一身衣服。我让他赶紧上床睡,他竟然一声不吭地抱起枕头去了客厅。我当时挺生气,就去客厅拉他,手刚碰到他的胳膊,他就非常用力地甩开,真的是用尽全力,就像被狗咬了似的。我再去拉他,他暴跳如雷地踹了我一脚,说了一句让我至今都难忘的话:脏货!别碰我!’”

  我瞬间想起了王伟形容叶秋薇目光时的用词:干净。

  叶秋薇接着说:“徐洁说,做了多年夫妻,王伟从来没打过她,更没用脏这个词说过她,她当时就哭了。王伟看着她,眼里只有厌恶。从那以后,她和王伟之间就再也没有过肌肤的接触,连手都没碰过。她就是因为受不了这个,才搬到了娘家。离婚也是王伟主动提出来的,娘家人再怎么劝都没用。”

  “是洁癖么?”我试着分析,“你也说过,仪式化行为和强迫心理是有交集的,心理洁癖就是很典型的强迫心理啊。”

  “没错。”叶秋薇说,“听到这些,基本能确定是心理洁癖了,但王伟的洁癖很复杂,带有明确而特殊的选择性——他把女人分了类,只对一部分存在洁癖。这种心理的成因一定也很复杂,我必须彻底弄清楚,才能制定杀他的计划。考虑到他的心理问题很可能跟母亲有关,我就向徐洁问起了她前婆婆的事。她的回答,终于让我发现了王伟心理问题的根源。”





第四十一章 童年阴影


  我沉默地看着她。

  她继续说:“王伟的母亲名叫梁慧荣,关于她,徐洁和王伟的说法基本一致:自私、缺乏责任感、乱发脾气。关于王伟和母亲的关系,徐洁用了别扭、奇怪两个词来形容。她说,自己和王伟结婚时,新房还没装修好,先在公婆家住了将近两个月。新房刚收拾好,王伟就带她搬了出去。当时,梁慧荣的反应非常激烈,搬家前一周,她就整天以泪洗面,好像儿子不是搬家而是赴死,而且一有机会就发脾气,多半指向徐洁。搬走后,梁慧荣经常给儿子家里打电话,每次听到徐洁接电话,她都会没来由地愤怒,好像徐洁犯了什么大错似的。王伟接到电话,一般都会在十秒之内挂掉,而且表现出明显的焦虑。”

  “确实不像正常的母子关系。”我说,“王伟好像很怕她的母亲。”

  “是。”叶秋薇说,“徐洁还说,逢年过节,本来该好好陪陪两位老人的,但王伟最多带她回公婆家吃个饭,很少会在那儿待半天以上。母亲说话,王伟总是爱搭不理。总之,在徐洁的印象里,王伟对母亲的态度可以用两个词来形容:惧怕、冷漠。截然相反的是,梁慧荣对儿子则十分溺爱,甚至溺爱到了病态的程度。比如一起吃饭时,梁慧荣会殷切地给王伟夹菜,还经常说什么‘小伟乖宝宝要多吃饭’、‘妈妈的心头肉’之类的话。徐洁虽然每次都恶心得不行,但好歹没跟公婆一起住,也就没去计较。”

  “嗯。”我点点头,“正常情况下,在母亲溺爱下长大的孩子,应该会对母亲存在依赖,怎么会冷漠和惧怕呢?”

  “所以,徐洁可能还没说到点子上。”叶秋薇说,“我让她继续回忆王伟和母亲之间的事,她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两分钟后突然一愣,想起一件非常奇怪的事。那是结婚的第二个月,她跟王伟还住在公婆家,有天她下班晚了,回到家时喊王伟,王伟说自己正在洗澡。徐洁坐在客厅看电视,两分钟后,梁慧荣居然从浴室走了出来。见徐洁瞪着自己,她连忙解释说,自己刚才去给王伟搓了搓背。”

  我深吸了一口气——母亲给婚后的儿子搓背,这恐怕不仅仅是溺爱了。

  叶秋薇接着说:“当时,徐洁虽然觉得恶心,但想到快要搬走,也就没说什么。搬走前一周周末的晚上,又是在王伟洗澡时,梁慧荣敲了敲门,说要给他搓背。徐洁本以为王伟会拒绝,没想到他犹豫了一会儿,居然开门让母亲进了浴室。徐洁当时就受不了了,起身说,哪有儿子结婚了,当妈的还给他搓澡的?为什么不让我进去搓?梁慧荣在里面笑着说,我们家宝宝从小到大都是我给搓澡的,你别管。”

  我不禁皱了皱眉。

  “这很不正常。”叶秋薇分析说,“王伟对母亲的态度一直是冷漠和恐惧,为什么会主动给她开门呢?我问起王伟被母亲搓澡之后的表现,徐洁对此印象很深,说王伟从浴室出来后,情绪一直很低落,话也没几句。当晚,他不情不愿地搂着徐洁入睡,徐洁半夜醒来,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挪到了床边。”

  “看来,搓澡这件事让他对女性产生了逃避心理。”我说,“潜意识里的逃避心理,所以才会在睡着之后远离徐洁吧。”

  “正是如此。”叶秋薇肯定了我的说法,“可是,就算有点过分,亲生母亲搓个澡,也不至于引起他对所有女性的反感吧?我觉得,梁慧荣进入浴室,或许不仅仅是搓澡那么简单。不过,徐洁并没有进入浴室,也没有听见除搓澡外的其他动静,浴室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就不得而知了。我又让徐洁回忆其他细节,比如王伟高中时代和其他女同学之间的关系,他和她恋爱时的异常等等,但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收获。”

  我嗯了一声,问:“之后呢?”

  叶秋薇说:“我感觉,徐洁虽然和王伟做过夫妻,但对他的内心世界并没有深入了解,我必须从其他方面入手调查。徐洁和王伟高一时同班,第二天,她就帮我找到了当年班主任的电话。班主任是位和善的老太太,当时已经退休多年。我自称是王伟的心理医生,想找她了解一些情况。她对王伟印象很深,当即就答应了我的要求。6月3号下午,我带着礼品去拜访了她。老太太说,她之所以对王伟印象深刻,就是因为他的母亲。”

  我赶紧拿起笔准备记录。

  叶秋薇接着说:“老太太回忆,高一时,王伟跟其他学生没什么不同,虽然不爱说话,但也算不上孤僻。她第一次注意到王伟,是因为语文老师的告状。当时,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命题作文,题目是《我的母亲》,全班同学都按要求完成了作文,王伟却写了一篇《我的父亲》。语文老师试图跟王伟进行交流,王伟却一直沉默。班主任找到王伟,跟他进行了一个中午的沟通,王伟终于开口说了四个字:我烦我妈。班主任问为什么烦,王伟脸憋得通红,但就是不肯说。”

  我突然觉得有些压抑。

  “班主任对这件事很重视。”叶秋薇说,“作文事件两周后就是家长会,给王伟开会的正是梁慧荣。会后,班主任特意找她聊了聊,还提到了作文的事。梁慧荣提到王伟,总是用宝宝、宝贝之类的称呼,这让班主任觉得,王伟的反感只是因为母亲的过度溺爱。她向梁慧荣强调了溺爱的害处,认为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可几天后,王伟却突然跳河自杀,幸好被几位好心人救了回来。班主任觉得事情不简单,几天后再次约梁慧荣到学校聊了聊,但梁慧荣依然拿溺爱当借口,说是把孩子惯坏了。”

  跳河这件事,让我想起了王伟的诡异自杀。

  叶秋薇停顿片刻,继续讲述:“就是那天,梁慧荣刚离开办公室,另一位女老师就凑过去问怎么回事。听班主任把事情简单一说,那位女老师就意味深长地笑笑,说这事不奇怪,因为那个梁慧荣本身就有问题。原来,那位女老师跟梁慧荣是同一个高中毕业的,上学时,梁慧荣就是学校出了名的女流氓,上课时候就敢把手伸到男生裤裆里,还总偷偷往男老师的宿舍里钻。”

  “她……”我开了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班主任感觉到了不对劲,就再次找王伟单独谈了谈。”叶秋薇又说,“她一直在引导王伟,问母亲有没有对他做过什么过分的事,王伟脸憋得通红,一个劲地说没有。班主任最后装了胆子问,你妈是不是摸过你?王伟一边说没有,一边狠狠地踹了一脚墙,疯狂地跑开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觉得一阵眩晕:“这种反应不就是默认么?他母亲真的摸过他的——会有这样的母亲么?”

  问这句话时,我心里其实挺没底。因为我隐约想起,儿子刚出生那两年,老婆就经常拨弄他的生殖器。

  “很有可能。”叶秋薇说,“班主任的话,让我隐约明白了王伟的症结所在。为了寻找更多证据,几天后,我再次约王伟见了面。我主动聊起家族,说起了我舅舅的事,然后假装不经意地问起他的舅舅。他说他没有舅舅,他姥爷有七个女儿,但没有一个儿子。”

  “这能证明什么?”我一时没有理解她的话。

  “梁慧荣出生于重男轻女极其严重的年代。”她解释说,“七个女儿却没有儿子,这家人一定承受着巨大的社会压力。在这种压力下,梁家的女儿们不可能拥有正常的性别观。通常情况下,她们身上会出现两种完全相反的极端心理,要么对男性无比憎恨,要么对男性无比崇拜,抑或二者兼有。”

  我低头沉思。我以前从没想过重男轻女对个体心理的影响。

  “但推测就是推测,我必须寻找证据。”叶秋薇说,“实实在在的证据。”

  我深表疑惑:“这种事也会有证据?”

  “当然。”叶秋薇说,“那天晚饭,我一直在跟王伟聊家族和家庭的事,自然也说到了成长经历。饭后,他问我想去哪儿,我让他陪我去了一趟我父母的故居,也就是我长大的地方。之后,我又提出,想去看看他长大的地方——我事先已经调查清楚,他母亲01年去世后,生前的住房一直空着,没卖也没租。他简单考虑了一下,就带我去了老房子。老房子里,到处都是我想要找的证据。”

  我越发疑惑:“什么证据?”

  “男性崇拜。”她说,“王伟的父亲死后,母亲还在老房里独居了两年,所以里面的生活用品应该都属于他母亲。客厅的电视墙两侧,是两根粗壮的圆柱,王伟说,那是母亲96年找人设计的。茶几上摆着空调、电视和DVD的遥控器,全都放在托架上,竖直向上。墙架上摆着三瓶洋酒,都是宝塔状的酒瓶——王伟说,母亲生前从不喝酒。厨房的墙壁上挂着五根擀面杖,全都是又粗又短的那种。卫生间的杂物架上,整齐地堆放着各种洗漱用品,无一例外,全都是粗壮的圆柱形瓶子。卧室里,手电筒、空调遥控器全都竖直朝上,床头柜上甚至放着一条轮廓明显的男性内裤。最重要的是,我在木质床头内侧,发现了一个用刀雕刻的男性生殖器图形。这些,都是梁慧荣男性生殖器崇拜的有力证据。”

  “男性崇拜。”我一边说,一边画了一个象征男性生殖器的简易图形展示给叶秋薇,“是这样的图形么?”

  “一模一样。”她说,“其实,大部分女性对男性生殖器都有与生俱来的崇拜心理。但梁慧荣的崇拜,显然在社会重压下发生了严重扭曲,以至于,她居然能对自己的儿子下手。”

  我突然对王伟产生了极大的同情。





第四十二章 母亲的性伤害


  “至此,就可以总结一下了。”叶秋薇说,“在那个重男轻女思想极其严重的年代,没有儿子的家庭是被人严重看不起的,更何况是生七女而无一子。邻里的冷嘲热讽,亲友的同情,以及绝后思想带来的长期暗示,会给梁家父母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为了缓解这种压力,他们就会把压力往女儿们身上转移:比如经常抱怨女儿们不如男人,经常在女儿们面前提起男性特有的器官和品质,甚至把女儿当男孩养活。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女性,自然会形成畸形的性别观念——排斥者痛恨男性,接纳者崇拜男性。梁慧荣的男性崇拜正是由此而来。尤其是性成熟后,她会对男性生殖器产生一种病态的崇拜感,她高中时期女流氓的名声,她住所里随处可见的男性生殖器象征,都证明了这种病态崇拜的存在——但还是那句话,这种强烈的崇拜感,她自己都未必认识得到。正是在这种病态心理的驱使下,她对自己儿子的生殖器也有着强烈的崇拜感。”

  我打断她:“可是她有丈夫,丈夫不能满足她的崇拜感么?”

  “因为潜在的恨意。”叶秋薇解释说,“受成长环境的影响,她对男性一定也存在憎恨,只是被崇拜的表象掩盖了而已。病态崇拜的本质是占有,因此,她在婚后很可能对丈夫的生殖器做过一些变态的占有行为,时间一久,丈夫自然会产生反感。这种反感会勾起她骨子里对男性的憎恨,也会使她认识到,丈夫的生殖器终究不是她的。但儿子就不同了,儿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她生命的延续和进化,她对儿子存在一种强烈的拥有感,而且绝对不会恨他。在她看来,儿子的一切都是属于她的,包括生殖器在内。对她而言,儿子的出生,就相当于拥有了自己的男性生殖器,那是这世上唯一属于她的一个。”

  我不禁想起老婆对儿子的拨弄,她是否也存在过类似的心理呢?

  叶秋薇看出了我的心思:“虽然听上去很变态,但这其实是女性的本能。大部分母亲对儿子的生殖器都存在潜在的拥有心理,所以无论儿媳多么优秀,婆婆总是带有天生的敌意,只是在自我和社会因素的影响下,这种敌意未必会显现出来罢了。”

  我说:“相反,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就不存在这种敌意。”

  “女儿作为生命的延续,拥有了其他男性的生殖器,母亲也会产生一种潜意识的拥有感,这正是岳母对女婿好感的来源。”叶秋薇解释说,“在社会层面,人们把这种好感归结于女婿对女儿的保护和照顾。其实,认为男性对女性存在照顾和保护的义务,就是一种男性崇拜。”

  我点点头,回想起一位老教授说过的话。他说,自我是人类对本性的伪装,同时也是人在社会中的投影,所以归根结底,社会就是人类本性的集体伪装。叶秋薇对婆媳、岳婿关系的解释,让我更深刻地理解了这句话。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弗洛伊德那么喜欢讨论性了。

  “言归正传。”叶秋薇顿了顿说,“男性崇拜和女性崇拜都是人类的本能,是再正常不过的心理现象。梁慧荣的问题在于,她对男性崇拜进行了具体化,对她而言,男性生殖器的占有等同于男性崇拜的满足——这正是导致她变态行为的具体原因。从儿子出生开始,满足男性崇拜的方式就是宣誓对儿子生殖器的占有权,她一定经常对王伟的下体进行抚摸——甚至做一些更变态的行为。王伟在这种情况下长大,心理怎么可能健康呢。”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接下来,就可以对王伟进行分析了。”她说,“也许幼年时期,母亲的抚摸还会让他觉得新奇、刺激甚至温暖,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尤其是进入青春期以后,他就会逐渐感到羞耻乃至耻辱,自然也会产生逃避和反抗心理。但他和徐洁都说过,梁慧荣是个自私、缺乏责任感、喜欢乱发脾气的人,这些性格综合在一起,就是所谓的‘强势’。面对强势的母亲,年幼的王伟自然无法反抗。因为羞耻,他也不可能告诉父亲。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忍受。在忍受过程中,他会逐渐产生对母亲的恐惧与憎恨。你知道,青春期是性心理发展的重要阶段,期间任何一件与性和异性有关的事,都会对成年后的性心理造成巨大影响。青春期的特殊经历,使得王伟对母亲的恐惧与憎恨,逐渐扩展到了所有女性。”

  我默默记录着,很难想象王伟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叶秋薇依然平静如水:“恐惧和憎恨不断积蓄,形成巨大的心理压力,却又无处释放。在高一的作文事件中,班主任的高度重视,引起了梁慧荣的警觉与担忧,她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对儿子所做的一切。为此,她自然软硬兼施,通过各种手段给王伟施压。陡增的压力引起了王伟的心理崩溃,这就是他跳河自杀的原因。”

  我深吸了一口气,心脏仿佛被一只强壮的手紧紧扼住。

  “自杀未遂对心理带来的影响也是巨大的。”叶秋薇继续分析,“因不堪压力而进行的自杀,本身就是一种宣泄和释放。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也会增强生活的信念。所以自杀获救后,王伟的心理再次发生了重要变化。尽管母亲依然会对他做出变态行为,给他施加无法逃避的压力,但对正常生活的渴望,以及成年后逃避母亲的迫切愿望,会成为抵御压力的有效武器。”

  “绝望中的星星之火。”我想起自己前些年的经历,说,“强大的希望能战胜一切。”

  “是啊。”叶秋薇说,“此后,无论梁慧荣如何对他,他都会告诉自己,坚持住,再过几年就能摆脱这种生活。在这种信念的支持下,他终于长大成人,步入社会,离开母亲。只是成长过程中的耻辱和压力,始终都在他心底暗暗发酵,从未消散。”

  之前,我只听过受父亲性伤害的女儿,从未听过受母亲性伤害的儿子。同为男人,我想象着王伟的经历,难免有些激动:“我明白,他能够完成学业,进入社会,结婚生子,都是因为怀有对生活的希望。但青少年时期的伤痕是无法抹平的,所以在内心深处,他仍然对女性怀有恐惧与憎恨,这就是他一切心理问题的根源。说实在的,他已经够不幸了,你——”

  叶秋薇嘴角滑过一丝笑意,平静地打断我:“同情是因为感同身受。张老师,你不是在同情他,只是因为他的经历感到害怕而已。”

  我无言以对,稍后平复了情绪,说:“请继续。”

  她说:“结婚后,王伟迅速逃离了母亲,总算摆脱了她的控制。此后,虽然创伤偶尔还会浮现,但从未对生活造成过严重影响。他和徐洁保持着健康的性生活,还有了自己的女儿。如果日子一直这么平静下去,他的心理或许会逐渐趋于健康。然而,99遭到开除这件事,却再次引爆了他的心理问题。”

  我表示不明白:“遭到开除为什么会导致心理问题的爆发?这和他的童年阴影之间,有什么内在联系么?”

  “我当时也有同样的疑惑。”叶秋薇说,“所以,弄清楚王伟心理问题的根源后,我就开始调查开除的事。因为年代久远,调查进展很慢。直到6月22号,一个无意中得到的信息,让此前的疑惑迎刃而解。”

  “什么信息?”

  “王伟遭到开除,是因为得罪了局长。”叶秋薇说,“而教育局当年的局长,是个出了名的强势女人。”

  我恍然大悟:“她的伤害激活了王伟对于母亲的恐惧与憎恨。王伟之所以得罪她,恐怕也是因为她和梁慧荣比较像吧。”

  “没错。”叶秋薇说,“这个女人名叫李木兰,从94年开始担任教委一把手,02年因为受贿落马。认识李木兰的人,都说她手腕强硬、极度自私。据说她在任时,和不少男下属都有过瓜葛,王伟得罪她,大概也与此相关。总之,她的陷害,让王伟一直深藏的心理问题再度爆发。徐洁说,开除通知下达的当晚,王伟出现了阳痿的情况,应该就是对女人的恐惧所致。强势女上司的陷害、阳痿的事实、童年阴影的爆发,加剧了王伟对女人的恐惧与憎恨,憎恨的根源仍是恐惧,恐惧的极端是逃避,逃避的极端表现,就是心理洁癖。所以从那晚起,王伟就产生了对女人的洁癖,认为女人都是邪恶与肮脏的。”

  我叹了口气,想了想问道:“既然认为女人都是肮脏的,为什么会对你进行抚摸行为,还会偷你和陈曦的内衣进行ziwei呢?”

  “对一个生理正常的男人来说,从心理上彻底逃避女人是不可能的。所以他的心理一定又发生了其他变化,导致对女人的洁癖出现了选择性。就像我之前所说,他把女人进行了分类,符合干净标准的,就会成为他的性对象。但是,童年阴影的存在,使得他不愿意用生殖器和女性发生接触,所以他偷取性对象的内衣进行ziwei,变态的体液占有行为,也是对女性的一种泄愤。”

  王伟被母亲性伤害,被女上司陷害,最后还死在了女人手上。我再次叹了口气,接着又心生好奇:“他是如何对女性进行分类的,你弄清楚了么?”

  “清楚。”叶秋薇说,“他对女性特殊的分类标准,正是我能在两天以后杀掉他的原因。”





第四十三章 死亡与净化


  我拿起笔。

  “我就说得简单点。”叶秋薇看了一眼窗外,“对王伟造成直接伤害的女性有三,所以他对女人的分类,就以这三个女人为反面标准。首先是他的母亲,梁慧荣自私、没有责任感、喜欢乱发脾气,所以无私大度、有责任感、性格温和,就成了女人‘干净’的前提。其次是李木兰,李木兰和很多男下属都有瓜葛,因此,对王伟来说,女人干净的第二标准,就是洁身自好,对性持保守态度——所以当我暗示他可以留下过夜,他会产生明显的厌恶。最后是徐洁,被开除的当晚,王伟面对徐洁时发生了阳痿,所以徐洁身上的某些特点,也会成为他性行为中的阴影。为此,我又接触了一次徐洁,详细了解了她和王伟之间的矛盾。她说,王伟对她最大的不满,就是嫌她学历低——徐洁只有高中学历,04年才自考了大专文凭。而且她这个人,说话确实比较粗俗,经常带脏字。”

  我点点头:“所以听说你是副教授时,以及听说你参加过国家级科研项目时,王伟对你的好感都明显增加。而陈曦虽然没有非常高的学历,却出过很有深度的书,自然也不是粗俗的人。”

  “是的。”叶秋薇说,“此外,陈曦为了调查M事件献出了自己的一切,无私而极具责任感,同时沉稳冷静,肯定不会乱发脾气,这些就是王伟喜欢她的原因。或者说,王伟喜欢的并不是她,而是她身上的品质。所以即便她死去,尸体就摆在客厅里,王伟依然能通过她的衣物获得兴奋感。”

  “你就更不用说了。”我看着叶秋薇,“大学副教授的身份,自然会给王伟无私、负责的感觉,参与国家级科研项目的经历,则会进一步加深他的这种印象。至于性格温和——你很少流露感情。对王伟来说,你和陈曦都是非常‘干净’的女人。”我把王伟对女人的分类标准记下,随后问道,“知道这些标准,如何让他心甘情愿地自杀呢?”

  “他觉得女人脏,那就弄脏他。”叶秋薇说,“6月23号晚上,我再次约他出来见了面。晚饭后,他照例送我回家,跟我上了楼。我给他倒了杯水,在水里加了苯巴比妥(一种常用催眠药),他很快就有了困意,我就他扶到床上,让他先休息一会儿。等确定他睡着,我就脱光了他的衣服,自己也脱了衣服躺在他身边。第二天上午九点半,药效基本过去,他翻了翻身,我赶紧贴到他身上,紧紧搂住他。他睁开眼,发现我们两个都赤身露体,瞬间就清醒过来。他愣了片刻,惊慌地想要远离我,我用尽全力把他按在床上,说了一些嗔怒的话,让他明白,他昨晚跟我发生了关系。他憋红了脸,目光呆滞,内心显然正在剧烈波动。如果放任不管,他心理的自我保护机制,很可能会让他接受跟女人发生关系的现实,甚至改善他的心理状况。”

  我赶紧问:“那你接下来是怎么做的?”

  “必须迅速行动。我一手按住他,一手握住他的生殖器。”叶秋薇平静地说,“我一边用力地抚摸按压,一边想象着梁慧荣可能会说的话。我说,小伟宝贝真棒,这个东西不仅是你的,也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他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一个机灵从床上滚了下去。他站起身,找不到自己的衣服,浑身颤抖。我走到他身边,再次把手伸向他的下体,用另一只手轻抚他的背部。他逃离了我,躲到墙角缩成一团,用手遮住下体,脸憋得通红,目光惊恐,和平日里判若两人。我知道时机成熟,走到墙角,伸手就给了他一巴掌,紧接着又是一巴掌,一边打他,一边用母亲训斥儿子的语气骂他。他一个大男人,居然毫无反抗之力,哆嗦了一阵,瘫软地坐在墙角。我继续抚摸他的生殖器,用各种花样玩弄。当我用拇指和中指用力捏他时,他突然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喊叫,用力锤了一下身边的墙,我赶紧收手。我已经引导出了他内心深处的恐惧,再刺激他的话,他很可能会通过暴力释放出来。若如此,我就没法继续利用这种恐惧了。”

  “那接下来呢?”我继续问。

  “给他压力,让他把难受憋在心里。”叶秋薇说,“我穿好衣服,把他的衣服放到地上。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慌乱地穿上衣服,而且自始至终都不敢看我。我挡在卧室门前,他蜷缩在衣柜前的地面上,胸口剧烈起伏。我说王伟,你他妈昨天晚上把我睡了,我摸摸你还不行了?我告诉你,虽然老娘搞过不下十个男人,但他妈的也不是随便让你玩的。”

  “粗俗和滥交。”我点点头,“为了表现你的粗俗和滥交。”

  “嗯。”叶秋薇说,“徐洁跟我说话时,尽管一再注意,还是会时不时地带出脏字,‘他妈的’就是她最常用的口头语。至于滥交,也许会让他想起李木兰吧。”

  “然后呢?”

  “然后我打开衣柜,取出一个药瓶。气哄哄地说,真他妈烦人,我下边本来就有病,让你这么一弄,这回估计更严重了。我告诉你啊,要是有了孩子,你不负责的话,我就去告你强奸,还说你上次偷我的裤头。”

  “不负责任。”我对叶秋薇的演技深感敬佩,“非常自然地表现出自己的不负责任。裤头这个词,还进一步表现了你的粗俗。”

  “是。”叶秋薇一脸平静,“之后,我就拿着药瓶去了卫生间,打开淋浴。半分钟后,开门声响起,但没有关门声。”

  “他走得很慌。”我说,“不过我总觉得,你的表现和平时反差这么大,难道不怕引起他的怀疑么?”

  “是否怀疑并不重要。”叶秋薇解释说,“我的目的,是激起他内心深处对女人的恐惧和憎恨,让他不断回想起母亲、李木兰和其他女人对他的伤害。就算直接告诉他我是故意的,也不影响恐惧和创伤记忆的浮现。”

  我思索片刻,又问:“可是,仅凭刚才说的这些,你就能肯定他会自杀?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没那么简单。”叶秋薇说,“这些都只是铺垫,是为了让他产生恐惧,产生若隐若现的压力,为接下来的压力爆发制造条件。你要记住,最有效的压力不在记忆和阴影之中,而是来自现实。”

  “现实?”

  叶秋薇轻轻拨了拨发梢:“快中午的时候,我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就用一个新手机号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内容是:‘王哥,我是贾云城,能不能见个面,有点事想找你聊聊。’”

  我迅速明白了她的意思:“你说的现实压力,就是他偷陈曦内裤进行ziwei的事。你要让他认为贾云城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叶秋薇看了一眼窗外:“我提前翻过他的手机,他没有记过贾云城的号,跟贾云城也没有过电话、短信的联系。同时,一上午的恐惧回忆,会扰乱他的心理活动,让他失去理性思考的能力,以及心理的防备意识。所以,我料定他不会打电话询问。果然,两分钟后,他只是回给我一条短信,短信只有三个字,什么事,后面连个问号都没带。”

  “你是怎么回复的?”

  “我回复说,‘是你在我家做的事,我都已经知道了,那晚我没睡着。你这样不行,咱们得谈谈,我也许能帮到你。’”

  “直接明说了?他会相信么?”

  叶秋薇轻轻一笑:“自己做过的龌龊事,就算我不说,他肯定也整天提心吊胆,总觉得会有人知道。这么一条语气肯定的短信,不信才怪。此前,他的心理已经被我彻底搅乱,第二条短信带来的压力,会在恐惧情绪的滋养下无限放大,直至他无法承受。为了进一步增加他的压力,我用那个号码接连给他打了六个电话。前四次他都没有接,第五次刚响就给挂了,第六次再打的时候,他已经关机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用自己了解的心理学知识分析说:“这种龌龊事无法言说,压力自然也无处释放,你又步步紧逼,让压力持续放大。当压力超出心理的承受范围而无法释放时,就会导致两种结果,要么自杀,要么心理崩溃、精神失常。”

  “我料定他会自杀。”叶秋薇说,“因为他高一时的自杀,就是在压力超出心理承受能力的情况下发生的。这是他的心理特点,是他的天性。”

  我翻了翻王伟的死亡资料,沉重地叹了口气:“他脱光衣服,选择死在水里,还在水里加了甲醛溶液,就是为了净化自己吧。你对他做的事,让他觉得自己无比肮脏,这恐怕也是他自杀的心理因素之一吧。他高一时选择跳河,是否也是为了用河水净化自己呢?”

  叶秋薇淡然起身,说了当天的最后一句话:“他以为是女人脏,其实在他内心深处,最脏的是他自己。”

  走出四区,阳光灿烂,我双眼被刺得生疼。





第四十四章 监狱里的血案


  那天的会面结束后,老吴再次找来两位医生,对我进行了简单的心理评估。测试结束后,我看了看表,发现已经将近十点。

  “老吴。”我伸了个懒腰,“今天给我这么长时间?”

  他拍拍我的肩膀,笑呵呵地说:“一小时十一分钟,你到底是打破了老汤的记录,我以前还真是小看你了。”

  我也笑笑:“就这,还是叶老师主动提出结束的呢。说真的,她没你们想得那么可怕。”

  老吴欲言又止,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浅笑。几分钟后,一位女医生把评估结果交给老吴,老吴皱了皱眉,随后舒展面容,轻轻咳嗽了一声,说:“老张,走吧。”

  我站起身:“明天我还是八点半来。”

  “九点再来吧。”他一边送我一边说,“明天上午有二十分钟的户外活动时间。叶秋薇跟其他病人是分开的,九点以后,你可以陪她在四区周围走走——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想象着第二天跟叶秋薇见面的情景,心中居然有种莫名的喜悦。

  离开精神病院,我先回了一趟社里,把当天记录的信息做了梳理。当天最大的收获,不是王伟的扭曲心理和死法,而是在M事件中,那个若隐若现的X。

  陈曦所属的神秘组织与A集团之间,已经进行了多年的明争暗斗。神秘组织多次发现机会,但每一次,关键人物的心理都会受到某种形式的人为干预,导致计划失败。这个留影不留痕的干预者,就用X来指代。

  我一边梳理,一边列出可能与X有关的事件:

  2008年9月10日晚,徐毅江迷奸叶秋薇,导致神秘组织计划前功尽弃,徐毅江可能受到了X的心理干预。

  2008年11月7日晚,秦关服毒自杀,可能受到了X的心理干预。

  2009年新年期间,徐毅江被同监狱犯人杀死,该犯人可能与X有过某种形式的接触。

  2009年3月18日,舒晴心理防御突然增强,17日晚,舒晴可能与X有过接触。

  逐一分析。

  徐毅江已死,第一条线索无从查起,放弃。

  秦关服毒后之所以没死,是因为被保安及时发现。那么,保安的干预是X预料之外的巧合?还是整个计划的一部分?无论如何,这名保安或许都能告诉我一些有用的信息。

  徐毅江入狱后不久就被狱友杀死,如果这件事是真的在X的干预下发生的,他(她)一定到过徐毅江所在的监狱,第三条线索的价值最大。

  最后一条线索看似很有价值,对我却没有实际意义——舒晴参与了酒会上对叶秋薇的陷害,还在X的帮助下增强了心理防御能力。从这两点来看,她和X应该属于同一阵营,也就是A集团。就算她知晓X的身份,也绝不可能透露给我。

  分析至此,我突然想起舒晴意味深长的忠告。她给我那样的忠告,想必对叶秋薇的所作所为有着很深的了解。她是如何了解的呢?是通过X或者A集团?如果X和A集团了解叶秋薇的所作所为,为什么没有想办法除掉她?难道叶秋薇进入市精神病院,正是为了躲避来自X或者A集团的伤害?如此说来,她在院里不断杀人,应该是为了让院方把她隔离起来。那么,她为什么又同意跟我见面呢?难道——我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叶秋薇在利用我?我是否早已陷入了她的某种暗示呢?

  再换个角度想:且不论叶秋薇的目的是什么,我几天前对舒晴的接触,是否已经把自己暴露给了A集团呢?他们是否会认为我也和M事件有所牵连,因而对我不利呢?我再次想起舒晴的忠告:

  “离叶秋薇远一点,也不要再追查她的事,否则你肯定会后悔的。”

  这句话让我不寒而栗。

  整个上午,我都沉浸在纠结之中。十一点半,领导把我叫进办公室,问我叶秋薇专 题的采访进展。我简要讲了讲,最后鼓足勇气,提出了终止采访的想法。领导很生气,但更多的还是疑惑,连连问我原因。

  我说出了自己的顾虑:“这次采访可能会得罪一些难以想象的庞大势力,我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就算知道,我也很难有勇气去面对,因为我毕竟还有家庭。”

  领导只说了一句话:“出了事我扛。”

  我知道他未必能扛得住,但这句话还是起到了作用,我最终决定继续调查和采访。

  下午两点,我先去了一趟Z大,找到了秦关出事的实验楼。遗憾的是,当年的几位保安都已先后离开,且无法联系了。之后,我便驱车赶往位于B市(与本地相邻的地级市)南郊的省第一监狱,那正是徐毅江殒命的地方。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在省第一监狱有不少熟人,当时关系最好的是一个监区长,名叫付有光,比我大七八岁。下午四点,我抵达监狱,他在办公楼下接了我,寒暄着问:“怎么,张主编,又有公干啊?”

  我跟他握了握手,笑道:“这次不是公干,到B市来办事,怎么也得顺道拜访一下老朋友啊。”

  他把我带进办公室,锁了门,沏了茶,我把准备好的两条烟塞到他办公桌里,说:“我也不懂,就记得你一直抽这个,顺手捎了点。”

  “啧。”他眉头一皱,拿出烟塞回我手里,用埋怨的语气说,“你这就不对了,把我当什么人了?有事你就说,少跟我来这套。”

  我也啧了一声,再次把烟塞到抽屉里,笑笑说:“误会了,谁不知道你付大科长出了名的铁面无私?我再蠢也不会往枪口上撞。这纯粹是弟弟孝敬哥哥的,你要非得塞给我,就实在太外气了,我真没法往这儿坐了。”

  付有光笑着指了指我:“你这个人呀,就是太重礼数,晚上一定得留下吃饭。”随后把茶水递给我,靠在办公椅上问,“到B市忙什么大事来了?”

  “我能有什么大事?”我闻了闻茶叶,“忙来忙去,还不是为了每个月那几篇稿。”

  付有光笑笑,取出一条烟,拆出一盒仔细看了看,微微点头,说:“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你尽管开口。我也没别的本事,给你找几个材料还是有办法的。”

  我松了口气,问:“强奸被判刑的,都归几区管啊?”

  “那得看严重程度。”他说,“轻的都在大数区,重的大部分都在我这儿。”

  “无期的应该在你这儿吧?”我问。

  “大部分都在。”他看着我说,“有身份证号么?我给你查查。”

  我说:“没有,就知道名字,叫徐毅江。”

  听到这个名字,付有光凝固了一秒,接着手一抖,差点把茶水洒到身上。他眉头紧皱,目光低沉,舔舔嘴唇,过了一会儿问道:“是怎么个意思?要给他的事做报道?”

  我连忙摆摆手:“我都说了,不是公事。就是有个朋友托我问问,说挺长时间没有徐毅江的消息了。”

  “哎,老弟。”他呲了呲牙说,“这事去年才算是平息,现在不宜再提呀。还有啊,我虽然不了解你们这一行,但事情都过去三年多了,再写还能有价值么?”

  我装糊涂:“什么意思?”

  他压低了声音说:“你说的这个徐毅江我知道,确实是我管的,但是他09年年初就死了。”

  “死了?!”我装出吃惊的样子,“怎么死的?”

  他咦了一声,说:“你真不知道?09年过年的时候,他被一个狱友拿砖头砸死了,头都让砸开花了。那时候很多记者都接到了消息,你居然不知道?”

  我回想了一下说:“哦,那时候我忙着做别的专题呢。确实听说一监死了犯人,但真不知道就是徐毅江啊。你放心,别说三年了,就是过去三个月,这种事也基本没有拿来写的价值了。我问这事,真的完全出于私人目的。”

  他松了口气,笑笑说:“明白,明白。那你现在也知道了,给那位朋友也能有个交待了吧。”

  我用好奇的语气问:“杀他那个犯人怎么处理了?监狱内再犯罪的事,我还没有接触过呢。”

  “当即就自杀了。”付有光说,“照着自己脑袋玩命地砸,砸了十好几下。脑浆流都出来了,还猛砸了好几下呢。”

  我深吸了一口气,陷入沉思:人有求生的本能,任何带有主观意愿的自我伤害,都是意识行为。重伤之后,意识的作用降低,本能的控制力增强,求生欲望得到激发,在这种状态下,人不可能再进行自我伤害。所以,常见的自杀方法都具有不可中止性,比如跳楼、上吊、服毒,等等。具有可中止性的自杀,失败率则往往比较高,比如割腕。再说王伟的例子,他之所以把自己完全固定起来,就是害怕濒死时的求生本能会让自己挣脱,完全固定肢体,其实也是为自杀增加了不可中止性。

  所以,杀徐毅江的犯人连脑浆都流出来了,还能对着自己的脑袋猛砸,要么是有严重的精神障碍,要么就是受了某种有效的干预。

  我问:“那个犯人有精神病么?”

  “有精神病也不会进来了。”付有光说,“他都在这儿待了七八年了,之前一直好好的。而且我听说,他生前跟徐毅江关系还挺不错的。嗨,谁知道呢,这帮犯人什么事干不出来?”

  我叹了口气,问:“这个犯人叫什么?”

  付有光喝了口茶,半张着嘴,思索片刻,说出一个我并不陌生的名字:

  “张瑞宝。”





第四十五章 寻找X的痕迹


  我沉思片刻,想起了这个张瑞宝。

  那是2008年12月下旬,我接到来年3月份的主课题,题目是“故意伤害与故意杀人行为在心理学层面上的区别与联系”。当时,我带着课题找到付有光,并在他的帮助下亲自选了几个采访对象,其中一个就是张瑞宝。

  张瑞宝是B市本地人,2000年砍杀了同村一个名叫张瑞卿的人,原因是张瑞卿多次诱奸、强奸他老婆。01年,张瑞宝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缓,03年减为无期。

  我回忆了一下张瑞宝的样子:浓眉大眼,鼻头有肉,嘴唇厚实,下巴左边有道疤,据说是少年时代被父亲殴打留下的。接受采访时,他比其他犯人都显得兴奋,还会跟我开几句玩笑。我一笑,他也跟着憨笑。他的目光总是写满劳累,但又总是透着坚定。主管干警也跟我说过,张瑞宝干活勤快,脾气也好,从不惹麻烦。

  这样一个人突然发疯杀人再自杀,必然是受了某种刺激,这种刺激,很可能就是X通过某种方式带给他的。

  我问:“就是我08年采访的那个张瑞宝?杀堂兄弟的那个?”

  “对,就是他。”付有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想起来了,你以前还做过他的采访呢。”

  “哎——”我叹了口气,“挺老实、挺乐观一个人吧?怎么突然就想不开了呢?”

  付有光喝了口水:“这不好说,可能到极限了吧。你是研究犯罪心理的,应该知道,人的承受能力都有个极限,一旦到了极限,受不了就是受不了,根本控制不住。就说去年的事吧,四区有个经济犯,判了八年,减刑减到六年半。结果呢,差一年多就到头了,愣是没挺住,不知从哪儿弄了个小铁片割腕了。”顿了顿又说,“所以今年,我们加大了对罪犯心理的关注和投入。就是考进来的这些毕业生啊,自己怎么做人都没学会呢,我不相信他们能治好罪犯的心理。”

  我说:“你这么一说,还真勾起我的好奇心了。我一直研究的是犯罪心理,这罪犯心理还真没了解过多少。”

  “应该多报报这方面的内容。”他严肃地说,“让外面的人多了解了解,就不会争着抢着往里进了。”说罢,嘿嘿地笑了两声。

  “嗯。”我说,“这个张瑞宝这件事,值得好好研究一下。”

  他看了我一眼:“人都死三年了,怎么研究?”

  我必须抓住机会:“我到底采访过他,对他当时的心理还是挺了解的。再说了,我是08年年底采访的他,09年一过年他就出事了,也就隔了一个月左右吧。如果能了解一下他这一个月里的情况,说不定能有什么发现呢。”

  “你有兴趣?”付有光靠在椅背上,“你就是为这个来的吧?”

  我笑而不语。他摸了摸额头,随手翻了翻办公桌上的几份材料,又打开抽屉,取出一本杂志,正是我们的《普法月刊》。他翻开月刊,说:“想做好这么一份杂志,你们确实也挺费心。对了,你是做犯罪心理板块的是吧?”

  “是。”

  “你们最好的板块,一个是犯罪心理,一个就是人物。”他斜了我一眼,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缓缓问道,“诶,这个人物板块是谁负责的?”

  我明白他的心思,笑道:“十月份,我们准备做一期监狱公务人员的访谈,主要是展示监狱管理理念的进步,人选下个月开会定。”我回忆了一下说,“今年2月、3月、5月的人物,都是我推荐的。”

  谈话至此,办公桌上的座机响起。付有光接了电话,嗯了几声,随后对我说:“我得去开个会。这样,我把张瑞宝当年的主管给你找来,让他配合你的工作。你忙完等着我,今晚一定得留下吃饭。”

  5分钟后,我在狱区门口见到了张瑞宝当年的主管干警。主管干警叫陈富立,三十五六岁的年纪,皮肤黝黑但不缺光泽,腰杆挺直,说话有力。08年年底对张瑞宝的采访,就是在他的陪同下进行的。

  寒暄几句后,我提出想看看徐毅江和张瑞宝死的地方。他带我进入狱区,来到一片水泥地篮球场,指着场内一片地面说:“就是在这儿。三年前,张瑞宝在这儿打死了徐毅江,然后自杀。”

  我抽出一支烟递给他,又帮他点上,问:“有目击者么?”

  “有。”他抽了一口,“我就是。”

  “能描述一下经过么?”

  “嗯。”他用脚跺了跺地面,回忆说,“那是09年2月,还没出正月,这片操场刚开始修。我当时带的30多个人,虽说都是重刑犯,但都算老实,从来没有发生过严重的斗殴事件。那是个下午,阴天,我让犯管(由犯人担任的管理人员)招呼着,准备去前面见个朋友。还没出狱区,就听见这边一片叫唤。我赶紧跑回来,徐毅江的头已经被彻底砸烂了,张瑞宝骑在他身上,手里抓着半块砖。其他人就看着,也没人敢上去。我叫了一声,张瑞宝,你干啥呢?他大叫一声,捂着脑袋,接着就拿砖砸自己,一直砸,都瘫到地上了还砸呢。”最后感叹了一句,“哎呀,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我就没有见过那么狠的人。”

  我说:“他以前不是挺老实的么?”

  “知人知面不知心吧。”陈富立叉着腰说,“就我的经验吧,越是老实的犯人,往往越危险,因为他们都憋着一股气。”

  我问:“听说他之前跟徐毅江关系不错?”

  “呵——”陈富立轻笑一声,“那个徐毅江是08年10月份转进来的,到死也就在这儿待了四个月左右。是,张瑞宝跟他关系是不错,我觉得张瑞宝是想巴结他。这个徐毅江不简单啊,转来的时候资料都不全,到最后都没能补上。你跟付科长关系不错,我就跟你多说一点。当时有个人,每个月都会过来打点,也不说自己跟徐毅江的关系,就让我多多关照。我还听付科长提起过给徐毅江减刑的事,老一(指监狱长)好像也很重视。总之,我觉得这个徐毅江来头不小。不过人都死了,什么来头也不重要了。”

  我想了想问:“帮他打点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男人,四五十岁吧。”陈富立说,“就记得很白净,很胖,总是穿一身宽松的西装。”

  我深吸了一口气,心理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此前,无论叶秋薇的讲述多么真切,多么合理,离开她的病房后,我还是会持有一定的怀疑态度,这也正是我不断调查求证的原因。贾云城和陈富立都提到了那个穿宽松西装的白胖男人,这印证了叶秋薇“陈曦和徐毅江同属某神秘组织”的说法。套用叶秋薇的讲话风格:陈富立一句简单的话,让我发现了她的讲述与现实之间的契合点。

  我对叶秋薇的信任倍增,同时对那个穿西装的白胖男人产生了更多好奇。

  我点点头,又抽出一支烟,陈富立摆摆手表示不抽了。我放好烟,接着问:“说说张瑞宝吧,他接受采访时的表现,跟平时的表现一个样么?”

  “一个样。”陈富立肯定说,“出了名的老实人。跟你说实话,他家里没钱没势,减刑基本是没有希望的。这样的犯人有两个极端,少部分破罐破摔、好勇斗狠,大部分都麻木、认命了,就像张瑞宝一样。”

  我点点头。所谓麻木,无非是心理压力积淀的过程。对X和叶秋薇这样的人来说,麻木者才更容易利用吧。

  我又问:“从我采访结束到出事那一个多月里,外面有人来看过张瑞宝么?”

  陈富立想了想说:“有,只有过一次。好像是他的一个族弟,叫张瑞——什么来着?”

  “他们都说了什么?”

  “这我哪记得清?”陈富立尴尬地笑笑,“不过那次会面后,张瑞宝好像挺不高兴的,还跟狱友打了一架,所以我有点印象。”

  我心底一惊,赶紧追问:“你知道张瑞宝老家在哪儿么?能查到他那个族弟的名字么?”

  “老家我知道。”陈富立略加思索,说,“B市正西十来公里有个D乡,乡北的河滩一带有个叫立张的村子,那儿就是了。至于他族弟的名字,我肯定是做了记录的,就怕时间长了不好找了。”

  我叹了口气:“这个对我来说很重要,还得请你多费心啊。”

  “哪里。”他摆摆手,“这样吧,一会儿我就去给你查,然后短信发给你,你看行不行?”

  我再三表示感谢,谈话就此结束。之后,我坐在办公楼一楼大厅等付有光的消息。四点半左右,他给我打来电话,说会议估计得拖到七八点,让我有事先忙,只是晚上一定要留下吃饭。几乎与此同时,陈富立给我发来短信,说当年来探视张瑞宝的族弟已经查到,名叫张瑞林。

  我一路打听摸索,终于在五点二十赶到了立张村。几位村民正坐在村口闲谈,得知我要找张瑞林,几人一副恍然大悟的反应。一个约莫四十岁的男人起身说:“你是市里来的医生吧?这次咋会就你自己?你能收拾住他不?要不要我们搭把手?”

  旁边一个中年女人连忙拉拉他的衣角,小声嘟囔了一句:“就你闲事儿多!”

  我隐约明白了什么,含糊地说:“嗯,我是心理专家,先过来看看他。我是第一次来,请问张瑞林家是哪一户啊?”

  “早都该请个行家治治了。”一位抽旱烟的老大爷站起身,“走吧,我带你过去,这会儿应该还绑着哩。”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第四十六章 发疯的张瑞林


  两分钟后,老人带我来到一个阔气的门楼前,用手推了推门,门是开着的。老人走进院子,扯着沙哑的嗓子喊道:“灿霞?”

  屋里,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一个女人探出半个身,强睁着朦松的睡眼,问:“咋了四爷?”

  “你睡呢?”

  “刚醒。昨天在鱼塘忙活到四点多,今儿个还得去。”女人揉揉眼,看见了我,“这是谁啊?”

  “市里来的心理专家。”老人咳嗽了一声,“瑞林咋样了?”

  女人一脸诧异:“绑着呢,绑两天都好了。我没有给四院(B市的精神病院)打电话啊,市里的专家咋会知道的?”

  我赶紧解释说,“四院是没有接到电话,我是这段时间在四院会诊,听院领导说了瑞林的事的,才想过来看看的。”

  “有啥看的?”女人不耐烦地说,“绑几天都好了。天天治病,挣再多都不够他花!”

  “我不收钱。”我说,“只是想了解一下他的病情,我是做理论研究的,说不定能找到根治的办法。”

  老人说:“人家专家一个人大老远过来,你给人家说说又不会少块肉。这是个机会,要是能彻底治好,你不也少受点罪?”

  女人请我和老人进了屋,几句寒暄后,我对家里的情况有了基本了解:女人名叫云灿霞,是张瑞林的妻子,老人是张瑞林的四爷,名叫张占武。从09年夏天开始,张瑞林就患上了间歇性精神病,一开始是胡言乱语,后来发展成六亲不认,见人就打,发病周期也越来越短。云灿霞带他看过医生,但始终没能治愈,时间一长,云灿霞就放弃了治疗,听从村里人的建议,在家里装了个铁床。此后,张瑞林一发病,村民们就会合力将他绑到铁床上。绑个一两天,张瑞林自己就消停了。

  “平时呢?”我问,“不犯病的时候表现正常么?”

  “原先还好。”云灿霞揉着脸说,“不犯病时候也就是话少,胆小。前年吃了一年药,犯病次数少了。但是药一停,就比以前还厉害了。不光犯病次数多了,平时脑子也不清楚了,光说胡话,啥活都干不了。我也不敢叫他出门,一看见男的,他就光想打死人家。”

  “男的?”我觉得有些不对,把这一点记录下来,随后问道,“我能看看他么?”

  云灿霞看了看张占武,几度犹豫,最后缓缓站起身,走到客厅里侧的一个房门前,打开门缝瞄了一眼,示意我过去。我走到门边,透过门缝,看见一张与地面呈45度角的铁床。铁床斜对着门,一个男人被绳索牢牢固定其上,自然就是张瑞林了。张瑞林头发凌乱,脸上有好几道明显的伤疤,身上的衣服被撕烂好几处。他闭着眼,眼皮微微抖动,似乎并未睡着。我轻叹一声,他闻声睁眼,惊恐地看着我,随后怒目而视,如受伤的猛兽般拼命挣扎,一边恶狠狠地骂道:“X你妈!我弄死你!X你妈!我弄死你!”随后发出一阵吼叫。

  我深吸了一口气,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云灿霞赶紧关上门,下嘴唇微微上翻,喉咙里咕咚一声,似乎在强忍眼泪。看得出,她对丈夫有着很深的感情,不然也不会如此不离不弃了。

  “他就这样。”她随后说道,“一看见男的就恨,尤其是像你这样三四十岁的男人。村里同辈的,都叫他打伤好几个了。”

  我坐下后问道:“他是因为什么发病的,你们弄清楚了么?”

  云灿霞到里屋取了几份资料交给我,我翻了翻,都是张瑞林的诊断书和病历。医生们的诊断结果基本一致:未分化型精神分裂症。

  我对精神病学多少有些了解:根据致病因素及患者特点,临床上将精神分裂症分为偏执型、紧张型、单纯型、青春型等等。所谓未分化型,就是说无法将患者归为上述类型的任何一类,这也就意味着,很难通过患者特点寻找其致病的内外因素。所以,未分化型的治疗——尤其是心理层面的治疗——通常比较困难。

  我叹了口气,想了想问:“他发病前有征兆么?情绪有没有出现过大的波动?”

  “有。”云灿霞肯定地说,“他第一次犯病是大前年夏天,其实春天的时候,我都觉得他有点不正常了。一有人来串门,他都先躲到门后看看,是女的还好,要是看见了男的,他就显得可不自在。第一次犯病就是因为瑞强家两口来玩,他一看见瑞强,就直接躲到了里屋,瑞强进去跟他说了几句话,他就踢了瑞强一脚,还揪住他的头发。瑞强都出门了,他还撵上去锤他,说啥‘我弄死你’‘我锤死你’。从那往后,基本也就没有人敢来串门了。”

  “X你妈!我弄死你!我弄死你!”不远处的房门内,再次传来张瑞林的吼叫。

  明知他被牢牢绑着,我心里还是一阵忐忑。我跟云灿霞又聊了几分钟,觉得时机已经成熟,最后问道:“你回忆一下,09年过年前后,他有没有干过什么奇怪的事?比方说,有没有跟什么陌生人见过面?”

  云灿霞回忆片刻,眉头一皱,说:“有件事有点奇怪,但不是陌生人。就是09年正月,才过年不几天,瑞林突然去了一趟市里,说要去看看张瑞宝。”她解释说,“张瑞宝也是立张的,但跟我们家是四代开外,已经不算一脉了。他好些年前把张瑞卿杀了,坐了牢。瑞林以前跟他关系不是多好,而且他都坐牢七八年了,都没去看过,那次却突然说要去看。我当时还觉得可奇怪,问他为啥要去,他来了一句:瑞宝叫我去哩。”

  我把这句话记下,沉思片刻,一时想不明白:“去之后呢?他回来又跟你说什么没有?”

  云灿霞出神地想了半天,呼吸均匀,胸口一直在有节奏地起伏。突然,她在吸气的过程中停了半秒,没吸完就迅速呼出,与此同时,她面部的表情虽然没有大的变化,右手却轻轻地捏了捏右腿膝盖。之后,她看了张占武一眼,迅速低下头,身体后倾,椅子也朝远离张占武的方向挪了挪,双臂交叉于胸前,低声说:“倒也没啥。”

  我迅速明白了她的心思:她肯定想起了什么,但不想让张占武知道。于是我说:“那行,我今天来的目的主要就是做个初步了解。治病不是急事,既然今天瑞林状态不好,我就不多打扰了。我回去把你们刚才说的信息汇总、分析一下,过段时间再过来给瑞林做详细检查吧。”

  两人也不留我,客套几句后,我就跟张占武一起告别离开。走到村口,我假装落了手机,独自返回了张瑞林家。云灿霞一边帮我找手机,一边问我治好张瑞林的可能性。我把手机拿出来,假装找到,随后问道:“09年过年那次,瑞林从市里回来之后,又跟你说什么了?”

  她一时愣住,欲言又止。

  “你不方便对别人讲。”我说,“尤其是村里的人。”

  她一脸诧异:“你咋知道?”

  我笑笑:“我是研究心理学的,别人想什么,看一眼就知道。”

  说这话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叶秋薇悄悄改变——或者说改造。

  “难怪了。”云灿霞的目光满是敬意,“张大夫,瑞林的病真能好么?你这么有本事,肯定有办法吧?”

  “那要看你配不配合了。”我看着她,“只要是跟瑞林有关的事,都请你务必告诉我。我了解得越详细,对治疗帮助越大。”

  她咬咬嘴唇,缓缓坐到沙发上,顺了顺头发,挣扎许久,才低声说道:“他在市里住了一天,回来那天提了个黑皮包,装着二十万块钱现金。”

  我沉住气问:“谁给他的?”

  “我问了。”云灿霞说,“他也没跟我多说,就说是个大人物。”

  “大人物——”我又问,“那他有没有说,这个人为什么要给他钱?”

  “说是帮了他的忙。”

  “什么忙?”

  云灿霞咬了咬嘴唇,压低了声音说:“他也没有明说,但我慢慢明白了。那个人给他说了一些话,叫他去监狱里说给张瑞宝听。你可能不知道,他去看过张瑞宝之后没几天,张瑞宝就在监狱里死了。后来,瑞林有一次喝完酒给我说,灿霞,是我给张瑞宝害死的,等于是我把他杀了。我也听不明白——”她愁眉不展,“大夫,这会跟他的病有关么?”

  “很有可能。”我说,“而且就算没有关系,说出来对你也是个好事,不然也会像他一样憋出病了。”

  她抹了抹泪:“你可千万别跟其他人说,村里人早都怀疑我们家包鱼塘的钱来路不明。要是叫张瑞宝那一脉的人知道了瑞林的事,可就不得了了!四爷跟他们是一气儿的,所以我刚才才不敢说。”

  我点点头:“这个你放心,我问这么多就一个目的,就是治好瑞林的病。跟他有关的每一个细节都很有用。你再好好想想,关于09年年初那件事,有没有忽略的细节?比方说,他在市里还带回来什么东西,还给你说了哪些话。”

  她陷入沉思,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

  见她如此,我想了想问:“你说他在市里住了一夜,住什么地方你知道么?”

  听了这话,她眼睛突然一亮,起身去了里屋,两分钟又回到客厅,拿了一张卡片递给我,说:“他也是没出息,没住过高级大酒店,那次就带回来一张酒店的说明书。给村里炫耀了好几天,我后来就给放起来了。”

  我接过卡片,那是B市一家五星酒店的简易宣传手册。我翻了两下,在倒数第二页的空白处看见一串数字:

  1727。

  我问云灿霞:“这是什么意思?瑞林跟你说过么?”

  “说过。”她点点头,“为了炫耀嘛,说这是他住的房间号。”





第四十七章 丢失的登记信息


  返回B市的路上,我把09年年初那起监狱血案的前因后果详细梳理了一遍。

  2008年9月,围绕徐毅江案的明争暗斗,以神秘组织的完胜而告终——徐毅江保住了性命,于10月被转移至省第一监狱。入狱后,神秘组织继续采取行动,积极帮徐减刑。陈富立说,徐减刑的事,连监狱长都格外重视。

  根据这些信息,可以得出三点结论:一,徐所属的神秘组织的确拥有一定程度的国家力量,二,徐毅江对组织来说非常重要,三,在神秘组织和A集团的斗争中,监狱系统是向着神秘组织的。

  A集团的目的是让徐毅江死,所以审判阶段完败后,他们自然会继续想办法。比较简单的做法是买通狱警或者犯人,让他们直接除掉徐毅江。但一来,监狱系统并不帮着A集团,二来,这么做虽然简单,却容易留下痕迹和把柄。

  与此同时,因为监狱有着极其严格的隔离措施,想让X对监狱内部人员施加影响,也没那么容易。

  为此,A集团一直在寻找机会,徐毅江也因此在监狱里多活了三个多月。09年年初,经过长期的观察和筹划,A集团终于制定了一个完美的计划:以金钱诱惑张瑞林,让X教给他一些暗示方法,再让他以探视的名义接触张瑞宝,对张瑞宝施加影响,从而除掉徐毅江。

  那么,张瑞宝杀掉徐毅江之后的自杀行为,是否也在X的预料之中呢?如果是,那这个X未免也太可怕了。仅凭一次传话就能隔空除掉两个人,他的精神力量或许比叶秋薇还要强大。

  先抛开这些。如果事情真如我推测这般,那么:张瑞林只是个普通的农民,从未受过任何心理方面的培训,X凭什么确定他能顺利完成任务呢?

  我看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酒店宣传手册——很显然,一个连市里都很少去的农民,绝不可能主动入住五星酒店。一定是A集团帮他做了安排,让他在入住当晚接受了严格的培训,以确保计划万无一失。

  按照这个思路继续推断:一个农民模样的人在五星酒店前台办理入住手续,而且对手续流程完全不懂,一定会引起不少人的注意,这不符合A集团低调谨慎的行事风格。所以,酒店的入住手续一定是提前办好的,登记姓名会是谁呢?虽然有可能是张瑞林,但也很有可能不是。只要有可能性,就值得一探究竟。

  梳理完这些,我总算逃离了D乡到处是坑的柏油路,进入了通往B市的平坦大道。我给陈富立打了电话,得知了张瑞林的身份证号,以及他探视张瑞宝的具体日期:2009年2月8日,那正是谢博文死于车祸的前一天。

  刚回到B市,付有光就打来电话,说地方已经安排好,让我直接过去碰面。他当晚兴致很高,带了两瓶好酒,我无奈只得奉陪。

  一开始,话题始终围绕着《普法月刊》的人物板块。《普法月刊》在法制纸媒界还是有一定分量的,除了公检法,其他一些机构也会订阅。所以,人物板块对个人名望有着不小的提升作用。领导对我很器重,每次选人都会认真考虑我的意见,正因此,我才有机会认识大大小小的官员,甚至得到他们的尊重。

  付有光当监区长六七年了,一直就没变动过。他很会使钱,但会使钱的不止他一个,况且钱有时候也不一定好使。所以,他急需一个机会让上面看到自己,这个机会就握在我手里。

  大半瓶酒下去后,他拍着我的肩膀说:“老弟呀,你说现在这个社会是怎么了?贡个钱都他妈得排队!排了他妈的好几年都没轮上我!”

  我笑道:“这跟买菜不一样,不是拿钱就有,你缺个机会。”

  他仰起脖子笑笑,指着我说:“所以咱俩得互相帮助。”

  我敬了他一杯酒,吃了口菜,说:“眼下,我就有件事要劳烦哥哥。”

  “别说劳烦。”他摆了摆手,“说劳烦多外气。张大主编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虽然是个小虾米,但在B市地界上,那也是能办点事的。”

  我问:“你知道XX国贸酒店么?我想查个入住信息,三年前的,能查到么?”

  他警惕地问:“这是要调查啥?”

  我假装犹豫,最后骂了几句脏字,说:“我都没脸说,那时候我老婆单独来了一趟B市,还住了XX国贸,我怀疑她是不是跟谁约会了,早就想查查了。”

  付有光哈哈大笑,拍了一下桌子,翻了翻手机,很快拨了出去,电话接通后说,“王经理,是我,有光啊。嗯,现在方便么?我这边有个外地来的同志,搞刑侦的,不能声张,得查个你们酒店的信息,嗯,好——”说罢捂着电话问我,“老弟,查什么?”

  我说:“2009年2月7号,1727房的住户登记信息。”随后又补充说,“前后一周的也都查查吧。”

  付有光转述了我的话,很快皱了皱眉,说:“好,好,我知道了,你不用解释了,我再想办法,这事你要保密,嗯。”挂了电话,他疑惑地看着我,“老弟,你说的那个时间,1727和周围房间的登记信息都找不到了,你真是调查弟妹的?”

  我赶紧转移话题:“五星酒店,记录怎么会丢呢?”

  他无奈地斜了我一眼:“这你别问。这样吧,我给你个手机号,你有时间联系一下。丢失的入住信息,在他那儿可能会有,别说是我告诉你的,我跟他也不熟。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见他如此,我也不好追问,小心翼翼地记下了他提供的号码,之后便聊起了别的话题。第二瓶酒下去一半的时候,他的醉意已经很明显。我一边劝他不要再喝,一边借着酒劲问道:“哥,听说那个徐毅江很有来头啊?”

  他眯着眼:“你朋友不是认识他嘛?”

  我说:“说是我朋友,其实是省里一个领导。他以前跟徐毅江好像有些交情,所以才托我问问。至于我,对这个徐毅江可是完全不了解。”

  “嗯。”他到底是醉了,有点口无遮拦,点了一支烟说,“这徐毅江是谁啊,我也不知道,但我可以给你说个事。08年年底开会,马老三(当时监狱长的外号)把我留下,让我对徐毅江多照顾照顾,有减刑的机会都给他留着,监狱局和法院那边不用我操心。我当时就问了,这个徐毅江是干啥的?”他抽了口烟,呲了呲牙,“马老三说,是咱俩都惹不起的人。你对他注意点,叫主管好好保护他,可不能叫他出事!”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马老三名叫马三军,在省第一监狱做了十几年的监狱长。听付有光的意思,马三军早就知道徐毅江可能出事,如此说来,他一定知道徐毅江的身份,甚至知道徐毅江进来的原因,更甚者,他或许也是那个神秘组织的一员。

  不过,马三军一年前已经上调司法厅,想接触他也并不容易。

  付有光拍了拍桌子,哭丧着脸,说:“我想着这是在监狱里,能出什么事?无非是自杀或者跟别的犯人打架。我特意找了最好的心理医生跟进他,还把他安排到陈富立下边。X他娘,结果还是出了事,你说我咋就这么倒霉。”说完拼命地抽烟。

  当晚,我让代驾把付有光送回家,自己找了个快捷酒店。虽然我已经极力控制,但当晚还是喝得有点多。一进房间,我就倒在床上沉沉睡去。我做了个梦,梦见有个男人站在卫生间门口,用阴森的眼睛看着我。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问他是谁。他先说自己是徐毅江,又说自己是马三军,然后说自己是陈玉龙(我多年未见的一位朋友),最后冷冷地挤出几个字,我就是X。我一愣,听见一个熟悉女声说,张老师,你跟我越来越像了。我一惊,抬头一看,发现自己回到了叶秋薇的病房。叶秋薇坐在玻璃那边看着我,嘴角滑过一丝怪异的笑。

  我猛然惊醒,从床上滚落到地面。我站起身,头脑依然昏沉,喉咙干得难受。我看见茶几上的茶叶包,就拿着水壶去卫生间接了水。洗漱池里填满了呕吐物,我都忘了自己是怎么吐出来的了。我一边接水,一边照了照水池上方的镜子,想起刚才的梦,再次吐了起来。

  喝了几口热茶后,身体总算舒服了一点。我打开灯,看了看表,发现刚刚凌晨一点半。我翻动手机,看见付有光当晚提供给我的号码,几经犹豫,还是试着拨了出去。

  电话很快接通,对面很嘈杂,一个男人洪亮的声音响起:“喂,干什么的?四条?碰了碰了!哎,你们等会儿。”片刻之后,周围安静了许多,那人问道:“有什么事么?”

  我试探着说:“我想查XX国贸三年前的入住信息。”

  那人干脆利落地说:“哦,您好。有身份证号500,光有名字的1000,这是单人单次价格,请问您要查询什么?”

  我叹了口气,抱着尝试的态度说:“2009年2月7号,1727的入住登记信息。”

  对方犹豫片刻,说:“没名字也没身份证号,需要1500,先钱后货,同意的话,我现在就把卡号发给您。确认付款后两分钟内,就会把信息发送到您的手机上。”

  我说:“我能信得过你么?酒店丢失的信息也能查到么?”

  对方友善地笑笑:“当然可以。整个B市,您再也找不到第二家像我这么专业的了。”

  我顾不上研究其中的猫腻,当即到楼下找ATM打了款。一分钟后,那人给我发来一条短信:

  XX国贸酒店,2009年2月7日,1727号房,登记身份证号XXXX……登记姓名:陈玉龙。





第四十八章 信命的女人


  我当即愣在原地。

  2001年,为处理家中事务,我结识了一位名叫陈玉龙的年轻律师。我们年龄相仿,性格、价值观相近,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2003年,他去了外地发展,我们之间的联系也就日益减少,05年春节互发了拜年短信后,就再也没了彼此的消息。

  2009年2月7日,XX国贸1727房的登记人也叫陈玉龙,这会是巧合么?身份证号显示,这个陈玉龙是本地人,而且跟我同一年出生——至少在这两点上,他和我那位律师朋友十分相符。

  我打了个寒颤:如果真是同一个人,我是否早就和M事件有了牵连?

  更让我不解的是,为什么刚刚做梦时,我会听见陈玉龙这个名字呢?难道在当天的调查中,有人对我进行了某种形式的暗示?又或者,卖信息的这个人出于某种目的,故意告诉我这个名字,想扰乱我的调查?

  我沉住气,回了一条短信:“你确定?真是这个人?”

  对方迅速回复:“性命担保,假一赔十。”

  我还是不放心,又把电话打了过去,从对方的语气和用词判断,他确实没有骗我的意思。最后,我问他能不能帮忙查到这个陈玉龙的身份证照,他不屑地笑笑:“你真是个外行。我也不跟你要钱了,给你一个网站,你自己就能查到。”

  一分钟后,我登陆了他提供的网站,花了15块钱,通过姓名和身份证号查到了对应的照片。我一眼就认了出来,照片上那个人,正是我多年未见的律师朋友。

  我把手机通讯录翻了好几遍,也没能找到陈玉龙的名字——我们已经将近八年没有联系了,这八年里,我不知换了多少次手机和手机号,怎么可能还有他的信息呢?一个八年未见的朋友,如今却以这样的方式再次进入我的视线,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各种思路都不通畅。我躺在床上,觉得天旋地转。

  第二天一早,在返回本市的路上,我联系了陈玉龙曾经待过的律师事务所。负责人告诉我,陈玉龙离开后不到两年,也和事务所断了联系。他只知道陈玉龙去了S市(外省某省会城市),在一家招牌里带“启航”二字的事务所里待过一年。挂了电话,我用手机搜索了一下,发现S市至少有二十几家名字里带“启航”的律师事务所。

  想找到陈玉龙,恐怕得亲自去一趟S市了。

  回到本地已过八点半,我决定暂时放下陈玉龙的事,认真准备与叶秋薇的第七次会面。在一个路口等红灯时,我把死亡资料翻到第五页。下一个死者名叫何玉斌,关于他,资料里是这么说的:

  何玉斌,男,出生于1974年6月,生前为E制药公司市场部副经理。2009年8月18日,何玉斌在公司一生产车间内遭枪击身亡。凶手为其上司、市场部经理赵海时,凶器为杂牌立式双管猎枪。案发后第三天,赵海时被警方逮捕。2009年9月,法院以非法持有、私藏枪支、弹药罪、故意杀人罪,两罪并罚,判处赵海时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我放下死亡资料,深吸了一口气。

  陈曦曾在笔记里提到,代表E厂与丁俊文接触、谈判的人名叫赵海时,不出意外的话,此人应该就是何玉斌案的这个凶手。王伟死后,叶秋薇手头唯一可查的线索就是赵海时,这么说来,她很可能是通过赵海时了解到何玉斌的。利用暗示让赵海时枪杀何玉斌,显然是个一箭双雕的计划。

  八点五十八分,我总算及时赶到了市精神病院,老吴让我直接把车开进四区。我停好车,四区的其他病人刚好结束了放风,在二十几名保安和医护人员的控制下陆续返回病房。

  两个男病人正低头走着,突然互相对视了一眼,接着便露出凶恶的表情,一面大骂对方,一面拼命挣扎。保安们拉紧绳索,但两人力气很大,挥舞双拳,一转眼就把三名保安和一名医生推翻在地。眼看就要挣脱,两人却突然不约而同地消停下来,看着不远处一个瘦弱的身影出神。

  在汤杰超的控制下,叶秋薇步履轻盈地朝我走来。其他病人都被绑得结结实实,她则只是被捆了双手。她举起双手,看着两个男病人,扶了扶眼镜,随后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两个男病人肩膀微微晃动,喘了几口气,总算彻底平静。

  之后,叶秋薇随汤杰超走到我面前,一脸平静地看着我。老吴拍拍我的肩膀:“老张,那你就陪叶老师走走吧。”说罢看向汤杰超。汤杰超不慌不忙地把捆绑叶秋薇的绳子递给我,好像我刚刚在集市上向他买了一只羊。

  我小心翼翼地捏着绳子,陪叶秋薇走进四区东侧——那片一直静立于她窗外的槐树林。我回头看了看,已经不见老吴他们的身影,就提出要给她解开绳子,却遭到她的拒绝。

  “绑着吧。”她说,“这样能有效地保持距离。”

  我点点头,毕竟是第一次毫无阻隔地与她相处,难免有些紧张。

  那天,她穿了一条水绿色的宽松衣裙,裙摆垂到小腿正中,偶尔在轻风的吹拂下飘到膝盖。她比我低半个头,目测一米六七左右。没有了玻璃墙的阻挡,她的目光更显敏锐,甚至有些冰冷。即便7月的上午已经很热,跟她在一起,还是能感受到明显的凉意。

  走到一颗大槐树下,她停住脚步,直入主题:“王伟自杀,周芸失踪,下一个重要人物就是赵海时。”

  我连忙打开录音笔,小心翼翼地别在领口,点点头说:“赵海时,就是E厂派去和丁俊文谈判的人。第五个死者名叫何玉斌,你利用赵海时杀了他。”

  她不紧不慢地说:“王伟自杀,后事是几个亲戚帮忙料理的。没什么仪式,离开医院就直接入了土。我去了现场,王伟埋得很安静,连前妻和女儿都没去看,我自然也没有通过他的死发现新的可疑人物。他的房子被亲戚们挂牌出售,我进去调查过,也没能发现值得进一步追查的线索。综合这些,王伟这条线算是断了。”

  我问:“你又找过周芸么?”

  “一直在找。”她说,“但一直没能找到。我也想过去找舒晴,但害怕把自己暴露给X,最终作罢。经过几天的慎重考虑,我决定开始调查赵海时。”

  “请说说过程。”我说,“你是怎么接触他的?”

  “我不能直接接触他。”叶秋薇说,“谢博文和丁俊文都是我的熟人,陈曦没有跟我直接接触过,王伟是主动找上的我。所以之前,我才能完美掩饰自己的意图。赵海时跟前四个人不同,他是E厂的人,跟我也没有任何交集,所以别说主动接触了,就是想办法让他接近我,时间久了,也难免引人怀疑。”

  “那你是——”

  她说:“我用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调查了他的生活、工作情况。他是74年的人,高中没上完就辍了学,倒腾过水果,摆过地摊,当过建筑工人。97年,A集团收购E厂,员工大换血,他进入新组建的E厂当了一名生产工人。到了99年,他已经升任车间主任,次年进入新成立的市场部,03年成为部门经理。04年春天,他娶了市场部一名职员为妻,五个月后就有了孩子。他老婆名叫肖小燕,82年的人,婚后辞了工作,开过美容院和花店,07年开了一家女子健身房,一直经营到了10年。”

  我尽可能把她的话记到脑子里。

  “我明白了。”我说,“你想通过他老婆来了解他。”

  叶秋薇满意地点点头:“我到健身房去了十几次,对肖小燕进行了细致的了解。她上午从来没去过,总是在下午三点半左右步行到达,晚上六点左右在健身房里吃减肥餐,然后步行回家。她和几位老客户关系很好,每次都会跟她们聊很久。我观察了那几个客户,发现她们存在很多共同点:皮肤很白,喜欢穿暗色的衣服,扎马尾辫,乒乓球打得很好。为了让肖小燕主动接触我,我花了一个星期练习瑜伽和乒乓球,同时研究了她每天步行前往健身房的路线。09年7月20号下午三点,我扎了马尾辫,穿了一件深棕色背心,在她的必经之路上等待。她在三点十五左右出现,我慢跑着从她身边经过,然后假装不小心掉了钥匙——我在钥匙链上挂了一支乒乓球拍模型。她捡起钥匙还给我,我主动跟她聊了起来,还说,诶,我好像在前面路口那家健身房里见过你啊。她说,我就是那家健身房的老板。之后她问我有没有办会员卡,我说前几天先了解了一下,现在就准备去办呢,想不到就碰见老板了,真是天意啊。”

  我满脑子都在幻想运动型的叶秋薇会是什么样子。

  她继续讲述:“我说天意本来是为了套近乎,她的反应却让我有了意外收获。她说,对对对,就是天意,这人间的事啊,都是老天安排好的。我当时就觉得她很信命——她的这一心理特点,成为我后来操控她的关键。”





第四十九章 奇怪的梦


  我默默点头,示意她继续。

  “我们一起步行去了健身房。”叶秋薇说,“路上,她问我是不是喜欢打乒乓球,我说从小就喜欢。话题打开,我们从乒乓球聊到童年,从童年聊到家庭,又从家庭聊到男人和女人。等抵达健身房,她已经开始叫我秋薇姐,我也亲切地叫她小燕。她帮我办了会员卡,又亲自给我介绍了各种器材和项目,还带我认识了几个朋友。之后,我们打了一个小时的乒乓球,五点左右去了休息区。她洗澡很快,我出去时,她正在全神贯注地看一本小开本的书,书名是《周公解梦新解》。”

  我说:“她确实很信这些啊。”

  “是。”叶秋薇说,“我躺到她身边,问了一句,看什么呢。她不好意思地把书放进包里,说就是瞎看。我笑道,我以前也喜欢研究周公解梦呢。她很惊讶,问,大学教授也信这个?我认真地跟她说,为什么不能信,《周公解梦》也是有科学依据的。”

  我不禁问了一句:“你真这么认为?”

  “也许有吧,但这不重要。”叶秋薇如此回应,“重要的是,那本《周公解梦新解》是硬皮的精装本,封皮很旧,而且有好几处明显磨损,显然已经买了很长时间,并且经常被翻看。爱看周公解梦的人,想必也经常做梦,而梦境通常能反应一个人真实的内心。如果我能了解她的梦境,就能更多地了解她,或许还能通过她了解她丈夫。”

  “释梦。”我点点头,“又是精神分析学。”

  “其实我没怎么研究过《梦的解析》。”叶秋薇说,“关于梦,我有自己的理解方式,未必和弗洛伊德相同。同时,弗洛伊德只是把梦境当作一种心理活动现象,我却认为,梦是一种可以掌控的心理工具。”

  我听得不太明白:“梦确实是用来了解内心世界的工具,但‘掌控’一词怎么说?难道你能控制其他人的梦境?”

  “用暗示。”她解释说,“通过暗示影响一个人的心理活动,从而干预其梦境。这种手段虽然无法精确控制,但或多或少都会起到作用。举个简单的例子,你带孩子去游乐园玩,他很想尝尝棉花糖。但你就是不让他吃,后来,你通过别的方式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看似忘记了棉花糖,但其实没有。他想吃棉花糖的欲望没有消失,只是受到压抑,停留在了潜意识之中。如果他当晚做梦,梦境很可能和游乐园有关,而梦的核心,极有可能是对棉花糖的渴望。”

  “梦是欲望受到压抑后的展现。”我若有所思,“这是《梦的解析》的核心思想吧。”

  “我只是举个例子。”叶秋薇停止分析,继续讲述她和肖小燕的事,“言归正传。听了我的话,肖小燕来了兴致,跟我说起她对周公解梦的看法。她说,我觉得吧,梦就是老天爷给人的启示。但老天爷的启示,咱们凡人未必能懂。而《周公解梦》,就是替老天爷解释启示的书。”

  我说:“她还有一套自己的理论呢。你是怎么回应的?”

  “附和。”叶秋薇说,“我装作惊讶地看着她,说,真是找到知音了,我跟你想的完全一样,越研究科学啊,我就越觉得人类愚昧,造物主——也就是老天爷——本着怜悯之心给人类指路,其中一种方式就是梦吧。我还举了一些例子,说很多古书里就记载,大人物出生前,其母都会做一些带有预兆的梦,就是老天爷的指示呀。所以说,梦的存在,也证明世间的一切都是早有定数的。”

  忽悠宿命论者的话让叶秋薇这么一说,还真挺像回事。

  她继续讲述:“肖小燕听了我的话,兴致盎然地跟我聊起了梦和宿命。她很快就告诉我一个秘密,说她晚上睡觉很少做梦,即便做了也记不住。但她有午睡的习惯,每次午睡都会做非常清晰的梦,而且好几天都不会忘。”

  “听你的描述,她不像是个用脑过度的人。”我分析说,“每天午睡做梦,看来她潜在的压力可不小。”

  “是的。”叶秋薇说,“聊了一会儿,她就跟我说起了当天中午的梦:她梦见一个陌生男人,具体长什么样记不清了,就记得他很英俊。在梦里,男人一直在喂她吃巧克力,她吃再多都感觉不到腻。后来她问男人,这巧克力真好吃,是什么牌子的啊?男人笑笑说,我也不知道,是别人给我的。她拿起包装纸一看,是金丝猴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梦里,她特别讨厌金丝猴这个牌子,当时就吐了起来。奇怪的是,她觉得吐了很多东西,四下一看,却找不到呕吐物,嘴角也没有呕吐物的残留。紧接着,她听见一阵笑声,看见一头小奶牛,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骑在牛背上,张开双臂想让她抱。她很想抱,可刚伸出手,就看见十根手指上都戴着钻戒,每颗钻戒上都爬满了蛆虫。她特别害怕蛆虫,一着急就吓醒了。”

  我一边琢磨这个奇怪的梦,一边问道:“你是怎么理解的?”

  “并没有出现过于离奇的事物,应该没有太深的隐意。”她说,“逐一分析:很多女人都会梦到陌生男人,就我的经验而言,英俊、温柔的陌生男人,通常象征着对新恋情的潜在渴望。巧克力是一种食物,食物象征的意义与个人喜好有关,不能一概而论。所以我假装不经意地问,小燕,你喜欢吃巧克力呀?她摇摇头说,以前挺喜欢,但现在不喜欢了,一想到就反胃。”

  我接过话:“这么说,梦里的巧克力也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

  “象征物和本体在性质上应该具有相似性。”叶秋薇继续分析,“所以,巧克力象征的,应该是某种她曾经喜欢、如今厌恶的东西。这里存在一个矛盾:既然是如今厌恶的东西,为什么她在梦里吃不腻呢?”

  “跟某种条件有关。”我一愣,突然明白过来,“巧克力是那个英俊男人喂她吃的!”

  “重点就在这里。”叶秋薇站得很直,“想象这样一种东西:女人曾经喜欢、如今厌恶,但从陌生男人那里得到,又会觉得美好。”

  我脱口而出:“感情。甜蜜的感情跟巧克力很像,一开始特别想吃,但如果每天都吃,自然会觉得腻味。”

  叶秋薇接着分析:“注意接下来的变化:一切原本都和谐美好,直到她问起巧克力的牌子。她为什么会讨厌金丝猴这个牌子,还恶心到想吐呢?我问她,你真厉害,连牌子都能记住,你以前经常吃金丝猴巧克力么?她说,我从来没吃过,只是听说过这个品牌而已。我意识到,金丝猴应该也是一种象征。”

  我忍不住问:“象征什么?”

  叶秋薇缓缓说道:“我列举了她和猴子之间可能存在的关联,只有一种解释说得通:她儿子是猴年出生的。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测,我过了一会儿才问,小燕,你儿子呢,什么时候带他过来玩玩呀,我最喜欢小孩子了。她无奈地撅了撅嘴,说,你喜欢干脆送你好了,我家儿子现在正是调皮的年龄,整天上蹿下跳,还不讲卫生,跟个小毛猴似的。”

  我恍然地点点头。

  “下一个重要现象。”叶秋薇说,“她因为巧克力是金丝猴牌的而开始呕吐,却始终没有吐出东西。这种虚假的呕吐感,可能是妊娠初期体验的重现——儿子的调皮让她心烦,这种心烦的感觉在妊娠期也出现过。”

  “对。”我说,“金丝猴除了象征儿子顽皮,应该也象征了儿子在猴年出生,因而引起了猴年出现过的生理感受。”

  叶秋薇不置可否:“继续分析:骑着奶牛到来的小女孩,似乎也很难找到象征意义。我当时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会梦到小女孩,你喜欢小女孩么?她叹了口气,当然喜欢了,很想要一个。我正准备问她为什么不要,突然明白了这段梦境的意义:奶牛也是属相的象征,09年正好是牛年,我猜测,她很想在牛年再生个女儿,甚至有机会生,但最终还是错过了——她想把小女孩从牛背上抱下来却没有成功,就说明了这一点。最后,她没有抱下小女孩的原因,是因为手上戴满了钻戒,而且每只钻戒上都有蛆虫。在梦境里,蛆虫通常是肮脏、恐惧或者无奈的代表。和钻戒联系在一起,我认为,她09年没能要女儿,可能和婚姻有关。”

  我基本能跟上。

  “我决定做个试探。”叶秋薇又说,“我躺了一会儿,摸了摸肚子,叹了口气说,哎,去年我怀过一个女儿,可惜后来掉了。她激动地坐起来,说,真的?我也是诶!我去年秋天怀上了,找了个熟人查了一下,90%是女儿,但最后被我老公逼着做掉了,他说没精力照顾两个孩子。”

  在她的引导下,我基本明白了肖小燕的梦。

  “总结一下吧。”叶秋薇说,“通过这个梦可以知道:肖小燕似乎不太喜欢儿子,她08年曾经想过要个女儿,但在赵海时的压力下作罢。丈夫的逼迫对她而言,就像爬着蛆虫的钻戒,虽然物质富足,却给她以极重的压力和无助感——她很怕丈夫。正是因为这种怕,她对婚姻产生了厌烦,渴望其他男人给她舒适、自由、甜蜜的感情。但同时,她又因为丈夫而感到顾虑。所以在梦境里,她看不清陌生男人的长相。这个陌生男人可能象征着现实中的某个人,也可能只是幻想中的美好男人,又或者是她对丈夫的幻想。总之,她处于一种被婚姻压迫、渴望逃离而又惧怕丈夫的心理状态。我也因此对赵海时有了初步:独断、令人惧怕,强迫妻子流产,则体现了他冷血的一面。当然,这些都只是初步判断。”

  我理解了她的分析,而后问道:“接下来呢,你之前所说的‘通过暗示干预梦境’,是通过怎样的手段实现的呢?”

  叶秋薇点点头:“接下来,我也向肖小燕讲了一个自己的梦。”

  PS:弗洛伊德把梦境分为显意与隐意两种。显意的梦,即直观地表现心理活动,比如白天看电影,晚上梦见电影情节,考试前一晚梦见做卷子,等等。隐意的梦,是通过一定的伪装而表现心理活动。比如梦见棺材,可能是因为白天看了一则关于战争的国际新闻,梦见自己身为律师参加法庭辩论,可能是因为白天和某人发生了不愉快,等等。通常来说,任何梦境都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有些象征十分晦涩,需要结合做梦者的生活经验才能分析。





第五十章 梦里的男医生


  “你的梦?”

  “当然是编造的梦。”她说,“我讲述的梦境很简单:我和我丈夫发生了争执,吵架吵得很凶,突然冲出来几个坏人,我丈夫为了保护我跟他们打架,他们拿刀捅了我丈夫,血流了一地,后来我就吓醒了。”

  我思索片刻,不解地问:“为什么要讲这样一个梦?有什么隐意么?”

  她解释说:“没什么隐意,只是简单的象征:我和丈夫发生争吵,暗示丈夫会给妻子带来压力和不愉快。坏人出现,丈夫为了保护我而流血牺牲,又暗示了丈夫对妻子的保护作用,以及为家庭所做的牺牲。赵海时一方面对肖小燕造成了极大的压迫感,让她感到厌烦甚至恐惧,另一方面又能给她富足的生活,保证她物质上的安全感。肖小燕潜意识里存在对于丈夫的矛盾心理,我讲述这个梦,是希望能引起她的共鸣,引导她的潜意识对夫妻关系进行思索,进而对她丈夫的事进行思索。”

  我觉得难以置信:“讲一个梦,就能起到这样的暗示效果?”

  “从她给我讲的梦来看,她的潜意识很善于使用象征和自我伪装。”叶秋薇说,“这样的人大都心思细腻,有点多愁善感,非常容易接受暗示。当然,你的担心也不无道理,一个简单的暗示未必能达到预期效果。所以,就算她没有完全接受我的暗示,我也会通过其他方式继续对她进行引导。”她顿了顿又说,“不过,她显然比你想得要敏感许多。”

  我点点头:“请继续。”

  叶秋薇接着讲述:“听了我的梦,她马上取出《周公解梦新解》,翻了翻说,梦见跟老公吵架,说明你对老公有些不满,但这不影响你们的恩爱。梦见老公跟别人打架,说明你老公会很有活力,梦见他流血啊,更是好兆头,说明他会发财呢。又问我,对了,在梦里,你老公最后死了么?”

  听到这里,我想起秦关的事,心里有点不舒服。

  叶秋薇则依然平静:“我想了想,说死了。她满意地点点头,说那最好,这表示你老公将来一定会健健康康。这叫反梦,很准的。我应和了几声,正考虑如何继续引导她的潜意识,她却突然侧身看着我,叹了口气。我意识到了什么,赶紧问她为什么叹气。她说,我突然想起我老公了。秋薇姐,你说男人什么样的最好呢?是永远懂你、体贴你的小男人,还是霸道、把你当成宠物一样照顾、什么都不让你操心的大男人?我笑笑说,两种都要不行么?她又叹了口气,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男人啊。难道你见过?”

  “她确实敏感。”我说,“这么轻易就被你引导了。”

  “既然她主动上钩,我自然不能客气。”叶秋薇抬手摸了摸垂下的几缕枝叶,“我问,怎么,对你老公不满意啊?她笑笑说,谈不上不满意吧,他很好,有本事,能挣钱,就是不关心人,也不是不关心,是不懂关心。我总觉得他把我当成了一个宠物或者一件宝贝,他会用他自己的方式爱我、保护我,但从来不考虑我的感受。去年他命令我去流产的时候,我差点就想跟他离婚了。”

  我默默点头。

  叶秋薇又说:“之后的一个多小时里,我们都在聊她丈夫的事。肖小燕对我没有戒心,我也因此对赵海时有了更多了解:他在E厂混得风生水起,连A集团的几位高层都知道他。他人脉很广,不仅认识很多政府官员,还有一帮肯为他卖命的弟兄——肖小燕没有明说,但我听得出来,赵海时手底下有一个黑社会性质的小团体。同时,赵海时很会赚钱,也非常舍得对肖小燕花钱。肖小燕说想开健身房,他一周之内就租好了地方,还订购了最好最新的器材。通过肖小燕无意间的只言片语,我还判断出,赵海时的很多钱都来路不明。”

  我一边听,一边在脑海中勾画赵海时的形象。

  “那天下午,她说了很多赵海时的事,但不是全部。”叶秋薇继续分析,“说话期间,她经常出现欲言又止的表情,有些话说到一半,她就突然转换了话题,有时候,她还会对自己之前说过的话予以否认——这些现象都表明,她渴望倾诉丈夫的事,但有些事不方便让外人知道。倾诉欲望受到压抑,就很可能通过梦境进行释放,解读这种梦境,就很有可能推断出她想说而未明言的信息。”

  我说:“理论上如此,但梦毕竟有着太多不确定性啊。”

  “所以,我要强化她的倾诉欲望。”叶秋薇说,“我们在健身房吃了晚饭,她只吃清水煮的蔬菜。”

  我问了一句:“她胖么?”

  “中等身材,一点都不胖。”叶秋薇想了想说,“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严格对待自己,她眼睛一亮,笑得合不拢嘴,说要保持好身材,遇见好男人才抓得住啊。”

  我眉头一皱:“她当时是不是已经有心仪的对象了。”

  “很有可能。”叶秋薇说,“我赶紧抓住机会,说你还是老实点吧,孩子都这么大了,别动不动老想别的男人。要多想想你老公的好:他赚钱的能力,他事业上的成就,他的社会地位和优秀的人脉,这样的男人哪儿找啊?说不定,早就有女人盯上他了。她叹了口气,说盯上就盯上吧,有时候我还真不想跟他过了,你不知道——哎——有些事也没法跟你说。”

  我连连点头:“你成功地强化了她的倾诉欲望。”

  “还不够。”叶秋薇说,“我们一起步行离开健身房,她家离得不远,在XX院(A集团建设的高档小区)的别墅区。分开时,我特别羡慕地说,真嫉妒你啊,有这么好的老公,还是知足点吧。就算有再多不好,再多不能跟别人说的压力,有这么好的房子也该忍了。她张了张嘴,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还羡慕你呢。”

  叶秋薇再次强化了肖小燕的倾诉欲望。

  我问:“之后呢,她做了你想要知道的梦么?”

  “你之前的担心是对的。”叶秋薇说,“第二天,我并没有从她的梦境中推断出什么。那天下午,我再次跟她聊了一下午,不断对她进行引导。到了第三天,我总算有了收获。那是7月22号,下午三点四十,肖小燕一脸疲惫地进入健身房,我和另外两个客户陪她打了乒乓球,休息时,她给我们讲了当天中午做的噩梦:她梦见自己是个医生,突然接到一个重要的手术,病人正是赵海时——在梦里,他不是她的丈夫。手术很不顺利,赵海时体内爬满了蛆虫。奇怪的是,在这次的梦境里,她居然一点也不怕那些蛆虫。她一只一只地帮赵海时取出蛆虫,但蛆虫还是一只一只钻出来。这时赵海时说,大夫,我没事,你不用管我肚子里的蛆,回办公室玩吧。我饿了的时候,你来给我送饭就行,我最喜欢吃你蒸的白面馒头,又大又软。肖小燕说,我现在就去给你做饭。刚一转身,突然来了一位男医生,男医生手里拿着一条蛇,说,我有办法治好病人,让蛇把蛆吃了就行。说着,他把几条蛇扔进赵海时肚子里,赵海时体内的虫子瞬间都消失了。在梦中,肖小燕看见了那几条蛇的特写镜头,它们吐着蓝色的信子不停扭动,突然张嘴对着赵海时的心脏来了一口。肖小燕觉得自己心头一阵剧痛,差点醒来。就在半梦半醒之际,那个男医生居然抱住她强吻起来,突然又放开她,脱下裤子,两腿间盘踞着一条又细又长的蛇,蛇眼闪着寒光,透着无法言说的恐怖阴森。”

  这个梦有点长,我无法记住全部细节。

  “有关她丈夫的梦,还有其他男人——”我若有所思,“你是怎么分析的?”

  叶秋薇想了想说:“讲述这个梦时,肖小燕一说到那个男医生,眼睛就会迅速地眯一下,或者眨一下眼,同时嘴唇紧闭,左侧嘴角微微往下撇——这些,都说明她对那个男医生很反感。就算她在梦里没来由地讨厌这个医生,这种情绪通常也不会带入现实之中。所以我猜,她或许认识那个梦里的男医生,但是故意没有提起他的名字。”

  “那个男医生在梦里强吻了她。”我试着分析说,“一般来说,当女人很喜欢一个男人又无法得到时,才会做被这个男人强吻之类的梦吧?她对这个男人反感,又怎么会梦到被他强吻呢?”

  “也许这个现象在这个梦境里有特殊的象征意义。”叶秋薇说,“当时,其他两个客户的反应跟你一样,一个开玩笑说,小燕是不是想男人了,那个男人还有一条又细又长的‘蛇’呢。另一个说,小燕真奇怪,长我能理解,为什么会细呢?难道小燕喜欢细的?”

  听叶秋薇说着这些,我的心一阵乱跳。

  “两个人这样开玩笑,肖小燕显得非常反感。”叶秋薇走了两步,“大家沉默了一会儿,两个客户就去做瑜伽了。肖小燕跟我去了休息区,拿出周公解梦来回翻看,显得闷闷不乐。经过详细考虑,我决定主动出击,直截了当地问道,小燕,你刚才说的梦里的男医生,你是不是认识他?她一愣,说你怎么知道。我说我能感觉出来,你好像很讨厌那个人。她不可思议地说,秋薇姐,你真是我的知音,一眼就能看懂我。刚才她俩开那样的玩笑,弄得我郁闷死了。我笑笑说,她们又没有恶意,只是看你郁闷,想逗你开心嘛,犯不着因为这生气啊。然后我又假装随口一问,诶,那个男医生到底是谁啊,你这么讨厌他,怎么还会梦见被他强吻呢?”

  我急切地问:“是谁?”

  叶秋薇说:“肖小燕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就是我老公他们部门的副经理,叫何玉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我只见过他一面啊。”叶秋薇顿了顿,看着我说,“听到这里,我基本能明白这个梦境的隐意了。”





第五十一章 何玉斌的威胁


  我静待她的解析。

  “还是逐一分析。”她说,“首先是身份,为什么她梦见自己是医生,赵海时是病人呢?这一定象征着两人之间的某种关系,比方说,没有医生,病人就活不下去——肖小燕在潜意识里认为,没有她,赵海时就活不下去。或者换个角度:医生的出现可以增强病人的自信——肖小燕可以为赵海时增强自信。再换个角度:医患关系一直是社会焦点,肖小燕很可能是受了某些新闻的暗示——医生和病人的身份,或许象征了她和丈夫之间的紧张关系。三种潜意识心理都有存在的可能性,也可能同时存在,我必须想办法弄清楚,因为她和赵海时在梦里的身份,是解析这个梦的基础。”

  我问:“怎么做?”

  她又走了两步,说:“在之后的闲聊中,我假装无意地说起一件事——当然还是编的——说我一个同学前段时间难产死了,所幸保住了孩子,同学的老公带了一大帮人去医院闹事,还把妇产科的几个医生都打伤了,最后医院赔钱了事。”

  “你想听听她对当代医患关系的评价。”我点点头,“她是怎么说的?”

  叶秋薇停下脚步:“她不假思索地说,如今医患关系紧张,问题就出在沟通上:医生竭尽全力为患者解忧,但有些事不是现有的医学技术能解决的。就说你同学吧,高龄生育本来就很危险,出事也不能全怪医院啊。说不定,当事的医生比她老公还难受呢。最后叹了口气说,哎,病人也得多理解理解医生啊。”

  我迅速明白:“在她的潜意识里,医生是尽职尽责的代表,而患者通常缺少对医生的理解,梦境里的医患身份,说明她和赵海时之间存在类似的关系。”

  “她认为自己对丈夫尽职尽责,但丈夫并不理解她。”叶秋薇继续分析,“在梦里,她竭尽全力帮赵海时除去体内的蛆虫,赵海时却让她回办公室玩,也说明了这一点。”她顿了顿又说,“弄清楚了身份的意义,就可以继续解析了,下一个重点是蛆虫,赵海时体内的蛆虫。”

  我沉思片刻:“她两次梦里都出现了蛆,看来蛆对她潜意识的影响很深,她是不是受过有关的暗示或者刺激?这一点,也很有必要弄清楚吧?”

  “当然。”叶秋薇说,“也是在之后的闲聊里,我们又说起她的梦。我问,你怎么整天梦到蛆啊,不觉得恶心啊。她说,就是因为恶心才梦到的。接下来,她跟我说了一件事。04年8月末,她去医院待产,生完孩子后,婆婆每天都会给她熬鸡汤、鱼汤喝,她当时觉得特别幸福。她9月中旬回了家,当时就感觉家里不太对劲,总有一股很恶心的气味。做完月子,她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恶心气味的来源。在厨房里,她发现了五六个没有系紧的垃圾袋,打开一看就吐了——垃圾袋里全是没吃完的鸡骨和鱼骨,虽然已经10月,但袋子里还是爬着大大小小的蛆虫。原来她婆婆很迷信,说坐月子期间吃的鸡和鱼都是有怨气的,留着尸骨对孩子不好,需要等出了月子一起烧掉,所以就先存在了家里。肖小燕知道婆婆没有恶意,但婆媳之间还是因此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以后每次跟婆婆或者赵海时生气,她都会瞬间联想起垃圾袋里的蛆虫——这件事成了她挥之不去的阴影。我认为,在潜意识里,蛆虫就象征了一切与婚姻有关的负面情绪。”

  我点点头:“在第一个梦里,钻戒上爬满蛆,就象征婚姻既给她带来了物质财富,又给她带来了精神压力。第二个梦里,赵海时体内爬满了蛆,又是什么意义呢?”

  “这里需要注意一点:在第二个梦里,肖小燕一点都不怕那些蛆虫,而且并不觉得恶心。”叶秋薇一边往前走,一边继续分析,“这是一处非常微妙的心理细节。我的理解是,第二个梦里的蛆虫,依然象征婚姻带来的压力和困扰,但,是她可以逃避的压力或困扰。”

  “她可以逃避的——”我努力回想了一下梦的内容,“我明白了,蛆虫在赵海时体内,所以代表的是赵海时的压力或困扰。在潜意识里,肖小燕希望能在这种困扰上帮助丈夫,但又暗藏着逃避心理,所以,赵海时在梦里并不是她丈夫。”

  “完全正确。”叶秋薇回头看了看我,“继续看这个梦。赵海时不让肖小燕管自己,让她回办公室玩,这个很容易理解:在现实中,赵海时不想让妻子分担自己的压力,因为他独断、冷血、大男子主义,不愿意让女人搀和自己的事。”

  我连连点头。

  “下一个象征是馒头。”叶秋薇继续缓步前行,“这个很容易理解。肖小燕虽然不胖,但胸部很丰满,胸型也很漂亮。虽然只接触了三天,但我能明显感觉到,她对自己的胸部非常骄傲。女人对身材的骄傲离不开丈夫的赞美,我猜,赵海时一定经常赞美她,或许还会用到一些比喻,比如又大又软的白面馒头。”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叶秋薇的胸口,随后定了定神,接过话说:“白面馒头象征了肖小燕的胸部,其实也就是象征了性。赵海时不让妻子管自己的事,只是让她做好一个妻子的基本义务——满足他的性需要。”

  “这或许只是肖小燕的个人想法。”叶秋薇说,“丈夫不让她管自己的事,在潜意识里,她就觉得自己只是丈夫释放性欲的工具。”

  我表示赞同,请她继续分析。

  她说:“接下来,何玉斌以医生的身份出现,把几条蛇扔进赵海时体内,赵海时体内的蛆虫瞬间消失。紧接着,这些蛇就咬向了赵海时的心脏。要分析这一现象,就要弄清楚蛇对于肖小燕的象征意义。所以我问,小燕,你很怕蛇么?她说,当然怕了,我还被蛇咬过呢。我追问起来,她就跟我说了自己儿时的一次经历。她小时候跟父母住在市郊,房子后面是几个池塘,池塘边是一大片麦地和杂草丛,那一带生长着各种虫蛇。六七岁的一天,父母都在上班,肖小燕坐在家里看电视,突然发现茶几下面有一条小青蛇。她当时还以为是一根粗麻绳,就好奇地摸了一下,那条蛇突然扭动起来,对着她的手臂咬了一口,紧接着就钻到了她父母的卧室。她哭喊着跑出家门,邻居赶紧带她去了医院。所幸那条蛇没毒,医生给她简单包扎了几下就说没问题了。晚上,父母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发现那条小青蛇的踪影。肖小燕此后就没睡安稳过,老觉得自己床底下藏着蛇,后来搬了家,这种心理阴影才稍稍减弱。说到蛇时,她用了这样几个形容词:阴险、隐蔽性强、下口狠毒。”

  我挡住录音笔,轻轻咳嗽了一声。

  “在梦里,那些蛇是何玉斌带来的。”片刻之后,叶秋薇继续分析,“说明在潜意识中,何玉斌给肖小燕留下的印象是阴险、狠毒。但是,肖小燕只见过何玉斌一面,这种印象从何而来呢?”

  “赵海时。”我说,“她通过丈夫的话得来的。”

  “没错。”叶秋薇停住脚步,“何玉斌带来的蛇咬了赵海时的心脏,心脏是生命的象征,这个是个再明显不过的暗示:何玉斌的阴险、狠毒,很可能会要了赵海时的命。”

  我说出自己的理解:“蛆虫代表的可能是小麻烦,蛇象征的才是大威胁。那些蛆虫并没有消失,只是被蛇的威胁掩盖了而已。”

  “完全正确。”叶秋薇看着我,目光里藏着一丝惊异,“至此,就可以做个总结了:赵海时一直有着某种困扰,或许是事业上的小麻烦,或许是人际关系中潜藏的危机。蛆虫祛除不尽,说明这些困扰和麻烦很难消除,但与此同时,它们也仅仅是麻烦,并不致命。肖小燕很想多理解丈夫,多在事业上帮助他,但赵海时却不让妻子过多搀和,这让肖小燕觉得,自己只是丈夫发泄性欲的工具。因为某种原因,何玉斌对赵海时构成了极大的威胁,这种威胁很可能是致命的。蛇咬了赵海时的心脏后,何玉斌抱着肖小燕强吻,也有着十分特殊的象征意义,象征赵海时被蛇咬死后,肖小燕将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

  “夫死妻为奴。”我说,“有这种思想,可见肖小燕还是很依赖丈夫的。这同时也说明,何玉斌对赵海时的确存在着致命的威胁。”

  “同一个部门的副经理对经历会构成怎样的致命威胁呢?”叶秋薇分析说,“职务变迁上的威胁?赵海时在E厂乃至A集团混得都不错,这种威胁的可能性不大。况且如果是这方面的威胁,为什么肖小燕难于启齿?又凭什么致命呢?所以我相信,何玉斌对赵海时的威胁,一定不是明面上的,而是涉及到赵海时的某些秘密。”

  “赵海时的秘密——”我低头沉思,突然一惊,“购买研究报告?!会是这件事么?”

  “这是我当时所知、与赵海时有关的唯一秘密。这个秘密牵扯极广,足以成为他人对赵海时进行威胁的工具。”叶秋薇说,“不妨假设一下,如果何玉斌对赵海时的威胁真的与此相关,能得出些什么信息呢?第一,何玉斌并没有参与A集团与丁俊文之间的交易,如果他也是参与者,就无法以此对赵海时进行威胁了,因为他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第二,何玉斌虽然没有参与,但一定通过某种方式得知了交易的详情——包括我不知道的内部信息。不然的话,他也无法以此对赵海时进行威胁。也就是说,如果何玉斌的威胁与购买研究报告这件事有关,那么在M事件中,他就是个不代表A集团利益的知情者。”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不代表A集团利益的知情者——你可以放心地接触他,同时还能套取他所知的信息。对你的下一步的调查而言,这简直就是完美无缺的人选。”

  “不过,虽然这种推测的可能性很大,终究也只是建立在假设之上的推测罢了。”叶秋薇说,“我必须找到能与这种推测相契合的证据,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细节。否则,贸然接触何玉斌,依然是一步险棋。”她缓了缓,轻轻扭动脖子,继续说道,“幸运的是,当天晚上,我想要的证据就出现了。”





第五十二章 心存不满的表弟


  我急切地问:“什么证据?”

  “一个人。”叶秋薇说,“我和肖小燕约好晚上一起吃饭,快六点时,她却接到了赵海时的电话。赵海时说晚上要带她出去应酬,还派人开车去了健身房接她。我原本打算步行离开,肖小燕却执意要送我。刚过六点,一辆黑色SUV就停在了健身房楼下,司机是个二十多岁的男人,穿一件短袖T恤,左臂上有几道疤,其中一道很深,他目光浑浊,带有明显的戾气,一看就是脾气火爆的人。一下车,他就对肖小燕哈了哈腰,叫了一声姐。”

  我沉浸在她对黑社会小弟的描述中,随口说了一句:“不应该叫嫂子么?”

  “所以,他和肖小燕的关系肯定不一般,或许还是亲戚。”叶秋薇说,“果然,肖小燕很快就介绍说,这个男人是她二舅家的儿子,名叫李刚,一直跟着赵海时‘跑业务’。”

  “李刚。”我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

  “身为肖小燕的表弟,又跟着赵海时混饭吃,李刚一定深得夫妻俩的信任。”叶秋薇说,“当时,我立刻就联想到丁俊文收到的前两笔汇款,汇款人就叫李刚。赵海时负责代表E厂和丁俊文谈判,很可能也负责了之后的交易。六百万不是个小数目,交易中用到的账户的持有者,必然是赵海时十分信任的人。所以,当晚接我和肖小燕的这个李刚,和给丁俊文汇款的那个李刚,很可能是同一个人。”

  我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李刚。

  叶秋薇继续分析:“两次大额汇款业务,都需要李刚亲自办理。所以,即便赵海时想要隐瞒交易的内幕,凭着跟随赵海时多年积累下的经验,李刚或多或少也会觉察到点什么。他或许是个可以尝试的突破口,但一切有待观察。”

  我问:“你后来通过他发现了什么?”

  “证据。”叶秋薇说,“正如我之前所说,在M事件中,何玉斌是不代表A集团利益的知情者,这一推测,通过李刚得到了证实。”

  我说:“请继续。”

  叶秋薇回忆说:“那晚在车上,我故意把话题引到李刚身上,对他有了初步的了解。李刚生于85年,初中没读完就辍了学,在外地打过两年工。03年,他在赵海时的帮助下进入E厂,成了一名生产工人。04年年初,他跟车间主任打了一架,两人事后均遭开除。当时,赵海时刚刚成立了一家担保公司,就把李刚安排进去做业务。李刚胆子很大,一脸凶相,又敢于承担责任,很快就得到了赵海时的信任与器重。”

  我默默点头,不禁想起了自己:大学毕业时,恰逢家中变故,我不得不面对来自社会各方的巨大压力,民间借贷就是压力的主要来源之一。近些年来,经济的虚假繁荣刺激了民间借贷的兴盛,大大小小的担保公司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促进民间资金流动的同时,也为社会埋下了不可忽视的隐患:在高息的压榨下,借款者无力偿还贷款的现象随处可见。很多担保公司与黑社会相勾结,或者本身就带有黑社会性质,他们会使用一切手段追讨借款,直至将借款者逼入绝境。由此而生的犯罪行为日益增多,甚至一度成为颇为普遍的社会现象。

  从叶秋薇的描述来看,李刚的“业务”,就是担保公司里见不得人的脏活。

  虽然家中事务早已妥善解决,但想到这些,我心里还是一阵慌乱。我努力回想父母的模样,但最终只想起他们模糊的影子。

  “张老师?”叶秋薇用锋利的目光看着我,嘴角微微抖了一下,“你没事吧?”

  我深吸了一口气,回过神来:“不好意思,有点走神,请继续吧,说说你对李刚的观察。”

  叶秋薇和我对视片刻,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继续回忆:“路上,除了李刚,我们自然也聊到了赵海时。肖小燕说,当年李刚之所以跟车间主任打架,就是因为车间主任跟赵海时有矛盾,赵海时早就想收拾他了。李刚当年的行为,其实是在帮未来姐夫出气。所以那件事之后,赵海时才会对他格外器重。之后,肖小燕就开始细数李刚多么能干,对赵海时多么忠诚,又说赵海时对李刚多么信任,多么照顾。她说这些时,我一直在通过后视镜观察李刚的表情变化。因为位置原因,我只能看见李刚脖子和鼻子之间的部分,但这已足够剖析他的内心了。我注意到,每当肖小燕说到他对赵海时的忠诚,他就会下意识地用右手抚摸自己的脖子——或者说按压,因为他真的很用力。”

  我用力按了按了自己的脖子,一边问道:“这代表了什么?”

  “压力。”叶秋薇解释说,“喉结以上、下巴以下的脖颈内分布着密集的神经,是身体最为复杂、也是最为敏感的部位之一。举个例子:喉结两侧偏上,存在一种叫做颈动脉窦的动脉器质,颈动脉窦管壁内存在大量的感觉神经末梢。当动脉血压升高,感觉神经末梢就会产生兴奋,扩张末梢血管,从而以神经反射的方式降低心率,抑制血压的升高。再举个例子:颈部存在一种叫做颈心支的迷走神经,其下支一直延伸至胸腔,与心神经一同调节心脏活动。按摩脖颈能刺激颈心支,其作用同样是降低心率,从而降低血压。”

  尽管没怎么听懂原理,但我基本明白了她的意思:“也就是说,抚摸喉结以上、下巴以下的脖子,能起到降低心跳和血压的作用。所以这种行为,正是心跳加速、血压升高的表现。”

  “对。”叶秋薇说,“一个人正常人突然心跳加速、血压升高,无外乎两个原因,要么是兴奋,要么就是紧张。李刚跟了赵海时五年,又是肖小燕的亲表弟,完全没有因为肖小燕一两句夸奖就如此兴奋的理由。而且,如果他是因为夸奖感到兴奋,脸上多少应该都有些笑容,但我从他嘴上却没能看到一丝笑意。所以,他用力按压自己的脖子,一定是因为紧张。”

  我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为什么会紧张呢?”

  叶秋薇反问道:“试想一下,受到怎样的夸奖时,人会感到紧张呢?”

  “领导的夸奖。”我想了想说,“或者是言过其实的夸奖——”说到这里,我突然反应过来,“你是说,他对赵海时并非绝对忠诚?!”

  “这种可能性很大,但仅凭一个细微举动还不能下定论。”叶秋薇说,“很快,我又发现了新的细节。每当肖小燕说到赵海时对李刚多么信任,多么多么好,李刚的肩膀就会微微晃动一下,嘴唇紧闭如冷笑,同时轻轻地嗯一声。”

  “嗯一声?”我不太理解这个细节。

  “张老师。”她走了一步说,“你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一个人兴致勃勃地对你说话,说的全是你不想听或者不屑听的内容,你不愿意继续听他说,但出于礼貌又不方便打断。”

  “当然有。”我说,“当领导的批评不合理时,我就会有这种感觉。”

  “那你会如何反应?”

  我想了想说:“随便嗯几声应付一下——”话还没说完,我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没错。”她举起双手,扶了扶眼镜,“就是那种不耐烦的应付声。女人不愿意理会男人的搭讪,调皮的孩子不愿接受父母的批评,都会发出这种声音。这种声音,是对对方言论的一种不认可,甚至是轻蔑。”

  我深吸了一口气:“肖小燕听不出来么?”

  “李刚的这种应付省,她肯定听过不止一次。”叶秋薇说,“一开始她或许还会觉得奇怪,但习惯之后就不会在意了。但我可以肯定,关于赵海时对李刚多么信任多么好的说法,李刚自己并不认可,非常不认可。而这,或许就是他对赵海时不完全忠诚的根本原因。”

  几句话,两个细节,就赤裸裸地展现了一个人的内心。

  我连连点头:“之后呢?李刚对赵海时存在不满和不忠诚,如何成为确定何玉斌身份的证据?”

  她继续分析:“按照此前的假设,何玉斌是不代表A集团利益的知情者。我一直在考虑这样一个问题,身为局外人,他究竟如何得知了A集团和丁俊文交易的事呢?”

  我听出了言外之意:“你认为是李刚透露给他的?”

  “当时,我只是凭着直觉认为很有这种可能。”

  “还是建立在猜测之上的猜测。”我已经习惯了她的思维方式,“接下来,就是在现实中寻找契合点了吧。”

  “没错。”叶秋薇盯着我看了两秒,“我认为,如果这个契合点存在,一定可以从李刚身上直接获取。”

  “怎么说?”

  “从李刚无奈的应付声来看,他虽然有颇多不满,但对于赵海时还是很惧怕的。同时,按压脖颈的动作说明,无论是否跟何玉斌有所勾结,他都对赵海时有过不忠诚的行为。这些不忠诚行为,他一定很害怕赵海时知道,而这,正是他致命的心理弱点。”

  我点点头:“你想以此威胁他,从而套出自己想知道的信息。”

  叶秋薇面无表情:“第二天下午,我就从肖小燕的手机上找到了他的手机号。”





第五十三章 试探与反试探


  我想了想问:“你怎么联系的他?发短信?还是直接打电话——用变(合)声器。”

  “考虑如何跟他联系之前,我必须做足准备。”叶秋薇说,“之后的两天里,我通过肖小燕对赵海时的几名手下有了初步了解。赵海时的首席助手——或者说其团伙的二号人物,名叫杨海平:杨海平跟赵海时是从小混到大的兄弟,两人一起打过架、摆过摊、做过小生意。杨海平为人仗义,脑子又好使,担保公司成立后,赵海时就让他做了总经理,管理公司的一切事务。赵海时最信任的手下名叫李小安:92年,李小安和赵海时在同一个建筑工地干活,因为脾气对路成了朋友。后来工地脚手架坍塌,李小安冒着生命危险救了赵海时一命,从此成了赵海时最信任的弟兄。赵海时在E厂当上车间主任后,就把李小安也弄进了厂里,自己升任市场部经理后,又想办法把李小安提上了车间主任,担保公司成立后,他让李小安负责公司的财务。在生意上,赵海时最倚仗的人名叫曹昱华:曹昱华有经济类的硕士学位,还拥有丰富的法律知识。担保公司成立后,赵海时花重金聘请了他,让他负责技术性的工作,帮助公司获取最大利益,同时降低业务的法律风险。很多大事,赵海时也都会听取他的意见——肖小燕说,赵海时虽然不爱学习,自己也没什么文化,但对高学历人才还是非常敬重的。另外她还提到,手下们一般都管赵海时叫海哥。”

  我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弄清楚这些信息是7月25号。”叶秋薇接着讲述,“当晚,我就用之前为陈曦准备的手机号给李刚发了一条短信:小刚,你干的好事我都知道了。”

  我问:“他是什么反应?”

  “五分钟后,他回了一条:别扯淡了,我们在金夜,就等你了,快来。”

  金夜,是本地一家娱乐会所的名字。我说:“他把你当成了某个朋友。”

  “我的第一反应也是如此。”叶秋薇说,“但很快,我就明白过来,这条短信有可能是他对我进行的反试探。”

  “反试探?怎么说?”我疑惑地皱了皱眉,“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叶秋薇分析说:“假设他真的把我当成了某个朋友,他说‘就等你了’、‘快来’,说明他之前已经在等这个朋友,也就是说,这个朋友应该知道当晚的娱乐地点是金夜。那么,李刚为什么又要加一句‘我们在金夜’呢?”

  我吸了口气,一时无言。

  “还有。”叶秋薇继续分析,“李刚明明做过对赵海时不忠诚的事,面对陌生号码的怪异短信,居然完全不当回事,这不合情理。而且,收到我的短信后,他过了整整五分钟才进行回复,这五分钟里他干了什么?一时没看见?二十多岁、喜欢玩乐的年轻男人,一般都是手机不离视线的,没看见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我认为,那五分钟里,他应该是在考虑对策。再者,看短信的语气,他和这位‘朋友’的关系应该不错,那么,他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7月22号晚上,李刚一路上打了好几个电话,但没有发过一条短信,等待红灯时也没有发过。之后的两天里,我不止一次地翻看过肖小燕的手机,她经常和李刚通电话,也经常给李刚发短信,但李刚从来没有给她回过短信。”叶秋薇顿了顿,“综合这些,我认为李刚回复的短信,是对我进行的反试探,他在故作镇定,想看看我的反应。”

  我依然无语。

  “我意识到,短信交流并非上策。”叶秋薇随后说,“任何非面谈的交流形式,或多或少都会存在欺瞒,因为语言——尤其是文字形式的语言——是最具欺骗性的沟通工具之一。身体和表情才最诚实。”她看着我说,“我必须当面试探他的反应。”

  “当面。”我不理解,“你是说跟他面谈?这、这样不是直接暴露了你自己么?”

  “不一定是面谈,只要他接到我的短信时,我能亲眼看见他的反应即可。”叶秋薇露出明显的笑意,“谨慎起见,我当晚没有再跟他进行联系,而是耐心等待机会,机会很快就出现了。7月27号下午快四点,肖小燕接到赵海时的电话,说是赵氏一位老人去世,按照习俗,赵海时和肖小燕当晚必须回赵家老家露个面。赵海时先走一步,让李刚在晚上留点钱把肖小燕送回老家。李刚刚过四点就赶到了健身房,肖小燕却没有立即出发的意思,而是继续跟我们几个打乒乓球。期间,李刚就坐在健身房入口处的沙发上等待。四点办,肖小燕去了休息区洗澡,我就坐到健身房入口处内侧的沙发上,再次给李刚发了短信,通过门缝观察他的反应。”

  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我先发一条和之前一模一样的短信:小刚,你干的好事我都知道了。”叶秋薇继续讲述,“李刚当时有点犯困,打开短信一看,神色瞬间清醒。他锁了手机,东张西望,屁股不停地在沙发上挪动,还不时地按压脖颈,搓揉脑袋,这些,都是高度紧张的表现。我想,25号那晚,他大概也做出过类似的举动。我计算了时间,又是过了整整五分钟,他沉住气,给我回了一条短信:哥,你别整天调戏我了行不,我这会儿正开着车呢。”

  “又是反试探。”我不解地问,“他为什么要说自己开着车呢?”

  “撒谎的扩散性,或者说惯性。”叶秋薇分析道,“这是一种很普遍的心理现象。人们在受到质问时,常见的反应有三种:自我人格驱使下的撒谎,本能驱使下逃避,以及超我人格驱使下的坦诚——现实中以前两种反应居多。通常情况下,面对质问带来的威胁,人的第一反应是逃避,随后才会产生撒谎的意识。逃避的言行已经发生,撒谎的意愿受阻,就会在接下来通过别的话题释放,这就是撒谎的惯性。”见我不太明白,她进一步解释说,“举个简单的例子:一个孩子打碎了花瓶,受到父母质相关问时,第一句话通常是‘我也不知道’——这是本能的逃避,随后又往往会补上一句‘我当时在外边玩’,或者‘我下午一直在写作业’之类的谎话——这就是撒谎的惯性。”

  我恍然地点点头:“这么说,难道他第一次的回复中,也有惯性的谎言?”

  “没错。”叶秋薇说,“我26号就套了肖小燕的话,25号晚上,李刚一直在处理一起借款纠纷,根本没有玩的时间。”

  人类的心理世界真是复杂而玄妙。

  我深吸了一口气,暗暗感叹,随后说:“请继续。”

  叶秋薇平静地讲述:“他已经落到了我手里,我自然不用再跟他客气。我当即回复说:我没有调戏你,我说的是你出卖海哥的事。看到短信,他瞬间凝固了身体,满脸煞白,没有一丝血色。两秒后,他瘫软地靠在沙发上,四肢止不住地颤抖,不停地擦拭额头上的汗。不过他的心理素质比我想象得要好,两三分钟后,他居然恢复了气色,再次沉住气,给我回了一条很长的短信:你是谁?凭什么说我出卖海哥?我是海哥的亲弟,咋会出卖他?你到底是谁?说这挑拨的话是几个意思?你是谁?我咋可能出卖海哥?他是我亲哥!”

  “重复。”我说了一句,“用重复的言语进行强调,典型的自我安慰。”

  “是。”叶秋薇说,“自我安慰的出现,是心理防线即将倒塌的信号,我立即回复:你慌什么?我说的是哪件事,你应该很清楚。他也有点本事,似乎意识到了我并不能确定他出卖赵海时的具体事件,马上回复说:你也别给我装,我看你是无事生非。我考虑了十几秒,最后决定冒个险,于是回复说:非要我明说?好,你还记得丁俊文和那六百万么?看到这条短信,他的身体顿时瘫软下来,半靠半躺在沙发上,不停地搓揉面部和脖颈。”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对赵海时的不忠诚,确实和购买研究报告的事有关。还好你的推测是对的,否则,他这条线索也就彻底断了。”

  “凡事皆有风险,偶尔也要接受直觉的指引。”叶秋薇说,“就算直觉错误,也只是损失了一条线索而已。言归正传,李刚当时很慌,我决定乘胜追击,又发了一条短信说:小刚,我知道这不全怪你,你老实给我交待,我不会跟海哥说。”

  “他告诉你了么?”

  “没有。”叶秋薇说,“我以为他在重压之下会对我全盘托出,但他没有。相反,两分钟,他居然恢复了神色,沉住了气,回复说:能不能让我考虑考虑。”

  “缓兵之计。”我说,“他肯定要找人商量。”

  “这样也好。”叶秋薇轻轻一笑,“他肯定会第一时间找人商量,这个人,一定也是M事件的知情者。如果这个人就是何玉斌,或者跟何玉斌有明显的从属、利益关系,我也就用不着再对李刚进行试探了。”

  我急切地问:“结果如何?”

  “他发完最后一条短信,立即就拨出了一个电话。”叶秋薇说,“电话接通后,他叫了一声哥,随后就下了楼,我自然无法跟听。不过,想查出他当时拨出的电话号,也不是件难事。”

我深吸了一口气。





第五十四章 秘密交易中的暗箱操作


  “通信公司的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位‘内部人士’。”叶秋薇说,“我花了钱,从内部人士手里购买了李刚三个月内的通话记录,以及记录中一些手机号码的登记信息。根据记录,7月27号下午四点到四点四十之间,李刚只和两个号码通过电话,一个登记名是赵海时,另一个叫冯喜娟。我托派出所的熟人帮我调查了这个冯喜娟的家庭、工作信息,信息非常明确:冯喜娟的丈夫就叫何玉斌。随后的三天里,我又通过各种渠道对何玉斌进行了初步了解:何玉斌出生于1974年,本科学历,毕业后进入市医药公司工作。2000年,他跳槽进入E厂,做了市场部的副经理。03年,原市场部经理上调,无学历、无资历的赵海时被任命为新经理,做了三年副经理的何玉斌却原地不动,这或许就是他和赵海时之间矛盾的起点。”

  我默默点头。

  “把已知信息梳理一下。”叶秋薇接着说,“何玉斌比赵海时学历高得多,在市场部的资历也高得多,却让赵海时后来居上,成了自己的上司。这一方面说明了赵海时出众的人际能力,一方面也反映了何玉斌的无能。同时,何玉斌一直窝在市场部,赵海时则深受A集团高层的器重,还在外面开了自己的担保公司,赚着何玉斌难以想象的钱。两人虽是同一部门的正副领导,财富、地位却有着天壤之别,这进一步体现了两人能力、胆识上的巨大差别。无能者多妒,可以推断:从很早开始,何玉斌对赵海时就怀有强烈的嫉妒心理。为此,他一定会想办法寻找赵海时的把柄,以扰乱甚至破坏赵海时的事业和生活。与此同时,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年轻的李刚对表姐夫也产生了诸多不满。他掌握着赵海时的某些秘密,何玉斌恰巧需要这些秘密,两人彼此需要,又有着对同一个人的不满,走到一起是必然的事。何玉斌通过李刚得知了赵海时的某些秘密,并以此要挟,敲诈了不少钱财,自然也少不了李刚的好处。赵海时一直在寻找出卖自己的人,但李刚为他打过架,又是他妻子的表弟,他很难怀疑到李刚身上,即便怀疑过,碍于妻子的情面,也不可能深入调查下去。”

  “合情合理。”我沉思片刻,点点头说,“不过我有个疑问:赵海时和丁俊文交易的事,如何能成为何玉斌要挟他的把柄呢?这件事应该是A集团高层授意的,如果赵海时因此受到威胁,对A集团高层来也是一种威胁。问题时,高层为什么没有对付何玉斌呢?他们为了自己的目的,可以害你和你丈夫,可以杀掉徐毅江,为什么没有伤害何玉斌,甚至连他的职务都没有动呢?”

  “你越来越敏锐了。”叶秋薇突然压低了声音,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而后又恢复了正常音量,“没错,这正是接下来需要考虑的问题。A集团没有对付何玉斌,按理来说有两种解释:一,何玉斌掌握的秘密,只对赵海时构成了威胁,与高层无关,二,高层并不知道何玉斌和赵海时之间的事。”

  我试着分析:“从你对李刚的试探来看,他告诉何玉斌的秘密,肯定和E厂与丁俊文之间的交易有关。这件事的泄露,对A集团高层来说肯定是个威胁,所以第一种解释并不合理。”

  “没错。”叶秋薇说,“因此,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第二种。那么,为什么A集团高层不知道赵海时受到何玉斌威胁的事呢?很简单,因为两人都不想让高层知道。”

  我舔了舔嘴唇:“何玉斌不想让高层知道,理所当然。可赵海时呢,为什么他也不愿意让高层知道?高层明明能帮他解决问题的……”

  “很简单。”叶秋薇打断我说,“因为他不敢让高层知道——何玉斌要挟他的把柄与秘密交易有关,但可能并非交易本身。”

  我深吸了一口气,仰起脖子,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赵海时在交易过程中犯了错误,或者故意动了手脚。”

  “购买研究报告,说白了就是一次公费采购行为。”叶秋薇说,“公费采购里的门道,你应该比我清楚。购买报告的事由赵海时全权负责,而且不用丁俊文开具发票,这么好的机会,赵海时偷偷赚上一笔,也是合情合理。”

  我点点头,感叹说:“要真是这样,他胆子可够大的。”

  “人为财死。”叶秋薇说,“他在交易中动了手脚,负责汇款的李刚自然会明白其中的道道。一时的贪婪,成为赵海时难以消除的隐患,后来更是成为何玉斌威胁他的把柄。”

  我点点头:“这也印证了肖小燕的第二个梦境:除之不尽蛆虫就是难以消除的隐患,何玉斌带去的毒蛇则是赤裸裸的威胁。毒蛇出现,蛆虫瞬间消失——其实蛆虫并没有消失,只是转化成了毒蛇而已。”

  叶秋薇不置可否,继续讲述:“何玉斌是E厂的老人,对厂里的业务、生产情况有着深入了解。所以,厂里花重金向丁俊文购买研究报告,这份报告对于E厂的意义,他多少总会明白一点。下一步,就是挖掘他所知的信息。”

  我下意识地扬起嘴角,盯着叶秋薇,缓缓说道:“这对你而言再容易不过了,因为你已经握住了他的把柄。”

  叶秋薇和我对视片刻,眼中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惊异。她迅速而自然地避开了我的目光,肩膀微微晃动,之后说道:“09年8月4号晚上,我又换了一个手机号,用变(合)声器给何玉斌打了电话,说想跟他做笔交易。他沉默片刻,问我想做什么交易。我说交易很简单,用你知道、我想知道的信息,换你自己的安全,非常合算。他大概是愣了一会儿,突然挂断了电话,我再打过去他就不接了。之后,我再次换了个手机号,给他发了一条直白的短信:你可以选择逃避,但A集团高层收拾你的时候,别怪我没给过你机会。他迅速回复: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我分析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这条短信看似是在骗你,其实是在骗他自己,也是典型的自我安慰行为。正如你所说,自我安慰的出现,是心理防线即将倒塌的信号。看来,你也用不着再费什么劲了。”说完这些,我又忍不住嘲笑道,“这个何玉斌还真是个没本事的人。你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他还想装糊涂,难怪一直被赵海时压着了。”

  叶秋薇也对我轻轻一笑,继续讲述:“我又给他发了一条短信: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明晚八点之前不联系我,你就坐在家里等死吧。记住,八点。”

  我继续分析:“给他一个明确的时间限制,让他通过自我暗示产生巨大压力,估计他那晚是睡不好了。”

  “是。”叶秋薇说,“第二天晚上七点五十六分,他终于按捺不住,给我打了电话。电话一接通,他就直接缴械投降,说,真对不起,这么晚才打过来,希望你别见怪。你想知道什么就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样一个没脑子、没气度的懦夫,居然能成为赵海时的心腹大患,老实说,我真为赵海时感到不值。

  叶秋薇继续讲述:“具体的对话过程我就不多说了,只说结果。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正如我的推测,赵海时03年受到越级提拔,成为何玉斌嫉恨他的开端。此后的几年里,何玉斌不断给赵海时制造麻烦,但都没能对赵海时构成实质威胁。09年过年期间,E厂举行了一次大规模的聚餐,李刚虽然早已被开除,但在厂里有不少朋友,又有着表姐夫的面子,因而也受到了邀请。也是机缘巧合,李刚大醉后去了厕所,正巧遇上何玉斌。李刚醉得厉害,自言自语地诉说苦恼——他为赵海时打过架、蹲过局子、掏心掏肺,赵海时却把他当外人,只给他发一点微薄的工资。后来,何玉斌便悄悄跟李刚取得了联系,两人一拍即合,决定让赵海时出点血。”

  我把录音笔从领口挪到袖口。

  “赵海时确实在交易中动了手脚。”叶秋薇接着说,“李刚告诉何玉斌,08年在他账户中流过的钱,一共是一千六百万。李刚无意中听表姐说起过,那笔钱是准备给四个人的。08年6月,在赵海时的授意下,李刚给四个陌生账户分别转账三百万,半个月后又向其中一个账户再次转了三百万。剩下的一百万,最后转入了赵海时自己的户头。事后,赵海时只给了李刚两千块钱辛苦费,这正是李刚对他不满的原因之一。”

  我低头沉思。很显然,08年6月,李刚给四个账户各汇款三百万,这四个账户的持有者,应该就是谢博文、秦关、周芸和丁俊文四人。半个月后,赵海时又授意李刚给其中一个账户转了三百万,这个账户显然属于丁俊文。问题来了,为什么赵海时要给丁俊文额外的三百万,对其他三人却不闻不问呢?

  我稍后就明白过来:谈判由丁俊文和赵海时全权负责,自然无法避免两人的暗箱操作。丁俊文吃了谢博文、秦关、周芸各一百万,余下的一百万,算是赵海时吃掉的集团公款。

  叶秋薇看了我一眼,接着说道:“我问起M和研究报告的事,何玉斌表示自己并不了解。不过,在我的逼迫和引导下,他想起了一个重要的细节:赵海时学历低,跟科研中心的人素无来往。科研中心的主任刘向东看不起赵海时,多次公开指责E厂高层用人不当,赵海时也毫不示弱,多次当众羞辱刘向东。奇怪的是,从09年3月开始,赵海时和刘向东的关系却突然好了起来,不仅在厂内友好地打招呼,据说还经常私下小聚,甚至在酒后称兄道弟。”

  “09年3月。”我摸了摸下巴,“谢博文是2月死的,丁俊文是4月初死的,难道——”

  “时间吻合,身份也吻合。”叶秋薇平静地说,“这个刘向东,很可能看过《M成瘾性的研究报告》。”





第五十五章 愤怒的根源


  我下意识地做了个深呼吸,同时闭上眼,在脑海中迅速翻阅了死亡资料,很快就看见了刘向东的名字。

  “研究报告、科研中心、对赵海时态度的突然转变。”我睁开眼,理清思路,“这个刘向东知道得一定不少。通过他,或许就能弄清楚研究报告对于E厂的意义,甚至了解到研究报告的具体内容。为此,你决定和他进行直接接触。但一来,你和他素不相识,二来,他的事是何玉斌告诉你的。你认为,突然和他接触,可能会引起何玉斌的怀疑,所以你决定先除掉何玉斌,再进行下一步的调查。”

  叶秋薇用复杂的目光盯着我,嘴唇微张,又迅速闭合,最后说了两个字:“没错。”

  我继续替她分析:“与此同时,你还有一个担心。赵海时突然跟刘向东关系密切,说明两人有了某种共同利益,这种利益显然和研究报告的事有关。你接触刘向东,通过他调查研究报告的事,难免也会引起赵海时的注意。如果赵海时得知了你丈夫的身份,以及你主动接触肖小燕的事,你的身份和意图也就彻底暴露了。跟何玉斌比起来,赵海时才是最大的威胁和绊脚石,所以继续调查之前,你也必须除掉赵海时。”

  她依然只说了两个字:“没错。”

  “于是,你想到了利用两人之间的矛盾。”说到这里,林子里突然掠过一阵疾风。树叶被吹得哗哗作响,阳光钻过枝叶间的缝隙挥洒而下,照得我睁不开眼。风过声止,我缓缓睁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矛盾——”我揉揉眼,觉得有些眩晕,“你决定利用两人之间的矛盾。”

  她点点头,眼中闪着我从未见过的光彩:“没错。”

  “嗯——”我微微摇头,思路有些凌乱,“请继续,你当时是如何考虑的?何玉斌对赵海时的讹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虽然是赵海时最大的威胁,但也算不上深仇大恨啊。再说了,赵海时手下众多,就算要杀何玉斌,也没有亲自动手的必要吧?你究竟做了什么,能让他不顾一切,在公共场合枪杀何玉斌呢?”

  叶秋薇沉默片刻,眉毛微微晃动了几下,随后平静地说:“愤怒,当一个人的愤怒战胜理智,就会做出不计一切后果的行为。”

  我追问:“如何让他的愤怒战胜理智呢?”

  她反问道:“张老师,愤怒是什么?”

  “愤怒——”我想了许久,却不知该如何表达,“愤怒就是一种原始的情绪……”

  她继续问:“那情绪又是什么呢?”

  我哑口无言。

  她稍后解释说:“心理是生理的抽象表现形式,所以从本质上讲,心理活动就是生理机制的一部分。因此,任何朴素的心理活动,对生理而言都是有益无害的,愤怒、喜悦、悲伤等原始情绪即是如此。以愤怒来说,如果你对生物学有些许了解,就不难明白,生物只在三种情况下产生愤怒。一是面临生命威胁,比如河豚遇到生命危险时膨胀身体,豪猪遭遇捕食者时竖起尖刺。二是争夺生存资源,比如食肉动物为了领地以命相搏,鬣狗和狮子为了食物而争斗。三是争夺配偶,很多动物都会通过决斗的方式决定配偶归属。愤怒的情绪会通过激素调节等方式影响生理,使生物个体爆发高于常态的力量,从而增加生存、进食、繁殖等生活行为的机会。换言之,只要受到了生存、进食、繁殖方面的威胁,生物就会产生无法克制的愤怒,这就是愤怒的本质。”

  我认真听着。

  “人类的情绪虽然复杂,但本质与其他生物无异。”她继续说道,“依然举例说明。比方说,在公共场合吐痰的行为会引起人们的愤怒。为什么?社会层面的解释是:吐痰者污染了公共环境,违背了人类公德。这种解释高雅、文明,但并非愤怒的根本原因。根本原因在于:吐痰者将带有病菌的排泄物排入了他人领地——所谓公共场合,对他人的健康构成了危害,他人在潜意识中感受到了生命威胁,因而产生愤怒。再比如,你丢了一件东西,明明是自己弄丢的,却会没来由地产生愤怒——当然,这种愤怒通常被解释为自责、郁闷等等。财物的丢失,相当于生存资源遭到掠夺,愤怒正是由此而来。再者,为什么出轨会让伴侣感到愤怒?人们会说‘他不爱我了’、‘他不负责任’‘他对不起我’,说白了就是:出轨行为会让伴侣产生配偶被夺的潜意识心理,这才是愤怒的根源。雄性的配偶争夺欲更强烈,所以男性在伴侣出轨时感到的愤怒,要普遍强于女性。”

  我点点头。说到底,还是应了我大学时代那位老教授的话:社会就是人类本性的集体伪装。

  “明白了什么是愤怒,就可以制定让赵海时愤怒的计划了。”叶秋薇继续分析,“依然从愤怒的三种根源入手。首先是争夺生存资源:何玉斌敲诈赵海时的钱财,相当于对赵海时的生存资源进行长期掠夺。关于这一点,何玉斌已经做得很好,不用我再做什么。”

  我示意她继续。

  “愤怒的第二个根源是面临生命威胁。”她接着说,“我所要做的,就是让赵海时认为何玉斌威胁了他的生命。8月7号,我再次给李刚发了一条短信:小刚,赵海时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你知道么?他回了两个字:知道。我又发了一条:那你考虑得如何了?他回复: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我怎么考虑还重要么?你去告诉海哥吧,要杀要剐我都认了。”

  我说了一句:“他还挺有骨气。”

  “虚张声势而已。”叶秋薇面无表情地说,“真有骨气的话,早就去找赵海时承认了。我又给他发了一条:小刚,你用不着跟我拧,我要想害你,早就跟海哥说了。他回复:那你是什么意思?我说:谁还没个犯错的时候,你以后长点记性就行了。他马上卸下伪装,回复说:哥,你想想,海哥是我亲哥,我怎么会想害他呢?哎,都是一时糊涂。我说:别废话,海哥现在已经开始怀疑你了,想自保就听我的。他马上回复:哥,你说吧,只要能过这一劫,你叫我干啥都行,以后我一定好好孝敬你。”

  我差点没笑出声来。

  叶秋薇看了我一眼,继续讲述:“我又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海哥怀疑你,是因为有人说看见你跟何玉斌一起吃过饭。这样,你主动去找海哥,就说自己接近何玉斌是为了套他的话,帮海哥查出内鬼。他回复:哥,海哥要问起内鬼是谁,我该咋说?我说:就说是嫂子。”

  我一时没明白她的用意:“你——为什么——李刚是怎么回复的?”

  “当然是纠结了很久。”叶秋薇说,“十几分钟后,他才给我回了五个字:那是我亲姐!我回复:海哥对嫂子的感情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知道是嫂子泄了密,也不会对嫂子怎么样的。再说了,那件事除了你跟嫂子,其他人谁知道?他还挺聪明,回问我:哥,那你怎么知道?”

  我好奇地问:“你是怎么回应的?”

  “无所谓了。”叶秋薇平静地说,“我手上有他的把柄,他却连我的身份都不能确定,有什么资格跟我叫板?我马上回复:是海哥让我调查的,你给我记住,想保自己,就赶紧去找海哥,把事情往嫂子身上推。你要是敢往其他人身上推,我保证你死都不知道咋死的。他回复:明白了。我给他发了最后一条短信:还有,为了表现诚意,你就对海哥说,何玉斌最近正准备向公司高层告密。你这么一说,海哥的心思就全在何玉斌身上,不会顾及你了。他又回复:明白了,哥,谢谢你,哥。只要过了这一劫,我一定好好孝敬你。”

  我问,“他照你的意思做了么?”

  叶秋薇说:“8月12号下午快四点,肖小燕闷闷不乐地去了健身房,我扶她去了休息区,她刚坐下就哭了起来,说赵海时这两天总是无缘无故地对她发脾气,还差点伸手打她。”

  我点点头,叹了口气,“为了保护自己,不惜出卖一直照顾自己的亲表姐,人心真是太可怕了。”

  “这也许才是人的本来面目。”叶秋薇淡然地说,“得知何玉斌可能随时告密,赵海时就会感受到生命威胁,这是愤怒的第二个根源。他对肖小燕接连发脾气,说明愤怒已经快要压抑不住。接下来,再通过愤怒的第三个根源对他进行刺激,他的怒气就会彻底爆发。”

  “第三个根源。”我一愣,突然明白了她引导李刚诬陷肖小燕的意图,“你要让赵海时认为肖小燕出轨,而出轨对象就是何玉斌!”

  “争夺配偶的愤怒,对雄性来说是最难压抑的愤怒。”叶秋薇说,“这是点燃赵海时的最关键一步。”

  “也是最困难的一步。”我说,“肖小燕对何玉斌厌恶至极,怎么可能跟他出轨呢?”

  “不用她真的出轨,只要让赵海时认为她出轨就行。”叶秋薇说,“我之所以让李刚诬陷肖小燕,就是为了给第三步的暗示打下基础。亲表弟告发亲表姐,这种大义灭亲的行为,会增强人们的信任感。赵海时对肖小燕接连发脾气,说明他即便没有完全相信李刚的说法,也或多或少对妻子产生了怀疑。想用暗示摆布一个深陷怀疑之中的人,真是太容易了。”





第五十六章 肖小燕的愚蠢想法


  我说:“请继续。”

  “8月12号,我在健身房陪肖小燕聊到晚上快八点。”叶秋薇说,“她知道我学过心理学,一直在征求我的建议,我给她的建议始终围绕‘坦诚’二字。我说,夫妻之间要想和睦相处,彼此坦诚是最重要的前提。如果两人各怀心事,就很容易产生隔阂。肖小燕很有共鸣,说赵海时就是太大男人,什么事都自己扛。我说,其实彼此坦诚也不难,这次的事说不定就是个机会。既然他大男人,脸皮薄,你就不妨主动一点。今晚回去,你可以心平气和地问问他发脾气的原因,态度一定要诚恳,他对你那么好,肯定会跟你说的。一旦他开了口,你就要保持着平和的心态继续跟他沟通,坦诚的沟通能化解一切矛盾。”

  “这些建议合情合理。”我点点头,“你为什么要对肖小燕说这些?你真的想帮他们夫妻改善关系?还是另有目的?”

  “我要让肖小燕知道,赵海时突然对她发脾气这件事跟何玉斌有关。”叶秋薇继续讲述,“之后的两天里,肖小燕都没去健身房,也没用电话跟我联系,直到15号下午才再次出现。她感谢了我的建议,说她跟赵海时进行了深入的沟通,夫妻关系明显改善了许多。说这些时,她一直在笑,但笑得很别扭。”

  “怎么别扭?”我问,“能简单描述一下么?”

  叶秋薇解释说:“有句话说得很好,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人在恐惧时会闭眼,紧张时会眨眼和揉眼,焦虑或生气时会眯眼,过度悲伤时瞳孔收缩、目光呆滞,轻松或愉悦时则瞳孔放大,目光明亮。发自内心的笑容,眼睛一定是大而明亮的。但肖小燕笑的时候,眼睛看起来却比平时更小——这属于下意识的眯眼行为。所以,尽管她的面部肌肉很卖力地想要展现笑容,但从眼睛来看,她的心情并不舒畅,甚至有着隐隐的焦虑。”

  我点点头:“看来,她和赵海时的沟通不算十分成功。”

  “为了深入了解她当时的心理,我很快就把话题引向了《周公解梦》。”叶秋薇接着说,“我随意编了一个梦,请她帮我解读,之后又假装随意地问起她的梦。她说她当天中午做了一个很好玩的梦:她和赵海时结婚,她坐在火红的轿子里,赵海时骑马走在轿前,周围全是喝彩声和鼓乐声。赵海时穿着红色长马褂,留着一条长长的辫子,胸前一朵大红花,标准的清代新郎官装扮。她坐在轿子里,不时地掀起红盖头看一眼丈夫,赵海时也不时地回头看她。正走着,突然有个人快马加鞭跑到赵海时身边,说:新郎官,你新娘子在轿子里吃肉呢。赵海时笑道:我家里是开饭店的,老婆吃块肉怎么了?那人说,她吃的是平安堂药铺卖的羊肉串,八毛钱一串呢。赵海时又笑道:不会,她最不喜欢吃羊肉串了,不信让我看看。说着,赵海时拉住马,进了轿子,轿子突然变成了餐厅包间。正中央的桌子上摆着一套烤架,烤架上挂着几只袖珍烤全羊,每只跟鸡鸭差不多大小。紧接着,肖小燕就闻到一股明显的膻味。何玉斌坐在肖小燕对面,问:羊肉串好吃么?肖小燕环顾四周,看见站在门口的餐厅服务员,说,服务员,我没有点烤全羊啊,你为什么要给我烤羊肉串?快点端走。服务员是个老人,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小燕,你不是一直最喜欢我们家的羊肉串么?肖小燕当时觉得很委屈,就拉着老人出了门,说:林叔叔,走走走,咱俩把话说清楚,你可能不能赖账。刚一出门,老人就哎呀地叫了一声,说对不起,我上菜上错了,我现在就把羊肉串端走,给你们送上驴肉火烧。再一进屋,餐厅又变成了轿子,肖小燕端坐着,赵海时一边骑马,一边回头对她笑笑,说:到家了,一会儿回去你赶紧铺床,给我生个大胖小子。”

  “可真够乱的。”我说,“你从这个梦里发现了什么?”

  “梦是潜意识的伪装表达,梦境越混乱,说明潜意识的伪装越深。”叶秋薇说,“要分析这样的梦,首先要脱下潜意识的伪装,即了解梦中主要事物的象征意义。首先是羊肉:梦中多次出现羊肉串和烤全羊,肖小燕还特意提到了羊肉的膻味,羊肉对她而言是否具有某种特殊意义呢?我问她是否喜欢羊肉,她说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就是无所谓的态度。我又问她是否因为吃羊肉导致过身体不适,她也表示没有。”

  我随口说道:“难道梦见羊肉只是个偶然?”

  “梦没有偶然。”叶秋薇说,“我继续就羊肉的问题对她进行试探。在聊到羊肉的做法时,她无意中说起一件事:09年年初,赵海时去外地忙活了一个多星期,回家后消瘦了许多。肖小燕买了几块上好的羊排熬汤,想要给丈夫补补身子。熬汤那晚,赵海时十点多才醉醺醺地回到家,随便洗了洗倒头就睡。肖小燕盛了汤给他喝,他不仅不喝,还骂骂咧咧地把汤推开,说闻着恶心。他用力很猛,汤洒了肖小燕一身。肖小燕很委屈,问他在外面吃了什么,他说跟兄弟们吃了驴肉火烧。”

  我抬手摸了一下头发:“梦里也出现了驴肉火烧。”

  “没错。”叶秋薇说,“我意识到,熬汤这件事,应该就是梦中羊肉和驴肉火烧的来源。赵海时是个大男子主义的人,而且独断、冷血、令人惧怕。肖小燕则是个典型的小女人:依赖性强、性子软。她很怕丈夫,否则也不会在他的命令下乖乖去做流产了。”

  我点点头。

  “惧怕会体现在许多心理细节上。”叶秋薇继续分析,“就说熬汤这件事:肖小燕精心给丈夫熬了羊肉汤,丈夫却说恶心,在潜意识中,肖小燕会认为是羊肉汤导致了丈夫对自己发脾气,因而对羊肉汤——乃至一切羊肉制品——都产生恐惧和厌恶。只是这种恐惧和厌恶被埋藏得很深,她没能意识到罢了。相反,丈夫不喝羊肉汤的原因是吃了驴肉火烧,在潜意识中,她就会对驴肉火烧产生微妙的好感。”

  “下意识的讨好。”我试着说出自己的看法,“在潜意识里模仿丈夫的喜恶,这是一种因惧怕而生的讨好心理吧。这种心理活动,可以有效地减轻并掩饰恐惧,也算是心理的一种自我保护。”

  “完全正确。”叶秋薇用异样的神色看着我——这种神色当天已经出现过数次,“所以对肖小燕来说,羊肉是消极的事物,驴肉火烧则是积极的事物。继续分析:第二个值得注意的细节,是梦中那个姓林的老人,因为羊肉是他送去的,驴肉火烧这个词也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更重要的是,肖小燕在梦里管他叫林叔叔——她很可能认识这个人。我问了这个林叔叔的事,肖小燕告诉我,林叔叔是她父亲的一个朋友,名叫林宇兵。89年到95年,肖家和林家做了六年多的邻居。当时,林宇兵开了一家叫平安堂的药店,肖小燕经常到药店里玩。平安堂主营中药,再加上当时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热播,肖小燕就一直把平安堂药店叫做平安堂药铺。”

  我想不明白:“这个人又象征着什么呢?”

  “多年未见的人出现在梦中,通常有两种意义。”叶秋薇解释说,“一是象征与此人有关的事物或情绪,比如梦见多年未见的同学,可能象征了对学生时代美好生活的思念,梦见年轻时的恋人,可能是白天见到了与当年恋情有关的某件物品。二是象征具有相似特征的其他人,这种情况比较常见,比如小学生梦见戴眼镜会喷火的怪兽,很可能象征了某位戴眼镜的严厉老师。”

  我思量着点点头。

  “想弄清楚林宇兵的象征意义,就必须对他进行更深入的了解。”叶秋薇接着说,“接下来,肖小燕在我的引导下回忆了很多与林宇兵有关的事,一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肖小燕说,林、肖两家关系一直不错,但是到了94年,市医药公司改制,肖小燕的父母双双下岗。他们想到平安堂药店某个生计,却遭到林宇兵的拒绝。父母下岗后,整整一年都没有稳定收入,肖小燕也跟着吃了不少苦。十一二岁的孩子正处于对社会和人际关系的初步认知阶段,父母的影响至关重要。在父母的影响下,对肖小燕而言,林宇兵就成了家庭外来威胁的象征。而来自外部的家庭威胁,09年再次出现了。”

  “何玉斌!”我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的疑惑瞬时消散,“林宇兵的象征意义就是何玉斌!”

  “没错。”叶秋薇说,“林宇兵和何玉斌都对肖小燕的家庭安全构成威胁,同时,两人的名字也颇有相似之处。梦是欲望压抑后的释放与展现,肖小燕的欲望与何玉斌有关,却又不愿意梦到何玉斌,所以就用林宇兵来代替。毕竟,林宇兵对其家庭的威胁,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人类的潜意识世界真是玄妙。

  叶秋薇顿了顿,继续分析:“至此,就可以对梦进行整体上的解析了:结婚是件喜庆的事,女人梦到结婚,确实能反应内心的幸福感。但在结婚途中,突然有人向赵海时告密,说肖小燕在吃羊肉。对肖小燕而言,羊肉是消极事物的象征,这样的告发,其实也就象征了现实中李刚对她的诬陷。但她惊讶地发现,自己面前真的有羊肉,甚至能闻见羊肉的膻味,这说明诬陷起了作用,赵海时已经对她产生了严重的怀疑,她有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感觉。为了摆脱羊肉,她拉着服务员林宇兵——也就是何玉斌——想到门外说个清楚。何玉斌承认上错了菜,同意将羊肉换成驴肉火烧,这是肖小燕摆脱诬陷的象征。赵海时最后的话,则象征了重新取得丈夫信任的美好愿望。”

  “梦我是听明白了。”我说,“这对你的下一步行动有什么帮助?”

  “进一步分析。”叶秋薇说,“在梦中,羊肉是何玉斌送去的,也就是说,肖小燕已经知道自己遭受的诬陷与何玉斌有关。你回想一下,她最后凭什么取得了丈夫的信任呢?”

  “拉着何玉斌到门外说清楚——”说到这里,我瞬间领会了她的意思,“难道她希望让何玉斌帮她证明清白?这种想法未免太傻太幼稚了吧?”

  “为了婚姻与家庭,女人做的傻事还少么?”叶秋薇冷冷地说,“她的这种愚蠢想法,正好可以为我所用。”

  我突然感到无比悲哀。





第五十七章 赵海时的愤怒


  “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叶秋薇继续分析,“肖小燕虽然已经产生了让何玉斌帮她证明清白的天真想法,但这种想法当时还只存在于她的潜意识之中,并未进入意识。再者,即便进入了意识,以她胆小软弱的性格,一定也缺少付诸实际的勇气。我必须让她意识到内心的想法,同时给她足够的勇气。”

  “怎么做?”

  “为了不引起她的怀疑,我当天并没有采取行动。”叶秋薇继续讲述,“8月16号下午运动过后,我们照例在休息区聊天。当时,我假装无意地给她讲了这么一件事:说我有个叫W的朋友,年轻时爱上了一个叫R的男人,非他不嫁的那种爱。后来她无意间发现,R竟然是一个庞大贩毒网络的高级领导,即使这样,她对他的感情也没有改变,表示愿意与他同生共死。两人的感情原本很好,但有一天,突然有人向R告密,说W是敌对贩毒集团的卧底。R虽然很爱W,但到底干的是玩命的勾当,自然对W起了疑心——讲到这里,我故意停顿了一会儿。”

  我明白她的用意:“给肖小燕足够的时间进行想象,引起她的共鸣。”

  “对。”叶秋薇说,“等到她急切地问我接下来的事,我才开口,买了个关子问,你猜W干了什么?肖小燕焦急地看着我,眉头紧皱,说话也支支吾吾。那种紧张表情和语气让我明白,她已经把自己代入了W的事。时机成熟,我继续讲述,说W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居然跑去找了敌对贩毒集团的头头,让他去跟R说个清楚。肖小燕叹了口气,说女人真傻,为了爱情连命都不要了,最后又焦急地问:那她最后成功了么?我笑笑说,成功了,敌对集团的头目为了这件事,特意跟R照了面。他对R说,你的女人知道咱们有矛盾,还敢过来找我,就冲这一点,我看得起她,也看得起你。虽然咱们之间有竞争,有矛盾,但这是男人的事,别把女人扯进来,你的女人跟我们毫无关系。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就说这么多。肖小燕又问我,那R信了么?我酝酿了一会儿感情,说信了,通过那件事,他不光对W深信不疑,干脆还跟敌对集团的头目做了朋友。”

  我想了想问:“你最后没加个‘R和敌对毒贩都伏法了’之类的结局么?这样显得更真实。”

  “绝对不能说这些。”叶秋薇分析说,“要知道,赵海时的营生并不干净,而且还受着来自A集团高层的威胁。我何必画蛇添足,加一个悲剧的结局,干扰肖小燕的心绪呢?”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这倒是,还是你想得周全。”

  她接着说:“听完W的故事,肖小燕接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右手紧紧握住左手,用力地挤压搓揉,不停地咬着上下嘴唇。这些,都说明她的内心正在为了某种决定而激烈挣扎。她稍后问我,秋薇姐,男人真的能这么大度么?我说当然,男人的心胸都宽得很,跟咱们完全不是一种动物。接下来的聊天过程中,我又给她讲了好几个类似的故事。听完最后一个故事,她的呼吸突然平缓下来,眨眼次数明显减少,嘴唇也紧密地闭合在一起。这些,说明她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默默点头。

  “我有预感,她很快就会采取行动。”叶秋薇继续说道,“当晚,我再次给何玉斌打了电话。他很怕我,问还有什么能帮我的。我说,不是要你帮我,而是我在帮你,你跟赵海时一直这么别扭下去,迟早都要遭殃。既然你听话,我就帮你彻底解决危机。他问起具体情况,我说,我跟赵海时也进行了沟通,他说你们之间只是有点小误会,确实应该找个机会化解一下。这两天,他可能会让老婆先约你见个面,你要答应见面,并认真听他老婆说话。不过他老婆的脾气有点怪,要是提什么奇怪的要求,你可千万不要同意。何玉斌虽然将信将疑,但因为对我的惧怕,还是连连答应。接下来,我又给李刚发了短信:小刚,你做得很好,我给你出的主意起作用了。他回复:哥,可是海哥对我的话不太信任啊。我回复:别急,很快就会有证据证明你的话是对的,这两天24小时开机,证据出现我随时通知你。他回复:谢谢哥,全指望你了。”

  我突然紧张起来。

  “接下来就是等待。”叶秋薇接着说,“之后的两天里,我雇侦探跟踪了何玉斌,自己则密切关注肖小燕的行踪。8月18号下午三点半,肖小燕没有去健身房,而是去了西四环南段的一家咖啡馆,我立刻联系了侦探,侦探表示,何玉斌正开车沿西四环由北向南行驶。我立刻给李刚发了短信:证据出现,带海哥去XX咖啡馆,地点,西四环与XX路交叉口。之后,我去了咖啡馆路对面的餐馆,在二楼找了个靠窗的隔间坐下。快四点的时候,李刚一直开的那辆黑色SUV驶入餐馆停车场,很快,李刚、赵海时和另一个年轻男人也上到餐馆二楼,在我附近的一个隔间里坐了下来。我起身去了个厕所,回来后坐到紧邻三人的隔间里。四点十分左右,我听见李刚说了一句,海哥,何玉斌的车来了。当时,我能清晰地听见赵海时满是怒气的呼吸声。他很快就对另一个年轻人下了命令,说,老虎,你嫂子跟何玉斌都不认识你,你过去看看,别惊动他俩,看看他俩到底说了啥,回来跟我一五一十地汇报。”

  我眉头一皱:“赵海时也挺有心计。如果那个叫老虎的人听到了肖小燕跟何玉斌的对话内容,你不就前功尽弃了么?”

  “肖小燕虽然天真,但到底是成年人,基本的道理还是懂的。”叶秋薇解释说,“她找何玉斌谈的,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肯定不能让别人知道。你知道她为什么会选XX咖啡馆么?那家咖啡馆我去过,二楼和三楼全是包间,隔音效果非常好。那个老虎能找到两人在哪个包间就不错了,怎么可能听清两人谈话的内容呢。”

  不得不说,叶秋薇考虑得太周到了。

  我摊开右手:“请继续。”

  “五点,肖小燕跟何玉斌一起离开了咖啡馆,老虎紧随其后。”叶秋薇说,“因为距离太远,我看不清两人的表情。不过两人似乎谈得并不顺利——因为我跟何玉斌说过,让他拒绝肖小燕提出的任何‘奇怪’要求。何玉斌已经上了车,肖小燕又坐进车里跟他说了一会儿话,一边说一边抹泪,还不时地抓着何玉斌的胳膊,显然是在求他。当时,赵海时就压抑不住愤怒,嘴里不停地骂着何玉斌和他的家人。两分钟后,老虎回到餐馆,说包间隔音效果太好,没怎么听清肖小燕跟何玉斌的对话,只是模模糊糊地听肖小燕说什么‘海时已经对我失去信任了’、‘只有你才能帮我’之类的,还能听见她断断续续的哭声。两人下楼时,肖小燕还哭着拉住何玉斌的胳膊,说什么‘求你了’、‘救救我’之类的话。赵海时的怒火瞬间爆发了,他猛然起身,一下子掀翻了餐桌,大骂道:何玉斌,我X你妈,老子今天就废了你。接着,他跟李刚要了车钥匙,怒气冲冲地走了。李刚跟老虎则被餐馆的工作人员拦下,负责赔偿损失。”

  我深吸了一口气。

  “之后的事情具体如何,我无法预料。但可以肯定的是,赵海时必须把怒火发泄到何玉斌身上,否则不会罢休。”叶秋薇接着说,“为了不引起肖小燕的怀疑,我赶紧去了健身房,但她那天下午没有过去,之后的两天也都没去。直到第三天,我刚到健身房,两个跟肖小燕关系不错的老客户就把我拉到角落里,神神秘秘地说,知道么秋薇,小燕的老公杀人了。”

  我叹了口气:“那肖小燕后来怎么样了?”

  “我跟她逐渐少了联系。”叶秋薇说,“她不懂经营,没了赵海时,健身房的运营根本无法维持,10年的时候,她把健身房转了出去,重新开了一家花店。”

  我点点头,又是一阵疾风,树顶的阳光晃得我睁不开眼。

  “走吧。”叶秋薇闭上眼,缓慢而深沉地吸了一口气,睁开眼说,“外面挺热的。”

  我大概已经习惯了与她的相处吧。那天的会面结束后,我并没有再次感到恐惧或是恶心,反倒对她的所作所为产生了坚定的认同。当然,与此同时,我也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对肖小燕的同情。

  我问了肖小燕花店的地址,随后与工作人员一起把叶秋薇送回病房。进入病房前,叶秋薇回头看了我一眼,主动说道:“张老师,明天见。”

  我有点受宠若惊。

  会面结束后,老吴照例让医生给我做了心理评估,之后才笑呵呵地放我离开。坐到车上,我把死亡资料翻到第六页:

  赵海时,男,出生于1974年3月,生前为E制药公司市场部经理。2009年9月,法院以非法持有、私藏枪支、弹药罪、故意杀人罪,两罪并罚,判处赵海时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同年10月25日,赵海时被执行死刑。

  我往后翻了一页,第七个死者,就是叶秋薇提到的那个刘向东,关于他,资料里是这么写的:

  刘向东,男,出生于1968年4月,生前为E制药公司科研中心主任,2009年11月6日自杀身亡。

  为什么资料里没说他是如何自杀的呢?





第五十八章 宿醉后的混乱记忆


  人的心理变化微妙而迅速。我放下死亡资料,本想回去找老吴问问刘向东自杀的详情,刚打开车门,又突然下意识地收回了双脚,脑海中飞过这么一个念头:

  老吴也未必知道,还是等到明天问叶秋薇吧。

  刚离开精神病院,老婆就给我打来电话。

  “一新,酒醒了没?什么时候回来?你要是不舒服,就休息到中午再上路,别让我操心。”

  “哦。”我回忆了一下前一晚的事,大脑一片模糊,“我昨天晚上给你打电话了?”

  “装,接着装。”老婆嗔怒道,“你昨天晚上拿着电话跟我说了一个多小时,我都快被你烦死了。我跟你说啊,就算这样,也不能证明你昨天晚上没有找小姐。”

  我一边努力回想,一边随口问道:“那怎么证明啊?”

  “今天晚上试试就知道了。”老婆笑道,“说真的,你要是不舒服就先别回来,中午退了房再走。还有啊,你抽空给付科长打个电话,人家昨天晚上把你好不容易才把你安顿好,你知不知道自己吐了人家一身?”

  印象里,好像是我找代驾把付有光送回家的吧,怎么成了他安顿我了?我从前一晚的酒桌上开始回忆:我让付有光帮忙调查1727的登记信息,我趁他酒醉打听徐毅江的背景,最后我们称兄道弟,一起骂娘。他喝得烂醉,我打电话找代驾把他送回家——

  想到这里,头部一阵刺痛,我忍不住叫出声来。

  老婆吓了一跳:“一新?”

  “没事儿。”我揉着脑袋说,“头有点疼。对了,我昨天晚上都跟你说什么了?”

  “你真没事儿吧?”老婆关切地问了一句,随后笑了几声,说,“你每次醉了都这样,东拉西扯,胡说八道,说你多爱我,非我不娶什么的。我都快瞌睡死了,你就是不让挂电话。最后你来了一句,今天的太阳真毒啊,就再也没声了。”

  今天的太阳真毒?我无奈地摇摇头,看来自己昨晚真是醉得不轻。

  挂了电话,我赶紧翻了翻通话记录。前一晚十点,老婆给我打了一通五分钟的电话——这个电话我已经没有印象。十点十分,我拨出过一个陌生的固定电话,B市的区号。十点五十三分,我给老婆打了一通长达一小时的电话。十二点左右,付有光给我打过两次电话,但我没有接——我当时应该睡过去了。再往后,就是一点半左右,我给酒店登记信息倒卖者打的电话了。

  我拨出那个B市区号的固定电话,对方是一家代驾服务公司。看来我的记忆没错,昨晚十点,确实是我找代驾送了付有光。这老小子,居然对我老婆说是他送的我——

  等等,他为什么会跟我老婆通话呢?

  我把电话打给付有光,他接了电话:“醒了兄弟?昨天晚上的地方还可以吧?”

  “啊?”我一愣,“昨晚是你给我找的地方?”

  “不是我还是鬼啊?”他哈哈大笑,“兄弟啊,不能喝你就早说,下次咱就不喝了。你昨天晚上吐了我一身,还吐了人家代驾兄弟一身,要不是我多给了五十块钱,人家都不愿意干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不住啊哥,当时怎么回事,我全都不记得了。”

  “我知道,你也不用在意。”他用力咳嗽了一声,说,“我比你好不到哪儿啊,快到家门口了遇上查酒驾,X他奶奶,局子肯定是不用进,就是罚了我五百块钱。”

  我赶紧说:“就当是破财消灾吧,十月的人物你肯定能上。”

  他哈哈大笑:“那还得靠老弟你了。对了,昨天晚上弟妹给你打了电话,你当时话也说不清,我就替你接了。说实话,我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弟妹,但光听说话,就觉得她不像会出轨的人。过日子还是多点信任吧,谁还没个歪心思?你昨天晚上还吵着叫我给你找姑娘呢。”

  “嗨。”我尴尬地说,“我喝醉了就这熊样,可千万不敢跟你弟妹说。”

  “哎,不说了。”付有光的语气平静下来,“你还是赶紧给弟妹打个电话吧,别让她操心了。”

  我一边应着,一边继续回忆前一晚的事,突然想起了那个似真似幻的梦。

  “哥。”我认真问道,“昨天晚上是你把我送到房间里的?”

  “嗯。”付有光说,“你人生地不熟的,其他人送我也不放心。代驾把车开到酒店停车场就走了,我用自己的身份证给你开的房,又给你弄到房间里的。你一进屋又开始吐,还说冷,非得打开浴霸。我怕出啥事,一直到了快十一点,你说要给弟妹打个电话,电话接通了我才走。”

  我问:“不会有其他人进我房间里吧?”

  付有光一愣,随即说道:“不会吧,咋了老弟?你丢东西了?”

  “啊。”我编了个理由,“丢了个工作本,也不是啥贵重东西。”

  “要真有需要,我可以找人看看监控。”

  我赶紧说:“那就麻烦哥哥了,那本笔记对我还挺重要的。”接着,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哥,昨天晚上你叫代驾是用我手机打的电话?”

  “是。”付有光说,“我的手机当时没电了。”

  我长舒了一口气。从付有光的语气、语速和逻辑性来看,他应该不是在骗我。那么,为什么他讲述的经过,和我记忆中的不一致呢?是我醉酒后导致记忆混乱?还是有着某种更复杂的原因?又或者,我对于酒后的记忆,本来就是梦境的一部分?

  脑袋又是一阵剧烈的刺痛。我眯着眼,捂住头,把车停在路边。当时是上午九点四十,阳光已经很亮。光线透过车窗斜射进来,我睁开眼,感觉一阵恍惚,再闭上眼,脑海中突然闪过几个真假难辨的记忆片段。

  我想了起来:昨晚离开饭店时,我觉得头重脚轻,是付有光扶着我。我的手机响起,付有光接了电话,说,弟妹啊,我现在就把一新安顿好,你放心吧。

  下一个片段:我看见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他帮付有光把我扶到车的后座上。上车前,我大口地吐了起来,中年男人和付有光都是一阵叫唤。

  第三个片段:我坐在马桶盖上,靠着水箱,仰起脖子,嘴里嚷嚷着:哥,你一定得给兄弟找个妞,付有光看着我,脸上带着复杂的笑容。

  最后一个片段:我趴在洗漱台上疯狂呕吐,老婆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吐完之后,我打开所有浴霸,照了照镜子,抬头看了看天花板,被浴霸刺得睁不开眼,迷迷糊糊地来了一句,今天的太阳真毒啊。紧接着,我踉跄着走出卫生间,把手机扔到床上,自己也向床上倒去。倒下的一瞬间,我突然听见有人在身后跟我说话——

  屋里当时确实有其他人。

  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冷战,头也再次刺痛起来。紧接着,我闻到一股隐约的腥味。我下了车,打开右后方的车门,在脚垫上看见一滩明显的呕吐物,坐垫上也沾了一些。如此说来,我前一晚确实是被代驾送到酒店的,为什么我之前一直认为是自己开车过去的呢?我前一晚到底经历了什么?是谁偷偷去了我的房间?

  我给付有光发了一条短信:哥,请尽快帮我查一下酒店昨晚的监控。

  几分钟后,我总算恢复了些许精神。按照叶秋薇提供的地址,我很快就找到一家名为“雨燕芳草屋”的店面。一进门,一个三十左右的女人就迎上来,热情地跟我问好,随后问我需要什么样的花草。

  “玫瑰。”我不太确定地问,“女人都喜欢玫瑰吧?”

  她用开玩笑的语气问:“送老婆还是送情人呀?”

  我笑笑说,“老婆。”

  “看年龄,你们结婚得有十年了吧?”她笑道,“我瞎猜的。”

  “差不多十年了。”我环顾四周,“这么大一个店,你自己忙得过来么?”

  “十年啊,那就不需要太热烈了。”她思量片刻,“十朵香槟玫瑰吧,配上相思梅,保证她喜欢,不过可不便宜。”

  “二十朵吧。”我说,“我认识她已经有二十年了。”

  “当然。”她笑笑,对着店铺深处喊了一句,“小刚,上楼取二十朵香槟,好好挑一挑。”

  花草深处传出一声应和,五分钟后,一个体态略显臃肿的年轻男人举着花走来,胳膊上有几道明显的伤疤。两人熟练地包装花束。包装过程中,男人不时地撇我一眼,神色有些异样。包好后,女人给我找了钱,男人把花递到我手上,犹豫片刻,问道:“你是不是——”

  我好奇地看着他:“咱们认识?”

  “哦——”他挠挠头,胳膊上的疤痕如蛇形蜿蜒,“没有没有,认错人了,你很像我以前的一个熟人。”

  我闻着花笑笑:“我是大众脸,不奇怪。”

  我捧着花往外走时,一个女孩推门而入,说道:“小燕姐,一朵康乃馨。”

  我长舒了一口气。

  半小时后,我带着花回到家里,老婆抱着我哭了很久,说我已经好几年没给她买过花了。我们二十年前相识,相恋也十年有余,期间一同体味过甜蜜,也承受过太多苦难,感情不可谓不深。然而,一旦生活开始顺风顺水,激情和誓言也就难免归于平淡。前些年,我一直渴望在其他女人身上重获激情,但最终没有付诸实践。我很庆幸自己的坚持,因为我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激情如同干柴烈火,欢快而短暂,亲情则是阳光,我们无法热烈地拥抱太阳,但可以享受永恒的温暖。

  我原本打算去一趟S市,但回家不久,宿醉的疲倦就迅速袭来。我一直睡到傍晚,五点半的时候,老婆把我轻轻摇醒,说是付有光打来了电话。





第五十九章 陈玉龙的下落


  我接了电话:“喂,哥。”

  “兄弟。”付有光显得很轻松,“监控我都查过了,你放心吧,从昨天中午十二点到今天早上九点,你那房间除了咱俩,再没进过第三个人。”

  我先是松了口气,随即产生了更大的疑惑:既然没有其他人进过房间,我倒在床上之前听到的说话声,又是怎么回事呢?

  片刻后,我深吸了一口气:“哦,真是麻烦你了。”

  “看你说的。”付有光嘿嘿一笑,“不过我问清洁工了,她说打扫时候并没有看见你的工作本,我刚才帮着找了找也没有发现。”

  “啊——”我赶紧说道,“那就别麻烦了,我凭着记忆再写一遍吧,你就别再为这事操心了。”

  “毕竟是你在B市丢了东西,我这个做主人的不能没一点责任啊。”付有光不好意思地说,“我会让酒店的人多留意的,你那个本具体啥样?”

  “哦,黑胶皮,挺破的,每一页都写满了字。”我随口编了几句,“真不用麻烦了。”

  “嗯,嗯。”付有光说,“你不用操心了,听你声音还在睡吧,我就不打扰了,那个事还得你多费心啊。”

  挂了电话,我揉揉脸,再度回想起前一晚似真似幻的梦境。我记得很清楚:一个男人站在卫生间门口,先说自己是徐毅江,又说自己是马三军,而后说自己是陈玉龙,最后说自己就是X。紧接着,我就回到了叶秋薇的病房,她诡异地笑着说:张老师,你跟我越来越像了。

  这个梦究竟代表了什么?

  晚饭过后,我打开录音笔,把第七次会面的谈话内容做了书面记录。我反复研读了叶秋薇三次释梦的过程,又从书柜底部翻出《梦的解析》,试图用精神分析的方式解读自己的梦境。

  这个梦仓促而离奇。叶秋薇说过,越是奇怪的梦,说明潜意识的伪装越深。那么首先,一个男人站在卫生间门口,于我而言究竟有着什么象征意义呢?

  第一个意象,就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暂且跳过这个意象。男人先后说自己是徐毅江、马三军、陈玉龙和X,又象征了什么呢?难道四个人是同一个人——这怎么可能?又或者,其中两个人是同一个人——我眉头一皱:X,会不会就是徐、马、陈其中一人呢?

  我决定把自己的猜测记录下来,写到一半又停了笔,叹了口气:虽然这种猜测挺像回事,可说到底还是猜测罢了,不仅无凭无据,连个释梦的过程都没有。

  我又想起最后一个意象:为什么在梦里,叶秋薇会说我跟她越来越像了呢?

  这个倒是不难理解:我和叶秋薇虽然只认识了不到一周,但她的精神力量已经深刻地影响了我。我不仅提升了洞察力和分析能力,还不知不觉地开始学习和模仿她的思维方式。潜意识里,我早就知道自己跟她越来越像了吧。

  抛开三个具体意象,梦中最奇怪的细节,就是陈玉龙这个名字的出现。我和他八年未见,别说联系了,连他的名字都很少想起。可以说,八年来,他的名字一直存早于我的潜意识深处。叶秋薇说“梦没有偶然”,那么,究竟是什么现实因素,导致他的名字“必然”地出现在了我的梦里呢?

  我回想了一下前一天的经历:上午八点半到十点,我一直待在精神病院里,听叶秋薇讲述王伟的事,之后接受了心理评估。十点半到十二点,我在社里处理工作,还跟领导进行了一次不太愉快的谈话。下午两点,我去了一趟Z大,跟几名保安说过几句话。四点抵达省一监,见了付有光和陈富立。之后去立张村见了张瑞林和他的妻子云灿霞,晚上又回到B市跟付有光喝了酒。

  如果梦真的不存在偶然,那么可以肯定:我前一天白天接触过的某个人,在我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对我进行了暗示,激活了我潜意识中关于陈玉龙的记忆。

  这个人到底是谁?

  我仰起身子,靠在椅背上,深吸了一口气,一种强烈的宿命感袭来:我突然觉得,自己和叶秋薇之间,早就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一周前决定去精神病院见她,绝非偶然。

  奇怪的是,想到这里,我竟然一点都不觉得害怕。

  我稍后继续思索。且不论是何人通过暗示让我想起了陈玉龙,我目前最应该考虑的问题是:这个人为什么要让我想起陈玉龙?

  2009年2月7号,陈玉龙在B市XX国贸1727房开了房间。而当晚,正是在这个房间里,张瑞林接受了X的突击训练,于翌日完成了对张瑞宝的暗示任务。

  很显然,陈玉龙即便不是X本人,也一定跟X有着十分特殊的关系。难道那个人暗示我想起陈玉龙,是为了协助我的调查?

  可是,如果这个人真的想帮我,为什么非要暗中相助呢?想到这里,我已经彻底糊涂了。

  我打开电脑,对S市招牌里带“启航”二字的律师事务所进行了搜索,并将二十多家事务所的联系方式都做了记录,之后一一电话联系。幸运的是,刚联系到第七家,我就打听到了有价值的信息。

  那是一家名为“光明启航”的事务所。核对了陈玉龙的身份信息后,负责人肯定地告诉我,我要找的陈玉龙确实在他的事务所里工作过,那是04年年初到05年夏天的事。05年夏天,陈玉龙又跳槽去了一家“胡旗帜律师事务所”。

  我给胡旗帜事务所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正是胡旗帜本人。关于陈玉龙,他的印象很深。

  “没错。”他回忆说,“挺勤快一个人,他在我这里一直干到07年。”

  我问:“07年之后呢?”

  胡旗帜沉默片刻,缓缓说道:“07年6月,他输了一场几乎没可能输的官司,我就把他辞退了。你也知道,名声对一个律师公司来说有多重要……”

  “他走了之后呢?”我追问道,“您知道他去哪儿了么?”

  他说道:“这个我不清楚,不过请你稍等,我可以帮你问问。”十几秒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还在么,张主编?”

  “当然。”我赶紧问道,“怎么样?”

  “是这样,我问了一下他以前的朋友。”胡旗帜说,“她说,陈玉龙离开之后,好像是回了你们那里,开过一家法律咨询公司,后来没干下去,就去了你们本地的哪个企业当法律顾问了。嗯,就是这样。”

  我心中一惊,听到“本地企业”,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E厂。

  “具体是哪个企业,您知道么?”

  “这个我问了,没人知道,我们所里的人,现在也都联系不上他了,不然我就直接帮你要到电话了。”

  “那他开的那家咨询公司的信息您知道么?”我不肯放弃,“比如名字、地址之类的。”

  胡旗帜答应帮我问问,半分钟后又拿起电话说:“张主编,问到了,叫嘉龙,郭嘉的嘉,中国龙的龙,嘉龙法律咨询公司。好像是07年年底开的,08年上半年就停业了。”

  我再次问道:“那您知道具体地址么?大概的位置、街道名称也行,能不能再帮我问问?停了这么长时间,肯定早就注销了,我是没法找的。”

  “我问了,大家也不是很清楚。”他顿了顿说,“不过有个人听陈玉龙说起过,他的公司离家不远。如果你知道他们家原来的位置,可以去那附近问问。他在S市也没混出什么名堂,回去之后,搬家的可能性应该不是很大。当然,如果这几年房屋遇到了拆迁,那就真是不好找了,我也爱莫能助。”

  我再三表示感谢。挂了电话,我开始回想陈玉龙以前的住处。01年到03年之间,我跟他关系很近,肯定是去过他家的,但想了许久,我也没能记起他家的位置。

  回忆过程中,我也难免回想起自己那些年的经历:2000年,我刚刚大学毕业,旋即遭逢重大变故,险些被铺天的压力彻底击倒。我深入理解了各种社会规则,也见识了花样百出的卑鄙手段,更切身体会了人性的万千姿态。

  我突然想起,那些年里,陈玉龙至少帮我打过十几次官司,协助我处理过许多法律事务。相关文件,我记得一直是存放在档案柜里的。那么,当年的文件里,是否会存有与陈玉龙个人有关的信息呢?

  我连忙打开档案柜,把当年的文件资料一股脑搬了出来,我按照种类,将文件于书桌上分成四摞,之后便开始一一翻阅。在翻阅过程中,我逐渐注意到一件怪事:02年7月23号之后的文件资料全都不见了。我把档案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丢失的部分。

  当然,这并非当时的重点,所以我只是疑虑片刻,就迅速回到了对陈玉龙个人信息的搜寻之中。找到快九点,我终于在2000年10月的一份判决通知书背面,发现了一行已经开始褪色的字:

  陈律师,造纸厂家属院。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本地有过一家颇具规模的造纸厂。九十年代初,因为城市扩建,加之污染问题日益严重,造纸厂迁移至属县郊区。厂区拆除重建,职工家属院则留存至今,成为本地老人怀旧的去处之一。近几年,一直有造纸厂家属院拆迁的传闻,但因其住户过多,相关项目始终未能提上日程。

  陈玉龙会不会还住在那里呢?





第六十章 深夜里的烧烤摊


  我收住思绪,看了一眼窗外的月色,决定去造纸厂家属院里转转。刚站起身,老婆就推门而入,做了个嘘的手势,随后关上门,低声说:“蛋蛋(儿子小名)刚睡着。”又看了一眼打开的柜门和满桌的文件,疑惑地问,“你找什么呢?”

  “哦,找点资料。”我手忙脚乱地整理着桌面,“已经找到了。”

  “去去去,还是让我来吧。”老婆凑到我身边说,“你就不是个规矩的人,找东西也不喊我一声,看你弄得乱的。”刚收拾了两下,她突然回头看着我,把手伸进我的上衣,用力捏了一把我腰间的肉,“我帮你收拾书房,你帮我收拾什么啊?”

  半小时后,我们挤在书房的沙发上聊天,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醒来,窗外已是一片寂静,我起身看了一眼书桌上的电子钟,是晚上十一点四十三分。老婆半梦半醒地抱着我:“不想动了,今晚就在这儿睡吧。”

  我揉揉眼,突然觉得无比清醒。

  “你先睡吧。”我起身说,“我想出去转转。”

  “大半夜的去哪儿转啊?”老婆睁眼看着我,“我陪你一起去吧。”

  我想起秦关和叶秋薇的遭遇,连忙摆摆手:“不能让蛋蛋一个人在家啊,你去卧室睡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知道了。”老婆起身说,“我先收拾收拾,你手机别关。”

  我穿好衣服,驾车直奔造纸厂家属院而去。我沿院外的几条街道转了两圈,大部分店面都已打烊。我进入仍在营业的几家店耐心打听,但没人听说过什么嘉龙法律咨询公司。十二点二十,我放弃追寻准备回家,离开前,去一家24小时便利店里买了瓶水。

  收银员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我对她完全不抱任何希望,但付款时还是试着问了一句:“麻烦一下,你知道嘉龙法律咨询公司么?”

  “不知道。”她把钱递给我,又随口补了一句,“就知道有个嘉龙烧烤。”

  “嘉龙烧烤?”我已经出了店门,又赶紧折回店里,“那个嘉,哪个龙?”

  “嘉,就是笔画特别稠的那个嘉,龙就是恐龙的龙呗。”

  我皱了皱眉。同在一个家属院,又用同一个名字,这个嘉龙烧烤会不会跟陈玉龙有什么联系呢?虽然希望不大,但我心中燃起了星星之火。

  我赶紧追问:“老板是谁?是叫陈玉龙么?”

  “不知道,应该不是吧。”女孩想了想说,“老板是个女的啊。”随后又漫不经心地来了一句,“听说是个寡妇。”

  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低声问道:“这个嘉龙烧烤在哪儿?什么时候出摊?”

  “院里。”女孩说,“从南门进去,小树苗网吧楼下,一直都在那儿。一般都卖到一两点呢。”

  我很快就找到了家属院南门,大门已锁,车无法进入,我只好徒步前行。一进院门,相关的记忆就如活泉般喷涌。我想了起来:01年过年时我来过这里,当时是陈玉龙带的路,我跟去了他家,见了他的父母,还看了他女朋友的照片。他女朋友名叫常嘉丽,很漂亮。

  我向北走了一百多米,看见一栋破旧的两层小楼,楼内灯火通明。楼梯外墙上装着一颗绿色的圣诞树,圣诞树上点缀着几盏昏黄的灯,旁边刷着一行红字:大森林网吧。我向网吧快步行进,很快就在楼下看见一辆装着铁板烧设备的三轮车。一个中年女人熟练地制作烧烤,一股浓香的鱿鱼味飘出好远。几个半大孩子在一旁高谈阔论,等我走过去,他们恰好举着鱿鱼离开。

  “你吃点什么?”中年女人抬起头,笑呵呵地问,“鱿鱼两块,其他都是一块,夹饼也是一块。”

  我一边应付着,一边仔细地观察她。她看去四十左右,皮肤细腻但不白,眼睛大而无神,鼻梁挺拔却布满皱纹。总而言之,她的胚子还不错,但盖着满面风尘,以及挥之不去的烧烤油烟。

  我当时确实也有点饿了,想了一会儿说:“随便给我搭配点吧,要个饼。”

  “好嘞。”她嘿嘿一笑,更显苍老,“要辣椒么?”

  “少要点。”我轻轻咳嗽了一声,犹豫片刻问道,“招牌怎么会叫嘉龙呢?”

  她笑而不语。

  我又问:“你知道嘉龙法律咨询公司么?”

  她凝固了一秒,嘴唇微微抖动,又迅速展现出笑容,掩住嘴说:“不知道。”

  我深吸了一口气:“你认识陈玉龙吧?”

  “不认识。”她轻轻搓了搓鼻子,警惕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你是常嘉丽么?”

  她抬起头,疑惑而惊恐地看着我:“你是谁?”

  我松了口气:“我是陈玉龙的朋友,我叫张一新。”

  “你——”她被烟呛得直咳嗽,“张、张一新?你就是张一新?”

  “我最近一直在找玉龙。”我想起便利店收银员的话,几经考虑,艰难地问道:“玉龙呢?”

  她瞪着我问:“你真是张一新?”

  我打开钱包,给她看了我的身份证。她立刻收住了笑容,方才熟练的操作瞬间手忙脚乱。她面部的表情迅速而激烈地变化着,每一条肌肉都微微抖动。我往后退了一步,低头看了看她的眼睛。不知是烟熏还是因为心情,她眼眶通红,盈满泪水。

  见她突然如此,我有些不知所措:“你、你别——我是玉龙的朋友啊。”

  “我知道。”她轻轻地吸了口气,声音犹疑而沙哑。

  我想起便利店收银员的话,明白她的伤心处,叹了口气问:“玉龙呢?”

  “没了。”她也深深地叹了口气,吸了吸鼻子,“我知道他对不起你……”

  我一愣,对不起我——我和陈玉龙八年未见,他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呢?

  我问:“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她匆忙地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恢复了熟练的操作,低声道:“少要点辣椒是吧?”

  我嗯了一声,继续问道:“你刚才说玉龙对不起我,这什么意思?我跟他都好多年没见了……”

  “我知道。”常嘉丽深吸了一口气,“他说他没脸见你,所以回来了也不敢给你说……”

  我沉住气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能不能跟我说说?”

  常嘉丽满脸疑惑:“你、你不知道?”

  我比她更疑惑:“知道什么?玉龙到底干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真不知道。”

  常嘉丽松了口气,一边撒调料一边说:“活着的时候,他整天说对不起你,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我问过他,他什么都不跟我说,就是说对不起你。”说完这些,她已经把菜夹进饼里,低头递给了我。

  我接过饼,转换了话题:“玉龙是什么时候走的?”

  “好几年了。”她想了想说,“09年刚过完年的时候。”

  “是怎么走的?”

  “自杀。”她茫然地,“跳楼了。”

  “跳楼?”我心中一惊,“确定是自杀?有征兆么?”

  “警察来了好几趟,最后认定是自杀。”她不停地揉着眼睛,“要说征兆,也不是没有……”她轻轻地吸了吸鼻子,发出几声沙哑的咳嗽,突然抬头看着我,眼睛格外明亮,“张、张哥。”她摘下手套说,“你跟我去一趟家里,我有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

  “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了。”她头部微微晃动,眼睛眨个不停,“有个东西他一直想给你,就是没有勇气。他跟我说过几次,说万一哪天他走了,就让我找到你,把东西给你,也算替他赎罪了。我一个娘们,什么都不会,关系也没有,到哪儿去找你啊。好几年了,我都快忘了,”

  我帮她收拾好摊子,跟她回了家。她依然住在陈玉龙父母留下的房子里,房子就在大森林网吧西侧。她锁好车,把没卖完的菜放进储藏室的冰柜里,随后带我上了楼。家属院的房子建于八十年代,楼梯又陡又窄,楼道里也毫无光亮。我跟随她的脚步摸索着前进,感觉自己正在无边黑暗中接近光明。

  进屋之后,她打开客厅的老式点灯,也不多说话,径直去了进户门斜对面的一个房间。我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久远的记忆悄悄浮现。我回想起来:01年过年期间,我带着礼品进入这套房子,陈玉龙接过东西,一直说我客气。他的父母笑盈盈地招呼我,但身体似乎都不太好。陈玉龙给我端了糖果和瓜子,坐在我身边聊了起来——但具体聊了什么,我已经不大记得了,似乎和当时的官司有关。

  我抬起头,电视机上方的老式挂钟,跟十年前看到的一模一样。

  屋内传出翻箱倒柜的声音,我走进去,常嘉丽正在一口大木箱里反复搜寻。这似乎是她的卧室,床铺干净整洁,床头一侧摆放着红漆的老式梳妆台,台中央是一面硕大的圆镜。我走到台前,刻意躲避了镜子——我一直不太喜欢镜子之类能反光的东西,甚至有些恐惧。我拿起梳妆台上的一副木制相框,相框里的女人五官端正、皮肤雪白,透着一股令人愉悦的朝气。这张照片,似乎正是01年前来拜访时,陈玉龙展示给我的那张。

  我回头看了一眼常嘉丽沧桑的背影,心中一阵难过。

  突然,我听见一阵金属摩擦声——常嘉丽似乎打开了某个铁盒。紧接着,她缓缓起身,走到我面前,郑重地递给我一张发黄的纸。我一边接过纸,一边扫视了一眼纸页顶部的几个大字:

  接处警登记表。





第六十一章 陈玉龙的愧疚


  从墨色的字迹和印戳来看,这是一份接处警登记表的复印件,主要内容如下。

  报警人:陈玉龙。报警方式:电话报警。报警时间:2002年7月20日上午10时22分。案件发生地点:锦绣花园C区8号楼1218房。简要案情:有人遭到绑架、非法拘禁。处警情况:接警后,何海峰、杜仁强、孙可、李梦晴十五分钟内赶到现场。处警人:何海峰。值班长:李玉粱。

  我对登记表里提到的这件事并不陌生。

  那是2002年,父母留下的烂摊子尚未梳理清晰,大笔资金不知去向。6月初的一个夜晚,我正为几起官司愁得上火,几个陌生人突然闯入我家,亮出带有我父母笔迹与指印的借款合同书,声称拿不到钱就住在我家不走——我对此早已习惯。

  我先是好言相劝,但他们根本不听。我也想过报警,但深知报警没用——我此前遇到过数次类似情况,每次都天真地选择报警。但我年纪轻轻、势单力薄,对方则通常是一群善于处理人际关系的中年人。以至于每次报警的结果都是:处警的警察将对方行为认定为“经济纠纷”,而“经济纠纷”属于检察院的职责范围,民警无权干涉,从而草草结束处警。

  我咨询过陈玉龙,他无奈地告诉我:如果没有人脉,类似事件肯定会被认定为经济纠纷。毕竟,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不出事,谁也不会为了维护正义去得罪人。

  我想过先到朋友亲戚家中躲躲,但,且不说亲友们不愿收留,就是愿意,我也无法彻底摆脱纠缠,即便能摆脱纠缠,我也不好意思去麻烦人家。无奈之下,我只得任凭这些人住在家中。老婆当时还是女朋友,几次提出过去陪我,都被我断然拒绝,我绝对不能让她牵扯进来。

  住了半个月,这些人也逐渐失去了耐心,开始对我进行威胁和恐吓,我所能做的只有忍受。6月中旬的一个下午,这些人突然离开,我以为他们暂时放弃,不料其中一人当晚返回,还带了四五个年轻男女。他告诉我,这四五个人都是HIV的携带者,如果不还钱,这些人就会一直住在我家,把家中所有生物用品用个遍。携带者们也毫不客气,一进家门就洗澡洗脸、喝水做饭。

  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暂时离家,先到亲戚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我就在嫌弃的目光和愧疚之心的驱使下选择离开。我当时身上没几个钱,又不愿再给其他人添麻烦,于是选择在外流浪。好在当时是夏天,短时间的流浪也并不十分辛苦。七月初,我得知HIV携带者们已经离开,就决定趁天黑回家里看看。当晚,在离家不远的一条街道上,几个陌生人跟上了我,软硬兼施下,把我带到了一个陌生的新建小区。

  这个小区,就是锦绣花园C区。

  8号楼是个公寓型的住宅建筑。在1218房,他们依然通过各种方法逼我偿还债务,我唯一能做的依然只有忍受。那些天里,我不止一次地想过死,但生的希望从未彻底破灭。为了方便我筹钱,拘禁者们没有没收我的手机。7月中旬的一个深夜,看守者都已睡着,我悄悄翻动手机,在通讯录中注意到一个不算陌生的名字:顾成杰。

  父亲在世时,有一次让我帮他记录顾成杰新换的手机号,我就顺便存到了手机里。我依稀记得父亲说过,顾成杰是司法厅的一位什么主任,两人颇有私交。

  第二天,我抱着一线希望给顾成杰发了短信,希望他能想办法救我。顾成杰很仗义,当即回了短信,让我弄清楚自己所在位置,然后找个值得信赖的朋友去派出所报警,就说你遭到了绑架。我说起之前屡次报警无果的事,他让我不必担心。

  直到7月19号午夜,我才找机会弄清了自己所在的具体位置。思前想后,我决定把报警重任托付给陈玉龙。我联系了他,身为律师,他深知替我报警存在极大的风险,但最终还是答应帮忙。

  7月20号上午,四名警察敲开房门,无论拘禁者们如何解释、威胁、表明与本地公安系统高层的关系,几位民警都不为所动,坚持认为他们对我进行了非法拘禁,将我们带回派出所进行调查。之后,派出所领导对我极其偏向的态度,让几名拘禁者意识到了那次报案存在特殊背景,因而主动承认了非法拘禁的事实。但最终,他们没有受到任何法律制裁。

  这些,就是常嘉丽交给我的那份“接处警登记表”背后的故事。

  我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常嘉丽:“这是什么意思?”

  “证明。”她叹了口气,“玉龙说,这是他对不起你的证明。因为这个表,他一直都没脸见你。现在我交到你手里,算是替他赎了罪,他也能瞑目了吧……”她紧绷的嘴唇猛然张开,泪水夺眶而出。

  我完全无法理解她的话:这份登记表,分明是陈玉龙作为朋友、不顾个人安危对我无私帮助的铁证,怎么成了他愧对于我的证明了呢?

  我把登记表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依然没能看出任何端倪。

  “弟妹。”我抽了一张纸巾递给常嘉丽,“关于这份登记表,玉龙还跟你说过什么,能不能麻烦你再想一下?”

  “就说对不住你。”她擦着泪,几秒之后突然一愣,“对了,对,我记得有好几次,他看这张表的时候,一边叹气一边锤自己的腿,说自己太没有骨气了。”

  我琢磨着她的话,一时无语。恰在此时,老婆打来电话,问我怎么还不回去。挂了电话,我便匆匆告别了常嘉丽。上了车,我一时没有开动,翻来覆去地又看了几遍那张登记表,不禁产生了新的疑问:据我所知,接处警登记表虽然不会被存入案宗,但也属于内部保密性质的文件,外人是无法查看的,陈玉龙是如何接触到的呢?再者,即便他身为律师,有办法进行查阅,又是如何将登记表复印留存的呢?

  我沉思片刻,确定了下一步的调查方向。

  处警人:何海峰。值班长:李玉粱。

  第二天早上八点二十,我准时抵达市精神病院,开始与叶秋薇的第八次面谈。那天,她又穿上了那条蓝底白碎花的波西米亚连衣百褶裙。她似乎很喜欢这条裙子,我也很喜欢。

  我关好门,拉开对话口,打了个招呼:“早,叶老师。”

  她居然奇迹般地回应了我:“不早了。”

  我笑笑,拉了椅子坐下,铺开笔记本,点点头说:“那就请继续吧,今天说说刘向东。”我把死亡资料翻到第七页,“资料里为什么没写他的自杀方式和地点?”

  “没写自有没写的原因。”她直接开始讲述,“2009年9月,判决下达,赵海时服从了判决,被押进看守所等待执行死刑,我也开始了对刘向东的接触。他还算个名人,所以基本信息不难查到:刘向东出生于1968年4月,毕业于C大化工学院,后来在国内某知名高校取得了硕、博学位。他原本在C大任教,1997年接受A集团邀请,出任E厂科研中心主任。正是在他的带领下,E厂生产的药品种类及制药工艺都有了飞速的进步,成为本地生化制药企业的中流砥柱。”

  我一边记录,一边感叹了一句:“也算是个造福社会的学者了。”

  “至于家庭情况,以及更深入的个人信息,调查起来就比较困难了。”叶秋薇对我的评论毫不理会,“在调查过程中,很多人都告诉我,刘向东是个很纯粹的研究型学者,平时除了家就是实验室,偶尔受邀回母校讲一次公开课。虽然名声不小,但他为人低调,而且很注重个人隐私。”

  我问:“那你是如何接触到他的呢?”

  “还记得我在C大的同学么?”叶秋薇说,“我有个高中同学在C大当助教,叫方自立。C大杨姓教授自杀的事,就是他聊天时无意间透露给我的。”

  我翻了翻前面的记录,点头请她继续。

  “调查C大毕业的刘向东,自然少不了方自立的帮助。”叶秋薇继续说,“当然,刘向东毕竟已经不在C大任教,方自立对他不是十分了解。不过9月底,方自立在一次聊天中告诉我,10月8号是C大校庆,刘向东应该会出席庆典活动。我表达了对刘向东的仰慕之情,说真的很想见他一面。方自立当即就向我保证,一定会想办法让我进入会场。”

  我八卦地问了一句:“这个方自立是不是喜欢你?”

  “高中时代一直在追求我,直到本科时期还经常给我写信。”叶秋薇说,“所以我才会选择他,如果他仍然喜欢我,就不会对我产生怀疑。”

  我对方自立深感同情。

  “为了确定他会帮我,我在十一期间跟他见了两次面。”叶秋薇接着说,“第二次见面时,他交给我一张‘C大校庆活动组织、工作人员身份卡’,上面有我的照片和名字。我用隐晦的暗示对他表达了好感,以便随时接受他更多的帮助。之后一切顺利,10月8号上午,我在C大的第一礼堂里,见到了‘仰慕已久’的刘向东。”





第六十二章 对刘向东的初步观察


  因为前一晚没睡好,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叶秋薇看了我一眼,接着说道:“那天是校庆活动的启动仪式,内容无非就是领导讲话、师生代表发言什么的。会场工作人员是没有座位的,不过方自立特意给我找了一个,而且位置很靠前。我坐在台下观察,对刘向东有了初步印象:他身材瘦削,戴一副样式很老的眼镜,大多数时间低头看桌面,就算偶尔抬起头,目光也飘忽不定。”

  “飘忽不定?”我想了想问,“就像王伟在陈曦家表现的那样?”

  “有些相似。”叶秋薇分析说,“王伟在陈曦家的目光游离,是实施偷窃前的做贼心虚。刘向东目光的飘忽,是台下几千人凝视导致的紧张。心虚和紧张都是恐惧,我认为,王伟的恐惧来源是法律与社会道德的约束,刘向东恐惧的则是人。”

  “怕人?”我脱口而出,“你的意思是社交恐惧?”

  叶秋薇轻轻点头:“长时间低头、抬头后目光飘忽,显然是在回避台下几千双眼睛,这是一种对自我和人际关系缺乏自信的表现,也就是你说的社交恐惧。这种学者很常见——在实验室里叱咤风云,无所不能,在生活中遇到陌生人就口齿不清,理屈词穷。到了公开场合,面对众人的凝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所以人们都说他是个纯粹的研究型学者。”我思量着说,“他选择低调,生活总是两点一线,很少出席公共活动,都是逃避社交活动的表现。”

  “不过他毕竟都50多岁了,又在E厂混了那么多年。”叶秋薇继续分析,“必要的时候也会硬着头皮上的。所以他偶尔会去C大讲一次公开课,或者出席校庆活动。再理想主义的人,也不可能完全摆脱社会的约束。”她顿了顿说,“当然了,这些都只是我见到他的直观感受,他后来的表现证实了我的初步判断。”

  我迅速记录完毕,靠在椅背上,示意她继续。

  “做出初步判断后,我很快又注意到一个细节。”叶秋薇说,“启动仪式上,台上一共坐了九个人。校党委原则上是不参加校庆的,所以最中间是校长,校长左侧是常务副校长,右侧就是刘向东,三人再往外,才是其他副校长和主任。”

  我一愣:“他凭什么坐第三的位置?”

  “是啊,一个早已辞职的老校友,在座次安排上凭什么比其他几位副校长的级别还高?”叶秋薇分析说,“很简单,因为刘向东的地位确实很高。”

  经她这么一点拨,我多少明白了一些:“你的意思是,C大看的是A集团的面子?”

  她坐直了身子,双手平放于双腿上,缓缓说道:“一个厅局级的综合性大学,安排座次时却要看一个私营企业的面子,可以看出两点:一,A集团的背景复杂且深厚,二,刘向东在A集团中的地位也很不一般。”

  我点点头:“一个有社交恐惧的学者,肯定不会善于玩弄权术。这样一个人,在背景深厚的A集团里却拥有不一般的地位,恐怕只有一个原因说得通:他掌握着A集团的核心信息与利益。”

  “我当时也是如此判断的。”叶秋薇说,“但刘向东这个人,比你我想象得要复杂一些。”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请继续。”

  “第二个细节。”她接着说,“校长站在发言台上讲话时,一直低头的刘向东却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校长,双眼出神,目光突然明亮了许多。”

  “看到喜欢的东西时,瞳孔扩张、目光明亮。”我有些无语,“这——他喜欢校长?我记得C大的校长是男的吧?”

  叶秋薇问道:“张老师,你有孩子吧?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

  “你肯定带他去过玩具商店,当他很想得到某件玩具时,看玩具的眼神是什么样的?”

  “渴望。”想起儿子,我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如果能拿到,一定紧紧攥在手里,拿不到的话,就是直勾勾地盯着,眼都不眨一下,看得特别出神,而且——”说到这里,我顿了顿,领会了她的意思,“而且眼睛格外明亮。你是说,刘向东眼神的明亮并非出于喜欢,而是因为渴望。”

  “渴望基于喜欢,但喜欢不一定产生渴望。”叶秋薇解释说,“当人们喜欢某件东西并对其产生了占有欲,我们就说他有了对这件东西的渴望。面对一件渴望拥有的东西时,人会有意无意地产生与之相关的联想——或者说幻想,这种幻想的外在的表现,就是双眼出神。之后,即便无法得到这件东西,只要进行了与之相关的幻想,心理也会获得满足,感到舒适,而心理舒适外在表现,就是瞳孔放大,目光明亮。”

  我仍是不解:“说来说去,明亮的目光,还是表现了刘向东对校长的喜欢与渴望啊。”

  “或许是校长本身,也可能是校长拥有的某种东西。”叶秋薇进一步解释,“我继续观察刘向东,发现了新的细节。一开始,校长的讲话比较空洞,无非是追溯C大历史,细数校史上的名人。讲完这些,是校庆期间各领导的具体责任。我发现,校长讲述领导责任安排时,刘向东的目光又比之前明亮了许多,说明他的舒适感当时明显增强。讲完责任安排,校长又说了两分钟的空话,就是希望大家铭记校训,祝愿校庆活动圆满成功之类的。在这两分钟里,刘向东的目光虽然依旧明亮,但比之前明显暗淡了许多。”

  我敬畏地看着她:“眼神的明亮程度你也能分辨出来——不过确实,经历了那次心理骤变,这对你来说也不算难事吧?”

  “我尽了最大努力。”叶秋薇说,“虽然经过了心理骤变,但我终究是人,对目光明亮程度的分辨,已经是我洞察能力的极限了。”

  我看了一眼她的双眸,迅速低下头说:“请继续。”

  “从刘向东目光明亮的变化来看,他喜欢和渴望的并非校长本身,而是校长拥有的某样东西。”叶秋薇继续解释,“很显然,这种东西始终都存在于校长身上,而当校长宣布校庆期间领导责任安排时,这种东西得到了更大程度的展现。张老师——”她看着我,“你认为是什么呢?”

  我想了好一会儿,试探着问:“是权力?”

  “很可能是权力。”叶秋薇目光突然明亮了一些,似乎对我的回答十分满意,“我刚才说了,渴望某种东西时,人会不自觉地产生与之相关的幻想,幻想引起心理满足,从而产生舒适感,使得目光明亮。也就是说,渴望状态下的目光明亮,是与幻想密切相关的。幻想带来的满足感越强烈,之后的舒适感就越强烈,目光也就越亮——当然,瞳孔的扩张程度是有极限的。”

  我一边记录一边顺着她的思路分析:“我明白了。在大型活动的启动仪式上讲话,充分地体现了校长的权威,而宣布各个领导的责任安排,更是将其权威展现到了极致。刘向东渴望的,正是C大校长拥有的权力。”说到这里,我不禁皱起眉头,“可是,像他这样潜心于研究的学者,甚至有明显的社交恐惧,也会渴望权力么?”

  “所以我才说,他比你我想象得要复杂一些。”叶秋薇继续讲述,“总之,这是我对他的初步分析和判断。校长讲完话之后,常务副校长对校庆流程与具体项目进行了介绍,在此期间,刘向东恢复了之前的表现:一直低着头,偶尔抬起,要么飘忽不定,要么就是跟校长谈话、对视。常务副校长讲完话之后,就轮到刘向东代表校友讲话。他拿着发言稿走上发言台,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声调平缓,毫无感情,还不时地结巴几句。”

  我点点头:“跟你的初步判断一致,他的社交恐惧很严重。”

  “我又发现了新的细节。”叶秋薇说,“讲话时,他一旦出现结巴,就会用手摸摸自己的门牙。五分钟的发言时间里,一共摸了23次,平均不到十五秒一次。”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门牙,干笑一声说:“这、当众做这种行为,好像不太雅观啊。”稍后一愣,又试探着问,“是强迫症么?”

  “只要摸一下门牙,他就会短暂地消除紧张,进入松弛状态。”叶秋薇说,“从有效消除焦虑这一点来看,确实有强迫症的嫌疑。”

  我摸着下巴:“看来,这又要成为你之后了解和控制他的关键点之一了。”

  叶秋薇露出明显而复杂的笑,继续讲述:“这就是我在启动仪式上观察到的信息。当晚,C大在职工餐厅里举行了一场学术宴会。当然,方自立又帮我弄到了入场证明。宴会晚上六点正式开始,方自立带我坐到会场角落的一个桌位,同桌的老师们不断跟方自立开玩笑,显然把我当成了方自立的红颜知己。方自立有家室,一再解释我们只是朋友,但我看得出来,他对我有着明显的欲望。”

  我说:“他要还是个男人,没欲望才不正常呢。”

  叶秋薇平静地说:“校长没有出席宴会,大概是为了避嫌。宴会开始,刘向东跟几位校领导坐在同一桌。我注意到,坐在他左手边的是常务副校长,右手边的居然是个年轻男人。方自立很快就告诉我,那个男人叫刘智普,正是刘向东的儿子。”





第六十三章 父子间暗藏的矛盾


  我问:“他儿子在C大工作?”

  “是。”叶秋薇说,“当时人多,方自立没有细说,只说刘智普也是学校的老师。提起刘智普时,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嘴唇紧闭,嘴角外扩且微微下拉,鼻孔急促地出气,显然心存不屑与不满。”

  “嫉恨吧,刘向东肯定没少给儿子铺路。”我想了想说,“都说刘向东为人低调,可在宴会上让儿子跟自己坐一桌,实在不是低调的表现。”

  叶秋薇继续讲述:“领导们一一致辞后,宴会正式开始。八点,常务副校长挨桌敬酒。之后,刘向东也挨桌敬了酒。”

  我哼了一声:“他又不是学校的人,这么做不合适啊。”

  “巡桌敬酒时,我留心观察了教职工们的反应,从表情和动作来看,大部分人对刘向东,比对常务副校长还要敬重。”叶秋薇分析说,“结合启动仪式上的座次安排,我觉得,刘向东虽然早就离开C大,但和C大之间似乎有着深厚的内在联系。”

  我默默点头。

  叶秋薇接着说:“我所在的桌位,坐的都是30岁左右的年轻教师。刘向东过去后,说了这么一番话,‘你们都是年轻有为啊,C大的建设离不开你们的努力,C大的未来是掌握在年轻人手中的,C大的新篇章要靠你们来书写,国家的教育大计需要你们的无私奉献。我代表社会各界的校友们敬你们一杯,你们请自便。’他当时喝了不少酒,所以并没有表现出启动仪式上那么明显的紧张。尽管如此,他还是出现了一次结巴,并摸了一下门牙。”

  “在这种场合都控制不住。”我分析说,“看来是强迫症无疑了。”

  “还不能下定论,而且这不是重点。”叶秋薇说,“重点是他的话。我注意到,他的敬酒词一共有六次停顿,可以分为七句,其中六句的称呼都是‘你们’,只有一句是‘年轻人’。”

  我并未记录刘向东敬酒时的话,不好意思地问道:“他的原话是什么,能再说一遍么?”

  叶秋薇重复了一遍,我一字不落地做了记录,随后说道:“确实,一共七句话,除了第三句用了‘年轻人’,其余六句的称呼都是‘你们’。”我一时没有头绪,“这说明了什么?”

  “正常情况下,称谓在短时间内具有惯性和一致性,其突然改变,往往能折射出心理的微妙变化。”她解释道,“比如在一次业务沟通中,银行的工作人员对客户一直使用尊称‘您’,某句话却突然改用了‘你’,就说明客户的上一句话令他(她)感到了不悦。再比如,你跟某个朋友聊天时,朋友一直使用‘我爸’指代他父亲,某句话突然改用了‘我父亲’,说明你们之前提到的某件事,或者他自己心中的某个想法、某段记忆,突然增加了他对父亲的敬重。还有更常见的例子,情侣吵架,一开始都管对方叫‘你’,愤怒达到一定程度时,则往往会直呼对方全名。总之,对正常人来说,对他人称谓的突然改变,就是心理变化的明显标志。”

  我点点头。

  “刘向东说敬酒词用了20秒左右的时间。”叶秋薇继续分析,“20秒内要构思并说出这么一番话,一般人是绝对没有精力对话语内容进行细致深入的思考的。也就是说,七句话连同其中的称谓,基本都是下意识地说出口的。综合这些可以推断,‘年轻人’这一称谓突然而短暂的出现,应该折射了刘向东潜意识心理的细微变化。”

  我陷入沉思。

  “潜意识的变化与暗示有关。”叶秋薇接着说,“但当时,只有他自己在说敬酒词,其他人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连大的动作都不敢做,所以,这种暗示应该是刘向东自己施加的,是他的自我暗示。他当时正在说话,所以这种自我暗示一定来源于话语,也就是他突然改变称谓前说的那句敬酒词。”

  “C大的未来是掌握在年轻人手中的。”我盯着笔记本上的记录,思索片刻,不确定地问,“他自我暗示的来源,就是‘C大的未来’?”

  “完全正确。”叶秋薇平静地看着我,“在七句连贯的话里,称谓的改变,只在‘C大的未来’出口后发生了一次。这说明,‘C大的未来’对刘向东造成了自我暗示,从而引起了称谓的改变。照此推断,在潜意识中,刘向东并不认为C大的未来掌握在‘你们’——即我们那一桌年轻老师——手中,而是掌握在‘年轻人’手中。也就是说,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口中的‘年轻人’和‘你们’是有区别的,指代的是不同的人。”

  “不同的人——”我一愣,下意识地抬起手,又迅速放下,看着她说,“‘年轻人’指的,难道是他儿子?”

  “这是我的第一反应。”叶秋薇说:“堂而皇之地让儿子跟自己坐在领导桌位上,不正是把儿子看做‘C大的未来’的表现么?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巡桌敬酒结束后,我特意把方自立拉到一边,详细打听了刘智普的事。方自立悄悄告诉我,刘智普的学习、工作经历藏有太多猫腻:刘智普生于1985年,04年才读的本科,06年就拿到了化学类的硕士学位,07年就成了讲师。一般人需要十年才能完成的过程,他只用了三年。同时,他走的是教师编制,平时的主要工作却是行政。他在教务处学籍管理科工作,基本没讲过课,却在CN期刊上发表过十几篇质量极高的学术论文。他从来没有参与过任何省级以上的科研项目,却获得过两项国家专利和一次厅级的科技成果奖。据说,他09年差点就破格评上副教授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如果全是暗箱操作,未免也太大胆了吧?刘向东为了儿子真是豁出去了。”

  “刘向东不光胆大,心也够细,后台又够硬。”叶秋薇说,“刘智普的真实情况只有一小部分人知道,而且为了前途和利益,没人会把这种事到处乱说。化工学院的一位教授帮刘智普代写论文时没少让方自立帮忙,方自立也是因此才会知道些内情。在广大不知情的师生们眼中,刘智普可是是百年一遇的天才,是C大的骄傲和未来。”

  这番叙述,再一次让我涨了见识。

  “存在社交恐惧,却能在教育界呼风唤雨,做出这种偷天换日的事。”我感叹说,“刘向东这个人确实复杂。”

  “接着说。”叶秋薇继续回忆,“晚上九点,宴会基本结束,凑数的老师们早已走了大半,我和方自立则留在会场继续聊天。正说着,刘智普过来拍了拍方自立的肩膀,看了我一眼笑道,这么晚了,方哥兴致还是很高嘛。让嫂子看见你这么晚了还在跟美女聊天,回去不得跪搓衣板啊。说完看着我问,这位美女姐姐是?方自立连忙解释说,我老同学,因为特别仰慕刘教授,所以我才带她进来的。智普,向你隆重介绍,叶秋薇,别看年轻,人家都已经是Z大化学系的副教授了。刘智普跟我握了手,拉了椅子坐下,对我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初次见面,免不了相互恭维。我称刘智普是‘难得一见的天才’,他显然非常受用,聊了一会儿,就要了我的电话号码。不久,刘向东朝这边挥了挥手,叫了一声刘智普的名字。刘智普的眉毛瞬间下垂,并向内收缩。与此同时,他的头部没有丝毫转动,只是斜眼看了父亲一眼。”

  “厌恶,不适。”我说,“他好像不喜欢自己的父亲。”

  “没错。”叶秋薇说,“紧接着,他又做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举动。”

  我举起笔,屏息以待。

  “餐厅是东西向的长方向,我所在的桌子位于东北角。”叶秋薇描述道,“当时的位置分布是这样的:我坐东朝西,方自立紧挨着我,面向西南,刘智普挨着方自立,坐西北面朝东南,刘向东所在的领导桌位位于餐厅西南角,基本在刘智普的正右方。听到父亲的招呼后,刘智普站起身,并没有直接从椅子右侧离开,而是绕着椅子左侧转了半圈,才朝父亲所在的方向走去。”

  “逃避目的地。”我说,“这个我懂。对目的地的人或事物存在逃避心理,就会下意识地绕远路。”

  “没错。”叶秋薇说,“结合之前的面部表情可以判断,刘智普不喜欢父亲,对父亲存在明显的逃避心理。”

  “从表情和行为判断,确实如此。”我有些不解,“可是,刘向东为他下了那么大的功夫,他为什么会产生逃避心理呢?”

  “我立刻想起了刘向东在启动仪式上忽明忽暗的目光。”叶秋薇说,“刘向东渴望权力,费尽心机地培养儿子,潜意识里还把儿子当成‘C大的未来’,显然是希望儿子替他实现权力梦想。这个梦想可不小,如果刘向东完全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儿子难免会感受到压力,压力一大,逃避情绪就会自然而然地出现,刘智普当年只有24岁,毕竟还年轻啊。”

  我把这些详细记下:“一个托付希望,一个逃避压力,父子之间暗藏的矛盾,恐怕也是你之后的重要武器。”

  叶秋薇轻轻点头,继续说道:“当晚离开时,方自立又告诉了我另一些与刘智普有关的事。”





第六十四章 疑似的恋母情结


  我抬起头,当时,晨光恰从叶秋薇身后的窗口涌进,映射在玻璃墙上。我看了一眼如玉的光斑,又迅速低下头,眼前一阵恍惚。

  “九点半,方自立开车送我回家。”叶秋薇接着讲述,“一上车,他就对我说,秋薇,你要小心刘智普这个人。我问怎么回事,他说刘智普的品行不太端正。我再追问,他才说了详情。他告诉我,刘智普的感情生活一直不太稳定——这一听就是委婉的说法,真实的意思,就是说刘智普私生活混乱。接下来,方自立细数了刘智普的感情经历:刘智普经常换女朋友,最频繁的时候,一个月内就换了三次。院里最少有十几个女老师跟他有过交往经历,据说,其中有五个都怀过他的孩子,但他似乎从未想过结婚。”

  我缓慢地吸了口气,点点头:“应该存在感情和人际关系方面的人格障碍。”

  “跟我的第一反应一样。”叶秋薇抬起头,扶了一下镜框,专注地看着我,“人格障碍肯定与父母的影响有关。我想,直接接触和了解刘向东不易,从他儿子入手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从五个女人为他怀过孕来看,刘智普对待性的心理特征之一,就是不计后果。”我继续分析说,“不计后果的性,反应了对性的病态渴望,病态的渴望等同于严重的心理依赖,而对性的心理依赖,则很可能反映了他对维持亲密感情的不自信。他希望能与女性建立亲密关系,却又对此毫无信心,所以下意识地把性当做维持关系的手段。综合这些来看,在成长过程中,他很可能经历过一定程度的情感缺失。”

  叶秋薇盯着我,面部平静,目光中却暗藏惊异。许久,她肩膀微微晃动了一下,抬手拨了拨耳边的头发,说了一句我常说的话:“请继续。”

  听她说出这三个字,我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原本憋着的一口气也顿时松懈下来。我轻轻咳嗽一声,笑了笑说:“我也只能分析这么多了。”

  叶秋薇沉默片刻,挪动身子,缓缓地靠到椅背上,继续讲述:“我当时做出惊讶的表情,说一个24岁的年轻男人,想不到还是个情圣呢,真是小看他了。方自立严肃地说,你一定要小心,凭我对他的了解,要到了你的手机号,他一定会有进一步行动的。我故作天真地说,我都是个30多岁的老女人了,他还会对我感兴趣么?方自立说,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你知道么,刘智普交往的女人,年龄全都比他大。最大的是一位65年出生的女教授,比他大了整整20岁。”

  我捏了捏下巴:“他是不是有潜在的恋母情结?”

  “只能说是疑似。”叶秋薇说,“具体情况,还要结合其童年经历才能分析和判断。我问方自立是否了解刘智普的成长历程,他表示一无所知。我又问起刘智普的母亲,方自立告诉我,刘智普的母亲名叫葛庆霞,是颇有名气的儿童心理专家与作家,出版过十几本儿童心理学科普作品。”

  我轻叹一声:“儿童心理专家的儿子在性心理发育过程中出现问题,真是够讽刺的。”

  “确实。”叶秋薇应和一声,随后继续讲述,“我又问起刘智普跟葛庆霞的关系,方自立先是表示不清楚,一分钟后又突然一愣,跟我提起一件事。说是08年年底,他和几个关系不错的男老师出来聚餐,刘智普也在。席间,刘智普的手机连续响了两次,他一直没有接,还在第二次响完之后迅速把手机调成了静音。当时,方自立以为是哪个被刘智普抛弃的女老师,因而对来电者多了几分好奇。不久,刘智普的手机再次亮起,刘智普看了一眼,仍是没有接。方自立也悄悄瞥了一眼,发现来电显示是‘母亲’。”

  “母亲。”我琢磨了一下,“很尊敬,但也因此显得很疏远,刘智普跟母亲的关系似乎并不亲密。”

  “没错。”叶秋薇说,“不过方自立接下来的话,让我隐约明白了问题所在。他说,看见来电是‘母亲’后,他悄悄问了刘智普,智普,你手机又亮了,不接真的没关系么?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偷窥来电信息,他又下意识地多问了一句,这么多电话,谁啊?刘智普直接把电话关掉,冷冷地说,没什么,一个不太熟的人。”

  “不太熟。”我写下这三个字,“刘智普对母亲显得很冷漠,这和疑似的恋母心理存在明显矛盾啊。”

  “正是这种明显的矛盾,让我打开了新的思路。”叶秋薇说,“在性心理发展过程中,恋母情结其实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心理现象。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三四岁时,儿童开始能够分辨两性,开始对异性器官产生兴趣,因而产生对异性双亲产生潜在的性欲,即恋父与恋母。正常情况下,恋父与恋母心理会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因为对同性双亲的畏惧而逐渐弱化,性蕾期也就此结束。”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问道,“张老师,我说这些你应该可以理解吧?”

  虽然我对精神分析学了解不多,但对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发展理论还是有些了解的。

  “完全理解。”我点点头,摊开手,“请继续。”

  她接着说:“恋父、恋母情结的弱化,源于对同性双亲的畏惧与效仿。所以,男孩在性蕾期失去父亲,女孩在性蕾期失去母亲,都会因缺少同性双亲的约束,而导致性心理发展停滞在性蕾期,进而导致病态恋母、恋父情节的出现,这也是恋母、恋父情节的最常见原因。”

  我默默点点头。

  “但上述理论,都是在儿童至少拥有一位双亲的基础上而言的。”叶秋薇说,“如果一个处于性蕾期的儿童失去双亲,其性心理又会如何发展呢?”

  “这个我从没想过,但肯定会出问题吧。”我下意识地挠了挠头发,“这种假设有什么意义?刘智普的双亲都在啊。”

  “未必都在。”叶秋薇说,“你刚才不是分析说,刘智普很可能经历过一定程度的情感缺失么?”

  我一愣,迅速领会了她的意思:“你怀疑,刘智普处于性蕾期时,父母可能都不在他身边?果真如此,这应该就是他情感、人际关系方面人格障碍的根源了。”

  叶秋薇微微点头:“第一,如你所言,他很可能经历过一定程度的情感缺失。第二,如方自立所描述,刘智普和母亲的关系很疏远。第三,在选择配偶的偏向上,刘智普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恋母情结。结合第一点和第二点分析,刘智普在成长过程中,很可能和母亲分开过一段时间。同时,结合第一点和第三点分析,刘智普处于性蕾期时,父亲很可能不在他身边。综合这些情况,刘智普应该经历过双亲同时不在身边的生活,而这段经历所处的时间,很可能就是三岁到六岁,即性蕾期。他表现出的疑似恋母情结,可能源于母亲之外的亲人。比如祖母或者外祖母。”

  我默默点头。如今,父母因为各种原因将子女托付给长辈,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留守儿童。殊不知,心理发育最重要的阶段就是12岁之前的儿童时期,父母的远离,必然会导致孩子心理发育不健全。合格的父母不是把孩子养大就算完事,而是要帮助孩子塑造健康健全的心理。

  我沉思许久,深深地叹了口气:“请继续。”

  “分析至此,我对刘智普的心理状况有了大致了解,做好了和他再次接触的准备。”叶秋薇继续讲述,“既然方自立认为刘智普肯定会主动联系我,我所要做的就是等待。第二天一早,刘智普就给我发了短信:秋薇姐,我昨晚梦到你了。”

  我坐直身子,拉了拉领口,随后深吸了一口气,又迅速呼出。听到别的男人给叶秋薇发暧昧短信,我心里很不舒服——我当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叶秋薇看着我,沉默片刻,缓缓说道:“为了尽快证实自己的猜测,我回复:我昨晚梦见了我姥姥。他问:你跟姥姥关系很好吧?我回复:当然了,我小时候跟她在老家住了好几年呢。他迅速回复:真是缘分,我小时候也在老家住了好几年,不过不是跟姥姥,而是跟奶奶。我问他:你是几岁跟奶奶在老家住的?他说:从三岁半一直住到上小学。”

  “上小学是六七岁。”我说,“他在老家的日子,正好是性蕾期的全过程。”

  “是。”叶秋薇说,“我又回了一条:爷爷奶奶一定都很疼你吧?他回复说:我爷爷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在老家那几年,就我和奶奶两个人。”

  “原来如此,在性蕾期跟祖母一起生活,又没有祖父或其他男性至亲的约束,所以性心理在性蕾期发生了停滞。”我点点头,不由地产生了新的疑问,“他父母都是接受了高等教育的人,为什么不仅没把老人接到城里,反而把孩子扔到了老家呢?”

  “我也问了这个问题。”叶秋薇说,“但刘智普一直没有回复。直到上午十一点,他才给我打了电话,约我中午出去吃饭。”

  我再次拉了拉领口,感觉喉咙里卡着什么东西。





第六十五章 刘智普的童年


  “我假装推诿了两下,就答应了他的邀约。”叶秋薇说,“十一点半,我们在一家中餐馆碰了面。他一米七七左右,身材偏瘦,头发中长,有烫过的痕迹,皮肤很白,但多少有些粗糙。他眼神略显冷峻,但瞳孔深处冒着呼之欲出的光,呼吸轻浅,大多数时候笑不露齿,总体看来,是个内心火热但明显压抑的人。”

  我一边记录,一边默默点头。

  “等待上菜时,我们简单聊了一会儿。他总是低着头,不时地偷瞄我一眼,像个情窦初开的小男孩。”叶秋薇接着讲述,“为了缓解尴尬气氛,我主动提出各种话题,他大多数时间也只是聆听与附和,很少给出自己的意见。谈话间,他的手一直在相互搓揉,呼吸比之前明显急促了许多,面色也由白转为白里透红。”

  “被动、谨慎、焦虑。”我写下这些词,一边点头说,“性蕾期出现的性心理发育问题,确实会导致成年后在异性面前的过度自卑或自信。诶——”我转念又说,“他在宴会上跟你聊天时也表现出焦虑了么?”

  “完全没有。”叶秋薇说,“他在宴会跟我的交流,热情、直接且坦率,完全是个社交高手,跟餐馆里的完全不像是一个人。”

  “这就怪了。”我说,“差别也太大了吧。”

  “其实不难理解。”叶秋薇分析说,“在社交行为中判若两人的表现,通常跟环境与对象有关。在宴会上和餐馆里,他的社交对象同样都是我,问题自然就处在环境上。经过再三对比和分析,我发现两次社交环境中最大的区别是人:宴会上有方自立在场,餐馆里则没有。”

  “哦。”我多少明白了一些,“你是说,是方自立给他提供了在异性面前的社交自信。”

  “不是方自立,而是方自立的性别。”叶秋薇说,“宴会的前一个多小时,刘智普一直坐在领导桌位上。当时,领导桌位上有两位女性,其中一个还紧挨着刘智普,但当时,刘智普不仅没有表现出一丝焦虑,还跟女领导导谈笑风生——方自立当时并不在他身边,给他提供面对异性的社交自信的,应该是刘向东、以及同桌的几位男性。”

  我替她简单总结:“也就是说,因为性心理发育过程中出现的问题,刘智普在面对女性时会产生自卑心理,从而引起焦虑,但如果有其他男性——尤其是熟识的男性在场,他则会表现出明显的自信。”

  叶秋薇沉默片刻,说:“大致如此。”

  “很有意思的心理。”我说,“请继续,”

  “为了弄清他的心理状况,我逐渐把话题引向亲人与家庭。”叶秋薇说,“他对这个话题倒是很有兴趣,但因为紧张和焦虑,说话总是磕磕巴巴的。我努力表现出温柔与平易,但仍旧无法消除他的紧张。七八分钟过去,我正不知如何是好,他却突然发生了变化,不仅不再紧张,说话也明显有了自信。之前一直是我在说,但从那一刻起,饭桌就成了他的演讲台。”

  我不解地问:“突然间的转变?为什么?”

  “我迅速回忆了自己之前的言行,以及他相应的反应,很快就发现了他转变的节点。”叶秋薇喝了口水,缓缓说道,“他的突然转变,缘于我一个不经意的举动——我给他夹了一块山药,并随口说了一句:入秋了,吃山药能润肺生津。我话音未落,他就直勾勾地看着我,眼中深藏的光芒破瞳而出,整个人瞬间轻松下来。”

  我在笔记本上写下“山药”二字。

  “回想起这个细节后,我就找机会把话题引到了山药上。”叶秋薇接着说,“我问他是否喜欢吃山药,他说很喜欢。我追问原因,他说了一句,山药会让我想起奶奶。我再次给他夹了一块山药,并再次说了之前的话,他目光迅速明亮起来,如同两团烈火在燃烧,同时露出无比幸福的笑容。他把山药放进嘴里,随后给我讲了一件事:他小时候跟奶奶在老家生活,家乡是省北的一个小山村,地处偏僻,最近的商店也在十里开外。1990年秋天,刘智普突然得了怪病:白天干咳不止、浑身无力,晚上难以入睡。村里懂中医的老人看了看,说是肺阴亏损,开了个药方,却提供不出药材。无奈之下,奶奶背着刘智普上山找药,药材没找着,却挖出一根野山药来。她给刘智普煮了一锅山药粥,还对他说,‘智普,入秋了,吃山药能润肺生津,一吃你的病就好了’。刘智普喝了粥,当晚就安然入睡,第二天就不再咳嗽。为了让孙子好彻底,奶奶又连续上山挖了好几天,在一次下山过程中不小心滑落山沟,撞到了腰,从此有了腰疼的毛病。92年,老人因肾病去世,父母这才把刘智普接到了身边。”

  “难怪了。”我叹了口气,“对刘智普来说,山药就象征着奶奶舍命的爱。你给他夹了山药,还说了跟他奶奶相似的话,他通过你体会到了奶奶的爱,所以表现出了舒适和幸福感。”

  “没错。”叶秋薇说,“说到奶奶时,他双眼出神,一脸的轻松和幸福。我当时就明白过来,他之所以会跟年龄比自己大的女人交往,很可能就是为了追求潜意识中奶奶带给他的幸福和安全感。”

  我深吸了一口气,想了想问:“对了,他父母为什么要把他放在老家?这个你问了么?”

  “问了。”叶秋薇说,“原因很简单,因为工作太忙。当时,刘向东去了外省读博士,认为自己一个男人不适合带孩子。同时,葛庆霞当时已经小有名气,经常全国各地到处跑,也没有时间带孩子。两人一商量,就把儿子送到了老家。”

  我叹了口气:“亏葛庆霞还是研究儿童心理的,难道不知道性蕾期对性心理发育的重要性么?”

  叶秋薇平静地说:“这也可以理解。很多心理学家都不认同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发展理论,那个年代的国内尤甚。”

  我再次叹了口气:“这倒也是。”

  “我跟刘智普聊了一个中午,对他的心理状况和家庭关系有了更全面深入的了解。”叶秋薇又说,“1992年,祖母去世,刘智普回到父母身边。在过去的三年多时间里,他和父母只能在过年期间见上一面,有时甚至过年都见不到。突然回到父母身边,生活环境也发生了巨大变化,他的性格开始变得内向,开始惧怕与人的交往。他小时候还特别惧怕母亲,我想,正是这种惧怕导致了他和母亲之间的疏远。”

  我点点头:“就心理发育而言,奶奶扮演了母亲的角色,所以母亲失去了应有的位置。严格地说,这也是一种乱伦。”

  “没错。”叶秋薇说,“至此,就可以对刘智普的心理状况做个初步总结了:进入性蕾期后,儿童对性产生了初步的好奇,并开始通过性器官获得快感。对男孩来说,他的第一个性欲对象就是母亲——恋母情结。但刘智普没有和母亲在一起,身边唯一的女性至亲就是祖母,所以其潜意识中的性欲对象就成了祖母。同时,因为只有祖孙两人,刘智普没有受到来自男性至亲的‘阉割焦虑’,因而无法顺利渡过性蕾期,性心理发育停滞在这一阶段,对祖母的‘恋母情结’因此潜伏下来,成为其成年后的性心理特征之一。”

  我一边记录,一边连连点头。

  “对祖母的爱恋,影响着他对女性的态度,以及对配偶的选择。”叶秋薇继续分析,“他一定发现母亲和祖母完全不是同一种女人,因而对母亲产生了骨子里的反感与恐惧,这是母子俩关系疏远的根源。祖母已经去世,他必须通过其他女人才能释放自己的爱恋和性欲。在选择配偶时,他就会倾向于与祖母有共同特征的女性——年龄比他大只是特征之一,他交往过的女人们身上,一定还有更多相似点。”

  我停住笔:“这些特征,你身上应该也有。”

  叶秋薇看了我一眼,接着分析道:“为了获得身心的满足,他和交往的女人发生关系,并在潜意识中将对方当成自己的祖母。但随着交往的深入,尤其是对方暴露了某种缺点后,他对祖母的潜意识幻想会产生极大的破灭感,由此而来的,就是对交往对象骨子里的恐惧与厌恶。所以,他才会频繁地与比自己年龄大的女人交往,又频繁地将她们抛弃,迅速寻找下一个对象。”

  我叹了口气:“他是不道德的,但或许也是最痛苦的。”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因,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叶秋薇嘴角闪过一丝冷笑,“任何同情都不是公正的。”

  我张开嘴,却不知如何反驳,随后松了口气:“请继续,分析了这些之后,下一步怎么做?刘智普的心理对你有什么价值?”

  “把握了刘智普的心理,就可以通过一定的手段掌控他,继而通过他对刘向东进行接触和调查。”叶秋薇说,“不过,分析心理概况,只是掌控心理的第一步,我要做的准备工作,还有很多。”

  PS.阉割焦虑:性蕾期的男孩,第一个性欲对象是母亲,这就是所谓的恋母情结。与此同时,由于观察到女孩没有男性生殖器,又担心对母亲的爱恋遭到父亲报复,男孩会产生一种害怕父亲阉割自己的潜意识心理,即“阉割焦虑”。阉割焦虑会抑制男孩对母亲的潜在的性欲,使男孩接受社会伦理与道德约束,恋母情结也因此弱化,性蕾期顺利结束。如果恋母情结没有受到“阉割焦虑”的压制,就很可能一直保留到成年,成为病态的恋母情结。





第六十六章 刘智普的心理选择


  说到此处,叶秋薇摘下眼镜,用镜布认真擦拭,又向后半转身,把镜片对准窗外,观察是否干净。她不断变换镜片与太阳之间的角度,有好几次,阳光通过镜片折射或反射,在玻璃墙上映出几团模糊的光斑。光斑微微抖动,自然吸引了我的视线。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光斑,随其晃动而晃动,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些光斑,仿佛在向我讲述一个年代久远的故事。

  我深吸了一口气,咳嗽一声,居然被这些并不耀眼的光芒刺出了泪。我闭上眼,用力按了按眼皮,觉得眼睛很酸。

  “你要弄清楚祖母带给刘智普的感受。”我睁开眼,定了定神说道,“然后通过暗示带给刘智普相同的感受,从而获得他深层次的爱恋和信任。”

  叶秋薇回过头,缓缓戴上眼镜:“对,如果他能像信任和依赖祖母一样信任、依赖我,就会成为我最忠诚的帮手。”

  我继续分析:“不过,他祖母早已过世,想直接通过她弄清楚她带给刘智普的感受,已无可能。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了解刘智普交往过的女人,从这些女人身上寻找共同点,从而总结并推测出祖母带给刘智普的感受。这不是件简单的事,你要做的准备工作确实还有很多。”我沉默片刻,突然回想起一个细节,便随口分析说,“对了,你前面说,刘智普与女性独处时会产生明显的焦虑,我想,这很可能和他母亲的性格有关:对祖母的恋母情结影响了刘智普对女性的认识与偏好。92年,祖母突然离世,生活环境突然改变,但对祖母的恋母情结还在。在这种情绪的作用下,刘智普急需一个新的女性作为爱恋寄托——或者说恋母情结载体。母亲是他在这种情况下第一个长期相处的女性,如果母亲能带给他与祖母相似的感受,我想,随着时间推移,恋母情结很可能会从祖母转移至母亲。但,如果母亲不能带给他与祖母相似的感受——甚至带来某些完全相反的感受,他就只能把恋母情结压抑于心底。这种压抑,就是他成年后面对女性感到焦虑的根源。”我轻轻吸了口气,总结说,“从这点来看,他的母亲和祖母,在性格与家庭观念上,应该有着很大的差异。结合葛庆霞的职业与成就,我想,她肯定不是个无私和顾家的母亲。”

  叶秋薇看着我,微微点头。我发现,她这次点头的频率,比之前每一次都要快。

  我又补充说:“正是因此,刘智普的恋母情结一直需要一个寄托,如果你能成为这个寄托,让他产生离不开你的感觉,想必,他肯定会对你言听计从。叶老师——”我对她认真地点点头,“你早就洞悉到了这些吧?你的心思比我想象得还要深。”

  “精彩。”叶秋薇稍后说,“保留有恋母情结的男性,很少会出现与女性的社交障碍。如你所说,刘智普的情况比较特殊,祖母代表的是美好的女性,母亲与祖母的明显反差,则让他对母亲代表的其他女性感到失望与恐惧,这种恐惧,正是他与我独处时焦虑情绪的来源。”

  “与女性独处时焦虑的来源不难发现,但男性带来的社交自信从何而来呢?”我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这也是他重要的心理特征之一,而且我认为,这很可能和父子关系有关。当然,你肯定明白这一点。那天中午,你有没有对这个问题进行试探?”

  说到这里,手中的笔突然掉到地上,弯腰捡笔的瞬间,我想起自己方才说出的话,觉得不可思议。我直起身,看着叶秋薇,眼前突然一片模糊。

  “张老师?”她显然发现了我的异样。

  “啊——”我不停地揉着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十几秒后总算恢复正常,“没事,可能昨天睡得太晚,头有点晕晕的。”

  叶秋薇平静地看着我,五秒后继续讲述,“你说得很对,男性带来的社交自信很可能和他父亲有关。所以等他打开话匣子,我就问起他和父亲的关系。提起父亲,他抬头思索片刻,身子就下意识地向后仰,踏踏实实地靠在了椅背上。人的眼睛长在前方,所以背部代表了未知与危险。背部的放松,象征着戒备心理的放松——对刘智普而言,父亲象征着踏实与安全感。与此同时,他双手小臂放在桌沿上,手掌相对而未贴合,十根手指的指尖按对称关系一一相连,朝向上方。”

  我点点头:“所谓尖塔状手势。”

  “对,读心术中所谓的‘尖塔状手势’。”叶秋薇解释道,“指尖分布着极其密集的感觉神经末梢,其触觉是人类对外界的主要感知方式之一。古人说‘十指连心’,其实确切地说,应该是‘十指尖连心’。在两侧手掌互不接触的情况下,十指的指尖相互触摸,说明了对物质世界强烈的感知欲望,人的感知欲望越强烈,说明其对外界的掌控力越强。所以,‘尖塔状手势’象征了高度自信,甚至到了自以为是的程度。”

  我点点头:“也就是说,父亲能给刘智普带来高度自信。”

  “还有。”叶秋薇继续讲述,“表现出踏实与高度自信的同时,刘智普眨眼的频率也比平时快了一倍,而且,他双手时而做出尖塔状手势,时而又放在面部,用指尖遮住双眼——两种手势交替了好几次。”

  “频繁眨眼、遮挡视线——”我眉头微皱,“视觉阻断?”

  “还记得他在宴会上对父亲的反感和逃避么?”叶秋薇说,“这和提起父亲时下意识的视觉阻断行为是一致的。总而言之,父亲是他安全感和社交自信的重要来源,同时也是他畏惧和逃避的人。这就是他面对父亲时的矛盾心理。”

  我一时理不出头绪:“你是怎么考虑的?”

  “从恋母情结说起。”叶秋薇把左脚搭在右脚上,“通常情况下,有恋母情结的男人,会对男性亲属感到厌恶,进而认为所有男性都是肮脏的——比如《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刘智普的情况则比较特殊,因为他的恋母情结源于祖母,母亲又是个和祖母截然不同的女人,所以对于母亲所代表的其他女性,他一样是充满了恐惧的。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心理发展只有两条路可走:一,对人际关系产生彻底、完全的逃避,进而脱离社会,自杀或者被送进精神病院。二,被迫在男性和女性之间做出选择,信赖其中一方。他的心理显然走了第二条路,而且从表现来看,他因为某些原因选择了男性。”

  我点点头:“所以,他面对女性时会感到焦虑,有男性在场则会恢复自信。真是很复杂的心理。”

  “后来,在我的引导下,他跟我说起了与父母有关的儿时经历。”叶秋薇继续讲述,“祖母去世后,他回到父母身边,母亲当时很忙,对他的生活缺少关心,都是父亲对他进行教育和照顾。他说,虽然父亲当时一直也很忙,但总是会尽可能多地陪伴他,照顾他,给他带来些许温暖,如果不是父亲,他可能早就活不下去了。同时,母亲虽然很少关心他,却经常对他指手画脚,说他作业写得不好,说他看上去没有精神,说他不是个优秀的孩子。”

  我心中一阵别扭:“这还不都是她一手造成的——亏她还是儿童心理学家呢。这样的心理学家,恐怕只会给家长们造成误导吧!”

  叶秋薇不予评论,继续说道:“很显然,面对母亲的冷漠、严厉,以及父亲温暖照料,刘智普选择信赖父亲所代表的男性。虽然心理问题仍然严重,但他总算有了融入社会的途径。成年后,父亲费尽心思对他前途进行的安排,也会进一步增强他对男性的信赖。”

  我叹了口气:“尽管如此,对男性的信赖终究也只是融入社会的无奈选择,他内心深处渴望的,还是对祖母的爱恋吧。”

  “对。”叶秋薇看着我,“你所说的,正是他和父亲之间矛盾的根源。他选择信赖男性,自然会表现出许多典型的男性特质,勇敢、果断、坚强。正因如此,父亲才会费尽心思为他铺路,把权力欲望寄托在他身上。但重压之下,他会逐渐明白,前途、权力并非他真正想要的生活。但父亲对他的心理状况,一定不会有你我这般深入的了解,相互间的理解出现障碍,矛盾也就不可避免了。”

  我恍然大悟:“矛盾——对刘智普而言,这是一次艰难的抉择:现实要求他继承父亲的意志与梦想,内心却驱使他寻求儿时与祖母的美好爱恋。就像刚才所说,如果你能通过暗示带给他与祖母相处时的感受,甚至取代祖母在他内心深处的位置,他一定会对你言听计从。”

  “没错。”叶秋薇侧身端起桌上的水杯,“那天中午的约会结束后,我立即就明白了这一点。当天下午,我就开始打听并接触与他交往过的女人,为取代他祖母的地位做准备。”

  我扫了一眼关于刘智普心理分析的记录,不禁陷入沉思:养育一个身心健康的孩子,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





第六十七章 刘智普的情感经历


  “请继续。”我稍后说道,“说说下午的事。”

  “午饭后,医生给我打了电话,说我丈夫的情况不太好。”

  我想起秦关后来的死,忍不住打断问:“怎么回事?”

  “肺部轻度纤维化。”叶秋薇说,“虽然一直在采取全方位的治疗,但他肺部遭受的化学损伤比预想中的要严重。”

  “那他后来……”我又问,“是不是跟这个——肺部纤维化有关?”

  叶秋薇却不再回答,而是继续讲述正题:“方自立给我打了电话,得知我丈夫的病情恶化,他于五点去了医院。他安慰了我几句,就说起刘智普的事,问我中午是不是跟刘智普一起吃了饭。我说是,他再次对我进行告诫,说刘智普靠不住,让我离他远点。我让他放心,说自己只是出于礼貌答应邀约,并不想跟刘智普发生什么。听我这么说,他明显轻松了许多。之后,我们又不可避免地聊起高中生活,他细数了当年追求我的事,最后鼓起勇气说,秋薇,直到现在,你仍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想要摸我的脸。”

  我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下意识地紧握。

  “见他如此,我就彻底放心了。”叶秋薇继续讲述,“在与我交流时,他对我强烈的爱恋和欲望,会成为心理活动的主导力量。如此,他不仅不会对我产生怀疑,还会积极配合,甚至会忽略一些显而易见的疑点。当时,我用手挡住他的手,笑了笑说,我丈夫在这儿呢。他连连道歉,说刚才是情不自禁。我说,其实上高中时,我也喜欢过你,但我当时的心思都在学习上,咱们注定是有缘无分。他一脸正经地说,不管有没有缘分,你现在孤零零一个人,需要任何帮助,我都会随时成为你的依靠。我又说,你跟我说这种话,就不怕你老婆知道么?他凝固了一秒,随后故作轻松地说,知道就知道,我觉得,喜欢一个人,没必要偷偷摸摸的。说这话时,他左手放在人中的位置——下意识的捂嘴动作,右手则用力抓着膝盖上方——这是心理压力的明显标志。”

  我点点头:“他嘴上说不怕老婆知道,但内心还是有极大压力的。在潜意识里,他害怕你把他对你的言行告诉给他老婆。”说到这里,我恍然大悟,“你故意引导他感受这样的压力,就是为了让他对你产生忌惮,从而更积极地配合你——威逼永远比利诱有效。”

  “没错。”叶秋薇用赞许的目光看着我,“接下来,就可以进入主题了。我再次把话题引向刘智普,方自立又义正言辞地对我劝诫一番。我用好奇的语气说,刘智普这个人还真怪,跟那么多女人交往过,在我面前却扭扭捏捏,像个刚长大的小男孩。方自立说,你别被他的外表骗了,装单纯就是他哄骗女人的手段。我笑道,看你这语气,好像你是个被他欺骗过的女人似的。方自立立即拍了拍大腿,说,我不是女人,但他玩弄过女老师我认识好几个呢。我表现出极大的好奇,让他给我讲讲这些女老师的事。”

  我默默点头。叶秋薇的引导总是不动声色,却又简洁有效。

  “他起初有些犹豫,问我是不是对刘智普有兴趣。”叶秋薇接着讲述,“我连忙解释说,自己只是出于八卦和好奇。他对我的话十分信任,回忆片刻,就说起了那些女老师的事。方自立跟刘智普是07年4月认识的,当时,刘智普正在和化工学院的一位老师交往。这位老师名叫付盼春,比刘智普大十岁左右,未婚。虽然受到不少非议,但两人当时的感情很甜蜜,在任何场合都是出双入对。不过到了07年8月,两人却突然分手。再后来,到了09年年初,付盼春和其他男人结了婚。”

  我飞速记录,一面示意她继续。

  “方自立和付盼春是同一年进入C大任教的,又同属一个院系,所以还算熟络。”叶秋薇继续回忆,“方自立说,付盼春是个表里都十分严谨的人,工作上一丝不苟,生活上也十分注重规律与条理。在和刘智普交往前,她每天中午都和另外一位女老师去学校餐厅吃饭。据那位女老师说,付盼春的食谱是以周为单位循环变化的:每周一都吃牛肉面,每周二都吃扬州炒饭,每周三都吃饺子,以此类推。问到原因,付盼春的解释是,规律的饮食可以帮助肠胃形成规律的生物钟,有利于健康。”

  “自律性。”我说,“自律性很强。”

  “是。”叶秋薇说,“开始和刘智普交往后,付盼春依旧保持着规律的饮食习惯,刘智普每周五天也都会陪她去学校餐厅。两人虽然差了将近十岁,但举止十分亲密,而且毫无顾忌。方自立经常在餐厅看见两人相互喂饭,有时候,付盼春还会用手捏着食物放到刘智普嘴里。”

  我继续记录。

  “关于付盼春,方自立当时想起来的也就这么多。”叶秋薇接着说,“我后来问起她和刘智普分手的原因。方自立说,可能是因为怀孕。07年8月,付盼春请了一星期的假,当时正是方自立代的课。紧接着,付盼春就和刘智普分手了。后来,另一位女老师无意间透露说,付盼春似乎是怀了孕,请假是为了去医院。方自立问过刘智普,关于分手原因,刘智普说了一句话:她变了。”

  “变了。”我想了想说,“感觉变了。”

  “没错。”叶秋薇眉毛微微抖动两下,“付盼春以前能给他与祖母相似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在8月前后弱化、消失了,我当时就有种直觉,觉得这种变化和付盼春怀孕有关。”

  我肯定地点点头:“请继续。”

  “讲完付盼春的事,已经过了六点。”叶秋薇说,“方自立带我到医院附近吃了饭,席间,我继续催他讲述。他告诉我,和付盼春分手后不久,刘智普就跟考务科一个名叫姜心月的女人好上了。姜心月是80年的人,比刘智普大5岁,两人因为工作关系早就相识。同样是因为工作的原因,方自立也经常和姜心月接触。据他说,姜心月和付盼春是完全不同类型的女人,她性格开朗,甚至有点大大咧咧,工作上比较粗心。她弄丢过方自立提供的考务信息表,办错过好几个班的准考证,给方自立带来过不少麻烦。方自立对她早有不满,所以才会对她印象深刻。”

  我点点头:“和付盼春确实是截然相反的人啊,刘智普到底看上她什么了呢?”

  叶秋薇继续讲述:“刘智普和姜心月的交往比较低调,很少在公开场合出双入对,所以刘智普对两人的恋爱过程并不了解。不过,07年刚过十一,刘智普就约方自立出去喝酒,说自己跟姜心月分手了。方自立问起原因,刘智普来了一句:我当初看走了眼。”

  “还是感觉上的变化。”我不禁感到疑惑,“如此说来,付盼春和姜心月都曾让刘智普产生过与祖母相似的感觉。两个人差别这么大,这说不通啊。”

  “刘智普和姜心月分手后,又接连换过两个女朋友。”叶秋薇接着说,“但方自立对两人不熟,也就没跟我细说。到了08年5月,刘智普又和C大文学院的一个女老师走到了一起,女老师名叫禹绣晨,是我和方自立的高中校友。”

  我问:“你跟她熟么?”

  “不能再熟了。”叶秋薇说,“高中时期,我和她都是校学生会的成员,虽然没有同班过,但从高二起就是很要好的朋友。她是那种极具文气和古典气质的女人,从小就喜欢文学和音乐,高中就会作词写诗,通晓东西各种乐器,歌喉也非常漂亮。虽然她长相并不出众,但整个高中时代,都算得上女神级的人物。她性子很慢,温婉柔和,对朋友很真诚。高中毕业后,我和她也经常见面,只是读博、任教之后,因为彼此忙碌,才逐渐有些疏远。”

  当时,我想起刘智普复杂的心理,心中闪过一句话:好白菜都让猪拱了。

  叶秋薇继续回忆:“方自立告诉我,禹绣晨是和刘智普相处时间最长的女人,两人从08年5月开始交往,直到年底才分手。分手后,禹绣晨还纠缠了刘智普一段时间,甚至有过轻生的行为。方自立也问过分手原因,刘智普的回应是:她和外表看上去不一样。”

  “还是感觉上的变化。”我不禁叹了口气,对刘智普生出些许厌恶,“还有其他人么?”

  “还有一个。”叶秋薇说,“09年年初,刘智普在和禹绣晨分手一个多月后,跟化工学院一位大他20岁的女教授好上了。女教授名叫陈暮清,正是方自立在工作中一直追随的教授。陈暮清离过一次婚,女儿和儿子都跟了父亲。方自立也不知道两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当时,两人的感情在校园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反对声众多,当然也不乏深受感动的支持者,院系领导还专门找陈暮清谈了话,但没能动摇两人的感情。不过,仅仅一个月之后,两人就悄无声息地分开了。方自立没有问过分手原因,但在一次酒桌上,喝醉的男老师们一起起哄,一定要刘智普说说跟陈暮清的事,刘智普当时也有点醉,来了一句:她跟我想象中的不是一类人。”

  我看了一眼窗外,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分析说:“四个人性格、身份完全没有相似性。要想弄清楚她们带给刘智普的感觉,光听方自立描述肯定是不够的,必须想办法从细节入手。”我扫了一眼笔记本,“你下一个要接触的人,就是禹绣晨吧?”

  叶秋薇顺了顺裙摆,微微点了点头。





第六十八章 禹绣晨的眼泪


  我接着问:“请说说禹绣晨的事,你什么时候去见了她?”

  “我跟她有段时间没联系了,她又是个心思很细的人,直接询问她一年前失恋的事,既不礼貌,又容易引起她的怀疑,必须循序渐进。”叶秋薇说,“当晚,我在网上联系了她,闲聊不久,就装作无意地提起了C大校庆的事。她告诉我,文学院第二天会举办一场书画展展,她是组织者,邀请我前去参观。”

  我问:“这在你的预料之内么?”

  “是。”叶秋薇说,“她深爱传统文化,尤其热爱书法,高中时就在校内组织过书法展,学校正门上还贴过她书写的对联。C大校庆这么隆重的活动,她肯定会做点什么的。”

  我点点头:“是个接触的好机会,请继续。”

  “我第二天去了个大早。”叶秋薇继续讲述,“帮她整理展品、布置现场,经过一上午的相处,我们开始像高中时期一样无话不谈。临近中午,她请我到家里吃饭。她从小就会做饭,厨艺非常好。席间,我一直盛赞她做的手艺,最后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也不知道将来哪个男人会有福气享受你的手艺,我要是个男人,抛弃妻子也得把你娶回家。她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叹了口气说,我这辈子都不打算结婚了。在此前的联系中,她多多少少跟我说过一些自己恋爱以及失恋的事,只是没跟我说过交往对象的详情。见她想要掉泪,我赶紧摸摸她的头,问,都一年多了,还是难受么?她瞬间流下眼泪,坐到沙发上哭了起来,我安慰许久,她的情绪才有所好转。”

  我想象着当时的情景,随口说:“她的感情很脆弱。”

  “脆弱是一方面,主要还是思想比较保守。”叶秋薇说,“她生在传统文化浓厚的家庭,受长辈们影响,从小就对文学典故中的美好爱情充满向往,高中时期,也不止一次地表达过在爱情中‘从一而终’的愿望。这样的女人,在接受了一个男人后,必然是死心塌地、十头牛都拉不走的,刘智普的抛弃自然让她伤透了心。”

  我深吸了一口气。

  叶秋薇顿了顿,继续回忆:“情绪稳定后,我们自然说起了男人和爱情。她知道我丈夫的事,所以对我也是满怀同情。她是个善良、柔弱的人,你一定有过这样的体会:当一个善良的人对他人深感同情却又无力相助时,往往会向对方讲述自己的不幸。”

  “所谓同病相怜。”我说,“人们通过讲述自己的不幸,希望对方获得心理平衡,从而达到安慰的效果。”

  “不。”叶秋薇说,“人是自私的,任何思想与行为都是从自身出发,绝不可能纯粹为了他人。以同情为例,人们对他人感到同情时,之所以会讲述自己的不幸,是为了让潜意识通过自身的不幸产生自我同情,从而转移或弱化对于他人的同情。再善良的同情,归根到底也只是为了寻求心理舒适,是自私的心理活动。你所说的,只是这种自私被意识美化后的自我欺骗罢了。”

  我无言以对。也许叶秋薇说得对,任何心理活动都是自私的:父母为了子女献出生命,从生物心理学的角度来说,也只是为了让生命和族群更好地延续。热心帮助他人,归根结底是为了追寻由此而来的自我满足感。心理是属于个体的,只为个体服务,所以站在心理的角度,人的任何行为无疑都是自私的。

  我胡思乱想了一阵,定了定神说:“请继续。”

  “为了让禹绣晨讲述自己的不幸,我首先说了自己。”叶秋薇说,“我讲述了我和我丈夫从相识相恋、到遭遇连番不幸的种种细节,声泪俱下。禹绣晨紧紧抱着我,等我说完,就主动说起了自己和刘智普的恋情。”

  我坐直身子,拿起笔,准备随时记录。

  “禹绣晨虽然温婉保守,心性却是很高。”叶秋薇继续讲述,“从学生时代起,她身边一直都不乏追求者。但她向往才子佳人的理想主义爱情,男人再优秀,只要沾点俗气,她都完全看不进眼里。因此,她直到30岁都没有真正地谈过恋爱。时间长了,在现实和压力的影响下,她偶尔也会冒出过随便找个男人过日子的念头,正是因为心态的微妙变化,她开始试着参加曾经不屑一顾的相亲、联谊活动。她和刘智普,就是在学校组织的一次联谊中认识的。在自我介绍环节,刘智普就深深吸引了她,用她的话说,‘他看上去干净、简单,说话带有单纯的理想主义,很符合书生的气质与形象’。她悄悄向同事问起刘智普的身份,得知刘智普是化工学院的学术天才后,她对他的好感倍增。后来,刘智普主动找到她,表示对她的印象很好,要了她的电话号码。同事提醒她,说刘智普在感情上名声不太好,之前交往过很多女朋友,她却认为,‘理想主义者确实容易受到世俗的质疑。’”

  我不禁叹了口气:“人的心理太过复杂,缘分也因此太过奇妙,说不清楚。”

  叶秋薇用异样的神色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继续讲述:“不久,刘智普就约她单独见了面。就像跟我独处时一样,刘智普在她面前表现出了明显的焦虑,她见惯了巧舌如簧或是一本正经的男人,反倒把刘智普的焦虑当做‘不俗’。第一次会面,刘智普带她去了一家中餐馆,席间,她对厨师的手艺做了诸多点评,并承诺有时间让刘智普尝尝她的手艺。就这样,相识不到半个月,刘智普就应邀去了她的家中。当时,尝过她做的菜后,刘智普说了一句直接而大胆的话:禹老师,我想一辈子都跟你在一起。”

  我停住手中的笔:“厨艺,带给他祖母般感受的,难道是禹绣晨的厨艺?他交往过的其他女老师也都很会做饭么?”

  “不。”叶秋薇说,“方自立在跟我描述姜心月时,说过她‘连菜都不认识几种’,况且,刘智普和付盼春交往时,每天中午都是在学校餐厅吃饭的。祖母带给他的感受,应该和厨艺没有直接关系。”

  我点点头:“确实,请继续。”

  “她说了很多和刘智普在一起时的细节。”叶秋薇想了想说,“刘智普为她写诗啊,她为刘智普亲手绣鞋垫啊,等等。我聆听、分析了很久,也没能从细节中总结出有价值的东西。后来,她自然又说到了分手。提起分手的事,她脸上除了悲伤,还有着难解的困惑。她告诉我,刘智普的分手没有明显理由,就是突然说不想在一起了。我引导她回忆了分手前后的种种细节,她说,正式分手前不久,刘智普对她就有些疏远了,还莫名其妙地跟她生了闷气。她印象最深的是08年的平安夜,刘智普和她约好一起过。她当时严重感冒,但还是打起精神给刘智普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刘智普去的时候高高兴兴,但吃了没几口饭,就开始闷闷不乐,吃到一半就板起了脸,饭后,没说几句话就找借口走了。那次事件,是刘智普疏远的开始,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刘智普基本没再去过她家,一个星期后正式提出分手。禹绣晨当时已经做好了跟刘智普共度一生的准备,突然起来、莫名其妙的分手让她无比伤心。她纠缠了刘智普半个多月,后来试图割腕自杀,所幸她不懂医学,割的位置不对,被及时抢救了过来。”

  我拿笔在本子上轻轻敲打,完全没有头绪。刘智普的分手确实毫无理由。

  “疏远从平安夜开始,刘智普进门时还很高兴——”我摸着下巴分析说,“转变的契机,应该就在当晚的餐桌上。”

  “对。”叶秋薇说,“但这毕竟是禹绣晨的伤心事,我也不好追问得过细。我只是问她,平安夜那晚,她对刘智普的言行是否和平时有较大不同。她肯定地说,除了严重感冒、精神不佳之外,和平日里没有任何不同。我突然有种直觉:刘智普态度的突然转变,或许和交往对象精神状态的变化有关。”

  “精神状态?”

  叶秋薇端起杯子,晃了几下,沉思后说道:“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付盼春。据方自立说,刘智普跟她分手前不久,她因为怀孕请了一周的假。女人怀孕初期,精神状态也会发生较大的变化,这是禹绣晨、付盼春与刘智普分手前最明显的共同点。”

  “精神状态——”我又重复了一遍,“难道刘智普选择分手的原因,就是交往对方精神不佳?感冒时精神差,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啊。再说了,精神状态是可以恢复的……”

  “所以——”叶秋薇打断我,“刘智普选择分手的原因,一定不是因为对方的精神状态本身,而是受精神状态影响所做出的某些异于平日的言行。”

  我连连点头,一阵恍然。确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心路历程与心理特征,A眼中毫无意义的言行,对B而言却可能是象征着某种重大意义,甚至影响B对A的看法与态度。刘智普的心理状况如此复杂,的确有可能对一些无意义言行做出过激反应。大学女老师和行政人员工作环境相似,在精神不佳的状态下,也确实有可能做出某些一致的言行。找到这样的言行,总结出刘智普“莫名其妙”分手的心理原因,就能弄清楚他渴望从女人身上得到的东西,进而对其心理进行掌控。

  我看着叶秋薇:“究竟是什么样的言行?”

  叶秋薇抿了口水,晃了晃手中的杯子,说出两个让我一头雾水的字:“喂饭。”





第六十九章 喂养行为的特殊意义


  “喂饭?”我茫然地写下这两个字,“什么意思?”

  “禹绣晨无意间提到的。”叶秋薇回忆说,“那天中午,我们聊了一个多小时,她哭得累了,我就把她扶到床上休息。我们在床上躺到两点半,都没有睡着。她心思特别细腻,一直在喃喃地说着和刘智普在一起时的种种细节,比如刘智普和她散步时讲过的笑话、她准备平安夜晚餐时每种食材的处理方式,等等。我一声不吭,让她尽情回忆,很快,一个细节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她说,虽然她和刘智普差了好几岁,但他们相处特别甜蜜,一起吃饭时,总会相互喂饭。每当她用筷子把菜送进刘智普嘴里,刘智普都会用充满爱恋的眼神看着她,那种眼神让她觉得,两个人这辈子都不可能分开,她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种眼神。”

  我用左手搓了搓额头,垂眼看了看笔记本,下意识地点点头:“方自立也说过,付盼春和刘智普一起吃饭时也会相互喂饭,有时,付盼春还会直接用手把食物送到刘智普嘴里。”

  “没错,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付盼春。”叶秋薇说,“我问禹绣晨,平安夜那晚她和刘智普是否相互喂过饭。她回忆了一下说,那晚,刘智普想要喂她吃东西,但她因为感冒而没有食欲,所以表示了拒绝。同时,因为精神不佳,她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喂刘智普。”

  我在“喂饭”二字下面狠狠地划了几道:“你怀疑相互喂饭是与刘智普维持亲密关系的重要细节。如此说来,相互喂饭的行为,可能来自刘智普的童年生活。”

  “应该不是相互喂饭,而是接受喂饭。”叶秋薇说,“刘智普喂对方吃东西,可能只是为了得到反馈。”

  我沉思片刻,认真地点点头。

  “哺乳功能给了女人照顾、喂养的天性。”叶秋薇分析说,“当女人深爱着某个男人,无论这个男人是恋人、父亲还是儿子,在潜意识中,她都会产生喂他吃东西的冲动。试想:性蕾期的刘智普本就孤单可怜,再加上体弱多病,祖母一定对他充满了喂养欲望,经常、甚至每餐都亲手喂他。就刘智普而言,一方面,祖母是他当时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另一方面,他对祖母还存在着介于亲情与爱情之间的情欲。所以,接受喂养,就成了刘智普童年时期感受亲情与爱情的重要方式。而童年时期的美好感受与记忆,往往会伴随人的一生,成为之后一切美好感受的来源。”

  我接过话说:“所以成年后,对刘智普而言,祖母喂饭,就成为一切美好感情的象征,也成为追寻美好回忆与感受的有效手段。伴侣喂他吃东西,会让他内心深处的记忆与感受产生共鸣,体会到祖母般的照料,进而从内心深处感受到真正的温暖,同时也释放了对祖母的潜在情欲,实现恋母情结的满足。”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这就是他渴望从交往对象身上获取的东西。”

  说完这些,我长舒了一口气。

  叶秋薇继续分析:“因此,成年后的刘智普,对母性气质浓厚的女人格外有好感。只是他对女人没有真正的了解,所以有时会做出错误的选择——比如性格大大咧咧、完全不会做饭的姜心月。”

  “所以他和姜心月交往了一个月就分手了。”我豁然开朗,“而厨艺超群、性格温婉、贤惠的禹绣晨,则创下纪录,跟他交往了七个月之久。”

  “没错。”叶秋薇继续分析,“刘智普白净瘦弱、五官端正,和女人独处时又很腼腆,同样很能激起女人的照顾、喂养欲望。无论交往对象的性格如何,她们肯定都或多或少做出过喂饭行为,因而给刘智普带来了真正意义上的温暖和爱情。但是,交往对象们再贤惠,对他的感情再深,终究不是他的祖母,而是内心深处也渴望被照料的女人。所以,身体不适、精神不振或是情绪不佳时,对象们不可能还像平日一样开开心心地喂他吃饭。喂饭行为是亲密感情的象征,一旦消失,刘智普脆弱的感情也会随之消失。平安夜,刘智普喂饭遭到拒绝,又没有得到禹绣晨的回应,原本坚定的感情因此动摇。至于付盼春——第一,女人怀孕后会出现明显的精神变化,第二,得知自己怀孕后,女人更希望得到照料而非付出照料,这种心态变化导致的行为变化,应该就是刘智普跟她分手的原因。”

  我思虑片刻,点点头说:“合情合理,不过当时还只是猜测,你后来是如何确定这一猜测的呢?”

  “普遍性,如果刘智普的其他交往对象也存在类似情况,自然就能够证实这一猜测了。”叶秋薇说,“第二天,我又陪着方自立参加了校庆活动,继续旁敲侧击地打听姜心月和陈暮清的事。说来也巧,当天上午,我们正好在校园里遇见了姜心月。当时,她正跟三个男同事坐在草坪上,一边打牌一边吃东西,还不时地开几句恶俗的玩笑。她的声音很大,所以大老远就吸引了我的注意。方自立告诉我她就是姜心月时,她正好打开了一包零食,挨个喂到男同事们嘴里,四个人都没有觉得不好意思。”

  “跟男性朋友玩得很开。”我说,“看来,是她的大方性格引起了刘智普的误会——她喂刘智普吃了什么东西,本意是开玩笑或者表示善意,却无意间触动了刘智普内心深处的真情。刘智普和她分手时说‘我当初看走了眼’,也说明了当初的误会。”

  叶秋薇点了一下头,继续讲述,“之后,我又以工作和学术方面的借口,直接向方自立打听了陈暮清的情况。在工作上,方自立跟随陈暮清多年,对她还是比较了解的。他告诉我,陈暮清是02年离的婚,离婚具体原因不好说,但离婚后,丈夫就跟她彻底断了来往,儿子和女儿也很少看望她。即便只是工作上的关系,方自立也能明显感受到陈暮清的孤独。他还告诉我,有好几次,陈暮清都向他发出过明显的性暗示,但他都拒绝了。”

  我暧昧地笑道:“他真的拒绝了么?”

  “没有。”叶秋薇一脸平静,“我当时问,四十来岁的孤单、知性女人,又是你工作中的领导,可是很有魅力的,你真的能把持住?他说,当然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回答内容义正言辞,脸上却挂着明显的轻浮笑意,显然是在撒谎。于是我又问,你对陈教授的生活习惯了解么?他说多少了解一些。我直截了当地问,陈教授这么孤独,免不了会找些临时的男伴吧?他用笑容表示了默认。我又说,理工科的女教授都是外冷内热,陈教授看上去正经,说不定有不少小癖好呢。之后装作无意地问了一句,诶,你说,她会不会嘴对嘴喂别人吃东西啊?”

  我再次暧昧地笑了笑:“他是什么反应?”

  “一秒的凝固,随后是笑而不语,过了很久才来了一句:我怎么会知道?”

  我收住笑,分析说:“陈暮清的孤独更多是心理上的吧——对儿女的思念激活了她照顾、喂养的本性,在与临时伴侣交往的过程中,喂养欲望也就难免会释放给对方。归根到底,她的需要的是驱散孤独的伴侣,刘智普则是为了寻求内心深处的温暖与爱情。对陈暮清来说,偶尔的喂食行为可能还有点情趣,但刘智普的无度索取肯定会让她感到厌烦,因为她找的是伴侣而不是儿子。两人的分手,或许是她先提出来的呢。”

  “没错。”叶秋薇说,“但这已经不是我要考虑的问题了。总之,喂养行为在付盼春、姜心月、禹绣晨和陈暮清身上都有着不同程度的发生,基本可以证实此前的推测与分析了。”

  我点点头:“下一步怎么做?”

  “下一步,就要当面试探刘智普了。”叶秋薇继续讲述,“10月12号,校庆活动结束的当晚,他第二次约我出去吃饭。有了第一次的经历,他在我面前放开了许多,举止礼貌得体,言谈风趣,再加上百年天才的名声,难怪那么多女人被他迷住了。他那晚又点了蜜汁山药,菜上齐后,我夹了一块山药,筷子在半空停了一会儿,没有直接放进他的餐盘里,而是放到了他嘴边。我说,你很会点菜,秋天干燥,多吃点山药润肺生津。他愣了一下,紧张而缓慢地张开嘴,我把山药放进他嘴里,微笑地看着他。他嚼了两口,肩膀明显晃动了两下,喉结上下浮动,眼眶中居然噙着泪水。”

  我叹了口气,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叶秋薇看了我一眼:“我喂他吃了很多东西,他激动的情绪逐渐平复,目光中充满了对我的爱恋、依恋,还有种深深的怀念。那种眼神自然而深情,难怪禹绣晨当初无法抵挡了。他当时不会开车,所以也没有车,饭后,我们打的离开。我们一起坐在出租车的后排,快到我家时,他突然拉住我的手,颤抖着地说了一句:叶老师,我不想离开你。当晚,我带他去了家里。”

  “你……”我匆忙地看了叶秋薇一眼,心中五味杂陈,有太多话想说,却如鲠在喉,不知从何说起,“你带他回家,难道——”

  “没有——”叶秋薇早就明白我的心思,“带他回家,是为了进一步掌控他的心理。”





第七十章 攻陷刘智普


  我稍微松了口气,默默点头。

  叶秋薇接着说:“回到家是九点半,一进门我就发现,刘智普再次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焦虑。进门前他还跟我有说有笑,进门后却安静地坐到沙发上,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低着头不敢看我。我坐在他身边伸了伸懒腰,说累了想早点休息,随即推了推他,让他先去洗个澡。听到这个要求,他的焦虑感更加明显,比第一次跟我独处时还要扭捏。”

  “焦虑——”我用手指摩挲着下巴,“这种焦虑象征了什么?你催促他洗澡,是明显的性暗示。性暗示为什么会加重他的焦虑呢?他跟你回家不正是为了这个么?”

  “不。”叶秋薇说,“他进门后的突然焦虑,让我瞬间就读懂了他当时复杂而矛盾的内心。他心理变化的过程应该是这样的:下车后到进家前,他享受着我带给他的祖母般的温情与爱情——外在的轻松折射出内心的极度舒适,说明那些是他真正想要的东西。进屋后,陌生的家居环境、近在眼前的卧室房门、一个女人长期独居给家中营造的独特气息,都会对他造成积极的性暗示,潜意识会对即将与我发生的性行为进行幻想。这种幻想,正是他焦虑的来源。”

  我多少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在潜意识中,他真正想要的是和你在一起生活的感觉,与性没有直接关系。在家居环境暗示下无法压抑的性幻想,则会破坏这种美好的感觉,甚至让他对你们未来的关系产生潜在的担忧,因而导致了焦虑。”

  叶秋薇低下头,向上推了推镜框,又突然抬起头,目光与阳光混合在一起,折射而出,明亮而诡异。我轻轻咳嗽一声,原本松懈的身体瞬间紧绷,盯着她的双眼出神。

  “没错。”她看了我一会儿,缓缓说道,“在潜意识中,他渴望的是祖母般的关心与照料,以及类似于他与祖母之间的、由亲情、温暖、爱情、潜在性欲构建的暧昧关系。我喂他吃饭、和他进行感情交流、同意不离开他,都会让他感受到真切的亲情、温暖,以及暧昧、未被捅破的爱情。这种关系,最接近祖母带给他的感觉。然而,跟我发生性行为的必然趋势与相关幻想,会破坏这种感觉中最重要的因素——暧昧。一旦真正发生了关系,暧昧不再,这种感觉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我一边记录,一边幻想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但是,他毕竟是个成年男人。”叶秋薇继续分析,“在本能、社会、他人的共同影响下,他的意识早就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男女相恋后,发生性关系是合理且必然的事——当然,这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心理。所以,他虽然在潜意识中渴望留住暧昧,却从未有过组织暧昧被破坏的明确意识。正相反,他对交往对象们做出不负责任的性行为,只为填补暧昧消失后的情感空虚。他和禹绣晨的分手,看似是因为禹绣晨对喂饭行为的拒绝,但那其实只是一个导火索,根本原因,是两人的情感不再暧昧。可以这么说,从发生性关系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分手就已注定。”

  我微微点头,思而不语。

  叶秋薇接着说:“刘智普没有研究过心理学,所以对自己的心理从未有过清晰的认识。一直以来,他一定也很疑惑,不知道自己寻找的爱情究竟是什么样的。所以他不断交往,又在本能和社会因素的支配下亲手破坏自己渴望的暧昧,不断和交往对象分手。在进家之后,强烈的性暗示,让他的潜意识在进行性幻想的同时,也预感到了暧昧的即将消失。这种微妙的心理,才是他突然焦虑的根源所在。所以,在我提出让他去洗澡,对他进行更直接的性暗示时,他的焦虑明显加重。”

  我深吸了一口气,思路飞速运转,稍后替她总结道:“对祖母的恋母情结和实际发生的性行为是两码事,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将二者混为一谈,甚至把恋母情结寄托于性行为。途径与手段存在根本错误,自然无法得出他想要的结果。”我盯着她镜片上折射的诡异光亮,点点头说,“想要掌控他的心理,就要帮他区分清楚。”

  “这就是我带他回家的目的。”叶秋薇继续讲述,“我提出让他去洗澡后,他焦虑、犹豫了许久,最后下定决心去了浴室。几分钟后,我进入浴室,提出帮他搓背。他很享受我帮他洗澡,表现出了明显的心里舒适。搓完澡,我用毛巾帮他擦拭身子,他有了性冲动,一把抱住我,把手放到我身上,我挪开他的手,拍拍他的脸,笑骂道:你这臭小子,老实点,好好洗。”

  很奇怪,当时,听到叶秋薇对肌肤之亲的描述,我居然没有一丝难受和愤怒。

  “高明。”我说,“祖母肯定也给他洗过澡,出于对祖母的懵懂爱恋,他儿时可能也用手摸过祖母的身体。老人的反应也很可能跟你一样,挪开手、笑骂、训斥。如此一来,你和他的祖母就更像了。”

  “对。”叶秋薇说,“他当时就愣了一下,完全消除了焦虑,还拿水泼我,跟我玩起了水仗。这大概也是情感共鸣后,对儿时进行模仿的下意识行为——祖母给他洗澡时,他肯定经常和祖母这么玩。”

  我仍是点头。

  “洗完澡后,我让他穿了我丈夫的睡衣。”叶秋薇接着说,“焦虑再次出现,应该是来自睡衣的性暗示。我们躺到床上,关了灯,聊了一会儿,他再次抱住我,想要抚摸我,我迅速把他推开,拍拍他的头,用严厉中夹杂着关切的语气说:你这臭小子,怎么这么不老实?躺好,好好睡,晚上睡好,白天才能有精神。他沉默片刻,性冲动再次占了上风,激动地压到我身上。这时,如果对他使用暴力,肯定会破坏带给他的亲密感觉。我摸着他的头,用十分严厉的声音说:你长大了有力气了,会欺负我了是不是?他一愣,激情顿时消失了不少,乖乖地躺到了一边。稍后,我又缓和了语气说:好好睡吧,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他平躺着,呼吸声逐渐沉重,鼻子开始发出囔囔的声音,我想,他一定通过我感受到了久违的祖母般的温暖吧。后来,我轻轻搂住他,拍拍他的背,用母亲对儿子一样的语气说,小智,好好睡吧,我会一直陪着你。后来,他再也没有表现出强烈的性冲动,老老实实地睡到了天亮。”

  我放下笔:“经此一事,除了无法释放性欲的缺憾,他会在潜意识中更加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感觉,甚至逐渐对你产生心理的依恋。但这还不够,为了让他对你产生彻底的依恋和依赖,你必须在喂饭行为上下更多功夫。其他女人因为拒绝喂饭而被抛弃,说明喂饭行为对刘智普来说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这种意义,同样是可以有效利用的武器。”

  “没错。”叶秋薇说,“我当晚故意没盖被子,第二天不到六点就被冻醒,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嗓子也疼得厉害。刘智普被我打喷嚏的声音吵醒,问我是不是着凉了。我赶紧摆摆手,吸了吸鼻子,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无私、坚强。”我说,“为了给孙子挖山药而跌入山沟,后来更是因此而丧命,祖母给刘智普的爱,舍命而无私。同时,她能孤零零地带着刘智普在乡村生活数年,把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毫发无伤地带大,一定付出了难以想象的艰辛。所以平日里,她一定也是个坚强的人。小伤小病,大仇大悲,她一定都憋在心里,而尽可能不在孙子面前表现出来。你所要做的,就是带给刘智普同样的印象与感受。”

  “是。”叶秋薇说,“在伴侣面前,女人再坚强、再贤惠,内心深处永远都渴望得到对方的关心与照料。禹绣晨感冒后、付盼春怀孕后的细微举动,一定会带给刘智普柔弱、可怜的感觉。这种感觉,会削弱刘智普对她们的依赖与爱恋,这也是他选择分手的心理因素之一。我当时故意吸了吸鼻子,站起身又迅速坐下,装出头晕的样子。刘智普再次关切地问我怎么样,我用力吸了吸鼻子,笑着说,放心吧,没事,你再睡一会儿,我去给你准备早饭。吃早饭时,我虽然很难受,但一直带着笑,不时地喂他一口。每次想打喷嚏,我都会故意走进卫生间。第三次从卫生间出去后,他拉了拉我的手,担心地看着我。我这才笑着说,没事,可能昨晚冻着了。他问我为什么会冻着,我回避了好几次,最后说,好了好了,真没事,就是昨晚怕你冻着,多给了你点被子,早上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没盖。说完,我还喂他吃了口东西,保持着慈祥的微笑,但也不时地表现出难受和无力。”

  我不无敬佩地说:“真是用心良苦。”

  “我身体本来就不太好,那晚的着凉,真的引起了很严重的感冒。”叶秋薇说,“之后将近一周的时间里,我的感冒症状越来越重,但和刘智普相处时,我依然会对他进行无微不至的照料。他对我的依恋越来越深,虽然仍不时表现出性冲动,但我每次都很好地引导他进行克制。10月17号晚上,他又住到了我家,整个晚上都没有表现出任何性冲动。第二天醒来,他听着我沙哑的嗓音,紧紧抱着我的胳膊,说:叶老师,我这辈子都不想离开你,你千万别不要我。那种语气,就像孤独的孩子在哀求母亲。”

  我深吸了一口气:“他以为你是他的伴侣,却不知道,自己在潜意识里已经把你当成了母亲——当成了祖母。经过一周的努力,你已经成功俘获了他。接下来,就该利用他调查刘向东了吧。”

  叶秋薇轻轻靠在椅背上:“不过刘向东毕竟是他父亲,想让他为了我背叛父亲,还需要一些简单的心理攻势。10月20号,我开始挑拨他和刘向东之间的关系。”





第七十一章 浮出水面的研究报告


  我沉默聆听。

  “那是个雨夜。”叶秋薇说,“他躺在床上,我轻轻搂着他,一边抚摸他的额头。我们听着雨声,漫无目的地畅谈:未来、人生、理想、家庭。我说了我丈夫的事,他很担心,问我会不会离开他。我说,当然不会,我丈夫已经时日无多,我以后会和你在一起。他紧紧抓着我的胳膊,说不想离开我,想和我结婚,成为真正的亲人,问我是否愿意。我回避了这个问题,说,咱们已经是亲人了,而且永远都是。他很满足,没有继续纠缠这个问题。等他聊得尽兴了,我就主动说起了自己的父亲,说父亲对我的照顾和教育,也说了我从小和父亲之间矛盾。之后,话题自然转移到了他和他父亲身上。他对父亲很敬重,兴奋滴说起了父亲在事业上的成就、广泛的人际关系、获取财富的能力,等等,但从来不提父亲的人格魅力或是父子之间温暖的小事。”

  “隔阂。”我说,“他对刘向东的敬重,更像是下级对上级的敬畏,或者说年轻人对中年人地位与财富的羡慕,而非儿子对父亲的发自内心的敬重。之前,他对父亲下意识的逃避和厌恶,也说明了这一点。父子之间的隔阂很深。”

  “性蕾期对于异性双亲的爱恋,会逐渐转化为对同性长辈的认同与效仿,女孩对母亲的依赖、男孩对父亲的崇拜,都塑造于性蕾期后期。”叶秋薇简短分析,“刘向东当时没有陪在儿子身边,错过了建立健康父子关系的最佳时期,此后的隔阂自然也就无法避免。”

  我想起刚满五岁的儿子,心中一阵温暖和宽慰。

  “听他说了一会儿父亲,我就明白了父亲在他潜意识中的意义。”叶秋薇接着说,“他以为自己很敬重父亲,但在潜意识里,所谓的敬重只是对父亲财富、地位的恐惧。想让他为了我背叛父亲,就必须做到两点:一,消除他潜意识中对父亲社会身份的恐惧;二,即便无法彻底消除这种恐惧,也要在恐惧减弱的基础上,逼迫他在对我的依恋和对父亲的(敬重)恐惧之间做出选择,并引导他选择对我的依恋。”

  我说:“请说说具体手段。”

  “消除恐惧有两种手段,一是削弱恐惧本身,二是增强面对恐惧时的勇气与自信。”叶秋薇说,“我用敬仰的语气说,刘教授这么优秀,难怪能培养出你这样的儿子了。我看人很准的,我觉得啊,你将来的成就肯定在他之上。刘智普毕竟年轻,又没有遭受过事业上的挫折,再加上对我的依恋和信任,自信满满地说,那当然了,我肯定比他强。我又说,他现在的地位是比你高,但你将来的地位肯定不是他现在能比的,而且你是他的儿子,他的地位不只是他自己的,也是你上升的基石。他的所有财富,将来也都是你的,所以你没必要怕他。”

  我问:“没必要怕他——你说这句话时,刘智普是什么反应?”

  “愣了很久,‘怕’这个字,显然说到了他心坎里。”叶秋薇说,“他叹了口气说,我确实有点怕我爸。”

  “坦承恐惧,是战胜恐惧的前提。”我点点头,“有这句话,你接下来就省心多了。”

  “是。”叶秋薇回想了一下,接着说道,“我当时摸着他的额头笑笑,说,这种害怕根本就是多余的,你怕的不是他本身,而是他的成就、社会地位和财富,这些你将来都会有,而且肯定会比他更强,为什么要怕他呢?他此前大概从未了解过自己的心理,听了我的分析,若有所思地说,是啊,我为什么要怕他呢?”

  我说:“你引导他进行自我分析,使他内心出现了暂时的摇摆。但长久以来形成的恐惧,不可能凭几句话就彻底消失。你应该趁他暂时战胜恐惧这段时间,引导他在你和刘向东之间做出选择。”

  叶秋薇用异样的目光盯着我,嘴唇张合了几下,而后缓缓说道:“你说得对,我必须趁热打铁。我说,小智,你听说过M么?他回想了一下说,听我爸说过,我还在书房里见过一些资料,是一种不常用的新型化合物吧?我告诉他,M的相关研究在世界范围内还存在很大的空白,有着广阔的科研前景,也是刘教授目前的研究重点。他缓缓地点头,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用意。我继续说,如果你能在M的相关研究上有所建树,就能一举成为闻名国内外的学术明星。”

  我听着她夸张的言辞,笑问道:“他信了?”

  “年轻,又没有真才实学,所以深信不疑。”叶秋薇继续讲述,“他被我蛊惑得有点激动,来回翻了好几下身。我问,刘教授一直在研究这个,难道从没没想过让你参与?他叹了口气,说没有。我装作无意地说了一句:这么好的机会都不给你,他对你还是不够信任啊。他当时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显然颇为气愤。”

  我点点头:“通过M对他们父子进行挑拨,真是高明。”

  叶秋薇一脸平静:“我拍了拍他的背,让他消消气,说,小智,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你一定要抓住。你以后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会竭尽全力帮你的。他再次激动起来,说,真的?怎么帮我?我该怎么做?我让他不要急,听我慢慢说。随后,我再三强调了M相关研究的保密性和前瞻性,他对此深信不疑。时机成熟后,我就直截了当地说,小智,实话跟你说吧,我也一直在进行M的相关研究,但我个人力量有限,虽然实现了很多理论上的突破,却缺乏可靠的实验信息。我知道,刘教授的科研团队一直在进行与M有关的实验研究,如果你能找到实验的相关资料,加上我一直以来的理论钻研,我们一定能实现突破性的研究。到时候,我希望由你来发布成果,能看着你获得成功,对我来说就是最幸福的事。”

  我问:“他相信你么?”

  叶秋薇说:“可以说是坚信。”

  如果我是刘智普,肯定不会相信这么不靠谱的话。不过转念一想:第一,刘智普年轻,没有经历过风浪,而且对化学研究并无深入了解;第二,他对叶秋薇怀着难以割舍的依恋与信任;第三,对父亲地位、财富的恐惧,会产生对超越父亲的潜意识渴望,这种渴望,也会让他产生或相信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第四,M的相关研究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刘智普确实见过一些资料,这无疑为叶秋薇的话增加了可信度;第五,我是因为听了叶秋薇的详细讲述,才对整件事有着清晰的认识,刘智普则一直在接受叶秋薇的暗示与引导,当局者迷。

  综合这些因素,刘智普选择相信——甚至坚信,确实也在情理之中。

  我拿起笔,想要写点什么,又茫然地放下,问道:“下一步呢?”

  “逼迫他做出选择。”叶秋薇说,“即便他对我的话深信不疑,即便他想要抓住超越父亲的机会,出于对父亲骨子里的恐惧,他也未必会愿意付诸行动。听了我的话,他一直沉默着,显然十分犹豫。于是我说,小智,为了我们的将来,你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如果你这次能成功,我就跟你结婚。如果你畏畏缩缩,就当我看错了你,咱们也没必要继续在一起了。他依然犹豫不决,我装作失望的样子,收回了搂他的手,转向另一侧,背对着他。几秒之后,他把手搭到我身上,轻轻推了推我。我回头微笑地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我刚才说的是气话。放心,小智,无论你怎么选择,我都会永远陪着你,绝对不会离开你。我只是希望你能功成名就,摆脱你父亲的压迫和威胁,这不也是你一直希望的么?他思考许久,把手放到我胳膊上说,放心,我也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用牙齿咬下一小块死皮,点点头:“他后来帮你找到了什么?”

  “研究报告。”叶秋薇说,“M成瘾性的研究报告。”

  我心中一惊:“那份报告,你——”

  叶秋薇面无表情:“我原本只是想让刘智普帮我寻找与M研究有关的线索,从而推测出M对于E厂的意义,令人意外的是,10月27号晚上,他居然给我带了一份完整的《M成瘾性的实验研究报告》。”

  那份神秘的研究报告,就这么浮出了水面。

  我沉住气问:“报告的内容——你有什么收获?”

  叶秋薇沉思片刻,回忆说:“报告完成时间是08年5月,参与研究的人员只有三个,就是谢博文、周芸和我丈夫。我用了半个小时触摸、观察、回忆质感与气息,最后确定,刘智普偷来的报告,和我之前在谢博文家的马桶水箱里找到的是同一份——即E厂购买的那份原件。报告格式规范,理论详细,实验现象和数据齐全,最后的结论为:在适当条件下,M对人体中枢神经系统能够造成严重且不可逆的影响,使神经系统产生依赖性。”

  我眉头一皱:“等等,也就是说,研究认为,M是具有成瘾性的了?可我记得,丁俊文曾经言之凿凿,说M绝对不存在致人成瘾的可能啊!”

  “我也第一时间想到了这一点。”叶秋薇说,“起初,我和刘智普一起把报告过了两遍,并没有发现十分可疑的地方。晚上,我哄睡了刘智普,到书房把报告从头到尾细致研读了一遍,才发现其中大有文章。”





第七十二章 研究报告的秘密


  我连忙拿起笔。

  叶秋薇沉默片刻,发出一声细微到不易察觉的叹息,随后说:“报告乍一看有理有据,实则漏洞百出,根本经不起推敲:一些实验现象和数据存在明显的前后矛盾,但均被当做可靠的依据或证据;有些信息只能算是建立在实验基础之上的推论、猜测,缺乏决定性的证据,却被认定为客观结论;更有甚者,在一些数据的记录和计算上,还出现了十分低级的错误。”

  我敲了敲笔,皱起眉头。

  “我当时就明白了这份报告存在的意义。”叶秋薇又说,“以我对谢博文和我丈夫的了解,他们绝对不可能在科研中同时犯下如此多的错误而不自知——牵强的推论、偷换概念、数据出错,可能都是故意为之。”

  “故意——”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是说,M成瘾性的研究是一次有意的造假?”

  “即便M真的存在致人成瘾性,那份报告也无法提供充分的实验证据和理论依据。”叶秋薇轻轻拍了拍膝盖右上方的腿部,胸口发生了两次明显起伏,“我对报告中的大小错误进行了整理、归纳和统计,发现了这样的现象:前中期的数据与理论都十分严谨,即便出现疑点,也会立即进行详细的解释。随着研究的不断进展,07年11月的一次试验中记录中,第一次出现了把猜测当结论的情况,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错误、理论推导中的故意混淆越来越频繁,奇怪的是,到了研究的最后阶段,实验信息和理论又恢复了严谨。”

  我点点头:“造假主要出现在研究中期,这说明了什么?”

  “过程应该是这样。”叶秋薇说,“谢博文、周芸和我丈夫出于某种目的,秘密进行了M成瘾性的相关研究。一开始,研究进展很顺利,他们也秉承着严谨态度。但随着研究的深入,一些出乎意料的实验现象、数据突然出现,让他们明白,所谓的‘M成瘾性’很可能只是理论上的空谈。正常情况下,研究应该就此结束了。但他们却没有结束,而是通过牵强的理论以及偷换概念等方式,将不利的现象和数据掩盖。他们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漏洞和错误也就越来越多,越来越明显。到了中后期,他们干脆直接伪造了实验现象和数据,使之服从他们想要得出的结论。所以,研究的最后阶段,相关信息又呈现出了书面上的严谨。”她顿了顿又说,“得到报告的第二天晚上,我在Z大对报告后期提到的一个简单实验进行了验证,事实证明,研究最后阶段使用的两处数据,根本就不是通过实验得来的,而是为结论量身编造的。”

  我点点头:“如此看来,从一开始,研究就是奔着‘M具有成瘾性’的结果去的,过程根本无关紧要。”

  “没错。”叶秋薇说,“他们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为了从E厂敲诈钱财。但E厂有刘向东这样的资深化学家,肯定能轻易看出报告中的破绽。我丈夫他们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即便收了钱,也没有把报告交给E厂。其实对E厂来说,真正的威胁并非研究报告本身,而是了解报告内容的三名学者。对其中任何一名学者下手,都有可能导致另外两人做出对E厂甚至A集团不利的事。三人形成了一种相互保护的关系,只要三人一条心,他们就都是安全的。正因如此,A集团才一直没有采取行动。而我丈夫他们得到钱财后,很可能想要就此收手。”

  “一切本该就此结束。”我深深地叹了口气,“但第三方的介入,却让事情变得十分复杂。这个第三方,就是陈曦背后的神秘组织。”

  “没错。”叶秋薇将左手中指伸入镜片与眼睛之间,轻揉了两下左眼,缓缓说道,“神秘组织和A集团之间,已经进行了多年的明争暗斗。M的成瘾性研究,对A集团来说是重大威胁,对神秘组织而言则意味着机会。早在2008年3月,神秘组织就找上了丁俊文,并于4月查到了我丈夫头上,同年7月,又通过丁俊文得知了谢博文、周芸和赵海时在M事件中的身份、作用。我丈夫他们原本的目的是金钱,却因此卷入了神秘组织与A集团的斗争。这次斗争的核心是‘M的成瘾性’,所以参与研究的三名学者,就成了神秘组织和A集团争夺的重点。”

  我点点头:“事情至此,三人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了。他们做出了各自的选择:周芸选择尽可能地逃避,你丈夫选择帮助神秘组织,谢博文则选择投靠A集团——所以,他才会在酒会上帮A集团暗算你,同时陷害徐毅江。”

  “周芸的选择是最明智的。”叶秋薇分析说,“M成瘾性的研究对神秘组织和A集团来说都事关重大,讽刺的是,研究本身却是一场骗局。周芸肯定明白,投靠任何一方都不会有好结果,所以选择逃跑。我丈夫希望得到国家力量的保护,却因为研究存在造假而犹豫不决。谢博文虽然投靠了A集团,却也不敢透露研究里的猫腻。同时,他之所以要帮A集团陷害徐毅江,很大程度上也是害怕我丈夫向神秘组织托出实情。”

  我深吸了一口气:“人心各异,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叶秋薇继续分析:“很显然,08年9月之前,我丈夫已经和徐毅江有过接触,酒会事件,彻底瓦解了我丈夫对于神秘组织的信任。但根据陈曦的笔记,08年11月初,我丈夫再次做出了帮助神秘组织的决定。令我不解的是:他明知M成瘾性的研究是一场骗局,为什么还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呢?研究报告是明显的造假,他凭什么帮神秘组织对付A集团?他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想象着秦关当时的心理,一时没有头绪。片刻后,我下意识地张开嘴,就在即将发出声音时,又下意识地把话咽了回去。我一愣,努力回想方才险些脱口而出的话,却已经彻底忘记。我闭上眼,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光亮——我肯定想到了什么。但紧接着,我又瞬间忘记了那一闪而过的灵光。我缓了缓精神,再次想象秦关出事之前的心理,突然觉得脑袋生疼。我用力捂住后脑,手中的笔掉到地上,发出清脆而模糊的声响。

  “你没事吧,张老师?”紧接着,叶秋薇的声音把我带回现实。

  “啊——”我深吸了一口气,捡起笔,觉得一阵恍惚,“没事,事情太复杂了,脑子有点乱。”我随后尴尬地笑笑,“不用管我,请继续。”

  叶秋薇用锋利的目光扫视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不管我丈夫当时想了什么,总之,他决定通过某种方式帮助神秘组织。A集团肯定不会放过他,11月7号,他在X的干预下吸入了高浓度的硫化氢。后来的事不用多说了:周芸失踪,我丈夫成为植物人,谢博文在我的暗示下死于车祸,了解研究报告下落的,就只剩下一个不懂学术的丁俊文。眼见其余三人不得善终,自保心切的丁俊文为了向A集团献殷勤,从谢博文家里取走了研究报告,交于赵海时,赵海时又将报告交于刘向东。刘向东一定轻易地看出了研究报告中的破绽,张老师——”叶秋薇突然问道,“如果你是刘向东,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呢?”

  “怎么做?”我第一时间没明白她的意思,“肯定是向集团高层汇报吧?”

  “错。”叶秋薇说,“如果是我,我一定不会对集团高层说出真相。”

  我仍然没明白过来:“为什么?”

  “为自己。”叶秋薇缓缓说道,“其一,刘向东是E厂科研中心主任,是厂内科研事务的一把手,掌握着与制药相关的一切核心信息。当丁俊文以《M成瘾性研究报告》为筹码向E厂敲诈钱财时,A集团一定会针对此事进行内部商议,商议过程则必然少不了刘向东的参与。在学术方面,他是厂内乃至集团内的一号人物,其意见有着决定性的作用。所以,集团最终决定付一大笔封口费,很大程度上是他决定的。如果让集团知道所谓‘研究报告的威胁’只是一场骗局,他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我连连点头,一阵恍然,张开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当时,我脑子仍有些懵,好像并未从之前的恍惚中彻底脱离。

  “其二。”叶秋薇继续分析,“这对刘向东而言也是个机会。他完全可以在研究报告的事情上打马虎眼,以此钳制集团高层,获得高层更多的关注、依赖与信任。何玉斌说过,赵海时和刘向东曾一度不和,赵海时还多次当众对刘向东进行羞辱,但09年3月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却突然升温,甚至开始称兄道弟——要知道,刘向东有严重的社交恐惧,绝不可能主动向赵海时示好。也就是说,两人关系的升温,赵海时应该是主动的一方。他之前敢当众羞辱刘向东,之后却主动向刘向东示好、示弱,这就足以说明,从09年3月开始,刘向东在E厂甚至A集团中的地位,有了明显提升。”

  “确实。”我想了想说,“这么说来,刘向东在C大的地位和面子,很可能也与此相关了。”想到此处,我狡黠地笑了笑,“为了自保和前途,他在M的问题上对集团高层进行误导和隐瞒,确实高明。不过对你而言,这种高明手段却会成为他的致命弱点。恐怕下一步,你就要接触刘向东本人了吧?”

  “虽然研究报告的事已经基本明朗,但X还藏在暗处。”叶秋薇说,“为了找出X,我必须进行更深入的调查。”

  说到这里,她再次扶了扶镜框,用掺杂着阳光的目光盯着我,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第七十三章 X的挑衅


  我出神地望着她,目光逐渐有些呆滞。有那么一瞬间,我的眼睛自发地忽略了她,目光集中到我们之间的玻璃墙上。阳光斜射进来,我看见空气中不断跃动的细密灰尘。在灰尘的映衬下,玻璃墙仿佛成了一面镜子——墙那边的叶秋薇逐渐模糊,我的倒影却迅速清晰。

  我看了一眼玻璃墙,本能地低下头,背后一阵寒意——我从小就对镜子之类能反光的东西心存恐惧。我咳嗽一声,下意识地摸摸脑袋,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地揉了揉眼,手中的笔再次掉落,发出清脆而遥远的撞击声。

  我捡起笔,看见墙那边叶秋薇锐利的双眼,如梦初醒。

  “请继续吧。”我松了口气说,“说说你对刘向东的接触。”

  “张老师。”叶秋薇的语气怪怪的,“你真的没事吧?”

  “没事。”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昨晚不该睡得太晚。”

  她沉默下来,对着我观察许久,目光冷热交替,许久之后才继续分析和讲述:“为了尽可能不引起刘向东的察觉,10月27号晚上,我把报告内容一字不落地记到脑子里,第二天一早,就郑重地交待了刘智普,让他不动声色地把报告放回原处。28号晚上,在朋友的帮助下,我偷用了Z大的分子化学实验室,对‘M成瘾性研究’后期的两个数据进行了验证。我发现报告中采用的数据并非由实验得出,而是为结论量身编造的,因此确定M成瘾性研究项目是一场骗局,并据此对几位当事人的行为、心理进行了猜测与分析——也就是我刚才跟你讲述的那些。”

  我看着她,默默点头。

  “接着往下说。”她身体微微前倾,“根据推测,在研究报告的事上,刘向东很可能对A集团高层存在误导与欺瞒。如你所言,这既是他向上爬的高明手段,也是他的致命弱点。只要推测属实,我就可以以此为把柄,逼他说出M对于E厂的重要意义,甚至打探出与X有关的信息与线索。所以接下来的关键,就是证实关于刘向东的推测。”

  我问:“如何证实?”

  “老办法,直接试探他本人的反应。”叶秋薇说,“28号晚上回到家,我换了一个从未用过的手机号,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刘主任,研究报告的事,就不怕集团高层知道么?”

  “简洁明了,直指内心。”我点点头,“他是怎么回复的?”

  “他没有立即回复。”叶秋薇说,“为了随时收到他的回应,我一直保持着新手机号的畅通。第二天临近中午,他突然给我打了电话。我当时在医院陪我丈夫,身边没有变声设备,所以只是接了电话,没有发出声音,想听听他会说些什么。可是电话刚刚接通,他就立即挂断,紧接着给我发了六个字:我知道你是谁。”

  我心中一沉,随后松了口气:“或许在你之前,已经有人用研究报告的事要挟过他,他把你当成了这个人。”

  “有这种可能,但无法确定。”叶秋薇说,“为了弄清楚这一点,我回复:那你说说我是谁。这条短信发出去的前一秒,我收到一条新短信。短信发出去之后,我打开新短信,发现也是刘向东发给我的,内容是六个字:那你说我是谁——只比我发出去的短信少了个‘说’字。”

  我一愣:“他——这——”

  “我当时也愣了一下。”叶秋薇说,“紧接着,他又给我发来一条短信:被人读懂的感觉如何?”

  我脑袋有点懵,下意识地做了个深呼吸:“那句‘那你说我是谁’,是对你即将发出的短信的预测。”

  叶秋薇点点头:“显然如此。”

  我以手抚额,双眼发酸,思乱如麻:对行为的预测,自然建立在对心理的准确剖析之上。一个能精准剖析叶秋薇心理的人——

  “是X?”我用力捏着下巴,“这个人不是刘向东,而是X。或者说,X就是刘向东本人?!”

  “从短信判断,这个人绝对不是刘向东。”叶秋薇分析说,“首先,他说他知道我是谁,但显然不是真的知道。如果知道,A集团恐怕早就对我下手了。退一步说,即便A集团出于忌惮暂时允许我活着,为什么我一直以来的调查如此顺利,没有受到丝毫的干扰和阻挠呢?结合之后的短信,‘我知道你是谁’这句话,是对我进行的试探,也表现出了对方面对我时的优越感。这说明,虽然对方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但已经觉察到了有人在对M事件进行调查,并认为我发给刘向东的试探短信与之相关。否则,他对我大可不必理会,而不是试探我的反应。”

  我点点头,简短地做了记录。

  “其次。”叶秋薇继续分析,“‘被人读懂的感觉如何’,带有明显的挑衅意味。而他之所以会对我进行挑衅,显然是知道我也有很强的心理力量。他准确地揣测我的心理,对我发出赤裸裸的挑衅,想表达的只有一个意思:他的心理能力比我强——这和‘我知道你是谁’表达出的优越感是一致的。既然他知道我一直在对M事件进行调查,那他一定也明白,我早就察觉到了X的存在。所以,他对我的预测和挑衅,就是在明确地告诉我,他就是X。”

  我只是点头。

  “综合这些。”叶秋薇说,“如果他真的是刘向东,绝对不会向我暗示他就是X,从而暴露自己的身份。”

  我缓缓地吸了口气:“原来如此。”

  “考虑这些时,我先在手机上打出‘你是谁’三个字,之后又随着思路的变化而删除,改成了‘你不是刘向东’。”叶秋薇又说,“刚输入完这几个字,还没按下发送键,我就再次收到了他的短信:我是谁?我不是刘主任。”

  我不可思议地摇摇头:“仅凭隔空的揣测,就能如此准确地把握你的心理活动,肯定是X无疑了。”我定了定神,看着她问,“你当时是怎么考虑的?”

  叶秋薇平静地说:“X对我发出挑衅,说明他认可我的心理能力,而这种认可,则说明他见识过我的心理能力。此前的调查一切顺利,说明没有受到过X的干预。那么,他对我能力的认可从何而来呢?”

  “死者。”我说,“六个与M事件有牵连的人接连死亡,而且都死于非命,X知道那是你做的。”

  “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叶秋薇说,“虽然我此前所做的一切足够缜密,但骗骗普通人尚可,却未必瞒得过深谙此道的X。如果X对那些死亡事件进行详细调查,查到我身上恐怕只是时间问题。与此相反,我对X的身份却一无所知。前路不通,后退无门,我似乎只能坐以待毙。X之所以对我发出肆无忌惮的挑衅,应该也是明白这种形势。”

  听到这里,我紧绷的心反倒松弛下来,问道:“之后呢?如果你选择坐以待毙,恐怕也就不会有咱们今天的会面了。”

  “既然他不给我活路,我也只有放手一搏。”叶秋薇说,“我决定杀掉刘向东。”

  我一脸诧异:“为什么?X当时关注的重点就是刘向东,你这么做,不是进一步暴露了自己么?”

  “所以说是放手一搏。”叶秋薇说,“我的目的不是刘向东本身,而是X——我对刘向东进行暗示,X必然会进行干预,只要他有所行动,我就有机会发现与他相关的线索,甚至查明他的身份。如果能查明他的身份,我就能掌握主动,至少不像之前那样被动。这是我当时唯一的机会。”

  我思虑片刻,点点头:“确实,形势太过不利,没有更好的选择了。请继续,说说具体过程,怎么杀刘向东?直接接触他么?”

  “不可能。”叶秋薇说,“刘向东28号晚上收到我的短信,第二天上午,却是X使用其手机对我进行回复,很显然,是刘向东主动把短信的事告诉给了X——或者A集团高层。刘向东没有立即回复,应该也是受了A集团高层的指示——A集团已经意识到,刘向东很可能是我的下一个接触对象,所以提前给他安排好了对策。由此可见,‘有人在对M事件进行调查并利用暗示杀人’的事,刘向东应该也有所了解,他甚至知道自己是下一个潜在目标。在这种情况下直接接触他,无异于自投罗网。”

  说完这些,叶秋薇突然起身走到窗边,摘下眼镜,伸到窗外缓缓摇晃,有几个瞬间,阳光通过镜片反射到我眼中,让我突然觉得恍如隔世。

  “刘智普。”我看着她的背影,眨了眨眼,随口说道,“你要利用他来传递暗示。”

  她回过身,靠在窗口一侧:“刘智普寄托着父亲的权力梦想,父亲一定对他充满信任。与此同时,刘智普最信任和依恋的人却是我。利用他对刘向东进行暗示,一定不会引起刘向东的警觉。即便X有所察觉,对刘智普产生怀疑,刘向东也一定不会相信,或许还会因此和X甚至A集团高层产生矛盾——局势越乱,对我就越有利。”

  我站起身,又茫然地坐下:“要杀刘向东,必须先了解其心理弱点。你此前和他毫无交集,又无法和他直接接触,想找到他的弱点,还是要通过刘智普。”我想了想又补充说,“你两次描述了刘向东紧张时摸门牙的举动,他致命弱点,恐怕正与此相关吧。”

  叶秋薇眯眼看着我,左手依然捏着镜框缓缓晃动。刺眼的光不时反射到我脸上,我闭上眼,耳畔逐渐响起一阵怪异的嘶鸣。





第七十四章 正向强迫与逆向强迫


  我慌乱地放下笔,用食指堵住双耳,拇指用力地按摩耳根,但接下来的十几秒内,那种怪异的嘶鸣声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愈加响亮清晰。我低头闭眼,急促地深呼吸,几秒后意外地平静下来,感觉那嘶鸣声就来自前方不远处——叶秋薇所在的位置。

  我抬头看她,嘶鸣声瞬间消失。她依旧平静地站在窗边,左手捏着细边的黑框眼镜缓缓晃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

  我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拿起笔问:“可以继续么?”

  她迟疑片刻,微微点头,缓步坐回藤椅上,简单整理了一下衣裙,问道:“刚刚说到哪儿了?”

  “刘向东的强迫行为。”我不假思索地说,“强迫行为象征着强迫思维,任何强迫思维的根源都是恐惧,只要能找到这种恐惧——”说到这里,我突然一阵头疼,大脑短暂地陷入空白,随后用不确定的的语气问,“是、是这样么?”

  “是。”叶秋薇说,“如你所言,强迫行为源于强迫思维,强迫思维的根源则是恐惧。所以,只要找到这种恐惧,就能通过暗示将其无限放大,从而使人产生极端的强迫思维,进而导致极端的强迫行为。而极端的强迫行为,往往就是致命的。”

  我沉思片刻:“请说说具体过程。”

  “想做成一件事,就必须清楚其原理及规律。”叶秋薇看着我,“张老师,我先问你,什么是强迫症?”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表述。

  她顿了顿说:“强迫行为和强迫思维——即所谓强迫症,根源都是恐惧。所以,任何强迫症,无论其表现如何怪异、复杂,归根结底,都是心理为消除恐惧而进行的抗争,是心理自我保护机制的一种表现形式。”

  我默默点头,详细记录下来。

  “按照对待恐惧的不同态度,强迫症可以分为两类。”她接着说道,“第一类,是通过自我安慰消除恐惧,称为正向强迫,或者叫积极强迫,这种强迫症,绝大多数由仪式化行为发展而来。举个最常见的例子:一对特别爱干净的父母,向孩子过分强调‘细菌无处不在’、‘细菌会致人生病、死亡’等观念,并对孩子的卫生习惯进行严格甚至苛刻的要求,那么在成长过程中,孩子就很可能产生对于细菌、肮脏等事物的深刻恐惧。一开始,孩子会通过避免接触脏东西、勤洗手等行为消除恐惧,并逐渐产生相应的仪式化行为——即通过这些行为获取轻松、自信等积极情绪。一旦仪式化行为遭到破坏,相关恐惧就会爆发并蔓延,从而导致强迫症的出现。比如孩子某天不小心弄脏了手却无处清洗,就会认为细菌已经进入了他的身体。之后,无论如何清洗,他都会产生无法彻底清除细菌的潜意识心理,并因此产生不受理性控制的焦虑。为了消除恐惧、获得安慰,他会更加频繁地洗手,每次洗手带来的安慰只能维持一小段时间,时间一过,潜意识导致的焦虑就会席卷而来,强迫他再次洗手。成年后,潜意识中的恐惧已经根深蒂固,成为本能的一部分。心理具有惯性和惰性,对抗本能已经足够痛苦,更不必说改变了。所以,尽管孩子成年后已经懂得了足够的健康知识,明白频繁洗手毫无意义,但潜意识中的恐惧不会轻易因意识而改变。正向强迫就是如此形成的。”

  我简单地记了几笔:“正向强迫不难理解,逆向强迫怎么说?”

  叶秋薇盯着我,沉默了将近十秒才开口道:“强迫症的第二种情况,是试图通过消除恐惧载体本身,达到彻底消除恐惧的目的,称为逆向强迫,或者说消极强迫。这种强迫症十分极端,绝大多数只停留在强迫思维的阶段。依然举例说明——嗯——张老师。”她突然问道,“你有没有产生过不切实际的、龌龊或是邪恶的想法呢?比如和男人发生性关系,或者杀掉自己的孩子之类的?”

  我惊恐地看着她,她的话触到了我的内心——我确实产生过和男人发生性关系的幻想,但无论从生理还是心理,我对同性都完全没有性欲望,甚至一想到就恶心。我也的确不止一次地产生过想要杀掉儿子的念头,儿子一岁多时,喜欢让我把他举到半空,每次举起他,我都会产生松开手、把他摔到地上的想法。儿子四岁时,喜欢爬到窗边玩,每当如此,我都会产生把他从窗口扔出去的冲动。但我明白,我是爱儿子的,虽然有类似想法,但绝对不会付诸行动。

  细想之下,类似的可怕想法还有很多,我一直认为那是我内心深处的恶在作祟,叶秋薇为什么会猜到我有这样的想法?她如此发问,又有什么目的呢?

  我沉思许久,漫不经心地摸摸脖子,最后捏了捏鼻尖,摇摇头说:“没有,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你不坦诚。”叶秋薇平静地说,“但也可以理解,对正常人来说,这样的想法实在难以启齿。”

  “真的没有。”我抬起左手,用食指的第二节摩擦人中附近的皮肤,思索片刻,又放下手,坦然地说,“不过,我倒是接触过有类似想法的人。”

  叶秋薇说:“那好,就说说这个人和他的想法。”

  我点头,给她讲了这么一件事:

  2010年春天,我在市女子监狱采访了一个名叫赵冬梅的年轻女人。她是本地人,家住西郊的一个乡镇,自己和丈夫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她因为故意杀人罪被判处十五年有期徒刑,具体情况是:她在2009年9月的一个傍晚,把自己四岁半的儿子扔进了河里,导致儿子溺亡。

  见面时,她一直低着头,不时地咬着手指,偶尔发出几声阴冷的笑。主管干警告诉我,这种状态算是好的了,赵冬梅平时经常发神经(发疯),不是跟狱友打架,就是拿头撞墙,还总是寻找机会想要跳楼。监狱不止一次地向法院提出对她进行精神鉴定,但法院的态度很明确:入狱前,赵冬梅已经接受过多次精神鉴定,不存在任何影响服刑的精神问题。

  当时,我和她进行了很长时间的交流,大部分时间都是我说她听。被问到为什么要淹死儿子时,一直沉默的她突然开了口,说,不为啥,我就是想把他扔到河里。我问,你很讨厌你儿子么?她情绪顿时激动起来,挥舞着双手说,他是我孩子!是我的命根啊!我咋会烦他!咋会不爱他!我反问,既然你爱他,为什么还要杀他?她疯狂地抓着凌乱的头发,大声嚎叫道,我也不知道为啥,就是想把他扔到河里!

  后来,我想办法查到了和赵冬梅杀子案有关的资料。无论是面对警察的审讯,还是面对法官和公诉人的质问,赵冬梅的说法都完全一致:她爱自己的儿子,但就是控不住想要把他扔到河里淹死。从孩子两岁半时开始,这种想法就一直困扰着她,她努力抗衡了两年,最终付诸行动。

  同样一致的是,无论警方、法院还是监狱方,对赵冬梅匪夷所思的说法都不予采信,认为她意图掩盖真正的杀人动机。

  听完我的讲述,叶秋薇说:“就以赵冬梅为例——张老师,你相信她的说法么?”

  我说:“她说话倒是带着诚恳,我是想相信她的。可是,她既然爱儿子,为什么会产生淹死儿子的强迫思维呢?这真的让人难以理解。”

  “因为恐惧。”叶秋薇说,“她是不是有过险些失去儿子的经历?比如儿子遇到过生命危险,或者遭遇过拐卖?”

  我一愣:“对、对,她儿子曾经被拐卖过,后来被解救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叶秋薇又说:“她儿子被解救的时间,应该在2007年9月左右。”

  我深吸了一口气,眉头紧皱。

  当年,因为赵冬梅的说法过于怪异,我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因而对她的案子及其个人进行了深入了解。关于她儿子被拐卖的经历,我至今仍印象深刻:赵冬梅的儿子出生于2005年3月,于2006年10月遭到拐卖,又于2007年8月末被警方解救,回到母亲身边。

  紧接着,叶秋薇又问了一句:“出事的那条河,应该在赵冬梅家附近吧?她儿子肯定经常到河边玩。”

  她的说法,和实际情况完全吻合。我一时无语,只是默默点头。

  “我基本明白赵冬梅的问题所在了。”她不紧不慢地分析道,“对一个母亲来说,没有比失去孩子更可怕的事。失去儿子近一年的经历,在赵冬梅心中埋下了深刻的恐惧——她一定非常害怕再次失去儿子。失而复得后,她一定对儿子更加疼爱和珍惜,这并非纯粹出于母爱,也是出于对失去儿子的恐惧。所以她说自己非常爱儿子,绝对是发自肺腑。”

  我依然默默点头。

  “回到母亲身边时,孩子已经两岁半,正好进入了男孩最顽皮的年龄阶段。”叶秋薇继续分析,“他一定经常跟村里其他孩子到河边玩,或许还见过大孩子们下河游泳,内心对河水充满好奇。正因如此,赵冬梅应该也不止一次地见到儿子出现在河边,并因此对儿子的安全产生严重忧虑。她一定尝试过对儿子进行安全教育,但一来,农村地区的安全观念相对薄弱,二来,小男孩顽皮起来,父母是很难管的——更何况,孩子还有过被拐卖的经历。所以,赵冬梅的安全教育几乎起不到作用,孩子还是毫无顾忌地去河边玩耍。孩子随时会掉入河中出事的事实,加剧了赵冬梅对于随时可能失去儿子的恐惧。这种恐惧愈演愈烈,等她无法承受,就会催生出一种十分微妙的心理。”

  “就是亲手把孩子推下水的冲动?”我仍然不太明白,“为什么?”

  “心理的自我保护。”叶秋薇说,“长期的恐惧,对心理来说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为了避免崩溃,心理会自发地想尽一切办法消除恐惧。安全教育无用,儿子经常出现在河边的事实无法改变,对赵冬梅的潜意识来说,只有一种消除恐惧的办法,就是亲手把儿子推下河。儿子一死,她的心理就只需悲伤,不必再因为随时可能失去儿子而感到恐惧了。这就是我所说的逆向强迫——通过消除恐惧载体本身,达到彻底消除恐惧的目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心理的自我保护,会让人做出如此极端的行为?”

  “所以我才说,逆向强迫十分极端,绝大多数都停留在强迫思维的阶段。”叶秋薇说,“就像赵冬梅,她也是经历了长达两年的逆向强迫思维折磨,最终难以承受,才将思维付诸实践的。”

  我点点头:“原来如此。和同性发生性行为、杀死自己孩子、站在高处忍不住想要跳下去,根源正是因为对这些事本身的恐惧!”

  “没错。”叶秋薇说,“你认为和同性发生性行为是令人恐惧的,反而产生了相关的强迫思维,试图通过实际行动彻底消除对不确定未来的恐惧。你深爱自己的孩子,害怕他受到伤害,反而产生出伤害甚至杀死他的想法,以消除内心对此的恐惧。你害怕从高处掉下,反而产生了想要跳下去的冲动,因为一旦跳下,你对不小心掉落的恐惧就会彻底消失。无论正向强迫还是逆向强迫,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消除内心恐惧而发生的心理活动,只是手段截然不同罢了。”

  我陷入沉思。关于逆向强迫的分析,给我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颠覆感,让我对人类精神世界有了全新的认识。

  许久之后,我才定了定神:“请继续,强迫症的本质我基本明白了。接下来,请说说你对刘向东的分析,他摸牙的强迫行为,究竟属于正向还是逆向?”

  “关于强迫症,我还没有说完。”叶秋薇侧身端起水杯,“除了纯粹的正向与逆向,有些强迫症也会二者兼具。”她轻轻抿了口水,用冷峻的目光盯着我,“张老师,我接下来要说的这种强迫,跟你有着密切的关系。”





第七十五章 会面的意外终止


  我愣了一下,随后轻松地笑了笑:“我?我哪有什么强迫症啊?”

  “镜子。”她平静地说,“你一直很害怕照镜子吧?”

  这句话如同一双有力的手,死死地扼住了我的心。我下意识地拍了拍胸口左侧,紧绷着嗓子问:“你怎么知道?”

  “你害怕的不是镜子本身,而是自己在镜中的倒影。”她接着说道,“所以,你害怕任何能反射倒影的东西。”她停顿两秒,用略显朦胧的眼睛盯着我,“比如这面玻璃墙。”

  在这句话的暗示下,我再次把目光集中到玻璃墙上。一刹那,在空气中细密灰尘的映衬下,玻璃墙如同一面镜子——墙那边的叶秋薇逐渐模糊,我的倒影则迅速清晰。

  我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心砰砰直跳。两秒后,我又突然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一切如故:沉寂的病房里,我和叶秋薇隔墙而坐,室内略显阴暗,阳光从窗口斜射而入,一些飘洒在空中,一些覆盖着叶秋薇的头部和肩膀,还有一些经过玻璃墙的弱化,不偏不倚地映在我眼中。

  我轻轻咳嗽一声,不自觉地低下头,用左手翻动了一下笔记本——这些都是完全无意识的动作,因为直到动作完成,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挠了挠头发,沉住气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的目光。”叶秋薇说,“大多数时间里,你的目光很有穿透力,仿佛这面玻璃墙根本就不存在。但偶尔,你的目光又会突然呆滞,集中在玻璃墙上出神,每当如此,你眼中都会映射出细微的惊恐——你自己或许都没有察觉到的惊恐。”

  我点点头,露出微笑,故作轻松——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紧张:“确实,我从小就对镜子存在莫名的恐惧,也害怕其他能反射倒影的东西。对你来说,想看出这一点应该很容易吧。可是,这和强迫症有什么关系么?”

  “有一种非常特殊的强迫症,兼具正向和逆向的特征。”叶秋薇说,“患者出于对某样东西的恐惧,试图通过不断重复的思维或行为消除恐惧——这是典型的正向强迫。但消除恐惧的手段却并非自我安慰,而是对恐惧的事或物进行实践。举个简单的例子,有人缺乏安全感,害怕自己受到伤害,却会通过不断伤害自己来消除恐惧。比方说,一个读高中的女孩,总是用刀片割伤自己的手臂——”

  我一边听着,一边下意识地抬起头,阳光越过叶秋薇涌到我面前,把我双眼刺得生疼。与此同时,我耳边再次回荡起那种怪异的嘶鸣,嘶鸣声逐渐响亮清晰,仿佛就来自我前方不远处——叶秋薇所在的位置。

  “而你。”她接着说道,“你明明害怕照镜子,内心却激荡着照镜子的欲望。所以,你的目光大多数时间都集中在我身上,但偶尔也会压抑不住冲动,把注意力集中到这面玻璃墙上,想象着它就是一面镜子,从中捕捉你久违的倒影。”

  我睁开眼,嘶鸣声稍稍远去,但并未彻底消散。

  “还有。”叶秋薇又说,“你害怕刺眼的光,却总是下意识地想要直视阳光,这不也是一种特殊的强迫症么?”

  我再次看了一眼窗外,眼睛一阵刺痛。叶秋薇说得不错,我的眼睛天生敏感柔弱,面对稍强一点的光就会发酸、流泪,但,我内心却充斥着直视阳光的冲动。

  “任何强迫症的根源都是恐惧。”叶秋薇紧跟着说,“张老师,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强迫症的根源在哪儿?你在害怕什么?是什么让你如此恐惧?”

  我陷入沉思,本已远去的嘶鸣声再度来袭,如奔腾的万马,肆意践踏着我的思绪。我捂住耳朵,闭上眼,头脑一片昏沉。突然,一阵清脆的敲击声,在我面前响起。我睁开眼,叶秋薇依然端坐着,用右手食指的关节轻轻敲打着玻璃墙。我的目光再次集中到玻璃墙上,叶秋薇的手逐渐模糊,我的倒影则再度清晰起来。

  叶秋薇缓慢而不乏节奏地敲击玻璃墙,我盯着玻璃墙,突然感到一股毫无来由的恐惧。恐惧从眼睛进入身体,深入骨髓,当时是七月天,我却浑身冰凉。

  “张老师?”叶秋薇突然停止了敲击,“你没事吧?”

  我抬起手,刚想说句没事,手中的笔却再次掉落。我捡起笔,浑身难以自制地颤抖。我看了一眼叶秋薇,突然觉得一阵恶心。我用力地按压脖颈,觉得呼吸困难。

  叶秋薇再次问道:“张老师?”

  我合上笔记本,靠在椅背上,仰起脖子,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半分钟后,我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叶秋薇,不自在地说:“抱歉,叶老师,最近几天都没休息好,实在是有点累了。要不今天就到这儿吧,明天我再来拜访。”我麻木地站起身,走到门边,把手放到呼叫铃上,又回头看了一眼,尴尬地说,“实在是抱歉,希望你别见怪。”

  叶秋薇平静地坐在藤椅上,右脚搭载左脚上,同时用左手缓缓抚摸右手:“好,明天见。”

  离开精神病院前,自然又少不了心理评估的环节。那天的评估程序比平时要复杂,医生们不仅详细检测了我的生理指标,还问了我很多莫名其妙的问题。拿到评估结果后,老吴走到我身边,拍拍我说:“老张,还好吧?”

  “啊?”我当时已经恢复了精神,笑问道,“没什么不好。怎么,查出我有精神病了?”

  老吴抬手摸了摸后颈,哈哈大笑:“要真是那样,今天我可就不让你走了。”

  我回以微笑,随后感叹了一句:“我今天总算见识到叶老师的可怕了,什么都瞒不过她。”

  老吴的表情僵了一下,随后意味深长地笑道:“跟她相处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你能连着一周来见她,而且每次都全身而退,已经很不简单了。怎么样,明天还来么?用不用休息两天?”

  “不用。”我连忙摆摆手,“其实她也没什么特别神秘的地方,只是把每个人的心理都看得太透彻了。有时候,我们很难接受真实的自己,所以才会觉得她可怕吧。”我看着老吴,下意识地点点头,“明天继续,还得麻烦你帮我安排了。”

  老吴把评估结果整齐地叠好,拍拍我的肩膀,说了三个非常奇怪的字:“辛苦了。”

  评估结束是上午十点一刻,太阳已经爬得很高。我拒绝了老吴的送行,独自走进病院的停车场。打开车门的瞬间,阳光经车窗反射进入我眼中,我想起叶秋薇方才的话,不禁抬头看了看太阳。耀眼的光汹涌而至,我再次感到一阵眩晕。

  我赶紧上了车,靠在椅背上,情绪逐渐舒缓,思绪也再度活跃起来:刘向东强迫症的根源究竟是什么?叶秋薇是如何杀他的?刘向东死后,刘智普又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呢?这些,恐怕要等到第二天才能知晓了。

  我叹了口气,开始后悔自己当天上午的不坚定。不管多难受,我都应该坚持听叶秋薇把刘向东的事说完的。不过一转念,我又有了新的想法:既然已经对刘向东和刘智普有所了解,为什么不亲自去E厂和C大打探一番呢?

  刚准备发动汽车,我又突然一愣,使劲拍了拍脑袋——我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我打开公文包,取出陈玉龙托妻子交给我的那份接处警登记表,把表格内容重新审视了一遍。

  报警人:陈玉龙。报警方式:电话报警。报警时间:2002年7月20日上午10时22分。案件发生地点:锦绣花园C区8号楼1218房。简要案情:有人遭到绑架、非法拘禁。处警情况:接警后,何海峰、杜仁强、孙可、李梦晴十五分钟内赶到现场。处警人:何海峰。值班长:李玉粱。

  2002年,我遭到非法拘禁,正是陈玉龙的报警解救了我。这份登记表,分明是他救我于危难的铁证,常嘉丽却说,登记表象征着陈玉龙对我的愧疚。说这些时,她神情严肃而自然,绝非胡言乱语。与此同时,种种迹象表明,陈玉龙和M事件之间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我和M事件之间,是否也存在某种关联呢?这份登记表背后,又是否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这才是接下来调查的重点。

  再三考虑后,我给领导打了电话,让他帮我查清登记表里提到的何海峰、李玉粱的信息,领导答应下午两点前给我答复。之后,我径直赶到C大,跟大门口的老大爷套了几句近乎,问起了刘智普的事。

  “哦,刘教授啊。”老大爷双眼发亮,语气里满是敬仰,“要找他,你得去化工学院。”

  “啊?”我有些意外,“他都已经是教授了?”

  “去年就是了。”老大爷不无自豪地说,“他可是咱们C大最年轻的教授,不可多得的人才啊。不是,是天才。”

  我沉思片刻:按照叶秋薇的说法,刘智普之所以在事业上一帆风顺,完全是因为父亲的庇荫。刘向东09年11月死去,已有快三年的时间,刘智普的事业非但没有受到影响,反而更进一步,27岁就当上了教授——

  难道他真的是个学术天才?叶秋薇对他的描述是在误导我?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下意识地说了一句:“他父亲不是三年前就去世了么?”

  “啊?”老大爷愣了一下,“咱们说的不是同一个人吧?我说的这个刘教授,父亲可是鼎鼎有名的科学家刘向东啊,上周还受邀来学校讲公开课了呢。什么去世不去世的,不对不对,咱们说的应该不是一个人。”

  我问:“是在E制药公司工作的那个刘向东么?”

  “是啊。”老大爷说,“人家的头衔可多了,不光是E厂的领导,还是咱们C大的荣誉副校长呢。”

  我突然觉得一阵头痛。

  “没事儿吧小伙子?”老大爷从收发室里探出身子,“说起来,你到底找哪个刘智普啊?我记得学校里只有一个叫刘智普的老师吧?你找的是老师么?嗨,我都让你给弄糊涂了。”

  我捂着脑袋,也彻底糊涂了。





第七十六章 付盼春的证言


  我问清了化工学院的具体方位,随后回到车上。按下启动键的同时,我习惯性地扫视了两侧的后视镜。目光从右侧后视镜收回时,无意间扫到了副驾驶座上的死亡资料。我心中一惊,慌忙拿起死亡资料,迅速翻到第七页:

  刘向东,男,出生于1958年4月,生前为E制药公司科研中心主任,2009年11月6日,于家中自杀身亡。

  我目视前方,目光呆滞,思绪如飞。

  叶秋薇并没有骗我:虽然她一直在讲述刘向东和刘智普的事,也说到了自己想要杀死刘向东的意图,但从没说过刘向东已死,更没有说过刘向东最终死于她的暗示啊。要知道,09年10月底,X已经觉察到了叶秋薇对刘向东的杀意,一定会对刘向东采取保护。所以,即便叶秋薇引导刘向东自杀的计划最终失败,也完全合乎情理。

  “刘向东已死”这一先入为主的观念,完全是死亡资料灌输给我的,与叶秋薇没有直接关系。如果我当天坚持听她讲下去,她或许会提到刘向东还活着的事实,毕竟,她说过会对我坦诚——

  等等,这份资料是精神病院的人交给我的。按照老吴和汤医生的说法,里面的信息均由警方提供。既然刘向东没死,警方为什么会提供他于09年自杀身亡的信息呢?刘向东也算个名人,警方断然不会如此造谣,更不会把他子虚乌有的死亡作为案情呈现在书面上——哪怕死亡资料只是一份不怎么正式的文件。

  问题或许出在精神病院里——有人想要误导我的采访和调查,所以故意提供了虚假信息。这个人是老吴?是汤杰超?还是两人背后隐藏的大人物?又或者,这根本就是叶秋薇的意思?如果是她,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如果不是她,误导我采访、调查的人,又究竟有着何种用意?

  思绪陷入混乱,就此停滞。

  我回过神来,阳光铺洒在挡风玻璃上沿,柔软而温和。我却忍不住爬到方向盘上,抬起头,眯着眼直视烈日。叶秋薇说得太对了,我害怕强光。每次直视强光,除了双眼刺痛,我还总会感到精神恍惚,如入梦境。那感觉说不上是好是坏,总之并不舒服,有时还会让我觉得恶心。尽管如此,我却总是忍不住想要直视强光,仿佛光线背后,藏着我一直在追寻的某样东西。

  我看了一眼快到正午的太阳,双眼泛酸,背脊一阵寒意,耳边再次回响起怪异的嘶鸣。嘶鸣声时隐时现,有几个瞬间,我觉得那像是女人的哀鸣。

  几秒之后,我打了个喷嚏,驾车驶入化工学院。我再次给领导打了电话,让他帮忙给学院领导通个气,方便我的调查。学院领导很快给我打来电话,问我有何贵干。谨慎起见,我没有直说刘智普的事,也没有指名跟他见面,而是提出找个有些资历的老师聊聊。十分钟后,我接到一位女老师打来的电话,在学院办公楼附近的操场和她碰了面。

  这个女老师,居然就是付盼春。

  简短的寒暄后,她直接问道:“院长说让我积极配合您的工作,有什么能帮忙的,您就尽管说吧。”

  我友善地笑笑:“您客气了,确实有些事想要劳烦。我问您一些问题,希望您直言不讳。”

  她扬了扬眉毛:“当然。”

  我沉思片刻,问道:“您是个生活很有规律的人吧?听说您每天中午的餐饮搭配,都是以星期为周期循环变化的?”

  她愣了一下:“您怎么知道?不过那都是前些年的事了,结婚后,我一般都是回家吃午饭的。嗯,前些年确实有这种习惯——我确实比较注重生活规律。”

  关于付盼春的性格,叶秋薇的描述应该属实。

  我又问:“您知道刘智普教授吧?”

  她张了张口,隔了一会儿才说:“当然知道,C大应该没人不知道吧?”

  “他是不是很滥情?”我继续问,“是不是经常换女朋友?”

  “不。”她肯定地说,“不知道您从哪儿听说的这种说法。刘教授是有家庭的人,这种话可不能偏听偏信。”

  我再次对刘智普的现状感到意外:“他结婚了?什么时候?”

  “这是要调查他的个人信息么?”付盼春警惕地看着我,随后缓和了语气说,“09年年底结的婚。”

  “他爱人是——”

  “文学院的一位老师。”她说,“姓禹。”

  我脱口而出:“禹绣晨?”

  付盼春诧异地看着我:“您知道?”

  我暂时收住思绪,再三考虑,摸着下巴问道:“付老师,恕我冒昧,我想请问,您和刘教授是不是有过交往的经历?”

  付盼春凝固了一秒,眉毛下拉,捂着嘴咳嗽了一声,看了我一眼,又迅速把头扭向另一侧,看着不远处踢球的学生,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你到底想问什么?我们都是有家庭的人,希望你不要相信一些道听途说。”

  我明白了她的心思,走到她面前说:“您放心,付老师,我不是针对您。实话说,我在进行对刘教授的心理评估——是秘密进行的。”

  她松懈下来,看了我一眼,目光带着敬畏:“是对他的考察么?他是不是又要往上了?”

  我听出了她的误会,便将计就计,保持严肃的表情:“这个不是我能决定的,但对他心理、品行的评估,肯定会有所影响。这很重要,所以希望您能积极配合。”

  “明白了。”她恢复了平静,迟疑了一下,又干脆地说“你说得对,我确实和他交往过。那是07年的事,我们交往了不到半年就分手了。”

  “你是不是还怀过他的孩子?”我犹豫再三,还是下定决心问道,“你们分手就是怀孕那几天的事。”

  她的腮部明显颤抖了一下,压抑地咳嗽了一声,嗓子似乎有些沙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对,07年8月我怀了孕,他不仅不关心我,还突然对我表现出冷淡。张老师,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您,刘教授不是个负责任的人,至少作为男人不是。”

  我点点头:“那我再问一遍,他是不是很滥情,身边的女人经常换?”

  “对。”付盼春压低了声音,“仅在C大,他交往过的女朋友就不下十个,大部分都是教师和职工。我也是后来才听说,好几个老师都怀过他的孩子,但他从来没有负过责任。”

  “婚后呢?”我又问,“他婚后有没有出轨的情况?”

  付盼春看着远方,犹豫一阵,低头说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他婚后也有过出轨行为,虽然我不了解内情,但基本是可以确定的。”她用力搓了搓鼻子,又加了一句,“出轨对象应该也不止一个。”

  我微微点头。

  人们撒谎时,尤其是带有的明确目的撒谎时,往往会无法控制地出现愧疚、恐惧(害怕对方戳穿)等情绪,这些情绪则会导致明显的心理不适。而一旦心理不适,人就会下意识地做出自我安慰的行为。对撒谎者而言,自我安慰通常都是否定谎言的积极暗示,正如“我说的都是实话”、“跟你说句实话”、“不骗你”,等等类似的言论。这些言论之后,跟随的通常都是误导或欺瞒。之前,我为了套话,表示自己“在进行对刘教授的心理评估”时,下意识地加了一句“实话说”,也是同样的道理。不过,我确实在对刘智普进行心理评估,只是心理评估并非真实目的——我的话算是真假掺杂,而真话的存在,从一定程度上消除了内心的恐惧与愧疚,所以我的自我安慰并不明显。

  综上,结合付盼春说话前的犹豫、说话时低头、搓揉鼻子的动作,她关于刘智普婚后多次出轨的说法,应该是刻意的谎言。其目的,就是为了栽赃刘智普,向我这个“考察者”强调刘智普品性不佳,从而影响刘智普“往上”的步伐。而她之所以这么做,应该是出于对刘智普的怨恨,或许也有作为同事的嫉妒。

  我想了想,又问道:“刘教授的学术能力如何,你能评价一下么?”没等她开口,我又连忙补充了一句,“这次谈话是绝对秘密的,你不用有任何顾虑,请实话实说。”

  她紧张地问了一句:“真的?我不会受影响吧?”

  “相信我,绝对不会。”我再次承诺道,“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绝对保密的。”

  她搓揉了两下双手,紧绷着脸,点点头说:“通过我和他交往的半年,我发现他根本没什么学问。我不知道他学术天才的名声是怎么来的,但他评职称的事,存在严重的弄虚作假。我想,应该少不了他父亲暗中使劲吧。”

  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刘教授的交往对象,是不是都比他年龄大?”

  付盼春稍加思索,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长舒了一口气。谈话至此,事情已基本明了:刘智普确实很滥情,在C大交往过十个以上的教职工,其中就有付盼春,而且付盼春也确实怀过他的孩子。同时,刘智普事业上的坦途,也的确是受了父亲的庇荫。关于这些,叶秋薇的描述没有问题。

  问题又回到了刘向东身上:正是因为刘向东没死,刘智普才能继续享受庇荫,27岁就成了教授。那么,还是那个问题:既然刘向东没死,为什么死亡资料里却写出了他的死亡日期呢?2009年11月6号,这个日子又是否具有某种特殊意义?死亡资料是精神病院提供的,究竟是谁想要误导我?他(他们)又究竟有着何种目的?

  虽然通过付盼春证实了叶秋薇关于刘智普的说法,但关于整件事的思绪却始终在兜圈。也许,只有叶秋薇才能向我解释一切。

  告别付盼春,我沿操场走了一圈,突然一拍脑袋,回想起方才谈话中的一个细节:关于刘智普婚后出轨,付盼春显然是在撒谎。那么,刘智普到底有没有出过轨呢?既然付盼春对他心存怨恨与嫉妒,如果他真的有出轨迹象,她应该不会不知道。如果知道,她说这些时就不该表现出撒谎的特征。

  如此说来,或许刘智普婚后十分专一,并没有做过出轨的事?那么,他为什么会回到禹绣晨身边,愿意跟她结婚,从此对她忠心不二呢?

  我闭上眼睛,回想起叶秋薇和禹绣晨之间的种种细节:禹绣晨是叶秋薇高中时代的闺蜜。叶秋薇很欣赏禹绣晨,对她评价很高。骤变后的叶秋薇理性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血,但试探禹绣晨时,她却明确地告诉我,面对禹绣晨的伤心事,她不愿追问得过细——这分明是对禹绣晨的爱怜与同情!

  虽然叶秋薇冷若冰霜,但直觉告诉我,她对禹绣晨是有感情的。那么,刘智普回到禹绣晨身边,是否和叶秋薇的某种干预有关呢?

  顺着这个思路,我很快又注意到时间:付盼春说,刘智普和禹绣晨是09年年底结的婚,死亡资料上,刘向东的死亡日期是09年11月6日,两个日期不说完全吻合,却也十分接近。那么二者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关联呢?

  09年年底,刘向东与刘智普、叶秋薇与X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想起不久前因我而终止的谈话,我再次产生了强烈的悔意。

  回到车上,我胡乱地思索片刻,把死亡资料翻到第八页:

  于康,男,生于1977年,本地人,无业,于西四环被一辆重型卡车碾压致死。经交警部门鉴定,于康对交通事故负全责。

  第八个死者的死法倒是有所说明,可是为什么没有死亡日期呢?我疑惑地继续往后翻,第九页是这么写的:

  陈同敬,男,生于1972年,本地人,无业,从宾馆高层坠楼身亡,经鉴定系自杀。陈同敬生前并无欠债,且无明显焦虑、抑郁等精神问题。

  仍然没有死亡日期。

  我往后接连翻了好几页,之后的死亡信息中,无论死者的个人信息与死亡原因的繁简,均没有提及死亡日期。可是,我此前曾不止一次地翻阅过死亡资料,明明记得后面的死亡信息都是有日期的——

  想到这里,我头脑一片昏沉,方才还确定无疑的记忆,顷刻间变得模糊而遥远。我俯下身,抬头看了一眼当空的烈日,耳边再次响起令人恐惧的嘶鸣。不过紧接着,手机铃声就驱散嘶鸣,迅速把我带回现实。我接了电话,是领导打来的。

  “一新。”他的声音总是很沉稳,“那两个人我帮你联系上了。”





第七十七章 现实与记忆间的矛盾


  领导告诉我,当年的值班长李玉粱早已调往外地,现于本地下辖某县公安局担任副局长。而当年负责处警的民警何海峰,如今已是本地J大街派出所的所长。领导已经托公安系统的朋友联系了何海峰,何海峰也答应尽力帮忙。至于李玉粱,领导则表示有些棘手:一来,此人虽然和省市公安部门有从属关系,但毕竟在外,与领导的人脉网络相当疏远,二来,据说此人十分狡猾,是出了名的倔脾气和假清高,没利益的事是从来不干的。

  领导的意思是,先让我找何海峰帮忙,何海峰解决不了的话,再想办法对付李玉粱。

  当时还不到十一点半,领导的办事效率之高令我瞠目结舌。挂了电话,我直奔J大街而去,但因为交通不畅,直到将近一点才抵达派出所。

  我在值班大厅里见到了何海峰,他看去四十过半,身材略显臃肿、皮肤有些暗沉,虽然始终笑呵呵的,但眼中透着戾气。相互介绍和寒暄后,他径直带我去了办公室,请我坐下,又用钥匙打开办公桌最下方的抽屉,取出一盒烟晃了晃:“抽这个行么?”

  我摆摆手:“我不会。”

  “嗯,好习惯。”他眨巴着眼,“你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招待你了——”

  “没事,没事。”我连忙说,“你太客气了,你能抽出时间见我,我已经很感谢了。”

  “你这才是客气啦。”他抹着嘴笑道,“局里交待的肯定不会是小事,王局都跟我说了,让我全力配合你的工作。有什么指示,你就尽管说吧。”

  我盯着他,思绪回到十年前的那个上午。

  我记得当时太阳很毒,强光从落满灰尘的窗口斜射而入,照得整个房间都闷糟糟的。我穿一件灰色的短袖T恤,坐在离门最远的角落里、一张半旧的红漆木床上。几个男人围在我身边,大都光着膀子,有两个好像还刺着纹身。他们不时地看我一眼,目光里掺杂着怒火和鄙夷。有一个人正在打电话,具体谈话内容我是记不清了,但我记得他左手拿电话,右手扶着房门。敲门声突然响起,包括我在内,屋内的所有人都凝固了一两秒。门口的人捂住话筒,低沉地问了一句。门外传出一个厚重的声音,说是警察,接到报警前来调查的。我当时的心已经快要蹦到嗓子眼里,因为此前每次报警都无果而终。

  屋内几个人相互对视,很快打开房门。警察们进入房间,走在最前面的那位摘下帽子,环顾一周,目光落在我身上:“谁是张一新?你是张一新?”

  我嗯了一声,紧张而充满期盼地望着他——

  思绪瞬间回到现实,我看着眼前的何海峰,觉得他并不像当年问我话的那个警察。

  “张老师?”何海峰问道,“怎么了?”

  我赶紧揉揉眼,松了口气,从包里取出那份十年前的接处警登记表:“何所长,你看看这个,登记表里提到的这次处警,你还有没有印象了?”

  他接过登记表,右手夹住烟,舔着嘴唇看了一阵,摇摇头说:“都十年了啊,我一时真是想不起来。”抽了口烟又说,“不过这字确实是我签的。”没等我开口,他再次说道,“接处警的表——这是复印件,我不记得自己复印过啊。”他看着我,“张老师,这是哪儿来的啊?”

  我摸了摸下巴,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误会了我当时的心思,赶紧说道:“嗯,不方便吧?是我问得多了。你就说指示吧,需要我怎么帮忙?”

  我问:“能不能查到这次处警的详情?”

  他抽了口烟,皱了皱眉,轻叹一声:“哎,这我还真不敢保证。02年,我是在L派出所工作,后来系统变动,L所的档案也确实都归到了J所,但转移过程中出现过不少遗失。后来办公信息化,原来的纸质档案都录入电脑,录入过程也丢失了不少信息。”说到这里,他连忙伸出手,用手掌对着我,“当然啊,信息丢失的时候,我还不是所长呢,当时是XXX当的所长。”

  我点点头:“也就是说,有可能查不到。但如果没有丢失,肯定是能查到的了?”

  “那肯定。”他又扫了一眼登记表,“问题就是表里这次警情的详情,对吧?”

  “对。”我看了一眼身边的窗子,“围绕这次处警的前前后后,越详细越好。”

  “你稍等。”他说着拿起办公桌上的座机,“小崔,你马上过来一下。”十几秒后,一个三十来岁的女警敲门而入,何海峰把接处警登记表递给她,“小崔,十年前的一次接处警,你看能不能在档案库里查到详情。”

  女警接过登记表,微微摇头:“录入电脑的时候遗漏了不少,这种小警情估计很难找到。我先去查一下吧,如果查不到,就只能去档案科翻旧档案了——也不一定会有。”

  “你先去查吧。”何海峰说,“有结果了先打个电话。”

  等待过程中,何海峰问起了我跟“王局”的关系。王局是市公安局的副局长,据说还是下任局长的既定人选。我随口支应了几句,为了表现自己的人脉,又说了几个我比较熟悉的领导。何海峰对我颇有敬意,不知怎的,我们突然聊到了顾成杰。

  顾成杰是我父亲生前的朋友,我当年遭受非法拘禁得以解救,也是全是托了他的相助。后来,我个人虽然和他没什么太近的关系,但因为父亲,对他也多少有些关注。我知道,05年的时候,他从司法厅调至某地级市,据说在当地纪委身居要职,09年又回司法系统,2011年,已经是省司法厅的副厅长。得知我父亲和顾成杰的关系,何海峰对我更加敬重,甚至有了一些谄意——他自然不知道我父亲十几年前就已离世。

  在他的奉承下,我也不免多说了几句,很快就提起了02年的事。不过我没有说自己,而是说自己一个朋友遭到拘禁,正是顾成杰的暗中相助,才让我朋友脱离困境。说完这些,何海峰突然一愣,仰起脖子思索许久,恍然大悟道:

  “哦,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印象。对对对!那次还是我待人去的呢!对,那是02年夏天,所长亲自给我派了一个任务,让我去锦绣花园把一个被拘禁的人带回所里,那个人叫张、张——”

  我赶紧说了一句:“张义军(我一位族叔的名字)。”

  “对!”在我的引导下,何海峰肯定地点点头,“就叫张义军。所长还特别叮嘱,说是司法厅里的顾主任交待的。哦——”他拍拍脑袋,如释重负地看着我,“是这么回事啊,你给我那份登记表,说的就是这件事吧!”

  我也松了口气,笑道:“没错,我就是为这事来的,这事背后牵扯到一些问题,很有必要弄清楚。”

  “必须弄清楚。”何海峰给我倒了杯水,“你看,跟你聊得太投机了,水都忘了倒,哈哈。”

  恰在此时,座机响起。何海峰接了电话:“小崔,嗯,好,你把信息打出来。大概是——嗯?”他眉头一皱,倒吸了一口凉气,“不会吧?行,你把信息打过来给我看看。”挂了电话,他看着我,欲言又止,一声不吭地点了一支烟。

  我问:“怎么了?没查到?”

  “倒是查到了。”他抽了口烟,仰起脖子,眉头紧锁,应该是在回忆,“就是、嗯——”他叹了口气,“我也记不清了。”

  我正要追问,负责查询的女警敲门而入,把两张表格递到何海峰面前:“信息完全吻合,结果就是这样。”

  何海峰弹了弹烟灰,点点头说:“你先去忙吧。”

  女警离开后,我起身走到办公桌旁,拿起两张表格。一张是我带去的接处警登记表,一张抬头是“出警记录”。出警记录上是这么写的:

  报案人姓名:陈玉龙。接警时间:2002年7月20日上午10时22分。案发地点:锦绣花园C区8号楼1218房。报案原因:报案人自称朋友遭到绑架与拘禁,并遭遇极大危险,但不肯透露被绑架者姓名。出警:何海峰、杜仁强、孙可、李梦晴。现场情况:经物业查询,锦绣花园C区8号楼1218房并无住户。在物业管理人员帮助下,进入1218房。其内为一室一厅独立厨卫结构毛坯房,无生活用品与居住痕迹,也无绑架或拘禁违法犯罪活动发生。

  我缓缓坐回沙发上,头脑一片混乱。

  “张老师。”何海峰从我手里拿过出警记录,看了一会儿说,“我好像也想起来了。当时是我带的队,锦绣花园C区当时刚刚完工,住户确实不多。那个8号楼又是个公寓型的住宅楼,基本还没有住户。具体的房门号我倒是记不清了,但出警记录写的确实是1218房。我们是找物业开的门,屋里确实什么都没有,我们转了一圈就走了。”

  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这些年来,我记得清清楚楚:2002年7月,我遭到近一个月的拘禁。后来是顾成杰帮忙疏通关系,陈玉龙帮忙报的警,我才被四名警察解救出去——

  思绪至此,我突然想起在B市出现过的记忆混乱,一时间也不敢确定了。

  难道又是记错了?

  头部突然一阵剧痛,我摸着脑袋,大声地喘了口气。剧痛迅速消散,我揉了揉脸,如梦初醒,记忆也再次归于清晰。

  我绝对没有记错:当时,四个警察敲门而入,带头的那位问我是不是张一新。拘禁者们先是掏出烟,说他们是XX公司的——我记不清具体名称了——总之,他们是有领导做靠山的。我本以为警察们会像以前那样离开,但带头的警察一把把烟摔到地上,说,就算你们公司是省长开的,这也是非法拘禁,我今天一定要把人带走,你们也是,都跟我回所里说清楚。后来,我们一起回到派出所,所长亲自开车把我送到外地,后来——

  后来也不重要了,总之,这段记忆绝对不会有错的。

  可出警记录中描述的,却和记忆明显矛盾,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我一边想着,一边舔了舔嘴唇,端起身边的水杯,却发现里面一滴水也没有。我把水杯端在手里,身上瞬间起满了鸡皮疙瘩——我分明记得何海峰给我倒了一杯水,而自己一口水都没喝,杯子里的水哪儿去了?

  “张老师?”何海峰把我从疑惑中叫醒,“处警详情基本就是这样了。”

  “哦。”我点点头,把水杯放下,随口问了一句,“不会有错吧?”

  “人会记错,但文字和电脑肯定不会记错。”他看了一眼我的杯子,把手伸向水壶,“再给你倒一杯吧?”

  我愣了一下,随后摆摆手说:“不用了,那就这样吧,多谢你的帮助。”说完,我颤颤悠悠地站起身,周围的一切都无比真实,却又无比怪异。

  回到家,老婆帮我热了饭,又加了一道我最爱吃的菜。饭后,我想起上午的经历与感受,觉得恍如隔世。我把一切归咎于连续两晚的休息不足,决定趁着下午好好补个觉。老婆收拾好碗筷,陪我躺在床上。她很快睡去,我却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眠。三点,我轻轻起身,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打开电视。思前想后,我决定给大学时代的系主任打个电话。





第七十八章 精神分裂的前兆


  电话很快接通。

  “喂、喂,陈老师。”我的复杂情绪毫无保留地体现在声音里,“是、是我,张一新,我是张一新。”

  “嗯,我知道。”他原本还有些笑意,大概听出了我的纠结与困惑,语气瞬间严肃起来,“怎么了?这个时间给我打电话,是不是有什么事?”

  “嗯、我、啊——”我支吾两声,不知该如何开口。

  “还是前几天那个决定的事?”他两秒之后问道,“到现在还犹豫不决么?”

  “不。”我说,“我选择了继续,今天已经是采访那个病人的第八天了。我……我其实有些问题想请教您。”

  “那就说吧。”陈主任的声音缓和下来,“我这会儿正好有空。”

  我仍是犹豫,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

  “那个病人问题很严重么?”他试图对我进行引导,“你应付不了她?她让你觉得恐惧?疑惑?还是愤怒?”

  “不,不是她。”我紧张地说,“是我自己。”

  “你自己?”

  “陈老师。”我左手拿着电话,右手紧紧抓住右侧膝盖,之后又按住脖子,“我好像出问题了——精神方面的。”

  他沉默几秒,清了清嗓子说:“具体表现呢?跟我描述一下感受。”

  “主要是记忆。”我想了想说,“比如今天中午,我跟朋友谈事情,他给我倒了杯水,杯子一直放在茶几上,我一下都没碰,可是,也就一分钟的功夫,我端起杯子,发现里面一滴水都没有了。”

  他过了一会儿才明白我的意思,问道:“不会是别人喝了吧?”

  “不可能。”我本能地提高音量,“当时就我们两个,他离得很远,不可能喝的,而且他也完全没理由那么做。”

  陈主任嗯了一声:“就是说,水应该是你喝的,但你完全不记得了,是这样么?”

  “对。”我强调道,“一丁点印象都没有。”

  他用沉稳的语气说:“你别急,这也许只是意识给你开的小玩笑。有可能是这样:喝水时,你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其他事情上——比如你们当时聊的话题,或者某种因素导致的剧烈心理活动,等等,以至于喝水过程成了百分之百的无意识行为。”

  “百分之百的无意识行为。”我问,“这可能存在么?”

  “当然。”陈主任说,“梦游症不就是典型实例么?别小看自己的无意识,要知道,很多时候,不是你在管控它,而是它在掌控你。”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随口说道:“我以前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也从来没有表现过梦游症之类的病。”

  陈主任思索片刻说:“对精神正常的人来说,只要条件满足,纯粹的无意识行为也可以发生。虽然这种概率很小,但发生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中彩票的还大有人在呢。人不是全能的,眼睛存在盲点,神经系统存在盲觉,意识当然也可以存在盲区,这些都是正常范围内的现象。”

  我总算松了口气。确实,何海峰刚倒完水,女警就把查询结果送了过去,之后,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出警记录上,纯粹无意识地喝下一杯水,从心理学的角度确实也说得通。我闭上眼,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何海峰给我倒了杯水,紧接着座机响起,我盯着何海峰,专注地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

  思绪至此,我脑海中闪过一道电光。对,我有印象了,正是听他打电话时,我的右手仿佛有了生命,自动伸了出去,碰触了茶几上的水杯。虽然喝水过程我仍旧无法想起,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当时确实举起了杯子——

  想到这里,头部又是一阵剧痛,我不禁叫了一声,脸上的每一条肌肉都紧紧绷着。

  “小张?”陈主任赶紧问了一句,“怎么了?”

  “这两天老是头疼。”我捂着脑袋,“可能最近休息不太好吧。”

  “那就多休息。”他语重心长地说,“钱是挣不完的,身体却很容易累垮,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心。相信我,短暂的记忆缺失是完全正常的现象,你这些天精神不佳,也会增加这种情况发生的几率,所以完全不必担心。”

  在他的正面暗示下,我原本纠结、紧绷的心稍稍松弛。但紧接着,我又突然想起在B市的记忆混乱,想起白纸黑字的出警记录与记忆之间的矛盾,心情再次一落千丈。我压抑地叹了口气,如鲠在喉。

  “小张。”陈主任的语气再度严肃起来,“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我犹豫再三,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自己在B市的经历与感受。听完我的描述,电话那边传来明显的吸气声。陈主任沉默了十几秒,用一种颇为怪异的语气问:“也就是说,当晚的事,你有两段完全不同的记忆?”

  我简单回忆了一下:我记得,当晚离开饭店,我找代驾把付有光送回家,然后就近找了个快捷酒店,之后呕吐、睡着、做梦——这段记忆真实而深刻。但同时,我也能回想起付有光和代驾把我扶上车的画面,我当时还吐了一地,呕吐的恶心感也很真实。另外,从老婆和付有光的话来看,应该是付有光把我弄到酒店的。但如果第一种记忆是虚假的,为什么始终如此清晰、印象深刻呢?

  “对。”我说,“两段相互矛盾的记忆,但都很真实。”

  陈主任问:“之前有过类似的体验么?”

  “没有。”

  “你确定?”

  “确定。”

  “一新。”他突然改变了对我的称呼,“听我说,你暂时不要去见那个病人了。”

  我紧张地问:“怎么了?”

  “两段记忆相互矛盾而又共存,其中一种显然是无意识对意识的欺骗。”他解释道,“自我欺骗能够以假乱真,说明你的无意识过于活跃,而且出现了一定的不可控性,甚至自主性——”电话里再次传来悠长的吸气声,“这已经属于妄想的范畴了,妄想是精神分裂的核心症状,出现单一性的妄想,很可能是精神分裂的前兆。”

  我心中一沉,感到一阵眩晕。

  他接着说:“但是,你说的两段记忆都非常平淡,看不出任何压力的释放——妄想的出现毫无理由。再者,妄想通常会导致情绪失常和思维混乱,但你的情绪很稳定,而且有着清晰的自我认知,甚至能意识到自己出了问题。这绝对不是精神分裂的一般发病步骤。”他顿了顿,语气有些沉重,“我记得你上次说,你采访的病人是个资深的心理学者,对么?”

  “对。”我说,“她不光拥有丰富的精神分析知识,还有过非常特殊的心理体验,能轻易地影响他人的情绪甚至思维,非常不简单——”

  “所以。”陈主任打断我,“我有个想法,你出现妄想,会不会是受了她的暗示和引导?”

  我顿时愣住。

  采访之初,老吴就一再强调叶秋薇的危险性,而且每次都会对会面时间进行限制。汤杰超、保安、四区的其他病人,显然也都对叶秋薇心存畏惧。但是,在实际的交流中,我却感觉不到叶秋薇的可怕,甚至对她产生了朦胧的感情。细想一下,这确实有些可疑——为什么众人眼中恶魔般的叶秋薇,在我看来完全无害?或者这么说,为什么我感觉不到她的恶意?是她对我没有恶意,还是对我的恶意隐藏得很深?

  难道这八天里,她一直在对我进行某种暗示,其目的正是为了让我精神分裂?她究竟用了什么方法?为什么我会毫无察觉?再者,她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头部再次剧痛,我捂着脑袋,大叫一声,侧身倒在沙发上。老婆闻声而至,紧张地抱着我,大声喊我的名字。我在她的搀扶下坐起身,连续喘了几口粗气,手下意识地在沙发上摸索。老婆明白我的意图,连忙从地上捡起手机递给我。

  电话里传来陈主任断断续续的声音:“一新?一新?还在么?”

  “陈老师。”我赶紧回应说,“对不起啊,刚才有点难受,手机掉地上了。”

  “嗯。”他说,“既然难受,就先别多想了,好好休息,明天找个精神科看看。”说到这里,他突然不解地问,“你和这种特殊病人长时间接触,医院就没给你安排过心理预防和心理检测之类的内容么?”

  “有。”我说,“每次会面都有时间限制,而且今天上午还做过心理评估,包括详细的问答、测试,还有一些生理指标:血压、心率,等等,并没有什么问题。”

  “不对呀。”他考虑了一会儿说,“虽然你的妄想有点特殊,但总该有心理异常作为基础,专业的心理评估应该是能察觉到的。连血压和心率都测了,他们不可能没发现啊。”

  当时,我突然想起了老吴意味深长的笑。

  我去见叶秋薇,完全是因为老吴的引荐。捏造“刘向东死亡”的资料,也是他托汤杰超交给我的。如果我的妄想是叶秋薇引导所致,这件事,恐怕和老吴也脱不了干系。

  想到这些,我后脊一阵刺骨的冰凉。

  “陈老师。”我茫然地说了一句,“我可能被人算计了。”

  “算计?什么意思?”

  “陈老师。”我沉住气问,“如果我的妄想是在他人的暗示下发生的,是心因导致的,有没有自行消除的办法?我现在该怎么做?”

  “一新。”他听出了我话里的深意,“你到底是怎么了?实在不行,你找时间来一趟学校吧,如果你的中枢神经没有发生器质性病变,我可以用催眠疗法帮你查明妄想的心因。你的情况比较特殊,找我,比精神科的医生们要靠谱。”

  这番话,在我听来如救命稻草:“我明天一早就出发,陈老师,你一定得帮帮我!”

  “啊。”他语气坚定,“放心,上学时,咱们也没少交流吧,我对你还是挺了解的。虽然不知道你这些年经历过什么,但你的问题,应该不难处理。”

  我松了口气,随后又问:“那我现在该怎么办?我觉得今天精神特别遭,晚上会不会出什么事?会不会出现真的精神分裂……”

  “一新。”他干脆地打断我,“你现在的症状还很轻,而且,偶尔的幻觉、妄想,也可能只是精神压力过大导致的临时现象,是心理自我保护机制的过激反应而已,属于完全正常的精神状况。如果你真的摆脱不了担忧,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不要逃避,让思维尽情地思索和妄想有关的事——面对难以克制的消极自我暗示,这也不失为一种疏导压力的途径。”

  我握住老婆的手,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那天是周三,老婆希望我能等到周末,让她和儿子陪我一起去见陈主任,但我一天也不愿多等。见拗不过我,老婆只好帮我订了第二天上午的全价机票。当晚,我们躺在床上,共同回忆了相识以来的种种美好,也回顾了十年前那段艰难岁月。我们聊了很久,逐渐敞开心扉,最后相拥而泣。印象中,我有些好些年没哭过了,泪水让我格外舒畅。舒畅的情绪让我浑身松弛,很快便沉沉睡去。

  当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第七十九章 诡异的梦


  梦是如此真实:我半夜醒来,妻子还在身边安睡。我漫无目的地下了床,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拿起手机打开电视——手机在梦里起到了遥控器的作用——但我并不觉得奇怪。客厅里悬挂着的50寸液晶电视,在梦中也变成了中学时代家里的18寸大脑袋彩电。

  电视节目的内容非常混乱,我随便找了个台,就把手机放到了茶几上。身体前倾的一瞬间,我突然发现右前方的沙发上躺着一个人,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孩。她上身的T恤被撕烂,长发蓬乱,掩面而泣,两只手臂上呈现出密密麻麻的伤痕——像是刀割所致。

  尽管她状态不堪,甚至看不清脸,我却对她产生了十分强烈的性欲望。我把手伸向她,她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用血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我。我如见鬼魅,头皮顿时炸开,向后一仰靠在了沙发上。她依旧捂着脸,发出无力的哭喊——

  我当时似乎醒了一秒,但瞬间又回到了梦中。

  女孩仍在哭泣,我的注意力却集中到几米之外的主卫生间。昏暗中,一个男人站在主卫门口,用阴森的眼睛盯着我。我本能地问他是谁,他先说自己是老吴,又说自己是何海峰,接着说自己是陈主任,最后用冰冷的声音说:我就是X。

  说完,他打开主卫的门,一闪身钻了进去。

  在梦里,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大半夜的,家里怎么会出现其他人?我要把他赶出去。在这种想法的驱使下,我站起身,气愤地往主卫的方向走去。可刚走出第二步,我就无论如何也迈不开腿了,与此同时,右侧膝盖逐渐感到一阵硌痛。我低下头,发现刚才躺在沙发上的女孩正跪卧在我身前,死死抓住我的右膝,指甲已经嵌进我的皮肉。我当时看得非常清楚,女孩的双臂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割痕。

  我看着女孩的眼睛,心底产生了难以名状的深刻恐惧。我惊叫一声,猛然惊醒,身体失控地向右后方倒去,很快被几个柔软的物体稳稳接住。我喘了两口气,睁开眼,扭动脖子,发现接住我的是几只刺绣抱枕。

  我记得,那是客厅沙发上的抱枕。

  想到这里,我心中一沉,一个机灵便坐起身,举目环顾,发现自己居然真的身处客厅。我本能地把右膝蜷缩到身前,稍一触摸,果真有明显的痛感。我想起方才抓我的女孩,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看了一眼右前方的沙发——女孩不在那儿,又看了一眼沙发和茶几之间的地板——同样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我又想起主卫门前的阴森男人,连忙从茶几底部摸出一把水果刀,蹑手蹑脚地走到主卫门前,猛然打开灯和门,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我松了口气,几秒后才突然意识到,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我关了主卫的门和灯,回到客厅,茫然地坐到沙发上,这才发觉右膝仍有些疼痛。我轻轻揉着膝盖,心突然砰砰直跳,背后又是一阵刺骨的寒意。

  方才的梦境无比真实,但惊醒后,我知道那绝对是梦。可话又说回来,如果是梦,右膝为什么真的会疼?我又为什么会出现在客厅里?我——

  我一愣,突然想起陈主任的一句话。下午,他向我解释了记忆短暂缺失的理论可能性,当时,我问他百分之百的无意识行为是否真的会存在,他说了一句:

  “当然,梦游症不就是典型实例么?”

  梦游——我摸着额头上的汗——我是梦游到客厅里来的么?

  我一边回忆起梦中的情景,一边在现实中进行观察:梦里,我用手机打开电视,又放到茶几上——现实中,手机真的被我带出了卧室,摆在正前方的茶几上,而且开着。梦里,我看见右前方沙发上躺着一个诡异的女孩——现实中,我又看了一眼右前方的沙发,除了一只儿童抱枕和儿子的玩具,什么也没有,而且也不像是有人躺过的样子。梦里,我看见主卫门前站着一个奇怪男人——现实中,主卫里什么也没有。梦里,我起身走向主卫,却被女孩抓住了右膝——现实中,沙发通往主卫的路上,除了茶几之外,空无一物。

  茶几?

  我突然一惊,慌乱地站起身,目视前方,朝主卫的方向走了两步。刚迈出第二步,右膝就磕到了茶几边沿,顿时一阵生疼。

  我缓缓坐下,轻揉膝盖,基本明白了梦见右膝被抓的原因。

  理想状况下,梦完全是欲望受到压抑后的伪装与表达。但在现实中,梦的内容也常常会受到现实因素的影响——睡眠者受到某种现实因素的干扰,产生相应的知觉与反应,这些知觉与反应,也会通过某种形式表现在梦境里。比方说,在睡眠过程中,双手环抱于胸前,或者盖了过重的被子,或者胸腔受到伴侣的压迫,引起一定程度的机械性呼吸不畅,梦里往往就会出现巨石压身、巨蟒缠绕等等情境。睡眠过程中环境过热,或者身体发烧,梦中往往会出现置身火灾现场、被人用火焚烧等情境。

  当然,睡梦过程中的知觉与反应,有时也会经过潜意识的伪装进行表达,比如胃部不适的人梦到家人用恐怖的食材做菜,憋尿的人梦到厕所排着长队,等等。不过,现实因素引起的知觉与反应通常比较直观、强烈,所以伪装一般不是很深。

  在梦里,我一心想赶走藏在主卫里的陌生人,没有意识到沙发与主卫路线上的阻碍,以至于迈出第二步时右膝磕到茶几上。磕碰引起的疼痛感,在梦中就以被女孩抓拧的形式表现出来。

  在梦里和现实中,我都是在迈出第二步的过程中受到了阻挡,而且抬腿的高度基本一致。这说明做梦时,我在现实中也做了起身、迈腿的动作——这是我发生梦游的铁证。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看过一些关于梦游的文章。对成年人来说,梦游往往象征着神经或精神疾病。其中最常见的两种病因,一是植物神经紊乱引发的肢体自主行为,即神经官能症,二是无意识过于活跃导致的思维失控,即精神分裂症。我从未有过明显的神经官能症,如此说来,我的梦游,很可能就是精神分裂的表现或征兆。

  这跟陈主任的猜测不谋而合。

  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因为某种原因,我在无意识的支配下起身、穿鞋、拿起手机、开门、坐到客厅里,并试图用手机打开电视。后来,我想要起身去主卫生间,膝盖却磕到了茶几上,在疼痛感的突然刺激下醒来。

  按照精神分析学的观点,心因性的精神疾病,都是欲望受到压抑所致。人的心理存在复杂且严密的自我保护机制,当欲望受到压抑,心理就会通过各种方式进行排解。压抑得越厉害,排解方式就越强烈。超出正常范围内的压力排解,对外就表现为各种精神疾病。

  如果我的真的有精神分裂症,症状的根源又在哪儿呢?

  既然梦是欲望受到压抑后的伪装与表达,而成年人的梦游又是一种病态的心理活动,那么,梦游症的根源,一定会通过某种形式出现在梦境里。我回忆了梦中要素:起身、离开卧室、坐在沙发上,这些行为都平淡且平常。用手机开电视虽然不合常理,但也不存在激烈的冲突。我在梦中第一次剧烈的心理变化,缘于沙发上躺着的奇怪女孩。关于女孩,值得注意的有以下几点:一,她被撕烂的衣服、蓬乱的头发、以及之后的无力哭喊——这幅模样像是刚刚受到了欺辱,所以这或许是性欲和占有欲的伪装表达。二,我对她强烈的性欲望——这很好解释,或许就是性欲望的直观体现。三,她手臂上的密集割伤——

  我突然回想起叶秋薇的一句话。白天,她向我描述了一种兼具正向和逆向特征的强迫症,还举了一个简短的例子:

  “比方说,一个读高中的女孩,总是用刀片割伤自己的手臂。”

  如此说来,梦中的女孩,或许正是在这句话的暗示下出现的——不——我转念又想,女孩是梦中最主要的元素之一,一句简单的话,怎么可能起到如此之大的暗示作用呢?

  思绪停滞了片刻,我继续往下思索:女孩身上的第四个要点,是她瞪我时血红的双眼,以及我因之出现的巨大恐惧。那双眼睛象征了什么?我为什么会如此害怕?

  想到这里,我身体微微一颤,耳边再次回响起那种怪异的嘶鸣。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那像是年轻女人凄厉的哀嚎。

  身体又是一颤,我迅速清醒过来,嘶鸣顿时消失。我下意识地停下了对女孩的思考,注意力集中到主卫门口的男人身上。

  那个男人我不是第一次见到了。两天前,我在B市的快捷酒店里梦到过他,当时,他说自己是徐毅江、马三军、陈玉龙,最后说自己是X。而这次,他说自己是老吴、何海峰、陈主任,最后同样说自己是X。同一个男人,出现在两次毫无关联的梦境里,带着同样的眼神,说着相似的话——这个人,或许才是我病症的根源所在。

  对我而言,他象征了什么呢?他阴森的眼神令人畏惧,或许和我内心的某种恐惧有关。他说自己是X,大概象征着我对X的强烈好奇。除此之外,他身上似乎没有其他能够分析的要素了。

  我绞尽脑汁,始终理不清头绪。半分钟后,我决定放弃思索,把希望寄托到陈主任身上。我取出纸笔,把当晚的梦详细记录下来,准备回卧室继续休息。站起身,我突然有些尿意,便下意识地朝主卫生间走去。还没走到门口,我眼前突然一亮,注意到梦中的一个细节。

  为什么两次梦境里,那个阴森的男人总是站在卫生间门口呢?





第八十章 卫生间与阴森男人的隐意


  我迅速上了厕所,重新坐回沙发上,盯着主卫出神。两次梦境,同一个男人,站在同样的地点——这绝对不是巧合。叶秋薇说过,梦境的隐意有时非常深,要分析隐意的梦,首先要脱下潜意识的伪装,即了解梦中事物对做梦者而言的象征意义。既然梦中的男人本身没有太值得分析的地方,那么他身处的位置,是否会有什么隐意呢?

  也就是说,卫生间在我的潜意识里象征着什么?

  一瞬间,与卫生间有关的记忆涌入脑海:四五岁时喜欢在卫生间里玩水,险些在浴缸中溺亡;八九岁时特别胆小,总觉得卫生间里有奇怪的水声;初三毕业随家迁居,在新的卫生间里完成了人生第一次自慰;父母离去后,只身承受第一次逼债,从卫生间的窗口爬到楼下阳台逃脱……

  思绪一时有些凌乱。我靠在沙发上,用抱枕撑住腰,闭上眼,轻揉太阳穴,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以此放空身心。十几秒后,我险些在疲倦下睡去,就在半梦半醒之间,我突然下意识地想起卫生间三个字,当时,第一时间映入脑海的,不是卫生间的门,不是注满水的浴缸,不是奇怪的水声,也不是跳窗逃脱时的惊慌,而是一种卫生间里不可或缺、又十分普通的物件。

  洗脸台上方的镜子。

  镜子?

  我左腿一颤,猛然惊醒。我呆滞片刻,沉住气,轻声念出“卫生间”三个字。与此同时,脑海中再次出现了面对洗脸镜时的画面。

  提到卫生间,我的本能联想就是洗脸镜。也就是说,在我的潜意识中,洗脸镜就是卫生间的标志。那么梦中,“卫生间”这一要素,是否蕴含着某种与镜子有关的隐意呢?

  我又回想起叶秋薇白天的话。

  “你明明害怕照镜子,内心却激荡着照镜子的欲望。”

  她说得没错。我从小就对镜子充满恐惧,但内心总是激荡着照镜子的欲望。不过,尽管有着强烈的冲动,但我很少付诸实际。总体而言,我是这么一个人:害怕镜子,想照镜子,但很少照镜子。按照叶秋薇的说法,这是一种十分特殊的强迫症,根源是某种恐惧。

  既然我的强迫症与镜子有关,在梦中两度出现的神秘男人,也因其所处位置暗含着镜子的隐意,那么,作为强迫症根源的那种恐惧,是否也是我梦游症和精神分裂症的根源所在呢?

  这种恐惧,或许就藏在镜子里。

  思绪至此,我鼓起勇气,坚决地站起身,决定直面内心深处的恐惧。我打开卫灯,进入主卫,双手撑在洗脸台上,缓缓抬起头,看见自己清晰的倒影。镜子里,我满脸紧张,额头上挂着汗珠,嘴唇有些干燥,起了一层薄薄的死皮。因为休息不足,我眼中布满血丝,眼角也能看出清浅的皱纹。我盯着镜子看了十几秒,突然觉得镜子也没那么可怕。在这种心理变化的驱使下,我松了口气,站直身子,惬意地盯着镜中的自己,发出自嘲的笑声。

  这么多年来,我怕的就是这个?

  我轻松地看着镜子,笑着摇摇头。突然,室内的光线发生了变化,从柔和的乳白,瞬间转为耀眼的金黄。我一愣,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正放在浴霸开关上,主卫里的五个浴霸灯口,全都被我打开了。可是,我根本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打开浴霸,甚至根本不记得打开的过程了。

  又一次完全的无意识行为。

  奇怪的是,我当时却没有急着关掉浴霸,而是抬头看了一眼。与此同时,我再次回想起叶秋薇的话:

  “你害怕刺眼的光,却总是下意识地想要直视阳光,这不也是一种特殊的强迫症么?”

  她说得没错。

  我浑身颤抖,睁大双眼,盯着明亮的浴霸。光线刺入瞳孔的一刹那,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右手本能地扶住洗脸台。与此同时,我耳边再次回响起出现过数次的怪异嘶鸣。半秒后,双目生疼,泪水直流,我本能地低下头,眼前一片模糊。我趴在洗脸台上,忍不住想要呕吐,恶心的感觉袭来时,我突然记起了两天前在B市时的醉酒。

  画面清清楚楚:当时,我正在跟老婆打电话,突然毫无意识地打开所有浴霸,抬头看了一眼,嘴里说了一句“今天的太阳真毒啊”。紧接着,我就把手机扔到门外的地毯上,对着洗脸池开始呕吐。吐完之后,我抬起头,在强光的照射下看向镜子——

  思绪至此,我再次发出一声干呕,颤抖着抬起头。在强光的照射下,镜中的自己突然无比陌生。我浑身一阵酥麻,脑海中突然涌现出一连串怪异而又清晰的画面,如同失而复得的记忆。我把双手放到镜子上,突然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但紧接着,我用手掌感受到了镜子实实在在的冰凉,因而确定自己身处现实。思绪混乱,熟悉与陌生的记忆相互堆叠,让我一时陷入极深的困惑与迷茫。

  这种状态持续了大约五秒,五秒后,我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无比清晰明了:我能听见老婆和儿子的呼吸声,并通过呼吸频率的细微变化,想象出他们的面部表情——就像亲眼看见;我能听见小区外呼啸而过的汽车,并本能地估算出其行驶速度;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甚至十几处动脉的跳跃,并因此在脑海中构建出自己血液循环的结构图——如同亲眼看见。总之,我的感知变得无比敏锐,判断力和思维能力也达到了从未有过的清晰。

  那种感觉,像极了叶秋薇描述的心理骤变。

  紧接着,一些早已尘封的遥远记忆,夹杂着相关情绪,也从心底涌入意识:父母双双离去时的复杂情绪、高考面对难题时的焦虑、中学时代踢球受伤后的剧痛、小学看见喜欢的女生时突然加快的心率、两三岁时被大孩子推倒时的疼痛与委屈,甚至婴儿时期父母用手捏我时的触觉,全都历历在目,仿佛上一秒刚刚发生过。

  但奇怪的是,父母离去后这十余年的记忆,却没有发生相应的变化。虽然我能隐约觉察到相关记忆细节的存在,但它们仿佛被牢牢锁在无意识深处的保险柜里,无论如何都难以打开。每次尝试打开,都会换来头部的剧痛,尽管如此,我却本能地一再做出尝试。

  在反复的剧痛中,判断力也在迟钝和敏锐之间反复变换,相应的,父母离世前的记忆,也随之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任由它对无意识深处的记忆进行挖掘,并带来一波接一波的头部剧痛。我趴在洗脸台上,十几秒后,我突然不受控制地直起身,盯着面前的镜子。镜子里的我的比先前更加陌生,他也看着我,突然开口说道:

  “回去。”

  我一愣,很快就意识到,这句话确实是我从我嘴里说出来的,但根本没有经过我的意识。

  一秒后,我又对着镜子说:“回去,你会害了自己。”

  虽然确实是我在张口,但那根本不像我的声音。那声音坚定、凶狠,同时透着难以言说的暴戾,我听着自己发出的声音,心中一阵战栗。

  我无比茫然,随口说了一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话一出口,我才惊讶地发现,我下意识地把镜中的自己当成了另外一个人。

  突然,一只手从身后搭上我的右肩。我浑身一颤,本能地向左边躲闪,随后脚下一滑,身体向左侧倾倒,重重摔倒,左手肘狠狠地磕到石质地板上。我仰面躺在地上,耀眼的光从上方袭来,照得我眼前一片恍惚。当时,左手肘疼得钻心,我用右手捂住轻柔,根本无暇遮挡被浴霸直射的双眼。尽管我本能地闭上了眼,但浴霸的强光还是穿透眼皮,照得我几近崩溃。

  嘶鸣声再次充斥双耳,头部也陷入无休止的昏沉与剧痛。我胸中憋着一口气,感到无法呼吸。半秒后,我拼尽全力吸了一口气,头部再次迎来刺痛。刺痛空前猛烈,我脑海瞬间一片模糊。但紧接着,一连串诡异的画面、连同与画面相关的信息,就如海啸般冲入脑海。我本能地知道,那些都是我的亲身经历与感受,但与此同时,我又觉得那些画面如此陌生,根本不像我的记忆。而且,有些画面还和我原有的记忆相互矛盾——

  就像两天前在B市的那个夜晚。

  我陷入短暂的茫然。

  “一新!”老婆把我从地上扶起来,把脸贴在我脸上,带着哭腔说,“你怎么了?你醒醒啊!一新!”

  我在她的搀扶下坐起身,总算能够睁开眼。她关切地抚摸我的背,用额头抵着我的脸,鼻子里发出囔囔的吸气声。

  “一新?”她托着我的脸,“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我茫然地摇摇头,不知该如何表述。突然,一段清晰的画面从杂乱的记忆中喷出,在这段真假难辨记忆中,我看见一个男人,他身材瘦削,戴一副样式很老的眼镜,低头坐在我对面。我几乎是本能地知道,这个人就是刘向东。

  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啊——不,下一个瞬间,我就立即改变了这种观念。我见过刘向东,而且对他有着深入的了解,他是个化学家,拥有极强的科研能力,也懂得运用官场权术,他是个游走于世俗与理想主义之间的学者。与此同时,他还有着十分复杂的心理问题,我和他见面,就是为了弄清他的心理问题,从而保护他不受伤害。

  很快,我就回忆起更多、更细致的相关信息。

  那是2009年的10月29号,深夜,我和刘向东在一个狭窄的房间里见了面。他是袁主任介绍给我的——但袁主任是谁,我一时没有印象。刘向东坐在我对面,双手紧握,置于胸前,低头,喉结不时浮动一下,发出细微的咕嘟声。眼角的皱纹每隔三四秒就会出现一次大的颤动——他的眼睛很酸,这是潜意识焦虑的明确信号。

  “刘教授。”我说,“我问你一些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他微微点头,同时摸了一下上方的两颗门牙。从手势来看,他似乎是想从牙上抹掉什么东西。但他牙上没有明显的异物,这一动作毫无实际意义。很显然,驱动他摸门牙的,一定是某种具有特殊意义的心理活动。

  我决定就从这个动作入手。





第八十一章 刘向东的不堪记忆


  “一新?”老婆轻轻晃了晃我,“你没事吧?摔着头了么?疼么?”

  我从恍惚的记忆中回到现实,深吸了一口气,睁大眼睛,又在强光的照射下迅速眯起来,同时把右手放在眉骨上方,遮挡光线。老婆心领神会,连忙半起身关掉浴霸。我松了口气,在她的搀扶下站起身。起身后,我扭头看向洗脸镜,和镜中的自己出神对望。一刹那,原本凌乱不堪的记忆,开始有组织地进行自我整理、拼接、排序。

  “一新?”老婆又叫了我一声。

  “啊。”我茫然地看着她,思绪还在记忆与现实之间摇摆,随口说了一句,“没事。”

  “没事?真没事么?”她摸了摸我的额头,“你刚才……”

  我瞬间清醒过来:“这两天太累了,所以睡得有点迷糊。刚才起来上厕所,还以为是在做梦呢。”为了让她相信我,我还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她稍稍松了口气,摸摸我的脸:“真没事就好,你还是别多想了。明天不就去见你们系主任了么?一切等见了他再说吧。”

  听着老婆的话,我脑海中却再次浮现出刘向东的身影。几秒之后,老婆用双手拉了拉我的右手,才让我再次感知到现实。

  “一新?”

  “啊。”我身体微微一颤,下意识地缩回右手,茫然地挠了挠头,对老婆说,“你先回去睡吧,我想在客厅里坐会儿,我想一个人静静。”见她眼中藏着失望,我又连忙加了一句,“你先睡,我一会儿就去。”

  她轻叹一声,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说什么。目送她返回卧室后,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片刻,思绪很快又回到了2009年10月29号的深夜。

  为了弄清楚摸门牙行为对刘向东的特殊意义,我特意沉默了半分钟,并用绝对的寂静制造紧张气氛。期间,刘向东一直低着头,又先后七次摸了自己的门牙,一次比一次用力。很显然,这种行为已经仪式化或者强迫化,是他潜意识的自我安慰方式之一,也是他十分明显的心理弱点。

  “刘教授。”我随后问道,“你想从牙上抹掉什么?”

  “啊?”他猛然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再度把手伸向门牙,又艰难地停止动作,面色惨白,“我、我也不知道啊……”

  “摸门牙让你舒服么?”我开始引导他,“还是说,不摸门牙,你就没办法消除紧张?”

  他干巴巴地挤出两个字:“都有。”

  说完,他深深低下头,双手紧握在一起,发出不易察觉的颤抖。过了四秒,颤抖突然完全停止,又在不足一秒之后继续。很显然,他的身体发生了不到一秒的冻结。虽然这种冻结十分细微,但对我来说,已经是相当明确的肢体语言。

  从他的回答来看,摸门牙行为已经发展成了强迫症,其根源显然是某种恐惧。这种恐惧或许源于一次巨大打击带来的心理创伤,也有可能是某件小事引发的负面情绪发展而来。无论如何,冻结反应的出现,都说明刘向东感知到了与这种恐惧相关的信息——无论他自己是否意识得到。如果能了解这种恐惧的来源,我就能帮他学会抵御恐惧,从而消除他的这一心理弱点。

  我继续引导他:“你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习惯的么?”

  他低声说:“不知道。”又随口加了一句,“可能是初中吧。”

  后面这一句,似乎是潜意识的自然流露。

  我连忙追问:“初中,具体是因为什么呢?”

  他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我说:“简述一下你的初中生活,再随便讲两个难忘的记忆。”

  “那时候很乱。”他想了想说,“从初一下学期开始,学校就彻底乱套了。老师们要么躲在家里,要么就是被拉出去‘开大会’。学校只有一个班还在上课,愿意继续学习的学生都聚到了那个班里,我就是其中之一。那几年乱归乱,但仔细一想,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我问:“那种环境里,你们的学习过程没有受到过影响么?”

  “有是有,但当时也习惯了。”他简单说道,“有时候正上课,就有人把老师赶出去骂一顿,拳打脚踢也是有的。坚持上课的学生都老实,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师受辱,顶多帮老师求求情。当时坚持上课的是两个男老师,他们真是好人啊,每次都是挺身而出对付流氓,几乎没让学生们受过欺负。”

  我点点头。

  性蕾期末期,对异性双亲的爱恋因为对同性双亲的恐惧而消失,儿童的心理性欲进入潜伏状态,开始把兴趣放到性以外的事物(如自然科学、游戏,等等)当中,这一阶段称为性潜伏期。到了12岁左右,随着第二性征与生理性欲的出现,潜伏已久的心理性欲破土而出,性生理与性心理协同发展,直至二者完全成熟,这一阶段称为性成熟期。

  进入性成熟期后,随着兴趣回归异性,青少年以男女交往为出发点,逐渐开始对成熟的人际关系进行探索与思考,并由此产生了对社会与自我价值的思索。可以说,12岁到18岁左右,是人的自我价值、社会观念、人际关系等相关心理的主要塑造期。这一时期的经历与心理变化,直接决定着成年后社会价值观与人际性格的形成。

  从年龄来看,中学是性成熟期的核心阶段。在这一重要时期,整日提心吊胆地上课,时刻面临来自陌生人的身心威胁,还经常目睹自己最尊敬的两位老师受辱,刘向东成年后的性格怎么可能会健康呢?他成年后对科研的无比痴迷,以及未能随着年龄增长而改善的社交障碍,应该就是在这一时期形成的。

  所以,和人际关系有关的强迫症,应该也是在同时期形成的。

  我瞬间思索完毕,继续引导:“说两件当时最难忘的事,最好是不愉快的经历。”

  他突然又摸了一下门牙,右手微微颤抖了两下,并再次摸了摸牙,说:“有一件事,当时已经学到了初三的课程,动乱也没那么厉害了。但越是黎明之前,黑暗往往越重。有天下午,我们正在上课,又有一帮人冲进教室,把老师拽了出去。当时,班里的学生们也多少了解一些时政,知道局势快要稳定,因而比原来多了些底气。有个女生冲出去想要保护老师,还说了‘你们这些流氓马上就要被枪毙’之类的话。这话激怒了那些人,他们把女生拽到楼下,一路拖到教室后面的荒土地里。他们扒光了她的衣服,老师过去拼命阻止,班里的男生们也跟着冲了出去。但我们都太文弱了,那女生最终还是遭到轮奸。”说到这里,他双眼突然布满血丝,同时用双手狠狠地摸着门牙,几乎想要把门牙拔出来。

  我赶紧追问:“那个女生后来怎么样了?”

  “被他们杀了,好像是打死了,还是勒死了?”他继续抠着门牙,“也、也可能是被折磨死了,到底怎么回事我是不记得了,反正当时就没气了。”说完,他更加用力地摩擦门牙,双臂都在颤抖。

  我进一步问:“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摇摇头,把头埋得非常低,双手依然在摩擦门牙。我知道问题出在女孩的死亡上,所以又接连问了七次同样的问题。第七次问题刚开口,他就突然干呕一声,往地上吐了好几口吐沫,并依然在摩擦门牙。

  看着他吐吐沫的古怪行为,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弄错了重点。

  “刘教授。”我随即问道,“那些人当时对你做了什么么?”

  他冻结一秒,突然停止了对牙齿的抚摸与摩擦。

  我知道方向正确,再一次问:“他们对你做了什么?”紧接着,我又加了一个试探性的问题,“是不是把什么东西弄到了你嘴里?”

  话音刚落,刘向东就再次干呕一声,深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又找对了方向,便追问道:“他们把什么弄到了你嘴里?弄到了你的门牙上?”

  他深深地低下头:“他们、他们、他、那、那个……”

  “有人把精液弄到了你嘴里。”我领会了他的意思,“是不是沾到了你的门牙上?”

  他微微点头,比之前坦然了一些。

  回忆至此,我感到一阵恶心,忍不住也干呕了一声。我回过神,仍然沉浸在刘向东的心理问题之中。半分钟后,我才从尚未缕顺的记忆中抽身,朝垃圾桶里吐了一口吐沫。我抬头看了一眼主卫的门,心中一颤,这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我、我是X?

  在这种想法的刺激下,更多的陌生画面浮现出来,在脑海中拼接、排列,勾画出一连串失而复得的记忆。原本在迟钝与敏锐间徘徊的感知能力,也迅速稳定在了敏锐状态。

  我鬼使神差地打开卫灯,再次进入主卫之中,站在洗脸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出神。镜中的男人时而熟悉、时而陌生,我的思绪也随之起伏。许久之后,汹涌的记忆海啸归于平寂,脑海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只是温和的表象下,依然有澎湃的暗流涌动。

  思路逐渐开始清晰。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洗脸镜,一直以来对镜子的深刻恐惧荡然无存,因为,我已经找到了这种恐惧的根源。

  在两次梦境里,那个自称X的阴森男人总是出现在卫生间门口,这是一种曲折但明确的自我暗示:在我的潜意识里,镜子是卫生间的标志物,反过来,卫生间也就成了镜子的一种隐晦象征。所以,出现在卫生间门口的男人,其实就是出现在镜子之中的男人。而镜子最寻常的作用是显现倒影,所以出现在镜子之中的男人,暗示的正是我的倒影。

  也就是说,那个总是出现在卫生间门口的男人,就是披着潜意识伪装的我。

  两次梦境中,潜意识都在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让我明白:我一直在追寻的X,其实就是我自己。

  我深吸了一口气,更多的疑问从脑海中涌现。





第八十二章 解离症与X的抵触


  我怎么可能会是X?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生在同样普通的家庭里。我像正常的孩子一样读完小学、初中、高中,又去千里之外的省份读完大学。虽然大学毕业即逢家中变故,但我顽强地挺了过来,并和老婆、儿子一起经营着平凡而幸福的生活——

  我怎么可能会是X呢?

  一瞬间,我对关于刘向东的记忆产生了怀疑。

  但紧接着,更多证明我就是X的记忆片段涌现出来:我能想起叶秋薇丈夫秦关的模样;我曾经联系陈玉龙,向他借用身份证,见面时,他的神色万分复杂;我采访张瑞宝时对他进行了旁敲侧击的试探,我记得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以及每句话的用意;我曾受命于袁主任(我仍然没有想起他的具体身份和名字),对严俊卿、蒋越洋、冯楠、李松等等一连串陌生人进行调查与接触;我曾通过心理干预,杀掉了于康、陈同敬、马石元等等一连串同样陌生的人……

  那些记忆是如此真实,真实得不容丝毫怀疑。

  与此同时,我又注意到了两次梦境中的更多细节:一个多星期以来,我一直接触的心理高手叶秋薇,是个三十出头的瘦弱女人,正常来说,在其性别、体貌特征的暗示下,同为心理高手的X,在我心中的形象应该也是个偏瘦的女人才对,至少会带有叶秋薇的一定特征。可是,在梦中自称X的却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我在对其身份的六次猜测,名字也都属于男性,这该如何解释呢?

  很显然,我受到过与X身份有关的暗示。一周以来,我只和叶秋薇讨论过X,她从未做出过任何与X身份、年龄、性别、体貌特征有关的描述与猜测。如此,就只有一种解释说得通:与X身份有关的暗示来自我自己,来自我的潜意识。

  也就是说,我的潜意识早就知道X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同样是“我=X”的有力佐证。

  几秒后,经过一番激烈的回忆、思索与挣扎,我最终向内心妥协,接受了自己就是X的事实。

  可是,如果我真的是X,为什么我自己却一直不知道呢?疑问出现后的第二秒,我心中猛然一沉,想起一个遥远但并不陌生的名词:

  解离症。

  大学时代,我对人类的精神世界充满好奇,不仅看了很多心理题材的小说和电影,也接触过一些相关理论与概念。解离症是一类精神疾病的统称,其“解离”二字是就自我认知而言的。因此,顾名思义,所谓解离症,指的就是自我认知功能发生解体或分离的现象。

  正常情况下,人的心理是一个系统、有机的整体,各种机制、功能相互协作,从而使心理发挥正常作用,我们也因此对自己有着完整、清晰的认识。但有时候,因为某种原因(通常是心因),部分心理功能出现障碍,甚至离开心理主体,导致心理系统不完整而失去正常作用,进而引起自我认知的不完整——如自我感消失症、解离性失忆症等。更有甚者,大量的心理功能脱离心理主体,在主体之外构建出新的主体,向原有的心理主体发起挑战,夺取或试图夺取对生理的控制权——如解离性迷游症,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这些自我认知异常的心理现象,都属于解离症的范围。

  解离症的具体成因尚无定论,但普遍的观点是,此类病症通常与极大的压力或创伤有关,而所谓压力与创伤,归根结底都是心理的极度恐惧。试想:当一个人经历了某件事,事件所带来的恐惧极大,远远超出了心理的承受能力。在这种情况下,心理出于自我保护,就会想办法否认自我与恐惧事件之间的关系。但,在自我意识正常的情况下,人很难做到自我欺骗。所以有些时候,心理的自我保护就会十分极端,而极端手段之一,就是让自我与恐惧事件相互分离。

  恐惧事件是外因,自我是内因,就心理而言,控制内因要比控制外因容易得多。当恐惧事件带来的创伤不算过大,心理就有能力通过忘记事件本身,达到让自我与事件相互分离的目的,比如舒晴。车祸创伤虽大,但尚在心理的干预能力之内,所以舒晴只是忘记了车祸事件,以及车祸前后一小段时间内的自我人格,而没有出现明显的自我认知障碍——轻度的失忆症。

  相反,如果恐惧事件带来的创伤过大,心理无法消除相关记忆本身,便只好通过消除自我意识,达到让自我与事件相互分离的目的。比如一些经历过惨烈战役的老兵,往往会忘记战场上的一切,包括自己当时的人格,严重者,会出现终身的自我认知遗忘——重度解离性失忆症。又比如,一个女人遭受丈夫长期的身心折磨,在某次恐惧爆发时,突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同时为了活下去,又自行编造出另一个身份,离家出走,以新身份开始全新的生活——解离性迷游症。再极端一些,一个女孩从小遭受继父的性侵,其心理为寻求解脱,编造出一个不存在的人,并把性侵事件强行推到这个“人”身上。这个“人”只有女孩自己知道,所以久而久之,此人就成了女孩心理的第二主体,女孩的自我意识会根据环境与情绪,在两个心理主体之间切换。此后,女孩很可能形成通过人格切换逃避现实的心理习惯,如果某次恐惧事件,原有的两个人格都无法承受,心理就会用同样的手段编造出第三个“人”,并使之成为共存的第三个心理主体,以此类推——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也就是极其罕见、却极富传奇色彩的多重人格障碍。

  思绪至此,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自认为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听叶秋薇讲述杀人事件,经常会感到恐惧和恶心,但作为X的记忆中,我却在袁主任的授意下杀了很多人;我只是个本科毕业的普通人,社会化、平庸、毫无所长,但作为X的记忆中,却储存着大量的心理学与精神病学知识,以及不输叶秋薇的敏锐洞察力;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家庭和家人,但回忆X的记忆时,我感受到的却是无尽的愤怒、暴戾、杀人的欲望。

  总而言之,无论从记忆、性格、能力学识还是人生价值观来看,我和X都有着巨大差别。如果关于X的记忆都是真实的,那么很显然,X并不是我,而是一个各方面都完全独立的人。我和他,只是生活在一个躯体中罢了,我——

  尽管我一再逃避,但最终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我很可能患有多重人格障碍。

  思绪至此,我不禁产生了更多疑问:解离症必然与心理创伤有关,我的多重人格障碍从何而来?如果我真的是X,为什么身边的人全都不知道?连一起生活的家人都从未有过察觉呢?再者,这些年来,X隐藏得如此之深,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那么多事,为什么我会突然意识到他的存在呢?

  最后一个疑问出现的瞬间,我眼前突然浮现出叶秋薇的身影:她的目光内敛而敏锐,面色白而不苍,嘴唇是饱满的粉红,乌黑的头发披散及肩,有几缕还耷拉到胸口……直到最后,我才想起她的细边黑框眼镜,以及那条蓝底碎花的波西米亚连衣百褶裙——

  想到这里,我头部又是一阵剧痛,黑暗中,耀眼的光不知从何处袭来,刺得我几乎想把眼睛挖出来,与此同时,耳边再次回响起那种怪异的嘶鸣。

  紧接着,我胸中升起一股无名怒火。在怒火的支配下,我握紧拳头,把注意力集中到指尖与手掌的触感上,轻易而迅速地摆脱了黑框眼镜和百褶裙的纠缠,光的幻觉、头痛以及嘶鸣,也随之瞬间消失。

  我用一秒时间放空思绪,随后本能地明白,自己的心理变化,正是在叶秋薇的暗示下发生的。从见面的第一天开始,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节、她的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眼神,都是暗示的一部分。她费尽心机,对我做了一场全面而又细致的暗示,目的只有一个:让我和X相遇。

  虽然X的意识还未完全浮现,我也因此未能察觉到叶秋薇对我暗示的具体过程与细节,但我本能地明白,她为这场暗示做了精心的准备。

  由此看来,在持续了八天的会面里,她应该是主动的一方——是她设局见了我,而非我主动去见了她。按照正常的逻辑,这种推断显然十分合理,但思索这个问题时,我内心深处却有种强烈的直觉——作为X的直觉:叶秋薇确实提前做了准备,但我也并非被动,我去见她,同样有着某种特殊目的。

  至于这种特殊目的是什么,我几度试图从X那里寻求答案,均已失败而告终——他对我显得十分抵触。半分钟后,他的抵触更加明显,我惊讶地发现,原本正在喷涌的记忆逐渐降低了涌现速度,部分甚至开始停滞、模糊与丢失,敏锐的思维也逐渐回归迟钝。我突然意识到,X不愿意让我接触,想要、而且正在离我而去。

  我用力搓揉脸颊与额头,用两秒时间冷静下来。聪明过的人格外害怕糊涂,我不能让X轻易离开,我不允许自己重回失忆与迟钝。我必须在X离开前深入了解他的经历,从而真正地认识自己。

  时间紧迫,我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思绪再度回到09年10月29日的那个夜晚。





第八十三章 刘向东的内心变化


  刘向东侧身把不远处的垃圾桶拖到身边,朝里面吐了好几口吐沫,随后弯着腰,双手托着额头,身体缓缓起伏。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刘向东正处于人际性格与社会价值观的主要塑造期,却遭逢动乱,亲历了人性的丑恶。长期遭受来自陌生人的威胁,使得他对人际关系充满恐惧,为了消除恐惧,逃避就成为他面对陌生人时的第一选择。一旦无法逃避,对人的恐惧便会爆发,这就是他社交焦虑的根源。

  但与此同时,不畏时局、坚持上课的两位老师,也让他感受到了人性中美好的一面:信仰、勇气、无私,等等。在黑暗的深渊里,这一丝可怜的美好,成为照亮他前行的星星之火,也成为他日后奋斗的内在动力。他努力学习成为大学老师,正是潜意识里对当年两位老师的敬重与追随,而且只有在教室里,他的社交焦虑才会有所缓解。学生时代,只有学习能让他忘记人际威胁,所以成年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不问俗事、专注教育与科研,以同样的方式抵御人际关系带来的不安全感。可以说,从少年到中年,他的学问、见识与日俱增,心理状态却几乎没什么改变。

  目睹女同学受辱而死,对人际关系的恐惧随之爆发。在爆发过程中,流氓们把精液弄到了刘向东嘴里,在刘向东的潜意识里,流氓们代表恶人,精液也就成了人性丑恶的象征。他当时一定用力往外吐,并用手把牙齿上的精液抹掉。因为身处性成熟期的重要阶段,这起事件对其人际性格的塑造产生了极其严重的影响,以至于抹去精液的动作成为其心理的固定组成部分,成了逃避人际关系、消除恐惧的本能反应。所以此后,每当感受到来自人际关系的恐惧,他就会下意识地做出从牙上抹去精液的行为,并逐渐演变为摸门牙的动作——强迫症的行为简化。

  思绪至此,我又注意到另一个信息:刘向东一直在C大任教,1997年却跳槽到E厂做了科研中心主任。按照此前的分析,支撑他生活和事业的内在动力,是当年两位男老师让他感受到的美好人性。在这种信仰的驱动下,坚守教师岗位,才应该是其心理的合理选择,他为什么会选择离开呢?而且,我听袁主任提起过,说刘向东虽然性格古怪,却很渴望权力,懂得运用权谋,还通过造假、篡改、身份替代等方式,把儿子包装成了学术天才。运用权谋与暗箱操作,背后都少不了复杂的人际关系,如果刘向东的心理真如我此前所分析,事情就存在明显的矛盾——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我迅速意识到,1997年离职前后,刘向东或许又经历过一次心理转变。

  分析至此,我看着低头不语的刘向东:“97年,你为什么从C大辞职?”

  他深吸了一口气,坐直身子,摸了摸门牙,舔着嘴唇,欲言又止。

  我说:“对你而言,教师是最神圣的职业,你曾经想要把一生都献给教育事业,对么?”

  他抬起头,一时忽略了焦虑,惊讶地看着我。

  我继续引导:“但是,97年或者更早,一些事改变了你的理想和观念,跟我说说这些事。”

  他点点头,摸了一下门牙,略带紧张地说:“教师、教师确实是最神圣的职业,这个观念从来没变过。但是,但是正因为如此,我才看不惯那些人——”

  “哪些人?”我冷冷地看着他。

  “助手、同事、领导,太多了。”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坚毅,声音也有些激动,“不配、他们不配,他们侮辱了教师这个职业!”

  “教师是神圣的。”我如此安慰他的内心,随后又说,“详细一点。”

  他顿时平静了许多,想了想说:“97年年初,我独立完成了一个很有突破性的理论项目,化工学院的院长找到我,想让我把他女儿的名字挂在论文上,我当即就拒绝了。没过几天,经常合作的几个期刊都不要我的论文了,有一个已经在审,还特意把稿子退了回来。院长又找到我,说不属他女儿的名字,论文就不可能发表。说那话时,他像个大义凌然的英雄,我倒像个对敌妥协的叛徒。我再次拒绝了他,还写了实名举报信亲手交给了校长。第二天,举报信就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我很快就意识到写举报信多么幼稚可笑——我根本没必要写,因为整个化工学院的教师都知道!我经常合作的一个教授,还有我带了一年多的一个助教,甚至直接参与了帮院长女儿造假的事。也就是那几天,很多平时一本正经的教师都找到我,劝我不要跟院长闹僵,说些‘无非是署个名而已’、‘对论文没什么影响’、‘你这样会自毁前程’之类的话。”说到这里,刘向东深吸了一口气,显得十分压抑,“我突然意识到,这些人根本就配不上教师如此神圣的职业,他们自私、贪婪、世故、学术不精、喜欢弄虚作假……更让我不平的是,好像只有这样的人才在教师岗位上才会顺利,我也见过踏实、固守正义的人,他们反倒容易被淘汰。你不认为,这根本就是在颠倒黑白么?”

  我很想告诉他:人本质上都是自私的,在一个利益至上、又缺少制度监管的社会里,善用手段者多上位,执拗清高者易淘汰,这是客观规律,与环境中的个人无关。但我不能这么说,因为我的任务是保护他,而不是吹灭他内心唯一的火光。

  “确实,这些人侮辱了教师这个词。”我接着问道,“所以你选择了辞职?为什么要去E厂呢?我听袁主任说,你这些年也经常用各种手段给儿子铺路,你不是厌恶这种事么?为什么又要亲手做呢?”

  “为了教师的神圣。”他目光突然明亮起来,“当时,集团领导向我许诺,只要我能帮E厂复活,他们就能帮我获得C大的最高权力。我也知道大环境不好,但如果我有权力,至少可以把那些败类赶出C大,任用正义、有担当的教师,把C大建设成充满师德与科学精神的大学,我也知道现实不可能完全理想化,但至少能改善C大的情况。”

  我用肯定的语气说:“为了这个理想,你愿意做任何事,哪怕自己也变得世故。”

  “我从来没有变得世故。”他坚定地说,“我只是用了一些世故的手段,虽然这让我内心很煎熬,但一切都值得。集团高层兑现了承诺,我马上就会拥有C大的实际控制权,我要辞退校园里的败类,提拔品德才兼备的人。我还要让儿子继承我的理想和志向,把C大建设成更完美的大学。”说完这些,他一直紧绷着的脸上,第一次展现出笑意,灿烂、单纯的笑意。

  中学时代两位勇敢的老师,使得教师成为刘向东心中最神圣的职业。他投身教育,希望从中追寻人性的美好,但现实却给了他沉重一击。或许,他后来所做的一切,真的是想让大学校园回归神圣与清静。又或许,他早已被世俗同化,只是不愿承认,执拗地披着理想主义的外衣。但无论是哪种情况,对当年两位老师的敬重依然未变,始终是支撑他立足于社会的内在动力。

  如果我想杀刘向东,一定会同时从两方面入手,一是放大他内心深处的恐惧,二是扑灭他内心的火光。相应的,想要保护他,就要想办法减轻或消除他对人的恐惧,同时保证他内心的火光持续燃烧。

  对我而言,保护他的心理易如反掌,但我不能做得太彻底,必须给想杀他的人留下机会,从而让那个人有所行动、露出马脚。

  早在09年3月,袁主任让我给舒晴做过心理疏导。为了隐藏我的身份,疏导是通过电话进行的。第一次通话,我就意识到舒晴的车祸并非偶然,像是受了某种形式的心理干预。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有另一个心理高手存在,而且那个人,和袁主任负责的某件事之间有着深入的牵扯。我把这一预感告诉给了袁主任,但他并未采信。谨慎起见,我对舒晴进行了深入了解,并帮她学会了抵御心理干预。

  直到2009年10月初,袁主任突然联系了我,说我此前的猜测或许是正确的:有人在对A集团进行隐秘的调查,而且拥有和我相似的能力。我接到的新任务,就是把这个人找出来除掉。

  在袁主任提供资料的帮助下,我了解了可能与调查者有关的一系列死亡事件,并于09年10月上旬,在看守所见到了即将被执行死刑的赵海时。通过和他的接触,我找出了五个可能成为调查者下个目标的人,刘向东就是其中之一。在我的帮助下,袁主任给五个人做了相应的安排。果不其然,2009年10月28日晚,刘向东接到了疑似是调查者发出的短信。通过短信交流,我确定了对方就是那个藏身暗处的调查者。虽然我们都不知晓对方的身份,但他(她)应该明白形势于己不利。如果他真的是个和我相似的人,一定宁可玉石俱焚,也不会坐以待毙。

  刘向东,就是揪出调查者的最好机会。

  思绪至此,我一个机灵回到现实,呆滞地望着主卫的门,眼前再次浮现出叶秋薇的身影。09年10月,我还不知道叶秋薇的存在。当时,我从自身出发,一直以为调查者会是个冷静、理性的男人,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对我造成了严重误导,让我在之后的调查中,多次错过了怀疑叶秋薇的机会。

  一秒之后,思绪再度回到09年10月29号深夜。我考虑完毕,决定帮刘向东减轻恐惧,但暂时不干涉他内心深处的火光。毕竟对他而言,恐惧与强迫症才是最大的生命威胁。





第八十四章 诱饵


  想要从根本上减轻或消除恐惧,就必须直面恐惧。

  “刘教授。”我说,“我们回到初三那件事上,我要你认真回想那件事,并且详细地讲出过程,不要漏过任何细节,尤其是那些人侮辱你的细节。”

  他把脸埋在手中,一声不吭。

  这对他来说或许很难,所以我必须帮帮他。我突然向前俯身,狠狠抓住他的肩膀。他惊恐地抬起头,本能地想要挣脱。我收回双手,隔了一秒又猛然起身,一把把他拽下沙发,死死按在地上。他毕竟五十多岁了,身材原本也算不上强壮,所以几乎没有反抗能力。尽管如此,他还是拼命挣扎,一边高声呼喊。

  “刘教授。”我骑在他身上,一手按着他,一手解开裤子,开始对他进行引导,“他们是怎么把精液弄到你嘴里的?一共有几个人那么干了?他们长什么样?你的感受怎么样?精液在你嘴里的气味如何、味道如何?你当时是怎么呕吐的?那个女同学当时是什么样?是不是在你身边惨叫?其他同学都是什么样?那天是晴是阴?有没有刮风下雨?那些人是怎么骂你的?打你了么?怎么打的你?”说到这里,我朝他背上锤了一拳,“你疼得厉害么?你当时有没有想过跟他们拼了?还是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你当时觉得未来还有希望么?精液的味道如何?你有没有被逼着咽下去?你咽下去多少——”

  他发出几声剧烈的干呕。

  我按住他的脑袋:“看你这副熊样,是不是还没吃够?嗯?你想起来那味道了么?你想再尝尝么?别想跑,你跑不掉,还上学?嗯?两个臭老九带着你们上学?学你妈了个X!”

  他一边呕吐,一边大喊:“袁主任!袁主任”

  我又捶了他一拳:“什么袁主任方主任,没人能救你,来,再来尝尝吧。”说完,我把内裤也脱下来,双腿向他头部移动。

  一秒之后,他使尽全力翻了个身,一声干呕之后,把当天的晚饭吐了一地。

  我松了口气,迅速提上裤子,把他扶起来。他又吐了几次,颤颤地给自己倒了杯水,漱了漱口,低头不敢看我,不停地摩擦门牙。

  “抱歉,刘教授。”我看着他,用温和的语气说,“现在继续,我要你认真回想初三那件事,详细讲述过程,要讲出身临其境的感觉。”我伸手把室内的灯光调暗,“你现在跟着我的话去想:你在教室里上课,一群流氓冲进教室把一个女同学拖走,你跟着其他人追了出去。流氓们把女生拽到教室后面,扒光她的衣服,强奸她。女生一直在挣扎、嚎叫,你胸中憋着无尽的愤怒。但是,你们无力对抗那些流氓,只能眼睁睁看着朝夕相处的同学被凌辱致死。那些人按住你,捏着你的鼻子,掰开你的嘴,把精液弄到你嘴里,他们一边这么做,还一边发出野兽般的哄笑。精液进入了你的嘴里,那味道很奇怪,你想吐,但鼻子被死死捏着,必须用嘴呼吸,才能吐出来。你吸了一口气,把肮脏的精液咽了下去——”

  他再次对着垃圾桶里呕吐起来。

  我停顿五秒,之后伸出手,轻拍他的后背:“好点了么?别怕,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十年了,你知道么?我调查过你说的那件事,那群流氓,大部分都已经在79年5月伏法,还有两个在八十年代被活活打死了,死得很惨。”当然,这都是我临时编出来的。

  他漱了漱口,喘了口气问:“真的?”

  “当然。”我说,“调查得很详细,如果你想了解,我可以让袁主任给你一份资料。”

  “他们真该死。”他深吸了一口气,“那个女生很漂亮,很有担当,成绩也特别好,我——”他发出一声叹息,“哎,我们居然保护不了她,我——”

  对人和人际关系的恐惧,还衍生出了伴随一生的愧疚与自责。

  “不是你的问题,更不是你的责任。”我说,“你已经尽力了,但你当时毕竟还年轻,没有能力也是理所当然。”我把灯光调亮,“但现在不一样了,你是闻名全市的大人物,在全省、甚至全国都很有名气。你现在非常强大,所有人都敬重你,害怕你——”

  “怕我?”他摇摇头,苦笑一声,“谁会怕我。”

  “很多人,比如我。”我说,“人们都敬畏强者,你现在就是强者。你和几十年前的自己已经完全不同了,现在的你,不仅有能力保护自己爱的人,也有足够的能力收拾任何你不喜欢的人。如果当年那些流氓还在,你动动小指头,就能让他们生不如死。我刚才虽然对你做了无礼的言行,但那只是心理干预的手段,是受袁主任委托对你的保护措施。就个人而言,我对你很敬重,也很畏惧,因为我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人物,你却是在A集团内外都很有影响力的大人物?”说完,我做出惶恐的神色,匆忙地看了他一眼,“你说,我凭什么不怕你呢?”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身板比之前明显挺直,神色中的焦虑也消失大半。

  “现在。”我接着说道,“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他们把精液弄到你嘴里,你是什么感受?”

  他厌恶地皱了皱眉:“其实不是很多,有明显的腥味,说实话还有点甜,我被逼着咽了一些,但马上就呕吐出来。那些人走后,我坐在地上非常茫然,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其他人说XX(那个女同学)死了,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我哭着擤了一下鼻涕,发现门牙上有些黏黏糊糊的东西,就赶紧用力抹掉,抹了很多下,真的是很多下,可能有上百下,坐在地上一直抹。”

  我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说:“或许不是精液,只是你的鼻涕呢。”

  他一愣,恍然地点点头:“是啊,也许根本就不是精液,只是鼻涕,或者因为痛苦产生的粘口水。对、对,应该根本就不是精液……”

  我把手轻轻搭在他肩上:“不管是什么,事情都已经过去几十年了,虽然想想很痛心,但也只是一段沉重的人生插曲。人有好有坏,坏的时代坏人多一些,好的时代好人多一些。更何况,你现在已经足够强大,即便面对真正的坏人,也根本无需害怕。你好好想想其他人,想想大街上那些陌生人,他们有什么好怕的呢?没有人敢再伤害你了。”

  他喝了口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神色越发坦然。之后的一个多小时里,我继续协助他进行回忆,他想起了更多细节,甚至提到了另外一些令他害怕的人和事。在我的分析和引导下,到了晚上十二点,他已经能够坦然面对当年遭遇的羞辱,说话比原先更有底气,摸牙的次数也明显减少。

  事情还算顺利,但我也明白,一次简单的心理疏导,只能使刘向东的心理状况有所改善,要根除他内心深处的恐惧,还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当晚,刘向东离开后,我又在房间里见了袁主任,把详细情况向他做了汇报。

  回忆至此,思绪有些断裂。我猛然回到现实,半秒之后,又突然想起了下一个记忆片段。

  袁主任坐在我对面,之前刘向东所在的位置。我对他的印象有些模糊,只记得他头发稀疏——或者有明显的秃顶,目光很平静,身材略显瘦弱,喜欢穿深色衣服。我想了很久,还是没能想起他的名字和具体身份。

  “袁主任。”我当时是这么说的,“对方是个高手,要想保证刘主任的绝对安全,我还需要跟他交流最少三次。”

  “不需要绝对安全。”袁主任的声音很低沉,“经过这一次疏导,他应该不会被调查者一击毙命吧?”

  我简单分析了一下:“绝对不会,我已经帮他减轻了恐惧,而且向他灌输了一些能够抵御恐惧的思维模式。”

  “那就够了。”袁主任说,“你要明白,你的任务不是保证鱼饵的安全,而是在鱼饵被吃掉前把鱼钓上来。把鱼饵裹得太严实,反而会让鱼失去兴趣。带着伤口的鱼饵,对鱼来说才是致命的诱惑。”

  我默默点头。我没有再对刘向东进行过心理疏导,但一直和他保持着联系。白天,每隔三个小时,我就会给他打一次电话,了解他心理的实时状态。之后的一周时间里,他的心理状态一直很稳定,社交焦虑也有了明显的改善。但是到了11月7号下午,他突然主动给我打了电话,说从中午开始,自己心里就很不舒服,好像突然对周围的人和事产生了莫大的恐惧,而且开始更加频繁地摸牙。我通过电话对他进行了长时间的引导,但他始终没能想起自己心理变化的原因。无奈之下,我只好通过简单疏导,暂时缓解了他的心理不适。

  直觉告诉我,那个神秘的调查者已经发现了刘向东的心理弱点,并且开始行动。

  11月8号上午,刘向东到C大讲了两个小时的公开课,中午在几位校领导的陪同下吃了午饭,下午又出席了学校举办的先进教育个人评选活动,并上台给获奖者颁奖。评选活动结束后,他检查了儿子刘智普的工作情况,并带儿子到学校操场走了几圈,谈话内容不得而知。为了寻找调查者的踪迹,我跟了刘向东一整天,除了午餐无法跟随之外,几乎观察了他接触过的所有人,目睹了他的一切举止与神情。

  整整一天,我都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可是当晚,刘向东到底还是出事了。





第八十五章 战争的序幕


  下午五点和刘向东通话时,他的声音、逻辑还完全正常,可晚上八点再次给他打电话,他却无论如何都不接了。我把情况告知袁主任。尝试联系未果后,袁主任马上安排E厂科研中心的一名员工到刘家打探情况。员工登门时,刘家只有刘智普和刘向东两人。刘智普告诉登门者,从六点半开始,父亲就一直待在书房里,他以为父亲在专心做研究,也就一直没有打搅。员工以厂里有急事为由敲了书房的门,门内先是没有任何回应,半分钟后又传出粗重的呻吟声。刘智普想要开门,才发现门已经反锁。门外两人合力把门踹开,被书房里的景象吓了一跳。

  刘向东双手支撑,跪卧在地上,血不停地从嘴角涌出,沾满了面部、衣物以及周围的地面。刘智普和员工协力把刘向东送到最近的医院,医生检查后发现,刘向东左侧的上门牙已经掉落,右侧上门牙也一定程度地脱离了牙床。谨慎起见,医院安排刘向东当晚住院观察。九点,袁主任把情况告知给我,让我尽快想出对策。

  毫无疑问,调查者通过某种方式对刘向东进行了猛烈的心理攻势,迫使他拔掉了自己的门牙——这对我来说是一种莫大的羞辱。同时,能在我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做到这些,也说明调查者确实很不简单。

  调查者是如何在我眼皮底下对刘向东进行心理干预的?我仔细回想了当天白天的每一个细节,值得怀疑的地方只有两点:

  一,午餐时间,刘向东和C大领导们一起吃饭,我不仅无法获知席间的谈话内容,甚至无法观察刘向东席间的言行与神色。如果调查者参与了当天的午餐活动,并趁机对刘向东进行暗示,确实能够轻易地瞒过我。这种可能性很大,因为校领导们绝大多数都是中年男人,和我心中调查者的形象比较相符。

  二,下午,刘向东和儿子进行了十几分钟的交谈,因为操场空旷,当时人又不多,我无法靠近两人,只能远远观察,很可能会漏掉一些细节。如果调查者通过刘智普对刘向东进行暗示,确实能暂时瞒过我——但也只是暂时而已。利用刘智普,一定会在刘智普身上留下一些心理干预的痕迹,而这些痕迹,则很有可能是指向调查者身份的线索。如果我是调查者,一定不会冒险利用刘智普。当然,所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或许调查者已经猜到了我的种种考虑,反而大胆地利用了刘智普。如果真是那样,他显然比我想象得更加高明。

  最后,我又因此衍生出第三种猜测:或许那个神秘的调查者,就是刘智普自己呢?虽然他是刘向东的亲生儿子,但人心毕竟是难以估量的。

  总之,短暂的分析后,我认为第一种猜测的可能性更大,二、三次之。考虑完毕,我给刘向东打了电话,刘智普代父接听,表示父亲需要休息,不方便使用电话。听他的语气,当晚想要和刘向东通过电话联系,已是绝无可能的了。

  我明白:心理攻击和生理攻击一样,都会在受害者身上留下伤痕,伤痕也都会随着时间逐渐淡化消失。越早对刘向东进行试探,就越容易找到他心中的伤痕,从而抓住与心理干预有关的线索。如果一夜都无所作为,我可能会错过揪出调查者的绝佳机会。

  但,调查者或许也是这么想的,他一定也在暗中观察,希望借机查明我的身份——思虑至此,我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调查者的目的,归根结底是对A集团的调查,其伤害刘向东目的有二:一是引诱我,试图查明我的身份,甚至除掉我,因为我是他调查之路上的最大绊脚石。二,自然就是寻找下一个调查对象了——他对刘向东下手,意味着刘向东对他已经不存在价值。如此,想要继续调查,他就必须找到新的调查对象。刘向东是E厂的科研中心主任,而且和集团高层联系密切,如果他的病房里出现一位神秘人物,肯定会引起调查者的注意。如果这个神秘人物再有意无意地以A集团高层成员的口气说几句话,或许就会成为调查者的下一个目标。

  最后,如果这个神秘人物就是我,调查者就会想办法对我进行接触,自投罗网。尽管他可能明白这是个陷阱,但一定想不到我会亲自充当鱼饵。无论他能力多强,隐藏多深,只要出手对我进行心理干预,我就能轻易地有所察觉,从而追查到他的身份。

  调查者一定想不到,他的下一个猎物其实是个猎人。我和他之间的正面战争,将在刘向东的病房里拉开序幕。

  考虑完毕,我立即联系了袁主任,详细阐述了自己的计划。袁主任对计划十分认可,表示会尽全力配合。九点四十五分左右,我带了一束鲜花进入刘向东的病房,病房不大但挤满了人,除刘智普外,还有C大和E厂的大小领导,以及一些我不认识的人。刘向东见了我,脸上立即露出敬畏又略显依赖的神色,想要起身迎接我,我连忙摆摆手,对他示以微笑:

  “刘主任,好好躺着休息吧。今天不是来谈公事的,我代表集团——当然也代表我自己——来看看你,希望你能早日康复。”

  刘向东一愣,很快明白了我话中的深意,连忙示意刘智普接过花,同时对我连连点头,尽管因为失血显得有气无力,还是硬撑着发出声音:“张——呃——张主任,真是麻烦你了,感谢你百忙之中过来,也我感谢、呃、感谢领导们的关心。”

  此言一出,满屋的人都敬意地看着我,E厂的两个部门经理对我更是满怀敬仰。我用两秒时间环视一周,对众人进行了初步观察,观察重点就是C大的几位校领导。

  常务副校长身材高大,穿一件黑色风衣,衣领立起。他面色发白,双手插在口袋里,口齿紧闭,不时地舔一下上嘴唇的干皮——他有些紧张,并且试图在众人面前隐藏自己。

  一位姓高的副校长站在病床边,左手捏着一只剥了一半的橘子,右手在剥下的橘子皮上轻轻捏着,眼睛在室内来回扫视,在我身上停留的时间最长,其次是E厂的几名领导,对于C大的人,则几乎都是一扫而过——他对病房内的陌生人十分好奇,尤其是我。

  一位姓张的副校长伫立窗边,目光大多时间都投向窗外,双手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里都背在身后——他试图和病房里的其他人保持距离。

  校办主任目光友善,大多时间停留在C大领导、刘向东和我身上。他的目光不仅友善,而且明亮,看刘向东和我时格外明亮——他对于拥有地位权势的人十分虔诚,表现出了明显的追随之心。

  按照直觉,我把几个人按嫌疑程度从高到低排列:张校长、高校长、常务副校长、校办主任。

  接着,我又仔细观察了刘智普:他坐在病床边的一把椅子上,手放在病床上,有几次,刘向东试图把手伸向他的手,他总是本能地避开,好像父亲的手是什么邪物一样。他不时地看我一眼,目光敏锐,神色匆匆,充满弦外之音。与此同时,他原本伸出的双脚不知不觉地缩进了椅子下面,左腿轻轻晃动,不时地踢在椅子腿上,发出清脆而细微的声响。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他,我突然觉得,这个年轻人似乎有点让人看不透。

  两秒后,我又注意到他身后站着的一个女人。她看去三十出头,身材略显瘦弱,长直发,面色白而不苍,嘴唇饱满,呈现出令人神怡的粉红。她目光平静,如同毫无波澜的湖面,但我隐隐觉得,湖面下似乎满是波澜——

  是叶秋薇!

  我心中一惊,猛然回到现实。原本的记忆和突然喷涌的X记忆,第一次发生了相遇,带给我一种如破迷雾的清新感。

  是叶秋薇,但那时的叶秋薇,和我在精神病院里见到的不太一样;她在精神病院里头发微卷,那晚却是毫无修饰的直发;她在精神病院里喜欢色泽淡雅的着装,那晚却穿了一件玫红色的外套;更重要的是,她在精神病院里一直戴着细边黑框眼镜,那晚却没戴,也看不出任何视力障碍的痕迹,她——

  想到这里,我头脑一阵恍惚,耳边再次回响起那种怪异的嘶鸣。

  我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重新回到X的记忆之中。

  “张主任,我——”刘向东看着我,声音因为牙齿的脱落而略显滑稽,“我——”

  “没事。”我明白他的意思,走到床边拍拍他的肩膀,“你先安心休养,单位里的事不着急。”

  刘向东也领会了我的意思,片刻之后对众人说道:“哎,都怨我,大半夜的这么不小心,把大家都给惊动了,真是对不起啊。我这也没什么事,大家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谢谢你们能来看我。”

  众人自然又是一番恭维与劝慰。几分钟后,我背对众人,给刘向东使了个眼色,之后便主动提出告别,众人也纷纷应和,一同离开。我在停车场等了五分钟,刘向东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张老师。”他有气无力地说,“智普也走了,而且今晚不回来。”





第八十六章 被低估的对手


  两分钟后,刘智普和叶秋薇的身影出现在停车场外,我远远尾随两人,目睹他们乘车离开,才安心返回刘向东的病房。刘向东因失血而显得十分疲惫,当时已经快要睡着,听到动静又迅速清醒。他支开护士,把身体往上挪了挪,靠在枕头上看着我,神色复杂。

  “张老师,我——”

  “我知道。”我坐到他身边,“把牙弄下来,是不是好受点了?”

  他抬起手,又迅速放下,想了想说:“牙没了,确实好受多了,不心慌也不害怕了。”

  我点点头:“说说你拔牙时的感受。”

  “哎。”他叹了口气,想了想说,“就是一想到那两颗牙就心慌、害怕,也不知道到底在怕什么。当时就是一心想把牙拔掉,而且是自己亲手拔掉。那种念头特别强烈,就像上瘾一样。其实我心里也明白,自己的难受跟那两颗牙没有实际关系,但就是——哎——怎么说呢。”

  “嗯。”我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那种感受不是意识和意志力能够控制的,有人通过某种方式刺激了你的潜意识。”

  他一愣,随即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是说,这是别人害的?是那个人——”

  话音未落,敲门声突然响起,一名医生带着两名护士进来,说:“打扰你们一下,现在要对刘主任做个简单的睡前检查。”

  我起身把位置让开,护士们开始测量刘向东的体温、心律、血压,医生也戴上听诊器,一面检查一面简单询问。我在窗口站了一会儿,问道:“大夫,怎么样?”

  医生直起身,收起听诊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放心吧,已经没有大碍,多休息就可以了。”说着意味深长地笑笑,“哎,幸亏及时送来了医院,不然,可就真不好说了。”

  刘向东庆幸且自嘲地笑了笑:“不就是两颗牙,还会有什么生命危险?”

  “负责任地说,会的。”医生收起笑容,“我看了心电图,您有明显的心肌缺血症状,虽然其他方面都还算正常,但不能排除隐性冠心病的可能。对您来说,失血比其他人要危险得多,以后可得小心点了,而且啊——”他啧了一声,“我总觉得,您的牙不像是摔倒磕到地上掉的——”

  “确实是磕到地上了。”刘向东无力地捏着鼻子,用坚定的语气说,“卫生间太滑,以后是得注意点了。”随后又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心脏真有问题了?难怪这两年经常心慌,单位体检时也没跟我说过啊。”

  “体检最多就是做个心电图吧?”医生说,“心电图只能看出您有轻度心肌缺血,医生可能没太当回事。我是本着负责任的态度告诉您,不排除隐性冠心病的可能。等养好身体,不妨做做更深入的检查吧。”

  “好,好。”刘向东对医生点点头,“真是谢谢你了,你要不说,我还根本不知道呢。”

  医生友善地笑笑,不再言语,很快带护士离开了病房。我送他离开,关上房门,陷入沉思。

  此前,我一直下意识地认为,拔两颗牙导致的失血不会危及生命,认为刘向东受到的只是一次无足轻重的伤害,是调查者在被动局面下对我进行的无力回击。可是听了医生的话,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严重低估了这个调查者的能力——他很可能已经通过某种方式察觉到了刘向东的心脏问题,刘向东受到的,并非一次无足轻重的伤害,而是足以致命的杀招。如果不是我的警觉,以及袁主任的积极反应,刘向东怕是早已丧命。

  若真如此,这个调查者就太可怕了:他不仅能轻易找到刘向东的心理弱点,甚至能发现连刘向东自己都不知道的生理弱点,最后还能把心理弱点与生理弱点相结合,制定出看似简单、实则无比狠毒的杀人计划。在完全被动的局面下,他还能如此沉着、思维如此清晰、又如此难觅踪迹——

  我第一次对调查者产生了敬意,以及深藏在潜意识之中的相惜之情。

  刘向东显然也十分后怕。他看着我,良久沉默,最后用略带颤抖的声音说:“张老师,是他,是你说的那个人,他真的存在!”

  “当然存在。”我坐回床边,“而且,他刚刚应该来看过你,就在那些人之中。”

  刘向东瞪大双眼,又迅速闭上,长叹一声:“我、我该怎么办?”

  “别怕。”我拍拍他的肩膀,“我会把这个人找出来的,集团会想办法除掉他。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竭尽全力帮我,明白了么?”

  他狠狠点了点头,对我充满信任。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刘向东在我的引导下详细回忆了当天午餐时的种种细节,但我始终没能将这些细节拼凑成有价值的信息与线索。十一点一刻,我决定暂时放弃对午餐的分析,提起了他和刘智普下午的谈话。

  “哦,是。”他闭眼回忆说,“我们在操场上走了几分钟,我和他都忙,也挺长时间没深入交流过了。”

  我把灯光调暗:“之前你先去办公室检查了他的工作,对吧?”

  “是。”他的呼吸越发平缓、均匀,“他很努力,我很欣慰。”

  “嗯。”我开始引导,“你是怎么进入他的办公室的?先迈的左脚还是右脚?”

  他不假思索地说:“右脚,当时我还摸了一下门牙。”

  “很好。”我逐步降低了音量,“继续,你迈出右脚,摸了一下门牙,走进他的办公室。他跟你说了什么?”

  刘向东轻轻哼了一声,说道:“他说,‘你那么忙,还来看我干嘛’,我不说话,检查了他办公桌上的文件,发现一份工作计划表。计划很有条理,而且还记有每项任务的完成情况、反馈信息。我当时很高兴,想拉拉他的手,但是他有点不好意思——这孩子从小就内向。我拍拍他的肩膀,让他陪我出去走走。我们去了操场,一开始都很沉默,走了半圈后,他突然跟我说,‘你能不能别老摸自己的牙啊,我朋友和同事们都知道你这毛病’。我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又摸了门牙。当时,我想起你跟我说的话,心里很轻松,就把手放了下来。智普又说,‘我不是光觉得丢人,也很担心你。我听一个朋友说,手指和口腔的菌群环境差别太大,经常把手伸到嘴里,很容易让手指和牙床同时发炎。你知道么,有个人就是不注意,结果染上了一种特别奇怪的牙病,牙齿从里面往外慢慢被腐蚀空了。但因为外壳还坚硬,他自己一直都不知道。直到有一次,他正吃饭呢,轻轻一咬,四颗门牙就齐刷刷地碎了,弄了一嘴碎片’——”讲述至此,刘向东原本已经快要睡着,突然惊慌地睁开眼,把手伸到嘴边,又突然停住,惊讶地望着我,“这——是因为智普给我讲了这个么?可我当时听了也没觉得不舒服啊,隔了好几个小时,到了晚上快七点,我心里才开始慌的。”

  我点点头,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缘由。

  对人类而言,除了来自大型生物的威胁,自然界中也存在许多看不见的、或者不易察觉的危险:空气中飘荡着无尽的有害微生物和病毒,地表附近生活着个头虽小、数量却通常庞大到惊人的昆虫……这些东西一旦侵入躯体内部,就会对个体生命造成严重威胁。所幸的是,人类拥有近乎完美的皮肤结构,能够有效抵御这些细小的危险。

  皮肤是如此重要,所以不能轻易出现缺口,那些为了生存不得不存在的缺口,也都有自己独特的保护、过滤机制,一定程度上替代了皮肤的作用:鼻腔中有密集的鼻毛和一刺激就出现的鼻涕;耳道里有耳膜、耳屎和曲折的路,眼睛有眉毛当伞,又有睫毛当扫帚,眼皮当大门;不说话、不吃东西时,嘴也总会下意识地闭着;尿道、肠道、生殖道,也都通过充血、肌肉收缩、长出毛发等方式进行自我保护。细想一下,就不难产生这样的感受:人类的身体一直在极力阻止病毒、有害微生物和昆虫进入体内。

  这些异物进入体内的最常见方式有二:一是通过口腔进入消化道——所谓病从口入,二,就是从直接钻入皮肤。所以,人类面对这些异物威胁时的反应,也和这两种途径密切相关。

  试想,一个原始人因为吃了不干净的食物,导致肚子里出现有害细菌或者寄生虫,消化系统出于自我保护,将这些细菌或虫子通过呕吐的方式排出体外。原始人隐约明白了自己不舒服的原因,也明白了呕吐是一种祛除体内异物的有效手段。懂得呕吐、甚至善于呕吐的人类在微小生物的威胁中生存下来,呕吐也逐渐成为后人面对这些威胁时的本能反应。所以,人们看见密密麻麻的虫子——尤其是看见虫子钻行于大型生物的肉体之中——就会本能地恶心呕吐,看到或者嗅到排泄物时也会本能地恶心呕吐——因为排泄物中藏匿着大量的寄生虫卵和有害细菌。

  再试想,一个原始人不小心遇到了一个虫巢,细小的虫子们蜂拥而出,爬满了他的手臂。这时,为了防止虫子钻入皮肤,手臂上的每一根竖毛肌都开始拼命收缩,通过关闭毛孔的方式,彻底阻断虫子钻入体内的途径。竖毛肌收缩现象,也就是平时所说的‘起鸡皮疙瘩’。面对细小昆虫时,善于使用竖毛肌的人类生存下来,起鸡皮疙瘩,也逐渐演化成为人类面对密集昆虫时的另一种本能反应。所以,人们看见密密麻麻的虫子时,尤其是特别细小、感觉能钻入皮肤的虫子时,就会本能地起鸡皮疙瘩、头皮发麻。

  到了现代,对敏感的人而言,看见密集的物体、图形,就会在潜意识中联想起密密麻麻的昆虫,因而做出收缩竖毛肌的本能反应——即所谓的密集恐惧症。而正常皮肤上出现的孔洞,无须过于密集,同样能引起潜意识里对微小生物钻入身体的联想,从而引发恶心、恐惧等情绪,并引起收缩竖毛肌的本能反应——网上流传的莲蓬乳、空手指即属此例。

  当然,密集恐惧症的心理原因,还包括判断力失效的恐惧、被异类包围的恐惧等诸多因素,此处暂不论述。

  言归正传,刘向东科研能力极强,性格又较为内敛,不善社交,属于典型的心理敏感人群。刘智普给他讲述空牙齿的例子,会从一定程度上引起他关于躯体安全的本能恐惧,从而衍生出对于门牙的恐惧。他会联想起门牙内部空空如也的样子,联想起门牙突然碎裂时的感受与声音,并因此产生通过消除门牙来消除恐惧载体的逆向强迫。

  其实,这种恐惧和强迫思维本身并不严重,严重的是,刘向东原本就存在强迫症,而强迫症根源的恐惧,也恰好以门牙为象征。强迫症的思维、行为模式具有惯性,不同种类的恐惧之间也可以相互助长、衍化。以门牙为契合点,刘智普灌输的恐惧,引爆了刘向东多年来积郁的人际恐惧,从而引起了极端强迫行为的出现。

  这就是刘向东当晚无法克制地拔掉门牙的心理原因。

  问题果真出在刘智普身上。

  但,刘向东和儿子谈话是下午四点,出现强迫思维却是晚上七点,隔了整整三个小时,与上述分析存在明显矛盾。所以,刘智普的话最多是激活了刘向东的恐惧而未能剧烈引发,就像堆砌好了炸药却未能引爆。调查者一直在暗中观察,自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为此,他需要点燃炸药的导火索——在当晚邻近七点时对刘向东再次进行暗示。当晚,只有刘智普和刘向东在家,作为导火索的暗示,应该也是调查者通过刘智普进行的。

  可问题又来了,据刘智普说,从当晚六点半开始,刘向东就一直待在书房里,两人毫无交流。若真如此,刘向东究竟是如何接受的暗示呢?

  分析至此,我问刘向东:“当晚进入书房后,你马上就感到不舒服了么?”

  “没有。”他肯定地说,“一直都好好的,那种感觉出现得很突然,可能就是刚过七点的时候吧。”

  我继续问:“智普当时跟你说话了么?”

  “没有。”他依然肯定地说,“他平常在家就不喜欢跟我说话,我进了书房,他自然就更不会跟我说话了。”

  我又问:“你记不记得自己七点左右的事?你当时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

  他思虑良久,无奈地摇了摇头。

  “明白了。”我坐直身子,看向窗外,“智普晚上不回家吧?”

  “应该是不回的。”刘向东说,“他跟那个姑娘出去住了。”

  我站起身,伸出手:“把家里钥匙给我,最重要的线索可能就在你的书房里。”

  刘向东取出钥匙,满脸期盼与惊异。





第八十七章 X的挫败感


  十二点整,我进入刘家,打开刘向东的书房。台灯和一盏壁灯仍旧开着,书籍资料在书桌上杂乱堆叠,一些纸页似乎浸了水。我走到书桌旁,看见椅子倒在地上,椅背下好像压着什么东西,书桌一角的地板上,几片大大小小血迹已经凝固。

  我扶起椅子,在下面找到一把医用拔牙钳。我把钳子放到一旁,摆正椅子,又在书桌上看见两只溶液瓶。其中一只开着口,斜靠在一本打开的书上,浸湿了一些纸张。我拿起瓶子,标签上写着“盐酸丁卡因溶液”,这似乎是一种常用的表面麻醉剂。另一瓶尚未打开,标签上写着“盐酸肾上腺素”,应该是配合使用、用来延长麻醉时间的。

  齿龈是人体最敏感的部位之一,仅使用表面麻醉,应该减轻不了多少拔牙的痛苦。看来正如刘向东所说,他当时的执念过于强烈,已经顾不上疼不疼了。

  他究竟受了什么刺激呢?

  进入书房后,刘向东一直伏案工作,心情平静,快七点的时候,却突然看到了什么东西,内心的恐惧瞬间被引爆。他究竟看到了什么东西?想弄清这个问题,首先要考虑,他当时是如何看到那种东西的?

  我坐在书桌前,想象着刘向东当时的举动与感受。

  或许,他七点左右感到一阵疲惫,忍不住伸了个懒腰,无意间抬起头,看到了心理刺激的来源——我抬头目视前方,除了两盏壁灯和一幅“难得糊涂”的书法,墙上空无一物。

  又或许,刘向东当时起身走动了几步,以此来舒缓疲劳——我站起身,放空思想,尽可能无意识地在屋内走动,并记下了走动路线。之后,我又沿路线重新走了一遍,只看见满目书籍和储物柜里的瓶瓶罐罐,依然没能发现异常。

  我重新坐下,目光集中到书桌上——难道刺激的来源藏在这些书籍资料里?我一边整理一边翻阅,纸页上尽是些让我不明所以的文字和公式,看不出任何心理刺激的线索。

  我把书籍资料摆好,一低头,突然注意到书桌正中的抽屉。其他抽屉都关得严严实实,唯独这个抽屉向外拉开了一厘米左右。我打开抽屉,里面放着一打白纸、一盒订书针、一盒印泥、一盒吃了一半的巧克力,以及一页揉成一团的报纸。

  我把报纸放到桌面上铺开,那是本省的一刊综合性报纸,正反两面都是当天的社会新闻版块。报纸有明显的折叠痕迹,我找了几本书把纸压平,随后按照痕迹对揉皱前的折叠方式进行还原。折叠后,其中一面是广告画的一部分,另一面则是一条完整的新闻。从折叠方式来看,折叠报纸的目的,正是为了突出这条新闻。

  新闻讲了这么一件事:说小赵带着女朋友从县城进入城市闯荡,投奔了自己的亲舅舅,在舅舅家住了一年多。因为工作的关系,小赵经常加班到后半夜,有时候干脆住在干活的地方,舅舅就软硬兼施,长期和外甥的女朋友发生不正当关系。新闻的重点在于,小赵知道后,居然没有勇气跟舅舅翻脸,而是选择了隐忍。直到舅妈有所察觉,事情才被抖落出去。记者深入调查后发现,小赵的舅舅居然是七十年代本地有名的“红色司令”,当时就干过不少坏事,却一直没有得到惩罚。他本人也毫无悔改之意,甚至在八十年代初改名“文革”,直白地表达出对动乱年代的缅怀。

  原来这就是当晚精神刺激的来源。

  无论新闻是否真实,都会给人带来两方面的暗示:一,动乱年代,有人假借革命之意做尽坏事,迫害无辜之人;二,当年的流氓并未得到惩罚,至今逍遥自在,甚至继续为祸他人。普通人读了这样的新闻,最多是有些愤慨,但对亲历过动乱年代的刘向东而言,新闻的暗示力量却直接而强烈。他不仅会回忆起当年遭受的屈辱与恐惧,甚至还会在“流氓未能得到惩处”的暗示下,在潜意识中产生彻底的绝望,绝望则会进一步加深恐惧。

  这就是引爆他心理炸药的导火索。

  我把报纸捏在手里。当晚家里只有父子两人,把报纸折叠后放在书房里的不可能是刘向东自己,所以只能是刘智普。过程应该是这样:刘智普知道父亲工作劳累时会打开抽屉吃一块巧克力,所以提前把报纸压在了巧克力下面。刘向东劳累时,会本能地产生换换脑子的冲动,所以发现报纸后,他一定会进行阅读,而首先读到的,就是折叠后重点呈现的这条新闻。

  那个调查者,难道真的是刘智普?

  我当即赶回医院,刘向东闻声惊醒,问我是否有所发现。为了避免再次对他造成消极暗示,我只是把那份报纸在他面前放了两秒,同时问道:“这张报纸你还有印象么?”

  在我的提示下,他回想起来:“哦——这是、是我书桌里那张?”

  我迅速收起报纸:“你记得内容么?”

  他思索片刻,摇摇头说:“记不清了,无非是些家长里短吧——”说着,他突然冻结了半秒,摸着脑袋说,“好像有个新闻让人看了挺难受的……我也忘了是怎么回事,反正我看完就揉成一团扔回抽屉里了。”说到这里,他突然惊恐地望着我,“难道是这报纸——”

  我对他默默点头。

  所谓暗示,是通过语言、文字、行为等方式,对他人的潜意识造成影响。因为语言、文字、行为传达的信息,通常是经由意识进入潜意识的,所以大多数暗示行为都会在意识层面留下痕迹,让被暗示者有所察觉。但有时候,暗示也会在意识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发生。刘向东工作劳累,阅读报纸仅仅是为了放松,而非关注新闻内容本身。同时,他的大脑当时应该还在进行大量与工作有关的思考。在这种情况下,就会出现“无意识阅读”的现象,即读完了一段文字,事后却毫无印象——想必很多人都有过类似体会。虽然意识毫无印象,但文字中的暗示,却很可能已经直接进入潜意识,对心理造成了影响。刘向东在新闻的暗示下引爆恐惧,却完全不记得新闻内容,正是“无意识阅读”造成的。

  很显然,调查者对刘向东的性格、工作习惯、生活规律都十分了解,我也由此进一步加重了对刘智普的怀疑。

  我问:“你平时习惯在抽屉里放报纸么?”

  刘向东一愣,随即摇摇头:“不,虽然家里和单位都订了报纸,但我基本不怎么读——”说着又含糊其辞道,“哎,怎么说呢,我也不敢确定,我今天早上去C大讲课,好像是读过报纸,是不是无意间带回家了……这我真是记不清了。”

  我点点头,继续问道:“有没有可能是智普放到你书桌里的?”

  “不会。”刘向东迅速答道,“我昨天晚上在书房待到十二点多,还打开过一次抽屉,当时里面很整洁,没有报纸。今天早上,我跟智普是一起出门的,下午也是一起回家的,我做饭时,他一直在厨房打下手,一次都没离开过,然后,吃过晚饭我就进了书房,他根本没时间。再说,书房里有不少重要资料和试验性的化学品,我一般都是反锁房门的,而且只有我自己有钥匙。”

  从刘向东的神色和语气判断,他虽然担心儿子受到怀疑,但并没有因此撒谎。但,如果把报纸放入书房抽屉的人不是刘智普,又会是谁呢?是刘向东自己?绝无可能——折叠并藏匿报纸的行为看似简单,却利用了刘向东的工作、生活习惯与心理特点,并由此预见到了“无意识阅读”行为的出现,是一次十足高明的暗示,绝对是心理高手所为。

  不是刘智普,也不可能是刘向东,难道当天白天,有其他人偷偷去过刘家?

  杂乱的信息迅速拼凑,很快在脑海中擦出一道火光。

  “刘教授。”我凝眉问道,“你和智普最近有没有丢过钥匙?”

  刘向东一愣:“你怎么知道?智普就是今天中午把钥匙丢了,所以下午才跟我一起回的家,放在平时,他是不愿意坐我的车的。”

  我问:“中午丢的,具体是什么时候?”

  “说是吃午饭的时候。”刘向东想了想答道,“对,是这么跟我说的,说中午离开办公室锁门时,钥匙串还在身上,然后跟几个朋友到学校附近的一家饭店吃饭,离开饭店的路上发现钥匙串没了。可再回去找,饭店的人都说没见过。”

  第三者白天去过刘家的合理推测,加上午餐时间刘智普钥匙的离奇丢失,事情再明显不过了——调查者偷取了刘智普的钥匙,下午悄悄进入刘家,不知道通过什么办法打开了书房的门,然后将折叠好的报纸压在巧克力盒下。

  我总算松了口气。我万万没有想到,调查者会使用偷钥匙这种原始而低劣的手段,或许,真的是高看他了。

  我当即离开病房给袁主任打了电话,让他想办法调查刘家所在小区当天十二点到晚上六点之间的监控视频。凌晨两点,袁主任给我回了电话,说他详细查看了监控,可以肯定的是,从十一点半到下午五点刘氏父子回家,没有任何人打开过刘家的房门。同时,刘家位于住宅楼十七层,两侧的外窗都临着马路。袁主任也想办法调查了路上几家单位的监控,监控显示,整个下午,刘家窗外也没有出现过任何人攀爬的踪影。

  “视频我都找入室的高手看过。”袁主任最后说,“他们都可以肯定,刘家下午没进过任何人。”

  09年11月9日凌晨两点,袁主任的话给我——或者说X——带来了近乎绝望的挫败感。我压抑地叹了口气,从X的记忆中回到现实。我拿起茶几上的手机,时间是2012年7月23日凌晨一点,距我和叶秋薇第八次会面结束,刚刚过去不到十六个小时。

  我茫然地看了一眼主卫的门,直到这时,我仍然想不明白:叶秋薇当年究竟是如何把报纸藏到刘家的呢?

  还是那句话,大概只有她本人才能给我答案。





第八十八章 神秘调查者现身


  思绪至此,强烈的疲倦感席卷而来。我靠在沙发上,仰起脖子,闭目养神。四周一片沉寂,只能听见挂钟细微的嘀嗒声。我把注意力集中到嘀嗒声上,呼吸均匀并逐渐放缓,意识也越来越松。半梦半醒之间,耳边再次回荡起那种怪异嘶鸣。与此前不同的是,这次的嘶鸣声既不唐突,也不尖锐,而是带着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柔和。嘶鸣声逐渐清晰,慢慢变成了女声呢喃,随后又转化为银铃般的笑声。笑声如同律动的音符,轻轻叩开了我内心深处的某扇门。

  我陶醉在笑声之中,身体越发松弛,就在睡眠即将由浅入深之时,笑声突然变得凄厉,并迅速发展成歇斯底里的哀嚎。哀嚎是如此真实,仿佛一个年轻女孩正坐在我右前方,遭受难忍的痛苦折磨。恍惚间,我睁开眼,看见右前方的沙发上,躺着一个衣衫凌乱的女孩,她双手捂脸,两臂满是横竖交错的割伤——

  我心中一紧,瞬间惊醒,本能地朝右前方看去,沙发上只有一只儿童抱枕和一件玩具,并没有什么手臂布满伤痕的女孩。我松了口气,这才意识到又是梦——

  我、我为什么会再次梦到那个女孩呢?为什么她总是在梦里纠缠我?她在我的潜意识中究竟象征了什么?

  我回想起梦游时的一个细节:我看到X钻进卫生间,想要把他赶走。但起身刚走两步,就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去路。这个东西在现实中是茶几,在梦中则表现为那个女孩。为什么会是她?潜意识为什么要把她作为阻止我进入卫生间的意象?潜意识是否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向我传达另外一些信息呢?

  我摸着下巴,隐约明白了什么。

  梦是欲望受到压抑后的伪装和表达。就此前的梦游而言:潜意识知道我就是X,并试图让我明白这一点——正确认识并掌控自己,是作为生物个体最基本的欲望。但X作为独立人格存在,又对我有所顾忌,所以一直在对潜意识的行动进行干扰和阻碍,欲望由此受到压抑。X的精神力量十分强大,一直牢牢压制着潜意识的自我认知欲望,潜意识虽然极力反抗,但始终无法向我传达有关X的信息。

  叶秋薇的出现改变了一切,她对我进行了一场精心设计、持续数天的暗示,帮助我的潜意识冲破X的阻碍,成功将信息通过梦境传达,自我认知欲望因此得以释放。而释放的直接结果,就是驱使我进入卫生间,通过镜子和浴霸,发现了自己作为X的身份与记忆。

  对潜意识来说,梦游是手段,进入卫生间、完成自我认知是最终目的。那么,在梦中阻止我进入卫生间的意象,自然就是阻碍我完成自我认知的象征——潜意识不仅知道我是X,而且知道是什么在阻碍我认识这一点。巧合的是,梦游进入卫生间的过程中,我恰好遇到了茶几的阻挡,潜意识便抓住机会,将阻碍自我认知的因素呈现在梦境中,这就是女孩阻挡我去路的隐意。

  总之,某些因素在阻碍我对X的身份进行认知,女孩就是这些因素的象征。如果这些因素消失,我对X的认知就会失去阻碍,换言之,也就失去了自我认知障碍。从这个角度来说,女孩暗指的因素,或许正是导致我人格分裂的原因所在。

  我究竟为什么会患上如此严重的解离症?梦中的女孩究竟在暗指什么?是隐晦的暗示,还是代表某个实际存在的人?白天的会面中,叶秋薇曾特意提到过“用刀片割伤自己手臂的高中女孩”,这是否也是一种充满目的性的暗示?叶秋薇是否早就知道导致我人格分裂的原因?她到底想干什么?!

  无尽的疑惑接连涌现,我任由思维发散,但始终理不出任何头绪。十几秒后,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暂时放弃了关于梦中女孩的思索。我决定继续挖掘X的记忆,试图通过他进一步认识自己。

  思绪回到2009年11月9日凌晨。袁主任的话给我带来了巨大的挫败感,挂了电话,我去上了个厕所——又好像没上,而是直接返回了病房。总之,我回到病房,刘向东已经睡着——又好像没睡,我隐约记得,他满脸期盼地看着我,问道:

  “张老师,找到那个人了么?”

  我一言不发地坐到床边的椅子上,然后、然后——

  记忆突然变得有些模糊,原本活跃在意识边缘的种种细节,好像突然被某种精神力量所吞没,只留下些许存在过的痕迹。我明白,X正试图摆脱我的窥探与控制,他离我越来越远,而且就要彻底逃离。我必须抓紧时间把他的记忆留存下来,不能让他继续隐藏在我的身体里。

  我沉住气,不再关注具体的过程与细节,而是加快速度,将2009年11月9号之后的记忆大刀阔斧地顺了一遍。

  我在病房一直待到凌晨四点,后来又跟刘向东有过多次接触,但他没能给我提供更有价值的线索。我也悄悄调查过刘智普,但除了他有病态的恋祖母情结之外,仍是一无所获。我选择耐心等待,但调查者并未如预料的那样对我进行接触——他似乎放弃了进一步的调查。此后数月,一切风平浪静,调查者再也没有显露过踪迹。

  2010年5月,受袁主任委托,我杀了一个名叫蒋越洋的人。他是省公安系统的官员,曾与A集团有利益关系,后来想要摆脱A集团的钳制。此人性格阴郁,极度压抑,患有严重的肠胃性神经官能症。在我的暗示和设计下,他在省公安厅顶层的厕所里死于脱水。

  2010年7月,依然是袁主任委托,我杀了一个名叫曲娜的女人。她是省食药监局的专业技术人员,似乎还有另外的秘密身份,对E厂构成了严重威胁。此人虽然没有明显的心理障碍或精神疾病,但性格敏感脆弱,喜欢杞人忧天。我追踪了将近半个月,终于抓住机会,引导她失足落入火车轨道而丧命。

  2011年过年期间,我受袁主任委托杀了周芸。袁主任无意间说起过,周芸手里有一份重要资料,并试图将资料交给某国家部门,对A集团构成了严重威胁。周芸心思细密,性格坚定、沉稳,对付她并不容易。直到2011年3月末,我找到一名合适的出租车司机,并事先预计了周芸的行走路线,通过对司机的暗示,让周芸死在了斑马线上。

  2011年4月,一男一女在女子家中暴毙,死因是四亚甲基二砜四胺(“毒鼠强”的主要毒性成分)中毒。法医在两人消化道、肾脏以及当天的午饭中,均发现了有毒物质的痕迹,因而确定死亡原因。男性死者名叫贾奉献,系省卫计委官员,女性死者名叫郭玥龄,为市卫生局在编人员。经调查,贾奉献有完整家庭,但长期与郭玥龄保持不正当男女关系,有知情者称,两人曾于死前一周内发生数次争吵。警方最终将郭玥龄认定为投毒者,作案动机为感情、家庭纠纷。

  贾奉献不仅在省卫计委身居要职,同时也是A集团台面之下的重要股东。谨慎起见,袁主任委托我对案件进行深入调查。调查过程中,我发现了诸多疑点,并察觉到了隐匿一年半的调查者的踪迹。

  正是因为这件事,神秘的调查者再次得到了袁主任的重视。在他的委托下,我从郭玥龄入手,正式对调查者身份展开调查。

  在袁主任的授意下,我请刘向东对贾郭案中出现的毒性物质进行了详细分析,刘向东从毒物的纯度判断,制毒者应该具有深厚的化学知识,以及专业的化合物制备经验。我也因此掌握了调查者的第一个明确特征。

  2011年5月,我对舒晴进行了电话调查,还以采访为名,在市精神病院三区见到了丁俊文的妻子吕晨,最终将调查者的工作范围锁定在Z大化分学院。7月,我列出了此前被我暗示致死、致残的人员名单,用一个月时间详细调查了他们的家庭背景与人际关系,从而列出了一份十人的嫌疑名单,其中就有叶秋薇。但直到那时,我仍然下意识地认为调查者是个男人,我的调查重点自然也放在了名单中的男性身上。

  8月底,随着名单上七个男人的嫌疑被一一排除,我才意识到调查者很可能是个女人。9月初,其中两个女人的嫌疑很快就被排除,十人名单上,只剩下叶秋薇一个名字。

  我想起叶秋薇的样子,突然一阵恍惚,从匆忙的记忆中回到现实。没错,2011年9月初,我已经怀疑到了叶秋薇身上。

  2011年9月10号之后,X的记忆突然又清晰起来。

  我回想起来:9月10号深夜,我和袁主任在市郊的一处建筑垃圾填埋场见了面。他把一沓资料交到我手上,我当着他的面翻看,这才恍然大悟地发现,叶秋薇和调查者的特征竟是如此吻合:精通化学与心理学,怀孕期间遭强奸流产,丈夫服毒成为植物人,和舒晴、吕晨素有来往……资料还未翻完,我就看着袁主任说:“很可能就是她了。”

  “凭资料能确定么?”袁主任眯眼看着我,“需要亲自调查么?”

  我看了袁主任一眼,在这段记忆里,我对他的面容有了更清晰的印象:他头顶秃得很厉害,鼻子大而下垂,嘴唇宽厚,双目有神,脖子和左耳的连接处,似乎还有一道不太明显的伤疤。

  十几秒后,我看完资料的最后一个字,递还到袁主任手里,思虑片刻说道:“谨慎起见,最好再给我三天时间。虽然资料很吻合,但万一错了,肯定会打草惊蛇。”

  “嗯。”袁主任先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口,又把叶秋薇的资料点燃,扔到一堆碎石块上,吐了口烟,“事关重大,走好这一步。”

  远处,传来大型卡车的震天轰鸣。





第八十九章 同类


  调查叶秋薇的第一步,是确定她和几起死亡事件之间的联系。

  2011年9月11日上午,我首先给舒晴打了电话。在我的引导下,她想起了09年那起车祸发生前后、与叶秋薇有关的诸多细节。她告诉我,车祸发生前那段时间,她经常到医院探望秦关,也经常和叶秋薇进行深入交流——她对叶秋薇充满同情与信任,叶秋薇拥有利用她的前提条件。

  她还提到一件事,说农历年底,她曾经带叶秋薇到D市祈福,本来商量好正月十五再同去一次的,叶秋薇却临时变卦,还建议她带上谢博文——对一个正常的女人来说,为重伤的丈夫祈福应该是头等大事,这进一步增加了叶秋薇的嫌疑。同时,“带谢博文同去”的建议,也符合调查者为车祸所做的安排。

  此外,虽然舒晴始终没能想起手机铃声的事,但她隐约记得,车祸发生前二十分钟左右,她收到过叶秋薇的一条短信:晴,路上小心,别再分不清柏油和坑了——在我听来,这已经是再明显不过的暗示手段了。

  下午,我又到市精神病院见了一次吕晨。经过两年多的治疗,她的精神状况已经趋于稳定。在我的引导下,她也回想了和叶秋薇之间的种种细节。她告诉我,自己09年之所以把丈夫推下楼,是因为有个叫W的女人总是在她脑子里说话,给她下命令。而这个W的故事,正是叶秋薇无意间告诉她的——又是一次明显的暗示。

  离开市精神病院,我开始研究赵海时与何玉斌的死,两人和叶秋薇之间毫无交集,调查也一度受阻停滞。直到当晚入睡前,我才注意到一个重要的细节:据知情人透露,赵海时枪杀何玉斌,一个重要原因是,何可能与赵妻肖小燕有染。我把调查重心转移到肖小燕身上,发现她曾经开过一家女子健身房。在袁主任的帮助下,我拿到了健身房经营期间所有的会员资料,并从中找到了叶秋薇的名字。

  第二天上午,我通过网络对肖小燕进行了试探,最终确定,赵海时持枪杀人案与叶秋薇有关。

  同时,郭玥龄的名字也出现在了会员资料之中,她和叶秋薇很可能早就通过健身房认识。郭玥龄投毒案,也因此和叶秋薇有了牵扯。我把投毒案重新梳理了一遍,并从中发现了叶秋薇的干预痕迹。2011年9月12号下午,我最终确定:一直站在A集团对立面的神秘调查者,就是Z大的副教授,叶秋薇。

  至此,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按照计划,我应该立即将调查结果告知袁主任,等待他的后续指示。可是,就在拨出电话的一瞬间,我突然又犹豫了。我迅速挂断电话,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

  多年以来,我一直隐藏在暗处,帮袁主任完成了一次又一次调查和刺杀。拥有强大的能力却无法公之于众,这既让我从心底感到骄傲,同时也让给我带来了深刻的孤独。09年3月,舒晴身上的心理干预痕迹让我明白,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里,或许还隐藏着另一个心理高手。

  从那时起,我就不再感到孤独,并因此对另一个高手充满好奇,以及隐约的同类相惜之情。我一直想要查出他的身份,不仅是因为袁主任的委托,也是为了我自己。我想见见自己的同类,想和他说说话、过过招,甚至建立一段不为外人所知的友情。虽然调查者曾销声匿迹一年半之久,但我对他的暧昧感情从未改变过。

  现在,我终于查到了她的身份,但这也意味着她即将被A集团除掉。对她,我无法忍受相见即永别的痛苦,我想要见见她,想要正式地认识她,想要在她死前、看看我的同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2011年9月12日下午,我关掉手机,打车前往市二院,于三点十分找到了秦关所在的病房。当时,叶秋薇正背对着门坐在病床前,看着日渐消瘦的丈夫出神。我在门前观望许久,最终下定决心,敲响房门。

  叶秋薇平静地转过身,与我隔窗对视。那天气温骤降,她穿了一件鹅黄色的针织衫,搭配一条修身牛仔裤,脚上是黑得发亮的底筒高跟皮靴。她披散着头发,发丝柔软长直,鼻子小巧挺拔,面色依然是白而不苍。她没有戴眼镜,眼周围也看不出视力障碍的痕迹。

  她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又迅速化作十足的沉稳,起身打开门,用温和的声音问道,“您好,您是秦关的朋友么?”

  “嗯。”我点点头,举起手中的礼品,“我来看看‘她’。”

  她微微一笑,把我迎进屋,接着反锁了房门。我把礼品放下,看了一眼已经不成人形的秦关,又转身看向叶秋薇。她交叉着双腿立在门口,用锐利的目光刺了我一眼,随后关上门边的百叶窗,室内顿时暗淡了许多。

  “坐吧。”她指了指床边的椅子,“你和秦关是怎么认识的?”

  我用左手按住右手,冷静地编了个谎:“我们是初中同学。”

  叶秋薇走了几步,卷起另一面百叶窗,室内更显阴暗。她打开床头的节能灯,把光线调到最适宜的亮度,随后看着我说:“哦,初中同学,难怪会上你的当了。”

  我一愣,瞬间领会了她的意思,沉住气说:“你这些年果然也没闲着。”

  她拉了张椅子坐在我对面,把头发拨到肩后,盯着我说:“不来见见我,你肯定会后悔一生吧?”我一愣,她又迅速加了一句,“被人看穿的感觉如何?”

  我笑笑,一向理性而冰冷的内心,感受到一阵忐忑不安的暖意。我微微点头,看着她说:“对,不见见你,我肯定会后悔的。我是作为一个同类来的,不代表任何利益。”

  “其实不止你和我。”她认真说道,“像你我这样的人,还有第三个。”

  对同类的追寻之心,顷刻间扰乱了我的心神,我完全放下了心理戒备,急切地问道:“还有人?是谁?”

  “我可以告诉你她的名字。”叶秋薇眨了一下眼,“你可能还不知道,她是一个你认识的人。”

  我心跳加速,呼吸也略显忙乱。如果硬要说我有什么心理弱点的话,应该就是对同类的好奇与追寻。“我认识的人——”我立即追问,“是谁?”

  叶秋薇张开嘴:“她叫——”

  就在名字即将从潜意识边缘涌入记忆之时,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耳边也再次回响起那种怪异的嘶鸣,紧接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强光刺痛了我的双眼。我本能地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但嘶鸣声和强光却挥之不去。我痛苦地叫了一声,头重脚轻地向前倒去,额头狠狠地磕在茶几边缘。我捂住额头,半躺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的地板上,拼命喘气。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过后,一双温柔的手搭到我身上。老婆一手搂着我的脖子,一手抚摸我的胸口。“一新!一新!”她的声音透过持续不断的嘶鸣声传来,“你别吓我!”

  她的声音带给我十足的现实感,我张大嘴,深吸了一口气,双脚用力地蹬着地面,从回忆与幻觉中回到现实,回到2012年7月23号凌晨的客厅里。我仰起头,闻着老婆身上再熟悉不过的气息,逐渐恢复了精神。

  紧接着,我又听到熟悉的嗔怒与抱怨:“哎,跟你说了别多想,你怎么还是坐在这儿乱想,非得吓死我你才好受。你知道我有多操心么?”

  我又喘了几口气,舔舔嘴唇,摸摸她的脸:“没事,没多想,就是有点累。”

  “累了你还不赶紧睡。”她把我扶到沙发上,“别再做什么狗屁采访了!”

  说到采访,我瞬间又回想起了叶秋薇。2011年9月12号下午,我在市二院的ICU里见到了她,她告诉我,还有第三个和我们相似的心理高手,而且也是个女人。叶秋薇说了那个女人的名字,但我却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了。之后的记忆也越发模糊,我只记得跟叶秋薇聊了很久,后来我离开病房,把调查结果告知了袁主任。再后来——

  再后来,记忆就推进到了2011年10月中旬,袁主任找到我,说叶秋薇受到保护,住进了市精神病院。贸然的刺杀会打草惊蛇,他希望我能制定一个计划,在精神病院里利用暗示将叶秋薇解决。但我依稀记得,自己当时的状态似乎受到了某种干扰。袁主任答应给我时间恢复。之后,记忆再次出现了断裂,我隐约记得,2012年的某天夜里,我和袁主任在市郊的一个房子里见了面。他抽着烟对我说:

  “时机已经成熟,下个月,就会安排你去精神病院进行采访。你那边有没有什么问题?现在能控制住他了么?”

  我记得自己点了点头,用一种无比阴冷的声音说:“我会藏得深一点,不让他知道。”

  袁主任吐了口烟:“谨慎一点,他既是你的挡箭牌,也能成为叶秋薇对付你的武器。记住,如果失败,没人会保你。”

  我闭上眼,下一个画面,是领导把一份文件放到我办公桌上:“一新,9月的主课题,你先看看。”

  我拿起资料,看见首页上写着“谋杀犯罪预谋阶段的心理分析”。

  再下一个画面:老吴摸着自己的后颈,意味深长地说:“老张,关于你这个预谋心理的课题,有个人,说不定能帮到你。”

  最后一个画面:老吴仰起脸,看着我:“是我们院里的一个病人……”

  我心中一沉,本能地晃了晃脑袋,从接踵而至的混乱记忆中惊醒。

  是X——去精神病院里见叶秋薇的是X,我只是他的挡箭牌。他去见叶秋薇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帮A集团除掉威胁。可,我到底算什么?我是X么?我和他是同一个人么?叶秋薇见过我,明知我作为X的身份,为什么一再选择见我,而且跟我说那么多自己的事?她到底要干什么?她跟我说的有多少实话?又有多少假话?我到底是谁?我到底是怎么了?!

  “一新——”老婆轻抚着我的后背,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带着哭腔说,“你别再想了,也别再去做采访了,求求你了……”

  她的声音让我再度回到现实。我揉揉眼,狠狠咬了咬舌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不能任由X对我进行掌控,我必须弄清楚自己和X之间的关系,必须弄清楚自己的心理状态。我思虑片刻,突然想起了那份死亡资料,猛然起身走向书房。老婆在后面拽住我,用压抑的声音说:“一新,你别再想了,我求求你……”

  “你陪着我,就一会儿。”我平静地看着她,“我已经快要想明白了。”





第九十章 内心深处的较量


  老婆苦着脸叹了口气,无奈地点点头。恰在此时,儿子打开自己的房门,不安地伫立在门口,揉了两下惺忪的睡眼,用怪异的目光盯着我。

  “蛋蛋?”老婆赶紧走上前去,“妈妈把你吵醒了?”

  儿子连忙摇摇头:“没有,我想尿尿。”

  我也走上前去,摸摸儿子的脑袋,对他笑笑。他也对我笑笑,但笑容局促而紧张。我当时的心思全在X身上,一言不发地进了书房,老婆则拉着儿子去了卫生间。

  我坐到书桌前,取出汤杰超交给我的死亡资料,从前到后缓缓翻看,前六个死者,分别是谢博文、丁俊文、陈曦、王伟、赵海时、何玉斌。第七个死者是刘向东,但他根本没死,他的死亡日期2009年11月8号,其实是我和叶秋薇第一次交锋的日子——在资料中刻意提到这个日期,或许也是某种暗示。

  第八个死者名叫于康,刚看见这个名字,我眼前就出现了一个虎背熊腰、双臂刺满纹身的男人形象。紧接着,一些零碎的记忆片段涌入脑海,我隐约回想起来:那是2003年的7月,我去过本地南郊的一个村子,向村民们打听了这个名叫于康的男人。我了解到许多有用的信心,于康的家庭、成长经历、性格特点,等等。一个村民告诉我,于康小时候曾被卡车倾倒的沙土掩埋过,差点丧命。后来,我正是抓住于康对于大型卡车的恐惧,通过暗示使他产生了“希望被大型卡车碾压”的逆向强迫症,最终引导他死于西四环的一场车祸。

  我迅速看了一眼资料:于康,男,生于1977年,本地人,无业,于西四环被一辆重型卡车碾压致死。经交警部门鉴定,于康对交通事故负全责。

  资料上并未标注其死亡日期,但我记得清清楚楚,他死于2003年8月初,是我设计杀掉的。至于为什么要杀他,我一时想不起来。

  我狠狠地搓了搓额头,把资料翻到第九页:陈同敬,男,生于1972年,本地人,无业,从宾馆高层坠楼身亡,经鉴定系自杀。

  反复读了几遍之后,我想起了这个陈同敬。他是个身材臃肿的肥胖男人,光头,小腿比我的大腿还粗一圈。虽然不记得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直觉告诉我,他是个面善心狠的人,而且是个极其恶心的人。我还依稀记得,他有明显的冲动型人格障碍,极易受到来自他人行为的暗示。我正是利用了这一点,通过挑拨他和朋友、家人之间的关系,引导他在冲动之下跳楼自杀。

  他的自杀事件,好像是2003年的秋天,10月份前后。

  第八和第九个死者都是我杀的。我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往后翻看。第十个死者名叫马石元,印象里,他是个不爱说话的人,身材偏瘦,但浑身都透着凶狠和戾气。人们都怕他,我也怕他——我为什么会怕他?我记不起来和他之间的事,但能大致记起他的下场:他喜欢压抑怒气,伺机爆发。正是利用这一点,我设计引爆了他的怒火,让他冲入闹市区砍伤多人,随后被警方当场击毙,时间是2004年正月期间。

  我扫视了一眼资料:马石元,男,生于1975年,本地人,XX汽修公司职工。在市中心XX广场持刀砍伤无辜群众7人,被警方当场击毙。

  他也是我杀的。

  我继续往后翻,第十一个死者:张义军,男,生于1960年,本地人,XX装潢服务公司总经理。

  我一时愣住,资料里提到的这个张义军,是我过世多年的一位族叔,白天在派出所里跟何海峰交谈时,我还下意识地提到过他的名字。他和我父亲共一个高祖,虽然血脉上早已疏离,但交情一直不错,他于九十年代初从家乡进入城市创业,期间,父亲还给过他极大的物质帮助,我们两家也保持着较为亲密的来往关系。2004年冬天,他在大街上死于急性心肌梗塞,我还出席了他的葬礼——

  想到这里,一些久远而新鲜的记忆钻入思绪,和原有记忆发生了碰撞与融合。我清楚记得:2004年初冬,我对张义军的心理状况进行了深入调查,发现他童年时期受到过狗的惊吓。后来,我正是用狗引爆了他的综合性恐惧,导致他死在了大街上。

  张义军、我的族叔,是我杀掉的?!尽管我一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但对他的调查、计划、暗示过程,全都在脑海中展露无遗。没错,是我杀了他。可是,我为什么要杀他?我努力回忆了两分多钟,还是没能想起具体原因,只是隐隐觉得,张义军似乎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又过了一分钟,我停止思索,再次扫了一眼张义军的名字,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此前,我曾不止一次地翻阅死亡资料,为什么对刘向东之后的死者都毫无印象呢?其他人也就罢了,张义军可是我的亲戚,而且和我们家有着多年的来往,如果我在资料里见到过他的名字,一定不会不记得。可是当晚,我却觉得自己是第一次在死亡资料里看见张义军的名字,这该如何解释呢?

  难道资料被调换过?不对——我翻了翻前七页,每一页的空白处都写满了关于死者心理状况的信息,而且毫无疑问都是我的笔迹,资料不可能被调换过。可如果一直是同一份资料,为什么我会觉得从没见过张义军的名字呢?如果我之前看到的第十一个死者真的不是他,又会是谁?我想了很久,也没能想起其他名字,反而开始觉得,自己此前好像确实见到过张义军的名字。

  到底哪种记忆才是真的?我趴在书桌上,用手撑住额头,脑子有点乱。此时,老婆推门而入,走到书桌前,把手放到我背上,递给我一杯茉莉花茶。我接过杯子,她轻抚我的后背,随后一声不吭地离开书桌,从声音判断,她应该是坐到了我身后的沙发上。我喝了几口茶,原本因思索而产生的燥热顿时消散了许多。刚放下杯子,一些略显模糊的画面突然涌入脑海,在我眼前跳跃闪动,虽然极难捕捉,但我还是从这些细碎的记忆片段里,察觉到了有价值的信息。

  我看到这样一个画面:那似乎是个清晨,我坐在车里翻阅死亡资料,于康、陈同敬、马石元等人的名字先后映入眼帘,紧接着,我看见了张义军的名字,但只看了一眼,我就用左手食指挡住了他的名字——我根本没想那么做,那不是我,那是——

  是X。

  我瞬间从模糊的记忆中回到现实,右手一抖,杯子险些滑落。没错,我不止一次地翻阅过死亡资料,也确实看见过张义军的名字,但我从来记不住。因为,X一直在悄悄阻碍我对死亡资料的阅读,还经常通过分散注意力、在潜意识中抹去记忆等方式,消除或者篡改我对死亡资料的记忆,就像他多次篡改我其他方面的记忆一样。

  或者这么说,面对关键信息时,我就不再是我,而是X。他拥有对心理的绝对控制权,他是张一新的真正主人,而我只是一层皮囊罢了。

  我放下杯子,非但没有因此感到恐惧,反而无比振奋。我从心底对叶秋薇产生了感激之情——她对我进行了一场全方位的暗示,在她的帮助下,此刻,我终于站到了和X平等的位置。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必须抓住机会,从X手中夺过对心理的控制权。

  我才是张一新。

  我下意识地扬起嘴角,又喝了一口茶水,把资料继续往后翻。

  第十二个死者:杨勇,男,生于1980年,本地人,无业,死于煤气中毒。

  我轻而易举地回想起来,那是2005年正月二十左右,我调查了这个杨勇,发现他曾经受过亲情、友情等多方面的感情创伤,存在严重的情感循环型人格障碍。我研究了他的情绪交替规律,又设计对他进行刺激,他最终在严重悲观情绪的控制下死在租住的房屋中。我没能想起杀他的原因。

  第十三个死者:杨浩,男,生于1981年,本地人,无业,死于自焚。

  杨浩似乎是杨勇的堂弟,2005年夏天,我对杨浩的心理进行了深入调查与分析,发现他虽然外表强势,内心却无比脆弱。他笃信、或者说痴迷于某宗教,正是利用其过激的信仰,我最终引导他进行了自焚。我同样也没能想起杀他的原因。

  第十四个死者名叫严俊卿,男,生于1959年,是建设厅的一名官员。关于他的记忆里,已经有了袁主任的踪影。那是2006年秋天,袁主任委托我对严俊卿进行调查,并想办法除掉他。经过半个多月的调查与分析,我发现严俊卿在性潜伏期受到过成年女性的引诱,以至于成年后一直存在纵欲心理。在我的设计下,他最终因为纵欲过度,猝死在情人家中。

  第十五个死者名叫冯楠,女,生于1969年,是市一院的一名内科医生。我不知道她对A集团构成了何种威胁,总之,2007年春天,我受袁主任委托杀了她。和吕晨的情况类似,冯楠也存在严重的偏执型人格障碍,我通过暗示加重了她的偏执,并在过程中向她灌输了自杀的欲望,她最终选择了服毒——这确实像是内科医生的自杀方式。

  我停顿片刻,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又回头看了一眼在沙发上犯困的老婆,随后继续翻动资料,第十六个死者名叫李松。

  看见这个名字,我突然对袁主任有了更为清晰的印象。





第九十一章 困难的刺杀任务


  我隐约回想起这么一个画面:那是个夏天,我坐在一辆车的副驾驶座上,身旁的车窗半开,聒噪的蝉鸣此起彼伏。我扭头看了一眼窗外,那是一片整齐的杨树林,枝叶很密,几乎漏不下什么光。林子尽头是几处依稀可辨的青瓦,牛粪的气味和花草的清香毫无违和感地掺杂在一起,随着呼吸钻入我的鼻腔。我把头扭向左侧,看见袁主任坐在驾驶位上。

  他斜视我一眼,两片嘴唇相互挤压,用力地咳嗽一声,向窗外吐了口痰,随后从后座上的黑皮包里取出一只档案袋,又从袋里抽出几张照片。他把照片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最后小心翼翼地递到我手上。

  照片一共八张,目测六寸大小。其中一张,是某会议现场主席台上一个男人发言时的特写镜头,应该出自专业的新闻摄影师之手。其余四张则像是偷拍,都是这个男人琐碎的工作、生活照。那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身材高大,有脂肪肚但不是很明显,四肢轮廓结实,行走姿态稳固有力,应该经常进行体育锻炼。他戴一副方形眼镜,脸也接近方形,鬓发泛白,厚重的下嘴唇自然外翻,目光深邃而充满力量。

  “李松。”袁主任介绍说,“现任省纪委书记。”

  我把照片捏在手里,原本均匀的呼吸突然有些忙乱。

  “关于这个人,我没必要瞒你,当然也瞒不住你。”袁主任看了我一眼,接着说,“此人是出了名的硬手腕,这些年在外省搞垮过不少人,今年年初突然调任过来,肯定也是要有一番作为的。他想有所作为,首当其冲的就是A集团。最近半年,集团动用了一切攻势,但此人软硬不吃,是铁了心要重铸省里的政商秩序。”

  我把照片交还到袁主任手里,默默点头。

  袁主任看了一眼窗外,用鼻子发出一声轻叹:“据可靠消息说,纪委会在8月中旬有所行动,一旦行动开始,局面就没办法控制了。”他扭头看着我,“这次的任务,就是在月底前除掉他。还有,为了减少将来的麻烦,他的死必须是自杀。”

  记忆越发清晰,我回想起来,那天好像是7月20号,离月底只剩11天。当时,我思虑片刻,摇摇头说:“不行,时间太短。”

  “这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们别无选择。”袁主任说,“我们必须齐心协力渡过这个难关。有一点你要明白,如果集团出了问题,你的身份也百分之百会暴露,这一点,我可以用人格向你保证。一新——”他看着我的眼睛,“你我之间不仅仅是雇佣关系,你现在已经上了集团的船了。”

  我点点头,沉住气说:“我明白,但时间确实太短。像这种级别的官员,光接触和调查就够困难的了,更不用说实施心理干预——”

  “这个你不必担心。”袁主任打断我,从档案袋里抽出三页文字材料,“他的情况——生活习惯、兴趣爱好、家庭背景还有成长经历,我都已经替你做了详细调查。”他把材料递给我,“你的任务,就是从中分析出他的心理弱点,在月底之前除掉他。至于接触的问题,集团会动用一切力量帮你。在接下来的11天里,你会有两次和他近距离接触的机会,此外,集团还会想办法安排你和他单独吃顿饭。”

  我缓缓翻看材料,仍然无法下定决心。

  “一新。”袁主任突然问道,“家里的债务还剩下多少?”

  我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顺从地回答说:“不算银行,还有810万左右。”

  “银行贷款好对付,民间借贷闹起来,那可真是让人掉层皮啊。”他意味深长地笑笑,“日子还是很不好过吧?”

  我也笑笑,想了想说:“前几次任务拿了一百多万,基本还能堵上。”

  “那点小钱,也只能堵堵窟窿了。”袁主任接着说道,“对了,听说你跟那个姑娘一直没断联系,她拒绝了所有相亲对象,一心想要等你,把父母都气出毛病了。是么?”

  想起这句话,思绪猛然回到现实,我回头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快要睡着的老婆,鼻子一阵酸楚——前些年,她跟着我吃了太多的苦。

  父母去世后,我一直在为了偿还他们留下的巨额债务而努力。到了2004年,我已经将能够处理的资产悉数处理完毕,偿还了大部分债务,日子也多少平静下来,能够进行正常工作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负担着剩余的800多万债务,相关纠纷依然无法避免,每个月工资的大部分也都被用来抵债,只留下几百块钱的基本生活费。那段日子里,我晚上只能睡在工作单位,每顿饭只能干啃馒头。如果不是几位朋友和老婆(当时还是女朋友)的偷偷接济,我根本活不到现在。

  我不愿意拖累女朋友,从2001年开始,我提出过几十次分手,但每次换来的都只是她的眼泪,以及愈加坚定的等我的决心。她表面上告诉亲友已经跟我分手,却一再拒绝家人介绍的相亲,而且一有机会就偷偷跟我见面。2005年,父母为了她的事先后生病住院,我再次提出分手,让她好好生活,好好尽孝。但她无比执拗,说如果不能嫁给我,就一个人过一辈子。那些年里,我曾一度逃到外地,希望可以躲避债务,同时让女朋友因绝望而放弃对我的等待。但逃避无用,她很快就找到了我,债主们也找到了我。我只能回到家乡城市,继续年复一年的煎熬生活。

  生活原本毫无希望,幸运却在2007年夏天悄然降临。父亲生前经营的一家食品厂,于2003年作为抵押物被银行收回,但因为父亲生前的违法操作,致使相关土地权证存在严重问题,回收手续因而无法完成,厂房和土地自此成为死物,无论我、银行、民营担保公司还是土地所属自然村的村民、领导,全都拿那块地无可奈何。2007年8月,城市扩建占用了食品厂的土地,我和银行、当地村民结成同盟,又在政府内部人员的帮助下,成功获得了2200万的征地补偿。经此一事,我不仅清偿了所有债务,还拿到额外的200多万资金。生活陡然改变,我和女朋友也在2007年9月完婚——

  想到这里,我突然一愣,发现记忆再次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在我原有的记忆里,生活的改变源于07年8月的征地补偿。但在X的记忆里,我最终能和老婆结婚,却是因为07年7月的那次任务。

  我记得清清楚楚,2007年7月20号下午,袁主任提起了我和女朋友的事,我一时陷入沉默。没等我开口,袁主任就接着说道:“她跟着你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你就不想早点娶她,带她过好的生活?”

  我仍旧沉默,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你确实太聪明。”袁主任对我点点头,“我就明说吧,你帮了集团,集团也一定不会亏待你。只要李松在月底之前自杀,你剩下的债务,集团替你一次性清偿。”

  “不够。”我盯着他的眼睛,“除了清偿债务,我还要额外的200万现金。”

  袁主任耷拉了一下眉毛,脸颊的肌肉也向上提起,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我的话让他有些反感。不过一秒之后,他又睁大眼睛,露出笑容,松了口气说:“可以,你把调查材料好好看看吧。”

  我当即把材料交还给他:“我已经记下来了。”

  他眉毛微扬,鼻头一颤,显出一丝惊异,接着便点头笑笑,下车走到林子对面的一条小河边,把照片和材料烧了个干净,随后回到车里,一边发动车一边说:“记住,月底之前,必须是自杀。还有一句话也请你记住,一切都是你的个人行为,出了事没人会保你。”他顿了顿,缓和了语气说,“钱还是打到那个账号里。”

  思绪至此,我再度回到现实,不安地站起身,在书房里踱了几步。老婆闻声而醒,拨开头发看了我一眼:“一新?你看完了?”

  我看着她倦怠的双眼,不禁回想起她在艰难岁月里的坚持,心中一阵酸楚与感动。

  “妞——”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过她了,“你要是困了就先去睡,别等我了。”

  她愣了一下,捂着嘴,轻轻吸了吸鼻子,泪水顿时盈满眼眶。稍后,她紧绷嘴唇,用力揉揉眼,深吸了一口气,把眼泪憋了回去,略带哽咽地说:“你先忙,我再去给你倒杯茶。”

  我本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能开口。老婆端着杯子离开书房,我则坐回书桌前,打开电脑,输入“2007年XX市XX食品厂征地补偿”进行了搜索。一连翻了三十多页,我都没有找到相关的征地补偿信息。接下来,我又以“XX市XX食品厂”为关键词进行了搜索,很快就惊恐地发现,食品厂的厂房和土地,早在2005年就已经被银行成功收回,而且顺利拍卖,06年已经成为另外一家食品厂的分厂区。如此说来,“2007年8月,城市扩建征用食品厂的土地,我用征地赔款清偿债务”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又是X编造并灌输给我的虚假记忆。

  我深吸了一口气,又以“2007年XX省纪委书记李松自杀”为关键词进行了搜索。搜索结果第七页最下方,显示出这么一条文字连接:

  2007年7月28日,XX省纪委书记李松于办公室内悬梁身亡,疑为自杀,动机不明。

  我小心翼翼地点开链接,思绪再度回到2007年的7月末。





第九十二章 李松的致命弱点


  那天下午,袁主任烧掉照片和调查材料,驱车带我驶离了那片杨树林。十分钟后,他把我送到几公里外的一个乡镇客运站,随即驾车离开。傍晚时分,坐在返城的长途汽车上,我收到了女朋友发来的短信:

  “一新,我刚才用试纸测了,这次是真的有了,怎么办?”

  这条短信,让我彻底下定了刺杀李松的决心。我给女朋友回了电话,保证会在两个月内娶她,随后便沉下心,开始考虑刺杀计划。

  袁主任交给我的资料显示:李松生于1949年5月,研究生学历,有过几年下乡插队的经历,后返回城市进行再学习,八十年代初入某部级单位工作,九十年代中期调任地方,历任多地纪委书记一职,以铁面无私、手腕强硬著称。2005年担任某省纪委书记期间,李松无视金钱诱惑与死亡威胁,最终成功摧毁了一个盘踞该省多年、涉及政、商、黑恶势力的庞大利益集团,名噪一时。2007年年初,李松调任至本地担任省纪委书记,很快就表示要严惩贪腐、清除党内毒瘤,此言一出,一些官员、以及与政界有着广泛利益牵连的A集团,自然都是如坐针毡。

  资料还显示,李松的祖父曾担任某部队政委,在战争年代立下过不小的功绩,建国后进入组织部门工作,却在十年动乱中受迫害而死。虽然李松和父母并未因此受到牵连,但此事必然会对李松的心理产生影响,很可能导致某种心理弱点的出现——这是未来接触中对李松进行心理试探的重点之一。

  资料里还提到一件事:李松曾在1985年春天遭遇家庭、事业的双重挫折,情绪一度十分低落。后来,他曾把那段经历作为人生经验公开讲述,原话是,“连着两个多月,每天半夜三点准时醒过来,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那时候脑子也变笨了,什么都想不通,什么都记不住,对什么都没有兴趣。面对领导和同事的责难,觉得自己活着一点价值都没有,真不如死了算了,(大笑),哎,现在想想,到底是年轻啊,在挫折面前轻易地低头了。那种状态持续了快三个月吧,我在家人的鼓励下走出了困境,从此学会了真正的坚强。”

  考虑至此,我心中隐约有了主意:规律性的失眠、思维能力和认知能力的陡然减退、对事物兴趣的降低、无价值感、生不如死的感觉,种种症状,怎么看都像是抑郁症的临床表现。如果他真的得过抑郁症,想引导他自杀就不是一件难事。

  我当即给袁主任发了短信,让他尽快查清楚李松85年遭遇的挫折、情绪低落的具体表现,以及恢复正常的过程。第二天一早,袁主任就给我打了电话,说年代太过久远,调查起来十分困难,只能查到一些琐碎的细节。

  当时,我思虑片刻,首先问道:“他当年究竟遭受了什么挫折?”

  “仕途和家人。”袁主任说,“85年年初,他不知道是得罪了谁,突然从部委被下调到基层做了闲职,而且很可能连这个闲职都保不住。同一时间,他父亲得急病死了,母亲也因为心脏病住院,听说女儿还摔断了胳膊。反正祸不单行吧。”

  我想了想又问:“他情绪低落了两三个月,后来是怎么恢复的?他当时有没有做过心理咨询,或者看过精神科?或者,他当时有没有服用过什么药物?”

  “这个消息不知道可不可靠。”袁主任顿了顿说,“因为是过了好几张嘴才传出来的,说李松从20多岁就开始吃什么药,一直吃到了九几年。”

  “什么药?”我问,“药品名知道么?”

  “这个还在查。”袁主任说,“对了,听说还托人从国外买过药。”

  我沉思片刻,继续问:“85年的情绪低落期里,他有没有表现过自杀倾向?”

  “这个——。”袁主任迟疑片刻说道,“有没有真正尝试过自杀不好说,不过他有个表妹,八十年代去帮他照看过女儿,说是在帮他收拾书桌时,找到过一份他亲笔写的遗书。”

  我点点头。无论是否付诸实际,能写下遗书,说明李松至少出现过自杀的念头。自杀倾向、长期服用某种药物、面对挫折时情绪的突然变化,种种迹象表明,李松很可能得过抑郁症。如果他服用的那种药属于抗抑郁药物,从他20多岁就开始服药来看,85年的事业、家庭挫折,并非他抑郁症的根源——

  我再次想起了他祖父在十年动乱中的遭遇。

  当然,“李松得过抑郁症”本身也只是猜测,谈论根源还为时尚早。当务之急,是查明他当年服用的药品名称——想到这里,我心中突然亮堂起来——如果李松确实曾长期服用抗抑郁药物,就说明他患有慢性抑郁症。慢性抑郁症通常与基因缺陷、抑郁性人格等不易变因素有关,很难通过药物和心理疏导彻底治愈。对这种患者而言,即便长期没有明显的抑郁表现,也需要坚持服药,至少要备有常用药物。

  我摸着下巴说:“袁主任,把调查重点放到现在的李松身上。查查他最近有没有购买、服用过什么药物,或者,他有没有经常把某些药带在身边。相比八十年代的事,这个应该更容易查吧?”

  “明白了。”袁主任说,“你放心,中午之前就给你答复。对了,明天上午监察厅有一场会议,李松会过去讲话。会后,我可以安排你对他进行十分钟的专访,你早做准备,这个机会得来不易。”

  当时,我住在市郊一处城中村的廉租房里,月租金120元,还是女朋友接济给我的。房间很小,没有窗户,只有一张摇摇欲坠的床。上午,女朋友到廉租房里看了我,还给我带了一块牛肉。她抱着我哭了很久,我摸着她的肚子,保证会在两个月内给她一个温暖的家。她问我凭什么,我搂着她说:

  “食品厂的地马上就要被政府占了,我跟XX村的支书,还有X行的人,已经操作很长时间了,下个月就能拿到一大笔赔款。”

  她期盼地看着我:“有多少啊?”

  我想了想说:“除去村支书和X行的钱,还有1000万多点。还完所有债务,还能剩下200万左右。”

  她破涕为笑,瞪大眼睛看着我:“真的?”

  我笑着点点头,为她抹去眼泪——

  回忆至此,我右手突然一抖,再度回到现实。半秒之后,我看着窗外宁静的夜色,心中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疑惑。

  2007年7月21号上午和女朋友见面时,为了让她安心,我编造了一个征地补偿的谎言——这是那个谎言第一次出现。此前,我一直以为那个谎言是X编给我的,是他对我进行的一次记忆操纵。可是回忆完毕,我又突然觉得,对女朋友说那些时,我——并非X——其实知道那是个谎言。X没有骗我,是我骗了女朋友,顺便又骗了我自己,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紧捂面部,心中越发疑惑。此前,我的记忆和X毫无交集,就像两条完全平行的线。但此刻,我们的记忆却通过2007年7月21号的一个谎言扭突然交织在一起,并以此为七点开始相互缠绕,越缠越紧。我试着回想X的其他记忆,突然觉得他的记忆都属于我——不是此刻才属于我,而是一直以来都属于我。

  仅仅几秒过后,两条线已经完全融为一体,真假自发地进行了区分,在我心中构建出作为一个人的完整、真实的记忆。

  我一直以为我是我,X是X,但那一刻,我明白我就是X。或者这么说,从来就没有什么X,我就是我,我是张一新。

  我喝了口茶水,继续回忆我的往事。

  2007年7月21号中午,城中村廉租房内,女朋友刚刚离去,我就接到了袁主任打来的电话。

  “查到了。”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我还是能听出兴奋,“兰释,李松身边的几个人都说,他经常随身带一种叫做兰释的药。”

  果然不出我所料。

  人体内广泛存在着一种叫做“血清素”的物质。简单来说,血清素是一种神经递质,在大脑皮层和神经突触内含量最高。微观上,它影响着神经细胞之间的信息传递,宏观上,则影响着大脑的一切活动:情绪、记忆力、思维能力、活力,等等。

  可以说,血清素是一种能让人感到愉悦的物质,抛开其他因素(外因如社会压力、他人威胁等,内因如神经受体的数量、敏感度等)的干扰,血清素含量越高,人的心情就越愉快。相反,如果血清素含量低于正常水平,人就会感到焦虑、疲惫、不安甚至愤怒,从而出现情绪低落、记忆力、精力不足、思维能力下降、失眠等情况。如果含量持续过低,就会使得大脑能力进一步降低,从而引起抑郁症的典型症状。

  抑郁症是一种十分特殊的精神疾病,其发病,既离不开外界的精神刺激,也离不开大脑中血清素含量的降低——心理原因与生理原因还会相互促进与影响。所以其治疗,必须兼顾药物与心理疏导。尤其是对于一些存在基因缺陷的慢性抑郁症患者来说,长期服药以维持血清素含量,是十分必要的。

  常用的抗抑郁药物有很多,其中一种,学名叫氟伏沙明,俗称兰释。

  我已经知道该如何杀掉李松了。





第九十三章 抑郁的根源


  抑郁症的病因有二,所以想引导一个慢性抑郁症患者自杀,也需要从两方面入手:一,想办法使其停止服药,降低大脑内血清素的含量,为心理干预创造物质条件。二,找到抑郁症发病的根源,推导出发病的心理过程,再想办法引导其心理重演这一过程,从而导致抑郁的再度爆发。

  第一点很容易做到:兰释是处方药,只能在医生的帮助下购买。李松经常随身带着兰释,说明他很可能拥有一名长期合作的精神医生。只要买通这个医生,让他给出暂停服药的建议,李松是不会不听的。

  关键在于第二点:李松生于49年,20多岁开始服药,抑郁的根源显然和六七十年代的某种经历有关。85年,抑郁症出现了一次短期爆发,说明当年的经历,再次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抑郁根源。从袁主任提供的调查材料来看,他的抑郁根源很可能和祖父受迫害致死一事有关,但这毕竟只是毫无依据的推测。放在其他任务上,我可能会通过不断的试探进行验证,但此次任务至关重要,和目标的接触机会也极其宝贵,在猜测得到证实之前,我是绝对不能轻举妄动的。

  “袁主任。”我随后说道,“还差最后一件事。帮我调查两个时间点,一是李松祖父受迫害而死的具体日期,二是李松开始服药的确切年龄。明天对李松的专访开始前,请务必调查清楚。”

  “明白了。”袁主任说,“我现在就开始查,但结果不好保证,我会尽最大努力。”

  “至少查清楚其中一项。”我最后说,“也好让我有个推测的依据。”

  回忆至此,一只温软的手突然搭到了我的后颈上,我本能地一哆嗦,再度回到现实。老婆把茶水放到书桌上,愧疚而略带惊慌地看着我:“啊,是不是影响你了?”

  “没有。”我松了口气,抬头对她笑笑,又迅速低下头说,“妞,辛苦你了。我是说,这些年你辛苦了。”

  她半弯着腰,搂住我的脖子,吻了吻我的脸颊,两秒后又看了一眼电脑显示器,随口问道:“这是谁啊?”

  “哦。”我看着显示器里李松的会议发言特写,轻轻咳嗽一声,说,“一个老朋友,一个过世好几年的朋友。”

  2007年7月22日上午八点半,省监察厅召开了一场常规工作会议,李松代表纪委出席并发表讲话。我一边作为记者在会场内拍照、记录,一边对李松进行近距离的观察。虽然是行政监察方面的会议,但李松的发言还是着重于反腐工作。说到调任半年以来的工作感受,他直言不讳地说:

  “在座的各位可能心里都明白,省里存在着一股顽固势力,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这个集团已经渗透到了党内,成了不得不除的毒瘤……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在场的某些人,就和这个利益集团有着很深的牵扯……这些都是要查到底的,但你们也不要怕,我奉劝那些误入歧途的同志啊,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到相关部门交代,争取较为宽大的处理……我可以跟你们讲讲我最近遇到的人和事,看看这个利益集团是多么猖狂,多么无法无天……我上任不到一个月,不到一个月啊,就有人敢提着现金去找我……最近三个月,我还收到不少信,有威胁我人身安全的,有威胁我的家人的,还有些信里说得更直白,什么‘李书记,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在别的地方能呼风唤雨,来了XX(本省)注定要栽跟头’……我今天可以先交代一下自己的家底,啊,我父母都已经过世,女儿也遇到车祸不在了,只剩结发妻子卧病在床。我经常到医院陪她,经常跟她交流,她说呀,她已经做好了随时拔掉氧气管的准备。我和她都已经视死如归,所以那些威胁我的人,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第一,我和妻子都已经备好了棺材,我们都不怕死,第二,敢动我,只会给你们的保护伞增添麻烦,这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的发言慷慨激昂,会场掌声不断,不少与会者和记者还纷纷落泪。我对李松的胆气深感敬佩,但同时,也在他的言行中觉察到一些异样。

  我发现,每次说到与死亡有关的话题,他总会低一下头,额头上的皱纹明显加深,呼吸也会出现短暂的急促。另外,有三次提到自己的死时,他都下意识地把手放到了心脏的位置。这些表情和行为,在谈论与死亡无关的事件时,一次也没有出现过,具有与死亡相关的高度特异性。下意识低头和皱眉通常代表不自信,呼吸急促象征突然的紧张,这些都是心理不适的外在表现。至于把手放到心脏处,似乎也有着某种十分特殊的意义,可能是某种仪式化行为。

  我意识到,“死亡”这一概念,对李松的心理影响深远。

  十点半,会议进行过程中,我收到了袁主任的短信:

  “祖父死于1973年5月,批斗过程中心脏病发作死亡,并非他杀。服药起始年龄,有未经查实消息说是25岁左右,可供参考,正在进一步核查。”

  我回复:“尽快核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袁主任那边却始终没有消息。十一点四十五分,上午的会议进入尾声,一名工作人员找到我,表示对李松的专访已经安排好,将在十分钟后开始。我再次发短信询问调查进展,袁主任也迅速做出回复:

  “今天可能没办法核实了。”

  我删掉短信,跟随工作人员离开会场,一面迅速思索。事已至此,只能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进行大胆推测了。

  事情很可能是这样的:李松存在与血清素合成有关的基因缺陷,他生于1949年,1973年24岁。24岁的他目睹祖父惨死,发生了一系列复杂的心理变化,心理变化又通过激素调节等方式影响了生理,导致其血清素水平大幅降低,又因为血清素合成相关基因存在缺陷,李松从此便患上了慢性抑郁症。1974年,李松25岁,经历了一年的痛苦后,他和家人终于认识到了抑郁症的存在,从此开始服用抗抑郁药物。1985年,在事业和家庭的双重挫折面前,他的心理再次出现了与1973年类似的变化过程,并再次影响了生理,使得抑郁症出现了三个月的短期爆发,随后又在药物和家人的支持下归于平寂。

  按照这个思路推断,1973年和1985年,两起事件都导致了李松抑郁的爆发,所以其抑郁根源,很可能与两起事件中共同存在的某种现实因素有关。两起事件中共存的现实因素实在是太多了:生活压力的陡增、亲人的离世、来自他人的恶意、前途的暗淡,等等。我任由思维发散,把能想到的因素全都套入推测中过了一遍,却始终无法确定导致其抑郁的根源究竟是什么。或许,他的抑郁根源并非某种单一的因素,而是多种现实因素的共同作用——如果是这样,我究竟该从哪方面入手、引导他的抑郁再次爆发呢?

  我跟随工作人员缓步走动,不禁有些自责:接下来的十分钟专访,是A集团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如果白白浪费掉,实在是太可惜了。我为什么没有提前进行各种猜想与推测,非要等待袁主任的调查结果呢?如果我早作准备,此刻或许就不会如此被动了。

  但再多的自责也毫无意义,十几秒后,我已经跟随工作人员进入了李松的办公室。当时,李松正伫立窗前、眺望沉思。带我前去的工作人员看了看我,又看着李松说:

  “李书记,《时政法律》的张记者来了。”

  “嗯。”李松回过神来,走到我身边,亲切地伸出手,一面打量着我说,“哟,没想到是个这么年轻的小伙子啊。”

  一旁的工作人员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随即关上房门。

  我赶紧伸出双手,一面赔笑说:“李书记,能得到采访您的机会,说三生有幸真是一点都不为过。我觉得,您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平易近人。”

  他无奈地摇摇头:“哎,年轻人啊,还是少学点嘴皮子功夫、多长真本事的好!”

  我继续赔笑,一面观察办公室里的布置,想象着他自杀时的情景。当时,想到他的死,我心头突然一震,注意到一个被我一再忽略的词:

  死亡。

  在当天上午的发言中,李松曾不止一次地提到死亡,而且每次都会表现出明显的心理不适,说到自己的死时,他还总会下意识地摸一下心脏——这似乎是某种仪式化行为。我当时就觉得,“死亡”对李松来说有些十分特殊的心理意义。

  那么,他的抑郁爆发会不会跟“死亡”这一概念有关呢?

  很有可能——按照此前的推测,他抑郁的前两次爆发,分别发生于1973年和1985年。1973年祖父受迫害而死,1985父亲得急病而死,两次抑郁爆发时,他都经历了亲人的死亡。祖父死于压力下的心脏病发作,李松提到自己的死亡时也总会下意识地摸一下心脏,二者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关联?李松的父亲是得急病而死,是什么急病呢?会不会也是心脏方面的问题?李松摸自己的心脏,究竟有着什么心理意义?和“死亡”这一概念又有什么关系?

  我决定就从“死亡”入手。





第九十四章 关于“死亡”的试探


  工作人员把两杯水放到茶几上,匆忙地看了我一眼,目光警惕而满怀期待。我当即就意识到,他应该也是A集团的人。在专访过程中,他既是我的内应,也是我的监视者——A集团对我并不信任。

  我稍微收敛了笑容,用谨慎的语气说:“李书记,您时间宝贵,咱们现在就开始,您看行么?”

  “嗯。”李松点点头,指了指沙发说,“坐吧,小张同志,我今天可以陪你聊十分钟。”

  “您坐。”我毕恭毕敬地伸出手,等他坐下,才小心翼翼地坐到另一侧的沙发上,随后掏出文件纸笔,“李书记,很荣幸采访您,我准备了几个问题,想听听您的意见。”

  “好。”他坐得很直,“说说你的问题。”

  我斜了一眼几米之外的监视者,思虑片刻,问道:“在上午的会议中,您提到了一个渗入党内的利益集团,我想请问,这里的利益集团是泛指省内的贪腐势力,还是有某种特定指向呢?”

  李松端起水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个问题看似尖锐,其实欠缺考虑。我做过很多县、市级地方的纪检工作,你知道么,一个小县城查处一起贪腐案件,往往都要牵扯出多个个人、多个部门、甚至多个系统。一个省又是什么概念?贪腐只要长期存在,就不可能单纯集中在一小块地方,而是会形成体系的。所以你问我利益集团是不是泛指省内的贪腐势力,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反腐,就要大鱼小鱼一起抓。但同时,要形成体系,必先有核心,猢狲喜欢藏到大树里,要收拾他们,就要砍掉这棵树,所以你问我是不是有特指,我的回答同样是肯定的。”

  我笑着点点头,又问:“那关于这棵大树,您能不能透露一点具体细节呢?”

  他喝了口水,一边放下杯子一边说:“月初我就在会议上说过,XX(本省)的情况有些特殊,不仅是商对政的主动侵蚀,而且在贪腐体系中,商的力量是占主导地位的。大树的根不在党内。你想了解细节,这就是我的回答。”

  我点点头:“也就是说,这棵大树是省里的某个大型企业。”

  李松笑而不语。

  我认为时机成熟,沉思片刻,决定开始试探:“听了上午您在会议上的发言,我真的很受感动,而且觉得非常震撼,相信在场的人都是如此。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您对贪腐势力的无畏宣言,我想请问,他们真的如此胆大包天,敢对您发出死亡威胁么?”

  “是的。”李松摸了一下胸口,“几乎每天都会收到匿名信件,或者接到匿名电话,我在会议上列举的都还是客气的。”他无奈地笑了笑,“有些恐吓和辱骂啊,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我叹了口气,继续问道:“能说说您面对威胁和辱骂时的感受么?”

  他突然眯起眼睛,眉毛向内收缩,同时用右手按压上颈,一秒后又恢复了自然。手下落的过程中,还在心脏位置停留了大概半秒。

  “感受?”他说,“我自己没有丝毫愤怒和恐惧,但能明显感受到他们的恐惧和无助。如果不是无助,他们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对我进行威胁?如果不是害怕,他们为什么会说那么恶毒的话?”

  “您真的一点都不怕么?”我追问道,“您不担心他们真的会做什么出格的事?”说到这里,我挠挠头,尴尬地望着他。

  “不怕。”他把手放到心脏位置,嘴上微笑,眉头却有些发皱,“我不会被任何卑劣伎俩吓倒,党和国家是我的坚强后盾,就算我死了,国家治理贪腐的决心也不会有丝毫动摇。”说完这些,他清了清嗓子,喉咙似乎有些混浊——这是紧张和潜在焦虑的信号。

  “嗯。”我想了想说,“我的意思是,抛开职务身份,作为一个人来说,您难道没有害怕过么?我是说,人都会害怕死亡的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随后用坚定的语气说:“你说得很实在,人都会害怕死亡。但我想补充一句,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肩负着社会身份和使命。我无所畏惧。”

  说这些时,他的手不时地放到心脏处,眼睛眨动的频率明显加快,而且出现了两次短暂的走神。这些细节说明,他在潜意识里对自己的回答并不完全认同。直觉告诉我,他对死亡其实是心存恐惧的。

  我沉住气,几经犹豫,下定决心问道:“李书记,您思考过死亡的意义么?”

  我知道这很冒险——这个问题带有明显的冒犯意味,如果没能触动李松的内心,就必然会引起他的猜疑、警觉甚至反感。但冒险是值得的,我相信,死亡对李松来说有着极其特殊的心理意义,这个问题也一定会在他潜意识里引发共鸣。一旦潜意识有了共鸣,他就会对我产生由衷的亲切感,下意识地把我当成知音。在此基础上,我才有可能对其心理进行进一步的了解甚至干预。

  问完问题,我斜了一眼伫立一旁的工作人员。他和我匆忙对视一眼,随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松,面部的每一条肌肉都紧绷起来。

  当时,李松迅速低下头,眉毛一沉,连眨了好几下眼,呼吸也骤然轻缓,显然是陷入了某种压抑的思索。稍后,他喝了口水,身体突然冻结了不足一秒,杯子险些从手中滑落。

  “张记者。”工作人员立即低声呵斥道,“你注意下自己的言行!这是工作采访,你这算什么问题?”

  我明白他在帮我解围,赶紧挠挠头,赔笑说:“哎呀,李书记,真对不起,我失言了,您千万别见怪!我平时很喜欢思考一些哲学问题,今天跟您这样的大人物见面,一紧张就……”

  “不要紧。”李松回过神来,把杯子放到茶几上,对我摆摆手,面色瞬间舒展开来,“想不到你年纪轻轻,也会思考这些沉重的哲学问题。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我这一辈子历经了太多死亡,所以经常思考死亡对于人的意义。正是因此,我早早就明白了一点:只有活出意义,死亡才是有意义的。所以还是那句话,面对贪腐,我无所畏惧。”

  说这话时,他又不止一次地摸了自己的心脏。

  我连连点头,继续引导:“我没什么经历,也就是瞎想,您的话真是让我受益匪浅,我一定会谨记这番教诲,活出意义,让死亡——”我故意停顿了一下,强调说,“弄明白死亡的意义。”

  接下来的三四秒时间里,李松一直低着头,身体僵硬,呼吸轻缓,双目出神——这表示他在进行深入的思考。之后,他猛然回过神来,右手在大腿上缓缓搓揉,呼吸时而轻缓,时而急促——这是心理压抑的明显信号。

  李松喜欢思考死亡的意义,相关思索又会让他感到压抑,这是“死亡”对他而言的心理意义之一。

  虽然这次试探完全建立在猜测之上,但我幸运地押对了宝。接下来,只要准备工作一切顺利,下次再见面,我就能够对李松进行最终试探和心理干预了。

  采访结束后,我立即联系了袁主任,让他停止一切调查,尽快找到并收买李松的精神医生。袁主任办事效率很高,晚上八点就给我打了电话,表示医生已经买通,李松也听从了建议,当晚开始断药。

  我知道A集团在李松身边安排了人,便问起中午专访时那个监视者的事。袁主任笑笑说:“什么都瞒不住你。不是监视,是为了在必要时刻帮你一把。此人名叫唐博轩,在纪委干了十几年也没能出头,这次是集团暗中使劲,把他安排到了李松身边当眼线,你可以完全信任他。对了,唐博轩还告诉我,李松下午不止一次地提起过你,好像对你很是欣赏,看来这次见面收获不小。”

  “确实不小。”我说,“接下来,再安排一次见面就够了,不过我有个要求,必须让我和李松以个人身份单独见面,这就需要唐博轩多想想办法了。”

  “这个不必担心。”袁主任说,“你知道李松老婆的事吧?她身体快不行了,最近在市一院住院。这段时间,李松无论多忙,每天晚上都会去医院陪她一会儿。上头已经做了安排,从今天起到8月初,每天晚上六点以后,都不会有任何人去医院进行探视。只要你觉得时机成熟,随便选个晚上,以探视的名义过去,肯定能在医院见到李松。当然,唐博轩也会尽全力配合你的,有什么要求你可以跟我说,我会认真交待他的。”

  “确实有重要任务交待他。”我说,“从明天早上开始,让他每隔三小时就汇报一次李松的精神状态,包括情绪、精力、记忆力、分析能力,每一项都要进行详细描述。我必须对李松的精神状态进行记录和分析,才能找到实施心理干预的最佳时机。”

  “明白了。”袁主任最后强调说,“事关重大,一定要成功。事成之后,钱会第一时间打到你的账户里。以前欺负过、得罪过你的人,集团也会帮你一一收拾,用不着你自己动手了。”

  欺负过、的罪过我的人——想起这句话,一连串杂乱而陌生的信息从潜意识边缘涌入意识。顷刻间,我对自己的过去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





第九十五章 死亡的意义


  父母离世后,我独自面对来自社会和他人的巨大压力,受过各种各样的侮辱与伤害,最严重的,就是2002年7月遭到的拘禁。拘禁过程中,我每天都会受到恐吓、辱骂与殴打,还两次经历断水断食48小时的折磨。我记得,正是在第二次断水断食的过程中,我的心理第一次发生了重大变化。

  我回想起来:那是02年的7月17号上午,我已经30多个小时没有饮水进食,阳光从半开的窗子斜射而入,照得我几乎昏厥。半梦半醒之间,我突然听见一个模糊的声音说:

  “坚持住,你能坚持住,给顾成杰打电话,让他想办法救你。”

  我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你是谁?”

  他没有再说话,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有好几个瞬间,我觉得他就是我。不知过了多久,我再次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你是谁?”这次,我依然没能得到他的回答,却听到一个呼呼啦啦、像是喉咙里有痰吐不出来的男声说:

  “我是谁,我是你爷爷!”

  周围一片稀稀拉拉的笑——回忆这些时,我突然隐约感觉,笑声中隐藏着某个女人微弱的哭泣。

  “老马。”那个呼呼啦啦的男声又说,“又出幻觉了,47个小时了,差不多了吧?”

  “嗯。”一个压抑的男声说,“不能弄死,用点水把他弄醒吧。”

  我心中顿时有了希望,之后,仿佛历经了一个多世纪的等待,我觉得面部一阵清凉。是水,我本能地抬起双手,同时张开嘴,把脸上的水滴拼命往嘴里抹。头部一阵持续的疼痛后,我恍惚地睁开眼,看见天花板上昏暗的灯,我轻轻扭头,外界一片漆黑,似乎已经入夜。

  “要不给他喝点尿吧?”那个呼呼啦啦的男声又说,“我现在尿不出来,小勇小浩,你们俩过来尿!”

  一阵脚步声过后,两股带着温度的水柱喷到我脸上。我隐约明白那是尿液,但求生欲望主导了一切。我张开嘴,任由尿液进入我的喉咙,几秒之后,我又感到一阵难以压抑的恶心,拼命呕吐起来。紧接着,一只脚踹到我额头上,我无力地倒下,继续不受控制地呕吐。那一刻,我多少清醒过来,胸中藏着呼之欲出的愤恨。

  “行了。”那个叫老马的人说,“这么弄不一定有效果,等他醒了看看情况再说,不行的话,过两天……”

  我记不起他接下来的话,只记得那话让我无比愤怒和绝望。“老马”话音刚落,其他人就一阵大笑,笑声中,我再次隐约听到了女人的低泣——

  头部一阵刺痛,耳边传来嘶鸣。我捂着脑袋,轻轻哼了一声,回到2012年7月的现实世界。我把死亡资料往前翻,迅速回想起来,于康、陈同敬、马石元、杨勇、杨浩,死亡资料里的这五个死者,正是2002年夏天拘禁我的人。从2003年8月到2005年7月,我通过暗示将他们一一杀掉,正是对拘禁事件的报复。

  他们在拘禁过程中对我进行了各种虐待:辱骂殴打、断水断食、灌尿……但我总觉得这些并非全部,也不是导致我报复他们的决定性原因——他们当时还做过什么更恶心狠毒的事,但我一时想不起来。

  “一新?”老婆走到我身边,轻抚我的头顶,“你没事吧?还没看完么?这么晚了,要不先睡吧。”

  “妞。”我抓住她的胳膊,一边继续挖掘自己的记忆,一边有些慌乱地问,“你还记不记得02年夏天我被人抓起来的事?”

  老婆顿时愣在原地,冻结了足足三四秒,随后故作镇定地说:“那些年你没少被人抓住,说的是哪一次啊?”

  “2002年7月。”我说,“你忘了,你那时候还说要去陪我。”

  “我每次都想去陪你。”她说,“真是记不清了。”

  我叹了口气,原本紧绷的神经顿时松懈下来,拘禁事件的记忆也迅速模糊。须臾,我拍拍老婆的手背,笑笑说:“知道了,你再等我一会儿,马上就看完了。”

  她纠结地看了我一眼,默默点头。我重新把资料翻到第十六页,回忆起和李松的最后一次相见。

  那是2007年的7月26号。虽然从唐博轩提供的实时信息来看,李松的精神状况几天以来一直很稳定,但是26号中午,袁主任突然给我打了电话,开门见山地说:

  “有新情况,李松今天上午联系了医生,说自己心里突然有点难受,询问是否应该继续服药。”

  我问:“医生怎么答复的?”

  “当然还是不建议服药。”袁主任说,“他刚才联系我,问我怎么办。我又给了他一些好处,让他等候指示。”

  能主动向医生寻求帮助,说明心理不适已经相当严重,时机已然成熟。当晚六点,我去市一院探望了李松的妻子,并留在病房里耐心等待。接近八点,袁主任给我发了短信,说李松已经抵达医院。两分钟后,李松在唐博轩的陪伴下进入病房,我迅速观察了他的面部。耷拉着眉毛,嘴角下垂,呼吸非常浅,看去毫无精神。他愣了几秒,很快就认出了我,说:“小张,你怎么来了?”

  “哦。”我连忙起身,“我来看看阿姨——您不介意我这么叫吧?”

  他看了一眼妻子,沉重地叹了口气。我趁机给唐博轩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找个借口出去。他心领神会,立即说道:“李书记,您不是一直想跟张记者再聊聊么?我先出去整理明天的会议材料吧。”

  李松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唐博轩带门而去。我扶李松坐下,为了加重病房内的悲观气氛,也沉沉地叹了口气。受我感染,李松再次发出叹息,缓缓说道:“哎,医生今天说,可能只剩一个月活头了。”

  我象征性地劝慰道:“医生是怕担责任吧?一定会好起来的。”

  “很难啊。”他握着妻子枯黄的手,“哎,毕竟这么大年纪了。其实解脱了也好,我也不想让她这么痛苦地活着。”他顿了顿,突然问道,“小张,你说,死真的能让人解脱么?”

  “这个——”我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倾诉的欲望,便试着引导说,“我还年轻,想不透彻,还是听听您的教诲吧。”等待片刻,见他有些犹豫,我继续引导说,“李书记,您好像有心事,不介意的话,我愿意当您的听众。”

  “哎——”他叹了口气,半闭着眼,“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两天总是梦见死去的亲人,一梦到就醒,一醒就彻底失眠了。”

  为了进一步取得他的信任,我点点头说:“不瞒您说,我也有过这种情况。大学毕业那年,我父母双双自杀。我连着一年都没睡安稳过。”

  他有些惊讶:“难怪了,我就知道你有故事。你也真是不容易,有兄弟姐妹么?”

  “有——”我脱口而出,又迅速改口说,“哦,没有。”

  “嗯。”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并不在意我的语无伦次,“小张,你也见识过死亡,你觉得人死之后还会有思想和感觉么?死后会有灵魂么?”

  我必须引导他说出自己的看法,便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我想不明白。”

  “58年,我奶奶去世了。”他沉默许久,缓缓说道,“我第一次接触了死亡,我问父母死是怎么回事,他们告诉我,死就是灵魂离开了肉体,去了另一个世界。从那时起,我就对死亡充满了好奇,也坚信另一个世界的存在。66年上山下乡,我去了东南的一个山村,当时条件很苦,村里经常死人,有一次,一家六口吃了山上挖来的不知名野菜,一顿饭的功夫就全死了。尸体摆成一排,一个个纹丝不动,我一个一个都摸过,发现他们只是一堆肉,跟猪马牛羊没什么分别。那时候我突然觉得,什么灵魂、另一个世界,都是人自己骗自己的吧。我想不通,去问了公社书记,他说灵魂啊、阴间啊,都是封建主义用来束缚人民思想的阴谋,是不存在的东西,新时期的年轻人就该有这样的觉悟。我为自己的觉悟高兴了几天,很快又陷入绝望,如果人没有灵魂,死后也没有另一个世界,死了就是死了,什么意义都没有了,甚至根本就没有‘我’这个概念了——我没法接受这个事实,如果真是这样,死了究竟是什么感觉?如果说完全没有感觉,那没有感觉又是怎样一种感觉?”

  说到这里,他一时沉默,眉毛和嘴角又自然地耷拉下来。

  我没想到,一个以性格坚毅、手腕强硬而闻名的纪检官员,内心深处居然如此敏感。他年轻时对“我”与“死亡”的思索,和很多持悲观主义的哲学家不谋而合。什么是“我”?死亡之后,“我”是否还有意义?这些直击人类思想本质的问题,注定只能由哲学和宗教来解答。

  从心理学和人类社会的角度而言,死亡象征着生命的结束,是与本能相矛盾的极致状态,所以生物对死亡的恐惧与生俱来,是本能中不可分割、无法改变的一部分。死亡是自然规律,而生命过程,就是生命个体与自然对抗的过程,所以生命存在的基本意义之一,就是对抗死亡。人类文明是生命对抗死亡的典型表现,人类不仅从生理上延长了生命,还试图通过意识消除对死亡的恐惧。从这个角度而言,一切与灵魂、轮回、另一个世界有关的说法,都是社会、自我对死亡恐惧的逃避与抗争——正如之前所说,社会就是人类本能的集体伪装,灵魂与轮回的概念,正是伪装的重要部分。

  言归正传,敏感的人多数悲观,是因为他们经常能够看透社会与自我的伪装,思索并认识到残酷的真相。李松即是如此,过早接触死亡,过早思索死亡的意义,以及当时大环境对宗教信仰的抵触,使得他对“死亡”这一概念极其敏感。他早早就看透了社会对死亡恐惧的掩饰,相信人死之后,“我”就毫无意义,对死亡与生俱来的恐惧失去遮盖,从潜意识中苏醒并不断放大,参与了他的心理塑造,成为他自我、意识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正是他抑郁的根源所在。我猜,1973年,祖父的死一定再次影响了他对死亡的认识,导致了恐惧的爆发。

  我盯着李松,默默点头,暗示他继续讲述。

  “哎——”他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接着说道,“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很痛苦。1973年,我爷爷在批斗大会上被人骂死,害他的人还像英雄一样受到了表彰。我爷爷是老党员,为了国家出生入死,为什么会落得这个下场?通过那件事,我开始坚信人死之后没有灵魂,不然的话,为什么没有天理昭然呢?那段时间,我天天思索死亡,对死亡产生了深刻的恐惧。我爷爷是心脏病发作死的,我开始担心,自己的心脏会不会也突然出问题,自己会不会也突然死掉……”说到这里,他压抑地叹了口气,突然看着我说,“小张,这是你我之间的个人谈话,不能让外人知道,你明白么?”

  我点点头:“放心吧李书记,我懂。”

  “呵——”他挤出笑容,缓和了语气说,“不过这些年啊,我也经常告诉自己,即便没有灵魂,人也一定会存在精神力量,死后,这种力量就代表这个人继续存在,只是换了一种形式而已。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活出自己的精神,让精神力量强大起来。”说完这些,他心情好转了许多,用自然的笑容看着我,“谢谢你小张,感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说说你吧,你肯定也有自己的感受。”

  我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只待宰的羔羊。我像个屠夫,手握刀子,已经扒开羔羊的皮毛,找到了正在不安跳动的心脏。

  是时候给他致命一击了。





第九十六章 摧毁


  对付抑郁症,必须药物治疗和心理治疗双管齐下。这些年来,李松的病情能够得到有效控制,除了坚持服用药物之外,自然也少不了医生长期的心理疏导。

  在临床心理学中,许多精神疾病和心理障碍,都是因患者对特定事物的不合理认知所导致的,如犬类恐惧症患者认为是狗就会乱咬人,一些焦虑症患者习惯夸大现实中的不利因素,等等。要解决此类疾病和障碍,就要从心理根源入手,通过沟通、分析、引导等方式,改变患者对特定事物的想法与态度,纠正相关认知,从而消除相关心理障碍。这种疗法,在临床上称为“认知行为治疗”。

  李松的抑郁根源是对死亡的恐惧,这种恐惧源于他年轻时期对“死亡”这一概念过度悲观的思考,从这个角度来说,其抑郁根源,就是对“死亡”的一种不合理认知。如果我是他的医生,一定会采用认知行为疗法,改变他对死亡的认知,从而改善其抑郁症状。

  具体方法可以有很多,比如引用宗教经典、讲述灵异事件、甚至布置一次与鬼神有关的环境暗示,让李松重新相信灵魂、轮回的存在;或者通过催眠,引导李松进行一次濒死体验,降低死亡的神秘感,从而减轻“死后无我”的恐惧;又或者,可以讲述自己和其他患者的励志故事,增加李松对生活的兴趣与信心,等等。

  从李松的话和情绪转变来看,他之所以能够减轻心理抑郁,是因为这些年来一直相信人类存在“精神力量”,相信人死之后,会以精神力量的方式继续存在。这种思想,很可能是医生灌输给他的,是认知行为治疗的成果。

  李松的精神医生很高明——他知道,要想治疗李松的抑郁,必须改变其“死后无我”的执念。但他也明白,李松经历过天理沦丧,而且长期接受唯物主义熏陶,很难相信人类有灵魂。所以最后,他决定从科学的角度出发,通过引用甚至杜撰相关理论与概念,让李松相信“精神力量”的存在。这种治疗起了作用,无论理论真伪与否,李松都接受了“精神力量”的说法,相信人死之后会以其他形式继续存在,对死亡的恐惧因而得以缓解。可以说,“精神力量”的说法,就是李松这些年来面对恐惧和抑郁时最主要的精神支柱。一旦支柱倒塌,抑郁一定会再度爆发,而且比以往更加猛烈。

  我迅速思索完毕,定了定神说:“李书记,其实我的想法和感受跟您很相似。我小时候觉得人是有灵魂的,但我爸妈去世后,一次也没给我托过梦,我就再也不信了。”我轻笑一声,停顿片刻继续说道,“我一度也很抑郁,对死亡充满了恐惧,害怕死后什么也没有了。不过后来跟几个搞物理研究的朋友聊天,说起灵魂的事,他们都说灵魂是存在的,是一种磁场的表现形式,或者是更高维度的一种物质形式、物理行为,我虽然不太懂,但也隐隐觉得,人不仅仅是一堆肉,而是存在一些看不见的力量的。”我看着李松的眼睛,“也就是您说的‘精神力量’吧。”

  “对。”他面色更加舒展,连连点头,“我一个朋友也是这么说的,所以死亡绝对不是生命的终点。”

  我接着说:“前段时间,我跟一位大学物理教授聊了聊,还问起精神力量的事。他告诉我,从理论上讲,人类死后确实会以某种无法觉察的形式继续存在,但无论形式如何,那都只是一种能量,而不再是‘人’了。人死之后,虽然不会彻底消亡,但‘我’的感受和感觉是会彻底消失的。或者这么说,人死之后,‘我’这个概念就完全没有意义了……”

  “咳——”他压抑地清了清嗓子,把手放到心脏位置,面色瞬间暗沉下来,“不会吧——我朋友不是这么说的。”他抬眼看了看我,语气极不自信,“这些话,真的是物理教授跟你说的?”

  “嗯。”我点点头,“我后来也问过那几个搞物理研究的朋友,他们的说法也都一致。反正,人死后可能还会存在,但‘我’的概念就不存在了。所以有些人把人死之后的存在形式和灵魂等同,完全是伪科学的噱头……”

  话音未落,李松再次压抑地咳嗽一声,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额头上还出现了明显的汗珠。

  我继续进攻:“仔细想想,他们说得其实很有道理。我是学心理学的,大学时代上过社会心理学的课,我记得有一节课,老师专门讲了社会对本能的掩饰,其中就提到了死亡的恐惧。我记得老师是这么说的:在古代,人类通过宗教信仰逃避死亡带来的恐惧,到了现代,大众希望能从科学角度证实灵魂的存在,同样是为了逃避死亡带来的恐惧。很多人喜欢从科学角度研究灵魂,不是因为他们崇尚科学,而是因为他们害怕死亡,希望灵魂真的存在。从这个角度来说,研究灵魂的科学与伪科学,和宗教没有本质的不同。”我缓了缓,用强调的语气说了一句,“您仔细想想,所谓的精神力量,和宗教中‘灵魂’的概念有区别么?我觉得没有,只是换了个角度和说法罢了。”我咳嗽一声,用悲伤的语气说,“都是不存在的东西吧。”

  李松深吸了一口气,继而低下头,肩膀缓慢起伏,沉重地嗯了一声。

  我最后说道:“反正我是觉得,死亡是生命的终点,是思想和自我感受的彻底结束,死后,‘我’就彻底不存在了,死了,就是没了,什么都没了,任何意义都没有了……”我看着李松,试探着问道,“您觉得呢?”

  他靠在病床上,左手不时地抚摸心脏,右手则不停地搓揉双眼。几秒之后,他才迟钝地做出反应,恍惚地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地说:“嗯,你说得其实……很有道理……我——”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微微摇头,陷入沉思。

  我松了口气,不再言语,只是不住叹息,为负面情绪的扩散渲染氛围。从李松的反应来看,我已经成功动摇了他,但想要彻底摧毁他的精神支柱,还需要另一个人的帮助。这个人,就是李松的精神医生。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话用在此处或许不甚恰当,但道理是相通的。李松的精神支柱是医生帮他建立的,一旦有所动摇,他一定会第一时间找医生寻求帮助。如果医生推翻自己的说法,亲口否认‘精神力量’的存在,就能从根本上摧毁李松的意志。

  当然,李松还有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就是这些年来赖以为生的抗抑郁药物。一旦通过药物增加了血清素含量,他就会从身心上重获希望,刺杀计划也就前功尽弃了,所以,绝对不能让他继续服药。但同时,他毕竟是个成年人,有独立的思维能力和判断力,一味阻止也绝非上策——试想,自己出现明显的抑郁症状,合作多年的精神医生却拒绝让他服药,再加上省内贪腐势力的虎视眈眈,势必会引起李松的警惕与怀疑。而且,一旦李松对精神医生产生怀疑,我此前的心理攻势恐怕也就白费了。最后,所谓久病成医,李松服药多年,一定深知药物对抑郁症的显著疗效。在药物成为唯一希望的情况下,想完全阻止他服药,本身也是一件不太现实的事。

  总之,想要杀掉他,还要围绕药物做些文章。

  我沉思片刻,拿定主意,便打开手机,悄悄设置了一分钟后的闹铃,不久,手机陷入持续震动,把沉思中的李松吓了一跳。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忙站起身,歉意地说,“李书记,我能出去接个电话么?”

  李松抬眼看我,微微点头,再次发出一声叹息,显然还沉浸在消极情绪之中。我离开病房,对等候在外的唐博轩耳语几句,随后离开病房楼,在附近找了个僻静角落,给袁主任打了电话。

  “怎么样?”袁主任的声音低沉而急切,“有结果了?”

  “一切顺利。”我说,“还差最后一步,你马上联系李松的精神医生,李松可能很快就会给他打电话,也可能会约他见面。李松会问到和‘精神力量’有关的事。你让医生推翻自己之前的说法,让他告诉李松人是没有灵魂的,也没有什么‘精神力量’。具体该怎么说,他自己应该明白。另外,他可能会据此猜到我们的意图,你得确保他完全站在我们这边。”

  “明白了。”袁主任说,“他是个贪财的人,无非是多出点钱罢了。对了,药物的事怎么办?李松会不会再次提出服药的要求?让不让医生给他开药?”

  我想了想问:“药是通过唐博轩进入李松手里的么?”

  “是。”

  “那就好办了。”我松了口气,“该开药开药,让唐博轩想办法把药品掉包。有一种叫L的感冒药,跟兰释的性状很相似,可以用来替换,一般药店里都能买到。具体怎么掉包——”

  “这个不用你操心。”袁主任说,“我知道,我和唐博轩会办好的。其他还有什么要求么?”

  我松了口气说:“准备好给我打钱吧。”

  后面的事我没有继续参与,但我相信袁主任的办事能力。只要一切按计划顺利进行,李松就会失去精神支柱,将希望寄托于药物,而当他发现药物不仅无法缓解抑郁症状、反倒给他带来了莫名的困顿时,就会陷入彻底的绝望。对一个抑郁症患者来说,绝望就意味着死亡。同时,对‘死后无我’的深刻恐惧,也会通过逆向强迫的方式,成为另一股驱使他自杀的力量。

  我本以为李松会多熬几天,但仅仅两天过后,7月28号傍晚,女朋友就兴奋地打来电话,说她的卡上多了1020万元现金。

  回忆至此,我紧绷的情绪松缓下来,思绪再度回到2012年7月的现实之中。我回头看了一眼侧卧在沙发上的老婆,心中一阵温暖。随后,我又看了一眼显示器上李松的照片,心中突然一阵忐忑。

  我突然觉得,X或许是真实存在的。





第九十七章 死亡名单


  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当年的感受:2007年7月28日晚,接到女朋友的电话后,我先是一阵兴奋,随即便陷入了极度不安。我匆忙地挂掉电话,坐在快要散架的床上,看着光秃秃的四壁,觉得一切都不是真实的。我不敢相信李松已死,或者说,不敢相信是我杀了他——但他毫无疑问是我杀的,女朋友卡上多出的一千万就是铁证。



  卡上真的多了一千万么?我突然又不敢肯定了。为了确认事情的真实性,我小心翼翼地拨出女朋友的电话,并连连问道:“妞,卡上真的多了一千多万现金?你看清楚了?是真的?你再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千真万确!”她的声音悦耳动听,无比真实,“我看了快一百遍了,1020万,一分也不少!”



  我再次挂掉电话,陷入短暂的茫然。几秒之后,手机震动声把我惊醒,这次是袁主任打来的。我把手机捧在手里,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鼓起勇气按下接听键。



  “干得太漂亮了。”他直接说道,“今天下午,李松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上吊了,医院已经开出了死亡证明。”



  当时,听到他的声音,我的不安感居然瞬间消失,周围的一切也迅速变得真实。我思索片刻,平静地说:“钱已经收到。对了,那个精神医生到底是个隐患,你要多留点心。”



  “嗯。”他的声音很沉稳,“我有分寸。”



  我嗯了一声,平静地挂掉电话,想起1020万的酬劳,嘴角不禁微微上扬。不可思议的是,挂了电话不到十秒,强烈的不安感就再度袭来,让我浑身颤抖。我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想象着李松的死,心中无比愧疚,无比压抑,甚至有些绝望。



  我这才意识到一件事:我杀人了,而且,杀的是一个把毕生都奉献给反腐事业的纪检官员。我不敢相信是自己杀了他,但我收到了一千多万的酬劳,而且清楚记得刺杀他的全部过程与细节——他确实是死在我的精心暗示之下,他确实是我杀的。



  可是,我怎么可能会杀人呢!?



  我躺在床上,狠狠地搓揉面部,大脑一片混乱。李松是我杀的,可我根本不想杀他——现实和心理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陷入激战,令我无比痛苦。我拼命喘气,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随后一跃而起,大吼一声,用尽全力踹了一脚本就摇摇欲坠的床。床板剧烈摇晃两下,啪的一声坠落地面。我这才冷静了一些,下意识地拉起被褥。拉起过程中,一面小圆镜从被褥里滑落出来。我回想起来,那应该是当天上午、女朋友去看望我时留下的。



  印象里,我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我捡起小圆镜,茫然地放到眼前,镜子里的人是我,却又像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他的目光冰冷而坚毅,我看着那双眼睛,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惧。两秒后,我慌乱地扔掉镜子,缓缓靠在墙上。此前因为杀人而产生的不安与愧疚,顷刻间烟消云散。



  回忆至此,我再度回到现实,看着显示器里李松的照片,先前的忐忑也不复存在。在过去的几年里,我利用暗示杀过很多人,但同时,我也曾不止一次地为那些人的死感到愧疚与难过,尤其是受袁主任委托杀掉的那些。每当此时,我内心深处都会出现一股力量,帮我消除愧疚与难过,让我重新变得理性而冷血。这股力量,或许就是所谓的X。



  X究竟是我的一部分,还是另一个完全独立的人?我一时想不明白,我越来越看不透自己了。虽然许多记忆失而复得,但我隐隐觉得,我还没有完全找回自己。



  思绪至此,我叹了口气,关掉李松自杀的搜索页面,继续翻动死亡资料。



  第十七个死者名叫张晨,女,生于1969年,生前是另外一家药厂的技术人员。2008年年初,她因为工作原因对E厂构成了威胁,袁主任委托我除掉她。她和晨曦一样患有家族性肾上腺嗜铬细胞瘤,而且对蛇类存在深刻恐惧。在我的设计下,她死于突发性心肌梗塞。



  第十八个死者名叫王天宇,男,生于1964年,生前在省工商局任职。2008年春天,我受袁主任委托杀了他。此人性格耿直、脾气火爆,得罪过不少人。在调查过程中,我发现一个名叫周全磊的人对他仇怨极大,便通过暗示继续放大仇怨,最终引导周全磊投毒杀掉了他。



  第十九个死者名叫杨靖国,男,生于1955年,生前为C大化工学院教授。2009年2月,袁主任找到我,说此人对M的药理性质有着深入研究,而且很可能是《M成瘾性研究报告》交易的知情者,不得不除。我对杨靖国进行了一周的调查,发现他曾多次出现短期抑郁。随后,我找到其抑郁根源,并通过暗示引导他于家中自杀。



  第二十个死者名叫戴军强,男,生于1975年,生前经营着一家药品零售连锁企业。2009年7月,我受袁主任委托杀了他。此人素有酒后驾车的习惯,最后死于A集团安排的一场严重车祸。



  最后三名死者,就是前面提到过的蒋越洋、曲娜和周芸。



  翻完最后一页,我取出一张白纸,把23个死者的名字按顺序记录下来,分别是:谢博文、丁俊文、陈曦、王伟、何玉斌、赵海时、刘向东、于康、陈同敬、马石元、杨勇、杨浩、张义军、严俊卿、冯楠、李松、张晨、王天宇、杨靖国、戴军强、蒋越洋、曲娜、周芸。



  在这份名单里,前六个人确实都死于叶秋薇的暗示,第七个人至今还活着,而第八到第二十三个人,则全部都是我杀的。



  之所以从第八页开始就没有再标注死亡日期,是因为这些人的死亡时间大都早于叶秋薇对刘向东的接触时间。如果真实标注,势必会打乱叶秋薇的讲述顺序。而如果虚假标注,又很可能影响我的记忆复苏。总而言之,只有不标注死亡日期,才有可能让我和叶秋薇的会面按照她的预想顺利进行,同时对我的记忆复苏产生帮助。



  由此看来,这份死亡资料,就是叶秋薇对我进行暗示的重要道具。按照这个思路,资料是老吴托汤杰超交给我的,也就是说,老吴在帮叶秋薇对我进行暗示?可在我印象里,老吴的作用应该是帮助A集团安排我和叶秋薇见面,从而使我接触并除掉叶秋薇。他怎么可能反过来和叶秋薇串通一气呢?难不成说,叶秋薇已经投靠了A集团?可若真如此,袁主任为什么又要派我去精神病院除掉叶秋薇呢?



  思路陷入了明显的矛盾。



  我盯着23个人的名字,思维迅速发散,很快注意到另一个细节:从2003年到2011年,我一共利用暗示杀掉过二十个人,除了资料里提到的十六个以外,还包括徐毅江、张瑞宝、陈玉龙,以及叶秋薇的丈夫秦关。



  为什么偏偏少了这四个人呢?



  我很快就明白过来,对我和叶秋薇而言,这四个人有着十分特殊的意义:



  首先是秦关。第二次会面时,叶秋薇就明确表示,丈夫的出事让她伤心欲绝。再者,她的骤变是源于丈夫的身体变化,也就是说,秦关出事时,叶秋薇还不具备洞察人心、用暗示杀人的能力。所以,秦关不可能是叶秋薇杀的,如果他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死亡资料里,自然会引起我对叶秋薇的怀疑。



  其次是徐毅江。第六次会面时,叶秋薇就提到了徐毅江的死,而且明确表示,徐不是她杀的。所以,如果徐毅江的名字出现在死亡资料里,就和叶秋薇的说法自相矛盾,同样会引起我对她的怀疑。



  同理,张瑞宝的死和徐毅江的死其实是一件事,所以他的名字也不可能出现在死亡资料里。



  最后是陈玉龙。这个容易解释,我和陈玉龙曾有过不浅的交情,如果他的名字出现在死亡资料中,一来,有可能影响我的情绪,二来,也容易让我怀疑自己是否与叶秋薇的事有所牵连。



  再者,虽然我以前就见过张瑞宝、认识陈玉龙,但两人再次进入我的视野,完全是因为我对M事件的调查。如果资料里提到他们的名字,很可能会对我的调查产生影响,从而间接影响我和叶秋薇的会面。



  刻意缺少这四个人的名字,同样是为了确保我和叶秋薇的会面顺利进行。



  总而言之,老吴托汤杰超交给我的死亡资料,就是叶秋薇对我进行暗示的重要道具,是叶秋薇暗示计划的一部分——从资料的种种细节来看,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是按照这个思路,老吴和叶秋薇就属于同一势力,而老吴又是A集团安排的人——这又明显与现实相矛盾。



  难道说,是我误会了老吴,他自始至终就是在帮叶秋薇?又或者,他的所作所为,有着某种更深层次、不为人知的目的?他对我进行过多次心理评估,一定早就发现了我的心理问题,为什么从来不提?他对我有什么企图?他究竟代表哪一方的利益呢?叶秋薇对我进行暗示,唤醒作为X的我,又是为了什么?以她的能力,完全可以直接点醒我,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讲述她杀人的过程?她想要通过此举对我造成什么影响?



  问题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还是那句话,一切疑问,只有叶秋薇才能告诉我答案。



  至此,我终于收住思绪,喝了口茶水,轻轻咳嗽一声。老婆闻声而醒,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看完了么?”



  我松了口气,合上死亡资料:“看完了,我也得赶紧睡了,明天还要去精神病院做采访呢。”



  她坐起身,眯着眼:“嗯?不是要去找陈主任么?”



  我一愣,这才想起梦游和精分前兆的事,回头对她说:“不,先不去见他了,我的问题自己应该能解决。”



  她担忧地看着我,几度欲言又止。



  “把机票退了吧。”我回头关掉电脑,“将来有时间再去。”



  “明天非得去采访么?”她走到我身后,把手搭到我肩上,“你看你现在的状态,我真的不想让你去,在家休息一天不好么?”



  “没事。”我站起身,和她对视一眼,又看向窗外无尽的夜色,缓缓说道,“明天是最后一天了。”





第九十八章 徐毅江的欲望


  2012年7月23日,和叶秋薇的第九次会面。



  早上的天很晴,隐约透着燥热。经过几个小时的睡眠,我的精神好了许多。同时,作为X的记忆不仅没有消失,反倒比前一晚更加丰富、清晰。一夜过后,我记起了更多细节,也因此产生了更多困惑。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次见到叶秋薇,让她为我解开这些困惑,让她帮我找回真正的自己。



  周一的早高峰格外拥堵,路上,思绪随车流不断起伏。在一个十字路口等待红灯时,我不禁回想起我和叶秋薇之间的往事。



  2008年8月28日傍晚,我和袁主任在市郊的一处民房里见了面。他把一组照片递给我,照片里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男人个子不高,身材也不健硕,但目光厚重,神色坚毅,看上去充满力量。



  “徐毅江。”袁主任介绍说,“在多个部委工作过,人脉很广,背景也很深,但这不是重点。”他点上一支烟,不紧不慢地说,“重点是,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徐毅江就是那个组织的新领导人。”



  我点点头,理所当然地明白“那个组织”是什么意思。从本世纪初开始,省里就一直存在一个秘密的纪检监察组织。这个组织没有明确的名称、机构、人事,但有着复杂而隐秘的系统与行事方法。其成员隐藏于各行各业,从不同渠道收集、整理情报,并由领导人将情报分析、汇总,直接提交给省纪委书记,作为纪检监察部门查处贪腐的内部指导资料。



  这些年来,A集团不断侵蚀本地政界,自然成了秘密组织的重点调查对象。当然,A集团也不会坐以待毙,自从发觉了神秘组织的存在,集团高层就开始不遗余力地与之展开角力。有好几次,秘密组织都掌握了A集团的重要罪证,但关键时刻,A集团总有办法保全自己——当然,其中也少不了我的相助。



  据说,秘密组织由时任省纪委书记于本世纪初悄悄建立,目的是为了全方位对抗贪腐势力。后来该书记调任他地,秘密组织却并未就此解散,而是继续搜集情报,为历任纪委书记提供反腐支持。但因为理念不同,该组织未能得到每一任纪委书记的支持与认可。2007年,李松到来后,最大程度地发挥了秘密组织的作用,不到半年就掌握了足以摧垮A集团的情报与证据。如果不是我引导他自杀,A集团经营多年的势力怕是早已崩塌。



  但李松已死,这个秘密组织还有什么威胁呢?



  想到这些,我随口问道:“这一任纪委书记不是已经妥协了么?那个组织还能蹦跶?”



  “虽然李松是自杀,但时机确实很值得怀疑。”袁主任缓缓抽着烟,“所以,他的死还是引起了更高层面的重视。那个组织虽然不是正规机构,但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认可,这次派徐毅江过来领导就是明证。所以现在,要担心的不光是纪检部门了,那个组织本身,也成了集团的重要威胁。”



  我问:“有徐毅江的详细资料么?时间限制呢?”



  “别急。”袁主任摆摆手,“这次不是让你杀他。你知道么,据打入那个组织内部的人说,他们已经开始怀疑李松的死不是意外,已经隐约意识到了你的存在,甚至还给你取了个代号,叫X。如果这个时候你再出手杀人,很有可能暴露自己——你绝对不能暴露。”



  我平静地看着他:“那我的任务是什么?”



  “你听我慢慢说。前段时间,集团做了一笔交易,确切地说,是受到了几个学者的敲诈。”袁主任把烟按灭,皱了皱眉,继续说道,“药厂一直在使用一种叫做M的辅料,M虽然不合规,但对人体是有益无害的。可是,那几个学者却做了一系列实验,证明M存在致人成瘾的性质。集团给了他们一笔封口费,本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可是,那个组织的人却找上其中一个学者,而且成功拉拢了他。”他垂眼沉思片刻,又说,“你想想看,如果让他们拿到M存在成瘾性的证据,再经由媒体曝光,E厂就成了他们公开调查的突破口,到时候,食药监、工商、质监、卫计委……各个系统都会牵扯进来,一旦开了头,社会和舆论的压力接踵而来,局势就很难控制了。”



  “为什么没让我参与敲诈的事呢?”我微微摇头,“如果早点让我处理掉那几个学者,事情也不会变得这么麻烦了。”



  “哎,我何尝没有考虑过啊。”袁主任轻叹一声,“但你也应该明白,你的每次行动,对你和集团而言都是一次冒险。上头不想为小事冒险,谁能料到那个组织的嗅觉会这么敏锐呢?”他话锋一转,皮笑肉不笑地说,“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正是因为留了其中一个学者的命,我们现在才能利用他,创造出绝佳的反击机会。”



  我心中起了一丝波澜:“机会?”



  他沉思许久,舔舔嘴唇:“敲诈集团的一共有三个学者。一个叫周芸,她目前还在摇摆。一个叫秦关,就是他和那个组织进行了接触。还有一个叫谢博文,他本来就跟E厂的领导有点关系,出事之后,已经完全投靠了集团。9月10号,Z大有一场教师节酒会,谢博文会邀请徐毅江出席,同时出席的,还有秦关的老婆。你想想,如果徐毅江酒后将她强奸,秦关和那个组织之间的关系也就彻底完了。不仅如此,集团还会干预强奸案的诉讼,借助法律把徐毅江除掉。”



  我看着他:“工作量可不小。”



  “谢博文会给秦关的老婆下迷药,也会给徐毅江下春药。”袁主任说,“但上头深知徐毅江的厉害,担心药物也不能完全控制他,所以需要你对他进行心理攻势。徐毅江会在9月10号晚上7点到达会场,你的任务,就是提前做好准备,在当晚6点左右引爆他的心理性欲,让他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对性产生无法克制的欲望。有需要的话,集团会安排你和他进行接触。”他把一沓资料递给我,“至于他的情况,能查到的都在这里了。”



  袁主任提供的资料非常详细,我很快就注意到两个细节:一,徐毅江有过两次婚姻。二,徐毅江六岁到七岁时,父亲曾与一名女同事发生长达一年的婚外情,期间,那个女人还经常带徐毅江出去玩。



  六七岁时,儿童进入性蕾期末期。就男孩而言,恋母情结消退,对父亲的仿同出现。在这一时期,男孩会对父亲产生强烈的认同感,以及随之而来的效仿愿望。如果徐毅江在这一时期认识到、甚至亲眼目睹了父亲对第三者的爱,出于对父亲的认同,其内心也会对第三者产生爱恋。如果这种爱恋不能得到及时的干预或遏制,就相当于恋母情结发生了转移与延续,从而影响徐毅江一生的婚恋、择偶观。



  直觉告诉我,徐毅江的两次婚姻,和儿时的经历不无关联。



  之后的几天里,我顺着这个思路进行了更深入的调查。徐父当年的出轨对象名叫沈燕君,2001年已经在国外去世,熟悉她的人也在世不多。无奈之下,我只得从徐毅江的婚姻入手。徐的第一任妻子名叫赵明霞,生于1959年,是徐的大学同学。两人于1982年结婚,又于1998年离婚。紧接着,徐毅江就娶了第二任妻子江梦茹,江梦茹生于1973年,比徐毅江小了整整15岁。



  在袁主任的帮助下,我对许多知情人进行了接触,甚至还和赵明霞本人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交流。经过反复筛选、对比与分析,我终于发现了徐毅江两次婚姻中的秘密。



  赵明霞年轻时非常喜欢格子长裙,直到九十年代初才变换风格。而据她自己说,徐毅江对她的疏远,正是在1992年前后开始的。与此同时,江梦茹从学生时代起就一直对格子长裙情有独钟。直到2006年,她才在朋友们的建议下开始变换穿衣风格。而据知情人说,正是2006年前后,徐毅江和江梦茹之间的感情也开始出现问题。



  两任妻子穿衣风格变化的时间,与徐对两人感情变化开始的时间如此相符,这恐怕不是一句巧合能够解释的。



  随后,我又从格子长裙入手,再次调查了徐父年轻时的出轨对象沈燕君。由于她中年出国,国内亲友极少,调查一度遭遇了很大的困难。直到9月9号中午,我才见到了她年轻时的朋友、一位名叫李棉的老人。



  李棉告诉我,沈燕君年轻时是出了名的时尚漂亮。最令人难忘的,就是她种类纷繁的花格子长裙——那在当年绝对是最潮的穿着。李棉还回忆说,徐父和沈燕君见面时,还经常带着徐毅江。沈燕君出国后,徐毅江还专门找过李棉,向她打听沈的消息。看得出来,徐毅江对沈燕君,也怀着很深的感情。



  事情已然明了:六七岁时,出于对父亲的强烈仿同,徐毅江对父亲的情人产生了爱恋,相当于恋母情结发生了转移、延续。在那个时代,沈燕君的格子裙令人印象深刻,因而在接下来的岁月里,成为徐毅江对她爱恋的寄托与象征。徐毅江和两任妻子之间的事,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简单地说,穿格子长裙的女人,最能引起徐毅江的心理欲望。



  2008年9月9号下午,我把情况告知袁主任,让他在秦关的老婆身上想想办法。只要能让她穿格子长裙出席10号晚上的酒会,那么,根本无需接触徐毅江,就能让他对她产生强烈的心理欲望。当时,袁主任的声音里满是自信:



  “没问题,我知道该怎么安排了。”



  安排——



  思绪至此,一阵急促的滴滴声响起,把我从记忆带回现实。前方的车流已经远去,我赶紧追了上去。身后鸣笛的车被红灯阻挡,愤怒地冲我闪着大灯。我松了口气,一边谨慎前行,一边回想袁主任的安排。他究竟做了什么安排,能让秦关的老婆——也就是叶秋薇——乖乖地穿格子长裙出席酒会呢?



  下一个瞬间,我就想起了舒晴。





第九十九章 秦关的内心世界


  叶秋薇说过,2008年9月10号,秦关突然受命外出,是舒晴陪她参加的酒会。而酒会上,正是在舒晴的帮助下,谢博文成功换掉了叶秋薇的酒,致使她被徐毅江强/奸。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袁主任的“安排”。



  袁主任一定详细调查了叶秋薇的人际网,了解到她和舒晴的亲密关系,并据此做出判断:在秦关有事的情况下,舒晴将是叶秋薇出席酒会的首选伴侣。之后,袁主任买通舒晴,对她交待好了一切。酒会开始前,舒晴假装无意地和叶秋薇取得联系,叶秋薇便理所当然地邀她陪伴。平日里,舒晴就经常开车到家中接叶秋薇,那晚也不例外。她去了叶秋薇家里,并以闺蜜的身份给出着装建议。当时,叶秋薇性格温软,对舒晴也十分信任,因而顺从地穿了格子长裙。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正是舒晴和那条裙子,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或许时至今日,她都还没有意识到那条格子长裙的作用。



  想到这里,我不禁叹了口气。



  袁主任是如何买通舒晴的呢?换言之,舒晴究竟是受了什么诱惑,才会背叛叶秋薇、背叛自己多年的好友呢?根据叶秋薇的描述,舒晴家境十分殷实,应该不会轻易被金钱所诱惑。同时,坑害了叶秋薇之后,她依然在Z大当老师,工作、地位没有明显的提升,由此看来,袁主任给出的诱惑应该也不是名誉和权力。可是,除去名利,人还会受到哪个方面的诱惑呢?



  我一愣,继而想到了秦关。



  根据叶秋薇的讲述,从很早之前开始,舒晴就对秦关怀有很深的感情。深爱的男人是最亲闺蜜的丈夫,感情深厚却只能压抑,久而久之,也就难免会酿出嫉恨。或许,内心深处的嫉恨,才是导致舒晴坑害叶秋薇的根源。



  但紧接着,我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如果舒晴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棋子,那么09年的车祸发生后,袁主任为什么要特意让我帮她构建心理防御呢?按照常理,她是酒会事件的知情者,她死,A集团就少了一个隐患,袁主任为什么非要保住她的命呢?



  我意识到,舒晴和A集团之间的关系,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简单。



  我深吸了一口气,在又一个十字路口处停下,思绪转向秦关。



  那是2008年10月底,袁主任突然电话联系了我,说是事情有变,让我尽快除掉秦关。接到任务后,我对秦关进行了几次接触。在第三次接触过程中,我就觉察到了他潜在的心理问题。



  在工作中,秦关是个理性、沉稳的学者,但在生活里,他却有着感性、脆弱的一面。而脆弱的最集中体现,就是频繁地对他人的安危产生不必要的担忧,这种担忧,有时甚至会表现为明显的焦虑。他的担忧对象主要是身边的亲友、同事,越是亲近的人,担忧的频率和程度就越强——这似乎是一种创伤导致的强迫思维。



  我顺着这个思路对他进行了深入调查,很快就找到了问题的根源。



  1993年,秦关的母亲遭遇意外,在家中触电身亡。关于此事,秦关在不久之后的一篇作文里写道:“我好像有预感,有心灵感应。我妈触电时我在学校,根本不知道她触电。但她触电的那个时候,我心里突然觉得很慌张,头也很疼,好像我自己也被电了一样。我跟我爸说了,他不信,但这是真的。我好像有心灵感应,能感应到亲人的危险……”



  “我能感应到亲人的危险”,想必不少人都有过类似的体验。母亲心脏病发作时,远在外地的女儿突然感到明显的心悸;父亲遭遇意外的当天早晨,儿女突然觉得那是最后一次在家里见到父亲;最好的朋友出意外之前,总会说一些莫名其妙、耐人寻味的话,仿佛那些话早就预示了他(她)的死亡……例子不胜枚举。



  真的存在心灵感应么?目前没有证据能充分证实,当然,也没有证据能彻底否定。且不论客观的心灵感应机制是否存在,至少,主观的“心灵感应”感受,是可以通过心理学进行合理解释的。



  如之前所说,人类对死亡的恐惧与生俱来。当身边的人、尤其是挚爱的亲友死亡时,我们会更加深刻地感受到死亡带来的恐惧,这种恐惧经过意识和社会习俗的伪装,表现为悲痛、绝望、焦虑等情绪。为了抵御恐惧,我们就会下意识地进行自我欺骗。欺骗的目的,是让我们相信亲友没死。而让我们相信亲友没死的最佳方式,就是让我们相信亲友的灵魂仍在。再进一步,使我们相信灵魂存在的最佳、也是最万能的方式,就是让我们产生“心灵感应”、“预知死亡”等心理错觉。



  举例来说:远在外地的女儿,突然得知母亲已于昨夜心脏病发作去世,顿时悲痛欲绝。为了释放压力、走出困境,心理开始进行自我欺骗。即便女儿原本是个地地道道的无神论者,那一刻,她也会本能地相信,母亲的灵魂还存在于世上。但,空想不足以慰藉心灵,心理必须呈现出母亲灵魂在世的证据。于是,女儿很快就会问到母亲去世的具体时间,并本能地回忆起自己当时的种种感受。每个人每天都会产生一些异于平日的感受,只是这些感受大都与生活无关,因而并不会引起注意。但是那天,母亲的死亡,为同一时段的自我感受赋予了特殊意义。无论这种意义多么牵强、多么不合理,女儿都会坚信,那些感受与母亲的死亡有直接关系,是母亲灵魂的触摸,是母女间的“心灵感应”。



  所以,“心灵感应”总是后知后觉。



  言归正传,秦关初中时期的“心灵感应”,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心理现象。但他当时只有十四五岁,认知能力与情绪调节能力不足,无法正确区分感受与现实,因而坚信自己真的拥有“心灵感应”的能力。在这种强烈的自我暗示作用下,秦关因为“特殊能力”产生了过度的责任感,认为自己有责任对亲友的安危进行关注和预知。又如之前所说,12到18岁,是人的自我价值、人际关系等相关心理的主要塑造期。犹豫没有得到父亲的重视与干预,不正确的责任感,逐渐成为秦关性格的一部分,并最终发展成为对亲友安危过度担忧的强迫思维。对拥有这种强迫思维的人而言,知道亲友身处险境,是比死还要痛苦的事。如果以亲友的安全作为威胁,再通过暗示让他真实“感应”到亲友的危险,他一定宁可选择死亡,也要保证亲友的安全。



  此番推测,在随后的调查中不断得到验证。2008年11月3号,我将调查结果告知袁主任,并提出了以叶秋薇的安全作为要挟,迫使秦关自杀的详细计划。第二天,袁主任就发出了赤裸裸的威胁,我也再次和秦关进行接触,通过种种暗示,让他对叶秋薇所面临的危险有所“感应”。



  然而,事情却并未如想象般顺利。受到威胁后,秦关不仅没有乖乖就范,还态度强硬,让袁主任“随便”。更严重的是,11月5号,他居然主动和秘密组织进行了接触,进一步站到了A集团的对立面。



  11月5号下午,袁主任把情况详细反馈给我,并敦促我尽快做出反应。我知道自己的分析和判断不会有错,问题一定出在某些容易被忽略的细节上。当晚,我把秦关的事从头到尾缕了一遍,突然注意到一个问题,一个我从未想过需要求证的问题:



  对秦关而言,叶秋薇真的是不可或缺、重于生命的亲人么?



  一直以来,我理所当然地认为秦关深爱着叶秋薇,她就是他最重要的亲人。但那一刻,我突然不敢肯定了。我很快就意识到,这个问题,或许正是导致威胁计划失败的关键。



  11月6号,在袁主任的帮助下,我详细调查了秦关的人际网,筛选出四个最有可能与他存在感情的女人。之后,我再次接触了秦关,一一进行试探,并最终确定,在秦关内心深处,最重要的人并非叶秋薇,而是一个名叫舒晴的女人。当时,我就对秦关进行了全方位的言语暗示,让他产生了“舒晴有危险”的预感,他立即表现出了明显的焦虑。当晚,我把情况告知袁主任,他的声音再次表现出十足的自信:



  “没问题,我知道该怎么安排了。”



  想到这里,我深吸了一口气,心砰砰直跳。绿灯亮起,我茫然地盯着灯光,直到后车的汽笛声涌入耳廓,才猛然回过神来。



  对秦关而言,最重要的人不是叶秋薇,而是舒晴。



  结合舒晴对秦关的深厚感情来看,两人之间可能早就发生了什么。骤变后的叶秋薇如此敏锐,仅凭回忆就能察觉到舒晴一直以来对秦关的爱恋,自然也能察觉到秦关对舒晴的心思吧。可是,在讲述三个人的故事时,她为什么只强调舒晴对丈夫的觊觎,却从来不提丈夫的移情呢?



  只有一种解释:叶秋薇一直在有意地回避这一点。她不愿承认、更不愿接受丈夫的变心。丈夫的变心令她感到痛苦,是她不愿示人的伤疤,是——



  是她的心理弱点。





第一百章 弱点


  看似无懈可击的叶秋薇,其实也有着难以逃避的心理弱点。



  想到这里,我突然一阵恍惚,心理发生了迅速而微妙的变化:前一秒,我还把叶秋薇当成同类甚至朋友,希望和她进行一次敞开心扉的交流。后一秒,我就坚定地把她视作死敌,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杀掉她。



  最开始的一两秒,我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但紧接着,这种想法就在我心中扎根、蔓延,迅速占据了浑身每一个细胞。我深吸了一口气,觉得体内存在一股强大而奇特的精神力量。那力量源自于我,却又不受我的控制,而是以一种驾驭者的姿态闯入我的灵魂,蛮横地干预我的心理活动。



  我本能地意识到一件事:X正在苏醒,或者说,我正在唤醒自己。



  片刻之后,车流渐缓,心绪也随之平复。我忙里偷闲地揉了揉眼,从恍惚中回到现实。阳光从右前方的远空袭来,顺着挡风玻璃上沿向左攀爬,柔和而清新。我贪婪地扫视周围的一切,世界和自我从未如此真实与清晰:



  我叫张一新,是为A集团服务的心理杀手。几年来,叶秋薇一直在对A集团进行秘密调查,是集团的主要威胁之一。2011年9月12日,我确认了她的身份,却没有立即向袁主任进行汇报,而是出于对同类的好奇,在秦关的病房里和她见了面。正是因为我的鲁莽现身,叶秋薇才明白自己已经暴露,因而躲入了市精神病院。同时,那次见面,也使得我的心理发生了某种剧烈变化——我仍然无法记起变化的具体原因。随后,我进入了长达九个月的心理调整期,直到2012年6月才恢复过来。2012年7月16日,也就是八天前,我做足准备,在集团的安排下进入市精神病院,再次和叶秋薇进行了接触。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找到她的心理弱点,引导她死在病房里。



  现在,她的弱点已经暴露。我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假装自己仍处于失忆状态,以记者张一新、而非X的身份,和她进行第九次会面。如果能成功骗过她,我就能在她毫无戒备的情况下发起攻击,揭开她的伤疤,进入她真实的心理世界,寻找机会给她致命一击。



  想到这里,我浑身充满力量。



  上午8点28分,我跟随老吴和几名保安进入四区。一路言语不多,气氛颇为沉闷,沉闷又滋生出紧张。到了叶秋薇的病房门前,老吴一边熟练地输入密码,一边用试探性的笑容看了看我,语气里藏着隐隐的不安:“老张,今天怎么这么严肃啊?”



  我意识到,自己的心理变化或许表露得过于明显了。



  “哦,哎——”我叹了口气,无奈地笑道,“还有一个星期就要交初稿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每个月到了这个时候,我总有几天睡不好觉。”说着,我还捂嘴打了个哈欠。



  老吴正要说什么,滴滴的警报声便响了起来。他把话咽回肚子里,对着密码锁上方的通话设备说道:“叶老师,现在方便么?我们准备进去了。”



  叶秋薇冰冷到毫无感情的声音从设备中传出:“请进。”



  老吴看了我一眼,低声叮嘱道:“还是那句话,一旦觉得不舒服,就赶紧按呼叫铃,我们会一直守在门口的。”



  “其实用不着守。”为了进一步打消他对我的疑虑,我故意装出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叶老师真没你们想得那么可怕。”



  这句话骗到了老吴。他长舒了一口气,神色瞬间从紧张转为轻松。他拍拍我的肩膀,再次低声叮嘱说:“还是小心点好。”说罢便推开房门,后退一步,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我走进房间,把门轻轻关上。叶秋薇靠在窗沿,用内敛而敏锐的目光打量着我。我一边以弱者的姿态躲避她的目光,一边迅速对她进行了观察。



  那天,她依然穿着那条蓝底白碎花的波西米亚连衣百褶裙。那裙子我不是第一次见了,可不知为何,那一刻,看见裙子上的碎花样式,我突然觉得一阵眩晕。我定了定神,摇晃着往前走了几步,耳边再度响起那种怪异的嘶鸣。我隐隐觉得,那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哀嚎,那种哀嚎让我心碎,让我愤怒,更让我无比悲痛。



  我闭上眼,手抚额头,深吸了一口气,心绪总算稍稍平静。之后,我睁开眼,拉开对话口,拖着椅子坐到玻璃墙边,故作轻松地打了个招呼:“叶老师,一直都想跟你说,这条裙子真的很漂亮。”



  当时,我还没有察觉到自己这句话中暗藏的玄机。



  她嘴角微微动了动,滑过一丝无法追寻的笑,随后搬着藤椅坐到玻璃墙边,右脚搭到左脚上,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的面部,似乎是在对我进行持续观察。我先是和她迅速对视,又假装不自在地低下头,接着用游离的目光巡视室内陈设,最后又低下头,悄悄观察她的手部和脚部。



  在对我进行观察的同时,她一定也在进行复杂而缜密的思索。然而,在长达五秒的观察时间里,她都没有发生过任何表情变化,也几乎没有做出过任何明显的肢体行为——不得不承认,她对微表情和肢体语言的掩盖能力非常强。但尽管如此,我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一个细节:她右手原本轻轻握着,五秒后却突然松开了一点。虽然这一行为细微到几乎没什么说服力,但我还是据此做出判断:她的心理发生了一次明显的松懈。



  我想,我大概已经通过了她的初步观察。



  想到这里,我不禁松了口气,毫无遮掩地表现出自己的松懈。几乎与此同时,她的呼吸也出现了一次明显松弛——这是典型的心理松懈信号,说明我根据手部举动对她进行的心理解读是正确的。



  我不禁有些得意,很快又陷入担忧:叶秋薇会不会根据我松懈的表现与时机,意识到我成功解读了她的心理,从而判断出作为X的我已经苏醒了呢?



  我顿觉紧张,下意识地举起右手,想通过按压脖颈舒缓压力,举到一半才发觉不妥,又迅速把手放下,忍不住扭了扭脖子。做完这些,我陷入了更深的不安之中——叶秋薇一定注意到了我的举动,她会据此做出何种分析与判断?会不会进一步认定X已经苏醒了呢?



  我更加紧张,右手下意识地抓住大腿,压抑地咳嗽了一声。发出咳嗽声的瞬间,我突然深刻地认识到一件事:以我现在的状态,想要在叶秋薇面前隐藏心机,或许只是自作聪明罢了。



  思绪至此,我反倒释然了许多。我抬头看她,她正淡然地盯着我,嘴角边缘和眼眸深处,藏着一种冰冷、相惜、又无比自信的笑。我心中一惊,突然回想起来,那种笑容,和2011年9月12日下午、我在秦关病房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那是叶秋薇面对X时才会出现的笑。



  我长舒了一口气,彻底释然,也对她露出微笑。见我如此,她双手再次松开了一些,连续眨了两次眼睛,嘴角上扬的弧度明显变大,呼吸也较之前轻松了许多。她也彻底释然了。



  “又见面了。”她平静地说,“X。”



  我看了一眼窗外遥远而灿烂的阳光,微微点头:“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



  “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她缕了缕头发,“我一开始就说了要彼此坦诚,不是么?那不仅是说给记者张一新的,也是说给X张一新的。虽然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具体状态,但我还是那句话,彼此坦诚,这样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关于自己身份与过往,我有着太多疑惑需要她帮忙解答。但同时,我也知道自己必须完成刺杀任务,否则无法对袁主任和A集团做出交待。我陷入短暂的纠结,又迅速坚定了信念。关于自己,我迟早会有全面、清楚的认识,但刺杀时机千载难逢,稍纵即逝。虽然暂时看不清我与叶秋薇对决的形势,但我必须为任务竭尽全力。只有先除掉叶秋薇,我才有条件考虑自己。



  “坦诚。”我看着她的眼睛,“叶老师,你丈夫生前对你坦诚么?”



  她突然眯了一下眼睛,上嘴唇和鼻头同时上扬,双手下意识地紧握在一起,表现出了明显的不悦,或者说是愤怒。这是我第一次在她身上看见负面情绪的明显流露,毫无疑问,丈夫的背叛确实是她的弱点,是撕破她心理防御的最佳武器。我不禁回想起第五次会面时、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每个人都有致命的心理弱点,只是有些人表现得比较明显,有些人隐藏得比较深罢了。



  继续思索:丈夫的背叛是一件具体的事,心理弱点则是一种潜伏的负面情绪,是一种十分抽象的概念——二者有所关联,但绝不等同。或者这么说,丈夫的背叛只是叶秋薇心理弱点的表象,背叛导致的负面情绪,以及这些情绪对心理的影响机制,才是弱点本身。想要击溃叶秋薇,仅仅知道秦关对她的背叛是不够的,还必须弄清楚这件事对她心理的影响过程与结果。简单来说,就是弄清楚背叛给叶秋薇带来的真实感受。是痛苦、愤怒、嫉妒,还是彻底的绝望——



  想到绝望,我突然想起了叶秋薇的心理骤变。她骤变的契机源于丈夫,那么,会不会和丈夫的背叛有关呢?





第一百零一章 “我”的分离感


  短暂的考虑后,我直接发起正面进攻:“他对你很不坦诚。”



  叶秋薇连续眨了几下眼,还下意识地用右手按了按左侧眼角——她的左眼很不舒服,多半是酸痛。在没有明显生理刺激的情况下,眼部的突然酸痛,通常是压力释放的前兆——叶秋薇心中一直压抑着某种情绪,在我的引导下,这种情绪呼之欲出。



  “或者说不忠诚。”我直截了当地说,“他早就背叛了你。他一直和舒晴保持着情人关系,你是知道的吧?”



  叶秋薇再次连续眨眼,眉毛微颤,脸颊上的肌肉一条一条地扭动、交错,显然是在努力克制情绪。但越是克制,就越能证明这种情绪的强烈。



  “当然,有些事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乘胜追击,“他的死也是因为舒晴,他是为了保护舒晴而死。”我顿了顿,又用平静中暗含嘲笑的语气加了一句,“真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



  叶秋薇双手置于腹部,紧紧缠绕在一起,白净的面色下,浮现出隐约的猩红。她闭了三次眼,有一次长达一秒。我屏息凝神,听见她喉咙里穿过一股压抑的气流——哽咽即将到来。



  我继续进攻:“我们以舒晴的人身安全作为威胁,成功逼他就范。其实最开始,我们是以你的人身安全作为威胁的,但你知道他是怎么答复的么?他说,随便。”



  叶秋薇沙哑地咳嗽一声,紧闭双眼,满脸通红。她深吸了一口气,嘴唇颤抖、外翻,喉咙里传出隐约的哽咽。



  我不依不饶地说:“你被强奸之后,他肯定也很嫌弃你——是个男人都会嫌弃你。你跟他提出离婚的时候,他心里肯定一万个愿意。但他当时忙着研究报告的事,根本没空管你。再说了,你不干净了,也没有生育能力了,在他面前还能有尊严么?他想和舒晴怎么样,你恐怕都管不了吧。我猜,出事之后的两个月里,你就已经发现他和舒晴的私情了吧?他是不是堂而皇之地出轨?是不是还当着你的面羞辱过你……”



  叶秋薇猛吸了一口气,狠狠咬住上嘴唇,双目微垂,浑身颤抖。两秒过后,一滴带着滚烫气息的泪水,从她左侧的泪腺中缓缓钻出,顺着通红的脸颊滑过鼻翼,穿过嘴角,翻过瘦削白净的下巴,直到颈窝才蒸发殆尽。



  我本以为她接下来会失声痛哭,但不可思议的是,她不仅没有再流下任何眼泪,甚至连隐约的哽咽声都彻底消失。仅仅四五秒过后,她满脸的血红便陡然褪去,外露的目光重新变得内敛,因灼热而略显干枯的嘴唇也再次呈现出饱满的粉红。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用了两倍时间缓缓呼出。她拨了拨头发,嘴角依旧藏着难以形容的浅笑,看上去平静如初。



  “还有呢?”她盯着我的眼睛,“到此为止了么?”



  我惊恐而不解地看着她:“你……”



  “我要谢谢你。”她的声音像一阵微风,“谢谢你帮我分离掉仅存的感性。不必责怪自己,你的判断很准确,我丈夫和舒晴的事,确实是我内心一直以来难以根除的波澜,是我最大的破绽。但你要明白,我自己比你更清楚这一点。我知道你早晚会抓住这一点,试图控制我的情绪和心理,所以早就做好了迎击的准备。而你——”她目光突然冰冷了许多,“你太高估自己,也太小看我了。我早就说过,最高明的暗示,永远是不动声色。你自以为胜券在握,没有遵循这一原则,使得原本足以制胜的武器,反倒被用来加固了我的防备。从主动发问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失败了。”



  我心中一阵慌乱,但还是故作镇定:“你在虚张声势。”



  她露出明显的自信笑容:“我可以你跟你说说舒晴,说说我丈夫。你说得对,他们早就有了私情,但我以前对他们太过信任了,所以一直被蒙在鼓里。而且,虽然我丈夫对舒晴有感情,但对我也存在感情与责任——他好像很享受二女一夫的生活状态。酒会的事情发生后,我丈夫对我的态度经历了一个微妙的变化过程。最初的几天里,他确实尽心地陪着我,给我鼓励和安慰,我也很庆幸自己没有被他嫌弃。但强奸案的诉讼开始后,或许是因为一再受到案情的暗示,加之与我有关的谣言四起,他终于开始对我表现出明显的厌恶。他开始对我爱搭不理,不怎么吃我做的饭,不碰我的身体,甚至连手都不愿碰一下。诉讼结束后,他开始找各种借口不回家,即便回家,也总是有理由不跟我睡在一起。当时,我就理所当然地发现了他跟舒晴的事,但什么都做不了。如你所说,我不干净了,也失去了生育能力,在丈夫面前已经毫无尊严。我提出过离婚,但他的事业正处于飞速上升期,暂时不愿因为离婚影响前途。而且,他当时一有机会就会跟舒晴见面,也根本腾不出时间来管我。”



  看着她平静如水的样子,我心中越发不安。



  “我忍了很久,终于在10月底的一天下定决心,要跟他认真谈谈未来。”叶秋薇接着说,“但正如你所说,我在他心中已经毫无分量,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甚至连可有可无都不如——他对我已经没有一丁点尊重。那天晚上,他对我的厌恶彻底爆发,说我主动勾引徐毅江,害得他在单位里被人笑话。他说我恶心、浪荡、不要脸、装可怜……我陷入绝望,第二天晚上独自在家时,吞了大量安眠药试图自杀。可是吞药睡去不久,我就被胃部的刺痛惊醒,把药全都吐了出来。当时,我一边不断呕吐,一边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我觉得,我的潜意识如同另一个人,一个完全独立的人。她就像我个人的上帝,目睹了我经受的一切苦难,对我有着深入的了解,抱有最慈爱的关怀与同情。她不想让我死,所以在极端情况下发挥最大潜能,控制了我的胃和食道,让它们把药排出体外。虽然之前学过多年的心理学,但那一刻,我才真正体会到心理世界的奇妙。我开始有意地区分自我和本我,尝试以旁观者的身份感知自己的潜意识,并且不止一次地出现了自我和本我的分离感。”



  “自我和本我的分离感——”我不知不觉地陷入了她的话题之中,“这就是你所说的‘摆脱性本能’?”



  她微微点头,不紧不慢地说:“这种分离感的出现并非偶然——那晚,我从生理上活了下来,但自我仍无比绝望,想坚定活下去的信念,就必须得到足够的精神支持。当晚,我孤身一人,无法获得来自他人的支持。同时,我性格软弱,而且依然抱着求死之心,所以很难从意识和自我层面给予自己支持。在这种情况下,支持我活下去的精神力量,就只剩下求生的本能了。但因为我依然抱着求死之心,所以并不愿意承认这种求生欲望,加上性格软弱,我最渴望的是来自他人的支持。在这种情况下,心理对求生欲望做了伪装,让我自认为求生欲望来自外部,代表求生欲望的本我,和代表求死之心的自我,也就难免产生了相互的分离感。”



  我思索片刻:“说到底,这只是一种心理错觉罢了,你并没有摆脱本我,摆脱性本能。”



  “不。”她平静地说,“摆脱本我,并不意味着本我消失,它只是和自我发生了分离。这种分离感,最初确实只是一种心理错觉,但它一再出现,而且越发强烈,很快就发生了质变。这种质变,就是我对你讲述的那个契机。”



  我突然从她编织的心理世界中清醒过来,警惕地看着她,觉得她在对我进行某种暗示。但随着她的继续开口,我又深深陷入她的世界,难以自拔。



  “就在那晚,我突然感受到强烈的性欲。”她接着说道,“我触摸了我丈夫的下体,发现它是如此短小、坚硬而冰冷。现实的打击、我对丈夫日积月累的恨、以及对性欲的羞耻感,让我再次产生了自我和本我分离的感觉。我此前体验过无数次的分离感,但全部加起来,也不如那一刻的感受强烈。那一刻,我以一种绝对客观的视角目睹了本我,目睹了自己的一切欲望、情感、以及本能。它们都没有消失,但已经远远地游离于自我之外,而且不再以不可抗拒的态度驾驭自我,反倒开始接受自我的控制。一切感性思维和行为都源于本能,所以,我进入了一种纯粹自我层面的理性状态,成了存在于理性基础之上的‘逻辑化的我’。”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陷入沉思:人类之所以不同于其他生物,就在于能以理性对抗感性,能以自我约束本能。从这个角度来说,智慧的发展过程,就是心理从感性向理性、从本我向自我的进化。这种进化的极致,就是纯粹自我层面的理性状态。但正如无穷大的数字不存在一样,心理进化的极致状态也不可能存在与出现。不过,倘若在某种极端情况下,自我真的与本我完全分离,并通过理性机制驾驭本我,这种极致状态就有可能真的出现。



  叶秋薇的讲述真实、可信,甚至引起了我的强烈共鸣。她真的完成了智慧的极致进化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彻底沉浸在她的讲述之中。





第一百零二章 伤口


  叶秋薇接着说:“强烈的分离感,不仅改变了我的心理格局,也彻底改变了我的感知方式。你知道,生物对世界的感知总是以自身为标准,这种标准,细化到人类的意识层面,就是所谓的世界观: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个性、经历与知觉体验,所以对世界拥有不同的经验与感知方式,即不同的世界观。对我而言,自我和本我彻底分离,使二者在我的知觉中呈现出理所当然的区别——区别非常明显,比视觉与听觉的区别还要明显。这种‘明显区别’的体验,改变了我对他人的感知方式——在感知他人时,我开始自动地将他们的自我与本我加以区分,并在此基础之上,对他们的思维、行为做出理性分析和预测。这一过程轻而易举,是‘逻辑的我’的新本能。当然,这种‘本能’,和本我的动物性本能,完全不是同一种概念。”



  这番话听上去匪夷所思,却在我心中引起了难以抗拒的共鸣。我隐隐觉得,叶秋薇描述的分离体验,在我身上似乎也曾经发生过。



  “从那个夜晚开始,这种分离感就再也没有消失,所以我成了现在的我。”她依然无比平静,“不过,人终究是人,注定要受到自身规律的制约。对现阶段的人类心理而言,本我与自我的融合、对抗,就是最基础的客观规律之一。所以,虽然与自我相互分离,虽然失去地位、开始受到自我的强力约束,但本我从未放弃对心理的控制,它始终在努力向自我靠拢,试图夺回自己的统治地位。为此,它不断寻找突破口,自我则将突破口一一填补。但,有一个突破口,是我无法通过理性彻底填补的,这个突破口,就是丈夫背叛对我造成的感性伤害。委屈、嫉妒、仇恨,种种负面情绪汇聚成强大的精神力量,潜伏在被放逐的本我之内,不时地对‘逻辑的我’发起冲击,一直都是我维持现状的最大威胁。张老师——”她突然摘下眼镜,露出更显敏锐的双眸,“还是那句话,我必须要谢谢你,感谢你帮我分离掉了这部分仅存的感性情绪,帮我消除了致命威胁。”



  我下意识地盯着她手中的眼镜,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惧。我深吸了一口气,贪婪地看了一眼窗外的光,大脑一片昏沉。



  叶秋薇轻轻敲了三下玻璃墙,把我从恍惚中惊醒,随后问道:“现在,你还认为我是在虚张声势么?”



  我不敢确定。我承认,叶秋薇的话引起了我的强烈共鸣与信任,但抛开这些来自本能的感受,从理性上讲,我对她依然存在同样强烈的敌意与警觉。我深知她精神力量的强大,担心自己不知不觉中陷入她的致命暗示。为此,我的理性始终在竭尽全力对抗本能的共鸣与信任,我处于一种理性与感性的对抗状态,我的理性自我与感性本能,似乎也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分离——



  我突然一惊,从纠结的心理状态中回到现实。



  我意识到,自己或许早就陷入了叶秋薇的暗示之中。她的暗示能力确实太过强大了,短短一席话,就能让我也产生自我与本我的分离感。虽然不知道她此举有何目的,但我深刻地认识到一点:自己绝不能再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叶老师。”我平静下来,“你确实比我高明得多,我甘拜下风,但我也没那么笨。不管你如何触动我的内心,我依然坚定地认为你是在虚张声势。”



  她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惊异,欲言又止。



  我知道自己的抵抗取得了效果,便决定发起反击:“我想说的是,自我与本我是不可能彻底分离的,即便真的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分离,自我也不可能彻底摆脱本我,更不必说驾驭本我了。归根到底,你的分离感都只是一种心理错觉,充其量是一种自我层面的虚假感受。”我把手放到玻璃墙上,晃动几下,等引起她的注意,又死死盯住她的眼睛,“你有没有想象过你丈夫和舒晴在一起时的情景?他们相互甜蜜地称呼,四目相对,流露出无法割舍的爱意。他们赤身裸体地搂在一起、相互感受对方,舒晴得到了你丈夫心灵最深处的爱。你肯定能想象到那幅画面,而且不止一次地想过。你内心深处,难道就没有情绪在波动么?你所谓的分离出去的本我中,是否依然存在强烈的爱恨呢?它们始终萦绕在你心底,从来没有彻底消失,只需你的一个想象,就能喷薄而出——”我敲了敲玻璃墙,用尽可能温柔的语气问道,“你一定觉得很委屈吧?”



  她眨了眨眼,呼吸有些紊乱,但除此之外,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不适。我正欲开口继续引导,她却再次露出难以捉摸的笑,瞬间就打乱了我的阵脚。



  “张老师。”她又是拨了拨头发,“你心中自我与本我的分离感,并不是在我的引导下出现的,而是一直存在的。”



  “怎么……”我本能地想要发问,突然意识到,这可能依然是种暗示,便笑笑说,“你还真是执着啊。”



  “我对你讲述分离感,并非想让你了解我。”她又说,“而是想让你了解自己。你以为自己已经醒来,但其实仍在沉睡,最多算是半梦半醒。你对自己有着太多困惑,想要让我帮你解答,我说得没错吧?”



  看着她自信、莫测的笑容,我心中一阵慌乱。我确实没有完全醒来,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我也明白,这是自己的弱点,是叶秋薇的武器。如果继续接受她的引导,我或许会对自己有更进一步的认识,但同时,我也必须冒着被她击溃的风险,这场对决从一开始就不是公平的。



  我再次陷入纠结。



  “那种分离感一直都存在,而且正是你无法完全醒来的原因。”她继续做出引导,“在我讲述的过程中,你一定感受到了强烈的共鸣,对吧?”



  我突然觉得一阵眩晕,耳边再次响起那种诡异的嘶鸣。我本能地想要捂住耳朵,手举到一半都茫然下落。我再次感受到了藏匿于心中、却游离于“我”的概念之外的精神力量。它在我内心升腾、壮大,呼之欲出。



  “张老师——”叶秋薇的声音仿佛从我心底传来,“你的心理也存在分离,只是不像我如此彻底。”



  在越发混乱的思绪中,我突然有了一丝清醒的认识:叶秋薇在利用暗示攻击我,我必须进行抵抗。但我也明白,凭自己目前的状态,很难从心理层面抵御叶秋薇的进攻。忙乱中,我抬起眼皮,突然注意到玻璃墙上的对话口。



  叶秋薇的声音继续响起:“你以为自己……”



  我本能地伸出手,猛地将对话口关上,世界瞬间安静下来。绝对隔音的玻璃墙,给我带来了绝对的安全感。片刻之后,我深吸了一口气,心绪逐渐平静下来。我抬头看看叶秋薇,她早已停止言语,不动声色地看着我,依旧是令人住摸不透的表情。



  我看着她的眼眸,突然觉察到一丝异样。她双目明亮清澈,周围的皮肤白皙平整,看不出丝毫视力障碍的迹象。我心中一惊,迅速回想起来:在进入市精神病院采访叶秋薇之前,我一共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在刘向东的病房里,一次是在秦关的病房里。那两次见面时,她都没有配戴眼镜,也没有任何近视或弱视的表现,换句话说,她根本就没有视力障碍。



  可是,从7月16号开始的这九次会面里,她为什么每次都戴着眼镜呢?



  我突然有种直觉,觉得那副眼镜和某种暗示有关。我疑惑地看着她的双眸,又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细边黑框眼镜,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她似乎觉察到了我的心理活动,举起眼镜晃了晃,微微一笑,重新戴上。我看着她的脸,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恐惧感,耳边也再次回响起那种嘶鸣。下一秒,叶秋薇突然身体前倾,向下拉了拉领口,露出隐约起伏的曲线。她饱满的嘴唇缓缓张合,虽然隔着玻璃墙,我却仿佛能听见她的声音:



  “张老师,你想要我么?”



  我记得,在第一次会面时,她就做过同样的动作,说过同样的话。



  我心中一沉,大脑陷入了短暂的空白,紧接着,我居然难以克制地产生了强烈的性欲。我抬起头,只见叶秋薇缓缓解开扣子,褪下衣裙,露出白皙的身体,静立在我眼前。我焦躁地咽了咽口水,用力敲击玻璃墙,不顾一切地想冲进墙内。一秒过后,我回想起第一次会面时的经历,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又一次在暗示下产生了幻觉。



  我连忙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狠狠搓揉面部,等确定自己处于清醒状态,才重新抬起头。我惊讶地发现,这次经历居然并非幻觉。叶秋薇确实脱去了衣裙,安静地站在我面前,令我难以自持。



  我慌乱而贪婪地扫视她的身体,欲望越发强烈,心跳也越来越快。就在越发迷乱之时,我看到一副不可思议的景象。



  叶秋薇的右臂上,隐隐出现了一条细线,细线越发明显,能看出是鲜红色。红线不断加深、变粗,突然化作一道狭长、幽深的伤口,将两侧的皮肤割裂开来,殷红的血瞬间从伤口涌出。半秒后,第二条细线出现在左臂,并迅速转变为第二道割伤。接下来是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伤口的出现越发迅速,也越发密集,转眼间,就爬满了叶秋薇的两条手臂。



  我心中突然一片宁静,紧接着便是深入骨髓的恐惧。随着头部的一阵剧痛,我感觉自己流下了眼泪。我从椅子上滑落下来,跪倒在地,趴在玻璃墙上,墙上已经流满鲜血。无尽的血色中,我流着泪水,耳边响起一个恍如隔世的女声,一声无比凄厉的哀嚎。



  我忘却了周围的一切,只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她穿着一条蓝底白碎花的波西米亚连衣百褶裙,戴着细边的黑框眼镜,坐在一张素雅的床上,微微抬头看着我。她的目光充满爱恋、依赖,却也暗藏着抵触与恐惧。她——



  我流着眼泪回到现实。玻璃墙内,叶秋薇正光着身体跪坐在我面前,手握刀片,在自己左臂上划下又一道伤口。





第一百零三章 梦中的女孩


  我盯着那道伤口,一股新鲜、温热的血液从中涌出,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红,瞬间便模糊了我的双眼。



  我又看见了那个女孩,她坐在床边,床头是一扇开着的窗。风和阳光顺着窗口相拥而入,她的衣裙和头发随之飘舞,闪烁着令人心动的光辉。我看着她的脸,突然发现自己仍保持着旺盛的性欲。我把手搭到她肩膀上,她期盼而畏惧地看着我,显得十分矛盾。我不顾一切地把她推倒,她一边挣扎,一边又忍不住想要迎合。



  欲望很快便得以宣泄,但我依然紧紧搂着她,害怕失去她。她也搂住我,我缓缓抚摸她的手臂,突然感到一片粗糙。我稍微松开怀抱,这才发现她双臂上布满伤痕。那些伤痕笔直、整齐,明显是由利器割伤。我看着她的脸,心疼而疑惑。她再次把我抱紧,在我耳边轻声说:



  “哥,别离开我……”



  心脏急速跳动,我猛吸了一口气,瞬间从恍惚中回到现实。叶秋薇依然跪坐在对面,手握刀片,两只手臂上各有两三道新鲜伤口。我松了口气,这才意识到,方才伤口爬满她双臂的恐怖景象,只是我在她暗示下产生的幻觉。



  一秒之后,我动了动腿,突然觉得下身有些不舒服。我低下头,嗅到一股熟悉的腥味,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完成了一次性欲释放。一时间,我尴尬、茫然、羞愧、无地自容,记忆和感受也一片混乱。



  我又看到了那个高中女孩。她躺在地上,头发凌乱,肢体极度扭曲,声音尖锐,如鸟的悲鸣。我本能地意识到,那正是我时常听到的怪异嘶鸣的来源。她尖叫着望着我,挥舞双臂,双臂上布满割痕。突然,每一道割痕都如巨口般张开,呲牙咧嘴地向我逼近,仿佛想要将我吞噬——



  我狠狠地锤了一下地面,大叫一声,再度回到现实世界。我心中涌现出一股令人无比绝望的强烈感受,仿佛一个满溢着悲痛的灵魂正在醒来。我拼命捶打玻璃墙,忙乱地打开对话口,趴在墙面上问道:“她是谁?她是谁!”



  叶秋薇扔掉刀片,拨了拨头发,盯着我说:“你知道的。”



  我知道的?我一愣,心中擦起电光火石——对,我知道的,我——



  “还记得么?”叶秋薇又说,“一年前,我曾经告诉过你她的名字。”



  我浑身颤抖,脑部又是一阵刺痛,一些遥远的记忆与感受,再次蛮不讲理地涌入意识。我回想起来:2011年9月12日下午三点十分,我在秦关的病房里和叶秋薇见了面。当时,彼此都坦承了身份后,她认真地对我说:“其实不止你和我,像你我这样的人,还有第三个。”



  对同类的追寻之心,顷刻间扰乱了我的心神,我急切地问:“还有人?是谁?”



  “我可以告诉你她的名字。”她眨了一下眼,“你可能还不知道,她是一个你认识的人。”



  我心跳加速,呼吸也略显忙乱:“我认识的人,是谁?”



  叶秋薇张开嘴:“她叫——”



  就在名字即将从潜意识边缘涌入脑海之时,头部又一次出现剧痛。我压抑地叫了一声,本能地捂住脑袋,眼前再次出现了那个高中女孩的身影。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深情而恐慌。我看着她的眼睛,再次流下泪水。随着眼泪喷涌,原本断裂的记忆终于得以延续。



  “她叫——”2011年9月12日下午,秦关的病房里,叶秋薇张开嘴,说出一个直击我心灵弱点的名字,“张明溪。”



  我猛然回到现实,身体难以自制地抖动,头部几乎快要炸裂。我不停地流泪,嘴里一片咸湿,鼻涕似乎已经淌到胸口。我茫然地抓住身旁的椅子,勉强坐在地上。短短一秒之内,无尽的、隔世般的记忆涌入脑海,全方位地渗透进我的意识,如同地表的每一寸土地都升腾起火焰,令我无处落脚、无处躲藏。我瘫坐着,无奈而茫然,任由新旧记忆相互融合,拼凑出越发完整、真实的自己。



  “张明溪……”我微微睁开眼,喃喃地念叨着这个名字,眼前满是那个高中女孩的影子,“明溪,明溪……”



  叶秋薇松了口气,缓缓起身,简单处理了伤口,又穿上衣裙,坐回藤椅上,面色仍是无比平静。



  “张明溪。”她稍后说道,“张老师,你本我和自我的分离,就是因她而起。”说这句话时,她格外加重了两个“张”字的读音。



  我已经变得完整,因而理所当然地明白她的意思。但那一刻,我宁愿自己并不完整,宁愿自己还活在之前的解离状态下——那种状态,或许才是我最好的归宿。我拼命抵抗心理的完善进程,但是徒劳。我没有哭,但泪水不停。



  叶秋薇敲了敲玻璃墙,用温和的声音问道:“你还记得她么?”



  怎么会不记得?但我不愿去想。我摇摇头,惊恐地看着叶秋薇,希望她不要继续刺痛我的心。



  “听我讲一个故事吧。”她看了看我,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1977年10月,一个名叫张永杰的车站杂工,和一个名叫冯瑜的女生产工人,在亲戚的介绍与撮合下结了婚。1979年5月14日,两人的儿子出生,取名张一新,喻意为生活焕然一新。为了实现‘焕然一新’的目标,张永杰离开医院,东拼西凑了一笔钱,跟几个大胆的朋友做起了农副产品生意。”



  我无力地坐在地上,内心突然宁静下来。



  “改革开放伊始,几乎是个生意都能挣钱。”叶秋薇接着说,“张永杰虽然没什么文化,却也顺顺利利,不到一年就成了万元户。他年轻好强,斗志旺盛,不断扩大生意规模,张家的日子蒸蒸日上。然而好景不长,1982年,张永杰盲目投资,在一笔玉米收购生意中受骗,赔得血本无归。他并未就此气馁,而是贷款重获资金,继续从事农副产品生意。但两年过去,下海的人越来越多,‘钞票遍地抓’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凭着运气原地踏步了一年后,迷信的张永杰带妻子回到家乡,求当地一位‘女半仙’指点迷津。女半仙经过一番计算,算出张永杰是大富大贵之命,让他放心驰骋生意场,但有一个前提,就是再生一个孩子。”



  我麻木地听着,眼泪仍在下落。



  “1983年10月,冯瑜产下一女,取名张明溪。”叶秋薇的呼吸有些起伏,“女儿出生后一年,张永杰的生意再度失败,不仅血本无归,还欠下了大笔债务。但他坚信女半仙的指点,再次筹得借款,继续经商。这次,他放弃了利润与风险并存的农副产品生意,在一个机械设备销售员的怂恿下,投资开办了一个初级化学品加工厂。但是,张永杰完全不懂经营之道,短短两年过去,工厂就被工人和有关部门从内外掏空。张永杰以工厂为抵押,获取了一大笔贷款,重新回到农副产品生意上,居然幸运地赚到了人生第二桶金。此后,他继续尝试各种投资,先后承包过绿化工程,开过大型餐厅,办过食品加工厂,甚至投资开垦过边疆的种植土地。人生的第一桶金得来太易,让他一生都对不劳而获充满幻想——这也是那个时代很多人的真实写照。但到头来,他却只能拿新债补旧债,筹集越来越多的资金,填补越来越多的无底洞。他不仅没能给家人带来幸福,反而债台高筑,逐渐步入绝境。”



  我默默流泪,对父亲消失已久的恨意,再度从心底浮现出来。



  叶秋薇摸了摸右臂的伤口,继续说道:“女儿三岁时,冯瑜也从工厂辞职,专心帮助丈夫经营生意。从此以后,夫妻俩开始没日没夜地在外打拼、应酬。冯瑜请了母亲帮忙照看儿女,但老人重男轻女的思想严重,对张家兄妹根本毫无关心。有时候,她甚至会把两个孩子撇在家里,自己在外边玩一整天。在这种情况下,张一新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自立,可以说,妹妹几乎就是他带大的。”



  我浑身颤抖,眼前满是明溪的影子,脑海里回荡着我们成长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



  “连生活都缺少照料,又有谁会关注兄妹俩的心理发育呢?”叶秋薇摘下眼镜,瞳孔中散发出令人无法抗拒的光,“冯瑜性子直爽,从不在儿女面前避讳家里的财务状况。从懂事起,兄妹俩就一直活在高度的危机感之中。年幼的他们需要关怀和鼓励,但父母在家时,不仅无法给他们安全感,反倒时常因为生意与生活的挫折大发脾气,把孩子当成理所当然的出气筒。安全感的极度缺失,使兄妹俩变得自卑、敏感、不会表达感情。两人真正意义上的心灵依靠,除了彼此,别无他人。”



  我终于压抑不住情感,在一声哽咽后失声痛哭。我把头抵在玻璃墙上,期盼叶秋薇继续讲下去。



  “长兄如父,更何况,明溪从小受到的照料,大半都来自哥哥。”叶秋薇的声音从墙内坚定不移地传出,“从心理发育的层面而言,哥哥在她心中就是父亲。明溪从小就对哥哥充满依赖与崇拜,进入性蕾期、认识到男女差别后,她更是对哥哥充满了好奇与爱恋——特殊的成长经历与环境,使得她出现了特殊的恋父情结:恋兄。对哥哥的爱恋无人察觉,加上哥哥年幼、没有配偶,明溪的恋兄情结因而没能受到及时遏制,母亲和外婆的冷漠,也使她没能及时出现对女性长辈的仿同。六七岁的时候,明溪就深深地爱上了哥哥,甚至在日记里写道想要嫁给哥哥——谁又会当真呢?”



  我紧紧捂住脸,继续宣泄情感,已经毫无抵抗之力。



  叶秋薇长叹一声,继续说道:“哎——性蕾期的女孩渴望嫁给父亲,是恋父情结再正常不过的表现。可是,如果恋父情结没能得到自然遏制,恋父情结就会扎根生长,成为女孩心理的一部分。明溪对哥哥的爱恋与日剧曾,十三岁那年,明溪的乳房开始明显发育,而且有了例假,潜意识中的性欲望破土而出,使她从功能上成了真正的女人。她对哥哥的爱恋,也逐渐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对她而言,已经到了真正‘嫁给’哥哥的那一天了。”



  我痛苦地抓着头发。



  “与此同时,张一新的心理也并不健全。”叶秋薇接着说,“虽然不用挣钱,但照顾妹妹,还是让他从小就体验到了生活的劳苦。他充满责任感,但毕竟是孩子,十分渴望父母的照料,求之不得,潜意识里也就有了对父母的恨。这种恨意,使他无法对母亲产生爱恋,性蕾期的心理性欲,便理所当然地施加到了妹妹身上。但,父亲对他来说毕竟是威严的,何况他自己在妹妹面前也像个父亲,所以,他成功熬过了性蕾期,逐渐忘却了对妹妹的爱。中学时代,他喜欢上一个女孩,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喜欢那个女孩的潜意识原因,就是因为她的长相、气质和明溪颇为相似。女孩的出现,使得潜伏已久的恋妹情结再次出现,张一新把这种情结寄托在喜欢的女孩身上,因而并未有异常表现。”



  我深吸了一口气,想起老婆,但她的身影,很快又被明溪的笑容取代。



  “严重畸形的心理活动一直酝酿着,直到1998年才彻底爆发。”叶秋薇深吸了一口气,“1998年夏天,张一新19岁,刚刚结束了高考。父母越来越忙,脾气也越来越差,他依然履行着照顾妹妹的责任。此时,明溪也考上了高中,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父母虽然债台高筑,但日常生活的开销并不拮据。为了奖励儿女的学业成绩,他们给了兄妹俩没人一小笔钱。张一新用这笔钱给妹妹买了一件衣服,一条波西米亚风的百褶裙。妹妹很喜欢,当着哥哥的面换了衣服。张一新或许是从妹妹身上看见了喜欢的女孩的影子,又或许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爱的女人一直都是妹妹。总之,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他抱住妹妹,妹妹或许并不抵触。从小积蓄的情感爆发,兄妹两人,难以克制地发生了性关系。”



  我放下双手,盯着叶秋薇裙摆上的褶皱与碎花,思绪不由地回到了1998年的夏天。





第一百零四章 畸恋


  那是1998年的6月底。父亲去了澳门——有传言说他带去一大笔钱,想靠赌博翻本。母亲和其他男人在一起——我和明溪都亲眼见过两人的亲密。印象里,父母都已经好几天没在家里住了——我和明溪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父亲每次离家前,都会对我说:



  “孩子,生意上实在是忙,照顾好你妹妹。等XXX的钱到位了,我就给你们一大笔,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从小到大,这样的话我听了无数次,但父亲从来都只是说说而已。即便有钱入账,也会第一时间落入债务的无底洞。我当然渴望他能挣一大笔钱,因为那几乎是他唯一能给我和明溪的东西了。十几年过去,我和明溪早已习惯了失望,我们没有任何奢求,甚至不奢求父母能给我们关怀与温暖——要是他们突然开始关心我们,我们或许反倒会不舒服呢。我们只希望父母不要继续筑高债台,给我们的生活和未来一丁点可怜的安全感,但这也是奢望。



  父母对生活的绝望溢于言表,使得整个家庭都笼罩在阴沉的气氛中。在家时,他们每次都会吵架,而后把气撒到孩子身上。十几年里,我和明溪如同行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森林中,看不见出口与未来。唯一支撑我们继续行走下去的,就是彼此身上的微弱光芒。



  我依稀记得,那是个明媚的下午,阳光充足,有阵阵的风。我带着礼物回到家,明溪打开自己房间的门,露出半个脑袋看了一眼。发现是我,才露出轻浅的笑。我小心翼翼地走到房门前,咧嘴笑笑,扬了扬手中的包装袋,习惯性地在说话前叹了口气:“嗯,哎——给你买了件衣服。”



  她取出那条波西米亚风的百褶裙,在镜子前来回比划,露出少见的灿烂笑容。须臾,她当着我的面脱下衣服,穿上裙子。换衣服的过程中,她稚嫩而不乏诱惑力的身体在我面前展露无遗,我知道她是我的妹妹,却难以克制地产生了强烈的性欲。强烈的罪恶感和羞耻感涌上心头,但最终还是败给了欲望。



  我走到她面前,她穿着裙子坐在床边,床头是一扇开着的窗。风和阳光顺着窗口相拥而入,她的衣裙和头发随之飘舞,闪烁着令人心动的光辉。我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把手搭到她肩上,心砰砰直跳。她轻抬左手想要抵触,但抬到一半又顺从地放下。她面色红润,呼吸加重,目光极度不安,但也藏着难以形容的期盼。



  我们紧紧抱在一起,从火热直到沉寂。冷静之后,我狠狠给了自己几个耳光,心中满是懊悔与自责。她也醒来,用极其复杂的眼神看了看我,几经犹豫后,轻轻搂住我,把脸贴在我身上。



  那一刻,我闭上眼,内心发生了激烈而微妙的变化。对明溪的爱和欲望,之前一直被我压抑在心底,连我自己都未能意识到。经过下午的事,这种畸形的爱和欲望破土而出,占据并控制了我的心理,成为我难以抗拒和逃避的本能。但同时,社会和理性塑造的自我,也让我深知兄妹相恋有悖伦理,甚至是肮脏、龌龊的。欲望与伦理道德、感性与理性、本能与自我,瞬间爆发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激烈的矛盾之中,我逐渐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体内存在另一个“人”。是他肮脏、无耻、龌龊,不顾伦理道德,和明溪发生了关系——他不是真正的我。真正的我,理性,尊重社会伦理,对妹妹有着父亲一般慈爱,而且深深喜欢着一个同窗女生,绝非自己的亲妹妹。我——



  想到这里,我再次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当时,我的心理并未发生真正的解离与分裂。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心中的分离感,只是后悔与不负责任的借口,是为了逃避现实进行的下意识幻想罢了。我就是我,对明溪所做的一切,都是我亲自所为,我必须要承担责任。



  可是,尽管对分离感的起因有着正确、清晰的认识,我却无法从理性上消除这种分离感。我想要正视自己,但缺乏足够的勇气。我一面理性地对自己进行谴责,告诉自己要承担责任,一面又持续地把责任推给体内的另一个“人”,并通过他来逃避对明溪的欲望。



  之后的几年里,我的欲望一再失控。每次和明溪相拥,都会进一步加重我对另一个“人”的幻想。一开始,这种分离感确实只是一种心理错觉,是为了逃避责任而诞生的虚假感受。但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感受越发强烈、越发真实,最终动摇了我的心理格局。我开始以旁观者的角度观察自己对于明溪的爱和欲望,开始觉得那些欲望不属于我,而是属于另一个独立的人。他平时藏匿于心底,逃避我对他的控制。一旦面对明溪,他的力量就会突然爆发,令自我难以抵抗。



  欲望与自我的矛盾不断加深,终于产生了真正的分离。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不自觉地忘记与明溪之间的事,直到面对她时才猛然想起。而面对她释放欲望时,我也不再感到自责与羞愧,只是全身心地投入欲望带来的快感之中,无法自拔。久而久之,我的人生彻底分为了两部分。一部分,是接受社会伦理约束、对明溪仅有兄妹之情的正常人;一部分,是面对明溪时任由欲望支配的乱伦者。



  一开始,两部分的我还有些交集,但随着时间推移,尤其是我离开家乡、赴外地读书之后,这些交集就不断弱化、减少,直至消失。对明溪的欲望,与社会秩序下的自我彻底分离。



  但正如叶秋薇所说,在我身上,本我和自我的分离并不彻底。和自我发生分离的,只是与明溪有关的欲望与本能,是畸形恋母情结导致的本我中的畸形部分。除此之外,对同窗女生的爱恋,也塑造了一部分完全正常的本我。所以,虽然心理发生了分离,我正常的一面,依然能够进行完全正常的生活。大学之后,我一边继续和明溪保持混乱的关系,一边和喜欢了多年的同窗女生建立了恋情。



  我自己意识不到两个我的存在,但对明溪和女朋友而言,这两个我确实是存在的。得知了我和女朋友的恋情后,明溪变得越发阴郁、怪异。她经常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手臂上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割伤。她或许已经意识到了我的解离,所以当我问她割伤自己的原因时,她从来都是不语。分离出去的欲望,依然会控制我和明溪进行接触。只有此时,这部分本我才会和自我产生交集,使我意识到明溪自残的原因。但欲望宣泄过后,我又会逐渐回到解离状态,忘记和明溪的真正关系。她一定无比痛苦,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割伤自己,试图让自己沉浸在肉体的痛苦之中,从而忘记心灵的痛苦。她——



  心脏突然一阵清晰的疼痛,我狠狠按住心口,沙哑地咳嗽几声,流着泪回到现实。叶秋薇沐浴在阳光里,手臂上的伤口依然在缓缓向外渗血,每一滴血,仿佛都紧紧攥着我的心。



  “你是个矛盾体。”她温和地说,“一方面,特殊的成长环境造就了你畸形的性心理,使明溪成为你异性爱恋的对象与寄托。另一方面,你又深受社会影响,有着强烈的责任感与伦理观,具备较为健全的自我。畸形欲望和健全自我水火不容,就二者而言,心理只有两条出路,要么一方消失,要么二者分离。先说消失:只要不脱离社会,自我与伦理观根本不可能消失,所以,如果真的有一方消失,就必然是畸形欲望。其实在生活中,与伦理相悖的畸形欲望十分常见,但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大多数情况下,这种畸形欲望不仅不可能得到迎合,一旦有所表露,往往还会受到强烈的抵触与谴责,进而在社会和自我的约束下逐渐弱化,从功能上彻底消失。所以,很多人对父母、兄弟姐妹甚至其他亲人心存爱恋与性欲,但表现却完全正常。而你——”她身体前倾,凑近了盯着我,“而你不同。明溪对你也存在爱恋,虽然她的畸形爱恋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伦理道德制约,但她毕竟是个女孩,孤单、压抑、渴望被爱,所以对你的爱恋比你对她的更加强烈。你的畸形欲望得到了她的呼应,并在她的迎合下得以释放与彰显,因此冲破了自我约束,成为不可能消失的心理力量。”她缓慢而深重地吸了口气,“所以,就像我说,畸形欲望和健全的自我水火不容,要么一方消失,要么二者分离。当二者都不具备消失的条件,分离也就成了必然。”



  在叶秋薇的引导和暗示下,我对自己的心理历程有了越加清晰的认识。随着心理的不断完整和敏锐,我再次感受到了畸形欲望与自我之间的激烈矛盾。我爱明溪,迷恋她的灵魂和身体。与此同时,强烈的罪恶感和愧疚感也重新开始对我的折磨。难以抗拒和派遣的痛苦在心底生根,我下意识地流着泪,抓住自己的衣服,把头狠狠地撞向玻璃墙。



  叶秋薇顿了顿,用安详的目光凝视我。我无意间与她对视,心绪居然不可思议地有了些许平和。



  “这种分离只是个开始。”她稍后说道,“你的变化才刚刚开始。”



  我一愣,耳边再次回响起尖锐的嘶鸣。更多的记忆涌现出来,让我在痛苦、纠结之余,突然产生了强烈的悲哀与愤怒。我抬起头,双眼模糊,窗外的阳光突然暗淡下来,逐渐成了深夜里昏黄的灯。





第一百零五章 十年前的噩梦


  那盏灯,瞬间将我带回到十年前的噩梦里。



  那是2002年的7月,因为父母遗留的债务问题,我被拘禁在一个名叫锦绣花园的新建小区。拘禁者,正是于康、陈同敬、马石元、杨勇和杨浩五人。拘禁过程中,我每天都会受到恐吓、辱骂与殴打,还两次了经历断水断食48小时的折磨。7月17号上午,我已经超过30小时没有进水进食,意识恍惚。恍惚间,我听见一个声音说:



  “坚持住,你能坚持住,给顾成杰打电话,让他想办法救你。”



  我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你是谁?”



  那个声音没有回应,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有几个瞬间,我隐约觉得“他”就是我。不知过了多久,我又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依然没能得到“他”的回应。紧接着,我听见一个呼呼啦啦、令人作呕的男声说:



  “我是谁?我是你爷爷!”



  周围一片杂乱的笑,我隐约听见一个女人的低泣。



  “老马。”那个呼呼啦啦的男声又说,“出幻觉了,47个小时,差不多了吧?”



  “嗯。”一个压抑的男声说,“不能弄死,用点水把他弄醒吧。”



  一阵清凉在我面部掠过,让我突然有了意识。我恍惚地睁开眼,看见天花板上昏暗的灯。外界一片黑暗与沉寂,显然已是深夜。意识越发清晰,我回想起来,那个说话呼呼啦啦的男人名叫陈同敬,是个臃肿的光头男人。



  陈同敬再次说道:“要不给他喝点尿吧?”两秒后又说,“我现在尿不出来,小勇小浩,你们俩过来尿!”



  几秒后,两股温热的水浇在我脸上,带着令人作呕的臭气。我隐约明白那是尿液,但还是贪婪地张开嘴,伸出舌头舔水。片刻之后,要命的渴得以缓解,肠胃一阵剧烈抽动,我往前一栽,忍不住呕吐起来。一只脚揣在我额头上,我倒地继续呕吐。与此同时,意识迅速恢复,我再次听见了女人的低泣。



  我无力地睁开眼,看见一个女孩蜷缩在两米之外的角落里,捂着嘴不敢出声。她穿着白色T恤和浅色牛仔裤,双眼通红,眼角挂满泪痕。



  明溪。



  我瞬间清醒过来,一边呕吐一边看她,她颤抖着望着我,无助而惊恐。



  马石元用满是戾气的眼睛瞪着我,声音冰冷而凶狠:“这么弄不一定有效果,等他醒了看看情况再说。不行的话,过两天——”他转而盯着墙角的明溪,“他妹妹长得可不错啊,过两天弄她。”



  几个男人一阵哄笑,满嘴污言秽语,我心中溢满愤恨。明溪的颤抖更加剧烈,双手捂嘴,发出断断续续的压抑哭声,神色已经濒临崩溃。就在此时,我头部一阵刺痛,又听见了那个奇怪的声音:



  “联系顾成杰,让他想办法救你,最重要的是救明溪。”



  没错,我怎么样都无所谓,关键是要把明溪救出去。拿定主意后,我闭上眼,继续假装昏迷。两天没有进食,令我头脑昏沉,浑身肿痛。我咬紧牙关,总算没有陷入昏睡。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吹进室内,带着明显的凉意。我知道已是后半夜,这才如履薄冰地睁开眼。明溪蜷缩在墙角,看样子已经睡着。我扫视四周,观察许久,确定拘禁者都已沉睡,才小心翼翼地取出手机,给顾成杰发了短信。



  顾成杰让我确定自己的位置,然后找个可靠的朋友报警。经过回忆与不动声色的观察,我知道自己身处锦绣花园C区8号楼。7月19号深夜,我假装熟睡,终于趁拘禁者开门透风之际,清楚地看到了房门号。



  2118



  当时,陈玉龙是我聘请的律师,也是我生活上的朋友。所以思前想后,我决定把报警重任托付给他。7月20号凌晨一点半,我通过短信和他取得了联系,他也答应20号上午10点左右帮我报警。之后,我又给顾成杰发了几条短信,这才松了口气。



  我被拘禁的日子里,女朋友每晚都无法入睡,我们经常在深夜通过短信沟通,那晚也不例外。给顾成杰发完短信后,我又给女朋友发了短信,告诉她我很快就会得救,让她放宽心等我。我还把报警计划的详情告知给了她,让她帮我敦促陈玉龙。后来,我看着墙角里的明溪,想着她即将获救,实在难抑激动的心情,给女朋友发了这么一条短信:“我怎么样都无所谓,关键是明溪。再待下去,我怕那些人对她不利。”



  发出这条短信是凌晨两点,直到三点半,我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才收到女朋友发来的回复:“你就知道担心她,我在外面为你操碎了心,你为什么不知道心疼我?”



  我回复:“现在不是特殊情况么。”



  她回复:“你最爱的是你妹妹,根本就不是我。”



  虽然当时的我已经发生解离,不记得和明溪的真实关系,但我知道,女朋友一直对我们兄妹的关系心存不满。被拘禁几周后,我的情绪并不稳定,女朋友不分时间场合的吃醋令我厌烦,我没有再回复劝慰,她也赌气地没有再发来任何短信。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迷迷糊糊醒来,发现已经天亮。



  “兄弟。”马石元坐在我面前,拍拍我的脸,“你是挺能忍,但是我们没工夫一直跟你耗。今天你再筹不上钱,我们的耐心也该用完了。”



  陈同敬呼呼啦啦地说:“上午你赶紧努努力,中午之前再没有个确切消息,可就不好办了。”他说着看向杨勇和杨浩,“我、老于、老马年纪都大了,自制能力比较强,但是他们两个啊,到现在都没有碰过女人,说不定一气之下就怎么着你妹妹了,到时候我们怕是管不住。”说完,他贪婪地看了一眼明溪,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几个男人又是一阵哄笑。明溪惊恐地看着我,再次流出泪水。我对她投去坚定的目光,她有所领会,逐渐平静下来,眼中满是对我的信任。



  转眼已是上午十点,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里,焦急而恐慌地等待解救。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期盼中的敲门声却始终没有响起。白天,每发一次短信,拘禁者们都要检查一遍短信内容,所以我不能联系陈玉龙和顾成杰,只能继续等待。十点半,我已经有些慌乱,十一点,慌乱已经转化为恐惧,到了十一点半,恐惧已经成了绝望。十一点四十,我实在克制不住恐慌,便假装筹钱,陈玉龙发了一条短信:“老陈,不是说好那笔钱十点左右就有消息了,怎么现在还没有动静?”



  马石元检查了短信,把手机递还给我,冷笑着说:“该筹钱筹钱,可别耍什么花样。”



  我战战兢兢地接过手机,忐忑等待回应,可是直到十二点,门外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于康看了看表,对马石元说:“老马,时间到了,你看怎么弄吧。”



  马石元给陈同敬使了个眼色,陈同敬又给杨勇和杨浩使了个眼色。杨勇和杨浩走到明溪身边,突然拽住她布满伤痕的双臂。明溪惊叫一声,挣扎着踢开两人,眼泪止不住地下落。我一边继续祈祷救援的出现,一边想尽各种办法拖延。局面僵持到十二点十分左右,陈同敬突然揪住明溪的头发,伸手拍了拍她的脖子。明溪拼命喊叫,一脚踹到他的下体。他恼羞成怒,用力给了明溪一记耳光。明溪倒在地上,无力地发出哽咽。陈同敬用呼呼啦啦的声音辱骂着,揪住明溪的衣领用力撕扯,三两下,就把明溪的上衣撕开一大道口子。明溪捂住身体尖叫,马石元皱了皱眉,对陈同敬说:“敬哥,算了。”



  于康和杨氏兄弟也赶紧拉住陈同敬,陈同敬却没有收手的意思。他捏了捏明溪的脸,居然直接把手伸到了她的衣服里。明溪拼命喊叫,其余几个男人也试图阻止陈同敬。陈同敬狠狠骂道:“妈了个X的,老子陪着他们在这儿受了一个月的罪,不他妈忍了。老马,你别管我,我今天非得把她办了!”



  说完,他继续撕扯明溪的衣服,几秒就完全剥掉了明溪的上衣。杨氏兄弟原本还在劝阻,看见明溪裸露的身体,突然也爆发兽性,开始拉拽明溪的裤子。我的愤恨彻底爆发,捡起地上的一支棍棒猛击陈同敬的头部,却被马石元一手拦下。我拼尽全力和他们厮打,但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三两下后,不知是谁一拳打在我脑后,我顿时躺倒在地,无力动弹,意识模糊。阳光从满是灰尘的窗口涌入,如同燃着烈火的利箭,刺得我双眼生疼。我眼前一片模糊,而且无法扭动脑袋。几个男人的哄笑声中,明溪发出沙哑而凄厉的哀嚎,如同尖锐的鸟鸣,随着意识和听觉越发模糊,她的哀嚎,在我耳中逐渐化作一种诡异的嘶鸣。我茫然而绝望地听着,直至彻底昏迷。



  回忆至此,刺耳的怪异嘶鸣响彻耳廓,强烈的昏沉感猛然袭来,我浑身一怔,无力地向侧后方倒去,脑袋重重地磕在椅子边沿,这才从噩梦中回到现实。玻璃墙对面,叶秋薇依旧安静地坐着,目光无比锐利,似乎能看穿我的每一寸心思。



  “对明溪的爱欲只是你人格解离的基础。”她说,“你之所以能成为X,是因为明溪的死。”



  明溪的死——头部又是一阵刺痛,身体突然自发地颤抖起来。我惊恐地闭上眼,耳边再次响起沙哑而凄厉的嘶鸣。两秒后,我猛然睁开眼,看见明溪躺在地上,四肢扭曲,头发凌乱,双眼通红。





第一百零六章 粉碎性人格解离与X的诞生


  2002年7月20日,醒来已是下午。阳光依旧毒辣,空气里弥漫着燥热,周围一片死寂。我呆滞地看着天花板,喉咙里一阵火辣辣的疼。我本能地咳嗽两声,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痛感复苏,彻底恢复了意识。我茫然地撑起身体,环顾四周,拘禁者已经不见。一米之外的地板上躺着一个衣衫凌乱的女孩,过了十几秒,我才想起她是明溪。



  我迅速爬到她身边,托起她的脖子,崩溃地流着眼泪,嘴巴一直颤抖,发不出任何声音。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四肢保持着无比扭曲的姿态,双眼通红,像注满血的水池。我紧紧抱住她,头部一阵刺痛,突然回想起我们之间的真实关系,心中涌起强烈的悲伤与愤恨。



  “明溪……”我小声叫出她的名字,把脸贴在她脸上。



  她的身体开始颤抖,如同一只受到电刺激的青蛙。我松开怀抱看着她,她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像鱼一样张开嘴,从嗓子眼里发出微弱、沙哑而单调的嘶鸣。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身体不再颤抖,嘶鸣声也逐渐消失。我茫然地抱着她,能清晰察觉到她的身体从温热变得冰凉。我大脑一片空白,直到嘴唇的痛感从模糊到清晰,才猛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把嘴唇咬得稀烂。



  “明溪……”我叫着她的名字,但她已经不再回应。



  她的身体越发冰凉,但依旧张着嘴,瞪着血红的眼。我意识到她已经死去,但内心完全不能接受。我茫然地按压她的心脏,给她做人工呼吸,但无济于事。我跪在地上看着她,胸口一阵窒息的痛,仿佛心肺都被严严实实地堵了起来。



  突然,她嗓子里再次发出一声沙哑的嘶鸣。我陷入狂喜,托起她的头部,拼命亲吻她的脸庞,但两秒之后,我发现她并没有活过来。我迅速意识到,突然的嘶鸣,只是她在排出体内剩余的气息,是她正在向死亡迈进的明确讯号。



  一瞬间,狂喜化作歇斯底里的悲哀,头部一阵爆裂般的剧痛,刺眼的阳光中,大脑陷入彻底的混乱。我无力地松开手,后仰倒地,浑身颤抖。难以承受的悲痛、绝望与愤恨,如同滔天洪水,顷刻间冲毁了我本就脆弱的心理架构,把记忆与思维冲得四分五裂。



  不足一秒的时间里,我就产生了无尽的真实幻觉:我感觉自己身处一片闷热与猩红,又被一股力量缓缓推出,而后听见医生和护士对母亲的鼓励与安慰;我看见父亲第一次生意失败时的焦虑神色,听见母亲直来直去的怨恨与责备,感受到我当时战战兢兢的心情;我看见自己抱着出生不久的明溪,轻轻给她哼唱歌曲,她身上满是婴儿的乳香;我闻到第一次学着做饭时满厨房的糊味,以及幼小的明溪津津有味地吃饭时的笑脸;我想起初中时代,对同窗女孩一见倾心时的内心悸动,鼻腔中满是她身上的独特气息;我看见明溪穿着裙子坐在床边,我把手搭在她肩膀上;我想起自己被断水断食折磨时的痛苦,想起明溪被蹂躏时的惨叫,耳边回响起她那令人绝望的嘶鸣……



  数以亿计的记忆细节突然浮现,远超我意识的承受能力。持续的冲击下,心理架构继续崩塌,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无比玄妙的感觉,感觉自己正在和周围的世界相互融合,并迅速达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境界:



  我能直观地“看见”明溪体温的不断下降,能“看见”她浑身每一个细胞的垂死挣扎;我能听见几百米外的车行与人声,能听见体内每个脏器的运行,甚至能听见墙壁内部砖瓦砂石的微弱颤抖;我能分辨出周围空气中数千种微乎其微的气息,并通过嗅觉直观地“看见”房间内外发生过什么;手指微微一动,就能清晰地感觉到地面上细微到肉眼无法分辨的凸凹,仿佛手指上长满了眼睛……总之,感知能力猛烈增强,顷刻间达到顶峰。



  这种超强的知觉体验令人崩溃,一个短暂到无法计数的时间过后,我就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意识丧失感猛烈袭来,我睁开眼,从深刻而极速的回忆中惊醒,再度回到2012年7月23日的现实世界。



  “惰性是生物的重要本能之一,对心理机制而言,惰性体现为惯性。”叶秋薇说,“焦虑过的人会一再焦虑,失忆过的人会再度失忆,陷入悲观的人通常无法自拔,消极生活的人很难变得积极。对你而言,这种惯性的体现是:心理发生过一次解离,遇到强烈刺激时,就不难发生第二次。所以我说,对明溪的爱欲只是你人格解离的基础。有了解离的惯性作为基础,你才有机会成为X。”



  我还在回味那种与世界万物相互融合的玄妙感觉。



  “亲历明溪被蹂躏致死的全过程,此事带来的精神刺激,远超你心理的承受能力。”叶秋薇靠近我说,“为了进行自我保护,你的心理试图让那部分代表畸形欲望的本我,与道德自我彻底分离。但与此同时,心理又肩负着维系人格完整的本能使命,试图让那部分畸形本我回归心理世界。人类的心理机制虽然已经足够完善,但从未面对过如此极端的心理状况,因而难以做出选择。在这种极端矛盾的心理环境下,畸形本我与自我不断分离,又不断相互碰撞,致使心理根基逐渐动摇,心理架构轰然崩塌。依附于架构之上的每一个记忆片段、每一次思维细节、每一寸知觉,都因为失去基础,而从架构上脱落、剥离。”她微微摇头,“那真是一场难以想象的大规模解离,如同一幢摩天大楼轰然崩塌,钢筋水泥顷刻间化作齑粉。如果要给这种心理变化下个定义——”她沉思片刻,缓缓说道,“也许,应该称之为粉碎性人格解离。”



  我终于从难以自拔的回味中逃脱出来,周围的世界越发真实。



  “但心理毕竟不同于实物,它的变化基于生理,也超脱了生理桎梏,比生理更坚强、更完善,具有强大的可再生性。”叶秋薇接着说,“除非人死,否则心理不可能一直处于散乱状态。你在巨大的精神刺激中活了下来,所以,旧的心理架构崩塌后,散落的记忆、思维与感知开始重新组合,建立起新的心理架构。虽然还是以前的记忆和思维模式,但因为排列顺序、组成方式不同,新的架构也与之前有着极大差别。”她盯着我的眼睛,“你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张一新,而是真的焕然一新了。”



  “我……”我茫然地张开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过说到底,重建毕竟不如天生。”叶秋薇示意我先不要开口,“重建过程中,并非所有的心理因素都愿意聚合在一起。它们自发地有了派别,并构建起不同的心理架构——从心理层面而言,它们组成了一些完全不同的人。”



  “一些……”我双手颤抖,脑海中掠过一连串令人不安的画面。



  “一些。”叶秋薇点点头,“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你身上到底藏着多少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一个继承了大部分原有记忆的你,以及那个所谓的‘X’,是其中最有地位的两个。”



  脑部突然一阵抽搐,我闭上眼,想起了此前在脑海中掠过的令人不安的画面:



  在超强的知觉体验中崩溃昏迷后,我陷入了长久的无意识状态。黑暗中,我仿佛和无数的人进行了无数次对话,我不认识他们,但他们都了解我,至少了解我的一部分。我记得,自己是在2002年7月27号醒过来的,我躺在病床上,女朋友陪在身边。前一秒,我胸中还满溢着与明溪有关的悲痛,下一秒,我就彻底忘记了与明溪有关的一切,只记得女朋友是我最爱的人。她欣喜地抓住我的手,趴在我身上痛哭。我艰难地把手搭到她背上,茫然却幸福。



  但仅仅两秒过后,我又回想起了明溪的死,愤怒地抓住女朋友的后背。她惊叫一声,不解地望着我。突然,她在我眼中变成了明溪,我忘记了明溪的遭遇和死亡,只记得我对她的爱和欲望。我身体虚弱,却瞬间有了强烈的性冲动。



  又过了几秒,我突然觉得自己是明溪,我柔弱、阴郁、需要呵护,觉察到下体的坚硬与胸部的平坦后,强烈的恐惧侵袭了作为明溪的“我”的心,我又迅速成为原来的张一新,感受到父母遗留债务的巨大压力,却再次忘却了与明溪有关的一切。



  下一秒,性欲让我觉得自己变成施暴者,我再次想起明溪,并且对她毫无怜惜。我只想撕碎她的衣服,在她身上释放欲望。这种念头出现后,心底升起莫名的恐惧,我再度回到张一新的身份,看着眼前的女朋友,觉得惬意而幸福。



  又一秒过去,我耳边突然响起明溪凄厉的哀嚎,我心中涌起愤怒,却没能想起哀嚎和愤怒的缘由,也没能想起明溪。



  短短的半分钟时间里,截然不同的记忆与感受交替出现,内心似乎正在被几股甚至几十股力量疯狂撕扯。半分钟后,随着莫名愤怒的最后一次爆发,嘶鸣声逐渐远去,我彻底苏醒,紧紧握住女朋友的手,终于定格为那个普普通通的张一新。



  “这些‘人’——包括X在内——都一度被你掩盖在身后。”叶秋薇说,“随着时间流逝,其他‘人’都逐渐放弃了对心理控制权的争夺,唯有X被愤怒与仇恨操控着,拥有强大的精神潜力。他一直在寻找机会冲破你的封锁,并最终成功突围。”



  我默默点头,顺着她的引导回想起来:



  明溪死后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忘记了与她有关的一切,四处躲避,继续在巨大的债务压力下艰难度日。2003年6月,为了一些合同与文件,我回到原来居住的家中,无意间进入明溪的房间,看到了她的日记,甚至找到了我与她的合照。我想起了她的死,强烈的悲痛与愤怒充斥体内,让我再度产生了超强的感知能力。随后的两年时间里,我展开了对五个凶手的报复,将他们一一杀死。



  在报复过程中,我逐渐了解到,是族叔张义军收取好处,出卖明溪,帮那些人找到了躲藏在外地的她。因此,张义军也成了我报复的对象。



  在报复过程中,X的力量越发强大,终于取代我成为心理世界的主宰。在他的支配下,我们开始根据场合需要交替出现。这种高度系统化的解离状态,一直维持到一天前,才在叶秋薇的暗示下遭到破坏。



  同时,那些年里,我也一直想要质问陈玉龙报警的事。但他2003年已经离开本地,难觅踪迹。后来,还是A集团帮我查明了他的下落——



  想到A集团,我心中一惊,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名字。



  “袁……”我眉头微皱,支支吾吾地念出那个名字,“袁新……袁新强?”



  “袁新强?”叶秋薇警惕地盯着我,轻声引导,“他是谁?”



  “他是……”我深吸了一口气,眼前浮现出一个令人畏惧的身影。





第一百零七章 袁主任与X


  那是2005年7月,我杀掉杨浩,完成了对五名凶手的复仇。但,成功复仇并没有弥合明溪之死带来的伤痛,也无法消除与之相关的愤恨。愤恨愈演愈烈,X的力量也越来越强,真正的我无法将其压抑,更无力与之对抗,因而逐渐成了心理的傀儡。



  那些年,在X的操纵之下,我负责应对日常生活,他则隐藏在我身后,悄悄观察、分析周围的一切,试图为自己寻找出路。有时,随着愤恨的爆发,他还会突然浮现到心理表面,替代我的位置,成为外在人格。我则被临时发配到心理世界的偏远角落,难以知悉他的所作所为。



  当时,X的执念有二,一是解决父母遗留的债务问题,二是查清楚陈玉龙报警未果之谜。



  债务问题自然不必多说,它是来自社会的压力与威胁,是包括X在内的每一个“张一新”都能直面感受、且不得不应对的问题。每当现实中的债务压力袭来,每一个我都会爆发出强烈的愤恨。在特殊的心理架构下,这些愤恨最终都会聚集到X心中,对他造成更加严重的伤害,同时进一步增强他的力量。我的心理是个矛盾的世界,X本身也是一个矛盾体——愤恨成就了他的强大,但同时也是他想要逃离和摆脱的东西。或许,世间万物都是“无矛盾不存在”的——矛盾正是存在的前提。



  总之,愤恨不断壮大,X也一直在想办法帮“我们”摆脱债务危机,这为他后来与袁主任的合作埋下了伏笔。



  至于陈玉龙,他答应帮我报警,警察却没有及时赶到2118房解救我和明溪——为什么?或许陈玉龙出于某种考虑,根本就没有报警,又或许是被某些事情耽搁,因而报得晚了,也可能是警方处警时出现了延误。总之,报警是我和明溪当时唯一的希望,我、或者说X,必须弄清楚报警过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绝不能让明溪死得不明不白。



  其实,结合陈玉龙的突然失踪,我早就在潜意识中猜到了事情原委。但我必须找到陈玉龙,当面问个明白,否则是无法善罢甘休的。



  为此,从2005年7月起,我就开始四处打听陈玉龙的下落。然而,纵然拥有强大的感知能力,想凭一己之力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刻意躲藏的人,终究不是件容易的事。将近一年过去,我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加之债务压力挥之不去,愤恨越发强烈。强烈的愤恨无处释放,只能在心理世界中不断爆发。因此,X开始越加频繁地出现在心理表面,有时甚至一待就是几天。我记忆的空白量,也在那一时期明显增加。



  2006年6月末,我被另一家借贷公司追债,拘禁于城中村的住处。拘禁一周后,愤恨彻底爆发,X通过暗示,引发了几名拘禁者内斗,并趁机逃离。随后几天,我露宿在城郊的一座石桥底部,每晚都做大量恐惧的梦——那或许正是潜意识释放恐惧的方式。7月初的一个夜晚,我再度做了噩梦,梦见自己躺在一片黑暗之中,一个比黑暗更黑暗的身影伫立在我面前,用冰冷而沉重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我被噩梦惊醒,更加惊恐地发现,自己面前居然真的站着一个中年男人。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长相,只是感觉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冰冷与阴森。



  “张一新。”那个人蹲在我面前说,“找你还真是不容易。”



  我以为又是追债的人,瞬间陷入极度的绝望,几乎想要投河自尽。但紧接着,愤怒与仇恨就突然爆发,X出现在心理表面,沉着而警惕地问道:“你是谁?”



  “自我介绍一下。”那个人说,“袁新强,A集团特殊事务部主任,由董事会直接领导,你可以叫我袁老师,或者袁主任。”



  片刻之后,眼睛适应了黑暗,我看清了他的长相。他穿着黑色长裤,深棕色皮外套,身材略瘦,头发稀疏,中间秃顶,嘴唇宽厚,鼻子大而下垂,目光平静有力,仿佛能看穿一切,脖子和左耳的连接处,还有一道不太明显的伤疤。



  “袁主任。”我看着他,“特殊事务部……A集团……你——”



  “别问那么多。”他摆摆手,“放心,我不是来讨债的,你父亲跟A集团没有任何经济上的瓜葛。”



  我松了口气,X逐渐隐去。“那——”我用谦恭的语气问,“那你……您……找我有什么事么?”



  “你还不知道自己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吧?”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我不跟你多说,让他出来,我要跟他说。”



  一瞬间,我心中涌起难以名状的愤恨,X也再次浮动到心理表面。我压抑住愤恨,微微皱了皱眉,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能帮你的人。”袁主任说,“我能帮你偿还债务,还能帮你找到想找的人。”



  我板着脸,点点头问:“条件呢?”



  “互相帮助。”他说,“这几年,你不动声色地杀了好几个人,对吧?”



  我心中划过一丝惊异:“你怎么知道?”



  他摇摇头:“这个你别问,我可以告诉你一点,我对你的了解,比你自己对自己的了解更深。看着我的眼睛,你就会明白我说的是实话。”



  我和他对视一眼,又迅速逃避他的凝视,作为X,第一次产生了明显的不安。



  “不必紧张。”他接着说,“你拥有强大的精神力量,这是A集团所需要的。A集团拥有庞大的人脉网络和调查部门,拥有雄厚的资金——你的债务与之相比,连沧海一粟都算不上,这些都是你所需要的。我来找你,就是想跟你合作,我们各取所需。”他对着我观察片刻,点点头,“直白说吧,我们先彼此了解一段时间,然后,你帮我不动声色地杀人,我给你丰厚的报酬,等相互有了足够的信任,我就帮你找到你想找的人。”



  这番话瞬间就俘获了X的心,我答应与袁主任增进了解,并迅速取得了他的信任。2006年9月末,我杀掉严俊卿,完成了作为A集团心理杀手的第一个任务,袁主任也如约支付给我一笔酬金。自此,我们的合作全面展开,A集团除掉了一个又一个眼中钉,我则逐渐偿清债务,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债务清偿后,X的愤恨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释放与缓解,但有关陈玉龙报警的疑惑,依然在他心中挥之不去。为此,那些年里,每次执行完任务,我都会向袁主任提出寻找陈玉龙下落的要求,但他总是以信任度不足为由拒绝。



  事情一直拖到2008年的11月。11月7号,我受袁主任委托引导秦关自杀,10号,袁主任就给我打来电话,说是有了陈玉龙的消息。他告诉我,陈玉龙一年前已经回到本地,开过一家小型法律咨询公司,08年又进入一家肉食品加工厂做了法律顾问。那家工厂隶属A集团,袁主任表示,他可以随时安排我和陈玉龙“偶遇”。



  我当即就要求安排偶遇,但袁主任说,现在并不是处理私事的时候。A集团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我去办,这个任务,就是杀死在省一监服刑的徐毅江。袁主任向我承诺,徐毅江一死,他马上就会安排我和陈玉龙见面。



  因为事关重大,谨慎起见,袁主任要求我不得与徐毅江见面或交谈。考虑再三,我决定利用徐毅江的狱友除掉他。在袁主任的帮助下,我详细了解了徐毅江所在小队每一个犯人的情况,对他们的心理状况做了详细分析与判断,最终选定一个名叫张瑞宝的犯人作为刺杀武器。2008年12月末,同样是在袁主任的帮助下,我和徐毅江所在监区的监区长付有光搭上了关系,并在他的帮助下,对张瑞宝进行了一次采访。



  监狱提供的个人资料显示,张瑞宝幼年丧母,童年常遭父亲暴打,形成了胆小懦弱的性格。成年后,他在村中务农,常年遭受欺凌,后来到城市打工,被骗被坑也不敢声张。与此同时,妻子长期被其堂兄张瑞卿霸占,他也是敢怒不敢言。入狱后,张瑞宝也经常被狱友欺负,但从来都是忍气吞声,从不惹事。总之,在众人眼中,张瑞宝是个老实本分、窝囊到不能再窝囊的男人。



  但我知道,有时候,越是这样的人,内心蕴藏的愤恨就越是强烈。张瑞宝能砍杀堂兄,就证明他心中压抑着足以导致杀人的愤恨。而根据我的体验,杀人报仇不仅无法消除愤恨,还会使愤恨进一步加深,也就是说,入狱后的张瑞宝,愤恨比之以往一定更深。同时,正如叶秋薇所说,心理是有惯性的,既然张瑞宝能在愤恨的爆发下杀人,只要条件成熟,愤恨就会再度爆发,他也会再度杀人。



  愤怒的来源有三,一是生命受到威胁,二是生存受到干扰与挑战,三是配偶被夺、无法繁殖。张瑞宝第一次杀人的导火索,是撞见了堂兄对妻子的欺辱,其愤恨的主要根源,显然是配偶被夺。只要能通过暗示让他再次产生强烈的配偶被夺感,并把矛头引向徐毅江。当愤恨积攒到不得不爆发时,张瑞宝杀掉徐毅江,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徐毅江入狱后,一定会向其他犯人隐瞒身份,包括张瑞宝。张瑞宝和徐关系密切,徐在他面前却对身份遮遮掩掩,这无疑会引起张瑞宝的下意识怀疑,给他带来“徐毅江对我不坦诚”的消极暗示。在此基础之上,张瑞宝就会更容易接受对徐毅江不利的暗示。可以说,徐毅江的特殊身份,是刺杀计划成功的重要条件之一。



  再者,徐毅江入狱的罪名是强奸,而张瑞宝愤恨的根源是妻子遭受欺辱。二者潜在的契合点,也是计划成功的重要保证。



  采访过程中,我对张瑞宝进行了多次暗示,成功引发了他对“妻子被占有”的愤怒与危机感。同时,我也对他进行了多次试探,发现他最信任的人,除了妻子,就是同村的张瑞林。后来,我又找到张瑞林,以金钱为诱惑,让他进入监狱探视,向张瑞宝传达了“你老婆遭到徐毅江多次强奸”的信息。



  很显然,张瑞宝的愤恨开始转向徐毅江,他或许问过徐毅江的身份,以及强奸案的事。但徐毅江强奸案背景复杂、牵扯广众,徐毅江怎么可能告诉一个犯人呢?他一定会随便编个谎话应付张瑞宝,但谎话说多了迟早会有纰漏。张瑞宝会逐渐意识到徐毅江在撒谎,这种意识越强烈,他就越是相信张瑞林的话。身在狱中,无处求证,即便张瑞林的话是一戳就破的谎言,张瑞宝也没有条件戳破,只能在其中越陷越深。



  最终,猜疑成为事实,愤恨彻底爆发,张瑞宝杀了徐毅江,或许是对生活彻底绝望,他也随之自杀,了解事情真相的,除了我,就只有立张村的张瑞林了。后来,我以支付酬金为由再次和张瑞林见面,并成功引导他出现严重精神分裂,事情便再无外人知晓。



  计划实施过程中,为了确保张瑞林不漏破绽,我必须花时间对他进行临时培训。为此,我在B市的XX国贸酒店开了一个房间。谨慎起见,房间不能以我和张瑞林的身份登记,登记者,最好是一个永远也不会被查到的人。



  当时,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陈玉龙。





第一百零八章 没有胜者的较量


  从2003年6月、回想起明溪的那一刻开始,与陈玉龙有关的疑惑、连同陈玉龙这个名字,就在X心中彻底扎了根。五年的艰难时光里,痛苦与愤恨拼命滋养,使得根系越发深厚。到了2008年11月,对X而言,陈玉龙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与明溪之死有关的人,而是成为一种难以摆脱的消极情结,成为痛苦与愤恨在现实中的唯一寄托,甚至成了明溪之死的潜在象征。



  在这种微妙心理的影响下,X对陈玉龙早已失去疑惑与理性,只剩下毫不讲理的愤怒与仇恨。所以,得知陈玉龙的下落后,X瞬间就产生了无比强烈的杀意。



  言归正传,2009年1月末,经过全面的调查与分析,刺杀徐毅江的计划制定完成。为了保证计划实施过程不出差错,对张瑞林的临时培训至关重要。临时培训需要十几个小时,为此,我必须在B市寻找合适的住处。为了撇清关系,袁主任并未帮我安排地方,而是让我自己想办法。有时,越是隐蔽的场所,反而越容易引起怀疑,所以考虑再三,我决定就在XX国贸开个房间。但我和张瑞林都不方便登记,理想的登记者,应该是一个永远不会被查到的人。在X看来,陈玉龙就是最理想的人选。



  我对袁主任做出提议,让他安排我和陈玉龙提前见面,我不动声色地解决个人疑惑,而后借用陈玉龙的身份证到XX国贸登记。事后,我除掉陈玉龙,既解决了私人恩怨,又能保证刺杀徐毅江的事滴水不漏,可谓一石二鸟。



  一直以来,袁主任都要求我执行任务时公私分明。此次提议带有明显的私心,所以我并不奢望袁主任答应。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不仅爽快地答应下来,而且很快就安排了我和陈玉龙的“偶遇”。



  2009年2月5号,陈玉龙所在的食品厂曝出食品安全问题,我以记者身份进入厂区采访,并理所当然地见到了负责法律事务的陈玉龙。一见面,他就表现出不能再明显的愧疚与惊慌,我瞬间就猜到了当年报警事件的始末。为了不引起他的警觉,我假装不记得明溪与报警事件,以老友重逢的姿态和他拉近关系。发现我失忆后,他对我的愧疚更加溢于言表,而且对我满怀同情。



  之后的几天里,我们又见了几面,经过连番试探,我终于明白了当年报警事件的真相:陈玉龙确实报了警,但出于某种顾虑,他并未完全遵循我所提供的信息报警,也就是说,他在报警过程中误导了警方,使得处警的警察们没能找到我和明溪被囚禁的地方。



  至于更具体的信息,比如他的顾虑究竟是什么,他误导警方的具体方式,等等,则很难通过不动声色的试探获知。但我已经不想知道,也没必要知道。我只需要知道,是陈玉龙的报警不力导致明溪惨死,就足够了。



  2月8号上午,我以工作需要为由向陈玉龙借用身份证,他对我满怀愧疚与同情,虽然有所顾虑,但还是果断答应。2月9号,我以他的名义在B市登记开房,完成了对张瑞林的培训,并于2月11号将身份证交还。徐毅江死后,我开始善后工作,先是引导张瑞林出现精神分裂,而后请袁主任想办法消除公开的住房登记信息,最后着手处理陈玉龙。



  在我面前,陈玉龙的致命弱点有二,一是明显的愧疚与自责,二是潜在的恐惧——他害怕我会突然想起明溪的事,若如此,他将无法面对我,甚至无法面对自己。2009年2月15号到18号期间,我又和陈玉龙多次见面,一边淋漓尽致地表现自己的失忆,放大他的愧疚与罪恶感,一边不时地施加暗示,让他觉得我的记忆正处在复苏边缘,对他造成强烈的心理压迫感,引发他潜意识中的恐惧。



  此外,我还开始调查陈玉龙的过去,并制定了一连串更加详细复杂的暗示计划,但没等我采取更多行动,2009年2月19号,陈玉龙就坠楼身亡,并被鉴定为自杀。或许,2003到2008的五年里,陈玉龙忍受的痛苦并不比我少,在罪恶感与恐惧的双重压迫下,他的心理世界大概早已千疮百孔。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其实是个好人。



  但好人未必不会做坏事。



  回忆至此,紧绷的心突然舒缓,我松了口气,再度回到2012年夏天的现实世界。叶秋薇坐在玻璃墙内,用平静的目光看着我,缓缓发出追问:“袁新强是谁?”



  我张了张嘴,刚要作答,却突然觉察到一丝异样。我看着叶秋薇的眼睛,右手食指突然一颤,心中仿佛闪过剧烈电光,升起强烈的敌意与戒备。下一秒,我再次回想起自己的身份和使命。看着叶秋薇手臂上仍在冒血的伤口,我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我是为A集团服务的心理杀手,八天前,我进入市精神病院和叶秋薇进行接触,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找出她的弱点,引导她死在病房里。几天以来,在她的不断暗示下,我的心理发生了一系列复杂而微妙的变化,我因此认清了自己,也因此找到了她的弱点。然而,她早已做好防备,轻易化解了我的攻势。同时,她还掌握着我的致命弱点,并据此对我发动突然袭击,就像她一年前所做的那样。而且,我也险些被再次击溃。



  所幸的是,就在她试图通过我挖掘信息的关键时刻,我终于安定了因溃败而动摇的心,从她的心理控制中挣脱出来。在这次交锋中,我虽已获胜无望,但也未必会输。



  “叶老师。”我长舒了一口气,“你确实比我高明太多,刺杀你,对我而言是一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我喘了口气,从地面上爬起来,站在她面前,“我失败了,你也没有赢。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让我苏醒,你应该明白,我一旦苏醒,就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任由你摆布。”我疑惑地看着她,微微摇头,“我不可能杀掉你,你也不可能控制我。”我向后退了两步,“这可能是你我最后一次见面了。”



  说完这句话,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心中居然藏着些许不舍。



  她轻触伤口,舔舔嘴唇,仍是平静地望着我,目光如同千言万语。我走到门边,侧身对着她,手缓缓伸向呼叫铃。指尖触到呼叫铃的瞬间,我又犹豫了。下一秒,隐约的不舍突然蔓延开来,如同一只老酒坛被打破,酝酿多年的酒香顷刻四溢,充斥在知觉所及的每一个角落。



  我扭头看向叶秋薇,她穿着那条我再熟悉不过的衣裙,端坐在玻璃墙之后,像博物馆里陈列的精美艺术品,令人沉醉而难以割舍。她对我露出微笑,笑容仿佛一双有力的手,瞬间就拽紧了我的心。我轻抚胸口,缓缓转身,心中一阵难以形容的不安。



  理性地说,我明白这种感受来自叶秋薇的暗示。她穿着明溪最喜欢的裙子,戴一副和明溪一样的细边黑框眼镜,她和明溪身材相仿,连说话语气都带着同样的阴郁、温婉。她在我面前呈现的形象,正是她对我暗示的基础与重要部分。所以,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在她的言语诱导下产生了强烈的性冲动,甚至产生了与明溪有关的幻觉。从进入病房的那一刻起,她的暗示就正式开始了。



  我突然意识到,这种形象上的暗示是一种有效的自我保护——叶秋薇通过暗示让我对她产生了类似于明溪的感觉,如此一来,即便我掌握了她的心理弱点,也不可能发起完全理性的进攻。所以,我才会在潜意识的支配下,贸然发起正面进攻,因而溃败。我原以为刺杀失败是因为自己的冒失,但此刻才明白,从八天前见到叶秋薇的那一刻起,这场失败就已经注定。



  尽管对自己的感受有着清晰的理性认识,但我却无力摆脱感性的束缚。叶秋薇太像明溪了,我爱明溪,因此隐约爱上了她。所以,明知自己的身份与使命,明知她是敌人,我却对她产生了难以割舍的深厚情感。我拼了命地想要离开病房,最终还是放下手臂,用满眼的火光照着叶秋薇,内心一片温热。



  有几个瞬间,我觉得我并没有把叶秋薇当做明溪的替代品,我惊恐地察觉到,心中的感情似乎正指向叶秋薇本人。



  在强烈的感性中,我理性而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输给了叶秋薇,已经完全被她征服了。所以,当她再次开口说话时,我根本无力抵抗。



  “一新。”她突然改变了对我的称呼,“我们之间的话还没说完呢。”



  我走到玻璃墙跟前,自然而坚定地坐下,点点头说:“那就请继续吧。”



  她露出真实的微笑,拨了拨头发,叹了口气说:“直到此刻,你仍然没有完全了解自己,或者说,你还不知道自己的经历背后隐藏着多么可怕的真相。”



  我疑惑地望着她。



  “袁新强。”她说出袁主任的名字,而后看了我一眼,点点头说,“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来,他应该就是对你委派任务的人。”



  我不置可否——对叶秋薇而言,这就等于肯定回答。



  她问:“一开始,是他主动找到你的,对吧?”



  我仍然没有回答,但叶秋薇大概已经从我的眼神里得到了答案。



  “你有没有想过,他是怎么找上你的呢?”她的声音能穿透我的心,“或者说,他为什么会找上你?利用暗杀操纵他人心理的行为,即便是被暗示的对象也很难察觉,这个袁新强,凭什么认定你有强大的精神力量呢?”



  我愣住。2006年6月,袁主任在城郊的一座石桥下找到了我,几年以来,我一直认为这件事是理所当然,却从未考虑过事情本身的起因。确实,袁主任为什么会找上我?我——



  我看着叶秋薇的眼睛,心中突然一阵不安。



  “我可以告诉你原因。”叶秋薇靠近我说,“因为他曾经是和你一样的人。”



  “一样的人……”我下意识地搓揉额头,越发困惑,“曾经?”



  “曾经。”叶秋薇的声音不容置疑,“我们并不孤独。乱世多怪力,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像你我这样的人就已经出现了。”





第一百零九章 动乱年代的精神力量


  我皱了皱眉,低头不语。一些原本毫无逻辑关联的信息突然自发地拼接起来,在脑海中勾勒出一条令人不安的思路。

  “再听我讲一个故事吧。”叶秋薇看着我说,“一个你或许听说过的故事。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时局动荡,大部分中、小学都停了课,但市二中初中部的校园里,仍有两名男老师在坚持授课,也仍有十几名学生在坚持学习。为了躲避校内外的干预和威胁,师生们每天都要换好几次教室。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经常遭受革命流氓们的侮辱与欺凌。1974年8月的一个下午,一帮革命流氓冲入教室,把两名老师拉了出去,不仅辱骂殴打,甚至对着两人吐口水、撒尿。两名老师示意学生待在教室里,不要轻举妄动。学生们隔窗目睹他们最敬重的老师受辱,内心无比煎熬。”

  一个我或许听说过的故事——听着叶秋薇的讲述,我突然想起了刘向东。

  “当时,学生们都听说了毛主席对‘四人帮’的公开批评。”叶秋薇继续讲述,“他们误判了形势,以为乱局即将结束,因而在面对革命流氓时有了更多底气。终于,一名女生忍无可忍,鼓起勇气冲出教室,护在老师们身前,狠狠地咒骂施暴者,说他们是流氓痞子,很快就要被国家枪毙。这些话戳到了流氓们的痛处,也因此激怒了他们。他们一边咒骂,一边用肢体侮辱那个女生,并把她拖到了教学楼下。两名老师和几名男生试图保护她,但根本不是流氓们的对手。最终,女生被流氓们拖到教学楼后面的荒地里,被轮奸致死。”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示意她继续。

  “那个女生名叫王敏。”叶秋薇接着说,“她不仅长得漂亮,而且读过很多书,涵养非凡。共同度过了一年多的艰苦时光后,班里的男生、甚至是两名男老师,都不知不觉地对她产生了感情。这种感情不仅是男性对女性的爱,也是师生们对生活的爱的寄托——在那暗无天日的年代里,王敏的存在,就像荒漠里的一弯清泉,是绝望中为数不多的希望。对师生们、尤其是男性们而言,她几乎成了希望与美好的象征。”说到这里,叶秋薇叹了口气,“可残酷的现实是,她受尽折磨而死,师生们却无力保护。那种感受,就像饱受饥渴煎熬的沙漠行者,迎着远方的清泉奋力前行,却突然目睹泉水被沙尘埋葬,再无踪迹。希望破灭,绝望陡增。极端的绝望会给人的心理带来何种变化,你我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我想起明溪的死,心中一阵压抑。我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微微点头。

  “不只是王敏的死。”叶秋薇又说,“流氓们还通过暴力手段,逼迫老师和几名男生吞食精液和其他排泄物,以这种极端的方式侮辱了他们本身,进一步加剧了绝望在他们心中的蔓延。具体的心理变化过程你有过体会,我就不再叙述。总之,对师生们而言,心中的美好遭到侮辱,生活的希望彻底破灭,作为人的尊严被肆意践踏,长久积蓄的绝望剧烈爆发。他们之中,有些人无法承受,精神陷入永久的崩溃,后来自杀或被送入精神病院。有些人则挺了过来,在绝望中重获新生——就像你我一样,他们的心理世界崩塌、重组,爆发出异于常人的潜能。”

  我想起袁主任,想起刘向东,越发疑惑,也越发不安。

  叶秋薇对着我观察片刻,点点头说:“当年陷入绝望的男生里,有一个名叫刘向东,没错,正是如今C大的那位名誉副校长——这件事你应该知道。”她话锋一转,“但我接下来要跟你说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当事人。还记得那两位勇敢的老师么?其中一位,名叫吴国鹏。”

  我略加思索,确定自己从未听说过吴国鹏这个名字。

  “你当然没有听说过他,就像我一直不知道袁新强一样。”叶秋薇瞬间看穿了我的心思,“如我之前所说,74年那件事发生后,当事的两名老师和几名男生都陷入了绝望与崩溃。有些人没能挺住,最后不得善终。有些人挺了过去,甚至获取了强大的精神力量,但作为代价,他们自发忘却了与王敏有关的记忆,因此也忘记了其他当事人。”

  “自我保护。”我说,“遗忘,是心理最常用的自我保护方式。”

  叶秋薇点点头:“当年,只有21岁的吴国鹏失去记忆,在家人的帮助下开始新的生活。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拥有强大的感知能力,能轻易地捕捉生活中的极致细节,甚至能洞察人心。他开始自学心理学,将知识与体验融会贯通,成为操控心理的高手。虽然经历了复杂的心理重组,但他的善良和责任感从未泯灭。30岁,他进入纪检监察系统,并迅速得到重用,开始利用强大的精神力量对抗贪腐。”

  我敏锐地想起了那个秘密的纪检监察组织。

  “与此同时,他也没有放弃对自己的追寻。”叶秋薇继续讲述,“他试图找回丢失的记忆,弄清楚自己的过往。九十年代初,他的努力有了成效。他隐约回想起了1974年的经历,甚至回想起了王敏这个名字。接下来的几年里,更多的记忆细节不断浮现,但随着记忆一同复苏的,还有压抑于心底的绝望与痛苦。情绪波动影响了他的现实生活,他和妻子离了婚,工作也踟蹰不前,甚至两度受到处分降级。1992年,吴国鹏开始调查那起尘封已久的强奸案。在调查过程中,他发现那起事件从未得到过国家的关注与重视,施暴的十几名流氓也始终没有受到法律制裁。在愤怒和痛苦的驱使下,吴国鹏决定亲手复仇。”

  我有种直觉,觉得事情已经快要跟我产生联系。

  “他用半年时间调查了那十几个流氓的身份,随后便着手追查他们的下落。”叶秋薇接着说,“令他颇为意外的是,那些人居然都已经死去,而且无一例外,全都死在1989年,死亡时间也平均分布在2月到12月,相互的间隔均为二十天左右。吴国鹏觉得事有蹊跷,就继续深入调查,发现那些人的死亡方式只有两种,要么死于意外事故,要么就是自杀,而且两种方式基本对半。一年之内,同一起强奸案的十几名施暴者以类似的方式接连死去,而且死亡时间有序地从年初排到年末,世上绝不可能有如此的巧合。结合自己的心理体验,吴国鹏逐渐意识到,74年的那起事件,可能还造就了其他心理操控高手,早在1989年,其他高手就已经帮王敏报了仇。”

  “其他高手……”我忍不住自言自语道,“袁……袁主任?”

  叶秋薇并不回应,而是继续讲述:“有着相同的过往,还有着相同的能力和心理状态,这种同类的存在,让吴国鹏重燃对生活的希望。他开始一边积极工作,一边追寻同类的踪迹。1994年,他突然回想起一个男学生的名字,并在一周之后找到了他。”她顿了顿,“这个人名叫徐毅江。”

  我张了张嘴,一时愣住,不知该说些什么。

  “徐毅江与吴国鹏境况相似,都拥有以失忆为代价的敏锐感知。”叶秋薇稍微坐直了一些,“师生重逢,进一步促进了彼此的记忆复苏。吴国鹏向徐毅江讲述了自己的调查,并询问了替王敏报仇的事。徐毅江否认十几名流氓的死是自己所为,两人意识到,报仇者另有其人。为了继续寻找同类,两人合力回忆,又先后想起三个男学生的名字,但其中两人已经在七十年代死去,另一人则住进精神病院、死于八十年代初。时至今日,除了在我的调查过程中被动回想起刘向东之外,吴国鹏都没能再主动回想起任何当事者的名字。”

  最后一句话说得足够直白。我意识到,叶秋薇早已和那个秘密的纪检监察组织展开合作,而这个吴国鹏,很可能是秘密组织中的重要人物。下一秒,我突然回想起了那个深夜里前去拜祭陈曦、又多次帮徐毅江打点狱警的白胖男人。

  “吴国鹏。”我想着那个人,念着这个名字,随后看向叶秋薇,“他是那个神秘组织的高层领导,而你,早就投靠了那个组织。”

  叶秋薇平静地看了我两秒,对我的判断不置可否,而后缓缓说道:“随着记忆的不断复苏,吴国鹏和徐毅江都惊讶地发现,自己敏锐的感知能力正在逐渐消失。记忆越是完整,感知就越是迟钝。1995年,仅仅一年过后,他们的感知能力就退化到了与常人无异。尽管依旧拥有丰富的心理分析经验,但缺少了敏锐的知觉,他们的心理操控与反操控能力,已几乎消失殆尽。”

  我想起自己的记忆复苏,以及知觉能力交替出现的敏锐与迟钝,心中又是一阵不安。随着人格的完整与记忆的复苏,我那时隐时现的敏锐感知能力,是否也在逐渐消失呢?

  我不禁叹了口气。

  “尽管失去了非凡的能力,吴国鹏在工作上却并没有松懈。”叶秋薇接着讲述,“1999年上半年,他负责对省内的一股贪腐势力进行调查,并很快掌握了足够的罪证。然而,就在工作即将取得效果之时,两名重要证人却双双死去,一个被高空坠物砸死,一个深夜跳楼自杀。在对两起事件进行调查的过程中,吴国鹏惊讶地发现,两名死者生前似乎被施加过强烈的心理干预。一年后,在另一项反腐工作中,又有三名证人遭遇意外,离奇死亡,而且也都有过被施加心理暗示的痕迹,这进一步加深了吴国鹏对那个潜在心里操控者的怀疑。2001年春天,在他的建议下,时任省纪委书记筹建了一个秘密的纪检监察组织,由吴国鹏统筹负责。在对一起又一起贪腐案件进行秘密调查的同时,吴国鹏也一直试图找到那个潜在的心理高手。但他毕竟不再敏锐,对方又很少露出破绽,所以事情便一直拖了下来,直到今天。”

  我突然想起了袁主任令人畏惧的双眼。





第一百一十章 真正的X


  叶秋薇喝了口水,继续说道:“当然,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反腐斗争,吴国鹏也不是毫无收获。2002年年初,时任纪委书记调任,秘密组织失去政策支持,许多正在进行的工作被迫中止。吴国鹏慎重考虑后,决定暂时将工作重点转向对潜在心理高手的追查,并正式把这个高手称为‘X’。”

  我深吸了一口气,原来最初的X并不是我。

  “也正是从那时起,X的行事能力突然开始弱化。”叶秋薇接着说,“02年和03年,在多起与反腐工作相关的、疑似的心理干预事件中,吴国鹏都发现了X干预失败的证据,并因此找到了X留下的破绽,掌握了越来越多与X身份有关的线索。2003年年底,调查取得重大进展,一些关键性的证据显示,X可能和A集团存在密切联系,甚至就是隶属A集团的部门或个人。直到此时,吴国鹏联系起之前的反腐工作,才突然意识到,这个A集团,似乎早就成了省内贪腐势力的核心。他决定从A集团入手,展开新的反腐工作,但仍旧未能得到上级支持。他想要继续追查X的身份,通过X获取与A集团相关的罪证,可是——”叶秋薇轻轻咳嗽了一声,“就在此时,X却突然消失了。”

  我皱了皱眉:“消失?”

  “消失。”叶秋薇说,“从2003年11月开始,之后将近三年的时间里,与A集团利益相关的心理干预事件再也没有发生过。没有心理干预事件,X就不会留下更多的破绽与线索,吴国鹏的调查,也就被迫停在了X与A集团存在关系这一步。结合自己的体验,吴国鹏猜测,X可能也出现了大规模的记忆复苏,并因此失去了敏锐的感知能力与心理操纵能力。其能力在02年之后的不断弱化,就是最有力的佐证。”

  我低下头,已经隐约感觉到了这件事与我之间的联系。

  叶秋薇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吴国鹏认为,X的威胁已经彻底消失,因而又将工作重心转向对A集团的调查。没有了X的阻碍,调查进展迅速,2006年8月,秘密组织攻陷了一个名叫严俊卿的人。他是建设厅的官员,与A集团有过密切的利益关联,掌握着A集团的大量罪证。因为与A集团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在得到可以逃脱罪责的承诺后,他选择了与秘密组织合作。然而,就在这项反腐工作即将从幕后进入台前之时,严俊卿却纵欲过度而死。当时,吴国鹏就敏感地察觉到了X存在,只是苦无证据,无法确定。2007年年初,一位名叫冯楠的内科医生嫌医院内部利益分配不公,扬言要揭发市一院与E厂之间的药品交易潜规则。吴国鹏很快和她取得了联系,但仅仅半个月之后,冯楠却突然服毒自杀了。在她的遗书中,吴国鹏终于发现了明显的心理干预痕迹,并因此认识到,那个消失多年的X,已经悄然归来。”

  严俊卿和冯楠,正是我替A集团除掉的前两个人。我捂着额头,眼皮下垂,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巨石,压抑而无奈。

  “对X的追查重新展开。”叶秋薇接着说,“但重新归来的X,已经恢复了从前的强大,难觅踪迹。工作停滞不前,又不受时任纪委书记的待见,秘密组织遭遇了前所未有危机与挑战。危急关头,事情突然有了转机。2007年2月,新任省纪委书记李松主动找到吴国鹏,让他协助纪委的反腐工作,并答应最大程度地给予政策支持。在李松的支持下,秘密组织用了不到半年时间,就成功打入A集团内部,为纪委全面的反腐工作铺平了道路。可是,2007年7月末,李松却突然在办公室内自缢而死,对A集团酝酿已久的打击功亏一篑。”叶秋薇看着我,露出意味深长的浅笑,“显然,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又是X为A集团力挽狂澜。”

  我叹了口气,敌意与自责同时充斥于心,我一时无法确定自己是谁。

  “之后的事不必多说。”叶秋薇又说,“秘密组织的每一次调查,都会受到X的阻碍,秘密组织与A集团之间的斗争愈演愈烈,最后牵扯到了我和我丈夫身上。心理骤变后,我对我丈夫的事展开调查,并利用暗示先后杀了谢博文、丁俊文和陈曦,而陈曦,正是秘密组织的重要成员之一。”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晨曦的死,让吴国鹏发现了你。”

  “没错。”叶秋薇点点头,“陈曦死去的当晚,在我对王伟进行观察的同时,吴国鹏也在观察我。他了解了我和我丈夫的遭遇,而且通过三起死亡事件,觉察到了我的心理干预能力。他故意在陈曦家中为我指名了线索——还记得么?书柜里那本一眼就能发现的调查笔记。那既是吴国鹏的试探,也是他对我的信任与指引。得到笔记后,我开始对王伟进行调查,与此同时,吴国鹏也在悄悄地进一步观察我。确定了我的立场与意图后,他直接找到了我,邀请我和秘密组织进行合作。”

  我长舒了一口气,心中的疑惑逐渐散开:“你们的合作,比我想象得要早得多。”

  “中间的过程就不必多言了。”叶秋薇接着说,“我后来查到了刘向东,并第一次和你有了直接对话。当我提到刘向东这个名字时,吴国鹏的记忆进一步完整,他回想起来,刘向东正是自己当年的学生。刘向东利用报告的事试图钳制A集团高层,A集团却在尽全力保护他——这未免有些奇怪。联系起自己的经历,吴国鹏后来逐渐明白:保护刘向东,或许并非A集团高层的意思,而是X的决定,因为,X很可能是74年那起事件的亲历者之一。”

  我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无数个与袁主任有关的记忆片段,他此前的一言一行,突然间被赋予了全新的含义。我深吸了一口气,心绪豁然。

  叶秋薇沉默片刻,接着说道:“我敬重吴国鹏,相信他的直觉与判断,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X在我心中都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影响了我的判断,让我一再错过对你的怀疑。还记得2009年11月8号晚上的事么?刘向东在我的暗示下拔牙住院,我跟着刘智普前去探望,其实是为了找出X。因为我知道,X也不会错过找出我的机会。可惜,我当时主要的怀疑对象,是病房里的几位C大领导,而不是你。不过那晚,我还是对你有了隐约的怀疑。10年和11年,你又先后杀了蒋越洋、曲娜和周芸,与此同时,我也在继续对X的身份进行追查。11年年初,周芸以为风头过去,大胆地回了一趟本地,我立即意识到,她很可能会成为你的下一个目标。我跟踪她到了外地,并最终通过她的死,发现了你的踪迹。我这才明白,吴国鹏关于X身份的直觉是错的,X不是74年事件的当事人,而是一个名叫张一新的年轻男人。”她顿了顿,语气突然有些怪异,“然而,在随后对你的调查过程中,我又逐渐意识到,吴国鹏的直觉或许并没有错。”

  我压抑地吸了口气。

  “无论是吴国鹏、徐毅江,还是后来的我,我们的敏锐知觉,都来自巨大的精神刺激。那么,张一新是如何变成X的呢?”叶秋薇坐直了身子,背后是一片灿烂的光,“在吴国鹏的帮助下,我开始调查你的过去。我深入了解了你的家庭背景和成长经历,还了解到你和明溪的遭遇。2011年4月,我找到了明溪的几张照片和一本日记,由此对你的心理世界有了进一步的了解。通过明溪和你妻子的对比,我发现了你深藏于心的畸形欲望,并据此对你从小到大的心理变化做了详细的推断与分析。你或许还不知道,2011年5月到6月,吴国鹏派人对你进行了试探,不仅验证了我的推断,还发现了你的严重失忆——你完全忘记了与明溪有关的一切。可是,如果真的不记得明溪,你又为什么会替她报仇呢?这种明显的矛盾让我意识到,你的心理可能早就发生了严重的解离。”

  我叹了口气。在与叶秋薇的数度交锋中,我从来都没有占过上风。

  她继续说道:“你之所以没有表现出异常的精神状态,甚至还保留有健全的社会功能,是因为存在一个足以面对日常生活的外在人格。但同时,心理的另一部分,却承载着与明溪有关的一切痛苦与愤怒。这些极端的负面情绪需要疏导,而疏导方式,就是将承载着痛苦与愤怒的内在人格表现出,这种表现,就是X。虽然不能确定你体内存在多少个人,但我知道,X和那个一切正常的你,是其中最具力量的两个。受到精神刺激后,你的心理发生崩塌、重组,已经形成了新的稳定格局。而想要在心理层面击溃你,我就必须打乱这种格局,让你的心理世界重回混乱,并想办法引导你成为对A集团无所帮助的人。”她摸了摸手臂上正在凝固的伤口,“所以,2011年9月12号下午,当你主动找到我,并对同类表现出强烈的好感与好奇心时。我就用‘存在其他同类’的说法吸引你的注意,放松你的警惕,让你的心理徘徊在两个主要人格之间。而后,我突然提起‘张明溪’这个名字,并用言语攻击你的痛处,引爆了X心中压抑已久的痛苦与愤怒。于是,你的心理世界重新陷入混乱。你大概已经不记得了,那天下午,你跌跌撞撞地冲出ICU,在走廊里疯狂地撕扯打闹,最后被保安控制住,送到了临近的派出所里。”

  在叶秋薇的引导下,我对当天发生的事多少有了些印象。

  “虽然击溃了你,但我的身份已经暴露。”叶秋薇环顾四周,“我很快就感受到了危险的逼近,于是在吴国鹏的安排下住进了这里。然而,A集团的力量很快也渗透进来,普通病区一样充满危险。为了自保,我杀了几个与A集团有关的医护人员,终于被转移到了四区。四区戒备森严,监控覆盖每一个角落,即使是A集团,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害我,我因此获得了短暂的安全。”

  我低声重复:“短暂的……”

  “短暂的。”叶秋薇强调道,“A集团很快又把手伸了进来。”她看着病房的厚重铁门,“现在门外站着的,就是他们的人。”

  我心中一沉:“老吴?吴涛?”

  “A集团的势力太强了。”叶秋薇说,“院里到处都是他们的人。我们的人只有一个,就是汤杰超。”

  “汤……”我想起汤杰超,突然明白过来。确实,那份为叶秋薇的暗示而准备的死亡资料,是汤杰超亲手交给我的。他声称是替老吴转交,可老吴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原来——

  思绪至此,我突然一愣,从叶秋薇的讲述中挣脱出来,并再次回想起自己的使命。

  我是为A集团服务的心理杀手,我要杀了叶秋薇。

  我松了口气,露出无比自信的笑容:“你说得对,A集团的势力太强了,你根本无力对抗。你想利用明溪攻击我,企图再次让我的心理陷入混乱,结果也失败了。虽然我今天输给了你,但从战略上来说,还是我赢了。我杀不了你,但A集团总会有办法除掉你,你已经亮出了所有底牌,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坐以待毙。”

  “是么?”她看着我,笑容比我还要自信,“一新,我刚才就说了,直到此刻,你仍然没有完全了解自己。或者说,你仍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经历背后隐藏着多么可怕的真相。”

  脑海中的杂乱念头突然活跃起来,在我心中凝聚起隐约的不安。

  “还是那句话。”叶秋薇说,“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袁新强会主动找上你?利用暗杀操纵他人心理的行为,即便是被暗示的对象也很难察觉,他凭什么就认定你拥有强大的精神力量呢?”

  我哑口无言。

  叶秋薇深吸了一口气,长叹一声:“因为你是他创造出来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最后一次见面


  我心中一沉,瞬间就领会了她的意思。隐约的悲痛与愤怒涌上心头,化作一柄利剑,狠狠刺入了我的胸口。我深吸了一口气,又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浑身僵硬。我不敢相信、也无法面对隐藏在叶秋薇言语之后的残酷现实,所以第一时间的外在表现,并非直白的痛苦与愤恨,而是发自本能的抵触。

  “不……”我低下头,双手掩面,眼眶温热,“不会……不可能……”

  “你是袁新强创造出来的。”叶秋薇的声音不容置疑,“你一直都不知道,明溪2002年的惨死,并非拘禁者一时冲动导致的人祸,而是一场早有计划的心理干预。”

  明溪的哀嚎再次回荡于耳廓,并逐渐化作令人窒息的嘶鸣。我低头不语,试图逃避呼啸而至的残酷现实。

  “当局者迷。”叶秋薇说,“你分析过自己的心理么?心理剧变后,你被仇恨和愤怒操控着,对拘禁者展开无情的报复。但与此同时,你又不敢面对自己的过去,总是本能地想要逃避明溪之死带来的痛苦。所以,即便作为X,你也很少主动回忆和明溪有关的事,尤其是她的死。尽管亲身经历了02年的惨剧,你却从未对那件事本身进行过深度思索,自然也无法察觉到其中的重重疑点。”

  在她的言语诱导下,杂乱的念头开始在脑海中有序排列。真相越发真实,也越发残酷,瞬间在我心中钻出千疮百孔。

  叶秋薇沉思片刻,缓缓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明溪死得那么惨,那件事却从未被立案侦查?拘禁你们的人究竟有什么深厚背景,足以逃脱法律的制裁?如果真的有着深厚背景,明溪惨遭蹂躏之后,他们为什么又要突然离开?而且离开后,他们为什么没有再主动找你?甚至一直在有意无意地躲着你?你仔细想想,他们拘禁你和明溪,真的是为了讨债么?”

  我茫然地盯着玻璃墙,大脑空白,双眼泛酸。两秒后,一道耀眼的光不知从何处袭来,带着灼热的力量刺入瞳孔。我一边抬手遮挡,一边下意识地合上眼皮,但眼前仍是一片金黄。灿烂的光晕中,我看见明溪模糊的影子,仿佛回到了2002年那个冰冷的夏天。叶秋薇的连番发问始终在耳边回荡,我睁开眼,急促地喘了口气,心中隐约的不安,正逐渐转化为可触摸的恐惧。下一秒,我从恍惚中回到现实,看见叶秋薇左手中的眼镜、以及玻璃墙上微微晃动的光斑,这才明白自己再次受到了暗示。

  叶秋薇把眼镜放下,继续发问:“你又是否想过,为什么你最信任的朋友会背叛你,在报警过程中误导警方?关乎你和明溪人身安全的事,身为律师的他,仅仅因为胆小怕事就退缩了?你不觉得奇怪么?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害怕?”

  我想起那张接处警登记表,又想起陈玉龙,想起他回到本地后、进入A集团旗下企业工作的事,后背凝起一股寒意,冰冷深入骨肉。

  叶秋薇再次发问:“最后,你又是否注意过02年那件事和74年那起惨剧的关联?明溪和王敏一样惨遭轮奸致死,而你,则和当年的吴国鹏等人一样发生心理剧变,获得了以失忆为代价的敏锐知觉。两起事件相隔近30年,过程与后果却有着惊人的相似——”她顿了顿,用极具穿透力的声音问道,“你考虑过这种相似背后的原因么?”

  当然没有。我深吸了一口气,大脑从空白到丰富,思绪从混乱归于清晰。

  叶秋薇说得没错,近十年来,我一直都在下意识地逃避与明溪有关的痛苦,所以从未对02年那件事本身进行过深度回忆与思索,自然也无从察觉其中的疑点。但此刻,在一连串尖锐问题的刺激下,这些疑点已经深深嵌入了我的意识,成为我不得不亲身探索的疑惑。其实,这些疑惑在我心中早已解开,只是我始终不敢面对罢了。

  “你当然没有考虑过。”叶秋薇端起水杯,缓缓摇晃,“其实一开始,我和吴国鹏也没有注意到这些。让我们对02年那件事起疑的,是你的变化。”

  我一愣——我的变化?

  “从之前岔开的地方说起。”叶秋薇抿了口水,“去年9月12号下午,你陷入精神混乱,冲出我丈夫的病房,在走廊里发疯打闹,最后被几个保安制服,扭送到附近的派出所里。我立即通知了吴国鹏,让他派人对你进行持续跟踪与观察。当晚,A集团的人从派出所带走了你,并连夜把你送到市二院的精神科,对你进行了心理评估和精神鉴定,当时的鉴定结果,是未分化型精神分裂症。之后,A集团的人带你离开医院,秘密组织的人跟丢了你,之后的几天都没能再发现你的踪迹。但几天后,你又突然出现,而且奇迹般地恢复了正常,重新投入了之前的生活与工作,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能回想起一些相应的画面:我在市二院的走廊里推倒好几个医生护士,最后被四五个人合力制服;我在派出所里大吵大闹,值班民警不耐烦地给了我一脚;我坐在一辆车里,觉得天旋地转,一切都如同梦境,不知过了多久,我又突然恢复了正常的知觉,出现在自己家的客厅里。我记得,老婆当时纠结而欣喜地看着我,问我饿不饿。儿子站在角落里,目光惊恐地望着我,我——

  这些记忆模糊而昏黄,仿佛已历经了几个世纪。

  我微微晃动脑袋,有点分不清虚幻与真实。

  叶秋薇轻声放下杯子,接着说道:“被A集团的人带走、失踪几天后重新出现、迅速而不合常理地恢复了正常的社会功能,种种迹象表明,在失踪的几天里,你似乎接受了某种强大的心理干预,这种干预绝不可能是你自己所为,一定来自其他人。我当时就意识到,吴国鹏此前的直觉或许并没有错。在A集团内部,一定还存在其他的心理操控高手。而这个、或者这些高手,很可能和74年的那起惨案有关。”

  随着她的讲述,我的思路与记忆也越发清晰。

  “去年10月,我从三区搬到这里,获得了较为安全的处境。”叶秋薇说,“11月,吴国鹏招募了汤杰超,开始通过他跟我进行交流。而我们交流的重中之重,就是你、以及隐藏在A集团内部的其他心理高手。吴国鹏一直在努力回想74年惨案的其他当事人,也一直在研究你的过往——包括你和明溪在02年的遭遇。去年年底,他突然注意到了74、02两起事件之间惊人的相似性,并第一时间向我转达了疑虑。他的疑虑点燃了我的思维,我迅速察觉到了02年那起事件前前后后的各种疑点,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直觉——你的出现并非偶然。之后,吴国鹏动用了一切可用力量,对当年五名拘禁者的身份进行了调查,终于有所发现。”她顿了顿,轻叹一声,“如果没有遇到我,你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五个人当年所在的担保公司,后台正是A住宅建筑公司的一位高层。而且,我们还调查了你父母生前的财务状况,发现他们和那家担保公司之间,不存在任何形式的债务纠纷。”

  我压抑地吸了口气,想起明溪的死,双眼酸痛而灼热。

  “父母的债务都是你还的。”叶秋薇又说,“你仔细想想那家担保公司,除了拘禁事件,你还和他们有过其他接触么?”

  在她的诱导下,相关信息在我脑海中一扫而过。2007年夏天,拿到刺杀李松的酬劳后,我迅速清偿了父母遗留的债务。偿还过程中,当年拘禁我的那家担保公司,的确从来没有出现过。我——

  “你一心想要逃避明溪之死带来的痛苦。”叶秋薇说,“这种内在心理蒙蔽了你的双眼,让你看不到现实中显而易见的疑点与矛盾。”她再次轻叹一声,身体微微前倾,用平和而坚定的语气说,“一新,那五个人拘禁你和明溪,并非因为债务,而是为了把你塑造成新的X。而这场塑造计划的始作俑者,才是真正的X。”

  我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叶秋薇步步紧逼:“74年,X目睹王敏惨死,心理剧变,以失忆为代价,获得了强大的心理操控能力。1989年,他杀掉当年的施暴者,为王敏报了仇。九十年代,他开始为A集团服务,利用强大的精神力量为集团除掉一个又一个隐患。然而,二十世纪初,因为某种原因——比如接触了同属A集团的刘向东——X的记忆开始复苏,感知能力也逐渐弱化,直至泯然众人。失去能力、又掌握着大量A集团机密信息的X,对集团来说不仅无益,甚至也成了莫大的隐患。为了保全自己,X必须证明自己依然有用。”

  我突然想起了袁主任在石桥下找到我时的眼神,那眼神威严、冷峻,又透着一种畸形的慈爱与关怀,同时还藏着一丝受到压抑的愧疚。

  “你也感觉到了吧?”叶秋薇看着我的眼睛,随后继续说道,“X必须证明自己依然有用,证明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通过其他方式重新获得操控人心的力量。但记忆的复苏不可抗拒,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重获力量,于是,便逐渐产生了创造一个新X的念头。既然自己当年能够通过骤变获得力量,其他人是否也能呢?他分析了自己当年心理剧变的原因:对他而言,王敏是生活中美好的象征,王敏惨死,生活的希望彻底破灭,正是导致他发生变化的原因。他开始寻找合适的目标,最终发现了你——或许还有其他人,但这并不重要。虽然成长在稳定的社会环境中,但你的家庭生活却十分不幸。你孤独、阴郁、内心充满随时爆发的力量,把明溪视作生活中唯一的美好与希望。这一切,都完全符合X对继承者的要求。他制定了详细的塑造计划,把你和明溪囚禁起来,对你施加严酷的虐待,逼迫你的心理进入崩溃边缘。时机成熟后,他命令拘禁者将明溪折磨致死,让你陷入无法承受的悲痛与绝望。你的心理世界彻底崩塌,压抑多年的精神力量呼之欲出。”

  我握紧拳头,努力压抑住内心奔腾的愤恨。

  叶秋薇对着我观察片刻,接着说道:“后来,你回想起明溪,在悲痛与愤恨的引导下,精神力量彻底爆发。你利用暗示杀掉五名凶手,为明溪报了仇,也因此通过了X的最终考察,成为他当仁不让的继承者。”她停顿片刻,“所以,他才会主动找你要求合作,而且对你的事一清二楚。”

  我浑身一怔,回想起在石桥下第一次见面时,袁主任说过的一句话:

  “我可以告诉你一点,我对你的了解,比你自己对自己的了解更深。看着我的眼睛,你就会明白我说的是实话。”

  我想起他的眼睛,最终没能压抑住愤怒,一拳垂在玻璃墙上,手背上顿时溢出暗红的血,但我已经无法感知疼痛。

  “是……”我发出颤抖的声音,“是他……”

  “是他。”叶秋薇说,“他的塑造对象或许不止你一个,但据我所知,只有你最终合格。一新,你是X塑造出来的心理杀手,但这并非我想表达的重点。我最想让你明白的是——”她的声音充满力量,“明溪是被真正的X害死的。”

  我再次想起明溪,想起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心如刀绞。我没有哭,眼泪却如涌泉般下落,瞬间沾湿了衣裤。

  叶秋薇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轻声问道:“现在,你还是想要杀掉我,继续为A集团服务么?”

  嘶鸣声贯彻耳廓,我捶打着自己的脑袋,身心都充满愤怒的精神力量。有几个瞬间,我怀疑自己的愤怒源于叶秋薇的暗示,但明溪的哀嚎很快就遮盖了一切,让我的愤怒越发汹涌,也越发坚定。

  随着愤怒的坚定,我的心绪也迅速回归稳定。几秒过后,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觉得自己失去了一切感情:我想起明溪,内心不再被悲痛遮盖,我想起袁主任,也不再任由愤怒蔓延,我看着叶秋薇,心中隐约的不舍消失殆尽。那种感觉,像极了叶秋薇描述的“纯粹自我层面的理性状态”。

  我理性地感知着这种理性状态,一时有些茫然。紧接着,一个念头在我心地出现,并且越发强烈,最后完全覆盖了思维的每一个角落。

  我要杀了袁新强。

  “我要杀了袁新强。”我的语气如叶秋薇一样平静,“我该怎么做?”

  叶秋薇看着我,目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锋利,仿佛能看穿我的每一寸心思。长达半分钟的沉默过后,她突然松了口气,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莫名的哀伤。我当时还不明白那种哀伤的意义,如果明白,后来的事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135XXXXXXXX。”哀伤一闪而过,叶秋薇又迅速恢复了平静,“换个新手机和新号码,打这个电话,吴老师会告诉你该做些什么。”说完,她起身走到窗边,把手伸到窗外,似乎想要触摸阳光。

  我坐了许久,整理完思绪,缓缓起身,走到门口。手指触到呼叫铃的瞬间,我突然又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回头看向叶秋薇。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她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凝视,也回头看着我。

  “就像你之前所说。”她微微一笑,“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一刹那,沉浸在理性知觉中的我,又恢复了对感情的感知能力。悲痛与愤恨再次席卷内心,但悲愤之余,我也再次察觉到了内心对叶秋薇的难舍之情。

  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么?

  “我……”我深吸了一口气,“我会来看你的。”

  她嘴角微扬,目光中却再次溢出哀伤,只是,我仍然没能意识到这种哀伤的来源。她转过身去,继续抚摸窗外的光。我走到门口,按下呼叫铃的瞬间,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我惊喜地发现,她也在忍不住回头看我。

  我永远忘不了她那谜一样的双眼。





第一百一十二章 袁新强的弱点


  2012年7月23日上午9点13分,与叶秋薇的第九次会面正式结束。我走出病房,关上房门,离别的感伤迅速逝去,取而代之的,是理性状态下的强烈杀意。离开精神病院前,我再次接受了详细且复杂的心理评估。等待评估结果的过程中,老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陪我闲聊,而是一直在咨询室门外接打电话。9点55分,评估结果出炉,老吴拿起结果看了半天,最后谨慎地望着我,压抑地清了清嗓子,低声问道:“老张,你还好吧?”



  我笑道:“这么紧张干嘛?”



  “哦,不。”他站在三米之外,低下头,摸了摸后颈,看着我,眼神飘忽,“就是看你脸色不太好。”说完,他又出门打了一通电话,两分钟后回到病房,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手掌并未完全展开,“没事就好。”他再次摸了摸自己的后颈,“走吧,我送送你。”



  前往停车场的路上,心中的迷雾持续消散。



  老吴是A集团的人,给我做心理评估,一定也是A集团——或者说袁主任——的意思。袁主任并不完全信任我,或者这么说:他知道叶秋薇的能力在我之上,早就预料到了我被叶秋薇策反的可能性,所以安排老吴对我进行监视,并通过复杂的心理评估监测我的心理状况。袁主任是曾经的X,拥有丰富的心理分析经验,他授意进行的心理评估,一定会起到应有的效果。如此说来,方才的评估结果,应该已经或多或少地反映出了我的心理变化。而老吴拿到评估结果后,出门打了两分钟的电话,则很可能是在向袁主任进行汇报。



  袁主任已经知道了我的心理转变。



  想到这里,我心中一沉,脚步出现了些许慌乱。袁主任本来就拥有一定的心理防御能力,如今察觉到我的转变,又必然会对我心生戒备。这样一来,想利用暗示杀掉他,几乎就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叶秋薇机关算尽,却唯独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她——



  我突然想起她眼神里的莫名哀伤,心脏猛然抽动了一下,震得我胸口生疼。我停住脚步,左手叉腰,右手捂住心脏,倒吸了一口凉气,轻轻哼了一声。



  “老张?”吴涛扶了我一把,“怎么了?”



  “哦。”我松了口气,原本趋于清晰的思维散成一片,“没事,心口突然有点疼,可能还是太累了吧。”



  “那就好好休息吧。”他微微点头,意味深长地说,“别想那么多了。”一边说着,他一边下意识地握紧了拿着手机的右手,拇指还在手机屏幕上用力按了一下。



  离开精神病院,我径直到附近买了新手机和新卡号,迫不及待地拨出了叶秋薇给我的电话号码。电话接通后,我保持着警惕与沉默,对方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僵持了约莫半分钟后,对方主动挂掉了电话。我把手机放在耳边,听着持续的忙音,思绪有些杂乱。我看了一眼窗外的光,再次回想起叶秋薇眼中的哀伤,突然想要流泪。



  恰在此时,手机响起,我下意识地接了电话,听到一个苍老但充满力量的男声:



  “你好,张一新。”



  我收住杂乱的知觉与思绪,深吸了一口气说:“你好,吴老师。”



  “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他直入主题,“X的名字。”



  我再次深吸了一口气,产生了本能的警觉。我冷静下来,试图从对方的话语中分析他的心理,确认他的身份。但半秒过后,我又突然想起叶秋薇的哀伤,以及明溪的惨死,胸中涌起一股强大的感性力量。在那股力量的驱使下,我轻轻嗯了一声,压抑地说出了那个名字:



  “袁新强。”



  对方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连隐约的呼吸声都消失殆尽。我把电话死死地贴在耳边,双眼一阵酸痛。叶秋薇、明溪、老婆,三个人的影子带着奇异的光芒,在我脑海中不断盘旋。我靠在椅背上,觉得天旋地转。



  二十几秒后,电话里突然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沉重呼吸声,我顿时从眩晕中挣脱出来,坐直身体,看着挡风玻璃上熠熠生辉的阳光,再次进入短暂的理性状态。



  “张一新。”苍老的声音突然带上了明显的沙哑,“我接下来要说的话,请你认真听。”



  我坚定地嗯了一声。



  “事关重大,长话短说。”他的声音里满是沧桑,“王敏的死,以及我这些年来的经历,你都已经知道,我就不再重复,我只想和你说说袁新强。”他深吸了一口气,“九十年代,我的记忆开始不断复苏。我想起了74年发生的事,想起了王敏,想起了徐毅江,想起了当年的几乎每一个学生。虽然我叫不出大部分人的名字,但对他们的身高体貌、性格喜恶,都或多或少有些印象。只有一个人例外,就是当年跟我一起给学生授课的男老师。我清楚地知道,当年的确有另一名男老师存在,却无论如何都记不起与他相关的信息。姓名、长相、胖瘦、甚至对他的大体感觉,都完全记不起一丝一毫。徐毅江也是如此。”



  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这个男老师……”



  “袁新强。”吴国鹏的声音逐渐有些颤抖,“是他,我终于想起来了……的确是他……他……”之后将近十秒,吴国鹏都没能再说出完整的话。十秒过后,他发出几声干巴巴的喘息,继而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见他如此激动,我便定了定神,冷静问道:“吴老师,你别急,告诉我,袁新强的弱点是什么?”



  “王敏。”吴国鹏克制住激动的情绪,声音越发沙哑,“他和那些人一起……一起……强奸了王敏!”



  我浑身一阵哆嗦:“他……强奸王敏?”



  “王敏。”吴国鹏的声音持续颤抖,“她聪明、漂亮、有涵养,是我们作为老师最喜欢的学生,也是我们作为男人的爱慕对象……我承认,我也不止一次地对她产生过非分之想,但也只是想想……可是,74年8月17号下午,在教学楼后面的荒地里,袁新强却像畜生一样,参与了那些流氓对王敏的强奸!他……”



  我想象着当年的情景,内心极度压抑。



  “没错……”吴国鹏又说,“我记得清清楚楚。前几个人强奸王敏时,他就一直盯着王敏的身体。那些人看到了他,问他想不想上,他就毫不犹豫地走到王敏身边,脱下了裤子。当时,看着他狰狞的脸,我感觉脑子里像是插了一把刀,疼得不能再疼……之前,我只是因为王敏的遭遇而悲痛、愤怒。但是看到他趴到王敏身上时,我真的彻底绝望了……我……”他发出一声苍老的哽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我心中越发压抑,压抑得几乎窒息。两秒后,我又突然平静下来,再次回到高度的理性状态。理性思维飞速运转与发散,一瞬间,我就对那个久远年代发生过的心理变化,有了直观而清晰的认识。



  “人性的彻底泯灭。”我像叶秋薇一样无比平静地说,“引发心理世界崩塌的,并非强烈的悲痛与愤恨,而是对人性的彻底绝望。善与恶,都会以惊人的力量与速度进行传播。人之所以为人,不仅因为自己是人,还因为周围的人也都是人。一旦周围的人不再是人,人性便会失去存在的环境,从而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和其他人一样放弃人性,要么为了保留人性,而自发地忘记与人性泯灭有关的经历与感受。你选择了后者,所以始终无法回忆起袁新强这个人。而袁新强则选择了前者,所以做出毫无人性的行为。但是,他心中大概还保留着一丝作为人的人性,所以在对王敏施暴之后,又自发地选择了遗忘。”我轻轻吸了口气,微微点头,思维无比清晰,“这种遗忘背后的残酷真相,就是袁新强的致命弱点。”



  吴国鹏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缓缓说道:“看来,你已经无需我的帮助和指导了。”



  “可是。”我道出了心中的隐忧,“袁新强一直在对我的心理状态进行监测,现在,他已经察觉到了我的心理转变,必然会对我产生戒备。就算知道他的弱点,想杀他也并不容易。”



  “不。”吴国鹏的语气逐渐恢复平静,“对你,他依然保持着十足的信任,甚至比以往更加信任。这一点你无须担心。”



  我迅速追问:“为什么?”话音刚落,我胸口就一阵猛烈的刺痛,还有一丝难以言述的心酸。我捂着心脏,突然回想起叶秋薇眼神里的哀伤。



  “相信我。”吴国鹏似乎不愿回答,“谈话就到此为止吧。还有,保持这个手机畅通。稍后,我会给你发一张王敏的照片。”说完,他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



  王敏的照片?



  我举起手机,一时不解。十几秒后,手机接到一条短信。我急切地打开短信,看见一个年轻女孩的上身黑白照。她瓜子脸、大眼睛、高鼻梁、嘴唇饱满温润,如同美玉。虽然她尚显稚嫩,但依然是个标准的美人。盯着那张美丽的脸,我突然觉得似曾相识。



  下一秒,我突然想起了舒晴。





第一百一十三章 X的陨落


  没错,虽然年龄、发型、打扮、衣着都有着明显区别,但王敏的面容与气质,像极了我在Z大见过的舒晴。我瞬间领会了吴国鹏给我这张照片的用意,也终于明白了袁主任和舒晴之间的微妙关系,明白了袁主任一再对舒晴进行保护的原因。



  他把对王敏的爱寄托在了舒晴身上,通过对舒晴的保护与照顾,消除自己对于王敏的愧疚。这是一种明显的无意识行为,说明他一直都没能想起自己对王敏做过的事。否则,他是无法面对与王敏长相十分相似的舒晴的。



  我知道该怎么杀他了。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只手机响起,来电显示是“大学陈主任”。我拿起电话,这才猛然想起,我跟陈主任已经有好些年没有联络过了。这个号码的真正主人,其实正是袁新强。“大学陈主任”这个名片,只是为了欺骗之前那个不完整的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按下接通键,听筒里瞬间传来袁主任兴奋的声音。



  “干得好。”他说,“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



  我想起明溪,心底升起猛烈的悲痛与愤恨。但紧接着,我突然意识到了他的言外之意,心中一阵慌乱。我再次深吸了一口气,用右手紧紧捂住嘴,憋着气息浑身颤抖,两秒之后才勉强镇静下来。双眼一阵酸痛,我抬手摸了摸眼角,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流下了泪水。



  “嗯。”我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尽可能沉稳的声音说,“叶秋薇她……”



  “对,你可能还不知道。”袁主任说,“五分钟前,她在病房里割颈自杀了。”



  我瞬间一阵眩晕,险些从座椅上滑落。灿烂的阳光刺破车窗,无情地灼烧着我的双眼。我捂住嘴,没敢发出一丝声响,泪水却如洪流般倾泻而出。我屏住呼吸,慌乱地抽出一沓纸巾,用力地抹去泪水。



  “我想见你。”袁主任又说,“中午十二点,老地方。”



  我用喉咙发出一声回应,随后挂了电话。呆滞两秒后,我再也克制不住情绪,趴在座椅上失声痛哭。我知道不该对叶秋薇产生感情,但根本无法控制感性力量在体内的蔓延。我想起她哀伤的眼神,终于明白了那哀伤的来源。如果我能早点意识到这一点,即便粉身碎骨,也绝不会任由她毁掉自己的生命。



  我浑身剧烈颤抖,几乎快要崩溃。突然,手机再次响起,这次是老婆打来的。我用力擤掉鼻涕,漱了漱口,做了几个深呼吸,随后接了电话。老婆稀疏平常又充满暖意的声音,让我再次有了强烈的现实感。



  “一新。”她问,“中午回来吃饭么?”



  “不了。”我沙哑地咳嗽着,随口编了个谎言,“我跟一个领导约了午餐采访,晚上才能回去。”



  老婆沉默了几秒,嗯了一声:“那晚上早点回来。”



  我想了想说:“照顾好蛋蛋。”



  11点58分,我来到和袁主任约见的“老地方”、东四环附近的一栋老式住宅楼。住宅楼建于八十年代,原本是附近一所中学家属院的一部分。后来中学搬迁,家属院也拆除大半,这座建筑则因为几个钉子户而留存下来。几年前,袁主任买下六楼的一套房子,作为我们见面的主要地点。对刘向东的心理疏导,就是在这套房子里完成的。



  12点整,我在门口用力地咳嗽两声,袁主任便打开门,将我迎了进去。一见面,他就死死盯住我的眼睛,似乎想要看穿我的心。我知道,即便叶秋薇以自杀为代价,换取他对我的信任,他也不可能彻底信任我。他这么着急地约我见面,恐怕也是为了对我进行观察与试探。但是,他已经失去了敏锐的感知能力,只要我愿意,就能轻易地瞒过他的眼睛。



  他死期将至。



  “你是怎么杀掉她的?”他示意我坐下,“简述一下你们交流的过程。”



  “她丈夫。”我坐到老旧的暗红色皮沙发上,故作惬意地翘起二郎腿,“她丈夫和舒晴一直保持着情人关系,她一直都知道,这是她的心病,也是她的致命弱点。”我轻松地笑了笑,“我只是不停地描述秦关和舒晴作为情人相处时的情景,你知道——”我比划了一个自上而下的手势,“由浅入深。这是她唯一的弱点,我以为她会有所防备,但她没有。在我的描述过程中,一直理性的她,爆发了深藏在内心的情感。我通过这种方式引发了她心中的嫉妒、自卑、痛苦和恨意。她被我带回到现实世界,回想起自己的不幸,又发现自己深陷病房的现实,自杀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发现,提到舒晴的名字时,袁新强的目光突然明亮了几秒。在这几秒时间里,我迅速说完了剩下的话。在舒晴的影响下,袁新强一定挑不出话里的毛病。



  果然,他点点头,看了一眼窗外,陷入沉默。他的眼睛忽明忽暗,明的,显然是在进行与舒晴有关的思索,暗的,则很可能象征了潜意识里与王敏有关的信息。我突然意识到,此刻正是击溃他的最佳时机。



  “袁主任。”我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那个舒晴,我怎么觉得,你对她感情不一般啊?”



  他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又迅速松懈下来,摸着下巴笑道:“男人喜欢漂亮的女人,很正常吧。”



  “我觉得您可没这么俗。”我恭维道,“她遭遇车祸,变成那样,您还对她不离不弃,我觉得不是一般的感情。”



  “哦?”他盯着我,似乎隐约察觉到了我的意图,“怎么想起来说她了?”



  “前几天见了她一面,我当时也在电话里跟您说了。”我说,“那时候我还没想起她的事,您别见怪。”



  “嗯。”他点点头,神色严肃,“任务完成了就好,这是第一位的。”



  我取出新买的手机,决定开始攻击:“对了,当时因为觉得她漂亮,所以忍不住拍了张照片。”



  “删掉。”他伸出手,“把手机给我。”



  我翻出王敏的黑白照片,把手机递到他手上。他接过手机,看了一眼,瞬间脸色煞白,双手一颤,手机便重重地摔在地上。一秒后,他警惕地看着我,脖颈上的毛孔明显收缩起来。



  “袁主任。”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半米的位置,以此给他带来压迫感,“怎么了?这个人不是舒晴么?”



  他看了我一眼,拿起手机,似乎想要拨打电话,翻动几下,却突然停止了动作,仿佛忘记了自己拿手机的初衷——他的行为出现了明显的中断,说明思维已经被另一些非现实的因素占据,这种因素显然就是王敏。之后,他的言行又出现了多次中断:他想要起身,站到一半又茫然地坐下;他想要说话,却几度语无伦次;他想要躲开我,身体却不听话地向我靠近。他的心理,已经在照片的刺激下濒临混乱。



  “袁新强。”我改变了对他的称呼,以此对他造成更多的非现实感,“你还记得王敏么?”



  他突然握紧双拳,用力地推开我,快步走到门边,伸手开门的瞬间,却又茫然地放下了手。我走到门边,一把把他推回沙发上,接着把一张单人沙发挡在门前。



  “袁新强。”我想起明溪,想起叶秋薇,心中无比悲愤,语气也越发凶狠与鉴定,“你还记得王敏么?”



  “怎么会不记得?”他靠在沙发上,喘着气,“一新,你想干什么?徐毅江已经死了,你是怎么得知王敏的事的?”稍后,他稍稍恢复了平静,摇摇头,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我当然记得王敏,她曾经是我最喜欢的女人,没错,她也确实和舒晴长得有几分相像。”他站起身,直勾勾地盯着我,“不管是谁的指使,你已经背叛了我。你以为我是谁?是任凭你宰割的鱼肉么?年轻人,不要太自以为是。”



  说完,他把手伸到怀里,取出一把黑漆漆的手枪。



  我面部顿时一阵灼热,双眼几乎无法睁开,紧张的情绪在体内蔓延,浑身都止不住地都动起来。半秒后,我回想起叶秋薇的样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忘记过去的悲痛与愤怒。很快,我深吸了一口气,从恐惧中顺利逃脱,进入相对理性的心理状态。



  “袁主任。”我平静地说,“王敏死了,74年,她被十几个革命流氓轮奸致死,你还记得她当时的惨叫么?”



  他右手举着枪,一边抬起左手摸了摸脑袋。“一新。”他微微摇着头,“到此为止吧,我早就回忆起了所有的事,这不是我的弱点。如果你现在回头,我可以考虑给你退路。毕竟,你刚刚才跟一个很难对付的心理高手对过招。”



  听着他的话,我当时真的产生过一丝动摇。但紧接着,明溪凄厉的哀嚎在四周响起,将我瞬间带回到2002年的那个夏天。下一秒,叶秋薇临别时的哀伤眼神迎入眼中,又将我带回到那间如主人一般优雅的病房。强烈的悲痛与愤怒凝聚于心头,让我忘记了恐惧,甚至忘记了保持理性。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和袁新强同归于尽。



  “袁新强。”我流下眼泪,发出最后一波攻击,“你忘了么?74年,你和那些人一起强奸了王敏。想想她在你身下时绝望、憎恶的双眼吧,那双眼,一直都在死死地盯着你!”



  他右手依然举着枪,左手用力地搓揉额头,脑袋开始不停扭动,幅度越来越大,速度越来越快。两秒后,他捶打着自己的额头,用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我,慌乱而凶狠地说:“我没有……她也没有……你是谁……你为什么……”



  话音未落,他突然大叫一声,我听见一声巨响,胸口突然一阵憋闷,半秒过后,憋闷转化为令人绝望的疼痛。我无力地倒在地上,又扶着沙发站起身,眼前一片模糊的灿烂。我本能地捂住胸口,再度想起明溪的惨死,胸中的温热与灼痛,全都化为无比的愤恨。



  “袁新强,你和那些人一起强奸了王敏。”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她的眼睛绝望、痛苦、恐惧、满是对你的憎恨。她一直都在盯着你,死死地盯着……”



  说到这里,大脑一阵剧烈的晕眩。我想要呕吐,却完全张不开嘴。我倒在地上,想要抓住东西爬起来,却只能摸到冰凉的地板。灿烂的阳光袭来,我再次想起明溪的哀嚎,想起叶秋薇哀伤的眼神,心脏隐隐作痛。半秒后,我彻底失去了知觉。





第一百一十四章 终章:梦中的女人


  再次醒来,是2012年的8月初。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满病房的酒精味,一望无际的雪白天花板,儿子稚嫩而温暖的小手,以及老婆满脸的眼泪与笑容。



  当时,我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觉得自己并不属于眼前这个世界。



  “妞。”我无力地抬起手,发出更显无力的声音,“我怎么了?我怎么会在这儿?”



  “别说了。”她一边笑着,一边抹着眼泪,随后想了想说,“你中了一枪,凶手已经跳楼自杀了。警察都调查过了,他确实是自杀,跟你无关。”



  我努力回想,除了头部的剧烈疼痛外,毫无收获。我无力地哼了一声,想要抚摸额头,却根本使不上任何力气。



  “别去想了。”老婆说,“忘掉从前,换个工作吧,好么?”她再次流下泪水,又问了一次,“好么?”



  我看着她,看着身边可爱的儿子,露出微笑,觉得无比幸福。但与此同时,我又有种隐约的怅然,总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但我最终没能回想起来。



  不过从那以后,我经常在梦境里看见同一个女人。她穿着一条波西米亚风格的蓝色百褶裙,戴着一副细边黑框眼镜——有时不戴。她有时坐在窗边,头发随风飘散,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有时又出现在一面宽阔的镜子里,温婉却充满力量,像一道若隐若现的光。我不知道她是谁,但她那双谜一样的眼睛,却总是萦绕在我心中。



  枪击事件过后,我在老婆的建议下换了工作,又重新布置了房子,开始了新的生活。虽然过往的记忆偶尔会出现断裂与空白,但我总是这么想:过去已然过去,人不能总是胆小地怀恋过往,应该大胆地迎接未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



  转眼两年过去。两年里,本地发生了许多大事,比如成功举办了某国际博览会,比如上调基本工资水平,又比如,某个知名企业因涉及多起巨额行贿被调查,还牵扯出了一众大大小小的官员。当然,我周围也发生了许多小事,比如儿子又长大了两岁,来年就要上小学,比如我新结识了一些朋友,又比如,我从小最好的朋友吴涛举家搬迁,自此再也没了音信。



  总之,日子总是平淡中暗藏波折。



  2014年9月10日,一位新朋友邀我参加Z大的教师节舞会,我平时并不喜欢这样的场合,那天却不知为何爽快地答应下来。当晚,朋友很快就找到了舞伴,我则以不会跳舞为由,独自坐在会场角落里摆弄手机。不知何时,我一抬眼,突然注意到一个女人。她看去三是过半,端坐在不远处,穿一件内敛的淡蓝色风衣,在热闹的舞会现场,如同一朵安静、恬淡的花。我对着她注视许久,她微笑着回应了我的注视。几分钟后,朋友舞毕归来,听我提起那个女人,连忙用一种神叨叨的语气说:



  “挺漂亮吧,不过啊,劝你还是别招惹她。”



  我好奇地问:“她是什么人?”



  “其实我也不太熟。”朋友说,“就是听不少同事说过。她叫叶秋薇,是化分学院的教授,据说背景复杂得很。”



  我觉得他在故弄玄虚,便笑问道:“哟,怎么复杂了?”



  “我也是听说啊。”朋友低声道,“说她当年为了争取科研项目,跟不少大人物睡过觉。后来她丈夫好像因为这些事死了,她还在市精神病院里住了一年。出院后啊,她不仅没丢掉工作,还立马评上了教授。”他看了那个女人一眼,意味深长地说,“这种女人啊,不是咱们这种人能沾惹的。”



  我决定遵从朋友的劝告,但还是难以自制地不停看向那个女人。她也一次又一次地微笑回应,我逐渐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几分钟后,朋友又找了舞伴离开,我控制不住内心的悸动,终于起身走到那个女人身边,缓缓坐了下来。



  “你好。”我很少主动跟女人搭讪,所以十分紧张,“我……你……我想说,嗯,你好。”



  她把手挡在唇边,微微点头,露出温婉的笑:“你好。”



  得到回应后,我稍稍松了口气,便进一步说道:“真不好意思,啊,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张一新。”



  “叶秋薇。”她笑笑,目光内敛而温柔。



  “那个。”我挠着头,几经犹豫,鼓起勇气问,“那个,不好意思,我总觉得,咱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啊?”她的声音无比温和,“是么?在哪儿呢?”



  我深吸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笑笑,突然回想起一直以来的梦境。我想起那个梦中的女人,再看着眼前的她,下意识地说了一句:



  “也许是在梦里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