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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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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大师论衡中国经济与经济学

前几年我们的一位记者采访了美国许多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大约有八九位吧,他们都赞扬了中国走在正确的道路上,这其中包括萨缪尔森、弗里德曼这些持不同经济观点的赫赫有名的大师级人物……
  《经济学消息报》能在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内确立了在中国内理论界和决策界独一无二的地位,主要应归于该报总编辑过人的眼光和超常的组织能力,他这种品质在本次采访中再次表现得淋漓尽致。在这假冒伪劣泛滥、人人都想称自己是“世界之最”的日子里,《经济学消息报》的“诺贝尔大追寻”却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世界首创:天下恐怕还没有哪一家报纸,集中在一个月的时间里面对面地采访过这么多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

朝华出版社 出版 作者:高小勇 汪丁丁



/* 标题 */
专访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

/* 目录 */
再版序言
基础理论与具体应用(1)
基础理论与具体应用(2)
大师谈企业改革(1)
大师谈企业改革(2)
大师谈通货膨胀(1)
大师谈通货膨胀(2)
大师谈通货膨胀(3)
大师谈金融改革(1)
大师谈金融改革(2)
大师谈金融改革(3)
大师谈金融改革(4)
大师谈人口问题
转轨中国家各奔前程,大师辨个中殊异(1)
转轨中国家各奔前程,大师辨个中殊异(2)
大师谈21世纪中国与世界经济(1)
大师谈21世纪中国与世界经济(2)
大师谈21世纪中国与世界经济(3)
大师谈21世纪中国与世界经济(4)
大师谈法制与经济发展(1)
大师谈法制与经济发展(2)
克莱因:中国应小心对待四个问题
贝克尔:中国收入差距仍太小
大师评说信息高速公路
福格尔访谈录(1)
福格尔访谈录(2)
米勒访谈录
莫迪利阿尼访谈录(1)
莫迪利阿尼访谈录(2)
莫迪利阿尼访谈录(3)
萨缪尔森访谈录(1)
萨缪尔森访谈录(2)
克莱因访谈录(1)
克莱因访谈录(2)
西蒙访谈录之一
西蒙访谈录之二(1)
西蒙访谈录之二(2)
布坎南访谈录(1)
布坎南访谈录(2)
布坎南访谈录(3)
布坎南访谈录(4)
大师经济学纵横谈之一
大师经济学纵横谈之二(1)
大师经济学纵横谈之二(2)
大师经济学纵横谈之三(1)
大师经济学纵横谈之三(2)
大师经济学纵横谈之三(3)
大师经济学纵横谈之三(4)
大师经济学纵横谈之四(1)
大师经济学纵横谈之四(2)
汪丁丁专访萨缪尔森(1)
汪丁丁专访萨缪尔森(2)
汪丁丁专访萨缪尔森(3)
汪丁丁专访萨缪尔森(4)
汪丁丁专访萨缪尔森(5)
汪丁丁专访萨缪尔森(6)
汪丁丁专访布坎南(1)
汪丁丁专访布坎南(2)
汪丁丁专访布坎南(3)
汪丁丁专访布坎南(4)
汪丁丁专访布坎南(5)
汪丁丁专访布坎南(6)
汪丁丁专访布坎南(7)
汪丁丁专访布坎南(8)
汪丁丁专访布坎南(9)
汪丁丁专访布坎南(10)
汪丁丁专访布坎南(11)
汪丁丁专访布坎南(12)
汪丁丁专访布坎南(13)
汪丁丁专访布坎南(14)
汪丁丁专访布坎南(15)
汪丁丁专访索洛(1)
汪丁丁专访索洛(2)
汪丁丁专访索洛(3)
汪丁丁专访索洛(4)
汪丁丁专访索洛(5)
汪丁丁专访索洛(6)
汪丁丁专访索洛(7)
关联文章(1)
关联文章(2)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1)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2)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3)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5)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6)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7)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8)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9)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10)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11)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12)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13)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1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15)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16)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17)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18)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19)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20)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21)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22)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23)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2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25)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26)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27)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28)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29)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30)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31)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32)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33)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3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35)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36)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37)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38)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39)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40)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41)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42)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43)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4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45)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46)
诺贝尔经济学奖(1)
诺贝尔经济学奖(2)
诺贝尔经济学奖(3)
诺贝尔机构与诺贝尔奖金(1)
诺贝尔机构与诺贝尔奖金(2)
诺贝尔机构与诺贝尔奖金(3)
诺贝尔遗嘱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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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版序言

  距那次采访已经有十一个年头了。

  有新闻教科书解读分析这次采访——它已经被当成一次新闻实践的成功案例。但我还是觉得,外人是很难理解这次采访的。

  在十多年前、管理比现在还森严许多的行业,一家无钱无势的报纸是如何做这件事的?

说它无钱,是说当时它的财力对未来几周能否出版都没有把握;说它无势,是说它除了有些作者、书生,以及订户外,别无依靠,至今仍蒙当局“法外开恩”存活。事实上,全国没有一家如此安身立命十余年的报纸。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样一次学术性色彩浓厚、影响很大的采访(采访内容被国务院研究室以“送阅件”形式报送给了中央和国家主要领导,并被国家总理指定列入1995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文件;当时的国家计委主任陈锦华指示中国计划出版社将这次采访结集出版),它的策划、组织和实施者却是一个经济学的门外汉,这次采访就来源于他偶然的胡思乱想。我得坦率承认,当时美国12位诺奖得主讲了许多,讲得唾沫横飞,但我既听不懂,也不感兴趣。在美国的15天,我像一个监工,满意于事情正常展开就行了——没有人昏倒和乘错了飞机。那时候,许多人读这本书,我却看不懂,真是黑色幽默。尽管,我现在更像这本书的真正读者了,而不像采访者和主编。我现在理解了他们说的一些东西,甚至不同意其中一些人的看法。比如西蒙。他批评经济学的理性人假设,主张著名的“有限理性”。但我觉得西蒙是没事找事。因为经济学假设的理性本身就是局限下的理性,是各种约束条件下的理性。如果讲的是没有局限的理性,那现在全世界大学学习的新古典经济学框架整个就是一套自我反驳。经济学假设的理性人若不是局限下的理性,那么人就是上帝,全知全能的,计划经济就是可行的——它失败的原因就得重新寻找。当然,看似无聊的“有限理性”说不定正是它刺激了有关信息的价格研究和信息经济学的兴起。

  如今,我对经济学是有了一些个人的“偏见”,但十一年前采访那些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时我对经济学确实一窍不通;那样做只是为了好玩,并不是打算自己要“站在巨人的肩上”去。

  无钱、无势、无知识,进行了一次要钱、要批准、要知识的跨国采访,我都不知道如何成就的,那些分析解读此事的人一定是神仙。

  为这本书再版作序,主要是为了了却一件让我一直负疚的事。我要感谢成全了这次采访的一个人和一个组织。如果没有1994年担任中国留美经济学会会长海闻的费心组织和协调,没有留美经济学会毕克茜、丁专鑫、许小年、李玲、黄河等博士在美国各城市的接送和采访翻译,是不会有我这次快乐的历险的。留美经济学会感念这次采访辛苦,海闻当时还代表学会要赠钱给我,我很快乐就辞谢了,可能是不好意思接受。

  顺便要提及的是,1994年的这次采访在社会上引起的反响让我问心有愧,我感觉名不副实,于是在多年以后又委托汪丁丁博士进行一次专业内行的采访,以回报社会。事情并不尽人意,但聊胜于无。所以,这本书新收录了汪丁丁博士尚存的三篇采访。

  十一年后的今天,也是五月,多个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来华举办“诺奖论坛”。中央电视台为直播这次盛会,邀我来京策划这次报道,我很想笑。

  高小勇

  2005年5月9日夜

  于北京梅地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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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基础理论与具体应用(1)

  —“大追寻”后的反思

  (代序)

  在这假冒伪劣泛滥、人人都想称自己是“世界之最”的日子里,《经济学消息报》的“诺贝尔大追寻”却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世界首创”:天下恐怕还没有哪一家报张,集中在一

个月的时间里面对面地采访过这么多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

  这不是新闻媒体的哗众取宠,而是表现出我们90年代的中国人对经济学科学真理的“大追求”!

  迄今为止诺贝尔经济学奖的评奖特点是:它不是授予成功地应用经济理论并制定出某种政策成功地解决了某些现实经济问题的“应用经济学家”,而是授给在经济科学基础理论或方法上做出重要贡献,并因此而促进了经济学在各领域内成功应用的“理论经济学家”。这次采访的12名经济学家都属于这一族(萨缪尔森曾拒绝了在总统顾问委员会任职的邀请)。当然,在这12位之外,其他诺贝尔奖得主有的曾出任政府顾问,如托宾,但他获奖的原因还是由于他在基础理论上的贡献。

  像任何其他可以称得上“科学”的领域一样,经济学也有基础理论与应用理论之间的差别。也像其他科学领域中的基础理论一样,经济学的基础理论本身具有普遍的、一般的科学意义,是无“国界”的、无“阶段性”、无“阶级性”的。比如经济学中关于“行为理性”的理论,关于人的消费偏好与物质资源配置之相互关系的基本理论,关于物质“生产函数”的理论,关于经济增长过程中各种因素的作用及相互关系的理论,关于总需求与总供给平衡关系的理论,关于货币供给与物价水平关系的理论,关于各利益集团相互冲突与公共选择的理论,关于制度形成与演化的理论,等等,在这些理论当中,都有许多内容,属于经济学基础理论的范畴。这些基础理论的内容,可以说是我们人类的共同财富,不因它们是由一些外国人、由一些与我们有着不同的社会、历史与文化背景的人所发明和发展,就与我们无关,就不能成为我们自己的基础理论,就无须认真地加以学习和掌握。对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大追寻”,最主要的就是追寻他们各自为我们人类的共同财富—经济科学基础理论所做的特殊贡献。

  有条件、有“国界”、有利益差别的,是经济学理论的“应用”。首先,就经济学的一般内容而言,可以应用于不同的社会与经济的发展阶段,以及在不同阶段上不同的社会经济制度;而不同的“发展阶段”和不同的“经济制度”,在经济分析中就相当于不同的“限制条件”,在这些不同的限制条件下所得出的针对具体情况的“对策结论”,自然也就是不同的。其次,不同的历史文化背景,不同的道德观、价值观(比如不同的“平等”观,不同的关于“个人与社会”关系的观念);也会导致经济分析得出不同的结论(比如不同的“平等与效率”的关系和不同的经济制度)。因为不同的价值观意味着个人或社会具有不同的偏好目标,人们想要“最大化”的那个一般性目标函数即所谓的“幸福”(效用函数),具有不同的内容,决定着人们会有不同的选择。再者,社会是分成利益集团的(有的情况可称为“阶级”);不同集团的利益是相互冲突的,他们都可以利用经济学为自己的利益服务,捍卫自己的“阶级利益”。就这一点而言,经济学与其他一些科学也没有什么差别,比如人们既可以利用物理学原理造核电站服务于人类,也可以用同一些基础理论来造原子弹杀害人类。当然,这不否定经济学家本身(特别是理论经济学家)应该更多地超脱利益的纷争,更多地追求全社会的“共同利益”,更好地执行“利益纠纷仲裁人”的职能(布坎南语),但即便如此,经济学家自己要先明确,社会各方有着共同的利益,但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利益的冲突;经济制度改进的根本目的就是使冲突各方的利益更好地加以协调,防止因一方利益受到过多损害而导致激励不足或社会动荡,使经济效率得以改进,使社会福利不断增加。

  真正的“大家”,不会忽视应用经济学原理分析具体问题时所面临的限制条件。从这次“大追寻”的各篇访谈录中我们也可以看出,这些诺贝尔奖得主在谈出自己观点的同时,都强调了具体条件的重要性,许多人都谦虚而客观地提到自己不了解中国的情况,因此所提意见不一定中肯。与此同时,作为追求真理的理论经济学家,他们也强调了一般性基本原理的普遍意义,从他们各自所擅长的领域出发,阐发与强调了某一方面的经济规律。我想“大追寻”各篇谈话录给我们最大的启示,其实不在于各诺贝尔奖得主们提出的那些具体的“对策性”观点,而在于他们所阐发的那些基本原理与一般规律,在于他们将这些基础理论与具体条件相联系时所采用的那种思维方法。

  这也让人联想到我们应该如何“运用西方经济学”和如何发展我们自己的经济学的问题。长期以来存在着一种看法,认为“西方经济学”的基本内容是不可取的,我们可以“借鉴与运用”的只是那些具体的分析工具与一些针对实际问题的政策分析(比如那些因政策观点分歧而形成的各“流派”的种种政策主张)。在我看来,这恰恰是一种“颠倒了”的论点。由西方人在最近一二百年间发展起来的现代经济学,对我们最有用、最应该认真学习的,恰恰是那些属于人类共同财富的基础理论,那些“基本的”内容与方法;而那些具体应用经济学理论来分析某些国家、某种特殊历史发展阶段、某种特定文化背景而得出的某些具体的结论、具体的政策、具体的做法,才是真正不必给予过多强调的。如果我们掌握了基本理论与方法,我们对我们自己所面对的各种具体条件肯定比“外人”(包括这些诺贝尔奖得主们)更熟悉得多,就可以自己来“应用”,得出适合于我们自己的“最优的”具体结论,包括最适合于我们自己的具体制度安排、具体政策手段、具体发展战略。而如果我们只去学那些“皮毛”的东西而没有学基础理论,那一定会经常发生这些年人们总在指责的“照搬西方”或“下错药”的问题,而且只能老去请别人来“当顾问”,自己总也拿不出高明的办法(当然这不否认今后我们还是会不断请人家来当顾问)。



/* 3 */
  基础理论与具体应用(2)

  “大追寻”不是“追星族”的“发烧”,而是为了发展我们自己的经济科学,使我们能在经济学这一重要、甚至是最重要(自吹?)的社会科学领域中,也逐步“与国际接轨”,更好地服务于我们自己改革开放与经济发展的伟大事业。因此,我想我们不应仅仅从“大追寻”的丰硕成果中看看“热闹”,而是要更深入地反思我们自己,想一想如何才能明确方向,更快更好地发展我们自己的经济学基础理论。



  最后,让我们这些坐在家中坐享“大追寻”其成的经济学工作者,向发起、筹划、组织并实践了这次“创举”的《经济学消息报》主编高小勇先生及其他人士,向帮助完成此次行动的留美经济学学会的朋友们,致以崇高的敬意!

  樊 纲

  1994年12月10日

  于北京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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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师谈企业改革(1)

  米勒:

  大体上,股票市场是可以为企业提供某种刺激的。但我认为你们的国有企业有严重的问题。因为它们不单只是工厂,它们简直就是城市,它们有学校、消防队和其他很多单位,很难把工厂和非工厂的部分区分开来。如果只是工厂的话,事情就简单得多。可以把它股份化。但你们现在的情况是:比方真正是工厂的那部分里有四万工人,但整个工厂却有四十万人

在里面工作;他们不仅经营工厂,还有邮电和其他事业。我想中国还没有解决这个问题。但我们解决了这个问题。我们将工厂和商业分开,将工厂与政府机构分开,它们自己筹措资金。这一点在中国还未做到。你们首先应把企业与其他事业脱离,然后你可以将工厂股份化。你必须想办法安置那些从关闭的老企业里转移出来的工人。那将很不容易。也许你们可以设立时间上的目标,比方每一年让5%的工厂,包括那些商业企业实行股份化,在二十年内全部完成。同时,你们也可建立大量新的企业,但必须谨慎行事,使这种过渡缓和一些。不要试图立刻解决一切问题,那是不可能的。

  你们怎样安排那些人才是问题所在。如果你关闭工厂,而工厂实际上是个城镇,比如武汉,怎样处理那些老工业呢?是的,关闭它们吧!作为经济学家通常非常希望那样做。但那意味着那些工人将失去收入,他们能去哪儿呢?这相当困难。你只能宣布:“我们将要关闭这间工厂,我们将按下述办法安置工人……”然后把他们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或新设立的企业里。在美国,这是很容易的,我们只需说:“这间企业必须关闭了。”但这是两码事,需要耐心。比如你们修长城用了很长时间,不可能一夜建成。但是你得说我们希望摆脱,让运行良好的企业继续经营下去,其余的每年关闭其中的某一个百分比,而不是一年之内全部关闭,不然将导致一场社会灾难。每年有规律地关闭5%的亏损企业,让人们知道有三年或更长的时间做调整的准备,让他们最好尽早地计划未来。但要受到一个时间表的约束,不要简单地说:我们将在某一时间完成。可以说每年完成5%的企业股份化,二十年内完成。在那些企业还没有股票上市的情况下,你怎么估计企业的价值呢?可以进行拍卖,只要有许多人来竞价就行。这是另一种市场。

  在中国,有许多企业,他们甚至开办学校。在美国这个国家,这样的情况极为罕见。我们把它们叫做“公司城”,它们过去通常在边远山区,如开发煤矿等。没有文化设施,于是煤矿公司自己开办学校等。但非常少见。所以我认为中国应将政府的职能从企业中分离出来,包括学校、医院等。当然可以让学校、医院也股份化。于是,钢铁厂就只生产钢铁,不开学校、餐厅、旅馆。关于建立社会保障体系方面,你们不应只看美国模式或是日本模式,还可以看看智利,它们建立的是私人社会保障体系,在这种体系里,人们的储蓄被用于国民经济中再投资。我们的社会保障体系不是你们想要的,那不是保险,只是在你离开的时候偿还给你。这一代人付钱供养晚年退休人员。从根本上来说,这里面没有储蓄的成分。事实上可能我们有负储蓄。你们不要模仿。我经常这么说,你们刚刚起步,要环顾世界,寻找合适的模式,不要总以为美国的模式是正确的,它可能不是。还有许多其他的。在决定采用哪一种之前,多看一些。

  科斯:

  我不知道。我想这取决于一个国家的国情。我不知道明晰产权用哪种方式更好。有许多方式已在许多国家试验过了。我不知道哪个方法最好。实际上,我不能认为最好的方式在各国都适用。因此,我根本难以提出什么建议,除非你们全在一个国家(笑)。

  许多中国人担心外国资本购买中国企业,我并不认为这类担心是中国独有的现象。我想,排斥外国人现象在所有国家均司空见惯。但是,现在西方国家发生的情况是,所有权普遍被掩盖住了。也就是说,在美国的企业就像美国人的企业,没有人知道它实际上是一家外国企业。例如,你们知道芝加哥的Marshall Field商场刚刚被收购,是明尼阿波丽斯的一家大企业收购的,但Marshall Field被收购之前是谁拥有的呢?是英国人的。在这之前,没有人知道这个商场是英国的,也没有人在乎是谁的。这种现象在这里常见,在英国也常见,也有很多美国公司在英国经营。有时人们知道一些公司是外国人的,如“可口可乐”、“麦当劳”,但某些工程公司你就不知道是归谁所有的。实际上,在市场经济中这无关紧要。不管这个企业是英国、法国或还是美国人经营的公司,他们感兴趣的都是一样,都想赚钱。最近一家法国公司(坐落在芝加哥广场附近)被收购,我想这是一家大型法国电器公司,过去与这家公司做买卖的人可能并不知道(它是家法国公司),为什么又要知道呢?所以允许外国人来经营有明显的优势,因为可以获得更多的管理选择,增加竞争。如果你说企业经理人员只能是阿尔巴尼亚人,这就很受限制。我知道,中国有许多伟人,中国人很有才干,但如果有更多的人不是更好?不同国家的人甚至会把中国的企业经营得比中国人经营更好。问题是要弄清楚我们还不了解的东西。为什么交易成本在中国会这样高?贸易障碍太大。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不知道为什么海外华人生活水平会比他们过去在中国时高得多?他们在许多国家从事活动,但如同我们所见到的,他们不是到发达国家,而到欠发达国家。他们在那里生活水平比当地人还要高,也比在中国时高。比如在马来西亚,那里的中国群体非常成功。他们遇到了对外国人的敌视,他们有的转移到新加坡。但即使仍在马来西亚,他们也极其成功。



/* 5 */
  大师谈企业改革(2)

  马克维茨:

  就常识而言,发展私营经济是一个很大的思想进步。我想重要的是允许它的存在,不给它出太多的难题。在印度,据说如果你想办私人企业,你要贿赂很多的人士才能办得到。这当然只是道听途说,我不曾去过那里。私营者要做的事恐怕就是:遵纪守法,不污染环境。在俄国,据报道政府还在补贴大型的国营企业,即便它们变得越来越低效率。我想他们应逐

步撤销补贴,但又不可太快,以免给社会造成不安定因素。中国在这方面做得比较漂亮,它成功地吸引了外资,在南方优先发展经济,同时又不至于引起全局的太大震动。我想中国目前当务之急是扩大私营领域,缩小政府的补贴。显然,国营企业是可以自食其力的,而私人企业则更具效率。

  对外国人拥有的企业如何限制,是个复杂问题。当然会有这样的情形,因政治原因而设立一些限制。有的时候,相对较小的公司也可以与大公司竞争,只要不受到某种限制。它们甚至可以做得非常成功。在美国,其中最大的一个受政府补贴的企业是邮局。在过去,政府曾极力保护这一垄断企业,不允许其他人参与投递信件。现在有了某些放松,如UPS可以在快递方面加入竞争,它一下子就做得非常成功。所以,只要政府取消了垄断企业的某些不公平优势,允许小企业进入竞争,就可以搞活经济。当然我同意你刚才的观点,对外国资本的进入做某种限制,如电信部门等等行业,以便自我保护。



/* 6 */
  大师谈通货膨胀(1)

  记者:

  上海复旦大学的陈观烈教授、上海理工大学的宋承先教授、上海华东师大的陈彪如教授、西南财大的曾康霖教授、国家计委的黄范章教授、建设银行总行的陈彩虹先生、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张文魁先生、国家统计局的总经济师邱晓华等都有问题想与您交流,但时间太有限,只好合成一个简单问题:你对目前中国经济高通胀、高增长的状况有何评论?



  萨缪尔森:

  如果短期的经济增长强劲但却伴随着严重的财政赤字,而后者又来源于超量发行货币的行为的话,那么我认为追求这种增长是很危险的。因为,长期地看,奔腾式的通胀对于持续的实物增长是绝无好处的。并且通常这很危险,因为如果发生奔腾式的通胀,这将比过度信贷更糟。比如美国有3%的信用膨胀,那还可忍受,但以色列的情形是每月通胀率达到80%,于是,人们不得不花大部分的时间去银行,越来越多的工人转移到银行业做记账、计算等工作,这是一种时间的浪费,并使人们产生困惑。我这么说是很容易的。但问题是,如果你骑上了这只虎,当你试图从虎背上下来时,有可能导致一次经济危机和萧条。事实上也是如此,比如,日本现在正经历萧条,它的经济现在正完全停滞。但日本有改变现状的工具,如它有大量的国际储备,它可以使用低利率,可使用非紧缩的(宽松的)财政政策。但它是如何产生这种现状的呢?在资本主义自由市场机制下,日本掀起了房地产热,产生了大量“泡沫”,它还掀起了股票热,人们可以通过借钱或炒股票来赚钱。而当日本决定消除其经济中的那些“泡沫”时,它未能巧妙地成功地解决这个问题,“泡沫”持续得太久,而当华尔街的经济被收紧(加强控制)时,日本国内的经济便陷入困境。日本对美国的出口情况是好的,但他们国内的销售很糟,而前苏联情况也比中国糟得多,因为,没有生产的发展来支持其货币的增长,生产停滞。靠退休金生活的老工人将挨饿,因为退休金已失去了意义。所以他们本应停止原来的经济运行采用某种配给制,从而使老年人不会挨饿。这需要大量的有效率的经济控制。前苏联在其经济控制上一向不大有效率,当然苏联的解体,也使其失掉了它原有的很多效率。这似乎是一条历史的经验教训。即在当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取代市场来组织一个复杂的、大型的经济。问题是,市场是无心的,没有头脑的,它从不会思考,不顾忌什么,所以,我相信,混合经济就是要通过政府的政策来纠正某些由市场带来的经济缺陷。不过,又出现了新问题,我得说那是有限的混合经济,因为这种混合经济开始由政府来支配80%的GDP,如在以色列等国的情况,这将削弱市场的有利影响,也将导致丧失混合经济的一些好处,因为这将不能反映人们的需求。这是政治学的策略而不是经济学的策略将占上风。

  记者:

  国务院研究室的李晓西博士、中国社科院的陈东琪教授、北京天则经济研究所的茅于轼教授等想就这个问题与您交换意见,您说过通胀归根到底是货币现象,但在改革中国家似乎不是这样,也可能是一种财政现象,仅靠货币手段似乎无济于事?

  弗里德曼:

  (摇着头说)高通货膨胀是因为政府印刷货币太多。就是这么回事。那就是惟一的原因,哪里都如此。当然,我要指出的是,美国是如此(通货膨胀由政府造成),但香港却非如此。香港的通货膨胀是由美国造成的,因为,香港货币是与美元挂钩的。实际上是香港人自己把通货膨胀请回来的。从一般意义上看,香港的通货膨胀是高于美国的通货膨胀的,但如具体来看,如可交易货物的价格水平,其通货膨胀应与美国相等。香港的一般通货膨胀率高于美国的原因是香港的生产力提高了,用于住房,理发等服务业的费用升得很快,快于国际贸易货物的价格。这样的升价完全不是货币意义上的通货膨胀,而只是生产力提高的表现。

  中国与全世界的其他地方一样,在通货膨胀和失业率方面有一个短期的相互抵消作用,但决无长期的相互抵消作用。当我们谈到通货膨胀时,我的感觉是,举个例子,第一天早上,你有这么一笔钱,然后出现了通货膨胀,然后又出现紧缩,那么,到第二天早上,你还是只有原来的那么多钱。如果你们政府的开支是膨胀式的,则这一膨胀式财政政策对物价的影响效果是要有一个时滞的,就是说,现在政府多花了钱,要过好一会儿价格才会上涨。在美国,这样的时滞大概是两年。在高通货膨胀的地区,时间或许会更短些。通常,用通货膨胀的政策措施,失业率会下降,生产会提高。然而,当人们知道政府干了什么的时候,人们就会自动调整,物价就会上扬,失业率就会依旧上升。所以通货膨胀促进就业只是短暂的现象。保持6%还是保持3%的通货膨胀率并无太大区别。从长远的观点看,通货膨胀具有破坏性。它浪费人们的资源和努力,使得物价上涨,生产率降低。它就像“酒瘾”一样,很容易使人们上瘾,特别是使政府上瘾。但摆脱它却非常困难。

  如何防止货币供应过多,从来就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你们不能天真地相信他人会就这个问题告诉你些什么。你要观其行。多年来,美国联邦储备局一直在说要阻止通货膨胀,但他们的记录却是非常糟糕。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们使得价格上扬一倍。他们在1920~1921年又实行紧缩,从而使得私有企业十分狼狈。然后在1929年,他们使得紧缩变成了大萧条。他们应对这次大灾难负责,他们还应对1937年到1938年的衰退负责,对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物价成倍增长负责。然后,我们从60年代开始经历了长时间的通货膨胀,70年代变得更糟,到80年代初时,通货膨胀已达到20%左右。然后他们才“大刹车”,减缓了通货膨胀。所以,如果看看联邦储备局的历史,过去的10~15年的成就是令人比较满意的。诚然,他们的工作是非常困难的。站在公众的立场,我多次说,联邦储备局的地位很高,但其工作却干得很差。回到货币控制的问题,联邦储备局经常口是心非,嘴里说的与他们实际做的往往格格不入。联邦储备局总是大谈防范通货膨胀以及银行利率政策等,但做的时候,他们对向公众借款却很轻率。



/* 7 */
  大师谈通货膨胀(2)

  记者:

  中国好些经济学家想与您交换对通货膨胀的看法,您能谈谈吗?

  莫迪利阿尼:



  通胀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很难理解。如同中国,意大利也是如此。人们只看到名义利率,而不能发现其后真正的储蓄率。在意大利,比方说,当人们看到利率从15%降到5%时,真实利率没有改变,但人们将不再储蓄,因为感到利息率降低了。他们没有明白原来的高利率是由于通胀的存在。我要指出的是,这不仅对于个人是如此,对于资本市场上被认为是理智的法人也是如此。所以,通胀会导致公司价值的低估,因为人们往往根据名义利率而非真实利率进行资本化。

  记者:

  这是否可测量呢?

  莫迪利阿尼:

  是的。我确实发现,通胀会减低与储蓄有关的指标。你知道,我们以财产的变动衡量储蓄,或者说,储蓄是财产的增长。储蓄这一相关的衡量指标随通胀增加而下降,这就是通胀的后果之一,这是破坏性的。所以,我总是告诫政府的有关部门,慎用通胀手段。因为,其本意可能是通过高通胀推动高增长,但实际上却减少了储蓄,从而减少了增长。特别地,如果因此而使人们不再相信政府,那将是真正的危险。因为随着通胀上升,真实利率将下降,在中国,现在已达到20%,而利息率才10%左右,所以,真实利率呈现负值,这样,一旦人们发现储蓄使他们受损时,便将不再储蓄。我的意思是,人们将不再以定期存款的方式储蓄,定期存款对政府来说是一种非常有用的资金来源;人们可能去买汽车,买耐用消费品,或做其他各种事情,但人们将不愿储蓄,这是很自然的。

  记者:

  这样,一般而言,您会提出怎样的政策建议呢?

  莫迪利阿尼:

  对此,我认为。以通胀来推动增长是极其危险的策略。因为这将对储蓄产生消极影响,而它能否对投资产生积极影响,仍存有很多疑问。这里你必须对这个问题很小心,即并非通胀推进投资。事实上,是当你开始想要抑制通胀时,才会给投资带来抑制作用,因为,当你开始努力遏制通胀时,必将减慢发行货币,其直接后果是利息率上升,这将削弱投资。所以,在阻止通胀的过程中,一定程度的紧缩往往是不可避免的。所以,采用通胀促增长,可能眼前你能得到短期的利益,但在一定的时候你要为此付出代价的;并且,通胀越厉害,将来的收缩也就越严重。所以,我认为,这种政策是短视的。说到中国,我最近去过一次中国,有一件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即有的通胀源于银行,即中央银行对其地方的分支机构缺乏有力的控制。如果我是中国的中央银行,我绝不会容忍那样,我允许金融机构吸收和利用存款,但将通过法律控制它。

  记者:

  有好些中国经济学家说中国的通胀是非货币性的,您认为经济发展过程中是否存在非货币通胀?

  莫迪利阿尼:

  毫无疑问,是的。任何推动成本增长的因素都可能导致非货币性的通胀,比如石油,又好比工资,在德国,就存在工资引起的通胀。如果工人们想得到收入中的更大份额,就会推动工资上涨。雇主们决定真实工资,而工人(工会)只能决定名义工资。这样就产生了通胀:因为工人要求增加工资,雇主便提高产品价格来弥补上升的工资成本,于是引发了通胀。如果有相应的货币增加,物价将上涨,工人的实际工资将因此得不到他们所要求的增长,于是他们将再次要求提高名义工资,那又将导致更高的物价。这样循环往复,通胀将不断加剧。但是,如果没有足够货币支持,通胀将逐渐减弱消除。可能会有高利率,投资减少及低的劳动生产率,于是,工资不再上升,价格也不再上涨。

  记者:

  所以,您是说货币政策可以用来控制消除非货币的通胀?

  莫迪利阿尼:

  不错,在德国,当由某处成本推动因素引起了货币性通胀,雇主,即企业很可能会试图抬高价格,由此进一步推动工资上涨。这样,我们有了三种通胀,即通胀可源自工资推动、公司涨价推动以及外部成本推动。人们总是想要维持工资水平,若人们的生活因为价格上涨而变得贫穷了,虽然表面上他的工资是增加的,人们也感到这要比工资减少好接受些。所以,这形成了一种追逐价格的状态,并加剧了通胀。

  记者:

  西南财大曾康霖说,您在《最适货币量论文集》中曾提出人口与货币需求的关系。他想了解:中国有12亿人,人口对货币需求有何影响?

  弗里德曼:

  我们并没有足够的证据去证明它们的关系。依我看,你不能就人口问题讨论人口问题。我们假设有两个区域,其中一个的人口双倍于另一个。这双倍于另一个的区域会有什么问题吗?单从人口看是看不出什么问题的。是“都市化”使得人口集中,而在美国,这样的变化使得对资金要求的顺序也产生了变化,通常来说,如果排除其他的考虑,双倍增加了人口的地区需要双倍的资金。请记住,谈到需要更多的资金是一个非常难说清的问题。资金意味着两样东西:一方面它是“纸张”而已,另一方面它体现了“购买力”。当我们要说“对资金的需求双倍增加”时,我们是在指真正具有同等购买力的资金的双倍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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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师谈通货膨胀(3)

  马克维茨:

  我不大了解中国的货币供应情况,但我十分不理解为什么在紧缩货币供应后,会继续出现通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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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师谈金融改革(1)

  记者:

  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吴敬琏教授与中国社科院工业经济研究所的金碚博士想了解,您写过一篇文章,说目前不是中国建立股票市场的合适的时间,为什么?

  萨缪尔森:



  不,那不是我想说的意思,我想说的是,中国目前最需要的,不是纽约证券交易所、芝加哥商品交易所一类的组织。从基础的农业开始,引导人们追求其利益或利润,这将比建立一个有组织的市场,进行股票、债券交易,进行担保和买进卖出等重要得多。而且,对中国来说,市场还很原始,股票很热,那是一种赌博。那一张纸并不足以代表相应的生产,但今天买一张这样的纸,到后天卖掉它,其价值可能翻了一番,结果是,在这种赌博中,第—个取得这股票的人将剥夺其后的所有者的钱。所以,我认为,前苏联也是如此,巴勒斯坦也有类似的问题。你知道,巴勒斯坦现在已自治了,人们对其取得的胜利很感兴趣,所以它将得到许多国外投资和捐赠。南非也是如此,那里刚有一场举世瞩目的民主政治的胜利,所以有很多国外来的资金。然而,大量的黑人曾经被剥夺了权利,他们认为那些在19世纪初由他们的祖辈拥有的大部分土地应属于他们。所以,当他们有了选举权后,财产上的所有权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有争议。在南非,我不会投入一美元,因为我不知道我该跟谁签合同,回报的机会有多大,谁将付给我这报偿。直到现在,在原东德也是如此。所以,你不能通过一个有组织的市场来解决这些问题。因为你不知道谁最终拥有这个市场上的股票。这个问题对中国来说更迫切。然而,我并不反对建立股票市场。洛克菲勒兄弟中的一个组织了—个风险基金,购买一家中国半导体公司的股票。也许香港的一个主要作用在于它是一个中国与非中国之间的门户和桥梁。一个美国制造商告诉我他在上海和香港之间有一家工厂,他通过香港的一个集团了解中国人及中国的政治。我问他你向谁交税,但他没有把他的秘密全告诉我。我看他好像没有向任何人交税,可能他行贿了……所以,应该有一个更法制化的基础环境。

  记者:

  国家证监委国际部的一位负责官员贝多广博士想向您了解:中国不少企业正在进行股份制改造,一些企业准备在美国上市,要想取得较高市值,该怎样设计资本结构?不同资本结构对企业未来发展有何影响?

  莫迪利阿尼:

  我认为一个关键的问题是,你们是否要采用公众公司的形式,即广泛地发行股票,意在维护其经营管理权,以防形成新的多数派。这是公众发行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因为,假如有一小组声称要建立一个公众公司,即要广泛发行股票,还有一组人认为应主要向管理小组内的成员发行,而支持后者的人基本上都认为公众公司存在着管理权分散的弱点。这样,如果公司的原来的经营管理状况不佳,你就很难取缔或改变他们,于是就丧失了股份化的重要意义之一。而你们需要改变管理,如果你想改变的话,公众公司就可能不是个好的办法,你们应该使改变管理的同盟更容易形成。而公众公司可能会使同盟更难形成,比如规定任何人在发行时,不得购买超过3%的股份等。然而,尽管存在这个问题,在两个月之内,一个大的公众公司被一个由七名股东组成的小组收购了,他们拥有了20%的股份,在他们背后有一个非常有名的投资银行做靠山。这在欧洲、在意大利非常有名。但无论如何,这些是需要考虑的重要因素。你们是需要公开发行,以维护经营管理权呢?还是……一般而言,我认为一个容易的办法是,你们先改善经营管理,再公开上市,这将有助于提高公司的市值。其次,我认为较好的做法是分块地出售公司,就像采用IPO(即首次公开发行)。先卖一小部分,获得关于公司市值的大致概念,否则,如果你直接邀请一个组织来购买,没人知道你的公司究竟值多少。IPO可以给你一个客观的答案,而不是由你去制定出一个答案。所以,首先要改进管理,然后,出售一部分,比方说20%,并承诺将出售其余的部分,这样,你将有机会看到你的公司的市场价值。

  记者:

  如果我们委托一家投资银行呢?

  莫迪利阿尼:

  在这种情况下,你不需要投资银行。

  记者:

  那么,是承销商吗?公司并不直接出售股票……

  莫迪利阿尼:

  哦,你看,这是价值20美元的股票,但这只是个估价……(省略一段关于朱嘉明的插话)银行只是揣测、估计市场将会如何反应,但其估价是缺乏有力依据的。所以,应该给市场一个起作用的机会,你第一次出售20%,并向市场提供一定的信息,让市场形成它自己的判断,这样,投资银行……可能在这种情况下,你已不需要投资银行,因为你已有了市场,你可以直接出售了。并且此时你已对你公司的市场价值有了一定的概念。

  记者:

  那么,公司的资本结构能否对增加公司市值发挥一些有益的作用呢?

  莫迪利阿尼:

  一般而言,西方国家的公司偏好债务资本,利润将被课税,但利息不课税——不是说法人税,而是个人税。而且,通常债务资本还有一些小优势,因为一定的债务将增加股票的价值。但如果债务过多的话,也会增大风险,总的来说,这比财产对股票价格的支持作用还大。你知道,一定的财务杠杆是需要的,如在美国或英国。但在另一些国家,没有这种税收的差别,于是这也就无足轻重了。我要指出的是,可能在一个地方,某一事物对你是有益的,但在别的地方,可能并非如此。但不论在哪里,做得太过分的话,好事也会变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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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师谈金融改革(2)

  记者:

  您最近才去过中国,您对中国建立资本市场有何评论?

  马克维茨:



  我曾有机会在北京参加了一个会议,会议是有关如何在中国建立金融市场。在那个会议上,我强调了信息流通的重要性及会计制度标准化的重要性,还有如何为国外的投资者提供重要的参考数据资料。我很高兴地发现,中国正在进行国际标准会计制度的建立工作。这个任务当然是繁重的。

  记者:

  您指的是中国股票市场……

  马克维茨:

  我认为是如此的。但是,我们还是不要把眼光只局限在股市上,而是放在整个投资的进程中。投资者之所以投资是因为他们要寻找能够获取最大回报的投资机会。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有人端咖啡进来,打断了谈话)这个进程的一部分是与股票交易有关,一部分是与会计体制有关,与报告制度有关。也与执法机构有关。中国的会计体制、强制执行体制和规章制度还未完善。当信息流通变得通畅的时候,当人们觉得他们是在寻找正确的途径去投资,而非进行“赌博”,这时市场就可以被视为属于稳定的类别。

  记者:

  是的,所以中国的投资者应寻找合适的机会,而不应去“揣测”,应找到最合适方式去投资。

  马克维茨:

  对的,去寻求“低估”的股票去投资。

  记者:

  现时,在中国的股市上,人们很时兴运用“技术”去分析。我想您大概会去中国指导一下?中国的投资者是否应该用您研究出来的方法去指导投资?

  马克维茨:

  我希望有此殊荣。据我所知,我的书已被译成中文。但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建立良好的会计标准,并且要有健全的执法机构。一俟有了金融数据,就应储入电脑的数据库中,即金融数据库,电脑从而可以进行处理。据此,我猜想国外的金融机构就会前来参与中国的金融服务业。

  谁都知道在中国参与金融咨询的价值所在,只是苦于缺乏数据信息。我说的是高质量的信息。中国需要一个会计标准体系,而且这个标准体系是可以强制贯彻的。以美国的金融体制为例,我们不只有纽约的股票市场,我们还有完善的会计标准,而这些标准又是由证管会进行监督执行的。我固然是一个自由市场的拥护者,但我同时深知,自由市场同样需要规章制度去维系。

  国际投资者中一个最大忧虑是害怕出现所谓“制度风险”,即会在同一时间里影响整个股市变动的风险。在中国投资的风险之一是稳定与否。现在谈论市场经济了,事情大概会好办些吧。作为投资者,我们希望在中国能够找到好的机会;与此同时,我们会减少可能受到的不必要损失,因为那里的一些情况不是太明朗的。

  记者:

  您能否就中国建立和发展资本市场提出一些具体的建议?

  米勒:

  好的。首先在建立市场之前,必须要有证券。为了证券,你们应有一套法律制度。当我们购买股票时,知道自己有哪些权利和义务,而公司应清楚股东应履行的责任。当发生争议时,必须具备解决这些争议的机制。这就是我所建议的法制方面的基础设施。迄今为止,我只能说中国才刚刚开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们需要《破产法》和其他能够实施的法规,局外人能将其作为依靠的法规。这不是指你们的法律印成本本就了事,不是这么回事!哪些法律将被执行?作为对中国公司的投资者有哪些权利和义务?我认为现时这些方面的规定还不够清楚。这是一个问题。你们要记住,我们国家的这些制度规则发展了近两百年时间。开始的时候会非常艰难,有很多工作要做。发展过程是很慢的……

  我在北京讲演时,说在中国建立一个股票市场是个好主意,它能在经济发展过程中扮演重要角色。经纪人公司已经建立,你们也应允许外国经纪商介入。我认为你们已经开始走上轨道,但这需要时间。你们需要银行,我差点忘了提醒,你们需要许多银行机构,这一点我刚才忘了提。因为当人们购买股票时,不像在零售店那样简单,人们只要挑出商品,交付现金就成了。但在股票市场上,整个交易过程有时需要好几天才完成。这可能会产生严重的问题。所以你们必须发展和健全与之相适应的一些机构,尤其是银行机构。

  记者:

  请问什么样的企业应该在股票市场上市?因为中国最近组织了大型国有企业到纽约和香港股市上市。

  米勒:

  是的,他们正在尝试,但你知道还有另一方面不能忘记,中国拥有很大的优势,因为有那些小规模的家庭企业。以台湾为例,我希望谈论台湾的经济发展不会使你们感到尴尬。那里有很多小规模的现代家庭企业,汇总起来也相当可观,你们不能认为只有大企业才是企业。即使是在美国,小企业在解决就业问题上也是很重要的,在中国则更加重要。中国有许多人,包括归国华侨,他们知道如何做生意,让他们去做。不要过分集中政府的大工业企业,比如自行车制造,你们不需要大型工厂,规模相当小的企业就能胜任。我想你们必须保证所做的一切均能使这种小企业的存在、生长和发展成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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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师谈金融改革(3)

  记者:

  您认为中国建立资本市场的关键是什么?

  米勒:



  关键在于要意识到资本是昂贵的。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一件事:资本在中国是非常昂贵的J为什么呢?资本的真实成本应该高达20%。

  记者:

  您认为中国应该向美国学习金融市场和银行方面的体制吗?

  米勒:

  中国必须自己做出选择。德国式?日本式?还是美国式?这些国家的银行体制大相径庭。很自然,我认为某个体制有优点,而其他人认为另一个体制有很大的优点。这不是容易回答的问题。尤其在中国,我认为你们现在还没有建立那些能把广大公众,特别是乡村居民的储蓄集中起来,并将之投入到生产活动中去的银行机构。但在你们的周边国家和地区中有样板,如日本、香港的银行,这些都是巨型的德国式银行,即我们所称的全能性银行。它们与美国式银行有很大不同。我认为从根本上来说,你们在初始阶段宜建立德国式或日本式银行以减少风险。那两种模式与其他模式相比风险较小。我们则有许多小规模银行,而且受到相当多的管制。他们的银行规模大,而且风险小。因为他们那种银行规模大且是全国性的康采恩。我想你们可以和银行方面的专家讨论一下哪一种模式较为适合中国这样的国家。我自己认为,作为发展中国家,你们需要实力雄厚的大银行。因为不仅有对地方性银行,还有对全国性银行的强烈需求。包括需要那些在如北京、广东、成都等地设有分行的大银行,它们属同一家银行。分散在全国各地的庞大规模,使得这些大银行承担较小的管理方面的风险。中国必须建立真正的银行,比如像我们的银行那样:支付利息以吸引公众的存款,然后由贷款人员找机会进行投资以谋求利润。这样做不是因为那在政治上很重要,而是因为它们要从放款中获得利润。但你们确实可以利用香港银行、台湾银行、泰国银行等。如果允许它们进入中国,至少可以让它们建立银行服务网络。我认为你们可以二者兼得。中国的私人银行和外国的私人银行,这些银行可以做很多的事。

  记者:

  您说中国的银行只是政府的出纳机构,也就是说要建立商业银行?

  米勒:

  是的,那是第二道程序。你们需要有地方让农村的广大农民可以进行储蓄,并且让他们觉得把钱存在那里的银行安全。比如当他们结婚时去取钱,仍然是安全的,不会因通货膨胀或其他什么原因而受到损失。我知道,不止在中国,还有越南,当农民有了一个好年景,有点钱之后就去买黄金。他们宁愿去买黄金,因为他们知道,如果有通货膨胀,黄金的价格也会上涨。所以,你们必须让占你们国家人口85%的农民有信心;我们遇到好年景,可以把钱存人银行,收取高额利息,比方10%~15%左右,可以赚钱,不会被政府或通货膨胀窃走。这样,人们就愿意去储蓄,你们就有了大量的存款。因为人们愿意为了孩子或自己的晚年而储蓄。而在一些国家,人们担心自己的储蓄会被偷窃而不愿意储蓄。

  需要一些银行管理方面的法规制度。有很多模式可供你们模仿,比如台湾、香港、泰国等地的银行法律,不要参照美国的模式。因为我们的法律系统不一样。我建议你们借鉴那些成功的周边邻国。

  你们为什么让外国银行进入?外国银行进入的主要好处之一,是因为他们必须培训专业人员,所以他们带来的不只是资金上的好处。他们需要人手,所以挑选培训一批专业人员,之后这些人可能离开外国银行,从事自己的银行业。所以,外国银行不像人们想的那么简单,他们既有融资功能,也有培养人才的功能。外国公司也一样。我知道你们讨厌看到外国公司从事一些你们认为该自己经营的行业,但应让他们去干,他们会带来很多经验,给你们很多培训人员的机会。你们从这些方面得到的好处抵消他们从当地赚取的利润后还绰绰有余。

  对外国银行也不要担心。要知道外国银行可能帮助中国,他们培训中国雇员。比如花旗银行。是非常安全的。在上海,人们都乐意把钱存入花旗银行。花旗银行又投资在中国的公司。你们在外国公司那里得到的利大于弊。

  当然才刚刚开始。我了解一些中国历史,知道那种对外国租界或其他什么的恐惧。但应该忘记过去,那些是19世纪的事了。已经过去了,不要再担心。现在,国际性的银行到中国建立分行,提供存款业务,建立自动账户网络等等,那些都是对中国有利的。如我所说的,仅仅是为了在教育上的价值就是值得去做的。不要总想着19世纪的事。

  外国银行让它们进入,开展业务,然后模仿它们。当你们拥有从台湾、香港或纽约等地来的银行时——你知道香港1997年之后就回归中国了——你们会从香港的大银行那里得到很多好处,台湾银行也一样。他们懂得吸引人们把钱存入银行。19世纪的经历不可能再重复了。中国如此之大,这些银行很小,然而是有价值的。但不要模仿美国模式。美国历史的发展模式与中国不相适应。

  记者:

  中国现在的固定资产投资很大,一些经济学家认为中国将来没有足够的资本进行建设,您怎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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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师谈金融改革(4)

  米勒:

  是的。但经济增长有自我融资的功能,即如果经济增长够快的话,储蓄也会随之增长。那就是我刚才所说的,中国会成为世界上高储蓄国家之一。日本早些年储蓄高,是因为经济增长迅速。如果你们能够继续高速增长,产生大量的储蓄,你们仍需要引进外资。你们必须让人们明白应储蓄的原因,提供地方让他们储蓄或者购买国家债券什么的。那样也有助于控

制通货膨胀。

  现在,中国的储蓄率高过日本。中国人有储蓄的意愿,那是非常有作用的资产。但你们必须给他们提供机构,让他们在储蓄时感到满意,而不是去买黄金或其他什么。你们必须建立完善的、稳定的银行系统,让人们可以把钱存进去,获得利息,而不用担心银行倒闭。

  日本多年以来一直是高储蓄的国家,它增长非常快,但那是由人口作用所推动的行为,而不是由储蓄意识所推动的行为。由于人口结构的关系,国家经济发展得快,又有很多年轻人,所以储蓄率很高。但现在日本的情况不像以前了,日本变成人口老龄化的成熟国家。当你像我们一样上了年纪而富有时,储蓄欲望就大大降低了。所以日本将在未来几年内发生变化,它将不再是一个高储蓄的国家。但中国将是。

  记者:

  您认为中国的高储蓄率应归因于中国经济发展的高速度吗?

  莫迪利阿尼:

  是的,但更精确地说,中国的情况可用下面这个简单原理解释,即直到70年代中期,中国的储蓄率一直很低,大约是5%左右。

  记者:

  真的吗?

  莫迪利阿尼:

  你不相信吗?是的,所有人都说中国的储蓄率为20%。因为中国的文化、价值观等等。其实,储蓄与这些毫无关系,文化并不会创造储蓄。文化只是意味着金字塔可能高或低!但它不会产生储蓄。你们有一个大的金字塔,但利息没有增长。你们的财产多了,但没有增长。而一旦经济开始增长,储蓄也增长。这样,我们可以对很高的储蓄做出解释,即因为增长也很快。

  记者:

  现在,我们仿佛陷入了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难题。高增长导致高储蓄,而新经济增长理论认为,高储蓄能引起高增长。

  莫迪利阿尼:

  这很简单,你必须解释为什么储蓄率忽然转变。如果经济没有增长,那你只能高储蓄决定高增长,但你必须弄清为什么直到1975年,人们都不储蓄,而此后储蓄开始增长。

  记者:

  可能因为婴儿出生高峰。

  莫迪利阿尼:

  婴儿出生高峰,我们确实也把这个列入考虑范围,但这也可能产生相反的作用。实际上,我们发现,这不是重要原因,因为在更大范围里,人们是为了退休防老而积攒财富。按中国的文化传统,这种积攒由于要抚养孩子而减少。假如没有孩子,可能人们会更多地将余钱以定期存款的方式积存起来。我们也确实看到,出生率下降使银行的存款呈现上升。除此以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使储蓄情况改变,那就是通胀开始减轻。如果你衡量储蓄而不考虑通胀因素,你将发现储蓄随通胀增加而增加,为什么?因为通胀使利息率升高,使人们以为自己比以往更富有了,于是更多地储蓄;他们好像有了一大笔资本。但结果是那个利息率是不真实的。因为人们所赚的等于他们的资本的收益减去损失,所以,那个名义的利息率不等于真实的利息率。但人们不明白这一点,他们只看到名义利息率,便以为自己通过储蓄将更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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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师谈人口问题

  贝克尔:

  我最近撰文给《商业经济》杂志,发表一篇关于人口增长问题的论文。联合国9月份在开罗举行人口增长研究的会议。我认为,许多国家比如中国,人口增长非常迅速,但同时又具有世界上最高的人均收入增长率,相对于经济繁荣而言,人口还不够。我们对大多数国家观察的结果是:作为经济发展的一条经验,提高家庭教育水平,特别是提高妇女的教育水平,

人口的出生率就会下降。出生率对人口增加的作用在降低。剩余的措施就是要减少卡路里。人们寿命延长,不会死于缺乏营养、饥饿和疾病,对此谁也不会感到遗憾吧?我认为第三世界的人口问题,特别是对于中国的人口问题,日益被夸大了。

  富人倾向于少生孩子,特别是受教育程度高的家庭生孩子就更少。因此,我认为,教育是一国控制人口的最有效的避孕药、最好的解决方式。在妇女中传播知识、提高整个国民的教育水平,使教育、自由市场等因素发挥作用,促进经济增长,你会发现实施这些政策,生育率就会下降。我相信,如果你们能刺激经济增长,发展教育,就不会有过高的生育率。

  政府方面应发挥什么作用呢?在促进和资助教育方面应发挥作用,特别是在中、小学教育方面。尤其是对那些贫穷的人,他们自己供不起学费,那么,政府就应该在这方面发挥主要作用。

  企业、市场在这方面发挥两方面的作用,其中之一就是提供岗位培训。大多数国家完全或主要是由私营企业为雇员提供岗位培训,这是现代人力资本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有人曾问我这是不是一种重要的教育形式,我不能肯定,但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这种教育主要由私营企业,也应该由私营企业来承担。

  家庭是人力资本的重要来源。家庭给孩子教育,给孩子价值观,给孩子训练,给孩子知识,培养孩子的习惯。即使现代家庭的作用比二百年前所起的作用要小一些。但家庭仍是非常重要的因素。据我所知,在那些残缺的家庭,即那些没有父亲或没有母亲的家庭,或者那些吸毒的家庭,这些家庭的孩子大多数不能像正常家庭的孩子那样进步。因为这些家庭不会在教育上进行投资。当然也不会取得成功。

  我认为以上三个方面都重要。家庭至关重要。私营企业和市场(特别是岗位培训方面)非常重要,政府在资助教育方面的某些投资也很重要。

  福格尔:

  人们普遍认为人口过度增长是发展经济的障碍。但是中国的经济增长率前所未有。从全世界来看,有足够的资源、足够的食物提供给这些人口。中国人均收入持续增长,表明中国的出生率下降。即使生育率继续增长,死亡率继续下降,据预测世界人口在21世纪初达到130~140亿以后,会处于零增长状态。在过去25年中世界的人口翻了一番,但我们有能力以比人口增长更快的速度增加食物。所以虽然人口翻了一番,世界人均卡路里的消费还增加50%,农业经济学家预测,我们没有理由在下一个世纪不能够使食物供给再翻一番。世界人口增加到130~140亿所要求的食物供给增长率低于我们过去25年中的食物供给增长率。所以,我认为不存在食物的限制,如果没有食物障碍,我们有能力继续像富裕国家那样仅用2.5%的人口从事于农业来提供食物。我们有能力在包括中国在内的发展中国家达到这个效率。我们没有理由不认识到我们不仅能够为人口提供足够的食物,我们还可以把人口从农业部门转移到生产耐用消费品的制造业、服务业等非农业部门。我坚信,除非有政治原因阻碍经济发展,中国的经济增长将继续下去。我看不到有什么障碍,必须建议中国政府继续促进经济增长。我告诉我的学生,在三十年内,中国市场将比欧共体市场更大。不是因为人均收入有那么高,而是因为人口众多。我想这是有道理的。要实现那种高水平的人均收入,我看除了政治上的障碍外,没有别的障碍。

  我们分析了欧洲和北美以及日本的经验,在过去几十年中,西方媒介称之为东南亚“四小龙”的韩国、台湾、新加坡、香港也经历了类似的、给人印象极深的经济高速发展模式。日本和东南亚“四小龙”的发展使我对中国、马来西亚、印尼等已进入高速增长轨道的几个大国充满高度的信心。所以,我认为不会存在资源的限制。有些问题诸如全球升温,是夸大了。人口增长会不会造成一些严重的问题?从我们阅读过的一些证据看,它不是一个严重的问题。经合组织的一些人认为这是个严重的问题,但即使人口增长是个严重的问题,我们可以像解决城市污染、牛奶污染一样来解决人口增长的问题。惟一的问题在于我们应当在这方面投入多少资源。我们对“全球升温(Global Warming)问题比那些悲观派持更为乐观的态度。东南亚各国保持高速经济增长,我看不到在这进程中有何技术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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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轨中国家各奔前程,大师辨个中殊异(1)

  科斯:

  我们可以谈一谈中国的问题。很多人曾经问我:俄国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呢?我会立即回答说:“我对俄国抱极为悲观的态度。这些人没有问我与中国有关的问题。假如他们问我与中国有关的问题,我会对他们说:我对中国的前途相对表示乐观。这与一系列的环境因素有关。这些因素只能在中国找到,而在俄国却是没有的。第一个因素是家庭的重要性,尤

其是家庭的联系方面。换言之,社会活动可以围绕家庭关系展开。如果你对中国农村组织的称呼——公社,与俄国的称呼——集体农庄做个比较,你就会对两者得出新的不同认识。当中国放弃“人民公社”时,中国人就可以立即退回到以家庭为基础的农业结构上。中国政府随之提倡了家庭责任制,这点你们比我更清楚。这意味着中国可以以家庭为基础,甚至以家族为基础进行农业方面的活动。从而,中国可以从共产主义的制度过渡到一个可以运作各种鼓励方法的制度。中国在这方面做得相对容易,虽然还很难说是最好的方法,但他们起码是找到了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法。如果你不能在社会组织上提供可行的办法,那么提出引进市场经济亦不过是侈谈而已。当俄国放弃集体农庄时,他们遇到的问题是一大群失业工人无法安置;还有一大群不适宜做企业家的官僚,俄国无法围绕家庭做转变,这就是非常深刻的不同之处。换言之,中国的社会结构使得它更为成功。当你要改变社会制度,按我的观点(并不是每个人都同意我的观点)你就要在那个社会里找到可以帮助转变的现存结构。人们不可以把一国的社会结构强制移植到另一个国家去。充其量,人们只可以基于本国的社会结构对它们加以改造。这就是中国展示出的特点。中国的家庭责任制搞得非常成功。开头,这个制度还比较粗糙,并不十分完善,但其后逐步改善,现在,据说这种制度甚至已经成熟到可以“标准化”的地步。他们显然是成功的。农民们现在可以向政府捐税,他们可以生产他们认为有利可图的产品。据说他们(中国)的产量成倍地增加。我不完全清楚增加了多少,但的确是大幅度地增加。以上是中国具有的一个优势。中国所具有的另一个优势,就是拥有数量众多的海外华侨。俄罗斯没有这么多的海外俄侨。贵国的海外华侨生活在市场体制下,但仍与大家庭保持着联系,保留着中国人的民族观念,又了解中国的体制,所以他们能与中国大陆的企业家合作。这是一个巨大的优势。中国引进的外国直接投资大部分是海外华人的投资。很明显,你们得到的这种帮助是相当重要的,也是与俄罗斯的主要区别之一。

  我要提到的第三点中俄差别是:总的说来,中国大多数普通老百姓已从转换过程中得到了实惠。占中国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提高了生活水平,他们得到了实惠,他们就不希望改革进程逆转。相反,在俄罗斯,许多人生活得比以前更糟糕了。在中国,我感觉到大多数人民生活更好了。最后一点是你们的改革有上层的支持,也有来自底层的支持。所以,在目前的体制下,中国也能推行市场经济。我认为这是非常重要的资产。这种资产是俄罗斯人所缺乏的。而其他一些东欧国家并不需要。

  米勒:

  俄罗斯与中国有一个很重要的差别,中国基本上还是一个农业国。假设你们国家40%的总产值是工业创造的,当然你们知道具体的数字,但在俄罗斯,问题要严重得多。因为他们有同样的缺陷,工厂同时又是城市。与俄罗斯情况相比起来,中国的国有企业规模非常小,大部分还是依靠农业。所以,我想你们发展的进程应该比俄罗斯快一些。

  萨缪尔森:

  有的人,像杰弗里·萨克斯和哈弗特,他们跑到前苏联去告诉俄国人应该采用休克疗法,以此遏制通胀。这或许是个好主意,但他们没有这样做的政治能力。所以,如果你是一个天才,你应该设法发现各种政策的最好的协调统一体。不过,中国的困难要好办一些,使问题变得简单的一个重要因素是—这只是我个人看法,对此,我不是很有信心—我曾经想为什么戈尔巴乔夫把“民主”放在“公开化”之前,即使他决定把“公开化”放在第一位,或者他没有这种政治能力来决定这个问题,但事实上这问题是被这样决定了。结果是他交出了他的全部权力,使得原来的官僚凌驾于市场之上。公开化的目标是中央权力。有人认为,可能中国采取了相反的做法,你们顶住了原有势力,保住了推动市场经济进程的权力。

  马克维茨:

  显而易见,中国的改革十分成功。其成功的原因是允许私营企业加入到经济生活中;企业学会了向世界范围提供商品和服务,还赚了钱。有趣的是中国进行了一项试验,而非在整体经济中一下动大手术,从而避免了例如俄国所遇到的问题。我不具体知道波兰的改革工作进行得如何,但捷克斯洛伐克搞得不错。部分原因可能是俄国不像中国和捷克斯洛伐克那样,拥有一支庞大的企业家队伍。(稍停)我已经大大地离开了我的专业所长。

  弗里德曼:

  我们可以从几个方面开始这个讨论。第一是,中国有优于俄国的一个巨大优势,这个优势就是香港、新加坡、台湾、美国等等国家和地区的华人。俄国则没有这样的优势。虽然有许多俄国人住在世界各地,但他们没有海外华人那种叶落归根的向心力,如人们在香港、新加坡、台湾所看到的。这样的优势,依我看有这样的几个原因。第一,可能是家庭的关系,人们互相走动往来,使国内的人了解到外部世界如何走在他们的前头,他们又是何等的落后,从而造成一种压力,促使他们去进行现代化建设。第二个原因是,海外华人向国内输入了资金、创业精神和企业家精神。香港人在广东雇用的工人比在香港本身雇用的还要多。广东之所以能率全国之先取得如此快的发展,亦是由于有香港的影响。俄国没有这方面的优势。第二个不同点是,中国(我不知是长期地还是短期地)被视为放开了经济。她在政治改革前,先进行了经济的改革。而俄国则被认为先进行政治和社会方面的改革,而经济改革居第二位。从短期来说,中国这是个优势,可在改革的头几年避免冲突。但从长远来看。将是个难题。你们的政府机构仍是高度集中的。这会使得事情越来越困难。再回过头来谈俄国与中国的比较。前天我刚好会见过佳格先生,他是俄国改革进程的主要设计者。我不止一次地问过他:“中国的农业改革是这样的成功,邓小平把农村中的生产队责任制转变为个人责任制,这非常成功,俄国是否也会这样做,或者为什么没有这样做。他说,俄国在旧的制度下经历了70年,所有有作为的人、有能力去改造农村的人都陆续搬到城市里去了。而现在仍在集体农庄的人不思改进。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一个好的答案,但它起码体现了中俄的不同之处。中国经济上成功的地方主要集中在农业、小规模工业和零售业。而未受改革波及的地方是国营企业,而大型国有企业则是导致政治上的官僚主义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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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轨中国家各奔前程,大师辨个中殊异(2)

  阿罗:

  就目前的纪录看,我不知道到中国是去学习呢,还是去“教导”。东欧国家目前的生产下降了20%左右,而中国的生产却蒸蒸日上。东欧相去甚远矣。到目前为止,波兰、捷克、匈牙利的政治体制运行得不错,斯洛伐克次之。即便如此,它们都仍有值得思考的地方。比如在俄国出现的民族主义极端情绪等,当然这也是民主体制的表现,允许人们表达自己的情

感。这种情形也可以在西欧见到。问题是能否使得一个国家的难题得到公开、争论和对话。在乌克兰那里,他们有许多的问题存在,如大量的俄罗斯少数民族,当然也有其他少数民族,如鞑靼,然而到目前为止,他们的争论都是局限在用文明的方法上,比如他们在讨论克里米亚应在多大程度上自治等等。问题的中心就是如何既可以保持国家不分裂,又可以防止专制。我对中国的认识还是十分不足的,我应花一些时间去研究一些中国问题。尤其想知道中国的企业界是如何取得成功的,从外部看,我是无法弄清楚的。再者,也许不应这样说,但我也很想知道中国共产党人是如何在现在的环境下起作用的。我真的不知那里是怎么一回事。我想政治会对经济生活产生某种程度的影响,在捷克,它导致了经济上的成长,而在波兰,情形则相反。即使在俄国,我相信将来他们的经济是会复苏的,这是数年后的事了。就国营重工业民营化进程来说,波兰而不是俄国的经验是值得借鉴的。人们一定要打破国家垄断重工业的状况。据波兰的学生的说法,波兰正以半价把重工业出售给民营企业,这是波兰政府在今后几年的官方政策。波兰的经验是有参考价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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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师谈21世纪中国与世界经济(1)

  弗里德曼:

  分析应基于今后的潜力与过去曾实现了些什么。未来的75年内,人们可以看到一次世界性的工业革命。这与过去两年发生的事是相吻合的。依我的观点,有两个发展趋势使得这场世界性工业革命成为可能。第一个发展趋势是技术方面的革命。通信、交通,尤其是信息等方面极大发展,使得广泛的国际合作成为可能。现在,一个公司企业可以在世界上任何地方

利用当地资源进行生产,也可以在世界上任何地方推销产品。这都是当代通信、运输速度大大提高和信息方面的革命使然。第二个发展趋势是体制方面的革命。中国、俄国发生的变化,还有其他地区发生的变化,使得低成本劳动力的大量提供成为可能。如果这两个国家能够捕捉住这样的机会,其他的相关国家也是如此,实行开放政策,打开市场,参与国际贸易,这将会导致生产力和人们生活水平的极大提高。人们在东亚已看到这样的成功例子。在香港、新加坡、台湾,现在还加上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中国的广东省,我们都可以看到这样的例子。对一个国家来说,关键在于她是否能参与“开放式的贸易”。不幸的是,有些国家遇到了强大的内部压力,要实施保护主义。今后会继续有这样的斗争,未来世界在50~75年内会出现什么情形,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场斗争的结果。

  莫迪利阿尼:

  上帝呀,我的预测不可能超出我的寿命,我已经77岁了。不过,总的来说前景并不乐观。在西方,我们遇到了困难;在欧洲,在共同市场,这完全是因为那里的决策者不懂得如何制定政策;就德国而言,他们知道如何对付失业,但他们决定保留一定的失业,所以,他们有失业,因为他们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90年代初,德国工资上涨非常快,他们别无选择,只有不去支持工资上涨,这也导致了那段时间欧洲的高利率。而在欧洲的其他地方,是他们自己缺乏头脑使他们找不到医治其顽症的良方。其失业完全是由凯恩斯所说的有效需求不足造成的,这是惟一的原因。如果能创造更多的需求,就将创造更多的就业,但这有可能使价格上升。所以,我到处介绍这种主张,即为了防止价格上升,应建立一个政策、工会和雇主之间的合约,只要能有更高的就业,政府将采取特别的政策使工人们承诺不以此推动工资上升。并且,我认为在这些谈判中,应有四张椅子,一张给政府,一张给雇主,一张给就业人员,一张给失业人员。在这种协约中,失业者将获得最大的利益,而且他们的参加将制约就业者推动工资上升。我们应建立这样的机制,让失业者使得工资水平上涨减慢。在德国,失业率下降,而工资水平得以维持。在我们的社会里,在多数情况下,失业者没有任何权力,他们不参加任何协约,他们是局外人。除非我们寻求一种同样能照顾到他们的利益的政策,除非我们能说服工会不仅是为了就业工人的收入最大化,而且是为了所有工人的收入最大化,不然我们的目标就不能真正实现。总体上工人的收入仅当就业率增长时才能上升,尽管这可能会使部分工人的收入下降。

  弗里德曼:

  失业只是个暂时的问题,不会是永久性的。在任何社会,从马车转为汽车,有人要失业;减少军事工业的生产,也有人要失业,但他们很快就可以摆脱失业,找到工作。从经济角度看,失业的存在是件好事,但从政治角度看,消除失业则更安全。要一部分人工作去养另一部分人其实不是件好事。不如将他们引导到其他行业,如服务业去自食其力,甚至提高国民的生活素质。廉价劳动力?其实,“廉价”两个字的理解是因人而异的。中国劳工的价格是低于现时的美国,但却高于以往的中国。其实,只要有利于廉价劳动力,受害者就是“昂贵劳动力”,而非廉价劳动力。当然这也是暂时的,他们最终会找到新的工作。只是新工作需要更多的技能而已。在一个充满活力的国家,一个在变化中的国家,总会有部分人不时地受到一些损害。这是很难避免的。问题是这是否至于破坏了平衡,作为一个国家,她获得的东西是否比失去的东西多,西方国家它们所获得的东西就比失去的多。谈到“极限”,或者要用“欲速则不达”的成语。举个例子,在南非,黑人想在生活水平上迅速赶上白人,这显然是不实际的。这就是仅有的所谓极限。就发展而言,我看不到有什么“极限”,即使有的话,亦是非常遥远的事。在我们的有生之年,我们都不可能见到这样的情形出现。当然,这有个先决条件,就是你不去破坏这个发展进程。而这种破坏往往来源于政府的过分干预。

  马克维茨:

  这很有意思。如果有机会让我们重头来的话(指工业化—编者注),我们是否会做得有所不同?(犹豫不决地)我不大清楚,哦,我们现在大概对一些项目会有新的和更好的理解。有一个时期我们认为大型水利工程会是非常有用的,但却未想到对下游的破坏性影响。中国也在搞一些大型水利工程,希望你们能够全面考虑,避免负面影响。另外,中国有越来越多的人做生意,而他们中会有人不太诚实,所以需要政府修订一些好的法规去防止这类现象的出现。要有制度用来监督行政当局,行政当局当然应负起监督企业家的责任,防止欺诈行为的发生。这样的理论在数百年中被证明是行之有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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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师谈21世纪中国与世界经济(2)

  萨缪尔森:

  逐渐逐渐地,更多的中国劳动人口将在公司里工作,其收入将与其生产的适销的符合人们需求的产品相适应,而不是为了实现某些计划指标或配额,或通过接受补贴,而在即使没有需求的情况下维持生产。我有一个电子表,走得比任何瑞士表还准,我只花了1美元。我查看了这只表的背面,发现是中国制造的。然而表的电池用完了,我非常需要它,想为它买节

电池,可没有人制造,于是我只能把表扔掉,再去买一只新的。在中国,也有大量的国内市场需求。有人说我相信市场,但不要不平等,我相信市场,但我不要失业。那我要对他说,你不是相信市场,市场不仅仅只是一个获利的机制,那是一个有利润有损失的机制。我的老先生熊彼得说过关于创造性的破坏,市场总是要破坏旧制度下的利益。如果你总想对此补偿,或防止它发生,那么你就不是真正相信市场。所以,过渡将不是轻而易举的,而是一个很不平等的过程。我认为中国大陆有一个很有希望的机会,大陆大部分地区消费自己所生产的东西,古巴也是如此。古巴不穷,因为纽约国民银行给它带来了机会。印尼因为是荷兰的殖民地,那些地方生产力低下。当时他们成功时,他们将利用外国的一些帮助。他们还引进国外的知识,任何人都可使用知识,它就在那儿,等着你去采用。

  弗里德曼:

  台湾与日本都实行市场经济,而且财产归属明确。香港也是。而中国则多年都没有。就经济成长与发展而言,关键就是财产明确。但绝对不能误解了它。假设你有一片土地,政府告诉你,你只能以100元出租,尽管这片地的实际租值是500元。那么,你真的拥有这片土地吗?当然不。所以个人财产的定义是政府并不控制它的价格。政府不干预你所进行的买卖行为,也不干预你如何去处置这些财产。

  私人财产有许多种意义。它并非如你占有一张纸片那么简单。除非你能对财产有处置权,你可以从中获取收入,否则,清楚产权的概念便毫无意义,因此,实现财产的清楚界定是导致经济成功的关键。能够获取经济成功的国家都是那些允许清楚界定财产和市场经济的国家。诚然,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是100%纯粹的自由经济国家。除了香港在50、60、70年代时,几乎接近完全自由化。但还是没有100%的。不过,除非一个国家的主要成分是产权清楚的和实行市场经济,否则就很难取得经济上的成功。当然,我可以举个十分例外的事例,如沙特阿拉伯,这个国家就坐在油田上,无需明确产权和市场经济,它却可以过得十分顺畅(大笑)。就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情形可以例外。

  马克维茨:

  哗,一下子提出了这么多的问题。我们可以讨论一下。我认为,普遍来说贸易使得双方都获得好处,移民则是另一个问题,比如说吸收60亿人口,美国人,包括我在内也不会同意。讨论仅仅局限在贸易问题上,互通商品对双方都是有好处的,当然,国际通商的结果之一是本国的某个行业和某些人会受到损害,他们亦会运用政治影响力去防止自由贸易。作为我本人,我深感遗憾地甚至尴尬地看到“保护主义”重新抬头,我会尽我之所能去劝服我的政府放弃尝试。另一个问题,据我理解你的话是,假如中国全部生产的产品都输往美国的话,比如说某一个特定的产品,这个产品在美国市场上的价格会跌落,从而变得无利可图。如发生在日本、台湾、韩国的情形。中国的主要的消费世界在中国。中国有十多亿人口,它生产的东西并不全用于出口,主要还是用于国内消费。当中国能够像美国那样高效率地运用它的资源时,中国就会变成一个十分繁荣的国家,哪怕它只是在内部进行省际贸易。正如阿姆斯特朗所说的,我有他的一本很厚的书,他说,一个国家的财富来源于劳动分工(Division of Labor)。一个国家的不同地区、不同的人才层次就会导致工作分工不同。劳动分工要变得有利可图的话,他们之间就必须进行“贸易”。所以中国主要还是进行内贸,然后才进行外贸。我们对日本抱怨甚多,埋怨它的闭关政策。当然作为这种政策的第一受害者是日本的消费者。没有自由贸易,日本的消费者就要付出更高的代价去购买商品。我会劝告我国政府去做某种反应,当然不是中断贸易。

  克莱因:

  从量的预测来看,中国会像过去15年那样,在未来的20~30年继续这种发展势头。中国届时会变得相对的强大。它的人均产值也会变得更高。中国的国际收支会出现上下波动的现象,正如以前我们所看到的那样。中国曾是个逆差国,然后又变成了顺差国,现在又变回了逆差国。20~30年后,大概又会变成一个国际收支平衡的国家。其情形与日本相似。日本曾是一个逆差国,后来又变成了一个巨额顺差国,然后日本就在亚洲四处投资,收取投资利润。我猜想,如果中国沿着现在的路子走下去,到2010~2020年,就会跟日本现在的情形一样,在贫困的地区开始四处投资。而且,也会从一个逆差国变成一个顺差国或收支平衡国。当然,中国还要对经济的周期性反复有所准备,因为中国的经济正在与世界经济接轨,世界经济的周期变化及中国国内经济周期变化会使得中国的整体经济出现波动。所以,中国不要期待“年年好时光”,要对出现的困难有所准备。依我看,中国应对日本好好加以研究。日本以前的发展与中国现时的发展具有“异曲同工”之处。日本曾有过15年的高速增长年份,那是从50年代末到1972年为止。在那时候,日本的经济学家们认为,日本的增长率在“正常”情况下,应该是每年10%,其后出现了“石油冲击”,日本经济学家们改口说,不是10%,而是7%~8%。其后又出现了第二次石油危险,他们又说,不是7%~8%,而是每年5%。现在面对最新一轮的经济衰退,他们又说应该是3%~4%。由此可见,从60年代起的日本快速增长曾给日本人带来了超现实的乐观情绪,以为这种快速势头会永远保持下去。但是纵观自19世纪中叶起的日本经济,它的平均长期增长率是保持在6%左右,所以,日本极有可能会重新回到这个平均值上。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日本如果能取得4%的增长率就算是件皆大欢喜的事了。再看看中国,在过去的15年里,她的增长率平均接近9%,这种趋势或可以继续一段时间,因为中国与日本不同的地方是她的国内市场超乎寻常的巨大。日本的国内市场固然不小,但与中国相比只是小巫见大巫。因此, 中国也许可以以这种高速度的势头继续往下走好几年的光阴。这一下子使我联想起劳教授(音译)和王博士代表世界银行提出的一份报告,其中说中国的经济发展可望按目前的方式持续20年,原因是中国的国内市场巨大,再加上她的起点是如此之低。他们这种解释是可以接受了。但是中国必须做好准备,以防不测。再看看日本,日本人是比较的封闭,他们不喜欢外国人,他们不喜欢社会的多样化,而中国人则不需要步其后尘。日本现在正面临困难的政治和经济形势,他们正在做出调整,以适应新的局面,这包括放慢了经济步伐,以及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令人骄傲的成就。在80年代,他们还可以生产更优越的车辆、更好的家用电器、更好的照相机,但现在……(被电话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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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师谈21世纪中国与世界经济(3)

  我认为20年后中国与日本会成为旗鼓相当的两个大国。在21世纪的中叶来临之前,它们的关系会紧张起来。

  世界经济变得更加地域化,现在已经出现这种趋势了。我认为变成这种状态的最后一块地区,就是亚洲地区了。人们可望见到诸如东亚集团、东南亚集团等等。依我看,这是不可提倡的。



  萨缪尔森:

  我对中国大陆的前景充满乐观,因为既然中国人能办到他们在国外能办到的事,为什么他们在中国的土地上就办不到呢?我到过台湾、新加坡、香港……台湾人现在的富裕程度是大陆的10~15倍,但你们是同样的民族,同样的人民,所以我很乐观。但对一些热带海岛国家,如古巴,我就不这么乐观了,他们可能拿出钱来做另一些事情。

  马克维茨:

  很难说得清楚在什么时候中国的经济会失去势头。中国人都是些很能干的企业家,每到一个新地方,他们都可以落地生根,迅速发展起来。全世界范围的华人都是如此。我认为中国有许多做生意的机会,在未来数年中不会减低势头。只要中国的国民生产总值(GNP)与美国的还有很大差距,你就可以放心中国的经济还有很大的奔头。很多年之后,或许会慢下来一点。就经济学的教科书上所说的“无形之手”(Invisible Hands),它会选择人力、金钱资源去投放到最佳的地方。当然并不真的有只手在那里运作,只是人们在自我寻找最佳的机会。简单说,当人们选择光了第一最佳机会时,就会转而选择第二最佳机会。同样地,当国家发展起来后,它的机会就会变得更少。比如说日本,它现在的机会就比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年代所给予它的机会要少。

  莫迪利阿尼:

  中国的经济发展非常快,有的时候,你们放慢了速度,我们已经看到过几次这样的放慢,但即使在那些阶段,你们的发展仍是很快的。从日本、韩国等的经历,可以预测中国也将增长得非常快。资本对你们是很重要的。由于生命周期模型,当有相当程度的增长时,会产生大量的储蓄。事实上日本就是这样的情况,并且,一段时间后储蓄导致了更多的资本形成。在日本,即使是现在,其大量的顺差也主要来源于高储蓄。我认为这也将在中国发生,可能再过十年左右就将发生。我很难说,中国的增长究竟能有多快,但这是一条规律。我们已经看到,日本是这样,韩国是这样,台湾也是这样。这些国家和地区都经历了高速的经济增长,产生了大量的贸易顺差。我想中国也将有类似的情况。

  马克维茨:

  中国具有丰富的资源和人才,它最终会在世界经济中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但这需要许多年的功夫。请记住“欲速则不达”。在美国,南北战争之后,大约花了上百年才把贫穷的南方与富裕的北方拉得比较接近。现时发生在德国的情形也是如此,他们想把东德的工资水平快速提高到与西德相同的水平,这引起了许多问题。应当让资本自然地流入,逐步提高。但是他们用立法的手段去“拔苗助长”,结果产生了许多问题。所以要有耐性。对中国来说,大约要100年才能与美国平起平坐。中国现时的经济进步得不错,人们的日子也过得舒服多了,应再努力上10~15年的时间。

  贝克尔:

  我当然非常喜欢中国。我打算阅读中国史。我太太常说中国取得的成绩给人很深刻的印象。我对中国经济改革取得的辉煌成就有深刻印象。中国认识到了市场经济的重要性,给过去在中国被束缚的人们许多新的机会来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这是你们的目的。给予人们机会,我希望能继续下去。如果能继续这样,你们将成为世界上的经济强国。

  萨缪尔森:

  全球经济将如何向21世纪演化?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聪明人可能只会对答案做粗线条的描述。如果你要具体地问及日本会怎么样、其他太平洋地区国家包括中国会怎么样,问题可能就更难回答。

  前景总是不确定的,经济学还远不是一门精确的科学。然而,有这样一些学者,这些学者对经济历史的趋势有着深入的研究,并能够发挥其高超的经济学艺术,他们可以根据这些以往的趋势,对经济的未来或多或少地做出预测。

  可以确定的是,到1999年和2009年,亚洲的环太平洋地区在全球国内生产总值中所占的比例,肯定比今天要高,正如欧洲已经部分地赶上了美国,而亚洲“四小龙”也可能赶上日本一样。目前,日本的生活水平—健康状况是一个重要指标—是世界上最高的。日本邻国的生活水平与其相比还有一段距离。但可以设想,在新世纪到来的时候,这些差距将会缩小。(当然,这个假定的前提是,不存在那些疯狂的民族主义领导人,他们努力保持着实际的核能力。原子弹如果不能制止,人们对自身生存的威胁不能解除,则哪怕是对遥远的将来的预期都是没有意义的。)

  直到1994年,美国在人均指标方面仍处于世界领先地位,那么,到2009年是否还会这样呢?我本人是持否定态度的。从最大的可能来说,将来美国在众多的领先国家中排名仍是很往前的,但是,极有可能至少被加拿大、挪威、法国、德国及瑞士等国家接近、赶上甚至超过。1994年日本的人均实际收入相当于美国的3/4到4/5。如果这一趋势继续下去,她就将在美、欧、日三强中一直屈居于末尾的角色。然而,我相信,随着整个这一地区的国家活力的增强,到2009年,日本一定会有一个发展的好时机。中国大陆是这一地区的一个沉睡的巨人,如果她能够……它将扩大其在世界总产值中的比例。否则,在这样的制度重担下,它的经济成果至多不过是人口扩张的结果。从人均生产率来讲,即使是一个完全进入了市场经济的中国,即使是它的人均生产率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它的人均水平在全球排名中也至多达到今天的韩国和台湾的档次,因为中国的起点太低,离赶超的目标太远。如果根据历史来预测未来,那么,亚洲“四小龙”的经济增长速度不用到本世纪末就能达到北美、欧洲以及日本的两倍。正如后来凯恩斯·布尔丁说的:除了信息以外,没有任何东西能连续保持10%的年增长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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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师谈21世纪中国与世界经济(4)

  这些出口型的国家一直在赶超的狂热之中,而一旦达到了它们的榜样国家的水平以后,仅仅靠效法老师恐怕就很难继续保持同样的高速度了。另外,致富的过程本身会侵蚀国家的能源、雄心壮志以及整个环太平洋地区的节俭精神。街头犯罪、少年犯罪、吸毒以及追求时尚的高消费而放弃低消费传统等问题,都可能成为日本及其邻国的致富过程中的代价。不能说这是一定的,但我担心这是可能的。



  如何才能使一个社会保持不断的经济进步,这一点并不神秘和难以理解。战争对经济进步与繁荣是有害的,国内的阶级斗争也是有害的。没有哪种制度可以起初不依赖于市场价格机制而能够在生活水平的快速持久增长方面获得成功。

  然而,市场是没有心脏和大脑的,因而不能指望市场自身能够自觉地意识到它所带来的严重的社会不平等,更不能指望市场自身来纠正这种不平等。在混合经济中,这是应当由政府担负起来的职能。历史已经表明,一个福利国家企图从总体上消除国家的不平等而又不造成社会寅吃卯粮式的虚假富裕,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如果市场机制既要保持效率,又要保持灵活性,那么一个混合经济的国家就必须设法保持“适度的混合”。斯堪的那维亚、西欧,也许还有伊斯兰国家的情况已经提出了这样的警告:如果政府向社会返还的收入超过了其GNP的一半,那么,平等就要以牺牲效率和进步为代价。

  日本民主制只表现了很少阶级斗争成分。但在拉丁美洲和多数非洲国家情况就不是这样。这是日本的优势。在这方面与日本相似的国家或地区,在向21世纪的繁荣前进的过程中,可能在经济发展、社会政治态度和制度优势方面处于一个有利的地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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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师谈法制与经济发展(1)

  科斯:

  我感觉到法律与经济这个主题在美国的律师中很好地确立了,就某种程度上来讲,在欧洲也是这样。但不足的是,它只是在律师中确立起来了。而很少在经济学家之中确立起来。结果,在法律制度运作中广泛运用经济学分析方法,而法律制度对经济制度的运转的影响并没有像我们现在讨论的问题那样得到很多的讨论和检验。我并不关注中国如何使法律制度协

调、如何使案件的处理更迅速、等待的时间更少、费用更低等,我想知道中国的法律对帮助经济运转的作用。法律在美国经济中的作用,也未得到很好的研究,因为法律和经济学在律师之中繁荣兴旺,而不是在经济学家之中繁荣兴旺。这是个有趣的现象。

  贝克尔:

  我对中国犯罪的增多并不会感到惊诧。犯罪的增多是随着经济自由、流动性的增加而增加,但不能认为立法越多,犯罪率就越高。每个地方都会发生此类情况。

  当然,不存在一种如何有效地执行法律的最理想的理论。我曾在一篇关于如何惩罚犯罪的论文中试图建立这样的理论。自那时起,我撰写了大量的研究论文。你必须在打击犯罪(不管是经济犯罪还是民事犯罪)增加开支与犯罪造成的损失之间做出平衡。该理论就是要表明如何进行这种平衡。根据所能控制的主要变量:政府执法机关和警察是两个变量。有这种可能性,你们给犯法者判刑,或者更严厉的惩罚。你不得不动用多种办法来惩治犯罪,包括经济犯罪等其他专业性犯罪。

  我们在制定法律时,要考虑它是否易于执行。如果制定的法律执行起来太复杂,代价太大的话,那就根本不是好的法律。因为你在法律执行过程中所耗费的资源将远远大于你从法律本身所得到的好处。因此你要做出一种平衡。人们在制定法律时往往将该因素抛到脑后,常常忘记提出这个问题:这是一个易于实施的法律,还是一个难于实施的法律?例如在美国,某些地方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禁止家庭夫妻同房时使用避孕药物或避孕工具。这是—个难以实施的法律。没有人会跑进人家的卧房去检查监督。这样的法律不能被普遍地实施。因此是一个愚蠢的法律。所以在制定法律时,必须严肃认真地考虑法律实施问题。建立的理论就是针对如何制订一些易于实施,避免成为开支大、效力差的行为。所以如果不考虑法律在实施方面的问题,你就不可能制定出好的法律、有效的法律。

  科斯:

  我对中国的了解非常零碎,但我感觉到,在法律方面的需要很迫切。现在很多人通常不知道他们能获得什么权利或要负什么责任。这种含糊不清的状况使合同的签订和执行很困难。我认为,法律体制的改革是深化经济改革的一个重要方面。你们很快会发现,一旦出现了争端,我想在你们中国,你们不是诉诸法院,而是争取在家庭群体内部或各家庭群体之间来解决。这就是说,一些在美国行不通的解决争端方法,在中国却行得通。另外,人们不知道自己所追求的(权利)确切有哪些?这是一个困难。我谈到过家庭承包责任制合同,起初人们不清楚,很含糊,不是令人满意的。该合同在一段时期后才变得更精确细致。但通过签订的合同,我听到一位研究中国经济改革的人士说,从大陆人士与海外华人签订的合同中,我们了解到人们试图努力克服的障碍是什么。现在这一工作取得进展,有人去香港取得海外华人签订的某些合同。我们要问的是:这些合同中有些什么条款?问题在哪里?通过这种研究,我们了解了障碍和困难之所在。但是,我的感觉是,如果要彻底的改革,法律制度的改革是必要的。然而,“罗马并非朝夕建成”,伟业并非一日之功。我们可以慢慢地进行改革,特别是中国可以慢慢地改革,因为人民的生活更好了。但如果俄罗斯也慢慢地改革,事情就会很糟,因为那里的人民的生活更糟了。他们会说:“什么?还需要一百年?”人们不希望再痛苦一百年。尽管实际上中国人的生活水平还很低下,但比以前提高了。

  如果法律体系缺乏精确性,人们签订合同时不知道可以获得的权利,那势必影响甚至阻碍很多交易,因为人们不清楚有些什么权利、义务。我曾经与一位可能去中国进行贸易的人谈过,他们说只是希望会在某种程度上获得一些权利,但却不能肯定能获得什么权利。所以,很多人甚至不想在那种情形下签订合同。我认为这一点是极为明显的,那就是你们国家的法律制度需要加以改善。

  我感到,法律变革的必要性是非常明显的。此外,明确各级政府机构的权力范围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政府机构之间存在着许多冲突,人们往往不知所措,你可能要有某一个机构的帮助去获取另一个机构给予的某种许可。我认为这是法律改革中的至关重要的一环。当然,以后会是这样。正是这些法律缺乏精确性,阻碍了经济改革。我知道法律必须有精确性才行。我希望让中国的经济学家和中国的律师们来研究这些问题。目前的一个困难是,特别是经济学家,他们并没有受到过很好的经济学方面的训练,因为他们是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下成长起来的。受经济学的训练是很有益处的,这意味着他们要学习西方经济学。但学习西方经济学也有不利的地方,因为西方经济学在很大程度上是研究私有制度的。假定制度业已存在,那么,中国的问题就只是要引进那种能够使市场(经济)成为可能的体制,以减少交易成本。或者你可以说,为了使市场经济建立起来,我们需要什么样的体制才行呢?你们需要能使市场经济建立起来的体制。我已表明过,中国有某种替代。但问题的本质是要实行私有制度。你们知道,这是我的观点:西方经济学家提出过的许多建议,似乎在俄国很不适宜,我对中国的情形不甚了解,因为他们劝告说,“你们搞私有制吧”。但是没有适当的体制,就不可能搞市场经济,因此,要做的事情似乎在于建立相应的体制。如果体制建立了,就不用为私有化操心了。如果我知道你能提供什么,你也知道我的需要是什么,双方对此都很清楚,我们就不需要什么都由政府来操作。但是政府有必要告知各方的权利和义务。如果没有这一点,你可以短期内运行,某些争端通过家庭解决,但很明显,许多争端难以如此容易地得到解决。有些争端,如相邻农民在土地方面的争端可以那样解决,但一些棘手的争端,如涉及到产品缺陷的责任等,这些复杂的商业关系在发达的市场经济中都是不可缺少的,但不能靠那种原始的方法加以解决。要有些较先进的方法,但要慢慢来,不能快,走快了并不是好事。我记得中国古代有句名言,“当大象过桥时,你停下来让其先过去是明智的”,这是中国几千年前的名言。谨慎为好,不宜操之过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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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师谈法制与经济发展(2)

  你们与米勒先生谈过了是吗?我不知道他对你们谈了些什么,但我记得有次他曾对我说,中国需要的不是更多的经济学,而是更多的法律。我同意这个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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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莱因:中国应小心对待四个问题

  1980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劳伦斯·克莱因,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一间办公室里接受记者采访时,就中国经济的一些问题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克莱因教授说,收入分配方面的研究,对中国来说也许并不十分重要,因为中国更多地强调均富,但还是不要掉以轻心为好。举例说,我在墨西哥呆了不少时间,发现墨西哥忽视了经济均等的问题。然而在1994年1月份,墨西哥的吉巴斯地区爆发了起义,该起义震动了墨

西哥朝野。事件发生之前的几年墨西哥的情形是经济快速增长,大量外资涌入;然而,南部人民经济贫穷的状况被忽视了。墨西哥财富逐渐集中到大城市地区,集中到大公司手里。尽管经济发展很快,但是他们不善于注意收入分配的均等问题,因而导致政治和经济危机的出现。综上所说,中国应非常小心谨慎地摸索前进,中国的经济大师们要时时衡量各种趋势的出现。中国的决策者应注意收入分配的问题,不可掉以轻心。

  克莱因还说,我曾与中国领导人谈过如何去控制通胀的问题,中国的经济发展取决于国际大家庭的协助,例如外资的投入。但是如果中国出现不可控制的通胀情形,外资将会变得犹豫不决,不敢贸然在中国投资。中国的决策者应把通胀压到10%以下,则可望外资毫无顾虑地进入。中国应在加速经济的发展与保持通胀不超过一位数之间寻求妥协支点。

  克莱因还认为,中国要注意的另一潜在危机是与人口学有关的。借鉴日本,我们看到二战之后,日本的家庭计划也倾向于低出生率、小型家庭,这种现象的出现被认为对日本其后的经济扩张起到了天赐良机的作用。中国现在也面临日本当年的情形。然而,今天的日本却要付出代价,它面对着一个老态龙钟的人口结构,而小孩子则大为不足。这种情形的出现是日本在40年或50年前始料不及的。日本现时的人口既老又长寿(与它的公众保健计划有关),日本要做出某种决策来应付这种局面。日本或许可以通过延长退休年龄,增加劳力输入,以及提高效率来寻求妥协。但是这种情况已使日本要“反省”自己的做法了。而中国则应用“瞻前”的眼光来对待这个问题。诚然,三人家庭现在看起来很有吸引力,但五十年之后却未必是件好事。这就是问题的核心所在。当然,我并没有主张任何因噎废食的做法,只是希望中国决策者要谨慎对待这个问题。

  克莱因谈到中国的另一个焦点时说,我认为十五年之后,中国还会继续面临目前的“瓶颈”问题:能源、交通、通信。因此中国要加紧解决三大问题,继续进行基础设施的投资,以纾解制约经济的三大压力。当然,中国的经济学家也应该研究这些问题,他们应该从计量的角度去对这些问题加以探讨,这也说明了为什么要引进经济计量学了。我觉得经济计量学在中国已开展起来,问题是它的发展是否赶得上形势发展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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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贝克尔:中国收入差距仍太小

  我国进行市场经济转变的改革,增加了人均收入,但同时也扩大了少数富裕群体与大多数人之间、沿海与内陆之间的收入差距。对如何有效地增加国民收入,同时又能缩小收入差距这个问题,我们采访了1992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芝加哥大学教授加里·贝克尔。

  贝克尔教授说:“扼要说来,收入差距扩大对中国有益无害。因为我认为中国收入差距仍太小。如果像中国过去那样,工厂的每个工人赚的工资大同小异,就没有发明创造的动力

,所以,过去的收入差距太小了。因此我认为收入差距的扩大对中国有好处。我认为中国收入差距没有走过头。在一国进入经济迅速发展的初期阶段,应该说通常都伴随着收入差距的急剧扩大。一些人总是利用各种可能条件,一些省份,如东部沿海地区,利用了现代技术知识。我想这是经济发展进程中的一个部分。我不认为这对中国有坏处。当然我希望看到收入增加能扩散到内陆省份,扩散到其他人。方法当然也是为这些省份提供一种正确的环境来刺激发展,提高教育,增强市场的作用,使这些人为不断增长的国内需求或为出口而种植耕作,从而使这些人最终也提高收入。

  贝克尔教授说:“如果认为中国收入差距已走过头,我认为那是一个错误的看法。也许在政治上是一个问题,但从经济学的观点来看,中国出现的情况并不坏。”

  贝克尔还说:“当然我们又必须小心,当香港正式回归中国的时候,收入差距将成为一个更大的问题。必须注意,大陆人不要妒忌,不要损害在中国商业和其他方面居领先地位的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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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师评说信息高速公路

  信息高速公路曾让全球媒体热火了好一阵,记者就此在美采访了1978年诺奖得主西蒙和1972年诺奖得主阿罗。

  西蒙:

  首先要搞清它会带来什么样的状况,它已经成了一句口号,内中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内容

。它只是人们的一种预期,就是人类将有能力去“加工”所有这些信息。从我过去搞的信息管理中得来的经验,我反复强调,美国的头等问题并不是需要更多的信息的问题。“信息高速公路”的克敌是人们的时间和精力有限。举例说,我甚至没有时间去阅读我居室中的书本。也许到我死时,也读不完(大笑)。更不用说去读完图书馆里的书了。(继续)该技术固然先进,但除非能够使人有时间去阅读。(这引出了人工智能技术的问题。)它不应仅仅是让大量信息涌向你处,而应是帮助你去“过滤”你需要的信息。这才是它的可取之处。所以这个技术不应仅仅停留在提供信息上。因此,我认为“信息高速公路”的口号实在是个不幸的叫法,我们或许叫它为“信息看门人”还更为妥当(大笑)。美国人有句笑话,就是:不打开门则已,一打开匪徒就闯入 (大笑)。

  阿罗:

  我对此(指“信息高速公路”)没有很深入的研究。就我知道而言,有人提出了一些非常有趣的建议,以便协调让它进入“通道”的问题,另外还有它可能“塞车”的问题。举例说,在我收取“电子邮件”的时候,有时一天下来,却什么也没有收到。信息的流动总有一天是会受到限制的,当然与高速公路的“塞车”会有所不同。即使我们找到廉价的方法去建立能容纳大量信息的“信息高速公路”,问题却不会就此而全部解决。还有一个对信息的“消化”问题。当然,我相信人们会建立某种仪器去“过滤”信息。这种仪器不难制造。但是问题的症结是:人们可以不断发出信息给他人,但却不知人家是否会收到。就有如传统的邮件,我每天收到无数,但不能封封信都回答。有时甚至没有时间去阅读。现在,有了“信息高速公路”后,发出信息的费用会越来越低,信息量会越来越大,但需保证个人能够收阅。现在的情形是信息的流动发生在电脑与电脑之间,而非人与人之间。在储存的众多信息中,几年中我感到只需要其中的1%或2%,就如我书架上放着的许多书一样,它们大多数都显得陈旧了,我保留它的原因是在某个时候对某件事,我突然需要详加了解。对“信息高速公路”的思考是,我们是能够有效地利用它,还是我们只是在“累积”而已?在“信息高速公路”体系中,人变成了接待室,成了电脑化的接待室,我们建立它的目的是要使得人类更为有效率。人类其实是非常有效率的,他们可记忆,能消化等等。人类的联系能力大大超过电脑。然而,人类处理能力还是有限度的。比如可以处理由1~20个人提供的资料,但超越这规模之后,就非常困难了。就以全美经济学家协会来说,我们有1.8万个成员,我就没办法将每个成员的著作都阅读过。对商业界的企业来说,情形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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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格尔访谈录(1)

  记者:

  芝加哥大学的经济学家或者说芝加哥学派经济学家通常注重运用经验数据来验证经济理论,中国经济学家也希望运用数据来研究中国问题。但因政治上的原因,从50年代到70年代,甚至到不久前搜集到的数据质量都很差。当然也因为调查技术落后等原因。您对分析中国的经济数据有何见解?如何运用您的方法结合中国历史数据来分析中国的经济?



  福格尔:

  我本人从未使用过中国的统计数据。也许我不是回答你这个问题的最合适人选。但人们已运用多种技巧来最大限度地利用那些不完美的数据,如人口统计,价格统计数据。普林斯顿的人口研究中心曾经出版过中国人口变化的数据,为对已发表的数据进行修正提供了一个相当好的基础。T.C.Rood则注重研究国民收入账户。他生前曾是世界银行的经济学家,曾收集过中国的国民收入账户,并将政府统计出版物中我们称之为“偏误”的数据进行修正,你们可以去看一下那些资料。他们那些办法也是你们可以用来进行修正的技术方法。一些技术涉及到一些理论。涉及到不同度量方法的一致性和连贯性。特别是当你需要得到有关经济规模或特定部门的规模及它们的增长幅度等数据时,你在修正原始数据方面通常可能要做大量的工作。

  记者:

  许多经济学家认为数学是经济研究工作的基础,他们有的人认为经济学是有关经济数据的科学,中国有很多学者持同样的观点,您的意见怎样?

  福格尔:

  经济学是一门数量科学。你必须尽可能地掌握有关测定技巧,并能够对—些数据进行多样化分类,使之能给你一些信息。我的观点是,经济分析问题是一个如何从数据中获取信息的问题……那些数据不一定能给予你所想获取的信息,你可能不得不以多种方式对过去的抽样,那些从一般商业信息或人口普查信息中已得到的样本进行重新整理,以便建立一套能反映出宏观方面的经济运行情况的国民收入账户。我本人着重微观经济行为的研究,着重个人行为。例如,如果你想了解储蓄率为何下降,你的确不能不观察家庭住户这个层面。因此,我着重从事建立微观经济数据的工作,以达到这个目的。我们从事系谱图、税收资料、人口调查中得到的家庭住户数据的研究。数据不是发表过的,而是第一手数据,这样可以把收入与家庭特征联系起来。为了取得这些样本,你就必须有抽样理论,就得涉及一些概率知识。因此,你不得不懂一些数学领域的知识,特别是概率理论。在分析数据时,你经常遇到诸如方差分析、回归分析等各式各样的统计模型,要用许多其他技巧。所以你需要那些基本的数学理论,每个人都需要。经济学理论假定一些关键性的经济变量之间存在着函数关系,比如销售量、价格、收入等其他变量。我们假定能够用某种方程式来表达它们之间的关系。从这个观点看,你必须掌握数学。一旦某些变量之间可能存在规律性的函数关系,并引起经济学家的注意和兴趣,他们就会寻找建立表达这种变量可能相互发生联系的准则。过去三十年中建立起来的各种理论变得日趋复杂,表达变量间关系的数学公式越来越深奥。但有些著作则非常强调向最普通的数学方式转变。BEFN的工作就曾经把大量按特定函数公式表示的经济学语言转换成普通的数学语言。

  记者:

  这是个好趋势吗?

  福格尔:

  我的态度是:如果数学必须占有一定比例,问题在于多少才合适。现在有一些强有力的数学理论还没有被证明有多大的经验作用,而且也许永远也不会有很大用处。但是这也很难说,究竟何时某个特定的数学公式会证明是有经验效用的。例如,在概率理论中,有一概念叫做“Polyanaearn”,这个东西原来是用来向国王或其他富翁提出建议,以便获得更多的赌赢机会,有数学家帮助国王计算出在某一轮特定的赌博中怎样落注。现在那被证明在物理学上应用很广。但它刚被发明出来的时候,没有人预知它有那样大的用处。因此,很难预言哪一种数学模型对哪门科学(包括社会科学在内)有用处。但如果我来做决定的话,我会在这上面投放少额资金,让非常聪明的人去研究这种游戏,即使我不能看到很快就会有什么用处。你投入多少资金去研究它呢?这取决于你拥有资金的多寡和问题的紧急程度。我承认我对某些方面是有迫切要求的。但我要顾全那些在经验分析方面现实用途更明显的数学分析形式的研究。总的说来,由于经济分析的需要而产生的数学方法较为有用。

  记者:

  您是“芝大”人口经济研究中心主任,您能否对你们的最新研究做一些介绍呢?

  福格尔:

  目前我主要的研究,其实也是自从1976年以来的研究,都集中在人口死亡率长期下降或者说预期寿命长期提高的问题上。三百年前,西欧人的平均寿命只有30岁,而如今是75岁以上,多在77、78或79岁。日本其实是世界上人的预期寿命最长的国家,达到80岁以上。中国人的预期寿命也在极短的时间内大大提高了。在1700~1900年间,西欧人的平均寿命大约延长了15年,在这以后的半个世纪,又延长了30~50年。我们知道,人的寿命在下降到25岁以下的时候,人口不会增长。因为人口生育率不会高至可以令人口出现正增长的地步。若人的寿命大大低于25岁,人口就会缩减。在出现人类以来的二十万年历史中,几乎所有的寿命增长只是从过去二百年才开始出现。但在人类寿命延长50岁或55岁这个增量中,其中10%是在1700年前出现的。值得研究的问题是:是什么原因造成了预期寿命延长过程的突然中断?它将会持续多久?这成为我的一个中心课题。此外,我对老年化的进程问题亦感兴趣。这是个更具体的问题,人们的年纪越大,就会患上更多的慢性病。我们的问题是:65岁以上的人是否仍可以列入“劳动力”范围,并保持其生产力。美国的退休率很高。在美国65岁或以上的人中,只有18%仍列入“劳动力”。我们感兴趣的是,要了解导致劳动力参与率减少的实际原因以及延长预期寿命的可能性;此外,如果我们的资源越来越多地被用于维持那些没有生产能力的人的寿命时,又将出现什么后果?这些就是我所研究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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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格尔访谈录(2)

  迄今为止,我们的研究已取得许多成果,我在斯德哥尔摩领奖的演讲中已对一些研究成果做了概括。在演讲文稿中我证明了人的预期寿命迅速提高的基础是我提出的“高速进化”(Rapid Evolution),这不是达尔文所指的“进化”,达尔文指的那种“进化”是指基因改变的过程,是经过几千年才发生的,而这种“进化”是生物进化,是技术变化和生理变化共同发生作用的结果。达尔文的进化是不可逆转的,这种进化是可以逆转的,它取决于是否保持高生活水平和高水平的生物医学技术。在19世纪期间,尤其是19世纪后期以及20世纪初,

这期间在收入、身高、体重方面都有显著的、突然的增加。这是经济、生物医学技术和公共卫生技术进步共同发生作用的结果。它们改变了人类的生理。我相信这一进程没有完结。我估计人类预期寿命在将来六十年中将会以和过去六十年一样的增幅提高。这意味着到2050年止,人类预期寿命或许会在90~95岁之间。但现在我们所有的养老金都不足,条件不允许预期寿命有这样的提高。

  第二个问题是:一个叫“流行病的变化”理论在70年代末至80年代非常突出。该理论指出,在1850~1950年间人类预期寿命得到提高,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公共卫生改革使得传染性疾病减少或消灭的缘故。有人说,这个过程已经完结,如果在遗传学上没有重大突破的话,就不可能存在预期寿命进一步提高的机会。尽管许多遗传性虚弱的人能活到较大年龄,但慢性病更容易侵袭他们。所以他们假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性病会增加,慢性病将使人的生命老化过程失去自然的本质。一篇较有名的论文估计遗传因素对生命的限制,使人的寿命维持在85±7岁。

  记者:

  这是从您的理论中引申出来的吗?

  福格尔:

  不,这个理论出现得更早。这一种理论之所以进一步发展,是因为在西欧、北美国家1950~1968年或1970年间的二十年中人均预期寿命基本上维持不变。这是我们的理论中已叙述过的。但自1968年以来,死亡率开始下降,迅速地下降,主要是65岁或以上这个年龄阶段的人的死亡率。有一本正在排印的书收集了过去几年中大约16个国家死亡率的资料,结果发现所有这些国家65岁以上人的死亡率迅速下降。

  记者:

  这是技术进步引起的还是由于经济条件好所引起的?

  福格尔:

  两者共同发生作用的结果。人们的体重增加了,身高增加了,为更为健壮的生理器官打下了基础。但你不能在一代人身上克服生理缺陷。比方说,如果你是个身材矮小的女人,则你的骨盆较小,不可能生出大个婴儿。我们的试验证明,需要三代甚至五代人的努力才会使孩子的功能发育得不至于那么差,即使你突然改善营养状况,也要用几代人的时间来提高人口的身体素质。

  记者:

  由于历史原因,中国经济学家受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影响甚大。您能否对马克思经济学及其对现代经济学的贡献谈点看法?

  福格尔:

  我认为马克思主义只是一种关于资本主义必须崩溃的理论。它并非是关于如何建设经济的理论。它建立在这样一个年代,在这个年代中,人们根本没有意识到会有经济高速增长。人们意识到了工业化,但没有意识到在以后二百年中人均收入会大幅度增长。这种理论其实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才真正形成。你可以在经济发达的国家找到更有用处的经济学,因为他们曾用过一些技巧来促进经济增长。这也是我们经济高速增长的原因。我的一个也曾获诺贝尔经济学奖的朋友同样非常强调体制的关键性作用,也就是说某些体制比另一些体制更能促进经济增长。我同意这种观点。我认为这是绝对正确的。我认为从政府角度来看,关键在于怎样建立起那种体制、那种市场形式、那种法律制度,以最有效地促进资本形成,促进高储蓄,促进快速的技术革新,鼓励最有才华的人精神饱满地工作。当然这一切都已经开始在华南地区发生了。希望能扩展到整个中国,以促进中国经济的持续发展。

  记者:

  谁对您的事业产生过重大的影响,为什么?

  福格尔:

  诺贝尔基金会不仅要求你在接受诺贝尔经济学奖时发表演讲作为获奖的一个条件,它还要求你提交一份个人传记。我将给你们一份,其中我具体提到了对我影响最深的老师。迄今为止,对我影响最大的老师是美国国民收入账户核算之父:西蒙·库兹涅茨(Simon Kuznets)。他为现代增长理论提供了基础,他指导了我的博士论文?对我的事业的开始产生了很大影响。我亦受到乔治·斯蒂格勒(G.Stigler)的影响,我接替了他的系主任职务。是他在哥伦比亚大学把我引导到微观经济领域的研究。我认为斯蒂格勒非常擅长于把理论分析与经验分析结合起来,在那份资料上我还列出了其他一些人的名字。

  记者:

  您对中国青年经济学家有什么建议吗?

  福格尔:

  我希望,将继续有更多的、聪明的、年轻的中国学生到美国来学习经济学。美国不是惟一能够提供良好的经济学教育的国家,但美国在某些关键的经济学研究领域处于领先地位。我的另一忠告,也是我给多数学生的忠告,就是努力学习。这不是轻松的事,经济学需要想像力和不懈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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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勒访谈录

  记者:

  第一个问题,米勒先生,请您扼要评述一下现行的商学院和经济系的教育体系对比如日本和美国这样的发达国家的国民经济运行实绩所产生的影响;您认为像中国这样的发展中国家应建立哪种标准的教育体系?



  米勒:

  首先,如果你们想模仿一个模式的话,那么应该选择美国模式而不要日本模式。日本的商学院寥寥无几。日本政府是由律师而不是由经济学家来管理的,他们的经济学知识薄弱。所以,如果你们想建立一个培养商业人才的现代教育体系,可以遵循美国的模式。我曾经去过好几所中国的大学,我不清楚是不是在改革以后这方面才有所发展。但现在已经有了一些很好的经济系和许多有才干的年轻经济学家。你们比日本更加重视经济学和商学。

  记者:

  但在美国有两种不同的教育体系,您认为哈佛商学院的模式如何?

  米勒:

  哈佛建校多年,有很高的声誉。但有趣的是,有谁在模仿他们的模式?你会发现越来越多的人模仿的是其他一些学校的模式。

  记者:

  能否请您简单地谈谈您个人的研究工作?

  米勒:

  现在我的精力主要放在期货市场方面的研究,每天分析许多消息……

  记者:

  有关掉期?

  米勒:

  是的,没错,关于掉期。那就是我的工作,研究期货交易所。我非常主张公开交易,使每个人都能看到价格是多少,什么人在进行交易等等。我知道在中国有一些期货交易,我也总是鼓励进行期货交易。如果你们真的很认真对待“市场社会主义”,我得承认这是一个自相矛盾的概念,但如果你们真要市场经济的话,就应该鼓励人们建立期货市场,当然要有规则制度的管理。在这方面,我们可以用近百年的交易经验来帮助你们,比如怎样保持交易合同的完整性和防止欺诈等,这些通常吸引很大注意力,但并不成问题。之所以需要市场,是因为除非有一个市场价格,否则你并不真正知道该商品的价值,如果在北京或者其他任何地方研究价格,就可以凭着世界范围内的价格来研究它的涨跌变化。期货市场的魅力在于让你真正了解价格。

  记者:

  在社会主义国家,计划经济体制下,资本不被看成是商品,不允许在市场上交易,请您说明一下资本市场上的效率和信息法则。

  米勒:

  是的,在计划经济下,由中央的某个官员说:“某某商品应该以什么价格出售。”但是他们错了,真正的价格不在这里,因为他们试图强制价格离开它们原来的位置。我们有经济理论,经济学是最有力度的专家。只要你大笔一挥,便可以将市场由短缺变为过剩,或由过剩变为短缺。这一切你只是简单地运用了与市场价值不同的价格。如果你把价格定得太低。就很快出现短缺,如果你定的价格太高,就马上出现过剩。而市场的功能是通过供求双方的共同作用,使得价格能处在应有的水平上,而不是处在某人指定的位置上。各种形式的市场都是如此。你们不仅应该建立资本市场,还应该建立商品市场、股票市场、债券市场、外汇市场等所有市场。然后你就可以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究竟是多大。

  记者:

  您能给我们讲讲您自己吗?比如您的兴趣、您的老师……

  米勒:

  我的老师?我在大学上课时,发现我们的经济观点很相似,那令我很高兴。我年轻时,世界上很混乱,到处都很萧条。对那些不懂经济的人来说,就好像天气一样,发生变化却没有办法去弄明白。但我的经济学教师说:“不,那不是偶然发生的,事情的发生总有原因”。我于是发现经济学非常振奋人心,因为我发现要理解经济运行是可能的。

  记者:

  您对斯蒂格勒评价很高,您认识他很久了?他对您的影响……

  米勒:

  是的,很多年了。他棒极了。我第一次见到他是1943年。我当时很年轻,刚从大学毕业,在纽约国家经济研究局工作。斯蒂格勒也是那儿的职员,他正在写一本叫做《相对价格理论》的教科书。我和他每天共进午餐,每天进行交谈。和他一起工作使我学到了很多东西。作为同事,我仍然尊敬他,感谢他。这是当时我提议拍的照片。我从内心尊敬他,我曾模仿他的某些研究来从事我的工作。

  记者:

  您在哪方面的成就使您获得了诺贝尔奖呢?

  米勒:

  当我开始进行那项研究时,诺贝尔经济学奖尚没有设立。我做的研究工作之一被证明在后来这个领域的发展中有很大的影响力。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知道,我做了工作,评奖委员会决定授予我这个奖,但我并不在乎什么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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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迪利阿尼访谈录(1)

  记者:

  中国社科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一位名叫李向阳的先生,有个问题向您请教:按照M - M理论,公司的资本结构不影响其资产的价格。但是,为什么在现实中,公司往往首先选择筹措内部资金,然后设法寻求贷款,最后才考虑增加发行股票?M - M理论如何与这种现实协调?



  莫迪利阿尼:

  首先,M - M并不是直截了当地说,资本结构无关重要,因为那是基于一些条件的,所以,你不能泛泛地这样认为。我想说的是,企业的经营目的不是利润的最大化,因为利润是一种不确定的预计的可能性。你为了利润回报要多承担风险,所以,如果你只是为了追求利润最大化,那意味着你将承担所有可能的风险,这将导致资本结构中大量的债务。因为每当你以债务替代资产时,你将提高预期利润,预期利润将提高,但利润的标准没有经过很好的规定。说某某利润率是90%是不足以使人信服的。所以,利润不是一种有价值的观念。你应该做的是使公司的价值最大化,那是M-M理论最重要的贡献,即指出了经营管理的核心是什么:不应是基于这毫无意义的利润最大化的观念,而是更有意义的观念,即努力使股东所拥有的公司的价值最大。所以,这不是说,你要使公司规模很大,不,你应努力使股东们所有的公司的股票增值。你是在为这些股东经营管理公司,你应使它们所有的权益最大化。所以,如果市场在起作用,如果具有完善的资本市场,并且没有税赋,这样,公司的资本结构就不会影响其市场价值,从而,与其资本筹措方式的决策无关。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公司的资本结构不影响其市场价值(你明白吗?我的很多经济学同行不能理解这点。噢,你们录下来了?是的,你们要注意,只在这种特定情况下,资本结构才不会影响公司的市场价值)。

  和你的问题有关的,还有这样的问题:当你们增加资本的时候,总会面临这样一个很微妙、很敏感的问题,即你们新发股票的定价是否过低了,以致减少了公司原有的价值。这是个非常敏感的问题,并且无法回避。我们使用留存收益。留存收益,是按持股比例由股东们所有的。而借助于内部筹资,我们可以简单地避免老股东的权益是否会因新股的发行而受损的问题。只要那是投入的资金,它就可以和外来资本一样产生收益,但若你发行股票,你就做出了一种牺牲。人们进入了你的公司,他们将要求占有你的公司的一部分,却可能与其对公司做出的贡献不相称……这主要基于新股票的发行价格是否适当。但寻找一个适当的价格是极其复杂的事情。于是,往往以一种主观的判断定出价格。这就会导致偏离的错误。错误有两种情况,一可能是新股票价格过低,这会损害老股东的权益;或是价格过高,这就损害了新股东的权益。所以,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就得使用内部资金,近似地,你还要学会为此而使用贷款,因为你不想卖公司的股票。所以,当你贷款时,你并没有冒很大的风险,因为这对所有股东而言,风险是平等的。这是个较容易做出的决定,你只须确定所借的钱,扣除了风险,仍能给你带来盈利。这种情况下,资本成本并不很大。假定这一条件满足,那么,发行债券。因为公司债务是暂时的,你通常可以回购本公司的债券,这不会形成确定的承诺,不会影响股东的权益。因此,公司往往喜欢采用发行债券的方式筹资。发行股票往往是最后的选择。

  并且,这里不仅仅存在着选择一个适当的新股价格的困难,还由于人们的一种非常微妙的讨价还价的心理,即当你发行股票时,人们往往认为你这样做是因为你认为你的公司股票已溢值了,这就引起了人们的怀疑。于是,为了吸引新股东进入,你又不得不把你的股票折价出售。你遇到了一系列类似的问题。所以,我的建议是,尽量不要采用股票作为筹资方式。现在,我再谈谈我的一点看法,这在某一天可能对中国有用。在美国,我们若要发行股票,按照传统的程序,要找一家投资银行,买下我们的股票,然后再由它去卖。这是一桩大买卖,因为它买下的是公司,并且它期望卖得更成功一些。但这不是肯定的,有时发行不顺利,可能会亏损,所以,投资银行将为其所承担的风险得到相应的费用补偿。但你们不需要这个,你们可以使用认股权发行。这种方式下,你们不需要投资银行,因为你将认股权以一个相当的折扣给予自己的股东,每个股东可以行使认股权或将之出售。这权力是有价值的,买它的人可以实施。但是,假定认股权的认购价格折扣很小,那么就有失效的危险。比方说,你买时的价格是九五折,如果最后实际价格降为九折,那么认股权实际就毫无价值了。因为它给予你按九五折购买的权力,但其实已值不了那么多了。所以这种方式下,你不能让价格降得太低。

  记者:

  若股东受其资产限制,又会怎样呢?

  莫迪利阿尼:

  那是毫不相关的事。你知道,对你拥有的这张股票,我给你权力去买另一张。

  记者:

  若我没有现金呢?

  莫迪利阿尼:

  那你可以卖掉你手头的股票,用获得的现金行使你的认股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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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迪利阿尼访谈录(2)

  记者:

  那么公司何时筹集到资金呢?

  莫迪利阿尼:



  哦,你看,股价是10,你使原持股人以9的价格买入,当任何人行使这一权利时,你的股本分散了,但你的股份也增多了。所以,这里没有输家。(插话:但也没有赢家)。不,如果你行使了权力,你将是赢家。你知道,我是一个基金董事会成员,我特别对股东的利益进行认真的考虑。因为,作为一个董事会成员,你会感到“我的责任是为了股东们的。是为了保护股东的权益,而非为我自己赚钱或者其他”。就这样,我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结果是,当你发行新股时,价格会因为原股东权益被冲淡而下降,这主要基于有多少新股,以及多大的折扣。你可以很快计算出这下降额。所以,你将预期价格变动到某一水平,这将决定认股权的价格。如果你将认股权出售,你将恰好补偿价格的下降。不论怎样。你得到的是现金,若你行使该项认股权,你可能失去那……但你保持持有股票;但你不一定要这样做,只要你既可以出售认股权,又可以出售股票获得现金,然后以(期权价格)置换。比如说价格为9.8,我可在9.8的价位出售,然后在9.5或9时买进。所以,财产限制是无关紧要的。因为你既可以出售股权,那样你可以得到所需要的现金,或者你可以出售股票,这样你就不需要现金,你是先得到现金,然后才使用它。

  所以这是我的建议,在德国,这是发行股票的惟一的办法。他们不接纳我们的制度,而在美国,之所以我们采用投资银行发行办法是因为投资银行的势力非常大,他们试图使人们接受通过他们的惟一的途径,而事实并非如此。

  记者:

  认股权发行果真是德国的惟一发行方式吗?

  莫迪利阿尼:

  绝对是的。我刚从德国回来。除了新公司发行股票的情况以外,这是惟一的发行方式。因为新公司无法这样做。而除此之外的都是通过认股权发行方式。我认为即使这不一定是视规定必须如此的,但事实上却都是这样执行的。美国是惟一的认股权方式少见的国家(问:英国呢?)相当多见。我相信在英国这不是惟一的方式,但使用得非常频繁。(插:认股发行在中国也很常见。)是的。

  记者:

  但投资银行如何维持生计呢?

  莫迪利阿尼:

  我不管这个,它们的生计太好了。而我认为它们应当被淘汰。我的意思是,让股东多赚钱。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在中国,认股权的价格是在开始时还是结束时确定?(答:我想是在开始时。)可是,在美国,与此不同,其方法是约定。比方说,我们将给你在到期前四天内的价格扣除10%作为认股权的价格。所以我们这里的价格是“期末定价”,而你们采用“初始定价”。在这种方式下,就有价格趋低导致发行失败的危险。而如果你在期末价格上给一个10%的折扣,你将保证不会失败,因为对投资者必然是有利可图的。

  记者:

  现在我们转到生命周期的问题上去好吗?中国社科院的刘国光教授和樊纲教授想了解这方面的最新进展。

  莫迪利阿尼:

  当然可以,你选的问题正是我得诺贝尔奖的课题:公司筹资和生命周期模型。你知道,生命周期模型的根本含义在于指出了储蓄并不基于收入,而基于一个人或一个国家的富裕程度,它既非基于总收入,也非基于人均收入,而只是基于收入的增长。

  记者:

  这是生命周期模型的含义吗?

  莫迪利阿尼:

  是的,这是深刻寓含在其中的主要含义。

  记者:

  我不太理解。

  莫迪利阿尼:

  我知道,很多人对此不理解,你知道,那个著名的三角形吗?生命周期的金字塔?其实,那个金字塔是描述个人的储蓄的。但总储蓄是另一回事。现在,假设一个社会,其人口增长较快,劳动生产率增长也较快,每代人都有同样的经历,这样,总财产是固定的;而因为储蓄是财产的增长,若没有增长,即总的财产是固定的,那么储蓄为零。某些人的财产增加被另一些人的减少抵消。这样产生的增长,即人口增多,导致每一代有更多的财产。若每代的经历都完全一样的话。那么因为有了更多的人口,每代的财产也就增加了。

  记者:

  还有一个问题,中国社科院金融研究中心的李扬博士说,美国的管理权威机构将不再能监控货币供应,因为M1、M2、M3等已不再与其他经济变量的变化相关联了。是这样吗?并且,它们不再互相关联,这是否意味着货币不再重要?货币理论将被修正?你对此如何评价?

  莫迪利阿尼:

  我认为根本的问题是分清“保值品是否重要”和“如果它是重要的,你是否能有效地使它作为一个控制手段”这两个问题。毫无疑问,货币供应限制了收入,所以,问题在一国究竟需要多少货币,这是因时而异,因具体情况而异的。事实上,与这个问题实质相关的是总的国民收入变得更稳定了,而这部分归因于金融体系的完善。现在要从一种资产转向另一种比以往方便得多了。所以,如果货币利率上升,人们转向持有这种货币,于是其需求上升,持有一定数量的货币,你得到一小笔收入,所以,不仅仅是数量在起作用。当然,这是个很特殊的例子。因为,货币的需求,如对M和M1的需求是交叉弹性的,这意味着,比如说,你先控制M,你减少一部分收入,利率将上升,于是你得到更大的M2。所以,你无法正确地判断人们的收入。你调节了储蓄,人们会转向证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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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迪利阿尼访谈录(3)

  记者:

  所以,你不相信人们的合理预期。

  莫迪利阿尼:



  不,不,正相反。我应当这样说,合理预期是合理行为的一种自然延伸,你们也许引入了预期经济学的理论。我相信,这是一种固定的经济理论,但与现实世界没有关系,因为我不相信,人们能够持合理的预期。直到60年代,人们不可能合理地预期,因为你们缺少做出合理预期的基础的主要因素。1960年,出了两本书,一本是我写的,一本是我的学生写的,是关于合理预期的基础的。你读过。一本书说预期必须是合理的,另一本书说有的预期是没有结果的,因为预期本身也会影响结果。比如说,你把人们对预期的反应也纳入考虑来做预期,你必须这样去做预测,即这一事实,在那种预测之下,将会产生怎样的预测。这样才能建立合理预期。直到50年代,没人认识到这一点,所以在经济学家们揭示出人们的预期有可能使发生的事失效这一点之前,人们怎么能够持有合理预期呢。但我认为,合理预期是有帮助的,因为,长期地看,合理预期将与经济走势一致。在一段较长的时期里,所预期的就是所发生的。而所发生的当然与发生的一致。所以,从这个角度谈,预期的事真的会发生。

  通常,我把将理智的分析作为一种工具和做实际行为的预测区别开来。在股票市场,首先预期到通货膨胀,名义利率上升的人,他们会压低股票的价格。因为长远地看,他们看到其回报被夸大了,于是,就压低价格,这导致实际回报很高,最终使得价格上升,不过我不认为这个过程是迅速的,特别是对通胀而言。这一点对中国也适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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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萨缪尔森访谈录(1)

  记者:

  北京一家民办研究所的所长茅于轼教授想向您了解,将您的数理原则(效用利润最大化原则)运用到解释消费者行为和机构行为时,是否有什么条件限制?您是否对您的理论感到满意?您还将从哪些方面去发展这些理论?



  萨缪尔森:

  数理原则,即最大化和最优化原则的重要性主要不是体现于对消费者行为的解释上,但是,当您想建立一套理论解决关于当天气变化使大豆供给增加而玉米的供给不足,如何相应地改变一种牲畜的混合饲料的构成的问题时,运用数学工具的算法程序就显得非常有用了。它可以帮助一个大农业企业的经营者寻找使其可获得的每一单位的投入产出的畜肉量最大化。而消费者只是为了使其自身或家人的欲求得到满足。消费者的头脑里没有数学方程式。但另一方面,当你想解释当石油价格变化所导致的消费趋势的变化时,你会发现,我的暖气系统由燃油的转为使用天然气的,因为后者便宜些。经济学的重要意义不在于告诉消费者如何成为好的消费者,有些事情可以告诫人们做或不做,比如不要酗酒,酗酒浪费钱财,但那(在经济学上)不重要。然而,解释美国经济的兴衰起伏的周期变化,以帮助人们度过大萧条时期。我们需要使用数学工具的经济原则。它们对于描述和预计经济变化有着重要的意义。第二次世界大战后,1948年我曾到了瑞典,瑞典工人没有汽车,家里没有电话,但我可以预测到他们的生活正趋于美国达到的水平。我了解美国工人过去的生活状况,我曾见到过在有汽车之前。美国农场由于引入了拖拉机而把马杀掉,这完全改变了美国农村的面貌。于是,到了二战期间,美国劳动者拥有了汽车,大部分有了电话和室内排水系统等等。所以,我预测瑞典也将发生迅速的变化,人们称之为“美国化”,但这不是美国化,而是他们也达到了同样的发展阶段。

  我不是一个说教者,运用数学,预知结果,我所做的只是预知一些统计上可以预测的趋势。帮助人们以有限的理智做出行动。所谓有限的理智即不是完全的理智。因为人们的智力水平不同,还因为有的时候人们可能会感到困倦,力不从心,这些会影响人们做出最佳的决定。还有流行与时髦,比方说短裙子变得流行了,而过了一阵子,长裙子也流行起来。你可以说长裙子可以保暖女士的脚部,总之,人们喜欢新奇的东西。我不能说这种唇膏比那种好,还有,住在贫民窟的那些最穷的人可能会不惜一切地要得到一双价值100美元的耐克鞋,他们可能会为此去偷牛,或者贩毒。你不能说,没有了这种昂贵的时髦的弹力鞋人们就无法生活下去了。这不是他们需要这鞋的真正原因。不要单纯地只是为了数学本身,而要把数学估算具体化。这是值得的,也是一个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所以寻找一个精确的数学方法是很值得的。运用现代经济学,我们就可以找到好得多的……控制方法。我们的解决办法能够回答是否应该买些耐久的机器,即使要为此举债,或者让人们不会在购买耐久机器上做得太过分,因为这会引起过多资源的耗费,而机器本身已很耐久。在前苏联,是在马克思主义基础上运用利息率作为经济合理化的工具,因为剩余价值、利润等等。所以,我想指出的是,我对数理经济学的兴趣只是用它来描述人们的现在及将来的一般常理和具体行动。

  记者:

  能否谈一些模型?

  萨缪尔森:

  我通常不设模型,我只是将变量代入效用方程,由于对新奇的欲望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对于流行、重要的东西不是抓住其趋势,而是了解它何以产生。举另一个例子,许多化妆品公司,它们卖“希望”,而不是卖“美丽”,只是卖“变得美丽的希望”,买它的人有自知之明,他们希望改进自己的外表,但他们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电影明星。我想指出的是,这不是西方经济学的主流学派,它强调我们的大部分欲望都要得到适当的满足,要比得过我们的邻居。有的时候,我们买东西是因为我们的邻居买它们,我们希望显得比邻居更富有,而不是因为买了它真的能使我们更幸福。但胜过邻居使我们感到快乐。

  这些因素使得经济分析更复杂了,我们的观点是经济分析应该和现实生活一样复杂,努力使它不要比现实更复杂,但要坚持做到不要使分析过于简单化。当然,美总是简单的,一个看似浅显的理论可以解释很多很多复杂的事实,那你就可以评上诺贝尔奖,你的名字就可以载入科学史册了。生物学、物理学等各个领域均是如此,不光是经济学。

  记者:

  上海华东理工大学的宋承先教授、华东师大的陈彪如教授、西南财大的曾康霖教授、国家计委的黄志凌博士想了解,您对现代经济学圈子里的评论,将来可能怎么样,以及您在经济政策上的有关建议。

  萨缪尔森:

  各主流经济学派之间在微观经济学上比在宏观经济学上有更多的共同点。当讨论经济学周期的问题时,主要是属于宏观经济学的范畴,故而存在大量的争论分歧。但我相信,事实上各派的意见要比你们阅读文献所得到的印象一致得多。例如,你可以从阅读文献中了解到凯恩斯领导了一场伟大的革命,那场革命结束后,继之以弗里德曼的货币主义,而这场革命事实上也结束了,罗伯特·卢卡斯的合理预期理论后来居上。所以他们是不同的阵营,他们之间的一致很少。那是我的观点,即凯恩斯领导了一场十分重要的革命,其重要性部分是因为它产生于大萧条时期。在凯恩斯的理论的帮助指导下,美国渡过了大萧条的难关。同样简单的凯恩斯主义在大萧条后却不能那样成功地帮助我们。而高级的、成熟的凯恩斯主义(Sophisticated Kenins)……我称自己为后凯恩斯主义者,一个成熟的后凯恩斯主义者(Sophisticated Post-Kenins)。而不是一个1936年的凯恩斯主义者,我是1994年的凯恩斯主义者。我的大多数学生称萨教授不是一个凯恩斯主义者。他是一个新凯恩斯主义者,或一个新新凯恩斯主义者。我说,好呀!你可能不大领会,当哈佛350周年校庆时,关于这个问题进行了广泛的讨论。我坐在主席台上,还有马丁·费尔德斯坦、贝克尔、弗里德曼,可能还有托宾,我不很肯定。我们对福斯坦形成了3∶1。费尔德斯坦认为他自己不是凯恩斯主义者。他认为凯恩斯主义者的问题在于他们反对储蓄,他说他在哈佛被“洗脑”,用的是我的教材。或许他很认真地读了那本教材,因为托宾和我被认为是凯恩斯主义者,但我们被更多资本、更多需求(的问题)所困扰。所以,我是一个很实际的人。1986年税法条例会有什么样的影响,非凯恩斯主义者的费尔德斯坦可以运用后凯恩斯主义的萨缪尔森的分析框架,所以你可以称我为新新凯恩斯主义者。我也是一个批评的凯恩斯主义者。在生物学上,达尔文的话常常被引用,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中,马克思常常被引述。我知道这一点,因为我也读了不少马克思主义的著作。我的许多(西方经济学)主流学派的同行认为我疯了,问我何必要去看马克思的书?在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学中——我不是针对中国谈,而是关于欧洲和美洲——马克思的话像圣经一样被引述。达尔文的被引述与此不同。因为,达尔文所感到困惑的问题,是诸如为什么男人和女人数量上差不多,新生的婴儿中,男的和女的数目大体相等!这些问题在今天也几乎同样地被人们讨论。所以,我所感兴趣的凯恩斯,是凯恩斯给了我一个解决科学问题的工具。我不介意今天我所得的结论与1934年时他说过的一些话不一致,这可以说是用凯恩斯枪来打我的虎,而不是他的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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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萨缪尔森访谈录(2)

  我认为,新古典主义的合理预期学说是有一点有限的用途的。我相信其大部分内容只是一种夸大,没有什么用处。因为(我不想对这个问题很详细地谈),但它是有意义的。它预期古典经济学家们认为将发生的事会在一两年里发生。我认为其中的许多事可能在三十年后发生。比如说,如果创造更多的货币,印更多的钞票,那么,我想这在三十年后,如果其他条件相同的话,必然导致高价格水平,而不是高的生产水平。但三十个月不是三十年,他们若试图这样影响联邦储备政策,将导致错误的结果。事实上,联邦储备局的学术顾问通常由

12个主流学派的后凯恩斯主义者,一两个货币主义学派的学者以及一个新古典主义学派的学者组成。但这一个新古典主义学派的学者从来不会是同一个人。通常,货币主义者总是同一个派别,主张同样的东西。但新古典主义没有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其领导者,也可能是最优秀的一位,是卢卡斯。他可能某一天会得诺贝尔奖,但他太聪明了,他从来不对联邦储备局应该做什么发表意见,他总是说一些抽象的东西。

  记者:

  各个学派的政策主张,货币政策与财政政策的使用,真的对长期目标有效吗?哪个更好?

  萨缪尔森:

  宏观经济的调控政策始于凯恩斯革命,并随着经济不断地回到高就业而修正。你可以这样地概括:货币政策可以是扩张性的,从而增加支出,或者财政政策也可以通过赤字预算而扩张。这两种政策可以取得同样的后果。但两者结合比分别使用收效更大。有时,我们需要一个政策宽松膨胀而另一个政策紧缩。例如,托宾和我主张松动的货币政策和紧张的财政政策,因为,这可使社会就业增加,促使资源形成资本,并可减少目前的消费。所以,尽管我们都是后凯恩斯主义,我们很反对罗纳德·里根的政策,它给美国带来了永久性的赤字。你看,他使用非常宽松的财政政策,由此导致联邦储备局必须实行紧缩的货币政策,于是导致高利率,资本形成的障碍也较高。

  记者:

  两种政策结合作用,比如松的货币、紧的财政,同时使用会否互相抵消呢?

  萨缪尔森:

  两者不是互相排斥的。政策的作用只是改变了资本形成和当时消费的微观组成。但是这些政策并不一定会改变通胀的程度或失业水平。这只是资源的转移而已。两种政策看似分离,但我的判断是它们并不是分离的。弗里德曼对历史上的货币政策曾经进行了非常出色的研究工作,建立了货币需求的方程式并证明应引入货币增长的固定规则。政策背离的实质是因为我们采用的这种市场机制。当我们追求高就业率时,非常高的充分就业,那将会有很强的通胀趋势;甚至在我们完全消除失业之前,就可能产生通胀。于是就产生了滞胀这一新的病症,就是在高失业率的同时发生高通胀率。道理上,我们懂得如何对付停滞和通胀。为了对付停滞,我们可以采用扩张的货币和财政政策,为了对付通胀,我们可以采用紧缩的政策。但对于滞胀的新病,我们遇到了困难,因为为了治愈停滞所采用的政策往往会加剧通胀,所以我们仍没有很好的药方对付这种滞胀病。欧洲,照我的看法,对这问题处理得不太好。他们的失业率很高,达到了两位数的水平。因为他们要控制住通胀。我们美国的情况是取得两者的妥协,两样都有一点,即美国有一个较高的就业率和3%~5%的通胀率。然而,70年代石油紧缩改变了大学里经济学家们的看法,能源价格涨了五倍,农业欠收,所以一个激进的经济学家说我们遇到了滞胀。我们无法解决这一问题。所以公众都反对经济学家,我们自己也反对自己。我们试图采用一些新的方法,但在80年代,没有发生石油紧缩。你是教经济学的,你也教IS - LM曲线?但是,在80年代,旧的分析工具,如IS - LM曲线不再有用,弗里德曼的货币需求公式也不能很好地发挥作用。我今天所使用的LM曲线,与我1954年时使用的不同,因为财富的影响现在要大得多。但对于一般的分析,仍然是大致相同的。我分析人们储蓄的量不是基于其货币收入,像我过去曾做的那样,凯恩斯也曾经那样做,现在我的分析是基于财富的收入。莫迪利阿尼也是个后凯恩斯主义者。他这样解释储蓄,当我们年轻时,我们工作,而等我老了,便退休了,所以,我们年轻时就为将来储蓄。你们和他已谈过了,好。所以,我的观点是所有的经济学家、宏观的或微观的,应该保持一种动态的转换,转换其观念或改变其注重点。但在医药上,有的1905年时使用的规则今天可能仍然很好地适用,但经济学上这样的情况要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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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莱因访谈录(1)

  记者:

  国家统计局总经济师邱晓华先生想了解,在做经济预测的时候,您是如何看待模型与主观预测(Subjective Forecasting)的?还有模型本身与人的判断的关系是什么?作为这个问题的第二部分是,中国正处在转型阶段,您认为中国的经济预测工作应该注意哪些问题呢?



  克莱因:

  通常来说人们有不同的看法,但是我很相信模拟预测,不过主观方面的东西也应该做个介绍。它们包括了两方面的东西。第一,对模型加以解释以及模型本身的问题;第二,当出现大规模的外来干扰时,提出解决的办法。这类干扰会有诸如国际金融市场的突变啦,等等。在我的记忆中,最大的突然冲击是1973年的“石油冲击”,它延续到1979年。当事情发生上述的突变时,你就得往模型里加入一些主观的因素去反映行为的一些远大的变化。

  随着时间的变化,客观的模拟预测在过去的45~50年间已经发生巨大的变化,有了很大的提高和改进。假如你看看过去的记录,就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改善提高的地方。当然“石油危机”对工业国家的冲击是巨大的。其后我们也把能源作为一个重要的因素结合到我们的模型中去。第二个问题是,我现在所搞的预测是支援性的,就是说帮助对高发生频率信息做时间顺序上的分析。在这个大学里,我们负责为美国政府做每周一次的预测。在这种预测中,我们运用客观的、数学的方式把将会发生的各种情况有机地结合到这个模拟预测中。我们的预测与现实已经非常接近。我们每天都在进行频繁的预测工作,精确性越来越高。这就说明了过去50年所取得的稳步的进展。

  记者:

  第二个问题是由复旦大学张军博士提出的。他们说,有的经济学家对经济计量学持有强烈的批评态度,那么您对当前的经济计量学的状况有什么看法?有什么问题没有?哪里出了问题?按照您的看法,未来经济计量学的发展会是怎样的?

  克莱因:

  我尊重持批评态度的人的观点。但是要做好经济计量,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该项工作现在已经变得非常的数据密集型、电脑化密集型,同时也是非常的全球化。

  很多的经济学家都不愿意每天地跟踪信息的变化以便做我们这种大型综合工作。他们通常都宁愿在学术的冷门领域里做专题研究,从而可以著书立论,一鸣惊人。

  必须了解到,要做类似我们的经济模拟预测,需要一大批精诚团结、共同努力的同僚。我发现人们倾向于在经济学上寻找简单的公式或规律,诸如通胀的规律、货币供应规律以及失业的规律等等。依我看,世界远远复杂于这么几条简单的规律,而这些简单的规律只适合在某些特定的时间里和特定的情形下。况且,这些情况亦是有待进一步研究探讨的。举例说,在过去的几天里,欧洲的利率下降了,美国的利率却上涨了。在这种情形下,一般的规律会是美元变得坚挺,这也是人们所期待的。而事实上呢?美元却呈现出疲软的态势。问题是他们只是预料到德国利率和美国利率以及由此产生的美元汇价的变动的简单互动关系。事实上有些简单的关系背后蕴藏着更为复杂的因素。另外,我还记得当出现“石油危机”的时候,油价猛烈升高。人们就开始说,根据某规律,我们会出现高失业率,高通胀。但这些东西并没有出现,简单的规律并没有起作用。在经济这领域里,人们总是千方百计去寻找简单的规律;然而当这些简单的规律失效的时候,他们又往往变得十分失望。我总是批评他们说,你们没有对问题的复杂程度引起足够的重视。

  记者:

  下一个问题是由加州大学圣迭亚哥分校丁专鑫博士和林刚博士提出的。他们问:“林克工程”的最新动态是什么?您认为使用更大的、更复杂的模型系统好呢,还是使用较小型的系统好? ”第二个问题是:您一直在中国进行指导模拟实践,您对中国的经济计量学的研究水平和状况有什么看法?

  克莱因:

  首先谈一下“林克工程”(Project LINK)吧,它开始于25年前。当时,这工程得到了巨大的财政支持,所以它进展得非常迅速。但是今非昔比,它的财政来源日益枯竭。80年代,它的资助主要来源于“科研基金”,这使得它勉渡难关。其后,我从教职上退休下来,而该项目也就转到了联合国那里去了。联合国相对来说是贫穷的,它的机构这么庞大,而资金来源却捉襟见肘。据我知道该项目还在继续进行,但需要财政支援。(笑着说)最好叫联合国减少维和行动,把更多的经费用于经济计量学的研究中。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假如我还像以前一样活跃,还没有退休的话,我就会四处走动,为“林克工程”筹款。这项工程的确需要很多的资助。其他的国际机构,诸如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还有OECD也设立了类似“LINK”的模型,但这些模型比“LINK”要简单得多和更容易操作。依我的观点,它们这些模型远远不及“LINK”好,因为它们太过单一化了,没有考虑到每个国家的特殊性。假如我重操旧业,我就会把每个国家的特殊性分别显示出来。当然这样做是十分昂贵的,你需要在全世界范围内设立75~100个研究机构去监察。这样做的话,成本就会升高,但舍此无他途。就“LINK”的准确性而言,我们对我们的预测数据与IMF、世界银行、OECD以及“共同市场”的预测做了比较,结果是大家的准确性都是差不多,也就是说,我们处于中间的位置。尽管如此,我们却更为快捷地获得了一些有深度的分析。比如在1973年的“石油危机”中,我们就预测到了世界性的萧条即将到来,并将在1974年来临。我们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是因为我们从全世界各地收到了报告。对“LINK”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成功。它居然能够把各种报告综合起来,然后做出准确的反应。时至80年代早期,我决定把发展中国家也包括进“LINK”的模型中。我认为今后对“LINK”来说其工作应发展到中国、俄国、波兰、尼日利亚以及印度等国家,在那里设立模拟计划。这些国家是需要这方面的帮助的。同时,帮助他们也使得我们了解到这些国家正在发生一些什么样的情况。在80年代的初中期,“LINK”侧重东南亚的快速增长模拟预测工作,因它可以从这些地区、国家获得资料,如中国、泰国、菲律宾、香港等都积极参与。这些资料对我们来说是极为有用的。毋容置疑,“LINK”是一个非常有用的系统,但是它太过复杂、昂贵,严重依赖通信系统去接收各地输入的资料。其来源包括了75~100个不同的地点。因此,我很难下这样的结论,就是如果我们能够获得更多的财政支援,我们就可以干得更好。这个问题应由下一代科学家去回答。因为我已经做了开头的那部分工作,而我现在已经退居“二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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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莱因访谈录(2)

  记者:

  但您在继续参与对中国的经济计量学进行指导?

  克莱因:



  是的。自80年代起(那年在北京开了个研讨会),我们白手起家去搞这方面的工作。说起来还应追述到1979年,那年我率一个美国代表团访问了中科院,团员中还有劳(音译)教授,他搞了一个有关中国经济的初级模型。劳教授就这个模型的结构向中科院的同行做了演讲。时至1980年,我们就不断在中科院进行讲学。我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能够收集到数据,了解中国社会经济结构,还有解决数据管理方面的问题,而且还有助于模型的建立工作。果然不出所料,五年之后,我们就建立了中国的模型。这个模型准确地显示了中国的增长轨迹,还能显示中国的收支问题、通胀程度,以及其他的有关机密的资料。所以与中国合作是卓有成效的。

  记者:

  您是怎样看待中国现在的经济计量模型现状的?

  克莱因:

  中国是几家联合搞的,有中国社会科学院、国家信息中心,还有些记不清名字的单位,他们搞的模型相当不错。他们做试验的范围是10~15年的预测,而在国外,人家已搞到30~40年的预测。总的来说,中国应改革它的教育体制,尤其是在经济学方面。要让学生们懂得重视和了解世界经济信息、世界经济联系、世界经济文献,并学会把这些东西“拼凑”起来,从而搞出模型来。依我看,只要在这方面锲而不舍,定能取得成功。另外,现代的经济计量学的新趋势是搞“重点时间序列分析”(Emphasized Time Series Analysis)。依我看,中国还未成熟到可以搞这种东西的时候,因为中国的数据库还不够详尽。要真的搞这样的东西,你就需要有30~40年的每天、每周、每月的数据档案,只有这样你才能搞这种“时间序列分析”。不管怎样,中国的输入/输出信息数据库搞得不错,尤其是考虑到中国还是个发展中国家,她这方面的成绩就尤为值得骄傲。另外,我很强调把每个预算、收入和支出以及社会因素等等信息结合在一起的技术,这种技术是非常重要的。然而中国现时还没有办法搞这样的东西。也许在未来的5~10年时间内,通过国家统计局以及其他单位的努力,可以使收集原始数据达到足够的程度。这样,中国或许就可以开始“时间序列分析”的工作了。在美国,我们现时在搞更新的东西,就是在寻找一种更有效的办法把“时间序列分析”与所谓的“主流经济模型”(Main Stream Economic Model)结合在一起。当然中国会很快就步美国的后尘,也搞这方面的东西。现在日本、加拿大、英国、法国都在搞同样的东西。能够搞这些的国家通常都拥有“高频率数据库”(High Frequency Date Basis),从而使得“时间序列分析”与标准模型的结合成为可能。

  记者:

  依您的观点,在未来的20年,经济计量学的研究方向会是怎样的?它们会更强调理论模型试验?抑或更强调模型的实践性?

  克莱因:

  我认为今后的方向会是两者兼而有之。既有理论模型的研究,也有模型实践方法的研究。就中国而言,她曾在“概率理论”(Probability Theory)方面,还有数学方面以及其他科学方面都走在世界的前列。不幸的是后来发生了“文化大革命”,直至1978年,这段不幸才结束。我们还是回头谈谈经济计量学的问题。在这几十年里,你可以发现许多有才华的人都愿意搞经济计量学的理论工作。当然,这种情形还未在中国出现,但我相信中国总有一天也会如此。另外,就理论来讲,只要随着数据库的不断扩大,将肯定会出现多种多样的实际应用。深一步来说,我认为搞一些试验也是很重要的,就是在中国测试一下人们的“储蓄偏好”(Saving Propensity)和“投资偏好”,因为这些数据对预测长期的经济增长率很有参考价值,所以,它们是很值得搞的。现时,中国被认为是一个高储蓄的国家。当然,东亚的其他国家也有同样的情况出现。在某个意义上,它也说明了为什么会出现“东亚奇迹”。另外一件需要做的有趣事情就是去比较中国经济的参数(Parameters),还有韩国的、日本的、泰国的等等。还可以比较一下印度的,因为不知为何它的经济增长率不如东亚大多数国家增长快。所以,对有兴趣的科学家来说,上述情况的出现会是源于许多的可能性。

  记者:

  我的问题的第二部分是想知道,您是怎么认为未来二十年经济计量学的研究前缘、题目等大致的情形的呢?

  克莱因:

  我认为经济方面的技术,如输入/输出的综合技术、社会会计体系技术等都是很重要的。现时,中国参与了SNA,它搞的是EDP、国民收入以及其他的有关东西的模型建立。上述的模型建立工作已经完成,状态十分良好,若把输入/输出系统结合进去,社会就为经济学研究提供了良好的工具。我在前面已经讲过,良好的数据库再加上高频率信息,就能搞出“时间序列的分析”。另外要注意的是,中国比其他国家要涉及到更多的国内区域协调问题。要搞好研究工作,就要与各地区,比如各省搞好信息的衔接,这是很重要的。另外的一些领域也很重要,如家庭行为的微观经济研究、生产率或成本效率的微观经济研究等等,它们都可以极大地丰富我们的知识范围。另外,还有一些其他的工作要做,如玛丽·安鲁教授和我在菲律宾搞了一些试点的研究。我们研究的题目是与人口学科目收入分配有关的。我认为中国应进行深层次的人口学研究,并且直接把这些研究与经济学研究结合起来,搞出两者结合的社会模型,同时也搞出区域性(省际)社会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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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蒙访谈录之一

  记者:

  作为一个获奖者,您现在转到心理学系工作,中国读者们很有兴趣了解您现在在研究什么,中国社科院的刘国光教授、樊纲就委托本报询问这类问题。

  西蒙:



  我最初的兴趣是(哪怕是当了经济学家之后也是如此)去了解人们是怎样做出决策的,经济方面的决策又是怎样做出的。我想它们是有别于教科书里说的那一套的。现在我在心理学上花的时间越来越多,都是为了更好地了解人类是如何思维的,人类又是如何去解决问题的。为此目的,我进行了多方面的研究。我们用电脑去模拟人类的思维,我也展开了人工智能方面的研究。现时,使我尤其着迷的是,人类在做出决策的过程中,不仅仅使用文字,同时也会用图表和图画去表达。举例说,在经济学中,我们会使用诸如“需求曲线”、“供应曲线”等图表去帮助表达。目前,我们所进行的研究表明,人们以图表进行的推理是不同于以文字进行的推理的。另外,我目前研究的一个侧重点是:为了从图表中获求答案,我们使用的是怎么样的一个“过程”。

  记者:

  结果又是怎样呢?

  西蒙:

  其中之一的发现是:人们使用图表去推理比用文字去推理要有效得多。要能做到前者,你不但要有良好的视力,还要了解图表是怎样构成的。作为经济学科,你要了解什么叫做“需求曲线”,什么叫做“供应曲线”,“交叉点”又是什么东西,以及“移动需求曲线”又是什么意思。除非你能够真正了解到图表的符号是什么,否则,你就无法阅读图表。当一个教师走入教室,然后开始在黑板上画“需求曲线”和“供应曲线”时——经济学教授都很喜欢这样做,他们就假设这些线条对于学生来说,其清晰明白之程度不亚于他们自己。其实,事实并非如此。对教师来说,之所以明白无误,是因为他原已具备了相关的知识,知道如何从图表上进行推理。以上就是我们力求去了解的。另外,我们还发现,人们谈论很多的电脑化实景(Virtual Reality),即由电脑产生出一种“现实情景”,在其中,人们可以在这种“现实情景”中自由“走动”。其实这是非常可疑的,因为我们在一些研究中发现,当人们谈论一个“变化中的环境”时,他们并不想要这种“变化中的环境”(Changing Situation)所产生出来的“变化中的图画”(Changing Pictures)。他们其实只想要“这张图画曾经是如何的”,“它怎么会变了”,也就是说,他们要的是“之前”和“之后”的图画,要的是“之前”和“之后”产生不同地方的原因。可想而知,我们的研究是十分有趣的。

  记者:

  您提出的“有限理性”学说改变了长久以来人们对经济问题的看法。但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刘世锦博士说,有一种观点认为,所谓的“有限理性”可以归结为“不完全信息”这类问题,只要愿意付出足够高的信息成本,理性就可能是无限的。您如何评论这种观点?

  西蒙:

  我只是部分同意这种结论,但我有两点保留。第一,谈论什么“如果我们信息灵通的话,我们就会怎么做”是没有实际意义的,因为根本上就不会有这种情形。举例说,你能十足了解我这间办公室吗?真的要做到这点的话,你大概要为这个办公室写出一部如百科全书那么厚的资料册。所以,人们在实际工作中,并非事事都消息灵通。第二,由于人脑有限,我们只使用浩瀚的信息海洋中的一小部分去帮助我们思考。太多的信息与太少的信息同样是不理想的。就举今天做例子,各种信息蜂拥而至,我几乎没有时间去阅读来函和听电话。问题不在于是否有信息,而在于我们能够“加工”多少信息?我们的知识能使我们分析什么样的信息,并从中抽取出有意义部分?因此,人类要求获取信息之原动力乃是人类灵魂深处渴望更好地与他们的世界打交道的企求。

  记者:

  您多次到过中国,您对中国经济学情况有何看法?

  西蒙:

  我曾参与了福特基金会的一个关于培训中国经济学家的计划安排。那时中美联手搞这个计划,好些有名的学者参加了,如邹至庄(普林斯顿大学)先生,还有哈佛大学的伯格森先生,还有拉里·卡拉因先生等等,都是些一流经济学家。对了,还有些主流派新古典经济学家参加了。但我不是新古典派经济学家。我觉得他们在那些课程设计里有太多太正规的与方法论有关的课程。当时设立这培训计划的目的是向中国经济学家介绍西方的经济学,殊不知这课程都是太过数学化了。我在这方面也是搞得太深了,所以我也是有责任的。在我参与的这些正规课程中,我们理论联系实际,把中国经济生活中出现的一些案例结合到教学中,例如曾把开滦煤矿作为案例来分析。甚至还有一些中国学生想方设法去搜集分析中国的具体经济问题。我们尽量教导学生对具体的事物要做具体的分析。我认为教学的目的应是让学生了解一些基本的常识,诸如什么叫“需求”,什么叫“供应”,它们的关系是什么等等,然后让他们结合当地的实际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法。我并不认为现代新古典经济学派对解决当地问题会有多大的帮助。经济学家都会有一个共识,就是理论终归是理论,它始终需要现实的案例加以充实。当我们进行教学的时候,尤其是当这些学生都是些优秀的物理和数学高才生时,不结合当地的情况教学,那是极为得不偿失的。再说一遍,希望你能往中国传达这样的信息,就是教学要理论联系实际,要培训那些能够结合中国实情的经济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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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蒙访谈录之二(1)

  ——组织问题与建立市场经济同样重要

  记者:

  中国正在建立以市场经济为基础的资源配置体制。您去过中国多次,照您看来,中国的新体制建设该注意哪些问题?



  西蒙:

  在东欧,人们正在建立市场经济,但他们对市场经济是如何运作的还是不大了解。当他们集中注意力于市场经济问题时,他们都忘记了组织机构问题同样很重要。它的重要性不但体现在计划经济工作中,同样体现在市场经济工作中。比如说通用汽车公司和IBM都属于组织机构的概念。当东欧人忙于搞市场经济的时候,他们忘了对他们的组织进行改革的重要性。我觉得中国人较好地了解这方面的问题。提高经济效益并不是引进市场经济的惟一原因,还应考虑到引进技能,以及引进可以帮助人们有效地做组织工作的知识。不要忘记,是社会体制使得上述工作切实可行的。举例说,由于雇佣是社会保障制度的一部分,中国的理论人员就不会以较少量的工人去生产同样数量的产品。据此,任何人都会清楚为什么在一些单位,一份工作要三人去做。显然,仅仅停留在这样的简单思维上——“市场经济是件好事”,并不能使得一个国家的经济有起色。再举个例子,在1987年或1988年,我和世界银行的人去了中国,探讨中国工业和公司的组织机构。当中的一个问题当然就是如何建立市场条件,从而使得单位知道自己的原料的费用是多少,成品的价值又是多少。另一个问题是与单位的控制有关,也就是分清所有权——谁占有公司的利润,和分清管理权的问题。我现在的工作并不是为某家资本主义式的公司做的,而是为一家大学,一家私立大学,即无利润分配的大学。这里就产生出了一个问题,就是我们是否因此而变得比其他的组织更为没有效率?情形并不一定是这样。只要我们的资金来源是通过收取学费和科研合同,我们就会感受到同样的压力去做到尽可能的有效率,而且并不亚于外面的公司。因此,在北京期间,我们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你们是如何让你们的公司自负盈亏的呢?你们又是如何分清所有权与管理权的界限的呢?我们提出第二个问题的原因是我们发现了中国的地方小单位更倾向于把赚回来的钱用在消费品上,例如建新宿舍等等。建房子是个好事情,但却减少了再投资的资金,更不用说把资金用到更有利可图、对国家经济发展更有好处的企业上去。再往下讲就是个很长的东西,但我要强调的是:建立市场价格不等于什么事情都办好了,你还要建立与这市场相适应的组织机构。对此,公营与私营都是没有分别的。换言之,每个单位都要自负盈亏,我本人也在 “自负盈亏”。同时,要找到一个最佳的办法去把利润放到获益最丰的地方去。中国应该分清所有权与管理权的界线。中国可以通过建立董事会的方式做这件事。这当然会涉及到一些政治问题。例如,假如当地的党委书记要求做董事会的董事长,你怎么办呢?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因此,我们没有说中国的问题很好办,解决办法俯拾皆是。我要说明的仅是:以上谈到的问题与建立市场经济问题是同等重要的。

  记者:

  关于组织机构问题,您能谈得具体一点吗?

  西蒙:

  谈具体的是很困难的。假如有一个人闯到你的国家,告诉你如何把这个国家的事情办好,这是不可靠的。东欧人就是这样期待别人教他们如何办事情的,结果是没有多大的用处。所以,除了那些基本原则之外,我真不知如何去具体化。这些基本原则是:在时机成熟的时候,建立市场经济;尽快取消对一些单位的补贴政策,使得它们能“自食其力”;要使得各企业具有赚取利润的进取心,与之同时,要把赚回来的资金用在国家经济最需要的地方,而不仅仅是为小团体的利益着想。企业能赚钱有时并非因为它们能干,而是因为市场发生了一些偶然的变化。赚回来的资金应该属于国家、省、或者市政府,然后把它投资到新的企业中,或投资到扩大再生产。总之,根据市场需要而定。

  记者:

  正如您所知道的那样,中国在体制转轨的过渡时期存在腐败现象,这跟您刚才讲的组织问题有关吗?美国这方面是何情形?

  西蒙:

  腐败也不是计划经济的“专利品”。看看日本,他们正面临着腐败的大丑闻;再看看意大利,他们面临同样的困扰已有三年了。所以,说谁更容易腐败是荒唐的说法。由于“游戏规则”的变化,人们可以一夜之间被说成是“腐败人物”。以中国为例,我并不认为腐败是与政府的所有权或市场经济有必然的联系。在中国,腐败是与……(如果我说错,你们可以纠正我,因为你们来自中国,我不过是个外家人)家庭联系有关系的。当你的哥哥或叔叔叫你做些什么事情时,你是很难推掉不干的(这些东西在美国也略有存在)。但是因为中国的文化和历史关系,这种家庭的裙带关系更为色彩浓厚。我说得对吗?也就是说在中国出现的腐败现象很多时候都与家庭的联系相关。五十年前,当我还是个小伙子的时候,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政府里供职。那时,许多的大城市都十分腐败,我说的是在美国,官僚主义盛行。你要做一件事情,就非得给你的上司磕头,别无他法。如果要进行防火检查,会发现好些腐败的事情;至于交通警的受贿案,那是小巫见大巫;如果你要市政当局修理你家门前破损的路面,你要使黑钱才能办到的。现在情况有了巨大的改善,20~30年都是十分健康地发展。当然我并不是说一丁点腐败现象都没有了,但确实是比较清廉了。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巨大的改变呢?我也很难说得清,大概人们现在的日子过得很宽裕了,所以……但又如何解释大萧条时期呢?那时候的腐败现象也不见得有多大的回升。小偷小摸会发生,但腐败现象并不多见。我真不知道现时的廉洁是如何取得的。它是公众态度上的一种非常微妙的转变。在过去的十年里,中国深为腐败现象所困扰。其实,没有完全解决腐败的问题并非是件坏事。事情应慢慢来,比如让一个有改革意识的官员担任某个市的市长,然后逐步地像挤牙膏似的一件一件事情清理。因为如果你一下子清理得太彻底,将会导致某种反弹。某些人还会抱怨说:“过去尽管要花些黑钱,但是现在我们都不知怎么办了。”所以,有时会遇到一些阻力,尽管阻力不一定十分可怕。总有一些正直的人能够帮忙的,问题是如何找到他们。如果他们能够哪怕是暂时地顶替了某个城市、企业或某个私营企业的首脑位置,事情就会好办得多了。给他们五年时间去逐步清理腐败,就一定会见到成效。这都是我的一些未成熟的想法。我的某些朋友告诉我,文化大革命固然很可怕,但是现在的人们都变得十分贪婪了,一切朝钱看。这倒使得我缅怀起中国以前的那种价值观。这当然不是要回到“文革”时那种悲惨状况中去,但也希望不至于出现现在的情形,人们的脑子总是在打转:“我能赚多少钱?我怎么才能赚到这么多钱?”不过我不认为它们是市场经济的主流部分。你可以看一下其他市场经济的国家,它们并没有严重的通胀问题,美国也没有。这些国家对失业的控制也做得不错。美国的失业率并不高,而瑞士则做得更好。这与人们是否愿意付足税款有关。失业的情况在美国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每1200~1500万人口中有100万人失业,数字是挺惊人的。但百分比不算大。美国的失业保障制度勉为其难地起作用。有些国家是把失业保障制度建立在家庭的关系上,这种保障制度甚至被写进宪法内。在这样的国家里,当父亲退休时,他的儿子有第一优先权去接替父亲的工作,如果他具备了这种能力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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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蒙访谈录之二(2)

  记者:

  现在的中国不是如此。青年人现在都要到劳力市场上去找工作。

  西蒙:



  不管怎么说,“铁饭碗”曾是人们依赖的一种社会保障制度。如果你要破除掉这种制度,政府就得另外筹资去照顾这些人。市场经济的目的并不是要使一些人饿死,而是生产出更多、更好的商品和服务。如果失业人士没有人照顾,政府就得负起照顾的责任。

  记者:

  在中国的市场经济中,人们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宝贵。在旧的日子里,中国人通常是三代同堂,互相照顾。但是在现时的中国,情形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西蒙:

  中国现在的家庭和人口政策更是使得这种变化不可避免。当一个家庭只允许生育一个小孩子的时候,你就不可能再把家庭看做是社会保障系统的主要部分。

  记者:

  另外,中国现在的离婚率也在直线上升。这是市场经济的结果呢,抑或是一种进步的表现?

  西蒙:

  我认为不是由于快速的社会变化所造成的。很难归咎市场经济造成了这种结果。如果你看一下其他地方的社会突变就可知道。比如,在俄国,社会从计划经济中转变出来,以及很早以前的转为计划经济,我们都看到了很多的混乱现象,许多人甚至丧失了生命。社会的突变是极其难于驾驭的。政府固然担负了许多重要的职责,但它同时也是一个被称之为“笨拙的工具”,它不能做极为细致的工作。政府可以在宏观上解决问题,但不能“微调”。所以不能把什么都归咎市场经济。我在80年代初访问了中国。开始,电视上的节目都是些体育节目啦,某个政府官员坐在噼里啪啦作响的椅子上做报告啦,或者是阳光普照下的麦浪在和风吹拂中荡漾啦等等。这就是当时中国的电视。几年后,他们开始播放外国电影,再几年后,他们甚至播放外国的“肥皂剧”,再其后是中国式的“肥皂剧”。他们在剧中表演了某人在遥远的别墅里居住,还表现了衣冠楚楚的西方人住在豪华的房子里——他们也真会想像,开着汽车等等,等等。向人们展现这类东西会产生什么效果呢?我猜想,我只是猜想而已,因为我手头没有任何证据,中国的电视对中国现时出现的许多问题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其作用并不亚于经济改革所引起的变化。

  记者:

  在市场经济改革中,中国的经济学家们希望能保留好的东西,避免不好的东西,怎样才能做到呢?

  西蒙:

  很难两全其美。人类有许多自私的方面,他们力求保护自己的利益。从另一方面看这是非常有用的,人们自我照顾,从而变得更有成效。自我照顾的同时,亦在某种程度上照顾了其他人。我们应当尽量利用人类的这种动机,而这种动机亦使得中国在二十年前开始的私营经济帮助复苏了中国的经济。人类特性还不止于这些。人类的天性还包含着个人对集体的强烈忠诚感。这种忠诚感亦是一种私利的表现形式。当我用“我们”这字眼时,我指的是室内我们四人。当我说我为“我们”工作时,其意思就是我为自己工作,同时也对其他几个人提供了好处,人类有一种极强的能力去认识家庭、家乡以及工作单位。要充分利用人类的私利欲望,就必须把这种欲望与更大规模的“群体私利”欲望联系在一起。中国目前面临的其中一个问题是(与腐败有关)当出现各种各样的社会变化时,人们开始“松懈”了那种“群体忠诚感”。这种松懈与城市化进程当然是有关联的。昔日的乡村和家庭紧密相连,并且对每个人产生了一种很强烈的压力,要求他们对这个群体忠贞不贰。换言之,从一个极狭隘的观点看,尝试新鲜事物是被认为大逆不道的。没有这种对集体的忠诚,我很难想像会有任何形式的社会可以存在下去。现在中国的首要任务不但是集中注意力在市场改革上——它会自然而然地到来,还要集中在组织机构的重建上,从而使得人们的忠诚感得以复活,而不仅仅是为了几元钱而“折腰”。这就是机构重建的最崇高任务。不幸的是,能够发挥人类天性中的忠诚优点的时刻只发生在受到外来威胁的时候。国难当头,爱国热忱就会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然而,现在的中国并不面临外来的威胁,我也不希望她会受到威胁。问题是无大敌当前时,你如何去调动人们的爱国热忱呢?这是个困难的问题。美国最杰出的爱国者是在革命战争时期涌现的。当时,美国人民正同心协力赶跑英国人。只有出现了你反对“他们”,你才会去支持“我们”。但这种逻辑是危险的游戏,容易引诱人们好战。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给你们提出的问题做出过任何简单易行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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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坎南访谈录(1)

  ——政府重心应放在整体框架结构上

  记者:

  中国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刘世锦博士、中国社科院的张曙光博士想了解,您主张用“一致同意”作为检验效率的标准,但在实际生活中,人们在做出“同意”选择时总要受到某

些约束条件的影响,而这一点对解释效率是重要的。是否可以换个角度,用人们“不同意”时的“退出成本”大小来说明同意程度,并以此显示效率高低?

  布坎南:

  首先,我认为这个问题反映出了对这里复杂性的真正理解。这是一个非常深奥微妙的问题。我想我曾经说过,而且很多人都说过,在一种因袭的竞争世界中,退出选择所起的作用十分完善。由于在这种世界中只有买方和卖方,你就无法知道怎样才是有效的行动步骤。你可能会顺其自然地采取步骤,然后以一种有理由的方式来接近于一致同意。这是一种不需我们的影响而产生的基本理由。买卖双方与退出而非集体化活动的关系产生出巨大的社会相互作用。由于这种作用的存在,在无法制止退出成本时,人们就得设法向一致同意的方向努力。从这个意义来说它们之间的关系很紧密。

  记者:

  你所在的乔治·梅森大学里就有一位叫肖满章的博士想问:公共选择学派对于中国改革的相对成功,以及东欧俄罗斯改革的相对困难有何评论?

  布坎南:

  我还不敢肯定公共选择能够像其他解释一样用来阐述这些问题。但是我的确知道公共选择与经济学结合,一般说来,可以从一种深层结构来分析资料、预测事物的发展和其他东西,用以说明何以集体经济学的失败或不能解决问题的原因。这是显而易见的,这也并不一定就是公共选择对促动因素的解释。关于诸如越南、中国和其他如前苏联或白俄罗斯等,这些由于与美国建立了一些经济关系而更为成功的国家的问题,我想我对此问题的解释是:在这些民族间有着一种基本的行为差异。我认为,亚洲人,美国一些州和西欧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常常具有一种我称之为天赋生意癖的特性。这种东西斯拉夫民族就不具有。我想在斯拉夫与非斯拉夫民族之间有着一种根本上的差别。这是一种完全非经济学、非公共选择的解释。这正如四年前我谈到这个问题时,一位非常著名的俄罗斯经济学家对我说过的一样。他说美国人是天生的生意人,而俄罗斯人是天生的奴隶。我觉得这话很有意思。回过头来说中国、越南或日本人,我认为他们具有比俄罗人多得多的天赋生意头脑。这个根本性质的心理特征比起促动因素或经济知识来更为重要。毋庸置疑,这些经济要素、经济特点在今天也是非常重要的。从集体化经济在斯拉夫各国已成为历史这一事实中更能看出这一点。尽管人们曾把整个社会的经济集体化,而此现象至今还远远未从越南和中国的实际经历中完全消除。当然,俄罗斯人通过长期的实践试图获得这些东西。因此,就部分来说,是长期的历史促成了这种生意头脑的产生。不过,我看就是在今天,俄罗斯人仍未获得任何天赋的交易法灵感。

  记者:

  中国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吴敬琏教授,想就这样一个问题与您交换看法:在中国经济学界,似乎有一种见解,认为新制度学派否定公共利益考虑和意识形态作用,把人看做是仅仅追求私利的“经济人”,愿听听您的评论?

  布坎南:

  正如你所说的一样,对公共选择和众多的新制度经济学来说,这是一种主要的、具有普遍性的批评。我对此的答复在几篇关于这个问题的序言中。首先,我认为无论怎么声称经济人或者说一个为自身利益考虑的人的存在是不能够解决所有问题的。我们不需否认还有很多促动因素。一个人总是面临着多种促动因素,而经济的促动因素总是存在的。这就为我们提供了一些解释,与其他资料结合,它能更充分地解释世界模式。我们能够预测多少?现在完全可以肯定的是许多情况都可以预测,虽然不能说所有的情况,但很多情况,包括私营企业、公共领域、政府官僚都可以预测。商人并非任何时候都严格按照私利办事,他们也尽量以一种自己认为于社会有益的方式办事。我们不否认这样说过于抽象。但我们只要讨论一下他们行为的一个具体方面,就可以比较全面地解释一些社会相互作用的问题。就公共利益来说,我们认为根本就不存在公共利益这种东西。最多也只能说我在此时此地受到了我认为于公众有益的想法的促动。我不说公共利益,你们知道我与你们的分歧。对公共利益这种说法我是不赞同的。既然独立的个人有其自己的利益,那么,公共利益之说在我看来就是无稽之谈了。

  记者:

  北京一家民办经济所的方绍伟博士说:您的理论包括实证和规范两个层面,其实证理论主要是公共选择理论,规范理论主要是以“一致同意”为核心的观念。他想了解:①这两部分理论的相互关系如何? ②有人批评您的规范理论过分理想化,您有何意见? ③您认为经济应该是交易学,有人把您的经济学称为新政治经济学,您认为您的经济理论的实质是什么? ④您与科斯、诺思的学问有何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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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坎南访谈录(2)

  布坎南:

  这是一个非常全面或者说范围很广的问题。要把各个不同方面都解释清楚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另一方面,这个问题也与其他问题一样非常深奥微妙。显然,提出这个问题的人对此问题了解得非常清楚,他们对我们的工作了解很多。现在我先来尽量回答问题的第一部分,也就是关于规范方面的部分。该部分与其他关于公共利益的问题有联系。从根本上来看,我

在开初进入的是政治哲学而不是经济学本身的研究。我最初的确是从一种不仅是方法论的,而且是标准的个人的角度出发,亦即从价值和价值赋予的原动力的中心单位,或曰个人的人、有意识的生物单位出发。这就是我最初着手研究的起点。于是,我提出这样的问题,作为能够赋予物质的价值的、有意识的生物单位的单个的人,他们是怎样共同生活的,以及促使他们共同生活的原因。我们只能这样将其作为我们的出发点。社会秩序是怎样从试图共同生活的个人中产生的,然后,你就找到一种逻辑,我们称其为构成政治秩序的基本方面。我们只能这样开始。我完全承认自己作为经济学家的偏见,任何事情都是以交换、一种非常简单的交换来作为研究的起点。就这样,我们研究人们共同生活、进行活动产生的关系。我们不可能生活在真空中,我们不可能孤立地生活,我们生活在家庭里,生活在人群中。那么,我们怎样为在一个比自然单位更大的群体中共同生活提供一种逻辑呢? 惟一的办法就是我们就某些规则达成共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理想主义的。几乎所有的历史都告诉我们政治单位是这样产生的:一些人在军事上战胜另一些人,组成国会形成最初的国家。但这并不能使我们得到对国家的必然性在本质上的理解。人们何以要组成政治单位? 要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就得求助于契约交易、国家的起源这样的东西。这又把契约的问题提了出来。

  契约的意义全在于我们能够赞同。要每个人、有关的各方都赞同。当然,这样就又回到了一致同意的原则。在双方或多方进行交易时,他们就自己所需的条件达成一致,于是就进入了政治上的统一。但是,鉴于各方的基准不同,一致的标准是这样一套规则,或者说这样一种政策,随便你把它称做什么,它指的都是人们能够普遍接受的东西。当然,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相互之间并未因此而签署契约,从来就没有人与他人签署契约。但是,真正的契约的观点还在于它是否向你提供了一整套能够使你客观评价现存法规的标准。一些人为主、一些人为仆的世界并非契约约定而产生的。所以,我们说,契约是一套评价标准,一种观察政治世界的方法。可能这与你们的观察方法相去甚远,我亦并不否认从你们的观点来看,这种看法是非常理想主义的。就规范来说,这类事情都是规范的。不过,我所说的规范也并不是一来就要你接受我的价值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能仅仅需要你尽量去理解一种政治秩序的逻辑。如果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于社会的其他人,那就不是规范的了,那完全是不公平的事。通常都是以一种法规的方式,从个人的价值观中产生出一种政治秩序的逻辑,这种逻辑就直接将你置于刚才所说的你们一致同意的规则之中,使你成为法规社会的一员。

  你的问题的最后一部分是我的研究方法与新制度经济学的其他方面有何联系。这里说的是如下—些方面:公共选择、产权经济学、制度经济学等等。我想它们的联系就在于它们都把重点放在促动结构上。他们也着重于促动因素及其在不同制度下的区别。公共选择则是对政治行为促动因素的研究,同样,一些旧的经济学研究也涉及到促动因素。因此,从这一点来说,它们是相互联系的。比较而言,它们都不像形式主义的经济理论那样抽象。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它们是对新古典经济学的批判。我想这可以作为对这个问题的一般性回答。

  记者:

  同样是北京那家研究所的唐寿宁博士说:您现在侧重于从主观契约论的角度研究个人的选择及集体决策的形式,从主观契约论的角度评判集体决策的效率。您也强调时间对于坚持这一立场来说至关重要。只有当人们愿意并能够立足在一个相对长的时间里来对待集体决策,以主观契约论角度衡量的效率才有保证。你如何说明个人的预期有足够长度呢?

  布坎南:

  这一点非常非常的重要,而且非常有用。我这里不从理性上来解释它,我想用另一种方法来对其进行解释。我认为很有必要具有一种我称之为法规观点的东西。正是这种观点才将对限制人们行为的规则的选择和对行为的选择进行了分类的区别。我举一个例子来说明,人们总玩纸牌,我们有一种被称为纸牌的玩法,我不知道这种玩法是否世界各地都有。这是一种普通的纸牌游戏。晚上,人们—比如七个人,围坐成一个圈来玩牌。开始玩牌之前,他们首先要就玩牌的规则达成一致。我们有许多的纸牌玩法。因此,在玩牌之前,他们需要讨论一下。一个人提议说我们来玩这一种玩法,得到其他人的同意。这样,他们就一套规则达成了一致,纸牌游戏的规则就被确定了下来。于是,他们就按照所确定的规则来玩纸牌。实际上他们是对这一套规则做出了决策,做出了选择。在最初阶段,他们开会讨论规则,此时,他们还不知道怎样玩牌,因而他们也就不知道哪些具体的规则可以为他们所利用。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重要的区别与其说与时间有关,还不如说与一种对规则的选择和在规则范围内行动,也即规则阶段与后规则阶段的认识观点有关。目前,我在这方面进行了大量的研究,对不同背景的人的观点进行了了解和比较。我似乎觉得部分由于美国历史遗产的原因,与欧洲人相比,美国人更懂得这种区别。比如,多少是由于政府的行政结构的原因,欧洲人并不真正具有我所称之为法规约束的有效约束。而在美国,传统上,不仅是个人,而且政府也都受到了法规的约束,受到规则的约束。当然,另一方面,我们也在谈论改变法规,但我们仍按法规办事,人们都知道在没有真正的法规的地方是没有这一重要区别的。这说不上是时间的问题。如果对每个问题每个人都要做出自己的决定,对那些早已存在的东西给予承认,那么就的确有时间的问题。这样的话,你就决不可能建立起法规结构。所以,建立法规结构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它长期存在,试想一下那些长期存在的规则,他们提供了更多的可预测性,提供了对人们行为的可预测性。没有这些长期存在的法规结构,你就很难使社会维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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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坎南访谈录(3)

  记者:

  关于对一致标准产生的异议,请详尽阐述一下好吗?

  布坎南:



  这是一个关键的区别,所提的问题是对我的一些工作的主要批评,我已因人们把一致标准作为一种防御工具而受到指责。我承认,由于我们只有我的答复作为惟一的标准,我还未能使很多人信服。我们从这里开始,我们从自己所在的地方开始,除此之外,我们不能从其他任何地方开始,这一点很重要,既简单而又重要。你不可能从不是你所在的地方开始,你不可能从目前情况以外的时间开始。由于这一点很重要,所以我一再强调。然后就是,在一定时期内存在的人都具有某些能力,扮演着一定的角色并拥有自己的权力。如果你要的一种能满足这种交换,即基础逻辑的方式来办事,那么,一致的原则就必然产生。这毫不意味着你一定就此证明了自己出发点的正确。你可以对自己的现实不满,你可以对自己所处的现实中的机构权力不满。但事实上,只要你想以一种并非简单地将你的意愿强加于别人或别人将其意愿强加于你的方式来办事,那么,你就必定要这样开始。你或许并不情愿这样,你可能会说,那么,我们就来武力较量一番。当然,武力较量或许完全可以作为一种替代办法。但我并不是说如果你要采用这种脱离我们实际情况的方式,你就一下会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这在今天很多人都是不会接受的。很多人都会说,对呀,最好是选择一个人人都平等的位置作为出发点。如果是那样,我所做的工作也就根本没有必要了。可惜现实情况中并非人人平等。那么,开始的时候就非得有一些强加条件。

  记者:

  寻租与产权有什么关系,您对此有何评论?

  布坎南:

  我认为这是一个尚未被双方充分阐明的问题。我觉得有很多东西混淆在一起,含糊不清,需要澄清。寻租理论亦即这里的产权理论。从根本上来说,寻租理论与产权追求理论并无差别。人们总是在设法利用各种机会,一旦发现机会,他们就会投入资源来争取这些机会,这又涉及到前面讨论过的支出费用的问题。就寻租理论来说,塔洛克有着明智的见解,他认为只要存在官方的限制,人们就总是要投入资源来获取事实上由于官方的限制才得以被保证的边际利润。比如,我知道一位妇女,在土耳其有很多关系。她想弄到进口许可证,到印度去投资。而印度和土耳其对进口限制非常严格,进口配额非常有限。显然,这些许可证就身价倍增。所以,为了能弄到一张许可证,人们投入大量的资源。但是,一张许可证,比如进口鞋类或者是任何其他东西的许可证,只有一个人能够得到。对于最终得到这张许可证的人来说还算不上什么,而对于那些对其投资而又一无所获的人来说却浪费了大量的资源。请注意他们浪费的资源。所以说,塔洛克的观点认为寻租在此是一种社会性的、浪费资源的现象。你只不过是在投资于一种根本不会为你带来任何收益的活动,这与你试图有所作为的预想相反。如果对大量的产品进行限制,寻租人就会因此而产生。寻租的观点被称为塔洛克的发明。显然,这个观点一经提出,就在中国由于信息的传播而为人们所了解。塔洛克在国外(包括在中国的几年)工作了九年。他对此举了一个很好的例子。中国采用一些非常难的考试来作为选拔优秀人才和保持其职务的方法。于是,中国的学者们就得年复一年地接受并设法通过这些考试。然而,试想一下这种做法的投资,时间的浪费和资源的浪费。这件事使他开始考虑这些问题。对于认为美国人总是从财产上来考虑问题的观点我是不赞同的。我也绝不赞同那种认为我们是通过实现理想来获得效率,而机构必定以此方式得以发展的观点。当然,最有效率的机构的确是以此方式发展起来的。尽管我们的这种说法似乎落入了进化论的圈套,但对这样一种观点我是不能赞同的。

  记者:

  您研究的是典型的政治经济学,您对市场与政府的作用有何看法呢?

  布坎南:

  我认为市场失败是20世纪初、20世纪中叶产生于威尔弗雷德经济学的新的领域。这种观点认为市场经济多少是作为一种经济领域,竞争的经济领域的因袭模式建立起来的。于是,在人们发现市场与模式相背离时,就称之为市场失败。因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由于政治也有失败,我把公共选择称为政治失败与市场失败的较量。我想这就是市场失败的诸方面。有人会说,“好啊,市场会失败的”。事实上,政治也会失败。对市场失败与政治失败的正确观点是对其进行实际比较。有时是市场在起作用,有时是政治在起作用,有时二者的作用都差。二者中任何一种都不可能在所有的情况下均能很好地起作用。因此,这仅仅是一个比较的问题。我觉得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是现在人们的思想都发生了变化。与几年前相比,今天的人们对恰当结束政府的干预持怀疑态度。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克林顿政府并不代表持反对政府干预观点的人,这些人极力反对官僚的干预。当然,这在今天的经济学家中尚非普遍接受的观点。我认为这个问题很重要的方面就是在市场失败中还需要有政府矫正、政治矫正。我的确认为计划主义忽视了道德标准、道德原则、道德观念。我看他们无法替代市场失败和政治失败。我的意思是说,从某种意义上看,个人道德标准能够解决许多许多此类问题,能够解决市场过剩、政治过剩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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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坎南访谈录(4)

  记者:

  您对中国正在进行的变革有何看法?

  布坎南:



  正如你们所知,我对中国的具体情况知之甚少,因此不敢妄加评论。我认为重要的是决策者应记住我们前面讨论过的区别。换句话说,我认为记住整体框架结构与具体政策的不同区别非常重要。我似乎觉得政府应该把重心放在框架结构上。毫无疑问,任何存在的框架结构都可以改进。框架结构的水平能决策规则的内容,但并不是规定某一特定生产应如何如何进行,哪些应该打磨,哪些应该留下。而是一个总则,这就是区别。如果能够切实执行,这种总则比起具体的直接干预来要有效得多。建立这样一个总则,并在其范围内运作,这就是我要指出的一般性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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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师经济学纵横谈之一

  记者:

  中国社科院金融研究中心李扬博士要我们代他向您致意,您的里程碑式著作《美国货币史1867 - 1960》影响巨大,中国一些学者酝酿做类似工作,想听听您的高见?

  弗里德曼:



  我知道。(稍停顿)在目前,这是件非常有价值的事情。中国目前的问题之一是,他们还未能够很好地控制货币体系。在过去的15~20年时间里,通货膨胀每隔五年就出现一次,然后他们就用“刹车”的各种手法;然后,通货膨胀又再起,然后又压下去。现时通货膨胀又达到了危险的警戒线。毫无疑问,中国要使得其经济大大缓慢下来,以避免通货膨胀变得不可控制。他们要学会调控货币供应量与通货膨胀率的关系。然而,中国的传统的货币实践与美国的不一样。这使得我深感了解中国特点之困难。历史总是要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当然中国的货币历史有这么一个问题:在30年代前,中国的货币政策变化幅度大,那时,中国采取的是纯银本位制。当然,也同时有人使用铜钱。银是正宗的货币,用于重要的金融地域,如上海。但在乡间,人们可以见到铜串的使用。30年代后,由于美国政府的政策(我认为这一政策是非常有害的),中国放弃了银本位制,转而采用纸币制为主。随之而来的是高通货膨胀。而高通货膨胀与蒋介石被共产党打败是有关系的。我总是强调说,共产党在1949年取得政权的原因之一是与罗斯福总统在1934年做的事,如提高银价等有关。这些都大大削弱了中国。中国的货币历史有其极为独特的方面。我诚心祝愿这位中国经济学家写书成功。我需要说的是,中国的货币史源远流长,可追溯数千年。数年前,我写了篇文章,解释了罗斯福政府对银本位制所采取的政策对中国经济的影响。同时,我也读了几本与该段历史有关的书。它们尚未完善,但毕竟有了个开头。

  记者:

  事实似乎是没有纯粹的货币现象?

  弗里德曼:

  其实美国、英国、德国都是如此。举美国为例,银行受制于政府的某些条例,如它们要保持某个限度的准备金,某些活动要受约束。世上从没有所谓“纯货币现象”的东西。或许在1848年,在美国或澳大利亚的淘金浪潮中,你可以找到“纯货币现象”的东西。除此很难找到。

  记者:

  中国中央银行谢平博士要我们向您了解,您与德布罗的“一般均衡模式”中是不存在货币的。加入货币因素的一般均衡一直是经济学的难题,此项研究近来有何进展?

  阿罗:

  所有学者的模式里都包括了货币的职能,而我没有的原因是基于这样的考虑:货币固然重要,为做生意,你非要它不可。原则上,在做生意前你就得预备货币,这就引起了对货币的需求。然而这并不十分成功而且并不现实。没有人曾认真地对货币需求的理论进行新的探索。

  记者:

  上海现代经济研究所所长费方域先生有个问题要请教,这就是市场失灵和政府失灵问题。他想了解,在混合经济条件下,在二者相互克服的同时,相互助长是否更严重,能一并分析吗?

  阿罗:

  当今的所有经济形态都是混合型的,没有绝对清纯的一种经济形态。而后者是不可能运作的。这有几种原因,在此不一一列举了。首先,私营经济确有独特之处,它有强烈欲望去争取收入均衡等,同时它也会使得经济波动不已。另外,经济的增长依赖信息的增加,而信息的增加并不一定能转化为私有财产。举例说,基础科学的进行往往就不能依靠经济手段来进行,其资金要来自捐款、政府拨款等。因为进行基础科学研究是不可能产生利润的。也没有私营企业会接纳这样的机构。经济中存在两种方向,公营和私营。私营在某种程度上是“自律”性质的,问题主要出在公营领域。私营企业要在市场的条件下生存,它们面临“优化”的压力;尤其是在有竞争的情况下,企业不可以乱定高价,因为这是寡头企业的环境。当然私营部门也有不尽善尽美的地方。但是,政府部门缺乏直接的原动力去追求效率,这就导致了人们通常的批评,指其为“政府失败”。当然,在我的研究中,我强调了“市场失败”,而没有花时间在政府失败问题上。我假设的是有一个理想政府在运作。我提到了市场失败是真正存在的。问题不在于有它的存在,而在于如何去对付它。政府机构也不是完善的。“纯理论”并不能够解决问题。正如我指出的,政府机构效率不高的原因是不难发现的,问题只是你要总结多少教训。私营部门面临巨大的压力去提高效率,从私营角度去看是可以理解的,但有时从社会角度去看却未必可以理解,这是因为出现了市场失败现象。其结果是,我们要重新检讨政府是如何运作的。我们发现了所谓的“宽幅成就”。有些政府垄断企业可以运转得非常有效率。法国的电子公司就是个例子。它在技术上和经济上都领先,价格亦很低。法国人还成功地实施了原子能电力计划,其经济效率也很高。而美国的电力工业是私营的。我很奇怪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当然,当效率需要的时候,政府部门解雇职工。英国煤炭工业由国营变为私营就存在了麻烦。从两方面的例子,我们可以看到政府的政策会被特殊利益集团所利用。例如,政府出台的某些环保政策,有些利益集团就可能想办法使之对自己有利可图。私营部门也遇到同样问题。因此我们要建立一种政治体制,使得它可以检讨自己的境况和低效率的情形。举美国报业为例。它是最有效率的机构之一。它们可以通过公开内情而得到自律。再谈谈联邦机构。坦白地说,他们有官僚主义的地方,但还算有效率,虽然不能说非常有效率。有些部门干得不错,例如统计局,他们能提供高质量的文件,他们有改革精神,总想不断改进自己的工作,总是提出新的建议。所以,说政府部门有许多这样或那样的缺陷是正确的,但也不完全正确。在美国,这种说法的正确成分就更少了。所以,在我看来是没有简单答案的。私营部门效率问题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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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师经济学纵横谈之二(1)

  记者:

  中国社科院一名老资格的经济学家及一名年轻的经济学家,一位是前副院长刘国光,一位是樊纲,他们恰好有同一个问题,目前就您的研究领域而言,最前沿的问题是什么?

  马克维茨:



  我将从我的专业角度去回答问题,我的专业是金融经济学。在这个领域里的一个有趣的新发展是投资的全球化和多样化。这都是合理的和预料之中的事情。有两个理由,第一,有许多的新兴国家提供了增长的机会,它们变得更成熟了。第二个理由是,全球的多样化投资可以使得公司在某个国家衰落时,可以在别的国家获得增长。全球性的投资组合导致全球性的多样化。就21世纪的金融经济学而言,公司将会搜集更详尽的数据资料,而有关数据资料的准确性法律将会得到执行。一俟数据被储入数据库,经济学家就有机会去加以分析。当然,我说的数据库是指电脑化了的数据库。两年半以前,我有一半的工作是在普鲁大学,有一半是在外面提供咨询,主要是为代沃证券公司提供咨询。我曾是这个公司的一个研究小组的主任。我们进行了许多的数学和金融方面的研究。我已从普鲁大学退休了。但是我还在部分地为代沃证券公司工作。现时,我们的研究工作发现了一些有趣的问题,这似是相当技术性的。我可以举一些例子,这或许会对你有用。具体来说,当人们在寻找投资机会的时候,他们就会以某种方式去使用过去的数据去了解:假如你以这种方式去投资,你可能面临什么样的结果呢?然后你就抽选出更佳的方案做未来投资的指导。这导致一个问题的出现。这就是,你将如何去预测你在将来会做得如何呢?如果你只想试一种办法,那么评估将来的最佳方式就是使用以往数据的平均值。如果你想试用多种方法,然后选出最好的方法,那么你就要从事一种我们称之为“数据掘矿”(Data Mining)的活动。按这种方式,假如你要评估将来,你就要尝试不同的投资政策,然后选出以往最有成效的那种。最有成效的也可能是纯出偶然。为防止这种可能性,你就要去做一些统计学上的修正以帮助“数据掘矿”的开展。这就是一些中国研究人员在代沃证券公司也在从事的工作。他们在统计学上搞出了“数据掘矿修正”(Data Mining Correction)。我对此十分感兴趣。

  记者:

  它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克维茨:

  它是一种“预期回报”(Expected Return),它与统计学有关。如果你只采用某一政策,其最佳“预期回报率”是过去数据的平均值;但是如果你尝试多种政策,然后挑出过去曾经表现最佳的。要搞清“过去的最佳方案”与“将来的最佳方案”是否一致时,你就得使用“数据掘矿”的方法。简单而言就是这么回事了。

  记者:

  中国国务院的一位经济学家林毅夫认为,中国经济学家相对优势是自己的国家正进行着巨大的变迁,如集中精力就地“掘矿”,就可能做出经济学的世界性贡献。想听听您的高见?

  马克维茨:

  中国具备了向市场经济转变的动机、能力及效率,但与此同时,中国却缺少了平等、财富等因素的支持。因此,对体制的改造无疑是个十分有趣的巨大挑战。如果经济学家们能够对此提出解决的办法,则是对本领域做出贡献了。

  记者:

  人们对市场经济制度的看法似乎是越来越近似了,您说这是由于哪些原因?

  马克维茨:

  我认为有二至三个侧面可以解释这个问题。首先,它涉及到经济效率的问题。西方经济学家解释道:价格应由市场来定,以便知道你应储蓄多少,你应购买多少便宜的东西,以及你应预备多少用于昂贵的东西上,等等。但是当政府要进行价格干预时,这便成了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如果政府干预另外的事情,诸如反对污染,反对欺诈,还说得过去。但是干预价格就等于把政府拉入旋涡中,其效果相当于:“你要虚拟这样东西是不贵的,而另一样东西是贵的。”价格干预不是绝对不可以执行,而是在出现“短缺”或资源分配不合理的情况下才这样做。我深感美国的医疗制度如果引进政府的价格干预,将会是引发更大的“灾难”。美国目前的医疗制度的痼疾是政府的“人才干预”,他们控制每年可以成为医生的人数,不许海外的医生在美国从医。医生的短缺自然造成人为的医疗价格的上升;另一方面,政府的“公费医疗计划”又不断地注入资金到该计划的体制中,面对医生的短缺,从而导致医疗价格的上升。我要说明的是当政府试图干预价格时,他们不过是自找麻烦。第二个原因涉及到主观能动性的问题。当每一个人都拥有一样东西的时候,他们其实什么也没有拥有。如果每个人都拥有一片麦地,我的生活依赖这麦地,我就会对这块麦地负起责任来。所以市场的效率体现在价格制度和个人的能动性的调动上面。

  记者:

  香港大学的张五常教授认为,经济学的数学化倾向掩盖了对现实思考的无力;四川社科院的刘茂才院长想了解您是如何看待经济学与数学间关系的,不精通数学就做不了经济研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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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师经济学纵横谈之二(2)

  马克维茨:

  我的专业是倾向数学方向的。但是我并不认为没有数学基础的人就不能对经济学做出贡献。很显然,他们更善于从事经济历史、制度经济学的研究。

  记者:



  中国的经济改革思想主要来自一些实干家,或企业家。当然,中国不时会从诸如世界银行这样的机构那里获得咨询。您认为中国需要西方教育出来的经济学家吗?在许多领域,中国企业家并不能从理论上指导经济改革?

  马克维茨:

  我认为中国的发展主要是实干家推动的,而实干家当然不会有博士学位,他们有的也会使用经济学家,让他们搞资料分析,为资金流动提供意见等等。我并不认为中国需要一大批西方教育出来的经济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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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师经济学纵横谈之三(1)

  记者:

  贝克尔教授,根据您的理论,人力资本对经济发展和增长是至关重要的。什么叫人力资本?人力资本与经济发展有什么关系?政府、家庭、市场在发展现代人力资本方面应该起什么作用?特别像在中国?



  贝克尔:

  人力资本包括个人的技能、学识、健康。这些因素与人类紧密联系。我们不能把一个人与他的知识、他的健康和他通过受培训所掌握的技能分割开来,这些就是我们所指的人力资本。人力资本对现代经济增长至关重要,因为现代世界的进步依赖于技术进步和知识的力量,但不是依赖于人的数量,而是依赖于人的知识水平,依赖高度专业化的人才。人力资本的确就是掌握知识。在当代世界,你必须努力开发人力资本,不掌握大量的知识,没有一个国家会成功。中国和其他国家一样,如果你们只专门从事低质量产品的生产,你们就不可能拥有有知识的人才,就不可能拥有生产知识密集产品的机械,也就不可能提高劳动生产率。

  记者:

  您研究人力资本理论,而马克思资本理论也注意到人力资本。

  贝克尔:

  马克思并没有注意人力资本理论。你念马克思的书比我念得更多,我念得很少。但是在我念过的马克思的著作里,我认为他几乎没有注意到人力资本理论。我不认为马克思对人力资本理论有什么影响。但亚当·斯密对人力资本做出了重要贡献。阿尔弗雷德·马歇尔对人力资本也提出了许多重要的观点,欧文·弗雪也做出了贡献,但马克思没有对人力资本做出贡献。

  马克思是一位重要的社会学家,他研究的问题是不同群体之间的冲突。那是个重要的问题,特别是在政治进程中。马克思的财团理论是一种政治经济方法,你可以说马克思提出过不同群体间冲突。我认为马克思仅提出了社会各群体间的冲突问题,不同的群体有不同的利益和不同的政策。不幸的是马克思过分地强调劳资双方间的冲突,而这个冲突只不过是许多社会冲突之一。

  记者:

  如何运用经济学的方法来探讨人类行为?

  贝克尔:

  经济学的方法是分析行为的方法之一。它研究的是一种经济、一个社会的运行。它不是一种关于人们的实利主义或者是货币利率的假设,而是一种看待和判断行为的方法。它特别假定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的行为是理性的。在某种意义上,在既定的机会和资源的条件下,人们都试图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当理性的个人都试图这样做的时候,就形成市场,从而使不同家庭、不同企业、政府及其他参与者的资源都按市场价格进行协调。这就是经济学方法,用于分析人类行为的方法。

  记者:

  过去几年中,年轻的中国经济学家极力向政府推荐整套的经济改革政策方案。但据中国社科院的一位名叫张宇燕的博士说,您与已故的乔治·斯蒂格勒似乎都认为,存在的就是有效的,自然你们都认为经济学家对政策的制订与实施之影响是微乎其微的。是这样吗?

  贝克尔:

  经济学家可以对政治家产生重大的影响。通常,经济学家自身不是政治家,他们属于技术性专家、技术性顾问。在某些行为方面经济学家集许多功能于一身。但是经济学家最能对政治家产生影响的一面,是向政治家们说明不同政策将会导致的不同结果,以及推行这些政策要付出的代价和产生的效益。只有这样,经济政策才会变得更有效率,更富有成果。这是所有地方经济学家都能发挥作用的方面。现在政治家们常提出:对某些政治压力、社会压力方面的问题,让我们听听经济学家的意见吧!这是正确的。你们也是这样做的。经济学家不是形成政策的惟一投入,但他们是非常重要的投入。我想经济学家也是中国形成有效的、好的政策的重要投入。他们在中国经济朝着市场方向迈进过程中的作用是重要的。他们懂得个人理性预期,懂得如何给予个人以适当的鼓励,使中国趋于更加繁荣。经济学家对于制订任何特定政策的作用就是要表明该政策如何运作。我想这就是经济学家的重要作用,制订政策方面的作用。当然经济学家也通过做研究工作,促进知识的进步等。

  随着中国经济学家的成长,越来越多的中国经济学家将从事经济发展的前沿研究工作。中国在经济学方面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跟上来了。经济学家也已经赶上来了。更多的经济学家将作为制订政策的顾问来促进中国的发展。这是正确的,这种方向是正确的。这样就会有越来越多的经济学家,其中一大部分经济学家就会像美国的情况那样,投身于定期的研究,一些人将从事政策研究或综合性的研究。

  记者:

  中国社科院的两位经济学家,一位叫刘国光、一位叫樊纲,他们想了解什么是经济学领域里的前沿研究课题,如何断定一项研究是否属于前沿课题呢?

  贝克尔:

  这很难断定,也很难说准。人们常问我,下一步应研究哪些课题?我不愿意回答这样的问题。因为我所从事过的研究我认为重要。我总是从事重要的研究。但会时赢时输,你是在下赌注。某些领域显然是非常重要的,比如人力资本、经济增长、家庭、社会利益集团,我所说的“前沿”,意思是指有些人从事的非常接近前沿的任何一个领域。你要我提出三十个恰当的问题,我便可以提出这么多个恰当的问题,让你的人去研究,但我认为不能够指出哪几个问题是皇冠上的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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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师经济学纵横谈之三(2)

  一项课题的另一重要方面是该课题的可行性。可行性意味着做这个课题的人当中有人会提出妙主意。你有好主意来做恰当课题,你就前进了。那么,谁会告诉你怎样才能提出妙主意呢?我想,最佳的办法就是在中国积极地提供一种充满活力的研究环境,以及一种鼓励政策,使有人做经济研究。有些中国人是很能干的,其中有些人是能提出好主意的。有些人在最好的研究机构或大学里取得了好的研究成果。我不能告诉你什么是“前沿”,在试图告诉你什么是“前沿”时,我该稳重些。



  记者:

  您曾做过“利他主义”方面的研究,您怎样才能把利他主义和理性经济行为协调起来呢?

  贝克尔:

  利他主义非常重要。在家庭尤为如此。中国家庭有历史悠久的重要传统。母爱,这是数千年前就已有的概念。父母亲,特别是母亲爱孩子,孩子们通常爱他们的父母亲。我对利他主义的关注始于我对家庭行为的研究。只要你理解利他主义含义,你就容易把利他主义与理性经济行为协调起来。从经济学上的定义来看,利他主义就是关心他人的福利。你可能将利他主义与人们的偏好结合起来,当人们根据理性理论尽最大努力使自己的福利最大化时,他们将考虑分析自己的行为会给孩子们、父母、祖父母或其他亲戚带来什么影响。所以,容易发掘利他主义规律性的东西。虽然利他主义与自私行为部分地源于同一种理论,但两者是有区别的。我们试图为诸如社会保障、公债等许多问题说明利他主义与自私行为的差别。

  记者:

  据说您一听到自己获得诺贝尔奖时,就将诺奖奖金套期保值了。请您讲一讲您是如何在日常生活中运用经济学的,好吗?

  贝克尔:

  (笑)我认为我运用了经济学。但没有人每天都进行成本效益的计算,我们怎么能够这样做呢?我做套利交易,我也考虑和判断应储蓄多少适宜。我也考虑来华。作为经济学家,我也考虑利率、投资收益率、应纳税收入、开销问题,也考虑孩子的数目以及对孩子的投资,婚姻等问题。我这些事通常运用理论,但不一定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这样。经济学理论也不是关于这些细节的,而是作为更广泛的行为模式。我的行为最近才注意运用经济学原理的。我早就应该将它运用于日常生活,我觉得我运用得太迟了一点。幸运的是我的确开始考虑这样做。今年我给一些妇女授课,让她们尽早在日常生活中运用社会学。因为我的生活得益于这样做。总之,我运用了经济学原理,运用了我的生活理论。

  记者:

  您从事这类经济学研究的动机是什么?

  贝克尔:

  我的动机包括两个因素:年轻的时候,我对社会有普遍兴趣,希望了解社会,对数学感兴趣。后来大学本科时代我想到经济学是一种讨论社会利益最好的综合性学科,它运用数学,或更为正式的技巧——逻辑性强的技巧,而不像当时我曾考虑过的社会学、政治学等其他学科。在我的早期生涯,作为大学生,我开始察觉到经济学对社会问题的确还研究不够。我想可以运用经济学和经济学方法来探讨歧视、人力资本等课题。

  记者:

  在您早期的职业生涯中,哪位经济学家对您影响最大?

  贝克尔:

  弗里德曼对我影响最大。以后是斯蒂格勒。斯蒂格勒当时不在芝加哥大学任教,他成为我要好的朋友、兄弟,对我有影响的人。同样,T·W·肖斯对我影响也大,还有著名的劳动经济学家格雷戈里,这些人是对我产生影响的主要导师。

  记者:

  我复印了已逝的斯蒂格勒教授的一篇文章,他认为您会在设计社会的科学理论方面做出成就。您个人认为您在建立社会的科学框架方面进展如何?

  贝克尔:

  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我认为我做出了一点成绩,但还有很多问题要研究。我感谢斯蒂格勒的鼓励,我要把它作为我的目标,把社会作为一个整体来理解。

  记者:

  贝克尔教授,我还有几个问题。

  贝克尔:

  你已说过多次“我还有几个问题了”,是不是还有许多问题(笑)?

  记者:

  只有几个了(笑)。您是把现代经济学延伸到研究社会各领域的问题的先驱者,您是否认为可以把经济学作为研究社会学所有领域的分析工具?您对于“道德标准就是经济效率”这种说法有何评价?

  贝克尔:

  首先,我坚信经济学方法。比如理性选择理论越来越多地被社会学家,如社会学、政治学家运用。社会学是一个较小学科,但在日益成长。据我所知,詹姆斯·康蒙斯、丁·克里默等越来越多的社会学家都运用上述理论。在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学习的好几位中国学生,正在学习和研究社会学中如何运用理性选择方法。我想社会学领域的这种趋势比在政治学领域要明显得多。在历史学和其他社会科学领域,这种趋势也日渐明显。虽然理性选择理论已成为更重要、更为普通的方法,但仍没有成为社会科学所有领域研究中的普遍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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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师经济学纵横谈之三(3)

  第二,道德标准与经济效率并不相同,实际上,道德标准影响经济行为。我认为,许多道德准则促进经济效率。比如,我们社会中的每个人都是诚实的话,我们的社会就变得更好,更有效率。所以,有些道德准则的确提高经济效率。但并非所有的道德准则都有助于提高经济效率。比如你可能像某些人那样把“均等”看做是—种道德准则。我认为“均等”这种道德准则不会有助于经济效率。正如以上提到过的,“均等,与经济效率是矛盾的。有些道德准则与经济效率相矛盾。总之,并非所有道德标准都促进经济效率的提高。



  记者:

  芝加哥大学经济学系有哪些特点?它为什么会如此有名望,有影响?

  贝克尔:

  我认识芝加哥大学近半个世纪了。我1951年到芝加哥大学上研究生院。我知道当时该校聘请了在这个领域里不一定受欢迎的人物。所聘请的人并不是根据他们是否出身哈佛大学或麻省理工大学,是否有名望,是否受欢迎而定。我们试图用这些人是否会在某个领域做出重要贡献作为聘请标准。所以我们只是聘请我们认为那些可以做出重大成就的人。我们还在师生之间创造了这样一种气氛:那就是强调要传授和学习经济学中重要的问题、新的问题,而不是要引述权威,或重复别人突破的课题。我们严肃认真地研究经济学,相信经济学,所有这些便构成芝加哥大学经济系的地位在过去五十年中变得如此重要的原因。

  记者:

  还是中国社科院那位张宇燕博士要问,他说您把经济学触角延伸到了几乎所有的社会现象,据说这种被有些人称之为“经济学帝国主义”的做法已招致不少人非议,您意见如何?

  贝克尔:

  独创性强,敢于标新立异,我们在过去历史上一直是这样。就是要在同行中标新立异,与众不同。这样会在同行中不受欢迎,我不介意我不受欢迎。我仍认为不受欢迎是好事。这意味着我们提出一些与众不同的理论观点。这是我们芝加哥试图要做的。我们之所以成功就是因为不怕提出与同行的看法不同的观点。

  我们希望学生觉得老师提出了一些值得他们思考的问题。不要因为老师曾经说过这是对的,就要他们接受。这是我学生时期就存在的气氛。我们在同事间也形成了一种百家争鸣的气氛。我们在学术讨论会上经常争论不休。我认为这是创造一种良好学术气氛的正确做法。希望你们能在将来这样做。

  记者:

  美国经济学家对美国经济作用如何?

  贝克尔:

  我认为经济学家发挥了重要作用。经济学家能做出宏观经济的短期预测。但我们所建立的科学发挥得还不足以在预测方面做得很好。所以,由于我们在预测方面还没有跟上来,我们所建立的科学还不流行。我认为经济学家是非常出色的,在社会中可以发挥重要作用。比如在评价健康保险计划、分析鼓励措施的效果以及政策变动的影响等等方面。我们对于经济学家能在这些方面发挥作用感到满足。我认为我们的建议有人听,我们在研究政策方面能起重大作用。但我们所研究的是“不完全竞争”的领域,我们不应该假装我们是完美的。我们的领域是非常不完全的。比如微观经济领域的预测是我们的薄弱环节。我是一个敢于冒风险的人,我不害怕我会不受欢迎。我认为我开辟了一条新路,而不是在做冒险之事,我想我是正确的,而其他人多数是错误的。人们在研究工作时,如果想成功,就必须冒风险。对我帮助最大的是我有几位好老师支持我,他们相信我。可能有95%或98%的专业人士反对我,但系里的弗里德曼、斯蒂格勒相信我。虽然他们并不总是同意我,但他们相信我。这是非常重要的。你要提出某些重大的观点,你就必须承担风险。当你提出了某些重大的观点时,人们可能会批评、嘲笑你,但你不要害怕。我就是这样的个性。许多人都嘲笑我,我仍觉得从长远看来我会是正确的,而且将会被证实是正确的。我是幸运的,因为我有这种个性。如果你多愁善感,害怕批评,犹豫不决,对自己没有信心,你就不要指望能提出重大观点。

  记者:

  您认为经济学家应该在政策制定方面更为积极些吗?

  贝克尔:

  你是指美国还是泛指?

  记者:

  泛指。

  贝克尔:

  我想应该尽量准确地谈这个问题。在美国,我认为不要那样。经济学家在研究政策方面已非常活跃。但在中国,你们当中更多的人涉及制定政府政策的研究,这是正确的。美国的情况就不同,我们更多的经济学家从事基础研究,我们要确保有大量的经济学家从事基础研究,中国将来最终也要有更多的人从事基础研究。但现在的情况是:中国一个这么大的国家,受到良好的专门训练的经济学家寥寥无几,这是当前最大的压力!所以,你们当中许多人要投身于政策性的研究。这不是一个坏主意。在美国,并非仅仅研究华盛顿的经济政策。芝加哥大学的经济学家甚至很少人去过首都华盛顿。我们长期呆在办公室做研究工作。而在哈佛大学,他们认为最为重要的事是去华盛顿。但我们认为我们能做的首要任务,是从事有关更为长远利益的研究,而不是研究短期的政策。我认为在先进国家,在最好的经济学家中应有恰当比例的人去从事基础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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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师经济学纵横谈之三(4)

  记者:

  许多中国的经济学家来自不同的大学或学派,他们对中国政策常有不同建议和主意。

  贝克尔:



  这就是竞争。这是出让主意方面的竞争。我们讲授市场的竞争,我们也相信出主意方面的竞争。存在不同的学派,没有什么不好的。我们有不同学派。在哈佛大学培训后形成了某种学派,我们有竞争,我们有芝加哥学派。50年代、60年代乃至70年代经济学的争论,是芝加哥学派间的争论。芝加哥重视市场,重视人力资本等等。现已出现了一种新的竞争的均势,这是哈佛大学已感觉到的。各学派之间存在竞争。我们存在不同观点和见解,我们希望存在不同的观点。希望存在不同观点之间的竞争。这就像在市场,有更好的观点或见解,就会产生更好的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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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师经济学纵横谈之四(1)

  记者:

  上海复旦大学洪文达教授、中国社科院张曙光教授,还有西南财经大学的杨晓维等先生似乎认为,您并未明确提出“交易费用”这个概念,但现在这个概念已被广泛使用。您是否可以对这一概念的内涵给予界定呢?



  科斯:

  当人们说到“交易成本” (Transaction Cost),他们指的是某些活动的成本。不同的人使用不同的定义。目前,我们遇到了使用专业术语的不一致性这样问题。问题不在于你如何运用定义,而在于你是否意识到在交易的时候,你会遇到这样的问题。这纯属定义的问题。我感兴趣的是人们应该进行交易的活动。所以,当人们说“所有交易成本,部分交易成本”,或“信息成本”或其他的表达法,这都是纯粹定义上的问题。分析优于定义。重要的是要考虑到这样的事实,即市场并非一个无需代价的运作。做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这就有必要引入经济学的理论。经济学理论有相当长的时间被排除在外。对我来说,定义的统一性的意义在于使得大家都能合作同样的专业术语。因为当你说,我要包括这一类的活动于“交易成本”中,但另外的人会说,我只包括这些,或另外的活动于“交易成本”中。我们只是对不同的活动给予不同的名称而已。我做的定义更具体,照顾到市场运作中的所有成本。怎样去做定义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要对交易过程中出现的困难能够考虑到。你想要知道为什么要考虑到交易过程中出现的困难吗?因为有两种进行方式,当出现了“交易成本”时,第一种是综合数种方法去产生不直接涉及市场的结果。公司就是其中的一个例子。第二种进行方式就是采取降低交易成本的步骤。许多事情都可以发生。可以通过法律的完善来疏通交易。所以有两种进行的方式,它们都与“交易成本”的存在有关。至于定义的统一性问题,目前还不十分令我担心。所以有两种进行方式。它们都与“交易成本”的存在有关。所以定义的问题并不使我特别担心。

  记者:

  在中国,经济学上的“产权”概念与法律意义上的“产权”概念有点区别……

  科斯:

  我觉得这一点难以理解。就我来看,产权是指一种权利。人们所享有的权利,包括处置这些桌椅的权利。这个问题就跟我们讨论交易成本时一样,无非是一个术语问题。这意味着应明确人们所享有的权利。比如,你拥有一把椅子,这是什么意思?你能送给别人吗?有时可以,有时却不可以。你还能有什么权利?能把这把椅子搬到另一个地方去吗?有时可以,有时却不可以。但你能说出你能做什么。假如拥有一块土地,你能用它干什么呢?能做的事当然很多呀!这就是你的权利所包含的内容。我没有被这些定义问题纠缠。实际上,如果你说你拥有这把椅子的某项权利,你不能把整个问题集中在你不能做的事情上。我不能把椅子举起来扔出去,但我可以做其他事情。我不觉得这些问题很难。在收购另一家企业时,假如你在缔结的合同中明确了你享有的权利,你拥有某一工厂,你能怎么处理?你能被允许怎么处理?你能卖掉这个工厂吗?能卖给任何人吗?有时你能卖给本国人而不能卖给外籍人;有时你也可以卖给外籍人,有时却只能在国家机构批准的情况下卖出。如果收购这种企业,你究竟得到什么权利呢?我认为,在一些经济学家中,产权的定义是简单而又独特的,你能联系某些事物根据法律界定你的权力是什么。

  记者:

  通常,一国的经济学家对该国实际的经济运行是如何发生影响的呢?

  科斯: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难题。我认为中国的经济学者当中的有些人应参与公共政策的制订,使领导层高兴。但我更希望看到在促进中国经济实际运行方面做更多的工作。改革的真正影响并不容易看出来,也不会很快就产生什么影响,虽然我们知道它产生的影响是好的。从长期来看,我们会成功。你看,就太阳来说,人们也指责过,比如几年前的“Maison”现象,由于科学研究工作,使Maison发生了变化,悲观态度也消失了。人们过去曾治疗过现在认为是根本无法治疗的疾病。人们就医时,希望医师能告诉他们该怎么做,而医师则会具体告诫他们。这跟现在的政治很相似。

  我希望看到中国的经济学者研究中国经济体制,了解经济体制运转机制、出现的新情况、改革的效果。不管是否得到政府的鼓励,因为那取决于你的结论。政府官员们对结论非常感兴趣,他们对经济体制如何运行并不感兴趣。我希望看到他们(经济学家)从事研究工作时,不是靠从西方经济学中衍生出来什么。我愿意从一些问题着手,然后决定如何去分析这些问题。而不能说这是西方使用的技巧,我们可以在这里运用,因为这些技巧可能不适应解决某些特定的问题。

  记者:

  您是美国经济学家中研究最具特色的一个,您能给我们说说您自己吗?

  科斯:

  我从未学习过经济学类的课程,从没有。那使得我的思维不受任何约束,十分自由。这是一个优势。如我去接受经济课程的训练,就会学习一些技巧和思维方式,然后透过那些有色眼镜去观察这个世界。我幸好不曾有那种眼镜。这是对我产生影响的主要因素。不是谁对我产生什么影响,而是一些偶然事件对我产生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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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师经济学纵横谈之四(2)

  我前不久在圣安东尼奥做了一次演讲。不知你们是否读过M&P出版社出版的《律师的一生》(Life of a Lawyer)。该书将发行一个新版,我做的演讲将被收录其中,那是我作为一个经济学家一生的记述,当中我解释了使我最终成为一名经济学家的所有偶然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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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丁丁专访萨缪尔森(1)

  由于秘书的疏忽,萨缪尔森教授没有预先看到我的问题。秘书终于找到我一个月以前发来的传真,交给教授。在我们开始谈话之前,教授要求先读完我的传真。然后,他看着我的问卷随想随说。所以我的采访基本上是他一个人在说话。但他后来也给了我提问的机会。为了读者能够看得懂他的谈话,我把我6月7日发给萨缪尔森的传真信作为“附件”,但放在他的谈话前面。



  1998年6月7日给萨缪尔森教授的信

  尊敬的萨缪尔森教授:

  我非常感谢你愿意接受我的采访。下面的导言是我为中国读者写的。请你就其中任何不妥当之处提出批评。你对导言以及下面的问题的批评将同你对问题的回答同等重要。

  萨缪尔森教授,1968年瑞典皇家科学院通过瑞典银行设立了诺贝尔经济学奖,而你在1970年获得该项荣誉使你成为获得该奖的第一位理论经济学家,比另一位理论经济学家希克斯获得该奖早两年。希克斯1939年发表的《价值与资本》,与你1947年发表的博士论文《经济分析基础》被认为是开创了当代经济学正规化的两篇“大师作品”,而你们两人则被尊为战后在微观经济学里面振兴“后瓦尔拉”学派和在宏观经济学里面振兴“后凯恩斯综合”学派的奠基者。诺贝尔委员会在授奖报告中提到,二次大战以后的二十年里,经济学的正规化过程在两个方面同时展开:首先是1969年获得诺贝尔奖的两位欧洲经济学家,丁伯根和弗里西,他们在经验数据分析和动态建模方面做出了贡献;其次是你在理论经济学方面的贡献。(汪注:关于诺贝尔委员会的这一评价,萨缪尔森教授表示应当更正,见下文他的谈话。)

  如果我们浏览一下你1966年至1986年间发表过的著作(这些著作被辑为五卷发表),那么第一个印象将是你研究领域的如此广泛,经济学只是这许多领域中的一个,你在其中所做的贡献显著地推进了人类在该领域里的理解。第二个印象,也是我将主要讨论的,是你的研究兴趣和你所发表的著作之间存在着的某种可以叫做“时间模式”的密切联系,这一联系同时还与当代人类社会的演进密切相关。关于后面这一点,即你的研究兴趣总是围绕着人类社会所面临的重大课题展开,请允许我引述当年代表诺贝尔委员会对你的工作进行评价的雅瑟。林德贝克教授的发言:“……你(指萨缪尔森)已经在事实上为过去几十年内的几代经济学家确立了他们思考的模式。可是不论你的作品已经达到了多么高度的抽象,你在你的作品里所关心的问题仍然是现实世界里重要的经济与社会问题。”

  现在我可以讨论表现在你的作品中的时间模式了:首先是经济理论的基础,你的两篇论文《纯粹资本理论的一些特征》(Some Aspects of the Pure Theory of Capital),《关于效用的度量的一个笔记》(A Note on Measurement of Utility),它们都发表于1937年,你当时22岁。四年以后,你又在创立局部均衡分析的经济学语言方面做出了带有根本重要性的贡献(语言是思维的形式),那就是你的论文《均衡的稳定性:比较静态分析和比较动态分析》(the Stability of Equilibrium:Comparative Statics and Dynamics)。

  在我看来1941~1945战争期间你获得了许多时间来重新解释你二十多岁时发表的那些论文从而使世人更容易理解。这导致了《经济分析基础》和著名的“萨缪尔森《经济学》”第一版(名为Economics:An Introductory Analysis)的发表(分别发表于1947年和1948年)。这两本书将新的语言带给了经济学。所以我们似乎可以认为,战后“主流经济学”的发展其实开始于你战前写的那些论文以及你战争期间服役于国家资源计划署等公共部门所获得的重要体验。

  你对作为一门科学的经济学的基础理论的研究兴趣导致了你的论文《用已显现偏好描述的消费理论》(Consumption Theory in Terms of Revealed Preference)的发表,当时你35岁。也是在你三十多岁的时候,你独立发现了国际贸易理论的基本定理——要素价格趋同定理(《国际贸易以及要素价格的趋同》(International Trade and the Equalization of Factor Prices)《再论国际要素价格趋同定理》(International Factor-Price Equalization Once Again)。作为你对一般均衡分析的贡献,你发表了论文《要素与商品在一般均衡下的价格》(Prices of Factors and Goods in General Equilibrium),当时你38岁。同年你又在动态经济理论方面作出了同样具有基本重要性的贡献,那就是你的论文《定常规模收益下的平衡增长》(Balanced Growth Under Constant Returns to Scale)。你在四十岁的时候发表的《公共支出的纯粹理论》(The Pure Theory of Public Expenditure),以及稍后发表的专门向经济学家解释你的这篇文章的文章《公共开支理论的图形表示》(Diagrammatic Exposition of a Theory of Public Expenditure),彻底改变了公共财政理论分析的方向。

  接下来发生的,是被叫做“两个剑桥之争”的资本理论论战。这场争论实质上是要解决战后重建工业社会时人们面临着的那些重要的经济、政治以及社会秩序的问题。而你在战争期间就关注着这些问题,通过你在各种全国性公共机构里担任的咨询工作,其中包括联邦储备局和国家财政部的顾问工作,以及肯尼迪总统(和他在做参议员期间)的经济事务顾问。在这次涉及范围极其广泛的理论论战中,你对许多领域做出了显著的贡献,其中包括经济增长理论,规划理论在经济分析中的应用,货币与利息理论,变分法在资本积累动态过程中的应用,诱致性技术进步理论,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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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丁丁专访萨缪尔森(2)

  由于你长期以来对经济分析中“不确定性”的重要性的关注,你的论文《概率以及效用度量的尝试》(Probability and the Attempt to Measure Utility)和《效用、偏好以及概率》(Utility,Preference,and Probability)为金融理论的发展开辟了一条主要通道。沿着这条路线你发表了《认股证定价的理性理论》(Rational Theory of Warrant Pricing),《关于风险分摊的好处的一般证明》(General Proof of That Diversification Pays),《基于动态随机规划的终生财产组合的选择方法》(Life Time Portfolio Selectio

n by Dynamic Stochastic Programming)和《以均值、方差、及更高阶的权值表述的财产最优组合分析的基本近似定理》(the Fundamental Approximation Theorem of Portfolio Analysis in Terms of Means,Variances,and Higher Moments)。这些论文标志着你对金融理论发展的具有根本重要性的贡献,它们至少为后来者当中的,因为金融理论贡献获得1997年诺贝尔奖的罗伯特·默顿(Robert Merton)指明了方向,使其能够最终建立现代金融工具的动态随机过程分析模型。后者为当今世界上正在发生的支持着经济增长与经济发展的金融革命提供了理性基础。

  以上我所提到的这些贡献,仅仅构成你那许多卷著作的一个相当有限的部分。而那五卷本的文集还没有包括你最近的著作,例如我最近读到的,你1992年发表在西尔顿编辑的纪念哈桑尼的那本文集(Rational Interaction)里,反思经济学与热力学关系的文章。在经济学家里面流传着一则没有得到确证的故事:在你博士论文答辩快要结束时,你的导师熊比特转过脸去问你的另一位导师莱昂节夫,“怎么样,瓦西里,我们通过了吗?”(汪注:英文是“well,Wassily,have we passed?”导师们觉得这次答辩简直就是考老师而不是考学生。)

  在这样冗长的导言之后,萨缪尔森教授,我希望向你请教下列的问题:

  问题一

  你曾经写道:“在这个专业化时代,我有时觉得我是经济学里最后一个博学家了。”

  你是否看到了“知识的分割”在未来世纪所带来的某种危险或对人类心智全面发展所造成的障碍?你是否同意为了获取新的知识,人们必须首先分析性地(而不是综合地)对待现象形态?就这样一个“分析 - 综合”的问题,你将对未来世纪社会科学,科学与人文学科的学生提出哪些建议?

  问题二

  与第一个问题相关的是,你的学术工作已经极大地加强了经济学作为一门社会科学所具有的“科学性”的那一方面。你是否也愿意或者关注当代经济分析的“社会性”那一方面呢?对你的中国读者,你是否愿意对经济学在人文与科学之间的最终定位给出某种预测?更广义而言,由于你已经将经济学塑造成了“综合”学科(也指他的学派的名称“新古典综合”),你是否会建议做更高层次上的综合,所谓一切科学,一切社会科学,一切人文学科的“宏伟综合”?或者,你根本不能同意这样一种“综合”,你认为这就学术的实质而言是不可能的,并且就你所抱持的道德判断而言是错误的?

  问题三

  90年代以来,你最关注和思考最多的问题是什么?你认为21世纪的社会科学将面临的最具挑战性和最根本的问题是什么?

  问题四

  过去十几年里,关于工业组织、企业以及一般地,关于生产的经济理论已经有了实质性的变化,主要由于制度分析以及所谓“新制度经济学”的兴起。然而,各种制度经济学的理论从来没有能够在形式化方面达到可以与你为新古典经济学所建立的那套框架相比的程度。根据你的深思熟虑,根据你的广博学识,根据你在科学与社会科学研究中的长期经验,并且注意到在制度分析中有许多因素(例如“意识形态”在诺斯理论中的重要作用)是难以定量化的,你认为制度经济学家们是否可能获得一种形式化的语言呢?如果你认为这是可能的,那么你觉得哪一种数学工具在这方面最有潜力?

  问题五

  你曾经为许多决策机构咨询,你积极参与了公共事务(例如反通货膨胀的辩论)。在后冷战时期工业国家面临的最重要的公共事务里,儿童教育一直受到公众日益增长的关注。你是否愿意就此提出见解,讨论你认为与此最直接相关的那些问题?

  问题六

  在你为一本关于诺贝尔经济学奖的书写的前言里,你列举过一些例子来说明在科学领域里曾经有过不少被诺贝尔委员会大大忽略了的重要发现,并且类似的忽略将来仍然会有。这是极可以理解的,因为极大的不确定性存在于科学发现过程本身,也存在于今天这个高度专业化了的“知识分割”的社会。在我看来,只有作者本人有充分信息来评价自己的工作。就你所发表过的那许多科学论文而言,你是否能够向我们推荐其中的一篇、两篇、或者三篇,作为你个人最喜欢的作品呢?

  萨缪尔森教授的答复

  我曾惯于说我是经济学领域里的博学家,因为这个领域已经变得如此专门化,人们只能专注于狭隘的研究课题上。我曾一直试图跟上所有题目的进展,但到了我……也许六十多岁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不可能继续跟踪在所有这些题目上取得的进展了。这样,在我已经接近九旬的今天我不再认为自己在各个领域都是“大师”了。我也不认为每个人都应当尝试做这样的博学家,因为最大的优势仍然来自劳动分工。不过,最好是有那么几个人,他们有能力将对最复杂的数学技巧,计量理论,以及统计学方面的理解结合起来,同时具备对现实世界的良好判断力,知道什么是重要的问题。我觉得晚年的阿瑟·奥肯就是这样一个典范,同时具有伟大学者的智慧和具有例如瓦尔特·海勒那样的实践眼光。同时,他还关注着,至少我也是如此关注着,经济学的伦理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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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丁丁专访萨缪尔森(3)

  当我们谈到伦理学的时候,我们就不再局限于实证经济学领域了。当我把我在大约十五年的期间里为《新闻周刊》写的那些评论文章找出来放在一起读的时候……那大约与米尔顿·弗里德曼为联储局撰写论文同时,我把这些东西叫做“带有一颗温暖的心的经济学(Economics with a Warm Heart)”。注意,我不认为一个人为了要有温暖的心,就把他的大脑变成“海绵头”。你无法像证明欧几里德平面的三角形内角和等于180度,或二加二等于四那样证明任何一个伦理学立场优于另一个伦理学立场。但这为发展中经济的社会里的经济学教

育带来了问题,当发展中社会在发展的时候,它常常被发达社会的各种模式所包围着,于是有些学生就被这些发达社会里发展起来的高度技术性的经济学所吸引,例如日本的经济学家们就有很多这样的情况。他们去哈佛大学、MIT以及剑桥等等名校拿到模式学位,回到日本以后,将他们学到的东西发展为高度技术性的模型。但是这些东西无法写在新闻刊物和报纸上,无法让大众以及政府官员们理解。所以他们说的话没有人愿意听,这样他们学的东西有什么用处呢?我一直认为90年代的日本是一个在宏观经济上自我管理最糟糕的国家,那里的宏观经济管理简直就是毫无希望。那里的政府与其他国家的政府相比,具有最丰厚的资源,不像南韩和意大利这样的国家,那里的政府在财政资源上受到严重的限制从而它们既成就不了什么事情也犯不了大错误。日本的官吏阶层……也许是世界上国家色彩最严重的官吏……你有内阁,有总统,有政党,同时有官僚阶层,后者应当受到前者的制约。当然,在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也有权利极大的官吏阶层,但他们毕竟要受政治家的统治。类似地,在美国,总统经济顾问团主席,或财长等等官吏,他们不是国王,他们是公众选举的政治家们的咨询者。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日本官僚集团这样握有权柄的阶层。

  日本为中国提出了一个问题。当中国从一个传统集权国家向着民主多元发展的时候,如何控制它的政府的庞大官僚阶层的权力?如何建立一套协调机制来结合政治家们的广泛而有远见的头脑与技术官僚的精巧管理方式?这个问题,就我所知,在日本,能够影响政治家决策的经济学家太少了。

  我发现下面的现象有些悖论性质:我们多年来最好的政府顾问们,他们同时也是最好的理论家,精通历史、数学、经济思想等等。也有例外,有些人,例如罗拉尔。德布鲁,他得过诺贝尔经济学奖……他在数理经济学方面的工作足以使他获得这个奖励……他就从来不就政府政策问题发言,因为他觉得自己在那方面不是强手。另一方面,我们看到例如詹姆斯·托宾,在许多方面都是第一流的,例如在宏观理论,统计理论,微观理论,货币理论,他同时还极富创造力地与瓦尔特·海勒合作,后者具有极强的应用头脑。他们两人在肯尼迪当政的60年代为内阁咨询,做出巨大的贡献;又例如一流学者索罗,莫迪格里雅尼,等等,为社会做出了许多重要贡献,同时又是眼光尖锐的学者,可以迅速判断和指出例如欧洲政府在哪些方面做错了等等。所以,我认为的理想状况是这两类人才(在公共政策事务上)的结合体。

  就我的经验来说,这些年以来,我变得越来越“eclectic”(汪注:没有合适的中文译法,涵义是:不问主义和立场,只要能够解决现实问题就拿来为我所用,可以看做是“实用主义”哲学,但后者的英文是pragmaticism)。我从前的老师哈伯勒……我记得有一次去拜访他时我对他说:你惹的这些麻烦都是因为你太“eclectic”。他反过来对我说:“保罗(萨缪尔森的名字),你怎么知道大自然不是eclectic呢?”这样我就想了想,他是对的。因为经济学从来不是精确科学,从来没有一成不变的规律,那么我们为什么要恪守一些永远不变的教条式原则呢?我们曾经修正了李嘉图、马歇尔等等大师们的理论,我们没有理由认为今天的理论明天就不会得到修正。所以我的信仰是,你必须如同大自然那样“eclectic”但是不要比大自然更加“eclectic”。否则就完全没有原则了。没有任何原则立场,你就什么都相信,你相信任何事情都会发生,那样怎么你的“理论”在哪儿呢?(汪注:“理论”应当具有限定性。)

  我还总结了一条经验,那就是在经济理论与经济史之间没有冲突。历史是真实体验并且是已经被决定了的(汪注:已经发生了的),而理论必须是手制的经验模型。虽然,我们从事社会科学研究的人受到极大的局限性,我们无法进行如实验室那样精确的实验。我们充其量只有一些时间序列数据和跨部门数据。我们仍然可以提出一些简单而管用的理论。我不相信那些庞大而精巧的模型会有多少用处,它们的高度复杂和精巧会使它们变得几乎无用或者因降低研究工作的效率而抵消了它们在技术上的优势。

  我不相信在科学上有什么“一个伟人”,在这个分工的时代里。分工除了专业化外,还带给我们其他的好处。例如我们可以听取别人的见解,知道我们是否犯了错误,我们往往自己难以察觉错误,而同行们可以帮助我们,他们站的角度不同。所以,我认为我们从中学到了很多东西,但我不认为我们已经接近了确定性……(汪注:我完全不清楚他在这里指的是什么,他总是自言自语。)我很幸运,我早年在芝加哥大学经济系学到了非常扎实的经济理论,那些教育是如此优秀以致我后来必须花费很长时间让我自己认识到其中的一些不管用的东西。现在那里仍然有许多优秀人物,他们做了许多工作,你知道,那意味着他们总会有一些结果的……你知道,这是我个人长期的经验:一般而言,当经济学处在一个错误的道路上时,要想纠正它,不是依靠外来的什么新学派,而是必须等待从经济学传统内部产生出来的伟大人物,他们可以将经济学带回正确的轨道上。那些从外部来的对经济学所犯错误的批评,固然有用,但起不了决定性的作用,因为它们不了解经济学内部的那些精致的结构。(汪注:这是波普的科学哲学思想,不是后来的科学哲学家库恩的思想。尽管我本人也同意这一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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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丁丁专访萨缪尔森(4)

  我经常从那些不同意我的人那里学到许多东西,我很难从那些同意我的人那里学到什么东西,因为我已经知道了他们的想法。能够被持有批评性立场的人高明地提问是很好的事情,不过我不认为从批评性立场可以引导我们走到阳关大道上去,尽管这些批评会导致我们纠正我们所犯的错误。所以,我总是回去反复阅读经典的看法,看看它们可否用来解释新的现象,而无须引进新的看法。



  我认识所有得过诺贝尔经济学奖的人……顺便提一下,我不认为丁伯根和弗里希只是两位经验学者。他们都具有强烈的经验度量以及理论兴趣,不过我觉得他们不是最好的理论家,他们太强烈地受到个人看法的左右,这些个人看法有些很有帮助,有些则不是。但那是我们一切人都难以避免的事情……

  现在,你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汪丁丁:

  当然了,是的,我有许多问题还没有问你呢,你刚才的谈话又引出我许多新的问题。但我或许应当仅仅请教你一个或者两个最重要的问题。

  首先,从你刚才的讨论中,我觉得你认为,或者隐含地认为,现代经济学需要某种纠正,它也许已经进入了错误的轨道,也许由于例如“合理预期”学派的误导?

  萨缪尔森:

  首先,首先我认为罗伯特·卢卡斯完全有资格获得诺贝尔奖,不仅因为他提出的“合理预期“理论,而且因为他关于宏观经济政策的“卢卡斯批判”。(汪注:参见我在《经济研究》1996年的综述文章“卢卡斯批判以及批判的批判”。)那个理论自身具有它的价值。不过我不相信,假如日本人为了刺激经济增长而实施大规模的赤字财政,按照通常(凯恩斯学派)的分析,日本中央银行要想靠公开市场操作(来进一步降低利率以刺激经济)不会产生多大效果,因为日本的利率已经太低了,这相当于我们30年代经历过的“流动性陷阱”。我认为假如日本政府真的实行大规模赤字财政,那么,不会如新古典经济学或“合理预期”学派所预测的那样,财政开支的惟一的统计而言的系统性效果是价格上升。我们的大部分经济史的经验都反对这一判断。合理预期学派认为,仅仅因为人们感到了惊讶,政策才会产生短时效应。我觉得这个看法既不符合好的理论也不符合我们的历史。当然,今天人们学习的速度大大加快了。有句美国土话这样说:“你骗了我一次,是你应当感到害臊;你骗了我两次,是我应当感到害臊。”可是合理预期理论说,只有靠欺骗一些人,你才可能取得效果。当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大量的黄金被运到欧洲以后,欧洲的价格水平在半个世纪里大大上升了,导致了欧洲经济在半个世纪之久的超常扩张。我不觉得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人们是受了欺骗才使得经济超常规增长的。我觉得正确的解释应当是,当通胀使整个经济变得便宜起来的时候,就业水平就非常容易达到充分利用劳动力和固定资本能力的程度。这绝非因为人们受到了欺骗。回到1933~1939年“新政”时期的美国,绝不是说,如果你告诉人们(政府政策导致)将要发生什么事情,那么人们就不会这么做(从而政府政策失效),从而这事情也就不会发生……

  我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当人们普遍对亚洲感到担心的时候,惟独对中国他们不担心。他们担心香港货币问题,可是他们不担心中国大陆的货币问题。因为在大陆,政府对资本流通实行了控制。尽管这种控制从微观角度讲,就长期而言是件坏事,但从目前剧烈动荡的环境以及稳定人们的预期来看,这里我可不是说“合理预期”,我是说人们的“预期”,这一控制资本的政策确实可以奏效。不论这一方式在微观角度看,长期地看,对市场经济是否会有损害,特别是,在这些“群体资本主义”经济里,例如南韩这样的经济,那里正在感受到政治官僚们由于对经济的控制而生成的腐败,以及根据私人关系而决定贷款,造成金融不稳定。群体资本主义是新形成的“亚洲模式”,他们不计较贷款的短期回报率,他们计算的是投资的长期好处,他们在集体同意的基础上进行决策……

  所以,我相信,这是对货币主义的评论,我相信“货币是具有真实效果的”。这不同于弗里德曼教条,后者认为“惟有货币是重要的”。他这个看法必须基于对货币的需求的稳定性和货币流通速度的稳定的可预期性。这两点从来没有得到过扎实的经济统计的支持,它们只是基于弗里德曼对一段极为特殊的历史时期的研究所得的结论。假如我在互助基金里的财富按照每年百分之七十的速度增长,我怎么可能依然如同我口袋里只有几个便士那样花钱呢?那么货币流通的速度怎么可能依然如故呢?所以,货币主义,它的弗里德曼版本,1960~1970年版本,即便从新古典经济学(芝加哥学派的)角度看也是非常糟糕的经济学,不是好的马歇尔经济学。

  你可以继续问你的问题了。

  汪丁丁:

  你刚才回答了我问题的一部分……

  萨缪尔森:

  让我告诉你,中国面临的大问题是什么吧。

  假如你日益依赖于市场经济,那么将以各种的概率,倾向于日益增加的不平等。这是市场经济的实质。一些人努力工作,一些人走运,而另一些人则不那么走运,还有一些人比其他人受到更高的教育,等等。库兹涅兹曾经总结过,当经济发展的时候,收入不平等程度(例如以洛仑兹曲线或基尼系数描述的)会增加,然后,当经济发达起来以后,不平等开始降低。但是,大多数不平等程度缩小的情况是与“福利国家”联系起来的。而现在西方正在转向“自私自利”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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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丁丁专访萨缪尔森(5)

  汪丁丁:

  你把这叫做 “自私”?

  萨缪尔森:



  是的。那正是“自私”的体现。我的邻居们愿意选举共和党的人做总统,因为他们知道共和党会降低他们的纳税。不论怎样,在这个政治经济里面,我们看到日益减少的“利他主义”精神。人们日益仅仅要求一个“有效率的”政府,从而他们的政府就日益变得背离林肯的名言——为了人民的政府,出于人民的政府,人民控制的政府……瑞士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国民收入是由政府控制的,不过那里正在发生类似的转向。当然,瑞士政府干得非常出色,那里的经济增长曾经相当快。当你有了高度平等的时候,效率通常就会下降。瑞士经济的效率也正在下降……我觉得戈尔巴乔夫也许犯了个错误,他最先开始自由化的是公民权利,或许他应当(如中国这样)从经济层次开始,不过那样一来就没有人赋予他政治权力如此做了。不论如何,我觉得如果他从经济层次开始自由化改革,渐次导致文化变迁,然后进入政治层次……我说得对吗?台湾,新加坡,是不是都如此呢?或许这个模式最好,例如智利的改革模式,首先允许私有化的经济手段,但对私有化在收入方面的负面冲击加以有限的控制。我强调有限的(福利国家),因为,你看美国这里的医疗开支,已经到了破产的地步了。这是由于人们不对医疗费用承担责任。我不觉得像我这样收入水平的老人应当享受百分之百的医疗福利,我应当对自己的疾病以及开支负责,我应当可以被允许以自己的钱购买超过福利支付的医疗服务,等等。

  这样可以了吗?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汪丁丁:

  是的,让我看看……

  萨缪尔森:

  我对芝加哥学派的看法……我不是指老一代芝加哥学派,弗兰克·奈特,贾柯比·维纳,亨利·西蒙,等等,不是他们那一代,我是指后来的,斯蒂格勒,弗里德曼,迪莱克特,贝克尔等人的芝加哥学派。这些人是古典自由主义者。对他们来说……我认识弗里德曼有六十几年了,我在芝加哥念本科生时他在那里念研究生。我读过他的全部东西,我觉得他不关心美国经济如何可以更快地增长。他真正关心的,是如何尽量减少华盛顿政府的权力,而不论这样做的后果怎样。如果你能够找到一个又一个成功的政府干预经济的案例,那么他会是那个最不高兴的人。你读过他的《资本主义与自由》吗?你在那本书里很难找到他对任何政府项目说过什么好话。例如马歇尔计划,我觉得是个非常成功的政府项目,同时也充分体现了美国人的利他精神。对此他没有说过一句赞扬的话。这和里根的想法还不同,后者上台以后要减税,那是因为他相信拉弗曲线。而弗里德曼的想法是要尽可能减弱政府的能力,他甚至宁愿支付一笔费用来减弱政府能力,他这么做的惟一理由仅仅是“个人自由”。那是他的第一伦理学。那原本无所谓,不过,大多数人民并不同意那个方式,大多数人民是有限度的利他主义者,他们会同意有一个有效的官僚政府,或者管制交易,只要那管用。

  我不相信个人自由可以等同于逃避公共规则的自由。简单的例子是交通规则,逃避共同规则的自由只能减少每个人的自由。正像假如每个人都有自由随便侵入其他人的领域一样,会减少每个人的自由。这已经由艾智仁说过了(汪注:指他的《一些产权经济学》)。所以我不能同意弗里德曼那样的一律平等的个人自由 ,我所抱持的态度是“中庸之道”……(汪注:我不认为他搞清楚了芝加哥学派的古典自由主义的思想。尽管他下面的论述说明他对古典自由主义学说相当清楚,他只是对芝加哥学派不甚了了。因此我没有继续翻译他下面的谈话。)

  汪丁丁:

  是亚里士多德的“中庸之道”,也是罗素最为赞赏的希腊精神。

  萨缪尔森:

  是的。从各个方向拿来其中好的东西。

  汪丁丁:

  教授,现在正好谈到了一开始的话题,就是经济学家所抱持的伦理学立场。这也是你感到有兴趣的话题。

  萨缪尔森:

  在一个民主社会里,这是必要的态度。

  汪丁丁:

  我和我的一些同事们始终认为,一个健康的市场社会必须要有相应的道德基础来支持。否则的话,你甚至无法谈论纯粹意义上的经济学。

  萨缪尔森:

  单有帕累多最优是不够的。那仅仅是必要条件,它假定一个社会已经是公正的社会了。可是如果社会还没有变成公正的,你就需要一些其他措施来纠正它,从而为真正的自由市场经济创造条件。瑞士人民比较幸运,那个民族比较单一,所以冲突较少,日本人也是这样。在冲突少的地方,比较容易实现社会公正,例如大家平等地接受高等教育。不像在美国这样的自由移民国家,不同种族之间的冲突使得“自由市场”难以自动变成公正的。所以,我自愿支付一些费用(给政府),以便可以减少一些不平等。这些就是我给你的一些有关市场经济的看法。

  汪丁丁:

  谢谢。那么你可否谈谈对新制度经济学的看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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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丁丁专访萨缪尔森(6)

  萨缪尔森:

  你是说阿尔钦、科斯等人的?他们强调产权。不过我认为他们强调得太过了。单有产权,然后呢?你怎样分配经济效益呢?仅仅根据私有产权吗?我不相信那样可以达到帕累多最优。(汪注:他指的是福利经济学里的社会福利无差异曲线与效用可能性边界的切点,社会最优。参见“福利经济学第二基本定理”。)



  汪丁丁:

  我明白你的看法了。那是因为这一派学者出自芝加哥学派。他们相信自由市场的力量,相信私有产权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萨缪尔森:

  甚至有像博斯纳这样的法学家,以为法律都可以仅由自由市场的力量来指导。这些学者显然对市场力量太过乐观了。在这个(市场经济)世界上,存在着大量的“效率损失”,价格体系的有效性基于非常特殊的制度假设,例如完全没有“外部效果”,“定常收益”等等……(汪注:后面的谈话由于内容除与上面的有很大重复外,大多与采访主题无关,故此处略去。)……抱歉,我必须要走了。你还有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问题吗?

  汪丁丁:

  没有了,我非常感谢你为这次谈话所花的时间,现在已经快一个小时了。

  萨缪尔森:

  记住,我不希望被当做一个反对芝加哥学派的人物与他们对立,我相信的是“eclectics”,而不是搞极端。

  汪丁丁:

  我明白,你坚持亚里士多德的“黄金中庸”。

  萨缪尔森:

  正是如此。不过,黄金中庸并不是稀里糊涂地把真理与谬误的东西混合起来。

  汪丁丁:

  再次感谢你,教授。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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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丁丁专访布坎南(1)

  1998年6月9日给布坎南教授的信

  亲爱的布坎南教授:

  我真的从心里感谢你能够接受这次访谈。



  在每一次访谈之前,我通常要为中国读者写一篇关于访谈对象的学术领域以及研究成果的综述,用这种方式我可以把那些中国读者特别感兴趣的问题着重提出来加以讨论。可是,我发现我很难对你的全部学术领域和研究成果给出一个综述;你发表过的学术成果的目录大约有40页纸那么多(乔治·梅森大学提供的你的学术简历一共47页,其中前7页是简历,其后全是发表过的著作目录)。我之所以无法提供出这样一个综述,部分的原因在于你所涉及的研究专题太广泛,太深刻,以致我难以获得一个整体的把握。于是我索性放弃了为你写这么一篇学术综述的企图,代之以我的那些凭我对你著作的局部印象提出的问题。对这些问题当中你认为不妥当、误导或者错误的地方,请你一定提出修正或干脆删去。你对这些问题的批评将与你对它们的回答同样有价值。

  问题一

  请允许我首先提出一组涉及私人事务的问题。我在诺贝尔委员会的因特网上居然怎么也找不到你的“官方自传(Official Autobiography)”,而这样一份自传是每一个诺贝尔奖得主必须提供的。我在诺贝尔委员会网络中查到了所有其他诺贝尔经济学家的自传。在我反复搜索你的传记和学术背景材料时,互联网不断提供给我的是另一个詹姆斯。布坎南的材料,他是19世纪的美国总统。另一方面,我在一份以报道诺贝尔经济学家著名的刊物上得知你“是1890年田纳西州深得人心的那位州长的孙子”。在你的身世中是否确实存在着与那位美国总统詹姆斯·布坎南的血缘关系?你是否愿意为我们提供一个解释,说明为什么在诺贝尔委员会的网络上十分显眼地没有你的官方传记?除了弗兰科·奈特之外,还有谁被你尊为精神导师?你是否可以告诉我们你的家族传统对你的学术兴趣有什么影响?

  问题二

  1995年9月你曾经接受The Region月刊(著名的保守自由主义刊物)的专访。在那次专访的开头部分,你认为非常必要从你所发表过的浩繁论著中找到一本代表作——例如你最著名的那本《一致的计算》(The Calculus of Consent:Logical Foundations for Constitutional Democracy)——来勾画出你那些重要的思想,实在是很困难的。

  为向中国读者介绍并引导中国大学生研究你的思想,使他们对你的工作获得一个多少全面的认识,你可以向读者们推荐一本、两本或三本你自己的著作作为你的代表作品吗?我是否能够说,《自由的限度:在无政府与利维坦之间》(The Limits of Liberty:Between Anarchy and Leviathan)在相当程度上代表了你从60年代初期到70年代中期的思想与反思,《自由、市场与国家》(Liberty,Market and the State)在相当程度上可以代表你在70年代和80年代的思考,而《求解“一致同意”》(我承认,这也不是个妥当的译法)则代表了你从50年代初期到60年代初期的思考?我是否能够说,你在90年代的研究兴趣主要地集注于“位于实证科学与道德哲学之间的”经济学的道德哲学方面的思考?

  问题三

  在同一次与The Region月刊的访谈中,你对50年代初期美国学术界对阿罗不可能性定理的反应以及阿罗本人对此定理的解释的批评,给我这样一个印象,似乎正是你对阿罗定理的与众不同的认识引导你走过了一条漫长的路,从50年代阿罗发表他那篇关于个人价值与社会选择的博士论文开始,经历了四十几年在与“公共选择”有关的各个领域里的探索,走到你今天的位置上。你当时对阿罗定理的解释是:正是阿罗证明的那种社会选择的一致性之“不可能性”,才反映出民主社会的真髓。我觉得这一点也许同时将你引导到了威克塞尔(Knut Wicksell)的“一致同意性(Unanimity)”概念以及引导你翻译了威克塞尔的那些著作,并且最终引导你得出你在《求解“一致同意”》中的观点。另一方面,在一个局外人看来,那段时期的美国政治发展中包含了几乎二十年之久的一个从“福利国家”的鼎盛时刻向着“里根式政府”过渡的阶段。在那个时期里,你的许多学生由于不同意主流经济学的看法而在毕业之后找不到大学里的工作,从而不得不受雇于政府部门。这些深受你的思想影响的政府专家们后来掌握了公共领域里的政策决策权力,他们对福利国家向着小政府模式的过渡的影响是不可忽略的。

  在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孤独宣传”之后,你怎样评价或估计你的思想对美国政府模式终于开始发生这一重大转变所施加的影响?我是否可以把这一案例当做“观念导致社会变迁(也许存在着一个二十几年的时间滞后)”的又一个例子?我记得大致有三本你的著作已经被译成中文了(《一致的计算》,《民主过程中的公共财政》,《赤字中的民主》)。我很奇怪为什么他们没有翻译你最近发表的那些主要著作。不论如何,就已经有了中译本的你的著作而言,你预期或希望你的哪些思想将会在中国未来的,也许要等二十或三十年时间,公共选择过程中发生什么样的影响?你是否看到了,由于东西方社会对诸如“政府”和“个人自由”这类观念的理解传统的相当不同,威克塞尔的“一致同意”概念或许在中国以及东亚的其他社会里变得不那么至关重要?你对以东亚经济发展为最近的依据而兴起的新儒家思想倾向于赞同“政府管理市场”的看法有什么看法吗?作为一个古典自由主义者,(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你看到在你的呼吁宪制改革(或宪法革命)与哈耶克70年代对美国“自由宪法”体制的反思与改革建议(反映在他的《法、立法与自由》)之间有什么重大差异吗?由于你最近试图将“普遍主义原则推广到所允许的极限”的努力,你对罗尔斯的正义原则有什么评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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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丁丁专访布坎南(2)

  问题四

  我对你那次与The Region月刊的谈话如此印象深刻,以致我不得不在这里再一次引述你那次谈话的一段。你当时对你自己有过这样一个描述:“我希望我显得是我想要我是的那样:一个立宪主义的政治经济学家,怀着对孕育了西方文化、价值及其市民社会形态的犹太 - 基督教文化遗产的感激之情,尤其认同这一文化价值的代表形态——麦笛逊理想中的美国也

许曾经是,并且现在仍是的那个样子。”对这样一个自我定位,你在当时的谈话中表示始终没有改变,所以我假定你现在仍然认同这一定义。

  在你看来,一个与西方如此不同的文化传统,例如中国,将会以哪些价值观念,通过何种方式对21世纪——被一位哈佛教授命名为“文化冲突的世纪”——里西方社会的发展做出贡献?你是否同意,例如,50年代的迈克·博兰霓,或90年代的道格拉斯·诺斯的看法,认为民主政治的运作艺术从一个社会转移到另一个传统上非常不同的社会是极其困难的事情,如果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你是否认为哈耶克的“人类合作的扩展秩序”的概念或许提出了一个比西方社会被叫做“资本主义”的形态更一般的市场社会形态?

  问题五

  你曾任1984~1986年间飘零山学社(“Mt.Pelerin Society”,通常译做“朝圣山学社”,此处“飘零”反映学社早期的孤独状态)的主席。你愿意就该学会的前景,尤其是它在亚洲各国的活动和可能的影响,对中国读者提出你的看法吗?你是否看到了该学会的精神在亚洲以及其他非西方社会里发扬光大的巨大潜力?

  问题六

  在《自由、市场与国家》一书里,你这样写道:“经济学,如它在80年代的那个样子,是一门忘记了最终目的或意义的‘科学’……在非常现实的意义上,80年代的经济学家们在他们自己领域的基本原理方面其实是文盲……他们似乎是一群被阉割了意识形态的人……我们的研究生院正在成批生产着这些训练有素的,高度机智的技术专家,这些专家被训练为幸运地可以无视他们学术事业的最高宗旨的匠人。他们绝不感到有道德上的义务去说服和传授给他们的学生那些有关一群自由个体究竟如何能被组织为可以相当有效率地利用其自然资源并且不发生导致社会解体的重大冲突的社会过程的理念。”我非常喜欢你的这段话,所以才全文引述。

  由于你的上述立场,你希望如何在一个市场社会中为经济学引进一个道德基础呢?你是否同意相当多的学者所认为的,在你一生的著作中表现出两个布坎南,一个是经济学家布坎南,一个是道德哲学家布坎南?你在你自己的思考中感到过与此类似的在经济科学与道德哲学之间的悖论性关系吗?你希望对在中国从事经济学和社会科学研究的学生和学者们就中国的市场导向的改革提出什么样的建议呢?

  问题七

  你是否觉得你对一个宪制社会重新立宪的过程所持的普遍主义

  的立场与哈贝玛斯试图以“交往行为”为现代社会重建道德共识的努力有类似之处?为了实现你所说的宪法改革,你将建议采用或创设哪些特别重要的制度?有关西方社会的前途,你愿意提出什么样的描述?

  此致,你谦诚的,汪丁丁

  1998年6月10日布坎南教授的回信

  亲爱的汪博士:

  感谢你6月9日的来信,以及信上提出的富于想像的和激发思考的问题与评论。我将在这里尽我所能地回答你的问题。

  一、诺贝尔委员会网络(对我的传记)的忽略也许是由于该机构公共关系部门对我所在的这块地方的忽略(汪注:众所周知,诺贝尔委员会过于关注主流学派,例如早期的MIT和哈佛,现在的芝加哥)。我从来没有为使我的名字列入那些名单而做过任何努力。但是我仍然感谢你对这一现象的注意。

  在美国总统布坎南与我之间仅存在着疏远的家族联系,没有任何值得提起的地方,而且(这一联系)或许只是一种证明不了的揣测。

  伟大的瑞典经济学家诺特·威克塞尔,对我的思考具有压倒性的影响,不过是通过他的著作而不是通过任何私人纽带。

  就我所知,我的核心价值的塑造没有任何来自我的家庭的影响,除非你指的是一般美国文化遗产。我生长在南部,我认为,这对塑造我的个人主义理念与反国家化倾向(汪注:“anti-state”,此处不能译为“反国家”)是个重要因素。

  二、你所建议的那三本我的著作是恰当的。我还有一本刚刚发表的新著,标题是《有原则的,而不是特殊利益的政治》(Politics by Principle,Not Interest)。这本书相当好地反映了我目前的观点。

  三、事实上,威克塞尔的影响发生在我对阿罗及其批评者的批评之前。而且威克塞尔之所以吸引了我,是由于我已经建立了基本上是麦笛逊主义的,基于个人价值和有限度的集体行为之上的民主社会必须是什么样子的观念。

  我不认为你能够在我的思想,我那些公共选择的同行们,与60年代以来的(西方)政治变迁之间建立任何确定不疑的联系。我关于这个问题的看法是,(西方)政治在一切地方都已经超越了它的限度,人们已经意识到了它的失败之处,公共选择理论只不过为他们的意识提供了一种解释——理解他们所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事情。换句话说,公共选择的理念从来没有领先于社会运动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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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丁丁专访布坎南(3)

  我从没有主动地促进过任何把我的著作翻译成其他文字,不论是中文还是任何外文。这些翻译我的著作的动力总是来自所译语言的国家的那些学者们。我始终有些担心我的那些东西,尽管在某些方面相当普适,也许就其在美国环境中的应用而言大多是非常本地化的,这使得我的著作在美国社会限度以外基本上无足轻重。在这一点上,我想我上面提到的那本新著或许比我以前的著作具有更大的普遍意义,肯定比我那本《求解“一致同意”》更具普遍性。



  在大多情况下,我并不反对被人叫做“古典自由主义者(Libertarian)”,不过我还是更愿意把自己叫做“古典的自由主义者(Classical Liberal)”。与自由主义者一致,我强调集体行为(汪注:对个人主义社会)造成伤害的潜在危险,但这一涵义不应当在任何开放意义上被推广到一般。(汪注:否则将无法与卢梭式的自由主义者相区分。)

  我与哈耶克的差异主要在于,我在立宪层次上而言是一个建构主义者,而哈耶克则更倾向于是一个演进主义者,尽管有些时候他也是一个建构主义者。

  我一直以来就认为我与罗尔斯的理论很近似,但是请注意下面的关键点:我认为他过分努力地要寻求一些特殊的原则,而其实他应当仅仅守在(立宪)程序这一层次上。

  四、我仍然认同于我对自己政治立场的这个定义。

  我和我的(汪注:美籍韩国裔)同事,Yong J. Yoon,我们最近大量地探讨了儒家价值可能怎样应用于西方社会,以及这些价值怎样与其他价值融合起来。在儒家文化架构里面,“面子(Decency)”与“羞愧意识(Shame)”似乎是很自然地发生的,这些东西是人类品质中非常有价值的特性,而这些特性正在从我们西方人的品质中消失。怎样才能引进这些品性呢?

  五、就历史而言,是哈耶克组织了飘零山学会,作为反抗当时整个社会主义思潮的制度手段。哈耶克认为社会主义从科学上说是错误的,从实践上说是邪恶的。

  飘零山学会可能在“后社会主义时代”有所作为吗?我的看法是,这个学会目前还在苦苦探求着它在不管是在亚洲或其他什么地方发挥它的作用。

  六、我从来没有太担心过如何澄清我自己或我(在经济科学与道德哲学之间)的位置。我感觉到这种作为科学家的经济学家与作为道德哲学家之间的紧张。但我们必须坚定地把握住经济学学科核心的科学性,同时试图将它的意义扩展开来,去认识一个有序社会的潜力。

  关于(中国)市场导向的改革,至关重要的是把这些改革置于对法律与制度框架的必要性的理解之上,在这一框架内,人们能够履行各自在市场中的职能。关于财产和契约的法律,关于以老实的态度进行交易的传统,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没有了这些东西,市场导向的改革就毫无意义可言。

  七、在我自己的威克塞尔传统的一致性研究与哈贝玛斯的“对话”研究之间确实存在很强的相似性。你能够认识到这一相似性,确实富于想像力(汪注:英文“perceptive”译做富于想像力不妥当,因为与“imaginative”不同,这里指的是抽象的概念化能力—perception)。然而,在基础上,存在一个本质上的差异。哈贝玛斯似乎相信,通过恰当构架出来的对话,人们就能够达成(共识性)协议。而我在这一点上的看法是,通过恰当构架出来的规则,人们能够达到(一致性)协议,这协议本身就是结果,这结果并不存在于协议达成之前。换句话说,这结果是内生于我的模型里的;对哈贝玛斯来说,这结果是已经存在于什么地方,对话则是达到这结果的手段(汪注:我必须向布坎南教授当面解释30年代以来的哲学发展以便说服他相信在他与哈贝玛斯之间不存在这样的本质差异)。

  我希望(我对你的来信的)这些“反应 - 评论”式的回答对你有所帮助。

  谦诚的, 詹姆斯· M·布坎南

  1998年6月23日给布坎南教授的信

  尊敬的布坎南教授:

  我接到了你对我上一信所提问题的答复,同时我对你上班的时间之早感到吃惊。当我阅读你的传真时,我再次被你的这些答复所感动。今晚九时,我将从夏威夷开始我这次“麦加”之旅。在旧金山的博德书店我买到了《诺贝尔经济学家的人生》第三版(从而得知你确实曾交给诺贝尔委员会一份官方自传,你在圣三一大学的演讲则是你的第二份自传)。我读完了其中你的那一章,感到必须继续追问你一些问题,以便从你那里学到更多的东西。为了更方便地查找我的问题,我把下面的这些问题与上次的问题一起编号,所以下面的第一个问题是问题八。

  问题八

  首先,至少就我对西方哲学和哈贝玛斯的理解,所谓“对话(Dialogue)”在哈贝玛斯的交往理性里,具有和你所理解的程序一致同意基础上的演进理性类似的涵义。“逻各斯”的这个涵义已经在西方哲学60年代至80年代“语言学转向”过程中,特别是通过马丁·海德格尔的论说,揭示得非常清楚了。事实上,法国后现代主义者对哈贝玛斯的批评主要在于他对“同意的可达成性”太乐观。对于福柯来说,或者对于他的美国盟友麦肯塔尔来说,主要的问题在于这个世界从来没有达成过任何“同意”或道德秩序,现代世界的实质就在于它是由无数不可整合的个人生活世界的碎片构成的。在这样一个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对立的论域里,你其实与哈贝玛斯在同一条船上。或许你们之间的一个微妙差别在于,你的“立宪契约”的一致同意是建立在自愿主义共识上的,而哈贝玛斯的“理想交往境界”则要求参与对话的个人平等地相互对待。十分明显的是,你和哈贝玛斯都大大超越了作为一门社会科学的“现代经济学”的眼界,因为你们的目光关注着的是现代社会的深层基础,你们将启蒙时代提出的使命——重新构造现代社会的基础当做社会科学的最高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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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丁丁专访布坎南(4)

  这导致了我下面的一组问题:你可否描述一下你理想中的能够把现在的青年经济学家教育成为更能应付他们在21世纪你认为他们最可能遇到的挑战的社会科学教育体系?你最希望在我们的社会里见到哪一种教育体系,是把学者培养为哲学王那样的古典教育体系呢?还是现代福特主义式的培养技术专家们的“主流产品”教育体系?为了坚持你所说的奈特式的“相对地绝对的绝对”原则,你是否因为处身于你所要维持的秩序所加于你的制约和你的创造力丰富的心灵所受到的制度权威的束缚产生的痛苦之间而感到有种紧张关系?你有什么途径

来缓解每一个创造性的古典自由主义者都会感受到的这种紧张关系吗?你是否觉得一个真正的古典自由主义社会犹如维持刀刃上的哈罗德均衡那样地难以维系,需要我们经常不断地努力克服来自两个方面的干扰?

  问题九

  就我在道德与政治哲学方面的阅读而言,你似乎比罗尔斯更早提出了“无知之幕”概念,在你1962年发表的《求解“一致同意”》中,那里你讨论了理性的自利个体面临不确定性的未来时具有的“激烈的无知”或者极端地“非知(Unknowledge)”。而罗尔斯发表这一原则或许是在70年代初期吧?同时,哈桑尼在50年代的文章里已经提出了类似的概念。他最近正在写他的“规则效用主义”(在我看来与古典自由主义很接近)及其与之对立的“行动效用主义”(在我看来就是极端自私主义)的论文。你提到过你最近几年试图重新整理政治原则,使其更倾向于普遍主义立场(你的《基于原则而不是基于特殊利益的政治》)。

  你可否就哈桑尼的效用主义伦理学,联系到你一直以来关注的道德秩序与立宪经济学给出一些评论?

  问题十

  你强调“宪法同意”本身就应当是“作为公平的正义”。这一公平性基于你所假设的主体间效用不可比的自利的理性个体在自愿基础上达成的全体一致的同意。首先是程序性,这一公平原则不问“一致同意”的内容如何,只看它是否满足了“一致同意”的程序。其次是内容,这一公平原则不问信息在社会成员之间如何分布,不论个体是否得到了充分信息(“无知之幕”)。所以,自愿原则在你的框架里至关重要。当然,如果达成一致同意的成本太高,你愿意退而求次优,接受某种“多数原则”(例如三分之二多数)的公平性。对于这样的自愿契约主义立场,一位尼采主义者还可以批评说,在任何时候任何社会里,由于人类追求权力的天性,由于这一天性导致的权力在社会成员之间分布的不平等的积累效应,从来就没有什么“自愿原则”基础上的全体一致的同意可言。一个极度饥饿的人可以轻易地以其基本自由权利来换取眼前的一碗米饭,而获得更大权力的社会成员会进一步利用权力来谋取私利,诱致更大的权力不平等。所以或迟或早在这个程序里会积累起非常高度的权力不平等从而大大偏离了你所认为的“自然平衡”。你是否因为考虑到了这一点才提出“宪法改革或革命”的主张?如果不是如此,那么你怎样为罗尔斯的“初始状态”辩护?哈耶克曾多次批评罗尔斯的这一“空想的”,“从来不可能把我们带进文明社会的”所谓“初始状态”。我是否正确地认识到了,在你和哈耶克的道德哲学立场之间存在着微妙但关键性的差异?你对启蒙意识形态的信仰使你认为即使最基本的规则也应当能够被人的理性来加以改进。而哈耶克则对人类理性缺乏这样的乐观。在我看来(英语不是我的母语),一些学者(例如诺斯、哈耶克、波普)对自然演进的信任甚于对人类理性的信任。而另一些学者(例如奥尔森、你以及库恩)对人类改造环境的能力怀有更多的信心。你是否同意我的这一判断呢?你对上述这些学者们在社会基础设置的演进与改革这一主题上的态度及立场的评价是怎样的呢?

  问题十一

  与上一问题相关的另一问题是,虽然一致同意由于借助了“无知之幕”而对理性计算所需要的信息要求很低,但是,很经常地,不论是在宪法的具体内容方面,还是就立宪程序本身而言,信息的充分与否对投票结局起着十分关键的作用。尤其当信息在社会成员之间极端不对称地分布时,更有这个可能。例如,我可以投票反对任何医生以病人为药物实验的对象,但是当我获得了充分信息以后(例如在学习了医学或身患疾病以后),我很可能投票支持医生们这样做。因为我会觉得我的疾病后果所造成的痛苦远大于医生在我身上进行药物实验可能带来的损害。所以,当信息结构改变时,人们对基本规则以及规则所涉及的内容的态度会发生变化。对这一点的考虑同样为宪法改革提供了理性支持,是否如此呢?你怎样建立一个相对稳定的宪法体制同时又顾及到社会博弈的不断变化了的信息结构所提出的改革宪法的要求呢?

  问题十二

  经历过60年代学生骚乱与社会动荡,你充分认识到了现代社会的危机,也就是所谓“现代性问题”,那是由于“上帝死了”而脱魅了的人则开始体验到道德死亡。你为此提出的解答或处方要求宪法改革或对博弈基本规则的重新谈判。这一重新缔约,在我看来,是以眼下的道德状态为给定条件的,换句话说,以目前的道德水平为初始条件。那么你在这一论域里是否看到了道德教育尤其是核心价值教育的极端重要性呢?亦或你认为只要政治改革就足以完成立宪工作(即无论达成何等契约,只要程序上是一致同意的,人们就可以维持这个现代社会的劳动分工)?你是否同意,或许存在着道德水平的一个关键值,当人们的道德意识低于这个水平时,他们所形成的道德共识将无法形成一个足够广泛的市场,从而无法支持一个足够规模的劳动分工,从而人们无法获取分工及专业化的好处,从而整个经济会陷入萧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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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丁丁专访布坎南(5)

  问题十三

  你在对我的问题四(关于哈耶克“扩展秩序”概念)的答复里提到,你现在考虑和研究的一个题目是“作为文化共同体的市场”。你可否就此谈得更详细些?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市场在这里(问题十二及问题四所涉及的论域里)作为一个道德教育者或道德构建者可能发挥的作用?这类似于苏格兰启蒙思想家们的看法:“经济的文明化影响”。你是否在有些时

候将你自己看做某种程度上的效用主义者?

  问题十四

  你在给我的回信里问我怎样在西方文明里引进儒家文化关于“羞耻心”的道德意识。对于这个问题我无以回答。在我能够被任何从事道德建设的企图说服以前,我希望与之进行对话,例如与被称为“社会建构主义”的那一派社会学家对话,他们相信人性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从而不可能被当做社会科学的初始条件,人性,它应当是社会成员相互作用的结果。你是否对“市场作为文化共同体”抱着类似的信心呢?

  问题十五

  你将政治视为竞争选票的大市场的看法受到诺斯的批评。对后者来说,政治包含着例如界定产权这样的职能,从而,由于这一职能对不同社会历史里的政府提出了不同的要求,并且,许多社会的政治未能达到这一(清晰界定产权的)要求从而未能使经济得到发展。对诺斯来说,小政府未必就好,如果必须有一个“大政府”才可以保证财产权利安排的稳定与清晰的话。所以,他认为争论东亚社会里政府对经济的干预是否合理,这已经丧失了要点了。重要的是,这里的政府,基于特定的社会文化历史背景,是否有效地界定和保护了产权安排,从而政府规模是否在特定的社会文化历史条件下是“最优”的。你愿意就此提出你对诺斯看法的评论吗?

  与布坎南教授的谈话

  汪丁丁:

  布坎南教授,我在旧金山找到了你的另一个“自传”,那是你1987年应圣三一大学(Trinity University)之邀所做的演讲,收录在该大学编的《诺贝尔经济学家的人生》里(Lives of the Laureates: Thirteen Nobel Economists)。我觉得那个传记比通常为诺贝尔委员会写的自传更生动,有不少生活场景的描写。我在旧金山买到的另一本你的著作是1994年发表的《伦理与经济进步》(Ethics and Economic Progress),我很喜欢这本书,因为写得很亲切,你是根据你私人生活的体验来讨论伦理与经济发展问题的。在来这里的路上我读完了这两本书,同时也仔细读了你给我的回信。我希望就这次访谈再向你提出几个问题。我会尽可能缩短我的问题,因为贝蒂告诉我说你今天上午会非常忙碌。我们可以现在就开始吗?

  布坎南:

  很好,开始吧。

  汪丁丁:

  就我在路上仓促阅读所得的印象,似乎你比罗尔斯更早提出了“无知的面纱(the Veil of Ignorance)”或者类似的一个初始原则。在你早期的著作里,例如1962年的《求解“一致同意”》,你把这一条件叫做“极端无知(Radical Unknowledge)”。至少就发表时间而言,罗尔斯的《正义论》大约晚了十年……

  布坎南:

  其实这与事实不太相符。事实上,不是一个人,而是同时有几个人提出了类似的理念。我觉得较早提出这一理念的有哈桑尼(John Harsanyi),他在50年代初期(汪注:我读过两篇,分别发表于1953和1956年)已经写过这方面的论文。其次,罗尔斯在《正义论》发表的十几年前发表过一篇我认为更好的论文,题目叫做《公平意义上的正义》(Justice as Fairness,这也是《正义论》的主题),我始终引用这篇发表于1958年的文章,而不喜欢引用他后来的那本书。我与罗尔斯由于是许多年的朋友,我们一直研究同样的题目并且交换意见,所以我写那本书的时候,肯定也受到了他的影响。

  汪丁丁:

  是的,这正是我要提出来讨论的问题。不过,你当时是否注意到了哈桑尼的工作吗?

  布坎南:

  没有,我当时完全不知道哈桑尼的工作。我只知道罗尔斯的工作。

  汪丁丁:

  我的问题也许可以这样提出来,你与罗尔斯同时注意到了“不确定性”对理性选择的深刻影响并且将这一影响深究到社会初始契约的层次上。但是,你与罗尔斯各自建构的理论框架从而得出的结论却有相当的差异。你倾向于一种“程序正义(Proceedural Justice)”的理论,而罗尔斯则提出了他著名的有争议的两个正义原则……

  布坎南:

  是的。不过我认为罗尔斯一开始是试图找到某种(可以达到正义的)“程序”,但他走得过头了。我始终觉得他1958年的那篇文章比后来的那些工作好得多。我觉得他在60年代后期试图寻找某种普遍适用的“正义原则”,那是误入歧途了。他与我就此交换过意见,我认为停留在基本的程序层次上是更好的理论选择。有一次他说:也许你是对的。当时对他的那本书里提出的原则有许多人提出了批评。我觉得最好的处理办法是将他的“差异原则(the Difference Principle,罗尔斯的第二正义原则)”当做一种特殊的可能结果(与其他各种可能性并列,而不是被当做从正义程序推导出来的普遍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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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丁丁专访布坎南(6)

  汪丁丁:

  有趣的是,就我的阅读而言,你在正义理论的结论方面尽管与罗尔斯的结论相去甚远却与哈桑尼的“规则效用主义”的理论很接近,虽然,我觉得他在许多其他方面不同意你与罗尔斯所持的立场。哈桑尼晚近的工作使他能够将自己的道德哲学与通常意义上的效用主义伦理立场做一个本质性的区分。用他自己的术语说,通常自由主义经济学家们主张的“效用主

义”应当被叫做“行为效用主义(Action Utilitarianism)”,而哈桑尼自己提出的效用主义叫做“规则效用主义(Rule-utilitarianism)”(汪注:后者强调的是,只要规则是符合社会福利最大化的,那么不应当为了机会主义的好处而违背规则;由于布坎南不是一个效用主义者,所以哈桑尼的立场在更根本的,对“什么是理想的社会正义”这一层次上与布坎南是很不一样的;最后必须注意,布坎南与哈桑尼都是坚定的个人主义者)。

  布坎南:

  是的,我觉得我在理解这一点上还有些困难。我认为我更同情罗尔斯,而不是哈桑尼。我同情罗尔斯对效用主义正义原则的批判。而哈桑尼是一个纯粹的效用主义者,就这一点而言,我与罗尔斯更接近。

  汪丁丁:

  但是,哈桑尼最近的几篇文章,例如他送给我读的这几篇去年和今年发表的文章,表明他的立场,至少他目前的立场是很接近你的“程序”观点的。他试图把自己与(经济学家们的)“专业效用主义者”的立场相区分。所谓“规则 - 效用主义”与“行为效用主义”之间的区分。

  布坎南:

  我知道哈桑尼最近做了不少这方面的工作,提出了不少新见解。

  汪丁丁:

  总之,你仍然觉得哈桑尼的效用主义立场与你格格不入,对吗?

  布坎南:

  我认为是这样的,我觉得这(立场上的差异)是一件事实。

  汪丁丁:

  好吧,让我们开始下一个问题。我觉得下面的这两个问题是今天我想请教你的主要问题。

  我读过许多其他持有“社会契约”理念的道德哲学家(Contractarianists)的著作,例如阿兰·基沃斯的。在这些人看来,一个至关重要的道德哲学问题是……还是让我从你的立场说起吧。你的威克塞尔主义立场强调“宪法层次上的同意(Constitutional Agreement)”本身就是罗尔斯的所谓“公平意义上的正义”。你这一立场的正确性需要下面这些前提:①同意必须是全体同意(一致同意性“Unanimity”),如果代价太高,你愿意考虑多数原则例如“三分之二”多数的投票准则(但应当尽量提高这个比例);②“同意”是在一群具备了自我利益的理性个体之间达成的; ③“同意”必须是基于自愿的个体利益权衡基础上,这些个人的效用之间是不可比较的。你的这一正义概念与信息是否充分无关,换句话说,每一个个体都是在“极端无知”(或罗尔斯的“无知的面纱”)假设下做出选择的。在我看来,这些前提中包含着两个关键因素:①自愿原则,②“极端无知”假设。让我们先讨论第一个关键条件——自愿主义原则。

  首先,你强调的是同意的全体一致性,而不是根据某些多数准则的“同意”。尽管你在《求解“一致同意”》中说明过,当达成全体同意的代价太高时,可以采用某些权宜的多数准则。但我明白这不是你立场的主要部分。

  布坎南:

  对,那不是我的立场的核心。

  汪丁丁:

  所以威克塞尔的“一致同意”在你的体系中占据着核心的位置。那么,你将如何回答例如一个尼采主义者的批评:在任何时候,任何社会里,权力都不是公平地分配的。那些拥有更大政治和经济权力的社会成员将如尼采所认为的那样受到“权力意志”的驱使,使用这些权力来迫使其他社会成员“同意”一个更加符合这少数人特殊利益的契约。换句话说,权力的先天的不平等分布将会妨碍社会达到“全体一致的同意”。这也是哈贝玛斯一直以来必须面对的批评。

  我猜想,你也一定要面对这一批评的。

  布坎南:

  确实如此,确实如此。

  汪丁丁:

  例如,当我非常饥饿时,我不难想像我会轻易放弃我的自由权利,甚至会“自愿同意”以我的基本自由权利来换取一碗米饭。这将使得权力的分布越加不平等,从而所谓“自愿同意”也越发不是真正出于自愿。如果这样的事情日积月累,那么经过一段时期以后,社会平等将形同虚设,最终使得社会的立宪过程完全偏离你的社会正义的理想。是否正是如此的考虑使你终于提出所谓“宪制改革”,甚至,如果积重难返的话,“宪法革命”而不是暴力革命的理念呢?

  布坎南:

  是的,我在《自由的限度》中讨论了这个(宪制改革的)问题。你很正确地批评了我的立场的基本前提。我曾经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我的解答是这样的。在我们想像任何一个社会的全体成员开始他们的社会契约之时,我们必须有一个出发点,一个假设的起点。我并不认为这个起点上的权力分布是合理的,在这一初始时刻也许有的人是奴隶,有的人是奴隶主,这在道德上肯定是不可接受的。不过我们毕竟需要一个理论的出发点,这个出发点不必是社会均衡的,从这点出发社会成员经过立宪过程将朝着某种自然均衡演进。我充分理解你的论点,当社会不平等达到一定程度时,革命或许比不革命要好些,所以确实会发生革命,而不仅仅是宪制范围内的(合乎宪法的)革命。这里需要计算成本与收益,到底哪一种方式的改革比较好些。不论如何,我的社会契约的出发点只是一个工具性的起点,这样做的好处在于通过理论分析我们也许可以看到社会成员之间进一步合作的潜力(布坎南所谓的“自然均衡”)。正是在这一点上我的立场不同于诺兹克的(Entitlement Theory,或许可译做“合法继承理论”,参见我在《公共论丛》发表的讨论哈耶克思想的第三部分的一个脚注),我不接受诺兹克维护既成权利结构,而不询问这一结构的道德合理性的那种保守主义态度。在这一点上,我再一次与罗尔斯的立场一致(汪注:罗尔斯与诺兹克的论争,参见前引我的文章)。让我再一次重申,我虽然与诺兹克一样,从一个既定的权利结构出发讨论社会契约理论,但我与后者不同,我不认为那个既定结构是道德合理的。我不认为“继承权”(诺兹克的看法:不论何种权利,只要是通过合法程序继承或积累起来的就具有正义性)有多么重要。我关心的是从这样一个初始状态出发,人们怎样并且能够多大程度上通过契约关系改善自身的处境,尽管这一改善不一定能够取消他们之间在权利上的基本差异,尽管这一改善并不排除社会革命的可能性。不过由此引发的社会革命与我和约翰(指罗尔斯)所呼吁的宪制改革或宪制革命性质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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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丁丁专访布坎南(7)

  汪丁丁: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现在我可以请教你上面列出的第二个小问题,立宪过程中的“信息不对称问题”。在你和罗尔斯的契约理论里,“完全无知”(或“无知之幕”)是社会合作的公平性的必要假设。可是不论是达成契约的基本条款(例如生命与人权,基本自由权利,基本财产权利等)还是形成契约基本原则之下的具体内容(例如财产继承权、交易、选举、

迁移等等权利的约定),都需要有一定的(而且一定有一个既成的)信息结构。我注意到,在人们缔约之时,通常存在着信息在人们之间分布的“不对称性”。当代的制药工业当然提供了这方面的最重要和最常见的信息不对称的案例,例如根治癌症的各种药物,又例如最近新推出的(壮阳药物)“Viagra(这药物的有效性,鉴于性生活对美国家庭稳定的重要性,最近成了美国医药工业的头条新闻,创造了医药处方率的历史记录)”。不过我打算提出的另一类重要案例是电信业尤其是互联网电信业的立法过程。由于信息在利益参与者(例如长途电话使用者与网络电话的供给者)之间的高度不对称性,推而广之,由于信息不对称性是分工与专业化条件下所发生的人类技术的特征,所以当人们在缔约时,通常面临着信息的不对称性而不是对称性。可是人们对社会契约基本条款与具体内容的看法会因为他们所获得的信息的充分与否而发生很大的改变。例如医药立法条款对根治癌症的各种药物的保守态度就可能与癌症患者已经掌握的充分信息(倾向于加速药物研制与应用)和癌症的潜在患者(倾向于反对医生使用各种新药)所缺少的有关信息有很大的关系。又例如互联网电话是否征税的立法争议,也与公众的不充分信息(倾向于平等对待互联网电话与普通电话)和业者的充分信息(倾向于依靠政策保护来减少发展互联网电话的高风险,从而降低厂商的进入壁垒)有关系。

  布坎南:

  确实如此。

  汪丁丁:

  那么,缔约所面临的信息不对称性,与道德合理性的契约条款所要求的充分信息(或减少信息不对称性)之间,发生了相当严重的冲突。因为当人们获得了充分信息以后,他们对基本条款或条款内容的立场常常发生重要的改变。这样,宪法就会由于信息结构的不断和经常的变化而面临着日常的修正,而这与你所要求的宪法的稳定性发生了冲突。在这一点上,我仍在努力理解你的理论,我不那么肯定我的批评是正确的。

  布坎南:

  我觉得……我认为你确实提出了几个很好的论点,其中包含着真确性。我觉得在罗尔斯看来,他把“无知之幕”看做一个(民主)社会的规范而不仅仅是工具。而在我看来,那应当仅仅是人们在确定社会规则时的一个工具性假设。当你对你将来的处境一无所知时,你将遵循道德上合理的立场来讨论契约条款,即假设你将来可能面临任何一种处境(汪注:罗尔斯正是通过这一规范来操作性地实现康德的“普遍主义”道德原则的,这与哈桑尼对“无知之幕”的推导有本质差异)。但我绝不认为,在任何可以想像的场合下,在任何高度不确定性的环境下,你能够真地观察到社会成员对信息的完全无知以致他们之间完全没有差异。我之所以使用罗尔斯的“无知之幕”概念,是要在科学上确定性地推导出利益相互冲突的社会成员之间可能通过妥协达成什么样的合作条件。通过“极端的无知识”假设,我们至少能够看清楚这些社会成员之间达成合作的“底线”,当然,你不能无限制地退却,否则就回到霍布斯的丛林世界了。我在这本新著里正是要做这样的论证……

  汪丁丁:

  你指的是《有原则的政治,而不是特殊利益的政治》?

  布坎南:

  是的。我在这本书里试图将(康德式的)“普遍主义”原则尽量推广,一直到我认为不能再推广的地步。我在书中强调了一个原则—让每个人都明白,这个社会的基本契约将一视同仁地应用于每个人身上,而不允许一部分人借着(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来剥削另一部分人。不过我还没有怎么涉及你刚才讲的信息结构的问题。有关这一问题的讨论只是近年来才开始,所以我还没有特别地思考过它,特别是将它放在宪法建设的框架里思考。我觉得信息的不对称肯定将影响一些规则的制定。这会导致两类规则,一类是从“无知之幕”的假设下推导出来的,另一类是从“信息不充分”的假设下推导出来的。你说得对,当信息结构变化时,宪法条款需要随时被重新评价并加以修正。当出现这类情况时,我们应当做成本效益分析,即看看修正宪法的好处是否超过了保持既定规则的好处。所以,让我再强调一下,你提出的这一(宪法的稳定性与信息结构不断变化所要求于宪法的经常变动性之间的)紧张关系对未来的研究者将是一个很好的研究领域,不妨称之为“由信息牵动的宪制改变”(Information Tied Constitutional Change)。不过我自己还没有在这方面做过任何工作。

  汪丁丁:

  不过你在这本新著中试图至少是初步解决这个问题?

  布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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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丁丁专访布坎南(8)

  不是正面地。让我大致说一下我这本书的意图。我在这本书里试图发挥哈耶克关于“法治”的思想,将它运用到政治领域中去。你知道,如你一开始所刻画的那样,我在《求解一致同意》中所论证的是要将(民主国家的)治理推广到简单的“多数规则”以外。而这本书可以看做是那里的思想在另一方面的发展。你知道在公共领域里人们通常不正确地将“民主”与简单的“多数准则”等同起来。在这样的理解下,你无法对多数规则有任何批评或改进。这很容易导致多数人对少数人的剥削。现在我的论据是:民主政治当然可以实行多数准则

(而不是一定要威克塞尔式的“全体通过”),但是,为了尽量减少(哈耶克所说的)“多数独断”的可能性,我们必须限定多数规则使用的范围。你们是“多数”,好吧,请将你们多数的选择限定在一个范围内,超过这个范围的选择是违反宪法的(汪注:例如哈耶克在《法、立法与自由》里讨论过的例子,多数裁决在任何时候都不应当为了多数人的利益而夺取少数人的生命权利)。而且,一旦“多数抉择”的(合乎宪法)的选择范围被规范之后,多数人所做的任何抉择都将一视同仁地应用于一切社会成员,而不能对少数人采取歧视。于是当一项赋税被决定征收时,一切人都必须缴纳这项赋税。如果你想要限制一项产品的进口,那么你必须限制一切产品的进口。你不能依据你的特殊利益和你的人口数量来决定你的政治权利。(汪注:这就导致所谓的“基于原则的政治,而不是基于特殊利益集团的政治。”)

  汪丁丁:

  这将使目前国会大部分人的日常活动变得完全多余。

  布坎南:

  完全正确。国会里的那些(特殊利益集团的院外)活动将完全被取消。

  汪丁丁:

  在我看来,你提出的方案相当激烈了。

  布坎南:

  是的。根据这本书的政治原则,税收与福利都不再基于特殊利益的原则上。一切人都要依同一税率上税,一切人都有权领取同样的福利补贴。这就是这本书的(尽量“普遍主义的”)逻辑。

  汪丁丁:

  我们已经结束了两个问题。下面的问题是关于宪制社会的道德基础的。你所主张的宪制改革至少在我看来是以社会现存的道德水平(我使用的是“Moral Status”)为初始条件,通过全体一致的同意过程达到社会契约。

  布坎南:

  你是说“Moral Status”?

  汪丁丁:

  是的。也就是“道德水平”,社会成员已经认同的道德准则。我们把这一道德水平看做(立宪过程)给定的条件,而不再去追问这一道德水平本身。这有些类似于道德领域的“Status Quo(既得利益)”。这些社会成员或许有不同的道德水准,有些成员很自私,另一些成员例如某些宗教组织的成员,则知道尊重他人的权利。我发现在这儿,在弗吉尼亚,人们好像比其他地方更少自私(我用的词是“Selfish”,不是“Self-interested”),自私与自利是非常不同的道德概念。在你的框架里,我可以认为,任何一群人都可能达成某种“宪法同意(Constitutional Agreement)”。因为我们惟一需要假设的,是每一个人的自利动机,理性能力,自愿主义原则,以及“无知之幕”等等前提……

  布坎南:

  等等。我认为在你说的那种理想化的概念世界里,是的,任何一个社会都可以按照我的立宪过程进入某种宪制社会。不过,我对这一纯粹概念的世界里的事情没有太多兴趣。我认为你刚才描述的“道德意义上的既得利益”非常重要。你很可以有这么一群人或这么一种社会,在那里一部分人的道德水准太低下,以致他们对任何与他人合作的契约以及去遵守合作的规则都不感到兴趣。这时社会成员之间的合作就非常难以被组织成任何有价值的宪法同意。不仅如此,当出现了这种极端自私的人时,社会又不能将他们驱逐出去(汪注:因为这将违背民主社会的自愿主义前提)。这是一种非常困难的场合。这不像玩儿扑克牌,假如我们知道某人绝不会遵守任何规则,我们事前就不会同意与他玩儿。可是在一个既成社会里,我们无法将这种人甩到社会以外去(汪注:这也是布坎南及其他古典自由主义者所理解的民主社会的特征——什么人都有,什么人都有基本的生存权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在扑克牌契约中,我们事前规定玩儿的人必须遵守全体玩儿牌的人约定的规则,而不论那些是什么样的规则。如果有人不同意这个前提,我们可以请他退出牌局。可是在民主社会的政治里,(民主)政治规则本身不允许这样做。这实际上成了社会契约政治理论的一大弱点,没有人知道怎样解决这个问题。我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人们并没有选择在哪个社会里出生,一旦他们出生后发现他们不打算承担该社会的成员的义务,你拿他们怎么办呢?由于不能选择出生,所以你不能(因为他们不同意在他们出生之前规定了的宪法)就驱逐他们。

  汪丁丁:

  是的。不过在政治领域内,我们可以想像各个道德水平不同的成员从一个过强的宪法同意后退到一个对道德要求较弱的宪法同意,也就是说,为了达成契约,人们可以向“底线”撤退。而这是符合(民主)政治原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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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丁丁专访布坎南(9)

  布坎南:

  那当然是可以的。不过那样一来政治妥协所能够产生的影响将非常微小。因为在多数场合下,“底线”上的一致同意几乎没有什么现实意义,从而极大地限制了民主政治所发生作用的范围。所以我仍然认为契约论的民主理论的一个极大的弱点是如何解决上述的那个(“不能强迫出局”的)问题。



  汪丁丁:

  这部分地回答了我的其实还没有提出来的问题。我的问题是:你确实认为道德教育在民主社会的立宪过程中具有决定的重要性。我指得是基本价值的确立,基本行为规范的形成(中国人叫做“小学”——洒扫进退应对,做人的基本道理)。

  布坎南:

  是的。

  汪丁丁:

  所以,我猜测这是你在给我的回信中提到你最近的工作——“作为文化社团的市场”的出发点。因为你试图解决道德教育的问题,你觉得市场本身应当具有这样的教化功能。请问我说的这两点是否有联系呢?

  布坎南:

  当然,这两件事情极其紧密地互相联系着。这正是我目前正在写的这篇文章。我在这篇文章里试图在立宪框架内重新理解哈耶克(对道德传统)的看法。哈耶克很早就认识到例如(斯多葛学派提出的)“对称性原则(Reciprocity,中文译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法治社会里的核心地位。他强调了我们应当完全依据规则来生存。我正在读两位生物学家写的一本新书,他们提出生物界里的“道德秩序”问题,支持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德准则的普适性。非常有意思,不过我们还没有完全搞清楚他们的概念。他们在书里试图为曾经存在过的“利他主义交易方式”辩解,那种交易已经广泛被经济学家批评并且被人们忘记了。他们则要解释为什么曾经存在过的这种交易方式帮助了我们的市场演化到今天的形态。哈耶克的“演进道德”概念与此相当类似。不过生物学家们没有认识到在“利他主义”与“人类合作”之间的不同之处。这两件事其实很不相同。我可以不喜欢你,但我可以与你合作。这是我们经济学家们谈论的理性。而“利他主义”则是……例如你可以帮助你的家人,完全不计较你个人的得失,因为你爱他们。合作则完全不必建立在“爱”的基础上,惟一需要的是互相尊重基本权利。这正是哈耶克强调过的,人们当时不理解为什么他非要坚持区分“自私”与“自利”。(汪注:自利是完全理性的,而自私则不必是理性的。自私可以用来与“爱”相对立,是一种情感,不必是一种理智。)他们不能理解哈耶克的世界,或市场经济的世界,或……经济学的世界。

  汪丁丁:

  理性的世界(Rational World)。

  布坎南:

  对,是理性的世界。正是理性使我与你合作,也正是你的理性使得你与我合作。我们都从中获得了好处,虽然我们不必喜欢或爱对方。我可以不喜欢你,但是我并没有将你看成纯粹的自然物品,例如一棵树。你也是一个人,也有你的意志,我尊重你的意志,这是我们合作的前提。他们(这些生物学家们)不能理解这一区分,而这一点至关重要。现在回到你说的道德教育问题上,非常重要,道德教育在这里具有极端的重要性。也就是说,这样一个观念,即你尊重其他的人,将他们看做“人”,从而对等地(Recipricate)交往。而我们则丢掉了这一点,在20世纪以来我们西方人丢掉了这一道德观念的大部分。我们正处于一种可以称做“道德蜕化(Moral Degenerating)”的境地。我和我的同事们正试图找到恢复这一道德传统的途径,当然,我们也许找不回去了。不论如何……我刚读完一本书。你也许知道这个人,他是印度人,我想他现在是美国人了。他的名字是 Depack Leo(列奥)。

  汪丁丁:

  不,我不知道这个名字。

  布坎南:

  他曾经为世界银行工作过,后来到了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他写了这本书。我几年前读过这书的手稿。现在MIT出版社要出书,请我写书评。他在这本书里的论证很有意思。他的论证大致是说,西方人在近代以来,自从尼采1881年提出这个问题以来,始终无法解决“上帝死了”以后人的困境。换句话说,失去了宗教信仰的个人主义传统下的个人,变得完全不受约束,没有什么是需要惧怕的。而我们取得的市场经济的奇迹是我们的个人主义传统在我们的犹太-基督教宗教传统之内完成的。那是一种受宗教信仰制约的个人主义。现代社会里发生了什么呢?尼采确实非常富于想像力(Very Perceptive,汪注:与我在布坎南的回信里解释过的一样,这里译做想像力不妥当,这是一种概念能力或概念性的创造力)。人们不再惧怕上帝,于是道德开始蜕化。这导致哈耶克所强调的“In-between Notion(个体之间的必要空间)”观念的丧失。一旦没有了这一观念,你不必再将他人看做人,而是将他们当做你的手段。因此当你不再惧怕上帝时,你也不再尊重法律。虽然我们目前还有一些尊重法治的“残余”,靠了这一残存物我们的社会得以延续。不管怎样,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看法。这是他的第一个看法。他的第二个看法是这样的,亚洲社会始终没有在犹太-基督教传统里发展过,不论如何,亚洲社会同样发展出了高度发达的交换经济。那么他们的交换经济就是可以独立于上帝的法律而存在的。换句话说,亚洲价值体系不会因为(西方的)“上帝死了”而消失。推论是,亚洲经济发展的奇迹也许能够延续下去,而不必依赖于“上帝问题”的解决。所以,我们希望从亚洲社会里引进那种能够独立于上帝存在的足以支持交换经济的价值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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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丁丁专访布坎南(10)

  汪丁丁:

  这观点确实很有意思,尤其对中国和亚洲的学者而言。我们(在中国的学者)读过大量与此类似的文献。例如,你介绍的列奥的观点,在我看来就与哈佛大学的丹尼尔·贝尔关于资本主义的文化危机的论点很接近。另一方面,列奥建议拯救欧洲的亚洲价值观,与哈佛大学另一位教授杜维明的论述十分接近。



  布坎南:

  是的,杜不久前来我们这里访问过。

  汪丁丁:

  杜维明是当代最坚决的新儒家主义者了。他试图以儒家伦理来挽救西方世界。这些看法与宣传在中国大陆引起的反响,就我个人感兴趣的而言,都是些负面的看法,也就是批评性的看法。这与普林斯顿大学的余英时教授对新儒家运动的看法有些关系。余英时是美国研究中国思想史的领先人物。就我对这些批评性看法的理解而言,这些批评是这样的,我必须事前说明,这些看法与它们所批评的(新儒家)看法一样,都没有什么科学的实证的支持,都只是推测。它是这样的一种推测:也许正是由于东方文化传统里没有上帝以及一个“基督教世界(Christandom)”,人们无法演变成个人主义的人。于是为了让那里的人们组织为社会,也许不得不培养一种叫做“羞愧感(the Sense of Shame)”的东西(汪注:不同于“Sense of Guilt”。后者可以译为“负罪感”,是人在上帝面前的感受,由于负罪感,个人的,尤其是出于人的理性能力的狂妄感就受到了压抑,于是社会传统和社会制度得以从外部有效地规范个人主义的个体的行为)。但是正由于这一点,我们东方人很难发展一种“负罪感”,从而很难在实践中接受(上帝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观念。所以我们的“政府”通常发挥着很大的协调分工的作用(重刑名的法家所谓的“法制”,而不是康德传统中以每一个人为“目的”的所谓的“法治”,后者本质上说是从“上帝”的理念导出的精神,而不仅仅是制度)。所以,你知道,每一件事情都与其他事情互相关联着。你很难只要一件事情而不要另一件事情。

  布坎南:

  我明白了,这真的非常有意思。

  汪丁丁:

  现在我们讨论到了最有意思的题目上了。我们刚才讨论过道德教育与立宪过程的“底线”。不妨认为存在着一个叫做“道德阈值(Moral Threashold)”的东西,当一群个体的道德水平低于这个关键点时,这些个体在一致同意的前提下所能够达成的宪法将是如此狭隘,以致这样的社会契约将无法支持一个足够宽广的市场经济,市场宽广的程度(Market Extent)应当能够使劳动分工的规模达到足以获取由专业化而产生的规模经济效益。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布坎南: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汪丁丁:

  所以,我们确实需要道德教育,我指的是使人们能够形成核心价值与基本行为规范的那类道德教育。这些价值观念与行为规范应当与市场经济相适应,从而它们所支撑的分工范围足够地广阔,从而分工与专业化的好处能够抵消了协调这些分工和专业化的成本。在这一点上,我觉得你的立场与哈耶克的立场有所不同,正如你(在《自由的限度》里)对哈耶克的批评所表明的。在我看来,当你强调市场作为道德教育者(the Market as a Moral Educator)的时候,你倾向于认为市场本身有一种教化作用,这是继承着苏格兰启蒙思想家们的看法—“经济的文明化影响(the Civilizing Influence of the Economy)”。而哈耶克则更悲观地依赖于传统道德的教化……

  布坎南:

  很好。我觉得我们现在谈到问题的本质了。大约十五年以前,很多(汪注:特别是芝加哥学派)人都认为市场本身就是一切了,市场本身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市场”是惟一需要的东西。可是看看在俄国与东欧的改革中发生了什么。那些人群原本没有受到过(与市场社会相适应的)道德教育,不论是从他们的传统(已经被几十年的社会主义实践摧毁了)还是从刚刚引进的“自由市场”里。他们完全没有这类道德规范可以遵循,市场于是根本无法运行。取而代之的,是黑帮规则或者强权政府的戒严令。这两类规范都大量地产生腐败(汪注:凡是缺少竞争的权力必定倾向腐败)。所以,如果你等待着自由市场自己诞生,你能够得到的只会是黑帮或腐败官僚。你得不到一个法治的市场社会,你得不到市场经济制度。没有这些制度的“市场”只是一场混乱。当然,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人们,我们希望如此,可能学到一些东西,可能开始学会依照法治来交易。当然这仅仅是希望而已。必须将这些(前社会主义社会)与哈耶克所处的西欧社会区分开来。后者至少还有传统道德可以依赖,在那里我们可以指望人们更快地(从市场)学习道德。

  (一段沉默的时间)

  布坎南:

  我觉得他们……我觉得至少我们西方人,我们不理解中国。

  汪丁丁:

  中国确实是一个谜。

  布坎南:

  那里的事情是怎样运作的,那里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理解。似乎那个体制在有效地运行着,可是我们不理解它怎么就运行了(汪注:在我这次诺贝尔旅行中,布坎南是第三个受访者向我指出中国是个谜,在此之前的是弗里德曼和诺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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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丁丁专访布坎南(11)

  汪丁丁:

  作为一个“局内人”,我是说我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在中国生活的经济学家也觉得中国的事情像谜一样。就我自己来说,我在我的文章中始终对俄国人所做的一切持着高度的敬意。因为毕竟他们的改革是从观念开始的,从政治到经济的,而我们的局限于经济发展的改革在观念上是“稀里糊涂”的。我不知道我们两国的改革者谁能够笑到最后

(我个人的悲剧性格让我认为俄国人将会笑得比中国人好)……我们希望能够改善中国目前经济发展与政治不发展的局面,希望能够改善中国目前的道德无政府状态。那里已经不再是古典社会那种道德有序的状态了,我们日常生活中发生的是朋友欺骗朋友,家人们为金钱而斗争。中国的经济学家对此持两种态度,一种认为市场本身足以教育出新一代市场社会的公民,即便是黑帮之间的斗争也能够最终形成规则并且导致法治社会。这一派观点实际上追随的是刚才我们谈到的苏格兰启蒙思想家们的立场。另一种态度认为市场社会必须有一个与之适应的道德基础,而这个道德基础不是市场自身有能力培养出来的。我的立场接近后者。我们都在观察事情的演变,希望市场能够发挥道德教育者的功能。我们还在看。

  这就引导到这个问题的最后一部分。就是你的道德哲学立场与道格拉斯·诺斯的道德哲学立场之间的差异。诺斯,一直以来,例如在1990年那本书里,强调历史上有许多经济被长期锁入在低收入水平上。他观察到,这些社会之所以长期停留在低水平陷阱里,主要是意识形态与政治制度方面的障碍。与此对立的主流经济学家们则认为,竞争最终可以迫使一切社会经济走出低水平陷阱,竞争(国际的与国内的)足以教育人们,改变他们的意识形态与政治结构。诺斯在这一点上正在接近哈耶克的立场。我最近刚刚访问过诺斯,他告诉我说,他现在认为他的思想其实与哈耶克的思想最接近。这一点是他最近才发现的。这让我想到,鉴于你在《自由的限度》中对哈耶克“盲目追随道德传统”的批评,或许你现在与诺斯在道德哲学方面有相当大的差异。

  布坎南:

  我不清楚……我不太清楚他最近在这些题目上所从事的研究。让我试着回答你这个问题吧。

  我想,大约在二十年以前,我们请他来讲过他的思想。那时他已经开始注意到意识形态在经济发展中的重要作用。我当时站在他一边,因为当时主流派经济学家完全忽略了意识形态对经济的影响,不过我仅仅是在注意到意识形态的重要作用这一点上支持他的看法。另一方面,我认为这也是一般学者对诺斯的批评。那就是,在操作层次上非常难以将“意识形态”这类因素严格限定(且不说定量限定)和加以分析(且不说数学分析)。到底意识形态这个东西是怎样影响了人们的经济行为和最终改变了经济发展的轨迹的?诺斯和他的朋友们始终没有提供出让我们可以进行这类分析的方法或思路。我很怀疑他或任何其他人能够在这一路径上有所突破。我对你说的诺斯最近转向了哈耶克很感到兴趣。因为哈耶克的思想可以帮助他解决这个困难,至少在我看来。哈耶克认为道德传统很大程度上是不可理解的,我们应当做的只是遵循这一传统在它内部寻求演进的可能。这当然可以支持诺斯的演进主义立场(汪注:我们甚至不必试图去理解这一传统,当然也不必去“分析”它)。

  现在来谈他1990年那本书。诺斯的框架主要建立在“交易费用”概念上。他似乎将一切可以解释的东西都放在这个相当空泛的概念下来解释,而不再给出进一步的分析……

  汪丁丁:

  这也正是我对整个交易费用学派的批评。

  布坎南:

  一般说来,我们可以这样解释各国经济发展的差异。首先,你那里存在着一套法律制度,存在着一套道德规范,你于是可以开展交易活动,你可以计算交易费用的高低,你可以加深和扩张劳动分工与专有化的程度,可以计算经济活动的效率,如果这整个市场体系运行良好的话。可是当你缺少一些东西时,例如你那里没有一套(可以支持广泛交易的)道德体系,或者没有一套(用于监督交换行为的)法律体系,那么你也许根本无法从事交易,更谈不上降低交易费用,你将疲于处理契约的监督执行方面的种种问题(汪注:我觉得布坎南不太理解“交易费用”概念,他这里所讨论的正是交易费用理论讨论的问题;我对交易费用学派的批评见我在《经济研究》1995年和1996年的文章)。我有一个中国学生……

  汪丁丁:

  你还有中国学生?

  布坎南:

  是的,我带过许多中国学生。这一个是新加坡人,现在可能是加拿大人了。也许你认识她,名字是 Landa(兰达)。

  汪丁丁:

  我认识她,我在欧洲时收到过她的电子邮件,当时我对加入她那个《演进经济学学会》很感兴趣。

  布坎南:

  是的。

  她的博士论文研究了海外华人社会如何组织经济发展。她的观点是,假如你那里缺少某一种可以用来支持经济发展的制度,例如没有法治制度,或没有足够支持性的道德体系,那么你或许可以找到某种替代的东西,制度之间是可以替代的。她研究在马来西亚做中间商的华人在经济发展中的作用。那些华人借了他们在各地各国深入到乡村氏族内部的私人关系,扩展了他们的贸易网,于是有了当地橡胶经济的发展。这说明家族关系也许可以替代法治制度。你不妨将这个例子推广到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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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丁丁专访布坎南(12)

  汪丁丁:

  那是一个比较正确的看法。不过,当你用家族关系替代了法治制度时,你在一定程度上会扭曲经济资源有效率的配置。因为你的配置是根据了“血缘关系”而不是充分竞争下的效率关系来实行的。



  布坎南:

  对,对的。

  汪丁丁:

  现在涉及到我的问题最后一部分。我在诺斯那里时,他让我转告你他对你的政治理论的批评,并征求你的反应。你知道,他一直批评你以及在这一意义上你所属于的芝加哥学派对政治的看法——政治就是一个争夺选票的大市场。在诺斯看来,政治和政府行为是经济发展的必不可少的因素。因为需要一个政府来界定产权关系,而政府行为直接影响到产权关系及其交易费用的高低。诺斯批评你们盲目地提倡“小政府”,忽略了政府在特定社会中的历史以及由那一特定历史决定的政府规模。不过我预先声明,我本人觉得你的立场在最近十年里有很大转变。你从早期的(《求解一致同意》所表明的)立场更多地转向(公共选择)问题的道德哲学方面,所以你或许不再(如其他芝加哥学派领袖那样)认为政治只不过是争夺选票的大市场。

  布坎南:

  我不知道应当怎样回答他。我想,他一直以来的看法是政府的经济职能应当在于追求经济活动的交易费用最小化。可是我觉得那是一个非常空泛的观点,从那里我们得不到什么实质性的分析。虽然我没有研究过他所充分研究过的那些社会的历史,不过我的“小政府”立场基于这样的考虑:我们应当有一种制度来防止个别社会成员借助政治权力来剥夺其他社会成员。我并非盲目主张政府的“最小化”,我当然同意政府规模应当与该社会的交易规模以及维护法治的要求相适应。我呼吁的只是已经某种制度性的限制,将政府官员们可能的滥用权力所产生的损害控制在可接受的限度内。我的立场非常接近麦笛逊的立场以及苏格兰启蒙思想家们的立场。(汪注:这一逻辑与罗尔斯使用的,并且受到哈桑尼批评的“最大最小”逻辑是一样的。不过布坎南和罗尔斯是在“立宪”层次上应用“最大危害最小化”的,哈桑尼的批评似乎没有顾及到这一点。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很少“因噎废食”式地关心最大危害最小化问题,可是在立宪层次上,大危害尽管极少可能出现,却不能不是我们担心的重大问题,必须从制度上加以防止。关于布坎南的政治思想,参见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James Buchanan;詹姆斯·麦笛逊的立场参见《联邦党人信札》,就主张更集中的政府权力而言,1786年《费城宪法》是对1776年《独立宣言》立场的反动,来自弗吉尼亚的麦笛逊或许是联邦党人里面对政府权力的集中比较警惕的一位。)不过,我觉得美国政治,自60年代以来,变得越来越“不那么正确”(相对于“Political Correctness”而言),越来越腐败。这和我们的道德蜕化关系极大。我觉得欧洲正在变得非常有意思。我对那里的事情抱着极大的希望。欧洲的历史决定了那里的一切事情都必须通过竞争过程得到发展。现在他们要实行“共同市场”,“共同货币”。我觉得有希望……不过它的历史,历史上几个来自不同国家的政治力量对欧洲统治权的竞争,意味着它不会很顺利地达到这一共同性(汪注:我倾向于将这段话与布坎南的一致同意基础上的立宪过程联系起来理解,他其实是希望通过欧洲的实践检验自己的立宪理论)。把所有这些因素放在一起考虑,我觉得欧洲正在发生的事情是非常非常有趣的。

  汪丁丁:

  我的最后一个问题,受到这本三一大学编辑的传记集里你写的东西的启发,试图探究你的思考模式。就我对你的著作的阅读和理解而言,尽管你批评过哈耶克的(深受欧陆哲学传统影响的)道德哲学立场,你本人也受欧洲大陆哲学传统的影响甚深。例如你在三一大学的演讲里曾经强调过:“在对各种制度进行评价时,资源配置主义的极大化行为与实践理性的合作行为的经济学之间的微妙而重要的差异(the subtle but important difference between the allocationist-maximization and the catallactic-coordination paradigm in terms of the implications for normative evaluation of institutions)。”(汪注:布坎南演说里的这一段话特别重要,所以我把英文一并抄录在这里。我的翻译是根据我对奥地利学派的理解,这里我将“Catallactics”译为“实践理性”,来自康德的“Practical Reason”。因为米塞斯曾经说明过他使用这个希腊语词是为了表达康德先验意义上的经济学原理。这个词的希腊原意是“实践”。)我体会,你这里说的微妙差异是:奥地利经济学家们认为市场是社会成员分工合作的核心过程,这些社会成员的每一个人都仅仅据有(人类知识总体中)非常有限的局部知识,他们通过市场过程来收集、处理和理解信息,理解他们周围的世界(使其变得可预期),从而达成分工协议,实现专业化的好处。而(源自英国伦敦经济学院的)主张资源配置主义的行为极大化的经济学家们则视市场为一个(只是许多可能的机制当中的一个)用来揭示已经预先存在了的均衡状态的机制,于是他们当中的许多人终于将原本是市场经济的经济学改造成了一门为中央计划者准备的计算方法(很同意从目前的芝加哥学派的文献里看到这一点,当作者们将微观层次上的极大化行为集结为宏观模型时,他们常常引进一个“社会计划者”的目标函数加以优化,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一个民主社会究竟怎样能够实现这样的公共选择目标函数以及相应的阿罗定理的布坎南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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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丁丁专访布坎南(13)

  不过我在此处感到兴趣的是,你使用了“Catallactics”来与主流经济学对立。这个名词与门格尔 - 米塞斯体系里的另一个名词—“Praxiology”提醒我注意到发源自欧陆哲学传统的整个奥地利学派对你的影响。具体而言,就是门格尔与米塞斯努力试图如康德先验哲学那样从一组先验正确的原理导出整个经济学体系。这一基本立场当然与源自英国的盎格鲁 - 美利坚的,特别是苏格兰启蒙主义者例如大卫·休谟的经验主义 - 实用主义哲学传统有极大的不同。我在哈耶克的著作里经常可以看到由于受到来自这两大传统的深刻影响而产生的

紧张关系。作为来自(奈特时代的)芝加哥学派的学者,与其他当代芝加哥领袖不同,例如在斯蒂格勒的著作里我看不到这种紧张,你的另一位精神导师是欧陆传统里的威克塞尔,你的思考明显反映出你的欧陆背景。那么,与哈耶克类似地,你是否也感受到了这种紧张呢?

  布坎南:

  你确实很有概念想像力(Very Perceptive)。我自己对我自己的思考模式是不清楚的。不过我的一位哲学家朋友,他是德国人,他告诉我说我骨子里面是康德(原话为“I am basically a Kant in heart”),他在我的著作里看到了许多康德思想的痕迹。我本人则不清楚这一点,我相信他是正确的,不过我没有为自己明确地提出过这个“康德问题”。

  汪丁丁:

  是的,我同样也从奈特的著作里看到康德的影子。

  布坎南:

  正是如此。

  汪丁丁:

  这引导我提出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你在三一大学演讲里着重提到的你从奈特那里学来的你终生恪守的哲学信条—“the relatively absolutely absolute”(姑且译做“相对地绝对的绝对原则”,意思是,我们应当绝对地承认并尊重绝对权威,但我们同时要对绝对权威保持相对批判的态度)。在我看来这原则其实是一种思考的艺术,是一种艺术,而不是生硬的原则。

  布坎南:

  是的。

  汪丁丁:

  在我看来,只有那些最具原创性的思考者,我认为你是一个最具原创性的思考者,只有那些思考者才可能在这样一个原则下保持创造性。同时,也正是因为坚持这样一个原则,他们才具有创造性。创造性产生于在传统(权威)与传统(权威)之外的交界处保持平衡的思考能力。为保持原创性而不得不在这种紧张关系里生存,这就是我所理解的原创性的思考者的思考方式。这也是你一直坚持奈特的“相对绝对绝对原则”的道理。

  布坎南:

  正是如此,我完全同意你的见解。同时我想补充你早先提出的那个看法,即我受到哈耶克以及奥地利学派的影响。我正在为欧洲的一个学术会议准备一篇讨论哈耶克思想的论文。我准备发挥哈耶克与社团主义(Communitarianism,后现代思潮的一种,我在《公共论丛》发表的哈耶克思想研究里曾经指出过这一思潮与哈耶克思想的近似的地方)之间的相似之处。哈耶克强调了“社区意识”作为一种道德形态的重要作用。而我最近正在重读哈耶克的文章,想要看清楚究竟在什么涵义上,我们可以认为哈耶克的思想很接近目前流行的社团主义思想。我发现哈耶克考证出来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东西,那就是“Catallactics”的希腊原文,这个希腊词里面原来不仅包含着“交易”的意思,还包含了“明辨敌友”的意思。我发现这简直引人入胜了,因为我正要论证“市场道德秩序”这件事(“Moral Orders Market”,涵义类似于我一直强调的“市场社会的道德基础”,但他这个合成语词又明确表示出“市场”与“道德共同体”的同一性)。市场本身要求人们首先明辨谁是可以与之交易的人。你在进行交换之前就必须看清楚谁是准备遵守规则的交易对象。所以哈耶克的这个考证对我确实大有启发。(汪注:换句话说,“交换”的希腊语词里原本就包含了“道德”意义。海德格尔以及哲学的语言学转向告诉我们,语词的变化反映的是时代变迁,所以语言考古的意义在于重新发现已经被现代人遗忘了的人类基本生存境况及其相应的基本问题。我在《读书》发表的文章“经济原考”曾对汉语的语词“经济”做过类似的探究。)

  汪丁丁:

  这确实很有意思。我用中文发表过类似的小文章。但我不知道“Catallactics”的这个希腊语意思。

  布坎南: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一些东西了。你和你的朋友们显然做了大量的事情,不仅仅是经济学的,也不仅是政治经济学的。那么,你或者你们究竟在……做什么事情?

  汪丁丁:

  你是说,我们的目的是什么……

  布坎南:

  对,我指的是,你们的大目标是什么?

  汪丁丁:

  我只能说说我自己的大目标是什么,我想那也是我在中国的朋友们的大目标吧!我80年代在美国当学生时……当然,我始终是中国社会的一个“局内人”,我当学生时,痛切地感到我们国内的社会科学研究已经失去了整个研究传统。我们最早是在20年代靠了留学美国和欧洲的一批学生把西方社会科学的传统带到中国来的,当时影响最大的是美国的杜威与英国的罗素的思想,欧陆传统的影响也有,例如博格森和尼采,但主要是在人文学科里面而不是在社会科学里面。而经过了后来半个世纪的战争和革命(以及文化革命),我们把这个传统摧毁了,那些老的学者都死去或退休了。他们没有机会培养学生。我们现在只能重新引进或塑造自己的社会科学研究传统,我们必须为目前的大学生们找到高质量的有思想的(而不仅仅是技术性的)教学材料,让他们找到“感觉”——我们目前还没有“社会科学的感觉”(the Sense of Social Science)。这样到21世纪上半叶我们大约可以恢复自己的社会科学研究传统了。我是在90年代初把这个目标提出来作为我们这一代学者的使命的。这也是我参加北京大学的那个研究中心和目前这个访谈项目的主办报纸的工作的动机。这家报纸的很大部分读者是目前在校的社会科学专业的学生。我们把重点放在教育学生上面,而不是教育老师。因为老师已经很难产生出社会科学的“感觉”(也叫做“意识”)了。我从北大的学生那里最经常听到的抱怨,就是“找不到好老师”。经常有这样的情况,学生读到了一篇好文章,而老师却没有读过,不仅是没有时间读,而且是没有能力读;学生找到了一个好题目,而老师却没有想到过,不是没有时间去想,而是没有能力去想。北京大学每年是从高度竞争的人口里招考学生的,这些人才却在很大程度上被浪费掉了。当然,我们在重建自己的社会科学研究传统时,注意到了我们自己的历史处境与当时欧洲北美的很不一样,我们充分了解后现代主义者们对当代学术和大学制度的批判。你知道,他们对分工制度的批评在于分工制度倾向于扼杀人的创造精神。就像福柯分析精神病诊所时指出的一样。所以我们试图建立跨学科的鼓励综合研究的学术传统,而不是单纯的让学者们很快就异化为“技术性”专家从而忘记了学科本身宗旨的社会科学研究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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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丁丁专访布坎南(14)

  布坎南:

  这又引起我对你较早一个看法的补充。我的德国朋友们总告诉我说我更像一个德国人而不是一个美国人(汪注:布坎南不仅在思考模式上接近德国人,而且连长相都近似德国人,所以这句私人性很强的话是双关的)。他们这样看我的主要理由在于,我总是倾向于从大的方面来思考问题。而大多数美国经济学家则相当狭隘,他们不能够在较广泛的背景下思考问

题。

  汪丁丁:

  这也是我多年阅读你的著作的感觉。当然,我在读奈特的书时也有这样的感觉……(停顿)你和哈贝玛斯有联系吗?

  布坎南:

  没有。尽管我读了一些他的东西,也认识一些他的朋友,但我从没有与他联系过。事实上,在我们两人之间有大量相似之处。例如你指出过的,我的一致同意的立宪过程与他的交往理性之间的相似点。但是,我认为我们的立场之间存在一个根本性的差异。他似乎,我觉得,哈贝玛斯认为人们通过平等交往可以彼此达成理解,而他们相互之间如果不通过平等基础上的交往就难以发现对方已经发现了的东西(于是无法互相理解)。所以他认为通过平等交往人们可以达成协议。到此为止我们很近似。但是,在他的“对话”概念下,我觉得他似乎认为那个“真理”已经存在于对话之前了,人们只不过需要通过对话去发现它并且一致同意它。而从我的立场来看,除了人们能够达成的协议以外就什么都没有了,真理不存在于一致同意的协议以外,协议本身就是真理。你明白吧?那些能够从给定规则的交往过程中涌现出来的真理就是真理,那些不能在这个过程中显现出来的就不是真理。我觉得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差异。

  汪丁丁:

  如果你允许的话,我要说些不同意见。就我的哲学阅读而言……你也许听说过现代哲学发展的这么一件事情,叫做“哲学的语言学转向”?

  布坎南:

  是的,我知道。

  汪丁丁:

  由于黑格尔的工作,他已经将西方语言哲学回溯到前苏格拉底哲学家那里了,我们知道,至少我的理解如此,“语言”,或者“对话”(说话、述说、叙事),这过程本身就是逻各斯显现自己的过程。所以,只要你参与对话过程,你就是在寻找真理,你对逻各斯的认识就会不断深化。(汪注:在黑格尔看来,“逻各斯”是真理、逻辑、历史三者的统一,而黑格尔的这个看法很接近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中最早讨论逻各斯的赫拉克立特在《残篇》中的看法。)这是哲学的语言学转向赋予“对话”这个语词的一个新涵义。哈贝玛斯是从那个传统中来的佼佼者,他当然知道“对话”的这一层涵义。而且我认为他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把他的理论整合在“交往”这个名称下面的。所以,我坚持认为哈贝玛斯的基本立场与你所主张的其实非常一致。这是我的理解。

  布坎南:

  我明白了,现在我可以说,我们之间的距离远比我想像的近。

  汪丁丁:

  是的。而且,哈贝玛斯也像你一样,不得不始终面对来自(基于尼采思想的)后现代主义的批评。顺便问一下,你这本新书什么时候可以出版?

  布坎南:

  《原则的而不是特殊利益的政治》?今年已经出版了,今年四月出来的。而且刚刚出来的时候,我们还在德国开了关于这本书的讨论会。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正研究市场与社团之间的关系。因为在这次会议上,一个最引人注目的论点,也是理论的焦点,一个德国哲学家提出来。我们关心的是如何建立(包括宪法在内的)普遍主义原则,他则争论说,这一原则本身可以从一个共同市场过程中发生出来。而这正是社团主义者的看法。

  汪丁丁:

  目前在欧洲正筹备一个纪念哈耶克百年诞辰的研讨会,你是否会参加?

  布坎南:

  当然,是在弗莱堡吧?我正是为那个会议写这篇(《社团主义与哈耶克思想》的)文章的。

  汪丁丁:

  对了,我明白了。

  布坎南:

  哈耶克在弗莱堡的教授职位的后继者,Ranburg(兰伯格)教授,请我去参加的。

  正式的访谈到此已经结束,就其他的话题我们又聊了半个多小时。下面摘录与访谈主题有关的内容:

  论及哈耶克在世界各地的影响时,布坎南说他发现哈耶克在前苏联和东欧地区非常受欢迎,那里的人们是因为哈耶克早期的工作而欢迎他的著作的。可是哈耶克晚年的工作却倾向保守,提倡维护既成传统等等。这相当不利于当地的改革者,因为他们需要的是相当彻底地放弃既有的传统。

  布坎南说,他与哈耶克都认同德国哲学传统,在这一点上,他们,包括奈特,很接近。可是与哈耶克不同的是,他另一方面又深受美国建国思想家们主要是麦笛逊的影响。而哈耶克似乎从未理解过美国宪法创立者们的理论。这个“美国思想传统”是布坎南不同于哈耶克的地方。

  我提到中国学者们曾经提出召开哈耶克研讨会,但始终没有找到哈耶克学会的支持。据说该学会的主持者认为哈耶克思想不大可能在亚洲社会得到真确的认同,因为文化背景的差异太大了。该学会举了日本的例子,说他们在日本开过几次哈耶克讨论会,结果都不理想。对此,布坎南大大议论了一番。他回忆说,60年代他和哈耶克曾经去日本参加过这类讨论会,结果发现那些日本教授们,尽管研读得很仔细,却从来没有真正懂得哈耶克的思想,他们的发言总让人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我告诉布坎南,在东亚社会里,中国人与日本人很不同,中国人和韩国人的思考方式更接近德国人的思考方式(德国的何梦笔教授与我有同感)。布坎南很感兴趣,他告诉我说他近年来一个主要合作者,也是他在乔治·梅森大学的同事,就是韩国人(美国籍),姓尹。正因为他理解儒家学说,经过他的联系,他们请杜维明来这里访问过。尹教授也曾经与杨小凯联系过,因为他们都对杨小凯的收益递增与劳动分工理论感兴趣。尹的数学较好,所以能够阅读收益递增方面的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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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丁丁专访布坎南(15)

  在讨论到收益递增经济学时,我问布坎南他是怎样进入这个题目的。他说主要是他最近对经济伦理的兴趣,他提出的伦理规范的经济价值,使他不得不引进收益递增效益,否则就不能自圆其说(参见布坎南近著《伦理与经济进步》)。他和尹教授合作研究这个题目。他们发现在目前已有的各种学派里,杨小凯的学派最接近布坎南对收益递增的理解——即为了获取收益递增的好处,人们扩展分工与专业化(关于杨小凯的理论,参见我1994年在《经济研究》发表的新经济发展理论的综述)。我们都试图将“收益递增”概念一般化。杨小凯与

黄有光曾经就此写过一本书(他指的是他们在北荷兰出版社出版的那本书)。杨小凯曾经请布坎南去莫纳什大学开会,但布坎南未能成行。阿罗去了。布坎南问到我是怎样认识杨小凯的。我讲了我那段有趣的故事(我和杨小凯的故事在得到杨小凯的认可之前不能写出来)。

  布坎南把话题带回到哈耶克研讨会上,他说,如果哈耶克百年诞辰时能够同时在欧洲和亚洲召开研讨会,将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他愿意为此效力。我们就此谈论了一些细节问题。

  我们继续聊了一些私人话题。布坎南战争期间曾在夏威夷服役,跟随尼米兹上将的司令部,为时三年。他获得诺贝尔奖以后也曾访问过东西方中心。

  布坎南谈到,他不擅长将自己的观点推销出去。他从来没有像例如奥尔森或弗里德曼那样热衷推销自己的看法。他惟一注意的是自己思考,以自己思考作为惟一的乐事。他同意,推销自己的观点是非常重要的本事,否则何以将观念转化为行动呢?

  我说时间太久了,耽误了他许多事情,非常感谢他的接待。然后是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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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丁丁专访索洛(1)

  1998年6月7日给索洛教授的信

  亲爱的索洛教授:

  感谢你愿意接受我的采访。就下面这些问题,请你务必提出你的看法、更正以及批评。作为一位卓越的老师,你的批评将和你的答复一样有价值。



  问题一

  最近(1995年),你和弗兰科·洪教授写了一本书《关于现代宏观经济理论的一个批评性论文》(A Critical Essay on Modern Macroeconomic Theory)。在那本书里,你们批评了“合理预期”学派的经济学,你们认为那是滥用了关于经济行为人完备视野和关于市场完备竞争性的工具性假设。为了把现实世界的相关性带回到经济科学里来,你们提出了另外一种宏观经济模型,你们认为它具有更坚实的微观基础并且更好地应用于日常经济生活。

  你是否愿意,以你长期以来为人称道的那种把高度复杂的技术性语言清楚地解释给局外人的能力,为你的中国读者(他们许多人也许还没有掌握现代经济理论)勾勒一下你们那个宏观经济模型呢?

  问题二

  在阿罗教授(1962)的《边干边学的经济学涵义》(Economic Implications of Learning by Doing)和你的(1960)《投资与技术进步》(Investment and Technical Progress)(该文发表在阿罗主编的一本书里)之间存在着相当明显的联系。我是指你的关于技术(或人类知识)的物质资本形态的“弹性 - 刚性”假设。不过,正是被阿罗的“边干边学”模型明确地定量化了的那个所谓“溢出效应”最终被卢卡斯和罗默接受并发展为他们的“人力资本驱动”增长模型。事实上这些模型的作者们试图将整个技术进步过程内生于他们的模型。你是否愿意就此类新的经济增长模型以及在你看来它们面临着的根本问题提出评论?你是否同意,由于科学发现的实质,任何试图将技术变迁内生于模型的努力都注定要失败?你是否同意,例如阿罗教授(在《知识的生产与分配》The Production and Distribution of Knowledge里)所认为的,对知识生产过程本身的预测是不可能的?

  问题三

  中国读者将会对你就社会学与经济学关系的反思感到很大的兴趣,特别是你早年在哈佛读书时曾经从帕森斯学习社会学。帕森斯关于“社会系统”的功能主义理论是否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你的(例如1956年的)经济增长方程体系呢?你是否能够简述一下在你与麦克劳斯基1988年主编的那本书—《经济学话语的后果》(The Consequences of Economic Rhetoric)里面你的位置是怎样的?(汪注:麦克劳斯基一直从后现代角度批判经济学的“话语”,索洛,以他对包括“后现代”理论在内的人文学科的广博学识,为该书写了一篇评论。)

  问题四

  你是否认为今天的经济学面临着危机?如果你认为是如此,那么这危机是怎样的?如果你不认为如此,那么你能否为中国的经济学家们预测几个理论发展的有潜力的方向?

  与索洛教授的谈话

  (索洛教授每年的这个时候去大西洋靠近麻省的一个小岛—玛沙葡萄园度假,那是总统们和学者们常去的著名度假地。由于费用太高,我只好满足于电话访谈。)

  汪丁丁:

  请问索洛教授在家吗?

  索洛:

  你是汪教授吧?我正在等着你来电话呢!

  汪丁丁:

  谢谢,我住在“假日饭店”,不知为什么长途电话半天才接通。我已经把准备向你提的问题传真给你了……

  索洛:

  是的,我已经读过了那些问题,并且在上面做了边注。我等着你开始呢。你打算怎样呢?有录音带吗?

  汪丁丁:

  是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已经接好录音机了。不过我在路上又修改了一下问题的顺序,因为刚买到了你最近的一些著作,其中一本写得真好,是1997年出版的,题目是《从“边干边学”学》(Learning from Learning by Doing)我今天早上才读完它。读过以后觉得也许应当先向你请教第二个问题,然后是第三个问题……

  索洛:

  可以。我们先讨论第二个问题吧。

  汪丁丁:

  让我从这本书开始吧。我读它的时候感觉到你的口气,你的语调,那是很批评性地评价所谓“新增长理论”的。这证实了我的(在没有读到这本书的时候提出的)第二个问题……

  索洛:

  对的。事实上,我在你提出的第二个问题边上做了注,打算在回答那个问题时告诉你有关我这本书的内容。现在你居然已经知道了并且读过了这本书。

  汪丁丁:

  (笑)是的。我刚刚读完它,文笔精彩极了。那我们就从这本书和我的第二个问题开始吧。我的第二个问题是……让我干脆读给你听:“在阿罗教授(1962年)的《边干边学的经济学涵义》(Economic Implications of Learning by Doing,参见我写的《近年来经济增长理论的新进展及其反思》和你(1960年)的文章《投资与技术进步》(发表在由阿罗编辑的一本书里)之间,我发现一种相当明显的关联,我是指你对以物质资本的形式固化了的技术(或者叫做“人类知识”)的“弹性 - 刚性”特征描述。(汪注:这个概念的英文是“Putty-Clay”,这是索洛教授早期的重要工作,参见前引我的综述文章。我在这里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在当代芝加哥学派的新增长理论模型里可以感觉到索洛的这个概念的重要影响,例如在卢卡斯的模型里,或者在罗默的模型里。如果新增长理论家们不使用这个概念的后半部分,那么从他们的模型就会导致爆炸性的经济增长——即总产出在有限时间内变得无穷大;如果他们不使用这个概念的前半部分,那么从他们的模型就根本推导不出来收益递增现象。)不过,直接导致了新增长理论发展的,是在阿罗的边干边学增长模型里被明确地指数化了所谓“溢出效应”。这一观念被卢卡斯和罗默继承和发展为他们的“人力资本驱动的增长模型”。事实上,芝加哥学派的,我是指当代的新的芝加哥学派,不是你那个时代的老芝加哥学派,这些模型的作者们试图做的是要把全部技术进步过程内生在模型里。你愿意就这些新经济增长模型以及在你看来这一思路存在哪些根本性的问题做一些评论吗?你是否同意,基于科学发现的本质特征,这些试图将技术进步过程内生化的努力注定了要失败?你是否同意,例如阿罗教授(在《知识的生产与分配》,发表于《增长与技术变迁的经济学》(The Economics of Growth and Technical Change),认为的,基本上可以说,要对知识生产的过程进行预测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把这个问题读到一半的时候,想到必须先确认一个与思想史有关的问题,我把我在电话上问的这个问题(信里没有)翻译在这里:那么,教授,可否先确认一下,谁影响了谁?是阿罗受到你的那篇文章的影响提出的“边干边学”模型呢?还是你受到他的“边干边学”模型的影响写了你那篇“弹性 - 刚性”文章?我觉得似乎是他受到你的影响比较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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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丁丁专访索洛(2)

  索洛:

  很好,是的。也许他受到我的影响。你必须考虑到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阿罗与我曾经是多年的朋友,那是在60年代。(汪注:我很惊讶他的坦率,他使用了过去完成时态,并且指出了具体时段。这是否明显意味着两人的友谊已经结束?)阿罗那本书里我发表的那篇文章,其实是在(那本书出版的1960年的)两年前写的,当时我们在加州开了一个会,我写了

那篇文章,阿罗与我就此有过讨论。事实上在他的那篇文章(1962年发表)和我的那篇文章(1960年发表)发表之前,我们都讨论过。基于这一事实,我认为他在写“边干边学”时,心里一定有我那篇“投资与技术进步”。不过我不认为谁在谁之前有多么重要,重要的是这些问题都曾经(在发表之前)在我们两人之间讨论过。我认为,可以肯定的是,在我们这两篇文章之间存在相当密切的联系。让我先说一下我是怎样看待“边干边学”的,以及它是如何关联到新增长理论的,好吗?

  汪丁丁:

  当然。

  索洛:

  我在你刚刚读完的那本书里就阿罗那篇文章提出了两个看法,我认为它们非常重要。首先是,阿罗在那篇文章里所明确了的,是与开发研究完全没有关系(或关系甚微)的一种技术进步的形式,那就是(技术)通过生产本身的进步。

  汪丁丁:

  用你的话叫做“连续性技术进步”。

  索洛:

  是的,这种技术进步在很大程度上是“日本式”的,叫做“连续的改善”。我觉得阿罗的这个看法是很重要的,它说明了在造成技术进步的许多原因中,(有目的的)研究只是其中一种,或许就根本的方面而言,研究是最重要的一种技术进步因素。不过我认为这问题(连续的改善与研究开发的突破作为两种不同的技术进步方式)对于中国是很重要的看法。中国进入现代技术体系的时间已经稍微晚了些。这意味着生产率的提高将在很大程度上将以“边干边学”的方式,或者通过“在使用最先进的资本品的过程中学习先进技术”的方式被引进中国。我在我那篇文章,“投资与技术进步”,里面提出的观点,即技术进步必须主要与资本投资的方式联系着的观点,现在又重新变得时髦起来,最近有一系列文章试图重新强调将技术固化于资本品的观点。这些“文章”可以回溯到阿罗的“边干边学”模型。

  现在可以讨论以罗默和卢卡斯的文章为代表的新增长理论了。我对这一理论缺乏热情。并且我有两个理由支持我的这一立场。理由之一是,如果你读一读这一理论的重要文献,你就会发现,在那些文章的这里或那里,总是要对知识的生产和人力资本的生产提出一些相当任意的(不经过现实世界检验的)假设,正是通过这些任意的假设,才有了所谓“内生”的经济增长率。如果你仅仅假定,例如部分的技术知识是从研究体系内生产出来的,或者部分或全部人力资本是从教育部门内生产出来的,那么你不可能得到一个内生于模型的经济增长率。这回到我在阿罗讲座——你刚刚读完的那本小册子——里讨论的观点,因为阿罗的那篇文章提供了一个绝好的内生技术进步的例子。但是从那篇文章的模型,最后导致的恰恰是很接近于古典增长理论的东西,而不是接近新增长理论,因为它(阿罗的模型所导致的最终结论,见索罗的新著)仍然具有一个外生的而不是内生的稳态的经济增长率。在罗默和卢卡斯以及他们的追随者的文章里,他们总必须以这样那样的方式引进这样一类假设,这类假设的“威力”,正如我在那本小册子里严格地推演过的(即在阿罗的“边干边学“模型中引进新增长模型的这类假设),他们全都不得不做这类假设,这类假设实际上很任意地(人为地)告诉我们说,瞧,这里就是决定经济增长率的地方。这类假设的实质是这样的:在人力资本生产过程中,存在着关于现有的人力资本的定常收益,或者,在技术知识的生产过程中,关键性地存在着某种方式的定常收益。这些文章总必须做出这类人为的假设……这些假设或许是真确的,但你必须给出证据……

  汪丁丁: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必须借助于古典增长理论的“定常收益”假

  设,才可能导出内生经济增长率?

  索洛:

  完全正确,他们必须借助定常收益假设,不是收益递增假设也不是收益递减假设,必须恰好是定常的,才可以有内生的但不指数发散的经济增长率(汪注:参见前引索洛新著)。例如卢卡斯1988年的那篇文章,在那里,他确实遇到了问题。他写出了一个模型描述人力资本的生产过程,他那个模型具有对经济规模的收益递增性,但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假设了对现有人力资本的收益定常性。他写道:如果在人力资本生产过程中存在着(对现有人力资本的)收益递减效应,那么内生经济增长率将会消失。而他没有指出的事实是,如果(在他假设的人力资本生产过程中)存在对现有人力资本的收益递增效应,那么同样令人沮丧的事情会发生——模型经济的总产出会在有限的时间里变为无穷大。

  所以,从卢卡斯的故事里残留下来的东西是……这同样也是从罗默的模型里得到的东西,仅仅是(古典增长理论的)“定常收益”的情况(古典理论假设定常或递减的收益)。而那是(即假设一个经济或一个部门刚好而且长期保持定常收益的发展)相当随意性的假设。这就是为什么我对此持着怀疑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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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丁丁专访索洛(3)

  汪丁丁:

  这也是为什么在你那本书里,你提到所有这些新增长理论模型或多或少都重复着多玛增长模型的“刀刃上的均衡”增长路径。

  索洛:



  完全正确。而我对内生增长理论持怀疑态度的第二个理由是,恰如你在给我的传真信里所指出的,我倾向于认为,我觉得阿罗也是这样认为,那就是,在(推动了)技术知识进步的需求里,或多或少总有一些外生的因素。你实际上不能想像研究活动是如此确定性的一种活动,在那里你只要投入金钱就能够获得产出。每一个人的经验,包括我们在经济学研究里的经验,都显示出,当你做某一项研究时,你确实无法预知你是否会成功,你预先绝对不会知道你将会发现什么,你将要得到什么结果。如果你真的知道你将得到的结果……那么(笑着),你所“研究”的就一定不是研究。在研究过程中,不仅仅经济学,而且科学,工程学,更经常发生的是,研究活动的结果,部分地受到所研究的题目的内在逻辑的驱动。任何时候我们都会听到说,例如物理学家们,告诉我们说:某某学科完蛋了,没有什么要研究的了,另一些物理学的领域则活着,那里有许多有趣的课题要做,有许多新观点和新进展在发生着。可是五年或十年以后,这些被专家们认为完蛋了的领域又复活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些老的观点重新流行。例如高温超导体问题,我们知道它一直无路可走,缺乏方向,死气沉沉。然后,突然由于一个偶然的事件,一些研究者发现了新材料,使得超导研究(在70年代末期)一下子成了最热的物理学领域。我想,这就是阿罗说那句话的涵义,你在问卷里引述的那句话:“预测知识生产本身的过程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因为它部分地依赖于科学自身的逻辑,而你不可能预先知道这一逻辑,如果你已经知道了它的逻辑,你就已经完成了这项研究。

  所以,出于这两个理由,一个是,那些模型对经济现实做了相当任意的假设,一个是那些模型没有考虑到知识进步过程的不确定性,我一直对那些模型表示怀疑。

  不过我现在要对这些模型说几句正面的话。这些内生增长模型包含了许多好的东西。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把经济增长理论当成仅仅讨论经济增长率的理论(汪注:这是许多新增长模型的毛病),而是当成讨论经济增长可能走过的各种不同路径的理论,那么就你从人力资本的生产或者技术知识的生产中所能够学到的任何东西,都将会反过来影响你的经济发展要走的路径。这不是教给我们一些东西吗?其实我在1988年满可以对卢卡斯说……我不能这么说,因为我当时还没有仔细想过他的东西,我会对他说:好吧,如果在人力资本生产中存在关于人力资本的收益递减,那么经济的稳态增长率将保持为“外生的”。但是这一点不太重要(因为古典增长理论已经说过了),重要的是,即便这是一个收益递减的例子,你也可以从中知道经济增长的路径的形状,增长的速度向稳态收敛的速度,以及对应于各种增长率的生产水平有多高……你可以学到不少这类的东西。所以,研究这类模型还是值得的。我认为新增长理论里有许多好的东西可以做,只是你必须改变一下视角,不要总是想着增长率是怎样被决定的。

  顺便说说,我认为这对中国简直太重要了……

  汪丁丁:

  是的,新增长理论在中国学者里很受重视(汪注:整个香港科技大学经济系几乎就可以叫做“新增长理论系”)。

  索洛:

  中国这些年的经济增长率可以说是非常的不稳定。任何关于中国经济的稳态增长率的研究或答案在我看来都不大有成功的希望,而且可以说也不那么重要(汪注:而这恰恰是许多以新增长理论研究中国经济的论文的核心目标)。重要的是把中国经济的动态过程搞清楚,不要在稳态增长速度上花太多的工夫。

  这些就是我对你的第二个问题的回答了。

  汪丁丁:

  当然,你的这些回答也与我的第三个和第四个问题有关。

  索洛:

  肯定的,它们有关联。我们会讨论到那些问题的。

  汪丁丁:

  你的讨论让我想到我在第二个问题里隐晦地问到你的一点,我现在可以把它明确地提出来了。那就是在“人力资本”这个概念与“人类知识的积累”作为知识存量,这样一个概念之间的重要差异。我在你的那本书(即索洛新著)里发现一个顺便的注释(A Bypassing Note)提及人力资本的问题,我记得是在关于经济发展的政策那一章里。但那只是一个顺便的注释,你还没有展开讨论知识存量作为经济增长的动力可能使经济持续增长这一看法,或者,你不同意这一看法?

  索洛:

  好的。我觉得我们必须区分人力资本与(人类)知识。人力资本指的是技能,至少在我的理解里是如此的,我觉得那是一套技能,也许是智力上的,也许是体力上的,也许是人际关系方面的。人力资本的发展不能够脱离知识存量,但肯定不同于知识存量。我倾向于认为这两个东西对经济增长而言是不同的投入。曾经增长的有些部分,无疑是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人类技术知识的积累;而增长的另一部分则来自参与生产的人们所积累的技能。要理解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肯定是一件非常非常复杂事情。例如当新知识出现的时候,一些老的技能会失去其价值;而另一些老的技能会重新变得有价值。这是如此复杂,以致我不认为经济学家们能够甚至可能理解这件事情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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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丁丁专访索洛(4)

  汪丁丁:

  是的。这个与知识有关的问题让我可以直接问你我的第三个问题了。你早年在哈佛大学学习过社会学和人类学,根据你所掌握的关于社会学和人类学的广博知识,你……我注意到在你晚近发表的文章里你确实表现出对经济学以外的问题的强烈兴趣。



  索洛:

  是的。我收到你的信以后,对你提出的第三个问题很感兴趣,你那个关于经济学与社会学之间关系的问题,尤其是你提到我非常年轻时曾经是珀森斯的学生(所以我的思想体系或许会受到他的功能主义立场的影响)。

  我意识到……我不觉得帕森斯在他所谓的“社会系统”上的研究或兴趣对我有非常重要的影响。甚至在我当学生时,我也经常怀疑帕森斯的“系统理论”,我觉得那些概念不是很严谨。当他向我们描述社会系统,描述政治子系统,经济子系统,等等,我从来无法搞清楚这些东西在什么地方能够中止而另一些东西可以开始……(汪注:黑格尔说,缺乏规定性的理论不是科学。)我觉得,帕森斯所讲的东西里面非常好,也是我从他那里继承的最重要的东西是……当时我选修他的一门课,他正在讲授专家们的社会行为,他讲述法学专家们,医学专家们,以及学术专家们如何以社会组织的方式行为,他同时也讲授企业组织的社会学。我从那些课程当中学到的东西是:人们的动机,人们各种行为的动机,那是高度复杂的。这一点我觉得非常重要。动机,驱使和统治着人们在日常生活,经济生活以及其他方面的行为。动机不是心理学的,动机是社会学的。经常我们听到人们讨论经济学假设,总是将人类行为描述为似乎出于心理学因素导致的问题,好像人的大脑或心智是否理性。我觉得那是一个误解。人们如何行为?这是一个社会学问题,人们通常的行为是在社会里的行为,是受到社会规范影响的行为。正如帕森斯强调的那样。人们加入某个专业协会,受到专业协会制定的规范的限制,逐渐接受并将这些规范内化成自动的行为。所以我认为生意人在商场里怎样行为,这在很大程度上与他们的心理学无关,他们的行为与他们在生意场里的地位和作用有关,每个人都按照各自的职能以及与该职能相关的规则在行为,这职能是由社会规定好了的。所以我觉得在研究经理的行为,或医生的行为,或律师的行为时,很重要的是了解社会为这些角色限定了什么样的规则和规范。

  这使得我在经济学里……首先,我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接受了通常经济学关于自利的人和理性的人的那套说法。因为我认为在标准的资本主义社会的文化里,生意人就应当去追逐利润,那是他,作为生意人的社会角色的理性的体现。当一位银行家晚上回到家里的时候,他被假定会对自己的孩子非常慈祥。而当他来到办公室里与你讨论贷款的时候,你绝不应当指望他会对你仁慈,因为那不是社会为他在办公室里规定的角色。所以我对标准的经济学假设比较满意。但是另一方面,我又对经济学的这些标准假设很不满意,因为我认为经济学家们倾向于把这些假设推的太远了,倾向于将这些假设从它们原本适用的经济活动领域推广到那些它们很不适用的经济活动领域。例如在劳动力市场里,在我和洪(汪注:指剑桥教授 Frank Hahn,索洛与洪教授在1995年发表了他们对芝加哥学派经济学的批评,见我的问题一)的那本书里,我们对这种将标准假设推广到劳动力市场里的倾向提出了非常严厉的批评。因为在我们看来,我们的社会所认可的,规范着劳动力市场上的供需行为的那些准则,看上去与通常的市场,例如银行家的行为相当不同。换句话说,经济学的倾向是把“劳动”当做一项普通的商品来处理。在某些方面,它是的。但在其他的方面,劳动不能被简单地看成商品。

  这样,我从社会学里学到的东西是,我理解了,当我们从经济的一些部分转到经济的另一些部分时,随着当时当地社会秩序的不同,人们的行为模式会发生变化,会有所不同。

  汪丁丁:

  你的看法让我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也许我应当提出来。那就是,我读你那本书的时候,发现你特别区分了经济发展与经济增长(汪注:在1990年以来的新增长理论文献里,这两者是不加区分的,因为1990年《政治经济杂志》“新发展理论”专号已经将经济发展看做是人力资本,技术知识,与有关社会制度的知识的变迁视为新增长模型能够处理的因素了)……

  索洛:

  是的,我强调了这二者的不同。

  汪丁丁:

  你说你将只处理经济增长的问题,因为经济发展在极大程度上依赖于社会制度以及人们对各种社会制度的态度。你强调了制度在经济发展中的关键性作用。这给我印象很深,作为一位MIT经济学家,你对制度问题的重视,这使你非常不同于中国人眼里的MIT经济学派。这一学派传统上并不对制度这类问题有什么兴趣……

  索洛:

  这有些……我觉得,你刚才指出的那种(重视制度在经济发展中的作用的)看法,在MIT经济学家当中是很典型的看法。我觉得人们很容易从MIT学派——如果有这么个学派的话——较早推行经济学的数学模型及其严格的表述方式,就推论MIT的经济学家们……当然,很显然,是萨缪尔森自己在形式化方面做了主要的工作。不过,仅仅因为这群经济学家做了严格的技术分析和使用数学工具,你不能根据这一点就认为MIT经济学家们会以一种所谓“机械”的眼光来对待经济理论。有许多MIT经济学家,他们在方法论上很明显地追随着MIT的(形式化)风格,但他们同时也承认社会制度的极端重要性。例如,如果你读彼得·戴尔蒙德(汪注:Peter Diamond,被许多美国经济学家认为是“天才”)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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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丁丁专访索洛(5)

  汪丁丁:

  当然,我喜欢他的东西。

  索洛:



  如果你读他关于社会保障体系的东西,你会看到,他是多么重视这个问题的社会背景,他讨论人们在这个问题上通常的预期是怎样的……我可以给你其他人的例子,都可以说明同一个结论。那就是,我觉得,MIT经济学家们一直试图把严格的数学模型语言与一种广阔的关于经济动机与经济行为结合起来。这是我的看法。

  汪丁丁:

  谢谢你的解释,这很大程度上已经回答了我心里想的其他问题。那么从这个问题我们或许可以回到我的第一个问题了,那就是关于你和洪教授的那本新著,《一篇关于当代宏观经济理论的批评性论文》(A Critical Essay on Modern Macroeconomic Theory)。不过我始终没有找到或者买到这本书,我很奇怪为什么书店里和图书馆里没有这本书?

  索洛:

  我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过你去问玛利(汪注:索洛和萨缪尔森的秘书),她会帮你找到一本的。

  汪丁丁:

  太感谢了。你刚才曾经提到你们在那本书里对当代经济学理论在劳动力市场的应用提出了严厉的批评。那是否就是你们那本书的主要议题了呢?

  索洛:

  那个题目确实是我们的主要论题之一,但不是全部。我们在那本书里讨论了两个或三个重要主题,劳动力市场经济学是其中重要的一个。我们有整整一章是关于劳动力市场的。在那一章里我们试图发展出不同于目前的主流学派的劳动力市场经济学。我们在那里感到兴趣的另一件事情是,我们对卢卡斯的所谓“真实商业周期”(汪注:“Real Business Cycle”,理论大意参见卢卡斯的新增长理论专著The Real Business Cycle,或参考我在《经济研究》1994年的那篇综述)追随者们所遵循的思路表示了怀疑。我们认为这一思路试图从一个非常非常特殊的动态模型推演出整个经济的动态过程,而这是很可疑的。在你的问题里,你提到关于“理性预期”假设的合理性问题,以及我的看法。事实上,我是不接受该假设的,但是甚至“合理预期”也还不是我们批评的对象。事实上我们的批评是从假定我们接受了合理预期假设推导出来的。我们这么做不是由于我们相信“合理预期”假设,而是我们要说明,这一派经济学家们试图以一个特殊的和狭隘的数学模型就推演出整个现实经济过程,那是很荒唐的。例如,我们从同样的“理性预期”假设出发,仅仅在次要的方面引进了稍微不同于卢卡斯及其追随者的假设,我们得到了与这一学派的理论结论非常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结论。

  我们事实上只是在理性预期假设之下,允许规模收益递增。这样一来,就会出现垄断竞争的市场,而不再是完全竞争的市场。这样,我们就导出了与他们的结论激烈地冲突的命题。这些命题甚至与合理预期学派的本意(汪注:即论证政府政策的无效)相冲突。事实上,假设经济行为人具有完备的视野和假设市场是完全竞争的,这两个假设的结合会使得经济行为变得非常简单和规范。而这距离现实经济很远。

  最后,我们的第三个主题,我们为此专门写了一章,我们确实提出了我们自己的宏观经济模型,我觉得那是一个(比目前主流学派的)更好的模型。那个模型可以容纳更复杂的劳动力市场和规模收益递增以及垄断竞争市场,我们在那里也允许人们的预期失效,等等。我们证明了那种模型可以产生,或许可以产生,多均衡状态,其中一些(均衡)或许比另一些(均衡)好些,这样你能够想像一些经济会沿着一系列均衡点发展下去,所以我们可以就此讨论经济动态过程。这些就是我们在那本书里讨论的事情。

  汪丁丁:

  在第二个主题上,你提到你们从不甚相同的假设,例如允许垄断竞争的市场等等,从而得到了完全不同的结论。你能否举个例子说明这一点呢?例如你们究竟得到了什么样的截然不同的结论?

  索洛:

  当然了。首先,即便接受“合理预期”假设,并且不引进新的假设,我们发现这个模型的经济可能不稳定。一旦某种外力干扰了它的均衡点,它可能永远也回不到那个均衡点去了。其次我们发现,在我们稍做了修改的模型里,存在着确定的政策操作空间……也就是说,财政与货币政策可以确定性地改进宏观经济的行为,而这在合理预期加上完全竞争市场的假设下是不可能的。

  汪丁丁: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确实是激烈地不同于他们的本意了。那么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你们,你和洪教授在那本书里似乎没有批评芝加哥学派的方法论基础……

  索洛:

  没有,我们的批评不是指向他们的方法论基础的。即便接受他们的方法论基础,我们发现他们选择的模型是特殊地迎合了他们本意的而且过分简化了的模型(汪注:由于关系重大,我必须将英文写在这里:“……given their methodological foundationthey choosed a specially favorable and simple model。”换句话说,新芝加哥学派的理论家们不是很客观地讨论所有可能的模型。这一批评在我感觉里似乎类似于我们国内说的“学风不正”了)。我们在那本书里也声明了,我们不相信“理性预期”假设,我们使用这一假设,因为否定这一假设不是我们那本书的主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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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丁丁专访索洛(6)

  汪丁丁:

  但是,从我刚读完的你的这本书里,我可以看出来,你确实不同意芝加哥学派的方法论基础。是不是如此呢?

  索洛:



  是的,当然。但那不是我们写那本书的目的。

  汪丁丁:

  但在我的阅读里,不论是你或者英国剑桥的经济学家们还没有很多对芝加哥学派方法论基础的批评。我倒是读了赫伯特·西蒙对芝加哥学派方法论的批评,他写了许多这类批评,而且批评得非常严厉。

  索洛:

  是的。我承认。不过方法论问题确实也不是我所喜爱的论题。所以我倾向于在这方面不发表任何意见。

  汪丁丁:

  我明白了。或许今天下午我会就这个问题请教萨缪尔森教授,他在这方面著述颇多。那么我们可以进行第四个问题了。你同意吗?

  索洛:

  是的,我觉得我们可以讨论第四个问题了。你那个问题首先问我:“……你是否觉得今天的经济学进入了某种危机?如果你确实如此认为,那么你认为那将是什么危机?如果你不认为如此,那么对中国的经济学家你愿意指出哪些有希望的理论发展方向?”让我开始回答吧。首先,我不觉得今天的经济学有什么危机。我认为我们面临着一些在理论上非常困难的问题,而且我们也显然面临着实践方面的非常困难的问题,在经济政策方面。让我给你举几个例子。首先是我目前正在研究的理论方面的困难问题。其中的一个是我们今天一直在讨论的问题,就是,我们已经理解到,人们的预期会多么严重地影响经济系统的行为,我们同样明白了,人们的预期可以非常迅速地改变,由于今天的通信技术不断得到改进,今天我们的传真,电子邮件,等等通信手段不断得到完善……我觉得这些技术上的进步极大地增加了人们预期的动荡性(Volatility),因为这些技术大大加快了新看法,新消息,以及恐惧和信任在人群中的传播。所以非常可能地,人们的预期将在我们的经济中变得甚至更加重要。而我们对预期的形成与传播机制却了解的非常少。这就是我们面临的困难之一,当预期变得日益重要时,经济学家对它的理解却很可怜。所以,理解人们预期的形成,变化,传播的机制,这成为今天经济学家面临的主要难题之一。不过我不会就此将它描述为一场“危机”,因为它没有在其他经济学基础方面投下怀疑的阴影。这只是一个新出现的难题,需要去解决它。另一个与此类似的困难课题,与技术进步有关系。那就是技术是怎样传播的。我们看到从工业革命到美国的福特主义革命到今天的电子技术革命,技术传播的速度越来越快。我们必须学会分析这一过程。所以,我们必须不断学习新的东西,修改我们的经济分析方法,因为我们面临着一个不断变化的经济现实。我总是提醒我的研究生们,经济学不是物理学,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是,物理学定律大致永远不会改变,例如光(在真空里)的传播速度,在一万年以前与在今天是一样的。但这绝不是经济学的情况。经济学里从来没有这样一万年不变的定律。所以说,经济学里面的定律绝不会永远成立。当现实经济发生了变化时,我们的理论也必须改变。这是经济学始终面临的问题。我刚才说的那两个困难的课题,预期的变化与技术传播问题,它们不是经济学的危机,因为经济学一直就在改变着。它们只构成今天经济学面临的新的问题。

  我打算向中国的经济学家们提出两点建议:首先,他们应当尽量迅速地学会西方人的经济理论。因为那是我们至今找到的最好的经济理论了,应当迅速地学到手。然后,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情是,不论他们从这里学到了什么,他们必须将这些东西具体地结合到中国的现实当中。中国经济在许多方面实质性地不同于例如北美的和欧洲的经济,必须结合到中国的历史,国土规模和社会制度。如果中国学生简单地将他们欧洲和北美的老师喜欢的东西运用到中国环境里,那将是一个严重的错误。他们必须学会对自己说:瞧,这里有一些观点,在将它们运用于我们的经济,国土,社会制度,以及我们运行经济的方式的时候,是否必须对它们加以修正呢?通过将经济学观点结合到中国的现实中去,他们将发展出新的观点,从而他们的理论将成为经济学演化过程的一部分。

  所以,我的建议有两部分。首先是尽量多和尽量迅速地学习欧洲和北美发展起来的经济学。但是,其次,不是简单地将这一经济学搬到中国去,不是说,你看,它已经适用于欧洲和北美的经济了,所以一定适用于中国。

  汪丁丁:

  索洛教授,你刚才已经提出了目前经济学所面临的两个困难课题。鉴于这些问题实质上是与知识的生产与传播联系在一起的,你是否觉得从这些问题可能潜在地导致当代经济学的危机呢?

  索洛:

  我不认为如此,至少我还没有看到。

  汪丁丁:

  例如,你刚才指出的那两个问题,它们不是与我们对人类理性的理解和经济学处理理性的方式有关系吗?例如最近人们讨论的经济学的理性假设与演进主义的假设之间的重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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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丁丁专访索洛(7)

  索洛:

  是的。不过我不认为这是一次危机,我认为这只是经济学演变的方向有所改变。我和洪教授在我们那本书里做的事情说明,当你改变一些假设时,你得到非常不同的结果。但是你的基本方法并没有改变。



  汪丁丁:

  你的意思是说,今天经济学的解释力没有改变(汪注:危机在库恩的框架里解释为理论对现实的解释力越来越小,于是导致“科学革命”)?

  索洛:

  是的……不过……我觉得“危机”必须指称某些革命性的变化。

  汪丁丁:

  但是你确实认为经济学在发生某种“范式变迁”……(汪注:库恩晚年的用语,英文是“Paradigm Shift”。可是索洛教授误听做“Paradox Change”,即“悖论导致的变迁”。)

  索洛:

  这和悖论不太一样。这里是经济行为发生了变化,所以理论当然要改变。如我列举的那些技术进步,通信技术改变了人们预期形成与传播的速度等等……这样经济学的一些重要参数必须改变,理论应当改变。但是这不是“危机”……

  汪丁丁:

  我刚才说的不是“悖论”变迁而是“范式变迁”。

  索洛:

  我明白了。我……不过,我不喜欢使用这个术语,因为它的意思我从来没有弄清楚过。所以我始终比较愿意做的是在现有的方向及传统内,试图改进经济理论。当环境改变时,我们能够用现有的经济理论解决新的问题。

  汪丁丁:

  让我再澄清一下吧。我在香港大学和德国教过书,我当时的感觉是,占据统治地位的是芝加哥学派的经济学,而在大约二十年前,占据这一地位的是哈佛的(新左派)或MIT(新古典综合)的经济学。在这个意义上,确定性地存在着经济学范式的变迁。我的问题是,你现在是否感到了经济学的范式正在向二十年前回归?

  索洛:

  我肯定希望如此。因为我觉得以前那种研究经济的方式比现在这样好得多。老的方式比现在的方式距离(现实世界的)真理更近。

  汪丁丁:

  是的。在以前的那个“范式”里,经济学更加关注的是现实世界的问题。

  索洛:

  是这样,而且以前的经济学较少被那些将复杂现实粗暴地简约的假设的诱惑。就这一点我当然同意你的看法。

  汪丁丁:

  好的。非常感谢你,索洛教授。

  索洛:

  不客气,祝你好运。

  汪丁丁:

  是的。谢谢。再见。

  索洛: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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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联文章(1)

  从米勒建议我国修路说起

  王五一

  在这次国内瞩目的“诺贝尔大追寻”采访中,谈中国问题最多的大概要数芝加哥大学的莫顿·米勒教授了。在他诸多关于中国问题的谈论中,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关于中国应多

修路的建议(见《经济学消息报》1994年9月1日第一版)。

  米勒几百字的“修路说”可以归纳出这么几个要点:第一,中国人投资要算账,什么合算干什么,如修路就比修坝合算得多;第二,与日本不同,路,对于中国意义重大;第三,要修路,修公路比修铁路好;第四,修公路,不但要修大路,尤其要修小路;第五,中国人修公路,用铲子可能比用推土机更科学。

  外国人对中国的事发议论,难得像米勒在中国的修路问题上谈得这么中肯,这么近乎完全正确。

  确实,中国同日本不同。日本整个国家是在一块大石板上,自身并不构成一个独立的经济体系,它只有把自身放在整个世界的“大体系”中才能生存和发展。所以,对于日本来说,修码头比修路要重要。中国则不然,无论中国是闭关锁国还是对外开放,它自身都是一个统一的资源体系和市场体系。中国的对外开放度再高,她自己内部的经济联系也远比她同外界的经济联系重要。用四通八达的道路网把整个中国联系起来,这于中国的发展至关重要。说到这里,笔者联想起了2000年前西罗马帝国的历史实例。罗马帝国以兵立国,军队是国家的柱石。为了使强大的罗马军团可以随时随地赶到帝国的任何一个地方,国家出巨资修建了一个庞大的公路网。真可谓“养路千日,用路一时”,公路网的军事利用率是极低的。然而,国家没有料到的是,这些公路不久便开始被买卖人用来从事商业运输,军用公路实际上变成了商用公路。西罗马帝国的商品经济因此迅速繁荣起来。不管公路最初是出于什么动机修建的,只要有了路,就有了市场的基本硬件。罗马帝国的经济实力很大程度上就是由这个公路系统以及由此自发地滋生出来的商业经济创造出来的。如果考虑到当时的罗马政府并没有采取任何有意识地促进商品经济的措施,就更能使我们理解“路”之对于经济发展的意义。

  不能说中国人不重视修路。四十几年以及十几年来,我国是修了不少铁路和公路的。“要致富,去修路”的四六句,早在改革开放之初就被人们创造出来而成了许多地方官员政绩总结或发展设想中的口头禅。但细想来,中国的修路总还是有许多问题,而这些问题许多又都被老米勒言及了。沿海修路多,内地修路少;铁路修得多,公路修得少;大路修得多,小路修得少;(路修起来以后)吃路的多,养路的少。这“四多四少”,大概能把我国近年来在修路上存在的问题概括出来。

  关于沿海与内地的修路孰多孰少的问题好像很难有个确定标准,但有一个角度可以帮助我们理解问题。改革之初,中国在区域发展战略上曾提出一个“先沿海后内地,以沿海带内地”的方针,事到如今,这个方针只实现了一半。“先沿海”是做到了,“带内地”却落空了。人们对此进行了各种各样的解释,其实在我看来,原因就是一个:路不行。道路瓶颈,是中国目前的区域经济失衡的根本原因。当问及拟将其工厂由内地向沿海转移的广西“喷施宝”集团何以如此时,回答是:交通不方便。东南飞的“孔雀”起初仅是指干部和技术人才,后来又包括了大批的粗工劳动力,最后连资金也开始向沿海流。沿海带内地的逻辑被颠倒过来了。

  我国近年来的道路投资多数集中在沿海。单是高速公路一项从南往北数,广—深、福—厦、沪—宁、济—青、京—津、沈—大等等,全是在沿海。最大的铁路项目,京—九铁路,也是沿东部地区南北走向的。一个渤海湾,修了环渤海高速公路,又修火车轮渡,最近又打算投13亿巨资修一条穿越长山列岛的桥梁——隧道综合跨海大通道。当然,沿海地区的修路成本比内地要小得多,但不能因此而什么省事干什么。一个企业当然可以奉行这个原则,但政府却不能这样。什么时候沿海带内地的战略真正得以实现了,沿海与内地在修路问题上孰多孰少的问题也就有了结论了。

  在中国的修路问题上使许多外国人感到不解的另一个问题是:在西方有些国家已经开始拆了铁路建公路的时候,中国人在修路上的热情为什么一直向铁路倾斜。这个问题如果要问中国的铁道部长或交通部长,他们回答可能很简单:因为铁路运输的需求比公路大。这个回答无疑是正确的。但下一个问题可能就不是那么好回答了:为什么铁路运输的需求比公路大?我曾经用一句话回答过一个朋友对这个问题的提问:因为沿途的人们无法随便用一面小旗就把火车拦下来罚款。翻译成经济学的语言来说就是,公路货运的运输成本不一定比铁路高,但它的交易成本则大大高于火车。并且,公路上的形形色色的制服、胳膊箍和小红旗们的主要猎取对象是货车,因为罚客车一来油水不大,二来可能碰上“茬口”自找倒霉。于是,本来可以走公路运输的货物便被这些小红旗一批批地驱赶到越来越拥挤的铁路货栈上。

  近年来,“吃路”的队伍在不断扩大,除了“制服阶级”以外,老百姓也开始设法挤进来;“吃路”的花样也不断创新,由单纯的行政性敲诈向商业性敲诈发展,强制洗车、强制推车和其他一些强制性服务。最近看到一则消息,某外国人行车途中被横路的一条低垂的电线挡了路,旁边的农民立刻上前用杆子将电线挑起。洋人正要感谢,原来却是收费服务。外国人不知道个中就里,只就收费太高发了点牢骚。其实我估计,这条电线十之八九就是这农民事先设的。还有事先在路上挖好坑,车陷进去以后再去推而收费的。令人担忧的是,如果“吃路”只限于“制服阶级”,则事情还有个限度,如果扩大到了广大农民,那“潜力”可就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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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联文章(2)

  “吃路”问题,绝非仅是个社会风气问题,实际上它是一连串经济因果的源头。吃路的规模决定着公路运输的交易成本,进而决定着公路运输与铁路运输的需求结构,进而又影响着道路投资者的收益预期,最后影响整个国家的道路投资结构。看来,“吃路”问题与“修路”问题是相联系的。老米勒建议中国要多修公路,这很对;并且他主张要用铲子代替推土机来修路,以降低建设成本,这也是非常正确的。他不知道的一点是,中国农民的铲子也是“双刃”的,它可以修路,也可以挖路;正如政府的各种与公路管理有关的机构,既可以“

养路”,也可以“吃路”一样。如何解决好这类“双刃铲”的问题,这却不是经济学家所能想出好办法的事情。

  诺奖·制度转变·对策论

  茅于轼

  今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奖给了在对策论研究方面有重大贡献的经济学家:普林斯顿大学的纳什、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哈桑尼以及波恩大学的泽尔滕。他们三人中,纳什在国内的知名度最高。中国留美经济学会委托亚洲开发银行的汤敏博士和我主编的《现代经济前沿专题》第一集中就有张欣博士写的一篇专门介绍对策论的文章,其中对上述三位经济学家的贡献都做了介绍,但较多的篇幅介绍了纳什的工作。前几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奖给了对制度研究有杰出贡献的科斯、诺斯等人,今年又奖给了研究对策的人,实际上制度就是在对策中形成的,所以诺贝尔奖的这一趋势性变化是一个逐渐形成的过程。这一过程显然受到中国改革和东欧剧变的影响。当然也因为当今世界上还有许多国家受着贫困的煎熬,他们的经济制度存在严重的缺陷。他们有的至今执迷不悟(当然是越来越少了),更多的是虽然知道有病,却开不出处方。何况制度转变最成功的中国也远没有解决全部问题,我们能否不经太大的震荡就建成一个有健全制度的社会,至今还充满着未知数。

  其实,真正深刻地思考过经济问题的人,没有一个人离得开制度问题。经济学的奠基人亚当·斯密,他最主要的贡献是发现了那只看不见的手,他提出了与一般人的见解大相径庭的结论:每个人追求自身的利益可以增进整体利益。以后微观经济学的发展只是将斯密的结论更精确化、更严密化。在20世纪完成了一般均衡理论的证明后,可说微观经济学的大厦已经建成。从表现上看,它只是证明了在竞争条件下达到的全面均衡可以使资源配置的效益最好。但从制度经济学的观点来看,其意义却要深远得多。斯密只是说,个人追求自身利益可以增进整体利益,而微观经济学的制度含意却大大地向前跨进了一步,它强调仅当生产者和消费者各自追求自身利益,才能形成均衡价格,而且只有追求自利的人才会按照价格信号去配置资源。换言之,人必须自利才有社会整体的最大福利。说到这里,惊奇又化成了平淡,社会原是由个人构成的,如果人人放弃了自利,社会中谁还能得利呢?确实,近二三百年来人类社会物质享受的空前增长,不正是每个人追求自利的力量所推动和促成的吗?

  但是事情远非如此简单。今天在每一个社会里都可以看到因私欲膨胀,造成对他人利益或整体利益的侵犯。尤其在我国,正在向市场经济转型的过程中,追求自利的合理界限正在消失,造成了全社会的道德蜕化。当然,杀人越货,偷盗诈骗,直接损害他人的身体、财产,是市场经济(以及一切人类有组织的社会中)所反对的,这是每个正常人都可以判断的。然而除此以外,是否也会发生并不对任何人直接构成威胁,却因追求自利而造成对整体的危害呢?对策论的研究清楚地告诉我们,这不但可能,而且还经常发生。著名的囚犯难题(参见拙著《生活中的经济学》末一篇“囚犯难题和市场规则”)就是一例。在囚犯难题情况下,各人追求自利形成的最终局面,是一个纳什均衡,它是对所有的人均不利的一个结局。因为它是一个均衡解,一旦陷入其中,要摆脱这个困境远非易事。因而对策论又深入到研究重复对策和多阶段对策,这些概念涉及到制度演变的基本规律。当然,了解规律未必就能避免危机,因为事物的发展似乎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在支配着。人类能够摆布自然,让自然界为人类所利用,可是人类却无法纠正自己所造成的悲剧,波黑战争、卢旺达残杀不都是例子吗?从斯密到纳什,由于杰出人物的深邃思想,我们对制度形成及对策规律有了深刻得多的理解。但要靠它来挽救人类,恐怕还是非常遥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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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1)

  劳伦斯·克莱因(Lawrence R. Klein)的演讲

  演讲日期:1984年10月25日

  当我们研究伟大经济学家的成长历程,或是探索经济思潮何以会有特定走向时,我认为如果能深入了解当时经济情势与经济思想趋向之间的互动关系,必然会有丰硕的收获。这在

总体经济学的范畴最为明显,但在整个经济学上亦不例外。在此举一个与我个人发展密切相关的例子,就是为解决二三十年代,尤其是经济大恐慌问题而出现的凯恩斯学派经济学。凯恩斯对当时的各项问题极感兴趣,也尝试发展出能解决这些问题的经济理论,但其间经过长期的酝酿。他的学术生涯深受第一次大战后签订的凡尔赛和约(Treaty of Versailles)的影响,其后还有英国金本位制、战后的通货膨胀、失业等等问题,最后才是1929年开始的经济崩溃。

  我们大学在印制介绍手册时,会要求每位教授用几句话来说明自己为何投身到学术领域中。我之所以进入经济学的世界,是因为身为经济大恐慌时代的年轻人,我渴望了解周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成长在那个年代,心里的确充满了苦闷,人们很容易因经济生活的问题而丧失斗志,就算是18或20岁的年轻人,也感觉不到有无穷的机会等待着他们。相比之下,在过去的二三十年,年轻人固然担心核战争的威胁,但也同时感受到,如果和平能维持下去,那么他们的未来会有各式各样的机会。

  〉〉〉数学与经济学的结合

  但当时另一项新兴事物,却给我带来了幸运。我的脑海里原本一直浮着一个想法,就是数学可以应用到经济问题的分析上。我在大学所修的课程,大部分不是数学就是经济学。我并不是富有原创力的数学家,也不是所谓的数学天才,这点我早由自己曾经参与的数学竞赛就知道了。不过我深深被大学的数学课程所吸引,同时产生了数学可以应用到经济学上的念头。例如,用数学式来表现需求曲线或收益的预估。当我泡在加利福尼亚大学柏克莱分校的图书馆里时,十分惊讶地看到,各种新兴学科的相关期刊内容十分深入,探讨问题的复杂程度,更是远远超过我的想像。

  其实,我大学时代的指导教授并不赞同我在攻读经济学时兼修数学,但我依照自己的想法而行,充分利用了40年代初期柏克莱的最佳资源:一流的经济系、数学系以及数理统计系。有些人的成就可以追溯到高中时期,但我的学术专业则是发源自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柏克莱,以及其后获得的麻省理工学院奖学金。在麻省理工学院,我遇到了耀眼的经济学天才萨缪尔森。当年我在柏克莱的图书馆浏览时,曾经看过好几本早期的《计量经济期刊》(Econometrics),其中萨缪尔森的文章特别吸引我的目光。当我有机会前往麻省理工学院就读时,能和萨缪尔森共同研究的念头,或许更坚定了我的决心。一开始我在他手下担任研究生助理,除了极力找机会与他接触,也努力捕捉他在每次碰面时所传达的见解。

  透过数学与政策应用,萨缪尔森成为阐释凯恩斯理论的先锋,而我既和他共事,也就马上面对两项挑战——其一是要让这种总体经济学的思考方式广为人所接受,其二是要让数理方法成为经济学研究的方法的一种。后来,这两项挑战都成功地完成了,但其间也经过一二十年遭受激烈反对的过程。

  当萨缪尔森的《经济学》(Economics)成为经济学普遍使用的入门教科书时,凯恩斯经济学可以说自此根深蒂固,形成无法扭转的趋势。在接下来的一批批学生中,经济研究所的课程逐渐转向了数理的研究方法,因此学生学成后的教学或研究,也都是循此脉络。数理方法的终告确立,首先是在美国,继之则是欧洲、日本、印度以及世界各地,不过其中许多基础仍在欧洲建立,而且许多美国数理经济学大师都是外来移民。然而,萨缪尔森与弗里德曼等本土学者使数理经济研究具有美国本土特性,并在美国广受欢迎。

  麻省理工学院的岁月,是我进入经济学专业的起步,而我离开研究所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芝加哥大学的考列斯委员会(Cowles Commission)任职。当年我24岁,这份工作好像是又进入另外一个研究所。就像许多科学领域一样,其实我那时就是所谓的博士后研究员。

  〉〉〉计量经济模型的起步

  40年代末期的芝加哥大学经济学系,真可谓人才济济,这种坚强的阵容,恐怕是后无来者了。在我们这群亲密的工作伙伴里头,先后产生了四位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而在下一代的考列斯研究人员——部分在芝加哥大学,部分在耶鲁大学——之中,又产生了两位得主。我们合力专注研究单一的课题——为美国经济建构整体的计量经济模型(继30年代丁伯根模型的第二度尝试),运用了当时最先进的统计学理论、经济学理论以及各种现有的资料。经过4~5年密集的研究之后,这个工作团体的成员陆续散开,展开了新的学术生命。不过我个人日后的研究,仍延续了这项建立总体模型的努力,而许多曾经与我共事的才俊,则分别在不同的经济学分支中一展才能——如库普曼(Tjalling Koopmans)在活动分析(Activity Analysis)上、阿罗在一般均衡理论上、西蒙(Simon)在决策分析(Decision Analysis)上、安德生(Anderson)在统计学上、马尔夏克(Jacob Marschak)在组织理论上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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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2)

  在尝试整合计量经济学的方法论与凯恩斯总体经济分析时,我们一直信心十足。面对战后的规划工作,我们觉得整个经济的的福祉正掌握在我们手中。在往后的十年,我们透过模型的建构与运用所获致的成果,远超过当初我们预估战后美国情况时最大胆的梦想。不过我们知道自己做的还不够好。我们所建构的系统是从考列斯委员的成果演化而成,已成为经济学者标准研究工具组合的一环。这些系统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但并没有完全主导政策的形成,它们在经济预测上位居领导角色,但也并非经济预测领域中独一无二的方法。



  芝加哥大学里的科学家,秘密地以编组方式进行比考列斯委员会更重要的研究计划。由于考列斯委员会的主任,正是这群科学家的领导人季拉德(Leo Szilard)的老友,因此,我们与那些科学家交往相当频繁。季拉德这位堪称20世纪最绝顶聪明的人物之一,偶尔也会客串业余经济学家的角色。他曾建构总体经济的室内赛局(Parlor Games),来说明如何透过一项货币管制方案以消除景气循环,也教导我们许多研究的策略,以及如何融合政治与科学。还有一位我们常接触的科学家,是传奇人物冯纽曼(John Von Neumann),他在前往洛斯阿拉莫斯(Los Alamos)的途中,常会造访芝加哥,因为当时横贯美国东西部的火车行程,必须在芝加哥换车。另外一位对考列斯委员会的成员有相当深入影响的,是哥伦比亚大学数理统计者瓦德(Abraham Wald)。

  〉〉〉欧洲学术之旅

  我个人学术生涯的下一步,就是要培养更丰富的国际观。在那一段时光,有些经济学者每个月都要到世界各地实地考察,到欧洲更是家常便饭。我也在1947年离开考列斯委员会后,展开了一趟横渡大西洋的欧洲之旅。当时我刚在渥太华(Ottawa)结束了第一个月加拿大经济模型的整合工作。此一专案后来在加拿大持续了很长时间,造就了一个在加拿大学术界相当活跃的团体,至今规模仍在不断扩大中。

  到欧洲各地的经济与计量经济研究中心造访考察,也算是我的教育的一部分。我从中对世局有更深刻的了解,但是更吸引我的仍是这些主题在美国的蓬勃发展。至于亲眼目睹欧洲从战后的瓦砾中重建,也是相当可贵的经验,并开启了许多迄今仍活跃的专业交流。这些对我个人的学术生涯的发展,都产生了重大的冲击。

  大战之前,英国的剑桥及伦敦可以说是影响世界经济思潮的重镇,来自全球各地的人士齐聚那里进行研究。美国则是急起直追,但直到1946年以后,才取而代之,而各国学者也就纷纷来到美国。事实上,许多其他研究领域也是由美国执世界之牛耳,这种现象40年来一直没有太大的改变。

  在海外历练的那一年,我有机会接触到正宗凯恩斯学派的学者,也就是曾与凯恩斯共事的剑桥学者。我和凯恩斯素昧谋面,但是透过卡恩(Kahn)、罗宾逊夫人以及斯拉法(Pierro Sraffa),使我对剑桥学者的思想有深入的认知。我同时也见到了卡尔多与斯通(Stone)等重要学者。有趣的是,当年我的老师萨缪尔森尚未到过剑桥,但对这些学者却如数家珍。剑桥的人也曾向我提过此事。

  我第一次造访欧洲,刚好是萨缪尔森初访欧洲之前的几个月,我们在他行程的第一站挪威会面。在海外的一年,我大部分时间都在挪威,跟着奥斯陆大学的教授弗里希(Frisch,1969年第一届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之一)学习。当时,萨缪尔森刚出版《经济学》一书,受到热烈的佳评。他在欧洲各地访问之际,我也刚好结束了在欧洲一年的研究。

  凯恩斯体系中涉及一个问题,即财富对储蓄的影响。这在总体经济学的文献里,就是所谓的庇古效果(Pigou Effect),但实质上庇古对这个问题的探讨,主要是从流动资产(Liquid Assets)而非总财富的观点来考察。当时战争刚结束,民众手上都握有为数不少的流动资产(特别是储蓄公债),所以这是一个相当普遍也极为重要的课题,值得深入探究。

  〉〉〉接触调查研究方法

  我从欧洲返回美国之后,加入由伯恩斯(Arthur Burns)所领导的国家经济研究局(National Bureau of Economic Research)。在那里,我先是从事铁路部门生产函数的预估工作,一年后,参加了局里与密歇根大学调查研究中心(Survey Research Center of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合作的一项专案计划,利用消费者财务调查的资料,以进一步了解储蓄行为,尤其是庇古效应。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出现的经济研究新趋势,其中之一就是我所从事的计量经济学,特别是总体计量经济学俨然成为主流。至于调查研究方法,则在战时蓬勃发展,用来协助政府规划民间活动而提升战斗力。其中一个主要的团体设于农业部之内,除了和学术界建立联系,并在安娜堡(Ann Arbor)密歇根大学成立了社会研究所(Institute for Social Research)。我和这些统计学的工作团队共事愉快,而他们跨学科的研究态度,也令我耳目一新。我从中学到许多经济学与心理学、社会学还有其他学科之间的相互关系。

  在调查研究中心,我学到了许多家庭行为(Household Behavior)的知识,以及相关的测量技巧。该项工作是利用人口抽样的方法,每一项研究的人有数千个。这些研究让我进入了处理大规模资料的领域,借助打孔卡片及电子处理机械来完成工作。电脑在当时已问世,只是几乎还未用到经济及社会问题的处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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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3)

  我到密歇根大学之后,教了一点计量经济学,而关心的重点仍在调查研究方面。后来,我接到福特基金会(Ford Foundation)赞助的经费,因为他们当时基于税负的考虑,有大笔款项可捐给一些大学。经济系的人对如何运用突然收到的经费,还真有点不知所措。于是,我创办了数量经济研究小组,把一些研究所的学生组合起来,重回建立计量经济模型的本行——再度展开原先在考列斯委员会的工作。



  〉〉〉建立美国经济模型

  其中一位研究生叫戈德伯格(Arthur Goldberger),我们两人合作完成了一套新的美国经济模型,称为克莱因-戈德伯格模型(Klein-Goldberger model)。我们将在考列斯委员会建构的模型加以补充及修正,并导入一些调查研究的发现,用以定期从事经济预测。

  由克拉克(Colin Clark)这位来自澳大利亚大胆的统计经济学家之赐,把我们的研究成果推向高峰。他在极有影响力的《曼彻斯特卫报》(Manchester Guardian)全球版周刊上撰文指出,朝鲜战争期间逐渐下滑的经济,可能会导致大规模的衰退。他甚至吓唬大家,我们会遭遇最可怕的经济事件——由于经济情势持续盘旋衰退,终将重演1929年的全面崩溃。

  我在重新检视我们的模型对1953年至1954年经济的预测后,得到的结论是,情况不至再像1929年一样。于是,我和戈德伯格合写了一篇文章寄给该报,很高兴除了文章大幅刊登出来,还配上一幅劳氏漫书(Low Carton)。

  克莱因-戈德伯格模型相关估计的运算,当年只有片段零碎地利用到电脑。为了模型求解的问题,我们可能要花上一二天,借助桌上型计算机以人工计算。密歇根装设了一组大型的数位电脑,我们也开始进行模型自动求解——也可称之为模拟。但是直到我离开密歇根大学之前,还没有什么具体的成果。

  在麦卡锡(McCarthy)主义高涨的年代,我离开了密歇根来到平静而崇尚学术自由的牛津,在统计研究所(Institute of Statistics)任职,仿效密歇根的调查形式进行英国的储蓄调查。在牛津期间,我又回到模型建构的本行,对象是整个英国。在这里,我认识了日后相交达二十五年的好友博尔(James Ball)爵士,他曾在牛津上过我讲授的计量经济学,并和我一起发展牛津模型。牛津大学在进一步运用电脑于数量运算上,虽然略有进展,不过还是无法为模型求解。

  〉〉〉加入宾夕法尼亚大学

  1958年我回到美国,在宾夕法尼亚大学(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担任教授一职。这里的校长、行政主管及各学院院长,均对学术自由这项严肃课题持尊重的态度,令我深感敬佩。从我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及华顿学院(Wharton School)展开教职开始,我又再度投身建构美国经济模型的工作,这次采取的是季度资料。因为有了英国及密歇根的经验,我开始导入一些预期(Expectations)的概念。这就是一系列华顿模型的滥觞。

  华顿模型改以季度为时间单位,重视短期景气循环的变动,运用了更多预期调查的资料,同时所有会计科目都以当期价格来表示。特别是最后一项的改变,修正了克莱因-戈德伯格旧模型的缺点。新模型的第一版是用来预估美国的经济,预估的结果送交肯尼迪政府中的经济学者参考,当时他们对我们的乐观预估——经济将从1960到1961年衰退的情况复生,还表示不敢置信。几年后,我的注意力又移转到更新的方法,也不再对第一版的模型做任何的修正。但是我把完整的档案,包括资料列表及方程式,还有一位受过训练的助理人员,全都移交给商务部(Department of Commerce),因为他们之前曾要求协助模型建构的工作。这些资料再加上其他宾夕法尼亚大学一些相关的博士论文,终于形成了今天所谓的商务部企业经济研究室(Office of Business Economics)模型,简称OBE模型。此一模型发展出自己独特之处,也是众多美国经济模型中相当杰出的一个,但其根源则是第一版的华顿模型。

  在这个阶段,我进入两个研究方向,两者都对我个人专业领域的发展产生根本性的影响。社会科学研究委员会(Social Science Research Council)之下的经济稳定研究小组(The Committee on Economic Stability)在1959年计划发展一个扩大的短期预测模型,我是该项专案计划的主要调查人之一,同时负责设计一套团队合作的方式来建立模型,也就是针对经济体系的每个部门各指定一位负责的专家。我和指导委员会其他成员,则负责将个别部分塑造一个整体。我们在个别部分可以说都网罗到最佳人才,而且整体的运作也非常顺畅。但这个研究组合真正的成就,可归纳为以下四点:①我们借助联邦储备(Federal Reserve)的专才,建立了完整的货币部门,成为在许多后续模型中占重要地位的货币部门的前身,也弥补了克莱因-戈德伯格模型的缺点;②提出不同产业间流动的投入-产出部门,并与最终需求与所得决定的传统总体模型相互联系;③成立资料库(Databank),有系统地记录系统内使用的所有资料;④采取自动化的运算,特别是在大型非直线性动态方程式系统的求解上有重大的突破。这项联合专案研究,还有其他突出的特色,都记录在三册的专案报告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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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4)

  〉〉〉预测模型精益求精

  社会科学研究委员会开始这项合作计划后不久,整个计划又转到布鲁金斯研究所(Brookings Institution),所以后来即以布鲁金斯模型为名。在筹划这个大型合作案时,对于专案的进度、发展及应用,我们曾咨询许多参与的专家,而其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资料运算部分。在电脑方面出力的有宾夕法尼亚大学人员(我们学校一批极富原创力的年轻博士候选人

为计量经济设计不少第一代的电脑程序,给研究工作相当大的益)、布鲁金斯研究所人员以及麻省理工学院人员。宾夕法尼亚大学方面由我设计了一组繁复的互除法(Algorithm)运算,而麻省理工学院的顾(E.Kuh)教授对布鲁金斯研究所的弗洛姆(G.Fromm)的建议,则提供了重要的联系网络。他们两位就高斯重复计算法(Gauss Iteration Methods)的发现交换意见,我们则在费城进行检定与测验,并很快地将这些方法转化成为处理大型动态系统的世界标准。从早期在密歇根开始使用电脑时,模型模拟(Model Simulation)就是有效应用模型的一大障碍,然而一旦了解其中的基本原则,我们乃至以后的世代就能够有效驾驭电脑。

  在提出第一代华顿模型之后,除了社会科学委员会——布鲁金斯模型之外,我的第二项研究方向是发展一套用途完全不同的模型,供商业预测之用。我曾由洛克菲勒基金会(Rockefeller Foundation)取得小笔经费,来建构第一代的华顿模型。后来,我们在华顿学院成立了一个以数量方法来从事经济研究的单位,其财源则是来自福特基金会及国家科学基金会(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但是,我知道这种补助性财源只是暂时的,到60年代中期就会用完。

  〉〉〉与企业界的合作

  就在同一时间,几家大公司分别和我联系,希望我能够协助他们的经济研究部门建构计量经济模型。因此,我就向五家重要企业提出建议,由我们在华顿学院为他们建构一套模型并提供预测,而他们则以赞助我们计量经济的研究计划作为回馈。

  埃文斯(Michael Evans)在1963年加入宾夕法尼亚大学,也参与我们与民间合作的新预测小组。他带来在布朗大学(Brown University)博士论文中所发展的另一套模型。一开始,我们有两套预测数字,一个是来自他的模型,另一个则是来自原来的华顿模型。不久之后,二者整合为一合并模型,也成为华顿系列出版品的第一种。

  华顿计量经济预测组(Wharton Econometric Forecasting Unit)不断成长茁壮,1963年开始时只有五位成员,到1969年已经扩大为独立的非营利法人机构(完全隶属于宾夕法尼亚大学)。1980年时卖给一家出版公司,接着在1983年为一家法国的电脑公司购入。1969年以后,资料资源公司(Data Resources,Inc.)与大通计量经济(Chase Econometrics)两家公司也开始从事商业的预测工作,一项全新的行业就此诞生。目前,已经有许多竞争厂商投入这一行,整个产业的年营业额达数亿美元。

  随着新研究中心的成立,模型与支援系统也不断增加,原有的布鲁金斯模型专案也就自然而然告一段落。它的阶段性任务已经完成,取而代之的是不断扩大的商业化模型建构系统以及一些新的学术活动。

  〉〉〉与时俱进的电脑应用

  到了60年代,电脑总算能够有效地运用于计量经济学上;电脑最初只用在科学、工程及大规模的资料处理(如人口普查)上。以往在考列斯委员会的期间,所有我们曾构思的计量经济学的复杂计算问题,至此都迎刃而解。我和我的学生以及IBM电脑公司的研究员,花了相当多的时间研究与最大可能性(Maximum Likelihood)相关的非线性问题及其他的统计预估方法,也同时大幅改进了源自布鲁金斯模型研究过程中的模拟技巧。我们有两项创新的发展,使得计量经济学的研究方法更向前跨了一步:其一是以国民所得会计的标准格式来呈现资料,以便于计量经济分析者的了解;其二是使用分时(Time Sharing)的方法。资料资源公司针对资料库以及分时系统的改善,就便利使用者操作上固然成就斐然,但早在该公司成立之前,华顿学院的工作团队就已经有了分时设施。电脑的真正发展是在60年代,而在接下来的十年开花结果,为全世界广大的研究人员及学者普遍使用。

  电脑的标准用途是在资料管理、统计推论、应用(主要是模拟)以及以易于理解的表格与图形来呈现研究结果等,但除此之外,早在50年代末期,许多艰深的研究技巧即已开始发展。这些技巧根据推测模拟(Stochastic Simulations),涉及了适当抽取的随机误差(Random Errors)对动态模型之解的干扰。开这方面研究先河的,其一是阿德尔曼(Irma Adelman)对克莱因-戈德伯格模型动态特性研究;另一是源自瓦格纳(Harvey Wagner)为建构蒙地卡罗实验(Monte Carlo Experiments)而测量计量经济学的统计方法。

  华顿学院的团队并不是头一个使用这些方法的人,但我们却在使用过程中,对自己模型体系具有的周期性与统计推论上的各种特性,有更深入的了解。原先对布鲁金斯模型所做的某些大规模的推测模拟,提升了以电脑为基础的实验技巧,我们也从中引用了相当丰富的资讯。经过多方的努力,我们得以了解大规模模型的各类反应特性——如乘数、对参数改变的敏感度以及系统的长期趋势等。华顿团队全面透过电脑来从事大型模型的操作运算,可以对一些重大事件——如尼克松总统的新经济政策、石油禁运以及伊朗君主政府被推翻——做出迅速而有参考价值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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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5)

  〉〉〉与他国的合作

  我在宾夕法尼亚这一段不算短的时间里头,除了致力于华顿模型的建构及其在各种经济预测与总体经济分析的应用之外,也策划执行了一些相关活动。就在抵达宾夕法尼亚不久,我即和森岛道雄(Michio Morishima)及市村真一(Shinichi Ichimura)两位日本教授共同参与一项新的计划,这两位教授是我在英国及美国分别结识的。我们三个人共同创办了一本

新的学术期刊,名为《国际经济评论》(International Economic Review)。该刊的基本目标有二:一是促成当代(英美)经济学在日本的发展,二是分解《计量经济期刊》的负担,消化它大量积压的未刊论文。回顾这项努力,我认为,虽然当代经济学在日本的发展属必须的趋势,但我们在协助其转型上还是有所贡献。不过在野解《计量经济期刊》的压力上,充其量只收到短暂的效果,由于论文数量呈现爆炸与新期刊不断创立,我们也参与了许多其他的新期刊。但无论如何,《国际经济评论》在持续二十五年之后,目前仍然在日本大阪大学与宾夕法尼亚大学两校的合作下继续发行,并且可以自给自足。创办之初的那几年,便宜的日本印刷、精美的纸张以及来自关西经济联合会(Kansai Economic Federation)的赞助,都有助该刊的出版。虽然上述的各项有利因素已不复存在,但是该刊仍然体质健全地生存着。

  由于此刊的创办以及其他的人际关系,使我有机会在1960年初访问日本,以后也陆续去了多次。因为这些机缘,我和新开场一(Yoichi Shinkai)共同设计了一套日本经济模型,并参与了大阪大学的经济模型专案。虽然日后各种日本模型不断推陈出新,使这些早期模型显得过时,但经过这些对日本的研究,再加上早期在英国从事计量经济模型研究的经验,使我的兴趣走向了国际模型的建构。

  〉〉〉为发展中国家建立经济模型

  1966年,杜邦公司(Du Pout)的研究员邀请我为该公司直接投资的三个开发中国家建立经济模型。为此,我挑选了一些宾夕法尼亚大学经济系的学生组成研究团队,建立了阿根廷、巴西及墨西哥三国的模型。根据双方协助,杜邦公司有权运用这些模型,但包括数据资料与方程式的系统,则是属于公共的智慧财产。负责墨西哥研究的学者戴里欧(Abel Beltran Del Rio)在1969年夏天和我一起造访蒙特瑞(Monterrey),在那里获得许多民间企业承诺,支援我们将墨西哥模型加以改良,并用于经济的预测以及经济政策与情境发展的分析。我们在华顿计量经济研究组内,组成了墨西哥计量经济模型研究小组。从1969年仅有蒙特瑞及墨西哥市少数民间部门的支持者开始,该组织已经扩充为一个自给自足的系统,拥有一百五十个赞助单位——包括美国企业、墨西哥政府相关单位、国际组织等。我认为这项成功最有意义的地方,是在于我们以费城为据点所发展的各项技术,可以完全转移到发展中国家,这些技术涵盖了模型建构、电脑运用、模型结果的呈现以及对民间与政府部门决策的贡献等。这实在是可圈可点的个案,而类似的努力也陆续在世界其他国家收到成效。

  从拉丁美洲的经济开始,我开始有机会在许多发展中国家建构经济模型。远东国家有许多模型,非洲及中东也有一些。资料的缺乏一直是难题所在,不过目前已经逐渐克服,几乎全球发展中国家都已建立了模型。我们一些最优秀的学者曾加入联合国所属的各个团队,协助新兴国家解决经济发展的各项问题。60年代中叶,我与联合国所属单位签订顾问合约,协助建立不发达国家的经济模型,以估算其经济成长所需要的资本。

  为发展中国家从事模型建构的同时,我也同时开始为社会主义或中央计划经济国家从事相同的努力。发展中国家的模型设计,必须能表现这些地区的特质,不宜仅依据新古典与凯恩斯的综合理论,完全复制工业化民主国家(即经济合作暨开发组织(OECD)所属的国家)的模型。发展中国家的模型要展开独特的供给面特质,还有特殊的对外贸易、所有分配与人口状况。至于替中央计划型经济建构模型,面对管制的市场以及计划目标,一直是我长久向往的挑战。1970年夏季,我在维也纳高等研究院(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ies)举办的演讲中和在美国认识的捷克经济学者讨论这些问题。同年夏天,我也在苏联及匈牙利与人讨论这项议题。

  最后,在1973年时,我和学校研究苏联的同仁合作,为苏联建构模型——U.S.S.R SOVMODI与由此衍生后面好几代的模型。在各种讨论与正式说明的场合,我向苏联经济学家介绍这个模型,而我相信,目前我们对苏联的经济结构与体制已更为了解。在接下来的十多年,来自东欧、苏联与中国的访问学者络绎于途,他们的造访,使我们对西方市场经济与东方计划经济两者的基本差异,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推动建立国际模型

  在分别为各种不同的形态的经济体——OECD国家、一些不发达国家以及中央计划经济国家——建构模型之后,下一步要做的就是建构国际经济体系的模型。1967年在一次由社会科学研究委员会的经济稳定与成长小组举办的会议上,我曾建议透过一项合作方案来应对逐渐增加的国际性经济问题,而类似社会科学研究委员会——布鲁金斯模型方案,是可供参考的设计。如果我们以各国的代表取代原先的各个部门代表,就可以为世界经济主要研究单位整合出一套一惯性的系统。社会科学研究委员会一开始是希望由OECD来进行这样的工作。1967年,我们在伦敦召开了一个会议,主题颇为冲动——“景气循环已经过时了吗?”还好,我们确认景气循环持续存在,但对开始建构模型以利国际经济问题的研究,尚未能成功地达成共识。不过,这次的会议却让我们建立了一些持久的关系,对未来的发展相当有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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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6)

  1968年夏天,我正在斯坦福大学授课程,在福特基金会提供的小额赞助下,我与希克曼(Betr Hickman)、戈登(Aaron Gordon)在斯坦福共组了一个团队,成员是OECD国家中建构国际经济模型的专家。我们决定推动一项新的专案研究计划,将国际经济的传动机制(Transmission Mechanism)建立模型。初期获得国际货币基金(International Monetary Fund)的支持,由龙博格(Rudolf Rhomberg)积极参与,而国家科学基金会给予支持。



  这是不折不扣的团队工作。许多来自不同国家的模型建构专家以及国际经济学者齐聚一堂,在初步会议上交换意见,他们了解这是值得研究的专案,但并不确切知道究竟该如何进行。透过积极的团体讨论与个别分析,我们终于决定了一些方法与目标。经过这样的互动与努力,我们孕育出名为LINK的专案,即“国家经济模型的国际连结”(The International Linkage of National Economic Models)。在往后十五年以上的时间里,该项计划仍在持续运作,并寻求突破。

  我们很早就发现,发展中国家将会在世界经济体系中扮演日益重要的角色。尽管国际货币基金主要的兴趣是对OECD国家进行相关的经济分析,然而联合国方面对上述专案的支持者,则持续敦促我们要关注发展中国家。LINK专案开始时涵盖十三个OECD国家、四个发展中国家或地区以及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或地区,之后持续扩大为包括七十二个国家或地区——涵盖所有OECD国家、大部分重要的发展中国家以及社会主义国家。这项模型建构工程的协调整合工作,其繁杂的程度可说是前所未有的,我们目前正在费城从事把每一个片段结合起来的工作。但每一个别部分仍然可以单独存在。

  在这十五年的发展过程中,我们已成功地导入浮动汇率、处理石油价格变动的问题、纳入新的国家特质、引进初级商品、修正难以计数的运算程度,也透过情境分析(Scenario Analysis)解决了许多政策上的问题。至于资本流量分析、各国之间政策的协调以及最适控制(Optimal Control)方式,则是目前研究的重点。

  经由上述说明,大家很容易看出在我的计划经济研究与应用中,电脑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但这方面的故事尚未终了。许多有趣的发展正在不断地推陈出新。目前,我主要的研究方向有三:①用微电脑来处理传统的计划经济问题。如此必须大幅缩减系统的规模,以适应桌上型电脑有限的处理能力;但随着技术的发展,这方面的限制正逐步消失中。不过,若干的研究工作,特别是对发展中国家的研究,仍然需要加以精简,使其规模能契合目前这一代微电脑的处理能力。②合作运算,即将传统电脑连线为一个网络,以同步运算;LINK系统就是一个很理想的测试个案。③运用超级电脑(Super Computer)来适应规模不断扩大的LINK系统之需,到目前为止,该系统已包括15000条以上的动态非线性方程式。

  在各个营利性计量经济研究中心、官方的单位及一些大学的研究中心不断提出改良的版本后,布鲁金斯模型已自动退位,同样地,LINK专案有一天也可能会丧失既有的光芒。美国联邦储备体系有自己的多国模型,而OECD、日本的经济企划厅、欧洲共同市场以及华顿计量经济中心等也是如此。在1968年尚属成败未定的研究方向,如今已是分析世界经济时常会重复运作的工具。

  〉〉〉与亚洲国家的交流

  我在1970年前往东欧及苏联时,他们刚成立的研究单位正开始着手于计量经济模型的建构。我尽力帮助他们,因此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或华顿计划经济中心都有许多前来受训的学员。这种情况在发展中国家也是一样。至于中国的情况则有点不同。1978年中国与美国关系正常化之后,我在1980年秋接受国家科学院的赞助,率领一组经济学者造访当地,希望建立学术交流。接续此次的访问,我个人又在1980年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合办了一次计量经济的暑期研习会。此后,来自中国的访问学者也来到费城。尽管进展极为有限,但为LINK建构中国模型,并维持运作,总算有了好的开始。我们原已有自己的中国模型,是由斯坦福大学的刘遵义(Laurence Lau)所建立的。1984年,我再度造访中国,继续讲授计量经济方法,并鼓励他们加入LINK专案。1982年至1983年,我们在中国台湾地区就建构和LINK相容模型进行了类似的工作。后来,我们陆续在马尼拉(与亚洲开发银行(Asian Development Bank)及菲律宾发展研究所(Philippine Institute for Development Studies)合作)、曼谷(与联合国亚大经济与社会委员会(U.N.Economic and Social Commission for Asia and the Pacific合作)、新德里(与德里大学(Delhi University)合作)等地,和当地的经济学家开会讨论,努力使整个远东地区都有良好的LINK模型。

  以上说明了我四十年来在经济学及计量经济学上所做的努力,至于政治面或是通俗性的工作则未提及。事实上,1976年我曾担任卡特总统经济任务小组的召集人。在卡特任内,我对白宫的各项经济事务给予襄助。对宾夕法尼亚州长夏菩(Mition Shapp)及费城市长古德(W.Wilson Goode),我也提供类似的帮忙。这些经验让我学到很多。我稍稍了解如何和媒体打交道,维持公共形象,以及在经济与政治之间取舍。这些经验都非常有趣,我也很高兴有这些机会,但我个人最感自在的仍是在学术界,也就是从事前面所提及的种种研究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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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7)

  至于通俗性的写作方面,我仍继续为《洛杉矶时报》(Los Angeles Times)定期撰写专栏,而在《新闻周刊》(Newsweek)、《商业周刊》(Business Week)以及法国的《新观察者》(Le Nouvel Obsevateur)等,也都有定期撰稿。英国《曼彻斯特卫报》曾在1954年原文连图表刊登我的文章,而我目前和《洛杉矶时报》也一直维持这样的关系。但是我对在媒体撰写通俗性文章的感受和我前面提过对政治事务的感受相同:我相信优秀的经济学著作,其价值是任何其他事都无从取代的,而且我还是以学术领域的写作最为自在。



  肯尼斯·阿罗(Kenneth J. Arrow)的演讲

  演讲日期:1984年11月5日

  剖析自己并不是令人舒坦的事。一方面企图全力表现自我最佳的一面,一方面又担心名不副实,两者之间的分寸实在不易拿捏。在此,我愿意矢志追随福尔摩斯(Sherlock Holmes)这位卓越的真相追求者的训示,这是他在也许是惟一一次表现得过度谦虚时所说的话:“我亲爱的华生,我绝对不能同意将所谓谦虚与其他的美德并列。服膺逻辑思维的人,对所有的事都应该实事求是,贬抑自己与自我夸大,同样都是背离了真理。”

  〉〉〉回忆的盲点

  我们在回顾时,并不能宣称对自己的一生无所不知。不论是个人生活还是知识积累,我都不敢说自己完全了解曾经影响过我的所有力量。事实上,在接下来的演讲中,各位就可以发现,我目前仍然无法重建自己的思想与兴趣在发展过程中的若干因素。当重新阅读以前所写的学术论文时,我偶尔会察觉到自己的记忆多少有一些错误。其实,参与这一系列演讲的主讲者,都被要求担任他们自己的历史学者或传记作家;然而,就像所有的历史学者或是传记作家一样,他们偶尔也会犯错。如果这些回忆能够和文献记录相互印证,就应该值得信赖。否则,诸如主讲者个人单独与闻之事,只能视为不尽完美可信的证据。

  我一直对经济思想史有浓厚的兴趣。过去几年也教授这门课程。我经常面对的一个问题是,在新观念的发展中,不同因素的相对重要性究竟如何。举例来说,有些人可能会认为,经济学家的个人成长历史与阶级背景是重要的因素。然而,实际的状况并非如此。以19世纪伟大的经济学家来说,李嘉图(David Ricardo)是相当成功的生意人,或许说他是高明的股票投机客更为恰当;小弥尔(John Stuart Mill)则从小就被严父培养为知识分子。尽管两人的出身背景截然不同,但他们的经济理论却非常近似。无可讳言的,教育在知识的积累过程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而且影响程度愈来愈深远,因为今天的经济学,和其他的自然与社会科学一样,早已成为一项专业的学问。再者,个人的才智与兴趣,也可能影响经济学的专攻方向以及使用的研究方法。但是,似乎没有证据显示出,经济学家的人格特质,会在他所引介的新观念中扮演决定性的角色。

  因此,我接下来只对个人的出生背景做简要的介绍。我父母双方的家庭皆是外国移民,在1900年左右来到美国,并在纽约安定下来。双亲来自贫穷的家庭,而母亲的家庭则是勤奋而业绩平平的商人。他们两人都非常聪明,家母是高中毕业,家父则是大专毕业。家父年轻之时,经营事业可说一帆风顺,因此我10岁之前生活非常舒适,而更重要的是,家里有许多好书。后来,经济大恐慌使家父的事业一败涂地,大概有十年的光景,我们的家境是一贫如洗。

  我在年幼的时候,就被认为是资赋优异。我几乎无书不读,并且渴望将自己的理解加以系统化。举历史为例,在我的想法里头,历史并不仅仅是一堆日期与一些生动的故事,我将之视为一个序列,从一个事件中不断产生下一个事件。这种秩序感在我高中与大学的阶段逐渐成型,导致我对数学与数理逻辑产生浓厚兴趣。

  〉〉〉由统计学入手

  整体来说,我在小学及中学表现优秀。到了大学,由于家境贫寒,我仅能选择纽约的市立学院(City College)就读。该校自1847年以来,就受纽约市政府补助而不收学杂费。迫于经济因素而不得不来此就读的优秀学生,可以说比比皆是,因此学生的平均素质相当高。在师资方面,一般来说都能胜任其职,有些更是相当杰出。老师们均以育英才为职责,我从中获益颇多。因为担心失业,我选修了一些较实用的课程,例如高中教学、保险精算以及统计学等作为辅修的学科,毕竟我有兴趣的数学与逻辑等较抽象的科目,对就业的助益不大。没有料到,修习统计学却对我个人经济学的生涯发展,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

  透过文献附注中提及的资料来源,使我对快速发展中的数理统计学有了更多的了解。数理统计学为统计实务奠定了理论基础,也为其带来了全面性的改变。1940年我大学毕业后,无法在高中谋得教职,于是决定进入研究所攻读统计。当时统计学还未成为独立的科系,教授数理统计课程的地方也是凤毛麟角。我进入哥伦比亚大学,受业于统计学大师霍特林(Harold Hotelling)门下。霍特林的正式职位是隶属于经济系,也写过若干在经济理论上相当有分量的报告。我在修习他的数理统计时,了解自己已找到了专长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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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8)

  当时,霍特林乃至整个经济系都曾给我有力的精神支持,然而,除了霍特林以外,并没有人对经济理论投入多大的关注,这一点倒是满令人讶异。当时,经济系把重点摆在实证面与制度面的分析,而系里的支持就表现在最具体也最必要的方式上——提供高额的奖助学金。在这种背景下,我学习经济理论的方法,也和学习其他很多学科相同,是透过阅读而来的。就我个人的状况,我相信自修远比上课听讲有效。在经济学的领域使用数学作为工具虽然说由来已久,但当时仍只局限于少数的一批人。透过精挑细选的阅读,我能选择自己的老师

,而且还的确选得很好呢!

  我虽然成绩优秀,但自感原创力不足。我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是发生在选择博士论文题目的时候。一篇博士论文受到认可,有种种可能的情况,不过当时我在意的,是符合老师的期望,同时为自己做件不平凡的事。然而,这种责任感不但没有带来激励作用,反而有破坏性的效果。此外,四年的服役经验虽然有趣,又更耽搁了个人实现抱负的决心。我放弃了一系列中途告吹的研究构想,看来全都是浪费时间而一无所获,但最后却终于累积成社会选择理论(Theory of Social Choice),也就是我第一项重要的成就。

  〉〉〉开创社会选择理论

  接下来,我要将这项贡献的源起做比较明确的交待,因为在这个过程中,可以清楚地呈现一般性经济思想如何与我个人的专长产生互动。社会选择和后面会提到我的其他研究领域有一项显著的不同之处,它可说是全新的课题,先前几乎没有人分析过。那些其他领域已经见诸文献上相当程度的讨论,我的角色只是引进新的分析方法或提供新的观点,但在社会选择理论方面,几乎所有的问题都是由我提出,而我也做了部分解答。

  比较先进的经济理论学者都主张,各种架构中的经济行为,都是在有限的选择方案中从事本质上理性的抉择。例如,家庭单位从不同种类的财货组合中做选择,这些组合乃是它们在当前的物价水准以及可支配所得下能够负担得起的范围。而厂商方面,除了在固定的产出水准下就各种不同的生产方式做出选择,也要在不同的生产水准间做出选择。认为选择行为是理性的经济学者,诸如霍特霖、希克斯以及萨缪尔森等都认为,对各种不同的选择方案,选择者可以排列先后顺序。在一组可供选择的可能方案中,不论是技术上可行的各种生产方式,或是家庭单位在预算限制下可以购买的商品组合,从事选择的人都会从中选出顺位最高的方案。

  当我们说这些选择方案是按照偏好排列顺序时,其涵义相当明确。第一,任何两组选择方案都可以相互比较,选择的人可能会偏好其一,或对两者的喜好程度一致。第二,方案的排列顺序有一贯性。假设有A、B、C三种方案,如果对A的喜好大于B,而B又大于C则我们会认为A与C比较时,必然是A较受青睐。这项特性称为递移性(Transitivity)。

  虽然这项选择理论最初是用于经济分析,但显然在许多其他领域也都可以应用。霍特林、冯纽曼、摩根斯坦(Oskar Morgenstern)以及熊彼特(Josenh Schumpeter),都曾主张将这套理论应用到政治选择方面,像是对选择候选人的选择以及对法案的选择等等。投票可视为将个别选民对候选人或其政见的偏好加总,而汇集为所谓的社会选择。

  我最初是在经济架构之中面对这个问题。我观察到,大企业并不是个人,而(至少在理论上)应该要能反映出众多股东的意志。可以确定的是,股东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也就是将利润最大化。但是,利润是取决于未来的营运状况,而股东对未来的状况可能会有不同的预期。假设公司必须从不同的投资方案中做选择时,每一位股东都会各自根据对利润的预期而排列各项投资方案的优先顺序。不同的股东可能会有不同的预期,因此他们排列出来的投资方案顺序自然可能大异其趣。我首先想到的解决方式,是采用由公司制定的正式投票规则。假如有A与B两种投资政策,被选上的必定是大多数股权所支持的一种。

  但是,在真实世界里,大部分都会碰到两种以上的选择方案。为了简单说明起见,假设有A、B、C三项方案。最自然的做法,就从三者当中选出一个大多数股东认为优于其他两者的方案。让我们用另一个角度来看,由于所考虑的是公司政策,我们也许可以说,该公司能把所有的投资方案排列顺序,再选出最好的一项。然而,由于公司的决策不外是反映股东的想法,公司所排出的优先顺序,应该是按照个别股东所排列的顺序而建构出来的。假如大部分的股权都支持第一案,而反对第二案,我们可以说公司偏好第一案。

  〉〉〉投票的矛盾

  但是,后来我发现一种令人困扰的现象。A受到的支持度高于B,而B又高于C,但A和C相比较时,反而是C的支持度比A略胜一筹。换句话说,多数决投票(Majority Voting),并不一定会具备我刚才提到的递移性。

  在此以选择为例来说明,假如有A、B、C、三位候选人,同时也有三位选民。第一位选民对候选人的偏好顺序是A优于B,B又优于C。我们假设个别选民对候选人的)顺序排列存在递移性,则第一位选民偏好是A优于C。假设第二位选民的偏好顺序是B优于C,C又优于A,因此他对B的喜好应胜于A。而第三位选民的偏好顺序是C优于A,A又优于B。那么对第一位选举人和第三位选民而言,都是A优于B,因此在实行多数决的情况下,A和B之间的选择将是由A获选。同样地,第一位和第二位选民都认为B优于C。如果递移性存在,则A应该会胜过C。但实际的状况是,第二位及第三位选民却都较偏好C而不是A,所以产生无递移性(Intransitivity),有时也称为投票的矛盾(Paradox of Voting)。当然,这种无法递移的特性不必然会产生,而要看投票人的偏好而定。重点是,两两相比的多数决投票(Pairwise Majority Voting)制度,并不能保证整个社会能产生出一个排列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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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9)

  我认为这样的观察一定也有其他人做过,事实上,我好像曾在哪里听到过。至今,我仍然不知道是否的确听过。但不管如何,这种想法确实使我放弃这方面的研究,转而投入其他的课题。

  大约一年后,我又不经意地注意到投票的问题。我发现,在某些特殊但非完全不自然的条件下,我先前发现的投票的矛盾可能不会发生。我认为这值得撰文探讨。但我在着手之际

看到一本期刊,发现其中有篇英国经济学者布拉克(Duncan Black)的文章,提出了和我相同的想法。其实布拉克和我所发现的结果,在过去的一百五十年来随时都可能被提出,而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几乎在同时想到,这点巧合我实在找不出什么解释。

  对科学研究者而言,率先有所发现是一项激励,反之,结果若可预知,则令人泄气。因此,我再度放弃有关投票行为的研究,转而探讨一些重要但较不具吸引力的课题,不过没有什么进展。但是,就在几个月之后,我偶然被问到一个问题,从这个问题中足以显示,这方面的问题上具有重大意义,值得重新研究。当时,新的博弈理论(Theory of Games)被应用到军事与外交的冲突上。在这项应用中,国家被视为理性的行为者。然而,既然国家是由偏好顺序不同的个人所集结而成,那么上述的观点如何能成立呢?因为根据个人先前所做的研究,如果采用两两相比的多数决投票,那么根据人民的偏好顺序,不一定能导出整个国家的优先顺序。

  〉〉〉由个人偏好到社会选择

  是否可能找出其他的方法加总个人的偏好顺序,以形成社会的偏好顺序?也就是说,在不同方案间所做的选择具有递移性。经过数周深入的思考,我总算对这个问题找到了清楚的解答。

  无论采用什么方法来加总个人偏好顺序而产生社会选择,而且社会选择也符合某些非常自然的条件,总会存在一些个人偏好顺序,让社会选择不具递移性,就像前面所举的例子一样。

  由于受过逻辑的训练,我能清晰地阐述问题,避免了不必要的复杂性。不过,我并没有使用到任何高深的数理逻辑概念。

  这项研究成果迅速引起各方注意。另外一项附带的收获,是我由一些人士来函得知了早期相关的文献。事实上,多数决投票的矛盾,早在1785年就已由法国人康陀塞侯爵(Marquis Du Condorcet)提出!但其后就不见后续探讨的文献。大约在1860年时,有人曾考虑到投票的矛盾,一面对如何在牛津办理选举提出建议,不过,这些建议方案并未出版。当时一位名为道奇生(Charles L.Dodgson)的数学家曾宣扬过这些方案。道奇生为同事之女爱丽丝·李戴尔(Alice Lidell)写了著名的童话《爱丽丝梦游奇境》,只是在出版时用了卡洛尔(Lewis Carroll)为笔名。已出版的社会选择报告中,惟一堪称重要的一篇刊登于1882年一本鲜为人知的澳洲期刊上。就我个人的了解,几乎没有其他研究主题像社会选择这样历史间断而零散。

  但后来的情势却完全改观,相关文献之多,几乎可用爆炸来形容。最近的一项调查,虽然不刻意强调资料搜集的完整性,仍然列出了600篇以上的参考文献,甚至出现了一本完全探讨社会选择理论以及相关议题的期刊。

  社会选择理论与经济选择理论的平行发展相当重要,但它与过去的研究则甚少直接关联。至于个人另外的两项贡献,与当前经济理论和经济现实又有不同的关系。

  〉〉〉牵一发而动全身

  其中之一是有关一般均衡理论的研究。这项理论所演绎的观点看似简单,却不易了解。在经济体系内,任何一件事情都会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后果。我们且用下面的例子来说明。30年代,由于德克萨斯州及波斯湾地区发现了石油,油价变得非常低廉。许多家庭在热能或能源的消费上,从煤改成石油,因此减少了对煤的需求,连带也降低了煤矿工人的就业水准。炼油厂迅速扩张,雇用了更多的劳工。同样地,由于炼油涉及复杂的化学程序,产生对炼油机器设备的需求,从而又导致对专业化学工程师以及钢铁的需求。油价便宜了,汽车的购买与使用也更为普遍。没有铁路经过但公路可达的观光地区,开始涌入大量的旅客,铁路运输却开始衰退。这里每一项变动,都会引发其他的变化,而这些后续的变化又回过头来影响石油的需求与供给。

  从经济的角度来看,上面的例子有其特殊的意义,也就是任何一项产品的需求是受到所有产品价格的影响——包括劳力与资本服务的价格,也就是工资与利润。同样地,任何一项产品的供给,包括劳力或资本的供给,也是受到所有商品价格的影响。到底是什么因素决定了各种产品与劳务目前的价格水准呢?在经济学上常用的假说就是均衡(Equilibrium)的概念。现行的价格,就是使市场上供给等于需求的价格。这样的假说,就像经济学里头许多其他的假说,或自然科学的假说一样,实际上并不是百分之百的精准,但是却是非常有用的近似说法。如果和那些过分夸大均衡存在的人比起来,把这种近似说法完全弃置不顾反倒更背离真实。

  经济上的一般均衡理论,是由法国经济学家瓦尔拉(Leon Walras)在1874年率先提出较完整的架构。不过,当时要运用此一理论作为分析工具仍有困难,而且数学训练不足的经济学家也很难理解。直到30年代,经济学界才重拾对这项研究的兴趣,其中又以希克斯所做的精辟阐释与推展居功至伟。本人有幸于1972年与他共同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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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10)

  但是,还有一项有待解决的问题。一般均衡理论主张,各项商品的价格,是由解一大组方程式而求出的,每一条方程式都代表个别商品市场上的供给等于需求。然而,这些方程式是否必然有单一解存在?假如没有,那么一般均衡理论不可能永远为真。事实上,大概在1932年,一些德国经济学家的研究即指出,这些方程式不一定有一个有意义的解。维也纳的银行家史列辛格(Karl Schlesinger)在大学时主修经济学,之后也一直对经济学的发展相当关注,他认为前述的困难主要是源于某项细微的误解,其实一般均衡的存在应该可以证明。

他聘请瓦德这位年轻的数学家来研究这个问题。瓦德提出一般均衡在某些特定的条件下(这些条件并不容易解释)存在的证明。事实上,对照后来的相关研究,他们设定的条件似乎太过严苛。即使如此,整个证明的过程仍是相当困难的。

  〉〉〉为一般均衡求解

  人类历史上的一场重大浩劫也影响了一般均衡理论的发展。史列辛格原本坚信奥地利不致沦入希特勒的魔掌,等到噩梦成真,他随即自杀身亡。而瓦德则逃过此劫,并且来到了美国,他的兴趣领域也转移到数理统计。他正是我在哥伦比亚大学的老师。我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得知一般均衡存在与否这个有待解开的问题。不过还记得我曾问过瓦德在这个问题上的研究成果,他只说这是一个非常困难的问题。既然他在数学上的能力远胜于我,我听了自然觉得很泄气。

  由于某一领域的发展而促成了另一个领域的发展,在科学的历史上屡见不鲜。当时,博弈论正迅速发展。数学家纳什(John Nash)证明的一项理论,在我看来与竞争性均衡存在与否的问题有许多相通之处。我借用并修正纳什所发展的数学工具,终于能说明在什么样的条件下,界定一般均衡的方程式组将会有解。

  其实,这里头并不只是数学的问题而已,还牵涉到怎样更清楚地说明一般均衡系统。正如史列辛格已经做过的部分努力,我们有必要将所做的假设更进一步地弄清,在这项过程中可以学到很多。

  从前面的说明,大家应当可以了解,能证明均衡的存在,是因为经济学及数学这两门学科的理论不断进步发展,而我当然也不是惟一提出证明的学者。事实上,就在我着手撰写研究成果之际,我得知德布鲁(Gerard Debreu)——1983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也独立地获得基本上相同的研究成果。于是,我们决定联合发表研究结果。就在我们的论文公诸于世之前,第三位经济学家麦肯锡(Lionel McKenzie)也发表了一篇论文,走的是类似的但不完全一样的路线。

  在科学的世界里,重复发现其实是司空见惯的现象,其原因也大同小异。由不同动机所带动的相关领域发展,有助于我们更清楚地了解一些困难的问题。这些发展既然公诸于大众,所以各方学者都能加以运用,重复发现也就不足为怪了。

  对于一项新的发现,能够成为第一位发现者或是跻身首批发现者之列,当然颇令人满足。不过至少就一般均衡理论来说,即使没有我的投入,显然它的发展也不至有什么不同。

  在此我还要补充一点,尽管一般均衡的存在理论看来相当抽象化及数学化,但日后却变得相当有用。除了促成一般均衡理论在特定经济问题上的应用,也让大家对所谓“一般均衡思想”有了更深的了解,也就是体认到,某一项特定的经济变动将会造成比最初变动更为深远的影响。史卡夫(Herbert Scarf)更指出,如果把证明的方法做适当的修正,可以找出如何实地求出一般均衡系统的解。此一方法已经被应用到许多不同的政策问题上:关税、公司所得税、社会福利措施的改变以及一些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发展等。

  接下来,我要说明个人的第三项贡献,即针对不同经济主体(Economic Agents)的信息差异,探讨其经济上的意义。我对这个问题的兴趣源自思考一个实际的问题,也就是医疗组织的问题;但研究的奠基则靠我对数理统计的研究,还有早期从事风险承担经济学(Economics of Risk Bearing)的理论研究,再加上其他学者对这些课题的研究成果。我在这方面的贡献,并不像前面的两项那样偏向具体明确的技术性成就,而是提出新的观点,将经济理论重新界定。

  〉〉〉条件性合约

  一般均衡理论和绝大部分1950年前发展的经济理论一样,都假定所有的经济主体均在确定的情况下运作。也就是说,所有的家庭、厂商、投资人等,都正确无误地知道自己行为的后果,或至少是看来如此。因此我们假设,生产者都知道在特定的投入下,将会有多少的产出;而投资人也知道他们计划出售的商品在未来的价格水准如何。

  在此,我并非暗示经济学者都是如此愚蠢,以至不了解真实的经济世界充满了不确定性,我也并不认为所有的经济主体都不晓得这种状况。事实上,有些文献即清楚地指出,许多经济行为只有在假设经济个体已充分了解确定性的存在,才能有合理的解释。例如,投资人持有多元的投资组合以及购买保险等。然而,将不确定性与标准经济理论——特别是一般均衡理论—加以整合的通论仍然付诸阙加。对此我逐引介了条件性合约(Contingent Contracts)概念,意指当某种可能的情况发生时,提供特定财货或金钱的合约。我所说明的,是所有能意识到的风险都可以保险。不过我在这方面的研究只能说是勾勒轮廓,后续扩大及深入的研究则是由戴布鲁来接手。这个观念本身虽简单,却谈得上是创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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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11)

  该项研究已经成为一项标准的分析工具,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条件性合约可视为理想体系的蓝本,可用于与真实世界有关风险承担与风险转移的方法相互比较。很显然地,从实证的观点来看,真实世界中风险转移的机会,并不像我模型中所预测的那么多。在一开始时,我找不出特别的原因来解释这样的差异。

  多年之后,总算豁然开朗。当时,福特基金会邀请我从经济理论的观点来看医疗保健。

我首先对有关的实证文献做了一番整理。根据我的理论背景,我发现当时针对这项高额的财务风险所承做的保险相当不足。事实上,不管政府部门还是民间部门的保险,在当时都已有大幅的扩张。不过,我很快了解到,要达到充分的保险还存有障碍。对医疗保健支出提供的保险会诱发过度消费,导致支出超过实际必要的所需。

  在这个现象的背后,到底有没有一个一般性的理论原则?以保险来应付不确定性这个概念,并没有充分反应实际状况,也就是不同的人可能有不同的不确定性。被保险人对个人健康状况的了解,当然比保险人(保险公司)来得深入。每个人拥有的信息不同,在任何经济体系内都是一项关键因素,并非只限于医疗保险。

  〉〉〉信息的差异

  再举佃农这个全然不同的例子。假如地主雇用某人在农场上工作,该名农工在所得固定的情况下,缺乏诱因全力以赴。假如地主对该名工人的工作情况完全掌握,自然可以据此来指挥工人。但是,要取得这样充分的信息,地主势必得花费相当精力亲自督导监控。假如做不到这一点,那么地主和农工双方将有不同的信息,生产将无法充分发挥效率。另一种极端的做法,则是把土地以固定的金额出租,那么就可以给工人(在本例为佃农)非常大的诱因。但是,不要忘记农业也是一高风险的事业,最贫穷的农人可能根本无法承受这种不确定性。因此,分粮(Sharecropping)这种折衷的形式才会兴起。这种方式削弱而非消灭工作的诱因,承担了部分而非全部的风险。类似的观念也可沿用到健康保险上,大部分的健康保险都有所谓的共同保险(Coinsurance),将风险做部分分摊,但病人仍多少有节约的诱因。

  这项研究的主旨可以很扼要地说明如下:信息的差异性普遍存在于经济体系里头,导致了无效率,也促使我们透过合约的安排或非正式的共识,对信息不足的一方施以保护。我个人在这方面的贡献,是比较偏向概念性而非技术性的,所发展的理论也是集体多人的努力而形成的。

  我已经尽最大的可能,用清楚浅显的说法,来报告我过去一些研究的来龙去脉,当然这些都和其他人的思想观念与研究成果相互关联。不只科学的领域如此,整个人类社会也正是一个合作的世界。为了学术上的荣誉与成就,或是为了事业上的成功,我们无时无刻不在相互竞争;但追根究底,让社会不断前进的动力,乃是我们由以往成功甚至是失败的无数先例中所学习到的知识。

  保罗·萨缪尔森(Paul A. Samuelson)的演讲

  演讲日期:1985年2月6日

  过去五六十年间,美国出现经济学蓬勃发展的现象,随即变成世界经济学的重心。1932年我开始在芝加哥大学攻读经济学时,经济学还只是文字的经济学。仅有少数勇于创新者一如霍特林、弗里希(Ragnar Frisch)与亚伦(Allen)使用数学符号;不过如果他们和我早期的经验相同,就难免遭遇著名期刊对运用到微积分的论文严格设限的情况。矩阵是稀有动物,在社会科学的动物园中尚不见踪迹,充其量只能看到一些简单的行列式。

  〉〉〉我的时代的经济学

  眼见今日各式符号不但充斥于《计量经济期刊》的篇幅中,连《经济期刊》(Economic Journal)与《美国经济评论》(American Economic Review)也无法幸免,许多对这种现象反感的人士,大概都会觉得我前面所描述的情景宛如伊甸园,而生出向往之心吧!

  别想得太天真。在旧式的经济学中,处处充斥因袭过往的陈腐谬论,茁壮的科学新株难以由这片土壤孕育出来,而时髦的教科书与论文,亦无法有效地反映真实世界的景况。

  经济学家在1932年真可谓生逢其时。经济学像睡美人,她的苏醒正有待新方法、新典范、新好手与新问题的一吻。科学一如寄生物,病人的数目愈多,生理学与病理学上的进步就愈大,由病理学可以发展出治疗方法。1932年是大萧条的谷底,由这片腐熟的土壤,慢慢长出了一株今天被称为宏观经济学的新学科。

  我讲的是凯恩斯革命吗?当然。这个名词指的并不是50年前在凯恩斯、汉森、罗宾逊夫人、勒纳(Abba Lerner)、卡莱奇(Kalecki)等人的著作中所找到的那些政策与观念。透过卢卡斯(Robert Lucas)、沙坚特(Tom Sargent)、巴罗(Robert Barro)等人的著作,新兴古典学派(New Classical School)已将早先凯恩斯学派的原理做了一百八十度的翻转。然而,今天无论是货币理论、折衷的主流凯恩斯学派或理性预期学派(Rational Expectationism)的方程式,如果和瓦尔拉斯与马歇尔(Alfred Marshall)或是两位我在芝加哥的新古典名师奈特(Frank Knight)与威纳(Jacob Viner)的方程式相较,其相去真可谓天差地别。1936年由凯恩斯《就业、利息与货币的一般理论》首创的宏观方法学,固然是1985年挥向凯恩斯学派的利剑,但同时也成为捍卫主流宏观经济学的盾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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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12)

  到目前为止,我所谈的都是经济学作为一种科学的内部逻辑及其发展,这些是课堂内所探讨的经济学。当然,对外在经济世界的观察,也被带入了课堂之中。就外在环境的影响而言,1932年到1975年是有利于我这种经济学者发展的时期,大学大幅扩充,工作机会比比皆是。如果借用经济科幻小说的通俗术语,我们那个时代的经济活动,乃是乘着康德拉捷夫扩充(Kondratieff Expansion)的巨浪昂然前行。



  新政(New Deal)与福利国家的政策,替经济学者在政府机构中创造了庞大的新市场。然后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参与战争的计有武器、炮灰和经济学者:就算景气循环因战时管制经济而进入冬眠,资源配置的数量问题也不再存在,经济学者还是可以在作业研究这门新科学上有用武之地,而且即使是名不见经传的经济学者,在这类游戏中能胜过他们的,也只有少数聪明绝顶的物理学家。

  接下来适逢战后教育的蓬勃发展。1935年时,杰出的经济研究中心只有哈佛、芝加哥、哥伦比亚等寥寥几所,现在则在各地都有优秀的经济研究所出现。升任正教授毋须熬到45岁,拜一批行动积极的系主任之赐,为战后经济学的天地创建了香格里拉乐土,他们在行政当局授权下,四处延聘薪资也许比他们高一倍的抢手明星教授。一如战时空军有嘴上无毛的上校,年方三十的正教授也荣登崇高的学术位子。

  〉〉〉欧陆精英齐集美国

  单以人数众多而论,美国的经济学者就比国外经济学者占上风。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希特勒就为我们送来了一批欧洲大陆的精英。芝加哥是华沙之外波兰人最多的城市,同样的,就瑞典人聚居的城市而言,纽约仅次于斯德哥尔摩。奥地利学派的成员几乎全数为美国罗致。除了爱因斯坦、冯纽曼与费米(Fermi)这些大名鼎鼎的科学家,我们还看到了经济学者库普曼、里昂惕夫(Wassily Leontief)、熊彼特、马尔夏克、哈伯勒(Gottfried Haberler)、顾志耐等许多人。之后,由于美国的实力日益增强,又吸引了更多好手;移民美国的经济学者名单上,相继出现了赫维兹(Hurwicz)、戴布鲁、泰尔(Theil)、巴格瓦地(Bhagwati)、科斯、费彻(Fischer)等多人的名字。

  近数十年来,我不断看到国外顶尖的博士后学者在美国访问一年,由哈佛巡回到斯坦福,从中获得莫大的激励。他们回国之后,开始积极改革旧世界。五年之间,他们的著作一再被翻印。然后,好像是按照所谓热力学第二定律(Second Law of Thermodynamics)的作用,熊彼特学派倏然退潮。

  科学本身显然不适用规模报酬不变的法则。你说这不公平?那么套句肯尼迪总统的话:谁说生命是公平的?

  我目睹了经济学者社会声望提高,对金钱的需求也增加。调查显示,收入最高的物理学者、生物学者乃至经济学者,并非任职私人企业,而是在大学里——也许说在各大学间进出较为适当。我并不认识有经纪人的经济学者,不过有些人倒的确有代为安排演讲的办公室。至于在公司董事会担任一席公共董事,则已成为一种时兴的生活方式。

  年休期间为华府要员提供建言,是项令人眩晕的经验。出身学界的报纸专栏作家,无心插柳之间取得了这项工作所需的全知全能。

  传道授业原是课堂中或讲桌旁的事,但现在也泛指在国会委员会中疾呼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或是告诉电视机前的观众要低买高卖。

  树木不会一直长上天。每道康德拉捷夫波浪,都有它的折退点。历经1932~1965年这段经济学者身份与自尊的扩张期之后,接下来是比较黯淡的岁月。我们变得比较谦虚,而且,一如邱吉尔所言,我们是有很多该感到谦虚之处。经济学者对解决停滞性膨胀的良策一直莫衷一是,让许多非经济学者有幻灭之感,而且说实话,也打击了我们的自满之心。我们四处搜寻新的理论典范,仿佛炼金术士期盼能取得点石成金的新法宝。某篇国家经济局的论文水准不佳,并不一定代表它就没有趣;某篇论文内容艰深,也并不代表它就受人看重。

  〉〉〉经济学界最后一位通才

  到目前为止,我所谈的都是经济学的事,不过既然这系列演讲的主题是“我成为经济学者的演化之路”,我好像该谈谈“我自己”。杜利(Dooley)说过,老罗斯福总统(Theodore Roosevelt)准备写一本有关美国与西班牙战争的书,书名是《我与古巴》(Me and Cuba)。书的开头是一段献辞:“我的黑人士官是我所认识最勇敢的人。他跟在我的后头上了圣璜山。”

  我可以自夸,在谈论现代经济学时,我所谈论的正是“我自己”。我所研究的范畴,涵盖了经济学的各个领域。我有次自称是经济学界最后一位通才,著作与教授的科目广泛,诸如国际贸易与计量经济、经济理论与景气循环、人口学与劳动经济学、财务金融与垄断性竞争、思想史(Doctrines History)与区位经济学等等。基尔洛(Kilroy)既然也在那里,就应该是共犯。(歌德曾写道,他所听过的罪恶,没有一项是他觉得自己不可能犯下的。索洛对此的反应是,歌德在自抬身价。前句中的“罪恶”也许是我的误译,歌德说的可能只是“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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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13)

  接下来要谈我最严重的错误。诸位是否记得,经济学者曾预测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会出现大量失业的情形?结果自然是错得离谱。这份1945年官方的末日预测,是由跨单位的团队共同执笔,我并不在其中。但是,如果诸位翻阅《新共和》(New Republic)泛黄的档案,就会找到一篇在下精心撰写的论文,其中在预测上也犯了严重低估的错误。我的良师兼益友汉森就相信,战后会有一波复苏的景气,可惜在这点上他没把我教好。其他像史利特(Slichter)以及一些凯恩斯学派与非凯恩斯学派的学者,也都比我高明。



  〉〉〉永远要回头看

  我为这个严重的错误而自责。不过如果发现错误后还死不承认,我的自责会更深。我没理会派吉(Satchel Paige)“永不回头看”的建议,在20世纪40年代站在多头这方而获利甚丰,我倒想鼓吹萨缪尔森法则:“永远要回头看。你可能会由过去的经验学到东西。我们所做的预测,通常并不如自己记忆中的那样正确,二者的差异值得探究。”格言有云:“如果你必须预测,那么就经常为之”,这并非只是玩笑之辞或自认无能,而是体认到残酷的事实比美丽的理论重要。未来有些部分不能由过往推知,这也正是科学无从措手之处。好在有待科学做的事还很多,而且许多科学任务尚未完成。

  接下来,我要比较明确地谈谈自己在学术与研究上的发展历程。我不喜欢套用虚骄的陈腔滥调,因此也无意重复一些前人自传的写法。四卷的《萨缪尔森科学论文选》(Collected Scientific Papers of Paul A. Samuelson)中,有种种我个人的回忆散布于学术篇章之间。不过这方面资料蕴藏最富者,首推我于1968年在国际经济协会(International Economic Association)世界年会中的主席致辞。那篇讲稿巧妙地以《一位经济学者之路》(The Way of an Economist)为标题,双关的用字表达出两重意义,一是所经历过的经济学之路,一是行路者的个人风格。同样地,我今天在前面谈到“我的时代的经济学”时,另一方面也是意指具备我特有节奏的与风格的经济学。

  第二项个人自传资料来源,是我所写的《黄金时代的经济学:个人回忆录》(Economics in a Golden Age:A Personal Memoir),收录于霍尔顿(Gerald Holton)所编《20世纪的科学:思想来龙去脉研究》(The Twentieth Century Sciences:Studies in the Biography of Ideas)一书中。

  第三项来源是《我的人生哲学》(My Lifetime Philosophy),标题是别人定好的,是《美国经济学人》(The American Economist)一系列的学者介绍,亦收录于《萨缪尔森科学论文选》的第五卷之中。

  以下容我以第三人称的方式,客观地简述自己的研究生涯。

  萨缪尔森老是受幸运之神眷顾,一辈子都是待遇偏高而工作量偏低。他自幼聪颖,深受父母宠爱,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但到了高中,学业却一落千丈。他的出生日期按日历记载是1915年5月15日,但事实上应该是1932年1月2日,地点是芝加哥大学。

  他天生是从事学术研究的料,在芝加哥的平均成绩是A,在哈佛是A+,但他进入经济学的领域纯属偶然。结果证明,经济学这一行如天造地设般地适合他,仿佛是历代经商先祖的基因,找到了命定的归宿。

  〉〉〉早露头角

  他想争取的荣耀无不手到擒来,而且来得很早。他在大学阶段获得大学部社会科学奖章,而就在毕业之前,社会科学研究委员会新设了一个试验性经济学奖学金计划,他成为首位得主,而能从容地在哈佛就读。他在芝加哥曾受业于奈特、威纳、舒兹(Henry Schultz)、西蒙斯(Henry Simons)、道格拉斯(Paul Douglas)、内夫(John U.Nef)与明兹(Lloyd Mints)等大师,再到哈佛接受熊彼特、里昂惕夫、威尔逊(Edwin Bidwel Wilson)、哈伯勒、钱伯霖(Edward Chamberlin)与汉森的教导。在奖学金用完之前,他克服了研究学会(Society of Fellows)对经济学的排斥,骑在柏莱图(Vifredo Pareto)的肩上进入初级研究员的神圣圈子。他在学会的同僚有哲学家昆恩(Willard Van Orman Quine)、数学家伯克霍夫(Garrett Birkhoff)、两度获诺贝尔奖的物理学家巴定(John Bardeen)、化学家威尔逊(Bright Wilson)与伍华德(Robert Woodward)以及博通诸家的列文(Harry T.Levine)等人。他在那里迈开步伐,发表论文的速度极快,连期刊都来不及容纳他那些半数学化的东西。

  有人说萨缪尔森是由物理学家与数学家的身份出道,这并不正确。但他在大学时代就察觉到,数学会为现代经济学带来革命。他持续研究数学,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看到拉氏乘数(Lagrange Multipler)的情景,如果根据最大胆的推测,他据此独立发现了埃奇沃斯-斯塔克尔伯格(Edgeworth-Stackelberg)双头垄断的非对称解——此项见解使他得以不受纳什-库尔诺(Nash-Cournot)错误之解的蒙蔽。

  他的《经济分析基础》(Foundations of Eoconomic Analysis)一书,大部分是担任初级研究员时所写,后来成为他的博士论文,并获得哈佛的威尔斯奖(David A.Wells Prize),后来在1947年又获美国经济协会(American Economic Association)的克拉克奖章(John Bates Clark Medal),这项奖励是以40岁以下具学术潜力的人士为对象。到1970年,《经济分析基础》的水准得到三度肯定,协助他赢得诺贝尔奖,这是经济学奖项开始颁发的第二年,也是美国学者首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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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14)

  如果说萨缪尔森在芝加哥时期如婴儿初生,那么在1940年10月,他接受麻省理工学院邀请时,又以成人之身再生了一次。麻省理工学院的拉力在哈佛未受阻拦,因此可移动之物就移动了。对萨缪尔森而言,这是再好不过的事。男孩在父亲的庇荫之下永远长不大,只有在自己的土地上,才能筑起属于自己的高楼。萨缪尔森与一些杰出同僚共同努力,终能在麻省理工学院建立世界首屈一指的经济学中心。海明威笔下的芸芸众生常说,活得好就是最佳的报复;但在清醒的现实中,看到麻省理工学院的维纳(Norbert Wiener)在成名后,仍然为

被逐出哈佛而闷闷不乐的例子,令萨缪尔森更加珍惜他与哈佛的联系,也努力为母校争光。

  〉〉〉荣耀接踵而至

  同行之间对他也很快就给予不断的肯定,包括美国艺术与科学学院(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国家学术院(National Academy)、美国哲学学会(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英国学术院(British Academy)等。正如赚第一个一百万最困难,得到一项荣誉之后,另一项也会接踵而至。如果你已经累积了一打的荣誉学位,那么随着岁月的流逝,荣誉数目自然会加倍。萨缪尔森的第一个荣誉学位来自芝加哥大学——他的母校,也是他不再信奉的教会——最令他感动。当哈佛授予荣誉给他本国的先知时,他也感到欣然。

  专业学会副主席与主席的头衔也纷至沓来:计量经济学会、美国经济协会、国际经济协会等。如果有银河经济俱乐部,大概也少不了他。

  在麻省这种经济学研究的新地方,会收到许多来自世界各地的邀约。但萨缪尔森倾向于不动如山。在1966年成为驻校教授之后,由于有极佳的研究机会,而且没有固定的教学任务,他实际上又回到永久的初级研究员的阶段。既已到达乐园,他就留着不动了。

  但也会偶尔到外面逡巡一番。他曾为国会的委员会讲课多次。当他受聘为联邦机构的顾问时,经常会加速该机构的终结,幸好美国财政部与联邦储备理事会虽曾请他担任学术顾问,却逃过了此劫。萨缪尔森认为美国太过珍贵,不能完全托付给那些只有大方向的思想家,如盖伯瑞斯(Galbraith)或罗斯托(Walt Whitman Rostow)等人,因此他对史蒂文森(Stevenson)与哈里曼(Avered Harriman)讲授经济学,并终能成为肯尼迪在参选总统阶段的经济顾问。他最后并未去华府那块应许之地,但能支援肯尼迪经济顾问委员会中核心的智囊,如海勒(Walter Heller)、托宾、戈登(Kermit Gordon)等人,他也颇觉有趣。

  对于万事不缺的人,上帝还能赐给他什么呢?施蒂格勒在提到萨缪尔森1947年的《经济分析基础》与当时刚出版不久的1948年畅销教科书《经济学》时,用了以下的文字介绍:“萨缪尔森功成名就,如今要追求财富了。”不久之后,麻州贝尔蒙(Belmont)即可闻到燃烧房地产抵押证明的烟味。不止于此,盖伯瑞斯在《财富》(Fortune)的一篇书评中曾预言,新生代的经济学将是来自《经济学》一书,结果此一预言也真的应验了。曾有人听到萨缪尔森志得意满地自语:“只要这个国家的教科书是由我写的,就让其他人去拟定法律条文吧!”这本教科书在耶鲁遭到巴克利(William Buckley)抨击为诋毁上帝与人,结果反而为它营造了全新的声势,世界各地的销售也直线上升。

  四分之一世纪前,对某位写了一本畅销书的学者乍得的声名,《经济学》的作者曾恳切地做了一番评述:

  “撰写教科书是项困难的工作,但报酬十分可观——我指的不单是金钱的报酬。与整个时代成千上万的心灵接触,是学者一生难逢的际遇。把我们经济学者所知的经济学化为文字,实在是令人兴奋的事。我但愿能与读者分享这份兴奋之情。”

  〉〉〉著作之乐

  住嘴!讲得够多了。对“名人录”式的简介,这样已经过多了。上面所描述的内容,也适用于很多追求成功的人。厌恶军旅生涯的西点毕业生,或许愿意承诺一项浮士德式的交易,以虚掷一生来换取升迁与勋章。

  在学术与科学的领域中,我所看重的报酬是能穿梭于神秘的森林中进行奇妙的探索。我21岁即开始撰文出版,此后不曾中止,希望往后也能一直继续下去。约翰逊(Harry Jobnson)去世时,有18篇文章正在校稿中,真可谓战死沙场!(即使是像他这种做事绝不半吊子的人,18篇也是过量了。)

  我的思绪里永远思索着各种经济观念与关系。大文豪据称也会灵感不继,文思永久或暂时枯竭,而我却无此困扰。如同我在另文中所说,繁多的议题与疑问在我的脑海中萦绕,或许终我一生也写不完。某种我曾注意到的统计方法,也许哪天能用来解决某项金融上的问题。

  恰似孕妇分娩一般,我在著作出版时会有解脱之感。我是否已经出版太多?别人尽可有他们的评断,而我自己,几乎打从心底就不曾后悔自己写过的任何篇章、论文、附注或注脚。反倒是某些编辑因耐性不足或受限于篇幅或编排的考虑,多次横加删除,令我耿耿于怀。

  或许这意味着老餐的品味欠缺?希望不是。个人对古典诗人豪斯曼(A.E.Housman)在下列对话中的观点深有同感。一位友人问他,为何在他的有关拉丁文的选集中未选入某篇文章,“难道你不认为这篇不错吗?”“是不错,”豪斯曼答道,“但对我来说还不够好。”而我在拜读某些学者的近作时,也不时会向索洛问起一句哈第(Hardy)曾问过利透伍德(J.E.LittleWood)的话:“为什么一个能写那样文章的人要干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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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15)

  杰出的学者为其未来著作所设定的标准与时俱进。每天写一封信不难,但如果五年都不写,那就真的没什么可报告的了。

  对于重视科学界大人物或大成就的观念,我一直不敢苟同。涓滴之水都有助益,老农夫边说边朝池塘吐口水。我们应就自己所面对的最急迫问题尽力而为,之后就算落入报酬率递减的情况,对应为之事尽力而为,仍是最佳的策略。况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让你碰到了

熊彼特学说中的创新或达尔文理论中的突破,使曲线又回到报酬率递增的阶段。

  在莫扎特与布拉姆斯之间,我偏好莫扎特。我很感谢斯拉法遗留给我们贵重的金块,但如果他也能同时惠赐一些珍珠宝石必然更好。每当忆及他动人但忧伤的眼神,不禁会想套句詹姆斯(William James)的话——如果他出生时有一瓶香槟,应该会成为比较快乐的人。凯恩斯一生未曾遭遇写作的困境。晚年时有人问他,如能重来一次,他会做一些什么不同的事,他的答复是:“我会喝更多的香槟。”

  〉〉〉不绝的灵思

  稍早我曾招认,我这辈子都是待遇偏高而工作量偏低,即使是我的好友,也可能同意前者,但对后者有些朋友可能会抗议:“算了吧,你整天都工作,周末和假日也不例外。如果传闻属实,你连半夜做梦时也经常不忘工作呢!”的确如此,只是对我而言,从事经济分析是游戏而非工作。对自己讨厌的工作避之惟恐不及,我在这点上可说是恶名昭彰。行政事务我是全力规避,而且因为表现不称职,久之也就少接到这方面的任务分派。像罗伯逊(Dennis Roberson)一样,我总是最后才洗叉子,因为万一原子弹不久之后就爆炸,不是根本没必要洗了吗?

  如果必须填一份复杂的问卷,我可能会因而提出一项交易理论或人口遗传学的新模型,反正只要能尽量拖延那件讨厌的事就好了。

  描写画家、音乐家、诗人或科学家的小说,经常忽略了他们平日工作时间内在做些什么。其实再想想,有关商业大亨的虚构小说,也同样没有精确描述这些企业家在做什么。

  因此,对听众谈到经济学家时,我应该具体地描绘他们在科学方面的酝酿工作。我是怎样开始注意到问题的?突破点在什么时候?发展的步骤为何?事后回顾,这项研究对知识的领域有何贡献?

  该从哪里开始呢?我有一本用来记载研究思考的大记事本,以1983年的那本为例,1月1日的那一栏,我可能顺手记下了如何设计一个线性规划系统的数字实例,足以推翻经济学的夏特里耶原理(Le Chatelier Principle)的原型。这项研究一直尚未发表,其源头可追溯到一项早在1949年的研究——或甚至早到1937年,当时我还是威尔森门下的学生。然后在1月2日和3日,还可以找到这个问题的记录,可能还有对相关问题的演绎。

  在1983年之中,类似这样的记录可能超过五十项。然而刚好记载于这本床头笔记本中的事项,也并非我该年所有研究的完整描述,甚至连这些研究的抽样代表也称不上。因此,我要找一个较充裕的时间,才能详细说明某些著名研究成果是如何酝酿成形的。等不及的读者可参阅我1982年的文章,题目是《阮赛最适可行租税与最适公共用事业价格之历史》(A Chapter in the History of Ramsey's Optimal Feasible Taxation and Optimal Public Utility Pricess)。

  〉〉〉追求成功的动力

  在结束之前,我想提一下科学家的动机与报酬。科学家和亚当·斯密的生意人一样贪得无厌与竞争激烈,然而他们所追逐的不是物质享受,甚至不是金钱本身,也不是一般人所指的权力。学者求的是名。他们所求的名,诚如我1961年在美国经济学会会长致辞中所说,乃是在同行—他们敬重也希望赢得对方敬重的同行之间的名誉。社会学者默顿(Robert K.Merton)曾在《科学社会学》(The Sociology of Science)一书中,探讨我所称的这个“龌龊的小秘密”。

  我自己也不例外。林肯的律师合伙人及传记作者亨敦(William Herndon)曾经观察到,诚实古怪的林肯在内心深处,一直有个小小的野心之钟在滴答作响。在我自己的价值天平上,无论是《新闻周刊》专栏作家的头衔、因眼光独到而投资获利数百万、乃至担任权贵或总统顾问而掌握的权力,如果比之于对科学王国的贡献所能赢得的认可,可说都是轻于鸿毛了。

  有次我曾问友人统计学者弗利曼(Harold Freeman):“如果魔鬼和你谈一笔交易,以一项精彩的理论交换你的灵魂,你会怎么办?”“我不会答应,”他说,“但如换到是不平等(Inequality)理论,则另当别论。”我喜欢他的回答。我曾证明,再笨的人也不至于笨到平均值六万标准差(Standard Deviation)以下,这项萨缪尔森不平等理论使我名噪一时。不论后继的学者就此再加发挥,还是在更早的文献中可找到类似的先例,都不足以改变我从中获得的乐趣。因为这就是科学研究,只要能够对当时的科学界能有贡献,就当时而言也就足够了。

  我因为早熟而早露头角。在年轻时,我不知不觉地行事匆忙,实在是由于家族中多位男性长辈均未克享天年,使我自认寿数有限,加上家父于我23岁时英年早逝,大家认为我亦难逃此一命运,也带给我极为沉重的阴影。因此当时我的想法是,该做的事就要趁早做。然而,现代科学却带来了改变,遗传可以经由环境加以修正。无论如何,我一直身体健康。一般人在谈到科学家的贡献与他们的成就时,往往低估了健康这项因素的重要性。我有位值得尊敬的友人,终生为恼人的偏头痛所苦,有人会不公平地把他归类为低成就者。我则认为,他算得上是将自己资源明智运用的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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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16)

  关于早年成名,还有一点值得一提,那就是可以使人放轻松。如果能一竿在手,静待鱼儿上钩,为何还要汲汲于争名夺利呢?

  〉〉〉为自己工作

  我很早就认定,学者是为自尊——也就是学者们自己所一致看重的事物而工作。然而,

一旦期盼他人赞美之心稍歇,你就可以自在地为自我肯定而工作。能带来真正满足的工作,才是你会自认满意的工作。也许要达到这种境界,多少要有个信念,那就是一位巧匠所喜爱者,也终会获得其他人的认同。

  无论何时,我都力求让自己快乐。有人认为我在热力学的领域里搅和,是想要提升经济学在科学上的正确性,或是要驳斥经济学者不能了解物理学复杂理论的说法。事实上,这种方法学上的尝试,与其说是增加名声,倒不如说是在对名誉课税。那又如何?税是我们为文明所付的代价。这类工作很有趣,而且我认为对人类知识的深度与广度均有益。

  就更深的层面而言,一个人并非只为同僚间的美名与赞誉而工作,也不只为个人兴趣或探索之乐而工作。就更深的层面而言,某位生理学家的对手,并非其他著名学府的同行,他的对头是癌症。经济学家说到底也是如此。客观的真理远在彼方,纵然千辛万苦,也要设法了解。如果厌倦学术圈的勾心斗角,或是目睹民主与文明在身旁崩坏,你总是可以退隐下来,致力于追求这客观的真理。复杂的数学不会虚骄掩饰,即使闹牙疼,最佳的止痛剂莫过于把难解的景气循环或复杂的控制理论演练上五回合。

  我说这些并不是在开玩笑,有个实例可以为证。已故的内瑟(Voss Neisser),是对社会研究新学派(New school for Social Research)卓有贡献的流亡经济学家。他有次告诉我,在希特勒逐步掌权的黑暗时代,能钻研于解决瓦尔拉竞争性均衡(Wlrasian Competitive Equilbrium)之解,实在是一种解脱。我十分理解也完全同意。

  有人问我是否高兴获得诺贝尔奖,我思考一下才答道:“是的,生命中能带来纯粹乐趣的事少之又少,这件事倒真是如此。”这项荣誉是个惊喜,而且来得颇早,但也不致早到甚至连我也会担心。我所尊敬的朋友都为我感到高兴。如果有人有什么相反的意见,恕我迟钝不知。我的家人都喜欢斯德哥尔摩的相关庆祝活动。有些科学界同僚一想起那些把他们由实验室中拉出来的访问及种种恼人的差事,就觉得苦不堪言。我倒是能自得其乐,而且我还发现,只消过了几天出门有司机的日子,很快就会上瘾了。

  社会学者研究诺贝尔奖对得奖人有何影响。例如,桂冠得主是否会进入生产低落的时期?他们与人合著的论文是减少还是增加?名字是领衔或殿后居多?别人引用其著述的情况是否增加?他们变更领域的倾向有多大——诸如物理学者搞起脑的问题,或是化学家变成和平问题或最低工资的专家?

  对我而言,这是个容器——几乎要——溢出的情况。我心中最后一丝罪恶感业已消失,当我选择离开经济学领域中的主要干道,去探索费雪(R.A.Fisher)的生存价值(Survival Value)或马克斯韦尔(Clerk Maxwell)使热力学第二定律失效的魔鬼形象。我仍如鹰隼般紧盯着企业趋势与最新风潮,我仍撰写经济学中许多不同领域的文章,但经济学界最后一位通才再也不觉得有必要站在——我是说设法站在——所有经济学文献的顶端。

  行将迈入古稀之龄,我的感觉如何?和音乐家瓦格纳(Wagner)与威尔第(Verdi)同登高寿的歌德曾说,年老与年轻之别,在于年轻人的体力总是呼之即来,随时待命;反之,八旬老翁只有在巅峰状态下,才能有最佳表现。以我个人而言,行年虽已六十九,状况仍如二十五,日子似乎总还是一如既往般美好。然而一如诗句有云“与理之必然”,9月已至,残存的美好时光终将逐渐消逝。

  米尔顿·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的演讲

  演讲日期:1985年3月21日

  今天主办单位所指定的主题是“我成为经济学者的演化之路”。不过我敢肯定,在座诸位一定有相当比例对如何才能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这类的问题,比对我如何成为经济学者的过程更感兴趣。因此身为实证研究的科学工作者,我决定先从统计的观点,来探究一位经济学者应该怎么做,才能获得诺贝尔奖。

  〉〉〉攻奖的三要件

  可能大家都知道,经济学奖的颁发是较近期的事,它是瑞典中央银行在1968年为庆祝成立300周年而设立的。到目前为止(1985年),一共有22人获奖,其中并无女性。所以从以往的例子看来,如果你想成为诺贝尔奖的桂冠得主,最重要的一点是身为男性。在这里要指出,至今没有女性获奖,应该不是瑞典诺贝尔委员会有男性沙文主义。我也相信,整个经济学界几乎会无异议地同意,在这段期间内,可能只有一位女性候选人完全符合相关的评鉴标准——她就是英国的经济学家罗宾逊夫人,不过她已在几年前辞世了。诺贝尔委员会之所以没有授予她桂冠,无关乎性别歧视,而是可能反映了某种偏见的存在。今天在座的经济学者,应该知道我所指的偏见是什么。

  至于第二项条件是身为美国公民。22位得奖人中,有12位来自美国,4位来自英国,2位来自瑞典,另外4位分别来自4个其他国家。不过进一步分析,这项推论并不像前面那样明确,因为美国的人口是英国的3倍以上,但获奖的人数却仅是英国的3倍,所以从平均的基础来看,英国的获奖记录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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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17)

  至于第三项条件,至少对我来说是最有趣的统计结果。在12位获奖的美国经济学家中,有9位不是在芝加哥大学受过教育,就是在此教过书。所以,大家赶快到芝加哥大学去。除了这9位美国经济学家,还有一位得奖人哈耶克也曾在芝加哥大学教过十年书。只不过在我的归类里头,他是奥地利人而非美国人。有关经济学奖得主的统计,只能到此为止,这也是我所能给诸位未来可能得奖人的建议。



  接受诺贝尔奖的过程中,最难忘的是12月初在瑞典领奖的那一星期。我的妻子和我的感觉是,在颁诺贝尔奖的过程中,似乎所有的瑞典人都放下手边的工作,全神贯注于诺贝尔奖的颁奖典礼。一场接一场的宴会或相关的活动,令人应接不暇。那个星期整个活动的最高潮是一场晚宴及舞会,每一位获奖人都要向已微醺的观众发表三分钟以内的致词。我想各位可能会想听听我在1976年的这项致词。在此,我将其中开场白与结束的祝福删除,把中间的主文陈述如下:

  “我所专攻的学科,晚近才成为科学的一支;而为纪念诺贝尔先生所颁发的经济学奖,则是1968年瑞典中央银行为庆祝成立300周年才开始设立的。我必须承认,这样的背景确实带给我一些利益冲突。因为,各位可能知道,根据我在货币理论方面的研究结果,我认为由电脑取代中央银行的功能反而更好,只需在电脑上设定货币数量能有稳定的成长率即可。不过对我个人以及一小批被精挑细选的经济学家同僚来说,值得庆幸的是,我的研究结论未被采纳——否则今天就没有瑞典中央银行来捐资设立此刻本人有幸荣获的奖项了。也许从这里可以引申出: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如此,但是我想有些经济学者可能是这样的。

  获奖的心情虽然愉快,但必须承认,在过去的八个礼拜中,我深刻体会到天下不只没有白吃的午餐,也没有白拿的奖。由于诺贝尔奖是全球瞩目的殊荣,因此一经公布,得奖人就立刻成为各种疑难杂症的专家,吸引全球各杂志、电视台的采访记者及摄影人员蜂拥而至。我被问到的问题可以说是包罗万象,从如何治疗普通的感冒,到肯尼迪总统亲笔签名信函的市价如何。受到这样的关注,固然令人受宠若惊,但也难免导致自满之心。我认为以专业之外的事情干扰诺贝尔奖得主,固然亟需痛下针砭,但我们这些桂冠得主对过度自我膨胀也应有所戒慎恐惧。我就自己的专业领域所开出的解药是,设立更多这类的奖项。不过,想要取代像诺贝尔奖这么成功的产品,恐怕并非易事。也因此,我想我们这些人的自我膨胀,可能还会持续相当长的时间吧!”

  〉〉〉幸运的意外

  言归正传,当我回想个人以及其他人的生命历程时,不禁深刻感受到纯粹的偶然在我们一生历程中所扮演的角色。我想起了弗洛斯特(Robert Frost)几行著名的诗句:

  “双叉道自黄树林中分出,

  遗憾我不能同时走两条路,

  我选择人迹较少的一条,

  自此面对截然不同的前途。”

  在回想我的经验与发展历程时,我发觉自己所走过的道路,是由一连串幸运的意外所决定的。首先,当然也是最重要的是,我幸运地出生在美国。我的双亲出生于喀巴索-卢森尼亚(Carpatho-Ruthenia),在他们移民美国时还是奥匈帝国的一部分,后来属于捷克,而现在则是苏联的领土。他们到美国的时候都只有十来岁;后来在这里认识进而结婚。如果他们都留在故乡,即使结了婚也有了同样的小孩,今天的我会是苏联而非美国公民。这当然是纯粹的意外与巧合。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大部分美国人民身上,他们都是第一、二或第三代的移民,大都和我的父母一样,赤手空拳地来到美国。

  第二项很重要的机遇,是我在高二的时候碰到的老师。他的专业领域是政治学,但对几何学却极为热爱。他所教授的欧几里得几何学(Euclidean Geometry),让我此后对数学又敬又爱,产生了兴趣。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在证明毕氏定理时,引用基茨(Keats)《希腊古瓮咏》(Ode on a Grecian Urn)的最后数行诗句:“美即真理,真理即美——一切尽在此,这世上你们每人都知道,你们每人所必须知道的也尽在此。”

  第三项事件,或许应该说是一系列偶然的巧合,是发生在我大学阶段。我的母校罗格斯大学(Rutgers University)今天是一所规模宏大的州立大学,不过1928年我入学时,还只是小型的私立学院,但已开始改制为州立大学的程序,做法是设立优厚的奖学金制度,由新泽西州政府提供经费来源。我就是靠争取到其中一项奖学金,才得以在不用负担学费的情况下进入大学。

  和当时大部分移民一样,我的父母一贫如洗。如果以今天的贫穷标准来看,我家的收入一直低于这项水平。雪上加霜的是,家父在我高中的最后一年就去世了。无论如何,靠着州政府提供的奖学金,再加上四处打工,像是到餐厅当服务生、在商店当店员以及暑期工读等等,我不但在大学期间自食其力,还小有积蓄,足以支付研究所第一年的费用。

  基于对数学的兴趣,我原本计划主修数学。当时我还小不懂事,所知道惟一会用到数学的行业,只有保险业的精算师,所以我就打定主意要往这一行发展。精算师是一项高度专业的行业,必须通过一系列精算协会的考试,才能取得会员资格。在大学期间,我参加过好几次相关的考试,有些及格,有些则没通过——这大概是我记忆所及惟一失败的考试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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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18)

  〉〉〉知识经济学

  在偶然的情况下,我选修了几门经济学的课程。这也可以说是幸运之神降临,因为当时罗格斯大学经济学系网罗了两位非常杰出的老师,他们对我的一生影响重大。其中一位是伯恩斯,多年后曾担任美国联邦储备理事会的理事主席,目前则是美国驻前西德大使。当我五十多年前初次受业于他门下时,他正在撰写博士论文,在后来的接触中,他不断灌输我科学

上求真、精确与一丝不苟的信念,对我日后的学术工作产生重要的影响。另一位改变我一生的老师是琼斯(Homer Jones),当时他还在芝加哥大学博士班修业,来罗格斯大学只是兼差性质。他们两位在半世纪以后的今天,仍然是我最亲密的挚友。

  琼斯后来到圣路易的联邦储备银行担任副总裁,负责经济研究工作。他对美国的金融情势了解深入,在这项职位上对美国利率的走势发挥了极大的影响力。在所有12家联邦储备银行中,圣路易联邦准备银行的出版品无疑最常被学术研究引用,这全应该归功于琼斯。

  假如不是幸运地结识这两位杰出人物,我的一生将会截然不同。也正是由于这一机遇,使我碰到了第四项巧合。在大学毕业之后,我仍为到底要继续读数学或经济学而彷徨。像所有依赖经济支援的年轻学生一样,我向许多大学申请奖助学金或研究助理的职位。在30年代学生所能得到的经济资助和今天的各种优厚的奖助学金计划比起来,真是不可同日而语。我很幸运地获得两所大学提供的奖学金,分别是布朗大学的应用数学系以及芝加哥大学的经济学系。至于我所以能获得芝加哥大学的奖学金,自然是因为琼斯向他在该校的老师奈特积极争取的结果。

  面对这两者之间的选择,我几乎是到了要用掷铜板来决定的地步。假如我去了布朗,我将会成为应用数学家。由于选择了芝加哥,今天我成为了经济学家。就像诗人弗洛斯特所写的,“双叉道自黄树林中分出”。我不能说自己选择的是人迹较少的路,但无疑地,我所选择的路决定了往后的一生。

  当年我会做这样的选择,并不只是因为经济学在知识上的吸引力,或许这根本不是主要的因素。伯恩斯与琼斯的影响很大,但也不是惟一的因素。当时的环境与时代,至少应该也同等重要吧!我在1932年大学毕业时,正逢美国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经济大恐慌的谷底,当时最受瞩目的问题就是经济。如何走出衰退?如何降低失业水准?如何解释一方面是需求强劲,但另一方面却有广大资源闲置的矛盾现象?在这样的大环境下,要解决当前燃眉之急的问题,作为一个经济学家,应该比应用数学家或精算师更能发挥作用吧!

  〉〉〉名师启迪

  我在芝加哥的第一个学期,也就是1932年秋季,有一门课是由威纳讲授。对我而言,这位伟大的老师不但是经师,也是人师。从专业领域来看,他的课程为我开启了一个新世界,让我了解经济理论是一套首尾连贯、逻辑完整的知识,绝不是由一些支离破碎的主张或命题拼凑而成。这门课程毫无疑问他是我生命中最宝贵的知性经验。

  除此之外,在这门课程中,我也结识了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同学萝丝·戴瑞克特(Rose Director)。威纳是以姓氏的英文字母顺序来安排学生的座位,因此萝丝和我比邻而坐,这又影响了我的一生。我们在若干年后结婚,47年后的今天,依然共度幸福美满的生活。这里我要再提一次机遇的重要性:萝丝在奥勒兰州的波特兰市长大,而我则是来自新泽西州的小镇,我们在芝加哥的经济学课堂上相遇。这一切是不可能由任何人事先刻意安排的。

  当时芝加哥大学的师资阵容,还包括奈特、西蒙斯、明兹、道格拉斯以及舒兹等。经济学界对他们的大名可以说是耳熟能详,但经济学领域以外的人士就未必知道。他们堪称是一群才华卓越而各有专精的经济学家,经过他们调教的研究生也同样出类拔萃。事实上,今天在座的除了萝丝之外,还有一位我的同学,那就是鲍尔定(Kenneth Boulding)。我从那时起就认为,我们从教授处所学到的,还比不上同学之间相互切磋的心得,即使到现在我还是这么想。教授的真正功能,恐怕只是提出一些主题,供大家自由讨论吧。

  再继续谈我个人的经历。舒兹当时在芝加哥大学教授统计学及数量经济学,他是哥伦比亚大学数理经济学与统计学教授霍特林的好友。经由舒兹向霍特林推介,我获得了哥伦比亚大学的奖学金,所以在芝加哥一年之后,我就前往哥伦比亚大学。

  霍特林在数理统计学方面给予我新的启发,一如威纳在经济理论课程上对我的影响。除此之外,米契尔(Wesley C. Mitchell)不但引导我用制度性的观点来处理经济理论,也介绍解决景气循环的不同方法;而克拉克(John Maurice Clark)则教导我独特的创见,即结合纯理论与社会及制度方面的研究方法。同样地,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生也是头角峥嵘,有些成为我终生的好友。

  〉〉〉理想的学习环境

  根据个人的经验,我愿意做这样的结论:至少在30年代,对一个刚刚起步的经济学者来说,最理想的学习环境组合,应该是在强调理论的芝加哥大学待一年,也到强调制度影响与实证研究的哥伦比亚大学待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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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19)

  在哥伦比亚待一年后,我回到芝加哥担任舒兹的研究助理,在这里我又碰到了不可多得的际遇。我的两位研究生同僚恰好是施蒂格勒以及沃利斯(W.Alien Wallis)。

  施蒂格勒也是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得主,也应邀参加这一系列讲演。他目前仍执教于芝加哥大学。不论在友谊上,还是在知识的影响上,他都令人如沐春风而分外珍惜。大概没有其他的经济学者拥有那么活泼而具原创力的思想以及卓越的文采。他的经济学可以说是独树一

帜,融合幽默的笔触与文学的气息,来说明经济性的内容。少有经济学者能像他一样具有这么丰富的创意,又对经济研究的途径产生这么深远的影响。沃利斯后来曾担任芝加哥大学商学院院长,又接掌罗彻斯特大学(University of Rochester)校长的职位,目前则是负责经济事务的国务次卿。他们两位至今仍然是我妻子和我最好的朋友,也都一直与我在专业领域相互切磋。

  受到芝加哥以及哥伦比亚两校学风的综合影响——前者重理论,后者重统计与实证研究,我的科学工作也大都兼顾理论与实务,也就是包括理论以及对理论内涵的验证。我之所以用“科学工作”一词,就是要刻意将其与萝丝和我合著的通俗读物有所区分,这些读物包括《资本主义与自由》(Capitalism and Freedom)、《选择的自由》(Free to Choose)及《现状的桎梏》。

  我的博士论文系根据顾志耐所指导的一项研究而写成,顾志耐也是获得诺贝尔奖的美国经济学家,当时任职于国家经济研究局。我所参与的专案计划,用到了有关专门职业所得的资料,乃是当时他为商务部初次构建国民所得的过程中搜集而来。顾志耐和我根据研究结果合写了《独立专业之所得》(Income from Independent Professional Practice)一书。该书的核心,乃是运用经济学的分配理论来分析解释各类专业所得的资料。这项著作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完成,但到战后才正式出版,主要是因为其中一项研究发现尚有争议。这项发现涉及美国医学协会(American Medical Association)的独占地位对医师所得发生的影响,在之后的四十多年仍然一直受各方注意。我后来的另一本著作《消费函数理论》(The Theory of the Consumption Function)以及一些我个人或与施瓦兹(Anna J.Schwartz)合著的货币方面书籍,也都同样具有结合理论与实证的特性。

  〉〉〉战争期间的研究

  另一项对我的科学工作产生重要影响的因素,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经验。大战的头两年——即1941年至1943年,我在美国财政部的税务部门担任经济研究员。事实上,到今天为止,我妻子萝丝对我当年参与设计及发展所得税的就源扣缴,一直不能释怀。毫无疑问地,在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如果不从就源扣缴下手,政府不可能收到那样多的租税。但因为有了扣缴制度,使得政府部门在战后还能够课到更高金额的税收,也是不争的事实。我个人深切体会到,尽管为了战时的目的,实施扣缴有其必要,但这项制度在战后却产生了一些负面效果。在华盛顿的两年工作中,我在华府决策过程中学到甚多,可以说是弥足珍贵的经验。可喜的是,我在染上政治狂热症之前就已经及早脱身,否则对志在学术研究的人来说这种病症无疑是不治之症。

  大战的后两年——1943年至1945年,我在哥伦比亚大学战争研究部的统计研究组担任数理统计工作。该部门的设立,主要是为军方及其他从事战争研究的团体提供统计方面的协助,在编制上隶属于战时创设的科学研究与发展办公室(Office of Scientific Research and Development)。霍特林是这个单位的理论顾问,而沃利斯则是执行长。这次的经验让我有机会和来自不同领域的自然科学家共事,否则我不可能和他们有太多的接触机会。我必须运用统计的方法来处理非经济的数据资料。出乎意料的是,在解释战争相关资料的作业研究方面,社会科学家经常比自然科学家还管用。原因很简单:社会科学的学者惯于处理杂乱无章的资料,而战争期间的资料正是一团糟;自然科学家所处理的往往是在受控制的实验下所产生的精确资料,因此面对实地搜集来的资料大都是一筹莫展。

  〉〉〉令人存疑的预测

  这段期间发生了一段插曲,使我日后对经济预测——特别是根据复杂的多元回归所做的计量经济预测持怀疑的观点。当时有一项耐高温合金的开发计划,由我们提供统计上的协助,这些合金将作为喷射引擎的衬里以及涡轮增压器的叶片,而合金的主要成分是铝、镍及其他金属。喷射引擎与蒸汽涡轮的效率,主要取决于运转时的温度。温度只要稍微提高,即可大幅提升涡轮、涡轮增压器或喷射引擎的效率。这项实验分别在麻省理工学院、匹兹堡的巴特尔实验室(Battelle Laboratory)以及其他地方进行。

  我们这个小组对实验的统计设计提供建议,并分析大部分的实验成果。在进行这些工作的时候,我根据大量数据资料计算出在不同温度下合金成分与合金强度的多元回归。我的想法是,利用导出的方程式,应该能够找出产生最佳成果的合金组合成分。从纸上作业来看,我的研究成果可以说是完美无瑕。方程式的配适度极佳,显示有一种全新成分的冶金,可以大幅超越目前任何既有合金的强度。测试的方式,是将相当的重量悬吊于该合金样本上,并置于已加热至稳定高温的炉内,然后测量多久之后会断裂。当时最好的合金,大概在10~20小时就会断裂;而我的方程式却预测,这种新的合金可以维持大概二百小时之久。多么惊人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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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20)

  经济预测可能要耗上十年的光阴,才能取得所需的新证据,自然科学在这方面就有利多了,你随时可以测试一些预测。所以,我打了个电话给共事的麻省理工学院冶金专家,要求他按照我的规格制作一些新合金,然后予以测试。为了保持必要的记录,这些合金必须加以命名。我对自己的方程式颇具信心,因此分别以F1及F2来命名,但我还没有自信到告诉这些冶金专家我的方程式所预测出的断裂时间。这种谨慎证实是明智之举,因为F1合金在两个小时左右断裂,F2则大概维持了三个小时。从此以后,我对自己或其他人利用多元回归方程式

所做的经济预测,都抱着高度存疑的态度。

  在我演讲的最后部分,我要把话题转到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另一层面。在座可能有人知道,诺贝尔经济学奖的设立曾经遭受批评,而主要的论点是:经济学并不是一门科学。其中批评最力的当属缪达尔(Gunriar Myrdal),这位瑞典的经济学家曾和哈耶克共同获得诺贝尔奖,但之后却有了不同的想法,并撰写一系列的文章谴责此一奖项,也对自己曾经受奖表示遗憾。他表示,经济学并不是一门和物理学、化学或医学有着相同意义的科学。

  〉〉〉经济学也是科学

  我相信缪达尔是错了。我们应该把经济学家所做的科学工作和他们所做的其他工作加以区分。经济学家既是社会的一员,也是科学家。我们并没有把百分之百的生命投注在纯科学工作上,但物理学家或化学家当然也是一样。基本上,我相信经济学所具有的科学成分,和物理学、化学或其他自然科学成分,在性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不错,物理学家可以在受到控制的实验室下操作,而经济学家则不能,这点是那些持不同看法的人所经常强调的。但是光凭这一点,实在不足以否认经济学的科学性。大气科学是一门大家公认的科学,但几乎不可能进行控制的实验,在许多其他的科学领域也都有类似的限制。经济学家固然不太可能执行控制的实验——虽然有些是可能的,也已经在做了——但是未控制的实验,经常会产生近似控制实验的资料。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如果要比较不同的经济制度,有哪一个控制实验会优于东德与西德的经验呢?这两个国家以前是同一个国家,人民背景相同、文化相同、遗传基因相同,但却因为意外的战争而分裂为两部分。在柏林围墙的一边,是相对自由的经济体制,而另一边则是集体主义的社会。

  所谓的控制实验,也并非可以百分之百控制。两种不同的状况之间,可能存在着无数的差异,想要将之完全掌握是不可能的。因此,我不相信在所谓的控制实验与未控制实验之间,原理上存有任何差异;同样地,不论是在物理学或经济学的领域,进行科学工作的可能性,也应该是不分轩轾的。我们有必要清楚区分一个人在科学研究领域所做的事和他身为一个公民所做的事。这样的观念,在物理领域的重要性,并不亚于经济学。就以星球大战计划(Star Wars)这个热门的争辩议题而言,有些物理学家声明反对星战计划,但却有另一批物理学家支持这项计划。很明显的,这些不同的声明所反映的,不仅仅是已获大家认同的科学知识,绝大部分反而是这些物理学家个人价值观以及对政治事件的判断等等。要评价他们在科学上的能力或贡献,凭借的不该是这些声明,而应该是他们在科学上的工作。我相信,这种做法也适用于经济学家。

  〉〉〉广泛的社会关怀

  再回到我个人的人生经历。我曾在公共政策上扮演非常活跃的角色,并希望能影响公共政策,我也常公开演讲或是撰写有关政策问题的文章。不过,在从事这些活动时,我的身份是一位公民——希望是一位学有专精的公民,而与我的科学能力无关。我相信,由于具备了经济学上的知识,使我能够对一些议题做更好的判断。但是,基本上,我在科学上及学术上的成绩,不应该由我在公共政策上的活动来做评价。

  刚才主持人在介绍我的时候,曾提到我希望接受同行的评鉴。他提到的这段插曲,是发生在底特律的一个停车场。就在宣布我获得诺贝尔奖的那天早上,因为先前我已答应当天到密歇根州,为该州要求平衡预算与节约开支的法案修正做巡回讲演,因此必须一早就离开芝加哥。我抵达底特律机场时,负责推动修正案的代表前来迎接,并带我到底特律记者俱乐部参加当天演讲之前的记者会。当我们到达俱乐部的停车场时,看到现场众多的记者和电视台的人员,真是吓了一跳。当场我就说,我很惊讶推动修正案的努力会受到这么多的关注。就在我从车子里面走出来时,一位记者伸出麦克风,紧贴在我的脸上说道:“你对获奖有什么感想?”我说:“什么奖?”他说:“诺贝尔奖。”很自然地,我表达了获悉这个消息的喜悦。记者又问:“你认为这是你学术生涯的顶峰吗?”之类的话,我说不是。我又说,我的经济学家同行对我未来五十年工作的评价,会比七位瑞典人目前怎么看我的工作成绩,更让我感兴趣。

  当我在密歇根州巡回讲演的时候,我并不是以科学家的身份来做这件事,而是以一个深切关心公共问题的公民身份。同样地,我投入平衡预算及节约支出的联邦宪法修正案相关活动时,也是以一个公民的身份来从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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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21)

  一般大众都有一个印象,经济学者之间永远意见不一致,甚至还说,假如房间里面有三位经济学者,那么至少会跑出四种意见。其实这是一种误解。如果把经济学的科学面由其政策面与价值面抽离,那么不管经济学者的政治观点为何,他们之间都有相当广泛的共同见解。我曾不只一次参加包括由经济学者以及其他领域的学者专家共同组成的团体,我一再发现,当任何议题开始讨论大约十分钟之后,所有的经济学者会逐渐站在一边,共同对抗其他所有人——不管那些经济学者是左派、右派还是中庸派。



  从整体来看,诺贝尔奖是否有什么正面效果,我个人一直极为存疑,但是我相信除了诺贝尔经济学奖,这样的怀疑也同样适用于诺贝尔物理学奖。

  我已经聊了很多方面,不过不晓得是否已经清楚说明了个人成为经济学者的演化之路这项主题。最后我要说,身为一位经济学者,成为我生命中喜悦与满足的源泉。经济学是一门迷人的学问。而最令人着迷的是,它的基本原理如此简单,只要一张纸就可以写完,而且任何人都可以了解,然而真正了解的人又何其稀少。

  弗兰科·莫迪利阿尼(Franco Modigliani)的演讲

  演讲日期:1987年3月24日

  准备这篇演讲的过程,带给我颇多乐趣。借着回顾以往,我重新回忆起一些早已忘却的陈年往事,也发现了一些以前未注意的关联之处。当我看到指定的题目:“我成为经济学者的演化之路”时,真有点吓了一跳。既然谈的是个人的“演化”(Evolution),就好像必须由低等状态开始,然后交待如何进展到更高的层次。这让我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经济学是一门古老的职业。事实上,我想可能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我知道这样的说法会遭到其他人的非议,不过有一个关于工程师、经济学家及外科医师之间争论的故事,我认为相当有道理。那三个人各自宣称自己的职业历史最悠久,外科医师首先开腔:“还记得,创世纪之初,上帝取下亚当的一条肋骨,创造了夏娃吗?你认为谁有本事做这样的事情?当然是外科医师。”工程师一听,马上毫无惧色地跳出来说道:“等一下。你应该知道,上帝在创造亚当与夏娃之前,先创造了世界。他把陆地和海洋分开。除了工程师之外,你认为谁还有这样的能耐?”这时候,经济学家抗议说:“等一下!在上帝创造世界之前,那是怎样的景象?一片混沌。你们认为,这是由谁造成的呢?”

  所以,今晚我要向诸位报告的就是我个人对混沌所做的贡献。我要特别强调,在我—叙述个人生涯的故事时,希望你们能够思考一个有关诺贝尔奖非常重要的问题:这个奖有多少是实至名归,又有多少是运气?在我获奖之后,许多人写信问我获得诺贝尔奖的条件。需要有多少著作?每天要工作几小时?我总是这样回答他们:你需要许多著作,也必须工作很长的时间,但最重要的是,想办法找到更多的运气。我自己这一生就极受幸运之神的眷顾。其中头一桩幸运的事,我想大家恐怕都猜到了,或许就是娶瑟琳娜(Serena)为妻。当年我还是一位年轻毛躁的小伙子,很难想像未来能够搞出什么名堂,不过幸运的是,她陪我一路走过了这段人生岁月。我相信,她想证明自己嫁给这个毛头小子是项有利的投资,我希望此刻她已然感觉在这项投资上大获成功。

  〉〉〉在意大利的岁月

  现在,让我来谈谈个人成长的历程。我在1918年出生于意大利的罗马,年轻的岁月就在法西斯主义高唱入云的情形下度过。家父是罗马著名的小儿科医师,家母则是献身于社会工作的义工,我还有一位兄长。在家人充满关爱的保护下,我度过了愉快的童年时光。不过大家都认为我相当固执,除了这点之外,我的早年生活并无特别之处。在上高中之前,我只是一位成绩中等的学生,但我有幸进入全意大利最优秀的高中就读,这所位于罗马的高中曾经产生了许多位教宗、枢机主教以及主教等神职人员。我并没有加入他们的行列,但他们伟大的心灵的确弥漫在校园中。我在高中的最后一年试着跳级,直接进入大学,没想到还真的成功了,于是我就在17岁那年开始了大学生涯,整整比正常的学制提早了两年。

  不过,我当时对于自己未来要做些什么尚无主见。由于家父是医师,所以大家认为我该研读医学。家父在我年幼时即撒手人寰,家人期望我能克绍箕裘。但在走向注册窗口要签下医科的申请表格时,我闭上双眼,想到的尽是鲜血!一想到血,我就脸色惨白,因此我当下决定,最好还是和医科离得远一点。那么要做什么好呢?我个人对其他学科也没有特殊的兴趣,于是就采用了当时最时髦的做法:进入法学院就读,那时法学院的出路相当多。法律方面的课程,对我来说非常简单,我可以自行运用的时间相当多,除了准备考试需要稍微抱佛脚之外,并没有其他太多的事情。课堂的讲授并不是挺有趣,因此我常常逃课。为了打发时间,我在不经意间开始涉入一些经济方面的活动。由于略通德文,一家同业公会于是要我把一些文章从德文译为意大利文,我由此开始接触到一些德文的经济问题文献。在我翻译的文章中,有许多是关于价格管制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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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22)

  当时,意大利有一项专为大学生参与的论文竞赛,按主题分为工程、音乐、文学以及经济学等。那年经济组的主题是价格管制,这项措施因为意大利加入埃塞俄比亚战争(Ethiopian War,1935年)而实施了一段期间。由于至少已经翻译过二十篇有关价格管制的德国文献,我自认为是这方面的专家,于是决定参加这项论文竞赛,不过倒没有抱很高的期望。然而出乎意料之外,我竟然获得头奖。评审委员会告诉我,显然我在经济学方面有特殊的才能。我想,既然如此,何不往这方面发展呢?从那时起,我开始认真思考未来要成为经济学者。

大约是1936年,经济学系隶属于法学院,课程内容对现代经济学几乎完全没有着墨。不过,在当时意大利一些杰出经济学者的建议下,我开始研读经济学的文献。我研究马尔萨斯以及其他古典经济学家的理论,但对凯恩斯则还没有任何的接触。虽然凯恩斯的《通论》已经问世,但我无法找到意大利文的翻译本,甚至连英文版也付诸阙如。

  〉〉〉不敢恭维的法国大学

  就在我开始攻读经济学的一年后,因为政治情势急剧恶化,我离开了意大利。法西斯政权在盟友纳粹的压力下,通过了一系列歧视犹太人的法律,让我无法继续学术研究生涯。当时,我未来的岳父卡拉比(Giulio Calabi)在法西斯政权下备尝苦头,因此决定即刻离开意大利,前往法国。他在那里有许多人缘,特别是和一家名为哈契特(Hachette)的出版社往来密切。我非常高兴接受他的邀约,与他们一家人同赴法国。我试着在法国继续经济学方面的研修,但也不太顺利,因为法国大学的水准甚至还比不上意大利。固然法国大学课堂上的学生人数不少,但容我直言不讳,他们来上课的惟一目的,只是在制造各种不同的噪音——他们也的确达到了目的,因为你几乎完全听不到老师在讲些什么。至今我还是搞不懂,他们为什么要来上课。于是我自己到图书馆苦读,在学习上有了一些进展。后来欧洲战云密布,卡拉比一家决定远赴美国。当初也只做暂留的打算,并没有长期定居的想法。瑟琳娜和我在1939年5月结婚,婚后我回到意大利参加论文口试,获得了学位——刚好及时在1939年8月前往美国。

  当1939年9月我们抵达美国时,大战正好爆发。我们登岸之后,就知道要在这里待上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因此我到处找工作以维持生计。我开始销售意大利文与其他外文书籍,但仍未忘情于经济学,希望能继续这方面的进修。结果我又很幸运地获得了新社会研究学院(New School for Social Research)的奖学金。这是一个聚集欧洲学者的学术研究中心,在各个不同的学科都网罗了一批知名学者,其中对我意义特别重大的是马尔夏克(Jocob Marschak),彼时他刚从英格兰抵达美国。他不只是伟大的经济学家与优秀的老师,私下也是一位独特而热情的人。他视我为入门弟子,同时一开始就建议我:如果想成为有一席之地的经济学者,一定要钻研数学。事实上,在此之前,找个并没有受过数学方面训练的人,甚至还有些排斥感。他建议我选修数学及统计学方面的一些课程,这些知识在往后我撰写论文时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名师切磋

  那时是1939年。凯恩斯的《通论》可以说是经济学界讨论的中心议题,另外就属熊彼特有关景气循环的研究。我们学校里有针对他们两位理论的专题研讨,内容非常有趣。当然,那时我们正逐渐走出经济大恐慌的阴影。凯恩斯让你觉得,造成经济恐慌的神秘疾病已经被他所了解,未来也将可以避免再度发生。因此和凯恩斯理论相关的研究讨论,确实让大家兴致高昂。马尔夏克还邀我参加在纽约召开的一场研讨会,由来自波兰的著名经济学家朗吉(Oskar Lange)所主办。与会的知名人士,除了朗吉和马尔夏克之外,还有一些非常有影响力的经济学家,如库普曼及瓦德等。遗憾的是,马尔夏克在时任芝加哥大学专职教授的朗吉力邀之下,于1941年离开了新社会学院,前往该校任教。不过当时我已经上了轨道,而且就在马尔夏克离开之后,另一位非常杰出的经济学家勒纳来到新社会学院。

  我和勒纳有过数次严肃的讨论。虽然我十分尊敬他,但却总认为他把《通论》的涵义给过度简化了。他所接受的凯恩斯理论,只局限于某些我看来并非精髓的地方,也就是工资的僵固性及货币需求的一种特殊现象——所谓的流动性偏好——会导致“流动性陷阱”(Liquidity Trap);在这种情况下,整个经济基本上是一个不稳定的系统,任何冲击都会带来重大的影响,而且并不存在可以恢复的稳定均衡。我认为勒纳对这个观点相当坚持,从而认定财政政策是促使经济稳定的惟一方法。政府收支的盈余或赤字,则是消弭冲击的惟一方法。我认为这样的看法过度简化了凯恩斯理论,因为这只代表了凯恩斯体系中的状况,而不是常态。为此我做了一些深入的研究,成果则表现为一篇于1944年发表的文章,标题为《流动性偏好以及利息与货币理论》(Liquidity Preference and the Theory of Interest and Money)。

  在我撰写这篇论文时,我也开始了第一份教职,那是在纽约通勤距离内的新泽西女子学院(New Jersey College for Women)。我之所以能够得到这份工作,是因为当时珍珠港事件刚刚爆发,不少人由大学转到华府任职。这项职缺只有一个学期。我常喜欢告诉现在那些年轻同仁当初我担任的课程—一学期有四门课,包括两个班的经济学、一个班的统计学以及一个班的经济史。除此之外,我还在新社会研究学院教一门课。结束了新泽西女子学院的教职后,我转往当时仍隶属于哥伦比亚大生的巴德学院(Bard College)。在那里,我完成了1944年发表的有关流动性偏好的论文,随即引起各界相当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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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23)

  我教的学生相当优秀,其中有些成为杰出的经济学者,许多还成为至今依然保持联系的好友。教授与学生之间的友谊与交往,堪称是美国高等教育的一大特色;相形之下,意大利的大学在这方面就相当欠缺,师生的关系较为淡薄。有些学生协助我改进英文(1942年时,我的英文还有点生涩),也帮我编辑论文。

  〉〉〉崭露头角



  现在谈谈我1944年那篇文章的审稿人赫维兹(Leonid Hurwicz),他是一位相当被看好的年轻经济学者,后来我们曾在伊利诺斯大学(University of Illinois)共事,也成为好友。该篇论文发表时,我还相当年轻,由此成为受到各方肯定的经济学者,同时意外地在1949年膺选为计量经济学会的会员。该篇论文的主旨在于阐明,除了在工资绝对的僵固性这个可疑的假设之下,凯恩斯体系一般的确能依循古典理论的路线而恢复充分就业的均衡。不过,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这样的机制会全面瓦解,或许当年经济大恐慌发生时就是如此。这些特殊状况不应该被视为常规,而只是一种例外情况。因此,主要的稳定工具应该是货币政策,而非财政政策。这就是该论文的主要精神。

  我在巴德学院的教职生涯,因为被征召进入陆军服役而告终。其实,我更早就该接受应召入伍,只是因为在珍珠港事件前,我的小孩刚出生——小孩在当时可说是价值不凡!然而,就在我行将入伍之际,征兵委员会又通知我,他们能够找到一些还没为人父的男子入伍,所以又把我放过了。不久之后,战争即告结束,我则接到重返新社会研究学院的聘书。

  我在该校有双重职务:一是担任世界事务研究所(Institute of World Affairs)的研究员,另一则是在新社会学院教授数理经济学。我在研究所的研究专案,是和内舍(Hans Neisser)合作,设计世界经济的大型(以当时的观点来看)计量经济模型,以显示各国之间经济上的关联。当时,最强的计算工具还只是电子计算机而已;因此,这项专案研究可以说是颇具野心。不过,至少我们成功地形成了一个构架,日后被许多类似专案当做指引或观念的来源。

  在这段期间,我也开始对储蓄的研究极为关注,而这方面的研究也成为我一生研究的中心主题。为什么我会对这个问题如此关切呢?因为当时有储蓄过多这个观念,而在凯恩斯的一些著作里可以找到根源。假如储蓄过多,后果可能会是严重的衰退。凯恩斯的追随者主张,储蓄是由所得决定,而且当所得增加时,储蓄占所得的比例也跟着上升,也就是说,假如你愈有钱,你的所得中用来储蓄的部分也跟着增加。由于大家普遍预期战后所得会上扬,那么按照上述说法,储蓄比率将会愈来愈高,因此我们便不免要怀疑,未来是否有足够的投资机会能够来吸纳这些储蓄。

  我并不相信储蓄率将会一直持续增长,认为这不过是当时一种流行的想法,于是我开始着手这方面的研究,试着证实储蓄率有一种周期性的特征,而不是呈上升的趋势。我的研究发现,储蓄受到特定期间个人绝对所得的影响较轻微,反而是个人所得相对于其惯性水准(Accustomed Level)的比率,对储蓄的影响较为重大。在同一时间,哈佛大学的杜森贝利(James Duesenberry)恰好也在探讨同样的想法。我们所建立的理论,现在称为杜森贝利-莫迪利阿尼假说。

  〉〉〉向哈佛说不

  几乎就在同一个时间,我突然接到来自哈佛的邀请。当时,哈佛的经济学系在全国是首屈一指的,如果以排名来看,第一是哈佛,然后是从缺、从缺、从缺,然后才排得上哥伦比亚及芝加哥大学。因此,哈佛的邀请,是我绝对无法忽视的,我也在略带好奇的心情下去了那里。我在哈佛的那天真是特殊,碰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受到系主任的接见,当时我还不晓得他素以冷淡对待外国学者而著名。他是受到学校教务单位的指令,要请我前来哈佛任教,他依令照办,但在面谈时却说:“听着,莫迪利阿尼,我们有像杜森贝利、亚历山大(Sidney Alexander)、古德温(Richard Goodwin)等等的教授——你永远不可能赶得上他们。所以,假如你够聪明的话,就不会接受这项职务。你为什么不回新社会研究学院去,在那口小池塘当条大鱼。你可别想来这个池塘当大鱼。”当时我对是否接受哈佛的教职仍在犹豫,因为哈佛给我的薪水还比原来少。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于是说:“也好,我想你的观点不错。我不来了。”和系主任面谈之后,我和好几位哈佛的教授会面。我也和熊彼特及哈伯勒共进午餐,他们问我:“面谈进行得如何?”我就把经过的情形告诉他们。他们的回答是:“噢,你这个笨蛋,你不用管伯班克(Burbak)教授怎么说。你应该接受这项职位的。”不过,当时我已下定决心,如果是由那样的人来领导经济系的话,我根本就不想来哈佛。所以,我又回到新社会研究学院。

  在接下来的一年内,我获得芝加哥大学的经济研究奖学金。这是一项极高的荣誉,奖学金额度也相当高,好像一年有3000美元左右——在当时来说是一笔相当大的金额,足够养活我的一家人。因此,我就接受了这项奖学金,申请留职停薪,前往芝加哥。恰好就在同一时间,伊利诺斯大学商学院院长波温(Howard Bowen)找我加入该校一项名为“预期与景气波动”的专题研究。此一专案的薪水极佳,而该校也是各方人才荟萃的名校,于是我就接受了伊利诺斯的邀请。当初回绝哈佛的教职,还真可以说是塞翁失马。比起同时进哈佛的人来说,我在伊利诺斯的发展及领的薪水,都远远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同时,我借着这次机会接触了美国中西部,这对像我这样出生在欧洲的人来说,是非常珍贵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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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24)

  这项预期与景气波动专题的主要目的,是要解释预期在企业规划上的角色,藉此来验证:预期是否可独立视为导致经济体系不稳定的来源?在这项专案计划进行的过程中,我学到了一些基本的观念与想法,对我日后在经济学上的贡献,的确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以下且让我做摘要性地说明。

  〉〉〉预期因素与厂商规划



  第一个观念是,厂商在生产规划(Production Scheduling)上的主导理念,通常是克服销售的季节性波动,让生产能均衡进行。以比较平均的速率生产,将会比起伏大的生产方式来得节省。因为不论增雇员工或解雇员工,还是让他们无事可做或支付加班费,成本都要比平均化的生产高。生产量并非取决于当期的销货状况,而是人们对当前景气循环的预期。稍后我将会提到,为何这个观点和其他方面有所关联。

  其次,以这样的观点来观察生产规划时,对于什么样的预期才值得纳入厂商的生产规划体系以及什么样的资讯是决策过程中所必要的这等等问题,会得到一些助益。其中很有趣的一点是,几乎每一家厂商在规划生产计划时,惟一用到的信息,是属于与当季有关的信息;至于更广泛的范围,也就是当季之后会发生的状况如何,则厂商根本毫不关心。因此,所谓不相干预期(Irrelevant Expectations)的观念,也就是和目前或当期行为不相关的预期,是由这项专案计划产生的另一个有趣的观念。

  第三个有趣的观念,是针对实际的企业预测所做的研究而发展出来的,那就是,未能针对季节性因素做出调整,可能是企业预测发生重大失误的原因之一。然而许多企业主管似乎不能了解季节性调整的真义,只在非常不准确的四季变化的技巧上打转。

  除了参加这项专题研究之外,我在伊利诺斯时,也有另一项相当重要的机缘。在那里,我碰到一位聪明而亲切的研究所一年级学生布蓝伯格(Richard Brumberg),他后来也成为我们全家的好友。当时,库里哈拉(Kenneth Kurihara)请我为一本名为《后凯恩斯经济学》(Post-Keynesian Economics)的书写一篇文章,于是我就请布蓝伯格共同执笔,但一直未能决定主题。后来我们两人前往明尼苏达大学参加一次以储蓄为主的大型研讨会,结果会议发表的论文令我们都感到失望。就在驾车返回伊利诺斯大学的路上,我们构思出一个看起来颇具改革性的想法:所谓储蓄的生命周期理论(Life Cycle Theory of Saving)。

  在伊利诺斯期间,我受邀成为考列斯委员会的研究员,这是一个设在芝加哥的经济研究组织,和计量经济学会有关联。由于这层关系,让我有机会和另外一群相当杰出的经济学界人士相识,包括:库普曼、马尔夏克、阿罗、克莱斯特(Carl Christ)、查诺夫(Herman Charnoff)以及西蒙。

  〉〉〉政治介入校园

  后来麦卡锡主义介入伊利诺斯大学,目标在迫使波温院长以及由其聘请的教授离开,我在该校的生涯也告一段落。波温的确吸收了一批优秀但非本州土生土长的人士,有些来自东岸,有些来自西岸,而且都是凯恩斯主义者——这些人必须卷铺盖走人,主要是因为这个新团体打击了学校的旧势力,让他们觉得风光不再而自惭形秽。这些旧势力因此主导了一场非常著名的斗争,而其中主要的代表人物,名为葛朗奇(Red Grange),我想在座有些人应该听过这个名字。当时我对这个人可以说是一无所悉;不过一位家喻户晓的美式足球员也叫葛朗奇(绰号为超速魔鬼)。葛朗奇领导对波温的全面斗争,终于使波温递出辞呈,而原先和他一起来的人也大都跟进。我则因为要负责完成上述专题,所以多待了一年;但在此期间,我也开始四处寻找工作机会。后来,卡内基理工学院(Carnegie Institute of Technology),也就是现在的卡内基-美隆(Carnegie-Mellon)大学给我聘书,我很明智地接受了邀请,在那里待了宝贵的八年光阴,从1952年到1960年。

  在卡内基-美隆期间,我成为如现在这样成熟的经济学家。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呢?卡内基当时是一个令人向往的地方,关键性人物当属西蒙,他不但是一位天才,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同事。围绕在他周围的优秀学者还有如霍尔特(Charles Holt)、米勒(Merton Miller)、库珀(William Cooper),希而特(Richard Cyert),以及马奇(James March)——皆是一时俊彦。我们也有一些出色的学生,如穆斯(Jack Muth)——现已成为当代经济学界的要角之一,为理性预期假说建立了理论基础,俨然被年轻一代经济学者奉为经典。凡此种种,都使学校生气勃勃。

  在这样的学术环境下,基本上有两类的学术活动值得一提。首先是在商学院的教学上,采取了重大的创新做法。卡内基-美隆可以说首先在企业管理上,引进以数量化及学科化导向方式(Discipline-Oriented Approach)。这在当时可以说开风气之先,令人振奋。其次,是在这里有许多的研究专案计划。例如,西蒙、霍尔特、穆斯和我就共同执笔一本有关生产计划的书,主要是针对短期决策的问题,如生产多少、雇用多少人员、维持多少存货等。我们在书中发展了一套数学模型,将我早先有关消弥销售的季节性波动因素的想法纳入。这个模型对生产实务曾经造成相当大的影响,也在国内外的生产课程上被广泛地引用。这是团队合作精神的具体表现——每个人在其他成员遇到困境时,都能及时给予新的帮助,让整个计划能够顺利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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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25)

  〉〉〉一生的储蓄与财富

  另一件在这段时间发生的重要的事件,就是在和布蓝伯格的携手努力下,我完成了储蓄生命周期假说的两项研究,其一是个人行为部分,其二是总体行为部分。这个假说对储蓄形态的解释,基本上和我先前解释厂商的生产形态有异曲同工之处:消费是受终生所得(Lifetime Earnings)的影响,两者之间存有相对稳定的比例关系。因此,在所得最高的时候,会

做大量的储蓄;当所得较低的时候,例如年轻或退休阶段,则会有“负储蓄”。这个观点和弗里德曼的恒常所得假说有相似之处,但弗里德曼的消费与储蓄决策,是假设无限延伸的时间,而我的假说则认为生命是有限的,可以区分为依赖、成熟、退休三个阶段。一个人一生的财富累积状况,就像驼峰的形状。财富在年轻时很少,赚钱之后开始成长累积;到退休之前的中年岁月,财富累积到最高峰;退休之后,则开始降低。财富的累积中,可能会有遗产或赠与,因此我们的模型中也纳入这项因素。根据我们的估计,可能有五分之一的财富是来自遗产与赠与,但剩下的五分之四——介于75%~80%之间——都是属于驼峰的形状。

  我与布蓝伯格就驼峰式的财富分配模型有一项重要发现,令我们深感欣慰。那就是把个别的储蓄加总时,即不再着眼于个别家庭,而是整个经济体系时,那么虽然不同国家里的每个人在生命周期中都有相同的行为,但各国的总合财富(总合储蓄)却大相径庭。换言之,有的国家没有任何储蓄,有的国家却数量可观,为什么?试一下驼峰式财富的涵义,你会发现国家总体储蓄的主要决定因素并不是所得——所得不至影响财富与所得的相对比例——而是经济成长。一个国家的成长愈为快速,用以储蓄的所得也会愈高;成长愈慢,那么储蓄也将愈少。假如没有成长,那么总合的储蓄率将为零。这种储蓄的宏观经济涵义以及由此而衍生的一些推论非常重要,因为它对储蓄的过程提供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观点。

  〉〉〉日本人较节俭?

  我们常认为,日本人的储蓄多,是因为他们生性节俭;而我们储蓄少,是因为我们较为浪费。假如我的模型是正确的,那么这种说法显然是无稽之谈。我们和日本人一样节省。他们每年有百分之八的成长,而我们只有百分之三,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通常只储蓄百分之十二的所得,而他们则超过百分之二十。

  其实,有许多证据可以支持生命周期假说的观点。生命周期假说并不意味着个人的节俭完全不重要;而是认为个人储蓄率的降低,系受到两个因素的影响:其一是财富在一生中的累积的轨迹形态,其二是经济成长的速度。如果财富累积的轨迹是固定的,那么储蓄将只取决于成长。但不管如何,轨迹的形态仍有其重要的影响,以日本为例,可能因为他们倾向于延后消费,因此他们的“驼峰”比较大。巧合的是,有些证据正可以用来佐证。日本的房价可以说是贵得出奇,而且直到不久之前,日本房贷的融资渠道非常少——抵押贷款并不多见,利率也相当高。所以,大部分日本人在年轻时就势必要做高额的储蓄,以便累积财富,供日后购屋之用,这就意味着,日本人必须在购买房屋以后,才能有较高的消费支出。

  在卡内基-美隆期间,我还完成一些其他的研究。首先是1963年有关货币机制论的研究,我把同期间已完成的研究成果纳入,事实上,1944年我发表的论文中即处理过这方面的议题。这项研究代表个人对货币如何在经济体系内运作的明确观点。除此之外,在1957年左右,米勒和我共同发表了两篇文章,提出所谓的“莫迪利亚尼-米勒理论( Modiglian-Miller Theorems)”,后来被简称为“莫-米”(Mo-Mi)或“米-莫”(Mi-Mo)理论。

  〉〉〉财务结构与市场评价

  “莫-米”理论的基本命题是:在完全的资本市场中,一家厂商的财务结构(负债与股东权益比率)对其市场评价(Market Valuation)并无任何的影响。这篇论文非常著名,全世界主修企管及财务的学生都被指定要阅读。但这却令我感到遗憾,因为阅读过这篇论文的学生,通常都会埋怨我。他们认为这是一篇相当可怕的文章,非常难懂——这一点并没有错。其实这篇文章并不是写给学生看的,而是要来挑战我那些研究财务的学术界同僚。我指出,传统公司理财的核心问题是找寻最佳资本结构,事实上这根本不构成问题。资本结构并不会造成任何差异。不过,假如存在有课税的事实,则可能会有一些差异。若是如此,你该就事论事,研究租税产生的效果为何,以及为什么会造成不同的效果。

  除了有关资本结构这方面的问题外,我认为这篇论文会成为财务领域非常重要的文献,主要是在方法论上的贡献——它将财务结构选择与投资政策的研究方法做了全面性的改变:也就是研究的重点应该是如何将厂商的负债加股东权益的市场价值予以最大化,而不是传统上强调却难以执行的利润最大化。我认为这方面的贡献更为一般化,也比前述财务杠杆的研究更具价值。

  我们发表的第二篇论文是有关股利政策。假如处在一个完全的资本市场以及无课税的情况下,那么不管股利是多是少,对厂商的市场价值将不会有任何影响。这个观点一经提出,又遭致当时一片质疑。市场投资人一向被视为局外人,而非公司的所有人,许多财务管理的专业研究,花了很多时间探讨,是否可能藉着在某些方面多给一点或某些方面少给一点而唬过投资人。我们的论文,基本上证实了这些根本都是不相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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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26)

  在卡内基-美隆期间,找另外两篇其他的论文。这两篇都不是我专攻的项目,但却也都有相当重要的影响。一篇是1958年离开哈佛之际所写的,系有关寡占理论,文中对处于某些条件下的寡占定价行为,发展了一套非常简单的方法,另一篇的题材则更属非正统经济学的范畴,文章的标题为《论社会事件的可预测性》(The Forecast Ability of Social Events)。该论文是和同事葛伦伯格(Emile Grunberg)合写,主要是探讨经济预测的准确性问题。有人相信,人们面对预测都会有某些反应,导致其行为表现改变,从而使预测无法准确。

但是本文却主张,即使人们对预测做出反应,预测依然可能精确。只要在从事预测时,将预测对行为产生的效果列入考虑就可以了。在某些非常一般化的数学条件(连续性)之下,可以证明经济预测原则上是有可能的。经济学者据此可以引申出这样的讯息: 别自欺欺人,也不必找理由。假如我们的预测不准,那就是因为我们的无知,而不是因为人们对预测做了反应。

  〉〉〉与祖国的联系

  就我个人的生命历程来说,这段期间还有一件相当重要的事,那就是和意大利重新建立了联系。在 1945年前,我们还曾想过要回意大利,但是看到当时意大利的情况后,决定还是留在美国,成为美国公民。因此,我曾有一段时间或多或少中断了和意大利的关系;但到了50年代中期,我重新和意大利建立了联系与交流,并开始对意大利的经济政策等议题感兴趣。

  1955年,我以福布莱特学者(Fulbright Lecturer)的身份,在罗马及巴勒莫(Palermo)两所大学待了一年的光景。当时,我几乎已完全忘记意大利和美国在高等教育系统上截然不同的情况。意大利的高等教育系统是由三个阶层构成:极少数年纪大的正教授占据了最上面的一层,地位近似上帝;第二层是由一群充满希望、有时候又有一点卑屈的助理群所组成;而为数众多的学生则是整个结构的底层。我永远都会记得我待在罗马大学发生的故事,当时的校长帕比(Papi)教授,也是这个教育体系的代表,邀请我到教师的座谈会上讲话,他介绍我是一位充满希望的年轻新星(当时我已经38岁)。我对他的夸奖致谢,但也指出,如果在美国,我恐怕已被视为有点过时的人物了!

  1960年,我离开了卡内基-美隆,前往西北大学执教一年。之后我就长期在麻省理工学院待了下来。我把在麻省理工学院的期间区分为两个阶段落,以1974年,也就是发生第一次石油危机的年度为界。

  从1960年到1970年这十年间,可称为凯恩斯学派的黄金时代。当然,各位应该了解,我所谓的凯恩斯学派是指那些优秀的凯恩斯主义者。我讲的是索洛、萨缪尔森、托宾、海勒之类的人物,而不是那些任何时代都有的异端学者。60年代中期,我接受联邦储备理事会的邀请,为美国经济建构模型,以作为预测及政策分析之用。此一模型是和安多(Albert Ando)一起建构的,基本上是依循凯恩斯主义的路线,但是我们的凯恩斯主义路线非常强调货币的重要性。事实上,我们后来发现货币比原先想像的还来得重要,因为我的消费函数与货币政策存在互动的关系。由于在我的消费函数中,消费是由所得和财富决定;而利率的高低会影响财富,因而货币政策影响所得又多了一个渠道。再者,根据我们的估计显示,这个渠道甚至比传统透过投资影响的管理还来得快速,因后者有很长的时间落差。

  〉〉〉建构经济模型

  为了配合经济理论的发展,我们对原先的设计做了两点必要的变更。首先是有关物价水准的模型,一开始我们是采行传统凯恩斯学派文献中所称的菲利普曲线(Phillips Curve)来处理。这个公式基本上认为在物价膨胀与失业之间,可能有一个长期的取舍关系。但这项机制后来经菲尔普斯(Ned Phelps)以及弗里德曼证明是错误的,特别是弗里德曼在美国经济学会理事长的就任演讲上,引入了“垂直”的菲利普曲线的概念。我们接受了弗里德曼的观点,并在1960年末修改了模型,将垂直的菲利普曲线纳入,此一修正广受支持。垂直的菲利普曲线主要是说,即使透过通货膨胀的手段,也无法把失业率压低到某一临界水准以下;假如想要达成的就业水准过高,可能需要以加速通货膨胀为代价,到最后只有被迫接受大量的失业,来扼制通货膨胀。

  现在谈谈第二项变更。在我们开始建构模型时,物价膨胀还不是一项大问题。但是到了1960年后期,此一问题变得非常严重。我们必需考虑物价膨胀对经济产生的各种不同效果,首先就是一个简单的概念——实质利率,即经过物价调整的利率。我们为联邦准备理事会设计的模型至今仍被采用。

  在麻省理工学院的前期,我还有一些其他的成就。首先要提到的是,我花了不少时间探索生命周期的模型更多的意义。其中之一近年来变得相当重要,那是有关财政赤字(Deficit Financing)的经济效果,或更广泛地说,就是公债的问题。运用生命周期的架构,人们可证实,赤字或负债取代了生产性的资本,因此将会影响未来世代的福祉。政府的借款会吸收相当金额的储蓄,从而减少了可供投资(或是可增加资本存量)的资金。这是赤字危害经济的基本机制。生命的长度虽然有限,一般来说仍会超出赤字的存续期间。因此,一元的赤字,并不必然取代一元的投资。假如目前赤字增加的话,我们就必须在往后的生命中付出更多的税,而这又必然会透过增加目前储蓄的行为来反应。不过,还是有许多赤字将会取代私人投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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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27)

  其次,我曾对生命周期模型进行几项实证研究。其中一项是验证负债会取代私人生产性资本。另一项则是跨国的比较研究,以检验各国不同的储蓄行为是否可以从经济成长率以及人口结构的观点来解释。最后,在同事德瑞士(Jacques Dreze)的合作下,我将生命周期推广到不确定性这个领域,此举也激发了许多后续的著作,其中之一就是结合生命周期与资产组合理论。



  〉〉〉协助解决现实问题

  而第三方面的贡献,主要是受不断出现的经济问题所激发,而加入对当前经济政策议题的探讨。50年代与60年代这段黄金时期,全世界的经济可以说是相当健全地发展,而其中最主要的课题,就是国际收支体系—即布雷顿森林协定(Bretton Woods Agreement)的产物—开始出现压力。这个问题的产生,是因为当时不断增加的世界贸易,基本上是靠美国经常账与资本账的赤字所创造的流动性来融通,其机制并不健全。在我和坎能(Peter Kenen)合著的一篇文章中,建议透过创造一项新的国际支付工具—“国际交易媒介”(Medium for International Transactions,简称MIT),来解决这个问题。我希望这在国际支付工具的发展史上是一项有意义的贡献。

  这项建议并未获采用,后来由于美国在流动性的创造上失去控制,导致问题更加恶化。为了防止迫在眉睫的危机,我和早期的学生阿斯卡里(Hossein Askari)在1971年提出了第二项建议。其中包括一方面切断美元与黄金的兑换性,同时也授权其他国家借着单边的汇率管制来控制美国的赤字问题。除此之外,这些国家也可以选择透过一项外汇的保证来保护该国美元准备。不管这项方案有什么优点,但它提出的时机太慢,以至于无法避免美元的暴跌。由于美国没有意愿也没有足够的黄金将自己的美元负债转换成黄金,因此所谓的布雷顿森林体系遂告寿终正寝。

  也就在此一时期,我答应为意大利最负盛名的报纸Ⅱ Cor.riere della Sera定期撰写头版的专栏。这项工作从1972年底开始,我忠实地履行了约五年之久。这段新闻工作中最难忘的一段插曲发生在1975年。当时的制造业协会(The Association of Manufacturers)答应了工会提出的一项前所未有的薪资自动调升条款(Escalator Clause),即生活费用每增加一个百分点,所有工人,包括白领阶级的工人,其薪资均调升相同的金额,而不是相同的百分比。这项协议意味着高所得的劳工将不能跟上物价膨胀的脚步,而低所得的劳工却获得更高的实际工资。我警告我的意大利同胞:这样的合约将会给国家带来诸如通货膨胀、扼杀工作诱因等不利的后果。但一开始我几乎没有获得任何支持,怪的是连经济学者也安静无声。一直到几年后,整个国家,包括劳工在内,才了解这种形式的指数调整所造成的弊病,但这项做法遭全面扬弃则历经了近十年之久。

  现在,进入到我生涯发展的最后一个阶段:从1974年迄今。在这个阶段,我最尖锐的一篇论文是1976年担任美国经济学会理事长的上任演讲,讲题是《货币论者的论争,抑或我们该放纵稳定政策?》(The Monetarist Controversy,or Should We Forsake Stabilization Policies?)当时,货币论者因为种种原因非常强势;而这篇就任讲演正是冲着货币论者而来。我的主旨是在说明,所谓货币论者与非货币论者的差别,并不在于对经济体系的运作或是货币政策与财政政策的相对强势有不同的主张;相反地,两者之间基本上有哲学及政治观点的差异。

  货币论者并不相信政府有足够的能力来做好“权衡”(Discretion)的工作,因此不愿赋予政府太大的权力来运用“权衡”的工具。由于货币主管当局愚蠢又不诚实,所以在决定货币供给的适当扩张数量时,不能给予他们任何的权衡力量。相反地,应该代之以一套机械性的法则。他们信任电脑算出来的三个百分点,但却不肯让联邦储备的主席及理事会在情势需要时,去更动上述的数字。我这篇论文的主要论点,就是指出这正是货币论者和非货币论者之间惟一的重大差别。除此之外,我也指出,一个固定的法则并不足以达到稳定经济的目标,应该还有一些做法可以达成稳定。最后,我也表示,稳定政策事实上应该是可以发生作用的。这就是我文章中的基本观点。这项议题后来又曾再度出现,稍后我会再做报告。

  〉〉〉租税减免的效果

  在这段期间,我对生命周期假说做了进一步的扩充。其中一项特别有趣的应用,是有关暂时性租税减免的效果研究。过去政府曾数度降低或调高税率,但同时宣布原有税率将在一两年后恢复使用,这就是我们所称的暂时性租税减免。如果根据生命周期假说,这样的租税减免对消费不会有什么影响。大家知道这样的租税减免只是短期现象,因此对一生资源的影响可以说微乎其微。所以,假如人是理性的,消费行为将不会改变多大。另一方面,如果租税变革是恒久性的,那么你当然会知道从今以后会变得更穷,而你的消费行为也就会跟着改变。有一些实证资料——特别是1969年的暂时性加税措施——可以说明,暂时性的租税改变对消费行为的影响并不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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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28)

  还有,当时曾流行一种观念,即国家的负债状况对整体经济并没有任何影响,我们对此也做了一系列的检验。这个观念是由巴罗所主导,他曾经是我教过的学生。尽管有此渊源,加上这项观点也可以视为生命周期模型的扩大应用,我还是完全不能同意他的理论。就如我先前指出的,原始的生命周期模型是持相反的看法。巴罗的结论系立于完全理性与无限生命的假设上,在这种状况下,假如政府减免税负而导致财政赤字,那么理性的人就会把增加的税后所得储蓄起来,因为你知道,日后政府必然要增加租税以偿还负债,若目前不增加储蓄

,就必须以减少未来消费来换取今天较多的消费。但是许多美国与意大利或是其他国家的横断面研究,都明显地否定了巴罗的假说。

  另外一个新的研究方向是有关理性预期的论述,其理论基础刚好就建立在我早先的社会事件可预测性的分析之上。两者共同的观点是,值得信赖的预测,必须收集所有相关的经济资讯,也必须充分考虑预期对所要预测事件可能产生的效果。理性预期的研究方法导出的结论是,政策根本无从有系统地影响实质面的经济。不管你怎么做,整个经济仍会依循其既有的走势。然而,我却完全不能同意他们的论点,不止是原理而已,连其应用也不例外。特别是他们主张政策无法产生效果,基本上是从两项很有问题的假设导出来的:其一是,只要有关的行为人相信经济不会受政策面的影响,即使在最短的期间内,经济也不会受到影响:其二是,所有相关的行为人都相信这样的观点。

  我对上述两项假设都持否定的看法。否定第一项假设,是因为经济体系内存有能被政策所抵消的缓慢调整;否定第二项假设,是认为有关的行为人可能会使用各种不同的模型,包括按照过去经验而做推论,几乎没有人会相信政策在短期内是中性的,因为事实上就并非如此。对货币论者企图按照他们的假设来建立的模型,我持否定的态度,而实证资料也支持我的看法。事实上,这些模型所做的预测结果,比起如MPS等模型,在精确度上可说逊色颇多。

  我也曾尝试对当前其他的政策性议题贡献一己之力。我对通货膨胀的效果下过一番工夫。此一问题基本上有两种看法。其中一派认为通货膨胀是一项大灾难,而另一派则认为通货膨胀其实并没有任何影响。例如,一些学者经常认为货币对经济没有实质效果,因此通货膨胀了也没有任何效果。然而,有大量的研究显示,通货膨胀会产生相当多的效果,其中许多和行为人(包括许多经济学者!)不了解通货膨胀的后果有很大的关联。我曾经用这样的论点,来说明一些令人困惑的现象。为什么在通货膨胀时,股票市场往往会下跌,而不是随通货膨胀而上升?既然股权是实质性资产,股票不是应该上升吗?但是,它通常却会下跌。

  〉〉〉解读股价指数

  70年代末期,股票市场非常低迷,我写了一篇论文,以通货膨胀所产生的非理性行为来解释低迷的市场。我认为,大众并不了解实际利率与名义利率的差别,所以在计算利润时,利率的部分须考虑通货膨胀的因素而做调整。因此我曾说,假如股票市场能理性地评价,那么指数应当是实际数字的两倍。当时的股价指数大约是800点,我预测假如通货膨胀缓和下来,股票市场将上涨一倍。后来通货膨胀缓和至百分之二三的水准,而股价指数也的确上涨了一倍。问题是后来的指数上升了三倍。事实上,我是基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股份于1929年达到顶点的经验,才做出上述的预测。我特别指出,在股价回归到正常的过程中,必然产生许多资本利得,这些资本利得常被误解为可继续保有的额外利润。因此,在这样的情况下,股价就会节节高升到超出基本面所认定的合理水平。我相信,目前的股市也正是处于这种涨过头的状况。如果我们考虑利润的变动和利率的变动,就会发现股票市场真的已经超出理性评价的范围。由于市场可能继续非理性地变动,股价仍可能继续攀升;但是,到了某一点以后,泡沫就注定要破灭了。(就在本演讲后的几个月,也就是1987年10月,美国股市真的崩盘了。)

  在我回顾个人的贡献时,我发现有一条一贯的脉络:喜欢与时代主流背道而驰,挑战当时所谓的正统。这些正统说古典学派已经过时,说富人的所得中用来储蓄的比例比穷人来得高,或是说绩优的有价证券利率比股权报酬率低,因此负债融通的成本比较低。

  我期望未来能继续扮演挑战正统的角色,但是我不愿对未来的方向做过多的思考。我只愿顺其自然,一遇到有趣的事情,能随时准备妥当而投入其中。

  詹姆斯·布坎南(James M. Buchanan)的演讲

  演讲日期:1987年10月28日

  我想把今天的题目扩大为“重生的经济学者:追随先知但未见上帝”(Born-Again Economist:with a Prophet but No God)。这个扩大后标题的两个部分是很传神的描述。今天我受邀来谈的,是我成为经济学者的演化之路;这样的题目,恐怕不是我能胜任的。因为我并不像某些同僚,是天生的经济学家,而我也不是“演化”成为经济学家的。相反地,我是在“看到光”之后,经历了知识领域的全盘转变。接下来,我将会回顾这样的经历,同时也为谁够资格被称为经济学家的引申性定义与分类,做一番个人的辩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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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29)

  〉〉〉自己寻找结论

  我扩大后的题目的第二部分,其实和第一部分是息息相关的。我引用了40年代芝加哥大学所流行的说法:“上帝并不存在,但奈特是它的先知。”事实上,我是在奈特的影响下而转变的。然而他可说是一心一意地传达这样的信息:无论在科学的学术领域之内或之外,这世上都不存在其信息值得被捧到至高无上的神。每件事、每个人、无论何时何地—一切都可

以公开接受批评与挑战。我们有道德上的责任去找到自己的结论,纵然有时必须公开检验奉为知识导师的先知,亦在所不惜。

  我之前曾写过一篇自传性的文章,题目是《胜过耕田》(Better Than Plowing)。文中指出,我的研究方法与研究主题,乃至对学术生涯、实证分析与规范性立场的态度,受到两个人的重要影响。其中一位是威克塞尔(Knut Wicksell),他的影响完全在观念上。我曾在诺贝尔奖的受奖演说中,回溯在公共选择(Public Choice)理论中威克塞尔的奠基与后续发展之间的关系,尤其是其中和我的研究有紧密关联的宪法经济学(Constitutional Economics)。在比较与对比之下,这次的演讲让我有机会,纵然不是直接的机会,来更完整地探讨另一位深刻影响我的人——奈特。他对我的影响,不只是透过观念,也透过延伸四分之一世纪以上的亲密友谊。

  从1940年开始,我就称自己为“经济学者”,我的兵役记录上就是这么登记的。这是因为1940年6月从中田纳西州立师范学院(Middle Tennessee State Teachers College)毕业后,我获得了田纳西大学(University of Tennessee)1940~1941学年的经济学研究所奖学金,并在1941年取得硕士学位。我上了一些标有“经济学”名称的课程,成绩也相当好。然而,如果按照我自己所偏好的定义,我在那一年几乎没有学到任何的经济学。我检讨了罗斯福新制度的工作与构架;我也了解中央银行的理论与政策;我还学习有关租税及预算程序的一些知识;另又修了一些初级统计学,特别是在统计实务方面。不管是这些课程,还是先前在大学的课程,我都不曾从中对市场组织的原理有适当的接触。我对非中央控制型市场运作(Decentralized Market Process)的协调特性一无所知,这样的无知使我在面对准马克思主义者(Quasi-Marxist)对经济史以及经济现实的论点与解释时,几乎毫无招架之力;但却也让我在后来面对问题时,能保持开放的观念。

  研究所那年追随怀特(Charles P.White)的经验,让我学习去体会一位研究者的投入精神,他所开的研究方法论可以说是知性的高峰。怀特灌输我研究过程的道德标准。和他相处的经验,不管是在研究生还是研究助理的阶段,确实带给我一些战后经济学训练中经常所欠缺的部分;我认为战后养成的经济学者,经常是技术能力超过行为规范。

  依照研究主题,或按字面意义,再加上学习了一些专业,我在研究所毕业时,的确算是“经济学者”了,但我对于整个经济的运作程序,仍缺乏一贯的看法。如果以我现在的角度来看,任何人想自称为经济学者,对这方面的了解是不可或缺的条件。我经常在想,这种无知是否只是我个人特有的情况,抑或其他立志成为专业经济学者的人,也同样地对未来所要从事的工作不具备最粗浅的概念。

  〉〉〉进入芝加哥大学

  1946年我进入芝加哥大学冬季班就读。我选择芝加哥大学时,对经济系的师资阵容并不很清楚。我可以说是完全受到大学时代政治学老师辛姆斯(C.C.Sims)的影响,他在30年代末获得芝加哥大学博士学位。辛姆斯对芝加哥大学智识酝酿与人文荟萃的情景娓娓道来,令我印象深刻。他近乎诗意的说法深得我心,于是我这一辈子首次开始认真的学习。现在回想起来,这真是最好的选择。辛姆斯相当精准地传达了芝加哥大学校园中的知性的蓬勃盛况,此种盛况至今未曾稍减,举世无一处可与之比拟。

  在第一季的课程中,我修了奈特、休兹及李兰德(Simeon Leland)等教授的课。我是第二次世界大战退伍人员中首批返回校园的研究生。不论芝加哥或其他学校的研究所,到处都充斥这类的学生。

  就在短短几个星期后,可能在1946年2月中旬左右,我对整个经济体系如何运作的理解,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改变。我第一次能够用市场经济秩序的原理来思考问题。由于对竞争性结构模型运作有了认识,让我在对实地观察的经济问题提出建设性批评时,有了可以参考的标准。我第一次称得上是一位经济学者了。

  我把这样的转变直接归功于奈特的教导。不过在他的教导中,提出的问题可能超过解答的问题。奈特并不是很有系统的老师,而且在对经济学究竟如何,他自己的解释一直相当含糊。他从未能摆脱配置——极大化的典范(Allocating-Maximizing Paradigm),这种典范会分散我们对协调典范(Coordination Paradigm)的注意力,而长期以来我一直认为后者才是经济学的中心所在。但是,奈特的经济学却将这些部分相互冲突的观点做了巧妙的混合。对我而言,由于强调组织面,已足以将配置派的论点降至次要的地位。就这一点来看,我先前提到自己的无知,毋宁是一种幸运。假如我在进芝加哥之前,就已接受过所谓“更好”的经济学训练,那么我几乎不可能体会到协调原则的重要性,并将之提升为我整个学术研究生涯中的中心思想。我可能会像许多同僚一样(除了极少数曾经在早期接触过奥地利学派的学者),基本上一直是属于配置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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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30)

  〉〉〉两种典范

  配置-极大化与Catallactic协调两种不同的典范之间,在制度的规范性评价(Normative Evaluation)上,有微妙但重要的差异。特别是有关市场秩序的评价,可能主要就取决于在一个人的观点中,到底这两种有部分冲突的典范,何者居于主导的地位。对配置论者来说,假如市场能运作,自然就具有效率。他们对市场进行的检验,乃是和逻辑中所定义的抽象

理想状态做比较。对协调论者来说,市场会协调整合每一位追求自利的个人的个别行为,而毋需政治详说的指导。他们对市场的检验,主要是和另一种制度—即政治决策—来做比较。

  经济学者所采取的规范性立场,未必与他们所赞同的典范类别有关。许多当代的经济学者一方面是市场秩序的坚强支持者,同时一方面也是赞同极大化的典范。然而,在市场秩序上接受。Catallactic观点的经济学者,几乎无人对这样的秩序加以批评。由此可见,一旦事涉市场的运作与政治运作两者相互比较时,纵然市场有未尽完美之处,也必然会在评价上带来极大的抵消效果。

  上面这一段叙述明显偏离了主题,但对了解奈特带给我的改变是如何影响我在芝加哥之后的研究生涯,可以说是相当重要的。我们这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马上进入研究所的人,几乎全是某种类型的社会主义论者。有些人就是我所说的“自由派的社会主义论者”(Libertarian Socialists),对个人自由赋予极高价值,然而却不懂市场的原理。我们总是把自由主义摆在首位,社会主义放在其次;而对政治选择的想法,则往往相当幼稚。对我们来说,民主主义式民主(Populist Democracy)的吸引力,似乎优于政府控制的经济。这类年轻的社会主义者,最容易在接触到市场协调的原理后,马上改变他的思想。

  对这个原理的了解,将有助于我们专注于政治与政府管理上,长期以来的反建制评价规范,同时也让我们看到新的远景,即经济互助(Economic Interaction),至少在某一限度内,不至发生用权力来凌驾于其他人之上的状况。按照我们的自由主义标准,政治是注定要失败的。现在按照同样的标准,市场可能——只是可能——不至于产生剥削。

  〉〉〉制度面的重要性

  尽管奈特还是信服经济化—最大化的论点,但他的经济学里有一项要素,就是强调市场的组织性结构,因此使协调原理提升为中心的课题。一旦我们将注意的焦点放在结构上与程序上,而把资源、财货与劳务等摆在一边时,正统经济学理论中的许多技术性的雕虫小技,也就不值一提了。奈特的研究方法应该是属于制度面的,如果按照这个词汇妥当的意义来看,这一点应该是毋庸置疑的。

  回顾奈特的研究,和美国早期的制度学派论者(Institutionalists)如艾而斯(Clarence Ayres)、康孟斯( John R.Commons)以及韦布仑(Thorstein Veblen)等人,有部分的交集之处。他虽然对这些人的技术面经济学嗤之以鼻。不过却又和他们一样,对社会与经济互动的结构相当感兴趣。奈特对制度面的探讨,虽仅对于人类欲望的初步研究,但也暴露了正统经济学一些浅陋的假设前提。至于可能是惟一能取代市场机能的政治结构,奈特只是在行文中略微提及,并没有做深入的研究。

  公共选择是一个总括性的名词,是指将分析扩充到市场外的另一选择——政治力量。部分经济学者只把市场单纯地视为一种配置机制,无关乎其在降低政治活动的种类与范围上所扮演的政治性角色,因此他们不大可能进行这种扩大分析。在此,我当然可以只陈述我个人的经验,但倘若不是先有奈特有关协调原理的教诲奠定了基础,我很可能根本无从认识魏克塞尔的理论。

  “社会选择”(Social Choice)与“公共选择”这两项相关但又有清楚区别的现代理论,可以有助于说明我的观点。我曾界定公共选择理论的两项中心的要素:一是将政治视为交易的概念,二是所谓的经济人(Homo Economics)的模型。其中第二项基本上和社会选择理论有共通处,后者是在个人追求效用最大化的价值上建立社会选择的基础。而社会选择理论和公共选择理论重大的差异在第一项上。社会选择理论并没有把政治化为复杂的交易;而在其模型建构中,纳入了一项由来已久的观念,即其中必然存在某些独特因而可察觉的“最佳”结果,政治的因素即有形或无形地纳入此观念中。从阿罗以来的社会选择理论,在这一项要素方面,是直接源自正统经济学的配置典范,此时社会福利函数的极大化,只不过是把标准的效率微积分扩大到整体经济而已。

  相反地,Catallactic典范既强调交易而非配置理论,如果扩大到政治面,马上就会关切到政治决策的制度性结构。如果没有奈特做我的良师与楷模,我这位刚出茅庐的年轻经济学者,能否发现威克塞尔的伟大研究成果?我对此极其怀疑。

  〉〉〉逐步建立自信

  当我回首这段漫长的学术生涯时,总会一再地想起若干清晰可辨的事件与人物,他们曾经协助我建立起信心,让我这位门外汉在置身学术同侪之间时,觉得自己还有发展的潜力。第一件要提到的事,是1938年我在中田纳西师范学院的第二年,我的学科成绩是第一名。我第一次了解到,尽管来自乡村、通车上学、又只是由名不见经传的小型中学毕业,比起来自城市、全天住校、原先教育背景又明显胜过我的同学,我还是有能力和他们竞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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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31)

  第二件事发生在1941年1月,当时我刚认为期三个月的海军预备军官班受训结束,被分配到美国海军预备部队担任少尉。尽管我是来自较落后的田纳西州,在师范学院及田纳西大学所接受的教育也不见得高明,我再度在将近六百位全国大专毕业生的预备军官班里头,以第六或第七名的优异成绩结训。这位来自田纳西的乡下小子,的确对自己有信心了。

  在太平洋战争期间,我成功度过四年有声有色的军旅生涯,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巡弋珍珠

港与关岛的尼米兹上将号(Admiral Nimitz)上服役。退伍后于1946年1月进入芝加哥大学研究所就读时,我的信心又经历了一场考验。此时的考验和先前完全不同。我知道,在一般的评核项目——像学业成绩、学位及荣誉等,我都可以竞争成功。我对自己完成博士学位的能力,也不曾有过丝毫的怀疑。我所不确知的是,自己能否超越这类评核准则之外,跻身于杰出学者的行列,并提出值得同事注意的观念。

  在这里,奈特又再度出现。如果我在芝加哥所接触的仅有像威纳与弗里德曼这样的老师,那么我可能也不过是列于缺乏著作发表的博士之林。威纳是一位博览群书的典型学者,但他为自己设定的任务,好像就是摧毁学生的信心;而弗里德曼以聪明绝顶的论辩与分析主导一切,让学生只能沦为第四流的模仿者。因此,他们两位都不能鼓舞学生,让他们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也能发展出受人重视的观念。

  〉〉〉经师人师

  奈特则完全不一样。在课堂上,他好像一直在寻找观念。不管单纯或深奥,他都竭力思索基本原理,而对于那些自以为是者的傲慢,他总是感到惊讶。对我们这些愿意诚心受教的学生,他一直都灌输以下观念:一切都需以智力获取,很多看似真理的事物,其实都大有问题,有勇气能冲破知识的迷雾,才不愧是真正的学者。愿意否定所有的神,认为没有什么是至高无上的——这正是最能形容奈特心智与个性的两句话。我这里所谓的神,包括了本科的学术权威,还有那些宣称他们领域跨越至真理的其他面向者。我们这些经常被许多事物困惑的同学,无不受到奈特对神看法的鼓舞。直到很久之后,我们才终于慢慢了解,以这样的特质而论,能跻身天才之列的是奈特,而非他的同僚。

  奈特自己就第一个承认,他并不是聪明或机智的思想家。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困惑者;但是他在思考过程中深入探索的程度,连他周围的学者也未必能想像到。对奈特来说,事情绝不会像外表所显露的那么简单,同时,他也对所有极端的事物保持基本的容忍,因为他在所有原则中,都能察觉到属于真理的成分。

  许多研究所的学生,不论是与我同期或前后期,都无法吸收或接受奈特对神所采取的态度。对那些不得其门而入的同学而言,奈特似乎是一位糊涂颠倒、制造混淆的老师,他的著作反映出思想的零乱,而他的主要特质似乎正是知识上的支离破碎。对我们这些理解他的学生来说,其他人认为杂乱无章的,我们却从中看到了深度,不管是真实或潜在的。我们虽然知道自己的思想还不如他,但奈特却清清楚楚地让我们理解到,假如连自己努力去找答案这种最起码的勇气都没有,那么我们将很容易沦为伪神的牺牲品。

  长久以来,我个人对奈特的了解、欣赏与尊敬,因彼此间密切的私人交往而日益增进。就在选修他的课约三四个礼拜之后,我来到奈特那间有点零乱的办公室。原本预期只会有五分钟的对话,没想到竟延长到两小时以上;在芝加哥两年半的时间以及离开芝加哥之后,我们还有过好几次这样的对话。他认为我们两个相当投缘,因为我们在许多方面有共同的经验。我们都来自乡下,在贫穷的农村长大,了解农村生活的辛劳,但也喜爱生活在大地上的独立感。奈特十几岁的时候离开故乡伊利诺州,来到我的故乡田纳西州接受大学预科的教育,后来他进入田纳西大学的研究所,刚好我的第一个研究所也是在这里念的。这些共同经验的联系,使我们建立了相当友好的关系,这是我和其他教授所无法分享的。我们之间还有其他共同兴趣,包括欣赏哈代(Thomas Hardy)阴郁的诗作,以及分享充满机智的低级笑话所带来的乐趣。

  当然,在我们的关系上,我是单方面的受惠者。奈特是我的指导教授,他劝告我不要浪费时间去选修哲学方面的正式课程,也详细地改正我博士论文的文法。他成为我漫长学术生涯中无可替代的榜样,在回顾个人的发展时,我实在难以想像,假如未曾受业于奈特,我将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亦师亦友

  让我们再回到信心这个话题,以免离题太远。休兹以及汉弥敦(Earl J.Hamilton)这两位也都应该在此一提。休兹不遗余力地鼓励学生,即使是荒诞不经的论点,他也从中找出一点可取之处。至于汉弥敦,我从不是他的正式弟子,因为我在芝加哥并没有选修他的经济史。然而在1948年,也就是我在芝加哥的最后一年,汉弥敦发现了我,直接表示对我的前途很关心。和奈特一样,我们分享乡村贫苦生活的共同经验之后,也建立了私人友谊,再加上我们对棒球都非常热衷,还一起赴小熊队(Cubs)及白衣队(White Sox)的主场地观战。汉弥敦很喜欢对那些他认为是可造之材的学生提供忠告,对我而言,有两项告诫至今仍然记忆深刻,那就是他强调努力工作所能获得的回报以及精通外国语言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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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32)

  或许,汉弥敦对我学术生涯的最重要影响,是发生在1948年起他担任《政治经济学期刊》(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编辑的这段时间。首先,他寄来法文、德文、意大利文的书籍要我做评论,强迫我奉行他有关学习外国语言的建议;其次,他对我最初提交的论文,以容忍、了解以及鼓励的态度来处理,而不是草率或是吹毛求疵地拒绝,因此不至摧毁我继续努力的信心。汉弥敦是一位严格把关的编辑,在他审稿的那段时间,我每一篇刊出的文章,无一不是经过多次精心的修正与大幅删改的程序,才算大功告成。如果没有汉弥敦担

任编辑,我的写作形式与风格将无法达到现在这么简练的水准,而我踏出正统经济学范围之外的意愿,恐怕也早就被压制得荡然无存了。拜汉弥敦担任编辑之赐,50年代中期之前,我已经有好几篇够分量的论文发表在案—这个数字足以让我能够以平静而不是失望的态度,来接受偶尔被退稿的状况。

  先前我提到,弗里德曼在分析上的才华,对他所指导的学生产生了负面的效果。不过有一件事发生在我离开芝加哥没多久的事,也许多少可以消除上述的负面效果,因为弗里德曼自己也在学问上受到挫折。一位不是那么有名的学者,佛罗里达大学(University of Florida)的费普斯(Cecil G. Phipps)发现弗里德曼某篇论文中有一处逻辑上的错误,随即为文指出,弗里德曼也马上很有风度地接受。直到今天,我都还没告诉弗里德曼,这么一件单纯的事情,却对我的自信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相对绝对的绝对

  先前我已经提到,奈特愿意挑战所有权威——包括知识的、道德的或科学的,从而间接地使视他为典范的人建立起自信心。但如果因而认定这种影响从哲学态度来看,是反对所有权威的虚无主义的相对主义(Relativism-Cum-Nihilism),将是极不周全的,也是绝对错误的。事实上,就是在这一点上,奈特直接教导我的哲学原则让我受用了许多年,而且也应用到许多方面。这项原则,就是所谓的“相对绝对的绝对” (Relatively Absolute Absolute ),在这项观念指导下,让哲学性的思考能摒弃绝对主义(Absolutism)与相对主义(Relativism)两个极端,而在两者之间找到定位。

  接受这样的原则后,必然会一直面对两种力量的冲突,一方是要求遵循权威与接受权威,而另一方则容许自由地思想与质问。奈特所表现出来挑战所有权威的意愿,乃是隐含在他亦能承认传统思想、方法与制度的智慧之中。他的智慧正告诉我:在大部分的情况下,审慎的做法应该是假设既有的权威的确有其合法性。相对绝对的绝对原则要我们在日常的行为中,遵守与接受既有的或传统的权威标准,不管这些行为是个人的、科学的还是政治的;然而同时在另一个(更高)的意识层次上,我们要质疑所有这一切的标准,甚至要求改变。

  有关我个人的研究与相对绝对的绝对原则的关联,或者最佳的例证是见诸于政治互动中的后立宪(Postconstitutional)与立宪(Constitutional)层次的重要区别。说得更一般化,这两者的差别在于,一是游戏规则已定,只须选择战术;一是要在几组可替代的游戏规则之中择一。如果是游戏规则确定、只选择战术的情况,参与者会视规则为相对绝对的绝对,为既存现实中部分的限制条件,不过同时间可以评估、修正与改变。我将奈特的原则扩充并应用到政治立宪——特别是类比于一般游戏规则与战术的选择,是受到我在弗吉尼亚大学(University of Virginia)的同事芬宁(Rutledge Vining)的鼓舞与激励,他自己也深受奈特教诲的影响。

  在1986年,我曾写过一篇自传型的文章,名为《胜过耕田》。这个标题直接借用自奈特,他是用来形容自己对学术生涯的态度。对我来说,这个标题相当传神,同时也能表达个人对在学术界或在其他领域“就业”的比较性评估。这个标题也隐约指出,战后婴儿潮导致教育的急剧扩张,在此期间服务于学术界的我们实在幸运;过分幸运如果转化成地租,其幅度之巨,确实超过任何梦想所及的程度。

  令我惊讶的是,对这篇一般性的自传式文章以《胜过耕田》为名是否恰当,竟然出现相当多建设性的批评。这些批评认为,这个标题似乎不够正式,太不经意;对所描述的学术研究生涯而言,也过于轻率,因为毕竟从客观或是外表来看,学术研究似乎包含中心思想与目的或意向。受到这次意外的邀请而撰写第二篇个人自传,也让我有机会对这些批评做一些回应,同时也对个人成为经济学者的发展历程增添一些新的看法。

  〉〉〉对自传写作的反思

  我在1949年到1987年间所著的许多专著与报告,全都客观地存在那里,可供任何人选择来阅读或诠释。然而在这些文献记录中有着惊人的一贯性,恐怕任何一位功力深厚的传记作家都没有我认识得清楚。托利森(Robert Tollison)曾和我合力对自传加以分析,我们认为,自传作者所拥有的记录,必然远超过任何传记作家所能掌握的。一个人的行为会产生客观的记录,但他同时也与主观的记录共存。作为一位自传的作者,假如他将客观的记录无中生有地牵强附会,好让自己一生的工作看来有前后一贯的目的,那就未免太没有道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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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33)

  当然我也了解,我个人的研究出版记录,可能被解读为是一个讲究方法论、重视规范性的个人主义的作品,其目的一直是以更具哲学性的观点来支持个人自由。但是主观地回想起来,在我工作的过程中,似乎从未有意识地采取这种态度,在我的学术生涯中,除了极少数的例外情况,都在致力于澄清一些模糊或是混淆的地方,对经济学者、社会科学家与哲学家看法的疏漏之处,也设法研究清楚。如果说这些努力有什么自觉的动机,那就是纯粹享受创造思想观念,以及将现实反映于最后的手稿所带来的乐趣。我对规范性事务缺乏兴趣,可由

草稿到了最后定稿后,我就不再有兴趣理睬看出来——我有时对出版商的选择、书籍的推广活动、乃至稿费或版税收入或其可能带来的影响,可说是毫不关心。

  我认为自己在精神上是比较接近于在画布或石头上从事创作的艺术家,而不像是科学家,因为科学家只有在他们的发现能独立存在而不会受自己研究行为的影响时,才会接受自己的发现。我也决不与传教士同列,因为他们所写所言,只有一个明显的目的,那就是说服别人接受他预先设定的那套价值标准。

  在所有这些事物上奈特又再一次是我的典范,他对庇古的社会成本提出的著名批评,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借着财产权的介绍,奈特从一个全新的观点来看庇古的整体分析,而这个过程的确创造出新的东西。我总希望自己在公债、机会成本、指定用途税、俱乐部、一般政治学乃至立宪规则等方面的著作,也能在观点的转移上发挥同样的作用。在我这方面的努力,经常力求简化并带有个人主义方法论的特点,说穿了就是因为我只能从自由主义的窗口来看这个世界。

  假如一位画家只有红色的颜料,那么他的画将只有红色的色调。这位画家并不是有意选择画红色的国画,然后再去购买红色的颜料。他只是利用手中既有的材料,来做他能够做以及必须做的事,同时在整个做画过程中,也能充分享受创作之乐。借着这位画家的创作,其他人能从中得到一些新的启发,从而也给画家带来一些收入——这种善意的结果,让这位画家以为他的自传式的文章取名为《胜过耕田》。

  罗伯特·索洛(Robert M. Solow)的演讲

  演讲日期:1988年10月13日

  说真的,我应该先警告各位,在接下来的演讲中,我会尽量少提自己的事,虽然今天的主题是“我成为经济学者的演化之路”。我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要刻意隐藏些什么。我倒希望,我有许多值得隐藏起来的事;至少那样好像意味着自己的一生相当刺激。我主要是认为现今普遍存在的“个人崇拜”的现象,正在慢慢侵蚀我们的文化。这种现象最危险的例子出现在总统大选上,好像候选人的眉毛长得如何,比他的政见还来的重要。我真想把这样的现象归咎于电视,因为电视这种媒体更适合谈眉毛而不是经济理论。不过,这种科技决定论的观点也不尽能解释所有的情况:像是绝大多数事物的心理层面、跟人物有关的书籍相当畅销、非小说类书籍畅销前十名中,有七本是传记类,还有大家津津乐道雷根先生和柴契尔夫人的“个人关系”,这其中可是大有深意。(当然我不是指雷根先生与柴契尔夫人!)不过幸运的是,在谈到对个人的兴趣上,学术界里头的经济学家好像有着较大的比较劣势。以我和华特斯(Barbara Walters,美国著名电视女记者)为例,即使她有话和我说,我看我也没什么好和她说的。

  反正一句话,刚刚我所说的个人崇拜,已经成为文化衰退的象征。(“索洛教授,请躺下来,告诉我们你在什么时候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我并不想刻意顾左右而言他,来规避今天的主题;我只是希望把焦点稍扩大到社会与知识界目前的潮流。

  〉〉〉兴趣的萌芽

  三十多年前冯纽曼去世后不久,当时《计量经济期刊》的编辑史卓兹 (Robert Strotz)向我约稿,请我写一篇纪念性的文章。冯纽曼和阮赛这两位,在本科研究之余,是对专业经济学者的研究影响最重大的非经济学家。(就影响力来看,霍特林应该也可以名列同级,但是他和经济学界的关系较为密切,事实已经可以称为兼职的专业经济学家了。)我从未写过这样的文章,但当时我的确深思了一阵。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浮现出来:冯纽曼是怎么对经济学产生兴趣的?于是我问了一些我认为能够解答的人,但是没有人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后来,我就写了封信给孟格(Karl Menger)——其祖父系经济学中奥地利学派开山始祖之一),希望他能一解疑惑,因为他在维也纳主持过数学讨论会,冯纽曼、瓦德以及一些经济学者都曾偶尔出席。孟格对我的问题提供了一个绝妙的答复。他说,在奥匈帝国,人人都对经济学有兴趣。

  我成长于30年代,高中毕业时是1940年1月。我也可以很肯定地说,30年代的纽约布鲁克林(Brooklyn),人人都对经济学有兴趣。其实不只是经济学而已;在我那个时代,聪明的高中学生所关心的不只是经济大恐慌的问题,也包括法西斯主义以及纳粹主义的崛起,当然这些事件都和世界经济的衰退息息相关。生活中很明显的事实是,我们社会的政治与经济无法正常运作,没有人真正知道怎么来解释这些现象,或是怎样来解决这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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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34)

  这些事情对我们今天所要探讨的主题是相当重要的。我想上面的叙述已经为经济学界的现况以及近期的演变透露了讯息。我前面提到,我是在1940年高中毕业的。当时,我比我的同班同学小了一两岁;不过1940年18岁的人,如今也66岁了。所以,再过几年,在活跃的经济学者之中,恐怕已不会有人对30年代有清楚的记忆了。那一代因深感有必要了解经济大恐慌而投身经济学领域的经济学者,很快就要从工作岗位退休。在今天大部分中青年宏观经济学者的眼中,“景气循环”是一低度变异、自我相关不大、稳定而随机的过程,依循着一个

大体令人满意的趋势而产生。这样的观念架构,和我自己在这个专业领域的成长背景所形成的架构,可以说是截然不同。

  也许他们的观念是正确的。我无意像个顽固的老学究,一再危言耸听,宣称明天就会有经济大灾难临头。因为其间所涉及的知识问题,是相当复杂的。从机率的角度来看,我从不认为重大的经济衰退会经常发生。但将之视为机率微小事件而建构的经济模型,我也没把握是否有用。我从根本上就怀疑,以机率的观点来思考重大的经济衰退,能否传送正确的信息——或是接收到正确的信息。我认为许多当代的学者基本上是把严重衰退的可能性视为一项指标,显示在工业化的资本主义经济下,潜藏了一些机制,可能导致经济长期远离理想的均衡状态。引发这个问题的导火线,可能是内在或外在事件共同的影响。就宏观经济学来说,最重要的工作可能就是要了解这些机制为何,以及可以采取哪些防卫政策。当然,对宏观经济学的评价与思考,绝不仅只于此。但我认为如果当代宏观经济学不理会这种可能性,也是错误的。

  我在1940年9月进入哈佛大学。经济学原理是我大一的四门课之一。当时,我压根没想到会成为经济学者,恐怕连所谓“经济学者”的职业都没听说过,其工作的内容则更不用提了。现在回想起来,我原本打算往生物学的领域发展;大一那年,我两个学期都选修了生物学的课程,而且都获得A。但是我逐渐了解生物学并不适合自己,所以转而主修一般性的社会科学,在大二、大三,我修了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以及经济学等学科。

  〉〉〉经济环境的激荡

  1940年至1942年在哈佛大学部修习经济学的期间,我对于美国30年代刚发生过的经济大恐慌,并没有学到一套完整的思考架构。1939年至1940年间,实际国民生产总值成长了百分之八,而在1940年至1941年间,则成长了百分之十八,1939年至1941年的失业率下跌了七点三个百分点;这些成果系受战时生产扩张之赐,不管是出口还是国内市场的均不例外。(各位都了解,当时我们对实际国民生产总值尚无任何概念;这些数据资料是后来推估的数字。但是如果按照当时所做的工业生产统计,1940年与1941年分别成长了百分之十五及十八。)那时我们使用的教科书及课堂上的讲解,都无法对当时在周围发生的重大事件,提出有系统的说明,让我们有全盘性的了解。由当时若干政治人物的回忆录也可看出,他们对当年的经济情势也一样理不出个头绪。

  当然,并不是全部都一无是处。我上了史立特与邓洛普(John Dunlop)有关劳动经济学的课程,还有史威济(PaulSweezy)的马克思经济学,我从他们那边学到的知识,至今依然记忆深刻。

  对我们这一代战后经济学者而言,有三本经济学巨著建构了我们的理论架构,而其中两本此时已出版:凯恩斯在1936年出版的《就业、利息与货币的一般理论》,以及希克斯在1939年出版的《价值与资本》(Value and Capital)。(第三本是萨缪尔森的《经济分析的基础》,在1947年问世)。在当时,一些明星级研究生如萨缪尔森、梅兹勒(Metzler)、马斯葛雷夫(Musgrave)、托宾、亚历山大等,毫无疑问地都从这两本著作的观念获得一些启示,而这些观念后来也在经济学界引领过一阵风骚。但这两位经济学大师的著作,并没有很快地进入大学的课程。对当年僵化的哈佛大学经济学系而言,这些都是太新的观念。重点是,我并不觉得经济分析可以深入到当前世事的核心。因此,我并没有下定决心专攻经济学或成为经济学者,反而自愿入伍,因为我认为这是更有建设性的事。

  三年后,我从军队退伍,几乎不假思索地回到校园,去修完大学的经济学课程。事实上,当时已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让我从容地选择。虽然那时我表现出来的模样,好像是要把无限个单一期间效用的折现值发挥到极大化,不过你无法在我身上获得证实。对我来说,那种感觉好像是对自己说:“究竟在搞什么鬼。”

  〉〉〉里昂惕夫的教诲

  1945年9月,哈佛仍然力行其“导师制”。每一位大三与大四的学生——当时我大三——都被分配到一位导师,每周会面一个小时。导师会指定一些阅读的文献,偶尔也会要求学生撰写短篇报告,两人再针对一周的功课进行讨论。我的导师是里昂惕夫。也许,那纯粹是一种运气。也许是因为我过去的成绩良好,总是拿A。也许正好相反;导师是外国人,又是一位理论家,也许感觉就像是身陷于外国人聚居之区。但不管如何,这的确是我人生的一大转折点。从里昂惕夫身上,我了解到经济学不是一门大杂烩,而是一套建立在极严谨的理论与实证架构上的科学。在接下来的好几年间,他教给我部分架构的细节。我必须承认,是里昂惕夫引导我走向了经济学者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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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35)

  当时,他为我做了一件现在来看似乎可笑的事,但却颇值得一提。当年在哈佛大学,甚至可能修完博士班的课程,都可以根本不懂或是不用微积分。(每个人都必须念希克斯的《价值与资本》,或至少该书的第一部分,但其中的数学附录则可省略;其实以今天的标准来看,这些数学可以说是最基本的了。)我在高中时,数学成绩相当不错,可能算是最拿手的学科。但到了大学阶段,却从没有想过再修习这方面的课程,当然对于数学和经济学的关联,则更是一无所悉。当时哈佛似乎并不允许里昂惕夫教授教数学以及数理经济理论,而他也

真的遵照规定。不过在我们每周的讨论上,他常常用这样的话当做开场白;“你应该读读这篇或那篇……可是不对,你没办法。你不懂数学。这样吧,换这一篇看看。”我也许反应迟钝,但绝不是笨蛋。我当然想要阅读第一流的素材。我马上去选修了一系列的微积分,并持续了研读数学的课程,直到足以应付每天的功课而有余。但当年我的数学知识,恐怕还不及今天任何一位对理论有点兴趣、程度还不错的研究生。把学数学看成这么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想起来也很令人惊讶。

  从里昂惕夫身上,我未曾学到宏观经济学——事实上,从1945到1949年间,从完成大学课程到参加博士班考试这段过程中,我也未曾学过宏观经济学。不管如何,当时正处在一个转型的阶段,学校的课表上并无宏观经济学这个科目,倒是有“景气循环”的课程;我修的是哈勃的课,教得非常好。他所写的《繁荣与衰退》(Prosperity and Depression)一书更是个中翘楚,我乐于向大家推介这本书。1950年,当我到麻省理工学院任教时,最先教的经济学课程中,有一门就是“景气循环”。我猜想,我第一次看到“宏观经济学”样的名称,恐怕又是十年后的事了。

  〉〉〉师友切磋

  我所谓的宏观经济学,系指研究整个经济完整的加总模型。当时,宏观经济学几乎就是凯恩斯经济学的代名词,也就是凯恩斯所说:“将产出视为一个整体的理论”。历史上的细微改变,深刻地影响了我所受的经济学教育。一些和我同时代的学生,是从汉森那里学习宏观经济学,地点是在研究所的货币银行学课堂,由他和威廉士(John H.Williams)共同授课。大概也是幸运吧,我修习货币银行学是在战后,可能是1945年或1946年。当时汉森正好休假一年,因此整个两学期的课都由威廉士来讲授。而且,由于战后大批退伍回来的学生涌入校园,货币银行学的课由研究所和大学部的学生合班上课。(我们那时都说,惟一的差别是大学部学生的成绩是依更高的标准来评分。)所以我后来毋需再修真正研究所的课程。

  威廉士素以怀疑凯恩斯理论、怀疑宏观经济学著称,事实他几乎无所不怀疑。对事情抱持怀疑的态度,对经济学者来说是件很好的事,或许他的教导一直影响着我。然而,在宏观经济理论这方面,我对于自己该怀疑些什么都未曾学到。由于依循里昂惕夫的方式学习经济理论,我未和汉森有过深入的接触。我一直没有正式选修他著名的财政政策专题研究的课程,只偶尔出席几次,而内人则是固定的成员。

  以下的说法也许有点夸张。我从一些年纪稍长而学识养先的同事,像杜森贝利及谢霖(Thomas Schelling)等人,学习了一些宏观经济学。至于由当时还是助理教授的古德温那里,我不只学到建构动态宏观经济模型的技巧,更重要的是把握到处理这些模型的基本态度,而这种态度我至今仍然觉得很正确。它所强调的是单纯化、集中问题焦点,用扎实的模型来解答单纯的问题。要诀是要将精妙之处专注于正确的所在。

  〉〉〉寻找完整的体系

  当然,我能够阅读。但是,当时的研究生只有时间阅读老师指定阅读的部分,不知道现在的情形是否也一样?其实,尽管我在1949年结束了哈佛相关的课程,也通过了考试,但是我认为自己还是没有掌握到经济学应该能提供的一套行得通的理论,范围不只涵盖景气循环,还有经济活动的水准及变动,它的均衡或不断自我调整的特性,甚至它失衡的特性。这样的描述很困难,因为稍后出现看来很适合的名词——凯恩斯学派经济学,而不必然是凯恩斯的经济学——现在也不再通行,而目前通行的名词,似乎是专门设计来压抑我试图描述的好奇心。

  我之所以谈到这些,其实是因为我认为自己的态度之所以不同于今天的“均衡景气循环”(Equilibrium Business Cycle Theory),与两者对宏观经济变异性的感受有关。也许30年代的经验以及30年代的问题在第二次大战获得解决这两项因素,造成了两者在方法取向上的基本差异。但是,这样的差异并不能解读为只是对1932年可能历史重演的忧虑。这并不是重点所在。让我重复前面所说的,我觉得重点是,透过这些极端的事件让我们体会到,经济体系中有一套机制存在,而宏观经济理论应该能对这些机制提出说明。

  无论如何,我能做的研究很多。我从1949年起,花了三年左右的时间撰写博士论文,同期间也开始在麻省理工学院任教。我的博士论文是将所得分配的动态纳入模型,主要是工资及薪资所得,研究进入与离开就业市场的随机过程以及伴随而来的工资水准变动的结果。选择这个题目完全是我个人的构想。当然,背后也有一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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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36)

  在我念哈佛的时候,他们教的统计学可以说是一团糟。要不是亚历山大在研究所教了几周经济统计学,揭开面纱而让我们一窥真正面目,我真的是一无所知。另外,莫斯提勒(Frederick Mosteller)加入哈佛的社会关系系,教一学期的数理统计学导论,后来又引导我修习文献选读的课程。在我的记忆中,他所教导的重点不是技术,而是理解。在他的建议下,我把握了由社会科学研究委员会提供博士论文奖学金的机会,一方面撰写我的博士论文,一方面也到哥伦比亚大学选修数理统计的课程。所以,我得以从瓦德(那是他在印度坠机身亡

前最后一年的执教)、伍弗罗兹以及安德生(T.W.Anderson)等教授那边,学到了详尽的统计理论。

  1950年5月,我开始在麻省理工学院执教,担任经济暨社会科学系的统计学助理教授。从莫斯提勒以及哥伦比亚大学所学到统计学,引发了我的兴趣,当时曾有意终生投入于经济学的机率模型研究。此时,我的博士论文也已顺利展开。(这篇博士论文赢得哈佛的魏尔斯奖,奖金是以1951年的币值计算的500元,而且交出论文手稿,即可出版成书。可是我却一直没这么做。目前哈佛这项奖学金的给付金额比当年多上几千美元;因为我想我的论文应该还可更好,但一直没有找到时间修正。)一旦我们建构可应用于实际生活的模型,并领略其中乐趣,几乎都会体会机率理论在引发内在兴趣以及确保实务运作的成功上,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但是,后来的情况并不是如此。

  〉〉〉精益求精

  除了教授统计学和计量经济学之外,另外如先前提到的,我也在研究所教景气循环这门课。当然,我自己要先弄清楚,我先究竟要让学生知道哪些东西。我们这些从事教师的人常说,学习一门课的最佳方式就是教这门课。这句话固然存在某些真理,但还不算是真理的精髓所在。你不必要教了某一门课,才能精通其中的技术性细节。基本上,相关的书籍就能在这方面发挥不错的效果。假如你很慎重地看待教课这件事,那么在过程中,你会努力找出,究竟要怎样才能把手上的这门课解释清楚;而这就已经是属于较高层次的理解了。但还有更高的层次。当同一门课教到第二次或第三次时,你对该课程主题的轮廓、组织的原则、要表达的信息、乃至它与经济学的其他部分以及实际经济生活的关联,都会有一番新的体会。结果确是如此,我开始时是教景气循环理论—举凡庇古、罗伯生(Robertson)、哈伯勒、卡莱奇、梅兹勒(Metzler)、汉森、萨缪尔森、希克斯等各家的理论无所不包—但到最后我教的变成宏观经济学(及经济成长)。

  如果说我是自学有成,固然令我沾沾自喜,但这样的说法充其量只对了一半。我在麻省理工学院的新同事—萨缪尔森当然在其中,还有毕休普(Robert Bishop)和布朗(Cary Brown)—也都是这一个转型世代中的一分子。当凯恩斯创造出宏观经济学之际,他们是第一批感受到这股震波的学者。(请注意:凯恩斯的确是创造了宏观经济学,我在其他地方曾引用庇古对此事的看法:“据我的了解,在凯恩斯之前,应该没有人把所有相关的因素,包括实质面的以及货币面的,并同考量,他透过单一正式的体系,而得以一贯地解析这些因素的交互作用。”这就是我所说的凯恩斯宏观经济学。)

  这种意义的宏观经济学,正是我当年所欠缺的。我在麻省理工学院和同事的对话中了解到这一点,而且我也迅速地让这种宏观经济学成为我心智世界的一部分。说也奇怪,身为美国人的我,当时对瑞典经济学家的著作却较为熟悉,对凯恩斯或英国的凯恩斯学派的论述反而较为陌生。在研究所的期间,我读过林达尔(Lindahl)、缪达尔、俄林(Ohlin)、朗柏格(Lundberg),特别是威克塞尔等人的著作,这些书籍至今仍在我的书架上。我应该是由哈伯勒引领进入现代斯德哥尔摩学派(Stockholm School)的世界(买书的钱则是军队薪饷付的)。威克塞尔是我自己发现的,我一直偏好他的理论,原因是在19世纪的大经济学家之中,以他的理论和宏观经济学的精神最为接近。在《利息与价格》(Interest and Prices)一书中以及对“艾克曼的问题”(Akerman’s problem)的附注中,我可以感觉到他的观点相当接近庇古的定义。如果威克塞尔能把这两者结合起来该有多好!

  我曾经在其他场合细述自己如何在1950年代开始研究经济成长理论,此处不再重复。在我的诺贝尔奖获奖演说上,未曾清楚强调的是,我对成长理论的投入,有多大程度可以视为(事实上也是)自己宏观经济学教育中不可分割的部分——这是我在构思这次演讲时才想清楚的。哈罗德-多马理论(Harrod Domar Theory)探讨了资本主义经济成长路径的严肃课题。而我之所以修正该模型,主要是着眼于使模型所导出的成长路径,更符合历史的时间数列资料所实际呈现的状况。事实上,这只不过是一个完整、封闭的综合模型里的部分问题而已。我的成长理论强调资本面的理论架构,大概也是受到威克塞尔影响的结果。

  〉〉〉成为总统幕僚

  下一步的演化,应该算是肯尼迪主政时代我在经济咨询委员会的工作经验。日常的经济政策,从来不是我的专长。有一天午餐的时候,我听到萨缪尔森谈到,他认为经济理论的基本功能,就是为写好财经新闻做准备,这席话令我相当震撼。等到自己更为成熟之后,才了解这句话相当接近真实状况。不过在1960年总统大选期间,我只是一位旁观者并没有人请我加入肯尼迪的阵营。所以当我在深夜接到委员会的三位成员——海勒、托宾以及戈登——的电话,要我请假并加入为幕僚时,的确是出乎意料之外。他们向我这位成长理论的小子放出钓饵,我可以在委员会里头做一位象牙塔内的经济学者,只专注于长期政策的思考,而不必理会每天争吵喧闹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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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37)

  我相信他们的话,我认为他们的确也是持这样的看法。但在旧的行政办公室大楼待了两天左右,我就了解到,这里的所有心智活动,都是在面对每天发生的新刺激。新刺激马上就发生了。即将卸任的委员会理所当然地要准备1961年1月份的《经济报告书》,而这个新成立的委员会,则要准备一份迷你的报告,作为3月6日在经济联席委员会(Joint Economic Committee)报告的基础。每个人当然都全力以赴,但是有关的报告其实是由咨询委员会的三位成员以及奥肯和我担任主要的起草者,还有倍克曼(Joseph Pechman)。其实他并不是幕僚

的一员,但却是海勒的老朋友,因此也是我们在华盛顿的一名老搭档)。那六周的准备期间,可以说是实证宏观经济学的紧凑训练。当然我用实证一词,并非暗示那是不太严谨的宏观经济学。其实能够发挥个人才智,运用宏观经济学的理论来解释甚至小幅修正世界的现象,实在是令我最感到快慰的经验之一。

  〉〉〉两份《报告书》的对照

  托宾和我(很遗憾地,其他的同事戈登、奥肯、海勒都已先后辞世)最近刚把1961年的声明及1962年1月份的《经济报告书》重新出版,其用意是希望作为某种的原则声明。(其实此一版本中也包括了在里根政府第一届任期内由经济咨询委员会成员所撰写的1982年《报告书》,从中可看出他们的观点。)对许多当代的读者来说,1962的报告书好像是新的古典学派对凯恩斯的反革命之前,一份与(凯恩斯学派)宏观经济学全面唱反调的纲要,类似那些“之前/之后的对照”的广告中,属于“之前”的那一部分。如果换做是现在来撰写这份报告书,那么以我们在过去四分之一世纪中所学到的,托宾和我(还有奥肯,假如他还活着的话)都不会再写出同样的内容。事实上,即使我认为值得为报告书中的观点辩护,我也无意辩护。它可视为一个良好的例证,从中可以了解到像我这样的人在1961年所相信的是些什么。

  首先——也许在这里我有点为自己辩护的味道—你绝对不能说我们忽略了经济体系的供给面。在我们的报告里面,有一整章讨论供给面的因素以及供给面诱因的重要性。毕竟,1962年的投资租税抵减(Investment Tax Credit)正是出于我们这批人的构思。这个成长理论的小子,怎么可能对供给面视而不见呢?当初我们所做的,乃提出一套很合理的论据,说明当时美国经济处在一个超额供给、非自愿性失业以及生产能力未充分利用的状况,而且这些现象已存在几年。我们坚持应该区分清楚下列两种情况:其一是透过需求的刺激来增加实质产出,也就我们所称“消除实际产出与可能产出间的落差”;另一种情形则是透过供给面的变动,来进一步增加实质产出。(在这里有必要再做一些说明,特别是此时此刻的现在,托宾和我早在当时就建议,正确的财政政策目标,是在充分就业下,透过货币面保持宽松,而让联邦预算有盈余。我们的目标是希望有更高的国内投资及国民储蓄率,而我们又怀疑是否能够有足够的民间储蓄。请别提凯恩斯学派对储蓄有过敏性的恐慌!)

  〉〉〉经济均衡的探索

  有一类当代经济学者一味地否定超额总供给会持续存在。训练有素的经济学者,不都该知道“市场会结清”吗?难道还有其他值得一提的可能性吗?我必须承认,在1962年的《经济报告书》中,我们并没有对这个观点提出充分的反驳。毕竟,它是写给社会大众看的,而不是写给其他经济学者看的。所以,我这里必须把我们所要说的内容重新建构一次。

  对前述的问题,有两种可能的解答。一种是凯恩斯本人的观点:一个经济体系即使存在普遍非自愿性失业以及生产能量未充分利用的情况,依然能达到总体的“均衡”。这种均衡并不是瓦尔拉斯式的均衡,也就是所有的市场都达到结清的地步,但是整个经济态势依旧是达到了均衡,因为并没有来自内在的压力要求情况改变。凯恩斯就这项观念在理论上的完整性,并没有提出很精确的说明,但这应该就是他的主张。我想我们并不采取此说。而另一个可能的解答,则可大致叙述如下:有太多现实的理由使名义价格或是工资不具备完全的弹性。列出这种种理由,当然并不足以形成一项理论。然而,由于有各种名义的僵固性(Nominal Rigities),因此实际数量与相对价格经常会落在错误的位置,甚至往错误的方向移动。因此,受到干扰后的经济要走向市场结清式的均衡,可能会慢得令人难以忍受,而代价也可能非常昂贵。即使确有单一并符合柏莱图效率(Pareto-Efficient)的均衡,任何的修正措施—不管属自动性还是权衡性的—都将要付出相当的代价。

  如果是60年代,我们应该会采取第二种说法。坚持相信与拥护这套观念的人,将它冠上“美国式凯恩斯学派”之名,想必是把它神奇面包(Wonder Bread)以及“命运之轮”(Wheel of Fortune)归为一类。当然,早期在希克斯与莫迪利亚尼的著名论文中即可看到此说的精髓;他们都不是地道本土的美国人,不过也不必太在意这些。1962年的报告书中对此说未有着墨,其理由已如前述,但我相信这是托宾、欧肯以及我一致的想法,通常我常采用的简便假设是,名义工资具有僵固性。在这样的假设条件下,已足以得出美式凯恩斯学派的标准结果。但是,这只是为树立模型声望的形式性或权宜性的做法而已。假如遭受质疑,我们还可以很轻易地找到经济体系中其他各式各样的僵固性及不完全性,这些只是更加强化了原有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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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38)

  若干年后,我和当时研究所刚毕业的斯蒂格利茨(Joseph Stiglitz)合写了一篇文章,将我先前所谓“老一辈”的观点做了一番整理。在该文中,我们将名义工资与价格在面对超额需求或供给时调整缓慢的现象,视为理所当然。因此,劳动市场与商品市场都毋需在短期间达到结清的地步,而这种“短期原则”适用于两者。我们也证明,这样的经济体系会有相当偏差的变动,甚至有可能陷入类似失业均衡(Unemployment Equilibrium)的状况。我们的模型显然正是边纳西-德瑞兹-马林茂德“固定价格暂时性均衡”模型(Benassy-Dreze-M

alinvaud Fixed-Price Temporary Equilibrium Models)的先驱,他们的模型大概是五年或十年后才出现(在美国并没有引起应有的注意)。我们的论文备受冷落,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待遇,是因为我们甚至对于从数量配给市场(Quantity-Ratinned Market)外溢到其他市场的情况,也未有所讨论;相反地,这却是上述三位法国学者固定价格模型中非常重要的部分,也因此让他们得以宣称他们将“有效需求”加以模型化。我们对这种属于微观经济的基础架构并无太大的兴趣;我们所想要表现的是,一个模型经济有时可能受限于需求面,有时可能是受限于供给面。我们的目标是希望对“新古典的综合理论”(Neoclassical Synthesis)——或是更生动的说法是“非正统的凯恩斯主义”(Bastard Kerneslanism)——做出贡献。

  有趣的是,我现在倒认为,凯恩斯的直觉是正确的。或许我们可以将非瓦尔拉斯式的均衡概念作为现代产业资本主义的宏观经济分析基础。这样作为什么可能比较好?部分是因为经济学者相当受到均衡分析的影响;而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它至少相当契合我们对经济生活的直觉与观察。凯恩斯之所以无法声称他已发展出所谓“失业均衡”的概念,是因为他缺乏分析的工具。这些工具是在许多年之后,才出现在经济学之中。

  〉〉〉新凯恩斯学派经济学

  今天在宏观经济理论中,有一派名为“新凯恩斯学派经济学”(New Keynesian Economics),他们努力证明,像信息的不对称性、交易成本以及其他实际生活中的事例,如何导致在“错误”的就业与产出水准上达成均衡。他们指出,通常只要透过简单的财政与货币政策,就能够有所改善。(这个看法是对的,但绝不是什么大新闻;同样的,不适当的政策也会把事情搞得更糟。这就是为什么棒球队要开除球队经理的原因。)

  就我个人的观点来看,新凯恩斯学派经济学是好坏杂陈。它的目标正确,分析技巧也不错。但有时他们从实际生活中所选取以及强调的现象,似乎有些牵强,不值得摆上那么重的权数。他们会如此重视这些旁支末节,可能是因为渴望获得尊敬,同时又拖持一种根深蒂固的想法,那就是要受到尊敬,就必须力求接近经济学中简化假设条件的传统。这并非一无可取,也绝对优于号称“新典范”(New Paradigm)的批发商式的做法,不过,偶而会发生常识和传统背离的情况,那么,我会永远选择常识这一边。如果宏观经济学的主要问题是:为何在经过无可避免的实质冲击后,整个经济竟然能够长期远离充分就业的状态?那么,交易成本与信息的不对称的问题,似乎无关紧要,不能视为问题的主要解答。

  在那个年代,菲利普曲线是我们用来处理工资僵硬性的特定分析工具。萨缪尔森和我在1960年所写的一篇文章,可能创造出“菲利普曲线”这个名词,也促成菲利普曲线在美国生根。不过,现在我对这件事的作法会完全不同,以下我就解释其原因所在。

  〉〉〉菲利普曲线的论争

  大约六个月前,在一项于赫尔辛基举行的研讨会上,帕金(Michael Parkin)用“不幸的”(Unfortunate)来形容我们的文章。他的意思并非指该篇文章不受欢迎,而是指它误导了许多人,使他们以为在通货膨胀与失业之间,存在一个稳定的取舍关系,因而可以透过政策的变动影响经济状况。当时,我就起来辩解,只要仔细阅读过该篇论文,就会发现,我们已经把该设定在菲利普曲线之下的每一项条件,都陈述得相当清楚。我们还特别明确地指出,任何想在政策面利用通货膨胀与失业间取舍关系的做法,可能很容易导致菲利普曲线往反向移动,从而抵消了原先期望获得的成果。我们甚至还提到,预期的改变可能会导致情势真的循此预期变动。事实上,在论文中我们都提到了。

  研讨会后,林德贝克(Assar Lindbeck)对我说,他觉得我对问题仍有些闪躲。的确,一些形式上的条件虽然都已提及,但是该篇论文明显带着乐观的基调,看好透过标准的政策手段,就能在菲利普曲线上选取到一个落点。我必需承认林德贝克的观察相当持平。在60年代,折衷式的美国凯恩斯学派论者对通货膨胀的预期威力,并没有充分的警觉。他们对菲利普曲线的期望,远高于该曲线在实务上所能达到的程度。

  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现在我所相信的到底是什么?我可以说,我不相信有一个相当稳定的“自然失业率”(Natural Rateof Unemployment)。这个概念似乎认定,在经济社会里存在一个可以察觉(最坏的情况是变动缓慢)的失业率(或是更广义的所谓利用率(Rate of Utilization)),其重要的特性是:维持较低的失业率,会加速通货膨胀,而维持较高的失业率,会加速通货紧缩(Dflation)。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认为自己是知名(?)经济学者中惟一反对所谓长期垂直形菲利普曲线者,不过令人欣慰的是,我现在已有了一些同感。打从一开始,我就发现所谓自然失业率的假说,不管是理论还是实证的基础,都是相当脆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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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39)

  〉〉〉自然失业率的迷思

  从理论的层面来看,弗里德曼认为“自然失业率”是“由瓦尔拉斯一般均衡方程式所得出的。”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并不是许多接受自然失业率假说的人都了解,要接受此一假说,前题是承认瓦尔拉斯一般均衡能正确描述日常经济实况。至于其他的理论基础,也同样的牵强。而从实证的角度来看,有关自然失业率的计量经济估计值,大都只是基于非常薄弱

的实证关系;任何一项都可以有好几种不同的解释。以下的例子,或许不能算是很大的挖苦吧:自然失业率的支持者主张,英国目前的失业率在百分之九到十之间,低于自然失业率。你们是怎么知道的?因为通货膨胀正在加速中。为何通货膨胀正在加速中?因为失业率低于自然失业率。

  我个人比较赞同的假说是,没有所谓的自然失业率,也就是一个明确界定的数字加上通货膨胀加速或紧缩的特性。当然在任何时间,你都可以想像总需求大幅上升,导致通货膨胀加速的情况。(可能,当然这只是可能,你也可以想像需求水准低落,导致工资与价格日益快速地下降。)但是,那个关键性的水准,是取决于历史、制度、心态以及信念,包括对自然失业率的信念。假如该经济体系存在许多组的均衡,那么也可能有许多的“自然”率。

  你可能已经注意到,我在报告自己成为经济学家的演化过程时,所选取的题材是经过挑选的,甚至有点支离破碎。例如,我就完全避开著名的双剑桥论争(Two-Cambridge Controversr)。那是因为这段插曲,在我看来是所谓看到烟就有火的一个活生生“反”例。在这段论争中,只有烟而没有火。如果,我把这部分向各位做报告,可能就会把话题转到心理学上,而这正是它原先想要治疗的病症。你可能也注意到,我似乎无意提到60年代以后的一些发展,只有谈到最近经济研究的方向时,偶尔会做一些点到为止的评论。这也是我刻意如此的。因为对于当前的思潮或论争,很难冷静旁观,但如果对之太过热衷,可能也不是很公允的。

  那么我就面临在演讲完毕后,如何有尊严地下台的问题了。因此我愿意在演讲即将结束之际,告诉各位有关我对自己以及当代经济学的一两点看法,特别是在我构思这篇讲稿时所体会到的事情。

  〉〉〉经济学并非科学

  首先,我有个感觉:把经济学视为“科学”是错误的,它在性质上根本不是如此,这也可以说是我为何会有这种感觉的根源所在。今天的理论物理学家自认——并不全然是自我调侃——他们已经趋近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原理。但在经济学里,没有这类理论;如果想建构这类理论,最后很可能会落到什么也不是的下场。假如你认为我这是在嘲讽当代宏观经济学的某些倾向,那你想得没错。

  这与我坚信经济学应力求“科学化”的想法完全不冲突。所谓科学化,我指的只是我们应采用逻辑的思考方式并尊重事实。我在后面还会再谈谈“事实”。

  有一次我曾听到史翠登(Paul Streeten)提及,世人可分为两种:一种相信世人可分为两种,一种不信。经济理论家(甚至包括一些应用经济学者)似乎也可以分为两类,一种是建立系统的人,一种是解决困惑的人。我刚才所说的,似乎较偏袒解决困惑的人。所谓困惑,就是需要加以解释的事情。困惑可能是从理论的探讨过程中产生;有待解决的矛盾现象、等待发现的范例(如最适货物税)、以及各种以“某某事情是否有可能?”的形式出现的问题。困惑也可以从观察中产生:如玉米-猪的循环周期、可分配份额的“固定性”,以及导致欧肯法则(Okun’s law)的一些惯性现象。在我所做的经济成长研究中,和建立系统最接近者,其实一开始时也是为了解决困惑;哈罗德-多马理论中存有内在不稳定因素,但从经济史的观点来看并非如此,如何才能调和两者的歧异?我们当然承认有一些真正的系统建立者,而他们的确有高度的装饰性;但我个人的直觉是,系统太复杂,也牵连太多的非经济因素,因此很难用我们的方法加以建构。

  现在我要谈谈事实。用严格的眼光来看,“事实”只是价格与数量的时间数列,剩下来的就属假设检定的工作了。我曾看过许多这样的检定,几乎没有一个具有说服力,主要的原因是它们否定许多其他的可能性时,感觉上力道相当不足。毕竟,对一组时间数列的解释,实在有太多种方式。可以肯定的是,就算同一份期刊,在下期也一定会出现另一篇论文,采用相当不同的函数形式,或修正过的模型。我个人的感觉是,我们要能进步,只有扩大供研究用的事实层面,纳入诸如专家与市场参与者的意见和随意的推论、态度调查、制度面的规则性,甚或我们本身的判断等等。我比较赞同的形象是吸尘器,而不是显微镜。

  当然,我绝对不是说常识或者一般“务实的人”的观点总是对的。其实,务实的人所主张的理论常常错误或空洞。我所主张的是,经济学者不能不睁大眼睛观察四周,再判定什么是有道理的,什么只是牵强附会之说。这些判断并非毫无根据,而是可以诉诸于观察与逻辑为其辩护。

  对经济学这门“忧郁的科学”(Dismal Science),我该谈得够多了。一位朋友曾经送给我一件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系的T恤,上面的图案是一架直升飞机洒下的钱(货币理论者爱用的象征)正掉在一座岛上(经济学者最爱用的象征),并题上“还不及你想像中忧郁的一半”。我就在此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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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40)

  罗纳德·科斯(Ronald H. Coase)的演讲

  演讲日期:1994年4月12日

  受伯烈特教授的邀请在这一系列讲座发表演说之后,我拜读了先前各篇演讲的内容,才发现讲演题目是“我成为经济学者的演化之路”。这不禁让我进一步地思考,我的思想在哪

些方面可以算是演化而来的。在某些人的观念中,演化是指由较为简单及粗糙的状态,往较为复杂与精致的方向移动,这种转变是由某一思考过程带动,并逐渐改善分析的能力。

  威林(Lars Werin)在诺贝尔颁奖典礼上,代表瑞典皇家科学院介绍我时,提到我在1937年发表的一篇论文,名为《厂商的本质》(The Nature of the Firm),在该文中我以个人的想法来解释为什么会有厂商的存在。之后他又提到,我“在(我的)理论建构上,逐渐添加砖块,而终于在60年代的初期,树立起解答所有问题的基本原理”,也就是能解答经济体系中制度性结构的所有问题的原理。我个人相信,他的介绍中所谈到的最后成果是相当正确的,但是如果因他的介绍而认为我是从一个比较简单的理论开始,然后逐步有计划地添加砖块,一直累积到建立制度性结构理论所需的资料俱已齐备才告罢手,那么实在是误解了我个人思想发展的过程。

  〉〉〉未曾预设目标

  其实,我也直到最近这几年,才有一个清楚的目标。我一直都是在到达之后,才了解自己到了哪里。在每个阶段中,我个人思想的形成,都不是按照事前的宏图伟略而来的。不过到了最后,我发现自己所搜集的砖块拼凑起来,虽然谈不上是完整的理论,但如威林所称,是一种完整理论的基础。

  个人认为,自己思想的发展,似乎接近生物界的演化,由各种偶发事件而带来了改变。至于这些改变是如何发生的,将是本场讲演的主题。我想这样的内容安排,可以呼应伯烈特教授主办这一系列讲座的主要用意,让大家了解“原创性的观念由酝酿到终于为同行所接受的过程。”但是,即使说我的思想是由偶发事件所促成的,我对这些事件的反应,却无疑地受到了时代精神的影响。伍尔夫(Virginia Woolf)曾说:“1910年12月左右,人类的性格有了改变”,从而导致“宗教、行为、政治与文学上的变化。”假如,这个日期的确标示了人类的转折点,那么个人在经济学的研究方法上会和前辈学者不尽相同,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座的诸位也许已经猜到了,我正是出生于1910年12月。更精确地说,是12月19日下午3点25分,地点是伦敦近郊的威尔斯登(Willsden)。我是家中的独子,家父在邮局担任电报员,家母婚前也在同一地方任职。虽然双亲都在十二岁之后即辍学,但却极有教养,只是他们对学术工作一无所悉,同时也不感兴趣。我个人的志趣一直都是在学术研究方面;但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对学者的生涯感到懵懂,也无人指导阅读,因此无从分辨严谨的学者与浮夸的术士。尽管如此,我有两件事由双亲处获益良多。其一是,他们虽不能和我共享志趣,但一直支持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此外,家母教导我要诚实与真诚。奈特曾说:“科学的基本原则—真实或客观—本质上就是道德的原则。”全心尊奉母亲的教诲,相信对我的工作意义重大。我一贯的目标是要理解经济体系的运作,要掌握真理,而非一味地支持特定的立场。在批评别人的时候,我总是试着了解他们的立场,以避免产生误解。对于不劳而获的成果,个人一向没有兴趣。

  年幼之时,我因腿疾必须穿上铁鞋行走,因此我上的是残疾学校。学校的主管单位同时也管理另一所供心智障碍者就读的学校,因此我怀疑两所学校间有些课程是相通的。我对在学校的所学不复记忆,只记得一阵子学过编篮子,可惜这门有用的技能我却学艺不精。

  〉〉〉阴错阳差选读商科

  本地的小孩通常在十一岁时参加中学的入学考试,但可能是因为我就读于残疾学校的缘故,所以错过了考试。在双亲的争取下,我得以在十二岁那年参加考试,并获得基尔本中学(Kilburn Grammar School)的奖学金。学校的师资优秀,我也在正规课程上接受了扎实的教育。1927年,我通过了大学先期入学考试,其中历史与化学两科成绩优异。我又在中学待了两年,为伦敦大学的中级考试做好准备。这段期间的课程,相当于大学一年级所修习的科目,所以我必须决定主修的科系。当时,我的第一志愿是历史,但是后来我发觉要取得这方面的学位,必需通晓拉丁文;由于我上中学晚了一年,同年纪的同学已念了一年的拉丁文,所以我被分到科学组。因此,我只好转到另一个表现优秀的科目,主修化学。不过我发现自己不喜欢数学,而这又是所有科学学位的基础,所以我只有再度变更主修的科目为商业,这是当时基尔本中学剩下的惟一选择。

  回想这一段人生插曲时,我归结自己之所以讨厌数学,系因为只学了数学公式和运算过程,却不了解其中的意义。假如我早一点读到场普生(Silvanus Thompson)的《轻松学习微积分》(Calculus Made Easy)—读书对各项运算的意义有清楚的解说—或是中学的数学课程也采取同样的教法,那么我很可能会继续攻读科学的学位。不过,还好并非如此,否则我大概只能当一位平庸的数学家,绝对成不了第一流的科学家。我开始准备伦敦大学商学士的中级考试(除了基尔本中学并不教的会计学必须通过函授自修)。虽然我对这些商学科目仅具备粗浅的知识,我还是通过了考试。到了1929年18岁时,我前往伦敦经济学院继续商学士的课程。1930年,我通过最终考试的第一部分。至于第二部分的课程,我决定选修产业组,据称是培养工厂经理人的课程,不过大学对自己课程的说辞并不可尽信。我就在对这些都不了解的情况下,做了改变一生命运的重要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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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41)

  〉〉〉进入伦敦经济学院

  普兰特在1930年受聘为伦敦经济学院的商学教授(特别是企业管理方面),之前,曾在南非的开普敦大学(University of Cape Town)担任类似的职务。我选修产业组的那年,普兰特刚接掌这一组。1931年,在产业组课程结束前五个月左右,我参加了普兰特主持的研讨课程,给我带来莫大的启示。他引导我认识亚当·斯密的“看不见的手”。虽然我在伦敦经

济学院所上过的一些科目和经济学有关,但我从未修过经济学。在普兰特的教诲之下,我了解生产者会相互竞争,结果提供了消费者最需要的产品。他进一步说明,整个经济体系是透过价格体系的运作来协调。当时我信仰社会主义,这些观念对我堪称为新奇。1931年,我通过商学士学位最终考试的第二部分。

  由于我是在基尔本中学修习大学一年级的课程,而伦敦经济学院规定必须在该校待上三年才能授予学位,因此我必须决定第三年要修习的科目。之前在第二部分的课程中,个人最感兴趣的是产业法,因此我曾想利用这一年专攻产业法。假如我真的这样做,无疑地将会往律师方面发展。然而,应该是在普兰特的运作下,我获得了伦敦大学1931年至1932年的卡塞尔爵士游学奖学金(Sir Ernest Cassel Traveling Scholarship)。我那一年要在普兰特指导下工作,这段期间也被伦敦经济学院认可为在校修习。以上就是我如何一路走来成为经济学者,而没有成为编篮工人、历史学者、化学家、工厂经理人或律师的经过。冥冥之中一切似有定数安排,非人力所能左右。

  修完商学士的课程,我对会计学、统计学以及法律已有一些了解。虽然,我在伦敦经济学院未曾正式选读经济学课程,但我个人对经济学还是有了一点认识。我参与普兰特的研讨课程颇有所获。也和同样选修产业的朋友福勒(Ronald Fowler)一起讨论经济问题。当年的伦敦经济学院规模不大,我认识了一批专攻经济学的同学,彼此相互讨论,特别是维拉·史密斯(Vera Smith,也就是后来的维拉·卢兹Vera Lutz)、勒纳、艾得堡(Victor Edelberg)等人。像我这样未受过正规训练而踏入经济学的世界,事后证明反而占了便宜。由于未经正规的思考训练,让我在处理经济问题的时候,有了更大的自由度。

  〉〉〉市场机能与企业管理

  我打算用卡塞尔奖学金前往美国,研究产业的垂直与水平整合。普兰特曾在他的课程里讨论产业界种种不同的组织,但是我们却缺乏一套理论来解释为什么会有这些差异存在。我决定去发掘潜藏其中的理论。在我的脑海中,还有两个问题和这项主要研究计划相关。普兰特在课堂上谈到经济体系是靠价格体系来协调运作,同时他也批评政府产业的合理化的计划—特别是协调各种不同运输工具的计划。然而,普兰特在企业管理的课程上又提到,管理是在协调厂商内部生产要素。这两种歧异的观点该如何调和?假如所有必要的协调都已由市场提供。为何还需要管理呢?另外还有一个本质相同的疑惑,那就是苏联在1917年发生革命,但我们对共产体系如何运作却所知有限。这也难怪,因为苏联的第一个五年计划,是到了1928年才施行的。列宁曾说,在共产主义下,整个经济体系将会以类似一个大型工厂的方式来运作。虽然一些西方的经济学者认为这不可能,然而,在西方的世界就有不少大工厂,为什么苏联的经济不能像一个大型工厂来运作呢?

  我带着这些疑问来到了美国。我访问了一些大学,但主要是为了我的研究专案而访问企业以及工厂。我和每位我拜会的人士交换意见,阅读有关的产业期刊以及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Federal Trade Commission)的报告。在美游学一年结束之际,我对于产业组织的许多问题,仍然只有一知半解的感觉,但我相信部分的疑问已找到了解答。

  经济学家谈到经济体系的运作时,总认为是透过价格机制(或市场)来协调,但是却忽略了使用市场仍有其成本的事实。从这个观点来看,对市场以外的各种协调机能,不能一概以无效率视之—完全要取决于其成本和使用市场成本的比较。我知道,以这样的方式来看问题,可能会影响对中央集权式计划所采用的观点。但同时我们也可借以了解,为何生产因素的使用,有时是由厂商透过管理来协调,而有时则是由透过市场协调,这也正是我深感兴趣的课题。一笔交易会在厂商内部完成还是透过市场来运作,应该要比较两者的成本才能决定。其实这些都是非常简单浅显的道理,但是我却花了一年的时间才搞清楚—即使到今天,仍有为数不少的经济学者还不了解这个道理(或其重要性)。

  我在伦敦经济学院修习商学士的最后一年,刚巧能碰上普兰特来此执教的第一年,实在是非常幸运的一件事。而能在次年荣获卡塞尔游学奖学金,又何尝不是另一桩幸运的事。接下来还有更特殊的际遇。1932年,我进入就业市场,那一年正值经济大恐慌以来最差的年份,伦敦经济学院毕业生找不到工作的比比皆是,但我却无此困扰。整个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1931年,黄麻工业界巨子波那(George Bonar)捐助经费,在贝佛里基(William Beveridge)爵士和其他伦敦经济学院人士的建议下,于丹迪(Dundee)成立了一所经济与商业学校,主要目的是训练有志投入企业界的学生。高层人员1931年时已经聘好,而较低层的人事则在1932年才决定,这正是我的毕业找事的那年。现在回想起来,虽然我当时的经历并不出色,但对这个职位可能比大多数经济研究所的毕业生还更为适合。我在1932年10月受聘为丹迪经济暨商业学校的助理讲师。要不是该校在1931年成立,我真不晓得自己要做些什么。结果各项发展都配合得恰好,而我也就按部就班地演化成为经济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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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42)

  〉〉〉初露锋芒

  我负责的三门课都从十月份开始。至于当时我是怎么做到的,自己现在也无法想像。另一位助理讲师布拉克曾经形容,当我来到丹迪的时候,整个脑袋装的都是有关厂商的概念。幸运的是,有一门课是“企业组织”。我在一封写给好朋友福勒的信中,描述了我在第一堂课所讲述的内容。这些素材日后成为《厂商的本质》(The Nature of the Firm)一文的主

要论点。(1991年瑞典皇家科学院在提及得奖理由时,曾经特别提到我的两项著作,这是其中之一。)我在1932年根本想不到这些观念以后会受到如此重视。我非常喜欢这门课,所以我在给福勒的信中描述了课程后,接着表达了个人很大的满足感:“(我想)对这门课来说,我采用的是全新的教法,所以我觉得极为满意。有一点我感到很自豪,这些全都是由我一个人构思出来的。”就如我在诺贝尔奖的得奖演说上所说的:“当年我只有二十一岁,阳光从未停止照耀。”

  在丹迪任教期间,我开始阅读经济学的文献—包括亚当·斯密、巴贝基、杰文斯、威克斯蒂德(Wicksteed)、奈特等人的著作。布拉克在为《社会科学国际百科全书》(The 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the Social Sciences)上撰写我的生平介绍时,形容我在这段初出道的时期,态度“坚定得令人惊讶”。“他心目中的经济学,不但要能处理真实世界的问题,而且手法还要精确。大部分的经济学者如果能够达到这两项目标中的一项,就感到非常满意了。但持平来说,我发现科斯在经济学研究上的突出之处,就是同时达成了这两项目标。”不管我是否真的成功,布拉克确实是说中了我在经济学研究中一贯的目标。我把这一切归诸于自己并非一开始就主修经济学,而是先接受商科教育,因此我在开始展开经济学研究时,是希望以此来了解真实世界发生的事情。

  然而,我并没有自处于经济学之外的世界。1933年,钱伯霖的《垄断性竞争理论》(Theory of Monopolistic Competition)以及罗宾逊夫人的《不完全竞争经济学》(Economics of Imperfect Competition)相继出版。这两本书在经济学界激起相当大的波澜,我也和其他人一样卷入其中。当时仍在丹迪的我写了一篇论文,采用罗宾逊夫人的分析方法来检验钱伯霖所讨论的问题。该文发表于1935年。至于更能具体展现我一般性态度的,应该是那时我对预期所做的研究。

  〉〉〉验证蛛网理论

  在丹迪任教期间,我在放假时会到伦敦经济学院,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和佛勒讨论一些经济学的问题,当时他已是伦敦经济学院的助理讲师。有一个问题令我们非常感兴趣,那就是许多经济学者相信,生产者在决定产出时,是假定目前的价格与成本在未来会维持在同样的水准。有人提出证明,假如生产者是按照这种方式来运作,将会导致价格与产量的波动(这就是卡尔多提出的“蛛网理论”)(Cobweb Theorem)。一般认为蛛网理论的典型例子,是英国养猪产业的循环周期。我们做了一项统计研究调查,结果一如我们所猜想,英国的养猪业者并没有假设目前的价格会在未来维持不变。当价格高得异常时,他们预期价格会下跌;而当价格低得离谱时,他们预期未来价格会上扬。在我的通信记录中显示,我曾想过运用在这次研究中所发展的技巧,来探究生产者是如何形成在其他方面的预期—而福勒也有类似的想法。当年我深感兴趣的,是要具体量测经济学者通常仅以理论性的方法来处理的概念,这是深受芝加哥大学舒兹所导出的统计需求表的影响。

  除了有关预期的研究之外,我也开始展开对资本成本的调查研究,探讨发行规模大小以及厂商的规模与业别对成本高低的影响。这些研究均未完成。不过佛勒倒是完成了一项有关钢铁生产的研究,主题是废铁与铣铁之间的替代弹性,发表于1937年出版的《经济学季刊》(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

  我也期望自己未来能投入到类似的数量调查研究。但这份期望并未实现,原因并不难理解。1934年,我受聘为利物浦大学(University of Liverpool)的助理讲师,教授银行学及财务学,两门我几乎不曾接触过的学科。更重要的是,到了1935年时,伦敦经济学院聘我为经济学的助理讲师,我的主要工作有三,一是教授独占理论(接替转到剑桥大学的希克斯),二是协助企管系的普兰特教授,三则是担任公用事业经济学的课程(接替已前往南非的巴特森)(Batson)。有关独占理论的课程,对我而言并没有特别的困难。我们有罗宾逊夫人的书,同时我也写了有关双头垄断(Duopoly)理论的文章。1937年,我发表了一篇名为《有关独占理论的几点注解》(Notes on the Theory of Monopoly)的文章,其中有些观念就是来自这门课程。至于我在企管系的工作则比较乏善可陈。我只准备了一些类似哈佛商学院的个案资料,并协助教学。

  专攻会计学的爱德华兹(Ronald Edwards)也加入企管系的师资阵容,佛勒和我与他一起处理会计研究协会(Accounting Research Association)的会务。我们曾深入探究,公开的会计报表的数学,可供经济研究之用的程度如何。我们发现,只要这些数字的计算基础已被使用者充分了解,便可以作为经济研究之用;我们为此出版了一本有关英国钢铁工业的研究报告,使用的资料就是来自厂商公布的资产负债表。我也曾在《会计师》(The Accountant)期刊上发表一系列有关成本会计的文章,这些文章曾被多次重印与引用;我想主要是因为在30年代,这是当时惟一有系统地介绍机会成本观念的文字,而这也是我在伦敦经济学院授课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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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43)

  〉〉〉公用事业的领域

  我个人主要的研究,还是和我所教的公用事业课程有关。我很快就发现,当时英国对公用事业的了解几近于零,因此我对自来水、瓦斯、电力等产业,尤其是邮政与广播事业进行了一系列的历史研究。另外还有一篇著作值得一提。1934年,当我还在丹迪时,我撰写了《厂商的本质》一文的草稿,把我1932年的讲课内容做有系统的陈述。我到伦敦经济学院后,

把这篇草稿做了一些修改,投稿到《经济学期刊》(Economics),并在1937年刊登出来。当时这篇文章并没有引起注意。我还记得,期刊出版的那一天,在午餐的路上,有两位商学科系的教授向我恭喜,但后来却没有再提起这篇文章。系主任罗宾斯也从来都没提到。显然,这篇文章并不是立刻获得成功。

  1939年9月,英国正式宣战。先前我谈到的工作及研究,都是属于1932年到1939年的战前阶段。1940年,我被任命为林业委员会(Forestry Commission,负责当时英国的木材生产事宜)统计处处长; 1941年,再转往隶属战时内阁办公室(Offices of the War Cabinet)的中央统计办公室(Central Statistical Office),负责军需物资的统计工作—包括枪支、坦克及弹药等项目。直到1946年时,我才回到伦敦经济学院。这六年的公职生涯,对个人成为经济学者的演化过程并没有任何作用,有的恐怕只是更坚定我对经济学的偏好吧!

  当我回到经济学院时,我负责的科目变成经济学原理,这是对主流经济学说做传统性的解说。1946年,我发表了《相互关联成本与需求下独占厂商之订价》(Monopoly Pricing with Interelated Costs and Demands),主要是以我战前讲授独占课程的资料为素材。同年我还发表了《边际成本之论争》(The Marginal Cost Controversy),这篇文章可以显示出我对经济政策的研究方法和当代大多数经济学者不同之处。

  〉〉〉对边际成本定价的批判

  在大战即将终结之际,战时内阁办公室经济组的经济学者开始考虑英国在战后可能会面临的问题。当时在经济组任职的米德(James Meade)及佛莱明(John Fleming),合写了一篇有关国营企业定价政策的论文,提倡边际成本订价的观念。凯恩斯当时担任财政部的顾问,看到这篇文章之后,大表赞赏,并转载于由他编辑的《经济期刊》上。我和经济组的同事威尔逊(Tom Wilson)却不赞同该文的论点。我曾在《经济期刊》发表了一篇评论的短文,而在战后又写了《边际成本之论争》(The Marginal Cost Controversy)一文。其实,在米德与佛莱明的文章之前,我已经对赞同边际成本定价的论点有所认识。勒纳就曾在伦敦经济学院极力鼓吹边际成本定价的观念,也做了深入的解说。个人即是透过对勒纳观点的思考,而形成了对边际成本的不同看法。

  我一贯主张,如果把边际成本定价法当做一般性的政策,将会导致浪费无度,同时也会带来所得重分配的效果,另外也可能造成租税效果,在其他地方诱发原先不存在的价格与边际成本间的差距。威尔逊指出,这样的政策将会导致国营企业取代民间业者,以及以集中营运取代分散营运。事实上,由于经济学者只致力于正确的边际调控,完全忽略了他们的政策可能产生的副作用(当时边际成本定价法是学院派经济学者的主流看法)。我认为这些人根本就是言不及义,我曾把他们处理问题的方式称为“黑板经济学”,因为他们谈论的状况只会发生在教室的黑板上。这时,我在伦敦经济学院已经晋升为经济学高级讲师,主授公用事业,因此我主要的研究活动,仍是继续对英国公用事业进行历史的研究。1950年,我出版了《英国的广播:垄断事业的研究》(British Broadcasting:A Study in Monopoly)这本著作。

  1951年,我移民到美国。促成我做成这项决定的原因,一方面是对社会主义化的英国的未来缺乏信心;另一方面是我喜欢美国的生活(我曾在1948年在美国待了一段时间,研究商业广播系统的运作),再加上个人对美国经济学者十分仰慕。在老一辈的经济学者中,我最尊敬奈特,而和我同辈的学者中,则属史蒂格勒,刚才我也曾提到舒兹对我的影响。到了美国之后,我第一所执教的学校是布法罗大学(University of Buffalo),该校公用事业的专家萨姆纳(John Sumner)曾在战前造访伦敦经济学院,因此是由他推荐我来此任教。1958年,我转往弗吉尼亚大学执教;到1964年,我又受聘为芝加哥大学教授。

  刚到美国的时候,基于自己曾接触过英国、加拿大以及美国的广播事业,于是决定对广播经济学做深入的研究,基本上,这也是持续我在伦敦经济学院的研究,我也搜集了相当多的相关资料。由1958年到1959年的一整年,我都在斯坦福大学的行为科学高级研究中心(Center for Advanced Study in the Behavioral Sciences at Stanford)度过,在那段期间,我写了一篇名为《联邦通讯委员会》(The Federal Communications Commission)的文章,刊载于《法律与经济学期刊》(Journal of Law and Economics)。这篇文章的发表,产生了相当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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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44)

  〉〉〉财产权制度

  在那篇文章中,我探讨了联邦通讯委员会对于分配无线电频率波段的作业。我建议应该销售频率的使用权。这种透过价格方法来配置资源的方式,就经济学者来说,绝不是什么新鲜的课题(事实上这种做法,已经由贸塞尔(Leo Herzel)建议用在无线电频率波段的配置上)。但在我的文章比较特别的是,还额外探讨了这项权利的性质。无线电频率波段使用上

的主要问题,是相同或邻近频率所传送信号之间的干扰。我主张,假如赋予使用权清楚的定义,同时也可以移转,那么原始的权利为何就无关紧要了—因为透过移转及结合将可以达到最佳的结果。因此,我写下:“(使产值最大化的)最终结果,与法律(地位)无关。”这个我看来非常简单而浅显的主张,却受到当时与我接触的芝加哥大学经济学者质疑。他们甚至认为我应该删除上面的那段文字。然而,我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后来在文章发表之后,有一次在戴瑞克特家中举行的聚会中,我说服了芝加哥大学的经济学者,让他们接受我的正确观点。他们也邀请我再把这些想法写出来,发表在《法律与经济学期刊》上。

  我以满腔的热情来进行这项工作。当时《法律与经济学期刊》在戴瑞克特主编下所获得的成就,一直令我敬佩有加。该刊所登载的论文探讨了企业的实际运作、不同财产权制度的效果以及管制系统的运作。我曾想过,假如经济学(特别是产业组织这部分)要进一步地发展,应该加强刊登这方面的论文,只是当时这些论文很难为正统的经济学期刊所接受。我这篇有关联邦通讯委员会的文章就是一例。

  不过,我还想超越该文的内容,用更一般化的方法来处理财产权制度(Property Rights Systems)的原理。在《联邦通讯委员会》的文章中,我曾论及史特基斯与布立基曼(Sturges Bridgman)的案例,但我还希望能深入检讨其他比较麻烦的个案(由于我在伦敦经济学院求学时的经验,我对法律个案并不陌生)。同时,长期以来(也是自学生时代以来)我一直有一种想法,虽然庇古的《福利经济学》(Economics of Welfare)一书就其所探讨的问题是伟大著作,但他的经济分析并不是相当扎实。我在《联邦通讯委员会》中,曾两度提及庇古的著作,但并没有深入讨论他的观点,因为那篇论文是专注在无线电波段频率使用的配置问题。然而,透过和芝加哥大学经济学者的讨论,我认清了庇古的分析方法在经济学领域的强势影响,于是我就着手直接探讨庇古的分析方法。同时,我也希望讨论大于零的交易成本对分析的影响,这个问题在《联邦通讯委员会》一文中,只于附注的部分提及。我把以上这些目标或主题结合起来,写成《社会成本问题》(The Problem of Social Cost)这篇论文。

  这篇文章一经发表,马上就深受各界注意。各种赞成或反对的文章纷纷出笼,使该文堪称经济学文献中最广受讨论的文章之一。这篇文章涵盖我曾长期思索,但一直未执笔写出的观点。说也凑巧,要不是那些芝加哥的经济学者对《联邦通讯委员会》的章节提出反对意见,恐怕我也不会撰写《社会成本问题》,而其中的观点也将继续潜藏在我的脑海深处。

  〉〉〉交易成本大于零

  这篇文章是1960年夏天执笔撰写,地点是我当年接触法律报告的伦敦经济学院。我在文章中主张,庇古在看待所谓的“外部性”(Externality)问题时犯了错误。基本上,这是一个相互的问题,但庇古没有看出这一点(或是纳入分析中),使得他(以及追随他的经济专家)无法发展出一套适当的分析方法。在交易成本为零(这是他的分析中隐含的假设)的情况下,庇古的政策建议根本没有必要,因为在这样的情况下,透过双方的协商即可产生最佳化的结果。然而,实际的交易成本不可能为零,如果要探讨真实世界的状况,就必须假设交易成本大于零。假如这样做的话,除非我们清楚了解交易成本以及个案的实际状况,否则就无从主张什么政策建议才最为恰当。这些相关资料,只有透过实证研究才能取得。

  因此,我在《社会成本问题》一文中,只是提出一种研究方法,而不是提供答案。就如我在该文中所说:“惟有从实务面来仔细研究市场、厂商及政府如何来处理不利效果的问题,才能对政策有较令人满意的看法……我深信经济学者以及政策制定者通常都会高估政府管制所可能带来的利益。纵然我这项看法获得证实,也只不过是显示应该进一步节制政府的管制,还是无法指出界限应该画在何处。我总认为,我们应该对以不同方法来处理问题所产生的实际结果,做仔细的探索,才能知道界限所在。

  在《社会成本问题》发表一两年后,我接到芝加哥大学的聘书。吸引我前往该校的原因,有部分是我要负责《法律与经济学期刊》的编辑工作。我先前已经提到,个人对该刊以及其所刊载论文的敬意。我希望能够接续这项工作,所以就欣然来到芝加哥任职。我非常喜欢这项编辑工作,凭借着芝加哥大学法学院在法律与经济学研究计划方面的资源,再加上提供在期刊上刊登稿件的机会,我得以鼓励经济学者以及法律学者进行《社会成本的问题》中所倡导的实证研究。在我的努力下,许多杰出的论文相继刊出,让我度过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每篇文章都值得重视。在七八十年代,类似性质的论文也开始出现在其他的学术期刊上,其中许多都引用了《厂商的本质》以及《社会成本的问题》这两篇著作。我觉得此刻正是把个人有关生产的制度性结构的论著结集出版的时机,因此,我在1988年出版了《厂商、市场与法律》(The Firm,the Market and the Law)一书,将我在这方面的主要论文重新付印,也包括一篇介绍个人中心思想的专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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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45)

  另一件影响个人思想演化的事件发生在1987年,当时威廉逊(Oliver Williamson)以及温特斯(Sidney Winters)在耶鲁举办了一场研讨会,庆祝《厂商的本质》一文发表50周年。这次盛会,恐怕是我这一生参加过的研讨会中最好的一场。八位非常杰出的经济学者所发表的论文,并不是对《厂商的本质》一文给与褒贬,而是针对该文所提出的议题做深入的检讨,并对文章的内容加以引申与更正—如果他们发现其中有误时。在这次会议中,我也发表了三次演讲,分别阐述这篇文章的起源、意义及影响。



  〉〉〉温故知新

  参加研讨会以及准备演讲稿,对我个人思想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撰写《社会成本问题》这篇文章,以及在60年代和张五常(Steven Cheung)所做的后续讨论,让我了解到交易至经济运作的广泛影响,但是我还未曾有系统地评估这个问题。威廉逊在他的论文中,提到《厂商的本质》一文中的理论甚少在实际应用,主要可归因于该文并非“操作性”(Operational),他的批评我认为大致无误。我想他的看法是,交易成本的概念并没有纳入一套一般性理论之中,以供我透过实证研究来验证或发展。事实上,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般的经济理论都假设交易成本为零,如果在里头加入交易成本的考虑,将会造成结构全面改变。即使将范围局限在《厂商的本质》中的理论,还是会发现,要做到具有操作性,仍有难以克服的障碍。为了生产特定的产出结果,必须协调各项生产因素,而这项协调工作是要由厂商内部的行政程序来完成,还是借助市场的价格机能,乃是取决于不同协调方法的相对成本,至于有无利润,则要看绝对数字而定。但是,决定这些相对与绝对成本的因素是什么?要找出这些因素并不简单,但更困难的问题还在后头。我们的分析工作不能只局限于单一的厂商。一个厂商的协调成本以及所面对的交易成本,受限于其采购投入要素的能力;而供应这些要素的厂商,他们的供给能力有相当部分是取决于本身的协调成本及所面对的交易成本的水准;同样的,他们的供应厂商又会受到类似的影响。因此,我们所要处理的是一个相互关联的复杂结构。

  耶鲁的研讨会重燃起我对《厂商的本质》所提出各项议题的兴趣,我当下决定,一旦手头上已承诺的事项告一段落,就要全心投入,期望能针对影响生产的制度性结构的因素,协助找出一套分析的理论。此时,我在研究的路上已不再孤独。由研讨会上发表的论文可以显示,许多重要的研究工作已在进行,以求理论的理清与改良;同时许多高水准的实证研究也在进行之中,将可提供数据资料,供未来进一步研究之需。我们已开始关注需要解释说明的事项,虽然要达到目标,需要许多经济学者多年的投入,但我深信,我们必定能为生产的制度性结构建立完整的理论。尽管在这条路上我显然无法全程参与,但我在耶鲁研讨会的时候已下定决心,将把自己余生之力从事这项工作。

  到了1991年,我获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让我获奖的两篇文章,分别是五十多年前发表的《厂商的本质》以及三十年前发表的《社会成本问题》。第一篇在当年备受冷落,而第二篇的重要性则引发各方的论争,两者可以说都未曾立即获得经济学界的赞同。如果说这两篇文章的重要性已经受到一致的肯定(我不敢确定是否真的如此),那应该也是最近的事。威林在斯德哥尔摩的颁奖典礼提到,我“大幅改善我对经济体系运作方式的认识”,又加上一句,“虽然我们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了解这件事。”

  〉〉〉原创性的源头

  希望这篇讲词能真正回应伯烈特教授的要求,有助于各位了解“原创性的观念由酝酿到终于为同行所接受的过程”。不知道我的故事对各位有什么启发呢?大家常说,原创性的观念通常来自初入行的年轻人,这完全符合我的状况。1932年,我是在丹迪专校的一次演讲时,将交易成本的观念导入经济分析之中,当时我只有21岁。如果说经济学是我的领域,那我当时不过是初入行而已。然而乍看之下,实在很难了解为何把交易成本纳入经济分析之中,会算是“原创性”的构想。我初次来美国时所带着的疑惑,其实任何人都不难发现,而我提出的解决方案,也相当简单明了。

  其他的经济学者之所以未能将交易成本纳入分析,并不是他们不够聪明,而是因为他们在研究过程中从未考虑经济的制度性结构的问题,因此也就不会碰触到令我感到疑惑之处。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状况?套用丹塞慈(Demsetz)的解释,系因为从亚当·斯密提出经济体系可透过价格系统加以协调的看法之后,自他以后的经济学者,都以将这套理论规格化为主要任务,由此导出了把经济体系的运作视为极端分散的理论。这诚然是人类智识发展上的崇高成就,具有其恒久的价值,可惜以经济学而论,其视野却失之偏颇,以致忽略了经济体系里头一些非常重要的性质。这些背景说明,或许多少可以解释何以《厂商的本质》在发表后,并没引起什么注意。

  至于为什么《社会成本问题》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吸引各方的注意?我在前面已经详细说明撰写这篇文章的特殊背景。正因如此,这篇文章一发表后,即刻受到芝加哥大学一群有影响力的经济学者全力支持,特别是施蒂格勒。我的论点是,在交易成本为零的环境下,资源配置与负债的法律地位无关。施蒂格勒将之命名为“科斯定律”(Coase Theorem)。这样更加深各方对这篇文章的注意,许多攻击以及防卫科斯定律的文章纷纷出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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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演讲(46)

  科斯定律所探讨的是零交易成本下的状况,这一点对该文受到瞩目也有所帮助,因为大部分的经济学者都习惯在交易成本为零的假设下从事分析,尽管这项假设大为背离真实世界。大家似乎未发现,此一定律可以应用到交易成本大于零的真实世界,前提是交易成本不会因负债的法律地位变动而受重大的影响,而这一前提一般都能成立。说也奇怪,我的讨论中未纳入符合真实世界的大于零的交易成本,好像使各界对该篇论文的注意不减反增。另一个引起广泛讨论的原因,是因为我批判了庇古的分析方法(当时大部分经济学者都奉为圭臬)

。因此,有许多经济学者为文为庇古答辩(其实也是在为自己答辩)。

  另外有一点和前述纯经济分析没有关系的是,该文探讨财产权制度原理以及法律对经济体系运作的影响,因此扩大了法律的经济分析这个领域,使其不再只局限于反托拉斯的政策。该文也引起美国各法学院的法律学者与经济学者的兴趣,进而催生了大量的文献报告,并导致“法律与经济学”这门新兴学科的兴起。

  〉〉〉真理长存

  在种种特殊因素的因缘际会之下,使这篇文章能迅速成功。不过如果因而认定,一篇文章的论点要为人接受,必须靠一群贤达之士的支持,或是能引发争论等等,这就是误解了。其实以《厂商的本质》为例,发表当时并未引起注意,但现在却已对许多经济学者的思想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如果是好观念,即使不像《社会成本问题》具备上述那些因素之助,迟早还是会为人所接受。套句我师普兰特之师坎南(Edwin Cannan)的话:“错误的观念只能幸存一时;惟有真理才能长存,赢得最终的胜利。”

  在《厂商的本质》及《社会成本问题》的分析广受认同后,未来的工作是什么呢?诺贝尔奖委员会曾说,我已为建立制度性结构的理论提供了砖块,那么现在我们要做的是,找出些砖块的相互关联,以建立起这样的理论体系。我希望自己能在这方面的工作贡献心力,然而时不我予,我个人的生命之路已近尾声。尽管如此,还有其他优秀的经济学者会继续研究工作,一个完整的理论轮廓应该会在不久之后开始浮现。相信未来这些学者之中,也一定会有人受邀来成为这一系列讲座的演讲者,向各位报告他们的演化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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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诺贝尔经济学奖(1)

  诺贝尔经济学奖的由来

  诺贝尔经济学奖并非诺贝尔遗嘱中提到的五大奖励领域之一,而是由瑞典银行在1968年其成立三百周年纪念之际增设的,全称应为“瑞典银行纪念阿尔弗雷德·诺贝尔经济学奖”。瑞典银行每年提供与当年诺贝尔奖金相同金额的奖金,交由诺贝尔基金会统一使用。诺贝尔经济学奖由瑞典皇家科学院负责评选颁发,其获奖候选人的推荐、奖金的评判和授奖仪式

等规则,基本与其他诺贝尔奖一致。诺贝尔经济学奖1969年第一次颁奖,由挪威人弗里希和荷兰人丁伯根共同获得,美国经济学家萨缪尔森、弗里德曼等人均获得过此奖。

  1969-2004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简表

  获奖年份

  个人简介

  获奖缘由

  2004

  费因·基德兰德(Finn E. Kydland),挪威人,1943年出生

  爱德华·普雷斯科特(Edward C. Prescott),美国人,1940年出生

  对动态宏观经济学做出了贡献:揭示了经济政策的时间连贯性和商业周期的驱动力量

  2003

  罗伯特·恩格尔(Robert F. Engle Ⅲ)美国人,生于1942年

  克莱夫·格兰杰(Clive W. J. Granger)英国人,生于1934年

  建立了描述经济时间序列数据时变波动性的关键概念:自回归条件异方差(ARCH),并发展了一系列波动性模型及统计分析方法

  发现非稳定时间数列的特别组合可以呈现出稳定性,从而可以得出正确的统计推理,并据此提出了根据共同趋势进行经济时间数列分析的方式

  2002

  丹尼尔·卡尼曼(Daniel Kahneman),具有美国与以色列双重国籍,1934年出生于以色列

  弗农·史密斯(Vernon L. Smith)美国人,生于1927年

  把心理研究的成果与经济学融合到了一起,特别是在有关不确定状态下人们如何作出判断和决策方面的研究

  为实证经济学奠定了基础;发明了一系列的实验方法,从而为对经济学进行可靠的试验确立了标准

  2001

  迈克尔·斯彭斯(A. Michael Spence),美国人,1943年出生

  约瑟夫·斯蒂格利茨(Joseph E. Stiglitz),美国人,1943年出生

  乔治·阿克尔洛夫(George A. Akerlof),美国人,1940年出生

  对信息不对称市场的分析

  2000

  詹姆斯· 赫克曼(James J. Heckman),美国人,1944 年出生

  丹尼尔·麦克法登(Daniel L. McFadden),美国人,1937 年出生

  发展了对选择性抽样数据进行分析的理论和方法

  发展了对离散选择行为进行分析的理论和方法

  1999

  罗伯特·蒙代尔(Robert A. Mundell),加拿大人,1932 年出生

  对不同汇率体制下货币与财政政策以及最适宜的货币流通区域进行了分析

  1998

  阿马蒂亚·森(Amartya Sen),印度人,1933年出生

  对福利经济学几个重大问题做出了贡献,包括社会选择理论、对福利和贫穷标准的定义、对匮乏的研究等

  1997

  罗伯特·默顿(Robert C. Merton),美国人,1944年出生

  迈伦·斯科尔斯(Myron S. Scholes),美国人,1941年出生于加拿大

  对布莱克-斯科尔斯公式所依赖的假设条件做了进一步减弱,在许多方面对其做了推广

  给出了著名的布莱克-斯科尔斯期权定价公式,该法则已成为金融机构涉及金融新产品的思想方法

  1996

  詹姆斯·莫里斯(James A. Mirrlees),英国人,1936年出生

  威廉·维克瑞(William Vickrey,1914-1996),美国人,生于加拿大

  在信息经济学理论领域做出了重大贡献,尤其是不对称信息条件下的经济激励理论

  在信息经济学、激励理论、博弈论等方面都做出了重大贡献

  1995

  罗伯特·卢卡斯(Robert E. Lucas Jr.),美国人,1937年出生

  倡导和发展了理性预期与宏观经济学研究的运用理论,深化了人们对经济政策的理解,并对经济周期理论提出了独到的见解

  1994

  约翰·哈桑尼(John C. Harsanyi,1920-2000),美国人,生于匈牙利

  约翰·纳什(John F. Nash Jr.),美国人,1928年出生

  莱因哈德·泽尔腾(Reinhard Selten),德国人,1930年出生

  在非合作博弈的均衡分析理论方面做出了开创性的贡献,对博弈论和经济学产生了重大影响

  1993

  罗伯特·福格尔(Robert W. Fogel),美国人,1926年出生

  道格拉斯·诺斯(Douglass C. North),美国人,1920年出生

  用经济史的新理论及数理工具重新诠释了过去的经济发展过程

  建立了包括产权理论、国家理论和意识形态理论在内的"制度变迁理论"

  1992

  加里·贝克尔(Gary S. Becker)美国人,1930年出生

  将微观经济理论扩展到对人类行为及其相互作用的分析,包括非市场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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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诺贝尔经济学奖(2)

  1991

  罗纳德·科斯(Ronald H. Coase),英国人,1910年出生

  揭示并澄清了经济制度结构和函数中交易费用和产权的重要性



  1990

  哈里·马克维茨(Harry M. Markowitz),美国人,1927年出生

  默顿·米勒(Merton M. Miller,1923-2000),美国人

  威廉·夏普(William F. Sharpe),美国人, 1934年出生

  在金融经济学方面做出了开创性工作

  1989

  特里夫·哈维默(Trygve Haavelmo,1911-1999),挪威人

  确立了概率论作为现代经济计量学的基础性指导原则

  1988

  莫里斯·阿莱斯(Maurice Allais),法国人, 1911年出生

  在市场理论及资源有效利用方面做出了开创性贡献。对一般均衡理论重新做了系统阐述

  1987

  罗伯特·索洛(Robert M. Solow),美国人,1924年出生

  对经济增长理论做出贡献,提出长期的经济增长主要依靠技术进步,而不是依靠资本和劳动力的投入

  1986

  詹姆斯·布坎南(James M. Buchanan Jr.),美国人,1919年出生

  将政治决策的分析同经济理论结合起来,使经济分析扩大和应用到社会-政治法规的选择

  1985

  弗兰科·莫迪利阿尼(Franco Modigliani,1918-2003),美国人,生于意大利

  第一个提出储蓄的生命周期假设,这一假设在研究家庭和企业储蓄中得到了广泛应用

  1984

  理查德·斯通(Richard Stone,1913-1991),英国人

  国民经济统计之父,在国民账户体系的发展中做出了奠基性贡献,极大地改进了经济实践分析的基础

  1983

  罗拉尔·德布鲁(Gerard Debreu,1921-2004),美国人,生于法国

  概括了帕累托最优理论,创立了相关商品的经济与社会均衡的存在定理

  1982

  乔治·斯蒂格勒(George J. Stigler,1911-1991),美国人

  在工业结构、市场的作用和公共经济法规的作用与影响方面,做出了创造性重大贡献

  1981

  詹姆士·托宾(James Tobin,1918-2002),美国人

  阐述和发展了凯恩斯的系列理论及财政与货币政策的宏观模型。在金融市场及相关的支出决定、就业、产品和价格等方面的分析做出了重要贡献

  1980

  劳伦斯·克莱因(Lawrence R. Klein),美国人,1920年出生

  以经济学说为基础,根据现实经济中实有数据所作的经验性估计,建立起经济体制的数学模型

  1979

  西奥多·舒尔茨(Theodore W. Schultz,1902-1998)美国人

  威廉·刘易斯(Sir Arthur Lewis,1915-1991),英国人

  在经济发展方面做出了开创性研究,深入研究了发展中国家在发展经济中应特别考虑的问题

  1978

  赫伯特·西蒙(Herbert A. Simon,1916-2001),美国人

  对于经济组织内的决策程序进行了研究,这一有关决策程序的基本理论被公认为关于公司企业实际决策的创见解

  1977

  贝蒂·俄林(Bertil Ohlin,1899-1979),瑞典人

  詹姆斯·米德(James E. Meade,1907-1995),英国人

  对国际贸易理论和国际资本流动作了开创性研究

  1976

  米尔顿·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美国人,1912年出生

  创立了货币主义理论,提出了永久性收入假说

  1975

  列奥尼德·康托罗为奇(Leonid Vitaliyevich Kantorovich,1912-1986),苏联人

  佳林·库普曼斯(Tjalling C. Koopmans,1910-1985)美国人,生于荷兰

  在1939年创立了享誉全球的线性规划要点,对资源最优分配理论做出了贡献

  将数理统计学成功运用于经济计量学,对资源最优分配理论做出了贡献

  1974

  纲纳·缪达尔(Gunnar Myrdal,1898-1987),瑞典人

  冯·哈耶克(Friedrich August von Hayek,1899-1992)英国人,生于奥地利

  深入研究了货币理论和经济波动,并深入分析了经济、社会和制度现象的互相依赖

  1973

  华西里·列昂惕夫(Wassily Leontief,1916-1999),美国人,生于俄国

  发展了投入产出方法,该方法在许多重要的经济问题中得到运用

  1972

  约翰·希克斯(John R. Hicks,1904-1989),英国人

  肯尼斯·阿罗(Kenneth J. Arrow),美国人,1921年出生

  深入研究了经济均衡理论和福利理论

  1971

  西蒙·库兹列茨(Simon Kuznets,1901-1985),美国人,生于俄国

  在研究人口发展趋势及人口结构对经济增长和收入分配关系方面做出了巨大贡献

  1970

  保罗·萨缪尔森(Paul A. Samuelson),美国人,1915年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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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诺贝尔经济学奖(3)

  发展了数理和动态经济理论,将经济科学提高到新的水平。他的研究涉及经济学的全部领域

  1969

  拉格纳·弗里希(Ragnar Frisch,1895-1973),挪威人



  简·丁伯根(Jan Tinbergen,1903-1994),荷兰人

  经济计量学的奠基人,发展了动态模型来分析经济进程

  经济计量学模式建造者之父,发展了动态模型来分析经济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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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诺贝尔机构与诺贝尔奖金(1)

  诺贝尔机构

  诺贝尔基金会,是根据阿尔弗雷德·诺贝尔(Alfred Nobel)遗嘱的规定建立起来的。他的这项遗嘱于1895年11月27日,也就是在他1896年12月10日去世前大约一年时,在巴黎签署的。管理这个基金会和奖金颁发机构的章程,是由瑞典国王于1900年6月29日颁布的。因此,这个基金会的出现,是在阿尔弗雷德·诺贝尔死后大约三年半的时候。



  受这一章程的制约机构是:

  (1)诺贝尔基金会及其理事会和董事会;

  (2)四个奖金颁发机构:瑞典皇家自然科学院、皇家卡罗琳医学院、瑞典科学院和挪威议会的诺贝尔委员会;

  (3)五个诺贝尔委员会,分别负责每项奖金事务(其中包括上面提到的挪威议会的那个委员会,它本身就是一个奖金颁发机构);

  (4)四个诺贝尔学会,分别对每家奖金颁发机构负责。

  五个诺贝尔委员会各有三至五名委员,分别由所属的机构指定。每个委员会可以召集专家参加评议和推荐工作,在某些情况下,它们可以增选临时委员,临时委员有权参与决定。

  委员和专家们,可以从超出奖金颁发机构本身的范围去挑选,而且不分国籍。委员会的职能是为对口的相应奖金颁发机构,进行筹备工作和提供咨询意见;但挪威委员会由于本身就是奖金颁发机构,因此其职能有所例外。

  诺贝尔学会分别由每个奖金颁发机构建立,以便对奖金的执行过程,进行必要的调查,并以各种方式推行基金会的宗旨。后一项职责现在变得更加重要。这些协会及其写在括号里的成立年份如下:

  自然科学院诺贝尔学会(1905),下设物理学部(1937)和化学部(1944)。

  卡罗琳医学院诺贝尔学会,下设生物化学学部(1937)、生理神经学部(1945)和细胞研究与遗传学学部(1945)。

  瑞典科学院诺贝尔学会,下设诺贝尔现代文学图书馆(1901)。

  挪威诺贝尔学会,下设一座收藏关于和平与国际关系方面书籍的图书馆(1902)。

  组织、管理与财务

  诺贝尔学会的负责人和职员,由奖金颁发机构讨论选择。这些任命均不分国籍。

  诺贝尔基金会的理事,由各奖金颁发机构挑选,总共有十五名理事,每个奖金机构选择三名。理事们选举产生基金会的董事会成员,但正副董事长不在此内,他们是由瑞典政府任命的。理事会的其他主要任务是,审阅董事会的年度报告及审计员们的财务报告,并对董事会当年的工作进行审核批准。

  基金会的董事会,由五名董事和三名副董事组成。他们从董事会的成员中,选举一名执行主任。董事会的主要任务是,管理基金和基金会的其他财产。

  执行主任是基金会的行政负责人。他负责起草基金会投资政策的基本方向,就投资和人事等问题向董事会提出建议,以及管理基金会的各种财产。他还负责在斯德哥尔摩举行的隆重授奖仪式的安排工作。

  自从1926年以来,基金会在斯德哥尔摩有了自己的办公大楼,即坐落在斯图尔街十四号的诺贝尔大厦。

  从阿尔弗雷德·诺贝尔的遗产接收过来的钱,总共有三千一百多万瑞典克朗。根据章程规定,将这笔钱的大部分用做“主要基金”(即奖金基金,约二千八百万克朗),剩下的一小部,用来设立“建筑物基金”(行政大楼和每年举行授奖仪式使用的大厅租金)和“组织基金”,五项奖金部门各有一份“组织基金”,用来支付各自的诺贝尔学会的组织费用。

  主要基金的增长,是通过每年将它在当年所获净收入的十分之一作为附加资金,通过无法分配的奖金的利息,以及通过把这些无法分配的奖金的全部或部分(不低于三分之一),交付主要基金作为资本而取得的。每年将主要基金得到的净收入,扣除前面所提到的十分之一,然后平均分成五份,交给各奖金颁发机构使用。各奖金颁发机构,都将自己摊到的那份金额的四分之一,留下作为与奖金颁发有关事宜的费用,其余部分则交给各自的诺贝尔学会,每份金额的四分之三,构成奖金的款项。

  除了组织基金之外,颁发各项奖金的部门还有由它们支配的“特别基金”和“储蓄基金”,作为规定范围之内某些特殊目的的费用。

  一切基金和其他财产,均属诺贝尔基金会所有,并由它来进行管理。

  总而言之,主要基金的收入,在减去百分之三十二点五(即百分之十的附加资本,加上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中的百分之二十五,作为各奖金部门的经费),然后将它分成五个等份,就是每年颁发的诺贝尔奖金的金额。1901年第一次颁发的奖金,每份金额为十五万零八百克朗。

  基金会的投资政策,很自然地要把保持和增加它的基金,从而增加奖金的金额,作为头等重要的因素来制定。遗嘱本身曾指示执行人把剩余的财产投资到“安全的证券”方面,从而形成诺贝尔基金。在1901年最初为董事会制定的投资规则中,“安全的证券”这个提法曾根据当时的情况,被解释为意味着金边证券,或者以这类证券或不动产为抵押的贷款,而这类证券和不动产,主要是在瑞典和挪威发行或存在的。由于两次世界大战及其在经济和金融方面的后果所引起的变化,“安全的证券”这个提法,需要根据现有的经济条件和趋势,而重新加以解释。因此,在基金董事会的要求下,原来对于投资的限制,已经逐渐有所放宽。根据这种情况,自1958年以来,基金会原则上可以不仅在证券和有担保的贷款方面投资,而且也可以自由地在不动产或股票方面投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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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诺贝尔机构与诺贝尔奖金(2)

  诺贝尔奖金

  这份遗嘱确定了评判奖金的基本原则。遗嘱的执行人、奖金颁发机构的代表和诺贝尔家族的代表,曾共同为奖金实施制定了必要的指令。如前所述,这些指令包括在诺贝尔基金会的章程以及各种奖金颁发单位的特别规则里;根据指令,所有这些章程和规则,都是从1900年生效的(后来有些改动),并且根据关于这项遗嘱的纠纷所达成的一项协议,它们都经过

了瑞典政府的批准。

  按照遗嘱的规定,奖金将授给那些在前一年里曾经给予人类以最大利益的人;不分国籍,只看功绩。在文学方面,诺贝尔曾规定把奖金授给“带有理想主义倾向的最杰出的著作”。

  根据实施指令,“前一年”这三个字,不一定局限于只考虑在那个时间之内所做出的成就;也可以包括那些其重要性直到一年前还没有显露出来的成就。另外一个评判条件是,该项成就应该是已经发表出来的。

  将文学限制于带有理想主义倾向的著作这条规定,曾使颁发这项奖金的瑞典科学院,经常处于为难状态;并且使这项奖金引起了很多批评性的争论。开始的时候,这句话被狭义地按字义进行了解释,其结果是,使世界文坛很多名将一概落选。“带有理想主义倾向的著作”这个概念,后来逐渐有了改变,现在的那种广义解释,更多地是以其精神而不是以其文学为基础。

  某些人已经有权推荐诺贝尔奖金获得者的候选人,而另外一些人则由于受到各奖金颁发机构的邀请,从而被授予这种权利。这两类提名人的选择,都是根据能力做出的;而对于后者,还要考虑其广泛性。各奖金颁发系统的规则略有差异,但在提名权属于个人而不属于科学院或其他机构这一点上,却是共同的。这是为了避免引起公开的讨论和投票,从而可能给那些潜在的获奖候选人造成不必要的难堪。任何对于诺贝尔奖金的毛遂自荐,都要被作为取消资格的一个理由,这在各授奖系统都是这样做的。

  科学奖和医学奖已证明很少引起争论;而文学奖与和平奖,则因其本身性质特殊,最易导致意见分歧。和平奖常常保留。

  各授奖系统的资格规定

  〉〉〉物理和化学

  根据章程中第七款规定,下列人员有权推荐获奖人:

  (1)皇家自然科学院的瑞典或外国院士;

  (2)诺贝尔物理和化学委员会的委员;

  (3)曾被授予诺贝尔物理或化学奖金的科学家;

  (4)在乌普萨拉、隆德、奥斯陆、哥本哈根、赫尔辛基大学、卡罗琳医学院和皇家技术学院永久或临时任职的物理和化学教授,以及在斯德哥尔摩大学有永久性职务的这种学科的教员;

  (5)根据使各国和它们的学术中心能够得到相宜名额分配的考虑,由皇家自然科学院选择至少六年大学或具有同等水平的学院,担任同类职务的人员;

  (6)自然科学院认为可能合乎邀请目的的其他科学家。

  〉〉〉生理或医学

  下列人员有权提出获奖候选人名单;

  (1)卡罗琳医学院教学机构的成员;

  (2)皇家自然科学院医学部院士;

  (3)以前的诺贝尔医学奖获得者;

  (4)乌普萨拉、隆德、奥斯陆、哥本哈根和赫尔辛基大学医学系的系务成员;

  (5)由授奖单位根据使各国和它们的学术中心能够得到相宜名额分配的考虑,选择至少六个医学系的系务成员;

  (6)授奖单位可能认为合乎邀请目的的其他科学家。

  〉〉〉文 学

  享有获奖候选人推荐权的人员为:

  (1)瑞典科学院和其他在体制与目的方面与它相似的科学院、研究所和学会的成员;

  (2)大学和大学学院的文学和语言学教授;

  (3)以前得过诺贝尔文学奖金的人;

  (4)在本国文学创作界有代表性的那些作家协会的主席。

  〉〉〉和 平

  下列人员有权提名授予诺贝尔和平奖金的候选人名单:

  (1)挪威议会诺贝尔委员会的现任或前任委员,以及挪威诺贝尔学会所任命的顾问;

  (2)各国全国议会的议员和政府成员,以及议会联盟的成员;

  (3)在海牙的国际仲裁法院的成员;

  (4)国际和平委员会常务理事会的委员;

  (5)国际权利协会的成员和联系成员;

  (6)大学的政治科学、法律学、历史和哲学教授;

  (7)曾经获得过诺贝尔和平奖金的人。

  征求推荐奖金获得者候选人的邀请书,在颁发奖金前一年的秋天发出去。推荐的名单,必须于授奖那一年的二月一日前,到达授奖机构的诺贝尔委员会。如果把推荐的名单送到了诺贝尔基金会的话,它们将被转交到相宜的诺贝尔委员会那里。二月一日之后,各诺贝尔委员会立即开始对它们所收到的提名,进行初步的工作。被推荐的名单及他们所代表的国家数字,除了和平奖金之外,都有一种不断增加的趋势。

  推荐的名单必须是书面的,并且要附来那种能够说明获奖理由的已经发表过的材料。如果提名没有及时交来,或者作为评判的材料不是用任何一种斯堪的纳维亚语言,或英语、法语、德语或拉丁语写的,并且在不付出很大麻烦和花费就无法利用的情况下,有关授奖单位就没有义务来考虑这一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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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诺贝尔机构与诺贝尔奖金(3)

  经过对被推荐的那些人的成就进行艰苦、细致的权衡之后,最后阶段的评判工作,便集中到少数几名候选人身上。如果有必要的话,正像所提过的那样,可能请进另外一些专家参加评判,而且不管他们的国籍如何。在九、十月份期间,各委员会推荐的名单,要提交到各自的奖金颁发机构。只在很少见的情况下,还出现一些遗留问题。各授奖系统最后做出决定的日子略有不同,但在11月15日前,各项决定必须做出。在通常情况下,奖金颁发机构会同意委员会的推荐,但例外的情况也并不是没有的,因此,直到授奖宣布之前,谁也难以肯定

下来。奖金一般只发给个人,但和平奖金例外,它也可以发给一个机构。对于这种奖,通常不许上诉反对。外交或政治方面对某位候选人的官方支持,对于奖金颁发不起影响作用,因为授奖机构在履行职责方面,是完全独立于国家之外的。

  分配方法

  一份奖金,可能以几种方式分配:

  (1)完全给一个人;

  (2)由共同做出一项成就的两个或更多的人一起均摊;

  (3)平均分配给两项成就:或者是每人一半;或者是有一个人摊一半,而另一半则由两名或更多的人共同分摊;或者是每一半都由两名或更多的人分摊。

  一份奖金,也可以留到第二年再发,或者根本不发,但要把它交回基金会。因此,每个授奖系统都可以在同一年内颁发两份奖金,那就是上一年留下未发的奖金和当年该发的奖金。

  在裁判过程中所发表的不同意见,均可不做记录,也不得泄露其内容。只要取得决议,立即公诸于众。各委员会的工作也都保密。对一项奖励所进行的讨论之所以不予公布,一方面是由于考虑到那些被评判的人的处境;另一方面则因为公众的辩论,可能会对裁判产生影响。正是这些考虑决定了诺贝尔机构在这个不断谈论的公开化问题上所采取的态度。那些企图在一个所谓以可透露的时刻提前去探听秘密消息的做法,从来都没有产生过好结果。还有一个不利和不肯定的地方,那就是事先得到的任何情况,都可能被最高授奖机构的决定所改变,因为它们并不一定要同意各委员会的推荐。

  如果任何人拒绝接受诺贝尔奖金,或者在第二年的十月一日前,还没有领他所获得的奖金,那么,按照已经说过的办法,奖金将交回基金会,并将在奖金获得者名单上予以注明。

  假如有人由于受到外部的强迫或压力而拒绝接受奖金,但后来又愿意接受奖金,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得到金质奖章和奖状,而不能领取奖金,因为这份奖金已经退还给基金会了。

  每年12月10诺贝尔逝世周年纪念日,将在斯德哥尔摩和奥斯陆举行隆重的授奖仪式。作为惯例,奖金获得者要亲自出席这个仪式,以便领取他们的奖品,其中包括奖金、金质奖章和奖状。同时,奖金获得者通常要履行他们惟一被规定下来的义务,即在授奖仪式后的半年内,要做一次所谓“诺贝尔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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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诺贝尔遗嘱全文

  我,签名人阿尔弗雷德·伯哈德·诺贝尔,经过郑重的考虑后特此宣布,下文是关于处理我死后所留下的财产的遗嘱:

  在此我要求遗嘱执行人以如下方式处置我可以兑换的剩余财产:将上述财产兑换成现金,然后进行安全可靠的投资;以这份资金成立一个基金会,将基金所产生的利息每年奖给在前一年中为人类做出杰出贡献的人。将此利息划分为五等份,分配如下:



  一份奖给在物理界有最重大发现或发明的人;

  一份奖给在化学上有最重大发现或改进的人;

  一份奖给在医学和生理学界有最重大发现的人;

  一份奖给在文学界创作出具有理想倾向的最佳作品的人;

  最后一份奖给为促进民族团结友好、取消或裁减常备军队以及为和平会议的组织和宣传尽到最大努力或做出最大贡献的人。

  物理奖和化学奖由斯德哥尔摩瑞典科学院颁发;医学和生理学奖由斯德哥尔摩卡罗琳医学院颁发;文学奖由斯德哥尔摩文学院颁发;和平奖由挪威议会选举产生的五人委员会颁发。

  对于获奖候选人的国籍不予任何考虑,也就是说,不管他或她是不是斯堪的纳维亚人,谁最符合条件谁就应该获得奖金,我在此声明,这样授予奖金是我的迫切愿望

  这是我惟一存效的遗嘱。在我死后,若发现以前任何有关财产处置的遗嘱,一概作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