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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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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 / 莫言 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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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介绍:
  北京时间10月11日19时(当地时间10月11日13时),瑞典诺贝尔委员会宣布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为莫言。诺贝尔委员会给其的颁奖词为:莫言将魔幻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
  《生死疲劳》是一部向中国古典小说和民间叙事的伟大传统致敬的大书。在这次神圣的认祖归宗仪式中,小说将六道轮回这一东方想象力草灰蛇线般隐没在全书的字里行间,写出了农民对生命无比执著的颂歌和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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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关 内容简介

《生死疲劳》叙述了1950年到2000年中国农村50年的历史,围绕土地这个沉 重的话题,阐释了农民与土地的种种关系,并透过生死轮回的艺术图像,展示了 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农民的生活和他们顽强、乐观、坚韧的精神。
  小说的叙述者,是土地改革时被枪毙的一个地主,他认为自己虽有财富,并 无罪恶,因此在阴间里他为自己喊冤。在小说中他不断地经历着六道轮回,一世 为人、一世为马、一世为牛、一世为驴……每次转世为不同的动物,都未离开他 的家族,离开这块土地。小说正是通过他的眼睛,准确说,是各种动物的眼睛来 观察和体味农村的变革。
  主要人物介绍西门闹——西门屯地主,被枪毙后,转生为驴、牛、猪、狗、 猴、大头婴儿蓝千岁。本书叙事主人公之一。
  蓝解放——蓝脸与迎春之子,曾任县供销社主任、副县长等职。本书叙事主 人公之一。
  白氏——西门闹正妻。
  迎春——西门闹二姨太太,解放后改嫁蓝脸。
  吴秋香——西门闹三姨太太,解放后改嫁黄瞳。
  蓝脸——原西门闹家长工,解放后一直单干,是全中国唯一坚持到底的单干户。
  黄瞳——西门屯村民兵队长、生长大队大队长。
  西门金龙——西门闹与迎春之子,解放后一度随养父姓蓝。“文革”期间曾 任西门屯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后任养猪场场长,团支部书记,改革开放后任西 门屯村党支部书记、旅游开发区董事长。
  西门宝凤——西门闹与迎春之女,西门屯“赤脚医生”,先嫁马良才,后与 常天红同居。
  黄互助——黄瞳与吴秋香之女,先嫁西门金龙,后与蓝解放同居。
  黄合作——黄瞳与吴秋香之女,蓝解放之妻。
  庞虎——志愿军英雄,曾任县第五棉花加工厂厂长兼书记。
  王乐云——庞虎之妻。
  庞抗美——庞虎与王乐云之女。曾任县委书记。常天红之妻,西门金龙的情 人。
  庞春苗——庞虎与王乐云之女。蓝解放的情人、继妻。
  常天红——省艺术学院声乐系毕业,曾随“四清”工作队在西门屯工作, “文革”中任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后任县猫腔剧团副团长。
  马良才——西门屯小学教师、校长。
  蓝开放——蓝解放和黄合作之子,曾任县城车站派出所副所长。
  庞凤凰——庞抗美与常天红之女,其生父实为西门金龙。
  西门欢——西门金龙和黄互助养子。
  马改革——马良才与西门宝凤之子。
  洪泰岳——西门屯村村长、合作社社长、党支部书记。
  陈光第——先任区长,后升县长,蓝脸的朋友





作品相关 莫言获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2-10-17 10:47:21 本章字数:832

北京时间10月11日19时(当地时间10月11日13时),瑞典诺贝尔委员会宣布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为莫 言。诺贝尔委员会给其的颁奖词为:莫言“将魔幻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The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2012 was awarded to Mo Yan "who with hallucinatory reali** merges folk tales, history and the contemporary"。)
  莫言简介:
  莫言(1955年2月17日- )原名管谟业,生于山东高密县,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中文在线签约作家。香港公开大学荣誉文学博士,青岛科技大学客座教授。他自1980年代中以一系列乡土作品崛起,充满着“怀乡”以及“怨乡”的复杂情感,被归类为“寻根文学”作家。其作品深受魔幻现实主义影响,写的是一出出发生在山东高密东北乡的“传奇”。莫言在他的小说中构造独特的主观感觉世界,天马行空般的叙述,陌生化的处理,塑造神秘超验的对象世界,带有明显的“先锋”色彩。2011年8月,莫言创作的长篇小说《蛙》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中文在线签约作家,提供正版阅读。
  代表作品:
  《丰乳肥臀》
  《红树林》
  《酒国》
  《檀香刑》
  《红蝗》
  《酒神》
  《白杨林里的战斗》
  《长安大道上的骑驴美人》
  《我们的七叔》
  《一匹误入民宅的狼》
  《司令的女人》
  《师傅越来越幽默》
  《四十一炮》
  《红高粱家族》
  《生死疲劳》
  《牛》







正文 第一部 驴折腾 第一章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2-10-17 10:47:21 本章字数:4613

我的故事,从1950年1月1日讲起。在此之前两年多的时间里,我在阴曹地府里受尽了人间难以想象的酷刑。每次提审,我都会鸣冤叫屈。我的声音悲壮凄凉,传播到阎罗大殿的每个角落,激发出重重叠叠的回声。我身受酷刑而绝不改悔,挣得了一个硬汉子的名声。我知道许多鬼卒对我暗中钦佩,我也知道阎王老子对我不胜厌烦。为了让我认罪服输,他们使出了地狱酷刑中最歹毒的一招,将我扔到沸腾的油锅里,翻来覆去,像炸鸡一样炸了半个时辰,痛苦之状,难以言表。鬼卒还用叉子把我叉起来,高高举着,一步步走上通往大殿的台阶。两边的鬼卒嘬口吹哨,如同成群的吸血蝙蝠鸣叫。我的身体滴油淅沥,落在台阶上,冒出一簇簇黄烟……鬼卒小心翼翼地将我安放在阎罗殿前的青石板上,跪下向阎王报告:“大王,炸好了。”
  我知道自己已经焦煳酥脆,只要轻轻一击,就会成为碎片。我听到从高高的大堂上,从那高高大堂上的辉煌烛光里,传下来阎王爷几近调侃的问话:“西门闹,你还闹吗?”
  实话对你说,在那一瞬间,我确实动摇了。我焦干地趴在油汪里,身上发出肌肉爆裂的噼啪声。我知道自己忍受痛苦的能力已经到达极限,如果不屈服,不知道这些贪官污吏们还会用什么样的酷刑折磨我。但如果我就此屈服,前边那些酷刑,岂不是白白忍受了吗?我挣扎着仰起头——头颅似乎随时会从脖子处折断——往烛光里观望,看到阎王和他身边的判官们,脸上都汪着一层油滑的笑容。一股怒气,陡然从我心中升起。豁出去了,我想,宁愿在他们的石磨里被研成粉末,宁愿在他们的铁臼里被捣成肉酱,我也要喊叫:“冤枉!”
  我喷吐着腥膻的油星子喊叫:冤枉!想我西门闹,在人世间三十年,热爱劳动,勤俭持家,修桥补路,乐善好施。高密东北乡的每座庙里,都有我捐钱重塑的神像;高密东北乡的每个穷人,都吃过我施舍的善粮。我家粮囤里的每粒粮食上,都沾着我的汗水;我家钱柜里的每个铜板上,都浸透了我的心血。我是靠劳动致富,用智慧发家。我自信平生没有干过亏心事。可是——我尖厉地嘶叫着——像我这样一个善良的人,一个正直的人,一个大好人,竟被他们五花大绑着,推到桥头上,枪毙了!……他们用一杆装填了半葫芦火药、半碗铁豌豆的土枪,在距离我只有半尺的地方开火,轰隆一声巨响,将我的半个脑袋,打成了一摊血泥,涂抹在桥面上和桥下那一片冬瓜般大小的灰白卵石上……我不服,我冤枉,我请求你们放我回去,让我去当面问问那些人,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在我连珠炮般的话语中,我看到阎王那张油汪汪的大脸不断地扭曲着。阎王身边那些判官们,目光躲躲闪闪,不敢与我对视。我知道他们全都清楚我的冤枉,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个冤鬼,只是出于某些我不知道的原因,他们才装聋作哑。我继续喊叫着,话语重复,一圈圈轮回。阎王与身边的判官低声交谈几句,然后一拍惊堂木,说:“好了,西门闹,知道你是冤枉的。世界上许多人该死,但却不死;许多人不该死,偏偏死了。这是本殿也无法改变的现实。现在本殿法外开恩,放你生还。”
  突然降临的大喜事,像一扇沉重的磨盘,几乎粉碎了我的身体。阎王扔下一块朱红色的三角形令牌,用颇不耐烦的腔调说:“牛头马面,送他回去吧!”
  阎王拂袖退堂,众判官跟随其后。烛火在他们的宽袍大袖激起来的气流中摇曳。两个身穿皂衣、腰扎着橘红色宽带的鬼卒从两边厢走到我近前。一个弯腰捡起令牌插在腰带里,一个扯住我一条胳膊,试图将我拉起来。我听到胳膊上发出酥脆的声响,似乎筋骨在断裂。我发出一声尖叫。掖了令牌的那位鬼卒,搡了那个扯我胳膊的鬼卒一把,用一个经验丰富的老者教训少不更事的毛头小子的口吻说:“妈的,你的脑子里灌水了吗?你的眼睛被秃鹫啄瞎了吗?你难道看不见他的身体已经像一根天津卫十八街的**花一样酥焦了吗?”
  在他的教训声中,那个年轻的鬼卒翻着白眼,茫然不知所措。掖令牌的鬼卒道:“还愣着干什么?去取驴血来啊!”
  那个鬼卒拍了一下脑袋,脸上出现恍然大悟般的表情。他转身跑下大堂,顷刻间便提来一只血污斑斑的木桶。木桶看上去十分沉重,因为那鬼卒的身体弯曲,脚步趔趄,仿佛随时都会跌翻在地。
  他将木桶沉重地蹾在我的身边,使我的身体都受了震动。我嗅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一股热烘烘的腥气,仿佛还带着驴的体温。一头被杀死的驴的身体在我脑海里一闪现便消逝了。持令牌的鬼卒从桶里抓起一只用猪的鬃毛捆扎成的刷子,蘸着黏稠的、暗红的血,往我头顶上一刷。我不由得怪叫一声,因为这混杂着痛楚、麻木、犹如万针刺戟般的奇异感受。我听到自己的皮肉发出噼噼啪啪的细微声响,感受着血水滋润焦煳的皮肉,联想到那久旱的土地突然遭遇甘霖。在那一时刻,我心乱如麻,百感交集。那鬼卒如一位技艺高超、动作麻利的油漆匠,一刷子紧接着一刷子,将驴血涂遍了我的全身。到最后,他提起木桶,将其中剩余的,劈头浇下来。我感到生命在体内重新又汹涌澎湃了。我感到力量和勇气又回到了身上。没用他们扶持,我便站了起来。
  尽管两位鬼卒名叫“牛头”和“马面”,但他们并不像我们在有关阴曹地府的图画中看到的那样真的在人的身躯上生长着牛的头颅和马的脑袋。他们的身体结构与人无异,所不同的只是他们的肤色像是用神奇的汁液染过,闪烁着耀眼的蓝色光芒。我在人世间很少见过这种高贵的蓝色,没有这样颜色的布匹,也没有这样颜色的树叶,但确有这样颜色的花朵,那是一种在高密东北乡沼泽地开放的小花,上午开放,下午就会凋谢。
  在两位身材修长的蓝脸鬼卒挟持下,我们穿越了似乎永远都看不到尽头的幽暗隧道。隧道两壁上,每隔十几丈就有一对像珊瑚一样奇形怪状的灯架伸出,灯架上悬挂着碟形的豆油灯盏,燃烧豆油的香气时浓时淡,使我的头脑也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借着灯光,我看到隧道的穹隆上悬挂着许多巨大的蝙蝠,它们亮晶晶的眼睛在幽暗中闪烁,不时有腥臭的颗粒状粪便,降落在我的头上。
  终于走出隧道,然后登上高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伸出白胖细腻与她的年龄很不相称的手,从一只肮脏的铁锅里,用乌黑的木勺子,舀了一勺洋溢着馊臭气味的黑色液体,倒在一只涂满红釉的大碗里。鬼卒端起碗递到我面前,脸上浮现着显然是不怀好意的微笑,对我说:“喝了吧,喝了这碗汤,你就会把所有的痛苦烦恼和仇恨忘记。”
  我挥手打翻了碗,对鬼卒说:“不,我要把一切痛苦烦恼和仇恨牢记在心,否则我重返人间就失去了任何意义。”
  我昂然下了高台,木板钉成的台阶在脚下颤抖。我听到鬼卒喊叫着我的名字,从高台上跑下来。
  接下来我们就行走在高密东北乡的土地上了。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我都非常熟悉。让我感到陌生的是那些钉在土地上的白色木桩,木桩上用墨汁写着我熟悉的和我不熟悉的名字,连我家那些肥沃的土地上,也竖立着许多这样的木桩。后来我才知道,我在阴间里鸣冤叫屈时,人世间进行了土地改革,大户的土地,都被分配给了无地的贫民,我的土地,自然也不例外。均分土地,历朝都有先例,但均分土地前也用不着把我枪毙啊!
  鬼卒仿佛怕我逃跑似的,一边一位摽着我,他们冰凉的手或者说是爪子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阳光灿烂,空气清新,鸟在天上叫,兔在地上跑,沟渠与河道的背阴处,积雪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我瞥着两个鬼卒的蓝脸,恍然觉得他们很像是舞台上浓妆艳抹的角色,只是人间的颜料,永远也画不出他们这般高贵而纯粹的蓝脸。
  我们沿着河边的道路,越过了十几个村庄,在路上与许多人擦肩而过。我认出了好几个熟识的邻村朋友,但我每欲开口与他们打招呼时,鬼卒就会及时而准确地扼住我的咽喉,使我发不出半点声息。对此我表示了强烈的不满。我用脚踢他们的腿,他们一声不吭,仿佛他们的腿上没有神经。我用头碰他们的脸,他们的脸宛如橡皮。他们扼住我喉咙的手,只有在没有人的时候才会放松。有一辆胶皮轮子的马车拖着尘烟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马身上的汗味让我备感亲切。我看到身披白色光板子羊皮袄的车把式马文斗抱着鞭子坐在车辕杆上,长杆烟袋和烟荷包拴在一起,斜插在脖子后边的衣领里。烟荷包摇摇晃晃,像个酒店的招儿。车是我家的车,马是我家的马,但赶车的人却不是我家的长工。我想冲上去问个究竟,但鬼卒就像两棵缠住我的藤蔓一样难以挣脱。我感到赶车的马文斗一定能看到我的形象,一定能听到我极力挣扎时发出的声音,一定能嗅到我身上那股子人间难寻的怪味儿,但他却赶着马车飞快地从我面前跑过去,仿佛要逃避灾难。后来我们还与一支踩高跷的队伍相遇,他们扮演着唐僧取经的故事,扮孙猴子、猪八戒的都是村子里的熟人。从他们打着的横幅标语和他们的言谈话语中,我知道了那天是1950年的元旦。
  在即将到达我们村头上那座小石桥时,我感到一阵阵的烦躁不安。一会儿我就看到了桥下那些因沾满我的血肉而改变了颜色的卵石。卵石上粘着一缕缕布条和肮脏的毛发,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在破败的桥洞里,聚集着三条野狗。两条卧着;一条站着。两条黑色;一条黄色。都是毛色光滑、舌头鲜红、牙齿洁白、目光炯炯有神。
  莫言在他的小说《苦胆记》里写过这座小石桥,写过这些吃死人吃疯了的狗。他还写了一个孝顺的儿子,从刚被枪毙的人身上挖出苦胆,拿回家去给母亲治疗眼睛。用熊胆治病的事很多,但用人胆治病的事从没听说,这又是那小子胆大妄为的编造。他小说里描写的那些事,基本上都是胡诌,千万不要信以为真。
  在从小桥到我的家门这一段路上,我的脑海里浮现着当初枪毙我的情景:我被细麻绳反剪着双臂,脖颈上插着亡命的标牌。那是腊月里的二十三日,离春节只有七天。寒风凛冽,彤云密布。冰霰如同白色的米粒,一把把地撒到我的脖子里。我的妻子白氏,在我身后的不远处嚎哭,但却听不到我的二姨太迎春和我的三姨太秋香的声音。迎春怀着孩子,即将临盆,不来送我情有可原,但秋香没怀孩子,年纪又轻,不来送我,让我心寒。我在桥上站定后,猛地回过头,看着距离我只有几尺远的民兵队长黄瞳和跟随着他的十几个民兵。我说:老少爷儿们,咱们一个村住着,远日无仇,近日无怨,兄弟有什么对不住你们的地方,尽管说出来,用不着这样吧?黄瞳盯了我一眼,立刻把目光转了。他的金黄的瞳仁那么亮,宛若两颗金星星。黄瞳啊黄瞳,你爹娘给你起这个名字,可真起得妥当啊!黄瞳说:你少啰嗦吧,这是政策!我继续辩白:老少爷们儿,你们应该让我死个明白啊,我到底犯了哪条律令?黄瞳说:你到阎王爷那里去问个明白吧。他突然举起了那只土枪,枪筒子距离我的额头只有半尺远,然后我就感到头飞了,然后我就看到了火光,听到了仿佛从很远处传来的爆响,嗅到了飘浮在半空中的硝烟的香气……我家的大门虚掩着,从门缝里能看到院子里人影绰绰,难道她们知道我要回来吗?我对鬼差说:“二位兄弟,一路辛苦!”
  我看到鬼差蓝脸上的狡猾笑容,还没来得及思考这笑容的含义,他们就抓着我的胳膊猛力往前一送。我的眼前一片昏黄,就像沉没在水里一样,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人欢快的喊叫声:“生下来了!”
  我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浑身沾着黏液,躺在一头母驴的腚后。天哪!想不到读过私塾、识字解文、堂堂的乡绅西门闹,竟成了一匹四蹄雪白、嘴巴粉嫩的小驴子





正文 第一部 驴折腾 第二章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2-10-17 10:47:21 本章字数:6410

站在母驴后边那个满脸喜气的男人,是我的长工蓝脸。记忆中他还是个瘦弱的青年,想不到在我死后这短暂的两年里,竟出落成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
  他是我从关帝庙前雪地里捡回来的孩子。那时他身披破麻袋,脚上没有鞋,身体僵硬,满脸青紫,头发纠结成团。那时候我的爹刚去世,我的娘还健在。我刚刚从爹的手里接过了那口樟木箱上的黄铜钥匙。樟木箱里收藏着我们家那八十亩良田的地契和我们家全部的金银细软。那时我刚刚二十四岁,新娶了白马镇首富白连元家的二小姐为妻。二小姐乳名杏儿,大名没有,嫁到我家,就是西门白氏。白氏是大户人家的女儿,知书达理,身体娇弱,双乳犹如两个甜梨,下体也颇有韵致,炕上的活儿也可我心意,美中不足的是嫁过来数年尚未生育。
  那时候我可谓少年得志。连年丰收,佃户交租踊跃,粮仓里大囤满小囤流。六畜兴旺,家养的黑骒马竟然下了双驹。这可是奇迹,传说中有,现实中少见。来我家看双驹的乡民络绎不绝,恭维的话不绝于耳。家里准备了茉莉花茶和绿炮台烟卷招待乡亲。村里的半大小子黄瞳偷了一包烟卷,被人拧着耳朵拖到我面前。。第二章西门闹行善救蓝脸白迎春多情抚驴孤。这小子黄头发黄面皮,黄眼珠子滴溜溜转,似乎满肚子坏心眼儿。我挥手放了他,还送他一包茶叶,让他带回家给他爹喝。他爹黄天发是忠厚老实人,做一手好豆腐,是我的佃户,种着我五亩靠河的肥田,想不到他竟生养出这么一个混混儿子。后来黄天发送来一挑子能用秤钩子挂起来的老豆腐,赔情的话说了两箩筐,我又让太太送他二尺青直贡呢,让他回家做双新鞋过年。黄瞳啊黄瞳,就冲着我跟你爹多少年的交情,你也不该用土枪崩了我啊。我自然知道你是听人之命,但你完全可以对准我的胸膛开枪,给我留下个囫囵尸身啊!你这忘恩负义的杂种啊!
  我西门闹堂堂正正、豁达大度、人人敬仰。接手家业时虽逢乱世,既要应付游击队,又要应付黄皮子,但我的家业还是在几年内翻番增值,良田新置一百亩,大牲口由四匹变成八匹,新拴了一辆胶皮轱辘大车,长工由两人变成四人,丫环由一个变成两个,还新添了两个置办饭食的老妈子。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之下,我从关帝庙前,把冻得只有一口游气的蓝脸抱了回来。那天我是早起捡粪,说来你不会相信,我虽是高密东北乡第一的大富户,但一直保持着劳动的习惯。三月扶犁,四月播种,五月割麦,六月栽瓜,七月锄豆,八月杀麻,九月掐谷,十月翻地,寒冬腊月里我也不恋热炕头,天麻麻亮就撅着个粪筐子去捡狗屎。乡间流传着我因起得太早错把石头当狗屎捡回来的笑话,那是他们胡说,我鼻子灵敏,大老远就能嗅到狗屎的气味。一个地主,如果对狗屎没有感情,算不上个好地主。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房屋、树木、街道都被遮盖,白茫茫一片。狗都躲起来了,没有狗屎可捡。但我还是踏雪出户。空气清凉,小风遒劲,黎明时分,有诸多神秘奇异现象,不早起何能看到?我从前街转到后街,登上土围子绕屯一周,看到东边天际由白变红,看到朝霞如火,看到一轮红日升起,广大的天下,雪映红光,宛如传说中的琉璃世界。我在关帝庙前发现了这个小子,雪掩盖了他半截身体。起初我以为他已经死了,考虑着捐几个善钱买一副薄皮棺材将他掩埋,免得被野狗吃掉。在此之前一年,曾有一个**的男人冻死在土地庙前,那人遍体赤红,**像枪一样挺立着,围观者嬉笑不止。这件事被你那个怪诞朋友莫言写。到他的小说《人死*不死》里了。这个人死*不死的“路倒”,是我出钱掩埋,掩埋在村西老墓田里。这样的善事,影响巨大,胜过树碑立传。我放下粪筐,把他挪动了一下,用手摸摸胸口,还有一丝热气,知道还没死,就脱下棉袍,将他包裹起来。沿着大街,迎着太阳,手托着这冻僵的孩子往家里走。此时天地间霞光万道,大街两侧的人家都开门扫雪,诸多的乡亲,看到了我西门闹的善举。就冲着这一点,你们也不该用土枪崩了我啊!就冲着这一点,阎王爷啊,你也不该让我转世为一头毛驴啊!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西门闹千真万确地是救了一条命。我西门闹何止救过一条命?大灾荒那年春天我平价粜出二十石高粱,免除了所有佃户的租子,使多少人得以活命。可我却落了个何等凄惨的下场,天和地,人和神,还有公道吗?还有良心吗?我不服,我想不明白啊!
  我把那小子抱回家,放在长工屋的热炕头上。我本想点火烤他,但富有生活经验的长工头老张说,东家,万万烤不得。那冻透了的白菜萝卜,只能缓缓解冻,放到火边,立刻就会化成一摊烂泥。老张说得有理。就让这小子在炕上慢慢缓着,让家人熬了一碗姜糖水,用筷子撬开他的牙齿灌进去。姜汤一进肚,他就哼哼起来。我把这小子救活,让老张用剃头刀子刮去了他那一头乱毛,连同那些虱子。给他洗了澡,换上干净衣裳,领着这小子去见我娘。这小子乖巧,跪在地上就叫奶奶,把我娘喜得不行,念一声“阿弥陀佛”,说这是哪座庙里的小和尚啊!问他年龄,摇头不知;问他家乡,他说记不清楚;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更是把头摇得如货郎鼓似的。就这样,收留了这小子,算是认了个干儿子。这小子聪明猴儿,顺着竿儿往上爬;见了我就叫干爹,见到白氏就喊干娘。但不管你是不是干儿子,都得给我下力气干活。连我这个当东家的也得下力气干活。不劳动者不得食,这是后来的说法,但意思古来就有。这小子无名无姓,左脸上有巴掌大的一块蓝痣,我随口说,你小子就叫蓝脸吧,姓蓝名脸。这小子说,干爹,我要跟着你姓,姓西门,名蓝脸,西门蓝脸。我说这可不行,西门,不是随便可以姓的,好好干吧,干上二十年再说。这小子先是跟着长工干点零活,放马,放驴——阎王爷啊,你怎么黑心把我变成一头驴啊——后来就渐渐地顶大做了。别看他瘦弱,但手脚麻利,有眼力,会使巧劲儿,倒也弥补了体力的不足。现在,我注视着他宽阔的肩膀和粗壮的胳膊,知道他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哈哈,生下来了!”他大声喊叫着,俯下身来,伸出两只大手,将我扶持起来。我感到无比的羞耻和愤怒,努力吼叫着:“我不是驴!我是人!我是西门闹!”
  但我的喉咙像依然被那两个蓝脸鬼卒拤住似的,虽竭尽全力,可发不出声音。我绝望,我恐惧,我恼怒,我口吐白沫,我眼睛泌出黏稠的泪珠。他的手一滑,我就跌倒在地上,跌倒在那些黏稠的羊水和蜇皮样的胎衣里。
  “快点,拿条毛巾出来!”随着蓝脸的喊叫,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从屋子里走出来。我猛然间看到了她的那张生了蝴蝶斑的、略有些浮肿的脸,和那张脸上两只忧伤的大眼睛。呜噢……呜噢……这是我西门闹的女人啊,我的二姨太迎春,她原是我太太白氏陪嫁过来的丫头,原姓不详,随主姓白。民国三十五年春天被我收了房。这丫头大眼直鼻,额头宽广,长嘴方颌,一脸福相,更兼那两只奶头上翘的**和那宽阔的骨盆,一看就知道是个生孩子的健将。我太太久不生养,内心惭愧,就将这迎春驱赶到我的被窝里。她那几句话通俗易懂又语重心长,她说:当家的,你把她收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
  果然是块肥田。我与她合房的当夜,就使她怀了孕,不但是怀了孕,而且是双胞胎。第二年初春她就为我生了龙凤胎,男名西门金龙,女名西门宝凤,据接生姥姥说,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善于生养的女人,她宽阔的骨盆,富有弹性的产道,就像从麻袋里往外倒西瓜一样,轻松地就把那两个肥大的婴儿产了下来。几乎所有的女人在初产时都要呼天抢地,悲惨嚎叫,但我的迎春生养时,产房里竟然无声无息。据接生姥姥说,在生产的过程中,迎春的脸上始终挂着神秘的微笑,宛如做着有趣的游戏,弄得接生婆心里十分紧张,生怕从她的产道里钻出妖精。
  金龙和宝凤的出生,是西门家的天大之喜,怕惊扰婴儿和产妇,我让长工头老张和小长工蓝脸,买了十挂八百头的鞭炮,挑到村南的围子墙上燃放。鞭炮声声,一阵阵传来,使我大喜若狂。我这人有个怪僻,每逢喜事手就发痒,非努力劳动不能解除。在鞭炮声中,我揎拳捋袖,跳到牲口圈里,将积攒了一个冬天的几十车子粪撇了出来。村里一个惯于装神弄鬼的风水先生马智伯跑到牲口圈边,神秘地对我说:门市——这是我的字——门市贤弟,家里有产妇,不能打墙动土,更不能出粪淘井,冲撞了太岁,主着婴儿不利。
  马智伯的话让我心头一懔,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任何事,只要开了头就要干到底,不能半途而废,出了一半的圈,不能再回填。我说,古人曰:人有十年旺,神鬼不敢傍。我西门闹心正不怕邪,行端不怕鬼,即便是碰上太岁又有何妨。也是被马智伯的臭嘴言中,我从粪中铲出一个葫芦状的怪物。这物似凝胶,如肉冻,似透明又混沌,既脆弱又柔韧,我把它铲到圈边上打量着,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太岁吗?我看到马智伯脸色灰白,山羊胡须哆哆嗦嗦,双手抱在胸前,对着怪物连连作揖,一边作揖,一边倒退,退到墙边,转身逃跑。我冷笑一声,说:如果太岁就是这副模样,那也就不值得敬畏了。太岁,太岁,如果我连喊三声你还不能逍遁,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太岁,太岁,太岁!我闭着眼连吼三声,睁开眼看到那物还是原样,局促在圈边,与马粪相伴,完全是个死物,于是我挥起铁锨,一下子将它劈成两半。我看到那物的里边,也是那样似胶似冻的物质,宛如桃树疤痕里流淌出来的树脂。我将它铲起来,用力撇到了墙外,与马粪驴屎混合在一起,但愿这东西有肥力,能使七月的玉米,长出象牙般的大棒子,能使八月的谷子,抽出狗尾般的大穗子。
  莫言那小子在他的小说《太岁》中写道:……在一个透明的广口大瓶子里,倒上水,放上红茶和红糖,放在温暖的锅灶后边,十天之后,瓶子里长出一个葫芦状的怪物。村子里的人听说后,都跑来观看。马智伯的儿子马聪明紧张地说:“不得了了,这是太岁!当年地主西门闹挖出的太岁就是这样子。”我是现代青年,相信科学,不相信鬼神。我把马聪明轰走,将这玩艺儿从瓶子里倒出来,切开,剁碎,放在锅里炒,异香散发,令人馋涎欲滴。吃到嘴里,犹如肉冻粉皮,味道好极了,营养好极了……吃了一个太岁后,我的身体,在三个月内增高了十厘米……这小子,真是能忽悠啊。
  鞭炮声驱散了西门闹不能生育的谣言,许多人都置办礼物,准备在九日之后前来贺喜。但旧谣言刚破,新流言产生,西门闹出圈肥冲撞了太岁的事,一夜间传遍了高密东北乡十八个村镇。不但流传,而且添油加醋,说那太岁,是个七窍灵通的大肉蛋,在圈边滚来滚去,被我一锨劈开,一道白光冲天而去。冲撞了太岁,百日内必有血光之灾。我知道树大招风,财多遭嫉,许多人在暗中期待着西门闹倒霉。我心略有忐忑,但定力不失,如果上帝要惩罚我,何必还送我金龙宝凤两个宁馨儿。
  迎春见到我,脸上也显出喜气。她困难地弯下腰,在那一瞬间我看清了她腹中的婴儿,是个男婴,左脸上也有一块蓝痣,毫无疑问是蓝脸的种子,巨大的耻辱,毒蛇信子一样的怒火,在我心中燃起。我要杀人,我要骂人,我要将蓝脸剁成肉泥。蓝脸,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你这个丧尽天良的混账王八羔子!你口口声声叫我干爹,后来你干脆就叫我爹,如果我是你爹,那迎春就是你的姨娘,你将姨娘收做老婆,让她怀上你的孩子。你败坏人伦,该遭五雷轰顶!到了地狱,该当剥皮揎草,到畜生道里去轮回!可上天无道,地狱无理,到畜生道里轮回的偏偏是我一辈子没做坏事的西门闹。还有你,小迎春,小贱人,在我怀里你说过多少甜言蜜语?发过多少山盟海誓?可我的尸骨未寒,你就与长工睡在了一起。你这样的**,还有脸活在世间吗?你应该立即去死,我赐你一丈白绫,呸,你不配用白绫,只配用捆过猪的血绳子,到老鼠拉过屎、蝙蝠撒过尿的梁头上去吊死!你只配吞下四两砒霜把自己毒死!你只配跳到村外那眼淹死过野狗的井里去淹死!在人世间应该让你骑木驴游街示众!在阴曹地府应该把你扔到专门惩罚**的毒蛇坑里让毒蛇把你咬死!然后将你打入畜生道里去轮回,虽万世也不得超脱!啊噢~~啊噢~~但被打到畜生道里的却是我正人君子西门闹,而不是我的二姨太太。
  她艰难地蹲在我的身边,用一条蓝格子的羊肚子毛巾,仔细地擦拭着我身上的黏液。干燥的毛巾拭到湿漉漉的皮毛上,使我感到十分舒适。她的动作轻柔,仿佛擦拭着她亲生的婴儿。可爱的小驹子,亲亲的小东西,你长得可真是好看,瞧这大眼睛,蓝汪汪的,瞧这小耳朵,毛茸茸的……她的嘴说到哪里,手中的毛巾就擦拭到哪里。我看到了她那颗依然善良的心,感受到了她发自内心的爱。我被感动了,心中邪恶的毒火渐渐熄灭,在世为人时的记忆变得遥远而模糊起来。我身上干爽了。我不哆嗦了。我的骨头硬了,腿上有了力气。一股力量,一个愿望,催促着我用力。哎哟,还是个驴儿子呢,她用毛巾擦拭了一下我的生殖器。我感到一阵羞耻,往昔为人时与她的性戏蓦然间又变得清晰无比。我是谁的儿子?我是母驴的儿子,我看到站在那里浑身颤抖的母驴,我的母亲?一头母驴?恼怒和烦躁催促着我,我站了起来。我撑着四条腿站了起来,仿佛一条短促的高腿板凳。
  “站起来了,站起来了!”蓝脸抚着掌,兴奋地说。他伸手将蹲在地上的迎春拉了起来。他的眼睛里有很多温柔,看样子他对迎春还很有情意。我猛然想起当年的一些往事,似乎有人对我暗示过,说要我提防着家养的小长工乱了内室。也许他们早就有了暧昧之事?
  我站在元旦上午的阳光里,为了不跌倒,不断地倒着蹄子。我迈开了为驴的第一步,开始了一个陌生的、充满了苦难和耻辱的旅途。我又走了一步,身体摇摇晃晃,肚皮绷得很紧。我看到了很大的太阳,很蓝的天,很白的鸽子在天上飞翔。我看到蓝脸扶着迎春走回屋子。我看到一男一女两个小孩,身上穿着簇新的棉袄,脚上穿着虎头鞋子,头上戴着兔皮帽,从大门外跑进来。他们的小短腿跨越高高的门槛时很是吃力。他们只有三四岁的光景。他们管蓝脸叫爹,管迎春叫娘,啊噢~~啊噢~~我知道他们原本是我的儿女,男孩叫西门金龙,女孩叫西门宝凤。我的孩子啊,爹好生思念你们啊!爹还指望着你们成龙成凤光宗耀祖呢,可你们竟然成了别人的儿女,而你们的爹,成了一头驴子。我心悲怆,头昏眼花,四肢抖颤,跌翻在地。我不要当驴,我要讨还我的人身,做我的西门闹,与他们算账。在我跌倒的同时,生我的那头母驴也轰然倒地,犹如一堵腐朽的墙壁。
  生我的母驴死了,它四肢僵硬,如同木棍,大睁着双眼,死不瞑目,好像有满腹的冤屈。我对它的死丝毫不感到悲痛,我只是借它的身躯而诞生,全是阎王爷的诡计,亦或是阴差阳错。我没吃它一口奶,见到它两腿之间那肿胀的**我就感到恶心。我是喝着高粱面稀粥长大成驴,稀粥是迎春亲手熬,她对我有养育之恩。她用一柄木勺子舀着稀粥喂我,当我长大成驴时那木勺子已经被我咬得不成模样。喂我稀粥时我看到她**鼓胀,那里边蓄积着浅蓝的乳汁。我知道她的乳汁的味道,我吃过她的乳汁。她的乳汁很好,她的奶好,她的奶发孩子,两个孩子都吃不完,有的女人的奶有毒,好孩子也会被她毒死。她一边喂着我一边说:可怜的小驹驹,刚生下来就死了娘。我看到她说这些话时眼睛水汪汪的,盈着泪水,她是真心疼我。她的孩子,金龙和宝凤,好奇地问她:娘,小驴的娘怎么会死呢?她说,寿限到了,被阎王爷叫走了。她的孩子说:娘,你可不要被阎王爷叫走,你要是被阎王爷叫走,我们就跟小驴驹一样没有娘了,解放也就没娘了。她说:娘永远不走,阎王爷欠着咱家的债呢,他不敢来咱家。
  屋子里传出了蓝解放的啼哭声。
  你知道谁是蓝解放吗?故事的讲述者——年龄虽小但目光老辣,体不满三尺但语言犹如滔滔江河的大头儿蓝千岁突然问我。
  我自然知道,我就是蓝解放,蓝脸是我的爹,迎春是我的娘。这么说,你曾经是我们家的一头驴?
  是的,我曾经是你们家的一头驴。我生于1950年1月1日上午,而你蓝解放,生于1950年1月1日傍晚,我们都是新时代的产儿





正文 第一部 驴折腾 第三章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2-10-17 10:47:21 本章字数:6945

尽管我不甘为驴,但无法摆脱驴的躯体。西门闹冤屈的灵魂,像炽热的岩浆,在驴的躯壳内奔突;驴的习性和爱好,也难以压抑地蓬勃生长;我在驴和人之间摇摆,驴的意识和人的记忆混杂在一起,时时想分裂,但分裂的意图导致的总是更亲密地融合。刚为了人的记忆而痛苦,又为了驴的生活而欢乐。啊噢~~啊噢~~蓝脸的儿子蓝解放,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的意思是说,譬如我看到你的爹蓝脸和你的娘迎春在炕上颠鸾倒凤时,我,西门闹,眼见着自己的长工和自己的二姨太搞在一起,痛苦地用脑袋碰撞驴棚的栅门,痛苦地用牙齿啃咬草料笸箩的边缘,但笸箩里新炒的黑豆搅拌着铡碎的谷草进入我的口腔,使我不由自主地咀嚼和吞咽,在咀嚼中,在吞咽中又使我体验到了一种纯驴的欢乐。
  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就长成了一匹半大驴,结束了在西门家大宅院里自由奔跑的岁月。缰绳拴在我头上,我被拴在槽头上。与此同时,已经改姓为蓝的金龙和宝凤各长高两寸,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蓝解放,你,也学会了走路。你在院里像一只小鸭子似的摇来摆去。住在东厢房里的另一户人家,在这段时间里的一个狂风暴雨日,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婴。可见西门闹家这块宅基地力未衰,依然盛产双胎。这两个女孩,长名互助,幼名合作。她们姓黄,是黄瞳的种子。她们是黄瞳与西门闹的三姨太秋香合伙生养的女儿。我的主人、你的爹,土改后分到了西门闹家的西厢房,这里原本就是二姨太迎春的住房。黄瞳分到了东厢房,东厢房的主人三姨太秋香,仿佛是房子的附赠,成了黄瞳的妻子。西门家堂皇的五间正房,现在是西门屯的村公所,每天都有人来此开会、办公。
  那天我在院子里啃那棵大杏树,粗糙的树皮磨得我娇嫩的嘴唇火烧火燎,但我不愿放弃,我想知道树皮遮盖着什么东西。村长兼村支部书记洪泰岳,大声咋呼着,用一块尖利的石片将我投掷。石片正中我腿,铿然有声,十分刺激,这就是痛吗?一种热辣辣的感觉,血流如注,啊噢~~啊噢~~痛死我了,我是个可怜的驴孤儿。我看到腿上的血,不由得浑身哆嗦。我的腿瘸了,一瘸一拐地逃离院子东侧的杏树,逃到院子西侧。我家的门前,迎着朝阳,靠着南墙,有一个用木棍和苇席搭起来的棚子。那是我的窝,为我挡风遮雨,是我受到惊吓后就躲藏进去的地方。但这时我进不去窝棚,我的主人,正在里边,清理我夜里排泄的粪便。他看到了我腿上流着血一瘸一拐跑过来的情景。我猜想他也看到了洪泰岳飞石击中我腿的情形。石片在空中飞行,锋利的边缘切割着无色的空气,如同划破上等的绸缎,发出令驴心悸的声音。我看到主人站在棚口,庞大的身体像一座铁塔,阳光如同瀑布,在他身上流淌,蓝色的半边脸,另半边脸是红色,红与蓝以鼻为界,好像敌占区与解放区。今天这比喻已经十分陈旧,但那时却十分新鲜。我的主人痛苦地喊叫着:“我的驴子啊——!”我的主人恼怒地吼叫着:“老洪,你凭什么打伤我的驴?!”我的主人越过我的身体,用豹子般的敏捷动作,拦住了洪泰岳。
  洪泰岳是西门屯的最高领导人,由于他过去的光荣历史,在一般干部将武器上缴的时候,他还随身佩戴着一支匣子枪。那赭红的牛皮枪套,牛皮哄哄地挂在他的屁股上,反射着阳光,散发着革命的气味,警告着所有的坏人:不要轻举妄动,不要贼心不死,不要试图反抗!他戴着一顶瓦灰色的长檐军帽,上身穿一件白布对襟小褂,腰里扎着一条四指宽的牛皮腰带,外边披着一件灰布夹袄,下穿肥大的灰裤,脚蹬千层底青华达呢面布鞋,没有扎绑腿,使他有几分像一个战时的武工队员。而战争年代,我不是驴而是西门闹的年代,我是西门屯首富的年代,我开明绅士西门闹的年代,我一妻两妾、良田二百亩、骡马成群的年代,你洪泰岳,洪泰岳你,是个什么东西!你那时是标准的下三滥,社会的渣滓,敲着牛胯骨讨饭的乞丐。你那件讨饭的道具,是公牛的胯骨制成,颜色微黄,打磨得异常光滑,边缘上串着九个铜环,轻轻一抖,便发出哗哗啷啷的声响。你攥着牛胯骨的把柄,在我们西门屯逢五排十的集市上,粉墨了脸,**着背,脖子上悬挂着一个布兜,挺着圆滚滚的肚子,赤足,光头,瞪着乌溜溜精光四射的大眼,站在迎宾楼饭庄前边那一片用白石铺了地面的空场上,卖唱,炫技。能把一柄牛胯骨打出那么多套花样的全世界没有第二人。哗啷啷,哗啷啷,哗哗啷啷,哗啷,哗哗,啷啷,哗啷哗啷哗哗啷……牛胯骨在你手里上下翻飞,一片白光闪烁,成为整个集市的焦点。引人注目,闲人围拢,很快形成一个场子,打牛胯骨的叫化子洪泰岳顿喉高唱,虽是公鸭嗓,但抑扬顿挫,有板有眼,韵味十足:太阳一出照西墙,东墙西边有阴凉。
  锅灶里烧火炕头上热,仰着睡觉烫脊梁。
  稀粥烫嘴吹吹喝,行善总比为恶强。
  俺说这话您若不信,回家去问你的娘……就是这样一个宝货,身份一公开,竟然是高密东北乡资格最老的地下党员,他曾经为八路军送过情报,铁杆汉奸吴三桂也死在他的手上。就是他在我坦白交出财宝后,一抹脸,目光如刺,面色似铁,庄严宣布:“西门闹,第一次土改时,你的小恩小惠、假仁假义蒙蔽了群众,使你得以蒙混过关,这次,你是煮熟的螃蟹难横行了,你是瓮中之鳖难逃脱了,你搜刮民财,剥削有方,抢男霸女,鱼肉乡里,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搬掉你这块挡道的黑石头,不砍倒你这棵大树,高密东北乡的土改就无法继续,西门屯穷苦的老少爷们儿就不可能彻底翻身。现经区政府批准并报县政府备案,着即将恶霸地主西门闹押赴村外小石桥正法!”轰隆一声巨响,电光闪烁,西门闹的脑浆涂抹在桥底冬瓜般的乱石上,散发着腥气,污染了一大片空气。想到此处,我心酸楚,我百口莫辩,因为他们不允许我争辩,斗地主,砸狗头,砍高草,拔大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们会让你死得心服口服的,洪泰岳这样说过,但他们没给我申辩的机会,洪泰岳你出口无信,食言而肥。
  他叉腰站在大门内,与蓝脸面对面,浑身上下透着威严。尽管我刚刚回忆了他敲牛胯骨时在我面前点头哈腰的形象,但人走时运马走膘,兔子落运遭老鹰,作为一头受伤的驴,我对这个人心存畏惧。我的主人,与洪泰岳对视着,中间距离约有八尺。我的主人出身贫苦,根红苗正,但他与我西门闹干爹干儿地称呼过,关系暧昧,尽管他后来提高了觉悟,在斗争我的过程中充当急先锋,挽回了贫雇农的好名声,并分得了房屋、土地和老婆,但他和西门家的特殊关系,总让当权者心存疑虑。
  两个男人目光相持良久,最先说话的是我的主人:“你凭什么打伤我的驴子?”
  “如果你再敢让它啃树皮,我就把它枪毙!”洪泰岳拍拍屁股上的牛皮枪套,斩钉截铁地说。
  “它是头畜生,用不着你下这样的黑手!”
  “我看,那些饮水不思源、翻身就忘本的人,还不如一头畜生!”洪泰岳盯着蓝脸说。
  “此话怎么讲?”
  “蓝脸你给我好生听着,一字一句都听仔细,”洪泰岳往前跨出一步,伸出一根手指,如同枪筒,对着我主人的胸脯,说,“土改胜利后,我就劝你不要和迎春结婚,虽然迎春也是苦出身,委身西门闹也是被逼无奈,虽然寡妇改嫁是人民政府大力提倡的好事,但你作为赤贫阶级,应该娶像村西头苏寡妇那样的女人,她家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丈夫病死后,便以乞讨为生,她虽然满脸麻子,但她是无产阶级,是我们自己人,她能让你保持气节,革命到底,但你不听我的劝告,非要和迎春结婚,考虑到婚姻自由,我不能违背政府法令,便依了你。不出我之所料,仅仅三年,你的革命意志已经彻底消退,你自私,落后,发家致富,想过上你的东家西门闹那种糜烂生活,你是一个蜕化变质的典型,如不觉悟,迟早会堕落成人民的敌人!”
  我的主人怔怔地望着洪泰岳,半晌不动,犹如僵死,终于缓过气来,有气无力地问:“老洪,既然苏寡妇身上有那么多好处,你为什么不与她结婚?”
  洪泰岳被这句听上去软弱无力的话噎得张口结舌,半晌没回上话,状甚狼狈,终于回话,显然文不对题,但是义正词严:“你不要跟我调皮,蓝脸,我代表党,代表政府,代表西门屯的穷爷们儿,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再挽救你一次,希望你悬崖勒马,希望你迷途知返,回到我们的阵营里,我们会原谅你的软弱,原谅你心甘情愿地给西门闹当奴才那段不光彩的历史,也不会因为你跟迎春结了婚而改变你雇农的阶级成分,雇农啊,一块镶着金边的牌子,你不要让这块牌子生锈,不要让它沾染上灰尘,我正式地告诉你,希望你立即加入合作社,牵着你这头调皮捣蛋的驴驹子,推着土改时分给你的独轮车,载着分你的那盘耧,扛着你的锨镢铙钩,领着你的老婆孩子,自然也包括西门金龙和西门宝凤那两个地主崽子,加入合作社,不要再单干,不要闹独立,常言道:‘螃蟹过河随大溜’,‘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要顽固不化,不要充当挡路的石头,不要充硬汉子,比你本事大的人成千上万,都被我们修理得服服帖帖。我洪泰岳,可以允许一只猫在我的裤裆里睡觉,但绝不允许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单干!我的话,你听明白了没有?”
  洪泰岳一条好嗓子,是当年打牛胯骨卖膏药时锻炼出来的,这样的好嗓子,这样的好口才,不当官才是咄咄怪事。我有几分入迷地听着他的话,看着他训斥蓝脸时那居高临下的姿态,尽管他的身材比蓝脸矮了半头,但我觉得他比蓝脸要高许多。我听到他提到了西门金龙和西门宝凤,心中惊恐无比,隐藏在驴体内的西门闹对自己遗留在这动荡不安的人世的两块亲骨肉放心不下,为他们的命运担忧,蓝脸既可以充当他们的保护伞,也可以成为给他们带来苦命的大灾星。这时,我的女主人迎春——我尽量地忘记她曾与我同床共枕为我生儿育女的往事吧——从西厢房出来,她出来前一定对着那半块镶嵌在墙壁上的破镜片整理过容貌。她上穿阴丹士林蓝偏襟褂子,下穿黑时布扫腿裤子,腰系一块蓝布白花围裙,头上罩着一方蓝布白花帕子,与围裙同样布料,很是利索很是和谐。阳光照着她憔悴的脸,那额,那眼,那嘴,那鼻,勾起我绵绵不绝的记忆,真是一个好女人啊,恨不得含在嘴里亲热着的好宝贝啊,蓝脸你这王八蛋真是有眼力啊,你如果娶了屯西那个满脸麻子的苏寡妇,即便是当了玉皇大帝,又有什么意思!她走过来,对着洪泰岳深深地鞠了一躬,说:“洪大哥,你大人不见小人的怪,不要和这个直杠子人一般见识。”
  我看到洪泰岳满脸僵硬的线条顿时和缓起来,他借坡下驴地说:“迎春,你们家的历史情况,你心中有数,你们俩可以破罐子破摔,但你们的孩子,还要奔远大的前程,你们要替他们着想,过上十年八年回头看,蓝脸,你就会明白,我老洪今天所讲,都是为你好,为你的老婆孩子好,我的话都是金玉良言!”
  “洪大哥,我明白您的好意,”她拉着蓝脸的胳膊,拽拽,说,“快给洪大哥赔个不是吧,入合作社的事,我们回家商量。”
  “没有什么好商量的,”蓝脸说,“亲兄弟都要分家,一群杂姓人,混在一起,一个锅里摸勺子,哪里去找好?”
  “你可真是石头蛋子腌咸菜,油盐不进啊,”洪泰岳恼怒地说,“好你蓝脸,你能,你就一个人在外边,等着看吧,看看是我们集体的力量大,还是你蓝脸的力量大。现在是我动员你入社,我苦口婆心地求你;总会有一天,你蓝脸要跪在地上求我,而且,那一天并不遥远!”
  “我不入社!我也永远不会跪在地上求你,”蓝脸耷拉着眼皮说,“政府章程是‘入社自愿,退社自由’,你不能强迫我!”
  “你是一块臭狗屎!”洪泰岳怒吼一声。
  “洪大哥,您千万……”
  “不要大哥长大哥短的,”洪泰岳轻蔑地、仿佛带着几分厌恶地对迎春说,“我是书记,我是村长,我还兼任着乡里的公安员!”
  “书记,村长,公安员,”迎春怯声道,“我们回家就商量……”然后她搡着蓝脸,哭咧咧地,“你这个死顽固,你这个石头脑子,你给我回家……”
  “我不回家,我话还没说完呢,”蓝脸执拗地说,“村长,你打伤了我的驴驹,要赔我药费!”
  “我赔你一颗子弹!”洪泰岳一拍枪套,大笑不止,“蓝脸啊蓝脸,你可真行啊!”然后猛提嗓门,“这棵杏树,分到了谁的名下?”
  “分到了我的名下!”一直站在东厢房门口看热闹的民兵队长黄瞳,应着,跑到洪泰岳面前,说,“支书,村长,公安员,土地改革时,这棵树分到我的名下,但这棵树,自分到我的名下后,就没结过一颗杏子,我准备立刻杀了它!这棵树,与西门闹一样,与我们贫雇农是有仇的。”
  “你这是放屁!”洪泰岳冷冷地说,“你这是信口胡说,想讨我的好就要实事求是,杏树不结果实,是你不善管理,与西门闹无关。这棵树,虽然分在你的名下,但迟早也是集体的财产,走集体化的道路,消灭私有制度,根绝剥削现象,是天下大势,因此,你要看好这棵树,如果再让驴啃了它的皮,我就剥了你的皮!”
  黄瞳在洪泰岳面前点头连连,脸上全是虚笑,两只细眯的眼睛射出金光,咧着嘴,龇着黄牙,露出紫色的牙龈。这时,他的老婆秋香,西门闹曾经的三姨太太,用扁担挑着两个箩筐,箩筐里放着两个婴儿,黄互助,黄合作。秋香,梳着飞机头,头发上抹着闷香的桂花油,脸上涂了一层粉,穿着滚花边的衣衫,绿缎子鞋上绣着紫红的花。她真是胆大包天,竟然穿戴着给我当姨太太时的衣衫,涂脂抹粉,眼波流动,一身媚骨,一身浪肉,哪里像个劳动妇女?我对这个女人,有清醒的认识,她心地不善,嘴怪心坏,只可当做炕上的玩物,不可与她贴心。我知道她心气很高,如果不是我镇压着她,白氏和迎春都要死在她的手里。在砸我狗头之前,这个娘们,看清了形势,反戈一击,说我**了她,霸占了她,说她每天都要遭受白氏的虐待,她甚至当着众多男人的面,在清算大会上,掀开衣襟,让人们看她胸膛上的疤痕。这都是被地主婆白氏用烧红的烟袋锅子烫的啊,这都是让西门闹这个恶霸用锥子扎的,她声情并茂地哭喊着,果然是学过戏的女人,知道用什么方子征服人心。收留了这个女人,是我西门闹一片好心,那时她只是个脑后梳着两条小辫的十几岁女孩,跟着她瞎眼的爹,沿街卖唱,不幸爹死街头,她卖身葬父,成了我家的丫鬟。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如果不是我西门闹出手相救,你要么冻死街头,要么落入妓院当了**。这**,哭着诉着,把假的说得比真的还真,土台子下那些老娘们一片抽泣,抬起袄袖子擦泪,袄袖子明晃晃的。口号喊起来,怒火煽起来了,我的死期到了。我知道死在这个**手里了。她哭着喊着,不时用那两只细长的眼睛偷偷地看我。如果不是有两个身强力壮的民兵反剪着我的胳膊,我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去,给她一个耳光,给她两个耳光,给她三个耳光。我坦白,因为她在家庭里搬弄是非,我确曾抽过她三个耳光,她跪在我的脚前,抱着我的腿,泪眼婆娑地望着我,那眼神之媚,之可怜,之多情,让我的心陡地软了,让我的*猛地硬了,这样的女人,即便是搬弄口舌,即便是好吃懒做,又有何妨,于是三巴掌之后就是如醉如痴的缠绵,这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啊,是治我的一帖灵药。老爷,老爷,我的亲哥,你打死我吧,你弄死我吧,你把我斩成八段,我的魂也缠着你……她猛地从怀里摸出了一把剪刀,对着我的头刺过来,几个民兵把她拦住,把她拖下台去。直到那时,我还认为,她是为了保全自己而演戏,我不能相信一个与我如胶似漆地睡过觉的女人,会真对我恨之入骨……她挑着互助、合作,看样子想去赶集。她对着洪泰岳撒娇,小脸儿黑黑的,仿佛一朵黑牡丹。洪泰岳道:“黄瞳,你要管住她,你要改造她,让她改掉那些地主少***习性,你要让她下地劳动,不要让她四乡赶集!”
  “听到了没有?!”黄瞳拦挡在秋香面前,说,“书记说你呢。”
  “说我,我怎么啦?赶集都不让,那为什么不把集市取消?嫌老娘迷人,那你就去弄瓶镪水,给老娘点上一脸麻子!”秋香的小嘴,吧吧地说着,弄得洪泰岳好不尴尬。
  “臭娘们,我看你是皮肉发痒了,欠揍!”黄瞳怒冲冲地说。
  “你敢打我?你敢动我一指头,我就拼你个血胸膛!”
  黄瞳以极麻利的动作抽了秋香一个耳光。片刻之间,众人呆若木鸡。我等待着秋香撒泼撒痴,满地打滚,寻死觅活,这都是她的惯用伎俩。但我的期待落了空,秋香没反,只是扔下扁担,捂着脸哭起来。互助和合作,受了惊吓,一齐在箩筐里哭。那两颗小头,金灿灿,毛茸茸,远看活像两个猴头。
  挑起了战争的洪泰岳转脸又成了和事佬,劝和了黄瞳夫妇,他目不斜视地走进原西门家的正房,门旁的砖墙上,挂着木牌,牌上写着“西门屯村委会”的潦草字样。
  我的主人抱着我的头,用他粗糙的大手,摩娑着我的耳朵,主人的老婆迎春,用盐水清洗了我前腿上的伤口,然后用一块白布包扎起来。在这样的既感伤又温馨的时刻,我不是什么西门闹,我就是一头驴,一头很快就要长大、与主人同甘共苦的驴。就像莫言那厮在他的新编吕剧《黑驴记》中的一段唱词:身为黑驴魂是人往事渐远如浮云六道中众生轮回无量苦皆因为欲念难断痴妄心何不忘却身前事做一头快乐的驴子度晨昏







正文 第一部 驴折腾 第四章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2-10-17 10:47:22 本章字数:4856

1954年10月1日,既是国庆日,又是高密东北乡第一家农业合作社成立的日子。那天,也是莫言那小子出生的日子。
  一大早,莫言的爹就急急忙忙地跑到我家,见到我家主人,什么话也不说,用夹袄袖子擦眼泪。我家男女主人正在吃饭,见此情景,慌忙扔下饭碗,问:他大叔,出了什么事?莫言的爹呜呜咽咽地哭着说:生了,生了一个儿子——是他大婶生了一个儿子吗?我家女主人问道。——是,莫言他爹说。——那你哭什么?我家男主人道,你应该高兴才是。莫言的爹把眼一瞪,说:谁说俺不高兴?不高兴俺哭什么?我家男主人笑着说:对对对,高兴才哭,不高兴哭什么!拿酒来,我家男主人对女主人说,让我们哥俩喝两盅。今日不喝了,莫言的爹说,俺先来报个喜信,过几天咱们再喝。迎春大嫂子,莫言的爹对着我家女主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俺能有儿子,全靠了你那块鹿胎膏。俺孩他娘说,等出了月子,她抱着儿子来给您磕头。俺孩他娘还说,您福分大,俺这儿子要送给您做干儿子。俺孩他娘说,只要您不答应,就让俺给您下跪。我家女主人笑着说:你们两口子,真是活宝。行了,我答应了,免得你下跪。——所以,莫言不仅仅是你的朋友,他还是你的干兄弟呢。
  你干兄弟莫言的爹刚走,西门家院子里——应该是村公所院子里就忙活起来了。先是洪泰岳和黄瞳联手在大门上张贴了对联,接着来了一拨吹鼓手,蹲在院子里等待着。吹鼓手们的模样,让我感到似曾相识。西门闹的记忆纷至沓来,幸亏主人端来的草料中止了我的回忆。透过半敞开的席棚,我得以一边吃草料一边观察院子里的情景。半上午时刻,一个半大孩子举着一面红纸糊成的小旗,飞跑着进来,大声喊叫着:“来了,来了,村长让奏乐!”
  吹鼓手们手忙脚乱地跳起来,铿铿锵锵地敲了三通锣鼓,又呜呜哇哇地吹奏起迎宾的乐曲。我看到黄瞳侧着身体,在跑动中不时回头,嘴里叫唤着:“闪开,闪开,区长来了。”
  在合作社社长洪泰岳的引领下,陈区长与他的几位挎枪的警卫走进大门。区长眼窝深陷,身体精瘦,一套旧军装晃晃荡荡。区长进门后,那些加入了合作社的农民,牵着披红挂彩的牲口,扛着农具,涌进了院子。一时间,我家院子里六畜兴旺,人头攒动,一派热闹景象。区长站在杏树下一个方凳上,频频地对着众人招手,招一下手就欢声一片,牲畜们受到感染,马嘶驴叫牛吼,犹如锦上添花,火上浇油。就在这堂皇的时刻,在区长还没开口演说之前,主人牵着我,或者说蓝脸牵着他的毛驴,从人畜群中挤出去,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大门。
  我们出了大门径直朝南走,路过荷湾旁边小学校的操场时,看到村子里所有的坏分子,在两个持着红缨枪的民兵监督下,正在搬石运土,加高加大操场北边那个唱过大戏、开过大会、也让我西门闹站在上边挨过批斗的土台子。只要沉浸在西门闹的记忆里,这些人我全都认识。看,那个怀抱着大石头、罗圈着腿吃力挪动的瘦老头,是担任过三个月伪保长的余五福。看,那个担着两箩筐黄土的车轴汉子,就是在还乡团反攻倒算时拐了一支大枪投敌的张大壮,他在我家当了五年车把式,他的媳妇白素素,是我老婆白氏的侄女,是我老婆保媒做成了这段婚姻。他们在批斗我时,硬说白素素是先被我睡了初夜然后再嫁给张大壮,这是放屁造谣,让那白素素作证,她撩起衣襟遮着脸,一味痛哭,一言不发,把假事哭成了真事,把西门闹哭上了黄泉路。看,那个扛着一根新鲜槐木的瘦瓜子脸、扫帚眉毛的青年,是屯里的富农伍元,我的亲密朋友。他善拉京胡,能吹唢呐,农闲时节,喜欢跟着响器班子串街走巷,不图挣钱,图个欢乐。看,那个端着一把磨秃了的铁锹,站在台子上,磨磨蹭蹭,偷懒耍滑、下巴上长着几根老鼠胡须的家伙,就是兴盛烧酒锅的掌柜田贵,一个家里囤着十石麦子却让老婆孩子吃糠咽菜的守财奴。看,看,看……那个拐着一双小脚、提着半筐土、歪着身体、三步一歇、五步一停的女人,就是我西门闹的正妻白氏。看,村子里的治安保卫主任杨七嘴里叼着烟卷,手里提着藤条,站在白氏的面前,严厉地说:西门白氏,你这是打毛子工吗?我妻白氏惊恐得几乎摔倒,沉重的土筐落地,正砸在一只小脚上。一声尖叫,我妻白氏,然后低声痛哭,抽抽噎噎,仿佛一个小姑娘。杨七举起藤条,猛地抽下去——我猛地挣脱了蓝脸手中的缰绳,朝着杨七冲去——藤条从距离白氏鼻尖一寸处劈下,嗖的一声响,白氏毫发无伤,杨七这一手,练到了火候。这个偷鸡摸狗的杂种,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糟光了他爹创下的家业,把他娘气得悬梁自尽,但他却成了赤贫农,革命的先锋。我本想给杨七一拳头——其实我没法给他一拳,我只能给他一蹄子,我只能咬他一口,用驴的大嘴驴的大牙,杨七你这个上唇上留着小胡子、嘴巴里叼着烟卷、手里提着藤条的杂种,我西门驴迟早要狠狠地咬你一口。
  主人及时地抓抢起被我挣脱的缰绳,使杨七那颗梆子头免遭一劫。我本能地撅起屁股,扬起两条后腿。我感到两只蹄子蹬在了一个柔软的地方,那就是杨七的肚腹。自从成驴之后,我的眼睛获得了比西门闹的眼睛广阔许多的视野,我的眼睛还能看到我屁股后面的东西。我看到杨七这个狗杂种一腚蹾在了地上,小脸蜡黄,好久没缓上气,缓上气就叫了一声亲娘。杂种,你的亲娘被你气得上了吊,你还叫她干甚!
  我的主人扔下缰绳,慌忙把杨七扶起来。杨七拾起藤条,弓着腰,举起藤条,对着我的脑袋抽下。主人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腕子,使那藤条无法落下。打驴也要看主人,杨七。操你妈蓝脸,你这个西门闹的干儿子,混进阶级队伍的坏人,老子连你一起打!杨七叫嚣着,我的主人抓着他的腕子不放松,暗中使上了力气,使那天天搞“破鞋”淘虚了身子的杨七连声哎哟着,手里的藤条也落在地上。主人往后推了杨七一把,说:算你运气好,我的驴还没钉蹄铁。
  主人牵我走出南门,围子墙上有许多枯黄的狗尾巴草在微风中摇摆。今天是合作社成立的日子,也是我西门驴的成年礼。主人对我说,驴啊,我今天带你去挂掌,挂了掌你就等于穿上了鞋,石头硌不痛你的脚,尖物刺不进你的蹄。挂掌后你就是大驴了,你就应该帮我干活了。为主人干活,这大概是每头驴的命运吧?我昂起头,昂噢~~昂噢~~地叫起来,这是我成为公驴之后,第一次叫出了声音,我的嗓门粗大而洪亮,使主人的脸上出现惊喜的表情。
  上蹄铁的师傅,兼营着铁匠铺子。他脸膛黝黑,鼻子通红,眉毛光秃,眉骨棱岸,睫毛没有,眼睑红肿,额头上有三道深刻的抬头纹,纹里蓄积着煤灰。他的徒弟,从脸上那些被汗水冲出来的道道里我知道他皮肤很白。少年汗流浃背,我担心他身上的水分很快就会流光。老铁匠浑身干燥,好像他身上的水分,已被多年的炉火烘烤干了。少年左手拉着风箱催火,右手操着铁钳翻动着焰火中的铁活。一旦铁活烧透,流光溢彩地从炉中提出,师徒联手,大锤狠砸,小锤轻点,丁丁当当,铿铿锵锵,火花迸溅,声震四壁,让我西门驴之心,为之迷狂。
  我想白脸少年那般英俊潇洒的一个孩子,本色行当应该是在戏台上与那些小姐们打情骂俏、谈情说爱、柔情似水、佳期如梦,让他打铁,实在是阴差阳错。我想不到这个貌似潘安的英俊少年,体内竟然蕴藏着如此巨大的力量,十八磅的软柄大锤,非力大如牛的铁匠高手难以操控啊,可在少年的手里竟是那般轻松自如,仿佛是他身体的外延。在这样的锻打下,砧子上的铁犹如一块烂泥,随便他们师徒二人塑造成什么形状。他们将一块枕头般大小的钢铁,锻打成一柄铡刀,这是庄户人家最大的铁家什。我的主人,趁着铁匠师徒小憩之时,上前进言:金师傅,劳烦大驾,给咱家的驴子挂副蹄铁。老铁匠抽着烟,烟雾从他的鼻孔、耳朵里一股股冒出。小铁匠端着粗瓷大碗,咕嘟咕嘟灌水。他灌下去的水仿佛立即变成汗冒出来,我嗅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这就是那个心地纯洁、热爱劳动的美貌少年的体香。好一匹“雪里站”,老铁匠打量了我一眼,感叹道。我站在铁匠棚的外边,临着通往县城去的那条宽阔的街道,侧着头,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四只白蹄子。与西门闹有关的记忆汹涌而至,四蹄踏雪,可是千里龙驹啊,但老铁匠的话,如劈头浇我一桶冷水:只可惜是头驴,如果是匹马——马也不灵了,少年放下大碗道,国营农场那边,新进了两台“东方红”拖拉机,每台一百马力,顶一百匹马。双人合抱的大杨树,用钢丝绳拦腰拴住,挂在“东方红”上,它一加油门,突突地就把大杨树连根拔出,树根拖拉着,足有半条街那么长!——就你知道的多!老铁匠嗔怪着,随即又对蓝脸说:老蓝,虽然是头驴,有这样的品貌,也是难能可贵,没准哪员大将跨够了骏马,突然想骑驴,那你蓝脸就交了驴运气了。少年铁匠冷笑一声,接着便哈哈大笑,接着突然止住了笑声,好像他的笑和他脸上如同电闪一般突然出现又猝然消逝的表情,完全是他自己的事,与任何人没有关系。老铁匠显然被徒弟的怪笑震撼,他的眼神有点茫然,似乎在盯着徒弟,但他的眼睛没有焦点。后来他说,金边,还有蹄铁吗?金边成竹在胸地说:有许多,但都是马掌。那就放到炉里,烧烧打打,将它变成驴掌。他们用了抽一袋烟的工夫,就将一副马蹄铁改造成了驴蹄铁。小铁匠将一把厚重的方凳放在我的腿后,老铁匠搬起我的腿,用锋利的扁铲,修剪了我的趾甲。修完我的四蹄,老铁匠退后几步,打量着我,感慨万端地说:真是一头好驴子,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驴!——再漂亮也比不上康拜因,国营农场从苏联进口了一台康拜因,红的,一下子能割十垄麦,前头把麦穗吞进去,后头就把麦粒吐出来,哗哗地流麦粒,五分钟一麻袋!少年金边心驰神往地说。老铁匠长叹一声,道:金边,看来我这里是留不住你了。但即便是你明天要走,今天也要把驴掌挂上。金边靠在我身边,左臂揽住我一条腿,右手握着钉锤,嘴里叼着五个铁钉,左手将蹄铁按定在我蹄上,每钉两锤一别,干净利索,一只掌挂上。四只掌挂完,只用了十几分钟。然后,扔下手中的家什,进了棚里。老铁匠对我主人说:蓝脸,拉着它遛两圈,看看瘸不瘸。主人牵着我,在街上走了一圈,从供销合作社走到屠宰组,屠宰组正在宰一头黑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很是刺激,杀猪的人穿一件碧绿的褂子,大红大绿,对比鲜明。从屠宰组走到区政府,与陈区长和他的警卫员们迎面相逢,我知道西门屯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庆典已经结束。区长的自行车坏了,扛在一个警卫员的肩上。陈区长一眼看到我,好久没把目光移开。我知道是我的英俊威武吸引了区长的目光。我知道我是驴中的伟岸丈夫,大概是阎王觉得对不住西门闹,特地把驴的最佳蹄腿、最佳头目都赋予了我吧?真是一头好驴,四蹄踏雪!我听到区长说。可以把它弄到畜牧工作站当种驴,我听到那个扛着自行车的警卫员说。你是西门屯的蓝脸吗?陈区长问我的主人。是,我主人应道。我主人在我屁股上拍了一掌,急欲回避。陈区长拦住他,抬手摸摸我的背,我随即蹦了一个高。我主人说,这驴脾气不好。——脾气不好,要慢慢**,千万别性急,性急,使夹生了,就无法**了。区长用行家里手的口吻对我的主人说,参加革命前,我当过驴贩子,见过的驴成千上万,对驴的脾性了如指掌。区长哈哈大笑起来,我的主人也跟着傻笑。区长说:蓝脸,你的情况,我听洪泰岳说了,我批评了他,我说蓝脸就是一头犟驴,要顺着毛摩挲,性急不得,性急了他就会尥蹶子、咬人。蓝脸,你可以暂时不入社,你和合作社竞赛吧,我知道你分了八亩地,到明年秋天,看看你每亩地平均打多少粮食,再看看合作社每亩地打多少粮食,如果你的亩产比合作社高,那你就继续单干,如果合作社的亩产比你高,那时咱们再作商议。——区长,这话可是您亲口说的!我的主人兴奋地说。是我亲口说的,他们都可做证明,区长指指他的警卫员和围观的人。我的主人牵着我回到铁匠铺前,对老铁匠说,不瘸,步步踏实,妥帖着力,想不到小金师傅小小年纪,竟干出这么出色的活儿。老铁匠苦笑着摇摇头,仿佛心事重重。这时,我看到,小铁匠金边,背着一个小铺盖卷——一床灰被子外边裹了一张狗皮——从棚子里走出来,说:师傅,我走了。老铁匠悲凉地说:走吧,奔你的锦绣前程去吧!







正文 第一部 驴折腾 第五章 1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2-10-17 10:47:22 本章字数:5194

我因新挂了铁掌、听了那么多赞语而高兴;主人因为听了区长一席话而欢喜。主人和驴——蓝脸和我,在金色的秋天原野上撒欢奔跑,这是我当驴之后最幸福的日子。是的,与其做一个窝窝囊囊的人,何如做一头人见人爱的驴?正如你干兄弟莫言的剧本《黑驴记》所写:新挂铁掌四蹄轻,一路奔跑快如风。忘却前生窝囊事,西门驴欢喜又轻松。昂起头仰天叫,啊噢~~啊噢~~啊噢~~临近村头时,蓝脸从路边采撷了一些柔韧的草蔓和黄色的野菊,编织了一个椭圆形的花环,套在我的两耳根部。我们与村西石匠韩山家那头母驴和石匠的女儿韩花花相遇。母驴的背上驮着两个偏篓,一边篓里盛着一个头戴兔儿帽的婴孩,另一边篓里盛着一只白色的小猪。蓝脸与花花交谈,我与母驴对视。人有人的语言,我们驴也有自己的信息。我们的信息是由气味和体态以及原始的直觉构成。通过简短的交谈,我的主人知道已嫁远村的花花是回娘家为母亲过六十岁生日。偏篓里的娃娃,是花花的儿子;偏篓里的小猪,是娘家赠送的礼物。那年头,人们赠送礼物,喜欢活物,譬如小猪,譬如小羊,譬如小鸡,政府发放奖品,有时也用马驹、牛犊、长毛兔。我看得出主人与花花的关系非同一般,我想起在西门闹的时代,蓝脸放牛,花花放羊,两人在草地上玩过驴打滚的游戏。其实我没有太多的心思去管他们的闲事,作为一头雄壮的公驴,我最关心的,还是眼前这头驮着婴儿和猪娃的母驴。它的年龄比我大,看样子在五岁与七岁之间。从它眼睛上方那个深陷的窝窝里大概可以判断出它的年龄,当然,它也完全可以甚至更容易地把我的年龄判断出来。你不要以为我是西门闹转世我就是天下最聪明的驴子——有一段时间我曾产生过这样的错觉——也许它是某位大人物投胎驴腹呢。我初生时毛色为灰,越长越黑,我不黑也不足以使我的四只蹄子耀眼夺目。它是一头灰驴,身体还算苗条,眉目相当清秀,牙齿非常整洁,它把嘴巴凑上来与我亲近时,我嗅到了它唇齿间豆饼与麸皮的香气。我嗅到了它动情的气味,同时感受到了它内心烧灼、渴望我爬跨的心思。于是我就产生了爬跨它的强烈欲望。主人问:“你们那里也闹合作社吗?”
  “都是一个县长领导,哪能不闹?”花花悠悠地回答着。
  我转到了母驴的背后,也可能是它主动把腚调给我。动情气息更加浓烈,我嗅了一下,感到如有烈酒入喉,不由自主地抬头仰脸,龇出牙齿,鼻孔闭锁,不让臊味外溢,这姿态非常美丽,让母驴心醉神迷。与此同时,那根黑棒槌,也英勇地伸出来,直挺挺地敲打着肚皮。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稍纵即逝,就在我举起前蹄、意欲爬跨时,我看到了驮篓中那个睡得十分香甜的婴儿,当然还有那只吱吱乱叫的猪仔。如果我径直爬跨上去,那我的刚挂上铁掌的前蹄,很可能会使偏篓里的两条性命报销。如果那样,我西门驴只怕要永沉地狱,连畜生也难做了。在这一犹豫间,主人扽住缰绳一扯,我的前蹄降落在母驴的身后。花花惊叫起来,慌忙拉着母驴往前走了一段距离。
  “我爹还特意交代过,说这头母驴正在闹栏,让我防着点,我竟把这事儿给忘了,”花花说,“我爹让我防着点西门闹家的那头叫驴,看,西门闹死了多少年了,我爹还觉得你是他家的长工,把你的驴也说成是西门闹家的驴。”
  “他没把这头驴说成是西门闹投胎转世就不错了。”我的主人笑着说。
  主人的话让我大吃一惊:难道他已经洞察了我的秘密?如果他知道这头毛驴竟是他的东家投胎转世,对这头驴来说,是幸还是不幸?红日即将西沉,花花与我的主人告别,她说:“蓝大哥,改日再谈吧,俺要走了,离家还有十五里呢。”
  “驴今晚也回不来了?”我的主人关切地问。
  花花微微一笑,降低了嗓门,神秘地说:“俺家这头驴灵性,喂饱了草料,喝足了水,把缰绳摘了,它自己就跑回来了。每次都是这样。”
  “为什么要把缰绳摘了?”主人问。
  “怕被坏人给牵了去啊,有缰绳牵扯着,它跑不快,”花花说,“万一遇到狼,有缰绳也不方便。”
  “噢,”主人摸摸下巴,说,“要不我送你一程?”
  “不用。”花花说,“今晚屯里演戏,您快回去看戏吧。”花花赶驴前行,走出几步,回头道:“蓝大哥,俺爹说,你不要那么驴犟劲,还是跟着大伙儿一块走稳妥。”
  主人摇摇头,没说什么,盯了我一眼,说:“走吧,伙计,连你也想好事了,你差一点就给我闯下大祸!我是让兽医劁了你好呢,还是不劁你好呢?”
  我一听这话,心惊胆战,蛋囊紧缩,一阵巨大的恐惧袭来。主人,千万不要劁我啊,我想这样吼叫,但话出喉咙,就变成了一阵啊噢~~啊噢~~的长鸣。
  进了村,行走在大街上,我的蹄铁与路面的石头相碰,发出节奏分明的清脆声响。尽管我心有旁骛,脑海里晃动着那头母驴秀丽的眉眼,娇嫩的粉唇,鼻畔氤氲着它那泡多情尿的气味,使我时时想发疯,但前世为人的经历,毕竟使我不同凡驴。人世间的变故,对我有着很大的吸引。我看到许多人,急匆匆地往一个地方跑。通过他们奔跑中发出的话语,我知道,在西门家的院子里,也就是现在的村公所、合作社办公室的院子里,自然也是我主人蓝脸和黄瞳的院子里,正在展览着一个彩釉瓷缸,缸里全是金银财宝。这个缸是下午在修筑戏台子的工地上,挖土时发现的。我马上联想到,在那样的时刻,面对着从缸里溢出的珠光宝气,人们那种含混而暧昧的眼神。西门闹的记忆如潮涌起,冲淡了西门驴对母驴的眷恋。我不记得曾经在那个地方埋藏过金银细软,我家埋藏在牲口圈底的一千大洋,连同封在夹壁墙里的大宗财宝,在土改复查时,已经被贫农团的人起走了啊。为此,我的老婆白氏,可是吃尽苦头。
  ……起初,黄瞳、杨七他们,把白氏、迎春和秋香,关在一个屋子里审讯,坐镇指挥的是洪泰岳。我被关在另屋里,看不到审讯的场面,但能听到声音。说!西门闹把金银细软藏在什么地方?说!我听到藤条和棍子敲打桌面时发出的啪啪声响。我听到秋香这个骚货哭着喊:村长,队长,大叔大哥们,我是苦出身,在西门家吃糠咽菜,他们从不把我当人,我是被西门闹**的,**我时,白氏按着我的腿,迎春按着我的胳膊,让西门闹那头驴日了我啊!——你放屁!——是迎春的喊叫——厮打声,被拉扯开的声音——她说的都是假话!是白氏在申述——我在他们家猪狗不如,大叔,大哥,大兄弟们,我是受苦人,我是你们这个阶级里的,我是你们的阶级姐妹,是你们把我从苦海里救了出来,我对你们感恩戴德,我恨不得把西门闹的脑子挖出来给你们吃了,我敢把西门闹的心肝摘下来给你们下酒啊……你们想想,他们埋藏财宝,怎么能让我知道,阶级的亲人们哪,你们捉摸捉摸这个情理吧,秋香哭喊着。……迎春没有哭闹,翻来覆去只是那几句话:我平日里只管干活,抚养孩子,别的事情一概不知道。是的,她们俩不知道埋藏金银财宝的地点,只有我和白氏知道。妾就是妾,靠不住,靠得住的还是正妻。白氏一声不吭,逼急了就说:家里空支着一个大架子,好像金满柜银满箱,其实早就入不敷出了,有点流水钱,他也不会给我——我猜想她说到这里时,一定是用她的空洞洞的大眼,怨恨地盯着迎春和秋香。我知道她恨秋香,迎春毕竟是她从娘家带来的贴身丫头,打断骨头连着筋,将迎春收房,本是她的主意,是为了传宗接代,而迎春也争气,转过年来就生了龙凤胎。但收纳秋香,却是我的轻狂。日子过顺了,得意忘形,公狗得意翘尾巴,人得意翘**。当然也怨这个小妖精,每天都用眼神撩我,用奶头蹭我,我西门闹不是圣人,顶不住这诱惑。为此白氏还恶狠狠地咒我:掌柜的,你迟早要败在这个妖精手里。所以呀,秋香说白氏按着她的腿让我**她纯属胡编乱造,白氏打过她,这是真的,但白氏也打过迎春啊。后来他们把迎春和秋香放了,我被关在西厢房里,透过窗棂,看到这两个女人出正房时的情形:秋香虽蓬头垢面但眉眼间暗藏着喜气,眼珠子溜溜地乱转。迎春焦急万分,直扑东厢房,那里传出金龙和宝凤嘶哑的哭声。我的儿子啊,我的女儿啊,我心哀鸣,不知道何处做错,伤了天理,竟遭如此磨难,不但祸及自身,而且殃及妻子儿女。又一想,被斗争被清算被扫地出门被砸了狗头的地主村村皆有,屯屯不虚,普天之下,千百万数,难道这些人都做了恶事遭此报应不成?这是一个劫数,天旋地转,日月运行,在劫难逃,我西门闹脑袋还在颈上活着,就是祖上的荫庇了,世道如此,能保全性命,就是万幸,何敢妄求。但我十分担忧白氏,万一她顶不住了,把藏宝地点吐露出来,这非但不能减我的罪,而是给我发了一帖催命符。白氏,我的发妻,你心思深沉,有大主意,在这关键的时刻,可不能犯糊涂啊!站岗的民兵,就是蓝脸,他将背靠在窗户上,遮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能听,听着正房里,展开了又一轮审讯。这一轮,可是动了真格的了。喊叫声震耳欲聋,藤条,板子,鞭子,抽打着桌子啪啪响,抽打着我妻白氏噗噗响,我妻白氏,尖声嘶叫,令我心如刀绞,胆战心惊。说,金银财宝在哪里藏着?!——没有金银财宝……白氏啊白氏,你可真够顽固的,看来,不给她点厉害的尝尝,她是不会松口的。听起来好像是洪泰岳的声音,但也不是太像。接下来片刻,静寂无声,然后便是白氏的嚎叫,这次的嚎叫,让我毛骨悚然。我猜不出是何种酷刑,能让一个女人发出如此可怕的声音。说不说?不说再来!——我说……我说……我心中犹如一块石头落地,好,说了吧,横竖是一死。与其让她为保全我而受罪,还不如我去死。——说,藏在哪里?!——藏在,藏在村东土地庙里,藏在村北关帝庙里,藏在荷花湾里,藏在母牛的肚子里……我真的不知道,真的没有金银财宝,第一次土改时,我们就把所有的东西交出去了啊!——大胆白氏,竟敢戏弄我们!——你们放了我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把她拉出去!我听到威严的命令在正房里下达,下达命令的人,也许就坐在我平常所坐的那把红木太师椅子上,椅子旁边,是八仙桌,桌上摆着文房四宝,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五子祝寿图。图的后边,就是夹壁墙,墙里藏着五十两重的银元宝四十个,一两重的金锞子二十个,还有白氏的所有首饰。我看到两个民兵,把白氏拖了出来。她披头散发,衣服碎成条条缕缕,浑身湿透,滴沥下来的,不知是血还是汗。一看发妻成了这等模样,我西门闹万念俱灰,白氏啊白氏,你的牙关够紧,你对我的忠诚足赤,有你这样的夫人,我西门闹也算没在这人世间白闹腾一场。跟着出来两个持枪的民兵,我猛然意识到他们这是去枪毙白氏的。我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姿势是“苏秦背剑”,只好用脑袋撞击窗棂,同时我大喊:枪下留人!
  我对洪泰岳说:你这个敲牛胯骨的杂种,真正的下三滥,在我心里,你连我裤裆里的一根*毛都不如,但老子时运不济,落在了你们这帮穷棒子手里,天意不可违,老子服软了,老子是你们的孙子了。
  洪泰岳笑着说:能认识到这一点就很好,我洪泰岳,的确是下三滥,如果不是**,我只怕要把那块牛胯骨敲到死。但现在,你倒运了,我们穷哥们儿时来运转,浮到上水头来了。我们清算你们,其实是把我们自己的财产拿回来。大道理我已经对你重复了千百遍,不是你西门闹养活长工和佃户,而是佃户和长工养活你西门闹和你们全家。你们藏匿财宝,罪不可恕,但如果能悉数交出,我们自会宽大处理。
  我说:埋藏财宝之事,是我一个人干的,女人们一概不知,因为我知道女人不可靠,一拍桌子一瞪眼,她们就会泄漏所有的机密。我可以把所有的财宝起出来,数目惊人,能为你们购买一门大炮,但你必须保证,释放白氏,不要为难迎春和秋香,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洪说:这你放心,我们会按政策办事。
  那么好,给我松绑。
  几个民兵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洪泰岳。
  洪泰岳笑着说:他们怕你破罐子破摔,做困兽斗呢。
  我笑了。洪泰岳亲手帮我松开绳子,并抽出一支卷烟给我。我用麻木的手接了烟,坐在我的太师椅子上,心中无限悲凉。然后我一抬手,扯下那张五子献寿图,对民兵们说,用枪托子捣开吧。
  从夹壁里起出来的财宝,让在场的人们目瞪口呆,从他们的眼神,我看透了他们的内心。他们没有一个不想吞没这笔大财,他们甚至马上梦想了许多可能:如果把这房子分到我的名下而我又偶然发现了这个藏宝之地……趁着他们入迷地盯着财宝时,我探手从太师椅下摸出了一支左轮手枪,我对着青砖地面开了一枪,子弹弹起,嵌在墙壁上。民兵们纷纷扑地卧倒,只有洪泰岳站着,这个杂种,果然有些骨气。我说:洪泰岳你听着,刚才这一枪,如果我瞄着你的头,那么现在,你已经像一条死狗一样趴在地上。但是我没有瞄你,也没有瞄你们任何人,我与你们每一个人,都没有具体的冤仇。如果你们不来斗争我,也会有别人来斗争我,这是时代,是有钱人的厄运势,所以,我不伤你们一根毫毛





正文 第一部 驴折腾 第五章 2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2-10-17 10:47:22 本章字数:3982

你说得非常对,洪泰岳说,你是个识大体、懂大局的人,我作为个人,非常敬佩你,甚至想跟你交杯换盏,结拜兄弟,但作为革命阶级一分子,我又必须与你不共戴天,必须消灭你,这不是个人的仇恨,这是阶级的仇恨。你现在,可以代表着你们这个即将被彻底消灭的阶级,开枪打死我,使我成为革命阶级的烈士;接下来,我们的政府就会枪毙你,使你成为你们**地主阶级的烈士。
  我笑了,笑得很响。我是哈哈大笑,笑出了许多眼泪。然后我说,洪泰岳,我娘信佛,我一辈子不杀生,这是为母尽孝,她说如果我在她死后杀生,会让她在阴间受苦。所以,你要成烈士,请去找别人。我自己呢,活是活够了,我想死,但我死与你说的什么阶级无关,我只是靠着聪明靠着勤奋也靠着运气积攒了万贯家财,从来没想到去加入什么阶级。我死了也不是什么烈士。我只是感到这样活下去实在是窝囊憋气,许多事想不明白,让我的心很不舒坦,所以还是死了好。我把手枪抵在自己的脑门上,说:牲口圈里,还埋着一个缸,缸里有一千块大洋,很抱歉你们要先把圈里那些粪挖出来,才能起出那口缸,你们要先沾一身臭气,然后才能见到大洋。
  没有关系,洪泰岳说,为了得到一千大洋,莫说挖出一圈粪,就是让我们跳到大粪里去打几个滚都可以。但我劝你,不要死,也许我们会给你留一条活路,让你看到我们穷棒子彻底翻身,让你看到我们扬眉吐气,让你看到我们当家做主,建设一个公平的社会。
  对不起,我说,我不愿意活了。我西门闹习惯了别人在我面前点头哈腰,不愿意在别人面前点头哈腰,下辈子有缘再见,伙计们!我勾了一下扳机,枪没响,臭火。当我把枪从额头上移开试图发现问题时,洪泰岳一个猛虎扑食上来,夺取了我的枪,民兵们随着上来,重新用绳子捆绑了我。
  伙计,你缺少知识,洪泰岳举着左轮手枪说,其实你何必将枪口移开?左轮手枪最大的优点就是不怕臭火,你只要再勾一下扳机,下一颗子弹就被击发,如果这颗子弹不是臭火,你也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啃青砖了。他得意地大笑着,命令民兵们组织人,赶快去挖圈。然后他又对我说,西门闹,我相信你没有骗我们,一个想开枪自杀的人,没有必要再说谎了……主人牵着我,费劲地挤进大门。因为这时候,民兵们遵照着村干部的命令,正在从大院里往外驱赶人群。胆小的人,屁股被枪托子捣着,急欲跑出大院;胆大的人,又急欲挤到里边去看个究竟。主人牵着我,一头雄伟的公驴,在这样的时刻进门,难度可想而知。村里曾经试图把我们蓝、黄二家从大院里搬出去,使西门家大院成为村公所的一统天下,但一是村里找不到闲屋,二是我的主人和那黄瞳,都不是好剃的头颅,要他们搬出大院,短期内比登天还难。因此我西门驴,每天可以与村子里的干部们,甚至和下来视察的区、县干部们,在一个门口进出。
  闹嚷了一阵,许多人还是在院子里拥挤着,民兵们也嫌累,索性退到一边抽烟。我站在棚子里,看到夕阳把那棵大杏树的枝条涂抹得金光灿灿。树下站着两个持枪守卫的民兵,民兵脚前的东西被人群遮挡,但我知道,盛着财宝的那口缸就在那里,人们一拨一拨地往里拥挤,为的就是那口缸里的财宝。我对天发誓这口缸里的财宝与我西门闹无关。这时,我胆战心惊地看到,西门闹的正妻白氏,在一个持枪民兵和治保主任的押解下,从大门口进来了。
  我妻白氏,头发乱如麻线团,浑身黄土,仿佛刚从坟里钻出来的。她奓煞着胳膊,一步三摇,只有这样才能保持着身体平衡艰难行路。看到她,院子里吵嚷不休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众人收束身体,自动地让开了那条通往正房去的甬路。我家的大院门口,原先正对着一堵镶嵌着斗大“福”字的影壁墙,土改复查时,被几个财迷心窍的民兵连夜拆毁,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梦到:影壁墙里有几百根金条。结果他们只拆出了一把生锈的剪刀。
  我妻白氏,被甬路上一块凸出的卵石绊了一下,身体前扑,趴在地上。杨七不失时机地踢了她一脚,同时大骂:“滚起来,装什么死?!”
  我感到有一股纯蓝火苗,在头脑里轰轰地燃烧起来,焦虑和愤怒,使我不断弹打蹄子。院里的百姓都面色沉重,气氛突然无比悲凉。西门闹的妻子嘤嘤地哭着,撅起屁股,双手扶地,欲往起爬,那副姿态,像只受伤的青蛙。
  杨七又抬脚欲踢,被站立在台阶上的洪泰岳喝住:“杨七,你干什么?解放这么久了,你还张口骂人,抬手打人,你这是给**的脸上抹黑!”
  杨七满脸尴尬,搓着双手,嘴里支支吾吾。
  洪泰岳走下台阶,停在白氏面前,弯腰把她架了起来。她双腿一软,就要下跪,哭哭啼啼地说:“村长,饶了俺吧,俺真的啥也不知道,村长,您开恩饶俺这条狗命吧……”
  “西门白氏,你不要这样,”洪泰岳用力端着她,才没使她跪在地上。他脸上的表情很随和,但随即又变成严厉。他严厉地对着院子里的看客,说:“都散开,围在这里干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散开!”
  众人低着头,慢慢散去。
  洪泰岳对一个梳着披毛的胖大妇人招招手,说:“杨桂香,过来,扶着她!”
  杨桂香当过妇救会长,现在是妇女主任,是杨七的堂姐。她喜气洋洋地上来,扶住了白氏,往正屋里走。
  “白氏,你好好想想,这缸财物,是不是西门闹埋下的?!你再好好想想,还有什么财宝埋在哪里?不要怕,你说出来,没有你的罪过,一切罪过都是西门闹的。”
  严厉的拷问声,从正屋里传出,冲进我高耸的驴耳,此时,西门闹与驴混为一体,我就是西门闹,西门闹就是驴,我,西门驴。“村长,俺真的不知道,那个地方,不是俺家的地,俺掌柜的要埋藏财宝,也不会埋藏在那个地方……”
  “啪!”是巴掌拍桌子的声音。
  “不说就把她吊起来!”
  “把她的指头夹起来!”
  我妻哀嚎,连声告饶。
  “白氏,你好好想想,西门闹已经死了,金银财宝埋在地下也没有用,起出来,可以为我们合作社增添力量。不要怕,现在解放了,讲政策了,不会打你,更不会给你上刑。你只要说出来,我保证给你记一大功。”是洪泰岳的声音。
  我心悲伤,我心如炽,仿佛有烙铁烫我屁股,仿佛有刀子戳我的肉。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月亮已经升起来了,银灰色的、凉森森的月光洒在地上,洒在树上,洒在民兵的枪上,洒在那口釉彩闪烁的缸上。这不是我西门家的缸,西门家有财宝也不会埋在那个地方,那里曾经死过人,落过炸弹,荷湾畔冤魂成群,我怎么可能到那里去埋宝?屯里的富户不止我一家,为什么就一口咬定是我家的?
  我无法再忍受了,我听不得白氏的哭声,她的哭声让我痛苦让我内疚,我后悔生前对她不好,自从得了迎春和秋香,我就没上过一次她的炕,让她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夜夜空房,她诵经念佛,敲着我母亲敲过的木鱼,梆、梆、梆、梆、梆、梆……我猛扬头,缰绳拴在立柱上。我扬起后蹄,把一个破筐头踢飞。我摇啊,晃啊,喉咙里发出灼热的嘶鸣。我感到缰绳松开了。我自由了,我冲开虚掩着的木栅栏门,冲到院子里。我听到正站在墙根撒尿的金龙大声喊叫:“爹,娘,咱家的驴跑了!”
  我在院子里撒了几个欢,小试蹄腿,蹄下喀喀响,火星迸溅。我看到自己浑圆的屁股上月光闪烁。我看到蓝脸跑出来,几个民兵也从正房里跑出来。房门洞开,射出半院子明亮的烛光。我直奔杏树而去,对那口釉彩缸尥起双蹄,哗啦一声响,彩缸破碎,几块碎片飞得比树梢还高,降落在房瓦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黄瞳从正房里跑出来。秋香从东厢房里跑出来。民兵拉动枪栓。我不怕,我知道他们会开枪杀人,但他们不会开枪杀驴。驴是畜生,不懂人事,如果杀一头驴,那开枪者也成为畜生。黄瞳用脚踩住了我的缰绳,我一扬脖子,把他扽倒。缰绳抡起来,像条鞭子,抽在了秋香的脸上。在她的哀嚎中我感到了欢喜。你这个黑心肝的小**,我要跨了你。我从她头上一跃而过。众人围逼上来。我一横心,冲进了正房。是我西门闹回来了!要坐我的太师椅,要捧我的水烟袋,要端我的小酒壶,喝四两二锅头,再吃一只小烧鸡。我突然感到这正房变得如此憋窄,一动弹腿便听到哗啷啷的响声。屋里的坛坛罐罐都成了碎片,桌椅板凳四脚朝天或是侧歪在地。我看到被我逼到墙根的杨桂香那张扁平金黄的大脸,她的尖叫使我的眼睛感到刺痛。我看到瘫坐在青砖地上的贤妻白氏,心中纷乱,忘记了自己已经是驴的嘴脸驴的身体。我想抱起她,却突然发现她在我两腿之间昏迷了。我想亲她一口,却猛然发现她头上流出了血。人驴不能相爱,贤妻,再见吧。就在我昂然欲蹿出堂屋时,一条黑影,从门后闪出,抱住了我的脖子,坚硬的爪子,抓住了我的耳朵和辔头。我感到耳根剧痛,不由地低下头去。但随即便看清,像吸血蝙蝠一样伏在我头颈上的,是村长洪泰岳,我的冤家对头。我西门闹为人时没斗过你,难道我成了驴,还要败在你的手下不成?想到此,怒火升起,我强忍疼痛,昂起头,冲出去。我感到门框像刮去了我身上一个寄生瘤一样,把洪泰岳留在了门里。
  我长鸣一声,冲到院子里,有几个人手脚笨拙地关上了大门。我的心广大无边,再也不能受这小院的局限,我在院子里奔跑着,所有的人都躲避不迭。我听到那个杨桂香在喊叫:“白氏的头被驴咬破了,村长的胳膊断了!”
  “开枪,击毙它!”我听到有人在喊。我听到了民兵拉枪栓的声音,我看到了迎着我冲上来的蓝脸和迎春。我奔跑着,用最大的速度,积蓄着最大的力量,对着高墙上那道被夏天的暴雨冲出来的豁口,纵身一跃,四蹄腾空,身体拉长,飞出了院墙。
  蓝脸家那头驴会飞的传说,至今还被西门屯里那些老人们提起。当然,在莫言那厮的小说里,更被描写得神乎其神





正文 第一部 驴折腾 第六章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2-10-17 10:47:23 本章字数:3562

我直奔南方,用轻松优美的姿势,飞越了颓圮的围墙。我的前蹄陷在壕沟的淤泥里,几乎折断了腿。我惊恐,挣扎,越挣扎陷得越深。我冷静下来,将后腿低落到实处,卧下身体,侧歪着,打了一个滚,将前蹄拔出来,然后攀上壕沟。正如莫言所说:山羊能上树,驴子善攀登。
  我沿着土路往西南方向奔驰。
  你应该记得,我对你讲过,韩石匠家的母驴,驮送着花花的儿子和猪娃,送韩花花还家。此时,它应该被摘除了缰绳,在回程的路上了吧?分手时已经约定,今夜就是我们的佳期。人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驴是一诺千金,不见不散。
  我追寻着它留在空气里的情感信息,沿着傍晚时分它走过的道路奔跑。蹄声嘚嘚,传出去很远,仿佛是我追着自己的蹄声奔跑,仿佛是蹄声追着我奔跑。深秋时分,芦苇苍黄,白露为霜,流萤在枯草中飞行,碧绿的磷火,在前方,贴着地皮,闪烁跳跃。不时有腐臭的气味随风而来,我知道那是一具陈年的尸首,皮肉虽已烂尽,但骨头还在散发臭气。韩花花的婆家在郑公屯,屯中首富郑忠良,是西门闹的忘年交。想当年,酒酣耳热之时,郑忠良拍着西门闹的肩膀说:老弟,积财积仇,散财积福,及时行乐,花天酒地,财尽福至,莫要执迷啊!……西门闹,去你妈个西门闹,不要来扰我好事,我现在是一匹**中烧的公驴,一扯上西门闹,哪怕是沉浸在他的记忆里,也必涉及血肉模糊、腐烂发臭的历史场面。从西门屯到郑公屯这片旷野里,有一条河流横贯其中,河堤两边,有十几道蜿蜒如龙的沙梁,沙梁上生满红柳,丛丛簇簇,一眼望不到边际。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规模很大的战役,飞机、坦克都出动了,沙梁上布满尸首。郑公屯里,满大街都是担架,伤兵的呻吟,配合着乌鸦的鸣叫,令人不寒而栗。好了,我也不能谈战争,战争把驴子当成运输工具,驴子驮着机枪和子弹,冒着枪火前进。战争期间,俊朗健美如我之黑驴,必难逃脱被征为军驴的命运。
  和平万岁!在和平的岁月里,一头公驴可以与自己心爱的母驴幽会。地点选在小河边,浅浅的流水,反射着星月之光,犹如银蛇逶迤。还有秋虫低吟,晚风清凉。我跳下土路,走过沙滩,站在河中,河水淹没了我的四蹄。水气刺鼻,我感到喉咙干渴,动了喝水的欲望。喝了一些甘洌的河水,不敢喝得太多,因为接下来还要奔跑,水喝多了,胃里会咣咣作响。我到了河的对岸,沿着一条曲折的小路,在红柳丛中出没,翻过一道沙梁。站在高坡上,它的气味,突然涌来,是那样浓郁,那样强烈。我的心脏狂跳,撞击着肋骨,热血澎湃,亢奋到极点,无法长叫,只能短促地嘶鸣。我的爱驴,我的宝贝,我的最珍贵的,最亲近的,我的亲亲的驴哟!我恨不得抱着你,用四条腿紧紧地夹住你,亲你的耳朵,亲你的眼窝,亲你的睫毛,亲你的粉红的鼻梁和花瓣般的嘴唇,我的至亲至宝,哈气怕化了你,跨着怕碎了你,我的小蹄子驴啊,你已经近在咫尺。我的小蹄子驴啊,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
  我直奔那气味而去,在沙梁的半腰上,看到了一幅让我稍感胆怯的景象。我的母驴,在那些红柳棵子中奔突着,旋转着,不时地扬蹄,嘶鸣发威,一分钟都不敢消停,在它的身前或身后,身左与身右,有两只苍白的大狼。它们不慌不忙,不紧不慢,时而前后呼应,时而左右配合,试试探探地、半真半假地发动着一次次进攻。它们阴险毒辣,耐心地耗着我的母驴的体力和精神,直到它累倒在地,它们就会扑上去,咬断它的喉咙,先喝干它的血,然后豁开它的膛,吃掉它的心肝。一头驴,在夜晚的沙梁上,遇到两头配合默契的狼,那就死定了。我的驴啊,如果你不遇到我,你今夜难逃厄运,爱情救了你的命。难道这世间,还有什么别的情景能让一头公驴更加不畏生死、奋勇上前的吗?没有了,不会再有了。我西门驴,嘶鸣着,斜刺里冲了下去,直奔尾随在我爱驴身后的那匹狼。我的蹄腿带着沙土,腾起一团团烟尘,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势,别说是一匹狼,就是一只老虎,也要避我锋芒。那头老狼猝不及防,被我的胸脯顶撞了一下,翻了两个筋斗,闪到了一边。我折回身,对我的驴说:亲爱的,别怕,我来了!我的驴紧紧地靠着我,我感到它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我听到了它的喘息之声,我感到它的皮肤上全是汗水。我啃啃母驴的脖子,安慰它,鼓励它,不要怕,不要急,我来了,不怕狼,让我的铁掌,敲碎狼的脑壳。
  两匹狼,眼睛碧绿,肩并着肩,与我们僵持着。对我的仿佛从天而降,它们显然十分烦恼,如果不是我,它们此刻正在饱餐驴肉了。我知道它们不会善罢甘休,这两匹从丘陵地区流窜来的狼,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它们把我的驴驱赶到沙梁、柳丛,为的就是要利用沙土陷驴蹄的优势。要想战胜二狼,必须尽快脱离沙梁,我让它头前慢走,我倒退行走。一步步往沙梁攀升,二狼先是无奈地尾随我动,然后便兵分两路,绕到我们前面去发动突然袭击。我告诉我的驴,亲爱的,看到了吗?沙梁下边,就是那条小河,河滩上布满卵石,地面坚硬,河水清澈,仅能淹到我们蹄腕处。我们只要一鼓作气,冲到小河里,在河水中,这两头狼,就优势尽失,我们一定能够战胜它们。亲爱的,鼓起勇气,奔跑下山,我们身体庞然,惯性巨大,我们的后蹄会扬起沙尘,迷住老狼的眼睛,只要狂奔,绝对安全。我的驴听从了我,与我并肩冲下。借着惯性,我们跳跃了一个又一个柳丛,柔软的枝条滑过我们的肚皮,我们宛如随波逐流,我们自身也如两簇巨大的浪花,奔涌而下。我眼睛的余光,看到那两匹狼在我们身后连滚带爬的狼狈样子。等我们站定在河水里平定了呼吸之后,两匹狼身上蒙着厚厚的沙尘来到河边。我让我的母驴喝水。亲爱的润润喉咙吧,慢点喝,别呛着,不要多喝,别受了凉。我的母驴啃着我的屁股,眼睛里盈满泪水。它说:好弟弟,我爱你,如果不是你来解救,我已经葬身狼腹。好姐姐,亲亲的驴姐,我救你,也是救我自己,自从我脱生为驴后,一直心中郁闷,见到你后,才知道,哪怕是卑贱如驴,但只要有了爱情,生活也会幸福无比。我的前世是人,那人一妻两妾,只有性无有爱,我曾经错以为他非常幸福,现在才知道他十分可怜。一个被爱情之火烧烤着的驴,比所有的人都幸福啊。一个将自己的爱侣从狼口中解救出来的公驴,既在爱侣前展示了自己的勇力和智慧,又满足了雄性的虚荣心。姐啊,是你让我成为一头光荣的驴,是你让我成为了地球上最幸福的动物。我们互相啃着痒,我们互相磨蹭着皮肤,柔情缱绻,情话连绵,感情在厮磨中愈来愈深,几乎使我忘记了蹲在河边的狼。
  这是两只饥饿的狼,我们身上鲜美的肌肉让它们馋涎欲滴。它们不肯罢休。尽管我恨不得立刻与我的爱侣交配,但我知道那样无异于自掘坟墓。那两匹狼显然也在等待这样的时机。它们先是站在河边的卵石上,伸出舌头,像狗一样地舔水,然后便狗一样坐着,仰起头,对着半块凄凉冷月,发出尖厉的嗥叫。
  有好几次我失去了理智,举起前蹄,爬跨我的母驴,但我身体未落,狼便蹿了上来。我匆忙中止,狼即退回水边去。看起来它们有足够的耐心。我想我必须主动发起进攻,我需要母驴的配合。我们俩向水边的狼冲去,它们一跳就闪开,并慢慢地往沙梁方向退却。我们不会中它们的奸计。我们涉过河流,向西门屯方向奔驰。两匹狼冲进河水,河水淹到它们的肚皮,使它们行动迟缓。我对母驴说,亲爱的,冲,让我们结束这两个野兽的生命。我们按着预先商量好的办法,飞快地跳入河水中,用我们的蹄子,去践踏狼的身体,我们故意激起水花,迷了它们的眼睛。狼在水里挣扎着,水使它们身体沉重。我猛地扬起前蹄,对准一头狼砸去,那狼匆忙躲闪,我的身体陡转,一双前蹄,砸在另一只狼的腰上。它的腰立即塌了,我将它按在水中,让它在水中窒息,一串串的气泡咕咕地冒上来。另一只狼,直立起来扑向我爱驴的脖子,危险,我松开蹄下的狼,尥起一只后蹄,敲在那狼的头上。我感到铁蹄砸碎了那狼的头骨,它一下子就瘫在河水中,身体平躺着,尾巴扑棱着,还没死停当。那只灌得半死的狼挣扎着爬上沙滩,长毛贴皮,瘦骨毕现,状甚丑陋。我的爱驴冲上去,拦住它的去路,一蹄连一蹄地敲击它,使它在沙滩上团身翻滚,又滚回到河里。我举起一只前蹄,对准它的头一擂。两只狼眼,碧绿一闪,然后便慢慢地熄灭了。怕它们不死,我们轮番踏着它们,一直把它们踩进卵石的缝隙里。泥沙和狼血,弄脏了半河水。
  我们并肩往河的上游走去,一直走到河水清清、嗅不到半点血腥味的地方,然后站住。它侧目望着我,啃着我,声音呢喃,情意绵绵,身体转动,给我最合适的位置,亲爱的,我要你,跨上来吧。我,一头纯粹的、纯洁的公驴,体形健美,基因优良,注定了后代的优势,这样的优势,与我驴的童贞,一起给你,只能给你,我最亲的花花驴。我像山一样立起来,用两只前蹄抱住它的腰,然后,身体往前一耸,一阵巨大的欢喜奔涌而来,流遍了我的身体,也流遍它的身体。我的天哪!







正文 第一部 驴折腾 第七章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2-10-17 10:47:23 本章字数:6667

我们一夜交配了六次,这从驴的生理上说,几乎是不可能的。我没有说谎,向玉皇大帝保证,指着河水中的月亮起誓,是真的,因为我不是一般的公驴,韩家的母驴也不是一般的母驴。她的前世是一个殉情而死的女人,积压了几十年的情欲,一旦发动,便难以休止。红日初升时,我们终于累了。一种空空洞洞、澄澈透明的累。我们的灵魂仿佛被这场惊心动魄的爱情升华了,变得美好无比。我们用嘴互相梳理了凌乱的鬃毛和沾满了泥沙的尾巴,它的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温柔之情。人类妄自尊大,自以为最解风情,其实母驴才是最会煽情的动物,我所指的当然是我的母驴,韩驴,韩花花之驴。我们站在河中喝了一些清水,然后便走到河滩上吃那些虽然已经发黄但汁液还未完全脱尽的野芦苇和那些包孕着紫红汁液的浆果。不时有小鸟被我们惊起,偶尔也会从草丛中窜出一条肥胖的蛇。它们该寻找蛰伏之地了,顾不上和我们纠缠。我们交流了彼此的所有信息后,便有了各自的昵称。她呼我闹闹,我称她花花。
  闹闹,啊噢;花花,嗯哼;我们永远在一起,天公地母也休想把我们分离,啊噢好不好?嗯哼非常好!让我们做野驴吧,在这十几道蜿蜒的沙梁之间,在这郁郁葱葱的沙柳之中,在这清澈的忘忧河畔,饿了我们啃青草,渴了我们饮河水,我们相拥而睡,经常交配,互相关心,互相爱护,我对你发誓我再也不会理睬别的母驴,你也对我发誓再也不会让别的公驴跨你。嗯哼,亲爱的闹闹,我发誓。啊噢,亲亲的花花,我也发誓。你不但不能再去理母驴,连母马也不要理,闹闹,花花咬着我说,人类无耻,经常让公驴与母马交配,生出一种奇怪的动物,名叫骡子。你放心花花,即便他们蒙上我的眼睛,我也不会去跨母马,你也要发誓,不让公马配你,公马配母驴,生出的也叫骡子。放心小闹闹,即便他们把我绑在架子上,我的尾巴也会紧紧地夹在双腿之间,我的只属于你……情浓处,我们的脖子交缠在一起,犹如两只嬉水的天鹅。真是说不尽的缠绵,道不尽的柔情。我们并肩站在河边一潭静水前,看到了倒映在水面上的我们的形象。我们的眼睛放光,嘴唇肿胀,爱使我们美丽,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驴。
  正当我们忘情于山水之间时,后边响起了一阵嘈杂声。猛抬头,看到大约有二十个人,呈扇面状,对着我们包抄过来。
  啊噢,花花,快跑!嗯哼,闹闹,不要害怕,你仔细看,都是熟人。
  花花的态度让我的心凉了半截。我何尝不知道来者都是熟人呢?我的眼很尖,早就看清了,那一群人里,有我的主人蓝脸,有我的女主人迎春,还有与蓝脸友善的村人方天保、方天佑兄弟——方家兄弟是莫言小说《方天画戟》中的主要人物,在这部小说中他们成了武林高手——蓝脸腰间束着被我挣脱的缰绳,手持一根长竿,竿端拴着绳套。迎春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糊灯笼的红纸已被烧毁,露着乌黑的铁框。方家兄弟,一个手持长绳,一个拖着棍棒。另外的人,有驼背的韩石匠,有韩石匠的同父异母的弟弟韩群,还有几个面目熟悉但一时叫不出名字的人。他们都是神色疲惫,浑身灰土,显然是奔波整夜。
  花花,跑!闹闹,我跑不动了。你咬住我的尾巴,我拖着你跑。闹闹,我们又能跑到哪里去呢?迟早还是会被他们捉回来,花花低眉顺眼地说,再说,他们会去找枪,我们跑得再快,也快不过枪子儿。啊噢,啊噢,啊噢,我失望地大叫着,花花,你忘了我们方才发下的誓言了吗?你答应跟我在一起永远不分开,你答应要跟我在一起做野驴,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忘情于山水之间。花花垂着头,大眼睛里突然溢出了泪水。她说,嗯哼,闹闹,你是公驴,拔*之后,浑身轻松,了无牵挂,但是我却怀上了你的驴驹,你们西门家院里出来的,不论是人还是驴,都是一箭双雕的强梁,我的肚子里,十有**怀上了双驹。我的肚子很快就要大了,我需要营养,我想吃炒熟的黑豆,新磨出来的麸皮,研碎的高粱,铡得碎细并用竹筛筛过三遍、既无石子、鸡毛等杂物又无沙土的谷草。现在已经是十月,天气慢慢寒冷起来,天寒地冻,大雪飘飘,河里结冰,枯草被大雪覆盖,我拖着怀孕的身子,吃什么?嗯哼,喝什么?嗯哼?我生了驴驹之后,你让我睡在哪里?嗯哼,就算我横下一条心,跟你流窜在这沙梁之中,那我们的驴驹,如何能承受这风雪寒冷?嗯哼,如果我们的驴驹冻死在雪地,身体僵硬,犹如木棍和石头,作为它们的爹,你难道一点都不心疼?公驴可以无情地抛弃驴驹,闹闹,母驴做不到。别的母驴也许能做到,但花花做不到。女人为了信仰,可以舍弃她们的儿女,但母驴做不到。嗯哼,闹闹,你能理解一头怀孕母驴的心情吗?
  在花花连珠枪弹般的话语中,我,公驴闹闹,几乎没有反驳的余地。我软弱无力地问:啊噢,啊噢,花花,你敢保证你怀孕了吗?
  废话,花花瞪我一眼,怒冲冲地说:闹闹啊闹闹,一夜六次,次次如灌如注,别说是一头正值发情高潮的母驴,就是一头木驴,一头石驴,一棵枯树,也会怀上你的驴驹!
  啊噢~~啊噢~~我垂头丧气地低鸣着,看到花花顺从地迎着她的主人走去。
  我热泪盈眶,但眼泪很快被无名的怒火烧干,我要跑,我要跳,我不愿意忍看这义正词严的背叛,我不能继续忍气吞声地在西门家大院里作为一头驴度过一生。啊噢,啊噢,我朝着明亮的河水冲去,我的目标是高高的沙梁,是沙梁上那些团团簇簇如同烟雾般的沙柳,红色的枝条柔韧无比,里边栖息着红毛狐狸,花面的獾与羽毛朴素的沙鸡。别了,花花,享你的荣华富贵去吧,我不眷恋温暖的驴棚,我追求野性的自由。但我还没跑到对面的河滩,就发现沙柳丛中埋伏着几个人。他们头上顶着柳条编织成的伪装帽,身上披着与枯草同色的蓑衣,他们手中,都端着那种曾把西门闹的脑袋打得粉碎的土枪。巨大的恐惧使我折回头来,沿着河滩东向奔腾,正对着初升的太阳。我浑身的皮毛如深红的火焰,我是一团奔跑的火,一头光芒四射的驴。我并不怕死,面对着凶恶的狼我毫无畏惧,但我对那些黑洞洞的土枪实在是恐惧,我怕的不是土枪,而是这种土枪制造出来的那种脑浆迸裂的惨状。我的主人大概早就猜到了我的奔跑线路,他斜刺里过河,连鞋袜都顾不上脱去。河水被他笨重的腿脚搅动得水花飞溅。主人迎面而来,我侧身转向,就在这个瞬间,主人手中的长竿飞来,竿上的绳套在我的脖子上。我不服输,我不甘心就这样被他制服。我竭力往前,昂头挺胸。绳套勒进我的脖子,使我呼吸困难。我看到主人双手攥着长竿,身体后仰着,与地面角度很小。他的两只脚后跟蹬地,在我的拖曳下前进。他的脚后跟犹如犁铧,在河滩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沟。
  终于筋疲力尽,更由于脖子上的绳套令我窒息,我只好停止奔跑。众人乱纷纷围拢上来,但似乎都对我有所忌惮,虚张声势不敢靠前。于是我想到我作为一匹善于咬人的驴已经臭名远扬。在生活平静的屯子里,驴咬伤人,自然是大新闻,顷刻间就会传遍全村。但他们和她们,谁又能猜到这事情的原委呢?谁又能想到白氏头上的窟窿,只不过是她丈夫的转世灵驴一时迷性,忘却驴身,恍为人体,亲吻她留下的痕迹呢?
  大胆的迎春举着一束绿草慢慢地向我靠近,口中发出一些絮絮叨叨的话语:“小黑,不要怕,不要怕,不打你,跟我家去……”
  她靠近了我,左胳膊揽住了我的脖颈,右手把那束绿草塞进了我的嘴巴。她抚摸着我,用她的胸膛挡住我的眼睛,我感受到了她温暖柔软的**,西门闹的记忆猛然袭来,热泪从我的眼睛涌出来。她在我耳边款款细语,热烘烘的气味,热烘烘的女人,我感到头晕眼花,腿脚抖颤,跪在了沙滩上。我听到她说:“小黑驴,小黑驴,知道你长大了,想媳妇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小黑驴也要当爸爸了,不怪你,正当的,婚也结了,种也下上了,乖乖地回家吧……”
  他们匆匆忙忙地修好了辔头,把缰绳拴好,还在辔头上,加上了一根冰冷的散发着铁锈气的链子。他们把这根铁链子塞进我的嘴里,用力一扯,将我的下唇勒起来,痛疼难忍啊,我张大鼻孔,猛喘粗气。迎春打脱了那只紧勒铁嚼子的手,说:“松开,你难道没看到它已经受伤了吗?”
  人们试图让我站起来,我也想站起来。牛羊猪狗可以卧着,驴只有要死了才可以卧着。我挣扎着要站起来,但身躯沉重难以站立。难道我这头刚满三岁的驴就这样死去吗?尽管为驴不是好事,但这样死去实在窝囊。在我的面前有一条宽广的道路,道路上又分出许多小径,每一条都通向风景,我好奇而神往,不能死,站起来。在蓝脸的指挥下,方家兄弟把那根棍子从我腹下穿过。蓝脸转到后边掀着我的尾巴,迎春抱着我的脖子,方家兄弟抬着棍子,齐发一声喊:“起!”借着这股劲儿,我站立起来。四腿抖颤,头颅沉重。全力支撑,决不能再倒下,我站定了。
  他们围着我转,看着我后腿与前胸上血糊糊的伤口惊讶又困惑。难道与一头母驴交配竟要受这么大的伤害?与此同时,我也听到,韩家那拨人也为他们家母驴身上的伤而议论纷纷。
  难道这两头驴不是交配而是互相厮咬了一夜吗,方家兄弟中的老大问老二,老二摇头,不置可否。
  帮韩家找驴的一个人,在河的下游不远处,手指着河道,高声喊叫:“快来看,那是什么东西!”
  狼的尸体,一只在缓慢翻滚,一只被一块巨大的卵石挡住。
  众人跑过去,瞩目观看。我知道他们看到了水面上漂浮的狼毛,看到了卵石上沾着的血迹——狼血与驴血,嗅到了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腥臭,想象着那场激烈的大战,以河滩上凌乱密集的狼爪印和驴蹄印为证,以我与花花身上的斑斑血迹与骇人的伤口为证。
  两个人脱掉鞋袜,挽起裤腿,下到河水中,扯着尾巴,把两头水淋淋的死狼拖到了河滩上。我感到所有的人都对我肃然起敬了。我知道花花也享受着这样的光荣。迎春抱着我的头,摸着我的脸,一滴滴泪珠,落在我的耳朵上。
  蓝脸得意地对众人说:“妈的,谁再敢说我的驴不好,我就跟谁拼命!都说驴胆子小,见了狼就吓瘫了,可我的驴,踢死了两匹恶狼。”
  “也不光是你们家的驴踢死的,”韩石匠忿忿不平地说,“俺家的驴也有功劳。”
  蓝脸笑着说:“对对对,你家的驴也有功劳,你家的驴,是我家的驴媳妇吧。”
  “受了这么重伤,这婚,大概没结成吧?”有人半开玩笑地说。
  方天保弯腰看了我的生殖器,又跑到韩家母驴的腚后,掀起尾巴瞅瞅,肯定地说:“结成了,我敢担保,老韩家就等着养小驴驹吧。”
  “老韩,你送两升黑豆到我家,给我家黑驴补补身子。”蓝脸一本正经地说。
  “呸!做梦!”老韩道。
  那几个埋伏在红柳丛中的人提着土枪跑上来。他们脚步轻捷,动作诡秘,一看就知道不是地道的庄稼人。当头的那个,五短身材,目光犀利。到了狼前,弯下腰,用枪筒子戳戳一匹狼的头颅,又戳戳另一匹狼的肚子,惊讶又不无遗憾地说:“就是这两个东西,害得我们好苦!”
  另一个持枪的人,对着众人,大声嚷叫着:“这下好了,我们可以去交差了。”
  “你们,大概没见过这两匹野物吧?这可不是野狗,这是两匹大灰狼,平原地区比较少见,是从内蒙古草原那边流窜过来的。这两匹狼一路作案,见多识广,狡猾诡诈,行为狠毒,流窜到本地一个多月,就毁了十几匹大牲口,有马,有牛,还有一匹骆驼,下一步,它们就该吃人了。县里知道了这事,怕引起百姓惊慌,秘密组织了打狼队,分成六个小组,日夜巡逻、埋伏,这下好了。”又一个持枪的人,不无自负地对蓝脸等人说。他用脚踢着死狼,骂道,“畜生,想不到你们也有今天!”
  那个领头的打狼人,对准狼头,开了一枪。一道火光,把狼吞没。火光闪过是白烟,从枪口溢出。狼的脑袋粉碎,像西门闹的脑袋一样,白白红红地涂抹在卵石上。
  另一个打狼人,心领神会地微笑着,端起枪,瞄准另一匹狼的肚子开了一枪。狼腹上被轰开一个拳头大的洞口,许多肮脏的东西溅出来。
  他们的行为,让蓝脸等人目瞪口呆,继而面面相觑。良久,硝烟散尽,水流声清脆悦耳,一群麻雀,少说也有三百只,从远方飞来,起起伏伏,如一团褐云,然后齐刷刷地降落在一丛红柳上,柳枝为之弯曲如弓,仿佛累累的果实。麻雀齐声噪叫,一片沙梁因之有了活气。一缕游丝般的声音,从迎春口里吐出:“你们要干什么?为什么要打两匹死狼?”
  “***,你们想抢功劳吗?”蓝脸怒吼着,“狼是我家的驴踢死的,不是你们打死的。”
  为首的打猎人,从衣袋里摸出两张崭新的钞票,一张插在我的辔头上,往旁边走几步,把另一张钞票,插在花花的辔头上。
  “你想用钱堵住我们的嘴吗?”蓝脸气呼呼地说,“这是不可能的。”
  “拿走你的钱,”韩铁匠坚定地说,“狼是我们的驴踢死的,我们要把它拖回去。”
  打猎人冷笑着,说:“二位兄弟,睁只眼闭只眼,大家都方便。你们即便说破嘴唇,也没人相信你们的驴能踢死狼。而且,明摆着的证据是,一匹狼的天灵盖被土枪打碎,一匹狼的肚子被土枪射穿。”
  “我们的驴身上有被狼厮咬的伤,血迹斑斑。”蓝脸大叫着。
  “你们的驴身上确实伤痕累累血迹斑斑,谁也不会不相信这是被狼咬的,那么,”猎头冷笑着,说,“这正好证明了这样一个场面:在两头驴被两匹狼厮咬得血迹斑斑的危险时刻,打狼队第六小组的三个队员及时赶到。他们不顾危险冲上前去,与狼展开了生死搏斗,组长乔飞鹏,猛扑到公狼面前,对准狼头开了一枪,枪响后,半个狼头被打飞。队员柳勇,对准另外一匹狼开了一枪。不好,竟是哑火,因为我们整夜在柳丛中埋伏,使火药受了潮湿。那头恶狼,咧开几乎延伸到两耳的大嘴,龇出雪白的牙齿,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对着柳勇扑来。柳勇就地一滚,躲过了恶狼的第一扑,但他的脚后跟被一块石头磕绊,使他仰天跌倒在沙滩上,恶狼腾起身体,拖着苍黄的尾巴,犹如一股黄烟,直对柳勇扑去。在这危急时刻,说时迟,那时快,捕狼队中年纪最小的队员吕小坡,瞄准狼头开了一枪——因为狼是运动目标,击中的正是狼腹——狼从空中跌落,在地上翻滚,肠子流出来,拖出好长,其状凄惨,虽是凶残野兽,也让我们心中不忍。这时,重新装填了枪药的柳勇,对着满地翻滚的狼补了一枪。因为距离较远,弹药出膛呈扫帚状,狼中弹多处,伸伸腿,终于死停了。”
  在捕狼小组长乔飞鹏的语言指点下,队员柳勇退出三五步远,托起土枪,对准那匹被洞穿腹部的狼开了枪。几十颗铁砂子,均匀地打在狼身上,在狼的皮毛上留下了一片焦煳的洞眼。
  “怎么样啊?”乔飞鹏得意地笑着,问,“你们觉得,是我的故事让人信服呢还是你们的故事令人信服?”乔往枪筒里装着药说,“你们尽管人多,但也不要动抢狼的念头。打猎的行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当一匹猎物因为大家同时开枪而发生争执时,那猎物体内留有谁家的弹头,猎物就归谁家所有。还有一条规定,那就是,如有人抢夺别人的猎物,猎人可以对掠夺者开枪,以维护自身尊严。”
  “***,你是个强盗。”蓝脸说,“你夜里会做噩梦的,强取豪夺,你会遭报应的。”
  猎头乔飞鹏笑着说:“轮回报应,那是骗老太太的鬼话,我不信这个。不过,咱们毕竟有几分缘分,如果你们愿意用你们的驴帮我们把狼驮到县城去交差,县长会送给你们一份厚礼,我也会再送你们每人一瓶好酒。”
  我没容他再啰嗦下去,张大嘴,龇出板牙,对着他那颗扁平的脑袋。他匆忙躲闪,反应够快,头脱了,但肩膀还在我嘴下,强盗,让你知道驴的厉害。你们只知道生有利爪和利齿的猫科和犬科动物才会杀生食肉,而我们奇蹄目的驴子只配吃草吞糠,你们是形式主义、教条主义、本本主义、经验主义,今天,我要让你知道一条真理:驴子急了也咬人!
  我咬住猎头的肩膀,猛地昂起头,左右甩动,我感到一团酸臭黏腻的东西,已然留在了我的嘴里,而那诡计多端、巧舌如簧的家伙,肩膀残缺、流血,萎在地上,昏厥过去。
  他当然可以对县长说,肩膀上的皮肉,是在与野狼搏斗的过程中,被野狼咬掉的。他也可以说,在野狼咬住他的肩膀时,他一口咬住了狼的脑门,至于怎样在狼的身体上做手脚,那就随他们的便吧。
  主人们见事不好,赶着我们匆匆离开,将狼尸与捕狼人留在了沙滩上





正文 第一部 驴折腾 第八章 1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2-10-17 10:47:23 本章字数:3765

西门驴痛失一卵庞英雄光临大院1955年1月24日,是农历乙未年正月初一。莫言那小子后来把这天当做自己的生日。进入八十年代后,官员们为了多当几年官或是为了当更大的官,都把年龄往小里改,都把学历往高里填,没想到啥官也不是的莫言也跟着凑热闹。这是个好天气,一大早就有鸽群在空中盘旋,悠扬的鸽哨,响过去又响回来。我的主人,停下手中的活儿仰望鸽群,半边蓝脸,煞是好看。
  过去的一年,蓝家的八亩地,收获粮食二千八百斤,平均亩产三百五十斤,除此之外,还在沟畔地角收获大南瓜二十八个,上等苎麻二十斤。尽管合作社对外宣传亩产四百斤,但蓝脸根本不相信。我听到他多次对迎春说:“就他们那样的庄稼亩产能收四百斤?骗鬼去吧。”女主人笑着,但笑容难掩担忧,她劝说:“掌柜的,别跟人家叫板,人家是成群结队,咱是独家单干,好虎难抵一群狼啊。”“怕什么?”蓝脸瞪着眼说,“有陈区长给咱撑腰呢!”
  主人头戴一顶棕色绒帽,穿着三表新的棉衣,腰里扎着青布搭腰,手持一柄木梳,梳理着我身上的毛。主人的梳理让我身体很舒服,主人的赞扬让我心里很舒服。主人说:“老黑,好伙计,去年你也出了大力,能打这么多粮食,一半功劳是你的。今年,咱爷们儿再加把劲,把那个**合作社彻底打败!”
  阳光越来越灿烂,我身上渐渐暖起来。鸽子还在天上盘旋,地下铺着一层红白纸屑,那是粉身碎骨的爆竹。昨夜,屯子里电光雷鸣,响声连片,此起彼伏,硝烟弥漫,犹如战争爆发。煮饺子的气味弥漫到院子里,还有年糕、糖果的气味掺杂其中。女主人将一碗饺子放在凉水中过了一遍,倒在槽子里与谷草搅拌在一起。摸摸我的脑袋,她说:“小黑,过年了,吃饺子吧。”
  我承认,作为一头驴,能吃上主人家过年的饺子,是很高的礼遇。主人几乎把我当成了人,当成了他家庭中的一员。自从我大战二狼后,获得了主人的加倍爱护,也赢得了一头驴在高密东北乡这周遭百里、十八处村屯所能赢得的最高声誉。尽管那三个该死的捕狼队员霸去了两匹死狼,但人们都知道事情的真相。尽管没人否认韩家的驴也参加了战斗,但人们都知道我是斗狼的主力,韩驴只是个配角,而且还是我救了它的性命。尽管我早就到了被劁的年龄,我的主人也曾经恐吓过我,但斗死双狼后,主人再也不提这话儿。去年秋天,我跟在主人背后下地,那个背着褡裢、手摇铜铃、以劁驴阉牛骟马为业的兽郎中许宝,尾随在我身后,两只眼睛,贼溜溜地往我后腿间瞅。我早就嗅到了他身上那股残忍的腥臭,我早就知道他不怀好意,这个拿驴卵牛蛋下酒的坏种,注定了不得好死。我警惕着,我准备着,只要他靠近到合适的距离,我就会飞起后蹄,对他的裆间下家伙。我要让这个罪恶累累的坏种,落个鸡飞蛋打的下场。也许他会转到我的面前来,那我就啃破他的头。咬人,是我的长项。这家伙很狡猾,躲躲闪闪,始终在安全距离外,不给我机会。街道两边的闲人,看着倔强蓝脸牵着他那匹大名鼎鼎的驴在前头走,而后头跟随着一个劁驴的坏种,都期待着好戏开演。人们七嘴八舌地说:“蓝脸,要给毛驴去势吗?”
  “许宝,又瞅上下酒菜了?”
  “蓝脸,万不能劁,这头驴能踢死狼,全仗着那一窝卵,一个卵一个胆,这驴卵多,简直是一窝土豆。”
  一群正要上学的小学生,蹦蹦跳跳地尾随着许宝,唱着现编的快板:许宝许宝,见蛋就咬!
  咬不着蛋,满头大汗。
  许宝许宝,是根驴*。
  吊儿郎当,不走正道……许宝立定,瞪着那些顽童,从褡裢中摸出一把亮晶晶的小刀子,气势汹汹地说:“小杂种们,都给我闭嘴!哪个敢再编排许大爷就骟了他的蛋子!”
  顽童们聚在一起,对着许宝傻笑。许宝往前走几步,他们就往后退几步。许宝对着他们冲来,他们就一哄而散。许宝追上来打我卵蛋的主意,顽童又聚拢成群,跟在后边,边走边唱:“许宝许宝,见蛋就咬……”
  许宝顾不上去理睬那些缠磨他的顽童,他绕着圈儿,跑到蓝脸前方,倒退着走,与蓝脸搭话:“蓝脸,老哥们儿,我知道这驴咬伤了好多人,驴伤了人,既要赔药费又要赔好话,索性劁了,一刀割落,三天康复,我保它成为一头服服帖帖的顺毛驴!”
  蓝脸不理许宝,我心阵阵冲动。蓝脸知道我的脾性,紧紧地抓住我的嚼铁,不给我往前冲的余地。
  街上的浮土被许宝的脚后跟踢起,这杂种,倒是走得快捷,大概是经常用这样方式行路。他一张干巴小脸,两只三角眼,眼下垂着两个肉泡,门牙间开了一条宽缝,说话间不时有水泡泡从缝里飞出。
  “蓝脸,”他说,“我劝你,还是劁了吧,劁了好,劁了好。劁了你就省心多了。给别人劁,我收五元钱,给你劁,分文不取。”
  蓝脸住脚,冷冷地说:“许宝,先回家去把你爹劁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许宝拔高嗓门道。
  “嫌我说话难听?那你就听听我的毛驴怎么说吧。”蓝脸笑着道,他松开我的缰绳,对我说,“老黑,上!”
  我恼怒地嘶鸣着,像爬跨花花驴那样扬起前蹄,往许宝那颗干瘪的头脑上砸去。街边看热闹的人发出惊呼,那拨顽童也停止了喧哗。我期待着蹄子擂在许宝脑袋上那种感觉和那种声音,但期待落空,本应该能看到的那张因惊吓而变形的小脸没有看到,本应该能听到的狗转节子般的惊叫也没有听到,恍惚中似有一条油滑的影子钻到了我的肚皮下,阴凉的不祥之感在脑子里一闪现,欲想躲避,为时已晚——胯下一丝冰冷的感觉闪过,随即是锋利的剧痛。我感到若有所失,知道中了暗算,急转身,看到后腿内侧有血流下,看到在路边,许宝用只手托着一个沾着血迹的灰白卵子,满面笑容,对着看客炫耀,路边响起一片喝彩声。
  “许宝你这个杂种啊,你把我的驴毁了……”我的主人悲痛地呼喊着,欲撇下我,上前与许宝拼命,但许宝把卵子塞进褡裢,手中又亮出那把亮亮的小刀子,我的主人,就萎软了。
  “蓝脸,你不能怨我,”许宝举手指点着看客,道,“大家有目共睹,连这些小朋友也都看到,是你蓝脸纵驴伤人在前,我许宝正当防卫在后。如果不是老许我机警,此时,我这颗头,已经被驴蹄子敲成血葫芦了。老蓝,你不能怨我。”
  “可是,你毁了我的驴……”
  “老子本来想毁了你的驴,老子也完全具有毁了你驴的本事,但老子顾念乡亲感情,手下留了情,”许宝说,“实话告诉你,你的驴有三个卵子,我只取了它一个,这样,它的野性会收敛一些,但仍然不失为一头血气方刚的公驴。你***,还不感谢我,更待何时?”
  蓝脸俯身侧脸,观察了我双腿间的情景,知道许宝此言不谬,心平气和了许多,但感谢是不可能的,毕竟,这个魔鬼一般的家伙,在未商量的情况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摘去一颗驴卵。
  “许宝,丑话跟你说在前头,”蓝脸道,“要是我的驴有个三长两短,咱们的事就没完没了。”
  “除非你用砒霜拌料喂它,否则我保你驴命百岁!今天,最好不要让它下地干活,拉它回家,喂它点精料,饮它点盐水,两天就会收口。”
  蓝脸口里不服,但还是遵从了许宝的建议,拉我回家。我的痛苦,略有缓解,但还很强烈,我用仇恨的目光,盯着这个将吃我一卵的杂种,心里盘算着报仇的方式,但说心里话,经过这番风雷电闪般的变故,我对这个双腿罗圈、其貌不扬的小男人,平添了许多敬畏。人世间竟有这般怪物,以取卵子为职业,而且取得出神入化,其下手之狠、出手之准、动作之快,非亲历绝不敢相信也!啊噢~~啊噢~~我的那个卵啊,今晚你就会伴着烧酒进入许宝肠胃,明天就会进茅坑,我的卵、卵。
  走到距他们几十步处,听到许宝在后边喊:“蓝脸,知道方才那一手叫做什么名堂吗?”
  “我日你祖宗,许宝!”蓝脸回头大骂。
  众人的笑声传来,笑声中许宝大喊,得意洋洋的声嗓:“好好听着,蓝脸,还有那头驴,也好好听着,方才那一手叫做‘叶底偷桃’!”
  “许宝许宝,叶底偷桃!蓝脸蓝脸,丢人现眼……”那群出口成章的天才顽童,跟在我们后边也喊叫着,一直把我们送进西门家大院……院子里人气渐旺,东西厢房里的五个孩子,穿戴着光鲜衣帽,在院子里合群蹦跳。蓝金龙和蓝宝凤已到了上学的年龄,但还没有上学。金龙神情忧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宝凤天真无邪,是个美人坯子。他们是西门闹留下的种子,与我西门驴没有直接关系,与我西门驴有直接关系的,是韩花花驴所下的那两个驴驹,只可惜,它们不满半岁,就跟着它们的娘死去。花花之死,是西门驴一大伤心事。花花是吃了有毒草料而死,两头驴驹,我亲生的孩子,是吃了花花的毒奶而死。驴产双驹,全屯喜庆;三驴同亡,百家心痛。韩石匠哭成个泪人儿,但肯定有个人在暗中笑,笑者就是下毒者。此事惊动了区里,专派了有经验的公安员柳长发前来破案,那人比较笨拙,只会把村里的人一拨拨叫到村公所,用那套似乎从留声机里播放出来的话语盘问,结果自然是不了了之。后来莫言那厮在他的《黑驴记》中,把给韩家驴下毒的罪名扣在黄瞳头上,尽管他编造得严丝合缝,但小说家言,决不可信





正文 第一部 驴折腾 第八章 2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2-10-17 10:47:23 本章字数:4908

接下来我对你说,与我西门驴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那个蓝解放,也就是你,你知道他是你就行,为了方便我还是说他——他已经五岁有余,随着年龄的增长,脸上那块痣越来越蓝。这孩子相貌虽丑,但性格开朗,活泼好动,手脚不闲置,尤其是那张嘴,几乎一秒钟也不会闲着。他穿着与同母异父的兄弟蓝金龙同样的衣服,因为个头不及金龙高,衣服嫌大,下卷裤腿,上挽袖子,看上去有一股匪气。但我深知这是个心性善良的好孩子,但几乎不讨所有人喜欢,我猜想,大概与他的多言和脸上的蓝痣有关。
  说完蓝解放,接下来说说黄家的两位千金:黄互助与黄合作。这两个女孩,穿着同样的花棉袄,扎着同样的蝴蝶结,生着同样白净的皮肤和同样妩媚的细长眼睛。黄、蓝两家,说亲不亲、说疏不疏的一种复杂关系,大人们在一起,总是别扭尴尬,迎春和秋香,毕竟都曾经是西门闹的枕边人,彼此既是冤家又是姐妹。现在分别嫁人,鬼使神差地又都住在各自住过的房子,但房子的主人换了,时代也换了。与大人的复杂关系相比,孩子们的关系清纯简单。蓝金龙性格阴沉,很难接近;蓝解放与黄家双娇处得极为亲密。那两个女孩子,一口一个解放哥哥地叫着,蓝解放本是个馋鬼,竟然能省出两块糖果,给她们吃。
  “娘啊娘,解放把糖给互助、合作吃了。”蓝宝凤悄悄地对母亲说。
  “既然是分给他的,他愿意给谁吃就给谁吃吧!”迎春拍拍女儿的头,无奈地说。
  孩子们的故事,还没有开始,他们之间的戏,十几年后将达到高潮,现在,还轮不到他们唱主角呢。
  现在,有一个重要人物登场。他姓庞名虎,面如重枣,目若朗星。头戴一顶棉军帽,身穿一件扎着绗线的棉袄,胸前挂着两枚勋章,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手腕上套着一块银光闪闪的手表。他手持双拐,右腿完好,左腿从膝盖处没了。一条黄色的裤腿,在断腿处隆重地系了一个疙瘩。虽然只有一只脚,但那脚上却穿着一只崭新的翻毛皮鞋。他一进大门,所有的人,包括孩子,包括我这头驴,都肃然起敬,在那个年代,这样的人,只能是从朝鲜战场上回来的志愿军英雄。
  英雄对着蓝脸走来。木拐棒戳着铺地的方砖,发出“笃笃”的声响,那条腿落地沉重,仿佛步步生根,另外半条腿上的裤子,悠来荡去。他立在主人面前,问道:“我如果猜得不错,你就是蓝脸。”
  蓝脸的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等于回答了英雄的问题。
  “志愿军叔叔好,志愿军叔叔万岁!”多嘴饶舌的蓝解放跑上前来,无限敬仰地说,“您一定是个英雄,您立过功劳,您找我爹有什么事?我爹不爱说话,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我是我爹的发言人。”
  “解放,闭嘴!”蓝脸道,“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许插嘴。”
  “没关系,”英雄宽厚地笑着,“你是蓝脸的儿子,名叫解放对吗?”
  “你会算卦吗?”解放惊讶地问。
  “我不会算卦,但是我会相面。”英雄狡猾地说,但他马上恢复了脸上的庄重表情,用胳膊夹住木拐,伸出一只手,伸到蓝脸面前,说,“伙计,认识认识,我是庞虎,是区里新来的供销合作社主任,那个在生产资料门市部卖农具的王乐云是我的妻子。”
  蓝脸愣了片刻,伸出手与英雄相握,但从他的困惑的眼神里,英雄知道他还迷在雾里。于是,英雄对着外边喊:“喂,你们也进来吧!”
  一个身体浑圆的小个子女人,抱着一个清秀的女孩子,从大门走进来。女人穿着蓝色制服,鼻梁上架着一副白边眼镜,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吃庄户饭的人。那孩子眼睛很大,两个腮帮子红通通的,像深秋的苹果。这孩子满脸都是笑意,是一副标准的幸福婴儿的模样。
  “啊呀,原来是这个同志!”蓝脸欣喜地叫着,同时回头对西厢房里喊,“他娘,快来,来贵客了。”
  我自然也认出了她。去年初冬的一件往事被清楚地回忆起来。那天蓝脸牵着我去县城驮盐,回来的路上,遇到了这个王乐云。她托着沉重的大肚子,坐在路边呻吟。她穿着一件蓝制服,因为肚子太大,制服下边的三个扣子敞开着。她戴着一副白边眼镜,面皮白净,一看就知道是个吃公家饭的。她看到我们,如同看到救星,艰难地说:大哥,行行好,救救我吧……——你是哪里的?这是怎么啦?——我叫王乐云,是区供销合作社的,我要去开会,本来还不到日子,可是……可是……——我们看到了歪倒在路边枯草中的自行车,知道了女人面临的险境。蓝脸急得转圈,搓着手说:我能帮你什么呢?我该怎样帮你?——驮我去县医院,快。——主人卸下我背上那两袋盐,脱下身上的棉袄,用绳子揽在我的背上,然后,搬起女人,放在我背上。同志,你坐稳了。女人手抓着我的鬃毛,低声呻唤着。主人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揽着那女人,对我说:老黑,快跑。我奋蹄,我很兴奋,我已经驮过许多东西,盐,棉花,庄稼,布匹,还从来没驮过女人。我撒了一个欢,女人的身体摇晃着歪在我主人的肩上。稳住步子,老黑!主人命令着。我明白,老黑明白。我快步疾走,同时努力保持着身体的平稳,宛如行云流水,这就是驴子的长处。马只有飞奔,腰背才会平稳,驴善疾走,跑起来反而颠簸。我感到这事儿很庄严很神圣,当然也很刺激,这时候我的意识介于人驴之间,我感到有温暖的液体浸透棉袄并濡湿了我的脊背,也感到从那女人头发梢滴下来的汗水落在我的脖子上。我们离开县城原本只有十几里路,而且我们走的是一条近路,路两侧荒草没膝,一只野兔子仓惶冲撞在我的腿上。
  好,就这样到了县城,进了人民医院。那年代医护人员的服务态度真好。主人站在医院大门口大声吼叫:快来人哪,救命啊!我也不失时机地嘶鸣起来。立刻就有一群身披白大褂的男女从屋子里跑出来,将那女人抬进屋去。那女人一下驴,我就听到从她的裤裆里传出了哇哇的叫声。回来的路上,主人闷闷不乐,瞅着那件被弄脏的棉衣他嘟嘟囔囔。我知道主人迷信思想很重,错以为产妇的东西肮脏晦气。到达与女人相遇的地方,主人皱着眉头,青蓝着脸说:老黑,这算什么事?一件新棉袄,就这样报了废,回家怎么跟内当家的交待?——啊噢,啊噢,我有点幸灾乐祸地大叫着,主人的狼狈相让我很开心。你这驴,还笑!主人解开绳子,用右手的三根指头,把那件棉袄从我背上揭下来。棉袄上——嗨,不说了,主人歪着头,屏住呼吸,捏着因为湿透而变沉重、仿佛一张烂狗皮的棉衣,抡起来,猛力往外一撇,犹如一只大怪鸟,飞到路边的荒草地里去了。绳子上也沾了血迹。因为还要捆扎盐包,不能扔,只好把绳子放在路上,用脚来回地搓着,路上的黄土改变了绳子的颜色。主人只穿着一件纽扣不全的小褂,胸膛冻得青紫,加上那张蓝脸,其相貌颇似阎罗殿里那些判官。主人从路边捧了几捧土,扬洒在我的背上,又撕来干草搓擦了。搓擦着说:老黑,咱爷们儿这是积德行善,对吗?——啊噢,啊噢,我回应着主人。主人将盐包捆在我背上,看着路边那辆自行车,说:老黑,按说这车子,应该归咱们所有,咱们赔上了棉袄,赔上了工夫,但如果咱们贪了这点财,前边积的德就没了对不对?——啊噢,啊噢——好吧,咱爷们儿就好事做到底,送人送到家。主人推着车子,赶着我——其实我也不用他赶——重返县城,到了医院门口。主人大声喊叫:哎,那个生孩子的女人听着——你的车子,放在门口了——啊噢,啊噢——又有几个人跑出来。快走,老黑,主人用缰绳抽打着我的屁股说,快跑,老黑……迎春双手沾着白面,从厢房里跑出来。她的眼睛放着光,直盯着王乐云怀中那个美丽女孩子,伸出手,嘴里喃喃着:“好孩子……好孩子……胖得真喜煞个人啊……”
  王乐云将孩子递到她手里,她接过来,抱在怀里,低下头,在那孩子脸上嗅着,亲着,一连声地说:“真香……真香啊……”
  孩子不习惯她的亲热,哇哇地哭起来。蓝脸呵斥道:“还不快把孩子还给同志,瞧你那样,大母狼似的,什么孩子也被你给吓哭了。”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王乐云接回孩子,拍着,哄着,孩子哭声弱了,不哭了。
  迎春搓着手上的面,歉疚地说:“真是对不起……您看看我这样子,把孩子的衣裳都沾了……”
  “我们都是庄稼人出身,”庞虎说,“没那么多讲究。我们今天,是特意谢恩来了。如果没有你老兄帮忙,后果不堪设想!”
  “把我送到医院还不算,又跑了第二趟,把车子送回去,”王乐云感慨地说,“医生护士都说呢,打着灯笼也难找蓝大哥这样的好人。”
  “主要是驴好,它走得快,走得稳……”蓝脸不好意思地说。
  “对对对,驴也好,”庞虎笑着说,“你这头驴,可是大名鼎鼎啊,名驴!名驴!”
  啊噢~~啊噢~~“嘿,它能听懂人话呢。”王乐云道。
  “老蓝,我如果送你财物,就是把你看小了,也把咱们的友情给糟蹋了,”庞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打火机,啪嗒一声打着火,说,“这是缴获美国鬼子的,送给你作个纪念,”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黄澄澄的铜铃铛,说,“这是我让人从旧货市场上专门弄来的,送给驴。”
  英雄庞虎靠近我的身体,将那铃铛,拴在我的脖子上,然后拍拍我的脑袋,说:“你也是英雄,授一等勋章!”
  我晃动了一下脑袋,感动得想放声大哭,啊噢~~啊噢~~铜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
  王乐云拿出一包糖,分给蓝家的孩子们,连黄家的互助、合作也有份。“上学了吗?”庞虎问金龙。解放快嘴,抢着回答:“没上。”“要上学,必须上学,新社会,新国家,年轻一代,红色接班人,没有文化是万万不行的。”“我们家没有入社,是单干户,爹不让我们上学。”“什么?还单干?像你这样有觉悟的人还单干?这是真的还是假的?老蓝,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一个响亮的声音,在大门口那儿回答。我们看到,洪泰岳,村长、党支部书记兼合作社社长,依然穿着那身衣服,只是更瘦了,也更精干了,瘦骨伶仃,大踏步走过来,对着英雄庞虎伸出手,说,“庞主任,王同志,新年好!”
  “新年好,新年好!”众多的人涌进大院,互相祝贺新年,不再说那些老话了,满嘴新词儿,时代大变,于此略见一斑。
  “庞主任,我们集合,是商量办高级合作社的问题,把周围几个自然村的初级社,合并成一个大社,您是英雄,给我们作个报告。”洪泰岳说。
  “我没准备,”庞虎说,“我是来感谢老蓝同志的,他救了我家两条命。”
  “不用准备,您随便讲,就把您自己的英雄事迹给我们说说就行,大家欢迎。”老洪带头鼓掌,引起掌声一片。
  “好,我讲讲,随便讲讲。”庞虎被簇拥到大杏树下,有人塞到他身后一把椅子,他闪开了,不坐,站着,起高声,“西门屯的同志们,春节好!今年春节好,明年的春节更好,因为在**和毛泽东同志的领导下,翻身农民走上了合作化的道路。这是一条金光大道,越走越宽广!”
  “可是有人,竟然还顽固地走单干的道路,要跟我们的合作社竞赛,失败了还不认输!”洪泰岳打断英雄庞虎的话,插嘴道,“蓝脸,我说的就是你!”
  众人的目光,聚焦在我的主人身上。他垂着头,玩弄着英雄赠送的打火机。咔嚓——火苗——咔嚓——火苗——咔嚓——火苗。女主人脸上挂不住,搡了一下他,他一瞪眼,说:“回屋去!”
  “蓝脸是个有觉悟的同志,”庞虎高声说,“他带着驴,勇斗群狼;又带着驴,救我妻子。他不入社,是一时没想明白,大家不要强迫命令,我相信,蓝脸同志一定会加入合作社与我们一起奔金光大道的。”
  “蓝脸,这次成立高级社,你要是还不加入,我就给你下跪了!”洪泰岳说。
  我的主人,解开我的缰绳,牵着我走向大门。英雄所赠铜铃,在我颈上,丁丁当当地响着。
  “蓝脸,你到底入还是不入?”洪泰岳喊。
  主人在大门外立住脚,回头,对着院内,瓮声瓮气地说:“你下跪我也不入!”







正文 第一部 驴折腾 第九章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2-10-17 10:47:23 本章字数:5774

西门驴梦中遇白氏众民兵奉命擒蓝脸伙计,我要讲述1958年了。莫言那小子在他的小说中多次讲述1958年,但都是胡言乱语,可信度很低。我讲的,都是亲身经历,具有史料价值。那时,西门大院里连你在内的五个孩子,都是高密东北乡**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咱不说大炼钢铁、遍地土高炉,这事没什么意思。咱也不说集体食堂吃大锅饭全县农民大流动,这事你们都经历过用不着我来啰嗦。咱也不说撤区、撤乡、村改为大队,一夜之间全县实现人民公社化,这事你们都清楚,我说着也没劲。作为一头驴,一个单干户饲养的驴,在1958年这个特殊的年份里,有一些颇为传奇的经历,这是我想说的,也是你想听的吧?我们尽量地不谈政治,但假如我还是涉及到了政治,那就请你原谅。
  那是5月里的一个月光皎洁之夜,一阵阵暖风,从田野吹来,风里全是好气味:成熟小麦的气味,水边芦苇的气味,沙梁上红柳的气味,被砍倒的大树的气味……这些气味让我高兴,但不足以让我逃离你们这个顽固不化的单干着的家庭。实话对你说,吸引我的、让我不顾一切地咬断缰绳逃脱的气味,是从母驴的身上散发出来的。这是一头健壮的成年公驴的正常的生理反应,我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自从被许宝那杂种割去一卵后,我总以为自己已经丧失了这方面的能力,胯间虽还有两个卵,但这两个卵似乎是无用的摆设。但那晚上它们突然从休眠中醒来,它们发热、发胀,使腹下那根棒槌像铁一样坚硬,一次次地伸出来降温。人世间那些红火热闹的事对我没有了吸引力,我脑海里浮现着一头母驴的形象:身材匀称,四肢修长,目光清澈,皮毛光滑。我要与她相会,交配,这是最重要的,其余都是狗屎。
  西门大院的大门已经被摘去,据说是拉到炼钢的工地上劈成了木柴。因此我一旦咬断缰绳就等于获得了自由。其实,几年前我就已经越墙而出,所以即便有门挡着,我也会飞出去,何况无门。
  我在大街上,追随着那令我神魂颠倒的气味狂奔。街上的风景很多,我无暇顾及,那都是些与政治有关的东西。我冲出村庄,奔向国营农场的方向,那里火光闪闪,把半边天都映红了,那是高密东北乡最大的土高炉,后来也证明,只有这个土高炉炼出了一些真正的钢铁,因为国营农场里人才济济,有几个在这里劳动改造的右派就是留学海外归来的钢铁工程师。
  钢铁工程师站在炉边,一本正经地指挥着那些临时抽调来炼钢的农民,火光熊熊,映红了他们的脸庞。十几座土高炉,沿着那条宽大的运粮河一字儿摆开,河西是西门屯的土地,河东是国营农场的地盘。高密东北乡的两条河流,都注入了这条大河,三条河的交汇处,有沼泽、芦苇和沙洲,还有方圆几十里的红柳丛林。村里的人,本不与农场的人打交道,但那时天下一统,大兵团作战。那条最宽的道路上,有牛车,有马车,有人力车,都载着据说是铁矿石的一种褐色的石头;有驴驮子,有骡驮子,都驮着一种名叫铁矿石的褐色石头;有老头,有老太太,有儿童,都背着一种名叫铁矿石的褐色石头。车水马龙人如蚁群,都沿着这条路,向国营农场土高炉群汇合。后来的人,说大炼钢铁炼出了一堆废渣是不对的,高密县的领导精明,充分利用了那几个右派工程师,炼出了真正的钢铁。在集体化的洪流里,人民公社的人,暂时把单干户蓝脸忘记,竟让他逍遥法外好几个月,当合作社里的粮食来不及收割烂在地里时,他却从从容容地把自家八亩地里的粮食全部收回,并从无主的荒地里割了数千斤芦苇,准备在冬闲时编织苇席牟利。既然他们忘记了单干户,那单干户的驴自然也被忘记。所以,连瘦得只剩下骨头架子的骆驼也被赶出来驮矿石时,我这头健壮的公驴,竟可以逍遥自在地去追寻浪漫煽情的气味。
  我奔跑,超越了许多人和畜,其中也包括几十匹驴,但发出气息召唤我的那头母驴却不见踪影,那原本强烈而集中的气味也越来越淡薄,时隐时现,仿佛目标离我越来越远,除了相信鼻子,我更相信自己的直觉,我不可能背道而驰,我追寻着的母驴应该是驮矿石母驴或是拉车母驴中的一匹,除此之外,在这样的时代,在严密的组织和铁一样的命令下,难道还有第二匹逍遥驴躲在某个地方发情?洪泰岳在人民公社成立前,几乎是吼叫着骂我的主人:我日你祖宗蓝脸,你是全高密县惟一的单干户,你是个黑典型,等忙过了这阵,看我怎样收拾你!我的主人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蔫唧唧地说:我等着。
  我跑过运粮河上那座十几年前被飞机炸断的、最近刚刚修复的大桥,绕着那些灼热的火炉子跑了一圈,没有发现母驴。那些困倦得犹如醉汉一样的炼钢人,因为我的出现而兴奋起来。他们手持着长长的铁钩子和钢锹围上来,想把我擒获,但这是不可能的。这些人已经晃晃悠悠,无论如何发力也达不到能追上我的速度,即便追上我,手中也没有能把我擒获的力气。他们大呼小叫,完全是虚张声势。火光放大了我的威仪,使我的皮毛犹如黑色的绸缎闪闪发光,我相信在这些人的眼睛里,在这些人一辈子的记忆中,从来没有看见过、再也没有看见过像我这样仪表堂堂的驴。啊噢~~我对着那些试图包围我的人冲去,他们四分五裂,有的跌翻在地,有的倒拖铁锹奔跑,犹如仓惶逃命的败兵。只有一个大胆的、头戴柳条帽的小个子,用铁钩子捅着了我的屁股。啊噢~~这狗娘养的,铁钩子灼热,随即嗅到焦煳气味,这小子给我留下了一个难以磨灭的烙印。我尥了几个蹶子,冲出火光,遁入黑暗,踩着泥泞的滩地,钻进芦苇丛中。
  新鲜的芦苇和清凉的水气使我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屁股上的痛疼有所减轻,但依然很剧烈,其程度远远超过被狼咬出的伤口。我踩着松软的淤泥走到河边,喝了几口水,水中有一股蛤蟆尿的腥气,水里有些疙瘩状的东西,我知道喝下了蝌蚪。这有点恶心,但没有办法。也许蝌蚪具有止痛的疗效,那就全当我喝了药。正当我六神无主、不知何去何从之时,那股已经迷失的气味又出现了,像一根在风中飘扬的红丝线。我生怕丢失它,跟着它走,我相信它会把我引导到母驴身边。远离了炼钢炉的火光,月光就明亮起来,河道中有许多蛤蟆在鸣叫,间或还有一阵阵的欢呼声、敲锣打鼓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知道,那是狂热的人们在虚构出来的胜利中大发癔症。
  就这样,我追寻着气味的红线走了许久,已经将热火朝天的国营农场高炉群远远地抛在了后边。穿越了一座寂静无声的荒凉村庄后,我走上了一条狭窄的田间小路。左边是一片麦田,右边是一片白杨树林。麦子熟透了,虽在凉森森的月光下,但还是散发着焦干的气息,偶有小兽在田中奔跑,便有麦穗断裂或麦粒脱落的窸窣声响起。杨树叶子片片发亮,犹如满树银币。其实我根本无心观看月下美景,我只是顺便对你提起。突然——那煽情的气味浓郁如酒,如蜜,如刚从炒锅里端出来的麸皮,那假想中的红线,变成了粗大的红绳。我奔波半夜,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我的爱情,就如顺着藤蔓终于摸到了一颗西瓜。我往前猛跑了几步,马上又改换成小心翼翼的步伐。在小路的中央,在月光下,盘腿坐着一个身穿白衣的妇女,没有母驴的踪影。但发情母驴浓郁的气味,是确凿存在着的啊,难道这里藏着阴谋与陷阱?难道女人也能发出这种让公驴发疯的气味?我带着满腹的疑惑,慢慢地往妇人身前靠拢,离她越近,与西门闹相关的记忆便越活跃,仿佛几点火星,燃成了连片的大火,驴的意识变得灰暗,人的情感占据上风。即便不看她的脸,我已经知道了她是谁,除了西门白氏,还没有一个女人,身上能散出一股苦杏仁的气味。我的妻啊,你这不幸的女人!
  为什么我把她称为不幸的女人?因为在我的三个女人中,她的命运最为悲惨,迎春和秋香都嫁了翻身穷人,改变了自己的成分,唯有她,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住在西门家祖坟的看坟屋子里,接受着她的身体不能承担的劳动改造。那看坟屋子,土墙草顶,低矮狭窄,年久失修,透风露雨,随时都可能倒塌,一旦倒塌,也就成了埋葬她的坟茔。那些坏分子们,也都参加了人民公社,在社里边,受着贫下中农的管制,接受劳动改造。按照常理,现在,她应该跟那些坏分子们一起,在运矿石的队伍里,或是砸矿石的工地上,身受着杨七等人的监督,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如同死鬼,但为什么她竟穿着洁白的衣衫散发着香气坐在这个风景如画的地方?
  “掌柜的,我知道你来了,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知道经过了这些年的风风雨雨,见过了背叛和无耻,你就会想到我的忠诚。”她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倾诉衷肠,声调幽婉而凄凉,“掌柜的,我知道你已经变成了一头驴,但即便你成了驴,你也是我的掌柜的,你也是我的靠山。掌柜的,只有你成了驴后,我才感到你跟我心心相印。你还记得你生下来那年的第一个清明节与我相遇的情形吗?你跟着迎春去田野里剜野菜,跑过我栖身的看坟屋子,被我一眼看见。我正在偷偷地为公婆的坟茔和你的坟茔添新土,你径直地跑到我的身边,用粉嘟嘟的小嘴唇叼我的衣角。我一回头,看到了你,一头多么可爱的小驴驹啊。我摸摸你的鼻梁,摸摸你的耳朵,你伸出舌头舔我的手,我突然感到心中又酸又热,悲凉混合着温暖,眼泪夺眶而去。我朦胧的泪眼,看着你水汪汪的眼睛,我看到倒映在你眼里的我,我看到了你眼睛里流露出来的那种熟识的神情。掌柜的啊,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我捧起新土,扬到你的坟顶上。我趴在你的坟上,脸贴着黄土,暗暗抽泣。这时,你用小蹄子轻轻地敲着我的屁股,我一回头,又看到那种神情从你眼里流露出,掌柜的,我坚信你已经转生为驴降生人世,我的掌柜的,最亲的人,阎王爷咋就这么不公道,让你投胎为驴呢?又一想,也许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放心不下我,甘愿为驴与我相伴,阎王爷让你到达官贵人家去投生你不去,为了我你甘愿落草为驴啊,我的掌柜的啊……我悲从中来,无法抑制,不由得放大了悲声。正在此时,远处传来军号铜鼓镲钹声。迎春在我身后悄声说:别哭了,人来了。迎春还没有把良心丧尽,她挎着的筐子里,用野菜遮盖着一叠纸钱,我猜到她是偷偷地给你烧纸钱来了。我强把哭声止住,看到你跟着迎春匆匆隐入黑松林,你三步一回头,五步一踌躇,掌柜的,我知道你对我一片深情啊……队伍逼近了,鼓乐声铿铿锵锵,红旗血红,花圈雪白,是小学校的师生为他们的烈士扫墓,细雨霏霏,燕子低飞。烈士墓那边桃花如霞,歌声如潮,而我的掌柜的,你的坟前,妻子不敢放声啼哭……掌柜的,那晚上你大闹村公所,咬了我一口。别人以为你是闹栏发狂,只有我知道你是为我不平。咱家的财宝早已挖出,哪还有财宝在荷湾那边埋?掌柜的,你咬我那一口,我把它当成你送给我的吻,虽然狠了点,但唯有狠才让我刻骨铭心。感谢你的吻,掌柜的,你的吻救了我,他们一看我头破血流,生怕闹出人命,就放我回家了。我的家,就在你坟前的破屋子里。我躺在那铺土坯潮湿的小炕上,盼着早死,死后我也要变成一头驴,与你做一对驴夫妻……”
  杏儿,白杏儿,我的妻,我的亲人啊……我喊叫着,但话语出口,仍然是驴鸣。驴的咽喉,使我发不出人声。我恨驴的躯体,我挣扎着,要用人声与你对话,但事实无情,无论我用心说出多少深情的话语,发出的依然是“啊噢~~啊噢~~”,我只好用嘴去吻你,用蹄子去抚摸你,让我的眼泪滴到你的脸上,驴的泪珠,颗颗胖大,犹如最大的雨滴。我用泪水为你洗脸,你平躺在路上,仰望着我,你眼里也噙着泪,嘴里念叨不止:掌柜的啊,掌柜的……我用牙撕开你的白衣,用嘴唇纠缠着你,陡然间想起了新婚情景,白杏儿羞羞答答,娇喘微微,果然是大户人家教育出来的千金小姐,能绣并蒂莲,能诵千家诗……一群人呐喊着进了西门家大院,把我从梦境中惊醒,使我的好事不成,使我难圆鸳盟,使我从半人半驴回复成彻头彻尾的驴。这些人横眉立目,气焰嚣张,冲进西厢房,把蓝脸拖出来,往脖颈子里插了一面纸糊的小白旗。主人试图反抗,但那些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制服。主人还想啰嗦,那些人说:我们是奉命而来。上边说了,你非要单干,那就只好让你单干,但大炼钢铁、兴修水利都是国家大事,每个公民都有义务参加。修水库时把你忘了,这次你不能再投机了。两个人押着蓝脸往外走,一个人把我从驴棚里牵出来。这人富有经验,看来是个惯常与牲口打交道的,他贴着我的脖颈,右手紧紧地握着勒进我嘴里的嚼铁,只要我稍有反抗的表示,他手上就会加劲儿,嚼铁就会煞进我的嘴角,使我呼吸困难,疼痛难忍。
  女主人从厢房里跑出来,试图把我夺回,她说:“你们让我男人去干活可以,我也可以去砸矿石,去炼钢铁,但你们不能拉俺的驴。”
  那些人,气势汹汹地、不耐烦地说:“女公民,把我们当成什么了?当成黄皮子拉驴队啦?我们是人民公社的基干民兵,是听从着上级的指示、按政策办事。你们家的驴是暂时征用,用完了还会还给你们。”
  “我替驴去!”迎春说。
  “对不起,上级没这样指示我们,我们不敢私自做主。”
  蓝脸从那两人的手中挣脱出来,说:“你们用不着这样对待我。修水库,炼钢铁,是国家的活儿,我理当去干,毫无怨言,缺了的工,我一定补上,但我有个要求,你们要允许我跟我的驴在一起。”
  “这个吗,我们说了也不算,你有什么要求,跟我们的上级去提吧。”
  我被那人用高度警惕的方式牵着,蓝脸被那两人用押解逃兵的方式挟着,出了屯,直奔过去的区政府、现在的人民公社所在地,那个红鼻头的铁匠和他的徒弟给我挂上第一副铁掌的地方。我们路过西门家祖坟的时候,看到一群中学生,在几个老师的带领下,正在那里扒坟拆砖,一个身穿白色孝衣的女人,从看坟的小屋子里飞出来,向着那些人扑去。她伏在一个学生的身上,似乎是扼住了他的脖子,但随即就有一块砖头拍在她后脑勺上。她的脸雪白,像涂抹了一层石灰,她的声音尖厉刺耳,令我大受刺激。比铁水还亮的火焰,在我的心里燃烧,我听到人的声音从我喉咙里喷出:“住手,我是西门闹!不许扒我的祖坟!不许打我的妻子!”
  我猛地竖起前蹄,忍着嘴唇破裂的剧痛,把身边那人提起来,甩到路边的淤泥里。作为一头驴,我可以漠视眼前的情景,但作为一个人,我不能容忍别人挖我的祖坟,打我的妻子。我冲进人群,咬破了一个高个子教师的头,把一个弯腰撬墓的学生踢倒在地。学生们四散奔逃,老师们俯身在地。我看一眼在地上打滚的西门白氏,看了一眼黑洞洞的墓穴,转身朝那片黑森森的松林奔去





正文 第一部 驴折腾 第十章 1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2-10-17 10:47:24 本章字数:3795

在高密东北乡的地盘上疯跑了两天之后,心中的怒火渐渐消退,饥饿使我不得不啃食野草和树皮。这些粗糙的食物使我体会到做一匹野驴的艰难。对香喷喷的草料的思念,又使我渐渐回到一头平庸的家驴。我开始向村庄靠拢,向有人气的地方靠拢。
  中午时分,在陶家官庄村头,一棵粗大的银杏树下,我看到一辆正在休息的马车。豆饼拌谷草的浓烈香气扑鼻而至。那两头拉车的骡子,站在一个放在三角支架上的草料笸箩旁,正吃得香甜。
  我对骡子,这非马非驴的杂种,一向心怀鄙视,恨不得把它们全部咬死,但今天,我不想跟它们打架,我只想挤到笸箩边上,分享几口真正的草料,补一补因疯跑而消耗太多的身体。
  我悄悄地往前走,蹑蹄屏息,尽量地不使项下的铜铃发出声响。瘸腿英雄挂在我脖子上的铜铃,增添了我的威风,也给我带来了麻烦:我一路飞奔,铃声串串,像个英雄驴;但同时也使我永远逃脱不了人们的跟踪。
  铜铃还是发出了声响。两头个头比我魁伟的黑骡子猛地扬起头来。它们一眼就看穿了我的企图。它们用前蹄刨地和喷响鼻对我发出威胁,警告我不要侵入它们的领地。但美食就在眼前,怎能善罢甘休!我观察了一下形势:那头年长的黑骡,身体在辕里,基本上无法对我发起攻击,那头拉长套的年轻黑骡,受身上挽具和长套的羁绊,也不能对我发起有效的攻击,只要我躲避了它们的嘴,就可以抢到食物。
  黑骡们暴躁地嘶鸣着,对我发出威胁。你们这两个杂种,不要如此猖狂,有饭大家吃,休要吃独食。现在是**时代,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还分什么彼此。我瞅了个空子,扑到笸箩前,张口大嚼。它们咬我,嚼铁哗啷啷响。杂种们,要讲咬,我比你们内行。我咽下一口草料,张口便咬住了辕骡的耳朵,猛地一顿,一块耳朵掉下来。然后又在拉长套那个小杂种的脖子上啃了一口,弄了我一嘴鬃毛。顿时乱了套。我叼着笸箩的边沿,疾速倒退几步。拉长套的骡子冲上前来,我调腚掀臀,给了它两蹄子。一蹄落空,一蹄打在它的鼻梁上。这家伙负痛头触地面,然后闭着眼转圈,套绳凌乱,缠在它的腿上。我抓紧时间吃草料。好景不长,腰里扎着一条蓝包袱、手里提着长鞭的车夫,从村头的一个院子里跑出来,嘴里大声吆喝着。我抓紧时间吃料。他挥舞着鞭子冲上来,鞭影如蛇,发出啪啪的脆响。这人身形矫健,双腿内八字,一看就知道是个赶车的好把式,打的一手好鞭,不可轻视。我不怕棍子,棍子要想打着我那是不容易的。但鞭子变幻不定,难以躲闪,一等的好鞭手,能一鞭DD一匹烈马,这是我亲眼所见,心有余悸。不好,鞭影飞过来了。我不得不逃开了。逃出危险地带,看着那笸箩。车把式追上来,我逃。他不追了,我站住,眼睛还盯着那笸箩。车把式看到了他那两头受了伤的骡子,破口大骂。
  车把式说他手中如果有枪,就会一枪崩了我。他这样说我就乐了。啊噢~~啊噢~~,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手中没有鞭子,我就会冲上去咬破你的头。他显然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显然知道了我就是那匹咬伤多人的恶驴。他始终不敢放下手中的鞭子,也不敢对我太过紧逼。他的目光四处睃巡着,显然是在寻找援手。我知道他是既怕我又想擒获我。
  远远地有人围上来了。我一嗅气味就知道他们是那些几天前一直在追捕我的民兵。尽管我只吃了个小半饱,但这样的好草料一口顶十口,增添了我的气力,鼓舞了我的斗志。我不会被你们围住的,你们这些两条腿的笨物。
  这时,从远处那条土路上,一个草绿色的方形怪物,颠颠簸簸、但是速度极快地驶来,屁股后还拖着一溜黄尘。现在我当然知道那是一辆苏制吉普车,现在别说我认识苏制吉普,连“奥迪”、“奔驰”、“宝马”、“丰田”全都认识,我连美国的航天飞机,俄罗斯的航空母舰都认识,但那时我是一头驴,一头1958年的驴。这个下边有四个胶皮轮子的怪物,奔跑的速度,在平坦的道路上显然比我快,但到了崎岖的路上它就不是我的对手了。莫言早就说过:山羊能上树,驴子善爬山。
  为了讲述的方便,就权当那时候我就认识苏制吉普车吧。我感到有点恐怖,也感到几分好奇。在这样的犹豫状态中,追捕我的民兵们呈扇面包围上来,而迎面而来的苏式吉普,挡住了我前面的道路。在距离我几十米的地方,吉普车熄了火,先后有三个人,从车上跳下来。当头的一个,是我的老熟人,他就是当年的区长现在的县长。几年不见,这人的形体没有大的变化,连身上的衣服,似乎也还是几年前所穿那套。
  我对陈县长没有恶感,几年前他对我的高度赞扬还在发挥作用,温暖着我的心。他的驴贩子经历,也让我感到亲切。总之,这是一个对驴有感情的县长,我信任他,等待着他的到来。
  县长挥手对身边人示意,让他们停止前进,又扬手示意我身后那些急于擒获我或是打死我立功邀赏的民兵,让他们停止动作。只有县长一人,举起一只手,嘴里吹着温柔悦耳的口哨,对着我慢慢走来。近了,离我三五米远了。我看到他的手里托着一块焦黄的豆饼,散发着扑鼻的香气。我听到他吹着一首十分耳熟的小曲,让我感到心中充满淡淡的忧伤。我紧张的心情放松了,身上绷紧的肌肉也变得松弛。我产生了依靠在这个人身边接受他抚摸的愿望。他终于靠在了我的身边,右手抱住了我的脖颈,左手把那块豆饼塞到了我的嘴里。然后他腾出左手摸着我的鼻梁,嘴里念叨着:“雪里站,雪里站,你是头好驴,只可惜被那些不懂驴的家伙给使夹生了。现在好了,你跟我走,我会好好**你,让你成为一匹杰出的、温顺又勇敢、人见人爱的驴子!”
  县长斥退了那些民兵,又吩咐苏制吉普车回县城。虽然没有鞍鞯,他还是骑到了我的背上。他上驴的动作非常熟练,骑跨的也正是我最能承重的部位。果然是个好骑手,是个懂驴的人。他拍了一下我的脖子,说:“伙计,走!”
  从此我就成了陈县长的坐骑,驮着这个虽然瘦弱但精力极端旺盛的**人,奔波在高密县广大的土地上。在此之前,我的活动范围没出高密东北乡,跟了县长后,我的足迹北到渤海的沙滩,南到五莲山的铁矿场,西至波涛滚滚的母猪河,东边到达能嗅到黄海腥咸气味的红石滩。
  这是我驴生涯中最风光的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忘了西门闹,忘了与西门闹有关的人和事,也忘了与我情感深厚的蓝脸。后来想起来,我之所以那样得意,大概与我潜意识里的“官本位”有关,驴,也敬畏当官的。陈乃一县之长,对我挚爱之深,令我没齿难忘。他亲自为我拌料,亲自为我梳毛,他在我脖子上套了一个缨络,缨络上结着五朵红绒球,铜铃上也拴了红丝绒簇成的穗头。
  县长骑我下乡视察,每到一地,人们都给予我最高的礼遇。他们拌最好的草料喂我,用清洌的泉水饮我,用骨制的梳子梳我,在铺了白色细沙的平展地面上让我打滚解乏。人们都知道,侍候好了县长的驴,就会让县长格外高兴。拍了我的驴屁,就等于拍了县长的马屁。县长是个好人,他弃车骑驴,一是为了节省汽油,二是因为要经常去山区视察矿石开采场,不骑毛驴就只有步行。当然,我知道,这事情最深层的原因,还在于县长在多年的驴贩子生涯中,培养起了对毛驴的深深的爱。有的男人见了漂亮的女人就眼睛发亮,县长见了漂亮的毛驴就连搓双手。我是头四蹄踏雪、智力不逊人类的毛驴,赢得县长的好感那是十分正常的。
  自从当了县长的坐骑,缰绳基本上失去了意义。一头咬伤多人、臭名昭著的倔驴,竟然被县长短期内**成一匹俯首帖耳、聪明伶俐的顺毛驴,这算一个奇迹。县长的秘书小范曾经拍过一张县长骑着我视察铁矿场的照片,配了一篇小文章投往省报,竟被省报在显著位置发表。
  我在为县长所骑的日子里,曾与蓝脸见过一面。那是在一条狭窄的山路上相逢。蓝脸挑着两筐矿石,从山上下来;县长骑着我,从山下上去。蓝脸见了我就丢了扁担,筐子倾倒,矿石滚下山去。县长发怒,训道:“怎么搞的?矿石是宝,一块不能丢,下去捡上来。”
  我知道蓝脸根本听不进县长的话,他双眼放光,直扑上来,抱着我的脖子,连声道:“老黑,老黑,我终于找到你了……”
  县长也认出了蓝脸,知道遇上了我的旧主。他回头看了一眼骑着一匹瘦马一直跟着我们东跑西颠的范秘书,示意他来解决这个问题。秘书心领神会,跳下瘦马,将蓝脸拉到一边,道:“你想干什么?这是县长的驴。”
  “这是我的驴,我的老黑,它从一出生就没了娘,是我老婆用小米汤把它养活。它是我们家的命根子。”蓝脸道。
  秘书道:“就算确是你家的驴,但如果不是县长相救,它早被民兵们打死吃了驴肉。现在,它承担着重要的工作,驮着县长下乡,为国家节约了一辆吉普车,县长离不开它,你的驴能发挥这样重要的作用,你应该高兴才是。”
  “我不管。”蓝脸执拗地说,“我只知道这是俺的驴,俺要拉回去。”
  “蓝脸,老朋友,”县长说,“现在是非常时期,这匹驴走山路如履平地,对我帮助很大,你的驴,就算我们暂时征用,等大炼钢铁告一段落,就把它还给你。征用期间,政府会酌情给你一些补贴。”
  蓝脸还想啰嗦,一个公社干部上来,将他一把拖到路边,声色俱厉地说:“你***简直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县长能骑你家的驴,是你家三辈子的造化。”







正文 第一部 驴折腾 第十章 2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2-10-17 10:47:24 本章字数:3404

县长抬手制止了公社干部的粗鲁行为,说:“蓝脸,就这样吧,你很有个性,我很佩服你,但同时为你感到惋惜,作为本县县长,我希望你尽快牵着驴入社,不要与历史潮流对抗。”
  公社干部把蓝脸推到路边,为县长其实是为我让开了道路。我看到蓝脸望着我的眼神,心中感到了一丝愧疚。我在想:这样做算不算背叛主人另攀高枝?县长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用巴掌拍拍我的头,安慰道:“雪里站,快走,你驮着本县,远比跟着蓝脸贡献大,蓝脸迟早也会加入人民公社,而一入社,你也就成了集体财产,县长为了工作骑一头人民公社的驴子,这不是正大光明吗?”
  正所谓乐极生悲,物极必反。就在我与主人相遇五天后的傍晚,我驮着县长从卧牛山采矿场回来,一匹横穿山路的野兔子在我面前跳起,吓了我一跳,不慎将右前蹄陷入一条石缝。我侧歪在地,县长也一头栽了下来。县长的头碰在路边石棱上,血流如注,当场昏厥。秘书招呼着人,把县长抬下山去。几个农民,试图把我弄出来,但我的蹄子深深地陷在石缝里,绝无弄出来的可能。他们强行推我,拉我,我听到“喀吧”一声响,从石缝中传出,一阵剧痛,猛地把我击昏了。等我清醒过来,发现我的右蹄,连同短骹骨,都留在了石缝里,从断腿处涌出来的血,染红了好大一片路面。我心中一片悲凉,我知道,作为一头驴,我已经毫无用处,不但县长不会再要我,即使我的主人,也不会收养一匹彻底丧失了劳动能力的驴,等待我的将是屠宰铺里那把长刀。他们用长刀割断我的喉咙,放完我的血,剥掉我的皮,然后将我分割成一条条的肉,变成美味食品,进入人们的肚肠……与其让他们屠杀,不如我自己了断。我侧目看看路外侧陡峭的山坡,和山下雾腾腾的村庄,啊噢一声,用力往外滚去——这时,蓝脸的一声哭叫,留住了我。
  主人是从山下跑来的。他满身汗湿,膝盖处血迹斑斑,显然是在路上摔了跤。他一见我的惨状,便放声大哭:“我的老黑啊,我的老黑……”
  主人抱着我的脖子,几个前来帮忙的农民,有的掀着我的尾巴,有的搬着我的后腿,我挣扎着站了起来,但当我的断腿一着地,便剧痛难挨。汗水像小溪一样从我身上流下,我像一堵朽墙,又一次跌翻在地。
  一个农民用同情的腔调议论着:“废了。不中用了。不过也不用愁,这驴很胖,卖到屠宰组,会得一笔大钱。”
  “放你娘的屁!”蓝脸大怒,骂那农民,“如果你的爹伤了腿,也会卖到屠宰组里去吗?”
  周围的人都愣了片刻,那说话的农民恼怒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这头毛驴,难道是你的爹吗?”
  那农民揎拳捋袖,欲与蓝脸动手打架,被同伙的人拉住劝说:“算了,算了,不要惹这个疯子了,他可是全县唯一的单干户、在县长和专员那里都挂了号的。”
  众人散去,只余我与主人。山月弯弯,挂在天边,此情此景,备感凄惨。主人骂着县长,骂着那些农民,脱下褂子,撕成布片,包扎缠裹在我的伤腿上。啊噢~~啊噢~~痛死我啦……主人抱着我的头,泪珠一串串地落在我的耳朵上。“老黑啊,老黑……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怎么能相信官家人的话呢?一出事儿他们只顾抢救官儿,把你扔在这里……如果他们派来石匠,把石缝凿开,你的腿也许还有救……”主人说到这里,猛省般地,放下我的头,跑到那石缝里,伸手进去,试图把我的蹄子抠出来。我的主人一边哭着,一边骂着,累得哼哼哧哧喘粗气,终于把我的蹄子抠了出来。捧着我的蹄子,我的主人放声大哭。看着蹄子上被山路磨得银光锃亮的蹄铁,我也泪如泉涌。
  主人鼓励着我,帮着我终于站起来。由于包裹了厚厚的布片,我的断腿勉强可以着地,但我的身体悲哀地失去了平衡。健步如飞的西门驴没有了,只有一匹一步一点头、一步一侧歪的瘸驴。我好几次都想一头栽到山下去,结束这凄惨的生命,但主人的爱挽留了我。
  从卧牛山采矿场到高密东北乡的西门屯,路程有一百二十里。如果我腿蹄健全,这点路何足挂齿。但我缺失一蹄,举步艰难,一路血肉模糊,哀鸣不止。痛疼使我的皮肤不可抑制地颤抖,宛如微风吹过水面形成的细波纹。
  走入高密东北乡地盘,我的断腿开始散发臭气,成群结队的苍蝇追随着我,发出震耳欲袭的轰鸣。主人从树上扯下枝条,捆扎成束,用以驱打苍蝇。我的尾巴已经无力挥动,腹泻使我的后半身肮脏无比。主人挥一下树枝把子就能打死数十只苍蝇,但随即就会有更多的苍蝇扑上来。我的主人把裤子也脱下来撕破,为我包扎了伤腿。他只穿着一条仅能遮羞的裤头,脚上却穿着两只厚底的、鞋面上缝着厚厚的破皮子的沉重大鞋,形状古怪而滑稽。
  我们一路上风餐露宿,我吃枯草,主人则从路边的红薯地里捡腐烂的红薯充饥。我们不走大道走小径,见到人群就躲避,仿佛两个从战场上逃脱的伤兵。那天走进皇甫屯时,正逢屯里的大食堂开饭,浓郁的香气袭来,我听到主人的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响声。主人看看我,眼里流出泪。他用肮脏的胳膊沾沾眼,眼珠子通红,突然起了高声:“***,老黑,我们怕什么?我们躲什么?我们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吗?我们光明正大,我们什么都不怕,老黑你负的是公伤,理应由公家照顾,我照顾老黑,就是为公家出夫!走,我们进村!”
  主人牵着我,像引领着一个苍蝇的军团,走进了正在开饭的大食堂。露天开饭,羊肉包子。一笼屉一笼屉的包子从厨房里抬出来,放在桌子上,顷刻便被抢得精光。抢到包子的人,有的用树棍插着,歪着头啃,有的放在手里来回倒着,嘴里发出吸吸溜溜的声音。
  我们的闯入,让所有人注目。我们太狼狈、太丑陋、太肮脏了。我们身上散发着臭气,我们饥饿劳累,我们让他们吃惊,也许还有恶心,我们败坏了他们的胃口。主人挥动着枝条在我身上抽打,受惊的苍蝇飞舞起来,星散开去,降落到热气腾腾的包子上,降落到公共食堂的炊具上,人们都厌恶地发出了嘘声。
  一个身穿白色工作服,看样子像食堂管理员的胖大妇人颠着身跑上来,距我们几步远就捂住鼻子,瓮声瓮气地说:“你们是干啥的?快走,快走!”
  有一人,认出了我的主人,远远地嚷着:“是西门屯的蓝脸吧?果然是你这家伙?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主人向那人投去一眼,没吱声,牵着我往院子中央走。那里的人们纷纷躲避。
  “他可是高密县唯一的单干户,连昌潍专区都挂了号的!”那人继续喊,“他的毛驴是神驴,会飞,咬死过两匹恶狼,咬伤过十几个人的,可惜,腿怎么残了?”
  胖大妇女追上来,嚷道:“快离开这里,我们不接待单干户!”
  主人停住脚,声音凄楚而激烈地喊叫着:“你这个肥母猪,老子是单干户,宁愿饿死,也用不着你接待。但老子这头驴,却是县长的坐骑,它是驮着县长下山时在石缝里扭断了腿,算不算工伤?如果算工伤,你们就有义务接待。”
  我的主人第一次用激烈的话骂人,他蓝脸泛青,瘦骨嶙峋,仿佛一只拔光了羽毛的公鸡,全身散着臭气,一耸一耸地往前逼近。那胖大妇人被逼得连连后退,竟掩着脸,呜呜地哭着,逃跑了。
  有一位身穿旧制服,留着分头,干部模样的人剔着牙走上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和我的主人,然后说:“你有什么要求?”
  “我要你们喂饱我的驴,我要你们烧一锅热水为我的驴洗澡,我要你们请一位医生给我的驴包扎伤口。”
  干部对着大厨房喊叫,有十几个人应声而出。干部说:“按他要求的快去准备。”
  他们用热水冲洗了我的身体。他们让医生用碘酒为我的伤口消毒,涂上了药膏,并包上了厚厚的纱布。他们为我弄来了大麦和苜蓿。
  我吃饲料时,那些人端来一盆尚有热气的包子,放在我的主人面前。一个伙夫模样的人悄声说:“老哥,吃吧,别犟劲了。吃了这顿就不要管下顿,过了今天,就不要管明天,这驴日的岁月,没有几天折腾头了,早折腾完了,早吹灯拔蜡。怎么,你真的不吃?”
  主人佝偻着身体,坐在两块摞放在一起的破砖头上,目光盯着我那条虚虚地支在地上的伤腿,似乎没有听到伙夫的秘语。我听到主人饥肠辘辘,我知道又白又胖的包子,对他产生了巨大的诱惑。有好几次我看到他那只又黑又脏的手就要向包子伸去,但最终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正文 第一部 驴折腾 第十一章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2-10-17 10:47:25 本章字数:2117

我的伤腿结了疤,性命无虞,但丧失了劳动能力,成了废驴。这期间,公社屠宰组的人几次上门,想出价买我,用我的肉,改善干部们的生活,都被我的主人骂走。
  莫言在《黑驴记》中写道:女主人迎春不知从什么地方捡回一只破皮鞋,回家涮洗干净,在鞋里边塞上了棉絮,鞋帮上缝上带子,绑在残驴腿上,使它的身体大致能够保持平衡。于是,在1959年春天的乡间道路上,出现了一道奇特的风景:单干户蓝脸推着一辆装满粪肥的木轮车,赤着臂膊,满面飙气;拉车的驴穿着一只破皮鞋,低垂着头,走起来一瘸一拐。木轮车缓慢行进,车轴发出嘎啦嘎啦的刺耳声响。蓝脸弓着腰,把全身的力气贯注到车把上,残驴也作出悲壮的努力,要为主人省些力气。起初,人们侧目观看这对古怪的劳动搭档,许多人掩口窃笑,但到了后来,就笑不出来了。刚开始有许多小学生跟在车后观看,有的顽皮孩子还向残驴投掷石块,但他们的行为受到了家长的严厉呵斥。
  春天的地像发酵的面团,车轮一下了陷到轮毂,我的蹄子也陷进地里。我们必须把粪肥运到土地的中央。努力!为了让主人省点劲儿,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但只走了十几步,女主人套在我脚上的皮鞋就留在土里了。断腿像棍子一样直往土里插,痛疼难忍,汗流如注,不是累的,是痛的。啊噢~~啊噢~~杀了我吧,主人,我已经无用了。我眼睛的余光看到了主人那半边瓦蓝的脸和凸出的眼球,为了主人的恩情,为了回击那些冷笑,为了给那些小杂种树立一个榜样,我就是爬,也要帮主人把车子拉到地中央。我因身体失衡而前仆,膝盖着地,啊,膝盖着地竟比断肢着地舒服,更能使上力气,那就让我跪着拉吧!我跪着,用最快的动作,最大的力气,前进。我感到挽具勒紧了我的喉咙,呼吸困难。我知道这劳动的姿态十分丑陋,会让人们耻笑,那就让他们笑去吧,只要能把车拉到主人要去的地方,就是胜利,就是光荣!
  将车上的粪倾倒在地后,主人扑上来,抱住了我的脑袋。我听到主人声音哽咽,语不成声:“老黑啊……你真是一头好驴……”
  主人掏出烟袋锅,装上烟,打着火,点燃,自己吸了一口,然后把烟袋锅插到我嘴里。
  “吸一口吧,老黑,吸口解解疲乏。”主人说。
  我跟随主人多年,沾染上了烟瘾。我把烟锅吸得吱吱响,两道浓烟,从我的鼻孔里喷出来。
  这年的冬天,主人受供销社主任庞虎腿上新装义肢的启发,决心要为我制作一个义蹄。凭借着几年前那段友谊,主人和女主人找到庞虎的妻子王乐云,说明了心情,在王乐云的帮助下,主人和女主人把庞虎的义肢里里外外研究个透彻。庞虎的义肢是到上海一家专为革命残疾军人服务的工厂订做的,我一头驴,不可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即使是那家工厂愿意为一头毛驴制作假蹄子,我的主人也承担不了昂贵的造价。于是,主人和女主人决定自己动手为我制作一只假蹄子。他们费了整整三个月工夫,做了毁,毁了再做,最后,做出了一只从外观上足可乱真的假蹄子,绑在了我的断肢上。
  他们拉着我在院子里走了几圈,感觉比绑一只破皮鞋好很多。我的步伐虽然僵硬,但瘸的程度大大减轻。主人牵着我,走在大街上,昂头挺胸,洋洋得意,仿佛示威。我也尽量地往好里走,努力为我的主人长脸。屯里的孩子跟在我们身后看热闹。我看到了路边那些人的目光,听到了他们的议论。他们对我的主人很是佩服。我们与面黄肌瘦的洪泰岳迎面相逢。洪泰岳冷笑着说:“蓝脸,你这是向人民公社示威吗?”
  “不敢,”我的主人说,“我跟人民公社是井水不犯河水。”
  “可你走在人民公社的大街上。”洪泰岳低手指指地,抬手指指天,冷冷地说,“可你还呼吸着人民公社的空气,还照着人民公社的阳光。”
  “没有人民公社之前,这条大街就有,没有人民公社之前,就有空气和阳光。”我的主人说,“这些,是老天爷送给每个人、每个动物的,你们人民公社无权独占!”我的主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街上跺跺脚,仰脸被太阳晒着,说,“好空气,好阳光,真好!”他拍拍我的肩膀,说,“老黑,你大口喘气,死劲踏地,让阳光照着。”
  “蓝脸,不怕你嘴硬,有你服软的时候!”洪泰岳道。
  “老洪,有本事你把路竖起来,把太阳遮起来,把我的鼻孔堵住。”我家主人说。
  “咱们走着瞧!”洪泰岳悻悻地说。
  我本来想穿着这只新蹄子,为主人再卖几年力气,但随之而来的大饥馑,使人变成了凶残的野兽。他们吃光了树皮、草根后,便一群饿狼般地冲进了西门家的大院子。主人起初还手持棍棒护卫着我,但人们眼睛里那种可怕的碧绿的光芒吓破了他的胆。他扔下棍棒逃跑了。面对着这群饥民,我浑身颤栗,知道小命休矣,驴的一生即将画上句号。十年前投生此地为驴的情景历历在目。我闭上了眼睛,听到有人在院子里大喊:“抢啊,抢啊,把单干户的粮食抢走!杀啊,杀啊,把单干户的瘸驴杀死!”
  我听到了女主人和孩子们的悲号声,听到了争抢过程中饥民之间的打斗声。我感到脑门正中受到了突然一击,灵魂出窍,悬在空中,看着人们刀砍斧剁,把一头驴的尸体肢解成无数碎块





正文 第二部 牛犟劲 第十二章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2-10-17 10:47:25 本章字数:5005

“如果我猜得不错,”我直视着大头儿蓝千岁野气刺人的目光,试试探探地说,“你作为一头驴,被饥民用铁锤砸破脑壳,倒地而死。你的身体,被饥民瓜分而食。这些情景,都是我亲眼目睹。我猜想,你的冤魂不散,在西门家大院上空逗留片刻,便直奔阴曹地府,几经周折,再次投胎。这一次,你转生为一头牛。”
  “猜得很准,”他用略带着忧伤的腔调说,“我对你讲述了我为驴的一生,就等于把后来的事情告诉了你大半。当牛的几年里,我与你几乎是形影不离,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你基本上一清二楚,就用不着我多说了吧?”
  我看看那颗与他的年龄、身体相比大得不成比例的脑袋,看看他那张滔滔不绝地讲话的大嘴,看看他脸上那些若隐若现的多种动物的表情,——驴的潇洒与放荡、牛的憨直与倔强、猪的贪婪与暴烈、狗的忠诚与谄媚、猴的机警与调皮——看看上述这些因素综合而成的那种沧桑而悲凉的表情,有关那头牛的回忆纷至沓来,犹如浪潮追逐着往沙滩上奔涌;犹如飞蛾,一群群扑向火焰;犹如铁屑,飞快地粘向磁铁;犹如气味,丝丝绺绺地钻进鼻孔:犹如颜色,在上等的宣纸上洇开;犹如我对那个生着一张世界上最美丽的脸的女人的思念,不可断绝啊,永难断绝……父亲带我去赶集买牛。时间是1964年10月1日。天空晴朗,阳光明媚,许多鸟在天上叫,许多蚂蚱在路边,把柔软的肚子插到坚硬的路面上产卵。我沿途捉蚂蚱,用草棍串起,准备回家烧吃。
  集市上很热闹。困难的日子熬过去了。秋天又是个大丰收,人们的脸上喜气洋洋。父亲拉着我的手,直奔牲口市。父亲是大蓝脸,我是小蓝脸。看到我们父子,许多人感叹:这爷儿俩,带着记号,生怕被别人认了去呢。
  牲口市上,有骡子,有马,有驴。只有两头驴。一匹是灰毛的,母驴,耷拉着耳朵,垂头丧气,目光昏暗,眼角上夹着黄眵,不用扒嘴看牙口,就知道是匹老驴。另一匹黑驴,公的,骟过了,个头很大,有点像骡子,生着一张令人厌恶的白脸,白脸驴,绝户驴,像戏剧舞台上的奸臣,透着阴险与毒辣,谁敢要?趁早送到屠宰组去杀掉,“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公社干部们酷爱吃驴肉,新来的书记,最好这一口,他就是给陈县长当过秘书的那个人,姓范名铜,外号“饭桶”,食量惊人。
  陈县长对驴有深厚感情,范书记对驴肉情有独钟。看到这两头又丑又老的驴,父亲脸色沉重,眼睛里噙着泪水。我知道他又想到了我们家那头黑驴,那匹“雪里站”,那匹上过报纸、做出了全世界的驴都没有做出的杰出事迹的驴。不但他思念,我也思念。想起在小学读书那几年,这匹驴,带给我们蓝家的三个孩子多少自豪啊!不但我们自豪,连黄互助和黄合作这对双胞胎姐妹也沾光,虽然父亲与黄瞳、母亲与秋香关系冷淡,见面几乎连招呼都不打,但我总感到与黄家姐妹有一种特殊的亲近关系,说真心话,对她们,比对我同母异父的姐姐蓝宝凤还要亲。
  卖驴的人似乎认识父亲,两个人,都对着父亲点头,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微笑。仿佛是要逃避,也可能是天意,父亲拉着我离开驴市走进牛市。我们不可能购买一头驴了,因为世界上所有的驴与我家曾经有过的那头驴都无法比较。
  驴市冷清,牛市繁荣。形形**、大大小小的牛。爹啊,怎么会有这么多牛?我还以为三年困难把牛都杀光了呢,怎么一眨巴眼似的仿佛从地缝里冒出了这么多牛。有鲁南牛,有秦川牛,有蒙古牛,有豫西牛,还有杂交牛。我们进了牛市,几乎没有旁顾,就直奔一头刚刚拴上笼头不久的小犍。这头小犍,约摸有一岁年龄,毛色如栗,皮滑如缎,双眼明亮,透着机灵与顽皮,四蹄矫健,显示着速度和力量。它虽然年幼,但身躯已具有一头大牛的轮廓,仿佛一个嘴唇上生出黑茸毛的少年。它的妈,是一头身材修长、尾巴拖地、双角前罩的蒙古母牛。这种牛步幅大,性子急,耐严寒,耐粗放,有野外生存能力,可以拉犁耕地,也可以驾辕拉车。牛的主人是个黄面孔的中年人,嘴唇瘦薄,遮不住牙齿,掉了一粒纽扣的黑制服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看样子像一个生产队的会计或是保管。在牛主人的身后,立着一个头发蓬乱的斜眼睛男孩,与我的年龄相仿,看样子与我一样,也是一位失学少年。我们俩互相打量着,感觉到似曾相识。
  “买牛吗?”男孩主动跟我打招呼,然后神秘地对我说,“这头小牛是个杂种,爹是原产瑞士的西门塔尔牛,妈是蒙古牛,是去农场交配的,人工受精。那头西门塔尔种牛,体重八百公斤,像座小山。你们要买就买这头小牛,千万别买这头母牛。”
  “淘气,你给我闭嘴!”黄脸男人厉声训斥男孩,“再多说话就把你的嘴巴缝起来。”
  男孩吐吐舌头,笑着,躲到男人背后,悄悄地指着那头母牛弯曲的尾巴,显然是要提醒我注意。
  父亲弯下腰,对着那头小公牛伸出一只手,仿佛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绅士,在灯光辉煌的舞场上,对着一个珠光宝气的女士邀舞。也是多年之后,我在许多外国电影中,看到这种场面,便会想起,父亲对牛伸出的手。父亲的眼睛明亮,闪烁着让我感动的光彩,我想只有历尽劫难又不期而遇的亲人的眼睛里,才可能出现这样的光彩。令人感到惊奇的是,那头小公牛,竟然摇动着尾巴,走到父亲面前,伸出浅蓝色的舌头,舔了一下父亲的手,紧接着又舔了一下。父亲抚摸着小公牛的脖子,说:“我要买这头小牛。”
  “要买就买两头,我不能让它们母子分离。”卖牛男人用不容商量的决绝口气说。
  “我只有一百元钱,我就要这头小牛!”父亲从夹袄深处摸出那沓钱,递到卖牛男人面前,固执地说。
  “五百元,两头一起牵走。”卖牛男人道,“我一句话决不重复两遍,要就要,不要请闪开,别耽误了我卖牛。”
  “我只有一百元,”父亲执拗地将钱放在卖牛男子脚前,说,“我就要这头小牛。”
  “收起你的钱!”卖牛男子吼着。
  此时,父亲蹲在那头小牛面前,脸上洋溢着感伤的激情,抚摸着小牛,牛主人的话,显然没入他的耳。
  “大叔,卖给他吧……”男孩说。
  “你少废话!”卖牛男人将母牛的缰绳递给男孩,说,“牵好!”然后走到小公牛身侧,弯腰把父亲推开,将小牛搡到母牛身边,道,“还从来没见过你这种人,难道要抢吗?”
  父亲一屁股坐在地上,目光痴迷,中了邪般地说:“我不管,反正我要这头牛。”
  现在,我当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要那样执拗地买那头小公牛,当时我无法想到这头小公牛是从西门闹——驴——转世而来,我只认为父亲因为执迷不悟闹单干遭受巨大压力,精神有些恍惚。现在,我相信牛与父亲之间,有一种心灵感应。
  最终,我们买到了这头小公牛,这是命中注定、冥冥中早有安排的。正当父亲与那卖牛男人纠缠不清时,西门屯大队党支部书记洪泰岳带着大队长黄瞳等人也出现在集市上。他们看中了这头母牛,当然也看中了这头小公牛。洪泰岳熟练地扒开母牛的嘴巴,道:“老齐口了,该进屠宰组的货色。”
  卖牛人撇撇嘴,说:“老哥,你可以不买我的牛,但你不能昧着良心说话。这样的牙,你竟敢说是老齐口?告诉你,我们大队要不是急钱用,说啥也不会卖,这牛,回去就可配种,明年春天就能生小牛。”
  洪泰岳伸出缩在肥大衣袖中的手,想按集市上牛经纪的方式与卖牛人讨价还价,但那人摆摆手,说:“不用这一套,明说,这牛与小牛捆绑在一起卖,两头五百元,少一个子儿就免开尊口。”
  父亲抱住小公牛的脖子,怒冲冲地说:“这头小牛我要了,一百元。”
  “蓝脸,”洪泰岳嘲弄地说,“你不必费这个劲了,回去带着老婆孩子人社吧,如果你喜欢牛,就安排你当专职饲养员。”洪泰岳看一眼大队长黄瞳,问,“你说呢,黄瞳?”
  “老蓝,你的犟劲儿我们都领教了,我们都服了你了,你入社吧,为了老婆孩子,也为了我们西门屯大队的名声,”黄瞳道,“每次去公社开会,都会有人问:哎,你们屯那个单干户还单干着吗?”
  父亲根本不理睬他们,人民公社饥饿的社员们打死我家的黑驴分而食之,又把我家的余粮哄抢干净,这恶劣的行径,尽管可以理解,但给父亲心中造成的创伤却永难修复。父亲多次说,他与那头驴,不是一般的主人与家畜的关系,而是心心相印,如同兄弟。父亲尽管不可能知道黑驴是他的东家西门闹脱胎投生,但他肯定感受到了这头驴与他的缘分。洪泰岳们的话都是老生常谈,父亲连回答的兴趣都没有,他只是抱着牛头,说:“这头小牛我要了。”
  “你就是那个单干户吗?”卖牛人惊讶地问着,“老哥,可真有你的,”他打量着父亲的脸和我的脸,恍然大悟地说,“蓝脸,果然是蓝脸,好,一百元,小牛归你了!”卖牛人从地上把钱捡起来,点数一下,揣进怀里,对洪泰岳说,“你们是一屯的,那就让你们跟着这蓝脸兄弟沾点光吧,这头母牛,三百八十元,便宜你们二十元,拉走吧。”
  父亲从腰问解下一根绳子,套在小牛脖子上。洪泰岳等人也给蒙古母牛换了新缰绳,将旧缰绳还给主人。卖牲口不卖缰绳,这是规矩。洪泰岳问父亲:“蓝脸,跟我们一起走吗?要不你的小牛会恋它妈,你牵不回去的。”
  父亲摇摇头,牵着小牛就走。小牛竟然顺从地跟着我父亲前行,尽管蒙古母牛发出哀鸣,尽管小牛也回头对着它的妈叫了几声,但它没有挣扎。当时我想,也许这小牛已经够大,对它妈的依恋程度已经很弱,现在我知道,你,西门牛,原本是驴,是人,与我父亲的缘分未尽,自然一见倾心,一见如故,一见就不想再分开。
  我正要追随父亲而去,那个卖牛的男孩,跑过来对我低声地说:“我告诉你,那头母牛是个‘热鳖子’。”
  所谓“热鳖子”,是指那种夏天里一劳动就口吐白沫、哮喘不止的牛。我当时弄不明白何为“热鳖子”,但从男孩的严肃神情上,我知道这种牛不是好牛。我至今也闹不明白那男孩为什么要把这些话告诉我,我也不知道我与他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何而来。
  在回家的路上,父亲一直沉默着。我几次想跟他说点什么,但看看他那副沉浸在某种神秘思维中的表情,就把这愿望压制下去。不管怎么说,父亲买到了这头牛,而且也是我十分喜爱的牛,这就是大好的事,父亲高兴,我也高兴。
  临近村子时,父亲停下脚步,点燃了一锅旱烟,抽着,打量着你,突然笑出了声音。
  父亲的笑,本来就非常稀少,这样的笑,更是罕见。我有几分紧张,生怕他中了邪魔。我问:“爹,你笑什么?”
  “解放,”父亲不看我,直盯着牛的眼,问我,“你看看这小犍的眼睛,像谁?”
  我真的吃了一惊,意识到父亲的精神出了问题。但我还是遵嘱去看小公牛的眼睛。这是两只清澈如水的牛眼,黑蓝黑蓝的,在漆黑的瞳孔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小公牛仿佛也在看我。它正在倒嚼,浅蓝色的嘴巴不紧不慢地咀嚼着,不时有一团草,像只老鼠似的,沿着它的咽喉,滚进它的肚腹,随即又有一个新的草团涌上来供它咀嚼。
  “爹,您是什么意思?”我纳闷地问。
  “你看不出吗?”父亲说,“它的眼睛,跟咱们家那头黑驴的眼睛是一模一样的啊!”
  在父亲的提示下,我回忆着那匹黑驴留给我的印象,只是模糊地记着一匹油光光的驴,经常咧着大嘴、龇着白牙、仰着脖子长鸣,但它的眼睛是个啥样,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了。
  父亲没有过多地和我纠缠这个问题,但他对我讲了几个与轮回有关的故事。他说一个人做梦,梦到死去的爹对他说:儿啊,我投胎为牛,明天就要降生。第二天,家中的母牛果然生了一头小公牛。这人对这头小公牛格外照顾,一直以“爹”呼之,既不给它穿鼻环,也不给它拴缰绳,每逢下地,这人就说:爹,走吧?牛就跟着他下地。干活累了,这人说:爹,歇会儿吧!牛就歇了。父亲说到这里就停了,我感到很不满足,就追问:后来呢?父亲犹豫了片刻,道:这种事儿不好对小孩子说,但还是说了吧。这头牛,在那儿耍脐子——后来我明白所谓“耍脐子”就是自淫——正好被这家的女人看到,女人就说:爹啊,您怎么干这种事?真不害臊!于是,这头牛就一头撞到石墙上,自尽了。唁!爹长叹一声





正文 第二部 牛犟劲 第十三章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2-10-17 10:47:25 本章字数:4554

 “千岁啊,我可不敢再让你呼我‘爷爷’了。”我胆怯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尽管现在我是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而你只是个年仅五岁的儿童,但退回去四十年,也就是1965年,那个动荡不安的春天,我们的关系,却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与一头小公牛的关系。”他郑重地点点头,说:“往事历历在目。”于是,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那头小牛调皮、天真、桀骜不驯的神情……你肯定没有忘记,在那个春天里,我们的家庭所承受的巨大压力。消灭最后一个单干户,似乎成了我们西门屯大队,也是我们银河人民公社的一件大事。洪泰岳动员了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毛顺山大伯、曲水源老叔、秦步庭四爷;能言善辩的女人——杨桂香大姑、苏二嫚三婶、常素花大嫂、吴秋香大婶;心灵嘴巧的学童——莫言、李金柱、牛顺娃。上边列举这十人,只是我能回忆起来的,其实还有许多人,他们一拨拨地涌到我家,仿佛前来为女儿说媒或是替儿子求婚,仿佛前来卖弄学问又仿佛前来施展口才。男人们围着我爹,女人们围着我娘,学童们追着我哥我姐当然也没饶过我。男人们的旱烟把我家墙壁上的壁虎都熏晕了,女人们的屁股把我家的炕席都磨穿了,学童们把我们的衣裳都扯破了。入社吧,请入社。觉悟吧,别痴迷。不为自己,也为孩子。我想你,那些天,牛眼所见,牛耳所闻,也都与人社有关。当我爹在牛栏里为你清理粪便时,那些老人,就像忠诚的老兵一样,把守着牛栏门口,说:“蓝脸,贤侄,入了吧,你不入社,人不高兴,连牛也不高兴。”
  ——我有什么不高兴的?我高兴着呢,他们哪里知道我就是西门闹,我就是西门驴,一个被枪毙的地主,一个被脔割了的毛驴,怎么可能愿意跟这些仇人搅和在一起?我为什么对你爹表示出那样的依恋,就因为我知道跟着你爹可以单干。
  女人们盘腿打坐在我家炕上,像一群厚颜无耻、远道而来的瓜蔓亲戚。她们口角上挂着泡沫,像那些路边小店里的录音机,一遍遍地重复着惹我厌烦的话。我恼怒地吼叫着:“杨大**苏大腚,你们快从我家滚走吧,我烦死你们啊!”
  她们一点也不生气,嬉皮笑脸地说:“只要你们答应了人社,我们立马就走,如果不答应,就让我们的腚,在你们家炕上扎根,让我们的身体,在你们家抽芽、长叶、开花、结果,让我们长成大树,把你们家的房顶撑开!”
  女人当中,最让我讨厌的还是吴秋香,她也许依仗着与我母亲曾经共事一夫过的特殊关系,对我母亲毫不客气:“迎春,你跟我不一样,我是被西门闹**的丫鬟,你是他宠爱的小老婆,你还给他生过两个孩子,没给你戴上地主分子帽子,接受劳动改造,已经是万幸了。这全仗着我看在你对我还不错的份儿上,在黄瞳面前为你求了情!你可要知道灰热还是火热!”
  那些以莫言为首的顽童,原本就嘴皮子发痒,精力过剩,此事得到村里的支持,又得到学校的鼓励,可算捞到一个尽兴闹腾的机会。他们兴奋,像喝醉了的猿猴一样上蹿下跳。他们有的爬到树上,有的骑着我家墙头,举着铁皮喇叭筒子,把我家当成一个反动堡垒,发起攻心战役:单干是座独木桥,走一步来摇三摇,摇到桥下淹没了。
  人民公社通天道,社会主义是金桥,拔掉穷根栽富苗。
  蓝脸老顽固,单干走绝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缸醋。
  金龙宝凤蓝解放,手摸胸口想一想。跟着你爹老顽固,落后保守难进步。这些顺口溜,都是莫言编的,他从小就有这特长。我非常愤怒,恨莫言那小子,你还是我娘的干儿子、我的干兄弟呢!每年的大年夜里,我娘还让我送一碗饺子给你小子吃呢!什么干儿子、干兄弟,屁!你一点亲情也不讲,我也对你不客气。我躲在墙角,摸出弹弓,瞄准骑在树权上、眯缝着眼睛、举着铁皮喇叭对着我们家喊叫的莫言那个光溜溜的葫芦头,发射了一粒弹丸。莫言一声惨叫,掉到树下去了。但过了不到抽一袋烟的工夫,这小子又爬到树上,额头上鼓着一个血包,继续对我们家喊话:蓝解放,小顽固,跟着你爹走斜路。
  胆敢行凶把我打,把你抓进公安局!我举起弹弓,瞄准他的头。他扔掉喇叭筒子,出溜到树下去了。
  金龙宝凤顶不住了,与爹商量。
  “爹啊,咱们还是人了吧。”金龙哥说,“学校里不把我们当人看。”
  “我们前头走,后边就有人指着我们说,看,那就是单干户的儿女。”宝凤姐说。
  金龙接着说:“爹,看那生产队的人,在一起干活,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很是愉快,哪像你与娘孤孤单单的,纵然多打几百斤粮食,又有什么意思?要穷大家一起穷,要富大家一起富。”
  爹不吭气。娘向来不敢逆爹的意思,这次也大着胆子说:“他爹,孩子们说的有理,咱们还是人了吧。”
  爹抽了一袋烟,抬起头,说:“他们要是不这样逼我,我也许真就人了,但他们用这样的方法,像熬大鹰一样熬我,嗨,我还真不入了。”爹看看金龙和宝凤,说:“你们两个,眼见着就要初中毕业了。按说我应该供给着你们继续上学,上高中、上大学,出国留洋,但我供不起了。前几年积攒了一点家底,也被他们给抢光了。即便我还能供得起你们,他们也不会让你们往高里读了,并不仅仅因为我是单干户,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金龙哥点点头,爽朗地说:“爹,我们明白,我们尽管没过一天地主少爷、小姐的生活,我们尽管连西门闹是个白的还是个黑的都不知道,但我们是他的种,我们身上流着他的血,他就像个魔影一样死死地纠缠着我们。我们是毛泽东时代的青年,出身不能选择,但道路可以选择。我们不想跟着你单干,我们要人社,你们不入,我和宝凤一起人。”
  “爹,谢谢您十七年的养育之恩,”宝凤对着爹鞠了一躬,说,“原谅我们的不孝吧。我们有那样一个亲爹,如果再不追求进步,这辈子就更无出头之日了。”
  “好,说得好啊,”爹说,“我反复掂量了,不能让你们跟着我往黑道上走,你们,”爹指点着我们,说,“你们都去入社,我一个人单干。我早就发过誓要单干到底,不能自己掌自己的嘴。”
  “他爹,”娘含着眼泪说,“要人还是一家子齐入了吧,你一个人在外边单干,这算怎么一回事?”
  “我说过了,要想让我人社,除非毛泽东亲自下令。但毛泽东的命令是‘人社自愿,退社自由’,他们凭什么强逼我?他们的官职,难道比毛泽东还大吗?我就是不服这口气,我就要用我的行动,试验一下毛泽东说话算数不算数。”
  “爹,”金龙哥用嘲讽的口吻说,“您就不要一口一个毛泽东了,毛泽东这名字,不是我们这些人叫的,要叫毛主席!”
  “你说得对,”爹说,“应该叫毛主席。我虽然单干,也是毛主席的子民。我的土地、房屋,都是毛主席领导下的**分给我的。前天洪泰岳托人带话给我,说再不入社,就要对我采取强制措施。牛不喝水强按头?不行,我要上访,去县里,去省里,去北京。”父亲对母亲叮嘱道,“我走之后,你带着孩子们去人社。咱家有八亩地,五口人,人均一亩六分,你们带走六亩四,剩下的归我。有一盘耧,是土改时分的,你们也带着去入社,但这头小公牛,给我留下。这三间厢房,显然是没法分了,孩子们都大了,这几间小屋盛不下了,入了社,你们就可以跟大队里申请宅基地盖房子,等你们盖好了房子,就搬出去,我死守着这里,房子不倒,我不离开,房子倒了,我在废墟上支个窝棚,依然不离开。”
  “爹,何必呢?”金龙哥说,“你一个人,与社会潮流对抗,这不是扒着眼照镜子自找难看吗?我虽然年轻,爹,但是我也感觉到了,阶级斗争要起来了。像我们这种根不红苗不正的人,跟着潮流走也许还能躲过劫难,逆着潮流走,正是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啊!”
  “所以我让你们人社,我是雇农,我怕什么?我已经四十岁了,一辈子没出过彩,想不到单干,竞使我成了个人物。哈哈,哈哈哈哈,”爹笑着,眼泪流到了蓝色的脸上。“他娘,”爹说,“给我烙点干粮,我要上访去。”
  娘哭着说:“他爹,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不能离开你,让孩子们人社,我跟你单干。”
  爹说:“不行,你的根基不好,入了社有保护,跟着我单干,他们就有理由把你的根刨出来,这给我也添麻烦。”
  “爹,”我大声喊叫着,“我跟你单干!”
  “胡说!”爹说,“小孩子家,懂什么!”
  “我懂。我什么都懂。我也讨厌洪泰岳、黄瞳那些人。我尤其讨厌那吴秋香,她算什么东西?眯缝着母狗眼,嘴一抻一咧,像个鸡**子,她有什么资格到我们家里来冒充进步分子?”母亲瞪我一眼:“小孩子家嘴巴别那么损!”我接着说:“我跟你单干,你送粪我给你赶着牛拉车。我们的木轮车动静大,嘎吱嘎吱,不同凡响,好听。我们闹独立,个人英雄主义,爹,我很佩服你,我跟你单干。学,我也不上了,我天生不是上学的材料,一上课就犯困。爹,你是半边蓝脸,我是蓝脸半边,两个蓝脸,怎能分开?我的蓝脸,屡遭嘲笑。索性让他们笑个够,笑死他们。两个蓝脸闹单干,全县唯一,全省唯一,好生神气!爹,你必须答应我!”
  爹答应了我。本来我想跟着爹一起上访,但爹让我留下来照顾小公牛。娘从墙洞里挖出几件首饰交给爹。可见土改还是不彻底,娘还是隐藏了浮财。爹变卖了首饰做路费,先去了县城,找到毁了我家黑驴的陈县长,要求单干的权利。陈县长劝说了半天,爹不服,据理力争。县长说,从政策上讲,你当然可以单干,但我希望你不要单干了。爹说,县长,看在那头黑驴的份儿上,你给我开个护身符,说蓝脸有权单干。我把这护身符贴在墙上,就没人敢整我了。黑驴啊……真是头好驴,县长伤感地说,我欠着你驴情呢,蓝脸,但这护身符我不能给开。我给你写封信,介绍一下你的情况,你到省委农村工作部去吧。爹拿着县长的信,到了省委农村工作部,部长接待了爹。部长也劝爹入社,爹说,我不入,我要单干的权利。什么时候毛主席下令不许单干时我就人,毛主席没下令,我就不入。农村工作部长被爹的执拗打动,在县长那封信上批了几行字:尽管我们希望全体农民都加入人民公社,走集体化的道路,但个别农民坚持不入,也属正当权利,基层组织不得用强迫命令、更不能用非法手段逼他人社。
  这封信简直就是圣旨,被父亲装在玻璃镜框里,悬挂在墙上。从省里回来后,父亲心情很好。母亲带着金龙、宝凤人社,原来就被集体的土地包围着的八亩地只剩下三亩二分,狭长的一条,犹如汪洋大海中的一道堤坝。为了更具有独立性,爹把三间厢房用土坯分隔开来,另开了一个方便之门。新盘了一个锅灶和土炕,我跟着爹住。除了这间厢房,院子里紧靠着南墙的牛棚,也归我们二位蓝脸所有。我们有三亩二分地,有小公牛一头,有木轮车一辆,有一犋木犁,一把锄头,一张铁锨,两把镰刀,一把小镢头,一柄二齿钩子,还有一口铁锅,四个饭碗,两个瓷盘,一个尿罐,一把菜刀,一把锅铲,还有一盏煤油灯,还有一块可以敲石取火的火镰。
  尽管我们还缺少一些用具,但我们会慢慢置全的。爹拍着我的头说:“儿子,你到底为什么要跟我单干呢?”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好玩!”







正文 第二部 牛犟劲 第十四章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2-10-17 10:47:26 本章字数:3917

1965年4月——1965年5月间,我爹去省城上访,金龙、宝凤带着我娘加入了人民公社。入社那天,西门家大院里举行了隆重的仪式。洪泰岳站在正房台阶上讲了话;我娘与金龙、宝凤胸前戴着纸扎的大红花,连我家那盘耧上也拴了一块红布。我哥金龙发表了慷慨激昂的讲话,表示了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决心。我这哥,惯常闷着头不吭声,但没想到讲起大话来竟是“博山的瓷盆——成套成套的”。我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反感。我躲在牛棚里,抱着你的脖子,生怕你被他们强行拉了去。爹临走前,反复地叮嘱我:儿子,看好咱的牛,牛在,咱就不发愁,牛在咱就能单干到底。我对爹保证。我对爹的保证你都听到了,记起来了吧?我说,爹,你早去早回,有我在就有牛在。爹摸着你头上刚刚冒出来的角,说,牛啊,听他的。离麦收还有一个半月,饲草不够你吃,就让他牵你到荒草滩上去啃草,对付到麦子黄熟、青草长出,咱们就不愁了。我看到戴着红花的娘眼泪汪汪,不时地往棚子这边看。娘其实也不愿意走这一步,但又必须走这一步。金龙哥虽然只有十七岁,但已经主意很大,他的话分量很重,娘对他有几分惧。我感觉到,娘对爹的感情,远没有对西门闹的感情深。嫁给我爹她是不得已。娘对我的感情,也没有对金龙和宝凤深。两个男人的种,不一样。但我毕竟也是她的儿子,不牵挂也牵挂。莫言带着一群小学生在牛棚外喊口号:老顽固,小顽固,组成一个单干户。
  牵着一头蚂蚱牛,推着一辆木轱辘。
  最终还要来入社,晚入不如趁早入……在这样的情况里,我感到有几分胆怯,但更多的是兴奋。我感到眼前的一切就像一场戏,而我扮演着的是反面角色第二号。虽是反面角色,但也比那些正面的群众角色重要。我觉得我应该出场了。为了我爹的个性,为了我爹的尊严,也为了证明我的勇敢,当然也为了你这头牛的光荣,我必须登台亮相。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牵着你走出棚子。我原以为你会怯场,但没想到你丝毫不惧。你的缰绳其实只是一根细绳,虚虚地拴着脖子,你一挣就可脱,你如果不愿意随我走,我对你毫无办法。你顺从而愉快地跟随在我的身后,出现在院子里。我们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我故意地挺胸昂头,使自己像条好汉。我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但从人们的笑声里,我知道自己很滑稽,像个小丑。你不合时宜地撒了一个欢,吼叫了一声,声音绵软,毕竟还是未成年的牛。然后你就直对着正房门口那些屯子里的头脑人物冲去。
  谁在那里?洪泰岳在那里,黄瞳在那里,杨七在那里,还有黄瞳的老婆吴秋香在那里,她已经取代杨桂香当了妇女主任。我拽着缰绳,不想让你往那里去。我只是想拉着你出来亮亮相,让他们看一看,单干户的小公牛,多么英俊多么漂亮,用不了多久,这头牛就会成长为西门屯最漂亮的牛。但你突然发了邪劲,你只用了三分劲,就把我拖拉得像一只连蹦带跳的小猢狲。你用了五分力,便把那根缰绳挣断。我手里攥着半截绳头,眼睁睁地看着你直奔那些头脑人物而去。我以为你要去顶洪泰岳,亦或是去顶黄瞳,但没想到你径直地扑向吴秋香。当时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要顶吴秋香,现在我当然明白了。她穿着一件酱紫的褂子,一条深蓝的裤子,头发油光光,油头上别着一只化学卡子,蝴蝶形状,很是妖艳。众人被这突然的变故弄得目瞪口呆,等反应过来时,你已经将秋香拱翻在地。你拱翻了她还不罢休,又连续地拱她,她哀嚎着,翻滚着,爬起来,想逃又逃不动,笨拙如鸭,屁股肥大,摇摇摆摆,你一头顶在她的腰上,她发出一声蛤蟆叫,身体前倾,跌倒在黄瞳眼前。黄瞳转身就跑,你追。我哥金龙一个箭步上来,骗腿跨到你背上——他的腿竟然那么长——他搂着你的脖子,身体紧贴着你的脊梁,仿佛一只黑豹子。你尥蹄子,蹦高,摇头晃脖子,都无法把他摆脱。你东一头西一头乱闯,人们乱成一团,呜天嗷地。他的手揪着你的耳朵,抠着你的鼻孔,把你制服。其他的人一窝蜂拥上来,将你按在地上,七嘴八舌地嚷叫着:“给它扎上镊鼻!赶快阉了它。”
  我用手中的半截缰绳抽打着他们,高声叫骂着:“放开我的牛,你们这些土匪,放开我的牛!”
  我的哥金龙——呸!他算什么哥!——还骑跨在你身上。他面孔灰白,双眼发直,手指头抠在你的鼻孑L里。我用半截缰绳抽着他的背,怒骂着:“你这个叛徒!松开手啊你松开手!”
  我的姐宝凤拦着我不让我抽打她的哥,她脸涨得通红,嘴巴里发出呜呜的哭声,但立场十分暖昧。我的娘在那里木着,嘴角哆嗦着喊:“我的儿啊……都松手吧,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洪泰岳大声喊叫着:“快去找根绳子来!”
  黄瞳的大女儿互助飞快地跑回家,拖出一根麻绳子,扔在牛前,转身跳开。她的妹妹合作,跪在那棵大杏树下,揉着秋香的胸膛,哭咧咧地说着:“娘啊娘,你不要紧吧……”
  洪泰岳亲自动手,将小公牛的两条前腿横缠竖绑了十几道,然后架着金龙的胳膊,把他从牛背上拖下来。我的哥双腿罗圈着,瑟瑟地抖,小脸干黄,双手保持着僵硬的状态。人们迅速地闪开,只余下我和小公牛。我的牛啊,我英勇的单干牛,被我们单干户家的叛徒给整死了啊!我拍打着牛的屁股,为牛唱着挽歌。西门金龙,你整死了我的牛,我跟你不共戴天!我大声吼叫着,我不假思索地把“蓝金龙”喊成了“西门金龙”,这一招十分毒辣。这一是表示我蓝解放与他划清了界限,二是提醒人们,不要忘记了他的出身,他是地主的种子,他身上流淌着恶霸地主西门闹的血,你们跟他有杀父之仇!我看到西门金龙的脸突然变得像一张破旧的白纸那样,他的身体也如当头挨了一棒似的摇晃起来。与此同时,僵卧在地上的小公牛猛地挣扎起来。我那时自然不知道你是西门闹转生,我当然更不知道面对着迎春、秋香、金龙、宝凤这些人时你心中的感受有多么复杂。千头万绪是吗?金龙打了你就等于儿子打了老子是不是?我骂了金龙就等于骂了你儿子是不是?你的心情怎一个乱字了得?乱乱乱,一片乱,心乱如麻,只有你自己能说清。.——我也说不清!你爬起来,头分明有些眩晕,腿显然有些酸麻。你还要撒野,但随即就被前腿上的绳索羁绊,步伐踉跄,几乎跌倒,终于站定。你两眼发红,显然是怒火中烧;呼吸急促,分明是闷气难平。你的浅蓝色的鼻孔里流淌着暗红的血,你的耳朵也流血,血色鲜红。你耳朵上的那个豁子,大概是被金龙咬掉的吧,仓促中我没找到那块耳轮的下落,大概是被金龙咽到肚子里去了。周文王被逼吃了亲生儿子的肉,吐出几个肉团子,变成兔子,奔跑而去。金龙吞下你的耳轮,等于儿子吃了爹的肉,但他永远不会吐出来,只会变成大便拉出来,拉出来又会变成什么东西呢?你站在院子当中,准确地说是我们两个站在院子当中,说不清是胜利者还是失败者,因此也就说不上我们是蒙受着耻辱还是享受着光荣。洪泰岳拍打着金龙的肩膀说:“好样的,小伙子,人社第一天就立了大功!你机智勇敢,临危不惧,我们人民公社就需要你这样的好后生!”
  我看到金龙的小脸上有了红晕,洪泰岳的表扬,显然使他很激动。我的娘走到他身边,摸摸他的胳膊,捏捏他的肩膀,满脸的神情表示着两个字:关切。金龙不领这个情,躲开娘,身体往洪泰岳那边靠拢。
  我用手擦着你鼻子上的血,对着人群大骂:“你们这些土匪,赔我的牛!”
  洪泰岳严肃地说:“解放,你爹不在,我就把话对你说。你的牛,撞伤了吴秋香,她的医疗费,你们要承担。等你爹回来,你立即跟他说,要他给牛扎上镊鼻,如果再让它顶伤了社员,那我们就把它处死。”
  我说:“你吓唬谁呢?我是吃着粮食长大的,不是被人吓唬着长大的。国家有政策,当我不知道?牛是大牲畜,是生产资料,杀牛犯法,你们无权杀死它!”
  “解放!”母亲严厉地呵斥我,“小孩子家,怎么敢跟你大伯这样说话?”
  “哈哈,哈哈,”洪泰岳大笑几声,对众人道,“你们听听,他的口气多大啊?他竟然还知道牛是生产资料!我告诉你,人民公社的牛是生产资料,单干户的牛,是反动的生产资料。不错,人民公社的牛即便顶了人我们也不敢打死它,但单干户的牛顶了人,我立马就判处它死刑!”
  洪泰岳做了一个非常果断的姿势,仿佛他的手里持着一把无形的利刃,只一挥手就能使我的牛身首分离。我毕竟年轻,爹不在,心中发虚,嘴巴笨了,气势没了。眼前出现恐怖图景:洪泰岳举起一把蓝色的刀,将我的牛斩首。但从我的牛的腔子里,随即又冒出一个头,屡斩屡冒,洪泰岳掷刀逃走,我哈哈大笑……“这个小子,大概是疯了!”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着我不合时宜的笑声。
  “他娘的,什么爹就有什么儿子!”我听到黄瞳无可奈何地说。
  我听到缓过气来的吴秋香痛骂黄瞳:“你还好意思张开你那张臭口!你这个缩头乌龟,你这个孬种,看到牛顶我,你不救我,反而往前推我,要不是金龙,我今天非死在这个小牛魔王角下不可……”
  众人的目光,再一次投射到我哥脸上。呸,他算什么哥!但他毕竟与我一母所生,重山兄弟的关系难以摆脱。在众多注视我哥的目光中,吴秋香的目光有些异样。吴秋香的大女儿黄互助的目光脉脉含情。现在我自然明白,我哥那时的身架子,已经初具了西门闹的轮廓,秋香从他身上看到了她的第一个男人,她说自己是丫鬟被奸,苦大而仇深,但事实的真相,并非如此。西门闹这样的男人,是降服女人的魔星,我知道在秋香的心目中,她的第二个男人黄瞳,只不过是一堆黄色的狗屎。而黄互助对我哥的脉脉含情,则是爱情初萌的表现。
  你瞧瞧,蓝千岁——我不太敢呼您为蓝千岁——您用一根西门闹的**,把这个简单的世界戳得多么复杂!







正文 第二部 牛犟劲 第十五章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2-10-17 10:47:26 本章字数:6404

就像那头驴因为大闹了村公所而引起了村民的普遍关注一样,你这个西门塔尔牛与蒙古牛交配而生的杂种,也因为在接受我母亲与金龙、宝凤入社的大会上大闹一场而出名。与你同时出名的是我的重山哥哥西门金龙,人们亲眼目睹了他制服你时表现出的英雄身手和临危不惧的男子汉风度。据后来与我成为夫妻的黄合作说,她的姐姐互助,就是在他跨上牛背的那一瞬间爱上了他。
  爹去省城上访未归,家中饲草吃光,遵照爹临走时的嘱咐,我每天都将你牵到运粮河滩上放牧。你做驴时,在那块地方野游多日,对那里的地形当不陌生。那年春来晚,虽已是四月,但河中坚冰尚未融尽,河滩上枯草瑟瑟,常有大雁栖息其中,经常可以惊起肥胖的野兔,不经意间就会看到皮毛灿烂的狐狸,像火焰般在芦苇丛中闪现。
  与我家一样,生产大队里的饲草也告罄,集体饲养的那二十四头牛、四头驴、两匹马,也被赶到那里野放。放牧的人,一个是饲养员胡宾,一个是西门金龙。此时,我的重山姐姐西门宝凤,已被派到县卫生局办的接生培训班学习接生技术,她将成为村子里第一个有文化的接生员。我的哥哥姐姐,一入社就受到了重用。你也许要问,宝凤去学习接生,可以说是受到了重用,但金龙被派放牛,怎能算重用?放牛当然算不上重用,但金龙除了放牛,还兼任了记工员的工作。每天晚上,在大队的记工房里,他在油灯下,一笔不苟地把每个社员白天的劳动情况登录在册,手握笔杆子,不是重用是什么?哥哥姐姐受重用,母亲的脸上喜色盈盈。她看到我一人牵着牛出走,就发出长长的叹息。毕竟,我也是她亲生的儿子。
  好,不说废话,说胡宾。胡宾个头矮小,撇着外县口音,每一句话结尾处,都夸张地往上扬起来。他原是公社邮电所所长,因与一现役军人的未婚妻通奸被罚劳役,刑满释放后到西门屯落户。他的妻子白莲,原是邮电所设在村子里的一个电话接转台的接线员。白莲粉团大脸,唇红齿白,嗓音清脆,与诸多公社干部关系亲密。她家窗外,竖着一根杉木杆子,杆上有十八条电线,从窗户钻进她家。一个类似于梳妆台的玩意儿,与那些电线相连。我上小学时,在教室里就能听到她拖着长腔,像唱歌一样地喊着:喂,要哪里?要郑公屯,请稍等——郑公屯来了——我们一班无聊的孩子,经常趴在她家窗前,从窗纸的破洞往里张望,看到她头戴着耳机,一手揽着孩子喂奶,一手把那些弹性很好的销子,插入那机器上的洞眼或者从那些洞眼里拔出。这情形神秘而奇妙,我们天天看,看不厌。村里的干部把我们轰走,我们又会聚拢来。我们在这里不但看到了白莲工作的状况,我们还看到了许多小孩子不宜看到的情景。我们看到公社的驻村干部,与白莲打情骂俏、动手动脚;我们看到白莲用唱歌一样的高调怒骂胡宾。我们也知道白莲的几个孩子,为什么一个一模样。后来白莲家的窗户镶上了玻璃,里边拉上帘子,我们看不到了,就在外边听里边的动静。又后来他们在窗户外边埋上了电线,通上了电流,莫言那小子被电线吸在窗台上,吱吱叫唤,尿了一裤裆,我用手去拉他,把我也吸上了。我也吱吱叫,但我没尿裤子。吃了这次亏后,我们再也不敢去听动静了。
  胡宾戴着一顶护耳栽绒帽,戴着一副矿工们使用的风镜,内穿破旧制服,外披一件油腻腻的军大衣,大衣口袋里装着一只怀表,一本电码表。让他放牛,真是委屈了他。但谁让他**不老实呢?他让我哥哥去把跑散的牛拢到一起,他坐在向阳的河堤边,翻着电码表,口中念念有词,念着念着,眼中便流出泪水,然后便呜呜地哭,然后便大声吼叫:“屈死我了啊!屈死我了!就那么一会儿,连三分钟都不到,就把前程断送了啊!”
  大队里的牛都摘了缰绳,散漫在河滩上,虽然一个个瘦得脊梁如刀,满身死毛,但初获自由,眼睛放光,看样子心情愉快。为了防止你与它们合在一起,我拉着你的缰绳不敢松手。我把你牵到那些干枯的水糁草边,想让你啃吃这些营养大、味道好的草,但你执意不啃,你拖拉着我往河边跑,那里去年的芦苇根根直立,梢上挑着灰白的叶片,仿佛锋利的刀刃,大队里的牛在那里边时隐时现。我的气力与你相比,微小得不值一提,所以尽管有缰绳,其实我无法改变你的路线,你想到哪里,就可以把我拖拉到哪里。此时的你,形体已基本上是头大牛,你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两根青色的角,形状如笋,光滑似玉。你的眼睛里已经不纯然是孩童般的单纯,增添了不少油滑与阴沉。我被你拖拉到芦苇地里,与大队的牛渐渐逼近。芦苇摇动,大队的牛在撕着芦苇梢上的枯叶,仰着头吃,咔咔嚓嚓,如嚼铁片,这不像牛的进食方式倒像长颈鹿的方式啊。我看到了那头尾巴弯曲的蒙古母牛,你的妈妈。你们的眼神对上了,蒙古母牛叫了一声,你没有回应,只瞅着它,仿佛很陌生又仿佛怀有敌意。我的哥哥手持着上支皮鞭,啪啪地抽打着那些芦苇,好像在发泄着心中压抑的烦恼。自从他人社之后我就没有跟他说过话,我当然不可能主动跟他说话,他即便主动跟我说话我也决定不理他。我看着他胸前那支钢笔在阳光里闪烁,心中泛起难以言表的情绪。跟着爹单干,我缺乏深思熟虑,有一时冲动的成分,就像一场戏缺一个角色,表演的冲动使我自告奋勇。表演需要舞台更需要观众,但现在既无舞台也无观众。我感到寂寞,偷眼看哥,哥不看我,背对着我,一鞭一鞭抽打,芦苇应声而折,仿佛他手中所持的不是鞭子而是马刀。河里的冰开始融化,冰面坑坑洼洼,露出了蓝色的水面,反射着扎眼的光线。河对面就是国营农场的地盘,一大片红瓦洋房,与村子里土墙草顶的农舍形成鲜明对照,显示出财大气粗的国家气派。不时有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从那边传来。我知道春耕即将开始,那是农场的机修队在检修机器。我还看到了当年大炼钢铁时那些土高炉废墟,宛如一座座无人祭扫的荒坟。哥停止抽打芦苇,僵着身体,冷冰冰地说:“你不要助纣为虐!”
  “你不要得意忘形!”我以牙还牙地说。
  “从今天开始,我每天要揍你一次,直到你牵着牛入社为止!”他依然背对着我说。
  “揍我?”看着他那比我壮硕许多的身体,我有点色厉内荏地说,“你揍一下试试看,哼,你要敢揍我一下,我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回转身,面对着我,微笑着说:“好吧,我看看你用什么方式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他伸出鞭杆,轻巧地将我头上的棉帽挑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蓬干草上,说:“别弄脏了帽子让娘不高兴。”
  然后他就在我头上擂了一鞭杆子。
  这一鞭杆子,擂在我头上,要说痛吧其实也没有多痛,在学校时,我的头经常撞到门框上也经常被同学们抛掷的砖头瓦片击中,那些打击之痛远胜过这一鞭杆子,但都没有像这一打击使我愤怒。我感到头脑里轰鸣不止,与运粮河东岸的拖拉机轰鸣声混成一片,眼前金星星闪烁跳跃。我顾不上多想,扔开牛缰绳,对着他扑上去。他一闪身躲开我,顺便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脚。我一个踉跄,趴在芦苇上,芦苇根部有一张蛇皮,几乎被我吃到嘴里。蛇皮又名蛇蜕,有药用功能,有一年西门金龙腿上生了一个茶碗大的毒疮,痛得哭天嚎地,娘打听了一个偏方:用蛇皮炒鸡蛋吃。娘让我到芦苇地里找蛇皮。我找不到,回去报告。娘骂我无用。爹带着我去找。我们在芦苇深处找到了一条足有两米长的蛇皮。蛇皮非常新鲜,那条刚刚蜕皮的大蛇就在不远处,对着我们吐着那黑色的分杈长舌。娘用这条蛇皮炒了七个鸡蛋,满满一盘,颜色金黄,散发着扑鼻的香气,令我馋涎欲滴。我强忍着不往那里看,但眼睛自己要往那里斜。那时你是个多么仁义的小哥哥啊,你说:弟弟,来,我们一起吃。我说:不,我不吃,这是给你治病的,我不吃。我看到你的泪珠子啪嗒啪嗒滴到碗里……可如今你竟然打我……我用嘴唇叼起那条蛇皮,把自己想象成一条剧毒的蛇,向着他再次扑过去。
  这一次他没能躲闪开我。我搂住了他的腰,脑袋顶住他的下巴,试图将他拱倒。他将一条腿狡猾地插在我双腿之间,双手抓住我的肩膀,单腿蹦跳着,总不倒。在不经意问我看到了你,西门塔尔牛与蒙古牛交配出的杂种,站在一边,静静地站着,目光是那么忧郁和无奈,当时我对你很不满。我与咬掉你一块耳朵、抠破了你的鼻子的仇人决斗,你为什么不帮我?你只要对准他的脊梁轻轻一顶,就能将他顶倒。如果你稍一用力,就能使他飞起来,他落在地上,我压在他身上,他就输了。可是你不动。现在我当然明白了你为什么不动,因为他是你亲生的儿子,而我又是你亲密的朋友,我对你那么友善,为你梳毛,为你赶虻子,为你流眼泪,你是左右为难,难以抉择,我想你最希望的是我们俩停止决斗,分开,握手言和,像过去一样亲如兄弟。有好几次他的腿被芦苇所绊,几乎跌倒,但他跳几下就恢复了平衡。我的力气即将耗尽,气喘如牛,胸膛憋闷。仓惶中突觉两耳剧痛,原来他的双手从我肩膀上移开揪住了我的双耳。这时我又听到胡宾那太监般的声嗓在旁边响起:“好啊!好啊!打!打!打!”
  然后是胡宾拍巴掌的声音。我被痛疼所困又被胡宾分神,当然也有你不助我而带来的失望,左腿被他的腿一缠,一屁股跌倒,他的身体随即压上来。他用膝盖压住我的肚子,钝痛难忍,我感到似乎尿了裤子啦。他的双手扯着我的耳朵,将我的头牢牢地按在地上。我看到了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和刺目的太阳,然后便看到了西门金龙那张棱角分明的瘦长脸,那薄而坚韧的双唇,唇上黑油油的胡须,高耸的鼻梁,两只闪烁着阴森森光线的眼睛。这家伙肯定不是个纯黄种人,这家伙也许与那头牛一样是个混血的后代,我从他的脸,便可以想象出那个我未曾谋面但经常被人传说着的西门闹的样子。我想怒骂,但我的耳朵被扯导致我腮上皮肤紧绷使我张嘴困难。我嘴里发出了一些连我自己也听不清楚的话语。他扯起我的头又把我的头重重地按在地上,然后一字一顿地说:“你入社不入?!”
  “不……我不入……”我的话连同唾沫一同往上喷。
  “从今天起,我每天揍你一次,一直到你答应入社为止,而且,我会一次揍得比一次厉害!”
  “我回去就告诉娘!”
  “就是娘让我揍你!”
  “要入,也得等着爹回来再入!”我妥协地说。
  “不行,必须在你爹回来之前人,不但你入,还要牵着这头牛!”
  “我爹待你不薄,你不要忘恩负义!”,“我把你们拉人人民公社,正是报恩的表现。”
  在我与西门金龙争辩时,胡宾绕着我们转圈。他非常兴奋,抓耳挠腮,搓手拍掌,嘴巴里嘈嘈不休。这个头顶一摞绿帽子的家伙,心地邪恶,自命不凡,对所有的人都充满仇恨,但又不敢反抗,我们兄弟打架,他幸灾乐祸,别人的灾难和痛苦,成了缓解他心中痛苦的良药。这时,你发威了。
  西门塔尔牛与蒙古牛的后代,低着头,对准胡宾的屁股一拱,身材瘦小的胡宾就像一件破棉袄一样飞起来,在距离地面两米高处平行着飞,然后被地球引力吸引,倾斜着落在芦苇丛中。落到芦苇丛中他惨叫一声,声音拖得长长的,长而弯曲,像那头蒙古母牛的尾巴。胡宾爬起来,在芦苇丛中胡碰乱撞。芦苇摇动,一片塞率声响。我的牛又扑了上去,胡宾又飞起来。
  西门金龙松开手,跳起来,捡起鞭子,去抽打我的牛。我爬起来,从后边抱住他的腰,将他的脚搬离地面,将他按在地上。不许你打我的牛!你这个良心被狗吃了的叛徒!你这个六亲不认、恩将仇报的地主羔子!地主羔子猛一撅屁股,将我撅到一边,爬起来,回头先给了我一鞭,然后去解救胡宾。胡宾连滚带爬地从芦苇丛中逃出来,口里呜哇怪叫着,像一只被打瘸腿的狗,其状狼狈,其貌滑稽。恶人终得恶报,公道自在心中。当时,我感到美中不足的是你应该先惩罚西门金龙后惩罚胡宾,现在我知道你是正确的,虎毒不食亲儿啊,此情可谅。你的儿子西门金龙手持皮鞭追上去。胡宾在前边跑,说跑并不准确。他那件标志着他的光荣历史的破旧军大衣的扣子都在飞行中崩掉了,忽忽闪闪,像死鸟的破翅子。头上那顶帽子掉了,被牛蹄子踩进泥土里。救命啊……救命……其实他根本就喊不出这样的声音了,但我明白他发出的声音里包含着让人来救他命的意思。我的牛,勇敢的、通人性的牛,在后边穷追不舍。牛奔跑时低着头,双眼反射着火红色的光,光芒四射,射穿历史时光,出现在我的眼前。牛蹄子把地上的白色碱土扬起来,如同弹片,打在芦苇上,打到我与西门金龙的身上,远的竟然到达河面,落在融化得汩汩漓漓的水面上,发出噗哧噗哧的声响。我突然嗅到了清洌的河水的气味,还有正在迅速地融化着的冰的气味,还有解冻后的泥土的气味以及热烘烘的牛尿的臊气。母牛尿的臊气,有发情的气味,春天就这样来了,万物复苏了,交配的季节即将开始了。蛰伏了一个漫长冬天的蛇、青蛙、蛤蟆和许许多多的虫子也苏醒了,各种各样的野草野菜也被惊动了,醒过来了,地下的袅袅白气往上升腾,春天来了。就这样牛追着胡宾、西门金龙追着牛、我追着西门金龙,我们迎来了1965年的春天。
  胡宾一个狗抢屎的动作栽到地上。牛用硕大的头一下一下地顶着他,让我联想到铁匠锻打铁器的情景。牛顶一下,胡宾惨叫一声,声音渐弱。他的身体仿佛变薄了,变长了,变宽了,像一堆牛屎摊在了地上。西门金龙追上去,挥动鞭子,猛抽你的屁股。鞭梢啪啪响,一鞭一道血痕。但你不回头,不反抗,我当时企盼着你猛回头,一下子把西门金龙抛上半空,让他直接跌落到河中央,将酥脆的冰砸裂,让他沉入冰窟窿,灌他个半死,冻他个半死,半死加半死就是一死,但最好不要让他死,他死了我娘会难过,我知道他在我娘心中的位置远比我重要。我折了几根芦苇,在他抽打你的屁股时我抽打他的头颈。他被我抽烦了,回头给了我一鞭——哎哟,我的娘啊——这一鞭凶狠毒辣,使我的破棉袄应声裂开,鞭梢扫着我的腮帮子,随即渗出血迹。这时,你也调转了身体。
  我期待着你给他一头。但你没有。他可是紧张了,连连后退着。你低沉地吼叫一声。那眼神,是那样的悲凉。你那声吼叫其实是一个父亲在呼唤儿子。儿子自然听不懂。你一步步往前逼,你其实是想上前抚摸儿子,但儿子不懂。儿子以为你要向他发起攻击,他猛地挥起鞭子抽你。这一鞭打得既凶又准,鞭梢打进了你的眼。你前腿一软跪在地上,就这样跪着,眼睛里的泪水,一串串地往下滴,嘀嘀嗒嗒,淅淅沥沥。我惊叫一声:“西门金龙,你这个土匪,你把我的牛打瞎了啊!”
  他对准你的头又是一鞭,这一鞭打得更重,你的颊上皮开肉绽,鲜血也是一串串地滴落。牛啊!我扑上去,护住你的头。我的眼泪滴到你新生的角上。我用我单薄的身体保护着你,西门金龙,你抽吧,你把我的破棉袄抽打破碎如纸片一样纷纷扬扬吧,你把我的皮肉抽碎如泥土飞溅到周围的枯草上吧,但你不能打我的牛啦!我感到你的头在我怀里哆嗦,我抓了一把碱土抹到你的伤口上,我从棉袄里揪出一团棉絮擦着你的眼泪。我特别担心你的眼睛会瞎掉,但正如俗谚所说:“打不瘸的狗腿,戳不瞎的牛眼”,你的眼睛没瞎。
  接下来的一个月内,我们重复着差不多同样的程序:西门金龙劝我趁着爹没回家牵牛人社。我不同意,他就打我。他一打我,我的牛就去顶胡宾。胡宾一着急,就往我哥身后躲。我哥与牛一对面,便形成僵持局面,几分钟后,大家便各自往后退缩,于是一日无事。这事刚开始时你死我活,到后来变成游戏。让我感到扬眉吐气的是,胡宾对我的牛畏之如虎,他那张刻薄歹毒的嘴,再也不敢那样张狂。我的牛只要听到他哕嗦,便低头长哞,眼睛充血,做奋蹄追击状。胡宾吓得只有躲到我哥身后的份儿。我这重山哥哥西门金龙,再也没有打过我的牛,他也许感觉到了什么?你们毕竟是亲生父子,心中应有灵犀吧?他对我的打也变成了礼仪性的,因为从那场打斗之后,我的腰里就多了一柄刺刀,我的头上就多了一顶钢盔,这两样宝贝,是大炼钢铁那年,我从废铁堆里偷来的,一直藏在牛棚里,现在派上了用场





正文 第二部 牛犟劲 第十六章 1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2-10-17 10:47:26 本章字数:5700

西门牛啊,1966年春耕时节是我们的幸福岁月。那时候,爹从省城请回的“护身符”还发挥着作用。那时候你已经长成了一头大牛,我家那个矮小狭窄的牛棚已经委屈了你的身体。那时候生产大队里那几头小公牛已经被阉。那时候尽管有许多人提醒我爹给你扎上镊鼻以便于使役,但我爹置之不理。我同意爹的决定,我也坚信我们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了农民与役畜的关系,我们不仅仅是心心相印的朋友,我们还是携手并肩、同心协力、坚持单干、反抗集体化的战友。
  我与爹那三亩二分地,被人民公社的土地包围着。这里临近运粮河,土质为河潮二性土,土层深厚,土质肥沃,便于耕作。有这样三亩二分好地,有这样一头健壮的公牛,儿子,咱爷儿俩就放开肚皮吃吧,爹说。爹从省城回来后,添了一个失眠的症候,经常是我睡醒一大觉后,还看到爹和衣坐在炕上,脊梁靠着墙壁,吧嗒吧嗒地吸烟。浓重的烟油子味儿,熏得我有些恶心。我问:“爹,您怎么还不睡?”
  “这就睡,”爹说,“你好好睡吧,我去给牛加点草。”
  我起来撒尿——你应该知道我有尿炕的毛病,你做驴、做牛时肯定都看到过院子里晾晒着我尿湿的被褥。吴秋香只要一看到我娘把褥子抱出来晾晒,就大声咋呼着叫她的女儿:互助呀,合作呀,快出来看哪,西屋里解放又在褥子上画世界地图啦。于是那两个黄毛丫头就跑到褥子前,用木棍指点着褥子上的尿痕:这是亚洲,这是非洲,这是拉丁美洲,这是大西洋,这是印度洋……巨大的耻辱使我恨不得钻人地中永不出来,也使我恨不得一把火把那褥子烧掉。如果这情景被洪泰岳看见,他就会对我说:解放爷们,你这褥子,可以蒙在头上去端鬼子的炮楼,子弹打不透,炸弹皮子崩上也要拐弯!——往日的耻辱不可再提,幸运的是,自从跟着爹闹了单干之后,尿炕的毛病竟然不治自愈,这也是我拥护单干反对集体的重要原因。——月光如水,照耀得我们这问小屋一片银辉,连蹲在锅台上捡食饭渣的老鼠也变成了银耗子。隔壁传来我娘的叹息声,我知道娘也经常失眠,她还是放心不下我,希望爹带着我尽快人社,一家人和和睦睦地过日子,但我爹这顽固不化的人,如何能听她的?!这么好的月光,驱散了我的睡意,我很想看看黑夜里牛在棚中的情景,它是彻夜不眠呢还是像人一样睡觉?它睡觉时是卧着呢还是站着?是睁着眼睛呢还是闭着眼睛?我披上棉衣,悄没声地溜到院子里。我赤着脚,地面凉森森的,但并不冷。院子里月光更浓,那颗大杏树银光闪闪,地上有一片暗淡的树影。我看到爹用筛子筛草,他的身影比白天显得高大许多,一道月光照着筛子和爹那两只把住筛子的大手。刷啦刷啦的声音传出来。好像是筛子悬在半空自动摇摆,而爹的双手则是筛子上的附件。筛子里的草倒进石槽,随即响起牛舌卷草的嚓啦声。我看到了牛明亮的双眼,闻到了热乎乎的牛味。我听到爹说:老黑,老黑,明儿个咱就要开犁了。你好好吃,吃饱了有力气。明天,咱干个漂亮的,让那些赶社会的人看看,蓝脸是天下最棒的农民,蓝脸的牛也是天下最棒的牛!牛晃动了一下倾大的头颅,似乎回应了我爹的话。我爹又说,他们让我给你扎上镊鼻,放屁!我的牛,就像我的儿子一样,通人性,我对你好,不把你当牛,当人,人,还有给人扎镊鼻的吗?还有人让我阉了你,更是放屁!我对他们说,回家去把你们的儿子阉了吧!老黑你说我说得对不对?我在你之前养过一头驴,老黑,那可真是一头天下第一的好驴,好活,通人性,性子暴烈,如果不是大炼钢铁毁了它,它现在肯定还活着。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头驴不走,也就没有你,我在集市上一眼就看中了你。老黑,我总觉得你是那头黑驴投胎转世,咱们两个有缘分哪!我爹的脸在阴影中,我看不到。我只能看到他那两只把住石槽边沿的大手,我只能看到那两只像蓝色的宝石一样的牛眼睛。牛,刚买到我家时是栗色,但后来它的毛色愈变愈深,已经接近黑色,所以我爹把它称为老黑。我打了一个喷嚏,惊动了我爹。爹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仿佛从牛棚里溜出来的一个贼。
  “是你呀,儿子,你怎么站在这里?快回屋睡觉去!”
  “爹,你为什么不睡?”
  爹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斗,说:“好吧,我也睡。”
  我在迷蒙中,感觉到爹又悄悄地爬起来。我心生狐疑,等爹出了屋子后,我也爬了起来。一进院子就感到月光比方才更加明亮,似乎是一些丝绸般的物体在空中飘动着,洁白,光滑,凉爽,似乎可以一把把地撕扯下来披在身上或是团弄团弄塞到嘴巴里。我往牛棚里看,此时的牛棚变得高大敞亮,没有一点点暗影,地上的牛粪也如同洁白的馒头。但爹和牛都不在牛棚里,这让我大感惊奇。我明明是尾随着爹出了门,眼瞅着他进了牛棚,怎么转眼之间就没了踪影,不但爹没了踪影,连牛也没了踪影。难道他们化成了月光?我走到大门口,看到大门洞开,心中豁然开朗,原来是爹与牛出去了。他们深夜里出去干什么呢?大街上静悄悄的,树,墙,泥土,都是银色,连墙上那些黑色的大字标语也成了耀眼的白色:揪出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把“四清”运动进行到底!这大字标语是西门金龙所写,他确实是个天才,从来没见他写大字,但他提着盛满墨汁的水桶,拿着饱蘸墨水、用麻丝扎成的大笔,直接就往墙上写。字体饱满,横平竖直,勾划有力,每个字都有怀孕的母羊那么大,引起观者的连声赞叹。我这哥,已经是屯子里最有文化、最受器重的青年,连四清工作队里那些大学生工作队员也对他颇为欣赏,并与他成了朋友。我哥已经加入了**青年团,听说他还递交了入党申请书,正在积极表现,向党靠拢,争取加入**。四清工作队里有一个才华横溢的队员常天红,是省艺术学院声乐系的学生,他教会了我哥西洋的美声唱法。在那年冬天的许多日子里,这两个青年,用比毛驴叫唤还要悠长的声音,演唱革命歌曲,成为每次社员大会前的保留节目。那个小常,经常在我家院子里出没。他生着一头自然卷曲的头发,小脸雪白,大眼明亮,嘴巴宽阔,胡茬子靛青,喉结突出,身材高大,与屯里的青年大不相同。我听到许多心怀嫉妒的年轻小伙子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大叫驴”,我哥跟着他学唱,得了一个外号叫“二叫驴”。这两头“叫驴”性情相投,亲如兄弟,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
  屯子里的“四清”运动,把所有的干部都折腾了一遍,民兵连长兼大队长黄瞳因为挪用了一笔公款被停职,村支书洪泰岳因为在村苗圃里煮食了大队饲养场一头黑山羊被停职,但他们的职务很快就被恢复,只有大队保管员因为偷生产队的马料被真正撤职。运动就是演戏,运动就有热闹看,运动就锣鼓喧天,彩旗飞舞,标语上墙,社员白天劳动,晚上开大会。我这个小单干户,其实也是个爱凑热闹的。那些日子里,我真想人社。我想入社后跟在两个“叫驴”腚后,满世界乱窜。这两头“叫驴”的极有文化的行为吸引了年轻姑娘的目光,爱情慢慢滋生。我冷眼旁观,知道我的重山姐姐西门宝凤死死地爱上了小常,而黄互助与黄合作这一对双胞胎姐妹,大概是同时爱上了我哥。没有人爱我。她们也许还把我当成不懂人事的小孩,但她们哪里知道,我的爱,已经十分浓烈。我偷偷地爱上了黄瞳的大女儿黄互助。
  好吧,我言归正传,说我上了大街,依然没有发现我爹与黑牛的踪影,难道他们飞上了月球?我仿佛看到爹骑在牛背上,牛四蹄踏着云朵,尾巴像一只巨大的船桨一样摇摆着,冉冉升起。我知道这是幻想,爹如果要骑牛奔月,不可能抛下我。我必须在地面上也必能在地面上找到他们。我站住,集中精力,张大鼻孔,搜索气味,果然被我嗅到了,他们并没有远去,他们在东南方向,在颓败的围子墙附近,那里原是片死孩子夼,是屯子里专扔夭折婴儿的地方,后来被拉土垫高,成了大队的打谷场。打谷场平坦如坻,周围有一圈半人高的土墙,墙边有许多碌碡和石磙子,有成群结队的小孩在那里追逐嬉戏,他们都光着屁股,只穿一件红色的肚兜兜。我知道这些都是死孩子的精灵,他们每逢月圆之夜就会跑出来游戏。真是可爱,这些精灵小孩,排着队伍,从碌碡上跳到石磙子上,又从石磙子跳到碌碡上。他们的领导,是一个扎着一根翘天小辫子的男孩,嘴里叼着一个亮晶晶的铁哨子,节奏分明地吹着,那些小孩子的一蹦一跳都和着哨音,煞是整齐,真真好看。我看得入神,几乎想加入到他们的队伍里去。他们跳够了碌碡石磙,便爬上墙头,并排坐着,小腿耷拉着,用脚后跟敲打着土墙唱歌:蓝脸大,蓝脸小,蓝脸好不好?——好!蓝脸好,蓝脸好,蓝脸家的粮食吃不了,跟着他单干好不好?——好!这群小红孩的歌唱让我很受感动,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炒黑豆,分给他们吃。他们伸出小手。小手上生着细细的黄毛。我在每个小手里放上五颗黑豆。他们都是明眸皓齿,长相喜人。于是就响起一墙头咯嘣咯嘣嚼豆子的声音,月光中也弥漫开焦豆的香气。我看到爹与牛正在打谷场上操练,周遭墙上又来了数不清的小红孩,我按按口袋,担心他们都来要黑豆吃怎么办。爹穿着紧身的衣裳,两个肩膀上缀着两片荷叶般的绿布,头上戴着一顶铁皮喇叭般的高帽子,右脸上涂满红油彩,与左脸上的蓝痣交相辉映。爹在操场当中,大声吆喝着,那些话我听不明白,仿佛一大串咒语,但四周墙头上那些小红孩儿肯定听明白了,他们拍巴掌,用脚后跟敲墙,吹着尖厉的口哨,有的还从肚兜里摸出小喇叭,呜嘟嘟地吹着,有的还从墙外提上来小鼓,放在双腿之间,咚咚地敲着。与此同时,我家的牛,两只角上挂着红绸,头顶上簇着一朵红绸大花,好像一个新郎,喜气洋洋地,沿着打谷场边缘奔跑。它全身油光闪闪,双目亮如水晶,四蹄如同四个灯笼,跑得优雅流畅。它跑到之处,墙上的小红孩们便发了疯般地鼓噪呐喊。就这样一圈一圈又一圈,欢呼声如浪潮此起彼伏。大约跑了十几圈。牛进入场地中央,与我爹会合。我爹从口袋里摸出一块豆饼塞进牛口,这是奖赏。然后我爹摸摸牛额头,拍拍牛的屁股,说:请看奇迹。然后用比那能唱西洋歌曲的“大叫驴”还要高亢嘹亮的嗓门喊着:“请看奇迹!”
  大头儿蓝千岁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他对我的讲述产生了怀疑。事隔多年,你也忘记了,也许,我当时看到的,是一个虚幻的梦境,但即便是梦境,也与你相关,或者说,没有你就没有这样的梦。
  我爹高声喊罢,用鞭子抽了一下光溜溜的地面,仿佛抽打在玻璃上一样,发出清脆的响声。牛猛地抬起前腿,整个身体也竖了起来,只用两条后腿支地。做这样一个爬跨动作并不难,所有的公牛在爬跨母牛时都能做,难得的是它的前腿和身体就这样悬在了空中,只用两条后腿支撑着庞大的身体,一步步地往前走。它的步态尽管十分笨拙,但已经让观者目瞪口呆。我从来没想过一头肉身沉重的大牛,竟然可以直立行走,不是走三步五步,也不是走十步八步,而是绕着打谷场走了整整一圈。它的尾巴拖在地上,两条前腿蜷曲在胸前,像两只发育不全的胳膊。它的肚皮完全袒露,两条后腿间那两个木瓜般的睾丸摇摇摆摆,仿佛它的直立行走就是为了展示这玩意儿。墙头上那些喜欢闹哄的小红孩都沉默了,喇叭忘了吹,鼓忘了打,一个个张着嘴,小脸蛋上都是痴呆呆的表情。直至它走圆一圈,放下身,四蹄着了地,小红孩们才恢复理智,一片欢呼,一片掌声,鼓声、喇叭声、口哨声混杂在一起。
  接下来的表现更为出奇,牛,低下头,用平阔的脑门着地,然后用力将后腿翘起。这造型可以与人的倒立类比,但比人的倒立难度要大许多倍。这头牛足有八百斤重,单用脖颈的力量,把全身的重量支撑,几乎不可能。但我家的牛完成了这个高难动作。——请允许我再次描绘那两个木瓜般的睾丸,它们贴在肚皮上,显得那样孤立无援而多余……第二天上午,你第一次参加劳动——犁地。我们使用的是一张木犁,犁铧明亮如镜,是那些安徽翻砂匠铸造的产品。生产大队已经把木犁淘汰,使用丰收牌铁犁。我们坚持传统,不用那些散发着刺鼻油漆味的工业产品。我爹说既然单干,就要与公家拉开距离。丰收牌铁犁是公家产品,我们不用。我们穿土布,我们用自制工具,我们使用豆油灯盏,我们用火石火镰打火。那天生产大队出动了九犋牲口犁地,仿佛是要跟我们比赛。河东岸,国营农场的拖拉机也出动犁地。两台东方红牌拖拉机,周身涂着红漆,远看像两个红色的妖魔。它们喷吐着蓝烟,发出震耳的轰鸣。生产大队的九犋铁犁,每犋用两头牛拉,雁阵般排开。扶犁的人都是富有经验的老把式,一个个绷着面孔,仿佛不是来犁田而是要参加一个庄严的仪式。
  洪泰岳穿着一身簇新的黑制服来到地头,他已经苍老了许多,头发花白,腮上的肌肉松垮垮地耷拉着,两只嘴角下垂。我哥金龙跟在他的身后,左手捏着纸板夹子,右手攥着钢笔,看样子像个记者。我实在想象不出他能记录什么,难道他要把洪泰岳所讲的每一句话都记录下来吗?洪泰岳只不过是一个小小村庄的党支部书记,尽管有过一段革命历史,但那年代的农村基层干部都是如此,洪泰岳不应该有那么大的谱,何况,这家伙吃了集体一只山羊,“四清”中险些落马,可见觉悟并不高。
  爹不紧不慢地、有条不紊地把木犁调整好,又把牛身上的套锁检查了一遍。我无事可做,我来是看热闹的,我脑子里萦绕不去的是头天夜里我爹与牛在打谷场上表演的特技。看到牛雄壮的身体,更感到昨夜的表演难度之高。我没有拿此事问爹,我宁愿那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而不是我的梦境。
  洪泰岳叉着腰训话,从金门、马祖讲到朝鲜战争,从土地改革讲到阶级斗争,然后他说,春耕生产就是向帝国主义、资本主义和走资本主义的单干户发起的第一个战役。他发挥了敲牛胯骨时练出的长项,讲话中尽管谬误百出,但嗓门巨大,言语连贯,把那些扶着犁把子的农民震唬得呆若木鸡。那些牛也呆若木牛。我看到了我家牛的娘——那头蒙古母牛——它那弯曲的、既长又粗的尾巴是它的标志。它的目光似乎不时地往我们这边斜,我知道它在看它的儿子。嗨,说到此处,我感到很替你脸红。去年春天,在河滩上放牧时,趁着我与金龙打架的时候,你竞爬跨到了蒙古母牛的背上,这是**啊,这是大逆不道啊。作为牛,当然不算什么,可你不是一般的牛你的前世曾是一个人啊。当然,也许,这蒙古母牛的前世,也许是你的一个情人,但你毕竟是它生出来的——这生死轮回的奥秘,我越想越糊涂





正文 第二部 牛犟劲 第十六章 2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2-10-17 10:47:27 本章字数:4808

 “你把这事儿,速速给我忘却!”大头儿极不耐烦地说。
  好,我忘却了。我回忆起我哥金龙单膝跪在地上,将纸夹子放在另一个支起的膝盖上奋笔疾书的情景。随着洪泰岳一声令下:开犁!扶犁的社员们都将搭在肩膀上的长长的牛鞭挥舞起来,并同时喊出了“哈咧咧咧~~”这漫长的、牛能听懂的命令。生产大队的铁犁队逶迤前行,泥土像波浪一样从犁铧上翻开。我焦急地看着爹,低声说:爹啊,咱们也开犁吧。爹微微一笑,对牛说:“小黑啊,咱也干!”
  爹没有鞭,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们的牛,就猛地往前冲去。犁铧与土地产生的阻力砘了它一下。爹说:“缓着劲,慢慢来。”
  我们的牛很着急,它迈开大步,浑身的肌腱都在发力,木犁颤抖着,大片大片的泥土,闪烁着明亮的截面,翻到一边去。爹不时地摇提着木犁的把手,以此减少阻力。爹是长工出身,犁地技术高明,但奇怪的是我们的牛,它可是第一次干活啊,它的动作尽管还有些莽撞,它的呼吸尽管还没调理顺畅,但它走得笔直,根本不需我爹指挥。尽管我家是一头牛拉一犁,生产队是两头牛拉一犁,但我们的犁很快就超越了生产大队的头犁。我很骄傲,压抑不住地兴奋。我跑前跑后,恍惚觉得我家的牛与犁是一条鼓满风帆的船,而翻开的泥土就是波浪。我看到生产大队的那些扶犁社员都往我们这边看,洪泰岳和我哥径直对我们走来。他们站在一侧,用仇视的目光看着我们。等我们犁到地头又转回来时,洪泰岳站在前边,大声喊:“蓝脸,停住!”
  我家的牛大步前行,目光炯炯犹如炭火,洪泰岳机警地跳到墒沟一边,他自然知道我家牛的脾气。他只好跟在犁后对我爹说:“蓝脸,我警告你,犁到你的地边、地头时,不许你践踏公家的地。”
  我爹不卑不亢地说:“只要你们的牛不踩我的地,我的牛就不会踩你们的地。”
  我知道洪泰岳是故意刁难,我们这三亩二分地,是插在生产大队土地中的一根楔子,我们的地长一百米,宽只有二十一米,犁到地头地边,调转牲口时,难免踩到公家的田,但公家如要犁到地边,也难免踩到我们的地。因此我爹有恃无恐。但洪泰岳说:“我们宁愿丢几分地不犁,也不会踩到你这三亩二分地上!”
  生产大队土地宽广,洪泰岳可以说这个大话。但我们呢?我们只有这点土地,我们一点也舍不得丢啊。我爹胸有成竹地说:“我的地一分一厘也不丢,但也决不会在公家的地里留下一个牛脚印!”
  “这可是你亲口说的!”洪泰岳道。
  “是我亲口说的。”我爹道。
  “金龙,你跟着他们,”洪泰岳道,“只要他的牛蹄踩到公家的地里——”他说,“蓝脸,你的牛蹄如果踩到公家地里怎么处置啊?”
  “把我的牛腿铲断!”我爹斩钉截铁地说。
  爹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家的地与公家的地之间并无明显分界,只是每隔五十米竖立了一块石桩,即便是人走,也难保一步不偏,何况是牛拉着犁走。
  因为我爹采用的是劈耕——从地中央开犁——方式,短时间内还没有踩到公田的可能,洪泰岳就对我哥说:“金龙,你先回屯,把黑板报出了,下午再来监视他们。”
  我们回家吃午饭时,那块挂在西门家院墙上的黑板前,已经围着一群人观看。黑板两米宽三米长,是屯子里的舆论阵地。我哥才华横溢,只用了几个小时,就把它涂抹得琳琅满目。他用红、黄、绿三色粉笔,在周边画上了拖拉机、向日葵、绿色的植物,还画上了扶着铁犁、眉开眼笑的社员与同样眉开眼笑的集体牛。在黑板报的右下角,他用蓝、白两色粉笔画了一头瘦牛和一大一小两个瘦人。我知道他画的是我、我爹与我家的牛。中间的文章,大标题是:人欢牛叫闹春耕。字是花边仿宋体。正文是楷体。文章的末尾,说:与人民公社和国营农场的热火朝天、生龙活虎的春耕场面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本屯顽固不化的单干户蓝脸一家,他们是独牛拉木犁,牛垂头,人丧气,形单影只,人如拔毛公鸡,牛如丧家之犬,凄凄惶惶,正在走向穷途末路。
  我说:“爹呀,你看看,他把我们糟蹋成什么样子啦!”
  爹扛着木犁,牵着牛,脸上挂着冰一样晶亮和清凉的微笑。
  “随他说,”爹说,“这孩子,真是心灵手巧,画什么像什么。”
  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我们身上。于是都发出了会意的笑声。事实胜于雄辩,我们的牛雄壮如山,我们的蓝脸璀璨,我们心情愉快,工作顺利,得意着呢。
  金龙远远地站着,关注着他的杰作和看他的杰作的人。黄家的互助倚在门框上,嘴巴咬着辫梢,远远地看着金龙,那眼神专注而痴迷,可见爱得已经不轻。我的重山姐姐宝凤背着一个绘有红十字的皮革药包从大街西边走来,她学会了新法接生又学会了打针开药,成了屯子里的专职卫生员。黄家的合作骑着自行车从大街东头歪歪扭扭地驰来,看样子她是刚刚学会骑车,不能有效操控,她看到倚在矮墙边上的金龙,嘴里喊着:不好——不好,车轮却直对着金龙撞去。金龙腿一分,将车轮夹住,同时顺手抓住了车把,那黄合作,就几乎伏在他的怀里了。
  我看到黄互助一扭头,大辫子一甩,赤红着脸,扭动着屁股,往家中跑去。我心中一阵酸麻,对黄互助充满同情对黄合作充满恨。黄合作剃了一个像男青年一样的小分头。这是公社中学里兴起来的时髦发型,给她们剃头的那位男老师,姓马名良才,打得一手好乒乓球,吹得一嘴好口琴,惯常穿一身洗得发了白的蓝制服,头发粗壮,眼睛漆黑,脸上有少许粉刺,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子清新的肥皂味儿。他看上了我姐宝凤,经常提着一杆**到我们屯子里来打鸟,只要他托起枪来,便会有鸟儿坠地。我们屯里的麻雀,一见到他的身影就没了命地往天上蹿。大队的卫生室就在原西门家正房的东边一间,也就是说,这个满身肥皂味儿的小伙子,只要出现在大队卫生室里,就难逃我家人的视线,逃过了,我家人的视线,也逃不过黄家人的视线。这小伙子跟我姐套近乎。我姐姐皱着眉头,忍着厌恶,有一句无一句地与他搭讪着。我知道我姐爱着“大叫驴”,但“大叫驴”随着四清工作队撤走,像一条钻进了密林的黄鼠狼一样消逝得无影无踪。我娘知道这门亲事断无成功的可能,唉声叹气之余,就语重心长地开导我姐:“宝凤啊,你的心事,娘心里清楚,但这怎么可能?人家是省城里的人,是大学生,才貌双全,前途无量,人家怎么可能看得上你?听娘的话,打消这个念头吧,起心不要太高,小马老师是公办教师,吃国库粮的,人物标致,识字解文,吹拉弹唱,还是个神枪手,我看也是百里挑一,他既然对你有意,你还犹豫什么?赶快答应下来,你看看黄家姐妹那直勾勾的眼神,到了口边的肥肉,你不吃,别人可就抢去吃了……”
  娘的话说得合情合理,我觉得马良才与我姐也是很般配的一对。他虽然不能像“大叫驴”那样引吭高歌,但他把一只口琴吹奏得犹如百鸟鸣啭,他用一杆**把屯子里的鸟打得望影而逃,这些都是“大叫驴”不具备的优点。但我的这重山姐姐脾气倔强,肯定是继承了她亲爹的脾性,她任凭娘把嘴唇说破,回答的总是一句话:“娘,婚姻的事,我自己做主!”
  下午我们还去犁地,金龙扛着一把铁锹,一步不落地跟在我们身后。那铁锹刃子锋利,闪着寒光,用它铲牛蹄,一下子就会铲断。我对他这种六亲不认的行为极为反感,不时地拿话刺他。我说他是洪泰岳的一条走狗,是忘恩负义的畜生。他置若罔闻,只要我挡了他的道,他就会极不耐烦地铲起土,对着我劈头盖脸地扬起来。我也想抓土扬他,但总是被爹厉声呵斥。爹仿佛脑后有眼,看得见我的一举一动。每当我抓起土坷垃,爹就吼叫:“解放,你想干什么?”
  “我要教训这个畜生!”我恨恨地说。
  爹骂我:“闭嘴,否则我打烂你的屁股。他是你哥,他执行的是公务,你不要妨碍他。”
  生产大队的牲口,犁了两圈后便气喘吁吁,尤其那头蒙古母牛喘得最为厉害,隔着老远就能听到它胸腔里发出的那颇似性倒错的母鸡学习打鸣的声音,我想起了几年前,那卖牛的少年对我说的悄悄话,他说这蒙古牛是个“热鳖子”,干不了重活,夏天根本就没有劳动能力,现在我才知道他言之不谬。蒙古牛不但喘息不止,而且口吐白沫,样子十分骇人。后来它一头栽倒,翻着白眼,仿佛死牛。生产大队的牛都停了下来,扶犁的人一齐上前,议论纷纷。“热鳖子”的说法从一个老农口中冒出,有人说应该去请兽医,有人冷笑,说兽医也没招数治这牛。
  犁到地头后,我爹把牛停住,对我哥说:“金龙,你不必跟着了,我说过不会在公田里留下一个牛脚印,你跟着吃这累干啥?”
  金龙鼻子嗤了一声,对我爹的话不屑一顾。我爹又说:“我的牛不踩公家的地,按说,公家的牛和人也不能踩我家的地,可是你一直在我家地里走,此刻你就站在我家的地上!”
  金龙一怔,然后便像受了惊吓的袋鼠一般,蹦跳着从我家地里出来,站在了紧靠着河堤的道路上。
  我恶毒地喊叫着:“应该把你那两只蹄子铲掉!”
  金龙满脸赤红,一时语塞。
  爹说:“金龙,咱们父子一场,互相担待着一点,好不好?你追求进步,我不能阻拦,不但不阻拦,而且大力支持。你亲爹虽然是地主,但他是我的恩人,批他斗他,那是形势所迫,做给人家看的,我对他的感情始终在心里藏着。我对你,一直当成亲生儿子看待,但你要奔自己的前程,我不能阻挡。我只是希望你心里有点热乎气儿,不要让自己的心冷成一块铁。”
  “我确实踩了你们的地,”金龙冷酷地说,“你们可以把我的脚铲掉!”他把铁锹猛地往前一投,锹头扎进土地,直立在我们中间,接着说,“你们不铲,那是你们的问题,但如果你们的牛,包括你们,一旦踩了公家的地,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我决不客气!”
  我看着他那张脸,和那两只似乎往外喷吐着绿色火焰的眼睛,突然感到脊背发凉,皮肤上爆出了一层鸡皮疙瘩。我这个重山哥哥,的确是个非同一般的人物,我知道他说得到做得到,只要我们的脚、蹄越界,他会毫不容情地铲过来。这样的人生在和平年代有点可惜,如果他早生几十年,无论他参加了什么队伍,都会成为英雄,如果他当了土匪,势必是个杀人魔王,但眼下是和平年代,他的狠,他的果敢,他的铁面无私,似乎没有太多的用武之地。
  爹似乎也吃惊非浅,爹只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慌忙跳开了。爹盯着那柄扎在地里的铁锹说:“金龙,我说多了,都是屁话,你别往心里去。为了让你放心,也为了我胸口这一丝志气,我要先犁地边,让你看看,如果该铲,就让你及早铲了,免得误了您的工夫。”
  爹走到牛身边,摸摸它的耳朵,拍拍它的额头,用低沉的声音说:“牛啊!牛……唉,不说了,你可要看准那界石,笔直地走,半步也不能歪啊!”
  爹调好木犁,对准地界,轻轻地吆喝了一声,牛便往前走去。哥端着铁锹,双眼瞪得溜圆,盯着牛的四蹄。牛对于身后潜在的危险似乎毫无察觉,它行进的速度没有放慢,身体舒展,脊背平稳,稳得完全可以放上一只盛满水的碗。爹扶着犁把,双脚踩着新翻开的犁沟,走成一条直线。这活儿其实全靠牛,牛的双眼生在两侧,它如何保持方向的正直,我不得而知。我只看到,翻开的犁沟,把我们的地与公家的地鲜明地分割开,那几块界石,正正地立在犁沟的中央。犁到界石时,牛放慢速度,给我爹一个提起犁铧的机会。它的蹄印,都踩在我家田地的尽边,犁了一圈,没有一蹄越界,让金龙得不到下手的机会。我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金龙说:“现在,您可以放心地回去了吧?”
  金龙走了。临走之前他用恋恋不舍的目光看了一眼牛端正明亮的四蹄,我知道他对没有机会把牛蹄子铲下来感到十分遗憾。锋利的锹刃在他的背后闪烁着银光,让我终生难忘





正文 第二部 牛犟劲 第十七章 1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2-10-17 10:47:27 本章字数:5072

 接下来的事儿,是我继续叙说呢还是由你来说?我征询着大头儿的意见。他眯缝着眼睛,似乎在看我,但我知道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我的脸上。他从我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放在鼻下嗅着,噘着嘴,不言语,仿佛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我说,你小小年纪,可不能染上这恶习。如果你五岁就学会吸烟,到你五十岁的时候,那还不得吸火药?他没理我的话茬儿,头歪着,耳轮微微颤抖,似乎在谛听什么。我说,我就不说了吧,都是我们亲身经历过的事情,没啥好说的了。他说,不,你既然开了头,就得结尾。我说不知道从何处说起了。他翻翻白眼,道:“集市,拣热闹的说。”
  我在集市上观看过许多场游斗,每次都兴致勃勃,心中充满快乐。
  在集市上,看到了那位与我爹有交情的陈县长被游街示众,他头皮刮得乌青——后来他在回忆录里写,刮成光头是为了防止那些红卫兵们揪他的头发——腰上套着一具用纸壳糊成的驴,在锣鼓声中,他节拍分明地奔跑着,舞蹈着,脸上挂着白痴般的笑容。他这样子,与正月里扮耍的民间艺人十分相似。因为他曾在大炼钢铁期间骑着我家的黑驴到处视察,当时就有人给他起了一个“驴县长”的绰号。“文化大革命”一起,红卫兵们为了增加游斗走资派的娱乐性和可视性,吸引更多的观众,就把民问艺人家的纸驴给他骑上了。许多老干部写回忆录,回忆到“文化大革命”时,总是写得血泪斑斑,把“文革”期间的中国描绘成了比希特勒的集中营还要恐怖的人间地狱,但我们这位县长却用幽默而又生动的笔调,写了他“文革”初期的遭遇。他说他骑着纸驴,在全县的十八个集市被游斗,把身体锻炼得无比结实,原来的高血压、失眠等毛病全都不治而愈。他说他一听到锣鼓点就兴奋,腿脚就颤抖,就像那头黑驴见到母驴就弹蹄喷鼻。结合着他的回忆录,回忆当年他套着纸驴舞蹈的情景,我就明白了他脸上为什么有那痴痴的笑容。他说他只要一踏着锣鼓点,搬弄着纸壳驴舞蹈起来,就感到自己渐渐地变成了一头驴,变成了全县唯一的单干户蓝脸家的那匹黑驴,于是他的心思就飘飘荡荡,悠悠忽忽,似乎生活在现实,又恍惚进入了美妙的幻景。他感到自己的双脚分权成了四蹄,屁股后生出了尾巴,胸脯之上与纸毛驴的头颈融为一体,就像希腊神话中那些半人半马的神,于是他也就体会到了做一匹驴的快乐和痛苦。“文革”期间的集市,并没有多少商品交易,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大都是来看热闹的。已经是初冬时节,人们多半穿上了棉袄,也有一些年轻人为了俏丽穿着单衣。人们的胳膊上都套着一个红色的袖标。穿着黄色或是蓝色的军便装单衣的年轻人,胳膊上套上红色袖标显得格外神气,是增色添彩,但那些穿着黑色的、油垢发亮的破棉袄的老人,胳膊上套上红袖标就显得不伦不类。一个卖鸡的老太太,倒提着一只鸡,站在供销社门口,胳膊上也戴着一个红袖标。有人问她:大娘,您也人了红卫兵?她噘噘嘴,说:闹红嘛,哪能不入?——您老是哪一派的?是“井冈山”的,还是“金猴奋起”的?——去你娘的,别对我说这些没用的,要买鸡就买,不买滚你娘的蛋!宣传车开过来了,是辆从朝鲜战场上淘汰下来的苏制嘎斯51大卡车,久经风吹雨打日晒,原先草绿色的油漆已经黯淡,车头顶盖焊上一个铁架子,铁架子上捆扎着四个大功率的高音喇叭,车后厢里固定着一台汽油发电机,车厢两边站着两排穿着仿制军装的红卫兵,都是一只手把着车厢边缘,一只手攥着《毛主席语录》。他们的脸通红,也许是冻的,也许是被革命的激情所燃烧。其中一个女的,眼睛有些斜视,嘴角上翘,充满笑意。大喇叭发出震天动地的声响,使一个年轻的农妇受惊流产,使一头猪受惊头撞土墙而昏厥,还使许多只正在草窝里产卵的母鸡惊飞起来,还使许多狗狂吠不止,累哑了喉咙。先是放《东方红》,然后停止。听到了发电机的轰鸣和喇叭里发出的尖厉声响,然后便有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这时我攀上了一棵老树,看到了在车厢正中,摆放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上放着一台机器和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麦克风,椅子上端正坐着一个头扎小辫的姑娘,还有一个留着分头的青年。姑娘我不认识,那男青年是到我们村搞过“四清”运动的“大叫驴”小常!后来我才知道,小常已经分配到县剧团,并造反当了“金猴奋起”的司令员。我在树上大声喊叫着:小常!小常!大叫驴!但我的声音被喇叭里的高音淹没了。
  那个姑娘对着麦克风喊叫,喇叭把她的声音扩大得震耳欲聋,整个高密东北乡都听到了这样的话:走资派陈光第,这个混进党内的驴贩子,反对大跃进,反对三面红旗,与高密东北乡顽固地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单干户蓝脸结拜兄弟,充当单干户的保护伞。陈光第不但思想反动,而且道德败坏,多次与一头母驴通奸,致使那头母驴怀孕,生下了一个人头驴身的怪胎!好啊!人群中爆发了一阵欢呼。车上的红卫兵在“大叫驴”的率领下喊起了口号:DD驴头县长陈光第!——DD驴头县长陈光第!!——DD奸驴犯陈光第!——DD奸驴犯陈光第!!“大叫驴”的嗓门,经过高音喇叭的放大,成了声音的灾难,一群正在高空中飞翔的大雁,像石头一样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大雁肉味清香,营养丰富,是难得的佳肴,在人民普遍营养不良的年代,太上掉下大雁,看似福从天降,实是祸事降临。集上的人疯了,拥拥挤挤,尖声嘶叫着,比一群饿疯了的狗还可怕。最先抢到大雁的人,心中大概会狂喜,但他手中的大雁随即被无数只手扯住。雁毛脱落,绒毛飞起,雁翅被撕裂了,雁腿落到一个人手里,雁头连着一段脖子被一个人撕去,并被高高举到头顶,滴沥着鲜血。评多人按着前边人的肩膀和头顶,像猎犬一样往上蹿跳着。有的人被踩倒了,有的人被挤扁了,有的人的肚子被踩破了,有的人尖声哭叫着,娘啊,娘啊……哎哟,救命啊……集市上的人浓缩成几十个黑压压的团体,翻滚不止,叫苦连天,与喇叭的啸叫混杂在一起,哎哟我的头啊……这场混乱,变成了混战,变成了武斗。事后统计,被踩死的人有十七名,被挤伤的人不计其数。
  有的死者被亲属们抬走,有的拖到屠宰组门前等待认领,有的伤者被亲属们送到医院或是送回家中,有的自己往路边爬,有的一瘸一拐地往自己要去的地方走,有的趴在地上大声哭泣。这是高密东北乡在“文化大革命”中第一次死人,后来虽有真正的、计划周密的武斗,砖头瓦片满天飞,刀枪棍棒一齐舞,但伤亡人数都没有这次多。
  我在大树上,非常安全。我在大树上,居高临下,目睹了事件的全部过程,看清楚了每一个细节。我看到那些大雁是如何坠落下来又怎样被人们野蛮分解。我看到在这个事件过程中那些贪婪的、疯狂的、惊愕的、痛苦的、狰狞的表情,我听到了那些嘈杂的、凄厉的、狂喜的声音,我嗅到了那些血腥的、酸臭的气味,我感受到了寒冷的气流和灼热的气浪,我联想到了传说中的战争。尽管“文革”后编写的县志把雁从天落解释为大雁得了禽流感,但我始终不渝地认为大雁是被高音喇叭强烈而尖锐的声音震下来的。
  骚乱平息之后,游街继续进行。经历了这场突发事件的人们,行为拘谨了一些,原先万头攒动的集市上闪开了一条灰白的道路,道路上有一摊摊的血迹和踩得稀烂的雁尸。风过处,腥气洋溢,雁羽翻滚。那个卖鸡的老妇人,用红袖标擦拭着鼻涕眼泪在街上蹒跚、哭叫:我的鸡啊,我的鸡……你们这些遭枪子儿的强盗,还我的鸡啊……嘎斯51大卡车停在牲口市和木头市交界处,那些红卫兵多数下了车,神情倦怠地坐在一堆散发着松脂香气的木头上。公社食堂里那个脸上有麻子的炊事员宋师傅,挑着两桶绿豆汤前来慰问县城里来的红卫兵小将,桶里冒着热气,绿豆汤的香味儿四溢。
  宋麻子把一碗汤捧到汽车前,高举过头顶,请车上的司令“大叫驴”和那个担任播音员的女红卫兵喝。司令不理睬他,对着话筒,怒气冲冲地喊:把牛鬼蛇神押上来!于是,以驴县长陈光第为首的牛鬼蛇神们,就从公社大院里欢天喜地地冲出来。正如前边所述,驴县长的身体与纸壳驴融为一体,刚出场时,他的头还是一个人的头,但舞动片刻,变化发生,就像后来我在电影与电视里看到的那些特技镜头一样,他的耳朵渐渐长大,耸起,如同热带植物肥大的叶片从茎杆上钻出,如同巨大的灰蛾从蛹里钻出身体,绸缎般闪烁着灰色的高贵光泽,附着一层细长的茸毛,用手摸上去手感肯定极好。然后脸部拉长,双眼变大,并向两边偏转,鼻梁变宽,并且变白,附着白而短的绒毛,用手摸上去手感肯定极好。嘴巴下垂,分成上下两片,嘴唇变得肥厚,用手摸上去手感肯定极好。两排雪白的大牙本来是被驴唇遮掩着的,但是他一看到那些戴着红袖标的女红卫兵就把上嘴唇用力翻卷起来,龇出了两排大白牙。我家养过公驴,我十分清楚驴的习性。我知道驴一旦卷起上嘴唇就要发骚,然后就要把原本隐藏着的硕大的**伸出来展示。但幸亏陈县长人性尚存,变驴变得还不彻底,所以他尽管卷唇龇牙但**还比较含蓄。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原公社书记范铜,对,就是那个给陈县长当过秘书、酷爱吃驴肉的人,因为他最爱吃驴的**,红卫兵们就给他用高密东北乡盛产的大白萝卜刻了一根,其实也没动多少刀功,萝卜头上用刀子稍旋了几下,用墨汁涂黑了即可。人民群众的想象力十分丰富,没人不知道这根染黑了的萝卜象征何物。这姓范的愁眉苦脸,因身体肥胖而行动迟缓,步伐凌乱而不合锣鼓点儿,让牛鬼蛇神队伍混乱,手持藤条的红卫兵抽打他的屁股,抽一下他就跳一下,同时哭嚎一声。便改抽他的头,他慌忙用手中的仿驴属去招架,仿驴*被抽断,显出萝卜真相,白而脆,汁液丰富。群众哈哈大笑。红卫兵也忍俊不禁,把范铜拎出来交给两个女红卫兵,逼着他当场把这根断成两截的驴属吃掉。范铜说墨汁有毒不能吃。女红卫兵小脸通红,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你这个流氓,你这个臭流氓!不用拳打,只用脚踢。变换着姿势踢。范铜遍地打滚,哀嚎不止,喊叫:小将,小将,别踢了,我吃,我吃……抓起萝卜,狠命咬了一口。快吃!又咬了一口,腮帮子撑得老高,无法咀嚼。着急着下咽,噎得翻白眼。在驴县长的带领下,十几个牛鬼蛇神各出奇招,让观众大饱眼福。敲锣打鼓拍钹的,是专业的水平,原本是县剧团的武场,能敲打出几十套花样,乡村野戏班子那些人,跟他们无法相比。我们西门屯的锣鼓班子跟他们相比,简直就是敲着破铜烂铁吓唬麻雀的顽童。
  西门屯的游街队伍从集市的东头来了。背着鼓的是孙龙,敲鼓的是孙虎,打锣的是孙豹,拍钹的是孙彪。孙家四兄弟是贫农的后代,锣、鼓、钹、镲这些能发出巨响的家伙,理应掌握在他们手中。在他们前边,是村里的牛鬼蛇神走资派。洪泰岳躲过了“四清”但没躲过“文革”。他头上戴着一顶纸糊的高帽子,背上糊着一张大字报。仿宋字体,刚劲有力,一看就知道是西门金龙的笔迹。洪泰岳手里还举着一块边缘上缀着铜环的牛胯骨,让我联想到他的光荣历史。他头上那顶纸帽子与他的头颅尺寸不符,东倒西歪,必须及时扶正。如果他不能将头上的高帽子及时扶正,就有一个浓眉高鼻的青年用膝盖顶他的屁股。这青年就是我的重山哥哥西门金龙。他公开的名字还是叫蓝金龙。他聪明透顶,不愿改姓,因为一改姓他的出身就会变成为恶霸地主,就会变成人下之人,我爹虽是单干户,但雇农的成分不变,雇农,这顶金帽子,在那个年代里,闪闪发亮,千金难买。
  我哥穿着一件真正的军装上衣,是从他的好友“大叫驴”小常那里弄来的。我哥上穿真正的军装,下穿蓝条绒裤子,脚蹬白塑料底黑咔叽布面紧口鞋,腰上扎着一条三指宽的铜扣牛皮腰带,这样的腰带总是扎在英武的八路军或新四军军官的腰上。现在却扎在我哥的腰上。他高高地挽着袖子,红卫兵袖标松松地套在上臂。村民们的红袖标是用红布缝成,袖标上的字是用纸板镂空黄漆漏刷。我哥的袖标是上等的红绸子,袖标上的字是用金黄色的丝线刺绣。这样的袖标全县只有十只,是县工艺品厂那位技艺高超的女技师连夜赶制的。她只绣了九只半袖标就吐血而死。血染袖标,十分悲壮。我哥所戴,就是那只绣了一个“红”字、沾着血的。剩下的两个字,是我的姐姐西门宝凤补绣而成。我哥是去县“金猴奋起”红卫兵司令部拜访他的朋友“大叫驴”时得到这件宝物的。两只“叫驴”久别重逢,兴奋无比,握手拥抱,行革命时期的致敬礼,然后诉说别后情景及县里与村里的革命形势。尽管我没在场,但我知道“大叫驴”肯定会问起我姐的情况,他的脑子里,肯定还留存着我姐的形象。
  我哥是去县里取经的。文化大革命兴起,屯子里人都蠢蠢欲动,但不知道这命是如何革法。我哥聪明,能够抓住问题的根本。“大叫驴”只告诉他一句话:像当年斗争恶霸地主一样斗争**的干部!当然,那些已经被**斗倒了的地主富农**,也不能让他们有好日子过





正文 第二部 牛犟劲 第十七章 2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2-10-17 10:47:27 本章字数:4817

 我哥心领神会,身上的血仿佛沸腾了。临别时,“大叫驴”将这个未完成的红袖标和一束金黄丝线赠给我哥,说你妹妹心灵手巧,让她帮你绣完吧。我哥从挎包里摸出我姐带给“大叫驴”的礼物:一双用五彩丝线精心刺绣的鞋垫。我们这里的姑娘,送给谁鞋垫,就意味着愿意以身相许。鞋垫上绣着鸳鸯戏水。红线绿线,千针万线,精美图案,情意绵绵。两个“叫驴”,面皮都有些发红。“大叫驴”收下鞋垫,说:请转告蓝宝凤同志,鸳鸯呀,蝴蝶呀,都是地主资产阶级情调,无产阶级的审美观,是青松、红日、大海、高山、火炬、镰刀、斧头,如果要绣,就绣这些东西。我哥庄严地点头承诺,一定把司令的话转告我姐。司令将身上的军装褂子脱下来,郑重地说:这是我的一位在部队当指导员的同学送给我的,看看,四个兜儿,货真价实的军官服,县五金公司那个小子,推来一辆全新的“大金鹿”牌自行车,我都没舍得换给他!我哥回村后就成立了“金猴奋起”红卫兵西门屯支队,军旗一竖,群起响应。村子里的年轻人,平日里就对我哥敬佩得不行,现在总算找到了拥戴的机会。他们占据了大队部,卖了一头骡子两头牛,换回了一千五百元人民币。他们买来红布,赶制袖标、红旗、红缨枪,还买来高音喇叭播放机,剩下的钱买了十桶红漆,把大队部的门窗连同墙壁,刷成了一片红,连院子里那棵杏树也刷成了红树。我爹对此表示反对,被孙虎在脸上刷了一刷子,使我爹的脸半边红半边蓝。我爹嘈嘈着骂,金龙冷眼旁观,置之不理。我爹不知进退,上前问金龙:小爷,是不是又要改朝换代了?金龙双手卡腰,胸脯高挺,斩钉截铁般地说:是的,是要改朝换代了!我爹又问:您是说,毛泽东不当主席了?金龙语塞,片刻,大怒:把他的那半边蓝脸也刷红!孙家的龙、虎、豹、彪,一拥而上,两个别着我爹的胳膊,一个揪着我爹的头发,一个抡起漆刷子,把我爹的整个脸上,涂上了厚厚一层红漆。我爹破口大骂,那红漆就流进他的嘴里,把牙也染红了。我爹的样子,实在可怕,那两只眼睛,变成了两个黑洞,睫毛上的漆,随时都会浸到眼珠上。我娘从屋子里跑出来,哭叫着:金龙啊,金龙,他是你爹啊,你怎么能这样对他?金龙冷冷地说:全国一片红,不留一处死角。“文化大革命”,就是要革这些走资派、地主、富农、**的命,单干户,也不留,如果他还不放弃单干,坚持走资本主义道路,我们就把他放到红漆桶里泡起来!我爹抹一把脸,又抹一把脸,他抹脸是感觉到红漆要流进眼睛里了,他抹脸是怕红漆流进眼睛里,但可怜他一抹脸反倒把更多的红漆抹到眼睛里去了啊!油漆杀眼,疼得我爹蹦高,哇哇怪叫。蹦累了,遍地打滚,身上沾满了鸡屎。我娘和吴秋香养的鸡,都被这满院子的红色与这个红脸人吓得神经错乱,不敢进窝归宿,飞到墙头上,飞到杏树上,飞到屋脊上,鸡爪子上沾了红漆,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留下红色的爪痕。我娘哀哭不止,大声唤我:解放啊,我的儿,快去找你姐回来,救救你爹的眼……我端着一杆从红卫兵手中夺来的红缨枪,憋了一腔怒火,准备在金龙的身上扎出几个透明的窟窿,看看从这个六亲不认的家伙身上,到底会流出什么样的液体,我猜想,他的血,应该是黑的。母亲的哀求和爹的惨状,使我不得不暂且放下洞穿西门金龙的念头,救我爹的眼是头等大事。我拖着红缨枪,跑上大街。看到我姐了吗?我问一个白发老太婆,老太婆搓着流泪的眼,连连摇头,似乎听不懂我的话。我问一个秃顶的老头儿:见到我姐了吗?他佝偻着腰,傻傻地笑着,指指自己的耳朵,噢,他是聋子,听不到任何声音。看见我姐了吗?我扯住了一位推车人的肩膀,那人的车子歪倒,篓子里的卵石磨擦着、光滑着、清脆地响着滚在大街上。他苦笑着摇摇头,没有发脾气,按说他是可以发脾气的,但是他没有发,他是屯子里的富农伍元,吹得好洞箫,呜呜咽咽,有高士雅韵,很古的一个人,如你所说,他曾是恶霸地主西门闹的好友。我往前飞跑,伍元在我身后往篓子里捡卵石。卵石是往西门大院送的,遵从的是“金猴奋起”红卫兵西门屯支队司令西门金龙的命令。我与迎面跑来的黄互相撞了个满怀,屯里的姑娘大都剃成了很男性化的小分头,露着青青的头皮和白白的脖颈,唯有她还顽固地留着一根大辫子,辫梢还扎着红头绳,封建,保守,死性,可以与我爹的坚持单干不动摇相媲美,但没过多久,她的大辫子就派上了用场,演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里的李铁梅,她简直不用化妆,李铁梅就是这样一条大辫子啊。连县剧团里演李铁梅的演员都要接续上一条假辫子,但我们的李铁梅却是真辫子,每根头发都连着头皮。后来我才知道,黄互助宁死不剪头发,是因为她的头发上有毛细血管,一剪就往外渗血丝儿,她的头发根根粗壮,抓上去肉乎乎的,这样的头发,世所罕见。撞了个满怀后我问她:互助,看到我姐姐了吗?她张开嘴又闭上,欲言又止的样子,很冷淡,很蔑视,很不是个意思。我顾不上她的表情,拔高嗓门:我问你看到我姐了吗?她问,她明知故问:谁是你姐姐?妈了个巴子的黄互助,你难道不知道谁是我姐姐?如果你连谁是我姐姐都不知道那你连谁是你娘也不知道了。我姐姐,蓝宝凤,卫生员,赤脚医生。你问的是她?互助小嘴一歪,极端鄙视的口吻,明明醋溜溜但却装正经地说:她呀,在小学校里,与马良才麻缠呢,快去看看吧,两条狗,一公一母,一个更比一个浪,这会儿,差不多配上了!她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想不到古古典典的互助,竟然说出这样粗野的话。——都是被“文化大革命”闹的!大头儿蓝千岁冷冷地说。他的手指又无端地流出血来,我急忙把早就备好的灵药递给他,他把手指沾上一些药,血立即就止住了——她涨红的脸.圆鼓鼓的胸脯子,使我马上明白了,她虽然未必暗恋马良才,但看到马良才黏乎我姐她心中也不自在。我说,我暂且不理你,改天收拾你,你这个浪货,恋着我哥——不,他已经不是我哥了,他早就不是我哥了,他是西门闹留下的坏种。那你的姐也是西门闹留下的坏种,她说。我被她一语噎住,如同吞下了一块热黏糕。她跟他不一样,我说,她善良,她温柔,她的心是好的,血是红的,还有人味,她是我姐姐。她很快就会没有人味的,她身上有狗腥气,她是西门闹与一条母狗交配出来的狗杂种,每逢阴雨天气就散发狗腥味。互助咬牙切齿地说。我调转红缨枪想捅了她,革命时期,民办枪毙,夹山人民公社已经把杀人的权力下放到村了,麻湾村一天一夜就杀了三十三人,老的八十八岁,小的十三岁,有的用棍棒打死,有的用铡刀铡成两截。我举起红缨枪,对准她的胸膛,她挺起胸膛,往前送:戳吧,你有种就戳死我吧!我早就活够了,我活得够够的了。说着,眼泪就从她好看的眼睛里滚了出来。这有点莫名其妙,这有点难以捉摸,这个互助,从小跟我一起长大,小时候我们都光着屁股在沙土堆上玩耍,她突然对我双腿问的小鸡鸡发生了兴趣,回去哭着跟她娘吴秋香要小鸡鸡,为什么解放有我没有,吴秋香站在杏树下大骂:解放你这个小流氓,再敢欺负互助,小心我把你那**给你剪了去!往事历历在目,但一转眼这互助就变得比河里的鳖湾还要深不可测。我转身逃跑,女人的泪,我受不了。女人一哭我的鼻子就酸了。女人一哭我就晕了。这软弱的脾性害了我一辈子。我说:西门金龙把红漆倒在我爹眼里了,我要去找俺姐救俺爹的眼……活该,你们一家,狗咬狗吧……她恶狠狠的话,在很远处响着。我可算摆脱了这个互助,我有几分恨她,有几分怕她,有几分恋她,尽管我知道她不喜欢我,但她毕竟告诉了我我姐姐在何处。
  小学校在村子西头,靠着围子墙,单独的一个大院子,院墙是用坟砖砌的,有许多死人的魂附在墙上,夜里就出来游荡。墙外有大片黑松林,黑松林里有夜猫子,叫声凄厉,令人胆寒。这片树林子,没被砍掉当了炼钢铁的燃料真是奇迹。完全是因为这林子中有一棵古柏,砍一斧,哗哗地流出血来。树流血,谁见过?就像互助的头发,一剪就冒血。看起来凡是能够保存下来的东西,都有几分不寻常。
  我果然在小学校的办公室里找到了我姐姐。我姐姐并没有与马良才谈恋爱,而是为他包扎伤口。马良才的头不知被什么人打破了,我姐姐把他的头用绷带横缠竖绑,只留着一只眼睛看路,两个鼻孔出气,一只嘴巴说话、喝水、吃东西。他的样子很像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被**的士兵打残了的gmd士兵。她的样子很像一个护士,面部没有表情,仿佛用冰凉光滑的大理石雕成。窗户上的玻璃全部被打破,碎玻璃全部被孩子们抢光,他们把碎玻璃献给母亲,供她们刮削土豆皮时使用。比较大块的碎玻璃镶嵌在自家的木格子窗户上,可以从里往外望人,还可以透进阳光。深秋的傍晚的风,从黑松林里刮进来,挟带着松针和松油的气味,将办公室里的纸片从桌子上吹落到地上。我姐姐从那只赭红色的牛皮药包里拿出一只小瓶,倒出一些药片,从地上捡一张白纸包了,对他说:每次两片,每天三次,饭后服。他苦笑一声说:不必浪费了,没有饭前饭后了,我不会再吃饭了,我要绝食,向法西斯暴行抗议。我家三代贫农,根红苗正,他们凭什么打我?我姐姐用充满同情的目光看他一眼,低声说:马老师,您别激动,激动对您的伤口不好……他猛地伸出两只手,抓住了我姐姐的手,语无伦次地说:宝凤,宝凤,你跟我好吧,我们两个好吧……多少年了,我吃饭想着你,睡觉想着你,走路想着你,六神无主,失魂落魄,好多次撞到墙上、树上,别人还以为我在思考学问,其实我是在想你……这么多的痴情话语,从被绷带包围着的嘴里溢出来,很显荒诞,那只眼睛,奇特的亮,犹如被水浸湿的煤炭。我姐姐用力往外挣脱着双手,脑袋往外仰着,左右摇摆着,躲避着那张绷带中的嘴。依了我吧……依了我吧……马良才狂乱地叨念着。这个家伙简直是丧心病狂。我大声喊叫着:姐姐!然后一脚踹开了那虚掩着的门,挺着红缨枪冲了进去。马良才慌忙抽开我姐姐的手,摇摇晃晃地倒退着,碰翻了一个脸盆架,使半盆污水在方砖地上流淌。杀!我大叫一声,将红缨枪戳在墙上。马良才一屁股坐在一堆烂报纸上,看样子是吓昏了。我拔出红缨枪,对蓝宝凤说:姐姐,爹的眼睛,被金龙指使人刷上了红漆,现在正痛得满地打滚,娘让我找你,我跑遍了全屯,终于找到你了,你赶快回去想办法,救救爹的眼睛……宝凤背起药包子,瞥了坐在墙角上抽搐的马良才一眼,跟着我就跑。她跑得很快,一会儿就超越了我。药包子被颠动,敲打着她的屁股,发出哗啷哗啷的声响。星星出来了,在西边的天际,是那颗灿烂的金星,伴随着一弯眉月。
  我爹满院子打滚,几个人都按不住。他用手使劲地揉搓眼睛,发出惨叫,令人毛骨悚然。我哥那些小喽哕们都悄悄地溜了,只有孙家那四个忠实走狗还在那里,护卫着我哥。我娘和黄瞳每人拽住我爹的一条胳膊,不让他搓眼。我爹胳膊上的力气大得惊人,像两条遍体黏液的大鲇鱼,不时地挣脱出来。我娘气喘吁吁地骂着:金龙啊,你这个丧了良心的畜生,他虽然不是你的亲爹,可你也是他拉扯大的啊,你怎么能下这样的黑手……我姐冲进院子,如同救星从九天降落。我娘说:他爹,你老实吧,宝凤来了。宝凤,救救你爹,别让他的眼瞎了,你爹只是个倔脾气,不是坏人,待你们兄妹不薄啊……天虽然还没完全黑透,但院子里那些红和爹脸上那些红都变成墨绿。院子里一股浓烈的油漆气味。姐喘着粗气说:快拿水来!娘跑回家,端出一瓢水。姐说:这哪里够!要水,越多越好!姐接过水瓢,瞄准爹的脸,说:爹,你闭眼!爹其实一直紧闭着眼,想睁也睁不开了。姐将那瓢水泼到爹的脸上。水!水!水!姐姐大声吼叫着,声音嘶哑,犹如母狼。温存的姐姐,竞能发出这样的声嗓,让我吃惊非浅。娘从屋子里提着一桶水出来,脚步趔趔趄趄。黄瞳的老婆秋香,这个唯恐天下不乱、希望所有的人都得怪症候的女人,竟然也从自家提出来一桶水。院子里更黑了。黑影里我姐发令:用水泼他的脸!一瓢瓢的水,泼到我爹的脸上,发出响亮的声音。拿灯来!我姐命令。我娘跑回屋子,端着一盏小煤油灯,用手护着火苗,走得小心,火苗跳动颤动,一股小风吹过,灭了。我娘一脚踩空,趴在地上。小煤油灯一定被扔出去好远,我嗅到从那个墙角处散漫开的煤油气味。我听到西门金龙低声命令他的喽哕:去,把汽灯点起来





正文 第二部 牛犟劲 第十七章 3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2-10-17 10:47:28 本章字数:4981

除了太阳之外,汽灯是那个时代里我们西门屯最明亮的光源。孙彪只有十七岁,但却是屯子里侍弄汽灯的专家,别人用半个小时才能把汽灯点亮,他十分钟就能。别人经常把石棉灯网弄破,他弄不破。他经常眼瞅着那白得耀眼的灯网发呆,耳听着汽灯发出的咝咝声响,他的脸上洋溢着如痴如醉的神情。院子里一团漆黑,正房里却渐渐明亮起来,好像里面起了火。众人正诧异着,就见那孙彪,用一根棍子挑着汽灯,像挑着太阳,走出西门屯的红卫兵司令部。院子里的红墙、红树,都跟着焕发出光彩,红得耀眼,红得如火。我一眼就看遍了满院子的人。倚在自家门口、像一个封建的大家闺秀一样玩弄着辫子梢的黄互助。站在杏树下目光滴溜溜乱转的黄合作,她的小分头长长了一些,她从牙齿缝隙不时吐出一个个小泡泡。吴秋香在院子里来回奔忙着,似乎有满肚子话要对人说,但没人与她搭腔。西门金龙双手抹着腰,站在院子当中,目光严肃而深沉,两道眉毛紧蹙着,似乎在考虑重大问题。孙家三兄弟成扇面状护卫在西门金龙身后,像三条忠实的走狗。黄瞳手持葫芦瓢,舀水泼在我爹脸上。水,有的反弹回来,溅落到光里,有的顺着我爹的脸淌下去。我爹已经坐在地上,两条腿平伸着,两只手按着大腿,脸仰着,承接着水泼。他很安静,不暴跳了,不噪叫了,大概是我姐姐的到来安定了他的心神。我娘在地上爬动着,嘴里低声唠叨着:我的灯呢?我的灯呢……我娘浑身泥水,状甚凄惨,在汽灯强光照耀下,她的头发,呈现一片银白。我娘还不到五十岁,可已经如此苍老,我的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我爹脸上的红漆似乎薄了些,但依然是满堂红,水珠从那上面滚落,如同从荷叶上滚落。院子外边聚集了很多前来看热闹的人,大门外黑压压一片。我姐冷静地站着,宛若一个女将军。把灯挑过来,我姐说。孙彪小步紧挪,挑灯过来。孙家老二名虎者,可能是领了我哥的旨意,从“司令部”里,搬出一张方凳飞跑过来,安放在我爹身侧两米处,让那孙彪将汽灯坐上。我姐打开药包,拿出棉花和镊子,用镊子夹着棉花,放水里浸湿后,先擦我爹眼睛周围,然后擦我爹的眼皮,虽小心翼翼,但动作极麻利。然后我姐用一个大号针管,吸了清水,让我爹睁开眼睛。但我爹的眼睛睁不开了。谁来给他扒开眼睛?我姐问。我娘急着爬上来,拖泥带水。姐说:解放,你来帮爹扒开眼睛。我不由得往后倒退了几步,爹的红漆脸,太恐怖了。快点!姐说。我将红缨枪插在地上,踩着水和泥,像一只在雪地里行走的鸡,翘腿蹑脚,靠了前。我看看姐,姐正手持针管等待着呢。我试探着去扒爹的眼,爹发出一声哀嚎,声音如刀如刺,吓得我猛一跳,就到了圈子外。姐怒:你怎么啦?难道忍心让爹瞎了吗?那个倚在自家门口的黄互助轻捷地走了过来。她穿着红格子外套花衬衫,衬衫的领子翻出来与外套的领子重叠在一起。大辫子在脊梁上翻滚着。许多年过去了,这一幕还记忆犹新。从她家门口到我家牛棚外边,大约有三十步远近。这三十步,在仅次于太阳的汽灯照耀下,走得真可谓俏丽多姿,地上的影子是丽人靓影。大家都呆呆地看着她,尤其是我,更呆透了,因为刚才她还用那样恶毒的语言咒骂我姐,一转眼间她又自告奋勇充当我姐的助手。她喊了一声:我来!就像一只红胸脯的小鸟一样飞了过来。她全然不顾地上的泥与水,不怕脏了她那双精心制作的白布底鞋子。互助心灵手巧是有名的。我姐绣出的花鞋垫好看,互助绣的花鞋垫更好看。院子里那棵杏树开花时,她站在树下,眼看着杏花,手指翻飞,就把树上的杏花移到鞋垫上去了。鞋垫上的杏花比树上的杏花更美更娇艳。她的鞋垫子,一摞摞的,都在枕头下压着,不知要送给谁。送给“大叫驴”?送给马良才?送给金龙?还是送给我?在贼亮的汽灯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她的牙齿亮晶晶,毫无疑问,她是个美人,是个屁股上翘、胸脯前挺的美人,我只顾跟着我爹闹单干,竟然忽略了身边的美人。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她从家门口到我家牛棚这短暂的路途上我就死心塌地地爱上了她。她在我爹身后,弯下腰,伸出纤纤玉手,扒开了我爹的眼睛。我爹哀叫着,我听到他的眼皮被扒开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噼啪噼啪,仿佛小鱼儿在水底吐水泡。我看到爹的眼睛好像一个伤口,有血水从里面涌出来。我姐瞄准了我爹的眼睛,推动注射器,一股清水,亮得如同银子,射了进去。慢慢地射进去,我姐把握着力度,太缓冲力不够,太疾则可能把我爹的眼球洞穿。水进了我爹的眼睛就变成了血,沿着眼睑慢慢流下来。我爹痛苦地哼哼着。用同样的准确,同样的快捷,我姐与互助,这两个似乎势不两立的女人,默契地配合着,冲洗了我爹的另一只眼睛。然后又轮番冲洗,左眼,右眼,左眼,右眼。最后,我姐往爹的眼睛里滴了眼药水,用绷带蒙上。我姐对我说:解放,把爹弄回家去吧。我跑到爹身后,双手抄在他的腋下,用力往上提,使他站立,仿佛从地下拔出了一个拖泥带水的大萝卜。
  这时,我们听到,从我家牛棚里传出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像哭、像笑、又像叹息。这是牛发出的声音。你当时,到底是哭、是笑、还是叹息?——说下去,大头儿蓝千岁冷冷地说,休要问我——大家都吃了一惊,齐把目光往那里望,牛棚里一片光明,牛眼如两盏放射着蓝光的小灯笼,牛身上光芒四射,仿佛刷了一层金色的漆。我爹挣扎着要往牛棚里去,我爹喊叫着:牛啊!我的牛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啊!爹的话绝望至极,让我们听着心寒,虽然金龙叛逆,我和姐姐、娘还是心疼着你啊,你怎么能说出只有牛是你的亲人呢?而且,说穿了,这头牛,身体是牛,但他的心,他的灵魂,却是西门闹的,他面对着院子里这群人,他的儿子,女儿,二老婆,三老婆,以及他的长工和长工的儿子我,那才是恩爱情仇千种的感受万般的情绪搅成了一锅糊涂粥。
  ——事情也许没这么复杂,大头儿蓝千岁道,也许我当时是被一口草卡住了喉咙,才发出了那样古怪的声音。但简单的事情,被你这颠三倒四、横生枝蔓、黑瞎子掰棒子的叙述,给弄成了一锅糊涂粥。
  那时的世界,本来就是一锅糊涂粥,要想讲得清清楚楚,比较困难。不过,还是让我拾起前头的话茬儿:西门屯的游街队伍,从集市的东头过来了。锣鼓喧天,红旗招展。被金龙和他的红卫兵押着游街示众的,除了原支部书记洪泰岳之外,还有大队长黄瞳。除了伪保长余五福、富农伍元、叛徒张大壮、地主婆西门白氏这些老牌的坏人之外,还有我的爹蓝脸。洪泰岳咬牙瞪眼。张大壮愁容满面。伍元眼泪涟涟。白氏蓬头垢面。我爹脸上的油漆还没洗净,双眼通红,不断地淌着眼泪。我爹流眼泪并不是他内心软弱的表现,是因为油漆伤害了他的角膜。我爹脖子上挂着一块纸牌子,上面是我哥亲笔写上的大字:又臭又硬的单干户。我爹肩上扛着一张木犁,是土地改革时分给他的财产。我爹腰里扎着一根麻绳子,绳子连结着一根缰绳,缰绳连接着一头牛。一头由恶霸地主西门闹几经转世而成的公牛,也就是你。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打断我的话,接着我的话茬,由你来讲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讲,是人眼中的世界;你说,是牛眼所见乾坤。也许由你讲会更精彩。你不讲,那我就接着讲。你是一头魁伟的公牛,双角如铁,肩膀宽阔,肌腱发达,双目炯炯,凶光外溢。你的角上挂着两只破鞋,这是孙家的那个善于侍弄汽灯的小子胡乱挂上的,只是为了丑化你,并不象征着你一头牛也搞破鞋。金龙这混蛋原本想让我也游街示众,但我挺着红缨枪要和他拼命。我说谁敢让我游街我就捅了谁。金龙虽愣,但碰上我这样的亡命徒,他也避让三分。我想爹只要跟我一样硬起来,把大铡刀摘下来,横在牛棚门口,谁上来就劈谁,我哥也就软了。但我爹竟然软了,顺从地让他们把纸牌子挂到脖子上。我想只要那头牛发了牛脾气,谁也无法把破鞋挂在它角上并拉它游街,但牛也顺从了。
  在集市的中央,也就是供销社饭店前那片空场上,县里的“金猴奋起”红卫兵总司令“大叫驴”小常和西门屯里的“金猴奋起”红卫兵支队司令“二叫驴”金龙会师,二人握手,致革命敬礼,眼睛里都放射红光,心中都荡漾着革命豪情,他们也许联想到中国工农红军在井冈山会师,要把红旗插遍亚非拉,把世界上受苦受难的无产阶级从水深火热中解放出来。两支红卫兵队伍会师,县里的和村里的。两批走资派会师,驴县长陈光第、驴*书记范铜、打牛胯骨的阶级异己分子兼走资派洪泰岳、洪泰岳的狗腿子、娶了地主小老婆的黄瞳。他们也偷偷地观望,用眼神传达反动思想。低头低头再低头,红卫兵把他们的头按下去按下去,按到不能再低,屁股翘起不能再高,再一用力,扑通跪在地上,揪着头发抓着脖领子再拎起来。我爹死不低头,碍于他跟西门金龙的特殊关系,红卫兵们手下也就留了情。先是“大叫驴”演讲,站在一张从饭店里临时抬来的方桌上。“大叫驴”左手抹着腰,右手在空中挥舞,做着变化多端的动作,时而像马刀劈下,时而如尖刀前刺,时而如拳打猛虎,时而如掌开巨石。动作配合着话语,腔调抑扬顿挫,嘴角溢出白沫,语言杀气腾腾、空空洞洞,犹如一只只被吹足了气、涂上了红颜色、形状如冬瓜、顶端一**的避孕套,在空中飞舞,碰撞,发出嘭嘭的声响,然后一只只爆裂,发出啪啪的声响。在高密东北乡的历史上,曾有一个漂亮的女护士将避孕套吹爆结果眼睛被崩伤,成为一大趣闻。“大叫驴”是天才的演说家,他演讲时极力模仿列宁、毛泽东。尤其是伸出右臂,成45。角,头微向后仰,下巴略翘,目光望向高远处,嘴巴里喊出:“向阶级敌人发起进攻进攻再进攻”时,简直就是列宁复生,列宁从《列宁在1918》里来到了高密东北乡,群众静默片刻,仿佛被钳子捏住了咽喉,然后便一片欢呼,几个有文化的小青年乱喊“乌拉”,没有文化的喊“万岁”,万岁和乌拉虽然都不是献给“大叫驴”的,但“大叫驴”犹如一只被吹胀的避孕套飘飘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有人在暗中低骂:这杂种,还真不可等闲视之!说话的人是一个读过私塾的老者,认识无数的字,经常在理发馆里,自负地对那些前来理发的人说:有不认识的字只管问我,如果我答不出,你理发的钱我出。几个中学的教师,从字典上找几个生僻字考他,还真难不住他。有一个教师,生造一个字,画一个圈,圈里点一个点,问他,这是什么字,他冷笑道,想难住我吗?难不住的,此字念“嘭”,是将一块石头,扔到井里,发出的声音。中学教师道:差矣,此字是我生造的。他说:所有的字,刚开始时,都是生造的。教师语塞,他脸上出现洋洋得意之表情。“大叫驴”演讲完毕,“二叫驴”跳上桌接着演讲,但他的演讲,是对“大叫驴”的拙劣模仿。
  现在我该说你,西门牛,在这个难忘的集日上的表现了。
  起初,你很温驯,跟随在我爹身后,亦步亦趋,但你的光辉形象与你的温驯表现总让人、尤其是我感到别扭。你是一头血气方刚的牛,在过去的岁月里,曾有过不凡的表现,如果当时我就知道你的体内暗藏着西门闹的狂傲的灵魂和一头名驴的辉煌记忆,我更会对你的表现感到失望。你应该反抗,应该大闹集市,应该成为这场狂欢节的主角,就像西班牙斗牛节上那些牛一样。但你没有,你低头,角挂破鞋,这侮辱性的标志,不紧不慢地反刍,肠胃中发出咕咕噜噜的声响。就这样,从凌晨到中午,从清冷到温暖,阳光暖烘烘的,直到供销社饭店里洋溢出水煎包的香气。一个身披破棉袄、跛一足、眇一目的少年拖着一条威武的黄犬从集市上经过。这是一个著名的打狗少年,家庭出身赤贫,是个孤儿,政府免费送他上学,但他对学校深恶痛绝,自毁锦绣前程,宁死不读书,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自己不上进,党也没办法。他打狗卖狗肉,过得有滋有味,在那样的时代,私自屠宰是非法的,不论杀猪,还是屠狗,都是国家的专权专利,但政府对这个打狗少年网开一面,对这样的人,无论什么样的政府,都很宽容。少年是狗族的天敌,他的身体并不高大,腿脚不利索,眼力也欠佳,狗要消灭他并不难,但所有的狗,不论是绵善如羊者还是凶暴如狮虎者,见了他,都JJ尾巴,身体团结,满眼恐怖之光,喉发求饶之声,嗷哞~嗷哞~逆来顺受地、毫不反抗地让他把绳索套到颈上,吊在树杈上勒死,然后拖走,拖回到他那建立在石桥洞里的居所兼作坊,生煺活剥,就着清悠悠的河水掏洗干净,大剁小切,七块八段,扔到锅里,架上劈柴,火焰熊熊,白水翻腾,浓烟从桥洞下冒出,沿着河飘散,肉香弥漫一条河……一阵邪风刮起来,红旗猎猎作响,一根旗杆被折断,那面旗帜,打着旋儿,在空中飞舞,降落在牛头上,于是你发了狂,这正是我企盼的,也是集市上诸多看热闹的人企盼的,这场闹剧,必须有个大热闹收场





正文 第二部 牛犟劲 第十七章 4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2-10-17 10:47:28 本章字数:1789

你先是猛烈地摇头晃脑,欲把遮盖住你脑袋的红旗甩开,我有把红旗蒙在头上看太阳的经验,一片血红,如同海洋,太阳如同沉浸在血海之中,恍然觉得世界末日到了。我不是牛,无法猜测红旗蒙头时你的感受,但从你那剧烈的动作上,我可以断定你感到了大恐怖。你的两只铁角前罩,正是斗牛的角,如果每只角上绑上两把尖刀,又正是冲锋陷阵、所向披靡的角。连续摇头摆尾几十次,红旗未从角上脱落,你急了,盲目地跑动起来,你的缰绳连接着我爹的腰,你体重将近五百公斤,一身不肥不瘦的膘,年方四岁,正是青春年华,力大无穷,我爹在你的拖拽下,如同猫尾巴上拴着一只耗子。牛拖着我爹冲进人群,一片鬼哭狼嚎。这时无论我哥的演讲多么精彩也没人理睬了。说到底人们是来看热闹的,谁管你革命还是**。有人喊叫:扯下它头上的红旗!但是又有谁胆敢上前去扯下你头上的红旗,又有谁愿意扯下你头上的红旗!扯下你头上的红旗,好戏就要收场。人们躲闪着,喊叫着,不由自主地拥挤着,老婆哭孩子叫,哎哟娘,踩碎我的鸡蛋了!踩死小孩了!碰破我的瓦盆了,你们这些混蛋。方才天上掉大雁时人们是从四处往中问聚拢,现在闹牛人们是在牛前向前奔跑,向两边躲闪,挤压成团,挤到墙壁上,成了薄饼,挤到卖肉的架子上,与珍贵的猪肉一起卧倒,嘴啃着生肉。牛角钻到一个人的肋骨问,牛蹄子踩死了一只小猪。卖肉的人,公社屠宰组那位如皇亲国戚一般蛮横的朱九戒,抡起劈肉的刀,对准牛头猛劈下去,当啷一声巨响,刀刃正中牛角,刀被震飞,半截牛角落在地上。红旗借着这机会,从牛头上滑落。这一下似乎把牛砍愣了,它停住脚步,大声喘息,肚腹剧烈起伏,口吐白沫,两眼沁血,断角处涌出透明汁液,汁液里有缕缕血丝,此汁液是牛中精华,名为“牛角精”,据说具有强大的壮阳功能,胜过海南岛的椰子树芯十倍。红卫兵揭露旧省委的当权派中的一个极腐败分子,双鬓斑白时讨了一个二十岁的少妻,阳不举,从民间打听到偏方,便是这牛角精。手下的狗腿子们,强行要各县及省属农场进贡未去势的未交配过的健壮青年公牛,运进一个秘密场所,割角抽精,敲骨咂髓,供这高官食用,果然白发转乌,皱纹平复,**与日俱增,直如一挺歪把子机关枪,横草千女如卷席。
  该说说我爹了,我爹伤未愈,视物本来就一片红模糊,突遭此变故,一时竞不知天南地北身在何处,只能先是趔趄奔跑,后来干脆团身抱头,如同绣球,在牛下翻滚。好在他穿着棉衣,耐得磕碰,没受什么大伤害。牛角被砍,牛停脚立住,我爹借机站起来,迅速将腰间麻绳子解开,脱离了与牛的牵连。但我爹随即就看到地上的半根牛角和牛头上的惨状,大叫一声,几乎昏晕过去。因为我爹已经说过,此牛是他唯一的亲人。亲人受此伤害,他心中如何不急,如何不痛,如何不气?他看到了杀猪人朱九戒:那张红光油光光光光的肥脸,全中国人民肚子里缺油水的年代里,只有这些当官的和杀猪的吃得如此油光满面,如此趾高气扬,如此洋洋得意,如此享受着幸福的生活,我爹单干,本来从不关心人民公社里的事,但这个人民公社的杀猪人,竟然一刀劈断我家的牛角,我爹大叫一声:我的牛啊——昏晕过去。我知道,我爹如果不是及时地昏晕过去,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捡起那把沉重的厚背砍刀,奋力向杀猪人那颗胖大的头颅劈去,接下来的后果将不堪设想。我爹晕得好。我爹虽然晕了,但牛苏醒了。牛角被砍断,其痛疼可以想象。牛哞吼一声,低着头,猛力往前,朝着那胖大的屠户冲去。在那一瞬间,吸引了我目光的,是牛肚皮上的脐口,那里有一束长约二十厘米的毛儿,宛如一枝狼毫巨笔,摇摆抖动,起承转合,仿佛在书写着梅花篆字。当我的目光离开这支神笔时,我看到,牛歪着头,把那只未被斩断的铁角,斜着刺人了朱九戒肥大的肚子。牛头不停地拱动着,牛角没到根部,然后它猛一甩头,如一座肉山委地,朱九戒肚子上那个窟窿里,咕嘟咕嘟地涌出了一团团米黄色的脂肪。
  当众人逃散后,我的爹苏醒过来。我爹苏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捡起那柄大砍刀,护卫着独角牛,不言语,但那决绝的姿态,鲜明地向围拢上来的红卫兵们表示:誓与牛共存亡。红卫兵看着朱九戒那满肚子脂肪,回忆起这人倚仗着权势横行霸道的恶劣行径,心中其实都高兴得不行。
  于是,我爹得以牵着牛,提着刀,如同一条劫了法场的好汉,一步步走回家。此时,灿烂的阳光跑了,灰色的云团来了,一片片雪花,在小北风里飞舞着,降落到高密东北乡的大地上





正文 第二部 牛犟劲 第十八章 1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2-10-17 10:47:28 本章字数:5427

在那个三日一场小雪、五日一场大雪的漫长冬季里,我们西门屯通往公社与县城的电话线被大雪压断,那时县里的有线广播使用的是电话线路,电话不通,广播也就成了哑巴。道路被雪封住,报纸更没人来送。西门屯成了与世隔绝之地。
  你应该记得那年冬天的大雪。我爹每天早晨,都要牵着你到屯外去遛弯。如果碰上晴天,太阳冒红时,覆盖着冰雪的大地一片辉煌。我爹右手牵着缰绳,左手提着那把从杀猪人那里抢来的大砍刀。你们的嘴巴和鼻孔里喷吐着粉红色的热气,你嘴边的毛上、我爹的胡子和眉毛上,都结着霜花。你们迎着太阳向原野走去,地上的雪,被你们践踏,发出咯咯吱吱的响声。
  我的重山兄弟西门金龙,凭着一股革命热情,充分发挥了他的想象力,领导孙家四兄弟——“四大金刚”——和一大群闲得无聊的毛头小子——虾兵蟹将——当然也有许多爱看热闹的成年人,独立自主地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了第二年春归大地之时。
  他们在那棵大杏树上用木板搭了一个平台,杏树的枝权上拴上数千根红布条,犹如满树繁花。每天晚上,孙家老四名彪者就爬上平台,鼓着腮帮子吹号集合群众。那是一只很美的小铜号,号把上拴着红色缨络。孙彪初得了这支号时,天天鼓着腮帮子练吹,声音如同牛叫。到了春节前夕,他已经吹得很好。号声婉转抒情,多是民问流行的曲调。这是一个天才少年,学什么成什么。我哥指挥人在平台上架设了一门红锈斑斑的土炮,还在大院的围墙上挖出了数十个射击孔,射击孔旁边堆着卵石。虽然没有火器,但每天都会有手持红缨枪的少年站在枪眼旁边严阵以待。每隔几个小时,金龙就会爬上平台,用一架自制的望远镜向四处张望,俨然是一个观察敌情的高级将领。天气严寒,他的手指冻得犹如刚从冰水中洗出来的胡萝卜;腮帮子通红,恰似两个深秋的苹果。为了保持风度,他只穿着那件军装上衣和那条单裤,高高地挽着袖子,只是头上多了一顶土黄色的假军帽。他的耳朵上起了冻疮,流脓淌血;鼻子通红,不停地流鼻涕。他的身体状况不佳,但精神极佳;两只眼睛,始终放射着灼热的光彩。
  我娘看他冻成了这样,连夜给他缝了棉袄,为了保有司令的风度,棉袄是让互助帮助裁剪成军服样式。衣领上还用白丝线勾上了花边。但我哥拒绝穿棉衣。他严肃地说:娘,你不要婆婆妈妈的了,敌人随时都会进攻,我的战士们都在趴冰卧雪,我能自己先穿上棉衣吗?我娘往四周一看,发现我哥的“四大金刚”和那些铁杆喽哕们,也都穿着用染黄土布制成的假军装,一个个流着清鼻涕,鼻头冻得如山楂果儿。但那些小脸上,都是神圣庄严的表情。
  每天上午,我哥都会站在平台上,手拿着铁皮卷成的喇叭筒子,对着台下的喽哕,对着前来看热闹的村民,对着被冰雪覆盖的村庄,拖着从“大叫驴”那里学来的伟人腔调,发表演说,号召革命小将们,贫下中农们,擦亮眼睛,提高警惕,坚守阵地,坚持到最后一分钟,等待到明年春暖花开时,与常总司令率领的主力部队会师。他的演说,不时被剧烈的咳嗽打断,他的胸腔里发出鸡鸣般的声音,咽喉里嚓啦啦地响,我们知道那是痰涌了上来,但司令站在平台上往下吐痰显然大煞风景,于是我哥就令人恶心地把涌上来的痰强咽下去。我哥的演讲,除了被他自己的咳嗽打断之外,还不时地被台下的口号声打断。领头喊口号的是孙家老二名虎者,他嗓门洪亮,略有文化,知道应该在哪些地方喊口号才能最得力地营造出热火朝天的革命气氛。
  有一天,大雪飘飘,犹如半空中撕开了一万只鹅毛枕头。我哥爬上平台,举起喇叭,刚要喊叫,突然摇晃起来,铁皮喇叭脱手,掉在平台上,弹落在雪地,紧接着,我哥一头就栽了下来,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众人愣了片刻,然后齐声尖叫,围上去,七嘴八舌地问候:司令怎么啦,司令怎么啦……我娘哭喊着从屋子里扑出来,天气寒冷,我娘披着一件破旧的羊皮袄,身体庞大,看上去如同一个粮食囤子。
  这件皮衣,是“文革”前夕我们屯那个当过治保主任的杨七,从内蒙古贩来的那批破皮衣中的一件。皮衣上沾着牛粪和羊奶干渍,散发着扑鼻的膻气。杨七贩卖皮衣,涉嫌投机倒把,被洪泰岳派民兵押送到公社派出所管教,皮衣被锁进大队仓库,等候公社前来处理。“文革”爆发,杨七开释回家,跟着金龙造反,成为批斗洪泰岳时最英勇的斗士。杨七极力巴结我哥,妄想担当西门屯红卫兵支队的副司令,遭到我哥的拒绝,我哥斩钉截铁地说:西门屯红卫兵支队实行一元化领导,不设副职。我哥内心里瞧不起杨七。杨七獐头鼠目,眼珠子骨碌碌乱转,满肚子坏水,属于流氓无产者一类,破坏性极大,只能利用,但不能重用。这是我哥躲在他的司令部里与他的亲信密谈时说的话,是我亲耳听到的。杨七谋职不成,情绪低落,勾结着锁匠韩六撬开大队仓库,把他那批皮袄搬了出来,摆在大街上拍卖。风高雪猛,房檐下的冰挂犹如锯齿獠牙,正是穿皮衣的天气。屯里的人聚集街头,翻弄着那些肮脏的皮衣,羊毛脱落,耗子屎滚出,腥臊烂臭,污染了冰雪和空气。杨七巧舌如簧,把一件件烂皮袄说成皇上穿过的轻裘。他捡起一件黑山羊皮的短袄,拍打着油腻的光板子,发出啪啪声响:听一听,看一看,摸一摸,穿一穿。一听如同铜锣声,二看如同绫罗缎,三看毛色赛黑漆,穿到身上冒大汗。这样的皮袄披上身,爬冰卧雪不觉寒!这样一件八成新的黑山羊皮袄,只要十兀钱,跟白拣有什么区别?张大叔,穿上试试,哎哟我的个亲娘舅,这皮袄,简直是那蒙古裁缝比量着您的身体做的,添一寸则长,减一寸则短。怎么着,热不热?不热?您摸摸脑门子,汗珠子都冒出来了,还说不热!八块?八块不行,不是看在老街坊的面子上,十五块我也不卖!就八块钱?大叔,让我说您句什么好呢?去年秋天我还抽了您两锅子旱烟,欠着您的人情呢!欠情不还,寝食不安。得了吧,九块钱,赔本大甩卖,九块钱,您穿走,回家先找条毛巾把头上的汗擦擦,别闪了风感了冒。就八块?八块五!我让让,您长长,谁让您大我一辈呢?换了别人,我一个大耳刮子把他扇到河里去!就八块,嗨,碰上您这样的生古角色,天王老子也没脾气,天王老子都没脾气,我杨七有啥脾气?算我输给您一玻璃管子鲜血,我是0型血,跟白求恩大夫一个血型,八块就八块吧,张老汉,这次你可欠下我的情了。点数着那几张黏糊糊的钞票:五块,六块,七块,八块,好,皮袄是您的了。快穿回家给老婶子看看吧。我担保您在家里坐半个时辰,您家房顶上那厚厚的雪就化了,远看您家,房顶上热气腾腾,您家院子里,雪水淌成了小河,您家房檐上那些冰凌子,噼里啪啦地就掉下来了。这件皮袄,小绵羊羔皮,瞧,外边还挂着缎子表儿,这可是内蒙古最漂亮的那个姑娘贴肉穿过的小皮袄,把鼻子靠近嗅嗅,什么味?一股大闺女味儿!蓝解放,回家去把你那个单干户老爹的钱包摸来,把这件皮袄买回家,送给你那个重山姐姐宝凤,她要穿上这样一件小羔皮,背着药箱子出诊,想想看,那是什么派头?漫天的飞雪,在距离她头顶三尺处就化了!这样的羔皮,简直就是一个小火炉子,把鸡蛋包在里边,用不了一袋烟工夫就熟了。十二块钱,蓝解放,看在你姐给我老婆接过生的份儿上,这件小羔皮,半价卖给你,换了别人,没有二十五块钱,连一根毛也拔不走。怎么?不想买?哈哈,蓝解放,我一直把你当小孩,其实你也是大小伙子了,看看,嘴唇上冒出胡子来了,下边呢?男孩十七八,*毛胡子一起扎。男孩十七八,**如牛角!我知道你对黄家那对姊妹花有意思,但新社会新国家,一夫一妻是国法,互助合作你只能选一,不可能同时娶俩。如果是西门闹的年代当然可以,西门闹一夫三妻,外边还有相好的。脸红什么?噢,牵扯到你娘了,没事没事,你娘也是受害者。你娘养大你不容易,我看,你就把这件小羊羔皮袄买回去孝敬你娘吧。你娘是个善良人,想当年身为西门家的姨太太,叫花子上门都是她亲自打发,出手大方,一次两个白面饽饽。这事儿上点年纪的人都知道。如果是买给你娘,我再落落价,十块钱,小点声,别让他们听到,十块钱,跑着回家拿钱,我给你留住这件。小老弟,要是换上金龙那个杂种来买,我一百也不卖。什么支队司令,这是关着大门起国号,自己封自己!老子稀罕他那个破副司令?老子自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横扫千军如卷席!人群外一声呐喊:红卫兵来了!我哥金龙在前雄赳赳,“四大金刚”两旁护卫气昂昂,后边簇拥着一群红卫兵闹嚷嚷。我哥腰问多了一件兵器,从小学校体育教师那里征来的发令枪,镀镍的枪身银光闪闪,枪身的形状像个狗**。“四大金刚”也都扎着皮带,用生产大队里那头刚刚饿死的鲁西牛的皮制成,生牛皮,半干不湿,带着牛毛,散着腥气。“四大金刚”的牛皮腰带上悬挂着四支盒子枪,是我们村戏班子演戏用过的,是巧手木匠杜鲁班用榆木雕刻而成,外面刷了黑漆,形象十分逼真,如果落到土匪手里,完全可以用来劫道。孙龙腰问悬挂那支,后部被掏空,安装了一根弹簧,一根撞针,装上黄色火药制成的火帽,可以发出比真枪还要清脆的响声。我哥那支枪,使用火药纸,一勾扳机,连发两响。在“四大金刚”背后,那些喽哕们,都扛着红缨枪,枪头子都用砂轮打磨得锃亮,锋利无比,扎到树里,费很大的劲才能拔出来。我哥率领队伍,快速推进。大雪洁白,红缨艳丽,形成一幅美丽图画。队伍距离杨七的烂皮货拍卖场所约有五十米时,我哥从腰问拔出发令枪,对空击发,啪!啪!两股白烟在空中飘散。我哥下令:冲啊,同志们!一群红卫兵就端着红缨枪,口喊杀杀杀,响声震云霄,路上的雪被踩成泥浆,发出噗哧噗哧的声响,转眼间就冲到眼前。我哥做了一个手势,红卫兵就把杨七和十几个想买皮袄的人包围在核心。
  金龙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其实内心寂寞,很想加入他的红卫兵。他们神秘而庄严的行动,激动着我的心。尤其是“四大金刚”那四支驳壳枪,尽管是假的,但十分神气,令我心痒。我求姐姐帮我向金龙转达我想加入红卫兵的愿望。他对我姐说:单干户是革命的对象,没资格加入红卫兵;只要他牵着牛加入人民公社,我马上吸收他,并委任他为小队长。他的话声音很大,不用姐姐转达我也听得清清楚楚。但入社尤其是牵着牛入社,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事。因为自从那天集市上出事之后,爹就没说过一句话。他的眼睛直直地,脸上的表情痴呆蛮横,提着把大砍刀,仿佛随时都要跟人拼命。牛被砍去半只角,也变得痴痴呆呆,阴沉着眼睛,斜着看人,肚腹起伏,低沉呜叫,仿佛随时都会用那根独角将人开膛破肚。爹和牛所居牛棚,成了大院里一个无人敢进去的角落。我哥领着红卫兵在院里天天折腾,敲锣打鼓,试验土炮,斗坏人喊口号,我爹和牛,似乎都充耳不闻。但我知道,只要有人,胆敢侵入牛棚,必将引出一场血案。在这种状况下,要我拉牛人社,爹答应了牛也不会答应。我跑到大街上看杨七拍卖皮袄,实在是闲得无聊。
  我哥抬起胳膊,用发令枪指着杨七的胸脯,打着哆嗦命令:把投机倒把分子抓起来!“四大金刚”奋勇上前,用驳壳枪从四个角度抵着杨七的脑袋,齐声喊:举起手来!杨七冷笑着说:爷们,弄了几块榆木疙瘩来吓唬谁呢?有本事你们就搂火,老子甘愿壮烈牺牲殉河山!孙龙勾了一下扳机,一声巨响,一股黄烟腾起,驳壳枪把子被震断,孙龙的虎口被震出了血,空气中弥漫着硝磺气味。杨七突受惊吓,小脸干黄,半晌,才打着牙巴鼓,看着胸前棉衣上被火药燎出的窟窿,说:爷们,你们还动了真格的了!我哥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是暴力。杨七道:我也是红卫兵。我哥说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你是杂牌红卫兵。杨七还要争辩,我哥让孙家四兄弟把他押回司令部批斗,然后又命令红卫兵,将杨七摆在路边草垛上的皮袄全部没收。
  批斗杨七的大会连夜举行,院子里点上了一堆劈柴,劈柴是强迫村里的坏人把自家的桌椅板凳劈碎送来。有许多珍贵的紫檀、花梨木家具就这样毁掉了。院子里每天晚上都点着篝火斗人,把房顶上的雪全都烤化了。地上流淌着乌黑的泥浆。我哥知道村里能征集的劈柴有限,突然心生一计,喜上眉梢。他曾经听屯子里闯过关东的虎疤脸冯驹说,松柏含油脂,鲜木头也能点燃。于是我哥就派红卫兵押着屯子里的坏人去小学校后面砍松树。一棵棵的松树,被屯子里那两匹瘦马拉着,拖到司令部外的大街上。
  斗杨七,批判他搞资本主义,批判他辱骂革命小将,批判他妄图成立反动组织,拳打脚踢一顿,轰出大院。那批皮袄,被我哥分发给值夜班的红卫兵。自从革命潮起,我哥就一直和衣睡在原大队办公室,即现在的司令部里。“四大金刚”和十几个亲信喽哕一直陪着他。他们在办公室里打了一个地铺,地铺上铺了麦秸草和两张苇席。有了这几十件皮袄,他们夜里就舒坦多了。
  让我们接着前面扔下的话头说:我娘披着一件大皮袄,犹如一个粮食囤子移动出来。那件羊皮袄是我哥发给我姐穿的,因为我姐首先是红卫兵们的医生,然后才是屯里的医生。我姐孝顺,把这件皮袄给我娘御寒。我娘扑到我哥跟前,跪下,托着我哥的脖子哭叫: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啦?我哥满脸青紫,嘴唇干裂,耳朵上流脓淌血,仿佛是个烈士。你姐呢?你姐呢?我姐去给陈大福老婆接生去了。我娘哭嚎着:解放,好儿子,快去叫你姐姐回来……我看看金龙,看看那些群龙无首的红卫兵,心中涌起了一阵酸楚。毕竟我与他是一母所生,他耀武扬威,我有几分妒,但更多的是感到敬佩,我知道他是个天才,他死了,是我不情愿的。我飞跑出院子,在大街上,往正西方向,疾窜两百米,然后往北拐进一条胡同,急跑一百米,临近河堤,第一个院子,三间草屋,一圈土墙,就是陈大福家的院落





正文 第二部 牛犟劲 第十八章 2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2-10-17 10:47:29 本章字数:4212

陈大福家那条瘦骨伶仃的小公狗对着我狂吠,我捡起一块砖头,猛地砸了过去。砖头砸中狗的腿,狗哭叫着,三条腿跳回家。陈大福拖着一根大棒虎虎地出来:谁打我的狗?——我打你的狗!我横眉竖眼地说。一见是我,这个黑铁塔般的汉子顿时软了,五官塌了架子,挤出一个暖昧模糊的笑容。他为什么怕我?因为他有把柄抓在我的手里。他和黄瞳的老婆吴秋香在河边的柳树丛中弄事被我看见过,吴秋香满脸通红弯着腰跑了,连河边的洗衣盆和棒槌都不要了,一件花格子衣服顺着河水往下漂。陈大福系好裤带,威胁我:你要是敢说,我就砸死你!我说:只怕没等到你砸死我,黄瞳就先把你砸死了。他马上软了,好言抚慰我,说要把他老婆的娘家侄女说给我做老婆。我脑子里立马就浮现出了个黄头发、小耳朵、唇上沾着黄鼻涕的女孩形象。我说,呸,我才不稀罕你老婆那黄毛侄女,我宁愿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讨那样的丑老婆!嗨,小子,眼眶还挺高,但我非把这个丑丫头说给你不可!我说你找块石头把我砸死吧。他说,爷们儿,咱俩订个君子协定,你看到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说,我老婆的侄女.也不说给你当老婆。如果你违犯了,我马上就让我老婆带着她侄女跑到你家炕头上坐着,我让那丑丫头说你已经**了她,看你怎么办!我一想,要是那又丑又傻的丫头坐在了我家炕头上,口口声声地说我**了她,这事儿还真有点麻烦了。虽然俗言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干屎抹不到墙皮上”,但这种事,又如何辩得清楚。于是我就与陈大福订下了君子协议。时问长了,从陈大福对待我的态度上,我悟到他其实更怕我,所以我敢用砖头砸瘸他家的狗腿,所以我才敢对他那样蛮横地说话。我说:我姐姐呢?我要找我姐姐!——爷们儿,他说,你姐姐正在给我老婆接生呢。我看着院子里那五个阶梯般的鼻涕丫头,嘲他道:你老婆真能,像母狗一样,一窝一窝地下。他龇着牙说:爷们,别这样说话,这样说话伤人心,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我说:我没空与你磨牙了,我要找我姐姐。我对着他家的窗户大喊:姐姐,姐姐,娘让我来叫,金龙快要死了!这时屋子里传出响亮的婴啼,陈大福火烧屁股般蹿到窗前,大声问:什么什么?屋子里传出一个女人微弱的声音:带丫把的。陈大福双手捂着脸,在窗前的雪地里转起圈来,一边转一边哭:呜~一呜~~老天爷,你这次开了眼了,我陈大福有了接续香火的了~~我姐姐风风火火地跑出来,着急问我怎么回事。我说,金龙要死了,从平台上一头栽下来,就伸了腿了。
  我姐分拨开众人,蹲在金龙身旁,先伸出手指试试他的鼻孔,又摸摸他的手,然后摸摸他的额头,站起来,威严地说:快把他抬到屋里去!“四大金刚”把我哥抬起来,往办公室走。我姐说,抬回家,放到热炕上!他们立即改变方向,把我哥抬到了我娘的热炕头上。我姐斜着眼看黄家互助和合作。她们的眼里都饱含着泪水,她们的腮上都起了冻疮。她们的面皮都很白,紫红的冻疮,像熟透的樱桃一样鲜艳。
  我姐解开我哥腰问那条白天黑夜都不解的牛皮带,把皮带连同皮带上的发令枪扔向墙角,有一只出来看热闹的小耗子被砸个正着,尖叫一声,鼻孔流血而死。我姐把我哥的裤子往下褪,露出了半个青紫的屁股,成群的虱子熙熙攘攘。我姐皱着眉头,用镊子敲开安瓿,将药水吸进针管,然后,胡乱地戳到我哥屁股上。我姐给我哥连打了两针,又给我哥挂上吊瓶。我姐技术好,扎静脉一针见血。这时,吴秋香端着一盆姜汤进来,要给我哥往嘴里灌。我娘用目光征询我姐的意见,我姐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吴秋香就给我哥灌姜汤。用一只汤匙子往嘴里灌。她的嘴随着我哥的嘴巴开合而翕动,这是一种典型的母亲表情,我见过很多给小孩子喂食时的母亲,当孩子张开大口时,她的嘴巴也下意识地跟着张开,小孩子嘴巴咀嚼时,她的嘴也跟着咀嚼。这是真情流露,无法伪装,于是我就知道,吴秋香已经把我哥当成她的孩子了。我知道吴秋香对我哥我姐的感情比较复杂,我们两家人也是那种鸡毛拌韭菜乱七八糟的关系,能让吴秋香的嘴巴跟着我哥嘴巴翕动的,不是因为我们两家的特殊关系,而是因为,她已经看出了她那两个女儿的心思,她也看到了我哥在这场革命中表现出的才华,她已经打定主意把两个女儿中的一个嫁给我哥,让我哥做她的乘龙快婿。想到此我心中一阵麻辣烫,早已不把我哥的死活放在心上。对吴秋香我一直没有好感,但自从发现她弯着腰从柳丛里溜跑之后,反而对她有了几分亲近之情,因为从那件事之后她每次与我见面,脸上都会突然地红一红,眼睛躲避着我的目光。我注意到她腰肢灵活,耳朵很白,耳垂上有颗红痣。她的笑声低沉,有磁性。有一天晚上,我在牛棚里帮我爹喂牛,她悄悄地溜进来,塞给我两个热乎乎的鸡蛋,然后把我的头搂到她的胸脯上揉搓着,低声说:好儿子,你什么都没看到,是不是?——牛在黑暗中用角撞柱子,牛眼如炬。她受了惊,把我推到一边,转身溜走了。我追寻着星光下她油滑的背影,心里涌起难言的感受。
  我坦白,吴秋香把我的头搂在她怀里揉搓时,我的小**硬了,我感到这是大罪,精神一直被此事折磨。我对黄互助的大辫子颇为痴迷,由迷恋她的辫子到迷恋她的人。我想入非非,希望吴秋香把留分头的合作嫁给金龙,把大辫子的互助嫁给我。但她很可能会把大辫子互助嫁给我哥。尽管互助比合作早出生不过十分钟,但早出来一分钟也是姐,要嫁自然是先嫁姐。我爱着吴秋香的女儿黄互助,但吴秋香在牛棚里抱过我,用她的**揉我的脸,使我的**硬起来,我们俩已经不清不白,她决不可能把女儿嫁给我——我感到痛苦、忧虑、罪疚,再加上跟着胡宾放牛时,从这个老流氓嘴里听到过的许多错误的性知识,什么“十滴汗一滴血,十滴血一滴精”啦,什么“男孩一旦射过精个头就再也不会长”啦,乌七八糟念头纠缠着我,我感到前途灰暗,看看金龙高大的身材,看看自己瘦小的身躯,看看互助丰满高挑的身躯,我绝望,连死的心都有了。当时我想,我要是一头没有思想的公牛有多么好啊,当然,现在我知道了,公牛,也是有思想的,不但有思想而且思想还极为复杂,你不但考虑人世的事,还要考虑阴问的事,不但考虑今世的事,还要考虑前世和来生。
  我哥大病初愈,面色灰白,支撑着出来领导革命。趁他昏迷不醒的那几日,我娘把他身上的衣裳剥下来放在开水里煮了,虱子被煮死了,但那件“的确良”美丽军装却变得皱皱巴巴,仿佛被牛咀嚼后又吐了出来。那顶伪军帽,褪色起皱,恰似一头阉牛的卵囊。我哥一见他的军装和军帽成了这模样就急了。他暴跳如雷,两股黑色的血从鼻孔里喷出来。娘,你还不如杀了我利索,我哥看着他的军装军帽说。娘十分歉疚,面红耳赤,有口难辩。我哥发过脾气,悲从中来,泪如泉涌,爬到炕上,用被子蒙着头,不吃饭不喝水,叫不答,唤不应,连续两天两夜。娘从屋里走到屋外,又从屋外走到屋里,嘴巴上急出了一串串燎泡,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嗨,老糊涂了!嗨,老糊涂了!姐姐看不过去了,一把掀了被子,显出了一个形容枯槁、胡子扎煞、眼窝深陷的哥。哥,我姐气不忿儿地说:不就是一件破军装吗?难道为了这么一件衣裳让娘为你上吊?哥坐起来,目光呆滞,长叹一声,未曾开言泪两行,说:妹妹,你哪里知道这件衣服对于我的意义!俗言道“人凭衣衫,马靠雕鞍”,我能发号施令,压服坏人,靠的就是这件军装。姐说,事已如此,不可挽回,难道你趴在炕上装死,就能让那件军装复原?哥想了想:好吧,我起来,我要吃饭。娘听说我哥要吃饭,忙得团团转,擀面条,炒鸡蛋,香气满了院子。
  我哥狼吞虎咽时,黄互助羞羞答答地进了门。我娘兴奋地说:闺女,虽说是一家院里住着,你可是有十年没进大娘的家门了。娘上上下下地端详着互助,眼神里透出亲热。互助不看我哥,也不看我姐,也不看我娘,双眼盯着那件揉成一团的军装,说:大娘,我知道你把金龙哥的军装洗坏了,我学过裁缝,懂一点布料的知识,你们敢不敢“死马当成活马医”,把这军装交给我,让我试试,看能不能把它整好。——闺女,我娘一把抓住互助的手,眼里放着光说,好闺女亲闺女,你要是能把你金龙哥的军装复了原,大娘我给你三跪九叩首!互助只拿走了那件军装,那只伪军帽,被她一脚踢到墙角上的老鼠洞边。互助走了,希望来了。我娘想去看看互助用何妙法复原我哥的军装,但走到杏树就没有勇气再往前走,因为那黄瞳,在他家门口,用一把十字镐,噼里啪啦地劈一个老榆树根盘。木片横飞,犹如弹片。更可怕的是黄瞳那张小脸上那副不阴不阳的表情。他是屯里的二号走资派,“文革”初起时被我哥修理过,现在已经靠边站,肚子里肯定窝着火,恨不得把我哥烧烤了。但我知道这厮心里也是矛盾重重,他在社会上混了几十年,惯于察言观色,不会看不出他那两个宝贝闺女对我哥的情意。我娘让我姐去探听消息,我姐嗤之以鼻。我不太清楚我姐和黄家二女的关系,从黄互助骂我姐那些咬牙切齿的话里可以听出她们之间怨仇很深。娘让我去看一看,说小孩子脸皮厚。娘还把我当成小孩子,真是我的悲哀。我心里确也想知道黄互助用何法修复我哥的衣服,便避避影影地往黄家靠拢,但一看到黄瞳劈树根时那股邪劲,我的腿先自软了。
  第二天上午,黄互助夹着一个小包袱到了我家。我哥兴奋地从炕上蹦下来,我娘嘴唇乱哆嗦但说不出话来。互助面色沉静,但得意的神情从嘴角眉梢上溢出。她将包袱放在炕上,揭开,显出叠得板板整整的军装和平放在军装上的一顶新军帽。那军帽虽然也是用染黄的白布仿制而成,但做工精细,几乎可以乱真。尤其显眼的是,她用红绒线在军帽的前脸上,绣上一颗五角红星。她将军帽递给我哥,接着抖开军装,虽然还能看出一些皱痕,但基本上恢复了原状。她低眉垂眼,粉红着脸,抱歉地说:大娘煮得时间太长了,只能恢复成这样了。天哪,这伟大的谦虚犹如重锤,猛击我娘和我哥的心脏。我娘的眼泪咕咕嘟嘟地冒了出来。我哥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互助的手。她让他抓了一会儿,便慢慢地挣脱了,侧着身子坐在炕沿上。我娘掀开柜子,拿出了一块冰糖,用斧头砸碎,让互助吃。互助不吃,我娘就硬往人家嘴里塞。她含着冰糖,对着墙壁说,你穿戴上看看,有没有不合适的,可以改。我哥脱掉棉袄,穿上军装,戴上军帽,扎上牛皮腰带,挂上发令枪,司令员又虎虎有生气,似乎比先前更显气派。她像一个裁缝,更像一个妻子,在我哥身前身后转着,砘砘衣角,扯扯领子,又转到面前双手正正帽子,有些遗憾地说:帽子紧了一点,但只有这块布料了,将就着吧,明年开了春,到县里扯了几尺细布,再给你缝一顶。
  我知道我彻底没戏了





正文 第二部 牛犟劲 第十九章 1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2-10-17 10:47:29 本章字数:4919

自从与黄互助好上之后,我哥身上的野性大大收敛。革命改造社会,女人改变男人。在大约一个月的时间里,他没有组织那种拳打脚踢的批斗会,却组织了十几次革命现代京剧演唱会。黄互助一改羞羞答答的做派,变得大胆泼辣,热情奔放。想不到她竟然有一条那样好的嗓子,想不到她竟然能演唱那么多的样板戏片段。她唱阿庆嫂的唱段,我哥就唱郭建光的唱段。她唱李铁梅的唱段,我哥就唱李玉和的唱段。他们两人真是珠联璧合,一对金童玉女。——我不得不承认,我对黄互助的幻想,是癞蛤蟆对天鹅肉的幻想。许多年后,莫言那小子对我袒露心声,说他也对黄互助有幻想。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不到小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一时间,西门家大院里,胡琴与笛子合奏,男腔与女调共鸣。革命的指挥中心,蜕变成一个文艺俱乐部。天天批斗打人,一片鬼哭狼嚎,初始还觉刺激,日久便觉心烦。我哥突然变换革命形式,令人耳目一新,众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会拉胡琴的富农伍元,被吸收进乐队。有过丰富的歌唱经验的洪泰岳,也被吸收进来。他敲打着那块光荣的牛胯骨,充当了乐队的指挥。那些在街上义务清除积雪的坏人,也都一边铲雪一边跟着大院里传出的音乐哼哼。
  新年前夕,我哥与互助顶风冒雪进了一趟县城。他们鸡叫二遍就动身,第二天傍晚才回来。去时他们徒步,回来时却乘坐着一台洛阳造“东方红”牌链轨拖拉机。拖拉机马力巨大,本来是用来牵引犁铧犁地或是牵引收割机割麦的,现在却成了县城红卫兵的交通工具。有了这样的交通工具,再大的风雪、再泥泞的道路也难以阻挡。拖拉机没有走那座摇摇欲塌的石桥,而是从结冰的河道里驶过,翻过河堤,进入屯子,沿着屯中央的大道,飞快地驶向我们大院。它无牵无挂,挂着高档,加足油门,跑得飞快;强大的链轨压得雪泥四溅,车后留下两道深深的沟壑。车头上的烟囱里,一圈圈的青烟,强劲地冲上去,犹如一扇扇飞起的铜钹,旋转,碰撞,铿铿锵锵,激起一串串回声,吓得麻雀和乌鸦尖声惊叫,飞到不知哪里去。众人眼见着我哥和互助从拖拉机驾驶室跳下来。然后又有一个面孔瘦削、神情忧郁的青年人跳下来。此人留着短促的平头,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边眼镜,腮上的肌肉不时抽搐,耳朵冻得通红,身着一套洗得发了白的蓝制服棉衣,胸前佩戴着一枚硕大的毛主席像章,松松垮垮的、不是在大臂上而是在小臂上套着一个红袖标。一看这架势,就知此人是一个见过大场面的老牌红卫兵。
  我哥让孙彪赶紧吹号集合群众。吹紧急集合号。其实也用不着吹号了,屯里的人,能走的都来了。围着拖拉机,眼睛不够用,嘴巴忙着,议论这力大无穷的庞然大物。有懂行的人指点着说:这家伙,焊上个顶盖、装上门大炮就是坦克!天已擦黑,西边有晚霞,彤云一片,明天还将有雪。我哥紧急发令,点汽灯点篝火,将有大喜事发布。下完命令我哥又赶紧与那老红卫兵说话。黄互助跑回家,让她娘烧了两碗荷包蛋,邀请那人和始终坐在车里的驾驶员进屋吃蛋。摆手谢绝。让他们进办公室取暖也不去。不知深浅的吴秋香带领着黄合作,端着热气腾腾的荷包蛋出来了。娇声拿情,像电影里的坏女人。老红卫兵拒绝,脸上有厌恶之情。金龙低声呵斥她们:快端回去,像什么样子!汽灯出了问题,往外喷黄火,冒黑烟。篝火燃起来,火光熊熊,新鲜的松树枝干,滋滋地冒着油,散发着扑鼻的香气。我哥爬上平台,在抖动的火光中,情绪激昂,神采飞扬,宛如一只活捉了锦鸡的豹子。我哥说,我们在县城受到了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常天红同志的亲切接见,向他汇报了我们屯的革命形势。常副主任对我们的革命工作很满意。我哥说,常副主任委派县革委会政工组副组长罗京涛同志前来指导我们屯的革命工作并宣布我们西门屯革命委员会成员名单。同志们啊,我哥大喊,连我们银河公社都没成立革命委员会,我们屯的倒先成立了。这是常副主任伟大的创举,是我们屯的莫大光荣,下边请罗组长上台讲话,并宣布名单。
  我哥跳下,想扶持那罗副组长上台。罗副组长拒绝上台,站在距篝火约有五米远的地方,半边脸灿烂半边脸阴暗,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折叠成方块的白纸,抖开,用低沉嘶哑的声音念道:兹任命蓝金龙为高密县银河公社西门屯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黄瞳、马良才为副主任……一团浓烟被风吹到罗副组长面前,他躲闪着那烟,连任命的日期都没念,就将那纸递给我哥,说声再见,胡乱地与我哥握握手,转身就走。我哥被罗副组长的行动搞得有些愣,一时无话可说,就那么咧着嘴,跟随着,看着那人跳上拖拉机,钻进驾驶室。拖拉机随即发出轰鸣,就地转圈掉头,向来路驰去。在它身后,留下一个大坑。我们目送着拖拉机,看到车前那两盏电眼,射出两道强烈的白光,把我们的大街,照成一条明亮的胡同;车后的两盏小灯,宛如两只通红的狐狸眼睛……革命委员会成立后第三天的傍晚,安装在杏树上的大喇叭喀啦啦地响了一阵,突然放出了震耳欲聋的《东方红》旋律。音乐完毕后,一个撇腔拿调的女声广播本县新闻。新闻的第一条就是热烈庆祝本县第一个村级革命委员会——银河公社西门屯大队革命委员会成立。她说西门屯大队革委会领导班子,由蓝金龙、黄瞳和马良才同志组成,体现了“三结合”的革命原则。群众仰脸倾听,一个个默不作声,但从心里佩服我哥,年纪轻轻,就当了主任,不但自己当了主任,还拉扯着即将成为老岳父的黄瞳和一直与他姐姐黏黏乎乎的马良才当了副主任。
  又过了一天,一个身穿绿色制服的小伙子,背着一大捆报纸、信件,气喘吁吁地进了我们的院子。这是一个新来的邮递员,满脸稚气,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神采。他放下报纸、信件,又从邮袋里摸出一个方方正正、贴着挂号签条的小木盒子,递到我哥手里。然后他掏出本子和笔,让我哥签收。我哥手捧木盒,看看落款,对身边的互助说:是常副主任寄来的。我知道这常副主任就是“大叫驴”小常,这小子造反有功,当了县革委会的副主任,主管宣传和文艺,他的这些事,是我哥对我姐唠叨时被我听到的。我注意到了我姐听我哥谈论小常时脸上显出的复杂表情。我知道我姐对小常情深意切,但小常的飞黄腾达为她的恋爱设置了障碍,一个多才多艺的艺术学院学生和一个美貌的农村姑娘恋爱,也许还有可能,但一个二十多岁就当了县级领导干部的人,和农村姑娘结婚的可能性几乎是零,无论她貌如西施还是色比婵娟。我哥当然也知道我姐的心事,我听到他劝我姐:你就实事求是一点吧,马良才起初保皇,后来逍遥,但他为什么当了副主任?你难道不明白常副主任的良苦用心吗?我姐执拗地问:是他安排了马良才当副主任?我哥点头默认。他的意思是让我嫁给马良才?我哥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我姐说:他亲口对你说让我嫁给马良才吗?我哥道:这还用他说吗?大人物的意思,难道还要明说?暗示一下,你自己领会!我姐说:不,我要去找他,他说让我嫁给马良才,我回来就嫁!谈到此处,我姐的眼睛里已经盈满了泪水。
  我哥用一把锈剪刀撬开了那个木盒子,揭开一层旧报纸,两层白色封窗纸,一层黄色皱纹纸,露出一层红绸布,揭开红布,显出了一个如同茶碗口大的瓷制毛主席大像章。手捧像章,我哥眼泪汪汪,不知是被像章上毛主席的慈祥笑容感动,还是被小常的深情厚谊感动。我哥捧着像章,让在场的人们瞻仰。气氛很神圣很庄严。轮番瞻仰完毕,我的准嫂子黄互助小心翼翼地将像章别在我哥的胸脯上,像章分量沉重,把我哥的军装褂子坠得下垂。
  春节前夕,我哥他们排演了全部的《红灯记》,铁梅自然是互助,如前所述,她的大辫子正好派上了用场,李玉和原是我哥,因我哥嗓子倒了仓,唱出来仿佛猫叫,只好把这个主角让给马良才。凭良心而论,马良才比我哥更像李玉和。我哥当然不愿扮演鸠山,更不愿扮演王连举,只好扮演了那个跳车送密电码的交通员,出场一次就壮烈牺牲。为革命牺牲,倒也合我哥的脾胃。其他的角色,被那些年轻人一抢而光。在那个冬天里,屯子里的人对演戏发生了浓烈兴趣。每晚排练,在革委会办公室里,汽灯白亮,屋子里人挤人,连梁头上都坐着人。许多看热闹的,趴在窗户上,趴在门缝上,往里瞅,刚瞅几眼就被后面的人扯到一边去。合作也争了一个角色,演铁梅家的邻居桂莲姐。莫言天天粘在金龙屁股后边,哼唧着要角色。我哥吼他:滚蛋,别来捣乱。莫言巴眨着小眼说:司令,给个角吧,我有表演天才。说着就在雪地上拿大顶,翻跟斗。我哥说实在没有角色了。莫言说:加个角儿嘛。我哥想了想,说:那就当小特务吧。李奶奶是主角之一,有大量的台词大段的唱腔,没文化的姑娘难当重任,算来算去,只有我姐可担当,但我姐态度冷淡,一口回绝。
  屯子有个男子,生天花落了满脸疤痕,姓张名有才,嗓子极其洪亮,自告奋勇扮演李奶奶,被我哥一口回绝。但他的嗓子实在好,热情又极其高,富有文艺才能的马良才副主任与我哥商量:主任,群众的革命积极性只能保护不能打击,我看就让他演田大妈吧。于是就让他演田大妈。田大妈有四句唱词:穷不帮穷谁帮穷,两个苦瓜一根藤,帮助姑娘脱风险,逃出虎口奔前程。他一开口,几乎把房盖掀了,窗户上的白纸被震,发出嗡嗡的响声。
  李***人选没着落,看看年关将近,正月里就要演出,常副主任打来电话,说很可能会来指导排练,扶植我们屯成为普及革命样板戏的典型。我哥既兴奋又焦急,嘴上起了疮,嗓子更哑了。我哥又动员我姐,说了常副主任要来指导的事,我姐眼泪涌出,哽咽着说:我演。
  从“文革”初起,我这个小单干户,就感到备受冷落。屯子里那些瘸的瞎的,都参加了红卫兵,但我不是。他们闹革命闹得热火朝天,我只能热眼旁观。那年我十六岁,正是上天入地、翻江倒海的年龄,被生生地打人另册,自卑,耻辱,焦虑,嫉妒,渴望,梦想,多少种感觉汇聚心头。我曾鼓足勇气,厚着脸皮,向与我有深仇大恨的西门金龙求情,为了加入革命洪流,我低下了’高贵的头。他一口就回绝了我。现在,戏班的诱惑让我再一次低下高贵的头。
  金龙从大门西侧那个用玉米秸子做屏障的临时公共厕所出来,双手扣着裤扣,脸上沐浴着红太阳的光辉。白雪覆盖的房顶,炊烟袅袅上升。墙头上羽毛华丽的大公鸡和羽毛朴素的老母鸡,夹着尾巴跑过的狗,场面朴实又庄严,正是说话的好时机。我急忙迎上去,挡住他的去路。他吃了一惊,厉声道:你想干什么?我张口结舌,耳朵发烧,哼唧了半天,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一个“哥”字——打我跟着爹单干后这还是第一次这样称呼他——我支支吾吾地说:哥……我想加入你的红卫兵……我想演那个叛徒王连举……我知道这个角色没人愿演,人们宁愿演鬼子,也不愿演叛徒。他眉毛上扬,把我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用极蔑视的口吻说:你没有资格!……为什么?我急了,说,为什么连吕秃子和程小头都可以演鬼子兵,为什么连莫言都可以演小特务,我反倒没有资格?——吕秃子是雇农子弟,程小头的爹被还乡团活埋了,莫言家虽是中农,但他奶奶掩护过八路军伤病员,你是单干户!知道不?哥说,单干户比地主富农还要反动,地主富农都老老实实地接受改造,单干户却公然地与人民公社对抗。与人民公社对抗就是与社会主义对抗,与社会主义对抗就是与**对抗,与**对抗就是与毛主席对抗,与毛主席对抗就是死路一条!墙上的雄鸡撕肝裂胆地长啼一声,吓得我几乎尿了裤子。哥四下里看看,见远近无人,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平南县也有一家单干户,运动初起时,被贫下中农吊在树上活活打死,家庭财产全部充公。你和爹,如果不是我变相保护,早就命丧黄泉了。你把这事悄悄跟爹说,让他那榆木脑袋开开缝,抓紧时间,牵牛入社,融入集体大家庭,让爹把罪行全部推到***头上,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如再执迷不悟,顽抗到底,那就是螳螂挡车,自取灭亡。告诉爹,让他游街示众,那是最温柔的行动,下一步,等群众觉悟了,我也就无能为力了。如果革命群众要把你们俩吊死,我也只能大义灭亲。看到大杏树上那两根粗枝了吗?离地约有三米,吊人再合适不过。这些话我早就想对你说,一直找不到机会,现在我对你说了,请你转告爹,人了社天宽地阔,皆大欢喜,人欢喜牛也欢喜,不入社寸步难行,天怒人怨。说句难听的,你如果继续跟着爹单干,只怕连个老婆也找不到,那些瘸腿瞎眼的,也不愿嫁给一个单干户





正文 第二部 牛犟劲 第十九章 2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2-10-17 10:47:29 本章字数:4280

哥一席长谈,让我胆战心惊,用当时流行的话说,是深深地触及了我的灵魂。我望望杏树上那两根向东南方向伸展开的粗枝,脑海里立即浮现出我与爹——两个蓝脸——被吊在上边的凄惨景象。我们的身体被拉得很长,在寒风中悠来荡去,脱了水,失去了大部分重量,犹如两根干瘪的大丝瓜……我到牛棚去找爹。这里是他的避难所,也是他的安乐窝。从那次在高密东北乡历史上留下了浓重一笔的集市游斗后,我爹几乎成了哑巴、呆瓜。爹才四十多岁,已经满头白发。爹的头发本来就硬,变白后更硬,一根根直竖着,像刺猬的毛。牛站在槽后,低着头,缺了半只角,威风大减。一缕阳光,照耀着牛头,使它的眼,像两块忧伤的水晶,深深的紫色,润得让人心痛。我家那头性情猛烈的公牛,变成了另外一头牛。我知道公牛去势后性情会大变,我知道公鸡被拔光翎毛后性情会大变,没想到砍断一只角后,公牛的性情也会大变。牛看到我进棚,瞅我一眼,目光便低了,似乎它已经看穿了我的心事。爹坐在牛槽旁边的一个草墩子上,背靠着一条装满谷草的麻袋包,双手抄在棉袄袖筒里,正在闭目养神,一缕阳光,也恰好照在他的脸上和头上。白头发有些发红,发间有一些麦草棍儿,仿佛他刚从麦草堆里钻出来。他的脸,红漆基本褪尽,只有边角上残留着一些星星点点。那半边蓝脸,又现显出来,颜色更加深重,如同靛青。我摸摸自己脸上的蓝痣,感觉如同摸着一块粗糙的皮革。这是我丑陋的标志。幼时人们称呼我“小蓝脸”时,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渐渐长大之后,如果谁再敢称我“蓝脸”,我就会与谁拼命。我曾听人说,正是因为我们的蓝脸,我们才单干,而且还有人说我们爷儿俩,白天躲着不见人,到了晚上,才出来耕作。我们确实有过几次借着明月光下地劳动的经历,但那与我们脸上的蓝痣无关。这些人把我们单干,归结为因为我们的生理缺陷导致的精神变态,这是放屁。我们单干,完全是出自一种信念,一种保持独立性的信念。金龙的一席话动摇了我的信念,其实从一开始我就不是那么坚定,我跟爹单干是图热闹。现在,更大的、更高级的热闹在召唤我。当然,哥所说的平南县单干户的悲惨下场也让我胆寒,那两根杏树枝……还有,更让我忧虑的,是哥所说的女人的事,完全正确,哪怕是一个瘸腿瞎眼的女人,也不会嫁给单干户。何况我还是一个蓝脸的单干户。我甚至有点后悔跟着爹单干了。我甚至有点恨爹闹单干了。我厌恶地盯着爹的蓝脸,确凿地恨爹不该把他的蓝脸遗传给我。爹,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应该结婚,结了婚也不应该生子!“爹,”我大声喊,“爹!”
  爹缓缓地睁开眼睛,直瞪着我。
  “爹,我要入社!”
  爹显然早就知道了我的来意,因为他的脸上根本看不出表情变化。他从怀里摸出烟具,装了一锅烟,叼在嘴里,用火石和火镰打出火星,溅到高粱秆芯儿做成的火媒上,吹旺,点着烟,吧嗒吧嗒,猛吸几口,两股白烟,从他的鼻孔里,直直地喷出来。
  “我要入社,我们牵着牛,一起人社吧……爹,我受够了……”
  爹猛然睁大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这个叛徒!要人,你自己入去,我不入,牛也不入!”
  “为什么,爹?”我委屈又懊恼地说,“天下大势,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平南县那家单干户,在运动初期就被革命群众吊在树上打死了。我哥说他拉你游街是变相保护你。我哥说,下一步,斗臭了地、富、反、坏、走资派,就要斗争单干户。爹,金龙说了,大杏树上那两根粗树权,就是替咱们爷儿俩预备的啊,爹!”
  爹将烟袋锅子放在鞋底上磕磕,站起来,抓起筛子为牛筛草。我看着他微驼的背,和那段赭红色的粗壮脖颈,油然忆起很小的时候,骑着他的脖子,去集市上买柿子吃的情景。我心中一阵酸楚,动情地说:“爹,社会变了,陈县长被DD了,给咱们开‘护身符’的那个部长肯定也被DD了。咱们再坚持单干,已经毫无意义。趁着金龙当了主任,咱赶紧入社,既给他脸上增了光,咱自己也光彩……”
  爹闷着头筛草,根本不理我的茬儿。我渐渐地恼上来,说:“爹,怪不得人家说你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对不起您了,爹,我不能陪着你一条死路走到黑,你不为我着想,我要自己救自己。我大了,要闯社会,娶老婆,走光明大道,你好自为之吧。”
  爹将筛子里的草倒进牛槽,摸摸牛那只断角,转过脸,看着我,他脸上很平静,和缓地对我说:“解放,你是我的亲儿,爹当然希望你好。眼前这形势,爹也看透了。金龙这小子,胸膛里那颗心,比石头还硬;血管里的血,比蝎子尾巴还毒;为了他的‘革命’,他什么都能干出来。”爹仰起头,在光线中眯着眼,困惑地说,“老掌柜的心地良善,怎么能生出这么一个歹毒的儿子呢?”爹眼里有了泪,说,“咱们有三亩二分地,分给你一亩六分,你带着去入社。这犋木犁,是土改时分给我们家的‘胜利果实’,你也扛走,那一间屋子,归你。你把能带走的都带走,人社后,愿意跟你娘他们合伙就去合伙,不合伙你就单挑门户。爹什么都不要,只要这头牛,还有这个牛棚……”
  “爹,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我带着哭腔喊,“你一人单干下去,到底有什么意义?”
  爹平静地说:“是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就是想图个清静,想自己做自己的主,不愿意被别人管着!”
  我找到金龙,对他说:“哥,我跟爹商量好了,人社。”
  他兴奋地将双手攥成拳头,在胸前碰了一下,说:“好,太好了,又是一个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全县唯一的单干户,终于走上了社会主义道路。这是特大喜讯,我们要向县革委会报喜!”
  “但是爹不加入,”我说,“我一个人,带着一亩六分地,扛着那犋木犁,还有一盘耧。”
  “怎么搞的?”金龙的脸阴沉下来,冷冷地说,“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爹说,他没想干什么,他就是一个人清静惯了,不愿意听别人支派。”
  “简直是个老混蛋!”哥将拳头猛地擂到那张破旧的八仙桌子上,差点没震翻桌上的墨水瓶。
  黄互助安慰道:“金龙,你不要着急。”
  “我怎能不急?”金龙低声道,“我原准备春节前向常副主任、向县革委会献上两份厚礼,一份是我们屯子排成了《红灯记》,一份是我们消灭了全县唯一、也许是全省、全国唯一的单干户,洪泰岳没做到的,我做到了,这样,我上上下下都树立了威信。可是,你入他不入,等于还是留下一个单干户!不行,走,我跟他说!”
  金龙气冲冲地走进牛棚,这也是他多年没踏足之地。
  “爹,”金龙说,“尽管你不配我叫爹,但我还是叫你一句爹。”
  爹摆摆手说:“别叫,千万别叫,我担当不起。”
  “蓝脸,”金龙说,“我只说一句话,为了解放,也为了你自己,你们俩一起人社。我现在说了算,入社之后,决不让你干一天重活,如果轻活也不想干,那您就歇着,您也这么大年纪了,该享点清福了。”
  “我没有那福气。”爹冷淡地说。
  “你爬上平台往四下里望望,”金龙说,“您望望高密县,望望山东省,望望除了台湾之外的全国二十九个省、市、自治区,全国山河一片红了,只有咱西门屯有一个黑点,这个黑点就是你!”
  “我真他娘的光荣,全中国的一个黑点!”爹说。
  “我们要抹掉你这个黑点!”金龙说。
  爹从牛槽下摸出一条沾着牛粪的麻绳子,扔在金龙面前,说:“你不是要把我吊到杏树上吗?请吧!”
  金龙猛地往后一跳,仿佛那不是一条绳子而是一条毒蛇。他龇牙咧嘴,双手攥成拳头又松开,双手插到裤兜里又拔出来。他从上衣兜里摸出一支烟——当了主任后他开始抽烟——用一个金黄色的打火机点燃。他蹙着眉头,显然是在思考。他思考一会儿,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捻碎。他对我说:“你出去,解放!”
  我看看地上的绳子,看看金龙瘦高的身体和爹粗壮的身体,盘算着这两个人动起手来谁胜谁负的问题以及一旦他们打起来我是袖手旁观还是出拳相助以及如果出拳相助我应该助谁的问题。
  “有什么话你就说,有什么本事你就使出来!”爹说,“解放不要走,就在这里看着、听着。”
  “那也好,”金龙说,“你以为我不敢把你吊到杏树上吗?”
  “你敢,”爹说,“你什么都敢。”
  “你不要打断我的话,”金龙说,“我是看在娘的面子上,放你一马。你不人社,我们也不强求,从来就没有无产阶级向资产阶级求情的事。”金龙说,“明天,我们就召开大会,欢迎蓝解放人社,土地要带上,木犁带上,耧带上,牛也要带上。我们要给解放披红戴花,给牛披红戴花。那个时候,这牛棚里,只剩下你一个人。外边敲锣打鼓,鞭炮齐鸣,面对着空了的牛棚,你心里会很难受。你是众叛亲离,老婆与你分居,亲生儿子也离你而去,唯一不会背叛你的牛也被强行拉走,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如果我是你,”金龙踢了一脚那条绳子,看一眼牛棚上的横梁说,“我要是你就把绳子搭到梁上,自己把自己吊死!”
  金龙抽身而走。
  “你这个歹毒的杂种啊——”爹跳了一下,骂一句,便颓然地萎在牛槽前的草堆里。
  我心中涌起无限的酸楚,金龙的歹毒让我感到惊心动魄。我突然感到爹非常可怜,而我的背弃又是那么可耻,简直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我扑到爹身前,抓着他的手,哭着说:“爹,我不入社了,我宁愿打光棍也跟你在一起,单干到底……”
  爹抱着我的头,呜咽了几声,然后便把我推开。爹擦擦眼睛,把腰杆子挺直,说:“解放,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说出口的话就不要收回。你去人社吧,犁扛走,耧扛走,牛——”爹望了一眼牛,牛也正望着爹——“你也拉走!”
  “爹,”我惊叫着,“你真要按他指的那条路走?”
  “放心吧,儿子,”爹忽地从谷草中站起来,说,“谁指的路,爹都不走,爹走自己的路。”
  “爹,您可千万不要上吊……”
  “怎么会呢?”爹说,“金龙还是有几分良心的,他完全可以组织人把我弄死,像平南人弄死他们的单干户一样,但他心软了。他希望我自己死。我一死,这个全县、全省、全中国的黑点就自行抹掉了!但是我偏不死,他们要弄死我我没法子抗拒,但想要我自己死,那是痴心妄想!我要好好活着,给全中国留下这个黑点!”







正文 第二部 牛犟劲 第二十章 1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2-10-17 10:47:30 本章字数:4794

我带着一亩六分地、一张犁、一架耧、一头牛,加入了人民公社。当我把你从牛棚里牵出来时,院子里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一群头戴着灰色仿军帽的半大孩子,在硝烟和纸屑中抢夺那些截了信子的鞭炮。莫言误把没截信的鞭炮抢在手里,一声响亮,虎口震裂,龇牙咧嘴,活该活该。我幼时被鞭炮炸破手指,爹用面糊为我治疗的情景蓦然涌上心头。我回头望了一眼爹,心中颇为不忍。爹坐在那堆铡碎的谷草里,眼前摆着那根弯曲的绳子。我忧心忡忡地说:“爹,您千万要想开啊……”
  爹对着我,厌烦地挥了两下手。我走进阳光中,把爹留在黑暗里。互助将一朵纸扎的大红花挂在我的胸前,微笑着看了我一眼。她的脸上散发着“葵花”牌雪花膏的香气。合作把一朵同样大的纸花挂在半截牛角上。牛摆了一下头,纸花被甩落在地。合作夸张地尖叫一声:“牛要抵人啦!”
  她转身就跑,扑进我哥的怀里。我哥冷着脸将她推开,径直走到牛前,拍拍它的脑门,摸摸那根完好的角,又摸摸那根半截的角。
  “牛啊,你走上光明大道了,”我哥说,“欢迎你!”
  我看到牛眼里光芒一闪,似乎是火焰,但其实是泪花。我爹的牛,犹如被拔光了胡须的老虎,威风尽失,温顺如猫了。
  我如愿以偿地加入了我哥的红卫兵组织,并在《红灯记》中扮演了王连举。每当李玉和义正词严地斥责我“你这个叛徒”时,我马上就会联想到爹对我的斥责。我越来越感到,我的入社,是对爹的背叛。我非常担心爹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但爹没有悬梁也没有跳河,他从那间屋子里搬出,睡在了牛棚里。他在牛棚的角落里垒了一个土灶,用一个钢盔权充铁锅。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没有牛拉犁耕田,他就用镢头刨地。一个人无法使用那辆独轮车往地里运粪,他就用扁担箩筐搬运。没有耧播种,他就用小镢刨出沟,用葫芦头做成播种器点播。从1967年至1981年,我爹那一亩六分地,像一枚眼中钉,如一根肉中刺,插在人民公社广阔的土地中央。我爹的存在,既荒诞,又庄严;既令人可怜,又让人尊重。在七十年代的一段时间里,重新当了支部书记的洪泰岳还动过几次消灭最后一个单干户的念头,但每次都被我爹顶回来。我爹每次都把那根绳子扔到他的面前,说:“把我吊到大杏树上吧!”
  金龙原以为依靠着我的人社和成功地排演了一台革命样板戏,就可以使西门屯成为全县的典型,而一旦西门屯成了全县的典型,他这个带头人就可以飞黄腾达。但事情并没有像他设想的那样发展。先是他与我姐日夜企盼着的小常并没有乘坐着拖拉机前来指导排戏,不久后又传来小常因为乱搞男女关系被撤职的消息。小常一倒,我哥的靠山就倒了。
  清明过后,东风渐起,阳光和暖,阳气上升,向阳处的积雪融化殆尽,道路翻浆,遍地泥泞。河边的柳树开始泛绿,院子里那棵大杏树上,也显出了花的微弱信息。在这些日子里,我哥焦躁不安,如同一只关进笼中的豹子,在院子里上蹿下跳。杏树上那个木板高台,是他停留最多的地方。他站在那上边,依靠着黑色的树杈,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因为过量吸烟得了喉炎,便不停地咳嗽,清理喉咙,并毫无教养地往树下吐痰,犹如一摊摊鸟屎从天而降。我哥的目光,迷茫而空洞;我哥的神情,寂寞而惆怅;我哥的处境,孤独而可怜。
  随着天气的逐渐转暖,我哥的处境愈加艰难,他还想继续排演他的革命大戏,但群众已经不听指挥。几个出身赤贫的老农,对着呆在杏树上抽烟的我哥说:“金龙司令,您是不是该安排一下农活了?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工人闹革命,国家发工资;农民要活命,只能靠种地啊!”
  说话间,就见我爹挑着两箩筐牛粪,从大门口走出去。新鲜的粪味儿,在初春的天气里让农民们精神振奋。
  “种地也要种革命的地,不能只顾埋头生产、不看革命路线!”我哥将嘴角的烟头吐掉,从杏树上一跃而下,落地时没有站牢,狠狠地跌了一跤。老农们上前将他扶起来,他龇牙咧嘴,推开那些老人的手,说,“我马上去公社革委会接受指示,你们都静候着,不要轻举妄动。”
  我哥换上了一双高筒雨靴,准备蹬着泥浆路去公社。行前,他站在大院墙外那个临时厕所里小解,与正在那里的杨七不期而遇。因为那批羊皮袄的事,杨七与我哥结下了仇,但表面上,杨七还是笑嘻嘻的。
  “西门司令官,这是去哪里?看您这打扮,不像红卫兵,倒像日本宪兵。”杨七笑嘻嘻地问我哥。
  我哥捏着生殖器,抖着,鼻孔里嗤哼了一声,表示他对杨七的极端蔑视。杨七依旧笑嘻嘻地说:“小子,你的靠山倒了,我看,你也蹦达不了几天了。知趣点,把位子让出来吧,让给懂生产的人;唱戏,唱不出窝窝头来。”
  我哥冷笑一声,道:“我这个主任,是县革委会直接任命的,要撤我,也得县革委会撤,公社革委会都没有这个权力!”
  也是合当有事,正当我哥气势汹汹地对杨七说话时,他胸前那枚巨大的陶瓷像章,挂钩脱落,掉进茅坑当中。我哥怔了。杨七愣了。等我哥清醒过来慌忙想跳下茅坑捞像章时,杨七也清醒了。他一把揪住我哥胸前的衣服,大声嚷叫着:“抓**啊!抓现行**啊!”
  我哥与村里那些地、富、反、坏和走资派洪泰岳等人一起,成了劳动管制对象。
  我人社后,被安排在大队饲养棚喂牲口。原来的饲养员方六大爷和刑满释放分子胡宾,成了我的师傅。饲养棚里集中饲养着全大队的牲畜,有黑色的瞎马一匹,原是军马,瞎眼后退役,屁股上的烙印可以证明它的军马身份。有灰骡子一头,性情暴躁,喜欢咬人,与它打交道,必须时刻提防。这一马一骡,专门拉屯里那辆胶皮轱辘大车。剩下的全是牛,共有二十八头。我家的牛因为初来乍到,没有槽位,只好在马槽与牛槽之间,临时为它支起半片汽油桶权充槽子。
  当了饲养员,我把铺盖从家里搬到饲养棚那铺大炕上。我终于离开了这个让我爱恨交加的大院子。我搬到饲养棚去睡,也是为爹腾地方。自从我宣布入社之后,爹就一个人睡在牛棚里。牛棚虽好,毕竟是牛棚,房屋再破,毕竟是房屋。我对爹说,您搬回屋里去睡吧。我还说,您放心,我会照顾好那头牛。
  饲养棚里有大量的碎草,那铺炕,被烧得像烙饼的鏊子一样滚烫。方六大爷的五个儿子,跟着他在大炕上睡。方家贫寒,没有被子,五个儿子,赤条条五根**,满炕打滚儿。天明的时候,我的被窝里,竟然钻进了两个光腚孩子。
  炕太热,烫得皮肉生痛,我翻来覆去,状如烙饼。月亮从破窗户照进来,照着满炕的光腚小子,他们也打滚,但他们在打滚中鼾声如雷。方六大爷的鼾声古怪,犹如一台鸡毛磨秃的风箱,发出干涩枯燥的声音。胡宾睡在大炕尽头,他紧紧地卷着一个被筒儿,防止方家小子们侵入。这人古怪,连睡觉时都戴着风镜,月亮照在他脸上时,贼光闪闪,犹如毒蛇。
  半夜时,马和骡子不停地弹蹄子,喷响鼻,骡子项下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方六大爷的鼾声停止,一个滚爬起来,顺便拍了拍我的脑袋,大声说:“起来,喂牲口!”
  这是第三次添加草料,马不得夜草不肥,牛不得夜草不壮。我跟随着方六大爷披衣下炕,看着他点亮灯盏,跟着他进入牲口棚深处。骡子和马兴奋地摇头晃脑,卧在栏里的牛,也一个个地站起来。
  方六大爷为我示范。其实根本用不着他为我示范。我多少次见过我爹给我家的驴和牛添加夜草的情景。我抓起筛子,先为骡马筛出谷草,倒入槽中,骡马拱动着草,并不吃,它们等待着料和水。方六大爷看着我筛草的熟练动作,没有吭声,但我知道他很满意。他从料缸里,舀了一铁瓢泡好的豆饼倒进食槽。尖嘴骡子抢吃豆饼,方六大爷用料叉猛打它的嘴巴,它负痛昂头。抓紧时间搅拌,谷草的香气与豆饼的香气混合在一起。骡马大口地吞吃草料,发出嚓啦嚓啦的响声。骡子的眼睛在油灯照耀下,蓝悠悠的。但骡子的眼睛远不如牛眼深邃。我家的牛,它很孤独,就像一个从外校转来的小学生。牛们都往这边歪着头,等待着新草。我家的牛所处的位置很好,它第一个得到新草。那夜喂的是铡碎的豆秆混合着铡短的红薯蔓儿,这是一等的牛草,营养丰富,气味芳香,而且,豆秆上偶尔还会有未脱尽的豆粒。我哥领导着社员们革命时,饲养棚的工作照样进行。由此可见方六大爷是个老实农民,他从来没在西门家大院里出现过,胡宾却像个眼镜蛇一样,经常在大院周围转来转去。大院的墙上,经常出现揭露我哥老底的大字报。大字报上的字很有功力,我哥一看就知道是胡宾的手笔。我用簸箕将饲草分发到各个牛槽之中,牛们埋头吃草,声音连成一片。我在我家的牛前逗留片刻,趁着方六大爷不注意,又添半簸箕草到它的槽里。我摸摸它的脑门,摸摸它的鼻子,它伸出多刺的舌头舔舔我的手。它是全屯二十八头牛中唯一还没扎鼻环的,不知道它能否逃过这一劫。
  你没逃过这一劫,在大杏树含苞待放的日子里,春耕开始了。方六大爷领着我和胡宾一大早就把牛拉到院子里,用扫帚扫去了它们身上的泥巴和死毛,好像要向人们展示漫长冬天里的劳动成果。
  虽然是杨七揭发了我哥的罪行,使我哥的主任被撸,并被戴上了现行**的帽子,但主任的纱帽并没有落在他的头上。公社革委会任命黄瞳为我们屯的革命委员会主任。黄瞳当了多年的生产大队队长,领导生产是行家里手。他站在打谷场边,如同一位调兵遣将的大帅,给社员们派活。家庭成分好的社员,都被派去干一些轻松活儿,那些坏人,都派去使牛耕地。我哥与伪保长金五福、叛徒张大壮、富农伍元、烧酒锅掌柜田贵、走资派洪泰岳等人站在一起。我哥满脸怒气。洪泰岳面带嘲讽的笑意。那些已经被改造了多年的坏人们,一个个神情默然。开春耕田,是他们的老活儿,谁使用哪犋犁,谁使用哪两头牛都有定规。他们从仓库里扛出犁,拿出套索,便各自去牵自己的牛。牛也认识他们。方六大爷叮嘱他们:牛歇了一冬,筋骨疲了,第一天,悠着点,顺上套就行。方六大爷帮洪泰岳搭配好了牲口,一头渤海黑阉牛,配上一头鲁西高辕牛。洪泰岳熟练地喝牛上套,虽说当了多年的书记,毕竟是农民出身,动作倒也内行。我哥,学了别人的样儿,把犁子摆正,套索顺好,赌气地噘着嘴,对方六大爷说:“我用哪两头牛?”
  方六大爷打量着我哥,仿佛是自言自语,但其实是说给我哥听的,年轻人,锤炼锤炼也好。他从拴牛柱上牵来那头蒙古蛇尾母牛,这头牛,与我哥其实很熟,几年前那个初春,我们在河滩上放牧时,它的瞳孔里经常映出我哥的倒影。母牛很顺从地站在我哥身边,它正在反刍,一大团回嚼过的草,顺着它的咽喉,咕噜一声就滚了下去。我哥将套索搭在母牛肩上,母牛积极地配合着他。方六大爷往拴牛柱这边扫了一眼,目光落在我家那头牛身上。他好像第一次发现了这头牛的好处似的,两眼放光,嘴巴发出“啧啧”的响声,说:“解放,把你家这头牛拉过来,让它和它妈配套。”
  “其实,它完全可以拉独犁,”方六大爷在它身边转着圈说,“看看看,头宽,额平,嘴大,眼明,前肩高一掌,犁地啪啪晌,前腿直如箭,力量大无限,后腿弯似弓,行走快如风。只可惜缺了半只角,要不真是挑不出丁点毛病。金龙,这牛归你使了,这是你爹的命根子,你爱惜着点。”
  金龙接过牛绳,发布命令,想让牛依令进退,到达将套索上肩的最佳位置,但牛低垂着头,只管慢吞吞地回嚼。金龙扯紧缰绳,想迫它前进,但牛纹丝不动。因为我家的牛没扎鼻环,任金龙怎么扯拉,牛头犹如磐石。正是因为牛的犟劲,导致了一场扎鼻酷刑。西门牛啊,你本来是可以避免这酷刑的,如果你像在我爹手下那样精通人性、听从使唤,你很可能成高密东北乡古往今来第一个没扎鼻环的牛。但你不听指挥,几个人也拖不动你。方六大爷道:“牛不扎鼻环如何使唤?难道蓝脸有一套驱牛魔咒不成?”







正文 第二部 牛犟劲 第二十章 2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2-10-17 10:47:30 本章字数:5174

西门牛啊,我的朋友,他们将你的四条腿用绳子拴住,在绳子中间插上一根木棍,绞动木棍,绳子收紧,你的身体团缩,终于站立不稳,跌翻在地。据方六大爷说,给一般的牛扎鼻环,根本不用这般力气,他们怕你,他们都知道你的英猛历史,生怕你一旦野性发作而不可收拾。你跌翻在地后,方六大爷让人把一根铁条烧得通红,用钳子夹着递过来。好几个精壮汉子按着你的头,把你头上那根独角都按到地里。方六大爷用手指扒开你的鼻孔,找到了你鼻梁间隔处最薄的地方,然后让人把烧红的铁条捅进去。猛地捅进去,搅动着扩大那洞口,一股焦黄的烟冒出来,一股烧煳了皮肉的气味漫出来,你发出哞哧哞哧的沉闷声响,按着你头颅的男人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丝毫不敢放松。用烧红的铁条捅你鼻孔的人是谁?正是我哥金龙。那时,我不知道你是西门闹转世,所以我根本无法理解你当时的心情。用烧红的铁条将你的鼻梁捅上一个窟窿、并将一个“凸”字形的铜鼻环穿在你鼻梁上的人,竟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当时的心中,到底有何感想呢?扎好了鼻环后,他们把你拖到了田野里。春天的大地万物复苏,处处洋溢着生命的气息。西门牛啊,我的朋友,你在这美好的季节里,表演了一场悲壮的戏剧,你的倔强,你忍受肉体痛苦的能力,你宁死不屈的精神,在当时令人们啧啧称奇,你的故事,至今还在西门屯民众口中流传。我们这些人,当时就感到你不可思议,直到今天,他们依然感到你是一个传奇,即便是知道了你的奇特身世的我,也感到你的行为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你完全司以奋起抗争啊,用你伟岸的身躯,用你蕴藏在那全身的筋骨肌肉中的力量,像你在西门大院大闹人社典礼那次那样,像你在河滩地里怒顶胡宾那次那样,像你在集市上大闹批斗会那样,把妄图役使你的人,那些人民公社的社员,一个个顶起来,使他们轻飘飘地飞起,沉重地落下,在春天暄腾腾的土地里,砸出一个又一个深坑。使那些凶狠残忍的人,骨头断裂,内脏震动,嘴巴里发出青蛙一样的叫声,就算金龙是你的儿子,但那也是你为驴为牛之前的往事,六道轮回之中,多少人吃了父亲,多少人又奸了自己的母亲,你何必那么认真?又何况,金龙是那样的变态,那样的凶狠,他把自己政治上的失意,被监督劳动的怨恨,全部变本加厉地发泄到了你的身上,就算他不知道你曾经是他的亲生父亲,不知者不怪罪,但对待一头牛,也不能那样的凶狠啊!西门牛啊,我不忍心对你描述他施加到你身上的暴行,你已经在牛世之后又轮回了四次,阴阳界里穿梭往来,许多细节也许都已经忘记,但那日的情景我牢记不忘,假如那日的整个过程是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我不但记得住这株树的主要枝杈,连每一根细枝,连每一片树叶都没有忘记。西门牛,你听我说,我必须说,因为这是发生过的事情,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历史,复述历史给遗忘了细节的当事者听,是我的责任。
  那天你一到地头,就卧在了地上。耕地的人都是屯里的老把式,都是亲见过你独自一个拉着犁子健步如飞、使犁铧翻开的泥土犹如波浪的人。见你竟然卧地罢工,都感到好奇,又感到疑惑。这头牛,这是怎么啦?那天我爹也在地里劳动,我爹没了牛,就用一柄大镢头,刨着他那狭长的一亩六分地。我爹弯着腰,专心致志,目不斜视,一镢头接着一镢头。有人说:“这牛,恋旧呢,还想跟着蓝脸单干呢!”
  金龙撤后几步,将搭在肩头的使牛大鞭扯下,抡圆,猛地抽到牛背上。你的背上随即鼓起了一道白色的鞭痕。你是正当盛年的牛,皮结实柔韧,富有弹性,抗打,如果换一头年老体弱的老牛或是骨骼未发育好的小牛,金龙这一鞭,保准会使它皮开肉绽。
  金龙其实算个能人,只要他想干的事情,就会比别人干得漂亮。能把长达四米的使牛大鞭打好的人,屯子里也就是几个人,但金龙一上手就很内行。鞭子抽在你身上,沉闷的响声传向四野。我想我爹肯定听到了金龙鞭打你的声音,但他弯腰低头,刨地不止。我知道我爹对你的感情很深,你受这样的鞭挞,他心中一定难过,但他只顾刨地,没有冲上来护卫你。我爹啊,也是在忍受鞭挞啊。
  金龙连抽了你二十鞭,累得气喘吁吁,额头冒汗,但你卧在地上,下巴触着地面,紧闭着双眼,流着滚滚的热泪,眼泪使你脸上的皮毛变得颜色很深。你不动一动,一声不吭,皮肤上那些搐动的波纹说明你还活着,如果没有这证明,说你是条死牛保准没有人怀疑。我哥骂骂咧咧地走到你面前,在你的腮帮子上踢了你一脚,说:“你给我起来!你给我起来!”
  但你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金龙狂暴地吼叫着,两脚轮番踢着你的头,你的脸,你的嘴巴,你的肚腹,远远地看起来,他好像一个手舞足蹈的神汉在跳大神。你任凭他踢,纹丝不动。在他疯狂地踢你的过程中,那头站在你身侧的蒙古蛇尾母牛,也就是你的妈,浑身打着哆嗦,弯曲的尾巴僵硬,犹如冻僵了的大蛇。我的爹在他的地里,用劲更加迅速地刨着深厚的大地。
  另外的那些使牛汉子,犁完了一圈转了回来。见金龙的牛还在原地打卧,都感到奇怪,逐一围拢上来。心地良善的富农伍元说:“这牛,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一贯伪装进步的田贵说:“浑身是膘,油光水滑,去年还给蓝脸拉独犁,今年卧地装死,这牛,是反对人民公社呢!”
  洪泰岳瞄一眼埋头刨地的我爹,冷冷地说:“真是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牛!物肖其主啊!”
  “打,不信打不起来它!”叛徒张大壮提议,众人响应。
  于是,七八个使牛汉子,站成一个圆圈,都将长鞭下肩,鞭子长长地顺在身后,鞭杆紧握在手中。正要开打,那条蒙古母牛如同一堵朽墙,扑地便倒。但它倒地之后随即就四条腿紧着蹬踢,马上又站起来。它浑身颤抖,目光畏缩,弯曲的尾巴紧紧地夹在双腿间。众人笑了,有人说:“看,还没开打,把这一头吓瘫了。”
  我哥金龙,解下蒙古母牛,牵到一边。那母牛如获大赦,站在一边,还是抖,但目光宁静多了。
  西门牛啊,你还是那么静卧着,仿佛一道沙梁。使牛汉子们拉开架势,一个接着一个,比赛似的,炫技般的,挥动长鞭,扣在你身上。一鞭接着一鞭,一声追着一声。牛身上,鞭痕纵横交叉,终于渗出血迹。鞭梢沾了血,打出来的声音更加清脆,打下去的力道更加凶狠,你的脊梁、肚腹,犹如剁肉的案板,血肉模糊。
  从他们打你时,我的眼泪就开始流淌,我哭喊着,哀求着,想扑上去救你,想伏在你的背上,分担你的痛苦,但我的双臂,被云集在此看热闹的人紧紧拽住,他们忍受着我脚踢、牙啃的痛苦,不放松我,他们要看这流血的悲剧。我不明白,这些善良乡亲,这些叔叔大爷,这些大哥大嫂,这些小孩子们,为什么都变得这样心如铁石……他们终于打累了,揉着酸麻的手脖子,上前察看。死了吗?没死。你紧紧地闭着眼睛,腮上有被鞭梢撕裂的血口子,血染红了土地。你大声喘息,嘴巴扎在泥土里。你的肚腹剧烈颤抖,仿佛临产的母牛。
  从来没见过这样倔强的牛,那些打你的人,发自内心地感叹着。他们脸上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都有些羞愧之意。如果他们打的是一头猛烈反抗的牛,他们会心安理得,但他们打的是一头逆来顺受的牛,这就使他们心中生出疑惑,许多古老的道德准则,许多神鬼的传说,在他们心里翻动起来。这还是头牛吗?这也许是一个神,也许是一个佛,它这样忍受痛苦,是不是要点化身陷迷途的人,让他们觉悟?人们,不要对他人施暴,对牛也不要;不要强迫别人干他不愿意干的事情,对牛也不要。
  那些打牛的人,似乎都动了恻隐之情,劝说金龙罢休,但金龙不罢休,他性格中与牛相同的那一面,犹如毒辣的火焰熊熊燃烧,烧红了他的眼睛,使他的五官都变化了位置。他嘴巴歪斜着,喷吐出臭气,身体打着颤,脚步轻飘飘,犹如一个醉汉。他不是醉汉,但他丧失了理智,邪恶的魔鬼控制了他。就像牛要用宁死也不站起来证明自己的意志、捍卫自己的尊严一样,我哥金龙,要不惜一切代价,动用一切手段把牛弄起来以证明自己的意志,捍卫他的尊严。这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真是倔的碰上了更倔的。我哥他,把蒙古蛇尾母牛牵到西门牛前边,把连接着西门牛新扎铜鼻环的缰绳拴在了蒙古母牛套索后边的横棍上。老天爷哪,我哥是要用一牛之力,牵拉西门牛的鼻子啊。谁都知道,牛鼻子是牛身上最脆弱的地方,牛之所以能够被人役使,就是因为鼻子上被钻了孔拴了环。无论多么蛮横的牛,一旦被控制了鼻子,顷刻间就会变得服服帖帖。西门牛,你赶快起来吧,你已经忍受了一般牛无法忍受的痛苦,现在起来,也不会辱没你的英名啊,但是你不起来,我知道你不会起来的,如果你起来了,你就不是西门牛了。
  我哥对着那头浑身颤抖的蒙古蛇尾母牛的屁股猛擂了一拳,那母牛,腰杆子扭动着往前蹿去。绳套被抻紧,那鼻环自然被抻紧,你的鼻子,呜呼,西门牛啊!金龙,你这个伤天害理的魔鬼,放了我的牛吧!我挣扎着,但那些抓住我的人仿佛成了冰凉的石头人。西门牛的鼻子被拉得长长的,犹如一块灰白的胶皮。我的滋润的、犹如淡紫色苜蓿花瓣的西门牛之鼻啊,眼见着就要被撕裂了。蒙古蛇尾母牛啊,你退缩啊,你反抗啊,你难道不知道卧在地上的西门牛是你亲生的儿子吗?你不要助金龙做恶啊,你抗暴吧,将你的生着两只锋利罩角的头歪一下,就可以顶在金龙的胸脯上,就可以中止这场暴行啊!但是那蒙古蛇尾母牛,这个无心肝的畜生,在金龙的打击下,使出全身的力气往前冲。西门牛的头被迫昂起来,但它的身体依然不动,我看到它的两条前腿似乎要屈起了,但那是我的错觉,你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你的鼻孔里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声音,这声音令我心肝欲裂,呜呼,西门牛。然后,西门牛的鼻子,伴随着一声脆响,从中间豁开。昂起的牛头,沉重地砸在地上。蒙古蛇尾母牛前腿扑地跌倒,但它随即就爬了起来。
  西门金龙,你就此罢休吧。但是他不罢休。他已经彻底疯了。他像一匹受了伤的狼一样哀嚎着,跑到沟边,扛来了几捆玉米秸秆,架在了牛的屁股后边,这个恶徒,他想烧牛吗?是的,他想烧牛。他点着了火,白烟升起,散发出一股清香,这是燃烧玉米秸秆特有的香气。人们都屏住了呼吸,都瞪大了眼睛,但没人上前制止这暴烈的行为。呜呼,西门牛。呜呼,宁愿被烧死也不站起来为人民公社拉犁的西门牛。我看到,我爹扔掉了镢头,趴在地上,双手深深地插进泥土,脸也扎在了泥土里,浑身抖着,犹如疟疾发作。我知道我爹与牛忍受着同样的酷刑。
  牛的皮肉被烧焦了,臭气发散,令人作呕,但没人呕。西门牛,你的嘴巴拱到土里,你的脊梁骨如同一条头被钉住的蛇,拧着,发出啪啪的声响。套在牛身上的套绳被烧断,这是集体财产,不能损坏,一个人跑上去,把槐木制成的锁头从牛肩上解下来扔到一旁,跳着脚踩灭了绳索上的火。火焰渐渐熄灭,白烟还在缭绕,臭气弥漫四野,连天空中的鸟儿都逃避到远处。呜呼,西门牛,你的后半截,已经被烧得惨不忍睹了。
  “我要烧死你……”金龙嗷叫着,又往玉米秸垛那边跑去,依然没人拦截他,人们存心要金龙把孽做大,连觉悟很高、一向教导人们要爱护集体财产的洪泰岳也冷眼旁观,其实,入了社的西门牛也是集体财产啊,牛是大家畜,是重要的生产资料啊,屠杀耕牛是严重的罪行啊,人们,为什么忍着这罪行发生而不制止呢?金龙又拖着几捆玉米秸秆跌跌撞撞跑过来,我这重山哥哥,已经半疯了。金龙,金龙,如果你知道牛是你爹转世你作何感想呢?西门牛,西门牛,亲生儿子用这样残暴的方式对待你你作何感想?嗨,茫茫人世,积累了多少恩怨情仇。但就在这时候,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西门牛,你抖抖颤颤地站立起来,你肩上没有套索、鼻孔里没有铜环、脖子上没有绳索,你作为一头完全摆脱了人类奴役羁绊的自由之牛站立起来。你艰难地往前走,四肢软弱,支撑不住身体,你的身体摇摇晃晃,你的被撕裂的鼻子滴着蓝色的血、黑色的血汇集到你的肚皮上,像凝滞的焦油一样滴到地上。总之你体无完肤,一条体无完肤的牛能够站起来行走是个奇迹,是一种伟大的信念支撑着你,是精神在行走,是理念在行走。看热闹的群众都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没有声音,云雀的一串尖叫,在云端里,是那样的凄楚、悲凉。牛,一步步地向我爹走去。牛走出了人民公社的土地,走进全中国唯一的单干户蓝脸那一亩六分地里,然后,像一堵墙壁,沉重地倒下了。
  西门牛死在我爹的土地上,它的表现,令在文化大革命的浪潮中晕头转向的人们清醒了许多。西门牛啊,你的事迹,成了传奇,成了神话。你死之后,曾有几个人,想把你的肉吃掉,但当他们拿着刀子赶来时,看到我爹双眼流出的血泪和他满嘴的泥土。便悄悄地溜走了。
  我爹把你埋在了他的土地中央,堆起一个巨大的坟头,这就是如今成为高密东北乡一景的“义牛之冢”。
  作为一头牛,你很可能流芳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