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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裳 - 旧戏新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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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明文库(第二辑)
  开明出版社出版(北京海淀区车道沟八号)
  唐山市印刷厂印刷
  1994年8月北京第1版
  1996年4月北京第8次印刷(印数30,001—38,000)
  定价:7.90元
  旧戏新谈
  黄裳著
  2006年12月初樊越录入整理


 目 录
  
  
  徐序 5
  吴序 6
  章序 7
  第一辑 10
  评剧家 10
  “评剧家”之二 10
  京白 11
  叫好 12
  十万春花如梦里 13
  关于川剧 14
  关于违故碍戏 16
  《水浒》戏文与女人 17
  第二辑 20
  法门寺 20
  关于刘瑾 20
  打渔杀家 22
  连环套 23
  盗御马 24
  小生三类 25
  安天会 26
  新安天会 27
  春闺梦 29
  青石山 30
  朱痕记 31
  四进士 32
  美人计 33
  回荆州 34
  截江夺斗 35
  祭江 36
  西施 37
  战宛城 39
  骂殿 40
  关于《纺棉花》 41
  长板坡 43
  蝴蝶梦 44
  金钱豹 45
  一捧雪 46
  灞桥挑袍 47
  空城计 48
  《洗浮山》《霸王庄》《茂州庙》《拿谢虎》 50
  第三辑 53
  打樱桃 53
  得意缘 54
  雌雄镖 55
  小放牛 57
  花田错 58
  嫁妹 59
  戏凤 60
  夜奔 62
  别姬 63
  第四辑 67
  饯梅兰芳 67
  念小翠花 68
  捧萧长华 69
  怀侯喜瑞 70
  谈郝寿臣 71
  第五辑 73
  论马谡 73
  论蒋干 74
  汤裱褙 75
  再谈教师爷 77
  诸葛亮与鲁肃 78
  大白脸 79
  小白脸 80
  唐跋 82
  后记 82
  附记 83

  
徐序
  黄裳兄的《旧戏新谈》将付印,要我写几句话。
  大约在前年冬天,我们接到许多读者的信,说《文汇报》的版面太沉闷,希望我们有一点革新,因此我们决定添辟两个附刊,一是《新闻窗》,由梁纯夫兄主编,供应读者一些有关新闻背景的资料。一是《浮世绘》,由黄裳、钦源、梅朵三兄主编,主要的目的是介绍各种新的知识,并提高读者娱乐的水准。这附刊创刊以后,几乎每天有一篇《旧戏新谈》,署的笔名是“旧史”。
  因为我对平剧有相当深的嗜好,很多朋友都疑心是我写的,其实,我从来就没有写过“剧评”;像《旧戏新谈》这样清新活泼的的散文,我根本也写不出来。
  我自从离开学校后,经常总保持一种运动及一种娱乐,以调剂身心;二十年的记者生活没有毁掉我的康健,主要就是靠这个习惯。娱乐方面,最初是玩留声机,收音机,拍昆曲,最后是浸沉于平剧;那是因为抗战这几年,什么都玩不起了,而偶然又遇着一个在北平很有名的“老票友”,吸引了我的兴趣。那里知道,这玩意儿,竟像吃鸦片做旧诗一样,一靠近,就被它吸住脱不了身。我曾花了整整一年的功夫,去研究平剧的基本组织如音韵、格律、锣鼓等等;后来学唱,学做,更费了很大的精神。这位“正宗谭派”的票友,教起来一丝不苟,一字一腔,都要你学得丝毫不变,而且要考究禲和境界。我那时也深悔搞这无聊的玩意儿,但既经犯了瘾,简直就迷下去了。要不是湘桂大撤退这一幕惊涛骇浪,冲破我苟安的环境,我也许意变成“票友”了。受了这个教训,“复员”回上海以后,就再也不敢提这捞什子。
  我不敢说平剧没有它的艺术价值,尤其它的影响之大,到现在还没有一种戏剧能够和它比拟。全国各乡各镇,几乎都有它的影子;甚至南洋各地的侨胞,尽管对国语不大了解,对平剧也一样的爱好。最近我到台湾去游历,各处也都有“票房”和平剧的演出,这后来决不是胜利后跟“五子登科”一起复员去的,沦陷了五十多年,它还是和孔庙城隍庙等等一直保修着的“国粹”,可见它的植根之深了。而且平剧的兴起,当初本来也是一种戏剧的革命,把各地的乡土戏,冶为一炉,成为通俗易解的平民艺术,推翻古典而贵族化的昆曲等等。可惜后来经所谓骚人墨客的改进,把它粗犷的泥土气全消蚀了,活泼可爱的农村艺术慢慢的又变成了庙堂和贵族的点缀品,而且种种人为的格律,抒它捆得死死的,不再有多少生气;一部分演变成上海的整本戏,更是面目全非了。
  我对戏剧根本是外行,而又在无意中染上过平剧的瘾,知道它的积习之深,实在看不出它有多大的前途,要改良,除非重把它解放回农村去,但是又谈何容易?所以关于这一类的讨论,我总是让得远远的。
  黄裳兄其实也是一个外行。但正因为他是一个外行,才能超脱一切,用活的眼光来看这个死东西,从这个角度里,看到了人生,看出了现实。这是一个很新奇的尝试。
  当《文汇报》还没有被扼杀以前,读者每天看完了国内国际的新闻,再读他的《旧戏新谈》,许多面目会浮在眼底,道貌岸然的老生,打诨帮闲的丑角,似乎都另有一番生气。
  黄裳兄这个尝试,这一年来给我苦闷的生活以不少安慰。譬如,平剧中即使是夫妻对坐“叙叙衷肠”的时候,涉及一点秘密,马上就“禁声”不语,要做一番警戒的场面。以前我看了,只觉得是多余而不近情理。现在想来,这竟是最深刻的表现。足见言论自由是“古今有之”,调查统计,也并非“于今为烈”了。
  徐铸成一九四八年三月
  吴序
  关于作者
  几年前在昆明,从上海的《周报》上,读到黄裳先生关于美国兵的文章,生动的文笔,顿时吸引住了我,从文章里知道作者是翻译官,一个翻译官而写出如此情趣如此风调的文章,想象中此公应该是读书人家的子弟,在大学里读外语系,年纪二十多岁。老实说,在昆明看够了,也听够了翻译官的故事,对之是并不“肃然”,也不肯“起敬”的。一直到读了《关于美国兵》之后,才肃然了一下。
  不久,又读到《昆明杂记》,作者特别对于南明史事关怀,惭愧的很,自己在昆明前后住了将近十年,原是抱着搜辑南明史料的大计划去的,十年来虽然先先后后买了百十种书,几百份碑帖,却不曾写过关于昆明,关于南明一个字,不但“此愿竟成虚”,到头来连书和拓本一塌括子都拿去换米了,发了“书归天禄阁,人在首阳山”之叹。看看一个过路游客,在百忙中还上昆明和贵阳的图书馆作研究,不能不脸红,也不能不起敬。
  接着又在《文汇报》上读到作者的南京通讯,犀利的文笔,翔实的报道,熟识的风格,读了召见故人。
  不久,作者回沪编报,开始和我通讯,要我替报纸续写《旧史新谈》,为了对于他的文章的爱好,当然是乐于从命。
  于是,奇怪的事情来了,《浮世绘》上连续发表《旧戏新谈》,署名是旧史,谈皮簧谈昆曲极当行,屡次提到十几年前看此戏,又对京朝名角,一个个如数家珍,甚至会说起是某年某月在某地听过某角唱某戏,如话开元遗事,似乎作者是上了年纪的行家。但是,问题不止于此,文中还谈及服装的美,脸谱的美,表情的美,作者决不是一个庸俗的旧戏行家,而是戏旧形式的艺术具有高度的欣赏和批评能力的。而且,更重要的是第一作者对当代史事极熟识,《新安天会》这一篇好极了,张奚若先生曾经好几次和我谈起此文。第二,作者对旧史也如其戏旧戏之当行,没有一句外行话。第三,他说的是旧戏,读的人读的却是新戏,他对旧戏史事的批评,公平而有分寸,有分量。第四,文章清新流丽,相当熟练。
  每次得到《文汇报》,总习惯地先读旧史的文章,虽然我对旧戏一无所知,却对《新谈》抱极大兴趣,作者有几次提到火判,说到某角(大概是侯益隆吧?)演火判,脸谱服装表情美极了,美极了,这个美极了的印象,隔了一年多,到今天我还在时时相着。
  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了,是从《新谈》里发现,还是作者自己告诉我的,证实《新谈》确是黄裳先生的著作。
  同时又从报纸上作者别一篇文章,知道作者不但不是外语系出来的,甚至不是文学院,是学工程的。我最初自以为是的推测全错了。
  作者似乎对南明史事还在继续探寻,为了吴昌时,还特地访问了鸳湖,,写出了明代覆亡前夕,政争幕后人一生的《鸳湖记》。
  几个月前,作者来信说,《旧戏新谈》的稿子选出了五十几篇,预备结集,并且说明是取意于《旧史新谈》的,有义务作一篇小序。这一义务的实践,由于我已说过一无所知的困难,拖延了好久,实丰谈不出什么道理,只好就所知道的说了一点,不能算是序,就算一个读者对于作者的介绍,学学作者惯用的题目,题记为《关于黄裳先生》罢。
  我能向读者说的话,老老实实的说,我是喜欢读作者文章的一个读者,尤其喜欢读这一本书,我不懂旧戏而喜欢作者所欣赏的旧戏,我写过《新谈》,却更倾倒作者的《新谈》。
  吴晗三月十三日于清华园
  章序
  前人言道:“舞台小人,生人大舞台,”就是那个被英国人看得比印度还会值钱的沙士比亚也曾在他的戏里把人比成一个不讨好的演员,演过了他的那一出,便被世界忘掉的傻瓜。他们都把人生和戏混为一谈,其实,戏真是从人生中摘出来的,人生倒不能当做戏。如果把人生当戏做,个人也许显得睿智绝顶无罣无碍,苦的却是别人——那些一板一眼做人的,全被扯到你一个人的戏中去,免不得啼笑皆非了,换一句话说,抱着正正经经做人的态度过日子,苦的是自己不过是伤害自己而已;如果以人生为戏剧,你也许是最聪明的演员,抡着聪明的斧,伤害的无非是别人。
  原来是谈戏的,一开头,就把话扯远了,还是让我赶快收回来,就戏论戏吧。
  溯自看戏以来,将近三十年矣,说不上能懂得什么,不过止于一个热心的看客。说热心,倒一点也不假,好像是生而俱来,每场必是依时早到(多半是连饭也没有吃好),静候三通鼓,等待拔旗跳加官(近来仿佛连这些都没有了,却加上了“谢幕”的尾巴);如果不幸赶晚了一步,老远的一听到锣鼓齐鸣,就如同上战场的马,不由得加紧脚步,冲上前去,心中有无限的懊恼同时升起,我把那些老的看死了,小看大了,可是至今我还不过是一个热心的看客而已。
  若是说有一点成绩的话,那就是从乱七八糟的戏目和戏子的中间,我分出一个高低好坏来。我懂得哪一个戏子,唱哪出最拿手,我也知道哪一出戏是任凭谁也唱不好的,听到佳处“好声”也能冲口而出。什么是佳处,那是说不出也道不出的,就从那一声响彻山谷的长啸中,消去自家胸中成年累月堆积起来的块垒,听到好处,气一平,“好”声是自然而然出来的,当然那与到科班捧角起哄不同,因为后者全是主观的,近乎扯淡,你一喊,他一顶,弄出岔子,散戏后天桥外空地再见,总得打个鼻破血出,争个上下。也有过于正直的看客,一听到窦尔墩骂黄天霸为奴下奴便大鼓其掌,惹得全场注目,那是只取意识,说不上懂戏,至于那些奉命捧角,埋着头两手高擎,大鼓其掌,原来是应该撵出戏园子的。
  我看过多少小生小旦,长大了便唱正生正旦,到老便去为丑角,丑角照例有三根鼠须,表示老奸巨滑,人生的经验不少,话能从两头说。至于净呢,有的虽然狰狞可怕,倒不一定是坏人。有人说凡是脸向上勾的是善的,向下勾的是恶的,这些歪嘴斜眼睛的,无非是奴才之流,什么也说不上了。可是欺压起老百姓来,总还是这些人为多,老实的看客是容易上当的,忘记他们的后边也还有抱腰的勾大白脸的主子。
  在戏里,好角色倒并不一定扮地位高的人,坐而为主的也许是一个戏包袱,立而为仆的说不定是个好角,被敲牙割舌的是正工老生当行,而那个高踞宝座,发号施令的倒是一个破锣嗓子的烂花脸,在台上是他,前呼后拥,作威作福,下了台,抹抹油彩,就见到一个满脸烟容,流清鼻涕的瘾君子,像一条老狗似地踡缩在戏箱边上,再等下一出戏,以便打杂。戏总有他唱的,可是他一辈子也唱不好。
  至于声音高低隐显,也不足以说明角色的好坏,大嗓不见得有味,低声不见得不动人。上下高低之中,有一个适当的配合,最怕的是拿不准调,忽高忽低。道白还好,可自诩另出一派,若是唱起来,那可难煞琴师,急煞同台唱戏的,苦煞听戏的客人了。
  一般看客,习于为戏中人担忧,所谓“替古人担忧”也,我有时为戏子担忧,生怕他一失手,一走腔,赢得满场倒彩,弄得前功尽弃,丢尽了脸。有时还为我所请的客人急,如果他是一个老看客,姗姗来迟,那就要害我频频回首,望得脖子酸痛,幸而他来了,看得没有趣,那也成为我的一份心事,好像演戏的不是他人而是我自己。曾经请过一个客人看科班戏,他照例迟来,忘记在孩子班中,戏码前后不以好坏为准绳,等他到了,正赶上最后的一出大武戏《登台笑客》(只有到广和楼的人才知道这出戏),戏既地趣,坐的又近,尘土迎面扑来,使我也无法向他解释,最后未终场而离去,客人是颓丧万分,我也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而台上仍在不断厮杀,要拚个你死我活。凡是武戏免不了杀人,因为那些武生原来是以表演杀砍为事的,只有正月初一唱的《英雄会》那却不同,那和君子之争相差无几,只是那个结局并不怎么Fair。就是那个“奴下奴”的爸爸黄三太,暗使甩头一子,把那个好汉窦尔墩绊倒尘埃才结束了那出戏。
  虽有战争,而不流血,老百姓把它当做一出吉利戏,可见得不管真的假的,老百姓是不喜欢流血的。再要为了满足自己私欲,流尽老百姓的血,那么老百姓一定是恨入骨髓,迟早要群起而攻之的。
  一切的进步和改革我都赞成,惟独旧戏我不这样主张。既然以“旧”相称,就大可保留它的本来面目,别可创造新歌剧,自成一型。正如同不必磨铜绿加以消毒,把出土的古器当饭碗用也。就以舞台上的设备而论,废去了台上的高栏杆,“花蝴蝶”就不必再练杠子工了,没有那两根大柱,“金钱豹”也无法把钢叉钉在上面,看客也不必“吃柱子”了,这还都是不相干的,至于减去“出将”“入相”下的两块戏帘,使躲在后台的无法看前台,使唱倒板的无法躲藏他自己,使师傅无法为他那新露脸的徒弟把场,也使检场的无法在一扬一落之间显出他虽是戏外人也颇能缓速应节。最受损失的,还是那些大角,出场亮相不易,犹记小楼在世,戏帘一扬,侧身而出,轻微地颤那么两三下,然后猛地把头向台口一转,眼睛一张,仿佛照亮了全场;双脚站定,又似安稳了大地,全身挺住连背旗也像塑就的,这时全园鸦雀无声,过了二三秒钟才似大梦初醒般齐声来一个“碰头好”。
  如今,改良了,上场只能像溜边的鱼,要不然,上场门的看客老早就看清他,任何大角也无法使也他的扭转乾坤的力量,(事实上大角也快死光了,)尽管把几十盏明灯黑了又亮满台仍像一无所有,使看客不知什么时候才适宜地喊出他的“碰头好”,其尴尬情形,正如我费了这许多傻力气,写了这篇文章,也还没有喊出我的“碰头好”一样。
  其实作者也是“叫好”的看客,真有一出好戏上演,我们也会不约而同地齐声叫好。我们原来是不惯于互相标榜,当面捧场也。
  靳以
  
第一辑
  评剧家
  鄙人涉足歌场,三十年于兹,所看者一大半是京戏。然而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写关于戏的文章。为什么呢?因为这似乎是一种专门的行业,普通人不能插足。过去也颇喜欢买卖所谓戏剧刊物之类来读,于诸大名家稍有认识,虽然对他们未必佩服,然而却从来没有过想要腹诽一下的意思。因为他们都是有点本领的。或者看过谭供奉,或者听过陈石头,牌头极大,语有根源,后辈如我者是只有恭聆教诲的资格的。
  现在自己也要来献丑了,提笔之初,先想要将这一些前辈剧评家分析一下。照我看来,这批人可分三大类:(一)职业的剧评家——代表人物当推齐如山与徐凌霄,他们熟于梨园掌故,广交京剧名伶,自己也懂戏,所以凡有写作,大约是有点道理的。但他们从不谈旧剧的意义,也从不提倡改革,相反地,倒是非要保守不可,如谭供奉在某戏中挂“黑三”,马连良改挂“黑满”,那就得骂一个狗血喷头之类。(二)捧角家,——女性的被称为“捧角嫁”,他们凡有所作,都别有目的,这一批人人品甚下,而又毫无知识,常常胡说,最要不得。(三)这第三种是只能欣赏不能批判的,因为他们不懂阴阳字,不会起霸勾脸,然而夿写文章,或对《黄鹤楼》作源流考,或说鲁子敬并非傻瓜,这些位的文章我是不大看的。
  话说回来,我自己以“羊毛”的资格来乱谈,弄不好一定有落入“第三流”内去的危险,然而却不想知难而退,姑且“骑驴看帐本”,走着瞧吧!
  “评剧家”之二
  因为上一次就分析了“评剧家”,字数所限,关于那第三类人物未能尽所欲言。话说这一批人中也包含一些所谓“诗人”、“才子”在内。慨自明末以来,男色之风甚盛,那原因是因为士大夫不许狎妓,只能找漂亮的男戏子来寻开心。直到清末,男女合演还没有能成为事实,一般士大夫,不能不寄情优伶而捧之。王紫稼在明末清初,风头十足,吴梅村为他物撰《王郎曲》,那位投降清朝的龚芝麓也赠诗曰:“蓟苑霜高舞柘枝,当年杨柳尚如丝,酒阑却唱梅村曲,肠断王郎十五时。”肉麻之至。这是清初时名士捧角的情形。
  至于清季中叶以至清末,此风更盛,但当在将来谈之。现在我想介绍另一位“名士”,和他的丑态,不过这不是对“相公”而是对破天荒的“坤伶”了。这故事见于《后孙公园杂录》,所谓名士即易哭厂是也:“帝制时期,自命帝党者,荟萃都下。皆捧坤伶。……而刘喜奎色艺实领王冠。名士如易哭厂(实甫),罗嬷公,沈宗畸辈,日奔走喜奎之门,得一顾盼以为荣。哭厂曰,喜奎如愿我尊呼母,亦所心许。或曰:是非汝绿树阴中之老妈乎?喜奎登台,哭厂必纳首怀中,大呼曰:我的娘我的妈,我老早来伺候你了。每日哭厂必与诸名士过喜奎家一二次,入门脱帽,必狂呼我的亲娘,我又来了。”不必再抄,否则真肉麻死了。这就是“名士”捧角的样子。我当然不想去效法,不过易实甫的流风遗韵,正自未已,现在传其“衣钵”,肉麻如昔者还是有的。
  而现在的坤伶能像刘喜奎那样的也少了。言慧珠在北平自杀写了洋洋的遗书,大家颇为注意,然而不死之后,还是老样子,那一场表演也真成为表演,给一留下来的只是滑稽之感而已。
  京白
  以前曾经有人称话剧为“道白剧”。如果狭义地说来,这个定义倒是不错的,尤其是,有些小戏,结构简单,没有什么太深的意义,讨好全在演出者语言的技巧,由此想到话剧的语言问题,又想到旧剧中的京白,很有一些话想说。
  旧戏中的京白,普通是小丑,花旦,用得最多,有时老生,花面,小生……也间或在韵白之中搀杂两句京白进去,往往能够使人精神一振,觉得这实在大有道理。然而说京白而真能说得好的,却实在甚少。
  四大名旦之中,程艳秋不大说京白,即偶尔唱两出《能仁寺》之类也不见精彩。梅兰芳雍容华贵,京白极好。我当面听他说普通话,居然也嗓门细得比女人还要细,出语更是委婉,如在台上,更加意一描摩,其妙可想。梅的代表作大约可推《四郎探母》的公主了。身份是天潢贵胄,又是盈盈少妇,梳两扮头,穿旗袍,着高底鞋,那真是绝代风华,更加他的甜而娇的口吻,听戏时真可享受一种不可言说的感印,美极了。
  荀慧生的小姑娘戏绝美,如《大英节烈》,《得意缘》之类,声口如画,而绝对不是大家闺秀,其京白甜而细碎而糯,又是一种风光。后辈得传其妙者不见有人,毛世来也还不错。
  小翠花的京白,又是另一路,如市井妇人,倚门思妇,说年纪大约在三十左右,已非小姑娘,或竟是半老的徐娘,话语中间自然更多一种深沉爽辣,(这两个形容词看来有些矛盾,然而确是如此,)我想欣赏这一类白口的人大约是年纪稍大的人。
  这三种不同的京白,大约可以代表了京戏中的女人,自然还有一种,如盖三省所演之禁婆(《金锁记》),芙蓉草所演《法门寺》中的刘媒婆与《四郎探母》中之萧太后,然而这毕竟所占的地位较小而较不重要了。
  有人说这种京白非北京土著不办。我以为也未必尽然。纯粹的京片子是颇讨厌的,大约只有小丑可用,其“贫”,可以助小丑的描绘性格,然而铁镜公主或何玉凤出此口吻则不免恶形。
  以此又想到“国语问题”,一种揉合了京白与吴语或别地方言的所谓新国语,大约可以认为最合“标准”也许是有道理的。
  话剧演员中自然有少北方人,然而以南人学北语者更多,然而他们大抵不大喜欢研究京白,以致所说的对白有时非驴非马,使人听之气沮,此种现象在国产电影中尤为显著。我不是说演戏非先学标准的京片子不可,然而这毕竟是不可或缺的条件。佐临先生是天津人,他导演起来大约满口“天津卫”,有时我觉得“天津卫”是颇合乎幽默条件的,佐临先生善导喜剧,这里面大可加一些说“卫嘴子”的朋友,在形象化的一点上讲来,或可大有效果,也未可欤!
  叫好
  “叫好”在南方曰“喝彩”,或者也是所谓“雅言”乎?这是一种捧场必备的条件。如果角色登台,无人叫好的话,则没有苗头,难为其为名伶了。
  考叫好,古已有之。《燕兰小谱》注有云:
  北人观剧,凡惬意处,高声叫好!
  《梨园佳话》上京有云:
  名伶一出场即喝彩,都人谓之迎帘好。以好之多寡,即知角色之高下,不待唱也。故有老手,已不能唱,而每出仍举座欢呼。谓之字号好,盖以著名已久耳。
  这里所说的喝彩法真要笑杀人,俗话说:“戏场小天地,天地大戏场,”这种现象又岂只在戏园中如此乎?暂且不表,先说两件别的事。
  我虽然听戏多年,然而自己却未曾学会“叫好”之术。一半是天分太低,二者也是拉不下面皮来之故,然而积数十年的剧场经验,叫好也听过了不少。印象最深者是这么一次:
  我在北平吉祥听杨小楼的《艳阳楼》,据老辈说,这戏的最好的地方是杨小楼一掀帘的“亮相”。所谓“亮相”,即是一个Pose,说也奇怪,这一个亮相,原是人人皆会的,总不见得扫边角色就爬了出来罢?然而却又确有难逢的机会,因为该时杨已老,而《艳阳楼》实在又不常贴,可惜我坐的是上场门,无法看见,当时心生一计,等高登将要登场锣鼓紧张了起来以后,我设法从台旁踱过去,慢慢地走,随时注意,居然看到了这“亮相”。不料这就激怒了一位老先生,他措着花白的胡子向我交涉,事态极为严重,因为我挡住了他的视线,使他无法叫“迎帘好”——沪语“碰头彩”——使他深深地引为遗憾。
  从这次以一后,我才深知“叫好”之重要,有许多人,似乎是到戏园中来喊上一嗓子,发泄其郁气。视之为养生之道的。
  “叫好”是“捧”的手段。除了上面所说的老先生捧老伶工数十年如一日的一种为艺术而“捧”之外,在戏场中,不外男人捧女伶,女人捧男伶两种。这一种“捧”,自然别有“神圣”的意义,于是叫好之法也就层出不穷,终至于沦于“不像话”,有劳维持治安与纠正风俗的警察局出来张贴告示,要“禁止怪声叫好”了。这一种布告我在天津北平的戏园中看过了不少张,可见其形势之严重。
  “怪声”之怪,其状多端,真是形容不出。总而言之,是极尽发抒感情之能事的。以前我曾经说过,当刘喜奎出台之顷,易实甫将头埋在袖子里,狂呼“我的亲娘”的一种,大约可以作为“代表作”了。
  在北平,战前有一种女学生的“帮”,专捧张君秋、毛世来之类,据说也有精彩的表演。不过我不曾注意,只觉得她们还非常文雅,只是集体鼓掌而已。
  这种集体鼓掌是可以听得出来的。非常的有节奏,一起一落,时疏时密,如果有这样的情形,你可以马上决定,这是捧角家在发挥效能了。
  还有一种“倒彩”,用以对付自己所不欢喜的伶人,或者当名伶在台上出了毛病时应用,有一次我在印度从无线电收听北平戏园言慧珠杨宝森的《探母》,杨宝森唱滑了嘴,在四朗公主对唱时,应唱“快马加鞭一夜还”,他却唱成了“我的娘押粮草来到北番”,当时我想糟了,一会儿以后,果然“倒彩”大起,间以嘘声,台上当此,难堪已极。
  除了这几种情形外,还有一种“后台里喝彩”。虽然营营之声似乎出于台下,然而明眼人一听便知。最近“大舞台”换了主角,“财神爷”也换了派系,一向自认为是人民喉舌,大公无私的角色就来了一个“碰头彩”,还带着将旧任嘘了一通,自以为“喝彩术”已经妙到毫端了,却仍不能掩饰了那个小花脸的若隐若现的面具。
  至于出现于所谓“霸主”的笔下,化一个名,捧捧自己,在自己编的东西上,说自己的作品是怎样准确怎样的“代表作”之类,则基“技”更是拙劣,殊不值一顾耳。
  十万春花如梦里
  去京几日,告假数场。南京城如是之荒凉寥落,满目风尘,就是我这喜欢听戏的人也无从找到一个可以驻足的所在。秦淮河畔歌女的清唱也无心去听。“歌声似哭,鬼影幢幢,”不记得是谁曾说过这样的话了,我看却也正是如此。
  由歌女想到坤伶,由风沙想到北方。《洪宪纪事诗》作者刘禺生先生有诗云:“两班脚本斗金钗,歌满春园花满街。观众无须争座位,让他亲贵占头排。”所写当时北京的坤角的兴盛与一般“没有心肝”的亲贵的情景,很使人想起战前的夫子庙的歌女的风光。某某大员前往捧场,哄动京师,传为佳话的事,到现在还为一般人所艳传,但是现在的秦淮河的确已经大不如前。几个歌场也并无若何可以使人向往的盛况了。
  吴梅村在应召赴京时,心中不无感慨,集中所存应制诸诗也还有不少悲凉的调子在。而最使人注意的是那一付相传为吴作的悬于广德楼台柱的对联,的确做得很好,“大千秋色在眉头,看遍玉影珠光,重游瞻部;十万春花如梦里,记得丁歌甲舞,曾醉昆仑。”广德楼是从明季传下来的戏园,吴梅村在明朝应试京师,曾官祭酒。明社屋后,重至春明,再作那不自愿的国子监的官儿,当然别有一番心事,于是这广德楼一联也就特别使人读之惆怅了。
  而洪宪当时的北京,历尽三百年时光的广德楼中是坤伶鲜灵芝的演出所在,而刘喜奎则在三庆园,两人势均力敌,又各有捧场者,《洪宪纪事诗本事簿注》引蒲圻覃孝方补记之言曰:“两班皆坤角,捧者又为左右袒,各张一帜,互斗雄长。易实甫尤倾倒鲜灵芝,当时袁氏诸子要人文客长包两班头二排,喜奎灵芝出台,实甫必纳首怀中,高撑两掌,乱拍曰,此喝手彩也。某日灵芝演《小放牛》,其夫跟包倚鬼门而望,小丑指灵芝向其夫说白曰:你真是装龙像龙装凤像凤;实甫坐前排,一跃而起,大呼曰:“我有妙对,诸君静听。我愿她嫁狗随狗,嫁鸡随鸡。樊樊山有诗四章,歌咏其事。”
  我以前曾经抄过一点“名士”的丑态,其实这种“佳话”是抄不完的。直至现在,亦仍如此。那班“名士”还在那里大呼:“我有妙对”不已咧!但是值得感慨的是“十万春花如梦里”,诸公酒酣耳热,肉麻万状之际,不辞知曾少忆用那些战伐之中的哀鸿没有!
  中国的女伶为什么不能演戏,不能像外国的舞台上的女演员的有那么长的寿命,一大半要这批家伙负责。他们本来即是色情狂,所着眼者不在修养专在色相与风情。于是童芷苓大红。十年前在天津听过童芷苓一次,那样的一堆肉在台上实在不能看出有何妙处。然而“名士”们拜倒了,将军们着迷了,“名士”们又随而粉饰这样的“新闻”,于是女人益红,作风益劣,戏更糟。
  女戏子要出嫁,他们关心;出嫁了离婚,他们发头条,真是莫明其妙的家伙。
  这真是中国京戏界的悲哀。没有一个能有十年以上寿命的女伶。孟小冬与梅兰芳的桃色新闻是造不出来的了,即使造出来也没有趣,她又是唱老生的,所以还有她的地位。其余的雪艳琴,新艳秋,章遏云,……都不见了。
  如果女人而还想在中国的剧坛上长久工作下去,恐怕只有一个办法:去唱丑旦,如《六月雪》中的禁婆。
  关于川剧
  三年前经广元入蜀,在成都勾留十天,听了两次川剧,曾经写过一篇随笔。那里记录了我对于川剧最初的感印。现在照录如下:
  在成都曾经听过一次川戏。是与T同去的。记得那一天我们在春熙路上徘徊了许久,想在书店里找一本指南之类的书来看一下,结果是找到了一家据说是正宗标准川戏的地方。四川的文化恐怕以保存于成都者为最丰富也最真粹了罢。这锦官城似乎还不曾失掉它的古味,这在我们这次看的戏里,就得到了证明。如果看过点梨园史料的人,总会知道一些清末的梨园界情形,那和晚近是大不相同的。没有名次的高下,大家所拿的是同样的戏份(当然也稍有区别),戏码的先后也全以戏的本身为定而不是以角色为标准的。场面大抵只备一付。胡琴的调子也只有一种,操琴者从不更换,所以那时的戏了的嗓门,必须及到普通的标准才可以,举例来说,《二进宫》里大面青衣老生三人对虽,如果有一个嗓门特低的就不成。而且那时的腔调也差不多相同,没有出奇立异的花腔,以非得带‘私房胡琴’不可。这种现象最近是不大看到的了。大抵每一个角都携有专用的琴师,那么才可以衬托出他或她独具的奇巧的调子来。甚至有时因为两人之一的调门特别,而临时将弦压低,那声音是很不入耳的。更有老生虽好一段,旦角将要张嘴之际,两人的琴师就要在台口调来调去,看了也很使人不舒服。
  我们所去的那一家川戏院就是古风犹存的一家。院里没有绝对的台柱,挂戏以轻重为分。据说是唯一保存了旧班规范的一家。川戏的戏各很特别。很有昆曲里的“折名”的意味。我们听过一出是妲己使伯邑考教琴,从而诱惑之但终未成功的故事。女主角相当风华,身段也非常繁复,表演喜怒的情感,颦笑都可观。大轴是陆秀夫金山之役的故事,陆由正生扮,据说是川戏中的谭叫天了。有几段反二黄使我觉得川戏中特别多凄楚之音,反二黄在京剧中即甚悲凉,而在川剧里尤其凋伤得厉害。川戏的乐器中有一种很特别的响器,发出呜呜然而又清越的调子,使人想起胡笳。另一特点则是京戏中所无的和音。每逢主角唱完一句,大家(包括场面了人)都一齐应和,普通倒不觉怎样,离乱之际的逃难的场面,听了则颇为凄楚了。总之,我从川戏所得的主要印象是繁音促节,急管繁弦,自然不同于昆曲,与京戏也有殊。宜于写离乱之音,而不宜于写儿女情怀,“小红低唱我吹箫,”盖非是江南的产物不可也。
  到重庆后也曾于茶馆中听唱川戏,这是一种清唱,但是锣鼓是齐全的,一个大胖子高坐在茶座上,他是唱黑头的。另一个小生则是坐在茶馆一隅的瘦小的茶客,彼此互相应和好像并不相关似的,这种作风也颇有趣。
  京戏随了下江人而入川,渐有取而代之之意,这在重庆特别如此,但是成都川戏仍有它的势力,每天总是客满,里边全是茶余酒后来欣赏这乡土艺术的人。裙屐连翩,情况是相当热烈的。
  后来定居重庆,三年之间,未曾踏进一次川剧院。然而时时经过剧院门口,听见金鼓的声音,心情激动,殊不愿再听这离乱之音,然而旧有的印象,却仍留存。沧海波澜,战乱未己,这种蜀音,简直发展成为全国的声音了,呜呼!
  关于违故碍戏
  在谈小翠花的时候,也牵涉到所谓“诲淫”的问题。意有未尽,想再谈一下。
  旧戏中原也有不少下流戏。这些自然是不登大雅之堂,不入时贤之眼的。然而却极其盛行,因为一般人都喜欢看。平戏曾经盛极一时,原因也是因为其中颇多大胆描写的地方。而这些,又往往是城乡中怨女旷夫的琐事,为一般人所熟习,也可以说正是道出了一般人的心事。然而其盛行也想必一定有其原因。
  近年来在上海盛行的那些戏如《劈纺》,其实是并算不得怎样的淫戏,然而社会上也居然哗然了。童芷苓在南京就不《劈纺》,足见虽然相距不过二百余里,“首善之区”是的确要比这十里溜洋场好得多了。
  闲话不谈。我说这《劈纺》还并不算淫戏,那在清朝,究竟是在演着怎样的东西呢?《燕兰小谱》:
  友人言近日歌楼演剧,冶艳成风,凡报条有《大闹消金帐》者(以红纸书所演之戏,贴于门牌,名曰报条。)是日坐客必满。
  这种《大闹消金帐》不知是什么戏,我想大概不会是《桃花村》。虽然是一个脱光了的莽和尚从帐子里跳出来,大约也未必有怎样好看罢?《百本张抄本子弟书》中有一节《须子谱》是一种北平俗曲,里边也有一段讲到这种戏:
  来至了广德楼内择单座,楼上面包了一张整桌会了钱。看座的假殷勤地递和气,抵㨨壶茶说外打的开水香片毛尖。看了看已经过了开场轴子二三出,文武的戏儿他们嫌厌烦。猛听得当啷啷一声手锣响,个个机伶长笑颜。出卖他每认识拐磨子,毛三说这个浪旦的名字叫玉兰。换场又是锴旦的戏,最可爱《挑帘裁衣》的潘金莲。此戏唱罢开轴子,果然演的《肉蒲团》。个个听得皆得意,买了些瓜子勒刻藏饼一并餐完。
  这大约总是同光时候的事。不但文辞可诵,也还告诉了我们不少当时剧场的风习。写看客们“精神一振”的光景尤为传神。至于所演的戏居然有《肉蒲团》在内,在现在我们看来,简直有些不可想象了。
  三十年来,也听了不少花旦戏,但十分“粉”的戏实在未曾听过。搜寻记忆,仍不得不选出小翠花来。《挑帘裁衣》听过的,并不见得有怎样的了不得。最露骨的大约还是《大战宛城》中的思春的张绣的婶娘了罢?与孟德公同宿帐内,两只三寸金莲露了出来,这自然是很不雅观的,所以我听《战宛城》,后来愈来愈“进步”,这一幕大抵删去了。
  京戏之渐渐升入士大夫的厅堂,大约是不可否认的事。其生命遂逐渐消磨,终于弄得没有生气。这一点在这种所谓“淫戏”的进化上最容易年看得出来。
  至于现在舞台上盛行三脱四脱……是不是就说明了它的重复获得了生命,却也难说得很。
  近来又翻读《燕兰小谱》,在五卷中,找到了上面所引的那一段,下面还有别的记载:“魏三《滚楼》之后,银儿玉官皆效之。又刘有《桂花亭》,王有《葫芦架》,究未若银儿之《双麒麟》裸裎揭帐,令人如观大体双也。未演之前,场上先设帷榻花亭,如结青庐以待新妇者,使年少神驰目瞤,罔念作狂。淫靡之习,伊胡底欤?”
  所谓“魏三”,即魏长生,是乾隆时代了不起的一位花旦,因为他的为观众倾倒,以致“京腔旧本,束之高阁”,可以说是戏剧风气演变的一大关键。在他以前,本来还有一位白二,也是风靡了一代的旦角,后来也是为魏三所打倒的。《小谱》卷三有一首诗,“宜笑宜嗔百媚含,眤人娇语自喃喃。风流占断《葡萄架》,可奈楼头有魏三。(常演潘金莲《葡萄架》,甚是娇媚,自魏三《滚楼》一出,此剧不演。)”
  关于《葡萄架》,《小谱》卷三,也有一点记述:
  黑儿姓刘氏,大兴人。年仅弱冠。紫棠色,目闪闪动人,常与白二演《葡萄架》,作春梅旖旎之态,犹是可儿。
  这个魏三,据《金台残泪记》所说,“魏长生于和珅有断袖之宠,《燕兰小谱》所咏阿翁瞥见也魂消是也。”居然也还和当朝的权相有着关系。他的结末,据《梦华琐簿》的记载:“魏三年六十余,复入京师理旧业。发鬈鬈有须矣。日携其十余岁孙赴歌楼,众人瞩目,谓老成人尚有典型也。登场一出,声价十倍。夏月般表大嫂背娃子,下场即气绝。”看那意思,好像是要说“报应不爽”了。不过这“垂老登场”的惨境,却令我不无感慨。
  这里所记,大都是乾嘉时候的事,多少可以看出一点当日的舞衫歌扇的种种,可做史料看也。
  又:《大闹销金帐》在《长安看花记》中也有一点记载:“近年演《大闹销金帐》者渐少,曾于三庆座中一见之。虽仍同魏三故事,裸裎登场,然座客无有赞叹者。”这里所记的是道光间的情形。
  一九八四年四月十七日重校补记
  《水浒》戏文与女人
  京戏之由《水浒》或《三国》、《说岳》等小说改编者颇不少,《三国》戏是另一路,岳老爷的戏也多少相类。只有由《水浒》改编的戏中特别地多一些女人的场面。如武松所杀的潘金莲,石秀所杀的潘巧云,宋江所杀的阎婆惜,大名府中的卢俊义的太太贾氏,秦淮河中的妓女李香兰也都是给杀掉完事的。这我觉得很有点特别。
  普通读《水浒传》,看《水浒》戏,好像已经造成了一种印象,只要看见花和尚倒拔垂杨柳,武蓊醉打蒋门神,就十分满意,对英雄们致其崇敬之意了。可是总忽略了一件事实。我最近才忽然想起,梁山泊上的英雄大部分都是变态的人物,他们对女人都毫无好感,简直是恨透了,于是动不动就杀掉算数。
  宋江是正常的。在家小之外还养了一个外宅,他的杀阎惜姣,如《坐楼杀惜》所描写,也很近乎情理,那原是逼不得已才犯下了杀人罪的。然而其余的人则不然了。他们只是“英雄”,好像都是阉割了的“英雄”,大块分金银,大碗吃酒肉,至于女人,则没有兴趣。梁山泊上似乎从不曾有过什么好的出色的女人,是颇可遗憾的事。
  李逵的凶顽不必说了。闹江州时,在浔阳楼上吃酒,看见那个千娇百媚的卖唱的,不问青红皂白,一下就揑碎了她的冠儿。我总觉得这很奇怪。世界上容或有不好色的“好人”,然而又何致于一下就将女人失倒呢?
  《大翠屏山》中石秀之于潘巧云,《挑帘裁衣》中武松之于潘金莲,似乎都带了天生的厌恶,我直觉地感到并非是因为他们的道德观如何浓厚,厌弃“嫂嫂”的引诱,才杀却这不要脸的娘儿的,那简直是没有兴趣,而且是带了浓厚的反感,什么东西一沾到女人,即使他们感到非常的污秽,所以潘金莲或潘巧云一去拍一下武松和石秀的肩头,他们即怒目回头,将袖子向下一甩,简直是真想将“传染”了来的那些“污秽”一下甩干净。如果老实的观众,以为这是在说明“男女授受不亲”,那不免是太忠厚了一点了,那是在表示一种避之如“毒蛇猛兽”的态度,只有在中古的欧洲的历史中才可以看到这样的人物罢。
  武松在《血溅鸳鸯楼》中,怒杀蒋门神、张都监都可以了解。可是那几个丫环,……一家良贱若干口,一刀一个也都给杀掉,这就未免有些特殊了。反正在《水浒传》中杀人是不算一回事的,其中杀人正如描写吃饭一样地正常,李逵在劫法场时,抡起板斧,只拣人多的地方斫去,其原因是可以痛快的杀。这不能不使人有变态之感。
  《水浒》中的女将也有几个,但是她们大抵是女英雄或母大虫,而不是女人了。孙二娘在卖人肉包子,自己下人肉作坊,一丈青与王矮虎的因缘也似乎只是滑稽的对比而不是在描写“罗曼斯”。总而言之,她们虽是女人,却并无女人气,因此我觉得《水浒》是变态心理人物的大集合,在这里找不出正常的男女关系来。
  如果看企全部的好汉名单,其对女人表示过一点留恋与兴趣的,还不能不举出那个小霸王周通来。他倒还真有一点讲恋爱的作风。“帽儿光光,好个新郎,”虽然所用的手段少有不同,然而一见钟情,约期纳采,盛服就亲,这些都还很正常可喜。结果不幸却遇上了花和尚,桃花村中打得他落花流水,成了一个滑稽人物。
  如果《水浒》是出于施耐庵之手,则施耐庵本人一定是一个天生的憎恶女人者。不幸《水浒》并非出于一个人的手笔,而是若干年来的最有势力的社会通俗文学,也就是真正代表了中国社会上的一种观念。而这种观念对女人又是那么不客气。简直不看做人,这跟社会上的纳妾狎妓……正是一种观念一种作风,并非截然两事的。
  
第二辑
  法门寺
  十几年前在北平天津听戏,因为种种关系,平常极少空闲上园子,只有在星期天的日场是常常去的。而星期天的戏却总是那么几出,《法门寺》、《龙凤呈祥》、《群英会》之类。然而虽然如此,去又百听不厌,这种戏称为群戏,其意则是生旦净末丑无一不包。又因为是老戏,亘数十年之历史,经过多少伶人的修辞润色,如果不好,该早已被淘汰了。试看梅程的新戏,不为不多,其能在舞台上经常看到的又有几何?
  《法门寺》的确是一出好戏。它讽刺“官”讽刺得最好,当然这不像《升官图》那样的直指了现实,然而即以此故,从极平易的题材中表露,似乎更为形象化,而非传奇化。
  第一个人物当然是刘瑾,你只要看在他陪了太后老佛爷到法门寺拈香时听见宋巧姣在喊冤,说:“什么人在这儿鸡猫喊叫,”“抓去杀了吧!”在他看来,人不过是鸡、猫而已。后来等到太后提出异议,佛展之中不可杀人,刘瑾就又顾左右而言他,说:“谁的主意?”一反一正,面孔改得如此之快,“好话说尽,坏事做绝。”都是典型的表演。至于那个不愿作官了的嵋坞县,其实也是一个胡涂官,他说想做清官高升一品,结果却弄得如此狼狈,殊非始料所及。在那个政府下面,他居然还要以“好人”的面孔出现,结果却弄得处处碰壁,在这个“好政府”下面,做了“司法尊严”的可笑的讽刺的玩弄品,末了却出乎意料的也升了官,是仗了送给贾桂若干银子买靴子的好处。这儿,倒是他的跟班对作官有些研究,及时借与他一个门包。
  至于那个调戏女人,娶了两个太太的傅朋却也升官结婚,是全沾了老婆的光,因为宋巧姣得了太后的赏识。
  如果说要找一出中国的《巡按使》的话,我推荐《法门寺》,大审完结,刘瑾志得意满,唱道:“宋巧姣告御状忙中有错,孙玉姣要算得女中魁娥。将三人成婚配全在于我,好一似织女星要渡银河!”真是一片昏话,然而时代的混淆与小民的命运却全部刻画出来了。
  关于刘瑾
  《法门寺》中刘瑾念引子云:“腰横玉带紫罗袍,赤胆忠心保皇朝。”这是侯(喜瑞)派,如果是郝寿臣,就要念作:“威权震朝廊,身保皇恩荡。”两种读法各有妙处。但无论如何,那托荫于皇朝。赤胆忠心的样儿是一般的。
  在刘瑾的定场诗中,还有后面的一段道白中,我们很可以看出他的骄横之气。如果看看那种关系,也是所谓裙带关系,可惜刘瑾已是净了身的,儿子也只能做干儿子。封为“九千岁”,在当时,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十分神气的了。然而那结果却不见佳。
  刘瑾之得以“成功”,是靠了朋党的关系,其被打倒,也是牺牲在朋党势力的倾轧之余。他所保的那位有如手足一般的“幼主”,就正是“风流”的正德皇帝。当时还算年轻,尚未有闲情逸致来下江南,游塞北,所以皇帝的作用甚少。但一俟皇帝慢慢大了起来,就要觉得这个“身边人”不大靠得住,其一举一动,在刘瑾,虽自以为是“赤胆忠心”,然而在皇帝看来却是不大舒服,脾气一发,于是刘瑾就凌迟处死了。
  《借月山房丛抄》中收有明张文麟端岩公年谱,自记其在刑部主事任内亲见会审刘瑾的事,与《法门寺》对照而观,倒是颇有意思的。
  是日拿瑾才定,不知何官传言上御门拿瑾向其前,拿到午门御道东跪,其东边之门半开半掩,不见闻人声影。……及奏章宣讫,锦衣卫掌卫事指挥刘璋出班跪奏请旨打多少,亦不闻传语,须臾即起。云有旨打四十,……有一官大声云,打四十摆着棍,五棍一换打。每一宣言则各官校齐声答应如前。响振殿廷。刘瑾则跣剥反接。二当驾官揪其脑发,一棍插背挺直。复有一阔皮条套其两膝,扣一棍压定。用棍打其前腿,名曰拦马。五棍毕,一官叫换棍,邀喝答应一一如前。打四十后方问。瑾垂头片时不语,少顷则张目四顾云:满朝大小官员都是我起用的。只蔡驸马开口,朝廷用人如何是你起用的,掌嘴!掌讫十下。
  这儿所描写的应该是实录,由此可见,《法门寺》的刘瑾大约写得很不错,“满朝文武尊咱贵,何必西天把佛成。”现在却在一手提拔起来的小奴才面前出丑,如何能甘心。发问者只有蔡驸马一人,可见其余的人大都做贼心虚,又没有裙带关系以,只能由蔡驸马出场了。
  后来又记审讯他反叛的事。他都不承认。后来举出了违禁的赃品(亦即只许皇帝有,却不许“九千岁”之流有的东西),他才俯首无词。“招说俱有俱有,乃疏其缚画字,予与日升揉其手良久仅能扶笔,略成一十字。一官跪奏画招了。叩头而退。”
  这种史料颇可珍贵,可见明代法制之㫱暗。刘瑾的下场如此,正可以反映出当年法门寺大殿之上,他要草菅别人的性命的事情,大约也是真实的。
  在《法门寺》中,刘瑾听到宋巧姣的喊冤声,说:“抓了去杀了罢!”其暴戾而无理性,真是可气。我想那大概是随便一说,算是最普通的处置法。是他的仇人、异己,我想大约不会有这么便宜,明朝有的是锦衣卫,有的是出奇的杀人刑具,如果要真想收拾人的时候,那花样恐怕不会如是简单。
  但是刘瑾之死,却死得颇惨,他是被凌迟了的。而且剉尸枭首,画影图形,告示天下,前引《年谱》中亦有记云:
  凌迟刀数例该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每十刀一歇一吆喝,头一日例该先剐三百五十七刀,如大指甲片,在胸膛左右起,初动刀则有血寸许,再动刀则无血矣。人言犯人受惊,血俱入小腹小腿肚,剐毕开膛,则血皆从此出,至晚押瑾至顺天府宛平县寄监释缚数刻,瑾尚能食粥两碗。次日则押至东角头,先日瑾就刑,颇言内事,以麻核桃塞口数十刀,气绝时方日升在彼,与同监斩御史具本奏,奉圣旨刘瑾凌迟数足剉尸免枭首,剉尸当胸一大斧,胸去数丈。
  这正是颇难得的材料,让我们明了那凌迟的方法是怎样的。刘瑾临死时还有许多“内事”可说,可惜不传于今,否则其精彩当更胜于《法门寺》。
  刘瑾的声势之盛,是比了魏忠贤相去不远的。不过分别在此:魏是易代之后才被杀,刘则是在“本朝”中即凌迟了。所以做恶的时候没有魏那么长,因之遗迹也较少。但是当刘瑾生时,生祠之建也是颇多的,在南京就有。记得《白下琐言》中曾讲起,在雨花台边的普德寺,本是刘的生祠,后来刘败,遂改寺。和尚想念这“衣食父母”的好处,将他的铜像改为韦驮,留一纪念,至今犹存。(今者是清代中叶)那座韦驮的像貌与普通的也大不相同。
  我在客岁薄游金陵时也曾跑到普德寺中去看了一下,韦驮是有的,但与普通的一样,并无任何特异之点,于是想瞻仰我们的“九千岁”的目的终于未曾达到。
  这样一个混蛋,掌了权,老百姓给他冤杀了不知多少。而其暴政的结果,则受害者更复不可统计。后来也胡里胡涂地给剐了。历史上不曾有好的传记,只余一出京戏,时时搬演,使大家常常记得有此一种人物。老先生们常叹息说,“刘瑾一生只作了这一桩好事!”而这“好事”又做得如此之“浑”!这正可以看出被压抑得气都喘不出来的老百姓,当暴君偶露出一丝微笑时便如此易于满足。而帮闲之流如傅斯年偶然发出两声神怪性的咆哮,便赢得如许彩声,连连转载。呜呼!什么时候,我们人民才用不到欣赏这样的东西而聊以“快意”呢!
  打渔杀家
  最近梅半芳与周信芳合作了一出《打渔杀家》,赢得如许赞赏。两位的艺术固自不凡,然而戏的本身是一出好戏,当然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一向论《打渔杀家》者多矣。似乎也可以分那么几派,有一派所谓死硬派的评剧家。他们注意之点在“父女们打渔在江下”呢还是在河下?好像还引经据典大开笔战,讨论了多时,仍无结果。还引了《水浒》传作考证资料。我实在不能不称他们为笨鸟。
  时贤之中如欧阳予倩先生即曾将此戏改编过,做为改革京戏的试验,取名《渔夫恨》,真的,在旧戏之中,能有如此明显的反抗意识的,恐怕也仅只此剧了罢?
  谈到此处不禁使我想起一桩旧事,在抗战期间的重庆,好像也是庆祝戏剧节什么的,也提出了此戏。当时的顾毓琇先生就曾经特拈此剧,发挥其意识,很有点意思,不料竟被注意,几乎弄得不欢,顾先生本来是写剧本的,早期曾写过《西施》、《王昭君》诸剧,出版于商务印书馆,现在则已官居局长,大概于作官之道已经深通,不会再来谈这种戏了罢?
  我爱这一出戏。它飘浮着一股学生浓重的忧郁气氛,英雄老去,归隐江湖,只有幼女相伴。洗净了当年的意气,处处忍让处处服人,然而终于不能不铤而走险,这正是古往今来的被压迫的老百姓的一个镜子。郁火难填,即是如何老实的人也将站起来的罢?
  与这老英雄对照的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儿。她年轻,死了母亲,深爱这个老爹爹。虽然也会点本领,然而却从未出过门,离过家。当她的老父决心去杀吕家之时,本想不带她去,但她一定要跟了去。临行之时,她居然还要锁门,还要想着家俱。呜呼,如此善良的女性,难怪萧恩喟然而叹,说:“傻孩子!家都不要了,还顾什么家俱呀!”听到此处正是要伤心一哭。京戏之妙,即在此等处。
  那位教师爷,更是使人不易忘怀的脚色。谁要看标准奴才的,在这里了。所谓优孟衣冠,恐怕也只留存于此等处所。中国旧剧里的讽刺暴露的极峰。在话剧舞台上则有典型的教师爷。教师爷演得好,可以入画,演得不好也不至于垮,但是话剧中的丑角却不可有“教师爷”味,其中原故,可以深思。
  尝见王长林演此,王时已老,戴歪帽,出台,横行,一高一低,满面戾气,使人想见近时劝工大楼上之“英雄”,必也做如是状。
  他们会什么呀?“拦门式”,“扁担式”,叫门也得师父现教。何故?用钱买来的“群众”大约总是不成的。
  我最不能忘萧恩四句唱词:“他本江湖二豪侠,李俊倪荣就是他。蟒袍玉带不愿挂,弟兄们双双走天涯。”我在异域军中,乘大卡车冒着如毛细雨,用每小时六哩的速度急驰,颠簸之中,忽忆此句,念之不已。想起了家,朋友,爱人。……真不及知《打渔杀家》感人如此之深,如此因缘,值得纪念。值得深深纪念。
  连环套
  话说当清朝中叶,有一批绿林豪杰,目睹社会上贪污不法之官横行,小民被人剥削残害,乃出来替天行道,劫富济贫,称为英雄。在这英雄之中,有一个大大有名的人物,是窦二墩,他与飞镖黄三太结下了血海深仇。黄三太本来也是绿林英雄,但是后来却投降了统治者,帮助了“赃官”彭朋,残害同类,这在《连环套》中窦寨主的说白中是曾经痛斥过了的。然而后人因为《彭公案》之影响,大抵对于黄氏父子表示同情,那件黄马褂也使一般人心羡不止,这实在是值得悲哀的事。杨小楼的黄天霸的确精彩,然而这也使人昏迷于他的英雄行迳,泯灭了对事实的认识,说来都是值得遗憾的事。
  走狗,帮闲,岂能与英雄为伍呢!
  我有幸曾经听过杨小楼郝寿臣的前后部《连环套》,除了表演之佳,不易忘记以外,是还别其感慨的。就是窦二墩终于受了小丑朱光祖的骗,心甘情愿地随了黄天霸去经官了。虽然三四本的结局很好,黄天霸很够朋友,但我不大相信,我想事实一定是黄天霸用了窦二墩的血染红了他的顶子。
  黄天霸正是当时的统治者的特务机关主持人。
  还有一点,从这戏我们得到了如此的影响,“两家边至,比武较量,一对一个,方为英雄好汉。”这是清朝的故事,我们当演义传奇来看,也并无奇怪之点,然而有些大官似乎倒的确受了这影响,有子冈先生的北平通讯《愁城记》可证。
  当通州被袭,记者问当局怎么连这种离平近郊的地方还不能保险时,北平行营的负责人就有妙语作答:
  袭击没有很多国军的地方,是不应该的。应该择一个军事必争之地,好好较量身手。
  我疑心某将军是刚听过了这《连环套》,神往于古代英雄的行迳,大头目的建议使他发生了兴趣,所以才发此妙论的罢?
  盗御马
  《盗御马》即《连环套》。是其第一节。太监梁九公要到口外行围射猎,圣上亲赐御马。好使他骑了风光。这御马,身披黄绸,套上了黄丝缰,一切都是“御式”,特派多少小兵看守。真是非常的隆重仪节。不料毛病就出在这马身上。
  一个江洋大盗,晚上将马盗去了。
  我觉得最有趣的就在发现了马已被窃之后的一段:
  开始时当然是小兵先发现,报告了小兵官,……一直传到梁九公耳内,梁九公照例大怒,第一个先骂了彭大人一顿,骂毕转身进去;彭大人一回头大骂差官一通,骂毕拂袖而入;差官恭送大人如仪之后,一转身就又挺直了肚皮,这时一排小兵就都跪了下来。当然又是大骂一通,“如不××,打折儿的狗腿”一类的官腔打了一通,差官也进去了。
  最后只剩下小兵,从地上爬起来,回头一望,再没有可以出气的人了。两手一扬,叹息而入。完结。
  每次看戏至此,台下总免不了有不少笑声。我也觉得十分好笑,然而更为实际的是由此看出了中国官场的那一套。形象化了,如此简单,如此深刻。我推荐这当是京戏中的杂文。
  又是马的事。黄天霸奋不顾身,走进连环套费尽了口舌,打动了窦寨主,瘵马拉将出来。这时,黄天霸一见这身披黄丝缰的“御”马以后马上做出十分恭敬的神气,两手一指,马蹄袖马上褪下来,大礼参拜了。窦寨主露出满面的不屑,嗤之以鼻,曰:“乡下人!”
  黄天霸在窦二墩眼中不过是没有开过眼的“土老儿”而已,却没有指出他的奴才气。我颇引为遗憾。
  黄天霸在跪下之前,还有一句说话,曰:“见马如见主!”奴气十足,推想黄天霸少年英俊,自然也识时务的,何以在盗薮之中还要做出这样不漂亮的举动来,为强盗所笑乎?没有别的解释,只因他的奴才毒中得太深了。随便什么时候要发即发,真是不可救药。
  黄天霸在现代人的眼中看来,的确不行了。然而他倒的确是“绝对服从”的人物,只要看他遇见主子的象征——一匹马——,即使是畜生罢,也不惜拜下去,这是心悦诚服的表现。在杨小楼所表演的戏中,我看见如此。
  窦二墩在盗马之后。在壁上留题,说“若问盗马人,飞镖三太定知情”。却不知黄三太死去已久。这在一般人看来,自然是不大英雄气,也不脱其绿林本色。
  然而看了对天霸的影响,就实在又看出了奴才的悲哀。黄天霸不为不得意了。身居总兵,是施士伦手下的第一红人,然而遇到这种事发生,大官就将这些事一齐推到他的身上,如果找不到马,那么黄天霸一家老小的性命就要保不住。在主子看来,奴才的性命就是这么不值钱,不及畜牲远甚。
  黄天霸之见马下拜,盖亦不足怪也已。
  最近看过了盖叫天的《恶虎村》。再回来看看过去所写的文章,觉得我对黄天霸还是看得他太忠厚了。《恶虎村》本来在小时候早已看过,不过印象已经很浅,只记得在结尾大家乱扔酒坛子,还记得有“伤寒变了疟子”的笑话,以为这戏没有什么道理。不料重看一遍,才发现这戏编得好,在武戏中是很难得的,实在比了《连环套》还要鲜明。
  黄天霸的阴毒险狠,真是写得活现极了。濮天雕兄弟的对他的回避,看来简直有些汗毛直竖。黄天霸简直是一个怎样的黑色的妖魔,真使人懔然。
  就连那个小丑朱光祖,后来也觉得他太过分了。将结义的兄嫂都杀死了。其实这正是“英雄”成功的“条件”。所以朱光祖只是奴才,黄天霸则是“奴隶头目”也。
  四月十七日重校补记。
  小生三类
  小生是颇难工的角色。然而在近来的舞台上颇走红,比从前的地位高得多了。叶盛兰有一个时期居然有挑大梁之势。实在是一种变局,从此小生的地位似乎增高了,大家拼命去改学小生。然而真正出色的倒并不多。
  依照我的看戏经验,小生有三类。第一类,是老辈如程继仙,姜妙香,金仲仁,这是元老派。元老派有一特点,即古色古香是。程继仙不必讲了。现仍活着而仍上演的姜妙香,大家可以看到他的化妆,是并不像现在的时髦小生那样雪花膏涂得一踏胡涂的。脑门涂一点红,看那样子,颇与唐代壁画上的“美人”画相类的。第二类则是现在红得发紫的所谓时髦小生如叶盛兰,高维廉,……等。这一批人也有一个特点,他们大抵多是由旦角改行而作小生的(姜妙香也是)所以脂粉气未除,使人看了大约有点木兰之感,(正巧叶盛兰有一出《木兰从军》是颇叫座的。)第三类则可以俞振飞代表,他是昆曲票友出身,虽然现在能动《岳家庄》,可是我仍喜欢他的昆戏,到底别有风格。北方有白云生,是弋阳腔名小生,也颇佳。但与江南俞五相较,到底缺少那一点书卷气。而这种书卷气,在现在,大约是不会再存在于新人之中的了。
  程继仙我听他的时候,已近暮年,使人看了恻然,有名的《群英会》也非特加四十元不肯舞剑,所以我始终未欣赏其舞剑,然而周公瑾的脾气,他描写得的确是好的,两条雉尾活钩出了周郎的性格,一般评家多欣赏其能将两根雉尾在头上竖立,又含在嘴中之狠状,不免落于皮相。但是这些我觉得也是古代舞剧的一种失传的技巧。似乎也不必以其“无聊”而痛斥之。
  最妙的是金仲仁,此公痴肥,倒应与程砚秋戏,然而他却是常帮荀慧生的,鄙人在乎听戏,常坐第一排,每见金君雪盆大面在台上歌舞,唱以悲哀处,裂嘴大哭,殊不胜其滑稽之感。荀慧生也已老了。远看虽仍容华宛好,但就台前一观,也是“脸若银盆”,“眉如漆扫”,只能照北平人的作风,闭眼听戏了。从此我听戏怕座第一排,然而来沪以后,第一排也不可得,往往坐了二三十排以外,这在看老伶工如梅程的戏时,倒远不失为一好处。
  安天会
  猴戏(大抵全是孙悟空)在京戏中是武生应行。据说这也有南北两派,南派的不大清楚,北派则推杨小楼为首。我曾经看过杨的《安天会》。这是他的名剧,在清朝时内廷供奉此剧曾得慈禧太后的赞赏,称之为“小杨猴”,可见其技术之高妙矣。不过我所看的杨小楼,已是晚年,不是什么小杨猴而是一只老狒狒了。那时杨当大病之后,患嗽甚剧,出场以后虽然精神抖擞,功架仍旧可观,但是我看见在入门之处,早就等好了人,他一进去,即上来搀扶,杨也好像是倒在了他们的手中,我面锣鼓紧急,老艺人以垂暮之年,还得挣扎出台卖命,我看了心中实在颇为难过。
  即使是在台上罢,他也仍时时咳嗽,几乎没有一分钟停过,然而精神是仍然贯注着的,台下的人也都喊好捧场,我想这不一定全是出于同情心,杨的演技实在也真好。
  就我的已经淡漠下去了的印象,写下一点特点:
  杨的身材极高,脸部甚长,画了脸谱之后,活像一个猴子。两手也极长,手指时常拳曲作猴爪状,曲背,探步,处处都有规矩。
  杨的嗓子实在好,所谓倾喉一啸,其声锐利,宛如深谷猿啼,这一点是无论什么人也不可及的。
  那是普通的武生的特长,手眼身法都是有定型的,正如盖叫天的《英雄义》,亦步亦趋,都重若千钧,稳重如山。杨的“瘟”虽不及盖,然同是前辈风仪。
  这一次听程砚秋的《春闺梦》,却连带欣赏了李少春的《十八罗汉收悟空》,不敬得很,我简直受了三刻钟的罪。不知他在演什么,好像是在学杨,然而,软而无力地在台上走,有如悠闲的散步,杨小楼夫岂如是,大约因为上座欠佳,所以没有精神,那就真可气。
  “学”杨最似,该是眼睛的一瞬一瞬了罢!然而有时却忘了——偷懒不要来了。——其余的躬身,曲手,也全“以意为之”,高兴时表演一下,懒时便罢。
  这算什么戏呢?李少春听说颇聪明,然而如此作风,却实在不敢佩服。
  用以号召者,老君之炼丹炉,李宝櫆的唱唢呐调,像开玩笑。假嗓逼不高也不足怪,只是他在那儿杀鸡伸脖一般地吱吱乱叫,实在听了不舒服。
  最妙是十八罗汉,各显身手。降龙伏虎二尊者各有本领,却都制不了对方的“奴隶”;降龙尊者又几乎䘣龙所扑倒,真是滑稽,神仙犹如此小气,难怪世间战伐不休了。
  这种新戏,意在主角省力,又弄些新鲜花样,使无知者笑噱,在艺术上,在意义上都毫无希望,终至失掉了观众。我们又几时看到专靠噱头能成名立业,历久不衰的人!
  新安天会
  前面谈过《安天会》,记述十余年前听杨小楼演该戏时的印象。今日翻阅《洪宪纪事诗本事簿注》,有故事一则,颇可笑噱。原文见《后公孙园杂录》,可以看作珍品的政海旧闻,也可以算作梨园佳话,爰加引录:
  北京第一舞台为新剧之巨擘。《安天会》一剧,尤擅声色。时黎元洪已安置瀛台,孙黄已远远避日美,项城帝制自为,以为天下莫予毒也矣。乃撰《新安天会》剧,尽取第一舞台演《安天会》子弟排演之。艺成于项城生日,开广宴于南海,京中文武外宾皆观剧,先演《盗函》,次演《新安天会》,剧中情节为孙悟空大闹天宫,后逃往水濂洞,天兵天将十二金甲神人,围困水濂洞。孙悟空又纵一筋斗云逃往东胜神州,扰乱中国。号称天运大圣仙府逸人。化为八字胡,两角上卷,以东方德国威廉第二自命。形象状态,俨然化装之中山先生也。其中军官为黄风大王,肥步蹒跚,又俨然化装之黄克强也。其先锋官为独木将军,满头戴李花白面少年,容貌俊秀,与江西都督李烈钧是一是二,难为分别。前锋左右二将,一为刁钻古怪,虎头豹眼;一为古怪刁钻,白鼻黑头。当日李协和守九江马当之二将也。玉皇大帝一日登殿,见东胜神洲之震旦古国,杀气腾腾,生民涂炭,派值日星官下视,归奏红云殿前,谓弼马瘟逃逸下界,又调集呶罗,霸占该土,努力作乱。玉皇大怒,诏令广德星君下凡,扫除恶魔。降生陈州府,应天顺人,君临诸夏。其部下名将,有大将军冯异,桓侯张飞,通臂猿李广,忠武王曹彬。一战而弼马瘟猴头纵一筋斗云十万八千里,逃往瀛洲蓬莱三岛,现出原身。再战而中军官现出原身,乃一肥胖独角猪,前爪缺一指,向泥中将嘴一拱,借土遁而去。三战而先锋官化为前脚狼狗,四足腾空,乘大风避往南洋群岛。刁钻古怪长叫一声,化为一只跛脚白额虎,奔入长林丰草中。十怪刁钻变化不来,叩头乞命。班师回朝,牵俘受降。文武百官群上圣天子平南颂,歌美功德。剧之末幕,更有异想天开之奇出,谄媚无耻无微不至。幕中布景,海天波涌,明月当空,孤岛沉寂。照见一人,坐盘石上,高唱怀乡自叹人一曲。其词曰,小生姓×名×,广东××人氏。向来学医为业,奔走海外,诱惑华侨,中国多事,潜入国门。窃和总统一名,今日身世凄凉,家乡万里,仰看一轮月色,岂不惨杀人也。全词甚多不录。时黎元洪视演,位在前排第一座,上将军段芝贵走近黎旁,问黎曰:副总统这戏唱得好吗?黎答曰:我全不懂得,不知所唱何戏。段曰:副总统不懂戏,台上化装的人,应该认得!黎曰:我耳聋眼瞎,教我如何看得见!民国恢复后,我赴北京,向黎谈及此剧。黎曰:当时我虽装聋装瞎,倒是袁项城今求唱一曲对月怀乡自叹而不可得矣。我现在已是瞎子回光复明,比较项城闭眼长眠,尚能谈瞎不瞎乎!予曰:谚有云,不痴不聋,不能作阿姑阿翁,不瞎不聋,不能作大总统。黎曰:只要大家有饭吃,我作个瞎总统也好!
  这一段真是写得好,所以不忍删节,全录在上面。刘禺生先生,人称刘麻哥,是老国民党员。所知掌故极富,《洪宪纪事诗》,原有单行本。后加注发表于《逸经》,未全;抗战末期,《本事簿注》出版于重庆,只上册,恐下册未必能出,因为还有许多当事人仍在世上也。此书海上不易得,想见之者甚少。这一段更是可珍的史料,袁项城之无聊,直与林琴南的写《荆生》骂新物无异。然而皇帝也没有作了几天,正如黎黄陂所说,候对月自叹而不可得已。
  关于《新安天会》,《洪宪纪事诗本事簿注》中别记一事:“洪宪议起,袁项城寿辰,置广宴演剧。尽招在京有名伶官,入南海供奉。孙菊仙谭鑫培不至。九门提督江朝宗,亲率城厢驻兵,挟持而行。鑫培沿途大笑,入新华门,乘官艇抵居仁堂。排剧时,欲谭鑫培为《新安天会》主角,谭鑫培盛气拒绝。乃解唱压台戏《秦琼卖马》,谭鑫培拿手戏也。演毕鑫培不辞而去,大笑出新华门,抵家笑始息。人问,何故大笑如此长远?鑫培曰:我不愿小叫,岂不可大笑乎?
  读了真不禁使人笑那种派了九门提督压解名伶演戏的笨相。你不觉得这事很新鲜吗?可惜的是,姑仁堂现在已经烧得只剩一堆焦炭了
  一九四八年四月十七日重校补记。
  春闺梦
  慨自御霜簃主人发福以来,我即不大愿意去听他的戏。因为那无锡阿福式的身型,看了实在使人有些难过。的戏以悲苦类的最为有名,如《牧羊圈》、《金锁记》等,因为他的腔调如游丝之飘忽,轻微抑郁,套一句老词,正是所谓可以“泣孤舟之嫠妇”的。因此,如果以一位已经发福了的少奶奶或甚至已是太太型的人物出此,岂不可笑。
  然而又恐怕缺了典,去听了一出《春闺梦》,上座不佳,至当夜九时才去,还可以买到不太坏的位子。大概是因为上座不好的关系,程不太卖力,几句程腔,不足使我过瘾,所以说这些是没有什么兴趣的,现在只谈戏的本身。
  这也是一出新编剧,不知是出于金梅卢还是陈墨香之手。故事采自后汉奋威将军色孙瓒与幽州牧刘虞的一场内战。题材不大为人所熟习,戏也并不是一出有怎样好的结构的戏,只不过是一个特写。然而面对了现实,抒写了征人与家属的苦痛,极生动的场面,使人看了不能无动于中。
  最易使人想起来的当然是那两句唐诗:“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诗是绝唱。意更新鲜。唐朝诗人所反对的是侵略战争。那时中国还是以武功之盛骄人的。
  《春闺梦》写拉夫之惨,拈出一对新婚夫妇。对照写来的确不错,出征一场,那位小女孩子哭着喊“爸爸不要去”的声音,的确使台下的观众感动了。觉得战争的可恨,军阀为自身利益而牺牲人民的可杀。但是,继之而起的是哄笑,因为丑角盖三省表演了肉麻的样子,对她的丈夫说:“我舍不得你!”
  观众是不得不笑的。因为那动作实在可笑。然而小丑夫妇是坏人吧?不是的,妻子舍不得丈夫原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何可笑!但是严肃的气氛似乎给打消了,也是一个事实,有人因为卖了性的噱头,而遭人非议,然而要求和平总是不错的。不管出之于什么理由,那么,李四宝与盖三省一对夫妇的表演,也是可以原谅的罢!
  最后,丑角逃了回来,与丑夫人重圆。但是那几位正生,小生,花面却都成了战争的牺牲品。最后一幕出之于梦境,程砚秋饰新婚在三日即遭生离亦即死别的少妇,作了一场春闺梦,良人归来正图重圆好梦,忽又离去,这时她在梦幻中,看到了战场的惨状,载歌载舞,灯光暗了,程砚秋的水袖工夫极美,掩饰掉臃肿的身段,那一段“南梆子”与“快三眼”,的确唱得极柔宛凄凉。程的嗓子,内行中称为“鬼音”,几若游丝,忽继忽续,甚可满意。
  因为是出于文人之手,戏词也颇可观。如开头处的“料不得做新妇先做征衣……”,“念家中要不断时通鱼鲤,不多时就盼你早卜归期。……听阳关三叠曲入耳声凄。”以程腔出之,真使人听之惨然不欢。
  “南梆子”写春闺少妇念远的梦魂颠倒:“存纠緾,陡想起婚时情景,算当初,曾经得几晌温馨。我不免去安排罗衾绣枕,莫负他好春宵一刻千金。原来是不耐烦已经睡困,待我来搀扶你,重订鸳盟。”虽然是“鸳鸯蝴蝶”也自成其一番情致。
  最后程砚秋在梦魂惊后,幻想着战场上的惨景,唱“二簧快三眼”:
  那不是草间人乌坐等,还留着一条儿青布衣巾。见残骸都裹着模糊血影,最可叹箭穿胸,刃断背,粉身糜体,临到死还不知为着何因。那不是破头颅目还未瞑,更有那死人须还结坚冰。寡人妻孤人子谁来存问,冤骷髅几万千全不知名。隔河流有无数鬼声凄警,听啾啾和切切,似诉说,魂惨苦,愿将军,罢内战,及早休兵。
  这一篇置于现时代的文艺作品中,应该也是上乘之作罢?更何况由程砚秋唱来,哀凄宛转,发之愤郁,深值得推荐给大家。
  青石山
  《青石山》王道士捉妖,是武旦戏。这戏照例在年初二上演。其原因,大概是里边有关圣降坛的一幕,而关圣在北方是久矣夫奉为财神的了。即看大世界附近的北平糕饼店,张挂关云长的大画像,即可知矣。《青石山》的来源,出自《长生》,即《关圣斩妖》,关圣宾白有云:“三天门下万神钦仗剑皈依功德林。淘洗得来唯净业,消磨不尽是雄心。”这四句原出屠赤水(隆)的《昙花记》,现在皮簧中已无此四句,然而剧情则仍无大出入。
  关圣在一般俗信,是所谓“义利分明”者,故奉为财神,《月令粹编》引《桃园记》:“年初二为汉昭烈帝生辰故演此戏”。旧时戏班在台对面设小龛,供奉三位财神,其一为赵公明,另一位是增福财神,其间一位则是关帝。旧规地演《青石山》之前,装关圣者,先设幕供关圣画像,焚香叩首,撤像后始升座,这是特例,平常即演玉皇大帝,也无此恭敬。
  我从前曾见杨小楼演此,饰关平,周仓则为钱金福,请神之际,周仓立在高处(天门)仰身屈背,接符受旨,那身段美得很,周仓在净角中,与张飞李逵同其妩媚,不过分别所在,一是俗人,一个则是神,然而神也有人情味,这在研究人神交变的学者们,应该是值得注意的。
  小楼的关平是真实的大将风度,或应称神将风度了。我觉得有一点是有趣的。他出台之时眼睛总是闭着的。偶一睁眼,遂觉神采飞扬。说到这里,有一个笑话,在天津时有一位老师最崇拜小楼,私淑有日,偶尔粉墨登场,大家看了,觉得“具体而微”,一位同学批评说:“学杨最神似的一点是在闭眼。”那位老师以为批评得当,并不以为侮。
  现在武生渐渐不行,《青石山》遂沦为武旦正工戏。后辈中只杨盛春尚好,扮相颇英武沉雄,不如一般武生之只顾猛勇而失去了沉着。
  老辈演出,宣统辛亥,同庆部在肉市广和楼元旦开幕,大轴演《青石山》,谭鑫培演吕真人,杨小楼、钱金福分饰平仓二将,关圣本用李顺亭,李病,易以沈全奎。文明园双庆部亦演此,王瑶卿扮狐女,王凤卿关圣,贾洪林吕真人。是日大雪,座客亦满。
  鄙人听戏三十年,然仍未能赶上听此好戏,偶见旧记,辄抄戏单,盖亦如人之抄食谱以当过屠门矣。
  朱痕记
  这是程砚秋的好戏之一。但一般不大注意,因为唱工并不十分繁重。不及《六月雪》等之来得过瘾。然而我却颇喜之。
  故事似乎又是颇为荒谬的。西域国黄龙造反,朱春登得了神赐的三只神箭,于是可以扫定狼烟。然而主题却在于丈夫从军以后,留在家中的母亲妻子,受人欺凌侮辱的事实。这事实恐怕是“终古如斯”的。
  秋声社在平时,我听过此戏,那时的人马极全,朱春登是王少楼,中军是侯喜瑞,丑有慈瑞泉等,朱母是文亮辰;现在人才凋丧,昨天去听此戏,中军是袁世海,朱母是孙甫亭,宋成则是慈瑞泉的儿子慈少泉了。砚秋比以前发了胖,秋声社比以前则换上了后辈。
  还有一点遣憾的是,磨房一场,赵锦棠应该有一个极美妙的身段,为了逃避宋成的调戏,从磨石跃至台口,仍轻盈宛妙之致。也因为发胖的关系,为程所略去了。
  磨房一场的“南梆子”,仍旧可以使人有极满意的享受。风雪牧羊山,极其凄惨,灯光变暗,雪花纷飞,风神大起,穿了青衫白袖赵锦棠随了风神的回族面驰骤,扑跌,长袖如雪,随风飘举,疾走如飞,我以为这应当也是中国舞剧中的菁英。
  李仁——亦即中军——是可爱的。穷途末路,想做强盗,忽然良心发现,临时改悔,后来却又因肚子在叫,结果说:“暂做一次强盗,又有何妨!”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是这样地暂时做一下强盗或什么的。而其结果却又因人而异,各有不同。
  李仁后来做了侯爷的中军,忠心耿耿——也就是十分的家奴气,听见赵锦棠唱到“配儿夫朱春登……”就从后面赶上来,想一刀杀了她,因为她犯了讳。
  在旧戏里,这种人物颇不少。如“忠孝全”之类都有这么一个中军。杨六郎帐下的孟良焦赞其实也是“中军”,其另一姿态,——出现于豪族乡宦家中的——则是保镖,直到现在,我们是还可以看到这种人物的。
  中军的帽子很特别,不知应该叫做什么,那么一个圆筒筒(《朱痕记》中的中军则是“便装”,因为便于行动,所以戴的是巾了),十足地表现了那种养得肥肥胖胖,非常忠实的奴才相。
  中军的任务是代替老爷办事,如果老爷发怒要打杀某人时,老爷用不到自己去,以免脏了手,就叫中军“叉下去”。
  如果接官接旨,跪在旁边的也是他。真是好一个奴才,写得比家院之类要深刻得多。
  四进士
  《四进士》是麒麟童的杰作。近来常常贴演,而且每贴必满,魔力甚大。昨天晚上去听了一场,果然不错,角色配搭是也很齐整的。麒麟童的宋士杰不必提了,芙蓉草的万氏,姜妙香的田伦都是绝妙的,裘盛戎的顾读固然也出色,但是太火了。竟连《连环套》窦寨主的身段都运用了出来,不免使人看了不大舒服。脸谱也还欠浑厚,更兼身材太矮,不加垫背,所以简直有点小丈夫气。不知何以为一般人崇拜若此。
  李玉茹是戏校的优秀学生。嗓子尚好,但是唱起来,实在还不稳的很,行腔时时有“危机”存在,不知何时即将“荒”“走”。喜欢在台了笑的一点倒的确是实情。
  我一向对麒派没有什么好感。麒麟童还是十多年前在北平时听了一场。当时谭富英刚出科,马连良则已红,王又宸、言菊朋一般老辈尚未凋谢,大家都在讲究“黄钟大吕”,麒麟童的哑嗓门实在引不起一般人的兴趣。遇巧那次又斩出莫明其妙的唱工戏,于是胃口大倒,不想再看他了。其实他也有他的好处,一般的看法,大约都要看他的作工戏,称之为已达炉火纯青之境。这在《四进士》中倒的确是如此的。
  戏本身之精练,也是一个极大的原因。
  通常演《四进士》,只在宋士杰开店一场开始。这是全本的,所以从杨素贞的丈夫被毒演起。然而一比较就可知道前半部是松而无力的。这里可以证明经过多少年的淘洗之后的旧戏的菁英的结晶情状。这正与从说话人的嘴中,演变到文士的笔上,更由人修改而成为现存的著名的演义小说《水浒》、《三国》之类的蜕变情形一样。
  《四进士》又名《节义廉明》。可以说是旧时代的道德的一个现实化了人写照。——跟国际饭店上面的四个大字“礼义廉耻”所标示的目前情形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里边的确含着不少问题,值得人的思索。这些是旧礼教矛盾所在的地方。
  比方说杨素贞的与丈夫约定,“妻死夫不娶,夫死妻不嫁,”固可表明其“节”,然而如果没有杨春的这个“好人”,还不是乖乖的跟了新男人去了。而杨春的三十两纹银,又正不是容易得来的。要用来买一个老婆,经济制度的不良,社会问题无法解决,而男女间事更无法合理化,如果不是天真的呆鸟相信人都是好的话,恐怕都会发现此中的危机的罢?
  杨春的“义”,也只是一个传奇的例子。我看很少人能慷慨地牺牲掉那三十两雪白的纹银的。
  至于顾读的受贿,原因是赃银为师爷所带走。更是可怜的人物。而田伦的矛盾则最大,他本来不肯写信给顾读去求情的。然而迫于旧礼教压迫,他不能看着姐姐受“王法”的制裁而不管,更何况老娘居然跪下了。于是“忠”、“孝”不能两全,只能纳贿通情,结果是神仙来将他的乌纱帽取了去了。
  只有毛朋是“铁面无私”的,他不顾同年之谊而奖朋友置于“法”了。并不是他的“人”特别“好”,实在是他所需克服的矛盾较小,不过是“同年”而已,牺牲几个无所谓。而且到后来被宋士杰指破了他曾经柳林写状以后,也不得不“宽容”一下,把宋士杰充军免了。
  唯一的“好人”,也终于不得干净。可见“凡人都是好的”的“真理”之难以成立了。
  然而观众是满意了。宋士杰可怜,不充军最好;田伦有个“刁嫂”,该绞;顾读一脸奸相,裘盛戎演得更像一个强盗,活该杀头;毛朋一面孔正经相,能收能放,不失人情,顶好顶好!
  这就是旧剧给我们观众的“教育”。然而戏是好的,我并不主张打倒,问题是要怎样去看它。
  美人计
  《甘露寺》、《回荆州》、《芦花荡》,常在一起串演。戏里的主角没有一定,大约要看头牌角色为定,如梅兰芳演自然是孙夫人为重;但马连良演则着重在乔玄了。其实乔玄并不能算主角,不过是硬里子的本工而已。孙尚香自然应该是主角,刘备的地位也应该比乔玄为重要。我更十分讨厌马连良的那一段“劝千岁”,其贫无比,然而喜学者极众,尤其是歌女们,登台表演十九是这段。可厌已极。
  梅兰芳的这戏好极。扮相雍容华贵,别的人不可及。然而唱工少,只在洞房有四句慢板。而配角又极重要,所以普通不大演,而有好堂会或义务戏则多有此出。曾有过这么一次,杨小楼赵云,侯喜瑞张飞,刘砚亭孙权,马连良乔玄,珠联璧合,十分精彩。
  这出戏之所以引人入胜自然也有其重要的原因。不谈大节目,小地方亦多可使人会心,刘备拜见乔玄,先送门礼,,以致乔国老不得不忙而捧出了乌须药来。后来甘露寺一宴,乔国老又大主其和,几乎为死硬派的孙权骂得狗血喷头而不惜。相亲一场,我觉得比群英会还要精彩,那位头插草鸡毛的大将,几次三番,想从两旁杀将出来,都为孙权所止住了,而且是“不得已”的止住了。孙权的不痛快可知。于是大骂乔玄的老胡涂,好像非要他闭嘴不可。
  吴国太则正是一位能够控制儿子的母亲,申斥一番,孙权也只得唯唯称是,唱道:“母后教训儿遵受,对坐不敢强抬头。……千言万语为的是荆州,……不杀刘备誓不休。”为了地盘,哪里能够甘心,冤仇似海,更哪里能够解得开,于是悲剧终于造成,而孙尚香也只能随了刘玄德与赵云落荒而走了。
  戏虽荒诞,然而关于《美人计》的一点,似乎倒并非无因。《吴志·周瑜传》中有一段说周瑜的上疏云:“刘备以枭雄之姿,而有关羽张飞熊虎之将,必非久屈为人用者。愚谓大计宜徙备置吴,盛为筑室,多其美女玩好,以娱其耳目。分此二人各置一方,使如瑜者得挟以攻战,大事可定也。今猥割土地以资业之聚,此三人同在疆场,恐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也。”
  这就是《美人计》的张本。
  而孙夫人的善武也有根据,《蜀志·法正传》云:“初孙权以妹妻先主。妹夫才捷刚猛有诸兄之风,侍婢百余人皆亲执刀侍立,先主每入,衷心常凛凛。”
  《美人计》入洞房一场,那场面是非常动人的,虽然不免冤枉了刘备,然而的确写得淋漓尽致,美人而兼有武勇该是中国女性的一向的弥补,所以往往最能得到情感上的满足。
  洞房花烛,侍婢刀剑,孙夫人盛装登场,慢步缓歌:“昔日里梁鸿嫁孟光,我今匹配汉刘王。今宵花烛同欢畅,只见刀枪列两旁。”这时,却只见委琐不堪的刘皇叔,觳觫而进,于是夫人不能不置一笑,使侍婢撤去刀剑了。
  袁子才也曾作诗一首,嘲笑刘备:“刀光如雪洞房秋,始信人间作婿愁,烛影摇红郎半醉,合欢床上梦荆州。”即道此事。
  这出戏中将刘备写得十分不堪。好像闻雷失箸并非是装出来的,他本来就是个草鸡毛。后来则缠绵深宫,与刘阿斗在洛阳的丑态如出一辙。连累得赵子龙十分为难。后来要逃走了,无法可想,只好在太太面前下跪,求援。真是出尽了丑,但我想,这大约未必是实事。
  但是写进戏中,倒也不失为绝妙的题材。
  回荆州
  发间的人俗信,大抵服从演义小说,而尤受欢迎的是京戏。而且戏也是服从小说的。所以金圣叹所推崇的六位才子的大著(姑如是说)就编制了数千年来中国人的感情。
  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曹操自然最坏,非使他出丑不可,割须弃袍,与张绣的婶子的因缘也是弄得一塌胡涂;刘备也是奸雄,描写得他成为一个与小丑不远的家伙;周瑜矜才使气,太不入眼,气死他算数;诸葛亮是个牛鼻子老道,诡计多端,让他穿上八卦衣,成为一个十足的妖道。……
  如此一来,这许多人都成了定型,凡有挥写,莫不依此为范。只要有一点因头,就痛加描绘,取得满足。
  这在“三国戏”中最可看出一些显明的例子。
  《美人计》之后《回荆州》。远道就婚,婚后回家,是再自然不过的事。然而怎样回家法就大有发挥之余地了。照《吴志·周瑜传》注所引《江表传》云:“刘备自京还,权乘飞云大船与张昭秦松鲁肃等十余人共追送之。大宴会叙别。”我想理应如此,无论如何,当时大抵不会有可能使他私逃。然而《山阳公载记》则云:“备还,谓左右曰:“孙车骑长上短下,其难为下,吾不可以再见之。乃昼夜兼行。”这又似乎真是私逃了。
  在京戏中,这私逃一幕是最有趣的。旧例孙夫人应乘马,方与《美人计》的洞房一场与《法正传》所说的孙夫人的脾性相合,然而现在则大都变为乘车了,那只是两面杏黄色的旗子,画车轮状,孙夫人“坐”在中间,两手扶旗,疾走如飞,与刘备赵云回还往复,在台上团团转,边跑边唱,是很美的场面。孙夫人所走的步子必须碎,小而圆整,不能露出所谓“狼奔豕突”的情况来,看去宛如人在车中行,这很需要一点功夫。
  至于周瑜所派出的几员大将来追,见了孙夫人便都伏伏贴贴,孙夫人更藉机痛斥周瑜小儿如何如何,也是很能提起紧张的场面的处所,而孙夫人的英武以及平日为从将所服之状,跃然如见了。
  这以后即是《芦花荡》。
  我已经在《怀侯喜瑞》一书篇中约略地谈过了这一场戏。我一向是颇喜欢这戏的。如果《美人计》而不带《芦花荡》,那真的就要大为减色了。
  张飞的“娇憨”,真是旧戏中最为可爱的。而观众在紧张了很久以后,忽得解放,——来了张三爷又正是那么妩媚,正与孙夫人的女性的刚强相衬映,真是这出喜剧最佳的结束。
  结末,张飞称赞赵子龙保驾有功,而赵子龙呢,却是了牛鼻子老道的三个“锦囊妙计”,荒唐的童话呀,我想中国的旧戏真有很多是“童话”,特别适合于天真朴质的中国农民大众的心灵。
  截江夺斗
  在《祭江》一篇里,曾经涉及孙夫人藉故归吴的故事。这事出诸《蜀志》卷六的《赵云传》注:
  先主入益州,雪领留营司马时。先主孙夫人,以权妹骄豪,多将呈吏兵纵横不法。先主以云严重,必能整齐,特任掌内事。权闻备西征,大遣舟船迎妹,而夫人内欲将后主还吴,云与张飞勒兵截江,乃得后主还。
  这一段“别传”,即是旧戏中《截江夺斗》所从出。这正是一个笑话。在封建中皇统的持续是个严重的问题,刘皇叔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阿斗,即无论他如何宝贝,也究竟是皇位继承人,于是不得不出之一夺。
  《蜀志》说,孙夫人骄豪,也还是后来京戏中《甘露寺》中情景的张本,刘备入洞房而心惊胆落,然则当日的孙夫人正是一位女英雄,不愧孙权的令妹的。《汉晋春秋》指出这截江一幕的策划人是诸葛亮。大约也真是的罢?这戏的主角当然是赵云,用生扮。我这里说“生”而不曰武生,是有一点原故的。因为这里赵云的年纪似乎并无定准。旧日京中名伶演此,李顺亭挂长髯,是武老生;而刘春喜不挂髯口,乃是武生也。这里也不必说谁是谁非,如《斩马谡》中的赵云已经是一员老将了,然而也仍然不挂髯口。大约当日的赵老将军也有经常修面的习惯,也不一定。
  还有一个原因,这出戏中的赵云是重说白而不重唱,再换一句话说,正是“武戏文唱”的办法。行腔要极高昂,不是现在上海的那一批“勇猛武生”所能演。所以一般人大抵不敢动此戏,所以近年以来,也不大听得见这出戏了。
  “武戏文唱”一词,是一般听戏的所倡出来的。最初以之称杨小楼,好像也只有杨小楼可以尚当此。别人就不行了。杨小楼不是不能武工,临死以前的他,在北平唱《八大锤》,还照样搬“朝天凳”,为内外行所叹服。其温而不火,还是修养得来,用以表示大将的风度。这以后还想谈一下,像上海的武生,以连甩几十个旋子使看官也头晕眼花的“功夫”叫座者,我看应该去演飞贼一流的角色,倒还相像。实在无法领略赵将军的风度也。
  有一桩小故事可以一说。陈墨香先生说往年在北平他顺亭演此戏,饰孙夫人者为一扫边旦角。当赵云截去阿斗以后,那位孙夫人大哭大喊,寻死觅活。这时台上只有一个船夫,而这船夫又不能临机应便,上来劝说一声,因此孙夫人无法下场,只能投江而死了。
  不等祭江,而即殂去。花样翻新,前后台莫不大笑。
  还有一个笑话。杨小楼与某名旦曾合摄过一张截江的舞台照,上海的一位自吹京戏名家的戏报编者拿去刊出了,下面却注明是《长坂坡》。
  不知《长坂坡》中的糜夫人是落难以后,披头撒发,狼狈不堪,而截江中的孙夫人则凤冠霞帔,雍容华贵,大是两样,下笔而无常识若此,也是可笑事。
  赵云与阿斗的关系可谓密切。第一次,长坂坡中救之于万马军中,第二次长江之上又抢回于孙夫人之手。不料这阿斗终是扶不起来的,终于给司马氏弄到洛阳去作“寓公”,发出“乐不思蜀”的宣言,可惜此时赵老将军早已逝世,无法再抢他回来了。
  祭江
  刘备以微末出身,自称为泗上亭长后人,混来混去居然弄得有点声势,虽然连连败走,厄于袁曹,然而后来终究造成偏安的局面。如果不读正史,只看《三国演义》的话,大约对他是颇为同情的。
  这人大约与《水浒》中的宋江是一流人,看他们的行事大抵相差不远。两人也都颇为风流,宋三郎与阎惜姣的事不必提了,刘备也是多妻主义者,长坂坡逃难之顷,也还带了甘糜两位太太。兵慌马乱,不能自全,太太自然更顾不到。终于一位跳了井。后来他又来了一次“政治性”的结婚,与孙权的妹妹尚香结缡,一开头就是甘露寺的笑话,这位皇叔出了不少丑,终于讨得夫人转去,虽然后来的结局不十分好,孙夫人又回到吴国去了。
  在正史上,似乎找不到他这位夫人的归吴以后故事。流传在社会上的也不过是一些传说。陈承祚作《蜀志》,不为她立传,似乎连“外宅”的资格也给取消了。但是在镇江一带,也还留下了甘露寺等遗迹,供人凭吊。如一般的看法,孙夫人的为人的确有些特别,与普通的“女生外向”不同,而是心向母家的。如此说来则《美人计》的戏名也不算怎样地侮辱了她。
  然而刘备似乎却不能忘情,“先主伐吴向三峡?”的一幕,虽说是为弟报仇,我想也很有几分是为了要夺回失去了的太太,不幸猇亭一败,火烧连营,他自己也死在军中了。白帝城至今犹在,由水路出蜀的朋友,大约都是看见过的。
  传说孙夫人听见这个消息,说是刘备已经在败军中死去了,就趋车去至江边,投江而死,在京戏中,这就是《别宫》、《祭江》两幕。
  老规矩,孙夫人由正旦饰,全戏分《闻变》、《别母》、《祭江》、《沉江》四幕。这本来是极为流行的戏,旧例《别宫》一场一,夫人闻变,改装为孝服,均唱二黄。第二场,老旦所扮的吴国太出场以后,才改唱西皮。后来改变作风,闻报之初,即已改唱西皮了。祭江的一段反二黄,则不曾改,因为这是全剧精华所在,歌声也极尽凄婉之能事。
  听陈石头(德霖)的唱片(老百姓公司有),一面只有两句,“从今后再不照菱花宝镜,清风一扫未亡人。”大约要唱十余分种这久,石头的调子真能裂帛穿云,极为凄楚。与现在风行的“程腔”,是绝对不同的,然而也自有其凄楚的味道。因此可知,音调尽有不同,情感表现则一。而可惜的是,这种正规青衣的唱法现在久已不闻,殊使人不胜寂寞之感。旧时规矩,青衣必以此剧为其重要的演出节目,好像现在的《玉堂春》之于名旦一般。然而这戏又极难演,后来的伶工因为偷巧,大抵不演此剧。二十年来,鄙人不曾看过有什么名旦作全部的演出,偶然看到,也不过是二路旦角在开场时演《别宫》一场,草率不足观,可慨也已!
  西施
  中国人自古相信红颜祸水之说,不但将国亡家破的一些事的责任完全推到女人身上,到后来还逐渐“进步”,将女人用来作为沼人之国的工具。这种方法的最明显的一例当是西施吴了。几千年来,经过多少诗人的吟咏,文士的描画,于是这一段事迹也就成为千载佳话,流传众口了。
  戏剧家自然也不肯放弃了这样好的题目,于是西施走进了“戏”。《太和正音谱》著录有赵明道的《范蠡归湖》,明人更作了《浣沙记》,在京戏中,有梅兰芳所编的《西施》。在初期的话剧中,也有顾毓秀博士所编的《西施》。梅的戏我不曾见过,因为一向的成见,我不喜欢看他的新戏。这里想说一下的,是西施范蠡的关系。
  范蠡在我们的印象中,是一位大夫,又是一位理财名手。他的事迹与晏婴齐名,商店春联多用:“五湖泛迹陶朱富,四海交游晏子风。”可以知此中道理了。
  然而却不料范大夫也是一个风流人物,与作《吕氏春秋》的吕不韦有着同样的手段,(《吕氏春秋》也许不是不韦所作,说见郭沫若先生《青铜器时代》中。)利用女人达到琡上的目的,而比吕不韦要好一点的是,范大夫与西施的关系给美化了,似乎不是纯粹利害的关系,而多少有一点爱情场面穿插其中。
  唐陆广《吴地记》记云:
  嘉兴本号长水县,……县南一百里有语儿亭。勾践令范蠡取西施以献夫差,西施于路与范蠡潜通,三年始达于吴。遂生一子,至此亭,其子一岁,能言,因名语儿亭。(《学海类编》)
  西施的本乡是越中,当今绍兴附近,范蠡和她由越至吴,从会稽走到苏州,居然走了三年之久,可谓荒唐。这里自然是一种传说,并不是为考据之资,然而艺术家在编剧时,所需要者却正是这种材料。
  宋董颖大曲道宫《薄媚》《西子词》云:
  种陈谋,谓吴兵正炽,越勇难施,破吴策,唯妖姬。有倾城妙丽,名称西子岁方长笄,算夫差惑此,须致颠危,范蠡微行,珠贝为香饵,苎罗不钓钓深闺,吞饵果殊姿。
  这里就又采到曲家的笔下了。范蠡在苎罗村寻到了西施。
  然而在梅兰芳的《西施》中,却并不如此说。我常听一段唱片,那当是西施已至吴宫以后所唱了。
  想当日,苎罗村春风吹遍,每日里浣沙去何等轻闲。偶与那范大夫溪边相见,他劝我家国事以报仇为先。因此上到吴宫承欢侍宴,并非是图宠爱列屋争妍,思想起我家乡何年回转?不由人心内痛珠泪涟涟。
  由这一段西子的自白,她与范蠡似乎并没有恋爱的关系,范蠡的劝她到姑苏来,不过是为了“国家之事”,心事固然光明,但是离开艺术家所希冀的气氛则未免少远了。
  吴国被西施“沼”了以后,问题发生了。这大约有三种说法:其一,是美人复归范蠡的怀抱。这是最自然不过的。西施不过是做了一次女间谍。这一说见于《越绝书》,说得美丽得很:
  西施亡吴国后,复归范蠡。同泛五湖而去
  前些日子,我曾薄游吴门,登灵岩山,立琴台上看太湖风光,只见一条小河从山脚流向那烟波飘渺的太湖而去,悬想当日范大夫载西施俱去的光景,真是美极了。范君真不愧为古往今来第一位会享受的人物。能兼收黄金与美人与一身。
  然而这似乎太平凡了。戏剧家不能满意,一定要造成悲剧的后果。《雍熙乐府》中片段地引用了赵明道的《范蠡归湖》,将大夫写成满腹牢骚的一个吃醋的朋友,他说:“铸我作黄金像,供养我在白玉楼。你不合信谗言便准了西施奏,……往常时我便辅国,今日抽头。”(《庆东原》)“亡家国自作自受。真风波东谏东流。贪酒色怜新弃旧,听谗言光前绝后!”(《太平令》)这里好像是说勾践灭吴之后,将西施也接收过来,不再还给他了。这种情形也有其可能的,但西施好像也变了心,爱上越王,不要旧相好了,有范蠡的酸话可证:
  西施你如今岁数有,减尽风流。人老花羞,叶落归秋。往常吃衣食在裙带头,今日你分破俺帝王忧。……(《梅花酒》)
  于是我们的范大夫,在失去了美人以后,发了一通牢骚,泛舟五湖,自己做生意去了。
  还有一说,也近于情理。那是越王沼吴以后,想了一想。吴国全是这个女人弄糟了的。正是红颜祸水,留她不得,捉来淹死了罢!这一说的根据是《墨子》的“西施之沉,其美也,”董颖《西子词》说:“哀诚屡吐,甬东分赐。垂暮日置荒隅。心知愧,宝锷红委。鸾存凤去,辜负恩怜,情不似虞姬。尚望论功,荣归故里。降令曰:昊无赦汝,越与吴何异!吴正怒,越方疑,从公论合去妖类。峨眉宛转竟陨鲛绡,香骨委尘泥。渺渺姑苏,荒芜鹿戏!”(《乐府雅词》)
  这句话说的真妙,“吴无赦汝,越与吴何异!”正是美人好比销镪水,沾沾就完结,只好拿来抛到湖里去了。基于中国自古以来对女人的看法,合勾践可共患难不可共安乐的作风,这倒十分可能。
  实在的结局如何,谁也不知道。
  马夷初先生在《读书小记》中曾对范蠡的下落小作考证,他说:“余谓《史记·越世家》载,范蠡以勾践为人,可与同患难,难与处安乐。遂乘舟浮海以行。出齐变姓名,自谓鸱夷子皮,流江之说,疑由浮海所致。而蠡自号鸱夷子皮,鸱夷适同子胥盛尸之器,因有西施随范蠡去之说。”我想范大夫之泛于五湖,大约不成问题。至于西施的是否同载,少有争辨余地。依照了我在姑苏台上之感想,我是赞成他们归隐了的。
  梅浣华此戏我未听过,也不曾去翻《大戏考》不知结局怎样写。我想如果拿来改写,写得干脆一点,将西施写成一个中国古代的女间谍,结末却神龙见首不见尾,随范大夫飘然而去,使勾践“莫明其”一下倒也是颇有趣的。
  战宛城
  十三四年以前,在北平有过这么一出堂会戏。名伶会串《大战宛城》。余叔岩张绣,小翠花邹氏,杨小楼典韦,侯喜瑞曹操,傅小山胡车,……这张戏单如果保留到现在大约也值得裱成册页了。
  《战宛城》是描写曹操的私生活不谨饬,因而兵败的故事。编戏的朋友对曹操大不客气,将他写成十足的一个色情狂。这倒实在有些不公平。大约是受了《三国演义》的影响。其实曹操原不自讳其“风流”。他攻邺城,袁绍的子妇甄氏为曹丕所得,曹子建的写《洛神赋》据说也就是为了这事;曹操也并不干涉。临死之前,铜省台分香卖履,他的遗嘱也见之“令”中。其实照我看来,一个政治家的私生活如何原是小事。只要不将国库当作私人的帐房便好。也只有特种批评家,才记得大官与贵妇出入筵席之类的故事,不肯忘记。
  《战宛城》写邹氏的怀春,我以为是颇成功的。这种素描的场面在旧戏中颇不多见,心理分析,一个寡妇的心情藉了春宵的鼠鸣而曲曲传出。也许有人不赞成,然而在中国旧有的歌剧中的这一种细致的抒写,总是难得的。也可以说是艺术的。
  这一场,最可以看出角色的功力。老师传授,原无两样。然而在表演的时候,运用心理的地方,就各有不同。自然,小翠花是好的,荀慧生也以此剧有名。
  曹操在军旅之暇,还有心情去游春,结果是在某处邂逅了邹氏,“可怜思妇楼头柳,化作天涯粉絮看,”这一场也颇有其美处。自然,传统地曹操的表情是颇使人觉得恶劣了。
  全剧之始,是马踏青苗的一场。曹孟德的淌马身段我以为也是一种旧剧里面的精粹所在。新的“改革家”,往往在这时换了一幕布景,作森林山野之状,我以为这倒并不如仍维持原来的锦幕的好些。带了浓厚的原始气味的歌剧,有许多地方,如果仅做有限度的“形象化”,倒还不如照原来的素朴的形式的好。
  “英雄崇拜,”在这里的对典韦的写法中也特别显著地表露了。张绣设了种种方策,使胡车请典韦来吃酒,将他灌得沉醉,又将他的双戟盗去了。结果典韦固然胡里胡涂的死了,曹操也失去了保卫的人。但是如果说制胜之机全在于此,则未免荒谬。其实曹操失败的原因原也是写出来了的。看那兵骄将悍的样儿,嘴里说:“宛城张绣,图谋不轨,怎奈我大兵临境,……”好象有十分的把握,不要多少时间即可解决一切了。阅兵的时候,张绣的兵在典韦许禇前面,一下就都倒了下去,两员大将哈哈大笑,以为不足惧也矣。结果主帅调情,将军吃酒,吃了一个大亏。
  至于许禇在结尾出来援救时,对曹操说,“军中不带妇人,”曹操又做出恋恋不舍之状,丑态毕露。那不过是对曹孟德的侮辱,我想曹操即是“奸雄”,在那种时候,大约也不会再讲恋爱了罢!
  骂殿
  《骂殿》是程砚秋的拿手戏。还灌了唱片,如果喜欢学两句程腔者,大约全要奉此为圭臬。这析也是实情,程在这戏中真发挥了他的鬼音之极致。
  听说“通天教主”王瑶卿为程砚秋创制新腔,这《骂殿》即是杰作之一。这是一出小戏,然而唱工却并不轻松,普通多是双出,在前面加上一出《琴挑》,或者是在后面排一出《贩马记》。我在平津一带几次听程此戏,可以说全是为了听唱工,至于剧情倒并无多大意思,而且简单拙劣之至。京戏中不少此类,徒以基伙歌剧,遂能以单纯的“歌”的条件而存在了。
  这戏叙说赵宋开国时的一段宫闱秘史。是否见于正史,我也无暇去考索了,好像赵匡胤临死之时对于皇位传给儿子还是传给弟弟的问题,很与赵普讨论了一番,自然并无什么结果。我想结果是有的,总是传给儿子的可能性最大。然而赵光义(御弟)又不忍舍弃这机会,于是斗争起来了。
  听说赵匡胤之死也是不大明白的,烛影摇红,那竟未的确神秘得很。帝王家谱,似乎也不必用中央研究院的历史学者们那样好的兴致去考据了罢,表演于戏剧中的事实是当太祖死了以后,赵光义却自说自话坐在皇帝的椅子上面,也不管阿哥的遗嘱是怎么讲,太祖后贺氏带了两位太子到殿上指名大骂,索取“遗产”,赵光义先将太子弄死,其后即是坐在那里呆若木鸡,听嫂子大骂一通,好像涵养好得非常。
  整个的一出戏全是分家当,嫂弟争吵,搅做一团。如果是普通人家,最多只有登在社会新闻上的资格,这里是将“国库”当作“私产”来分,所以不同了,要由名角程御霜来唱上好大半天。
  贺后是所谓女流之辈,自然也难怪她。何况正当大故之后,儿子又给弄死了。皇太后眼看做不成,无怪语无伦次,开始时唱的那两句戏词也真是莫明其妙。她唱了大约十分种之久的两句慢板曰:“老王爷为江山足踢拳打,老王爷为江山奔走天涯。”下句犹有可说,上句就不知所说何事了,我想起来了出典所自:那在《水浒传》中,楔子有云:“一条杆棒等身齐,析四百座军州都姓赵!”其意盖在是乎!
  然而初听起来,总不免滑稽之感。
  后来更是语无伦次,将光义痛骂一通,比拟不伦,说他是王莽、赵高、司马师,都并不确当。赵光义也有答辨大约由李宝櫆一流的二路老生大唱一通,但是我记不出。不过贺后的目的是达到了的。“只骂得贼昏王扭转身躯闭目合睛一语不发。”赵光义毕竟聪明,知道女人们的脾气,让她骂个痛快,也不去管。结果是作了小小的让步,给她一点甜头,赏了一把无用的宝剑。算是落场势,至于皇帝,自然并未让出。旧戏中也有词句俗劣,莫明其妙者,大抵类此!
  然而程腔毕竟可听,而当程尚未胖至今日的程度之时,穿鹅黄宫装,拂水袖,那身段是绝美的。
  关于《纺棉花》
  很久就想去看一下《新纺绵花》,想知道这出戏为什么会疯魔了上海的观众。而且在南京不许演,在上海就能演的那一点奥妙的道理。昨天居然去看了。天下雨,心想大约不会客满了?果然在后排还有位子,我入场的时候,照旧式评剧家的口吻正是《单刀会》已成尾声了。台上的周仓与关公正在向鲁子敬示威。林树森以演红净出名。每天在那里表演关公戏。然而我却不能领略那好处,也许是一向对于关云长缺乏好感的缘故吧?
  关羽在《三国志》中看起来,原也不过是普通的武人,不过经小说戏曲一宣扬,就成了目前的情形,鲁肃东吴讨还荆州,这并非什么不光明的事。然而,在旧戏中一表演,赖债不还的关刘就完全站在为观众同情的地位了。真是奇妙的事情。
  周仓将那把大刀在鲁子敬面前摇来摇去,关云长则加以恐吓,声明宝刀啸过三次,头一次是斩颜良,第二次是匠蔡阳,第三次或将轮到你的头上去了。其实这第一二两次根据小说的说法一是偷袭,一是拖刀,全是下流的伎俩。现在却拿来夸耀一凡,实在是有些欠妥的。
  这一幕表演完了以后,《纺绵花》上场了。开头,是检场人拿出了那上装五彩电灯泡的镀镍的纺车,放在台前。——可惜,这纺车始终不曾为童小姐使过,——接着是慈少泉的“小赤佬”出场。
  “小赤佬”这名字大约颇有海气。此其所以为“新”纺棉花之故欤?我也无暇去翻旧书找出此公的原名了。总之,是一个标准的滑头,穿戴了青衣小帽,念着一段垛板出场。其他两位,张三与张妻则全是以真名出场,梁次珊与童芷苓两位“老板”。
  我觉得恶劣极了。
  童芷苓老板的一举一动真是十足的恶劣,在绍兴戏中,评戏……任何一种戏的形式中所找不出的恶劣。
  有一点极为重要。不管趣味高低,水准悬殊,甚或意识怎样。一个艺人总应该是的严肃的。照旧式的说法,台下的观众都是她们的衣食父母,今天来伺候这么一段,应该卖力,技术高低是别一问题。
  然而童老板在这儿却是十足的油滑,松泄。一出戏缺乏了这一点儿真诚,就什么都完了。童老板拿起那个洋娃娃来,骂他为什么只是哭,后来打她耳光,拎起一只小腿来,扔在地上。末了,向后台说,“你到底有完没完!”这是冲着“场面”说的。
  观众以为滑稽,大叫好。
  我想童老板的原意,大约是想对各种戏的形式与特点做深的刻画以博笑乐的罢?这原来也并非不是一条路。在漫画中,相声里,就都有的。然而,这里就又缺乏了那点必要的严肃,真是不幸。
  全戏不但毫无结构,甚至可以说连一点情节也没有。一个远路回家的丈夫,坐在门外,房里是一对“爱人”。自说自话,唱起来了,还有一张节目单。后来甚至门外的丈夫与房内的太太握了一次手。此中奥妙,实在难言。
  第一个被讽刺的是“话剧”。
  “小赤佬”向童小姐求爱,表演了一大套爱情场面,也许这是春柳社时代的话剧的精粹罢,现时的话剧舞台上或者也间而有之。你是我的灵魂……的一套,后来童小姐拒绝了他,他要自杀了。做出呼吁的样子来,要上天给他一点“冷气”。
  表演的是有些“神妙”的。也的确“肉麻”。
  以后是学四大名旦每人一出。不知道童老板是不是梅兰芳的高足,对他称梅先生,《凤还巢》一段也学得最为规矩。虽然据“小赤佬”所说也未能学得如何的“字正腔圆”,然而总算是最规矩的了。学尚小云的《探母》就简直不像样。尚小云在台上卖力,然而又何至如童老板所学之伸了脖子乱叫?
  照中国社会上所奉行的敬重前辈,存心厚道讲来,这种作风也是不能使人忍受的。
  学程砚秋的一段可谓全部里最好的。学荀慧生则拼命强调了荀的“媚”,这倒颇合适,难怪台下要大声喊叫了。
  《二进宫》除却跳来跳去惹起笑声之外,整个的是胡闹。我用心静听,始终不能发现有任何可取之处,真是没有办法的事,然而站在我旁边的一位观众,则每次唱毕一情景,不禁叹服,这正是一个事实,有那么许多观众是喜欢看这种玩意儿的。为了赚钱,又何必不演这种东西呢?更何况在现在连京戏都有了讽刺的不正确的危险的今日,《纺绵花》总是最“醇正”的戏了罢?
  这就是在这种时代里面为这种观众所欢迎的这名剧。
  长板坡
  三国戏中多骁将,而以蜀中五虎将最为出色。关张赵马黄各有几出大戏。马超黄忠声势较弱,其最为雄武而又近于人情——即是武人而非武神——者是赵子龙。
  关云长虽然不过也是一员武将,但是他却已经成为一员神将了。只要看他的两位下手,周仓关平,与托塔李天王的哪吒杨戬相差不远的一点即可知道。在《水淹七军》、《单刀赴会》等戏中,周仓捧了大刀陪他在作种种的身段,其情形,已经与《青石山》中相去不远。我想,当现今武运当行的时代,如果中国需要一位战神的话,关羽该是最适当的人选罢?
  赵子龙最有名的一场战绩,是长板坡。这一件故事乔国老在甘露寺中曾经大大的吹捧过一场,使孙权大不高兴。这被渲染得也真有些危险,如张翼德,大喊一声,居然会喝断了长板桥,赵子龙在百万中军中飞来飞去,如入无人之境,这也有些过分,自然,这倒底还是自己在拚,与关云长的出人不意而杀死了颜良的伎俩高明多了。
  这戏中曹操先出场。如果是名角,那坐帐,念引子,说白,都是极可使戏迷过瘾的。安排已毕,曹公最后上马,有唱工一大段,“旌旗招展龙蛇影……”历叙过去的战局大势。并表示对刘备切齿痛恨之情。最后登山一望,指指点点,赵子龙的英勇无敌,处处使阿瞒赞佩,这是旧戏中很常用的一种手法。
  提起《长板坡》即不能不想起杨小楼。这真是绝作了。当刘备逃难之顷,夜宿一处,在台上排排坐,刘备居中,甘糜两位太太旁边坐;还有糜竺等人陪坐。赵子龙边坐,杨小楼总是闭了眼睛的,刘备在大唱叹苦,在一片阴惨的环境下面赵子龙在微睡中惊醒,睁眼一望,曰:“主公且免愁肠,保重要紧。”我十余年前听此戏,现在犹能想象此一幕,嗓子的亮不必说,那一身的抖动,靠旗盔缨随而俱动之势委实不能忘记。
  我不喜欢说杨小楼已经死了,现在再也看不到好戏之类的话,然而这里,的确是不免有些惆怅的。
  后来是在乱军中的失败,糜夫人的跳井。这一段也有极好的表演。跳井之际,赵云反身扑下抓帔,一种惊惶、无奈、失悔的情状,表演至佳。旧日陈德霖此戏有名,我所看的则是芙蓉草恩。要演得干净,委实颇难。
  在整出武戏当中,也还有轻松的穿插。是那位曹营背剑大将军夏侯惇。大约也是曹操的亲属。他那一段唱与白,冲淡了这紧张的气氛不少。他的“任务”是“送”一把名剑给赵云。这一角傅小山极佳,有唱片。
  结末的精彩场面则是赵云在出重围而看见了刘备时的事:开始是受了张飞的猜疑,说他有投降曹操的嫌疑。这一关总算过了,后来又看到了刘备,苦战归来,不加慰劳却先问儿子的安全与否。赵云也感到事情的严重,及至打开护心镜一看,“啊,他倒睡着了!”交给刘备,刘备验明无误,同时也发现真是在睡觉的时候,才放了心,再回头安慰赵云,挽回刚才的尴尬局面。
  然而赵子龙却并未表示不满。说他宽弘大量,有名将风可以;说他深明处世之道,知道作独裁者的鹰犬之不易,也是合逻辑的论法的。
  蝴蝶梦
  《蝴蝶梦》这名字极雅。即是那童芷苓老板的“杰作”《大劈棺》的别名,而这《大劈棺》又是多么恶俗,然而上海人却偏喜欢它,一种疯狂的变态色情的表露,乃为一般都市男女极端爱好,这事正是再“当然”也没有的了。
  庄周善为预言,他的幻想甚美而奇,不但文字清峭而已,这也是中国上古文学史中的奇异花朵。用来改写为新的故事者先后有鲁迅郭沫若先生等。奇怪的是旧剧编者,所采似乎只有此剧,而且还是从《今古奇观》而来的。
  四五年前曾经听说过吴素秋与刘斌昆的这戏。那时的盛况也与现在相差不远。看过以后,印象不恶,曾经与朋友谈过,改编一下,成为话剧,悬想一定可以颇为奇瑰,便是后来却也并没有实行。
  如果揭去色情不谈这戏倒是一出颇为成功的戏。可以说在旧戏中能达到如此水准的心理分析与哲理搀入者,这是绝无仅有的一出。当然,庄周的人生观的正确与否自然是另一桩事。
  刘斌昆的二百五是红极一时的了。那种满面白粉(一直到脖子,手臂全是白的),僵立十余分钟的工夫,实在不易。大家看他可笑,因而叫好。我却觉得这在旧剧的编制里也确是杰作。他制造的气氛多恐怖。旧戏不像话剧电影,无法借助于布景、音响等效果。即有自作聪明者要来一下灯光变绿或什么,我觉得也是蛇足。那好处,是全在于演员的一身的动作的。即以庄子“死”后的祭灵一场而论,那僵立的纸人二百五,手执烟袋,全身纸服,在后台被人直抱将出来。满面折色,却是笑嘻嘻的。能利用中国固有的风俗上的名物,使观众恍然于如入祭堂。其一种冷然的恐怖味,直浸心脾。二百五出台时,台一是一片哄声,然而是好奇的潜伏着的哄声,绝不同于《六月雪》禁婆出场时的反响,读者如此可以知其消息了。
  后来庄子出来,口中唱唱有词,用扇一扇,那二百五的手即动一动,后来浸到全身欲活。观众好像看到一个归魂在指挥一个阴伥,恐怖之气氛益浓,观众的气息也更紧促了。庄周的唱,简直全然无情,如读咒语。能利用平凡的民间的素材,全部白描而得此成果,编剧者之伟大,真不可企及。
  至于有幻身的手法,写一个中年的怨妇的心理之变迁,那还得归功于三言二拍的作者的设计与庄周的幻想(?),无情地分析了一个“风流寡妇”的心理变幻。在旧礼教的压抑之下,庄周的未亡人简直是被用了最残酷的手法玩弄着,使之发狂,使之幻灭,那导演者——也即是她的丈夫——在没有一点人情地耍着这一套手法。最后终于获得满意的解答。那该死的淫妇羞愤自杀而死了。然而庄周所获得的并非是一个保持了尊严的成功的愉快,而是一个心理分析学家完成了一件满意的实验的满足。如此冷酷,绝然无情,成功极了。
  当然,演庄子妻的角色是最重要的,也极难。这应该是一个怀春的中年妇人,小翠花很能体贴这个角色。那些卖弄风情的女角根本不配谈。
  纸短意多,无法批判。最后我还是想说,如果揭去色情,与它所含有的毒素,使观众坦然接受这偷汉的婆娘该死的“教训”的危险,而只看它在编制上面的成功的话,这是旧戏中得骄傲的一朵奇花。
  金钱豹
  十余年前在天津了,每逢有空即去听戏。平津虽然距离甚远,然而在天津很少有经常出演的班子,大约由平角来唱短期。北洋春和两家,经常换班。主角虽换,然班底则不大动。当时最常听者有净角的侯喜端,武生的周瑞安,小生的叶盛兰等。现在叶已成名,且将挑大梁,侯喜瑞老境堪悯,而周瑞安则已故去了。
  周瑞安也是老角,虽不及杨小楼的声华盖代,然而在后辈中也仍具典型。嗓音虽不十分好,然较海上“勇猛武生”之流的哑不成声强得多了。
  周最常演者为《金钱豹》,我听了不下十余次。几乎熟极而流,大有检场的资格了。几句说白,也使我神往,无事时在宿舍中仿效而喊之,且将棉被高叠而模仿孙悟空的抢背,以为笑乐。现在想起,也不禁哑然。
  《金钱豹》是《西游记》中的神怪戏之一。主角为一妖魔洞主。自然是所谓金脸獠牙的怪物,在这戏里很有一点花样,一出场,即狂风大起,忽有一群怪物以袍遮面跳跃而出,其中之一即是金钱豹。他最初表演其特技,或者是特癖,即将一条腿了起来,并齐,靴子靠在头侧,一只脚支持了全身而在台上大转其身,约有二三分钟之久,此时台下必然掌声大起,周瑞安即因此而获得“周一腿”的雅号。我也十分佩服与喜欢这各作风,或惜从小未曾练功,无法模仿也。
  《金钱豹》是俞派(菊笙)名剧。俞派讲究火爆。正是出台一阵风,极能表现出主角的个性。但周瑞安又模仿了杨派的说白,颇可得其韵致。开场四句:“豹头环眼气轩昂,红梅山前自为王。洞中小妖千百对,烈烈轰轰镇山冈。”声音沉着而激切,最后一句须咬牙切齿以出之,大有声震屋瓦之势。
  他在红梅山前铁板桥下,修练千年,也能变化人形。他也有奥援,金花圣母寿诞之期,他要去拜寿。不料行经一处,看见一大家女子,长得十分美貌。妖怪也动了心,说道:“西朝王母驾回归,一见佳人魂魄飞。”没有办法,派了军师强送彩礼,定时成亲。却遇上了唐三藏师徒,一场大打,妖怪成擒。这也是西行八十一难中之一难。
  金钱豹所用的武器是钢叉,他真能将这叉耍出几许花样,跳铁门坎,在身上背上处处滚动,孙悟空接叉摔抢背,先跳起来接叉,然后摔下去,将赤了的背与舞台上的地板相接触,真是难得,功夫不到的一定会要摔断了脊梁骨的。金钱豹以为一定叉死这猴子了,上去打了几下,拔起叉子,不料猴子依然无恙。这样,要一连摔上三次。
  猪八戒被派变成小姐,在洞房中等候豹新郎的光临,吃了大苦头。
  结局记不清楚了。好像也还是请了天兵天将才将豹收伏了的。金钱豹居然也有一个军师,是一小丑,作蒋干状。献计强婚,先期纳彩,都由此公一手包办,此公在自白中说是“五百年前黄鼠狼……”
  从小读《西游》,后来又历观西游戏,发现一点:妖怪多是多极了。后来也大半收伏了,收伏以后的处置法就颇不同。像太上老君的青牛普贤真人的白象大抵都曾兴妖作怪,也只有请了本主来才能民伏,收伏后也并不治罪,只由主人申斥一声“孽畜”,仍就骑了回去完事。如果没有好主人的,孙悟空的金箍棒才可以发挥效能。
  神仙也是讲求人情关系的。
  多少年来,我们也看了不少这种活剧,妖怪作崇,社会哗然,大加检举,然而只要是“太上老君”或“观音”的坐骑,后来大抵无事,只有小妖颇有不少牺牲于金箍棒下。仙凡路近,今古匪遥,因思看戏固亦非一定是“无益”的事也。
  一捧雪
  谈汤裱褙,意有未尽。今天乃更想一谈《一捧雪》。
  这一出戏中,虽然严世蕃,戚继光,陆炳……都是实有其人,然而主角莫怀古,显然是假名,盖言:人不可“怀古”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因为一只温凉盏,弄得家败人亡,妻离子散,因此加以警告,使人不可玩古董。
  清李玉有《一捧雪传奇》为此剧所本。据说莫怀古即是指的王世贞的父亲王忬。王家有这个玉杯之外,还有一张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因此而结怨于严府。此事传说至多,有人曾作考证。据说连那本《金瓶梅》也是王世贞所作用以毒死严世蕃而报仇的。
  这一出戏也可以说是群戏。因为其中雪艳,莫成,陆炳,汤勤,都是要角,只看是谁来演。如果梅兰芳演,当然以雪艳为主,但马连良演则重陆炳。麒麟童出马则要看那大洒狗血的莫成了。
  我最讨厌莫成。
  此人的奴才癖发得真是莫明其妙的严重。真可以说是标准的奴才的典型。照戏上所扮,他既与莫怀古十分相像,有代杀头的资格,当然也有一大把胡子,年近四五十岁了,然而动不动还要装成老莱子的派头。严世蕃过府搜杯之后,莫怀古寻到了莫成,一言不问,却先要搜出“杯”来,还要打死这奴才。莫成于是来了一大套自白。说明自己怎样的忠心,怀藏玉杯,逃出重重的封锁,前后门都不能走,后来只有出诸钻狗洞之一法。说白抑扬顿挫,身段纷繁,真是淋漓尽致。不知如何我总是讨厌这家伙,尤其是麒派,毫无美感,奴性万分。真是最煞风景的表演。
  后来玉杯交出,他又委曲了起来,居然大哭。说:“咳!想我这为奴的也就难办事了!”哇的一声,越发丑恶。
  旧时代的“道德观”,忠孝节义,现在已经过时了。“新”了一下,忠、孝、节都没落了,只有“义”字还与礼、廉、耻、并立在一起,站在国际饭店顶上,昭示全国民从。莫成替主一死这一幕,大约是要放在“义”字项下的,这样的奴才,社会了大抵称为“义仆”。不管普天下善男信女怎样顶礼膜拜,我总是不能欣赏。听《一捧雪》至此一幕,总是黯然,心里沉重的很,并不是为莫成的“义”感动了,实在是看了这吃人的礼教的活剧在公开的表演,大家看了,一些也不奇怪。真不知这到底算是怎国家,这种“文明”也似乎只有在非洲的野人那儿才可以找到相类的例子罢?
  陆炳在戏中被写成一个漂亮的好官,其实照明史上讲,他也并非怎样的好人,马连良的一套说白,倾动了大批的戏迷。他在大堂之上,徘徊瞻顾,说白利落,手挥眼动,大加讥嘲,确也十分动人。不过后来嘱咐雪艳说,“你要好好的伺候汤大人呀”时,特别着重那个“刺”字,而且将一柄折扇一挥,也真是无聊的很的。
  《新谈》在文汇报上连载的时候,我不时收到读者的来信,有的指出错误,有的指名点戏,有的寄了戏单来给我做参考。这我都非常感谢。只有在这一节发表了以后却接到了一位读者的严词指责的信,他为莫成不平,说是这种好人,如何可骂云云,语气非常严重,我看出这是一位“卫道”的人物。
  我想跟这位读者同感的人一定还很不少。
  我讨厌莫成的原因是他所卫之“道”,其次是他的那一股腔调,这都已经写在上文里了,这里不必多说,不过使我感慨的是直到现在,此“道”还被奉为社会道德标准的事实。
  一九四八年四月二十日重校补记。
  灞桥挑袍
  杨小楼晚年曾与郝寿臣合作编了一些新戏如《(左山右昙)山谷》、《甘宁百骑劫魏营》、《野猪林》、《灞桥挑袍》等,颇可哄动一时。我一向不喜新编戏,因为这些新戏出于一人之手,并不如经过多少年逐渐改进而成的“集体创作”的老戏耐看。然而对于杨小楼是另有看法的。即使戏的本身怎样,杨的表演总是可观的。《灞桥挑袍》是关戏。旧例武生大约可以兼演红生戏。然而这里有一要点,即演者身材必须甚长,否则必不像样。其二,嗓音必须清亮,有倾喉一啸,慷慨苍凉的韵致,这两点在杨是都优为之的。更何况气魄,舞台经验,这些皆非目前所谓红生泰斗之类所可及的。
  过去我戏关公致不满。这是反对他的被认为“武圣”,为“战神”,如果做为一个武人,他原也有其可爱之点。正如吴子玉大师,作为军人政治家,他是不可讳言的军阀遗孽,头脑顽固,不足为训;但是如果按照中国传统的军人风讲来,孚威上将军不愧为一硬汉。晚年能重气节,不为敌伪逼诱,更是可钦,殊非齐燮元之流所可望其项背了。
  曹孟德对关羽的诱致,可谓不遗余力。看那情形,与目前延揽民青两党及“社会贤达”异曲同工之妙。上马金,下马银,在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这些“佳话”,喧腾众口,载在史书。这侠义是古人的朴实,颇不可及。到现在,大小宴固尚可以公开,金银似乎是只能暮夜授受的了。决不敢公开的宣布。说这是世风的浇薄,也非无因。
  然而这些却钱不能挽留关羽,使之不去。最末,也是最聪明的一招,是曹操对这敌国勇将临行时的举措,送行,敬酒,末了献上了一件大经锦袍,作为临时赠仪。为了当时的社会风习,关羽不能下马亲的和取得这一件锦袍,只能借重于他的那把青龙偃月刀,挑了过来。这在目前看来,固然不免婆婆妈妈的可笑,然而,在戏剧中,这表演我觉得是美丽的。
  这是一种中国旧社会固有的“人情美”,直至现在,恐怕还为一般人所欣赏所赞叹着的罢?
  郝寿臣有活曹操之目,珠联璧合,这确是一出好戏,如果换上两个乏角,那就毫无足观。
  政海波澜,政客们也大都喜欢赋诗致慨。然而颇乏好句。然而,最近梁秋水有“此来挟有绨袍在,正值江南春尚寒”两句却是佳句。江南春老,余寒正厉,自有敝袍,无劳持赠,意义甚明。范叔之寒,与故人心热正是极好的对比。郝寿臣尚有《赠绨袍》一剧,演此故事,这里不及再谈了。
  空城计
  《在国志演义》中独多紧张精彩的场面。所以编进京戏里面的也多。其中有武戏,有表现复杂的人情的戏,种类纷繁,不一而足。天下大势合久必分,那正是一个动乱的时代。巧的是是我们现在也正是处于一个动乱的时代中。所以现在看看三国戏,也真在有可以吟味的所在。
  关于诸葛亮的性格,前一些时我分析过一点:觉得前期的诸葛亮全是一个竹林七贤中的人物,是魏晋风流的先河。更加以说书人的渲染,其成为“妖道”自不足怪。后期的诸葛,少少恢复了他的本来面目,是一个国家的重臣的样子了。他小心慬慎,競競业业的处理着大小诸事。虽然临死之际,五丈原还得祭一下七星灯,那也没有办法,是八卦衣穿上以后所不可免的事。
  我很喜欢人情味浓的诸葛。
  在他与曹操的斗争中,这位老先生心力交瘁了。他后期的对手是司马懿,这也是一位枭雄人物。在战场上与诸葛周旋了若干年。彼此都无法消灭对方。这两位遇在一起的时候,总有这么一种心情,老朋友又碰头了。彼此熟习于彼的战术战略,彼此都稳扎稳打,想在某一个时机中,靠了天时地利求得胜利。战争似乎已经疲倦了,提不起兴致。这种情形我们不是不能了解的。偶然在这些“平凡”的“例行公事”似的战争之中,少有变化,就容易引起奇峰徒起似的变化,一方面将叹息于时机的失去,一方面则道了一声惭愧。将这情景写进京戏里去的是《空城计》。
  这一战役,照编者的廉洁是归罪于马幼常的轻敌,战略错误失守了街亭。赵老将军也已事先派到了列柳城去。诸葛的身边已经没有了人。正是十足没有折扣的一座空城了。如果是现在,他大可一架飞机逃归汉中,然而当时这不可能。虽然也有人说当司马懿看破鬼计,非走进城来不可时,他也会用奇门之术而遁走的,万幸这在旧戏中未成事实。如果真的司马进了城,观众必不肯接受诸葛亮被擒的结局的。
  在旧戏中,这是纯粹的谭派戏,号称难演。诸葛听探子三报,脸上表情,由惋惜而痛恨,由和缓而焦急,然而在他的一批“群众”之前,他却又不能露出焦急之状,这就难了。
  他的鹅毛扇,他的琴,正是当时必不可少的道具。如果我们真的觉得他是一位雅人,在该时该地还要风雅的话,就大误。
  这很可以解释,为什么有些政治人物,喜欢避暑,喜欢念经拜佛,我想这大抵并非全是风雅。
  这一出戏写得极好。用极少的人物,极简单的装置,表现这精致的一段,如果剪贴下来,是一个标准的好独幕剧。用以表现西城的空虚的是老军二名。当时诸葛的身边,大抵尚不缺乏虎贲侍从的罢,现在却只用老弱残兵两个,是诸葛的聪明,还是编者的聪明?
  诸葛亮应付群众也有其方法,自然这还不脱一个权术家范畴,然而作为他的政治资本的是他过去的谨慎,与信实。
  当他散步城头,等待司马兵来的一刻,在他恐怕是有如上断头台前的一刹那罢。他自己是有把握的,怕的是人心浮动,万一被司马懿看出了破绽,就非得“束手被擒”不可。
  他摇着羽扇,缓步视察。真是戏。
  他与老军的一问一答,俱有妙绪,他发现那些人在纷纷议论了,他踱过去插言了,“众老军因何故纷纷议论?”接着是一句“官腔”,“国家事用不着尔等操心。”这又不灵,到底生死事大,老百姓无论如何愚鲁,对自己的性命究竟是要关心的,于是问道,“从西城到汉中,是咽喉的要径呀!”他并不否认此点,加以承认。然而他究竟用出了最后的一招来——欺骗——“空城内早埋下了十万神兵。”他唱完此句,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扯谎的表情,老军的眼睛也并不瞎,肉眼凡胎,只看到了砖头子瓦岔子,然而一颗定心丸,究竟不无微效。
  重要的是,他过去的信誉尚佳,没有对老百姓扯过谎,所以这一次,大家还是想信他了。
  也因为他一向是小心慬慎的,不肯冒险,使司马懿明知是空城也踌躇不进,保全了他一条老命。
  一个在城上,一个在城下,诸葛与司马的对白是十分可笑的。一个非请对方来吃酒听歌不可,一个则要命也不肯上这“牛鼻子老道”的当,一曲瑶琴,司马懿伸出了耳朵细细听了,琴音不乱,空城可疑,诸葛亮的做工实丰值得佩服。
  政治家是可以说谎的。然而这却并非职业。偶尔说一次谎的天才,以说谎为家常便饭的则不免为蠢才了。《空城计》偶尔一演,精彩不凡,每天都在摆空城计,即使真的“妖道”,恐怕也要不得了也。
  《洗浮山》《霸王庄》《茂州庙》《拿谢虎》
  最近江南武生宗匠盖叫天在天蟾出演,很露了几折老戏,我去看了几出“公案戏”。比较有连续性的是《洗浮山》、《霸王庄》、《茂州庙》、《拿谢虎》。觉得很满意。这几出好像都是在《八大拿》之中的。也即是表扬施士伦大人率领漕标副将黄天霸及其下的英雄等为皇朝扫平绿林草寇的业绩的作品。不知如何近来这几折戏很少上演了。我想不会是因为戏本身不行。依我看,像《茂州庙》那样的戏,实在是要比《赵家楼》之类要来得精彩的。也许因为这几出戏比较难。如《洗浮山》,贺天保穿偌厚的靴子终场,即非普通的武生可办。盖叫天的确甚好。
  关于他的艺术,我以为很难描画。“美”是一种混合体,不能拆开来讲的。他出来一站,我看了即得美极了。他的身材并不太高,然而竟那么富于线条,是一个歌舞的名手。普通的武生,则只是江湖卖解的罢了。《洗浮山》、《拿谢虎》几乎都只卖行路一场戏。这一场戏看完了真使人觉得舒服。唱一段“牌子”,他的嗓子虽然不好,可是苍凉极了。载歌载舞,贺天保还有那美丽长髯可供挥洒,身体转折处,一只手一只腿的安排,上身的姿态:望远,看天,探路,……真是一片花团锦簇的回旋。我看了,不禁想学说那么一句:“真乃英雄也。”
  我平常总想,《施公案》、《彭公案》之类的演义小说在民间流行,大家大约总都十分钦佩施彭两位官员和黄家一门豪俊的罢?我小时也是读过这两部小说的,不过《施公案》写得太坏,好像当时即未能读完,所以现在的印象也就更为模糊了。但是感想是有一点的,就是觉到他们杀得痛快,杀,杀,杀,强盗竟是如此之多得杀不完。当时对于黄天霸的罗帽也很有好感,很有野心买一顶来戴戴,而且他后来又有那么一位太太,张桂兰,就更使人感到“英雄美人”的姻缘之美满,真是一点儿反感也没有,后来听《连环套》,也只不过觉得他冤得很,绿林也正不坏,何苦去拼命做奴才,办事。弄得尴尬万分呢?等到听了三四本《连环套》才知道他其实是卑鄙得很的,对绿林中心直口快的朋友耍枪花。看了《霸王庄》……才感到了这一批人物真实的丑恶。
  《八大拿》,其实是一套整个的统治阶级对付“不法之徒”的血的斗争史。《霸王庄》则可以说是朱光祖的叛变史。
  叶盛章不遵老路,出场说白偷减得很多,照傅小山的台词,应该是说得十分明白的。
  俺朱光祖,俺师父凤凰张七,在山东直隶一带等处作些个绿林的买卖,也无非是打富济贫,不想他老人家,染病在床,是我前去探病。他老人家病好了,去往京东宝坻县,寻找师弟万君兆的下落,去之日久未归。是我师母放心不下,命我前去寻找他们父俩。行至此处,腰中缺少盘费,看前面已是德州的霸王庄,有一庄头,名唤黄龙基。他乃是黄粮庄头,惯交天下绿林的英雄好汉。我不免去到那里,一来与他拜望,二来与他借些银两,好做路上盘费。再者间,倘若师弟万君兆若在他庄,这件事也未可知。言之有理,就此马上加鞭……。
  他的唱词也还是“学飞檐与走壁蒙师传授,在绿林也不图挂印封侯”。足见他还并没有想到施公手下当一名捕快的意思。走入了霸王庄马上答应为于六报仇,去行刺施不全,不料,化黄天霸一镖打伤,马上就变了卦,帮助捉拿黄龙基了,反面之快,真是可惊。最后黄龙基受了骗,随他出去作战。两人在场上冷了一刻,黄说道“杀呀!”朱就反问:“杀谁呀!”黄曰:“杀贼官施不全。”朱光祖笑了笑,把刀一挥曰:“杀你这个傻小子!”呜呼!出卖朋友,出卖自己的阶级的朱光祖真是“聪明”极了。
  这里我又想到了绿林朋友送给施士伦的一个“尊号”,曰“赃官”。这个名字取得很不坏。施士伦不是在奴才们口中说来说去都是“为官清正”的吗?却给别人一语道破曰“赃官”。两三百年前的人还是十分老实的。他们以为“赃”是很重的罪恶了。不知道施士伦的兴趣并不在小小的赃,而在维护一个更大的剥削集团的稳固。而这种事实,在当时的“草寇”们是不可能明了的,然而老百姓的确并不糊涂,还是称之为“赃官”,我看实在一切都不错,正是道着了痒处。
  谢虎的先生,李煜,教训谢虎说不可与天霸争强,虽然是因为他们彼此之间有着交谊,然而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对于卖身投靠者的偎惧。真的,这一种人之可畏实在是要比了正面的敌人还厉害得多的。
  只要看谢虎在爱子被杀,决定复仇以后,逼了妻子自杀,烧掉自己的家宅,吩咐徒弟逃走,说:“天齐庙就是我葬身之地”的种种,就可以推知他们的了解。只要一出头是就不可能活了回来的。
  朱光祖问李煜去讨治镖伤药时,就运用了恐吓的手段。说:“你要是不给,命官黄天霸死了,看你活得了!”于是李煜夫妇就大为恐慌,从这里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这个黑暗影子的存在。
  朱光祖在用了种种方法全都无效以后,不有办法,只得求教于“裙带关系”,拉出了黄天霸的未婚妻来哭诉,巧用无赖手段才骗璚镖伤药。这种手段,其实在绿林英雄之中是找不出来的。
  盖叫天演谢虎,穿了类似道士的衣饰,飘洒得非凡,摇着一把折扇,根本已经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居士”了。无事之时,到佛寺里去拈香,听见施不全在附近下马,即吩咐徒弟不可生事。其实是已经成为一个顺民了。然而黄天霸之流却也不使他平安的活在世上。
  谢虎带了儿子走出庙门,就又遇见了黄天霸等,手执刀剑,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后来谢虎避去,金大力看见了留下来的谢小虎,一问之下,马上说:“贼子之后,不可留也。”一刀杀了。看看真令人发指。
  至于施不全知道了这事以后,却并不怪金大力的滥杀,只恐怕谢虎不能“善罢甘休”,这又很可以看出所谓“爱民如子”的“清官”之流的“心”是怎样的了。
  盖叫天描摩这一位过去时代的标准的英雄人物是很能得其神髓的。
  他很看重师父,为了师父,就不与黄天霸争论,可是等到“绝了我的宗嗣”之后,就不顾一切了。因为在旧道德的规条中,“天地君亲师”,亲字到底还是排在师字上面的。
  他在儿子死后,听说是为黄天霸所杀,将扇子向空中一掷,只念“黄天霸”三字,气愤得正在火候上面。盖老并无叫头,或任何老生武生……的那一套洒狗血的表演,只是呆呆的静默了几分钟,然而这一位草莽英雄的内心的痛苦,却跃然如见了。
  他并不专横,叫了徒弟来,说如果不愿意冒险的,可以自奔他乡。他不是像希特勒那样的独裁者,“临死还要拉一个垫背的。”还有他的逼了妻妾自杀,当然是残忍的,然而这也是旧道德里的要求,我们无法加以苟求,而他的不愿意留下妻妾活在世上,却正是怕落入了“赃官施不全”之流的手中。“草民”对“清官”的畏惧,这里就又有了一个清楚的说明。
  他祭告祖先,分散财宝,火烧庄院,最后在大火光中大哭,说“烧得好!”望着妻子的尸体,老仆的尸体说“死得好!”是多深沉的郁怒,是多活现的过去时代的英雄的刻画!
  等他到了“公馆”以后,高声叫黄天霸出来,说“这是你我两人之事,不可使别人帮忙,”完全是英雄主义的表现。后来一镖打倒了天霸,却不即去杀他,十分沉重地宣布了他的罪状,他的出卖朋友,投靠官场,我觉得这是十分沉痛的表白。谢虎这时似乎已经忘却了儿子的仇恨。而只记得朋友的安危与叛徒的丑恶了。
  这应该是剧作者的点睛之笔。
  结尾施士伦虽然救起了黄天霸然而却还不能保险,这样一个已经舍弃了自己的家园亲人的人还是随时随地可以取得他性命的。只能死活不放地拉住了李煜,后来谢虎一见师父,跪下,被擒。我没有重翻《施公案》的兴趣。无论结局他是被杀掉或怎样,我想都没有什么分别,谢虎的命运来是早已注定了的。
  一九八四年三月。
  
第三辑
  打樱桃
  《打樱桃》又名《文章会》。是一出花旦戏。又是一出吹腔戏。剧情并没有多大道理,是说小姐、丫鬟、公子的错合姻缘。我没有考证过它的源流,但我相信这应当与明代以还的杂剧有关,其间颇有相似之处。如果想看看清代中季的那种班子的流风遗韵,我想多少可以从这儿看到,比起留到现在的昆曲还要原始一些。
  然而我颇喜欢这出戏。听过小翠花的,荀慧生的。这戏的骨干是那位丫鬟,和那个书童。听听他们的笑话,我想大约是十分有趣的。小姐怀春,老爷和太太却蒙在鼓里,结果当然是出了毛病了。
  书童的插科打诨,甚妙。员外与安人在那儿谈大道理,他却在旁边打岔。一次一次的报个没完,每报无聊之事,员外即答曰“淡话”,如是大约有三四次,最后一次,书童报曰:“门外来了一大车子盐!”员外照样答曰:“淡话!”书童曰:“这许多盐还说淡咧!”于是大家哄堂大笑!
  小姐与别人恋爱,书童见而心动,于是也要想与丫鬟平儿恋爱,可惜的是单相思,对方并无任何好意。书童大为悲哀曰:“我想平儿,平儿不想我!”
  书童又曾冒充风雅,题诗一首,称赞平儿的美,曰:“平儿平儿真出奇,……可惜两脚是木头的。”大家又哄堂。
  为什么呢?平儿照例应踩跷,系木制的小脚(金莲)缚于脚底,这是花旦的一种必备的技能,然而后辈或羊毛下海者,则大抵穿平底绣花鞋,书童题诗,遂发生“文不对题”的困难了。
  谈到这里,我想对那“跷工”多少讲一点话。小脚是不大好的事,然而跷工在京戏中还是有其地位的。如富连成出科的花旦、武旦,大约都能踩硬跷,(较小,缚于足尖较软跷之踩于脚心而较大者难得多,)这是一种可以傲视侪辈的工夫,因为不下过多年苦工者不办。如果单以“技术”眼光看,这是可以存留的。因为它可以帮助身段的美丽。反正又非真正的小脚;与外国的歌剧中的足趾舞好像也无大分别。如果说它会使人看了再去缠小脚,我想大约不会有此危险;如果说看了那三寸金莲(虽然是假的)就会呕出来,那是胃口欠佳,乃是别一问题,如果说怕外国人看了有失国体,那么《铁公鸡》中的向老帅的“国辫”,与一些戏中的太监,都该取消才是。
  对于旧戏的改革问题,我的意思是这样。新型的戏应该创作出来,旧的东西却不必一下推翻,以免弄得落入新的没有,旧的也光了的悲剧境地。
  这出戏,平平无奇,然而却也是百观不厌的。这是很奇怪的一个事实。优人有一种耀目的光彩,活着的情调,使人见之便可以感到一种“享受”的舒适,旧戏中有很多是如此的。
  这种戏应归入“小品”一类,小品有小品的精致处,也是“大品”的基石。如《法门寺》便是无数精致的小品的积成品。假使不然,那戏就站不住。
  话剧历史虽然短,然而也有某人在某戏中“演绝了”的地方,使人不忘。如《结婚进行曲》中之奶妈,可惜的是不能平衡发展,此类精致的小品太少,所以不会有人去连看若干场话剧而不厌。(自然,话剧不如旧戏之常变花样,也为一因。)
  《燕兰小谱》卷四“四喜官”条下有诗四首,其二云:“素有娉婷耐久看,天生粉面没包弹。樱桃树下多妖媚,颗颗珊瑚赛木难。”注云:“尝演失樱桃,口吐胭脂颗颗,愈增其美。”在平儿攀枝作打樱桃状时,一膝跪使凳上,身段是很美的。也大抵作出顺便摘下来吃的样子,不过用燕支代表樱桃的办法,现在大抵已经没有了。
  一九八四年四月廿二日重校补记。
  得意缘
  个人的偏好,在旧戏中我最喜欢看小女儿的娇憨表演的戏举例来说,如《得意缘》、《大英节烈》、《十三妹》、《辛安驿》、《抢挑穆天王》之类。演这类戏,老辈中以荀慧生最好。
  这几出戏,论情节,都多少相似,带一点传奇味儿。在这里边出现的少女,者雅善武功。换一句话说,即巾帼而兼须眉者。其最诱人者即少女的这种“两重性格”,因为旧时代的闺媛,大抵都是林黛玉型的,而于此中突然出现一二特殊人物,当然使人感到一种新鲜的感觉,而其一种少女的天性又在刚强中含了娇憨、柔情,其使人神往自不待言。
  《得意缘》,通常分四折,“教镖”、“说破”、“恶饯”、“下山”。论情节,论编制,都可以说是上乘之作。紧凑而并不紧张,打情骂俏,都在情理之中,妙极。
  荀慧生久违了。毛世来已经有五年不见。小翠花演此不会戏路。求之现在,当以言慧珠的为较好。
  凡此种戏最要紧的条件是要有一个好小生作配。而这小生又必须演得赣头赣脑,才可以显出小姐的千伶百俐。“教镖”一场,那些对白都可以说是“绝妙好词”。当然,这里的女主角,又必须有一口流利正确的京白。在正确之余,添上“娇”“糯”……一些条件,于是一个“好女如花,柔情似水”的气氛就完全烘托出来了。
  一个会点武艺的读书人,大约是进京赶考去的罢,以一个偶然的机会在山上的一个大家庭招了赘了。太太十分漂亮,家里的一切也都好。然而住得久了,不免有些奇怪与寂寞,这大约正是一种常情罢,正如杨四郎的驸马爷的生活也不满足一样。遇巧,发现了岳家是一个强盗窝。作的是“杀官劫府”的买卖,如何是好,设法一走了之。然而岳家为了自己的安全,是不肯放他走的,然而终于由于太太的帮助,逃出了虎口。
  我觉得最重要的成功之点是“人情化”。优秀的喜剧或闹剧与拙劣的制作品的分野,即在其抒写“人情味”之如何,不管戏是怎样不尽人情的情节。然而其中的人物的表现一定要有人婧味的。
  譬如站在强盗的立场,狄云鸾的母亲、祖母,是绝对不许放这一对“叛逆的”小夫妻离开山寨的,因为这会给他们带来了危险。于是先加以劝告,第二步即是把守山寨不许走过关口,必要时要置之死地。然而在亲子之爱下面,终于放他们下山去了。
  这是“人情”。
  狄云鸾的大娘、姐姐,都不买他们的帐,大打一通,不过因为打不过,都没有留下了他们。这说明姐姐与大娘对妹妹与妹丈究竟没有多大的感情,大家庭中的妯娌之间确是如此的,如此抒写,正可反衬出母亲与祖母的挚爱。
  那位祖母真是“铁面无私”的,一根铁拐杖更是使人望而生畏。编剧者,造出这个、高潮,使观众有如临绝境之感,然而人情终于战胜了理智,铁拐杖下面放走了这一对“小夫妻”。
  丁西林先生有一个剧本,《当太太回来的时候》,恐怕看过的人不多。然而我以为是成功的。取材是抒写一个作了汉奸的父亲与他的夫人、孩子、女儿的关系。“人情”与“理智”交战,虽然发挥了理智,然而仍旧没有抛却了人情。
  奇怪得很,在读《当太太回来的时候》的真个想起了《得意缘》,我觉得这并非偶然。喜剧的成功不在胡闹,不在噱头,最基本重要的一点还得不失去“人情”。
  雌雄镖
  承读者好意,从北平寄给我一张戏单,说是希望我能写出一篇小文章来。这是一张“市立剧院”的戏单。有戏四出。白云生与韩世昌的《乔醋》,尚小云荀慧生的《姑嫂英雄》(即《樊江关》),杨宝森的《打鼓骂曹》,大轴是小翠花、尚小云、荀慧生、叶盛兰、马富禄等的《雌雄镖》,也即是《得意缘》。
  这一台戏,包括了四大名旦之二,又加上了花衫名手的筱翠花,又是双出,自然可以称作一台好戏了。不用说在上海是看不到。白云生与韩世昌是北方昆弋的末尾支持者了。在十年前天津的天祥商场上面他们经常演出,最有名的是《狮吼记》,这“乔醋”与“跪池”都是使人不能忘记者。现在整个的昆班当已不能立足,韩白两位也已沦于开场戏,而且白云生的牌子又比韩世昌的高,原因大约是白也间唱皮簧之故罢?
  樊江关》的戏路,多少与《得意缘》的风格相似,也许更像《穆柯寨》。如果比之美国电影,这正是那一类小喜剧,无何意义,尽多小机智,小噱头,如果要是为娱乐而娱乐的话,看这类戏是最妙不过的了。
  有一点题外的闲文。
  戏剧的功用自然很广泛。我想其中最基本,也最原始的一点当是“娱乐”罢?在印度的中国驻印军中,也经常有京剧的演出,在那时的枯燥生活与无限乡愁之中,很多小兵都欣赏这一类小戏。《小过年》、《双摇会》、《探亲家》之流最受人欢迎。如果要在此中寻求考验什么教育的意义,大约是没有,然而小兵在战斗之余,在这里能够找到大笑的机会。一笑之余,就可以多吃两碗饭,如此想来,则其功亦不可没。
  因此我想,无论是什么戏,在它的如许意义之中,必然要包括了“娱乐”性。再退一步讲,一出戏如果别无道理,只剩一点下来的话,这一点必须是可以“娱人”。否则便非戏剧了。
  《得意缘》我上次谈过一次了。本拟有很多话可说,然而竟枯窘得很,没有什么可说的。真是想不到。
  我偶然想起从一本《剧场艺术》(TheatrcArts)上看到的一篇小文章,——好像是《受虐狂的滑稽》罢,它里边曾经谈到喜剧的一些“钥匙”,他好像曾经提到某一出戏的取材大约是在一个村子中,而这个村子中的所有的人都是狂人。这就使我想起《得意缘》,那一家人家,正是所谓狂人的家庭罢?至少没有一个人是正常的。从老丈人,老婆婆以至姑嫂妯娌之间全是“畸人”,不可以常理论。杀人不眨眼,但表面上都是祥和的,娇客姑爷与女儿,不许他们回门,但要杀掉。再有这么一句话:“喜剧的钥匙,是在每一个极端的悲剧化的场面之中埋伏着的。”果然如此。当狄云鸾与卢昆杰在教镖之时,无愁无虑,然而小姐的心中却是有着不可掩饰的愁怀的。她想起了种种将来的事,这种局势是否可以长期维持下去?教丈夫使用雌雄镖,应当也有她的不得已的意思在。调情,笑语之间,随处都可以看出她的“强颜”,不可抑止的愁怀。
  言慧珠演此,有一点这种意思。
  “喜剧可能讽刺与批评一种缺陷,但只有在同时完美的意象亦在意念之中。”
  正是如此,好的喜剧都应该有一种淡淡的哀愁。“教镖”一场,该是人生中最完美的场面了罢?然而有一种掩抑在底下的“不完美”在。小姐知之,观众亦知之,而只有那个天真的卢昆杰不知道。
  等到他知道了这种情况以后,喜剧的开端来了。
  《得意缘》的末尾一段。处处是惊险的场面。在每一座关口,小夫妻都有丧生的危险,然而都被人情所克服,都顾了笑料。悲剧之头,喜剧之尾。狄云鸾带了丈夫闯关时,每次都告诉他说,这一关如何难过,大有必死之势。丈夫更是哭哭啼啼,然而这些难关终于都过去了,用不平凡的方式过去。观众在紧张中获得解放,笑了起来。
  最后,老婆婆放走了小夫妻,却还要他们回来说一句话,卢昆杰说,“打一个电话算,人是不回去定啦!”犹有紧张余波,等到老婆婆说出老人的心事,希望她们将来能回来祭扫一番,不忘此日恩义之时,她们也都哭了。
  悲剧与喜剧的情结往往是杂糅的。
  然而我们现在的“喜剧家”,其实是“滑稽家”,他们所信奉者为“噱头”,只要观众可笑即可以。这些作家,我觉得还应该看看旧戏,看年看《得意缘》。
  小放牛
  春天到了,花儿开了,风和日暖,正好春游。唐人杜牧诗云:“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千古以来,称为绝唱。这杏花村原来不过是一个“村”而已,但是一般“好事者”却偏要实指其处,如《寰域记》即指其地在金陵城南的凤凰台下。并且美其名曰:“杜牧之沽酒处。”
  这个地方,我是去过的。去夏与诗人杜运燮同游南京,走到此处,正好看见墙上的牌子写了“杏花村”三字,觉得风雅得很,很想拍一张照,然而左寻右找,没有一块碑碣,更无特殊可喜的风景,没有办法,只好请运燮立在那儿举右手作遥指状,装了一下“牧童”,好在他也姓杜,也是写诗的,与晚唐的小杜似乎还不无渊源也。
  陈文述有两首《杏花村》的诗:
  江南春雨梦无痕,沽酒旗亭白下门。
  一自樊川题句后,至今人说杏花村。
  何处秦淮问酒家?青溪门巷夕阳斜。
  春明旧事关心在,宫艳销魂为杏花。
  中国人之“好事”真是可以,无论什么东西,一经诗人品题,便身价百倍。事还不仅如此,在京戏中,就又编成了一出小戏,然而极难搬演。因为里边的花旦必须上跷,载歌载舞,动作要符合节拍才成,这就难了。如果说京戏是有规型的,这里最看得出。
  曩日曾见小翠花演此,牧童为马富禄。马的嗓子正可以说是响得有如汽笛,那是初夏,小翠花宫妆,凌波微步地绕起圆场来,身上的翠带飘飘而舞,正是所谓你穿花的蛱蝶的罢?如一阵回风,如一只翠绿色的大蝴蝶在那里回旋往复,忽上忽下,忽高忽低,使人看得那么柔和,没有一点棱角。难就难在这儿。
  马富禄几个转身之后,马上大汗淋漓,可见这的确是吃力的很的。
  他们唱的那些歌,全是山歌型。在旧戏中正是唯一仅有的例子。这应该是一位文人的写意之作。出语极为天真而幼稚,那些问答,如摭拾一般俗信,赵州大石桥是什么人修?修好以后“什么人骑驴桥上走?什么人推车他就压了一道沟?”这些话宛然出诸牧儿村女之口,因思这当别有所据,必非文绉绉的老儒在房内可以构想出来的;至少原词也应该是取诸民歌。那些身段舞姿,宛美无俦,在老伶工如荀慧生,更能在此中添上一层柔媚,有多少羞怯,多少天真,多少说不出来的少女情怀。但这绝非闺门千金,员外小姐,而是村姑,是农家女儿,于是更为健康的可爱。
  后辈中毛世来与艾世菊也常演此剧,只是具体而微而已,未能有十分的好的表演。也即是未能给观众一个真正的乡下女孩儿。
  这正是一个不能弥补的遗憾。年轻的演不好,等到能演得好了,却已老了,成了“老放牛”,即如现在的小翠花,想象之中一个老妖婆还台上歌舞作耍,装出十六七岁小姑娘的样子来,真是糟不可言。
  我倒情愿看一个聪明伶俐的年轻艺人的未臻纯熟的演出,即使不如理想之圆满也不妨。
  花田错
  一出小戏,一出玩笑戏,毫无意义。有时简直胡闹,然而至为有趣。绝妙的一出花旦戏。
  故事是出于大家所最熟悉的一种形式,公子落难,卖字画为生。小姐及笄,物色女婿。花田大会,一见钟情。因缘原可圆满,但因小错,遂致请了小霸王周通来,结果小姐没有抢成,反而将姑爷抢了去了。
  此戏或称《花田错》,可见其错得离奇,错得可笑。
  一出玩笑戏,一出Farce其目的只在逗人发笑,不近人情,在所不计。就像那小霸王周通罢,说去就去,去做女婿,去招亲,自说自话,等到员外一看不对,想送他三百两银子以了此错时,他自言自语说出一大篇道理来,“住了!想婚姻大事,说什么另娶一房。三日之内,允了亲事便罢,如若不然,我就要前来焚庄抢亲。告辞了!”
  不顾而去。等员外再叫他回来商量时,却已去远了。
  观众自然大笑。而且,不会有人恨他的。虽然是强盗,可是作风确也别有其道理在。
  在一派胡搅之中,却有一个用正笔加意描写的人物,一个冰雪聪明的丫鬟在。——春兰。此戏写春兰写得好极。美丽的小姑娘,喜欢淘气的脾气,知书识字,真要比那位假正经的小姐可爱得多。——这还有一个原因,普通演此戏,多半是主角的春兰,配角的小姐。而那配角又往往是三流角色,剩粉残脂,与春兰一比,就差得太远了。
  春兰之好,不是冒然写出来的。她是一个婢女,自然有婢女的身份,小家碧玉气。请卞机写字,替他磨墨,“哟!怎么连点水都有呢?”呸呸两声吐了吐沫算数。这绝非大家闺秀的作风。
  等要会钱了,却没有钱,春兰就将买头绳剩下来的两个小钱给了卞相公。这自然更为小气。
  处处拿乔,使小性儿。要小姐叫他一声“春兰姐姐”,一会儿又脚痛了。这似乎都容易写,似乎有蓝本可寻的,然而前面提到的两点,就是很难想到的典型写法,俗手不办的。
  这戏与《桃花村》有点相近,那小霸周通好像是专做此等胡涂事似的。但是在《桃花村》中,他给花和尚打了一通。这里却是将卞机所装的女郎抢了去了。下文如何,也不知道。
  与《文章会》、《闹学》也都有其类似之点。然而在这许多戏中,以春兰写得最好,最具有典型的美。
  在天津时,常听未出科以前的李世芳毛世来此戏,觉得甚好。后来就没有能再遇到这种好机会。那时毛李都小,稚气可掬,虽然欠成熟,可是终较已长成的角色的扮演为不肉麻,李世芳已死,毛世来久不来沪,看看旧照片,似乎也颇有天宝当年的味道了。
  嫁妹
  十多年前,天津的劝业场的四层楼上,有一个场子,本来是演所谓第×流的京班的。有如上海的大世界,后来为一个落魄的北方昆弋班所租,演出昆曲,卖票极廉,生意极好。鄙人当时也曾冒充风雅,时往捧场,以表示对这行将绝响的昆曲的同情。座上时常可见白发老先生带花镜,手执一册《缀白裘》在静聆雅奏,可谓“盛事”。我记性不好,已不能忆当时的正旦台柱是谁了。但非韩世昌,小生亦非白云生。靠了来撑场面者是侯永奎。但我所欣赏者则是几位老伶工,如陶显庭,侯益隆,郝振基等。这些人现在也大抵都已谢世了。战乱之间,我简直不知道他们的死讯。只在光复以后接到朋友一信,说这些人都已不在,当时实在觉得不胜寂寞。
  当时在读书,往在校内,校规极严,夜九时即锁门,迟回者不得入。然而我还是有几次去听夜戏,归来后越墙而入,如被发觉是要被开除的。冒了这样的险去听戏,当然这必须是值得听的戏。除了梅博士以外,即是这个昆班中那几位老伶工平易不露的佳作,其中之一即是侯益隆的《嫁妹》。
  这一折戏是说着钟进士的故事的。钟进士不愧为中国的古来的风流人物。是中国文学史上有名的浪漫的典型,极有童话人物的意趣。最近更走红而为现代的具有“正确意识”的戏剧家赏识,要他去捉了一次鬼,我无暇去恭聆雅奏,不知他在表演着怎样的行动;推想起来大约是颇近代化的了。惟我所有的印象却仍为古典的钟进士,与此并无关涉。
  钟进士脸谱极美,穿官衣,隆背,与画家笔下的他大约相去不远。戏仅是一折,说着送他的妹妹去出嫁的故事。这位进士的差役全是鬼物,他能指挥如意。然而他又是颇穷的,虽然有着“进士第”等招牌、伞盖,然而并不金碧辉煌,像现在大官的万民伞一样,他的给妹妹的奁资也是极薄的,也不像现在的“财神”的女儿出嫁,嫁衣裳就得由一个运输机来运。他究竟已是鬼物了。——神也是鬼的一种——所以行动也多少带有鬼气。在旧式的歌剧里出现,就是近于跳跃的如许身段。在侯益隆演来,钟进士端带,整冠,拂拭衣襟,美极了。在京戏中,似乎只有《青石山》中的周仓与《打棍出箱》中的煞神有其遗绪罢?
  这是极为完整的一出中国的古舞剧。载歌,载舞,给我的是一个完整的印象,十年以还,我所有的印象也大半模糊。然而还隐约记得他出场以后所唱的辞句,其美,朴实粗旷的美,使我久久不忘。
  “××着破伞孤灯,摆列着平安吉庆。听声声枝头小鸟闹春晴……”记性真是坏,已经记不起来了。而这时却又无暇去翻《纳书楹曲谱》与《缀白菜》,只索罢了。
  这种文辞之美在京戏中是不可多得的。《红楼梦》中黛玉与宝钗谈及《醉打》,两位都极欣赏鲁智深的曲子,可以了解。袁寒云特别欣赏《惨睹八阳》中的“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可以了解。甚至李逵唱“风雨替花愁”也并不可笑,也可以了解。
  《嫁妹》给我的整个的感印,于上面所说的一些之外,还有的是一种森然的“鬼趣”。我想这与罗尔峰的《鬼趣图》是不无渊源的。如果加以改编之后,却失去了这种森然的鬼趣,倒是可惜的事。
  顺德罗瘿庵《鞠部丛谭》中有一则云:“老何九为昆净第一,其《火判》、《山门》、《嫁妹》等剧皆非他人所能及也。……近者侯益隆之嫁妹,功架甚佳,已极难得。较之何九则火气过重,不及何九之神气倨慢也。”
  一九四八年四月廿三日补记。
  戏凤
  《戏凤》是一出小戏,描写明朝的那位“风流天子”正德皇帝的故事,又名《梅龙镇》。照理这戏应该是很有趣的,然而我却并不喜欢。不,我很厌恶京戏舞台上的《戏凤》,然而我却对那真的“戏凤”——也即是看了几册野史以后,觉得对于正德帝似乎少少了解以后,所想象的那出真实的“戏”,颇有兴趣。
  京戏的《戏凤》,只有三句戏词作得很好,我似乎已经不只一次地提起过了。这即是李凤姐出场时所唱的那几句“自幼儿生长在梅龙镇,兄妹卖酒度光阴。我哥哥……”这很直觉地给我掀起了一个小家碧玉的影子,我的一切幻想就从此出,不过后来却写得很不好,舞台上凤姐下跪向正德讨封,看见了银子而遂即目眩,……这自然是写戏的人写坏了。
  这出戏里面的正德也写得不好,弄得成了马派的应工戏,也即是那位到东北去献过刀的马连良老板的应工戏了。油腔滑调,美其名曰“风流”,动不动就要拿出金印来夸示,还说那一套“聪明得有些笨了”的谜语,“大圈圈小圈圈黄圈圈”的一套,这给我的印象到为恶劣。我想如果凤姐真是爱上了这么一位“风流天子”,则真正辜负了那个好名字了。
  正德这个人,照我的浅薄的推测,应该并不是一个那浅薄的“洋场恶少”玵的人物。如果看一下中国的历史,在那么许多皇帝当中,花样真是层出不穷,有的凶狠,有的阴险,有的胡涂,有的什么都不懂只会作诗、玩女人、作词、或造房子、画画。这一批皇帝大抵都倒了楣,不是亡了国,就是被别人杀掉。总而言之,在封建时代想要做一个“奴隶总管”,就非得有些“狠”劲不可。虽然“仁义之道”给孔孟吹得多么好听而重要,那都是假的,骗人的,在利害关头如果你松了下手,就给人家杀了。如果想成功,很简单,就得杀人。虽然杀人之道甚多,不那么单纯,其方法具载国史,兹不赘述。
  然而明武宗我以为是一个例外。
  我读过明朝的几种野史以后,知道无论正统与非正统的史家对他的观点,是都以为“荒谬绝论”的照那些记载看来,也确属荒谬,然而我则觉得这确是一个人,就像刚从森林里面走出来的日耳曼人的“皇帝”一般。
  他的幼年生活不很好。我们熟知的《法门寺》里的“九千岁”刘瑾是他的“保姆”。刘瑾说,“自幼进宫,九岁净身,扶保老王,老王晏驾,扶保幼主正德皇帝登基。明是君臣,暗是手足一般,”这几句“自白”很有点历史上的根据,我们可以想象正德幼年过的是一种什么日子。他是那么一个野孩子,但是却给压抑在这么一个恶魔的手底下,我很明白他的愤懑。一旦有了办法,自然,第一件事就是将刘瑾凌迟了。这以后他好像已经得到非常的自由了,他不重视皇帝的那一套“家法”,私行、出关、逸游、自封将军去作战、玩女人、侮辱和尚、侮弄朝臣,……总而言之,对过去束缚他的一切“社会规则”作战。
  他很烦闷。我很可以想象拿破仑在远征之前的心理冲突,一个平民娶了贵族的约瑟芬,她看不起他,结果这一切都爆发在战争上。
  武宗还缺乏拿破仑的世故和组织本领,所以他的烦闷的发泄仅是野史中的“奇谈”。
  然而这是一个所有的中国皇帝中最原始的,生野的,天真的一个。
  关于明武宗的事,毛奇龄的《明武宗外纪》中记载得颇详备。明朝人的记载也处处可见。现在从《玄览堂丛书》第一辑中的《明朝小史》中选取数则:
  宁王宸濠之叛,帝传旨云:便着“提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朱寿亲提各镇边军前去征剿,盖自谓也。
  真是好长的官衔,真是过足了官瘾。
  帝幸延安,守臣具膳送行。常规,镇守太监送酒,巡抚下箸,是日来迟,巡抚郑阳将箸收在袖,恐失落也。须臾上至,随从兵卫扰攘,将巡抚挤下。盖是时皆戎服莫可辨。上御席无箸,急呼送箸来,仓卒无处寻。上笑曰,使我若做抚按官,决不如此怠慢。
  这在别的皇帝,或者是杀头的罪名了。然而他却从容如此。然而并不要以为他不喜欢杀人。有时候杀起来,却也是无理由的。
  帝尝狎边妓刘氏,时称为刘娘娘。刘恃宠,略不以上为意,苟有所忤,辄称病不起,上为之失措。
  这里的刘氏,可能就是凤姐的化身,然而也不可能不是。我们何必在这种地方仿效笨伯作无聊的考证呢?然而这正好看出来他对女人的态度。
  我所引的三个例子,正好说明他对自己、对别人、对女人的态度。总而言之,是随随便便,自己不曾以皇帝自居,当然更不是京戏里的那种动不动就拿出金印之类的东西来以示优胜的情形了。
  因此我说他天真,很有点自由的思想,(他曾“自称大庆法王,命吏礼二部便写敕铸印与他。”对于当时盛行的佛教密宗也很有兴趣,想来弄一个头衔玩玩。)但是我并不说他是了不起的人,因为他所受的教育与传统的社会规条给他的绝大的“自由”,让他去作了很多坏事。然而这不是现在的这篇小文章所能根究的了。
  在京戏的舞台上通常看得到的不过仅是一折《梅龙镇》,全部《骊珠梦》我不曾看过。不过记得一点,好像凤姐是短命的。那原因当然又是因为她的小家碧玉的福命太薄,不足以正皇后之位,于是当武宗以香车宝马载之入关时,就死去了。
  怎样死去的呢?据说是看到了居庸关的关头上的狞恶的神像,受了惊恐,因而生病,死去了。
  这一点不知是否有所根据,或出诸传说,或是编剧者的想象。总之,我以为这是很美的。在塞满了大团圆,金榜乐之类的旧剧舞台上,居然有这样一个例外的结局,不能不说是难得的了。
  这也是我喜欢李凤姐这个人物的一个原因。因为她不曾在舞台上出乖露丑,弄得一塌胡涂。“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看了《骊珠梦》的剧本实在不能不羡慕她的运气真好,没有给庸俗之笔或庸俗的戏子所点污。
  一九四八年三月五日重写。
  夜奔
  《水浒传》中有几个极为可爱的人物,鲁达、林冲、武松、杨志都是。个人癖好,尤喜欢林教头。读《水浒》若干遍,每次仔细翻阅,不忍释手者,只《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一回。文章素朴无华,然而情事如见,情感更为深挚,感人至深。
  明李开元作《宝剑记》,即以此为根据,叙述林教师被逼上梁山的故事。这戏在昆曲中,只剩下了“夜奔”一折,流传未替,浸渐走入皮簧班,杨小楼也善此。
  我在天津,曾数次听侯永奎演此折,极好。这是一出名剧,每贴必满堂。戏虽然不过是小小的一场,然而极为紧张,剧场中有零页的曲词可买,坐在台下,听他歌唱舞蹈,一面又可欣赏曲词的渊雅,印象颇深,至今还能哼出两句来,虽然并不曾学过拍曲。
  林武师穿黑色短靠,一副夜行人打扮。这时正是雪夜上梁山的时候,杀了陆虞候等以后,一个人孤零零的夜行走上去梁山的路,时时警觉于后面的追兵。出场时唱:“数尽更筹,听残玉漏。”写尽了孤飘身世的夜奔者的颤动的心情。底下接唱:“逃秦寇,嗄哈,好教俺有国难投,那搭儿相求救!”
  如许孤愤,听了真使人泪下。
  林冲有几句诗:“欲送登高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鱼书不至雁无凭,几番欲作悲秋赋,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真难度。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这末两句照金圣叹批来,可以算是“奇绝”的警句了。数年之前从商邱到界首,走过日军封锁线,走过伪军的哨岗,行径三十里“阴阳界”,当时的河南,正当大灾荒,哀鸿遍野,群盗如毛。坐在架子车上赶路,满地风沙,疏林落日,离前面的村庄还有十里路程,偶尔听到几声土枪声响,当时的心情,正与这里所说的相类,不过那时还是“有国好投”的,此其区别耳。
  《夜奔》与《探庄》,同为载歌载舞的重头戏。原本中间并无过场,完全由林冲一人连唱带演,一气到底。杨小楼演此,中间加了几个过场,有徐宁(金枪手)追赶的场面,给林冲少许的休息,然而这却冲淡了原来的完整与紧凑,我觉得改得不见高明。
  描写山中夜景与林冲的惊恐,慌急,词句美得很,《收江南》:“又只见乌鸦阵阵起松梢,数声残角断渔樵,忙投村店伴寂寥。”又接写旅人的怀乡念亲:“想亲闱梦杳,抵多少空随风雨度良宵。”正是洒英雄泪的心境,英雄至此,也应一哭!
  胡适博士战前著过一篇自传性的文章:《逼上梁山》,自夸其改革国语等等业绩。最近又作过《过河小卒》之诗,隐隐之中也寓有被“逼”意。然而我看这与林教头的处境倒是大大的两样的,一个是真的被逼,一个则是荡妇失节前的呻吟也。
  林武师本来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正是朝中赫赫大官,如果肯将妻子送给高俅玩,恐怕还有擢升天下兵马司元帅的希望,然而却并未如此。林教头自然并没有什么“法律问题”之类的“常识”,所以失败了。
  本来是统治者的爪牙,却被赶到“反叛”的阵营中去,事理反常,竟致如此,难怪邵康节老先生在驴子背上掉了下来,《水浒》楔子虽未揭出其摔下驴背之因,我想邵老天机妙算,应该早知天下要大乱了。
  别姬
  很久没有踏进歌场了,这对于我似乎是一种难堪的寂寞。从小生长在风沙之中,习惯了戏台上乐人吹打出来的最高音,并不担心会给震破了耳膜。试想在西北风中,惊沙扑面,衰柳枯号,野台子戏的看客需要的是怎样的一种音响,这当然不会是浅斟低唱的清歌,只有能够压低了虎虎的风声的急管哀弦。……
  其实我这里所说的也已经是古昔的事情了。自从南方的士大夫带去了楚语吴讴以后,锦宫灯下,红氍毹上,就慢慢添加了《牡丹亭》、《桃花扇》的成份,以迄于今成了目前的形式。虽然旧日的情调还多少保存着,这总已经是另外的一种东西,正象昆曲在北方成了“高腔”,也就是“弋阳腔”,有殊于南曲。
  三年来的旅行中,走过了河南安徽四川云南,也领略了这些地方的地方剧,似乎只有川戏留给我较深的印象。那激越的情调,那凄清哀号着的“海螺”着实震动了我的心,不过这大多是出发于长江上,丛山中,与平沙列万幕的地域的民间音乐也还是不相同。
  流离中听京戏的机会也不是没有,不过那经验是不大好的,在重庆一次走进实验剧场,坐了五分钟就不能不跑了出来,颇感到了悲凉;看了也还是客满的情形,也还有一大批人在欣赏着的东西,我竟无法忍受下去,自己的趣味真是已经与大众如此悬殊了么?
  从此就不轻易走进剧场里去。这一回却偶然和朋友们去看了李世芳、袁世海的《别姬》。说偶然也不全是偶然,提起来也不免有些感慨,因为这个戏班里差不多钱是富连成的人。十几年前,在天津念书时,曾经有一个时期每天下课后去赶看他们的戏,那时他们还都是小孩子,我十分喜欢李世芳、毛世来的《花田错》,当时的心目中,这真是一对璧人。散戏后,在后台看见下了装的他们,一个个委琐可怜,剃光了头,瘦削的面庞上有一对大大的含满了惊惧的眼睛,灵活地害怕地看着人。非常奇怪,在台上那么光耀的活泼的原来就是这么一批小可怜儿。……
  现在他们都已经是红角,在舞台上叱咤风云,赢得如许彩声,如许欢迎的眼色,“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我所忆念的倒还是十年前的那一些影子。极可感谢,他们还多少保留了当时的规矩,幼稚,和未臻圆熟的调子,在有的人看来这是缺憾,在我只觉得这些可亲可怀。《霸王别姬》不算一出老戏,它的编成迄今还不过二十年,大约出于齐如山之手,是为杨小楼梅兰芳编的,杨小楼已经死去了七八年,舞台上再也看不见那一位老伶工,他的高高的身材,特别适合于霸王身份的激切而高的声调,繁复而美的身段,一个人在舞台上,就造成了九里山前千军万马的幻影,在情况变化之中三次呼“酒来”,每一次都各有不同的凄清、激越、苍凉,他又是怎样善于描写霸王的躁急、豪直,这一些都造成了可爱的性格,在观众身上吸取了大量的同情。这一些都只能留在想象里了,现在就还只留下了一大张杨梅合摄的彩色大照像,和六张留声片子。在那照像中,杨小楼不过是站在那儿,一个呆像,可是那是多美的形象,我可以幻想他会走出来,他要发出怎样号令来,多么活生生的舞台照。
  袁世海自然差得远,可是从他的努力的模拟中,我处处可以寻出已经不能再回来的杰作;在他明知不能学而藏拙的地方,可以用记忆中的印象补充,这出戏在我还是完整的。像一本名手临摹的法帖,虽然已经十分不像原本,可是它能使你处处提起原来的记忆,这就是它的好处。
  戏给我的又不只这些。它使我记起了历史。
  那也是一个乱离的时代。在一大批逐鹿者群中,项羽是一个杰出者,刘邦的唯一的劲敌。他带了八千子弟兵,东征西战,所向无敌,他的成功与他的失败,历史上没有清楚的讲出来,不过有一点,“四面楚歌”一向都认为是韩信的诡计,可是项羽在听了以后也不能不疑心“莫非刘邦已得楚地”,一个得到群众拥护的领袖,是不会有这些疑惧的。他们的争夺的目标,有什么主义,这些现在也不必管,甚至于跟王芸生先生那样的论客也“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地辩不清楚;可是有一点可以认定,项羽的八千子弟兵是逃亡殆尽了,这大抵绝非韩信请了几位唱“汉戏”的朋友们一演奏即可生效的事,是很明白的。
  扮老军的孙盛武(丑角)说了几句冷冷的话,赢得了满场的彩声,他以一个八千子弟兵的身份听了四面的楚歌之后,想要归守田园闭门思过,“好将来再见我们的青天白日呀!”小丑的冷讽,或者可以谥为“奴隶的语言”的罢?使我想起了《梨园史料》中的刘赶三,在戏台上当面讽刺李鸿章而被捉起来的故事。
  也就是这“民意”被帐外散步虞姬听见了,报告了项羽,才使他感到“大势”已去了的。
  虞姬是可爱的。在舞台上,她的轻微的叹喟,轻盈的舞步,随了大王东征西战,自然是标准的中古的骑士的美人,她也曾劝过霸王不可出兵,可惜项羽听信李左车的话:“臣闻汉军正在缺粮,大王不可失此机会也。”而一连声喊打,“兵发沛郡”,不可收拾了。这结果就又是虞姬的眼泪,将霸王的愚蠢从观众的心中洗干净了。
  再下去就是那一片美丽的场面,美人步月,四面楚歌,英雄的悲哀,把乌骓牵了来发了一顿牢骚,又是饮酒消愁,美人的最末的舞剑,“最后的晚餐”,胡琴——这大漠风沙中的乐器——奏起了“夜深沉”,夹杂了鼓声,虞姬的悲哀不胜的舞步,更急促更急促,终于戛然而止了,伏剑而死。
  我幻想柏林围城中希特勒和他的情妇的结束,不会有这么美罢?
  观众的同情是在这一面的。中国人大部与王芸生先生一样,觉得这些人都是杀戮民众,争夺王位,没有什么分别,而英雄美人的离别又是那么可怜。又哪得不一椈同情之泪呢?
  要艺术家的笔下,往往重视了效果而忘却了真实。法国大革命时代玛丽·安东尼的淫恶在好来坞的编剧者笔下,也成了举世同情的“绝代艳后”。这情形正是相同的。
  三年前去过徐州。曾经在一个风雪的下午走上了云龙山上的放鹤亭,东望脚下的徐州城堞,从乡下小孩的指点中看九里山,仿佛听见什么人在唱“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起旧刀枪。顺风吹起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
  又去凭吊了不为顶羽重用而疽发背死的范增的墓园。
  当时的感想是“好一片战场也!”现在这儿就又成了好一片战场。
  我又想起了旧剧的“美”。我也看过话剧的《楚霸王》,当时同游者就是戏里面的范增,“范增”就说过这样的话,“文明戏”不是艺术,京戏才是艺术。我有同感。金鼓声,胡笳声,胡琴声,急管哀弦,身段,舞步,把我送进了激动的高潮。被讥刺为“大面的沙声”的英雄叱咤,小旦的悲哀的女高音,在话剧中都无从捉摸。更加上庸俗的编剧导演,千篇一律的演说式对白,我不能不承认“范增”的话的真实了。
  话剧是不是也需要走一点“歌剧”的路呢?尤其是在要表现这样的战争的场面的时候?
  去年冬天我又听了一次梅兰芳的《别姬》。那时李世芳已经在北飞时因飞机失事而死去了。梅给我的感想是他真的老了。只举一个小例,虞姬的出场时的自白,最后一句“思想起来,唉,好不忧虑人也。”中间的一个轻微的“唉”字就略去了。而这在唱片中还是保存了的。多么轻婉的忧郁的表露呀,逐渐干涩下去的嗓音剥夺了它。听朋友说有人看了我那一篇《饯梅兰芳》,说我不该那么写,我听了惘然,可是我终于未能删去那一篇。
  一九四八年四月二十二日重校补记。
  
第四辑
  饯梅兰芳
  梅浣华在上海演出很久了,从来没有想到去听一次。因为听说票子极不易买。而且博士的嗓音不如从前了,何必去凑这个热闹?今天打开报纸一看,临别纪念,只余两天,路过戏院门口,看看还有位子,于是就听了一次《汾河湾》。
  我不懂戏,而且也从来不会作谈戏的文章。然而这次却不容自己想定一点“槛外人”的观感,给我们的博士作饯。
  我有说不出的感慨,戏散以后,谢幕已毕,走在大街上车水马龙,华灯人语,如此热闹,如此荒寂,我想到梅浣华五十余年的舞衫歌扇的生涯,垂老还在舞台上作戏娱人。然而他的嗓音的确大大不如从前了,全失了低回宛转的控制自由,时时有蹋蹶的处所。听说他的唱戏是为了生活,说好听些是为了一批跟着他的班底的生活。一世伶王,他没有馀赀,垂老场卖艺,这使我十分敬重。我又想起沦陷八年,梅在上海留须隐居的故事。这正可以媲美南唐的乐官,“一曲伊州泪万行,”有多少说不出的门辛酸。时至今日,梅恐怕又将有留须的必要了,为了那些外来的“殷勤”,还有一个理由,嗓子的确不行了,为了保持过去的光荣,梅有理由从此“绝迹歌坛”。
  《汾河湾》是一出老戏。老戏有老戏的好处,千锤百炼,经过多少时光的润泽,精练是必然的。英文名《一只可疑的拖鞋》,绝妙的一个小品。看看目前的角儿,那一个能演得那么细致。几经雕磨,几十年的舞台经验,乃有现在的梅博士。虽然对白处处使我为他的枯涩觉得吃力,然而看那动作表情,无处不使人会心。。盼丁山归来的忧心,见仁贵说出来意以后,她说出自己的真名。又羞于衣衫的滥褛,几次扶头,拂拭衣襟,如此的美。接过金印以后故意作出失手而未堕地的欢喜之情。与仁贵开玩笑说“与那人一块睡觉”时的微妙纤细的表露。听说仁贵还在作“马头军”时的失望,失望后无奈的寻笑话说。处处都是小动作,小表现,多么难得的表现呀,在现在的舞台上找不到第二个。只言慧珠多少有一些像,言的聪明,学到了不少老师的细腻。
  惟一缺憾,听到丁山死讯后,哭儿子时两袖向仁贵身上一拂,博士笑场了。
  奇怪地很,赌气坐在地上时,装出不快活的脸子时绝似芙蓉草,可怕的“老”。
  嗓子的跟蹶,几次争论马头山与凤凰山时的出语,使人气闷。又想起芙蓉草。回忆十年前在天津听梅的《贩马记》,“儿是夫人了”句的圆润,不堪回首。
  说到“少年子弟江湖老”(杨宝森不是这句)“红粉佳人白了头”时,“彼此,一样”,我不知梅有无感慨,我真得悲哀欲哭。
  穿青衫,拂水袖,容华依旧,我们的舞台上更无如是清丽的现身。后来加包头,加花袄,就少嫌臃肿。
  十年前在天津南开,当张伯苓校长与张蓬春先生陪梅来参观时,我钻到大礼堂的后台,突然出现找他签字。听戏时到结尾不顾前排人的厌恶,跑到台前去看得更仔细些。今天我又挤到台前去看谢幕,我鼓了掌,两次,三次。我看见梅的确是老了。
  “收拾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我们的博士又奚只中年,五十多的人了。《特刊》里正好有一张照片,多少年前梅初至上海时所摄,高领子,站在一盆花前面。我想象这一个历尽沧桑的人物,从《金台残泪记》时代经历若干年的风险,到现在的艺人。受多少人崇敬,盖非无因。
  《汾河湾》是个小喜剧,(就算我又下错了定义罢,梅博士最后的笑场也可以给我辩护了。)看了以后却有满心的感伤,如果梅浣华真是“绝迹歌坛”了的话,我这就算给他饯别了罢。
  (五日晚)
  念小翠花
  “蒜瓣儿就凉水儿,凉水儿就蒜瓣儿,我是这样想你!”这几句戏词,若用小翠花的嘴讲出来,越发干脆,没有挽回的余地。
  这是邓叔存先生在《癸酉行笥杂记》中的两句话。形容小翠花我觉得颇能尽其妙。
  小翠花原名于连泉,富连成弟子。演花旦有名于时,俨然京戏中花旦典型。跷工之佳,二十年来,无足与并者。他恐怕是《品花宝鉴》人物之留存于现代的末一人了。尝见他穿女衣,照像,作民初的装束,妖冶之至,实际他的私生活我不知道,不下批评,但对他的表演是非常欣赏的。爰其一二。
  小翠花最有名的戏当是一些刺杀旦的戏。如《双钉记》、《马思远》、《杀子报》、《战宛城》之类。我常听他的《双钉记》,出台之顷,小衣素衣,大约是月白的短衣,坐在台上,又目四射,说道:“奴家,白素莲。”仅此一句,即可使台下的嘈杂声音为之一扫,再借一句戏迷的话来说,小翠花的眼睛一扫,从台右至台左,四角里,每处的人都觉得小翠花好像是在看他似的。这种风度,在目前的舞台上,也不见第二人。
  小翠花的嗓音沙哑,似乎不宜于唱花旦戏,然而口齿之清脆,有咬嚼,能使字字送入耳中。交待之明白,在“说京白”的角儿中,可称第一位。四大名旦,梅兰芳的京白是好的,典雅,如大家闺媛;程艳秋不行;荀慧生清而柔,小家碧玉,最能传神;然而描写荡妇,写“最毒妇人心”的女人,则只有小翠花。
  我也听过他的《战宛城》、《蝴蝶梦》。这都是有“刺杀”场面的。如《蝴蝶梦》中的“劈棺”一场,手执菜刀,头发散乱,一脸淫欲与理智相激斗的情状,扑跌,跷工独绝。如果说童芷苓吴素秋等只是以色情卖弄的话,那么在小翠花身上脸上是另有其特色的。我想这是艺术,但如说是“诲淫”,自然也是的。只关乎看法如何。好像《香园》(PerfumedGarden)是古典,也是禁书一般。
  社会上存在着这一种现象,加以抒写是艺术家的事,无能者或低级者弄得不好即不可求药的下流东西,然而这原与艺术无涉的。
  捧萧长华
  萧长华是梅剧团的老班底,以七十高年来沪佐梅博士演出,我很喜欢他,听了两出戏,也颇觉得满意。萧已经那么老了,所演的又是丑角,而且现在又已离开了上海,我在这里捧一下大概还不要紧吧?
  第一,我想表示我的崇敬之意。中国的舞台上,曾经有几个从事戏剧生涯数十年之久,不堕于荒淫,不论于恶趣的呢?近八十的老人,在台上还是活生生的,妙趣横生,经历了数十年的沧桑,眼观如许事变,萧老当是目前的柳敬亭,苏昆生罢?
  那一天我听了萧老与姜妙香的《连长三级》。这是一出“冷戏”,平常不大见。萧姜合作大约该是目下的“第一份”了。萧扮店主,一个饱经了人情世故的人物,姜妙香则形容尽了那时代中的腐儒的腐字,现在的小生群中,真能作出这个腐字的实在很少。两位是工力悉敌的。店主东开始以慈悲的心情接待这个穷酸;稍后,因为半夜三更,高声读书,而加以“训斥”,“乱解经文”,那一段是大家都知道的妙文。当他引了那个穷酸住进店去的时候,指着上房说,“是重庆飞来的老爷们住的!”使人想起古时的优孟,清末的刘赶三,一句名言:专制使人变成冷嘲,这真正是所谓“奴隶的语言”,当他引起了台下的哄笑时,我想这笑声大可分析,大约很不致引起人的愤怒,即使是真正的重庆飞来的老爷,大约也只是莞尔而笑而不会觉得这家伙该杀的罢。这大约真是时代的悲哀。然而这是时代中值得欣赏的“艺术”,在这只能利用冷嘲以抒愤懑之时,岂是是欤?
  今天的读新闻,傅斯年先生在参政会中大声疾呼,要清查孔祥熙、宋子文的财产,声色俱厉,掌声如雷,终于却也不免为“豪门”所暗笑,如单就其滑稽冷隽而论,盖尤不及萧老远甚。
  京戏里的丑角如果分将起来,也可以分那么几种。如“硬滑稽”——马富禄即属此类,努力做出怪状,使别人笑乐。我并不说这不是“上乘”,然而直感的觉得这种滑稽是没有什么味儿的。
  比较高一等的品级,大约可以称为冷隽了。他们大抵做出最冷最无表情的脸,说着最荒唐不经的话,也可以使人发笑。然而这也是做出来的。
  至于萧长华,我看他的滑稽,已经不大是做出来的了。
  再举一个小例。有一次我去听梅兰芳的《春秋配》,“砸涧”一场,萧老挑了担子在涧边经过,那个被砸在涧中的强盗向他求援,自己假说是贩米的客人,萧老不经意中说道,“瞧啊,白米卖多少钱一担了,你们这些贩米的,真没良心呀!”这自然是临时抓的“哏”,自然米价之贵也并非全是米贩子的“功劳”。然而我觉得很好,因为我看萧老那么一六七十岁的老小贩,在不经意中流露出这么两句来正是出诸一个小百姓的心底之立,话虽滑稽,却实沉痛。这使我觉得“伟大的喜剧往往是孕育在悲剧里面”的话的正确。
  戏台上各式各样的人物,都在恪守剧词,作他们的职业表演。只有小丑才可以随时随地自由地说两句真话。戏班后台最重小丑,如他没有动笔涂白鼻子,别人是不敢化妆的。我想这实在是应该的事。
  怀侯喜瑞
  谈《法门寺》时,想起了刘瑾。从刘瑾又想起了侯喜瑞,引起了我深深的怀念。不听侯喜瑞已十年多。最近听说他晚境潦倒,已沦落在天桥的茶馆中清唱;也有人说这是不确的,他其实老境甚佳,去天桥不过是消遣而已。无论如何,这位老伶工总使人觉得他的命运不免寂寞,使我深深地怀念不已。
  当侯喜瑞红极一时之际,在北平,一天赶三场《法门寺》,从东城赶到西城,压轴赶大轴再赶晚场。不洗脸,乘黄包车来去。侯自己笑说,一天被阉三次,传为美谈。
  侯的《法门寺》我也听过不下十余次。那在大殿上的一场,当太后已经退去,刘瑾重新整冠拂绣带,摇摆登座。这种身段,我从未看到别人有过,应是一绝。
  侯身材矮小,嗓子也不甚洪亮,然而身段极美,韵味极醇厚。听惯了有如叫驴的金少山的人大概不能常识侯,然而唱武净戏金少山万万不及侯。
  旧戏是一种中国旧歌剧,身段是极重要的本领。如身段美,矮小可以由之而补救。当《战宛城》的马踏青苗一场,大军开过,台上静落落的,只剩曹孟德一人,这时你可以看到曹孟德左手抱令旗,右手执马鞭,一个人在平原驰马,左右驰回,前进后却,马失前蹄,陷入田中,提他起来。只是一个人,一根马鞭,身段如此繁复,在金鼓齐鸣之中,可以想象古战场的风光。这种演技,不见于话剧,不见于别种戏,即在京戏中我也只见侯喜瑞,郝寿臣虽有活曹操之号,不及也。别人更不用说。
  净角的开脸也是一种技术,如果只照谱而涂,似乎人人皆会,然而不然。侯在台下,一个干枯瘦小的人,然而开脸之后,遂俨然气势沉雄,此中也自有不可漠视的技术在。
  武二花的戏,如《失街亭》之马谡;《取洛阳》的马武;《芦花荡》的张飞,都是侯的绝作。我情愿去赶开场戏,听他一出《取洛阳》,即便离去。这种小品,现在在南方是听不到的了。
  我听过他几次《回荆州》。张三爷的脸谱真美,白地黑花,两颊还有轻轻的胭脂,妩媚极了。穿黑紧小衣,戴黑笠,起蝴蝶霸,美极了。张三爷之可爱,恐怕实在是真的。他有那么许多爱娇的作风。鲁莽得一些也不讨厌。受了委曲使人不克自己地同情,当老张接到大哥(刘备)之后,被介绍见了孙夫人。老张不免有些腼腆,怪难为情的,施了一礼。孙夫人还了一礼,说道“三弟免礼”。老张真是乖而好弄,天真地也用小嗓学一句“三弟免礼”。看到此处,我不禁叫绝,可爱的张飞,可爱的侯喜瑞。
  侯喜瑞是富连成第一班的老大哥,性喜吃酒。戏份大约都是喝光的。他的潦倒,或者真是当然的罢!上海人约他,他不肯来,“顽固”。郝寿臣已归隐,卖尽了自己的行头,侯喜瑞复沦于穷途,于是裘盛戎成了“宝贝”,虽然不喜欢学老派评剧家动辄叹息旧时的风光,这里也不免要呜呼一下了。
  最近北平有两出《桃花扇》上演。其一是北平艺术馆的“改良平剧”,另一出则是齐如山编的,因为不曾看过,所以优劣如何不得而知。只在报上看见侯喜瑞参加齐编《桃花扇》演苏昆生一角,颇不错,不过他在剧中曾有大段“演说”,末了还大呼口号云云。这就不知道是谁的“创作”了。我看了这消息觉得满身不愉快,比听见敬爱的朋友去探索什么“新路”还要不愉快。
  一九四八年二十三日重校。
  谈郝寿臣
  郝寿臣在北方的净角中,与侯喜瑞齐名。特别对曹操一角有好的表现,人称活曹操。在梨园行中的地位上讲来,郝胜于侯,因为他是“知识分子”,大约还是天主教徒罢。其兄在天津育才小学作校长,是体育界的名人,在世运会时,曾经带了国术队到柏林去过。抗战发生后,郝寿臣即绝迹歌坛,卖去戏衣,再不登台。直到现在也不再有重出的意思,所以今后想再听郝寿臣,也将是不容易的事了。
  郝的名作,其实是《审李七》,即《李七长亭》。因为他的身体短胖,嗓音沙狠,演出那个江洋大盗,是极合适的。但使我不忘者,是一出《桃花村》。
  他扮鲁智深,那个花和尚,当未出场之前,台下一片声音乱得十分,他只在帘后一声咳嗽,宛若沉雷,于是万众无声。等到门帘启处,花和尚头戴月牙盔,袒腹,大肚皮垂在前面,大洒步走将出来,肩挑经担,足踏净鞋,一摇晃,宛然一个莽和尚,不禁使人拍案叫绝。
  一种说不出的感印,名伶有名伶的声势,一举一动,每一声口,都使人听了极其熨贴。艺术的纯熟委实是一件不可倖致的事情。求之后辈,就极难找到这种情形。
  刘连荣、袁世海都可以算是后起之秀,而且也都有嗓子,然而不知如何,令人看了总觉得小家气。嗓音刘连荣亮,然而过刚,袁世海亦然,欲求郝寿臣的沙音,在现在就没有。
  每一个角都可以卖力,而且卖力当然是好事情,听众都欢迎的。然而卖力也需要功力,如果刘连荣卖力即成为洒狗血,郝寿臣之使人怀念也在此。艺术是一种十分特别的东西,因此想起钟嵘《诗品》中所说的那种“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的境界,时光的磨练,对于一个舞台上现身的人物,是极重要的。
  抗战前几年,杨小楼与郝寿臣合作。光芒万丈。我听过他们的头二三四本《连环套》、《野猪林》、《甘宁百骑劫魏营》,……戏都是新戏,在编制上或许有微疵,然而在欣赏两位老伶工的表演时,却时时处处可以获得吉光片羽的碎屑,因此,每场必到,着实听过了一些好东西。
  郝寿臣又曾自编《荆轲传》,演那个悲歌易水的古壮士,声光夺人。他爱收弟子,私淑者虽亦有人,但不见有谁标榜是郝派。这些戏恐怕也将从此绝响了。他曾挑大梁,讲历史远在金少山之先。何九、黄三之后,老辈典型,上有侯郝。而因为自己珍惜之故,郝又较侯来得名贵,偶经同忆,念之无已。
  
第五辑
  论马谡
  《失街亭》一剧在近数年来,大红于舞台上,凡以谭派老生标榜者无不演之。该剧除掉诸葛山人之外,马谡实在是一要角,关系全剧的成败。我所见之马谡自以侯喜瑞为最佳,马连昆也好,刘砚亭是老辈,也颇佳。
  诸葛坐帐,上四将,起霸,各念一句定场时,虽然有如许要角如赵云、马岱、王平,然而以马谡为最沉雄,他最后出场,念“一秉丹心保华夷!”最后一字往往是用的鼻音,表现出来的是一种矜持之气,目空一切,十分了不起。其一种自视甚高之作风,着实表现得十足,更不必再看后来的种种了。
  我想马谡也实在可以代表一种政治性的人物,为旧戏中写得很好的一种典型。
  在四川,当时有“马氏五常”之号。虽然他不是那最“良”的“白眉”,但是也是所谓“社会贤达”,所以为刘皇叔所征用。他一向是熟读兵书战策的,正是所谓“儒将”,这在他进帐讨令时的道白中可以看出:“想俺马谡,随先帝爷出征多年,战无不胜,攻无不取。”可见他本是所谓幕府之中的人村,放在身旁,出出主意,必要时要他背上一套“战术”,倒也有些小小的用处。
  然而诸葛亮却一定要使他领兵,独挡一面,那就糟了。
  这使我想起另一件事,中国的士大夫,一向喜欢乱谈天下事。顾炎武是一代大儒,当然值得佩服。但他所著的书中却大谈其“天下郡国利病”,好像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不通晓。直至现在,我们还没有看到无所不知的“全材”,这种万能博士的议论,我们自然不能不加以怀疑。
  至于喜欢谈兵的,就更多了。乱谈战略,瞎议攻守,在纸上说得头头是道,一旦身历沙场,就难免惊惶失措,大出毛病。甲午战役的吴大澂,好好的湖南巡抚不作,非杀贼不可;六不主义的叶名琛大人,则更被英国人捉去,死在印度。这都可以说是近代的“马谡”,很值得大家注意的。
  这些人的失败之处,我想大约在于“骄”。就看马谡,与王平一起出去,自作主张,不听王平的意见,一定要独断独行,兵书原是古人的战争经验,本亦未可厚非,然而一定要照字行事,如运那就不免危险。“置之死地而后生,”本来是无法可想时的方法,然而马幼常却要将自己安置在“死地”,结果是真正“死”了。
  在戏中,将马谡的自立军状一场写得有点像作圈套,好像诸葛亮一定要作出这种下作方法使他上钩一般,这在节省篇幅的一点上,自然是不得已的办法。然而那骄矜之状,也的确写得“笔酣墨饱,淋漓尽致”。立了军状以后,马谡手执令箭,唱道:“我主爷本是汉家后,东征西讨不停留。手执令剑帐走,此一去好似顺水推舟!”
  得意扬扬,一种好战之状,跃然如见。
  这大约也是难免的,喜欢弄兵的人大抵都如此。
  但是在后来失败逃回之时,他却在战慄着了。虽然并非是怕人民的裁判,然而那战慄是同型的。王平也很气,两人的气焰顿时变了,成为一百八十度的对比。在那一场,两人都垂头丧气,马谡更是手托长枪,全部成为斗败的公鸡,王平要他走,一次,两次,三次,他还作了一次最末的骄矜的反击,大叫一声“走啊!”虽然声势依旧汹汹,然而那垂死的挣扎,令人看了也真不忍得很。
  这种人大抵不能英雄到底,到了下场头时即露出那潦草不堪的情状来,可怜之至。
  名伶演此,最能描写马谡的两重性格的对比,“骄”与“怯”,使人觉得可怜,有一种情感上的满足。
  “斩谡”一场,也是好戏。诸葛亮三次叫“斩”,各有不同,在名伶,大约可以传每次的情致,做出真正的“挥泪”之状来,哭了。第一次叫“马谡”,声调还是严厉的,马谡也回呼丞相;第二次叫“幼常”时,则已心软,马谡也哭着呼“武侯”,这有些不通,马谡不可能在当时叫他“武侯”,然而用以写情,却实在是“传神之笔”。
  马谡死了。留给观众的是一片叹息。
  然而马谡正多,方生未艾,来日方长,正不知有多少出《失街亭》可听。
  又在不久以前,一位好心的先生,提出“秀才管兵”的“建议”,一时传为“美谈”,自然他并非要去做马谡,然其“天真”,正复不可及耳。
  按此篇作于三十六年春四月间,距今已是一年,最近南京的国大会场上也有人提出“斩马谡”的口号,足见京戏的魔力之大,浸润之深,真不禁使人惊叹也。
  一九四八年四月补记。
  论蒋干
  蒋干是《群英会》中的要角。性多疑。如果没有了他,这一出戏势必不能成功。在京戏中,此角属于所谓方巾丑。曩曾见袁寒云演之,妙不可言。为什么,因为这必须带点“书卷气”才行。否则便流于俗趣了。萧长华、茹富蕙虽亦擅此,然而他们的“书”读得毕竟不太多,偶有一点“气氛”也是装了出来,所以终不及“皇二子”出身,终日秘“筹安会”诸君子在一起的袁克文来得自然。
  蒋干闻可以代表中国过去的读书人,有小聪明,好逞才华,好玩花腔,然而时时落于拙劣,“疑”字是他的这种行动的骨干,如果换一个新名词,即是“神经衰弱”。然而最终又并不表现得如此胡涂,所以像曹孟德那样的聪明人也还要收之于幕府,坏也就坏在这儿,这终于使曹操吃了大亏,真糟糕!
  旧剧的编者给他画上了白鼻子,真是冤枉了他。我想他一定是颇为文采风流的。《群英会》的编剧,听说是出于同光间的名宿之手,所以颇引用了一些陈寿的《三国志》,像那与周公瑾初会的一场,小生道白,即全抄原文:“子翼良苦,远涉江湖之间,幕莫非与曹氏作说客么?”就很有雅趣。蒋干的回答也很好,陈寿的文词华赡,即用于戏文中,也不失其妙致。
  蒋干自恃聪明,将别人都当成了傻子,所以才使出“拙计”,想来离间说降,……利用自己与周瑜的关系,去作间谍。不想一开头就给周瑜点破了,说明了他的来意。一时尴尬之至,只许吃酒,不许谈及军国重事,还找了一位花面执剑立在一旁监视,这对“子翼兄”真是不客气极了。如果真聪明的话,就该识相。然而他却仍相信周瑜是以故人相待,脱略形迹,就连军国大事也不太对他回避,以致偷到了那一封假书,真是愚不可及。
  凡是这种人,其行为也必极其卑鄙。周公瑾看穿了这点,所以断定他必来偷书。
  凡是这种人,其脑筋也必不健全,作事也必不考虑。一见有机,就要来“乘”,偷书而去,渡江而归。全不考虑在这种情况之下,是否可以如此容易就能走出大营,就能渡过江去。如果是一个高明的间谍,一定会想到这些可疑的地方。然而他不,真是不可恕的“拙劣”。
  回得曹营,将一封假信当作宝贝,献给曹操,而且说得活龙活现,结果曹操一时性起,杀了蔡瑁张允。然而曹孟德毕竟远较他为聪明,马上就省悟了。但蒋干并不省悟,还想去邀功,不识相竟至于此。曹操毕竟有见识,这种废料真也不必再同他讲明,只吐了他一脸吐沫算数。我想这是对的。“神经衰弱”是先天的毛病,恐怕治不好的了,多说废话,是这毫无用处的。“捉刀人”不愧英雄,实堪钦佩。
  至于后来草船借箭,那个进言放箭的又是蒋干。我想这是编剧者冤枉了他。所谓众恶皆归。曹孟德岂肯再将他当做宝贝乎?
  蒋干一角真是旧戏中的典型人物,不仅给观众笑料而已。如果遇到了蒋干这种人,最好不理他,想重用他就非败事不可;多与谈论也是白费了吐沫。入在身边,陪陪酒,作两首诗,让他凑凑趣,我想倒还蛮好白相。
  汤裱褙
  《一捧雪》中的汤勤与《群英会》中的蒋干同属方巾丑。自然他们之间有一些想像。过去我所讲到的几点丑必备之点,如文绉绉……之类,在蒋干如此,汤勤京必如此。但他们两位实在有一点基本的不同。蒋干虽然行为卑鄙,然而他本是一个大笨蛋,所以一举一动,虽想弄巧,终至成拙。是一个标准的喜剧型人物。如果用笑话研究家的方法来分析,该是属于“呆女婿”型者。
  然而汤勤则不然,为人阴险,又兼好色。凡所作为,无不使人为之凛然,于是《一捧雪》已不复为一出喜剧了。
  汤裱褙一角在今日也仍为我们所非常熟习的人物。他也是一个“文化人”,只要看他的自白即可知道。这是在会审之顷。他一口咬定人头是假的。理由则是他可以辨识出来莫怀古的脑袋“前有梅花污,后有三台骨。”陆炳问他怎会知道得如此详细,好像连别人的后脑勺子也摸过似的。于是他说明与莫怀古相交之密,讲出了自己的出身:
  当年小官不得志的时节,曾在钱塘卖字画为生。莫大老爷,打从画摊经过,看见小官的字,是真草隶篆,画是水墨丹青。……
  这正应了一句话:“小人无不多才!”
  等到被常识了以后,带府去,尊为幕宾。后来更将他荐与严府,越发得意。不料却终于招来了他的“恩惠”,一口咬定了旧主人,非要置之死地不可。那原因,据戏作者所指出,是因为汤勤看上了莫怀古的小妾——雪艳,我想倒并不全然如此。一个出身贫贱的人,总不愿意曾经养育过他的主人留在眼前。在明朝,奴变的事多得很。奴才做了官,花了很多钱在主人那里赎了身,成了“自由人”。然而终究仍是终身的污点,见了主人总要低头。吴辰伯先生对这种明代奴隶的情形有文考释甚详。董其昌是名书画家,收藏家,也是一个最横蛮的地主,奴隶总管。从《民抄董宦纪实》中,可看出很生动的记载。
  到清朝,此风盖犹未替。如《红楼梦》中贾府的奴才赖大的儿子发了财,做了官,然而看见贾家的人仍旧是奴才的一点可以为证。
  奴才而又恭顺者,大抵肯安于这种关系。奴才而又阴鸷险狠如汤勤,则难免不走上反噬的一途。
  汤勤虽然作了一名小官,走进严府,然而他的地位仍未变好。在“严爷”看来,他仍是奴才。
  他告发莫怀古,说他硬骨头了假杯。建议严世蕃去莫府搜杯。严世蕃听说以后,第一件事却先是将他压了起来,以观后果。可见奴才命运的可怜。
  等到终于信从了他的计谋,行文出去要捉莫怀古杀头来见的时候,在汤勤可以说是十分得意了,然而主子仍旧不忘其应有的严厉,警告他以后“当讲则讲,不当讲要少讲”!最后哈哈一笑曰:“汤勤,随我来呵!”这里汤勤就活像一条吧儿狗。
  剧作者借陆炳的嘴大骂汤勤,而又称之为“汤裱褙”,我看痛快是颇痛快的,然而漏洞也就难免。如在陆炳面前透露出来自己从前的出身的一点,我看即不真实。当日如果真有汤某其人,必不会在大堂之上,揭掉自己的疮疤的。
  “破落户——奴才——高级奴才”,这就是汤勤之流所走的路线。
  再谈教师爷
  上次谈了《打渔杀家》,意有未尽,爰更就教师爷与其徒众的业绩,稍加研究,发抒敝见。查教师爷者,丁府家奴也。本领没有一点,所檀长者唯拍马吹牛耳。他在老爷面前自吹其如何伟大,本领如何高强,乃得混一碗饭吃。老爷遇有“任务”派他出马,就带了一大批徒子徒孙同去。声势雄壮,大有“气天河岳”之势,开始之时还要藏首藏脚,将虾兵蟹将们隐在暗处,遇有紧急,始一拥而上。等到一拥而上之后,就如同疯狗一般乱咬一通,基公报私仇要,全不顾问。反正有好县官如吕子秋者在,上堂之后原被告原可一言不问,先打四十大板,将人压起来再说的。
  如果研究一下教师爷的手段,也颇可示人以妙道。他开始时原来是预备如疯狗一般,不顾一切先咬你一个下马威,所以第一步,是强硬,这在《庆顶珠》中,他的身份是所谓一霸,是“地土蛇”,地土蛇之颜色即在此。等到碰上了萧恩这老头儿,并不如理想之易于屈服,少加反抗,这时他用的手段,也马上随之而变,是软功了。说了好话,说明自己的“不得已”,必要时还拉出别人来请吃饭,或请“第三方面”的中型小花脸出来打圆场。目的是请你不必再响,反正他在暗中已经自承为“孙子王八蛋”了。但是这必须要江湖上已有地位的老英雄如萧恩者才可以,否则他就要用别的方法来取消你的反击。
  提起教师爷叫饶的口吻,真是使人不忍闻。那是在一场教训之后。当两人动了手以后,萧恩唱道:“江湖上叫萧恩不才是我!”这就使教师爷吓了一跳,结果是萧恩的手转了一圈,教师爷就瞪眼吐气地随着也转了一圈。
  这时他就急忙分说,曰:“这是上命差遣,概不由己。”喊老爷原谅了。
  “我本是出山虎独自一个,那怕尔看家奴一群一窝!”
  这时一窝的狗早已逃掉,只余教师爷自己出丑了。
  像教师爷之流才正是从屠夫的袖子管中探出头来的贷色。
  他动辄曰:“你不服从王法,不纳税银!”是该用索子套起来牵到衙门里去的。照现在的方法,是去绞死。
  结果不幸,萧恩手头一转,索子倒套在教师爷自己头上了。
  这种奴才的面孔一本正经,好像自己所服事的老爷是正统派的霸主,一遇小事,即狺狺不已。这时你如与他分辩,正是中了奸计,最好方法是等一会,看看他那老爷的嘴脸,只要一封银子送去,马上就恭顺起来,口风也转变了。这时袖口下面探出头来者的面孔即便分明。
  或如萧恩的方法,不必用大力气,只手儿一转,看看他那“娇啼宛转”之状,是也颇可消除寂寞的。
  诸葛亮与鲁肃
  在旧戏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么两个人物:一个颇宽容,一个工心计;一个胡涂,一个聪明;一个是忠厚长者——人;另一个则是牛鼻子老道——妖。
  这是《群英会》中的鲁肃与孔明。
  看戏的人大抵佩服诸葛亮的能干,而嘲笑鲁肃的愚蠢。这自然也是当然的。自从马连良唱《借东风》一唱而红以后,大家在神往于他在南屏山上的大段唱工之余,也就深深的造成了这种印象,如就戏的本身而论,这自然也写得好,如无这样的对衬,恐怕也难以得到如此鲜明的个性的对照刻画。这里就使我们得到另一个印象。他们虽然是处于敌国的地位。——一个在吴,一个居蜀,然而他们窨是在唱着一台戏。没有鲁子敬的混身战抖,又那里可以业出诸葛亮的羽扇纶巾,飘洒出尘豪不在乎的样儿呢!
  更何况鲁肃又是周公瑾的政治上的工具。政治舞台上的妙用,原在刚柔相济,一人而须兼具两种面孔:否则一脸杀气,使敌人看了固然不舒服,友人看了也很难为情,对老百姓更会有刺激神经之虞。鲁肃的为人,照《三国演义》所写原是庸碌无能的。所以周瑜肯相信他。周之想杀诸葛亮,鲁肃原是晓得的,然而周瑜并不怕他会泄露了机密。因为他相信诸葛亮只要过了江,就不会逃掉,随便怎样鲁肃在买弄私交,加以警告,这牛鼻子老道总不会逃出自己的手掌心。
  而且鲁肃与诸葛亮私交既然十分好,周瑜正可利用他去安住了诸葛亮的心。使他安稳地住在这儿。好等机会杀掉。即看诸葛亮接受了造箭的定单以后,鲁肃就走去问是不是需要工人、材料。诸葛亮没有接受,否则闹闹罢工,材料又领不到,那才真要变成罪有应得的。
  至于诸葛亮的居然慷慨受命,接下了定单。我看这倒是他的聪明,在当时,如果想不接的话,怕也不可能。
  我并未离读王船山的《读通鉴论》,所以也不像一般论客的那样大作其洋洋洒洒的文章畅谈诸葛亮。然而有一点则是可以说明的。我觉得卧龙先生实在是一个人而并非妖道。姑不论出师两表是否真真出于其手。其生平行事,多富人情。没有什么奇行怪状,像南屏山上穿了八卦仙衣,披头散发,踏罡步斗,宛如江湖上的人物的行径。
  而且诸葛亮实在又是一个非常保守的人物。六出祁山,而不肯冒一次险去袭击东都,对于马谡的因循顾惜,都可以看出他的这一方面来。至于峨冠博带,羽扇飘然,原是当时的一般风习,后来也开了东晋的流风的一脉。将这些化为神迹,装点过情,使他成了牛鼻子妖道,却正是他的不幸。
  看《群贡会》使我们感到兴趣的,倒是周公瑾的权术。杀鸡吓猴,侮弄蒋干,就有帐下执剑的勇士。对付诸葛亮就有另一种人物如鲁肃者出场。
  千手观音千面佛是神话,两面三刀,刚柔相济则已经是政治上的必备的花样。一台好戏,必须各样脚色兼备不可,否则便失光彩也。
  大白脸
  曹操在旧剧中是个大白脸。照旧剧的规矩,这是属于“整脸”的。所谓“整脸”者,即在脸盘上先涂好一种主色,即以此色为主,象征角色的个性与特点。在这儿,曹操所涂的是白粉。
  在大白粉脸之外唱戏的又给他加上了黑色的描画,不然,岂不成了《阅微草堂笔记》中所说的吊死鬼了吗?这种黑色的描画,是三角眼,棒锤眉,又在眼角、鼻间、额上、口旁,添上些横竖竖的皱纹。颊上添些点痣,这样就凑成一付世人公认的机警奸诈的曹操的大白脸。
  老底子,唱大花脸的一定得剃光头。不但此也,还得将那光头用剃刀正剃倒剃,一直等到剃得没油亮,没有一点头发楂以后,才可以上色,——在曹操是满涂白粉,否则颜色是涂不上去的。所以老伶工,如侯喜瑞、郝寿臣,曹操的开脸阔大,非常美观。降至末世,此道不张。一般戏子,多以吊女人为业余任务,不再对光头有兴趣,留起“飞机头”来。于是,我们的曹操,也就只能有一半的大白脸,即从发根起到面底止矣。其小家气自不待言。
  曹操的白脸,又与众不同。如姚期、伊立等,也都是白脸底子。不过他们都在白粉中加调鸡蛋清,于是他们的脸上,发出了油光。白里透亮,而我们的曹孟德咧,只是一片白粉,无光可见,暗淡的一片白濛濛。
  交待已毕,现在,我要说明我的感想了。曹操弄成那么一个大白脸,实在是有点冤枉的。不用说,这全是受了《三国演义》的影响。其实,在正史上,曹孟德是个美少年,亦即所谓小白脸也。曹孟德亦一风流种子也。他的入袁氏后宫,取甄氏,分给了大儿子曹丕,还弄得小儿子曹植大写其《洛神赋》的事且不必说;他自己也颇有雄心,想弄个把美人来娱娱老景,杜牧诗云:“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真要不是老天帮忙,曹孟德造好了铜雀台,周瑜的太太,孙权的嫂嫂都成了他的后宫了!
  这一位才华绝代,光彩夺人的人物,在旧戏中却给他涂上一脸粉,真是气数!
  曹操是可爱的。一天,在朋友座上,酒后,听他大讲其欣赏曹操的理论,他正在抄录曹孟德遗文,想给他编出一卷文章来。当他念到“月明星稀,乌雀南飞”之际,真是,悠然而意远,仿佛可以看见这么一位少年得意的英雄,立在船头,看了满天月色,豪气凌云!
  曹操是直爽的,他从不嘴讲什么,心里却又想着别一样。在他的“令”里有这样的句子:“今天下得无有被揭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又得无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扬仄陋,唯才是学,吾得而用之。”又说:“夫有行之士,未必能进取,进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陈平岂笃行,苏秦岂守信耶?而陈平定汉业,苏秦济弱燕。由此言之,士有褊短庸可废乎?有司明思此义,则士无遗滞官无废业矣!”
  这话说得多大方。他要的是能才,不管品行,大方的公之于“令”,不像现在的“宣言”“守则”之类的虚伪得可厌,不是连青年党诸公都不想宣誓了吗?
  曹操实在不应该在大白脸上加上这么多的“纹”,表示他的阴险,他实在是直爽的,他临死,安排后事,对他的姨太太们嘱咐分香卖履,不禁止改嫁,这种大方,明彻的思想,又岂是一般小家气的朋友所能及?
  他在踌躇意满之余,也曾发过这样的慨叹:“天下若无孤,不知有几人称王,几人称帝!”是的,这不是吹牛。而且能吹此牛者,后代也未始没有,只是哪一个又赶得上曹孟德的才华。毛润之叹曰:“惜秦皇汉武,略办文彩,唐宗宋祖,稍逊风骚,”非无因也。
  呜呼!曹孟德终不可再有,后起无人,实堪叹息,在现在,也只能看一个个大白脸在舞台上跳踉,吾不禁其寂寞之无端也。
  一日夜
  小白脸
  不久以前,我曾经写过一篇谈曹操的大白脸的文章。近来因为有些感触,以为小白脸亦大值得一谈,因再为申论。其重要性殊不在大白脸之下。而且滔滔天下皆是者,小白脸也。大白脸又有几人?
  然而这里的所谓“小白脸”,在字义上与普通社会上所用的少有不同,这是戏台上的“小花脸”,又名“三花脸”,用以别于铜锤之“大花面”与武净的“二花面”的。然而它们的渊源也并非没有,但当于后面详之。
  黄宗江的《卖艺人家》中提到过“丑”角的来源。说是唐明皇在宫演戏,因群臣都不敢装丑角,遂自钩白鼻子。甚今梨园行敬丑。
  这一个传说是美丽的,事实流传到现在,在京戏班的后台,丑角最尊。每天上戏一定等到他动了笔,钩上了白鼻子,别人才敢动手,小旦拍胭脂,花脸上油彩。……
  说起丑来,又有文武之分。武丑又名开口跳,盖因其出语如珠,而又跳之不已也。王长林往矣,傅小山死去也已多年,在目前的舞台上,我们还可以看到叶盛章的走矮步,叶的嗓子不高明,但出口如说急口令,那风格是有点旧范犹存的。
  文丑的花样繁多。现在只谈所谓“方巾丑”。这是《审头刺汤》中的汤裱褙,《群英会》中的蒋干,……其实也只有这一种丑可以代表“文”,其余的丑,一大部分都是代表小民,与所谓“下等人”的。也就是孔子口中的“小人”,并不如后世人所说的“坏人”。
  如《女起解》里的崇公道,《秦琼卖马》中的店主东,都是丑角,然而这些并非都是坏人,只是一批可怜的小人物而已。
  现在可以谈谈“方巾丑”了。这一种“方巾丑”在梨园行中号称难演。普通的丑角都不敢动。如马富禄可谓有名,但不敢动“方巾丑”。慈瑞泉资格甚老,给老谭配过戏,然而扮方巾丑也不大像。“方巾丑”第一要说韵白,所谓苏州腔,猜想或者是要表示其“文绉绉”;至于其一举一动,走步子,身段也都有规范。总而言之一句话,是得带点“书卷气”,此其所以难也。
  萧长华自然是老典型,后辈中只有茹富蕙尚可看。“皇二子”袁克文也以方巾丑出名,然不轻演,非堂会经朋友强拉不串。自然,他出身“皇家”,看惯了筹安会诸君子的手眼,演这一角自然是再合式也不过的。
  我发觉“小花脸”与“小白脸”其中不无渊源。此话怎讲?不见小丑多好色乎?像汤裱褙那样看中了主人的小老婆,不惜用种种手段去害死莫怀古,以达到目的的家伙,实在令人齿冷。
  看他那作风,所谓“风流自赏”,拿了把扇子,(现在该换为手杖或什么的了,)在大堂之上,摆来摆去的神情,又怎能使人不“气短”。我想这种人一定是所谓“小白脸”之流,雪花膏是搽的,但总不致于在鼻子周围涂上一圈,有如现在小丑的白鼻子。
  他又喜欢掉文,“方巾丑”的特点之一即是“出口成章之乎者也满口皆是。现在稍有不同,外国第一了,所以嘴里也换了《圣经》什么的。
  方巾丑的笑法最难工,照老式讲法,这笑是要发自“丹田”的,要一口气笑上小半日——哟,这儿夸大了,大约五秒钟——。说好听点,如一串银铃声,如果是二等货色,笑得就像拙劣的山羊,使人半天不愉快。
  这种人物的一张脸变得也真快。真也好像夏天的云,一霎时艳如桃李,一会儿就又冷若冰霜了。君不见在《雪杯圆》中的汤勤,当陆炳板起面孔,不想将雪艳给他时,他的脸哭丧得如丧考妣;等一会,又给他了,笑将起来,将陆炳当做他的亲爸爸。“又道人头是真,又道人头是假,真假难辨,反复无常。”真是一些都不错。读《明史》,陆炳也并非什么好角色,不过在京戏中,他大骂汤勤的一场,的确使人痛快。难怪马连良演此,大家拍掌叫好也。
  梅兰芳、萧长华合演《雪杯圆》,最精彩的一幕,莫过于当陆炳已经退去,只剩下了他们二人。那时我们的汤二爷就发出了全付本领来“追求”雪艳了。我无法描写出那种精彩的动作来。观众是只能自行体会的。在外国电影明星中,却尔斯·鲍育大约可以代表这种角色。不知如何,无论他的眼神怎样好,我也还是不能欣赏。那种看见女人有如苍蝇见了血一般的作风,真是“伟大”得了不起。我永远不会忘记一个美国老粗的准尉的一句话。我们聊天聊到电影,我问他,你可喜欢却尔斯·鲍育?他一皱眉头,用手扭扭通红的鼻子,说道:“我不喜欢那个鸟家伙!”
  这种“小白脸”其实是没有用的。汤勤终于因为色迷而死在雪艳的剑下了。另一出戏《群英会》中的蒋子翼也就是这种类型中最好的代表。当他过江之初,周公瑾礼让甚恭,直弄得他喜也不是哭也不是,在群英会上发表了一篇演说,结果大触霉头,给周瑜帐大将的刀剑吓得抖抖擞擞,真是出尽了丑。
  等到后来,酒醉入帐,偷了一封信,以为是了不起的大功劳,偷到去给曹孟德看,结果杀了蔡瑁张允,他还不知道这是借刀之计,还到曹操面前指着自己的白鼻子说道,“这是俺的大功哩!”结果呸的一声,被曹操喷了一脸唾沫。
  然而他终于还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末了引《知友畏言》一句:“闯江湖要闯成个大花脸,千万别闯成小花脸。”呜呼,知人论世之君子,可以鉴矣!
  十二月廿七日写毕于新桌子上。
  唐跋
  我不懂戏,更不懂戏里的评剧,有一天,黄裳兄光顾寒斋,偶然在破书堆里找到几本齐如山谈戏的书,便以为书主人对此也有研究,要我为他的《旧戏新谈》作跋,我觉得文章和戏不同,看戏要看大轴,名角儿最后出场,文章却还是前面的好,因此,作跋可就不妨瞎扯,好比盛筵将毕时最后上来的咸泡菜,菜单上没它的份儿,无论入味与否,都不至降低吃客对全席的评价,可见这篇小跋与“大局”无关,好坏说他一阵,即可应命交卷,这便是虽不当行而仍执笔的我的一点私意。
  说起《旧戏新谈》,我倒是个忠实读者,当它在报上发表的时候,几乎每篇必读。依作者的年龄,谈供奉尚不够格,“当年谭叫天怎样怎样,”很少在他的笔下出现,更不必说程长庚、陈德霖了,在这点上,作者自知难和罗瘿公、郑子褒辈争一日之短长,所以虽是旧戏,重要的却还在新谈,可是,一提到新谈,在这门上,作者的成就可就绝了!常举史事,不离现实,笔锋带着情感,虽然落墨不多,而鞭策奇重,看文章也就等于看戏,等于看世态,看人情,看我们眼前所处的世界,有心人当此,百感交集,我觉得作者实在是一个文体家,《旧戏新谈》更是卓绝的散文。
  我读作者的散很早,深知他爱好旧史,癖于掌故,对前辈有他的向往,却不必真的效颦。这几年奔驰西南,远及印度,所见渐多,笔底的境界也更广阔,不复是伏在牖下的书生了,推陈可以出新,使援引的故事孕育了新的意义,这是有着痛苦的经验的。但在文字上,我们却以此为生活的光辉。
  对于戏,即使看了这部新谈,我仍然一无所知,我所关切的是作者笔底的人生;如果说人生是戏,那么,我已经懂得许多,珍重我们自己在这出戏里所扮演的角色吧。
  唐弢一九四八年四月廿五日
  后记
  去年《文汇报》《浮世绘》副刊的编者,想在副刊上经常有这么一点谈京戏的文章,约人撰写,可是没有适当的人,后来就跟我商量。我觉得这很为难,因为这虽然很喜欢听戏,然而对于戏却是不懂的。那里有资格每天一段的经常发表议论呢。说来可笑,我现在连什么是倒板,摇板,……都弄不清楚。虽然也曾经读过齐如山先生的《上下场》之类的《剧学丛书》,,然而也还是不能够安心记忆,我只觉得我的兴趣是在与听,而且有时候对一件事不太内行也未始不是一件好事情。否则照一般老辈评剧家说来,现在的这一些角儿都是“离经叛道”的家伙,那么哪里还有什么戏好听呢?
  在答应写以前,我自己就先决定了几点原则。第一,因为我不懂戏,所以尽量避免谈得深入,以免出笑话,贻笑大方;第二,为了有一点现实意义,不只是捧角喝彩,赏色评腔,也因为可以写得活泼一点,不至于太单调,我的文章有时候是谈到戏外面去了的。
  这样,我写了约莫有五六十篇小文。
  我的文章写得很自由,因为《浮世绘》是娱乐版,不宜太扳紧了面孔。一开头就说自己听歌三十余年,其实这当然是不确的。也就因为如此,有很多地方是信手写来,只代表自己当时的一时的感想,如果有不确实或者有被疑惑是在讽刺谁的所在,务希原应该谅,不必做准。如果一定要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他就在说我”,那也没有什么办法,删改费太多,所以也就真实性一仍旧贯了。
  现在有机会出一本小书,于是就略加删定,编成了这一册,计删去五篇,添写两篇,重写一篇,一篇不发表,现存五十六篇,分为五辑。第一辑里所收大抵是泛论。也多少说明了一点我对京戏的看法,因为时间匆促,没有系统,所以这里所说的也不过是零碎不完全的意见。
  第二辑里所收大抵是“正宗”的谈戏的东西,计共谈及戏廿四出。这也并没有什么系统,想到那一出就谈那一出,这一部分似乎还可以和书名相合。
  第三辑所收谈戏小文九篇,这大抵是我所喜欢的几出戏。尤其是前面的几出小喜剧,是为我所深深欢喜的。第四辑谈到了几位伶工。本来我很讨厌捧角文字,尤其是捧坤角,因为那往往是会集肉麻之大成的。然而我却也喜读不肉麻的纪伶工身世的文章。只可惜这不多,买到了张次溪所编的《燕都梨园史料丛刊》煌煌数十册,翻看一遍,真难找出一二不肉麻的篇什。我这里所写以现仍存世的伶工为限,谭叫天、龚云甫,我是不谈的。伶官传在旧日史料中也是一个部门,并没有什么比不上王公大臣的地方,只可惜我是在瞎谈,并不足以供史家的采择,学了的利用。像潘光旦先生就写过一本《清代伶人血缘的研究》的书,可惜这收久已绝版,想买也买不到了。那正是我所十分向往的文章。
  第五辑所收几乎已非谈戏而是杂文了。不过好像看来还在谈戏而已。虽然,这里面却很我自己喜欢的地方。剑拔弩张,像煞有今日事。“忽发狂言惊四座,”这种快乐我是直到现在还可以记忆起来的。
  因为这本小书本身的寒伧,亿以请几位师友给写序题属,对于他们的殷勤的盛意,我一㘎在此致谢。
  一九四八年三月编校后记
  附记
  昨夜读《鞠部丛谭》,里面有一段说:
  “项城曾令人编一剧付第一剧台,令其演唱。其剧名余忘之矣。杨小楼饰张勋,慈瑞泉饰孙文,其后有人谏止,遂未演也。有谓在公府曾演过一次,未知确否。然第一舞台确已排过此剧矣。”这里所说的无疑即是《新安天会》。于是在《后孙公园杂录》之外就又得了一个旁证。还使我们知道杨小楼被迫去演那个辫帅,和谭鑫培配《打渔杀家》教师爷有名的慈瑞泉则去孙中山,真是可珍贵的史料。因为上文已经排好,因补记于此,以当补遗。
  一九四八年四月廿三日记。
  
  
  旧戏新谈——黄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