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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花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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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天涯约盟誓,英雄开新天

孙文在东归的轮船上和那神秘人物谈了几个钟头,大受启发,满心振奋。最后神秘人物倦了,遂中止了谈话,拍手叫进外面的侍者,说声“再会”,轮椅就倒退着出了舱门。

船到香港之后,孙文又换乘到日本轮船,七月十九日于横滨靠岸。一百多名在横滨的中国留学生将孙文迎下船,告诉他说:“先生,留日学生大大增加了,将有上万人了。”

孙文喜慰无限。刚在横滨呆了几天,程家柽、胡毅生、汪精卫、马君武等人听说他到了日本,忙赶到横滨拜望,请教革命道理,兼问别后情况。孙文问起廖仲恺,他却与胡汉民回国内去了,问起宫崎,却得知宫崎生活艰难,如今以唱浪花节糊口。

孙文不禁心中一酸,想:“宫崎不治家事,只为一个理想而奔波,革命多艰,竟让斯人沦落到了这个地步。”于是急忙赶往东京去看宫崎。

原来宫崎一心帮孙文革命,无力顾及家事,妻儿在乡下穷困已极,只好变卖田产度日,最后实在无值钱东西可卖时,妻子便找到东京来,向宫崎哭诉。宫崎说:“我想着助孙文改造中国,在大陆叱咤风云,但世事难料,革命迄今未能成功,你就多受点苦吧。”

妻子哭道:“可如今怎么办呢,家中的田地全卖完了,只剩破屋数间了。” 宫崎说:“怎么办呢,我是个浪人,不会做买卖,也不会做别的营生,要不我就去唱浪花节吧。”

妻子一听大惊,泪流满面说:“你怎么能去唱浪花节呢,孙先生、还有木翁他们会怎么看你呢!”

浪花节是日本的一种曲艺,但当时浪花节艺人的地位不高,被人认为是种低贱的职业,所以宫崎要唱浪花节,妻子大为吃惊。宫崎却说:“革命不成,我心烦忧,我要靠唱歌赚钱,为孙先生的革命筹措经费。”于是就拜了著名艺人云右卫门为师,开始了唱浪花节的生涯。

孙文赶到东京新宿神田广市场的亭乐屋打问宫崎,侍者指着二楼一间宿舍,说:“宫崎君刚刚演出结束,回宿舍去了。”

孙文走到那宿舍的楼梯口,便听到一阵叮叮咚咚的三弦声,接着传来宫崎粗豪而苍凉的歌声:“吉野山头花竞艳,钟声响处落花飘……”

孙文一阵莫名的感动,忙加快脚步。上楼后顺歌声而行,来到宫崎宿舍的门外,一把就推开了门。

歌声突停,宫崎转身站了起来,一看见孙文,又惊又喜,大笑着上前与孙文拥抱,说:

“孙君呀,你找到这儿不容易啊,不过你来得正好,我也是刚听说你到了日本,正准备去横滨找你。”

孙文一愣:“怎么,有要紧的事情?”

宫崎说:“有一个人想要见你,我答应了他一有你的消息,马山就通知他。” 孙文笑道:“这是个什么人,竟劳宫崎君如此费心?” 宫崎说:“此人非同小可,乃是贵国的志士,为人宽厚而雄强豪迈,意志坚刚百折不回,曾在湖南组织了一场规模不小的起义,可惜事败垂成。如今领导着一个叫华兴会的组织,会内人才不少,个个都是坚定的革命者。他的名字叫做黄兴。”

孙文一惊:“黄兴从国内到日本了,你认识他?” 宫崎笑道:“我不但认识他,连他们会内的宋教仁、刘揆一、陈天华等等我都认识。黄兴曾多次向我问起你的情况,对你多年海外奔走革命的精神甚是钦佩。”

孙文两眼发亮,说:“我也早听人说过黄兴的大名,这人是个了不起的革命者,可惜前次听说他时他就回国了,以致错失见他的机会。”

宫崎笑道:“这次错失不了啦,他如今就住在神乐坂,离这里不远。” 孙文忙站了起来,说:“那我们还坐在这里干吗?快走,快走,带我去见他。” 宫崎说:“急什么呀,你年长,应该他来见你才对。且请坐下,听我弹唱一曲浪花节。”

说着抱起三弦一阵拨拉,便要开唱。孙文却一把拉起了他,说:“以后再听你唱,现在去找黄兴要紧。”说着将三弦从他怀中拿开,拖了他向外就走。

神乐坂与新宿不是很远,孙文宫崎一路步行。七月的天气十分炎热,一会儿两人的就满身大汗。孙文一边擦汗,一边不停的询问黄兴的情况。宫崎说:“马上就到了,见到他一切自知。”

孙文却坚持要问。宫崎笑道:“依我之见,你若能与黄君携手共谋大事,贵国的革命必将风起云涌,波澜阔大,贵国皇上的龙庭也就坐不久了。”说话间两人进入了一个小弄内的院子,院内长着几株粗壮的绒花树,满树绒花正在阳光下开得艳丽。树后一排房子。宫崎指着中间的红门说:“这就是黄兴的寓所了。”

黄兴的寓所内此刻却喧哗不已,人声鼎沸,时而有几个人一齐怒喊,时而有人大笑,接着一个威严的声音吼道:“都不要乱吵了,且慢慢商议。”屋内又静了下来。

宫崎上前推门,孙文忙止住他,说:“慢。他们似乎在开会。”宫崎住手。 这时屋内传来吟诗声:“独立雄无敌,长空万里风,可怜此豪杰,岂肯困樊笼?一去渡沧海,高扬摩碧穹。秋深霜肃气,木落万山空。”一首诗吟完,掌声潮起。

宫崎一笑,对孙文说:“没有开会,黄君在吟诗呢。”说着一笑,推开了门。里边却还有个套间,套间门口挂一个淡绿色的布帘子。孙文随着进了门,心中却微感失望,想:“喜欢吟诗的黄兴一定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这样的人搞搞宣传是不错,可要助我武力反满,怎么能行呢!”

宫崎此时掀开了套间的帘子,只见满屋子的人,有躺的,有坐的,宋教仁、刘揆一、刘道一、张继、章士钊等等,华兴会的精英全部赫然在内,日本人末永节在也挤在他们中间,端坐于榻榻米上。黄兴却站在屋子中央,一脸严肃、一脸豪迈的样子,挥起胳膊,似乎正要讲话。宫崎招招手,黄兴一愣,走了过来。

宫崎指着帘外的孙文,小声说:“孙文孙先生来了。” 黄兴一震,眼睛望向孙文,只见孙文个头不高、一身精干,一副卓尔不群的样子,越显得气度不凡,而其眼角眉梢,隐隐有股摄人的威严弥漫出来。

宫崎又向孙文小声说:“这就是黄兴,黄克强。” 孙文也是一震,睁大了眼看黄兴,眼前的黄兴魁梧如山,威风凛凛,大脸大嘴,而黑硬的疵须遍绕唇周,哪有半点文弱书生的样子。两人互一点头。黄兴满脸的喜色不能自抑,忙说:“好极了,好极了,且待兄弟稍作安顿。”然后一抱拳,说声“抱歉”,又飞快地进了里间。

屋内的嘈杂声又起。片刻工夫,黄兴一头闯了出来,身后跟着张继、末永节。宫崎忙问:

“怎么?”黄兴说:“屋内人多,咱们另找个地方说话可好?”孙文微笑点头。

五个人来到巷外街上一家叫凤乐园的中国餐馆,进了最里的雅座,围桌坐下。餐馆的老板跟了进来,请他们点菜。孙文、宫崎坚决不点。黄兴就哈哈一笑,吩咐老板上两盘广东菜,两盘湖南菜,再拿一瓶山西的汾酒。老板出去了。黄兴笑着对孙文说:“先生莫嫌简陋,我要的这几样东西代表了中国南北中的美酒美食,当然,广东菜要先上,以表示对先生的敬意。”

宫崎、张继等都笑了起来。孙文也笑道:“足感盛情。”接着又说:“黄兄,如今海内外的华人反满情绪渐趋浓烈,革命气氛已成。但革命的志士散处各地,相互联络少,沟通难,即使有组织,也是一省一地的小团体,没有全国力量的大联合。我欲将各组织合而为一,众志士结盟同心,一致行动,黄兄以为如何?”

黄兴喜道:“如此最好。团结所有的仁人志士,联络各地的英雄豪杰,革命势力将因此而大涨,灭满情的把握就更大了,便将华兴会与先生的兴中会先联合起来,两会携手,影响不小,此后吸纳其他团体组织加盟,全国性的大联盟就会自然形成。”

孙文极感高兴,就与黄兴讨论起联合后新组织的纲领、宗旨以及组织形式等诸多问题。

两人时而争辩不休,反复陈述意见,诘难对方;时而抚手欢笑,为终于意见统一而兴奋不已。

先是反满与满族问题的讨论,接着是共和制度、三权分立与五权并立的讨论,再下来是民权与人权的讨论,在这些问题上,双方都没有太大的分歧,可最好到了土地问题上,孙文提出了“平均地权”的说法,黄兴却直摇头,大感不能接受,说:“地权怎样平均?又如何能平均得了,这一提法最好不要。”

孙文理直气壮说:“怎会平均不了,核定天下地价,增值充公,为国民所共享,这不是平均了。”

黄兴大笑,说:“土地位置稍有不同,地价便生差异,要核定价格,何其艰难,又何必如此,先生的想法古怪,我理解不了。”

孙文正色说:“中国以农立国,导致贫富差距越来越大的原因,便是地价不均,要均贫富,便须得均地价。”

黄兴一个劲摇头,说:“这是简单的平均主义,或许对均贫富有利,但工商业将因此而大受其害,绝不可行。”

孙文厉声说:“我遍游欧美,见列国因地价的不均而导致贫富悬殊,酿成绝大的社会隐忧。,如今我们复兴中华,建立共和,岂能重蹈他们的覆辙,平均地权是必须要做的。”

黄兴说:“那还不如平均土地,国民人人有份。” 孙文说:“那怎么能行,都是一亩地,上海市区的地价比贵州山区的地价就高得多,解决贫富悬殊重要的是平均地权。”

黄兴郑重说道:“平均主义最是要不得,中国要富强,工商各业要发展,就必须抛弃平均思想。”

孙文却激动起来,疾言厉色,嗔目说道:“不有平均思想,农村的失地农民何以为生,佃农的一多半收入给了地主,穷困无依,这怎么行,平均地权的思想必须写入新组织的纲领!”

孙文满脸凛然之色,毫无通融之意。

张继、宫崎等听两人的口气越来越激烈,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上,怕他们就此谈崩,那合作就成泡影了。孙文疾言厉色地说完,众人战兢兢一齐扭头看黄兴,怕黄兴也寸步不让,那他们两位就真正无缘携手了。

黄兴看着孙文张目嗔怒、绝不让步的表情,却忍俊不禁,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众人愕然。

孙文气呼呼问:“有何可笑?”

黄兴说:“人言先生做事认真,一丝不苟,今果其然。黄兴领教了,黄兴也服先生了,你说平均地权便平均地权吧。”

众人一齐笑了起来。宫崎说:“该喝酒了,你俩已经说了快四个钟头了。” 四样菜整整齐齐的摆着,汾酒的香气氤氲,但孙黄两人急于论辩,不动杯盏,其他人哪好意思捉筷。宫崎这么一说,孙、黄两人也不由笑了起来,见各人面前的杯中已倒满了酒,黄兴便端起酒,说:“好了,论辩让大家耽误喝酒了,如今我已服孙先生了,大家就可以喝了,来,为革命的早日成功干杯!”

众人一齐举杯相碰,大笑说:“孙、黄合作,革命岂能不成,干了!” 黄兴回寓,刘揆一等人还在寓内等着他。黄兴兴致勃勃将与孙文见面的情况说了,并重点说了华兴、兴中两会联合之事,征求大家意见。众人一听,愣了片刻,随即纷纷发表意见。

宋教仁、刘道一、曹亚伯等齐声说:“好,赞成两会合并,赞成孙黄联合!”

陈天华却面有忧色,说:“我听人讲,孙文目不识丁,是个文盲,他的兴中会人,多是桀骜不驯的会党人物,我们华兴会以留学生为主,和他们搅到一起,恐怕脾气不投,摩擦太多。”

黄兴笑道:“孙先生和我谈了三四个钟头,他的文才理论,恐怕你我之中无人可及。目不识丁之说绝对是保皇党诬蔑先生的说法。”说着将与孙文论辩革命理论的事讲了一番,大赞孙文的口才和见识。

刘揆一却说:“孙先生若坚持‘平均地权’,我便不参加合并后的新组织!简单的平均主义,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即时实现了,又能怎样,存了这种想法,中国就难以富强。”

一时大家议论纷纷,有说华兴会人多势众,不与兴中会联合的;有说联合归联合,华兴会仍然不解散的;还有人说新组织成立,大家自由入会,各取自愿。最后,多数意见认为不讲联合,以两会为基础新立组织,众人入不入新组织悉由自决,黄兴点点头同意了。但大家却异口同声说:“华兴会人多,新组织的领导,必须由黄大哥来担当。”

黄兴大笑,说:“兄弟们,联合之后便是一家,争什么领导权!孙先生奔走革命十多年,名声卓著,经验丰富,倡导革命之功、海内外影响之大,皆非我所能及。新会成立之后,自然该由他作统帅。”

孙、黄既已联手,即于七月三十日,借日本黑龙会位于赤坂区的会议室,召集了宋教仁、张继、刘道一、程家柽、冯自由、田桐、陈天华、柳阳谷、居正、胡毅生、马君武、汪精卫、宫崎等七十三人参加会议,商讨成立一个全国性的革命组织。众人络绎入室,就坐于一排排条桌之后,孙文盘腿坐于会议室最前的榻榻米上,与众人相向,面露微笑,安详和蔼。

黄兴站在前方左侧,见与会之人全部到齐,举双手连拍几下,满脸喜意,高声说道:“各位,大革命家孙文孙先生乃是我国谈革命的始祖,实行革命的北辰,奔走海外十多年,以革命为业,乃是公认的革命领袖,如今孙先生莅临东京,欲联合学界而成立一全国性的革命组织。这位便是大家日夕谈论,众所共仰的孙文孙先生。大家鼓掌欢迎。”

孙文微笑起立,向众人点头。掌声哗啦啦雷鸣般响起,经久不息。此前,到会的人中只有程家柽、胡毅生、汪精卫等十余人与孙文相识交往,其他人都是只闻其名,未识其人。如今见孙文和蔼可亲、风采照人,就使劲鼓起掌来。掌声响过七八分钟,黄兴一挥手止住,说:

“现在,请孙先生作形势和组建革命组织理由的演讲。”

大家又鼓了一阵掌,然后孙文从容开口,侃侃说道:“鄙人往年提倡民族主义,应而和者,多为会党耳,中流社会以上之人,应者寥寥。曾几何时,思想进步,民族主义大有一日千里之势,充布于社会各处,殆无不认为革命为必要者。虽以弊人之愚,以其曾从事于民族主义,亦为诸君所欢迎,此诚足为我国贺也。顾诸君之来日本也,在吸取其文明也,然而日本之文明非其所固有者,前则取之于中国,后则师之于欧洲。若中国以其固有之文明,转而用之,突驾日本之上必可无疑。

中国不仅足以突驾日本之上。敝人此次遍游欧美,其所宗古时所谓文明之中心点如埃及、希腊、罗马等,皆已不可复睹。近日阿利安民族之文明,特发达于数百年前耳。而中国之文明已著于五千年前,此为西人所不及,但中间倾于保守,故让西人独步。然近今十年思想之变迁,有异常之速度。以此速度推之,十年、二十年之后不难举西人之文明而尽有之,即或胜之焉,亦非不可能之事。盖各国无不由旧而新。英国伦敦先无电车,惟用马车,日本亦然。

敝人去日本未二年耳,再来而迥如隔世,前之马车今已悉改为电车矣。谓数年后之中国,而仍如今日之中国,有是理乎?

中国土地、人口为各国所不及,吾侪生在中国,实为幸福。各国贤豪,欲得如中国之舞台者利用之而不可得。吾侪既据此大舞台,而反谓无所借手,蹉跎岁月,寸功不展,使此绝好山河仍为异族所据,至今无有能光复之,而建一大共和国以表白于世界者,岂非可羞之极者乎?

西人知我不能利用此土地也,乃始狡焉思逞。中国见情事日迫,不胜危惧。然苟我发愤自雄,西人将见好于我不暇,逞敢图我。不思自立,惟以惧人为事,岂计之得者耶?所以敝人无他,惟愿诸君将振兴中国之责任,置之于自身之肩上。昔日本维新之初,亦不过数志士为之原动力耳,仅三十余年,而跻于六大强国之一。以吾侪今日为之,独不事半功倍乎?“

众人攘臂齐道:“孙先生说得有理,如今内忧外患,非革命无以救中国。中国革命舞台之大,世所罕有,我等决意登场,演一出悲壮绝伦,绚丽如诗的革命大剧。”

孙文一挥手,凝眉扫视会场,众人敛声。孙文继续说:“今日中国之患,不忧各国的瓜分,只忧自己的内讧,此一省欲起事、彼一省欲起事,不相联络,各自号召,必致演变为元末朱陈张明之乱局,此时列强乘机干涉,则中国必亡无疑!为今之计,吾人必须固结同心,组一全国性的革命组织。敝人提议,定组织名为‘中国革命同盟会’,诸君以为何如?”

众人嗡嗡议论起来,有人提议说:“我等组会革命,当属秘密性质,不宜在名字上标革命二字。”黄兴也觉革命二字应该去掉,大家再三讨论,最后确定名称为“中国同盟会”。孙文复提议同盟会的宗旨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请大家讨论。

众人议论一阵,对“平均地权”的提法异议良多,请求去掉此条。孙文不允,又演讲说:

“现代文明国家最难解决者,就是社会问题,地权的平均实于种族与政治问题同样重要。我国的工商业虽未发达,社会纠纷不多,但未雨绸缪,不可不防微杜渐。平均地权乃是解决社会问题的第一步。本会系世界最新的革命党,应立志远大,将种族、政治、社会三大革命,毕其功于一役。所以,平均地权绝不能去掉。”

众人议论了一会,觉得去不去也无关大局,就说:“好吧,宗旨通过。” 黄兴于是扬臂高喊道:“名称、宗旨已定,请赞成者签名入会。”宫崎当即取出纸笔,置放于会场最前的桌之上,以为签名之用。

会场忽然静了下来。与会众人没料到有签名之举,一时面面相觑,俱不吭声,场面骤然冷了下来。此时曹亚伯从桌位上跳了起来,喊道:“大家主张革命,才到这儿来的,如有异议,又何必来此!”说着大步走向放纸的桌子,说:“我凭我的良心签名”提笔就签了自己的名字。

接着程家柽说道:“我也凭我的良心签名。”也大步走出签了名。众人于是轰然一声,都站了起来,说:“既来革命,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该当签名。”

众人签完名,孙文又当场起草入会誓词,领众人宣誓入会,誓词曰:“当天发誓,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矢信矢忠,有始有终,若违此誓,任众处罚。”宣誓完毕,孙文请黄兴、陈天华、马君武诸人起草同盟会章程等文件,待章程等起草完毕,再开同盟会正式成立大会。众人鼓掌欢呼而散。

八月二十日日,孙、黄借了日人金弥子爵的别墅举行同盟会成立大会,应约到会者二百多人,人人兴奋莫名。孙文担当会议主席,黄兴宣读章程草案,请大家评议。众人多数没有意见,齐声说:“章程甚好,不须改了,便请选举会中总理、庶务各执事人等吧。”

黄兴高声说:“会中总理一职,为我会魁首,兄弟之意不必选举了,孙先生倡导革命多年,众所钦敬,总理一职,非先生莫属!”

众人一齐说:“同意,同意。孙先生当作总理!”孙文点头微笑,坦然受之。 有人却喊了起来:“孙先生作总理应当,‘平均地权’的提法却大大不妥,必须修改!”“平均地权名为均财,实为政府掠夺财富,此举将为专制政府提供借口,绝不可行!”一时场中秩序大乱,乱嚷嚷就“平均地权”争论起来。

孙文长身而起,挥手止住众人,高声说道:“平均地权之说,绝不可改!”众人一愣。 孙文乃巍然直立,扬眉舞臂而作演讲,说:“我中国为极贫之国,非振兴实业不能救国,而地价的悬殊,不特是贫民陷于棘天荆地的苦况,亦为工商业发展的一大障碍。不均地权,地主便可有绝对的强权控制社会的发展,使贫民废业,使工商各业望地兴叹,使国家困顿无所措其手,而资本财富,悉数归于拥地而无所作为的地主,如此,国家怎能富强!”

孙文演讲了一个多钟头,声震屋瓦,理直气壮。众人于是无人再有异议。 当下进行选举程序。同盟会在总理之下,仿三权分立之制,设执行、评议、司法三部。

经选举,黄兴为执行部庶务,汪精卫为评议部评议长,邓家彦为司法部判事长。章程规定总理不在时,执行部庶务主持全盘会务,这样,黄兴就成了会中仅次于孙文的第二号人物。

选举完毕,众人亲笔签名入会,然后集体宣誓。孙文领大家宣誓,各人齐举右手,慷慨激昂的朗读誓词。

却不料别墅久不住人,年久失修,遮篷已经朽坏将塌。大家宣誓完毕,激动不已,纵声狂呼万岁,说:“此后与满清便是死敌,拼却一腔热血,不灭满清誓不罢休!”话音刚落,“呼啦啦”一声响起,灰尘飞扬弥漫,客堂后半部的遮篷从天而降,掉了下来。幸好大家集中宣誓,都站在前边。但灰尘乱飞,扑面迷眼,众人各个狼狈,心下惊慌,均想:“会刚成立,遮篷便塌,兆头如此不好,难道我会刚立就要瓦解?”

此时孙文放声大笑起来,神情振奋激昂、状极欢乐。众人奇怪。孙文说:“好兆头啊好兆头,我会刚立,便有摧枯拉朽之威!满清的统治就是这年久失修的遮篷,在我同盟会众志士的吼声里,行将坍塌倒伏,再也不能虚悬空中作威作福了!”

众人一楞,随即顿悟,于是群相拍手欢呼。

第三十九章 死最易,死最难

同盟会刚刚在日本东京成立,此时国内对之一无所知。国内此时朝野一致,正欣喜狂热的议论五大臣即将出洋的事。

原来在同盟会成立前一个多月,清廷就发了上谕,命载泽、端方、徐世昌、戴鸿慈、绍英出洋考察宪政,此事经报纸披露后,一时哄传朝野,官场、学界、商界纷纷议论说:“这下不得了啦,朝廷准备立宪了!”海外的康梁徒众、国内的张骞、汤寿潜等人闻讯,欢欣鼓舞,雀跃不已,为立宪有望而欢喜,大赞朝廷圣明,能顺天应人、以救危亡。

载泽端方等五大臣接上谕之后,却是有喜有忧。能拿着大清的银子、以公卿高官的身份去洋人的花花世界溜达,自然兴奋高兴,但这几个人却还想真正为促进立宪做些事情,可大家一不懂外语,二不懂宪政,这么走马观花似的连走多国,到底能考察到些什么东西?

喜忧参半之中,五大臣收拾行装,拣选随从,准备出发。 此事却激怒了一个叫吴樾的革命党人。吴樾,字孟侠,安徽桐城人。因读邹容的《革命军》陈天华的《猛回头》等书,遂萌革命覆满之志,与留日学生赵声、陈独秀、秋瑾、杨笃生等交厚,遂加入了杨笃生领导的“暗杀团”,以暗杀满清权贵为志向。吴樾为人亢奋捷爽,每读《革命军》,便热泪盈眶,饮泣不止,尝对陈独秀说:“如今是暗杀的时代,而非革命时代,暗杀简单易行,却有雷霆震撼之威,拔山盖世之气,足以警醒同胞的奴才梦,为下一步的革命唤起民众。”陈独秀深为他的满腔愤激所感动,引之为至交。

五大臣出洋的上谕颁布时,吴樾正在保定高等师范学堂求学,闻之大怒道:“此又一愚民之策,欲使我同胞麻痹不醒,革命之念顿消,而为其满虏谋子孙万代帝王之业。”当时各报纸称颂五大臣出洋的文章颇多,认为此举是清廷预备立宪,走向文明的开端,吴樾因而焦虑万分,叹道:“此举骗了多少心存幻想的同胞,怎么办呢?”想过多遍之后,吴樾典卖了衣物,购买手枪一支,欲赴京击杀五大臣,说:“满贼立宪,欲变易面目,掩其前日之鬼脸,继续蛊惑士女人民,我不得不拼了性命,为天下除害!”

此时赵声在北洋新军住保定的第二镇中任教习官,欲运动北洋新军响应革命。赵声,江苏镇江人,从日本留学归国后,在长沙实业学堂任教期间,加入了华兴会密谋革命,长沙事败,乃北走保定,加入了袁世凯的新军,以便策反新军。但袁世凯对北洋新军的的控制极严,赵声的活动收效不大,不久便发现自己因有革命倾向而受监视,心下恼怒,觉得窝囊至极,便辞职而走,欲赴他方另谋革命之方,临走来辞吴樾,得知吴樾的暗杀计划,极是高兴,大赞道:“杀五大臣,一举而破清廷的欺骗伎俩,从而天下震动,满虏惊心,好男儿正该作如此的伟业!”

吴樾就拿出手枪,向赵声请教用枪的技巧。赵声说:“当年我在日本东京的武术会苦练枪法,与黄兴等人切磋,费了多少时间精力,方始练得百发百中,你如今却到那儿练去?这不是一说就能行的!杀五大臣由我去最是合适。”

吴樾摇头,决绝说道:“此事我已决定,不容商量,你另谋干别的吧。” 赵声怒道:“你不懂枪法,如何暗杀?一击不中,那不是白白丢了性命!”说着就来抢枪,吴樾哪肯给他,两人狠抢,扭成了一团,继而倒在地下,翻滚纠缠多时,到底赵声力大,将抢枪了过来。

赵声以手抚枪呵呵而笑,说:“由我去行刺,五大臣一个也逃不了。” 吴樾气喘吁吁坐在地下,怒冲冲问赵声:“灭满清,是以革命灭还是以暗杀灭?” 赵声说:“暗杀以造势,惊醒人心,威慑敌胆,然后继之以革命,则满清必灭!” 吴樾又问:“革命何人参加最易成功?”

赵声说:“依我之见,运动新军参加乃是灭满的最快捷的办法,新军有文化,有纪律,懂军事能打仗,新军若反,清廷赖以统治的支柱就倒了,清廷安能不灭!”

吴樾说声“好啊”,一骨碌就爬了起来,手指赵声怒责道:“你懂军事、精枪法、善带兵,你不想着打入新军发展党人,为革命积蓄力量,却来与我争着拼死一搏,这是好男儿的行径吗?”

赵声一愣。

吴樾继续说:“运动新军需吃苦、需冒险,费尽口舌,启蒙教化,并且须坚持数年方有成效,其中要经历多少艰难,多少磨难!而暗杀,却只是轰轰烈烈的一搏,你自恃才高,却舍难就易,你竟还自认是党人中的英雄,我看你只是个匹夫!”

赵声肃然动容,想了想,谢道:“吾兄教训的有理!但吾兄此去,有死无生,我实欲以己命换吴兄一命。”

吴樾冷笑道:“运动新军难道就没有生命危险吗?以你懂军事有用之身,杀几个鼠辈,何必动用将才!”说着一把将抢夺了过来。

赵声嗒然若失,也不与吴樾抢夺了,却叹了口气,说:“吴兄,手枪的威力太小,你如欲竟全功,炸弹最好。”

吴樾忙问:“此时那儿可以找到炸弹?”

赵声说:“杨笃生善制炸弹,他目前就在北京,我将往京,就通知他来与你相见。” 吴樾大喜,奋然说:“有了炸弹,轰然引爆,定可将五大臣同时炸为肉泥!” 赵声于是留了下来,与吴樾商量接近五大臣的办法。吴樾又托后事,将自己手写的《暗杀时代》一书草稿交赵声代为保管,二人抵足谈了一夜,天明赵声启程赴京,两人惜别于巷口大榆树下。赵声做诗以赠吴越,诗末两句说:“再见却知何处是,茫茫血海怒翻花。”

吴樾感动流泪,握赵声手说:“我为易君为难,他日赵兄驱大军北上问罪,替我报仇!” 一九零五年十月二十四日,载泽端方等五大臣在北京朝阳门火车站登车,将前赴天津乘海轮出洋。这一天,车站周围岗哨林立,戒备森严。五大臣与前来送行的官员家人繁文缛节的道完别后,依次登车,安坐于繁华专列之内,聚而笑谈,说:“此一去,到时能大饱眼福,遍看西洋景儿,但宪政方面,我们却能了解多少?这考察完了,考察的报告却是难写,怎么办?”

几个人就商量找个对宪政有研究的人代笔。五大臣的随员此刻在离专列百十米的地方,正急急忙忙指挥人将大臣们带的箱笼行李搬运到行李车上。行李车厢和专列还没有联挂起来。

这时候,吴樾身穿官服,打扮成大臣随员的样子,怀揣炸弹,昂然进入车站。警戒的军警们也以为他是五大臣的随员,不敢拦挡。车站上乱哄哄的,官员家属等混杂在一起。吴樾目不斜视,径直就上了专列。专列却于这时缓缓的动了,要后退一段去联挂行李车厢。

吴樾小心翼翼走进车厢,看见车厢的另一头几个顶翎花戴的大员正对坐着谈笑风生。吴樾心情兴奋且紧张,忙大踏步向大员们走去,大员们谈笑如故,并无人注意到他。

吴樾走近他们,激动下两手微微发抖,从怀中一把就摸出了炸弹。便在这时候,火车忽然“哐当”一震,原来是碰上了后边的行李车。吴樾手中的炸弹还没有投出去,受这一震之激,轰然爆炸。

巨响之下,浓烟四起,同时惨叫声、惊呼声乱成一片。警戒的警察大惊下冲了过来,却见端方、戴鸿慈两个大员面无人色冲下了车门,大呼道:“有刺客,有刺客!”接着载泽、徐世昌脸上带血也冲了出来,说:“刺客死了,快上去人抬绍大人出来!”

巡警们立刻跑上了车,送行的家属此刻哭成一片。 五大臣中,绍英坐得离吴樾最近,因而受伤最重,载泽、徐世昌受了些轻伤,而吴樾本人被炸得胸腹裂开,手足皆断,倒于血泊之中,当场殒命。

受伤的大臣当即被送入医院,而北京城内军、警齐出,入屋进户,搜查可疑人等。消息传入宫中,慈禧抹泪哭道:“出洋考察也如此之难,大清真的朝前走不动了吗?”

此时国内各地的官员纷纷通电谴责暗杀五大臣,各地的学堂纷纷发电报慰问受伤的绍英等人,京沪等地的报纸也多对暗杀抱斥责态度,认为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关系到国家的前途命运,凡爱国之人都应祝其出行顺利。主张立宪的张謇、汤寿潜等人也大骂吴樾丧心病狂。

在日本的同盟会人则给吴樾以极高评价,说:“吾君此举,趁狞鬼正画人皮之际,欲一举而扑杀,为天下断绝祸根,惜其功败垂成,但革命党个个不怕死,满清不灭,党人誓不罢休。”

这时候京城内乱纷纷谣言四起,说革命党的暗杀团携炸弹毒药,将大举入京,吓得慈禧太后及各王公大臣惊慌失措,忙调派兵丁加强紫禁城及各王公官邸的守卫。

五大臣因爆炸案被迫推迟出洋。到了十二月初,受伤较重的绍英还在养伤,急于立宪的官吏人等便骂绍英怕死,不敢去了。绍英怒道:“我即使被炸死,若宪法得此而能确立,则我虽死犹荣。那个国家立宪不流血,和平都是血换来的!”

这时忽然传来消息:败于日本的俄罗斯已于十一月初宣布立宪。慈禧心急起来,端方、戴鸿慈、袁世凯、赵尔巽又联名上奏尽快立宪。慈禧便重组考察团,以李盛泽、尚其亨代替受伤未愈的邵英和徐世昌,命端方、戴鸿慈先带二三十人首途日本考察,稍后又命载泽、李盛泽等带大队人马直赴欧洲。

端方、戴鸿慈于十二月初到了日本,考察宪政之余,随行参赞熊希龄向二人推荐留学生杨度可作枪手,代为起草考察报告。端、戴二人大喜,忙派熊希龄带着银子去和杨度联系。

龄与杨度既是湖南老乡,两人又在湖南共同办了一个矿产公司,所以极熟,直接便去找杨度协商。

杨度正在寓所里奋笔疾书撰写“金铁主义”一文,呼吁振兴工商业和军队,以此富民强国,挽救中华。熊希龄开门见山,说明来意。杨度大笑,说:“难道考察团的人中没一个懂得宪政?”

熊希龄叹气说:“这些人只懂些经学之类的老古董,哪个对宪政也没有研究,如今中国堪称精通宪政的,就你与梁启超两人,但梁启超正受通缉,太后对他也极是忌讳,只好麻烦你老兄了,当然,润笔不会少你的。”

杨度笑道:“这是什么话!朝廷早一天立宪,早一天造福国家,就是一分钱的润笔没有,我也要把宪政的报告写好。我苦学钻研,不就是等着派上用场,为国出力吗!”

熊希龄大喜,说:“杨兄不愧英雄怀抱,我代大臣们谢你,不过可是有时间限制的,我们从欧洲回来之后,就必须完稿。”

杨度说:“放心,误不了你们的事。”

熊希龄便拿出事先拟好的题目,请杨度写各国宪政比较等四个材料,又拿出了预付的润笔一千两银子。杨度笑眯眯的说:“这些日子不用上课了,留学生们闹哄哄罢课,又闹着要回国,我正好用这段时间写宪政报告。”

熊希龄惊问:“学生们为何罢课?”杨度说:“还不是为不甘受日本人的蔑视欺辱,但这样闹又顶什么用呢!”

原来十一月二日,日本政府出台了一个“限制清国留学生规则”,对中国的留学生诸多限制,兼有许多歧视的成分在内,例如不许学校招收性行不良的中国学生,不许中国学生在校外租公寓等。留学生们当时并没留神这个规则的颁布,但过了一段时间,日本各学校就开始执行规则了,留学生这才留意到规则的不公,于是大怒,便相互联络,大声抗议。

杨度当时是留学生总会的干事长,就写了一纸抗议书,请学生们签名,然后送日本政府文部省,强烈要求修改规则,删除歧视中国留学生的条款。日文部省见中国学生对规则不满,就不痛不痒的对规则作了些解释,请学生不要激动下产生误会,但对字句条款却拒不修改。

中国留学生于日方交涉了几次毫无效果,情绪就越来越激动气愤。十二月初一些学校的留学生就开始罢课了,时间不久全体中国学生统一罢课,这一来东京震动,但罢课之后怎么办,学生们中间产生了分歧。一派学生以宋教仁、秋瑾、姚宏业为代表。主张决不接受日本人的歧视,集体归国;另一派以汪精卫胡汉民为代表,极力阻止学生归国,认为要救国,就必须忍辱负重学习救国的知识,只凭一腔热血仓促回国于事无补,表面上争了气,实际上影响了救国大计。秋瑾大怒,说:“中国学生有志气,有国格,决不做委曲求全、低三下四的奴才!”胡汉民汪精卫却说:“大家到日本就是来求学的,不完成学业便赌气回国,激进而幼稚。

况且同盟会刚成立不久,正要在学生中发展会员,大家都走了,同盟会怎样发展,国内形势险恶,学生入了会的回去被抓被捉怎么办?“秋瑾大怒下斥胡、汪二人为怕死鬼。

秋瑾、宋教仁、胡汉民、汪精卫都入了同盟会,但同盟会的领袖孙文却到南洋、安南一带去筹款了,黄兴则潜入国内去找牢中结识的朋友郭人漳策反。大家群龙无首,各持已见,乱哄哄的又吵又闹。杨度见学生们意见难以统一,干脆就不露面了,只埋头在寓所写自己的文章。

学生会没人管这事了,各省的同乡会就紧急开会,商讨对策,但也商量不到一起。有的人主张只罢课,不归国,有的说罢课无用,须得立刻归国,还有些人又偷偷跑去上课。但很快留学生们便在富士见楼开大会,成立了纠察队,于各校门口执勤,强行阻止中国留日学生进校。更多的学生不知道归国好还是罢课好,反正也上不成课了,就去东京郊外游玩看风景。

这时一些日本报纸开始嘲笑中国学生,说乌合之众,难以成事,又说中国学生放纵卑劣,爱给墙上乱涂乱画,上课抢座位争先恐后,公共场合大喊乱叫,种种不堪,歧视限制他们大大的应该,说对放纵卑劣、不知自爱之人,必须由政府来限制监督他们,并断言说,中国人团结力甚弱,表面上激烈抗争,争来争去最后只会酿成窝里斗。

这些文章一出,学生中的有识之士气愤之余,对学生分成两派,归留不决的局面深感忧虑,而以陈天华的忧虑最深。

陈天华因在拒俄运动时写《猛回头》《警世钟》而被誉为宣传家,在留学生中知名度很高,但此时他退出了学生们的两派之争,也不和朋友们联系,只一个人在寓所内低头沉思,仰头叹息,继而泪流满面,自语道:“人人口中都喊着爱国救国,但自行其事、各持己见,空言大论,于事何益?日本人说我等放纵卑劣,同胞们难道不该有所警醒,从而坚韧奉公,力学爱国吗?”

正悲苦自叹,忽宋教仁来访,陈天华忙转身擦掉眼泪,方回头与之相见。宋教仁一脸焦急,说:“哼,你一个人竟躲在寓内自在,众人意见不一,你必须出去发挥作用。”

原来宋教仁这几天全力鼓动学生归国,见了日本报章上的污蔑之词,心痛不已。可此时学生们欲归欲留,仍旧争执不下,少数学生还有去妓馆赌屋寻欢作乐的。宋教仁心中窝火却无力回天,便来找善于宣传的陈天华。陈天华无语摇头。

陈天华急道:“陈兄,日人报章诬我为乌合之众,不能团结,陈兄该提笔作文,遍告同胞,以警醒众人的愚顽心态!”

陈天华说:“没有用的,醒不来的,今天醒了明天就又忘了。甲午惨败,庚子奇辱,这些事才过去几年,大家还不该玩就玩,该乐就乐,要真正警醒昏睡之人,谈何容易!”

宋教仁怒道:“不容易的事便不做了?总得有先醒者唤起后醒者,总得有先行者踏雪探路,你这样消极,实在难以理解。”

陈天华摇头苦笑,说:“你将来会理解的,我要以我的方式震动众人,警醒同胞,并为国人留一长久的纪念。”

宋教仁正心急火燎,听着陈天华古里古怪的话。颇不耐烦,便说:“事关我中华的荣辱,你好自为之!”说完转身急匆匆走了。

秋瑾宋教仁接着组织了几场千人以上的学生大集会,以统一学生思想,促成集体归国。

秋瑾于集会上演说归国抗议日人,以存国格人格,情绪激昂,以致泣不成声,台下众学生受其感染,哭成一片。秋瑾哭罢,抹泪又再演讲,号召学生团结一心,为中国人的尊严名誉而一致行动。学生们群情激奋,起而呼应。

但会散之后,学生们又因种种理由,不敢贸然归国,你看我,我等你,谁也不愿先行。

胡汉民、汪精卫等人四处活动,苦口婆心劝告大家不要因一时冲动而荒废学业,众人犹犹豫豫,只好等待观望。

秋瑾见众人的慷慨激昂一瞬间又化为乌有,大怒说到:“国人办事虎头蛇尾,而以留学生为甚,从此以后再不与留学生打交道了!”遂决定只约两三好友归国,断绝与留学生的往来。

湖南的留学生人数最多,十二月十四日,湖南同乡会又召集各湘籍学生讨论去留问题。

宋教仁、胡瑛等演说归国理由,号召湖南学生首先离日归国。众学生都愿归国以存华人骨气,但大家又都有许多实际问题,比如路费问题,归国后的求学问题等等,因而商量议论,叹息愤慨,却无法形成立刻就离日的决议,宋教仁、胡瑛忧愤气恼,捶胸顿足,徒呼奈何。

这时候,湘籍学生之一陈北襄忽从外闯了进来,手中持一封书信,大哭说到:“我们的同乡陈天华跳海自杀了!”

众人一齐大惊,急问缘由。陈北襄抹泪说到:“陈天华怒日人的污蔑,又忧我学生不能团结一心,忧愤交加,因而从大森海湾蹈海,欲以此举警醒同胞团结御侮。”

原来陈天华决心以死使留学生以至国人正视缺点,迅猛惊醒,便事前写好了“绝命书”

及“致留日同学书”,远赴大森发了信,然后蹈海就死。第二天,日本大森警察局在海岸边发现了陈天华的遗体,忙发电至东京中国使馆。

陈北襄说着哭道:“他蹈海之前写了绝命书以馈我等,书中字字血泪,我念给诸君一听。”

众人凝神倾听。陈北襄念道:“……近来每遇一问题,则群起哗之曰:此中国存亡之问题也。

故问题有何存亡之分,我不自亡,人孰能亡我者。惟留学而皆放纵卑劣,则中国真亡矣,岂特亡国而已,二十世纪之后有放纵卑劣之人中能存于世乎!鄙人心痛此言,欲我同胞时时勿忘此语,力除此四字,而作此四字的反面,坚韧奉公,力学爱国,恐同胞之不见听,而或忘之,故以身投东海,为诸君之纪念。“

念到这儿,众同学已哭成了一片。宋教仁哭倒在墙角之处,心如刀割,胡瑛,刘揆一、刘道一、曹亚伯等素日与陈天华来往密切的人,莫不泪流满面,大哭出声。

遗书念完,大家人人眼中含泪,默哀无语。忽有人念起了《猛回头》中的句子,众人起而和之,齐声念道:“拿鼓板,坐长街,高声大唱,尊一声,众同胞,细听端详。我中华,原是个有名大国,不比那,弹丸地,僻处偏方……”

一段念完,千余人忍不住,同时唏嘘起来。曹亚伯跳了起来,抹一把泪,吼道:“我们还犹豫什么,归国!归国!立刻归国!”

宋教仁胡瑛等也喊道:“此时若还各持己见,我等还有良心吗!” 喊声四起,群情汹汹,众人之意遂决,除留下宋教仁胡瑛两人策动其他省份的同学归国外,全体湖南学生宣布集体归国。宋教仁于会后和中国使馆联系一同往大森收敛陈天华遗体,胡瑛则在东京频繁召集学生集会,呼吁归国。

陈天华蹈海之事在留学生中间引起绝大的反响,陈天华的遗书被在各种集会上宣读,一时感动众人,归国之说遂占了上风,学生们纷纷打点行装,准备离日。此时上海的商会发来电报,愿资助留学生在上海重开学堂,以完成未竟的学业。而湖南长沙各界,得知游子蹈海而亡,纷纷痛哭下泪,长沙商会会长禹之谟便派人赴日,迎陈天华的灵柩回长沙安葬。

中国留学生开始络绎上路了,由东京出发南下横滨,将乘轮船直发上海。秋瑾等在横滨已等了好几天了,却坚决不坐日本人的轮船。去上海还有德国的航班,但德船少,四天一趟,大家就商量分批先行,宁等德船,决不乘坐日轮。同时给东京的同学捎话,请其缓来横滨。

陈天华的灵柩此时也运到了横滨。第一批回国的秋瑾、刘道一、姚宏业、蔡绍南等就护送陈天华之灵先行启程。陈天华的灵柩到上海后,转船沿长江直上湖北,然后入洞庭湖,溯湘江运抵长沙,秋瑾、刘道一全程护送,一直随船到了长沙城的小西门码头。

长沙城各学堂的学生一万多人全部身穿白衣白裤,整队在码头接灵,工商各界及市民也手持白花,倾城而出,前来送葬。灵柩在小西门接受祭奠后,横渡湘江,往岳麓山安葬。送葬队伍乘坐的小船千余艘,也一齐渡江前往。送葬人群涌上岳麓山,白衣与白花汇成一片,远远看来,仿佛一片白雾。哀歌婉转,隔江传来,缓缓飘落长沙城中。

第四十章 争辩声声里,芸花悠忽灿漫

集体归国的浪潮涌起,如火如荼,一批一批的留日学生离日回到了上海。这时忽在东京产生了一个以劝告留学生留日上课为宗旨的组织,叫“维持留学界同志会”,由江庸、汪精卫、许寿棠等人发起,被主张归国的学生称作复课派。归国派于是和复课派大起争论,口诛笔伐,互相拆台攻击。

两派都认为自己有理,大力宣传自己的主张,贴海报,搞演讲,各搞各的,若不幸遇到了一起,就发生口角争执,但归国派究竟在人数上占有优势,常常撕掉复课派的海报,使复课派的宣传难以顺利开展。

但国内却传来消息,说清廷已查明留学生中有不少革命党人,因而准备在上海动手,大肆逮捕归国学生。归国派的人如宋教仁胡瑛等立时气势受挫,这时孙文忽从美国写了信来,担心学生中的党人回国惨遭毒手,因而反对归国。宋教仁胡瑛等无奈服从孙文的意见,不再坚持归国。复课派的汪精卫等于是占了上风,便频繁的召集学生集会,呼吁复课。

此刻已回到上海的两千多学生却穷愁冻饿于上海街头,欲哭无泪。商会早先答应出资另办学校,这时候扯皮推诿,资金难以落实,学校办不起来,清廷又视归国的学生为捣乱分子,不予理睬,连普通民众也将学生们看作危险人物,敬而远之。有些客店的老板竟因怕惹麻烦而拒绝学生住店。快要过阴历年了,学生们害怕遭家人斥骂,虽然忍冻受饿,可大家不敢回家。

正是隆冬时候,风寒雨冷,身困心疲,学生们凄苦万状,踯躅于上海滩上。曾极力鼓动学生归国的湖南人姚宏业等奔走各方,筹建新校,秋瑾、蔡元培等人也积极为学校筹措资金,最后终于在北四川路租房办起了一所“中国公学”,但此时有许多学生已重返日本了,公学只招收了三百余名学生入读,开学不到十天,却有五十多名学生退学,并登报对公学大加诋毁,接着公学经费告竭,姚宏业出外募捐,却处处碰壁,无人理睬,姚宏业失望之余,仰天大叫说:“我以死来感动国人吧,但愿我死之后,公学能摆脱困境,我生既于事无补,我死也就不足为惜!”

于是大哭一场,投黄浦江而死。

秋瑾这时得朋友徐自华的帮助,在上海租屋办起了一张“中国女报”,宣传妇女解放;刘道一在葬了陈天华后,就留在了湖南,欲联系会党人物暴力覆满。

在日本,由于中国留学生的罢课及回国,许多学校萧条了下来,盛极一时的宏文书院也不得不关闭了好几个分校,各学校着急下,纷纷好言劝说中国留学生复课,日文部省也同中国公使馆一起出面调停,对中国学生做出许多让步,表示暂缓执行规则,学生们此刻别无选择,只好逐渐开始复课。

杨度将熊希龄请他写的四个宪政材料分了两个给梁启超写,说:“朝廷动真格的要立宪了,万千之喜呀!”

梁启超也兴奋异常,说:“如此我国就有希望了,我等当大力为之鼓吹。”高兴之下,梁启超就在《清议报》上写文章大肆宣传介绍立宪的好处,批判革命,到了零六年的五月,梁启超在《新民丛报》开始连载其最为著名的文章“开明专制论”,说要救中国,必须实行开明的专制,若搞共和制,以中国人的素质程度,必将引起大乱与军阀混战。这篇长文广征博引,反复论证,最后说革命之后的共和制度,只能导致革命之后接着革命,流血之后接着流血,革命不止、流血不止,国无宁日。

学生们此时早已全部复课了。梁启超的文章一出,立刻在学生们中间引起轰动。赞成的反对的自然都有,但此文文笔优美、感情色彩也浓,的确感染了不少学生。

此时同盟会的机关报《民报》已办起来了,由张继任总编辑兼总发行。孙文黄兴也从外面筹款回来了。孙文在为《民报》写的发刊词中,第一次提出了三民主义,即民族、民生、民权的主张。

梁启超的文章发表后,同盟会中擅长理论的宋教仁、胡汉民、汪精卫、马君武等人大怒,说:“这是保皇派对我革命派的宣战书,须得立刻予以痛击!”

请之于孙、黄,孙、黄说:“不驳倒梁启超的立论,留学生及海外华人将视革命为洪水猛兽,诸君可将梁启超的观点逐条批驳,以明人心,为革命鼓劲。”

胡汉民、汪精卫等踊跃而起,相聚于《民报社》,相商说:“何物梁启超,傲慢如此,屡屡在《新民丛报》上诽谤革命,我等且先将其观点理出次序,逐条逐款,一一驳倒。”

第二天出版的《民报》专门出了号外,摆出了大论战的阵势,并列出了论战提纲,向《新民丛报》叫阵:

一. 《民报》主共和,《新民丛报》主专制

二. 《民报》希望国民以民权立宪;《新民丛报》希望政府以开明专制三。 《民报》认为政府恶劣,故希望国民革命,推翻政府;《新民丛报》认为国民顽劣,故希望政府实行专制,逐渐教育提高国民素质。

四. 《民报》主张国民以民权立宪,因此鼓吹教育与革命;《新民丛报》主张君主立宪,却不知如何方付其希望

五. 《民报》主张政治革命,同时主张种族革命;《新民丛报》主张政府开明专制,同时主张政治革命

六. 《民报》认为从颠覆专制而言为政治革命,从驱除异族而言为种族革命;《新民丛报》认为政治革命与种族革命不能相容

七. 《民报》认为政治革命必须实行;《新民丛报》认为政治革命只需要求八。 《民报》认为革命专注实力,不去要求;《新民丛报》认为要求不遂时,可继之惩警

九. 《新民丛报》认为惩警之法在于不纳租税与暗杀;《民报》认为不纳租税与暗杀只是革命之一端,革命须有全盘的事业

十. 《新民丛报》诋毁革命,而鼓吹虚无党;《民报》则认为虚无党皆以革命为宗旨,非仅以刺客为是

十一. 《民报》认为革命的目的是建立共和;《新民丛报》认为革命的结果只会得到专制

十二. 《民报》鉴于世界前途,认为社会问题必须解决,所以提倡社会主义;《新民丛报》认为社会主义不过是山东乞丐流民的工具洋洋洒洒,总共列了十二条,宣称将逐条辩驳,以理服人,请留学生与华人凭心公决对错。此后,《民报》上的文章一篇接着一篇出来了,以“天赋人权”为武器,说:“自由、平等、博爱是人类共有的天性,共和制度便植根于国民的这种天性,而专制制度则以一人而临万人之上,凌辱人的平等,剥夺人的自由,所以这种制度必须推翻!”

梁启超见革命党公然向自己叫阵了,怒气冲冲,召集在东京的同门布置与革命党的论战。

众同门说:“党人新结成了同盟会,宋教仁,胡汉民等皆是才子,我们却如何迎战?”

梁启超夷然不惧,说:“革命党为中国的心腹大患,以革命之说而蛊惑人心、祸乱中华,我要与其死战,有他无我,有我无他!”

于是写文章回应革命派,说:“国民长期处于专制之下,只知各营其私,不懂团体利益,哪有资格做共和国的公民,以这样素质的国民而大举革命,只会形成群盗满山,磨牙吮血的乱局,举国无一人能聊其生。”口气咄咄逼人,充满挑战性。

《民报》立刻反击,撰文称:“不革命,不能打倒专制,则国民永远无法提高素质,便要永远受专制的奴役之苦。但革命可以激发、挖掘国民平等、博爱的天性,使国民去专制之苦,享自由之乐,又以宪法规定其权利义务,则国民爱国爱家,共和制度从而安如磐石。”

梁启超马上对此加以嘲笑,撰文称:“革命以暴力为手段,战事一起,血流成河,战争之时为取胜,无所不用其极,平等博爱之说又从何而培养?且内乱一起,迁延时日,曝尸荒野,若引得列强出兵干涉,则国家必亡,是以革命万不可行!”

《民报》针对梁启超的嘲笑,由宋教仁、胡汉民、汪精卫等分别撰文予以还击,他们列举了中国历朝更替的史事,说历史上颠覆政府的时间一般都很短,但群雄并起推翻政府之后,却为谁当皇帝而大肆争夺,帝位之争才是导致战乱绵延不绝的原因。《民报》说:“革命的目标是建立共和制度,革命家之间不用为帝位而相互争夺,因此内乱不会发生,更不会出现血流成河的惨状而招致列强干涉。”

梁启超在大战革命党的同时,提出了一个他认为最正规正当的救国办法,便是“请愿立宪”,说和平请愿,敦促朝廷立宪目前可行且容易见效,但是请愿所提条件,必须是朝廷能够接受也能够做到的,不然,就是在向朝廷宣战,那样只会导致上下难以沟通,引起动乱,为革命党的革命提供借口。

《民报》一方的革命党人大怒,马上对梁启超的话加以驳斥,说:“靠请愿便能让极端腐败的朝廷清醒起来?皇帝是靠世袭继位的,即使不辩黍麦,也不失九五之尊,而所谓的大臣,以蝇营狗苟方得以做官,不把廉耻丧尽,怎可以将官做大?所以,今日的政府,乃是人民的公敌,靠他们良心发现,从而满足人民的愿望,那只能是与虎谋皮,痴心妄想!”

双方的论战开始只在《民报》与《新民丛报》之间展开,可是遂着论辩的深入,海外其他地方的革命派、保皇派报纸也加入了进来,为自己一方的观点辩护助威,而海外凡有华人聚居之处,全都密切关注着双方的辩驳情况,同时心中激荡徘徊,矛盾着,犹豫着,思索着。

双方论战涉及的内容越来越多了,民族问题、土地问题、政府与国民的关系问题、国民的权利、义务问题,等等等等,这些问题的提出与不同观点的辩驳,搅得许多有识之士及留学生们不得不思索、讨论。民族与国家、权利与义务等许多概念开始逐渐为人们所接受。

此时康有为正在欧洲各国游历,考察各国政治文化制度,探求中国强盛之道。梁启超的许多同门师弟在论战中渐渐气馁,梁启超独撑大局,死不退让,与革命派死战苦战,这样坚持了一段落,逐渐心力俱疲。

革命派一方的胡汉民、汪精卫却是生龙活虎、越战越勇,宋教仁、张继、冯自由,马君武等人的文章也是有理有据,犀利无比,梁启超虽称博学骁勇此刻也渐渐露出颓势,留日的学生此刻明显倾向于革命党一方了,加入同盟会者络绎不绝。胡汉民就宣称说:“梁启超享大名虽久,但我只与汪精卫联手而战,便可使其理屈词穷,败下阵来。”

这时候杨度忽然加入论战,为梁启超助威,形势骤然一变。杨度的学识文章几可与梁启超并肩,前一段便埋头寓所,呕心沥血撰写“金铁主义说”,如今文成,洋洋十四文字,大气磅礴。杨度振衣而起,大笑说道:“我今文成,字字千金,胡汉民汪精卫之辈靠些小聪明,能驳倒我这精深严谨的巨构吗!”于是在自己主编的《中国新报》上连载此文,一时在留学生及海外华人中又掀起一股狂澜。

“金铁主义说”宏论滔滔,高屋建瓴,系统地论述中国君主立宪的可行性与必要性,几乎就可以看作是立宪派的政治纲领,杨度的文才又好,理论又高,从世界大势说到中国的实际,从历史因缘说到国人的思想变化,又以达尔文的“适者生存”理论来分析中国受制于列强的原因,然后得出结论,说中国最急需的是发展工商各业与军事实力,即所谓金铁,金铁既盛,便可与列强争一日之短长,又从国民素质的现状、从论说满人为中国民族之一等多方面证明革命之不可行、不必行,说以反满为号召的革命必将导致中国五大民族相互排斥,全体瓦解,使得俄罗斯的国旗飘扬于长城之下。

杨度的长文说理透彻,推论严谨,文章一出,保皇派方面人气突然又旺了起来,革命派立感压力骤增,胡汉民、汪精卫、马君武等人忙咬牙写文章还击。杨度的文章传入国内,张之洞、袁世凯见了,极是赏识,呼为“才子”,准备找机会向朝廷推荐。这时候,出洋考察的五大臣却走完了美欧九国,意气洋洋的回国了。

五大臣抵京,将杨度、梁启超写好的考察报告呈给慈禧,报告中自然对各国的立宪情况说得头头是道,对立宪可促使大清自立自强也给于了充分的论证。接着,五大臣中的镇国公载泽向慈禧上密折奏道:立宪有三大好处,一皇图永固,二外患渐轻,三内乱可弥。慈禧于是召各王公大臣与储秀宫会商立宪之士,将北洋大臣袁世凯也特地从天津找来参加会议。

慈禧端坐于宝椅之内,光绪垂首坐于慈禧之侧,众臣跪于宫中地下。先由载泽、端方介绍考察列国的情况。两人就分别叙述在东西洋各国的所见所闻,极言立宪的好处。慈禧听着,不动声色,却叫众臣各抒己见。

庆亲王奕劻这时得慈禧重用,又做了军机处的领班,他首先表态说:“奴才以为立宪于国有利无弊,应仿效东西两样列强的办法,行宪政,三权分立,地方自治,使国家早日富强,以与列强分庭抗礼。”

慈禧点了点头。

铁良忙直起身子奏道:“太后,行宪政有利国家富强,臣也是赞成的。但说到三权分立,地方自治,则为时过早。我国民智未开,何能自治?一般善良民众视权利义务为苦役,可权利若落入悍恶之徒手中,则足可为国家之害,以臣愚见,立宪虽好,此刻却言之过早,请皇上太后圣裁。”

载泽、端方忙向铁良解释说立宪虽给庶民许多权利,但皇帝为国家元首,神圣不可侵犯,所以立宪绝不会危害到国家的根本大计,况且三权分立,各有职责,惩凶除恶自有司法上的人管。

御史刘汝冀是坚决反对立宪的,听了载泽、端方的解释,怒道:“皇上太后,立宪之事万万不可行!百官众民都按宪法有了权利、有了职责,那谁还会听命于吾皇?三权分立之后,内阁总理位高权重,就会率天下众官,背朝廷而自立,那时皇上无权,形同傀儡,任人摆布,大清将名存而实亡!”

他这么一说,御史张瑞荫,翰林侍读柯绍芯、吏部主事胡思敬等人,同声赞同,说:“内阁权重,必出权臣!君权至神至圣,绝不可分给臣僚执掌。不然,架空了皇帝,大清就等于亡了。”

店内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载泽、端方正欲反驳刘汝冀等人的言辞,慈禧之侧忽传来笑声。众臣诧异,急抬头看,发笑者却是皇帝光绪。

光绪皇帝闭着眼睛,似乎想到了什么可笑之事,情不自禁就笑了出来。慈禧怒了起来,瞪眼问:“皇上为何发笑?”

光绪一愣。原来光绪刚才听刘汝冀他们言辞咄咄,说立宪使皇帝成了傀儡,所以绝不可行,心中就想:“难道我此刻还不是个傀儡吗?”因此就笑了出来。

慈禧瞪着他斥道:“众臣会商立宪,为国献策,皇上怎可毫不关心!” 光绪忙垂下头,说:“儿臣失态。”慈禧回过头来,又瞪了刘汝冀一眼。刘汝冀老脸一红,也忙垂下了头。

慈禧以眼扫视群臣,温颜说道:“众臣还有何道理,不要忌讳,都请奏来。”等了一会,就有三五个臣僚以国民素质偏低对立宪表示担忧,希望皇上太后审慎而行。

端方忙直起身子奏道:“臣以为国民程度的高低全在于政府的引导,如坐等提高,便永远也难以提高,只有先行预备立宪,诱导提高国民的程度,如此,则循序渐进,以立宪促国民提高程度,以国民程度的提高来保证立宪的顺利进行。为今之计,也不可过分强调君权,不然国将不保,君权何在,更遑论其他!请皇上太后早下决心。”

慈禧微微点头,表示称许。

载泽也忙奏道:“皇上太后,立宪之举,本意在于维系民心,示民以朝廷革新自强的愿望,向国民证明我朝绝非一意守旧、不思进取,以取信于民。至于国民的素质,完全可借立宪之机劝诱引导,加以提高,百官的才干识见,也可以立宪为锲机,举荐知识渊博懂宪政擅法治的高明之士,加以培训提高,在百官百姓逐步提高程度的这段时间,朝廷以‘预备立宪’号召人心,再从改革官制入手,为立宪扫清障碍。这样一来,热心立宪的人士不致失望,喊着打倒专制的革命党失去了借口,而列强洋人见我们力图振作,一意维新,也必定对朝廷刮目相看,一举数得,实是挽救大清危亡的良药,请皇上太后早下决心。”

慈禧点头微笑,说:“载泽的大道理说了这么多,我也听得心痒了。可是立宪对朝廷还有何妨碍?宪法若定,大家都依法办事,是不是就会对皇上、对哀家不恭不敬,我们说一句话,大家也可以不理不睬了?”

载泽、端方、戴鸿慈、奕劻、徐世昌等人相互看了一眼,忙说:“那怎么会,太后请勿担心。日本是立宪之国,可天皇的地位尊崇无比,国人无不钦敬;德国也是立宪之国,可德皇高居于三权之上,超然如神,凡皇族之人,都受国民的爱戴;英国也是立宪之国,但重大国事,必由臣僚向女王详奏之后方可施行。我大清立国数百年,向有忠君爱主的传统,朝廷立宪、强国富民,只会让万民百官对太后皇上更增敬仰!”

慈禧点点头,一脸笑意。

此时忽有数人同时大声说:“太后皇上,立宪之事万不可行,宪政一行,国必大乱!” 慈禧忙看着几个说话的人,却是内阁中书王保田、户部笔帖式忠文,户部郎中李经野、兵部侍郎马毓桢、内阁学士文海等人。慈禧脸色凝重,忙问:“你们说说,为什么国会大乱?”

内阁中书王保田义愤满脸,先扒在地上“咚咚咚”的向慈禧叩了三个头,然后挺直身子,大声说道:“皇上太后,立宪有大谬者四端,可虑者六弊,不可不防者四患!”

慈禧下了一跳,说:“有这么严重?你快仔细说来。” 王保田便激昂愤慨,一条一条说立宪“削夺君主之权”,“以夷变夏,乱国法而害人心”:“内阁专政,权臣横行”:“民气日嚣,不可复制”等等,还未说完,慈禧脸上就变了色。

这时在前几排中间传来怒喝,说:“陈词滥调,蛊惑人心!王保田想用妄言谬论阻我大清中兴,臣万万不能答应,宁愿乌纱不要,也要冒死进言。”

众人齐惊,扭头看时,说话之人乃是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只见袁世凯怒目大张,两眼冒火,一脸凛然。载泽、端方等大喜。袁世凯在直隶行新政功劳卓著,深得太后信任,如今他在朝的兼职多达十几个,手中又握有北洋六镇雄兵,兵强马壮,是个实力派人物。慈禧将之视为心腹,宠爱有加,多所笼络。载泽、端方互看一眼,均想:“袁世凯出面了,立宪之事必成。”

王保田、李经野等向袁世凯怒目而视。袁世凯看也不看他们,摆出一副大义凛然、无所畏惧的样子。慈禧忙说:“袁世凯有话可慢慢说来,不要这么剑拔弩张。”

袁世凯挺直上身,纵目四顾,神态恨切,然后对着慈禧咬牙说道:“太后皇上,臣心中愤恨无比。谁反对立宪,谁就是刺客吴樾!”

此言一出,殿内猛然间鸦雀无声。袁世凯竟以搞暗杀的的革命党吴樾来比喻反对立宪的大臣,比得奇怪又大胆之极。众大臣震惊之余,脸露怪相,接着就交头接耳。但王保田,李经野、文海等人立刻鼓噪起来,齐向慈禧告状,说:“太后,北洋大臣出言无状,污蔑臣等,应予申斥!”

袁世凯高扬着头,说:“太后,臣说他们是吴樾,有理有据,不是污蔑,臣有这样说的道理。”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奏折来。

李莲英忙上前接了奏折,递给慈禧。慈禧却不看奏折,只说:“讲你的道理,让众臣工都听听。”

袁世凯应了声是,然后大着嗓门说道:“吴樾炸五大臣,生怕立宪有望,断了革命党的后路;反对立宪的大臣,名为太后与皇上着想,怕朝廷失权,实际上他们怕我大清中兴,人心归附。立宪之后,大清依法治国,万民拥戴,那时候,懂新学有才干之人大受重用,守旧愚顽之辈要丢饭碗,这些人怕丢了自己的饭碗,就阻扰国家大计,反对立宪,其用心和吴樾能差多少!”

袁世凯话声刚落,载泽、端方、戴鸿慈等人就欢呼起来,说袁世凯的话“义正词严,一针见血”,王保田、李经野等却大声抗议,说袁世凯“危言耸听,欺辱大臣”,坚决要求慈禧太后为他们主持公道。

慈禧说:“袁世凯,你怎么把我大清的朝官说得如此不堪,大家反对立宪,也不光是为一己之私吧?”

袁世凯大声说:“太后明鉴,立宪利于国,利于民,却最不利于官。为何?有宪法约束,官不可以昏庸胡行;有舆论监督,官不可以无所事事;而开民智,兴教育,又使官不能因循守旧,所以才有大臣拼命的反对。但立宪之后,我大清皇图永固,国富民强,朝廷与百姓享利无穷,日本能打败俄罗斯,便是明证。不立宪而国弱民穷,外侮不断,朝廷人民都受其害,可大臣们只要官位不丢,照样可以优哉游哉、安享清福,这一点,还请太后详察。”

袁世凯一通话,气得王保田李经野他们脸红耳赤。李经野怒冲冲反驳说:“太后,大清的积弱不在于专制,相反,其病在于君权不振,各地大员拥疆自重,不服朝廷诏令,这才使得国家不能合力对外,因而积弱俞甚。为今之计,须得振兴君权,维护皇统,将军、政、工商、学、财等各权收归朝廷。”

李经野话刚落,载泽便笑道:“李大人,你对宪政一无所知,所以才这样说话。立宪的第一步,便是改官制,将百官之权重新厘定,而所有军政大权统于中央,三权并立,互为制约,这难道不是振君权除积弱的好办法吗?我从海外回来,带了一些宪政资料,等翻译出来,可以送李大人好好看看,这样大人看后就不会反对立宪了。”

端方、戴鸿慈等人都笑了起来。李经野脸上一红,不再说话。 载泽就又对立宪说明了一番,解释说立宪并不妨碍君权,朝廷对重大问题仍有最后决定权,只将庶政交出,由舆论监督,官民共治。众大臣又嗡嗡的议论了一番,本来还有许多反对立宪的人,但自己不太懂宪政,又见袁世凯将反对立宪的人比作吴樾,而太后也并不反感他的话,这些人审视度势,也就不敢说了,于是支持立宪的意见大占上风。

慈禧说道:“你们大家既然都说立宪好,我也不反对,但我与你们约定:不管你们怎样立宪,君权不可削损,服制不可改变,辫子不能剃掉,祭祀典礼不能废了,除过这四条,你们便商量着准备立宪吧。”

一九零六年九月一日,清廷颁布“预备立宪”的上谕,昭示天下。上谕的主要内容有三点:第一。及时仿行立宪,大权统于朝廷,庶政公诸舆论,以立国家百年有道之本;第二。因目前百废待兴,民智未开,故须改革官制以除积弊,光兴教育以启民智,理财备武,以资立宪之基;

第三。待预备工作初具规模,再为妥议正式立宪之期,期限长短俟机而定。 “预备立宪”的上谕一发,举国相庆,欢叫一片。北京、上海、武汉、南京、天津、广州等地的书局报馆纷纷高悬龙旗庆贺,士绅、官府、学界等还召开庆祝会,敲锣打鼓、张灯结彩。许多绅商知识界的人破涕而笑,说:“要立宪了,此后国家转弱为强,俱萌芽于此。”

北京各学堂的万余学生齐集京师大学堂,举行庆贺典礼,狂喜狂欢,齐道:“以五千年相沿的政体,不待人民的请求,便一跃而有立宪的希望,虽说是预备立宪,但也是全球未有的美事了,可喜可贺!”

第四十一章 骤雨落繁花,万里泣哀鸿

立宪派的巨头张謇此刻大喜欲狂,召赵凤昌、汤寿潜及江浙一带的绅商士人百多人聚会于上海。众人满面笑容,没口子的称颂朝廷圣明。张謇便说:“朝廷虽下了立宪诏令,但各方阻力一定不小。国民及官僚之中,对如何立宪怎样立宪懂得太少,心存疑惧。我等若成立一个组织,对国民宣传立宪,对朝廷催促立宪,又可借此组织联络热心宪政的绅商士人,壮大立宪力量,如此可好?”

众人齐说:“应该应该,推动立宪,上不负朝廷之望,下不负黎民之盼。我们这个组织,就叫‘预备立宪公会’。”

正高高兴兴地商量,忽然两广总督岑春煊派其幕僚郑孝胥来见端方,张謇忙与赵凤昌、汤寿潜等一齐出迎。

这郑孝胥乃是福建闽侯人,字太夷,是当时有名的书法家、诗人,名气不小。众人迎了郑孝胥入内,张謇便问:“太夷公,此来有何见教?”

郑孝胥说:“岑大帅听说立宪可以强国,极是赞成,立命兄弟前来与状元公及赵、汤等兄商量,说若你等愿以促进立宪为己任,奔走呼号,岑大人将不吝银两,出资以助诸公的义举。”

张謇、赵凤昌等一众人大笑起来。汤寿潜就说:“我们正商量成立一个‘预备立宪公会’,大举联络热心人士加入,你也就加入吧。”郑孝胥喜道:“这样的好事,兄弟自然加入。”说着掏出一张银票双手捧给张謇,说:“这是岑大人让在下带来的赞助费,请状元公笑纳,作为活动经费。”

张謇接过银票一看,竟是两万两白银的巨资,赵凤昌、汤寿潜欣喜不已。张謇就说:“太夷公是岑大人的代表,以巨资赞助立宪,理应作个会长,以彰岑大人的义举。”

众人一听都欢喜鼓掌,说:“如此最好,就让太夷公做了会长。” 郑孝胥推让一番,无奈大家不许,就应诺挂个名。大家又推了张謇、汤寿潜为副会长,又议定办一张《预备立宪公报》,以宣传介绍宪政知识。

立宪之说正在沸沸扬扬的时候,恰如晴天一个霹雳,在湖南与江西交界之处的萍乡、浏阳和醴陵地区,忽然爆发了一场以会党人物为主的大起义,参加起义的人数超过了三万,奉马富益的弟子龚春台为首领,杀官夺府,气势威猛无比。

原来长沙起义失败之后,龚春台便在湘赣边界一带活动,发展洪江会组织。龚春台豪侠仗义,轻财广交,能以生死许人,有古侠士之风,因而入会者络绎不绝,洪江会的势力越来越大。

刘道一从日本归国,与秋瑾、蔡绍南等在岳麓山葬了陈天华后,秋瑾前往上海办《中国女报》去了,刘道一蔡绍南却在桔子洲头约会两湖的志士,商量联络会党起义的事。到会的有湖北的蒋翔武,江西的蔡绍南,湖南的张重等八九个人。龚春台也应约从萍乡赶来,他过去即与刘道一相识,如今一见,两人执手,感慨万分。

龚春台流泪说:“幸喜你我俱都安好,可惜马大哥却受尽酷刑而死,令人思之神伤。”刘道一说:“龚兄,为马大哥报仇是你我的责任。现在黄兴黄会长已在日本和大革命家孙文携手共创同盟会,会员遍布各省,专以驱除鞑虏为目标。马大哥的仇,不是你我的私仇,而是满汉的公仇,欲报此仇,须广泛联络会党同人,再举反清义旗。”

当下众人商量,由龚春台、蔡绍南在萍浏醴一带联络会党,刘道一、张重等在长沙运动新军,蒋翔武等在武汉联络新军,到农历年底官府封印之时,三地同时揭竿奋起,割据两湖为革命的大本营。

桔子洲聚会之后,龚春台与蔡绍南离了长沙,在萍乡的蕉园约萍浏醴一带的会党首领冯乃古、姜守旦、李金奇、廖叔宝等人聚会,成立六龙山,一统各山堂会众,推龚春台为龙头大哥。龚春台就请蔡绍南给大家介绍同盟会的情况,然后龚春台问:“弟兄们,我欲服从同盟会,听孙、黄之令,你们怎么说?”

众人一齐说:“我们听大哥的,大哥说怎么办就怎么办。”龚春台就吩咐说:“如此,你等回去之后,联络会众,于年终听令起事。届时我将兵分三路,一路取浏阳,一路取萍乡,一路取万载宜春,举‘大汉旗’,以‘中华民国革命军’为号召,攻占城池,进而合围长沙,为马富益马大哥报仇!”

众人轰然应诺。龚春台便搬出酒来,与众首领斩雄鸡、饮血酒,发誓灭满。盟誓之后, 众首领各回驻地,以反清建立民国为号召,邀人入会。适逢这一年秋季湖南江西阴雨连绵、平地起水、江河泛滥,而萍浏醴一带灾情最重。贫苦农民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于是纷纷加入会党,矿工、手工业者也相继入会,于是各山堂频繁聚会,行入堂仪式。

会党的频繁异动,引起了当地官府的警觉,于是派密探侦缉,惊悉内幕,官员们慌了手脚,忙派兵捕捉会党头领,十多天的时间,四五位会党头领被捕遇害。龚春台急召其他头领商议对策,各头领有的要提前起事,有的要等购买的枪械回来之后再起事,吵吵嚷嚷,议论不决。龚春台大怒道:“如此吵嚷不休,议论不决,坐失良机,满清何日可灭!”

过半的头领红着脸说:“无枪无械,赤手空拳如何起义?” 龚春台语塞,气恼下徘徊苦思,最后决定请蔡绍南到日本找同盟会求助。蔡绍南刚走到上海,起义却突然间就爆发了。

原来是上栗的武师会首领廖叔宝等不急了,此人性如烈火,急躁冒进,回武师会总坛麻石街后,出怨言说:“一拖再拖,坐着等死。我就先干起来,谁愿等谁继续等。”于是召集了部下三千人,头缠白巾,打白旗,率先起事,大旗上写“大汉”二字,又有许多小旗,写了“官逼民反”“兴汉灭满”等字样,浩浩荡荡向上栗市进发。

龚春台得信,气得跺脚,知道不能再等了,随急传号令,命各首领立刻起义。冯乃古、姜守旦等仓促间搞了些火炮、土枪、大刀等发给会众,然后揭竿发难。附近的贫民矿工群起附之,一时间人数竟达三万以上,周围的十多个县迅速淹没在义军的洪流之中。

起义的消息传到北京,奕劻与军机大臣会商,急令湖南巡抚岑春冥、江西巡抚吴重熹调兵镇压,同时奏知慈禧太后。慈禧咬牙说:“给我狠狠的杀,派兵把这些乱民全杀光!可恨的贼党乱民。”

孙文黄兴此时都在东京同盟会总部,忽听萍浏醴一声春雷,数万人揭竿而起,自称为“中华民国南军革命先锋队”,传檄四方,以“推翻满清”相号召,孙文黄兴既是震惊又是兴奋,却对起义的情况一无所知。但这时在东京的同盟会员们欣喜如狂,舞臂大呼,纷纷要求回国参加起义,有些会员不等孙黄发话就急冲冲回国奔湖南去了。孙文黄兴紧急磋商下,命会员宁调元等潜入萍浏醴和龚春台取得联系,命会员谭人凤、胡瑛等分别到长沙、武汉两地联络新军起义,以呼应龚春台的义军。

蔡绍南受龚春台委托往日本见孙文,刚走到上海,起义的消息就传来了,蔡绍南急转身又折返湖南,萍浏醴一带却被官兵围了起来,难以潜入。清兵会师进剿,义军各自为战,不相配合,几股义军被清兵分割包围,龚春台的号令无法传给冯乃古、姜守旦等人,眼看义军陷入困境,龚春台仰天长叹,徒呼奈何。

刘道一于义军初期时,正在新军的兵营穿梭来往,已有小成而未竟全功,于是日日赴军营联络,希望尽早策动新军反正。一日傍晚回归寓所,为其家乡一个无赖看见,无赖误认刘道一为刘揆一,便悄悄尾随刘道一至寓,进门后一把掩上房门,然后呵呵而笑,说:“刘揆一,你与黄兴一起造反,官府到处抓你,你却藏在这儿逍遥,快快给我白银一千两,我便放你一马。”

刘道一皱眉说道:“兄弟你认错人了。况且我是书生,那来千两白银给你。” 无赖笑道:“就算我认错人了吧。你若手紧,给我一百两也行。” 刘道一怒道:“滚,想讹钱,我便揍你。”说着脱下外衣,无赖以为他要动手,吓得立刻开门逃走。

无赖跑到街上,心有不甘,恨道:“可恶的刘揆一,一两银子也不给我,我告他去。”于是往长沙巡警局称发现了逆党刘揆一。巡警道赖承裕是湘中酷吏,当即派兵拿住刘道一,施以酷刑,要刘道一招供同党。刘道一心想:“我代兄一死罢了。” 遂自承为刘揆一,却拒不招供革命党的情况。赖承裕下令日夜拷打,遍施酷刑,刘道一满身血污,张目厉声叫道:“士可杀,不可辱,你们杀了我就是。”

赖承裕冷笑道:“落在我的手中,须先知道什么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若嫌这个滋味不好受,那就乖乖招供。”

刘道一怒道:“我即便身死千次,也决不招供一字。” 赖承裕喝令:“再打。”刘道一惨叫一声,闭目受刑,心想:“我哥哥也是人中龙凤,我以他的名义而死,也不枉了。”

胡瑛一行昼夜兼程赶到武汉,先找科学补习所的旧人刘静庵联系。刘静庵此刻在原补习所的基层上,又联络了许多志士,组织“日知会”用以宣传革命。见到胡瑛悄然归来,刘静庵十分高兴,忙通知旧日朋友都来相会。众友齐至,欢然道故。胡瑛便将受孙、黄委托,运动武汉新军响应萍浏醴起义的事说了,众人精神一振,齐声欢呼。这些人过去大多运动过新军,有些还在新军中任职,因而感觉轻车熟路,但大家却为活动经费短缺而忧虑。

当时座中有一人,名叫郭尧阶,大笑着站了起来,舞手说道:“经费不用愁,我有办法。”

胡瑛忙问:“郭兄有何办法?”郭尧阶说:“湖南六合锑矿的经理刘小霖,广有钱财,此人业经我运动成功,愿以十万金助我等革命,此事如何?”

胡瑛大喜,其他人也欢欣鼓舞,连声叫好。郭尧阶问明胡瑛住在汉口“名利客栈”,就说:

“刘小霖必要见到真主儿,他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我明天带他来客栈和你面谈吧。”

胡瑛摩拳擦掌,说:“好,好,带他来,我一定说得他痛痛快快掏钱助我们。” 胡瑛第二天在客栈苦等,中午时分,郭尧阶敲门而入,满脸笑意,身后影影绰绰跟了几个人。胡瑛喜滋滋忙起身相迎,郭尧阶一指胡瑛,说:“这位就是孙文黄兴派回来的胡瑛。”

话刚说完,他身后忽转出四五个巡警,一拥而上拿住胡瑛。

胡瑛大骂道:“无赖郭尧阶,竟敢卖我!”郭尧阶扭头不看胡瑛,避往一旁。巡警们迅速押了胡瑛出门,带入警署拷打审问。

谭人凤兼程赶到长沙之时,萍浏醴起义已经彻底失败。义军与清兵苦战了一个月的时间。

终因武器太差,力量分散而被清兵各个击破。龚春台无奈潜走长沙,姜守旦逃往江西,廖叔宝、李金奇死难。清军驱兵大进,四处搜捕斩杀散佚隐匿的义军,前后斩杀万人之多,割下的头颅悬挂于四乡通衢之处,以致萍浏醴一带空中血腥弥漫,经月不散。谭人凤见事不可为,只好离了长沙,再到日本。

宁调元潜入义军惨败后的醴陵地区,到处寻找龚春台、姜守旦两人,苦寻十多日,一无所获,见通衢之上遍悬人头,许多村落几成废墟,因而伤心下泪,无奈启程欲经上海重到日本,不料行至岳阳即被清兵水师营缉捕,押了起来。

萍浏醴兵败的消息传到日本之时,东京正是大雪天气,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将街巷屋宇全都染白了。黄兴携新撰成的“建国方略”踏雪往孙文寓所请其过目,史称“上国父书”。两人谈起了萍浏醴之败,相对浩叹良久。孙文凝眉恨道:“我不信满清是打不倒的皇权,可惜湖南地处内陆,枪械难以接济!此后我们当以两广为重点,再举义旗,不推倒满清,誓不罢休。”

黄兴说:“只不知刘道一情况如何,此人天纵聪明,有外交奇才,若能生还,实是我同盟会之福。”

孙黄对刘道一都很熟悉,原因是刘道一言语便捷,辩才无碍,又善察人意,风度翩翩,与人周旋应对,无不恰到好处,不论和江湖豪杰还是文人志士皆能相交而为友。他还有另一过人之处,凡中国各地的方言土语,不管多么佶屈聱牙,他听数遍就能摹仿着说,几天之内便可熟练运用。当时,官话的普及率不高,与土生土长的会党人物打交道,语言的融洽十分重要,因此,孙、黄两人都将刘道一看作同盟会最佳的外交人才,对其甚为器重,特委以会中书记之职。

孙文听黄兴提起了刘道一,不由两眼一亮,喜爱之意溢于眉梢,忙说:“不错,刘道一天赋异禀,是我会中难得的人才,他入狱之后,可有消息传来?”

黄兴正要答话,忽传来峻急的敲门声。黄兴奇道:“谁敲门如此急促?”起身开门,寒风扑面而入,随着寒风刘揆一踉踉跄跄跨了进来,眼中含泪,脸色哀痛。

黄兴忙问:“霖生,怎么了?”

刘揆一向前一扑,抱住黄兴大哭起来,说:“道一死了,道一死了。” 原来刘道一在狱中自认是刘揆一,赖承裕屡施严刑,而道一不招一字。赖承裕便招刘揆一家乡的人前来辨认,却认出他是刘道一。

赖承裕咬牙恨道:“严刑之下也不招供,此人为革命党无疑。”但无证据,难以定罪,赖承裕就以搜身而得的印章“锄非”为定罪证据,以革命党罪名报上巡抚岑椿冥,岑春冥下令处死。

兵警狱卒押刘道一出浏阳门外,举刀斫之,连劈四刀方断起头,刘道一时年二十二岁。

湖南有同乡来日本者,带信给刘揆一,并说刘道一之妻曹庄时在周南女校读书,闻讯后亦自缢而亡。

黄兴听罢刘道一的死况,与刘揆一相抱哭绝于地。孙文在一旁湫然哀痛,长吁下绕室急走。

孙文急走良久,在桌边停了下来,腮边挂泪,以手击桌,缓缓吟诗道: “半壁东南三楚雄,刘郎死去霸图空。

尚余遗业艰难甚,谁与斯人慷慨同!

塞上秋风悲战马,神州落日泣哀鸿。

几时痛饮黄龙酒,横揽江流一奠公。“

黄兴听孙文吟诗,诗中之意哀痛悲凉,但气势磅礴力有千钧,当下抹泪而起,又曳刘揆一起身,说:“死者长已已,生者长戚戚。可英雄多才如道一,我们若只以泪眼与哭声奠他,刘郎魂魄有知,一定不喜。我亦欲效总理,咏诗以挽道一。”

孙文沉声说:“道一是第一个为革命而就义的同盟会人。黄兄,愿闻雅韵,以慰英灵。” 黄兴仰面朝天,半响不语。孙文与刘揆一也不说一句话,眼睛看着他。 黄兴突然间又垂下头来,迈脚信步而行,走了一会儿,到了窗边,他便停了下来,眼望着窗外风舞雪乱的冬景,扬头缓缓吟道:

“英雄无命哭刘郎,惨淡中原侠骨香。

我未吞胡恢汉业,君先悬首看吴荒。

啾啾赤子天何意?猎猎黄旗日有光!

眼底人才思国士,万方多难立苍茫。“

八句将要咏完,黄兴忍不住语声哽咽,眼角滴下泪来。 刘揆一急忙在桌上摊开纸笔,向孙黄二人鞠躬道:“愿求二公墨宝,为舍弟留一份纪念。” 孙文点点头,也不说什么,提起笔来,便将自己刚才所咏之诗一挥而就,字字筋骨廋硬,笔意却是纵横酣畅,气势狰狞。接着黄兴也提起笔来,字字婉转圆润,秀美妩媚。写毕,郑重付与刘揆一。

刘揆一说:“谢二公对舍弟的厚爱。前此同盟会成立之始,揆一愚鲁,以小隙而拒入。如今舍弟痛逝,揆一知专制不除,将会有无数的好男儿头颅不保,故愿追随二公,入会为革命出力。”

孙文说:“好。”上前双手抓住刘揆一的肩膀,说:“同盟会是反清志士的家,欢迎你回家,共同灭满,建立共和。”

在国内,镇压了萍浏醴起义之后,大清朝廷又为预备立宪的改官制一事而争吵论辩起来,闹得拂拂扬扬、剑拔弩张。

原来清廷预备立宪,涉及三个方面的主要内容:一是改官制,二是立国会,三是地方自治。改官制在立宪中首当其冲,慈禧觉得改官制可趁机将督抚等地方大员的权力收回来,便全力支持,但改官制也触犯了许多王公贵胄的利益,反对的声浪潮一般涌起。慈禧急得流泪,召奕劻、瞿鸿机、载泽等人问策,这几个人都说:“与其坐以待亡,不如下决心强改!”

慈禧于是下了决心,命军机处起草改制方案。 此时袁世凯虽在直隶总督任上,但对立宪之事十分热心,招众幕僚商量后,提出了一个官制改革方案:裁撤军机处、吏部、都察院等,成立责任内阁,以代皇帝行政。按袁世凯的设想,奕劻可作责任内阁的总理,此人与自己关系密切,又喜欢黄白之物,他做了内阁总理,内阁的事袁某人就能做半个主,那时候妙施手段,将亲信军政各界遍地安插,使皇权真正只作为一种象征,这不但符合立宪精神,而且,即使光绪皇帝复出,也对自己无可奈何了。慈禧这时已七十多岁了,虽然她一直对袁宠爱有加,但她还有几年活头,袁世凯不得不为自己的后事早作打算。

袁世凯的方案一出台,立刻招来轩然大波。醇亲王载沣、军机大臣铁良、荣庆 等人大肆反对,说:“有内阁而无国会,谁来监督内阁?若要立内阁,就必须立国会,不然,内阁专权,无以为制!”

原来预备立宪之初,袁世凯因表现得过于激进,满族亲贵对他十分反感,这些人以铁良、荣庆为代表,到处活动,说袁世凯要趁立宪之机,改官制裁撤官员之时,趁机大耍诡计安插亲信掌权,说他野心大得狠,甚至连宫中的太监也要尽数赶出宫门,另换新人。一时弄得人心惶惶,众官害怕丢了饭碗,对袁世凯又恨又怒,如今袁世凯的方案又因私藏揽权之心,极不规范,给铁良、荣庆等人提供了攻击的口实。

慈禧太后即命袁世凯进京,然后在储秀宫召集众官商议他的方案,将光绪皇帝也请来了。

袁世凯振振有词的解释自己的方案,说:“皇上太后明鉴,改官制须得先行,立国会不妨稍后。

宪政之行,上下阻力必大,阻力的来源便是旧官制,旧官制不打破,官员们人人为自己的利益而争,立宪之事如何能顺利施行。立国会却不用着急,当待民智渐开,各项法律制定完成之后,方可实施。如今《国会法》、《选举法》都没有制定,光凭说几句话就能把国会立起来吗?“

慈禧对立宪一窍不通,袁世凯一番说辞,似乎很有道理,但她总感到那儿不甚妥当,却又一下子说不出来,所以就绷紧了脸不说话,铁良、荣庆等却立刻发言,驳斥袁世凯的方案,不过,袁世凯在提出这个方案之初,早已想好了对付反对意见的办法,铁良荣庆却是临时寻找理由,因此,被袁世凯三言两语,轻轻的就将他们说倒,驳得两人返不上话来。此刻的袁世凯如坐春风,满脸得色,奕劻、载泽、徐世昌等又在一旁为其叫好助威,越显得袁世凯气势如虹,袁世凯趁铁良等锐气受挫之时,爬下“咚咚”叩首,说:“请皇上、太后速下决心,以立内阁,为我大清万世皇图就此奠定基石。”

慈禧犹豫未决,正自沉吟。坐在旁边的光绪却是旁观者清,看清楚袁世凯要利用改官制,以奕劻做傀儡,自己从中渔利,致使今后即便自己复出,也对其无可奈何。光绪猛然间就冷笑起来,大声说:“袁世凯,你的心思我全知道!”

袁世凯大吃一惊,吓坏了,冷汗直冒。他忙垂下头,不敢和光绪的目光相接,心下一个劲想:“我的心事皇帝怎么会知道,这可怎么得了?”

慈禧看看袁世凯,又看看光绪,似乎脑子里透过一丝亮光,明白些许东西,想了想,就作主先不设责任内阁……原来的军机处仍然保留,却取了袁世凯方案中的部分内容,又综合其他人的意见,将兵部改为陆军部,将刑部改为法部,巡警部改为民政部,户部改为度支部,增设邮传部,管理路、船、电报、邮政,又决定将东北之地设黑龙江、吉林、奉天三个行省,同时设一东北总督总摄其事。

慈禧这么一决定,铁良、荣庆立刻奏道:“陆军部设立之后,各地督抚所编练的军伍,须得交由陆军部统一辖管,各省的财政大权也应上交度支部,请皇上太后定夺。”

袁世凯的北洋新军,一直是满清贵族虎视眈眈的目标,慈禧太后对之也不无忌惮,上次搞练兵处没能削弱袁对北洋军的控制,反让他玩手段,借练兵处对河南、江苏等省的军务进行插手。因此这回铁良、荣庆的话刚说了出口,慈禧的眼睛就攸然一亮,不由自主朝袁世凯这儿看了过来。

袁世凯脑中轰的一响,心也突然紧缩,暗想:“完了完了,我的六镇兵保不住了。” 但慈禧并没有逼他,又缓缓将目光移开,对奕劻说:“此事请军机处拿出办法,容后商议。” 御前会议散后,袁世凯急于出宫,找地方和徐世昌商量对策,哪知刚出储秀宫不远,便让一群太监围上了。

太监们吵吵闹闹、推推搡搡、拉拉扯扯、七嘴八舌问袁世凯:“你要立什么宪,却为何拿我等做伐?”“你怎敢让太后赶我们出宫,你好大胆!”“我们出宫靠什么活命,你既然断了我们的活路,我等就和你拼了这条小命!”

袁世凯急得满头大汗,恨不得马上生出十个嘴巴来解释澄清,可太监们哪肯信他的话,缠夹不清,只是混闹。袁世凯脱身不得,一边招架,一边急得纵声大叫:“奕中堂,奕中堂,快来救我!”

走在后边的奕劻听袁世凯喊声惊慌急迫,忙一路小跑,赶了过来,见了这个阵式,只好帮他解围,好说歹说,又拍着胸膛担保决无裁撤太监之事,众太监这才不甘心的放了袁世凯。

铁良、荣庆等人在一旁暗暗发笑,看见不可一世的袁世凯受窘,大家都感觉痛快解恨。

袁世凯出了宫,满肚子的委屈,又气又恼,到了徐世昌的寓所,忍不住便大声发起牢骚来。徐世昌此时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对朝中形势知之甚详,也知道袁世凯的心思在北洋六镇上,就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北洋六镇事小,立宪事大,请宫保深思。”

袁世凯哀声叹气,说:“太后已有疑我之意了,看来我无可选择了。那么,拱手将这些兵马都交上去?”

徐世昌说:“立刻就交,不可迟疑,不然大祸就在目前。” 袁世凯重重的点了点头,即日回天津,就写了奏折,称愿将北洋六镇兵力全部交由陆军部统辖。铁良、荣庆等见了奏折一齐欢呼,说:“好你个袁世凯,你到见机得快呀!”

慈禧却说:“给袁世凯留两镇人马。”于是将第二、第四镇新军仍归直隶总督管辖。 袁世凯心中一喜:“原来太后对我这么留有余地,并没有特别疑我呀!”心中又高兴起来了。

接着上谕发了下来,令铁良为陆军部尚书。然后铁良、荣庆等奏请慈禧:“袁世凯兼职太多,大权独揽,宜开去其参与政务大臣、练兵大臣等多项兼职。”原来袁世凯因行新政而得慈禧宠爱,他又喜欢争功揽权,不断借各种机会争位子,几年下来,兼职竟达八项之多,如铁路大臣、商务大臣等等,都是有权有油水的差事,满清亲贵们自然对此不服,如今铁良、荣庆便要趁改官制之机,将袁世凯揽到怀里的权力夺了过来。慈禧说:“新官制既行之后,旧官制自然取消,这个不用你们奏请。”

铁良、荣庆听出了慈禧话中之意,欢喜而退。 袁世凯却气得咬牙,背地里把满清亲贵们一个一个痛骂,但他知道此时形势对己不利,一切活动不宜张扬,只能暗暗布置,于是便又上折子辞去了自己的八项兼职,然后在天津埋头搞地方自治的实验,借以韬光养晦,不再多言多语。慈禧见袁世凯两次主动交兵交权,疑心顿去,反觉得有点委屈了袁世凯。

第四十二章 香风烈烈督大通

当日萍浏醴起义的消息传入安徽省会安庆时,光复会的骨干徐锡麟正在这儿的陆军小学堂做会办,此职相当于今日的副校长。原来徐锡麟在办起大通学堂后,培训了几期会党骨干,大通以纪律严明、训练扎实、新潮活跃而在绍兴一带闯出了名头。但后来陶成章等人纷纷入了同盟会,连光复会的会长蔡元培也入了同盟会,对光复会的事务不问不管。徐锡麟却对此另有看法,守着光复会的大旗,坚决不入同盟会,只一心一意经营大通学堂。

大通学堂除了教授传统的国学及西洋的近代科学外,还有军操课,真枪实弹对学员施以军事训练。徐锡麟在管理上极其严格,他的话师生一齐凛遵,莫敢有违,因此学堂的一切都正规严肃,学员也学得认真刻苦,每周一次的实弹训练在附近的观音山上举行,届时学员们列队而往,打着旗、扛着枪、唱着歌、队列整齐,步伐矫健,引得绍兴的市民聚于路边观看,啧啧惊叹赞赏。

不久陶成章来来到浙东,徐锡麟便请他到大通观看学员的军操表演,并说:“学员们毕业之日,就全体宣誓加入光复会,如此训练下去,不几年间,浙东一带就有数万光复军了。”

陶成章大是高兴,称赏徐锡麟办学有方。

徐锡麟又召竺绍康、龚宝拴、许仲卿等与陶成章相见。 陶成章说:“你等把学校办得不错,但我还有个想法。清廷如今下令各省编练新军,欲在几年之内练成三十六镇新军,若欲倾覆满清,莫若用捣穴覆巢之计。”

众人忙问:“何为捣穴覆巢之计?”

陶成章说:“我们的人如能受官派去日本学习陆军,归国之后便能在新军之中任职,大批革命党掌握了新军,满清还能不灭吗?”

徐锡麟等大喜,说:“此计绝妙。革命要成功,非掌握军队不可!我们便活动官派留学!

让我们的学员也争取到日本学习军事。“

许仲卿当即答应拿出银子作活动费。徐锡麟就寻找关系活动了一番,得到了浙江巡抚寿山的支持,于是和龚宝拴等人去了日本,接着大通毕业的学员王金发、陈伯平、马宗汉等人也到了日本,大家或者学习陆军,或者学习警察,都如愿进了学校,却唯独徐锡麟自己因眼睛近视无法入学,大为丧气。

徐锡麟气哼哼回了国,又找陶成章相商。陶成章说:“若能用钱捐官,打入清廷内部,也可行捣穴覆巢之计。”

徐锡麟想了想,狠劲点头说:“不错,这也是一条捷径。”于是再回绍兴找许仲卿,许仲卿慷慨大方,二话不说即拿出银子给徐锡麟捐官。

徐锡麟交了捐官的银子,辗转活动,方被任为安徽陆军小学堂的会办,官虽不大,但这个学堂是为陆军培养下级军官的,作用非同小可,徐锡麟就兢兢业业的干了起来。

萍浏醴事起义的消息传来,徐锡麟兴奋至极,他自己脱不开身,就急忙写信给得意弟子王金发,请他速速联络浙江的会党起义响应龚春台。王金发此刻正在日本学习军事,辗转得信后立刻经上海回到浙江,四处联络会党。

王金发本是浙东嵊县乌带党的首领,和其他会党人物相熟,但他还没联系几家会党,就传来了萍浏醴起义失败的消息。王金发怒发如狂,号跳大喊道:“革命怎么就这么难,就这么难,我拚死拚活跑山寨,拜堂口,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其他头领忙安慰他再待机会。

王金发怒气难消,但也无可奈何,心中怏怏不乐,只好先回家去看望母亲。 这王金发家住嵊县董郎岗,字叫季高,小时即厌文爱武,拜师学武数年,又长的孔武有力,因此在孩子们打仗的游戏中,他是常胜不败的,被大家称作“金发龙头”,可有一次因疏忽大意,他领的一帮败给了另外一帮,王金发大怒下竟将自家后院的围墙推倒,为此被母亲罚跪,但他争强好胜之心依旧不改。王父去世早,王母徐氏只有金发这个独生儿子,自是宠爱非常,给他穿的都是最时新的衣服,王金发洋洋得意,着新衣在人前摇摆,若有人故意皱眉说:“阿高这衣服早不时行了,不好看。”王金发就立刻脱了新衣撕烂,然后回家,气哼哼要母亲再做新的。

王母请来塾师教他读书,王金发那能坐下来安心读书,左顾右盼听而不闻,塾师大为生气,板起脸来训斥,王金发一怒下,摔了书踢翻凳子就昂头出去了,只把塾师气个半死。王母知他犯错,狠狠教训一顿,王金发不敢违拗母亲,只得低头悔过,但母亲一走,他就又忘了悔过的事,照样我行我素。

王金发长大之后,倒是发奋读了一阵书,考了个秀才。但此后他便豪侠气发,四处行动,无法无天。不仅到处交结江湖豪侠人物,与竺绍康、龚宝拴等人来往,还受他们影响,成立了个名叫“乌带党”的帮会组织。当时浙江会党极多,竺绍康、龚宝拴就是两个著名的会党头领。王金发的乌带党却极为特别,成员的腰间都缠一条黑带子,打富济贫,横行不羁,十分快活。

这时王金发听说有个叫陶成章的人学问很大,在浙江跋山涉水寻找联络会党,宣传推翻满清光复汉人河山的道理,王金发大感兴趣,打听到陶成章是会暨人,就赶往会暨找他,却没能找到。再后来,徐锡麟又来联络会党,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王金发听了佩服得五体投地,立刻拜了徐锡麟为师,要随他救国救民。大通学堂开通后,王金发第一批入学受训,遂入了光复会,然后又响应徐锡麟的号召,将乌带党交给裘文高统带,自己去日本学习军事,一心一意要光复河山。此刻见轰轰烈烈的萍浏醴大起义只一个月时间就彻底失败,王金发心头的恼怒的确难以抑制,匆匆看了母亲,在家哪能呆得住,他急急忙忙又赶往大通学堂。

这时候的大通学堂却因徐锡麟、竺绍康等人的离开而十分混乱,没有得力之人主持,学员的纪律松弛,学习也不认真了,王金发好生不快。此刻徐锡麟又稍了信来,让王金发到上海请秋瑾南下绍兴主持大通学堂,同时请王金发协助秋瑾对大通好好整顿,随信还有写给秋瑾的邀请函。王金发早听过秋瑾的大名,知她是个女中豪杰,办事负责认真,就忙启程赶往上海寻找秋瑾。

王金发到上海,得尹维峻、伊锐志姐妹俩的帮助,很快便在一个院落里找到了秋瑾。尹维峻、伊锐志也是嵊县人,时年只有十四、五岁,入光复会却已经一年多了。她俩领王金发见到了秋瑾,就忙别的事去了。

王金发掏出了徐锡麟的信函,秋瑾看过,说:“好,徐兄安排由你助我,大通的事,你可要不吝指教呀。”

王金发笑道:“这个自然,恩师的话我岂能不听,赴汤蹈火,跟着你干就是了。” 秋瑾当下安排饭食请王金发就餐。王金发抖擞精神,威风八面朝椅子上一坐。秋瑾摆上了酒来,道:“我听人说王金发酒量深不可测,今日第一次见面,我当以酒相敬。”

王金发嘿嘿一笑,说:“秋大姐呀,论喝酒你是喝不过我的,就不用敬了,我自斟自饮便是。”

秋瑾摇摇头,说:“那怎么行。”说着倒了两大碗酒,一碗给王金发,一碗自己端起,说:

“金发兄弟,久仰你在浙东的威名,好生敬仰,便以此酒略表相敬之意。”

王金发两眼瞪得老大,惊问:“你能喝这一大碗酒?” 秋瑾笑道:“敬你这英雄人物,不用碗怎行!” 王金发忙站起来,双手捧碗与秋瑾一碰,说:“人言秋女士豪爽,是女中丈夫,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说着仰脖将一碗酒喝了,再看秋瑾,她也一口喝干了碗中之酒,脸不红,气不喘。

王金发大为佩服,连连拱手说:“秋大姐呀,好酒量,好气魄,我是真的服你了。” 秋瑾微笑坐下,说:“酒为义气之先,兄弟,今后你我共事,同谋神州光复,乃是最需要气魄和胆略的事情,我若扭扭捏捏摆小姐夫人的样子,怎能和你等豪杰一起,为光复大业出力呢!再说大通学堂我也不熟,须你多多助我,我陪你喝碗酒也是理所当然。”

王金发一拍胸膛,发誓说:“秋女士你放心,我说助你,那便是绝对助你,赴汤蹈火,绝不皱眉,拼着这条命不要,不助你把大通办得轰轰烈烈,就不姓王。”发完誓,王金发却提坛又倒满两大碗酒,转敬秋瑾,说:“谨以此酒,祝大姐大展英才,为浙江会党训练出千千万万的英雄豪杰。”说完呵呵而笑。

秋瑾起身接了酒碗,说:“你的酒我便喝了,但你今后可否依我三件事情?” 王金发说:“大姐尽管说来,三十件我也依你。” 秋瑾说:“第一要心细,第二要谨慎,第三要思虑周全。你我所谋之事,稍有不慎,便随时可能被捕杀头,咱们自己死了倒是不惧,但若影响了会中大计,那就后悔莫及了。”

王金发脸一红,嘿嘿笑着用手抓头,扭捏说:“这三件事都是我爱犯的毛病,被大姐你一眼就看了出来,今后我一定留神,痛改前非!”

秋瑾说:“好,这才是磊落痛快的好汉。这碗酒干了!” 饭吃过后,秋瑾吩咐王金发先回绍兴,自己将上海的余事作了交代,也接着赶回绍兴,正式走马上任,接管大通学堂的事务。

秋瑾上任之日,恰好是大通新一届学员即将入学,老一届学员快要结业离校的日子,偏偏此时出了一件事,让秋瑾大为恼火。

原来徐锡麟等活动官派留学学习陆军,后又活动捐官,这段时间学堂的管理跟不上,纪律松弛。学员们本来就是纪律淡薄的会党人物,学堂的约束一松,他们就放纵起来,喝酒闹事,打架斗殴,有时甚至打出校门,在社会上混闹。弄得绍兴城的士绅们眉头大皱,便在暗地里称大通为“强盗学堂”。秋瑾到任时,学堂外面墙上竟然出现了揭帖,痛骂大通学堂为匪巢,秋瑾见了,恼火异常,又伤心不已。

王金发大怒,猜测揭帖是劣绅宗阿八所为,便提了两个大拳头,要去找宗阿八理论,秋瑾拦住,说:“不忙,你我先整顿学堂内部纪律。”

秋瑾于是着力整顿校风学风,训导严厉、惩戒无情。军训时,学员的动作散漫不到位,秋瑾便用倭刀背砸了过去;野外训练,该卧倒不卧倒的,该下水不下水的,秋瑾便手脚并用,强行推到,或者提脚踢入水中。学员们惊悚畏惧之余,一个个认真训练,哪敢怠慢,以前的无拘无束吊儿郎当,一下子荡然无存,见秋瑾如此认真,其他教员也人人敬服,兢兢业业,各司其职,不敢再懈怠荒嘻了。

秋瑾又将学堂内熄灯及起床时间作了严格规定,凡起床、熄灯、上下课之时,皆吹军号,将学员的生活、学习,全按军事化程式进行管理,纪律严明,措施强硬,学员们见秋瑾自己首先身体力行、一丝不苟,也便一齐凛遵、莫敢有违。

到新学员进校,老学员毕业的时候,大通学堂的面貌已经焕然一新,引得绍兴城的人刮目相看、赞叹夸奖。王金发及其他教员没口子夸秋瑾能干,王金发高兴之余,又请示秋瑾学员的毕业及新学员入学的典礼该如何安排。

秋瑾说:“你备下几桌酒席,我来邀请绍兴的头面人物前来捧场,这样就无劣绅敢对学堂指手画脚了。”

王金发连竖大拇指,说:“好主意,高明,高明!” 典礼那天,大通学堂内鞭炮齐鸣,喜气洋溢,鼓乐声中,绍兴知府贵福与山阴、会稽两县的县令以及本地有名的士绅鱼贯而入,前来恭贺。秋瑾脸带微笑,拱手将知府县令士绅们迎到贵宾位置坐了,然后一挥手,鼓乐立停,人声寂静。学员们列成方阵,各教员肃立于方阵之前,均屏声静气,耸立如松。

秋瑾先向贵福点头致意,贵福亦点头应答,秋瑾便大声宣布结业暨开业典礼开始。典礼第一项,乃是毕业学员的军操表演,本来排成方阵的学员们,随着王金发的口令,忽而变成竖列的两行,接着表演正步行走,只听脚步嚓嚓,衣袖唰唰,动作如线划过一般整齐,而人人表情恭谨严肃,甩手跨步之间,英气扑面而来。接着是持枪表演卧倒、匍匐等项,项项精彩,表演完毕后学员们一齐向主席台上行礼,嘉宾如贵福等人使劲地鼓掌,对学员的表演尽皆赞赏不已。

典礼一项一项的进行,井井有条,隆重而庄严。知府贵福看得心中佩服,悄声对两个县令说:“秋瑾虽是女士,可看她如此干练威严,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呀!”

山阴县令李钟岳说:“她的字叫‘竞雄’,就是要和男子争雄的意思,绍兴有这样的人才,也是知府大人的福分呀。”

贵福呵呵而笑,满脸喜意。

典礼的最后一项是知府大人致训词,秋瑾宣布之后,王金发即引导师生大力鼓掌,气氛热烈,给足了贵福面子。贵福站了起来,笑吟吟走向主讲位置,然后开讲,将大通学堂纪律严明、作风正派大大的夸赞了一番,说大通的校风学风堪为办学的楷模,说着说着,贵福话题一转,将大通的成绩都归于秋瑾名下,说她训导有方、措施严厉,是一个有真才实学的奇女子。

讲到这儿,学员们又鼓起掌来,贵福一激动,就宣布自己代表绍兴府衙,送给大通学堂一副对联。他将秋瑾的字“竞雄”拆了开来,凑成“竞争世界,雄冠全球”一联,大声念了出来,这八个字嵌上了秋瑾的字,又将教育兴国的意思寓含在内,对秋瑾及大通学堂都算捧了个十足,秋瑾就带头鼓起掌来,两个县令一众绅士及众师生也全“哗哗”鼓掌,贵福在掌声中结束了训词,满面笑容的就座。

秋瑾此时宣布典礼结束,然后引知府县令和众绅士赴宴。宴会上,觥筹交错,气氛融洽,秋瑾的酒量又好,口才又高,举止也干练潇洒,哄得贵福等人眉开眼笑,酒足饭饱之后,众人就纷纷表态支持秋瑾的工作,要秋瑾再接再厉,将大通学堂办成绍兴的骄傲。

此后经贵福等人宣扬推崇,秋瑾名声大噪,办学有方的声誉到处传了开来,劣绅之流是不敢再捣乱挑衅了,反惹得绍兴一带的学堂艳羡不已,络绎派人来邀请秋瑾前往讲学传经,而以位于西郭门外十五里东浦镇的热诚小学堂与位于浔溪镇秋瑾好友徐自华办的浔溪女校的邀请最为诚恳。王金发好生高兴,说:“秋大姐,人家邀请你,咱们大通好有面子,你去外面讲学,还可多发展些同志。”

秋瑾说:“我只怕到大通来得少了,这儿的纪律又松弛散漫,大通是浙江光复军的大本营,可不能乱了。”

王金发笑道:“大姐放心去吧,你的治学办法,我也学到了不少,你只需要每早来学堂巡视一圈,叮咛一番,大通就无人敢散漫懈怠了。”

秋瑾考虑了一番,就兼了热诚小学堂与浔溪女校的巡回讲学。 秋瑾家住绍兴塔山南麓的和畅堂。每日一早,秋瑾坐船从家里赶到大通桥下,上岸后进大通学堂处理完校务,然后牵出一匹白马,策马扬鞭赶往热诚小学堂或浔溪女校讲学。

她乘的船都是家中的仆人阿金摇橹,阿金小心翼翼在晨雾里摇船顺运河而来,秋瑾穿横排一字襟男装,有时也穿西装,戴着鸭舌帽,稳稳坐于小舟之上,膝上横放着在日本时买来的倭刀,面前放一壶酒、一碗虾。晨风习习,鸟语清脆,船头激起细浪,波波而响,秋瑾就喝一口酒,吟一句诗。到了大通桥下上岸时,岸上往往聚拢着一群小孩子,小孩子对秋瑾的男装既惊奇又羡慕,眼睛骨碌碌转动,围着秋瑾上下细看,却怯生生不敢说话。秋瑾就笑一笑,伸出手来摸摸离她最近的孩子的脸蛋,被她摸过的孩子受宠若惊,其它孩子则又是嫉妒又是渴慕。有时聚拢的孩子太多,秋瑾摸摸这个,摸摸那个,性急的王金发便从学堂大门冲出来,一声大吼,将众孩童吓得四散奔逃。

致过早操后的训示,处理完该她决定的一些事务,学堂的杂役就将马牵出来了。秋瑾手持紫红色马鞭,昂然上马,扬鞭驰骋,或往热诚、浔溪去讲课,或往杭州、海宁一带去联络新军。不长时间、浔溪女校的校长徐自华及部分教员学生、浙江新军的管带朱瑞等人都在秋瑾的联络引介下,加入了同盟会。

这时候徐锡麟在安徽安庆陆军小学堂会办任上,工作也是异常辛苦勤谨,总办因病未到任,他这个会办实际上主持着校务。徐锡麟为了实施“捣穴覆巢”计划,极力要将官做大,不阐劳苦,以会办身份,亲自给学生们上课,每日的军操及每周的野外训练,他也次次亲临,严加督导,当时正是初夏时间,安庆城内烈日当头、酷暑难当,徐锡麟观操或是督导训练,却从不张伞,任烈日曝晒、汗出如浆,和师生们同甘共苦。

有一天学堂组织在安庆城外龙珠山举行野外军训,忽阴云密布,雷声震耳,暴雨即将来到。军训的师生惶恐四顾,野山上却哪有避雨之处,大家又都没带雨具,遂央求徐锡麟要速速返校。

徐锡麟大怒起来,厉声说:“军训时连淋雨都怕,打仗时怎能舍生忘死?继续训练,雨再大也不许中止!”话未说完,暴雨挟着狂风便呼啸而至。徐锡麟呼喝指挥,领着众师生硬是在雨中完成了所有科目的训练,这时候,大家一个个都是落汤鸡了。

暴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当徐锡麟领着师生返回学堂时,天上早云开雨停了。安庆街上,走着一队湿淋淋的军校师生,引得市人指指点点,啧啧赞叹。学生们也以冒雨训练为荣,这时候分外卖弄精神,昂首阔步,走步甩手均铿锵有力,俨然训练有素的精兵。

徐锡麟督导严厉、办事认真的名声渐渐传到安徽巡抚恩铭的耳中,恩铭喜道:“人才难得啊,在陆军小学堂做事,将徐锡麟大材小用了。”于是升他为安徽巡警处会办、巡警学堂会办,这两处地方的督办均因故不能到职,因此徐锡麟仍是以会办身份主持工作。

巡警处为安徽一省巡警的主管机关,是个举足轻重的要害衙门,徐锡麟以会办而领衔,权高职重,巡警学堂则是培养巡警的正规学校。徐锡麟这一升迁,引得安徽的官场人物纷纷侧目,私下议论说:“徐锡麟怎如此得巡抚青目,一下子就跃进了这么要害的部门?”

徐锡麟装出对恩铭感恩戴德、感激涕零的样子,干事情也更加卖力,事事以身作则,雷厉风行,将巡警处的工作抓得井井有条,巡警学堂也办得轰轰烈烈,喜得恩铭连称自己慧眼识才。这时候,光复会员陈伯平、马宗汉已由日本的警监学校毕业,徐锡麟便写信请他二人来安庆,安排他们在巡警学堂任教,佐助自己。

同在长江边上的芜湖,与安庆同属安徽省重镇。徐锡麟在安庆官场混得春风得意之时,陶成章、陈独秀、刘师培三个人正在芜湖悄悄的宣传革命、联络同志。陈独秀当时组织的公王会,会员已达五百多人,在安庆建有分会,安庆新军内各个兵种里都有岳王会的人,实力相当雄厚。刘师培则以光复会的名义秘密活动,发展了一批学界人物为会员。陶成章这时已加入了同盟会,他是以同盟会的名义,在芜湖联络军界人物,同时也在会党中发展组织。

徐锡麟打听到芜湖的情况,自己不好出面,就派了目标较小的陈伯平到芜湖,欲和陶成章等商量秘结力量,共谋暴动。陶成章听说陈伯平来了,立刻转移住处,避不见面,同时告诉陈独秀、刘师培,不能见陈伯平。

陈独秀、刘师培惊问:“陈伯平是徐锡麟派来的人啊,难道徐锡麟叛变革命了?” 陶成章摇摇头,说:“他已入清廷的官场,富贵名利皆可改变人的信仰,我等不可不防,还是谨慎为好。”

徐锡麟是陶成章当年介绍入光复会的,他二人的来往也比较多,如今陶成章这样说话,自然有其道理,陈独秀、刘师培遂也和陈伯平避不见面,以免生出意外。

原来蔡元培、陶成章等相继入同盟会后,光复会的许多会员也纷纷参加了同盟会。这时陶成章曾赴安庆动员徐锡麟入同盟会,徐锡麟却坚决不入,板着脸说:“我与孙文宗旨不同,同盟会不入也罢!”

陶成章心下不喜,将同盟会的宗旨章程讲了一番,称两会章程并无大异之处,力劝徐锡麟与同盟会合力共谋革命。徐锡麟却仍然摇头,瞪眼说:“我素鄙孙文的为人,怎能入他的会,孙文党羽虽众,却只知胡闹,连累无辜死伤枕籍,我决不受他节制。”

陶成章废然而退,后来听说徐锡麟在恩铭恩宠之下,样样事情皆干得十分卖力,平日与安徽的高官交往频繁,称兄道弟,行迹可疑之处甚多,遂对他戒备起来,恐芜湖党人情况被他知道,他若一朝真的心贪富贵、变节降清,则党人命运不堪设想,因此才联络陈独秀、刘师培拒不与陈伯平见面。

陈伯平无功而返,将陶成章等拒不见面之事告诉徐锡麟。徐锡麟大怒道:“没有你等的配合,我难道便不能独举义旗吗?”于是写信,请秋瑾速来安庆相见,商讨要事,不再理会陶成章等人。

秋瑾接到徐锡麟信后,先乘火车赶往上海,再乘轮船沿长江上溯安庆,见到徐锡麟时,秋瑾却不由大大的一怔。

如今的徐锡麟一身警官装束,威风八面,顾盼间颇具势派,和初办大通学堂时的形象是截然不同了。秋瑾不禁笑了起来,说:“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徐兄如今在官场混得如此得意,还能狠得下心来反满?”

徐锡麟脸色攸变,恼了起来,恨道:“连你也这样看我,徐某光复河山之心,日月可鉴,别说做这小小的道员,就是清廷将总督巡抚给我做了,我也宗旨不变,一朝乘时而起,即为我汉种复仇,杀尽天下满人!”

秋瑾笑道:“小妹开个玩笑,你就沉不住气了,看来徐兄的修炼功夫还要再上层楼才对,否则稍稍露出些苗头,你就难得恩铭信任了。”

徐锡麟摇了摇头,肃容说道:“好了,不开玩笑了,你我说正事要紧。我欲在安庆发动起义,需你在浙江响应,请你来,正为协商此事。”

秋瑾敛了笑容,拱手郑重说道:“愿闻徐兄的计划。” 徐锡麟说:“七月八日,是巡警学堂甲班毕业的日子。毕业典礼,旧历自巡抚以下,潘司、臬司、知府、道台以至县令,安庆的官员将齐赴学堂观礼。我即安排于典礼之上,击毙恩铭、毓秀等满族官员,招降汉官,然后率学生与城外的新军配合,如此可一举而控制安庆,安庆一下,整个安徽传檄可定。你在浙江组织以会党为主的光复军,并争取策反新军,一举拿下杭州,然后北上进攻南京,我这儿同时挥师顺流东下,直逼南京,南京若下,则江南一带俱为光复军的天下,这时南下可定闽赣,西进可取两湖,北上可攻取山东、直逼京师,女士以为如何?”

徐锡麟当上巡警处会办之后,曾有意识的常到安庆的新军中走动,或将新军军官请到自己的寓所喝酒,安庆当时只有一标新军,下辖炮营、马营、步营、辎重营、工程营五营兵力,这五营的管带如步营的薛岳、炮营的吴介麟等和徐锡麟都相当熟识,来往频繁,他们似也对朝廷有不满之意,但徐锡麟此时还未和这几人挑明杀满光复汉家河山的事,不过徐锡麟自纣策反他们不难,只需在适当时候挑明就是了。

秋瑾默想片刻,猛然抬起头来,两眼熠熠闪光,神情振奋激动,说:“徐兄的计划宏大厥伟,我决意配合你图此大计。如今浙江的会党培训已小有成效,新军的策反也初见端倪,如借起义契机以资号召,众人必踊跃而从,只要掌控得宜,大事不难成功。”

徐锡麟见秋瑾认同自己的计划,又极力表示支持,大喜下挺然而起,舒臂杨眉而笑,说:

“有你支持,我信心百倍,反满兴汉,便在你我此次的壮举。”当下又安排陈伯平、马宗汉与秋瑾见了面,四人将各种细节反复商讨了几天,感觉一切都在考虑之中了,秋瑾这才离了安庆,折返绍兴安排浙江方面的准备工作。

第四十三章 月照燕山,惹起狂潮卷

徐锡麟秋瑾不动声色的按步逐实施起义的计划,大清朝廷自然不知道这些,仍在为立宪的事而吵吵闹闹、忙忙碌碌,地方大员如袁世凯、张之洞等都将绝大部分注意力放在对立宪的推动或者观察上。

朝廷大张旗鼓地在国内为立宪忙活,只高兴得海外的康有为梁启超手舞足蹈,欣喜若狂。

通过电报书信商量对策。梁启超说:“我们保皇会该改名了,夫子以为何如?”

康有为连连点头,说:“该改了。‘保皇’一名,针对慈禧欲害皇上而定,如今慈禧要立宪,我等当予她有相当的尊重,今后,‘妖后’‘逆后’是不能叫了,改称‘圣母’比较合适。

保皇会的名字,莫若改为‘帝国宪政会’。“

两人议妥后,就于零七年三月在美国纽约开帝国宪政会的成立大会,康有为从欧洲专程赶往纽约亲自主持。会场上布置得花团锦簇,鼓乐悠扬。主席台上,特设一位置最高的座位请康有为就座,以示尊荣。徐勤、麦孟华、欧榘甲、徐拂苏等人及保皇会各埠的负责人济济一堂,为中国即将迈入宪政时代而兴奋不已。当然,最兴奋的人应该首推康有为,开幕式上的致辞一讲便是三个钟头,情绪激动,表情夸张,满腔热情讴歌君主立宪,并大倡“君民同治,满汉不分”,讲得与会众人热血沸腾,雀跃不已。大家最后选了康有为做宪政会的会长,以梁启超、徐勤为副会长,会议结束时,众人齐声高呼“中国万岁”,“皇帝万岁”,“康会长万岁”。梁启超虽因主持和革命派的论战没能出席会议,但心中和其他人一样,兴奋而且激动。

不过,康有为梁启超等没能高兴多少日子,慈禧太后不但不承认“帝国宪政会”,康梁的“钦犯”帽子也不取,而且将康梁的徒众同仁一律视为“准钦犯”,严禁其入境活动,下令说一经发现,立刻逮捕。

康有为却痴心不改,号召徒众在海外写文章,搞活动,为清王朝的立宪献计献策,同时又通过各种渠道,将立宪救国的各种设想、建议传给朝廷大员。他要不遗余力地接近朝廷、感化朝廷,为了这一目标,百折不挠。

时任清廷军机大臣的瞿鸿机常收到康有为寄来的建议,却密藏起来,不敢示人。瞿鸿机,湖南善化人,进士出身,康有为组织公车上书的时候,瞿鸿机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庚子之变后,军机大臣中刚毅死了,启秀、赵舒翘等因助拳乱而被罢黜,荣禄便推荐瞿鸿机到军机处行走,这一年,瞿鸿机五十二岁。

瞿鸿机被一般时人认为是清流派,瞿本人又擅长文墨,颇有见识,因而慈禧太后对他甚是好感。瞿鸿机入军机之后,见袁世凯与奕劻相互勾结,交易频繁,北洋的势力因之不断膨胀,心有不满,就暗中与奕、袁为敌,但奕劻袁世凯两人树大根深,党羽众多,难以扳倒,瞿鸿机心焦不已。

后来,慈禧行新政,又要预备立宪,瞿鸿机见太后维新强国之意甚是坚决,便欲为康、梁求情,希冀召回康梁以抑制袁世凯。

注意想好了,瞿鸿机就趁慈禧高兴之时,借机奏道:“太后,如今上下一心,行立宪大事,康梁二人一向负有才名,可否赦其大罪,命其回国为立宪效命?”

慈禧正言笑晏晏,一闻此言立刻敛了笑容,默然不语。瞿鸿机吓得不敢再说。 但隔了一段时间,遇慈禧心情不错时,瞿鸿机又再次小心翼翼的提起,当第三次提起此事时,慈禧终于发怒了,将烟袋一扔,狠狠说道:“康有为梁启超乃是小人之才,专会造谣惑众,以博才名,这样的人最是可恨,绝不能赦免!”

瞿鸿机哪知道慈禧此时的嫉妒和恨意,从西狩之日,变法行新政之时,慈禧便不愿别人提起被自己亲手扼杀了的戊戌变法,她的新政也不许别人和戊戌变法比较。康有为的才名越大,慈禧便越是痛恨,书生出身的瞿鸿机哪懂得这个道理,只好诚惶诚恐,再也不敢提起康梁之事。

康有为却还在海外翘首以待、望穿秋水,等待着有朝一日瞿鸿机等人或可说得圣母皇太后回心转意,召自己回国参与立宪大事,想着那时尽展抱负,以宪政而强国富民,做出万世不朽的功勋,康有为便激动难以自抑。现在没有自己师徒的指导参与,大清朝就糊里糊涂预备立宪,这不是盲人瞎马上路胡乱折腾吗?

国内的预备立宪确实进展得十分缓慢,袁世凯和铁良、荣庆他们还在斗来斗去,不过有慈禧太后掌握着平衡,他们暂时谁也奈何不了谁。这时候,瞿鸿机在一旁不动声色的观察着,极其冷静。他越看越觉得袁世凯与曹操神似,又感觉铁良他们这般搞法,绝对扳不倒老谋深算的袁世凯,因为他的后边有奕劻撑着,奕劻不倒,袁世凯就安然无恙。瞿鸿机一边观察,一边暗暗的寻找机会。

机会很快就来了。

零七年初春,朝廷派出商部尚书载振与兼职政务处大臣的徐世昌考察东北设立行省的事。

两人结伴,乘火车第一站到达天津。载振爵封贝子,乃是奕劻的儿子,袁世凯的结拜弟兄,他与徐世昌这一行关系重大,袁世凯免不了要好好招待,当下命天津道员段芝贵精心准备吃喝玩乐各档事宜,务必要使振贝子满意欢喜。

载振下车伊始,就笑眯眯悄悄对袁世凯说:“大哥,太后觉得你交出兵权,又交出了八个兼职怪委屈的,这次可能有意让徐老兄出任东三省总督,所以才派我俩去考察东北之事。”

袁世凯心中一震,已蛰伏了多日的雄心“腾”地一下又跳跃起来,心想:“太后毕竟眼毒,以此方法来安慰我,外人又看不出端倪,不愧是老佛爷呀!”当下心中泛起了一连串的想法,也不对载振明言,却频频暗示段芝贵,要他不遗余力的管待好振贝子。

段芝贵别的本事倒也罢了,察言观色、善伺人意的功夫却是一等一的高明,他也想趁机巴结上载振,将官儿升上一升,于是巧施手段,设计了一套招待方案出来。

吃过喝过就是玩了,载振是王爷家的花花公子,什么玩的没玩过,段芝贵却有办法让他玩得开心。他请出了“协盛园”的当红女角杨翠喜,既唱戏又陪酒,一下子便把载振的眼看直了。这杨翠喜当时只有十八岁,相貌身段、唱腔演技不用说了,自然是上上之选,难得的是她那一种若有若无的忧郁,时隐时现的娇羞,再加上皮肤雪白,举止轻盈,把个风月老手载振看得心痒难骚,又怜又爱,一个劲的搓手叹息,摆头咂嘴,丑态百出。

据说当时见过杨翠喜的人没有不赞叹倾倒的。才子李叔同,后来入佛门称作弘一大师,他年轻时北游津门,有幸见到过杨翠喜,见过之后便欢喜赞叹,颠倒迷醉,为她专门写了两首《菩萨蛮》词:

其一:燕子山上花如雪,燕子山下人如月;额发翠云铺,眉弯淡欲无。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廋;生怕小言愁,言愁不耐羞。

其二:晚风无力垂杨嫩,目光忘却游丝绿;酒醒月痕底,江南杜宇啼。痴魂销一捻,愿化穿花蝶;廉外隔花荫,朝朝香梦粘。

载振不会写诗写词,但也痴魂一缕离了窍,无法自持。杨翠喜唱完戏,陪完酒,就被段芝贵送走了,说是陪酒不配睡。载振无法可施,临出发上东北时,握着段芝贵的手苦笑道:

“段兄啊,你让兄弟我失魂落魄,到了东北可怎么给皇上太后办事呀!”

段芝贵笑道:“振贝子行好,卑职一定设法将贝子的魂给收回来。” 载振从东北考察回来又经过天津时,段芝贵已经花银子将杨翠喜从协盛班赎了出来,当作宝物敬献给载振。载振喜出意外,眉花眼笑。与此同时,袁世凯递过来了一个东三省官员的推荐名单。

载振连名单看也不看就装进了口袋,说:“大哥,只要是你推荐的人,一定错不了,我回去怂恿家父按单子给太后推荐就是了。”

袁世凯笑眯眯的又递过来一张银票,说:“这是给奕中堂过寿的贺礼,请兄弟稍带着一块拿回去。”

载振说:“大哥,你老是这么客气,这可有多不好意思,老是让你破费。” 袁世凯笑道:“自己兄弟,别说见外的话。” 载振便将银票装进了口袋。

载振回京后时日不久,上谕发了下来:徐世昌为东山省总督,唐绍仪为奉天巡抚,朱家宝为吉林巡抚,段芝贵为黑龙江巡抚。四个大员竟全是袁世凯的密友幕僚或者下属。一时之间,朝内朝外,少不了一番议论,但这四个人是振贝子考察,庆亲王推荐的,满清亲贵们不好说话。况且袁世凯的兼差全都卸了,兵也大半交了,徐世昌为人也还算可以,大家议论一番,也就算了。袁世凯暗暗高兴,段芝贵兴冲冲收拾行囊,准备赴任。

瞿鸿机感觉同时打击奕劻袁世凯的机会到了,正思量该如何下手,忽在此时站出了一个刚直敢言的御史赵启霖。赵启霖直接上书慈禧太后,参段芝贵送美女换官位,载振得美女送乌纱。这一狠参,闹得满城风雨。慈禧太后坐不住了,勃然大怒。赵启霖的参奏虽因顾忌朝廷面子,没提奕劻与袁世凯二人的名字,但明眼人一看便知载振还没有卖官的资格,他只不过当了个二传手罢了。

慈禧大怒下命醇亲王载沣、大学士孙家鼎彻查此事,二人授命,即派人首赴天津查问。

但此时情况早变。段芝贵一口咬死没有美人换乌纱之事,协盛班也说杨翠喜是让天津盐商王益孙买走做了偏房,而杨翠喜这时却就在王益孙的家里,穿红戴绿,袅袅娜娜一幅姨太太的样子。原来事情一出来,奕劻与袁世凯惊得六神无主,一下子吓呆了,手足无措。多亏杨士琦出主意,劝载振忍痛割爱渡难关,又用银子买通了协盛班,瞒天过海,把这件事情遮了过去,只便宜了盐商王益孙,抿嘴偷笑。

载沣与孙家鼎见事情成了这样,相视苦笑。他二人也因事情牵扯到奕劻,又不知太后的真实意图,不敢大动干戈,只好草草收兵,以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回奏慈禧。

慈禧心知肚明,冷笑一声。载沣、孙家鼎吓得一哆嗦。慈禧就说:“没有这事最好!那么,诬参的御史赵启霖怎么办?这人捕风捉影,陷害大臣,非重重治罪不可!”

奕劻在事情初起时,又惊又气又吓,忙招宝贝儿子审问,用脚狠踢命他招出实情。载振此时哪敢隐瞒,只好一五一十坦白交待了。 奕劻破口大骂,载振跪于地上垂头觳觫。恰好此时杨士琦来献计,奕劻这才止了骂,命儿子快快辞了商部尚书之职,以避嫌疑。载振无法,只得写折子辞官。

太后要重办赵启霖的消息传了出来,奕劻喜得拍手跺脚,说:“好极了,好极了,这些沽名钓誉之徒,讲究成仁取义,想用这一套法子青史留名,便杀了他们也不为过。”袁世凯却派人捎话来了,请奕劻一定设法劝太后从轻发落赵启霖,说办得重了,京沪的报纸为赵启霖喊冤,如惹起官绅士民的众怒,那就麻烦大了。

奕劻一惊,想:“还是袁世凯想得周全,这赵启霖的确重办不得。” 第二天慈禧召集军机大臣询问对赵启霖的处置办法,瞿鸿机说:“陷害大臣,罪不容赦,必须严办重惩!”

慈禧点头说:“不错,若不重办,人人效尤,那还得了。” 奕劻忙说:“太后啊,这赵御史绝不能重办。” 慈禧冷冷的问:“为什么?”

奕劻说:“御史专职监察之事,这些人不贪财,不怕死,忠心耿耿,就盼着那一天为国而死,那样,他们就认为死得其所了。奴才想,这些人虽然愚鲁,但究竟一片忠心,即使参得不实,对百官众臣也是一个警告。请太后看在他们忠心为国的份上,从轻发落。”

慈禧眼一瞪,哼一声。奕劻心中发虚,忙低下头。慈禧说:“好啊,对百官是个警告,对你是不是个警告?”

奕劻连连叩头说:“是,是。这个警告奴才刻骨铭心,奴才今后行事,一定小心翼翼。” 看慈禧还在犹豫,奕劻就又说:“饶了赵启霖,百官万民一定说太后宽仁厚爱,于我圣朝政声大有好处。”

慈禧想了一想,说:“那好,看在你求情的份上,这便算了。将赵启霖革职回籍,就不追究其它罪过了。”

奕劻一身汗津津的出宫回府,暗自庆幸过了一关。 第四十三章 月照燕山,惹起狂潮卷(下)

赵启霖为参官场舞弊而丢了官,果然京津沪的报纸大肆写文章为他鸣冤抱不平,不过只是革职,倒也没有引起别的乱子。慈禧认字不多,从来不看报纸,事情也就这样过去了。

赵启霖恨怨纠结,却也无法,怏怏的打点行装,出京上路,要回老家湖南。京中的商绅小吏以及自认为尚有气节的士大夫数百人集聚于北京城南的龙树寺为他送行,这儿是赵启霖归家的必经之地。

龙树寺外路畔河边,有一临江小亭,亭旁的大柳树浓荫匝地。众人在亭边柳下为赵启霖摆酒饯行,并做诗赠别。据说赵启霖收到的赠诗装了满满一囊。当时有一人名叫蒋式理,也是监察御史,也曾因参人而丢过官,他捧酒与赵启霖对饮之后,当场朗诵自己的送别诗:

“三年一样青青柳,又到江亭送远行,

我亦怀归归未得,天涯今见子成名。“

蒋式理读完诗,双手将诗稿敬赠赵启霖,赵启霖眼角挂泪,接了诗稿。众人一齐捧起酒来,与赵启霖对饮,祝他一路行好。

瞿鸿机见杨翠喜一案没能对奕劻袁世凯造成大的打击,除载振辞职,段芝贵涉嫌调换了别人外,其他东三省的官员一如照旧。瞿鸿机冷静思索,觉得自己一介文人,影响不大,难以拼过他们,苦想下猛然想起一个人来,一拍桌案,喜道:“若得此人来京,或可扳倒奕、袁这两个巨蠹!”

瞿鸿机想的可与奕劻袁世凯一拼的人就是岑椿煊。 岑椿煊自庚子年间带兵护驾以来,从甘肃按察使的位置上一路高升,先陕西巡抚,再山西巡抚,后升任两广总督,节节向上,恩宠不衰。

岑椿煊恃着慈禧的信任恩宠,每到一处,上任伊始就先整治当地的贪官污吏,说这个受贿,那个贪污,晚清年间吏治腐败,贪官也实在太多,俯拾皆是。岑椿煊不嫌烦劳,一个一个参劾,慈禧对他的参劾,次次皆准。因此岑椿煊每到一地,贪官污吏纷纷落马,这样,岑椿煊便得了一个“官屠”之名。一听说岑椿煊要调往某地,当地的大小官吏便怕得要死。据说他当两广总督期间,有一千四百多名官员被他参得丢了乌纱,而他惩治南海县令斐景福一案,最是惊心动魄。

斐景福作南海县令多年,贪财而狡猾,极善伪装。岑椿煊戊戌年间在广东做按察使的时候,就欲参奏他,后因离任未果。这次重来,岑椿煊首先就将斐景福抓了起来,说:“好你个贪官,还在南海作县令啊,我走了五年,不知你袋内又多收了多少银子,这次非叫你吐出来不可!”就安排彻查他贪污受贿的证据。

斐景福吓坏了,央求岑椿煊说:“大人尽管查。但卑职被押在这儿,多受虐待。卑职愿出钱以助广东的军饷,只求大人免除拘禁。”

岑椿煊说:“哼!不怕你逃到天边去,那么就回家取银子,交了银子,可免拘禁。”斐景福先拿了部分银子交了上去,然后借口筹钱,突然跑到澳门要求避难,澳门的葡萄牙总督竟允了他避难的要求,这下子气坏了岑椿煊。

岑椿煊要求葡人引渡斐景福,葡人不许。岑椿煊大怒,就将两广所有的军舰兵船集中起来,装满炮弹,围住澳门。葡萄牙总督大惊失色,怕这暴躁的岑椿煊真的做出什么过火的事,权衡利弊下,交出了斐景福。

斐景福后因贪污而流放新疆。岑椿煊却因此一案而名动天下,威势如日中天。 不过被他参劾而罢官的人如此之多,大家气不过,就集资贿赂奕劻,请他设法整治岑椿煊。当时英国占领了缅甸,又觊觎我云南,派兵侵入云南怒江一带,在片马地区遭受到当地官民的抵抗打击,史称片马事件。奕劻便借口与英人交涉,须得威名素著的大员前往,于是奏明慈禧,调岑椿煊往苦瘠之地云贵作总督。云贵两省的大小官员立刻号叫起来,惊慌失措说:“官屠来了,官屠来了,这可怎么办呀?”

岑椿煊知奕劻为贪官出气整治自己,心中又气又恨,一时却又想不出反击之法,就干脆以患疾看病为由,呆在上海不去上任。

岑椿煊在上海呆了一段落,忽接瞿鸿机的密信,信中约他进京共同对付奕劻、袁世凯,岑春煊一跃而起,大叫说:“好极了,好极了,最大的贪官呆在京里,我在外面参来参去又有何用,须得进京去大干一场!”于是急急从上海乘船溯长江而上,似乎要从水路去云贵上任。

奕劻在北京笑了,说:“这个鲁莽凶蛮的岑椿煊终于肯去云贵了,那就好,苦寒之地正可磨练节操,就在那儿好好磨磨坏脾气吧。”

岑椿煊乘船到了武汉,突然下船改从京汉铁路进京,等奕劻知道的时候,岑春煊已在紫禁城宫门外求见太后了。

奕劻震撼莫名,心惊肉跳,急忙派人知会袁世凯,说:“官屠进京,意欲何为?宫保须得急谋办法对付,否则你我将大难临头!”

慈禧听说岑椿煊进京求见自己,虽诧异他不招而至,但有昔日救驾之德,又一直将他当心腹看待,就连忙传见。

岑椿煊急匆匆进了储秀宫,慈禧满脸含笑,岑春煊却“扑通”一声跪倒地上,眼泪汪汪,大哭出声,呜咽着向慈禧请安。

慈禧温言道:“奕劻说云南出了个片马事件,须得调你去云贵方能妥善处理,你怎么却来了北京?”

岑椿煊“咚咚”的叩头,哭道:“太后,朝中无人忠心为您办事,我要留在北京,为太后守门看护,肃清奸佞。”

慈禧叹了一口气,说:“我早已将你当亲人看待,在京在外,还不一样能为我办事?” 岑椿煊急道:“太后,这不一样。我大清好比一棵巨树,臣在外面,只能帮您修剪枝叶,可是树根在北京,早被人摇动破坏,树根朽烂了,枝叶又怎能保全!”

慈禧惊道:“有这么严重吗?朝中的大臣都很忠心呀,你怎么说树根朽烂了呢?” 岑椿煊说:“太后啊,朝中贿赂公行,纲纪废弛。庆亲王奕劻最为贪庸,只爱银子,不爱大清,不去除此人,吏治就无法整肃。”

岑椿煊说得悲痛激愤,慈禧却笑了,说:“奕劻嘛,还是很忠心的。他就是人太老实,有时喜欢沾点小便宜,所以老上人家的当,但他还不敢不听我的话。”

岑椿煊直起腰来,斩钉截铁的说:“反正我要留在京里,要为太后做一条看家的恶犬,决不许奕劻这些人坏了朝廷的大事。”

慈禧说:“好吧,好吧,那你就留在京里,先做个邮传部的尚书,帮我慢慢整顿吏治。” 岑椿煊出宫后,立刻又去见瞿鸿机,两人就除掉奕劻袁世凯密商办法,商定由岑椿煊借重慈禧的信任恩宠,直取目标,快刀除奸。

岑椿煊风风火火的就开始按步骤实施计划了。上任邮传部尚书的第二天,便把袁世凯的亲信、时任邮传部侍郎的朱宝奎参下了台。没过几天,又入宫见慈禧,长跪问道:“太后说要整顿吏治,是真整还是假整?”

慈禧怒道:“当然是真整,你敢连我的话也不信!” 岑椿煊说:“太后既是真整,可知如今买一个巡抚,需要多少银子?” 慈禧大怒,以烟袋狠戳岑春煊的额头,骂道:“你敢恃宠而骄,将我大清说得如此不堪!

县令那些芝麻小官或许有人花银子贿买,巡抚乃是大吏,为我大清柱石之臣,岂能用银子来贿买!“

岑春煊扬着头一动也不动,待慈禧戳罢,这才叩头大哭,说:“太后不知,如今督抚大员、尚书侍郎,皆可以用钱买得,丑声四播,政以贿成,太后若再不下决心整治,大清便将根腐叶烂,不待人攻而自败矣。”

慈禧不觉也受感动,流泪说道:“久未听你的谏言了,难道政事竟真的败坏到了这个地步?

过去对那些小官小吏,我也收点银子卖过几个,但庚子年后,国事多艰,我就束手不敢做了。

如今何人如此大胆,不但卖官,而且连督抚这样的大官也敢卖?“

岑椿煊说:“这人就是军机领班奕劻。此人贪得无厌,广纳贿赂,不管大官小官,只要给银子,他便设法找理由拿出乌纱给人乱戴。”

慈禧眼睛睁得大大的,急问:“你说奕劻贪财,可有证据?” 岑椿煊说:“纳贿之事,唯恐做得不密,怎会有证据留下。但奴才这些年所参之贪官,多为奕劻举荐,请太后细想,若不受贿,奕劻为何总举荐这些贪官?”

慈禧想了一想,点点头,问:“那你说何人可当军机首辅?” 岑春煊忙说:“太后,这是中枢大事,必须太后皇上亲选大才,奴才万万不敢妄言。” 慈禧叹道:“皇族中尽多纨绔之辈,我却去哪儿找这个首辅之人!好了,你先下去吧,此事我心中已知,容我徐思对策。”

岑春煊叩头退出,出宫之后,急找瞿鸿机。瞿鸿机说:“先别急,一棵大树盘根错节,猛一下是扳不倒的,如今根土已松,树倒的日子不远了。”

慈禧听了岑春煊的话,果然对奕劻有了看法,便招她认为一贯谨慎厚道的大学士兼军机大臣世续,以及还未上任的东三省总督徐世昌,问他们对奕劻的看法。世续确是十分谨慎,不敢说奕劻的坏话,只说庆亲王勤恳为国,忠心素具。

徐世昌一直是袁世凯的智囊,何等精明,见太后问话,便知意思,忙不迭声的大赞奕劻,说他小心国事,行事做人不越雷池等等,说得慈禧心中又转了弯子,想:“我就说奕劻老实胆小,他是不如岑春煊那样敢做敢为。可老实胆小也有好处呀,掌握中枢的大员,又岂敢用些胆大妄为的人?不过,我还是多找几个人问问。”于是又招瞿鸿机问话。

瞿鸿机说:“太后,庆亲王谨慎胆小,绝不敢胡作非为,但很多时候,他自己做不了主,老是别人替他作主。”

慈禧一震,点头说:“我明白了。”缓了缓又说:“你有些眼光,很好。你先归安罢。” 徐世昌被慈禧问过话后,忙将消息通报给奕劻和袁世凯知道。奕劻叫道:“岑春煊发疯了,要整死我俩,如此奈何,奈何?”

袁世凯说:“岑春煊鲁莽之辈,不足为惧,怕的是他后边有个瞿鸿机。” 奕劻惊问:“瞿鸿机和岑春煊联手了,是真的吗?” 袁世凯重重的点头,说:“一定是真的。此人心机慎密,不贪利禄,谋定而后动,我深为忌惮。”

原来,瞿鸿机刚做军机大臣时,袁世凯就发现此人大不简单,慎言而极有心机,便忙请人捎话,欲加以笼络。先要求和瞿鸿机拜把子,瞿鸿机摇头不允,袁世凯就再请求递帖子,拜瞿鸿机为师,瞿鸿机还是不允。袁世凯心中暗暗忧虑,从此时起,他便对瞿鸿机另眼相看了,如今既断定他为岑春煊出谋划策,心中大是焦急,急给圈内的人写信传话,说:“大佬被困,情势甚险,请速速设法解围!”

此时的上海道台蔡乃煌给袁世凯献了一条妙计。 蔡乃煌认识天津照相馆的一个技师,他请技师将岑春煊的照片与康有为的照片翻拍后合成一张照片,似乎两人聚首密谈的样子,将此照片呈给袁世凯,说:“大帅,太后若能看到这张照片,奕中堂之围一定可解。”

袁世凯看了照片,喜得抓耳挠腮,继而哈哈大笑,说:“此计妙绝天下,堪称杰作。太后最恨的人便是康、梁,岑春煊竟和康有为这么密切,真是大胆呀!”

于是急派人将照片送给北京的奕劻。奕劻拿着照片端详时,激动得手都颤了起来,迫不及待,马上就入宫求见慈禧,呈上照片并加以说明,说岑春煊和康有为早有交往,如今密谋将朝中忠于太后的人统统参倒,以遂其悖逆心肠。

慈禧拿着照片细看,脸色凝重,以她的水平,哪能猜到照片之中竟有文章,当时的照相技术不普及,一般人根本不知道照片的生成过程。慈禧看着照片,不觉伤心起来,幽幽叹气,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拿他当亲人看待,他却和康有为是朋友。唉!”

奕劻忙将袁世凯教的话说了出来,说:“太后,奴才相信岑春煊绝没有害太后之意,但康有为要救皇上却是真的。请太后千万留神。”

慈禧咬着嘴唇不说话,过了一会,问:“孙文在两广煽动闹事,周馥看来对付逆党手段不够,催促他要狠,对逆贼乱党,绝不能手软。”

奕劻忙说:“太后,两广之地民风强悍,会党众多,又和安南、香港毗邻,易生祸乱,须得勇猛之人前往震慑,方可保得太平无事。周馥年事已高,昨日才上了告老的奏折,请太后定夺”

慈禧想了想,点点头,无精打采的说:“我明白你的意思,那便准了周馥的奏请,让岑春煊去两广吧。”

奕劻大喜,叩别慈禧后,忙安排起草上谕,任岑春煊为两广总督。岑春煊接了上谕,哪肯就这样走了,急匆匆入宫,哭倒在储秀宫内,泪流满面,不肯离京。

慈禧说:“两广之地素称富庶,你也辛苦了多年,就去哪儿吧。” 岑春煊叩头说:“臣不要官、不要钱,也不要命,只求留在京师为太后看紧门户,以酬太后对臣的恩宠。”

慈禧摇头不许,说:“两广的门户也很重要,孙文领些人在哪儿捣乱,你且先去平息哪儿的乱事。”

岑春煊苦求多时,无奈慈禧坚决不允,他只好擦干眼泪,一步三回头的出了储秀宫。回寓收拾了行装,岑春煊却不去广东上任,径直乘船又到上海,然后上折子说须在上海看病,内心深处盼着慈禧能回心转意,再招他回京。

岑春煊这一出京,袁世凯便立刻欲设法参劾瞿鸿机,苦于找不到有力的理由,派人与奕劻商量。奕劻神色慌张,说:“我如今自身难保……且帮我先过了这个坎再说。”

袁世凯惊诧不已。原来瞿鸿机见岑春煊突然间就遭暗算,被赶出了北京,心想必须下狠手了,不然自己也将很快就要倒霉。情急下与相好的朋友蒋式理——即诵诗赠别赵启霖的那个御史商量对策。恰在此时,铁良、荣庆因他事见慈禧,哭谏道:“袁世凯居心叵测,若不早除,后必为患,我大清江山早晚要毁在他的手里。”又说:“奕劻受袁世凯的贿赂,为他通风报讯,遮风挡雨,请太后明鉴。”

慈禧半信半疑,犹豫不决,好言抚慰了铁良、荣庆一番。 这时蒋式理抓住时机,急上奏章参劾奕劻贪贿,奏章措辞激愤,历数奕劻受贿、卖官等多种聚财之法,并声称可清查奕劻的家产,以验证其人的贪廉。这道奏章一上,弄得朝野震动,舆论哗然。奕劻这下子真的慌了,袁世凯也一时想不出好办法救他,奕劻惶急无策下,听从了儿子载振的建议,急急忙忙将家中黄白之物化名存往洋人的银行,又将府内稍微值钱些的东西转移亲旧家中,三五天之内,府内一空。

慈禧迫于百官的议论,派人往奕劻的王府查看财产情况。这时的庆王府清贫寒酸,十室九空,成了真正的寒舍,那还像个手握权柄的王爷府邸。慈禧听了回奏,哑然失笑,说:“我大清的亲王竟贫寒到了这个境地,列祖列宗一定要责我待下苛刻。”

此情此景,她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就招见瞿鸿机,决然说道:“奕劻看来不宜作军机首辅了,你给朝廷多操点心,今后有要紧的大事,可直接见我商议。”

瞿鸿机口中唯唯,心中道一声“侥幸”,想:“奕劻一倒,袁世凯,你还想这么逍遥自在的混吗?”

当晚回家,瞿鸿机心情一松,微笑不言,吩咐妻子拿菜斟酒,自个儿一人自斟自饮,捋须顾盼间,想到种种艰难曲折,而今终于可将奕劻扳倒,不禁脸露欢颜。妻子怪而问之,瞿鸿机笑道:“巨贪奕劻就要倒台了,政治就要清明了。”

妻子听了也代瞿鸿机欢喜,她与英国公使朱尔典的夫人素有来往,第二天,便忍不住将奕劻将倒的消息告诉了她。数日之后,清朝的驻英公使刘玉麟忽然看见《泰晤士报》上刊登消息,说大清国的首辅大臣奕劻即将去职,刘玉麟大惊,不辨真假,忙发电向国内询问。慈禧得讯,怒道:“不识相的瞿鸿机,竟与英人私通,欲卖我大清矣!”因为慈禧此前只将欲罢奕劻的想法说给瞿鸿机一人,如今消息泻露,非瞿鸿机而谁?

袁世凯获悉此事的一鳞半爪,兴奋莫名,忙派出人手,使出浑身解数打探消息,终于弄清了事情的原委,便策动御史恽毓鼎上折,参劾瞿鸿机“暗通报馆,阴结外援”,请予罢斥。

慈禧盛怒之下,立刻准奏,下旨将瞿鸿机开去本兼各职,罢职归籍。

瞿鸿机黯然离京回原籍长沙,奕劻与袁世凯哈哈大笑,弹冠相庆。却不料此时慈禧突命军机处拟旨,免了袁世凯的直隶总督,调京到军机处行走,这一下子明升暗降,斩断了袁世凯与北洋军的联系。袁世凯惊骇下力辞军机大臣之职不就,慈禧却绝无商量余地,严命他速速赴任。袁世凯咬着牙不断点头,心道:“还是太后厉害呀!我自以为胜过了瞿鸿机,可安枕无忧了,哪知太后早给我想好了去处。”

北洋军的悍将段祺瑞、李纯等来为袁世凯送行,说:“大帅,我等不论归谁管,都是北洋军,北洋军的首领,永远都是袁宫保。”

袁世凯心灰意赖,想:“你俩这样说,别人却不一定这样认为,何况另外四镇兵早归铁良管辖了,时过境迁,一切都难说了。”但看他两人忠心耿耿的样子,还是有点感动,心里升起一股温暖,就叫着段祺瑞的号说:“芝泉,我没办法,必须上北京去了,你把弟兄们照管好,不论时局如何变化,不能让北洋的弟兄们吃亏。”

段祺瑞说:“大帅放心。只要大帅人在,北洋的弟兄就有主心骨,就人心不散。” 袁世凯点头。

此时段祺瑞是北洋第四镇的统制,对袁世凯感恩戴德、忠心无比。当年北洋常备军新建时,出任高级军官必须经过考试,王士祯、冯国璋两员虎将早早就通过考试,当上了协统,可同受袁世凯器重的段祺瑞考来考取就是考不上,袁世凯知道段祺瑞有本事,但又不能坏了自己定下的规矩,心中着急,便在成立第三协时,早早将考协统的试题暗里告诉了段祺瑞,段祺瑞这才通过考试,当上了协统。段祺瑞对此事常铭于心,练兵打仗格外卖力,以报答知遇之恩。当然,袁世凯对冯国璋、王士祯,以及后进的曹锟、王英楷等各有笼络之术,在当时的北洋军系中,大家都把袁世凯当衣食父母看待。

袁世凯和新上任的直督杨士骧交接了手续,即到北京的军机任上报道。慈禧却又下旨,任袁世凯的大儿子袁克定为商部的尚书。袁世凯知道这是慈禧安慰自己,想着如今事已至此,有进无退,便渐渐安下了心来,为慈禧太后的预备立宪出力。

第四十四章 归去来兮,且看国士识似大海,笔如巨椽

这时的朝廷内部,众官员、众王公还在为改官制而吵嚷不休,吵来吵去也吵不出个名堂。

慈禧便下令成立宪政编查馆,具体负责立宪的各项准备工作,招精通宪政的才士充实其中,请各督抚大员推荐人才。

与袁世凯同时调往军机处的还有张之洞。他二人心知肚明这番明升暗降,是慈禧为中央集权所作的安排,在当时的封疆大吏之中,以他二人实力最大,如今免了原职进军机处,一方面剪除了地方上拥疆自雄的倾向,一方面以张、袁二人的才具威望强化朝廷的份量。张袁二人此刻也盼立宪早日成功,入京不久便向慈禧推荐杨度,说他精通宪政,才堪大用,宜入宪政编查馆任职。慈禧立刻准奏,赏杨度为四品京堂,委以编查馆提调之职。袁世凯忙发电给驻日使馆,请其催促杨度速速回国任职,参与立宪。杨度得信豪气满胸,仰天大笑,笑罢,即收拾行装,别了梁启超等人,兴匆匆、高视阔步乘船回国。

杨度回国,先到湖南湘潭自己与熊希龄等合办的华昌公司去看了一遭,问起经营境况,得知资金短缺,杨度就说:“不要发愁,资金由我来解决。”然后飘飘然北上入京。

杨度到了北京,先奔袁世凯的府第锡拉胡同而来。袁世凯满面春风迎了出来,执杨度之手而笑,说:“旷世逸才杨先生来了,立宪之事这可就全靠你了。”说着将杨度迎进客堂。

杨度说:“这是我一直盼望做的事。我会尽我的所能,把事情做好。不过,我有一不情之请,还要请袁大人帮帮忙。”于是说了华昌公司欠缺流动资金、希望袁世凯以官款协助银帮助的事。

袁世凯爽快地答应了,说:“没问题。这点小事要都办不了,那还不让杨先生你小看我了。” 杨度连忙称谢。这时侍女报说饭菜已经备好,袁世凯即命将饭菜端到会客室。立刻就有五六位下人忙活起来,片刻工夫摆好了桌椅,然后一盘盘菜肴端了上来,宽大的八仙桌上海陆横陈、色香俱美。袁世凯吩咐下人:“传克定,克文来拜见杨先生。另外请周老师也来作陪。”

袁克文,袁克定分别是袁世凯的长子和次子,而周老师则是袁世凯的女家庭教师,名叫周道如,因博学有才,颇得袁家的爱戴。袁世凯因杨度是大名鼎鼎的文人,所以请出周老师来陪酒,好让席上的共同语言多一些,以增加宴饮的的气氛。

一小会工夫,袁克定袁克文两兄弟就来了。袁克定的年龄约和杨度相仿,袁克文则只有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袁世凯向两个儿子喝道:“这位就是我常说的杨度杨先生,快来拜见!”

两兄弟一齐向杨度拱手,说:“见过杨先生。家父常说先生博学多才,我俩只恨不能亲聆先生的教诲,今日可如愿以偿了。”

杨度忙还礼,说:“不敢当,那是大人爱才心切,所以给我脸上贴金,咱们以兄弟相称吧。” 正在和袁氏两兄弟扰攘客气的时候,周道如进来了,她似乎三十岁不到,美貌而文雅,乌黑的头发盘在顶上,给人以高雅、安详的感觉。袁世凯忙将杨度介绍给她,笑着对她说:

“我怕我这个粗人招呼不好杨先生,这才请你来相陪。”

周道如对着杨度福了一礼,杨度还礼。周道如微笑着说:“杨先生风神俊朗,确是大师的风范,我听你的大名很久了,可巧在今日见到。”

杨度谦逊说:“我只是浪得了一点虚名,没有干过什么实际事情。” 袁世凯招呼杨度等入席坐定,侍仆们斟上酒来。玻璃杯里绿莹莹的酒色如春叶方绽。袁世凯笑容满面,举杯说道:“此酒是山西有名的竹叶青,味道和一般的酒略有不同。我以酒喻人,用它为杨先生接风。大家共干一杯,贺杨先生得朝廷看重,参与立宪的大事。”

众人齐声附和,站起来与杨度碰杯,然后仰身喝干。 仆役又斟上酒来。杨度举杯站起,环顾席上各人后,把目光对着袁世凯,说:“袁大人在上,杨度能一展所学,为立宪的大业奔走,全赖大人厚爱。杨度仅以此酒,祝大人事业早成,为我神州重开盛世立下不朽的大功。”

袁世凯呵呵笑道:“谢先生吉言。”然后大家干完了第二杯,开始品尝菜肴,袁家的饭菜不用说是极尽精美的,宾主谈笑饮宴,气氛融洽有序。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敲门进来,很礼貌的向袁世凯报告说:“大人,詹天佑要去张家口一带为京张铁路勘查地形,特来辞行。”

袁世凯站了起来,对杨度说声对不起,就匆匆出去了。 袁世凯一走,他的二儿子袁克文首先活跃起来。这个贵公子长得一表人才,满脸的书卷气,雅趣非常,更难得的是他对诗词文章,绘画书法,古董的鉴赏等等,无一不懂,无一不精,甚至连唱昆曲也极为内行,他妙语如珠,将席上的气氛弄得热闹起来了,大家都放松开来,言笑不羁,其乐融融,连一向安静恬淡的周道如也笑得花枝乱颤,就吩咐袁克文唱一段昆曲,以娱嘉宾。

袁克文笑着离座,走到离桌五尺许处站定,先来了一个仪态万千的亮相,然后轻移台步,模仿深闺佳人的姿势,左顾右盼绕了一圈,步态固然极端女性化,脸上的表情也惟妙惟肖。

周道如就带头鼓起掌来,杨度也笑嘻嘻猛拍两手,只有袁克定很敷衍的拍了几下手,脸上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显然对袁克定的放浪形骸甚不满意。

袁克文又走了一圈台步,就莺莺呖呖的唱了起来,原来唱的是《牡丹亭》中《游园惊梦》一折,他扮演的自然就是千娇百媚的才女杜丽娘了。袁克文曼声细唱,脸上交替变化着惊喜、羞涩、陶醉、怅然各种表情,把一个怀春少女的情怀,模拟得细腻而且逼真。一折唱完,连杨度这平时不好声色的人,也不由对袁老二的多才多艺表示钦佩,因而大鼓其掌。

袁克文受到了鼓舞,欢喜的什么似的,就自告奋勇,还要唱一出拿手的《长生殿》。袁克定却板着脸说:“老二,适可而止,不要再胡闹了。”

袁克文正在兴头上,哪肯听克定的话,执意要唱。杨度与周道如忙劝解兄弟两个,正闹得不可开交,传来“哼”的一声,袁世凯又进来了。

袁克文吐了吐舌头,如兔子一样快,溜回到座位上,装出规规矩矩的样子。袁克定一脸不屑的表情,斜了弟弟一眼,也“哼”了一声。

袁世凯阴沉着脸,瞪着袁克文。袁克文低着头,不敢吭声。袁世凯喝道:“又是你胡闹。站起来!”

袁克文诚惶诚恐的站了起来,瞅了杨度与周道如一眼,很尴尬的样子。 周道如忙笑着对袁世凯说:“大人,你这就不对了,克文唱戏可是为了让杨先生高兴,再说,也是我怂恿他唱的。”

杨度也相帮周道如劝袁世凯,说:“二公子多才多艺,诗词书画无所不通,袁大人你应该高兴才对。”

袁世凯摇了摇头,脸色缓和了点,对杨度苦笑一声,说:“让杨先生见笑了。这个老二呀,一天到晚不干正事,就知道风花雪月,假名士,真浪子,让我伤透了脑筋。周老师呀,”袁世凯转头对周道如说:“他还算听你的话,你帮我调教调教他,不要让他尽迷恋那些东西。”

周道如却对袁世凯的话很不以为然,一本正经的说:“大人,克文是个真正的才子,过目成诵,又悟性极高,学啥会啥,他的性格也是这一路的。你要让他变成你那样的人,那是难为他了。”

袁世凯连连叹气,说:“这小子半点也不象我,唉,或许你说得对,他就是个浪子的料,但决不能让他太张扬了。”他瞪着袁克文,又喝道:“坐下!好好陪杨先生吃饭,你那些扭扭捏捏的臭戏不许唱了,和杨先生谈诗论文的倒还可以。克定,你也要多和杨先生亲近亲近,学些真正有用的学问。”

袁克定答应了一声“是”,袁世凯很抱歉的对杨度说:“真不好意思,不能陪你吃完这顿饭了。我必须现在到军机处去。”

袁克定惊问:“发生了什么事?这么急?”

袁世凯说:“朝廷派唐绍义去印度,和英国人谈判西藏问题。”说到这儿,袁世凯怒气勃发,嘴角的胡子也翘了起来,说:“贪得无厌的英国佬,一直想把西藏划入他的势力范围,唐绍义是这次谈判的全权代表,感觉压力很大。张之洞大人刚才派人来叫我,叫到军机处商量一下,给唐绍义定一个谈判的基本框架。唉,杨先生,你莫要怪我,我是身不由己,自己的时间是很少的。”

杨度说:“袁大人握发吐晡,无非为了国家,我佩服你还来不及,哪敢怪责,你快去吧。

我和大家聊一聊,也该去报到了。“

袁世凯笑道:“不怪就好,那我就走了。”

杨度、周道如、袁氏兄弟在袁世凯走后,又谈笑了一会,饮宴就接近尾声了,杯盘狼藉。

此时,客厅门口大踏步走进一个人来,此人方面大耳,长须垂胸,约摸五十多岁年龄,一看就知道是个饱学的老儒。他叫方地山,是袁世凯的门客之一,同时也是袁克文的国学启蒙老师,袁克文的诗词对联以及金文音韵等学问,就来自于他的传授。方地山为对联名家,当时被称为“联圣”,袁世凯罗致他在家,于各方面都很看重,生活起居待遇优厚,他自己有一幅对联对此有形象地描述:

出有车入有鱼当代孟尝能客我

裘未敝金未尽今年季子不回家

把袁世凯说成好客又有雄才大略的孟尝君,自比为战国时的纵横家苏秦,既夸了东家,又夸了自己,确是大手笔的风范。

袁克文一见老师进来,连忙起身问好,袁克定却正襟危坐,既不起身,也不招呼。 方地山看着袁氏兄弟,说:“段祺瑞与冯国璋两位将军来了,我已将他们招呼在小客厅里,袁大人不在家,你兄弟俩去一个招呼招呼。”

袁克文转头看大哥克定,笑道:“这事大哥去最为合适,我们饭也算吃完了,我还有要事要办。”

袁克定狠狠地瞅了克文一眼,站了起来,说:“就你整天忙些不相干的事!好吧,我去。杨先生请宽坐。”

杨度说:“饭吃完了,我也该去编查馆报到了。” 袁克定就走了出去。

周道如问袁克文:“你不趁机向杨先生讨教讨教,又要忙什么去?” 袁克文笑眯眯的看着方地山,说:“我要去上海一趟,哪儿有个朋友帮我搞到了”董美人“,我必须赶紧把董美人弄到手,到时候方老师你也可以好好欣赏欣赏了。”

周道如柔声劝袁克文说:“小二,你也大了,该学点正经事了,声色一道,不可追求太多。” 袁克文哈哈大笑,指着周道如对方地山说:“周老师误会我了,我袁老二可是多才多艺,爱好广泛的,声色虽好,但还有对我更有吸引力的,周老师请听我解释。”

原来“董美人”是“董氏美人墓志铭”的简称,乃是隋炀帝第三子、蜀王杨秀爱妃董美人的墓前石碑。董美人姿容美艳,十九岁而亡,杨秀极其悲痛,亲手撰文,请当时的高手刻碑以志纪念。此碑于道光19年出土于陕西,一出土就在书法界引起了轰动,被认为是中国楷书真正成熟的标志,它上承北魏书体,下开唐朝新风,其布局平正疏朗,字体端严妍美,骨秀肌丰,清丽不可方物,实为楷书中不可多得的精品,但此时董美人碑石早已毁坏了,只有拓片流传于世,袁克文所中意的,乃是碑石尚在陕西时就拓下来的“蝉翼拓”,极是名贵难得,往往拿数千两银子买不到一纸“蝉翼拓”,书法界人士,以没见过“董美人”为耻。

听袁可文解释完,周道如恍然大悟,笑了起来。 方地山却“哼”了一声,沉着脸说:“ 你去上海,恐怕不光是为了董美人一个事情吧?”

袁克文笑着说:“那当然,那当然。已经去了,肯定要去看看汪笑依的戏,再搞几张珍贵的邮票,听说红印花小字”当壹圆“邮票在上海出现了,另外,宋版的《毛诗》和《礼记》也在那儿发现了踪迹,我这次去,就是要把它们一网打尽。”

杨度看着袁克文,叹了口气,心想:“这是个不务正业的浪子。” 袁克文对着杨度打躬作揖,说:“别笑话我。忧国忧民的事,杨大哥你们去做吧,我袁老二虽然聪明伶俐,但喜好的是玩,书法绘画,古董旧书,那才是我的嗜好。哈哈,兄弟要走了,咱们改日见。”边说边走向门口,同时高声吟诗:“白日放歌须纵酒, 黄金散尽为收书。” 接着闪出门外,不见了。

袁克文乘火车第二天就赶到了上海。他想先去找收藏家罗振玉,却见街上行人纷纷涌往公共租界,袁克文不明所以,正纳闷儿,听见有人大笑着叫他:“寒云兄,别来无恙,又到上海来搜罗什么宝贝?”

袁克文有个号叫“寒云”,一般他的同好都以号来称呼他。袁克文回过头去,却见是青帮的李征五,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挺胸凸肚的小兄弟。这李征五是上海青帮最早的大亨,好交朋友,讲江湖义气,前几年就和袁克文认识了,对袁的才气也挺佩服。两人见过礼,袁克文就问:“五哥,街上这么多人都干什么去,熙熙攘攘的尽朝一个方向走?”

李征五满脸兴奋,说:“好叫寒云兄得知,今日章太炎要出狱了,章疯子名气太大了,认识不认识的人,都想去看看他。这人是个革命党,敢写文章骂皇帝,真是一条好汉,三年前他被抓进监狱的,今日刑满释放了。兄弟我也很仰慕他,想去见一见。”

袁克文说:“章疯子的文章确实不错,堪称一代宗师,我也与你一起去看看吧。” 李征五大喜,拥着袁克文就走。

提篮桥监狱门外的街道上挤得人山人海,李征五三拐两拐,穿巷过户,不一会就领着袁克文到了监狱的门口,却见那儿早已停了一辆马车,马车旁站着六七个人,李征五认识的有二个,便是名声很大的蔡元培和章士钊,李征五和他们见过了礼,又把袁克文介绍给他们认识。正扰攘间,监狱的大铁门开了,两个狱警扶着蓬头垢面,瘦成了一把骨头的章太炎走出大门,然后放开章太炎,退入门内,大铁门就又迅速关上了。

蔡元培章士钊快步迎了上去。章太炎头发胡子都极长了,乱蓬蓬的,又脏又臭,人虽廋,精神似乎还不错。他扫视了一眼外面的人群 ,向前走了两步,蔡元培章士钊就抢到了他的面前。两个人欢喜无限,高声大叫道:“柄麟兄,你自由了,你出来了!”说着去扶章太炎,同时纵声大笑。

章太炎往前一扑,张开两臂抱住蔡元培与章士钊,然后号啕大哭起来,泪如雨下,哭道:

“我出来了,我出来了,我出来不出来有什么要紧,可邹容死了,我的好兄弟邹容死了。”

章太炎在办《民报〉的时候,曾和意气相投的章士钊,邹容及张继结为异性兄弟,四人中以邹容年龄最小,大家对邹容也最为疼爱。所以章太炎这么一哭,惹得章士钊也忍不住哭出声来,蔡元培连忙解劝,但章太炎哭得惊天动地,伤心之极,怎么劝也劝不住。

李征五就在旁边大声喊起来:“章先生,今日该笑不该哭,你是条硬汉子,大家都很佩服。请先生别哭了!”

李征五这么一喊,围观的人群中立刻就有许多人响应,齐声喊道:“章先生,不哭了。”

“章先生,你是大师,决不能哭。”

章太炎听见这么多人在喊,就直起身子,用手一抹眼泪,透过笼罩眼上的乱发朝周围的人群看,大家都哄笑起来。章太炎挺起瘦骨嶙嶙的胸膛,也大笑起来,边笑边说:“是该笑,是该笑。章神经是死不了的,哈哈,我死了,谁来写共和开国的宣言呀!”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笑声,笑声中夹杂些掌声,为章太炎的豪情喝彩,后边的人能听见章太炎的声音,却看不见他的人,就起哄朝前挤,有几个小瘪三趁机怪声怪气的在后边喊:“章大师,我们看不见你的样子,你过来,让大家都看一看呀。”“章太炎,你到底什么样子呀?

看不到你我们可有多遗憾那!“

蔡元培章士钊听得蹙起了眉头,章太炎听得大怒起来,他立刻掉转头,对着发声的地方大骂:“不要脸的小瘪三,滚出来,我章疯子什么样的妖魔鬼怪没见过,你们几个小怪物竟敢来戏弄我!看我疯子不揪下你的耳朵来咬一口。”

人群马上静下来了,有几个人偷偷的在笑,但不敢笑出声音。人群最中间却有个瘪三不甘心,大声说了一句:“章疯子好大的臭脾气。”

李征五大声说:“章先生是为了革命才坐牢的,谁对章先生不敬,大家就一起揍他!”他一挥手,手下的几个人马上冲进人群,去抓那个瘪三。

蔡元培给李征五他们摆摆手叫算了,人群中那个瘪三也溜了,没能找见。章太炎却还意犹未尽的又骂了一阵,这才收住金刚怒目的表情,在蔡元培章士钊的搀扶下走向那辆马车,他向车旁的几个熟人点头招呼,又向李征五他们招招手,然后上了马车,马车直接驶向黄浦江码头。第三天,章太炎出现在日本东京,在同盟会总部外的街道上,接受孙文及一大批留日学生的欢迎。

章太炎的到来,喜翻了孙文,他和章太炎抱在一起,两个人都放声大笑,笑了一阵,两个人又松开来相互对视,然后孙文双手握着章太炎的双手,用劲的摇,边摇边说:“炳麟来了,炳麟来了,我无忧了!”

这是他们二人的第三次见面,前两次见面也都是在日本。前来欢迎章太炎的青年留学生却大都是第一次看见他,章太炎的文章学问本来就很得大家的仰慕,加上又为革命坐了三年洋人的牢房,所以大家都把他当英雄一样看待,一个劲的鼓掌欢呼。

章太炎看着孙文,乐呵呵的笑了一阵,然后就瞪着眼睛问:“ 你为什么无忧了,想让我给你当差?”

孙文悠然自得的说:“那是自然。《民报》的主编张继去南洋了,你还没有出监狱,主编的差事就给你想好了。”

于是就携了章太炎的手,同进《民报》社内,欲亲自主持,给章太炎举行加入同盟会的仪式。

章太炎一翻眼睛,说:“你还没有问我肯不肯入你的同盟会,就先给我安排差事,简直岂有此理。”

孙文笑得合不拢嘴,说:“我派人接你来东京,就知道你非入同盟会不可。” 章太炎奇道:“为什么?”

孙文哈哈大笑,说:“你的光复会人马都进了同盟会,蔡元培进了,陶成章进了,你不入会想干什么,想到保皇派那边去?你把皇帝骂惨了,保皇派也不会要你的。”

章太炎说:“那倒是,宁愿当和尚,也不能去保皇派那里。” 孙文说:“《民报》是同盟会的机关报,是咱们的喉舌,你给主持吧,在舆论上,决不能让保皇派占了上风。”

章太炎晃荡着脑袋,乱蓬蓬的头发下面满是灿烂的笑容,他极尽夸张挥舞着胳膊,说:

“放心,放心。不把保皇派批驳得体无完肤,焦头烂额,不骂得他们狗血喷头,心惊肉跳,丧魂落魄,狼狈不堪,显不出我章疯子的气魄和本事。我要大干一场了。”

旁边的胡汉民就问:“那何时给你举行入会仪式?” 章太炎摆着手说:“且慢,且慢。我要问孙先生三个问题,答得对了我的心思,我就马上入会。孙总理,如何?”

孙文笑眯眯的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说:“请问,孙某有问必答。” 章太炎就问:“你活在世上,最感兴趣的是什么事?” 孙文说:“自然是革命。”

章太炎又问:“除过革命,还有没有你感兴趣的事?” 孙文说:“有啊,那就是读书。”

章太炎高兴得直拍大腿,说:“很好,很好,很对我的脾气。”然后他向着孙中山伸长脖子,又问:“那么在革命和读书之外,还有没有你感兴趣的事,如果有,那又是什么?”

孙文微笑着,慢腾腾说:“有,那就是WOMEN。” 章太炎大笑起来。旁边的人也忍唆不禁,莞尔而乐。 章太炎拍着巴掌笑得站了起来,说:“很坦率,说了真话,我很佩服。好,同盟会我入定了,举行仪式吧。”

第四十五章 东瀛樱花飘零

此时的同盟会,会员已经达到三万多人,成立不到两年时间,其发展的速度是惊人的。

兴中会、华兴会两个组织的人全都入了同盟会,光复会的许多成员也相继入,另外,还有其他革命团体的成员,倾向革命的帮会头领以及不少留日学生也都纷纷加盟。与此同时,同盟会在香港、河内、南阳等处也建了分会,国内各省也指定了主盟人,负责接纳志士入会及往来联络等事宜。

章太炎是与梁启超同样级别的文豪,思想深邃,同怀忧国忧民之心、救国保种之意,又对中华的文化及其眷恋推崇,他们两个曾经是朋友同志,但现在两人却一个狂热的倡导革命,一个拼死反对革命。二人继续前边未了的论战,以《民报》与《新民丛报》为阵地,又斗在了一起。

章太炎、梁启超这一交上手,各呈平生绝学相搏,妙论纷呈、文采如花。思想的火花、理论的精髓,人文、历史、国家、民族、专制、民主、君主、国民,种种问题经过他们的妙笔,勾勒出一个个强国富民的梦想,一条条走向梦想的路径。海外的华人、留学生仰头如看天上的彩虹般,看着这二人思想观念的激烈交锋。

章太炎的文风泼辣犀利,最适合于论战拼杀,又有汪精卫、胡汉民等一旁相助,借着《民报》,将“革命”二字的真义发挥得淋漓尽致,将“民主自由”的前景描绘得五彩斑斓,将梁启超他们的观点毫不留情的撕裂剁烂。章太炎号称疯子,其咒骂帝王、攻击专制,批驳“立宪救国”的勇猛与无畏,以“疯狂”二字来形容毫不过分。梁启超及其同门师弟在张疯子的猛烈攻势下,连连失手,斗志全失,只气得呼呼喘气,毫无办法。

梁启超变换了几种办法也无法扭转局面,怒道:“论战结束。不争了,不战了。章疯子这是在玩命,我们不奉陪了!”麦孟华等人忙说:“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单方面撤退怎行?”

梁启超说:“那怎么办?”此刻徐拂苏早已投入了康梁的阵营,就献计说:“我有一法,在报上以读者来信的方式,刊登息战之论,劝止双方勿作义气之争,恢复平和心态。”

梁启超说:“好。那就这么办。”《新民丛报》第二天便登出了“劝告驳论意见书”,以第三者的身份要双方中止论战。

章太炎看到“意见书”,哈哈大笑,对汪精卫、胡汉民说:“梁启超过去一直讲君主立宪是真理,不怕批驳,还说‘天下之士必将洗心革面,争集于立宪的旗帜之下’,现在他终于害怕了,我们饶他不饶?”

汪、胡一起说:“这须听孙、黄二位的意见。” 梁启超见“意见书”登报后,《民报》方面没有反应,于是又请徐拂苏走访同盟会人予以调停。徐拂苏便夜访宋教仁,说:“卓如与《民报》辩驳,实出于不得已。宋兄可否调解罢斗,双方以后平和相待,不相互攻击?”

宋教仁说:“我与大家商量,有消息便回复你。”于是将此事先说与章太炎。章太炎笑道:

“可以许其讲和。” 宋教仁又往见孙文黄兴。孙、黄却异口同声,说:“不打到康梁之说,便无法革命!保皇君宪之论,必须痛斥恨驳,打烂砸碎!”

宋教仁一笑,便不管这档子事了。

对康梁之战稳操胜卷,孙文便开始考虑武装起义的事了,和黄兴商量了多次,定下了以两广之地为起义重点的方略。遂派会员许雪秋潜入广东潮汕一带联络会党,又派会员邓子瑜入惠州联络会党,想这两处联络成熟后同时起义,一举而据有粤东之地。黄兴以起义事大,欲亲往华南一带布置,孙文允诺。黄兴当下将庶务一职交宋教仁暂代,自己乘船离日赴港。

两广总督周馥因岑椿煊拒不到任,告了老却无法还乡,只得暂摄两广之政。得知黄兴到港,周馥立刻行文给港督要求引渡黄兴,又派出刺客数名入港,欲杀黄兴以绝后患。这时香港同盟分会的会长是冯自由,他得知周馥的计划,急忙催促黄兴离港,黄兴无奈又到了日本。

章太炎将《民报》办得有声有色,心中颇为得意,见同盟会内人才济济、兴旺发达,一时豪情满怀。在上海结拜的二弟章士钊却一直不肯加入同盟会,章太炎为此耿耿于怀,便往见章士钊,以大义责之。

章士钊说:“大哥,我早想过了,我只是个书生,革命牵扯的问题太多,我干不了。我要苦学救国、教育救国,革命的事应该让革命家去干。”

章太炎去过多次说不动章士钊,大怒起来,便纠合三弟张继将章士钊锁于空屋之中,扬言说:“弟兄三人,大哥三弟都入会革命,你不革命,就不认你这兄弟,饿死你算了!”

章士钊倔强异常,在空屋内饿了一整天,就是不答应入会。章太炎无法可施,只得放他出来,自己心中颇感遗憾,因而闷闷不乐。

张继却诡笑道:“大哥,我有一计,可使二哥入会。”章太炎忙问:“有何好计,快快说来。” 张继说:“我这计叫做美人计。二哥是个文章才子,又正是宜室宜家的年龄,见了美女自然动心,大哥若寻一个绝色美女动员二哥入会,二哥一见,魂魄俱失,自然乖乖的就范。”

章太炎一脸诧异,不屑的说:“你说得容易,哪儿去找美女!”张继眨着眼说:“大哥,会中现有个美女叫吴若男,是同盟会第一美女,能演说能写文章,只是骄傲异常,眼高心高。

你若能求得她去说服二哥,二哥还能把持得住?“

章太炎眉开眼笑、连连点头说:“很对,很对。我就去找吴若男帮忙。” 章太炎还没来得及去找吴若男,吴若南却因要请教国学问题,主动到民报社来找章太炎了。章太炎听她报了姓名,一愣之下,忙站了起来,逼近吴若南细看。吴若南吓了一跳,向后急退,心想:“人多说章先生是章疯子,难道他真有点发疯?”

章太炎却摇头叹息,说:“人家说吴若南十分美貌,绰约如仙,可惜我是近视眼,看不清楚。罢了,罢了,请问你找鄙人有何见教?”

吴若南恭恭敬敬说了自己的问题,章太炎也不思索,口惹悬河就大讲了一通。吴若南弄明白后,道谢欲走。章太炎却忙拦住,笑嘻嘻说:“且慢,且慢,我需求你帮个忙?”

吴若南忽闪着大眼睛,有点不信的问:“章先生要我帮忙?” 章太炎说:“是啊,我二弟怎也不肯入同盟会,我费尽口舌也无效果,女士可肯屈尊去说服他,能说得他回心转意,也是我同盟会之福。”

章太炎絮絮叨叨还要说,吴若南皱着眉头打断了他,说:“章先生爽快一点,你二弟是谁?” 章太炎呵呵一笑,摊手说:“就是章士钊呀,你早就认识的。” 吴若男攸的脸上一红,忙低头掩饰。可惜章太炎是近视眼看不清楚,还弯着脖子凑近问:

“说服他入我同盟会,小姐你答应不答应?”

吴若男红着脸点了点头,扭身便走。

原来章士钊负有才名,人又如玉树临风,潇洒风流,吴若男对他早有好感,只是无缘无故不好接近,如今受了章太炎的委托,便以此为借口频频找章士钊谈心。章士钊见吴若男才高貌美,也自倾心,但却坚决不入同盟会,说自己已修习好了英语,当赴欧洲留学,学成之后,就归国振兴教育。吴若男当即表示愿陪同他一起前往欧洲。

章太炎不知就里,以为美人计将要奏效,心中偷笑,想:“英雄难过美人关,二第你招架不住了,就快快投降吧!”按耐不住得意,就向黄兴等人夸耀。哪知几天之后,章士钊要远赴欧洲,吴若男也宣布随章士钊同往。章太炎大跌眼镜,气得跺脚。

黄兴揶揄说:“章兄这出三国戏演得好,赔了夫人又折兵。”只恼得章太炎乱跳乱嚷,无奈章士钊铁了心,带同吴若男硬是走了。

章士钊一走,章太炎心情郁郁,叹道:“痛失才子,痛失才子!”这时却忽传来一个令章太炎欣喜若狂的消息,国学大师刘师培携母带妻,与同盟会员苏曼殊一起,渡海来日本了。

章太炎手舞足蹈,呵呵而笑,说:“申叔来了,吾道不孤矣!” 汪精卫问:“申叔是何人,使你欣喜如此?” 章太炎说:“兆铭呀,你不知道,此人是真正的绝世之才,国学界的凤凰,革命派中的狂人,更难得的是,他的年龄只有二十二岁。”

汪精卫诧异道:“二十二岁?那他的学问能有多高,竟可称其为国学界的凤凰?”章太炎微笑不答,一副陶醉至极的样子,瞑目吟诗道:“刘生今健在,东亚一卢骚。赤手锄非种,黄魂赋大招;人权光旧物,佛力怖群妖;倒挽天瓢水,回倾学海潮。”吟完了诗,章太炎大睁双眼,说:“这是别人赞他的诗,将他比作东亚的的卢骚,你说他厉害不厉害?”

卢骚,如今译作卢梭,乃是法国伟大的启蒙思想家,当时中国的维新人士,莫不知他的大名。汪精卫听竟有人以卢骚来比这个申叔,咂舌不已,但心中究竟不大信服。

申叔是刘师培的字,章太炎对这个人太看重、太喜爱了,所以称呼他一直用字而不用名,不然,汪精卫不可能不知道此人,因为杀王之春一案后,刘师培在党人之中就广为人知了。

刘师培,江苏仪征人,乃是饮誉学林的经史世家的传人,其家藏书如海。刘师培十七岁即全部读完了家中的藏书,然后论史谈经,著书立说,笔生五彩,有如神助,在国学界被誉为少年大师,几与年近不惑的章太炎齐名。可惜他弱冠丧父,祖母将他如珍宝一样禁锢于家,怕他出外吃亏,所以当时他的名声只限于国学界内,外人并不知刘师培为何人。

《苏报》在上海正锋芒毕露之时,陈独秀由日本归国,寓居于上海,与张继、章士钊、邹容等相往还,一日闲暇,陈独秀到章士钊寓所的院中谈天,忽一满身污脏,蓬头垢面的少年叩门而入,章、陈惊问:“什么人?”

那少年说:“我叫刘师培,从扬州家里逃出来的。”原来刘师培不甘心被禁锢在家,逃出家门后,一路辗转、忍饥挨饿,方到上海,听说章士钊他们办《苏报》,就来投奔。

陈独秀、章士钊都是饱学之士,自然听过刘师培的大名,但他俩无论如何无法把眼前的赃污少年和国学大师联系起来。刘师培可怜巴巴站在两人面前,满脸乞求之色,摇摇晃晃,似乎身体疲累的站都站不住了。章士钊就给了他一个凳子,刘师培犹豫了一下,坐了下来。

陈独秀章士钊交换了一下目光,便开口问刘师培《左传》上的学问,要检查这个少年是否真的便是国学大师刘师培。刘师培家三代相传精研《左传》,若他不懂《左传》上的学问,那自然是假冒无疑了。

哪知一谈起学问,本来疲惫不堪的刘师培忽如换了一个人般,精神大振,两眼放光,口中滔滔不绝,许多章、陈二人闻所未闻的见解,以及关于《左传》幽僻细微之处的引发阐述,只听得陈独秀、章士钊目瞪口呆,矫舌不下。到了此际,他两个那还能不信,就忙安排饭食让刘师培先填饱肚子。

章士钊接着将刘师培引荐给章太炎。章太炎大喜,就与刘师培谈起了学问,这一谈,只把章太炎惊得几欲跳起。刘师培得享大名,学问自然不错,章太炎惊的是对方的记忆力。刘师培读过的书,何止千册万册,但几乎每册典籍的原话,甚至某处某人的注解,他都能毫不思索的便背了出来。章太炎只喜得抓耳挠腮,把这个少年如珍宝一样看待,就要帮他在上海安顿下来。刘师培的家庭是仪征的世家,别看他衣服脏污,口袋里装的银子却是不少,但他似乎不怎么会用。章太炎知道他常被禁锢家里,外面的事情自然就知道得少,于是吩咐章士钊、张继等好好关照,不要让他吃亏。

刘师培刚来没几天,《苏报》案便发生了,章太炎邹容等被捕。不久章士钊陈独秀他们又办起了一个《警钟日报》,约刘师培为该报写反满文章。刘师培极是高兴,振笔如飞,文章篇篇精彩绝伦。和上海的革命人士如蔡元培、杨笃生以及陈独秀章士钊等的交往中,刘师培的反满情绪越来越亢进,越来越激烈,越来越胆大包天,无所顾忌,自称是“激烈第一人”。为报纸写文章的同时,他又以极快的速度写了一本反满专著《攘书》。激烈的反满情绪配以深厚的学问根基,使得这本书一出版便被誉为倡导反满的伟著,书一上市便被抢购一空。接着“黄帝纪念说”“中国民约精义序”等文章横空出世,篇篇引起轰动,将刘师培推向了反满革命宣传的最前沿。正在苏州读书的学生钱玄同费尽周折买到了一本《攘书》,刚读到一半,便激动得难以自抑,马上就找剃头匠剪了辫子,以示“义不帝秦”。

刘师培风风火火在上海大出风头,众同仁都弄不明白以他的廋弱无力,如何能毫不费力的就写出这么多激烈且精辟的文字。刘师培自己也不知道,他此时只知道反满,只想着革命,既猛又恶,锋芒毕露。

忽有一天,刘师培的家人在上海发现了他,立刻回仪征告诉了刘的祖母。老太太为孙子的失踪痛心得在家不知哭过多少次,曾几次派人寻访没有结果,如今终于发现了孙子的踪迹,老太太高兴坏了,立刻派了人手出发,将刘师培强行从上海押送回家。

刘师培气哼哼进了家门,祖母、母亲等人迎出来接他,却见刘师培西装革履、脑后空空,辫子早已剪掉了。刘老太太抱住孙子大哭起来,哭罢便下严令,命家人如监守钦犯一样看着他,生怕他又跑了。而上海方面陈独秀、章士钊等人的电报书信雪片一样发往仪征,催刘师培快来上海,这些电报书信都被刘老太太藏了起来。

但刘师培在家中却越来越不安了,烦燥异常。老太太既怕孙子再次离家出走,又心疼孙子在家受委屈,正自无奈,忽然心一动,笑道:“对啊,对啊,我的乖孙儿长大了,该娶媳妇了。”于是立刻请人说媒、下礼,没几天,便把一个花骨朵一样的大家闺秀娶回了家。郎才女貌,小两口果然如胶似漆。老太太心一松,喜道:“从此你长大成人了,一切自有你媳妇管着你,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刘师培说声“知道了”,便带媳妇又到了上海,找到章士钊陈独秀他们,继续宣传革命。

刘师培的媳妇名叫何震,美貌是不用说了,还是个才女,识文断字,能写文章诗词。这何震也是个大家出身,幼受闺训甚严,大门不出,生人不见,世务不通。与刘师培结婚以后,忽又来到十里洋场的上海,竟然从此性情大变,也变得激烈起来,大声疾呼妇女解放,自称是“女权运动的狂人”。刘师培的朋友她也都认识了,多才多艺的苏曼殊与刘师培同岁,不但诗与小说写得好,还无师自通,画得一手好画。何震很是喜欢这个怪异的才子,就拜他为师,学习画画。但苏曼殊学佛心切,不久就不告而别,南下寻佛去了。刘师培也与苏曼殊处得不错,但总觉得苏曼殊是个傻子,不大看重他,对他的南下也不怎么介意。

不久蔡元培介绍刘师培加入了光复会,接着发生了杀王之春案,再后来《警钟日报》因揭露德国人谋我山东而接到租界公堂的传票。刘师培一看麻烦大了,带了何震就跑。

这时候陈独秀已经到了抚湖的安徽公学当教员,兼办报纸。刘师培就带何震投奔陈独秀而来,却没料到一年多以前就走了的苏曼殊也在这儿,却古里古怪的做了和尚,穿一袭袈裟,见了人便合什行礼。

原来苏曼殊不耐烦在一个地方久待,离开上海后到了南京,又迤逦来到南京。此刻赵声已从北京、东北漫游后到了南京,在新军第九镇任标统之职。苏曼殊和赵声盘横了一段时间,又南下香港,在陈少白处呆了几天,却忽发奇想,竟然独自一人漫游了安南、泰国、缅甸、印度,并涉海去了去了佛国伊斯兰卡,在这儿的菩提寺受戒为僧。

陈独秀介绍刘师培与苏曼殊都在安徽公学教书。刘师培一边教书,一边大量的写反满的文章,一边与陈独秀探讨革命。一日谈起了满人入关时的残暴,刘师培怒火万丈,便提笔给刚任两江总督的端方写信,大言斥责,写道:“尔满人昔年占我疆土,杀我同胞,诛戮之惨、淫暴之祸,诚所谓磬南山之竹书罪无穷,扬东海之波流恶难尽。《春秋》大义,九世复仇,今乃汉族光复之时,将诛尔贱夷,俾无遗余……”

端方接书,气白了脸,连声喊着令属下捉拿刘师培。刘师培得信,慌忙携了何震再次逃走。却虑中国虽大,莫非王土,两人一商量,不如直接逃到日本,哪儿就如水泊梁山一样,不受满清朝廷的该管。两人这便到仪征接了刘师培的母亲,一同渡海来日,这时刘师培的祖母已经去世了。而苏曼殊则是做了一阵子老师,颇感无聊,自愿随他们来日本的。

当年刘师培从家里偷逃到上海不久,章太炎就出事进了牢房,颇为怪异的是,如今他来日本不几天,刚入了同盟会,孙文却遇麻烦了。原来萍浏醴起义失败后,清廷从被捕的会党人物的供词中,得知此次起义受同盟会的发动,便不断照会日本政府要求驱逐孙文出境。日本人不愿意得罪革命党,也不愿意和清政府闹翻,拖延了很长时间,就派人悄悄和孙文谈话,要他选择自行离去,说这样可以保全双方的面子,并允若赠送路费给他。孙文无奈答应了。

日本人便在三河屋酒楼举行欢送孙文的宴会。革命党方面参加宴会的有章太炎、宋教仁、刘师培、胡汉民、汪精卫等人。宴会之上,艺妓奉酒、歌舞并作,众人不觉大醉。宋教仁醉中问章太炎:“送行之宴,为何没有黄克强?”

章太炎一怔,说:“不知道啊,其中必有蹊跷。”宋教仁还要问别人,却被刘师培拦住了。

刘师培说:“酒宴之上,休谈正事,来来来,你我再干一杯!”

这时孙文来与大家碰杯,宋教仁就撇开刘师培,对孙文说:“总理,前次黄克强去华南,将庶务一职交我暂代,现克强已回,理应将庶务仍移交于他。”

孙文冷冷说道:“此事你与黄兴商量。”

宋教仁心内疑惑,愀然不乐,章太炎也甚感诧异。 孙文就说:“我不日便将赴安南等地筹划起义,兼代发展会员,东京本部的工作,你等商量着办吧。”

宋教仁说:“总理走,本部一切大事自应由黄克强主持,我已打定主意,要去东北一带联系马贼。”

孙文默默然喝完了酒,对宋教仁的话不置可否。 第二天,宋教仁到《民报》社,章太炎吃住都在这儿,算是守门的,恰好黄兴也在,宋教仁便要将庶务一职交还,黄兴却不说话。宋教仁又说了一遍,黄兴叹了口气,良久,方说:

“不必了。我正要退出同盟会,从此以后,一刀两断,会内任何事也不要来找我。”

章、宋吃了一惊,宋教仁忙问原因,黄兴却摇头不说,章太炎连忙解劝,要黄兴不可意气用事,黄兴一句话也不说,又坐了一会儿,忽地站起,提拳在桌上狠狠的砸了几下,然后大踏步走了出去。

黄兴这一走,章太炎宋教仁两个面面相觑,惊疑不定,急切间也猜不出个原因,只隐隐感到一定发生了极为不祥的事情,并且此事多半与孙文有关。宋、章两人一阵紧张恐惧:孙黄之间到底怎么了?

两人正在胡乱猜测,张继却哼着小调来了,一进门看见章、宋都在,便气呼呼一屁股坐下,说:“黄大哥亏了,冤了,我也替他抱不平!”宋、章忙问原因,张继就讲了起来。

原来近日孙文做了一面青天白日旗,张挂在寓所的墙上,欲以此旗为光复后中华民国的国旗。黄兴见了,以为不妥,回寓细想,觉“井”字旗有暗示“平均地权”之意,可作国旗,便自己动手在寓内设计井字旗,先画一遍,起身端详一番,又再修改。正忙活着,刘揆一却带会员焦达锋来访,黄兴便放下手中的活,笑哈哈让他们就坐。

焦达锋只有二十一岁,也是湖南人,年轻好动,精力弥漫,他一坐下就说:“黄兄,同盟会成立这么长时间了,只在日本搞搞宣传,在外面建几个分会,这有什么意思,应该积极筹备,在内地发动起义。”

黄兴说:“此事我与总理商量过,已经着手准备了,两广之地弹药枪械容易接济,总理已经在那儿妥为布置了。”

焦达锋大摇其头,说:“两广僻处一隅,能成什么事,若要起义成功,必须选两湖一带!” 黄兴说:“不要胡言,起义的计划方针总理已经拟定,怎能随便就改。”焦达锋噘着嘴,不以为然,说:“谁说的对听谁的!总理是广东人,搞起义就只想着两广一带。黄兄是湖南人,应该力争把起义的重点放在湖南。”

黄兴大笑起来,说:“坏小子,尽出这种主意。”

第四十六章 南洋桃花逢春

正说着话,孙文却与胡汉民来了。二人刚坐下,焦达锋便对孙文说:“总理,同盟会革命的步伐太慢了,这样慢慢腾腾,何时才能推翻满清?”

孙文说:“谋定而后动,革命岂是儿戏,说成功便成功。” 焦达锋说:“总理,我们不能老是这样,整天和梁启超那些人打口水仗,应该真刀实枪的发动起义。”

孙文生气了,说:“革命不搞宣传怎么行!不搞宣传,谁来入同盟会,又靠谁去国内发动起义?你太单纯了,把革命想的那么简单,都按你的想法,革命怎能成功!”

焦达锋却激动起来了,扭着脖子说:“总理,我就是抱着这单纯的想法才入会革命的,大部分会员还不都是单纯无邪的年轻人,同盟会没有把大家领导好,却怪怨大家单纯。”

孙文气得两眼冒火,站了起来,手指焦达锋的鼻子,大怒说:“你看不起同盟会,你可以走,有志青年多的很,我孙文只要振臂一呼,参加革命的青年就会络绎不绝,少了你一个,难道中国就不革命了!哼。”

焦达锋的犟脾气却也上来了,两腿一挺便欲起来与孙文辩理。黄兴狠劲一拉焦达锋的衣服,拉得他“扑通”一声又坐了下来,同时踢他一脚。焦达锋回头不解的看着黄兴,黄兴瞪他一眼,却对孙文说:“总理,不要和这些年轻人计较,他们的出发点是不错,但沉不住气,少年意气还没有退掉呢。”

孙文仍是气呼呼的。黄兴便用手肘顶了顶焦达锋的腰,焦达锋就“嘿嘿”笑了,说:“总理,我的方法是不对,向你认错。但我积极提意见,发表想法,也可以供总理参考呀。”

孙文在屋内走来走去,又斥责了焦达锋几句,焦达锋笑嘻嘻的,随口做着检讨,却又说:

“总理,你自然比我老练,但我等年轻人也有很多优点呀,也是很厉害的,你可千万不要轻视。”黄兴、刘揆一、胡汉民一齐笑了起来。孙文也笑了,气氛融洽起来。

黄兴此时起身,拿了自己画的“井”字旗给孙文看。孙文笑道:“画得不错,黄兄多才多艺。不过中华民国的国旗只能是青天白日旗。”

黄兴大笑,说:“井字旗象征我会平均地权的宗旨,还有隐喻人人平等的思想,我看最适合做民国的国旗。”孙文摇头,不高兴的说:“建立共和,乃是开天辟地的盛事,那井字旗有复古的意味,不可以用。”

黄兴说:“可青天白日旗和日本的太阳旗何其相似,让人看着就不舒服,怎可用它做共和国的国旗,可速速毁掉。”

不料孙文大怒起来,逼视着黄兴,嗔目叫道:“你可知道,这是陆浩东的血染过的旗帜,我在华南起义,上万的人为此旗而流血牺牲,你要毁掉它,那就先除去我,只要我在,民国的国旗就是青天白日旗,谁也不能改变。”

孙文疾言厉色,怒不可竭。刘揆一、胡汉民、焦达峰一脸愕然,不知所措。 黄兴“忽”的站了起来,须发戟张,怒道:“我哪有本事除去总理,总理事事高明,永远正确,我自己辞去庶务职务,退出同盟会便是!”

孙文傲然说道:“来去自由,你自己选择吧,孙某人从不勉强别人。”说完起身,也不给胡汉民等打招呼,独自昂然就出了黄兴的寓所。

黄兴大叫道:“我黄克强再也不是同盟会的人了,同盟会以后的兴衰荣辱,从此一概与我无关。”说着挥拳在墙上乱打。

胡汉民、焦达峰、刘揆一很同情黄兴,但不知道该如何说,因为他们都不愿意看到同盟会分裂。孙文刚才的态度他们也感到难以接受,不过,他毕竟是总理。

大家正面面相觑,想着该怎样劝黄兴的时候,脚步声响,一个小伙子走了进来。刘揆一抬头一看,却是《民报》的前任主编张继,他从南洋回来了。

张继穿得很单薄,瘦瘦小小的。不过精神十足,他一进来就笑嘻嘻向大家问好,看屋里的人都脸色不对,他便问:“好奇怪,你们几个都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焦达峰,你怎么也不吭声?”

焦达峰就把刚才发生的一幕讲给张继听,口气中对孙文明显不满。 张继一听,暴跳如雷,嚷道:“这不是欺负黄大哥吗?他的总理也是黄大哥一力保举的,这人强横霸道,想这样镇住华兴会的弟兄,他没走远,我去揪他回来,”

刘揆一宋教仁忙起身拦住,说:“别冲动,此事还要从长考虑。” 张继挥舞着拳头,说:“同盟会要兴旺,总理就必须讲民主,不然,咱们就和他闹。焦达锋,对不对?刘揆一,你也说句话。”

刘揆一胡汉民一齐摇头,脸有忧色。焦达峰也不置可否。 张继就跑到黄兴旁边,说:“同盟会成立的时候,你就该当总理,可你说孙文德高望重,硬是提议孙文来干,现在吃到苦头了吧,怎么办?你发句话,弟兄们还是拥护你的。”

黄兴回转身子,眼中滴下泪来,茫然看一眼张继,又看了看刘揆一、胡汉民,然后摇了摇头。

张继看黄兴流泪,不耐烦起来,说:“婆婆妈妈的,这是干革命的样子?振作起来,别装个女人样子。”

黄兴脸色剧变,大吼一声,冲前来抓住张继的肩膀,右臂一用力,已将张继提在空中。

黄兴脸色铁青,左手握拳,瞪眼问:“你刚才说什么?”

刘揆一等惊叫一声,围拢过来。

张继被抓在空中,两只拳头乱舞,口中嚷道:“你的左拳为什么不打下来,你刚才就应该用拳头教训孙文,我宁愿你打得我躺上一年,也不愿见你像女人一样流泪。”

宋教仁刘揆一等齐声喝骂张继。

黄兴咬着牙,左拳举了起来。

刘揆一胡汉民等齐声喊:“黄兄不可!”

黄兴的拳头越举越高,眼中喷出怒火。张继恍动着腿,说:“要打快打,别这样老提着,让人难受。”

黄兴的拳头又慢慢收了回去,当收到胸前时,他右臂一振,将张继扔了出去。张继在二米开外的地上打了个滚,又灵活无比的跳了起来。

黄兴回转右拳,一拳砸在桌上,“嘭”的一声,几只茶杯和杂物弹了起来,掉在地上,茶杯片片碎裂。黄兴仰头长啸。

张继眨着眼问:“为什么又不打了?”

焦达峰上去,一脚踢在张继屁股上。

黄兴看着众人,脸色沉痛无比,说:“我的拳头是打敌人的。我愤怒,我委屈,但为了大局,我认了。满清的皇权还在中国巍巍未动,可被通缉流亡国外的革命党,自己在窝里逞强争胜,为了民主共和,黄克强不逞血气之勇!”

众人默默无语。张继却一个劲摇头,很不赞成黄兴的话。黄兴又说:“你们照样好好革命,同盟会少了黄克强一人,那也没有什么!”

张继将大略情况说了一遍,章太炎、宋教仁心中郁郁。这时已是午饭时间了,宫崎忽然来了,说:“我在风乐园请客,已请了黄兴、刘揆一,你们几个也走,大家一起劝黄兴,无论如何不能让他退会。”章太炎说:“对,黄克强不能退会,不然同盟会马上瓦解。”于是吆喝大家都去解劝,张继跟着就走,宋教仁却摇头不去,径直回寓去了。

黄兴后经众人解劝慰籍,叹了口气,不再坚持退会了。宋教仁心中却结了疙瘩,在《民报》社与章太炎独对时,宋教仁说:“总理素日不能开诚布公、虚心坦怀,有点专制跋扈,令人难堪。”章太炎说:“且再看吧。但同盟会绝不能散。”

一九零七年三月初,孙文带了胡汉民、汪精卫两人,乘德国邮轮离开日本,前往香港。

临走给章太炎两千元办报经费,章太炎噘着嘴心嫌钱少,但知革命艰难,也不好说什么。

孙文到香港,这儿同盟分会的分会长冯自由接他下船,孙文给冯自由留了些款子,命他多与在潮汕惠州两地联络会党的许雪秋邓子瑜联系,此款即用于两处的联络及起义经费。冯自由应诺。孙文就命胡汉民去越南河内建立指挥机关,用于联络钦州廉州一带的会党游勇,然后自己带了汪精卫去南洋槟榔屿筹款。

槟榔屿地处马来西亚北部的金三角地带,属于热带气候,四季绿影婆娑,鲜花飘香。这儿是马来西亚第二大城市,人口约有百万,百分之六十是华人。孙文汪精卫住在这儿同盟分会负责人吴世荣的家中,吴世荣早出晚归联系当地的华人华侨,筹备孙中山的演讲和募捐事宜。孙文汪精卫也频繁的拜访当地有名的华人华侨富商,如陈耕基、姚德胜等人,宣讲革命道理,动员他们给国内的起义捐赠款项,孙文带汪精卫跑了几天,吴世荣的演讲会便筹备好了,孙文就命汪精卫主要负责演讲会的事,自己单独一个人联络富商们。

第一场演讲加募捐会在槟城中路的阅书报社举行。到会的人数不少,不过这些人大多是普通的华人华侨,间有一些中小商人,大富商一般很少参加这样的聚会,但有许多大富商的家属妻女赶来趁热闹,因为这种聚会也有一定的社交功能,是华人圈子里相互见面交流的一种新形式。

简单招待来宾的茶水和槟榔就放在门内、场中拐角等几个地方,由来宾们自由取用,椅子一排排摆开来,先来的开始找比较熟悉的人聊天,等大家来的差不多了,吴世荣便领着汪精卫上了场。

汪精卫的翩翩风度立刻吸引了满场的注意。吴世荣先简单的介绍了汪精卫一番,然后宣布:“今天的聚会由汪先生主讲,现在请汪先生发表演说。”热烈的掌声哗啦啦响了起来,汪精卫向来宾们鞠了一躬,表示感谢,接着,长身玉立,镇定自若的演讲起来。来宾们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汪精卫先由全体华人的情谊讲起,然后讲到中国是全体华人永远的精神家园,不管华人走到天涯海角,但家乡的一山一水都系着他们的情,系着他们的梦。汪精卫用饱含深情的口吻,缓慢而深沉的语言,娓娓道来。听众们屏息静气,鸦雀无声,听着这浑厚男中音的抒情低语。但汪精卫的声音慢慢大了起来,他讲到了国内民不聊生的现状,国内同胞的苦难生活,以及清廷的腐败和无能,他的声音充满了愤怒,言辞激烈,慷慨激昂,从甲午之战的惨败,讲到八国联军的进京,汪精卫如火山爆发般,将情绪提到了极致,圆睁的双眼如欲喷出火来,声音高亢宏亮,配合着旋舞的手势,营造出了一种如焚如沸、激动而悲愤的气氛,听众脸上的表情随着汪精卫的声音而变化,而汪精卫此时已忘了自己,语言随着变幻的情绪,滔滔不绝的涌泻出来,情绪回旋曲折,导引着声音的高低变化,当他讲完了最后一个字,向听众鞠躬致谢时,雷鸣一样的掌声响起来,久久不息。这时候吴世荣就宣布募捐开始,但还有许多人没有从刚才的激动情绪中解脱出来。

等募捐结束,汪精卫回到吴世荣的小院时,已经是下午时分了。夕阳斜挂在天,海风轻轻吹动。吴世荣家小院里的两棵面条树的叶子啪啦啦乱响。孙文还没有回来,汪精卫他们核对完募捐的数目,便坐在院中的树下,一边歇息,一边商量明天在华人大会堂举行的募捐活动。

忽然,门外有个人影闪了一下,汪、吴仔细看时,那人影又不见了。他们刚说不到几句话,那个人影又似乎在门外探头。

吴世荣站了起来,大声问:“什么人在门外?”说着向门口走去。 门口透出一个少女的脸来,接着她的全身都出现了,苗条而美丽。那个少女嬉皮笑脸地站在吴世荣的面前,问他:“演讲的那个人还在不在?”

吴世荣乐了,问她:“你是陈耕基的小姐,仰慕我们的汪先生,想来看他?” 那少女点点头,然后又迅速的板起脸,说:“不许多问,我找他当然有要事商量!哈,他就坐在院子里,好极了。”说着进门向汪精卫走了过来,笑嘻嘻说:“汪先生你好?”

汪精卫看那少女约有十六七岁的年龄,衣衫华美,身段允称,走路的姿势灵动自然,一派天真烂漫的样子,忙礼貌的站起身来,向她问好。这时吴世荣走来介绍说:“汪兄,她是本埠富商陈耕基的小姐陈璧君,是我们这儿有名的美女。”

那叫陈璧君的少女立刻回头瞪了吴世荣一眼,说:“不要多嘴,我自己难道不会介绍吗。

我和汪先生要商量大事。“

吴世荣哈哈大笑,说:“你和汪先生商量吧,我这个人比较知趣,我就回避不听了。”说着把自己的椅子移往一旁,坐下来乐呵呵的看汪精卫。

汪精卫彬彬有礼的问:“小姐要找汪某商量什么大事?” 陈璧君说:“我要参加你们的革命党,跟着你们一起去搞革命。” 汪精卫微微笑了,说:“汪某很感谢你支持革命,但小姐你还小,过几年我们一定吸收你参加革命党。”

陈璧君大声说:“不行,我现在就要参加,迟一天也不行。” 汪精卫摇了摇头,很耐心的解释道:“陈小姐你还不了解革命党,革命很辛苦、也很危险。

我们要东奔西跑搞募捐,还要跑各地联络同志,时机一到,我们还要真刀真枪的起义,不光是搞搞演讲就行了。“

陈璧君“哼”了一声说:“你以为我不了解你们的事啊?告诉你,孙先生到过我家多次,你们的那些事我都知道,真刀真枪有什么可怕的?我参加革命党的事,你不同意也得同意,我已经下了决心,从今天起就和你耗上了。”

汪精卫看着吴世荣苦笑,吴世荣做了个鬼脸。陈璧君回过头不满的问:“你们两个捣什么鬼,想糊弄我?”

汪精卫说:“陈小姐,你别固执了。我们过几天可能就要离开,你的父母不会同意你跟我们走的。”

陈璧君扭着脖子得意地说:“我定了的事,家里谁能挡住我!从今天起,你去日本我就跟你去日本,你去广州我就跟你去广州。哎,我还要问你哪,你给我注意听着。”

汪精卫忙说:“小姐还要问什么事?”

陈璧君说:“我看过有个叫马君武的人写的文章,说广州才女张竹君,十分美貌,气质又很高贵,她能不能比过我?”陈璧君说着站直身子,作出个高贵典雅的样子让汪精卫看。

汪精卫笑着摇头,说:“我还真的没有见过张竹君,但听别人说她确实非常美丽大方,也很能干。”

陈璧君说:“哼,咱们去日本时路过香港,随便到广州去,我要去和她比一比,我不信比不过她。”

汪精卫皱眉说:“什么时候我同意你去了,你满嘴咱们咱们的,我给你说,你要参加革命党也行,但你必须先给你父母说通,等他们同意了你再来找我们不迟。去找你的父母吧。”说着,汪精卫用眼睛看吴世荣,意思是问他这个办法妥不妥,吴世荣却不说话,一个劲儿嘿嘿直笑。

陈璧君怒道:“吴大哥你笑什么?”

吴世荣说:“你看上了革命党,还是看上了你汪大哥?我弄不明白,所以就笑。” 陈璧君气得连跺了几下脚,大声说:“我两个都看上了,怎么样?汪大哥今天的演讲多精彩,我把巴掌都拍红了,你能比上汪大哥吗?汪大哥是革命党里的英雄,他写在《民报》上的许多文章我都看过,我要跟着他去革命,被人杀了也不后悔。”

吴世荣说:“好,好。看你铁了心了,我下来就劝劝你汪大哥,收下你算了,但你这几天要听话,不许捣乱。”

陈璧君喜得直点头,说:“我那里捣乱了,我明天就来给你们帮忙。” 此后几天,汪精卫又连着演讲了四场,接下来一场是孙文的演讲。陈璧君每逢演讲募捐,场场必到,演讲前就帮忙收拾桌椅凳子,演讲结束就鼓动大家积极认捐,演讲开始的时候,她往往坐在最靠近演讲者的地方,喜滋滋看着台上风采不凡的汪精卫,目不转睛,如痴如醉。

第五场也是最后一场演讲由孙文主讲。孙文的演讲,沉郁顿挫,字字千钧,一样的慷慨激昂,一样的滔滔不绝,但比起汪精卫来,要老练成熟的多,他的演讲,是从容不迫,大义凛然,每句话中都带着人格化了的力量,他自如的操作着这种力量,左右场中的气氛和情绪,听众在他的语言里能感到内心深处的震颤,而不仅仅是情绪的激动。陈璧君对孙文的演讲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能感到汪精卫与孙文演讲的区别,汪精卫是以自己的激昂情绪驾驶着语言,然后以语言的魅力营造一种激动人心的气氛,但孙文不是这样,孙文的演讲,一开始就抓住了听众的心,他的每个字每句话人们听得清清楚楚,这些话似乎以内心独鸣的语调说出来,但这些话能立刻就引起听众内心的共鸣,达到理解、同情、支持的效果,不过,佩服归佩服,陈璧君却更喜欢看到汪精卫的演讲,因为汪精卫的演讲里有一种豪迈潇洒的风采,看到汪精卫侃侃而言,顾盼生姿的身影,陈璧君就芳心乱跳,窃喜不已。

孙文进行完了最后一场演讲,听众门开始认捐的时候,他坐在一旁休息,间或有人来找他询问国内革命进展的情况,或者来关心他下一步的打算,孙文低声地和他们交谈着,这是个很好的交流机会,孙中山在演讲完后,一般都充分利用这个机会,让华侨们更多地了解革命。

有些人认捐完后开始回去了,人影渐渐稀少起来,这时有人叫陈璧君。陈璧君回头一看,却是她父亲陈耕基,母亲卫月朗今天也来了,过去,他父亲出席这类场合不多,一般是她和母亲来,但今天父亲仿佛有难解的问题,瞪了她一眼后,就去找孙文了。她母亲趴在她耳朵边,告诉她说:“你父亲找孙先生商量你参加革命党的事。”

原来陈璧君天天在家里闹腾,要参加革命党,他父亲陈耕基犹豫不决,迟迟没有表态,她就大发脾气,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卫月朗因为经常参加孙中山的演讲募捐活动,倒很倾向她参加革命,陈耕基无奈下,就想找孙文问问女儿参加革命党的事。

陈璧君对着父亲的背影“哼”了一声,

过了好大一会儿,陈璧君的父亲招手叫她过去,陈璧君扭着脸不理他。卫月朗拉了她起来,推她过去。孙文坐在陈耕基的对面,笑着问陈璧君:“你真的下了决心要参加革命?”

陈璧君点点头,说:“是,几年前我就下定决心了。” 孙文说:“革命党被清廷抓住了,不是杀头就是坐牢,你怕不怕?” 陈璧君两手插腰,大声说:“杀头坐牢有什么可怕,我是天不怕,地不怕,爸妈也不怕,清廷就更不怕。”

孙文莞尔而笑,陈耕基两手一摊,作个无奈的动作,然后说:“就是这样了,孙先生,只好让她入会了。”

陈璧君叉腰的手放了下来,笑颜如花。

孙文在槟榔屿没有呆多久,就起程赴安南河内,临走安排王精卫再到新加坡等地筹款,以应起义之需。因为此时胡汉民已联系上了两广之地的王和顺、黄明堂等帮会首领、游勇头目,同时两广交界处的钦廉一带正闹抗捐风潮,起义时机绝佳,孙文必须尽快赶到哪儿,布置两广的起义大事。

第四十七章 无情天地一泓泪

在日本东京,孙文赴南洋之后,章太炎和刘师培好得蜜里调油,两人都是国学大师,共同语言也多,就日日切磋讲论,自感其乐无穷。

刘师培家道富裕,来日本带的银子不少,单独租了一栋有院子的二层小楼住下,苏曼殊没有钱,就住在他的家里。章太炎过去常住《民报》社,如今见刘师培地方宽绰,心下高兴,就也搬来他家同住,说如此朝夕相见,可以精研切磋学问。

刘师培夫妇初来日本,语言不通,路径不熟。而苏曼殊对东京却是极熟,他出生于日本,十四岁起就在东京读书,一直到了十九岁,因参加拒俄运动家中断绝了他的生活费,这才于零三年回国,和陈独秀章士钊他们办报纸。何震本来希望苏曼殊教自己日语,刘师培也希望由他领着看一看东京的风光,但苏曼殊刚来没几天就失踪了。他在上海《警钟日报》时就是不告而走南下漫游的,所以这次失踪,刘、何两人也没怎么介意。

章太炎在刘师培刚来日本时,就将他延揽进了《民报》社,两人在报上谈国粹,论经史,好不惬意,孙文未走时对此颇有微词,可章太炎认为梁启超既已不再挑衅,就没必要剑拔弩张的争战,如今孙文走了,章太炎变完全放弃了论战,在报上大肆宣传起国粹来。

正是四月天气,春风和煦。一日黄昏晚饭之后,章太炎刘师培坐于寓内樱花树下,谈文论道,何震也在一旁倾听。此时樱花盛开,淡红粉白,烂漫无比。章太炎舞手说道:“日本人见了樱花便生爱国之意,你我提倡国粹,让国人了解爱惜我们汉种的历史、文化,这一点做到了,那么国民爱国爱种之心,必定风发泉涌,不可竭制。”

刘师培却摇头说:“章兄的话是不错,但胸襟还嫌不大。历史、文化应该属于全世界,不该为本国本民族所私有,我来日本虽然才这么多天,但自感许多想法已和在国内时大有不同,梅花樱花,俱有芳香,又何必强分彼此,我等应该追求全人类的自由与幸福。”

何震忽问:“章兄,听说你准备办‘国学讲习所’、收徒授课?” 章太炎一笑,还未作答,门外却有人急声喊道:“我来给章先生当徒弟,先生一定要收我。”

随着话声,一个年轻和尚摇晃着进了门。章、刘、何三人同时叫道:“苏曼殊!”

苏曼殊喊着要做章太炎的徒弟,来到跟前。章太炎喜爱佛学,对精通梵文、曾著《梵文典》的苏曼殊极是佩服,忙双手和什说:“上人误矣,太炎欲拜上人学佛,哪敢自居为上人之师。”

刘师培却起身逼近苏曼殊细看,说:“怪不得我听你说话声音有异,多日不见,你为何口中少了一颗门牙?”

这一说,何震也忙赶来看,追问苏曼殊出了何事。苏曼殊红了脸,扭捏着说:“在一家商店里见到有摩尔登糖,实在好吃,我身边没钱了,又口馋得厉害,只好敲下那颗镶银的门牙,换了糖吃。”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何震说:“怪不得听人叫你糖僧,这么馋嘴呀。” 苏曼殊大笑起来,说:“这个名字好,我爱这个名字。” 何震却板脸问:“你不辞而别,这些日子去哪儿了?” 这一问,本来满脸笑容的苏曼殊忽然哀伤起来,泫然欲泣,说:“我去樱花村寻母去了。”

何震错愕不解:“樱花村在哪里?你不是广东人吗,怎么到日本来寻母?”

章太炎忙向何震打手势,不要她再问,但何震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哪管章太炎的手势。 苏曼殊却依着樱花树,大哭起来,哭道:“我是相子,我是相子。人皆有母,我岂能无,但吾母垂垂老矣。”相子,是混血儿的意思。

章太炎、刘师培忙拉苏曼殊坐下,说:“曼殊,寻见了母亲是大喜事该当欢喜欣慰,何以反哀哀痛哭?”

苏曼殊哭得愈加伤心,泣不成声,良久方幽咽说道:“苦伶仃孤魂漂泊,十多年几次寻母,如今终于寻见了母亲,但我母却穷困无以为生,又将适人再嫁,我安能不悲!”

众人一时无语。忽何震大声说:“我们大家凑些钱给伯母,劝他不要再嫁。”说着吆喝刘师培去找她母亲要钱,刘师培却迟疑不动。

苏曼殊忙摇手说:“没有用的,她意已决,无法挽回了。我佛慈悲,必欲使我受尽心灵的折磨,方可顿悟佛理,而我定要与之相抗,率性而行,不死不休!”说完起身,道:“我疲累已甚,入房睡觉去了。失陪,见谅。”

是晚归房,却不知何故停电了。何震点上了洋油灯,训斥刘师培说:“没有丈夫气魄的小气鬼,我说为曼殊之母筹钱,你就脸有难色,拂我兴致!”

刘师培叫屈道:“家事由母亲管着,非我小气,我是怕母亲不允。” 何震便过来拧住刘师培的耳朵,说:“苏曼殊是我的师傅,虽寄居此间,你却必须优礼有加。”

刘师培忙陪笑说:“这个自然,我也很喜欢这个酒肉和尚,他的画的确不错。” 刘师培在反满革命上疯狂激烈,在实际生活上却极是老实懦弱,常受别人的欺负。但何震的刚猛是一贯的,因此,刘师培怕老婆,闺房之内,从来是何震说了算。

夫妻两个正自絮叨,忽一声大响,房门洞开,苏曼殊一丝不挂怒气冲冲闯了进来。刘师培何震大惊,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却见苏曼殊走向桌边,手指上面的洋油灯大骂,情绪愤激无比,但语声愀愀,不知所言。约摸骂了半个钟头,苏曼殊又是一脸的萧索落寞,流泪而走,出了房门。

刘师培吓得战战兢兢,说:“不好了,曼殊发疯了!”何震踢他一脚,嗔道:“别胡说,这是梦游,明天就会好的。”

秋瑾由安庆告别徐锡麟回到绍兴后,即派王金发带人通知浙江南北各会党首领俱到杭州白云庵聚齐,商讨起义大事。

不一日,浙东平阳党首领竺绍康、吕熊祥、乌带党首领裘文高、武义一带双龙会首领刘耀勋、金花一带龙华会首领徐顺达,浙南一带终南会的首领张恭等一齐到西湖边的白云庵聚齐。秋瑾便将徐锡麟准备起义的消息宣示了出来,众首领听罢,炸了窝一样,兴奋得攘拳舞臂,大呼小叫,众口纷纷,抢着要在浙江最先起事,以抢头功。

乌带党的首领裘文高争得最凶,瞪着眼,衣袖高挽,双手乱舞,非得做先开第一枪的会党。

秋瑾大怒,呼喝声中拍案而起,双目如欲喷出火来。众首领一惊,静了下来,愕然不解的瞅着秋瑾。秋瑾环顾众人,厉声说道:“枉了陶成章、徐锡麟两先生看得起你等,称呼你们为反清的豪杰、光复的英雄,豪杰英雄遇事便是这样乱吵乱闹,没有计划,没有章法,也没有规矩吗?”

众首领一怔之下,全都红了脸,微微有些羞愧之意,好几位首领便避开秋瑾的目光,低下了头去。乌带党的裘文高心中尚自不服,欲待争辩,但和秋瑾的目光一触之下,顿生怯意,也忙低下了头,不敢再说。

秋瑾继续说道:“我邀请各位到这儿,是要与诸君商量怎样配合安庆起义,此事关系光复大业能否一举成功,非同儿戏!两地配合不密,无论何处有了纰露,便将导致全盘计划落空,那时人员、意图暴露,清兵捕杀之下,我等势将再难以立足浙江,要重新部署起义,却又谈何容易!”

终南会的首领张恭忙说:“秋女士,我等知错了。便请女士将筹思好的计划说了出来,大家好一起参详商议。”其他首领也忙说:“很对很对,便请秋女士先说出你的想法。”

秋瑾便说:“我的意思:金华、义乌一带的会党最先发动,一举夺下金华、义乌、兰溪三座城池,这时浙江震动,清军必倾杭州之兵南下镇压,清军一离杭州,绍兴、宁波的会党立刻起事,趁势东向,夺占杭州。清军失了杭州重地,惊慌之下,军心不稳,此时我军南北夹击,清军内又有党人趁机反正,如此,可一战而击溃浙江的清军主力,这时,台州、云和、丽水等地的会党一齐起事,夺州占县,如此浙江大局便可粗定。浙江抵定,我们便可与安庆的义军合攻南京。请诸位商议,这个计划哪儿还有不妥之处?”

各会党首领听了秋瑾的计划,佩服得连连叫好。他们开始所想的只不过是到处齐反、猛冲猛打的和清兵死拚,哪知秋瑾的计划竟有兵法谋略在内,一条一条讲得极有道理,当下没口子的称赞,在秋瑾的一再催促下,张恭、竺绍康等又补充了一些细节,这个计划便通过了。

秋瑾接着宣布将各路会党编为八军,统称“光复军”,各军按“光复大汉,还我河山”八个字分别称为“光字军”、“复字军”等等,以徐锡麟为八军总统领,秋瑾自任协统,以竺绍康、张恭、吕熊祥、王金发等任各军分统,众人均无异议,吕熊祥却建议起义时光复军一律穿黑衣黑裤,大小头领均佩“汉”字肩章,作为标记,秋瑾点头同意。

各项事情都商议确定下来后,秋瑾便催促各首领迅速回去,加紧准备起义事宜,并一再叮咛,八月七日由金华义乌一带的“汉”字军“大”字军首举义旗发难,在此之前其他各军一律不许妄动。

各会党首领星夜兼程赶往自己的地盘,于兴奋紧张中忙碌的准备起义各事。秋瑾在大通学堂一面起草起义檄文,一面从学堂内挑选出五十名智勇兼备的学员,组成敢死队,命其先期秘密潜入杭州,当光复军进攻杭州之时作为内应,不过这时的光复军武器装备极差,秋瑾卖光了自己的首饰等物,也仅够给五十人的敢死队购买装备。秋瑾于是命王金发主持大通校务,自己孤身往走杭州、上海一带筹措经费。

秋瑾前脚刚走,乌带党首领裘文高就聚集了几百人马,打出光复军的旗号,率众进攻嵊县县城。浙江巡抚张曾杨急派就近的清兵前往镇压,裘文高的人马却彪悍能战,打得清兵伤亡颇重,等省城的大队清兵赶到时,裘文高的人马就一哄而散,逃得不知去向。清兵打死了五名身穿黑衣黑裤、缀“汉”字肩章的光复军兵士,于是呈报了上去。

巡抚张曾杨纳闷不已,猜不透穿黑衣黑裤的会党兵是什么来头,正自思量,武义县忽来电称,该县发现有人大量采购黑布,事属蹊跷,因此上报。张曾杨浑身打了个激灵,一惊之下,似有所悟,忙令武义县令速速抓捕采买黑布之人,严加刑拘。

武义县令即刻派兵捉了采买黑布的汉子,刑拘之下,那汉子供称名叫聂李唐,身属双龙会徒众,因起义要以黑衣黑裤为标志,所以大量采买。县令大惊失色,一面电告巡抚知道,一面派兵捉拿龙华会首领刘耀勋。刘耀勋毫无防备下,轻易被捉了起来。严刑逼供之下,刘耀勋坚不吐实。其他龙华会众闻讯逃的逃、藏的藏,都寻不见踪影了。

张曾杨坐卧不安,焦虑异常,明显感到浙江正有一场风暴在酝酿之中,即将喷涌而起,但风暴的源头却不知藏在哪儿,无奈下只好电令各府县广派密探、巡警,四处侦缉,不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风吹草动。又命武义县再审刘耀勋与聂李唐,务必查出倡乱的源头所在。

县令就又提审聂李唐,一顿毒打酷刑后,聂李唐回忆说:“绍兴大通学堂的会计赵卓是革命党。”赵卓曾到武义的龙华会宣传过革命,并与聂李唐谈过话,因此聂李唐认识他。

张曾杨得了这条口供,立刻电令绍兴府派人严密监视大通学堂的赵卓,同时观察学堂内其他人可有异动。

这时金华地区龙华会又出事了。却是龙华会首领徐顺达与本地一劣绅结冤甚深,此刻双方为争地产发生了械斗,徐顺达领人将劣绅打成重伤,因而被县衙抓捕入狱。龙顺达的助手倪金谋求以钱取保,县令不许,倪金便戟指骂道:“狗官,此时任你们猖狂,到了八月七日,让你们一个个脑袋搬家!”

县令大惊,立刻抓了倪金拷问情由。倪金自知说露了嘴,心中害怕,哪敢再说,受了几场拷打也硬忍着,一句也不招供。县令无法,暂且将他羁押起来,将情况迅速报省。

巡抚张曾杨忙下令将徐顺达的所有助手全部缉拿捕捉,然后拷问事情。县令派了兵马四处捕捉,龙华会的骨干人物却逃得干干净净,哪能捕住一个。

此时秋瑾正在杭州筹款,得知金华、武义、嵊县等处的光复军因故暴露,或逃或散,原先商定的计划全被打乱。她也顾不上筹款了,急赴上海,欲从这儿乘船赶往安庆,请徐锡麟将起义日期推后,却在上海碰到了购买枪械的陈伯平与马宗汉。此时陈、马两人遵徐锡麟命已买好了六把手枪和一千发子弹,正要返回安庆,秋瑾便托他俩带话给徐锡麟,说浙江情况有变,请徐锡麟务必将起义日期推后。陈伯平、马宗汉答应一定将话稍到,同时请秋瑾速回浙江设法补救,将未被破坏的光复军另行组织,重新修订起义计划。

秋瑾心急火燎的从上海又赶到杭州,却得到了更坏的消息:丽水、云和、兰溪、汤溪、浦江、温州一带的光复军,因叛徒蒋继云等的告密,已经全部暴露。清兵现在四处捕人,这一带的会党领袖全部出逃,会众也大部逃散,隐匿他乡。至此,八路光复军几乎全军溃散,只剩下了浙东的平阳党仍然组织健全,人员没被暴露,不过平阳党一直和乌带党联系紧密,裘文高带着乌带党一反,清军就对平阳党也严密监视起来了,首领竺绍康严命会众不可轻举妄动。

秋瑾闻讯,如感五雷轰顶,猛然间四肢乏力,就要晕倒。硬撑着歇息一会,不觉悲从中来,就想放声大哭,但知局势危殆,不敢在杭州多呆,急匆匆坐了条乌篷船赶往绍兴,要和王金发商议如何收拾残局,船到萧山停下来打尖时,忽遇见了几位从杭州撤回来的敢死队员,他们告诉秋瑾:王金发已离开大通从杭州南下,沿路通知各地残存的会党力量、零星人马,命他们暂停起义准备,保存实力。这几名敢死队员也是受王金发之命,四处奔走联络逃逸躲避的会党人物。

秋瑾听说王金发已着手收拾残局,心中略感有些慰籍,吁了口气出来。 敢死队员却又告诉她,大通学堂如今已处于绍兴府衙的严密监视之下,请她不要回大通了,另觅地方躲避。

秋瑾心又一沉,脑中此刻昏沉沉,不知是急是忧,是悲是怒,似乎脑际空白一片,连说一句话也感觉无从措辞。她对那几个队员茫然点了点头,然后又摇摇头,随即吩咐船家开船,径直朝绍兴驶去。

船到半路,秋瑾忽又命船家掉头南向,驶往浔溪镇,这儿的浔溪女校内,住着秋瑾最要好的朋友徐自华,她是不久才被秋瑾发展为同盟会员的。

乌篷船驶过浔溪的半月桥,就看见女校的大门了。小船靠岸,秋瑾踉踉跄跄下了船,表情木然,走进女校的大门。

正是黄昏时候,六月末的黄昏,残阳如血,热浪袭人,徐自华与妹子徐小淑在女校后院靠墙的一株老柳树下,一边弹着风琴一边唱歌。忽见秋瑾彳亍而来,姐妹俩忙起身相迎,秋瑾快走几步,向前一扑,伸开双臂将徐自华抱住,放声大哭。

徐自华、徐蕴华大惊,齐问秋瑾何故痛哭。

秋瑾哭过数声就止住了,擦干眼泪。徐自华又追问她何以伤心。秋瑾坐了下来,双手抱膝,面容惨淡,说:“我如今感觉日暮途穷,万念俱灰,只想放声一哭,但我又哭不出来。天苍地黄,吾道何穷!”

徐自华知道秋瑾组织起义的事,并曾以妆箧相助,今见秋瑾情绪如此沮丧,情知起义之事遭遇挫折,当下忙出言安慰。

秋瑾叹一声,说了会党纷纷暴露目标,被逼四散,起义已绝无可能的事。十六岁徐小淑这时捧了茶来,递给秋瑾。秋瑾忽然站了起来,说:“小淑弹琴,我欲舞一曲将军令,以抒怀抱。”

徐小淑既是同盟会员,又是秋瑾的学生,闻言弹了起来,曲调悲壮苍凉。秋瑾拔出随身带着的倭刀,随曲而舞,俯仰挥劈之间,似乎自信与勇气又充溢周身。刀光里,秋瑾一个飞旋后仰,垂手抹开一缕晚照,低声唱道:

“河山触目尽生哀,太息神州几霸才!

牧马久惊侵禹域,蛰龙无术起风雷。

头颅肯使闲中老?祖国宁干劫后灰?

无限伤心家国恨,长歌慷慨莫徘徊!“

一曲唱罢,秋瑾停舞直立,纵声长啸,声如猿啼。徐自华、徐蕴华悚然动容,一齐回首。 便在此时,墙外忽有人高声笑道:“鉴湖女侠一向豪迈爽朗,为何这一啸却悲凉如斯?” 秋瑾厉声问道:“什么人?”

徐小淑忙出门去看,片刻功夫,领进来了一位步态款款,风韵绝佳的妇人,那妇人穿一袭淡绿裙子,有三十一、二岁年龄,微笑着一步步走来。秋瑾呆看半晌,忽然叫道:“芝英大姐,你却如何到了这里?”边叫边跑过去,抓住她的双肩乱摇。

那叫芝英的美妇人笑道:“我在上海听你来了,却差一步没见到你,干脆就赶来浙江,到处寻你不见,知你在浔溪女校有好朋友,才赶来这里见你。”

原来这芝英姓吴,乃是秋瑾昔年随丈夫王子芳客居北京时结识的挚友,性情高洁、雅好翰墨词章,后居上海,常协助秋瑾作联络与宣传工作,得知浙江会党起义受挫,遂赶来欲劝秋瑾到北京王子芳处暂避凶险。

秋瑾当下将吴芝英徐自华姐妹相互介绍了,大家扰嚷客气了一番,秋瑾的情绪也好了许多,吴芝瑛便说明来意,请秋瑾北上入京,到王子芳处躲避一时。

秋瑾摇头不匀,神情决绝,说:“宁愿战死沙场,绝不彩凤随鸦!” 吴芝瑛说:“王子芳是俗气了点,但——”

秋瑾咬牙说:“不要提这个人,听见他的名字我就心生怨毒。以国士待我,我即以国士报之,以常人待我,我即以常人报之,恩怨分明,绝不与小人苟且。”

吴芝瑛轻轻摇头,默然无语,一下子竟想不出该怎样措辞。徐自华叹口气,忽吟诗道:

“如何谢道蕴,不嫁鲍参军。”

徐小淑去房内沏茶去了,吴芝瑛、徐自华与秋瑾对坐。秋瑾微笑道:“好怀念过去与你俩交往的那些日子,河边步月、秋日对句,如今这些都如风似烟永远去了,真让人怀念留恋。”

吴芝瑛、徐自华摇头说:“这样的日子还有的,你不要胡思乱想。” 秋瑾说:“芝英姐,自华妹,我欲咱三人结成盟姊妹,以纪念此生与你们渡过的快乐时光,你俩可愿意?”

徐自华喜道:“好啊,咱三人便结拜起来,也是后世的一场佳话。” 吴芝瑛却说:“秋瑾妹子,我看你情绪极坏,已萌死志。你要和我们结拜,只是给自己找点慰籍,是否这样?”

秋瑾大笑,说:“到底是大姐,什么也瞒不过你,就算是这样吧。我最爱西湖的妩媚,我若真死,愿埋骨湖畔,春看红桃绿柳,秋赏红叶残荷,两位姊妹当记住此话,他日助我了此心愿。”

吴芝瑛沉吟不语,徐自华却郑重点头,说:“我知你心志,若真有哪一日,我一定助你了结此愿。”

秋瑾喜道:“死能如此,夫复何憾!”于是拉了吴芝瑛、徐自华起身,三人在垂柳下跪地对拜三次,结为异姓姊妹。

此时徐小淑托了茶具出来,看见三人如此模样,笑了起来,说:“恭喜三位,请每人再来一杯清茶,以茶代酒,好祭奠天地。”

吴芝瑛站了起来,忽泪流满面,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如今有了两位知己,此后不论生生死死,我都会记挂着你们。”

秋瑾与徐自华也站了起来,此时太阳早已落山,暮色渐浓。秋瑾说:“大事未谐,不能和你们连床夜话了,我须得立刻起身回大通学堂去。”

第四十八章 西风吹散马蹄疾

孙文急匆匆由南洋到河内后,派会员祁敬川到地处广西边境的镇南关联络官兵反正,镇南关的几个领兵官却以力量单薄为由不敢先发,但建议说:“钦州廉州一带,民风强悍,如今正在闹抗捐风潮,若能联络他们起事,最为上策,钦廉一动,我们这里立刻响应。”

祁敬川回报孙文,孙文凝眉说道:“此天助革命成功,若可联络钦廉之民起事,两广必乱,那时潮汕、惠州、镇南关三处并起,就可割据一方、与清廷争锋了!”当下命祁敬川再到钦廉一带联络。祁敬川潜往钦廉,与当地抗捐领袖及会党首领刘思裕、黄世钦等取得联系,刘、黄商议后愿意聚众起事,并立刻派出人手分头动员乡民。乡民闻有起事之议,暗暗兴奋,抗捐的态度便越趋强硬。

钦廉道员王瑚见事态严重,形势难以控制,惶恐下急向上司申文告急,称:“刘思裕欲聚乡民揭竿倡乱。”两广总督周馥得报,急派巡防营五营、新军三营前往钦廉弹压,而两路兵马的总指挥却是曾在上海和黄兴他们坐过牢,现任广西巡防营统领的郭人漳,而新军的带兵官则是与吴樾争着炸五大臣的赵声。两路军马统一归郭人漳节制。

原来郭人漳在江西任上干了一年多时间,即被开缺候补,优游了数月,又被调广西任巡防营统领,颇得两广总督周馥信任。同盟会刚成立不久,黄兴就潜来广西和他联系过,郭人漳对反满革命十分赞成,当时与黄兴相约有合适机会即率兵反正。同盟会中孙文胡汉民等人都知此事。

祁敬川将情况报给孙文知晓,孙文大喜,一面派会员胡毅生入钦廉与郭人漳、赵声联系,一面发电给香港分会,询问许雪秋在潮汕、邓子瑜在惠州联络会党及起义的准备情况。冯自由得电,立刻派人与许雪秋、邓子瑜联系。邓子瑜方面联络工作早已完成,只等潮汕方面起义的消息。许雪秋却说:“一个月前就下了一次起义命令了,谁知天公阻扰,起义夭折,幸喜没有任何损失。”原来许雪秋见各项准备完成,会党们的士气高涨,刚过了零七年的阴历年,就传下号令,命各会党首领于正月初七晚上带人携械,于潮州东门外湘子桥头会齐,聚众攻打潮州县城,哪知到了初七,天气突变,狂风暴雨,不利军行。许雪秋黄昏时就在湘子桥头等候众人,直等到天明也不见一个人来,却是众会党人物嫌风雨太大,因而不愿出门。许雪秋心惊道:“风雨导致此变,要再聚众继起,那可万分艰难了。”情急下忙派人抚慰会党,说革命须百折不挠,请众人不可失了革命的念头,安心以待后命。众人应诺。因此时间就迁延了下来。

冯自由将情况发电呈报孙文,孙文皱眉不满,乃发电指示说:“今后起事,绝不可孟浪从事,不然失败一次,元气伤一次。潮汕、惠州两地起义,必须和钦廉起义同步,钦廉一起,此两地就举旗响应。”

冯自由把孙文的命令传给许雪秋、邓子瑜,两人恭谨领命。孙文又命冯自由不到时候,起义经费不能发放,免得会党有了经费便不听招呼。

孙文计划着钦廉一带揭竿而起时,潮汕、惠州、镇南关同时响应,而郭人漳、赵声可趁机带兵反正,那时兵发南宁,攻下南宁之后,即可迅速控制广西。于是命胡汉民在河内招募华侨志士,组织敢死队,以备进攻南宁,又聘请法国退伍军官对敢死队强化训练。此时汪精卫将在槟榔屿新加坡所筹的款子汇了过来,孙文大喜,当下用部分款子给敢死队就近购买短枪,以余款寄往日本请日本人萱野购买长枪。萱野也和宫崎一样,很早就加入了同盟会。

胡毅生受命潜往广西,郭人漳的巡防营自广州方向开了过来,胡毅生东向迎住,入营求见主帅。郭人漳请其入帅府,遣开随从,询问胡毅生来意。胡毅生说:“我奉孙先生之命而来,钦廉一带乡民抗捐,我会将因之而策划反满暴动,请统领不要镇压。”

郭人漳皱眉说:“但上司有令,我将何以应之?” 胡毅生说:“郭统领可虚张声势,阳奉而阴违,表面上带兵前往,却不真与乡民为敌。” 郭人漳细想一会,点头说:“好,到时我见机行事。” 胡毅生心喜不已,就又往钦州抗捐最为激烈的三那地区——那黎、那彭、那思,在那儿找到祁敬川与抗捐领袖刘思裕,告诉他们说:“我已和带兵官郭人漳说好,清兵不打乡民。”

刘思裕听言大喜,顿时胆壮起来。此时钦廉道王瑚扣押了十多位请愿的乡民代表,刘思裕便集众数百人冲入道衙,抢出了请愿代表,然后在三那竖起大旗,宣布起义。抗捐的乡民群情振奋激昂,云集旗下,推刘思裕为元帅,黄世钦为副元帅。

刘思裕起义的消息传到广州,总督周馥急令郭人漳镇压。郭人漳此时屯兵于钦州城内,便令赵声带三营新军往廉州,自己亲带巡防营开赴三那地区,乡民得讯紧张起来,收拾火枪、刀矛,欲凭险而战,刘思裕笑道:“不用怕,郭人漳已得同盟会招呼,不会真打我们的。”

众乡民闻听此言,大声欢呼起来,身心懈怠,说:“如此清兵就是我们的人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于是枕戈乘凉,不做一点防备。

郭人漳挥军直进,逼近三那;乡民们不理不睬,饮酒喧哗。 郭人漳下令巡防营进攻,清兵呼啸着攻入三那,众乡民大乱下损失惨重,刘思裕死于乱军之中,而参与起义的村寨里,尸如山积。起义的副元帅黄世钦率残部退入山中,祁敬川于山野荒僻之处觅路而行,越界奔入河内,报告孙文起义惨败情况,并说义军残部急待枪械支援。

孙文焦急万分,恨道:“郭人漳出尔反尔,当以何法治之?” 胡汉民说:“欲收服郭人漳,必得黄兴亲自出马,他俩有同牢之谊,交情比别人为深。” 孙文想了想,即命会党出身的会员王和顺再入钦州三那,收集那儿四散的抗捐乡民;又发电催促在日本购买枪械的萱野速速将枪械提出运往安南,同时致电黄兴,请其速来河内商议大计。

黄兴此刻与谭人凤正在新加坡的华侨中宣传革命,接孙文电,二人就一同赶往河内往见孙文。孙文将钦廉起义的情况、郭人漳、赵声领兵的情况以及胡汉民训练敢死队的情况一股脑儿告诉黄、谭两人,黄兴急道:“如此快让我俩去见郭人漳与赵声,若说得他们起义,便等于拿下了广西的一半。”

孙文点头允诺。黄兴即与谭人凤一起火速出发北上,赶往广西边界。 黄兴、谭人凤经边界潜入广西,一路急行奔郭人漳的兵营而来,欲待说服郭人漳领兵起义,割据广西。

黄兴、谭人凤前脚刚走,却传来了广东潮汕一带会党在黄冈起义的消息,孙文怒道:“此时钦廉之事还无头绪,许雪秋怎可擅自起义!”于是发电到香港分会,命冯自由查问情况。却不知此刻许雪秋正在香港探听钦廉方面的消息,黄冈为何突然起义他也不知。

三那刘思裕刚宣布起义便遭失败,许雪秋没敢妄动,只静待钦廉方面新的消息。哪知潮州黄冈镇上五月末商民演戏,防营兵勇却在戏台前调戏妇女引发骚乱,会党人物出面干涉,打跑了兵勇,清兵吃了亏,回营后向管带蔡河中诬告会党作乱,蔡河中即带兵抓人,一下子抓了几个会党头目。黄冈的会党领袖陈涌波大怒,即集众千余起义,黄冈镇只有清兵四十,义军奋勇大进,一举攻下镇子,然后陈涌波急派人到香港请许雪秋回黄冈主持。许雪秋这才得知起义的缘由,无奈下急如星火赶往黄冈。

粤督周馨得知黄冈事起,忙令潮州总兵黄金富带兵镇压,又令水师提督李准率兵继进。

陈涌波令义军严阵以待。几天之后,清兵开了过来,挥军猛攻,义军的武器只是些土枪长矛之类,又寡不敌众,激战数天后伤亡惨重。陈涌波便宣布解散义军,自己带了几个骨干乘船逃往香港。此时许雪秋才刚刚赶到潮州。

潮州起义的消息传到惠州,邓子瑜急于响应,忙派部下余绍卿到港向冯自由领取起义经费,冯自由给了一千五百元,余绍卿见钱眼开,携款而逃,寻不见了。邓子瑜无奈,亲自到港再向冯自由要款,冯自由又批给他一千二百元。邓子瑜带款回到惠州,即召集会党首领筹划起义,此时黄冈起义已经失败了,邓子瑜他们却不知道,便商量集众于惠州的七女湖地区。

六月二日,百多名会党人物于七女湖揭竿而起,先袭击了驻扎七女湖的清军防营,缴获了一批枪械,然后进兵公庄、梁化,连克数处,声威大震。

七女湖离惠州城只有二十华里,惠州知府陈兆棠吓坏了,一面命城中的两营巡防兵往剿,一面电告总督周馥。周馥即令李准带黄冈得胜之兵助剿,义军几面受敌,又听说黄冈起义已败,立刻军无斗志。邓子瑜便下令将枪械就地掩埋,然后解散了人众,自己辗转脱困后,也逃往香港。

孙文得知黄冈、七女湖两处暴动都是旋起旋灭,不胜惋惜,连连叹气,不过这两处都是策应之兵,钦廉一带方是孙文的重点,如今钦廉之事的成败,有一多半压在郭人漳头上了,只要黄兴能说动郭人漳反正,钦廉起义一定轰轰烈烈,割据广西也不是什么难事。

黄兴、谭人凤星夜兼程赶到钦州。此时郭人漳已因击溃刘思裕的义军而升任钦州边防督办,仍兼巡防营统领之职。见老朋友黄兴亲来,郭人漳热情有加,笑脸迎接,对黄、谭两位好生相敬,领入密室,奉茶请教。

黄兴脸有怒色,瞪眼责问:“三那乡民暴动,乃同盟会所发动,郭兄既已知之,为何还要纵兵击杀?”

郭人漳面脸委屈,说:“黄兄,你有所不知,我奉命镇压,不能一枪不发,更不能公然下令不战,至少得做做样子,但乡民毫不为备,致令损失惨重。哎,我本想假战一场,然后申告上司悍匪难治,谁知竟酿下如此惨祸!”

黄兴说:“如今我亲临郭兄之营,郭兄作何打算,是否还要假战一场,然后捆送我去领赏?” 郭人漳忙说:“黄兄言重了!兄弟身在清营,心怀革命,决不做此不义之事。” 谭人凤说:“那么郭统领意欲何为,如今满清的江山摇摇欲坠,统领还要做他们的官,卖力给他们效命?”

郭人漳以目看黄兄,试探着问:“黄兄此来何意?但请明言,你我之间绝无不可商量之事。” 黄兴“唬”的站起来,沉脸横眉,一字一句说:“我要郭兄你带兵起义,光复我大汉的河山!”

郭人漳吓了一跳,眼睛瞪得大大的,问:“黄兄不是开玩笑吧?” 黄兴说:“黄某与人相交,生死相许、肝胆相照,决不打诳语。如今我同胞皆欲殄灭满清丑虏,颠覆专制皇权,郭兄若心存大义,便当于此时起兵,为光复河山出力。郭兄若忠心满虏,欲以同胞之血博取前程,便请就此擒了黄兴!”说着上前一步,昂头挺立,凛然不动。

郭人漳满脸惶恐,忙欲扶黄兴坐下,说:“黄兄是条汉子,兄弟我一直敬服,且请坐下来说话。”

黄兴却不坐,说:“我只等郭兄表态。”

郭人漳咬了咬牙,扬眉说道:“黄兄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兄弟我也不是只谋做官、不识大义的小人。造反之心、革命之念,我时刻没忘,你们说,该怎样起义?”

黄兴大喜,拱手说道:“我知郭兄有识见、有担当,那么,你同意兴兵反满了?” 郭人漳说:“这个自然。我想着反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直等候合适的机会,如今谁也知道满清难以长久,怀抱二心的也绝不是我一人。”

这时连谭人凤脸上也挂起了笑容,大赞郭人漳义气干云。郭人漳就吩咐备宴,给黄、谭两人接风。不一时菜肴端了上来,酒筹交错之际,郭人漳却是满脸忧虑,说道:“两位老兄,如今我手下有五千多人,加上几个相好朋友的兵力,约可凑足一万人马。两广之地,清兵总数有十万之众,若加上云贵、湘闽四周之兵,清军人数约在三十万上下。黄兄、谭兄,以一万兵力起事,胜算实在不大,你们另外还有什么安排呢?”

谭人凤说:“三那之地,我会又派出了人手组织乡民起义,三那一起,各地响应,我汉人同胞慷慨赴义者,又何止三十万,请郭统领勿忧。”

郭人漳连连摇头,说:“乡民乌合之众,毫无战阵经验,一触即溃,哪能和正规军伍相比。

像刘思裕他们,不是兄弟小瞧,靠他们实在难以成事。“

黄兴忙说:“我会在潮汕、惠州一带有大批的会党集结,会党人物骁勇能战,三那义旗一举,那两处立刻响应,清军顾东顾不了西,那时郭兄率兵而起,天下震动,大事指日可成。”

郭人漳还是摇头,说:“会党虽然骁勇,但散漫不守纪律,千万不可凭恃他们。” 黄兴、谭人凤一齐大笑,说:“郭兄过虑了,同盟会便是专门和会党打交道的,深悉他们的脾气,这些人虽然是江湖作风,但对驱除鞑虏的宗旨决不马虎,只要我会传下号令,他们绝对听从。”

郭人漳却还是不相信。谭人凤心中不快,形之于色。黄兴忙于桌下轻触其脚,谭人凤遂隐忍不发。

宴会将阑,忽外面亲兵报称总督发来急电,郭人漳令将电报呈上,又挥手命亲兵退出。

他手持电报匆匆看过一遍,叫了起来,说:“黄、谭两兄,会党既听命于贵会,待三那起事时响应,为何潮州的会党擅自就闹了起来?”

原来黄冈起义后,周馥急电命各带兵官、各地方官严密注意会党的动静。郭人漳说着将电报递了过来,黄兴、谭人凤一看之下气得跺脚,连声骂许雪秋糊涂。

郭人漳摇头叹息说:“会党靠不住呀,只会呈一时血气之勇。” 黄兴谭人凤自然不会就此罢休,仍设法欲说服郭人漳反正。但没过几天黄冈起义就失败了,接着七女湖起义旋起旋灭,郭人漳便对带兵反正一事越来越消极了,不过对黄、谭两人还是以礼相待。当黄、谭再次与其谈起反正之事时,郭人漳皱眉说:“赵声的新军,名义上归我节制,但此人刚愎自用,傲慢自大,与我不睦,不大听从调遣。你二人若能说得他与我一心,服从命令,我就去了后顾之忧,便可放心领兵起义。”

赵声曾是华兴会的骨干,后又经吴春阳介绍加入同盟会,革命之念坚如钢铁,与黄兴情谊也是极深。不过黄兴却不说破这些,只说:“郭兄既这样说,我二人就跑一趟廉州,以大义说服赵声,务要使他与郭兄一心,共谋大事。”

郭人漳说:“如此最好,只是太劳累二位了,兄弟心下不安。” 黄兴笑道:“自己兄弟不须见外,我二人这就出发。”于是和谭人凤相携出钦州城,乘风赶往廉州。

赵声与吴樾分手之后,又在直隶、东北一带游历了一段时间,频频与北方的新军接触,但直隶东北的新军全为袁世凯所训练,新思想渗透慢,革命之说难以接受,赵声劳心费力却功效极微。这时任两江总督的周馥在南京创建新军,赵声得迅返身南下,经友人的推荐,当上了新军督练公所的参谋官。

赵声才干卓著,深谙练兵之道,大受周馥器重,不久升任江阴新军教练之职。此时郭人漳由江西新军统领之职卸任,未得新职,在江南一带游历,因而与赵声结识,极是欣赏赵声的统军之才。不久郭人漳被委做巡防营统领,就邀赵声同往,授以管带之职,赵声在军中宣传革命,他也听之任之。零六年初的时候,南京扩编新军,这儿的军中好友纷纷请赵声重回南京,赵声意动,请之于郭人漳。郭人漳说:“我不忍埋没人才,但你到南京若有不如意处,只管再来。”

赵声应诺,即回南京,进入新军第九镇任职。九镇的统制徐绍桢十分推重赵声之才,不久升他做了三十三标的标统。赵声治军精严,御下有方,徐绍桢提起他便赞不绝口,常对人夸耀说:“若打硬仗,除非是赵声的三十三标。”

赵声借着上司的推重,在士官之中大力宣传革命,又作《保国歌》命士兵传唱。《保国歌》通俗易懂,琅琅上口,由三十三标唱起,不长时间传遍了长江中下游的新军营房,士兵们提起赵声之名,无不肃然起敬。

苏曼殊在上海与陈独秀、刘师培等分手后欲南下礼佛,路过南京,见街巷间儿童跳绳拍手,口中唱歌:“不为奴隶为国民,此是尚武真精神,野蛮政府共推倒,大陆有主归华人。”

苏曼殊惊奇不已,问儿童道:“这歌唱得好,谁教你们的?” 儿童说:“东门外三十三标的士兵,人人会唱。” 曼殊一阵惊喜,想:“作此歌的,一定是我的朋友赵声。”于是徒步往访。 赵声在营内听士兵报告说:“营外一年轻僧人,自称是标统的朋友。”就笑了起来,说:

“一定是苏曼殊来了。”于是大开营门迎了出来,却见苏曼殊穿一袭紫色袈裟,背一个破旧包囊,廋骨伶仃,老远就招手喊道:“赵兄,赵兄,你升官了,须得好好招待我吃喝一次。”

赵声大笑,携苏曼殊手入营,命兵士置办鸡鸭美酒,陪苏曼殊饮宴。两人连干三碗美酒,苏曼殊说:“多日未饱餐了,今日我须尽兴一搏。”

赵声道:“自当让法师如愿。”于是独自饮酒,看苏曼殊手舞筷飞,据案大嚼。 片刻之间,苏曼殊独自吃完了一只鸡,一只鸭,外加三斤牛肉,然后手托肚子,呻吟道:

“赵兄豪于饮酒,我却雄于进食,但如今腹内疼痛,却将奈何?”

赵声笑道:“我有一消食之法,可为法师解忧。”便命兵士牵来两匹健马,促曼殊上马。 两人并辔出营,纵马钟山之麓,望长江盘绕如龙,钟山雄峙如虎,赵声扬鞭,豪兴逸飞,说:“如何河山,壮美如画,却被妖云笼罩,他日我定当提劲旅,澄清天下,恢复神州。”

苏曼殊说:“他日赵兄大志得偿,我定当呼朋引友,痛餐十日,哪怕腹痛欲死,也在所不惜,以为赵兄贺!”

赵声哈哈大笑,笑罢叹道:“神州恢复,不知要流尽多少好男儿的热血,那时候我或许早就魂归竹林,荒草拱墓了。法师到时别忘了遥祭我三大碗美酒。”

苏曼殊说:“这个一定,曼殊决不会忘。”

两人纵马到了一处绿草如茵的山坡之上,坡侧一株古柳。苏曼殊累了,连声喊停。两人于是下马,系缰于古柳之上。苏曼殊卧倒草上歇息,赵声则拔剑而舞。苏曼殊笑道:“壮士横剑看草檄,美人携瑟请题诗。赵兄啊,何时方能到这一天哪?”

赵声横剑转身,说:“法师,且听我答你。”于是旋舞宝剑,纵声高唱道:“舞剑舞剑江南道,一幅图画位置英雄好,钟山如龙城如虎,长江匹练相缠绕,绿杨夹道杏满城,锦绣江山慰怀抱。吾侪何以报国家,愿将赤血染上青青草。”

苏曼殊拍手叫道:“答得好,答得好。不过,赵兄说‘绿杨夹道杏满城’,我却说:满清待我如奴隶,这绿树杏花里的的城市便是废城一座,赵兄的剑舞豪歌引动了我的画兴,我要画一幅《荒城饮马图》送给赵兄。”

赵声大喜,忙说:“有幸得法师赠画,赵声快慰无限。咱们这就回去,趁你画兴正浓,一挥而就。快走,快走。”

三天之后,苏曼殊的“荒城饮马图”画了出来。画中残阳下的荒城苍苍茫茫,云横城上,城外的古柳下溪水潺潺,一员大将牵马饮于溪畔。马俯首溪中,大将则身背长剑,仰望城头斜横的云气,颇有不平之意。画成,苏曼殊题字其上:“终古高云簇此城,西风吹散马蹄声。

河流大野犹嫌束,山入潼关不能平——伯先兄嘱画,曼殊。“

题完了词,苏曼殊歪着头左右端详画面,爱不释手,就对赵声说:“赵兄,此画笔墨,实超出了我的意外,平日作画,难以到此境界。待我再观赏几日,揣摸一番,我南下学佛前,方送于赵兄,可好?”赵声说:“你又去干什么,既然饮酒吃肉,又何必去学什么佛?”

苏曼殊叹了口气,说:“我必须不停地走,不停地寻找,在佛的空灵中忘掉现实的痛苦,又在酒肉之中忘掉佛的枯寂。肉体之乐伴随着灵魂之苦,我要在灵与肉之间寻找一条通道,人或以为我傻,我却以傻为灵肉平衡的境界。”

赵声笑道:“率性而为,无拘无束,这就是佛的境界了,不需再去学了。” 苏曼殊大摇其头,说:“佛性若隐若现,神秘飘忽,进入佛境,无可言说,惟有放声痛哭,此所谓大悲,大悲即是大乐,我今生恐永远难以到此境界了。”

赵声赞叹而退。

第二天,苏曼殊将《荒城饮马图》装入行囊,背了行囊,不告而别,南下香港。赵声无奈,大笑下只得罢了。

零六年的冬天,周馥被南调任两广总督,而以满人端方为两江总督。恰于此时,三十三标的士兵因愤恨曾国藩为满人效命打太平天国,乃纵火焚烧曾国藩祠内的神像。端方闻知,怒道:“三十三标皆是革命党,可用大炮轰之!”

立刻就有人告标统赵声在军中宣传革命,鼓动反满之事,端方大怒,欲捕赵声严惩。统制徐绍桢忙赴督府为赵声求情,端方余怒不息,下令撤了赵声的标统之职,勒令退伍。赵声无奈离营,众兵士抹泪相送。

这时孙文派胡毅生往找赵声,说:“广东资力雄厚,人才众多,最宜作革命军兴之地。赵兄不如趁机到广东军中发展,日后可控军为起义之资。”赵声于是南下广东。

两广总督周馥刚从两江任上过来,深知赵声的治军之能,便命其先在新军中作管带,不久升他为新军一标的标统。这次钦廉事起,周馥担心郭人漳的巡防营战力不够,就特命赵声也带军助战。郭人漳却知赵声思想倾向革命,且敢作敢为,勇猛无畏,怕他与乱民勾结,阵前起义,故将他遣往廉州,好使自己可从容审度形势,左右逢源。赵声心中不满,隐忍不发,静待时机。郭人漳知赵声对己心怀怨恨,所以请黄兴、谭人凤前来说项,以消弭赵声的不满。

黄兴、谭人凤到了廉州,赵声接二人进入军营,开口便说:“如今廉州抗捐的乡民受刘思裕兵败的影响,气势已大不如前,若不联络各方,急谋起义,时日迁延下,民气将不可再用,黄、谭两兄请向总理速禀,不要错过了时机。”

黄兴谭人凤说明来意,赵声说:“兄弟和郭统领别无他事,只怨他捕杀刘思裕的义军。今次若郭人漳率兵反正,我自然一切听他调遣。”

黄兴谭人凤笑道:“如此则大事将妥,赵兄且稍待,我二人说服郭人漳已有小成,不日就会有好消息报你。”于是急返钦州。

郭人漳悄悄问二人:“赵声那儿怎么说?”黄兴说:“赵声绝无问题,称一切听从郭兄指挥。”

郭人漳大喜,便于黄、谭约定,待在三那组织乡民的王和顺起兵时,相机响应。 王和顺此时已被孙文委为“中华国民军南军都督”,手下收纳了百十名乡民。不久,三那人梁少廷带了百余人的乡民义军来投,王和顺心下高兴,收义军归于旗下,委梁少廷为副都督,接着,刘思裕的侄子刘显明又带了五六百人来投,王和顺大喜,一面派人运动防城的清军反正,一面等待黄兴、谭人凤策反郭人漳的消息。刘显明却嫌王和顺不马上起事,将自己的五六百人马又带走了。王和顺无奈,将手头仅有的二百多人马加以整顿,开到三那的板城墟一带,派人四出联络小股乡民队伍扩充军力,同时等待战机。

黄兴与谭人凤在郭人漳的营中等得心焦不已,这时,安徽安庆的徐锡麟霹雳一声,在巡警学堂内杀官造反了。当时传来消息,说徐锡麟连开数枪打死安徽巡抚恩铭,率领巡警学堂的师生占领了军械所。孙文、胡汉民等闻讯大为震动,继而兴奋不已。

第四十九章 杜鹃声声里,眦目一何恨

原来陈伯平、马宗汉从上海买枪回到安庆后,将秋瑾要求推迟起义的话讲了,徐锡麟凝眉摇头,意似不许。陈、马两人急道:“浙江的光复军因故暴露,按原定时间秋瑾肯定无法完成重新部署,我等单方面起事,胜算实在不多。”

徐锡麟喟然叹道:“即使失败,起事日期也绝不可改,否则你我就再无机会了。” 陈伯平、马宗汉惊问原因。徐锡麟拿出一张纸来,交给二人细看。纸上写着“光汉子”

“光复子”、“宗汉子”等一溜十多个人名。“光汉子”是徐锡麟的别号,“光复子”是陈伯平的别号,“宗汉子”则是马宗汉的别号。看其它名字,也多是什么人的别号。陈、马两人愕然不解,遂问徐锡麟这些人名是怎么回事。

徐锡麟咬牙说:“出叛徒了,把我等出卖了。幸喜这张名单落入我手,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原来这份名单是两江总督端方发电报给安徽巡抚恩铭,请他按单抓人的,向端方提供名单的则是刺客叶仰高。

叶仰高,浙江人,曾留学日本,反满思想激进,六月份在上海与人密商,筹谋刺杀两江总督端方,事泄被捕。端方以为他是革命党,便令严刑拷打,要他招供党人的活动。叶仰高经不起毒刑,遂招供说:“光复会的人已打入了安徽官场,当了大官,预备时机一到,立刻杀官造反。”

端方大惊失色,细问详情,叶仰高却说不明白。叶仰高曾和入了光复会的浙江会党头领吕熊祥交往过一段时间,听吕熊祥讲过光复会的一些事情,对徐锡麟等实行“捣穴覆巢”计划略有耳闻,但不知详情。端方大怒,令再拷打。叶仰高痛苦万状,就凭记忆说出了一些光复会人的别号,说他们都进了安徽官场,至于做什么官却一概不知。

端方心中害怕,急电安徽的恩铭,令他按名单于官员中密查革命党,又发电给浙江巡抚张曾杨,告他浙东会党头领吕熊祥参加了光复会,应予捕捉。

恩铭本是满人,对“革命”二字是深恶痛绝的,见了端方来电,知自己手下就有许多革命党,不禁又惊又怒,细想了一会,命招巡警处会办徐锡麟来密室见面。

徐锡麟恭谨入室,施礼后站于一旁。

恩铭忽圆睁双眼,以掌击案,厉声说:“有人告你是革命党,你给我说实话,是也不是?” 徐锡麟一惊,随即正色说:“大帅明鉴,我为大帅出力流汗非止一日,我是什么人大帅你最清楚。”

恩铭“啪”的一声将写有“光复子”“宗汉子”等别号的名单拍在桌上,凶狠狠说:“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徐锡麟近前细看,这一看心中大震,惊恐莫名,但此刻他那敢表露出丝毫慌乱之意,心中是惊涛骇浪,脸上却平静如常,装作看不懂的样子,说:“属下愚鲁,这上边的人名属下从未听说过,还请大帅明示。”

恩铭隔着桌案向徐锡麟伸长脖子,直愣愣盯着他问:“你真不是革命党?” 徐锡麟生气了,两手在胸前一扯,警服上衣的扣子就全都撕掉了。徐锡麟说:“大帅既有相疑之意,我便当脱衣走人,免得大帅左右为难、疑虑不消。”说着脱下上衣,就朝恩铭的案台上一摔。

恩铭忙绕过案台,亲手将衣服给徐锡麟披上,笑道:“徐会办莫怪,莫怪,我鲁莽了。唉,非常时期,革命党无孔不入,我也实在是头疼得要命啊!”

徐锡麟怒道:“该死的革命党,惹得大帅心烦,请大帅明示谁是革命党,我即刻带人去捕了他来,严刑拷打!”

恩铭跺脚恨道:“我要知道是谁,还不早早将他抓了碎尸万段!”接着将端方来电的事说了,将那张名单交给徐锡麟,说:“请会办给我彻查一众官员,越快越快,务必将这些党人全部揪了出来。”

徐锡麟双手接过名单,说:“大帅望安,我一定尽早查明。” 恩铭微笑着拍他的肩膀,说:“好,我知你干事快捷利索,办法多,能吃苦,这件事你就多辛苦些吧。”

徐锡麟将事情原委讲给陈伯平、马宗汉,陈、马心下大惊,知事态严重,无法再等,遂同意徐锡麟按原定日期发动起义。此时已是七月四日了,离原定起事之期——巡警学堂的毕业庆典七月八日,只剩下四天时间了。

毕业庆典的一切事宜都安排好了。

七月五日,徐锡麟往见恩铭,将庆典时间及安排禀上,请恩铭届时莅临。哪知一说七月八日这个时间,恩铭的眉头却皱了起来,说:“不行,八日次山给老母亲祝寿,要我去喝酒,我已经答应人家了。”

张次山是恩铭的幕僚,一向得恩铭信任看重,所以给母亲祝寿早早就给恩铭打了招呼,要巡抚前往捧场。

徐锡麟于城外的新军早将起事日期定在了八日,一听恩铭说不行,心中大急,忙道:“大帅,庆典事大,您无论如何也得莅临。”

恩铭笑了一笑,说:“明天是六日,我什么事也没有,你的典礼就放在明日好了。” 徐锡麟为难得要死,口中说:“大帅,明天时间太紧了,许多事来不及准备,众官齐集,未免太简慢了。”

恩铭笑呵呵摇手说:“好了,好了,就这样定了,越简单越好,不要搞得繁文缛节的,那样可太折磨人了。”说着挥手请徐锡麟退下。

徐锡麟走出抚衙,脚步沉重,如今让新军改变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但如错过了典礼之上文武官员齐集、可杀可擒的良机,此后这样的机会不但极难碰上,况且叶仰高招供出的那些人名,恩铭已催问过他两次查勘的情况了,徐锡麟哪有时间再从容等待。走着走着,徐锡麟脑中翻来覆去设想各种可能,忽泛出些新奇想法,又感觉明日之事还是可行。当下约了陈伯平、马宗汉到自己的寓所,宣布了明日举行甲班毕业典礼,就典礼上起义的事。

陈伯平、马宗汉惊骇莫名,极力反对。陈伯平说:“时间这么紧张,什么布置也来不及了,新军方面也无法配合,我们孤掌难鸣,起事怎能成功!”

前一段落徐锡麟已和新军中的薛岳、吴介麟两个管带联络好了,约定七月八日由徐锡麟在毕业典礼上杀官发难,然后领着学生抢占离巡警学堂不远的军械所,此时住在城外的新军入城,到军械所与徐锡麟会合,补充弹药后即占据安庆全城,然后劝降旧军如巡防营等。当时恩铭为防范新军,对安庆的五营新军只发枪械不发子弹,所以新军无法发难,必须由徐锡麟首先起事并占领贮存弹药枪械的军械库,新军方可有所作为。

徐锡麟笑道:“我已筹思好了,只要我们发难成功,占领了军械所,新军方面只需入城领取子弹便是,不需要准备什么。”

马宗汉说:“可我们真正的力量就是三个人,学堂的师生虽有爱国之心、反满之意,但从未对他们明说过要暴动,明日事起,他们到底能给我等多大的协助,难以逆料,况且学生们也是有枪无弹,事发现场,他们也无能为力。”

徐锡麟听陈、马二人一齐反对,极言事不可行,他却不急不躁,做手势请二人坐下,胸有成竹说道:“你俩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此心中担忧,且请我给你们分析事有可行的道理。”

陈伯平、马宗汉坐了下来。徐锡麟比划着说道:“典礼之前,我将恩铭等一众官员迎入花厅饮酒,今晚就在花厅内预埋炸药,众官入内之后,我借故出厅引爆炸药,霹雳一声,这些狗官将尽成肉泥,或有露网之官,你我手枪炸弹并用,他们怎能逃出学堂之外!这时候,我们带百多名学生们就近强占军械所,军械所区区不足十人,丧胆之下,安敢相抗,自然或降或走。此时新军入城领取子弹,先占电报局,切断安庆与外面的联系。城中的巡防营、水师营不足千人,无人指挥下,哪敢乱动,我们却与新军一起,将巡防、水师两营兵马围住相劝。

旧兵见大势已去,况且营中官佐士兵都为汉人,以反满复汉大义相招,他们走投无路下,只有反正一条路可走。如此,安庆城就全部在你我的掌握之中了。“

徐锡麟说完,脸露微笑,看着两人,说:“二位以为如何?” 陈伯平想了想,一跃而起,说:“徐兄分析得果然有理有据,那我们就干了。” 马宗汉也满脸喜色,说:“我晚上再赶制几枚炸弹,这家伙比手枪威力大多了。” 三人计议已定,当即分了工,徐锡麟去请各官明日来学堂观礼,陈伯平通知新军配合,马宗汉则负责半夜时分给学堂的花厅埋设炸约。徐锡麟又将购来的六支手枪拿了出来,分给每人两枝,子弹若干,约定其余子弹存放在巡警学堂内自己的办公室里。

七月六日,天刚亮,徐锡麟即令人吹号,将学堂百多名师生集合于院中,列为方阵,徐锡麟卓立阵前,神态昂扬威严,致词说:“吾来安庆,非为做官以谋荣华富贵,实为救国而来,行止坐卧,不敢片刻忘记救国宗旨。诸君与我相处,情相投,义相合,然诸君可知我之救国之道,乃是救其根本,于平素众口相传的所谓救国,大不相同。

国家糜烂,人心思变,不有特别的办法,特别的方式,安能救助沉沦的国家人民脱离苦海?故我不敢顾惜自己的安全,当锐身以赴,为国效命,即使身死百次,其志不改。望诸君能体会我志,以力助我,共救国家!“

徐锡麟讲得慷慨激昂,师生们却听得莫名其妙,不明白徐锡麟意之所指,只感觉徐会办爱国情重,执着之心感人,哪能想到徐锡麟要在片刻之后,就动手起义,杀官造反。陈伯平、马宗汉两个作为老师,也站在方阵之前,此刻暗暗有些心急,他俩的旁边这时却有人满脸恨意、暗暗冷笑不已。

冷笑之人名叫顾松,三十多岁,时任巡警学堂的收支员。此人平日不大合群,性情阴冷恨切,一直怀疑徐锡麟为革命党,为求立功,曾私拆过徐锡麟的来往信件,被徐锡麟痛斥之后,心中更加怀恨,便暗中不动声色的观察徐锡麟,觉其行事风格迥异常人,愈加疑心徐为革命党无疑。今日听见徐锡麟一番讲话,别人感觉不到什么,顾松有心之人,却从中听出了铉外之音,所以暗暗冷笑,转而又想,到我立功的时候了,徐锡麟即便不是革命党,也绝非好人,今日显然将不利于莅临观礼的众位大人,我需冷静应付,破了他的计划。

徐锡麟致词完毕,见众人恭谨肃穆,颇似意许,因而心下喜悦激动,涌起万丈豪情。 这时门外有高声传来:“巡抚大人倒。”

徐锡麟忙率陈伯平、马宗汉及一众师生快步出门迎接。恩铭乘的八抬大轿刚刚落地,陈伯平便抢前掀起轿帘。

恩铭出轿。

徐锡麟与众一齐拱手,说:“恭迎大帅。”

恩铭“呵呵”而笑,指着徐锡麟说:“徐会办今日好精神,雄姿英发,真有几分将军的威势呀。”

徐锡麟也笑道:“大帅过奖,今日是学堂的好日子,大帅又亲临观礼,卑职不打起精神那行。”于是肃让恩铭入内,先迎入徐锡麟的会办室奉茶。一盏茶还没喝完,布政使冯煦、按察使毓秀,以及州府县令各官俱到,都被迎进了会办室。众官见巡抚竟先他们而到,个个惊异。

布政使冯煦就对恩铭拱手笑道:“大帅去其他场合,老是慢腾腾来得最晚,累我们久等,今日却反在我等之先,何故?”

按察使毓秀说:“大帅偏爱徐会办,因此脚步儿就跑得快,怕来晚了,他的爱将心生怨气,对身体有碍。”

恩铭将茶杯重重朝几上一放,指着毓秀瞪眼说:“就你爱胡说八道。徐会办,将他的胡子扯了下来!”

徐锡麟做势朝毓秀逼过去,毓秀一手护着胡子,退向门外,说:“明知我就这几根胡子,宝贵无比,怎么老是打它们的注意。”

恩铭哈哈大笑。

徐锡麟就拱手说:“大帅,花厅内酒宴已经摆好,就请大人与众官移步哪儿,哪儿厅大畅风,比这房子凉快多了。”

恩铭点点头,站了起来。

毓秀此刻在门外,忽被一直俊巡于门口的顾松拉住袖子。毓秀不认识顾松,一愣之下,顾松探头过来,悄声说:“徐会办有歹意,千万不可去赴宴。”

毓秀吃了一惊,忙拉顾松到旁边,问他:“此话当真?” 顾松说:“我怀疑他是革命党,大人千万别去花厅。” 这时恩铭已跨步出了会办室,众官随在他身后,要去花厅。毓秀紧张之下,也顾不得多想,忙拦住恩铭说:“大帅,就不去赴宴了,还是先行典礼要紧。”说着连连眨眼示意。

恩铭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时布政使冯煦等官在徐锡麟的揖让下都出了房门。毓秀情急下上前抓住恩铭的手,用劲一捏。恩铭“啊”了一声。

冯煦忙问:“大帅,怎么了?”

恩铭说:“那个,那个,咱们就不去花厅赴宴了,我看就叫徐会办召集师生,行毕业典礼吧。”

徐锡麟急忙从后跑了过来,说:“花厅酒宴早已摆好,大帅不去,那怎么能行。” 恩铭看毓秀一眼。毓秀说:“算了算了,大帅饭后还有要事,我等与大帅俱领会办心意就是。”说着拉了恩铭一起坐到院中已摆好的观礼台上。冯煦等官不明所以,摇了摇头,只好走过去,依着恩铭坐了。恩铭冯煦等人的护卫七八个在徐锡麟的会办室外站成一排不动。

徐锡麟这时无奈之极,恩铭却传话请徐锡麟召集师生,速行典礼。徐锡麟无法,点了点头,吹哨子召集师生们集合。

师生们重新集合,列成方阵,老师站在最前一排,学生在后,悄然肃穆,整整齐齐。陈伯平、马宗汉在前排左侧不解的用眼看着徐锡麟。徐锡麟站于观礼台与师生的方阵之间偏左,挺然直立,高声说道:“安徽巡警学堂甲班毕业典礼开始。”说完退往一侧。

众学生齐声说:“谢大帅栽培。”然后向观礼席上的恩铭行鞠躬礼。恩铭起身答礼。 徐锡麟捧毕业学生的名册上前呈报恩铭,恩铭双手来接。徐锡麟忽道:“报告大帅,今日有革命党起事。”恩铭大惊,急问:“革命党在哪里?在哪里?”

此时陈伯平从前排抢了出来,双手从怀中摸出一枚炸弹,高声说:“革命党在这里!”抡起炸弹,狠劲向恩铭掷去。

恩铭脸上变色,猛向旁一闪。炸弹在他身前的桌面上一碰,骨碌碌滚到地下,却没有爆炸。这时一众官员慌了,手忙脚乱从椅子上起身,人人面色如土,惊惶下向外急逃。

徐锡麟弯腰从靴中掏出两把手枪,两手各持一把,对着恩铭一连就是六、七枪,恩铭身前漫起一片白烟。

一旁的布政使冯煦吓呆了,急问:“徐锡麟你干什么?” 徐锡麟狠推他一把,喝道:“快走,今日我只杀满官,没你的事。” 陈伯平、马宗汉此时也掏出枪来,却见一旁站立的官员护卫慌乱下一齐冲向徐锡麟。陈、马四枪连发,打到了几名护卫,其余的四散乱走。回过头来,只见按察使满人毓秀双腿如飞,已跑出了学堂大门。

马宗汉提枪赶出门外,偏又不见了毓秀的人影。原来毓秀见大门外东侧有一片荒草,就钻了进去,伏于草中,一动也不敢动。马宗汉无奈又提枪进门,却见顾松搀扶着已吓得走不动路的安庆道台黄润九向门口逃来。马宗汉喊道:“奸贼顾松,我饶不了你。”抬手便是一枪,却没有打中。

顾松凶狠狠叫道:“你杀官造反,罪该万死!”说着丢了道台,扑向马宗汉。 马宗汉又是一枪,打在顾松肚子上,顾松扑的倒地,嘴里还在叫骂。安庆道台这时转身又向内跑去,马宗汉举枪向他便射,枪里却没有子弹了。抬脚追时,腿被顾松不要命的抱住。

徐锡麟双手连发,又连续向恩铭开了七、八枪,双枪之中子弹便全打完了,急入会办室装了子弹出来,见两名护卫抬了恩铭,正将恩铭向后院的矮墙上递送,墙那边有人已拉住了恩铭的胳膊,徐锡麟抬手一枪,没有打中。恩铭满身血迹,咬牙骂道:“徐锡麟,你好狠呀!”

这时候众官大多越墙跑了,陈伯平忽见学堂门口顾松抱住马宗汉,忙奔了过去,一枪打得顾松脑袋开花,然后与马宗汉一起入内。

院子里众官已跑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几具护卫的尸体。徐锡麟提枪从后院过来,大声吆喝吓得不知所措的学生们,喊道:“光复我汉种的日子便是今日,快快从我革命。”

陈伯平、马宗汉急入会办室,将剩余几百颗子弹先给枪膛压满,剩余的给口袋内装了,抢出门来。百十名学生目睹了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此刻还未醒过神来,在徐锡麟的命令下,木木然的列好队,徐锡麟便发令:“给着我走,抢占军械库。”

按察使毓秀看马宗汉又进了学堂的大门,遂从草丛中爬了起来,向巡抚衙门飞跑,又急又怕,等终于跑进了抚衙大门,毓秀一交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只好抬起头向内大叫:

“快出来人,快出来人,巡抚大人遇害了。”

这一喊抚衙内立刻出来了十多个人,围住毓秀急问:“出了什么事,快说,快说。” 毓秀手指着巡警学堂的方向,却说不出话来,急得众人连连跺脚。 这时布政使冯煦也逃回了府衙,毓秀便手指冯煦,一个劲说:“问他,问他。” 冯煦脸色煞白,喘着粗气,吃力地说:“快去通知巡防营、水师营,徐锡麟造反了!” 众人大惊,手足无措。冯煦便点名安排人手分头往巡防营、水师营调兵,停了停,又安排人通知关闭各城门,阻拦新军入城,同时给两江总督端方发电报急。被安排的人如临大敌,跑步出门,奔向各个方向。

这时恩铭的夫人子女全从后衙跑了出来,围住冯煦一齐大哭,问:“大帅呢,大帅人在哪儿?”

正哭嚷着,道台黄润九与一名护卫抬着满身血污的恩铭进了府衙。恩铭的夫人与子女扑了上去,哭天抢地叫道:“大帅,大帅。”

恩铭脸色蜡黄,闭着眼有气无力地说:“快派人抓徐锡麟,给我报仇。”原来徐锡麟虽打了恩铭十多枪,但他是近视眼,枪弹大多打在恩铭的肚子、大腿等处,恩铭受创极重,却并未立时殒命。

冯煦便又忙着指派人手,下令说:“快去同仁医院请院长亲来,抢救大帅。” 徐锡麟与陈伯平、马宗汉带了学生跑出巡警学堂的大门,向左拐弯,穿过一片荒地,向贮存枪弹武器的军械所赶去,将近军械所门口,陈伯平向天连鸣三枪,大喝道:“是汉人就快快开门,与我等一起革命,否则,格杀勿论。”

枪械所内静悄悄的,既无人开门迎接他们,也无人开枪阻止他们,所内两个岗楼上也看不见一个站岗的士兵,情景非常怪异。

马宗汉上前一脚踹向大铁门,铁门应脚而开,并没有上锁。徐锡麟当下令召学生们冲了进去。陈伯平喜道:“有了枪械子弹,我等起义成功有望。”

徐锡麟大笑说道:“有枪有弹,我的百十名学生便可顶得项羽的三千子弟兵。” 众人进入军械所,四处搜索,所内却一个人影也没有,显然是吓得全逃走了。所内枪械不少,炮弹也找到了不少,但一颗枪弹也寻不着。陈伯平、马宗汉指挥学生们将所内几尊大炮推了出来,对准巡抚衙门方向,可装炮弹时,发现大炮上的炮闩没有了,遍寻不着,只气得陈伯平、马宗汉跺脚大骂。

这时学生们一齐喊道:“清兵来了,清兵来了。” 陈伯平、马宗汉两人急忙提枪上了所内前后两个岗楼,果然见五、六百巡防营的清兵从巡警学堂方向越过荒地,向这儿涌来,一会儿就将军械所围了起来。徐锡麟也上了前边的岗楼,挥枪向清兵射击,清兵却俱在射程之外,既不进攻,也不开枪。

双方对恃了好长时间,徐锡麟大声喊话,欲说动巡防营的士兵共同反满,这些清兵却毫无反应,只远远端着枪观望,一付事不关已的样子。

这时候安庆道台黄润九带了卫队骑马越过荒地赶来,高声喊道:“巡抚大人有令,擒下徐锡麟者,赏银一千两,击毙徐逆者,赏银五百两,弟兄们快快冲锋。”

清兵漠然不理,对黄润九的话怏怏不睬。双方一直对恃到了下午时分,黄润九急了,又高声喊道:“好,赏格再升。擒获徐锡麟者,重赏五千两白银,击毙者重赏三千两白银。”

清兵队伍里一阵骚动,兵士们交头接耳,兴奋起来,但还是没有人冲锋,一会儿之后,清兵又恢复了常态。

天色渐近黄昏了,黄润九无奈又大叫道:“赏格再升,不论生擒或击毙徐逆,均赏白银一万两!”

清兵队伍里骚动起来,接着就有兵士持枪向军械所冲去。陈伯平、马宗汉于岗楼上开枪还击,前排的清兵退了回来,但其后的清兵又冲了上来,向岗楼上射击。军械所内陈伯平守着前边的岗楼,马宗汉守着后边的岗楼,徐锡麟来回联络指挥,一群学生有枪无弹,只好关了大铁门,在院子内急得团团打转,手足无措。

清兵轮番冲了几次,陈伯平的子弹便打光了。徐锡麟接替他守着岗楼,向陈伯平喊道:

“孤守无援,我等必败,你快逃出去吧,可再图后举。”

陈伯平咬牙说:“我要纵火烧了军械所,置炮弹等物于火中,和清兵同归于尽。” 徐锡麟厉声说:“不可,徒死无益,快走快走。” 这时徐锡麟的枪弹也打完了,两人一声长叹,疾声高叫后边岗楼的马宗汉逃命,听不见应声,后边围墙上却有十多名清兵翻墙而入,原来马宗汉已战死在岗楼内了。

徐锡麟一拉陈伯平,喝道:“走吧。”两人跳上屋脊,分向两个方向逃去。 清兵们发一声喊,一部分冲入军械所内,一部分绕道去追徐锡麟与陈伯平。 恩铭终因伤势过重,不治身死。

冯煦、毓秀一众官员全守在抚衙内等候围捕徐锡麟的消息,恩铭的家小从后衙出来,对着冯煦、毓秀罗拜于地,哭说:“大帅去了。抓住恶贼徐锡麟后,一定要挖了他的心肝,以祭大帅!”

冯煦不语。毓秀说:“只要抓住了徐贼,挖心掏肺,也不足以惩此贼之奸恶。” 恩铭的家小退去。

这时外面来报:“已抓住了徐锡麟陈伯平等,现正押往督练公所衙门。” 冯煦、毓秀忙出抚衙,赶往隔壁的督练公所提审徐锡麟。 徐锡麟被清兵们押着走进督练公所。冯煦、毓秀迎了上去,怒目相向。徐锡麟大笑问道:

“可知大帅是否安好?”

冯煦骂道:“畜牲!大帅待你何等亲厚,你竟狠得下心害他。” 徐锡麟正色说:“我问候大帅安好,正是酬他相待之厚,以尽私谊。但我出手杀他,乃是为了汉人的公仇。公私分明,徐某不失大丈夫的行径。”

冯煦当下安排审讯徐锡麟,请毓秀与自己一起坐堂,审讯地点便放在督练公所的大堂。

冯煦、毓秀坐堂后,传令审讯开始。

被带上堂的徐锡麟昂然直立堂上,不肯下跪,冯煦就赐他一个垫子,准他坐了受审,徐锡麟也不客气,盘腿便坐在垫子上。

冯煦问:“你是否革命党?”

徐锡麟点头答“是”。

冯煦又问:“那么你行刺大帅,可是受了孙文的指示?” 徐锡麟摇头而笑,说:“孙文何人,哪有资格指示于我。此事我为主谋,陈伯平马宗汉二人助我,其他人皆不知晓,学堂的学生乃是受我胁迫,事前并不知情,你不要忘攀别人,枉杀无辜。”

冯煦叹了口气,说:“行刺长官,罪无可赦,你有什么遗言要交代的?” 徐锡麟说:“我此刻只想知道大帅身体怎样,性命是否有碍?” 冯煦诈言说:“大帅此刻正安心养伤,枪伤虽重,性命却是无碍。” 徐锡麟嗒然若失,垂头叹气说:“可惜伯平与宗汉两个兄弟,白赔我送性命了,好生遗憾。” 这时有吏役持照相机对着徐锡麟拍照,为死刑犯留影存档。“咔嚓”声里,徐锡麟抬起了头,大怒道:“我纵死,也当留下笑脸给世人看,为何趁我叹气时照相?”

陪审的毓秀忍不住拍案斥道:“狂徒,你将被挖心掏肺而死,竟能笑得出来吗!” 徐锡麟一怔,忽转怒为喜,笑道:“我明白了,明白了。恩铭已死,你们才要将我挖心掏肺,哈哈,恩铭既死,我死而无憾了!”

毓秀怒问:“大帅被你如此害死你难道就全无心肝,你还是人吗?” 徐锡麟忽然起身,怒发竖眉,目瞪毓秀厉声斥道:“今日便宜了你的狗命!但你没有几天好活了,革命党早晚会杀了你的!”说着前跨两步逼向毓秀,咬牙切齿,眼凸眦裂。

毓秀面色如土,大叫一声,向后便倒了下去。 胥吏忙冲上来拦住徐锡麟,同时扶起毓秀。毓秀惊吓过度,牙齿颤动着,急喊:“快抬我走,快抬我走,我不审了。”

毓秀被抬走后,冯煦又问徐锡麟供词。

徐锡麟扬头凛然说道:“我本革命党大首领也,蓄志排满十余年,今日始达目的,本拟杀了恩铭之后,再杀端方、铁良,尽杀满虏,为汉人报仇,今日遭擒,端方铁良不能由我亲手杀了,但革命党人甚多,谅这几个狗奴才也活不了多少日子了!”

第五十章 秋风秋雨丽人行

徐锡麟的审讯结果由安庆电传南京,报两江总督端方。端方见了徐锡麟“先杀恩铭,再杀端方、铁良”的话,惊得魂散胆裂,革命党竟能采取捐官的办法混入官场,实在是匪夷所思,如此搞暗杀,谁能提防得了?端方也不敢保证自己的属官里就没有徐锡麟这样的人,极度震惊之下,端方将自己关闭在密室里,由二十名护卫轮班持枪站岗,什么官员也不见,更不出外参加活动。只命幕僚起草电文发往北京军机处,请示对徐锡麟的处置意见。

军机处大臣铁良首先看到电报,见自己也在徐锡麟的暗杀计划之内,一时间惊恐忧虑,寝不安席、食不甘味,遂在恐惧中,往找号称开明的肃亲王善耆商量。

善耆认为朝廷一向对党人格杀勿论,致使党人心中郁结出暴戾不平之气,这才铤而走险,无所不用其极,故主张该对党人示以友好,并尽快立宪,平息革命党的愤怒。铁良深以为然。

善耆说:“老弟,京师大学堂的教授程家柽和我颇有来往,此人曾在日本留学,也认识一些党人,你我各拿出一些钱,请他带往日本与党人相商,革命可以,但最好不要采取暗杀的办法,如此可好?”

铁良喜道:“王爷此法妙极,但必须秘密进行,若能感化得革命党去了暴戾之气,也是一场功德,不然,暗杀横行,人心惶惶,大清如何强国富民。”

善耆铁良与程家柽讲好事情后,又在早朝时间,以徐锡麟之事为由,奏请尽快实行立宪,以平息党人的戾气愤怒。慈禧怒道:“小小一个徐锡麟,就把你等吓成了这样!立宪有程序,有规则,有讲究,那是说快就能快的。对乱党绝不可姑息纵容。姑息养奸、纵容生乱,逆贼乱党需得赶尽杀绝才行!快快下令将徐锡麟就地正法。”

善耆、铁良不敢再说。

徐锡麟被害是在七月七日凌晨。大队清兵荷枪实弹从督练公所提了徐锡麟出来,押他坐上黄包车,驶往东辕门外刑场。徐锡麟沿途高喊道:“我死之后,每一滴血,都将开无数的花,花开之日,便是华夏光复之时!”

到了刑场,徐锡麟被压着跪倒,刽子手抽刀。恩铭的妻妾家人已力争得到了以徐锡麟心肝祭奠恩铭的允诺,便命恩铭的亲兵在一旁等屠刀落下时往挖心肝。屠刀闪电般落下,颈血喷涌,恩铭的亲兵冒着血雨上前,挖出徐锡麟的心肝,双手捧往恩铭的灵前。恩铭的妻妾一齐跪倒大哭。不久之后,陈伯平也在安庆监狱门外被害。

徐锡麟就义的消息传到绍兴,主持大通学堂的秋瑾惊骇悲痛,扑倒于桌案之上痛哭失声。

哭罢坐于内室,不食不语,状若痴呆。浔溪女校的徐自华得讯谐妹小淑赶来大通,劝秋瑾往避他处。秋瑾握着徐自华的手,垂泪说道:“何处可避强虏,中国如今已无一寸净土,残山剩水,回首中原肝肠堪断!中华虽大,却无英雄作主,我只能高唱拜伦之歌,步向尘埃。”

自华小淑齐道:“不可,你怎能如此绝望?” 秋瑾摇头说道:“我意已决,二位不必再劝,只别忘了我埋骨西湖之约。” 自华小淑知不可再劝,长叹而归。

这时已到了学堂放暑假的时间,秋瑾为保存革命实力,遂将师生全放了假,请其各自归家。学堂中有位老师叫刘福荣,因归乡路费不足,来向秋瑾借钱,秋瑾借给他一百元。刘福荣嫌少,秋瑾便又给了他二百元,刘福荣却仍嫌少,嘟嘟囔囔说道:“你到外面筹款,如今又不起义了,便多借我些何妨。”

秋瑾怒道:“筹来的钱本不多,悉数托人在上海采买武器。借给你的这些钱,乃是下学期的经费,三百元够你来回两趟的花费,你怎可仍不知足!”

刘福荣不敢再说,持钱出门,却不回家,又往找绍兴劝学所的朋友胡道南借钱。胡道南曾与秋瑾同期留学日本,保守而自私。日本颁布“限制清国留学生规则”时,秋瑾不停的参加各种集会,疾声呼吁全体归国以示抗议,情绪亢奋激动。胡道南却怏怏不睬,漠不关心,对秋瑾的激烈反应冷言冷语加以嘲讽。在一次同乡集会时,两人正面冲突起来,秋瑾怒不可竭,直斥胡道南为“死人”,并摸出一把匕首,扬腕斜插于桌上,匕首霜刃生寒,颤动不已,众人大惊。秋瑾双手叉腰,眼中冒火,大喝道:“有谁不顾国格人格,反对归国,吃我一刀!”

胡道南当时慑于秋瑾的气势,噤声不敢再说,但自此心中常怀恼恨。

胡道南从日本归国后,夤缘当上了绍兴劝学所的督办,后来秋瑾从上海来主持大通事务,两人又常常见面,但以秋瑾的才学个性,对胡道南是绝对鄙视瞧不起的,胡道南虽忌恨不满,但他只当了个芝麻小官,又能把秋瑾怎样。

如今见刘福荣前来借钱,胡道南遂笑嘻嘻调侃说:“你跟着秋瑾女士干事,还愁没有钱用?

鉴湖女侠势派好大,挎倭刀,骑白马,乃是绍兴第一号响当当的人物,听说跟她干的人都大大的发财了。“

刘福荣气哼哼地说:“别提这女人,拿钱都不干正事,整天尽想些歪门邪道的事情,跟着她说什么发财,不掉脑袋就算万幸!”

胡道南听话里有话,一下子来了精神,忙说:“兄弟你要借多少钱,我这都借给你,但你说说秋瑾平日都干些什么,我与秋女士在日本留学时就是相识,也好去正儿八经劝劝她。”

刘福荣借到了钱,当下凑近胡道南,小声说:“胡兄你也不是外人,兄弟便对你说了,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此事牵扯到我大通几十号人的姓名,这可玩笑不得。”

胡道南就赌咒发誓,说:“我要乱说,叫我不得好死。我只不过看秋瑾也是个人才,走了邪道太过可惜,这才想凭关系劝她,不然,谁又愿意招惹闲事呢。”

刘福荣便说:“秋瑾是想反满革命,拿钱都买了枪械,准备召集会党起义用。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呀。”

胡道南惊得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刘福荣又反复叮咛别乱说,见胡道南频频点头,这才拿了钱出门走了。胡道南一个人发了一会愣,醒过神来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急忙跑出门,一溜烟去找知府贵福,兴冲冲说:“大人万福金安,卑职给您道喜来了,您就要升官了。”

贵福笑道:“胡督办今日酒喝多了,还是刚睡醒了说梦话,我怎么要升官了?” 胡道南说:“秋瑾是革命党,要领导浙江的会党造反,你速速抓了她,不是奇功一件,不是就该升官了?”

贵福惊问:“你听谁说的,这话可不能乱开玩笑?” 胡道南说:“错了你砍我的脑袋,在日本时我就认识她,刚才大通的老师又来找我,说她买了许多枪械,供会党起事用。浙江几万会党,全听她的指挥。这女人我了解,又狠又硬,骄横无比,若她一朝起事,那还不血流成河,人头滚滚!”

贵福倒抽一口冷气,寻思:“前一段乌带党起事,后来龙华会买黑布做衣服,看来都是这秋瑾在后边指示的,怪不得巡抚大人命我监视大通学堂。”想了半天,嘱咐胡道南先不要乱说,自己却急急忙忙发电给巡抚张曾杨,请示机宜。

张曾杨接到贵福的电报,惊疑不定,心中犹豫。当时秋瑾在浙江的名气极大,以敢做敢为的女才子形象而备受浙人的关注,张曾杨怕万一抓错了人而受各方的讥笑责难,再说,现在朝廷要仿行立宪,社会上的议论风气都和过去有所不同,还是谨慎一点的好,于是暂且按下此事,命贵福切勿轻举妄动。自己却往访浙江最负盛名的士绅汤寿潜,问他:“有人说秋瑾是革命党,你信不信?”

汤寿潜说:“信。”

张曾杨一震,问:“说得那么肯定,为什么?” 汤寿潜说:“察其言,观其行,秋瑾的言行举止一切都是革命党的做派。” 张曾杨摇摇头,回抚衙后又招刑名师爷章介眉相商。章介眉也是绍兴人,为人贪酷好财,颇有歪才诡计,听巡抚话中之意拿不定是否该捕秋瑾,当下笑道:“大帅仁慈之念太多,如今革命党极多,须得见一个抓一个,冤枉不了的。”

张曾杨说:“贵福只是接到告密,却其他任何证据也没有,秋瑾名头不小,若万一抓错,大家可都没有面子。”

章介眉凑近巡抚,诡笑道:“证据是搜出来的,拷问出来的,这事命贵福去干就是。”又咬牙说:“秋瑾这女人是浙江的祸胎,女人而穿男装,颠倒阴阳,有伤风化,是不是革命党都该杀。”

此时安徽方面忽从芜湖捉住了徐锡麟的族弟徐伟,严刑之下徐伟供称秋瑾是徐锡麟的同党,以大通学堂为基地,与大盗竺绍康、王金发等秘密来往,策划浙皖同时起事。两江总督端方急如星火发电给张曾杨通报情况,张曾杨此刻方不再犹豫,立刻电令贵福查封大通学堂,并捉拿秋瑾、竺绍康、王金发等人。

贵福接电并不捉人,只派人监视住学堂,却回电说大通内还有许多未走的师生,他们既是革命党,又有枪械,自然极难对付,自己人手太少,须得由省城派兵来捕捉方可。

张曾杨于是派了三百名清兵,由管带徐方诏带领,直奔绍兴而来。 秋瑾在学堂,明显感到气氛紧张了,门外昼夜不停的有人转悠着,探头探脑监视他们,秋瑾立刻打发未走的师生速速转移,走了些人,但还有四、五个学生坚决不走,要和学堂共存亡,秋瑾极力劝说无效,心中烦恼,在院中散步。忽从豫仓那边过来一个胡须蓬松的扛米工,直奔秋瑾而来,拱手叫道:“秋大姐。”

秋瑾一惊,问道:“你是谁?”

那人不说话,伸手扯下假胡子,却是王金发风尘仆仆从浙南回来了,他见豫仓今日平仓,工人进出不少,就装扮成扛米工混了进来。

秋瑾忙将王金发叫到房内,说:“这几日情形不对,大通由我守着,你不能呆在这儿。” 王金发说:“岂止是情形不对,三百清兵已从杭州出发,前来抓咱们了,你还守在这儿干嘛,快快随了我逃走。”

秋瑾摇头,决绝说道:“大通是浙江革命的重镇,我要保住这个地方,决不能走。” 王金发急得脸红脖子粗,跺脚说:“你是咱们的头领,更要保住你,革命成功了,一百个学堂也能建起来,可你被抓走了,就永远也回不来了。”

秋瑾冷笑,说:“他们敢把我怎么样,所有文件材料我都烧毁了,他们拿什么给我定罪?

这些清官还未被我看在眼里。你却必须走,现在立刻就走。“

王金发赌气说:“既然这样,我也不走,一道死算了。” 秋瑾大怒道:“你不听我命令了吗,难道就想着让清兵将我们一网打尽?” 王金发脸憋得通红,心中不服,强自辩解,秋瑾却绝无商量余地,严命他立刻就走。王金发万般无奈,只好说:“那好,我走。我走后,你一切多加保重。”

秋瑾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递给他,说:“去吧,我没事的,你可千万留神,不可落入清兵之手。”

王金发点点头,又沾上假胡子,飞一样便走了。 王金发刚出大通,徐方诏带的三百清兵就开进了绍兴府衙。贵福早将山阴县令李钟岳传在衙中,当下命李钟岳与徐方诏带兵同往大通抓人,并吩咐说:“如遇抵抗,格杀勿论。”

李钟岳暗骂贵福歹毒,便走在清兵的前边,行到大通门外。清兵一齐举枪向天鸣放,李钟岳高声喊道:“山阴县令带兵捕人,都不要乱跑。”话音刚落,二个学生旋风般从学堂内冲了出来,清兵“扑扑”几枪,将二人同时击毙。

李钟岳叹息一声,抬脚进了学堂,大队清兵随他而入,却见秋瑾叉腰站在操场的中央,满脸怒气,问道:“为何枪杀我的学生?”

李钟岳摇头不答。清兵们一拥而上,将秋瑾捉住,接着四处搜查,又抓到了几个未走的学生,搜出了几十杆枪,将秋瑾的诗文手稿也一齐抄了,然后打道回府衙向贵福报告。

贵福见无惊无险就拿住了秋瑾,大喜下立刻提审秋瑾,请李钟岳也坐了陪审。秋瑾冷冷问道:“凭什么抓我,我犯有何罪?”

贵福笑道:“你是革命党,要杀官造反,难道不该抓你?” 秋瑾圆睁双目,大怒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说我是革命党,证据何在?” 贵福说:“你勾结大盗王金发,又在学校私藏枪支,这不都是证据?” 秋瑾说:“大通的枪支是学生训练用的,购买时有省上的批文,学生扛枪训练,你早见过多次,还夸学生英姿勃勃,他日必为国家栋梁,言犹在耳,府台大人难道这么快就忘了?至于大盗王金发,人又在哪儿,我又如何与他勾结了?”

贵福怒道:“王金发我一定要抓到,那时叫你闭口无言,心服口服。哼,徐锡麟的弟弟徐伟供你和徐锡麟密谋作乱,你从实给我招来。”

秋瑾正色说:“徐伟为免毒刑,胡乱攀扯无辜,我与徐锡麟密谋有何人见过?但我与府台大人来往,绍兴城见过的人却相当不少,知府大人还给我做了一首对联:竞争世界,雄冠全球。李钟岳李大人当时也在坐,便是见证。”

李钟岳神情尴尬。贵福怒不可竭,猛拍案台,喝道:“泼辣难缠的女人,我会叫你招的。来人,拉了下去用刑!“

秋瑾被严刑拷打,受尽折磨后,又被押上大堂受审。贵福看着满身血迹的秋瑾,笑嘻嘻说:“秋女士,滋味不好受吧,还是招了好?”

秋瑾骂道:“衣冠禽兽,枉你披了一张人皮。” 贵福怒问:“你招不招?”

秋瑾说:“我不与禽兽共语。”遂垂头闭目,不再说话。 贵福咆哮了一阵,狠拍惊堂木,厉声呵斥,又大声咒骂大通学堂,秋瑾却一言不发,侧伏堂上,昏冥如死。贵福怒极,喝令衙役上前用脚踢、用鞭打,秋瑾婉转地上,血溅满堂,但打过之后,她仍然一言不发。

贵福气急无奈,猛打桌案,说:“如此刁蛮的女人,竟敢耍赖,先带了她下去。” 带走了秋瑾,贵福即发电给嵊县县令,请其配合往董郎岗捕捉王金发,然后吩咐由山阴县令李钟岳审讯秋瑾,设法套问口供。

王金发出了大通学堂后,一路急行,半夜时分赶到了家乡董郎岗,翻墙进入自家屋内,先敲开母亲的房门,“扑通”一声跪下,对母亲说:“娘,孩儿犯了事要逃走,专来给您老人家道别。”

王母大惊,急问:“你犯的什么事?”

王金发说:“大事,造反杀头的罪。”

王母一震,两眼泪水溢了上来。王金发忙“咚咚”叩头,说:“孩儿不孝,连累娘了。” 王母呆了呆,伸手抹掉眼泪,神情决然,说:“你去向你媳妇道个别吧,然后带些盘缠再走,你走之后,我和你媳妇也投奔亲戚去。你就不用再牵挂家里了。”

王金发又给母亲重重叩了三个头,这时他媳妇已起身赶了过来,听说王金发犯了大事须得逃走,哭了起来。王母厉声喝止,婆媳急急忙忙给王金发收拾了些盘缠细软,王金发背了,回身便走。出门找了些乌带党的兄弟,连夜上会稽山去了。

王母送走儿子后,又收拾了两个包袱,带了媳妇也匆忙离家出逃。 天色未明,嵊县的兵卒就赶到了董郎岗王家,扑空之后,一路搜寻下去,王母慌不择路,躲避官兵之际,竟然与媳妇失散,无奈下凄凄惶惶,取路往下徐村的娘家赶去,冀图在哪儿得到帮助。

李钟岳在自己的县衙内审讯秋瑾时,优礼相待,赐一个绣墩让她坐了,问她:“知府大人说你倡导革命,指称在你的诗文手稿中,多有鼓吹革命的篇章,你可有辩解之词?”

秋瑾说:“我鼓吹的革命,乃是家庭革命、风俗革命,我要革掉数千年重男轻女的陋习,鞭挞欺压歧视妇女的家法,并非贵福所说的种族革命、政治革命。”

李钟岳即予秋瑾已一纸一笔,说:“我也不问了,你自己写了口供,如此,我方好上呈交差。”

秋瑾提笔在手,便写了一个“秋”字。

李钟岳说:“很好,先写姓名,再写其他。” 这时忽然一阵凉风透窗而入,窗外树摇叶响,李钟岳渡步到窗前,说:“好大风啊,看来要下雨了。”

秋瑾闻言,又写了一个“风”字,然后悬笔空中,痴痴出神。 李钟岳背着手又渡了过来,见秋瑾停笔不写,便说:“你不为自己分辨哪行?还是写吧。” 秋瑾凝眉不语。窗外响起一声闷雷,接着大雨挟着劲风,哗哗而下。秋瑾抬头外望,见树影屋宇在雨雾中朦胧一片,看不清楚,心中许多伤怀感愤被激了起来,不觉胸臆间酸楚不已,于是下笔写完一个断句:“秋风秋雨愁煞人。”然后将纸片交给李钟岳,说:“无可招供,就是这七个字,你让贵福去看吧!”

贵福见到秋瑾的七字招供后,大发脾气,斥责李钟岳说:“这就是你提审的结果,要这七字有何用处?”

李钟岳怒道:“大人用刑逼供也逼不出结果,何况我谦谦君子不惯用刑,这七个字也来得好生不易。”

贵福冷笑道:“好啊,你想护着她,咱们走着瞧,没有口供,我照样有办法治她。”于是给巡抚张曾杨去电,称:“秋逆拿获,查抄大通学堂,得快枪二十枝,弹药若干并秋逆诗文手稿,其手稿中多有大逆不道言语,罪无可赦,请大帅明示处置办法。”同时将秋瑾的七字招供也一同电传过去。

张曾杨接电,眉头大皱,又招章介眉相商,说:“抓秋瑾的事办坏了,贵福没能搜查到有力证据,她又拒不招供,这罪可如何定法?”

章介眉笑道:“大帅何忧,秋瑾的诗文里有大逆不道言语,这就该死罪了。想当年一句‘秋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就可以灭族,如今只杀秋瑾一人,宽大至极了。”

张曾杨连连摇头,说:“那怎么行,现在仿行立宪,依法治国,那还能再以文字判人死罪,我看还是放了为好?”

章介眉微笑说道:“大帅宅心仁厚,在下拜服。但别人或可以放,这个秋瑾却绝不可放,不然你我都将大祸临头。”

张曾杨惊问:“这是为何?你不是危言耸听吧?” 章介眉正色说:“在下哪敢给大帅胡说。大帅请想,秋瑾这么厉害的女人,严刑拷打也不招供,普通女人那个能做到这点,她不是乱党能是良家妇女?抓了她,打了她,如今再放了她,她岂肯和大帅你善罢甘休!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大帅呀,紧要关头绝不可存仁慈之念。”

张曾杨在章介眉的劝说下终于下了决心,当下复电给贵福,令其速速行刑,杀了秋瑾。 贵福接电,即刻传李钟岳,吩咐说:“明日由你监斩,在轩亭口处决秋瑾。” 李钟岳大惊,抗辩说:“没有证据,也没有口供,这人如何杀得,那将何以置天下人的议论?”

贵福将张曾杨的复电拿了出来掷给李钟岳,恨声道:“上头有令,你敢不遵吗?” 李钟岳将巡抚的复电细看一遍,知道秋瑾已难保一命,叹息连连,不敢违令,只好安排明日问斩。

七月十五日,黎明时分,山阴县卧龙山女牢外忽然打门声甚急,人声嘈杂。牢中禁婆惊恐问道:“何人打门?”

外面喊道:“县令提审秋瑾,快快开门。”

秋瑾此刻也被惊醒,寻思道:“哪有黎明时分提审的道理,怕是我该上路了。”于是笼发整衣,思量后事。

不久李钟岳亲到,提秋瑾出牢。秋瑾问:“没有证据口供,李大人以何罪杀我?” 李钟岳摇头不答,只问:“你最后还有什么话要说?” 秋瑾说:“我有三事覆上:一要许我留书作别亲友,第二不许动我衣裳,第三不能悬头示众。”

李钟岳说:“第二、第三两事可允,第一件原谅我无法办到。” 秋瑾想了想,说:“好,不难为你了。上路吧。” 此刻天色已经微明,清兵军士簇拥着秋瑾来到绍兴城轩亭口街心,绍兴城的市民人山人海,拥围在四周伸长了脖子观看。清兵们吆喝人众退后,刽子手提鬼头刀擦拭,李钟岳拿起了朱笔。

轩亭口街心有一块桌面大小的青石,秋瑾站了上去,踮起脚点四下张望。刽子手说:“有什么好看的,绍兴城就这么个样子。”

秋瑾说:“我要看看有无来给我送行的姐妹,可惜鉴湖是再也看不到了。” 秋瑾被杀的消息传开,江浙上海一带的舆论哗然,大小报纸齐骂张曾杨、贵福草菅人命,枉杀才女。记者们从各处挖掘案情内幕,然后连章介眉、胡道南一起痛骂,汤寿潜也被捎带着受到讥嘲。但监斩官李钟岳因为说了一句“我虽无杀伯仁之心,伯仁实因我而死”的话得到了舆论的同情。贵福恼羞成怒,认为李钟岳推卸罪责与自己,便上书参劾李钟岳,清廷当下将李钟岳革职。

李钟岳这时正伤悲抑郁,排解无法,遂写下一封谴责张曾杨与贵福勾结谋害秋瑾的遗书,然后悬梁自尽。这一下惹起了一场绝大的风暴,浙江士民恼恨之下将张曾杨、贵福称为祸乱浙江之贼,齐声喝骂,要赶他们出浙江。巡抚衙门与绍兴的府衙内水工、厨师甚至种花扫地的仆役全都自动离职,宣称不入贼官之门。上海的文人还据秋瑾被害之事编了一出戏剧,叫《六月雪》,到处传唱,这个时候,江南一带提起张曾杨、贵福二人,无不切齿痛恨。

张曾杨后悔欲死,可这时候有什么办法,只好请求调离浙江。清廷无奈,下令调他往陕西做巡抚,贵福调安徽宁国任知府,这两处地方的士绅民众却纷纷反对,通电说不许贼官入境。慈禧大怒,命派兵护送两官上任。

徐锡麟秋瑾死难的消息传到河内,孙文、胡汉民等惋惜不已,叹息连连。 这时候,王和顺已聚集起了三四百人的队伍,枪械却十分短缺,就派人向孙文催要枪械,孙文立刻发电给日本,命萱野立刻将所购枪械起运,哪知这时候,东京同盟会内部却吵起来了。

原来,孙文离开日本时,日本政府曾赠孙文八千元作为路费,商人玲木也赠孙一万元。

章太炎,宋教仁等却不知其事。孙文走时付章太炎民报经费二千元,即是此款,余款孙文给冯自由留了一部分,用作潮汕惠州两处起义的经费,剩下的就全部用作钦廉地区的起义经费了。此刻同盟会中的日人平山周、北一辉等从他处获知了孙文接受一万八千元赠款的事,怀疑孙文和日本政府有秘密交易,就添盐加醋将此事说给章太炎与张继。并说:“日政府受清廷的压力要驱逐孙文,又怕此举得罪了革命党,所以给孙文点钱,让他悄悄离开,或许幕后还有其他交易,这个我辈就不知了。”

章太炎闻之大怒,说:“这明明是受了日本人的贿赂,怪不得孙文丧家犬一样就跑了,连抗议一声也没有。孙文可耻!”

张继也对黄冈、七女湖两次起义的迅速失败大为不满,这时便说:“以钱笼络百十号会党人物闹一场就叫起义,这样起义,革命怎能成功?革命之前,必须先革革命党的命!”

刘师培趁机而起,煽风点火,说:“不错,这样的人怎能做同盟会的总理,须得快快改选总理,若无人肯当,我便毛遂自荐。”

他们三个在《民报》社内大肆嚷叫,宋教仁、田桐也聚了来参与,声称对孙文不满,支持改选总理。章太炎圆睁双眼、怒火中烧,一把就将挂在墙上的孙文画像撕了下来,挥笔在上面写道:“卖《民报》的孙文应即撤去。”他以为孙文此时还在香港,就命汪东将孙文像邮往香港分会。

刘师培激动不已,到处跑着联络鼓动,号召总部开会另选总理,但总部的会议召集人是刘揆一,前一段宋教仁要去东北,黄兴要去南洋,黄、宋商量便让刘揆一代理庶务一职。刘揆一此刻却坚决反对另选总理,所以拒不召集会议。章太炎、张继、刘师培等闹腾不已, 刘揆一问明是为孙文接受赠款一事,就来《民报》社婉言解释,劝众人息怒。

这时《民报》身内已聚集了一大群人,除刘师培、张继等外,宋教仁、吴玉章、田桐等都在。见刘揆一来了,章太炎口沫飞溅,说:“孙文接受日政府赠款,丧失人格,这样的人岂能再任总理?”张继说:“孙文私自授受,给会中同志谁也不讲,这和受贿有何不同?”刘师培说:“《民报》穷困,近日连印刷费也支付艰难,孙文却带了大把的钱,奢糜浪费,不革他的命行吗!”

三人一齐鼓噪,喊道:“快快召集会议,罢免孙文!” 刘揆一瞪大了眼,说:“总理资望超群,免了他,谁可当之?” 章太炎、张继说:“黄克强足以当之!”刘师培喊道:“刘师培也足以当之!” 老成持重如吴玉章等人对章太炎的激烈不以为然,主张平和解决,但那挡得住章太炎他们的气势。

刘揆一于是声色俱厉,大声喊道:“孙、黄二公正谋两广起义,你等深知黄克强只以实行革命为宗旨,决不会受此总理虚名,若因改选总理而使各分会及会党的同志误会,革命的前途能不大受影响?此举不但害了孙黄二公,对全体党人也是一种谋杀!”

张继大怒,冲上前来一把揪住刘揆一,瞪眼说道:“革命党的总理难道是世袭的皇帝,换个人就说得这么严重,我们非换不可,你快快召集会议!”

刘揆一怒喝道:“张继,放开你的臭手!”

张继红了眼,咬牙骂道:“这双臭手要打倒专制,先打倒你这代理庶务。”说着一巴掌打了过去,刘揆一急了,也动手相博,两人扭打在一起,继而双双翻滚地上。章太炎、刘师培舞臂给张继助威,宋教仁、田桐等冷眼旁观。吴玉章看不过眼,上去相劝,吆喝着拉开他两个,田桐呆了呆,也上去帮忙,终于拉开了他两个。

吴玉章说张继:“你与揆一出生入死,非一日的交情,如何能一言不合,就动手打人?”

张继喘着粗气站在一旁,说:“我打人是不对,但我激于义愤,我是为同盟会的存亡而战,为革命的前途而战,非对刘兄个人不满。”说着鞠躬向刘揆一道歉。

刘揆一潸然泪下。

刘师培、章太炎却喊道:“革命的前途怎能用个人感情代替!” 宋教仁就劝刘揆一不要固执,众怒难犯。刘揆一抹掉眼泪,决绝说道:“此事我自有主张。”

于是给在河内的胡汉民发电,请他婉劝孙文向本部同志引咎道歉,以平息风波。电文中引用《论语》的两句话:“万方有罪,罪在一人”,意在请孙文不要计较事情的具体错对,做出姿态以缓解局面。

孙文得知情况,大怒说道:“章太炎、刘师培两个丧心病狂的腐儒,想我孙文向他们道歉,休想!”乃复电刘揆一说:“党内纠纷,唯以事实解决,无引咎之理。”

刘揆一百般无奈,于是又给香港的冯自由发电,请他设法转黄兴知晓,电中对黄兴说:

“本部有人欲以公为总理,而破坏同盟会的团结,公意若何?”

冯自由得电,立刻派人潜入钦州,于郭人漳营中找见黄兴,示以刘揆一电文。黄兴见电,知同盟会闹内讧,忙写信给刘揆一,称自己决不当总理,说:“孙总理德高望重,乞勿误会而倾心拥护,且免陷兴于不义。”

刘揆一将黄兴的来信遍示章太炎、张继等,大家见黄兴坚决不当总理,心中怏怏不快,却也再无话可说,但心内究竟不服。恰好此时萱野将购买的枪械提了出来,打开包装一看,全是过时了的村田式武器,这种武器日本的军队早已不用了,所以价格便宜。孙文考虑的是价廉可以多购,以壮声势。章太炎却不知道这些,大叫大嚷道:“买过时落后的枪械打仗,不是让革命同志白丧性命吗?孙文太无道理。我等必须阻止破坏此事。”宋教仁也在一旁大表不满。章太炎就发电给香港分会,说:“枪械伪劣难用,请停止另购!”

章太炎在同盟会内只主持《民报》,不懂其他事情,发电报竟用的是明码,为清廷侦知,遂在两广一带海上加紧巡逻防范。孙文怒极,致函同盟会东京总部,要处分章太炎,随即又派人到东京,宣布禁止章太炎、宋教仁干预军务各事,章太炎、宋教仁长声叹气,怨惭不言。

王和顺在三那久等武器不到,焦急万分。忽一天防城驻军中有两个哨官托人送信,说愿反正起义,请王领人攻打防城,他们可作内应。王和顺好生高兴,立刻领兵往攻防城。防城县令宋惭元大惊,赶紧领兵迎敌。众兵士嘻嘻哈哈,斜拖着枪械,乱哄哄闹着随了县令前行。

王和顺的兵马开了过来,宋惭元下令开枪,兵士们就举枪向天上乱打,边打边笑。宋惭元知军心已变,转身便走。王和顺的义军径直开过来,占领了防城县城。

杀官安民之后,王和顺欲领兵突袭钦州,义军踊跃。王和顺便下令傍晚起行,欲出奇兵,第二天一早赶到钦州城下,一举攻入城中。却不料军行路上,天却下起大雨来了,道路泥泞不堪,兵士周身全湿,行动迟缓,直到的二天下午才赶到钦州附近,消息早为钦州的清军知晓,加强了防备,王和顺只得在离钦州二十里处停了下来。

正在钦州的黄兴、谭人凤忙找郭人漳商量反正之事。郭人漳说:“钦廉道王瑚手下还有好几营人马,这些人马没能策反,我要反正,王瑚一定会从中作梗。黄兄须得立刻传话给王和顺,请他先攻南宁,待我设计除掉王瑚,那时钦州便可不攻而下。”

黄兴皱眉不乐。郭人漳说:“我可以助王和顺枪械子弹,黄兄莫疑。”于是派一哨人马,以巡查为名,将黄兴夹于其中,出城往见王和顺。黄兴说了郭人漳的想法,王和顺狠劲摇头,坚决不同意远攻南宁,非取钦州不可。黄兴说:“如此你夜间来攻北门,我为内应,开启北门迎你。”王和顺应诺。

哪知钦廉道王瑚近日风闻郭人漳暗通革命党,便悄悄观察,今见郭部人马出城,心中大疑,遂于各城门都加强了防守,晚上更亲自带兵巡城,黄兴欲开城门却无法下手,焦急万分。

王和顺晚间带兵直抵钦州北门,见城楼上戒备森严,大门紧闭,知道城中有变,忙引军退回原地。第二天,郭人漳派霍时安出城往见王和顺,说王瑚已有准备,城门俱派自己的亲兵把守,请王千万不要轻举妄动。霍时安回城后告诉郭人漳:“王和顺的义军仅有数百人,枪械不齐,军容不整。”郭人漳冷笑道:“这一点兵力,便想取两广,反满情,简直是胡闹。”

谭人凤见郭人漳脸色不善,目有凶光,心想事情凶多吉少,急忙告诉黄兴。两人商量后,往见郭人漳,假称要出城劝王和顺领兵转往别处,郭人漳答应了,派霍时安叫开城门,放他们出了城。两人出城之后,飞一样赶往王和顺的营地。郭人漳却立刻把霍时安抓了起来,杀人灭口。

王和顺见攻钦州无望,带了兵另攻灵山去了。黄、谭两人找不见王和顺,只好沿小路急行,潜过边境,回到河内来见孙文。

灵山地近廉州,王和顺带兵攻打,急切间打不下来。郭人漳传令命赵声带兵迁灭王和顺的义军,赵声怒郭人漳的反复无常,拒不听令。郭人漳大恨,隐忍不发,欲亲自带兵往攻。

王和顺却因弹尽粮绝,主动停攻灵山,撤兵而走,欲取道重回三那。钦廉道王瑚令沿路清军围堵拦截,王和顺因之损失惨重,最后带了剩下的残部退入十万大山掩藏起来,自己孤身进入安南,迤逦南下河内面见孙文,禀报起义失败的情况。

钦廉起义被成功镇压,郭人漳电请总督周馥,为将士们请功。周馥命钦廉道王瑚设宴为各军将士庆功。王瑚在廉州城西半里处的海角亭摆下筵席,遍请巡防营、新军哨官以上的军官赴宴。此地面临大海,高坐亭内,即可看渔帆点点,能听到涛声阵阵。众军官纵酒豪饮,欢声不绝,各自吹嘘功劳,乱吹一阵,又一齐端酒敬贺主帅郭人漳,说灭贼功劳,自应以主帅为最大,郭人漳哈哈大笑,与众人对饮。

赵声心中怨恨,独坐一旁,自斟自饮。郭人漳与别人喝了一会,又把酒笑吟吟来劝赵声,说:“赵兄,放开心怀,有些事不能强求。来来来,干一杯。”赵声持碗与郭人漳碰了酒,然后一饮而尽。众军官拍手鼓掌,说:“赵兄好酒量,佩服佩服。”

赵声脸色冷峻,一言不发,饮完酒后顺手掷碗地上,转身以手击桌而歌,唱道:“临风吹角九天闻,万里旌旗拂海云,八百健儿多踊跃,自惭不是岳家军!”

郭人漳听赵声之歌有讥刺自己的意思,叹一口气,知道此人心中怀恨,绝难为自己所用,于是密告总督周馥,称赵声与党人勾结、剿匪不力、拒不听令。周馥便以违令为由,免了赵声的标统制之职,改任其为黄埔陆军小学堂监督。恰在这时,端方有电到粤,称赵声“才堪大用,而志不可测”,周馥见电心中害怕,遂又降赵声为督练公所提调。赵声大怒,一气之下,不任新职,只身到了香港,然后又到南洋一带漫游去了。

第五十一章 壮士此去渺无踪

黄兴、谭人凤从钦廉空手而归,接着王和顺兵败回来,孙文叹息不已,却决不气馁,凝眉说道:“钦廉之事虽败,但民气未凋,我欲在镇南关再谋义举。”当下招黄兴、谭人凤、胡汉民、王和顺等商量,欲联络策反满清左江镇总兵陆荣廷,取下镇南关之后,即汇合十万大山及钦州的零散义军,直下南宁。众人均表支持。孙文就命王和顺为镇南关都督,王和顺连忙推辞,极言“不可”。孙文杨眉舒目,挥手说道:“镇南关及附近的清兵皆为陆荣廷所辖管,如今陆荣廷经马君武介绍,已入了我同盟会,促其反正之后,取镇南关乃事可必成,你却为何推辞?”

王和顺说:“我和陆荣廷有深仇大恨,我若作镇南关都督,陆荣廷便绝不会反正。”孙文一脸愕然,忙问原因。

原来陆荣廷是广西的游勇出身,后来受了招安,就招揽其他游勇作其羽翼,对生事捣乱的游勇加以痛剿。陆荣廷枪法如神,作战悍不畏死,得前两广总督岑椿煊的赏识,破格升赏,很快就作到了参将之职。一九零二年,王和顺与结拜兄弟陆亚发等会党人物经密商,于南宁、柳州两地同时起义,号称“大明天国”。清廷震惊下令七省防军围剿镇压,其中便有陆荣廷。

陆荣廷悍恶无比,亲手将陆亚发捉住,剖腹挖心,以肝肺下酒。王和顺得知噩耗,气炸了胸膛,痛哭一场之后,率全部人马与陆荣廷死战,消灭陆荣廷部一千多人,并将陆的得力干将把兄弟马盛治击毙。因此,双方都对对方恨之入骨。大明天国失败之后,陆荣廷升了官,王和顺却继续依托会党反清,双方又斗过几场,仇怨愈深。

孙文听了王和顺的介绍,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便改派黄明堂为镇南关都督,同时派曾汝景入境策反陆荣廷,派关仁蒲策反住镇南关的清军。

黄明堂是镇南关下那模村的游勇领袖,手下有百多名善战耐劳的兄弟。接孙文之命后,黄明堂便回那模村动员手下的弟兄革命。曾汝景却潜过边境,直往龙州军营内见陆荣廷,劝其灭满革命、带兵反正。陆荣廷野性不驯,对清廷从来就没有忠过,但功名之心却是不小,还想继续升官。曾汝景与他有旧,入见后直截了当说明来意,陆荣廷当即一口拒绝,说:“朝廷恩重,我无论如何不能反!以后再说吧。”

曾汝景无奈,回报孙文。孙文说:“不要紧,策发镇南关的守军已有些眉目了,倒时里应外合,攻下镇南关再说。”

徐锡麟、秋瑾就义之后,清政府的预备立宪忽然加快了步伐。一九零七年十月,清廷颁布上谕,除规定在北京设立向国会过渡性质的资政院外,同时令各省设立咨议局。咨议局有议决本省年度预决算、税负及其他重大问题的权责。

这个上谕一发,各地立刻热闹起来了。绅商士人热衷于立宪的,无不踊跃竞争要进入咨议局,即使对立宪并不很懂是怎么一回事的,也觉得入咨议局当议员是种相当不错的社会待遇,于是也四处活动,想当议员。一时之间,绅商士子奔走于道路,游说于官吏百姓之间,闹闹嚷嚷,热闹异常。

国内如此热闹,梁启超的“帝国宪政会”却几经努力,无法将触角伸向国内,只能在海外造些舆论,于事无补,梁启超便想另辟蹊径,变换花样。一番琢磨之后,梁启超决定另外成立一个组织,康有为与自己皆不出头,只在暗中主持,却由名声一般,不引人注目的蒋智由、徐拂苏担当发起人,起名叫“政闻社”。康有为此时在欧美诸国漫游,梁启超写信征求师尊意见,康有为也支持这个办法,梁启超于是大刀阔斧就筹备起来了。

蒋智由曾参加过光复会,徐拂苏曾参加过华兴会,两人后来却常给《新民丛报》写稿,赞成政治改良之说,对暴力革命不甚看好,因而与梁启超他们关系密切,和革命派的人就渐渐来往的少了。

蒋、徐二人相帮着在东京做各项筹备工作,梁启超却奔走于东京、神户、横滨之间,又秘密潜返上海,与立宪派的许多人物如熊希龄、张謇、郑孝胥、汤寿潜等频频联络,又给在北京的杨度、在武汉的汤化龙等人写信商议。

按梁启超的设想,《政闻社》不但要囊括民间的宪政精英,而且皇族中支持立宪的人物如醇亲王载沣、镇国公载泽等,也应该是社内的重要成员,于是他又通过各种渠道招揽他们,可是这些皇族听见梁启超的名字就害怕,他的“钦犯”身份未除,大家那敢和他接触。张謇等人倒是不忌讳这个,但他们因为已成立了“宪政研究公会”,所以对梁启超的邀请也婉言谢绝了。杨度倒是极为赞成创立《政闻社》,但要求以自己为主领导政闻社,不许康有为、梁启超插手干涉,否则便不入社,梁启超怒道:“晰子太无理!”于是将这些人统统撇开,重起炉灶,组织了以麦孟华、蒋智由、徐拂苏、马相伯、陈景仁、雷奋、黄可权等人为主体的班底,虚社长之位,而以马相伯为总务员。

各项筹备工作到位,就选了十月十七日为吉日良辰,在东京锦辉馆召开“政闻社”成立大会,邀请了各方来宾三百多人,日本政界的知名人物如大偎重信、犬养毅等也受邀出席助兴,留日学生去旁听的自也不少,将个锦辉馆挤得满满当当。

这时候,东京的同盟会总部基本处于涣散状态,章太炎、宋教仁等骨干人物各行其是。

刘师培与张继两人办了个“社会主义讲习所”,整天忙忙碌碌召集一班人宣讲无政府主义,章太炎办了个“国学讲习所”,收了一班弟子如鲁迅、黄侃等,津津有味的讲授国粹,当然,《民报》也还办着,但报上讲国粹、谈佛学的内容越来越多了。宋教仁忙着写“间岛”问题的书。

焦达锋、刘公、张伯祥等人干脆另立组织,成立了“共进会”,刘揆一虽代理着庶务,但孙黄日警找梁启超、徐拂苏等作询问笔录。梁启超说:“算了,我们不再追究此事。请日警不不在,活动经费短缺,他也没什么事情可干。

张继与刘师培合伙搞了一段无政府主义,觉得也没什么意思,心中郁郁,对同盟会的涣散极是不满,却又无可奈何。忽一日,梁启超等要成立“政闻社”的消息传来,众留学生议论纷纷,说他们借朝廷立宪,倡导责任政府,尊皇室而放言地方自治。张继听了,怒上心头,捏着两个拳头,喊道:“我同盟会的人还没有散尽,岂容你保皇党得意猖狂!”于是往《民报》社找人,意欲捣乱会场,出一口恶气。

《民报》社内章太炎却和汪东、苏曼殊洗澡去了,剩下了陶成章一人坐守门户。 陶成章是零七年七月重来日本的,时在徐锡麟的安庆起义之后。当时清廷大肆通缉革命党,通缉陶成章的理由却古里古怪,说他“著中国权力史,学日本催眠术”,陶成章在国内无法立足,只好远走日本躲避。他一年前就入了同盟会,来日本后,章太炎就招他帮忙同办《民报》,陶成章一边办《民报》,一边聚了些女留日学生,讲授中国历史,号称“女子讲习所”。

陶成章的外形是一条黑胖大汉,威严猛鸷,极有势派。章太炎平日叫他“陶皇帝”,又叫“陶强盗”,其他人不敢这么叫他,就称他“会稽先生”,张继进来时,陶成章正扒在桌子上写“浙案记略”,张继大声喊道:“会稽先生,梁启超等大大咧咧的成立政闻社,视我革命党人如无物,咱们须得有所表示才行。”

陶成章动也不动、头也不抬,只问:“都有些什么人?” 张继说了蒋智由、徐拂苏等一串人名,陶成章一听,大怒而起,恨道:“保皇党好无耻,到处作乱,煽惑人心,咱们去掀了他们的会场。”

张继说:“须得再约人手。”

两人于是一同出门,又约了宋教仁,金刚等一大批人,都是革命党方面的,众人浩浩荡荡赶往锦辉馆。

政闻社的大会正一项一项进行着,组织机构、各职司的人选、宗旨纲领各项议程都进行完了,最后是梁启超作演讲。主持人蒋智由笑容满面,宣布说:“现在请名满天下的文章魁首、立宪先驱梁任公先生发表演讲。”

会场里立时掌声如雨,“哗哗”的响了起来。掌声响过,梁启超长衣宽袖,潇洒自如的上了讲台,人群顿时静了下来。梁启超稳稳在讲台中央站定,优雅的转头看了看下面的听众,开口说:“启超没有多少学问,大道理懂得不多。”说到这里猛一扬头,双眼上翻,说:“可是启超还是有些学问的,对行宪政救中国尤有心得!”

开场白一完,梁启超的宏论立刻滔滔不绝、喷涌而出。国会与立宪的关系,国会如何监督政府,地方自治与中央集权等等,一项一项的道来,出口成章,一气呵成,其间没有丝毫滞窒,正讲到得意激动之处,忽然台下传来一声怒喊:“住嘴!”接着一个黑胖大汉站了起来,那自然就是陶成章了。

梁启超勃然大怒,喝道:“什么人来捣乱?” 张继这时也跳了起来,喊着:“马鹿,马鹿,我让你胡言乱语!”“马鹿”是日语中骂人的话。蒋智由,徐拂苏等见状大怒,连连呵斥,制止张继。

张继忽弯腰脱下一只鞋来,朝台上的梁启超就打了过去。梁启超没料到他掷鞋打人,忙一偏头,鞋打到了左耳之上。

张继这时单脚跳着向台上冲去,徐拂苏、蒋智由上来拦住。陶成章站着大声呼喝指挥,从他一起前来的党人齐声起哄乱骂,会场立时大乱。

梁启超气白了脸,指着台下的陶成章、张继痛斥“混账”。麦孟华却跑了过来,强行拉他从侧门出去。大隈重信、犬养毅等人在护卫的保护下,摇头叹息而走。不知什么人报了警,一会儿便来了一队警察,问明情况后便要以扰乱治安对张继等人追究责任,陶成章等这时已经走了,张继要狠闹到底,不肯罢休,所以被警察抓住了。

必多事。“麦孟华等不解,瞪眼问:”难道就让他们白闹了、白打了?“梁启超捂着被打疼的耳朵,怒道:”两派中国人闹事打架,却让日本人来处理是非,难为两派人都喊自己爱国!好了,此事就此作罢。“

锦辉馆骚乱之后,康有为从美洲写了信来,说:“昔日孙文欲害我,你尚不信,如今你力促立宪,反对革命党的学说,正中其忌,故欲暗算于你。诚可忧也!”

梁启超却并未把锦辉馆的事当回事,政闻社成立之后,立刻遣众人回国,不久,又将政闻社总部迁往上海。政闻社同仁立足上海,除广泛联络各界人士推动立宪外,又出版了《政论》杂志,宣传介绍宪政,一时间,在国内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大家希望通过努力,促使清廷在短期内取消党禁,允许士民合法组建政党。

政闻社的活动,却引起了袁世凯的注意。袁世凯精明老练,耳目又多,稍一留神,便知道政闻社的后台老板是康有为梁启超。袁世凯恼怒起来,恨道:“康梁若得势,还有我袁某人的立足之地吗?我必须破坏他们的图谋!”于是向慈禧奏道:“政闻社为康梁所办,内多悖逆要犯,托名研究宪政,实则阴图煽乱,确需取缔。请太后明察。”

慈禧听说康梁又变换花样捣乱,气不打一处来,立刻就下令查禁“政闻社”,发电要各督抚抓捕在内地活动的政闻社骨干分子。梁启超气得大骂袁世凯“卑鄙狠毒”,却也无可奈何,活跃一时的政闻社于是偃旗息鼓、风流云散。不过,各地督抚这时不愿意得罪立宪派的人,对和国内立宪派来往紧密的徐拂苏、蒋智由等人,也没有真的去抓,徐、蒋等人仍以个人名义顽强的活动着。

国内沸沸扬扬的改官制、选议员,你上我下,你抢我夺,预备立宪的气氛越来越浓。远在安南的孙文这时却将取镇南关的一切准备都做好了,下令径夺镇南关。

一九零七年十二月一晚,黄明堂率那模村的游勇百十人,带短枪、马刀、鞭炮等物,星夜抄小路绕到镇南关背后,急攀石山向炮台逼近。守炮台的清军官兵早已联络好了,由哨官李福南率人迎黄明堂上山,三座炮台遂顺利易手,为革命党所占。镇南关的防务总管黄福廷突然临时食言,脱身而走,急匆匆向陆荣廷报告去了。

第二天,孙文、黄兴、胡汉民、谭人凤等也一同登上了镇南关炮台,黄明堂领众人列队鼓掌迎接。孙文满脸笑容、兴奋异常,便即兴演说,鼓励众人斗志。

炮台下村子里的老乡听说黄明堂当了革命党,领众人占了炮台,就扶老携幼的来炮台看热闹,猛然间看见孙文西装革履、仪表堂堂,都吃了一惊。

小孩子吓得忙躲到大人身后,说:“老番来了,老番来了。”当地土语,将洋人叫做老番。 孙文走了过来,笑呵呵说:“我是中国人,不是老番,不要怕,不要怕。” 这时传来消息,清军总兵陆荣廷正带人向镇南关急驰,孙、黄即命众人严阵以待。 不久陆荣廷带的二三千清兵出现了,从三面逼近炮台,炮台上革命军居高临下,枪炮齐发,清兵不敢逼近。如此相持了五、六天,孙文、黄兴也学会了开炮。孙文一炮打去,大笑说:“我反满十多年,今日方亲手开炮打清兵,真痛快呀!”正自高兴,忽一砍柴的樵妇从山僻小路来关上求见孙文,说受陆荣廷之托送信给孙先生。孙文展读来信,信中大意说:自己带兵攻打炮台,情非得已,内心深处,仍存反满之念。今日见革命军炮火猛烈,斗志激昂,方知孙先生亲临指挥。但如今南宁方面已派了龙济云带兵数千前来助攻,炮台万难保住,请速速撤退方为上策。

众人参详不透其意真伪,黄明堂却坚请孙、黄一行下山,说:“不管陆荣廷有何意图,我等只与他们相抗到底,请总理与黄先生速到安南,运送炮弹枪械接济我们。”

孙黄都觉黄明堂言之有理,于是同了胡汉民、谭人凤乘薄暮,从安南一侧下关,旋返河内。刚抵河内即传来消息,镇南关已经失守,黄明堂带人突围进入燕子山中。

清廷此时知悉孙文就在安南河内居留,便照会法国公使,强烈要求将孙文逐出安南。安南此刻为法国所占,派有总督管理。法国总督便传见孙文,说奉政府命令,请他离境。

黄兴大喜,热情相待。谭人凤乘间告黄兴说:“郭人漳犹疑不决,欲观我兵势军饷情况方下决心,你可极言我方兵强饷厚。”黄兴顿悟,连连点头,嘱谭人凤安排一切。自己于酒楼上为郭朴存设宴接风。

筵席开了出来,杯盘罗列,酒肉盈樽。郭朴存逊谢。黄兴顾盼自豪,大言道:“我同盟会今次经营西南,倾全会之力,幸赖海外华人慷慨相助,总理孙先生运筹得当,如今兵强饷足,若得令叔郭协统相助,则取两广易如反掌!两广若下,内地反满志士自然高擎义旗相应,那时候,满清土崩瓦解,大汗子孙复国,你我俱是革命功臣,共享民主共和之乐。”

郭朴存问:“黄先生现在兵有若干?饷有多少?可否见告?” 黄兴笑道:“郭管带且请喝酒,你我初次见面,须先共饮三碗。”说着举酒相嘱。郭朴存无奈,只好举酒与黄兴一碰喝干。黄兴又劝其吃菜。

孙文无奈,只好将两广之事托付给黄兴、胡汉民,又传令给黄明堂,要他联络力量,于广西河口再举义旗。自己遂乘客轮南下赴新加坡。

孙文走后,黄兴、胡汉民、谭人凤商量,欲在广西重新起义。这时胡汉民负责训练的敢死队已初具战力,二百名华侨志士训练有素,每人还配发了一支驳壳枪,只可惜子弹不多,也没有可以远射的长枪。从日本运送枪械到安南的计划屡次受挫,头次在芒街附近海上,两小船枪械被清兵的巡逻艇发现,船上枪械弹药全被抢走。第二次在安南海防港口,货轮上的三千条长枪,十万发子弹被法国警察发现后扣留。黄兴长叹无奈,于是又想到了郭人漳,欲再入广西,活动郭人漳接济枪械弹药。谭人凤却对郭人漳的反复无常深感忧虑,恐黄兴再入虎穴多有不测,坚请黄兴坐镇河内,由自己孤身前往,胡汉民也请黄兴勿要轻往,商议之后决定先由谭人凤前往探查情况。

谭人凤于是潜入广西,直入钦州面见郭人漳,说以接济革命军枪弹之事。郭人漳说:“我非不欲支持黄兄,但革命党力量太薄弱了,聚二三百乡民游勇就欲造反,除过造些混乱之外,实在徒劳无益。若你等真有正规的革命军,我便答应接济枪械。”

谭人凤急于促郭人漳反正,因正色说:“黄克强在安南正召募志士,组建革命劲旅,目前大有进展,华侨踊跃入伍者极多。”

郭人漳知革命党流落海外,穷困无钱,故笑问:“但不知克强手头有多少军费?” 谭人凤说:“军费不多,只数百万元,孙先生已再赴新加坡筹款去了。” 郭人漳一惊,暗道:“数百万元,足可武装好几万人,革命党难道这次真的要成事了?”

心中有些疑惑,又怕错过了与党人合作的时机,自己抬头想了一会,便说:“如此甚好,但我必须派人亲见黄兴,与他谈妥事情。”

谭人凤当下允诺。

郭人漳即命其侄子、时在军中任管带的郭朴存随谭人凤往河内面见黄兴,暗嘱郭朴存说:

“你到河内,悄悄观察党人的情况,弄明白他们的实力如何,军饷如何,士气如何,然后回报于我。”郭朴存点头,将此行任务牢记在心,然后随了谭人凤潜过边境,直赴河内。

谭人凤猜出郭人漳派人见黄兴的用意,领郭朴存到甘必大街机关见黄兴时,就介绍说:

“此郭协统之侄,欲亲见你商谈要事。”

酒过三巡,郭朴存又问:“贵会兵精饷足,可有具体数目?” 黄兴笑道:“管带好心急。且先说河内的菜肴比起钦州如何?” 郭朴存说:“甚好,谢黄先生盛情。”

此时,谭人凤已安排好了一切,进酒楼陪郭朴存饮酒。郭朴存微有不满之意,小声对谭人凤说:“君言贵会实力不小,黄先生却不肯坦诚相告。”

谭人凤两眼瞪着郭朴存,惊讶的问:“你真的就直接问黄先生了?” 郭朴存说:“这还有假?不信你问黄先生。” 谭人凤叹了口气,说:“唉,管带只知带兵,不知我们革命党的规矩,也难怪你。你想想,你是清兵管带,与我方是否合作还未商定,黄先生将我们的实力尽数告诉了你,他日若合作不成,你我双方就要在战场上相见,那时你已尽知我方实力,我等岂非将同志的性命全送到了你的手上?”

郭朴存脸一红,说:“我却未想到此节,问得鲁莽了。” 黄兴忙说:“管带一片赤诚,急着要与我会合作,所以才直接就问,请不要自责。我也极愿与令叔及郭兄你合作,只是有些事我有难处,还请管带见谅。”

郭朴存说:“不敢。”谭人凤却附耳悄悄对郭朴存说:“黄先生受我会孙总理严令,不可对外透露军情。我虽只知其大概,但我可设法让你私下观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样你也好对令叔回报。”

郭朴存喜道:“如此最好,那就有劳谭兄了,小弟感激不尽。”当时放下了心事,就大口吃肉,又频频与黄兴、谭人凤碰杯,不再追问兵饷的事了。三个人正喝得高兴,忽有同盟会人持电函来找黄兴,说是欧洲来的急电。黄兴接过电函一看,怒道:“这是什么文字,我又不认识,你拿了它来有何用?”

拿电函的人惶恐说道:“这是法文。我因怕误了急事,忘了先生不懂法文。” 黄兴将电函往旁边的椅子上一放,气呼呼说:“既是急电,快去叫刘通司来,若误了大事那怎么行!”那人点着头忙跑出去了。

郭朴存觑眼偷看那两张电函,却见上面果然写着四五行洋人,弯弯曲曲的,难以辨认,心里感觉神秘,也盼着通司快来。谭人凤却又劝起酒来,郭朴存只好端酒应付。

时间不长,先前拿电函的人带了一位三十多岁的洋装文士进来了,那文士向黄兴行礼问好,显然是黄兴的下属。黄兴便将两张电函交给文士,文士将两函细看一遍,笑了,便要翻译上面的话。黄兴摇手说:“若是机密要事,回去再译给我不迟。”

那文士说:“也不是什么秘密,这都是法国华侨给我们汇钱的电邮,其中马赛那儿汇了八万,巴黎方面汇了十二万。”

黄兴点头,将电函交给文士,说:“很好。你快去将款子取出,交胡汉民作一万套军装。”

文士应诺退出。

黄兴接着劝郭朴存喝酒,大家又饮了三四杯,忽又有人持了两封信函来寻黄兴。黄兴接函细看,以手击腿,状极兴奋。郭朴存斜着眼不断瞄视,这次是中文,字迹清晰,却是呈报如何攻取龙州的军情报告,函末分别盖着“中华民国南军第一军、第二军”的朱红色印信。

黄兴看罢两函,笑着对郭朴存说:“兄弟我必须去处理一些事情,让谭兄陪管带再饮几杯可好?咱们明天再商量大事。”

郭朴存忙说:“黄先生请自便。我也酒足饭饱了,再和谭兄聊聊就是。” 谭人凤说:“如此我便陪郭管带散散步,看一看河内的风景。” 筵席遂散。谭人凤领郭朴存在街上溜达,只见街上行人往来,其中华人华侨相当不少。

认识谭人凤的,相见问讯,说的都是革命的话题。郭朴存有心打听党人的详细情况,就笑着加入他们的谈话,套问党人的军力饷银,这些人早经谭人凤胡汉民安排,假装不知郭朴存的身份而当他是内部人,便大声赞叹说:“此次孙黄二公准备充分,饷厚粮足,士气高昂,取两广之地力量绰绰有余了。”

谭人凤又将郭朴存领到敢死队的训练场上转了一圈,只见敢死队的二百志士腰挎驳壳枪,威风凛凛,正在一法国军官的指挥下,列队行走。谭人凤说:“这是黄先生的卫队,郭兄看其军容如何?”

郭朴存由衷赞道:“比国内巡防军的军容雄壮百倍,我看,即使国内的新军,素称受西法训练,其军容士气也未必能比过黄先生的卫队。”

谭人凤忙谦虚道:“这可不敢当,郭兄缪攒了。” 郭朴存此刻对党人的力量一点也无怀疑了,凭直觉判断党人的军力当在万人左右,就笑问谭人凤具体数字,谭人凤说:“郭兄见谅,我只能带你看一看,却不能说给你实情,不然就有违鄙会的纪律。”

郭朴存眉飞色舞,说:“不说便不说罢,有谭先生领我看这一遭也就够了。” 第二天郭朴存见过黄兴,说:“黄先生,卑职将回去说服郭协统与先生合作,给革命军接济枪械子弹,但枪械子弹的交接,双方须得约好时间地点,可否请谭先生随我一同再到钦州,各事约好后,由他告知先生?”

黄兴当即满口答应。

于是郭、谭两人又取道芒街再到钦州见郭人漳,不用谭人凤多费唇舌,郭朴存将其所见所闻一股脑儿说给郭人漳听,极言革命军的军容如何雄壮,党人的斗志如何旺盛,怂恿郭人漳速下决心,与党人合作。

郭人漳喜道:“黄克强果然有些办法,如此英伟人物,我自当助他成功。” 郭人漳于是召见谭人凤,许以接济枪械子弹,约好一个半月后在钦州与芒街中间一处叫小峰的地方,由他亲手将枪械交于党人。

谭人凤喜不自胜,急忙告别了郭人漳,要潜返河内回报黄兴。 郭人漳即派人通知驻扎小峰的巡防营兵将,说自己一个月后将到此地巡视军情。 谭人凤兴冲冲一路急行,哪知从芒街过境时,却被法国的巡捕抓住了。谭人凤大叫道:

“凭什么抓我,我有要事在身,快快放我走路!”

巡捕摇头,问:“你是日本人?潜入安南意欲何为?” 谭人凤又急又气,跳了起来,说:“我是中国人,中国人!” 巡捕们细搜谭人凤身上,见其所带物品多为日本之物,更加怀疑他为日本人。当时日本军力扩张迅速,暗有染指安南的意图,法国人对其十分忌惮,因而着意防范日本派间谍入安南窃取情报,就将谭人凤留置巡捕房,仔细审查。

黄兴在河内心急火燎的等待谭人凤回来,哪知等了一个月也不见音信,此时传来消息:

有数名革命党人在芒街边境中国一侧被清兵拘捕。

黄兴一惊,心想:“难道有谭人凤在内?”又想:“郭人漳首鼠两端,或许明着许我以枪械,暗中却派兵捕了谭兄以邀功劳,既然如此,敢死队二百多人枪弹齐全,我便带了他们杀过境去,闹他个天翻地覆。”

于是带了二百多敢死队人马,从芒街越过边境,向钦州方向杀去。 谭人凤在巡捕房里大叫大嚷,哪肯承认是日本人,法国巡捕一个多月之后终于弄清楚了谭人凤是曾流亡日本的中国革命党,就请芒街的华侨写了一份保书,然后遣送他出境,。谭人凤被他们带到海防,强行送上了开往香港的轮船,徒呼奈何。这时黄兴已带人杀过边境,进入广西之地了

黄兴带着二百人马杀过边境,列队而行,扯起青天白日旗,迎风招展,又吹起洋号,以壮声势,沿途遍贴告示,以中华革命军南军总司令的名义宣布讨满灭清。

这一日黄兴的人马走到一处叫小峰的地方,这儿驻有郭人漳的两营防兵。防兵们听见号声嘹亮,以为是郭人漳来视察军情,两名管带于是将各哨官、队官集合起来,列队出营向号声起处迎了过来。黄兴的人马见清兵列队而出,举枪便打,当场打死五人,另有二十多人不明所以,吓得跪倒举手投降。混乱之中,却有三个哨官乘乱逃走了。

逃走的哨官飞奔入营,带了两营六百多人倾巢而出,向黄兴的义军杀了过来。黄兴指挥义军还击,但清兵人多,一阵猛冲,义军支持不住,向后败退。黄兴情急下,将义军分为三路,一路向南侧的山地退却,一路隐藏在半路的庄稼地里,最后一路却绕向清军的后侧。

清兵怒气冲冲杀向南侧的山地,义军伏于山梁上阻击,但驳壳枪难以及远,火力不猛,清兵见状,索性端枪硬向山梁冲锋,忽然背后枪声大作,兵士中弹纷纷倒地。清兵大惊,急忙又从山坡上赶了下来,回攻背后的义军,义军向后急退,清兵追到一片庄稼地边,埋伏其内的义军冲了出来,举枪猛打。山梁上的义军这时也冲了下来,清兵三面受敌,也不知义军人数有多少,只吓得惊恐失色,争相溃逃。两营人马连死带伤,最后只剩下了五十多人狼狈逃回钦州,见郭人漳报告情况。

郭人漳急急派人往小峰一带侦缉情况,得知是黄兴带人灭了自己的两营人马,顺带抢走了营内贮存的枪械弹药。郭人漳大怒,咬牙恨道:“好你个黄克强,我许你接济枪械,你倒先率人灭我的防营,看来革命党皆是该杀的狂徒!”于是点起驻于钦州的三营防兵,亲自带了,欲半路截住黄兴报仇。

黄兴的义军在小峰大获全胜,又缴获了不少枪械子弹,军心大振。黄兴便领了军伍继续向钦州进发,与郭人漳的防营兵相遇于马笃山。义军先到山下,黄兴便领军上山布防。

郭人漳报仇心切,于山下设立指挥部,命三营清兵全部出击,仰攻山上。一千多名清兵端着枪,攀山爬崖,攻了上来。义军居高临下,枪弹如雨射下。清兵连攻三次,义军将清兵连着击退三次。

郭人漳狂怒,命手下最骁勇的龙管带督军,只许进不许退,务要拿下山头。龙管带满脸连茬胡子,凶悍异常,一手持驳壳枪,一手高举马刀,催军急进,渐渐逼近山上。黄兴见清兵这次改变了蜂拥而上的攻法,却将兵力分散开来,漫山遍野,义军的防守阵地难以发挥作用。当下从阵地上又抽出一半兵力,绕道下山直扑郭人漳的指挥部。

郭人漳兵力全出,志在必得要攻下山头,指挥部周围只有二十多人负责警戒,百十名义军攻来,那能抵挡得住,郭人漳仓促下骑马就跑,指挥部的其他人也落荒而走,逃向钦州城。

这一半义军便从这边的山脚上山,夹攻山上的清兵。龙管带猛然间见前后都是义军的人马,自己两面受敌,心慌意乱下被义军击成重伤。众清兵群龙无首,发一声喊,乱纷纷越山跳涧逃命,义军大胜,欢声遍野。

马笃山之役,打死清兵二百余人,缴获快枪四百余枝,子弹十万发以上。黄兴因此役而威名大震,率军所经之处,乡民、游勇纷纷来投,义军很快便扩充到了六百余人。

郭人漳大败后逃回钦州,与钦廉道王瑚一起向广州求救。 这时周馥已经告老还乡了,总督一职由张人骏暂署。张人骏见革命党厉害,忙从广东抽调了一万五千兵力往攻黄兴,又电令广西巡抚张鸣岐也派兵助攻,张鸣岐原为岑春煊的幕僚,因岑的举荐,由道员做起,飞快升迁,零七年做到了广西巡抚的高位。接张人骏电令后,张鸣岐遂派五千清兵开往钦州一带,围堵黄兴。

两万多清兵东西合围过来,黄兴却是毅然不惧,在强敌之间穿梭来去,四处转战。 孙文在新加坡,听得黄兴带兵攻入钦州一带,威猛善战,打得郭人漳大败而逃,不禁振奋异常,想着或可乘此锐气,一举攻克南宁,割据广西,孙文便激动不已。这时汪精卫已应邀为新加坡的革命报纸《中兴日报》作主笔,田桐在新加坡《中兴日报》当记者,孙文当即往《中兴日报》社的楼上,对汪精卫、田桐说:“黄克强真是一员猛将,革命党的英雄!”

汪、田均对黄兴表示佩服,点头说:“我党有黄克强,实乃革命的幸事。” 孙中山站在二楼的窗口,远望北方,心驰神往,汪精卫、田桐陪伺于旁,讲论广西的战事。这时忽见楼下一华装美女与一中年妇人携行,径向报社走来。汪精卫大惊,忙离开窗口,向田桐说:“这两人是来找我的,你快快下楼,告诉他们我不在报社。”

田桐满脸诧异,问:“为什么,有什么事情,这么害怕?” 汪精卫说:“别问为什么,照我的话做就是。” 说着将田桐硬推下楼。

美女与妇人进了报社的大门,田桐迎了上去问候。那美女张口就说:“我们要见汪精卫汪先生。”

田桐忙说:“汪先生有事出门了,两位女士有什么话就对我讲。” 美女一听,失望中一脸幽怨。那妇人急忙说:“那孙文孙先生是否在报社,我们想见见他。” 田桐问:“两位见孙先生有什么事?”

那美女说:“我们是槟榔屿来的,见孙先生自然是给同盟会捐款。” 田桐一怔,随即安排两女在会客室坐下,自己上楼去将事情说给孙文。孙文沉吟着说:

“槟榔屿的何人找我,待我下去看看。”

汪精卫急道:“先生,那是陈璧君母女两个,你千万别说我在这儿。” 孙文大笑起来,说:“我明白了,明白了。但回避总不是办法,何况人家是来捐款的,走吧,与我一起去见她们。”

孙文当晚即在晚晴园设宴招待陈璧君母女,命汪精卫等作陪。陈璧君满心欢喜、言笑晏晏,不断找机会和汪精卫说话。汪精卫神态扭捏尴尬,又不能失礼不答,只得勉强应付。陈璧君的情绪却不因他的冷淡而稍有减弱,只要能看见汪精卫,她就高兴万分了。

自马笃山大战之后,黄兴的消息渐渐的越来越少,将近两个月过去了,黄兴终于一点消息也没有了。

孙文着急起来,到处打听黄兴的音讯,又发电给河内向胡汉民询问,但包括胡汉民在内,无人知道黄兴的情况。

忽有一天从香港方面传来消息,说黄兴战死于钦廉的山野之中,整个义军也全被打散了。 孙文当时正在晚晴园与新加坡的同盟分会负责人张永福下棋,噩耗传来,孙文举棋子的手猛然间就在半空僵住,棋子“砰”的一声掉到了地上。孙文以为自己没听清楚,便大声再问,带消息回来的会员就又说了一遍。孙文满脸惊愕,随即眼泪夺眶而出。

张永福急叫“总理”,孙文却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他一动也不动坐在那儿,眼中泪如泉涌。

张永福大惊,忙派人去寻汪精卫、田桐来劝孙文,汪、田得讯,飞一样赶来,孙文看见他俩,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悲痛无比。

汪、田忙说:“总理,这消息未经验证,难辨真假,想黄克强吉人天相,不会这么容易就死。”

孙文抹泪说:“黄兴是个血性汉子,不战到最后一刻,不轻言撤退,这消息恐怕不会假的!”

汪、田说:“黄克强是我党的翘楚,他若阵亡,满清能不大肆张扬?如今没有一点正面消息,可见黄兴绝对没死。”

孙文想了想,觉汪、田说得有理,但心中究竟放心不下,就说:“你等快给胡汉民发电,命他派人到边境一带打听黄兴的消息,义军若被打散,必有越境逃往安南的人,他们一定知道克强存亡的确信。”

汪、田二人点头,急发电给胡汉民。

胡汉民接电后也大惊失色,忙派出人手,到广西边境一带四处寻找失散的义军,以便探问黄兴的消息,可找来找去,一无所获。孙文催问的电报不断发来,胡汉民不敢说没找见,只说派出的人手还未回来,请孙文不要着急。

一直到了零八年的四月份,胡汉民想着黄兴可能凶多吉少了,因为围攻义军的清兵已陆续开始退回原驻防地,钦廉一带平静如斯,党人活动的痕迹全无。

就在这时候,猛然传来黄明堂的消息,说他带兵杀入了广西河口,得降兵数百,已在河口镇建立了政权。接着黄明堂派人来了,向胡汉民催要饷银。

原来黄兴与郭人漳在马笃山大战之后,西南一带人心惶惶,风声鹤泣,黄明堂趁机带镇南关退下来的兵力出了燕子山,从安南的老街过了红河,杀入云南的河口。河口边境驻有巡防营三百余人,同日宣布反正,两军汇合,杀入镇里。镇子里的警察也起义了,杀了警察局长,挂起了青天白日旗,黄明堂得枪千余杆,子弹几十万发,义军士气大振。

河口镇外有清兵的四个炮台,防务所督办王振邦率了五六百清兵守着,拒不投降。黄明堂大怒下挥军攻打,炮台上的清兵皆欲投降,无心防守。王振邦心中害怕,惶急无策下派人到安南一侧向法国人借兵。法国人听说借兵打革命党,摇头不借。王振邦无奈,强自约束清兵,苦守炮台。黄明堂见状攻打愈急。台上的清兵守备与革命党有旧,见苦守无益,便带兵扭住王振邦,宣布投降。黄明堂吩咐杀了王振邦,挂人头于河口桥头示众。

这时投降的清兵已经上千,枪弹充足。河口镇的商民百姓都放鞭炮为革命党庆祝胜利,黄明堂大喜下,召集管带以上军官开会,说:“今日枪弹充足,士气旺盛,大可放手一搏!”

于是分兵三路,自带旧部二百多人为一路坐镇河口,将一千降兵分成两路,令助手王和顺、关仁甫各领一路出发攻打蒙自及蛮耗两处地方。

第五十二章 窘困落寞里,巨资来似梦

王和顺、关仁甫得令即欲领兵出发,降兵们却吵吵嚷嚷不肯走,说:“我等为满清当兵时,官长老是克扣我们的饷银,致使我等衣食艰难,如今投降了革命党,难道饷银不发就命我们去打仗?”

原来这一带的清兵每月有三两银子的军饷,但军官们层层剥皮,到了兵士手中,实际能得的只有四元钱。四元钱连维持伙食也嫌不够,军官就鼓励兵士们打工赚钱。当时法国人在河口修筑滇越铁路,清兵于是在军官的牵线下,纷纷去替洋人修路。有些兵士谋不到修路的差事,只好去附近的山上打柴,挑往河口街上换钱,只是在上边检查时,大家方集中于营内排队演操,做做样子。

黄明堂见众兵索要饷银,就派人赴河内找胡汉民要钱。胡汉民掏空口袋,只有三千元,就将这些钱全给了黄明堂,请他凑合先用,自己又向孙文发电告急。孙文也没有钱,便派汪精卫到荷属东印度一带去筹款。

三千元到了河口,每名降兵都分得了部分饷银,于是欢声雷动,大家有了钱,就听话了。

黄明堂发了进军的命令,两路人马在王和顺、关仁甫的带领下,士气高涨,分别开往蒙自和蛮耗。

两路降兵组成的义军推进顺利,一路上很少遇到阻拦。凡遇有驻兵之处,义军中的降兵官长就去劝降,大讲革命党的好处。清兵们听说革命党讲信用,发饷及时,十分高兴,劝降的话一说便成,大家闹哄哄的都来归顺。义军迅速扩大到了三千多人,但此刻黄明堂却无钱发响了,只得急催胡汉民。胡汉民手头无钱,团团乱转。汪精卫还在去东印度的路上,孙文急切间搞不到钱,徒呼奈何!

饷银不能及时发放,降兵们也就不大听话了,磨磨蹭蹭不肯朝前再走。王和顺、关仁甫两个百般鼓动劝说无效,只好一齐向黄明堂告急。

此时云贵总督锡良集结了两万精兵,以白金柱为总指挥,自北而南开了过来,阻拦义军。

义军得知消息,降兵们马上就不肯前行了,吵闹着说:“清兵人多,我们必败无疑,须得快快后退。”关仁甫王和顺无奈,领兵又退向河口。锡良的两万精兵缓缓南下,向河口压来。黄明堂急得跺脚拍桌子,一个劲派人催促胡汉民快想办法。

胡汉民是一介书生,心如火焚却想不出办法,只愁得长吁短叹,正自烦恼不堪,忽然机关的门役跑了进来,报称黄克强到了。胡汉民一下子跳了起来,惊喜交集,抬脚就奔向屋外。

却见黄兴大摇大摆进了机关的院子,脸上虽颇有憔悴痕迹,但仍气昂昂,威猛如虎。

胡汉民大叫道:“黄兄,黄兄,你原来没有死,好极了。” 黄兴哈哈笑道:“满清未灭,民国未成,我怎能随便就死。” 原来黄兴自马笃山一战后,又打了几个胜仗,但清兵越来越多,四面围了过来。黄兴带着义军在清兵的缝隙中穿插来去,伺机消灭小股的敌人,以此办法给自己补充弹药给养,这样坚持了将近两月的时间,清兵千人以下的小股兵力不敢出动,凡搜捕围攻动辄以两三千人为伍。长期的作战,黄兴所部义军也从六百多人降到了二百多人,看看弹药的补充越来越难,人员伤亡剧增,黄兴便将队伍带到了安南一侧的边境上进行休整,安顿好了有关事宜,自己就赶来河内,找胡汉民讨要弹药粮饷。

胡汉民此刻却是山穷水尽了,无粮无饷,只是诉苦不迭。 黄兴长叹,意甚遗憾。

胡汉民就要立刻给孙文发电,报告黄兴的消息,同时告以河口之危,意欲请黄兴赶往河口主持大局。

黄兴听胡汉民讲了河口的情况,神色不虞,摇头说:“那儿俱为降兵,难以指挥。况且我与黄明堂、王和顺等人并不熟悉,去了也于事无补。”

胡汉民却不管这些,径自就向孙文发了电报,请孙文电令黄兴赴河口指挥。 孙文接电,得知黄兴无恙生还,喜不自胜,立刻回电,委黄兴为“云南革命军总司令”,命其节制河口起义各部,北上抗击清兵。

黄兴见了电令,摇头不语。胡汉民则频频催促他尽快到河口主持。黄兴叹了口气,当下只得重振精神,持令北上,赶赴河口。

黄兴过境到了河口,见镇外镇里的义军多散漫疲顽,无拘无束,于营门外溜达嬉闹,毫无战心。黄兴气恼,直入镇中黄明堂的总指挥部,出示孙文电令,命黄明堂约束各军,准备北上迎敌。

黄明堂却推托说粮食不够,兵饷不足,难以进军。黄兴百般晓谕,黄明堂怏怏不睬。 黄兴焦躁起来,便要亲自带兵北上迎敌。黄明堂满口答应,却只拨给他一百名降兵,还好这一百人枪械齐全,弹药充足。黄兴当即集合起这一百人,动员激励,然后发号施令,领了众人径出镇子,向北进发。

向北行了约莫一华里远近,众兵一齐向天鸣枪。 黄兴愕然回头,问道:“何事鸣枪?”

众兵说:“太累了,走不动了。”于是乱哄哄怀抱长枪,坐于路畔歇息。 黄兴急忙回身拉他们起身,苦口婆心劝慰,好不容易将所有的人都劝了起来,大家却直立不动,黄兴便推他们前行,这样又走了半里路远近,众兵纷纷逃散,越阡渡陌,一霎时跑得只剩下了黄兴一人。

黄兴仰天长叹,心苦声酸,叹声呜咽,叹罢一个人呆呆的站了半天,终于咬咬牙,又回镇子里找王和顺商量。王和顺一个劲摇头,说:“兵少饷无,难啊!”

黄兴怒极,心想:“我手头无一兵一卒,他们便无人听我指挥。”大怒下抬脚离开河口,渡红河到了安南老街,欲折而西行,将随自己转战了几个月的那二百多志士带来河口参战。

哪知刚到老街,法国巡捕便抓住了他,说:“好啊,又是一个日本探子。”

黄兴被带到巡捕房审问时,大叫冤枉。巡捕说:“看你体貌特征,肯定练过柔道,你还想抵赖,不肯承认是日本人吗?”

黄兴大怒起身,吼道:“我是中国革命党人黄兴!” 巡捕大惊,他们都听过黄兴的大名,今见抓了他进来,不知该如何处置,便忙发电请示安南总督,总督命将黄兴礼送出境,巡捕们于是带了黄兴到海防,问明黄兴愿去新加坡,就代他买了去新加坡的船票,然后强行送他上了轮船。

黄兴新加坡上岸,面见孙文后极言会党游勇不可用,说:“若要革命成功,非训练革命武装不可,会党游勇不识大体,靠他们决然难成大事。”孙文却说:“会党性质我固知之,其思想行事自不如正式军队,然清军的官佐多顽固持重,难以说其反正,会党却极容易发难起事。”

黄兴摇头叹息不已。孙文说:“黄兄啊,诸役虽败,然影响不小,一切的失败,都是将来成功的种子,请勿气馁。”

这时有会员从日本来,称同盟会总部形同虚设,无人理事,会中人各行其是,情况堪忧。

孙文冷笑,掉头不顾。黄兴却心急火燎,怕同盟会就此一蹶不振,欲到日本整顿会务,禀明孙文后,即刻乘了去日本的客轮,从横滨上岸,赶往东京。

黄兴走后不久,大队清兵逼近了河口,黄明堂手下的众降兵见清兵势大,内心惶惶,有些人就又带枪投降了清兵。黄明堂苦战多日不支,率领六百余人退入了安南境内。法国兵将黄明堂的人马全部缴了械,欲遣送出境。问他们:“愿去哪里?”

众人听说孙文在新加坡,便一致要求去新加坡。法方即派人随客轮送他们到了新加坡,众人上了岸,吵吵嚷嚷闹着向孙文讨饭吃。六百余人的生活住宿不是个小问题,此刻孙文身无分文,急得要死。当地的同盟会员竭尽所能,筹措了两千元交给孙文,但不长时间,两千元便用去了一半,这样坐吃山空可怎么办呢?

恰好此刻汪精卫从东印度筹款回来了,带回了一万五千元。孙文凝眉细想,最后命会员陈楚南以此笔资金,创办了一个石料场,取名“中兴石山”,安排河口来的六百余人进去做工,以解决生活问题。

黄兴风尘仆仆从南洋赶到日本东京,一脚跨进《民报》社的门户,与正欲出门的章太炎打了个照面。章太炎猛然见黄兴来了,上前一把就扯住了他的衣服,大笑呵呵,说:“黄大英雄回来了,好啊,好啊!《民报》快揭不开锅了,你管不管?”

黄兴拿开章太炎的手,一屁股坐在章太炎的床上,说:“钱都用到起义上了,没有钱了。”

此时陶成章、汪东都在报社内,就与黄兴相见,互致问候。

章太炎一旁冷笑道:“你们搞的那些也叫什么起义,小打小闹却劳师动众,枉费钱财人命,岂能成功!”

黄兴说:“章兄,别说气话了,会中情况如何?” 章太炎一脸戚容,连连摇头说:“不堪提起呀!张继宣传社会主义,让日本人赶到欧洲去了。”

黄兴一惊:“日本人要抓张继,他跑了?”

章太炎继续说:“宋教仁穷困潦倒,郁郁不欢,酒醉之后便卧地狂歌;张百祥、焦达锋他们倒是活跃得很,到处联络人,不过他们成立了一个共进会,与本会分道扬镳了;刘师培他们回国了;至于我,唉,百无聊赖,意兴阑珊,一切皆空,就只等机会请高僧剃度,遁入佛门。这几期的《民报》大多赖皇帝帮忙。人心散了,同盟会看来也快倒台了。”

黄兴“嚯”的站了起来,大声说:“章兄,你也消极过火了。我这次赶来东京,就是要将同盟会的人心重新振作起来,你是会中重要人物,决不可徒呈书生意气!”

陶成章这时插话说:“黄兄言之有理,如今的问题是如何重振同盟会,我会人员遍布十八个行省,会员众多、人才济济,而总会萎靡不振,难以担负领导革命的重责。”

章太炎说:“克强重振同盟会,我自然支持。但这件事你必须先找刘揆一,将情况弄清楚了,再谈振兴不迟。”

黄兴便出了《民报》社,往找刘揆一。

刘揆一的寓所却大门紧锁,人不知去了哪儿。 黄兴又折而西行,往找宋教仁。

宋教仁却避而不见,顺小巷疾走,躲到别处去了。 黄兴无法,又去找焦达锋。

在共进会常聚会的华群社里,焦达锋与张百祥、吴玉章、刘公、居正、孙武等人团团而坐,正在开会,商量以中华山,兴汉水、光复堂、报国香的名号,将两湖四川的会党人物吸纳上山,然后烧香结盟,同心反满,又商量以十八星旗为国旗,表示十八省男儿的铁血主义,正议得高兴,黄兴敲门入内,众人一愣,面有尴尬之色。

焦达锋忙起身,引黄兴到了外面,笑着说:“黄兄又来东京了?你要找兄弟我?” 黄兴气哼哼问:“这是你们的共进会吗,为何立异?” 焦达锋笑道:“非敢立异,但同盟会干事慢慢腾腾,我等性急,等不及了,所以才成立共进会,要在长江流域联络力量反满。”

黄兴怒道:“如此乱立山头,将来革命成功了,大家听谁的,听同盟会的还是听你共进会的?”

焦达锋不服气,说:“黄兄比我还性急。如今兵未起,事未成,将来的事那可逆料。如他日同盟会兵盛势大,自然是听同盟会的,但若我共进会做了反满的主力,功大望高,那时当然要听共进会的。”

黄兴默然。焦达锋却又安慰黄兴,说都是为了革命,何分彼此。黄兴摇摇头,叹了口气,觉得无话可说,于是只得走开。

到了晚上,刘揆一回寓了。黄兴是晚就宿于刘揆一的寓所,问他会中详细情况。刘揆一见到黄兴,如释重负,两人连床,便把会中这一段事情全说给黄兴听。

宋教仁自孙文宣布纪律,不许他与章太炎干预军事后,情绪低落愤激,又因去东北联系马贼,花费不小,所以困顿非常。偶有刘师培等人召其小饮,则不醉不休,醉后即大骂:“不杀孙文、黄兴两个奸贼,革命断难成功!”

刘师培深以为然,也骂道:“孙文为大奸大恶,黄兴为助纣为虐的愚氓,有此二人,同盟会只好分崩离析。”

后日本人为夺我东北“间岛”,大肆制造舆论,宋教仁因去过东北,对间岛的位置确知,又在东京的图书馆查阅资料,写成《间岛问题》一书。其中大量引用日方、韩方的资料,证明“间岛”为中国领土。后来,日本派伊藤博文赴北京谈判间岛问题,宋教仁便欲将书稿寄回国内,以助中方谈判。日方却派人劝说宋教仁,说:“满清是你们的敌人,何故以书相助仇敌?不如将此稿高价卖给日本政府,如何?”

宋教仁坚决拒绝,将书稿寄给了当时兼任外交部尚书的袁世凯。袁世凯对此书极是赞许,忙给宋教仁汇来了润笔千元,又发电请其归国参与谈判,许诺可荐其在朝为官。

宋教仁苦笑说:“我系通缉有案的人,有国难归,袁公的好意只能心领了。” 宋教仁得了袁世凯给的一千元,除还旧欠,还有剩余,便请经常来往的朋友喝酒。朋友之中有人对其收受袁世凯的钱款不满,又听说袁欲荐他做官,便讽刺说:“闻听宋兄写书被袁世凯欣赏,又给钱、又荐你回国做官,他日我等回国革命,若被你拿获,还盼你用刑时手下留情。”

宋教仁怒道:“我写书乃是为了中国的一块土,岂是用此书来谋求做官,但此意又向谁去诉说!”因而大哭,将剩余的钱款全部散给贫困的学生。

宋教仁散完了钱,又穷得叮当响了,便找到章太炎,要求为《民报》打工。 章太炎说:“《民报》没钱,打工也是义务的,不给报酬。” 骨干会员们都比较穷困,给同盟会的会费自然就不好好交了,总部的活动因缺经费而无法开展。刘师培本来挺有钱的,但拖家带口来日本这么长时间,他与何震两人又大手大脚,不善理财,带来的钱就慢慢花光了。刘师培因找章太炎借钱,章太炎无钱,又找刘揆一转借,刘揆一也没有钱可借,弄得大家都不高兴,嘟嘟囔囔。

《民报》的经费也是越来越紧张了,以致章太炎常常向人诉苦。一日见到了刘揆一,又大诉其苦。刘揆一悄声说:“如今倒有一大笔款子,却不知该不该要。”

章太炎立刻睁大了眼睛,急问:“那儿的钱,快说给我?” 原来却是满清的肃亲王善耆派人来给同盟会送钱,而被派之人竟是同盟会的老会员、曾任会中外交部长的程家柽。

程家柽,南京人,学识渊博,风度绝佳,擅长与人交结,而思想空明超脱,不拘泥于死板教条。日本政府颁布“限制留日学生规则”之时,北京的京师大学堂来函聘请他为该校教授。程家柽告别同志与朋友,将往赴任。

会内的同志担忧其安全,说:“北京为满清巢穴,你身为革命党,处其肘腋之下,一朝身份暴露,则死无葬身之地矣!”

程家柽说:“革命有三策,游说实力派人物革命为上策,我今受聘,正好在北京游说王公达官反满。虎穴虽险,对我来说却是游刃有余。”于是飘然归国,赴京师大学堂任教,又以学者身份和朝中权贵交往,颇受器重。肃亲王善耆在亲贵之中算是比较开明的人物,与程家柽言谈融洽,遂常相往来,有党人被抓入狱时,程家柽就托善耆周旋求情,重罪轻判。

徐锡麟杀恩铭一案之后,朝中亲贵人人惊惧,想到革命党已经打入了官场,那么,谁知那一天胥吏属官就会突然向自己动手。善耆想程家柽在日本留过学,又常为党人求情,一定和革命党大有瓜葛,便托他向革命党赠送三万元现金,以示友善。陆军部尚书铁良曾遭遇过暗杀,虽侥幸没死没伤,但至今思之,尚自心寒,于是也悄悄托程家柽向革命党斡旋,称愿拿出一万元赠送党人,只求党人不要暗杀自己。

程家柽受了两家之托,即来日本东京,找到代理庶务刘揆一,说明了来意。刘揆一却犯了难,不知该不该收满清王公大员的钱,就问程家柽:“善耆的三万元赠款可有附加条件?”

程家柽说:“没有,只是向革命党表示善意。” 刘揆一又问:“铁良的一万元可有条件?”

程家柽笑道:“铁良对我说:”革命党闹革命,他能理解,但能否只搞政治革命,不搞种族革命?即使非搞种族革命,那么可否不用暗杀的手段?即使非搞暗杀不可,满清权贵可杀之人甚多,又何必非要杀我铁良一人?‘“

刘揆一大笑起来,笑罢方说:“程兄,此事甚大,前一段因总理收了日本人的赠款而引起了一场绝大风坡,故此事我不敢独自决定。待我邀请会中执事们商量一下。你耐心等待几天,访访古旧,到处玩一玩,等我的消息。”

程家柽应诺。

刘揆一当下就召集在东京的会中干事等重要人物开会,章太炎也在坐,商量要不要钱的问题。满清亲贵给革命党送钱,这事听来颇觉新鲜好笑,大家笑了一回,这才探讨该不该要的问题。有人说:“白送我们的钱,如何不要,会中正缺钱,不要便是白痴!”有的说:“这是满清权贵的钱,我等即使穷困至死,也决不收仇敌的钱。钱固然重要,革命的气节却更重要!”

章太炎说:“善耆与铁良不过是用钱来买命,我等革命也不一定就非要他二人的命,只要大家都知道这回事,将此钱用于正当用途,想来应无大碍。”但他的话立刻遭到反驳。开了几次会议,事情却决定不下来,但消息渐渐在同盟会人中流传了开来。

刘师培此刻正缺钱用,得知这一消息,兴奋不已,手舞足蹈,大笑说:“我要时来运转了。” 何震问:“人家是给同盟会送钱,你发的什么疯?” 刘师培说:“善耆铁良怕了革命党,花钱买平安。他们若把钱送了给我,我可为他们一举除掉后患,让他们永久平安。”

原来刘师培自上次倒孙不成,就对孙文深恶痛绝起来,如今见同盟会越来越萧条,对心中热了几年的革命也失望透顶,觉得和革命党混在一起胡闹,大大降低了身份。当然,若能当上革命党的领袖,领导这些人风光一番,那也不错,可孙文强横,黄兴又甘心为其羽翼,出死力维护他,自己这个领袖明显是当不成了,便深悔当初投身革命,与朝廷为敌,弄得自己流亡海外,有家难归。如今听说程家柽替善耆铁良与党人斡旋,他不知程家柽的身份,以为他不过是权贵的幕僚,便想与其接触,承诺愿杀掉孙文,为权贵们除掉心头大患,请程家柽把钱全部交给自己。

何震也是胆大妄为的女人,与刘师培一样不通世务,听刘师培说了想法,就拍手而笑,说:“好。杀掉孙文,你就是英雄了,那时候,风风光光回国,受万千人的敬仰,不比在这儿受洋罪强过百倍?”

刘师培听妻子赞成自己的主张,立刻勇气百倍、热血涌流,便马上行动,出去寻找程家柽。不过,他却不知何震早就有了厌倦革命,回国投降的想法。

原来,革命党不断的搞起义、搞暗杀,满清的大员之中脑筋灵活的,便收罗了许多暗探,试图打入革命党内收集消息,这样一可保全自己的性命,二可掌握革命党的动态,分化瓦解或者捉拿党人,为朝廷立功。两江总督端方自认为学识渊博,足智多能,就收罗了一批探子,发给活动资金,让他们各逞所能打入革命党。这些探子中有一人名叫汪公权,乃是何震的表弟,他径直跑来日本,就住在刘师培的家中,经刘师培何震的介绍,轻易的入了同盟会,然后伺机探查党人的消息。

这个汪公权,年轻浮躁,为人最是不堪,卑鄙无耻,却最善使些小聪明、小手段,刘师培与何震是两个毫无社会经验的呆子,见汪公权殷勤伶俐,办事老练,就颇为器重他。 刘师培当时办了一个《衡报》杂志,何震办了一个《天义》杂志,刘师培在两个杂志上撰文批判三民主义,宣传马克思主义,同时宣传无政府主义,宣称革命后建立政府是以暴易暴,必须实行无政府主义方可救助中国。两个杂志的发行都由汪公权一手包办,汪还负责打理何震所办的“女子复权会”的大部分事务。汪公权借此机会便与何震勾搭上了,出双入对,言行猥亵。章太炎住在他们家中,好生碍眼,他们俩只好在家中小心以避章太炎的耳目。

刘师培不辞辛苦,在东京到处寻找程家柽。汪公权却带了何震,去大街上溜达散步,俨然夫妻一般亲热。这个时候,章太炎、宋教仁、苏曼殊、汪东四人正在一个公共浴池内洗澡。

章太炎竟与无意之中,发现了何震与汪公权两人的私情。

汪东与章太炎先洗好了,穿好衣服,汪东就逗苏曼殊,故意拉章太炎出外,说:“今天有人请客,牛肉饼、猪耳朵,生鱼片,哈,咱们先去吃了。”

苏曼殊还没洗好,听说有人请客,急得高声叫:“等我,等我。”便也不洗了,湿淋淋爬上来就穿衣服。

宋教仁还在洗着,对苏曼殊说:“他们骗你哪,别上当。” 苏曼殊飞快的穿好衣服,咂着嘴说:“有牛肉吃呢,就是上一回当也值得。” 这时汪东却又进来了,见苏曼殊手忙脚乱的穿衣服,笑得他直不起腰来。苏曼殊认真地问:“谁请客?”

汪东说:“苏兄啊,最想请客的就是我,可我今天没有钱,只好不清了。” 苏曼殊噘起了嘴。

章太炎此时一人在外面,正暗笑汪东顽皮胡闹,忽看见何震、汪公权从一条街上拐了过来。何震本是美女,在东京又热衷于社交,打扮入时,好出风头,遂致艳名四播。如今何震款款移步、风情万种,汪公权跨着她的胳膊,胁肩谄笑,极力的巴结讨好,两个人说着话,汪公权忽又伸出右手,环住何震的细腰。章太炎大怒起来,想:“申叔惨了,怎么娶了这个东西,在家是榻上胭脂虎,那还罢了,如今却又红杏出墙,这怎么能行!”他是疾恶如仇的性格,当下便要出面干涉。却怕这样一闹刘师培很没面子,遂强行忍住。

第五十三章 兄弟阋墙如仇雠

晚上回到刘家睡觉时,章太炎叫了刘师培到自己的房间,直接告诉她何震行为放荡、与人有私,要刘师培多加提防。刘师培先是一惊,接着摇头,可怜兮兮地问:“章兄,不是真的吧?你只是提醒我注意吧?”

章太炎怒道:“我亲眼所见,怎能不是真的!” 刘师培摇头说:“怎会有这事呢,不可能吧?” 章太炎瞪眼怒道:“你我兄弟,我方直言相告,信不信由你。” 刘师培出了章太炎的房间,心慌意乱、苦恼万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平日他对何震是又爱又怕,爱是因她美貌,怕是因她泼悍。何震打着“男女平等”的大旗,动辄对刘师培施以训斥惩罚,甚至拳脚耳光,闺房之内,刘师培完全受制于她,时间长了,对她的畏惧早已成为一种习惯,事事以讨她的欢心为目标,何震崇拜英雄,刘师培就极力要做个英雄,何震对他恨铁不成钢,他便处处要装得像块精刚,所以在他身上,思想上的激烈与生活上的懦弱恰好都走了极端。如今章太炎却说何震与别人有私,刘师培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

刘师培犹豫了半天,吞吞吐吐去问母亲。刘母说:“知妻莫若夫,你感觉你媳妇如何?” 刘师培说:“我想,她不会做这事吧。”

刘母说:“既然这样,那就是章太炎造谣生事,离间骨肉。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我们赶他出门!”

刘师培忙说:“这样不好,他究竟是我的朋友。” 刘母怒道:“章太炎自封为国学大师,狂妄自大,老身却是半点也看他不入眼。”于是出了房门大骂起来。

原来章太炎一派名士作派,大大咧咧,穿衣不中不西,行止不苟小节,也不大讲卫生,刘母乃是名门世家出来的老式人物,哪能看得惯这个,趁机便闹了起来,骂章太炎无事生非,败坏他家媳妇的名誉。何震、汪公权听见了,也跑出来帮着一起大骂。汪公权更扬言说:“老贼无耻,坏我表姐的美名,小心我与你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章太炎被骂得恼羞成怒,吼一声,也开了房门跳出来对骂,骂了一阵,连夜卷铺盖走人,又搬到民报社去住了。

程家柽被刘师培找见,听他说了自己的大胆计划,心中极为吃惊,当时虚与委蛇,说:

“孙文那么好杀呀,你可别开玩笑!”

刘师培指手画脚,瞪眼说:“别人杀不了他,我杀他却易如反掌。他的行踪我一留神就了如指掌,我有许多日本的浪人朋友,枪法好,身手快捷,你放心把钱交给我,一个月内,我让你见到孙文的人头。”

程家柽摇头说:“此事我不能做主,肃亲王派我来日本之时,并未说要杀掉孙文。” 刘师培急道:“肃亲王与铁良不过是怕革命党杀了他们,我替他们除害除根,他们还能不欣喜万分,你却犹豫什么!”

程家柽说:“那不行,这是大事,我必须和肃亲王商量,待他有了回话,我再答复你。” 刘师培很不耐烦,怨程家柽干事不干脆快捷,但也没有办法,只好催促程家柽尽快和肃亲王善耆联系。程家柽假意答应。刘师培满怀希望等候他的消息。

程家柽过后将此事告诉刘揆一,刘揆一惊呆了,想不到刘师培竟如此胆大妄为,急忙给在新加坡的孙文发电,叫他注意安全。

程家柽大笑说:“我看这个刘师培是个书呆子,不必睬他,量他也就是说说而已。” 刘揆一说:“他虽是书呆子,他那个老婆却有恶名,这事还是谨慎些好。” 程家柽笑了笑,也没把此事当什么大事,只催促刘揆一尽快决定收不收钱。 不几天许多同盟会人都知道了刘师培误认程家柽、为求财要杀孙文的事,将此事作为一时笑谈。何震知道了,恼羞成怒,骂刘师培有眼无珠。刘师培也大怒起来,恨程家柽耍了自己,气恼下就找了两个日本浪人,请他们替自己报仇出气。

程家柽一无所知,还在耐心的等待同盟会的商量结果。一日出外闲转回来,刚走到一个小巷子口,忽然身后赶来两个浪人,浪人凶狠之极,抓住了程家柽,抡拳便打。程家柽大叫起来。浪人扯着他拖向巷内,拳脚交加。程家柽惨呼不已。打了一阵,恰好一队警察巡逻路过,听见呼叫声,急奔过来,这才抓住两个浪人,救下了程家柽。

程家柽满身血污,大脑受损。日警审讯浪人,得知是为刘师培报仇。此案一出,留日学生议论纷纷,有些和程家柽相好的朋友,大怒下扬言要收拾刘师培。刘师培心虚胆怯,便想设法回国。何震却说:“大不了一死,怕什么,看他们能怎么样!”

汪公权极力怂恿刘师培回国,说他可以打通端方的关节,说情让端方聘刘作幕僚师爷。

刘师培犹疑未决。汪公权就先说服何震。何震听汪公权说了回国的许多好处,此刻在日本也确实银子紧张,难以显摆逍遥了,汪公权劝了几次,便欣然同意。于是打点收拾准备回国。

汪公权却还嫉恨着章太炎揭穿了他与何震的私情,便偷空两次潜入《民报》社,一次放火,一次投毒,欲置章太炎于死地,可惜两次恶行均未得逞。这期间,何震已命刘师培知会了刘母,遂捡了一个黄道吉日,乘船杨波,回国投靠端方去了。

刘师培一走,章太炎悲伤难受,跺脚叹道:“申叔去了,难得一见的奇才啊!可惜毁在何震手里了。”

刘师培走了,章太炎和陶成章就越来越密切了,两人整天来往,谈历史、谈革命,乐在其中,有时宋教仁也加入他们的谈论,对孙文只注重经营两广大是不满,主张应将起义之地放在长江沿岸。陶成章也赞成以长江中下游为起事重点,但他似乎对暗杀的兴趣更大。

有一次,光复会旧人鲁迅、许寿堂来见陶成章谈天,章太炎也在坐。几个人谈起了革命灭满的事,章太炎大骂孙文,说:“用钱收买几百会党,在边陲之地捣乱一番,就叫做起义,欲以此法灭满,无异痴人说梦。”

当时,两广一带的起义刚刚失败,东京本部众人的情绪都不大好,或埋怨指责,或谩骂抨击,不一而足,章太炎是骂得比较激烈的一个。

鲁迅却笑问陶成章:“皇帝,你有何法可以灭满?” 陶成章笑了笑,然后咬着牙,恶狠狠的说:“老子有一天有了钱,便花巨资在北京开一家最豪华的妓院。满清的权贵都是醉生梦死之徒,老子便招他们来嫖,然后弄来炸药……将这些混蛋一齐炸死!”

众人哄然大笑。

陶成章咬牙又说:“或者在宴席上下毒,引权贵们赴宴,将他们一网打尽!” 章太炎笑道:“陶强盗啊陶强盗,你若当了皇帝,人人心惊胆颤,大家就都活不成了。” 陶成章也笑道:“所以我只能当强盗,当不了皇帝。” 陶成章的优点是坚忍不拔,艰苦卓绝,为了革命,他的衣食简朴到了苛刻的程度,而其耐力、忍性也非常人所能及。庚子年间,京津之间义和团遍地而起,打着“保清灭洋”的大旗,陶成章却在家乡会稽宣称说:“妖后祸国,我欲趁乱、效骆宾王讨武则天,入京手刃慈禧!”

于是潜行京师,欲寻隙刺杀慈禧,被清廷察觉后,陶成章出京急走,忍饥忍渴步行七昼夜,横穿三省一千多里路程,由北京赶到上海、闯进蔡元培的“爱国女校”时,人已将成饿殍,几已不复人形。一九零三年,为联络浙江的会党反满,陶成章与朋友魏兰徒步穿梭于浙江富阳、桐庐、金华、杭州等地。陶成章脚穿草鞋,腰束麻绳,身背《革命军》《猛回头》等书,日行百里,上山入寨,与会党人物见面,宣传反满革命,曾四过家门而不入。魏兰劝其回家一探,陶成章喟然叹道:“一入家门,难免为亲情牵累,就难以复出了。幸喜老父身体尚健,家中诸事无忧,我可以安心反满了。”

经过陶成章魏兰的努力,过去浙江境内互不统属的白布会、双龙会、伏虎会、平阳党、私贩党等会党连成了一气,皆愿反满革命。陶成章与魏兰商议,在浙南云和县创办“云和中学”,专门用以培训会党骨干分子。黄兴筹划“长沙起义”时,陶成章召集会党各头领开会,将会党力量分为三路,约定长沙事起,金华的会党北向攻取杭州,衢州的会党出江西以应长沙,严州的会党由安徽而出,攻占南京。会党人物血脉贲涨、磨拳擦掌,静候十月间万寿节时长沙的消息,哪知到了万寿节,长沙方面却一无动静,耐心再等,又等了十多天,长沙方面还是没有消息。坐镇杭州的陶成章急得坐不住了,赶到上海问讯,这才知长沙已经事败。

陶成章长叹下,只好吩咐会党们取消计划,徐图再举。

长沙失败,蔡元培、章太炎、陶成章、龚宝拴四人就商量,在上海成立了“光复会”。当时章太炎还在狱中,蔡元培一介书生,光复会联络会党等事实际上多由陶成章主持,后来蔡元培、章太炎、陶成章等都入了同盟会,徐锡麟、秋瑾就义后,光复会的活动就完全停止了。

如今《民报》虽名义上是章太炎任总编兼发行人,实际却是陶成章主持着一切,章太炎思想颓废消极,说他看透了革命、厌倦了红尘,只想学佛。陶成章虽然情绪愤激,但革命之念却是极强,将《民报》也办得甚有起色。

刘揆一将这一段的情况简略叙述完,然后对黄兴说:“如今共进会设了华群社,常常组织留学生聚会,讨论时事,吸引人才,风头甚利。我会什么活动也没有,人心就渐渐散了。”

黄兴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决绝说道:“我们也搞个聚拢留学生的场所,便叫‘勤学舍’,也搞些活动,把同盟会的旗帜再扬起来。”

刘揆一说:“没有钱怎么搞?会中一点活动的经费也没有了。” 黄兴说:“这你不管,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黄兴没过几天便通过宫崎找到了一个放高利贷的日本人,借了一笔资金,在小石川区的水道町就把“勤学舍”办了起来。这是个俱乐部性质的机构,有许多书报可以浏览,还常常组织辩论会和演讲会,倒也吸引了不少学生,渐渐的,同盟会本部又开始泛出生机。

宋教仁听说黄兴借高利贷振兴同盟会,心中也有些感动,经刘揆一、章太炎等居中说和,对黄兴的敌意渐消,也开始为会中事务操心奔波起来。黄兴见本部有振作之象,心中高兴。

章太炎却问:“勤学舍倒是起来了,《民报》怎么办?一点经费也没有了,你管不管?”

黄兴苦笑连连,说:“你要整死我呀。先凑合着吧,容我下来再想办法。” 陶成章说:“别难为克强了,不如我去南洋走一趟,面见总理讨要办报的经费。” 章太炎说:“哼哼,孙文对《民报》大有成见,你又不是他的心腹,你能要来经费!” 陶成章说:“事在人为,我未必就要不到,且先看看我的本事如何。”于是借了些路费,背着行囊,乘了船,直赴新加坡来见孙文。

陶成章风尘仆仆在新加坡港口上岸,步行到晚晴园,见过了孙文,便要求给《民报》拨款三千元,作为经费,同时信心百倍说道:“我欲策动江浙一带会党起义,若有五万元作经费,即可将江浙会党编练成十路光复军,江浙扼长江要冲,如一鼓而下,势必天下震动,动摇满清人心根本。还盼总理予以支持。”

孙文皱眉说:“现在南洋经济恐慌,筹款极难,我驻此地,亦自顾不暇,两广几次起义的后事都未能料理清楚,你要的款子,势难办到。”

陶成章见孙文一说到钱,便脸显难色,当下心中不喜,说:“《民报》不到山穷水尽,我也不会来寻总理,同盟会赖《民报》为喉舌,既报纸无法维持,总理自应为之设法。”

孙文苦笑起来,说:“你把我当成了富翁,口袋里装满钱,就等着大家来要,是不是?实话对你说吧,我如今身上是一百元钱也没有。”

陶成章冷笑道:“我不信能筹几十万款子搞起义的孙总理,会连一百元也没有,或许其他同志信,我却是不信。”

孙文怒道:“不信你来看!”说着将自己口袋里的东西全掏了出来,掷在桌上,除一些个人用品外,散散落落有些零钞,数额都不大。孙文又将手表也抹了下来,连零钞一起推给陶成章,说:“就这些东西,全部给你,手表你也可以变卖了。”

陶成章别转了头,一脸不屑,孙文说:“你想怎样?” 陶成章说:“《民报》的经费拿不到手,江浙起义的经费没有着落,我是不会离开南洋的。” 孙文气得脸上变色,两人便吵了起来,各不相让。胡汉民此刻正在新加坡向孙文述职,见两人全动了怒,忙居间相劝调解,却哪个也劝不下。孙文这时拂袖而起,指着陶成章说:

“你以为筹款就是那么容易吗,你自己去试试!《民报》的经费,江浙起事的花销,你若能轻易筹得,又何必来找我要钱。”

陶成章倔强异常,哪肯退让,便说:“你开介绍信,我就去筹款,什么难事我陶成章没有经历过,越是难事我越是不惧!”

孙文当即命胡汉民开了介绍信。陶成章拿了介绍信,唬着脸,向孙文胡汉民一抱拳,便大步出了晚晴园,第一站就赴槟榔屿筹款。

槟榔屿同盟分会的负责人吴世荣听说陶成章意欲筹款,摇头不予支持,说:“筹款的事,须得总理孙先生亲自派人来方可,同盟会的人这么多,随便来个人就要筹款,那怎么行,这不合同盟会的章程。”

陶成章大怒,手持介绍信与吴世荣力争,亏得其他同志调解,吴方允了陶成章筹款,但不为他开筹款大会,仅邀请了三四个人作一筹款说明,这几人口头答应了三百元钱的赞助,如此而已。陶成章气哼哼又到了坝罗、勿里洞、吧城等处,辗转于南洋各地,却处处筹款不顺,名义上筹了三千多元,到手的只有五百挂零,陶成章分析各埠所见情形,仔细推敲了一番原因,恨道:“定是孙文背后捣鬼,不许各分会支持于我。”心中怒了起来,恨意难平,便想:“吴世荣说同盟会有章程,不能支持我筹款,我又何必非要借用同盟会这三个字。”当时心中满是怨恨,就想着打出光复会的旗号来。

这一日,陶成章疲累已极,踉踉跄跄下了船,踏上爪哇槟港,当地同盟会人李燮和、许雪秋、李天邻、时功壁等前来迎他,接他到了下脚之处,殷勤接待。陶成章心中一暖,李燮和问起他一路行来筹款的情况,陶成章却又心中一酸,一个劲摇头,咬牙说道:“可恨孙文,为我处处设障,不容我筹款。他自己以起义为名,挥霍奢侈,却置《民报》的死活不管不顾,我欲策动江浙起义,他也不予支持,只把心思放在两广西南。我想孙文不倒,革命难以成功,须得宣布孙文之罪于天下,然后会内除名,你等可愿助我?”

李燮和最早入华兴会,后又入光复会,安庆起义失败后,遭清廷通缉,遂逃来南洋,以教书为生,对孙文只重两广忽略江浙也颇为不满,当下便表示支持陶成章。许雪秋本为新加坡富商,潮汕起义失败后,南洋的财产散尽,竭孙文请求资助不得,流落槟港以卖药为生,故也对孙文大为不满,李天邻、时功壁等也因别的事不喜孙文,遂齐声表示愿助陶成章,他们几个商量一番后,议定分头联络南洋的同志,共同倒孙。

当时光复会的旧人魏兰、龚宝拴等许多都在南洋教书,听说陶成章要组织反对孙文,就起而响应,声称愿意助他。陶成章感动不已,便说:“孙文欺世盗名,愚弄了无数的热血男儿、反满志士,至今尚有多数同志受其愚弄而不自知。孙文以革命为成名捷径,以革命为敛财手段,轻言发难,视同志性命犹如儿戏,我等须得将孙文的种种罪恶公之于天下,号召同志驱赶孙文出会,如此革命方有成功之望。”

李燮和等大声说:“不错。便请陶兄执笔,将孙文的罪状一条一条写了出来,然后请东京本部开会,赶孙文出会。”

陶成章胸臆间满是愤激,两眼冒火,脸凝寒霜,提起笔来,恨道:“孙文之罪罄竹难书,我这可从哪儿下笔呀!”正自沉吟思索,忽然李天邻飞一样从外面跑了进来,拍着手哈哈大笑,说:“好消息呀好消息,慈禧老妖精死了,光绪也死了!”

众人同时一震,急问:“怎么,这两个人一起死的?” 其实慈禧与光绪并不是同时去世的。光绪死于零八年十一月十四日,而慈禧死于十五日,比光绪晚了一天。当时许多人猜测慈禧自知将死,于是先设法毒死光绪皇帝,这才放心去死。

也有人猜测是袁世凯收买了李莲英,以毒药弄死了光绪。

不过慈禧在将死的那几个月里,似乎最忌惮的人不是光绪而是袁世凯。慈禧死前一月,即一九零八年的十月,袁世凯过五十大寿,此时慈禧的身体还很硬朗,虽然手脚的动作明显迟缓了,但脑子仍旧十分清楚、精明无比。为了对袁世凯表示笼络,她赏赐了袁不少礼物。

袁世凯见太后恩宠不衰,大是得意,一般趋炎附势之徒都来袁府拜寿。袁府门庭若市,穿红着绿的官儿进进出出,谄笑献媚之辈来来往往。袁世凯笑嘻嘻迎来送往,而府内的礼品堆如山积。奕劻的礼品上破例不写“庆亲王恭颂寿诞”等字样,而直书奕劻以示亲近,而载振的礼单上竟写着“如弟敬贺”字样。当然,这些场面慈禧是看不见的,但这时有个御史叫江春霖,借此事上疏参劾袁世凯,洋洋洒洒列举了他的十二条罪状,其中就有与奕劻父子的不正常关系,不过,十二条罪状,中心只有一个,就是袁世凯的权太大了,关系网太大了,野心太大了。

原来袁世凯成功地将岑春煊、瞿鸿机斗败后,野心大涨,凭恃着奕劻的支持,悄悄却又不断的将亲信向各处安插,虽然没能如愿把持陆军部,但在其他衙门、地方均安插了不少心腹或者故旧。慈禧免了袁世凯的直隶总督,以为他是颗断了根的树,发不大了,哪知他表面上规规矩矩,暗地里小动作竟做得如此频繁。

江春霖的上疏列举了袁世凯的故旧亲朋的任职情况:东山省总督徐世昌,袁世凯的结拜兄弟;两江总督端方,袁世凯的儿女亲家;直隶总督杨士骧,袁世凯的亲信部下;山东巡抚袁世廉,袁世凯的哥哥;农工商部尚书袁克定,袁世凯的儿子;农工商部侍郎杨士琦,民政部侍郎赵秉钧皆为袁世凯的亲信幕僚……另外,袁世凯现在虽然不管北洋军的事了,但北洋六镇除第一镇之外,其统兵将佐莫不是袁世凯一手所提拔,而河南、江苏两省的新军,又系以北洋军扩编而成,袁世凯对之有相当的影响与控制。袁世凯做寿,上述这些人的礼物自然是大送而特送,因此,江春霖的奏疏最后说袁借做寿为名,广受礼物,揽权纳贿,结党营私,要求对袁世凯严加查办。

光绪皇帝看见这份奏疏时泪流满面,以拳击头而哭,但他不能表态,只能将奏疏转呈慈禧。慈禧看了大怒起来,立刻传袁世凯进宫。

袁世凯进了储秀宫,恭恭敬敬跪下磕头,慈禧不待他请安,便大声训斥起来,语气凌厉至极。袁世凯战战兢兢,一颗心“怦怦”乱跳,不知太后为何事竟发这么大的脾气,吓得只管磕头不敢说话。

慈禧怒喝道:“你少装模作样乱磕头,我问你,你脖子上那棵大脑袋还想要不想要?” 袁世凯吓得一摸头,连声说:“要,要。”

慈禧冷笑着,狠狠一磕烟袋,说:“我看你猪油蒙了心,贪心贪花了眼,只知道权势好,那还想着自己的脑袋!”

袁世凯一身冷汗、心慌神摇,太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肯定自己哪儿弄出了毛病,但此时他哪有胆子问慈禧自己错在哪儿,只能拼命想什么事儿没有办好,想来想去却想不出来,只急得他就欲狠抓头发。

慈禧继续说:“有朝臣给我说,日本人眼红我东三省的地方。徐世昌授了东三省的总督,日本人就说:东三省的官儿都是因行贿而做官,实不足畏。你可知道此事?”

袁世凯这下明白太后因何而发脾气了,但心中的惊惧却是更甚,忙磕头道:“微臣愚鲁,尚不知此消息。”

慈禧瞪着眼“哼”了一声,袁世凯哆嗦一下。慈禧又哼一声,袁世凯再哆嗦一下。慈禧的眼光如一把利剑,直逼过来,“哼哼”连声,袁世凯就将头伏在地下,哆嗦不已。慈禧最后叹了口气,说:“好了,我也不为己甚,不为难你了。但你如要保命,就适可而止,少招摇,少摆谱,树长得越大,就越有人要砍它,你可明白?”

袁世凯忙说:“微臣明白了,今后再也不敢招摇了。” 慈禧挥了挥手,说:“明白就好,你好自为之。下去吧。” 袁世凯失魂落魄得出了储秀宫,心中只是想:“太后看穿我的用心了,太后看穿我的用心了,这可怎么办呢?”这样呆呆的想着,心里面又惊又怕,不料下台阶时,一脚没有踩稳,头重脚轻便栽了下来,一下子跌伤了右脚。

袁世凯跌伤右脚的消息传了出去,众亲信齐来府上探伤,袁的妻妾也在一旁埋怨他不小心。袁世凯却森然摇头,此刻他还心有余悸,对看望他的众人说:“我在万军之中,战阵之前,听枪声乱响,看血流成河,却胆豪壮心坦然,可在太后的威严面前,却不由得心怯惊怕,这是为什么?”

众人笑道:“袁宫保素具忠义之心,故对太后常怀畏惧之意,连太后也不怕,那不是成了反贼奸臣了吗!”

袁世凯也笑了起来,随即又苦起了脸,叹气说:“可惜太后年事已高,过不多久,就是他老人家的七十四岁万寿之日了。”

第五十四章 大限谁可抗,携手黄泉同游

慈禧太后斥退袁世凯后,奕劻、溥仑求见,奏称《宪法大纲》、《议院法大纲》、《选举法大纲》及九年预备立宪逐年筹备工作清单等已经拟好,请示慈禧的示下。慈禧说:“预备立宪的期限由十二年改成了九年,不短不长,很好。”于是降旨照准施行,同时命将逐年预备清单及宪法大纲公诸于世。

这一公布,国内外立宪派的人既喜又忧,情绪复杂。喜的是朝廷终于对立宪定出了时间,这是个相当大的进步,忧的是《宪法大纲》及预备立宪逐年清单上有不少谬误,体现不了真正立宪的精神。

逐年预备立宪的清单是这样开的:第一年即一九零八年,筹办各省咨议局,修改新刑律,并编定民律、商律、刑事民事诉讼律;第二年各省咨议局议员选举;颁布资政院章程、法院编制法以及文官考试、任用和薪酬章程;第三年资政院开院;编订户籍法;第四年普查各省人口总数,财政收支总数;编订会计法;颁布地方法、国家税收章程;第五年城、镇、乡地方自治初具规模;第六年实行户籍法;设立行政审判院;第七年试办全国决算及新定内外官制;第八年国民识字率达到百分之二,乡镇巡警一律完备,乡镇初级审判庭一律成立。第九年国民识字率达到百分之五;宣布宪法,颁布议院法,并实行议院议员选举。

宪法大纲中,君上的大权有十四条,如钦定法律之权,解散国会、设官制禄之权,统率海陆各军之权,总揽司法之权等等。臣民的权利有九条,如言论、出版、集会、结社之权,私产保有之权,居住不受侵扰之权等等。

逐年预备的清单对康有为、梁启超、张謇、汤寿潜等人来说,总体感觉是不满意的,他们认为立宪的步子太慢了,要到第九年才召开国会、正式立宪,时间太长了,那个时候恐怕大清早让革命派推翻了。并且,各种法律应该由国会制定才合规范,怎可以由皇上制定呢?

立宪派们因此议论纷纷……呼吁说应该先开国会,再制定法律及办理其他事务,至于君上的权力是否太大,若法律是由国会制定的话,这个问题自然就会迎刃而解。梁启超此时在日本不断提醒同仁,说真正能体现立宪精神的是召开国会与成立责任内阁,这两个事情解决了,其他的事大可慢慢商量,这两个事拖着不办,则其他任何事也无法圆满解决。

不过,对国内的张謇等人来说,当务之急是尽早促成省咨议局的成立。按朝廷的谕令,咨议局的议员必须选举产生,不过大家心里明白,各省施行起来恐怕要大大走样。于是众立宪派的人急忙分头多方活动,要争取进入局里当议员,当上了议员,既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同时也可更方便的为立宪呼号奔走。当然,眼红议员这个位置的人不少,旧官僚、大商贾、有钱有势的土豪、士子等也一拥而上,加入了竞争的行列,有准备下大把银子欲买选票的,有游说督抚请他们大力帮忙的,也有通过其他渠道提高声望知名度的,不一而足,在热闹纷乱的气氛中,慈禧太后的七十四岁寿诞到了。

慈禧本来这一阵子身体不是太好,但生日一到,这个老太太立刻精神起来了,走路也有劲了,笑声也爽朗了,似乎年轻了许多。这妇人如此爱过生日,煞是令人费解,过去的小孩子爱过年,是因为平时吃不好,穿不好,过年则可以吃白沫、穿新衣,可慈禧在宫中,哪一天不是山珍海味,绫罗裹身,看来她过生日只能说是一种嗜好。

光绪皇帝这一段身体也不大好,但慈禧过生日他不能不凑趣,所以只好强打精神硬撑着,脸上还得显出高兴的样子。

紫禁城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光绪领着百官朝贺过后,便是山珍如山、海味如海的寿筵,吃喝过后,便是看戏。慈禧看戏是极投入的,戏中的故事她也一般都认为是真的,当然,她还必须让光绪皇帝陪着看,边看边听她解说和评论。但往往乐极生悲,寿筵之后,慈禧连着看了六个晚上的戏,一下子便病倒了,又发烧又拉肚子,闹个不停,她哪经得起这个,拉了一天肚子就脸黄腿发软,躺倒在储秀宫的锦绣堆里。

整个紫禁城都紧张起来了,御医穿梭般出入,宫女太监们大气儿也不敢出,悉心侍候,大臣们也战战兢兢在殿外探疾问安。慈禧的药吃了一付又一付,病情一点儿不见好转,反而愈见沉重。慈禧骂道:“这么简单的小病都治不好,养这群御医吃白饭吗?”便下令,将主治的御医张仲元拉到殿外打屁股。张仲元在外面惨叫声声,慈禧的心里就舒服了些,却忽然问:

“这些天怎么不见皇上来探病,给我请安?”

李莲英说:“万岁爷也病了,比太后病得还重。” 慈禧“哦”了一声,随即叹了口气,说:“这个忤逆儿子,病得真不是时候,难道他忽然孝顺了,想陪我去黄泉,在那儿继续气我?”

李莲英不敢答话。这时皇后隆裕及谨妃也来向太后问安。慈禧精神倦怠,不耐烦地说:

“好了,好了,我就这样了,你们都出去,让我静静躺一会儿。”

众人见太后不喜,忙倒身退出。

到了外边,隆裕悄悄对谨妃说:“太后病得不轻,我们敢不敢去探皇上的病?” 谨妃怯怯地说:“太后没有发话,我们怎敢私自就去。” 隆裕不说话,却悄悄绕了个圈子,然后一个人东张西望,悄悄的就走过了九曲桥,此刻正是严冬,寒风凛冽,住太监的那间屋子的门紧紧闭着。隆裕就一闪而过,进了光绪的屋子。

一股霉味、臭味扑鼻而来,隆裕情不自禁的掩了掩鼻子,无限伤心恨怨与怜惜之情混在一起,涌上了心头。走进了里边的套间,只见一袭破席上躺着面无人色的光绪皇帝,他卷缩在一床小薄被里,闭着眼,轻轻的呻吟着。光绪的被子似乎已很脏了,枕头上也油腻腻的。

隆裕鼻子一酸,爬上炕,跪在光绪头边,流着泪叫:“皇上,皇上。” 连叫了好几声,光绪才“唔”了一声,睁开眼来。

隆裕忙俯下头问:“皇上,你得的是什么病?”光绪摇了摇头,看见隆裕泪眼潸潸,不由得自己就也流泪了。

隆裕问:“太后没让人给皇上看病?”

光绪眼中满是恨意,说:“他们要害死我,我吃的药里有毒,我活不了几天了。” 隆裕小声说:“太后也病得不轻,皇上挣扎着活过来,就一切都好了。” 光绪缓缓地摇了摇头,惨然一笑,说:“他们怎么会让我死在太后之后,那是不可能的。

你怎么进来的,外边有人没有?“

隆裕说:“住太监的那间屋子门闭着,走廊上没有人。” 光绪连忙费力地抬起手,向破席下指了指。隆裕掀起破席,见那儿压着一张皱巴巴手掌大的纸片,上面写着:必杀袁世凯!署名载湉。

隆裕一惊,连忙将那张纸片揣入怀里,然后俯下头紧张的问:“皇上是说以后杀了袁世凯,为你报仇?”

光绪点点头,又说:“你去吧,不要让人看见了。” 慈禧的病势越加沉重,已经几日不进食了,高烧仍然不退,精神愈加萎顿。袁世凯紧张得要死,加紧与奕劻商量太后死后皇位的人选问题,拟废掉光绪,举奕劻之子载振为皇帝,两人往来磋商,形迹诡秘。

慈禧似乎知道自己大限将到,忽下懿旨命庆亲王奕劻去四百里外的遵化查看自己的陵寝重修工程进展如何。原来慈禧的陵寝在二十多年前就已修好了,慈禧却嫌不够豪华气派,于十年前又命重新翻建,如今病情加重,她自然而然便会想起陵寝的重修情况,不过,派军机首辅、当朝第一臣的奕劻前往查看,还是有点怪怪的。奕劻无奈,只好起行离京,他前脚刚走,慈禧即下旨,将段祺瑞的第六镇新军全部调出北京,开往保定、涞水一带驻防,调铁良兼任统制的第一镇新军入京接防。第一镇中许多官佐是满人亲贵担当的,兵士中满人的比例也比较多,可算是满清朝廷的子弟兵。此刻袁世凯大惊失色、惶急不安,却是束手无策。

十月二十一日,半夜时分,光绪皇帝在瀛台殿内忽然腹痛难忍,大声喊叫起来,在炕上翻腾乱滚。隔壁的看守太监们忙向总管李莲英汇报。李莲英传话请御医。御医们来了好几个,商量着搞了一个温水袋给光绪暖肚子,。光绪尖声叫着将温水袋扔掉。太监们面面相觑,李莲英说:“皇上看来不行了,就这样吧。大家辛苦一点,记准万岁爷归天的时辰。”说着出去了。

光绪在炕上翻翻滚滚折腾到了凌晨三点多,终于缓缓地停止了喊叫与翻腾,静静地躺在那儿不动了。一个御医上前一按他的脉搏,说:“皇上宾天了。”说完伏地大哭起来,其他御医也忙伏地而哭。太监们一窝蜂跑了出去找李莲英。李莲英说:“快去通知皇后与谨妃知道,此外谁也不要不许告诉。太后那儿,等天亮了我再去禀告。”

隆裕皇后与谨妃哭着赶到瀛台时,光绪的身体尚有余热。她二人大哭着为光绪洗净身子,李莲英抱来早已备好的新衣龙袍,大家相帮着给光绪换上。隆裕摘下自己头冠上的一颗大珍珠,谨妃助她掰开光绪的口,放了大珠进去。这时候,天色已经亮了,初冬的瀛台寒冷异常。

李莲英此刻走进储秀宫,向慈禧禀报光绪的死讯。慈禧由宫女们扶了,歪在雕花大床上,听到光绪的死讯后她平静异常,无伤无悲,也无喜无怒,只漠然的点点头,说:“知道了。”

随即传旨,招军机大臣进宫议事。

军机领班奕劻不在,其余几位大臣张之洞、鹿传霖、世续、载沣、袁世凯、那桐等在太监的导引下进了储秀宫,跪下给慈禧叩头。慈禧说:“皇上宾天了。”

众大臣一震,面露戚容,心中则是惊慌烦乱,猛然间顿感措手不及,因而面面相觑。 慈禧咳嗽一声,又说:“国不可一日无君,我也病势危笃,恐将不起,今招你等来此,便为立君之事。你等有何话说。”

几个军机大臣糟糟懂懂,你看我,我看你。慈禧不等他们反应过来,马上宣布立载沣三岁的儿子溥仪为皇帝,以承同治及光绪的祧,尊隆裕为皇太后,因皇帝年幼,故以其生父载沣为监国摄政王,总揽一切军国大事,但特殊重大事体,需随时请皇太后懿旨。一切都交待完了,慈禧吩咐军机大臣们下去立刻拟旨,并抱溥仪进宫,交太后隆裕抚养。

下午四、五点,新皇帝溥仪继位及载沣摄政的懿旨便拟好颁布了,二岁的皇帝溥仪也被众军机大臣迎进宫来,由其奶娘抱着参见慈禧。慈禧靠在软垫上看看溥仪,勉强笑了一下,想说句什么,溥仪却手抓脚蹬,大哭大闹不止。慈禧皱起眉头,挥手说:“好了,好了,抱下去给隆裕吧。”

溥仪被宫女太监们簇拥着抱走了。慈禧精疲力尽,说:“好累,我恐怕也不行了,大清就托付给你们几个了。”于是头一歪,就欲睡去。刚当上摄政王的载沣才二十八 岁,心虚胆怯,六神无主,忙至慈禧的床下跪倒,说:“太皇太后还有什么话要交待的,趁此就说给我等。”

这一说,张之洞、袁世凯、世续那桐等也忙过来跪下,竖耳静听。

慈禧勉强又睁开了眼睛,木木然似乎想了一会,然后开口说:“绝不能让一个女人的权利到达顶点。”众人一惊,还欲再听下去,慈禧却闭上了眼睛,再不说话了。众大臣默默又等了一会,却见慈禧一动也不动,脸上的表情僵硬而古怪。张之洞大着胆子一探慈禧的脉搏,就叩头哭了起来,说:“太皇太后宾天了。”

慈禧与光绪几乎同时殒命,在朝廷、在官场,以及在整个国内外都产生了震动。刚游完欧洲回到南洋槟榔屿的康有为闻讯痛哭流泣,说:“皇上正当英年,怎会忽然宾天?一定是袁世凯串通慈禧害死了皇帝!”当下电令海外各弟子率宪政会的同仁为光绪帝挂孝致哀,自己独自一人,也出了寓所,到海岸边遥望北方设祭焚香,三叩九拜之后,临风向北而哭。哭道:

“鼎湖龙去只号天,南海波臣泛坠渊。

大业未成殂中道,驰驱莫效感流年。

孤忠永议桥山剑,末命哀传玉几篇。

惨淡明良何代事,萧条宇宙一泫然。“

康有为既认定是袁世凯害死了光绪皇帝,于是祭祀罢先帝,便与弟子们一起愤怒讨袁,声讨袁世凯的檄文在宪政会的所有报纸上铺天而起,骂袁世凯卑鄙无耻、恶毒悖逆,丧尽天良、弑君犯上。康有为同时又通过渠道,给朝中倾向于维新的肃亲王善耆、镇国公载泽等写信,鼓动他们上疏参劾袁世凯,为先帝伸冤。

国内此刻处于极度紧张状况。两宫殒命时,陆军部组织的太湖秋操正在安徽太湖县举行,数万的南方新军参加了这次操典,在太湖县的丘陵地带作对抗性演练,以南京徐绍桢的第九镇与武汉张彪的第八镇为对抗双方的主力,双方都用空响弹,模仿激战厮杀的情景,同时模拟实战中抢夺阵地、伏击、包围等等战争场面。清政府当时邀请了各国军界的名人、驻华武官等到现场观察。两江总督端方是此次操典的总指挥官,白日观操,看两军儿郎龙腾虎跃,端方神情振奋,相貌威严,俨然大帅的风采,晚上回到临时帅府,则广邀词人墨客,谈诗论文,引经考史。这一晚,端方又聚了十多位文士饮酒谈论,当然,刘师培也赫然在座。

众人酒后,意兴勃发,妙语纷呈。端方大笑说:“能与当世才士如刘申叔、易实甫等聚而谈诗饮酒,实乃人生一大乐事。可惜古之才士我是见不到了,遗憾呀遗憾。”说完捋须叹息。

他说的易实甫,乃是湖南汉寿人,为晚清有名的诗人,当时也在座,听端方器重自己,便微笑而起,说:“大帅的遗憾是古往今来大名士、大宗师的共同遗憾。我这儿有一物,请大帅品题品题,可消大帅的一半儿遗憾。”

端方笑道:“你有什么宝贝,说得这么厉害,拿出来大家鉴赏。” 易实甫便从怀中掏出一物,打开包裹,却是一把扇子,他将扇子双手递给端方,说:“此物非同小可,万金不易。大帅看仔细了。”

端方接过扇子,小心翼翼打了开来。在坐的文人学士好奇,一齐离座围了过来。却见那扇子并无特别之处,竹骨纸面,纸色微微发黄,上面画着一株垂柳,笔致柔媚纤巧,垂柳旁边,又画了一丛兰草,那兰草清雅鲜活,如有幽香散出。易实甫说:“各位看好了,这垂柳乃是前朝的美才女柳如是所画,而兰草,则是前朝秦淮名妓马湘兰的墨宝。”

众人一惊,低头细看,果然见扇子的右下角题着:如是湘兰合写。 柳如是、马湘兰均是明代末年的名姝,能诗善画,多才多艺,她俩的才艺不知倾倒了当时多少的文人学士。端方自命为名士,对这扇面兰柳笔法的委婉灵动也赞叹不绝,说:“不愧是佳人的香手所绘,这柳丝仿佛在动,而这兰叶飘逸婀娜,俨然便如美人的腰身。”众文人也当下一齐咂舌赞叹,称慕不已。

易实甫便说:“若得端帅在另一面题词,我这把扇子便可名传千古了。” 端方兴致勃勃,说:“能给两位才女的画儿题词,此乃千古幸事。拿笔来!” 一声吆喝,帅府的随从立刻笔墨侍候。端方将扇面平铺于桌上,提笔凝神片刻,就一溜行楷,写道:

问几人,收拾南朝歌舞,只断肠斜阳烟柳。湘魂一碧终古。待唤起、玉阶苔印,对秋风,共诉凄楚。不须话到。兴亡旧恨,零脂剩粉,消沉无数。都化作绛云余烬,孔雀庵边土。

浑无恙,曾携玉手。春痕重聚,试较量,玄玄素素,双蛾镜里眉抚。最无聊、横江木姊,留得催妆旧时句。楚畹香残,金城客老,薄书丛里春风度。更改柯易叶,那识归根处?输君团扇家家,江湖多少吟侣!

端方写完,喝彩声四起,齐夸大帅的文采。端方正要谦虚两句,忽听脚步急促,接着两个师爷慌慌张张闯了进来,急道:“大帅,有紧急军情。”

端方惊问:“发生了什么事,快说?”

师爷手中拿着一纸电报,惶恐说:“安庆新军兵变了,以党人熊成基为首,此刻炮兵营、骑兵营正被他领着,奋力攻打安庆城池。”

众文士齐声惊呼。端方也吃惊不小,接过电报,匆匆看过,便对师爷说:“安徽巡抚朱家宝刚回安庆城,快去给他发电,命他务必坚守,我这便调兵过去助他。”

师爷却说:“大帅,事情奇怪之极,刚刚收到朱大人报告兵变的电文,电报机就坏了,不知闹什么玄虚。”

端方一呆,随即倒吸一口凉气,暗想:“熊成基的两营人马,到不足惧,但参加秋操的第九镇兵士是否和他们有勾结?第九镇曾经赵声宣传革命,乱党分子极多,他们若趁势响应熊成基,在这儿造起反来,那却如何得了?”当下将自己的忧虑说了出来,众文士脸上骇然变色,一个个吓呆了,说:“如果那样,大帅与我等都成乱党的俘虏了!这可怎么办呀,请大帅快快设法。”

便在这时,从第九镇的驻兵处忽然传来了军号之声,与平时集合、休息时吹的号音截然不同,一声声凄厉惨切,远远传来,听得人毛骨悚然。众文人惊恐万状,端方也心有恐惧之意,张口便叫:“来人。”

立刻有传令兵进来,端方大声喊道:“快传我命令,调张彪的第八镇荷枪实弹,立刻完成对第九镇的包围,越快越好,迟则有变。”

传令兵飞跑出去。第八镇统制张彪接到命令,猜测第九镇可能有兵变发生,当下急如星火,将全镇一万多兵士集合起来,分路向北移动,半夜时分,完成了对第九镇的包围。百十门大炮也被推转炮口,对准了第九镇的营房。

第九镇本不知道熊成基起义的事,傍晚时分,恰好接到了陆军部发来的皇太后、皇上宾天的消息,统制徐绍桢就命各标各营的号兵齐奏哀乐,以示哀悼。号吹完了,兵士们即入营休息。这是操演的第三天,大家都累了,呼呼大睡,稀里糊涂一觉醒来,却得知全镇已被张彪的武汉新军包围了。

第九镇的官兵立时大哗起来,嚷着要和第八镇拼命。徐绍桢急派人和第八镇交涉、质问为何包围他们,张彪称:“奉端方端大帅之命,以防革命党作乱。”

第九镇的官兵得到消息大怒如狂,一齐鼓噪,喊道:“把我们当囚犯一样困了起来,不如便真的反了!”有些营队的士兵愤怒下将子弹押进弹匣,刺刀也装上了。徐绍桢亲往各标、营巡视,极力劝说兵士们稳住,然后亲往第八镇指挥部面见张彪,说:“你要不撤围,真的逼反了我的官兵,倒时让你吃不了蔸着走。”

张彪听徐绍桢讲了第九镇官兵愤怒的情况,心下也自害怕,这事儿弄不好若变成两镇之间的火拼,那后果不堪设想。张彪态度立变,恳请徐绍桢回去给官兵们解释息怒,自己亲自骑马去找端方,建议他赶快撤围。

端方问:“第九镇真的没有反意?”

张彪说:“这个卑职也不敢绝对肯定,但越逼得紧,越易引起九镇的反感和愤怒,似乎不妥,定大帅定夺。”

端方想了想,说:“或许我弄错了,但也不可不防,将你的人马后撤三里,待我与徐绍桢谈谈,如确无兵变之事,我再设法弥补错误,平息大家的不满。”

端方与徐绍桢见面后,确信第九镇并无兵变,于是立刻设宴招待第九镇的官兵,以为抚慰,又给管带以上军官各赠一把扇子,扇上由端方亲自题诗:

“露声透入碧窗纱,人静秋千映半斜,

沉麝不烧金鸭炉,淡烟笼月照梨花。“

以作为纪念。第九镇的官兵见端方如此这般的陪小心,也就不好意思再发作了,一称风波这才消于无形。

端方此刻方知慈禧光绪已经宾天,心想两宫新丧,人心惶惶,革命党若要在这时起事,正是良机。于是命江苏安徽两地的官员密切注意革命党活动的痕迹,同时派出密探四处搜寻消息,将新军、帮会等都纳入了监视范围。刘师培见端方忧心忡忡,便自告奋勇要到上海帮端方搜集党人的情报。

端方一愣,说:“刘兄啊,你一介书生,如何会搜集情报?” 刘师培大笑,得意非常,说:“大帅不知,我在日本时仗着才名,和党人来往颇多,如今他们只知我给你来当幕僚,却不知我已洗心革面,彻底为大帅效劳了,凭着过去的老关系,要搜集个把情报,那是易如反掌。”

端方大喜,呵呵而笑,说:“如此有劳刘兄了,若能多抓些革命党,我一定给刘兄向朝廷请功。”

刘师培当下就与何震、汪公权到了上海。归国的留日学生在上海的人数不少,其中有许多同盟会员,刘师培迅速和他们接上了头,留心细查之下,果然发现了党人陈其美在上海秘密邀请帮会人物及留学生,预备在江浙一带大举行动,暴力反清。刘师培高兴得手舞足蹈,大叫道:“我就要立下不世奇功了!”

第五十五章 沪上风云起

原来同盟会员、浙江湖州人陈其美正召集浙江各地的帮会首领开会,欲借慈禧光绪同死所造成的人心混乱,在浙江上海同时并举,发动起义。浙江的帮会人物龚宝拴、王金发、张恭、周华厂、吕逢樵、吕月屏等都帮着他联络,一些在日本留学的浙江籍学生也从日本赶回上海,参加会议。

陈其美,字英士,浙江湖州人。一九零六年二十八岁时得其兄陈其采资助,赴日本入东京警监学校学习,后又转入东斌陆军学校学习军事。在此期间陈其美对暴力改变中国产生了极大兴趣,遂加入同盟会。到了一九零七年,党人在国内或者组织起义,或者单枪匹马搞暗杀,激昂而壮烈。陈其美大受鼓舞,说:“与其在日本空谈革命,不如回国内拼死一搏!”于是在学业还未完成的情况下,便孤身回国,到了上海。

十里洋场的上海,陈其美并不陌生。零三年的时候,他就在上海周泰康丝栈当助理会计,直到三年后东去日本,陈其美在此期间入了青帮,结识了不少帮中弟兄和革命党人,如蔡元培、于右任等。此次重回上海,陈其美按当时的流行做法,先联络帮会中人,欲待时机成熟,即进行起义,浙江江苏等地跑了几趟,效果却不很大。陈其美心中不喜,重新筹思办法。这时候,过去在清帮中结识的朋友刘福彪却找上门来了。

刘福彪是青帮的小头目,手下有些弟兄,靠在码头上收保护费过日子,他有个朋友叫应桂馨,是个私盐贩子,发财后回家乡浙江鄞县,想充充有钱人的阔气,就出银子办了一所“崇义学堂”,欲改换头脸,和士绅巨贾们平起平坐,可当地的士绅看不起他,其中一个叫谢游先的致仕京官找岔子向宁波道衙告状,说应桂馨的学堂建在他们谢家的祖坟上,破了谢家的风水,须得立刻拆除。道衙便命学堂停课,应桂馨急了,托人使钱均无效果,于是急寻朋友刘福彪想办法。

刘福彪想了想,说:“我有个朋友,也是青帮中人,注意多,手段高,我请他帮你可好?”

应桂馨连连点头。刘福彪就领着他跑去找陈其美。

陈其美听完事情,笑道:“小事一桩,不须忧虑,我替你摆平这件事。”应桂馨如得救星般,忙按吩咐叫了船,恭恭敬敬请陈其美上船,船出长江口,过杭州湾,到了宁波上岸,然后雇车东向入鄞县,将陈其美领到谢游先家。陈其美西装革履,洋式分头,鼻子上架着金丝眼镜,手中摇一柄花纸扇子,举手投足均是势派十足。见到了谢游先,陈其美脸露微笑,双手把玩着扇子,眼睛却上翻望天,拿足了架子,说:“兄弟乃是上海的陈其美,崇义学堂的事,谢先生可否给兄弟一个面子?”

谢游先乃是官场混出来的人,哪肯认陈其美一个无名之辈,当下冷笑连声,说:“此事自有官府公断,何须外人置啄。”

陈其美呼啦一声展开扇子,挺腹后仰呵呵而笑,说:“别人说先生固执,看来果真是这样了。好吧,我不惯强人所难,只是到时先生不要后悔!”说着挥手向应桂馨一招呼,迈步出门,一句废话也不多讲。

当天半夜时分,谢家院子里忽然“咚咚”两下闷响,家人挑灯出看,却是两枚没装炸药的炸弹。谢游先吓坏了,家中老小俱都惊恐不安。第二天陈其美便让应桂馨散布风声,说:

“谢游先是满清的狗官,仗势欺负百姓,革命党准备用炸弹对付他,他没几天好活了。”

谢游先这一惊更甚,想:“革命党都是些不要命的恶人,将军大臣他们也敢炸,我一个小小的荣休小官,怎敢惹恼他们!”于是慌忙坐轿亲到宁波道衙,主动撤了诉状,又托人找陈其美应桂馨,百般道歉认错。“崇义学堂”自然就重开大门开始上课了。

经此一事,应桂馨、刘福彪两个对陈其美佩服得五体投地,设盛宴感谢。陈其美说:“满清欺我汉人,孙文孙先生于海外倡导革命,我看你俩也有些才干,可愿听孙先生号令,反满革命?”

刘、应一齐说:“孙文离我们太远,长什么样也不知道,我们跟着你干就是,你说咋干就咋干。”

陈其美说:“好!”当下吩咐斩雄鸡、斟血酒、上高香,三人于酒席之上,饮酒盟誓,八拜为交,结为异姓兄弟,此后刘、应二人便尊陈其美为大哥,甘心情愿受其驱使,为陈其美联络上海的青、红两帮,而陈其美位居青帮“大字辈”,身份尊崇,也具相当的号召能力,经一番宣传鼓动,青红两帮的人多愿听他的招呼,武力反满。陈其美却考虑上海一地起义,地域狭小,易为清兵合围攻破,必须与浙江同时并起,方可一举成功,遂在法租界内创设天宝客栈,为往来党人的联络处在,又派出人手,到浙江一带联络帮会中的英雄豪杰。

浙江的帮会人物自徐锡麟、秋瑾就义后,有些跑到了日本,有些跑到了外省,清兵对浙江南北的会党都严加防范,稍有异动便派兵打击,会党人物生存艰难,多数逃走。王金发却没有逃,他聚集了二三十名乌带党的弟兄,在会稽山中当山大王,今日写条子向土豪要粮,明日捎话向劣绅派款,弄得土豪劣绅听见他的名字就心惊肉跳,称他为“巨盗”。但王金发善使双枪,百发百中,武艺又高,手下的弟兄个个硬手,土豪劣绅虽然恨他,却又奈何他不得,只得听从吩咐,将他要的粮款按时送上。

嵊县下北乡的财主胡传来却不信这个邪,以保境安民为由,集资买了三十支毛瑟枪,办起了一个团防队,发誓要和王金发一决胜负。山中的王金发得信大怒,立马派人给胡传来捎去条子:“借洋三百,限三天派人送上山。”

胡传来见了条子,跺脚大骂:“瞎了眼的王金发,敢来老虎头上拔毛,不擒了你为民除害,我便不姓胡!”于是传令团丁日夜在村中巡查提防,务要和王金发对抗到底。

三天过去了,不见王金发的影子,胡传来哈哈大笑,说:“可恶的王金发,也知道欺软怕硬呀!哈哈,待我的团丁训练好了,便进山搜寻这小子,待捉了他,也扬扬我胡传来的大名。”

山上的王金发见三天过去了,胡传来竟不上山来送银子,便派了两个弟兄化装下山打探情况,得知胡传来训练团丁,夸下海口要捉拿自己,大怒下暴跳而起,说:“不打败胡传来,王金发还有面子在浙江混吗!”

当下安排弟兄们下山埋伏村外,王金发自己却乔装了一番,挑了个货郎担子,吆吆喝喝就进了下北村。他有自小练就的武艺,人又灵活胆大,村里巡查的团丁苯手苯脚,又是出其不意,两拨儿四个人轻易就被他放到了。一问他们,方知此刻胡传来正在堂屋内抽烟片,而其他团丁,则都在胡的前院吃早餐。王金发就招呼弟兄们进村围住胡传来的宅弟,自己却从后院翻墙进去,径直闯入内室。正过瘾的胡传来忽见一个大汉手持双枪,威风凛凛大步而入,急忙喝道:“什么人,快快站住,不许进来!”

王金发飞一样赶了过来,一脚将胡传来揣在地上。胡传来吓坏了,乱嚷乱叫,急喊团丁救命。王金发拿枪管顶住他的后脑勺,沉声喝道:“你的小命还要不要?”

胡传来急道:“要,要,岂能不要命。你是什么人,待要怎样?” 王金发说:“我要看看你训练的团丁,你命大家集合,不然我就毙了你。” 胡传来心想:“这是你自己寻死,我三十多个团丁怎能怕了你一人。”于是大声喊话,命团丁们集合。喊了五六声,才有两个团丁听见了,从前院跑步进来,隔窗子问道:“队长,喊什么呀,大家的饭还没吃完呢。”王金发瞪胡传来一眼,胡传来忙喊:“快让大伙集合,有重要事情。”

不一会儿,院子里脚步踏杂,团丁们闹嚷嚷集合完毕。王金发手扯着胡传来的耳朵,从屋内走了出来,请他下令,命团丁将枪堆放在院子中央。

胡传来被扯得皱眉裂嘴,只好按吩咐下了令。众团丁满腹狐疑,不知王金发什么来头,但众人还是听令将枪堆在了院子中央,枪放好后,大家又排好队列,却窃窃私语不断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王金发。

王金发冷哼一声,大声喝道:“立正!”众团丁迅速站直,目不斜视。王金发就打了一声唿哨,外面的弟兄一齐冲了进来。王金发当即下令将团丁的枪收了起来,众弟兄看见崭新的毛瑟枪,眉开眼笑,七手八脚便将枪收了起来。众团丁面面相觑,惊恐不安。

王金发此刻放开了胡传来,笑道:“你的毛瑟枪不错,我都收了,谢谢你了。”胡传来打躬作揖哀求说:“好汉,好汉,你要银子好说,可不能拿我的枪,我还要用枪去抓王金发呢!”

王金发气得一拳将胡传来打到,怒道:“你睁大狗眼看清楚,我就是王金发。凭你的本事,还想抓我,不冲着你替我买了这些好枪,我真就毙了你。”

胡传来一听来人就是王金发,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睁大两眼把王金发上上下下仔细看过,然后就骂了起来:“王强盗,王土匪,你东抢粮,西抢钱,今儿又来抢我的枪,我与你势不两立、不共戴天,你就快快杀了我吧!”

王金发一脚又将胡传来踢倒,然后踩一只脚上去,笑吟吟问:“弟兄们要吃饭,要穿衣,不问你们这些劣绅要钱要粮怎行,你有何不服气的?”

胡传来怒道:“我怎么是劣绅了?你为何要勒索我三百两银子?” 王金发说:“你放高利贷,逼得邻村的王寡妇投塘自杀,差点没命,难道不是劣绅?哼,如今罚你一千块大洋,限三天之内送到山上,王寡妇的欠款也不许要了,如其不然,我会随时取你的狗命。”

王金发领弟兄们出了下北村后,命大家带了毛瑟枪上山,他自己却孤身一人,要去亲戚徐梅姑家借钱。

已经是傍晚时分了,运河两边的村子饮烟袅袅。王金发顺运河而行,心中想着失散了的母亲和妻子,心情黯然。忽听橹声埃奈,一条乌篷船悠悠然的荡了过来,船上唢呐笙簧齐奏,喜气洋洋,按时辰看,当是寡妇出嫁。喜悦声里,夹杂着女人的哭声,王金发探头细看,见船篷之内,一个年轻女人被捆着横放舱内,正自哀哀痛哭,另有三五个男人在船头看着乐人奏乐,嬉笑得意。王金发看那女人可怜,像是被逼迫再嫁,就喝令停船,要问个明白。船上的人那理睬他,反急撑两篙,向前飞驶。王金发见状大怒,掏出枪来,“叭叭”两声,撑船的竹篙应声断成两截,船上的人一时吓糟了,不知所措,船也就慢慢停了下来。

王金发持枪跃上船头,舱里的女人忙哭喊道:“好汉爷救命,救命,我家里还有三个伢崽呀,小的两岁也不到,他们却硬要卖了我,好谋我的田产。”

原来那女人才二十三岁,丈夫得病死了,家中尚有二三十亩水田。族中叔伯贪她家小康,便欲强行卖她给人做妾,女人因子幼难舍,哭闹不从,族人这才强行捆了她。王金发弄清了事情原委,瞪眼说:“逼人弃子再嫁,难道真没有天理了!”上前就要给那女人解缚。

船头那几个男人顿时急了,一齐拥来拉扯,说:“这是我们族中之事,你是外人,怎可干涉!”王金发跳了起来,一顿拳脚将那五六个男子打得躺倒呻吟,然后俯身给女人解了绑缚,说:“好了,你回家去养你的伢崽去吧。”

正躺倒呻吟的那几名男子忙出声威吓。那女人就又哭起来,也不敢走了,说:“我回去又能怎么样呢,你走了,他们还会绑了我再去卖。”

王金发大叫一声,双眼圆睁,吼道:“他们敢!”于是出舱,拔枪在手,大声说:“我乃大盗王金发,你等若再敢绑了这女人去卖,我回头带弟兄们下山,定将你族中老幼齐杀、鸡犬不留!”说完连发三枪,将船底打穿了三个洞孔,这才一跃上岸,扬长而去。

薄暮时分,王金发出现在舅妈徐梅姑的家中。徐家是岗下村的大户,田产丰饶,家财豪富,当年王金发的母亲避难到此,徐梅姑却拒而不纳,声称不认这门亲戚,与王家从此一刀两断,可怜的王母只得含泪转投他处。王金发便是为这事来寻徐梅姑晦气的。

王金发高坐在舅妈堂屋的八仙桌旁,“啪啪”两声,将两把短枪拍在桌上,鼻子里连声冷哼。徐梅姑吓得腿软身哆嗦,哪敢靠前。这时天将黑未黑,堂屋内光线幽暗,王金发又化了装,因而她竟没能认出来人是谁,心惊胆颤下连连作揖,央告说:“好汉爷,好汉爷,请您千万手下留情,您要什么呀?”

王金发说:“限你三天,送五百两银子到山上。”此刻徐梅姑哪有胆子敢说无钱,只得连连答应。王金发便不多说,抓起短枪揣入腰里,起身便走。临出门又丢下一句话,说:“届时不送银子,后果自负。”但这一开口却露了馅。

徐梅姑听得声音有些熟悉,又从后边看王金发走路的姿势,猛然间就认出了这人是董郎岗的外甥。徐梅姑连忙追了出去,哭道:“阿高,阿高,你心好狠,怎就跑来欺负舅妈,我寡妇人家好不可怜,哪有五百两银子呀!”

王金发哼一声,脚步不停。徐梅姑哭哭啼啼说:“三十两行不行?五十两行不行?好外甥,求求你了。”

王金发回过头来,凶狠狠说:“三天之后,五百两缺了一毫,自有人来烧你的房子,别怪我事先没给你说明白。”说完王金发转身疾走,风一样就出村去了。徐梅姑哭天抢地,哭一阵,又骂一阵,然后设法打点银两。

胡传来在王金发走后,也是气得呼天抢地,心里咽不下这口气,又知自己拿王金发没办法,无奈下,他纠集了一批土豪劣绅齐赴杭州,一张状子告到了巡抚衙门,请省上派兵剿灭大盗王金发。巡抚衙门问明了情由,当下派了五百新军开往嵊县,东围西剿,王金发吃了几次败仗,见清兵势大,只好躲进深山,清兵就围了山,胡传来等劣绅又组织团防队协助清军,困得王金发的日子越来越是难过。山上的粮食吃完了,只好挖野菜吃。渐渐的就有兄弟开始病倒。王金发又气又急,不知下一步该咋办,就派了两个弟兄化装下山打探消息,欲另寻出路。

这时山下董郎岗来了一个挑货郎担的人,东转西瞅,不好好卖自己的货物,却悄悄的打听王金发的消息。董郎岗是王金发的家乡,众人以为他是官府派来的探子,就敬而远之,不敢招惹,那人却赖在村中不走,四处转悠。恰好王金发派出打探消息的弟兄经过董郎岗,见这货郎形迹怪异,便骗他到了偏僻之处,然后一条绳子捆了,给口中塞了破布,连夜送往山上请王金发审讯。

货郎口中的破布被取了出来。王金发怒问:“你给狗官当探子,想引清兵进山来抓我们,是不是?”

货郎问:“你是王金发?”

王金发说:“不错,你认准我,老子不怕狗官,不怕清兵!” 那货郎一听审他的人是王金发,忽然涨红了脸,张口就骂将起来:“不要脸的王金发,你竟堕落得当起强盗来了,无耻之极,竟还威风凛凛耍山大王脾气,你不知世上还有羞耻二字吗!”

众弟兄吆喝一声,就要上前打那货郎。王金发挥手止住众人,冷冷问那货郎:“你是谁?进山来干什么?”

货郎怒道:“我是王侠卿,孙中山派我来找你的。孙先生以为你是响当当的革命党,哪知你当了土匪,给革命党丢人抹黑。”

王金发脸刷的红了,羞愧难当,忙上前亲手给王侠卿松绑。王侠卿却仍骂不停口。王金发被骂急了,一跳老高,发誓赌咒说:“我虽当强盗,却从未欺负过穷人,只找土豪劣绅要钱要粮,钱粮上山,也是供弟兄们生活,我若私拿一文,便叫我不得好死。不信你问弟兄们。”

众弟兄忙七嘴八舌证明王金发的话。王侠卿想了想,便说:“那好,算我狗咬吕洞宾,骂错了你。但如今陈其美陈先生将举大事,招浙江的英雄豪杰齐集上海,特命我来寻你,你却怎么办?”

王金发一下子兴奋起来,双手乱舞,说:“好极了,我马上便可随你走。自徐师傅、秋大姐一死,浙江的草莽豪杰群龙无首,该有个人来领导大家了。”王金发当下将山上的余钱给众弟兄分了,与大家相约分头下山散去,等举事时再行召集。然后自己化了装,随王侠卿直赴上海。

浙江南北各地的豪杰到了上海,都下脚在陈其美的天宝客栈里,浙江籍的留日学生也来了不少,熙熙攘攘,将天宝客栈都快挤满了。开办锐志学社的尹维峻、伊锐志姐妹俩也来帮着陈其美四处招呼众人。这些人包括杭州的徐元生、盛碧潭,嘉兴的褚志成、蒋介石,湖州的姚勇忱、杨谱生,宁波的庄之盘、周淡游,绍兴的竺绍康,台州的孙乃泰,温州的张云雷,金华的张恭、周华厂,处州的吕逢樵、吕月屏,等等。他们多半是当地的帮会头领,蒋介石等却是应陈其美的邀请,专程从日本回国的学生。大家与王金发或是旧识,或相互早已闻名,见他来了,都上前相见。接着陈其美就来了。

陈其美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微笑着与众人握手,从容而且安详,斯文殊甚。但当王侠卿领着王金发风风火火赶到陈其美面前时,陈其美却一跃而起,大笑着与王金发拥抱,连声说:“季高来了,季高来了,我无忧矣。浙江之事必成!”于是极尽隆重,在外设宴为王金发接风,并请了自己的结拜兄弟蒋介石一同作陪。蒋介石此前也曾去董郎岗寻过王金发,却因故未能找到。

筵席之上,陈其美对王金发极为推重,出肺腑之言,肝胆相照。王金发是个血性汉子,对陈的推重自也心生感激。二人于是以酒设誓,燃烟作香,当庭对拜之后结为兄弟。陈其美当时三十一岁,长王金发六岁,就做了大哥。王金发手持酒碗敬陈其美,说:“大哥,从今以后就跟定你干革命了,水里火里,万死不辞。”

陈其美仰脖子将碗中之酒喝干,然后掷碗于地,酒碗顿时散作万千碎片。陈其美一脚踏凳,撩衣肃容、朗声说道:“兄弟之义,有若昊天。此后我若有负兄弟,便如此碗。”

王金发感动无比,当即也发誓说:“我也是一样,此后若负大哥,天地不容!” 一旁的蒋介石早听过王金发的事,对他的为人十分喜欢,当下也与他拜了把子,发誓义气为先,共襄革命。

几天之后,各路豪杰又到了一些,陈其美就聚齐众人,讨论起举义的事来,预备在浙江上海同时揭竿而起,一举鼎定浙江、光复上海。

刘师培在日本时就和陈其美认识,知他心怀大志,这时到了上海,就来找他相续旧情,见天宝客栈内人来人往,竟有不少日本回来的党人,刘师培便猜想其中有些名堂,当下以访友为名,频频出入,与党人及会党豪杰往来。刘师培成名早,文名尤其大,大家对他颇有敬仰之意,知他反满激烈,种族观念极强,对起义之事就毫不瞒他,甚至还邀请他列席了起义的筹划会议。刘师培兴奋之下,没费多大力气就掌握了陈其美的全盘计划,心想:“浙沪两地的革命党全聚在这儿,若能一鼓就擒,岂不是奇功一件!”于是急派汪公权给端方发电联系。

得知情况,狂喜不已,亲往法租界,交涉大清警察入内抓捕党人之事,法人允诺。刘师培却因党人开会经常变换地方,忽而妓院,忽而澡堂,捉摸不定,就想了个更好的主意,他建议给党人赠送戏票,邀请他们到“新舞台”剧场看戏,开戏之后可按座位号一个一个悄悄的就拿了,十分稳妥简便。端方对这个主意赞不绝口,便吩咐刘师培设法诱劝党人看戏,自己命上海道台安排警察抓人。

刘师培心中暗喜,就搞了几十张戏票往找陈其美,笑道:“杨小楼是我的好朋友,今晚来新舞台演出,我须得张罗人给他捧场。你这几天不停的召集众同志开会,大家也累了,不如就让众人歇一晚,看看戏,轻松休息外带捧场,一举两得,可好?”

陈其美大笑,连拍刘师培的肩膀,说:“刘兄好会凑趣,我正想着安排大家休息,你的戏票便送来了,兄弟领情之至。你放心,今晚大家齐到,一个也不露,我再特别交代一下,你朋友出场时,大家一定会使劲鼓掌。”

刘师培见陈其美一口就应了,喜得手舞足蹈,立刻回报端方。端方当即电令上海道台蔡乃煌配合刘师培,安排戏院抓人。

晚饭之后,陈其美将戏票散给众人,众人皆感高兴,遂三五结伴前往新舞台剧场。这时《民呼日报》的经理于右任忽派人请陈其美晚上到报社,有要事相商。陈其美过去在周泰康丝栈时,曾去张园听过于右任的演讲,对于仰慕已久,此次重回上海,也和于右任联系过,知他早入了同盟会,如今办报呼吁反满,是个极重大义、立场坚定的革命者。当下就决定不去看戏了,吩咐竺绍康、王金发招呼好去戏院的同志,自己却径直去了《民呼日报》社。

竺绍康、王金发领了余众兴高采烈进了新世界剧场,剧场内熙熙攘攘,看戏的人还真不少。上海道派出的警察穿着便装,各就各位,将竺绍康、王金发等党人监视起来,预备开戏后灭了灯再动手一个一个擒拿。

王金发坐下不久就发现情况有异,忙对竺绍康递眼色,悄声说:“你我出去看看。”两人走到出口处,却被几个彪形大汉拦住,说:“本剧场的规矩,开演之前,不许随便外出,快坐回去。”

王金发怒了起来,喝道:“哪见过这样的规矩!” 竺绍康碰了他一下去,求那几个大汉说:“大哥行行方便,我俩家中忽有急事,还望高抬贵手,通融通融。”

那看门的大汉裂眉瞪眼,大摇其头,不肯通融。王金发一拉竺绍康,两人又走到剧场的厕所里,厕所窗外便是一条小弄,这儿却无人把守。

王金发说:“竺兄,万分危险,一定是清狗盯上了大家,此时须得制造混乱。” 竺绍康郑重点头。王金发拔出手枪,拍烂厕所的玻璃,然后向剧场上空连开两枪,喊道:

“抓革命党了,剧场内的人全是革命党。”一声喊过,剧场顿时大乱。王金发竺绍康跳窗而出,跑向外面。

剧场内乱成一团,先到的六、七百人惶恐中一齐起身向外涌去,看门的那几个人怎拦挡得住,混在人群里的警察也被人流挟裹着,身不由己。滚滚人流冲出剧院,跑到街上,四散而走。警察们此刻那能辨认出谁是革命党,只有徒呼奈何。

刘师培精心设想的抓捕党人计划落了空,只气得唉声叹气,咬牙切齿。上海道蔡乃煌却立时补救,命警察迅速包围了天宝客栈,入内搜索。党人张恭正在栈内起草起义的宣言,没有去看戏,被警察们人赃俱获,当下即被带走,第二天又被解往南京,下狱候审。

竺绍康、王金发逃出剧场,在大街上与其他党人相遇,大家一个个气愤不已,想着一定是出了内奸,也就不敢回天宝客栈了。蒋介石即带了众人到清河坊琴楼别墅,这儿是陈其美预备的另一处联络机关。不久陈其美也到了这儿。原来于右任见陈其美从事联络豪杰的事,却没有一份正式的工作,便商量请陈其美作《民呼日报》的跑外记者,陈其美觉此想法不错,当下爽快地答应了,两人又谈了一会时事,然后告辞回客栈。这时张恭已被抓走,陈其美打听得其他人都到了琴楼别墅,于是忙赶了过来相见。

党人在别墅内正怒冲冲喝骂内奸,王金发更断定内奸便是送戏票的刘师培。陈其美说:

“不管内奸是谁,我一定会查出这个人的。但我等的计划既已暴露,起义只好先行取消,待后有机会再行发动。”众人点头称是,各自散去。陈其美这时派蒋介石通知刘福彪,命他打探消息,查出出卖众人的内奸。

刘福彪得陈其美重用,手下的弟兄已增加了许多,青帮的势力当时遍及上海的各个角落,消息灵通之极。只三、五天时间,刘福彪就打听出了刘师培、何震、汪公权三人刺探党人消息,与端方和谋捕捉党人的事。王金发大怒下便要杀了这三人为革命除害,陈其美却叫住他,凝眉想了想,说:“先别杀人,张恭现被他们抓往南京,若刘师培能设法保全张恭,就饶他一条狗命。”

王金发答应一声,揣枪便行,将刘师培在上海的临时寓所前后都侦查了一番,待到半夜时分赚开了刘寓的大门,然后直扑卧室,一脚踹开房门,大踏步就跨了进去。

刘师培、何震梦中惊醒,忙拉亮电灯。王金发咬牙冷笑着,黑亮亮的枪口逼了上来,顶住刘师培的脑袋,说:“你是要死还是要活?”

刘师培大惊下不知所措。何震却以被遮身,半坐半卧着骂道:“贼强盗,你要干什么?”

王金发抬手就是两巴掌,何震立时肿了大半边脸,嘴角也躺出血来。刘师培吓得赤身跪在床上,哀求说:“季高,季高,有话好说,不要动粗。”

王金发怒道:“你给清廷当探子,害得张恭被抓,你还以为没人知道吗!我今晚来便是取你俩的狗命!”

刘师培脸如死灰,知道自己所有的图谋都暴露了,因而瑟瑟发抖,噤不敢言。何震却一抹嘴角的血水,说:“反正就这样了,贼强盗,和你拼了便是!”满脸狰狞,双眼冒火,舞手就扑了过来。王金发一轮胳膊,何震“扑通”一声赤条条摔在地下,半天爬不起来。

刘师培吓呆了,也不敢去扶何震,只管向王金发叩头,涕泪交流哀求饶命。王金发说:

“饶你两个的狗命也不是不可以,你若能设法保全张恭一命,我便饶了你俩的狗命。”

刘师培急忙赌咒发誓,说自己立刻去求端方,一定可以保全张恭,王金发“哼”一声,瞪眼说:“张恭的命就是你的命,你自己掂量,不管你以后藏在哪儿,我王金发要取你的小命易如反掌。你好自为之。”

说完,王金发插枪入怀,大踏步又走了出去。

第五十六章 帝京走强人

刘师培经这一吓,肝胆俱裂,第二天便回南京恳求端方不要杀张恭,理由说了一大堆。

端方对刘师培是极为赏识的,他来求情,只好笑着允了。何震心中却憋了一口恶气,对王金发恨得必欲杀之而后快,要刘师培尽快设法报仇。刘师培此刻心惊胆颤,提起王金发的名字就惊恐不安,那还敢再与他作对,何震骂他“窝囊废”,那也认了。何震却不肯干休,就请汪公权替自己报仇,汪公权一口答应,说自己此时在上海已和青帮中人拉上了关系,当通过他们摸清陈其美、王金发的底细,然后与上海道台蔡乃煌联系,务求送了陈其美、王金发的性命。

汪公权这时和青帮中一个叫石明光的大字辈人物混得很熟,便托他摸清陈其美、王金发的底细。石明光恨陈其美的势力在青帮中膨胀太快,听说汪公权与官府有联系,两人就约定分工合作,借官府力量杀了陈、王等人。石明光于是派出耳目,密切留神陈其美的行踪,欲查清陈在上海的关系网络。陈其美何等警觉,立时便觉察到受人注意了,于是和王金发深居不出。这时浙江的帮会人物多数离沪他往了,留日学生如蒋介石等也重到日本去了。陈其美就命刘福彪、应桂馨两人去查探何人留神自己。哪知这时石光明却主动找上了应桂馨,希望应桂馨能帮忙安排自己和陈其美认识,又笼络应桂馨为自己所用。应桂馨将此意透露给陈其美。陈其美冷笑道:“姓石的,你的死期到了。我本来就猜想是你,只是未敢确定,陈其美是什么人,岂能不知你的用意!”于是在粤华楼设下筵席,请石光明赴宴,叫了王金发、刘福彪及应桂馨相陪。

石光明与化名而来的汪公权想着这一次正面接触,当可对陈其美的能力及行事有进一步的了解,于是抖数精神,势派十足地赶来赴宴。陈其美率王金发、刘福彪迎出门外,态度亲热异常,应桂馨将双方作了介绍,大家拱手致意、互道久仰,然后一同入内,推杯换盏就喝起酒来。陈其美与石光明两个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盏,互道仰慕之诚,表示要携手合作,精诚团结,兴旺青帮。半夜时分,酒喝得差不多了,陈其美又为每人安排了一名妓女陪寝。

石光明、汪公权有备而来,自也不惧,便引了妓女入房胡天胡帝一番。

天色微明的时候,石、汪两人告辞要走。陈其美连称招呼不周,同时命王金发、刘福彪送客。此时街上已有了行人。石、汪两人与陈其美别过,走出粤华楼,却忽然一东一西,分道而行。王金发、刘福彪相互打个眼色,王金发忙跟着石明光,说:“那让小弟送石大哥一程。”

刘福彪自然就跟上了汪公权。

石明光急走几步,猛地拐入一条小弄。王金发大声说:“石兄,快来看,你竟把如此重要的东西掉了。”

石明光一愣:“我掉了什么?”边问边向衣袋中掏摸。 王金发风一样便飘进小弄,向石明光靠了过去,手中匕首扎向石明光的前胸,石明光晃了两下,倒地身死。

刘福彪陪汪公权走了一小段路,汪公权却沉下脸来,不许刘福彪再送。刘福彪笑一声,说:“好,兄弟遵命。”说着掏出手枪,对着汪公权便是一枪,却打在汪公权的肚子上,并未毙命。

汪公权摔倒在地,大喊道:“有强盗,有强盗。” 附近立时有人掉头而看,一个巡捕模样的人跑步赶了过来。刘福彪插枪入怀,掉头就窜入一条小弄,不见了。

王金发确认石明光已死,就出了小弄欲到粤华楼禀告陈其美,却见另一条路上聚了一大堆人,走过去一看。却是汪公权躺在地上大叫不止,三四十人围着他看热闹,一个巡捕扶他不起,便站起来欲吹警哨叫人。

王金发大叫道:“那儿的强盗杀了人?快让我看。”说着分开人群,挤了进去,手在衣袋里捏着手枪,对准汪公权的头部便是两枪。汪公权脑袋开花,满脸血污,当时就死了。

围观的人群吓得发一声喊,撒腿就跑,王金发混在人群内也登时跑得无影无踪了。 汪公权一死,何震顿感心寒,对陈其美、王金发的手段大生怯意。 石明光毙命后,青、洪两帮内再无人敢挑战陈其美的势力。陈其美于是将势力向上海各处渗透,沪上的旅馆、茶楼、饭庄、剧场、妓院、澡堂等处渐渐都有了他的耳目,江浙等地的党人、帮会人士来沪上联络,陈其美就将他们安排在灯红酒绿的妓院等处见面,躺在妓女的床上谈论革命,名为纵情声色,暗中忙忙碌碌,积蓄联络力量。

陈其美在沪上的名声与能量愈来愈大了,他开始用《民呼日报》记者的身份,和沪上工商界的大亨接触,商界巨子王一亭、沈缦云、虞洽卿、叶惠钧、李云书、李平书等知道他的能量,不敢怠慢,与他渐渐的就成了朋友。当时沪上众人对他灵活的手腕、敏锐的感觉与快辣的反应极其拜伏,就送了他一个雅号:四捷先生,即口齿捷、主意捷、手段捷、行动捷。

而王金发因此时仍遭清廷通缉,不能公开露面,只能在暗中帮着陈其美做事。

杀了石明光不多日子,上海的租界上忽来了一个叫奥皮音的英国人,自称世界第一大力士,在张园内摆设擂台,连胜多场,打败了沪上许多武术界的名人。奥皮音因而狂傲不已,大笑说道:“东亚病夫名不虚传,竟无一人能胜得了我一拳半脚,哈哈!”

陈其美闻讯大怒,联络沪上各界共商后,便派人到天津去请著名武术家霍元甲来上海打擂。

这时在朝中,二岁的溥仪已行过了就位大典,朝廷宣布明年为宣统元年。隆裕终于由皇后熬成太后了,但国中日常事务有摄政王总摄,她已无法像慈禧那样掌控朝柄,心中未免微感不满,一时却也无法可想。

二十八岁的载沣做了监国摄政王,权大位尊,他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铁良、良弼、及载沣的亲兄弟载洵、载涛,齐到醇王府来恭贺,贺词说完,铁良道:“王爷,如今乃是多事之秋,汉人仇视我满人的情绪极浓,朝中的汉人大臣,也几与我满臣分庭抗礼,还望多多留意,切不可使大权落入汉人之手。”

载沣摇头说:“此事只宜缓图,过急则易酿变故。” 良弼、载洵忙说:“王爷的话是不错,但其他事可缓,袁世凯却非立刻去掉不可,此人乃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太皇太后不在了,谁能辖制得住他!”

载沣点头,说:“我每次见到此人,便感有如芒刺在背,心甚忌惮,且容我须思对策。” 不几日,肃亲王善耆与镇国公载泽又访载沣,说:“摄政王若不速速定计除袁,异日其势养成,则祸起不测。”

载沣说:“我亦有意除袁,但还没有想好理由。没有理由,怎好定罪?” 善耆与载泽摇头叹息。

袁世凯这一段也极度紧张恐慌,一种深深的危机感压迫着他,他时时刻刻感觉到来自亲贵方面的敌意。他二哥袁世廉此时已从山东巡抚的位子上退了下来,写了信来劝他急流勇退,辞官回乡安度晚年。袁世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想来想去,却总不忍丢下功名富贵,心想:

“我给大清立的功劳也不算少了,亲贵子弟又能把我怎么样?”

于是硬撑着,一方面和奕劻靠得更紧,一方面又送钱给军机大臣那桐。奕劻与那桐知道袁世凯的心事,极力安慰他说:“我俩一力保你,不要害怕。”

但袁世凯仍不放心,不但曲意奉承巴结载沣,还刻意与汉大臣张之洞交好,谦恭待人,处处小心,希图躲过一劫。

一日散朝,隆裕太后忽留下载沣与奕劻,问他们:“先帝死得冤不冤?” 奕劻吓了一跳,不敢回话。载沣是光绪的亲兄弟,便流泪说道:“先帝受尽折磨屈辱而死,死的既冤又惨。”

隆裕便掏出一张纸片来,说:“这是先帝的遗诏,你俩看看,商量如何给先帝报仇雪恨。” 太监小得张将那写有“必杀袁世凯”的纸片双手捧着,分别让载沣与奕劻过目。 载沣看过遗诏,咬牙说:“先帝一生的苦难,全因袁世凯而来。臣奉先帝遗诏,这便下令将袁世凯抓了起来,交法部议罪。”

一旁的奕劻急了,忙叩头说:“袁世凯固然罪有应得,但此事牵扯甚广,必须得问汉大臣的意思方可决定,千万不可仓促。”

载沣怒道:“现有先帝遗诏,何必再问汉大臣!你敢不奉先帝之诏吗?” 隆裕也怒道:“先帝临死时流泪嘱我为他报仇,你竟敢公然包庇袁世凯,为他说项?” 奕劻说:“奴才不敢,但杀袁世凯容易,可北洋军若于此时作乱,谁可治住他们?” 提到北洋军,隆裕与载沣均吓了一跳。奕劻趁机说:“北洋六镇,只有一镇由我满人控制,其他五镇,俱是袁世凯的亲信掌管,请太后明察,这袁世凯万万杀不得。”

隆裕惊惧说道:“那怎么办?摄政王,你拿个主意。” 载沣说:“太后望安,待臣将张之洞传来商议,无论如何也要设法除了这个巨奸。”于是斥退奕劻,命传张之洞。

张之洞很快就被传来了,听了隆裕和载沣的话,张之洞吃惊之下,极力反对,说:“主少国疑,不可轻诛大臣,此乃致乱之道,非国家之富。”

清朝的制度,凡谕旨不经军机大臣副署,不能出台发表。载沣此时气得心中乱骂奕劻与张之洞,却是无可奈何。隆裕便说:“有先帝的遗诏,难道就杀不了一个袁世凯!先帝的仇就不报了,任由袁世凯遥遥自在?”

载沣也说:“现在除袁都这么难,时日迁延之下,要除他就更加无望。袁世凯狼子野心,人所共知,我们此刻怎还可姑息养奸!”

张之洞额头见汗,却仍然坚持不能杀袁世凯,隆裕载沣就逼问他拿光绪的遗诏怎么办。

张之洞想了想,说:“以臣之见,不如将袁世凯开缺回籍,此人一走,太后与王爷可缓缓收拾局面,此为最稳妥之法,不致引起动荡。”

隆裕和载沣面面相觑,叹了口气,他俩也别无办法,但不杀袁世凯总是心有不甘,便先喝退张之洞,欲筹思他法杀袁。

奕劻被斥退出宫后,立刻找到袁世凯,急行于色,说:“载沣要不利于你,赶快设法躲一躲,不然,祸事难测。”

袁世凯这时正给光绪皇帝守灵,闻讯大惊,仓皇下让奕劻给自己家中带个信,自己却急赴车站,孤身乘火车逃往天津租界。

袁府得讯后乱成了一团,大小十个太太一齐痛哭起来,小一些的子女也随着哭。袁克定、袁克文也自心惊,当下一面安抚劝慰家属,一面派家人出去打探消息。外面的传言却是极多,五花八门,让人莫衷一是。正又慌又乱,焦虑紧张,忽门外传报:“段祺瑞将军求见。”

袁家立时止了哭声,如遇救星一般,心中一振。袁克定、袁克文两兄弟飞快出门,将便装打扮的段祺瑞迎进客堂,问他:“大姐夫,你何时到的北京?可知道京中的事情么?”

段祺瑞的原配夫人吴氏于八年前去世,续娶的夫人叫张佩蘅,曾拜袁世凯的大夫人于氏为义母,这头亲事是袁世凯做的媒,从此以后,袁家子女便称呼段为“大姐夫”,袁与段在普通的僚属关系之外,就又多了一层亲戚的意思在里边。前几日袁世凯心中怔仲不安,自感危险临近,无奈下稍信给驻军保定的段祺瑞,请他秘密来京相商。如今段祺瑞如约悄然而来,哪知袁世凯却跑了。袁克定、袁克文急得什么死的,又是跺脚,又是搓手,一个劲问段该怎么办?

段祺瑞面色严峻,凝眉筹思了半天,方缓缓说:“宫保大人既已脱身而走,当不致有大的危险。如今局面未定,芸台呀,你应去和军机处的大人们疏通疏通,我得立刻回保定设法。”

芸台是袁克定的字,他这时还担任着农工商部尚书的官职,在京中官场认识的人自然不少。袁克定、袁克文想想也只能如此,就点点头。段祺瑞说:“我私离军中,不能久待,现在必须回去。”于是告辞出门,急返保定。

段祺瑞到保定军中后,先招军师徐树铮问策。 徐树铮,字又铮,号铁珊,江苏萧县人,早年欲以秀才身份从军,遭父母反对,徐就私逃而走,又被父母追回。徐树铮说:“中国欲强,必先强军,我不出而投军,军如何能强,中国兵又怎能打过外国兵?”

父母却格守“好男不当兵”的古训,摇头不许,又为他娶美妻以为羁縻。徐妻名夏宣,一头美发千丝万缕,犹如瀑布流泻。徐树铮作联感慨道:“美人颜色千丝发,大将功名万马蹄。

难道我的才智就消磨在千丝美发之内,真不能从军建功立业了吗?“

夏宣见联感动,遂尽出奁中私房助他出外投军。徐树铮听说袁世凯善能练兵,爱惜人才,于是直奔山东济南,当时袁世凯正作山东巡抚。徐树铮便上书袁世凯,极言强国经武之策,袁世凯见书大为惊异,但因即刻要回河南为母治丧,未能亲见徐树铮,受他委托的按察使朱钟琪对徐树铮却兴趣不大,致使徐树铮流落济南,从军无望。看看囊中金尽,徐树铮无奈下,就到大明湖畔以写联卖字为生,有一天段祺瑞乘轿经过大明湖,瞥见徐树铮的字瑰奇怪异、气势狰狞,便下轿观看,请徐树铮为自己写上一副对联。徐树铮听说来人是袁世凯手下的大将,心中一震,当即凝神细想,见大明湖水波潋滟,时有鹤翔,湖边回栏曲折,白云在天,便提笔写道:

拍岸涌惊涛,平湖日照闻鹤语;

回栏凭砥柱,高天云卧有龙吟。

段祺瑞见联大惊,知是个有才华有抱负的奇士。当时徐树铮不过二十二岁,衣衫破旧,落拓不堪。段祺瑞却青眼有加,不以此鄙视,即刻就请徐树铮随自己同到军营,赠衣赏金,为他办了从军的手续,此后不久,又以官费派他到日本,入士官学校留学。徐树铮学成归国后,在段祺瑞军中作参谋官,多有奇计。段祺瑞如今心情矛盾,不知该怎样为袁世凯出力,因此就急召徐树铮询问良策。

徐树铮默想片刻,说:“为今之计,要给袁宫保撑腰,使朝中满族亲贵不敢小看我北洋将士,又不能给大帅你落下不忠的把柄,如此,只能请大帅生病,我来放出风声,等各镇各标的人齐来探病,那时便可藉此造出许多风声,让朝廷不敢轻举妄动。”

段祺瑞拍案叫绝,连称“好计”,当下即深居不出,宣称病重,由徐树铮将其病重的消息大肆播扬,通报给北洋军系的各个将领。

段祺瑞是北洋宿将,还曾作过多所军事学堂的督办,其部下、门生、朋友遍布北洋六镇,大多都担任中级以上军职,大家听说段祺瑞忽得重病,人之常情,便忙来保定探病。一时之间,保定之地军官云集,除大量的协统、标统类中级军官外,时任第二镇统制的马龙彪,任第四镇统制的的吴凤玲,任第五镇统制的张勇成等还亲赴保定。第三镇曹锟部远在关外没有人来,第一镇奉命守卫京师,统制何宗莲没敢亲来,却专程派了代表前来。保定城中几乎聚集了北洋军中所有的精华人物,弄得中外为之瞩目。

紧接着传出一个消息,说北洋新军将举行冬季操演,除二、三、四、五、六镇参加外,保定陆军学堂的全部师生也奉命参与,规模庞大之极,北洋各军的官兵群情振奋,磨刀擦枪,要在操演时有所表现。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摄政王载沣的耳朵里,载沣大惊之下,立刻招陆军部尚书铁良发问。

铁良说:“哪有冬操的事,这是谣传,王爷切莫轻信。”

载沣怒道:“既无冬操之事,如今各将官汇聚保定意欲何为?两宫新丧,国中人心不稳,你不多长个心眼,难道等出了事才手忙脚乱收拾吗?”

铁良回部后,立刻发电质问各军官会聚保定之事。军官们异口同声说是去探病。铁良惊疑不定,命各军官们速回驻防地,无令不许乱动。就在此时,忽又传来保定兵变的消息,段祺瑞派出了数千人去平乱,保定城内外,枪声盈耳,炮声隆隆,人喊马嘶。铁良吓坏了,一面急报载沣知道,一面发电给段祺瑞查问情况。

其实所谓兵变,只不过是三五个兵士因赌博而打架,其中一个鲁莽的家伙动起了枪,但迅速就被制服了。段祺瑞却说这就是兵变,命协统李纯带兵平乱,李纯不明所以,只管解释,段祺瑞大怒起来,威胁李纯说再不迅速平乱就以军法从事。徐树铮忙给李纯指点了一番迷津,李纯就带了大队人马在城内城外胡行乱走,开枪放炮,弄得人喊马嘶、尘土飞扬,这样搞了几天,然后回报段祺瑞说:“激战数天,终于平息了兵变。”

段祺瑞在保定如此一闹,铁良虽明知他是故弄玄虚,却也抓不住什么把柄,但在载沣的心中,北洋军的分量突然重了起来,欲将袁世凯杀之而后快的决心也大为动摇。这时候袁世凯早已在天津英租界内躲了起来。载沣问起袁的下落,奕劻就诡称袁因前次慈禧太后召见,出宫时摔伤了左脚,现在足疾又犯,就到天津找洋医生看病去了。

载沣此刻百般无奈,就与奕劻、张之洞等商量,要将袁世凯开缺回籍,不取他性命。载沣退了这一大步,奕劻、张之洞无话可说,于是上谕颁布。上谕说:“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袁世凯,夙承先朝屡加擢用,朕御极后复予懋赏,正以其才可用,俾效驰驱,不意袁世凯现患足疾,步履维艰,难胜职任。袁世凯着即开缺回籍养疴,以示休恤之至意。”

袁世凯在天津租界呆了几天,心慌意乱,正准备搭乘轮船逃往日本,忽门生扬士聪从北京赶来相见,劝袁回京。杨士聪是杨士骧、杨士琦的弟弟,弟兄三人均为袁世凯所倚重。袁世凯当下急问他北京的情况。

杨士聪说:“上谕已发,只是开缺回籍,绝无生命危险,宫保还是回京谢恩为好。回河南休息一年半载,未始没有再起的机会。若你逃往日本,那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袁世凯失魂落魄,心惊肉颤,皱着眉头苦思良久,总怕回京有性命之虞,不敢贸然决定。

这时奕劻、张之洞又分别遣人来促他回京,担保说绝无性命之忧。袁世凯这才下了决心,满脸惶恐回到了北京。

袁世凯小心翼翼又紧张万分的进了醇王府,面见载沣谢恩。载洵、载涛两兄弟当时都在坐,见了袁世凯嘿嘿冷笑。载沣将开缺他的上谕交了给他,板着脸说了一通皇恩浩荡的话,然后命他速速收拾行装,离京回籍。袁世凯叩头谢恩后,灰溜溜走出王府,回自己的府邸。

走在路上,袁世凯时而仰天长叹,泫然欲泣,时而张目狞笑,嗔目恨怒。到了袁府门外,一家老小都接了出来,说:“皇恩浩荡,大人终于回来了,万千之幸!”

袁世凯苦笑着打个哈哈,说:“皇恩浩荡啊,我如今方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收拾细软,都随我回河南去吧!”

一九零九年元月六日,袁世凯带从家眷,在朝阳门车站乘火车离京南下,将回河南。来车站送行的,只有杨度、杨士琦等寥寥三四个人,场面冷清凄惨。

火车开动,袁世凯打开车窗,在寒风之中回望渐渐远去的京城,牙关紧咬,眉头堆恨,但眼眶内,不自禁的还是溢满了泪水。

袁世凯离京后,御史赵炳麟上疏,主张解散袁党,罢黜奕劻,调走直隶总督杨士骧,用人不分满汉,以求大清的中兴。载沣见疏上意思多合自己的心思,大喜下忙召见赵炳麟,面询他如何具体实施这个设想。赵炳麟说:“重新起用岑春煊,以之统帅第一镇新军,召康有为、梁启超、张謇、汤寿潜等入京,以作帝师,并兼任摄政王的国事顾问,以收海内人望。同时大赦党人,实行立宪,示天下为公;罢黜奕劻、徐世昌、杨士骧等,任张之洞为军机首辅,以安汉人之心。”

载沣听完,点头微笑,大加赞许,即召张之洞商议。张之洞却知满清亲贵的势力仍旧极大,乃摇头不肯就任首辅,并极力反对赵炳麟的一揽子计划。张之洞这时已经七十三岁了,虽享一代名臣之誉,暮年却是力主持重。袁世凯一走,朝中有能力的望臣只剩下了张之洞一人。皇帝年幼,隆裕太后的威望能力与慈禧相差甚远,而不到三十岁的载沣又显然不是果敢智勇兼备之人,一朝国有危难,谁能响当当的站出来镇服众人,拯救时局?所以张之洞坚决反对大规模的人事变更。

载沣再三说不动张之洞,回转王府,闷闷不乐、心情沮丧,想:“这个摄政王好难当啊!” 这时胞弟载涛来访,向载沣建议加强宫中保安,说:“皇帝年幼,宫中任何人只要有歹心,就可以害死他,那时不但我们家族的富贵不保,天下恐也因此而动荡不宁。因此,必须成立一支以皇族子弟为主的禁卫军,专责宫廷安全。请大哥裁决。”

载沣听弟弟说得有理有据,立刻就答应了,随即下令成立禁卫军,以胞弟载涛为统领,从其它新军中抽调训练有素的士官,皇族优先,满人次之。禁卫军成立起来后,载涛除对宫中保安尽职尽责外,还分出一部分兵力保卫摄政王的安全,在醇王府内外警戒巡逻。

载沣为人老实,谨慎胆小,对权力与争斗也不热衷,但自己的儿子是皇上,这个摄政王不想当也得当,只是常感力不从心、事事苦恼。如今见载涛挺能干,脑子活泛办法多,便欲倚重于他,勉力控固大清的阵脚。载涛就建议哥哥要稳固统治,须得掌控军权,不然,稍有异动,皇族的其他宗枝便可能乘乱夺权。载沣问:“用何法可以掌控军权呢?”

载涛说:“下诏以皇上为海陆军大元帅,皇帝年幼,这大元帅之权自然由摄政王代为行使。” 载沣心想不错,立刻下令拟诏,以皇上为海陆军大元帅。奕劻、张之洞却提出反对意见,说:“皇帝是君,大元帅是臣,君臣怎能混为一谈!”

载沣无以应答,便以眼看载涛。载涛就咳漱一声,侃侃而谈,以德国皇帝就兼任三军统帅为由,据理力争,争论不决,载沣就裁定按载涛的意见办理,同时命将陆军部的军咨处独立出来,称军咨府,作为大元帅的参谋机关,以载涛、良弼为军咨府的事务大臣。如此一来,军事力量就等于全部掌控在载沣兄弟手中了。奕劻、张之洞等心中不满,却又无法阻止。

载涛这时又建议筹建海军。甲午之战后,大清的海军力量几乎全军覆没,虽还有零散的舰只,却已不相配套、难以成军了。载涛不甘心永作弱国,想着海军建了起来,或许有朝一日可与日本再较短长,便极力怂恿载沣,论说建海军的好处。载沣被他说得意动,就决定再建海军。

载沣还有个胞弟叫载洵,是个花花公子,游手好闲,能吃能睡,因而刚上二十岁就发福虚胖,他见哥哥载涛当了官好不威风,便寻到载沣,大吵大闹也要当官,听说筹建海军可以出洋,更是死缠活赖,非要做筹办海军大臣。

载沣知道这位弟弟不学无术,不是筹建海军的料,所以犹犹豫豫,迟迟不肯答应。载洵急了,赶到醇王府里吵闹不休,一日数遍,弄得载沣招架不住,最后叹了口气,咬咬牙,把筹办海军大臣的乌纱给了他,同时命海军界的元老萨镇冰也为筹办大臣,以助载洵。载洵兴高采烈,大夸哥哥有情有义,乐得一颠一颠上任去了。

载沣兄弟三个把海陆军的领导权全垄断了,朝中微言渐起。先是军机大臣奕劻、张之洞、那桐,肃亲王善耆等,后是铁良、载泽、良弼等。载沣心感不安,不知该如何应对,载涛就建议撤汉官以满人代替,用排汉转移朝野的注意力,争取铁良、良弼、善耆、载泽等满族亲贵的支持。载沣允诺。

张之洞隐闻排挤汉官的消息,忧心仲仲,上疏谏道:“欲御外侮,须先靖内乱,内乱之源,即是满汉不同法、满汉隔阂歧视,若朝廷能决心化除畛域之见,以满汉为一体,人心自定,乱党、莠民无可借口,立宪各事以此为基础,推行无碍,国方可大治。”

载沣见张之洞对排汉大表反对,就敷衍说:“我本无满汉之见,今后将融汇满汉蒙回各族,一视同仁,公其勿忧。”

载沣话是这样说,但在载涛、载洵等的推动下,却采取零敲碎打的办法,今天换一个汉官,明天再换一个汉官,逐渐以满族亲贵取代汉人。与此同时,载沣下令,命各省尽快将咨议局成立起来,为立宪做好准备,接着他将坚决反对立宪的陕甘总督升允开缺,以示立宪的决心。

一九零九年六月间,津浦铁路总办汉官李顺德因营私舞弊被革职,载沣又准备以满人继任,张之洞累谏不听,因而怒道:“如此行事,必将激起变乱,到时后悔莫及!”

载沣亦怒,说:“兵权在我手,谁敢倡乱?” 张之洞无言而退,退而长叹,说:“此亡国之音,不易今天被我听见。我唯愿早死,不愿见到国亡的那一刻。”于是以患病为由,上折请求开去本兼各职。载沣却坚决不许,只给假让其归家调养。

第五十七章 桀骜不屈,重张旧时旗

日本东京。

陶成章由日本出发往新加坡找孙文索要《民报》经费等款子,章太炎坐等他携款归来,哪知陶成章刚走不久,日本警方忽以《民报》有激扬暗杀的文字、扰乱破坏治安为由,下令查封《民报》。

激扬暗杀的文字是陶成章进报社后多了起来的。陶比较偏向于以暗杀震慑清廷,唤起人民。满清的驻日公使便以此为由向日本政府提起抗议,要求其取缔《民报》。当时清政府正派唐绍仪为代表赴美,欲与美国结盟。日本深恐中美结盟于日本不利,便以各种办法阻扰,同时着意讨好清廷,断然下令查封《民报》。

东京警视厅的查封令送到了《民报》社。章太炎视《民报》如生命,如何能容许别人来查封,恼怒之下,一纸诉状便递到了东京地方法院,又聘宋教仁为翻译兼律师,诉警事厅侵反了言论自由的权利。

开庭之日,一切均按程序进行。原告章太炎激动殊甚,舒拳捋袖,张目质问日警方和审判长,说:“吾报扰乱治安,证据何在?我等既未买手枪,又没蓄刺客,一笔一墨,几句文字,如何扰乱?”

警方的代表瞑目不答,假装打盹。

章太炎大怒道:“汤武革命,顺天应人,乃吾国圣人之言,言论自由,出版自由,乃贵国的法律。吾报宣传的革命,乃是革中国满清之命,非革日本之命,这犯了日本的那条法律?

我们的文章的确有煽惑性,但我们煽惑中国人反满,又怎么影响了日本的秩序和治安?“

警方的代表还是不说话,瞑目如睡。

这样的庭审进行了三次,判决就下来了:维持对《民报》查封的命令,同时处《民报》罚金一百一十五元。

章太炎气得大骂,却是无可奈何。《民报》此时穷得叮当响,哪有钱交罚金,日本人却不管这些,没钱就将章太炎抓起来做苦工,每做一天苦工,抵一元钱的罚金。可怜章太炎纵有万千道理,有雄辩滔滔,却派不上用场,一天的苦力只能抵得一元日币。

这时的黄兴正在宫崎家中躲债,他办“勤学舍”时借的高利贷到期了,但他无钱可还,债主逼得紧,就只好躲了起来。章太炎的学生鲁迅、许寿堂看老师受苦,就动用了他们出书的印刷费,将章太炎救了出来。章太炎情绪激动得厉害,大骂日本人不讲道理,又骂孙文不管《民报》的死活。

谭人凤这时从香港到了日本东京,遍寻黄兴不着,一问才知他躲债已将两月,谭人凤急道:“总部怎能没有了黄克强?”忙四处借钱,替黄兴还了一部分高利贷,黄兴这才从宫崎家出来了,一出来就找章太炎商量将《民报》转往美国出版,却因缺钱难以实施。章太炎怨恨交加,指责孙文抛弃了《民报》,黄兴婉劝。

便在这个时候,陶成章从南洋回来了,带着《孙文罪状》,怒气冲冲直接找黄兴,要求总部开会,革除孙文的总理职务,并改组同盟会。黄兴大惊,极力劝解陶成章,谭人凤也相帮黄兴,要陶成章打消此念,以和为贵,精诚团结。

陶成章冷笑道:“孙文岂是可团结之人!此人量小易盈,志大才劣,实为一奸恶小人。如今南洋的同志人声汹汹,皆欲罢黜孙文,为同盟会除害。”

原来陶成章与李燮和起草的《孙文罪状》洋洋数千言,列举罪状十二条,李燮和、魏兰、许雪秋等联络了一些流落南洋的各省同志,取得支持后。就以粤、湘、鄂、江、浙、闽、皖七省同志的名义,要求罢免孙文的总理职务,由陶成章到东京面见黄兴,将《孙文罪状》交同盟会总部,交涉罢免孙文、改组同盟会的要求。

《孙文罪状》中除罗列了孙文人品、领导方法等方面的问题外,最具杀伤力的是说孙文借革命之名骗钱,将华人华侨的捐款不尽用于革命,却私留存贮起来,供自己挥霍享受,估计孙文在外国银行的存款足有几十万之多。

当时孙文在新加坡,听说了自己留存捐款几十万的话,就大笑起来,说:“我若有几十万元存款,革命恐怕早该成功了。”

胡汉民、汪精卫看过“孙文罪状”,气愤不已,对孙文说:“先生对陶成章的污蔑应该还击,大力驳斥,不然被世人误会,影响先生自己的清誉,也影响革命党的名声,保皇党更会以此做把柄嘲笑我们。”

孙文笑道:“陶成章攻击我,乃欲以我得名,以我攫利,我岂能如他所愿。我孙文从广州首义失败以来,人人骂我为乱臣贼子、大逆不道,我被骂得多了,还怕多出一个陶成章来骂吗?”

胡汉民说:“虽然先生不在乎,但此事关乎革命党的形象,还是请先生出面澄清为好。” 孙文大怒,猛地站了起来,说:“我革命以来,起义及各项组织联络所费糜大,募捐赞助的款项常不敷用,只好从檀香山家兄处拿钱补足,如今家兄已因我而破产,迁居香港,寄人篱下,此事党内之人知之甚多。我若以革命赢利,家兄又怎能困顿至此?事实昭昭,我又何必费神解释!”

东京的黄兴此刻却极是忧虑不安,面对蓄势而来、满腹委屈又满腔愤怒的陶成章,百般劝解说服均告无效,遂与谭人凤、刘揆一联名发表致南洋同志的公开信,对“孙文罪状”所列各条逐条解释,为孙文辨诬。陶成章不虞有此,大怒道:“黄兴与孙文竟朋比为奸!”于是便将“孙文罪状”印成传单,广为散发。

康梁的“帝国宪政会”在南洋、日本均办了不少报纸,偶然见了《孙文罪状》的传单,宪政会的人大喜之下,便将传单在报纸上登了出来,一时舆论哗然,纷纷扬扬,华人聚居之处都在议论这件事,弄得革命派十分被动。

这时东京忽然又出现了新版的《民报》。却原来是汪精卫受孙文指派从南洋到了日本,重新编印《民报》,却托名在美国出版。这一下子把章太炎的肝火激了起来。《民报》出刊竟把自己排除在外,是可忍,孰不可忍?章太炎大怒下斥汪精卫所办的报纸为伪《民报》,并写了“伪民报检举状”一文,送东京的《日华新报》刊发,对孙文与汪精卫狠批毒骂。以章太炎辛辣的笔法,又是满腔怒火下作文,遣词造句自是无所顾忌,把孙、汪两人骂得不堪至极。

孙文此刻已从新加坡到了美洲筹款,看到美洲的华文报纸转载“孙文罪状”及章太炎的“伪民报检举状”,孙文大怒起来,就命香港的《中国日报》、新加坡的《中兴日报》等报进行还击,对陶成章、章太炎的言语予以驳斥批判,双方唇枪舌剑,既有说理论辨,又有人身的攻击谩骂,沸沸扬扬,如仇敌一般。

黄兴见章、陶攻击孙文不遗余力,致使革命派阵营内乱不堪,十分生气,盛怒下往见两人,当面斥责,说:“你等的手段,实是卑劣无耻,诋毁领袖,破坏组织,只以谩骂攻击为能事,革命党的人是这样的吗?”

章、陶齐声说:“孙文卑劣至极,无耻之尤,你却处处维护他,殊堪可恨!你以为你是维护团结,其实你是为虎作伥、姑息养奸。”

黄兴指着他二人大喝道:“给我立刻停止攻击言论,不然,我不惜代价,会动用一切手段制止你们,为了同盟会,我可以不顾一切。”

章太炎、陶成章两人却凛然不惧,陶成章更拍着胸膛,咬牙切齿说道:“武力威胁、暗杀,陶某哪一样也不怕,人生自古谁无死,但能撕掉孙文的革命家面具,为革命踢掉这块绊脚石,陶成章虽死无憾,以死为荣。”

内部这样闹腾,东京的同盟会总部基本上是瘫痪了。孙文干脆将在美洲组建的分会称作“中华革命党”。南洋一带的会员也公开分裂成了“拥孙”“反孙”两派,相互攻讦不已。

梁启超见同盟会内部大动干戈、乱吵乱闹,顿感满身轻松、欢喜无限,心想革命党现在无力给我们制造麻烦了,高兴之下给康有为写信,说:“革命党内斗不休,自顾不暇,我等可以集中精力,一心一意对付朝廷。如今当务之急是向朝廷施压,要其早开国会、早立内阁。”

康有为复信同意梁启超的想法。

梁启超于是就写信给在国内活动的麦孟华、徐拂苏,要他们与张謇、汤寿潜等联系,催促朝廷早开国会,使立宪早日走上正轨。张謇、汤寿潜等这时对立宪充满了信心,因为摄政王载沣对立宪大表支持,并且他是光绪皇帝的亲弟弟,大家认为他既为光绪伸冤赶走了袁世凯,自也会继承光绪的未竟事业,将立宪搞得有声有色,引领国家走向富强。

一九零九年十月,各省咨议局全部都组建完成了,选出的或者官定的议员全部到位。令张謇他们高兴的是,各省的立宪派骨干几乎都进了咨议局,各咨议局的议长、副议长也多为立宪派的骨干担当,例如湖北的汤化龙,直隶的孙洪伊,四川的蒲殿俊、湖南的谭延闿等等,而张謇自己也当上了江苏咨议局的议长。

张骞、汤寿潜、赵凤昌三人兴高采烈,为立宪派登上政治舞台高兴不已。这时梁启超的崇拜者、湖北咨议局议长汤化龙向各省咨议局发出倡议:各派代表,联合进京,向朝廷请愿,要求速开国会,组织责任内阁。

立宪派此刻士气正盛,汤化龙振臂一呼,各省一齐响应,大家就商量决定,每省先派代表三人,聚会于上海,拟好了请愿书,协商妥了情愿的方法步骤等事宜,然后集体进京,诣阙上书。

零九年的十二月,各省的议员代表聚会于上海,想到为了国家与国民的长远福祉而请愿,众人激动不已,给自己一行起名叫“请愿代表团”,推直隶咨议局议长孙洪伊为领衔代表。江苏代表、丹徒人郭毅兴奋激动,在会上攘臂高声说:“如今国事危迫,有若累卵,救亡图存之策,唯有速开国会一法。但是国会之开,必须用血来换而不是用泪来换,诸公请听:鲜血与力量方是速开国会的动力,如果流血,那就请先流郭毅的血!”

众代表听得热血涌流起来,感奋不已,许多人便应和道:“不管是流血还是流泪,我等一定坚持到底,国会不开,就请愿不止!”

张謇、赵凤昌、汤化龙等人却眉头皱了起来,深为忧虑,他们不愿和平请愿演变成一场流血冲突,如果那样,请愿的效果可能会适得其反。他三个紧急磋商后,决定由张謇演讲,引导大家和平请愿。

张謇便站了起来,众人纷纷鼓掌欢迎状元公讲话。 张謇挥了挥手,声如洪钟,说道:“诸公的决心难能可贵,张某十分感佩,但张某想,我等此次进京,却并非专为流血而去,乃是为了促成立宪大业。想我诸公均为中华之有识开明之士,既知立宪革新之必行,岂不知礼、法二字之重要?立宪之成,谨守礼法为必需条件。

流血,乃成仁之猛者为之,但却最为下策。若我等皆因一时之愤而与朝廷反目,则赤血遍洒之后,放眼茫茫中华,谁人可继我等的大业、使中华中兴富强、救四万万同胞于水深火热之境?因此,我等此次进京,必须秉礼而行,秩序井然,以我等的精诚之心,感动朝廷,说服朝廷,使国会早日召开、内阁早日成立。朝廷若不允所请,我等当请之不已,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不达目的,我们的请愿就一而再,再而三,永不结束!“

众代表轰然应诺,舞手喊道:“张公之言有理,我等当秉礼而行,不达目的,永不结束!” 请愿书写好了,又经多遍修改,终于定稿。这时已是西历的一九一零年元月,快要过庚戌年的春节了,请愿代表一心要为民请命,哪顾得上过年,大家在孙洪伊的率领下就出发了,先乘轮船到天津上岸,然后乘火车直抵北京。在朝阳门车站下了车,众代表列队举旗,高呼着口号,走向都察院,呈递请愿书。

溥仑贝子领着十多个官吏在都察院门口,神情庄重地接了请愿书,说马上会呈书给摄政王亲阅,请代表们觅地休息,若王爷一有示下,将立刻通知他们。

请愿书很快就递到了载沣的手中,载沣皱眉说:“此时如何能就开国会!国民素质低下,知识参差不齐,速开国会,反会引起纷乱扰攘。”于是命军机处拟文回复请愿代表,以立宪筹备尚未完备,国民知识程度不合立宪要求为由,拒绝其速开国会的请求。

众请愿代表见第一次请愿毫无效果,岂肯就此罢休,大家商议之后,决定分头往海内外联络各界,发动第二次更大规模的请愿。

这时候的海外,陶成章、章太炎对孙文的攻击仍在继续。由于黄兴义无反顾的维护孙文,绝不让步,陶、章改组同盟会、罢免孙文的目的无法达到。欧洲、美洲的同盟分会此刻也卷入了这场风波,齐声讨伐陶、章。

陶成章与章太炎却是宁死不屈的性格,与反孙的李燮和、魏兰等拼死反击,毫不退让。 南京的刘师培、何震见党人内讧,拍手称快。何震此刻对党人恨之入骨,对王金发、章太炎更是恨得咬牙切齿,这时就要趁机报仇,将章太炎彻底搞臭,便命刘师培想办法,刘师培说:“章太炎前一段心灰意冷,不想革命想当和尚,还写信请我与端大人融通,说端大人若肯助他五万元往印度学佛,他便宣布洗手不言革命,立志学佛、做一个高僧。”

何震怒道:“你竟还敢和他来往,哼,谁许你理睬这个疯子了?” 刘师培红着脸忸怩说道:“牧叔究竟是我学问上的知音,他人虽疯癫,学问可是相当不错。” 何震横眉瞪眼,怒责刘师培和她的仇人来往。刘师培垂头不敢置辩,噤若寒蝉。 何震发了一会怒,忽然拍手哈哈大笑,说:“杀千刀的章疯子,你向端大帅要钱,就是革命党的叛徒,不趁此搞臭了你,我何震就枉负激烈之名了!”当下命刘师培取来章太炎的五封信,先请人对信拍了照,然后将信缄封后寄给黄兴,又叫刘师培给黄兴附言,说缄封之信是章太炎勾结满清高官、叛变革命的证据,请黄兴将此信公之于众,还原章太炎的丑恶面目。

黄兴接到此信,信疑参半。其时章太炎攻击孙文的势头正猛,黄兴虽全力与之周旋,但知互斗日久,对革命有害无益,于是往劝章太炎息斗。

章太炎白眼望天,冷笑说:“休想!”

黄兴便说出章太炎向端方借钱学佛的事来,说:“你若继续对总理施以攻击,我便公布你向端方讨钱的信件,此信一出,人人将以你为革命的叛徒,你自己掂量。”

章太炎大怒,气得跳了起来,头发根根直竖,瞪着眼、咬着呀、挥着拳头,大声说道:

“你去公布,你去公布,章太炎不怕!章太炎看透了你与孙文,所以才想去学佛,此事有何不得见人之处?”说着往外推黄兴,请他马上就去公布信件。

黄兴铁塔一般站着,却哪里推得动。章太炎就指天划地、口沫横飞,大叫道:“章疯子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不像你与孙文两个,鬼鬼祟祟,什么事也不敢对大伙交待。章某学佛,是让你们逼的,你们现在又耍手段,搞出了一个伪《民报》,章某拼了这条命,也要将你与孙文的丑行骂到底!”

黄兴怒极,嘿嘿冷笑,说:“你心智狂乱,宗旨不定,但我想你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出卖革命,故我对你的事暂不公布,盼你速速悔悟,尽早回头。”

章太炎双拳乱舞,说:“绝不回头!绝不回头!” 何震给黄兴寄出信后,逐日留神消息,盼着黄兴尽快公布此信,将章太炎搞得身败名裂,以舒自己心头之恨,哪知多日过去了,竟不见黄兴公布此信。

何震怒道:“一无用处的黄克强,总是婆婆妈妈。”于是又想起了远赴法国与章太炎一向不睦的吴稚晖,当即提笔给他写信,说章太炎幼年曾患羊角疯病,参加革命之后,耐不住穷困,收受了满清高官铁良贿赂二百元,经手人是程家柽、刘揆一;又说章太炎陷害张继,差点使张继遭日人逮捕,最后将章太炎向端方求钱学佛的事也说了,事情有真有假、半真半假,只将章太炎说得十分卑鄙无耻,随信还附有章太炎信件的照片。希望吴稚晖在所办的刊物《新青年》上刊发这些资料,揭破章太炎伪革命家的面目。

吴稚晖与章太炎是有宿怨的,多年前两人在上海的爱国学社便常闹别扭,《苏报》案发后,章太炎认为是吴稚晖向清吏告密,才导致了自己与邹容的被捕。出狱之后,章太炎曾多次指斥吴稚晖告密,毫不客气地对他进行攻击谩骂,吴稚晖虽也写文章为自己辩解,无奈章太炎的文辞太过辛辣,他总是处于下风。如今收到何震的信,又见章太炎与陶成章两人大肆攻击孙文,言词凌厉毒辣,便以刊登何震之信为条件,威胁章太炎停止攻击、回头认错。

章太炎自认心中无愧,哪肯回头,照骂孙文不误。 孙文见《新青年》未刊登章太炎向端方求钱的信件照片,心下不满,就写信给吴稚晖讨要何震所寄章太炎的信件照片,说:“海外志士多以章太炎为我党的泰山北斗,非有实据难以证其非,请将章某人的信件照片寄我,我当以此为据,确证其叛徒嘴脸。”不久,革命党的许多报纸便刊登了章太炎信件的照片,骂章太炎为满洲鹰犬、革命罪人,说那些信件就是章太炎得金而出卖革命的证据。美洲的华文报纸《美洲少年报》将何震的信全文转载,并在其后加跋,说:“俄国革命之盛,得力于大文豪的文学鼓吹,今中国革命的所谓大文豪,卑鄙如此,蠢劣如此,此所以中国为中国欤!”

面对铺天盖地的攻击,章太炎怒发如狂,毫不退缩。此时他对孙、黄恨之入骨,咆哮怒吼,发誓与孙、黄不共戴天。当下与陶成章一起也搜集孙文、黄兴等人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一些事情进行反击。双方互相揭短、互相丑化,斗争达到了白热化状态。

黄兴这时向孙文写信,建议对章太炎加以宽容,说章陶联盟,陶成章为主动,章太炎不过是对陶表示同情,因而胡言乱语,自以为是仗义执言,将来只说他是神经病,疯人呓语,他的话自然就无人信了。

陶成章此时也找章太炎,说:“同盟会已经无救了!我辈主张光复,本在江上,事亦在同盟会之先,不如重兴光复会?”

章太炎说:“好,就是这样。”

陶成章于是推章太炎为会长,自己为副会长,设光复会总部于日本东京,由章梓、沈家康等料理总部事务。但光复会的主力骨干如李燮和、魏兰等人主要在南洋一带活动,陶成章于是在南洋设立“行总部”,以李燮和、魏兰、沈钧业三人为行总部执行员。

经过一番惨烈的内乱之后,双方都有些精疲力尽的感觉。章太炎、陶成章两人为新建的光复会张罗,倒也忙忙碌碌,同盟会总部的活动却几乎完全停顿了,“勤学舍”勉强支撑了一段时间,此刻因没有资金而停办了。总部的同志一片沮丧,起义是一次接一次失败了,今次组织上又遭重挫,大家见黄兴无力回天,唉声叹气一番,也就去各忙各的。

这时候,“帝国宪政会”的报纸开始大张旗鼓的宣传立宪救国,对革命派的主张大加诋毁,说孙文组织一系列毫无成功希望的起义,那是拿别人的性命换取自己的盛名,孙文的支持者们只知道舞文弄墨,鼓动别人上战场,自己却躲在南洋的椰子树下逍遥浪漫、谈情说爱。种种言论,极尽讽刺挖苦,同盟会所办的几份报纸却反击无力,似乎大家都有些心灰意赖了。

国内的立宪派派出人马在南洋、澳洲一带大张旗鼓的联络华人的社团组织,预备组织规模宏大的第二次请愿,宣传鼓动的风头极盛。“帝国宪政会”的报纸对他们的活动自是大加赞许,密切配合,为和平请愿张势。国内的上海、武汉、长沙等处号召情愿的活动不断,一时之间,和平情愿在海内外形成狂飙。

同盟会的人此刻的确沉浸在自伤自怜的颓废之中,对立宪派的活动听之任之,这期间革命派的起义绝迹,言论也趋于萧条。立宪派相顾而喜,说:“立宪之说足以消弭革命,此即为明证矣。”

便在此时,留在日本的汪精卫丢下办《民报》的笔墨,长身而起,流泪说道:“革命大业如此多艰!我等同志如此下去,与死何异?”遂下决心,要回国去刺杀清廷的摄政王载沣,欲求一死而振奋党人之心。以一人之死,换革命精神之生。

原来汪精卫因在日本办新版《民报》,遭章太炎、陶成章的怒骂,心中极为不平,且对党人内讧后的一片颓唐心伤不已,而立宪派又极力讽刺挖苦,说党人多是远距离的革命家,汪精卫义愤填膺,冲动下遂下了刺杀载沣的决心。

胡汉民这时在香港,得知汪精卫的决定,忙写信来劝,说:“杀一虏首,失一精卫,孰得孰失?且书生当以宣传革命为手段,不应弃所长而用所短!”

汪精卫回信说:“党人何有书生不书生之别。党人或作铁釜,或作干柴,只此二途。干柴可化烈火,光焰熊熊,于顷刻辉煌之后,变为灰烬。而铁釜水不能蚀,火不能镕,水火交煎,皆能忍受。柴与釜,缺一则做不熟饭,今我愿为引火的干柴,舍生而取义,你等宜作铁釜,百折不饶,再接再厉!”又写了血书附于信中,说:“我今为薪,兄当作釜。”寄于胡汉民。

胡汉民见信,心急下忙写信告知孙文与黄兴两位,请他们设法劝阻。但此时汪精卫已铁了心,孙、黄的劝阻均不听从,大声说道:“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如硬阻我,我便学陈天华,投海自尽,一谢党人!”

孙、黄对此也感无奈,长叹不已。

第五十八章 有美同行,燕市慷慨

与汪精卫怀同样心思的另几个会员是黄复生、喻培伦、黎仲实、增醒、方君瑛。其中曾醒与方君瑛是姑嫂俩,方君瑛当时是同盟会暗杀部的负责人。汪精卫与他们一起在东京郊外模拟暗杀,向负责会中军械采购的吴玉章要了些炸药,由喻培伦制成炸弹,又买了一头小猪试验炸弹的威力。电钮一按,巨响震耳,烟尘弥漫处,小猪被炸得血肉横飞。汪精卫等齐声欢呼,兴高采烈,觉得试验大功告成,可以回国实施了。

但回国的旅宿交通费用却没有着落,大家当时都很穷,何况还要再采买炸药,还要作身份伪装,这需要一笔相当多的款子。汪精卫犯了难,唉声叹气。曾醒与方君瑛一个劲安慰也没用。

不过很快有钱的救星就来了,这救星就是陈璧君。 陈璧君自汪精卫离开南洋后,便和家里吵闹,一定要来日本留学,她的脾气大,父母拿她没有办法,闹过几次之后,只好放行。陈璧君便喜滋滋来到日本,在日语学校报过名,边上课边打听着找到了汪精卫,此时她从别处打听到了汪精卫的计划和困难,便急忙寻来,一边叫“汪大哥”,一边笑道:“听说大哥遇到困难了,我要来帮助大哥你。”

汪精卫皱眉说:“你能帮我什么,好好读你的书吧。” 陈璧君笑咪咪的,摇头晃脑,说:“黄复生、方君瑛几个我都见到了,你们的计划我也知道了,我的消息灵通得很。”

汪精卫一惊。陈璧君却亲热异常,笑道:“大哥没有钱做回国暗杀的经费,小妹的钱就是大哥的钱,好不好?”

汪精卫猛然精神一振。陈璧君生于大富之家,身上带的银子决不会少,便忙说:“小妹,你帮大哥了却了这桩心愿,大哥永远对你感恩戴德。”

陈璧君笑嘻嘻说:“大哥怎么这么客气。能帮你是我最大的心愿,也是我的福气,但我必须和你们一起去。”

汪精卫急道:“这怎么行,我们干的是一去不复返的事,你既已知道,还掺合进来干什么!

何况你年龄太小。“

陈璧君噘着嘴说:“我就要掺合进来。生,我和大哥一起生,死,我和大哥一起死。想扔下我你们自己去,那不行。”

汪精卫一甩手,生气地说:“你是个小女孩儿,这事绝不允许你去。” 陈璧君眼中含泪,十分委屈,辩解说:“那曾醒和方君瑛也是女的,她们怎么就可以去?” 汪精卫气呼呼的,不理睬她,陈璧君死缠活缠,非去不可。汪精卫就找了黄复生、喻培伦等劝她。但陈璧君既然打定了主意,谁能劝服!黄、喻无奈,又反过来劝汪精卫,说多一个人也无所谓,陈璧君既然决心这么大,就允她回国参与暗杀好了。汪精卫无奈下,只好答应。

陈璧君高兴得又蹦又跳,将身上的钱钞全掏了出来,一分不留都交给汪精卫。 有了钱自然一切都好办了。黄复生、喻培伦等迅速办起了暗杀需要的东西。汪精卫却提议先到广州,杀了屡次镇压党人起义的清将李准,然后再北上南京杀了两江总督端方,如此一路杀到北京。众人听了,振奋不已,当即同意,于是购了船票,乘船直赴香港,再潜入广州,要先杀李准。

可是这时李准的防卫严密至极,要接近他难上加难。原来李准带兵镇压了党人的几次起义,想炸死他的党人相当不少。同盟会员刘师复不久前就怀揣炸弹去炸他,可惜炸弹性能不好,还没见到李准就爆炸了,刘师复被炸成了残疾,遗憾终生。后来又有几次未遂的暗杀,弄得李准成了惊弓之鸟,轻易不出署衙,平日他的提督衙门也是戒备森严,闲杂人等难以接近。

汪精卫他们见所谋难成,心中苦恼。不久却传来消息,端方被清廷调离两江,即将赴天津任直隶总督。原来载沣秉行排挤汉官的政策,终于找理由将杨士骧的直督开缺,换上了满人端方。汪精卫得讯大喜,说:“端方要去直隶上任,怎可如李准一样不出门,我等只要在他必经之处预埋炸弹,就可轻易结果了他!”于是和喻培伦等齐赴南京,一打听,端方将乘火车先到北京,再转直隶,汪精卫他们就紧张的在火车站勘察地形、布置炸弹,要一举成功,干掉端方。

端方北上直隶的一切准备都做好了,即将启程。师爷刘师培忽生灵感,建议说:“大帅,还是走水路安全,乘海轮可直赴天津。”端方说:“朝中将行太后的奉安大典,我欲在此之前再拜一次她老人家。你却为何这样说?”

慈禧死后,放了快一年时间,如今将被安葬,所以端方才有这个想法。 刘师培却是对革命党心有余悸,说:“大帅一直说要乘火车,或许有革命党要不利于大帅,他们若事前布置,那么此行便甚是凶险。”

端方大笑道:“同盟会四分五裂了,哪会还派刺客来捣乱?” 刘师培连连摇头,说:“大帅不知,党人搞暗杀,大多是自发的。还是小心点好。” 端方想了想,接受了刘师培的建议,忽乘轮船经上海直赴天津。汪精卫等功败垂成,叹息连连,不由得痛惜造化弄人。如今只能去北京杀载沣了,但陈璧君给的那些钱钞所剩不多了,估计到了北京需作持久打算,剩余的钱钞不敷使用,汪精卫便安排黄复生、喻培伦、黎仲实先到北京布置,派曾醒、方君瑛到香港做后方留守,又央陈璧君到南洋走一趟,设法再筹些资金。陈璧君连连点头,立刻回槟榔屿去了。方君瑛脸有哀怨之色,但没说什么,也随了曾醒南下。

端方乘海轮刚到天津任上,奉派为慈禧的奉安大典做勘路大臣的李国杰便到了天津。李国杰是李鸿章的孙子,比较年轻,三十岁不到,才能十分一般,因祖父的余荫方当了个农工商部左丞。端方看不起他,也不去车站迎接,只派刘师培拿了自己的名片接他下车。

刘师培说:“大帅,这怎么行,他好歹是钦差的身份,你得亲自去接。” 端方不以为然,笑道:“一个小毛孩子,哪有这么贵重的身份,你马马虎虎做个接他的样子就行了。”

端方当了直隶总督,自高自大的情绪猛然间大增了。做两江总督时,他颇为谦恭随和、礼贤下士,除给自己幕中网罗了不少学者名流外,对地方士绅、过境文士,他也是相当的礼遇。名士文人到了南京,他不但要设宴款待,还常给他们赠送路费。因而士林对他交口称赞,弄得端方声誉鹊起。当时的名人郑孝胥评价天下人物,有几句名言流传于世:“岑春煊不学无术,袁世凯不学有术,张之洞有学无术,端方有学有术。”这儿说的“学”,应该是指学问,而“术”,大约该是手段谋略。端方得此一评,名声大嘈,俨然成了名臣,给朝廷拱卫着南天,因此就自负起来,以名臣重臣自居。现在当上了直隶总督,他自负更甚,老气横秋的,哪把个无才官又不大的李国杰看在眼里。

李国杰见端方不亲自来接,心中不快,心想:“我是办皇差的,你竟敢这样拿大。”但其时端方名头很大,他也不好发作,就闷闷不乐到督衙去见端方。端方大刺刺将李国杰当小孩子看待,问他:“读过几年书呀?”藐视之意溢于言表。李国杰皱起了眉头。

端方却根本不理会李国杰的反应,说到勘路的正事,端方竟说:“老贤侄,我端某居官多年,难道连勘路的事也办不了吗。贤侄便不用辛苦了,待我随便差个人便将此事办了。”

李国杰终于忍不住了,“唿”的站起,说:“愚侄受朝廷差派,怎敢嫌辛苦偷懒,老世叔的厚意心领了。”于是气哼哼起身去遵化东陵勘路。端方带理不理的,也不按钦差的礼节送他。

李国杰心中大怒。勘完路回到北京,与农工商部右侍郎杨士琦谈及此事,大骂端方不绝。

杨士琦是杨士骧的弟弟,恨端方顶了哥哥直督的位置,便说:“好个端方,竟敢如此藐视钦差!

李兄,他这是欺负你,我也替你大为不平。不过,他官大名高,咱兄弟俩有什么办法呢,就忍了吧。“

李国杰唉声叹气一会,又咬牙切齿一会,最后说:“先让他得意吧,该报仇时我再报仇,我还就不认他这个邪!”

转眼间便是慈禧的奉安大典了,端方自然是要送葬的。他在出洋考察时曾买了一架手提照相机,这时心中发痒,想着奉安大典场面宏大,该在此时多拍些珍贵照片。但自己身为大员,不便拍照,就约了天津一位摄影师代劳。

奉安这天,军警如林,将北京到遵化这一路全线戒严。皇亲贵胄朝廷大员倾城出动,浩浩荡荡护送慈禧老太后去黄泉地府。慈禧的遗体躺在楠木棺材里,伴着满棺珍宝缓缓向东陵移动。她的身下铺着一尺厚的珍珠,头戴凤冠,凤冠上有一颗大如鸡卵的珍珠,据说此珠的价值超过一千万两银子。她的身旁、脚下、头侧,放满了翡翠雕刻的西瓜、甜瓜、白菜、甜萝卜,宝石做的桃子、杏子、枣子以及黄金铸的罗汉、菩萨,还有玉石做的骏马,红碧玺做的莲花。除棺中的宝物外,给她陪葬的还有一辆豪华欧式马车,两匹欧洲名马,一大队纸糊的新军士兵。这位曾身居亿万人之上的女人,在另一个世界里还要过奢侈绝伦、锦衣玉食、颐指气使的生活。

照相师坐着端方的马车,随着大队人马,沿路拍照,倒也畅通无阻。但到了慈禧陵墓的寝门时,却发生麻烦了。一名负责守卫的禁卫军兵士忽然抓住了摄影师,指着他的照相机喝问:“这是什么东西?你又是什么人?陵寝重地,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一连串的喝问引来了一阵骚乱,将隆裕太后与摄政王载沣都惊动了。隆裕降旨命严问彻查。可怜的照相师被吓坏了,结结巴巴说:“是端,端,端大人带我来的,让我来照相。”

恰好李国杰就在旁边,闻听端方之名大怒起来,就高声喝道:“端方居心叵测,竟敢带一市井小人混入大臣行列,在皇太后的御前拍照,实属犯了大不敬之罪,应严加惩处!”

出了这等事,载沣也很不高兴。隆裕要借此事立威,当下怒气勃发,痛斥端方无礼。端方吓得跪倒在隆裕面前不住的磕头,说:“奴才糊涂,奴才该死。”

载沣沉着脸问:“端方,你世受国恩,怎荒悖至此,有何居心?” 贝子载洵和李国杰是朋友,要替他报仇,便气昂昂走上前踢了端方一脚,说:“这小子活够了,哥哥不要问了,宰了他就是。”

端方脸如死灰,心“突突”乱跳。

肃亲王善耆见事态越来越严重,忙打圆场说:“太后,奉安大典之时,不宜惩办大臣。奴才愚见,不如先将端方押解回京,等大典结束再议此事,不知圣意如何?”

隆裕满脸怒色,点了点头。

慈禧的奉安大典结束之后。李国杰忙请杨士琦替自己写了道奏本,狠狠地将端方参劾了一通,请杀端方以正法纪。端方的亲友也忙托人多方打点,给端方求情,最后上谕下来,革去端方本兼各职,不再议罪。端方的直隶总督糊里糊涂就这样当不成了,变成了庶民。

慈禧入土为安后,北京城又恢复了平静。这个时候,汪精卫带着陈璧君悄悄的潜到了北京城里。

黄复生与喻培伦、黎仲实三个已在北京前门外马神庙胡同租了房子,汪、陈二人到后,买了几件照相器材,给房门外挂了块“守真照相馆”的牌子。黄复生出外雇了两个伙计打理照相馆的生意,黎仲实给陈璧君单独找了一处歇息的地方,五个人一切安顿好了,就早出晚归,四处打探载沣的起居情况,勘察他上朝归府的路线,寻找行刺的最好地点。

五个人辛苦了一段日子,摸清了载沣上朝总是从位于后海的醇亲王府经甘露胡同、鼓楼西大街、地安门大街、然后过景山直接进宫,不管晴天还是下雪,这路线都不变。汪精卫他们大喜下,商量在鼓楼西侧一带的矮墙后埋伏起来,等载沣的马车通过时,将炸弹猛然投掷出去。大家都觉这个办法不错,陈璧君却说:“办法是好,炸弹太小。若万一投偏了,就炸不死载沣,那可有多可惜。”

经她这么一说,黄复生也觉得这是个问题。原来为了便于携带,他们制的炸弹只装有半磅炸药,威力确实不是很大。汪精卫便决定,另做一个大炸弹壳子,再购买炸药填充,务求一击成功,震慑清廷根本。

几个人立刻行动起来。黄复生去寻铁匠铺子打造炸弹外壳,黎仲实喻培伦去日本购买炸药,等一切齐备,制出了一个盛装炸药五十磅的大炸弹时,几个人却傻眼了,原来鼓楼西大街年久失修,道理坎坷不平,市政当局要挖了原来的路面,重新铺修,如今已经开始动工,所以载沣的马车就不走这儿了。

众人气得直跺脚,没有办法,只好另寻下手的地方。最后他们决定在载沣必经的银锭桥一侧埋设炸弹,在附近的清虚观前租下房子,将引爆炸弹的电线引入所租房内,载沣过桥时便可在房内按电钮炸死此人。

这时正是隆冬时分,天寒地冻,入夜之后,街上很快就没有行人了。黄复生与喻培伦两个抬了炸弹,又拿了两样挖土的工具,悄悄赶往银锭桥埋设炸弹。黎仲实在稍远处替他们望风。汪精卫却将陈璧君约到照相馆里,叫着她的字说:“冰如,我们今晚上便动手了,明天载沣死不死,我都难以生还,你随我到这儿的心意我知道,但还请你再考虑考虑。我想,明日一早你还是南下回槟榔屿吧。”

陈璧君脖子一扭,说:“我可不是为杀载沣来的,我是为了爱你才来的,不管你是死是活,我都要做你的妻子。”

汪精卫见陈璧君对自己一往情深,心中也自感动,却叹了一口气,垂头不语。陈璧君说:

“我对你的心思也说明了,你到底怎么想的,难道此刻也不对我说明白吗?”

汪精卫看着眼前殷切期盼的陈璧君,心却飞到了数千里之外的香港,曾醒与方君瑛姑嫂正在那儿等候着他们一行的消息。当年与方君瑛见第一面是在日本东京。方家一门六人先后留学日本,又先后加入同盟会,这在当时是很罕见的。而方君瑛、方声洞、方声涛,哪一个都是人中龙凤、外秀内刚,尤其方君瑛,英气勃勃而美丽聪慧。但此刻想这些还有什么用,明日一过,或许他就和这个世界永诀了。

这时陈璧君却泪眼婆娑,催他表态。汪精卫想了想,说:“我若被捕受死,则一切自然无从说起,若能侥幸不死,还有恢复自由的一天,就与你结为夫妇,决不食言。”

陈璧君扑了过来,抱住汪精卫,流泪说道:“汪哥,汪哥,你若死,我一定陪你去死——” 汪精卫摸了摸她的头,说:“冰如,你又何必要爱上一个即将就死的人呢!” 黄复生、喻培伦挖好坑,将炸弹小心翼翼的放了下去,然后联接电线,电线却短了一截,无法接到租来的房内,两人商量埋好炸弹,明天买了电线重行联接。

突然间黎仲实的咳嗽声传了过来,两人抬头一看,只见银锭桥的另一边悠悠忽忽走过来了一个打灯笼的人,黄、喻两位一惊,手忙脚乱用土将炸弹埋好,然后迅速奔入租房之内。

打灯笼的人过了银锭桥,在他们埋炸弹的地方略停了一下,挑着灯笼又走了。黄、喻在房内停了一会,见再无动静,便又走了出来,将埋设炸弹之处细细用脚踩平。这时候,一队巡警挑着灯笼从鼓楼方向过来了,边走边说:“这么晚了,桥下能有什么东西,革命党难道真敢到天子脚下捣乱?”

黄复生、喻培伦惊得呆了,急忙从相反方向退走,退了一程,扭回头看,见那些警察在埋炸弹处停了下来,似乎蹲下身子在拨地面的新土。

黄复生、喻培伦心道:“完了,完了。”撒腿便走,直入守真照相馆,急向汪精卫说:“炸弹被警察发现了!”

汪精卫大惊,站起身来。黄复生、喻培伦将刚才的情景说了一遍。这时黎仲实也回来了,说:“巡警开始刨炸弹了。”

汪精卫心痛不已,长叹说:“功败垂成,如此怎办?”正自沉吟,陈璧君发话说:“怕什么,他们又不知是谁埋的。大不了再买炸药,重做个铁罐子就又是一个炸弹!”

几个人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看明天的情形再作去留的打算。 第二天街上的市民纷纷议论银锭桥下的炸弹,说早上摄政王的马车过银锭桥,车到桥边,两匹白马忽然不走了,任凭吆喝鞭抽也不前行半步。王爷无法,只得掉头另行改道。如今桥下发现了炸弹,白马便是救主的功臣,已被摄政王当作神马供养起来了。

第三天,京中各大报纸都刊发了银锭桥发现炸弹的消息,因载沣上朝必经此桥,所以报纸猜测炸弹的目标当是载沣,至于炸弹是何人所放却不得而知。汪精卫他们心稍稍放了下来。

清廷内部的权贵们这时却胡乱猜测,暗暗的议论这枚炸弹的来历。许多人怀疑这是庆亲王奕劻派人放的,欲炸死载沣,自己把持朝政。因为载沣罢黜袁世凯后,因奕劻是袁世凯一党,对他就大有戒心,奕劻的权势已经一落千丈,无法与过去相比了。也有人怀疑载涛载洵两个贝勒,因为他们俩刚从英国回来,而炸弹内炸药中混有残留的包装纸,上面写着“英国制造”的字样,也有怀疑溥仑贝子或者肃亲王善耆的,莫衷一是,弄得朝内人人自危,空气紧张。摄政王载沣心惊胆颤下,六神无主,大发一通脾气后,命民政部催促北京巡警局速速破案。

北京巡警局如临大敌,出动了所有的便衣、侦缉,又悬赏线人提供线索。便衣与侦缉出没于茶馆酒楼、戏院赌场及各色情场所,跟踪可疑分子,搜寻蛛丝马迹,可是忙来忙去什么线索也找不到。肃亲王善耆是民政部尚书,主管巡警的,他又是此案的嫌疑人之一,破不了案怎给朝廷交代呢?善耆心中发急,带了警察内城总厅的厅丞章宗祥亲往银锭桥勘查,将埋炸弹的地方看了多遍看不出个名堂,于是又到警署去看那个炸弹。这时炸弹中的炸药已被取出来了,只剩下了一个粗铁罐子,带些锈蚀,毫不起眼的堆放在房子里。

善耆蹲下身子,用手敲了敲铁罐,铁罐发出嗡嗡之声。善耆又用手抚摸铁罐,感觉其表面粗燥,上下两截的连接处却合得很严。善耆忽然对章宗祥说:“炸药是英国货,这个铁罐子该是北京做的吧?”

章宗祥猛然间大悟,忙传令巡警悄悄去请北京各铁匠铺子、铁活作坊的老板来警署认这个铁罐。五天之后,鸿太永铁铺的老板认出了这个罐子是自己铺子做的活,至于是谁定做的,他影影糊糊记得定做的人西装革履,极是潇洒英俊,却忘了来人的姓名地址,说必须回去查做活的流水簿子。章宗祥大喜,立刻派了两名巡警与他一块儿去看流水簿子。

汪精卫他们见好几天过去了,什么动静也没有,就估计清廷的巡警找不出眉目,案子自然不了了之,便想着重购炸药、另做铁罐,再造一个炸弹。这一日孙文给他们寄来了三百元经费,众人大是高兴,汪精卫便说:“弟兄们,总理还关心着我等,但用不了多久我们几个就会生离死别,今儿就聚一聚,开怀一醉,如何?”

众人齐声说:“当得如此!”

于是给照像馆的伙计放了假,房门外挂上了暂停营业的牌子,然后他们五人在房内摆下了酒菜,痛饮起来。纵饮豪呼,声闻于外,正喝得高兴,外面却传来了敲门声,众人一惊,停饮凝神,竖起了耳朵。

汪精卫猛地喝完一大碗酒,将碗朝桌上一掷,迷瞪着眼,说:“大家喝酒,什么人也不理。” 黄复生皱眉说:“不行,还是开门看一看好。” 汪精卫恨道:“让清廷将我们一网打尽,太便宜他们了。” 喻培伦说:“怕什么,我猜来的是朋友。”

陈璧君起身就去开门,门外之人却是程家柽。程家柽急问:“兆铭兄可在里面?” 陈璧君不认识程家柽,瞪眼问:“你是什么人?” 喻培伦、黎仲实这时笑着站起来迎程家柽入内,陈璧君又关上房门。 程家柽指着汪精卫、黄复生、喻培伦几个,怒斥道:“你们几个好大胆呀,不快些出京逃走,竟在这儿饮酒为乐,可知道巡警早盯上你们了?”

汪精卫等初来北京之时,程家柽便看见过他们,但党人的活动均是秘密状态,汪精卫未主动寻找程家柽帮助,程家柽就也未来相认,银锭桥炸弹案一出,程家柽当即猜到是汪精卫他们所为,连忙出入肃亲王府打探消息,得知善耆用辨认铁罐子的办法寻找嫌疑人,于是急来警告汪精卫等快快逃走。

汪精卫此刻酒已高了,乜斜着眼说:“走什么,我等规规矩矩开照相馆做生意,巡警敢拿我等怎样!”

程家柽恨道:“少给我打马虎眼,你等一来,我就知你们有所图谋,没惊动你们罢了。告诉你们,此时快走,还可无恙,迟则悔之不及。”

汪精卫朦胧着眼笑道:“我们全是做生意的良民,程兄不要危言耸听。” 程家柽大怒,说:“我忠言相告,听不听在于你们。”说完话,气呼呼转身走了。 汪精卫瞪着眼,环视众人,说:“不成功,就成仁,决不撤走。酒也喝了,我等就按计划行事。”当下派黄复生去老地方定制铁罐,派喻培伦、黎仲实、陈璧君三人去日本采买炸药。

精卫则重新勘查埋设炸弹的地方。

喻培伦、黎仲实、陈璧君三个相携上路,从天津乘海轮直发日本,刚到日本,便传来汪精卫、黄复生被捕的消息,第二天日本的大小报纸都竞相报道这件事,说汪精卫被捕之后,对行刺摄政王供认不讳,清廷大怒之下,已将汪精卫砍了头,并随文刊发了汪精卫就义时的诗作两首: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留得心魂在,残躯付劫灰,青林光不灭,夜夜照燕台。 孙文此时正在欧洲,忽从报纸上见到汪精卫就义的诗作,眼中含泪,东向而叹道:“兆铭男儿也!‘引刀成一快’,我革命志士,何其英雄至此。”

黄兴、胡汉民等也听到汪精卫的死讯,均扼腕叹息不已。 陈璧君读着汪精卫的诗,大哭不已,泪如雨下,哭罢又带泪惨笑,哽咽说道:“汪哥,汪哥,北京分手之事,你要我忍爱须臾,如今我却要忍痛一生了。”于是又哭。

喻培伦、黎仲实苦劝陈璧君止悲停哭,说消息未确,或是误传。陈璧君大怒而起,抓住喻培伦的胸衣,抹泪骂道:“你这个怕死鬼,当时你为何不留在北京,你跑来日本,却让汪哥被捕遇害!”

第五十九章 无弹起事,羊城壮烈

其实汪精卫此时并没有死。北京的警察按鸿太永铁铺提供的线索抓到汪精卫、黄复生时,载沣确有将他们立刻处死的想法,但奕劻、善耆等人却说:“这时正倡导立宪,要依法治国,怎能随便就杀人呢,须得审明有罪,方可按罪定罚。”载沣虽对汪精门黄复生恨得牙痒,但在奕劻他们的大道理面前无话可说,就吩咐将汪、黄二人关入法部监狱,等待提审。

不几天日本的报纸就又登出了事情的真相,称汪、黄二人如今在狱待审。陈璧君得了这个消息,又喜又急,风一样便从日本赶到槟榔屿,向母亲卫月朗要了六千元钱,欲持款北上,营救情郎,却苦于不知该在北京找什么人营救。

这时胡汉民也在南洋筹款欲救汪精卫,急切间却只筹了一千多元,远远不够营救之用。

陈璧君便带了六千元往找胡汉民,请他设法。胡汉民说:“欲救汪兄,非巨资不可,筹款甚难,却怎么办呢?”

陈璧君急得直打转,忽生一计,说:“我有一个办法,你带我去澳门的赌场赌钱,汪哥若蒙上天庇佑不死,我一定能赢得巨资。”胡汉民此刻别无他法,希冀或可侥幸大赢一次,便带了陈璧君直入澳门的赌场。

一场狂赌下来,陈璧君手气不佳,六千元输得干干净净。陈璧君傻眼了,嚎啕大哭起来,胡汉民也垂头丧气,束手无策。

此时立宪派组织的第二次速开国会的请愿却进展顺利,国内许多省份都举行了几万、甚至十几万人的群众集会,疾声呼吁朝廷速开国会,有许多激烈之士以刀割指,写血书寄往北京。各省咨议局也派人至京递交请愿书,与此同时,南洋、澳洲一带的华人华侨也派了代表,准备回国参加请愿。

汪精卫因得立宪之助,未被立时杀头,但被押狱中,系着手铐脚镣,又备受虐待,这滋味也极不好受。他与黄复生受审时,都自承是欲炸载沣的谋主正犯,和对方无涉,以求速死。

汪精卫还当堂写了五千余言的供词,阐述革命主张,斥清廷的立宪是“伪立宪”,并断言说:

“即使国会速开,按中国现实的情况,国会也将是君主的鹰犬,人民要民主,便必须与政府死战。”

载沣气得暴跳如雷,要以谋反罪速速将汪、黄二人处死。程家柽利用和善耆的关系,力促善耆施加影响,保汪精卫黄复生之命。肃亲王善耆就联合了张宗祥、良弼等人规劝载沣,说:“如今朝廷立宪,乃是为了缓和人心,羁縻党人,若为一时痛快而杀了汪精卫他们,势必激怒党人,于立宪大局不利。”

载沣怒道:“汪精卫的供状明目张胆说要和政府死战,如此大逆不道,怎可饶恕!” 善耆说:“党人都比较激烈,难免王爷生气。可这个汪精卫虽然激烈,却是文采飞扬,有理有据。此人是孙文的左右手,在党人中地位不低,影响不小,若留他一命,示以朝廷宽大为快,对缓和国人之心将大有裨益。若一味嗜杀,党人只会越杀越多。”

章宗祥、良弼等也极力劝说载沣以立宪精神宽大对待党人,以收国人之望。 载沣怒气消了一些,想了半天,终于说:“好吧,就依了你们,将此二人不杀头了,改判终身监禁。”

判了终身监禁,不杀头了,汪精卫却不高兴,他这时只想着以死来谢党人,况且镣铐加身,日以半碗糙米、一碗菜汤疗饥,狱卒又不时辱骂,施以拳脚,日子的确过得生不如死。

汪精卫便下决心自杀而死,放风时趁人不备,就跳入了院内的井中,那井却口大肚子小,将他卡在中间,上不去下不来。狱卒当下用绳子将他吊了出来,一顿臭骂拳脚后再关入牢里。

汪精卫就又碰墙求死,但吃不饱饭饿得没了力气,碰了几次都是碰昏,过不多久就又醒了过来,不能如愿去死。汪精卫求死不得,仰天惨叫道:“生不能生,死不能死,我将奈何?”于是就绝食,只饿得天昏地暗,卧于墙角站不起来,看看将死。

程家柽这时又向善耆进言,说:“王爷素称开明,一直对党人优容宽大,如能与此刻对汪兆铭施以善意,笼络疏通,则不论对国家、对党人、对王爷自己,都是一场绝大的功德。”

善耆说:“若能感化得汪兆铭放弃党人的主张,为国出力,自然是功德无量,但我更惜此人之才,不忍其庾死狱中。”于是往见载沣,称汪精卫若死,党人必将大举报仇,到那时刺客满街、炸弹乱飞,势将闹翻北京,不如施以手段笼络,促其回头。载沣叹气良久,允其所请。

善耆便传载沣之令,取了汪精卫黄复生的镣铐,又将汪、黄二人的牢房粉刷一新,放置书报多种,起居饮食等也大加改善,不许狱卒打骂示辱。善耆又亲往狱中探视,劝汪精卫善自珍重,存有用之身,待奋飞之时。汪精卫流泪说:“我来京谋刺载沣之日,死志便决,不意王爷如此看重善待。但我党人求民主、反专制,此志不可改也!”

善耆微笑说道:“兆铭先保重身体,此事待后再议。小王以后当不时来此探望,不使兆铭受苦。”

汪精卫致谢,遂不再绝食。

陈璧君在澳门大哭一场,输光了钱,却拿什么来救情郎的性命呢,便欲回家再向父母要钱。此时汪精卫却已免了死罪,改判终身监禁了。消息传来,陈璧君周身一轻,就要北上探监,胡汉民身上还有些钱,便给了她做路费,嘱她进京可找程家柽帮忙。陈璧君央胡汉民同去,胡汉民却摇头,说:“我还有要事需办,不能去了,你代我向兆铭问安。”

胡汉民说的要事,乃是根据孙文指令,即将在广州发动的新军起义。 汪精卫起意欲刺载沣的时候,孙文就考虑在华南再举行一次起义,命黄兴、赵声、胡汉民等共商此事,以同盟会南方支部为起义的策划领导机关。正好赵声过去在广东新军的部下倪映典捎信给赵声,称新军中士兵革命之意高涨,可考虑以新军为主举行起义,赵声大喜下即写信给黄兴,约他同到香港,领导广州的新军起义,又命倪映典继续运动新军士兵,等待起义的命令。

倪映典,安徽合肥人,十九岁入安徽练兵学堂,继而又入南京南洋陆师学堂,学炮兵、兼习马术。毕业后,在南京江南炮队第九标任队长,与党人赵声、莫文蔚等频繁来往,为莫逆之交,遂生驱除满清专制之心。同盟会员吴旸谷从日本回国,到南京秘密活动,赵声即约了倪映典、莫文蔚一起入会。后来赵声到了广东新军中任职,不久倪映典因宣传革命而被南京的新军驱逐,便往广东投奔赵声,赵生就安排他在炮营任队官。一九零八年春,赵声被郭人漳参劾免了标统之职,大怒下不就新职,远走南洋,临走密告倪映典说:“多给士兵宣传反满,今后革命,只能靠新军了。但你要隐蔽好自己,宣传不可太直白露骨。”

倪映典的宣传却极别致富有创意。他约了同为同盟会员的队官钟德贻、莫昌潘等人,将“扬州三日”“嘉定三屠”等满清残杀汉人之事,编成了一段一段的故事。他所在的新军一标当时驻扎广州北郊燕塘,每日吃过晚饭,标统营官就坐马车进城回家去了。军营内只剩下士兵及队官、排长一类下级军官。倪映典就于此时组织兵士出营散步,信步走往荔枝湾、百花冢一带,大家走累了,籍草而坐,就请倪映典讲故事。倪映典每天把满人的凶残恶事讲上几段,故事越讲,兵士们对满清越恨,他的故事又被兵士们辗转传讲,以致在一标之内,哪个士兵也知道“扬州三日”的惨酷,反满情绪与日俱长。只有上级军官被蒙在鼓里,还照旧夜夜进城,与家人欢聚。

一九零九年末,孙文指示成立同盟会南方支部,以胡汉民为支部长,以赵声为军事负责人。赵声便招在广州活动的党人倪映典、胡毅生、姚雨平等到香港开会。倪映典汇报了联络新军士兵的进展情况,赵声精神为之一振,即布置由胡毅生联络广州附近的会党,姚雨平联络清军巡防营,倪映典继续联络新军。众人遵命,各去做联络疏通工作。

很快到了一九一零年的元月,农历也到了腊月将尽的时候,马上就要过春节了。胡毅生、姚雨平他们的联络都有小成,而倪映典的成绩最大,三个标的新军士兵经都有了革命的想法。

赵声发电催黄兴来港,黄兴乘船抵港后,倪映典、胡毅生、姚雨平等也到港汇报各自的工作进度。倪映典称新军三个标的联络全部完成,众兵士热情高涨,急于举义反满,姚雨平称已和巡防营中的帮带童常标等取得联系,倒时巡防营将相机配合;胡毅生称会党人物愿大力配合新军的起义,称若新军军占领了广州城,他们便揭竿而起,占领广州附近的县镇。

黄兴、赵声见起义的时机已经成熟,当即决定在过年后的正月十五元宵节发动起义,那时广州城家家户户点花灯欢庆,广州各衙门也照例放假一天,防备松懈,此刻新军三个标一齐行动,得巡防营的配合,可一举而拿下广州城。众人各遵命令,连忙返广州做起义前的准备。

离农历的春节越来越近了,西历二月九日便是农历的大年三十。广州城内家家户户备办年货,各官府衙门也忙着收受贿赂馈赠,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新军中的党人也情绪激动,往来联络如穿梭一般,十分紧张繁忙,下级军官悄悄的将子弹积攒起来,以备起义使用。

忽一日,两广总督袁树勋召集布政使、按察使、各将军、巡警道等开会,说:“要过年了,广州一直是乱党活跃的地方,大家多留点神,平平安安过年,不要出什么乱子。”

水师提督李准就提议说:“乱党活动最多的地方就是新军,听说新军中储存有不少枪弹炮弹,此事殊堪忧虑。”

袁树勋一惊,道:“如此奈何,快快将枪弹炮弹收了上来。” 李准说:“大帅,子弹不能收,那样会引起新军反感,反而坏事,最好是鼓励他们实弹演习,将子弹全部消耗净尽。”

袁树勋大喜,连声称赞说:“这办法好。李将军不愧名将之称,真的是智勇双全。”于是下令新军进行打靶训练、实弹演习,以迎农历春节。

新军各标营的军官接到打靶与实弹演习的命令,颇感奇怪。士兵们却欢天喜地,十分高兴。过去实弹演习是极少进行的,打靶的时候也不多,当局吝惜弹药,往往在打靶时每人只给发五、六颗子弹做做样子,今年却忽开方便之门,鼓励多打,兵士们自是踊跃欢欣,但连着演习了两次,又打了好几次靶,新军兵营内的子弹便留存不多了,而炮弹已经全部用完。

转眼就到了大年三十,这时忽出了一件意外之事。新军二标二营的士兵华宸衷受管带戴庆有指派进城公干,同营的好友胡元英托他往城隍庙前的锈文斋取回自己订做的图章和名片。

士兵们都知道要起义了,互相议论说占了广州城后,起义的人都是功臣,那时十分露脸光彩,很可能就被提拔做官,许多士兵就早早准备名片与图章,预备那个时候使用,胡元英急着取回做好的名片与图章就是此意。

华宸衷很快便办完了公事,中午时分,他来到锈文斋给朋友取出名片与图章。名片订做了一百张,店里却只给五十张。老板耍赖说:“这种名片纸质好,价格也贵,五十张就抵一百张。”

华宸衷哪肯答应,双方口角起来,吵闹声引来了一个巡警,巡警上前干涉,华宸衷正在气头上,就训斥那巡警,说:“小小巡警也配管俺们新军的事,走开,要管此事,除非叫宪兵来。”

但锈文斋的老板见有巡警在场,态度越发强硬,既不增加名片也不退钱。华宸衷大怒,一脚踢翻了柜台,便欲入内扭住老板理论。旁边的巡警急跑出店吹响警笛,又叫来了二个巡警,说华宸忠扰乱治安,当下进店抓了华宸衷,扭着胳膊押出店门,顺大街而行,要带了他去巡警一局处理。

四个人正在街上走,迎面却过来了七、八个同标同营的兵士,他们自然都认识华宸衷,于是忙拦住询问事由。华宸衷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士兵们大怒,骂道:“臭巡警敢欺负我们的兄弟,打!”立时便动起手来,打得三名巡警抱头鼠窜。

三名巡警边跑边吹警笛,一会儿又唤来了二十多名巡警,巡警们于是又冲了上去,将华宸衷及帮他的那七、八个士兵一起抓了,统统带到巡警一局押了起来。

管带戴庆有闻讯忙赶往巡警一局,欲将华宸衷几个带回军营处理。巡警们却不许他带走,说扰乱治安,自当由警局处理。

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一了,华宸衷他们被警局拘押的消息在二标内传开了,士兵们大哗,喊道:“巡警敢欺负新军,他们不要命了!”立刻就有三五百兵士带枪携弹,怒气冲冲进了城,直闯入巡警一局,见了巡警就打,见了东西就砸,巡警们吓得四散而逃,巡警一局被迅速捣毁,华宸衷他们被救了出来。

巡警五局闻讯,四五十人带了警棒等物来救一局,一到场,见新军兵士竟有三五百人,且都带枪,吓得急忙退走。士兵们却怒气未消,追了过去,一直追到警五局,连打带砸,又将警五局捣毁,混乱之中,一名巡警被打死,被打伤的自然更多。

总督袁树勋听得巡警与新军两家闹事,急令水师提督、巡警道、南海番禺两县令齐到现场调处。新军士兵们见自己大获全胜,便意气扬扬出了城,退回军营。

二标的兵士这么一闹,士气大涨,浮躁喧嚣,毫无顾忌起来,内部的各营相互串联,鼓动着要马上起义,又派人到一标、三标联络,将一、三两标的士兵也感染得兴奋激动、意气飞扬。倪映典见事态骤变,兵士的情绪难以抑制,忙赶到香港见黄兴赵声,请求提前起义。

黄兴赵声胡汉民三人一商量,遂把起义日期提前到农历的初六。

倪映典当即急回广州,欲布置初六起义的事,那知他到香港的这一天一夜时间,事态又急剧变化,众兵士已经闹起来了,哪能再等到初六。

原来袁树勋见新军的行动越来越异常,便认定此事背后有革命党在运作,当下派新军教练处的督办吴晋、议员吴锡勇、新军协统张哲培三人到了二标,将士兵们在操场集合起来,进行演说训话,讲立宪的好处和作用,说皇恩浩大,立宪之后就有了民主与自由。士兵们暗暗偷笑,自是谁也不信。袁树勋却于此时派出宪兵偷偷进入二标的军营,将新兵士兵长枪上的扳机全部卸走。

二标的士兵听完了训话,笑嘻嘻回营,说:“想用立宪来骗我们,那是休想!”那知回了营房,却发现枪上的扳机统统不见了,众兵士大惊失色,倒抽了一口冷气,知道当局提前下手,为防他们起义,这才出此诡计。但如今赤手空拳如何起义,大家全沉默下来,敢怒而不敢言。

袁树勋这时又命以满人为主的旗兵巡城,把守城门等要害去处,严防新军入城。同时取消了新军初一到初三的例行放假,却别出心裁要各标召开运动会,借此羁縻大家。一、三两标的士兵立刻鼓噪起来,大为不满。当时一标驻扎燕塘,二、三标驻扎在北较场。协统张哲培奉命往各标下令,说:“初二、初三都不放假,一律到运动会的会场,不许私自外出,否则,唯该营官长是问。”

士兵们哗然而怒,情绪激愤,一标的士兵表现的最为激烈,当场便质问张哲培,说:“二标与巡警闹事,与我一标何干,为何不给我们放假?”张哲培不答,下完令便急走入城。一标的士兵大是不忿,聚集起了八、九百人鼓噪喧叫,说:“不给我们放假,公道何在?”“官长不解释理由,就靠命令来吓唬人吗?”继而一齐大呼道:“弟兄们,带了咱们的枪,找子弹去!”于是一哄涌入了最近的炮工营的大门。

炮工营的兵士正被官长们安排了在院内喝酒,菜肴酒坛摆满地上,划拳声声。闯入的兵士高喊着:“弟兄们,太不公道了,快快出营找子弹去。”炮工营的兵士一哄离席,随了众人就走,一千多人拿着枪闹嚷嚷又闯入了辎重营,在这儿搜出了三千多发子弹,每人分得了二、三发,精神大振,胆气也顿时壮了起来,便一拥而入闯进了标司令部,到处胡乱翻腾搜寻子弹。标统刘雨沛喝止不住,气得向天鸣枪威吓,兵士们怒了,冲上去拉着他挥拳便打,打得刘雨沛头破血流。忽然一个房间传出欢呼声,说是找到了一箱子弹,挥拳的兵士这才放了标统,急忙去哪儿分子弹。刘标统此时鼻青脸肿,心知军心已变,哪敢多言,便撕了件旧衣服包住流血的头,急从后门跑出,进城报告去了。

袁树勋得知新军一标兵变,心下大恐,坐卧不安,急召李准商议对策。李准建议调巡防营扼守新军入城必经的要隘牛王庙,同时建议说:“现任陆军小学总办黄士龙在一标威望甚高,若派他去任一标标统,或可能弹压住兵士,消弭兵变于无形。”

袁树勋当即传令委黄士龙为一标标统,命其立刻赴任劝慰兵士平息兵变。又令李准立刻派巡防营精锐往牛王庙坚守,以防万一。

黄士龙接了委他为一标标统的命令,不顾天色已黑,忙骑马赴燕塘一标驻地上任,冀图说服士兵回营。但乱兵已经持枪列队向广州城进发了。众兵沿途高呼口号,相互激励,说是要进城和巡警一决雌雄,此时李准的巡防营还未出发去牛王庙扼守,众兵一路顺利,到了广州城的东门。

守东门的旗兵拒不开门,双方乱骂一阵,便开枪互射起来。黄士龙走到半路,听说乱兵已到东门,忙骑马赶到东门,登高大呼,痛陈厉害,劝慰大家快回燕塘军营。黄士龙曾任过一标标统,因爱兵惜卒,故甚得军心,他苦口婆心演说了一阵,众兵士收了枪,无言退后。

黄士龙便挥手,下令列队回营。

城楼上的旗兵用灯光一照,见黄士龙穿着新军军服,登高讲话,以为他是率乱兵攻城的头领,便举枪向他射击,一阵枪声响过,黄士龙大腿上、胳膊上各中一弹,倒在地下。新军士兵哗然大怒,一齐举枪向城上射击,但没射多少枪,大家就都没有子弹了,气得乱骂一通,跺脚大恨,无奈下抬了黄士龙回燕塘,预备到各营再搜罗子弹,然后聚众攻城。这时已是初二的半夜时分。

倪映典初三早上回到了燕塘军营,各营的党人齐来询问行动时间,倪映典说了初六。大家一齐摇头,说不立刻起事,局面任谁也无法控制了。倪映典问明了情况,骇然大惊,咬牙说道:“局面如此,难道我多年心血,就此败于一朝!”

这时又传来消息,李准派巡防营三千人已到了牛王庙,同时驻扎在虎门的水师营三千人马也乘江轮开到了广州。倪映典骂道:“李贼真是恶毒,占据了牛王庙要地,阻我攻城之路。

但我等不能坐以待毙,须得即刻起事,与李贼誓死周旋。“于是下令,派党人罗织杨带兵占领茶亭,巡查往来行人,通报消息。命其他党人立刻回各自的营队,组织士兵起义。

众党人一声欢呼,各回营队组织人马去了。罗织杨却把兵带不出来,他所在的炮一营的管带漆汝汉正集合全营兵士听他驯话,那容许罗织杨带了兵走。罗织杨无法,又来找倪映典,倪映典大怒,立刻持枪赶往炮一营,大声呵斥漆汝汉说:“你休得在此罗嗦,快快离营远走,军队如今由我指挥。”

漆汝汉大怒,双眉倒竖骂道:“倪映典,你当个什么小官,敢口出狂言,给我滚开!” 倪映典目露寒光,抬手一枪便打死了漆汝汉,转身向众兵喝道:“有谁不服从命令,漆汝汉便是样子!你等服从否?”

众兵多数已经罗织杨活动通了,当下齐声说:“愿服从。” 这时炮二营、工程营、辎重营等全掌握在了党人手中,大家公推倪映典为起义的总司令,倪映典便集合各营人马,宣布已接受同盟会的命令,正式起兵反满革命,领众兵向天发誓说:

“愿为革命战死!”众兵轰然响应,一齐举手发誓,群情激昂不已。

倪映典即下令各营派人检点子弹,各处搜罗遗存枪弹。所派兵士将营房翻遍,却只找到了二万多发子弹,不免心下忧虑不安。各营队的负责人便找倪映典报告,说:“子弹太少,难以久战,怎么办呢?”倪映典杨眉舒目,挥手向众兵说:“弟兄们,广州城内枪弹堆积如山,只要我们攻开了广州东门,还愁没有子弹吗?”

众兵欢呼雀跃起来,齐声喊道:“不错,打进广州城,要什么有什么。” 倪映典当下命分兵占了茶亭、横枝岗等高地,免了义军的后顾之忧,然后统义军主力三千余人,浩浩荡荡向广州城进发。

义军一路士气高涨,迅速推进到了龙王庙。清巡防营的分统吴宗禹已率两营一千多人在此扼守,附近高地俱已被其抢占,架了机枪居高临下等待着义军。义军的前锋逼了上来,巡防营的士兵高声问:“那一路的兄弟?”

义军的士兵高声回答说:“革命党的起义军,你等也快快反正,随了我们一同起义。” 巡防营的兵士却不作声了。这时义军大队人马开到,乱纷纷叫嚷,要巡防营的人马让路。

清将吴宗禹忙与管带李景濂、帮带童常标越众而出。吴宗禹卸下帽子,拿在手中向义军挥舞,高声喊道:“新军的弟兄们,不要意气用事了,快快回营去!敝人将向上峰说情,一定免了对大家的处罚。”

倪映典在军中骑马舞刀,来回驰骋,也高声喊道:“弟兄们,同盟会的总理孙先生已有命令,今日务必杀进城去,杀满人杀旗兵,还我汉种公道!”

吴宗禹旁边的帮带童常标忙向倪映典招手,喊道:“倪兄,倪兄,吴统领要和你谈谈,大家都是汉人,大可以好好商量。”说着将自己的佩枪交给哨弁,徒手向义军走来。童常标与倪映典同是安徽人,也是同盟会员,过去两人曾联系过多次。倪映典心想:“若能说得巡防营阵前反正,起义便等于成功了一半。”于是也下马上前,与童常标双手互拉。

通常标说:“倪兄若不见疑,便到那边与吴统领亲自谈谈可好?” 倪映典昂然说:“好,吴统领也是我大汉男儿,我不信他就死心塌地为清虏卖命。” 两人于是携手,同到清兵一侧。吴宗禹、李景濂迎着倪映典拱手,说:“倪兄,你我都是汉人,李准李将军不愿防营与新军冲突,你若劝谕众弟兄弃械回营,兄弟我一力担保,保大家无事。”

倪映典说:“吴统领,大家受满清的歧视压迫,难道到此刻还不醒悟吗?我汉人要扬眉吐气,必须驱除满清鞑子,统领,你若阵前反正,我奏上敝会孙、黄二先生,一定举统领为革命元勋。”

双方意见不和,难以谈拢,都极力想说服对方,最终却谁也没有说服对方。吴宗濂就怒道:“倪兄,你若不听我言,待会战阵之上,便凭枪炮一决高低!”

倪映典仰天大笑,说:“我辛苦多年,方唤起义士三千,岂能因你三言两语便坠了革命的猛志。战阵之上再决雌雄吧!”

吴宗禹满脸怒气,也不说话。倪映典便大步走回义军阵地,刚到义军的阵前,忽清军一侧飞来一枚枪弹,击在倪映典后背正中。倪映典大叫一声,翻身倒地而亡。三千义军一齐惨叫,继而狂怒呼喝,声如雷震。钟德贻、莫昌潘等党人红了眼,大喊道:“弟兄们,为倪司令报仇!”持枪便冲向清兵,大队义军随着他们,潮涌般就向清军阵地冲去。

清军阵地的十多挺机枪响了起来。义军士兵立刻卧倒,借地形的掩护匍匐而进,同时向清兵阵地射击。吴宗禹却下令,命炮营向义军密集之处开炮。炮弹呼啸着落下,轰然炸开,义军伤亡惨重,更糟的是大家这时都没子弹了,人均只有六、七发子弹,怎能持久。清军炮火猛恶,枪弹如雨,义军无奈只得后退。

吴宗禹当即挥军追击,义军乱纷纷退向燕塘。 李准此时又调了五营兵马约三千余人,分由孙树荣、周礼、李在杓等人统领,与吴宗禹军一起,从不同方向进攻燕塘。义军大败,分路四逃,清兵则到处搜寻捕拿。

黄兴、赵声、胡汉民等在香港正商量初六起义后的军力布置,初三日夜间忽传来新军已经起义的消息,他三人既惊愕又振奋,便急于进广州指挥起义。香港到广州的客轮却不开了,说是因广州有乱军闹事,所以停开。黄兴与赵声急不可耐,即乘船到了九龙,欲从这儿乘广九线的火车赶往广州,哪知火车也因同样的原因停开了。黄、赵两人只急得团团打转、徒呼奈何。正彷徨焦虑,筹思对策,却又传来消息,称义军兵败,溃散四逃。紧接着广州当局也对报界证实了这个消息,不过他们不说此事是革命党策划的起义,只说兵警冲突,不欲张扬,怕人心惶惶。

黄兴、赵声摇头叹息,心痛不已,但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只得罢了。同盟会南方支部刚成立不久,经费十分拮据,难以重新开展活动,黄兴便于赵声相约,一同去南洋筹款。新军起义的失败给革命党以巨大打击,靠会党起义屡次失败,此次纯以新军起事,也败得这么快,难道满清帝制真是打不倒的江山吗?此时孙文正在檀香山,闻听新军之败,心情极度悲愤,在这儿与他一起上学的总角之交钟工宇前来看他,见他脸有泪痕,抑郁不乐,忙叫着小名问他:“帝像,以你的坚强,竟还有使你流泪的事吗?”孙文茫然说道:“我想我还是做个医生吧,只要四个月的时间,我就一定会是一个称职的医生。”钟工宇惊问:“那你不革命了?”孙文摇摇头,一拳击桌,痛苦不堪,说:“怎样革命呢,我不知该信任谁,一次一次起义都失败了,革命者之间又闹分裂!”说罢黯然垂头,长吁短叹。钟工宇不知该怎样安慰他,只好说:“帝像,努力再努力,总会有成功的一天的,你要相信自己。”孙文想了想,点头说:“谢谢你,我相信自己,过一段落我的情绪就会好起来的。”这时内地湖南的长沙城忽又乱了起来,爆发了一场震动中外的抢米风潮。

第六十章 哀鸿遍野处

原来去年湖南湖北江苏等省因水灾均粮食歉收,而湖北等省的商人及洋商却大量从湖南购米外运,以缓解上海、武汉等处的粮荒,长沙城的奸商及士绅见机也囤积聚奇,因此湖南米价一路飞涨。

此时湖南巡抚为岑春蓂,他是岑春煊的弟弟,本事一般,但尚算勤谨。他见湘米大量外运,湖南情势危殆,心中极是紧张害怕,忙给朝廷发电,请求禁湘米外运。坐镇武汉的两湖总督瑞澄却也给朝廷发电,说武汉若不得湘米之助,势必因粮荒而大乱,武汉若乱,长江中下游受其激荡牵引,将会酿成难以收拾的糜烂局面,请朝廷切不可阻止湘米外运。

载沣、奕劻等人反复会商,觉武汉形势较长沙更为重要,于是给岑春蓂回电,以购米执照已发为由,将禁运湘米的时间推后,定在一九一零年四月二十日,却命岑春冥以绅商富户的余积之粮,缓解湖南米荒。岑春蓂数次力争无果,心下忧闷。只好召集士绅商人,请他们放粮赈灾。绅士之首王先谦、叶得辉等个个家有万石存粮,却哪肯就拿出来,反要岑春蓂以官钱高价购买。但此时湖南的财政紧张,没有多少余钱。岑春蓂无奈下用这有限的钱抚恤灾民,可是米价越抬越高,官方一家的赈灾经胥吏七折八扣后,对灾民们能起到多少作用呢,灾民于是越来越多。

到了一九一零年的三、四月间,正是青黄不接时候,湖南灾情最重的澧州、安乡、南州等地男号女啼、哀鸿遍野,众饥民食树皮、草根、观音土之类充饥,甚至有易子而食者,饿毙道左者比比皆是,触目惊心。而侥幸未死者,皆鸠形鹄面,骨廋如柴,眼中射出饥饿的野兽般的光亮。

到了四月初的时候,长沙的米价就已涨到了每石八千文的巨价,可涨幅仍然不停,一日之间也可能连涨数次,弄得穷苦人等无以为食,苦不堪言。此刻各地有十万饥民涌入了长沙城,沿街乞讨或者请求官府抚恤。岑春蓂见局势如此,乃数次发布强硬的布告,命绅商必须拿出囤积之米以济灾荒,布告称:“无论绅商行店以及耕佣人家,均须由团保秉公据实验明仓囤,除留谷米自食外,其余存米均须造册登记,平粜赈灾。若有捏多为少、讳有作无,即属伤天害理,一经查出,严惩不贷!”

绅商富户们见了布告大怒,号跳如雷,恨道:“如此恶官,欲让我等赊钱破产,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不可轻饶了他!”于是以种种办法对抗官府,拒不平粜谷米。绅商孔宪教、王先谦等家藏谷米最多,反对平粜的态度也最强烈,他俩奔走呼吁,说:“湘省之民嗷嗷待哺,巡抚为何不将修铁路的股款、供学堂靡费的资金挪用买米,以缓救急?就忍心饿死我湖南的穷苦百姓吗?”孔宪教又向抚府上书,强烈要求停修铁路、停办学堂,以其资买米赈灾,救助饥民。饥民们听说孔宪教不畏官府,为饥民仗义执言,感激涕零下,群呼孔宪教为“孔青天”。

孔宪教说:“我愧不能真做‘青天’救助大家,但布政使庄赓良仁心爱民,他若作了巡抚,或许能救我全湘百姓免于饥饿。”众饥民于是又群呼庄赓良为“庄青天”。

原来士绅们见岑春蓂态度强硬,就欲抬出平素温文儒雅的庄赓良和岑春蓂对抗,能挑起事端,借机赶走岑春冥当然更好,遂急忙和庄赓良取得联络。庄赓良对赶走岑春蓂自己当巡抚也心中暗喜,就和士绅联合起来抵制岑春蓂.

四月十二日,长沙城南门外挑水为生的穷人黄贵荪,劳累了一天,所得报酬竟然换不来一升糙米,一家四口饥饿难捱,相坐对泣。黄贵荪极度悲愤下,竟率妻子及一儿一女跳入了南门附近的老龙潭自尽。惨讯传来,长沙市民纷纷下泪,怒火中烧,碧湘街有个奸商姓邹,此时不知收敛,还辱骂无钱买米的穷人。饥饿的市民大怒下簇拥着冲入邹记米店,便抢起米来。邹老板挡住店门阻拦,众人揪住他就是一顿饱打。管辖这一块的善化知县郭中广带了一队兵勇欲待弹压,却被数千饥民围住脱不了身,饥民高喊着要他迅速开仓平粜,以维民食。

郭中广见事态严重,不敢耍老爷脾气,连忙答应以明日中午为期,一定与各米商协调好,平价粜米。饥民这才放了他。

郭中广回衙后,急召各米商协商平价粜米的事,可众奸商正要趁此时赚黑心银子,哪肯平价粜米,王先谦等士绅不但不平价粜米,还振振有词的要县令保护商人利益,抓捕抢米的饥民。郭中广无奈,就写文书申告长沙府。但饥民们等不及公文来来往往的耽搁了,他们看第二天中午平价粜米的承诺没有兑现,群情激愤下大骂县令为“狗官”,接着饥民得知昨日领头抢米的刘永福被鳌山庙巡警分局抓了起来,众人发一声喊,就冲入鳌山庙分局,打跑了巡警,救出刘永福。

巡抚岑春蓂得讯,急派巡警道赖承裕带人弹压。赖承裕怒道:“乱民敢如此嚣张,看我出手段整治!”于是带了百十名巡警,气势汹汹赶往鳌山庙。这赖承裕就是几年前拷打党人刘道一的酷吏,禀性狠恶,凶悍愚顽,他骑高头大马到了鳌山庙,挥舞马鞭对饥民们呼喝道:“乱民快快散去,不然王法无情,你等晓得我烤打犯人的手段吗?”

饥民围了上来,喊道:“米贵肚子饿,大老爷要为民做主!” 赖承裕吹胡子瞪眼,凶狠狠说:“盖碗茶百文钱一碗,你等不说贵,却嫌八十文一升米贵,岂有此理,真是一群刁民,看我抓你们回去受刑!”

饥民们听言大怒,五六千人一齐冲了上来,拳脚交加,打得巡警四处乱跑。然后将赖承裕从马上拉下来,用绳子捆了,吊在一棵垂杨柳上,拿树条抽打,用瓦片掷头,打得赖承裕头破血流,满头白发竟然全部被血染红。

赖承裕被打得“嗷嗷”怪叫,疼得双脚乱蹬,却仍出言威吓众人,说:“我乃朝廷命官,你等犯上作乱,不要命了吗?快快放我下来!”众人此刻正在气头上,哪肯放他,只管猛打解恨。

当时长沙有一首竹枝词,专门描写饥民用瓦片投掷赖承裕的情景。词道:

瓦片飞来势最凶,顿叫白发染顶红。

鳌山庙畔垂杨柳,不系青骢系赖公。

赖承裕手下有个亲信的巡警队长,被饥民打跑后,换了一身便装来救赖承裕,这人装成饥民,吆喝道:“我等打死了赖承裕也是没用,我有个办法,解了他,押他去见巡抚论理,如此可好?”

众饥民不知他的用意,就一齐叫好,七手八脚将赖承裕从树上放了下来。赖承裕此刻被打得走不动路,亲信就背了他,大声说:“找巡抚大人论理去。”然后冲出人群,大踏步就跑。

众饥民发一声喊,随后急追,亲信见摆脱不了众人,苦恼下只好以假作真跑向巡抚衙门,众饥民一路小跑随后也赶到了巡抚衙门,高声叫着要巡抚处理赖承裕,并下令开仓平粜大米。

抚衙内的岑春蓂心下发慌,忙派人给门外挂一木牌,上写“明日平价粜米,六十文一升。”

饥民们喊道:“六十文也太贵,我等那买得起,不行!”

有混在饥民中的无赖痞棍之流,就冲上去砸烂木牌。 岑春蓂火速又派人挂出一块木牌,上写“明日平价粜米,五十文一升。”无赖痞棍又冲了上去,将木牌砸烂,饥民们大声叫好。

岑春蓂心中恼怒,便命卫兵关了抚衙的大门,不再出牌,也拒不接见饥民。饥民们恨道:

“不管我等的死活,要此巡抚何用!”

王先谦、孔宪教等士绅此刻趁机派人煽动,饥民与无赖痞棍于是一齐行动起来,砸烂了抚衙前的照壁,锯倒了府前的旗杆,掀翻了衙门外的石狮子,然后打破府门,一拥而入。岑春蓂大怒,骂道:“乱民可恶,痞棍该死,竟敢打破我的大门!”于是下令卫队开枪,当场打死打伤了数十人。饥民们大惊失色,慌乱间逃出抚衙大门……但怒气不平,肚内又饥饿难忍,当下发一声喊,乱纷纷扑向粮店米铺,一夜之间,将长沙城八百多家米店粮库全部抢空。

岑春蓂急怒兼且惊惧,忙给朝廷发电禀报抢米风潮的原委,又请朝廷速速下令调外省之米入湘。军机处上报载沣后,电令岑春蓂善自控制局势,同时又命四川、江西等省调集大米运往湖南,但远水难解近渴,况且长沙的饥民此刻受人操控而不自觉。按说大家抢到了米,该在家好好熬稠米粥,先吃几天饱饭再说,可长沙的士绅用他们的财力及影响,又暗暗号召大家闹事。饥民们刚抢了米,心情激动,兼且昨日被打死打伤了数十人,大家的怒气仍在,一经号召,就又蜂涌而出,聚集于巡抚府前,这时士绅们派出的人混在饥民之中,引导大家喊口号,大叫说:“逐瘟官、迎青天!”

有人不解瘟官与青天究指何人,立刻就有人解释,说:“瘟官就是蛮横霸道的岑春蓂,青天就是布政使庄赓良庄大人。”众饥民明白了,便扯起喉咙,齐声喊起“逐瘟官、迎青天!”

的口号来,喊得抚衙门外地动山摇,声浪震天。

岑春蓂在府中只气得怒火冲天,铁青着脸,负手狂走不停,但他此刻不知该如何控制局面,气一阵,又心下慌乱不已,只好对饥民的大喊大叫不予理睬。

众饥民喊口号喊得累了,见巡抚没有反应,也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便又强冲抚衙大门,衙内的卫队再次开枪,饥民们被打死打伤几十人后退了出来。绅士们派出的人混在饥民之中叫道:“瘟官凶狠,我们且先将青天迎来,看他还有脸继续呆在抚衙吗!”众人一听,齐声喊好,便浩浩荡荡涌到布政使衙门,将庄赓良迎了出来,说:“这样的好官方应到巡抚衙门做官。”

当下拥了他就走。

庄赓良急道:“这怎么行,大家不可胡闹!”忙向后缩,不肯前行。 众人却不依,闹嚷嚷将他半搀半架着,朝巡抚衙门簇拥而来。士绅们于暗处看见场面热烈,饥民们声势汹汹,一齐拍手大笑起来,说:“妙极,妙极,且看蛮子岑春蓂如何应对。”

众人将庄赓良扶进抚衙的大门,同声高喊口号,说请青天入内,并堵住门不许他后退。

庄赓良苦笑连连,只好入内参见岑春蓂,尴尬说道:“大帅恕罪,众人这么乱闹,这可怎么办呀?”

岑春蓂气哼哼将脸扭到一边,对庄赓良冷冷说道:“我如今方寸已乱,那知道该怎么办,庄大人你好自为之!”

庄赓良自感没趣,极难堪的站了一会,岑春蓂也不理他,他只好告别欲待出府。岑春蓂却说:“慢!”拿出了巡抚的印信等物交给庄赓良,说:“湖南之事我已无可置手了,你看着办吧。”又给朝廷发电自请处分,恳请以布政司护理巡抚,平定湘省局势。

庄赓良接过印信,假装惶恐,说:“大帅却欲何往?” 岑春蓂说:“湘人逐我,我只好避走,然后向朝廷请罪。”

庄赓良无语。

岑春蓂收拾了细软,带同家人从后门落荒而走,乘船到武汉去了。庄赓良此刻感觉自己就该是巡抚了,遂出告示,对上次冲击抚衙被打死的人发给抚恤金二百元,被打伤的发给四十元,同时称马上平粜谷米,并给死伤者伸冤。

士绅们听说岑春蓂避走武汉,大喜,遂由王先谦、孔宪教带头,联名给朝廷发电,请撤免岑春蓂巡抚职务,以庄赓良代替。众饥民又燃放爆竹庆祝瘟官逃走,青天摄事,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庄青天”身上。

庄赓良出抚衙回布政司衙门,众饥民欢声雷动,恭礼让道,齐呼“青天”。庄赓良便招各士绅到布政使署衙,商量平价粜米的事,绅士们全都表示支持,却请庄赓良下令不许洋人再购米外运,同时也开放官府的米仓平价粜米,庄赓良同意照办,即刻发令禁止洋商购米外运,同时命各绅商与官仓粜米的价钱不许高于每升五十文。

命令一下,众饥民奔走相告,欢声盈城。但洋商有清政府发给的购米执照,根本不理睬庄赓良的命令,湖南的士绅对庄赓良的命令也阳奉阴违,不但不按官方定价出卖,反暗中派人以低价大肆抢购官仓之米。官仓存米本来不多,不几天就迅速售粜一空,于是市面有价无市,饥民再次骚动起来。士绅王先谦等人就散布流言说:“米全让洋商运走了,官府拿钱修建学堂等不急之事,无钱购米充实官库,洋商趁机大量购米,害我三湘百姓。”

众饥民大怒起来,集众涌往学堂,点火便将学堂烧了,然后再烧洋人的教堂、货船、洋行,最后,日本人的领事署、大清银行以及长沙海关等都被饥民捣毁焚烧。

这个时候,共进会的骨干人物焦达锋正在澧陵一带联络会党,对饥民中蕴藏的力量似乎不感兴趣,或者是根本就没有留神到这件事情。而在长沙城内,有一个普通的同盟会员叫陈作新,时任新军四十九标的排长。他看到愤怒的饥民人数众多,心中兴奋不已,认为起事的时机成熟了,径直便往找管带陈强,大笑说:“到时候了,到时候了,咱们该起来了!”

陈强大惊,问:“什么该起来了?”

陈作新指手画脚,说:“就是那事儿啊,你竟装不明白,快行动吧。” 陈强并不是同盟会员,心中知道陈作新的意思,却硬是假装不知,就说:“你又喝醉了,快回去休息吧。”于是派了两个士兵,强行将陈作新送回,并马上报告上级,借他故将陈作新解除军职。

原来陈作新经常在新军中宣传革命,毫无顾忌,对人称自己在革命党中地位不低,士兵们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官长们对他的话却是半信半疑。陈强喜欢喝两盅,与陈作新有共同爱好,陈作新便常给他讲革命的话题,陈强虽然对革命并不特别反感,但自己决没有想过要去革命,所以看陈作新大胆来怂恿起事,心下发慌,就使手段赶他出了新军。

长沙城火光冲天,在士绅的操纵怂恿下捣毁焚烧一切洋人的东西,西医医院、师范学堂、幼稚园等都难以幸免,其他州县的饥民也行动起来了,盗匪奸徒汇集其中趁机抢、杀,湘省大乱。

庄赓良这个代理巡抚慌了,急向朝廷电报情况,朝廷回电对乱民奸徒杀无赦,庄赓良即点起巡防营与新军,大开杀戒,对纵火的饥民刀枪并用,只杀得长沙街头血流成河,人头乱滚。两湖总督瑞澄又派来不少巡防营兵马相助,杀完了长沙城,再杀向邻近州县,饥民们只知纵火泄愤,哪有对付官兵的手段,不几天功夫,便被镇压下去了。

事态平息之后,清廷大发雷霆,对湖南的官吏、士绅均严加处分,将岑春蓂开缺交部议处,将庄赓良革职查办,赖承裕等官被撤职。王先谦、孔宪教、叶得辉、杨巩等绅士也被从严议处。清廷调了江西人时任陕西巡抚的余诚格来抚湖南。

一场自然灾害验证了官僚的平庸与无能、绅士的自私与为富不仁,清政府的运转无力、饥民的易受操控。但受害最重的是湖南百姓,在付出无数条人命的代价后,未死之人还要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平摊给洋人八十八万两白银的赔款。

湖南的事总算就这么镇压了下去,但这时立宪派组织的第二次速开国会情愿却如火如荼的开始了。各省咨议局均派出请愿团前往北京,南洋、澳洲的请愿团也千里迢迢赶到了京城,除此而外,许多社团组织也派人到京呈递请愿书,声势汹汹、言辞激烈,有些请愿书中直接指斥朝廷对立宪“真诚之心甚少,敷衍之意良多。”说权臣们只求自全躯命保禄位,不计国家的安危祸福。

载沣将请愿书看了,大怒起来,找军机大臣会商,要拟旨对立宪派们恐吓阻止。奕劻、那桐等大臣却神色古怪,胡乱找些理由反对这样做。载沣便直接命军机章京拟旨,嘱咐说必须语气严峻,吓阻立宪派今后再不许搞什么请愿。

旨意一下,立宪派们大哗,愤懑无比,各省的立宪派人立刻给北京的代表打气,要他们不惧威吓、继续请愿。孙洪伊代表请愿团的人向各地的支持者们复电,说:“此次请愿无效,我等便作第三次请愿,不达目的,誓死不懈!”

梁启超在东京得知国内的情况,发狠说:“宣统八年立宪,可大清能撑到宣统八年吗?我敢断言,如此磨磨蹭蹭,拖延立宪开国会之期,不出五年,国必大乱,乱后大清必亡。可惜呀,虚无缥缈的宣统八年,将永远成为国人的遗恨!”

国内的立宪派们这时候态度强硬之极,相互通电联络,相互鼓励打气,在北京及其他省份同时活动,欲组织声势更大的第三次请愿活动。张謇、汤化龙、孙洪伊、汤寿潜等人商定:

广泛发动下层的普通民众参与请愿,请愿的方式也可以多种多样。汤化龙在湖北便搞了一个新创举,召集绅商学界及各团体举行盛大集会,宣称“不开国会,便不交纳捐税!”这个口号一出,响亮至极,威力也是大极,各地的立宪派们立刻同声附和,在各自的省份推广。只急得摄政王载沣头上冒汗、团团打转,但立宪派人多势众,又多是地方上的富商巨贾或成名的文士,依托着咨议局的名目公开活动,要镇住他们还真不容易。

这时,四十五岁的孙文忽从美国檀香山秘密赶往日本,化名上岸,到了东京。原来前一段在欧洲华人中宣传革命,他在法国多呆了一段时间,欲说服巴黎的两名资本家向中国革命提供借款,但毫无结果,孙文于是又横渡大西洋来到美国,在纽约、芝加哥、旧金山等地的华侨中筹款,最后又来到了檀香山,这时候广州的新军起义刚刚失败。消息传来,对孙文的刺激不小,一次又一次的起义屡屡失败,起义的失败又伴随着一次次内部的冲突与风波,各种打击累积起来,给孙文以巨大的压力,使他变得冷峻易怒。但孙文是永不服输、永不气馁的,他咬着牙关硬是挺了过来。当胡汉民心情悲凉、来信报告新军起义失败、倪映典身亡之事时,孙文心中也掠过一片悲壮凄凉的感觉,伤心过后,他又迅速恢复了斗志,跺脚发狠道:

“一败何足辱,即使千败万败,我灭清之志也永远不坠!”于是筹划再组织一次破釜沉舟式的大规模起义,但檀香山离中土海路茫茫,多有不便,香港、安南又已公开不许他入境,相对来说,日本前次只是劝他离开,并未公开驱逐,在这儿朋友多,革命志士来此也相对方便,孙文遂选定日本作为策划大起义的地点。决定了去日本之后,孙文立刻给在香港的黄兴、谭人凤等写信,请他们速来日本见面,商量起义之事。

黄兴此刻隐居于香港九龙的沙港乡,同他在一起的还有赵声、谭人凤、胡毅生、林文等人,他们在这儿租了一百多亩山地耕作,以维生计。

自广州新军起义失败后,袁树勋、李准查出此次起义的幕后策划者是黄兴赵声……只恨得切齿痛骂。袁树勋便以两广总督的名义,悬赏五万元求购黄、赵二人之头,同时又向南洋一带派出三十名刺客,四处搜寻、务求刺死他们,以绝后患。黄兴、赵声受刺客的干扰,无法顺利筹款,极为气恼,同时参与新军起义的一些党人通过不同途径也纷纷逃到南洋一带,这些人达六七十人之多,生活无着,就一齐来找黄兴、赵声。黄赵一商量,就决定用已筹到手的款子在九龙租地来安顿大家,以便再次起义时众志士不致失散。

地租下了,搭了十多间大葵棚为起居食宿之所,又买来四头水牛用于耕作。大家就分了工,各司其职:黄兴负责水牛的饲养和放牧,赵声自告奋勇给田间挑粪,其他人或种菜、或种粮、或挑水,虽然工作辛苦,大家倒也干得热火朝天。只是生活过得清苦,一日三餐均是青菜豆腐伴着糙米饭,这倒罢了,大家咬咬牙就忍了下来,却不料这沙港乃是极偏僻的山乡,竟然还有老虎出没,时间不久,四头水牛竟被老虎吃掉了三头,只把众人心疼得唏嘘不已。

负责照料水牛的黄兴心生内疚,晚上就把这唯一的水牛拉进自己与赵声等合住的葵棚,当千里驹一样侍候。

一晚睡梦之中,忽听一声巨响,似乎葵棚塌了一样,接着老虎的怒吼在头顶响起。黄兴,赵声等惊得一骨碌爬了起来,点火上看,全都骇得张大了口。

只见一只斑斓猛虎正趴在棚上,四只虎爪将棚顶弄穿了洞,四条腿悬空吊着乱摇乱拨,将葵草拨得纷纷下落,身子却被木梁架着,既掉不下来,又无力逃走……因而才猛摇虎尾,发声怒吼。

众人又是惊恐又感好笑,急得说:“怎么办?怎么办?” 黄兴大笑道:“老天有眼,我等有老虎肉吃了!” 赵声喊道:“快取枪来,快去抢来,待我射死这只老虎!”

第六十一章 蜂起请愿时

他们决定在此种地时,为防野兽糟蹋庄稼,曾买了两枝土枪,不料这时真派上了用场。

土枪迅速被取来了,装上了药弹,黄兴、赵声各持一枝,对准老虎同时一放,“轰”然一声,硝烟弥漫。那虎中枪吃痛,巨雷般吼了一声,竟然一跃而起,跳下了葵棚,发疯般向远处逃去。

谭人凤拿着扫帚粘了菜油点燃,当作火把,吆喝着出门去看,众人一齐跟出,看见一条斑斑血迹通向山上。黄、赵两人提枪紧随着谭人凤的火把,顺血迹小心前行,有七八个人跟了他们。行得三、四里路光景,只见那只猛虎倒卧在一片乱草丛中,满身血污,已然毙命。

众人欢呼起来,折些树枝抬了老虎,欢声笑语朝回赶路。 虎肉的美味使众人的情绪兴奋了一段日子。这段时间,黄兴与赵声在劳作之余,就商量再次举义的事。赵声说:“若再起事,还是选广州最好。广州三标新军,一标虽然败散了,但二标、三标革命之念愈加浓烈,巡防营内支持革命的人也有增无减。”

黄兴同意此说,但担忧起义的条件还不成熟,赵声叹气。这时候,孙文的信来了。黄兴、赵声看过信,见孙文斗志昂扬,信心百倍,不觉大受感染,一齐振作起来,当下又约了谭人凤,启程往日本与孙文晤面。

黄兴、谭人凤与孙文相见,自有一番感慨。孙文与赵声却是第一次相见,见赵声魁梧豪爽,俨然大将之风,不禁大喜,对他格外欣赏看重。赵声见孙文端严凝练、英气逼人,果然是领袖的风采,心中也对他好生钦佩相敬,他两人满脸喜意,握过手后,又专门拥抱了一次。

孙文就说:“赵兄不愧将军之称,虎虎有威,真将才也!”

赵声笑道:“总理缪赞。我常戚戚于心,忧革命之多艰,今见孙公,我无忧矣。” 两人抚掌而笑,欢然就坐,然后由黄兴将新军起义失败的详情讲给孙文听。孙文凝眉听罢,昂然说道:“革命要成功,就必须有谷中一鸣,众山皆应的环境。广东新军受赵兄影响极大,若能事先计划周详,另以生力军举旗起事。必可得到新军的响应。”

黄兴说:“新军起义失败后,不少同志在内地流落着,没有归宿,若有数千元的接济,将这些同志集中起来,便可作起义的骨干使用。”

赵声也点头同意黄兴的话,说:“这些人经过军事训练,若能聚拢起来作敢死队用,拼死先起,擒贼擒王,捉住两广总督等大员,则一呼百应的效果当能达到。”

孙文微笑点头,极是喜悦。谭人凤说:“要干,就须谋定而后动,集中力量,来一次惊天动地的暴发,不能仓促即起,匆忙间又败。”

孙文说:“不错,谭兄说得有理。这次我们集中全会的力量,谋划周详,准备充足,务求一击成功,绝不可如前几次般轻易发动。”

黄兴、谭人凤便建议召开一次同盟会骨干及各分会负责人的会议,专门商量起义的问题,孙文应允。黄兴当即往找刘揆一,命他召集各分会负责人及各骨干前来东京议事。

谭人凤却去找宋教仁,告诉他孙、黄商量欲集中力量在广州再举义旗。宋教仁怒道:“广州避处岭南一隅,即使成功了又能怎么样,大不了占住两广,割据一方,要灭满清还远着呢!

再说了,同盟会的会务他根本不管,任由东京总部涣散,人才流落。总部没有权威,同盟会便没有号召力,如今各项活动仅凭着个人的威望以资号召,若果真推翻了满清,以目前会中的凋零状况,如何可建立政权、统御全国?“

谭人凤脸有忧色,点头说:“遁初说得有理,组织散了,即使起义成功,建立全国性的政权,做到上下一心,令行如风,的确难以办到。如此来说,会务急需整顿,遁初须得快快去见总理,将此意告知于他。”

宋教仁摇头,冷冷说道:“孙文何人,竟会听别人的意见!即使能听别人的,也绝不会听被他视为异类的宋教仁的。”

谭人凤瞪眼发急,说:“遁初不可意气用事!革命艰难,大家有些分歧意见原在情理之中,但你如今既已看出会务涣散的弊端,就必须去说。”

宋教仁说:“谭老兄,你莫激动。没有你动员,我也是要去说的。只不过我心中有气,对孙文的一意孤行不满,所以才要这样说。”

谭人凤忙说:“这才对,那你明天就赶快去见总理吧。” 第二天,孙文往宫崎的寓所求见孙文,孙文出见。双方冷淡的客套两句后,宋教仁就单刀直入,谈起了应该整顿会务的事,说由于孙文的放任自流,致使会务废弛,会员四散,长此下去,遗患非小,话中颇有责怪之意。

孙文昂首远望窗外,冷冷说道:“此事莫对我谈。同盟会已经解散了,有能力者大可独树一帜,何必非要呆在同盟会内!”

宋教仁怒气上涌,问道:“总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尽快散了同盟会,以求快意恩仇?” 孙文“呼”的站了起来,眼光如剑,逼视着宋教仁,大声说:“会员可以攻击总理,无总理安有同盟会?会费皆由我筹集,会员无过问之权,为什么你等可随意抨击总理?”

宋教仁长叹一声,也不与孙文争辩,转身便走。孙文也不理睬,任由他自去。 谭人凤来探问宋教仁与孙文商谈的情况如何,宋教仁怒气冲冲,将经过说了一遍。谭人凤怒道:“竟有这等事,待我找他理论。”便直奔宫崎寓所来见孙文,负气说道:“遁初说总理欲解散同盟会,谭某愚蠢不知总理的用意,特来请教!”

孙文傲然扬眉,说:“会员可随意攻击总理,这样的组织不取消何为?” 谭人凤大怒起来,胡须颤动着,指天划地,说道:“同盟会由全国的志士组成,何得由你一人说取消便即取消?无总理便无同盟会,无会员难道就有同盟会?陶成章与章太炎攻击你的时候,东京的同志并未附和,你怎可怪怨大家,况且你在外所有筹款,是用组织的名义,款项的开销去路,自然应让大家明白,为什么大家不能问?”

谭人凤比孙文年长,是同盟会中年龄最大的人,好怒易激动,这番话也说得不是全无道理,孙文一下子倒真被他说得返不上话来。顿了一顿,孙文说:“好吧,待各分会负责人到来开会时,可在会上商议整顿会务的事。”

谭人凤说:“好,我要的就是这句话。”于是回报宋教仁,说已和总理说妥,开分会长会议时讨论整顿会务之事,嘱宋教仁将整顿的办法早早整理出来,倒时拿在会上供大家磋商。

宋教仁说:“我在会上要说的问题多着呢,到时我自然一个不露,全都说了出来。” 但是各分会负责人及骨干的会议并未开成,因为没几天,日本警方便知道了孙文在日本登陆的事,于是派人到宫崎寓所,请孙文离境。孙文仰天长叹,只好匆匆离去,乘船赴新加坡。

孙文前脚刚走,黄兴又接着去了香港。谭人凤见说好的一切又落了空,他也不知孙文为何匆匆离日,大怒道:“孙文暗地里悄悄潜来,又暗地里悄悄潜走,是何作派,令人大为不忿!”

宋教仁说:“孙文走了,我等照样干革命,目前在东京的分会负责人有十一位,我们便将他们召集起来,另行协商革命大计。”

谭人凤说:“好,就是这样,将在东京的骨干人物也请来,一同会商。”于是先往找赵声说了开会的事,赵声同意,谭人凤又往来联络,约了林时爽、李伯中、陈勤宣、周瑟铿、邹永成等二十多人,这些人或是分会的负责人,或是热衷革命的会中骨干,会议地址便放在会员陈犹龙的寓所。

会议由谭人凤主持,唱主角却是宋教仁。宋教仁十分自信,以不容置疑的口气提出了著名的“革命三策”:上策为中央革命,即联络直隶的新军,以东三省的新军与马贼为后援,起义后一举控制北京,擒获满清的首脑人物,然后立足京城,号令全国;中策是在长江沿岸各省同时并举,占领两湖两江之地后,两广浙闽可一鼓而下,然后挥师北伐,以捣虏廷;下策是在东三省或两广云南等边远省份举行起义,占据边疆要塞形成割据之势,然后向内地徐图发展,最后经艰难苦战,推翻满清。

宋教仁对三策作了一番说明,说:“上策险而难行,但见效可能最快;下策简便易行,但见效最慢,为今之计,莫若径行中策,用三年的时间在长江沿岸联络奔走、蓄积力量,然后一朝起事,当可控长江而与清廷对恃,此时武力北伐,便灭清有日。”

与会众人对这三策的提法颇感新颖,一时议论纷纷,比较各策的优劣长短。赵声筹思片刻,笑道:“遁初啊,我倒是同意以长江流域为起义的首选之地,但三年经营规划,何其迂缓!

如今人心思变,革命当如风急行,节奏太慢了,便可能大挫党人的锐气。“

宋教仁正色说:“三年时间,悠忽而过,真能三年经营,一朝成功,我觉得不是慢而是快了。试想满清经营中原已经二百多年,人民多已淡忘了汉家衣冠,况且受专制日久,不知自由民主为何物,我等仅仅用三年时间就唤起了民众,这还能叫慢吗?”

赵声摇头,缓缓说道:“我虑的是军心一旦有了反意,那能耐得了三年时间,到时不受控制便将挥戈而起,那我等的计划不是落空了,到时措手不及,却将奈何?”

赵声这一说,会中许多人纷纷表示支持,不过仍有一部分同志感到赵声说的“如风急行”,真要做起来困难太大,因此力持慎重、反对冒险操进。谭人凤便打圆场,将宋、赵令人的意见加以综合,提出“事权统一,责任分担,不限时间”的原则,众人一致同意,当下便议定实行中策,成立组织,定名为“中部同盟会”,作为沿江地区革命的领导机关。

这时候,国内朝廷方面正酝酿宣布资政院开院。资政院只是个议政机构,没有制宪权,但朝廷欲将其作为以后国会的基础,所以院内三百名议员,钦定一百二十五名,其余的议员均由民选或由各省选派。

资政院开院之初,国会请愿案成为最热门的议题。立宪派组织的第三次速开国会请愿在这时达到了高潮。直隶、河南、四川、福建等省先后举行了数千人的集会游行,并要求本省的巡抚代呈请愿书给朝廷。北京的请愿活动是最热烈的,游行队伍的人数也最多,除各省咨议局的代表参加外,归国的留学生、应试的举贡优拔生以及美日等国的华侨代表也都参加了请愿游行。游行队伍到资政院递了请愿书后,又高呼着口号,直接到摄政王载沣的醇王府再递请愿书,游行队伍所到之处,市民围观,惊奇赞叹。

此时又有十七个行省的督抚联名上奏,请求朝廷即设责任内阁,明年开立国会。载沣头大如斗,烦乱惶急,只好奏明隆裕太后,招王公大臣在御前会议,紧急磋商办法。王公大臣应召而来,顶戴花翎簇拥着,将太和殿挤得满满当当。隆裕怀抱溥仪,说:“我不懂立宪、国会这些事体,你等商量,看怎样对大清好,便怎样办吧。”

贝勒载涛就首先发言,说:“太后,立宪自然对大清有利,但国人程度太低,所以才有预备立宪一说,如今各省咨议局这些人性子太急,想一口吃个大胖子,频频号召人来请愿,若全听了他们的,那怎么行呢。”

肃亲王善耆说:“这些人被外面的人称作立宪派,他们之所以性急,乃是怕倡导革命的乱党占了上风,煽惑民众造反。如今督抚大员多倾向于立宪派,朝廷若不稍加让步,未免会失天下之望,人心一失,乱党之说就会乘虚而入。请太后明断。”

隆裕不说话,只示意众王公臣僚先陈述意见。 载沣见众人说来说去,莫衷一是,就皱着眉头,说:“好好的预备立宪,这些人就是爱折腾,要先开国会,国会是监督内阁的,内阁都没成立,开了国会干什么,制宪定法律?这些都是大事,怎能交给他们去干!”

议来议去,最后形成了统一意见,决定先设立内阁,同时将开国会的时间提前三年,算是对国人有个交代,也让立宪派们有个台阶可下。王公大臣们多数对权力都是极端迷恋的,谁想这么快就将权力交了出去,但又怕立宪派的人拼死闹腾,所以就搞了这个折中的办法,但大家又担心立宪派恃宠而骄,继续请愿,闹得无休无止,于是提出在上谕中言明:以后若再聚集人众请愿游行,便视为扰乱治安,当依法严办。

十一月十四日,圣旨下来了,除宣布即设内阁,将开国会的期限提前三年外,另以严厉口吻说道:“此已经宣布,万不能再议更张,以后再有无知愚氓借此煽惑,或希图破坏,均足扰害治安,必即按法惩办。着令各请愿代表即日散归,各安职业,勿得滞留。”

此旨一下,立宪派们一时槽了,不知是该当欢喜还是该当愤怒,大家猛然间晕头转向。

请愿的确是请出了效果,但这效果又的确不是众人所想要的。立宪派们心中隐隐有个想法,就是以立宪阻止革命的发生,他们认为革命的破坏太剧烈了,所以要不遗余力的推动清廷尽快立宪,以避免似乎越来越临近的革命,但大清的王公大臣多数不领这个情,认为立宪派们只是想尽快立宪以为自己攫取权力,弄得立宪派里外不是人。

留在北京的请愿代表们心情难受,感觉从此以后在革命派面前是说不起话了,要用立宪来批驳革命也不那么理直气壮了,因而唉声叹气,对清廷大感失望。但溥仑贝子——钦定资政院的总裁怕众人心生怨恨,此后和朝廷离心离德,就忙派出了议员汪荣宝等和众代表谈心,将朝廷的为难一一说给大家,恳请立宪派们理解原谅。这一手倒挺厉害,谈过心后,江浙的请愿代表首先让步了。张謇怕进一步的行动导致与政府的冲突,反而影响立宪进程,便号召立宪派们为请愿成功而欢祝,许多省份接受了张謇的建议,假装请愿的目的已经达到,搞起庆祝活动来了,江浙两省还发电给北京的资政院,对朝廷允准即立内阁道喜致贺。这样,北京的请愿代表团无形中便解散了。

不过,直隶、湖北、四川、东北等地方的立宪派们对这样就结束请愿颇感不满,十分气恼。湖北咨议局长汤化龙一回到武汉,便怒气冲冲组织抗议游行,接着,四川、直隶也开始抗议游行,而奉天省的抗议最为激烈。

奉天的学生们成百上千涌到咨议局门前,刺破手指写血书,吁请议员们再次入京请愿。

接着三千学生游行到总督府前,高呼口号,要总督锡良代递学生的请愿书给朝廷。奉天工商各界这时也组织了万余人的游行队伍,打着血字旗,赴督府为学生们助威。总督锡良出府接见众人。三千学生齐茬茬跪倒在督府门外,对着锡良大哭,说:“不速立宪,国家必亡。而我东北子民必将先亡于异国铁蹄之下,日人俄人,虎视东北已久,朝廷此时难道还不觉醒吗?”

锡良流下泪来,也哭道:“众位同学,本督一定将你等的请愿书速呈朝廷,请朝廷体恤众同学爱国之心,早行宪政。”

十二月下旬,奉天咨议局派出的请愿代表又出发了,乘车路过天津。天津的学生群起响应,学生们怕自己力量单薄,又串联了咨议局、商会的人,聚集起三、五千人到督府门前递请愿书,要总督陈夔龙将请愿书代呈朝廷。但清廷的电报来了,措辞严厉,命陈夔龙对请愿的学生严加防范,不许再搞请愿游行。陈夔龙心中害怕,忙派总兵张怀芝带兵驱散游行的学生,又以兵队包围学校,禁止出入,连师生的信件也检搜扣押。

奉天省的请愿代表在北京下车后,呼着口号,列队沿街而行,欲到资政院再递请愿书,但他们立刻就受到了巡警的干涉。巡警奉令将代表们强行押上开往奉天的火车。接着清廷再发上谕,禁止各地的请愿游行,否则唯该地督抚是问。天津的学生领袖温世霖因欲继续组织游行而被抓了起来,发戍新疆。

立宪派们在一片森严中只好保持沉默,但心中对朝廷是越来越失望了。 转眼便是一九一一年的三月了,清廷经过一番酝酿,宣布责任内阁成立。邸报一出,举国哗然,国内外的立宪派们也悲愤莫名,再难忍朝廷之倒行逆施,奋起与之相抗。

责任内阁组成人员如下:

总理大臣:庆亲王奕劻(皇族亲贵)

协理大臣:那桐(满族)徐世昌

外务大臣:梁敦彦

民政大臣:肃亲王善耆(皇族亲贵)

度支大臣:镇国公载泽(皇族亲贵)

学务大臣:唐景崇

陆军大臣:荫昌(满族)

海军大臣:贝勒载洵(皇族亲贵)

司法大臣:绍昌(皇族亲贵)

农工商大臣:溥仑(皇族亲贵)

邮传大臣:盛宣怀

理藩大臣:寿耆(皇族亲贵)

内阁十三名成员中,皇族亲贵占了七人,举凡海陆军、民政(主管巡警)、财政等重要职位,全由皇族掌控,时人称其为“皇族内阁”。

皇族内阁一出,湖北咨议局议长汤化龙大怒之下,立即联络湖南咨议局议长谭延闿,二人联名通电,发布告全国书,说:“立宪之希望绝矣,救亡之策穷矣,哀我国人,只可别寻蹊径以救国图存!”四川咨议局的议长蒲殿俊更直截了当的说:“国内政治已无可为,政府已表明不要人民了,欲救中国,舍革命再无他法。”

张謇对朝廷的举动也是失望之际,叹息道:“如此举止乖张,朝野上下即将解体矣,奈何?” 梁启超这时在日本却直接开骂了,称清廷为“妖孽政府”,说:“官爵入市,公然叫买,这样的政府岂敢让国会质问他们!日构虚词,捏报成绩,这样的官员岂能让国会监督他们,国会早开一日,便阻了多少人的官路与财路,此所以国会难开,而内阁之中,皇族坐满,再不亡国,真是没有天理了。”

不过,立宪派诅咒谩骂不过是言语之事,清廷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入阁的十三位大佬也大肚能容,将天下的议论诅咒当作过耳的清风,大家喜洋洋、气昂昂的就走马上任了。对皇族内阁反对最为激烈的汤化龙、谭延凯、蒲殿俊三人气恨之下,秘密往来协商,欲以各省宣告独立来胁迫朝廷取消皇族内阁,但他们三人没有军权,一时之间未敢轻举妄动。

宋教仁、谭人凤等在日本开会成立“中部同盟会”,会倒是开成功了,但苦于经费一项没有着罗,若无钱实施所定的“中策”,则一切都是纸上谈兵。谭人凤当日替黄兴还过高利贷,当下便往香港寻找黄兴,一为向黄兴通报中部同盟会之事,征求意见,二为催问黄兴可有资金以助。黄兴对中部同盟会倒很赞成,却是无钱可助。当时赵声也到了香港,胡汉民也在,胡汉民对另组一个中部同盟会极是不满,说:“东京一个勤学舍也无钱维持,又搞什么中部同盟会,此会成立,若为总理人选又闹意见,岂不图惹外人耻笑!”

谭人凤怒了起来,提拳嗔目,大叫道:“同盟会的总部在东京,总理何时管过,何时问过,要这总理何用!你等在外以会中名义骗华侨巨款,办报纸吹牛皮,就以为本事冲天,看不起总部的人?”说着摇头晃拳,要上前以老拳教训胡汉民。

赵声忙拦住谭人凤,说:“各行其是,都是为了革命,老兄不必动怒。” 谭人凤眼瞪着胡汉民,说:“劝君放开眼界,天下事绝非珠江流域可成!我为起义来香港多次,今后再也不会来了这儿了。”于是乘船又到日本。

中部同盟会没有资金,难以运转,众人渐渐的又都散了。宋教仁失望之下,乘船回国,在上海上岸。

于右仁此刻正在上海办《民立报》,要以此报为阵地,大力宣传革命,忽闻宋教仁止,大喜下前往拜访,并力下说辞,要聘宋为《民立报》的主笔。宋教仁心情黯淡之下,见于右仁古道热肠,又表示十分欣赏自己的文笔,便应允出任主笔。

这时的陈其美仍担当着《民立报》跑外记者的职务,与宋教仁很快就熟识起来了,他关系广,门路多,消息来源极广。而宋教仁的文笔老辣,分析精辟,有他两人支撑,《民立报》办得有声有色,在东南一带声誉鹊起,影响日大,于右任心中兴奋喜悦无比。

这个时候,宋教仁用“桃园渔夫”的笔名写出了一篇篇抨击满清政府的文章,从内政外交、经济军事等各个方面对清廷的愚顽腐败大肆挞伐,正写得痛快淋漓、气势如江水飞泻、欲罢而不能,忽谭人凤从香港乘船到了上海,持黄兴的信件,说孙文黄兴等在槟榔屿已开过了会,要倾全会之力,在广州举行一次惊天动地的大起义,请他速到香港,准备参加即将举行的广州大起义。

第六十二章 回首羊城三月暮

原来孙文离开日本后,径直乘船去了南洋的槟榔屿。到了一九一零年十一月,孙文召黄兴赵声同到槟榔屿,又命胡汉民带同盟会南方支部的骨干胡毅生、陈炯明、朱执信、姚雨平等齐来槟榔屿开会,商讨在广州举行大起义的事。

众人聚齐开会,由孙文讲话。孙文直立桌前,右拳拄于桌面,目光凛然扫视与会诸人,威严犹如天神,咬牙说道:“我欲发动这次大起义,是抱了破釜沉舟、杀身成仁,不成功毋宁死的决心!此次起义乃是义无反顾的最后一击,同盟会的荣辱聚散,众位革命者的生死存亡,革命大业的成功与否,皆赖此次最后一击。所以这次起义,我欲倾同盟会全会之力,做一次惊天动地的大爆发,成功也罢、失败也罢,俱在所不惜。各位可否同意我的想法?”

众人无语。

前边多次起义失败的阴影犹在,多数人的情绪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这时又能说什么呢,大家相互对视,然后一言不发。

孙文的目光扫过全场,威猛无伦。众人在目光下纷纷低头。孙文目眦欲裂,大声喝问:

“有无赞同孙文意见之人?”

会场又沉默了一会儿。孙文以拳击打桌面,怒道:“难道我会中之人,都被清廷吓倒,再无敢挺身而出的志士了吗?”

黄兴此时应声站了起来,沉声说道:“成功与成仁,皆黄某所欲。黄兴愿追随总理,拼死一搏!”

孙文把目光投向黄兴,心中泛起生死一知己的感觉,鼻子微微发酸。定了定心神,他把目光离开黄兴,又转向赵声。

赵声当即站了起来,大声说:“总理既要破釜沉舟,赵声也愿杀身成仁,为国为民,义不容辞。”

黄兴赵声表过态,胡汉民、陈炯明、姚雨平等也表态,声言支持孙文的想法。 孙文的目光柔和下来,怒意渐敛,问黄兴:“克强可否谈谈你的想法,然后大家商议。” 黄兴说:“既是破釜沉舟,就必须谋定而后动,以我会可以调动的所有力量,运动广东的新旧两军,会党人物,并约请在湖南活动会党的焦达锋,湖北联络新军的孙武,一待广州事起,长沙武汉也同时并举,以雷霆万钧的一击,攻占广州、长沙、武汉三城,然后光复两湖两广,出兵北伐。”

孙文甚是满意,点头微笑,说:“好,三省并举,广州当先,南国数省若得,清廷的日子就不长了。此次起义,内地同志舍命,海外同志舍财,成败利钝,在此一举。”

当时在会上议定,由黄兴、赵声分任起义的正、副总指挥,军事方面由他二人全盘指挥。

、胡汉民则负责筹款及枪械弹药的采买运输。

会议之后,赵声先到香港,于跑马地三十五号设立起义统筹部,安排人手侦缉广州城清军军力分布情况,与新军旧军中的党人接头联络。

黄兴在南洋筹措了几万元资金后,也到港与赵声相会,两人商量,先将统筹部内机构成立起来,明确职责任务,于是召集各骨干,决定于统筹部内成立八课:

第一调度课,以姚雨平为科长,负责运动新军及巡防营;第二交通课,以朱执信为课长,负责联络广州附近的会党;第三储备课,以胡毅生为科长,负责运输枪械子弹;第四编制课,以陈炯明为课长,负责制定起义方案;第五秘书课,以胡汉民为课长,负责起草檄文、对外宣言等文件材料……

各人接受任务后,立刻分头行事。

姚雨平先赴燕塘及北校场的新军之中,找军内的党人马锦春等联系,却得知新军士兵虽都倾向革命,但如今他们有枪无弹,难以起事。自上次一标的新军起义失败后,当局对剩余的二、三标严加提放,除过操练打靶时每人给发几粒子弹外,平日概无子弹可用,军营之内也不许存放弹药等物,这样,新军就等于失去了战斗力。

而巡防营与李准的水师营因受遣清乡,此刻都在外县。姚雨平便派李济民、何振芬二人就近到顺德等地联络巡防营官兵。自己急到香港,将新军的情况禀报黄兴、赵声。

黄兴、赵声对新军的有枪无弹深感忧虑,一番考虑后,两人决定另行组织一支生力军,名为“选锋团”,即敢死队的意思,选南洋、九龙流落的新军起义失败者及在日本的党人五百名为选锋,倒时在城内首先发难,控制了城中重要目标后,打开城门迎新军入城,城内军械所弹药堆积如山,新军无弹的问题自然迎刃可解。

姚雨平、陈炯明等对此办法大加赞成,当下黄兴赵声或写信、或发电,请日本总部,南洋及内地各处的同盟分会挑选适和作选锋的党人前来香港。

一九一一年元月,谭人凤风尘仆仆从日本赶到香港,黄兴大喜,付给谭人凤二千元,请其北上武汉长沙,与在那两处活动的焦达锋孙武联系,响应广州。谭人凤说:“宋教仁如今在上海,难道不请他来?”

黄兴说:“自然要请他来,前次伯先已写信给他,不知他收到没有,我再给他写信一封,你带了去,催他速速南下。”

谭人凤点头应诺。

宋教仁见了黄兴的信,当即向于右任辞职,就要南下,事为陈其美王金发等所知,也抢着要南下参加起义。谭人凤交待了黄兴赵声的地址,嘱托他们一路小心,就乘了江轮,沿长江一路直上武汉。上岸后在汉口长清里共进会机关找见孙武与居正,告以同盟会将在广州大举起事,约请武汉方面配合。

孙武,武汉人,毕业于湖北武备学堂,后在湖南新军中任教练、队官等职,与吴禄贞为挚友,经吴禄贞的介绍参加唐才常的自立军,事败逃往日本入成城军校,后又回武汉参加日知会等组织,运动新军革命,萍浏醴起义失败后逃往各处,最后又逃到日本,与焦达锋、居正等组织共进会。共进会成立一年之后,主要人员均回国联络新军或会党,实行革命,孙武于此时到武汉,联络同志成立湖北共进会,要把清军一队一队,一营一营的争取过来,这时已有小成,约摸联络了二、三千新军兵士了。

听了谭人凤配合广州大起义的话,孙武居正欣然同意,谭人凤便交给他俩一千元,请其加紧活动,壮大力量,然后又启程赶往湖南长沙。

焦达锋这时却不在长沙,党人彭庄仲、曾伯兴、刘文锦等接了谭人凤到下处密议,谭人凤告以广州之事,请他们运动新军倒时配合,众皆应诺。谭人凤于是将他们做了分工,然后坐于长沙城内,静等焦达锋归来。

日本的同盟会员接到黄兴赵声的电报,情绪激动,争着要来香港,最后大家议定,学业未完的不能去,家中已有人参加的不能去。福建籍会员方声洞因为姐姐方君瑛已在广州为起义联络奔走,会员林文、林觉民等便不许他去。方声洞力争无果,急找给起义采运枪械的吴玉章帮忙。吴玉章说:“稍后就给香港运送枪械子弹,你真想去,就安顿好家小,咱俩一同押运前往。”

方声洞大喜,归寓说于妻子王颖。王颖怀抱周岁的儿子,泪如雨下,哭道:“我与你一起去吧,不然你死了,我又岂能独活!”

方声洞执王颖之手而笑,说:“我福大命大,哪能这么容易就死,你看黄兴出生入死多少次,身体却越来越是壮健。”

王颖无奈,只好嘱他多加小心。

喻培伦与林文、林觉民等即将启程,喻培伦的弟弟喻培棣却背了行囊,要与他们一同离日赴穗参加起义。喻培伦家中祖父年迈,母亲卧病,所有事情全靠父亲一人料理,因而家事艰难。喻培伦便对弟弟说:“此去难以生还,我死志已决,你却必须留日完成学业。”

喻培棣说:“为了革命,我兄弟俩就死在一起吧!” 喻培伦怒道:“我二人俱死,家中希望断绝,免不了一家俱死,你忍心父母见两子齐丧,然后绝望而亡?”

喻培棣不敢再说,但知就此一别,从此就生死异路了,不觉流下泪来。兄弟俩抱头痛哭一场,然后洒泪分手。

这时候,从南洋九龙,从内地、日本各处赶来作选锋的,已经到了好几百人,孙文从美国也汇来了部分款子。黄兴安排人手进入广州,在大街小巷租赁了房屋院落三、四十处,用于安排选锋暂住,又用租屋开了几家粮店、杂货铺,以作往来联络之用。

陈炯明拿出了起义的草案,拟以选锋先在城内发难,控制了各主要衙门后,打开城门迎新军入城,然后据城招降不肯附义的旧军,广州的新旧军全部反正之后,即挥军四出,收复不肯反正的其他地方

赵声却感觉五百选锋人数太少,无法迅速控制广州城,欲增至八百人,找黄兴商妥后, 又找来林文、林觉民等人,请他们回家乡福建召集已从日本归国的会员前来;找来陈潮,请他到东江一带,招当地的同盟会员前来……

林文、林觉民得令立刻启程赶回福建,奔走各处,将广州大起义的消息说给他们看好的会员,请其同赴广州参加。会员陈更新、刘元栋、陈可均等三十多人得讯之后,踊跃别家,齐集福州,准备统一乘船东向。会员冯超骧父病在床,妻弱子幼,从其他会员处得了消息,也忙整装离家,急急赶往福州集合,行到福州,其父已亡,噩耗传来,冯超骧抹泪痛哭,说:

“此次起义,我本未想着生还,若起义成功,我又侥幸不死,即当自刎以谢不孝之罪。”

众人聚齐后登船将行,送别的亲友含泪叮咛。众志士挥手向亲友告别,齐声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此后我等俱为民国的功臣烈士,大名不朽,万古流芳,你们又何必悲哀伤感!”

遂命开船。船沿闽江入海之后,折而向东,直发广州。 此时在香港起义指挥部,朱执信、姚雨平联袂归来报告说:两标新军已全部联络成功,广东四郊的番禺、花县、大塘、三水等地的会党也十分踊跃,约好等广州起事成功,他们即揭竿而起,占领所在地方。

黄兴赵声大喜,吩咐二人休息待命。

三月十日,姚雨平派往郊县联络巡防营的李济民、何振芬二人也回指挥部报告:巡防营对党人革命多持同情态度,巡防第三营的官兵已全部策反成功,其他各营也表示若广州起义成功,他们即会马上反正。

黄兴赵声喜上眉梢,击掌对笑,当下召集指挥部所有人员开会,会上议定分八百选锋为十路,由黄兴率福建及南阳来的选锋一百人为第一路,进攻总督衙门,打死或者擒获总督张鸣岐;由赵生率江苏安徽来的选锋为第二路,进攻水师提督李准的衙门水师行台;徐维扬、莫纪彭帅江北选锋一百人为第三路,进攻清军督练公所;陈炯明、胡毅生率东江选锋一百人占领归德,大北两座城楼,为第四路,黄侠毅、梁启率东莞来的选锋约百人攻占警察署坚守南大门,为第五路;攻占归德、大北两座城楼;姚雨平率选锋百人为第六路,攻占飞来庙,小北门,大开城门延燕塘的新军入城;李文甫、张六村、洪承点、罗仲霍等各率五十人,为七到十路,分别攻占炮营、电信局等目标;另设防火委员若干人,起事之时,潜往满人聚居的城区,大肆纵火、虚张声势,扰乱清兵军心。

十路选锋任务分定,然后议决以农历三月二十九日为发难日期。 众人正为十路齐出夺占广州的壮举兴奋不已,忽有会员来报:吴玉章采买的枪械由李恢、方声洞等押运,搭乘德国轮船,傍晚时分即到香港靠岸,请安排人手接船。黄兴、赵声大喜。

胡毅生当即安排人手,吩咐枪械等物下船后就近存放,明日即运广州备用。

第二天,由香港开往广州的客轮上出现了好几位出嫁的新娘,扮新娘的是同盟会的女会员方君瑛、徐佩萱、梁梅玉、曾醒等人,喜轿内放着短枪、子弹,送亲的队伍抬着箱笼被褥等陪嫁物品,长枪炸药等藏在箱笼被褥里,上岸后吹吹打打,热闹非凡,通过检查站入城后,婚轿伴着悠扬的唢呐,抬进广州大街小巷里早已租好的新房之内。

喻培伦、熊克武等早在莲塘街的吴老翁公馆住下,炸药一到,他们便紧张的制起炸弹来,暂无任务的党人方声洞、徐佩萱等也来帮忙。但重要的技术活却须专家喻培伦亲自动手才行,喻培伦夜以继日,舍不得睡觉,眼睛都熬红了。炸弹以每日二、三十枚的速度增加着。

此时已是三月中旬了,诸事进展顺利。黄兴欲先往广州主持,赵声也要同往。黄兴说:

“你在广州驻军数年,认识你的人太多,早去危险,我先去,起义之前你再来。”

黄兴即秘密潜入广州,在小东营的朝议第将起义总指挥部建了起来,从各地陆续赶来的选锋迤逦进入广州,枪械子弹也加紧从港入穗。但连着好多起香港的新娘出嫁广州,香港方面的出入境检查站首先警觉起来,吩咐检查人员对新娘的陪嫁物品小心严查,不得大意。消息很快由检查站内的同盟会员传给赵声,赵声急令停止新嫁娘出动,另组运枪队,划渔船将枪械偷运出港,沿珠江运入广州。

运枪队乘凌晨大雾未散时,载货出港,那消几个来回,枪械炸弹等物就全部运抵广州。

黄兴命胡毅生安排人员接船,将枪械炸弹另租石屏书院存放,免得集中一起目标过大、一旦暴露前功尽弃。运枪队的陈镜波等随胡毅生搬运完枪械,各自散归。

此时的两广总督是张鸣岐。这是个足智多谋的官僚,早年做岑椿煊的幕僚,他曾屡献奇策,帮岑椿煊固宠邀名,惩贪镇土,成就了一番显赫的名声,因此才蒙岑的推荐进入官场,步步高升。由广西巡抚升任两广总督之后,张鸣岐丝毫不敢轻松,他知两广一带是革命党活动最为频繁的地区,因而上任伊始,就建起了一套情报系统,从南洋、香港等处收集党人的动向消息,汇总分析。最近一段各处传回的消息越来越令张鸣岐感到不安,从蛛丝马迹分析,党人将于近期在广州举事,除过举事的准确日期及党人的详细布置不得而知外,党人向广州频繁聚集、向新军中派出人手联络策反等事却可绝对断定。张鸣岐大惊下急召水师提督李准回防广州,同时命巡警于城门要道监控行人,对可疑人员进行盘查。

李准得令忙点起三营人马赶回广州,同时广州的大街小巷出现了许多密探,对行人、住户、商铺及饭馆茶楼进行侦缉,如发现有可疑之人,就盯梢跟踪,发现可疑之商铺住户,就派人监视,务求将党人的落脚地点一一探查明白。

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黄兴,他知道起义的消息一定从某个渠道泄露了,情况紧急,黄兴忙给香港的赵声发电,以暗语通知他广州事危,原定起义时间推后,请他及尚在香港的选锋三百多人暂停来穗。赵声接电,心中大为忧虑,只好留港等待。

黄兴接着命已入广州的选锋不许随便出入租屋上街闲逛,以免暴露目标。但接着传来消息,新军将于四月初复员一大批下级军官与兵士,许多党人皆在此次退伍名单之中。消息传来,黄兴心中大急,

南洋来的选锋吴生才心中不以为然,悄悄盘算着自己的想法,前几日他上街溜达熟悉地形,恰好李准当日带水师营进城,威势十足。吴生才知李准是广东清军的悍将,曾多次镇压党人起义,他带兵入城,对党人的起义自然大大有碍,吴生才不觉怒火满腔,恶意上涌,便私下筹划炸死李准,为起义扫清障碍。

便在此时,从美国归来的华人冯如,三月二十三日将在城外燕塘举行飞行表演。冯如,字鼎三,号九如,广东恩平人,是华人第一个飞机设计师、制造师、飞行师,幼时赴美,在旧金山和纽约做工,刻苦钻研机械工艺技术。莱特兄弟飞机飞行成功后,冯如深受影响,立志从事飞机制造。他的志趣受到当地华侨的赞助,遂于一九零七年在旧金山以东的奥克兰设厂制造飞机,一九零九年成立广东飞行器公司。同年制造飞机成功,并于九月二十一日在奥克兰附近的派德蒙特山丘试飞,一九一零年,冯如又制成一架双翼飞机,并决定在家乡广东试飞,试飞地点便选在广州城外的燕塘。

当时的国人那个见过飞行表演,因而冯如试飞的消息一经传开,广州城中绅商仕女为此而沸腾激动,欲到时倾城而出观看表演,传言李准也将莅临现场,一开眼界。吴生才便决定于此日刺杀李准,为革命除害。

三月二十三日,温生才怀揣手枪,随人流出城涌往燕塘,表演还未开始,前来观看的人群被巡警们指挥着在飞机东侧一带聚集。不久一顶轿子由十多名清兵簇拥着随人流抬了过来,轿前的清兵大声吆喝:“提督大人到!”

市民忙给轿子让路,那轿子招摇着直抬过来。温生才心跳加快,血流加速,迎着轿子走去。轿前的清兵刚喝一声“回避”,温生才的手枪便从袋里掏了出来,对着轿子就是一阵猛射,轿内惨叫几声,血水流了出来。温生才扭头便跑。清兵巡警一窝蜂追了上去。

轿内的提督身中数枪,一命呜呼,不过他不是水师提督李准,而是陆师提督孚琦。温生才被清兵抓获,听说杀错了人时,只气得痛苦流涕、跌足长号。

孚琦被杀,广州满城震惊。李准暗呼一声侥幸,庆幸之余,对党人的手段作法大是忌惮,遂建议张鸣岐,对新军中和党人有过来往的嫌疑分子先抓了起来。张鸣岐也为孚琦的被杀忧心忡忡,正筹思办法对付,听了李准的话,急问:“你可知道谁和他们有来往?”

李准说:“新军管带马锦春过去曾和反贼赵声素有瓜葛,他过去曾在我的卫队任过职,故我略知其人。”

张鸣岐立刻下令,以议事为名招马锦春到督府,软禁起来。但抓了一个马锦春又能怎么样,如今明明感到有大批的革命党进了广州城,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活动,可是巡警盘查、密探搜寻,就是找不到他们的巢穴所在,天知道他们会在那天忽然起来暴动,杀入督衙。

张鸣岐左思右想,最后下令搜城,命李准的巡防营与巡警配合,以查户口为名,对全城逐街逐巷的住户商铺进行盘查,说:“凡一屋之内,聚集多名精壮男子,却无妇女儿童,便是革命党的嫌疑人物,可立即抓了起来拷问,这样遍搜全城,我要让革命党无处藏身。”

清兵与巡警配合着,户口一家一家的查了过来。党人大惊,忧心如焚,这样一天天查了过来,党人的藏身之处、武器藏放之处总有一天要暴露无疑,若撤走人员,取消起义,可八百选锋召集不易,枪械弹药也是经历千难万险才运进广州城的,此刻形势如此严峻,它们又怎能再安全的运送出去。黄兴急得茶饭不思,派人召集已到广州的陈炯明、胡毅生、姚雨平、林时爽、莫纪鹏等商议对策。

陈炯明说:“此刻清兵早已有备,以少数选锋起义,无异于让大家都去送死,革命同志发展不易,如今聚集一起,就这样同时殒命,这怎么能行!还是延期吧。”

姚雨平急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拼却一死,也胜过坐以待毙,你们若不动,我就带我那一队人单独起事。”

林时爽、喻培伦也坚决反对延期,可胡毅生说:“如今怎还能起义,存放枪械的石屏书院已被警察密探盯上了,据他们的说话,我等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他们早知道我们的全盘计划了。”

黄兴大惊,忙问详情。原来胡毅生早晨带人去那儿取了部分枪械弹药,藏于轿中带出,门外两个密探模样的人看着他们离开,却于背后笑道:“又来取那玩意了,看来快要动手了。”

胡毅生因而胆怯,不敢再去石屏书院。

黄兴瞪眼问:“你又怎知哪二人便是密探,他们的话又就是在说我们呢?” 胡毅生急形于色,说:“我已经查明了,运枪械的陈镜波是李准部下的暗探,我们的枪械改用渔船运输完毕,陈镜波就入两江总督府去告密了。”

姚雨平跺脚恨道:“没有枪械,怎能起义!那么就延期,或者干脆取消。” 黄兴以拳击桌,苦思良久,心中苦楚,说:“若如此,我却何以向捐款助革命的华侨交代!” 陈炯明说:“保存我党实力为重。如今党人精华尽聚于此,枪少弹缺而要强行举事,众志士不免毁于一旦之间。况且延期之后,未必便没有机会再次发动。请黄兄三思。”

黄兴皱眉酸心,表情痛苦,但终于点了点头,宣布取消起义,请选锋们分批撤出广州,避往香港等处,以待后举。陈炯明、姚雨平、胡毅生等应声奉令,立刻出门分头通知。

各选锋接到取消起义的命令,遂三三两两出城散去,或乘船过香港,或徒步往走他处。

各队负责人及选锋中的骨干却不能走,他们必须设法将枪械炸弹等物掩藏起来。吴公馆内炸弹上千枚,最难掩藏,熊克武、陈春生等便在公馆内厕所旁新砌一墙,将炸弹多数砌进墙内,剩余百多枚墙内无法砌入,只好忍痛扔到水井内。

喻培伦见起义取消,炸弹被扔入水井,大怒下逢人便骂,坚决反对取消起义。陈春生说:

“选锋多已离城,却怎还能起义?”

喻培伦说:“你等全部走光,即使剩我一人,我也要独自起义。” 于是往司后街、莲塘街等选锋密集之处穿梭往来,鼓动按期发难。冯超骧、林时爽等二三十人也不愿就这么偃旗息鼓,遂与喻培伦聚而商议说:“我等革命,只知有前进,不知有后退!事已至此,就我们这些人,大家一起将血洒在南国广州吧。”

四川籍的饶国梁大声说:“我辈不死,国民不生,生作牛马奴隶,生有何荣?死则求仁得仁,死有何憾!”

大家说得热血沸腾,便公推喻培伦与林时爽二人为代表,向黄兴请战。他们进了小东营朝议第见到黄兴。林时爽说:“黄兄,举义诚知必死,但为国而死,方为义举,我等若不肯死,有谁肯死?”

黄兴表情痛苦愤怒,说:“我是宁死也要一战的,但众人扰攘,我已经下令撤退了,如今还怎么再战呢!”

喻培伦攘臂舞拳,激动至极,说:“该走的走了,没走的照样没走。但就是众人都走完了,剩我一人,我也要血战到底,将我的炸弹扔完,至于生死成败,那是毫不顾忌。”

黄兴跃跃欲试,但虑人数太少,徒遭败绩,说:“选锋们走得差不多了,找不回来多少了。

不过,别人可以走,我黄兴却决不能走。“

喻培伦流泪说:“大不了一死,人谁无死,但好男儿不死于血火之中,枉遭世人耻笑,真所谓生不如死。”

林时爽也大声恳求举事,说:“有些选锋还可以找回来,再迟就真的散完了。钱花了,人散了,华侨们将如何看待我党,华侨的钱难道就是白捡的,就可这样轻易扔掉?”

黄兴愤然说道:“我意正是如此,宁愿战死,胜于无声无息的四散!” 喻培伦、林时爽齐声说:“黄兄既有此决心,我们便分头通知未走的选锋集中待命,明日和清虏决一死战!”

黄兴点头,挥手说:“好,就这样。”喻培伦三人得了黄兴允诺,兴奋之极,奔跃而去。

黄兴又命常随他的刘梅卿给赵声发电,请其二十八日带香港的选锋到穗,一同参加起义。

赵声接到黄兴的电报,已经是二十七日的晚上,但香港开往广州的轮船却只有早晨七点一班,此时早已开走了,港穗间的客轮是单日对开,必须后天早上才有到广州的轮班,赵声急发电报给黄兴,请其将起义时间延长一日,赵声电报到穗之时,清兵刚将旗人驻地选锋的租房搜查完毕,四名未走的防火委员差点便被抓住,而储存枪械的石屏书院已为巡警破获,三眼井储存炸药的租屋也被清兵发现,屋内八名选锋全被逮走,黄兴知情况危急万分,哪肯延期,发电到港称决心按期发难,请赵声另想办法到穗。

赵声、胡汉民等接电急得团团乱转,香港如今有三百名选锋,宋教仁、陈其美、王金发等人也都在港,要同赴广州发难,却有什么办法将大家同时带往广州呢?运枪队的队长陈镜波因涉嫌是李准的密探已被党人处决了,运枪队的人因此而四散逃走,在香港即使侥幸能找到一两条小渔船,也运不了多少人过去呀!

这时谭人凤完成了联络两湖的任务,经上海乘船回到了香港,一听说黄兴拒不肯将起义延期,要以少数选锋在二十八日下午发难,谭人凤怒道:“这怎么行,快搞一条小渔船,送我去广州说服黄克强。”

喻培伦、林文等满城寻找未走的选锋,林时爽、熊克武等人跑到城外各处也去寻找,黄昏时分,找到了三百多人,喻培伦等向大家宣示了黄兴决意发难的意见,众选锋都称愿战,于是又回原驻地待命,陈炯明,胡毅生等队长也未出城,被黄兴召了来,姚雨平却到城外新军驻地去通知取消起义的事去了。

黄兴将十名队长请进屋内,斩钉截铁宣布说:“明日下午四时按原计划起义!”。 陈炯明、胡毅生见黄兴铁了心要发难,大惊失色,坚决反对。陈炯明说:“黄兄,取胜的把握根本没有,还是延期吧。此刻敌强我弱,当局对我等的发难计划早已知晓,你要硬干,损失太大了。”

胡毅生说:“我不同意干。即使延期导致无法起义了,也被大家全死在广州要强,革命怎可这样意气用事!”

两人轮番絮叨不停,要黄兴取消起义计划。九个负责人里边多数赞同他两个的话,反复劝说黄兴改变主意。

黄兴大怒,以拳砸桌,声色俱厉吼道:“我意已决,不可更改。谁要不干,我就干掉谁!”

说完大踏步进入内屋,怒冲冲筹思对付陈炯明、胡毅生的办法。

一会儿,陈炯明却推门走进内屋,说:“黄兄,你走后大家又商量了一番,还是决定干,你看人手怎样分法,大家再商量一番吧。”

黄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于是随陈炯明出外。这时姚雨平兴冲冲从外进来,喜道:“吴宗禹的巡防营从顺德调回来了,如今驻屯小北门外,我见到了第三营的哨长温带雄等,他们说若选锋发难,他们一定起义响应。”

黄兴精神一振,面露喜色,眼望向陈炯明等,陈炯明等一声不吭。 因为选锋人数过少,黄兴即将选锋分为四路,自领一路攻总督府,令姚雨平领一路攻小北门,接应巡防第三营入城,陈炯明与胡毅生各领一路分攻巡警教练所与大南门,命各领队于下午四时同时行动起义。众皆奉令。

黄兴又吩咐姚雨平再去与巡防三营相约,见到城中火起,即是发难之时,但为了容易辨识,兵士须得臂缠白毛巾以为标记,姚雨平诺诺连声,飞快出门。

众选锋被告知发难时间就定在明日,知道无论成败与否,身为选锋,生还的机会是微乎其微了,大家进广州之时,本就抱着杀身成仁的想法,此刻发难在即,一腔热血,即将怒放出南国最绚丽的花朵,众人不由得生出万丈的豪情,但大家随即就想起了家人,想起广州街头碧血遍洒之后,应该给父母妻子留下一点东西作为纪念。

福建籍的林觉民一个人静静的呆在屋内,他想为家中年迈的父母留下一封遗书,好歹算是对养育之恩的一种留恋。遗书写完,林觉民不经意间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他另取了张纸,还要给妻子也写一信,提起笔来,夫妻恩爱的情景,妻子见信后痛不欲生的表情蓦然间全涌上了心头,信还未写,信纸却已湿透了,林觉民只好将纸换成手绢,强忍悲痛,提笔写道:“吾今以此书与汝永诀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

吾作此书时,泪珠与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搁笔,又恐汝不察吾衷,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

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够?司马春衫,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语云:

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汝体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汝其勿悲。

汝忆否?四五年前某夕,吾尝语曰:“与使吾先汝而死,无宁汝先吾而死。”汝初闻而怒,后经吾婉解,虽不谓吾言为是,而亦无词相答。吾之意盖谓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其悲也。嗟夫!谁知吾卒先汝而死乎?吾真真不能忘汝也!回忆后街之屋,入门穿廊,过前后厅,又三四折,有小厅,厅旁有一室,为吾与汝双栖之所。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又回忆六七年前,吾之逃家复归也,汝泣告我:“望今后有远行,必以告妾,妾愿随君行。”吾亦既许汝矣。前十余日回家,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语汝,及与汝相对,又不能启口,且以汝之有身也,更恐不胜悲,故惟日日呼酒买醉。嗟夫!当时余心之悲,盖不能以寸管形容之。

吾诚愿与汝相守以死,第以今日事势观之,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辈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到那时使吾眼睁睁看看汝死,或使汝眼睁睁看我死,吾能之乎?抑汝能之乎?即可不死,而离散不相见,徒使两地眼成穿而骨化石。

试问古来几曾见破镜能重圆?则较死为苦也,将奈之何?今日吾与汝幸双健。天下人之不当死而死与不愿离而离者,不可数计,钟情如我辈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顾汝也。吾今死无余憾,国事成不成自有同志在。依新已五岁,转眼成人,汝善抚之,使其肖我。

汝腹中之物,吾疑其女也,女必象汝,吾心甚慰。或又是男,则亦教其以父志为志,则我死后尚有二意洞在也。甚幸,甚幸!吾家后日当甚贫,贫无所苦,清静过日而已。吾今与汝无言矣。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吾平日不信有鬼,则今又望其真有。今人又言心电感应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实,则吾之死,吾灵尚依旁汝也。汝不必以无侣悲。

吾平生未尝以吾所志语汝,是吾之不是处;然语之,又恐汝日日为吾担忧。吾牺牲百死而不辞,而使汝担忧,的的非吾所忍。吾爱汝至,所以为汝谋惟恐未尽。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生今日之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生今日之中国!卒不忍独善其身。嗟夫!巾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汝可模拟得之。吾今不能见汝矣!汝不能舍,其时时于梦中得我乎!一恸!辛未三月念七夜四鼓,觉民手书。“

黄兴、方声洞、余东雄、郭继海等人也都纷纷于灯下给家人朋友写书诀别,心臆间胀满了悲壮之感。这时候在香港,赵声、谭人凤徘徊海边,仍为没能找到一艘渔船而焦虑不已,无奈只好决定第二天一早再寻渔船赶往广州。

第六十三章 豪气薄天碧血舞

二十八日中午时分,黄兴所部选锋陆续进入小东营朝议第。黄兴一边吩咐林文、喻培伦等搬运炸弹、枪械到朝议第,一边派莫纪鹏出城到江边瞭望,看赵声是否带人来了。

莫纪鹏到了珠江码头,遮手远望,只见珠江滚滚南流,并无一艘客轮过来,正迷茫失望,忽见江流之中,驶来一支小小渔船,船头上站一长袍老者,其神态身形却像极了谭人凤。

莫纪鹏忙迎上前去,渔船在一处沙滩上靠岸,满脸焦急的谭人凤跳下船来。莫纪鹏忙出声招呼,问:“谭兄谭兄,赵兄呢?其他选锋呢?”

谭人凤说:“没有船只,他们怎能来,快领我进城去见黄兴!” 两人快步入城,却在城门外遇见陈炯明、胡毅生一起仓皇出城。谭人凤忙伸手拦住,问道:“城中事体如何?”

陈炯明拉谭人凤到路边僻静之处,诉苦说:“谭老哥,了不得,人数太少,但克强一意孤行,非要发难,这却怎么办呢?”

谭人凤急道:“为什么不赶快阻止?”

陈炯明双手乱甩,说:“我已极力阻谏,无奈克强不听,还说谁不干就干掉谁。” 谭人凤连连跺脚,说:“快让我去谏阻。”

陈、胡忙说:“此事全仗谭兄阻止。”遂随谭人凤入城,入城之后,却不取小东营,又回了他们各自的驻地。

谭人凤随莫纪鹏到了小东营朝议第,走进第三进院子,见百十名选锋衣饰各异,正忙忙碌碌的领取枪械炸弹等物。林时爽在给各人分发枪支,喻培伦给各人分发炸弹。因大部分选锋已经散走,武器给留下来的人绰绰有余,故有许多选锋竟然手持双枪,大家兴奋异常,或以手抚摸炸弹,或持抢作射击状,满院中生机盎然。

屋檐下,黄兴穿了一件雪青色纺绸短衣,扎着裤腰,据案高坐,眼中精光堪然,他的身后,站一英气逼人的年轻汉子,那便是以身手敏捷而著称的刘梅卿。

谭人凤一看见黄兴,大步便奔了过去,喊道:“克强,可强,不可冒险硬拼,赵伯先让你务必将日期押后一天。”

黄兴站了起来,拉住谭人凤的手,说:“谭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就不要再说了。” 谭人凤急得瞪眼舞手,说:“我怎能不说,两百余人岂能硬拼成功?你一意孤行,我会中精英,势将毁于一旦!”

黄兴跳了起来,大喝道:“老先生,你不要乱了我的军心!我不击人,人将击我,难道我只坐以待毙吗!”

谭人凤见黄兴激动过甚,状类疯癫,知无法与他再说,遂拉住正给众人发枪的林时爽,说:“各方的准备不足,香港的选锋也无法按时赶到,你等怎敢贸然就发动起义?”

林时爽说:“老先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现在有巡防营的人马愿一同起事,所以我们才踊跃以赴。”

谭人凤说:“巡防营能靠得住吗?我们仓猝发难,他们却不理不睬,那时就悔之晚矣。” 林时爽笑道:“姚雨平早联系好了,绝无问题。” 谭人凤叹了口气,说:“既如此,我也无话好说,就也参加你们的行动,当一回选锋吧。”

说着向林时爽要了一支短枪,对着墙壁比划。

黄兴知谭人凤没用过枪,忙起身飞步赶来,叫道:“枪内有子弹,谭胡子不要乱闹。” 谭人凤慌乱间误触扳机,轰然一声,一发子弹打在了墙上。黄兴怒冲冲一把夺了谭人凤的短枪,说:“你胡闹什么,枪也不会用,怎能作选锋!”

谭人凤讪讪而退。黄兴又说:“谭兄勿恼,众人的后事也需有人料理。” 每人都分得了七、八枚不等的炸弹后,炸弹还剩下了一箩筐。喻培伦弄了条绳子,将炸弹筐吊在脖子上,笑道:“我冲在最前,手扔炸弹开路。”

众人说:“你是炸弹专家,怎能也去当选锋!” 喻培伦怒道:“为何我当不了选锋,我制的炸弹,我扔它才最感惬意。” 正闹着,朱执信身穿长衫,急呼呼进来了,见大家都有了武器,便向黄兴要枪。莫纪鹏笑道:“老朱你长袍短褂,像个教书先生,怎能去冲锋陷阵。”

朱执信从刘梅卿手里要了把短刀,弯腰将长袍的下摆“刺啦”一声割掉,然后自顾而笑,说:“这不变短了——快发枪给我。”

看看就是下午四点了,黄兴将院中选锋分为两队,自率一队约一百二十多人,往攻督府,令徐维扬领一队约四十余人,往攻督练公所。众选锋各归队伍,俱都一手持枪,一手握炸弹,静待黄兴的命令。

下午四点整,黄兴挥手扬枪,下令起义。两队人马旋风一样就冲出了门,扑向各自的目标。

黄兴手执双枪,率第一队扑向总督衙门。小东门离督衙很近,片刻功夫就到了督衙门口,只见十多个卫兵持抢列队在门口警戒,黄兴威风凛凛,大喝道:“是汉人的,就给我让路,革命党专杀满人狗官,不与汉人为难!”

众卫兵一时吓呆了,脸上神色阴晴不定,但都知趣的退往一边。卫兵队长见状就欲喝骂。

黄兴抬手一枪,打得他扑地栽倒,然后一挥手,大队人马就涌进了督衙的大门。

衙内二门处四、五十名卫兵正有说有笑的聚在一起吃下午返,忽听枪声震耳,大惊下,见一队人马飞一样冲了进来。卫兵们慌乱扔掉饭碗,奔跑着就去找枪。黄兴连发数枪,打倒了三四个清兵。其余的卫兵取来了枪,躲在廊柱后、门洞里,借着矮墙廊柱作掩护,拼命还击。

此时张鸣岐正和几个幕僚谈论革命党的事,忽听枪声大作,几个幕僚脸色如土,心道:

“说曹操,曹操就到,难道革命党真的来了?”探头就着窗子向外一张,只见院内一大片人,正欲冲进二门,一条莽龙也似的大汉双手持抢,弹无虚发,压得众卫士在廊柱后、矮墙下抬不起头来。这时方声洞一个炸弹扔了过来,“轰”然一声,炸得矮墙下两个卫兵血肉横飞。

幕僚们吓破了胆,对张鸣岐说:“大帅,快跑,快跑,外面一条汉子,是黄兴无疑,再不走就没命了。”说完,四散乱走。

张鸣岐心胆俱裂,颤抖着双腿,从衙署二楼爬了上去,跳到隔壁当铺的房上,又连着爬过几家房子,然后抱着一棵大槐树溜了下来。此刻心“通通”直跳,衣服裤子被划破了几处,他也顾不得这些了,撒腿就跑。

黄兴指挥选锋连投炸弹,卫士们招架不住,纷纷溃散逃走。选锋们冲进了督衙大堂,遍搜张鸣岐不得。可张鸣岐的一件长衫尚挂在壁上摆动,杯里的香茶还有余温。

黄兴抓起茶杯,狠劲摔往地下,茶杯散作满地的碎片。黄兴下令道:“放火!” 陈更新找来一堆废纸,林觉民给张鸣岐的长衫泼上煤油,方声洞等拔出佩剑,劈破桌椅,然后点起火来。一会儿,督府大堂便整个儿烧着了。黄兴喝令众选锋退出督府,欲去攻打李准的水师行台。

张鸣岐沿树下房后,孤身一人跑上街头。此刻的大街上,家家户户关门闭窗,虽然天色刚黑下来,但枪声炸弹声此起彼伏,一般民众哪敢出来,只好惊恐不安的躲入自家屋内念佛。

张鸣岐衣衫不整,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向水师行台飞跑,正跑得气喘吁吁、两腿无力之时,忽见前方一队持枪带刀的人马黑魆魆迎面扑来,张鸣岐心中叫一声:“我命休矣!”遂住脚不动,而两腿确也酸软过甚无力再跑了。

迎面的队伍里忽有人高声叫道:“大帅,大帅,是你吗?” 张鸣岐一听是水师提督李准的声音,精神一振,忙答声道:“是我,是我,是你带的兵吗?” 李准持枪挎剑跑了过来,扶住张鸣岐。张鸣岐泪如雨下,回首指着督府方向,说:“革命党——”

刚说了这三个字,却见督府那边,火光如天烧了起来。张鸣岐这一惊更甚,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李准说:“大帅莫怕,我这就带人前去。”说着吩咐二十名兵士护了张鸣岐往水师行台,自己带了五百名亲兵直向督府扑去。

黄兴他们出了督府,呼啸着冲往水师行台,正急行间,迎面一大队清兵横在路上,正是李准的亲兵队,在黑暗里端枪指着他们。打头的选锋林文提枪高喊道:“汉人不打汉人,是好兄弟就赶快反正!”

对方不答话,一排枪弹射了过来,林文胸中三枪,当场殒命。黄兴大惊,忙指挥还击,却感右手食中两指蓦然一麻,再也扣不动扳机,伸左手一摸,粘糊糊的血在流淌,却那还有食中两指,此时没有时间多想,只奋力以左手开枪还击,但对方人数多过几方数倍,又显然是训练有数的精兵,一边猛烈射击,一边伏低身子,成扇形包围过来。黄兴只好领着选锋们边打边退。清兵每一排子弹射过来,选锋就有数人倒下。余下的选锋猛烈还击着,一边狂掷炸弹阻击敌人,一边退向小北门方向。

终于摆脱了李准的亲兵队伍,黄兴回头检点人数,只剩下了四十二人,不到出发时人数的三分之一,黄兴流下泪来。方声洞说:“只怪我们幻想汉人不打汉人,李准也是汉人,他镇压革命党,比满人更凶残狂暴。”

黄兴撕下一截衣服包住右手,咬牙说:“此处离小北门最近,攻下小北门,冲出城去再图后举。有敢阻拦者,立杀无赦!”众选锋轰然应诺,齐向北门方向冲去。

姚雨平带的第三队选锋,本来是攻小北门迎巡防第三营官兵入城的,将到下午四点,胡毅生来找姚雨平,说:“此次发难,毫无成功希望,徒呈一时血气之勇,你我不参加也罢。”

姚雨平心下犹豫不定,便往找陈炯明相商,陈炯明说:“起义必败,党人精华将毁于一旦,克强激动下胡乱指挥,因此我决定退出起义。”

姚雨平怏怏而回,将所部选锋全部遣散出城,自己却于寓内和衣躺到,不久枪声大作起来,姚雨平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一个劲儿胡思乱想。

巡防三营的官兵听见城中枪声大作,不久督府方向火光冲天。哨官温带雄大叫道:“城内的选锋已动手了,我们快快进城响应。”

士兵们一齐取枪,又取了白毛巾向胳膊上乱缠。温带雄说:“不缠这东西更好,见到李准的人马,正好打他个措手不及。反正有姚雨平接应我们,大家和他全都认识。”

士兵们笑了起来,就不再缠系白毛巾了,只持枪携弹,又点了几支火把,冲出营门。 温带雄的人马冲到小北门外,大叫开门。守门清军问话,温带雄以火把自照,说:“城内革命党起事,我等奉令进城平乱,快开了门请我们进城。”

守小北门的兵士只有二十多人,见督衙起火,枪声炸弹声不断,正自害怕,听言忙大开城门。温带雄的人马一拥而进,先缴了城门上下清兵的枪,然后执火把急行,向枪声响处奔去。

黄兴他们拐过两条街巷,离小北门只剩一小段路了,蓦然间一队清兵打着火把迎面扑来,带头的正是温带雄。黄兴等人并不认识温带雄,手中的长枪短枪立时全举了起来。温带雄扬手高喊道:“前边是什么人?”

方声洞咬牙切齿,更不答话,扣动扳机就将子弹射了出去,温带雄应声倒地,巡防营的官兵立刻还击,方声洞也倒地身死。此刻选锋们的子弹已经所剩无多,且手中短枪居多,火力不强,对方却多是长枪,枪弹铺天盖地的狂射过来,选锋纷纷倒地。黄兴此刻嗓子嘶哑无比,一边还击着,一边大声命令选锋后退。

选锋们很快便被对方冲散了。黄兴一边开枪,一边大踏步退入一个小巷之中,他身边的人数越来越少,身上的子弹也所剩无几,情况险恶无比。

徐维扬所领的一路选锋,由喻培伦率先开路,冲往督练公所。半路上被清兵巡防营的百十号人拦住,双方交火。喻培伦胸前挂着炸弹框子,炸弹如飞一样扔向清兵,轰轰炸响,威猛至极,清兵急退。众选锋奋勇前冲,举枪乱射。但斜巷里忽又冲出一支清兵,将选锋们冲成两截。前边的喻培伦、熊克武、莫纪鹏等向清兵狂扔炸弹,激战一会,清兵退去,但后边的选锋却找不见了,满地留下许多尸体。

喻培伦他们十多人一商量,便沿一条带血迹的街道寻找下去。正走着,忽见督府方向烧起大火,照得通天皆红,喻培伦、熊克武、莫纪鹏等齐声欢呼起来,扬臂叫道:“督府被攻破了,督府被攻破了。”

正在欢呼,对面扑过来了一队二、三百人的清兵,熊克武、莫纪鹏立刻抬枪射击,喻培伦仍出炸弹,清兵猛烈还击,火力密集,边打枪边包抄过来。莫纪鹏等急忙撞开街上一家米店,众人拥了进去。熊克武喊:“快上房,快上房。”

喻培伦首先上了房,扬手几个炸弹,炸得冲上来的清兵又朝后退去,接着熊克武、莫纪鹏等人都上了房,开枪狙击清兵。清兵在稍远处以密集火力向他们猛射,压得选锋们伏于屋脊内侧抬不起头,屋上瓦片受枪弹冲击,碎片四飞。喻培伦怒喝一声,扬手又投炸弹,手刚抬起,胳膊连中两弹,炸弹滚下房去。

熊克武见状,一拉喻培伦、莫纪鹏,说:“我们攻北门去,迎接新军入城。”另外还有六、七名选锋也都同意,大家于是跳下房,粮店里正好有一架长竹梯,众人爬梯上了粮店的后墙,然后将竹梯转置墙外下来,抬起竹梯就在黑魆魆的街道上向东城飞跑。此时居民店铺家家关门闭户,街上寂无一人,正跑着,忽从一条斜街上冲来一支巡警队伍,对着选锋们开枪就射,选锋倒下数人,剩余的几人一边还击一边后退。巡警猛向前冲,选锋们立刻就被冲散了。

莫纪鹏混乱中跑到了一条暗巷里,四顾一看,只有自己一个人了,心中吃惊,恐惧与孤独一齐袭来,连忙撒开腿从此巷的另一头出来,绕到于巡警相遇之处。哪儿却已经渺无人迹,只地下躺着七、八具尸体。莫纪鹏只好沿着大街乱走,希望能找到别的选锋,走了一会,见不到半个人影,莫纪鹏就大着胆子喊道:“老喻,老喻,你在哪儿?老熊,老熊,你们能听见吗?”喊了一会,黑漆漆的街上寂静如死,绝无人声。

此刻在与莫纪鹏相隔了五六条大街的另一条路上,熊克武脸上流着血,手提短枪,也在踽踽独行,边走边喊:“老莫,老莫,老但,老喻,你们在哪儿?”

实际上,这时喻培伦已因伤而被巡警抓走了,与他们一起的其他选锋,全都战死了。 黄兴边打边退,忽然一个踉跄便栽倒在地,他忙滚入旁边一个小巷里,一摸左脚,疼痛钻心,原来一颗子弹洞穿了右脚前掌。黄兴挣扎着又站了起来,听见枪声越来越远,回顾周围,选锋队员与清兵都不见了,只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黑暗里。他这时候感觉周身疲倦欲死,头昏腿软,一步路也走不动了。左手断指处仍在流血。黄兴忙坐在地上,撕下一片外衣包住右脚,又将包手的衣片重新换过,然后扶墙硬站了起来,右手提枪,一瘸一拐的朝前走去。

已经是下半夜了,满天繁星,没有月亮,黄兴朝枪响的方向走去,走了一会,枪声却又听不见了,黄兴四顾彷徨,感觉越来越是虚弱,头晕腿软,便欲靠在一家店铺的门上喘气,不料那门竟是虚掩的,刚一靠上去,门就向内开了,黄兴未提防下,一跤跌了进去。

屋内一片黑暗,一个女声惊恐问道:“谁?” 黄兴躺卧地上,听声音很熟,举枪对着出声之处,反问道:“你是谁?” 那人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忽然外面传来脚步声,由远而近,向这儿走来。黄兴屏声息气,屋内那个女人也一声不出。脚步声很快就到了门外,接着一个人走进屋来,大声问:“君瑛,门怎么开了?”

黄兴一听声音,立刻叫道:“徐佩萱,我是黄兴。” 进屋的人竟是在广州曾与张竹君同享大名的女士徐佩萱。 原来徐佩萱和张竹君合办医院,共同在广州宣传维新,创下了不小的名头,自己也颇感惬意,不料张竹君后来因故离开广州,易地上海重新发展,挚友一走,徐佩萱颇感无聊,家居南洋槟榔屿的二姐徐佩瑶便写信邀她赴南洋讲学,在槟榔屿,徐佩萱入了同盟会,后受会中派遣回广州建立机关,为起义做后勤联络等工作。黄兴跌进来的屋子就是她开的守真阁裱画店,黄兴在南洋筹款时见过她几次,因此她一开口,黄兴就听了出来。方君瑛这一晚与她同住,因听外面枪声聒耳,徐培萱便掩了门出外去看,哪知阴差阳错间,黄兴竟跌了进来。

黄兴虽听出方君瑛的声音极熟,但因她在惊恐时发问,声音不免略有变调,所以竟未立即辨别出来。

一听跌进屋来的人竟是黄兴,徐佩萱方君瑛齐声惊呼。徐佩萱立刻关上店门,方君瑛马上点亮灯盏。黄兴此刻脸色蜡黄,头晕无力,被两女搀扶着躺到床上。徐佩萱是懂医的人,将黄兴脉搏一探,又看了看他手脚上的伤势,说:“你失血太多了,待我给你重新包好伤口,然后再带你去香港治伤。”

黄兴摇摇头,欲说什么,口还未开,人却晕了过去。 城中一夜激战,选锋与清兵都死伤惨重。张鸣岐胆颤心惊,下令增加各个城门的防卫,对进出的青壮年男子进行严格盘查,务求抓住黄兴。

天蒙蒙亮的时候,徐佩萱就出了门,说要去外面探听各城门的盘查情况,方君瑛则抓紧时间,将屋外的血迹清除干净。早饭时间徐佩萱回来了,手提一个大包袱,将头上戴的小圆帽朝桌上一摔,怒道:“张鸣岐李准这两个奸贼,竟欲将党人一网打尽,如今各城门都增加了人手,盘查极严。”

方君瑛急道:“如此黄兄危险了,须赶快设法带他出城。” 徐佩萱说:“我俩给他换衣服化妆,然后出城。”打开包袱,里面衣裤俱有。她俩唤醒了黄兴,小心翼翼给他穿上新买的衣裤,又给黄兴颌下沾上长胡子,这一打扮,黄兴便如一个心宽体胖的富翁,他眯眯瞪瞪问:“你们要怎么?”

徐佩萱说:“我已叫好了轿子,要送你出城。” 黄兴苦笑。

徐佩萱问方君瑛:“你怎么办?”

方君瑛说:“你送黄兄出城,我须得出去寻找联络其他同志,催促他们速速出城躲避。” 这时两顶轿子抬到了门口,徐、方两女扶黄兴上了第一顶轿,徐佩萱上了第二顶轿,喝令轿夫由大南门出城。

大南门口,四五个巡警持枪在城门洞外拦住了轿子,要求检查。徐佩萱下了轿,鲜衣玉貌,风采照人,巡警们一愣,忙哈腰说:“夫人,例行公事,请多包涵,请多包涵。”

徐佩萱说:“我亲戚黄老爷有病要回乡下家里,病人怕风,他的轿子就不检查了吧。” 一个恶相黄牙的警察一板脸说:“那不行,上峰有令,所有人都得检查。”说着就走向黄兴的轿子,欲掀轿帘,

徐佩萱大怒,冲过去挡在轿门前,双手叉腰,斥道:“放肆!黄老爷的身份何等尊贵,岂是你随便想看就能看的。”

那恶相警察吓得退后两步,咂嘴说:“好厉害的女人,你想怎么样?” 徐佩萱说:“叫你们长官来,广州城里,谁敢不给我徐培萱面子!” 正吵着,一个官长模样的警察从城楼上走了下来,满脸威严,喝问道:“吵什么,出了什么事?”

恶相警察忙上前说:“所长,这个女人来头挺大,不让我们检查轿子。” 那所长便向徐佩萱望了过来,这一看就笑了起来,说:“原来是徐夫人,哈哈,不好意思,手下的兄弟们不认识你,得罪莫怪。”

徐佩萱余怒未息,说:“我亲戚黄老爷病重,要急回乡下,你就放行吧。” 那所长说:“当然当然,一定放行。这样吧,让兄弟我悄悄的揭起帘角,向轿内望上一眼,大家也好交过差事,如此可好?”

徐佩萱怕他真认出黄兴来,那就麻烦大了,心中发急,正要出言反驳,轿子里的黄兴却嘶哑着嗓子,叫道:“夏所长,你来看吧。黄某虽然怕风,却不怕人。”

夏所长大吃一惊,忙跑过去,说:“黄老爷你还真在城内啊,你老人家快出城吧,城内闹革命党,很不安全,出了城就一切都好了。”

黄兴说:“我还有许多亲戚也在城内,你费点心,也让他们都出城去逃生。” 夏所长说:“那是自然。你老放心走吧,你的亲戚都交给我照料。”于是挥手放行。 原来夏所长名叫夏寿华,身为广州巡警教练所的所长,乃是同盟会打入巡警中的秘密会员,除黄兴等几个会内高级领导外,其他人都不知其身份作用。昨晚一夜战事,夏寿华平明即起,差几个自己发展为会员的心腹,借搜查为名,找到了一些散落的党人,给他们穿上警服,悄悄送出城去。接着上面有令,命他带人盘查大南门进出的人众,他以为黄兴在昨晚的混乱中已经闯出城了,没想到竟在这儿遇见,因此急忙放行。看黄兴的轿子出了城门洞,夏寿华回头对那几个警察说:“弟兄们,你等差点惹祸了,这黄老爷来头大得很,得罪了他,你我这碗饭都别想吃了,幸好他今天没发脾气!”

那几个警察先是惶恐,继而如释重负,向夏寿华躬身说:“幸亏所长认识他。” 黄兴与徐佩萱所乘的轿子出了城,缓缓向南。徐佩萱想去党人偷渡时常去的青石塘野码头,哪知此刻从香港过来的客轮泊于珠江码头,赵声带了三百选锋刚刚下船,急如星火朝城门赶来,徐佩萱认识赵声,忙下轿拦住,以手指着黄兴所乘的轿子,悄声说:“黄兄刚逃出城来。”

赵声大惊。这时选锋队员围了过来,隔断了外边的目光。赵声上前,揭开轿帘。轿内的黄兴挣开眼来,忽见赵声,涌身便扑出轿来,抱住赵声放声大哭,说:“伯先,伯先,你来迟了!”

赵声忙问情况。黄兴泪流满面,呜咽道:“起义失败了,良友尽死,只剩我独自归来!” 赵声瞪大了眼,半晌无语,蓦的长嘶一声,惨切凄厉,声如野兽之哀嚎。周围的选锋吓坏了,忙抢了过来,扶住赵声与黄兴,却见赵声身子一歪,一股鲜血从口中喷出。

黄兴大叫一声:“伯先,你要保重。”身子一软,就晕了过去。 随赵声同来的陈其美、宋教仁忙向徐佩萱探问广州的情况,得知昨晚起义惨遭失败,参战的选锋们血战不屈,死伤殆尽,陈、宋也流下泪来,当下商量重回香港,先送黄兴入院疗伤。

黄兴时晕时醒,到港后即被送进了玛丽医院治疗;赵声吐血不止,却坚决不肯去医院,只嚷道:“我要喝酒!”

广州城内,清兵一边四出搜捕党人,一边将激战中死亡的多处清兵尸骸移走,却将党人的尸骸尽行肢解,胡乱抛掷于街上,说要曝尸示众十日,以警世人。选锋们的遗体虽然支离不全,但惨烈狰狞之状仍在:弹孔满身的躯体血肉模糊;离开身体的头颅,脸上仍然保留着咬牙切齿的表情;孤零零的一条胳膊,手中还握着未能投掷出去的炸弹。

张鸣岐将情况电禀清廷,满洲亲贵接电后人人惊惧,震骇莫名,摄政王载沣连日夜做恶梦,醒来后冷汗满身,遂电令张鸣岐严查余党,对于捉获的党人审明身份,立刻就地处决。

张鸣岐在水师行台升堂,命李准主审,自己与刑名师爷等督衙的幕僚、属官坐堂相陪。

李准当下传令,将被俘的选锋们一个接一个带上来接受讯问。

第一个被带上堂的是福建官侯人陈更新。陈更新被五花大绑着押上堂来,直立不跪。李准问:“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陈更新答:“陈铸三,中国人。”

一旁的张鸣岐嘟囔说:“好一个美少年,名字却叫得奇怪。” 陈更新哈哈大笑,说:“没有学问的狗官!铸三尺剑,提之以取天下,你明白了没有?” 李准大怒,拍案而起,手指陈更新斥道:“你年纪轻轻,为何与乱党为伍,自罗杀身之祸?” 陈更新扬头笑道:“杀狗官,反满情,是我毕生的心愿,此役我杀贼兵数十,又纵火焚烧总督署衙,纵死也大快心怀了。我与同志失散,孤身奋战一昼夜,不眠不食,而精力弥增,若非我枪弹用尽,你等鼠辈能抓住我吗?”

李准怒极,下令将陈更新推出门外斩首。陈更新大笑转身,走出门外。 接着南洋华侨李雁南被押了上来,李雁南上堂,即大骂不止。李准喝道:“如再口出恶言,便将你凌迟处死!”

李雁南圆睁双目,跌足骂道:“满情胯下的贼子,忘了祖宗的佞人,孽种无良,助纣为虐,我纵入阴曹地府,也要骂遍你等狗官的祖宗三代!你们朝我口中开枪吧,口烂舌断,或许我能饶了你们这些畜牲!”说找自行走出门外,张口待杀。

李准大怒下令清兵对李雁南口中连开十枪,李雁南口中血浆泉涌而出,倒地身亡。 第三个被抬上堂来的是林觉民,他的双腿全被打断了,无法站立,只好坐在地上。张鸣岐见此人风神俊朗,满脸书生气象,叹息道:“又一个美少年,却为何都思想错乱,跟着革命党胡闹呢!”

林觉民坐在地上,侃侃而谈,纵论世界大势,分析中国积弱的原因,从满清亲贵的愚顽说到中国民智的不开,从专制的横暴说到人民的懦弱,分析精辟独到,语言慷慨激昂,最后说欲求中国,必须以革命来振奋民心,激励起整个汉人的胆略与良知,他说:“你们这些汉官,若真能彻悟革命之意,洗心革面以救国之危亡,他日共和建成之日,中华巍然屹立于世界,你等作为汉人,也当体会到做共和之民的骄傲。”

张鸣岐以下各官听得目瞪口呆,悚然动容,几个幕僚师爷更是听得如痴如醉,暗暗赞叹不已。张鸣岐便令去掉林觉民的绑缚,提供纸笔,请林觉民将自己的言论写了下来。林觉民也不推辞,铺纸于地,振笔疾书,顷刻间便是五千余言,写到激动悲愤之处,林觉民双手猛捶胸膛,嚎啕痛哭。

林觉民每写好一张,李准便将之呈给张鸣岐细看。张鸣岐看了一张又一张,边看边惋惜长叹,看完第八张时,不见下一张呈来,愕然前看,却见林觉民侧头似欲吐痰之状,但大堂上一片光洁,因此犹豫寻找痰具。张鸣岐此刻浑然忘了自己身为总督,忙起身取了痰盂送去,待转身入座时,忽感此举大失总督威仪,遂长叹一声,掩饰说:“此人面貌如玉,而志坚似铁,心明如雪,真奇男子也。可惜如此人才,却入了革命党!”

众幕僚忙说:“大帅既有怜才之意,可否法外开恩,饶了此人一命?” 张鸣岐点了点头,即问林觉民:“本官如饶你一命,你可愿脱离乱党,为我大清效命?” 林觉民怒目圆睁,以手指堂上诸人,大声叫道:“我既知满清将亡,共和将兴,恨不得早一日推翻满清专制皇权,你要我降清,那是万万不能!”

张鸣岐摇头叹气,说:“杀了吧,如此人才怎能留给乱党,那将更助其恶。” 这样连杀了十多人,没有一个党人服软怯畏的,水师行台门前尸横血流,但后继上堂的党人凛然如故,只求速死。张鸣岐、李准等心惊不已,骇然而生惧意,便命刑名师爷到监晓谕选锋:“若于堂上不承认是党人,就可保得性命。”

监中被押的选锋们满身血污,却一齐大笑,说:“我等此刻只求死,不愿生。若能以我等的赤血,换来同胞的醒悟,我等于九泉之下,也当欣慰殊甚,更无遗憾!”

数日之后,广州党人潘达微联络多处善堂以防疫情传播为由,经当局同意,收敛了死于街头及被杀于水师行台门外的选锋尸骸七十二具,葬于广州城外东北五里的黄花岗,此后党人即称此次广州之役为“黄花岗起义”。

香港。

黄兴经治疗身体日渐好转,宋教仁、陈其美等将回上海,邀黄兴同往,在长江流域再举义旗,黄兴咬牙说道:“此役党人精英损失惨重,我万死亦不足谢其罪过。如今我为待死之人,只欲居此设法杀张鸣岐、李准,为诸同志报仇,再无他想!”

宋、陈苦劝黄兴重新振作,不可沉溺于悲愤自责,黄兴摇头不听,说:“革命的事你等为之,此后我只以暗杀为志,以慰黄花岗上七十二缕英魂。为我传语陈璧君,她昔日斥责不满之人,在黄花岗上的表现又是何等的英武!”

宋、陈无奈,又往告别处理黄花岗后事的赵声。赵声愤黄花岗之役的惨败,连日不食,只以烈酒当饭,过去魁梧壮健凛然生威的一条大汉,只六、七天的工夫,就变成了一个形销骨立满脸恨意的病夫。见宋、陈二人前来告别,赵声惨然长笑,说:“我死之后,必化厉鬼,助你等尽杀狗官清虏。但革命成功之后,你等切记要移葬我于镇江竹林寺旁的紫竹林内,我要在家乡的土地上,听风吹竹摇、牧童晚唱。”

宋、陈黯然神伤,忙说:“伯先千万不能胡想,快快将息好身体,我等一同在江上再举义旗。”

赵声说:“我如今五内悔恨郁结,无物可解,我等不到那一天了。我执剑一舞,为你等北上以壮行色吧!”于是取了一把宝剑,作势欲舞,可是脚步虚浮踉跄,胳膊无力,哪能成舞。

赵声一把扔掉宝剑,大叫道:“我真的不行了!”口一张,大口的鲜血就吐了出来。

宋教仁、陈其美走后的第三天,赵声便不治身亡。 当时苏曼殊在日本东京的病榻之上,赵声的死讯传来,苏曼殊大哭说道:“伯先爱我的‘荒郊饮马图’,央求多次,我答应以后赠他,如今人鬼路隔,我心愧殊甚,我成食言之人了。”

于是急托朋友持“荒郊饮马图”,乘船往港,要将此画烧化于赵声墓前。

第六十四章 待酿满枝清艳露

黄花岗起义失败后第六天,谭人凤脱险来到香港,他亲眼目睹了广州街头的惨烈,胸中尽是悲沧凄凉,只感心肝俱碎,万念都灰,他拒绝了宋教仁同去上海的邀请,决意回归湖南老家,老死林下,从此再不过问同盟会的事。

看过了黄兴与赵声,谭人凤去向胡汉民告别。胡汉民泪流满面,正为胡毅生的死讯而哭。

胡毅生是胡汉民的胞弟,此日香港传来小道消息,说胡毅生已被处死,因此胡汉民辛酸落泪。

谭人凤大怒道:“七十二位烈士死了,你不流泪,胡毅生之死尚未被证实,你就伤心流泪,何其厚此薄彼!”

胡汉民哭道:“那是不同的。七十二烈士之死,是杀身成仁,毅生之死,却是含冤未明,我之哭,非为其死,乃为其冤也。”

原来黄兴回港后,痛斥胡毅生,陈炯明与姚雨平三人的临阵脱逃,对胡毅生胆怯畏惧,不敢取石屏书院的枪械尤其痛恨,给孙文的起义报告书里,直斥“毅之无良”,因此党人对胡毅生多存蔑视愤恨之意。

谭人凤敷衍着安慰了胡汉民几句,即离港返回湖南,他不走海路而取陆路,又入广州,一路向北,欲越南岭进入湖南。这一日将近黄昏时间,谭人凤走到了乐昌县北面的岭上,再向前便是湖南的地方了。谭人凤回转身来,向南望着残阳下广东的千山万水,眼中不觉溢满了泪水。

此时四野无人,飞鸟正群飞入林觅巢,谭人凤索性扶住一棵老树,大哭了一场,哭罢说道:“一片红血如冰冷,鸟飞天外任往还。同盟会完了,我也心胆两寒,这便回家去吧!”于是摇摇晃晃迈步下岭,在苍茫暮色里一头闯入湖南。

谭人凤一路行到浏阳,却遇见了正在这儿大肆运动会党的焦达锋。这时黄花岗起义失败的消息早已传开,消息说党人死伤惨重,精英分子几乎同时罗难,因此焦达锋一见谭人凤,立刻拦住,惊问起义之事。谭人凤老泪滂沱,将战事之惨激战后杀戮之重说了一遍,说到被俘选锋个个不屈,俱惨死于张鸣岐李准的屠刀之下,焦达锋也不禁哽咽下泪。因问:“谭兄今将何往?”

谭人凤说:“我心志已灰,今将归隐林下,有生之年,再也不言革命了。” 此时湖南湖北四川等地正闹保路运动,因清廷下诏将过去已允民间筹建的川汉、粤汉等铁路收归国有,以其路权作抵押借贷洋人资金修路,两湖四川的士绅大为不满,故到处集会抗议朝廷卖路,下层民众也被鼓动起来,群情激奋要誓死保路。焦达锋此刻正想往武汉找孙武共商,欲乘保路风潮,策划在两湖一带暴动,当下极力相劝谭人凤打消退隐之念,说:“谭老兄,事在人为,你这一走,前功尽弃,众弟兄们怎么办呢,你与我一起到汉口去,主持两湖的大事吧。”

谭人凤摇头不去。焦达锋却不由分说,与党人邹永成、曾杰等拥了他便走,下船直发汉口。

船到汉口靠岸,早有孙武、居正等来接,一行人到了孙武在汉口租界鸿顺里的寓所,焦达锋捋袖攘臂,满脸兴奋,说:“诸位兄弟,如今保路风起,此乃天赐我等暴动的良机,须得动员力量,联络各方,乘时而动,一举光复两湖,诸位以为何如?”

众人还未说话,谭人凤首先跳了起来,瞪眼舞手,力言不可,说:“革命岂是儿戏,怎能这样急功近利,匆忙便起?如此只会多送同志性命,于事无补,我决不赞成!”

孙武也皱眉不赞成立刻起事,说共进会在武汉的力量不足, 焦达锋心中不快,责问孙武难以起事的原因。孙武说:“武汉的新军,加入共进会的只两千多人,而加入文学社的,到有三四千人,文学社自恃人多,不肯听我们的命令指挥,我们单方怎能起事?”

原来共进会虽然在武汉着手联络早,中途却出了岔子,以至让成立较晚的文学社后来居上。

零九年初共进会各骨干就一齐回国,着手革命的实行,当时商定张伯祥往四川,焦达锋往湖南,孙武则到湖北,会党新军一起联络,成熟之后,便可三省同时举义,将长江中上游尽行光复。焦达锋与孙武一路回国,自己先不回湖南,却留在湖北帮孙武联络会党,到零九年末,湖北会党密集之地已被他们跑遍,各会党人物对推翻满清,光复汉统极是踊跃,慷慨激昂,愿作先驱发难。焦达锋、孙武两人大喜,当下将总数达七万多人的会党力量按地域编为五镇,并分别任命了督统等职:

第一镇督统袁菊山统领襄樊一带的会党

第二镇督统刘英统领安陆、德安一带的会党

第三镇督统刘玉堂统领武汉及其周围一带会党 第四镇督统黄申芗统领汉国、大治一带的会党 第五镇督统刘汉一统领黄州一带的会党

孙武自任五镇总指挥,设总部于汉口鸿顺里,命各镇督统对会党兵勤加训练,以待起事之日。这时焦达锋才回归湖南,留孙武在武汉继续运动新军。

但孙武辖下的会党人物毫无纪律观念,革命热情偏又极高,对只训练不发难的命令不满,自作主张要揭竿发难。七月间,第三镇刘玉堂下辖部将焦逸仙就擅自暴动,领了一千多人便发难了,一千多人只有百十条旧枪,辅以大刀长矛之类武器,那有什么战斗力,很快便被清兵镇压了下去,焦逸仙也被清兵擒杀。到了八月份,第二镇刘英的部将龙世英、刘伯奇又不顾孙武的严令,率部起事,也很快被镇压了。八月末,第四镇黄申芗的部将柯玉山又独自率部下起事,在优势清兵的围剿下,全军覆没。

一连串的会党起事弄得两湖总督瑞澄大为光火,对擒住的会党兵严刑拷打,三审两问就查出了孙武为会党兵的总头领,于是一面调兵遣将捕杀其他会党兵,一面派出密探便衣潜往汉口租界,欲伺机擒杀孙武。

孙武没想到会党兵如此不受约束,眼看着五镇兵力很快就被清兵打散了,气得他大骂会党“野性难驯”,发誓说:“以后再也不和会党人物打交道了!”但如今瑞澄的密探便衣到处出没,搜寻共进会人物,汉口是难以容身了,孙武无奈下遂疏散了会中骨干,自己也孤身逃往香港躲避。

孙武原拟到香港去找赵声,却不知赵声在香港的寓所,于是到《中国日报》社探问,冯自由胡汉民两人恰好就在报社,见了孙武极是高兴,就介绍他加入了同盟会。赵声却不在香港,去南洋一带漫游去了。

当时华南几次起义之后,同盟会内又闹内讧,党人的情绪普遍低落。孙武客居无聊,看看到了一九一一年的初春,风拂柳浪,大雁北归,孙武实在呆不住了,想起武汉哪儿未竟的事业,魂牵梦绕,当下辞别了冯自由等人,决意北上。

孙武重到汉口,将过去的重要助手张振武、邓玉麟等一齐召集起来,再组共进会湖北总部,并吸取上次的教训,重点策反新军,众人俱都同意。他们紧锣密鼓的就干起来了,众骨干们出入军营,与士兵及下层军官交朋友,或约他们出外在茶楼餐馆聚会,讲论天下大事,宣传反满思想,这样搞了一段落,成绩不错。新军的士兵都有一定文化基础,民族自尊及共和意识容易接受,因此加入共进会的积极性很高,通过这些入会士兵,孙武才知道武汉还有一个革命组织叫文学社,就是在他出逃香港的那段日子成立起来的,如今在新军兵士中影响极大,入社的官兵也远比他们为多。

文学社的社长蒋翔武,湖南澧县人,本身便在湖北新军内服役,其社内骨干,也几乎尽是新军下级军官,社中以研究文学为名联络兵士和下级军官,因此在军中畅通无阻,发展十分迅速,此时湖北新军各标各营之内,全有文学社的成员,但文学社的主要人物如蒋翔武,詹大悲、刘复基等对起事发难却是十分的谨慎,一致议决不轻易起事,只悄悄的在军中发展反清力量,静待机会。

谭人凤听了文学社的情况,当即说:“那么快快找文学社的人见面,争取和他们联合,一同革命。”

焦达锋、居正等也觉得欲图大事,就必须和文学社携手,遂一致同意联合,便派出杨玉如、杨士杰为代表,找共进会的人联络。谭人凤见大家听从了自己的意见,遂提出要到上海,联络长江下游的革命力量,焦达锋看谭人凤打消了归隐的念头,大是高兴,于是将他送上了船,然后一心一意进行和文学社的联合。

共进会和文学社的联合却进行得很不顺利,两方的代表见面多次,均无法达成协议。文学社的人说自己的人多,联合之后须得由蒋翔武任新组织的领导人,共进会的人则说共进会可不是湖北一省的组织,在湖南、四川等处都有共进会的力量,并且共进会还是同盟会的直系分支,地位非同一般,因此新组织必须由孙武来作领袖。双方都要做领导,谈来谈去无法联合。

一九一一年的八月初旬,谭人凤忽又从上海溯江而上,到了武汉,找到了孙武、居正、张震武等,宣称他与陈其美、宋教仁等已在上海成立了“中部同盟会”,意在联合长江沿岸各地的革命力量,策划长江中下游地区的革命。孙武、居正忙表示祝贺,问起“中部同盟会”的组织机构,谭人凤说:“庶务为陈其美,文事为宋教仁,总务是我,总理一职虚悬而待黄兴,但黄克强要在香港成立暗杀团对付张鸣岐李准,为黄花旧侣报仇,因此坚不肯来上海就任。”

说着摇头叹息。

孙武等也连连叹息。谭人凤便问:“你们与文学社的联合之事怎么样了?” 孙武怒道:“蒋翔武他们不识大体,硬要和我们争领导权,怎可以谈拢呢!” 谭人凤说:“乱争权怎么行,我去找蒋翔武说。” 张振武却说:“正在狱中的胡瑛是蒋翔武他们的幕后总军师,谭兄若能说服胡瑛,蒋翔武等人自然就肯合作了。”

在孙武、张振武的安排下,谭人凤在《大江报》社见到了蒋翔武,在场的还有文学社的骨干李长岭、罗良骏、王守愚等人。谭人凤当时作为同盟会的骨干,早已名满天下,兼且年龄比蒋翔武他们大得多,因此文学社的人对谭人凤大是恭敬,团团坐了请教革命之事。

谭人凤横目扫过众人,见蒋翔武、王守愚便如乡村的农民一样质朴木呐,李长岭满脸严肃古奥,就像是个老学究,而罗良骏举止浮华,更像个富家贵公子,没有一个英气勃勃似革命家气魄的人。谭人凤心中不满,兼且生出轻视之心,乃端然坐了,大刺刺问道:“革命必须合作方能成功,你等为何不与共进会携手合作?”

蒋翔武等相互对看一眼,默不作声。

谭人凤便大讲起革命道理来,对争权夺利、互不团结尤多批评之词,众人听了一会,无人反驳,也不插嘴,但当谭人凤说到与共进会的合作,他们却并不让步,谭人凤一筹莫展,猛然想起张振武说他们都听胡瑛的话,便提议去狱中看望胡瑛,蒋翔武等俱都同意,于是陪谭人凤同往监狱。

胡瑛被羁押于武昌监狱。狱卒们一听谭人凤等是看胡瑛的,登时肃然起敬,鞠躬如也殷勤请他们入内。谭人凤心中大为奇怪,随着狱卒走过弯弯曲曲的走廊,进了胡瑛窗明几净、陈设雅致的单人牢房,见胡瑛斜躺床上,捧着一本书,正抑扬顿挫的吟诗,谭人凤更是惊讶,当下叫着他的字问:“经武,你怎么坐牢还这么舒服?”

胡瑛放下书,一看来人是谭人凤蒋翔武等,忙起身对谭人凤打躬,笑道:“老哥哥啊,你来看兄弟了,至感盛情,至感盛情!”

说着便命站在屋外的狱卒:“快去打酒买肉,菜肴需得丰盛。” 那狱卒应一声,飞快去了。胡瑛招呼谭人凤、蒋翔武等就坐,房中桌凳俱全,大家坐了下来。谭人凤当下问道:“兄弟有何招法让这些狱卒如此听命?”

胡瑛笑道:“雕虫小技,怎敢在老兄面前提起。老哥哥何时到的汉口?” 原来胡瑛被捕入狱后,屡受酷刑而决不招供,后见狱卒窃窃私议,以为将被杀头,乃作绝命诗付同狱的张难先。诗曰:

“昆仑紫气郁青苍,种祸无端竟白黄。

仗剑十年悲祖国,横刀一笑即仙乡。

河山寂寂人何在?岁月悠悠恨更长。

我自乘风归去也,众生前途苦茫茫。

诗成,托狱卒送张难先。狱卒不识字,虑有串供情节,便先以诗示典狱官谈某,谈某见诗惊道:“人言胡瑛诗、书、画三绝,不料其诗精警如此!”

谈某之女谈素贞见诗亦大为倾倒,赞不绝口,自此胡瑛的才名在狱中传开,众狱卒肃然起敬,不敢再以囚犯殴辱轻视。

由于胡瑛坚不招供,当局又找不到胡瑛参与革命党的证据,只好胡乱判他终生监禁,胡瑛无奈打点起精神长期坐牢。不过,他的手腕极端敏捷,人又聪明有才气,便瞅机会招狱卒而教诲,说:“如今天下大乱,朝廷无能制止,不日便将天翻地覆,生大变异,你等知之乎?”

众狱卒频频点头,然后问:“先生可知天翻地覆的变化,与我等有碍吗?” 胡瑛正色道:“当然有碍!到时革命党得势,大举报仇,你等俱是替清廷看押折磨党人的人,到了那时,党人能饶过你们吗?”

众狱卒大惊,惶恐之下向胡瑛求策,胡瑛微笑不语,大家一再哀求,胡瑛方喟然叹息,说:“看来你等别无门路,那么到时只能由我出手保护你们了。”

狱卒们感激之余,猜想胡瑛在革命党中一定是个大人物,便尽心尽意的巴结起他来,甘以童仆自居,为之奔走效劳。胡瑛大是得意,悠哉游哉,将监狱当作了乐园,就这么慢慢的住了下来,不久典狱官的女儿谈素贞又频频来找他谈心,见胡瑛风流倜傥,不由得私心暗许,爱上了他,就怂恿典狱官为他准备了单间牢房,在生活诸方面加以照顾。胡瑛顺其自然,一方面和谈素贞山盟海誓,一方面派狱卒通知自己过去在新军中结识的党人狱中相会,指导大家联络新军,蒋翔武等就是这样和胡瑛联系上的。

文学社的骨干都是土生土长的两湖志士,不但未去日本留过学,本身文化程度也不是很高。胡瑛却既是才子,又是同盟会的骨干,在日本和孙文、黄兴、宋教仁等往来,革命道理讲起来、一套一套,蒋翔武等除过拜服,就是钦佩,一来二去,胡瑛便在牢房指导起文学社的事来了。

叙了些寒温,说到了正事,谭人凤将中部同盟会成立的事说给胡瑛听,又说了自己此行欲联络长江中下游各处志士的想法,胡瑛大表赞成。谭人凤便将事情具体到了共进会与文学社的联合上,要胡瑛表态。

谭人凤说:“武汉居长江中游,地势联通五湖三江,又有雄厚的资财和军工制造之利,新军数量远比广州等地为多,革命要成功,武汉是暴动的首选之地,但两个革命团体各行其是,革命却如何进行?”

胡瑛说:“老兄说得对,两派必须联合,但双方必须相互尊重,不要早早就想着谁领导谁,这方面还请谭兄多多做做工作。”

谭人凤急得跺脚,胡瑛笑嘻嘻请他指教,谭人凤却几次欲言又止,蒋翔武等看出他们有要事要谈,便告辞先走了。这时谭人凤方说:“经武,文学社在武汉的力量强一些,但他们的人土头土脑,能有多少见识,怎能领导武汉的革命?”

胡瑛笑了起来,然后郑重说道:“谭兄,你可别误会了他们,文学社的人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但他们皆是埋头苦干之士,不以革命的外相夸耀于世,兼且谨慎沉稳,极有恒心毅力,于发难上绝不轻率妄动,你可别小看了他们。”

谭人凤问:“他们真像你说的?”

胡瑛说:“我和他们来往非止一日,知之甚详,这一点谭兄请绝对放心。” 谭人凤想了想,点头说:“那好,我就出去对孙武他们说,不要斤斤计较谁领导谁,共襄革命要紧,你下来给蒋翔武他们说,加紧和共进会沟通联系,争取早日联合。”

胡瑛说:“这个一定,包在我身上。”

谭人凤在武汉的事完后,又匆匆赶往长沙,寻焦达锋探问湖南革命力量的准备情况,焦达锋却不在长沙,到浏阳普济市大开山堂去了。

原来焦达锋回湖南后,主要在浏阳、平江、萍乡、万载、风陵一带联络会党,这时湖南的保路运动风起云涌,会党们都跃跃欲试,兼且革命之说此刻早已深入人心,焦达锋为人又豪迈义气,敢作敢为,会党们对他大为推崇,商议要推他做各帮各会的大龙头,同时大家一道加入共进会,为革命出力。

浏阳普济市就在长沙东面不足百里之处,为湖南会党实力最为雄厚的地区。八月初的时候,各处会党首领一齐聚首于普济市外的荒山上,每位首领又带了三、四十个会中骨干,一千多人挤在山上,神情兴奋激动。

这处地方便是当年马富益开山堂的所在,当年的树木山石俱在,马富益却已经离开弟兄们数年时间了。焦达锋领着众人先向富益的灵位行了礼,然后由助手杨任住持共进会的开山堂仪式。共进会的山堂名称早就商量好了:会是共进会,山叫中华山,堂名光复堂,水称兴汉水,这些名字都暗示着驱满兴汉的意思,和会党们的想法吻合。

各路会党聚拢过来。焦达锋手执文明棒,头戴白礼貌,高坐于场中一块丈余高的大石头旁边,由会党头领们簇拥着。杨任大声宣布共进会开山堂仪式开始,众头领于是恭请焦达锋对着象征中华山的那块大石头烧第一炉香,然后各头领依次烧香,烧香完毕,便行拜弟上山的仪式。上山是指加入共进会,拜弟则是对加入之人的称呼。会党之中,凡有新人上山入会的,须得有恩兄、承兄、保兄、引兄四人在场,称为四大盟兄,恩兄是指龙头大哥,或叫山主,承兄是副山主,保兄是保证人,引兄则是介绍人。

如今共进会新开山堂,各会党首领骨干都成了拜弟的身份,而四大盟兄中只有恩兄焦达锋,他是脱靴子上山,一步登天的大龙头,当下由他指定共进会中与会党人物打交道时间最长的会员黎先成、黄晓山、黄自强三个分别作了承兄、保兄和引兄。引兄黄自强就一个个介绍各会党头领的基本情况,然后保兄黄晓山对他们的人品和忠诚精神、革命意志做一番保证,黎先成就提请山主焦达锋允许他们上山入会,焦达锋当下大声宣布,允众头领入会。然后,众头领们以拜弟身份,单膝跪地向焦达锋行礼,齐声说:“我等有幸上山,绝对服从龙头大哥的命令,赴汤蹈火,两了插刀,决不违背旨意,否则甘受会规处罚。”

首领们入了会,然后是各骨干们依次入会,大家全都入了会后,焦达锋便吩咐打开搬上山来的所有酒坛,大红公鸡也被抱了上来,焦达锋一手持刀,一手提鸡,虚空中一刀掠过便斩下了鸡头,然后沥血入酒。众会党人物每人都分得一碗血酒,大家双手持碗听焦达锋念完会规,便仰脖子将血酒干了,同声说:“跟着焦大哥干,革命反满,有进无退!”

焦达锋说:“共进会的宗旨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人权。众弟兄记好了,到时我们就和满清鞑虏真刀真枪的干,打跑了他们,建立我们的民主共和国家。”

众人问:“大哥,既然江山是打下来的,我等没有枪械却怎么办?” 各会党骨干也说:“龙头大哥,你须得设法给弟兄们搞来武器弹药,这样弟兄们就能跟着你冲锋陷阵革命了,只有这样才能光复我大汉的河山呀!”

焦达锋说:“弟兄们放心,购置枪械的事我会尽快办理的,等起义的款子有了着落后,枪械子弹也就有了,那时候大家一起攻城略地,直杀到北京,杀尽满洲鞑子!”

众人齐声欢呼,轰然应诺。

开山堂的仪式完毕后,焦达锋回到长沙,见了谭人凤。谭人凤当即问道:“各会党联络得怎么样了?”

焦达锋挥手说:“谭兄放心,湖南的会党现在都欣然听命,愿为革命前驱。” 谭人凤当下说了成立中部同盟会的事,要焦达锋着意约束各会党,不许抢先发难,须待沿江各省力量俱都完备之后,方再商量同时起事。焦达锋点头允诺。谭人凤即别了焦达锋,又往他处联络党人去了。

谭人凤一走,焦达锋为筹款买枪械的事犯了难。此时共进会的骨干全都回国了,而国内经济焦弊,筹款极难,共进会又没有人在南洋或美欧活动,这却怎么办呢。没有钱就等于没有枪械,难道倒时让会党兄弟赤手空拳去暴动吗!正胡思乱想,一筹莫展之时,忽然居正从武汉乘船而来,听了焦达锋的忧虑,大笑说道:“我有办法搞到金子,只要你组织四五名亲信骨干,我就可以帮你搞到大量的金子。”

焦达锋大喜,忙问详情。

第六十五章 一纸诏书,惹起怨愤无数

焦达锋听居正说可以搞到金子,大喜下忙问详细。居正说:“我家乡湖北武穴哪儿,有个靳春小镇,镇子西北的小石山上,建有一座达成庙,此庙虽然不大,却因有一座金佛像而在当地甚有名气。据称这尊金佛的重量超过千斤,难道这不是一笔大大的钱财?”

焦达锋喜的手舞足蹈,问:“谁积阴德铸的这尊佛像,难道他早知道我们今日灭满兴汉,需要资金?”

居正说:“传说这是明末李自成铸的。过去就有许多小偷要盗走此佛,可惜佛像太重,难以搬动。我们若将这家伙搞了来,还愁无钱可用吗?”

焦达锋眉飞色舞,说:“那我们就是富翁阔佬了,枪械子弹,要什么有什么!好了,事不宜迟,我等现在就出发,免得让别人先下了手。”

焦达锋居正于是直下汉口,在这儿又叫了孙武、邓玉麟等六个人,一行八人乘船顺长江东下,过了黄冈、黄石,就是武穴了。上岸之后,由居正找熟人借来了一辆大马车,又安排一艘渔船在江边等着。然后他们八人坐车,飞一样赶往靳春小镇,车到哪儿时,早已是星斗满天,夜色茫茫了。

焦达锋等找了家小旅馆住下。第二天一早,居正单领着焦达锋去达成庙相看金佛。焦达锋装扮着是从南洋回来的华侨,随居正上了小石山进入庙门,见殿烧香,遇佛磕头,及其虔诚恭敬的样子。二人都是一身洋装,焦达锋还手持着文明棍,一举一动,的确像极了归国华侨的作派。

达成庙并不大,又年久失修,后院的一段土墙都坍塌了。殿中香火阑珊、壁画凋零,游客稀少,当居、焦二人慢悠悠进入最后一进的大殿时,正中一尊比人略矮,颜色似红非红、似黄非黄的佛像悠忽一下闪入两人的眼中。两人的眼睛一亮,勉强压着内心的兴奋和激动,走向佛像烧香磕头,口中呢喃的念叨着,模仿善男信女还愿时的样子。

那个金佛被罩在一个玻璃罩内,一个老和尚在旁边懒洋洋的撞了几下钟。焦达锋磕完头,问那和尚:“传言一摸金佛,大吉利市,老师傅可否让我俩摸一下,图个吉利?”

老和尚撇了撇嘴,说:“摸像可以,但必须布施。” 焦达锋笑道:“这个自然,哪有白摸的道理。” 老和尚就走了过来,小心翼翼的取下玻璃罩子。焦达锋与居正的手同时摸了上去,佛像触手温凉。焦达锋暗暗用手一推,佛像却沉重异常,微丝不动。焦达锋大喜,当下向功德箱内布施了一元钱,便与居正匆匆出庙下山,商议晚上偷走佛像。

是夜三更时分,焦达锋等将马车停在山下,与孙武等八人一齐上山,从坍塌的后墙摸进达成庙,放倒金佛用绳子拴了,抬了下山。马车隆隆驶离靳春,天亮时候赶到江边,金佛此刻被些破布之类东西裹了,放进船舱。渔船启航驶向武汉。

金佛被运到共进会设于江边的一处联络点内,焦达锋孙武等兴奋莫名,齐声欢呼。留守武汉的张振武说:“近几日从川中捎来了消息,四川各地的保路同志会都成立了,声势壮大,我两湖之地的保路运动也如火如荼,恐怕得着手考虑起义之事了。”

焦达锋、孙武连连点头,说:“等卖了金佛,立刻抓紧与文学社联络合作的事,长沙的新军联络也该抓紧进行了。”

居正持小刀先从佛像上刮下些粉末,进城化验。焦达锋则盘算将金佛肢解回炉后方可变卖,并急急忙忙派人去汉口各处的金店银楼打听行情。

不过,居正的化验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哪是什么金佛,只不过是一尊铜佛罢了。众人失望至极,跌足大恨,埋怨居正胡说。居正耷拉着脑袋,连说晦气。张振武却说:“别恨天恨地了,铜佛也不错了,虽然不如金佛,但也能换不少钱用,卖了他,大家的活动经费足可维持一段落了。”

原来孙武、张振武他们比焦达锋还要困难,有时吃饭都成问题,一件像样的衣服,弟兄们会客时竟要轮流来穿。这尊铜佛若换成钱,对他们来说那就是一笔巨款了。

铜佛换了钱钞后,焦达锋与孙武各拿了一些,焦达锋吩咐孙武赶快与蒋翔武联系,自己却心挂湖南新军尚未联络成功,急忙回湖南去了。焦达锋前脚刚走,文学社的蒋翔武却派人主动来找孙武谈两派联合的事来了。

文学社派来的人是刘复基。刘复基说:“两湖四川的保路运动越闹愈烈,我们须得赶快携手,约时发难,不然,就错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了!”

四川两湖的确大乱起来了,四川的情况尤甚。川中几乎士绅乡人全投入了保路运动,而保路运动的兴起,则源于盛宣怀对清廷铁路国有政策的建议。

清廷的皇族内阁成立后,身为邮传部尚书的盛宣怀即向载沣建议说:“川汉、粤汉等铁路交由商办几年时间了,民间财力薄弱,修路资金难以全部到位,士绅控制的公司又贪渎胡为,致使民资即将耗尽,而铁路无法修通,朝廷若坐视不理,那么数年之内,四川两湖等地必将大乱。”

载沣大惊,说:“有这么严重吗?”

盛宣怀是搞洋务的巨子,对中国铁路的情况自然极是熟悉,当下将民办铁路的起源及现状将给载沣听,特别将川汉、粤汉两路的隐忧巨患讲了出来。

原来清朝末年各列强一直将修铁路攫夺路权作为侵华制华的一个重要手段,国人渐渐醒悟之后,大为不满,便欲自办铁路,阻止白银外流。

一九零三年的时候,锡良将赴四川任总督,英美两国公使此时照会大清外交部,欲贷款给大清修筑川汉铁路。锡良得讯时,正在赴川的途中,急得等不到任上,便于路途写奏章,用电报发给朝廷,请求自办川汉路,拒绝外款,清廷允了。此为兴办川汉路的开端。

锡良到任后,立刻成立川汉铁路公司,委派官员筹办修路之事。可是官僚们的办事效率之低出乎人们的想象,另外,官方也没有修路的资金,这时候,四川的绅商便上书锡良,要求铁路商办,锡良无奈,先允官商合办,请绅商们作为股东加入。可是官、商之间意见不和,大闹别扭,修路之事仍然步履维艰。锡良见状干脆狠下决心,奏请朝廷允许商办,清廷商量一番,下诏允了商办之请。

消息到川之日,川中的士绅商人欢欣鼓舞,当时便成立了商办的川汉铁路公司,大张旗鼓的办起铁路来了。可是川汉路全长近两千公里,需要银子五千万两,四川的绅商们那有如此的财力,只好请求锡良帮忙。锡良就下令,要川民人人作铁路的股东,将股银加到赋税里由官方统一收取,叫做租股。绅商们又到处宣传鼓动,称修铁路的利润如何大,修路富川,当铁路的股东如何光荣,又以铁路为救国之策,说:“四川铁路为列强修筑之日,便是川中人民土地臣服列强之时,因此川人必须人人出资修路,绝不能使川路落入列强之手。”留日的四川籍学生也大声疾呼:“自办铁路,自办铁路!铁路乃大义之所在,凡我蜀中六千八百万人,宜全体以助铁路之成。”

川人在各种宣传鼓动中心热起来,受爱国心与厚利的双重驱使,纷纷搜罗余资入股,但即便如此,到了一九一一年的时候,川汉铁路公司收缴的股银也仅有一千多万两,仅是所需资金的五分之一强。铁路公司被绅商们控制着,任人唯亲,挥霍浪费,路还没修,高薪却不断的拿,贪污挪用股款的事也经常发生,腐败至极,丑闻迭出。到了一一年五月,只修了十多公里可供开行工程运料车的线路,另有四十公里路虽铺了轨,却因隧道桥梁均未修建,连运料车也无法通行,但修路的银子却因这些人的投机牟利而造成了巨额的倒账亏损。粤汉路的情况也和川汉路差不多,不过,小股民们都被蒙在鼓里,还眼巴巴的等着路修好后好大把的分红利呢。

盛宣怀说:“如今川汉路的股东号称有七千万人,粤汉路的股东号称有四千万人,若一旦知道了事情真相,铁路公司又赔不出众人的款子,这几省的民众还不闹翻天吗?况且铁路不成,则川中的租股永远征收不停,如此时日延宕越久,则祸乱越大。”

载沣倒抽一口冷气,想不到国人自办铁路竟是如此荒唐,忙问弥乱之策,盛宣怀说:“若要弥乱,必须趁乱事未起,先将铁路收归国有,如此即可弥乱,又可使国家借铁路盈利,弥补国库的空虚。舍此再无他法。”

载沣说:“收归国有,国库也没有银子修路呀!你有什么好办法?” 盛宣怀说:“收归国有之后,便可以用路权作为抵押借洋人的钱修路,这样铁路很快就修好了,四川两湖的形势也就稳定下来了。”

载沣一个劲点头,说:“张之洞在世时,也主张借洋款筑路,可惜他如今走了。但收归国有,会不会出乱子呢?”载沣胆小,总怕出事,因而心中仍然犹豫。

此时有个给事中叫石长信的,上折给载沣,极力主张铁路国有、借洋款筑路,说七年前若不是张之洞误听商绅王先谦的错误建议,以巨款从美国人手中赎回粤汉铁路的修筑权,那此刻粤汉路早修成了,并称德、法、意、日等国的铁路均归国有,即使初期允准商办,后来也都一并收回了。

载沣看了石长信的折子,收路之意始决,说:“有理,铁路事关国计民生,岂能不归国有!”

于是下旨宣布将全国的铁路干线统一收归国有,圣旨说:“各省分设公司集股商办之干路,应即由国家收回,赶紧兴筑,除支路仍许商民量力酌行外,其从前批准干路各案一律取消。”

圣旨最后要求邮传部悉心制定收路的具体办法。盛宣怀见旨大喜,欢欣鼓舞,一方面筹划收路之策,一方面与德、英、法、美四国银行洽谈借款条约。五月二十日,盛宣怀奉旨在北京与四国银行正式签订铁路借款合同,借款总金额六百万英镑,利息五厘,以两湖盐税收入作为担保。载沣喜道:“如此铁路问题迎刃而解,天下安定太平,再无乱象了。”

借洋款的消息传了开来,湖南、湖北、四川等地舆论哗然,大骂盛宣怀“强夺百姓之路,抵借外人之钱”。川中大报《蜀报》以“卖国邮传部,卖国贼盛宣怀”为标题发文痛斥借洋款修路,其他报刊一齐响应,纷纷撰文声讨盛宣怀收路媚洋,称收路是以国有为虚名,行引狼入室的实祸。绅商士子们怒气填膺,奔走呼号,四处串联,要鼓动下层的小民与上层的督抚大员一齐反对收路。一时蜀中两湖之间言论滔滔,骂声不断。

湖南巡抚余诚格对借洋款修路也有看法,又听三湘之地反对收路之声盈耳,便给朝廷上折子,说借款筑路是乱国之策,须得速速取缔。四川的护理总督王人文也上奏折,坚决反对借洋款修路。绅商们见地方官吏与大家一条心,胆子更壮,心力更雄,奔走呼号更见频繁。

,四川的铁路股东代表群集于成都,宣布成立“保路同志会”,宣称要“破约保路”,即毁掉借款合同以保铁路。与此同时,湖南长沙数万人开会声讨借洋款筑路,会中有一叫曹君武的志士,演讲借款筑路之弊,说到愤激之处,以刀自断食指,血流如注。众人忙上前为之裹伤。曹君武流泪说:“我辈绝不可与盛宣怀共戴一天,须以我等的生命,誓保湖南的路权。”

与会之人皆感动流泪,攘臂大呼保路不绝,声震屋瓦。接着长沙各学堂开始罢课,罢市抗捐等也在紧张的酝酿。

湖北武汉的保路声势也不输于长沙。在立宪派人的推动下,省咨议局召集各界人士开会,反对借洋款筑路,留日归来的学生江元吉割肉写血书,称:“流血争路,路亡血流;路存国存,存路救国。”

此时湖北境内有数万筑路工人,听说铁路国有之后,以洋款修路,他们将失去筑路的饭碗,于是恐慌怨恨之极,聚而大哭。而各种流语谣言在小股东之间到处流传,四川宜昌一带的小商贾们便成群结队找川汉路宜昌分公司讨要自己的股本,当地的路工们听说了也起而支持,众怒如潮,气势汹汹,吓得巡警们也不敢管,宜昌的知府无奈下派兵驱散人众,却被路工们一拥而上,霎时间便打死了二十多名兵士。

一时之间,保路成了一股声势浩大、波澜壮阔的急流。 这时候,各省咨议局联合会将在北京召开。联合会的主席,湖北咨议局长汤化龙动身晋京,武汉的绅商学各界人士一万多人打着横幅旗帜到汉口大智门火车站为他送行,众人高呼口号,要汤化龙到京后向朝廷陈言:保铁路,拒洋款。汤化龙曾留学日本,为人儒雅而敢言,当下于车站即席演讲,高声说道:“兄弟此次晋京,是要与各省咨议局同仁研讨力促速开国会的事,但铁路乃国之命脉所系,兄弟自也非常关注。依我之见,国有之策未尝不可,国家统收铁路之后,可以全局考虑,周详规划,但是这铁路却绝不能拱手送给洋人,洋款筑路之后,洋人即控制了我们的命脉,扼制了我们的咽喉,国家的性命便全部操于洋人之手矣,如此与亡国何异!”

众人一齐大呼,说:“对,拼死反对洋款修路,反对朝廷出卖路权!汤先生,你晋京须得仗义执言,湖北千千万万的同胞俱是你的后盾。”

汤化龙脱帽挥舞,向众人致意,说:“我国一切弊政,皆因无国会所致,华龙入京之后,当为速开国会与谏阻收路再次请愿,不达目的,誓不出京,宁愿死在京城!”

与会众人齐声鼓掌,叫道:“汤先生,你入京如有不测,武汉三镇一齐罢市,然后大家相继入京,随你而死!”

汤化龙晋京之后,果然与其他立宪派人物先拟草了一个反对洋款筑路的抗议书,以各省咨议局联合会的名义,送都察院代奏朝廷,并扬言说:“贪庸的官僚若不处理好铁路之事。两湖及四川,便有揭竿而起之势。”接着汤化龙又与湖南的议长谭延闿大肆攻击盛宣怀签订的借款合同,说该合同未经资政院批准,是一纸非法无效的协议,应即废止。

盛宣怀大怒,振振有词,反驳说:“我签此约,乃是奉了上谕的。无知的书生刁民,想要毁约,盛某人只要一口气在,决不答应!”

摄政王载沣面对一浪接一浪的反对之声,心中担忧害怕,只好又召盛宣怀问策。盛宣怀说:“王爷勿忧。两湖蜀中的绅商顽劣不化,煽动些愚民虚张声势,欲借风潮与朝廷讨价还价,想趁机多讨几两银子,弥补他们贪渎的亏空,哼哼,胁众示威,以此牟利,实为大奸大恶之举!”

载沣说:“可两湖四川都闹起来了,该用何策以平乱呢?” 盛宣怀说:“对这些别有用心的绅商和不懂经济的乱民不可手软,必须强力弹压。收路之事绝不可动摇,还得速速派出督办大臣入两湖强行接受路权,给他们摆明朝廷大政绝无商量余地,我与镇国公载泽再施些手段分化他们,如此收路之事便可顺利进行。”

载沣忧形于色,说:“朝中无元老重臣,朝廷的威望已经大不如前了,如此持强硬态度,真不会激起民变吗?”

盛宣怀说:“此刻正是重建朝廷威严的时候,若遇事即便退缩,朝廷更会威信扫地,故须以收路为契机,重振朝廷纲纪,不然,主少国疑,朝廷就将无法掌控全国的形势了。”

载沣默思片刻,点头说:“此言有理。”于是按盛宣怀的意思又发上谕,称铁路国有之策决不更改,又严词申斥湘抚余诚格及川督王人文,责其不顾朝廷旨意,甘受愚民煽惑,失却地方大员协理朝廷的重任,并预备挑选能臣做收路的督办大臣。

被罢官在家赋闲了两年的端方,忽听说朝廷要派人接受川汉、粤汉的路权,一时名利之心大动,忙拿出些银子夤缘活动,端方过去便有能臣之名,如今花了银子,不久便被任命为督办川汉、粤汉铁路大臣。端方大喜,当即择了吉日,又带了老搭档刘师培做师爷,乘了火车意气洋洋南下。

车到河南彰德,端方想起被贬斥在此将近三年的亲家袁世凯,便在这儿下了车,往袁世凯居住的养寿园探视,兼问自己此行的吉凶。

养寿园在彰德城北门外的恒上村,袁世凯被贬斥出京,看上了这儿面临彰水清流,背靠太行峻岭,于是买地筑园,起名“养寿园”。园子占地二百多亩,其内又辟有瓜园、果园、菜园、桑园、花园和莲园,风景如画,惹人留恋,真是个养老益寿的所在,除按所种植物分类的各小园外,还有五柳草堂、红叶馆、纳凉亭、卧波桥、散珠崖、碧峰洞等著名景点二十余处,整个园林名花遍布、修竹掩映、清流穿绕,景色绝佳却又清幽恬静。端方踏入园门的第一步便禁不住心生羡慕之意,赞叹道:“亲家好会享福啊!”

袁世凯亲到门口来接端方,呵呵笑道:“午桥这是笑我流连风月,我既下了决心退隐,自当享足清福,方不负圣朝的恩宠。”

端方笑道:“哼哼,恐不止只享清福吧?你这园中藏的艳色美质还能少了,你这清福艳福一齐享,慕杀端方了。”

袁世凯哈哈大笑,一脸得意,将端方让到了纳凉亭坐下。端方将自己南下之事说了,问袁世凯吉凶如何。袁世凯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说:“午桥,两湖或许无事,但川中你决不可去!”

端方急问原因。袁世凯说:“两湖有瑞澄坐镇,当不致出现大乱,可四川的护理总督王人文不谙世事,跟着川民乱跑,故我觉川中局势难以控制,极易酿成大乱。”

原来袁世凯人虽在养寿园呆着,心却从未闲过,园内架设了电报机与外界联系,外面的各种情况消息他可以说了如指掌,这一番分析大有道理,听得端方郑重点头。扰了袁世凯一顿饭后,端方就又上路南下,于五月下旬到达武汉。

端方先去总督衙门拜见了瑞澄。瑞澄也是满人,对端方热情有加,大摆宴席为其洗尘,宣称自己全力支持端方接收铁路,端方笑着致谢,便在汉口设下了督办衙门,开始忙碌的接收起商办的粤汉铁路来了。

瑞澄为配合端方,下令两湖地方不许为铁路之事集会游行,一切按朝廷旨意办事,态度十分严厉。不过端方却是小心翼翼,不敢大耍督办脾气了,他当直督时因傲慢自大而出事,这次学乖了,打点起满脸的笑容,又谦虚又和气,频频走访武汉的富商巨贾如刘人祥、李紫云等人,这些人都是粤汉路的大股东。端方的学识还是有一些的,又享有才子的大名,这时能放下官架子,与绅商们饮酒拉家常,嘘寒问暖,弄得这些商人挺感动,便给端方说起了真话。原来他们并不是铁了心要反对铁路国有,却是怕血本无归,怕朝廷收走了路,只给他们一纸谁知何时能够兑现的欠条,另外,这几年修路亏空不少,这亏空倒帐怎么办呢?

端方便拿出义气干云的样子,表示要忧众商之忧,一定要为大家争取发还全部股本,同时又软硬兼施,说若铁路公司能在限定的时间内筹够修筑粤汉路的款项,他就可以奏明圣上,允准湖北境内的铁路商办,但若自纣不能筹够,那么商办的事便休得再提。刘人祥等明知股本无法筹足,那还有底气再争商办,便婉言托端方与邮传部商量,争取部里允诺发还股本,好给众人安心。

端方见在第一站湖北迅速打开了缺口,忙发电给盛宣怀。盛宣怀也觉需优待首先打开局面的地方,当下电告端方,同意发还湖北股东的全部股本。刘人祥、李紫云顿时将心放了下来,不再反对收路,其它的小股东经他们一再宣传解释,也没有了硬抗的决心,就同意领回股本,将路权上缴国家。于是湖北的问题顺利解决了。端方捋须微笑,说:“看来端某人还是有些面子和能耐的,待我再与湖南的绅商接触,以老办法化解争执。”

不多日子湖南的绅商们也被端方施手段攻克了,如今只剩下了四川一省,端方的心情轻松下来,北京的盛宣怀也自感铁路国有之策无人可挡,可恨的是四川的护理总督王人文拒不配合朝廷,因怕川民闹事,故而一直出言反对收路。盛宣怀便建议载沣对王人文施压,强力接受四川的铁路。王人文却倔强异常,不但不收敛,反而发电谴责盛宣怀卖路求荣、卖路媚洋,又稍带讥讽端方是盛宣怀的帮凶,称四川的铁路绝不可收,不然,川中因此而生动乱,盛宣怀便是罪魁祸首。与此同时,四川保路会的人也大造声势,联络市民乡人,称要誓死保路。

盛宣怀大怒,联络端方一起,上折子给载沣,同声要求对川人不可姑息,载沣点头。盛宣怀便订出接受四川铁路的办法,对已经使用了的股银不退现款,改发国家保利股票,未使用的银两则听股民自便,可入股也可按比例发还股民,对原商办过程中的亏损倒账一概不认。

这一办法由载沣以上谕形式颁发,并称:“此办法颁布之后,倘有不法之徒,仍籍路事为名,希图煽惑,滋生事端,则由督抚严拿首要,依法惩办。”

上谕一发,川人大怒,觉得对他们要比对湖南湖北的股东苛刻得多,大、小股东遂一齐鼓噪,大骂盛宣怀。“保路同志会”趁机大肆宣传鼓动,众百姓听说这一来过去的亏空都要大家分担,自己的血汗钱不但没能盈利,连本也难以保住,忿忿不平下络绎奔走于道路,请求“保路同志会”快快行动,抵制收路。王人文见事态严重,怕激起民变,急电朝廷,坚决反对就这样匆忙收路。

第六十六章 揭竿攻成都

王人文急电朝廷反对强行收路,称川汉路的存亡关系四川的存废,须得由本省咨议局议决之后,方可施行,朝廷的谕令有悖法律,又未经资政院议决,因此无法执行。载沣见了电文大怒,发电责其藐视朝廷,严令他速速弹压闹事的民众。王人文却不为所动,继续坐视川民闹腾,不加干预。

载沣见川人越闹越凶,王人文坐视不理,气得怒发如狂,却不知该怎么办。盛宣怀献策说:“王人文是个手软的文人,遇事便怕,川中之事,只需选派强有力的总督,出布告严禁集会游行,若有罢课罢市之议,只要逮其带头之人,重重惩办,自可息事宁人。”

载沣想想有理,便狠了狠心,下旨免了王人文的护理之职,招住于巴塘的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速速带兵回成都署理四川总督,以平定川中乱局。

赵尔丰,汉军正蓝旗人,武勇狠辣,性多怪癖。前任川督锡良极是欣赏他的才干,保荐其由西昌道员升任驻藏大臣兼川滇边务大臣。当时英、俄对我国西藏地区虎视眈眈,英人捷足先登,迫西藏活佛达赖与其鉴订了“英藏拉萨条约”,承认英人对西藏的经济掠夺及其他特权,大清朝廷坚决不认这个条约,但英人此刻在缅甸一带驻有兵力,以小恩小惠拉拢藏胞,川滇一带的藏人土司贪图小惠,又仰仗英人的势力,见大清国力愈来愈弱,便对朝廷越来越不恭敬了,转而与英人勾勾搭搭,对抗清廷。清廷深为忧虑。川督锡良等便建议朝廷在川滇藏区“改土归流”,即废除世袭土司制,改以朝廷任命的官吏管理。清廷接受了这个建议,逐步实施改土归流计划,又在藏区开矿产修公路兴教育,改善藏区经济文化条件。但土司喇嘛们不服,以开矿修路毁了风水为由,屡屡驱逐或杀死朝廷命官,赶跑修路兴学的汉人,与此同时,英人的兵力沿着滇缅边境北上,对我西南边疆虎视眈眈。

光绪三十年,驻藏帮办大臣凤全受命由成都赴藏区巴塘,临行之际锡良嘱之,说:“你此去当体察朝廷之意,如获知土司有不法之事,便当籍此勒令其交出土地,追夺其印信号纸,取消其土司称号,然后设置流官管理该地。”

凤全大叫说:“我到任之后,怎能容土司、喇嘛们横行霸道,自当将他们一一制服。” 凤全是旗人出身,性情粗暴,作风专横,但办起事来雷厉风行,到巴塘后,便大刀阔斧的搞屯垦、办学堂、开矿山,土司、喇嘛们激烈反对,凤全便对他们坚决打击、严厉制裁,将许多土司夺了封号、收了土地,说:“老子驾临,小小土司竟敢抗拒!我若发怒,所有土司的脑袋也保不住。”

土司们对凤全恨之入骨,便勾结喇嘛,密谋策划变乱。次年的二月,巴塘附近的土司联合丁林寺的喇嘛突然暴动,将凤全及其随从五十多人全部杀死,又焚毁垦场,屠杀垦夫,耀武扬威,公然和清廷对抗。

消息传到成都,锡良大惊,即派提督马维骐及建昌道员赵尔丰率兵平乱。土司喇嘛们却也不怕,亦率大批喇嘛兵来迎,双方战于乡城、稻坎等地,喇嘛兵大败,退至巴塘,苦守巴塘城到七月,清兵屡攻不克。锡良乃调马维骐回成都,命赵尔丰一人指挥战斗。赵尔丰激励将士,挥军猛攻,巴塘城破。

喇嘛兵慌乱下逃入丁林寺顽抗,赵尔丰下令烧寺,四面火起,烧死喇嘛无数。火中逃出的喇嘛及土司支持者冲火而出,又逃往巴塘城外的麻多哇等村寨,这些村寨民风强悍,助喇嘛兵以抗清军。赵尔丰挥军围住村寨,枪炮齐发,喇嘛兵及村民抵挡不住,纷纷逃入村寨之内,赵尔丰令兵入寨,不分男女老幼齐杀,如此连屠七个村寨,只杀得喇嘛及藏民尸骸枕籍,血流漂棹,血腥之气弥漫开来,引得大批兀鹰飞来啄食,经月始散。

村寨内也有侥幸逃出的藏人或喇嘛,慌慌逃入穷山深谷之中躲避。赵尔丰便命兵搜山,遍搜巴塘附近的群山,凡搜到的藏人立刻斩首,数月之后,巴塘附近的山谷为之一空。

巴塘一战,藏人胆破,提起赵尔丰之名,便觳觫惊颤,称其为“赵屠户”,用之以安小儿夜啼。锡良则大喜,保荐其为驻藏大臣及川滇边务大臣。清廷允准,命赵尔丰善自经营川滇藏区,改土归流,以稳定西南局势。

赵尔丰此后便在巴塘驻了下来,将藏边土司的印信全部追夺,废除他们世袭统治农奴的权利,将农奴变为自由民,设置官吏管理。然后在藏区大办学堂,鼓励藏人子女上学,凡入学藏童的课本、校服,纸墨笔砚等物免费赠送,藏童学习优异者即免其全家的赋税。同时开矿山,架桥梁,又从川中请了汉人技师教藏人做工,凡喇嘛及下台土司有阻挠反对开矿办学之人,即抓起来砍头。在巴塘六年时间,赵尔丰训练了五万精兵,号称巡防军,用以震慑藏民。

赵尔丰虽然凶猛,却不是一味贪杀,嗜血如命,他颇有谋略,对下层藏人抚慰以安其心。

另外,他还有些怪异的爱好,喜欢搜罗奇石,每到一地,便上山下河寻找石头,多年下来,丑石怪石,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石头搜罗了成千上万,闲暇时候便拿出来欣赏,自得其乐。

部下不解,问他何以爱石。赵尔丰说:“石体坚贞,不以柔媚悦人,孤高介节,不随波逐流,真是君子,可为师为友,我故爱之。”

宣统元年即一九零九年六月,赵尔丰出外视察藏区学校,经过一地,叫察木多,此地左有杂渠江,右有澜沧江,江水澄碧,乱石嶙峋。赵尔丰命部下帮忙寻石,一个千总名叫扎绍先的,下水掏摸了一会,找到一枚翠绿色的石头,入手润滑可爱,便带此石上岸,交与赵尔丰。赵尔丰见此石也无甚可取之处,但不便过拂下属面子,便装石入囊,回到巴塘之后,顺手将这枚石头丢入院内水缸之中,这时,奇迹出现了,石上出现了许多白色纹理,纹理越来越清晰,曲折夭矫如龙蛇之状,又如梅花之枝,盘曲斜绕,力有万钧。赵尔丰大惊,忙低头细看,只见那些龙蛇之形、梅枝之形纷纷变化,悉数化为文字,而开头三字,乃是端端正正的楷书“赵季和”。赵尔丰字季和,因此见此三字大为震动,忙将石头捧了出来,仔细辨认上面的字迹,但其他的字却横斜飞逸,或如草书,或如篆体,或如鎏文,极难辨认。

赵尔丰立刻招手下有文才的吕紫光、刘少卿、傅华峰等人过来一同辨认,这一认不要紧,却认出了许多满文、藏文,还有梵文,当然,主要的还是汉字。大家归总了一下,石上共有文字二百零四个,连起来读,似乎如天书一般毫无意思,又似乎深奥玄幻,蕴有深意。只喜得赵尔丰抓耳挠腮,合不拢嘴,说:“想当年纪晓岚见到石头上有‘山高月小’四个字,就惊叹连连,认为造物之巧,妙及毫尖。如今我的石头却有二百多字,真是奇上加奇,出神入化了。”于是将此石命名为“灵石”,爱如性命。

藏边的土司喇嘛在赵尔丰的铁腕打击下,规规矩矩不敢再生事端了。赵尔丰便将主要精力放在对付英国人的蚕食上,一边向朝廷献西康设省、扩充疆域以保西南之策,一边在划定滇缅边界等事上使出回身解数,寸土必争,和英人斗法。正忙忙碌碌,手段迭出的时候,川中的保路运动开始了。

赵尔丰因与英国人数度交锋,知洋人对中国的领土、财富哪一样也觊觎眼红,或豪夺或巧取,无日不休,所以对洋人的痛恨深入骨髓,对借洋款修路当然不会赞成,但此时朝廷旨意下来了,命他回成都署理总督,平定川乱。正护理总督的王人文知道自己为川民说话得罪了朝廷,心中郁郁,又忧愁赵尔丰杀人不眨眼,川人可能要大吃苦头。哪知赵尔丰人未到,电报却先发回了成都,说:“王兄勿忧,我与你一致,你既主张与前,我必维持于后。”王人文见了电报大喜,持之与百官传看。众官亦喜,说:“季帅既与民同心,我四川之民,便可与朝廷一抗了!”

此时的成都已闹开了罢市、罢课,“保路同志会”也频频开会,动员众人誓死保路。保路会的正、副会长蒲殿俊、罗伦主张文明保路,贴了启示告诫众人不要暴动,不能打教堂辱官府,油盐柴米等日常用物也要照常发卖,并说:“能守秩序,便是国民,无理暴动,便是野蛮。”

这时候,赵尔丰亲带了五十营三万多巡防军,浩浩荡荡从巴塘开往成都,署理总督来了。

他的巡防军武器精良,极是能战,兵员数量也相当不少,除在巴塘还留有兵力外,尚有部分驻守于雅安、康定等处。

赵尔丰刚到成都接了总督的印信,载沣便发来了电报,令他速速平定四川之乱。赵尔丰说:“川人痛恨洋人以铁路掠我财富,凌我主权,朝廷该当理解子民的爱国之忱,况且众人是文明保路,并没有胡闹。”于是回电拒绝。载沣气恼,发电又催。赵尔丰却振振有词的替川人辩护,说借洋款修路未经资政院通过,有违宪法,如此蔑视宪法,一意专制,人民怎能承认。

载沣气得直跺脚,却无办法。盛宣怀便亲自给赵尔丰发电,说:“罢市、罢课便是乱党,须得严加惩治,方可息事宁人。”赵尔丰却对盛宣怀不理不睬。保路同志会开会时,赵尔丰还以总督身份讲话,赞扬大家的保路实具爱国热忱,他只要力之所及,一定全力支持,若朝廷坚不采纳民意,一意孤行,他将率同四川众官集体辞职。众保路同志大喜之下欢欣鼓舞,一齐举手加额而庆,说:“季帅如此,川路定可保住!”

载沣一个劲发电报催赵尔丰对川民采取强硬手段,赵尔丰回电说:“得民失民,激乱弥乱,全在此刻,我宁愿以身受朝廷雷霆之怒,不愿为朝廷失却西南民心。”不过他也知继续罢课罢市不是了局,于是采取折中办法,派了成都知府、县令上街演讲,劝说商人开市、学生复课,可商人学生这时内心怨愤、情绪激动,却哪肯听从知府与县令的劝告。

端方在武汉见四川的铁路收不回来,对赵尔丰不用武力镇压极为不满,便写奏折参赵尔丰,又鼓动两湖总督瑞澄也写折参他,两人的折子都说赵尔丰骄横自大,不听朝廷命令,须得下旨严责。

端方的参奏为赵尔丰所知,赵尔丰心中大恨,怒道:“何物端方,一书蠹腐儒……竟敢越俎代庖,干预我川中政事,太也无理!”

端方却不管这些,又给盛宣怀发电,请他采取果断措施,逼赵尔丰出手。盛宣怀也正恼恨赵尔丰不配合收路政策,在四川收买人心,便怂恿载沣,说赵尔丰懦弱,朝廷须得果断行事,下旨强行接收川中铁路,并推荐李稷勋为接受后川汉铁路的总经理。李稷勋过去在川汉路宜昌分公司任经理,他将公司存于沪、宜两地的七百多万两股银交给了盛宣怀的邮传部,所以盛宣怀才大力推荐他。

载沣为四川的事正慌乱无主意,听了盛宣怀一通打气的话,便下旨强行接受,并真的任命了李稷勋为川汉路总经理,命他见旨接收路事。

这道圣旨一下,不啻于给正烧得猛烈的火焰上浇了一大桶油,全四川的人都愤怒起来了。

重庆、万县、资州、资阳、嘉定、任寿、叙州等处也学成都罢市罢课。众股民骂李稷勋是“盗款献路”,哭泣号叫着,要去督府请愿,请总督赵尔丰主持公道,一呼百应下,各地的股民有许多涌到了成都,打着横幅,上写“盛宣怀、端方两贼祸乱四川”等话,请赵尔丰为民做主。

但任命李稷勋为总经理的是朝廷的圣旨,赵尔丰无能改变,只好致电朝廷横沥直陈,称若强行收路,势必激起民变,请载沣为国家命运计收回成命。载沣此刻却哪肯理睬他的请求。川人失望下就从督府门外涌上街头,捶胸跌足,一边喊、一边哭、一边骂。赵尔丰就宣谕众人严守秩序,不许过激生事。

这时候,川中各地出现了许多传单,号召大家“一切厘税杂捐,概行不纳”,川中报纸也撰文称:“自新内阁成立以来,朝廷所下旨意,无一不是向国民的宣战书。”九月一日,商办的川汉铁路公司召开股东大会,决定凡公司股东,今后都不纳粮纳税,以示对政府的抗议,并将此决定布告全省,给各州县衙门也一一送达。与此同时,一些地方开始捣毁捐税局、巡警局,暴打税官与巡警,一时全省骚动。川民还编歌唱到:“不怕官吏来捕捉,鸣锣发号我们一蜂窝,一家有事齐聚会,他们手快我人多,钢刀砍不完七千万个硬脑壳!”

事情发展到这个份上,赵尔丰也害怕了,为防成都骚乱,便派出巡防军密布于成都各街口要道,荷枪巡逻,同时下令禁止电报局拍发电报,以免川中各地相互串联鼓动。

在武汉的端方听说了四川的情况,大怒,骂道:“川民无法无天如此,成何世界?都是赵尔丰怂恿的!”于是又上折参奏赵尔丰,北京的盛宣怀也找载沣说:“王爷,此时若还不下狠心弹压,那此后川中的局面将糜烂待尽,再无良法可施矣。”

载沣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恼怒慌乱下发电给赵尔丰,措辞严厉,命赵尔丰迅速收拾川中乱局,称若借口延宕,朝廷绝不容情,定将撤职查办以儆效尤。

赵尔丰见了电令,咬牙瞪眼半晌,他知道这是载沣的最后通牒了,怎么办呢?想不染血手就平定川中乱事,太难了,此刻,川中的股民都以“保路同志会”为组织形式进行串联活动,不然他们哪有那么大的胆胡闹呢!赵尔丰筹思一番,下令请同志会的正副会长及其他领袖蒲殿俊、罗伦、邓孝可、王铭新、胡荣等一干人到督府议事,商量和平解决保路问题。蒲殿俊、罗伦等如约而至,进入督府大堂,却不见总督,也不其他人招呼,众人诧异间,大堂门口闪出数名兵士,持枪执刀,守住门口。蒲殿俊等大惊,但接着各通道门径都出现了持枪的兵士。兵士们将蒲殿俊等人请到“来喜轩”的大屋子里坐下,软禁了起来。

与此同时,赵尔丰雷厉风行,下令搜查商办川汉铁路公司,查封其附属的铁路学堂、铁路股东招待所,将反对收路的报刊杂志社也一齐封门,然后贴出布告称:奉朝廷旨意,只拿数人,均系首要,不问平民。望即速开市复课,守分营生。若聚众冲击署衙,则格杀勿论。

蒲殿俊等被捕的消息传出,成都全城震动,市民们扶老携幼成群结队从街巷之中涌向总督府门前,齐声大叫,要赵尔丰放人。。赵尔丰却怎肯放人。愤怒的群众便冲击督府大门,试图闯入。赵尔丰大怒,传令群众后退,说若再无理胡闹,他便要痛下杀手了。但市民此刻情绪极度激愤,人多势众,相互壮胆,哪怕赵尔丰的恐吓,反而怒火更盛。大家向督府的大门仍着石头砖块,同时大骂道:“赵屠户,龟儿子,你有种便将大伙一齐杀了!”

赵尔丰怒极,咬牙恨道:“川耗子,找死!敢惹起老子的怒火。”于是下令门外的督府卫队开枪。卫队的一排枪弹射了出去,冲在前边的群众纷纷倒地。人群一齐惊呼,哭骂道:“赵屠户真的开枪了,真开枪了。”冲在后边的人转身便走。赵尔丰下令再次射击。

第二轮枪声响过,人群大乱了,惶急中四下奔逃,惊叫声、哭喊声、怒骂声闹成一片。

市民们逃到稍远之处又停了下来,挤成一推,失声痛哭,然后冲着督衙方向狠骂。赵尔丰命卫队带刀上马,驰往人众聚集之处冲撞砍杀,驱散众人。百多骑的卫队舞刀纵马,旋风般冲向聚堆痛哭大骂的人群,马刀掠过,带起一片血水。市民们惊恐的尖叫着,乱窜乱奔。

此次事件史称“成都血案”。血案发生后,赵尔丰发布戒严令,紧闭城门,封锁交通邮电,城墙之上也派重兵守护,不许消息外泄。

这时在成都城内有一荣县人名叫龙剑明,乃是同盟会的会员,他目睹了成都血案的全过程,满心愤怒,要将真相告知世人,便乘夜半兵士防守懈怠之时,槌城而出,直奔南郊农事试验场,与在这儿的同盟会员朱国琛、曹笃等人找木料裁制了无数的木片,以油漆写字其上:

“赵尔丰先捕蒲殿俊、罗伦等,后杀成都市民,各地保路同志,速起自保自救!”

农事试验场的旁边就是滚滚南流的锦江,龙剑明、朱国琛他们将木片投入锦江,木片南流进入泯江,然后汇入长江,经眉山、乐山、宜宾、重庆、涪陵,一路向下漂流。不几日,消息便传遍了川西南一带,再经扩散下,整个四川便都知道了。各地立时炸开了锅,保路会在各地都设有分会,分会当即召集保路的同仁组织“保路同志军”,要去攻打成都,杀赵尔丰,救出蒲、罗等人。

九月十五日,新津县的侯宝斋组织了一队同志军,传檄四方,宣布起义。接着双流县的向迪璋领人杀了知县,也宣布起义,再接着,华阳县的秦载赓也宣布起义了。

侯宝斋、向迪璋、秦载赓分别率领同志军杀向成都,围城猛攻。赵尔丰命守城的巡防军狠打。同志军武器差,人员又全是没有军事经验的农人或市民,几番攻城失利,无奈下又退回本县。但温江县、崇庆县的同志军在吴清溪的率领下又攻来了,郫县、灌县两处人马组成的西路同志军也攻来了,邛州、大邑的同志军也开来了,威远、茶县、峨边也组织了同志军,浩浩荡荡开往成都增援。各地同志军号称二十万人,将成都四面围定,狠命攻打。

成都城外的乡人箪食壶浆,络绎不绝于路,给同志军送饭送水。城内的众官惶急无策,一齐往见赵尔丰,说:“事情惹大了,大帅呀,如今却该怎么办呢?”

赵尔丰冷笑道:“一批乌合之众,有何可怕,他们还真能攻进成都吗,哼!” 众官说:“乱民人数极多,声势汹汹,大帅切莫轻视。” 赵尔丰拍案而起,横眉瞪眼,说:“川耗子的悍勇能比过藏人的土司喇嘛,土司喇嘛凶悍绝伦,还不被我杀的杀,赶的赶,一个个输城纳地,改土归流。川民吃硬不吃软,给他们还是来点辣的好。”

于是亲上城墙,指挥作战。却见同志军舞着大刀长矛,枪械极少,但士气高昂。乡民们成群结队,将茶水鸡蛋等物送往城下,鼓励同志军速速拿下城池,捉住赵尔丰砍头。

赵尔丰骂道:“愚民无知,认匪为友。但你等人多,我赵尔丰难道就怕了吗!”于是下令城中的巡防军出城反攻。城内的巡防军虽只有三万人,但俱是赵尔丰训练的精兵,武器精良,弹药充足,同志军那是对手,立刻便败了下来,四散逃走。

赵尔丰怒眉戟指,恨道:“一群乌合之众,也妄想能成气候!”不过他也不追,又收兵回城。

败逃的同志军走到县、府城池之地,就占住城池,扎下军马,然后招人买枪、秣马厉兵,预备着和赵尔丰再战。

这个时候,同盟会的骨干吴玉章正在家乡荣县联络同志。保路风潮初期之时,吴玉章便觉可借保路的声势聚拢人心,然后引导川人武力反清,因而对保路运动十分积极。成都血案之后,龙剑明回到荣县,与王天杰等组织了同志军往攻成都,出师不利又退了回来,找吴玉章问计。吴玉章说:“乘势而起,宣布独立!”龙剑明大喜,便占住荣县县城,与吴玉章、王天杰三人通电全国,宣布脱离满清政府而独立。

荣县通电后,威远县也通电独立。这时候川中的县城有一小半落入了同志军的手中,满清的县官僚属多数逃跑了,同志军的首领在县中发号施令,招兵买马,声言汹汹,要再次攻打成都。

坐镇成都的赵尔丰气得咬牙切齿,欲要分兵攻打各处同志军,成都的三万多兵力实在单薄,于是下令调驻扎雅安的周鸿勋部巡防军五千人往攻邛州、郫县以及灌县,又派新军统制朱庆澜率一万多新军往攻新津等处,镇压造反的同志军。同时发电给朝廷,将四川的乱象呈报。

栽沣见电,连连跺脚叹气,说:“这怎么办,怎么办?” 兄弟载洵便说:“都是盛宣怀惹的祸,找他要主意。” 载沣想这时事闹大了,盛宣怀一人拿主意不行,就又招了奕劻,善耆、那桐等共同商议对策。众人商议了半天,决定剿抚并用,以安四川。但四川的兵力不足,盛宣怀便建议端方带几千湖北的新军入川,以抚为主,收拢人心。载沣却觉得岑春煊过去在四川做过总督,人望不低,若请他入川效果或许更好。众人集议难以取舍,便说:“不如令两人都入川,各收其效。”载沣想了想,觉得这样也好,便传令拟旨,命端方以川汉、粤汉铁路督办的身份,带兵入川,又命一直在上海养病的岑春煊为钦差大臣,入川平定事态。

端方接到令他入川的旨意,猛然间想起了袁世凯劝他不可入川的话来,心中忐忑上下,犹疑不定。京中的亲友这时却发电给端方,说:“入川之后,还有后命。”原来京中满族亲贵传说朝廷要免了赵尔丰的总督之职,估计会以端方代替,亲友们便急忙发电过来,怕他迟疑不行,耽误了良机。端方见电大喜,他的督办只是个二品官,和总督还差着一个台阶,并且总督为封疆大吏,权大势大,乃是官场中人人羡慕的位置,岂是他这临时性质的督办所可比拟。欣喜之下,端方忙拿着圣旨去找瑞澄要兵,瑞澄倒也大方,从装备精良的新军三十一标、三十二标中抽出了约两千余人交给端方,说:“兵力若嫌不够,兄弟我再派一协人马开往川鄂交界之处,随时声援你如何?”

端方笑道:“瑞兄你够交情,但兄弟这次是以抚为主,需要多带些银两,还得老兄你多多帮忙。”

瑞澄说:“没问题,湖北的潘库里颇有积存,一定将行囊给你装满。” 端方大笑,连声道谢。于是择了吉日,瑞澄在黄鹤楼设宴为端方送行,祝他一路顺风,说:“以端兄大才,自是马到乱平,四川传檄可定。”端方大喜,精神抖擞。酒足饭饱之后,便下令两千兵士一齐上船,自己也义气洋洋,在瑞澄殷勤相送的话语中,在师爷刘师培及亲兵等人的前呼后拥下,威风凛凛,下江上船,溯流西上四川。

江风劲烈,正是顺风,端方临风站立船头,笑指前方,呵呵而笑,说:“焦头烂额的赵尔丰呀,你的总督恐怕是做不长了。我端方入川来也!”

第六十七章 能争汉上为先着,此复神州第一功

四川的消息经各种渠道不断传到武汉,这时文学社与共进会都感到起义的最佳时机就要到了,在刘复基等人往来联络下,两个会社终于达成了共识,决定联合行动,举行起义,孙武提议蒋翔武为军事上的总指挥,自愿退居参谋长,以示精诚团结。于是两家精英欢聚一堂,将新军内各营队中的党人统一指定了一名指挥,然后商议具体的起义方案,因为新军力量主要分布于武昌城内外,因此议定起义以武昌为主,汉口汉阳同时发动。

这时候武汉的主要兵力就是由张彪作统制的新军第八镇一万余人及黎元洪作协统的第二十一混成协五千多人。住在武昌城内的是第八镇下辖的步兵二十九标、三十标、三十一标及二十一混成协下辖的四十一标、工程第八营等,而驻于武昌城外的兵力主要有第八镇的三十二标、混成协的炮队第八标、马队第八标、辎重第八营、八队第十一营,工程队和辎重队等。

这些营队中,第三十标、辎重八营等处党人的力量薄弱,而炮队第八标等处则超过半数均是党人,革命力量最强。汉阳汉口两地则分别住着四十二标的第一营和第二营。除此而外,还有千多人的旧军巡防营,驻守在武昌城外。

九月二十四日,文学社共进会精英尽出,在武昌小朝街文学社机关召开联席会议,决定于十月六日,即农历的八月十五夜间起事,届时由驻守武昌武胜门外塘甬江岸的辎重队与工程队的党人在江岸点火为号,其他各营队望见火光,即须按任务立刻行动:

离楚望台军械库最近的工程第八营由雄秉坤指挥,须迅速抢占军械库,以备其他营队补充弹药;

驻守南湖的炮队第八标由徐万年统领,倒时从中和门抢入城内,占领蛇山高地,炮轰督署;

驻守右旗的第二十九标、三十标听到枪声,即由蔡济民等率领,赶往楚望台与工程第八营合兵一处,领取子弹等物后,进攻瑞澄的总督府衙;二十一标、四十一标听到炮声,即由阙龙带队占领蛇山沿线,保护炮兵阵地; 汉阳、汉口的两营人马看见武昌的火光,即须立刻占领汉阳兵工厂等重要目标,进而设法控制全城。

起义计划拟定之后,蒋翔武、孙武派人急赴上海、长沙两地,通知中部同盟会及焦达锋知道,请两处组织力量做好准备,响应武汉。然后由蒋翔武、刘复基等安排人手将起义计划通知新军各营队,孙武领人在俄租界内的寓所赶制炸弹,因其寓所位于租界之内,因此起义计划、起义人员名单、机构等文件均存放于此,以策安全。

张振武则负责从城外采买炸药,并将孙武制好的炸弹运送武昌城内。 上海的谭人凤、陈其美、宋教仁等接到武汉即将起义的消息,大是振奋。陈其美忙派出人手到浙江的新军中策划起义之事,又与杭州、浙南、浙东的会党联系,预备着到时响应武汉。谭人凤则与宋教仁商量,立刻写信给香港的黄兴,促其速速离港北上,领导长江中下游的大起义。

黄兴这时仍沉浸在黄花岗之役失败的悲愤里,组织了暗杀团要杀张鸣岐、李准为黄花旧侣报仇,接了谭、宋之信,虽大表赞成支持,自己却坚决不肯北上。徐佩萱因一直在医院照料侍候黄兴,日夕接触,由敬而爱,此刻已与黄兴结为夫妇,两人决意在未报黄花岗大仇之前,绝不轻言革命。

两湖总督瑞澄一直担心四川之乱会波及湖北,又担心端方留在湖北抢自己的位子,如今将端方送走了,且将自认乱党分子最多的三十一标、三十二标的部分营队也交给端方带走了,瑞澄出一口长气,心下稍安。

寓居沪上的岑椿煊被载沣委为钦差大臣,命其入川平乱,可岑椿煊借口患病,坚决不肯入川,载沣气恼下多次催促,岑椿煊就写了一篇“告蜀中父老书”的告示,派人入川到处张贴,书中口气诚恳之极,劝川人顾念国家艰难,不要和朝廷为难,并指责赵尔丰制造成都血案罪恶滔天,说他一定要奏明朝廷对之严加惩处。

“告蜀中父老书”的内容传到了湖北,瑞澄暗暗偷笑不已,说:“这次岑椿煊改了毛糙脾气,有点眼光了,知道四川的事麻烦大,难得啊难得。”

但接着湖北的事也出现了麻烦,瑞澄难以安稳逍遥了。西历十月三日,湖北巡警道王履康忽满脸惊慌,入督署报告说:“大帅,不好了,今日抓了南湖炮队四名闹事的兵士,但马上又被他们的队长要走了。”随即将炮队兵士喝酒之时与三十标的旗兵对骂的事讲了。

瑞澄一楞,随即笑道:“兵娃子酒喝高了闹事,训诫一番放了算了,大惊小怪什么?” 王履康说:“此四人与旗兵对骂时,说了一句话,卑职想其中一定大有文章,所以不敢自专,这才来请大帅定夺。”

瑞澄惊问:“说了句什么话?”

王履康说:“他们说‘八月十五杀鞑子’。” 瑞澄脸上变色,跳了起来,说:“离八月十五只剩下三天时间了,难道乱党要在八月十五起事?”

王履康点了点头,大有惊恐之意。瑞澄背着手在屋内走了一圈,然后一挥手,大声说:

“快快将那四人再抓来拷打,严刑逼供,把乱党的计划审问明白!”

王履康苦着脸说:“适才抓这四人时,工程营的一群士兵就极不服气,气势汹汹,卑职若再次去抓,弄不好反会惹起兵变,还是不抓为好。”

瑞澄脸色严峻,想了想,郑重的点头,说:“你顾虑的有理,看来新军中乱党人数不会少,那四人是不能抓了。你现在就回去,给城门口及大街要紧去处加派双岗,令巡警一律带枪执勤,严密监视街上的可疑动静,检查来往行人货物。”

王履康接令去了。瑞澄又传令泊于汉口江中的楚豫、楚谦等兵舰迅速布置江防,昼夜巡逻江上,同时宣布从阴历的八月十二至十六日武汉三镇同时戒严,无论兵、民夜间不得通行,各新军营队的士兵入夜之后不得擅出军营,否则即视为乱党分子,格杀勿论。

蒋翔武见形势骤变,急转直下,大惊下知有消息泄露,瑞澄等已有准备,急召孙武相商对策,两人熟思之后,决定将起义日期押后五天,即放在阴历的八月二十、阳历的十月十一日再行起义。决定之后,急忙派人秘密潜入各营队通知新的起义日期。

这时候共进会的张振武在城外运送炸弹等物入武昌城,尚不知城内突然的变故,也没接到更改起义日期的通知,怕误了起义大事,急匆匆以黄纵夹着炸弹,装满了十多口衣箱,用马车拉着欲赶进城来,却被城门执勤的巡警拦住,喝令他打开箱子,接受检查。

张振武吃惊之下,又急又怒,以衣箱锁子丢了钥匙为由,拒不打开。两名警察却不吃这一套,瞪眼说:“哼,别想蒙混过关,自己想办法打开。”

张振武大怒,须发戟张,号跳叫道:“好,我打开!我打开!”于是以掌击锁,叱令锁开,锁子一阵乱跳,依旧不开,张振武便吼一声,抡起双拳狠击铁锁,连击之下,双手鲜血淋漓,四处乱溅,而张振武仍击之不停,满脸狰狞,状类疯癫,边击边骂。警察见此人举动失常,心中害怕,连忙挥手让其入城。

张振武将炸弹运至小朝街指挥部内,这才知起义业已延期。 十月九日,离起义之期还差二日,尚有一些炸药未制成炸弹,孙武与刘曼卿、谢世钦、邢伯谦等一心要将所有炸药全部制成炸弹,几个人就窝在孙武的寓所紧张工作,此处位于租界,不用担心满清巡警的骚扰。但这时共进会的刘公派其弟弟刘同前来传话:焦达锋称湖南的起义准备不够,难以与武汉同步发动,已派人到了武汉联络,要孙武设法将起义延后一月。

孙武怒道:“那怎么行!如今箭在铉上,不得不发,不然,瑞澄一定会先动手。” 刘同说:“好吧,我将你的意思转告他们就是。” 孙武不再说话,只低着头给炸弹壳子内填装炸药。刘同没有见过制造炸弹,因此弯腰细看。谢世钦见他嘴上叼着烟卷,打了他一下,喊他退后。刘同一惊,烟头上火星飞下,落入旁边堆放的一小堆炸药里,谢世钦急拉孙武躲避,但此刻怎还来得及,轰然一声巨响起处,屋内的七八个人同时被气浪掀翻在地,屋内硝烟弥漫,窗门上的玻璃一齐被震碎。谢世钦、刘曼卿从地上爬了起来,听见孙武在浓烟深处呼叫,忙跑过去将他抬出门外。孙武当时离炸药最近,此刻只见他多处受伤,满身血流。谢、刘等忙将孙武抬到外面,叫了一辆黄包车要送往医院治疗。

孙武挣扎着说:“快先去收拾屋内的文件材料!” 刘曼卿即与邢伯谦、刘同进屋搜寻起义的文件材料,谢世钦等随了黄包车赶往俄国人办的医院。

爆炸声惊动了租界的俄国巡捕,一队巡捕跑步赶往出事地点,这时孙武已坐黄包车而走,巡捕们闯入屋子将刘曼卿、刘同两人抓了起来,邢伯谦趁着满屋未散的烟雾越窗跳出,逃向武昌。

巡捕们遍搜屋内各处,找到了许多已制成的炸弹,起义计划、文告,起义骨干的名单以及为起义制作的旗帜等物也被搜了出来,巡捕们大惊下押了刘曼卿、刘同两人,带着搜出来的名单等材料往见租界领事。

俄国领事将各种材料翻阅一遍,说:“这是革命党造反的事,我们不管,交由中国官员自己去处理吧。”于是吩咐将人与物全部移交武昌府衙。

武昌知府陈树屏大惊之下,将刘同、刘曼卿两人大刑侍候。刘同经不起毒刑,遂招供了自己知道的一切,包括起义时间、起义的主要骨干人物等等。陈树屏遂拿了刘同的招供及起义的文告计划、党人名单等物,飞一样往见总督瑞澄。

瑞澄看了刘同的招供,又看了起义文告、起义计划及党人名单。党人名单上多是新军兵士的名字,只把个瑞澄看得脸色铁青,呼吸紧张,心中又惊又怕,急怒交加,想了想,高声传令,请武汉三镇知县以上的文官、管带以上的武官齐至督府开会,商议对策。不一时各官俱到。瑞澄将刘同的供词及起义计划,党人骨干名录等物摔给武官们,骂道:“你们带的好兵啊,新军之中半数成了乱党,你等说,这个烂摊子如何收拾?”

新军统制张彪、协统黎元洪将各材料粗看一遍,脸色剧变,其他将官不知何事,待也看了材料,吓得心脏狂跳,却是大气也不敢出。瑞澄暴跳如雷,吼道:“你们说,如今怎么办?”

大家面面相觑了一会,知府陈树屏首先说:“大帅,乱党太多,且大多在新军里,以卑职之见,应只抓首要,其余不问,宣示各营,凡今后脱离乱党者,即不再追究从前。”

瑞澄怒道:“这样乱党的实力不是都保存下来了,你我随时都得提心吊胆,这怎么成,除恶务尽,凡乱党都得抓了起来!”

协统黎元洪说:“大帅,如果按名单齐抓,军中的乱党有四、五千之多,非逼得他们马上造反不可,那时局面就更难收拾了。”

瑞澄说:“我找你们来干什么?就是替我想办法!如今既要捕尽乱党,又不能让他们聚众造反,你等都给我快快想好主意。”

统制张彪筹思良久,说道:“大帅,为今之计,只能先封锁所有军营,尤其是工程八营、南湖炮队等乱党集中的营队,除执勤哨官外,其余人等一律不许出营,使得乱党分子无从联络。然后派巡警、宪兵先抓蒋翔武等首要分子,再调巡防营入城,将新军一营一营逐个围住,先收缴其枪械子弹,然后按名单从容抓捕乱党。是否可行,请大帅定夺。”

瑞澄背负双手来回渡步,牙咬下唇使劲思索,想了一会,猛然转过身来,舞臂大声说:

“好,就是这个办法,不下狠心,怎能将乱党一网打尽!”于是下令封闭新军各营门,安排军官轮流值勤,坚决禁止兵士外出,然后命宪警齐出,按单抓人。

邢伯谦从孙武的寓所跳窗逃跑后,乘船逃往武昌小朝街起义指挥部内,气喘吁吁将炸药爆炸孙武受伤刘曼卿刘同被抓的事说了。正在指挥部的蒋翔武、刘复基、邓玉麟等十多人一齐大惊,骇然互看。

蒋翔武缓缓吐出一口凉气,脸上变色说:“党人名单起义计划都在哪儿,如此我们的力量就全部暴露无遗了!”

刘复基恨道:“再无他法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立刻起义。” 邓玉麟等也赞成立刻发难。蒋翔武牙咬下唇,想了想,当即下令:晚上十二时以中和门的炮声为号,各营队同时起义。并派邓玉麟等八人分途出发传达命令。

此时已经是晚上了,邓玉麟等人马上出发,命令被迅速的传送到了各个营队,惟有南湖炮队因被巡防营团团围着,警戒森严,无法入内。负责给该队送达命令的的邓玉麟急得红了眼睛,搓手跺脚,但就是无法进入该队驻地,好不容易等到半夜时分,趁巡防营兵士松懈之时,邓玉麟方翻墙入内,但这时早过了十二点了,炮队营房内漆黑一片,兵士们呼呼大睡,显然无法按计划发炮了。

半夜时分的武昌街头,绝无行人,只有宪兵与警察们步履匆匆,东走西跑,急乎乎按名单抓人,不过,党人的名单上只有姓名职业以及在起义时的职务,却没有住所的地址,只累得宪警们东寻西找,气喘吁吁。

新军各营的党人接到当晚起义的命令后,又兴奋又紧张,焦急地等待南湖方面的炮声,一直等得过了十二点,仍然不见一点动静,大家心中直纳闷,不知又出了什么岔子。蒋翔武、刘复基等在指挥部内盯着自鸣钟,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好不容易到了十二点,炮声没有听见,楼下却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众人一惊。

刘复基手中提了个炸弹,对蒋翔武说:“我去开门,炸弹若响,来的就是敌人,你们就赶快逃走!”

蒋翔武等郑重万分的点头,嘱刘复基多加小心。 刘复基提炸弹大踏步而出,刚走到楼梯口,一队巡警宪兵就已破门而入,拥了进来。刘复基大喊一声,扔出炸弹。炸弹刚脱手就轰然炸响,没炸到警察宪兵,反将刘复基的手脸炸伤,众警宪一拥而上将刘复基抓住,刘复基奋力挣扎,扭身大叫,蒋翔武等趁机越窗而逃。

警察宪兵们全城搜捕,折腾了整整一夜,天色微明时分,抓住了党人刘复基、彭楚潘、杨洪胜等多人,武汉三镇的所有革命机关均遭破坏。瑞澄命新军统制张彪、督练公所总办铁忠等审讯党人,刘复基、彭楚潘以及杨洪胜只是怒骂,只字不招。瑞澄命将他们统统杀了,令警察宪兵继续搜捕,同时命各营队的管带队官荷枪实弹巡查营房,向士兵们宣讲已经抓了多少乱党,杀了多少乱党,以示震慑。士兵中的党人听了官佐的宣讲,悲愤欲狂,绝望欲死,如困兽般生出拼命之心,可是苦于无法出营联络,只急得心如火燎。

十日早饭之后,工程第八营右队的党人熊秉坤终于耐不住心焦,偷偷联络本队的同志,说:“反正是等死,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众人均喜,使劲点头,便约定晚上九时动手。熊秉坤又利用自己为值星排长可以出入军营之机,到附近驻扎的三标营内联系,促其同时起事。

晚饭刚刚吃过,工程八营的士兵程正瀛、金兆龙就急不可耐,拿着步枪擦拭起来,然后抱枪而坐以待时间,激动殊甚。排长陶启胜巡查营房,见程、金两人表情怪异,当下就叱问道:“你二人抱枪干什么?”

金兆龙翻着白眼,说:“以备不测。”

陶启胜大怒,骂道:“你小子好狂,你真要造反吗?”冲上来就将金兆龙压倒扭住,说:

“跟我见管带去!”金兆龙挣扎不脱,急喊程正瀛帮忙。程正瀛举起枪对着陶启胜就是一枪,射中陶启胜的胳膊。陶启胜疼得大叫,放了金兆龙,撒腿就跑。

金兆龙从地上爬了起来,舞手喊道:“弟兄们快快动手,是时候了!” 明显的还没到九点,营内的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作声。 金兆龙又喊:“快动手,快动手,不然大家都没命了!” 党人徐少斌站了起来,也吆喝道:“情况有变,等不及九点了,快快取抢。” 这时管带阮荣发带着八九个官佐闯进屋来。屋内十多个士兵心下大急,齐茬茬站了起来,争着去拿步枪,阮荣发怒道:“闹什么,造反可不是儿戏,那是要灭九族的,快快各自休息,切莫闯祸!”

徐少斌一言不发,端枪对着阮荣发便射,“砰”的一声,阮荣发倒地毙命,其他官佐慌了,撒腿一齐跑出营房。

熊秉坤刚从三十标联络回来,见事已至此,也等不到九点了,当下就吹起哨子,集合起了一百多名党人,下命令说:“起义了,起义了,向楚望台军械库出发!”

党人们大声欢呼起来,这时其他官佐早跑光了,非党人的百十名兵士傻呆呆站着看,不知该跟着党人走还是该立刻逃跑。熊秉坤此刻也无暇顾及他们,手一招,便带头奔出军营,向楚望台冲去,百十名党人随着他如飞而走。

守卫军械库的是工程八营左队的兵士,他们十之八九皆是党人,正心焦如焚,不知何去何从,忽见熊秉坤带队而来,忙问:“怎么了,为何放你等出营?”

熊秉坤高举右臂挥舞,说:“起义了,弟兄们,干吧!” 左队的兵士立时欢呼起来,欢天喜地将军械库的大门打开,两队人马于是汇合一起,兴奋得一齐向天鸣枪,高喊道:“起义了,快快给枪膛里装满子弹。”

左队的队官见大事不好,开了后门就逃。大家也无人理他,只七手八脚打开了弹药库,将成箱的子弹一个劲朝外搬运。

此刻驻扎在塘角的混成协炮队刚吃完晚饭不久,正无聊闷坐营中,猛听得楚望台方向枪声聒耳,兵士中的党人立刻跳了起来,说:“好啊,楚望台哪儿先动手了,我们赶快响应!”

于是提枪对天而鸣,喊道:“起义了!动手了!”喊罢找来火种,一把火便将营房点着了,然后持枪列队,急急向楚望台进发。

街上的巡警、宪兵人数不多,忽见新军一齐暴动,冲出营门,气势锐不可当,他们哪敢阻拦,慌乱下只好撤往督署方向,想先守住总督衙门。包围南湖炮队的巡防营也害怕了,忙撤了包围,也向督署方向退去。

新军各营队一批一批涌到楚望台,闹闹嚷嚷,群龙无首,便乱叫起来,喊道:“下一步怎么办,谁来指挥?”乱哄哄喊了一阵,却无人应答。这时蒋翔武逃得不知去向,孙武受伤住院,刘复基被杀身亡,张振武不知去向。各营队过去指定的领导都在,可他们全是十八、九,二十挂零的年轻兵士,只知带着自己营队的人马到楚望台来接受指挥,却从没想过指挥别人。

没有了指挥的人,众兵士惶急无策,团团乱转,一直乱倒将近半夜时分,实在无奈之下,便拥戴年龄二十九岁,曾任队官的吴兆麟做临时指挥。吴兆麟推托不掉,只好硬着头皮指挥,除留下小部分兵力保卫楚望台外,将各起义营队分作三路,第一路由祁杰率领,从紫阳桥向督署正前方进攻;第二路由马荣率领,从水陆街进攻第八镇司令部;第三路由熊秉坤率领,从保安街进攻督署左侧。然后一声令下,命三路一齐出发,扑向各自的目标。

总督瑞澄听见满城枪声乱响,即派人出外查问,得知新军半数的营队已经冲出营房,宣布起义,瑞澄惊怒交集,跌足大叫。欲打电话通知平时最忠心的辎重八营等入城平乱,电话线却已被起义的新军悉数割断了,瑞澄只好派亲兵设法通知新军统制张彪、协统黎元洪等入府议事。亲兵出门不久,吴兆麟指挥的起义队伍就向督府杀过来了,枪声峻急,喊声震天,瑞澄一交跌倒在虎皮椅上,老泪纷纷而落,跺脚大骂道:“杀千刀的乱党,竟在我的地盘上捣乱,老子与你们势不两立!”

此刻张彪正带着辎重第八营及三十标两支兵力赶到,在直通督署的保安街及望山门街上部署力量,阻拦义军。黎元洪的部下几乎全部参加起义了,黎元洪心中害怕,就觅地躲了起来,怎么也找不见

三路义军杀声震天,冲向各自的目标,但遭到了巡防营及张彪部的猛烈阻击,瑞澄将督府卫队也投入了战斗,张彪又在望山门一带亲自督战,于街垒上架设机枪,火力压得义军难以推进半步。第三路指挥熊秉坤大怒,当即组织敢死队拚死前冲,张彪又于街巷拐角处暗置兵力,对敢死队前后夹击。一时三路义军的进攻皆受挫折,无奈后撤。

这时金兆龙奉吴兆麟命令带一排人径抵中和门,杀退守门兵士,大开城门,迎南湖炮队入城。南湖炮队置大炮于蛇山之上,对着督署方向排炮轰击。炮弹呼啸着落下,轰然炸开,威势惊人,但黑暗里没有准头,对督署无法构成威胁。

党人伍正林自请带一百兵士潜往督署附近放火,为炮兵指示目标。吴兆麟许之。伍正林即点了一百人同行,从中和门上城,沿城墙向望山门进攻,望山门上的清兵弹如雨发,拼命狙击。伍正林挥军强冲几次,终被对方火力压住,无法前进。伍正林于是约了十余名死士缒绳下城,乘着黑暗跑向东辕门,忽遇一小股清兵出辕门向东赶来,伍正林等立刻开枪,杀向清兵,清兵崔不及防下大败而走。伍正林也不追赶,带人从小巷飞一样赶往督署。刚出小巷,却看见二三十人一队义军,臂缠白毛巾,持枪猫腰贴墙急行。

伍正林忙问:“是谁带队?干什么去?”

那队人中闪出一人,却是党人邓玉麟。邓玉麟说:“我等将去劫狱。” 伍正林说:“狱中多有无赖之徒,若趁乱打劫,扰害居民,那怎么行?” 邓玉麟说:“可诸同志多在狱中,怎能不放他们出来!” 伍正林说:“那就只放同志出来,把无赖之徒仍原样关住。” 邓玉麟诺一声,带人便走。伍正林挥挥手,也带了自己的那十多人向督署潜去。 这时清军与义军的大队人马相互僵持着,义军欲攻往督署等要地,被清军死死守住主要道路,难以推进。清军冲锋几次,欲攻向楚望台义军的总指挥部,也被义军奋勇挡住,无法突破。趁着空儿,清军统制张彪急入督署面见瑞澄,请示方略。

张彪刚入督署,伍正林与十多名死士就潜到了督衙旁边一所空屋子里。伍正林当即点火烧房,然后避往暗巷之内。空屋子迅速烧了起来,烈焰腾空,照得督署的高墙大屋一片明亮。

蛇山上的炮队连忙瞄准方向,发炮射了过来,两排炮打过,督署内便有数间屋子中弹着火,火焰呼呼窜高,映得武昌城一片红光。义军大声欢呼起来,士气如虹。清军方面的兵士则胆颤心惊,暗叫糟糕。

瑞澄在督署内瑟瑟发抖,内心恐慌之极。张彪入内,给总督壮胆说:“大帅勿惊,乱党究竟是少数,只要坚持到天亮,还有未叛的营队就会前来平乱,那时乱党将被迅速荡平。”

瑞澄怒道:“炮声这么响,枪声这么乱,电话不通,乱党人数不知多少,我怎能不惊,你还不是照样束手无策!”

张彪脸上一红,当下说:“大帅责备得是,待我再出去布置,争取尽早击溃乱党。” 瑞澄沮丧得连话也不说了,只挥挥手,张彪向他行个礼,然后急忙出门。 这时又一颗炮弹在附近炸开,震得总督大堂地动屋摇。亲兵冲进屋来急道:“大帅,乱党的炮火厉害,还请大帅暂避为好。”

瑞澄狠狠地跺了跺脚,说:“此刻也不能顾什么了,先保住性命要紧。”于是令亲兵在署衙后墙上打开一洞,自己猫腰钻过洞孔,在亲兵的搀扶下,高一脚低一脚向江边停泊的兵舰奔去。

与义军接仗的清军听说总督已经逃走,军心顿时散了,斗志全失,哪有余勇再战,随即兵败如山倒,轰然一声,拖了枪械,个个抱头逃命。张彪见军无战心,知不可再战,当即带了二、三千残兵过江到了汉口。

天将亮未亮的时间,起义军攻占了总督署衙,接着挥军四出,占领了武昌全城。 微明时分,一队队起义军扛着枪,臂缠白色毛巾,气昂昂在武昌的大街小巷间巡逻。各学堂的学生也自发的组织起来,帮忙维持秩序。所有大小衙门的官吏都跑光了,人走屋空。

但在大街小巷却挤满了一堆堆面现惊奇、东张西望看热闹的男女市民。

这时候,张振武、吴兆麟、蔡济民、李翊东等起义军的代表齐集阅马场咨议局开会,商讨推选都督人选。同盟会在组织武装起义之初,即提出胜利之后建立军政府,以起义的领导者为都督,统管军政民政,但武昌的情况特殊,起义的总指挥蒋翔武逃逸、参谋长孙武重伤住院,况且他俩身份不显、名声不高,因此义军的代表们要找出一个威望素著、可资号召的人物出任都督,以便对内聚拢人心,对外张扬起义的功德。但想来想去,争争吵吵,却就是找不到这样一个人,众人大急,一筹莫展。张振武吴兆麟即欲下令遍请武昌工商学各界的名人以及咨议局各议员,共同商议推举都督的大事。

第六十八章 中夜出门去,三步两徘徊

张振武吴兆麟欲下令遍请武昌工、商、学各界的名人以及咨议局各议员,共同商议推举都督的大事,蔡济民、李翊东等俱都支持。于是传令出来,义军兵士接令后,满大街小巷的跑着找人,最后,请到了一小部分工商学界的名人及大部分的议员,连咨议局的议长汤化龙也请到了会场。

汤化龙的名声在武汉是极大的,在速开国会情愿及保路运动中,多次演讲,慷慨激昂,曾让武汉三镇的市民感动不已,许多新军士兵也听过他的演讲,对他的学识风采颇为欣赏赞叹。如今汤化龙一进会议室,众人便鼓噪起来,说:“好啊。好啊,汤先生来了,请汤先生讲话,发表意见。”

汤化龙心下忐忑不安,摸不清深浅,哪敢随便讲话,低头忙找了个座位坐下。可众人一齐鼓噪,哗哗的鼓起掌来。汤化龙无奈站了起来,干咳几声,吞吞吐吐说道:“这个,这个,革命了,共和了,兄弟我决不敢反对,兄弟是很赞成成革命的。”说了这几句话,就不吭声了,复又坐下。

义军的代表们忙问:“下一步该怎么办,汤先生见多识广,务请不吝赐教,还是请你站起来大声说话,大家对你都是很敬仰的,你就不要害怕了。”

汤化龙无奈又站了起来,想了想,说:“下来当然是建立军政府,选出一个德高望重的人来做都督,然后对外宣告起义成功,对内需要安民,让市民商人勿惊,维持武昌的正常秩序。”

众人一听,这汤化龙讲得头头是道,井井有条,思路清晰,见解不凡,大家便鼓噪起来,喊道:“汤先生好大学问,便请汤先生做都督,勿得推辞!”

汤化龙急得双手乱摇,说:“这可不行,绝对不行!兄弟不能做都督。” 吴兆麟怒道:“怎么不行,你不想领导大家革命,还想给满清政府出力?” 汤化龙忙解释说:“这个这个,大家不要误会,兄弟不是这个意思。这个,武昌刚刚光复,汉口、汉阳还都在清军手里,必须设法攻克,北京的朝廷也一定会派兵来打,所以这个都督必须是懂军事的人,兄弟我是个文人,对军事一窍不通,怎么能做都督呢?”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但此刻却到哪儿去找一个既懂军事,又德高望重的人呢?黄兴黄克强到符合条件,可他此刻还在香港,吴禄贞也符合条件,可他此刻远在北京,众人正一筹莫展之时,忽一小队义军打着十八星旗,兴高采烈由外面涌了进来,带头的党人马世忠大声喊道:“黎元洪黎公驾到,大家欢迎。”

众人一惊,随即大声鼓掌,说:“好极了,好极了,来得正好,都督一职非黎公莫属。” 黎元洪,字宋卿,湖北黄陂人,是湖北新军中仅次于张彪的第二号人物,位居混成协协统的高位,平素雅好与文人学士交往,为人宽厚,颇有开明之名,在新军及社会上口碑不错。

昨夜兵起,黎元洪见形势无法控制,就换了便衣,携执事官王安澜跑到部下参谋刘文吉家躲了起来,天将亮时欲带携行囊出走,被巡查的党人马荣、汤其发等看见,因而阻之,要带他去见起义的总指挥吴兆麟。

黎元洪怒说:“我带兵以来,从未薄待你等,如今却为何为难于我?” 马荣、汤其发齐声说:“非敢为难黎公,只是想请黎公出来指挥起义。” 黎元洪面有难色。其执事官王安澜说:“党人居心叵测,协统务须拿定主意。” 马荣说:“有我等保护,黎公勿疑。”说着不容分说,拥了黎元洪就走,行往楚望台。楚望台的义军听说黎元洪亲至,一时精神大振,吹起军号列队而迎。此时吴兆麟已到咨议局开会去了,留熊秉坤在此指挥。

黎元洪便向熊秉坤说:“你们还是整队回营的好,我可向总督求情,向张彪求情,不加罪于大家,不然,他们带兵回来讨伐,你等却怎么办呢?”

熊秉坤说:“不怕,和他们打就是。即使不胜,也可退居湖南、四川。” 黎元洪摇头叹息,说:“那怎么行呢,粮饷缺乏,兵力单薄,怎能造反成功呢,你等慎宜三思,不可轻举。”

众义军士兵大叫说:“事已至此,我等即使肝脑涂地,也无悔无怨。如今意存观望的人多,黎公深孚众望,指挥有方,还请出来主持大局。”

王安澜在旁极力反对,不让黎元洪参与党人之事。众人大怒,欲杀王安澜,黎元洪以身护住王安澜,说:“你等不可擅杀,此事且从容商量。”

党人马世忠嚷道:“众代表都到咨议局开会去了,要商量就去哪儿。” 众人一齐说好。马世忠于是夺了一匹马给黎元洪乘坐,熊秉坤即调了一排兵士保护,邓玉麟又扛来了十八星旗,和马世忠等一同拥了黎元洪向咨议局而来。

黎元洪被众人欢呼着迎入会仪室,众义军代表及汤化龙等人便齐声请他做都督,黎元洪急得把头乱摇,说:“不做,不做,兄弟决不能做,拜托众位不要害我。”

众人再请,黎元洪仍不肯就范,义军代表焦躁起来,邓玉麟首先怒道:“我等拼死拼活将武昌打了下来,推你做都督,你竟敢不做,为什么不做?”

黎元洪哭丧着脸,语重心长地说:“兄弟呀,造反的罪名太大了,那是要灭九族的呀,我奉劝各位还是各回各的营队,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兄弟我一定设法保全大家的性命,如此可好?”

吴兆麟、蔡济民等一齐说:“不行,这个都督非你来做不可!” 黎元洪扭着脖子,倔强异常,说:“坚决不做!” 众代表气坏了。李翊东怒气冲冲从稍远处挤了过来,“倏”的一声抽出马刀架在黎元洪的脖子上,喊道:“做不做?不做便一刀劈了你!”

黎元洪昂然直立,瞑目不答。

吴兆麟便说:“派人把黎都督保护起来,咱们先把军政府的其他官员推选出来,然后好好商量一下,再派兵光复汉口与汉阳。”

黎元洪被几名兵士押了出去。众人按照汤化龙的筹划,在都督之下设民政、军政两部,当下推了汤化龙为民政部长,推了孙武为军政部长、蒋翔武、张振武为副部长,时人称为首义三武,孙、蒋两人当时都不在,张振武当下暂摄军权。

这时胡瑛已被迎了出狱,到会亮相,大家当即推他做了民政序列的外交部长。各机构的人员推定之后,众人议定军政府之名为“中华民国湖北军政府”,此后起义军皆自称民军。

会后汤化龙受大家之托,急急忙忙起草安民告示、对外通电,以黎元洪的名义宣布武昌独立,又以自己个人名义通电,号召各省咨议局同仁赞襄革命,共谋共和。张振武与吴兆林、蔡济民等则紧张的布置光复汉阳汉口的事。当日晚上及十二日凌晨,汉口、汉阳分别被党人詹大悲、王宪章率兵光复。

黄兴伤愈之后在香港组织了“东方暗杀团”,要杀广东的大员如张鸣岐、李准等人,以出心头的恶气,不久李准即被炸伤,此后张鸣岐、李准防范严密,难以下手。黄兴无奈下一方面等待机会一方面策划云南的起义。宋教仁、谭人凤数次来信以武汉的起义迫在眉睫相催,但黄兴心障未除,均以种种理由拖延北上。但他策划的云南起义却因种种原因难以骤然发动,暗杀计划也实施困难,因此心中颇为郁郁。

这一日正心灰意赖,凭窗远望北方,忽然传来了武昌起义成功的通电,黄兴激动难以自抑,攘臂舒拳,纵声大笑起来。

徐佩萱也喜不自禁,问黄兴:“如今怎样决定行至?” 黄兴说:“自然是尽快北上武昌。”于是携了徐佩萱,乘船直发上海,欲到上海再转乘江轮,溯江而上武昌。

武昌起义爆发时,孙文正在美国的丹佛市,忽然得知革命军占领武昌的消息,诧异至极,但接着武汉三镇全部光复的消息又从不同途径传来,孙文欣喜若狂,便欲马上归国指挥起义,但接着又想:“此次起义一定成功,革命屡仆屡起,不断的流血牺牲下,中国已到处都是待燃的干柴,武汉的光复,足以引燃南北各处的积薪了,如此,则民国行将诞生,因此目前最紧要的便是让列强承认、支持新生的中华民国。”

孙文仔细将各列强的情况分析了一番,然后发电报给日本的宫崎藏寅,请他马上设法,斡旋政界,促使日本政府允许自己以中国革命党领袖的身份访问日本。几天之后,宫崎来电了,称日本政府只允许孙文在改换姓名的前提下入境。

孙文长叹下打消了访日计划,无奈中乘船横越大洋,转赴欧洲寻求支持。 瑞澄逃到泊于江中的楚豫号兵舰上,第二天得知武昌全城被民军占领,气怒交加,无奈先向北京发电报告武汉的情况。北京的隆裕太后、摄政王载沣等接到瑞澄的电报,无不大惊失色,接着又传来武汉三镇尽失的消息,隆裕太后战战兢兢,载沣手忙脚乱,急召内阁总理大臣奕劻,协理大臣那桐、徐世昌以及陆军大臣荫昌、军谘大臣毓朗以及镇国公度支大臣载泽等至御前会商对策。隆裕太后怀抱小皇帝溥仪,惊问众人:“乱党这么猖狂,怎么才能消灭乱党啊?”

众人不语,只以眼看载沣。大家的确不好说什么,湖北新军的数量质量除过北洋军之外,再无他省可比,雄踞南国多年,震慑着长江流域以及南方各地,如今他们反了,相邻的湖南、河南、安徽等省份的军力薄弱,何况四川也正乱着,这可怎么办呢,众人猝不及防下,面面相觑。隆裕便说:“国事危难,摄政王便看着安排吧,只以迅速弥乱为要。”

载沣说:“太后勿忧,现有北洋六镇雄兵,平息武昌之乱不难。”说着转向军谘大臣毓朗,说:“调兵遣将是军谘府的事,你说,该如何平乱?”

毓朗是纨绔子弟,哪有平乱的主意,当下说:“府中首席大臣是皇叔载涛,他在永平主持新军秋操阅兵,剩我一人能有什么主意,此事还是让内阁管好了。”

载沣怒道:“你的军谘大臣是怎样当的,遇事就胡乱推托?” 毓朗瞪眼说:“我虽当大臣,可一没带过兵,二没打过仗,乱党暴动这么大的事怎能让我拿主意!”

载沣气得跺脚。隆裕太后就说:“好了好了,只要能平了乱,谁管也一样。荫昌是陆军部尚书,你说说该如何平乱?”

荫昌虽也是纨绔子弟,但在德国学过军事,就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需调北洋军万把人马南下,就可迅速荡平武汉之乱。”

载沣当即说:“此次平乱事关重大,须得荫大人你亲自南下,你看如何?” 荫昌慌了,大声说:“怎么能让我去,我没有一兵一卒,让我去用拳打,还是用脚踢?” 隆裕忙说:“只要平得了乱,六镇人马任你调遣。” 荫昌叩头说:“太后,国难之际,奴才不敢推卸为臣之责,但是北洋军兵骄将悍,一向只听袁世凯的,别人很难指挥得动他们。”

载沣怒道:“谁胆敢不听指挥,就撤他的职,治他的罪。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此刻不为朝廷出力,还养他们干什么!”

奕劻、那桐、徐世昌三人连忙反对,说:“王爷,千万不可出此下策,多事之秋,还是行稳妥之法。”

载沣气呼呼问:“依你们,该怎么办?”

奕劻说:“不如诏令袁世凯出山,使其为荫昌副手,这样,北洋军指挥起来就顺手一些。” 荫昌也忙附和,说:“如此最好,只要袁世凯挂个名,北洋军就可以调动了。” 载沣满脸的不乐意,唬着脸不说话。荫昌不好再说什么,但也满心的不快。一时无人再说话,静悄悄的。

隆裕见成僵持局面,只好开口问奕劻、那桐、徐世昌:“难道除了袁世凯,谁也指挥不动北洋军?”

奕劻、那桐、徐世昌一齐点头,其他大臣也有许多人点头称是。隆裕便对载沣说:“王爷,国难当头,正是用人之际,便给袁世凯个官职,让他去当两湖总督,他要上任,就必先出力平乱。”

载沣说:“太后有所不知,袁世凯奸恶凶顽,常怀异志,他若出山掌权,大清的江山完得更快!”

那桐愤愤不平的说:“太后,臣以性命担保,袁世凯绝无异志。如今人心不稳,武昌之乱须得速平,不然,各省乱党继之而起,那时便后悔莫及了,请太后拿定主意,别再犹豫。”

隆裕拿不定主意,可怜巴巴看看载沣,又看看那桐。 载沣铁青着脸不说话。

那桐气呼呼翘着胡子,说:“国之将亡,却不肯起用保国之人,臣无力保国平乱,又不忍坐看国亡,只好告老还乡,请太后王爷开恩。”

奕劻也气呼呼说:“臣也愿告老,请太后王爷恩准。” 载沣心中大骂这二人无耻,以告老来要挟自己,但却想不出反击之法。隆裕哀哀的看着载沣,说:“王爷,那桐既愿以性命担保袁世凯,那便让他出来试试吧。”

载沣说:“可袁世凯复出之后,重掌军权,谁还能治得住他,此事决不可行!” 奕劻说:“王爷到此时后仍不肯重用能臣弥乱,臣也无话可说,天下大事便由王爷看着办吧!”

会商无果下,众人自散。但第二日奕劻、那桐便不上朝议事了。内阁无人主持,有关军饷粮草等事无从办理,荫昌本已想好了调正在直隶永平县参加秋操的北洋第四镇、第二镇混成第三协、第六镇混成第十一协三部人马,将三部人马编为一军,命冯国璋为总统,即军长,开往湖北平乱,但这几部兵马是北洋军的精锐,其中的将官李纯、王占元等全是袁世凯的心腹爱将,此刻载沣坚决不肯起用袁世凯,他也大是不满,何况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内阁总理协理不来上朝了,这军需又如何解决。

载沣无奈下,又派人召奕劻、那桐到他的王府,问他们:“你们真能担保袁世凯没有异心?” 奕劻、那桐一齐点头,说:“这个当然。袁世凯有大气魄,北洋军是他一手训练的,收拾乱局,自非他出马不可,何况东交民巷的洋人也是这个意思。”

载沣叹了口气,无语半天,终于说:“好吧,那就给他一个官职,但此事你俩也脱不了干系,袁世凯若有不轨之情,你们必须负责。”

奕劻、那桐说:“袁宫保赤胆忠心,我俩信得过,愿为他担当责任。” 载沣于是下诏命袁世凯为两湖总督,协助荫昌平定武汉乱事,同时免去瑞澄总督之职,命他在袁世凯未到之前,暂行署理,戴罪立功。又下诏命海军协理大臣萨镇冰率新建成的海军舰队由上海溯江而上,助北洋军收复武汉。

彰德恒上,养寿园内。袁世凯刚刚做完五十三岁的生日。寿筵上他自称“恒上老人”,做出闲云野鹤的闲适样子,喝完寿酒,便笑呵呵邀请宾客们与他一起持竿到漳河上垂钓。此时武昌起义的消息传来了,众宾客忙扔掉鱼竿,一齐笑着向袁世凯恭手贺喜。袁世凯说:“乱党起兵,国家有难,怎么反向老夫贺喜?”

众宾客说:“乱党不起,不足以彰显袁公的中流砥柱;国家多难,能臣方有用武之地。如今乱党兴兵,袁公将要被起复重用了。”

袁世凯满脸笑容,却连连摇头说:“未必,未必。我早下定决心终老此园了,朝廷对袁某人很有些看法,我也不想赶这趟浑水。”

十月十四日,起用袁世凯为两湖总督的祗报出来了。在京的杨士琦、杨度一得消息,立刻兴冲冲出京,乘火车直奔河南彰德,前来报讯。

养寿园内秋深风凉,袁世凯的妻妾子女却个个春风满面,原来这儿早得到消息了。袁世凯笑呵呵将杨度、杨士琦领到养寿堂招待吃饭,饭菜还未上桌,急不可耐的杨士琦便开言说起上谕征召袁世凯出山的事,说:“时不可失,机不再来……袁公应该速速就道,东山再起。”

袁世凯微笑说道:“此事不急,尚需从长计议。你等先吃过饭,我们再慢慢商量。” 饭罢,袁世凯领杨士琦杨度到鱼池边的红叶亭内,这儿视野开阔,午后的斜阳照在亭中,暖洋洋的。茶水果品早已摆好了,大家入亭坐定,杨度杨士琦便说起朝中无人,务必请袁世凯趁势而起的话。

杨度说:“革命党武昌起事,对大清而言只是不幸,对宫保而言却是天赐良机。满族亲贵一直排挤汉大臣,如今天下有事,他们却束手无策,拿不出办法,宫保若不趁势而起,待武昌之事已过,再要复出可就难了。”

袁世凯说:“武昌的事情这么容易就能过了吗,我看未必。” 杨士琦说:“朝廷现在派了荫昌与冯国璋领军前往平乱,一群土匪闹事,北洋精兵一到,还不顷刻土崩瓦解、烟消云散!”

袁世凯连连摇头、面色郑重,说道:“武昌闹事的不是土匪,他们可是有组织、有纲领目标的党人。大清这几年风雨飘摇,内政外交每况愈下,人心早已不附,党人于各处活动,内乱的种子早已种下许多年了。如今武昌之乱,只是一颗种子发了芽,其他地方的种子可多着那。”

杨士琦杨度一齐大惊,说:“若真是这样,宫保大人更应该及早出山,若大清不保,天下必定大乱,那时大家都要遭殃。”

袁世凯沉吟未语。

这时亭外传来笑声,众人忙抬起头看,却是袁二公子袁克文走了过来,呵呵而笑。那袁克文一身洋装、满面笑容、风流倜傥,从菊花圃边向红叶亭转来,他手中握着一卷古旧的线装书,款摆着走进亭子,说:“依我看,大清的气数已尽,爸爸应该拒不出山,坐等满人败亡,笑看江山易主,让朝廷上那些做惯了主子的亲贵们也尝尝做奴才的滋味。”

袁世凯怒道:“胡说八道,整天异想天开!” 杨度说:“二公子的话,未始没有道理。但是当此乱世,宫保潜隐而不有所作为,徒然辜负了大好身手,实在太可惜了。”

袁世凯叹了一口气。

袁克文却笑嘻嘻说:“人生在世,花在眼前,酒在手中,快快乐乐一世逍遥,何必非要操劳天下大事。官场中你争我斗,累得爸爸早早白了头,为何还要再入官场这是非窝,况且革命党全是汉人,主张兴汉灭满,最好还是别和他们为难。”

袁世凯“哼”了一声,袁克文吐吐舌头,吓得不敢再说。袁世凯就站起身来,指着袁克文,摇头叹道:“纨绔膏梁,能说出什么大道理来。真乃燕雀不知鸿鹤之志。”

杨士琦忙问:“那宫保是什么想法,说了出来,我等也好为你谋划。” 袁世凯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却负手出亭,转过一株老迈歪斜的垂柳,远望太行山脉,似乎一霎时豪情满胸,遂吟诗道:“楼小能容膝,檐高老树齐。开轩平北斗,翻觉太行低!”

杨士琦、杨度心中一震,猛然间为袁世凯的气魄所逼,愕然说不出话来。袁克文却说:

“爸爸,太行虽高,人生有限,还是快乐逍遥为好。”

袁世凯扬眉说道:“你小子只知道风花雪月,哪知道建功立业、扭转乾坤的乐趣!” 袁克文正要说话,忽看见菊花圃边跑过来一个女人,大惊下扭身就走。这女人是袁克文的原配妻子刘梅真,她急匆匆跑近亭来,却见袁克文跑了,便向袁世凯哭诉道:“爸爸,您一定要好好管教克文,他又从上海领了一个狐狸精女人回来,说是要做妾,他老这么花心可怎么得了啊!”

袁世凯的满腔豪情忽被这女人一搅,不觉大是扫兴气恼,当下沉脸怒道:“快走!我在这儿与人相商要事,你竟敢随便就来打扰。快走,快走。”

刘梅真见袁世凯发怒,只好转身走开,走了两步,却又回头哭啼啼求恳道:“爸爸,你就劝劝克文吧,叫他不要到处沾花惹草,又将她们领了回家。”

袁世凯大怒,跺脚吼道:“有本事的男人才有三妻四妾,女人不许吃醋。快快给我走远,不许再来!”

刘梅真眼泪汪汪的走了。

杨度、杨士琦偷笑不已。袁世凯却若有所思,叫杨度说:“虎公,你替我起草一个给朝廷的电文,就说我足疾未愈,等病好了,一定奉诏出山。”

杨度杨士琦一齐说:“宫保,这样恐不妥吧。若激怒了载沣,不再诏你出山,那时却不痛失良机?”

袁世凯咬牙恨道:“当日载沣以足疾为由赶我回家,威风凛凛,何等骄横。如今他除了诏我出来收拾乱局,再无第二条路走,我岂能这么随便就听宣奉令,让他受受为难再说。”

杨度于是写了电文,交袁世凯过目后发往北京。电文说:“闻命之下,惭赧实深。臣世受国恩,愧无报称,养疴乡里,未能自效驱驰,捧读诏书,弥增感激。但臣旧患足疾,迄今尚未大愈,时作剧痛。现臣已延医速作调治,一面筹备不止,以俟稍可支持,即当力疾就道,以报朝廷圣主大恩。”

载沣接到袁世凯的电报,心中大骂他借机拿腔作势,但自己确也不希望他出山,因此且将他的电报掷于一旁,只管催促荫昌起行。荫昌这时已下令冯国璋带兵从永平先走,他本人尚要一一赴过京中亲友的饯别酒宴,随后才能启程。

武汉的党人将黎元洪软禁于咨议局内,逼他做都督,黎元洪坚决不从。汉口汉阳光复之后,党人大为兴奋,吴兆麟就约汤化龙、张振武等往见黎元洪,要再次说服他出任都督。张振武对黎元洪不大看得起,就说:“要去你们去,我要带人去四处巡查。”

汤化龙、吴兆麟进了黎元洪被禁的房间,黎元洪正在烦恼,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一见到汤化龙,便大声喊道:“化龙救我。”

汤化龙大笑,说:“宋卿,你还是想不开,大家推重你的才望,这才坚请你出任都督重任,我却如何救你,放了你再让你去做满清的官儿?”

黎元洪苦笑道:“我不做革命党的官,也不做清朝的官,我只要回家去,做个百姓。” 这时看守黎元洪的党人甘熙绩怒道:“黎元洪,你太不识抬举了,太对不起我等党人了。

都督,革命成功你便是华盛顿,革命不成功你也是拿破仑,这样的都督你不做,你想干什么,想吃枪子?“

黎元洪生气了,说:“年轻人,说话不要这么激烈。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们?” 甘绩熙说:“武汉三镇光复了,大家都欢天喜地,唯有你苦着脸、皱着眉,你难道对得起大家?”

汤化龙在一旁捻须微笑,黎元洪就对他诉苦说:“化龙你看看,如今朝廷将我当作叛徒,革命党将我当作囚犯,我里外不是人,能乐得起来吗?”

汤化龙笑道:“你不当革命党的都督,他们自然就将你当囚犯,可是如果你当了呢?你想想,那时你就是大家的上司,首义的元勋,谁敢对你不敬呢?”

黎元洪低头想了想,颇似意动。吴兆麟急忙说:“武汉三镇光复,所有的人都剪了辫子,恢复我汉家旧容,但你身为都督,却还拖个满清的辫子,成何体统?”说着便让甘绩熙去街上请个理发师来。

黎元洪忙说:“这个,这个……”

吴兆麟道:“什么这个那个的,不剪辫子就是满清奴才,理应杀头,你是要头还是要辫子?”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黎元洪红着脸也笑了,以手摸头,说:“好吧,干脆将头发都剃了,既然给革命党瞅上了,就只能无法无天,一起造反了。”

一时理发匠请到,片刻功夫将黎元洪一颗硕大的脑袋剃得干干净净,光亮如镜。黎元洪对着镜子,用手在光头上摸了摸,苦笑道:“头发没了,不当都督也不行了,只盼老婆孩子别错把我认作了和尚。”

众人大笑声中,拉了黎元洪起来。汤化龙就说:“黎公,我想着安排一个誓师的仪式,以壮都督的声威,仪式完后,武汉的三军儿郎,便都唯你之命是从。”

上海的谭人凤久等黄兴不至,焦急之下亲上武昌,得知武汉的党人已推了黎元洪为都督,即将行誓师仪式,无奈只得承认。黎元洪知谭人凤是同盟会的骨干,对他也好生相敬,当即聘其为都督顾问官,谭人凤贺其弃暗投明,为革命出力。黎元洪执谭人凤之手,两眼含泪,悄声说道:“不瞒谭兄你说,此前我对‘革命’二字,闻所未闻,如今却被他们强逼做这个都督,我怎么能做来这都督呀!”

谭人凤说:“现在外边都知道你做了党人的都督,你还欲效忠清廷,已不可得矣。既然众人支持,黎兄这个都督就好好做罢。”

黎元洪愁眉紧锁,叹气说:“兄弟脑子一下子真难转过弯来,谭兄以后一定要帮扶于我,多多指教兄弟呀。”

谭人凤说:“不敢。只要都督今后为普天下汉人所想,不再留恋满清的私恩,兄弟对都督自是出全力支持。”

这时孙武已经伤愈出院,蒋翔武也从逃匿之所回了军政府任职,谭人凤就召集他们说:

“都督是革命党的都督,都督需得革命党的授权方可!”

孙武、蒋翔武想了想,表示同意。于是一面和谭人凤设计黎元洪誓师的仪式,一面派了蓝终与庞光志从水路急上湖南长沙,联系焦达峰尽快起义,响应湖北方面。

十月十七日,武昌阅马场民军数千人一排排持枪列队,拱卫着中央丈许高的祭台,祭台正中供奉着黄帝轩辕氏的牌位,四周遍插十八星旗帜,庄严肃穆。黎元洪在军政府文武官员的簇拥下,身着戎装,腰悬佩剑,仰首阔步昂然入场,数千民军一齐举枪致敬,声如雷震,接着军乐嘹亮,吹奏起来。

赞礼官引领着黎元洪一人走上祭台。黎元洪走到黄帝牌位之前,肃然跪拜行礼,敬献玄酒,然后又以酒祭告天地,诸项礼成,由谭人凤代表同盟会向黎元洪授剑,黎元洪恭谨接过这象征都督权利的宝剑,然后前行几步,卓立台前,慷慨宣誓道:

“兄弟我前天未下决心,昨天未下决心,但今天我决心已定,无论如何我现在算是军政府的人了,此后不论成败利钝,与诸君生死以之。

今日的革命军起义,是推翻清朝,恢复汉土,废除专制,建立共和的开始,承诸君爱戴,推兄弟做都督,兄弟我无德无能,何堪当此大任,但众意难辞,自当受命,受命之后,便不计个人得失,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扫除一切顾虑,坚决去干。但革命必须有充分的武力,军人中有不明革命宗旨临时走避的,各位要去通知他们即速前来,我们的队伍要扩充,要准备战争,队伍扩充之后,品行端正操课兼优者,委以官佐,如今张彪还带人在汉口刘家庙车站不肯反正,我即将派人接洽,他如反正参加革命,我便让都督之位于他,他如执迷不悟,就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就发兵打他!

革命者顺天应人,吊民伐罪,诸君戮力同心,元洪誓与诸君重兴汉室也!“ 台下雷鸣般的掌声响了起来。民军举枪齐呼万岁,然后鞭炮齐鸣、鼓乐喧天。鞭炮响过,鼓乐停止,这时候一队队民军持枪正步走过台前,接受都督的检阅。

黎元洪看着台下激昂的民军,心头升起一股飘飘然如饮醇酒的感觉,心中暗道:“不料革命党的都督威势如此,以前真是小看党人的官儿了。

第六十九章 放眼两湖俊彦,一时几多风采

誓师完毕,党人在形式上便将黎元洪当都督看待,黎元洪也自感已是都督,于是举手投足,自然而然间就有了都督的气象。汤化龙等尽力相帮着他处理内政外交,举措咸宜。黎元洪喜道:“汤化龙是个人才呀,我得好好重用他。”于是大力倚重,视为肱股。

这时孙武蒋翔武等正大力扩充民军,武汉大批的学生、青年踊跃入伍。民军数量迅速增至三万多人,被编为七协,其中步兵六协,炮兵一协,另外还有四个敢死队。不过新入伍的学生、青年没受过训练,热情很高,战力却是平平。

汉口光复时,张彪领了三千残兵退到刘家庙车站,黎元洪做都督后,屡次派人联系,他却拒绝反正。谭人凤于是入军政府,请黎元洪发兵消灭张彪残部。黎元洪笑道:“谭兄性急了,民军器械尚不完备,战力薄弱,宜先养军备械,方可言战。”

谭人凤再三说明消灭张彪的重要性,黎元洪却是摇头不允。谭人凤气呼呼至军政部说与孙武、蒋翔武与张振武三人,三武听了,气恼不已。此时忽传来消息:冯国璋率北洋军一万多人马,号称一军,正乘火车沿平汉铁路南下,如今已进入了河南境内。三武大惊下,立刻往见黎元洪。

黎元洪听了消息也大为震惊,说:“北洋精兵,不可小觑,冯国璋更是北洋军中的悍将,我们必须好好应付。”

蒋翔武说:“如今张彪的残部还盘踞在刘家庙车站,须得赶快消灭,然后出兵鄂豫交界处的大胜关,截住清兵。”

黎元洪皱眉沉思,半响不语。

张振武怒道:“犹疑不决,贻误战机。前几天就该打张彪,你不下决心,优柔寡断,如今又是这副丑态。”

黎元洪大怒,嚯地站了起来,指着张振武吼道:“你好大胆,对上司敢如此无礼,我难道就不能撤了你的职吗!”

张振武拔出手枪,枪口指着黎元洪的脑袋骂道:“我等拼死打下武汉,请你做了都督,你竟对我们发狠,我难道就不敢毙了你吗?”

黎元洪吓得不敢再说,满脸气恼,“腾”的一声又坐了下来。 蒋翔武怒冲冲问黎元洪:“你到底打不打张彪,你要还不下命令,我等便独自行动了!” 孙武劝蒋翔武说:“还是听从都督命令为好,大家都要服从都督命令,不然武汉就乱了。” 张振武不理这一套,以枪猛击桌案,朝黎元洪吼道:“快下命令,不然老子就杀了你。” 黎元洪无奈下下达了攻击刘家庙张彪残军的命令。三武得令,呼啸而出,命汉口军政分府的都督詹大悲调集人马朝刘家庙杀去。

张彪的残部约有三千多人,早几日就于刘家庙构筑工事,作长期坚守的打算,欲为南下清军保一块立足之地。民军在詹大悲的带领下,旋风一样攻向刘家庙。清军在一片树林后布成坚阵,架设机关枪多挺狂射冲锋的民军。正在长江游戈的楚豫、楚有两舰受瑞澄的指挥,也发炮轰击民军。民军冲锋在前者受机关枪扫射,冲锋在后者受炮弹袭击,死伤极重。张彪趁势下令冲锋,民军抵挡不住,乱了阵脚,急忙撒腿后撤,一直退到大智门一带。三武得报后大怒,得黎元洪授命,立派第二协协统何锡蕃带兵渡江增援。同时命民军炮队轰击楚豫楚有两舰,民军士气复振,重新组织猛攻,张彪领兵拼死抵住。

蛇山上民军的大炮与江上清军舰艇对轰了一个时辰,瑞澄见民军炮火猛恶,不敢恋战,放舰艇顺水退向下游。民军大炮于是转而攻击清军后侧,何锡蕃则挥军发起一波一波的攻势,清军苦守一日一夜,死伤过半,无奈大败而走,民军乘胜追击,收复刘家庙后,又将清军一直赶到三道桥,这才凯旋而归。

刘家庙大捷,武汉三镇欢声雷动,民军士气如虹,兵士们皆用红绸子扎成英雄结,披于身上,满街狂欢。这时三武将各自的卫队都扩充到了一百多人,出行之际荷枪实弹,前呼后拥,视黎元洪直如草芥,对有职无权的的谭人凤、刘公、居正等也多所不恭。黎元洪忧虑不安,问计于汤化龙。汤化龙筹思良久,方徐徐说道:“都督暂且忍耐,千万不能萌生退志。假以时日,三武之间就会渐生嫌隙,相互争斗,你只要拉住其中一个,就会破了他们的结盟,那时你再重立都督威势。”

黎元洪郑重点头,随即说:“三武之中,孙武对我还稍客气一点,其它两武简直令我无法忍耐,尤其张振武,骄横暴虐,我见到他便心生寒意。”

冯国璋带着北洋悍将李纯、王占元等,领兵一万余人,顺京汉路急急南下。车到河南彰德,冯国璋下车径往恒上村养寿园看望老上司袁世凯,兼问武汉平乱的方略。

袁世凯的情绪极好,笑吟吟将冯国璋接进园内。园内处处菊花飘香,枫叶火红,洗尘宴罢,袁世凯领着冯国璋在园内漫步,兴致勃勃为他介绍红叶馆、洗心亭以及莲塘、卧波桥诸处风景。冯国璋心急武汉平乱的事,哪有心情欣赏景致,但袁世凯笑逐言开、兴致极好,自然不宜打断,只得强装着兴趣浓厚的样子,随袁世凯遍赏园中秋景,好不容易将瓜园、果园、菜园等处一个不露的看过,冯国璋才抓住机会问道:“大帅,国璋受命武汉平乱,您有什么要指点的?”

袁世凯笑道:“一个字:慢。”

冯国璋满脸疑惑,问:“大帅的意思是?”

袁世凯笑咪咪的叫着冯国璋的字,说:“华甫呀,慢慢走路,到了以后慢慢打仗,欲速则不达,一切以慢为原则,你明白了没有?”

冯国璋急道:“革命党不迅速扑灭,如在南方蔓延开来,再要剿灭就难了。” 袁世凯大摇其头,十分自信的说:“不怕,革命党有什么可怕的,越乱越好,你就按我的话办吧。”

冯国璋心中不解,迷迷澄蹬上了路,慢慢腾腾向南赶。 北洋兵路赶的慢,大清的水师舰队这时却已经到了汉口江面了,原来水师提督萨镇冰坐镇上海,接令后即乘“海容”号巡洋舰,率海琛、海筹、镜清、江贞、飞鹰、等舰沿江而上。

“楚豫”舰上的瑞澄忙请萨镇冰炮轰武昌,打击民军。萨镇冰唯唯,不置可否。但第二日民军的大炮就向“海容”等舰猛烈开火了,萨镇冰下令还击。副手及参谋长汤芗铭传令各舰开炮,却密告各舰管带说:“命中率不要太高,否则我等就和民军结怨深了,朝廷如今风雨飘摇,谁知道能维持多久啊。”

这汤芗铭就是在法国巴黎偷窃孙文皮包的那位留学生,学成回国后入了海军,以其胆大能干而被清廷屡次提拔,任为萨镇冰的副手。他是汤化龙的胞弟,汤化龙作了湖北军政府的民政部长,他自然不愿意和革命党大打出手,旅欧留学数年,虽然汤芗铭和革命党为偷窃那件事不再往来,但究竟受了不少西化影响,对清廷的一味专制不满,因此这时趁机命各舰将炮弹打偏。

舰队与民军炮火互射多时,民军的大炮射程较小,精度不够,而舰队有意射偏,故双方都未受什么大损失,黎元洪于是下令罢射。孙武问:“为何罢射?”

黎元洪说:“水师提督萨镇冰萨公,曾是我在天津水师学堂的老师,我欲修书一封,请他赞襄革命。”

孙武大喜,说:“若能说动萨镇冰率舰反正,民军的实力将因之大增,诚天大美事。” 黎元洪即召汤化龙作书,汤化龙附带又给汤芗铭写了一信,嘱他设法策动舰队反正。然后雇请租界英人的小火轮将信送往海容舰上,亲交汤芗铭之手。汤芗铭留下了哥哥的私信,却将黎元洪的致书恭谨呈送萨镇冰。萨镇冰看了书信,沉默不语。

汤芗铭这时和海琛、海筹、镜清等舰的管带官佐联系,各舰的官兵都同情革命,于是相约反正,但萨镇冰素得人心,大家不肯负他,故一起往海容舰拜见萨镇冰,说:“大帅,朝廷一味重用亲贵,愚顽不化,命不久矣。公有何打算,可否以告我等?”

萨镇冰凭窗良久,摇头说道:“朝廷的确难以支撑下去了,但我久受清恩,不忍背之,我将离任他走,舰队何去何从,你等妥商而行吧。”

众人大惊,齐声说:“萨公不能走,何去何从,我等俱听萨公的意思。” 萨镇冰苦笑道:“你等俱已商量妥切,还要瞒着我吗?” 汤芗铭等脸上一红,扭捏说道:“大帅,我等确无恶意,但怕大帅不许,这才私下商量,可绝不敢瞒哄大帅。”

萨镇冰仰天而叹,说:“昔年我留学英国时,看见了我从未见过,从未想象过的一个新世界,当时我惊叹道:”这个社会实在是好啊!‘我多希望中国能像英国一样强大,但是我回国这么多年,没能看到中国强大起来。唉,我并不反对革命,但这些年我为大清奔走效劳,又怎能一朝反转枪口,朝它开炮呢!“

汤芗铭等惶恐道:“大帅,那怎么办,朝廷已经没救了,我们还要为它去杀党人吗?” 萨镇冰摇摇头,说:“传我命令,各舰一律后撤至九江,再定行至。” 水师各舰于是起锚,顺流直下,泊于九江江面。清廷得讯,发电质问,萨镇冰回电说:

将近冬令,江水渐涸,海字号三大舰吃水极深,不渐渐退往下游,必将搁浅。

清廷无奈,传令萨镇冰于九江封锁江面,同时令江苏、安徽两省于长江各处派船巡查,禁绝民用商用各船通行,以免党人源源不断向武汉输送力量。

这时候,黄兴徐佩萱所乘的海轮到了上海。

陈其美、宋教仁等将黄兴徐佩萱接了上岸,得知长江航道已被封锁无法通行,黄兴焦虑异常,说:“北洋军正络绎南下,我却无法前往武汉出力,首义之地濒危,却有何法送我速往呢?”

陈其美说:“黄兄勿急,容我等再筹思办法。” 但黄兴为首义的成功在海轮上激动了一路,如今得知北洋大军压境,自己却无法参与保卫武汉的战斗,怎能不急呢。这一日忽传来消息,湖南、陕西两省的党人起义成功,宣布独立。独立后的湖南都督焦达峰宣称将立刻派出湘军开赴武汉增援,共抗清兵。黄兴闻讯大笑而起,舞臂说道:“好啊,首义之区有了后方,大可和北洋军以抗了。”

湖南起义是焦达峰、陈作新等共同策划发功的。 在汉口卖掉铜佛之后,焦达峰带了些钱钞回到长沙,心虑此款太少,根本不够买枪械所用,遂考虑花大力气活动新军及巡防营官兵。会党中人和巡防营官兵多有联系,联络起来不难,但新军却怎样联络呢?焦达峰急召同志杨任、刘重、邹永成等相商。杨任笑道:“焦兄莫愁,长沙城如今有一个人,新军中官兵没有他不认识的,此人是同盟会人,多年以来就开始做联络新军的工作,只要你认识了他,新军的策反就易如反掌。”

焦达峰一震下忙问:“什么人有如此能耐,为什么我没听说过?” 杨任说:“焦兄在长沙呆的时间短,所以不知此人。此人名叫陈作新,在湖南新军中可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的有名,一是他曾在新军中任职,还策划过一次起义,可惜没能发动,二是他这个人很有趣,有许多趣闻轶事。”

焦达峰大感兴趣,忙说:“快说来听听,我必须和此人合作。” 杨任于是讲起了陈作新的事。

陈作新,湖南浏阳人,聪明好学,早年间就以多才多艺而名闻乡里,他希望通过科举谋个出身,可屡考不中。后来家贫无钱继续读书了,他就替有钱人家的子弟代考,赚点银子糊口,代考一次成功一次,自己去考却还是落第,气得陈作新大骂考试不公,于是弃文习武,学了几路拳脚,又学了些洋操,遂受聘于一家新式学堂任体育教员。他要培养学生的尚武精神,就别出心裁,在上课时将学生们分成两队,发给每人一根大棒,要学生捉对厮杀,厮杀的结果往往是体弱廋小的学生被打得头破血流,引得恼怒的家长频频找上门来告状,寻学堂的麻烦。陈作新无奈辞了学堂的事,去教私塾。

私塾中有三个学生,陈作新的学问不错,这三个孩子也很聪明,学得颇有些名堂。但陈作新要求严酷,仍不满意,经常对学生施以体罚。学生背诵文章,偶有遗忘之处,他就动拳脚狠打。三个学生有一个被他打得中途辍学了,另两个因家中不许辍学,又心怯挨打,就乘老师午睡时,相约偷偷逃走,不知去了哪里,三天时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陈作新吓坏了,百计寻找不得,家长又来吵嚷厮闹,无奈只得央人在附近的塘坝里用渔网打捞。打这以后,自然再无人请他做老师了。

一九八九年,陈作新北上武汉,参加了唐才常的自立军,颇受重用。自立军起义失败后,陈作新扮作游学先生一路混饭回到了湖南长沙,经人介绍,进了长沙兵目学堂学习,毕业后就在湖南新军的炮兵营中当排长、当教官。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看到了一张同盟会办的《民报》,看得热血沸腾不已。长沙的龙砚仙——龙侍郎的儿子就介绍他加入了同盟会,并送他许多革命书籍,如《警世钟》《猛回头》等等,陈作新将这些书籍看过几遍就能背诵下来,于是他开始在新军中悄悄的宣传革命,策反士兵及下级军官。他的文才好,口惹悬河,雄辩滔滔,又喜欢结交,士兵之中被他说动之人倒也相当不少。陈作新又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凡军官们有应酬方面需要写寿幛挽联什么的,都请他捉笔代劳,陈作新就借此便利,又说服了一批军官。当时他好不欢喜,顺势组织了一个叫“积健学会”的组织,以研究军事为名号召官兵入会,却暗中策反官兵,行联络革命之实。

陈作新看见入“积健学会”的人越来越多,便以为革命即将成功,胆子也就越来越大了。

一次新军举行洋操训练,结束后官兵聚餐庆祝,酒肉不限,陈作新猛喝一通,大醉后当众饱含激情朗诵《警世钟》,朗诵完毕,又大讲了一通必须革命的道理,惹得掌声阵阵,但这下引起了新军高层的主意,暗暗吩咐管带等官佐小心提防于他,陈作新却一无所知。不久长沙抢米风潮大起,陈作新跃跃欲试,策动监视他的管带起义,被那管带捏了个罪名,将他开除出伍。陈作新由此离开了新军,但他还在长沙谋生,和军中的联络不断,新军中兵士都愿和他来往,请他写字,刻章。他的字潇洒奔放,印章古朴稳重,画画师法郑板桥,这几样手艺,在长沙城还是相当有名的。

焦达峰听了陈作新的事,高兴得手舞足蹈,忙问杨任:“此人现在哪里,我要去见他。” 杨任说:“他现在犁头街,开了一个刻章卖字的铺子。不过,这会儿他一定收摊回家了,明天我带你去见他。”

焦达峰说:“好。早饭之后,我们就去见见这位奇人。” 第二天早饭之后,杨任领着焦达峰沿湘江岸边南行不远,再向右拐,不大工夫就到了犁头街。犁头街虽然窄小,人来人往倒很热闹。杨任手指前边一副招牌说:“就是那儿了。那就是陈作新的招牌,和他对面竹器店的招牌刚好凑成一副妙对。”

焦达峰看那竹器店的招牌上写着“精刻竹器”四个绿字,陈作新的招牌则写着“鬼画桃符”四个黄字,焦达峰不禁大笑起来,说:“真正的妙对呀,看来这位陈兄不但多才多艺,而且极善恶虐。”

杨任嘿嘿笑着,与焦达峰并肩走进陈作新的铺子。只见破旧的书案后,正襟危坐着一位才子先生,穿着一件对襟湖绸黑色上衣,三十多岁年纪,面容消廋,严肃庄重之中透出许多忧郁神色。杨任拱手笑道:“陈兄,发财发财。”焦达峰一边跟着杨任拱手为礼,一边仔细观察这个传奇人物。

穿湖绸黑上衣的陈作新忙站起来还礼,苦笑道:“见笑见笑,发什么财呀,生意清淡,连糊口也成问题。这位先生是?”他没有见过焦达峰,故有此问。

焦达峰笑道:“陈兄,小弟想和老兄你做宗大生意,特托扬先生介绍,不知老兄有没有兴趣?”

陈作新扭头看了看杨任,杨任抬右手做了个打枪的动作。陈作新眼睛一亮,随即狠劲的点了点头,笑道:“明白了,我明白了。待兄弟收拾了摊子,到我的寓所说话。”

来到陈作新位于寿星街深处昏暗破旧的寓所,杨任介绍焦达峰说:“这位是我的上司,从东京回来的焦达峰焦先生,慕陈兄之命,特来拜会。”

陈作新大喜,一把揽住焦达峰的肩膀,大笑说道:“久闻‘冈头雕’的大名,不意今日得见,看来湖南有望了,我也不用到东北去了。”

焦达峰诧异道:“陈兄为何要去东北?”

陈作新叹气说:“兄弟在这儿生活艰难,曾经谋划过的起义又遭挫折,听说东北那儿招收新军教官,就想去谋个位置。”

焦达峰急道:“老兄,快打消去东北的念头,如今我回来了,两湖的武装暴动正在筹划之中,新军的策反工作,还要仗你多多助力,你岂能一走了之!”

陈作新发誓说:“你回来了搞起义,杀了头我也不走了,新军中没有任何问题,只要我发一句话,十之八九的官兵就会应声而起。”

焦达峰舞着胳膊、意气风发,说:“好极了,各路会党我已联系好了,待我再设法运动好巡防营,咱们就可以和湖北一同起事了,两湖成功,长江沿岸各省也就闻风而动了。”

陈作新也大是兴奋,两人就湖南的形势及起义牵扯的各种问题又说了一会,约定由陈作新负责新军的联络,会党及巡防营则由焦达峰负责。最后焦达峰告辞要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钞票,说:“陈兄生活艰难,小弟聊表一点心意,望老兄勿嫌菲薄。”

陈作新扭捏着推让了一番,就收下了。焦达峰遂从会党中选了许多和巡防营有关系的人物,由自己领着,在长沙及外县各处策动防营的官兵反正。

陈作新和焦达峰会晤之后,激动不已,心情大佳起来,于是在新军士兵常去的小吴门一带的茶楼饭馆中,他的身影开始频繁出现,士兵们和他都是熟人、或喝酒、或饮茶,酒酣耳热之际,陈作新便讲起革命反满的事来,新军的士兵此时都有了革命的想法,却忧虑新军人数太少,难以控制湖南局势。陈作新就说:“不用怕,巡防营与会党那儿都有我们的人,到时大家一同起义,湖南兵不血刃即可光复。”

兵士们问:“我等起义要成功,必须其他省份群起响应,其他省的新军都有人安排策划反正吗?”

陈作新说:“这个自然。两湖先动,浙江、安徽、江苏、四川等等立刻都会响应,这些事情不用你们操心,同盟会早就安排好了。”

士兵们小心翼翼的问:“陈兄,你和同盟会的孙、黄两先生是否熟识,起义之时,他们来不来亲自领导我们?”

陈作新说:“我入会多年,怎能和孙、黄不熟识呢!他们与我都拜了把子,承他两位看得起,命兄弟我为湖南革命的十大首领之一。革命成功之后,我就是湖南革命军的镇统,到那时候,你等俱是革命的功臣。”

兵士们听言对陈作新大为拜服,许多人就要求也加入同盟会,陈作新大方慷慨,允诺介绍他们全部入会,一时间,新军中革命气氛浓烈至极。

新军士兵的情绪让巡抚余诚格大为吃惊,紧接着巡防营的兵士也有相聚而议革命之事。

余诚格又惊又吓,不知所措。他是个文人,又天生胆小,战战兢兢的想了两天两夜,决定不惜一切,要请出在湖南素有威名、人望甚高的士绅黄忠浩出山,帮自己度过这个多事之秋。

主意拿定之后,余诚格就备了一非厚礼,乘轿夜访黄府。

黄忠浩、湖南黔阳人,早年间因大力创办工矿企业、与洋人争利而备受湖南各界的推崇,认为他是个开明有智之士。他曾捐银子创设“贫民工厂”、办学校,后又招募乡勇五百帮张之洞镇守湖北田家镇炮台,受张之洞赏识,任他为营务处总办。张之洞改任两广总督之后,带他同往,又提拔他做了总兵。黄忠浩办事认真,治军尚严,打仗尚勇,带兵很有一套,广西几起农民暴动在他出马打击下,很快就被镇压了下去。不过,看到紫血满地、伏尸处处的战场,黄忠浩喟然叹道:“我本不是残忍好杀之人,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要领兵,就须杀人,我还是做个商人吧。”于是辞官回了湖南长沙,以办实业教育为己任,在百姓士绅心中,博得了不少贤达的名声。湖南的前几任巡抚如岑春蓂等曾多次要他出仕,都被他一一婉拒。

余诚格进黄府,殷勤致意之后,即献上重礼,黄忠浩大感意外,坚不受礼,说:“老公祖折杀黄某了,这礼决不能收,请老公祖有事吩咐就是。”

余诚格说:“先生先收了礼,我的话才好出口。” 黄忠浩哪肯收礼,说:“老公祖的重礼,学生担当不起,请老公祖先吩咐事情。” 余诚格说:“我有不情之请,因怕先生拒绝,这才备礼来见,先生若不收礼,我又怎敢违拗先生素志,以大事相托呢。”

黄忠浩说:“只要不是做官带兵,其他事一任老公祖吩咐,学生无不奉命。” 余诚格听到这儿,对着黄忠浩一骨碌就跪了下来,双手拄地、满脸愁苦,说:“我知先生不肯出来做官,可为了百姓福祉三湘平安,你一定要帮我呀,如今到处都喊革命,暴动起事络绎不绝,湖南的新军旧军现在都蠢蠢欲动,我日夜忧思,愧无良策,惟有仰仗先生出来撑持大局。”

黄忠浩为余诚格的诚意所感动,忙扶了他起来,说:“大帅如此看得起我,黄某感激涕零,那还敢摆架子不出,明日我就来抚衙听候大帅吩咐,与大帅共渡难关。”

第二天余诚格就电报朝廷说明原委,要委黄忠浩作湖南提督。奕劻等人也听过黄忠浩的大名,今见余诚格极力推荐,就和载沣说知,准了余诚格所请。

黄忠浩上任之初就发布命令:新军的枪弹、炮弹一律上缴,敢有私藏者,以谋反论罪。

三天之内,新军的枪弹、炮弹全部缴完,成了有名无实的空头部队。

第七十章 运筹谋划定成败

武昌起义的消息传到湖南时,焦达峰即与陈作新相约说:“十日之内,我们在长沙起事。”

陈作新点头应允。焦达峰就立刻出长沙联络巡防营、组织会党力量去了。陈作新也忙在新军中布置起义之事。新军兵士们知武昌起义一夜成功,无不兴奋激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湖南咨议局的议长谭延闿此刻也坐不住了,从种种迹象看,大清的江山显然难保了,此刻该当何去何从?第三次速开国会情愿结束时,他与汤化龙、蒲殿俊因愤恨清廷的冥顽不灵,就有了革命的念头,当时茫无头绪,仅仅只是一种想法,如今武昌事起,汤化龙又通电呼吁革命,谭延凯审时度势,遂下定了革命之心,于是召集议员黄英、左学谦、黄冀球、常治等商议大事。

黄英、左学谦等都是长沙的富商,感觉趁早革命好处多多,于是一致赞成谭延凯的想法。

谭延凯说:“我等革命,就须得与焦达峰、陈作新二人联系,你等谁愿意去联络他们?”

黄英自告奋勇愿往。但焦达峰这时已离了长沙,黄英遍找不着,就找到了陈作新,先将陈作新大大吹捧了一番,然后才提出众绅士、富商赞同革命,欲与焦陈二人合作起事的愿望。

陈作新受到吹捧,心中十分受用,却拿个架子说:“革命那么容易吗?联络新军会党,劳苦危险且不说它,光联络费用一项,便是个相当大的数目。”

黄英忙说:“我等愿赞助陈先生联络费用,请先生起事时,一定要将我们算上。” 陈作新这些日子正犯穷,一听有赞助,忙喜滋滋问:“你等愿赞助多少联络费用?” 黄英虽然有钱,但为人吝啬,想了一想,咬牙说道:“二百元,现款。”说着立马从口袋掏了钱出来,双手捧给陈作新。

陈作新冷哼了一声,将头转往一旁。

黄英忙说:“三百元。”说着又从口袋内掏出一百元。 三百元钱无疑是个很小的数目,但陈作新这段日子囊中羞涩已极,有时竟自断饮,当下就老实不客气地接了黄英的赞助。黄英知道此钱一经接手,大家就是自己人了,于是忙问:

“咱们湖南起事何时发动,陈先生都布置好了吗?”

陈作新说:“新军由我负责,早已联络好了,什么问题也没有,但巡防营和会党方面由焦达峰负责,详情我却不知。再过几日焦达峰就会回长沙开会,会上即要决定起义的所有大小事情。”

黄英就托付说:“你等开会时,千万不要忘了我们,倒时要通知一声呀。” 陈作新一拍胸膛,大声说:“这个包在我身上,你放心去吧。” 十月十三日,孙武、蒋翔武派的使者蓝终与庞光志到了长沙,见过陈作新后,陈又安排他俩与谭延凯、左学谦等咨议局的人见面。蓝、庞当即力劝谭延闿附和革命,并说湖北的汤化龙已参加了革命,如今当上了湖北军政府的民政部长。

谭延凯当即起誓说:“谭某对满清是不抱任何希望了,决意革命,效忠共和。” 长沙巡抚余诚格自武汉起义之后,便睡不安席、食不甘味、长吁短叹。提督黄忠浩安慰他说:“大帅勿忧,卑职即使拼了这条老命,也当为大帅保得湖南安宁。”

余诚格叹气说:“怕是难保了,新军之中党人极多,一闹起来天翻地覆,我们还是另外想条后路吧。”

黄忠浩激动起来,昂然说道:“我受大帅恩遇,一定竭力替大帅解忧,将湖南的事安顿得妥妥切切。”于是下令,将外县的巡防营调五千人马入长沙城,镇守城门、军械所等重要地方。

同时建议余诚格调长沙的新军往驻株洲,说这样就可保长沙万无一失。

当时湖南的新军只有一协四千多人,而巡防营却有兵力一万四千多人,因此黄忠浩对新军并不怯惧。

但余诚格比较胆小,说:“武昌一乱,风声鹤泣、草木皆兵,敢调新军走吗?且容我再想想。”

十五日,焦达峰从浏阳回到了长沙,谭延凯立刻派黄英往见问讯。黄英拉陈作新同往,问焦达峰:“起事之日,浏阳的会党可到多少人马?”

焦达峰说:“最少可到两万人。”

黄英又问:“有多少枪械呀?”

焦达峰大笑起来,说:“以如今的局势,要什么枪械。十个洋油桶敲响,十挂万字鞭点燃,便可长驱进城,攻下巡抚衙门。”

黄英回报谭延凯。谭延凯怒道:“狂妄之徒,志大才疏,只知道大胆蛮干,不是帅才!” 黄英说:“是啊,太年轻,才二十岁挂零,胆大不心细,聪明不谨慎,我看他靠不住。” 谭延凯说:“既然他靠不住,我们便另想办法。”当即派黄冀球、常治两人往见黄忠浩,晓以利害,欲说服黄忠浩反正,覆满兴汉。

黄忠浩长叹道:“巡抚余大人叩头请我出山,我虽心知大清已朽坏将倒,但感大帅知遇之恩,相请殷勤之情,我是绝不能反的。”

黄、常劝道:“虽然如此,但以今日局势,各省皆酝酿反清,湖南一省又怎能单独保全呢?” 黄忠浩奋然说道:“太平天国洪贼猖狂之时,人人皆言大清不保,曾国藩曾公却坚决不信,卒起湘兵而灭洪杨,我难道就不能学学他老人家吗!”

黄冀球、常治回报谭延凯。谭延凯默然半响,方缓缓说道:“不要紧,湖北的黎元洪便是样子,倒时起义成功,便由不得他了。”

十月十八日,焦达峰回到长沙,与陈作新一同召集新军、巡防营及会党的代表在湖南体育学堂秘密开会,部署起义。谭延凯、黄冀球、左学谦、黄英等咨议局的人也都来出席。焦达峰长靴西装,昂然而坐。会议开始,先推举焦达峰、陈作新为起义的正、副指挥,然后由新军、巡防营及会党的代表分别汇报起义的准备情况。

新军其他方面都准备好了,只是有枪无弹,又驻军城外,因此对如何起义心中发虚。巡防营防守着城门与军械所,枪弹俱全,但兵士的革命性不如新军,不愿意首先发难。焦达峰笑了,说:“这有何难,二十日防营大开城门,新军入城就是,新军兵士到军械所领取弹药后,立刻便进攻巡抚衙门,会党兄弟先一日就扮成乡农,潜入城中,听见枪声,即与防营一起占领各重要目标。”

众人一起拍手叫好,说:“新旧军与会党一齐动手,长沙城顷刻间便可易手。” 会党代表却出声反对,说会党成员散处各地,通知他们甚费时间,要在明天就令他们潜入城内,绝难办到,请焦达峰将起义日期适当推后。

焦达峰想了想,便决定将起义日期放在二十三日,各人再无异议,于是众人协商拟定了起义时的口令、标志等等细事。会议将完,咨议局的常治忽站了起来,高声说道:“我有个提议,起义成功之后,须得以黄忠浩黄大人做湖南的都督。”

新旧军及会党的代表齐感愕然,瞪大了眼,问:“为什么?” 常治说:“黄大人在湖南德高望重,公忠仁厚,以他督湘,全省的士农工商没有不服的。” 新军代表阎鸿飞“嚯”的站了起来,大怒道:“我就不服!黄忠浩于起义没有尺寸之功,却死心塌地帮余诚格整治新军,凭什么让他当都督,起义时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他。”

黄冀球马上站了起来,说:“湖北能以黎元洪做都督,湖南就可以黄忠浩做都督,不然,人心不服,怎能造福三湘百姓。”

巡防营的代表赵春霖当即也站了起来,满脸怒容,说:“如让黄忠浩做都督,巡防营就退出起义,让黄忠浩去起义吧!”

双方当时唇枪舌剑,吵了起来。陈作新劝了这边劝那边,但双方都不肯让步。焦达峰大怒起来,以拳击桌厉声喝道:“起义尚未进行,就抢着来做都督,羞也不羞!统统都坐下。”

赵春霖问道:“那都督到底由谁来做?”

焦达峰说:“都督之事,起义之后再议,只要湖南能迅速光复,其他事情都是枝节小事。” 赵春霖,闫鸿飞狠狠地瞪了黄冀球、常治一眼,心有不甘的坐了下来。谭延凯也忙示意黄、常两人坐下,说:“焦总指挥说得有理,先谋光复,其他一切都可以留待光复之后解决。”

于是散会,新旧军及会党的代表急匆匆赶回各自的岗位,紧张的准备起义的各项事情。 二十一日,巡防营驻扎在外县的第六、七、八、十等营也奉黄忠浩之命开进了长沙城。

黄忠浩胆气更壮,于是再请余诚格将新军调往株洲。

余诚格问:“调他们到株洲,他们要是在株洲造起反来,那可怎么办?” 黄忠浩说:“如今事急,先保长沙。株洲僻处一隅,即是倡乱,不致引起全省震动,那儿也无军械库,无法补充弹药,平乱甚为容易。”

余诚格想了想,终于点头允可。黄忠浩于是下令从二十二日起,新军全体移守株洲,不得借故拖延,否则严惩不贷。

新军兵营之内顿时人心惶惶起来。陈作新得此消息,慌急下往见焦达峰商议,焦达峰见事情紧迫,无奈改了起义时间,下令二十二日一早动手发难。

二十二日清晨,起义的新军分东西两路从小吴门、北门进城。守城门的巡防营兵士大开城门,列队迎接。新军带着“兴汉灭满”“建立共和”等字样的臂章,便将臂章卸了下来,赠送给防营的兵士。防营兵大喜,连忙接过,兴高采烈的朝自己胳膊上戴。

新军入城后急急开往军械所,那儿驻守的防营兵即打开库门,抬出子弹。新军的兵士将子弹压满枪膛,装满衣袋,然后呼啸着向巡抚衙门涌去。

巡抚余诚格正招了黄忠浩细商湖南的安稳大事,忽有密探来报:“城外的新军全部扛枪离营,似有异动。”

余诚格一惊站起,说:“新军反了,这怎么得了?” 黄忠浩笑道:“大帅勿忧,这是新军拔营起行,移军株洲。” 余诚格“哦”了一声,细想今日确是新军起行之日,于是又坐了下来,挥手让密探下去,自己再与黄忠浩细商大事。

又过不久,巡警道桂令慌慌张张入内,急道:“大帅大事不好。许多兵士闹嚷嚷在军械局领取子弹,形迹怪异可疑。”

余诚格大惊,跳了起来,问:“这是怎么回事?” 黄忠浩笑道:“大帅勿惊,这是我安排新到的巡防第六营、七营补充弹药,我让他们今日出城,监视新军的移防。若新军那个营队胆敢抗令不移往株洲,防营便可凭武力强行驱赶。”

余诚格松了一口气,说:“多亏黄提督安排有方。如今天下将变,老夫一夕数惊,真是草木皆兵了。”于是重又坐下,吩咐巡警道桂令也坐下,命人倒上茶水,说:“先喝点茶压压惊,然后大家再慢慢商议稳定湖南的事。”

三人的茶刚喝了半杯,忽巡抚衙门执勤的卫队队长气喘吁吁跑了进来,边跑边喊道:“大帅,不好了,大队新军持枪往抚衙开过来了,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看似来者不善。”

余诚格一跳老高,惊得手足乱颤。黄忠浩也一惊站起,大怒道:“他们果真反了!大帅不要怕,待我出门斥责他们。”于是昂然出门,喝令候在外面的亲兵送上自己的佩枪,然后挎枪就朝门外大步走去。

余诚格跑上来拉住黄忠浩,说:“千万不可斥责。让我先以仁义感化他们,只要你我留得性命,一切都可等以后再说。”

数千新军如猛虎、如蛟龙,列队奔行,开往巡抚衙门,大家想着抚府的卫队该有一番抵抗,因而临近抚府,枪都举了起来,准备随时射击,哪知一直开到了抚府门口。竟没遇到任何阻拦抵挡。新军士兵莫名其妙,诧异下一齐停了下来。

这时候一声咳嗽,从抚府大门内走出一个廋廋小小的老头儿,前边的兵士齐声喊道:“巡抚余诚格!”

余诚格迈着小碎步走出大门,对着新军兵士立定,高高的拱起双手,口中说:“兄弟我是余诚格,是余诚格。”然后双脚立正,向兵士们恭恭敬敬的鞠躬。

兵士们不解的问:“余诚格,你要干什么?” 余诚格说:“你们大家革命,兄弟我十分赞成——”

兵士们一愣。正在这时,黄忠浩身穿马褂,挎枪带刀走出大门,神态威猛,一脸森杀气象。随后的亲兵喊道:“黄军门在此。”

众兵士一听那人是黄忠浩,立刻大怒起来,喊道:“好你个黄忠浩,竟敢把我等开往株洲,今日你有何说话!”说着一拥而上,扭住黄忠浩。炮兵营的兵士李金山喊道:“拉他去城门楼上斩首。”

呼啦啦几百兵士拖了黄忠浩就走,到城楼之上,一刀便砍了他的脑袋。余诚格吓坏了,趁乱逃回抚衙,然后从后门悄悄溜走。按察使周儒臣、新军协统肖良臣等俱于同日逃走。清官之中,除黄忠浩外,没来得及逃走的兵备道王毓江、劝业道王曾绶、长沙知县沈瀛凡三人稍后也被起义军所杀。

光复后的长沙到处燃放鞭炮庆祝,市民相见都喜气洋洋互道“恭喜”,抚衙门口的大清黄龙旗被撤了下来,换上了革命党的“汉”字旗,表示汉人光复成功,起义军也照湖北的叫法,自称民军。

这时候,长沙城士农工商以及民军的代表齐聚咨议局,商讨组织湖南军政府的事。焦达峰代表民军登台演说起义宗旨,称受孙文的指示领导湖南革命,推翻满清专制、建立民主共和。演说完毕,各代表欢声雷动。焦达峰即请众人公推军政府组成人员,然后自己回归座位。

陈作新的座位与焦达峰相邻,这时便对焦达峰说:“你当都督,我当副都督。” 焦达峰笑了起来,说:“原无副都督一说,你要当就当都督,我情愿让你。” 原来未起义时,党人内部已有成议,推焦达峰为湖南都督,况且在策划起义,联络各方中焦达峰出力最大,又是起义的总指挥,都督自是非他莫属,但焦达峰淡泊名利,只要起义成功,对当不当都督不感兴趣,因此表示愿将此职让给陈作新。

陈作新却噘着嘴说:“我不当都督,我只要当副都督。” 坐在附近的人听到了,都笑了起来,一起喊道:“焦达峰当都督,陈作新当副都督。” 这一喊,与会的人绝大多数附合,当即推了焦、陈二人出任正、副都督。焦达峰摇头笑一笑,不说什么。陈作新满心欢喜,忙站了起来,向众人拱手致谢。

接着会议又推选了军政府的其他人员。谭延凯被推作了民政部长,闫鸿飞作了军政部长,议定军政府就设于抚台衙门。会罢,立刻通电全国,宣布湖南光复。此后数天之内,湖南全省各地皆先后反正。长沙光复的同日,陕西西安的张凤翙也通电全国,宣告独立。

武汉。北洋军的先头部队李纯部这时已开到了汉口以北,与张彪的残部汇合,在三道桥安营扎寨,后续部队正在路上缓缓而行。武昌的黎元洪忙召集会议商讨对策。谭人凤、汤化龙、居正、胡瑛、孙武、蒋翔武等力陈先发制人,趁李纯部立足未稳,将其消灭,同时建议派人向已光复的湖南催请援军,共抗清兵。黎元洪即问:“谁愿去湖南催请湘军来援武汉?”

谭人凤说:“此事我去办,兼且看看湖南光复后的局势。” 众人均说:“这事谭兄去办最为合适。”

黎元洪就允了谭人凤赴湘之请,接着说:“北洋兵源源南下,保卫武汉的战斗会持续很长时间,须得设一战时总司令,统筹指挥武汉各军,谁愿担当战时总司令?”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黎元洪便问胡瑛:“胡部长才略超人,可愿做战时总司令?” 胡瑛摇头说:“敝人对军事一窍不通,不敢滥竽充数,怕坏了革命的大事。” 黎元洪又转头问六协的统领罗洪升。罗说:“我非帅才,实无此能力,还请都督令选贤能。” 黎元洪无奈,又将脸转向炮协统领姜明经,说:“姜协统,总司令一直非你莫属,还望不要推辞。”

姜明经脸有难色,踌躇了半响,说:“我只懂炮兵,却不懂步兵,如何能当总司令呢,还请都督收回成命。”

黎元洪讪讪然,不知所措。这时民军参谋长张景良忽挺身而出,慷慨说道:“我愿担当此职,率军杀敌。”

黎元洪如释重负,高兴的说:“好,张兄以大局为重,不避艰险,我很敬佩。便委你战时总司令之职,汉口前线的所有军队皆归你指挥。”

张景良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原系清军标统,首义之日随军反正。他既做了战时总司令,当即下令给驻防汉口的第四协协统谢元恺,说:“谢协统英勇善战,不惧生死,由你打前锋组织进攻。”

谢元恺说:“愿为前锋。”

张景良赞道:“国难思良将,我的眼光还是有的。” 谢元恺受命之后,当即组织第四协强攻三道桥的清兵,激战之中,李纯部枪械先进、火力猛恶,民军伤亡极大。谢元恺于是暂停正面进攻,计划绕行至三道桥清军之后,直捣敌营。

敢死队长徐少斌踊跃请战,愿为先锋。谢元恺大喜,即令徐少斌带一千人按计划执行。徐少斌顺利的饶至三道桥敌后,猛扑清兵阵地,却不料两边埋伏的清兵尽起,围住民军开火,枪弹如雨而下,徐少斌中弹身亡,一千民军全军覆没。清军乘得胜锐气,突然兵分两路,向民军阵地发动猛攻,民军大败。

张景良急忙向军政府求援。黎元洪于是派何锡蕃的第三协、熊秉坤的第五协以及姜明经的炮协同援汉口,摆开阵势。张景良命军需官罗家炎给援军发放军需:每个士兵五发子弹,每门大炮一发炮弹。何锡蕃、熊秉坤、姜明经及谢元恺一齐找张景良质问:“弹药这么少,如何能打退敌人?”

张景良莫测高深,瞪着眼说:“你等可知北洋悍将冯国璋已到了三道桥?” 众人一惊。谢元恺猛然醒悟,说:“怪不得徐少斌的敢死队中伏、全军覆没,原来竟是冯贼设的计谋。”

张景良冷笑道:“冯国璋为北洋名将,你们切莫等闲视之。” 众人说:“冯国璋既到,敌我之间必有一场恶战,每人五发子弹,每炮一发炮弹,怎样打仗?”

张景良晃着头说:“临阵妙用兵法,须是鬼神莫测,方能出奇制胜。我的道理讲出来你们也听不懂,等大胜之日,你们就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了。”

众人满心疑惑,怏怏不乐的各自回营。

冯国璋此刻的确已到了三道桥,设指挥部于三道桥后祁家湾车站的火车厢内。已到的清军将领李纯、王占元、陈光远、王遇甲等一齐入车厢参见。冯国璋将众将慰勉了一番,然后下令明日一齐出击,先打一个胜仗,给民军一点颜色看看。

众将说:“大帅放心,咱们兵精火力猛,打败民军轻而易举,大家明天狠战一场,给大帅挣足面子。”

冯国璋戒谕说:“不可轻敌。各协各标须得好好配合。”接着给各将一个一个分派攻击目标任务。众将凛遵。

十月二十八日,清军从三道桥、滠口等处同时进攻民军阵地,攻势猛恶。民军稍作抵抗,枪弹就用完了。张景良下令说:“不许后退,肉搏而战。”谢元恺、何锡蕃等无奈挥军跃出阵地,挺枪刺欲与清军肉搏。清军却只管射击,民军将士纷纷倒地,仍坚守不退。激战三个多小时后,谢元恺、蔡得茂、马荣等民军将领阵亡,何锡蕃、张廷辅等将领受伤,伤亡惨重的民军被迫退往二道桥,接着又退往一道桥,最后退到了大智门火车站。

民军退却的过程中,张景良说:“汉口即将不保,军械库内藏满子弹,怎可以留给清兵呢!”

于是下令炸毁军械库,然后哈哈大笑,也不指挥作战了,独个儿溜走,跑到后城一个朋友家睡觉去了。

民军大败的消息传到武昌,黎元洪、孙武等急派三协的陈炳荣、六协的罗景升带兵往援,民军方在大智门一带稳住了阵脚。冯国璋见大智门一时难以攻下,便下令暂停进攻。

此役民军损伤惨重,二、四、五协减员过半。汉口军政分府的詹大悲到大智门车站探问官兵大败的原因,何锡蕃、张廷辅等将领大骂张景良不绝,将每人五发子弹的事说了出来。

詹大悲大怒,派人四处搜寻张景良,最后在后城马路一间民房内抓了张景良出来,问他:“你是前敌总司令,不在前方照料战事,为何到这儿睡觉?”

张景良笑道:“打不过北洋军,睡觉总比去送死好。” 詹大悲冷笑道:“给每个士兵发十五粒子弹,你想用五粒子弹就打败北洋军吗?” 张景良正色说:“告诉你,我如果好好打,早打过武胜关了。今日落入你手,我就说给你实情:为了不负朝廷,张某人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乱党倡狂,张某恨之入骨,可惜力有不逮,无能制止,但经此一役,民军死伤累累,元气大伤,我张景良问心无愧,为大清进了最后一份力了!”

詹大悲大怒,立刻下令将张景良处死。

黎元洪、孙武听说詹大悲处死了张景良,震怒下指斥詹大悲越权行事,擅杀大将。詹大悲据理力争,黎、孙却是心中不服,气愤难当。

第七十一章 湘江坠酸泪

张景良一死,黎元洪无奈下任蒋翔武为战时总司令,这时冯国璋又命清军发动进攻,民军兵力单薄,左支右绌,形势危殆。黎元洪惊慌下别无良策。孙武、张振武也上了前线助战,但北洋军锐气正盛,民军难以扭转被动局面。

北洋军节节推进,民军开始退往市区,与清军巷战,艰苦异常,伤亡极大。黎元洪忧心忡忡,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忽一日从江上开来无数大船,船上载着荷枪实弹的兵士,船头撑出一面大旗,上书“湘军援鄂”四个大红字。武汉的民军立刻欢呼起来。黎元洪大喜,说:

“焦达峰终于来支援湖北了,好啊,好啊,湘军骁勇善战,我无惧矣。”

汤化龙胡瑛也喜道:“焦都督坐镇湖南,兵发湖北,武汉三镇自可坚如磐石。” 黎元洪等将两协湘兵迎接上岸,一番夸赞抚慰,湘军兵将尽皆踊跃,要求立刻参战。带兵的王隆中、甘兴典向黎元洪说:“焦都督正在大量招募兵员,加以训练之后,将源源不断开来武汉助战。”

黎元洪心中大慰,当下命湘军渡江至汉口上岸,共抗清兵。 但湘军参战的第二天即传来消息,湖南兵乱,都督焦达峰、副都督陈作新同日遇难。黎元洪大惊,骇得说不出话来。汤化龙、胡瑛也脸上变色,惊呼道:“湖南若乱,湖北势必要独抗清兵,这可怎么得了!”

焦达峰、陈作新的遇害,直接原因是湖南政界、军界的权力之争。 焦达峰于光复之后忙于禁大烟、剪辫子,同时招募新兵,扩充民军,忙得团团乱转。这时谭延凯招原咨议局的人马及商、学等界的头面人物商议,要仿英国的立宪之制,成立参议院监督军政府的决策及行政。商妥之后,请之于焦达峰。焦达峰说:“很好,文明政府需要监督,参议院允准成立。”

谭延凯得了允准的话,立刻紧锣密鼓的筹办参议院成立之事。副都督陈作新因招编新军、处理政务非其所长,军政府之事多由焦达峰独自处理,因而颇感无聊,听说要成立参议院,见猎心喜,就嚷着要当院长。谭延凯等却以陈作新隶属军籍,无资格做议员及院长而一口回绝。陈作新嘴噘脸吊,闷闷不乐。参议院成立后,选了谭延凯作院长。谭延凯便利用参议院,强力干涉、限制军政府的种种作为,甚至公然否决焦达峰对政界、军界的人事任命,弄得焦达峰束手束脚,动辄得咎。谭延凯的得力干将黄英、黄冀球则说:“焦达峰是土匪头子,不对他严加限制,湖南全省必将大乱。”

原来长沙光复,因时间提前,会党未能参与。光复之后,焦达峰为了扩军支援湖北,就在长沙城许多地方设点招兵。这时浏阳等地的会党人物纷纷涌入长沙,要来投军吃粮。焦达峰是会党的龙头大哥,如今他做了都督,众弟兄自是先来军政府拜见他,说:“焦大哥当了都督,我等每人都有官做了。”

焦达峰是个最讲义气的人,见了昔日的兄弟,大喜下在军政府大摆筵席招待,众人酒足饭饱之后,就问道:“大哥如何安置我等?”

焦达峰大笑,说:“如今革命成功,怎能亏待了众位好兄弟。” 于是酌情封官,给这些人一纸任命书,或是管带,或是营官,命他们在长沙城自择地方,竖旗招兵。一时间长沙城招兵的旗帜到处飘扬,会党人物在军政府进进出出,各地来投军的青年络绎不绝于道路,数日之内,招募的新兵已达五、六万之众。大潮泛起,泥沙俱下,这其中难免有流氓痞棍混迹其中,大家成群结队的在大街上游逛,都以都督的拜弟自居,骄傲非常,盛气凌人。

参议院的绅士巨商们见了,大为反感,纷纷往找谭延凯告状。谭延凯大怒,找焦达峰交涉抗议。焦达峰笑道:“会党兄弟难免带上会党的特点,入伍之后,我当渐以军纪约束,这样他们慢慢就会变好。”

谭延凯见焦达峰一幅不在乎的样子,气呼呼回到参议院,鼓动众议员到民军上层散布流言,说:“焦都督只爱会党,不爱正规军。”

焦达峰听了这些流言,一笑置之,不予理睬。 谭延凯就以焦达峰滥发私人委任状为由,要求军政府的政令须经参议院审议通过,方可施行。焦达峰笑道:“你不过要为参议院争些权,就允你所请,给参议院分些权力,何况这对民主施政很有好处。”于是同意了谭延凯的要求。

谭延凯等又看不惯副都督陈作新,欲其去职,就鼓动众议员们往见陈作新,说:“焦都督大权独揽,欲以会党代替正规军伍。新军可是你的根基,你需千万留神在意。”

陈作新本来做了副都督,已感心满意足,但见到焦达峰与会党人物打得火热,也甚不满,经议员们一再煽动,不满更甚,他不好意思直说,就向焦达峰提出辞职。焦达峰坚决不许。

陈作新一怒之下,就将辞职报告递到了参议院,要求谭延凯召开会议,讨论其辞职问题。

谭延凯笑道:“参议院无权管理都督辞职的事,你真要辞职,还得去找焦达峰。” 陈作新赌气说:“我不找他。我辞职,提的要求很简单,你们答应了,我立刻走人,再不入军政府一步。”

议员黄英问道:“你辞职有什么条件那?先说来听听。” 陈作新说:“三个条件:一给我夏屋三间,二要白银万两,三是美妾两名。” 众议员们听了这三个条件,齐声大笑起来,连一向故作严肃的谭延凯也掌不住笑得前仰后合。陈作新被他们笑得恼羞成怒,当即大发了一通脾气,恨恨走出了参议院。

陈作新辞职不成,心中悲苦恼怒无法排遣,便约军政部长阎鸿飞等人喝酒,大醉之后,流泪说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如今革命成功了,焦都督真的要将我一脚踢开吗!”

阎鸿飞等忙说:“陈都督,你千万别信别人的挑唆言语,焦都督为人最是仗义,又兼淡泊名利,你应与他合作共事方好。”

陈作新叹道:“人生世上,都说只为名利二字,我却宁愿享受温柔之乐,不愿蝇营狗苟,争名逐利。”遂以手击桌吟诗道:“平生何事最关情,只此区区色与名,若就两端分缓急,肯将铜像换倾城。”吟完抹泪,说:“与其逐名被人害了。真不如坐拥美色,逍遥一生。”

阎鸿飞急道:“陈兄,我敢担保,焦都督绝无害你之意,你不可一误再误,到处嚷叫着要辞职,叫别有用心的人笑话。”

其他人也一再相劝,又捧他场,赞其书法、篆刻以及诗画独步湖南,堪称四绝。陈作新对自己的才艺还是颇为自负的,受了捧场,渐渐的又高兴起来了,就说:“各位说得不对,陈某虽负才名,但平生真正爱的,却只是酒、色两件事。酒倒是常有,可惜美色上至今未能如愿,好生遗憾呀!”

众人笑着安慰道:“陈兄,你是副都督,只要好好干,还怕将来没有称心如意的时候?” 陈作新想了想,喜道:“你等说得有些道理。我回去之后,便给自己刻两枚印章,一枚上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另一枚刻‘英雄无奈是多情’。一示我如今的地位,一明我心中的愿望。”

众人大笑鼓掌,说:“这就好,这就好,再别乱闹辞职了。” 陈作新却说:“职是不辞了,但我须得多长个心眼,免得遭人暗算。” 这时军政府的卫队成立起来了,一百名年轻士兵,穿着崭新的军服,既漂亮、又威武。

陈作新说:“卫队要分成两半,正副都督一人一半。”于是点了五十名兵士做自己的卫队。

陈作新的言行一时在长沙传为笑谈。谭延凯怒道:“焦达峰是土匪头子,陈作新是无赖之徒,二贼祸乱湖南,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就在这时谭人凤到了长沙。焦达峰、陈作新、谭延凯等接了谭人凤上岸,入军政府为其摆洗尘筵席。席间称已派定了两协人马,明日即行出发,由王隆中、甘兴典带队赴武汉助战。

谭人凤心中喜慰,嘱焦、陈、谭等赶快扩军练兵,与湖北共抗满清。

第二天于湘江岸边欢送完赴鄂湘军,谭人凤被邀至参议院参观巡视,听谭延凯等人介绍湖南光复后的政权运作情况,当听说如今军政府的所有政令必须经参议院通过方能生效施行,谭人凤大是不满,心道:“非常时期,军政府不能独立发令,怎能巩固政权,稳定地方!”于是往军政府面见焦达峰,责其丢失权柄、受制于人,要他速速下令解散参议院。

焦达峰苦恼异常,说:“参议院的人怪我给会党封官太多,致使长沙秩序不好,因而大加抗议,要求对我的政令进行审核监督,你老兄又责我受制于人。说句真心话,湖南革命已成,我实在不愿干这个苦差事了,我要辞了都督,带兵去武汉打仗。”

军政部长阎鸿飞、参谋官黎先成等急忙挽留,力言不可。焦达峰满肚子委屈,说:“我革命不是为了做官,只要推翻了满清专制,汉人个个都可以做都督,我何必贪恋着都督职位不放。”

谭人凤气得胡子直翘,怒道:“革命离成功还差得远呢,你倒想一走了之,不行!” 焦达峰说:“我做都督,不给会党人物封官,失了弟兄们的义气;不理睬参议院的抗议,是独裁专制。我做人光风霁月,坦坦荡荡,但如今到处讨不到好,只能辞了都督,好安安宁宁带兵去打仗。”

谭人凤说:“你辞了都督,就能安安宁宁带兵去打仗吗?真正的痴人说梦!”于是倚老卖老,大骂其焦达峰来,骂他天真幼稚,不通世故,又骂他只知道些民主皮毛,不懂革命策略,不知人心险诈,意气用事。

谭人凤骂累了,坐在椅子上呼呼喘气。焦达峰被骂得发了一会愣,想了想,似乎清醒了一些,喃喃说:“谭兄的话有些道理。”看谭人凤还气呼呼的,嘴噘得老高,焦达峰就笑道:

“老先生你也骂得够了,那你说咋办?兄弟我听你的便是。”

谭人凤说:“湖南三面环敌,处境险恶,内部也未完全平服,此乃非常时期,都督必须集大权于一身,以便在军事方面对内对外应对敏捷。为今之计,须得立刻解散参议院,谭延闿

智谋深沉,影响力不小,对你又甚有成见,怎能让他掌管湖南民政,须逼其辞职。“

阎鸿飞、黎先成、周振麟等军政府要人都极力赞成谭人凤的主张,请焦达峰速下决心。

焦达峰奋然说道:“此事举手之劳而已,我立刻就办。”于是马上召集军政府人员开会,通过解散参议院及要求谭延凯辞职的决议。

第二天,焦达峰带卫队直入参议院,召集众议员宣布参议院即日起解散,并迫令谭延凯辞去民政部长职务。议员们错愕间尚欲辩驳论理,焦达峰断然挥手,说:“此为非常时期,不遵军政府的决议,即以通敌论罪,各位好自为之。”说完,虎视全场,威势凛然不可抵挡。众议员们心中暗恨,却无一人敢于公然反对。

谭延凯这时站了起来,说:“参议院完全服从军政府的命令,今日便即解散。敝人也马上辞去民政部长的职务。”

焦达峰见一切顺利,就说:“好。革命之业初创,愿诸公支持军政府,完成兴汉灭满大业。” 参议院被解散后,谭延凯恨声不绝,招心腹多人于家秘议,扬言说:“不杀焦达峰,长沙以后将为匪窟贼窝。”其一众心腹也咬牙切齿,说:“要杀便焦、陈一起杀,这两个都是湖南之害!”

这时民军军官梅馨也对焦达峰动了杀机。原来因军队大幅扩编,参加起义的多数人都升了官,有些连升数级。梅馨原在新军中作管带,因不看好革命故未参加起义,虽在长沙光复后随即反正,但没有被提升。他见别人官位猛升,大为恼怒,就气哼哼找焦达峰要求升官。

焦达峰说:“好,就升梅兄作标统。”

梅馨扭脖子说:“别人都连升几级,只升我一级,太不公平。” 焦达峰笑道:“那就升你做协统。”

梅馨说:“我只做独立协的协统,普通的协统我不做。” 焦达峰不高兴了,说:“梅兄不要贪得无厌,湖南没有那么多的官位任你挑。” 梅馨却吵闹不休,出言不逊。此时屋内有许多会党人物在座,焦达峰大怒下一挥手,会党兄弟当即群起,舞拳挽袖子,连撵带轰,驱赶梅馨出屋。梅馨羞恼而出,恨恨说道:“湖南的事你焦达峰好自为之,若有变故,别怨我不助你。”

此后梅馨就与黄冀球、黄英等聚而密谋,欲杀焦达峰而甘心,又在军中联络了一批黄忠浩的亲信,往来甚密,谋划兵变。其谋划之事却让军政府的秘书长刘仁静听到了风声,刘仁静急忙约了黎先成一同往见焦达峰,请焦达峰速杀梅馨等人。

焦达峰大笑说道:“梅馨没有升成官,因而怨怒,他想借兵变来吓唬我,哼,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兵变。”

黎先成急道:“先下手为强,等大祸临头之时,后悔就来不及了。” 焦达峰却大大咧咧、满不在呼,说:“梅馨手下就那几百小兵,我如今有兵八万,杀一个梅馨不费吹灰之力,何用惧他。但杀此无用之物,却坏了革命党的名声。算了,焦达峰心胸如海,不与此等小人计较,他若仍怙恶不改,我再与他清算总账。”

黎先成见说不动焦达峰,便急找谭人凤,请他出面往劝。谭人凤听了事情原委,大怒下赶往焦达峰的办公室。却见焦达峰与陈作新两个正在试穿新做好的都督官服,那官服以黄缎制成,上绣盘龙。焦、陈二人将官服穿上身,摇摆着相视而笑。谭人凤大踏步闯入,怒目而视两人。焦达峰笑哈哈问:“谭老兄法眼,看看这身衣服如何?”

谭人凤顿足骂道:“黄袍加身,死期不远矣!” 焦达峰笑道:“老兄总是危言耸听吓唬我,焦达峰别的本事没有,却是决不怕死。” 谭人凤大怒道:“不怕死你就等死吧,梅馨不杀,你活不了多日了!” 说完掉头就走。

焦达峰对陈作新笑道:“此老专爱骂人,不过他是老哥,我俩是兄弟,只好不与他计较了。” 陈作新说:“听说此老在日本时,连孙文、黄兴也敢骂,我俩就受他骂几句,那也是应该的。”

正在说笑,忽有原参议院的人来报,说北门外和丰火柴公司发生纸币挤兑风潮,人心惶惶、场面混乱,须得都督前往弹压,不然极易酿成大乱。

陈作新昂然说道:“杀鸡焉用牛刀,此事待我去弹压,几百乱民,何必焦都督出马。” 焦达峰允诺。陈作新就穿着新都督服装,骑马挎枪,带了五十人的卫队,威风凛凛向北门而行,刚行到文昌阁附近,梅馨带着数百兵士突然从街两边的商店民房内冲出,一拥而上,杀向陈作新及其卫队。一兵持刀砍伤陈作新的左颊,陈作新拔枪不及,落下马来,乱兵齐上,将他砍死。陈的卫队或死或降,顷刻间被一扫而光。

梅馨大喝道:“陈贼虽死,焦贼尚在,我等为黄忠浩黄将军报仇,须得将焦贼一并除了!”

众乱兵发一声喊,就冲向军政府。入军政府大门后,先缴了卫队的枪,然后大呼小叫找焦达峰。

焦达峰在乱兵进大门时,就得亲兵报告,要他从后门速速逃走。焦达峰冷笑道:“无耻梅馨,不过欲逼我下台,焦达峰何惧此辈!我乃革命党人,视名利如敝履,这个都督早就不想当了,今日卸任也罢。”说着脱了黄缎官服,扔在地下,大踏步出屋。

这时乱兵已冲进军政府楼内,挺枪围住焦达峰。焦达峰怒问:“你等要怎样?” 乱兵嚷道:“要杀你。”

焦达峰说:“要杀就杀,我岂是怕死之人,但须容我向门外的‘汉’字大旗行过礼,从容就死。”

梅馨在乱兵之后喊道:“是条汉子,就允了你这个请求。”一挥手,乱兵拥了焦达峰走出军政府大门。门外广场上“汉”字旗在旗杆顶部猎猎飘展。焦达峰肃容立正,向大旗敬礼,礼尚未完,乱兵的刺刀就从背后捅了上来,焦达峰扑通一声,倒在血泊之中,临死说道:“悔不用谭石屏之言,竟为鼠辈所算!”

焦、陈既死,乱兵拥了谭延凯出任都督。谭延凯假意推让,乱兵不许,谭延凯遂做了都督,下令赏乱兵五百元,又出巨资给梅馨,请其离湘躲祸。谭人凤听说了乱兵杀焦陈之事,大怒下入军政府质问谭延凯:“焦达峰何罪被杀?”

谭延凯说:“杀焦达峰者,乃是梅馨。如今此人惧罪潜逃,如之奈何?” 谭人凤气得手足乱颤,却无可奈何。谭延凯则下令以都督之礼厚葬焦达峰、陈作新于岳麓山,并为他俩举行盛大的追悼大会。后人刘人熙督湘时,曾在焦达峰墓前竖一石碑,称“湘水坠泪之碑”,供游人凭吊。

焦陈之死的消息传到武汉,数千援鄂的湘军遥望南天,痛哭失声,军无战心,要回湖南平乱,为焦、陈二都督报仇。此时张振武受伤住院。黎元洪与孙武、蒋翔武、汤化龙、胡瑛等抚慰无效,惶急之下,束手无策。武汉的军心民心,一时陷入极度恐慌惊惧之中。黎元洪流泪说:“两湖唇齿相依,互为依靠,今湖南将乱,为之奈何?”

便在此时,忽然黄兴与宋教仁、徐佩萱、张竹君等同乘一船,溯江而上,在武昌上岸。

消息传到军政府,黎元洪一跃而起,大喜之下泪溢眼眶,说:“黄克强来了,武汉有救了!”

于是急率孙武、蒋翔武、汤化龙、胡瑛等赶往码头迎接,同时下令赶制十面大旗,上写“黄兴到”三个大字,命兵士骑马舞旗,在武昌、汉口等处,宣传黄兴到来的消息。一时之间,武汉三镇欢声雷动,为黄兴的到来兴奋不已,一时士气大振。

原来黄兴在上海呆够了多日,无法西来武汉,焦急异常。陈其美、宋教仁等也一筹莫展。

徐佩萱见黄兴心焦异常,当即说:“此事由我来想办法。”

黄兴说:“清廷下令封江,你又有什么办法?” 徐佩萱说:“封江只是不许商船、民船通行,却不能阻拦赤十字会前往,我去央朋友组织一支赤十字救护队往武汉战场救护伤员,这样你我就可以随队前往了。”

黄兴大喜,却又不安的问:“你的朋友是谁,他肯冒大危险去战场?” 徐佩萱说:“她叫张竹君,危险再大,她也肯去的。” 黄兴惊呼一声,他自然早听说过张竹君的大名,就忙问:“张竹君不是在广州开医院吗,何时到了上海?”

徐佩萱说道:“光绪三十年日俄在我东北开战,上海的绅商李平书组织美国赤十字会中国分会,往辽东一带救护中国难民,张竹君当时也带人乘船赶往辽东响应,事后她就留在上海发展了。这几年在她在上海的影响颇大,声誉极隆。”

黄兴赞叹道:“不愧是才女,到哪儿都能打开局面。在上海这个花花世界成功事业可不容易呀!”

徐佩萱笑道:“她拜李平书为义父,罗迦陵又要认她为义女,有这些人物的支持,她岂能成功不了。如今她做上海医院的监院,救死扶伤,艺德两馨,深受沪人的推重,传说张竹君夜行遇盗,自报姓名,盗寇大惊下立刻将抢劫的财物如数奉还,并鞠躬致歉。依此可以推想她的人望之高。”

黄兴听了张竹君竟能在上海得享如此盛名,钦佩之余,催促徐佩萱马上前往求助。 徐佩萱即乘轿往上海医院探访张竹君。多年未见,张竹君美貌依旧,风华不减,仍是孤身不嫁,以治病救人为终身追求;而此时的徐佩萱却入了同盟会,参与了黄花岗起义,一番惊险之后,与黄兴结为夫妇。两人相见,一番惊喜感叹,徐佩萱随即说了求助的事。张竹君听罢,肃容说道:“此事小妹义不容辞,我立刻着手组织赤十字救护队,既送你与黄兄前到武汉,我又可亲往战地救护伤员。事不宜迟,我准备好人手药品后,咱们立刻起行。”

张竹君号召组织赤十字救护队,玉手一招,沪上各界反应热烈,医生护士专业人手很快就招了二三十名,又有商界提供捐款购买药品等物,张竹君于是租了一艘英国人的旧火轮,促徐佩萱与黄兴等上船同行。

黄兴不料张竹君办事如此快捷,高兴下请陈其美留上海尽快策动浙江及上海的起义,自己则与宋教仁、徐佩萱三人杂在赤十字会的医生护士当中上了船,船上高挂赤十字会的旗帜,逆流而上。船行刚入湖北境内,江西、安徽两省就已宣告光复,接着,清军水师提督萨镇冰离舰出走,水师舰队通电反正。黄兴得讯,兴奋异常,纵声大笑。

第七十二章 枭雄出漳水

黄兴一行武昌上岸,见过黎元洪后,张竹君即率医生、护士渡江往汉口设临时医院,救护伤兵和受伤市民。接着黄兴、宋教仁过汉口看望民军,鄂军一片欢腾,湘军官兵则流泪恳求黄兴做主,为焦、陈二督报仇。黄兴讲话说:“焦达峰是我的好兄弟,焦、陈二督之死,我与你等一样难受。”说着掉下泪来。湘兵一齐低头呜咽。黄兴接着说:“现在清兵势大,武汉危在旦夕,如果湖南内乱,湖北一定难保,故抗清事大,报仇事小。众位都是革命者,当知轻重缓急,须顾全革命大局,否则,湖北不保,湖南岂能幸免,反清大业痛遭挫折,你我便俱是天下汉民的罪人了。”湘军官兵默想片刻,随即齐声道:“我等听黄先生的,大局为重,誓死抗清!”黄兴担心湖南的局势进一步恶化,又给尚滞留湖南的谭人凤及湖南军政府的周振麟写信,让他们设法稳住军、政各界的党人,不要与谭延 为难。黎元洪这时请黄兴、宋教仁过江入军政府会商保卫武汉之事,同时招了三武、胡瑛、居正、汤化龙、吴兆麟等要人一齐莅临。会上,宋教仁提出推黄兴为南方大都督,统一领导已经光复的两湖、江西与安徽、陕西五省,并以大都督名义下令各省派兵援鄂,共保武汉。孙武、张振武一听,极不高兴,嚷叫道:“黎元洪黎公是首义都督,早为天下共知,如今黄先生初来乍到,就称大都督,凌驾于黎公之上,恐人心难服。”宋教仁怒道:“难道以后满清推翻了,各省都自行其是,不设中央政府了,民国也不设总统了,真的各省独立,中华分裂?”张振武“嚯”地站了起来,说:“那是以后的事,武汉现在只有一个黎都督,不要什么大都督。黎都督是首义元勋,就可行大都督之事,号令光复各省。”蒋翔武支持宋教仁的想法,说:“黄克强黄公乃是革命元戎,民军兵士一听黄公到鄂,无不振奋鼓舞,军心为之大振。革命的大首领作革命的大都督,有何不可?”吴兆麟却说:“以黄压黎,外人将说我等党人争权夺利,此举易惹内部同志心生嫌隙,导致内争立起,还须慎重。”双方意见不和,舌枪唇剑,胡瑛、居正、汤化龙等也不支持设大都督一职,心中欲以湖北军政府的班底为基础组建将来的中央政府,宋教仁激动殊甚,滔滔宏论强调设大都督的必要,孙武、张振武却哪里肯听,冷笑连连,坚决反对。黄兴、黎元洪两人坐在一起,先还仔细倾听双方观点,到了这时,两人都觉甚是尴尬,于是一起出声喝止争论。黄兴起身怒道:“我来湖北,是与黎公商议如何共保武汉的,不是来抢官做的!如今大敌压境,武汉三镇危如累卵,我等岂能争吵不休,干这亲痛仇快的事。”黎元洪也忙站起来,说:“黄公是我素所敬仰的大革命家,出生入死皆是为了大汉江山,岂是贪图官位之人,你等切莫胡思乱想。”宋教仁、孙武、张振武三人气呼呼地坐着,不发一言。冷场了一小会儿,忽然蒋翔武站了起来,提议说:“为今之计,莫若拜黄公为民军总司令,总摄武汉各军,以抗清兵。”居正、胡瑛首先赞成,接着汤化龙、孙武、张振武、吴兆麟等也表同意,众人一起用眼看宋教仁,宋教仁无法可施,无奈下也只得点头。黎元洪叹道:“如此委屈黄兄了。”黄兴说:“这是什么话,大家同心协力,共保武汉才是,黄兴愿领军血战清兵11月3日,黎元洪于武昌举行盛大的筑坛拜将仪式,委黄兴为民军总司令。

民军得讯,士气大振,气势如虹,在拼死反击下,又将北洋兵赶出汉口市区。黎元洪大喜,说:“如今黄兄主持武汉战事,我不用夜夜惊梦了。”北洋军进攻受挫,前锋将领李纯、王占元等往见冯国璋,请示说:“如今黄兴做了民军司令,湘鄂两军斗志极盛,市区内的巷战,我军的火力优势难以发挥,伤亡颇重,大帅有何良策?”冯国璋说:“我南下过璋德时,曾往养寿园看望袁宫保袁大人,他嘱我‘慢慢来’,我想宫保大人定是要我保存北洋实力,避免贪功冒进,导致兵士伤亡过大。”李纯、王占元忙说:“宫保大人的话一定有深意,他老人家料事如神,谋划长远。那我们该怎么办,请大帅明示?”冯国璋说:“先缓一缓。荫昌荫大人如今驻节河南信阳,屡屡来电催促我大举进兵,攻陷武汉三镇,公然不听他的命令那是不行的,你等就先装模作样地打一打,待袁宫保正式出山之后,我等再行强攻。”李纯、王占元得令退下,命部下和民军打打停停,消磨时间。北京的载沣见冯国璋一军人马攻不克汉口,无奈又下旨将北洋第五镇、混成三十九协等编为第二军,以段祺瑞为总统,三令五申催促段祺瑞速速带兵赶赴湖北,并力平乱。段祺瑞此时正在江苏清江做江北提督,接令之后,先绕道去河南彰德看望了袁世凯,然后才组织司令部,传令辖下队伍南下,于信阳聚齐。此时,近在京畿之侧的山西省忽然新旧军同时起义成功,拥同盟会员阎锡山为都督,通电全国,宣布独立。自此,被党人光复的省份已有两湖、陕西、山西、安徽、江西六省,清廷权贵惊慌殊甚,而武汉前线的北洋军打打停停,以优势兵力竟然攻不下汉口一镇,督师平乱的荫昌怕死,坐镇河南信阳,距汉口前线远隔数百里之遥,不肯再前行一步。朝中启用袁世凯的呼声于是愈来愈高,即便过去反对启用袁世凯的载涛、载洵等此刻也转变了态度,希望尽快招袁出山。载沣权衡利弊,无奈下频频发电催袁世凯出山上任,袁世凯却以各种理由推托搪塞着,拒不受命。载沣急得要死,又不明袁世凯的心思,翻来覆去无法可施,只得召请袁世凯的至交好友、官任内阁协理大臣的徐世昌前往漳德,促请袁世凯的大驾。徐世昌恭谨受命,说:“卑职当竭尽全力,促袁宫保就道,以慰王爷之望。”载沣愁容满面,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清如亡,大家都死无葬身之地,望徐大人将此意告知宫保,袁宫保世受国恩,当此国家存亡之际,定会慨然出山,以救危亡。”徐世昌应诺,遂乘火车直发璋德,下得车来,不理地方官的 嗦,径至恒上养寿园,见老朋友袁世凯。袁世凯笑眯眯将徐世昌接进园内,问他:“是载沣请老兄来的?”徐世昌一惊,问:“如何得知?”袁世凯诡笑道:“以天下大势得知。如今南方乱成一片,各省独立的独立,闹腾的闹腾,北方的陕西、山西也学开了样,载沣乳臭未干,岂能不惊慌失措!如今能替他解忧的,就剩下袁某了,他怎能不巴结菊人兄?请你促我出山,还不是为他卖命。但我有老主意,是不肯轻易就范的。”徐世昌恨道:“好你个袁世凯,人说你不学有术,果然鬼怪精灵,莫非你真是曹孟德托生转世?”

袁世凯纵声大笑,极是得意,当下携徐世昌的手至养寿堂坐下,唤众姬妾儿女俱来罗拜。嘈杂笑语了一番,吃过洗尘的宴席,袁世凯即导徐世昌到密室之内。徐世昌问:“现在局势如此,宫保作何打算?”袁世凯说:“我有什么办法,满朝的亲贵,人人都舍不得丢权,谁有本事就忌惮陷害,如今不让他们闹闹饥荒,也真是天理不容了。说是仿行立宪,成立内阁,可全把亲贵的满人弄到里面,弄得天下人人怨谤、个个不满,大家不造反也由不得了。”徐世昌脸色郑重,说:“你的话是不错,但革命党四起,你不于此刻出来收拾局面,还要等到何时?现在乱象已成,你也拿足了架子,正该飘然出山,施妙手扭转乾坤。”袁世凯飞快地摇头,说:“时机未到,此时决不能出山。”徐世昌急道:“时机稍纵即逝,此时不出,不多日天下形势就将骤变,各省纷纷被党人控制之后,你要平乱就难了。那时兵连祸接,国家元气大伤,乱党却不见得就能平息得了。”袁世凯轻拍徐世昌的肩膀,凑近他小声说:“菊人兄,乱党是不能平的,你想着平他们,那就大错特错了。”徐世昌愕然问:“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任由国家遭乱?”袁世凯说:“大清朝如今救不活了,就像一个人,病入膏肓,谁也救不了他。既然病得要死,就让他去死吧,久病床前无孝子,我们又何必为了救这将死之人,而与整个天下为敌!”徐世昌想了想,问:“你的意思是两不插手,坐看大清灭亡?”

袁世凯摇摇头。徐世昌诧异道:“你要助革命党?”袁世凯又摇头,说:“革命党成不了气候,乌合之众,只知凭一腔血气之勇,心又不齐,无谋无略,我怎能去助他们。”徐世昌默然想了半天,说:“宫保,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我回京,如何给载沣回话?”袁世凯说:

“我写一道奏折,老兄明天回京时带上,不用说什么话,让载沣和朝中亲贵自己商量去,是要权还是要命,完全凭他们自决!”第二日徐世昌起行时,袁世凯的奏折已经写好了。奏折向清廷提出了六项条件,称朝廷不答应六项中的任意一项,则决不出山。这六项条件是:一、明年即开国会;二、组织责任内阁;三、宽容参与各省起义的党人;四、解除党禁;五、需委以指挥全国水陆军及军队编制的全权;六、须有十分充足的军饷。徐世昌带着袁世凯的奏折,进京面交载沣,满脸义愤地说:“袁世凯太过分了!国家危难,他拒不出山不说,还要狂言指斥国政,我也说不服他。我看此人狂妄自大,已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他的话还请王爷不要理睬,我不信离了袁世凯,大清便真的再无人才了!”载沣默默看完了袁世凯的奏折,半晌不语,面带戚容。徐世昌忙温言安慰,请他别把袁世凯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这一说,载沣却吧嗒吧嗒掉下泪来。徐世昌惊道:“王爷怎么了,袁世凯不出山,就只是一介平民,王爷怎能和这种人计较!”载沣哭着说:“先皇光绪帝在日,就要变法自强,可惜半途夭折。

如果那时候变了新法,再行宪政,那么如今的大清国富民强,怎能到现在这般光景呢!“徐世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地问:”那王爷的意思,是按袁世凯说的办?“载沣抹泪说:”不按他的办还能怎样,只要能救大清,保住社稷宗庙,再苦的药也得喝下去!除此之外我再无办法了。“徐世昌叹息不已,躬身告退。载沣当即招奕 、那桐两人,示以袁世凯的奏折,奕、那两人对袁世凯奏折自是大声叫好。载沣于是令人拟旨,称即行宪政,革除亲贵秉政陋规,组织完全内阁,不再以亲贵充任国务大臣,同时谕令大赦国事犯,赦免自戊戌变法以来所有因言论或革命行为而获罪之人,包括此次武汉等地起义的革命党。恭亲王溥伟,军机大臣铁良,军谘府大臣良弼等,听说摄政王准备满足袁世凯的所有条件,无不大惊。

就约齐了一同来见载沣,说:“王爷,袁世凯狼子野心,居心叵测,万万不可听他的话!”

载沣怒道:“你等谁能带兵打仗,灭了乱党,我便连袁世凯的一个条件也不答应。国家将亡,袁世凯趁机勒索,满朝的大员与亲贵一个个束手无策,只埋怨我向袁贼让步,我不让步有什么办法!”溥伟、铁良羞惭满面,不敢再说。良弼却上前一步,大声说:“王爷,我们满人应该有自己的铁血军伍,方能不受制于人,只是这样因循下去,勉强过了一天是一天,那就永远也摆脱不了袁世凯的挟制。”载沣长叹口气,说:“那是以后的事了,且先渡过了眼前的危机,再从长计议吧。”月30日,清廷诏令颁布立宪、组织责任内阁等上谕,同时下旨召回荫昌,以袁世凯为钦差大臣,命汉口前线的冯国璋第一军,正开赴武汉的段祺瑞第二军,以及赴鄂平乱的各清军尽数隶属袁世凯指挥。旨意一下,载沣即急急发电催袁世凯出山平乱。

袁世凯此刻正在养寿园边的漳河舟中持竿垂钓,得载沣来电,大笑声中袁世凯振衣而起,说:

“这次真该出山了,难得朝廷如此看重袁某,我若再不为朝廷出把力气,也太没有义气了。”

于是整装出园,将往湖北。众妻妾子女俱来相送。儿子袁克文急问:“爸爸你真要去打革命党?”袁世凯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抬头远望,豪情满怀,一脸憧憬,说:“养寿园是我的容膝之所在,但我总不能永远屈膝呆在这儿呀。如今猛虎脱困、蛟龙入海,此后海阔天空,一如我意,你是理解不了我的胸怀的。”袁克文拉住袁世凯的衣襟,说:“爸爸,现在革命党满地开花,广东将军孚琦刚被党人炸死,北洋军中也难保没有他们的人,大人还是不要和他们为难。”袁世凯怒道:“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我今重掌权柄,革命党与朝廷亲贵在我的眼中都不值一哂。你等试看我翻转乾坤,重开新天!”袁世凯出山的消息传到汉口前线,冯国璋立招李纯、王占元等将领,下令说:“袁宫保出山了,我们必须三日之内攻下汉口,替宫保大人的出山烘托气势,同时打出我北洋军的威风。”众将得令,挥军杀向汉口市区。

黄兴指挥汉口的民军与北洋军重新展开巷战,浴血不退。北洋军训练精、武器好,但对汉口的街巷地形不熟,屡屡吃亏;民军方面却是新兵太多,不但未经训练,且毫无战阵经验。故清兵强攻三天两夜,双方均损失不小,清兵推进缓慢,无法拿下汉口。冯国璋大怒,下令纵火焚烧汉口,以助攻势。清兵于是以煤油做引火之物,浇上民居,放起火来,当时正刮西风,汉口繁华之地,人口稠密,民居店铺鳞次栉比,火势一经风吹,四处腾烧起来,烈焰冲天,延烧三十余里。清军守住市区东侧,望着大火鼓掌而笑。汉口的市民半数葬身火海,冲火而出者聚于长江岸边空旷之处,远望火海中的店铺居室,号啕痛哭。黄兴领民军渡过长江退往武昌,又船接市民过江,市民不忍就这样丢了家园,一时江上岸边,哭声震天动地。大火过后,繁华了数百年的大镇汉口被烧为一片白地,北洋军耀武扬威,直开过去,占据了汉口各处。汉口一失,武昌震动,军民人等惊慌失措。正因伤住院的张振武闻讯,头缠绷带就跑出了医院,骑马舞刀在街上急驰,大呼道:“汉口失守,乃是我军疑兵之计,武昌万无一失!”

军心因而大定,民心也渐渐地稳了下来。袁世凯威风八面,乘火车如飞南下,到信阳替换了荫昌,正打算亲上汉口前线督战,忽从直隶传来一个惊天消息:驻军石家庄的新军第六镇统制吴禄贞与驻军滦州的新军第二十镇统制张绍曾,以及驻军奉天的第二混成协协统蓝天慰联合电奏朝廷,请饬冯国璋军队立刻退出汉口,请治荫昌督军不严,致使官军火烧汉口之罪。

吴禄贞又与张绍曾、蓝天蔚通电全国,主张停止交战、南北和谈,要清廷政府立刻下诏,实行君主立宪制度,声称若南方不允,他则率军南下征讨,若北军不听,他则切断京汉铁路,扣押一切运往前线的军需物资,以断北军后路。通电之后,吴禄贞立刻下令扣押了两列开往武汉前线的军需列车,以示警告。信阳的袁世凯得到消息,只惊得手足发凉、呆若木鸡。直隶是北洋军的老巢,南方之乱未平,可直隶肘腋之地,吴禄贞若驱兵直入北京,挟天子以制北洋军,那时袁世凯受南北夹击,所有的图谋计划都将全部泡汤。吴禄贞在练兵处呆过不短的时间,袁世凯知道他的能力,这人智勇兼备,软硬不吃,的确是个人才,可如今怎么办呢?

北京的载沣等人这时也惊得目瞪口呆、心惊胆战。京畿附近的兵力大部分开往武汉前线去了,如今除了吴禄贞与张绍曾带的两镇人马,就剩下了拱卫皇宫的禁卫军。吴禄贞若任性胡来,区区禁卫军根本无力保卫京城。隆裕太后吓得面色苍白,便欲抱了小皇帝,远避热河躲难,载沣苦劝方罢。载沣一面下诏对吴禄贞的忧国之举表示嘉许,一面委吴禄贞为山西巡抚,以示笼络,拼命想稳住局势。这时候,内阁总理奕 、协理那桐却一齐要求辞职。载沣六神无主,拉住奕 、那桐的胳膊,含悲问道:“时局艰难,大清危殆,你两位此时不中流砥柱,难道真要舍了祖宗三百年的基业不要了?”奕 、那桐摊手说:“南北齐乱,我俩这把老骨头能干什么?能救时局者,惟有袁世凯而已。”载沣急道:“我是要再重用袁世凯,但也不能这么仓促呀,怎也得让他平了武汉之乱,然后再召他还京重用呀。”那桐冷笑道:“那王爷你就慢慢地等罢。吴禄贞他们如今说进京就能进京,我们是无能为力了,只好退位让贤。

国事操于王爷之手,你就看着办吧。“奕 说:”如今欲救大清,只能请袁世凯回京做总理大臣,重组内阁,不然,大清恐怕撑持不了几天了。“两人态度坚决,一致荐袁世凯组阁。

载沣此刻知道自己已无法驾驭大清这艘破船了,惊涛骇浪,狂澜怒波,大清这只巨船于风雨飘摇之中,行将沉没。载沣只感头痛欲裂、天旋地转,于是抱头大叫道:“康熙爷,乾隆爷,你们说这袁世凯到底是忠臣还是奸臣呀!?”武昌的黄兴、宋教仁得知吴禄贞终于出手切断了北洋军后路,惊喜交加,又疑虑重重,不明白吴禄贞这个同盟会的老会员,一直矢志推翻满清,为何如今却以君主立宪号召天下?原来吴禄贞虽在练兵处做了好几年骑兵监督,其工作竟然就是抄抄写写,连骑兵的影子也没见过。吴禄贞大失所望下,长叹说:“三十功名尽成尘土,翘首楚天,神驰魂飞,何日方能提兵以救危亡。”于是上书军机大臣铁良,自请赴西北考察边务。此次西北之行却让肃亲王善耆对他另眼相看1907年徐世昌任东三省总督时,善耆便荐吴禄贞任东三省军事参议,后因间岛事起,又荐他为边务督办。吴禄贞在督办任上,力挫日本人妄图强占我间岛土地的阴谋,受清廷嘉奖,升任副都统,再后又活动奕 ,被任为北洋第六镇的统制。满人铁良、良弼等对他的本事是大为佩服的,如今见他当了统制,更是与他倾力交结,往来频繁。武昌起义之前,在日本的梁启超派了徐佛苏、熊希龄等先后潜入北京,与善耆、良弼等联系,策划兵变,准备兵变后即行君主立宪之制,开国会、设责任内阁,以载涛为内阁总理。良弼又与徐佛苏联络吴禄贞以及掌有兵柄的张绍曾、蓝天慰等人,一切妥当之后,梁启超从日本易装乘船,将从大连上岸,潜入北京亲自指挥兵变。这时武昌事起,天下震动。禁卫军统领良弼担心此时兵变影响清廷根本,于是和铁良、善耆等商量先平乱,后兵变。于是请梁启超在大连耐心等待消息。吴禄贞在石家庄等待梁启超到京后即行兵变,哪知载沣心急意乱下,听从了奕 等的建议,竟招了袁世凯出山。吴禄贞所部官兵为袁世凯一手训练,张绍曾的二十镇、蓝天慰的混成协都不同程度受袁世凯的影响,此人若站稳了脚步,那时一切计划安排都难以实施了。吴禄贞因此当机立断,立刻联络张绍曾、蓝天慰通电全国,将兵变计划付诸实施。吴禄贞通电之后,清廷恐惧下不敢轻举妄动,反命其为山西巡抚,实欲吴禄贞带兵灭了山西的阎锡山,既平山西之乱,又解直隶之危。吴禄贞佯作受命,带了少部分兵力向山西进发,密约山西都督阎锡山到娘子关相会,一番晤谈后,对外通电称两处将合兵入京,称为“燕赵联军”,以帮助朝廷速定政见。这一下清廷与袁世凯惊慌更甚,深知吴禄贞此举雷霆万钧,可瞬息间将清廷置于掌股之中,进可将王公大臣尽数擒获,灭了大清,退可挟天子以号召各省,令袁世凯所带的平乱兵马成为一支没有名义,也无任何供给的孤旅。北京与信阳两处均惶恐着急,袁世凯于行营内如坐针毡,不断地与谋臣幕僚密议,又不断地派出人马赶往保定、北京等地,欲以手段挫败吴禄贞的计划。吴禄贞从娘子关回保定后,11月7日凌晨召集属下将领开会,宣布挥军北上,直取北京的计划。

会议完毕,各将自归。忽警卫大队长马惠田率手下队官、排长等人,手持红帖,来贺吴禄贞荣升巡抚。马惠田等持帖打躬行礼,口称:“恭喜大帅。”吴禄贞一愣。马惠田等却掏出了手枪,吴禄贞大惊,喝道:“马惠田,你欲何为?”马惠田也不说话,抬枪对着吴禄贞便射。

吴禄贞起脚踢起一张桌子,同时飞身一跃,从窗口跳出,但窗外也响起了枪声,那儿另有数人持枪对吴禄贞猛射,吴禄贞身中数弹,倒于血泊之中。吴禄贞一死,袁世凯立刻令段祺瑞派人至石家庄宣抚第六镇的官兵,此镇官兵过去即为段祺瑞所带,宣抚之后,迅速瓦解。滦州的张绍曾胆裂之下,怕和吴禄贞一样遭人暗算,当即以治病为由辞职。蓝天蔚孤掌难鸣,被总督赵尔巽逐出了奉天。此时梁启超正在由大连赶往奉天的途中,闻讯之后,欲哭无泪,徒呼奈何,心想:“袁世凯这个猛虎出山了,手段高强,处处抢在我的前边,我的一切谋划都白费了。”知事已不可为,于是满腔怨愤,掉头经大连再渡日本。袁世凯在信阳长吁气说:

“吴禄贞不愧枭雄本色,他若不死,我真寝食不安呀!”于是乘火车继续南下,这一日到了湖北孝感,停了下来。汉口前线及附近的清军将领俱来参见,极尽恭谨。袁世凯和颜悦色,蔼然长者之状,对众将嘘寒问暖,抚慰有加,勉其为国平乱、拼死立功。冯国璋便代表众将请战,说:“宫保大人,如今你亲临湖北,我等就一鼓作气拿下汉阳,为大人之行以壮观瞻。”

袁世凯沉脸说:“不可!”众将不解,问:“大人,奋不顾身是军人的本色,大人为何又不许出战?”袁世凯说:“军国大事,不是一味蛮战便能解决的。能战能和,方为国家之福,你等勿得多言。”众将竦惧不敢再说。袁世凯便下令说:“各回防地待命,未命你等开战,一颗子弹也不许打出。命你等战时,须得以一当十,拼命向前。有违我军令者,决不轻饶!

如今我先派人到武昌提出和谈,以观党人的想法。你等各回防地吧。“

第七十三章 江南群贤意动日

这时候黄兴调兵遣将,率民军在汉江岸边布镇拒敌,防守汉阳。但民军可战之兵只有一万多人,且多为入伍不久的新兵,战力极差。黎元洪忧虑殊甚,已光复了的江西、安徽因内部未稳,无法派出援鄂之兵。黄兴于是给袁世凯写信,促其反正,说:“满洲朝廷,衣冠禽兽,事事与人道背驰,二百六十年来,有加无已。兴思人才有高下之分,起义无先后之别。

明公之才能,高出兴等万万,以拿破仑、华盛顿之资格,出而厥建伟业,直捣黄龙,灭此虏而朝食,如此,则非但湘鄂人民戴公为拿破仑、华盛顿,即南北各省亦无不拱手听命。苍生霖雨,群仰明公,千载一时,祈勿坐失!“黎元洪此刻却在汤化龙,孙武等人的建议下,向已光复各省发电,请其速派代表至武昌开会,协商组建中央政府事宜。中央政府若能近期建立,武昌首义诸人凭首义的功劳,自可在政府内占得优势,并且以中央政府号令各省派兵援鄂,也比现在容易得多,因此,汤化龙、孙武等对此十分热心。各省接电,开始选派代表,准备赴鄂。袁世凯接了黄兴的书信,默然不语,随即黎元洪又有信到,也劝他行华盛顿、拿破仑的伟业,袁世凯当即派蔡廷干、刘承恩过江往武昌见黎元洪,说:”袁大人盛赞黎都督敢作敢为,武昌众义士舍生忘死。他说如今朝廷即将立宪,那时以责任内阁统管全国政务,皇亲贵戚全部退位让权,从此满汉一家、再无歧视。他愿荐都督进入内阁,为国家强盛共同效力。“说着递上来袁世凯的亲笔信,请黎元洪过目。黎元洪说:”二位辛苦,且先歇息,容我与众同仁商议。“于是打发人送蔡、刘两位到他处休息,然后招三武、汤化龙、胡瑛等商议袁世凯的提议,将袁世凯的来信与各人传看。孙武看完信就大怒起来,说:”革命党是杀满人的,怎能当清廷的官,此事绝不可行!“张振武也怒道:”袁世凯身为汉人,不帮汉人,只为满人效劳,想劝降我等,那是痴心妄想!“汤化龙说:”袁世凯袁公才智过人,实为不世出的英雄,若能弃专制腐败的满清,拥护民主共和,则不但国家可免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内战,民国也有一个超卓英伟的领袖,若能如此,则国家与百姓福甚幸甚。“黎元洪说:

“不错,袁项城的确才智过人,黎某人也很佩服于他。这样吧,请黄司令过江,共商大计。”

黄兴从汉阳过江入督府见黎元洪,说:“袁世凯雄才大略,傲视天下,他若肯拥护民主共和,带兵灭清,黄兴就拥戴他做民国的总统。若他一意只保满清,那么便是我等的敌人,只好战场上拼死一搏,试看鹿死谁手!”黎元洪心有顾虑,问:“黄兄,北洋军悍勇能战,我军实非其敌,有何办法可保万全呢?”黄兴说:“战无必胜之道,但武汉一地能托住北洋军一天,其他各省的光复便离成功接近一天。如今南方各省的党人无不摩拳擦掌,暗中策划光复之事,等到遍地都举义旗,北洋军虽悍,又怎能扑得灭四万万同胞的革命怒潮!”黎元洪说:“好,黄兄豪气过人,我就按此意知会袁世凯。”于是召蔡廷干、刘承恩,以黄兴之意告之,请其转复袁世凯。北洋军将听说黎元洪宁愿拼死一战,不肯按袁世凯的意图行事,一个个大怒,来找冯国璋请战,说:“何物黎元洪,竟敢藐视我北洋精兵,请大帅立刻向宫保大人请命,我等先荡平汉阳,然后直下武昌,看他们还再敢猖狂!”冯国璋犹豫未决,此时上海、贵州两地忽通电全国,宣布光复,隔天浙江省又通电宣布独立,冯国璋心中大急,往找袁世凯说:

“大人,不赶紧攻下汉阳、武昌,用不了多久,局面就无法收拾了!”袁世凯沉吟不语。冯国璋又说:“大人,只有迅速攻下汉阳武昌,才能杀一儆百,不然,我们将战不胜战,和又难和,请大人下命令吧。”袁世凯皱眉不满,说:“华甫,你不是想急着给朝廷立功吧?”

冯国璋吓了一跳,忙说:“大人,我,我是一心忠于您的,怕您失了主动。”袁世凯沉脸道:

“那就按我吩咐的办,不要问什么原因。”冯国璋无话可说,心情郁郁地退了出来。第二天,北京以奕 为首的皇族内阁集体辞职,随即朝廷下了诏书,命袁世凯为内阁总理,载沣立刻发电报给袁世凯,请他马上北上入京组阁,袁世凯心中大喜,对冯国璋等又训诫一番,即带了卫队乘车进京。袁世凯在北京朝阳门车站下车,一排排军警持枪直立,从月台直排到了大街上,奕 、那桐等人亲到车站接袁下车,北京的小百姓们欢天喜地,说:“袁宫保来了,这下北京不会乱了。”袁世凯进京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入宫给太后与皇帝请安。隆裕抱着溥仪坐在太和殿上,见袁世凯龙骧虎步,形态威猛,不自禁的心中有些害怕,袁世凯却是一脸的恭谨,规规矩矩磕头如仪,十分谦卑有礼。隆裕问:“袁宫保,皇上已诏令你为内阁总理,你有何策可保大清平安?”袁世凯奏道:“臣有两法:一是打仗,二是议和,两法并用,以和为主,天下方能太平。”隆裕不解,说:“既打仗,又议和,两法如何并用?”袁世凯说:

“太后,革命党太多了,要将他们打败杀完,殊非易事,所以臣拟与他们议和,要他们赞成君主立宪,革命党若骄狂不听,臣就命将士猛打他们,让他们知道厉害之后,再与他们议和,这样,革命党就比较听话了。”隆裕点头,说:“大清的安危系于你一身,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你可不能心中偏袒革命党,让皇上与哀家受人欺负。”袁世凯咚咚叩头,说:“臣世受国恩,怎敢不竭尽全力,以维护大清的周全,以保护太后与皇上的平安。臣宁愿身死百次,也决不让太后与皇上受到伤害。”隆裕甚是感动,便说:“那就好。如今你来京了,军国大事就由你来主持,我与皇上都不干涉,你多用点心,不要让大清几百年的江山说没就没了。”

袁世凯连连点头,谢了慈恩与圣恩,退出禁城,然后又循礼拜见了摄政王载沣,接着就着手组阁,几日之内拿出了一个长长的内阁名单,张謇、梁启超等人都赫然在内。名单一经公布,张謇立刻致电袁世凯,说:“鄙人如今赞成民主共和,反对帝制,恕不能出任贵内阁职务。”

梁启超自然也拒绝到任。袁世凯早知道他们俩一定拒绝入阁,但还是故作姿态叹息道:“连状元张謇也公开表态反对帝制了,难道大家都对大清感到寒心了?”徐世昌疑惑道:“梁启超不入阁在情理之中,张謇一直呼吁君主立宪,他怎么忽然赞成民主共和了?”袁世凯摇摇头,微笑不语。徐世昌等看他故作神秘之状,也就不再多问。原来张謇在武汉投资办了一个纱厂一个布厂10月初张謇就到武汉张罗两厂开业的事,10月8日行过开业典礼,又与鄂中名流如汤化龙等人诗酒相会,流连了两天,10月10日傍晚才乘船东下,将返南通。那知船离武汉不久,忽闻武昌城内枪声骤起,不久又炮声隆隆,火光照天,同船的许多武昌人一齐大叫道:“新军终于起义了,好啊,革命党先动手了!”张謇震惊不已,心想:“革命党在这儿暴动倡乱。我的两个工厂办不成事小,此后天下扰攘倾覆,恐怕真要大乱了,这可如何是好!”第二天船到南京时,武昌起义胜利的消息已到处传开了。张謇忙上了岸,急如星火入城请见两江总督张人俊及江宁将军铁良,告之以武昌之事,说:“两位大人须急发兵往援,若武汉三镇尽失,天下震动,长江下游各省皆难保全。”张人俊与铁良却面有难色,张謇不知就里连连催促。张人俊摇头叹道:“我等自顾不暇,安能出兵援鄂。”张謇哪肯相信,只道张人俊推托。张人俊苦笑道:“状元公,你这几年只知搞实业、倡立宪,那知军伍之事。如今新军之中,革命党极多,我们哪敢轻举妄动。但愿南京的新军别闹,我等得保一隅平安,那就谢天谢地了。”原来南京的第九镇新军曾受赵声的宣传影响,兵士们俱都倾向革命。张人俊怕他们受武昌起义的感召,也大举起事,已调了张勋的江防军入城监视,同时议妥收缴新军的弹药后,命其出城驻防,以减少对南京城的威胁。张謇听了缘由,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想不到时局竟险恶到了这种地步,当下无话可说,出城后乘船回了南通。在南通没呆多长时间,北洋军就南下在汉口与民军打了起来,接着湖南、陕西又宣布独立,张謇这下呆不住了,急忙从南通到了上海,赶到惜阴堂找老朋友赵凤昌,嚷道:“赵兄,赵兄,这怎么得了,天下即将大乱,你有什么好办法息乱?”赵凤昌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清朝廷什么人才也没有了,人心思变,到了乱的时候了!”张謇急道:“可是国家积弱积贫如此,哪经得起折腾!如今北洋军耀武扬威要平乱,革命党意气风发要光复,这仗打到何年何月才是个了局,你必须给想办法才行。”赵凤昌说:“有一个人可以避免大乱,只要有人说得他拿定了主意,数月之内战乱即可平息。”张謇又惊又喜,说:“赵兄啊,我就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你快说,那个人是谁?”赵凤昌说:“就是你的学生袁世凯。你想想,朝廷如今所凭仗的就只有北洋军了,袁世凯久有大志,本事不小,若能于此时出山领兵,劝清廷退位,那么,这仗还能打得起来吗?”张謇一惊,然后捋须沉思,终于摇了摇头,说:“袁世凯不肯这么做的,我知道他,此人别的倒还罢了,但极其好名,他肯定不愿意落逆臣之名。”

赵凤昌笑道:“袁世凯是好名,但他更不甘居人下,如果革命党愿意推他做民国的总统,我想袁世凯一定心动不已。”张謇想了想,说:“不错,这人虽虚伪讨厌,但确有做总统的本事,可党人方面真是这么想的?我们必须和他们说好。”赵凤昌说:“黄兴已到上海了,我俩一同去见黄兴,以大义说之,黄兴若愿推袁,此事就成功了一多半。”黄兴此时由香港到沪已经多日了,因水路封锁,无法赴鄂,故在上海与各方人物见面,谋商尽快支援湖北、覆灭满清的办法。张謇于是和赵凤昌秘密往见黄兴,黄兴说:“袁项城才能超卓,黄兴素所仰慕,若他能反戈一击灭清,则革命的成功事半功倍。袁项城是汉人,那时有大功于革命,当然可做民国的总统,只要两位能说服袁公兴汉灭满,黄兴自能说服其他同志,一致拥他做民国的总统。”宋教仁、陈其美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张謇大喜,与赵凤昌、黄兴等又商量了争取袁世凯的方法策略等问题,然后便走旱路北上河南彰德,往见袁世凯。养寿园内,袁世凯听说张謇来访,高兴得倒履出迎。隆礼接张謇到了养寿堂,殷勤备至,恭谨问道:“夫子降临,蓬荜生辉。如今天下已乱,请问吾公何以教导世凯?”张謇说:“朝廷已诏袁公出山平乱,袁公却迟迟未出,这是为什么呢?”袁世凯叹气说:“这数年间天下形势大变,朝廷式微,人心渐生他意,世凯忧虑以己之力无法平服天下,因此私心戚戚,不敢轻出。”张謇说:“人心思变,已成潮流,大清如今已无法维持了,袁公不趁此时挟势而出、建功立业,救百姓于水火、匡扶国家免于战乱,难道真想就在这园子里钓鱼赏花、了却余生?”袁世凯笑了起来,说:“知我心者夫子,我也实不相瞒,确有出山一展大志的想法,但心绪烦乱,不知该如何做起。”张謇挥手说:“大清已无可救了,袁公难道不想与党人携手,结束专制,开创一个民主共和的新国家出来?”袁世凯说:“夫子的话世凯怎敢不听,可是党人对我成见甚深,恐难以合作。”张謇说:“我已和革命党的首领黄兴见过,黄公豪侠仗义、心胸如海,他说若袁公赞成民主共和,促成清廷退位,他愿与众同志一起,拥袁公做民国的总统。

你意下如何?“袁世凯一震,忍不住喜意满脸,急问:”他真这么说了,亲口对你说的?“

张謇说:“不但他这么说了,宋教仁、陈其美两人是同盟会的骨干,也一致支持黄兴的想法。

如今国宁国乱,民安民祸,全在袁公一念之间,以你的雄才大略,该知大势所趋,朝廷愚顽腐败积重难返,已绝无中兴之望了。时势造就英雄,现在到了你狠下决心的时候了。“袁世凯想了想,又苦着脸说:”党人推我做总统,恐怕只是一种策略吧,大清若亡,他们对我无所求了,我又不是他们党人,这些人那时岂能不变主意。况且如今孙文不见踪影,党人群龙无首,这才对世凯有点兴趣,一旦孙文回国,黄兴他们肯定只听孙文的,那样我可就白做冤大头了!“张謇说:”不会的,不会的,革命党虽然行事激烈,但却说话算数。我看黄兴决然可以称得上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这方面你完全不必顾虑。“袁世凯皱着眉头,很苦恼的样子,说:”夫子的话我自然相信,可是皇恩浩荡,待我袁世凯的确不薄,如今与党人合作,这个弯子实在难转得很呀,夫子可有什么好办法教我?“张謇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你与党人合作是顺天应民、拯救国家免于战乱的壮举,有什么想不通的!何况如今朝廷无人,一干不学无术的亲贵掌权,若你真有能力平了党人,那时功高震主,朝廷用什么来酬你的大功呢?袁公聪明绝顶,不会没想过这问题吧!“袁世凯一惊,急忙说:”夫子呀,这话千万不能在外面说,否则我的一些办法就不灵应了。“张謇说:”那你说,与党人合作,迫朝廷退位这件事你干不干?“袁世凯说:”当然干,当然干,但夫子一定要给我时间,我复出之后,必须有所布置,北洋军十万兵将,他们的思想转变也需要个过程,但我一定能将他们搞转。“张謇说:”好,我相信袁公的能力。盼你为国为民建功立业,民国的大总统职位在等着你呢。“袁世凯说:”真能有那一天,那都是拜夫子所赐,可是我总不放心革命党,夫子一定要帮我说服他们,我最怕孙文一回国,他们就翻脸。“张謇说:”这个请放心,我会不断和党人沟通,把袁公赞成民主共和的诚意告诉他们。“张謇和袁世凯达成默契以后,从彰德南下又到了江南一带,此时黄兴已到了武汉,不数日,陈其美与光复会的李燮和在上海起义成功,陈其美做了上海都督,李燮和做了吴淞都督。

第七十四章 江湖侠气剑如虹

上海起义成功的消息传了出去,驻跸苏州的江苏巡抚程德全在张謇的劝说下,率全衙官吏集于抚府院内,亲手倒持竹竿,挑下大堂屋上的檐瓦,以示除旧布新,然后于门外悬挂白旗,宣布反正。第二天浙江的巡抚衙门被民军攻克,接着浙江全境光复,举汤寿潜为都督,陶成章为参议院参议。接着林述庆在镇江率新军起义成功,被推为镇江都督。江南一带,只剩下重镇南京仍然独自撑持。宋教仁在武昌得知东南之事,知会黄兴之后,便急匆匆乘船赶往南京,欲入城策反新军第九镇。哪知一天之前两江总督张人俊已将第九镇调往城南六十里的秣陵关了,这时城内张勋率领的江防营正全城搜捕革命党,凡穿洋装,不留辫子的年轻男子,一律被视为党人,格杀勿论。宋教仁见形势险恶,不敢入城,急忙乘船东下上海。第九镇新军因受赵声的影响,兵士及下级军官革命意识极强,驻防于南京时便要起义响应武昌,但因枪弹缺乏,又受江防营监视,无法如愿。如今队伍开到秣陵关,兵士们急不可耐起来,相互串联决定起事。因无子弹,枪刺又未开刃,兵士们便在半夜时分偷偷起床,卸下枪刺磨刃。统制徐绍桢知军心不稳,怕突然间生变措手不及,于是夜起悄悄巡视各标营地。新月微明下,只听得营房内磨刀霍霍,营房外战马嘶鸣,偶尔传来几声士兵的切齿怒骂之声。徐绍桢惊得汗毛竖了起来,冷汗直流。他知道,若明天自己再不表明态度,宣布起义,势必作为兵士们的第一个革命对象,身首异处。11月8日一大早,徐绍桢集合全镇人马,宣布起义。

兵士们欢声雷动,七手八脚将少数仍忠于清朝的几个军官抓了起来,关入屋中。然后徐绍桢领兵直奔南京而来,攻打城垣。南京城内此刻有江防营、旗兵等两万多人,子弹充裕,炮火犀利,徐绍桢军弹药缺乏,又无后援,如何能攻下坚城南京,反被张勋带兵出城反击,大败下率军退往镇江。陈其美在上海听闻第九镇兵败,大怒而起,宣称说:“江南遍地皆已光复,张人俊、张勋敢抗拒革命,不灭此丑类,革命何以成功!”于是发电给浙江都督汤寿潜,江苏都督程德全,镇江都督林述庆,又派人与淞沪都督李燮和联系,要组织五路联军,合攻南京。江、浙、镇、淞四都督齐声赞同,商议推徐绍桢为联军总司令。五个都督调兵遣将,开赴镇江集中。浙江派朱瑞为将率领三千人马,上海以洪承点为将率一千人马,淞沪以黎天才为将率六百人马,江苏以刘之洁为将率三千人马,加上镇江林述庆的三千人马以及徐绍桢的第九镇残部,兵力将及三万,号称江浙联军。陈其美将江南制造局的弹药源源不断运往镇江,沪上商界又捐款作为军费,沿途百姓箪食壶浆以劳联军。联军声威大震,群情激奋,杀奔南京。陈其美此刻致信南京的江防军统领张勋,促其反正。张勋见信大怒,狠命将信撕成碎片,骂道:“何物陈其美,竟敢诱劝老子反清,老子对大清忠心耿耿,死也不反,誓要和反贼们血战到底!”数天之后,江浙联军开到了南京城下,总司令徐绍桢集众将下令:命林述庆带所部由紫金山攻天宝城及太平门;命朱瑞带所部攻潮阳门;命刘之洁带所部攻雨花台及聚宝门,命黎天才带所部攻占长江沿岸的炮台据点,自己亲带第九镇攻占浦口,以防清军沿津浦路北窜。此刻的联军士气如虹,雄心如沸,按徐绍桢的军令,分头攻打。这时在湖北的汉阳,民军沿汉江布阵守候多日,不见清军大举进攻,心中焦躁起来。段祺瑞率领的第二军已开始陆续到达汉口了,清兵除兵员大增外,还增加了数套德国的架桥设备。黄兴心中忧虑,便招各将领会商,欲乘夜悄悄渡江,反攻汉口,出其不意于敌重挫。湘军协统王隆中极力支持,黄兴心喜,即下了反攻决心,命半夜时分在襄河琴断口处架设浮桥,并分左、中、右三路,乘夜渡河,大举反攻。鄂军协统吴兆麟面有忧色,谏言说:“敌强我弱,敌众我寡,敌是训练有素的精兵,而我军新兵甚众,才刚刚学会打枪。此刻只宜坚守,实不易主动出击。”黄兴怒道:“正因敌强我弱,敌众我寡才必须出奇制胜,坐等敌兵悉数涌至汉口,一切筹划妥当而来攻我,那与坐以待毙有何两样!”吴兆麟强谏无果,不敢再言。黄兴于是下令黎明五时整,自率鄂军为中军,以湘军王隆中部、甘兴典部为左右翼,作正面进攻,命驻兵武昌的鄂军协统成炳荣部渡长江深入敌后,先乘虚进攻大智门车站冯国璋的司令部,得胜后从清军阵地后方猛攻,前后夹击,共灭清军。又命协统熊秉坤所部为预备队,视情况随时加入战斗。

半夜时分突然下起大雨来,寒冷异常。黄兴暗道:“天助我成功,方来这阵猛雨,料清军此刻定然于营内大睡。”黎明时分,浮桥架设完成,黄兴即率军冒雨渡浮桥掩至汉口,然后举火为号,命三路兵将分头向清军杀去。中路鄂军在黄兴率领下取路王家墩向冯国璋的司令部攻了过去,左路在王隆中率领下向玉带门一带攻去,右路的湘军甘兴典部却驱之不动,众兵士受大雨浇淋,周身湿透,竟围在做进攻信号的火堆旁烤起火来。司令部的督战参谋甘绩熙等急得反复劝说,又拉又推,烤火的兵士才恋恋不舍离开火堆,挺枪冲向目标水电厂一带。

民军移动之时,清将冯国璋便已得到情报,忙命第四镇张敬尧部于王家墩布防,狙击民军。

张敬尧冒雨带兵刚至目的地,民军便大举攻了过来,清军仓促应战,狼狈异常,张敬尧大声吆喝指挥着,清兵各借地形趴下架枪射击,强阻民军。双方鏖战至中午时分,清兵军心动摇,黄兴趁机舞枪大呼:“全军冲锋,夺了敌人的机关枪!”中路军得令,抖擞精神,潮水般前冲。清军慌乱下后撤,三五挺机关枪也被民军夺了下来。清军退了三里多地,又在一处高地上布阵,欲凭地形扭转战局。这时左路的王隆中部已攻入了玉带门一带,预备队熊秉坤部也加入战斗,协助右路甘兴典部攻入了水电厂,与清兵鏖战。冯国璋在大智门火车站司令部,通讯兵随时报来前方战情。听说黄兴在军中带头冲杀,民军节节逼近,冯国璋惊道:“黄兴打仗,纯是不要命的硬拼,老子可不能就这样蛮干。”于是忙发电给袁世凯,欲要后撤。袁世凯却迟迟不予回电。战斗持续到了下午时分,交战双方的兵士俱已疲困不堪,清兵在协统张敬尧等的催逼下,仍勉强抵抗着。民军方面的新兵却因未经训练、不耐久战,渐有兵士私逃后撤。黄兴率司令部中二十多名武职人员一面堵截私逃兵士,一面传令说:“再有一个钟头,成炳荣部将从清兵背后杀来,那时清兵腹背受敌,自然大乱。各营队官兵须顽强作战,共灭清兵。”黄兴哪知担任敌后攻击的成炳荣部这时仍在武昌的兵营内待命,根本就未过江作战。当日成炳荣接了黄兴的军令后,想着渡江作战、生死难保,就招朋友故旧于驻地痛饮一番,以作告别,豪言壮语的痛饮之后,大醉不醒,直到次日天将黑时,才勉强睁开睡眼,心知误了战事,这才急忙下令乘船过江。但此时汉口的民军已经在大败后退回汉阳了。原来战事持续,艰难异常,中路的鄂军新兵私逃得越来越多。黄兴 目大呼,怨恨如狂。便在这时,担任右侧侧攻的甘兴典部公然开始逃跑。甘兴典高声招呼士兵们,喊道:“大家齐退,先保住性命,逃至湖南岳州再集中。”左翼的王隆中部正苦战不休,忽然飞来一颗子弹,击伤王隆中头部。众兵士见长官受伤,斗志立衰,马上扶了王隆中后撤,左右翼齐退,带得中路军也潮水般地退了下来,向汉阳方向狂奔。黄兴见兵败如山倒,无力回天,只好嘶哑着嗓子,极力招呼各营队徐徐而退,可此刻乱军溃逃,人人惶急于色,争先抢后,黄兴的喊叫被急跑的脚步踩成碎片,谁也听不到。民军抢到襄河岸边,踏上浮桥,挤挤撞撞向对岸的汉阳飞奔。北洋军趁机在后边乱枪齐射,民军伤亡惨重。黄兴随军逃过河来,见兵士损伤极多,不禁失声痛哭。成炳荣部民军从汉口上岸时,清军已全部将正面进攻的民军赶过了襄河,接着浮桥被民军炸毁。成炳荣上岸后立刻被优势清军围住,苦战多时,损失兵员无数方得突围过江。黄兴派司令部的参谋长杨玺章、参谋甘绩溪约束败退过江的民军守住襄河两岸,提防清军趁机反攻过河。军中将士怒气冲冲、心中不平,坚决要求对临阵脱逃的甘兴典、贻误军机的成炳荣以军法治罪。黄兴乃于次日召集各将领开会,宣布对甘兴典处以死刑,对成炳荣撤销协统职务。大小将领个个肃然。黄兴便重新布置汉阳的防守,严申军令,众将凛遵。冯国璋打退民军的反攻后,便欲立时强攻汉阳。袁世凯却坚决不许。此刻袁世凯组阁完毕,又施手段逼得摄政王载沣辞职回家,一应军政大权,全部握于手中,于是他满脸诚恳,向南方的革命党频频摇动橄榄枝,呼吁和平,通电说:“自三皇五帝以降,国人维仰圣贤英主出而救世,共和之制虽云超迈,然无君主国人则无信仰,无信仰则茫然无所适从,以神州之大、人民之广,众生茫无所从、散乱无序、各营其私,则神州虽大而力散,人民虽众而心乱,力散心乱,何以亿兆同志,复大国之雄风,故吾国之制以君主立宪为最宜。”但革命党哪愿意接受他的君主立宪,就是过去立宪派的人,如汤寿潜、孙洪伊、雷奋等人也觉得此刻显然不是搞君主立宪的时候了,因而已光复各省对袁世凯的建议一致拒绝,称不灭满清,决不和谈。

袁世凯大怒,骂道:“不知好歹的南蛮子,我老袁难道真就打不过你们了?等你们知道了袁某人的厉害,那时候不罢兵和谈,由得了你们吗?”于是下令冯国璋攻占汉阳。同时下令驻跸河南信阳的段祺瑞向汉口移动。汉口的清兵知从市区过江攻占汉阳必有一番恶战,同时汤芗铭率领的水军也在汉江口发炮阻止清军渡江。冯国璋便命李纯带一协兵力绕到汉水上游的蔡甸,一边昼夜架桥,一边征民船准备偷渡。这时候段祺瑞部的第二军已全部到了汉口,陈兵汉江岸边,虎视眈眈。民军日夜监视段部官兵的动静,严阵以待,却不料李纯部竟轻易从蔡甸渡过了汉水。蔡甸过江之处,据汉阳城有六十多里远近,李纯当即挥军向汉阳扑来。走了十多里,在三眼桥处却被防守此处的民军金兆龙部所阻。金兆龙所部只是二百多人的敢死队,见大队清兵开来,急得一面依据壕沟工事抵挡,一面派人飞一般到汉阳向黄兴报告敌情。

李纯命机枪向金兆龙的阵地猛烈开火,然后组织大队冲锋。民军送信的人还未到汉阳,三眼桥的阵地就丢失了。从三眼桥到汉阳,有一道天然屏障,美娘山、磨盘山、仙女山、扁担山诸山连成一线,横亘在汉阳的西北,过了这道屏障,汉阳便再无险可守了。黄兴欲固守汉阳,早在山上部署了两营兵力,挖好了壕沟工事固守,居高临下,以狙击清兵。李纯带兵到了美娘诸山之下,命兵上山仰攻民军。清兵得令,持枪攀爬山崖,艰难上行。民军以逸待劳,待清兵过了山腰,这才在山顶瞄准开枪,弹无虚发,打得清兵或死或伤,纷纷坠崖。清兵连攻数次,死伤惨重,民军阵地巍然不动。李纯怒极,电请冯国璋速命炮队应援,要以炮火摧毁山上的民军阵地。黄兴此刻将司令部安顿在十里铺,得知清兵从蔡甸过江,已打过了三眼桥,心中紧张,忙命据守美娘诸山的张君辅、邓炳三两位管带拼死坚守,不许擅退,同时派人急请黎元洪再派民军驰援汉阳。冯国璋接了李纯之电,即命协统张敬尧带所部往助李纯。张敬尧部有二十门管退炮,命中率高,威力极大,过江与李纯部会合后,当即以炮火猛攻山上民军阵地,几轮炮攻之后,又命步兵攻山。步兵怯惧山险难攻。张敬尧就传令说:“冯大帅有令,攻上山的弟兄每人赏白银五十两!”众兵士听说有赏银,精神大振,大声欢呼起来,然后摩拳擦掌,攀爬上山仰攻山头。一时漫山遍野尽是爬山的清兵。民军的大多数工事已被炮火摧毁,此刻就趴伏山上,向下猛烈射击,驱赶清兵下山。清兵在射程之外停住。山下的火炮开始轰击山头,压住民军的火力,山腰的清兵这才重新直起腰,快速冲向硝烟弥漫的山顶。

民军见大队清兵蜂拥而上,只好败走山下。李纯、张敬尧安排好守山兵力,令大队人马下山休整。天黑之后,民军从山的东南方完全退了下来,这时张振武带了一队援军从汉阳方向赶来,拦住下山的民军,喊道:“不许退走,趁天黑随我一起攻山!”于是两队又合力攻山,黎明时分,将失守的美娘诸山又一一夺回。美娘诸山在四天之内,数易其手,战况惨烈之极。

最后民军方面终因兵力单薄而放弃了攻山,退守十里铺。这个时候,民军中人尽知汉阳难守,气为之夺,纷纷做败退武昌的打算。黄兴号令不行,辖禁不住,气恼悲伤下,独自在司令部里发急。司令部的参谋甘绩溪因病在武昌休假,听说美娘诸山尽失,急起携枪过江,赶往汉阳十里铺。路遇民军中相识者,询问战况。相识者都说:“快走快走,汉阳已没救了,美娘诸山一失,大势去了。”甘绩溪怒道:“为何不组织敢死队夺山?”相识者说:“如今敢死队怎能组织起来,你快过江回武昌吧。”甘绩溪不听,负气直赶到十里铺民军司令部内,只见黄兴满脸憔悴,疲倦至极,正伏于桌上打盹。甘绩溪高声叫道:“黄司令,美娘诸山为汉阳屏障,为何不夺回来?”黄兴抬头睁开眼,苦笑道:“兵无斗志,皆不愿夺山,我又有何法可施。”甘绩溪说:“我要组织敢死队夺山,请司令允准。”黄兴精神一振,脸上立刻泛上些许神采,挺身说道:“好。你便传我命令,组织敢死队攻山。”甘绩溪应一声,就欲转身出门。黄兴却又叫住他,说:“黎都督曾有命令,能恢复美娘诸山者,以五十万元为赏,你将此言宣布,或有踊跃赴义者。”甘绩溪点头应了,即步出司令部,往找民军队伍,至民军先锋营,甘绩溪攘臂高叫道:“黎都督有令,以五十万元为赏,务必夺回美娘诸山,谁愿与我一同夺山?”连呼三遍,无一人应声。甘绩溪骂道:“你们号称先锋营,竟如此怕死,真令我恨死!”于是又往辎重营,幸喜该营有六十余人应命,甘绩溪大喜,转往工程营及学生军中,又招募了四十余人,仔细检点,恰好是一百零八位好汉。甘绩溪遂带了大家,入司令部见黄兴,黄兴对众人之举大加赞赏,激励一番。甘绩溪即与黄兴相约说:“磨子山头有小庙一座,我等若夺得诸山,就立刻放火烧庙,请司令见到火光即派援军助我。”黄兴说:

“定如君言。美娘诸山,若得二个峰头,则十里铺便可坚守。你等一切小心在意。”此刻正是夜半时分,天黑如墨,甘绩溪带了众人上路。行出约一里之遥,四面皆是水田,道路难辨。

众人恍惚而行,听美娘诸山峰头偶尔传来一两声枪响,便有人说:“敌人打枪,似乎有准备了,我等难以偷袭。”甘绩溪说:“这时绝不能回头!我等心中都莫存生还之心,只管前进,不管其他。”众人无语,继续前行。忽然前方一黑影如人形,叉手而立,众人大惊。队中一名叫韩君的,惊恐不能自已,说:“那个黑影一定是敌人的埋伏,我们快逃!”说着转身便走。甘绩溪一把拉住他,说:“别胡说,那是墓上的石人。快跟着大家,不许逃走。”一百零八人时走时停终于悄然摸到了磨子山下。山下寂然无声,了无人迹。众人于是平息静气,开始爬山。两个多钟头之后,甘绩溪第一个爬上山顶,心中紧张,刚要直身,忽被一物绊倒,大惊下起身看时,只见山顶一土坑内,十多名清兵怀抱步枪,身裹稻草睡得正香,一名兵士的枪头伸出了土坑之外,正好绊倒了甘绩溪。甘绩溪惊出了一身冷汗,却听那名清兵咕哝着说:“好好睡觉,动我的枪干嘛。”此刻已有四五名民军士兵爬了上来,甘绩溪一挥手,大家举枪对着土坑一阵猛射,瞬息间将十多名清兵击毙。坑左稍高处的小庙里亦驻有十多名清军兵士,听见枪声一齐涌了出来,黑暗中也不知民军有多少人,心生怯意,胡乱朝民军射了几枪,然后朝山下便跑。甘绩溪命放火烧庙,一时间大火熊熊而起,映红了大半个天空。十里铺的黄兴望见火光,大喜下立刻命湘军将领刘玉堂率兵上山。山北面的清军协统李纯、张敬尧见磨子山顶忽起大火,大惊失色,说:“一定是民军偷袭我山上阵地。”于是尽驱酣睡中的清兵起身,命其趁民军立足未稳,迅速出击抢占山头,天将拂晓时分,清军经过几次冲锋,又夺回了磨子诸山。清军将大炮推上美娘、磨子诸山,猛轰民军十里铺外围的阵地,继而以大兵掩杀,民军抵挡不住,只得弃守十里铺,退入汉阳城内。大队的清兵陆续从蔡甸过江,然后经十里铺杀入汉阳城中。两军血战一日一夜之后,民军损失惨重,不得已下齐渡长江,退到武昌。清军的大炮在汉阳、汉口的制高点架了起来,向武昌乱轰,武昌多处房屋起火坍塌,城内大乱。黄兴入军政府对黎元洪说:“为今之计,只有弃武昌另投他处了。”黎元洪黯然点头,于是召集会议研究弃守方案。黄兴在会上沉痛地报告汉阳失守的经过,然后说:“敌为精兵,我军新兵甚多,此为败因之一;敌有机关枪、管退炮,我军俱无,枪械装备相差甚远,此败因之二;敌指挥如一,而我军不听令私逃者甚众,此败因之三。有此三败因,武昌难守,不如弃之以保全民军实力。”黄兴话音刚落,张振武立眉瞪目,大怒而起,说:“武昌有长江天堑,清军岂能飞渡而过?有轻言弃武昌者,我必杀之!”黄兴也大怒,豁然起立,满眼血红,手指张振武说道:“张君要杀便杀我,以成你英雄之名。”张振武跳了起来,伸手便抓黄兴。黎元洪喝道:“谁敢动粗,我毙了他!”起身将张振武强行压了下去。黄兴仰天大叫,说:“汉阳兵败,我便萌生死志,与其死于清兵之手,不如死于党人之手。兵弱将怯,而欲倚之以守孤城,我还有何言可讲。”孙武冷笑道:“黄先生只讲兵不好、将不行、武器不如人,先生身为总司令,一点责任都没有了?将士不听令,你有权可杀可罚。

身为主帅,赏罚杀头,全任你意,可你不说自己统兵无方,却将责任全部推给将士们。哼哼,我替黄司令感到难堪!“支持孙武、张振武的人一齐起哄,讥嘲黄兴为败军之将,说:”黄先生徒负盛名,在我湖北儿郎的眼中,也不过如此。“蒋翔武等为黄兴辩解几句,却敌不过孙武等人的锋芒。黎元洪不得已大声说:”黄先生的司令是我拜的,你等不满黄司令,撤了我这个都督就是。“孙武、张振武等嘿嘿冷笑,不再说话。黄兴气炸了胸膛,正欲发作。黎元洪却拦住他,说:”黄司令连日苦战,眼睛都熬红了,什么话都不说了,先休息吧。“于是向蒋翔武一招手,两人搀住黄兴,硬请他离了会议室,到别室坐下。黎元洪叹了口气,说:

“黄兄,武昌是守是弃,可再详商。为黄兄计,莫若先东下上海,促东南各都督齐心协力,急速攻下南京,南京若下,武昌的压力自然减小,黄兄以为如何?”黄兴知道自己此刻留在武昌已毫无意义,想了想,点头应允,当下辞了民军总司令之职,准备东下。黎元洪留下蒋翔武陪黄兴说话,自己返身又入会议室,见孙武、张振武正大派黄兴的不是,有些急躁的民军将领竟然主张杀了黄兴,以振武昌军心。黎元洪急得双手乱摇,说:“你等切莫胡言乱语,要知‘黄兴’这两个字,对各省的党人来说,那分量何止千斤万斤,黄兴若在武昌有任何不妥,那湖北便是整个革命党的敌人。”众人于是不再议论黄兴,只提武昌的防守之事,黎元洪唯唯。众人争论良久,最后推了蒋翔武为民军总司令,全面负责武昌的防卫。黄兴次日辞别了黎元洪,乘船黯然东下。船到安庆时却得到消息:南京已被民军攻下,张人俊、铁良、张勋等只带了小股残兵北逃,其余尽被民军或毙或俘。黄兴心情一振。

第七十五章 烽火渐敛,孔雀东南飞

冯国璋挥军打下了汉阳,清廷亲贵兴奋不已,与隆裕太后商议后,下诏封冯国璋为二等男爵,冯国璋心下感激,便命炮队不分昼夜,对武昌城狂轰乱炸,同时又做各种准备,并向袁世凯频频发电请战,要渡江强行攻占武昌。武昌军政府是清军炮弹重点打击目标,黎元洪心中害怕,要出城躲避,被张振武强行拦住,说:“都督出城躲避,军无战心,怎能守城!”

这时候光复各省已有十三个省派了代表来武昌,商议组建中央政府事宜,武昌城炮火连天,代表们只好乘兵舰到汉口租界内开会,会上推了湖南的代表谭人凤为议长,然后制定了《中华民国临时组织法》,又议定:如袁世凯拥护民主共和,迫清廷下台,则公举其为民国大总统。欲以此促袁世凯反正,从而结束战争。这时候陈其美却联合了浙江都督汤寿潜、江苏都督程德全等发出通电,邀请光复各省派代表到上海开会,在上海组建中央政府。通电之后,江苏、浙江及新光复的福建三省就派了代表到沪,与上海的代表一起打出了“各省都督府代表联合会”的旗号,又以“联合会”的名义发电邀请武汉的各省代表至沪。黄兴这时乘船到了上海,见到宋教仁、陈其美,说了辞去民军总司令一事。宋教仁连连叹气,极是失望,他原来设想黄兴既已手握武汉的兵权,自己再与陈其美设法影响控制东南局势,则同盟会就对光复各省有了相当的领导作用。黄兴说了不得不辞去总司令的原因,宋教仁、陈其美勃然大怒,骂孙武等人嚣张狂妄,不自量力,最后说:“好在黄兄领军在那儿坚持了这么长时间,如今南京光复了,黄兄也不用在那儿受气了。”陈其美于是出面联络浙江都督汤寿潜、江苏都督程德全等发出通电,称:武昌受清军重兵威胁,实不宜作为临时政府的所在地,今南京光复,请各省代表齐至南京开会,定南京为政府所在地。在汉口租界开会的各省代表接到通电,也都感觉南京龙蟠虎踞,为古来形胜之地,便同意了陈其美他们的建议,当即陆续东下,由武汉乘船转往南京。黎元洪被张振武以稳定军心为由扣住,不许出城,恼怒下,就欲私自逃出城去,事为甘绩溪、吴兆麟所知,便往商于张振武,说:“军政府为清军炮火密集射击之处,若都督真有意外,我等如何对世人交待,那时罪莫大焉!”张振武想了想,就允了黎元洪出外躲避,又亲自带了一队人马送其出城,说:“都督在外暂避,城内一切有我等主持,都督勿忧。”黎元洪流泪说:“城中就全靠你们了,但清军若大举来犯,守不住时,千万莫要硬拼呀。”冯国璋一心一意要攻取武昌,屡次请战,袁世凯不允。冯国璋心下着急,又发电陈情,说:“不趁下汉阳之威势一举攻陷武昌,迟则军心易生懈怠,贻误战机,请总理详查。”袁世凯见电大怒,当即下令将冯所领各军,全部交由段祺瑞统管,着冯国璋即行晋京。

冯国璋见电吃了一惊,想不明白自己哪儿出了错,但军令如山,不敢不遵,这时段祺瑞已到了汉口,冯国璋无奈下只好与他行了交接手续。段祺瑞设宴为其饯行,冯国璋闷闷不乐,段祺瑞就问:“冯兄,你说大清还能撑持多长时间?”冯国璋愕然不解,诧异道:“段兄怎么了,何以有此一问?”段祺瑞叹口气,说:“我见你至此尚且糊涂,故有此问。袁总理可是心中不喜,你当心一点。”冯国璋惶恐问道:“怎么了,我忠心打仗,一心要消灭革命党,总理为何不喜?”段祺瑞摇头说:“你到了北京,自然就知道了,我这时却不便与你详说。”

冯国璋忐忑不安,也不再问,急急忙忙乘车进京,面见袁世凯。袁世凯这时发电给汉口的洋人领事团,请其斡旋武昌民军,建议双方停战和谈。洋人领事团派人在武昌找到了孙武与蒋翔武,二人正为武昌的防守忧心,一听停战和谈的建议,一口就答应了下来。洋人却索要盖有都督印信的书面承诺,孙武忙到军政府找黎元洪,这才知都督出城躲避炮火去了。孙武当即就派人骑马出城追赶黎元洪,一直追到天黑时候,才在九峰山下追到。蒋翔武等都督大印不及,怕误了给洋人的答复时间,于是和孙武商量,找人摹刻了一枚印信,盖在书面承诺上。

洋人们也不知真假,就给袁世凯发电说民军允诺停战和谈。袁世凯当即命令段祺瑞停止向武昌打炮。然后即入宫面谒隆裕太后,奏称南方的革命党同意停战和谈,为今之计,须得立刻派代表至武昌与他们谈判,说服他们赞同君主立宪政体。隆裕听说可以停战,形势缓和下来了,心中一松,马上就同意了袁世凯的奏请,并下旨以袁世凯为大清的全权议和大臣。恭亲王善耆、良弼得知议和之事,大为不满,往找袁世凯质问,说:“既已打下了汉阳,自应乘胜追击,直取武昌,为何却要于打了胜仗时停战议和?”袁世凯冷笑道:“打下了汉阳,丢失了南京,孰轻孰重?你等既认为袁某处置不当,完全可奏明太后,领兵去与革命党打,我推贤让位就是。谁有本领操控南北和平,可于短日内荡平革命党,袁某衷心佩服,决不贪恋这总理之位。”善耆、良弼语噎口塞,无话可说,恨恨而出。袁世凯不理睬亲贵们的不满,选了唐绍仪为自己的全权代表,又给湖北军政府发电,请其选出议和代表,以便双方正式谈判。这时光复各省的代表已经移居南京开会去了,因清军不再发炮攻击武昌,黎元洪也就回了督府之内,遂将袁世凯议和的事电告各省代表会议,众代表们商量一番,最后听从了陈其美与张謇的建议,推举上海军政府的外交总长伍廷芳为南方议和代表,并发电请唐绍仪择日南下。冯国璋乘车到了北京,没想到下车之时,受到了凯旋英雄式的欢迎。火烧汉口、血战汉阳,两战之下冯国璋的威名远播京华,连一般的市井小民也知道这位冯将军善能打仗。月台上军乐齐奏、军警如林,迎接的官员亲贵挤得满满当当。冯国璋笑容满面应酬一番,又进宫向太后皇上请了安,这才心神不安的到总理衙门去拜见袁世凯。袁世凯笑眯眯将冯国璋让到客堂坐下,态度极是亲切和蔼,问寒嘘暖。冯国璋却心中害怕,不安地问:“总理,我是不是什么地方做错了事呢?”袁世凯笑着摇头,说:“没有没有,华甫怎会做错事呢,你我这些年来肝胆相照,即使做错了事,那也没有什么。”冯国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小心翼翼地问:“那么总理招我进京是?”袁世凯哈哈大笑起来,说:“华甫呀,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哈哈,调你来京,自然是要重用你了。”冯国璋面露喜色。袁世凯压低声音说:“你这次在湖北连取两城,可喜可贺,朝中亲贵以及文武百官对你都极为看重。”冯国璋忙说:

“这都是总理指示机宜,将士用命,国璋不敢居功。”袁世凯笑问:“兵士减员情况如何?”

冯国璋心一沉,说:“减员不少,死的伤的,还有投降的、逃跑的,总数当有三分之一。”

袁世凯长叹了一口气,十分惋惜的样子,然后说:“华甫呀,北洋军是你我多年的心血,我能当总理,你能当男爵,全赖北洋军的将士,如果真能将民军控制的各省尽数荡平,你想想,那时我北洋军还有得剩吗?没有了北洋军,你我又俱为汉人,那时候朝中的亲贵还能如现在这般看得起你我吗?”冯国璋悚然一惊,在武汉前线时,他只想到攻城掠地,哪想到这些,此刻经袁世凯一提,顿觉自己的见识想法与袁世凯差得太远,想到那时频频请战,急着要攻城立威,不由暗生惭愧之心。袁世凯继续说:“取了汉阳,却丢了南京,你若挥军苦战打下武昌,难道革命党便不能从江浙北上,攻掠山东威逼北京吗?为帅之道,须洞察全局,能战能和,方为大将之才。”冯国璋既佩服,又惶恐,忙趴下叩头,说:“总理一席话,使国璋茅塞顿开,感佩之意无以言表。以后国璋听总理的约束,再不敢任性胡为了。”袁世凯忙将冯国璋拉了起来,笑道:“自己人这样干嘛,快起来。”冯国璋爬了起来,说:“总理开导,我铭记在心。总理现在要我干什么,我一定尽心竭力,不负总理之望。”袁世凯说:“好!

就是要你这句话,我要你去当禁卫军的统领。“冯国璋吓了一跳,立刻面露难色,说:”总理,这个统领可不好当。禁卫军中的军官多由皇亲国戚出任,我是汉人,又出身微贱,怎能管得住他们?“袁世凯凝眉 目,不怒自威,挥手说道:”皇亲国戚的满人就高我们一等吗?

在我的眼中,此等亲贵尽是纨绔无知之辈,你的文才武略胜过他们千倍万倍!“冯国璋心中一暖,感激知遇之意油然而生,半天方嗫喏说道:”总理,别人都无所谓,但良弼现为军谘府大臣,他如今为禁卫军统领,这人精明能干,非一般亲贵可比,我替换了他,他怎肯善罢甘休?“袁世凯飞快地摇头,说:”不要紧,不要紧,你只要以后少见我,与良弼多沟通,脑子转过弯来,我保你一切顺利。“冯国璋想了想,心领神会,点头答应。果然接手禁卫军统领之后,诸亲贵军官对他百般巴结逢迎,将他当作百战的英雄看待。良弼对他不但毫无怨忿之意,而且赞誉有加,极力拉拢。冯国璋心中有数,虚与委蛇,悄悄地逐步将禁卫军控制在自己的手中。各省代表络绎相携到了南京。宋教仁此刻也被湖南省发电委为代表,于是立刻赶往南京,在各省代表中串联活动,筹划着推举黄兴为临时大总统,陈其美也通过自己的影响,与东南各省的都督密议,为黄兴做临时大总统造势。无奈黄兴对做大总统之位毫无兴趣,对陈其美说:”大总统的位子留给袁世凯吧,此人贪恋权位,不过他的确有胆有识,敢作敢为,若能以此位促他反满清而拥护共和,则国家百姓少受战乱之苦。若此人铁了心反对革命,以他的手段,恐怕我们建立共和的努力会艰难至极。“陈其美见黄兴如此,即往南京找宋教仁、谭人凤等商议对策,三人就商议不再举黄兴为大总统,而代之以”大元帅“的名号,陈其美回上海将此意告知黄兴,黄兴淡泊名利,微笑摇头。陈其美急道:”黄兄,此刻不是你急流勇退的时候,各省光复,群龙无首,必须有德能超卓之人出来一收众望,这个重任你是必须扛着了。“黄兴却说:”我早给海外的孙文孙总理写了信,促他快快回国,党人中若论人望,无人可出总理之右。“陈其美说:”可总理迟迟不归,国内形势逼人,必须先推一个人出来,以建立政权。“黄兴想了想,说:”那就先按你们想的办。不过如今最紧要的是革命党之间不能闹矛盾、争权力,若党人内讧,不待清军来打,阵脚自乱,必败无疑。“

第七十六章 南北笑拱手

南京的各省代表会议见推黄兴为大元帅,颇有反对之声,黄兴又不肯就职,只好又重新开议。这次推举黎元洪为大元帅,以黄兴副之,又对《临时政府组织办法》加以修改,补充了一条内容:若大元帅因故不能赴任,可委副元帅代行大元帅之职,领导军政府的一切事宜。

重议结果一出来,舆论哗然,指责会议代表朝三暮四,一会儿黄兴,一会儿黎元洪,搞小孩子的把戏。武昌的黎元洪对推他为大元帅通电推辞,经各方劝慰后又推辞了一番,然后才接受了,但以湖北军务繁忙为借口,拒不到南京上任,将一应大事全委托副元帅黄兴代办,通电说:“黄兴黄先生雄才大略,资望超群,俾请其代行大元帅之职,黄先生请勿辞。”各省代表早知道是这结果,就一齐动身赴上海,请黄兴莅临南京,主持临时政府的工作。黄兴却说什么也不去,坚决不当这个副元帅。宋教仁、陈其美就劝黄兴说:“黄兄,此刻乃非常时间,光复各省必须有一个统一的领导机关,这才能和清廷对抗,或议和,或北伐,或携各省之力迫袁世凯反正,总得有人指挥才行。黄兄你虽是副元帅,但主持一切,你不主持大计,各省自行其是,那么连和袁世凯议和都无法议了。黄兄,关键时刻你必须隐忍负重才行!”

黄兴长叹道:“我岂不知这些,但如今孙总理即将回国,我若就职,总理回来之后,将置他于何地?他不在国内,我可代表同盟会掌握政权,他回来了,同盟会的代表就是他。当今局势复杂无比,我同盟会若稍起内讧,贻笑外人不说,恐争执一起,同盟会顷刻瓦解,那时就再难聚拢了。”宋教仁、陈其美一惊:“孙总理真要回国了,他如今在哪儿?”黄兴说:“他人如今在欧洲,昨天才发电报给我,称不日就要起程回国了。”外界的人却不知道孙文即将回国,见黄兴拒不赴任,军政府无法运作,光复各省自行其是,无不扼腕浩叹。江苏程德全于是通电光复各省的都督,说:“大局初定,军政民政亟须统一,德全拟与诸公联名,恳请孙文先生迅速回国组织临时政府,统一事权。中山先生为首创革命之人,中外人民皆深信仰,组织政府舍伊莫属,斯人不出,奈苍生何!”这个时候,袁世凯的议和代表唐绍仪带了二十多人的议和队伍由北京到武昌,又顺长江东下,到了上海。南方的议和代表伍廷芳带着在上海的名人张謇、赵凤昌等往码头迎接。伍廷芳虽然已近七十的年龄,但仍步履矫健,与五十岁属于老弟的唐绍仪相互拱手,笑呵呵说道:“唐总代表携和平诚意南下,国家幸甚,人民幸甚,鄙人仅代表南方光复各省,欢迎唐总代表一行。”唐绍仪过去曾随袁世凯驻朝鲜任汉城领事,办事精明干练,后得袁世凯推荐,主持了与英人关于西藏问题的谈判等许多对外交涉,成绩卓著。现在他笑容满脸,一身轻松,拱着手说:“伍老兄请放心,袁总理派兄弟南下和谈,兄弟自当竭尽所能,为和平而努力,造福我四万万同胞”。两人客套过后,就相互介绍参与谈判的参赞等人,气氛融洽热烈。唐绍仪的随行参赞中有一位风姿俊朗的美少年却于此刻悄悄溜走,径直往《民立报》社打问黄兴在上海的居址,于右任出来一见,方得知此人就是因炸载沣而大名四播的汪精卫。于右任忙致问讯,汪精卫说:“我才出狱不久,这次是以北方议和参赞的身份南来的。”原来汪精卫在袁世凯将出山时,就被清廷释放出狱了。

袁世凯出山的六个条件,其中一条就是释放国事犯,准许国人组建政党,汪精卫便是根据这一条被释放的。出来之后,他立刻与京津一带的党人组建京津同盟会,被推为会长,与大家分头在各处活动联络。袁世凯做了清朝的内阁总理之后,汪精卫在会内设一暗杀部,欲暗杀袁世凯、良弼等人,以动摇清廷人心,震慑保清顽固分子。这时在武汉前线领军的黄兴写信给汪精卫,请他设法与袁世凯取得联系,促其兴汉灭满,早定共和大局。汪精卫接信后,到天津与会内同志反复商量,最后决定暂不实行暗杀,由汪精卫设法面见袁世凯,以大义说之,争取此人为革命效力。袁世凯此时已得隆裕太后允准和谈,因急于探知党人提议迫清廷退位、即推他做总统的诚意,苦于没有合适人选,长子袁克定就献策说:“同盟会人朱芾煌就在孩儿身边,可否请他与党人沟通?”袁世凯皱眉道:“朱芾煌在党人中地位甚低,他能顶什么用!”袁克定想了想,笑道:“朱芾煌虽然地位不高,但他认识大名鼎鼎的汪精卫,以汪精卫的名望才略,若能南下将大人的忧虑想法告诉党人,那么大功必成。”袁世凯猛然醒悟,说:“对呀,我怎么忘了汪精卫,你快去请朱芾煌安排,设法让我见汪精卫一面。”朱芾煌是袁克定结识了两年多的朋友,此人精通佛学、医学及纵横之术,因欲策划袁世凯反满,就游历北京,与袁克定结为朋友。武昌起义时,朱芾煌正与袁克定一起在养寿园为袁世凯祝寿,袁克定引他为袁世凯相面。朱芾煌说:“相君之面,不过内阁总理,相君之背,却是贵不可言。”袁世凯知这是革命党策反自己的说辞,当时形势尚不明朗,故他不动声色,一笑了之。

煌没有说动袁世凯,就继续在袁克定身上下功夫,策划让袁克定说服袁世凯与党人合作。

此刻得袁世凯允许,他两人立刻往天津寻找汪精卫。汪精卫正寻思怎样才能见上袁世凯,以大义感召他拥护共和,忽听袁大公子求见,当下喜不自胜,迎两人进寓详谈。客套过后,袁克定说起了近日国中的局势,大骂满清亲贵醉生梦死,尽是贪庸无能之辈,说早该赶他们下台。汪精卫自然是大加附和,几句话说了下来,汪精卫对袁克定不禁生出知己之感,袁克定当即提出与他义结金兰,共同灭满。汪精卫自是满口答应。两人结拜之后,汪精卫便提出要见袁世凯一面,说服他拥护共和,与党人联手迫清廷退位。袁克定大喜道:“能得汪兄大才亲往,家父一定会摒弃愚忠,追随党人为共和效力。”于是马上就引汪精卫入京面见袁世凯。

袁克定带汪精卫到锡拉胡同家中。在密室内,汪精卫以晚辈身份拜见袁世凯,口称“伯父”。

袁克定在一旁介绍说:“爸爸,我与兆明意气相投,已结为异姓兄弟了。”袁世凯惊讶不已,赞叹道:“吾儿高攀了,有汪先生如此益友,你将一生受益无穷。”汪精卫连忙逊谢,袁世凯双手按汪精卫坐在自己的对面,吩咐斟茶拿糖果,十分的热情。袁克定说:“爸爸,兆明有肺腑之言欲讲,愿您拨冗垂听,方不负兆明来京之意。”袁世凯忙说:“好,好。愿汪先生有以教我。我虽做着这个内阁总理,但国事维艰,内有挈肘的权贵,外有倡共和的党人,我在中间谁也得罪不起,自感才薄力小,难以致太平天下于万民,内心常自焦虑忧愁。兆明大才,必能使我茅塞顿开,明见天下大势。”汪精卫拱手说:“不敢,兆明虽然不才,但事关我中华百姓的福祉,故兆明不敢藏拙,一定要将心中所想说给总理,还盼总理莫嫌兆明鲁莽。”袁世凯连忙拱手,极其虔诚地说:“一切请兆明直言,老夫虽然愚鲁钝拙,但从善如流,最是喜欢高人指点。”汪精卫当下侃侃说道:“当今天下,共和已成狂澜怒潮,势不可挡,而人心思汉,共愤异族占我河山,仅只两月时间,长江以南尽举义旗,山陕两省亦揭竿响应,足见满清人望尽失。如今总理手提北洋劲旅,身处共和之潮狂摧帝制之时,若能俯察国人之心,哀我汉族失国之痛,与南方民军携手,驱满清权贵下野离位,则神州可不动刀兵而定,民国可不流血而成,如此,袁公大名永垂青史,凡共和旗帜下自由之民,谁不颂扬袁公的伟业义举!两千年帝制丧灭于袁公之手,共和新天地鼎定于袁公之手,袁公即是我中华的华盛顿与拿破仑。”袁世凯静静听汪精卫说完,显出十分痛苦的样子,说:“共和之制,人人得以自由,实比帝制进步优秀许多,我是举双手赞成的,怎奈我世受朝廷大恩,私心戚戚,不忍做背恩无义之举。唉,袁某上叨天恩之重,下叹民生多艰,既不忍背君恩也不忍逆民意,所以常常静夜忧思难寐,不知何去何从。”汪精卫急于说服袁世凯,又滔滔纵论“君轻,社稷次之,民为重”的古训,阐述共和精义,论说帝制之害。袁世凯倾身前听,意甚迷醉,但汪精卫讲来讲去,他总是不忍背弃皇恩。汪精卫无奈下只好告退出门,长叹说:“袁公天纵奇才,却为愚忠所惑,受缚于斤斤个人恩怨之中,不以天下潮流人心向背为重,可惜且可叹。”袁克定亲送汪精卫出门,说:“兆明兄明日再来,大道理就不讲了,只说家父能否做民国的总统,如此,家父或能回心转意。”汪精卫大悟,第二日又往谒袁世凯,说:“当今南北扰攘,若迁延日久,百姓将受无穷之苦,若袁公能奋神威驱清廷下台,则共和拱手而成,而大总统之位,论功论才,论名论望,都非袁公莫属,愿总理弃个人的恩怨,从万民的厚望。以天下亿万民众拥戴之诚,难道竟敌不过皇帝一人的私恩?如今民国非袁公出不能缔造成功,民国缔造,非袁公做总统,不能调和南北的分歧。依我之见,如今的局面,乃是天降大任于袁公,豪杰有识之士嘱意于袁公,袁公若还贪念满清虚情假意的星点恩惠,不以苍生黎民之想而想,依我的浅识陋见,也为袁公惋惜浩叹不已!”袁世凯惶恐逊谢,说:“兆明错爱,高抬老夫了,我只是一庸碌凡常之人,贵党的孙文、黄兴二先生,俱有经天纬地之才,扭转乾坤之功,我对他们二人,一向深为钦佩,孙、黄二公,任哪一个都可做民国的总统,特别孙文孙先生,乃是谈革命的始祖,倡共和的先驱,我怎敢和他们两个争高下呢。”

汪精卫忙说:“总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孙、黄二公确都有做总统的资格,但我革命党人,只求革命成功,共和缔造,却不愿自居其功。革命者为万民造福,非为个人的功名利禄奔波,这一点还请袁公明鉴。”袁世凯面显崇敬之意,对革命者的高风亮节极尽赞叹,但提到推翻满清,却仍犹豫不决,苦恼非常,说:“我若逼得皇上太后们下了台,自己却来做总统,免不得让后世人骂我欺负孤儿寡母。”汪精卫翻来覆去费尽口舌,最后还是无功而退。袁克定送他出门,又献策说:“汪兄别生退意。朝中股肱之臣尚多,军中将领态度不明,故家父未敢突然就下决心。现我派人到汉口军中探测消息,汪兄再奋余勇以利害说之,家父必定会为你诚意所感,痛下反满的决心。”汪精卫遂苦思对策,又许愿自己亲往南方,游说党人一致拥戴袁世凯为总理,凡七往锡拉胡同袁府,袁世凯终于拍案而起,大声说道:“感谢汪先生拥戴之诚,我意已决,今与兆明相约,你我合力促清帝退位而开共和新天!”这时候,袁克定已将北洋军各主要将领的意图摸清,大家只以袁世凯的马首是瞻,满清的存亡,他们毫不在意。没过几天,段祺瑞派出手下将领靳云鹏来京向袁世凯表决心,说:“段统制所辖部下全军一致、主张共和,愿拥戴宫保为大总统。”袁世凯跌足佯惊道:“这怎么行!军心何时一变至此?我袁某怎忍心做此背恩不义之事,如此,后人岂不骂我为反臣逆贼!”靳云鹏却慷慨陈词,说:“总理,如今满清气数已尽,兴汉覆满乃是人心所向,总理顺人心而迫清廷退位,就是开创共和的功臣,结束帝制的英雄,如此一来,总理将受万民拥戴,受后世永远景仰。还请总理早下决心。”袁世凯为难许久,方说道:“你等都是手握兵权的人,既然你们要反清拥护共和,我有什么办法,只好就按你们的意图办吧。但你们一定要为我预留地步,使我有面目与世人相见,不致难堪尴尬。”靳云鹏忙说:“这个自然,一切进退曲折,将士们都依总理之令,决不敢胡作非为。”这时候袁世凯的亲信政要都得到了袁的秘密授意,要一步步实施废帝计划,一切俱已安排停当,袁世凯这才奏明隆裕太后,正式启动南北和谈。

汪精卫按袁世凯的安排,就做了议和的参赞,南下与党人暗通消息。黄兴与陈其美、宋教仁等正在沪军政府里商议南北议和的事,对袁世凯的想法心思作种种推测猜想,忽见于右任领着汪精卫直进门来,一番扰攘问候之后,汪精卫对黄兴等直接说道:“南北议和一切都好说,袁世凯只是做做样子,他已决心拥护共和,策划迫清帝退位,条件便是南方各界推举他做民国的总统。”宋教仁等大喜。黄兴说:“好啊,袁世凯终于拥护共和了,但我早有明言,只要他迫清帝退位,民国的总统自然非他莫属,袁世凯又何必如此多疑?”汪精卫说:“袁世凯见南方群雄并起,局势复杂,担心到时候情况变化,自己白辛苦了一场。”宋教仁、陈其美齐声说:“绝不会的,革命党与立宪派都希望袁世凯能做民国的华盛顿,反正了的旧官僚对他更是推崇备至。如今的问题是他必须设法使清廷下台,这是他当总统的先决条件。”汪精卫点头说:“这个没有问题,袁世凯一切都已布置周详,只要探寻清楚南方各派的真实意图,他就会一步步逼迫清廷退位。”黄兴当下便吩咐汪精卫向袁世凯传信,说只要袁世凯逼迫清廷退位,南方各派决然一致推举他做民国总统。汪精卫又走访了章太炎、张謇、赵凤昌等人,他们与黄兴的意见完全一致,汪精卫将消息电传袁世凯,袁世凯大喜下忙督催唐绍仪尽早开始议和谈判。

第七十七章 风帆万里回

年12月18日,南方议和谈判在上海英租界市政厅正式开始,双方相互验看交换过全权委托书后,客客气气坐了下来。一切都谈得异乎寻常的顺利,南方的代表伍廷芳提什么,北方的代表唐绍仪便答应什么,只是谈到国体问题时,唐绍仪笑道:“我是朝廷的代表,自然不便赞成共和。你们却有什么高招,使谈判既不因此而停顿,又能使共和政体如今就确定下来?”众人苦思冥想多时,无法破解这个难题,于是在会谈结束后,唐绍仪便带汪精卫等往赵凤昌的惜阴堂喝茶,而伍廷芳等也往惜阴堂作客,张謇、赵凤昌早在客堂等候他们了,大家见了,会心一笑,伍廷芳便将会谈中的难题拿了出来,请主人赵凤昌想办法拿主意。赵凤昌端着茶杯笑吟吟说:“主意当然有,但我要问唐兄,袁世凯袁公对共和到底是否真心拥护?”唐绍仪正色说:“袁公自然是真心赞成共和的,南北议和,不过是做做样子给朝廷看,如非这样,我唐某哪能这么好说话,伍老兄说什么我便答应什么。”众人都笑了起来。赵凤昌笑着又问:“袁公既然真心赞成共和,只要授意北洋军反戈北向,共和便可立成,为何却要做议和这个假样子呢?”唐绍仪说:“袁总理深思熟虑,既要顺民意以兴共和,又要顾及皇恩,不忍武力相向,怕因此而落下万世千秋的骂名,同时袁公还有一虑,深怕朝廷退位之后,南方各省目的已达,却卸磨杀驴,使得自己空劳神思,落得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张謇怒道:“袁世凯也太多虑,南方凡有点身份影响的人都表过态了,他还是这般不放心,他要怎么样?”唐绍仪笑道:“我是一心一意拥护共和的,他放心也罢,不放心也罢,这次一定要将共和的政体定下来了,但问题是不能明说,明着那样说,袁公就无法对朝廷交待了。”

赵凤昌笑着点头,说:“这好办,转个弯子就可以了。双方可以约定,国体问题暂不涉及,由之后召开的国民会议解决,而国民会议由各省委派若干代表组成。如今光复的省份已有十四个省,自然都是赞成共和国体,清廷控制的省份只有七个,再加上蒙、藏、新地区,也没有光复省份的票数多,这样不是就等于已经将国体确定了吗?”唐绍仪、伍廷芳等一听,立刻大声叫好,竖起大拇指说:“高明,高明,既定了共和之制,又没有明说,我们下来就按这个办法谈。”每天谈判的进展、议定的内容、签署的协定等,都由唐绍仪电告袁世凯知道。

袁世凯见议和一步步按自己设定的路子走着,禁不住满心欢喜。唐又把南方各界都愿拥戴袁为总统的意思如实禀报,袁世凯听了笑眯眯的,预感到离总统的宝座越来越近了。此时在俄罗斯首都彼得堡,清政府驻俄公使陆征祥见国内革命,南北对峙,乃电奏清廷,请皇上太后自动引退,允许国内实行共和制度。紫禁城内的隆裕太后见奏后又惊又怕,慌忙找袁世凯进宫问策。袁世凯安慰隆裕说:“请太后放心,出使大员总爱说些超前的话,以博取开明的名声,此折留着不发就是了。”隆裕心下稍安,以为有袁世凯在中心撑持大局,虽局势动荡,但国事尚不至不可收拾。哪知此时南方传来了孙文回国的消息。唐绍仪从上海发电到京,称孙文携巨资,带着购于美国的巨舰三艘,操舰者皆为留洋学生,舰中载满了武器弹药,现在上海靠岸,不日将载军北上天津,大举兴兵。隆裕闻讯又是大惊,只得再召袁世凯,命他快快和南方议和成功,不要让孙文率舰来攻。袁世凯恭恭敬敬,谨奉懿旨,心里却是暗暗欢喜,心想:“唐绍仪不愧是外交老手,这声势造得有声有色。”孙文回国的消息在国内迅速传来,引起极大的震动。孙文的确是乘兵舰到上海的,不过乘的不是新买的美国巨舰,而是广东省属的兵舰,由广东都督胡汉民亲自陪同,从珠江口穿越台湾海峡,直发上海。原来孙文在英、法等国活动多时,一无所获,列强不但在政治上持观望态度,在经济上对中国的革命也不予支持。孙文大失所望,知国内各省纷纷独立,于是急匆匆乘船,要回国去领导革命。此时广东已经光复,胡汉民与陈炯明分任广东的正副都督。当南方各省纷纷宣称独立时,清朝的两广总督张鸣岐惊恐万分,急召水师提督李准商量方略。李准说:“各处皆反,我们不如顺应潮流,迎革命党入境吧?”张鸣岐大惊,说:“你我平过多少次党人的起事,黄花岗之役,砍了多少党人的脑袋,他们能饶了我们?”李准被说得犹疑担心,遂不敢再提迎革命党入境的事。这时惠州、汕头、韶关、清远、茂名等处党人纷纷起事成功,民军联兵攻打广州,未果下又退回各地,秣马厉兵,准备再次攻打。远在河内的胡汉民、廖仲恺、朱执信等写了信给张鸣岐与李准,允诺不计前仇,催促张、李尽快反正。张鸣岐苦思多日,见大清大势已去,又不甘心投降革命党,于是主动宣布独立,在衙门外挂起一面青天白日旗来,自任都督。李准却打电话给张鸣岐,说:“我已准备向革命党投诚,迎他们入城,请大人好自为之。”当时广州的精兵多为李准所部,张鸣岐因此大为恐慌,乃往找另一带兵官龙济光,问他:“你能否带兵灭了李准?”龙济光说:“李准兵精而多,我怎能灭得了他。”张鸣岐知军心已变,无可奈何下,摇头叹气说:“广州不能呆了,如此我出逃吧。”遂带家小逃往香港。张鸣岐一走,李准大开广州城门,迎胡汉民、廖仲恺等进入广州,广东各地的民军此时也一拥而入,然后绅、商、学各界便开会宣布光复,推胡汉民为都督,推民军中兵力最强的陈炯明为副都督,其他各重要职司,也基本由同盟会人担任。这时孙文乘船回国的消息传来,胡汉民大喜,遂与廖仲恺乘兵舰出珠江口,迎孙文于海上,问他:“先生将何往?”孙文振衣上舰,挥手遥指北方,说:“各省独立却群龙无首,我将北上沪宁组织政府,然后整兵经武,以伐满清。”

胡汉民急忙阻止,说:“先生绝不能北上。沪宁地处前方,先生身为领袖,怎可处于要冲危险之地,况且沪宁一带,情况极其复杂,各种势力交混,互不统属,先生到此其为难之处非同一般。以汉民之见,先生应留广东练兵经武,待北洋军锐气已尽,那时广东可编练精兵十万,用之北伐,定能一举而统一全国。”孙文摇头说:“不然。如今南方急需一统一号令的政府,我正要联合各方组建政府,然后挥军北上、覆灭满清,呆在后方广东怎能有所作为,身为领袖,自应前往沪宁要冲。”胡汉民叹气说:“先生到沪宁,以声望及功绩自当被推为总统,但如今南方各省虽称光复,却内部不稳,故各自观望,难以合力北攻,先生即使迅速组成政府,也无法施展灭清大计。还请先生三思。”孙文远望北方,情绪炙热如火,大声说:

“如今南方的大患在于无政府,无政府则无法合力对敌,至于兵力多寡强弱倒在其次。满清人心尽失,即使有北洋军也难为其用。敌恃兵力,我恃人心,以我之所长攻敌之所短,还怕革命不成功吗?”胡汉民急道:“先生不知国内情形,北洋军对袁世凯极其忠心,要他们反正难上加难,袁世凯如今又首鼠两端,居心难侧,即使他明确表示赞成共和,也绝不可信。”

孙文笑道:“袁世凯老奸巨猾、惟利是图,的确不可信他,但我何不因此而利用于他,以推翻满清帝制,如真能如此,可比十万精兵拼死北伐要好得多了。”胡汉民知道自己无法说服孙文,无奈不再坚持原意。孙文就说:“全局为重,展堂,辞了广东都督,随我一起北上沪宁吧,此刻便行!”胡汉民想了想,决定服从孙文,于是写信请廖仲恺带回督府,信中指明由陈炯明代理都督一职,又嘱廖仲恺、朱执信等鼎力相助,然后即命兵舰破浪北上。上海的党人黄兴、宋教仁、陈其美、蔡元培、汪精卫等,社会名流张謇、赵凤昌等、南北议和的代表唐绍仪、伍廷芳等以及工、商、学、兵各界都派代表,齐至黄浦江码头迎接孙文,与此同时,光复各省纷纷发表通电,对孙文的归国表示欢迎。兵舰逆流而上,于码头靠岸,孙文出现在了甲板上,着长衣,戴礼帽,凝眉舒目,英气逼人,他先向欢迎的人群挥手致意,然后从容迈步走下甲板。欢迎的人群列着队,很有秩序。沪上中外各报社的记者此刻蜂拥而上。

孙文刚刚踏足岸上,记者们便抢着问:“听说孙先生远赴欧洲筹款,今次是否带回了巨资以组建民国政府?”孙文大笑起来,说:“我名叫孙文,实际上不名一文。我带回的只是不屈不挠的革命精神,以及创建共和的真知灼见。”众记者都笑了起来,然后孙文与黄兴等人相见握手,场面热烈之极。乐队这时也奏起乐来,孙文与黄兴等握过手后,又向欢迎的人群脱帽致意,张謇、赵凤昌、唐绍仪、伍廷芳等满脸敬意,向孙文拱着手,一齐说:“孙先生,你终于回来了。三十年艰难缔造,而今遍地革命军起,共和将成,民国将立,先生之宏愿即将实现,我等谨向先生恭贺并致以敬意。”孙文眼中闪动着泪花,答谢说:“诸公高义,孙文敬领,共和诚赖全体爱国之士的共同努力,非孙文一人之功。孙文愿与诸公一起缔造共和大业。”黄兴、陈其美等已在爱丽园摆下了为孙文洗尘的宴席,宴罢,送孙文到早已备好的行馆内休息。但孙文哪能休息得成,沪上各界人士此刻络绎不绝地前来拜会,听他对于时局的意见和想法。陈其美急得连忙发电给绍兴的王金发,请他速速来沪负责孙文的安全。在南京被推为各省代表会议议长的谭人凤,心中焦虑南方许久筹组不起临时政府,忽闻孙文回国,便欲借此良机组建一个完全由革命党执政的政府,为获取党人内部的支持,他首先发电给在上海的章太炎征询意见。章太炎却对此想法大为反感,回电说:“革命军起,革命党消,以天下为公,方能建功立业,若政府尽为党人,是为一党政府,则天下人心将很快涣散解体。”

章太炎此言一出,张謇、程德全、赵凤昌等齐声称赞,将章太炎引为知己,即刻与章商议,力主组建各界都可参加的联合政府,设想以孙文为总统,革命派、立宪派、反正的原清廷官员都可以进政府担当职务。章太炎却说:“孙文凭什么当总统,临时政府的总统,以功当推黄克强,以才当推宋教仁,若以德论,则当推汪精卫,无论哪一方面,孙文也无资格当总统。”

章太炎的言论传了出来,黄兴、陈其美等大怒,口骂“章疯子”不绝,心中却确实害怕这个“疯子”胡言乱语,影响临时政府的建立。章太炎是革命巨子,又是学问大家,影响非同小可,不但在革命派内有许多的崇拜者,就是立宪派、旧官僚此刻也极力交好于他,盼望在众多事情上获得他的支持。孙文得知情况,果断下令召开同盟会高层会议,研究组建政府问题,以便尽快成立政府,免致夜长梦多,横生枝节。当时十四个省派往南京议事的代表,有十三个省的代表是同盟会员,因此,同盟会定了的事,也就等于通过了各省代表会议。孙文命令一下,黄兴、陈其美等立刻行动,将在沪的同盟会首脑人物及骨干宋教仁、汪精卫、胡汉民、张继、张静江、马君武等全召集了起来,在孙文的行馆紧急讨论筹组政府事宜,一致同意举孙文为总统。但大家对于政府的组织形式却出现了意见分歧,宋教仁主张内阁制,以内阁总理对国会负责,将总统只作为象征性的国家元首。孙文很不高兴,说:“内阁制之意,乃使元首平日不当政治之冲,可现今为非常时期,内阁制断然难以实行!”宋教仁却不让步,态度强硬,说:“只有内阁制,方可以保证民国的长治久安。国家元首至为神圣,不能有错,一切错误须由内阁承担,内阁不善,可以解散重组,随时更选,假如总统不良,则无术治之,因此,集权不如分权,内阁制是民国最好的组织形式。”孙文大怒,说:“按你的内阁制,总统便是无用的赘疣,要此赘疣何用!我不做这个神圣的赘疣,以免误了革命的大计。”胡汉民欲说服宋教仁,忙道:“非常时期,还是集权于总统一身为好,内阁制权力行使起来受牵制太多,实不宜在此北方未平、南方也形势混乱的时候实行。”其他人也出言相劝,称非常时期宜于集权。宋教仁理直气壮,说:“你等只看到眼前,却看不到将来,从长远看,只有内阁制才便于推行民主制度,防止集权过多而形成专制。”黄兴见气氛紧张,忙对宋教仁耳语说:“遁初切莫做义气之争。”宋教仁大摇其头,表示非争不可。孙文就冷笑说道:“对唯一信任的同志却要设置种种羁绊,我不知你意欲何为?”胡汉民、汪精卫这时怒了起来,指斥宋教仁别有用心,说:“难道你宋教仁竟想做这个内阁总理吗?”宋教仁说:“我不够资格,但黄兴黄克强却是总理的最好人选!”孙文移动目光,对着黄兴。黄兴忙说:“我无意做总理,我也的确做不来内阁总理。”宋教仁长叹,再无话说。于是众人议决实行总统制,然后将分设各部的总长、次长等职衔一一议妥,最后决定请黄兴第二天亲赴南京,向各省代表中的同盟会员宣布组织决定。黄兴允诺。众人正要散去,门外忽来传报:南京各省代表会议派王有兰、许冠尧为代表,前来欢迎孙先生归国,并说会议欲举孙先生为临时政府首脑,此来兼询孙先生的意见。众人大喜,孙文忙吩咐请二人进屋相见。王、许两位进屋,向孙文致过问候后说:“各省会议代表闻听先生归国,无不雀跃喜慰,遂商量欲举先生为临时政府的大元帅,故派我俩先来征询先生意见。”孙文挥手说:“大元帅不是政府首脑,要选就选总统,何用大元帅的名目!”王、许说:“众人欲待袁世凯反正,迫清廷退位后,以总统名号酬其功劳,故预留总统之位以待袁公。”孙文说:“只要袁世凯拥护共和,能致清廷退位,那时我自当辞职以让。”王、许说:“好,我俩回去将先生此意告知众同仁12月28日,十四省代表会议召开,以十三票的绝对多数推选孙文为临时政府大总统。选举完毕,即通电全国,同时派汤尔和、王宠惠二人为代表,急赴上海迎孙文赴南京就任。孙文从上海乘专列直发南京,南京城内的绅商人民挤得人山人海一般,争欲一睹孙大总统的风采,”共和万岁“”孙大总统万岁“之声响彻天地。孙文脱帽作礼,向人群致意,然后被黄兴、徐绍桢等迎入原两江总督衙门改成的总统府。1912年1月1日晚上十时,在总统府的大礼堂举行大总统就职仪式。孙文在休息室里对着镜子整衣正冠,问一旁侍候的朋友宋嘉树:”我……像个总统吗?“宋嘉树神情激动,连声说:”像,像,像极了。“此时胡汉民进来,催孙文说:”各省及陆海军的代表俱已到齐,请先生出席仪式。“孙文点点头,在胡汉民的陪同下走进礼堂,礼堂内雷鸣般的掌声响了起来,孙文亦鼓掌应和,接着按定好的仪式由孙文宣誓。

孙文站在台上,举起右手,左手持誓文,一字一句宣誓道:“颠覆满清政府,巩固中华民国,图谋民生幸福,此国民的公意,文实遵之,以忠于国,为众服务,至专制政府既倒,国内无变乱,民国卓立于世界,为列帮公认,斯时文当解临时大总统之职,谨以此誓于国民。”宣誓完毕,各省代表景耀月双手捧大总统印信上前,请孙文用印,孙文即在誓词上盖了印玺。

接着孙文激昂陈言,宣告中华民国诞生,并以1912年为民国元年,宣言完毕,欢呼声与掌声骤起,鞭炮齐鸣。孙文在欢呼声鞭炮声里走下台来,与鼓掌恭贺的各会议代表、政府组成人员握手,互贺中华民国成立,当握到黄兴的手时,黄兴语声哽咽,泪水纵横,孙文不由得也湿了眼眶,两个人的四只手握在一起,喜极而泣。黄兴说:“总理,民国今日成立了,你是民国的大总统了。”孙文将黄兴的手紧紧攥住,说:“克强,我们终于盼到了这一天,但满清还未覆灭,尚需你继续助我。”黄兴狠劲地点头。孙文当选民国临时大总统的消息传到北京,袁世凯暴跳如雷,怒不可遏,舞手大骂道:“无耻的骗子,你们答应得好好的要推我做总统,如今却将孙文推上了台,我袁世凯是什么人,岂容你们如此捉弄!”在袁世凯的授意下,北洋军各路人马的四十多位将领以段祺瑞、冯国璋、王士祯等领头,联名通电反对共和,宣称誓与南方民军血战到底。袁世凯又命退守直隶的山西巡抚张锡銮带兵猛攻娘子关,命陕甘总督升允带兵出凉州以攻陕西乾州,同时发电斥责光复各省背信弃义,在国民大会未公决国体问题前成立民国政府,说和谈既然不能解决问题,那就兵戎相见!孙文见袁世凯为总统之位而生恼怒,当即通电以告袁世凯,说:“文不忍南北战争,生灵涂炭,倘由君之力,不劳战争而达国民之宏愿,保民族的调和,清室亦得安乐,此时文自当解职让位于公,区区此心,天日鉴之。”袁世凯一生在阴谋诡计的漩涡里浮沉打转,如何能坦然便相信孙文的表白,他对孙文的通电理也不理,却使手段逼议和代表唐绍仪辞职,又宣布唐绍仪以前与南方代表谈妥的一切协定条款均属无效。南方议和代表伍廷芳见袁世凯急恼下一味胡来,便通电责袁,说:“现民军已光复十余省,不能无一统一指挥之机关,在国民会议未议决之前,成立临时政府,选举临时大总统,此系光复各省内部组织之事,为政治之通例,若以此向诘,请问清政府为何在国民会议未议决国体之前不自行解散取消?唐绍仪为袁总理的全权谈判代表,有全权委托书为凭,不能因其现在的辞职而影响以前所议定的条款议案。”袁世凯气呼呼的,对伍廷芳的责难不加理睬。隆裕太后以及满清亲贵见北洋军各将领通电反对共和,拥护君主立宪,又见袁世凯对南方党人态度强硬,俱感大喜过望。良弼便撺掇隆裕命袁世凯对南方用兵。隆裕是个没注意的人,就召了袁世凯进宫,说起对南方用兵的事,袁世凯极表赞成,但谈起军饷,袁世凯却苦着脸说:“国库已极度空虚,无银子可用,若大举兴兵,军饷却如何筹集呢?”隆裕也想不来办法筹措军饷,只好不再提用兵的事,袁世凯暗笑而退。良弼知道了情由,忙入宫建议隆裕下诏,命各王公大臣毁家以纾国难,将历年累积的宦资拿了出来以充军饷。隆裕允准,忙下懿旨,要各亲贵王公拿钱出来。懿旨一下,王公大臣们一齐皱起了眉头,暗骂良弼卑鄙,为立功竟献此害人之策,大家都肉痛自己的钱,无奈下勉勉强强凑了十万两银子,交到宫里。这点银子数量无疑太少,隆裕想了想,就从宫中将慈禧过去积存的私房钱、自己的体己钱都拿了出来,凑成白银五十万两,一并交给袁世凯。袁世凯收了隆裕的银子,却嫌不够,就怂恿隆裕设法再筹。隆裕久处深宫,那里懂筹钱的事,苦恼不堪。袁世凯就帮她想办法,建议将宫中旧存的瓷器、书画等拿出来变卖,隆裕无法,点头照办,但宫中的瓷器、书画俱是极品,一般人哪能买得起,有钱的王公大臣又不敢这时候来买,因此一时竟找不到一个买主。良弼见太后竟至为难到变卖宫中书画瓷器的地步,于是动员了载沣等人一同往见袁世凯,责之说:“五十万两银子,足可一战了,宫保为何迟迟不动,贻误战机?”袁世凯说:“南北大战一起,岂是一战可以制胜的,势必连年累月地打下去,如今兵饷不足,我岂能轻启战端,必先粮饷丰足,我方立于不败之地,这才可以大举兴兵!”

载沣、良弼气得跺脚连连,袁世凯却傲然负手,对他们的其他言语再不理睬。刚上任做了大总统的孙文见袁世凯中断南北议和,以兵威相临,也勃然大怒起来,便将两湖、江浙、山陕等省的可用之兵,编为六路北伐军,自任北伐总指挥,命各军一齐出击,或东向出兵,或北向强攻。命令一下,军行参差,有奋力前攻的,有阳奉阴违的,还有拒不听令的,结果除第二路的淮扬军攻占了徐州外,其他五路根本一步未动。孙文气恼下又下令四川、云贵、两广及福建、江西等省派兵北上,但各省接令后以各种理由推脱,只广东省派姚雨平带了一万人马北上听令。孙文心中不喜,发电催促,各省却来电讨要兵饷,说无饷难以发兵。临时政府刚刚成立,财政上没有一分钱的进账,哪有银子可发兵饷。孙文无奈下便欲将汉冶萍煤铁公司抵押给日本人,以换取日元贷款,任临时政府实业总长的张謇却极力反对,联合了江苏都督程德全、浙江都督汤寿潜以及章太炎、赵凤昌等人通电说:“日人谋我之心不死,今借日元而北伐满清,无异于饮鸩止渴,况且大冶之铁、萍乡之煤,为我第一大矿产,坐付他人,民国经济命脉置于人手,何以立国?”孙文铁了心要尽快北伐,急于得款,就一面向张謇等解释说:“天寒而腹饥欲死,则典衣果腹,疗饥为先。”一面派人与在日本寓居的程宣怀联系,请他游说日人以成交贷款之事。但日本人要求的条件十分严酷,难以办成。孙文无奈只好另谋他法,但没有一个方法奏效。没有钱发饷,前线的民军俱都按兵不动,姚雨平的粤军刚从广东开了过来,却斗志昂扬,请求立刻北伐。孙文便对秘书长胡汉民说:“临时政府由你和克强照料,我带姚雨平一军人马过江北伐!”胡汉民大惊,急忙阻止,说:“孤军深入,取败之象,若此仗一败,即使重新和谈,我们也被动至极了。”黄兴得讯也急忙往见孙文,极力相劝,孙文遂止北伐之念。汪精卫与辞职后尚留在上海的唐绍仪见南北方骤然紧张起来,战争一触即发,深恐一经接战,和平再难得致,于是两人一面向袁世凯发电劝止,一面到南京见孙文斡旋,请求双方平息怒气,继续和谈。南方的军政要人多数不愿开战,孙文此刻也只能同意继续议和。袁世凯的兵戎相见本是假的,用来吓唬造势,因此汪、唐的斡旋很快见效,南北双方又宣布停战,和谈起来。这时黄兴便建议孙文说:“和谈期间,不动刀兵,我们当修内政,稳定南方,以待时机,即使和谈破裂,那时南方根基已稳,人心依附,各派精诚团结,就大可北伐一讨满清了。”孙文点头首肯,当下说湖北为首义之地,如今却无一人在临时政府内任职,湖北方面定有不服之意,应设法婉转解决此事。黄兴点头,想了想又说:

“光复会也为一大组织,惜未有人入政府任职,此事也当解决。”两人于是商议改政府的五部为十部,同时增设副总统与政府枢密顾问,以平衡各方关系。蔡元培也来南京建议说:“康、梁为一大党,影响极广,可否在政府内为康有为设一位置,招其回国就职,以资号召?”孙文摇头不允,叹息说:“我无睚眦之见,但如今革命已成不可阻挡之势,康有为却还在日本撰文诅咒革命,大倡保皇学说,招他恐引起人心不服,招致各同志的怨尤。”原来武昌起义之后,南方各省纷纷独立,寓居日本的康有为痛心疾首,大骂革命不止,孙文回国做了总统之后,康有为更是大发脾气,连连痛骂。众弟子问:“如今局势如此,何策方可救国?”康有为说:“看来只有‘虚君共和’一途了。”于是电令在上海的弟子徐佛苏、麦孟华向南北议和的代表进言,以虚君共和为国体。又派弟子盛先觉从日本回国,往上海、南京等处游说“虚君共和”的好处。

第七十八章 乱世费思量

元月24日,各省代表会议重新召开,选举黎元洪为副总统,同时通过了在政府内增设五部的提案,浙江都督汤寿潜被增选为交通总长;稍后孙文又致函聘章太炎为总统府枢密顾问。

汤寿潜得知自己被选为交通总长,遂请辞浙督之职,将赴南京上任,临走时推荐了三人,请浙江议会从三人之中推选一人为新任浙江都督。被推荐的三人是:章太炎,陶成章、陈其美。

章太炎得知自己被推荐为浙督的候选人,立刻在上海通电请辞,说:“本人天性耿介,绝无从政之才,只可在野,不宜做官,请勿以本人为浙督候选之人。”与此同时章太炎致书孙文,称陶成章有大功于革命,十年如一日奔走国事,浙江、安徽、江苏的迅速光复和陶成章旧时的联络鼓动有绝大关系,竭力支持陶成章出任浙督。章太炎不做都督的电文一发,浙督的产生便是陶成章与陈其美两人二者选一了。陈其美于是召结义弟兄黄乳、蒋介石等商议,说:“浙江的都督绝不能落入陶成章之手,此人狠辣坚韧,毅力过人,兼且与我同盟会有隙,他若为浙督,我寝食难安。”黄乳说:“大哥勿忧,谅一个陶成章能成多大气候。”陈其美说:“你未接触过他,不知其为人。此人强悍绝伦,行事缜密,他若一朝得志,无人可治,我对此人极其忌惮。”蒋介石说:“如此,则须尽快除去他,为大哥去此心病。”陈其美默然良久,点头说:“只能这样了,但此事必须缜密,陶成章名声不小,若露出丝毫的破绽,我们就都要声名狼藉了。”陶成章在武昌起义后不久就回了国,奔走浙江各地以谋光复,后来他又随浙军攻打南京,但这时却因胃病发作,正在上海的广慈医院住院治疗。陶成章素来简朴自奉,住院也不用从人,只一个人悄悄地躺在病房内接受诊治。一日病势稍轻,陶成章坐于病床上沉思,忽王金发前来探病。原来南京的总统府这时已有了专职卫队保护总统的安全,王金发便假道上海回绍兴继续当他的都督,听说陶成章在此住院,于是前来相探。王金发追随光复会日久,陶成章是其早年仰慕对象之一,入病房后,就以晚辈之礼相见,同时说自己将回绍兴继续练兵,以供将来北伐之用,请陶成章给予指点。陶成章说:“民国欲兴,非强兵北伐不可,若想靠袁世凯之力完成共和愿望,后患良多。袁世凯为人虚伪奸诈,最不可信,有卖康梁的劣迹在先,后必卖共和以遂其狼子野心。”王金发对陶成章的分析大为佩服,忙说:“陶公的见解我举双手赞成,但南京和上海的大人物都把推翻满清的希望寄托在袁世凯身上,真令人气愤至极。”陶成章阴沉着脸,不屑地说:“这些人鼠目寸光,只知道袁有北洋军可畏,袁有赞成共和可用,欲将志士多年辛苦流血而成的民国拱手送给袁世凯,却不知袁世凯的心中只有‘权势’二字,哪知民主与共和为何物,他若做总统,一定是独夫民贼。”

王金发问:“以陶公之见,应该怎样对付袁世凯?”陶成章说:“我若为南方主事之人,则一练精兵与袁世凯相抗,一派刺客杀袁以除害,两端并用。袁世凯若死,满清还能撑持几天?”

王金发对陶成章越发佩服,两人又谈了一阵,王金发心急回绍兴,便告辞出门,又往见陈其美道别,说起陶成章对时局甚有见解的话,陈其美杀陶之意更盛。是夜两条人影潜入广慈医院,当时陶成章已经熟睡。两条人影在院中碰见护士,称其看望陶公,护士不疑有他,自去忙碌,两人走进陶成章的单人病房,见屋内漆黑一片,一人就划亮火柴往照陶成章的脸,以免误杀,另一人手提短枪,枪管上包了厚厚一层布帛。陶成章睡梦中被火光一惊,正要睁眼,一柄枪管抵到了太阳穴上,接着一声闷响,陶成章脑袋一歪,一命呜呼。凶手怕他侥幸未死,又向其头部连开两枪,然后两人飞步出屋,隐没于夜色之中。陶成章被杀的消息在江南一带引起绝大的震动,他是被提名为浙督候选人没几天就被杀的,因此,南京、上海、杭州及浙江各地方气氛突然紧张起来,人心惶惶,满城风雨,南方光复各省为此也议论纷纷,而陈其美因与陶有利害关系,故杀陶的嫌疑最大。光复会的骨干如李燮和、魏兰等一致认为此事为陈其美所为,但苦于拿不出证据,遂一迭声要求南京临时政府查明真相,严惩凶手。各省的知名人士也相继通电,谴责残杀革命巨子的行径。孙文、黄兴震惊之余,深怕此事加剧革命者之间的离心状态,忙致电陈其美,令其迅速查明真相,公诸天下,并设法擒获凶犯,以正律法。陈其美装模作样地派人查了一番,不了了之。杀陶之事遂成了一个谜团。章太炎唇亡齿寒,既为陶成章的死伤心不已,又为革命党内的争斗暗杀气愤不已。这时候,广东方面却又出事了,都督陈炯明杀了光复会广东方面的负责人许雪秋、陈芸生等,章太炎伤心愤怒,立刻写信给总统孙文,提出抗议,要他善自调处关系。孙文忙发电给广东,制止陈炯明的擅杀。但陈炯明却回电请求辞职。孙文大为讶异,茫然不知陈炯明为何要求辞职。这时候大哥孙眉在多人簇拥下从广东来到了南京。孙眉当年毁家纾难,资助孙文革命,如今就以革命功臣自居,入总统府见孙文,直言不讳,希望孙文委他做广东的都督。孙文惊骇莫名,说:“大哥非从政之人,怎么能做都督?”孙眉怒道:“你能做大总统,我就能做都督!如今广东的人拥戴我,只要你点了头,我就是都督了。”孙文眉头紧皱,知广东方面定然有许多自己不知的内情,便详细问起大哥广东的情况。孙眉当下说了众多民军不服陈炯明及陈炯明大开杀戒的事。原来胡汉民随孙文北上后,陈炯明代之为都督。此时广东的各路民军有五十多支,人数多寡不等,军纪散漫,对陈炯明这个都督也不甚恭顺,陈炯明急于遣散他们而无从下手,只好先以自己的“循军”为主体组编正式陆军,逐渐排挤其他民军,其他民军对陈炯明就愈发反感。这时孙眉由南洋回到家乡广东,许多民军首领便欲推孙眉为都督,驱陈炯明下台。

孙眉耿直、老实,见众人拥戴自己,大为兴奋,就也跃跃欲试,想做回都督。有了孙眉这块招牌,反对陈炯明的民军不免对陈炯明更加藐视,“石字营”的首领石锦泉竟然就私自截留陈炯明采买的枪械,用以武装自己的人马。陈炯明大怒,立刻发兵抓住石锦泉予以枪决,并借此事将“石字营”就地遣散,接着,以文、武两种手段逼各民军自行解散。民军自然不肯解散,陈炯明就出兵镇压了“惠军”、“仁军”、“协军”,然后派前清巡防营的统领吴详达率兵绥靖地方。吴详达以宴请为名,将潮汕一带的民军首领许雪秋、陈芸生等诱至潮州,当场枪杀。诱杀许雪秋、陈芸生后,剩余的民军见陈炯明手段强硬狠辣,但武力上又抗不过他,于是只好联合起来,利用孙眉的身份大做文章,大造舆论,强力拥戴孙眉。许多对陈炯明不满的同盟会人这时也纷纷发电给南京临时政府,要求撤换陈炯明,以孙眉为都督。孙文对大哥却是极其了解的,知他耿直厚道,绝非从政之才,并且拥戴他的人也并非真心拥戴,只不过要借他对付陈炯明而已。当下吩咐胡汉民拟电发给陈炯明。要他安心治理广东,勿因心疑而生退意。同时劝解孙眉说:“大哥,你还是别从政为好,实业也能救国。你要么发挥特长办实业,要么息隐林泉以娱晚景,但绝不要沾官场的边。”孙眉兴冲冲而来,哪料到弟弟竟一点也不支持自己,当即大怒起来,喊道:“当年你闹革命时,我宁愿破产,也资助你起义,难道我对革命没有贡献?如今革命成功了,你却让我回家歇着,你能当大总统,我为什么当不了都督?”兄弟俩吵过一场,闹得很不愉快。蔡元培知道了,赶来相劝,对孙文说:“孙大哥毁家纾难,有大功于革命,即任都督也不为过,还望总统考虑。”孙文摇摇头,叹气说:“功有功在,但家兄却非都督人选,其为人质直急躁,又嫉恶如仇,却无做官的手段,委他只会害他。”孙眉见做都督无望,心中大恨,回到广东翠亨村老家,赌气将过去与孙文合影的镜框摔得粉碎,吼道:“从此后各走各的道,我再也没有这个当大总统的弟弟了!”

这时候,南北议和对各主要问题都达成了协议,除议定袁世凯迫清廷退位后,即可任民国的总统,同时对自动退位的清室施以优待政策,清帝不但可以住在紫禁城内称孤道寡,而且民国政府还每年向其提供四百万两白银,称作优待费。但关于国都建在南京还是北京,南北双方却分歧甚大。袁世凯极力要将首都建在北京,孙文、黄兴坚持首都应建在南京,双方为此各述理由,互不相让。章太炎是将安天下的希望寄托在袁世凯身上的,他也全力主张以北京为首都,汪精卫、胡汉民等也支持北京建都。南方的意见不统一,只好请以各省代表会议改建的参议院投票表决1912年2月14日,参议院以二十票对八票的多数通过了建都北京的议案。孙文大怒,说:“北京是袁世凯的老巢,袁若有变,那时谁可以制住他?”于是断然否决此议案。黄兴是全力支持孙文的,立刻派人给参议院传话,说:“首都问题再议,若不以南京为首都,我即派宪兵入参议院,将其中的同盟会员全捆起来!”在孙、黄的坚持下,参议院第二次开议,终于确定以南京为首都,同时按孙、黄的意思,议决将政体改为内阁制。

孙文对袁世凯能否忠于民国始终心存极大的疑问,故要设种种限制以防他,在建都南京与内阁制两事确定下来后,孙文又命宋教仁起草“临时约法”,要同时以首都、内阁制、临时约法三个问题为谈判条件,迫袁世凯就范。袁世凯得讯大怒,骂道:“奸恶的孙文,你自己当总统,就搞总统制,该我当总统了,你就搞内阁制,给我处处使绊子设障碍。”恼怒之下,使劲地讨价还价,但孙文在这三个问题上寸步不让,除要袁世凯答应建都南京及内阁制政体外,还要他答应在做总统时,必须宣誓效忠临时约法。袁世凯气急无奈,偏偏这时候良弼又串通了铁良、载泽、溥伟等人和他为难,在亲贵子弟中大肆活动,要以君主立宪为政体。禁卫军中有一批良弼的支持者,隆裕太后也一向对良弼青眼有加,良弼又有“宗社党”作依托,便不遗余力和袁世凯相抗,到处散布说:袁世凯已和革命党约好,要联手推翻大清。甚至说袁世凯早已加入了革命党,和南方的议和只是做做样子。这些话传到隆裕的耳朵里,隆裕将信将疑,但对袁世凯忠心耿耿的印象不免大打折扣,袁世凯叫苦不迭。袁世凯的亲信赵秉钧、胡惟德等忙向袁献策,说:“和南方的议和就这样了,小心夜长梦多。他们既允你做总统,其他事情都好商量,倒是朝廷这边,须得尽快设法才对。”袁世凯无语点头,心中感觉沉甸甸的,思虑半天,别无他法,便赶往宫中,给隆裕汇报议和的情况,说:“南方的党人坚决不同意君主立宪,必欲以共和制为国体,臣派人和他们谈了这么久,他们只答应皇室退位之后,给予优待。”说着将每年四百万银子的优待费以及继续居住紫禁城,保留尊号等优待条件一一讲了出来。隆裕很不高兴,说:“这不是让大清亡国吗,这怎么能答应?”袁世凯低着头说:“如与南方争持日久,则民军对朝廷的恶感越甚,试想法国革命时,王室若能早顺民意,哪致于惨罗大祸!如今革命党争的是政体,而不是君位,如坚决不允其所请,那么,太后能忍心祖庙震惊,宗社不安吗,还请太后深思,俯察大势,以顺民心。”隆裕大惊下哭了起来。前几天还信誓旦旦一心要保大清的袁世凯忽然态度大变,如此威胁朝廷,那大清还靠何人来撑持呢?隆裕太后心惊神乱,只是流泪哭泣。袁世凯跪在下面,也眼泪汪汪,陪着太后伤心。隆裕哭了一会儿,用手绢擦擦眼,又用手摸了摸小皇帝溥仪的头,然后对袁世凯说:“此事兹大,我要好好考虑考虑,你先去吧。”袁世凯答应一声,恭恭敬敬给隆裕叩了头,然后退出,径回内阁。老朋友徐世昌在内阁等着,问他奏请的结果,袁世凯红着脸,尴尬万分,说:“我是硬着头皮将要说的话说完了,可是太后只是哭,弄得我老脸发烫,我最怕的便是女人流眼泪。”徐世昌笑道:“你将该说的话说了,这就行了,此后让赵秉钧、胡惟德他们出面就可以了。”袁世凯点头。袁世凯退出后,隆裕太后仍旧痴呆呆坐在大殿上,满脸泪水,唏嘘不已。这时接替李莲英的太监总管小德张启奏说:“太后呀,若不答应革命党的要求,他们带兵杀到了北京,您与皇上都是性命难保。”原来小德张早让袁世凯用银子买通了,这时就趁机出言吓唬隆裕。隆裕听言心惊更甚,怕得厉害。恰好此时良弼、铁良、载泽、溥伟在外求见。隆裕停了唏嘘,如一个溺水之人见到了救命的稻草般,忙命他四人进殿。良弼等进殿来跪下磕头请安,隆裕也不问他们所来为何,却先哭着将袁世凯刚才的话说给他们,要他们帮忙拿主意。良弼怒道:“袁世凯这分明是和革命党联手了,如今要保大清,就非处死袁世凯不可!不然,大清不亡于革命党,也一定会亡于袁世凯之手。”隆裕战战兢兢,说:“袁世凯如今大权在握,军中将领全是他的人,你却有何法与他斗呀?”良弼说:

“禁卫军中有亲贵子弟一千多人,他们都是臣的宗社党成员,杀一个袁世凯,也不需要多少人,只要太后点头就是。”隆裕忙说:“千万不能冒这个险,若杀他不死,那朝廷岂不就遭大难了,你们人少力弱,哪斗得过他呀。”良弼等欲说服太后,一再声称杀了袁世凯北洋军未必就反,但隆裕是个胆小的妇人,哪敢做这样的主,只是一个劲地求恳他们不要蛮干。良弼等四人无奈告退出宫,但心下不甘,就到处传言警告袁世凯,说袁若敢坏了大清的江山,宗社党决饶不了他,又散布言论,说袁世凯便是当今的曹操,表面伪善,内心奸恶无比,请各大臣、王公多多提防于他。袁世凯忧心忡忡。这时候孙文提出了解决南北问题的五条办法,由唐绍仪密电袁世凯。五条办法是:一、清帝退位,由袁照会驻京各公使,并电告南京的民国政府。二、袁世凯必须宣布政见,表明自己绝对赞成民主共和制度。三、接到清帝退位的通知后,孙文即行解职。四、由南京的民国参议院选举袁世凯为民国总统。五、袁当选后须到南京就任,并须宣誓遵守“临时约法”,方能接受事权。孙文声称,这五条若袁世凯还不同意,那就表明袁无和平解决问题的诚意,此后战争再起,一切后果由袁世凯承担。袁世凯将孙文的五条办法翻来覆去看过多遍,先是怒声哼哼,后来却又笑了起来,说:“看来总统的位置是跑不了啦。孙文无奈下把总统位置让我,心里总不大舒服,因此 里 唆,要我去南京就职,又要我宣什么誓,孙文呀孙文,宣誓这一套洋人的东西,怎能在中国真的起作用呢!”这样一想,袁世凯的心情好了起来,立刻发电给唐绍仪表示同意五条办法,同时吩咐备车,又入宫去见太后,催促隆裕尽快拿定自动退位的主意。哪知隆裕这时有了准备,反驳袁世凯说:“前次议和称国体问题由国民会议解决,如今国民会议未开,此事还是暂缓为好。”

袁世凯暗暗恼怒,说:“若等国民会议议定国体,那么优待皇室的条件能否保留,臣就不敢预料了。太后圣明,还请早下决心。”优柔寡断的隆裕此刻心乱如麻,却无论如何下不了决心。袁世凯气哼哼地退了出来,束手无策下,想强行逼宫,又怕坏了自己的忠厚之名,坐上马车朝回赶,一路上一会儿恨隆裕不识大体,一会儿恼良弼威胁自己,正自又恨又怒时节,忽然耳边一声巨响,接着一股大力涌来,马车立刻被掀翻在地,袁世凯被扣在了车厢之内,紧接着又是两声巨响,威势惊人。车下的袁世凯吓得面无人色,一颗心狂跳不已,只是想:“我要死了吗,我要死了吗?”这时候传来了大批军警的喝叫声,然后马车被人抬了起来。

车夫刘二与一个巡警合力将袁世凯从地上扶了起来。巡警说:“总理受惊了。刺客已经逃走,大批军警追下去了。”袁世凯强自镇定,点了点头,但一看眼前的情景,不禁又大吃一惊。

只见自己随车的四五个护卫亲兵躺倒在血泊之中,侍卫队长袁金标也被炸死了,袁世凯倒抽一口冷气,惊得说不出话来。这时候两名侍卫又找了一辆马车过来,催袁世凯快快上车。袁世凯二话不说,快步登车,催赶车的刘二说:“快走,快走,朝锡拉胡同走”。刘二乱鞭抽马,马车飞一样驶入锡拉胡同,一直进了袁府的院子。袁世凯下了车,冷汗满身,对迎上前来的妻妾苦笑道:“今日好险呀,我差点儿就万寿无疆了。”袁世凯自遇刺后,就躲在家中不出,却打发人去巡察局探问消息,看抓到了刺客没有。按他的推测,行刺者一定是良弼的宗社党人所为。但消息很快就出来了,巡警已经抓住了两名刺客,证明良弼和这次行刺没有一点关系,行刺者乃是京津同盟会的党人所为。原来汪精卫南下后,袁世凯在南北议和中首鼠两端,反复变化,又以兵威胁迫南方,京津同盟会的志士杨禹昌、黄之萌、张先培等极为气愤,遂商定杀袁以助南方党人。哪料到袁世凯命大,竟然毫发无损就躲过了这场精心策划的行动。袁世凯被炸的消息传到宫中,隆裕太后吓坏了,接着又传来消息,刺客为革命党所派。隆裕叹道:“大家都议论袁世凯是革命党的人,真是冤枉好人哪,多亏袁世凯未死,不然,这乱局可靠谁来收拾。”于是忙派小德张代表朝廷去看望袁世凯。袁世凯躺在病榻上,对小德张说:“北京将要大乱了,革命党派遣的杀手纷纷涌进了北京城,专找忠心大清的人来杀。我是再也不敢上朝了,你代我请太后与皇上的安,请他们善自处置大事,也多多保重,不要遭了革命党的毒手。”小德张一惊一乍说:“革命党的杀手有多少,宫保可知详情?说出来我也好给太后老人家禀报呀。”袁世凯说:“据我估计,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带着炸弹毒药短枪,谁不赞成民主共和,他们便杀谁。我可是害怕得要命,不知太后她老人家怕不怕?”小德张一挺腰,瞪着眼说:“我这就回去给她说,非让她害怕不可。”袁世凯长叹道:

“亲贵子弟骂我是曹操,革命党骂我是保皇派,都想要我的命,如今我里外做人难,只好缩头不出,躲在家里保命,你对太后多说说,请他老人家理解我的难处。”小德张说:“这个一定,该说的话我自然全给宫保说到。”袁世凯便吩咐家人取五千两的银票,送小德张做辛苦费。小德张接了谢过,意气扬扬地出门回宫,将袁世凯的话又夸张一番,说给隆裕太后听,说到革命党的刺客大举进北京城,更是添盐加醋,描摹得有声有色。隆裕太后听得心惊肉跳,又慌又乱,既怕得厉害,又狠不下心来就这样舍了大清的基业,柔肠寸断,只是抱着小皇帝流泪。小德张见太后怕成这样,更加得意,又连哄带吓要太后早拿主意,免得大祸临头。隆裕想了半天,终于还是决断不了这样的大事,只好传话召开御前会议,请王公大臣们讨论决定。

第七十九章 锦绣河山,临此际,欲哭还休

御前会议在太和殿内举行,除袁世凯称惊吓过度须静养之外,其他王公大臣都到了。隆裕太后苦着脸将袁世凯所请退位之事说了,请众人议论决断。殿内先是静了一会儿,接着赵秉钧、胡惟德等袁世凯的人纷纷发表看法,认为事已至此,皇室早早退位可安定天下,对百姓对皇室都是莫大的功德,但良弼、铁良等宗社党的骨干却坚决反对退位,发誓要与革命党周旋到底,以争取君主立宪,双方各有各的道理,唇枪舌剑,吵得不可开交,但是谁也驳不倒对方。隆裕便问曾任摄政王的载沣意见。载沣说:“以臣之见,还是退位保平安为好,如今民主共和已成潮流,大清是真的保不住了。”隆裕周身一震。她原本希望载沣能支持君主立宪,因他不但曾任摄政王,且是皇帝溥仪的生父,如今他也这样说,难道大清的气数真的完了?隆裕感觉心中一凉,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良弼见太后流泪,心中大怒,也不顾礼仪了,指着载沣、赵秉钧等便喝骂起来,称他几人是乱臣贼子,落井下石。隆裕连忙出声制止,良弼不好再放肆,怒气冲冲闭了口。大殿上一时间静悄悄的,好半天无人再说话。隆裕就怯怯地叫徐世昌发表看法。徐世昌刚才一直跪在角落里一言不发,隆裕想他和袁世凯交好,在北洋军里有相当的影响,若他能开口支持君主立宪,那么对袁世凯定能施加不小的影响。

徐世昌却连连叩头,说:“臣不能说。”隆裕急道:“大清眼看就不行了,你也算久受皇恩的人,为什么不能说?”徐世昌唯唯诺诺,又叩头说:“臣不敢说。”隆裕更加急了,说:

“朝廷朝不保夕,还有什么话不敢说的,你一切直言便是,不用忌讳。”徐世昌欲言又止,颇有为难的样子。载泽、溥伟等就嚷了起来,说:“徐世昌为什么不能说,不敢说,因为他是袁世凯的盟兄,与袁世凯勾结一起,谋算大清的江山。只要杀了袁世凯,大清的江山才能永保安稳。”良弼这时也喊道:“臣愿与宗社党所有同仁一起,泣血捍卫大清的宗庙社稷,谁要坏大清的江山,我等便与谁拼命!”徐世昌脸色平静从容,面对良弼等人的威胁,毫无反应,似乎他与袁世凯决无关系,心底无私,坦坦荡荡,所以既不恼怒,更不辩解,做出一副哲人智者莫测高深的样子。隆裕喝住良弼等人,温言请徐世昌说话。徐世昌推辞了一番,见太后非要他说不可,便长叹口气,继而决绝说道:“太后既然真的要听微臣的想法,微臣不论荣辱利害,那是非说不可了。”隆裕说:“你大胆讲,无论讲错讲对,那都是为了朝廷的安危。”徐世昌便环顾左右,悠悠然说道:“当日请袁世凯出山,便大错特错了。引虎自卫,终酿苦果,夫复何言!”殿中众人一齐震动,将目光投向徐世昌。身为袁世凯的朋友盟兄而出此言,自然人人诧异惊讶,急于知道他下面将说什么。徐世昌又叹口气,继续说道:

“我在军中与袁世凯共过事,深知其为人。此人素有大志,才略过人,兼且做事决断坚毅,实乃国中第一可畏可怖之人,我比袁为虎,盖因此也。引虎自卫,事出无奈,倒也无可厚责,可是如今猛虎在侧,凶性尚自收敛未发,却有人要玩虎逗虎,激发其凶暴之性!”说到这儿,徐世昌目视良弼等人,从容说道:“袁世凯如今羽翼早丰,内有文才武将供其驱使,外有南方各派力量欲尊其为首脑,一切均靠他收拾残局,要杀他难比登天。即使杀了他,民军北伐,北洋军溃散,那时候何人可以主持大局,扭转乾坤?”良弼等一惊,错愕间沉思不语。隆裕战兢兢问:“袁世凯既是只猛虎,如今朝廷可怎么办呢,他这只猛虎真要一口吃掉大清吗?”

徐世昌说:“袁宫保审时度势,知大势已去,因而无奈,违心要以民主共和避免内战。但对于朝廷,量他也不敢无礼,优待皇室的一切条款袁世凯若有半点马虎之处,我徐世昌首先便与他过不去。”隆裕感激地点点头,却又问:“那你是赞成退位了?”徐世昌说:“臣是据实而言当今的形势,至于皇室是否退位,臣世受国恩,哪敢出此悖逆不道的言语,一切俱由太后明断便是。”隆裕叹息道:“你们都不拿主意,却要我明断,我心中又苦又酸,神思早乱,怎能拿了这么大的主意。”良弼此时抬起了头,正色说道:“太后,奴才想了,退位之事此刻尚言之过早。我大清精兵还有十多万,若加上蒙藏等处王公的兵力,与南方党人完全有把握一战。请太后暂罢退位之议,只冷眼看袁世凯如何演完这出戏。”善耆、载泽、铁良、载涛、溥伟等人齐声附和,请隆裕罢议。隆裕太后本没有主意,至此只好宣布散会,说择日再行商议。众人退殿出宫之后,载涛拉良弼到一旁密语道:“太后优柔寡断,我等不如联络各王公,以禁卫军中满族子弟为骨干起事,尽杀北京城中汉人汉官,以振我大清皇威。”良弼大惊道:“此举万万不可,若激起全国公愤,不但促大清速亡,且将使我满族惨遭大祸,童稚全灭,难有遗存。”载涛遂止。御前会议无果而终,袁世凯焦虑不安。赵秉钧、胡惟德往见,提议说:“兵权在宫保手中,他们既冥顽不化,驱兵入宫就是。清亡已成定局,宫保还忧虑什么?”袁世凯满面愁容,说:“我将要当大总统,富贵至此已是极致,可若被后人说我是奸臣逆贼,强夺了大清孤儿寡妇的江山,落下千古的骂名,那怎么行呢!你们还有其他好办法没有?”赵秉钧、胡惟德一个劲儿摇头。这时候,南京临时政府已将《临时约法》起草完毕,并迅速通过了参议院的审议,这是部具有宪法性质的大法,除对中国的领土、人民的权利义务等有详尽的规定外,还仿欧美之制,将立法、司法与行政三权分立的雏形也描述了出来,甚至对弹劾总统、审判总统也有专门条款。《临时约法》全文五十六条,虽然简陋粗疏,但将国家的大致形貌勾勒了出来。《临时约法》审议通过后,孙文等便催促留在上海的唐绍仪,要他通知袁世凯尽快迫清廷退位。袁世凯心里急得上火,但隆裕死活拿不定主意,弄得他也大是恼怒,但紧接着孙文发电给袁世凯,2月15日清廷若还不自动退位,则南北双方以前所议定的优待清室的所有条款全部作废。袁世凯接电后坐不住了,他还真对这封最后通牒式的电报感到害怕,若没有了优待条件,要清廷自动退位那可更是难上加难了,但是,这个不懂人情世故的隆裕哭哭啼啼,就是下不了退位的决心,这可怎么办?袁世凯背着手在府内来回踱步,苦思良策。此时忽然张謇发来密电,称自己将秘密赴鄂,策动段祺瑞等将领支持共和,要他们电请朝廷退位。袁世凯见电,猛然心中一亮,立即狠下心来,随即通知段祺瑞等人,要他们通电逼朝廷早下退位决心2月1日,清军将领段祺瑞、王士珍、姜桂题、倪嗣冲、李纯、曹锟等六十四人一齐通电,将矛头指向反对皇室退位的亲贵,杀气腾腾威逼清廷,说:“三年以来,皇族之败坏大局,罪实难数。事至今日,皇太后皇上欲求以安富尊荣之典,四万万百姓欲求以生活之路而不见许,祖宗有知,能不痛乎?国体一日不决,则百姓之因兵燹冻馁死于非命者何啻数万!有鉴于此,吾等谨率全军将士即日入京,与王公贵胄剖陈利害。挥泪登车,昧死上达。”清军将领通电的消息很快就传入了宫中,隆裕听说北洋军齐反,威胁说要进京城来与皇族论理,这下她最后的一丝希望也没有了,禁不住悲从中来,放声痛哭。良弼此刻也是忧心忡忡,但他推测这些将官通电一定是袁世凯授意的,于是一面派出宗社党成员南下汉口等处找这些将领融通,希图以皇恩大义说服大家放弃逼宫,同时孤身进宫安慰隆裕太后,叫她不要害怕袁世凯的虚声恐吓。隆裕双泪长流,问良弼说:

“你说这局面还有挽回的余地?”良弼说:“奴才已派人做军官将领的疏通工作,尽力而为,保大清的宗庙社稷,想历代先皇英灵庇佑,臣一定能劝说得各将领回心转意,脱出袁逆的掌握。”隆裕可怜巴巴地点头,慰勉良弼使尽全力,以收奇功。良弼表了一番决心,然后叩头告退。良弼告退之后不久,袁世凯派了赵秉钧、胡惟德两位入宫晋见太后,要挟隆裕早定退位大计,免得军兵作乱为祸,但隆裕刚得了良弼的话,心下稍安,仍旧不肯表态。赵、胡无奈回报袁世凯。袁世凯听了,恼怒烦躁,大发脾气,骂道:“一定是该死的良弼坏我大事,此人不除,我的图谋难以如愿!”赵秉钧咬牙说:“不如派人干了良弼,良弼一去,太后自然心惊胆裂,乖乖地退位。”袁世凯摇头说:“良弼该死,杀他的却不能是我。唉,再等几天吧。可是我的心里急出了火,这几天好难挨呀。”其实这个时候正有人紧锣密鼓的谋划杀死良弼,这人却不是袁世凯的人,他是正宗的革命党,京津同盟会的军事部长彭家珍。彭家珍,四川人,于四川武备学堂毕业后,便一直在新军之中任职,数年前在日本考察军事时经人介绍加入了同盟会,后来他辗转直隶、奉天等地军中任职,与党人吴禄贞交好而成挚友,情义深重。吴禄贞之死,当时一般传言或认为是袁世凯派人所为,或认为是良弼派人所为,吴禄贞之死,使革命党痛失一举倾覆清朝的机会,因而彭家珍对良弼、袁世凯二人恨之入骨。

张光培、黄之萌刺袁失败后,袁世凯深匿不出,府第内外的警卫也成倍地加强,彭家珍于是决定孤身刺杀良弼,以助共和尽快成功。彭家珍在奉天军中时,曾与良弼的学生崇绮来往密切,故对良弼的情况知之甚熟,暗杀计划定下来后,彭家珍在腊八节的傍晚,穿上军官装束,口袋里装上崇绮的名片,怀揣炸弹,乘马车入良弼府第以崇绮之名求见,哪知良弼却不在家,仆役们请他在客堂内等候。良弼家的客堂优雅洁净,茶炉轻响,洋钟叮当,一片祥和安宁。

坐在这儿的彭家珍怀中揣着炸弹,心急如火,哪能坐得安稳,硬着头皮坐到晚上十点,仍然不见良弼回家。彭家珍便告辞出门,要到外面去寻找。彭家珍跨出良弼的府门,黑洞洞的天上却稀稀落落飘起雪花来了,冷风刺骨。彭家珍驱车刚出胡同,就见外面的大街上一辆马车隆隆驶来,车棚前方高挂着一盏大红灯笼,上写“军谘府”三个字。彭家珍的心情骤然紧张起来,良弼终于回来了。良弼是找禁卫军统领冯国璋商量大事去了,两人过去关系一直处得不错。冯国璋在汉口汉阳大展神威,欲继续进兵武昌时被袁世凯强行调回京师,此后便与袁世凯极少来往,良弼认定二人心生嫌隙,因而暗暗高兴。如今局势复杂,良弼必须找到足够多的盟友,才可以和袁世凯相抗,于是便频频和冯国璋联系,苦心孤诣,要挽救大清。冯国璋谨遵袁世凯的号令,与良弼虚与委蛇着,良弼信以为真,于是在这晚入宫领了腊八粥的赏赐后,便到冯府谈天,讨论时局。冯国璋将良弼接入客堂,殷勤奉茶,见良弼虽然两眼炯炯有神,但两蝆如削,颇有疲倦之色。两人说了一会儿时事政局,良弼便要求冯国璋与自己合作,共保大清。冯国璋唯唯诺诺,心中知良弼要保的是一个即将灭亡的王朝,它虽然还没有宣布死亡,但实际已是一具行尸走肉了,可精明能干的良弼,殚精竭虑,孜孜以求,不惜冒绝大风险与袁世凯对抗,其想法心志可敬亦复可怜。冯国璋对良弼之才还是爱惜的,肚内明白他的所谋难免一场空,因此在分别时忍不住告诫说:“北京城这些日子越来越乱了,良大人一切还请多多留神。”良弼苦笑一声,然后挺胸昂头,说:“谁想杀我就杀吧,其实一死,我倒是放下了所有的担子,大清的存与亡,就不用再挂怀了。”两人在门前拱手作别,雪花飘飘中,良弼登车回府。将及到家时,却见黑暗的巷子口处停着另一辆马车,半堵着路。良弼一愣。这时随从掀帘递进来一张名片,说有人求见。良弼就着灯笼的微光看见了“崇绮”两个字,连忙下车。崇绮是良弼在奉天讲武学堂讲学时的得意门生,今多事之秋,他雪夜来访,良弼感觉心中热乎乎的。下了车,看那辆车旁边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快步走来,口中说:

“崇绮有要事密报老师。”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件东西。良弼恍惚间觉此人和崇绮的身形不大一样,正自疑惑,那人已将炸弹捧到了手上。良弼蓦然惊道:“刺客终于来了!”良弼惊慌中急奔家门方向而走,口中高叫道:“有刺客,卫兵快来。”彭家珍纵身赶上,大笑说道:

“为了民主共和,我不惜一命而来,你又何必吝惜区区一条命呢!”说着奋力投出炸弹。“轰隆”一声巨响,良弼倒地,一条腿被当场炸断。而乱飞的弹片旋转过来,击中彭家珍的头部,彭家珍倒地身亡。良弼被赶来的卫士抬入家中,急招大夫施救。第二天,良弼醒了过来,这才知自己未死。随即赵秉钧满脸惶恐地也来探视,安慰良弼一番,又大骂革命党惯于暗杀。

良弼疼得皱眉咧嘴,赵秉钧当下就荐了一位中医大夫,说他以中药止疼灵验非常。良弼的家人马上打发人去请,良弼服了止疼的中药后,不到一个时辰便心跳气短,神昏脉弱,眼看着即将毙命。家属子女齐集堂上,慌乱一团。良弼忽回光返照,睁眼对众人说:“我死,大清亦亡,二百余年的赫赫皇朝,怎能没有一个殉葬之人呢。”家属子女齐声大哭起来。良弼说:

“你等哭什么,我是军人,死何足惜,大清将亡,我又岂能独存,刺我者,乃是我真正的知己。”良弼说完话,闭目而亡。良弼挨炸后,京师之地的皇族人人自危,风雨满城,满清的王公贵族闻风丧胆,草木皆兵。良弼的死讯传出后,宗社党的党徒哗然而散,大家都怕炸弹会落到自己头上,于是惊慌失措,纷纷夺路而走,或逃往天津租界,或逃往旅顺租界,北京的保清骨干一下子几乎全跑光了,只剩下了肃亲王善耆。善耆坚决不走,他要看大清到底亡于何人之手。隆裕太后吓得夜不能寐,良弼之死对她的打击太大了。环顾朝中,如今大半成了袁世凯的人,而载沣等早默认了民主共和,对大清朝心灰意懒,不愿和袁世凯对抗了。在军政各界,袁世凯可说再无抗手。善耆虽然表示永保大清,但他没有什么势力,孤身一人又能怎么样呢!隆裕此刻才确知大清朝无法维持了,无奈决定尽快退位,在良弼死后的第三天,隆裕下令召集王公大臣商议退位大事。可是很多王公离京出走了,在京的许多王公大臣也因担心安全问题而不敢出门,最后,只载沣,善耆、诒、赵秉钧、胡惟德等寥寥几人应召而来,入宫跪倒向太后请安。隆裕怀抱着溥仪,哭倒在金銮殿上,抹泪说:“梁士诒呀,赵秉钧呀,胡惟德呀,我母子二人的性命,可全在你们三人的手中啊,你三人回去好好对袁世凯说,务要保全我母子的性命啊!”赵秉钧、梁士诒等也伏地而哭,发誓说一定保护太后皇上安全,并竭尽全力为皇室争取到优待条件。隆裕就说:“大清不行了,众人皆不肯说,要我做这个主,我今日只好做这个主了,你们回去告诉袁世凯,让他准备好退位诏书。纵然列祖列宗骂我,但只要能保全皇上的性命,我也无法顾忌这些了。”说完了该说的话,隆裕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赵秉钧、梁士诒、胡惟德等也感心中恻然,就大叩其头,说:“太后圣明,我等一定将太后此意告知袁宫保照办。”袁世凯得赵秉钧、梁士诒报告,知隆裕终于决定退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却使劲想掩饰住心中的高兴,弄得脸上的表情古里古怪的。

这时候徐世昌来访,袁世凯忙拉住他说:“菊人兄啊,太后已决定退位了,这退位诏书的起草,非你莫属。”徐世昌一听连连摇手,说:“人人都说是我助你迫朝廷退位,我正要来找你辞去在内阁的职务,以避嫌疑,还怎能再染手诏书的事呢,我不能背这逼宫的罪名。”袁世凯脸显难色,说:“退位诏书非同小可,必得大手笔才行啊,除过你,还有谁能写?”诒这时笑了,说:“状元公张謇如今在上海,总理电请他来起草,一定稳妥。”袁世凯喜道:

“对呀对呀,写退位诏书非状元公莫属。”于是忙命人发电给张謇,请他拟草清帝的退位诏书。上海的张謇接电后既喜又愁,清廷退位,民主共和一统,自当欢喜,可是他久受传统文化熏陶,总认为皇帝是君,为其拟草退位诏书心有不忍,因而意甚踌躇。此时张謇手下的第二纱厂经理刘厚生在侧,见张謇意态不安,当下说:“皇上退位,还政于百姓乃是普天同庆的好事,又不是状元公你自己要篡位,为何要犹豫不安?”张謇忙说:“既然如此,那拜托刘兄如何?”刘厚生也是饱学之士,便慨然应诺,铺纸提笔,凝神思索良久,下笔写道朕钦奉隆裕皇太后懿旨:前因民军起事,各省响应,九夏鼎沸,生灵涂炭。特命袁世凯遣员与民军代表讨论大局,议开国会,公决政体。两月以来,尚无确定办法。南北暌隔,彼此相持。

于途,士露于野,徒以国体一日不决,故民生一日不安……余何忍以一姓之尊荣,拂亿兆民众之好恶……特将统治权公诸全国,定位共和立宪国体……仍和满、汉、蒙、回、藏五族完全领土为一中华大民国,余与皇帝,得以退处宽闲,优游岁月,长受国民之优礼,亲见至治之告成,钦此。稿成,张謇默看一遍,拍案喜道:“大才,大才,不意刘兄饱学如此。”

于是略改数字,然后电达于袁世凯。袁世凯喜慰无限,忙请了徐世昌来参详文字。徐世昌将稿子通看一遍,拍案赞不绝口,说:“不愧是状元公啊,情词并茂,真是好文章。”袁世凯关切地问:“可有不妥的地方没有,老兄你一定要仔细看看。”徐世昌又将稿子看了一遍,说:“若给‘中华大民国’那句话之前加一句:”即请袁世凯以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与民军协商统一办法。‘有了这句话,你就主动多了。“袁世凯大喜,拍手而笑,说:”好极妙极,这样一来,我的总统就是朝廷封的,不是孙文他们让的了。“随即又皱眉说:”孙文、黄兴他们一定会抗议这样写,却有什么办法对付?“徐世昌将稿子平放桌上,端起茶杯悠闲地喝茶,笑道:”宫保勿忧,退位诏书相当于遗言,诏书一发,大清朝从此就没有了,和人过世了一样,别人抗议过世人说的话,又有什么用,难道要他重活过来修改遗言?“袁世凯听了解释,笑逐颜开,连连点头,说:”对呀,对呀,就是这道理。他们如将总统之位好好让给我,那便罢了,若不然,我便以此诏书为据,自行另组政府。“徐世昌微笑点头,放下茶杯,提笔将”请袁世凯以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等话加进草稿,然后递给袁世凯看。袁世凯拿起稿子又仔仔细细看过数遍,忽然说:”皇上对臣下说话,用’请‘字不太好吧?“

徐世昌皱了皱眉,说:“的确不妥,待我再想想,却用什么好呢?”梁士诒、赵秉钧两人也帮忙参详推敲,相继换了“令”字、“命”字,“托”字,都觉不妥,最后改成“由”字,这才定稿。清廷退位南北一统看来是水到渠成了,这时在上海谈判的唐绍仪和伍廷芳却遇到了一件极为棘手的问题,即袁世凯当了总统后,第一任内阁总理的人选问题。孙文、黄兴在此事上态度非常坚决,说:“总统由北方的袁世凯当了,总理一职就必须由南方委派的人出任。”唐绍仪将孙、黄的要求电达袁世凯询问意见。袁世凯大怒道:“孙、黄两个好狠毒的心思,竟要置我于死地!定都南京我同意了,内阁制我同意了,效忠临时约法我也同意了,我这个总统差不多是个空架子了,他们却还要委派人当总理,这条件我死也不能答应。”伍廷芳将袁世凯的态度告知孙文、黄兴,孙文、黄兴也大怒,说:“党人流血拼命几十年,方有如今十多个省的光复,难道大家的血都白流了,将所有的权力拱手全送给袁世凯操控?总理一职必须由同盟会的人出任,此事绝无商量余地!”

第八十章 长缨拂拂,苍龙笑卧

孙、黄对总理一职态度坚决,不容通融商量,南北之间的和谈看看又成僵局,这可急坏了联络双方的汪精卫。汪精卫找过孙、黄,又给袁世凯发电,但双方的想法绝不动摇,弄得汪精卫叫苦连连,束手无策。唐绍仪、伍廷芳、张謇等人也是大为苦恼,眼看着共和将成、南北混一,天下太平,哪曾想内阁总理的人选卡住了这一进程,众人无奈下,只好再赴赵凤昌的息阴堂讨问良策。赵凤昌的客堂内温暖舒适,众人却急躁烦恼、坐不安席,要求赵凤昌快想办法,弥合南北双方的分歧。赵凤昌笑呵呵命人给大家斟好香茶,这才说:“汪兆明汪兄和双方都有联系,可否将双方的详细想法说来听听。有了线索,我才好给你们想办法呀。”

汪精卫怒气冲冲说:“双方都固执得很,谁也听不进去劝告。孙、黄两先生坚持要同盟会的人做总理,袁世凯心中却早有了人选,因此绝不通融,我斡旋双方,但两处碰壁,他们谁也不愿让步。”赵凤昌皱眉想了想,又问:“汪兄可知袁公瞩意的人是谁?”汪精卫朝唐绍仪看了一眼,慢腾腾说:“袁公不肯说,我发电给袁克定、杨度等人,他们告诉我这个人多半是唐兄,我也不知确是不确。”众人都朝唐绍仪看。赵凤昌笑了,说:“确不确,唐兄自己最清楚。唐兄不说出来,大家不知底细,怎样解决问题呢。”唐绍仪扭捏了一下,想了想,说:“袁公确有让我出任总理的想法,最近才透露给我,征求我的意见。”伍廷芳、汪精卫等叹了口气。伍廷芳说:“以唐兄之才,足可胜任民国的总理,但孙、黄的要求不无道理,要调和南北,权力须得平衡,不然南方十多个省的党人定有怨气。”赵凤昌大摇其头,说:

“不要紧,事情简单多了。”他笑眯眯地问唐绍仪:“唐兄对民主共和看法如何?是真心支持呢,还是迫于时局不得不表示拥护?”唐绍仪傲然扬头,说:“赵兄问得奇怪。说句不谦虚的话,在袁项城的班子里,能理解民主共和真谛的,恐就只区区在下一人。同盟会高倡民主共和,但说到对这四个字的精确理解、切身感受,高于唐某的人恐怕寥寥可数。我几乎可说是吃洋面包长大的,若说我不拥护民主共和,连我自己也不相信。”原来唐绍仪在十二岁即往美国留学,是当时清政府最早选派的留美幼童之一,在当时的中国,像他这样从小即系统接受西方教育熏陶的人,的确不多,所以唐绍仪自信自己对民主共和最有感悟。赵凤昌点了点头,说:“我相信唐兄的话,但不知唐兄对孙文孙大总统看法如何?”唐绍仪肃容说:

“孙总统回国后,我在上海谒见过他一次,后在南京总统府,又拜见过他一次。孙总统为人直率真诚,大义凛然,风采照人,对共和理想的执着追求,放眼国中,也仅此一人而已。兄弟对他是十分钦佩敬仰的。”赵凤昌大笑起来,说:“孙先生的确英姿勃勃,仪表不俗,他几十年致力于共和的梦想,屡遭挫折,而决不放弃,其毅力与执着,皆是国人的风范。”这时汪精卫不高兴了,说:“赵兄,如何调和南北双方,才是我们急需商量的事。至于孙总统的英风大义,我等闲下来再缓议如何?”赵凤昌转头看了看汪精卫,笑道:“兆明兄一心为了南北和平,佩服佩服。不过我已经想了一个调和南北的法子,但不知唐兄肯不肯按我说的办?”一直没说话的张謇忙说:“什么法子,快说出来。只要能达致国家统一、天下太平,唐兄想来一定会支持的。”伍廷芳、汪精卫也催促快说。唐绍仪瞪大了眼,目视赵凤昌,等待他说出下文。赵凤昌慢悠悠说道:“我的办法也很简单。孙先生坚持要同盟会人出任总理,袁公却瞩意于唐兄,如果让唐兄就势入了同盟会,南北双方的要求不就同时满足了吗?”汪精卫、张謇一惊,感觉此法实在异想天开、大胆至极,忙说:“此法能行?”赵凤昌不说话,只用眼看唐绍仪。唐绍仪默然半晌,终于说:“此事只要孙、袁二公没有意见,我倒是愿入同盟会。同盟会欲以民主共和而致国家富强,这一点和我的许多想法是相通的。”汪精卫、张謇及伍廷芳大喜,一齐欢呼起来。于是这几人忙分头联络孙文、黄兴与袁世凯等,经过一番商量斡旋,孙文、黄兴及袁世凯终于同意了这个方案。当下唐绍仪在汪精卫的陪同下,直赴南京觐见孙文。黄兴喜欢唐绍仪的人才,高兴下拉了蔡元培一起做介绍人,孙文亲自主持仪式,唐绍仪恭谨起誓,按程序加入了同盟会。南北方统一的一切障碍都消除了2月12日,北京的隆裕太后召集御前会议宣布退位,还下懿旨让进宫与会的众王公、大臣都免了跪拜之礼。袁世凯仍以养病为由不出家门,却指派胡惟德代替自己接受退位诏书。这一天北京城主要大街上密布军警,紫禁城的四周更是岗哨林立,以防宗社党成员突然杀出来捣乱,破坏退位大事。黎明时分,载沣、善耆等王公、诒、赵秉钧等大臣就络绎入宫,进入太和殿。众人排成两行,恭恭敬敬向上坐的隆裕太后及溥仪皇上行三鞠躬礼。隆裕脸色苍白,神清凄凉,很不自然地点点头,作为还礼。胡惟德上前一步,躬身奏道:“秉太后,总理袁世凯受惊之后身体一直欠安,未能亲来见驾,命臣代他向太后与皇上请安。”隆裕点点头,说声“是”。

然后呆呆地望着前方,半天不吭一声。大殿内一片寂静,众王公大臣肃容侍立,没有一个人说话,气氛压抑阴冷,弄得每个人心头沉甸甸的,亡国的那种凄惨味道似乎在四周一个劲地回旋。好半天后,隆裕仿佛恢复了知觉,她悠悠叹了口气,手拿退位诏书,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天下纷乱,人心思变,袁世凯世受国恩,将如此的局面应付到今天,也算很难得了,为国家为皇室都出了不少的力,如今议和以共和统一南北,还承诺优待皇室,这也不容易了。”说到这儿,隆裕停顿了一下,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大殿内众臣都不吭声,静等隆裕的下文。过了一会儿,隆裕咳嗽了一声,又继续说道:“哀家和皇上为了全国的百姓能早一天遂其心愿,国家早一天统一,大家都享太平不打仗,所以决定按议和的条件,今天就把大权交出来。”隆裕说完交权的话,抬高了声音叫道:“胡惟德———”胡惟德急忙应声,上前一步。隆裕右手持诏书示意,小德张即上前双手接了,走上前去递向胡惟德。胡惟德恭恭敬敬双手接过诏书,捧在手中。隆裕说:“你把这退位的诏书拿去给袁世凯,让他办共和去吧。”胡惟德说一句“臣照办。”就不知该说什么了,直直地立在那儿。众王公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下来该怎么办。这时候隆裕太后慢慢站了起来,说:“皇室从现在起就算退位了,大清从现在就没有了,大家都散朝回家吧!”隆裕说完这句话,忽然两眼泪涌,语声呜咽。载沣及肃亲王善耆两眼含泪,一声不吭。胡惟德急忙说:“太后保重。现在大局如此,太后睿智鉴远,顾全皇家与百姓,群臣与百姓岂有不知,大家决不辜负太后老人家的一番慈心善念,今后一定优待皇室,善抚百姓,共致五族共和、天下太平,敬请您老人家放心。”隆裕太后茫然点了点头,在小德张的搀扶下,慢慢走了,一众宫女太监抱了小皇帝,紧随太后而去。殿上的众人终于知道这个朝堂永远散了,大家呆了一呆,随即也低头出殿。善耆出宫后,泪流满面,发誓说:“我今生绝不履民国寸土,此后当不择手段,以复辟大清为己任!”遂携全家逃往日人控制的旅顺。胡惟德、梁士诒、赵秉钧等大臣出宫后齐乘马车赶往锡拉胡同袁府递交诏书,袁府内外军警如林、戒备森严。众人到了府门外跳下车来进入院中,这时袁世凯也从里面出来了,拱手招呼众人。胡惟德双手持诏书,在上首位置站定,赵秉钧、诒等站在他的后面,胡惟德大声说:“袁世凯准备接诏!”袁世凯忙站在胡惟德的对面,向诏书恭恭敬敬的鞠躬,然后胡惟德递过诏书,袁世凯双手接了。胡惟德随即正色说:“袁宫保听了,太后说,从今以后大清朝便没有了,要你拿了诏书好好去办共和,务使五族合一,天下太平,并要你优待皇室,善抚百姓。”袁世凯鞠躬说:“我一定把共和办好,使国富民强,不负太后之望。”交接诏书的仪式至此就算完了,袁世凯笑道:“大家都辛苦了,到后厅休息喝茶吧。”众大臣到后厅略坐了坐便一一告辞,袁世凯也不挽留,送走了他们,当即安排人给南方的民国政府及总统孙文发电,通知清廷已经退位。当晚,袁世凯在大笑声中剪掉了辫子。第二天,北京的中外各大报纸便将清廷退位的诏书登载了出来,同时街巷市肆间悬挂的清朝龙旗被人们全收了起来,鞭炮声里,北京的市民百姓显出了一种异样的新鲜和兴奋,笑嘻嘻的,相互见面便拱手说:“哈,改朝换代了,今后是共和的天下了,太平盛世,再也不用打仗了!”孙文接到了袁世凯清廷退位的电报,第二天即向参议院递交了辞呈,并荐袁世凯为总统。辞呈中说:“现清帝退位,专制已除,南北一心,更无变乱,民国为各国承认,旦夕可期。本总统当践誓言,辞职引退。辞职后,俟参议院举定新总统,亲到南京受任之时,大总统及国务各员,乃自行解职。”孙文对袁世凯总是难以去掉警惕之心,故要他亲到南京就任之时,方允自己解除总统职务。武昌的黎元洪见了孙文的辞呈,也来电向参议院辞去副总统之位2月15日,参议院开会,共举袁世凯为新总统,副总统却还是选了黎元洪。孙文即和参议院分别发电向袁、黎二人致贺,并请袁世凯南下就职。袁世凯接电,诡笑道:“要我去南京就任,摆明了的调虎离山之计,我袁世凯岂能不知。南京是能不去就尽量不去。”诒、赵秉钧问:“不去南京,却以何辞应之?”袁世凯说:“待我去请教菊人兄一趟,请他想个主意。”赵秉钧说:“徐先生已去天津隐居去了,他说受大清恩重,清亡,他无论如何得有所表示,难道他没向袁公说过?”袁世凯说:“说倒是说过,我还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哪知他真就去隐居了。”想了想,笑道:“幸好你俩在,此事也不难。

你俩替我拟电,就说清帝虽已退位,但北方危机潜伏,皇族易受外人蛊惑,军、民的思想也尚多分歧,蒙满之地迭传警报,此时我实不宜舍北而南。“赵、梁二人便要动笔,袁世凯又说:”电文中说,与其让孙大总统辞职,不如让我老袁引退。请孙总统派人来接收北方各省的行政与军务,只要南北混一,人心安静,再无变乱,那时我就立刻退归田园,不问政事,以免酿成南北分歧的局面。“袁世凯拒绝南下的电文发到南京,电文中所列的理由使许多人悚然震惊。原来武昌起义成功之后,许多省份紧随其后,宣布独立,此时外蒙古的活佛哲布尊丹也趁机宣布外蒙古独立。各省的独立是指独立于清政府,而哲布尊丹的独立却是要脱离中华。后来各省纷纷派代表集聚武昌,商议成立中央政府,外蒙自然不来1911年底,哲布尊丹在乌兰巴托登基,称”大蒙古国皇帝“。当时南北双方都发电谴责,不予承认,但当时南北对峙,无力顾及此事,只能谴责一番了事。如今袁世凯说”蒙满之地迭传警报“,其意自然是指外蒙独立之事,而他又称自己愿退归田园、不问政事,这使南方许多人大赞袁世凯的高风亮节。孙文却是一眼看穿了袁世凯的用意,又气又恼,恨道:”狡猾的袁世凯,你以退为进,便想盘踞在老巢不出来吗?“于是坚决不允袁世凯所请,坚持要他南下就任。但同盟会内部却意见纷纭,许多人认为袁世凯所持之论有理,很多原立宪派人士也一齐呼吁说:

“我们决不能失去外蒙,国家如今不能再起事端了。”胡汉民当下往找孙文,请他别过分强调首都问题,以免加大南北分歧,延误总统手续交接,影响国家统一。孙文怒道:“袁世凯在耍花招,你等难道看不出来,他若顾忌国家大计,为何不速来南京就职,却诸多推托?”

胡汉民说:“袁世凯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但先生你过去说过,一旦袁世凯迫清廷退了位,你便辞职一让,现在清廷退位多天,先生却辞而不退,失信于天下,这总不合适。革命家是应该说到做到的。”孙文怒极反笑,说:“革命家就应该做傻子,明知对方使诈,也不能提防他吗?”胡汉民不高兴了,说:“功成身退是革命家的美德,怎能说是傻子!再说了,袁世凯迫清廷退位,有大功于民国,是友非敌,我们处处防人,谁也不放心,却何以对天下人悠悠之口。”孙文大怒下拍案而起,扬眉 目说道:“袁世凯老谋深算而示人以识大体顾全局,实乃奸雄本色,世人有目共睹!他不来南京就职,便足可确证其居心叵测。我不坚持他来南京,此时解职便走,此后袁世凯以北京为巢、以北方为渊,以北洋军为其羽翼,翻云覆雨,祸害民国,那时谁能治得住这个能量极大、雄冠北方的强人?”胡汉民却摇头不信,说:

“谁当总统不盼着国富民强?现清廷已退,汉人当权,只要袁世凯宣誓效忠于临时约法,则三民主义已完成其二。此后大家一心一意建设民国,达致民生的富裕就是了,大可不必斤斤计较首都是在南还是在北。”孙文再三解释,胡汉民始终意不释然,但孙文岂肯因他的纠缠而改变主意,胡汉民最后怏怏而退,找黄兴、宋教仁、谭人凤等发泄不满,说:“先生贪恋总统职位,以制袁作理由恋栈不去,若因此而导致南北反目,则先生将因此而成民国的罪人。”

黄兴劝慰胡汉民说:“南北统一固然重要,但袁世凯枭雄难制,此人非如我革命党人那样光明磊落,先生设法制他,乃是为民国为共和的千秋大业考虑,不得不如此谨慎,展堂(胡汉民的字)不要误会了先生的意思。”宋教仁却说:“我也隐隐和展堂有同感,清廷已退,国家此时的当务之急是迅速统一,发展民主政治,首都在南还是在北,纯为义气之争。”一时南京城内颇多议论,怪怨孙文的说法居多。上海的章太炎、张謇等人也是倾向于袁世凯的,反对孙文小题大做。原立宪派人物如汤化龙、熊希龄、汤寿潜、赵凤昌等,更大声呼吁将首都设在北京。更为可怕的是,南京的浙军司令朱瑞、粤军司令姚雨平,光复军司令李燮和、第一军团长柏文蔚,以及第七师师长洪承点等实力人物也主张建都北京。黄兴立刻派人欲说服朱瑞等人支持孙文,但这几人拒不改变态度。黄兴大怒,这几人都隶属于联军参谋团,黄兴便以解散参谋团相威胁,可朱瑞等拒不接受解散的命令。湖北的黎元洪这时也通电反对建都南京,通电说:“舍南京不致乱,而舍北京必致亡。”黎元洪这时已坐稳了都督的位置,他拉孙武而排斥蒋翔武,将以蒋翔武为首的文学社人逐步排斥,最后连蒋翔武的战时司令也免了。孙武以拥黎之法弄倒蒋翔武,意气扬扬,但见南京政府成立后除黎元洪做了个无实权的副总统外,给首义英雄没有一个席位,心中不满,便更加拥黎以自重,而黎元洪是拥护袁世凯的,觉得在治国的阅历手段、圆滑老道以及实力上,袁世凯都要胜过孙文。孙武见机,便组织了一个党派,起名“民社”,推黎元洪为首领,与孙文为难。面对各方压力,孙文烦恼异常,但却决不退让半步,声称:“若袁世凯不来南京就职,便是想以满清的继承者自居,不认我民国临时政府为合法政府,如此,我南方革命同仁决不答应!”袁世凯见孙文不让半步,心中也着急得厉害。长子袁克定欲助其父一臂之力,就发电报给上海的盟兄汪精卫,请汪说和,劝孙文及早退位,以便南北统一。汪精卫这一段久与各方人物打交道,知道南京政府政令不通、困窘殊甚,在拥袁的浪潮下,临时政府的命令影响难及南京城外。汪精卫也是拥袁派的,虽然对孙文的尊敬与仰慕依旧,感情上也亲近,但他觉得治国做总统非袁世凯莫属,孙文只能是个职业的革命家。于是汪精卫启程赶赴南京,欲劝孙文放弃争执,引身而退。

胡汉民得知汪精卫的来意后,摇手制止,说:“不用劝了,没用的。先生的脾气难道你不知道,我劝过多次,除招惹先生之怒外,什么效果也没有。”汪精卫说:“以民国大局为重,我必须去劝,从爱护先生声誉、保全先生令名而言,我更须去劝,先生怒我恼我,那又何须计较。”胡汉民说:“先生烦恼忧愁,情绪激动,你若劝解,言辞须得温婉舒缓,或有效果。

我的几次劝说都太冲动了,对先生形同顶撞,现在我正后悔不迭。“汪精卫点点头,连夜入总统办公室求见孙文。孙文见了汪精卫,点头微笑,十分欣喜,请他就坐。汪精卫看见孙文却鼻子一酸,孙文虽然精力弥漫,神采如昔,但明显的操劳过度,眼角眉梢,已大显憔悴之意,人也瘦了许多。汪精卫想:”南方各省自行其是,革命党内又是意见纷纭,先生的心中一定很苦。“两人说了一会儿时事,汪精卫几次欲说正题,却都欲言又止。孙文便说:”兆明此来,有话便讲。“汪精卫想了想,说:”现在外边有很多传言,不知该不该讲。“孙文道:”说来我听。“汪精卫说:”传言说先生恋栈大总统之位,辞而不退。“孙文看着汪精卫,目光灼灼,大声说道:”别人不了解我,难道你也不了解我吗,我是贪恋权位的人吗?“

汪精卫避开孙文的目光,把头低了低,说:“那么先生就该行动了。共和已成,民国已立,袁世凯一代枭雄,必有治世的良方,先生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孙文霍地站了起来,怒发上冲,舞手说道:“你等朝夕鼓噪,惟恐我不让位于袁世凯,我孙文何许人也,岂是恋栈权位之徒。但请你记住今夜,记住孙文的话:革命尚未成功!”汪精卫为孙文气势所慑,哪敢再说。孙文激动得厉害,在房间内走来走去,将汪精卫反复训诫。汪精卫诺诺连声,此刻早没了置辩的想法,只知点头应声。最后孙文说:“我已安排了蔡元培为迎袁专使,不日即启程北上,你也一同去,把袁世凯给我迎回南京来!”月18日,以教育总长蔡元培为专使的迎袁队伍自上海乘船北上。孙文发电报给袁世凯,将迎袁专使及其他人员作了介绍,并请袁世凯在专使到达之日欣然南下。本来迎袁没有安排宋教仁去,可是宋教仁认为民国初成,民主政治的舞台既宽又广,正是自己大展雄才之时,于是也以迎袁名义附船北上,要借此一观北方的形势,为将来重新组建政党做准备。此时寓居于日本神户须磨的康有为归心如箭,越过波涛碧浪隔海怅望神州,心中牵挂不已,可他却不能回国。南方执政的孙大总统,曾是与他们死战数年的对头,而北方掌权的袁世凯,则是过去出卖他们的仇人。康梁师徒流落海外十多年间,对袁世凯的抨击、咒骂不绝,后来袁做了内阁总理,提名梁启超入阁,似乎表示了某些善意,但此人居心叵测,怎能不防。这时候梁启超建议将“帝国宪政会”改为政党,以备国内局势明朗时以之为凭恃,重返国内政坛。康有为雄心一振,说:“好主意。”于是立刻发电给各埠的负责人协商,各埠的回电很快就来了,称宪政会早不存在了。康有为大吃一惊。原来武昌起义之后,海外的华人激动不已,人人倡言革命、心盼共和,过去信奉保皇的人十之八九投入了革命派的阵营,帝国宪政会顷刻之间分崩离析,会员散尽,许多地方连宪政会机关的牌匾、桌椅也被革命派拆卸砸烂,号称会员达五十万的一个庞大组织就这样星流云散、冰消瓦解,各埠的负责人大部分也转向革命了,未转向的个别负责人曾来电向康有为温婉说过宪政会的窘况,但当时武昌起义初起,康有为的注意力全在国内,未想到问题严重到如此程度。如今确切地知道宪政会已经不复存在,康有为不由仰天长叹、老泪横流。梁启超趁机又劝老师退隐,说:“宪政会虽散,但国内别有天地,不如便由弟子回国去冲杀一番,老师您便不操这份心了,退隐林泉、诗酒度日吧!”康有为心中不满,但又确知当今国内怎能再容自己施展抱负,即使能回国,在政治上恐怕绝无可能有所作为了,当下便问梁启超:“你欲回国,却以何策应对袁世凯与孙文?”梁启超说:“弟子已想好了。改‘仇袁’为‘和袁’,改‘反革’为‘慰革’,则可消我派与南北之间的宿怨。我前几日发电给国内的张謇、汤化龙等人,请他们向孙、黄善自解释,谋求谅解,北方的袁世凯过去已首先向我们示和。因此,此时若拥护共和,在国内还是大有一番作为的。”康有为意兴阑珊、黯然神伤,说:“以共和立国,以我国的国情,只会导致军阀割据,国分裂而民涂炭。我老了,也管不住你们了,你欲赞成共和,却不要扯上我,免得千秋之后,污了我先知先见的大名。”

梁启超能理解老师此刻的心情,但欲回国参与政治的念头丝毫不受影响,他还年轻,不愿就这样做一个遗老,了却一生。这时候,汪精卫忽写信给梁启超,说共和之治,毕露萌芽,请梁回国以博学多识之人望指导国民,为民主政治奉献才智。梁启超见信,雄心勃发不能自抑,遂决心回国一搏。

第八十一章 鸿翅雁影里,爪痕鸣声都是渔歌

蔡元培等人于2月27日经天津乘火车到达北京,滞留上海的唐绍仪也随他们一同入京。

袁世凯派了人在正阳门外高搭彩棚,沿大街遍布军警护道。鼓乐喧天声里、彩旗飘舞之中,胡惟德领了京中名流显贵将蔡元培一行接下火车,迎入煤渣胡同内的迎宾馆住下。蔡元培等入京的当日,北方八省的当权人物便相继通电,反对以南京为首都。当晚,京中名流举行宴会招待蔡元培一行,席上所言也多不愿袁世凯南下。蔡元培心情沉重,汪精卫闷闷不乐,宋教仁说:“待明日见到袁项城本人再说,如今忧愁也是无用。”汪精卫叹道:“我等接受的是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袁世凯精明强干、聪明透顶,如今的形势对他是百般有利,他岂能舍北而南,自投罗网。”第二天,蔡元培一行到锡拉胡同谒见袁世凯。袁世凯笑意殷勤,大开中门相迎,将众人接入客堂坐下,茶点水果流水般端了上来,袁世凯笑容满脸,问候众人辛苦。蔡元培当下将随员一一介绍给袁世凯。每介绍一位,袁世凯就说一句“久仰”,夸赞几句。当介绍到宋教仁时,袁世凯哈哈大笑起来,说:“鼎鼎大名的宋渔夫呀,你在《民立报》写的文章袁某常常拜读,佩服不已。兄弟我也曾是渔夫,咱们俩看来大有缘分。”蔡元培不解,说:“袁大总统怎么又曾是渔夫了,元培不解?”袁世凯笑道:“当年我被清廷开缺回籍,垂钓于漳河度日,还不是渔夫吗?”众人一齐笑了起来。介绍完随员,蔡元培便将参议院的通告及孙文致袁世凯的亲笔信取出,双手呈给袁世凯,说:“此次迎请大总统南下就任,不过碍于法理,须得如此。就职之后,一切自然由大总统决定,还请袁总统欣然就道,孙文孙总统如今在南京翘首以待,南方诸同志也急于一睹袁大总统的风采。总统此行,既可视察南方军民的现状,又可联络南北间的感情,避免将来之冲突,实属必须必要。请大总统早定行期,以慰南方军民殷切之望。”袁世凯点头微笑,说:“蔡专使与各位辛苦北上迎我,兄弟受宠若惊,待我安排好北京的留守之事,即与各位一同南下。不过我欲从京汉线先到武昌见见黎副总统,然后再到南京与孙总统晤面,蔡专使以为如何?”蔡元培又惊又喜,料不到袁世凯这么好说话,一句推辞的话也没有便慨然答应南下,惊喜下蔡元培连连点头,说:

“好啊,好啊,袁总统既然答应南下,走哪条路都是好的。”中午时分,袁世凯设宴招待众人,席间自是言笑晏晏、气氛融洽。宾主尽欢之后,袁世凯派人将蔡元培一行送入迎宾馆休息。不过,北京的名流显贵纷纷前来拜会,众人哪有休息的时间,直到第二天的晚上,访客才渐渐少了,蔡元培松了一口气,于是和宋教仁、汪精卫等在宾馆餐厅悠闲地晚餐,边吃边谈论着。忽然有炮声自外面传来,众人一惊。汪精卫、宋教仁忙出外探看,却见胡同外面的大街上市民如织,到处花灯辉煌,彩旗飘飘,游行的队伍以舞狮打头,兴高采烈在街上行过,游行的人众手中挥舞着小彩旗,提着各式灯笼,一路高呼“民国万岁”,还不时放一两下铳子,声如雷震。汪、宋一打听,却是北京的市政当局通知市民狂欢三天、提灯游行,以庆祝民国成立,并以此表示对迎袁专使的欢迎。汪、宋相视一笑,说:“袁世凯的花样真不少呀。”

于是返回餐厅,继续用餐。但没吃上几口饭,外面又出现了散乱的枪声,接着惊呼声、尖叫声也传了进来,蔡元培的眉头皱了起来,说:“不对呀,为什么又有枪声,惊呼尖叫之声也有点异乎寻常。”汪精卫笑道:“老袁的花样常常翻新,以求出人意料,咱们要是能识破他的花样,那也不必辛辛苦苦地来迎他了。”汪精卫的话声刚落,外面枪声大作起来,凄厉的哭喊声一波波传来。蔡元培、宋教仁等大惊下站了起来,一齐说:“不对,一定出了什么事了。”这时候门外的胡同近处也是几声枪响,接着脚步杂沓,乱哄哄有人大笑,说:“袁大头要走了,谁能管得住咱们弟兄,趁机会多抢点。”又有人说:“袁世凯一走,谁给咱们发饷,还是先杀了迎袁专使最好。”立刻一大帮人轰然响应,说:“曹老哥说得对,迎袁专使要把咱们的衣食父母袁宫保弄走,就先给他们点好看。”餐厅内众人脸色大变。蔡元培急呼道:“乱兵不可理喻,大家快逃。”众人四散而走。蔡元培跑到宾馆后院,翻墙进入左邻,哪儿却是一个教堂,不一会儿其他人全翻墙进入教堂,战兢兢听外面乱枪之声不绝,半夜时分又有几处火起,火光中房屋燃烧的噼啵声一阵阵传来,吓得蔡元培他们惊慌失措。天亮之后,外面渐渐平静下来了,乱兵已退,蔡元培等才出了教堂,跑到东交民巷六国饭店内寻求避难。这便是史称的北京兵变,又叫禄米仓兵变,由驻扎在禄米仓曹锟所率的北洋第三镇士兵所为。兵变持续了整整一夜,北京城内枪声四起,火光冲天,乱兵们疯狂抢劫店铺商号,将抢来的衣服直接就穿在身上,将抢来的钱钞首饰等物装入口袋,抢了一家又抢另一家,抢的东西多了,就用包袱包起来背在背上。奇怪的是,他们对街上的行人却不抢,遇到西装革履、似乎颇有见识学问的人,就兴高采烈围住他,拿出抢来的衣物、古玩等物请教他是否值钱,若听说很名贵值钱,就欢天喜地、手舞足蹈,若听说是赝品假货不值钱,就连连跺脚、大呼倒霉,说:“俺这拙眼不识货,白忙活了。再去抢,再去抢。”还有的兵怒道:“老子受骗了,烧他娘的去!”兵变初起,袁世凯正在府内吃晚饭,忽然电灯熄灭,枪声盈耳,袁世凯惊慌失措,急呼左右打电话给各处带兵官,得知是第三镇乱兵入城抢劫,袁世凯当即大怒,喊道:“这还了得,快取我的家伙来,待我去打他们。”长子袁克定急忙阻止,说:“大总统万金之体,怎能涉险。乱兵只为无战时之饷,所以行抢,抢够了,自然便回营了。”次子袁克文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抢够了便即回营,难道是你安排的不成?”袁克定怒道:“这儿没你说话的地方,爹爹身为大总统,若贸然南下,被南方的蛮子扣留了,谁来负这个责任!”

袁世凯不理两子的 嗦,却打电话命毅军统领姜桂题率军入城弹压乱兵。天色微明时分,姜桂题的毅军进了城,下令捕杀抢劫的乱兵。乱兵大惊,怀里抱着衣物古玩,纷纷乘黄包车而走。姜桂题立命开枪,乱兵被击毙之后又被割下人头,血淋淋地挂在东四、西单、灯市口等处。不过这时抢劫的乱兵多数已回营了,此刻正在营内相互夸耀各自的收获,有的兵士胳膊上戴着好几副金镯子、腰上系着翠花珠链,满脸喜色向同伙展示。唐绍仪天刚亮便往见袁世凯,说:“东交民巷各国公使担忧乱兵为患,纷纷要求从天津等地调本国军队入京,以保卫使馆,此事极为棘手。又听说南京来的蔡专使等人昨夜大受惊吓,逃到了六国饭店,对他们也需善言安慰,不知总统之意若何?”袁世凯诚惶诚恐,恨道:“我没有教育好这些兔崽子,心中确感无脸见人!蔡专使他们我已派人去探望了。老弟呀,你便去东交民巷走一趟吧,向洋人们赔礼道歉,就说我正在下重手整治乱兵,北京的治安即刻就会好转,请他们稍安毋躁,最好不要调兵进入北京。”唐绍仪点头欲行,恰在此时,乱兵所在的第三镇统制曹锟冒冒失失闯了进来。曹锟一身戎装,圆头圆脑,一进门就立正向袁世凯敬礼,说:“报告大总统,兵变之事已经妥了。”袁世凯呼一声从椅中跳了下来,盛怒之下脸皮也紫胀了,恶声喝道:

“你带的好兵呀,给我跪下!”曹锟被吓得一愣,随即赶紧乖乖跪下。袁世凯戟指骂道:“混账王八蛋,你摸摸你的脖子,脑袋还在上面不在?”曹锟不敢说话,诚惶诚恐只是叩头,袁世凯上去便用脚踢他。唐绍仪连忙出门,奔东交民巷而来。兵变后的北京,满目凄凉。市民家家关门,店铺个个闭户。东安市场、东四牌楼等处的情景更惨,被烧得已成了一片废墟。

3月1日,天津、保定等处又发生了兵变,烧杀抢掠之惨,尤胜北京。这时日本公使馆已就近调了一支千余人的队伍进入使馆,其他各国也纷纷仿效,从天津、大连等处调兵进京。住在六国饭店的蔡元培等人受兵变的惊吓还未恢复过来,又见日本兵进入东交民巷时的猖狂狠恶,杀气满脸,心中的惶恐更甚。汪精卫便说:“看此情景,袁世凯南下就职是不行了,我们应该如实向南京报告。”蔡、宋等人商议,都感觉不能勉强袁世凯南下,不然祸变不测,局势可能发展得谁也无法控制。蔡元培于是致电给南京的总统孙文及参议院,将北京兵变之后局势的危殆仔细说了,并说一般舆论认为袁将南行是兵变的主要原因。蔡元培强调速建统一政府为今日最重要之事,其余各事尽可迁就,以定大局为要,因此建议取消迎袁南下,并将首都定为北京。南京的孙文早从报上得知北京兵变的惨状,今又见蔡元培的电文,既心痛民国的多艰,又哀叹对于时局的无奈,长叹道:“孙文不愿退让寸步,但时局如此,却奈民国何?”遂回电允许袁世凯在北京就职,但要求新一届内阁的名单必须征得参议院的同意,并且待新旧内阁在南京办妥移交手续后,自己方始辞职。袁世凯既可以不南下了,对孙文所提的条件自然全部答应3月8日,在蔡元培的主持下,袁世凯于石大人胡同迎宾馆举行就职典礼,宣誓就任民国临时大总统。誓词曰:“民国建设百端,世凯深愿竭其能力,发扬共和之精神,涤荡专制之瑕秽,谨守宪法,依国民之愿望,蕲达国家于安全强固之域,俾五大民族同臻乐利,率屡勿谕!俟召集国会,选定第一任大总统,世凯即行解职。谨掬诚悃,誓告同胞。”蔡元培见袁世凯就职之礼圆满而成,便欲辞归南下。袁世凯仰慕蔡元培的道德文章,坚要邀蔡留在北京,出任内阁的教育总长一职,但蔡元培知民国隐患良多,颇有心灰意懒之感,不愿身入政界,只想研究学问。袁世凯极尽热情的挽留,说:“我代表四万万同胞诚恳邀请先生,请先生千万赏脸,勿要推辞。”蔡元培说:“元培心已倦,神已疲,只能向四万万同胞的代表敬谢邀请,不敢以不振之心,误了民国的大计。”袁世凯苦笑摇头,但还是说:

“我一定要将先生弄进内阁。”3月13日内阁总理唐绍仪从北京南下,到南京将新任内阁名单提请参议院表决。新内阁组成如下:外交总长:陆征祥 内务总长:赵秉钧财政总长:熊希龄陆军总长:段祺瑞海军总长:刘冠雄教育总长:蔡元培司法总长:王宠惠农林总长:宋教仁工商总长:陈其美交通总长:梁如浩十总长之中,同盟会方面列名四人,袁世凯系统的列名三人,参议院审议后认为基本公允,表决结果除否决了交通总长梁如浩的提名外,其余九人都顺利通过。孙文叹息黄兴未能继任陆军总长之职,而陈其美、蔡元培虽被提名通过,却都不愿就职,孙文、黄兴一再劝说,蔡元培答应了暂署其职,陈其美却以巩固上海形势为由,坚决辞了工商总长一职。4月1日,孙文正式宣布解职,4月2日,参议院议决以北京为首都,于是临时政府及参议院先后迁往北京。袁世凯欢喜无限,当下签发委任状,委黄兴为陆军参谋总长,黄兴辞而不受,说:“功成身退,革命者理所当然。”袁世凯于是又聘汪精卫为总统府高等顾问,汪精卫也辞而不受,说:“我早已有誓,不做官,不当议员,唯见共和成功,民国巍立,则余愿已足。”袁世凯无法,想到民国如今名虽统一,但南北的政务交接,特别是南方民军的管理及善后问题极多,便又委黄兴为南京留守使,总辖南方民军,以待中央定出政策,那时或遣散、或编练,逐步统一军队编制。孙文觉此职非黄兴无人胜任,便劝黄兴就任,黄兴无奈允诺。此时唐绍仪在北京像模像样地做起内阁总理来了,内抚各僚属总长,外以同盟会各大员的支持自重,欲将民国治理得政通人和、百业俱兴。袁世凯心中不快,在他看来,内阁应该是自己的幕僚班子,总理当是幕僚长一类人物,事事秉承自己的意见办事,但这个唐绍仪满脑子新观念,老是引《临时约法》为据,强调内阁负责制,在人事安排等大事上,不时与袁世凯顶撞,有时两人竟然争得面红耳赤,因此每次唐绍仪进总统府,袁世凯都要生上好几天气,唉声叹气,抑郁不乐,此后袁世凯的侍从武官们一看见唐绍仪入总统府,就笑了起来,说:“唐总理又来欺负我们袁大总统来了。”孙文见内阁制运转正常,大为欢喜,放下心来。刚辞去总统职务时,还感觉有些许失落及忧虑,如今顿感无官一身轻,心情愉悦欢欣。这时候南方各省纷纷来电,邀请孙文前往游历视察,演讲共和真谛,其中以湖北黎元洪的邀请最是殷勤。孙文意动,遂欲赴首义之地一行,与从未谋面的黎元洪一晤4月7日,孙文乘坐“联鲸号”兵舰由南京出发,溯长江而上武昌。同船的除胡汉民、汪精卫、陈璧君、章士钊、吴若男外,还有子孙科、女孙婉,秘书宋霭龄等二十多人。

4月9日,船近武昌,拉响了汽笛。泊于武昌江面的楚有舰、裕川舰等一齐鸣笛,并顺流而下远接。当“联鲸号”驶向武昌织布局码头时,龟山、蛇山之上礼炮如雷,长鸣二十一响,而码头之上,军乐齐奏,市民的欢呼上遏行云。自平湖到文昌门江岸,军、政、商、学各界及一般市民二万余人翘首引颈,眼望着滚滚江水中孙文的坐舰劈浪而来,禁不住急舞双手,纵声大叫,都欲尽快一睹这手创民国、功成身退的一代伟人的风采。孙武、蒋翔武代表黎元洪将孙文迎上岸来,岸上马营、步营的数千士兵一齐举手行礼,孙文脱帽答礼。各界代表列队使劲地鼓掌,孙文上前与之握手致意。这时欢迎的市民争欲上前一睹孙公风采,肩磨脚踩、拥挤非常。孙文向人群挥手,孙武肃容揖让,请孙文登车入城。孙文及其一行上了马车。督府传骑队五百兵士荷枪前导,马营、步营之兵殿后,所经之处,街道两旁的店铺、民房皆结彩悬旗,还有焚香拜于道左的老翁、老媪。欢呼声此起彼伏,顺长街铺展延伸。黎元洪率督府各司长、顾问、参议及高级军官列队在督府门外迎接,孙文下车与黎元洪双手互握,笑道:

“文在海外未归之时,即知道首义英雄黎君之名,今日相见,实快心怀。”黎元洪喜慰非常,满脸诚恳,紧握孙文的手说道:“孙先生二十年奔走海外,张革命之说、倡民主共和,才有今日的民国,元洪久慕先生高义,相见恨晚。”一番仪式之后,孙文、黎元洪携手共入督府,状甚亲密。至督府仪事堂分宾主坐定,茶点伺候。黎元洪因问道:“孙先生,如今民国初定,以先生高见,当以何事为重?”孙文说:“革命已经成功,所以此刻乃是破坏终而建设始的时候,当同心协力、奠定邦本、恢复主权、发展民主,对外强国以自保,对内则实行民主制度、发展经济,使共和国的公民皆能富足、自由而且幸福。”黎元洪对孙文所言茫然不解,但装作欢喜赞叹、大为拜服的样子,说:“先生的兴国方略严谨切实,大有道理。元洪还想请教先生,让人人都富足幸福,确为至公至大的正论,但如何能让人人都自由呢?比如军队中的士官、督府的大小职事,大家若都自由行事,那天下不就乱了吗?”孙文笑道:“民主与自由,是对人民而言,官吏与军人却必须服从纪律,若借口自由,事无专责,那民国便成了一盘散沙,又如何能为国民办事,让人民幸福呢!”在座的一名军官忽然笑问道:“孙先生,军人也是人民的一员,以血泪而创民国,为什么军人就不能享受民主与自由呢?”孙文微笑说道:“军人人数少,农、工、商、学民众的人数多,所以军人之职,是为民众服务的;军人服役之期短,为普通民众之期长。朝做总统,夕可解职,朝为军人,夕可解田,所以民主与自由,官吏与军人皆可随时享之。但现今既为军人,既作官吏,则要守纪律、听命令,如此普通民众的自由幸福方可保障,而所有在职的官兵,当视自己为人民的公仆,人民的自由幸福富足快乐,难道不是所有官吏军人的幸福吗!”孙文说完,众人立刻鼓起掌来,对孙文的才学见识称赏不已。黎元洪说:“常听人说孙先生才学过人、口才超卓,今日元洪方得亲见。孙先生,以何法维护人民的自由幸福不受侵犯呢?”孙文说:“《临时约法》已经生效,只要上至总统,下至各级官吏都遵守约法,民国便没有独裁,人民便有自由与幸福。以后国会组成了,会制定更加完备详明的民国宪法,并以宪法为据,监督内阁的行政,各省也都设省议会监督督府的工作,大家都依法办事,接受监督,谁独裁便反对谁,这样,民主自由与人民的幸福不就有保障了吗!”黎元洪叹服,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古人诚不我欺。孙先生高识卓见,民国一定欣欣向荣,趋臻自强之境。”孙文说:“黎副总统既有首义之功,今后维护民国,珍视约法,更须借重你的大力。”黎元洪昂然说道:“元洪当谨记孙先生今日的训示,与在座诸同志一起相互勉励,谨防违背革命宗旨的事情发生。”又对在座的湖北诸人说道:“凡我同志都要加强团结,遵守纪律,不谋私利,以免辜负孙先生今日的谆谆教诲。”孙文微笑点头,宾主尽欢。当晚孙文下榻于同盟会湖北支部。第二日,武汉各社团代表均来谒见,黎元洪也亲来答拜,并举行盛大欢迎会请孙文演讲共和真谛,会后设宴,招待孙文一行。孙文在武汉呆了四五日时间,参观首义英雄聚会的楚望台,凭吊血战退敌的刘家庙车站,此后被邀出席各种集会,发表演讲,耳边欢呼之声不绝,日日宴会不断。

行程将满,孙文在胡汉民、汪精卫的陪同下,兴致勃勃登临黄鹤楼以抒怀抱。楼下长江浩荡奔流,极目楚天,看云卷云舒,孙文说:“我流离海外二十年,从不敢自图安逸。去年武昌起义,各省响应,才造成今日的中华民国。登此名楼,看江山胜迹,抚今追昔,怎不使人感慨万千。”孙、黎之会,一时成为国内新闻的焦点,许多报纸称之为“两个伟人的相会”。

袁世凯见机,忙发电邀孙文驾临北京,电文说:“中山先生阁下:大业告成,高飞遐举,鸿冥天幂。世凯羁滞幽燕,不得亲聆先生的高识卓见,伊人秋水,寤寐交索。盼先生早临京师,世凯当恭陪盛宴,亲挹雄谈。临颍神驰,无任延岐。”袁世凯又怕孙文推故不来,发电的同时,派人亲至武昌促驾。北洋军的将领大为不服,言之于袁世凯,说:“孙文是一造反的逆臣贼子,大总统何以对他如此推重?”袁世凯说:“你等不知,孙文功成身退,深得各届的推重,我要谋划大事,必得借重他的人望。南方各省,尚拥军几十万之众,内阁中人,也以南方的支持而敢于和我对抗,如果孙、黄他们支持于我,那天下便不难混一了。”北洋将领们愤愤不平,对孙文大为藐视,不过袁世凯既已这样发话,他们也不便多说,就相互串通,要等孙文到京时,设法给他难堪。孙文却并不打算进京,他要回广东一行,因此婉言谢绝了袁世凯的邀请4月12日,孙文在湖北官民的恭送下,乘船直下上海。本打算不在上海停留,从海路直接转赴广东,但上海的陈其美等人哪肯放他便走,沪上各界的欢迎会、招待会、演讲会一个接着一个,盛情难却下,孙文只好又在上海盘桓了三日,19日晚才终于脱身,登船前往广东。孙文在武汉出席各种宴会招待会之时,寓居日本的康有为却无论如何在日本呆不下去了,对中国命运的强烈关注压倒了对个人安全的考虑,他急于回国一探革命后内地的情状。家人在劝说无效下,便欲招众弟子门人虞从陪侍,以策安全。康有为说:“若考虑安全,则不如轻车简从,化名而往。”于是只带弟子两名,与长女康同薇一起,乘船从上海悄悄上岸。此时孙文刚从武汉返抵上海,正受各界邀请演讲民主共和的真谛,沪上街谈巷议间,俱以做共和之民为荣。康有为以帽遮颜行于街巷,闻市民絮语,多夸赞民主自由之乐,不由大怒道:“世人无知,怎晓共和的真意,更遑论民主自由,只听一二狂人的煽惑,遂使神州有此惨变。天祸中华,夫复何言!”康同薇忙捂住他的嘴,以免惹来麻烦。一行人觅地住了数天,得知内地党派林立,有数百之多,各党派都跃跃欲试,要在未来的国会议员选举中争得席位。但这些党派绝大多数没有政治纲领,或根本就没有政治主张,只是临时拼凑一些人,起个名字就算是一个政党了,一个人可以同时入许多政党,而有些政党满打满算竟然只有七八个人。康有为听到这些,哑然失笑,说:“民主政治便是这等光景吗?不过这倒是革命后的一大变化,其他变化却是看不出来。”这时候,上海的《申报》忽然频发消息,称杭州发生米荒,米价腾升,贫民难忍饥饿,叫苦连天。浙督蒋尊簋急斥资金外购大米,于杭州多处地方设粥厂以济贫民。康有为见报跌足叹道:“为赶走一个皇帝,却使无数的百姓挨饿,孰得孰失?”康同薇说:“虽有饥民,但若督府真能买米施粥以济之,亦是莫大的功德。”康有为便欲赴杭亲见施粥之事,一行人遂乘火车赶往杭州。步行在杭州的街巷中,见粥厂多处,以大锅煮熬稀粥,贫民衣衫褴褛,持碗排队待施。康有为心中稍感安然,然终对革命后的混乱局势不满,心情抑郁。康同薇便劝其去西湖之上乘船看景,一快心怀。康有为大喜道:“好啊,来杭州怎能不看西湖呢,海外诸国的名胜我游览殆尽,杭州的西湖却只闻其名,从未游过。”于是四人乘黄包车赶往湖滨。适当春末夏初,西湖上水碧如洗,柳垂金线,而白堤、苏堤之上,桃杏花早已开过,叶间的桃子杏子还十分青涩,只弹丸般大小,美景中的康有为船步相间,将西湖风光游赏殆尽,直到夜幕降临,这才依依不舍地回武林门外的旅馆休息。

一行四人坐黄包车由湖滨慢悠悠入城北驶,到了武林门,车却走不动了,原来武林门这儿不知何事,正叫了戏班子演绍兴戏呢,看戏的人挤得满满当当。康有为笑道:“都说绍兴戏清悠婉转,优美动听,我是没有听过,今日遇上了,便看一出吧。”康同薇见父亲兴致勃勃、心情极佳,当即欣然同意。四个人下了黄包车,拣了一个靠近戏台的地方站下,两个弟子及康同薇将康有为护在中间,眼睛瞄着四周,留神提防别人冲撞了老先生。康有为两眼瞅着戏台,听婉转悠扬的音乐一阵阵飘飞过来,立时精神大振,脱口赞道:“吴越之声,真如仙乐一般,使人荡气回肠,舒泰无比。”但戏台上的音乐渐渐的悠扬不足、悲苦有余了。康同薇一手搀着父亲,并未留心看戏,只隐隐感到这是一出悲情戏,台上的人唱得激愤哀切,似乎心中大有不平之事,因而叹息伤怀。蓦地里却听康有为一声长叹,十分的悲苦辛酸,康同薇一惊,借着戏台的灯光,看见康有为痴痴呆呆,泪流满面,似乎便要放声大哭。康同薇吓坏了,忙推康有为,叫他:“爸爸,爸爸,你怎么了?”康有为不答话,好像听而不闻,又好像他的魂魄早已离身,只剩下了一具躯壳。康同薇急得要哭,这时康有为的弟子之一拉了一下康同薇的衣襟,悄声说:“台上演的是戊戌变法的事,我俩也才看了出来。估计老师是突然触到了痛心之处,因而情绪怪异,伤心流泪。”原来台上演得这出戏名叫“光绪帝痛史”,此刻正演到光绪催促康有为出京逃命,台上的康有为慷慨陈词,要与穿黄袍的圣上同生共死,决不单独出京。台上的光绪咿咿呀呀唱着规劝他。台上的演员抑扬顿挫唱得十分卖力,哪知道台下却哭倒了已头生华发、渐趋老迈的康有为。两位弟子及女儿见他忽然大哭起来,惶急下手足无措,不知何辞劝慰,只一迭声的叫“老师”、叫“爸爸”,可此刻的康有为沉浸在伤痛感怀的情绪里,充耳不闻,急得康同薇的眼泪也流了出来。幸好不久康有为自己缓了过来,收住哭声,用手擦了擦眼泪,苦笑一声,说:“我失态了,咱们回旅馆吧,这戏不看也罢。”康同薇等忙表示赞成,四个人在看戏的市民诧异的目光里,转身缓缓离去。在旅馆内说了会儿其他的话,康有为便打发女儿及两个弟子就寝,自己在房间内却怎么也睡不着,心潮起伏、忽悲忽喜、忽哀忽怨,感慨万千。从公车上书时的一幕幕一直回想到现在,禁不住苦叹道:“人生百年倏忽而过,欲建功立业,何其难呀!”月光穿窗而入,明晃晃的,窗外树影婆娑,春末夏初的空气湿润而且清新,康有为徘徊窗口,独自流了一会儿泪,想起刚才看戏的情景,因而叹息人生有限、天意难明,乃低声吟诗道:“君臣鱼水庶明良,戊戌维新事可伤,海外逃命亡旧梦,无端傀儡又登场。”停了一会儿,又接着吟道:“犹有痛史怀先帝,更复现身牵老夫,优孟衣冠台上戏,岂知台下有真吾。”两诗吟完,康有为哭道:“先帝遇害早亡,革命祸乱神州,大同之梦看来永远也遥不可及了。”不多时日,便暴发了挽救共和的“二次革命。

《黄花赋》全书完

后记 《黄花赋》中涉及的人物

  慈禧 光绪 大阿哥 奕祈 刚毅 载漪 奕劻 荣禄 珍妃 隆裕 载沣 载涛 载洵 铁良 良弼 善耆 载勋

  翁同和 李鸿章 张之洞 谭钟麟 袁世凯 张鸣岐 岑椿煊 端方 德寿 徐世昌 赵尔丰 徐桐 瞿鸿机 锡良 李秉衡 盛宣怀 余诚格 贵福 瑞澄 蔡钧 唐绍仪 赖承裕

  段祺瑞 冯国璋 李准 徐树铮 聂士成 张彪 黎元洪 汤芗铭 郭人漳 萨镇冰 黄忠浩 张景良

  赵风昌 辜鸿铭 刘师培

  李莲英 小德张

  恩 铭 载 泽 戴鸿慈 绍 英 李盛泽 尚其亨 熊希龄 御史刘汝冀内阁学士文海 郑孝胥 段芝贵 御史赵启霖 斐景福 御史恽毓鼎 御史蒋式理 两广总督周馥

  赵秉钧 胡惟德 孙毓文 杨崇伊 唐景菘 邓廷铿 马凯尼 怀塔布陆荣廷 郭朴存 谨妃 那桐 徐绍桢 岑春冥 庄赓良 王履康荫昌 李钟岳 载振 张曾杨 王瑚 毓秀 冯煦 杨士琦 程得全 张士衡 张勋 裕禄 王之春 吴宗禹 唐景菘

  康有为 梁启超 谭嗣同 张 謇 汤化龙 谭延凯 徐 勤 杨度欧榘甲 徐拂苏 麦孟华 蒋智由 蒲殿俊 黄英 陈千秋 宋伯鲁 杨锐 杨深秀 王照 康广仁

  孙 文 黄 兴 蔡元培 宋教仁 谭人凤 张 继 赵 声 章士钊章太炎 陶成章 陈其美 王金发 秋瑾 徐锡麟 陈璧君 孙武张振武 焦达峰 陈作新 胡汉民 汪精卫 郑士良 宫崎 孙眉马福益 黄三德 陈少白 杨衢云 吴禄贞 刘揆一 刘道一 倪映典 胡瑛 陈天华 邹容 甘绩溪 蒋翔武 林觉民 吴稚晖 张静江 吴樾 杨笃生 陈独秀 陈伯平 马宗汉 姚宏业、蔡绍南 冯自由

  禹之谟 吴若男 吴世荣 王和顺 黄明堂 胡毅生 许雪秋 邓子瑜 于右任 程家柽 田桐 鲁迅 李燮和 汪东蒋介石 龚春台 蔡绍南 冯乃古、姜守旦、李金奇、廖叔宝 宁调元 尹维峻、伊锐志 朱瑞 姚雨平 陈炯明 方声洞 方君瑛吴玉章 喻培伦 熊克武 吴生才 夏寿华 李雁南 陈更新 潘达微 居正 刘复基 熊秉坤 金兆龙 吴兆麟 朱芾煌

  彭家珍 马君武 毕永年 史坚如 乌目山僧 曹亚伯 万福华 朱和中

  何惠仙 张竹君 徐佩萱 史憬然 沈云芝 苏曼殊 胡子敬 袁克定 袁克文 唐才常 徐敬吾(野鸡大王) 何震 谭发 宫崎徐自华 徐小淑 郭尧阶 杨翠喜 吴芝瑛 顾松

  胡道南 刘福荣 章介眉 犬养毅 汪公权 胡传来 王先谦 孔宪教 梅 馨 伍廷芳 范爱农 冯镜如 柯尔 康德黎 崔玉贵瓦德西 假光绪 陈范 吴若南

  李征五 应桂馨 张 恭 竺绍康 裘文高 倪 金 刘福彪 石明光 李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