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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花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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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花赋 作者:石之轩

简介

一部将“走向共和”历程推向极致的宏篇大作。

本书描写的是近代中日甲午之战后直到清朝覆亡、袁世凯当上民国总统这一段时间中国的政治、军事、外交、革命,以及这一段中国上自太后皇帝,下至黎民百姓对中国命运的忧思或者麻木状态。作者试图用全景式的扫描,用精微的特写,将这一段历史以及活跃在其中的英雄、枭雄、巨奸、泼妇、美女等等人物活画出来,所以素材多取之当时人物的回忆录、日记等等,以求真实准确。对一直以来的英雄人物,不作主观的拔高渲染,对一直以来的反派人物,也不作贬低或者丑化,只想如实地把他们的故事写出来,并通过这些人物和故事,对中国的民族心态能做一些有益的探索。

迭楼层栏依晚风,
山上烟笼,江上霞红,兴亡阅尽古今同。
文只雕龙,技只屠龙!

莫问当年旧主公,
昔日名隆,今日楼空,跳梁小丑穴其中。
昼静潜踪,夜尽穿墉!

  ----一剪梅.题五层楼图.廖仲恺

人猿相揖别,
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
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何时猜得,不过几千寒热。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郊原血。

一篇读罢头飞雪,
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
三皇五帝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
盗跖庄蹻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
歌未竞,东方白。

  ----贺新郎.咏史.毛泽东

一夜秋风起,黄花照眼明,莫怨霜露冷,好梦最凄清。

  ----题秋菊图.潘达微

自序

一. 从清末中日甲午之战后,中国的先知先觉者开始行动起来了,试图用各种方法来挽救这个古老的帝国免于沉亡。与此同时,知识分子在思想上刮起了一股旋风,西洋、东洋的维新思想、民主自由思想,共和理论,社会主义理论,无政府理论等等,这些人文思想的纷纷登陆和传播,将中国的知识分子及热血青年迅速的卷入了时代的浪潮里,从此时直到1949年,中国大地上思想的探索,主义的争斗,独裁与民主,争霸与统一,抗日的烽火,内战的硝烟,纷扰繁复、持续不断。在约半个多世纪的时空里,神州大地被迫经历一次次血与火的洗礼,血染南国,血污中原,血洒在太行与华北平原。

这是个容易冲动的年代,是个大梦初醒,精神抖擞热血沸腾的年代,无数的英雄美女在这个年代诞生,无数的文豪、名将、志士在这个年代诞生,同样有无数的奸雄、小丑、混世魔王在这个年代诞生。这是个闹嚷嚷纷乱不堪的年代,从南国的稻田里,从世家的书斋里,从上海的商场中,从帮会的山堂上,一批批抱着救国救民理想的男男女女,登上历史的舞台,按自己的想法改造中国,这些人带着青年纯真的情怀,带着英雄冲天的豪气,把他们的生命能量挥洒在神州的各个角落,把他们的热血舞成一朵炫目的花环,然后他们从容死去,不皱一下眉头,给历史留下一个个炫目的光点。

这是个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年代。奸雄、汉奸、黑帮、悍妇混迹其间,睁着警觉地眼睛,怀着私欲膨胀的心思,用霸道、权谋、血腥和诡计在一片爱国声里攫取利益,他们是冷静的,在自由民主爱国共和的热浪里,悄悄的游弋着,伺机出动,砍杀狂呼口号的人的头颅。

这个时代,反反复复的敌与友的变化,分分合合联盟的组成和解体,实力的对比,谋略的运用,争斗与妥协,暗杀与联姻,各种各样穷极所思的手段、各种各样卑鄙无耻的计谋都在筹划实施。这个年代里,一幕幕血腥的场面的上演,一次次诡谲的风云变幻,政客,谋臣,土皇帝,野心家纷纷出场亮相,小丑们提着刀呵呵而笑,书生们拿着笔怒睁双目,坐拥大军的大豪们假惺惺通电、开会,要挽救时局,而一群一群的学生走出校门,为自由为民主,不断地奔走呐喊。

在中国的历史上,从来没有那个时代象这个时代一样,思想和行动都狂风一样席卷大地。

这个时代的人,似乎视生死如儿戏,似乎满腔的血,就为了一次美丽的绽放,一个个年轻的生命,毫不犹豫的就走向死亡,而大难不死的同仁们,为了各自心中的理念,顽强固执的重蹈覆辙,他们仿佛义气如山,同生同死,他们仿佛偏执狂躁,不断的内讧、分化,但就是这些人结束了两千余年的专制,开创出了一条鲜花飘香但漫长如斯的道路。

二. 我曾想发大誓愿把这些英雄美女豪杰奸雄写出来,我感到让他们慢慢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对他们极为不公,对世人来说也极为可惜,我在一次闲谈中,把这个想法说给我15岁的儿子,我儿子听了哈哈大笑,说:“笑话笑话,太夸张了,以你的那点才学,竟然想干这件力不从心的大事,除了给世人留下些笑料,给门外的烟摊做些贡献之外,我真不敢相信你还能闹出些什么名堂!”

我自然不服,赶紧鼓动唇舌辩解,说:“才学不是很重要的。这件事,历史学家干不来,他们太严谨;文学家干不来,他们太浪漫;教授专家们干不来,他们嫌写近代史,要担许多不必要的风险。所以,这件事,只能由草野之人,没有心机之辈,半瓶子醋的我辈来完成,历史的重担落在身上,不接住这个担子,要愧对后人呀。”

我儿子笑得在床上打滚,好不容易才止住,说:“且不论你能不能写,姑且假设你就是专为写这个来到世上的,但你可知道,你写的这些事,在当代人的眼里,与垃圾同类。垃圾可以随便扔到垃圾筐里,可你写的这些,需要核废料那样的处理方法,密封并且深埋,没有人会看那些东西。当今是商品与欲望横流的时代,不是怀念伟人与英雄的时代。你还是多想想升官发财的事,什么英雄,什么豪杰,你想给牙科医生拉托,让他赚钱给你提成吗?”

我闷闷不乐,自信心受到严重打击,但仍贼心不死,就在晚上把想法说给妻子,寻求支持。妻子听了我的想法,表现得很无所谓的样子,说:“你愿写就写去吧,反正你很闲,在单位上班你不忙,厂也交给别人经营了,你无聊发慌,就胡乱去写写,总比打牌醉酒聊天网恋要好。”

我儿子听了他妈妈的话,大呼小叫喊冤屈,说这样他就惨了,他妈惊问原因,儿子说:

“这样一来,我爸肯定就将电脑霸占了,从此以后,我要打场游戏是难上加难了!”于是提议说:我要写可以,但托地,洗碗,倒茶,浇花这些劳役必须兼作,作为对我独霸电脑的惩罚。“

我妻子不忍心,就修改了一下儿子的提议,说:“这样吧,你每写出一篇,就交给我们审查,如果我们觉得文采很好,人物也写得活灵活现,那么,就免除你的劳役;如果写得糟糕透顶,让人不忍卒读,那么,劳役再重新加上。你好自为之吧。”

我没有选择的权利,就答应了。

三. 于是,我开始了艰苦的敲字生涯。真的好苦呀!精神上的磨难尤其大,我到处搜罗民国的史料,彻夜的狂读人物的传记,捉摸他们的思想个性,体验他们的喜怒哀乐,不过在这中间,我却体验到了一种乐趣,我感觉到我的工作很类似于“历史的还原”。因为英雄也罢,悍妇也罢,首先他们都是和生生的人,有血有肉,一颦一笑之间,远比历史书上对他们的定义要复杂丰富得多。另外,人物也罢,事件也罢,没有一个能脱离别的人与别的事而独立出来,历史的因果,让人产生惊恐震颤的感觉,为之唏嘘不已;而历史的巧合,又让人叹为观止,为之欢欣鼓舞。

但是,历史的确是不能还原的。站在二十一世纪的思维原点上,透过百年的烟雾、百年的风尘,看到的历史无形中已经变异,已经带上了今人的感觉,今人的评判。

用今人的眼光来看,历史有太多的遗憾,有太多的凄婉,有太多的迷茫和不该有的错乱,但是仔细一想,历史是过去了的现在,现在也正缓缓的过去而成为历史,那么,今与古又是何其的相似,其遗憾与迷茫又是多么的一脉相传。历史之帆在迷惘与遗憾中缓缓而前,偶尔折弯,偶尔靠岸,可水流滔滔,浪卷风旋,船是永远也不可能长久地停下来的,于是,历史就又有了使人心动、使人欣慰,使人能坦然一笑的诱因。

或许用喜剧的眼光看待过去能减少很多沉重,或许该用睿智与善意对历史加以宽容。对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加以宽容之后,面对历史会哑然失笑,可笑过之后那种酸酸的苦涩,还是让人惆怅不已。

好在曾经的过去还有许多的灿烂,怒放在百年前的原野,尽管烟尘弥漫,但遮不住鲜花的幽香与霞光的明艳,最苦难最伤怀的日子里,往往有最美丽的花朵绽放、有最清澈的溪水流畅。

百年的沧桑,幽香与明艳也罢,血腥与苦难也罢,惆怅与伤感也罢,激昂与兴奋也罢,那些都是我们的过去,回看百年历程,犹如回想自己的童年,牙牙学语的可笑,摇摆学步的笨拙,幼稚也罢,可爱也罢,可那毕竟是我们的童年。

引子 泪眼望江山,哭罢依然

一八九五年四月二十日,赴日议和的全权代表,七十三岁的李鸿章从日本议和归来,乘轮船驶入天津大沽码头。大沽炮台上炮声隆隆,向他致敬。岸上,直隶的官员列队迎接,军兵如林,举枪敬礼。李鸿章头骨中还嵌着日本浪人的枪弹,脸上裹着绷带。听见礼炮声,看见岸上恭迎的人众,他满面羞惭,低头长叹说:“一世勋名,至此扫地矣!这是我此生的奇耻大辱,永世难忘!” 随行的长子李经方问:“爸爸,我至今也想不明白,为何我们竟打不过小小的日本?”李鸿章仰天无语,半晌方摇头说道:“几十年来,文娱武嬉,荒唐奢靡,又以大国自居,轻于一掷,如此焉得不败!”

上岸之后,李鸿章称病躲入天津寓所,却将自己画了押的《马关条约》让随行参赞伍廷芳带往北京,呈光绪帝签字用玺。伍廷芳乘火车进京,将条约经军机处呈入宫中。年轻的光绪皇帝见了条约,泪流如雨,哭倒在御案之上。时恭亲王奕祁,帝师翁同龢在侧,也一齐下泪,痛哭失声。

《马关条约》共21款,主要内容包括:1.中国承认朝鲜完全独立。2.中国割让台湾及附属各岛屿、澎湖列岛、辽东半岛给日本。3.赔偿日本军费2亿两白银。4.开放沙市、重庆、苏州、杭州为商埠,允准日本人在此设立领事馆。5.允许日本在通商口岸开设工厂及输入各种机器。6中国政府不许逮捕为日本军队在情报等方面服务的中国人。

因为甲午之战大清的惨败,所以才有了《马关条约》。李鸿章在日本时,已将条约全文电传北京呈皇帝御览,但光绪此次展开条约文本,还是禁不住悲从中来,心如刀割。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地大物博、四万万国民的大清竟然打不过弹丸岛国日本,陆军惨败、海军惨败,日军横行直进,大清的军队节节败退。泱泱中华上国,因甲午之战而颜面扫尽,其自上而下的腐败怯弱愚顽颟顸等等毫无遮拦的暴露在世人面前。但二十四岁的光绪皇帝正年轻气盛,怎甘心就如此签了这一纸屈辱的条约,他将条约掷到一边,传令发电给天津的李鸿章,命他再与日本协商赔偿金额。白银两亿两,这个数字是大清年总收入的三倍,如此巨大的金额从何处去筹措!

但李鸿章拒不听命,回电说:“如此时仍犹豫延宕只会导致与日本的决裂。而且一人口中难说两样话,反复不定,徒惹外人耻笑。”

光绪无法可施,仰天呜咽,泪流满面。

此时马关条约的内容已传了出去,反对签约的电报雪片一样从各地飞往北京。两湖总督张之洞急发密电,主张立刻与英国或俄国订立盟约,共抗日本。两江总督刘坤一则坚决要求与日本死拼到底,哪怕苦战十年、二十年,决不能屈服认输。此外,侍读学士文廷式、冯文蔚、户部主事梁题确、山东巡抚李秉衡、吏部主事王荣光、刑部主事徐鸣泰,贝勒载洵等数百大小官吏,也纷纷上折子反对割台、辽之地。而台湾、辽南的人民聚众惊骇,哭声达于四野,发誓决不屈从倭贼。台湾的官吏驻军一齐通电,说朝廷若决意割台,则全台军民唯有与倭贼血战到底,誓不从贼。与此同时,从王公贵族到普通百姓,齐声痛骂李鸿章卖国,要朝廷立杀李鸿章以谢国人。大家不能骂皇帝,更不能骂太后,便大骂李鸿章,说他畏敌怕死,卖国求荣,和秦桧蔡京之类奸臣一样,卑鄙无耻之尤,偷安避战,导致军无斗志,让倭贼得势猖狂,致使我堂堂中华受辱于倭人小邦。

李鸿章在天津的寓所里,听见天下滔滔不绝,皆是斥骂之声,冲冠大怒,拍案而起,大声叫道:“我以一人之力而战一国,虽败犹荣!只可惜在广岛未能死于日本浪人的枪弹,遂为无知竖子所辱。但李鸿章岂是惧骂之人,天下愚夫愚妇的舌头,便能骂死我李鸿章吗!”

恰如给李鸿章的话做注脚一般,此时大清的两广总督衙门给日本国行文,索要日军在战时拖走的“广丙号”战舰,说此舰系广东所有,甲午之战广东并未参与,因此不得以广东舰为战利品。日本人接文后哈哈大笑,将文书扔在一旁,置之不理。

《马关条约》在紫禁城皇帝的御案上押了好几天了,光绪皇帝举棋不定,茶饭不思,龙颜憔悴。恭亲王奕祁、庆亲王奕劻、军机大臣孙毓文、徐用议等苦苦哀求光绪签字用玺,军机大臣李鸿藻、帝师翁同龢却极力反对,两派在上书房吵了起来,互不相让。李鸿藻是清流派的首领,当时跪伏地上放声大哭,请皇帝杀了李鸿章,然后焦土抗战。

孙毓文却说:“圣上,战事一起,我国兵不勇、将不智,别说得胜,连京师之地也难以保住,还请圣上三思。”

李鸿藻咚咚叩头,说:“保不住就迁都西安,宁愿战死,绝不能受辱议和!” 孙毓文气急败坏,说:“你为何不带兵去打仗,只知讲大话,什么清流派,我看是青牛派,你就是那牛头,死犟活犟。大家在京师可都是有家有室的!”

翁同龢一听这话急了,大怒斥道:“你这是什么话!只关心你的家室,谁来考虑国家的荣辱?”

孙毓汶知道情急下失言,忙纠正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怎也打不过日本人,早一天议和成功,国家就早一天安宁。”

光绪在龙案后轻轻的咬着牙,脸色煞白,恨怒交加,忽拍案而起,叫道:“赔款割地,千古奇辱!我要亲率六军出征,与日人决一死战!”

众臣大惊,一齐叩首说:“万万不可,万万不可,皇上万乘之尊,岂能涉此奇险!” 光绪嗔目怒问:“为何不可?”

恭亲王奕祈连连叩头,说:“自古帝王亲征,不到山穷水尽、绝无退路之时,无人敢出此下策,请皇上快快息了亲征之念,不然,若一战而败,那时人心尽散,我大清就真的要亡了!”

光绪说:“为何便不能一战而胜,尽复失地?大臣的心中只是想着战败,如此军队怎么能打胜仗?”

孙毓汶脸上流汗,急得语无伦次,说:“皇上懂战阵之上的韬略吗?皇上知道带兵的讲究吗?皇上知道日本兵的强悍吗?不知兵而临敌,怎么能打胜仗!”

孙毓文的一番话让光绪大为丧气,他想了想,又颓然坐下,脸色铁青。顿了顿,说:“此事我尚要斟酌,告诉日本人,换约时间再押后五天。”

恭亲王奕祈忙说:“皇上,不要犹豫了,奴才的心中也很难受,但我们的确打不过日本人,除过议和,别无他路。”他抬手擦了擦眼泪,继续说:“仗如果继续打下去,只会败得更惨,那时,日本人的条件将更苛刻。”

光绪看着恭亲王,眼泪流了出来,哽咽着说:“我们过去打不过西方的大国,现在竟连小小的日本也打不过了,我一直不相信这一点,为什么我们打不过?”光绪最后一句话提高了声调,眼睛逼视着恭亲王。

恭亲王奕祈摇了摇头,满头白发晃动,人却一言不发。 侍立一旁的李莲英这时说话了,他上前一步,用半阴半阳的声音说:“皇帝,盖御宝可是太后的意思,太后的大寿庆典还没有结束,仗要再打下去,她老人家那有好心情听戏呀!”

光绪“忽”的站了起来,怒视着李莲英,喝道:“你用太后来逼我吗?” 李莲英仰首望着房梁,说:“奴才不敢。不过太后有一句话,她老人家说:”谁让我一时不快,我就让他终生不快!‘皇上想必听过这句话。“

光绪气得跳了起来,骂道:“大胆刁奴,祖法上严禁太监干预政事,你竟敢猖狂如此——

来人那,给我拖出去,打四十大板!”

殿前值勤兵士进来,拖了李莲英出去。李莲英年龄也不小了,一直受太后慈禧的信任看重,在宫中几十年,何时被人轻看过,如今竟要挨板子,不由得“哇哇”怪叫起来。

光绪在后边大声喝道:“给我狠狠的打!”

李莲英被打后,一瘸一拐的找慈禧太后告状去了。孙毓汶等却还在和光绪皇帝纠缠着,逼他用玺。光绪的手几次伸向了玉玺,但又缩了回来。正闹着,军机大臣刚毅求见皇帝,进殿叩头后就请光绪速下决心签约,说若不然,议和失败,国家将遭大难。

不到半个时辰,又陆续有大臣来,恳请皇上不要感情用事,赶快给条约签字用宝。大家一齐催促,情急下脸都变形了。

光绪皇帝思前想后,看着那颗硕大的玉玺,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皇帝这一哭,翁同龢、恭亲王奕祈心中酸楚,也不由泪流不止。刚毅,李鸿藻,孙毓汶等也哭了起来。大家哭了一会,刚毅等抹一把眼泪,又叩头哀恳,请皇上用玺。翁同龢知道坚不用印不是了局,便劝光绪说:“圣上,一时之辱,终将报之,只要圣上从今以后发奋有为、强国练兵,不出十年,便可雪今日之耻。圣上,圣上,还是用印吧!”

光绪哭了一会,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想到自己终究拗不过太后,并且兵败如山倒,大清的八旗兵如今连扛枪也累得喘气,绿营兵也好不了多少,号称强悍能战的淮军也败给了日军,如今靠什么和日本人拼呢!此时孙毓汶又催逼起来,辞色俱厉,说:“战,万无把握,而和,则确有把握,舍和而战,皇上欲使大清的子民全部战死吗?”

光绪不语,脸无表情,绕屋急走,众人屏气息声,眼看着光绪。光绪急走多时,忽然咬牙顿足,两行清泪蜿蜒而下。光绪呜咽了一声,抢到御案边,奋笔疾书,给条约签上了字。

对孙毓汶挥挥手。孙毓汶如释重负,爬了起来,将大清国的玉玺盖上了条约。

《马关条约》盖上玉玺的第二天,直隶一代狂风暴雨,拔起大树无数,北京到天津的电杆齐茬茬被拦腰吹断,田中沟满渠溢,青苗尽淹,民屋也受灾极重,倾颓倒塌无数。雨过之后,渤海黄海交界之处突然海啸,巨浪如屋扑向海岸,沿岸军民人等死伤惨重,海边村落及清军的防营悉数被毁。消息传入紫禁城内,满朝文武尽皆失色。

此时,北京正聚集着各地来的举人参加三年一度的会考。即将签订《马关条约》的消息传到举子中间时,这些读书人痛哭流泣,悲愤莫名,大家热血沸腾,议论一通后,便有广东的举子梁启超联络了百多人到都察院上书,恳请朝廷决不可割地求和。接着湖南的举子任锡纯也联络了几十人去上书,然后湖北甘肃等省的举子也行动起来了。都察院门口车马闐溢,人众熙攘,举子们满怀希望而来,却一个个失望而归。因为都察院并不接他们的上书。

都察院是清代执掌政治得失、纠失检奸、弹劾官邪的一个衙门,集监察弹劾议政为一身。

举子们将所有希望都倾注在这儿,但院中的左都御史瞿鸿禨、右都御史徐寿衡以条约已经签订为由,客客气气的将举子的上书拒之门外。举子们好不生气,却又无法可施,回到下脚之处,心有不甘,便聚在一起大声争辩该怎样上书,好让皇上知道读书人的一腔热忱,又争论上书的内容,为该不该迁都大战而频起口角。这时候一个叫康有为的广东举子说话了。 康有为说:“各位举子,要引起朝廷的重视,必须人多,我们需要联络一十八个行省的所有举子,另写上书,请皇上毁约再战。到时大家一起去,列队上书。都察院不接书,我等便不走,拼死而谏!”

众举子见这康有为中等个儿,三十多岁年纪,但强壮威猛,眉宇间充满自信,举止气派甚大,就有些信他的话。广东举子梁启超、麦孟华本是康有为的弟子,他俩就首先响应,大声叫好说:“先生言之有理,我等这便去联络人,但上书的文字,却须烦先生大才,亲自起草。”

其他人随声附和,要康有为执笔。康有为也不推辞,点头说道:“强国御侮,我早有一套成法,我来写就是,你们快去联络人吧。”

众人大喜,一哄出门找其他举子去了。康有为回寓室,关上了门,一天两夜之后,得一万八千余言,命之曰“上今上皇帝书”。

原来康有为是广东南海人,学识超群,不但精通中国的经史子集,对西洋的诸般学说也颇多涉猎,好发议论,痛恨朝廷守旧愚顽,不知维新求强,因而经常伤时叹世,批评弊政,南海之人戏呼其为“康圣人”,康有为也不置辩,直以匡时救世的圣人自居,便于广州城内的惠爱巷创设书院,起名“万木草堂”,讲学授徒,欲为维新天下聚拢训练人才。梁启超、麦孟华等俱是听其大名、慕其才学,因而拜于其门。康有为久有舍我何人拯救天下的大志,今此便趁机鼓动举子们群起上书。

康有为的上书内容不是单纯的写几句爱国抗倭的大话,他系统地提出了下诏鼓天下之气、迁都定天下之本、练兵强天下之势、变法成天下之治的方略,要朝廷狠下迁都的决心,然后动员全国之力,与日本作殊死较量。

此时,梁启超、麦孟华等人已联络了各省一千三百多名举子,他们还不知光绪皇帝在悲痛交加中,刚刚给条约盖了玉玺。众举子们依次给上书的后边签了名,然后列队往都察院进发,队伍排了三里多长,引得市民围观、衣冠塞途。路上偶有大臣的车马路过,举子们便围了上去,垂泣请命,哀恳不要签订《马关条约》,台湾来的举子更为激动,往往话未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一千多人终于到了都察院的门口,都察院仍以条约已经签字用宝为由,拒绝接受上书。

举子们说:“条约虽然签字用宝,但还未与日本人换约,犹可挽回。”

但都察院各御史只管摇头,就是不收上书。却是军机大臣孙毓文知道了举子上书的事,怕皇上看到上书毁约,故派人通知都察院绝不可接受上书。举子们见上书无门,便在院外的街道上一齐跪了下来,放声大哭,市民及各衙门的小官吏都来围观,都察院外人山人海,交通也阻断了。

孙毓文得讯,心急如火,要使皇上得此事,年轻气盛下真要毁约再战,那可怎么得了,于是急急派人往都察院外威胁吓唬,勒令举子们解散。

举子们哪肯解散。但天不作美,下起雨来了,举子们周身尽湿,狼狈不堪。看客中有消息灵通的人就悄悄告诉大家:阻扰上书的人乃是军机大臣兼兵部尚书孙毓文。众举子一听,从泥水中爬了起来,同声大骂孙毓文,骂了一阵,两湖两广的举子便号召去孙宅大闹,说最好抬着棺材去闹,以示与孙贼势不两立。都察院的御史胥吏吓坏了,一齐跑出门来劝,说尽好话,方将众举子们暂时劝回。

孙毓文得讯,大惊之下,从此称病不敢入朝,以躲风头 这便是中国近代史上轰动一时的“公车上书”。古代礼遇读书人,以公车征招咨询天下大事,到有清一代,便将举子尊称公车。公车们的上书虽然没有送到皇上的手中,但在社会上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上今上皇帝书”在读书人之间辗转传抄,继而被上海一带的报纸刊登出来。康有为的大名在一夜之间、忽然为千千万万的中国人所知。

千千万万的中国人知道了康有为,但光绪皇帝却不知道。光绪皇帝身处紫禁城内,还在为辽东半岛及台湾而伤心呢。这时忽然传来消息:俄罗斯联合了法国、德国,强令日本将辽东半岛还给中国,扬言说:“日本若试图改变其岛国地位,向大陆发展,俄国绝不会坐视不理!”

但日本岂肯轻易放弃到口的食物,俄国便招呼了法、德两国,三国的军舰浩浩荡荡开赴日本海面,往来游戈,威逼京都、横滨。日本刚和大清战过,虽然得胜,但筋力已疲,那还有余力和这三个强国作战,无奈下只好同意将辽东还给中国,但向大清索要三千万两白银的“赎辽费”。大清的君臣见辽东忽然可以不割了,喜出望外,便没口子的答应,同时对俄国的义举感恩戴德,对法、德两国也极表感激。

辽东半岛总算回来了,大清的君臣微微松了一口气。此刻俄罗斯的驻清公使柯希尼洋洋得意,到大清的总理衙门传话说:“吾国的沙皇尼古拉二世明年五月举行加冕典礼,大清国须得派一等一的大员去观礼致贺,方算是给俄国好朋友面子。”

总理衙门相当于外交部,衙门的大臣奕祈不敢怠慢,忙分别告知皇上与太后。太后慈禧说:“湖北布政使王之春正在欧洲,让他去好了。布政使的官也不算小了。”当时大清虽败于日本,但中华上国的观念犹在,虽然不敢再拿万国当藩属看待,但对蛮夷之邦从内心深处总不大看得起,所以感觉去一个布政使,就已经很给俄国人面子了。

俄公使柯希尼却大怒,瞪着眼说:“王之春是何人,敝国从未听说过,恕敝国无法接待!” 奕祈小心翼翼的问:“那么,贵公使认为谁是一等一的大臣呢?” 柯希尼说:“必得和李鸿章的资望相当方可。” 奕祈一惊,俄使这是暗示非得李鸿章不可了,但李鸿章因甲午战败,正受皇上的冷遇和国人的唾骂,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的乌纱已被拿掉了,目前只在军机处行走,落寞无聊,无权无势。可俄国人是得罪不起的,奕祈便忙禀报太后慈禧,请示机宜。

慈禧说道:“国人无知,嚷着要杀李鸿章,李鸿章岂能随便就杀。该当赏他三眼花翎、黄马褂,让他借出使俄罗斯的机会,遍访欧美各国,以敦睦友邦,结好强邻。你去和皇上说罢。”

奕祈去找光绪。光绪见慈禧已经发话,便下旨派李鸿章出访欧美。 圣旨下来了,李鸿章却上疏力辞,说年迈力衰,伤病时发,不堪出使大任,请皇上别择贤能。光绪不准。慈禧又与光绪一起招李鸿章进宫,商议秘结外援牵制日本的策略,最后议定,允许俄国人修建已请求了许久的东北铁路,以感谢俄国干涉还辽一事,以此作引子,与俄国结盟,共抗日本,并顺访欧美各列强,示以友好。最后太后皇上一齐强调明年之出访责任重大,命李鸿章好生准备,过年之后即便起程。

李鸿章在慈禧的议鸾殿里跪着奏对了四个钟头,结束时竟两腿酸软,起不了身。慈禧太后格外开恩,命两个太监扶了他起来,搀出殿外。李鸿章一出殿,便晕倒在青石台阶之上。

这位至今功过不清的一代枭雄,和他所服务的帝国一样,都老迈衰朽的厉害了。

康有为因组织公车上书而名噪一时,上书中重点强调的“变法”,更如一枚炸弹,激起的震荡久久不息。朝中守旧的王公大臣提起康有为便咬牙切齿,骂不绝口。这一年会考的总裁之一,偏偏是最守旧最愚顽的大学士徐桐。

徐桐对洋人恨之入骨,他家又不幸住东交民巷,正门对着法国使馆,徐桐便将大门封了,另在府后开一个小门出入。别人不解而问,徐桐就给正门两边写副对联:“望洋兴叹,与鬼为邻。”对联一贴,大家这才知道徐桐心中的恨意。徐桐认为洋兵最容易打败,因为洋鬼子的腿不会打弯,所以常说打洋兵,只需要一根长竹竿,着地一拨拉,洋兵就全倒了。因为恨洋人,连带恨一切和“洋”有关的东西,康有为的上书中提出仿洋人之法练兵等等,徐桐便将他与洋鬼子一样同等看待,深恶痛绝。

举子会考之后,徐桐招同为守旧派的副总裁李文田及其他守旧派考官,说:“绝不能让那个狂妄自大,嚷嚷着要变法的康有为考上!”

李文田说:“这好办。康有为的文章,议论一定言辞怪异、离经叛道,我等见了此类文章便弃掷不录。”

众守旧派考官一齐称是。

当时的考卷为防阅卷作弊,考生的姓名全是密封的,阅卷之人只能凭文章词句、字体等推测考生。李文田仔细审阅考卷,忽发现一个卷子文辞优美、议论风生,其中讲的治国强国之道,闻所未闻,和大清礼仪治国的说教大不一样。李文田呵呵而笑,说:“康有为呀康有为,实在对不起了,你要和圣人之道唱反调,恕不录取你了。”

遂提笔在那卷子上写道:“还君明珠双垂泪,恨不相逢未嫁时。”写完“嘿嘿”一乐,将卷子扔到一边,然后往告徐桐说:“康有为的卷子被我扔到一边了。”

徐桐大喜。待全部试卷俱已阅完,便召集所有考官及总裁,当场开去密封,登记个人的名次。密封一开徐桐傻眼了,康有为不但在录取之列,而且分数高居榜首。徐桐只气得捶胸顿足,吹胡子瞪眼。原来李文田扔掉的却是梁启超的卷子。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别的总裁考官比如翁同龢等人也在场,无法可施,只好让这个可恨可恼的康有为中了进士,也依例让其写了殿试策,但将他的名次向后挪一挪,这番手脚却是非做不可的。

康有为在殿试策中又大张宏论,论述其变法思想。这篇策论皇帝没有看到,却在事后被帝师翁同龢偶然看到了,翁同龢惊奇不已,感觉这是个人才,应该将他网罗给皇上,于是往找康有为,康有为却不在寓所。翁同龢叹息摇头、怏怏而回。

原来康有为刚中进士,被授予了工部主事的六品官,在京的同乡人等赶来贺喜,强拉他出外喝酒去了。夜深归来,第二天早晨听说大名鼎鼎的帝师亲来访他,康有为大是懊悔,便在傍晚时去翁府回拜,翁同龢白发满头却倒履出迎,执康有为之手大笑说道:“好啊好啊,你能来访我,皇上有救了!”

康有为诧异不已。

翁同龢请康有为进了客堂,呼婢唤仆,殷勤接待。然后前倾上身,满脸诚恳地向康有为请教强国之策。康有为大是感激,遂滔滔不绝讲起变法强国的道理来,从选才以启圣聪,一直说到理财以实国库、练兵以保国土,雄论如风,口若悬河,把个满腹诗书的翁同龢听得目瞪口呆,咂舌不已。翁同龢只好把思路从自己的圣人之道上移开,完全按康有为的想法走。

仔细听一会,问几句,或与康有为辩驳几句,最后翁同龢长长的叹口气,说:“你的这一套道理自成体系,若真能全部按之实施,大清的强盛的确不难致呀。”

康有为说:“中堂贵为帝师,若能言之于今上,圣上春秋正盛,想来必有强国之心,那么,康某的这些想法还能实施不了吗!”

翁同龢点点头,口中唯唯,康有为心喜不已。 但此次拜访之后,却什么消息也没有了,康有为心急,又拜访了翁同龢几次,两人之间算是相当熟了,康有为便直接发问:“中堂,有没有向圣上提起变法强国的事?”

翁同龢叹口气。

康有为急道:“怎么,皇上不愿意变法?”

翁同龢又叹口气,摇摇头,停了好一会,方说:“我还没有讲给皇上听。唉,你的那些道理,暂时不讲为好。”

康有为急问:“我的道理皇上不喜?”

翁同龢说:“唉,不是这个意思,皇上绝对会欣赏你的高论,但他没有权,此时欣赏也是无用。”

康有为一惊,忙问:“皇上贵为一国之君,岂能无权,翁中堂此言从何说起?” 翁同龢移近康有为,压低声音说:“祖怡,这么长时间了,我也就不把你当外人了,希望你能助皇上做一番事业。”祖怡是康有为的字,以翁同龢的年高位尊,以字来称呼他,那是极表亲近不见外之意。

康有为急道:“中堂,助皇上中兴大清是我夙愿,纵然危难艰险万分,我也绝无畏缩之心!” 翁同龢说:“好,那我就告诉你,如今朝中大权,都在太后手中,皇上不过应个名儿,就这太后也不放心,时常派心腹打探皇上的活动。大员的升赏废黜,多由太后一人操纵。皇上名为一国之君,实际上恐还不如一名得太后信任的大臣权大。”

康有为大怒,说:“这怎么行,为君而不能发号施令,国何以强盛,大清何以中兴!”翁同龢忙摇手示意他小声,说:“你若沉不住气,不能忍耐等待,恐怕你的主张永远也实施不了,且会招来大祸。”

康有为嗒然若失,问:“那怎么办,愿中堂有以教我。” 翁同龢说:“我自会在合适的时候向皇上荐你,你该上书还上书,该干嘛还干嘛,我被别人视作帝党的人,后党之人时时监视于我,有些时候我不便做得太过明显,你可明白?”

康有为点头,说:“明白了。他日我若受皇上重用,一定助皇上恢复君权,变法图强。” 康有为在拜访翁同龢的同时,也频繁拜访其他高官,大讲维新变法强国之道,希望得到高官们的支持,但高官们没有一个支持他,倒有一些中下级官员对他的想法颇为赞同,可他们没有地位,轻易也见不上皇帝,只能做康有为精神上的支持者。无奈之下,康有为就又写了一篇上皇帝书,送都察院代呈。现在他是朝廷命官了,都察院爽快地接了他的上书,按渠道将上书呈到上书房。

光绪见书大惊,上书中讲的强国道理新颖奇特、闻所未闻,而且句句说得有理有据,光绪从小到大,圣贤之书读得不少,但书中却没有如何强国的内容,偶然有类似的道理,也大多是摸不着边际的虚言大话,如今康有为将强国之策说得这么具体,其道理又新颖直观,光绪惊罢便是狂喜。他将上书连读数遍,击节赞叹,称赏不已。

翁同龢来上书房,光绪开口就问:“康有为是什么人,学问如何?” 翁同龢说:“他是新中进士,被选了做工部主事。此人学问渊深如海,精研强国治世之术,实在是当今最杰出的人才。”

光绪一震,忙问:“他的学问能比过师傅你?” 翁同龢说:“我只知道些圣贤之道,于国事无补,康有为却学兼中西,对列国的强国之术都有研究,常盼着有朝一日能携术以助皇上,中兴我大清圣朝。”

光绪大喜欲狂,血脉贲张,说:“好!我一定要见此人,大清既有这等人才,何愁不能强盛,不能中兴!”

翁同龢不语。

第二天早朝,群臣山呼万岁刚完,光绪便欲传口谕召见康有为。庆亲王奕祁却启奏颐和园的事,弄得光绪很不高兴。

奕祁奏道:“皇上,颐和园内万寿山工程还没有结束,这儿是太后还政后养老的所在,如不能修建得美轮美奂,太后慈颜一定不喜,请皇上令户部划拨白银一百万两,用以完成万寿山扫尾工程。”光绪怒道:“户部没有钱,此事休议!”

军机大臣兼兵部尚书孙毓文此刻已照常上朝了,他是后党的人,便忙奏道:“皇上,为表示对太后的忠爱之心,兵部愿拿出一百万两,供万寿山工程使用,请皇上恩准。”

光绪听言大怒,拍案而起,手指孙毓文斥道:“中日开战之初,需购快艇参战,你说兵部一两银子也没有,需向户部要钱,户部没有钱,你就到处造谣生事,说叫打仗又不给钱,这仗没法打了!如今议和成了,你的银子也有了,我问你,你的银子是哪儿来的?”

孙毓汶面红耳赤,一时答不上话来,只好羞愧低头。众大臣多是后党之人,大家见皇上震怒,忙交头接耳筹思挽回之法,仓促间却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只急得东张西望,盼望有人出来为孙毓文解围。

忽然帝党人物之一、督察御史屠梅君越众而出,说道:“臣有本要奏。” 光绪温言道:“请简明奏来。”

屠梅君昂然说道:“臣一奏罢停颐和园工程,此园劳民伤财,且多选海军精干军官督工,不但糜费钱财,而且影响海防大事;二奏罢免孙毓汶军机大臣职务,此人贪生怕死,言语无状,在中日战事正紧之时,却招梨园入府演戏,如此行状,怎可为我大清枢臣!”

屠梅君朗朗说完,退入队列。

大殿里一时静了下来,后党们惊恐万状,又气愤不已。颐和园是太后的至爱,这屠梅君实在胆大妄为之极,竟提出了这样一个击中后党要害的奏章,偏偏他是负责督察的人,两件事情又有理有据,后党们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反击。孙毓汶这时就站在朝班里,气得恼羞成怒,咬牙切齿。

帝党人物此刻却是又喜又忧,喜的是这一通上奏,打乱了后党的阵脚,为帝党增威不少,忧的是颐和园工程直接和太后有关,皇帝恐怕很难处理。果然,光绪帝面露难色,仿佛在思考斟酌,没有马上表态。

孙毓汶这时怒冲冲膝行而出朝班,启奏说:“皇上,屠梅君专和妖人康有为勾结,两人来往甚密,想乱我大清江山,这个康有为自比为圣人,狂言大话,是个大逆不道之徒,请皇上速速降旨,将两人一块治罪。”

光绪皇帝抬头质问孙毓汶:“康有为如何大逆不道了,请你详细奏来。” 孙毓汶明知皇帝偏袒屠梅君,而自己偏偏学问不大,不知该如何罗织康有为的罪状,急得脸上汗都流出来了,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康有为说洋人的东西好,专要向洋人学习,还说皇上也须学洋人治国的办法,要变法,不然,大清就有亡国的危险,这不是耸人听闻、诅咒我大清吗!请皇上明察。”说完,脸上的汗珠乱掉,他就羞怒相加,伸手急急擦汗。

光绪皇帝坐了下来,背靠龙椅,冷冷一笑,遂即正色说道:“我大清积弱积贫,首先就在于言路不通,不许有见识,有才华的人说话,而能在庙堂之内议论国事的,又都以国事为儿戏,不学无术之人甚多。李鸿章李中堂也主张向洋人学习,提倡洋务运动,难道他也是大逆不道吗?”

孙毓汶脸上的汗更多了,即羞且愧,皇帝说的不学无术,明显是指他了。 光绪提高了声音,继续说道:“凡有新思想的人,就是妖人,凡和圣贤之道不符的话,就是妖言,可我大清正人君子满朝,大清为何不盛不强,屡屡败于列强?这是为什么?说到康有为,有人说他是妖人,可还有人说他才华盖世难得一见的才子俊彦,有妙策绝招可以强国富民,他到底是什么人,朕见到他就知道了。”

于是立刻下旨召见康有为。

朝中大臣为光绪气势所慑,一时呆愣愣跪着。翁同龢暗喜不语,后党中人欲反对皇帝见康有为,却一时之间找不到理由,正在着急,朝班里忽有一人移膝上前,却是恭亲王奕祈,他既非帝党,也非后党,但年龄大,资格老,爵位又尊,他急急忙忙出来,双手乱摇,说道:

“皇帝,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你绝不能见康有为!”

光绪生气了,沉脸问道:“为什么不能见?” 奕祈胡子翘着,口沫飞着,说:“祖法有言,皇上乃万乘之尊,四品以下官员不能觐见。

康有为现在只是个六品小官,皇上如何能见,这太失我大清朝廷的体面了。“

光绪哼了一声,说:“见六品小官和割地赔款,哪个更失朝廷体面?” 奕祈说:“割地赔款,那不是我们自愿的,虽然也失体面,但不是我们的过错,那是列强逼迫的,可是见康有为,是皇帝自己情愿的,那就有违祖法,绝对不行。”

光绪说:“祖宗的土地都保不住了,你还用祖法来约束我,我非见不可。” 奕祈扭着脖子,说:“皇上如一意孤行,老臣就死谏,宁愿死在这金銮殿上。” 说着就以头碰地,连碰了五六下,额头就流出血来,溅得周围斑斑点点,众大臣都吓得退了开去,低声惊呼。

光绪喝令叫大臣们搀他起来,帝师翁同龢、军机李鸿章上前连劝带拉,可奕祈又哭又闹,须眉戟张,额头血流颊上,他也不擦,只张口大叫道:“没有祖宗,哪来的大清,不要祖法,就是不要大清,我要与大清共存亡。”

光绪气得脸都有点变形了,但毫无办法。翁同龢也束手无策。这时李鸿章奏道:“恭亲王生性耿直,宁折不弯,请皇上暂罢召见康有为之议,由微臣会同帝师、荣禄等先传他问话,若其言论果有可取之处,就由翁大人直接向皇上转告,是否可行,请皇上圣裁。”

此话一出,后党的人全部赞成,中间派的也大多赞成,帝党的人苦于想不出对付栾祈的办法,也勉强同意了,于是,群臣的嗡嗡声响成一片,齐请皇帝暂罢召见之议。

光绪又气又无可奈何,只好同意了这个折中办法,下诏由军机大臣翁同龢、李鸿章、荣禄以及户部尚书廖寿恒、兵部侍郎张荫恒五人在总理衙门招康有为问话。

翁同龢李鸿章选了总理衙门的西花厅向康有为问话,众大官们花翎顶戴、团团而坐,康有为却根本就未去工部衙门上班,更未作六品的官服,只是一身书生打扮。但康圣人满脸严肃,自信裕如,看着这几个大员就象看着万木草堂中自己的学生,眼中精光湛然。后党骨干荣禄气不打一处来,当下就瞪着眼,斥责康有为道:“你整天嚷嚷着要变法,可知大清的祖法不能变,也是变不了的?”

康有为怒道:“变不了吗?只要杀得几个顽固的一品大员,马上就变了。” 荣禄气得跳了起来,喊道:“不问了,不问了,和这狂徒能问出些什么话来!”说完扭身便走。

其他几个人却不走,翁同龢笑了一笑,请李鸿章先问。李鸿章便问道:“为什么要变法呢,大清的祖法有哪儿不对吗?”

康有为说:“大清的祖法保不住大清的土地,所以要变。日有朝夕昼夜之变,年有春夏秋冬之变,天道寒凉交替万物方能枯而复荣。所以,变是天道的至理。治国之道也是如此,千年一大变,百年一中变,十年一小变,时有不宜,地有不分,若泥古不变,国就将衰落而走向末路。”

李鸿章若有所思,皱着眉头想了一会,点了点头。 翁同龢接着问:“大清要富强,该如何改变法度方可以达致?” 康有为两眼一亮,立刻说:“大清之变,应先变人心。当以开创之世治天下,不当以守成之世治天下。人心既变,则当接着变法律与官制,然后兴工矿商路以养民,废八股科举兴学堂以育才,尚武练兵以强国,如此,十年之内,大清的富强可敌于日本,二十年之内便可雪甲午之耻!”

李鸿章、廖寿恒、张荫恒几人悚然动容,相互看了一眼。张荫恒便详细问起强兵之策来,廖寿恒也问起理财的方略,康有为胸有成竹,一一回答,条分细缕,说得有理有据,深入浅出,又不时以西洋各国的做法为例,将强兵之策与理财之道、说得精道而易晓。李、廖、张几人心中暗动,翁同龢也暗暗高兴不已。

西花厅问话之后,朝廷方面却再无什么动静了。原来荣禄一怒之下离去,找太后慈禧,说:“太后,皇上被康有为的邪说迷惑了,命臣等招他问话。臣看那康有为,只是一狂妄无知之徒,口口声声要变我祖宗的法度,此人一朝得志,天下便将大乱。”

慈禧点了点头,说:“我也听说过这个人,说他鼓动公车上书。唉,读了几句书的人,难免自高自大,不知天高地厚,这也不必和他们计较,只是皇上年轻,以为这些人便真的能耐极大,我下来给皇上打声招呼,不让他见这狂徒便是。”

荣禄说:“太后圣明,这样就可保太平无事了。还有,皇上以无钱为由,不给颐和园拨款子。这几天皇上情绪激动,大发脾气,臣也不敢多说话。”

慈禧叹了口气,说:“皇上还是小孩子脾气,心中沉不住气,他是为给日本人的赔款而发愁呢,不过不要紧,颐和园的事,你就不要管了。”

荣禄唯唯告退。

光绪来颐和园请安时,慈禧便告诫他说:“听人说康有为是个妄人,整天上书,蛊惑皇上变法。皇上啊,你也大了,该明白点事理了,绝不能相信这等妄人。”

光绪忙说:“太后,康有为讲变法的话甚有道理,儿臣想着要自立自强,报仇雪耻,非得用他的法子不可。”

慈禧“哼”了一声,眼中冷光一闪,瞪着光绪。光绪心一哆嗦,忙低下头来不敢再说。 停了一会,慈禧声音又转柔和,说:“皇上呀,我知你是为割台湾的事难受,我心中又何尝好受了,但想台湾小小弹丸之地,于我大清不足轻重,便让给那爱占小便宜的日本人吧,皇上也不用为这些小事乱了心神。”

光绪忙又抬起头,急道:“太后,台湾虽不大,但列强们今天割一块,明天割一块,我大清这不就让他们割完了吗!”

慈禧微笑说道:“皇上呀,你真还是个孩子,我大清大得很,岂是他们随便就能割完的。”

说着递给光绪一个写满了字的纸片,说:“这上面都是些有才干的人,宜委以官职,我将他们拟任的职务也写在上边了,皇上你斟酌着办吧。”

光绪委委屈屈接过那张纸,不说话。慈禧就挥了挥手,说:“我倦了,这几天身体老不好,得休息了。”

光绪于是叩头告退。

光绪回到宫中,打开太后给的纸片,心内不满。太后隔一段时间便写条子让他委任一批官员,这让光绪很是恼火,但置之不理是不行的。光绪摇摇头,叹口气,便按名单召见这些想当官的人。

第一个被召来的人叫玉茗,按太后单上所写,应委他为四川盐茶道,这是个大大的肥差。

玉茗被传来后,高高兴兴跪在地下叩头。光绪问:“过去是干什么的?”

玉茗说:“回万岁,奴才一直做木活生意。” 光绪奇怪,问:“读过书没有?”

玉铭忙说:“读过,读过,《百家姓》《大学》都读过,不读书怎敢求官做呢。”说着以手后伸入背,从容抓痒。

光绪听其言语无状,又看其举止粗鄙不堪,心甚厌恶,因皱眉说:“把你的履历给朕写来。” 当差太监拿了纸笔递给玉铭,玉铭抓耳挠腮半晌,只在纸上写了两个字,犹自苦思冥想。

光绪大怒,拍案斥问:“你到底会不会写字?”

玉铭慌了,叩头如捣蒜,求饶说:“万岁爷饶命,小人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却不会写履历。” 光绪嚯的起立,嗔目喝道:“滚,滚回你的木匠铺子去!” 玉茗吓得魂不附体,抱头鼠窜而去。光绪接着又召见其他人,其他人到比这玉茗强些,大部分还是能写履历的。光绪叹了口气,为了照顾太后的面子,只好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委了官。

原来,光绪并不是太后慈禧的亲生儿子,而是醇亲王载環与慈禧的妹妹所生,与慈禧的血缘挺近。同治皇帝死后,慈禧便将四岁的光绪抱入宫中,认作儿子,扶立为君。光绪在慈禧的淫威笼罩下长大,形成条件反射,见了她便害怕,唯一亲近可作心理依赖的、便是师傅翁同龢了。渐渐的光绪长大了,如今从形式上已正式执掌朝炳,处置国事,不过,那仅仅是个形式,若没有慈禧太后发话,他是什么事情也干不成的。看着国事日非,外侮不断,光绪越来越不甘心只作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帝了,可他不知该怎么办,想来想去,便找翁同龢问计。

翁同龢说:“皇上,太后执掌国政几十年,满朝大员多是她的心腹,叫做后党,很难对付。

帝党势单力薄,斗他们不过。皇上要想有所作为,便当悄悄培植帝党,然后方可发号施令,变法图强。“

光绪细思半晌,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 康有为见朝中毫无动静,又找翁同龢探问情况,得知皇上急于召见自己问策,却受阻于顽固大臣和太后,不能如意,禁不住仰天长叹。翁同龢却向康有为讨要他写的介绍西学及变法方面的书册,要拿进宫去给皇上阅览。康有为求之不得,忙将自己写的《俄彼得变政考》,《日本变政记》等书一并交翁同龢。光绪自己此时也搜罗了不少西学书籍,一边看,一边想着自立自强的方法。

不过,时过境迁,朝中一干官员已将《马关条约》的耻辱渐渐淡忘了,又我行我素,过起太平日子来。康有为心中大是气愤,一怒之下,便辞了那个六品主事官儿,却在弟子梁启超的建议下,办起了一个强学会,在琉璃厂租了院子作会址,购置图书供人阅览,又举行集会演讲,宣传变法道理,研究强国之路。此举倒也吸引了不少朝中的官员参与。康有为梁启超在聚会时,攘臂奋舌,向士大夫们痛陈亡国亡种之危。经过一番努力,朝中的大臣如孙家鼐、李鸿藻、张荫恒、翁同龢等对强学会都表示支持。此外一些中小官吏如张孝廉、袁世凯、徐世昌、丁立君等对强学会的活动也极是热心。但北京的大多数官员还是不来沾惹“强学会”

的,他们依旧在官场中送来迎往,沉浮迷醉。康有为便想了个法子,摘录东西洋各国政事要闻,印了出来,起个名叫“万国公报”,免费送给朝中大小臣工阅读,雇人每日送往大臣们的府上,希望以此影响人心。“万国公报”印了一段落,都是康梁他们自掏腰包,他们哪有这么多钱呀,看看报纸办不下去了,康有为忧心如焚。

这时,远在武汉的两湖总督张之洞听说了“强学会”与“万国公报”的事,极感兴趣,当即大大方方的赞助了五千两银子给康有为,叫他好好办会办报,以启蒙国人的维新思想。

张之洞开了个头,其他的官员也便赞助起来。练兵的道员袁世凯捐了五百两银子,直隶总督王文韶捐了五千两银子,另有两位统兵的将领聂士成、宋庆分别捐了两千两银子。康有为大喜过望,更加卖力的办报办会,强学会与万国公报一天比一天影响大了起来。康有为见资金尚多,便派梁启超麦孟华两个弟子到上海去再办个强学会。梁、麦到了上海,不但办会,还办了张“强学报”,自己写文章,大张旗鼓的宣传起维新变法来。

李鸿章自《马关条约>签订后,一直受天下人的唾骂,他虽不惧,但总是不很高兴,便深居简出,为明年的出使欧美做准备。这时候,康有为编印的《万国公报》频频送上门来,讲的都是洋人如何强国的事情,兼说一些异域的人文思想。李鸿章这些日子正研究洋人的礼仪习惯,因而对《万国公报》大感兴趣,长子李经方便告诉他康有为办强学会及这份报纸的事,说他们搞了一批人,整日宣传维新变法思想。李鸿章心喜,就也跑去参加了几次“强学会”的活动,对维新之说甚觉有理,听说张之洞等人给强学会捐了银子,便也兴冲冲派李经方拿了三千两的银票,要去赞助。

哪知“强学会”的人却一致反对收李鸿章的银子,说:“投降派的银子不能收,不然,强学会便成了卖国会了。”强学会的提调陈轵便冷着脸,将银票掷还李经方,说道:“本会名声要紧,恕不能收你家的银子。”

经方回报乃父。李鸿章大怒道:“诸小儿敢如此羞辱于我,我现在虽走霉运,但要搞垮强学会,易如反掌!”

没过几天,李鸿章的儿女亲家御史杨崇伊上折子,参奏强学会向地方大员及朝中文武各官勒索赞助费,多则三、五千两,少则五、七百两,说谁若不捐钱给他们,便辱骂谁为卖国贼,并以在《万国公报》上刊文相辱来威胁,用此办法,已勒索了好几万两银子了。

慈禧见了折子大怒,招亲信荣禄查问情况,荣禄岂能给康有为说好话,不但说了张之洞等人捐钱的事,连李鸿章捐钱受辱的事也说了。慈禧咬牙恨道:“这康有为一伙,如此嚣张,真该杀头!”

荣禄说:“放着许多大臣无用,康有为自己要来保国,僭越妄为,罪该万死!” 此时刚毅、御史文悌等也求见太后,大说康有为的坏话。慈禧于是下懿旨,令荣禄捣毁“强学会”,查封“万国公报”。荣禄得旨,安排人手,飞快行动起来。

慈禧却又传召李鸿章,令李鸿章将康有为一伙——即康党的人,统统抓了起来问罪。李鸿章一愣,唯唯奉命。

荣禄很快便将北京的强学会与万国公报捣毁查封了,同时发电给两江总督刘坤一,说奉懿旨,令他捣毁上海的强学会与强学报,上海的会、报于是也被查封了。

李鸿章见强学会及其报纸顷刻间土崩瓦解,便笑容满面、十分得意。不过,他奉令抓捕康党,却是迟迟不动。抓康党的风声已经传出去了,朝中人心惶惶,许多参加过强学会活动的官员心下嘀咕,不知自己算不算康党,因而惊恐不安。

李鸿章没事人一样,扒在军机处的桌子上打盹,一个叫陆元亮的军机章京忍不住了,气呼呼的问李鸿章:“听说中堂奉懿旨抓康党,请问康党有什么罪?”

李鸿章说:“谁知道有什么罪,也许是康有为太张罗了,得罪了太后。” 陆元亮说:“那中堂就请先抓了我,我便是康党。我不但去听强学会的演讲,而且心中也赞成变法的道理。”

李鸿章大笑起来,以手自指,说:“如此说我也是康党啊。哈哈,这康党的人数太多了,抓不胜抓,我便偷偷懒,不抓算了。”抓康党的事便这样拖了下来。

过了一段时间,慈禧招李鸿章到颐和园,冷笑连连,问他:“有人告发李中堂是康党,是不是呀?”

李鸿章愣了一愣,硬着头皮说:“启禀太后,我听过强学会的演讲,心中也觉得变法有利于大清,应该算是康党。”

慈禧怒道:“怪不得你不抓他们,你以为我对你没有办法吗?” 李鸿章苦着脸申辩说:“太后,抓人必须有合适的理由,我对康有为一伙也挺不满的,但他们没犯法,便不能抓,不然,洋人就会说我们胡闹。”

一提起洋人,慈禧没话说了,对洋人,她是既恨又怕的,于是就不耐烦的摇摇手,说:

“哼哼,又拿洋人来搪塞我!不过算了,看在你还一直忠心的份上,此事揭过不提,你今后好自为之!”

李鸿章连声答应,叩头谢恩后,退了出来。

第一章 奇山秀水醉中看,自古英雄相识难

“强学会”及其两张报纸都办不成了,康有为心中好生愤懑,怒气冲天,好在他此时名声已经极大,国内学界的许多人都将他看作变法图强的宗师级人物,地方官绅也以能结交他为荣,因此,江西的南昌、安徽的芜湖、广西的桂林等地官绅联名,请他去讲学。康有为此时心情不好,但想到讲学也是宣传变法的好途径,于是便选了风景优美的桂林作为讲学之地,欲借哪儿迷人的风景,缓解一下心中的怒气。

康有为先乘海船到了广州,然后乘木船溯珠江而西,行过西江,再溯漓江北上。漓江两岸,青山全似碧玉簪,而眼前绿水,则蜿蜒迂曲一如青罗之带,水鸟上下飞鸣,山光水色如画。康有为大乐,说:“千里漓江,缥碧清绝,小桥渡涧,青山含态,真好景致啊!”

桂林的学子龙泽厚,龙应中,况仕任、马君武、汪凤翔等人昔年便拜在康有为的门下,今闻乃师将至,便呼朋唤友,说:“康圣人到了,我辈当出城迎接。”一大群人涌到了码头,鞠躬如也,将康有为迎上岸,然后用轿子抬了他入城。城门口早有广西巡抚、桂林知府及当地名绅唐景菘、岑春煊等人来迎,接风宴罢,将康有为安排在叠彩山景风阁住下,立刻便有慕名而来的一大帮学子执书问难,康有为的讲学生涯便开始了。

康有为有嗜好山水之癖,在讲学之暇,就去游览桂林的山水,弟子们往往做向导陪游。

康有为携一大群弟子,脸带笑容、手拈花枝、招摇过市而赴山水胜绝之处,游得体困神倦时,便与弟子团团而坐,饮酒赋诗、以为笑乐。康有为饮酒却与别人不同,他要行古代的酒礼。

按照古代的乡饮酒礼、投壶礼等礼仪,揖让周旋、婆娑作态,似乎古韵盎然,又似乎怪模怪样。桂林的市民乡人哪见过这个,便把康有为叫做“狂人怪物”。康有为却不知大家这样叫,几天下来,兴奋异常,大发感慨说:“此地山水形胜,而佳弟子又如此之多,真使我流连忘返,欲常驻此乡。”众弟子说:“老师有救国救民的重任在肩,等功成名就之后,便终老这儿,与山水为伴吧。”康有为呵呵而笑。

这时唐景菘与岑春煊却来访。唐、岑两人,都非无名之辈。大清割台湾于日本之时,唐景菘正任台湾巡抚,朝廷命他弃台内渡,唐景菘不忍。此时台湾的士绅人民怒极,发誓独自抗日,便宣称成立“台湾共和国”,推唐景菘为总统,丘逢甲为副总统,年号“永清”,表示永远归属大清之意。台人指望两位总统领大家与日人死战,以保孤岛。

朝廷派李经方在海上向日本人交接了台湾手续后,日本的近卫军团便乘战舰、分两路猛扑台湾,一攻台北、一攻基隆。唐景菘招募了广东一带的“客勇”与当地的“土勇”、守台北狮球龄等处,以黄义德为领兵官。黄义德却不战而走,谎称日人已占狮球岭,然后驱乱兵入台北城。是夜,乱兵哗变,客勇、土勇相互仇杀,杀得尸横满地,城内民众惊扰,一片混乱。

而唐景菘的总统府不知被何人纵火烧着,一时间烈焰腾空。“总统”唐景菘仓皇出府,却无法收拾乱局,于是大哭,带泪乘船内渡,“副总统”丘逢甲也随后内渡。日人遂轻易占领台北。

台南一带就只有刘永福带的黑旗军独抗日军了,几个月后,刘永福弹尽粮绝,也只好内渡,全台遂落入日人魔爪。台湾陷落后,唐景菘不愿为官,便在家乡桂林隐居了下来。

岑春煊在中日战起时,任大理寺正卿之官,奉命率丁槐军防守山东黄县。马关条约签订后,岑春煊怒极,对朝廷屈辱议和大表不满,便辞职南下,也隐居于桂林。唐、岑两人携手来到景风阁,与康有为叙过礼,便围坐而谈。康有为问起台岛之事,颇有责唐不与台岛居民共进退之意。唐景菘眼中噙泪,长叹数声,说:“日军未到,我的兵勇却哗变互杀,台岛孤悬海外,外无强援,怎能长守。”康有为也叹息连连,因问:“你二人也算是和日本人开过仗的,请问,以我土地之广、人民之众,为何打不过日本人?”

精悍壮健的岑春煊怒眉张目,咬牙说道:“人强我弱,人智我愚,人勇我怯,人多又有何用,我海军号称亚洲第一,陆军号称兵员百万,但自上而下,任人唯亲,军官以贿成,兵士无战心,以此临敌,焉得不败!”康有为又问:“为什么我弱我怯?”岑春煊与唐景菘对看一眼,摇头不答。康有为却大声说:“没有弱兵,只有弱将,将怯则兵怯,官愚则民愚。可我国的官将果真既怯又愚吗?官场之中争名夺利之时,哪个不是智勇兼备!诛杀异己、鞑伐学说,哪个不是又恨又辣,如此能说我愚我怯我弱吗?”

岑、唐两人一齐拱手,说:“康先生指斥时弊,对官场的愚顽,勇于内斗怯于外战的毛病,骂得淋漓尽致,但是请问先生,此病因何而得,又如何方能治愈?”

康有为说:“想我国人,以泥古不化为美德,以祖宗遗训为楷模,方今列强并起,互争雄雌,犹如战国之时,但朝廷上下,却仍沉浸于一统天下的梦中不醒,视万国为夷狄,以百官为奴才,将百姓当草芥,朝廷如此,而百姓众官也如此,与英人为鸦片战了一场,梦似乎要醒了,但终于没有醒,今次与日本一战,梦倒确乎醒了,但就醒了那么一小会,又翻身呼呼大睡去了。既是一统天下,便无国的概念,而爱国之心又从何谈起!国人只有争天下打天下的概念,一统天下导致唯我独尊。唉,群臣既是奴才,大清的存亡与否又何必操心,大不了换个主子照样当奴才;百姓既是草芥,任人践踏,自己的生死尚且顾不了,又岂能与践踏自己的人一心,共保大清?”岑、唐两人缓缓点头,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唐景菘问:“先生从京师来,难道满朝上下,就没有一个醒来的人吗?”

康有为说:“有。那便是当今圣上,但圣上独处深宫,羽翼未成,难有作为。”说着长叹,唐景菘也叹息连连。岑春煊却问:“康先生号称圣人,难道便没有救国救民的办法吗?”康有为说:“怎能没有。我若得处庙堂,则当辅圣上废旧制、变新法,取洋人之所长,用之于大清,一朝改尽朝中旧貌;如今在野,便当以讲学为业,开民智、易风气、育人才,为将来的变法预做准备。”

岑春煊笑了起来,双掌连拍,说:“好,不愧圣人之称。康先生,我俩今次来找你,便是想在易风开智上做些事情,以先生之见,该当如何行之?”

康有为大喜下,忙凑近他二人询问详情。三人仔细商量许久,议定在桂林创办一个学会,办一张报纸。学会起名叫“圣学会”,报纸便叫“广仁报”。当时广西全省没有一张报纸、一个学会,康、岑、唐办报办会的消息传了出去,立刻大受欢迎。巡抚史淳之当即拨款万元赞襄,布政使激子岱也捐千元相助,岑、唐两人,自然也要掏不少银子,臬司蔡希龄又给会、报拨了房子做会址报社,这样,一会一报十分顺利的就办了起来。康有为在桂的门人弟子自然全都入了圣学会,《广仁报》也几乎全由他们主持。康有为意气风发,借着这一会一报,又大力宣传起他的维新变法思想来了。

这时候,在广州主持万木草堂的大弟子陈千秋却来信了,说老师离穗日久,众弟子学问上有诸多疑难之处需要请教,亟盼老师来归,指点一番。康有为见桂林诸事顺利,早年的好些弟子都能独挡一面,于是便辞别了众弟子,又与来往的官绅及学界朋友作别,然后乘船顺流而下,奔广州而来。

正是夏末时候,广州满城绿荫,处处花香。陈千秋率众弟子在草堂外列队将康有为迎了进去,说:“先生公车上书之后,一朝间名满天下。今次来广州,无论如何要多留几天,还有几个新来的师弟常以未能亲聆老师的教诲为憾。”康有为捻须微笑,说:“好,便多呆些日子。

我正要看看广州的市面上可有新进来的海外奇书。“陈千秋忙说:”最近双门底街上新开了一个圣教书楼,卢梭的《民约论》,穆勒的《自由论》,孟德斯鸠的《法意》等等全有,先生闲暇时可以一饱眼福了。“

康有为大喜,第二天便抽时间由陈千秋陪着,去圣教书楼。将到书楼门口,陈千秋说:

“先生现在得许多大吏支持,想来买书钱不成问题了,今次就多买一些书回去,一来供先生精研,二来众学生也可以轮流阅览,增长见识,免得受这些势利书商的白眼。”康有为哈哈大笑起来,说:“好啊,好啊,不过咱们买书之前还要多看一看,故意气气这些奸商。”

原来,广州城的书商都比较烦康有为。过去的康有为比较穷,常到书店以买书为名,拿起书就看,他看得快,记性好,一本书看完了,差不多也就能背下来了,所以也就不买了。

因而书商一看见康有为装模作样的看书,就翻白眼,除喝斥他不许弄脏、弄皱书页外,还对他看书的时间作严格的限制,弄得康有为极是尴尬。不过他嗜书如命,一天没有书读就坐卧不安,只好硬着头皮进书店,和书商们吵着、闹着看完了一本又一本书。如今口袋里有了银子,可以堂堂正正、昂首阔步地进书店买书了,康有为不由得踌躇满志,心想:“有钱可以买书,确是人生一大乐事啊!”

康有为的到来喜坏了书楼的老板。原来这个老板姓马,是个老书商,过去在万木草堂附近的胡同里开了个小书店,康有为是他的老主顾,因此,今天康有为一进门,他就认了出来。

如今的康有为名头响亮,早已不是过去的寒儒了,马老板赶忙热情招呼,笑脸相迎,并搬来椅子,沏来香茶,请康有为坐在自己收银子的柜台里,连陈千秋也沾光被让了进来,所有书籍任凭二人浏览翻阅。康有为得此待遇,自感身价非常,好生得意,此后几天就频频光顾,大摞大摞的书买了回去,喜得马老板逢人便讲:“康圣人又回广州了,最爱光顾的地方便是我的圣教书楼。”

马老板的宣传引起了一个人的兴趣,这人祖籍广东香山,姓孙名文,字逸仙,时年二十九岁,长得英风飒爽,气度不凡。从香港西医书院毕业后,先在澳门,后又到广州,开西医诊所为业。他的诊所就在圣教书楼的西侧,因而和书楼的马老板熟识。孙文想认识康有为,便托马老板做介绍,希望与之见面,议论探讨天下大事。马老板笑道:“好,话我一定给你带到,但人家见不见你我却不敢保证。”康有为再来书楼的时候,马老板就婉转给他讲了,康有为一听,怒道:“一个小小郎中,我见他干什么,不见!”马老板忙说:“这个郎中对外洋的事懂得不少,也挺有些见识,想和先生谈谈。”康有为捋须笑了起来,说:“好,他如果肯持门生的帖子,到草堂来拜我,那我也不吝惜见见他。”马老板将话传给孙文,孙文笑道:“康圣人好大的架子,那我只好不见了。”马老板说:“圣人嘛,自然要装模作样一下,你就搞个门生帖子又有何妨!”孙文大笑,说:“人人生而平等,康圣人看来名实不符,书还没有读透。

别说见他,就是见张之洞,我也与之兄弟相称。“马老板一惊,睁大了眼。张之洞久为封疆大吏,道德文章海内钦敬,号为天下能臣、南天柱石,当时已快六十岁了,而孙文年龄不到三十,籍籍无名,开个小诊所度日,竟敢如此狂妄大胆?马老板想:”看来这孙文爱说大话,还是不招惹为妙。“

其实孙文说话口气虽大,心中却真是有大志的人。一八九四年他北上南京,求见两江总督张之洞,也确是以“之洞兄”三字来称呼对方。那时张之洞正与状元郎兼实业家张謇在客堂相会。孙文挺胸昂头,大大方方在督府外递上片子,要见张之洞。门吏一看那片子,吓得张大了嘴合不拢。片子正面写了“孙逸仙”三个字,背面却写道:“学者孙文求见之洞兄”……

门吏忙不迭将片子又塞到孙文手里,说:“看你孤身一人,不像是来闹事的,看你穿着整洁,气度不凡,也不像是喝醉了酒,你却胡闹什么?快快走吧,小心总督大人发怒,那你就惨了,只别带累了我们。”孙文把片子又递给门吏,笑道:“你放心递进去,总督见了我的片子,立即便会召见,决不致为难于你。”门吏问:“你是总督的亲戚?”孙文微笑不答。门吏疑疑惑惑,拿了孙文的片子入内,告诉张之洞门外一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求见,张之洞一看片子,哈哈大笑,说:“狂生啊狂生!一个无名少年,口气竟如此之大,和我称起兄弟来了!”遂笑着将片子递给张謇看,张謇看了看,却脸色郑重,说:“宁轻白头翁,莫轻少年穷。少年人最最不可轻视,大帅一向爱才重才,此人或许真有些学问本领,也未可知。”张之洞擦了擦笑出的眼泪,说:“状元郎既这么说,我便先考他一考。就出个对子让他对吧,试试这个狂生的学问。”

门吏忙捧过文房四宝。张之洞提起笔来,略一凝思,下笔写道:“持三字贴,见一品官,狂生妄敢称兄弟”,写完,交给门吏,说:“你拿出去给那狂生看,叫他对出下联。”门吏拿了,贼忒嘻嘻的笑着,出门对孙文说:“大人生气了,斥你为狂生,命你当场对出下联,不然,便要你的好看。”孙文不慌不忙,从容镇定,说:“拿来我看。”这一看心中却叫起苦来。原来孙文虽然聪明好学,在对联上下的功夫却不多。在家乡翠亨村做学童的时候,老师也讲过对联的学问,但孙文没学习多久,便和最投契的朋友陆皓东,领了一帮少年,将村中庙宇的神像砸烂,说泥塑的神像无灵,只是愚人的东西。这一下惹了祸,全村的父老一齐大怒,怨恨偶像受灾,便群起到孙家来抗议。孙文父母赔礼道歉不迭,心忧孙文顽皮胡闹,便把他送到檀香山交给哥哥孙眉管教。檀香山处大洋之中,离中土将及万里之遥,孙眉在这儿经营着自己的农场,算是事业有成,就把弟弟送入当地的意奥兰尼中学学习。因此孙文的对联基础是有的,却不像传统文人那么精熟,看见张之洞嘲笑揶揄的上联,不由得心中一紧,皱起了眉头。门吏在一旁笑道:“年轻人啊,没有领教过我们大帅的学问,哈哈,不读破万卷书,总不知自己的学问浅!”孙文听到“读破万卷书”的话,忽灵机一动,遂提笔写出下联:“读万卷书,行千里路,布衣亦可傲王侯”。这个下联不但对得工整贴切、毫无破绽,且对上联的嘲笑揶揄作了针锋相对的反击,确可称为好对。孙文写完,交给门吏。门吏也不知对联的好坏,但见这个年轻人眉头轻皱,便对了出来,不由对他刮目相看,急忙拿了对联,入内呈给张之洞。张之洞一看,大吃一惊,击节赞叹不已,就大声念给张謇听。张謇是状元郎,自然也是识货的人,一听之下,连声叫好,说:“大帅,此人抱负不凡,他日必非池中之物。大帅应隆重礼仪接见。”张之洞便传令大开中门,命督府卫队恭立两排鼓掌欢迎,自己与张謇长袖飘飘,亲迎了出来。孙文微笑着拱手为礼,不卑不亢,气昂昂和张之洞、张謇并排入内。不过,和孙文的谈话,却让张之洞非常失望。孙文满脑子的民主自由、平等博爱思想,又说什么天降众生,人人平等,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这些言辞对当时的国人来说,犹如痴人说梦,不但骇人听闻,而且大逆不道之至。好在号称新派人物的张之洞不大明白民主自由这些词的意思,状元郎张謇也听得糊里糊涂,如坠五里雾中。他们不知孙文在檀香山未上完中学,又到香港的西医书院学医,和外面的世界接触很广,因此对西方的学说、制度极为熟悉羡慕,常常想将中国改造成英、美那样的国家。不过,张之洞张謇都还有些雅量,虽听不懂,却假装很有兴趣地听完。然后张之洞就推托说:“你的想法很有些意思,但这关系甚大,我只是个僻处一隅的地方官,无权无力办这些事情。如今李鸿章李大人是军机大臣兼北洋大臣、直隶总督,位高权重,你有想法,应该去找他才对。”一句话,轻轻将孙文推开了。张之洞的意思,是要孙文知难而退,别再想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了,免得误入歧途。哪知孙文却是个不肯服输的人,胆子又大,他就真的北上天津,到了直隶总督府前,递片子要见李鸿章。

此时中日之战一触即发,李鸿章集各项重职于一身,北洋水师与淮军全是他一手掌控的,可此时他不在总督府内忙碌备战,却跑到北京颐和园去操心园林建设。原来,太后慈禧将过六十大寿,因而重新整修颐和园,以为庆寿之所在,但国库空虚,银子缺少,许多奇花异石采买不回来。慈禧大怒下叫光绪皇帝来园子亲看停工待料的施工现场,又传来朝廷各大员,指着鼻子一个一个痛斥,说:“国家养了你们这群废物,我养老的一个小小园子你们也给我凑不出钱来建!说,谁该管的衙门还有钱,给我报上数来,不然,休怪我手下无情!”众官员面面相觑,不敢说话。光绪就说:“太后,国家度支艰难,盼你老人家体谅……”慈禧骂道:“国家穷到没钱给我建个小园子,这样的国家有何用处?不如卖了它,连你们这群奴才也一并卖了,先修好我的园子再说!”众大臣听了此话,吓坏了,一个个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慈禧就一个一个衙门查问。兵部尚书兼海军署的总办孙毓文忙奏道:“太后,海军衙门还有五百万两白银,不过是预备购置快艇和炮弹的,太后看……”慈禧大喜,笑道:“还是你有孝心,你那五百万两,就全拨过来吧。”她又转头对李鸿章说:“李中堂,园子的监工懈怠无用,你给我派五十名勤恳能干的水师军官来园子里做监工吧。唉,这园子一天修不好,总是我的一块心病呀!”李鸿章心中苦笑,表面上却爽爽快快的答应了。

孙文在李府连递了三次片子,苦等了十多天,终于未能见上李鸿章一面,反受到李府门吏的奚落和挖苦。孙文无奈,便将自己对强国富民的想法系统的写了出来,请门吏转递,这就是世传的“上李鸿章书”。孙文然后转身,北上京师,他要用自己的眼睛看一看,大清的“王气”究竟还剩下了多少!

京师一派升平景象,全城都为慈禧太后的六十大寿而忙碌。清朝给太后或皇上过生日,不叫做寿,谀称为万寿节。慈禧的万寿节动用了全国的人力物力,各地大员搜罗来各种稀奇古怪的宝贝源源不断的献上来,为太后贺寿。京城的市民百姓也给店铺门前悬挂着彩绸等物以志喜。运送奇石花木的车子隆隆从大街上驶过,各饭馆酒楼生意兴隆,喧闹腾天。孙文摇头叹息,说:“病入膏肓了,再无良药可以治了,缺个掘墓人而已。如此腐朽的王朝,轻易便可灭掉,这件事我就来干!”于是取道迤逦南下广州。未几,甲午之战爆发,大清的海陆两军全部惨败,大清上下一片哭声。

一个风清月白的夜晚,孙文召集朋友陈少白、杨鹤龄、尤列,此三人连同孙文一起,藐视传统、痛恨旧俗,常常聚而叱骂当道,因而被时人称做“四大寇”。孙文又找来好友陆皓东、郑士良,六个人会于白云山上的抗风亭内。四周夜色朦胧,月光迷茫,孙文将北上南京、天津、北京的感受讲给大家听,愤激感慨之余,孙文郑重说道:“满清将亡了,我们造反吧!”

其他五人一听,先是一怔,接着血脉贲张,呼吸也急促起来。做帮会头领的郑士良赚紧拳头低声叫道:“干,干,干,孙悟空能大闹天宫,我等便能造反!”众人一齐攘臂,说道:“反了,满清无道,正是造反之时!”

第二章 双携手,欲将南天翻卷

孙文造反的决心既下,心中怒潮汹涌,热血奔流,但在广州地面却不能大声疾呼,于是远走檀香山,向这儿的华侨痛陈国之将亡,满清无道,当灭满清以救国家的道理。

当时的檀香山王国也将亡国,女王已被赶下台来,新政府允诺五年之后与美国合并,因而当地华侨对“亡国”一词,深有感触,经孙文一番鼓动,哥哥孙眉首先赞同了灭满造反的想法,孙文又到檀香山主岛及其它附属岛屿上往来游说宣传,得到了岛上深忧国事的邓荫南、刘祥、李昌、许直臣、郑金、黄亮等二十多人的支持,众人遂聚集于银行家何宽的家中,经商议成立了一个组织,起名叫“兴中会”,选刘祥为会长、何宽为副会长,以助孙文覆灭满清。

孙文起草兴中会宣言,称:“中国积弱,非一日矣!上则因循苟且,粉饰虚张,下则蒙昧无知,鲜能远虑,列强压境,堂堂华夏,不耻于邻邦,文物冠裳,被轻于异族。有志之士,能不抚膺!夫以四百兆苍生之众,数万里土地之饶,固可发奋为雄,无敌于天下;乃以庸奴误国,荼毒苍生,一蹶不兴,如斯之极。方今强邻环列,虎视鹰瞵,久垂涎于中华五金之富,物产之饶,蚕食鲸吞,以效尤于接踵,瓜分豆剖,实堪虑于目前。有心人不禁大声疾呼,亟拯斯民于水火,切扶大厦之将倾。用特集会众以兴中,协贤豪而共济,抒此时艰,奠我中夏。”

众人一齐鼓掌,通过了宣言,然后宣誓入会,决心不惜一切,推翻愚顽专制的满清。组织成立起来了,孙文的救国思路也清晰明朗起来了。但檀香山离中土有万里之遥,要救国,还是得回国内去。众会员于是各自捐助了些钱,送孙文回广州联络同道。

轮船在大洋上向东而行,先到日本横滨靠岸一次,然后直发香港。孙文在船上,按耐不住心中造反救国的想法,凡见到华人,便宣传反满救国的道理,即使是毫不起眼的贩夫仆役,只要肯听他说,他就会滔滔不绝的讲上半天,将满清欺压汉人,卖国求安的事大声声讨。这条船上有个华人叫陈清,侨居日本横滨,从檀香山推销货物回来,听了孙文的反满宣传,大起共鸣,船到横滨停靠时,陈清便急急忙忙上岸,找朋友印刷店主冯镜如、洋服店主谭发,说:“我乘的船上,有一个高谈反满造反的人,名叫孙文,极是有胆有识,出口成章,你们不认识一下实在太可惜了。”冯镜如谭发都是华侨,对大清的腐败苟安也很是不满,听了陈清的话,急忙跑到船上来见孙文,请他上岸细谈。孙文说:“船就要开了,不及登岸。”便把兴中会的章程、宣言等材料等一大叠子交给冯、谭两人,说:“你俩拿去阅读散发,若有意加入兴中会,日后我找你们联系便是。”冯、谭两人双手接了这些材料,满脸羡慕钦敬之色,但轮船鸣笛起航了,不能深谈,只好依依招手,向孙文告别。

孙文回到了广州,一边行医,一边与陈少白、郑士良、杨鹤龄等频繁见面,商量在华南联络有志之士,建立兴中会的事。杨鹤龄满脸喜色,告诉孙文香港有个人叫杨衢云可称志士,他说:“此人素有大志,举止凝重,任侠好义,尤精武术,见到国人受外人欺负,便不平而起。

如今他组织了一个辅文书社,被推为会长,聚集起了十多位志同道合的人,欲推翻满清,另立新国。你无论如何得和他相识。“孙文听了大喜,急与杨鹤龄、陈少白等一同到香港,与杨衢云见面。

杨衢云,福建海澄人,曾在香港的湾仔皇家书院作教员,又任过香港招商局书记等职,现在新沙宝洋行作副经理,时年三十四,长孙文五岁,一身西装,风度俨然,与孙文会与鸿云楼上。二人拱手为礼,坐而探讨国事,议论风生。陈少白、杨鹤龄及书社的骨干谢瓒泰、黄咏商等也加入议论,商量着将两方的人马合并,在香港成立兴中会总会,大胆造反,以暴力推翻满清。

孙与杨一时谈得兴起,便摩拳擦掌,纵声大笑,一时又语不投机,为推翻满清后建立什么样的国家而争吵不休,互不相让。杨衢云年长,盛气呵斥孙文,孙文哪肯相让,也厉声还击。杨衢云大怒,便起身奔孙文,欲以老拳教训,孙文毫不示弱,叉手相迎。陈少白等忙过来解劝,分开两人。两人于是又坐下来争辩。

一八九五年二月,孙杨两人终于认识一致,决定造反成功后,废除皇帝,建立民主共和国。两人就同意双方联合,当下召集了众同志三四十人于鸿运楼上,成立香港兴中会总会,宗旨章程议过,即选会长。谢瓒泰说:“杨衢云年长有德,久有覆满大志,学贯中西,志坚聪智,可当会长。”书社方面的黄咏商、陈芬、周昭岳、罗文玉等人一齐赞同,纷纷鼓掌。杨鹤龄、尤列等默思片刻,也无异议。陈少白、郑士良反对,欲举孙文为会长,但他二人不足以扭转形势,无奈下服从了多数。杨衢云便做了会长,布置广泛联络同道入会,结交帮会人士为援,伺机而动,暴力造反。众人应诺。

匆匆到了三月,孙文在广州发展了不少会员,除学界、帮会中人外,居然将广东海军的管带、可控制珠江中吨位最大的安澜、镇涛两艘军舰的程壁光、程奎光两兄弟也发展入了会。

当时两广总督是谭钟麟,七十多岁了,年老眼花,不修武备,况且多少年没有造反的事了,因此官衙上下,只知做官受贿以享太平,总督衙门也无兵丁把守,只三、五个衙役招呼着门户,旗兵们竟然在镇守的炮台内卖茶水鸡蛋用以谋利,或者招赌抽头。孙文久在广州,知道虚实,便萌生了即刻便能暴动的念头,遂往香港找杨衢云商量。杨衢云说:“好,若一举而占领广州,将总督巡抚或杀或擒,广东的军兵官吏群龙无首,不战而降,我等便可雄据广东,北进湖南,东抢福建,以与满清一争高下了!”杨衢云这时在香港也发展了一批会员,并与香港的三点会联系密切,因此胆气大壮。两人相商,起义成功后建立国家,便称“中华民国”。

杨、孙两人于是召集会中骨干,商讨起义事宜,并选举起义成功后民国的总统。众骨干们一致同意运动会党造反……却为具体的起事日期争论了好久。因为广州的水师营有随时捉拿嫌疑人的权利,如大批会党人物进入广州,引起他们的警觉,造反将会前功尽弃。孙文熟思片刻,说:“若要起事,农历九月九重阳节最是合适,因为这一天广东人为祖先扫墓,东莞、佛山,三水等地入广州的人将剧增,年年如此,几千会党夹在其中,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众人一听有理,俱都同意。接下来选举总统,就选了孙文。孙文心下高兴,便于杨衢云相约:

由杨衢云等在香港负责购买枪械炸弹等武器,并与三点会联系好,到时带三千名三点会员进入广州参战,;孙文等则与广州联络附近的会党,制定详细暴动方案,筹措所需款项。

檀香山兴中会得知孙文将举旗造反的消息,马上筹集了一笔款子,派会员邓荫南直接送到广州,交给孙文;黄咏商卖掉了在香港的一座小楼,陆皓东卖掉了翠亨村的房产,孙文行医多年,也有一些积蓄,就全部取了出来。这时,日本横滨的陈清带了冯镜如、谭发的捐款也来了,孙文大喜。陈少白、尤列、杨鹤龄、郑士良等人四出联络,将广州城内外的会党头领晓以大义、诱以金钱,促其造反,然后请孙文审查,发给他们活动经费。会党头领领了经费,到时便必须带部下前来举事。当然,头领手下的弟兄越多,发给他的经费也就越多。

当时广东一带的会党,都是洪门的分支。洪门的前身为天地会,经数百年流传,其分支遍布各地,或叫三点会。或称哥老会,也有叫三合会,添弟会的,但反清兴汉的宗旨不变,洪门讲究平等,一入洪门,大家便是兄弟,头领当然就是大哥,邦内兄弟互助,因此,大受普通贩夫走卒穷苦人等的欢迎,会众极广,实是社会上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

这时香港的三点会经杨衢云联系后,大小头领争相要参与造反。孙文便入港审查,一个一个问那些头领:“你有多少人?”头领或答八十人,或答一百人,数目不等。孙文在广州时,曾受过骗,许多会党头领虚报人数以冒领经费。孙文因此心有警惕,便问:“何以证明你的人数?”头领们便发誓赌咒,说:“绝对不假。先生若不信,可以先点名后发饷,若不够我报的人数,情愿一分饷银不要。”孙文笑了,摇头说:“香港地面,我却如何能集众点名!”那些头领就说:“这很简单,可以约好时间,我招我的兄弟去茶楼喝茶,先生来时,我做手势,弟兄们便全站起来,任凭先生点数。”孙文一想不错,于是和众头领分别约了时间地点,到时前往点名。

那些头领们手下兄弟并不多,所报人数多为虚数。他们却到熟悉的工厂里,请工友们下班后喝茶,并分派任务,那个班组去多少,另一个班组去多少。工人们如期赶到茶楼,头领便告诉他们:“一会儿我有个体面朋友要来,到时我做手势,大家都起立向我的朋友点头为礼,可好?”众人说:“好,你的朋友,大家应该给他面子。”

孙文在约定时间去了多个茶楼查点人数,人数都与各头领所报之数相符,孙文心喜不已,便给各头领一一发了经费,告诉他们到时听从杨衢云的统一招呼,开往广州助战。众头领轰然应偌。

时间越来越接近重阳节了。陆皓东已租下了东门外咸虾栏张公馆和圣教书楼礼拜堂两处地方,作为先期进入广州的帮会兄弟居留的所在,兼且存放武器,还设计了一面青天白日旗,准备起事后插向总督衙门。附近的会党络绎朝广州进发。孙文暗中布置一切,忙碌异常,表面上却依然在小诊所里忙碌,接待病人。

忽一日,杨衢云来到广州,见孙文的诊所里暂无病人,便说:“孙兄,你在广州布置起义,易为官府注意,你却兼着总统之职,这多不好,可否将总统先让给我,待造反成功,我再让还你,如何?”孙文心下不喜,强忍恼怒,说:“这怎么可以,总统是大家选的,怎可私下里让来让去!”杨衢云说:“怎么不可以,你召集大家说明就是了。”这时又有病人来就诊,杨衢云便让孙文考虑,自己先出去了。

晚上,陈少白与郑士良来看孙文,汇报各路会党进入广州的情况,见孙文情绪低落,若有伤心之事,便问孙文。孙文将杨衢云的话说了,陈、郑二人大怒。郑士良本身是会党头领,性格刚猛,武功又高,便高叫道:“孙兄勿忧,待我去杀了杨衢云,以绝后患!”孙文忙说:

“不行,起事在即,弹药枪械都由杨衢云购买,我等不能因小失大。”郑士良急道:“那怎么办,难道凭空将一个总统之位,白白的就让了给他?”孙文长叹。陈少白说:“此时不宜与杨衢云闹翻。依我看,让便让与他,待起事成功,另行选举总统,若不成功,这总统的名号也毫无意义。”孙文点头。于是召集会中骨干开会,宣布将总统一职,让与杨衢云担任,同时将馕中余款,全部交给杨衢云,嘱他快快将采买的武器归拢,按时运入广州备用,杨衢云微笑点头,说:“军需各物,已采买得差不多了,不日便可完备。”孙文便又安排会员朱淇起草反满檄文,何启起草对外宣言,二人应诺。

阴历的九月初二日,兴中会骨干齐集香港,举行战前最后一次会议。会上决定:以广州城内的帮会约五十人为炸弹队,由陈清带领;北江一带会党约一千人,由刘裕率领;顺德一带会党约八百人,由陈锦顺率领;潮汕一带会党约一千二百人,由吴子才率领;惠州一带会党约一千五百人,由郑士良率领;香港一路的会党约三千人,由杨衢云率领。各路人马须于九月八日晚以前齐聚广州,分别住在张公馆和圣教书楼的礼拜堂。九月九日清晨,炸弹队在各城门投放炸弹,夺取城门。其他各队听见炸弹响声,立刻臂缠红布,携抢械分别赶往总督衙门、巡抚衙门、水、陆师提督衙门等处,强攻入内,擒杀各大员官吏,不可使其脱逃。城外旗兵及绿营兵若出营攻城,则由程壁光、程奎光指挥水师发炮攻击,加以拦阻。布置完毕,众人一齐应命,心中又是紧张、又是兴奋,急匆匆散会实施各自的任务。

九月七日,一批军械先运到了广州,可到了八日,第二批军械还没有运来,众人苦等。

起草完檄文的朱淇见两千支快枪、三万发子弹已到,便想:“这次起义一定成功!”欣喜之余,却想到在西关清平局做督办的哥哥朱湘,就赶到西关,劝哥哥也加入兴中会,免得起义成功后他和满城清官一起倒霉。朱湘一听弟弟的话,大惊失色,说:“造反是满门抄斩的大罪,怎可与匪人勾结干这等事情?”于是力劝朱淇脱离兴中会。朱淇不肯,急道:“你若执迷不悟,过了九月九,你便和满城官员一样,沦为阶下囚了!”朱湘惊得跳了起来,这才知兴中会起义在即,便一把抓住弟弟,要即刻带他去自首,朱淇那肯去。兄弟两个大闹起来,先是吵、后是打,最后朱湘喊来几个士兵,将朱淇软禁起来,自己急急忙忙跑去替弟弟自首去了。

香港的杨衢云忽发来电报,称香港的三合会因故不能按期赶到广州,要求起义延期。孙文见了电报,肺都气炸了。万事俱备,只等香港方面的人手和枪械,他们却来不了啦。陈少白说:“延期事必泄密,几千会党人物聚于城内,若滋生事端,露出消息,定将为官方一网打尽。不如通知已到的会党及本会会员撤走,再发电给杨衢云,通知他撤销起义计划。”孙文皱眉想了一会儿,确无别法,遂命杨鹤龄给杨衢云发电,命陆皓东陈少白分别通知张公馆、及圣教书楼礼拜堂的人员撤离。孙文自己照常应诊。

原来香港方面,杨衢云得了总统名号后,便在香港为自己组织了一支二、三十人的卫队,采买的枪械拣最好的先配发给卫队使用……剩余的再发给三点会的人。三点会的帮众火了,鼓噪起来,说:“不公平,不公平,不给发好枪械,我们就不去广州了!”杨衢云急忙前往调解,帮众们却不听,吵吵闹闹要调换枪械。杨衢云无奈,只好允准他们调换,这些人挑挑拣拣之后,还要拿到野外荒僻之处去实弹试验。这样,自然无法按时出发了。杨衢云气恼下无法可想,只好将捡剩下的武器弹药装箱打包,送到开往广州的轮船上,派会员朱贵全、丘四带一百名已试好枪的三点会人同时上船作押运。轮船起航之后,孙文取消起义的电报到了,杨衢云后悔不迭,顿足苦叹,徒呼奈何。

不料杨衢云在香港大量采买枪械,三点会的人又三、五成群,吆喝着去野外试枪,惊动了香港警方,派出侦探一查,是一帮要到广州去起义的帮会人物,港督卜力便给两广总督发电,请他提防。谭仲麟接电,哈哈大笑,说:“洋人真是胆小,草木皆兵!太平世界,朗朗乾坤,哪个就敢造反?哈哈,笑话,笑话。”于是将那份电报仍在一旁,不予理睬。但接着港督的第二份电报又发来了,说已查明,给三点会帮众发饷银、领头造反的是一个叫孙文的人,此人又叫孙逸仙,个头不高,系广东香山县人氏。

谭仲麟仔细看过电报,凝神一想,又哈哈大笑起来,说:“孙文孙逸仙不就是那个开西医诊所的郎中吗?要说这人的医术还真不错,他也到督府来看过病。这人爱说大话,夸夸其谈,是个狂生,但说到他会造反,打死我也不信!”当时广州的西医诊所不多,孙文的医术又好,因而谭仲麟对孙文的名头倒听说过,却不信这个小个子医生会造反。一旁的辑捕统带李家体劝道:“大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是防备一下好。”谭仲麟笑道:“如何防备?无凭无据,难道便将人家好好的一个郎中抓了起来?”李家体说:“倒不一定抓。可先派密探跟踪监视,然后将巡防营五营人马调回城内,以防万一。”谭仲麟摇头说:“小题大做。”李家体申诉道理。这时,却有厘金局的总办王存善求见,王存善送来了一幅翁同龢的书法来请总督大人欣赏。谭仲麟最爱的便是翁同龢的字,听言忙叫拿字上来,同时对一旁伺侯的李家体挥手说:“好了好了,我要看字了,便按你说的去办吧。”李家体于是以总督名义下令调长洲的五营巡防营入城,同时令缉捕队派人跟踪孙文。

谭仲麟将王存善双手捧上来的宣纸放在桌上摊开,那是一幅楷书的中堂,笔力凝重,苍老而平淡,极见功力。谭仲麟口中啧啧、称赞不已。正在陶醉,门外却报:“李家淖有反情大事要面见总督。”谭仲麟听说“反情大事”,吃了一惊,也不敢看那幅书法了。忙出声传见。

李家淖领了朱湘急步进来,一进大堂,朱湘便向着谭仲麟跪倒,连连叩头,说:“大帅,求求大帅,一定要救救我弟弟呀,我替他自首来了。”原来这李家淖是省河缉捕管带,朱湘的清平局督办便是他保荐的,因而朱湘首先找他替弟弟自首,李家淖见反情重大,就忙带他来亲见总督。当下李家淖将孙文组建兴中会以及重阳节造反等事全讲了,然后说:“如今咸虾栏张公馆及圣教书楼的礼拜堂,就是屯放枪械弹药和帮会人物窝藏的地方,大帅呀,万分危急,请快快派兵往这两处搜捕缉拿!”谭仲麟听罢,惊得呆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说:“这如何得了,竟有这样的事,你说的可是真的?”李家淖急得跺脚,说:“大帅,属下不敢有一句虚言,不信你问他。”说着用手指跪在地下的朱湘。朱湘连连叩头,说:“大帅,李管带说的全是真的,我弟弟朱淇就是为孙文起草檄文的人,如今被我在清平局里押着,孙文还在他的诊所里假装看病,但明天一早,他们便要放火扔炸弹、大开杀戒了!”

谭仲麟情知是真,呆了一呆,这才急传陆师提督邓万林,命他立刻带兵去东门外咸虾栏张公馆及圣教书楼礼拜堂两处捕人,又命李家淖派人去捉孙文。这时,李家体报告巡防营正在进城,谭仲麟便命将巡防营开往珠江码头,检查从香港方面过来的人、货。

陆皓东催促张公馆内的人全部离去后,自己也随着出城,欲到香港,却忽然想起青天白日旗未曾带出,便又返回去拿,恰好邓万林带兵赶到,于是将陆皓东拿下。

陈少白通知完圣教书楼礼拜堂的人离去后,见街上清军兵士列队而出,匆忙如临大敌一般,猜想暴动之事可能已经暴露,忙去孙文的诊所叫他躲避,却见诊所大门上锁,询问隔壁的一间饮食店,这才得知孙文竟于此时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

孙文是与过去的国文老师区凤樨一同走的。看街上兵勇来来去去,区凤樨皱眉说:“今日街上怎么这么多兵呀,跑来跑去乱哄哄。”孙文笑道:“兵勇们要抓我,就跑来跑去的寻找。”

区凤樨惊道:“你不是开玩笑吧?这是真的?”孙文指指身后,说:“不信你看,这两人便是跟踪我的密探。”区凤樨回头,果然见两个大汉不远不近的跟着。区凤樨脸上变色,孙文却毫不经意。谈笑间两人进入婚宴之地。婚宴的场合,人多吵杂,往来穿梭,孙文趁着人多,迅速闪身从后门溜出,然后急步赶到珠江岸边,找了一条小渔船,驶往澳门。

朱贵全、丘四乘坐的轮船靠岸,巡防营的兵士却涌了上来,人货齐查。朱、丘两人想保住枪械,却被清兵迅速拿下,三点会员也被捉住了七十多人。与此同时,程奎光等人也被清兵拿了。

陆皓东被提审时,直承造反,说:“我与孙文痛恨异族占我江山,官吏贪污昏庸,因而起意造反,誓灭满清,今事不成,有死而已。但我可杀,继我而起者不可尽杀。公羊既殁,九世含冤,异人归楚,吾说自验,吾言尽矣,请速行刑。”朱贵全、丘四也凛然不惧,大骂满清不绝。

麟于是下令杀陆皓东、朱贵全与丘四,而将其他人暂押狱中。

孙文乘船到澳门后,第二日又换乘船到香港,于先一日到港的陈少白、郑士良相遇。此时谭仲麟已发电给港督卜力通缉孙文、杨衢云等人。孙、陈、郑便商量逃出香港,免遭毒手。

三人到了码头,恰好有开往日本横滨的轮班,三人于是急忙买了船票,离港赴日。船到横滨靠岸,却有冯镜如、谭发领着十多位华侨在码头迎接,孙文又惊又喜,问:“你等如何知道我们来日本?”冯镜如举着手上的日本报纸,笑道:“看报纸才知道的,这便赶忙招呼大家赶来接船。”孙文要过那张报纸,只见上面赫然醒目的汉字标题:“支那革命党首领孙逸仙乘船将抵日本”,郑士良奇道:“为何称我等为革命党,我们可都是造反的呀!”孙文默思片刻,忽然笑了起来,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易经》上说:”汤武革命,顺乎天应乎人‘,日本人的话应该是这个意思了。甚好甚好,以后我等便自称革命党,不用’造反‘这个词了。“陈少白、郑士良点头称是。冯镜如当下将来迎接的一行人作了介绍,孙文也将陈、郑两人介绍给他们。大家拱手为礼,冯镜如一方的人说:”久仰久仰。“孙文一方说:”感谢感谢。“然后一众人引领着孙文等,来到市内冯镜如的’文经印刷店”里,简单的吃过便饭,众人七嘴八舌问起孙文反满革命的话题来。满脸黝黑、高大壮实的谭发对孙文笑道:“大家都看过了你的那个檄文和宣言,觉得满清该反、革命要革,所以才向你讨教如何革命。”孙文便尽其所能,讲起革命的事情来,从满人入关、残杀汉人,直讲到如今不思进取、只一味愚昧守旧、腐败昏庸,将国民任意拘捕杀戮。孙文说:“满清没有政府,也没有法统,只有一批权势人物,对人民实行专制暴政。如今列强虎视眈眈,欲将我国瓜分豆剖,满清上下却置若罔闻,再不革命,我中华古国就将亡国亡种了!”

做进出口贸易的赵明乐问:“我国受愚民日久,革命容易吗?人民能发动起来吗?”孙文挥手说:“在我国,最容易干的事便是革命。因为民愚官也愚,不愚,怎能甘心做异族的奴才呢!所以革命很易,只要用驱除鞑虏来号召人民,便可唤起民众。但我国民众从不知法律为何物,也不习惯遵纪守法,故而委靡散漫,所以革命之后如何管理民众,才是最难的事。”

众人频频点头。谭发就站了起来,两手叉腰,说:“我是赞成革命的,满人少,汉人多,凭什么满人当皇帝!我过去常想:中国的皇帝,必须由汉人来当,当然,最好由我谭发来当,因为我是汉人中最敢想敢干的。”众人一起哄笑起来,陈少白、郑士良也忍不住莞尔而乐。谭发自己也大笑,笑罢又说:“自从见到了孙先生,我再也不敢想着当皇帝了。孙先生气度凝重,胆大如天,俨然人君之相。最能当中国皇帝的,便是孙先生。”

孙文忙说:“不,不,推翻满清之后,就不要皇帝了,搞民主制,由老百姓选举总统,像现在的美国一样。”众人忙拍手称好。孙文便提议,在横滨成立兴中会,为中国的革命出力,冯镜如、谭发、赵明乐等极力赞成,其他人也大表同意。于是,选了冯镜如为会长,又选赵明乐为管库、赵峰琴为书记,在座的十多位人便是第一批会员。一切就绪之后,洋服店老板谭发高兴得手舞足蹈,当场宣布送给孙文一套西装,以为庆贺。孙文含笑致谢。

过了几天,尤列与杨鹤龄也逃到了日本横滨,告诉孙文说,杨衢云逃到南非去了。孙文恨道:“起义未举先败,都是杨衢云惹的祸!”这时谭发给孙文做的西装好了,亲自送到了他们下榻的旅馆。孙文西装上身,顿时英气勃勃、眉目含威。谭发拍手而笑,说:“好一个革命领袖,真是人中的龙凤,庄严中不失威风,威猛里又带和蔼,只可惜,脑后的辫子太煞风景了。”孙文就说:“如今我们是明目张胆的革命了,还要这辫子干什么!”于是剪了辫子。陈少白、尤列、杨鹤龄说:“该当如此。”于是也剪了辫子。郑士良不剪,说:“我还要回国去组织会党起义,这条辫子先不能剪。”

陈少白,郑士良见孙文穿了西装后,人精神不少,自己身上的衣服太显老土了,便引了尤列、杨鹤龄一齐到谭发的洋服店,每人也做了一套西装。谭发向他们要钱,这几人却口袋全空了,都贡献给广州的起义了。郑士良便说:“孙先生是我们的首领,我们的服装钱,自然由他来付。”谭发就拿着账单找孙文要钱,孙文的口袋也没有钱了,便说:“谭兄,你的账先记着,革命成功之后,我一定加倍还你。”谭发点头说:“行,你的话我信。但口说无凭,你必须在账单上签字。”孙文便拿笔在账单上端端正正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谭发小心翼翼将账单折叠好,装入口袋。

日本的华侨不多,开展革命宣传的范围极其有限,孙文便又想到了檀香山,与陈少白、郑士良等商量。郑士良听说两广总督府的通缉令上没有自己的名字,也急于回国发动会党,可是苦于没有路费。孙文就请陈少白留在日本,请尤列、杨鹤龄往香港联络失散了的同志,然后自己往找横滨兴中会中最富裕的会员赵明乐借钱作路费,赵明乐听了借钱的事,一口回绝,说:“我正穷着那,现在生意越来越那做了!”孙文心下一凉。赵明乐怕孙文再纠缠,兴中会的活动干脆也不参加了。孙文长叹。事为冯镜如所知,便找另外的会员凑了一千元借给孙文。孙文感谢不已,将钱分别给郑、尤、杨作路费外,剩下的刚好够自己去檀香山的路费,于是便辞了日本,乘船往檀香山。

第三章 欧美壮游,伦敦蒙难,波涛万里古国远

孙文在海外正颠沛流离,艰难备至。国内,李鸿章却花翎顶戴,随员成群,要出访欧美各国了。

一八九六年,春节刚过不久。李鸿章拜别了慈禧太后、光绪皇帝,家人及僚友送他到京城东便门,在此搭棚设宴为之饯行。当时人视出洋为畏途,况且李鸿章年已高迈,因此众人均有惜别之意。李鸿章却高谈健食,朗声大笑。这时大风忽起,摇晃得棚子欲飞天而起,飞沙尘土将满桌的菜肴铺满。李鸿章扔掉筷子,长叹说:“老天不让我吃饭了!我搞洋务多年,难道真的获咎于天?”众人笑劝道:“中堂几十年来平乱息纷,和洋富国,有巨功于朝廷,因此,风伯雨师才来为你送别,以壮行色!”李鸿章摇头,神情悲凉,说:“唉,此次万里海疆,要遍访欧美各国,我已是七十四岁的老厌物了,能否活着回来与你等相见,实未可知。”

俄罗斯听说李鸿章将行,格外殷勤,立刻为他包了“海宴号”客轮。客轮起航由天津南行。美欧各国得到消息,电报如雪片一般飞来,争相邀请李鸿章先访问他们的国家,加拿大竟专门派了“中国皇后”号海轮到上海来迎李鸿章。俄国人大为生气,心中酸溜溜的,生怕李鸿章为别国抢先邀走,便决定李鸿章一行进入俄境内后,吃住行等项全由俄国免费提供,俄公使柯西尼忙发电将此优待告诉李鸿章,请他无论如何要先访俄罗斯。其实李鸿章的出访,首先便是冲着和俄国结盟的,今见俄国人又格外友好巴结,就满口答应先访俄罗斯。

客船经台湾海峡,越印度洋,由红海进入苏伊士运河。德、法等国闻讯,准备派出舰艇在地中海截住李鸿章,迎入自己的国家,但俄罗斯已派了乌斯托姆斯基亲王乘军舰在运河北口恭候李鸿章,法、德两国无奈,只好放弃拦截计划。三月中旬,李鸿章到达俄罗斯敖得萨港。俄国的陆军元帅与当地官员到港迎接,欢迎场面盛大之极。从港口到行馆,沿途彩旗飘飘,迎宾队伍由中俄两国国旗作前导,乐队高奏着迎宾曲,礼宾官向李鸿章敬献馒头和食盐,表示敬李为最尊崇的贵宾。从这儿乘火车至俄首都彼得堡,更有一番隆重热烈的欢迎仪式,俄外交大臣巴劳埔的夫人甚至用俄人恭接君父的礼节,托金盘给李鸿章献上盐饼。从车站到李的下榻之地,路上全部铺上鲜花,路边欢迎的人群人山人海。受如此礼遇,李鸿章高兴极了,一路的风尘劳累似乎也没有了,精神矍铄,满脸喜意,鹤发而童颜,便像一位老仙翁。

到彼得堡后第五天,李鸿章拜见俄沙皇与皇后。沙皇与皇后亲切微笑,降座相迎。李鸿章向沙皇鞠了三躬,呈上国书,又献上大清皇帝馈赠沙皇的礼物:白壁一双,大红毯一幅,古铜瓶一双。沙皇称谢。李鸿章便致词说:“谨代表大清大皇帝感谢沙皇干涉还辽的美意,并敬贺沙皇加冕。”沙皇也致答词。宾主尽礼,其乐融融。

此时其它各国贺沙皇加冕的使臣也陆续到达彼得堡。英国派了两位王子一位王孙,日本派了伏见亲王,意大利派了王子拿波里……法国和俄国的关系最为亲密,就别出心裁在巴黎为沙皇加冕遥祝。加冕的那一天,巴黎全城悬灯结彩,全市放假,赦免罪犯,到晚上则是烟花满天,热闹非凡。当然,最热闹的还是彼得堡,本市居民不算,光从各地征招入都的民众就有五十多万人。广场上彩棚处处,棚内向民众发放肉饼、面包及糖果。为贺礼而招来奏乐的乐工达五千人之多。人多拥挤,据说加冕典礼的当天,城中被踩踏而死的百姓就有两千余人。

俄国财政大臣维特,自李鸿章来到后就天天陪着他,加冕典礼一过,维特便与李鸿章谈起了要在中国东北修建铁路的问题。维特说:“中日之战时,俄国未能帮上中国的忙,甚是遗憾,因为俄国的兵力主要在欧洲部分,东来不易。如今我们准备将铁路横贯西伯利亚,直通海参葳,这样,日本人再敢挑衅,我们便可以迅速运兵东来,帮大清教训小日本。但这条铁路需穿越中国东北而过才最省事,节相以为如何呢?”李鸿章早知道有这一问,却双眼望天,微笑不答,只掏出烟卷来,叼在口中。维特忙过来给李鸿章点烟,李鸿章坦然受之,缓缓吐出烟雾,闭着眼睛陶醉。

维特既不恼也不急,恭态以待。李鸿章抽完一支烟后,似乎瘾已过足,便笑咪咪,对着维特高谈阔论起来,中俄友谊,东北对大清的重要性等等,长篇大论一番后,维特赞道:“节相思维敏捷,实为当代最伟大的政治家,本人钦佩莫名!”李鸿章笑道:“不敢,贵大臣过誉。”

但维特又将话题转向修铁路的问题上来。李鸿章说:“敝国也赞成修这条铁路,这样对中俄友好互助大有好处,不过敝国更愿意自己掏钱修敝国境内的那一段。”维特急道:“节相,如果大清国自己修,以大清现在的国力,恐怕二十年也修不好,那么,俄国有心帮助中国,也只能有心无力了。”李鸿章却作出为难的样子,说这不是他的职权所能回答的问题。维特无奈,告之沙皇,沙皇便趁李经方入宫收验礼物之机,招经方入偏殿,说:“俄国地广人稀,决不占别国的尺寸土地,东北铁路修好,于俄清两国均有利益,望贵使与李节相妥商。”经方将俄皇之意告知李鸿章。李鸿章笑道:“我来时,太后皇上已有谕旨,允准俄人修东北铁路。”

李经方问:“俄人难道不觊觎我东北土地?”李鸿章咬牙说道:“日本人是大清最大的威胁,也是我最恨最痛的国家,为了对付日本,必须与俄结盟!”

维特继续找李鸿章谈铁路的事,提出与大清签一针对日本的军事互助密约,李鸿章摆足了架子,就是等维特主动提出这件事,如今目的已达,便开始与维特认真讨论密约的条款,然后再商议铁路问题。李鸿章坚持铁路的投资者必须是私人资本,俄国政府不能参与,维特同意。李鸿章又说,投资人必须限于中俄两国之人,维特也同意,并说:“这段铁路不管运营中盈亏如何,大清每年可净得二十五万卢布,并且可先预付二百万卢布给大清,铁路在五十年后,无条件免费送给大清。”李鸿章很满意,感觉俄国人挺够朋友,欣喜之下发电给北京,请朝廷定夺。总理各国衙门的大臣们集体审议了密约及铁路合同的内容,同意照办,然后请太后与皇上旨意,慈禧与光绪命给李鸿章发电,允准签约。四月二十二日,李鸿章与维特在彼得堡签订《中俄密约》,其主要内容是:一。中俄两国海陆军相互援助,军火粮食也相互接济,共同对付日本。二。非两国共商,不得单独与敌议和。三。开战时,中国所有口岸,准俄兵船驶入。四。中国允许华俄银行于黑龙江、吉林接造铁路,以达海参葳,合同另定。五。

铁路合同签订之日,此约生效。

密约签订,李鸿章大喜,心想:“此约可治住日本觊觎大清的狼子野心,我不虚此行矣!”

于是又很快与俄国签订了铁路合同。诸事完毕,李鸿章高高兴兴向沙皇辞行,赶往德国访问。

德国政府对李鸿章的迎接也是礼仪隆重之极,并且事先已将李鸿章的嗜好脾气打听得清清楚楚,各种安排,无不投其所好。李鸿章在兵马夹道的护卫下到“该撒好司”行馆时,大厅里笼养的画眉就婉转啼鸣了;进入房间,上好的雪茄烟就摆放在茶几上了;迈步入寝室,寝室的墙上并排悬挂着李鸿章与德国伟人俾斯麦的半身像。这一切,只把李鸿章看的咂舌不已,当然,也是舒坦无比,飘然若仙。

俾斯麦以“铁血宰相”而名闻于世,有再造德意志的大功,是德国人的骄傲,他受德国人尊敬的程度甚至超过德皇。但如今德国人将李鸿章的照片与他并列,称李鸿章为“东方的俾斯麦”,李鸿章暗道一声惭愧,可还是抑制不住的高兴。德皇在皇宫内为李鸿章一行举行茶会,皇帝皇后亲自出席,各大臣各驻德使节也都带夫人到会作陪。茶会之后,德皇又请李鸿章去御教场阅兵。阅兵席上,德皇的宝座之下特设一虎皮椅,请李鸿章就座。德国兵士在场上操练,进退离合,各施所能,变幻无方,而又整齐严肃。表演的兵士虽只有两千人,却有千军万马势不可挡的气势。练了一辈子兵的李鸿章看得呆了,不觉失声叹道:“我若有这样的兵伍十营,岂能败于小日本之手!”德皇又安排人带李鸿章到军工厂参观,只见枪如林,弹如海,李鸿章一边艳慕不已,一边黯然神伤。最后,德方安排李鸿章与已经荣休在家、贵为王爵的俾斯麦见面。李鸿章大喜,为表示隆重,他特意穿上皇上赏赐的黄马褂,而俾斯麦也盛装在身,早早地在自己的王府门前迎候。李鸿章下得车来,精神百倍,迈步向前,俾斯麦也趋前而迎,风采不减当年。两人同时走向对方,四手齐握,相视而笑。四周成千上万的德国民众拥围着,伸长了脖子欣赏东西方两个俾斯麦的风采,见两人一样的风骨铮铮,众人禁不住大声喝彩,并哗哗鼓起掌来。

李鸿章与俾斯麦互致问候后,两人均是满脸喜意,于是携手入内,相对而坐。俾斯麦称赞李鸿章入朝即为宰相,在军就是元帅,临民又做总督,对外又是通商大臣,是真正塑造现在中国的伟人。李鸿章称俾斯麦以铁血精神再造德意志,为世人所共钦敬,自己远不能及,因此常自仰慕。一番客套之后,李鸿章转入正题,肃容问道:“请教俾王,如何方可图强图治?”

这一问,正触到俾斯麦的痒处,俾斯麦十分高兴,说:“节相,图强图治,必须以练兵为立国之基,兵不贵多而贵精,有五万雄兵即可威慑当世,所向披靡。”李鸿章一惊,五万兵在中国够用吗?但俾斯麦按自己的思路又大讲起了练兵的法门,李鸿章便说回国后一定要请德国教习重新练兵,俾斯麦微笑表示支持。正事谈完,两个人便吹起牛来,各自夸耀自己如何厉害,又吹嘘各自国家的技艺。李鸿章口若悬河,将中国的射箭技术吹得神奇无比,俾斯麦大为不服,但他对射箭并不内行,驳不倒对方,气恼下,灵机一动,便请李鸿章带来的随从射箭,好让自己一开眼界。李鸿章哈哈大笑,立刻差了十名懂射箭的随从武官表演射箭,又差了十名随从手持箭靶,蹲在院中开阔之处。十名箭手精神抖数,箭无虚发,每人十箭射完,俾斯麦鼓掌大声喝彩。李鸿章问:“中国人很聪明吧?”俾斯麦连连点头,就要求自己也试着射一箭,李鸿章当然同意。俾斯麦拿起弓箭,摆个姿势,“蔌”的一箭射了出去,射在一个持箭靶人的大腿上,那人大叫一声,翻身倒地。众人慌了。李鸿章急喊自己的随行医生,那医生掏出把剪刀冲过来,剪掉中箭者腿上的箭杆,然后说:“我是外科医生,我的的任务完了!”李鸿章大怒,对俾斯麦说:“你看中国人狡猾吧!”俾斯麦点头称是,然后问那外科医生:“我的府内没有内科医生,该怎么办呢?”那医生说:“可以命令他起来自己去找内科医生。”俾斯麦说:“他中了箭,如何能够起身?”那医生说:“李中堂是他的上司,只要中堂下令,他不能起来也得起来。”俾斯麦用眼看李鸿章。李鸿章就大声喝道:“起来!”中箭者一骨碌爬了起来。李鸿章说:“中国人很服从命令吧?”俾斯麦点头。李鸿章又喝道:“自己找医生去!”那中箭者懵头懵脑、糊里糊涂、一拐一拐的走了。李鸿章又问俾斯麦:“中国人很好管理吧?”

俾斯麦重重的点头。李鸿章长叹道:“这些就是中国强盛不了的原因!”俾斯麦摇摇头,不明所以。

七月初,李鸿章离开德国,到荷兰访问。荷兰女王在水晶宫设盛大晚宴招待他,宴罢举行歌舞表演,以娱嘉宾,对李鸿章一行招呼得无微不至。递交国书、呈献礼物、参观军港,一番礼节性的事情做完,李鸿章又启程赶往比利时。比利时的国王在王宫设宴,殷勤招待东方来的贵客。宴席之上,李鸿章的烟瘾却发作起来了,他是我行我素惯了的,哪管什么规矩,便从衣袋内掏出烟卷,旁若无人就抽了起来,吞云吐雾,弄得席上的人都皱起了眉头。比利时国王无奈,忙命使者取来上好卷烟,给在席的男士每人发一支,请大家品尝,给李鸿章作掩饰。

访问完比利时,李鸿章又到了法国。法国政府为了表示隆重,要在埃菲尔铁塔的中层设宴款待他,可李鸿章不感兴趣,一口便拒绝了,他倒是对参观巴黎大银行极是高兴,问银行的总办:“如果我们大清国要借款,是否可以直接和你们打交道?”总办说:“当然可以,我们非常欢迎。”李鸿章问:“假如我们借了钱倒时偿还不了,你们是否会发兵来讨债?”那总办极认真地摇头,说:“不会,绝对不会。不过大清借款必须有人担保方可。”李鸿章不解,问道:“为什么,如果是德国借款,比利时借款,也要担保吗?”总办说:“他们不需要,只需签一张合同就可以了。”李鸿章怒道:“这是为何?为什么歧视我们大清?”总办摇头,说:

“银行只管做生意,没有歧视的问题,我们只关心信誉和还款能力。”李鸿章想了想,叹口气,不再说话。

访问完法国,便是英国了。英国当时日不落帝国的辉煌还没有腿尽,仍是列强之中实力最为雄大的老牌巨头。英政府安排专列将李鸿章一行由南安普郡接往伦敦,然后派出几十辆华美的马车将他及随行接往下榻之处。伦敦人倾城而出,要看一眼从东方童话之国而来的大人物。李鸿章身着黄马褂,脑后系一条小辫子,微笑着,在马车上向伦敦市民挥手致意。伦敦人雀跃不已,脱帽欢呼,马车早走了过去,大家却还不走,疑疑惑惑的相互打听:“睡狮国的人脑后都有个小辫子吗?”

拜见维多利亚女王后,李鸿章听说英国正在举行海军演习,以一百艘军舰,分两队,互为假想敌,在海上练习作战,以提高指挥作战的效率,并有居安思危之意。李鸿章觉得新鲜,便要求参观。女王高兴,于是亲自陪同李鸿章去朴茨茅斯港口军演现场。英国海军司令沙门、斐黎曼特将军、海岸水兵司令雷恩等人全上岸来迎接,可是军演已经接近尾声了,许多战舰完成规定任务后驶离了这儿,李鸿章叹息不已。女王见状,便命尚在的五十多艘战舰重新演习,又给李鸿章指定了一艘坐舰,便于他就近观看。李鸿章就乘舰直接驶入军演现场,只见英人的舰队编队而行,快如疾风,一会儿表演包抄合围,一会儿表演海上追击,一会儿又灵活至极的调转舰头,从不同的方向冲向同一个目标。表演完毕,舰队排成一列,恭请李鸿章检阅。李鸿章的坐舰驶来,舰队的英人官兵俱站于甲板之上,挺身直立。同时军乐齐奏,礼炮轰鸣,然后舰队同时鼓浪而行,绕李的坐舰两周之后,缓缓驶离。目送着这号称海上第一强国的英人舰队离去,李鸿章肃立良久,满眼含泪,或许他是想起了大清曾经拥有的北洋舰队。

接着,英国政府安排李鸿章参观朴茨茅斯造船厂,又与英首相、前首相见面会谈,举凡英国鼎鼎有名的人物全部安排与他见面。汇丰银行却见缝插针,设盛宴邀李鸿章一行赏脸莅临……汇丰银行的主人客密伦,曾在上海呆过,与李鸿章算是老朋友了,李鸿章不能不赏这个脸,于是愉快地答应了。傍晚时分,李鸿章一行人起行。宴会设于御苑之内,一千名商界的头面人物早已在此恭候,餐桌上海陆横陈,琳琅满眼,让人目不暇接。客密伦将李的随从安排于各桌之上,却独引李鸿章一人到苑内的王者之亭,专在此设特座招待他。李鸿章刚登上王者之亭,苑内的英国人立刻一齐起立,脱帽致敬,同时大声欢呼。一千多人同时大喊,真称得上声如雷震,李鸿章被吓了一跳,但他马上又镇定下来,也挥手向众人致意。

宴会于是开始。客密伦殷勤备至,先致祝酒词,尊李鸿章为东方巨人。李鸿章致词答谢,然后宾主碰杯,相互祝酒,献酬交错之间,言笑甚欢。一番礼仪之后大家都坐了下来,刀叉开始动作。这时苑中空地之上,却放起烟花来了,只见火树银花,纷纷开落,姹紫嫣红……

映照得苑内犹如仙境。李鸿章心想:“烟花是我们中国人的发明,你英国人这烟花也没什么了不起!”客密伦却让他按一下座位旁边的按钮,李鸿章不知何意,用手按了一下。忽然间,漫天的烟花之中,显出一行中文大字:祝李中堂福寿无疆。这八个字闪闪烁烁,红蓝青紫变幻着颜色,许久方散。只喜的李鸿章合不拢嘴,心想:“我国的烟花,比起人家来逊色多了。”

事后听说,汇丰银行的这一次宴请,花费了六千英镑,折合白银近四万两。李鸿章及其随从都惊诧莫名,对英人的财富之雄又赞又叹,艳慕不已。此后李鸿章参观了英国许多地方的工厂,深感英国的发达!七月二十一日,李鸿章结束访英行程,将横越大西洋往美国访问。

英国的官员巨商前来为他送行。李鸿章说:“以英国的财力与技术,若能帮我大清发展工业,两国当可共享其利,未知各位意下如何?”英国的官员商人却说:“我国的繁荣,起自铁路的修筑,没有铁路的快捷运输,现代工业是发展不起来的。请中堂回国之后,先大力修筑铁路,然后我国的资本可源源不断地输入贵国,开矿设厂,与贵国共同繁荣。”李鸿章苦笑着摇头,说:“敝国的民众看重风水,说修铁路破坏了风水,因此官民一致反对,绝不许修筑铁路!”

英国人一齐大笑。

李鸿章的客轮又出发了,乘风破浪,驶向美国纽约。此时纽约方面已有数万民众手持清朝的龙旗和美国的星条旗在港口迎候,海陆军官兵也都接到了欢迎贵宾的命令。这个时候,从纽约开出了一艘客轮,也是乘风破浪,驶向英国的港口利物浦。这艘客轮上,乘坐着一位洋装打扮的中国人,但同船的人没一个留意到这位不起眼的年轻人。不过。大清的驻美使馆却急向驻英使馆发电,称:“乱党要犯孙文已由美国纽约乘船,将在英国的利物浦上岸。奉总署电令,着确查该犯行踪,援引香港缅甸交换罪犯条约,恳英人代拿。”驻英公使龚照瑷接电,即雇侦探去利物浦守候侦查。

原来孙文乘船兴冲冲踏上檀香山的土地后立刻找兴中会的人联系。会中同志见他无恙归来,均大欢喜,设盛宴为他洗尘,但提起革命灭清,大家却一齐摇头,说:“难,难,难,造反的事,以后再说吧!”广州首义失败,众人都有些心灰意赖了。孙文见状,知道留在檀岛,难有大作为了,遂向兄长孙眉要了些钱,以一千元寄日本还了冯镜如,剩余的自己拿了,乘船赴美国三潘市,欲在美国各城市的华侨中宣传革命、鼓吹反满。但从三潘横越美国直到纽约,所经过的城市中华人倒是不少,可赞成革命者,每埠不过数人或十多人而已,孙文无奈,于是乘船再赴英国。

孙文从利物浦上岸后,便乘火车直入伦敦,先去覃文省街找老师康德黎。康德黎是孙文在香港西医书院学习时的教务长,极是欣赏孙文的学识与才干,后来得知孙文发动广州起义,誓灭满清,又为他的壮举钦佩不已,因而对妻子说:“孙逸仙将来必是中国的巨人,东方将因他而天翻地覆。”康妻也大有同感。康德黎退休回国后,便与妻子住在伦敦。孙文此次突然来访,喜坏了康氏夫妇。饭后坐下来谈起了香港学校中的旧事,说起孙文曾以小半截甘蔗假冒手枪,吓走了街上骗人的恶棍,三人哈哈大笑。然后,又说起了中国朝廷的愚顽和守旧,相对叹息。孙文忽转话题,问道:“伦敦的华人多不多?”康德黎笑道:“不多。不过,我倒是能常常看见他们。”孙文不解。康妻解释说:“我家不远就是中国使馆,馆内的人常常出来散步或者公干,所以见到的机会很多的。”孙文笑了起来,说:“好,只要有中国人,我便能宣传革命。”康妻忙说:“不行,你可留神,决不能去使馆里面,他们若捉住你送回国内,你命休矣!”孙文笑而不答。嗣后,康氏夫妇将孙文安顿住在附近的格兰旅馆。孙文英语精熟,住下后就频频出来,或在伦敦市内游览,或去大英博物馆内看书,以探求英国强盛的道理,看见伦敦街上车马如水流、贸易繁荣、货物如山,而街衢之间却井然有序,没有中国街市的喧哗纷扰,便想:“繁荣而有秩序,这些道理在那儿寻找呢?”于是拼命的寻找人文政治方面的书籍来阅读,好在大英博物馆内藏书极是丰富,孙文又聪明敏悟,这一来,倒让他慢慢地看出了些门道,“三民主义”思想实际上就是此时萌芽的。

孙文的行踪被侦探系数报告给清使馆,公使龚照瑷立刻与英外交部联系,请英国代为擒拿、引渡给中国,英人却不允所请,说引渡条款只适用于香港和缅甸,不包括英国本土。龚照瑷无奈,只好将此事放下,却令侦探仍旧每日监视孙文的行踪,随时报告。

一日孙文忽感烦闷,听康德黎说香港西医书院的另一个老师孟生也住在附近,便出了旅馆,按地址走去探访。路过大清使馆,却见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国人在馆外的街上徘徊。孙文扬起手打招呼,问:“先生,使馆的人吗?”那人点点头。孙文又问:“馆内有广东人没有?”

那人说:“有啊,翻译邓廷铿就是广东人。”孙文大喜,即请那人带自己入内见广东老乡。

二人于是一同入内,进了使馆一楼邓廷铿的房间。

邓廷铿三十多岁的样子,与孙文用粤语问答了几句,就沏上了茶。孙文端然正坐,与邓叙起乡谊来,他的口才又好,人也风度俨然很有见识,几句话说过,邓廷铿就心中热乎乎的,涌上来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因而热情有加。此时监视孙文的英人侦探急匆匆进了使馆大门,走过院子,直接上了使馆二楼,敲开使馆参赞马凯尼的房门,说:“贵馆吩咐监视的孙文,如今已进入了使馆,特来告知。”马凯尼是英国人,七十多岁了,满头白发,是公使馆聘请来任职的,和英方的联系多由他出面办理。听了侦探的话,马凯尼大吃一惊,问清孙文去的房间后,急忙走到楼房的拐角处,敲开公使龚照瑷的房门,急道:“公使,这个孙文好大胆,竟然进了使馆了,须得拿住他。”龚照瑷也吃惊不小,沉吟说道:“他送上门来,我们不捉,岂不是失职。好,我们下去拿人。”于是急下楼,与马凯尼闯入邓廷铿的房间,却见只有邓廷铿一人在收拾茶具。龚照瑷问:“孙文呢?”邓廷铿一脸愕然,说:“什么孙文?”马凯尼问:“刚才什么人在你的房间?”邓廷铿说:“一个老乡,叫陈载之。已经走了。”龚、马二人跌足捶胸,大恨说道:“这人就是孙文!可惜可惜,让他走了。”

原来孙文虽然胆大,却也知使馆内不宜久留。因询问邓廷铿知海口一带华人不少,便于邓廷铿约好第二天同往海口寻访华人。马凯尼问明了情况,喜道:“如此也好,明天孙文来时,便可以捉他了。”于是详加布置一番,决意拿了孙文。

孙文看望过孟生老师后,第二天一早即往使馆门外往见邓廷铿,哪知邓廷铿早在门外相候。孙文笑道:“邓兄果是信人,那么一同上路吧。”邓廷铿脸上表情怪怪的,说:“当然,当然。不过,还是先到我的房间喝杯茶吧。”孙文说:“喝什么茶,不要耽误时间了,走吧。”

这时使馆内出来了两个人,问邓廷铿:“和什么人说话呢?”邓廷铿说:“我的广东同乡。”

那两人就笑着过来,说:“好啊,万里异国遇同乡,快请入内奉茶。”说着就来拉孙文。孙文隐约感觉不对,怒道:“我没功夫喝茶!不要乱拉扯!”但那两人也不恼,笑嘻嘻、满脸顽皮的样子,强拉了他就走,邓廷铿也在后边推他。孙文趔趄之间,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就被拉进了使馆的院子。大门在他身后轰然一声紧闭。拉他的两人松开了手,哈哈大笑起来。邓廷铿却溜走了。

邓廷铿溜到二楼,进了马凯尼的房子。紧接着马凯尼开门下楼,走了过来,满脸笑容对孙文说:“早上好,孙文孙先生,如今进来了,便安心呆下来吧。我们自然会好好待你。”孙文大怒,双眼冒火,高叫道:“我是广东人陈载之。你等在别国的土地上强拘无辜,不怕公法制裁吗?”马凯尼负手微笑,说:“孙先生,使馆之内,便是大清的土地了,请稍安勿躁。”

随后,马凯尼命令将孙文禁闭在三楼的一间房内。这间房子窗户上安有铁砸烂,木门之外还有一道铁门,铁门外又派人看守。孙文一叠声警告抗议均告无效,他们理也不理。孙文长叹一声,躺在房内床上,想:“怎么办呢,有什么办法可将消息传递出去?”这时门开了,却是老乡邓廷铿来了。孙文怒目而视。邓廷铿说:“孙先生,你也不用隐瞒了,自你从利物浦上岸,侦探就一直盯着你。”孙文直立起来,冷笑道:“我有美国国籍,你们敢拿我怎样!”邓廷铿说:

“孙先生,我在旧金山领事馆呆过多年,美国是不允许华人入美国籍的。孙先生不要诳我。”

孙文瞪着眼,恨恨说道:“我的朋友在广东甚众,皆是革命党,知我因你的诱骗而被擒遭戮,岂能不给我报仇,你就等着吧!孙文无畏无惧,既然反满,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倒是好好掂量自己的下场吧!”邓廷铿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一脸的无奈,又一脸的惶恐,嗫诺说道:

“孙先生,我已和马凯尼大人说好,可以救你一命……”孙文鼻子里“哼”一声,将脸扭到一边,对邓不理不睬。

邓廷铿无奈,便走了出去。但时间不长,又推门进来了一位身材高挑的白面书生,自称姓唐。那唐某一团和气、笑眯眯的向孙文问好。并说自己有办法可救孙文出去。孙文冷冷不语。唐某就说:“公使龚照瑷请假看病去了,使馆的事如今全由参赞马凯尼主持。马凯尼对朝廷的专制昏庸也很不满意,因此同情革命党,这可是个好机会啊!”孙文不由心动,忙问:“你有何法救我出去?”唐某说:“只要你写一纸申辩书,称身系良民,并非逆党,因在广州受冤被诬指为造反,无法辩白,这才逃往海外,但究竟不愿无端枉背罪名,所以亲到使馆陈情,吁求申冤。我将你的申辩交给马大人,他便可以设法释放你了。”孙文暗想:“此法或许有用。”

便心中升起些许希望,立刻坐在桌前,铺纸提笔写了起来,顷刻间便写成了两、三千言申辩冤屈的文字,自己又看了一遍,然后交给唐某。唐某眉开眼笑,说:“孙先生好快捷的文笔,很好,很好,兄弟我去了。”说着,一溜风般便跑出门。孙文吁了口气,此时也无事可做,便坐在沙发上苦等唐某的消息。

第四章 天涯芳草香浓,游子争拜旧衣冠

好几天过去了,每日三餐自有人给送来,垃圾杂物也有人收拾好了带走,房内有卫生间,想看书也有中、英文的书籍可借,但孙文在房中却是度日如年,只急得他在小小的空间里来回疾走,心想:“唐某一走,为什么一点消息也没有了?”

第五天的早晨,传来了敲门声,接着门被推开,马凯尼满面笑容的走了进来,说:“孙先生,委屈你了,饭菜还合口吗?也没有见你借书看,一个人呆在这儿是很寂寞的,可惜我们不能让你离开房间,当然,也不能让你给外面传递消息。”

孙文问:“你准备何时释放我?”

马凯尼大笑起来,说:“那会轻易放你啊。我们正与国内朝廷方面联系,联系好了,就将送你回国,至于回国之后怎么办,那就不是我们所能知道的了。”

孙文愕然道:“唐先生没有将我的申辩书交给你?” 马凯尼笑得弯下了腰,咳嗽起来,说:“你呀,唐先生和你开个玩笑,你就真信他了,哈哈,哈哈。”

孙文怒不可竭,“唿”的站了起来,戟指骂道:“卑鄙、无耻!一群奸恶之徒!将我诱骗绑架于此,我的朋友会很快通知英国政府救我的,你等的阴谋得逞不了。”

马凯尼两手一摊,笑道:“英国政府又有什么办法,你的申辩书中已经写明,是你自己到使馆来的,你要来使馆说明冤屈。我们却如何诱骗绑架你了?”

孙文这才明白又让他们给骗了,只气得连连跺脚,又用拳头狠打脑袋。 马凯尼却昂首阔步走出了门,吩咐门外的两个壮汉小心看守,不得擅离,然后下楼。楼梯上上来了给孙文打扫房间的柯尔,马凯尼又吩咐柯尔:“不许替孙文向外传递东西,孙文若要求你什么事,立刻来向我报告,每报告一次,我奖赏你一个英镑。”

瘦弱而勤谨的柯尔连忙点头答应。这柯尔也是英国人,受雇于大清使馆,做些勤杂工作。 转眼之间已被幽禁了八、九天了,孙文一筹莫展。前几天他还急得团团乱转,欲说动送饭的那个胖乎乎的英国太太替他带信出去,但那胖太太一口拒绝,欲说动打扫卫生的柯尔送信,柯尔却把他的信交给了马凯尼,孙文又在纸上写了求救的话,包上硬币,欲使劲扔到馆外的街上,但距离太远,总是掉到使馆的院子里。孙文便向门外看守他的两个壮汉说话,希望能说动他们,但他们两人决不和孙文答言,孙文一个人说得多了,他们就喝令他闭嘴。孙文该想的办法全想到了,却没一个办法管用,无奈下就要来了一大堆书,一头钻进书里,这样情绪倒慢慢的平静了下来。

马凯尼向国内发电请示对孙文的处置办法,国内却迟迟没有回音,马凯尼不能擅自行动,只好耐心等待。

康德黎夫妇见孙文好些天没来看他们了,心中有些想他,夫妇俩便趁晚饭后散步的时光,去格兰旅馆探访孙文。旅馆告知他们孙文已有八、九天没有回来了。康氏夫妇吃了一惊,想起附近的孟生博士也曾是孙文的老师,便去哪儿探问。孟生却也不知孙文的行踪。康德黎心中疑惑不定,隐隐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但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孙文在房内捧着书本,神游物外,读得认真而且专注,可只要一放下书,就为眼前的处境烦恼不已,他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就这么被送回国内,便又苦思冥想脱逃的办法。窗上的铁栅栏十分的结实,门外的人每八个小时换一次班,还有什么办法呢?

这时柯尔又来收拾房间了。瘦瘦的柯尔似乎很内向,一般都是一言不发的将房间收拾好,然后放下新垃圾篓,就拿了盛满垃圾的旧篓出去。看着柯尔默默的低头干活,十分虔诚认真的样子,孙文忽然心中一动,就用英语小声问:“你是基督徒吗?你知道亚美尼亚人的故事吗?”

柯尔愣了一下,接着全身一振,但他终于点了点头,只是他不敢抬头看孙文。 原来孙文在香港学医时,就受康德黎等人的影响,加入了基督教,对教义及其故事极为熟悉。当时英国人大多信奉基督教,柯尔也不例外。孙文见提起“基督徒”三字,柯尔有不安之色,此刻性命攸关,他那能放过机会,便双目炯炯,逼视着柯尔,一字一句地说:“当年土耳其人屠杀亚美尼亚人,便因为亚美尼亚人信奉上帝,是最最虔诚的基督徒,所以异教徒苏丹残忍的杀害他们。我是中国的革命党,革命党就是基督徒,因此异教皇帝迫害我,抓了我回去杀头,你难道不向一位受难的基督徒伸出援助的手吗?”

柯尔抬起头来,脸色十分惶恐,他脑中的斗争正剧烈的进行着,弄得这善良又虔诚的人十分苦恼,他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这时门外两个壮汉正哈哈大笑,好像在讲什么有趣的笑话。孙文抓紧时间,直视着柯尔,说:“我的性命就掌握在你的手中,你若救我,我便能出去,完成上帝交给我拯救万民的使命,你不救我,我就只能给那些异教徒抓回去杀头了——”

柯尔用极细小的声音说:“我愿意救你,可马凯尼——” 孙文立刻用严厉的口气说:“请你想一想,在你的心里,是上帝重要还是马凯尼重要?你愿意做一个正直的基督徒呢,还是愿意做异教徒的帮凶?我不强迫你,你自己想好了。”

柯尔不知道该怎么办,苦恼得用拳头猛砸自己的头。 孙文就说:“主啊,请你饶恕柯尔吧,他是正直善良的基督徒,他不救另一个基督徒,是因为他糊涂愚蠢,不是因为他残忍邪异,他与那些异教徒的恶人是不一样的,他内心是想帮助我的。”

柯尔全身剧振,牙齿互碰咯咯作响,显然他的心灵受到来自上帝的谴责和鞭挞。好一会之后,柯尔才战兢兢小声说:“我怎么帮你那?在使馆内,连英国政府也是帮不了你的。”

孙文说:“你只要帮我送一张纸条到覃文省街康德黎先生宅上,我就得救了,康德黎先生会设法救我出去的。”

柯尔努力思索了一小会,终于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新放的垃圾篓。他不敢多呆,也不敢用目光看孙文,急忙拿了有多半篓废纸杂物的旧垃圾篓。低头匆匆走了出去。

孙文也心情紧张得厉害,柯尔走后,他背对门扒在床上,用废纸片给康德黎写信,然后将纸片折成一个三角样子。第二天柯尔又来时,孙文咳嗽一声,将信仍在柯尔将要拿走的旧垃圾篓内。

柯尔点了点头,什么话也不说,收拾完屋子,便提了垃圾篓出去了。 柯尔把孙文的信装在自己口袋里,却不去送。他心事重重的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走了一会,还是拿不定主意,他便去厨房旁边的房间、找使馆的后勤总管霍维太太,问她:“当别的基督徒遭难时,我们该不该帮助他?”

霍维太太豪爽热心,也最爱说话,便笑呵呵大声说:“当然应该,上帝的信徒遭难,我们不去帮助,还配称基督徒吗?愿主给你爱和怜悯,使你帮助好人,厌恶邪恶。”

柯尔一言不发,点了点头,便出去了。他拿着孙文的信,直接寻到康德黎的家门口,将那张三角型信纸,塞进康德黎家的信箱,然后急忙转身走开,又回了使馆。

康德黎第二天早晨出门打开信箱时,孙文的信掉了出来。康德黎看罢,惊得呆了,这才知道孙文被幽禁在清使馆里,并且将被秘密解送回国。

事情重大、康德黎也顾不上给妻子说一声,便拿了孙文的信,出门直奔苏格兰场找警察,但那儿的警察说:“事关外国使馆,此处爱莫能助,此事你须得去求救外交部。”

康德黎就又找到英国外交部,外交部却以事出蹊跷,没有实证为由,表示不便干涉。 康德黎急得眼睛冒火,却无法子,便跑去找孟生博士商量。 孟生说:“政府既不愿干涉,我们就求助于舆论。”建议找报馆披露这件事。 康德黎心中一亮,连连点头,拔腿就走。孟生却一把拉住他,说:“慢,慢,使馆如得到消息,却将人转移别处,我们那时怎么办?”

康德黎急道:“是啊,那怎么办?”

孟生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说:“我们雇侦探,守住使馆的前门后门,如此可好?” 康德黎一听,大声叫好。两人便分了工,康德黎联络报馆,孟生去私家侦探社雇请侦探。 康德黎急匆匆赶往英国最大的“泰晤士报”社,口干舌焦,将清使馆非法绑架拘禁孙文的事说完,希望报社关注,发消息向清使馆及英国政府施加压力。报社却不相信有这样的事,说为了报社声誉,在得到确证之前不能发此消息。康德黎急的都快疯了,但任他无论如何请求,报社也不答应。

康德黎无法只好又去找别的报社。两条老腿跑的又疲又累,报社找了一家又一家,这些报纸却都古板的要命,非得要康德黎拿出孙文被绑架的可信证据,说一张破纸片上的话绝不可相信。

康德黎欲哭无泪,心中不断的诅咒势利的英国媒体。不久前李鸿章访英时,这些媒体挖空了心思,将李鸿章的一言一行都要搜罗到手,加以报道渲染,实在没有事情可报道时,他们甚至下作到编他的故事来报道。说他出席女王的宴会时,放了个屁,引得女王不快但又不能失礼,于是传令给筵席四周摆上鲜花,借以驱散臭气。但如今他们对一个没有名气的中国人是那么的不屑一顾,他的生死丝毫引不起这些人的同情。

康德黎心中诅咒着,还得一家又一家的求这些报社,当然,他又失望着从一家又一家报社退了出来,近乎绝望的时候,他走进了一家开张不久,规模也不很大的《地球报》社。地球报听了康德黎的陈述,大感兴趣,马上表示此消息明天见报,并将对此事进行追踪报道。

第二天一早,新出版的《地球报》头版头条刊出了孙文被拘的消息,题目极俱渲染煽情效果:“可惊可怖之新闻:革命党被幽禁于伦敦,沦为清使馆囚犯”。

消息写的激愤无比,不但指斥清使馆非法拘禁,而且对英国政府的无动于衷也大加鞭挞。

消息一出,立刻引起轰动,成为伦敦街谈巷议的主题,其他各报见状,便又纷纷转载地球报的报道,还派出记者采访康德黎、采访清公使馆。马凯尼这下子慌了,立刻电请清廷催问对孙文的处置,说若再迟迟不复,就难以将孙文顺利送回国内了。好在这次清廷没有拖延,第二天就回电了,令使馆雇船将孙文转运回国。马凯尼便派了两个英国雇员出去联系开往香港或广州的轮船,恰好有一艘运载机器的大轮船将驶往广州。马凯尼大喜,便预备着用第二天早上使馆出外采买蔬菜米面的机会,将孙文藏在蔬菜车内偷运出馆,先送往轮船上,以策安全。

第二天一大早,使馆的大门悄悄打开了,门外却聚集了五、六十名伦敦市民。众市民堵住大门,神情愤怒激动,挥臂高喊道:“不放了孙文,使馆的任何东西也不许出门!”

马凯尼忙到门口解释,说使馆内根本就没有什么孙文,请大家不要误会,但愤怒的人群那信他的话,反而声势汹汹,冲上前来向他要人。马凯尼慌了,急令关上大门。但门外聚集的人众却是越来越多,到了中午时分,人数几已上千。大家拥挤在门外,闹嚷嚷乱喊口号,抗议使馆非法拘禁。

与此同时,英国外交部的门口也聚集了上千的人众,抗议政府不主持正义,并威胁说外交部若还不介入此事,市民们便将组织大规模的游行示威。《地球报》派出记者到处采访,询问市民对此事的态度,还发文章鼓动罢工。

英国首相萨斯贝里侯爵见伦敦忽然为一个叫孙文的中国革命党人而激动不已,生怕酿成严重后果,便给外交部打电话叫他们设法平息事态。外交部于是紧急召见马凯尼。马凯尼却因人众堵门,无法去外交部说明情况。英外长便在电话里大发脾气,斥责他拘禁孙文,导致伦敦大乱,马凯尼诡辩说孙文是自愿来使馆的。外长大怒,说二十四小时内若还不释放孙文,他便将建议让苏格兰场介入调查。马凯尼颓然放下电话,他知道此时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孙文偷运出去了,无奈下只好下令放人,同时发电向清廷汇报伦敦方面的情况。

使馆大门上的小门打了开来,被拘禁了二十二天的孙文从门内走出。门外的人众立刻欢呼起来,各报社记者的照相机也一起对准了孙文。康德黎夫妇、孟生夫妇挤上前来与孙文拥抱。激动的市民涌了上来,要一睹中国革命党的风采。孙文没想到门外的场面竟是如此热烈,心内对众人营救自己的古道热肠感动得两眼含泪,当下便站在使馆门口,即席用英语做答谢演讲。这些日子生死难测,如今重获自由,孙文的激动是难免的,他的英语又佳,口才又好,这一场演讲,真是跌宕起伏、诚恳感怀,讲得神采飞扬,伦敦的市民一次次用热烈的掌声将他的演讲打断。

第二天,伦敦大小报纸的头版都是孙文获救的报道,并随报道刊登了他的答谢演讲。随后欧洲各大报纸、美洲及日本的报纸纷纷转载伦敦的报道。孙文一夜间成了全世界的名人。

与此同时,伦敦各街区、社团等纷纷邀请孙文前往演讲,孙文白日演讲,夜晚便伏案写作,将遭清使馆拘禁及释放的过程写成了一本小册子,起名《伦敦蒙难记》。康德黎很快便联系了出版社出版,此书一出,又轰动一时,很快便被译成德、法、日等多种文字,从此之后,孙文便被公认为是中国革命党的领袖。

因演讲和出书,孙文得了一些报酬,他设法悄悄给了柯尔一些钱,以表谢意,自己就在伦敦住了下来,每日往大英博物馆读书,以探寻英国的强盛之道,继续自己改造中国的研究。

此时,李鸿章正在美国、加拿大访问。在这儿,他又火了一把,北美大陆上刮起一股李鸿章旋风,他所到的纽约、费城、华盛顿、多伦多、温哥华等地,不光政要巨贾对他优礼有加、殷勤备至,即使一般的市民百姓,也无不欲一睹东方巨人的风采。各报社的记者尾随着李鸿章一行,随时采访,李鸿章便趁机批评美国前几年就兴起的排华政策。当时美国社会排挤华工,以爱尔兰人代替。李鸿章说:“华工不论是技术还是工作态度,绝对比爱尔兰工人好!”

这时李鸿章正在费城访问,当局格外巴结,说中国的贵人喜欢坐轿,于是,在李参观工厂或名胜时,就不用马车了,专门搞了一顶豪华轿子让李鸿章坐。不巧的是抬轿的四个人全是爱尔兰人,他们听李鸿章说华工比爱尔兰工好,心中气愤,便约好一齐罢工、不抬轿子了,以示抗议。

李鸿章心中不快。但马上就有一帮华人主动来抬轿子,李鸿章又高兴起来了。这些华人以能给李鸿章抬轿子为荣,中国人的抬轿技术自然是最好的,大家满脸自豪、浑身是劲,将李鸿章抬得舒舒服服、飘飘荡荡、晕晕乎乎。轿子一抬却抬到了费城的唐人街上。

李鸿章忽然眼前一亮,放眼所见,全是中国式的建筑,黄面孔、黑头发,华人来来往往,一街两行几乎全是中式餐馆。为欢迎李鸿章的来访,餐馆的门首全插着美国的星条旗和大清的黄龙旗。

李鸿章大喜,停下轿子与华人见面。整条街上的华人乐疯了,一齐涌了过来叩见故国来的大官。

李鸿章在异国他乡见到这么多华人欢迎自己,心中激动,眼眶中湿润起来。 众华人欢天喜地,向李鸿章介绍唐人街的情况。李鸿章被他们的情绪感染,就笑问:“你们大家开餐馆,饭菜还是中国的口味吗?”

众人大笑,就说:“请中堂随便进个馆子品尝,绝对正宗的中国口味。” 李鸿章掀髯而笑,说:“出访了八、九个月,吃腻了西餐,还真想尝尝中国的饭菜!” 于是抬脚进了一家门脸儿看起来稍大点的餐馆,众随从自然在门外侍候。这家餐馆的老板兴奋不已,立刻指挥厨师工作,做了最拿手的几十个菜,一个一个端上来请李鸿章品尝。

费城的洋人们听说李鸿章在唐人街吃中餐,一个个惊奇不已,便呼朋唤友也涌到唐人街来看,进不了餐馆,他们就在门外、窗外探头探脑往里看,看见李鸿章笑眯眯吃得好不惬意,便猜想那菜一定很好吃,于是忙向旁边的华人打听菜叫什么名字,华人说了。但接着又一盘菜上来了,洋人忙又问菜名,华人又说了。可菜越上越多,有许多菜连窗外的华人也不知道名子,便笼统的将不认识的菜叫作“杂碎”,杂碎出现的频率最高,等李鸿章吃完离开,洋人们把其它菜名全忘了,却记住了“杂碎”这道菜。洋人们于是三、五成群,相约到唐人街,要吃李鸿章曾经吃过的杂碎。从此以后,“李鸿章杂碎”便成为北美一带中餐馆的招牌菜,家家餐馆都能做,让洋人们惊讶不已,大为羡慕。

一八九六年十月,李鸿章结束了欧美之行,乘船从天津上岸,回京觐见光绪皇帝,然后又去颐和园觐见慈禧太后,将各国赠送皇帝及太后的礼物恭谨呈上,并说:“微臣此行与各列强的帝王政要相见甚欢,密切了大清与列强的关系,如果此后措置得当,大清可保二十年太平。”

慈禧光绪甚喜,对李鸿章的辛苦奖勉有加,吩咐他归安休息。 李鸿章从太后的颐和园出来,心情极好,此时他也不想回寓,便乘兴信步而走,不料一走走到了圆明园的门外。

圆明园自多年前被英法联军所毁之后,无钱重修,其中残垣断壁、荒草丛生,附近的乡民入内盗取砖石、偷伐树木、割草喂牛,甚至牵着牛羊入内放牧,也无人理会。有三、五个老太监倒是遵令长守在这儿,可他们也和这园子一样落寞,心情悲凉,只不过借这差事打发岁月罢了。

李鸿章气昂昂春风满面而来,几个老太监闻讯忙出来迎接,说:“中堂大人光临,这园子有救了。中堂遍游欧美,乐乎?”

李鸿章此时刚受到太后皇上的奖勉,欧美之行又大获成功,心中得意、气焰熏天,哪把这几个无聊落寞的老太监放在眼里,便耸耸鼻子,高视阔步进园,对太监们理也不理。太监们心中大恨。

园内一片破败景象,能烧的全烧了、能拿走的全拿走了,荒草离离、在残垣断壁间疯长、在池馆亭台的遗址上扯蔓,四周一片寂静。李鸿章目睹此景,心中也不由悲凉起来,踏着荒草走了几处地方,凭吊一番,惊跑了七、八只狐兔之类的野兽,然后叹息连连,掉头而出。

但第二天却有御史上折子,参奏李鸿章擅入禁园、大逆不道,请皇上重议其罪、以儆效尤。光绪命将折子送吏部议罪,吏部郑重严肃的讨论了三天,认为李鸿章擅入禁园,犯大不敬之罪,必须从重处罚,革去所有职务。

光绪下了一跳,这个处置太重了,李鸿章大受洋人推重,怎能随便就革他的职!于是下旨,罚李鸿章一年俸禄,调出军机处,着令到总理衙门行走。

晚清的官员最害怕去总理衙门,因为这儿是和洋人打交道的地方。洋大人们个个趾高气扬,来衙门里大放厥词,无法无天,那是极难侍候的。如今李鸿章来了,他有老经验,于是遇有洋人来交涉事情,众官便将洋人引给李鸿章,请他处置。

李鸿章拿出老脾气来,对洋大人傲慢至极,动不动便呵斥教训,洋人若稍有异词,他便抬出洋人所在国家的皇帝或总统来,说:“你们的君上见了我也是恭谨有加的,你一个小小的小跑堂,竟敢对我无礼!”

这一套办法弄得那些洋人有些胆怯害怕,来衙门也不敢无理取闹了,见了李鸿章就鞠躬致敬,满脸笑容的问好。李鸿章却带理不理的挥挥手,该刮胡子照样刮胡子,该修指甲照样修指甲,竟然把洋大人们觑若无物,十分的藐视。

洋人心中不满,可李鸿章名气大极,洋人们无法,只好暂且忍耐,李鸿章就更加傲慢自大。德国公使海靖有一次终于忍受不了啦,便带了翻译到总理衙门来,强烈抗议李鸿章的无礼,李鸿章却根本不把他这小小的公使放在眼里,对他的抗议理也不理。海靖闹了一通,无果而返,发狠说:“有机会我一定要报复这老匹夫!”

这期间俄罗斯却派吴克脱木斯基亲王来华,欲具体商谈修建东北铁路的问题,他先拜见了光绪皇帝,然后就与总理衙门密商,想尽快落实原定铁路合同的条款,以便早日开工修路。

此时河南巡抚刘树棠上了一道奏折,说俄国人绝不可信,东北铁路一修,东北的土地一定难保,不数年间,东北全境也将逐次落入俄人的掌握。

光绪皇帝本来对俄国人就不大相信,常存忌惮之心,如今见了刘树棠的奏折,便害怕起来,心中沉吟,犹豫不决,当即下令给总理衙门,让把修路的事拖着,不要给予明确答复。

吴克脱木斯基与奕劻、李鸿章等商谈多次,不得要领,见他们一味推托,虚与委蛇,心中便恼恨起来,随告辞回国,气呼呼说给沙皇尼古拉二世,沙皇大怒,恨道:“中国蛮子言而无信,须得动硬的。若有机会,我们将兵船开去便是,那时再与他们说铁路的事!”

机会很快便来了。这年的十月七日,山东突然发生了“曹州教案”,又称巨野教案。两名德国传教士在山东曹州巨野县张家庄被大刀会的人所杀。这一下乱子惹大了。德使海靖本来一肚子怨气找不到地方发泄,如今有了借口,立刻给国内发电,添盐加醋一番。德皇于是大怒。没多久,德国的舰队便满载海军陆战队,横波东向,一下子开到了胶州湾,陆战队上了岸,把青岛炮台强行占住,并宣称:大清若不撤掉山东巡抚李炳衡的职,不赔洋教会的损失,德军便将大开杀戒,占领山东全境。

大清国一时朝野震动,在野的士民百姓怒火填膺,纷纷喝骂德国的无理,在朝的大官重臣则惊恐万状,不知该如何平息这场祸事。慈禧、光绪无法可想,急令李鸿章与德国人交涉,又令他先给俄国朋友打个招呼,请他们出面调停,干涉德国。

第五章 烈风忽来,一池死水将乱

原来列强们派往中国的传教士极多,中国的百姓本来是不信洋教的,大家对天主、耶稣陌生得很,那有提起孔圣人、观音菩萨时那么亲切。不过,入了洋教却有许多好处,比如普通的老百姓官府可以随便抓、随便打,入了洋教就不行了。一入洋教,便被称为“教民”。官府敢对教民无礼,教会马上就会抗议,教会有列强的兵船大炮做后盾,连朝廷也怕他们三分,地方官府自然不敢招惹。所以逐渐就有人入教了。入了教的百姓摇身一变,成了受洋教保护的特殊公民,也就跟着洋人一样,学得趾高气扬起来,得意忘形不可一世。遇有教民与普通百姓的官司,官府又总是偏袒教民,因此,没入教的百姓对洋教便越来越恨。

山东一带的洋教士却不理睬百姓的情绪,骄横恣肆,我行我素。官府首先被他们治得服服帖帖,对洋教士几乎是言听计从,不敢稍违。在发生教案的巨野县,凡新上任的县官,必须先到教堂登门拜访,逢年过节,还得给教堂送礼,不然,他这个县官就难以当得安安稳稳。

每当官府办案、追租、捕人、过堂,正凶狠狠的大耍老爷脾气时,被涉及的人中只要有一人声称“在教的”,官府马上就悚然动容,立刻改了刁蛮脾气,换上一副温和的笑脸。当然,对不在教的,那是刁蛮如故。官府都是这个样子,普通百姓谁敢和洋教作对呢?洋教士们没有了约束,更加无法无天,干涉政务不说,甚至连强买地皮、勒索财产这样的事也干,同时,大量发展信徒,扩充洋教势力,对入教的人,不管善恶是非,一味庇护。

当时的山东民谚说:“未入教,尚如鼠;既入教,便如虎。”这样,百姓与洋教的敌对就难以避免了。此时山东兴起了一种秘密组织,叫“大刀会”,聚拢了好多胆大敢为之人,专和洋教作对,替百姓出气。

一八九七年十月初,在阳谷、郓城一带传教的德国天主教神父能方济与韩。理加略两人,意气扬扬,相携而行,要到巨野县张家庄的教堂参加“诸圣瞻礼”仪式。两个洋人金发碧眼,一路行来,这目标是十分显著,巨野县的“大刀会”便盯上他们了。能、韩二人参加完仪式,天色已晚,便借宿于张家庄教堂。

是夜微雨,天冷夜黑。“大刀会”的惠二哑巴、雷协身等二、三十人,手持大刀长矛,砸开了教堂大门,能、韩两人梦中惊醒,慌乱间还未来得及逃走,就被众人拿住,砍了脑袋。

杀罢洋人,“大刀会”的人立刻潜踪息影,跑得不见了。

当地官府得知洋教士被杀,惊骇之下,慌了手脚,忙派出人手秘访缉拿,一时却找不到丝毫线索。

此时德国公使海靖怒冲冲、凶狠狠,霸气十足,大踏步闯入总理衙门,称奉德国政府电令,照会大清政府处理曹州教案的意见。奕劻与李鸿章一起出面接待。海靖拿出照会,对李鸿章翻着白眼,将照会递给奕劻。奕、李两人同看照会,那上面提了六项要求:

一。将山东巡抚李秉衡革职,永不叙用;

二。严惩肇事凶手,赔偿教会损失;

三。允准德国设立德华公司已修筑山东全省的铁路,并允准德国人在山东采矿;

四。赔偿德国为办理此案所花的一切费用……

李鸿章大怒下拍案说道:“杀了两个小小的传教士,便想撤了我大清的封疆大吏,太过分了!”

海靖冷笑说道:“我德国公民的命比金贵,岂容别人想杀便杀!大清的百姓人多命贱,君臣官吏不把他们当人看,我德皇治下的子民,却人人受皇帝恩宠,绝不容许他人枉杀!”

李鸿章气得发昏,又无法可施,便急忙赶到俄罗斯公使馆,央求俄国人出面调停。 新任俄公使巴布罗斯倒很给面子,立刻便给国内发电。第二天,俄国内回电,命巴布罗斯照会大清总理衙门:应大清的调停要求,俄罗斯已派出舰队,将赴胶州湾向德国人提出诘问。

清廷得知照会内容,又是欢喜又是害怕,俄国人却行动神速,此刻舰队已经出发,从地中海进入红海了。李鸿章又怕俄国人不一定真和德国破脸,便把德国人的六条要求透露了出去,希望引起各列强的公愤,共同出面谴责德国,但列强们得信,无一个出面说话,反惹得海靖杀气腾腾冲到总理衙门,抗议李鸿章的泄密行为,宣布不欢迎李鸿章交涉曹州教案一事。

光绪无奈,就派了翁同龢、张荫恒一起找海靖商议,这时俄国的舰队已驶入印度洋,海靖的态度也缓和下来了。光绪皇帝忙又令李鸿章与俄人商量,请俄国舰队不要东来了,说大清此时还不愿与德国人失和。

俄国沙皇怒道:“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请求调停是你们,要我们回去也是你们!俄罗斯的舰队是受你大清指挥的吗?”于是催令舰队加大航速,驶向黄海。

十一月下旬,俄国舰队越过台湾海峡,到了黄海。但俄国舰队并不去胶州湾和德人理论,却开足马力,绕过山东半岛,向北直上,一直开进了旅大港,强行占领旅顺、大连。

这一下子清廷大乱,惊惶一片,整个国家也都处于极度震骇之中! 光绪皇帝怒不可竭,招李鸿章入宫责问:“你说俄国人友好,可以保我大清平安,如今你有什么话说?”

李鸿章头上冷汗涔涔、面色煞白,只得推托说俄人的目的是为了东北铁路,见我方有不允之意,所以才占了旅大要挟。光绪气得捶案怒骂恃强凌弱的俄国佬,又严令李鸿章与俄人交涉。

李鸿章出了宫,怒气冲冲往找俄公使巴布罗斯,责问他俄国为何强占旅大。巴布罗斯大瞪两眼,理直气壮地说:“德国能占胶州湾,俄国为何不能占旅大港?如果大清可令德国人马上退出胶州湾,我俄国舰队便无条件撤出旅大港!”

李鸿章被气得差点跌倒,巴布罗斯却又说,俄国与大清有密约,反不能沾大清的便宜,却让与大清毫无关系的德国人修筑山东铁路,俄国对此绝不能答应,除非让俄国人将东北铁路一直修到大连,这才公平。

这时德公使海靖的态度也强硬起来了,告诉翁同龢张荫恒,德国所提的六个条件不容讨论,若大清不答应,那便兵戎相见,凭武力一决高低。

翁同龢将德人之意禀告光绪,君臣二人相对无策,挥泪大骂德、俄两国无礼,蛮横霸道。

骂了一阵,光绪命翁同龢再与德人交涉,翁同龢却叩头力辞,说:“老臣对洋务生疏,实难交涉,请圣上另委贤能。”

光绪叹了口气,知道翁同龢诗书文章虽佳,与洋人交涉却非其所长,无奈下又命李鸿章再去交涉。

李鸿章只好重新与海靖交涉,但此时的海靖气焰正盛,岂是好对付的,李鸿章就拿出最后的绝招,就是磨嘴皮子。不紧不慢,不慌不忙,斗嘴、讲道理,吵一架再接着好说,好说两句又板起面孔耍傲慢。

这样磨来磨去磨到了一八九七年的三月份。春风吹过,桃杏花遍地盛开,又到了三年一度的会考时间了,各省的举子络绎上路,赶往京城,要用圣贤之理八股文章博个功名,以酬十年寒窗的寂寞。这时却发生了一件让举子们大为气愤、无法容忍的事情。

原来德国人占了胶州湾后,以武力威胁大清,但在李鸿章磨嘴皮子的战略之下,仗却没有真打起来。德军兵士呆得无聊,便结伴而出四处游逛,一逛逛到了即墨县的文庙里,文庙内塑着孔子、颜回、子路等人的像。德国士兵看见孔子长须垂胸,安然正坐,便哈哈大笑,说:“中国人就爱装模作样,不干实事。这是一尊什么人的像,我们且打他一顿,权当是打没有开化的中国人。”

于是用枪托砸,用脚踢,还折些树枝抽打,将孔子塑像的两条腿竟然打断了,见子路的塑像怒目而视,他们又上去将子路的眼睛挖了,以为笑乐。

德军毁坏圣像的消息传到了北京,读圣贤书长大的举子们群情激愤、哗然大怒。梁启超麦孟华上次没能考上进士,这次来北京重考,便趁机鼓动举子们。梁启超说:“德国兵毁坏圣像不是平常的欺侮轻慢,乃是借此挫折国人的心志,欲将我中华文化全盘推倒,使国人之心无所凭依,其计歹毒无比,我等必须上书朝廷,促朝廷与德人严正交涉。”这时康有为也在北京,就怂恿梁启超、麦孟华联络各省举子,再来一次轰轰烈烈的公车上书。

当年强学会与《强学报》被捣毁后,康有为去了桂林教书,梁启超却受请到了湖南,在湖南的时务学堂作总教习,后来又到了上海,与黄遵宪、汪康年等合办《时务报》,担当主笔,继续宣传维新强国思想,梁启超的文章通晓易懂,说理透彻,因而影响很大,梁也因之声誉鹊起,名头响亮,如今他一号召,众举子轰然响应,于是便起草抗议德军毁坏圣像的上书,众举子签了名,大家就簇拥着,将上书递到了都察院。左都御史史裕德接了上书,转呈光绪皇帝。与此同时,朝中的官员李贵霖、王照、骆成骧等一百多人也上书皇帝,要求就此事与德国严正交涉。光绪皇帝见群情激愤、民心可恃,就下旨令驻德公使吕海环向德国外交部递交抗议书,要求德方严惩肇事兵卒,赔偿损失,并就此事向大清国道歉。

康有为来北京却是专找李鸿章的,这几日他频频出入李所寓居的贤良寺,欲通过李的斡旋,将华人向巴西大量移民,并拟了计划,予备十年内移民两亿之众,再造一个中华。

李鸿章正为与德、俄交涉的事而烦恼不已,听了康有为的移民计划,不由得苦笑连连,心想:“异想天开的书生啊!”就推托说:“此事须得巴西国使臣到后,方可商议。待后再说吧。”

原来康有为在万木草堂讲学,其弟子徐勤、何树龄及康的弟弟康广仁却谋划在澳门办《致新报》,以宣传维新变法。康有为义不容辞,帮他们将报纸办了起来。此时发生了德占胶州湾、俄占旅大港的事件,康有为闻之,痛哭流涕,说:“不变法图强,亡国亡种的日子不远了!”

众弟子一齐惊问:“如此奈何?”

康有为说:“只有一个办法了,但此法须得朝中大臣有势力者支持,不然亦难以办成。” 众人忙问何法。康有为便说:“甲午中日开战之初,巴西国派使臣来,欲与我国通商,并大量召华工往赴巴西,可惜那时战事正紧,朝中无人理会此事,巴西使臣无果而返。那巴西国地广人稀,其土地与我国相当,其人口却不足千万,亚马逊河流贯其中,国中森林茂密,土地肥沃无比,若能将我华人大量移民彼处,则不数年间,巴西便是另一个中华。”

众弟子听得竟有如此好事,一齐动容。康有为的女儿康同薇拍手而笑,赞叹说:“好主意,我国有四万万同胞,若能移民巴西一万万人,便足以保种了。”

这移民之说一出,澳门、香港的商人首先大感兴趣,便商议给康有为赞助路费及活动资金,请他上北京找李鸿章确商此事。康有为便命弟子何惠田起草了一个移民的详细计划,自己揣了,赶往北京,投李鸿章寄寓的贤良寺而来。

李鸿章见康有为找上了自己的门,倒很大度,绝口不提当年强学会拒收银子之辱,反而热情接待,赞康有为的变法思想有道理。康有为趁机便说了移民巴西的事,请李鸿章斡旋鼎助,以成其事。李鸿章这一段磨嘴皮子,俄、德两使,咄咄逼人,皇帝又责他办事不力,弄得他焦头烂额,哪有心思管移民的事,闻言便皱起了眉头,说:“此事恐不易办,须得巴西国的使臣到来,方可商议。”

康有为说:“难道我国便不可以给巴西派使者,联络此事吗?巴西三年前便有召华工之意,我国若派使臣前往,应该一切都好商量。”

李鸿章闻言苦笑,说:“这要皇上下决心才行,其他人怎能随便派使臣出外呢!” 康有为无奈,此后又找了李鸿章几次,见李推托敷衍之意甚重,只好放弃了求他的打算,转而恳求翁同龢。翁同龢也敷衍说:“现在皇上忧心忡忡,哪有心思考虑移民的事,等德、俄两国之事交涉完了再说吧。”

德国因兵士毁坏圣像一事受到中国官民的强烈抗议,气焰有所收敛,表示愿赔偿损失并道歉。德使海靖气哼哼却又无可奈何,李鸿章趁机反攻,要海靖降低要求,两人又磨了几次嘴皮子,最后达成协议,并报皇上同意,与德国人签订了《胶州湾租借条约》,撤了山东巡抚李秉衡的职,将胶州湾租借给德国九十九年,并允其修筑胶济铁路。

俄国公使巴布罗斯见德国人占的便宜不小,大怒下找到总理衙门吵闹,也要求租借大连,并修筑南满铁路,限总理衙门五天之内答复,发话说:“俄舰上的官兵吵嚷着要北上奉天,届时不予答复的话,俄国兵士的枪炮就说话了!”

光绪皇帝对俄国人却痛恨至极,坚决不允,说:“俄不助我对付德国,反趁火打劫,大连决不租借给他们!”

慈禧闻知,从颐和园赶回宫内,怒冲冲训斥光绪,说:“你难道真想与俄国人打仗吗?你自己掂量能打过俄国人吗?”

光绪默不作声。慈禧便命李鸿章签约。

与德、俄两国的条约签了,英国人却不答应了,便照会总理衙门要租山东的威海作军港;法国人得了消息,大为不满,就照会清廷说,若满足英国的要求,则必须将海南岛租给法国。

日本则照会大清:日本对福建省有特殊兴趣,不许将福建的地方租给日本以外的任何国家。

列强如此相逼,大清却不敢得罪他们任何一个。光绪于早朝时泫然泣下,问群臣有何良策以保国家的平安?群臣全都低头不语。光绪悲愤交加,挥泪怒视群臣,说:“我要变法,你们说祖宗的法度不可变,如今洋人环围,如狼似虎,祖宗之法能赶走洋人的舰队吗?”

众臣跪着不动也不语。光绪眼中冒火,指着满头白发的恭亲王奕祁,怒道:“你用祖宗之法去和俄、德两国交涉,让他们退出大连和胶州湾!”

奕祁连连叩头,说:“皇上,洋人骚扰,乃疥鳞之患,不足过虑。大清之祸,乃是人心思变,浮躁慕洋。皇上啊,你一定不要让洋人的兵船蒙蔽了圣聪,患在内不在外,自古如此。”

光绪就说:“那好,如今英、法两国无理取闹,使国人之心愤恨气恼,你就用祖宗之法去和英、法两国交涉,保住我威海和海南岛!”

奕祁眼泪流了下来,说:“皇上啊,微臣命不久矣,不能帮皇上分忧了。但无论如何,祖法决不能变,只要老臣有一口气在,就是拼了命也要阻拦皇上变法。”

光绪恨得跺脚,目眦欲裂,两泪长流。

翁同龢此时膝行出列,奏道:“国家危殆,皇上寝不安席,做臣子的竟能无动于衷?臣请皇上力排颟顸无为之人的阻挡,从内政根本变起,尽革天下弊政,使我大清既富又强。”

恭亲王奕祁回转过头,大怒下两眼冒火,说:“翁同龢,你欲陷圣上于万劫不复之境,你好狠毒的心肠!”

荣禄、李鸿章等人急忙调和翁、弈之争,刚毅、弈劻等又劝皇上息怒,从长计议。光绪虽然满腔愤恨郁积,却是无可奈何。早朝在混乱、压抑、伤感的气氛中而散。

群臣散朝出殿,都埋怨李鸿章说:“你号称精通洋务,你的办法呢?为何不于圣上分忧?” 李鸿章说:“大清这座房子千苍百孔了,我的本事,便是用纸将这些空洞糊住,让洋人看不见,以为房子还很坚固结实。但如今洋人知道了真相,我的办法便不灵了。”

恭亲王奕祁回府后就病倒了,越病越重,最后气息奄奄将死。光绪皇帝以礼登门探病,奕祁自知不起,老泪涟涟,挣扎着哽咽道:“皇上,我死之后,许多小人一定会趁机蛊惑你,但皇上啊,绝不可轻言变法,国家或许能变强,但那就不是我们的国家了。国家强了,可遭罪的是你呀!”

康有为在京城辗转了几个月,求了不少的大官,但没有一个人对他的移民计划有兴趣的,看看到了春末夏初,天气越来越热,北京城内遮天的绿色拱卫着紫禁城的红墙。康有为在墙外徘徊,瞻望着墙内巍峨的宫殿,知道强国保种也罢、移民保种也罢,只是自己的痴想,于是叹了一口气,垂头丧气地回到南海会馆下榻之处,预备收拾行装,回广东去继续做个教书先生。

第二天一早康有为还没有起床,却传来了“通通”的敲门声。康有为急忙起身开门,帝师翁同和龢颤巍巍一脚踏了进来。康有为一愣。

翁同龢满脸兴奋,拉着康有为的手乱摇,说:“皇帝就要变法了,马上就要重用你了,你的那些想法就可以实施了!”

康有为一时兴奋得不知该如何说话,只觉一颗心狂跳,周身的血忽然又滚烫起来,口中只连连说:“皇上圣明!皇上圣明!皇上终于知道不变法不行了。”

翁同龢微笑说道:“皇上前几年就想变法了,但那时阻力太大,无法如愿,现在终于阻力小了。另外,俄、德两国强租大连胶州湾,蛮横霸道,也终于使皇帝痛下了变法的决心。”

康有为连连点头,说:“是啊是啊,是该下决心了。” 翁同龢就吩咐康有为不可出京,耐心等待消息。康有为自然是奉命惟谨。 翁同龢所说的阻力小了,是指恭亲王奕祁终于死了。奕祁一死,光绪心头一轻,忽觉胆气大壮,勇猛无比,便发誓要变法以自强,就于早朝时候,双目扫视着群臣,一字一句,公然将变法以救国、维新以图强的主张宣布了出来。

守旧派的大臣刚毅、荣禄,徐桐等人吓坏了,忙说:“圣上,变法事大,牵扯极多,圣上需得与太后商量好了,方好公示于群臣施行。”

光绪怒道:“我意已决,太后若不允变法,我宁可退位,决不做亡国之君!” 众臣心中巨震、脸上变色,皇上说出如此决绝的话,谁还敢再多言! 朝罢,刚毅忙叫了荣禄、弈劻二人结伴入颐和园,把光绪不顾一切要变法的事说了,并说皇上固执之极,声称宁愿不做皇帝,也要变法。

慈禧一听,勃然大怒,厉声说道:“他不愿当皇帝,难道皇帝便无人当了!我也早看出他没有为君的本事。”

荣禄一惊,忙说:“太后,奴才等别无他意,只是想请太后劝劝皇上。” 慈禧叹了口气。

庆亲王弈劻是个善于调和矛盾的脚色,何况帝、后若闹别扭,最为难的便是军机大臣,于是说:“太后何必动怒,圣体的安康要紧。以奴才之见,皇上也是因洋人的欺负而气恼过度。

就由皇上去办,等办不出个样子时再说。“

慈禧冷笑,说:“他能办出个样子?哼!既这么着,我便允他去办,也省得别人说我揽权,不让皇上办事。”

刚毅急道:“太后,变法若将国家变乱了,那时局面就难收拾了。” 慈禧说:“你们仨也给我多留点神,不能全任着他一意胡闹。听明白了?” 荣禄等点头,说:“奴才明白了。”

出了颐和园,弈劻便入宫往告光绪说:“皇上欲变法,太后并不反对。” 光绪点了点头,但心中总感不很踏实,没有太后的亲口允诺,光绪便觉芒刺在背,极不舒服。于是第二天光绪亲到往颐和园请安,要和太后当面说清变法的事。

这一天慈禧却脸色和缓平静,说:“只要变法能使国家富强,法便由吾儿去变,我决不挈肘牵制。你也大了,该做些事情了。”

光绪心下愕然,本来还准备着一大套慷慨激昂的道理,却不料太后竟不用说服,就说出了这一番通情达理的话来,光绪心中喜忧参半,但还是连连给太后磕头,以感谢她的支持。

回宫之后,光绪立刻召翁同龢到勤政殿,商议变法之事。此时正是春夏之交时节,北京绿荫满地,花香鸟啼,但紫禁城内却没有一棵树,无法直接感受到节序的变化。不过,太后允许变法了,对光绪来说,这便是春风和煦、万紫千红的景致,因此,光绪一脸的兴奋,对翁同龢说:“太后已允变法,但欲变之事千头万绪,该以何事为先?”

翁同龢双手呈上礼部右侍郎徐致靖的折子,说:“皇上,徐致靖今天上了折子,请皇上先宣示诏令,明定国是,以便让众臣工都知道皇上变法的决心。臣也觉此言甚为有理。”

光绪接过徐致靖的折子,细看了一遍,大喜说道:“好。就请师傅起草明定国是之诏,然后举行盛大仪式颁布。”

第六章 明定国是,雨中帝师泣苍天

一八九五年六月十一日,光绪大集群臣于太和殿,宣示说:“经太后恩准,即日起明定国是,变法维新!”

众臣下一片肃穆,直挺挺跪着。

“明定国是诏”早由翁同龢起草完毕,此时大学士孙家鼎手捧诏书上前,礼部尚书许应骙、怀塔布二人迎上去跪倒,双手前伸持云盘接了诏书,然后站起,共捧云盘出殿,于是文武百官全站了起来,紧随其后,一起步出午门。

午门之外有八名太监肃容而立,护着龙亭。许应骙、怀塔布恭恭敬敬,将放有诏书的云盘置于龙亭之内。八名太监抬了龙亭,直上天安门城楼。群臣百官则绕行而前,匍匐于天安门前的广场上。

光绪皇帝身穿黄龙袍,由内廷之官、宣昭官等恭护着,登上了天安门。群臣在广场上山呼万岁。光绪便令宣昭官宣读《明定国是诏》。宣昭官手捧诏书,趋前直立,高声读道:

“钦奉上谕,数年以来,中外臣工,讲求时务,多言变法自强,迩者诏书数下,如开特科,裁冗兵,改武科制度,立大小学堂,皆经再三审定,筹之至熟,甫议施行。惟是时风气尚未大开,论说莫衷一是,或托于老成忧国,以为旧章必应墨守,新法必当摈除,众喙哓哓,空言无补。试问今日时局如此,国势如此,若仍以不练之兵,有限之饷,士无实学,工无良师,强弱相形,贫富悬绝,岂真能制梃以挞坚甲利兵乎?

朕惟国是不定,则号令不行,极其流弊,必至门户纷争,互相水火,徒蹈宋明积习,于时政毫无裨益。即以中国大经大法而论,五帝三王不相沿袭,譬之冬裘夏葛,势不两存。用特明白宣示,嗣后中外大小诸臣,自王公以及士庶,各宜努力向上,发愤为雄,以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又须博采西学之切于时务者,实力讲求,以救空疏迂谬之弊。专心致志,精益求精,毋徒袭其皮毛,毋竞腾其口说,总期化无用为有用,以成通经济变之才。

京师大学堂为各行省之倡,尤应首先举办,着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王大臣会同妥速议奏,所有翰林院编检、各部院司员、大内侍卫、候补候选道府州县以下官、大员子弟、八旗世职、各省武职后裔,其愿入学堂者,均准其入学肄业,以期人才辈出,共济时艰,不得敷衍因循,循私援引,致负朝廷谆谆告诫之至意。将此通谕知之。

钦此。“

诏书宣读完毕,群臣又一齐叩首,山呼万岁,颁诏仪式就算结束了,众臣四散各自回家。 大臣刚毅却不回家,独自一人跑到清廷的祖庙里,泪流满面,对着历代祖宗的牌位,跪了下来,放声大哭,边哭边抹泪说:“列祖列宗在上,变法是汉人之利,满人之害。我朝祖法,尽善尽美,无暇无疵,如今皇上却要一朝变之!法变则国亡,我大清的江山眼看便将不保了。”

刚毅在祖庙一直哭到黄昏时候,被家人找到时,满脸涕泪横流,嗓子早已哑了,腿也因跪得太久而无法站立,家人大惊失色,忙将他抬进轿内,送回家中。

康有为得知皇帝颁诏定国是,急召在京的弟子梁启超、麦孟华商议今后行止。梁、孟也盼能与老师一起参政,一显身手,于是踊跃欢呼,极力支持康有为设法踏入政坛,能面见圣上而谋求领导变法。康有为便急忙找翁同龢相商,翁同龢却借故躲避。康有为极力思索原因,却想不出个头绪,但知时不我待、机会难得,于是夜访礼部侍郎徐致靖,促膝与谈。

徐致靖于第二天向光绪上了折子,说:“国是既定,用人宜先,请圣上破格录取人才。”

他在折中保荐康有为、黄遵宪、梁启超、谭嗣同、张元济五人赞襄新政,参与维新变法,说这五人俱为匡世救时之才,堪当大任。

光绪见了此折,喜出望外,便决定分别召见这几个人,详询国是,再决定变法的头绪。

于是招翁同龢,请他通知康有为先入宫觐见。

翁同龢却脸色古怪,说:“皇上,臣与康有为素不来往,并不知他下榻何处。” 光绪一愣,随即不满道:“昔日你荐康有为大才,可变法强国,如今为何却说与他素不来往?”

翁同龢脸上流汗,急形于色,说:“皇上,康有为有才不假,但此人居心叵测,满脑子都是洋人的学问,讲究什么民主自由、开议院立国会,你若真的起用他,恐太后难以相容!”

光绪怒道:“不用他,靠谁来变法?我已经诏令天下,任谁也改变不了我的决心!” 翁同龢却倔强异常,坚决反对召见康有为,说:“皇上,我刚刚看过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观此两书,这人志大而狂悖,居心叵测,他还宣称要雪先圣的沉冤,出诸儒于云雾。如此来看,圣上,此人绝不可重用!”

光绪怒极,心疑翁同龢忌康有为才大,因而诋毁,翁同龢却态度坚决、毫不让步,说:

“我心苍天可鉴,毋须多言。”

光绪无法可施,喝退了翁同龢,自己一个人在书房中生闷气。 刚毅听到了皇帝要召见康有为的消息,忧心不已,想:“这都是翁同龢怂恿皇帝胡闹。”

于是到上书房求见,欲劝阻皇帝打消变法之念。

光绪召入,刚毅跪下叩头毕,就启奏说:“圣上,汉人书生的话绝不能听,绝不能信,更不能见他们的人,大清是咱们满洲人的大清,就是亡国,和他们汉人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汉人书生若能兴国保国,他们汉人的江山又怎能让我们满洲人抢了过来?臣会观星象,从星象上看,咱们大清的江山还长着那,圣上只需略加整顿,天下就会大治,圣上你只打点着安享太平就是了,又何必整天忧虑。”

光绪被他气得半死,遂大声斥责,将他赶出书房。 刚毅出了上书房,噘嘴吊脸,大为生气,就去军机处找荣禄,说:“皇上只相信汉人,不相信满人,这怎么行!我俩须得告诉太后,请他老人家拿个主意才行。”荣禄也是反对变法的,于是便与刚毅一起进颐和园见慈禧,说:“皇上任性胡为,须得由太后出面训示。”

慈禧说:“皇上年轻,做得不对之处,你等当设法劝阻,不可任他胡为。” 刚毅说:“皇上发起脾气来,那听臣下的话,奴才屡次劝谏,都遭斥责,刚才还将奴才从上书房赶了出来。”

慈禧问:“难道皇上的大政大事,也不与你们商量,他一个人便敢拿主意?” 荣渌说:“皇上有事,只与翁同龢一人商量,对其他大臣俱都不理。” 慈禧“哼”了一声,脸色铁青。荣禄、刚毅一齐说:“太后如再不出面阻止,皇上就一定会走上邪道。”

慈禧半响不语,沉默了好大一会儿,脸色又渐渐缓和下来了,于是挥了挥手,说:“我自有主意,你们去吧。”

刚毅荣禄退了出来,心中却还是不大放心,于是又找到了太后的亲信太监李莲英,托他再向太后进言。李莲英时常收这二人的贿赂,立刻笑咪咪的答应了。

六月十四日,慈禧太后乘轿进宫,在仪鸾殿内召光绪相见。光绪行礼毕,慈禧赐坐,将宫女太监全赶出殿外,然后和颜悦色,微笑说道:“皇上,变法之诏颁布后,臣工们反对的多不多?”

光绪说:“回太后,变法之诏没有说明具体变什么,所以到今天还没见到有人反对。” 慈禧缓缓摇头,笑道:“孩儿你错了,无人反对是因为你我母子同心,他们不敢反对,如果你我母子离心,反目成仇,你说臣下会不会反对你的变法?”

光绪悚然而惊,忙离座跪下,惶恐说道:“太后怎出此言,难道孩儿做错了什么事吗?变法也是太后同意的呀!”

慈禧招手让光绪起来,又招他坐在自己旁边,这才笑道:“我现在还是支持你变法,身为太后,说过了的话岂能不算。”

光绪小心翼翼的问:“那么太后的意思是?”慈禧瞪起了眼、咬牙说道:“有人离间你我母子之情,欲挟制皇帝,揽权呈威!此人狂悖骄横,要借变法把持我大清的朝政!”

光绪大惊,忙问:“他是谁?”

慈禧说:“他就是自命清高的翁同龢!”

光绪又是一惊,站了起来,说:“太后,翁同龢一直是孩儿的老师,近来虽然反对孩儿见康有为,但他恐不敢大胆到把持朝政吧?”

慈禧说:“孩儿你亲政日短,不知人心险诈,你想想,群臣之中只有翁同龢与你接触最多,他贵为帝师,又是军机大臣,要把持朝政是多么容易,不然他为什么反对你见康有为?孤立了皇帝,他才可以在外呼风唤雨呀!”

接着慈禧强调皇上要变法成功,便必须借助自己来压住群臣,使得群臣不敢大胆反对。

光绪连连点头,他的确知道没有太后支持,变法要成功是难以想象的。

慈禧见皇上相信了自己的话,便拿出了早已拟好的三道谕旨,要光绪以朱笔签发。这三道谕旨,一道是任荣渌为直隶总督兼户部尚书,刚毅兼任兵部尚书;一道是今后凡新委两品以上大员,需面见太后谢恩;第三道则是将翁同龢革职回籍,永不叙用。

光绪手捧太后给的谕旨,心中却犹豫起来,特别是第三道赶走翁同龢的旨意,令光绪心痛不已。翁同龢究竟与自己呆了二十多年,从孩提起便做他的老师,不管他犯了多大的错,让皇帝亲手将他赶走,光绪总是恨不下这个心,因此心中酸楚,脸现不忍之意。

慈禧冷笑道:“囿于私情连个翁同龢也不忍心赶走的皇帝能管好国家吗?为君之道,杀伐决断,面不改色!为了社稷江山最亲近的人也可以杀、可以关、可以赶,孩儿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做皇帝的狠心吗?”

光绪的眼泪流了下来。

慈禧拂袖而起,怒道:“无知孩童,靠你岂能变法图强!我已年老,看来大清真的不能中兴了!”

光绪忙擦掉眼泪,咬牙说道:“好,我便依太后之意颁旨。” 慈禧转嗔为喜,笑了起来,说:“孩儿呀,这才是做皇帝的样子。只要你我母子一心,这大清的江山便垮不了。”

六月十五日,宫中三旨齐发。六十八岁的翁同龢接到革去职务开缺回籍的谕旨时,双手抖得厉害,忽然间老态毕露、衰朽不堪。但接着慈禧的懿旨也颁下来了,限他五个时辰内离开京城。

翁同龢不敢违旨,便简单的收拾了行装,让家人先走,自己却赶到紫禁城宫门外,向皇上辞行,以便能再见光绪一面。宫门口回话进去,翁同龢便在外面等候。

天却下起雨来了,越下越大,宫门外泥水流离,天色也是极暗。许久之后,宫中终于传出话来,说皇上正在休息,叫翁同龢不必面见了,就在宫外磕头起行吧。翁同龢无奈,在泥水中跪了下来,对着上书房方向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脸上泪水和着雨水,他也不擦,就这样一直走了。

翁同龢走过天安门,两个家人赶来搀住他。忽然宫中飞跑出一个小太监,高声喊着请翁师傅留步。翁同龢凄然回顾,见那太监手中拿了一顶帽子,胳膊上挂了一卷葛布,太监说:

“皇上赏赐的,请翁师傅谢赏。”

翁同龢鼻子一酸,老泪又流了下来,跪下谢了赏。太监却又问:“皇上问师傅临走还有什么话要说。”

翁同龢摇摇头,说:“几十年京华岁月,黯然犹如一梦,还说什么呢!” 太监说:“难道你就不给皇上留一句半句的话?” 翁同龢想了想,说:“你告诉皇上,位愈尊愈危。四书六经圣人之道我都给皇上传授了,但有一门学问皇上从没学过,因为我也不会。”

太监问:“那是什么学问?”

翁同龢摇头不答,叹息一声,在家人的搀扶下走了。 小太监回见光绪,讲了翁同龢的留言,就自去了。 光绪泪眼婆娑,竟日兀坐不食,晚间忽愤然而起,咬牙说道:“我没有退路,我没有选择,除非变法自强,不能一朝变尽旧法,外受辱、内受制,我坐此位又有何趣!”

十六日,光绪在颐和园给慈禧请安后,便于园内仁寿殿传见康有位。康有为急冲冲赶到颐和园东宫门内的朝房,侯旨召见,却遇见了谢恩出来荣禄。

荣禄被授为直隶总督兼户部尚书,故要于上任前谢恩。他对康有为一向看不起,这时见了,便微笑着挖苦道:“大才子要变法,但一众大臣俱是守旧派,众百姓也全是愚民,你却如何变呢?”

康有为正色说:“废八股,兴学堂,以开民智,人民自能理解变法的好处。” 荣禄怪笑道:“孔圣人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你是圣人之徒,竟要开民智,这不是和圣人作对吗?“

康有为说:“圣人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开民智正是圣人遗训,有什么不对?“

荣禄想不到康有为的文才竟敏捷至此,随口便将孔子的话篡改了,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来什么话来反驳,便嘻嘻一笑,说:“佩服佩服,不愧是才子。”然后出门乘轿去了。紧接着里面传召康有为。

康有为收摄心神、整整衣装,随传召的太监到了仁寿殿外。太监却不进去,做个手势请他入内。康有为便走了进去,只见一张紫黑色的大桌案之后,坐着身穿龙袍的光绪皇帝,他也不敢细看,忙跪下叩头,口称:“南海草民康有为叩见皇上。”

光绪“嗯”了一声,循例问了些不关痛痒的话,康有为一一恭谨回答。 光绪却忽然转入正题,问:“如今变法,千头万绪,当先变何法?” 康有为说:“国家便如一座宫殿,年深月久不加修缮,瓦片便烂了,梁柱也朽坏了,墙壁也裂缝了,地基也塌陷了。大清如今的情况便是这样,不全局变更就不能阻止衰亡之势。但变法要靠官员来执行,如今的官制却不适于变法,所以,变法之先应首变官制,裁撤旧衙门,设立新衙门。然后变财政,充盈国库,为变法的实施筹措资金;再次是变教育,废除八股科举制度,改设学堂以开民智……”

康有为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从改兵制讲到重工商、修铁路、开矿山,这一套设想在他的脑中已存在了几年,又经不断的补充完善,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见到皇帝,亲口对之陈说。

今见皇帝听得极是专心,不时还插口问一问不很明了的地方,康有为更受鼓舞,遂将变法的全部内容一口气说了下来,如长江大河的奔流,毫无滞窒,最后说得激动起来,遂大声说道:

“变法之后,有十年时间,我大清的矿山工厂遍地,全由铁路联通,此时财源滚滚,便凭恃此财,仿西法练精兵百万,购铁舰千艘,而各省州府县皆有学堂,懂机电化光的人才无数,那时候,谁敢向我大清轻启战端!这时的大清将卓立东亚,千邦万国俱不敢与我为敌!”

光绪皇帝听得悠然神往,忍不住便笑了起来,击节赞叹,说:“好,我大清国便该当如此。

这法是非变不可了,便从官制变起。官制却又如何变呢?“

康有为这时跪得两腿酸麻,就用手撑着地面,想活动一下腿脚。光绪见状,便赐他不必跪了,坐在椅子上说话。康有为谢恩。起身坐在椅上。

这一坐了下来,康有为不自觉地抬起头来看了看皇上,这一看,康有为浑身一震,想好了的话竟然一下子忘得干干净净。

他眼前的光绪虽然一身皇帝打扮,但看起来却更像一个未出闺门的女孩子,一张瓜子脸,眉清目秀,善良且随和的样子。光绪皇帝当时二十七岁,但由于长处深宫,肤色白皙,他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小的多。康有为想不到为万民之主赫赫在上的皇帝竟然是这般样子,一时竟然愣住了。

光绪却未觉察到康有为的失态,见康有为一时未回答自己的话,便又说:“日本的维新是从倒幕府尊天皇开始的,你的改官制是不是也有这个意思?国欲强必得先统一号令,俄国人的一些做法也是这个道理。”

康有为忙说:“皇上圣明,臣所说的改官制,除此之外,还另有含义。我大清的官制杂而不顺,致使政出多门,相互挈肘,该管的许多事无人去管,不该管的事却有许多衙门争着去管,因而效率低下。如今欲变之,当裁撤军机处,另设一制度局,以制度局统揽变法时期的新政,然后逐步撤汰合并旧衙门,将老朽昏聩颟顸无用的官员换下来,以奋发有为精干聪明懂西学的人才代替,用这些人全面推动变法。”

光绪摇摇头,说:“将老朽昏聩之人全裁去,他们一定要闹事,到太后跟前去告状。这个办法不好。”

康有为说:“那就另设一个衙门,将他们全都养起来,不给事做就是了。” 光绪点头微笑,说:“这个办法不错,只要他们不闹事不阻扰就行了。”于是命康有为将改官制的办法详细拟折奏上。康有为连忙答应,叩头退了出来。

康有为一路高兴万分,兴冲冲赶回南海会馆。梁启超、麦孟华一齐来问觐见皇上的情况。

康有为神情激动,手舞足蹈说道:“皇上极是聪明仁智,对我讲的变法道理一听便能理解,他也看了不少的西学之书,因此问我各种事情,皆能问到诀窍要点之处。如今皇上已经依从了我的想法,欲从变官制开始,全面维新,因此命我先拟专论变官制的折子呈递。”

梁启超麦孟华欣喜不已、眉飞色舞,一齐说:“皇上既如此圣明,这变法看来绝对是搞起来了,此后老师受皇上重用,大展雄图,为国效力,我等当为老师摇旗呐喊,为维新大业不遗余力。”

康有为莞尔而笑,说:“这个自然,受皇上知遇之恩,为国效力,为国捐躯,正是我们读书的本意。”

梁、孟一齐点头,说:“老师之言有理。”

第七章 泥沼满地艰如许,千古因循一变难

光绪皇帝召见康有为之后,满心欢喜,为康有为的才学及变法思路所折服,因而想着破格录用,授他一个合适的官职,好协助自己变法,这个官职当然是大一些好,但此话自己不便出口,须得别人说出来最好,不然太后一定会说他循私情授官,众臣也可能不服。

光绪便招军机处各大臣,说:“康有位才思敏捷,学问广博,于变法图强之道极有见地,你等商量,该当授他一个什么官职才好?”

军机大臣奕劻、刚毅、王文韶、廖寿恒、钱应博、启秀等都默不作声,似乎在思考。 好一会儿,刚毅说:“回皇上,令康有为在总理衙门章京上行走,比较合适。” 这总理衙门章京是个十分不起眼的官,相当于衙门的秘书,光绪因而心中不喜,当即眼光依次扫视其他大臣,问:“你们大家都是这个意思吗?”

众大臣相互看了看,然后一齐点头。

光绪气恼下站了起来,怒形于色。奕劻连忙说:“皇上,官不在大小,能给皇上办事就好。” 光绪一想也有道理,无奈下就说:“好,章京就章京吧,但特许他可以专折奏事,你等这便拟旨。”

光绪一走,刚毅哈哈大笑,说:“康有为自认为才大如海,要兴风作浪,如今正好让他当个小章京以辱之。”

奕劻等也笑着附和。

康有为将改官制、设制度局的一套想法专折奏上光绪,折中提出开制度局等十二个局,作为官职改革及维新变法的领导机构,与此同时,刑部主事张元济上折子请废翰林院、都察院。光绪大喜,令军机处对折子复议后回奏。

军机大臣们看了两个折子,人人震动、惶恐莫名,强烈地感到了一种危机。刚毅跳了起来大叫道:“开制度局,乃是废我军机处也,我宁可忤旨触怒皇上,也不允开制度局!”

于是众大臣一齐动手,对两道奏折逐条批驳,说这一条是谬论,哪一条是胡说,剩下不胡说的条款也是绝难行通,总之一无是处,然后将意见呈上光绪。

光绪恼怒,发回军机处重议。

刚毅瞪着眼说:“重议也是不行,还是原来的老意见!” 王文韶摇头,说:“皇上只听康有为的,我等如果将康有为的折子全部拨倒,皇上一怒之下不让我们议了,亲手拟旨按康有为的折子办,那我们就无权了,不如将折子中最要紧的几点拨倒,其他不重要的权且留下。”

其他大臣一想,都觉有道理,于是说:“很对,就这样办。” 这时候,到处传言说马上就要裁撤翰林院、都察院、大理寺等衙门。这些衙门的官员一齐号跳起来,乱嚷嚷骂康有为要砸他们的饭碗,大家骂一阵,商议说:“骂也没用,我们不如一起求太后去,求她老人家赏我们饭吃。”于是由残年老朽的官员领头,其他官员随后,几百人乱哄哄来到颐和园门外,黑压压跪倒一片,放声大哭。

正在午睡的慈禧被哭闹声吵醒,派李莲英出门查问,得知真相,愀然不乐,便传话叫众人回去。

众官员却哪里肯走,反而哭闹得更加厉害,说他们为朝廷干了一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绝不能因变法而断了大家的活路。闹得慈禧心烦,便发狠说:“裁撤衙门全是谣传,你等若还混闹,便真撤了你们的衙门,统统赶你们回家去!”

众人一听,心中害怕,忙慌乱起身、纷纷回衙。慈禧却招光绪责道:“变法还未行,就惹得众官人人忌惮。大家人心惶惶,如何能办成事?开制度局的事,以后再说吧,还是先以军机处为总揽机关。”

光绪力争不果,只得把开制度局的事暂放起来。 康有为又上折子请废八股科考。光绪也不让军机处复议回奏了,直接便令他们拟旨照办。

刚毅急忙反对,说:“皇上,八股科考行了数百年,怎可马上就废,还请皇上三思。”

光绪大怒,厉声说:“你敢阻挠我吗?”

皇上动了怒,刚毅还是很害怕的,便忙跪下磕头,说:“奴才不敢阻挠皇上。但此事重大,请皇上请了懿旨再办。”

懿旨就是太后的旨意,刚毅自己惹不起皇上,就抬了太后出来。光绪无奈,只好请慈禧降旨,慈禧考虑了两天,同意废除八股。于是废八股科考的诏书发了出去,宣布今后以经济策论取士,八股科举全部废除。

这一下子举国哗然,扰攘不已,哭闹连天。中国的读书人皓首穷经,一辈子钻在古纸堆里,写那千篇一律的八股文章,就是为了通过科考以搏取功名富贵,虽然大部分人读成了书痴、书蠹、书呆子,穷困潦倒一生也未能取得功名,但他们心中究竟还有这个希望,如今一纸诏书将大家毕生的希望给断了,他们怎能不号哭涕天、切齿痛恨。

穷酸书生们于是一齐大骂康有为,骂他蛊惑皇帝、扰乱朝纲,害苦了天下的读书人,还有人鼓动大家凑份子雇刺客杀了康有为。于是御史文梯、黄桂鋆就写了一个要求恢复八股的折子,到处找人签名,说要呈给皇帝,为天下的读书人讨个公道。

浙江学政陈学棻也反对废八股,他是个老实疙瘩,就上奏说:“八股改策论,阅卷很难,八股文的阅卷却容易多了。”

光绪怒道:“你既不会阅策论的卷子,也就不用当学政了!”于是下令把他撤职。 却有许多人为陈学棻不平,私下抱怨说:“八股文是说空话,难道策论便不是说空话?” 文梯、黄桂鋆的签名活动也招了不少的人,引得议论纷纷。御史宋伯鲁就上奏章,请光绪帝反击守旧势力。光绪便降旨斥责保八股的旧党顽固愚蠢、只知死抱住弊帚不放,却不看外面的世界早已改换了模样。文梯不管皇帝的斥责,照旧征集签名。光绪大怒,便将文梯革职。刚毅却与文梯相好,听到消息,便苦求光绪给文梯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光绪不肯,刚毅就再三苦求。光绪怒稍释,于是叫文梯回原衙门行走,等于免官未免职,留衙门察看以观后效的意思,这一来各官悚惧,不敢再为八股科考叫屈了。

直隶总督荣禄,对新政也能敷衍着多少办一些,不很积极但也不很落后,不过荣禄对废八股办学堂的诏令却大力支持。办学堂首先要花很多钱来盖房子,直隶没有钱,就按光绪的旨意,下令将寺庙祠堂等地方改为学堂,这一来,许多和尚尼姑却鼓噪起来,大为不满,说变法变到了菩萨与圣人头上,这还了得。北京各大寺庙喊得最凶,说皇上已经入了洋教,所以要灭了菩萨与孔圣人之教,又说是康有为给皇上吃了一种洋人的红药丸,以致弄得皇上性情大变,狂躁怪异。北京的尼姑和尚道士相聚商议,准备联合外省的大庙大寺,集资买动李莲英给太后进言,请慈禧尽快制止皇帝的乱政。

康有为见变法遭到这么猛烈的反对,心中愤激忧闷。仅仅废一个八股,就招致了遍天下的骂声,这倒罢了,他们也只是骂骂,别无能为,但皇帝为下一道废八股的诏令,竟然往返再三,困难重重,最后得太后点头方才如愿。军机处为守旧派所把持,不打破他们的樊笼,变法就无法顺利进行。康有为就建议光绪下诏要求各省、或朝中官员推荐维新人才,然后将这些人才安排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名位不高,但作用不小。

光绪喜道:“这办法好,这样一来,便可以撇开军机处那些顽固大臣了。我欲发诏,直接命章京拟旨便可,让那些顽固大臣形同虚设。”

康有为微笑,说:“对,大家都做小官,不易引起后党人物注意,但可以给皇上出大力办事。”光绪于是下诏,着令各地推荐维新人才。

诏令下发不久,两湖总督张之洞推荐了谭嗣同与杨锐,湖南巡抚陈宝箴推荐了刘光弟和杨深秀。当然,其他地方大员也纷纷推荐人才,如直隶总督荣禄就推荐了好几名,但光绪只召见了张、陈推荐的四人,深感满意,便都安排在军机章京上行走,以亲信对待,时人统称这四人为军机四卿。

康有为接连上折,清光绪下诏发展工商各业、废漕运、兴铁路、并奖励新技术、新发明,同时奏请在各省设立商务局,以领导推动工商业的发展。光绪全部准奏,就命军机四卿拟旨颁布施行。康有为又建议发展工商业先在上海试点,以绅商经元善为总办,取得经验后在全国推广。光绪也准奏,即刻下诏命经元善为上海商务局总办。

军机大臣刚毅、奕劻等被撇在了一边,一切诏令全由军机四卿奉命拟办,而康有为则是幕后的总军师。一批一批的诏书不断地发往全国,对政治、军事、农工商运输、财政教育等等进行全面的变革,连禁止妇女缠脚也下了诏书。

这时候,各地大员的思想接受不了啦。这些大员要么是满人亲贵,要么是读圣贤书的汉人,如今见皇上诏书的内容,几乎全是学西方列强的样子,他们的脑子哪能转过弯,大家过去都认为学洋人是“离经叛道”,现在西风东渐,学上一点半点也无所谓,但工商教育练兵财政等事全学洋人,这还了得!于是督抚布政使按察使等大员一方面消极对抗,不执行新法,一方面大发牢骚,对新法抱怨攻击。

广东巡抚马丕瑶说:“圣贤之君,须守祖宗法度,怎可轻言变革!”湖北巡抚谭继洵说:

“人为本,法为末,变法是舍本求末,能有什么用!”而河南的布政使额勒精额最为可笑,他坚决反对修铁路,说:“没有铁路,人民各司其业,多么好;没有铁路,洋人也难以到我们这儿来,三纲五常不乱,人民可享无穷的太平之乐。”他还反对发展海军,说:“洋人都生于海岛,如鱼龙,所以他们善于海战。中国人则生于陆地,如虎豹,虎豹哪能在海里打仗呀,所以发展海军就是胡闹。”

一时之间,各地都议论纷纷,连一直是帝党成员的大臣孙鼎芬也对变法深为忧虑,担心新政难以推行。但光绪皇帝毫不动摇,下严旨命各督抚大员推行新法,又命各省呈报新法的执行情况。有些省就呈报上来了,新法执行的有多有少,但都执行了一些,这其中以湖南执行得最好,巡抚陈宝箴将新法几乎一件不拉,不但按圣旨的要求全部施行,而且还别出心裁,额外搞了许多创举,例如仿西法创设警察局,当时叫保卫局,以维持城乡治安,让学兼中西的大儒时任按察使的黄遵宪兼任局长。陈宝箴手下还有熊希龄、江标、徐仁寿等官员,全是崇尚西学支持变法的,他们充当了湖南维新的干将,在陈宝箴的支持下,意气风发,将新政搞得有声有色,压得旧派人物如王先谦等喘不过气来。王先谦是湖南守旧派的领袖,对新派的得势恨得牙齿发痒,却毫无办法,只好咬牙等待机会。光绪就降旨对湖南新政大加表彰,令其他各省向湖南看齐。

不过,还有一些行省为旧派官员所把持,行新政多是敷衍,要上报执行情况难以措辞,便干脆拖着不报,经一再催促,有些省勉勉强强报了上来,其新政虽执行的不力,但多少也执行了一条两条,唯有两广之地,经一再催促,就是不报。原来两广总督谭钟麟对光绪变法的各种诏令全不理睬,只是我行我素,新政连一条也没有施行。光绪怒极,但这个谭钟麟资格极老,身历四朝,人也很老了,倚老卖老,光绪倒还不敢轻易动他,只好下严旨申斥,可谭钟麟对皇帝的申斥看也不看,不理不睬。

这时候,广西的岑春煊却因送弟弟而来了北京,听说康有为得皇帝重用,正推行维新变法,便来看他。康有为告诉他皇帝变法图强的决心极大,而地方大吏多不支持。岑春煊大怒,说:“这些狗官只知贪污索贿,谁却来管国家强不强,皇上该将这些狗官统统砍头才对!”

康有为说:“狗官贪脏,也得有人参奏皇上才好处理呀。” 岑春煊点头。康有为于是将他推荐给光绪,光绪招岑春煊问话,岑春煊豪言壮语对贪官极是仇视,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光绪喜道:“好,我任你为广东布政使,你给我专治贪官。”

岑春煊说:“这三品官能顶什么用,比我大的官贪污,我就管不了。” 光绪说:“我准你专折奏事,不管谁贪污,你向我奏折就是了。” 岑春煊明白了圣意,喜得对光绪“咚咚”叩头,说:“我一定不负皇上的信任,把贪官们统统参倒!”

光绪说:“粤督谭钟麟老迈不能任事,你给我仔细看着点,据实奏我。” 岑春煊连连点头答应。奉旨后,即刻由水路急赴广州上任。 岑春煊上任后,仔细留意官场各人,却发现厘金局的督办王存善房产极多,人称王半城,而王除过俸禄外,又无其它财产来源,这些房产却是如何置的?岑春煊便入督府,请总督谭钟麟暂停王存善职务,以查清其财产来源。

谭钟麟昏花着两眼,笑道:“没事找事,好端端查人家财产干什么?” 岑春煊说:“王存善有贪污索贿嫌疑,必须彻查。” 谭钟麟不高兴了,沉下脸来,“哼”一声说:“你是个小小的布政使,竟给我打官腔,大家做官可都不容易,好好混好你的前程吧,不要多管闲事!”

岑春煊大怒道:“我是朝廷命官,我与你论的是公事,你少给我倚老卖老!此事你若不管,休怪我连你一起参奏。”

谭钟麟大笑不已,说:“我做了大半辈子的官了,身历四朝,什么风浪没见过,凭你几句大话就能吓倒我?哼哼!你要参便去参吧,谁能把我这付老骨头怎么样?”说着佛袖入内,再不理睬岑春煊了。

岑春煊卸下官帽,狠劲摔在督府的大案上,大叫说:“此时我若就此罢休,参不倒你与王存善,便发誓再不做官!”于是立眉嗔目,怒冲冲拂袖而出。

岑春煊一道折子直递北京光绪皇帝,称谭钟麟庇护贪官,为害广东。折中说王存善巨额财产来源不明,而谭仲麟枉法不查,视国事如儿戏。光绪拿了折子往见慈禧,力争要罢谭钟麟的官。

慈禧叹了口气,点点头同意了,却建议让李鸿章去当两广总督,以接替谭钟麟。 原来李鸿章见自己在京中的日子越来越不好混,思来想去,便欲离京谋个地方上的官儿干干,心知皇帝对自己不大看中,便托了李莲英向太后说项,慈禧答应有机会再说,如今恰好皇帝要罢谭仲麟的官,于是慈禧便让李鸿章去两广顶替。光绪也无话说,当即同意,于是一纸诏令,免了谭钟麟,同时命将王存善革职拿问。

慈禧却对岑春煊以下犯上的举动不满,说:“以布政使而劾罢总督,此我大清数百年未有之事,这个岑春煊好大胆呀!”光绪明白太后的意思,便平调岑春煊去甘肃,以避风头。

此时变法到了攻坚阶段,开始涉及许多敏感问题了。因为兴工商各业、修铁路、办学堂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光绪便要在此时进行其它方面的变革,于是招康有为入宫商量,说:“我欲裁撤绿营兵、八旗兵,让旗人自谋生路,同时将无用闲置的衙门合并,将一部分冗员裁汰下来,你意如何?”

原来清朝入关以后,嫌八旗兵人数太少,就又招募了许多汉人武装,以营为建制单位,打绿色军旗,故称绿营兵。晚清时期,绿营兵已腐朽衰败得不成样子了,纪律极坏,又没有战斗力,士兵们甚至连出操等活动也不参加。八旗兵则更糟更坏,聚赌嫖娼吸毒、抢劫勒索、胡作非为,打起仗来就跑。已经是近代了,他们的兵器却还以大刀长矛为主,间或有些鸟枪,铳枪。清朝有个“养育兵”的办法,不许在旗的人从事农工商各业,认为他们天生就是当兵或养育兵的,因此由朝廷发给他们钱粮,需要时就从他们中征召选拔男丁入伍。但入关几百年了,旗人人口越来越多,养活他们已经成为一个沉重的负担。晚清的赔款又多,财政老闹饥荒,给旗人的生活费常常拖欠。因此光绪才下了大决心要裁撤绿营八旗同时令旗人自谋生计。但这事极其敏感,与合并衙门裁汰冗员一样可能引起大骚乱,光绪担心慈禧干预,便问计于康有为。

康有为说:“皇上可先在太后允许的范围内推行新法,若太后确实不允,就暂不动,以待将来。”

光绪飞快地摇头,恨恨说道:“八旗、绿营之兵,是我最切齿痛恨的赘疣,每年空耗几千万的饷银,却不能上阵杀敌,以御国侮,未见敌人便一哄而逃,国家要这些痞兵何用?冗官之滥,更是国家之害,机构层层叠叠,官僚成群结队,贪饱私囊者多,为国效命者少,只知愚守成规、坐衙为官,不知精厉以进,为民造福。这些官吏,非裁汰他们不可,先精简,再逐步以精干有为之人替换这些老朽愚顽之辈!”

康有为叹了口气,知道皇上说的全是实情。晚清时候吏治之坏、可以说是登峰造极,几乎无官不贪,能在贪渎之外,多少还做一些事情,就是好官能臣了。但裁人撤衙门,十分容易引起动荡,康有为知道真正的权柄在太后手中,所以力劝光绪慎重,说:“变法之时,最好不要激怒太后,先就可为之事,不遗余力的推进,等太后要阻挠时,大清已经变了样子,那时太后也只能默认了。汰冗员、裁绿营等事,还是征求太后的意见为好。”

光绪想了想,点了点头,说:“我明天便进颐和园当面和太后说,冗员、绿营、旗人这三件事要争取办了。”

接着他们又说起了波兰因守旧积弱殊深,因而被俄、奥等国瓜分的事,又对日本明治维新之后的迅速强盛细寻原因。君臣二人说得十分投机,不知不觉便到了晚上将关宫门的时间了。康有为即要叩头告退,光绪却说:“关宫门由他们去关,先生难道便不能宿于宫中吗,留此抵掌谈论一晚,又有何不可?”

康有为忙说:“皇上,这不和宫中的规矩,那些御史大人一定不会放过,定会上折子来罗嗦圣上。”

光绪笑道:“一切由我担当便是。当年汉光武与严子陵不是也有留宿夜话的美谈吗?我虽不敢与光武帝比,但先生却何愧于严子陵!”

康有为叩头说:“皇上天恩浩荡,臣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万一。”于是留了下来,与光绪议论变法大事直到深夜。

紫禁城的月亮是惨白的,冷森森穿窗而入。光绪便谈起了列强虎视眈眈,欲吞噬中国,他最恨的是日俄两国,认为日本虽小,却如一条剧毒无比的蜈蚣,俄罗斯也贪得无厌,野心极大。这两国是大清最大的威胁。康有为却认为东亚黄种人全部受到白种人的威胁,日本虽恶,究竟与中华同文同种,应该连日以抗沙俄,美国对中国尚算友好,也应与之结盟示好。

第二天果然便有御史上折子,请皇上不要破坏宫中成规,留人夜宿。光绪暗自偷偷一笑,将折子留中不发。

早朝后光绪乘轿入颐和园,将合并衙门裁汰冗员、裁汰绿营以及允准旗人自谋生路的事向慈禧祥禀细说,征求她的意见。慈禧却完全同意,并说:“只要利于国家,又不失我皇家权柄,吾儿就大胆去办,我决不阻你。”

光绪大喜,叩头拜谢。

慈禧又说:“只要你不剪了祖宗留下的辫子,不弃了祖庙社稷,我是安心要享清闲之福的,你就好好去办事吧。”

光绪连连点头答应了,便即刻回宫,传令军机四卿拟草上谕,不日上谕颁发:京中裁撤詹事府、通政司、光禄寺、鸿胪寺、太常寺、太仆寺、大理寺等衙门,外省则裁撤湖北、广东、云南、三省的巡抚,裁撤东河总督及不办运务的粮道等官,对不裁撤的衙门,如总理衙门、兵部吏部、各督府衙门等却下了减冗员的任务。绿营兵是逐步裁汰,旗人则给三年的时间过度,允其自下诏之日起自谋生计。

这几个诏书一发,引起的震动可想而知。绿营兵与旗人八旗兵普遍感到惶恐不安,发疯一样的诅咒变法。在旗的人当时有二百多万,绿营兵连带家属也有一百多万,这些人心怀怨恨,痛骂变法断了他们的生路。而合并衙门裁汰冗员由于涉及的面宽,牵扯到的官员也是不少,每个官员又都养着一大家子人,因而许多官员也是合家不安,怨恨气恼,大骂变法不止。

第八章 秋风剪剪,秋意渐寒

并衙门汰冗员,裁绿营允旗人自谋生计,这一系列的上谕诏令颁布之后,朝野震骇,一齐惊呼,涉及者痛骂变法不止,光绪皇帝却不为之动摇,痛下决心,非把这几件事彻底办好。

好在当时普通旗人的生活并不好,国家给的钱粮极其有限,生活捉襟见肘,因此准其自谋生计,或许比现在这样穷混要强许多,大家虽然一下子不习惯,但骂几句,发些牢骚,也就各自忙着谋划该搞的营生去了,好在有三年的过渡期,大家也不是特别的紧张。

绿营兵的情况也差不多,众人虽然不满有抵触情绪,但骂也骂了、咒也咒了,知道皇上的决心动摇不了,过些日子大家也就释然了,慢慢也就想通了。但撤并衙门裁汰冗员却难办得多。京中的詹事府鸿胪寺太常寺大理寺等老衙门,聚集了许多资历高年龄大的老臣,这些老臣胡子白了,腰也弯了,行动蹒跚,但恃其资历年龄对抗圣旨,坚决守在衙门不走,以示抗议。

光绪大怒,便下令赶这些人出来,然后封了他们的衙门。其实对这些老官都是有特殊政策的,他们即便被汰,俸禄却一点不少,倒是那些年龄轻资历浅的官员,对他们的政策还没有出台,可小官们嚷嚷着骂一阵,便各自考虑自己的事去了,老官们却不行,集聚了起来,一大帮去颐和园找慈禧太后告状,慈禧却以身体不适为由拒不接见他们,老官们就在园外又哭又闹,慈禧派李莲英出园传话,说:“都回去按皇帝的诏令办事,不然,全部革职拿问!”

老官们大吃一惊,没想到太后的口气这么硬,这下不敢放肆了,发一通牢骚,嘴里嘟嘟嚷嚷,相互扶携着又回去了。

不过,给京中的大衙门、地方督府抚府等处下的裁冗员的任务却难以完成,这是个得罪人的差事,并且那个人也不认为自己是冗员,各堂官、督抚怕出乱子,也不愿得罪人,事情就拖下来了。光绪严旨催促,且限定了时间,下诏说若倒时完不成裁冗任务,将严惩不贷、决不姑息!众尚书、督抚有的惶恐不安,怕到时完不成任务被革职,因而极其紧张,有的却大大咧咧毫不在乎,说:“反正大家都完不成任务,我看你到时如何的严惩不贷。”

总理衙门的大臣张荫恒就来找康有为商量,请他劝皇帝不要裁冗员了,不然很可能出乱子。张荫恒是帝党人物,他对变法总体是很支持的,但他知道裁人之事最是难办,从庞大的衙门之中去掉一个人,有时比背走一座山还难。为公事而得罪人的事国人最是忌讳,大家都拖着不办,皇帝却怎样下台阶收场呢?但皇上正在盛怒中,他不敢这样去对皇上说,于是就来找康有为。康有为也感裁人的事棘手,就说给光绪,希望他给各大衙门免了这个任务,光绪却不肯免,但下旨将完成任务的时间向后推了两个月,说是给各衙门一段考虑的时间。

康有为此时对光绪变法的毅力与决心是由衷的佩服,赞叹不已。但当时民智未开,报纸等传媒也极少,大部分国民对变法是漠然的,谈不上反对或者支持,根本就不关心或者压根就不知道这回事。许多官员反对变法,除过一些真正愚顽守旧颟顸之徒外,大部分官员主要是不知道外面世界的样子,除过三纲五常,圣人之言外,其他的言论道理他们是从未听闻过的,因此康有为建议皇上提倡西学并大量编译西学著作以供官民士绅学习,并广开言路,准许士民人等上书言事,无论是官是民,哪怕山野的樵子海边的渔翁,也不管他说得对与不对,都允其向皇上直接上书言事,论述其对强国富民的见解。

光绪点头说:“该当如此,大家都敢说话了,言路就开了。”于是令康有为通知梁启超进宫陛见,欲命梁筹办译书局,编译西学各书。

梁启超当时的名声也很大,在维新派中,仅次于康有为,其文章见解深受士林欢迎,但他却因守旧派的嫉恨,两次会考都未得中,此时还是一介布衣。光绪求贤若渴,也不管布衣不布衣了,亲自召见,慰勉有加,令其以六品衔专办译书局事务,编译介绍西学实用之书,以广博国人的见识。梁启超自然是求之不得,大喜应命。可惜梁启超的官话讲得不好,广东口音极重,与皇帝交流困难,弄得彼此都很尴尬。

紧接着光绪颁发上谕,允准官商士民上书言事,着令都察院专管呈递士民人等的上书,官员的上书则由其所在衙门的堂官呈递,并要求必须原件呈递,呈递者不准拆阅,不准抄录,更不准借故羁押不呈,不然便以违旨论处。

此谕一发,在国中引起了一阵轰动,士民们见皇帝将他们与官员一样看待,大家都可以直接给皇帝上书讲论国家大事,心中不免就兴奋激动起来。低层的小官员平时也没有给皇上上书的机会,所以也踊跃起来。于是各种上书从各地雪片一样的飞往紫禁城,有些樵夫渔父连上书的基本格式也不会、抬头也不知道写,但也寻一张不规则的纸片,写上几句话就给皇帝呈来了。皇帝的案头堆着厚沓子大小不一、体制杂沓的上书,光绪黎明即起,披览这些上书。

吏部主事王照,是个六品的小官,喜读书好思索,遇事爱较真,他却有些很独特的想法,与一般士人的见解不同。他见大家都上书,自己心中也有很多想法欲讲给皇上听,便也写了一道奏章,除说了一通其他道理外,却在奏章中别出心裁建议皇上与太后出访东洋西洋,以广见闻,并为大清的变法强国开风气之先。

他写的时候,同僚们便笑他异想天开,说:“洋人的地方古里古怪的,可怕危险,你竟欲将皇上与太后置于危地!李鸿章在日本差点被刺客杀了,皇上太后若出洋有了意外,谁能担起这个责任?哈哈,你的奏章赶紧撕了吧。”

王照却倔强异常,说:“你们只知道想坏事,却不知只要太后与皇上有了出访的想法,不管去与不去,对国人的观念都是个大冲击、大震动。我这奏章意义非常,作用极大,我非上不可。”

奏章写完了,王照就拿给堂官许应揆请求代呈。许应揆皱着眉头不愿替他呈递;王照就又拿给堂官怀塔布,怀塔布也不愿替他呈递,王照无法,就找侍郎坤岫,溥颋等代递,他们也都搪塞不递。王照气愤不已,就带了折子直入礼部大堂,向两个堂官四个侍郎瞪着眼责问,说:“上谕说任何人不得阻挠上书,你等若不代呈,我便去都察院投递。”

怀塔布怒道:“你上折欲置皇上太后于险地,是何居心?你这折子就是不能呈递!” 王照扭着脖子说:“上书是皇上给我的权利,你等阻挠,我难道不敢上折子参你们吗!” 怀塔布、许应揆一齐冷笑起来,说:“不怕你参!你把参我们的折子马上写来,我们立刻替你呈递。”

王照怒极,便马上写了参奏礼部两堂官四侍郎的折子,怀塔布接了,自己也写了一个参奏王照咆哮公堂、欲险帝、后于险地的折子,将两个折子同时递了上去。

怀塔布、许应揆他们是凛然不惧的,他们不相信一个小小的主事能参倒他们六个人。不过这几个人的命不好,因为前几天御史宋伯鲁刚参过许应揆、怀塔布一本,说他们守旧迂谬,阻挠新政,这二人也的确对变法颇有微词。不过当时光绪正要罢免谭仲麟,因此没有动他们。

今次见他们公然阻挠上书,大怒下便要老账新帐一起算,以违旨论罪。

大学士徐桐与怀、许二人来往密切,闻讯忙求见皇上,给怀塔布许应揆说情,说:“怀、许阻挡王照上书,也是爱护皇帝太后的一片心意,不愿皇上太后足屡险地,其忠心可鉴,愿圣上垂怜轻责。”

光绪怒道:“是险地不是险地,难道我与太后不会斟酌!我下诏求书,便是为了听众人的不同意见,怀、许他们却公然违抗诏令,经王照一再斥其违旨,仍不呈递,如此而不严惩,何以服人心、戒将来!”于是下旨,将礼部的尚书怀塔布、许应揆,侍郎坤岫、溥颋、曾广汉、徐会澧等六人全部革职,同时褒奖王照不畏强权,勇猛可嘉,赏给三品顶戴。

这一来,朝中反对变法的大臣各个惊恐。刚毅当下哭着入颐和园向太后告状,求慈禧快快制止皇上。慈禧却面无表情,说:“你只做好你的官,带好你的兵就是,其他事情少管,我自有注意。”

当时刚毅手下有一支三千人的队伍,称为毅军,因为士兵的兵器以鸟枪为主,故又叫鸟枪营。刚毅的脑袋笨,不明白太后的意思,但也不敢多问,就懵懵懂懂的又出了院子。怀塔布许应揆他们被革了职,心中也极是不服,便贿赂太监李莲英给太后进言替他们辩白冤屈,李莲英收了银子,答应有机会一定进言。

光绪又费心搞了一个礼部拟任堂官侍郎的名单,拿给慈禧太后看。单子上后党帝党的人揉在一起,以后党的裕禄与帝党的李端棻为尚书,四个侍郎中却明显有三个是帝党的人。慈禧看了看单子,点点头同意了,但告诫光绪说:“九列重臣,非有大故,不可轻言革职。以新间旧,以远见亲,徇一人而坏家法,如此变法,怎能成功,列宗列宗会怎么想?”

光绪说:“太后,儿臣宁愿坏祖宗之法,不忍弃祖宗之民、失祖宗之地,不然天下后世都要笑我为亡国之君!”

慈禧摇头不语,心甚不乐。

李莲英见太后心情烦躁郁闷,便建议她开个游园大会以取乐。慈禧闻言笑了起来,说:

“好极了,园中菊花刚开,煞是好看。你便传我话,请在京的二品以上大臣的宅眷都来颐和园游园赏花,人一多就热闹了。”

原来慈禧不直接管朝政了,相对事情少了许多,很感寂寞无聊,李莲英的建议正搔在她的痒处,于是立刻催李莲英去办。李莲英却假公济私,悄悄地将已革职的怀塔布的妻子也一并请到了颐和园。

一众大员的夫人小姐嘻嘻攘攘、笑语盈盈涌进颐和园,陪着慈禧在园子里游玩,赏花观鱼、戏水看山。慈禧大乐,传令给女眷们赏饭,要她们在园子里做尽日之欢。怀塔布的妻子也是皇族之女,过去便见过慈禧多次,以善于奉迎而深得慈禧的喜爱,这时她便觑个方便,向慈禧哭诉皇上处置怀塔布过重,请慈禧为其作主。又说皇上偏听康有为的话,欲尽撤满人之官。

慈禧安慰她说:“不要哭,你叫怀塔布来园中见我,待我问清楚情况,再作区处。” 此时,忽有湖南的士绅曾廉向光绪上书,说梁启超在湖南时务学堂讲学时,曾大肆宣扬民权,倡导自由,实属大逆不道,如今又与康有为狼狈为奸,扰乱天下,故力请光绪杀康梁一谢天下,说不然天下便将大乱,万民百姓便将无以为生。

光绪见书,命谭嗣同对之逐条驳斥,但却并不治曾廉之罪,说:“天下百姓不知民权、自由的可贵,这都是各级官吏的失职。”于是发上谕,称:“国家振兴庶政,兼采西法,诚以为民立政,中西所同。守旧士大夫,不能广宣朕意,乃反胥动浮言,使小民疑惑惊恐,山谷扶杖之民,有不获闻新政者,朕实为叹恨!”

但那个时候的士大夫怎能理解光绪的所作所为,他们只恐老传统被打倒之后,国就不国了。向称开明的张之洞也对光绪的做法难以理解,并特别对士绅平民胡乱上书表示不满,说:

“变法是朝廷的事,让这些山野小民掺乎什么?他们又知道什么!”

光绪于是长叹,深感大清的体制不但愚民,而且愚官,就咬牙说道:“不革新政治,变法就难以顺利进行!”

遂萌发效仿西方英美等国、开设议院以改良政治的想法,招康有为相商。康有为吓了一跳,忙说:“皇上,民智未开,守旧之士盈满朝野,议院决不能开。”

光绪说:“政治不明,守旧之士永远难悟西人强国之法,变法就无法实施。除过政治改良,还有何法能使这些守旧之人洗心革面呢!”

康有为见光绪十分勇决,苦思冥想下想到了清朝早年间曾用过的“懋德殿”,就建议光绪用懋德殿代替议院,以议政治的得失。光绪对之不甚满意,却也知道康有为换名字是为了减弱对守旧官僚的刺激,同时降低其作用,只将懋德殿作为皇帝政治上的参谋,以争取太后的支持。

二人反复探讨商量良久,最后光绪接受了康有为的建议,说:“好,先开懋德殿,议院待数年之后再开。”

可光绪皇帝欲开议院的风声却传了开来。帝党骨干之一的孙家鼎,其时以大学士衔领办京师大学堂,他得知光绪的想法,大惊下求见皇上,说:“圣上,若开议院,民有权而君无权矣,怎可冒然便开议院!”

光绪说:“君无权但国可以强。若国能强民能富,我要权又作何用?” 孙家鼎跺脚叹气而退。

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林旭、王照、徐致靖、宋伯鲁等人却十分高兴,他们聚在一起商议,欲将懋德殿作为变法维新的参谋本部,除选国内英才数十人入内外,欲再延聘日本及西洋的政治专家入殿,对全国的政治经济等各个领域应兴革之事,在殿内进行全盘筹划算计,然后交皇上施行。

谭嗣同却说:“要开便开议院,政治不清明,吏治便难好,中国也就富强不了!” 康有为连忙制止。

不几日,宋伯鲁就上折子请开懋德殿,接着王照也上折,除过请开懋德殿外,还推荐康有为、徐致靖、梁启超、宋伯鲁、麦孟华,以及康有为的弟弟康广仁等入懋德殿。康广仁此时正好在京。光绪见了这些折子,心下大喜,忙招康有为入宫商议懋德殿的人选问题。

刚毅、徐桐等守旧派坐不住了,飞奔颐和园,气喘吁吁对慈禧禀报:“太后,大事不好,皇上发疯中邪了,听了康有为一伙的怂恿,竟欲开议院以乱国政,还怕您老人家不同意,如今换了个‘懋德殿’的名字,正密谋商量给殿中选人呢。”

慈禧问:“议院一开,皇家便无权了,他难道不知?” 刚毅说:“怎能不知,可皇上说他宁愿不要权,只要能强国便行。” 徐桐也说:“皇上被康有为那伙人包围了,对老臣们一概不理不问,什么事也只找康有为他们商量,一心一意要学洋人。”

慈禧皱眉怒道:“无知竖子,真是中邪发疯了!皇室没了权,如何变法,那时天下不大乱才怪了!”

刚毅急得受不了,说:“太后,怎么办呢,你老人家必须出面制止!” 慈禧训斥他说:“急什么,怕成这个样子。天塌不下来,先回去办你们的事,我自有主意。” 刚毅徐桐不敢再说,叩头后怏怏退出园子。

刚、徐两人出了颐和园,心中嘀咕着不放心,他们又猜不透慈禧的意思,于是商量说:

“荣禄最得太后信任,他也机灵,能知太后心思,我俩不如去天津找他去。”

两人就换了便装,悄悄乘火车赶往天津,直入总督衙门见荣禄。荣禄含笑让座让茶,刚毅不坐也不喝茶,却歪着脖子瞪眼睛,怒道:“好你个荣禄,在天津正儿八经的做总督啊,朝中大乱了,你难道也不理不睬?”

荣禄笑道:“太后她老人家尚在,朝中决不会乱,你就别乱操心了。” 徐桐说:“皇上胡闹,太后却不管,朝中怎能不乱!你可知太后心中打的什么主意?” 荣禄笑嘻嘻说:“太后的主意,我等做奴才的怎敢胡乱猜测呀。” 刚毅急了,乱嚷道:“你不猜不行,不猜明白太后的心思,咱们这些人都要完蛋了!” 荣禄微笑,慢腾腾说:“完蛋不了,太后已命我调山海关聂士成的武毅军到了天津,调董福祥的甘军到了北京的长辛店,下来就要在天津举行新军的秋操表演。英国兵舰这几天莫名其妙在大沽海面游戈,太后要我调兵以防意外。”

刚毅一听大笑了起来,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兵权都在太后的手里,怪不得太后板着脸像没事人一样。哈哈,太后老人家英明伟大,我真的佩服死她老人家了!”

徐桐也是眉开眼笑,连连称赞慈禧。这二人的心结已解,便忙告辞荣禄,又悄悄的潜回北京。

不久北京的守旧派官员之中就传出一个消息,说:“太后就要动手了,董福祥的甘军已到长辛店了,康有为就要完蛋了!”

消息很快通过各种渠道传到帝党官员的耳中,接着,光绪皇帝也就知道了,心中忧虑不安起来。原来拱卫京畿的主要有三支军队,这便是聂士成的武毅军,董福祥的甘军,袁世凯的新军,这三支军队全归直隶总督荣禄指挥,京城中还有些没什么战斗力的旗兵与绿营兵,如鸟枪营之类的,分别由一些王公大臣统领,但没有一个是帝党人物掌握的。

光绪怕康有为即遭陷害,便下旨命他去上海督办官报局,康有为却不走,对催促自己的梁启超等说:“我怕什么,他们是冲着皇上来的。皇上无事,谁敢动我?可皇上若有难,大家便都完了,我等须得在京为皇上的安危操心才对。”

光绪几日后入颐和园请示太后开懋德殿的事,慈禧坚决不允,光绪力争不休,慈禧大怒,说:“小子你以天下为玩弄之物,老妇我死无葬身之地了!国已将乱,人心惶恐一片,你非要将祖宗的基业全扔掉了才甘心吗?有我在,便容不得你如此胡作非为!”

光绪力争下无果,无奈叩头退出。走出太后起居的排云殿,却一眼瞥见怀塔布、许应揆在李莲英的引导下,正从侧门进殿。光绪心中一动,想起“太后就要动手了”的话,心中的忧虑更甚。

康有为谭嗣同等知道了皇上的忧虑,便商量欲请光绪召见新军统领袁世凯,作为后援。

当时袁世凯在天津小站练兵,手下有七千精兵。袁世凯一直倾向维新变法,康有为搞保国会时,他就曾大力支持,并与其营务处总办徐世昌一同入会。此人精明能干,极善练兵,若能为皇上所用,自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康、谭等商量好了,便由谭嗣同将此意告知皇帝。

光绪点头,心领神会,恰好这几天袁世凯就在北京,光绪便传旨令袁世凯入宫觐见。

袁世凯个儿不高,敦实有力,十分勇武的样子。他只是个三品的官阶,忽蒙皇上传召,心中一愣,但还是颇感荣宠,就入宫进上书房叩头。光绪见袁世凯壮健威猛,一副赳赳武夫的样子,暗赞一声:“好一员猛将!”心中高兴,当下温言问袁世凯的练兵之法。

袁世凯叩了头,恭恭敬敬回答说:“小将练兵,全采用德国人的办法,兵员的来源要好,训练要精良,使兵卒能打仗、会打仗、不怕死、听指挥,还要士兵们对皇上太后绝对忠心。”

光绪大喜,将袁世凯大大的褒奖了一番,然后勉励他费心尽力,为国家多练精兵。袁世凯连连叩头答应,又表一通决心与忠心。光绪便说:“康有为谭嗣同屡屡向我荐你,说你练兵有方,忠勇兼备,如今看来这话不假。我便赏你二品衔,先做兵部侍郎候补,专管练兵之事,你在小站为朕练出百万雄兵,以解国忧。”

袁世凯连忙叩头谢恩。光绪说:“今后你与荣禄各办各的事,练兵的事,你直接向朕禀告好了。”

袁世凯愣了一下,又忙点头答应,见皇上再无别事,就告退了出来,先找康有为谭嗣同谢过了举荐之恩,然后又到刚毅、奕劻等人的府邸去拜访了一番。刚毅阴阳怪气地笑道:“袁侍郎得皇上宠幸,高升了官职,可喜可贺!”

袁世凯装作愁眉苦脸的样子说:“无功而升赏,也不知是福还是祸那,中堂大人就别挖苦我了。”

刚毅嘿嘿地笑了起来,说:“你知道就好,不过那,升了官总是好事,别愁眉苦脸的。” 这时,日本的前首相伊藤博文却以私人身份来华游历。当时中日之间的人员来往,不用办什么护照之类的东西,直接乘船来去就是了。伊藤博文以维新名臣自居,从天津上岸后,就发表讲话,对中国的维新变法极力赞扬、大表支持,叨扰过了荣禄的接风宴后,伊藤博文乘车直到北京,下榻于日本公使馆。康有为便往日使馆拜会伊藤,请他劝说慈禧支持光绪的变法。

伊藤笑道:“我若有幸能见到贵国的太后,十分愿意这样做。我若能见到贵国的皇帝,更愿意为他出谋划策,助他完成变法大业。”

康有为感激不已,便问伊藤:“中国的变法能顺利完成吗?伊藤先生对我国的维新有什么评价?”

伊藤笑着摇头,说:“贵国皇帝与康先生的决心、毅力我非常佩服,但一纸诏书便能改变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惰性吗?鄙人不敢苟同你们的做法。”

康有为暗自叹息皇上没有兵权,但此刻也不好说,便退了出来,却到总理衙门请大臣张荫恒安排光绪与伊藤见面,争取伊藤对皇帝的支持。

这时颐和园内的慈禧却是紧张万分。伊藤博文乃是日本的政治强人,号称“日本俾斯麦”,奉行铁血政策,甲午之战便是他主持内阁时发动的,如今他虽然不当首相了,但在日本政界的影响却是不小。慈禧最怕的是伊藤和光绪若联起手来,那时势大难治,一切便都完了。况且以伊藤的老辣,柔弱的光绪与他合作,将把大清引向何方,那时朝政还能由她遥控指挥吗?

在这节骨眼上,荣禄派人入京了,由刚毅领着直入颐和园,代荣禄秉告慈禧说:“伊藤来华是康有为等的阴谋,要招引伊藤入军机处作客卿,然后仿照日本的办法立宪法、设议院,伸张民权,尽坏祖宗法度。”

当时各列强对中国的变法是极为关注的,列强人物与维新人士的来往颇为频繁,如英国的传教士李提摩太,日本公使林权助,美国公使怀特等和康有为他们来往密切、非常熟识。

因此荣禄这一报告,惊得慈禧呆了,不觉间竟出了一身冷汗,又急又怒,却不知该怎么办,焦虑下,急派李莲英入宫传话给大小太监宫女诸人,命其留神监视皇帝的一举一动,随时报告。也不让李莲英回颐和园了,就命他坐镇宫中,指挥一切。

光绪忽然感到宫中的情况十分异常,宫女太监们全鬼鬼祟祟的,窥头探脑,交头接耳,眼神动作也古里古怪,而自己在殿中批阅奏章或接见臣下,不时就有太监宫女找借口进来加以干扰。光绪大惊,心想:“看这样子,太后就要对付我了。但我是一国之君,却不知她用何法来奈何我?”

第九章 从来悲秋肠易断

光绪正在紧张忧虑、胡思乱想的时候,慈禧却派人来通知他,说十月初荣禄安排在天津举行新军操演,请太后皇上到时一同临幸观操,太后已经答应去了,请皇上也务必一起前往。

光绪想:“荣禄是太后的死党,他安排的岂能是善事。哼,荣禄竟敢大胆弑君吗?”但第二天,御史杨崇伊却上折子,说国事日艰,朝中混乱,须得请太后训政方可解国之危难。

请太后训政,就是请慈禧重新垂帘听政的意思。光绪一见此折,倒抽一口冷气,说:“我明白了,太后已经下了决心,要废我了。太后训政之日,我自然就是废人一个了!”

此时总理衙门大臣张荫恒进上书房请示光绪:“日公使馆派人联系,伊藤博文欲拜见圣上,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光绪忙说:“见,见,见。你与日公使尽快商量时间。” 但很快慈禧就派太监副总管崔玉贵来传懿旨,说皇上会见伊藤时,李莲英必须在场。光绪狠狠的“哼”了一声,崔玉贵却不理会,传完了话就叩头告退了。

这时军机章京杨锐给光绪送来了一叠子各类奏章及各地的上书,光绪见恰好太监们没有一人在房,忙站起来,拉杨锐之手急问:“太后欲废我,我废则新法必废,你有何良策以救我?”

杨锐大惊,挣脱掉光绪的手,惶恐说道:“此圣上家事,小臣怎敢僭越胡言!” 光绪失望下一跤坐在龙椅里,眼中泪水涔涔而下。 杨锐红着脸叫:“圣上——”

光绪说:“那么你给我传一纸密诏出宫给康有为,请他设法救我。” 杨锐犹豫了一下,但终于点了点头。光绪急忙提笔匆匆写了几行字,折叠后付杨锐。杨锐将密诏揣入怀中,急走出宫。

杨锐带诏出宫,心神恍惚,心惊胆颤,犹犹豫豫。直到第二天——九月十八日的下午,方将密诏交到了康有为的手上。当时梁启超也在康有为的寓所。两人同看密诏,见其上写道:

“朕惟时局艰难,非变法不足以救中国,非去守旧衰缪的大臣、用通达英勇之士,不能变法。

而皇太后不以为然,朕屡次强谏,太后更怒。今朕位几于不保,汝康有为、林旭、谭嗣同、刘光弟、杨锐等,可妥速密筹,设法救朕。朕不胜焦灼,不胜期盼之至。“

康有为看罢大惊,哭道:“圣上有难,却有何法以救圣上?” 梁启超也大哭,说:“如此奈何?”

两人哭了一阵,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梁启超就说:“我往招谭嗣同等人,大家一起商议救圣上之策。”

康有为急挥手,令他速去。

不一时谭嗣同、林旭、刘光弟……麦孟华等全赶来了,大家急步进了门,却见康有为直挺挺跪在地上,手捧着诏书泪流满面。大家也忙跪了下来。

康有为就将诏书递给他们看,哭道:“我等俱是无勇无武的读书人,却有何法救圣上呢,你等可有好主意?”

大家将诏书传看了一遍,一齐顿首而哭,说:“却有何法呢!” 此时壮健英伟的谭嗣同站了起来,怒道:“事急哭有什么用,如今袁世凯在天津小站有七千精兵,我入宫向皇上讨一张密诏,命袁世凯杀了荣禄然后兵发北京,围住颐和园捉了太后。

太后遭擒之后,皇上还会有什么危险?自然一切都大吉大利!“

康有为惊道:“太后乃一国的母后,怎可发兵擒拿?” 谭嗣同说:“为什么不能,她要害皇上,便能捉她。” 众人议论了一会,除谭嗣同的办法外,的确也再无别法,于是康有为也同意了谭嗣同的意见。谭嗣同便起身而出,入宫求见皇上。

上书房内,太监宫女的监视更紧了。光绪大怒下将他们全赶了出去,说不经宣诏,不许入内,但这些人时不时的在窗外门边探头。谭嗣同以笔代口,说明了来意。光绪点点头,立刻写了密诏交谭嗣同。谭嗣同不敢耽误,飞身出宫。刚走出宫门之外,刚毅手下的鸟枪营已奉令开往宫门及宫墙外各处警戒,对进出宫的臣僚等人进行检查。谭嗣同叫声侥幸,立刻乘车赶往天津。

康有为在寓所又与梁启超、林旭等商议良久,觉得袁世凯的兵力太少,恐到不了北京,便为驻扎在长辛店的董福祥甘军所阻,于是谋划说服聂士成勤王,聂士成的武毅军有一万多人马,若能与袁世凯联攻北京,则勤王大计定能实现。王照与聂士成有旧,关系不错。康有为当下往寻王照,想着王照曾参倒怀塔布等人,受光绪的奖掖提拔,自能临危不惧,以救皇上脱难为己任。

康有为直入王宅,示意王照屏去家人,然后急道:“王兄,王兄,皇上有难,急需联络聂士成以救皇上,万望王兄设法。”

王照一愣,随即大怒道:“胡闹,皇上太后不合,都是你等胡乱猜测妄加臆断闹的!太后本来爱面子,还要顾点名声,不一定就废皇上,可你等若这样胡闹,太后非下毒手不可。快快回去,不要乱搞。”

康有为苦求不已,王照拂袖而起,大叫说:“王照只做狄仁杰,决不做范睢。休想我助你离间帝、后。”

康有为瞪眼怒道:“皇上变法维新,故为死守祖宗之法的太后所不容,怎能说是别人离间?”

王照冷笑不已,以手指点康有为的额头,说:“枉为你负才子之名,又自称圣人,其实你一窍不通。我来告诉你,太后绝无政见,只知权利,她才不会那么珍惜所谓的祖宗之法,你可明白了?快与皇上改变策略,变法还有希望,不然,你便是断送变法的千古罪人!”说完挥手送客。康有为还欲再求,但王照两手背后,双眼望天,不再理睬于他。

康有为无奈,含泪出门。

谭嗣同到小站袁世凯的司令部门口时,天已经全黑了。袁世凯将谭嗣同拱手迎入客堂,奉茶端水,笑语问候。谭嗣同请入密室说话,袁世凯一愣,便带谭进了一个小屋之内,回身关好门,呵呵笑道:“谭兄,有事但请直言。我袁某别的本事没有,但最讲的是义气,为朋友两肋插刀,决不皱一皱眉头。”

谭嗣同正坐椅上,两眼如剑,扬眉说道:“兄弟我无事求你。但如今皇上有难,你必须带兵保护皇上的周全!”

袁世凯一惊,跳了起来,急问:“谁要害皇上?谁要害皇上?” 谭嗣同从贴身口袋里掏出光绪的密诏,双手捧着,说:“这是皇上的密诏,你自己看吧。”

袁世凯急忙跪倒,叩头之后,接过诏书来看。这一看之下,头上的汗珠直冒了出来。那密诏上写道:“荣禄谋废立弑君,大逆不道,若不速除,朕命不保。着袁世凯带本部兵赴津,见荣某,出此诏宣示,立即正法,即以袁某代直隶总督,传谕僚属,挂告示,希告荣某大逆罪状,并即封电报局及铁路,迅速带兵入京,以一半兵力围颐和园,一半防卫宫禁,如此大局可定……”

袁世凯捧着圣旨,跪着发愣,半天,方嗫嚅道:“为什么要围颐和园?” 谭嗣同说:“妖后在园,不擒她杀她,皇上怎能坐稳江山!这是皇上已定之事,勿容商量。” 袁世凯说:“太后从政几十年,也做了不少事情,许多人都拥戴她,何况我一直训诫部属士兵,要以忠义为本,若命他们杀了太后,恐大家都不愿下手。”

谭嗣同扶了袁世凯起身就坐,说:“袁兄,你不要怕,我已派人召了湖南湖北的好汉数百名,正兼程北上以助皇上,你只要诛荣禄,围住颐和园就行了。杀不杀这老贱人可向皇上再请旨就是。如今你快点做个决断,我还要回宫向皇上复旨呢。”

袁世凯擦着头上的汗珠,说:“谭兄,这事太大了,怎能草率便作决定,你容我想一想吧!” 谭嗣同怒道:“你敢不遵皇上圣旨吗?”袁世凯叫屈道:“我岂敢不遵圣旨,但如今天津住着聂士成的一万多武毅军,北京辛家店又住着董福祥的二万军兵,可我的兵力只有六、七千人,这样干太冒险了。”

谭嗣同说:“兵贵神速,诛荣禄之后你即刻以火车载兵入京,没等聂士成、董福祥他们明白过来,太后便已遭擒,那时皇上解困,高坐龙庭,聂、董两军又怎敢轻举妄动!”

袁世凯急形于色,双手一齐乱摇,说:“不行,不行,你这办法没一点把握,我可实在没有这个胆量。轻举妄动之下,你我便都是天下的罪人了。此事无论如何得从长计议。”

谭嗣同大怒下长身而起,厉声说:“袁都统,皇上的命救也在你,不救也在你。谭某已定了与皇上同生死,你不奉旨,便就此杀了谭某吧!”说着逼向袁世凯,双目冒火。

袁世凯惊慌失措,忙起身拦住凛然生威的谭嗣同,发急说:“我哪又说不奉旨了,好吧好吧,我遵旨便是。”

谭嗣同说:“好,袁兄你既允遵旨,皇上便有救了。谭某便代天下的百姓向袁兄叩谢。”

说着两腿一曲,便欲向袁世凯跪拜。

袁世凯忙伸双手拦住他,又推他坐到椅子上,说:“好了好了,你的叩谢我可当不起。”

然后自己也坐了下来,幽幽叹口气,说:“谭兄忒是性急,若等到十月新军操演之时下手,那可就容易多了。那时皇上、太后、荣禄都来,在我军营之内,杀荣禄还不如杀条狗一般。”

谭嗣同摇头说:“事情紧急,哪能等到那个时候。好了,我必须回京了。袁兄在意,务必照旨行事。”

袁世凯点头说:“是,是,照旨行事。”却也不敢留谭嗣同,将之送到司令部大门外边,两人拱手而别。

谭嗣同赶回北京时,已是十九日的凌晨时间。他先往康有为的寓所。敲门进去,却见康有为、梁启超、康广仁等还聚在房中垂泪。

谭嗣同笑道:“还哭什么?袁慰亭已允遵旨发兵了,皇上可保无虞。”慰亭是袁世凯的字。

同又将事情大略经过讲了一遍,众人一阵欣慰。不过,康有为脸上的戚容犹在。谭嗣同便问原因。

却原来昨日傍晚光绪得宠幸的妃子——珍妃的帮助,托了珍妃的一名心腹太监王商带密诏出宫,切切嘱托康有为速去上海办报,康有为不走,梁启超,康广仁等正劝他遵从旨意,以免圣上担忧。

谭嗣同忙说:“先生必须遵旨南下,北京这几天肯定险恶异常,有一场龙争虎斗。他们不到最后时候,是不敢动皇帝的。但要害你就不必那么谨慎了。上海有租界,若风声不好,你可随时入租界内躲避。”

梁启超康广仁也齐声催促,康有为愁眉不展,说:“我走了,圣上的安危又怎么办?” 谭嗣同说:“我与卓如在这儿照料一切,你放心上路便是。”卓如是梁启超的字。 康有为叹了口气,同意了众人的意见,决定处理完北京的几件事后,明日一早即由北京乘火车到天津,再乘轮船赶往上海。

谭嗣同见再无别事,就急急赶回自己在懒眠胡同的寓所,请来京看他的朋友毕永年速赴湖南见唐才常,要唐才常尽快组织三、五百名江湖好汉,赶来北京救助皇上。

唐才常,湖南浏阳人,曾任湖南时务学堂的总教习,是湖南学界支持变法的重量级人物。

他与谭嗣同幼而同学、长而同志,为生死刎颈之交。唐虽是书生,却与江湖帮会人物颇有来往,听了毕永年的传话,唐才常踊跃不已,便召集好友林圭、蔡忠浩、秦力山等帮忙,在两湖一带秘密联络帮会人物赴京。

袁世凯自谭嗣同走后,担惊受怕,长吁短叹,竟是辗转反侧,一夜无眠。他把朝中之事眼前之事翻来覆去想了无数遍,总感不妥。按谭嗣同的办法搞,实在太冒险,成功的可能极小;不按谭嗣同的办法搞,皇帝有朝一日被太后拿了,自己是皇上的同党,现有杀荣禄围颐和园的圣旨在自己怀里揣着,另外,若皇帝用其他办法擒了太后,自己不遵旨也得倒大霉啊!

袁世凯便这样折腾了一夜。早上起床后坐着发呆,烦躁不安。

勤务兵见他这个样子,也不敢问,只泡了壶茶拿给他,便远远躲开。袁世凯却忽然跳了起来,大叫“备轿”。几个勤务兵一愣,因为袁世凯平时很少坐轿,一般早晨去各标、各协巡查,他多爱骑马,今天却怎么了竟要坐轿?这一愣,动作稍慢了点,袁世凯立刻暴跳如雷、大骂起来,赶了上来动脚就踢。勤务兵吓得鼠窜出门,飞一样给他备轿去了。

袁世凯坐轿进了天津城,直向总督衙门抬去。荣禄却领了督府的卫队在门外迎他。慌得袁世凯滚下轿子,红着脸说:“大帅,你这是干什么,弄得小将我无地自容了。”

荣禄笑道:“慰帅不要客气,你如今得皇上恩典,荣升兵部侍郎之职,本督该当远接才对。” 袁世凯心中直叫苦。荣禄虽然还是笑呵呵的,但明显是与自己见外了,当下也不好说什么。遂着荣禄入衙进了客堂,聊了一会儿闲话,袁世凯就咳了一声,低头看着地面,扭扭捏捏说:“大帅,我有重要事情要对你说!”

荣禄大笑起来,说:“慰亭,你一向豪爽痛快,今儿却是怎么了,有话便请讲。” 袁世凯又清了清喉咙,鼓足了勇气,才待开口,门外却传报说:“叶祖圭叶大人求见!”

荣渌忙传话请叶祖圭进府,同时起身去迎。

叶祖圭是原北洋水师靖远舰的管带,甲午海战的幸存者之一,如今受命准备重组北洋海军。袁世凯勉强听他们说了一会儿话,但如坐针毡,对他们的话也是听而不闻,于是便起身告辞。荣禄按礼数将他送出大堂,说:“慰亭,你的事似乎不方便说,那么改日来说吧。”

袁世凯点点头,失魂落魄一样上轿去了,回到小站,骑马将各标协全部巡查了一遍。吃过午饭,又略休息了一会,却是神情恍惚,怎么也睡不着,便一骨碌爬了起来,又乘轿子进天津城,直入总督府内,开门见山请荣禄带自己入密室,说有大事祥禀。

荣禄一脸凝重,忙携袁世凯进了督衙内的小客堂,吩咐随从不许擅来打搅,然后关好了门,眼睛就盯着袁世凯的眼睛。

袁世凯说:“大帅,小将有机密要事,不禀告大帅便睡不着觉,这事非得由大帅定夺不可。” 荣禄安慰道:“慰亭你慢慢讲,你我二人什么事都好商量。” 袁世凯便将光绪的密诏拿了出来,递给荣禄。荣禄不知何物,拿过来草草一看,顿时脸色蜡黄,“咕咚”一声便跪下了,说:“慰亭,慰亭,我决无大逆不道的想法呀!这可怎么办?

我并不敢不敬皇上,皇上却为何如此深恨于我?“

袁世凯愁眉苦脸的说:“这是谭嗣同交给我的,谭嗣同说大帅要借秋操之机不利于皇上。

大帅,你说如今这事可该怎样区处?“

荣禄叫起撞天屈来,说:“全是胡言,我对皇上若有一丝不敬之心,让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他又抬头看着袁世凯,怯怯的问:“慰亭,你要按皇上的旨意杀我吗?”

袁世凯忙说:“大帅啊,你对袁某恩重如山,我怎能昧心起意杀你!”说着将荣禄扶了起来坐下,说:“我将事情说给你,便是要和你商量个办法。这事情你得设法拿个主意。”

荣禄凝眉苦思了一会,决然说道:“此事必须告诉太后,不然,国中祸乱将会一发而不可收拾。”

袁世凯急道:“说给太后,皇上就一定要遭大难,那天下人就会骂你我二人为逆臣贼子。

大帅与小将忠心为国,却怎能落此骂名?“

荣禄站了起来,一手抓头,来回渡步,苦思冥想。 袁世凯问:“有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使太后皇上都安然无事,这样你我就可不落骂名了?”

荣禄使劲的想了又想,却也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反倒想得自己心烦意乱。于是便说:“此事太大,我一时也想不到好主意。明天早上你来,我俩再细商对策。”袁世凯点头说好,就别了荣禄径回小站。

二十一日,袁世凯吃过早饭后,又乘轿赶往直隶总督衙门。但好生奇怪,昨日还愁眉苦脸的荣禄今日却笑嘻嘻的,直接领了袁世凯到内进的小客堂,那儿早已坐着京中的御史杨崇伊。

杨崇伊满脸笑容、神情兴奋,与袁世凯见过礼后,仆役的茶就沏了上来。荣禄乐呵呵请袁世凯喝茶。袁世凯望着眼前的茶杯,心中惊疑不定,脸色就也显得有些古怪。荣禄哈哈大笑,说:“慰亭,大胆喝茶,这茶中绝对没有下毒。”

杨崇伊也大笑起来。袁世凯睁大了眼睛,惊恐问道:“大帅,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对大帅可一直是忠心的!“

荣禄与杨崇伊相互对视一笑,这才说:“慰亭,你我都不用为昨日之事烦恼了!京中之事已妥,太后已出来训政了!”

袁世凯惊呼一声,手中的茶杯落地,溅得他腿脚尽湿。袁世凯一骨碌从椅子里跳起,抢到荣禄面前跪下,哀哀叫道:“大帅,国事妥了,小将我却麻烦大了,太后一定要不利于我!

大帅呀,你须得在太后面前替我分辨,这话你要不说,小将我就冤屈死了。“

荣禄笑着将袁世凯拉了起来,说:“慰亭不用怕,你的忠心我知道。太后那儿,自有我替你说话。”

袁世凯爬了起来,千恩万谢。

原来训政是指慈禧以太后身份执掌朝柄。慈禧复出训政是二十一日凌晨的事。二十日伊藤博文拜见了光绪皇帝,却因李莲英在场,光绪无法与伊藤深谈,只泛泛说了些加强中日友好的套话,即告结束。次日黎明时分,光绪即起床在养心殿披阅各地的上书,忽然殿门大开,慈禧在李莲英的搀扶下昂然直入,脸上凛然如霜,眼中凶光睒睒,她的身后跟着庆亲王奕劻、礼亲王世铎、端郡王载漪、庄亲王载勋,军机大臣刚毅、王文韶、廖寿恒、钱应博、启秀、大学士徐桐、昆钢,礼部尚书裕禄、御史杨崇伊等几十个人,这些人随慈禧鱼贯而入。

光绪心中大惊,忙离座上前跪接慈禧。慈禧直入御座坐下,瞪着地下跪倒的光绪,冷笑连连,大声斥道:“皇上,你好大的胆呀!天下是祖宗的天下,你竟敢任意废弃,你眼中还有列祖列宗吗?康有为是什么东西,在你的眼中,他比列祖列宗还重要吗?”

光绪跪在地上,默然不敢作声。

慈禧便转身训斥奕劻、世铎、刚毅、王文韶等人,说:“皇上无知,你们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不劝阻,就听任他亡国败家吗?”

刚毅忙说:“太后,奴才等屡次劝谏,可皇上不听,反而严厉斥责,谁若劝得厉害,皇上便要将谁罢官革职。”

慈禧大怒,以脚跺地,说:“如此昏庸糊涂的东西,岂能为君!好好的天下,让你糟踏得不成样子了,我早看你无才理事,今日果然如此。”说到这儿,慈禧将头转向奕劻,骂道:“你个糊涂蛋,怕事的老好人,给我说皇上要励精图治,让我放手让他办事,可你看看,就三个多月的时间,国家便让他弄得差点就要亡了!”

奕劻低着头不吭声。慈禧就又将眼光转向众人,问:“他是我拥立的,他的事我能不管吗?” 众人忙说:“太后该管。”

地下跪的光绪忽然辩解说:“太后,儿臣虽然糊涂,但变法维新,还不是为了强国御侮。

洋人逼迫日甚,不图强怎能保住祖宗的江山。“

慈禧见光绪竟敢辩解,气得咬牙跺脚,两手将御案乱打,说:“你变的什么法,西法比祖宗的法好吗?洋鬼子比祖宗好吗?康有为一介狂徒,比满朝的大臣还强吗?你心中都是洋人洋法,还有一点点祖宗的影子没有?”

光绪“嘿”然一声,低下头摇了摇,又是一言不发。 此时御史杨崇伊就说:“臣早已上了折子,说国事艰难,须得太后临朝训政方可。臣斗胆请太后今日便行训政,庶免国亡之祸。”

其他人忙随声附和,请慈禧训政。

慈禧长叹,说:“我于颐和园中,赏花养老,多么清闲自在,今日却要为这忤逆不孝之子,再理国政,惹得世人又要说我揽权不放了。”

众臣忙说:“太后这是为了列祖列宗的江山,国事为重,声名为轻。再说了,谁又敢不识大体,妄议太后的事,还请您老人家莫嫌烦劳,再行训政。”

慈禧“哼”了一声,说:“好,你等既然都这么说,我就暂且先摄朝柄。唉,国家危殆,内忧外患,我也顾不得自己的名声了。”

众臣立刻齐声颂扬太后大仁大勇,为国事不避艰险危难。慈禧挥了挥手,止住众人,传令李莲英、崔玉贵两人押了光绪到瀛台含元殿去反省,说是明日再审他,接着令廖寿恒起草圣旨,捉拿康有为。圣旨当然是以光绪的名义发出的。慈禧同时口谕调三千名鸟枪营兵士封闭北京所有城门,关停京津铁路,令步军统领崇礼带兵捉拿逆贼康有为。

崇礼带三百名兵弁包围了南海会馆。可康有为却不在,士兵们只抓住了留在哥哥寓所的康广仁。崇礼便带人遍搜北京城内可疑地方,得知康有为早于前一天便乘车去天津、并预备由那儿坐船南下上海。慈禧听说走了康有为,慈颜大怒,传令叫发电给直隶总督荣禄,命他遍搜塘沽码头各处,务必擒获逆贼康有为。

第十章 却挂云帆去,不知何日还

康有为乘车到天津时,当日却没有开往上海的轮船,无奈在塘沽呆了一夜,到了二十一日早晨,方买了往上海的船票,登船起程。这是艘英国公司的轮船,鸣笛起锚后,逐渐加速,扬波南下。

此时朝廷抓康有为的电令到了直隶总督衙门。荣禄得令,急派人到塘沽搜寻康有为,得知英轮“重庆号”已经起航半个多钟头了,塘沽各旅馆客栈又无康有为的人影,于是急派快艇“飞鹰号”追赶客轮,“飞鹰号”得令出港,劈波斩浪飞一样向南赶去,追了两个多小时,看看“重庆号”就在前边了,快艇的管带刘冠雄却忽令停止前进,说:“艇上的燃料不多了,再追下去我们就不能返航了。”

原来艇上的官兵多是广东人,管带刘冠雄更是广东南海人,与康有为同籍。大家平时视康有为是广东人的骄傲,这次抓他,自然就不肯尽力了。荣禄无奈给北京回电,称轮船起航多时,抓捕不及。

刚毅在军机处接到荣禄的电报,急忙又给山东烟台道李希杰发电,命他在“重庆轮”停靠烟台港时,务必设法上船捉住康有为。

第二天中午,“重庆轮”到了烟台港,旅客上下,轮船加装淡水食物,客轮将停靠一个小时。康有为便下了船,先到外面的小贩摊子上买了几袋水果,然后在海滩上散步、捡拾贝壳石子,借以散闷。

李秉衡发给烟台道李希杰的电令早到了道署衙门,翻译电文的密码带在李希杰身上,李希杰却外出不在,直到第二天中午也没回道署。衙门的人只好到处找他。李希杰这时正在一个酒楼上应酬,酒喝得恰到兴高采烈之处,衙门的师爷却带着电文急冲冲找来了。

李希杰将电文往旁边一推,笑道:“上面整天电文往来,有什么正经事情,都是胡闹。我们且喝酒,先不理他。”

于是拉了师爷也入席欢饮。酒足饭饱之后,这才打开密码本翻译电文,却是抓捕钦犯康有为的急电,李希杰这下子慌了,忙派人到码头。“重庆轮”却已经起航了。李希杰懊悔不迭,连连跺脚。

抓康有为就只剩下上海一道关口了,军机处、两江总督的电文都严令上海道蔡钧广派人手,严密布防,绝不可使康有为露网。但“重庆号”靠岸的地方是英租界,中国的兵士缉捕人等不能入内。蔡钧便将上海的缉捕队集中起来训话,要大家穿上便衣进入英租界,布于码头各处,严查从北方过来的乘客,称谁拿到了康有为,即奖赏两千两现银,同时给每人发一张康有为的照片,以资确认。

众缉捕见奖赏不少,心中大动,摩拳擦掌,全部涌上了码头,凡有北方来的客轮,他们就对下船的每一个人仔细辨认,生怕一不小心康有为在眼皮之下跑了。

此时在直隶、山东、上海等地,老百姓纷纷传说:康有为是个妖人,借给皇帝看病,用药毒死了皇帝,那种药是一种红色的丸子,比樱桃大、比梅李小,是妖人学洋人的办法制的。

如今慈禧老佛爷掌权了,老佛爷大怒,要为皇帝报仇,所以才发圣旨,一定要拿住康有为。

北京的梁启超、谭嗣同、麦孟华等见康广仁被抓,兵弁又呼啸来去,搜捕康有为,不禁大为担心,就往找美国、英国、日本等国的公使,恳请他们设法救助康有为。但不巧美国公使去西山看红叶了,英国公使去北戴河疗养了,好在日本公使林权助却在。

林权助听了梁、谭的陈述,思量了一会,摇摇头,说:“此事甚是抱歉,我们爱莫能助,因为天津到上海的客轮是英国太古公司的,轮船只会停靠于上海的英租界。你等该去找英国人商量。”

梁谭无奈下,便去找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设法。李提摩太和康有为关系极密,闻言大惊之下,立刻给上海的英国领事百利南发电,请他务必设法救助康有为脱险。但这时上海道台也派人请求百利南协助拿获康有为,还送来了康有为的照片,称捉住了康有为,上海道衙将以白银两千两作为酬谢。

九月二十四日,“重庆号”轮船鸣笛转弯,因为已经到上海的吴淞口了。康有为站在船头甲板上,看长江西来,水势齐天,与海相若,心中禁不住涌上来一腔悲壮的情怀来,正想吟诗以遣情怀,却见前方驶来了一艘铁甲战舰,迎面拦住了客轮。

那是艘巡洋舰,舰体巨大且威猛,炮塔上悬挂着英国的米字旗。随即十多名洋人下了巡洋舰,乘小艇上了客轮,与船长一番叽里咕噜的交涉后,就手拿照片,进客舱、上甲板,一个人一个人的辨认盘问。

康有为心中疑惑。却见一名洋人径直向自己走了过来。那洋人看了看手中的照片,又仔细端详康有为一番,然后既惊且喜,用汉语问:“你可是北京来的康有为先生?”

康有为点了点头,感到好生奇怪,似乎洋人就专为找自己而来一样,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那洋人又问:“你用红药丸毒死了皇帝,然后坐船南逃?”

康有为闻言又怒又惊又急,攥紧了拳头,大叫道:“你胡说什么?你竟说皇帝宾天了?这是哪儿的话,你到底听谁说的?”

那洋人耸耸肩,说:“大家此刻都这么说,事情到底如何,却谁也不知。不过既能这么说,恐怕皇上凶多吉少!”

康有为大惊,周身一震,心想:“一定是北京的顽固派害死了皇上,却嫁祸于我。”于是便问:“是不是中国的官府接到了命令,说我害死了皇上,因而要捉拿我?”

那洋人点点头,说:“你很聪明,一下子就猜到了。我是英国人博兰德,奉命特来救你,请先生下了小艇,到大舰上去吧。”

康有为见自己猜测的消息得到证实,忍不住便大哭起来,泪如雨下,说:“皇上若死,变法就完了,一切也都完了!什么都完了,我还要这条命干什么,我不如蹈海以殉圣上——”

一边哭着,一边攀爬甲板边缘的护栏,涌身就要跳海。

洋人博兰德吓坏了,忙抢上来,死命拖住康有为,同时用英语喊了两声,立刻又跑来了几名洋人,七手八脚将康有为拖了下来,康有为犹自痛哭不已。

博兰德就说:“贵国皇上的生死,真真假假,弄不清楚。若皇帝没死,你却蹈海殉他,岂不愚蠢至极!好了好了,上海的码头已布下了天罗地网要捉拿你,你快快随了我们到大舰上去,先躲过这一劫难,然后去大英帝国避难去吧!”

康有为嗒然若失,心昏意乱,博兰德就和其他洋人拉拉扯扯,将康有为弄到了小艇上,然后上了大舰,调头向南,扬波冲浪,越过台湾海峡,一直开往香港。

兵舰在香港北角码头靠岸,康有为无精打采的准备下船,忽然岸上一群青年齐声大喊“老师”,康有为一惊,忙探身朝岸上细看,却是万木草堂的学生全都来了。众学生一个个眼中含泪,大声喊着叫着向康有为招手。康有为心头一热,蓦的泪水溢满了眼眶。

原来这些学生是日本人宫崎藏寅去广州引领到香港的。 宫崎藏寅,又名宫崎滔天,别号白浪滔天,日本浪人。宫崎生于日本武士家庭,到了宫崎这一辈时,家庭已经没落,但受父兄的影响,宫崎对中国充满了向往与憧憬,钦慕中国之大、人口众多,因此常欲通过帮助中国复兴,以拯救亚洲的黄种人对抗欧美,庶免世界被白种人独霸。宫崎长得高大威猛,长发美髯,表情冷峻,气度不凡,他曾游说日本政界的犬养毅等人,得到外务省的资助,潜入中国南方调查秘密结社的情况,在华南一带和当地的帮会组织接触不少,却见帮会中人对外界的事情知之甚少,且见识短浅,守旧散漫,也没有什么纲领或大的目标,同一地区往往帮会林立,但又互不统属。宫崎极是失望,说:“中国人太麻木了,整体上也不团结,看来这个国家没有希望了!”于是由广东进入香港,将乘船转回日本。

暂时没有去日本的航班,宫崎便又在香港找了一些人交谈,探讨中国的前途问题,有个叫张玉涛的朋友,带宫崎来到一个基督教的传教所,告诉宫崎说:“此处的牧师区凤樨很有些见识,你要了解中国的前途等事,可以向他请教。”

在传教所院内的松树下,宫崎与区凤樨见了面。区凤樨是个很温和的中年绅士,彬彬有礼。宫崎便谈了自己对中国前途的失望,区凤樨说:“中国的事还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如今内有康有为先生倡导变法,外有孙逸仙先生倡导革命,中国的前途,大概就落在他二人身上了!”

当时康有为正在北京变法,声望如日中天,宫崎早已知道,但孙逸仙是谁呢?区凤樨叹了口气,说:“孙先生目前在海外流亡,但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宫崎猛然间得知中国竟还有与康有为齐名的革命党人孙逸仙,立刻兴趣大增,忙探问孙逸仙的情况。区凤樨说:“他是中国革命党的头领,义肝侠胆,立志灭满。”宫崎再欲询问详细情况时,区凤樨却摇摇头,瞑目不答,只说:“你以后会知道的。”

宫崎带着对孙逸仙的种种神秘猜想回到了日本。朋友曾根俊虎便介绍他去认识陈少白,说:“陈少白住在横滨,孙逸仙的一切情况他都知道。”宫崎大喜,即刻赶往横滨见陈少白,从此与陈来往频繁,对孙文孙逸仙也知道得更多了。孙文伦敦蒙难之后,大名一朝之间传遍世界,日本朝野各界也于此时公认孙文为中国革命的领袖。因此宫崎隔一段时间就去陈少白处探问孙文的消息,渴慕与之相见,但每次都未能如愿。

九八年夏季的一天,宫崎有事到了横滨,办完事情之后,第二天早早起来赶往陈少白的寓所往访。侍女却告诉他陈先生去台湾了,只有陈的朋友孙先生在寓。

宫崎忙问:“那个孙先生,孙文孙先生吗?” 侍女点点头。宫崎大喜,周身忽然全是热望,便立刻求见孙文。侍女领他到客堂坐下,不大一会儿,孙文就出现了。

孙文刚刚起床,还没有洗漱,穿着睡衣,头发凌乱,很随便的样子,进客堂向宫崎招呼了一声,说声“稍等”,便又转身出去洗漱去了。

宫崎心中一阵发凉,顿时大感失望,想:“这个举止随便的人能扛起中国四万万人的命运吗?他便是我苦苦寻找的豪杰吗?唉,帮助这样的人恐怕难以实现我一生的希望,我似乎白等待了。”正在暗自叹息,孙文却洗漱完毕,又进来了。

这回的孙文已换了衣服,梳好了头发。他对着宫崎端然坐下,沉稳冷静,目光澄澈,隐约之中有缕缕威严散发出来。宫崎一惊,想:“这便是真实的孙逸仙的形象?中国的领袖舍此人而谁欤!”

这时孙文开口了,说:“宫崎先生,我听少白说起过你,中国的革命,需要你的帮助。只有中国革命成功了,黄种人的耻辱才能洗雪,世界才能恢复和平与人道!”

宫崎却问:“孙先生,听陈先生说你们革命成功之后,将实行共和政体,请问,中国适合共和政体吗?”

孙文点了点头,徐徐说道:“许多外国人认为中国是个野蛮国家,不适于共和,这是对中国很不了解的一种说法。实际上,共和之制,一直是中国治世的真髓,夏商周三代之治便是遵从共和的原则。我国的国民,所以喜好怀古,难道不是对共和理想的一种追慕吗?就是现在,在满清统治下的荒村僻地,乡民拥戴尊长听讼,设置乡兵御盗,一切大事,由乡民协商处理,凡此种种,岂不证明中国民间已经实行了一种简约的民主之治吗!如果打倒了满清,施行善政,于民约法三章,人民一定会欢欣景从,载歌以迎。各地由素负众望的的人作长官治理,中央政府对之妥善驾驭,中国便会迅速安定下来,走向繁荣。”

宫崎若有所悟,缓缓点了点头。孙文又说:“如今我国如俎上之肉,被饿虎环视,欲分而食之,世界上的平民与人道的维护者,心痛情伤,不忍坐视。我生于此邦,与之痛痒相关,故虽才疏学浅,于义不能袖手,因此我已立志决意要做中国革命的先驱!为了中国的苍生,为了亚洲的黄种人,为了世界上一切善良的人种,上帝是一定会庇护我党、帮助我党的。征兆已经出现,宫崎先生,你来了,你来了便是征兆。中国革命是会成功的,成功之后,亚州的许多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孙文滔滔不绝的讲着,话语里既携着凛冽的风雷,又洋溢着无限的热情,听得宫崎藏寅如痴如醉,心中云水翻腾,感奋而激动。他们两个人谈了整整一天,第二天接着又谈。这样谈了四、五天时间,宫崎觉得自己已经完全了解孙文了,于是,急匆匆赶往东京见犬养毅,欣喜如狂大声说:“木翁,木翁,有一件事情一定会让你惊喜不已,孙文孙先生来日本了!”

犬养毅号木堂,是日本立宪改进党的重要人物,长期担任众议院议员,在政界影响不小,对中国的事情有浓厚兴趣,极是关切,所以听了宫崎的话,又惊又喜,忙问:“你见到他了,此人如何?”

宫崎说:“他已接近了真纯的境界,其思想高尚、见识卓越,抱负远大且情感恳切,我国的有识之士恐怕没有几人能比得上他。他是中国的珍宝,我已将对中国的所有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了!”

犬养毅郑重点头,想了想,说:“好,我就设法来帮助他。”于是斡旋政界,允准孙文到东京居住,并说服九州煤矿的矿主平冈浩太郎向孙文提供生活费。孙文到了东京之后,又通过犬养毅结识了头山满、大隈重信、尾崎行雄、平山周等一大批朝野人士。不过,与孙文来往最为密切的,还是宫崎藏寅。

事隔不久,慈禧训政,抓捕康有为的消息通过日本驻华使馆传到日本。孙文急欲找宫崎商量救助康有为,宫崎却去香港了。孙文于是找到了平山周,说:“康有为是我国为数不多的有识之士,你可否到中国去,将他接来日本?”

当时犬养毅等人也极愿意为康有为等维新派人士提供帮助,于是商定由平山周去北京,设法将康有为及其弟子接来日本。又给在香港的宫崎发电,请他设法帮助可能会去香港的康有为。宫崎这时已经得知康有为乘英舰南下,就潜入广州,先接了康有为的弟子来港。

平山周到北京后,立刻联系梁启超,要其动员维新派人士到日使馆避难。梁启超应允,随往找谭嗣同、林旭等人,他们却不去。谭嗣同当时与朋友大刀王五约了十多位有武功的志士,欲越墙入紫禁城救光绪出来,但数次未果。梁启超说了入日使馆躲避的话,谭嗣同说:

“再有十天时间,唐才常便将带数百好汉入京,我须得救出皇上,然后再考虑逃走的事。”

梁启超急道:“慈禧会给你十天时间吗?她随时会发令抓我们的!” 谭嗣同肃容说到:“卓如,没有行者,无以图将来,没有死者,无以酬圣主。程婴杵臼,月照西乡。我死志已决,你就走吧,维新派不能就此绝了根。”

梁启超知道谭嗣同的脾气,非自己所能劝转,只好与谭洒泪而别,去了日本使馆,此时王照也逃进了日使馆躲避,说朝廷不久将尽抓康有为的支持者。梁启超不由得又牵挂起谭嗣同来,因为军机四卿之中,谭嗣同的风头最健,其他人抓不抓说不准,谭嗣同却是非抓不可的。平山周知道了梁启超的意思,于是亲往找谭嗣同,劝他避难。

谭嗣同摇头长叹,说:“哪国的变法不因流血而成功,可中国从未听说因变法而流血,此所以国势不昌。变法需要流血,流血就从我开始吧!”坚拒不去使馆。平山周无奈,便不再强求他了。

九月二十四日,荣禄从天津回京,参加慈禧召集的审问光绪的会议。 议鸾殿正中高坐着慈禧太后,右前方跪着一溜皇族亲贵,有奕劻、世铎、刚毅、端郡王载漪、庄亲王载勋等人,左侧,跪着光绪皇帝孤零零一个。李莲英则执拂尘在慈禧左右侍候。

荣禄将光绪命袁世凯杀自己围颐和园的密诏呈给慈禧过目。慈禧看罢,气得脸皮都紫涨了,暴跳如雷,痛骂光绪为贼子,说:“你本是旁支,哪有继位的机会,是我一力主张,才容你坐了皇位,可你这贼子,竟命袁世凯来害我!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禽兽不如!”

光绪低着头一声不吭,任由慈禧斥骂。慈禧骂了一会,觉得还不解恨,就命小太监拿来竹杖木板等家法,手指光绪说:“按你害我的罪状,就该一顿板子打死,但我还没有抓住康有为,暂且就先绕你一死,可不行家法,不解我心头之恨。”于是命刚毅行刑,打光绪的板子。

刚毅跪在那儿迟疑不动。慈禧怒道:“刚毅,你为何不动?” 刚毅叩头说:“皇上如今还是皇上,奴才打皇上,不是以下犯上吗?奴才不敢打。” 慈禧骂道:“胆小鬼!载漪,你给我打!”

四十二岁的载漪听言一骨碌站了起来,拿了板子就要去打光绪。 荣禄、奕劻、世铎却忙说:“太后,不能打!” 慈禧瞪着眼问:“这贼子起意害我,难道我打打他也不行?” 奕劻、世铎同声说:“载漪是臣,臣打君,不合祖宗的法度。” 慈禧愣了一下,随即说:“那好,那我就先将他废掉,省得你们多口。” 荣禄忙说:“太后,这事关系重大,还请太后三思而行。” 慈禧将眼光转向荣禄。荣禄说:“太后,人心不稳,国事正艰,洋人在一旁虎视眈眈,废帝之事不可轻行,还请太后仔细斟酌。”

慈禧“哦”了一声,歪着头想了想,便说:“那好,那就先不废他——”话未说完,忽呜咽不能成声,鼻子发酸,慈禧就索性放声大哭起来,一边伤心抹泪,一边怨毒的诉说,说她白白养活了光绪二十多年,如今光绪反而伙同外人谋害于她,边哭边骂,将满腔的怨毒恨切一股脑儿向光绪倾泄。

光绪跪在那儿,心有所愧一般,将头压得更低了,一言不发。 慈禧哭了一阵,站了起来手指光绪,恨道:“你这没心肝的蠢货,那伙人既能害我,难道便不会害你吗?没有了我,你能坐得稳这个江山吗?”

多数王公大臣急忙劝慰太后,说皇上一时糊涂,如今一言不发,显然已有仟悔之心,此后定能从善如流、痛改前非,故请太后从轻发落。

慈禧便命李莲英选十六名太监在瀛台轮流看守光绪,让光绪在那儿好好反省罪孽。然后慈禧下令,废除全部新法,过去因抵制新法而被光绪革职的人也全部官复原职。同时将一众与康有为合伙蛊惑皇帝的人统统抓起来治罪,将执行变法最力的湖南巡抚陈宝箴马上革职,永不叙用。

于是在京的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弟、徐致靖被抓了起来,湖南的黄遵宪、熊希龄等也被抓了起来,但梁启超、王照躲进了日使馆,无法捉拿。慈禧恨道:“这两个贼子助康有为作恶,岂能任他们就这样走了!”便命在日使馆外密布人手,下令说只要发现梁启超王照露面,就须立即开枪打死。

此刻与变法有牵连的人个个惊惧,谁敢说话。御史杨深秀却是个耿介孤直之士,对慈禧幽禁皇帝又行垂帘之举大为不满,便上折子援引古义,要慈禧撤帘归政于皇帝。

慈禧大怒,立命将杨深秀抓了,与谭嗣同徐致靖等一起关入死牢。 李鸿章与徐致靖之父是密友,私交极深,听说徐致靖因拥护变法将被斩首,便欲说情留他一命,却知自己说情不一定管用,于是给荣禄发电,请他代求太后,设法相救。荣禄却不过李鸿章的情面,就请慈禧绕了徐致靖一命。

慈禧瞪着眼问:“你是我的心腹,怎来为反贼求情?” 荣禄叩头说:“徐致靖只是个书呆子,哪知道什么变法,他只是跟那些人凑热闹罢了。皇帝的变法搞了三个月,就一次也没有招见过他。”

慈禧却不信,命太监查光绪的起居录,一查之下果然光绪没有招见过他,慈禧便准了荣禄的情,改徐致靖为监候,即死缓的意思。张之洞也想救杨锐一命,就发电给军机大臣王文韶,请他帮忙设法。王文韶感觉自己不是慈禧最亲近的人,于是转求刚毅帮忙。刚毅撇一撇嘴,掉头不顾。王文韶又求。刚毅冷笑说:“康有为一伙的多杀几个有什么不好,岂能为他们求情!”

慈禧听说还有许多大臣也欲为反贼们求情,怕迟延有变,夜长梦多,于是下令将谭嗣同等人快快斩首,当下让刚毅做了监斩官,命他速速定下日子行刑。

刚毅大喜,拍手笑道:“这些反贼杀得越早越好,奴才明日便送他们上路。”

第十一章 血溅豪气尽,泪枯秦廷远

九月二十八日一大早,刚毅就带人到了刑部监狱,命提犯人上刑车。狱卒们拿着叮当作响的钥匙开牢门,兵弁们吆喝着喊谭嗣同他们出牢上车。康广仁大哭,说:“今将斩我等,何其冤也!”

刘光弟安慰他说:“今天不斩。先要提审,然后才斩头。” 林旭微笑不语,随兵弁们上车,谭嗣同则摇着手上的铁链,慢步咏歌而出。 谭嗣同、林旭、康广仁、杨锐、杨深秀、刘光弟六人全部被装上了囚车,用枷枷了。刚毅骑着大红马,喝令起行。兵弁们拿刀带枪护卫着车队,浩浩荡荡开往菜市口刑场。

车队出了西门,刘光弟愕然说道:“不是去刑部提审,是要送我们上路了。” 刚毅大笑,说:“不错,早死早托生,又何必提来提去耽误时间。”忽见杨深秀被大枷枷得神情狼狈,刚毅便仰身而笑,以马鞭指着问道:“杨兄,味道不好受吧,你若求我,我便念昔日之情,为你缓枷,如何?”

杨深秀却极是耿直刚正,怒道:“你即是能免我一死,我也绝不求你!” 刚毅咬牙大恨,说:“死且不悟的反贼,可恨可恼!” 原来刚毅作山西巡抚时,与山西闻喜县的杨深秀一见如故,结为莫逆之交。当时杨深秀只是一介书生,但刚毅欣赏他的才华与刚正不阿的气节,与之诗歌往还,探讨治世之策。杨深秀之母过生日,刚毅以巡抚之尊,亲往致贺。后杨深秀中进士,授山东道监察御史,再后到了朝廷做监察御史;刚毅在外做了几任官,后来内调京里做工部尚书,不久又入军机处作大臣,算是拜了相。此时他在官场混得如鱼得水,好不高兴,拜相之日,在家大摆宴席庆贺升迁,文武群臣齐来贺喜赴宴,送礼巴结。但杨深秀不来,既不赴宴更不送礼。刚毅见杨深秀不来恭贺自己,心中遗憾,却不便问他,便自己主动,将包括杨深秀在内的山西籍的京官全部拜访了一遍,杨深秀却不回拜。刚毅恼怒下责问杨为何不回拜自己。杨深秀说:“朝廷有律条,不许言官和宰官来往!我是言官,你如今做了宰相。是私谊重要,还是朝廷律条重要?”

刚毅被他这么一说,无言以对,但极不舒服,因而心中大恨,从此后便将杨深秀视作仇人。

一时到了菜市口,兵弁们打开囚车,喝令谭嗣同他们统统下车。围观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军兵吆喝着维持秩序,刽子手们擦拭屠刀。刚毅笑呵呵看康广仁、杨深秀等人下车,就走过去问他们还有什么遗言要讲。

刘光弟扭过头大声问刚毅:“我等六人,未经审讯,今以何罪杀我等?” 刚毅说:“奉太后之命,以大逆不道罪杀之。” 刘光弟说:“按大清祖制,虽是盗贼,若临刑呼冤,也当重新审讯。我辈命不足惜,但大清的祖制你敢不遵吗?”

刚毅默然不应。刘光弟又大声再问。刚毅蹙着眉,不耐烦地说:“我是监斩官,只知杀人,其它不知!”

围观的市民百姓却乱嚷道:“快杀快杀,若拉回去重审,大家的热闹岂不是看不成了!”

还有人说:“乱臣贼子,嘴倒挺硬,应该先割了他们的舌头。”

将近午时了,兵丁过来强拉六人下跪。杨深秀、康广仁、林旭、杨锐都被兵丁们强拉着跪下了,刘光弟却满脸怒色,倔立不跪。杨锐说:“光弟,跪吧,跪吧,遵旨而已。”

刘光弟长声叹息,跪了下来,流泪说道:“我等今日毙命,天下从此再无正气了!” 康广仁说:“刘兄之言不妥。今八股已废,人才将辈出,我辈虽死,中国强矣。” 刚毅哈哈大笑,说:“康广仁,如此幼稚可笑,太后已下令恢复八股科考了,你还做什么美梦!”便令兵丁拉谭嗣同也下跪,谭嗣同说:“且慢,我心有块垒,须吐而为诗。”

刚毅笑道:“这便要走了,你竟还有如此雅兴,佩服佩服。你这就吟吧。” 谭嗣同意态从容,纵目扬首吟道:“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吟罢大笑,笑罢又长叹,高叫道:“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然后跪倒,引颈待刀。

刚毅提起朱笔,用劲将谭嗣同、林旭等六人的名字全部钩掉,掷朱笔于地。六名刽子手同时抡起六把钢刀,六颗头颅便同时跌落尘埃。红雨纷飞中,菜市口一片血腥。

此时正是戊戌年的秋天,因而后世称谭嗣同等六人为“戊戌六君子”,称光绪帝自颁诏变法到慈禧夺权的一百零四天时间为“百日维新”,又叫“戊戌变法”,而慈禧夺权、杀害六君子等事,则被称为“戊戌政变”。

唐才常在湖南湖北往来联络,组织了五百名江湖好汉及帮会中人,催促着众人快快赶路,要尽快赶到北京与谭嗣同会合,勤王杀太后,一挽狂澜之将倒。众人扮作客商,日夜兼程,行到河南境内时,却传来了慈禧政变、光绪被禁、谭嗣同等人遭杀的消息。

唐才常闻讯悲不自胜,失声大哭,因之哀痛不起,经林圭、秦力山、毕永年等极力解劝,方止哭议事。但知勤王之事已不可为,乃以掌砍颈,嗔目说道:“剩此头颅酬知己,再无面目见群魔!我这条命今后便是谭嗣同的了,我将竭尽我的心智,完成嗣同的未竟之业。”于是遣散人众,废然返回湖南,另行筹思勤王的办法。

伊藤博文在拜见光绪帝后,由京缓缓南下,到了上海,听说极富盛名的大儒黄遵宪因鼎助变法,被捉后押于上海监狱,便往探监。黄遵宪瘦骨伶仃,却目光炯炯,与伊藤对答,不卑不亢。伊藤大骂慈禧无道,要设法救黄遵宪出狱。黄遵宪冷冷说道:“这是中国的内政,请君不要干预,我宁愿庾死狱中,却不愿外人干预我国政事。”伊藤无趣而退,叹息不已。

梁启超王照二人在日使馆剃了辫子,穿上西装,打扮成日本人的样子,由平山周照料着,混在一伙回日本的日人之中,乘轮船到了日本横滨。康有为在香港正犹豫是去日本还是去英国,得知梁启超到了日本、在上海办报的学生麦孟华也到了日本,当下便决定随宫崎到日本避难,弟子徐勤、欧矩甲等随侍老师上路,还有许多弟子先留在香港,以待后命。

康有为、徐勤、欧矩甲等随了宫崎乘船直赴日本,船到横滨上岸,早有梁启超、麦孟华在码头迎接,王照却没有来。

师徒们相见,眼圈都红了。此番各人都经历了一番九死一生的历程,余悸还未尽去,彼此一拱手,不由得心中酸楚,眼泪就流了下来。梁启超麦孟华哽咽着说:“我俩以为再也见不到老师了,老天有眼,保吾师安然无恙。”

康有为老泪纵横,说:“我无恙有什么用,圣上被囚禁了,变法失败了,我等的心血全都白费了。”

梁、麦、徐、欧等一齐大哭。哭罢,师徒们相携着,到梁、麦他们暂居的寓所先去安顿。

这院地方是日本人大偎重信帮忙提供的,乃是一座典型的日本院落。宫崎将他们送到门口,知道他们师徒生离死别之后,一定有许多话说,于是告别。康梁等一再向他致谢。

陈少白此时也从台湾到了横滨。孙文听说康有为等脱险到了日本,大喜下从东京赶往横滨,对陈少白说:“康有为的影响不小,也是个豪杰人物,如能与他联合起来共谋革命,咱们的事一定增色不少,号召力更大。”

陈少白摇头说:“此人倔强异常,又自负孤傲,恐难以合作。” 孙文笑道:“那是过去。广州起义前我想见见他,但他傲慢得忘乎所以,拒绝见我。可现在大家都是流亡落难的身份,他应该痛定思痛,改了老毛病,与我们携手合作。”

孙文于是找宫崎给康有为传话,要与康梁见面商谈合作的事,宫崎也欲这两派联合起来,以壮阵容声势,犬养毅等也居中帮忙捏合,传话给康有为师徒,希望他们与孙文见面,共谋大事。康有为却说:“绝不与孙文之辈合作,也不见面!”

梁启超说:“老师,孙文是陈胜、吴广一类人物,抱负不凡,咱们应该见见,如能与他们合作谋事则更好。”

康有为生气道:“这些人是逆臣贼子,无法无天,要将帝制一股脑儿推翻,与他们合作,你我不是也成了逆臣贼子?我师徒虽流落至此,但魂牵帝阙、心怀圣恩,志气绝不能坠,大义更不能丢!”

梁启超恳切地说:“孙文在海外活动多年,经验丰富,有许多做法值得咱们仿效,并且他们也是一片爱国的心思,与我等的许多想法是相通的。如果坚决不见,世人便会认为我等愚顽不化、不识大体,势将影响老师的声誉。”

康有为低头沉思了一会,说:“要见你们几个见见吧,就说我身怀圣上的密诏,不便出面。

另外,只和他们见见面,合作的事则绝无可能。“

梁启超无奈,点头应允。

孙文、陈少白在宫崎的引领下,步向康梁寓居的院子。梁启超、麦孟华、徐勤等在门外拱手相迎,客套一番,互道仰慕,然后肃客入内。

院子里红黄树叶缤纷如花,零落飘飞。陈少白问梁启超:“尊师初来日本,身体可好?” 梁启超说:“敝师身体倒好,只是他身怀圣上密诏,不便与两位相见,还请见谅。一切由启超代他传言便是。”

孙文笑道:“一叶知秋,现在满树都在落叶了,难道尊师还没有想明白?” 梁启超叹了口气。

众人进屋入客堂坐下,麦孟华、徐勤给孙、陈两位沏上茶来。孙文拱手向梁启超说:“梁先生,国事日非,贵师徒倡导维新变法,中外莫不钦敬,但竟不容于慈禧与一班昏庸大臣,致使功败垂成,让人扼腕叹息,恨意不平。”

梁启超说:“民智未开,以致顽固昏庸之辈多所阻碍,横生事端,但敝师决不放弃,更不屈服,虽九死一生、沦落天涯,其志向未尝更改。”

孙文击掌叫好,说:“尊师不愧是戊戌年的英雄,这种百折不挠的精神是最为可贵的。那么,现在有何打算,既然同为中国的命运奋斗,你们的事孙文就当鼎力相助。”

梁启超说:“目下敝师徒惊魂甫定,对下来的打算还没有周详的计划,但奔走海外,呼吁勤王变法之事却是一定要做的。”

孙文喜道:“若能以勤王为号召起兵,则中国的形势就将大变。满清上下尽是顽固颟顸之辈,不用武力而要改变中国太难了。但贵师既身怀密诏,那是仍要忠于满清,不肯革命了?”

梁启超顿了一下,说:“也倒不全是这样,敝师主要是眷恋圣上恩遇,不忍猝然便言说革命,想来以后会慢慢变化的。”

孙文“哦”了一声,正要说话,忽然从外面闯进一个人来。那人一头闯入,大声喊道:

“康有为的密诏是假的,你们千万不要相信啊!”

客堂内的人都大吃一惊。孙文、陈少白忙问:“你是谁?”那人满脸愤激,说:“我是原吏部的主事王照。康有为师徒怕我暴露了他们假诏的事,故囚禁我于此。”

孙、陈正要细问,麦孟华、徐勤已从两边拉住了王照。梁启超说:“孙兄、陈兄,勿要惊讶,王照受变法失败的刺激,逃出来时又多受惊吓,脑子有些失常了。”

麦孟华徐勤就强拉着王照出了客堂,王照还大声嚷嚷了几句,但随即就被他们推进另一个房间去了。

孙文、陈少白相顾愕然。麦孟华进来又解释了一番,但孙陈心中总是疑虑不消。双方又勉强说了一会儿话,合作的事自然是无法谈成,孙、陈只好告辞,梁启超麦孟华起身相送,四人走过院子,脚下已有许多落叶,秋日之光照下来,红叶与黄叶凄艳之极。

孙、陈一走,康有为即令弟子徐勤、欧榘甲两人对王照严加看管,不许他自行乱走。 孙陈回寓之后,总觉王照之事充满诡异。陈少白说:“康有为在捣什么鬼,这个王照又说密诏是假的,这中间一定藏有重大阴谋。”

孙文说:“我看这王照是个耿直正派的人,咱们须得设法救王照出来,不能让康有为师徒欺负他。”

两人商量了一会,将想法告诉宫崎藏寅,宫崎默想了一会,点点头,答应设法救王照出来。

梁启超、麦孟华等弟子午饭后伴康有为在院内散步,随便探问乃师今后的打算。康有为说:“我欲效申包胥痛哭于秦廷而救楚之事,要借日本的力量,救助圣上。”

梁启超说:“日本政府虽对我等优待,但似乎于干涉中国朝政兴趣不大,老师此愿,成功的可能恐怕不大。”

康有为说:“只要我能见到日相大隈重信,放声一哭,痛陈中日千年的交往,辨析唇亡齿寒的利害,日人必念与我同文同种之谊,哀我中华多艰,慨然出手相助。”

麦孟华说:“老师的想法不错。但要见日相,必须由宫崎或平山周安排,不如由我去找他们,托其设法给日相传话。”

康有为点头,说:“好。不过此事重大,你与卓如一起去吧。” 梁启超麦孟华便要出门,门外却一阵脚步踏杂,接着宫崎、平山周两人一起出现在门口。

康有为大喜过望,忙迎这两人进屋。宫崎问:“康先生居此可有不便之处?如我等照顾不周,康先生还请直言。”

康有为感激致谢,然后说:“我欲拜见贵国首相大隈重信,两位可否设法斡旋安排?” 宫崎与平山周互看一眼,说:“此事我们尽力疏通,但能否见上,我们却不敢预言。” 康有为说:“还望二君鼎力相助,竭力促成此事,异日敝国圣上复出,决不会忘了二君的恩德。”

宫崎平山周客气一番。

平山周忽问梁启超:“与梁君一同来的王照君如何不见?” 梁启超脸上尴尬,说:“王先生近日身体不适,在房内静养。” 平山周急道:“身体不适当为他好好治疗才是,王君所患何病?让我去看看他。” 梁启超以眼看康有为。康有为无奈说:“王照只是感觉咳嗽胸闷,也没其他大病。徐勤你去领王先生出来,嘱他不要激动多言,以免对病体不适。”

一会儿王照就出来了,对着宫崎平山周拱拱手,脸上的表情却甚是古怪,哑巴一样一言不发。

宫崎说:“王君有病,我们带你去看医生。” 康有为忙说:“不能再麻烦宫崎先生了,待明天让梁启超徐勤带他去就是。” 宫崎大笑,说:“贵师徒初到吾国,连日语也不会说,如何能带他去看病?” 王照忽然瞪着眼说:“我要随宫崎平山周去看病,我再也不愿在这个院子呆了。” 康有为师徒一惊,面面相觑。宫崎便一把拉了王照的手,说:“好,我们带你去。” 康有为师徒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宫崎与平山周一起拥王照就走,回头向康有为说:“大隈首相那儿一有消息,我们马上就来告知,贵师徒且先耐心等待。”

宫崎、平山周将王照径直带到孙文与陈少白的寓所,王照感激致谢。宫崎笑道:“你要谢就谢孙、陈两先生,是他们让我俩救你出来的。”王照于是向孙、陈致谢。宫崎平山周却告辞走了。

孙文说:“王照先生,正所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天我俩见你被康有为所困,情况蹊跷,因此才央人救你出来。你说康有为的密诏是假的,却是怎么回事?”

王照说:“圣上只有一个催康南下的诏书在康有为手中。康有为又自行伪造了一个圣上要他搬兵勤王的密诏,以此自重身份,怕我揭穿他的诡计,故令其弟子囚我于室,不许我私见外人。”

陈少白大怒,说:“这康有为如此惫赖,令人气愤!王兄,如今你身获自由,便将他们的丑行揭露出来,天理昭彰,也让海内外众人有个评判。”

王照恨道:“我不但要揭露他们,还要找他们别的晦气,整了我这些天,难道就这样算了不成。”

王照夜不归宿,急坏了康有为师徒。宫崎却派人传话说,王照不愿与康梁同住,已另寻落脚的地方了。康有为无奈,说:“一个王照,走了就走了,凉他也不敢胡言乱语。”

但没过几天,忽然几种日文报纸一齐登出了王照的文章,称康有为假托光绪密诏,以高身价,欲借重日本力量,干预中华内政。与此同时香港的中文报纸也刊登王照的文章,说假如康有为此谋果能得逞,将为列强扰乱中华提供借口。王照又在文中指斥康有为挑拨帝、后关系,致使帝后生隙,两宫争权,实为酿成戊戌惨祸的始作俑者。

日文之中多用汉字,所以康有为师徒基本能看懂大意,一时间惊怒交集,跳骇大叫。众弟子们一齐喝骂王照,康有为便要立刻去找宫崎评理,说:“若不是宫崎怂恿,王照岂敢如此肆无忌惮!”众弟子苦劝不住,康有为盛怒下已出了院门。梁启超、麦孟华、徐勤也忙追了出去,劝康有为以大计为重,不可如此造次。

这时候门外不远处的一颗桧树后却转出一个人来,手握一柄黑色短枪,对着康有为便射。

梁启超一把拖住师傅躲往门内,刺客“叭叭”两下连射,徐勤胳膊中弹。康有为在院内纵声大呼,外面的刺客一溜烟跑了。

这件事惊动了日本警方,紧急出动,四处侦缉搜捕,却一无所获,最后从线人处得到消息:行刺是清廷雇请的日本浪人所为。紧接着清政府向日本提出严正抗议,说日本容留康有为,对中日关系损害极大,要求日本速速驱逐康有为出境。

康有为得知刺客是清廷所派,便怒骂荣禄和袁世凯,说:“一定是荣贼、袁贼怂恿妖后干的,朝堂生妖孽,国家祸事多,我一定要谋得外援,斩妖孽而复圣位!”

麦孟华说:“老师在日安全堪忧,不如转往别国。” 康有为摇头说:“未蒙日相召见,我怎能此时便走。拯救圣上,你我还国,就全赖此次与日相的会见。”

众弟子叹道:“许多日子了,还不见日相召见,这条路能走得通吗?” 康有为正色说:“日本人千百年来,一直仰慕我中华文化,如今,中华的典籍辞章莫不在我胸中蕴藏,光耀如同明月,日相怎能舍而不见,你我只耐心等待便是。”

转眼又过去了十多天。麦孟华说:“已经等了这么久了,却不见音信,恐怕另有别情,咱们还是别想办法为好。”

康有为晓谕说:“一国之相,日理万机,你我莫急,只宜静待佳音。只要日相一开口召见,那么救圣上之事可说易如反掌,如今大清朝廷之上那个权贵不怕洋人,日本政府如施压于慈禧,为圣上抗言,胜过你我奔走数年。这几天该有消息了,若我所料不错,十日之内,宫崎必定来此报讯。”

众弟子喜道:“但愿如老师所言!”

过得七、八天时间,宫崎与平山周忽与另两个日本人——柏原文太郎、中西重太郎一同来见康有为。康氏师徒喜不自禁,康有为便问:“贵国首相终于肯见敝人了吗?劳烦几位辛苦了,康某感激不尽!”

这几个日本人却向康有为鞠躬,很不好意思地说:“敝国首相公务繁忙,不能接见康先生了。对于贵国的帝、后之争,首相也表示不便干预,说这将损害日本的诸多利益。康先生,对此我们很感遗憾。”

康有为师徒一下子糟了,痴痴呆呆说不出话来,心中的失望、伤感、怨怼一下子全涌上来。梁启超、麦孟华的眼中便滴出泪来,康有为则目瞪口呆、一言不发。宫崎与平山周忙出声安慰。

康有为抑制不住悲伤,忽放声痛哭起来,浊泪滚滚而下,哭道:“呜呼哀哉,悲也痛也,无人拯救吾皇!想中日一衣带水,名为两国,实乃兄弟之邦,同文同种,而不怜惜救助吾皇。

秋风如刃割愁肠,身在异邦,心系朝堂,何时圣上方能复出,以使吾国既富且强!“

梁启超、麦孟华、徐勤、欧榘甲等弟子也纷纷饮泣。康有为哭罢,面朝西方北京的方向,“扑通”一声跪下,叩头不止,呜咽说道:“圣上,微臣愚鲁,日人既不肯施以援手,臣师徒只好以死来报答圣恩了。”

众弟子见老师这样,也都一齐跪下,朝着北京的方向磕头,一时哭声大作。 宫崎平山周等急忙将康有为师徒扶了起来。柏原文说:“康先生,也不是全无办法可想,首相说,如英美德加等协商一致,共同对贵国施压,那么日本一定不甘人后。”

康有为抹泪浩叹道:“贵国千百年来,得益于我中华不谓乎少,尚且对敝国圣上的安危不屑一顾,首相不得一见,英德等国与我相距万里,种不同、文相异,岂能关心我国士人庶民的切齿之痛!”

平山周说:“康先生,当今各国邦交的原则,不外乎利与害两个字,列强各国都想在贵国攫取利益,所以不愿为此事单独和贵国政府闹翻,但如果各列强一齐行动,那就不同了。先生可明白我的意思?”

康有为学究天人,话说到这个份上,那还能不明白,便说:“要列强一齐行动,其难可想而知,但为了救圣上,强中华,只要有一丝希望,我也决不能放弃!”

中西重喜道:“康先生不愧为大国圣教的传人。当年孔圣周游列国,以克己复礼为己任,千百年来受东方诸国的敬仰,如今康先生为救国救主,遍访列强,正是当年孔圣的遗风。”

众弟子知道日相既不召见,清廷的刺客一旁虎视眈眈,王照又在报纸上频频攻击,康有为的确不宜再留日本了,便出言支持老师游说列强。宫崎当下说:“首相已吩咐,日本政府赞助康先生九万日元作为旅费,过几日钱便送来了。”

于是康有为离日之事提上了议事日程,中西重太郎精通英法等语言,自愿陪康有为周游各国做翻译。师徒们私下商量时,梁启超建议说:“孙文在海外到处发展华侨入他的兴中会,我们勤王保皇,如也有华侨的支持,那各种经费也就有了着落,不然,以后老师的旅费也难以措致,日本人能永远提供老师的旅费吗?”

康有为点头说:“日人劝我游说列强,不过是婉言驱我的说法,但英德等国的华侨不多,要联络华人,须得去美国与加拿大。”

师徒们商议了几天,感觉应首访加拿大,一是加拿大比起其它列强,似乎善意更多一些,另外这儿的华侨也比较集中。康有为一切都准备好了,就要择日起行,此时唐才常忽然来到了日本,径直找到了康梁他们的寓所,提出要起兵勤王。

第十二章 红叶送别望乡关

梁启超在湖南时务学堂讲学时,与唐才常既是同事,又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如今见了大喜,忙迎他到客堂奉茶。二人叙了阵别情,谈及谭嗣同等的遇害,不由唏嘘一番,然后唐才常提出要拜见康有为,梁启超即引了他,进康有为的房间,为二人相互介绍。

康有为方错愕时,唐才常已经跪下叩头,行弟子之礼。康有为大惑不解,惊问:“志士与我初见,如何行此大礼?”

唐才常说:“我虽与先生初见,但慕先生学问,佩先生变法的勇气,因此心中早认了先生为师!”

康有为叹息一声,欲起来扶他,唐才常已行完了礼起身,梁启超忙招呼他一旁坐下。康有为仔细打量了唐才常好一会,说:“我看你与谭嗣同极其神似,不但与他的壮健灵动相仿,且神情动作也有好几份逼肖,因此你进屋时,我大感错愕。”

唐才常却眼睛湿润了,说:“弟子与谭嗣同为总角之交,相约誓同生死,如今嗣同就义,我未忍就死,便是为了偿其心愿,勤王而救中华。”

提起勤王救国,这三人之间自然有一番热烈的讨论,其实来日本时,唐才常就大约有了一个初步的勤王设想,就是联合各江湖帮会,择机于长江中游一带大举起事,然后北向讨贼,以救皇上。康梁听了唐才常的设想,极表赞成。当下三人约定:由唐才常回国实施勤王的全套计划,康有为在美洲一带华人中筹款支持,梁启超则留在日本,居中策应。唐才常心中高兴,但虑帮会人物不懂军事,便抽时间到东京的留日学生中走动,寻找学习军事的人才以助。

当时中国留日的学生不多,也就七八十人。唐才常一番宣传鼓动之后,在东京士官学校学骑兵的湖北人吴禄贞欣然应命,愿放弃学业回国相助,唐才常见吴禄贞勇武沉毅,英气逼人,确是大将之才,心下极喜。

此时毕永年也到了日本,得知唐才常有起兵勤王之意,便往见他,约他拜见孙文赞襄革命。

原来毕永年与唐才常自河南分手之后,即东渡日本加入了兴中会,又奉孙文之命回国到岭南一带联络会党,与当地的哥老会、三合会的十多位龙头大哥,如李云彪、辜天佑、师襄等取得了联系,说起反满革命,各龙头均表赞成,毕永年便提议将三合会,哥老会与兴中会合并,称“兴汉会”,以孙文为总会长,领导各山堂帮会共赴革命,大家均表同意。于是众人商量,铸了一枚“兴汉会总会长”的印章,由毕永年带了,领众龙头从香港乘船赴日本拜见孙文。孙文对众龙头进行了一番反满革命的启蒙教育,嘱其回国后广泛发展会众,以待革命之需。众龙头频频点头,谨领台命,然后就络绎回国了。毕永年却还未走,到了东京欲联络留日学生参加革命,这时方知唐才常欲起兵勤王的事,故忙劝他往横滨见孙文,欲其放弃保皇,投奔孙文旗下,改保皇为反满革命。唐才常当即一口答应,就随了毕永年往拜孙文。

唐才常对孙文极为恭敬,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请孙文指点,并予以支持。他的计划是以勤王为号召,在湖南湖北、江西安徽等地联络二十万会党,同时起兵暴动,以勤王为名,行革命之实。

计划如此宏大,令孙文振奋不已,当即表态予以大力支持,并将兴中会在湖北的机关所在及负责人姓名告诉唐才常,允诺那儿的分会将大力支持唐的具体联络工作,并说到时将发动两广一带的帮会往两湖助战,唐才常大喜,称谢不已。孙文却告诫他说:“会党之人纪律散漫,对政治并无主张,须得严加约束,防其为利而来,无利而走。”

唐才常点头受教,却提议说:“先生雄才大略,有志救国,若能与康先生携手合作,两党联合,岂不如虎添翼,可使中国天翻地覆,那时才常听命于两位,统兵东征西讨,驱除满虏不难也。”

孙文笑道:“我早有此意,无奈康先生固执于要报皇恩,不愿与我这反贼合作。” 唐才常说:“康先生固执,卓如却甚有革命的念头,待我鼓动卓如,然后由他说服康先生,两派联合之事就有望了。”

孙文点头,说:“若能如此自然最好。”

唐才常便日夕鼓动梁启超与孙文联合,共谋革命,梁启超意动。但康有为这时已择好了日子,乘船将往加拿大。共谋革命的事,无法与他斡旋商量了。唐才常叹息不已。

正是九月时候,天高云淡,碧天一洗。中西重太郎陪康有为一起出发离日。两人乘坐的客轮越太平洋,驶向加拿大第一大城市温哥华。大洋上风急浪高,康有为的心中也是思绪翻腾,作为中国维新派最著名的人物、第一流的学者、国学大师,他不知道温哥华的华侨们会如何欢迎自己。

船抵港口,上得岸来。诺大的码头上,有一个华人举着牌子,欢迎康有为。那人三十多岁,精明而灵活,看见康有为的黄面孔,又是一身中式打扮,就跑过来恭敬问道:“先生可是康圣人?”

康有为一怔,在国内时大家有时也叫他圣人,但大多带些调侃意思,可这人态度恭敬、一本正经,倒让康有为颇有些尴尬。中西重太郎忙说:“是啊是啊,你是来接圣人的吗?”

那人说:“好极了,我叫冯秀石,正是来接圣人的。你们稍等。”说着就跑开了。 康有为心中一阵凄凉,有三万多华侨的温哥华,派了一个人来接中国维新派的领袖。中西重在一旁替康有为惋惜,说:“贵国之人似乎不怎么关心政治,先生也不用为此难受。”

康有为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忽然锣鼓喧天响了起来,那个叫冯秀石的人领了约莫一千多人,以一支锣鼓队作为前导,排队拥了过来。众人手中举着各色小旗,旗上写着欢迎康有为的字样。待锣鼓之声停歇,冯秀石便领头喊道:“欢迎康圣人莅临温哥华!”一千多人一齐举旗随他呐喊,声如雷震。

中西重惊得打了个趔趄,康有为也是又惊又喜,流下泪来。冯秀石便领了三个人上前对康有为拱手,介绍说那三人都是当地华侨的领袖,分别叫李富基、徐为经、冯俊卿。

康有为喜泪纵横,说:“谢谢你们,谢谢大家这么看得起康有为。” 李富基激动地说:“多少年了,国内很少有人来看望我们,我们的生死荣辱也无人关心,无人过问,你也是国内有名的大人物,能来看我们,大家都很兴奋。”

冯秀石就说:“好了好了,有话到会馆讲。”于是一招手,欢迎的人群向两旁让开,空出一条长许宽的通道,一辆系着彩绸的马车从通道上直驶过来。冯秀石便大声说:“请康先生一行登车。”

康有为与中西重上车坐定,冯秀石也坐上车的右前侧。马车便缓缓向市区驶去,欢迎的人群在后跟着。

马车进市区后行了一会,忽然拐进了一个大院子。院内到处是落光了叶子的大树,加拿大较日本气候偏冷,所以树木早早就落叶了。树木之后,一所大屋宇金碧辉煌,上面写着几个大大的汉字:“中华会馆”。而屋前空地上,大树下,一堆一堆的华人正在焦急地等待。一见马车进来,众人都起身围拢过来。

冯秀石跳下马车,大声喝道:“康圣人驾到,都让开路!”人群立刻欢呼起来,喜悦兴奋之情难以自抑,齐声喊道:“欢迎圣人,感谢康先生来看望我们。”

康有为也忙下车,双手高拱着向众人答礼,大声说:“有为足感盛情,兄弟姐妹们,我华人不管生根在那儿,都是炎黄的子孙,孔圣的门徒,皇帝的子民。”

冯秀石前导着领康有为向内而走,迈步进入中华会馆。康有为进门吓了一跳,那屋子好大呀,足可容纳三、四千人,而那里的确就容纳了三、四千人。冯秀石领着康有为一进门,那三、四千人就一齐站起,目光灼灼前看。冯秀石将康有为领到前边正中的演讲席上,高声说道:“各位,这位便是在国内变法维新的康有为康先生。康先生如今不远万里,横渡大洋看望大家来了!”

众人欢呼一声,立刻热烈的鼓起掌来,康有为抱拳答礼。待掌声稍稀,冯秀石说:“现在请康圣人演讲国内的情况,大家仔细听着。”掌声于是又响了起来,持续了约十多分钟,然后康有为开始演讲。

康有为声如洪钟,分析中国积弱积贫的原因所在,讲变法的必要以及百日维新的大概经过,着重夸赞支持变法的光绪皇帝,说光绪大仁大勇,欲以变法图中国的富强,接着讲戊戌政变,痛斥慈禧荣禄等人顽固守旧,杀害维新变法的志士,囚禁皇上于瀛台。讲到这儿,康有为挥手嗔目大呼,说:“中国三十年来的积弊,国势衰弱,人民穷困,割地赔款,受尽屈辱,全因妖后慈禧的不肯变法!”

台下众人纷纷切齿,大骂慈禧。康有为就说:“如今国欲富强,使海外同胞兄弟姊妹有所依仗,就必须变法,而要变法,就必须救出皇上。兄弟姊妹们,你们愿意保救皇上,使我中华既富又强吗?”

台下众人纷纷大叫:“保皇上,救中华!”“杀了慈禧,救出皇上。”“支持康先生变法维新!”

康有为激动兴奋已到极致,圆睁双眼,声如雷震,说道:“我如今遍游天下,便是要寻求各方支持,救助皇上于水深火热之中,虽肝胆涂地,万死不辞!”

台下众人一齐大呼,说:“愿为救助皇上竭尽全力,愿我中华早日富强!”康有为的演讲持续了四个多钟头,演讲完毕,许多华侨还不愿离去,围着康有为探问国内的情况及救助皇上的具体办法,康有为精神健旺,一一回答大家的问题,最后在冯秀石、李富基等人的一再催促下,方出门登车赴宴。

此后十多天,温哥华附近各有华人的城埠,俱派人邀请康有为前往演讲,康有为一场接一场的演讲下来,精力弥增,毫无疲倦之感。待到将落基山以西华人聚居区全部跑遍,康有为便辞了冯秀石等人,与中西重乘火车向东,越落基山脉,直赴加拿大首都渥太华。加拿大总督热情的接见了康有为,但对于救助中国皇帝,则表示无能为力。康有为无奈,在中西重的建议下,又乘船横渡大西洋,前往英国。

英国的柏丽斯子爵是康有为在香港避难时就认识的,此时恰好回了伦敦,他听了康有为的来意,慨然应允为救助中国皇帝出力,说他要帮康有为活动议员,争取通过一项救助光绪的议案,康有为感激涕零,便满怀信心地随柏丽斯出入权贵之门,日夜游说。他要以臣子对君王的忠诚来感动英国的权贵。

康有为一走,留在日本的梁启超移住到了东京,在唐才常的怂恿鼓动下,他与孙文频频往来起来。此时逃亡南非的杨衢云忽然到了东京,径直来见孙文。原来他到日本已经好些日子了,就住在横滨,但广州起义失败后,孙文一派的人都指责杨衢云贻误战机,致使起义功败垂成,杨衢云一派的谢瓒泰等却指责孙文急躁冒进,两派互相埋怨,因而各干各的,不相往来。其间杨衢云、谢瓒泰和康梁一派的人也谋求过联合,没有什么结果。杨衢云痛定思痛,感觉革命派不能再这么分裂下去了,又听说毕永年已联络了一批帮会,推孙文作兴汉会的会长,于是杨衢云鼓足勇气,主动来见孙文。

杨衢云敲开门,进了孙文的寓所,两手拱起行了个礼,却不说话。孙文冷冷的看着他,也不说话,气氛尴尬异常。冷场了好一会,孙文怒道:“你来干什么,广州的事因你而一败涂地,你还要怎么样?”

杨衢云叹了口气,摇摇头,不说话。孙文大怒上前,指着杨衢云说:“你要当总统,我就把总统让给了你,你说香港的人最后来广州,我就同意最后来,可到了最后你也不来,你不来倒也罢了,我发电取消起义,你却派了几百人带枪过来了,把事情全部弄糟,事败人亡,你得到消息却独个儿就跑了,你这是耍的什么把戏,你给我说?今日你不说清楚,我决不会放过你!”

杨衢云低着头不说话。孙文厉声呵问,一个劲催促,要他快说。 杨衢云俯首良久,方抬头说道:“以前的一切,全是我一人之错,你若愿意原谅,我们便重心再起,我还是要为革命效力的。”

孙文气呼呼的走来走去,走了一阵,高声叹气,然后一屁股坐了下来,又抬手示意杨衢云也坐下。

杨衢云却不坐,一边行步一边说:“兴中会的会长你来做吧,我写了辞呈便是,革命力量衰微,不能再分裂了。”

孙文说:“我正联合康梁一派的人,联合成功,则革命力量大增,不愁没有人手。” 杨衢云摇头说:“康梁师徒自大傲慢,难以共事,我们需另行设法。” 孙文说:“郑士良在惠州联络会党已有小成,我已筹得款子订购了武器,如今只待起事的时机。”

杨衢云说:“好,那我下来移居香港,惠州事起时可居中联络。” 孙文点头,两人于是和好如初。之后不久,杨衢云辞了兴中会会长之职,拥戴孙文为会长。

孙文在日本一方面与犬养毅、宫崎等人来往,谋求日本朝野支持中国的革命,一方面与梁启超,欧榘甲等康门人物来往,谋求两派联合。梁启超也极愿和孙文交往,两人谈革命、谈维新、谈中国的积弊,谈国民的素质,谈得越多,越感到情投意合。横滨兴中会的冯镜如、谭发、冯紫珊等受孙文的影响,也和梁启超来往了起来。

这时候唐才常急着要与吴禄贞等回国联络勤王之事,梁启超便于东京红叶馆设宴为其饯行,请了孙文、陈少白、宫崎等一同赴宴作陪。正是秋残时节,红叶馆外枫叶如火,秋风已寒。孙文、梁启超把酒以挹唐才常,说:“救国救民,大义在肩,唐兄此行,惠风送还,祝君成功,奉酒一碗。”

唐才常答谢说:“借君厚爱,片帆渡海,红叶有意,报国去来!”

于是各仰脖喝干了碗中之酒,众人对视而笑,重斟美酒,痛饮之间,豪情纵意,气氛悲壮而热烈。酒到微醺之时,唐才常又反复叮咛两派联合的事,梁启超说:“唐兄放心归国,我与孙兄已有默锲,绝不致让你失望。”

唐才常以目视孙文,孙文微笑点头。唐才常大喜,又斟酒与席上众人一一喝过,然后起身,团团作个揖,说:“这就别过了,此后江湖涌浪,国门喋血,兄弟我不达目的,绝不生还!”

唐才常、吴禄贞他们随着凛凛的秋风走了。梁启超与孙文商量说:“江湖之上,鱼龙混杂,国民素质极低,我欲筹办一张报纸,以开民智,孙兄以为如何?”

孙文说:“民主与共和,自由与民权,这些基本的道理国内的民众闻所未闻,只知道三纲五常,君臣父子,若能挞伐专制,唤醒民众,报纸的作用将不可限量,你就大胆的办起来吧。”

梁启超于是张罗起办报的事来,冯镜如、冯紫珊得讯为报纸赞助了一笔款子作为开办经费。梁启超将报社的社址便选在孙文寓所的隔壁,师弟麦孟华、欧榘甲、罗普等都来帮忙做了编辑,梁启超自任主笔,到了这一年的十二月份,第一张报纸出版,起名《清议报》。

《清议报》以宣传介绍国外的民主政治、自由思想为主,兼述“百日维新”“戊戌政变”的情形,介绍国内外的维新人物。梁启超的众多师兄弟都来写文章投稿,不过,还是梁启超写的文章最多,他的文章清新刚劲兼俱,通俗易懂,因此《清议报》出版不久便声誉鹊起……

在海外华人界影响甚大,在国内的发行量也节节攀升,不过报纸近一半的稿子由梁启超一人来写,却是疲累异常,就盼着有好写手多多投稿。

康有为有个弟子名叫马君武,广西人,此刻在日本留学,文才极好,常给《清议报》写稿,一篇《南海才女张竹君》的文章,将广州著名女医师张竹君的才貌写得出神入化,让海内外一大批青年才俊悠然神往,许多少女提起张竹君之名,则是又慕又妒。当然,报纸的发行量也随着大大增加了。梁启超大喜,催促马君武多写稿子,但马君武的稿子却是越来越少,一问之下,马君武说:“稿费太少了,又常常拖延,让我请朋友吃顿饭都没有钱。”

梁启超又窘又愁。报纸是靠赞助办起来的,经费实在紧张,无奈下梁启超心生一计,在报上刊登了一个女士的来信,来信说自己最爱看马君武的文章,可惜报上马的文章越来越少,因此强烈要求多发,署名是广东一女子。稍后又登了一篇这位女士的专访,说她才高貌美,思想维新,正当妙龄,说得活灵活现。

马君武正是年轻人青春浪漫的时候,又未婚配,遂入了梁启超的圈套,不再计较稿费的事,施展开浑身解数如花妙笔,稿子一篇篇的就写来了。梁启超暗暗心喜,却不说破这件事,麦孟华自然也不说破,只是窃笑不已。过了不久,马君武亲来报社探问那广东女子的情况,编辑罗普说:“她是我的表妹,就要来日本留学了。”马君武欣喜不已,稿子就写得越来越勤了。

稿子多了,梁启超也就不很忙了,于是和孙文频频往来,谈起革命的事来,他的师弟欧榘甲、韩文举对此大是支持,极力怂恿梁启超和革命派联合。师弟张学璟、梁炳光等对孙文陈少白他们也有好感,与之来往密切,大家商议两派联合后,以革命为宗旨,另立新会,以孙文为会长,以梁启超为副会长,在海内外华人中倡革命之说,再也不提“勤王”二字。

梁启超却心有忧虑,对孙文说:“两派联合了,你我做会长副会长,却将吾师置于何地?” 孙文大笑,说:“弟子做了会长,为师的地位当然更加尊荣,会中之人谁不对之优礼有加!” 梁启超想了想觉得也对,于是和孙文将新会的章程、宣言等商量了个大概眉目,交由陈少白与徐勤起草初稿。梁启超却在考虑该如何对康有为提说这件事情,为慎重起见,他又与国内的唐才常、林圭联系,希望一同行动,说服康有为。但此时康有为忽从加拿大写信来,命徐勤、欧榘甲等一大帮弟子离日,分赴北美南洋香港等地去办保皇会。

梁启超惊愕不已,但师命难违,只好先让徐勤、欧榘甲等上路。 原来康有为在英国满怀激情地游说了一段时间,见权贵人物提起光绪皇帝时多有同情之意,便以为游说有效,大功将成,却不料英国下院表决时,轻易就将救助中国皇帝的议案否决了。康有为气恼交加,苦闷伤心不已,忽想起加拿大热情好义的华侨华人,遂打消了去德、法等国游说的念头,便辞了百丽斯子爵,又乘船横越大西洋,在加拿大的西海岸登陆。

康有为的去而复还,喜坏了华侨的几位领袖人物如冯秀石等人。冯秀石、李复基、徐为经等这时正商量着要组织一个叫“保商会”的组织,因为加拿大的华人华侨多以经商为生,“保商”二字易于号召。如今康圣人回来了,如让他担任保商会的会长,那号召力可有多大呀!冯秀石便带了十多位华人领袖来找康有为商量。

康有为说:“要保华商,必得中华国力富强,所以保国为先;国要富强,就必须救助皇帝脱困出牢笼,因此,保皇才是第一。”

冯秀石等人对圣人的话自是言听计从,一番商量后,便将会名定为“保救大清光绪皇帝会”,又名“保救大清光绪皇帝公司”,既是一个政治组织,又是一个经济组织。会长及公司的经理自然非康有为莫属。大家议定:凡入会之人,最少交保皇费两元,多交不限,作为保皇会的活动经费。康有为于是向众华人华侨演讲,称:“保救皇上就是爱国,圣上光绪至仁至圣,即使俄国的大彼得、美国的华盛顿也不能望其项背,如今我爱国侨胞踊跃捐款,或以此款组织勤王军,或以此款策反国内大臣、将军,有朝一日救得圣上复出、重摄朝柄,那时参与保皇的同胞皆是功臣,尔等捐款者或作尚书、或作侍郎、或作总督、或作巡抚,到时皆由我提请圣上敕封,甚或封公封侯也易如反掌。圣主复出之后,以君权而再行变法,雷厉风行,不出十年时间,我中国可自立自强于世界,与各大国并列,有此一日,我海外华人华侨同披荣光,受所在国政府与人民的尊敬。”

康有为的宣传吸引了加拿大千千万万的华人侨胞,一时间华人入保皇会者络绎于道路,不到一月时间,加拿大就有十多万侨胞入了会。康有为喜慰无限,见华人如此热衷保皇事业,雄心壮志顿起,遂令弟子分赴北美,南洋、香港澳门等地,仿效加拿大的办法筹办保皇会。

梁启超办的《清议报》及原澳门办的《致新报》便作为保皇会的机关报,令这两报多多宣传保皇救国的主张。

看看转眼就到一八九九年的农历新年了,麦孟华、徐勤等人在各地筹办的保皇会纷纷开张,保皇之说在海外兴隆一时,会费也收得不少,康有为大喜之下,给在国内组织勤王军的唐才常汇去了一笔款子,嘱他多方联络豪杰志士,待时而起。唐才常自然是没口子的答应。

此时唐才常与秦力山、林圭等人在国内已联络了一大批会党,并筹建“自立会”以吸纳各方人才。秦力山、吴陆贞帮他训练会党人物,以便将会党力量整编为“自立军”,毕永年等人也帮忙往来联络,两湖、安徽、江西各省入自立会的人士与日俱增。康有为因之兴奋不已,掀髯大笑,说:“诸弟子海外奔走建保皇会以筹款,唐才常在国内为勤王而练兵,圣上复出的日子,不会远了!”

便在此时,日本的梁启超忽寄信给康有为,信中说:“国事败坏至此,非庶政公开,改造共和政体,不能挽救危局。弟子等以为今日保皇之说已难以救国,中国欲强,便当以雷霆万钧的革命,除腐朽、醒愚顽、震撼激励民众踊跃以赴。吾师春秋已高,大可息影林泉,自娱晚景。启超等自当继往开来,以报师恩。”信后有梁启超、唐才常、欧榘甲、林圭、梁炳光、韩文举、张学璟、罗普等十三名弟子的签名。

康有为猛然间见到此信,气得大叫一声,脸色铁青、呼吸急促,身子摇晃着几欲跌到。

当时弟子叶觉迈在侧,忙伸手扶住,问:“怎么了老师,卓如师兄的信里说什么了?”

康有为盛怒下暴跳如雷,喊道:“他要赶我去养老,由他领导你们去革圣上的命!” 叶觉迈大惊,说:“这怎么办,这怎么办?” 康有为怒不可竭,说:“我定要将他们一个一个收伏,决不许康门的弟子革命!”

第十三章 更那堪红颜多情,椰风蕉雨下,与君缠绵

康有为见到梁启超的信,先是大惊,继而大怒,心中知道事态严重至极,康门内乱一起,保皇大业便将中途夭折,于是气冲冲带了弟子叶觉迈,由加拿大一路南下,要一个一个收复叛师的弟子。

康有为第一站到了美国的旧金山,招在美国各城市办保皇会的弟子齐来见面,怒冲冲问他们:“卓如劝我退隐,他要领导你们革命,你等可知此事,可曾参与此事?”

众弟子见老师震怒,都十分害怕,便一齐大摇其头,说:“不知此事,更不曾参与。”只有欧榘甲一人低头不语。

康有为就指天划地,痛斥梁启超忘了圣上的恩义,欲行大逆不道之事,祸乱中华。众弟子也就随了老师一起斥责梁启超,说他辜负了老师的期许,走入邪道,并将信中列名的十三人称作“十三太保”,请康有为采取断然措施挽救他们。

康有为说:“今后你们之中谁再倡言革命,便不是我的弟子,师徒之情从此一刀两断!” 众弟子俯伏而拜,说:“我等只知保皇勤王,视革命为洪水猛兽,不但自己决不革命,师兄弟中任谁倡言革命,他就是我们的仇敌。”

欧榘甲料不倒老师对此事震怒如斯、决绝如斯,如今见众怒汹汹,自己若不认错,便将难容于师门,于是“咚咚”叩头,向康有为认错,请求师尊原谅。康有为坐在椅中,脸色铁青,半响不语。

众弟子就纷纷为欧榘甲求情,说:“老师,知错能改,欧师兄就还是你的好学生,您便宽恕了他吧。”

康有为叹了口气,挥手让欧榘甲起身,说:“一切的帐,我自和卓如去算。你在美国,好好给我办保皇会吧。”

欧榘甲却跪着不起身,问:“老师,为何不能革命,弟子愚鲁,请师尊开导。” 康有为怒将起来,起身大喝道:“我身怀圣上的密诏却倡言革命,我不是背义弃信的小人是什么?你受我忠君爱国的教诲却倡言革命,你不是叛师反门的逆徒是什么?我知道你们的心思,你与卓如只盼我尽快死了,我不死你们不能畅意,立刻逼死我你们心有不忍,所以便用了‘革命’二字来气我,盼我慢慢气死。告诉你们,圣上在世之日,我只说保皇勤王,决不许你们革命,你要革命,便明告天下出我康门,从此你我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欧榘甲忙叩头说:“弟子明白了,弟子明白了,今后决不再提革命二字。” 康有为第二站到了香港,徐勤此时正在香港办保皇会,见老师脸如严霜,来意不善,立刻便猜到了康有为生气的原因。徐勤本来对孙文有看法、有成见,不大愿意梁启超和孙文搅和在一起,但梁启超是师兄,名声也大,康有为离开后,师门事务就由他主持着,有些话徐勤不便多说。如今老师亲至,徐勤马上就说:“老师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事情要向你禀报。”

康有为冷着脸,问:“你要禀报我什么?”

徐勤说:“卓如让你退隐林下,从此不问世事,这全是受了孙文孙猴子的蛊惑。卓如本来聪明绝顶,但这个孙猴子开口革命,闭口共和,口若悬河,歪理甚多,唐才常又在一边不断撺掇,卓如不慎就掉入他们的圈套了。”

康有为怒道:“这个孙文,十分可恼,像猴子一般在我的弟子中间跳窜,舌尖嘴利,到处劝人造反,挖我的墙角,我康有为与孙文势不两立,早晚要寻他的晦气。”

徐勤说:“老师,和孙文算账的事不急,你先挽救卓如要紧,不能让他再上孙文的当了。” 康有为沉吟说道:“要救卓如,便不能让他呆在日本,不然,受猴子的调撺,他早晚要出事。”

徐勤说:“是啊,绝不能让他和孙文呆在一起。” 康有为便道:“你与觉迈到日本去传我话,命卓如到檀香山办会,《清议报》交给麦孟华办。交接了报纸,务必叫他到香港先来见我。”

徐勤即与叶觉迈一同到了日本东京往见梁启超,说:“老师命你到檀香山办保皇会,报纸交给麦孟华负责。”

梁启超说:“我已和孙文说好了,要联合搞革命,却怎能再去办保皇会!” 徐勤冷笑说:“老师如今人已在香港等你,对你倡言革命之事伤心欲死,恼怒如狂,你的那些道理,到了香港去给老师讲吧。”

梁启超一惊。徐勤又说:“老师说你若不去见他,他便将亲到东京来,一头碰死在你的面前。”

梁启超左思右想,知道非得要去见康有为了,按徐勤的说法,今后要和孙文一同革命恐也难以实现,心中诚惶诚恐,但还想着见到了老师或许可以据理力争,于是往找孙文告别,说:“弊师命兄弟我去檀香山办保皇会,我心中不愿,但师命难违,心中实感有愧于孙兄,你我合作的事待后再议吧。”

孙文见事情成了这个样子,虽也颇觉遗憾,但他是个雄才大志的人,心胸宽阔,很少悲观伤怀,就反笑着安慰梁启超,说:“梁兄只要心中想着革命,你我就迟早都能携手合作。兄弟我相信你革命的诚意。”

梁启超心中感动,说:“我绝不负孙兄的这番信任,待我将敝师先应付住,咱们再来协商合作。”

孙文笑道:“你那个老顽固老师也真难缠,我恐你不好应付他。这样吧,檀香山有我兴中会的分会,我大哥孙眉也在哪儿,我给他们写一封信,你在哪儿遇到困难之事,便找我大哥或兴中会的人帮忙相助。”

于是分别写了给孙眉及檀香山分会两封信,又把檀香山的各种情况详尽介绍了一番。梁启超对孙文的豪侠仗义十分感激,说:“孙兄,不管以后情况怎样变化,兄弟对你的为人永远钦佩,对你的相助也永不相忘。”

梁启超随了徐勤、叶觉迈乘船赶往香港,下船上岸,来到康有为下榻的旅馆。徐勤叶觉迈领他到了康有为的房间门口,说:“师尊就在里面,你自个儿进去吧。”

梁启超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不知康有为见到了他,将是何等的情景,怎样雷霆大怒式的发作。他小心翼翼的推开门,却见康有为在房间的最里面,背门而立,负手望着窗外,一动不动。

梁启超叫一声:“老师。”康有为不应,卓立如初。 梁启超轻轻掩上门,向内走了几步,又叫一声:“老师。” 康有为猛然间转过了身来,双目如剑,怒容满面,恨声说道:“你竟还认我这个老师?我昏庸顽固,配做你革命家梁启超的老师吗?”

梁启超惶恐道:“老师不要发怒,弟子倡言革命,也是一片爱国之心。” 康有为喝骂道:“圣上倡言变法,方有你我今日之名,你我如今脱逃在外,圣上却被幽禁瀛台,受无穷的苦楚。你竖子得名,便欲革圣上的命,推翻帝制,没有圣上哪有你今日的梁启超,你良心安在,你还是知恩图报的人类吗?”

梁启超硬着头皮辩解说:“老师,革命与保皇实是殊途同归。满清气数已尽,共和可使中国富强。若民富国强,想来圣上也必定心中欢喜,而不在意帝制与共和的区别。圣上贤明智慧,举国共悉,将来革命成功之日,定受民心爱戴,被国民举为共和国的总统。”

梁启超越说越有劲,只把康有为听得怒发如狂,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猛然间他吼了一声,顺手提起一把椅子便向梁启超头上掷了过来,大叫道:“好你个逆臣贼子,我与你绝不干休!”

梁启超吓得双手抱头,躲开了椅子,然后一屈膝,跪在了老师面前,战战兢兢,叩头说:

“老师息怒,弟子不敢胡言乱语了。”

康有为气得浑身哆嗦,嘴唇动着却说不出来话。于是他在房内来回转着圈儿疾走,粗重的呼吸着,来来回回在房内奔走了十多圈,方能说出话来,他指着梁启超,还未开口,先泫然泣下,他说:“我心痛欲死,我伤心欲绝,你便来弄死我吧,我的弟子要造圣上的反,我还有什么面目活着!”

梁启超不敢回话,只是磕头。康有为却连续不断的说了下去:“我多年的心血白白的浪费了,本以为你是众弟子的翘楚,哪知孙文的一番花言巧语,就将你轻易的俘获。孙文的吸引力那么大,将我的得意门生、学贯中西的高徒仅仅用些不切实际的狂话就说转了?这猴子要造反,要闹天宫,卓如啊,你可知五指山一直高悬在你的头顶?”

梁启超悚然而惊,睁大了眼睛,不知老师说的五指山到底是什么,但他仍然想不明白为什么不能革命,便说:“师尊在上,知遇之恩为私情,中华富强为公义,我等岂能以私废公?”

康有为伸出大手,五指张开狠狠的下压,说:“乱中华,苦百姓,负圣上,做千古罪人,这座山你背得动吗?你要革命,就请先革我的命。我门中出了逆臣贼子,我也的确不想再活了!”说着,颓然坐在床上,眼中泪光莹然,哭道:“革命家梁启超,你来取我的命吧!”

梁启超心中一震,不由伏倒在地。

过了一会,梁启超抬起头来,见老师泪流满面、伤心欲绝,不由就想起了万木草堂随师苦学的情景。那时的师尊正当壮年,豪情满怀,议论风发,何等潇洒自如,而今奔波国事,异域流亡,苦寻救国之策,眼见得两鬓间已白发渐生了。梁启超心中不觉一阵酸楚,忙不迭的叩头说:“老师,卓如知错了,卓如再也不提革命二字了。”

康有为问:“你决定和孙文的革命党划清界限,再不往来了?” 梁启超说:“是。再不往来了。卓如此后只一心一意办保皇会,为老师的大计出力。” 康有为说:“好,那你便先去檀香山把保皇会建了起来。凭你的才学,建会之事易如反掌。

会成之后,我便原谅了你的这次大错。然后你到美国的华埠走一走,巡视整顿那儿大大小小的保皇会,我已派人在两广之间筹建勤王军,明年之内需要大批的款子供勤王军使用。“

梁启超点头应允。

一八九九年的十一月份,梁启超乘船到了檀香山。上得岸来,一大群华人华侨挥舞着彩旗迎接。此时的梁启超名声几已可和康有为比肩,备受海外同胞爱戴。一番扰攘的仪式之后,众人拥了他进市区赴宴,然后是演讲。接下来的几日,赴宴及演讲的邀请不断,梁启超正要借此与侨胞沟通,因而在演讲时痛斥慈禧、荣禄、刚毅等人,说他们合谋幽禁圣上,致使维新失败,国家积弱愈甚。梁的演讲儒雅且雄健,鞭挞守旧派不遗余力,却惹恼了清廷住檀香山的公使,这位公使便花钱买通了一家英文报纸,发文章攻击梁启超。梁启超日语已很有根基了,英语却是一窍不通,听到华人们议论那些攻击自己的话,岛上没有华文报纸,他无从反击,只好先忍着。演讲了一段日子,便试着要将保皇会办起来,先找了几名华人领袖黄亮、梁任南、卓海、何宽等商量,这几人却连连摇头,说:“办不起来,办不起来。当年孙文在这儿宣传革命,费了好大的力气,许多华人都信奉反满革命的说法,你如今要保皇,不会有人入会的,并且那英文报纸一个劲说你的坏话,华人对你也就有点害怕了。”

梁启超苦闷无奈,想起孙文给自己的信来,忙拿出来看,却原来何宽便是这儿兴中会的副会长,于是把信交给何宽,说自己是孙文的朋友,请其无论如何帮忙。何宽便说:“你与孙文都是为了国家富强,但为今之计,你必须将那报上辱骂你的文章驳倒,这才好建会。”

梁启超点点头,询问起岛上的华人,却大多粗通英文,一下子找不到一个帮他写文章的得力之人。梁启超唉声叹气,猛然间不知该怎样做才能打开局面。

过了几天,忽然岛上其它几家英文报纸接连发文章赞美梁启超,批驳原先攻击他的那些言论。梁启超既惊又喜,却不知是什么人在帮自己。一日演讲回来,最早宴请他的梁任南忽送来请帖,说:“何老先生请你晚间去他家赴宴。”

梁启超心忧办会的事,对无休无止的宴请打不起精神,梁任南却说:“这个宴会你非去不可,何老先生是檀香山华人首富,与岛上官府及洋人都关系密切,你要在檀香山站住脚,不买他的面子不行。你办会的事,或许他能帮上大忙。”

梁启超精神一振,马上说:“那我一定赴会。” 傍晚时分,何先生就派人来接梁启超了。梁启超随来人到了何家门外,五十多岁、心宽体胖的何先生已笑呵呵在门外迎候了。宾主相互一揖,一说“久仰大名”,一说“足感盛情”,然后两人互让着入门,进了内厅,那儿已摆下了一桌盛宴,桌旁也已坐了六位陪客。梁启超却叫了一声苦,原来六位陪客之中,倒有四位是黄发碧眼的洋人。梁启超忙说:“兄弟我可对英语一窍不通呀!”

何先生大笑,说:“我早知你不会英语,翻译已给你准备好了。”于是就向屋内招手叫道:

“蕙仙,梁先生已到,你就来吧。”

随着声音,从里屋走出了一位袅袅婷婷、妩媚多姿的年轻女子,她落落大方的走来,笑吟吟向梁启超问好。何先生便介绍说:“这便是小女蕙仙,久慕梁先生的大名,又听了你的几场演讲,她就动员我在家设宴请你。我对梁先生的才名人品也是十分倾倒,哈哈,所以就请你来了。”

梁启超忙拱手致谢。何蕙仙便介绍在坐的洋人华人给梁启超认识。原来四位洋人中,有两位是富商,另两位却在政府供职,两位华人则是当地的商人,他们全是何先生的朋友。梁启超与大家互致问候后,何先生就招呼众人入座,于是宴会开始。

席间气氛融洽,言笑晏晏,何小姐的翻译流利快捷,曲尽其意,使梁启超感觉与洋人的交流几乎不受语言的影响,不禁暗自佩服。何小姐在翻译各人的妙语高论时,又常常带着笑声。梁启超此时如坐春风,思维敏捷,妙语如珠,口才也忽感比平时高超了许多,说得在座诸人频频鼓掌,四个洋人也禁不住钦佩之意,连连和梁启超碰杯。杯来盏往,梁启超不觉间已带上了酒意,但思维却是更趋活跃。

何先生忽问:“过去孙文博士常来这儿演讲革命,号召大家反满,听说梁先生是孙博士的朋友,却来这儿演讲保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启超冲口而出说:“保皇与革命,本是一理,保皇就是革命,名称不一样而已。” 何先生一愣,摇头说:“听不明白,还望梁先生祥为解释。”梁启超话一出口,就为自己的大胆谬论吃了一惊,但话已出口,如何收得回来,不过他才大如海,辨思无碍,当即回答说:“保皇乃是托言。如今国内祸国最烈者,全是皇帝的敌人,如慈禧、荣禄、刚毅、袁世凯之辈,这些人手握兵权,屠杀革命党。保皇就是要除去慈禧荣禄之辈,为革命扫清障碍。保皇容易在国内取得支持,号召力更大,所以如今大家都说保皇。”

何先生恍然大悟,说:“明白了,明白了。如果这样的话,那你建保皇会就容易多了,我便先入你的保皇会,可好?”

梁启超大喜,连声说好。何蕙仙就盈盈起身,捧了一杯酒敬梁启超,笑道:“恭贺先生有了第一个会员,你喝了这杯酒,第二个会员便也有了,同时我还有一件贺礼要送给你。”

梁启超此时意气风发,杯到酒干,就持杯说:“欢迎小姐入会,但不知还有什么贺礼要送在下?”

何蕙仙低头一笑,说:“你等着,我去拿。”然后一转身,一溜风般就出了厅堂,片刻功夫她又进来了,双手托了厚厚一叠稿纸,递给梁启超。梁启超手托稿纸,低头细看,却见那纸上密密麻麻全是自己不认识的英文,不禁皱起了眉头。

何蕙仙满脸笑容,得意洋洋的看着梁启超,说:“要不要我给梁先生翻译一段?” 梁启超忙说:“如此最好,如此最好。”便将那叠文稿又欲递给她。 何蕙仙却不接文稿。她双手背后,头扬起来,像背书一样,笑嘻嘻的便念了一篇文章出来。念完,狡黠的眨着眼问梁启超:“听明白了没有?”

梁启超目瞪口呆。原来这文章全是赞美夸奖自己、反驳批判别人攻击诬蔑的内容,文章写得犀利无比,却又婉转流畅,梁启超一愣之下,忙起身离席,向何蕙仙作了一揖,然后弯腰连鞠三躬,感激不尽说:“原来是小姐暗中帮我的忙,写文章替我辩护。启超深感大德,无以为报,便拜你一拜吧。”

何蕙仙却笑着躲向一旁,不受他的拜。座中的客人一齐莞尔,何先生也开怀大笑,说:

“我这个小女一向自认才高,骄傲异常,却唯独对梁先生钦佩无比,所以写了文章,替你辩护。梁先生啊,你可别让小女失望伤心呀!”

梁启超忙说:“怎么会呢。”心中却紧张起来,暗想:“我虽不到三十岁,可早已有家有室。

何先生的话,明显有许婚的意思,这何小姐诚然让我心动,但我又怎能辜负了家中的结发妻子,如其不然,又岂不伤了何小姐的一片心意。“梁启超不敢再想,忙岔开话题问何先生:”筹办保皇会的事进展甚慢,先生可有办法帮我?“

何先生说:“保皇会的事,说难很难,说容易也很容易。孙博士有个哥哥叫孙眉,你去见他,只要将保皇就是革命的道理说服了他,你的事就成了一大半了。”梁启超茫然点点头,正要再问详情,何蕙仙却自告奋勇要明天便陪他去见孙眉,说:“不用多问,有我爸爸支持,有孙眉先生支持,你的保皇会绝对就办起来了。”

孙眉的农场在檀香山的外岛茂宜岛,孙眉是该岛的首富,因而被人称作“茂宜王”。何蕙仙领着梁启超坐小船在耶风碧浪中穿行,上茂宜岛后又坐了一会马车,就到了孙眉的农场。

孙眉高大健壮,为人诚恳质直,听说梁启超是弟弟的朋友,马上热情接待,梁启超又拿出了孙文的信,孙眉大略看过,高兴不已,便在海边椰林内摆下了酒宴,请梁、何两位入席。酒过三巡,梁启超便侃侃而谈起来。梁的风度不错,谈吐高雅,救国救民的道理经他的口说了出来,动人至深,听得孙眉心折不已,就急忙换来自己的儿子,令其拜梁为师。

梁启超见孙眉对自己这样信任,便将“保皇就是革命的道理” 讲了出来,反复论证阐述。

孙眉做生意是很精明的,文化程度却不很高,见梁启超说得有理有据,就大表赞成,说:“保皇既能救国,那就保皇,总之,我出全力支持你。”

梁启超高兴得要死,何蕙仙就建议搞一场大型演讲会,会上由梁启超作成立保皇会的演讲,演讲完毕,何蕙仙的父亲,孙眉,何蕙仙自己当场就宣布入会,由何家出面再动员一些人当场入会,孙眉也动员一些人当场入会,这样,保皇会就轰轰烈烈的搞起来了。孙眉当即同意这个办法。三人宴罢,孙眉又陪他们参观自己的农场,看着一群群的牛马,一片片的蕉园,一处处的菠萝林,梁启超对孙眉的业绩不绝口的称赞,与何蕙仙在岛上留连到了傍晚时分,这才启程离岛。

晚上躺在寓所的床上,梁启超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了。何蕙仙的一颦一笑、一投手一举足,在脑中不断的出现,让他回味不已,心中甜蜜缠绵,如痴如醉,看看实在无法入睡,梁启超干脆起来,提笔写诗,一口气写了二十八余首短诗。写罢,何蕙仙的音容笑貌就刻在了梁启超的心里,再也清理不掉了。

有了茂宜王孙眉与何先生父女的支持,梁启超的立会演讲极其成功,当场入会的人便上了两千,又几场演讲下来,檀香山的华人就有近一半入了会,规模远远超出了孙文当年的兴中会。梁启超在欣慰的同时,又感到有点对不起孙文,就在寓所内先给康有为写信汇报檀香山保皇会的筹建情况,然后又给孙文写信感谢他的支持,同时委婉的表示歉意。两封信写完,梁启超叹了一声,说:“人生有许多不得已呀!”

这时梁任南却敲门进来,满脸喜色,对梁启超连连拱手,笑眯眯说:“大喜呀大喜,梁先生,你一脚跌倒在喜鹊窝内了,祥云环绕,喜气笼罩,若说出来,不知有多少人要羡慕死你!”

梁启超疑疑惑惑,请梁任南坐下,问:“何喜之有?” 梁任南说:“我受何家委托,特来做媒,何先生有几千万元的资产,宝贝女儿却就这一个,人你也见了,才貌双全,你说,这是不是一件喜事?”

梁启超一听,既惊又喜,既心痒难骚又尴尬害怕。前一段忙保皇会的事,何小姐借帮忙之机,曾大胆暗示过他几次,梁启超假装不知,将此事拖了下来,何蕙仙究竟是女儿家,不好明言,梁启超尽有周旋斟酌的余地,可如今何家公然派了媒人上门,挑明了此事,这马虎眼是不能打了。梁启超无奈,只好实话实说,将自己早已有家有室的话说了出来,请梁任南告诉何小姐,断了对自己的痴情。这话说完,梁启超一阵深深的遗憾,不由得摇了摇头。

梁任南却哈哈笑了起来,说:“这都不要紧,何小姐铁定了心要嫁你,早将你的情况打听清楚了,只要能与你在一起,她决不计较名分,你还有什么可为难的?”

梁启超红着脸结结巴巴的说:“这,这怎么行,这可太委屈何小姐了,并且我在檀香山也呆不久,这儿的会办好了,就要尊师命往北美一带去,却何处以置何小姐呢?”边说边抓后脑勺,心慌意乱,又喜又怕,一下子不知该如何表达。

梁任南笑道:“梁兄呀,你想想,何小姐聪明贤惠,又精通英文,你在海外奔走保皇,有她为你做翻译,这神仙美眷你在哪儿找去,茫茫大洋横渡,一个一个华埠跋涉,有个精明能干又美丽可爱的何小姐陪伴,人生至此,夫复何求,你可莫错过了好机会!就这样吧,我去给何先生回话了。”

梁启超忙拦住梁任南,双手乱摇,说:“别,别,叫我仔细想想,这事儿牵扯太大,我不敢轻率决定。”

梁任南不满的摇头,说:“你这个人呀,书生的那一套还是没有变,何先生还心急火燎等我的回信呢。”

梁启超苦笑,求梁任南婉转回话,好拖一段时间,让自己有个回旋余地。梁任南说:“你可快点,何先生那儿好拖,何小姐那儿却难拖的很呢。”说着就摇摇摆摆的走了。

梁启超想静下心来好好考虑这件事情,但第二天康有为便来信了,说国内形势紧张,慈禧宣布圣上病重,企图废帝,国内一片哗然,士绅官吏反应强烈,纷纷抗议废帝之议,命梁启超赶快到日本,以方便与国内联系,就近掌握国内的勤王事务。

梁启超接信,知道国事为大,忙收拾起儿女情长,告别保皇会各骨干、孙眉等人,收拾行装,准备起程。正想着该怎样交待何小姐的事,心烦意乱之时,何蕙仙却突然一个人闯进了他的寓所,一进门就花容含泪,没说几句话就哭得梨花带雨,把梁启超的心都哭碎了。

第十四章 顽童携犬 赤子拜寿

梁启超见何小姐带泪进门,想起国事维艰,自己此生恐怕多在颠沛流离中度过,结发妻子尚且不能聚首,岂能再接受何小姐的情爱,误她一生,遂痛下决心,对何蕙仙说:“启超无能,蒙小姐错爱,心中感动莫名,但我此生恐怕没有一天安宁日子可过,东奔西走,要受无穷的艰难煎熬,徒然误了小姐一生。唉,何小姐,你我如果有缘的话,来生再结为夫妇吧,在太平年月里,才能真正享受恩爱缠绵!”

何蕙仙听他如此说话,忍不住便掩面哭了起来,泪如雨下,呜咽伤痛到了极处,呼吸艰难、周身乱颤。把个梁启超慌得手足无措,团团乱转,又不敢动她,只好嘴里忙不迭的胡言乱语安慰。好在何蕙仙是个懂理的聪明女子,不多一会儿便停了哭声,抹泪说道:“梁兄,你以救国救民为重,奔走四方,小妹决不拦你。”

梁启超心下一松,何蕙仙继续说:“你的勤王计划、救国大计,若有需小妹帮忙的,不管千山万水、千难万险,你如捎信来,我一定赶去助你,只求你时时刻刻别忘了小妹对你的这番痴情。”

梁启超自感心中有愧,刚才心惊胆颤的余悸尚在,一下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话,只好说:

“蕙仙,忘了我吧,你才二十岁,此后岁月悠长,你不知还要遇见多少才俊风流的好儿郎,我只是一个过客,四处漂泊,偶然飘到了这里,此后还不知飘向何处,对过客是不能有感情寄托的,快快将我忘了吧。”

何蕙仙凄然摇头,哀婉欲绝,说:“我早就试图这样做了,但我做不到,我无论如何忘不了你,梁兄,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梁启超在屋内走来走去,两手互搓,唉声叹气,黯然神伤,他此时真不知该怎样说话了。

眼前这个女子给过他极大的帮助,对他又爱得如此之深,情债难偿啊。梁启超只好摇头,也作出伤心欲绝的样子。何蕙仙却说:“梁兄,小妹只求你一件事。国内太平之后,皇帝复出,百业维新,那时候你在国内建一所女校,聘我来教书,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梁启超忙说:“不过份,不过份,真有百业维新、太平盛世的那一天,我就建一百所女校,让国内的女子同檀香山的女子一样,可以读书,可以工作,不再受男人的压迫,那时候这些学校都请你来主持管理。”

何蕙仙眼中还含着泪花,脸上却笑了,说:“傻大哥呀,你哪儿有钱建一百所学校,除非我给你捐款。”

梁启超百感交集告别了何蕙仙及保皇会众人,急急乘船前往日本。他尚不知国内废帝的具体情况,但猜想对废帝最热心的一定是袁世凯,这贼子最怕的便是光绪帝复出啊,而出主意废帝的,多半是荣禄无疑,这贼子最为妖后所信任,他的话,妖后自是言听计从。

实际上,朝中极力主张废帝的却是军机大臣刚毅。 刚毅作监斩官杀了谭嗣同等六人之后,感觉杀的新党人物太少,极不过瘾。此时张荫恒、李端棻、宋伯鲁等人也被抓了起来,刚毅便向慈禧建议将这些人连同徐致靖、已经革职回家的翁同龢等统统杀了,说:“除恶务尽,除草除根,新党必须杀光杀净才行!”

慈禧看刚毅忙着找人杀,十分迫切焦急的样子,不禁笑了,正要发话,一旁的荣禄却说:

“太后,翁同龢绝不能杀!其他人也最好不杀。”

这时荣禄已由天津回京当军机大臣了,慈禧还让他兼任兵部尚书,而直隶总督的差事由裕禄接手,以方便荣禄协助太后整顿朝政。

慈禧一愣,问荣禄:“为什么翁同龢不能杀?皇上都是他教坏的,一刀杀了,算很便宜他了。”

荣禄急形于色,说:“太后,翁同龢死有余辜,但此人过去是帝师,又素负才学之名,杀了他,别人会说太后不容有学问的人,落个杀才之名。”

慈禧微微含笑,说:“荣禄呀,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他们那个没有才名,那咱们就不杀了?

我知道你心中有个小九九,翁同龢是你结拜了的大哥,所以你要保他,对不对?“

荣禄一惊,忙“咚咚”叩头,说:“太后,奴才绝不敢以私废公。杀不杀翁同龢,太后决断便是,臣不敢多言。”

慈禧笑道:“看把你吓的,不用叩头了。翁同龢的事,我怎能不给你面子呢。这样吧,免了他的死罪,著令地方官严加看管,不许他胡行乱走。其他人也暂且不杀,或稽压,或流放,以显我圣朝仁义心肠、宽大胸怀。”

荣禄忙大声称颂太后的宽大仁慈,刚毅却嘴噘得老高,很不高兴,便又说:“太后,翁同龢等人的事就冲荣中堂的面子算了,可拿皇上怎么办呢?皇上春秋鼎盛,您老人家百年之后,皇上还是要变法,我们这些忠于您的老臣,那时可都没命了!”荣禄急忙附和刚毅的话,对皇上的复出表示担忧。 慈禧皱着眉头不说话,停了一会儿,问道:“你们俩有什么好办法?”刚毅抢着说:“太后明鉴,如今皇上的脑子早让康有为他们给毁了,必须废了皇上,另立新君,如此方可保我大清皇业永固、江山不改。”

慈禧两眼一翻,斥道:“胡说,皇上能那么容易就废吗,其他人会怎么说,洋人会怎么说?不知动脑子,光想着蛮干!”

刚毅嘴噘脸吊,嘟囔着说:“奴才是说真话,太后老听不进我的忠言。” 慈禧不再搭理刚毅,转头问荣禄:“你有什么好办法?”荣禄想了想,说:“奴才思量着,这事不能急,得慢慢来,咱们先对外宣称皇上有病——,太后,您看?”

慈禧的脸上立刻布满了笑容,频频点头,慈颜甚喜,说:“这主意好,这主意好。咱们说皇上忧虑国事,积劳成疾,这小子身体本来就不大好,如此说,那是顺理成章、天衣无缝的理由了。只不过说他忧虑国事,未免给这小子脸上贴金,叫人心中可不大舒服。”

荣禄忙陪笑说:“太后望安,待皇上因病而宣布退位之后,你老人家的心事就全好了,奴才等那时也因太后之乐而乐,与太后一起,共享太平之福。”

慈禧喜慰无限,抿着嘴儿笑,正笑着,忽又叹口气,说:“荣禄,此事你亲自办,不要出一点纰露,近年国事越来越艰难了,我总是安不下心来,怕又出什么岔子。”

荣禄说:“奴才一定小心在意,不让惹出麻烦。” 荣禄先安排太医院的大夫进宫为光绪诊脉,紧接着,皇上有病的消息就慢慢传开了,然后各地的督抚大员都接到皇上的一纸诏书。诏书上说:“朕屡有不适,调治日久,尚无大效。

京外如有精通医理之人,请驰送来京,为朕诊治。“此诏一下,慈禧、荣禄、刚毅他们静悄悄的一言不发,想看看各地大员及洋人们到底做何反应。

各地的反应很快就来了。两湖总督张之洞、两江总督刘坤一首先鼓噪起来,联名发电给荣禄,说:“君臣之义已定,中外之口难防,为公为私,切切慎行!”

荣禄吓了一跳。接着上海的工商业巨头经元善联络了一批工商界人士发电给慈禧,直截了当要她保护圣躬,为皇上的安全负责。

荣禄心感不妥,忙劝慈禧谨慎行事,切莫操之过急。慈禧冷笑说:“张之洞刘坤一鼓噪一下,有什么好怕的。上海那个经元善胆大妄为,派人抓了他砍头就是。咱们主要看看洋人有什么反应。”

荣禄点头。

经元善得知要抓他,慌忙跑了。洋人们却好几天没有反应。原来各列强的驻华公使们正相互串联商量,要采取一致行动。几天之后,各国公使共同出面,派了一个洋医生要给光绪皇帝看病。慈禧大怒,坚决不允。洋人们便宣称:“如不允西医入宫看病,那么皇帝有病就一定是假的,此后若借此而另立新君,则各国概不承认。”

慈禧气得大骂洋人们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却又对洋大人毫无办法。洋人们把太后欲害皇上的各种猜测在报纸上披露出来,大肆渲染,引逗得中外瞩目,议论纷纷,都说:“太后要害皇上了。”慈禧惶恐无计,万般无奈下,只好允许洋医生入宫诊病。洋医生入宫之后却对外宣称:“皇上身体很好,半点病症都没有。”

慈禧的图谋眼看难以得逞了,便破口将洋人的祖宗八代全骂了个遍。此时一班仇洋的大臣徐桐、崇绮、端郡王载漪、庄亲王载勋等人忽想了一计,便献计于慈禧,说:“太后明鉴,皇上春秋已盛,而无子嗣,何不在宗亲中择一亲贵之子,承皇帝之祧,立为大阿哥,育之宫中,将来以作大统的继承人。”大阿哥是满人的说法,有皇储的意思,但清朝没有立储的习惯,好在光绪没有子嗣,所以将给他过继儿子与立储可以巧妙地结合起来。

慈禧一喜,暗想:“这个主意不错,大阿哥一立,废光绪就容易得很了。”随会心微笑,却不表态,只暗暗观察宗亲之中何人可当这个大阿哥。

载漪猜透了太后的意思,飞黄腾达的心思忽然间难以抑制,回家就与妻子商量,欲将自己十五岁的儿子溥隽立为大阿哥。载漪的妻子是慈禧的侄女,极善下棋,常陪慈禧弈棋解闷。

两口子一商量,便投慈禧所喜,百般的献殷勤,搞了许多古玩、玉器送给慈禧鉴赏,又拿出金银等物送给慈禧身边能说得上话的人,于是慈禧耳边就常能听到溥隽这个名字了。慈禧是个聪明透顶的人,哪能不明白他两口子的意思,想来想去,这个侄女与自己血缘是很亲近的人了,看他们挺知情识趣的,那就立了溥隽为大阿哥吧。于是召荣禄商量,说要问他安邦定国的大计。

荣禄进殿,跪下叩头请安后,说道:“听说太后要立大阿哥,是真的吗?” 慈禧绷着脸说:“没有。你听谁说的?”

荣禄说:“外边都传言,说要立端郡王载漪的儿子溥隽为大阿哥,奴才还以为是太后的意思呢。”

慈禧忙问:“那你说此事是否可行?”

荣禄说:“为皇帝立储,乃国之大礼,只要太后想立,谁敢阻拦!” 慈禧咬牙说:“其他人我都不惧,就是这干该杀的洋人,总是说三道四,欺负我老婆子,我真想把这帮蓝眼珠的洋鬼子全都杀了。”

荣禄笑道:“太后勿忧,洋人虽然无礼,倒也不至于公开干预我们立储,咱们就先发了立储的上谕,然后将溥隽接进宫中,再搞个立储的典礼,请各国的公使来观礼庆贺,洋人们此时不好意思不来,他们一来,这事儿就没人说闲话了。”

慈禧大喜,即刻召集王公大臣、满汉尚书于议鸾殿会议,宣示说:“皇上身体虚弱,年将三十而无子嗣,今为国家大事计,选载漪十五岁的儿子溥隽,立为大阿哥,即日迎入宫中。”

此时帝党人物已被一网打尽,王公大臣自然都明白太后此举的用意,于是一齐大声赞成,说此举果断英明,可使皇统永继。慈禧心喜不已,于是又宣布明年——庚子年的元旦,由光绪行让位礼,届时,改“光绪”年号为“普庆”,由大阿哥登基称帝,废光绪为“昏德王”。

不几天,立溥隽为大阿哥的诏书便发下来了。紧接着,由刚毅、徐桐率领大批官员及宫中太监宫女迎大阿哥入宫。彩旗飘飘,鼓乐喧天,在载漪的端王府举行完仪式,就用轿子抬了溥隽,鼓乐前导,众官簇拥,宫女太监侍候于轿子左右,浩浩荡荡向宫中抬去。载漪志得意满,威势十足,看见迎儿子的队伍去远了,便在王府院内仰天大笑,对妻子说:“大清的江山快要由我来掌握了!”

哪知溥隽被抬到了半路便大哭大骂不止,不肯再走。一众太监宫女束手无策,急请刚毅、徐桐。刚毅上前掀起轿帘问大阿哥因何生气,溥隽两脚乱蹬,喊道:“我的大黑和老黄都没有带,你快下令叫人给我送来。”

刚毅细问之下,方知大黑与老黄是大阿哥养的两条宠物狗。在家时大阿哥不肯读书,天天与这两条狗厮混玩耍,即是睡觉,也要与大黑老黄同床而眠,不肯片刻分离,所以此刻哭闹叫嚷,要携狗同行。问明了情况,刚毅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就骗大阿哥说:“端郡王一会儿就将大黑与老黄送来了,宫中可玩之物极多,咱们快去宫里,保你玩得高高兴兴。”

大阿哥一听,回嗔作喜,就令轿子继续前行。 此时正是农历的七月时候,方当盛夏,骄阳似火。立大阿哥的消息传到了海外,康有为、梁启超他们却是寒毛尽竖,冷汗直流。光绪若废,他们还保什么皇,又期待何人再重新启用他们变法维新?康有为便急令已建立起来的二三十个保皇会组织通电反对废帝。

此时的保皇会的分会分布于南北美洲,欧洲、澳洲及南洋各岛,各分会接令后,一齐通电,称:“皇上圣明,无罪见废,大众公愤!妖后慈禧,若不尽行归政,以弭民变而保宗社,则我等立起勤王之兵……”

通电由世界各地飞回国内,引得国内的士绅、工商及学界人等一片大哗,各界人士就也纷纷集会,极力反对废帝,并给慈禧发电抗议。反对废帝的电报铺天盖地涌向紫禁城,慈禧恼羞成怒,叫来荣禄与刚毅,要他俩以军机处的名义命令各地督抚衙门:对反对废帝的领头人物,杀无赦!

军机处的命令迅速发了出去,各地的督抚却拒不执行,两广总督李鸿章、两湖总督张之洞还公然说:“废帝必定招致大乱,太后应该赶快收回成命,不然天下纷扰,大清就要遭殃了。”

看到这种局面,荣禄与刚毅都有些害怕了,但却嫌惹太后生气,瞒着不报。 八月四日是光绪皇帝三十岁的生日。为了配合轰轰烈烈的保皇运动,大造声势,康有为与梁启超等弟子商量,欲策划世界各地的保皇会发动海外五百万华人华侨,在这一天组织大规模的祝寿活动,为光绪皇帝过三十岁的生日。梁启超、徐勤、麦孟华、欧榘甲等一众弟子全都赞成这个计划。于是各地的保皇会就紧张的行动起来了,一方面发动华人华侨,一方面寻找各自祝寿典礼的场所。康有为又亲拟了一份祝寿活动的典礼程式和会场布置,司仪的穿戴样式等等,用电报传给各地保皇会。

八月四日这一天,世界各地的华人几乎都被动员起来了,一大早便赶往指定的地点参加祝寿典礼。加拿大的维多利亚市、温哥华市、美国的旧金山、费城、檀香山、纽约、澳洲的悉尼、欧洲的巴黎、柏林、南洋的槟榔屿、新加坡,越南的河内,缅甸的仰光,还有香港、澳门等处,华人华侨们身着中国的传统服装一齐涌向祝寿会场,而会场也一律按中国传统布置,寿幛高悬,龙旗飘飘,还叫来了乐队助兴,洋乐队演奏着中国的祝寿曲,古韵盎然,气氛热烈。华人华侨一般都带着贺寿的礼品而来,寿礼五花八门,有香蕉仙桃榴莲笸箩一类水果,也有玉米茶叶咖啡等物,还有送自鸣钟火车舰艇模型的,但更多的人带的是祝福皇上福寿安康的黄色或红色条幅纸张,寿礼全被摆放或悬挂在指定的地方,井然有序。

洋人们没有见过这么盛大的中国传统祝寿活动,惊奇不已,就呼朋唤友前来观礼,叽叽喳喳,指指点点,对东方的礼仪感到既好奇又神秘。

十二点钟一到,祝寿仪式正式开始。全球各地的几百个祝寿会场同时响起喧天的鞭炮声,锣鼓也狠劲敲打起来。半个钟头之后,鞭炮锣鼓齐停,到会的华人华侨随着司仪的命令一齐跪倒,向着北京的方向行三跪九拜的大礼,同时高声颂道:“祝吾皇圣体安康,万寿无疆,克日复辟,重振家邦。”

大礼行完,众人一齐起身,高唱康有为编写的《爱国歌》,《诵救圣主歌》,千千万万粗豪的嗓门,虔敬的声音,唱到了激动之处,真所谓声如雷震,响遏行云。

保皇会的祝寿活动,一时成为世界各国报纸的最热新闻,洋人在中国出版或发行的各大报纸也以大量篇幅报道海外的祝寿盛况,看得中国的士绅咂舌不已,议论纷纷,暗暗替皇帝感到荣幸,同时也串联集会,想给光绪帝主持些公道。不过,住在大内深处瀛台上的光绪皇帝,却不知道外界的一点消息,更不知道康梁等人为自己搞了如此隆重的庆寿典礼。

瀛台是西苑南海里的一个孤岛,有一座小桥与外面相同,岛上有四间相连的房子,叫做涵元殿。殿中最内的两间房子是光绪的起居所在,最外一间为太监的值班室,剩下的一间供太监休息用。太监们值班,就是监视光绪行动,禁止外人入内,当然也禁止光绪外出。

光绪房内的墙上到处画满了乌龟,龟背上写着袁世凯三个字,光绪每吃过饭,就用竹杖击打乌龟,边打边骂袁世凯。有个小太监就悄悄问光绪:“皇上,荣禄、刚毅他们也害你,你为何只打袁世凯一个?”

光绪说:“荣禄刚毅本来就是太后的人,听太后话,和我作对,那是应该的。可袁世凯是我的人,他帮着别人害我,就是大大的奸贼,所以我要杖责他。”

小太监嘻嘻一笑,不再乱问,就到值班室去了。 光绪独处无聊,站在殿前,看一会水中的游鱼,望一望远处的殿堂,绕殿而走,四面皆水。唯一的一条九曲桥,不得太后旨意,他是不能走的。日落月升时候,天边红霞一片,而瀛台周围万籁俱寂,光绪忽然就想起了珍妃来,不觉间便已泪如雨下。

光绪有一后二妃,皇后隆裕是慈禧的侄女,为光绪所不喜,谨妃珍妃是姐妹俩,谨妃厚道而珍妃颖悟,光绪有心事能与他坐而谈论解忧,有快乐能与他玩闹嬉笑的,就只珍妃一人。

但珍妃性格外向、脾气倔犟,常于不觉间顶撞慈禧,此刻她也被慈禧关了起来。所以隆裕谨妃偶得太后降恩,可来瀛台看望一回光绪,珍妃被关在北三所,却寸步难行。自到了瀛台,光绪就再也没有看见过珍妃了。

光绪一个人哭了一会,也无人理睬,他就抹掉眼泪,长叹一声,又在殿周乱走,信步间走进太监的值班室。小太监一个人正在那儿看书呢,光绪就问:“看的什么书?”

小太监将一本《三国演义》拿给光绪看。光绪信手翻了几页,长叹一声,说:“吾不如汉献帝也!”叹罢将书还给太监,又摇摇摆摆出门,回自己的屋内去了。

康梁他们在海外大张旗鼓的闹腾,坚决反对废帝,国内的士绅工商界人士遥相呼应,东南一带的督抚大员们态度暧昧不明,心存观望。此时,唐才常的自立军在两湖一带拼命的发展势力,各地的反清志士、维新分子、帮会人物趋之若鹜,唐才常来者不拒,全都收纳旗下。

他对这些人物分门别类,用不同的办法加以笼络。对革命派的人士他便说自立军宗旨是反满革命,对保皇派的人士却称勤王救国。尚义气的他便以义气相结纳,爱钱财的他便以钱财相诱惑,爱当官的他就拿爵位官阶作诱饵,真正的爱国救亡者他便已保国保种相激励。通过这些办法,他迅速掌握了两湖一带的帮会力量,江西安徽的帮会人物也纷纷向他靠拢。

随毕永年到日本拜见过孙文的两广会党头领李云彪、辜天佑、师襄等人,听说唐才常有海外的巨款支持,就耳热心跳,问毕永年:“我等可不可以参加自立军?”

毕永年说:“当然可以,自立军也是反满革命的,想参加便带你们的人来。” 李云彪等大喜,忙招呼各自的兄弟人手,赶往两湖投奔唐才常。 兴中会的骨干郑士良此时也在惠州一带联络了不少江湖豪杰,虎视眈眈,欲待机而起。

孙文由日本赶往台湾,运动台湾的日本总督提供枪械,支持中国革命。日督答应可以商量。

种种迹象,弄得许多朝臣害怕担忧。荣禄与刚毅见事态严重,二人一商量,便硬着头皮找慈禧,将事态及心中的忧虑说了,请慈禧暂缓举行立大阿哥的典礼。

慈禧却满不在乎的笑了,说:“怕什么,天塌不下来,几个汉人书生能闹出个什么名堂,我都不怕,你们怕什么。”

荣禄惶恐奏道:“奴才怕人心不稳,国将大乱,如果乱象已成,那就不好收拾了。” 慈禧微笑问刚毅:“你也怕天下乱了?”

刚毅说:“奴才和荣禄的想法差不多,想提醒太后留神。” 慈禧胸有成竹,笑指荣禄与刚毅,说:“你们俩呀,出将入相的人,胆子原来那么小,还没有我一个妇人的胆大。”

荣禄刚毅忙叩头,说:“奴才那敢和太后相比,太后历经无数大风大浪,自有过人的胆识。我等只是将担忧说给太后,供您老人家参考。”

慈禧便说:“我告诉你们,立储大典照常举行,只要洋人不反对,便什么事也没有。保皇党的书生们搞了些乌合之众,成不了气候,不要理睬他们。”

立大阿哥的典礼于十一月份如期举行,紫禁城内外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此时载漪已得太后恩典,做了总理衙门大臣,奕劻因对立大阿哥有些看法,被慈禧免了职,大大的失宠了。

载漪初做大官,又是大阿哥的生父,因此威风凛凛,势派十足,一般臣僚不失时机赶快巴结这位炙手可热的人物,哄得载漪又添了几分骄气。对典礼最关心的人,除过慈禧便是载漪了。

载漪于是一大早便入宫察看盛典的布置情况,见一切都经井井有条,妥切恰当,心中大喜。正自得意,慈禧却传他问话。

载漪忙赶到仪鸾殿。慈禧劈头就问:“给洋人各使馆的请帖都送了?” 载漪忙跪下奏道:“三天前就送去了,这事重大,奴才不敢耽误。” 慈禧说:“你再派人去催请一次。美、英、日、法、德、俄、意、加等等,各列强的公使都要请来。”

载漪答应一声,即刻出殿安排人去催请。可洋人们态度傲慢,一口回绝。各列强的公使们显然商量过了,大家都不出席立储大典,而且口出狂言说:“如果你们试图废帝,那么我等绝不会坐视不理,必予干涉!”为表示示威,英、德、日等国还开来了几艘战舰,在天津一带的水域游戈,炫耀武力。

载漪将各种情况禀报慈禧。慈禧大怒,咬牙骂道:“洋毛子欺我太甚!” 载漪也怒不可竭,就进言说:“洋人太嚣张了,太后必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慈禧瞪眼恨道:“咱们等着瞧。凡阻我好事者,不管他是谁,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第十五章 一霎那红衣裤满天遍地,争相灿烂

洋人们怎么会忽然对光绪皇帝抱起不平了呢,慈禧无论如何想不通这一点,荣禄刚毅等也是大惑不解。

原来各列强见戊戌政变后,慈禧将维新派官员杀的杀、关的关、流放的流放,竟至一个不剩,维新之法也被全部推倒,洋人们就开始有些担忧了,害怕大清又象几十年前那样强烈排外。排外仇外对洋人在中国的利益损害太大了,洋人们自然不愿意大清朝那个路上走。但此时慈禧重用的人如刚毅、徐桐、载漪、载勋、魏仁等等,全是极其仇视洋人的大臣,荣禄虽然不仇洋,但他似已孤掌难鸣了,洋人们于是忧心忡忡,担心光绪若再被废,大清国的朝廷之上就全是仇洋之人了。所以列强极力威胁,施加影响,希望能吓阻慈禧。

其实,当时仇视洋人鄙视洋人的情绪是普遍存在的,从上到下,从官到民,大家都很讨厌憎恨洋人,鄙视洋人或许是因极渊深的习惯,但洋人占我领土,欺我百姓,则导致了整个民族刻骨铭心的仇洋情结。

张荫恒刚被捕时,大学士倭仁被派往总理衙门行走。倭仁和徐桐一样恨洋人,在总理衙门却要常常见洋人,倭仁为了不见讨厌的洋鬼子,就故意骑马摔断了自己的腿,然后请病假回家。徐桐出行若遇见洋人,就马上转身后行,不与洋人朝面。不过洋人们是傲慢自大惯了的,又有兵船大炮作后盾,岂能怕徐桐倭仁这些人,对慈禧、刚毅也是不怕,立储典礼他们就硬是抗着没有来,这让慈禧心中很不是滋味,盛大的礼仪似乎也黯然失色。慈禧太后为此心中阴影甚重,不敢贸然就下废帝的决心,只暗暗筹思着,怎样和可恶的洋人较量一番。于是连连召见荣禄,询问他是否敢和洋人兵戎相见。荣禄吓坏了,忙劝阻太后,力主不可造次。

慈禧怒气冲冲的说:“洋人有什么可怕的,我大清有百万雄兵,尽数动员起来,我不信便打不过洋人!”

荣禄叫苦不迭说:“太后,兵虽号称百万,可真正能打仗的新军却只有几万人呀。” 当时八旗兵三十万形同虚设,有些兵连枪也不会打。绿营兵六十万,多是兵痞无赖和大烟鬼。只有武毅军、武卫军、甘军,袁世凯的新军等还有些作战能力,其中以新军的训练最精,装备最好,战斗力最强。

慈禧就大怒骂道:“你这兵部尚书是怎样当的,为什么不多练新军?” 荣禄苦着脸说:“哪有钱练新军,财政吃紧,给日本的赔款还没有钱付,要贷款才行,更别提练新军了,奴才曾建议撤了八旗省点军费,可太后又不许。”

提起撤八旗的事来,慈禧的怒气稍解。这兵不强马不壮看来不能全怪荣禄,慈禧便叹了口气,自怨自艾,她挥手让荣禄出去,自己独个儿在殿里生闷气,恨天恨地咒洋人。此时载漪、刚毅、徐桐在殿外求见。

原来载漪见儿子做皇帝的障碍多多,心中发急,就联合了徐桐载勋,欲撺掇太后和洋人翻脸。慈禧正在为兵不强马不壮烦恼,听了这三人的话,毫不客气便是一顿痛斥,将这三人全部轰走。

载漪出殿后狂怒如潮,大叫大嚷。徐桐就开导他说:“太后无力制衡洋人,所以烦恼发脾气,咱们有了制服洋人的办法,自然一切事情都好办了。”

载漪于是大叫道:“我与洋人势不两立,不杀光洋人,决不罢休。徐大人,你一定要助我!” 徐桐说:“我不遗余力助王爷成功。若杀尽东交民巷的洋人,让我能开大门走路,我便永世感恩戴德,给王爷做牛做马也是愿意。”

载漪于是约了徐桐、庄亲王载勋、辅国公载澜等人日夜筹思灭洋计划,对于奉行和洋政策的庆亲王奕劻、大臣荣禄等人,都认为是洋奴,应该打击排斥,当然能杀了他们更好,对于刚毅则尽量拉拢,希望他加入灭洋的行列。

转眼便到了庚子年了,西历是一九零零年。这一年山东境内的大刀会与一些习武的组织相结合,忽然迅猛发展开了,改了个名字叫“义和团”,也有叫义和拳的,也有叫红灯照的,名称甚多。义和团的人多是乡村贫民,号称入了团,授以法术,学以拳棒,便可飞檐走壁、刀枪不入、所向无敌。义和团没有统一的组织,三五十人、一二百人便可揭竿而起,领头的称师兄或坛主,领着大伙专杀洋人,进攻洋教堂,却不与地方官吏为难,自称“保清灭洋”。

山东巡抚毓贤对义和团采取宽容态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他府道衙门的官吏也因愤于德国人占我胶州湾,对义和团杀洋人暗暗叫好,于是团民蜂起,到处设坛练拳。慈禧见团民遍地,舞刀弄棒的,有些害怕,此时各列强也强烈抗议起来。

慈禧便命令毓贤镇压,毓贤却上奏说,兵微将寡,无法镇压,反请朝廷下诏收编义和团,固结民心,以便有力量和洋人对抗。慈禧犹疑不决,便招荣禄问策。荣禄说:“乱民祸山东,须得坚决剿灭!”

慈禧犹犹豫豫,说:“可团民保清灭洋,很忠我大清呀,并且毓贤的兵也太少,团民满地却如何杀得完?”

荣禄就保荐袁世凯为山东巡抚,说他的新军兵强马壮,可保山东平安。慈禧沉吟不语。 荣禄急道:“太后,若义和团蔓延开来,满天下都是他们的人马,那时后悔就来不及了。” 慈禧思来想去,难以决断,但此时德、法、英的洋人发话了,说:“大清若无力剿灭义和团,我等便发兵替你们效劳了,但花费却须大清认帐。”

慈禧又气又恼,无奈下,同意了荣禄的意见,下旨任袁世凯为山东巡抚,命他剿抚结合,平静山东。

袁世凯接旨谢恩后,荣禄暗嘱他大胆剿杀团民,袁世凯点头,说:“恩相放心,下官一到,保证山东全境安宁。”于是带了七、八千人马的新军就出发了,雄赳赳,将如虎,气昂昂,兵似豹。开到山东,看见处处团民们红裹肚红包头,设坛练拳,忙得不亦乐乎,又杀洋人又烧教堂,一群群,一队队,威风凛凛,气势如虹。袁世凯因而大怒,说:“如此世界,成何模洋!”

袁世凯到了济南任上,即遍贴告示下令各处不许杀洋人烧教堂,否则严惩不贷。但团民们恼恨洋人,哪肯把告示当回事请,我行我素,烧杀照旧。袁世凯见状暴跳如雷,立刻下令派兵捕杀团民。

小站来的新军训练有素,杀起团民来如砍瓜切菜,顿时把济南附近的团民杀得七零八落。

袁世凯哈哈大笑,说:“什么刀枪不入,全是骗人的。”于是奋起武勇精神,下命令给带兵的协统段祺瑞、冯国璋、王士祯:凡有团民滋事攻打教堂者,即行痛剿,决不留情。

文案唐绍仪谏道:“慰帅,只一味痛剿也不是办法,不然朝中一定会责怪降罪。”袁世凯说:“不怕,我有老主意。”

在袁世凯的严厉镇压下,义和团在山东难以立足,于是成群结队撤往直隶,直隶的百姓受其感染,也闹起义和团来,设坛招徒,传授拳术,宣称要杀洋灭教。当时洋人被蔑称为“洋毛子”,教民被称作“二毛子”。义和团一到,洋毛子二毛子吓得魂不附体,就全跑到教堂里躲避,义和团便挥众围住教堂攻打。

直隶总督裕禄对义和团剿一阵抚一阵,不得要领,时间不久,直隶的义和团就遍地了。

英法德等国几乎在直隶一带都有传教士,见状惊慌焦急,纷纷到总理衙门抗议,要求严惩义和团,保护洋人与教民。

总理衙门大臣载漪好生高兴,兴奋莫名,对洋人的抗议统统置之不理,却往奏慈禧,说:

“太后大喜,我朝中兴有望,如今义和团遍地,神勇无敌,正好借之以灭洋人。请太后快快下旨,宣召义和团入京,先收拾了东交民巷的洋人,然后横扫天津的洋兵,将洋毛子扫地出门,从此我大清天下一统,永无忧患。”

慈禧问:“义和团真能灭了洋人?”

载漪说:“怎么不能,团民们焚符念咒之后,便可飞檐走壁,拜过神灵之后,就能刀枪不入,入团的人个个都是义士,拼了命要保我大清,此为灭洋兴国、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呀!”

一番话说得慈禧心痒难骚。不过慈禧虽对洋人恨之入骨,却也怕得要命,于是便先发一道上谕,不许山东直隶等地擅杀团民,然后委派刚毅出京到涿州、保定等处,考察义和团到底是否可用。

不许擅杀团民的上谕一发,义和团众欢欣鼓舞,士气更旺,直隶一带入团的人数剧增,“保清灭洋”“扶清灭洋”的口号也喊得更响亮了,裕禄谨遵上谕,不许官兵再杀团民。没过多少天,天津城内的团民就满街乱走了。裕禄过去曾派提督聂士成杀过义和团,如今怕团民给自己记仇,就格外巴结,邀请团中的大师兄级别的头领会面,对团民的神奇功夫表示钦佩。

团众受到鼓舞,没过几天,竟在总督府内也设起坛来了。

与此同时,京郊的义和团众也胆子大得厉害,竟带了大刀长矛,一批一批地涌入了北京城。团民们一律用红布裹头,穿红布兜肚,黄裹腿,手提大刀长矛,一二十人,三五十人一群一群沿街而行,官兵接令不许阻拦。团民们便在街上设起坛来,继而开始攻打城内的洋教堂,火烧教民的屋子,还声称要攻打洋人的使馆。

京城内的洋人吓坏了,胆颤心惊,面无人色。各公使慌乱下急令住在天津的一小部分兵力入京,以保护使馆,又请求清政府给洋兵提供运输方便。

慈禧允了。列强便先派了四、五百洋兵乘火车进了京,入住使馆区护卫。但是进入北京的义和团民越来越多了,怕不有十万之众。各列强的公使就要求再派兵入京,慈禧不允,说大清的官兵可保使馆区的安全,洋人却不肯相信。德、俄、英、法等国的公使密商后,就令天津的领事派兵强行入京。

天津此时还有近两千洋兵,都住在紫竹林租界内,租界的各国领事紧急商议,决定先派八百名洋兵入京,由英国中将西摩尔率领。

西摩尔得令就携枪带剑,率洋兵抢了辆火车便朝北京出发了。不过,这时京津铁路的许多路段已被义和团拆毁,洋兵们只好一边修路一边前进,走走停停,好不容易走到了廊坊附近,义和团众却铺天盖地,手执大刀长矛杀来了,洋兵大惊,逃向廊坊车站,架起洋枪抵抗,双方大战一场,义和团被打退了。

洋兵们于是又开始修路。义和团却召集了更多的人手,喊声震天,再次冲杀过来。西摩尔吓得魂不附体,忙指挥洋兵进了车厢,凭藉车厢开枪抵抗,但这次义和团的人太多了,又悍不畏死的猛冲,洋兵们抵挡不住,只好突围而走,逃向天津。天津的各国领事就急忙向本国政府报告,请求派兵增援。

北京城内此时十分混乱。列强的公使馆派兵在使馆区周围巡逻,且划定防区,见有义和团众在防区附近行走就开枪射杀,或者抓住捆绑于使馆之内。义和团在城内攻烧洋教堂时,北京的市民聚而围观,呐喊拍手,叫好不绝。教士、教民慌乱间躲入使馆内,或躲入西安门内的西什库教堂。

载漪、载勋、徐桐、载澜等人为了讨好义和团,就在自己府内也设起坛来,自称是义和团的一员。载漪还招了不少团民住进他的王府,鼓励团民说:“大家不但要杀洋人教民,而且要杀了崇洋爱洋的‘一龙二虎三百羊’。”

团众听不明白,忙问:“什么是一龙二虎三百羊‘?” 载漪说:“一龙,就是当今的皇上光绪,他不爱祖宗爱洋人,要学习洋人搞变法,是个不折不扣的二毛子。二虎就是庆亲王奕劻、两广总督李鸿章,这两人长期和洋人打交道,对洋人最是亲近信任,也是二毛子之类。至于三百羊,便是朝中大大小小崇洋爱洋怕洋的官吏。

这些人不杀,大清朝就难以安宁。“

众团民义愤填膺,纷纷拿刀提矛,激昂说道:“说杀便杀,我们这便去,先把皇帝这条龙杀了!”

载漪忙拦住。众团民不解。载漪说:“现在不行,圣母皇太后还没有公开废了光绪,此时杀他,太后就很没面子了。不如先攻打洋人的使馆。等大家杀尽了北京的洋人,皇太后就要废光绪了,那时再杀他也不迟。”

义和团众想了想,觉得载漪言之有理。便相互招呼着聚齐一大帮人,呼啸着涌向东交民巷。

荣禄的武卫中军在东交民巷奉命保护洋人,见团民们喊着“杀尽洋人”的口号涌了过来,就向天鸣枪阻止,说:“太后有令,不得攻打洋人使馆。”

团民大怒,就要载漪说话。载漪喝令兵士放行,带兵官说:“这须得荣中堂的命令。”载漪大为生气,便往找荣禄。荣禄正在家养病,听了载漪令兵放行的话,大摇其头,说:“这须得太后的命令。”

载漪就约了徐桐一起觐见慈禧,请慈禧下令与洋人开战。慈禧见官民共愤要灭洋人,内心喜慰无限,但却怕万一战败,难以收场,因而心中犹豫不决。载漪再请。慈禧就说:“此事重大,须得请皇上出来共商,我不敢独自决定。”

载漪徐桐暗暗偷笑,想:“皇上早被你囚禁了,还能拿什么主意,你不过怕万一战败,就先找个替罪羊。”他两个却知道慈禧有开战之意,便忙说:“就请太后与皇上尽快商议,早下决心。”

这时的直隶地面多由义和团控制。京津间的电杆全被团民砍断了,天津的电报局也被捣毁了。在天津、保定,涿州等地,义和团结众行过街市之时,沿街的店铺商人出门执香跪迎,口称“师父”。若有官吏坐轿经过,团众便斥其下轿,摘掉其官帽。义和团的大头领们坐着豪华轿子来来往往,威势十足,就是往见总督裕禄,裕禄也得隆礼迎接、优礼相待。

各列强的兵船陆续从各处开往天津附近,随船运来数千洋兵,洋人便照会裕禄要求洋兵登陆,裕禄不许,一面命沿海各炮台监视洋舰,阻其靠岸,一面派人向朝廷告急。

这时候,义和团首领曹福田张德成率团众开始攻打紫竹林租界,洋人急了,又耍诡计又用蛮力,一面通牒,一面命兵舰猛烈开炮轰击大沽炮台,然后强行登陆进入租界。租界的洋兵此时有五六千人了,各领事忧虑兵少,不敢贸然派兵进京,又催请所在国政府速速再运兵来。俄罗斯便从大连又陆续运兵往天津,日本也从本土调兵,其他各国陆续派舰从南洋印度等处调兵。形势是越来越紧张了。

直督裕禄不敢报大沽炮台已失,却谎报说洋人凶悍猛攻炮台,官兵人人忠勇死守,又得义和团的义民相助,炮台固若金汤。慈禧即下令拨付十万大洋奖赏苦战的官兵与义民。但裕禄接着又报朝廷,说洋兵越来越多,已有二三十艘洋人的兵船云集天津海面,形势严峻至极。

慈禧忧虑不安。

刘坤一、张之洞联名致电朝廷,要朝廷速降谕旨剿灭义和团,电文说:“从来邪术不能御敌,乱民不能保国,若外兵深入,横行各省,乱民四起,大局糜烂,那时悔之已晚。”袁世凯也不断和裕禄联系,请其申奏朝廷,痛剿义和团。官商盛宣怀在上海给北京发电,说华北的乱局只有李鸿章可以收拾,朝廷须得以直隶总督授李,方可戡乱和洋,不然,国运将惨遭浩劫。

慈禧心慌意乱下,传王公大臣尚书侍郎齐集议鸾殿,将光绪也叫来了,要大家畅所欲言,共商义和团之事及灭洋大计。议鸾殿地方不大,慈禧与光绪背窗面南而坐,王公大臣们跪满了一地,一些品秩较低的官员只好跪在殿外。慈禧心情复杂,将洋人不断派兵威逼京津的事说了,又将招抚义和团、尽灭洋人的想法也说了出来,请众人商议。

荣禄奕劻见慈禧欲战之意甚重,不觉恐慌惊惧起来。载漪、载勋、载澜、徐桐等却兴奋激昂,摩拳擦掌。载漪便首先发言赞成开战,并将义和团忠肝义胆、法术高强、保清灭洋的情况说了一遍,最后说:“这是人心所向,如今团民遍地,用之灭洋,可一战成功,尽洗洋人欺我凌我的耻辱,将洋人赶尽杀绝,永绝后患,请皇上太后速下决心开战。”

光绪垂头不语。慈禧就叫一声“皇上”,光绪抬起头来,苦笑一下,摇摇头。 慈禧怒道:“臣下有奏,行与不行,你怎么不说一句话?”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光绪身上。光绪对载漪轻蔑的瞅了一眼,说:“洋人是那么好灭的,日本是列强中最弱的一个,我们也打它不过,更别说其它洋人了。”

慈禧大怒,说:“甲午一战,洋人吓破了你的胆!哼哼,那你说,现在的局势应该怎么办?” 光绪壮了壮胆子,说:“应该派兵捕杀义和团。” 慈禧瞪着眼,大声说:“现在团民遍地,少说也有一百多万,谁有胆子敢带兵杀义和团,我朝有这样本事的将军吗?”

慈禧话音刚落,翰林院侍读学士刘永亨便启奏说:“臣知道甘军统领董福祥愿请旨驱逐乱民。”

载漪两眼冒火,指着刘永亨斥道:“你想让朝廷人心尽失,马上垮台完蛋吗?” 忽殿外有人高声说:“臣太常卿袁昶有话要奏。”慈禧便发话让袁昶进殿。袁昶进殿来挤着跪下,说:“太后皇上,义和团尽是乌合之众,不懂战阵兵法。传言说他们法术厉害,那全是作假骗人的,万万不可凭恃,应捕杀其首要分子,令其余众解散。”

慈禧脸色难看之极,正要斥责,店外却传报:“刚毅求见太后。” 慈禧大喜,说:“好啊,刚毅是我派去考察义和团的。义和团到底怎样,刚毅最有资格说话,就让他进殿说话。”

刚毅进殿,见皇帝也在座,略一诧异,便即紧挨着别人跪下,叩头奏道:“太后皇上大喜,奴才到涿州、保定等处都走了,已经祥查细访明白,义和团内全是忠勇兼备的义士,扶保我大清江山不遗余力,并且人人有法术,穿了红裤头,勒了红腰带,双臂各贴一张符咒,如此便枪打不进、刀砍不伤。还有一桩神奇之处,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入了团,穿了红衣红裤,学会法术,叫做红灯照,可以摇着扇子飞上半天,如飞到敌人的上方,敌人的大炮就哑了,洋枪也打不出子弹。如此神奇的法术,我刚毅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呀。用义和团来对付洋人,有多少洋人也经不住他们打呀!”

载漪徐桐载勋载澜等人齐声惊呼,做出惊叹不已的表情,对义和团的神奇表示佩服。荣禄却不相信,说:“太后,此等巫术真假难辨,还是不信为好,如果念咒贴符便能飞天御敌,那人不是成了神了?”

慈禧却对义和团的奇法妙术悠然神往,陶醉不已,就极认真地对荣禄说:“那怎么会是假的呢!你看戏上唱的白娘子就有法术,沉香能劈山救母,难道这些都是假的?你们人人都看京戏,却只看热闹不看门道,竟不知法术神力的厉害!”

载漪忙说:“太后说得有理,朝廷不信义和团信谁,义和团就是民心,失了民心,休想坐稳江山。皇上,快下决心吧。”

光绪却一个劲摇头,说:“我不信坐江山要靠巫术,,谁愿意信谁信,我不下这个决心。” 载漪气得紫涨了脸。慈禧怒道:“无知的小子,到了保家国江山的时候,你竟拿不出一点男儿的气魄来。你不信便罢,你是皇上,难道要我来替你顶这个杠!”

众臣面面相觑,不知该怎样说话。慈禧却气哼哼宣布退殿,说义和团的事容后再议。 光绪被两个太监押送着,回到瀛台,闷闷不乐。心想:“国家越来越艰难了,还要和洋人开战,我该怎样阻止呢?”想来想去,自己是绝对阻止不了的,于是便昏昏沉沉的睡了。第二天吃过午饭,正在殿前看鱼散步,忽听得有人大声叫道:“二毛子皇帝,胆小如鼠的光绪,让我来教训教训你!”

光绪吃了一惊,抬头看时,却是新近册立的大阿哥溥隽。这溥隽带了三五个太监执事,怒气冲冲的赶了过来,边走边朝自己叫骂。

原来册立大阿哥时,徐桐因拥戴有功,被任命为大阿哥的老师。昨日会议上的情况,徐桐一回去就讲给大阿哥听。溥隽认为光绪是和自己的父亲为难,便怒将起来,到了午饭后终于忍耐不住,就找上门喝骂起来了。

光绪气得双手乱抖,喝道:“小东西,你好大的胆子,你在骂谁?” 溥隽此时已踏上了九曲桥,便举起小小的拳头摇晃着说:“我不但要骂你,还要揍你哪。” 太监值班室内涌出了四名太监,挡住了溥隽不许他过桥。光绪跺脚大叫,说要找太后去论理。溥隽冷笑说:“哼,太后就要废你了,你叫了她来我也不怕。”说着忽然推开面前的太监,冲上去对着光绪就是一拳,光绪大怒,拉住溥隽扇他的耳光。众太监慌了,七手八脚将二人分开。溥隽的口中却还在不干不净的乱骂。看守光绪的那个小太监飞一样的跑去找总管李莲英报告去了。

消息很快传到了慈禧哪儿。慈禧大怒,命李莲英带人将溥隽押到议鸾殿,问他:“皇上是万乘之尊,你随便就能打骂吗?”

溥隽扭着脖子,翻着白眼,不回答慈禧的话。 慈禧厉声喝问:“谁指使你干的?”

溥隽态度傲慢、仰头说道:“哼,我即将正位为君,谁敢指使于我!” 慈禧怒极,喝令道:“给我拉出去,重则五十大板,打他个皮开肉绽。” 溥隽被拉到外面,压在地上由太监执板子狠打。溥隽叫爹叫娘的又哭又骂,还威胁太监,说自己当了皇上,一定要砍了众太监的脑袋。太监们听了这话,心中发狠,打得更加用劲。

一顿板子打完,大阿哥溥隽的屁股青紫红肿,鲜血淋漓,疼得他眼泪长流,路也走不动了。

便命抬了他去弘德殿,交徐桐严加管教。

载漪在府正与义和团的几名头领喝酒,喝得酒意上涌之时,忽听说儿子因与光绪冲突遭打。载漪怒不可竭,立马约了庄亲王载勋、辅国公载澜,说:“光绪可恶,竟敢欺负我的儿子,我欲将这条龙好好折辱一番,你们随我一道去。”

载勋载澜大喜,便叫了六、七十名义和团众助威,气汹汹朝紫禁城赶来。载漪盛气而来,带着酒意直闯宫门,大踏步而入。守门的兵士欲阻拦时,载勋载澜却指挥义和团众将兵士们赶到了一边。载漪大叫道:“这紫禁城,不日便是我的别墅,岂容丑类留居!大阿哥正位之前,须得将丑类一律扫地出门。”

太监宫女们见这伙人来势汹汹,吓得飞快报慈禧太后知晓。慈禧正在午膳,听报之后,将碗碟摔成了碎片,两眼冒火,大骂道:“奴才要造反了,不知死活的东西——”

李莲英在旁惶急,正欲出言安慰太后,慈禧跺脚骂道:“你不带人拦住他,真让载漪这小子踏平紫禁城吗?!”

李莲英飞跑出屋,带了一队太监阻拦载漪去了。 慈禧又派人去军机处传荣禄,片刻功夫,荣禄带了三百名武卫军士兵进宫,按慈禧的命令,将一众义和团民统统拿了,押出宫外,将载漪、载勋、载澜扭住胳膊押到议鸾殿听候慈禧发落。

载漪大醉之下脚步踉跄,挣扎着不走,兵士便抬了他送入殿内,载漪朦胧着眼骂道:“过不了几天我儿子便是皇上,你们谁敢对我无理,倒时一个一个都杀了!”

慈禧气白了脸,喝令把载漪放了下来。载漪嘴里还嘟囔着示威。慈禧过去扬手便赏了载漪两个嘴巴,说:“我还没有死呢,便废不了你的宝贝大阿哥吗?”

第十六章 众丑乱舞,群魔舒拳

载漪被慈禧连打了两个嘴巴,又听她说可以废了大阿哥。载漪吓了一大跳,回身打个激灵,酒一下子就醒了大半。睁开眼来,看见太后脸如严霜、咬牙切齿,吓得赶忙跪下求饶。

随后被押进来的载勋载澜也忙挨着跪下。慈禧过去将每人狠狠地踢了一脚,骂道:“废不废皇上是我的事,你们胆大包天,竟敢带人闯宫,你等眼中还有谁,我这老婆子在你等的眼中已是死人了吗?”

载漪几个连连磕头,不敢置辩。

慈禧便吩咐荣禄:“将随他们进来的义和团众拉出去斩首,一个不留。” 载漪一震,忙说:“太后,不行啊!”

慈禧瞪眼说:“我的话什么时候不行过!带载漪出去,痛责五十大板;载勋载澜每人三十大板。快快拉了出去,狠狠责打。从此没有我的话,你们三人不许踏进宫内一步。”

荣禄打了个手势,将载漪三人带出了议鸾殿。载漪还扭回头喊冤,荣禄就猛推他的后背,催他快走。一众人全都退完了,脚步声也没有了。慈禧望着门外,忽两眼泪流,大哭起来。

载漪他们只被象征性的打够了板数,荣禄又安慰了这三人一番,说下次留神再别惹太后生气,便放他们回府了。那几十名义和团众却被真的砍了头。

载漪回府,闭门不出,感觉被板子责打乃是奇耻大辱,因而茶饭不思,恨、惭交加。又想起太后威胁要废大阿哥的话来,心情更是大坏。窝在炕上,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如何报复,如何雪恨的念头。忽想:“太后不敢废光绪,给大阿哥正位,全因怕了洋人。用义和团和洋人拼倒是好办法,可惜这老婆子胆太小。哼!看来不挑起她的怒火不行。只要打败了洋人,大阿哥坐上了皇位,那时候我还怕谁!”

载漪下了炕,皱着眉头、咬着牙,仰头怒叫几声,又低头徘徊了一阵,忽然一拍脑袋,长鸣如猛兽之呜咽,脸上肌肉扭曲,眼中寒光闪烁,然后他奔入书房,关门闭窗,不许任何人入内打搅。天黑之后,载漪伪造了一份各列强公使团给清政府的照会,照会说鉴于大清治国无方、民困国弱、团乱不止,各列强经协商一致,决定协助大清管理中国,为此照会大清政府:一。指定一地为中国皇帝的居住地。二。由公使团代收中国的钱粮税收。三。由公使团代管中国的军队。四。太后必须归政于皇帝。并说清政府若不允此四条要求,各国便将派军队进入,强行接管大清政府。

载漪是总理衙门的大臣,照会的格式等自然伪造得天衣无缝。看看词句意思再无露洞,载漪兴奋欲狂,手足并舞,得意不已。想:“我这第四条最为厉害。哼,大胆的洋人,敢要太后归政放权,我老婆子不和你们拼命行吗!哈,哈哈哈,别说太后老人家,就是我看着这照会内容也气愤得很哪。”

六月十六日一大早,载漪诚惶诚恐将照会送交荣禄过目,哭丧着脸说:“洋人无礼太甚,这可怎么办呀,荣中堂你快与太后想想办法,洋人这不明目张胆要灭我大清吗!”

荣禄仔细将照会内容看了一遍,惊得说不出话来,也顾不上理载漪了,急如星火便赶往宫中,将照会呈慈禧亲览,慈禧见了照会,猛然间手脚冰凉,眼珠上翻,就欲晕倒,李莲英忙上前扶住,几个宫女也上来捶背揉胸捏胳膊,替太后顺气。慈禧一口气缓了过来,红了眼怒发如狂,跳骂不止。荣禄知道事态的严重,便小心奏道:“太后,是否召集众臣会议,妥商良策?”

慈禧挥手说:“都叫来,都叫来,王公大臣、九部三卿全都叫来。”又命李莲英将光绪也带来参加会议。

一时众官齐集议鸾殿,光绪不知何事,仍垂头坐于窗下。慈禧手握洋人的照会,眼中如欲喷出火来,说:“亡国之祸就在眼前了,洋人已经欺上我们的家门内了,此次不论成败、不计荣辱、我等必须上下一心、拼死而战了!”说着将洋人的照会念了出来。

众官一听,尽皆目瞪口呆,惊骇莫名,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是想:“这洋人太狂妄了!

太无理狠毒了!这不眼睁睁要灭我大清吗!“

慈禧声色俱厉说道:“战败要亡国,不战也要亡国,与其不战而亡,不如宁为玉碎、拼死一搏。谁愿当亡国奴,主张不战的?”

众官一起说:“愿战,愿与大清共存亡!”

慈禧又说:“我归政不归政,乃是我家内之事,洋人怎可横加干涉,此事绝不容忍!如若都按洋人说的办,我死之后,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我卧薪尝胆四十余年,如今对洋人的忍耐已经到了极点,与其苟且图生、遗羞万古,不如举国奋起,与洋人一决雌雄!”

众官又一叠声的支持开战,说:“臣等愿效死力。” 慈禧就传令军机章京连文仲:“即刻起草诏书,向德、英、法、俄、美、意、日、加、奥、西班牙等十二国宣战!”又命徐用仪、立山、联元三人:“即去东交民巷传令,各洋人使馆须于二十四小时内撤往天津,倒时拒不撤走的,我大清国的将士义民即行攻打。”

立山忙说:“臣不是总理衙门的,此事还请派该衙门的人去。” 慈禧怒道:“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此时总理衙门大臣许景澄却膝行而前,磕头奏道:“太后,不可攻打使馆,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慈禧怒道:“你能令洋人不派兵侵我大清,我便不攻打使馆,如你不能,我便砍你的头。” 侍郎联元说:“太后,若杀了洋人的公使,他日洋兵入城,京城之内鸡犬不留矣。” 载澜奏道:“太后,联元如此说,显然和洋人同谋,请杀联元,洋兵自止。” 慈禧大怒道:“与洋人同谋,罪大恶极。”即下令杀联元。 载勋却与联元相好,忙叩首保联元。慈禧乃至。 军机大臣王文韶说:“太后,我国财绌兵单,一旦开战,何以善后,请太后三思。” 慈禧大怒起立,嗔目四顾,说:“今日之事,我为江山社稷不得已而战,非为我皇太后一人而战,汝等当知我苦心,宁愿一战而亡,绝不坐以待毙。”

光绪皇帝不知事情何以忽然演化成了这个样子,惊恐下拉着许景澄的手,对慈禧说:“太后,此事甚大,不可仓促行事。”

慈禧喝道:“小子放手,不可耽误我的大事。” 光绪说:“太后呀,大清那有可战之兵,如今与十二个强国宣战,我们决无胜理。” 慈禧说:“我有义和团相助,谁也不怕!不将洋人打败杀绝,难出我四十年的恶气!”即令刚毅与载勋统领义和团众,配合官兵杀灭洋人。又令荣禄、奕劻、载漪、徐桐、崇绮五人组成作战处,统一指挥所有军事行动。

荣禄苦着脸说:“太后,奴才在战事上实非帅才,还请太后另委高明。” 慈禧还没发话,载漪却说:“你既不愿劬劳国事,一切由我指挥便是。此时国难当头,不是谦让的时候。”

慈禧瞪眼说:“你五人统一商量办事,谁也不许自作主张。一切命令,皆以作战处的名义发出。”

庚子年的五月二十三日,大清向列强十二国的宣战诏书颁布,与此同时发上谕招抚义和团,称义和团众为义民,命其受诏后协同官兵,共杀洋人。

各国使馆接到了限令二十四小时离京的照会,洋人们全慌了,不知所措。德国公使克林德怒道:“时间太紧促,我等要收拾行李物品,二十四小时如何够用。”于是往总理衙门要求宽限时日,不料途中遇到载漪统领的虎神营巡街,双方冲突,克林德被击毙。洋人们这下更不敢离开使馆区了,于是商议拼死保卫使馆,躲人馆内的教民也相助防守,四面设营垒、挖壕沟,以狙击可能的进攻。二十四小时之后,荣禄的武卫中军就四面包围了东交民巷,然后向天上开起枪来,似乎双方已经开战,喊杀声、枪炮声冲天而起。

慈禧又授意作战处下令给裕禄,命其派兵攻打紫竹林租界,限日攻破,务求尽杀洋人。

同时发上谕要各省速速派兵到直隶助战。

直督裕禄接令心下惊慌,因为曹福田张德成率领的义和团已攻了租界一段落了,团众们死伤颇重,却未能攻克,如今租界的洋兵从数千增加到了一万多人,且大沽口炮台已被洋兵所毁,兵船不断运送洋兵上岸进入租界,洋人见兵力大增,于是主动出击,抢占了小东营、陈家沟、海光寺老龙头车站及东机器局,沿海的塘沽、北沽等战略要地也被洋兵所占,被占之地的中国人几乎遭到全部屠杀。而裕禄不想和洋兵真打,只敷衍着局部打一打,等待议和。

如今圣旨下来了,裕禄无奈,只好下令调驻扎在杨村的聂士成部五千余人入津攻打洋人。另外,驻山海关的马玉昆部六千余人接到朝廷命令,也已开到天津参战,宋庆的武卫左军正在赴津途中。

聂士成此时任直隶提督,他所部的的武毅军是直隶各军的王牌,能打硬仗,前一段奉命保护京津铁路,司令部设在杨村。如今接令打洋人,聂士成即带了兵赶往天津,驻兵城外。

城内街道上的义和团众来来往往,人数极多。聂士成带了一小队卫兵入城赴总督府听令,路遇义和团众提刀扛矛巡街。团民们见到聂士成就停了下来,红了眼,戟指骂道:“聂强盗,杀千刀的恶徒!”“义和团非杀了你不可,为惨死的弟兄报仇。”卫兵们见主帅受辱,就举枪对着团民吓唬。可众团民有上谕撑腰,根本不怕,反而骂得更凶。原来义和团在直隶初起时,聂士成曾带兵痛剿,涿州一战,杀了上千团民,因此义和团对他极是仇恨,如今上谕称团众为义民,总督裕禄又对义和团信任倚重,大家的腰杆子硬了,见了旧日仇人便大骂起来。

聂士成挥手制止卫兵,继续前行进入督府,参见总督。裕禄拿出攻杀洋人的命令给聂士成看,愁眉苦脸说:“朝廷也不知怎么想的,叫人好不为难,唉,咱们却如何打呀!”

聂士成板着脸说:“要打洋人,必须先杀义和团!” 裕禄一惊,双手乱摇说:“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上谕已发,团众都是义民,你要做死呀!

如今须与团民和衷共济,同杀洋人。杀罢洋人,义和团的事自有朝廷做主,你我可绝不敢凭义气行事。“

正说着,马玉昆也入府来见裕禄听令。裕禄便安排聂士成攻南门外海光寺一带的洋兵,然后打下小东营,经八里台直逼紫竹林租界;安排马玉昆攻下老龙头火车站、陈家沟之后,从西北方向夹击租界。

聂士成说:“洋人如今从外面不断运兵至津,要打,就得集中兵力,一举攻杀在津的洋兵,然后修复大沽炮台,封锁海岸,使洋兵不能登陆,不然,这仗拖延时日,对我们极为不利。

大帅,依我之见,应将保定的十六营练军,圣头沽的五营淮军全调过来,大家狠命死打,天津的洋兵就能全部杀绝。“

裕禄皱着眉,说:“这些兵难调得很,要他们打仗,就像挖他们的肉一样,你与马玉昆,还有宋庆,加上几万义和团民相助,咱们打一打再看情况吧。”按裕禄的想法,朝廷向洋人宣战肯定是做做样子,不会真打的,说不定没打三五天,停战议和的上谕就发下来了,所以裕禄对战与不战心中矛盾,决定先按命令作出打洋人的姿态再说。

聂士成却大怒起来,指着裕禄吼道:“你身为主帅,朝廷要灭洋,你却调不动兵,要你何用?”

裕禄脸上一红,恼羞成怒,说:“你怎这样和上司说话,别的将领若都爱打仗的话,我又何必稀罕你的人马!”

马玉昆忙打躬作揖,央求双方息怒。聂士成叹了口气,说:“好吧,我去打就是,不难为大帅了。”

裕禄就说:“我安排曹福田的义和团人马助你,他的徒众有两万余人,好歹能帮你不少忙。” 聂士成忙摇手不要,苦笑连连。裕禄马玉昆均感奇怪,问起原因,聂士成将团民骂自己的事讲了。裕禄说:“放心,我给曹福田讲,决不许再发生这样的事,大敌当前,必须一致对外。”然后又安排张德成带团民助马玉昆。诸事商量已妥,聂,马二人便出城回营,安排战事。

聂士成到营召集官佐部署战事,分派任务,然后带兵直扑南门外的洋兵。此地洋兵有一千多人,凭籍各种建筑的掩护拼死抵抗,但聂部的官兵悍勇无伦,人数又占优势,一天激战下来,洋兵败逃,散兵窜入租界。聂士成随即下令兵临小东营,又是一番猛冲猛打。小东营的洋兵人数在三千以上,比聂军人数稍少,但枪械优于聂士成军,双方势均力敌,急切间难以攻取。聂士成挥军猛攻了五天,洋兵们低档了五天,互有死伤,形成僵局。开战以来,张德成的义和团一直倾主要力量攻租界,双方配合不睦。聂士成心中恼怒,便派兵入城送信给总督裕禄,请他下令给张德成,合攻小东营洋兵。

兵卒五人带信入城,遇见一队义和团人马。义和团众见是聂士成的人,便怒骂起来,聂兵亦骂,继而双方厮打。义和团人多,将聂军兵卒痛打一顿后,逐出城外。兵卒回营哭告于聂士成。聂士成大怒,下令说:“今晚不打洋人了,全军出动杀义和团,明天再和洋人开战。”

夜幕降临之后,聂部人马突然出动四处追杀义和团,义和团瘁不及防下被杀了好几百人。

聂士成就收兵又和洋人开战。逃散了的部分义和团众却入城将聂士成的老母家属抓了起来,赶赴北京找载漪告状,一路扬言说:“聂士成反了,聂士成反了。”

此时的北京,载漪正指挥武毅中军围攻东交民巷。武毅中军是荣禄的亲兵,荣禄曾暗中关照过官兵,将枪朝天射击,只要宫中太后能听见枪声便可。兵士们抬高枪口胡乱放枪,洋人毫发无损。载漪气得大发雷霆,要命义和团去打,武卫军却不许,守住要道阻止团民入内。

载漪心中恼怒,召集载勋、刚毅、徐桐、载澜等商量对策。刚毅说:“事情明摆着,荣禄一天有权,使馆便一天攻不下来,须得向太后告状。”

载勋却咬牙说:“不杀人是不行了!杀几个主和的官儿,局面方能打开。” 载漪忙问:“杀谁好?”

载勋说:“杀了许景澄、刘永亨、袁昶、朱祖谋等,这几个整天和荣禄在一起,专说我们的坏话。”

载漪恨恨的点头,说:“不错,杀人方能立威,威立方能令兵。干脆连荣禄也一块儿杀了吧?”

刚毅徐桐一起摇头,说:“那不行,太后一定不会答应。” 载勋怒道:“又何必要太后答应,我带义和团抓了他来,‘咔嚓’砍了头就是。” 载勋这些日子当了义和团的总管,城内十多万团民全是他的下属,威势今非昔比,口气也就大了。他的府内设了义和团的坛子,府外用义和团民站岗巡逻,出行办事也带着数十团众簇拥保护,要抓个把人,他是感觉很容易的。刚毅却皱着眉,说:“还是不要惹太后发怒,另想其他办法吧。”

徐桐忽说:“我有一法,可助端王爷立起威势。” 众人忙问:“什么办法,快说。”

徐桐说:“请王爷换一顶豪华轿子,出入由二百亲兵喝道,后跟五百义和团民拥卫,王爷便称作‘九千岁’,四处巡查检阅,这样出入几次,官兵自然畏服。”

载漪又惊又喜,又有点害怕,忙问:“我敢自称九千岁?” 徐桐说:“有什么不敢,你是大阿哥的生父,那便相当于摄政王,他日更相当于太上皇,身份尊荣无比,须得让官兵民众都知晓了,他们就服你指挥了。”

载漪喜道:“那好,咱们就杀了许景澄等人,我再当当九千岁,在京城里招摇一番。” 刚毅、载勋、载澜当下一齐向载漪拱手致贺,说:“恭喜恭喜,王爷呀,这当九千岁的滋味一定不错。”

载漪笑道:“还得你众人拥戴方行啊。”

刚毅徐桐等一齐说:“我们一定保王爷成就大事,绝无二心。” 载漪心下高兴,就也向众人团团拱手致谢,然后说:“咱们这便找太后去,要他发话杀许景澄等。”

众人于是一齐起身。恰在这时,天津来报聂士成造反的义和团民来到了端王府前大声喊冤,请载漪替义民作主。载漪大惊,忙出来接见团民,询问情况。刚毅、载勋、载澜、徐桐也一起出来。

团民自然添盐加醋将聂士成杀人之事大加声讨。载漪、刚毅、载勋、载澜、徐桐等一听,气炸了胸膛,大怒道:“何物聂士成,敢残杀我义民,真是反了!”便一起入宫见太后,将聂士成、许景澄等相提并论,说他们都是投降洋人的汉奸,接着将其恶行一一奏上,要慈禧下令杀人。

慈禧微露犹豫之色,杀许景澄这些书生倒也罢了,可杀聂士成这样的带兵大将,弄不好会引起军心动摇。载漪载勋便说:“太后,现在是非常时期,不能有丝毫仁慈之念,不然,城中十多万团民心怀怨望,那时局面难以收拾。”

慈禧悚然心惊,现在打洋人还要靠义和团出力呀,况且这些人在京城到处都是,其力量殊不可侮。于是便挥挥手说:“按你们所奏的办吧。”

载漪等大喜。慈禧却又问:“洋人的使馆为什么还没打下来?” 刚毅忙说:“这都是荣禄在捣鬼,他该管的武毅军一点也不卖力,太后应该申斥他。”慈禧却笑了,说:“这个荣禄,尽耍滑头,他说他的武毅军如今只听载漪的话,不服他管了,还建议我将武毅军撤下来,让义和团去打使馆。”

载勋听了大怒,便说:“离了荣禄就不能成事吗!太后,就让团民去打好了,我来指挥,一定能尽快攻下使馆。”

慈禧说:“好。你们便去办吧。”说着挥了挥手:“我累了,要休息,你们去吧。” 载漪载勋等出了议鸾殿,神情兴奋无比。徐桐刚毅立刻去安排起草杀聂士成许景澄等的上谕;载勋带了大批义和团众,呼啸着去抓许景澄等人;载漪则径直去见荣禄,宣太后口谕,令荣禄带武毅军退出战斗,安排义和团民围攻使馆。

第二天,载勋将抓到的许景澄、袁昶、刘永亨等五个主和的大臣绑在自己王府的门前,一人一刀,立时杀了。刚毅、徐桐在旁拍手欢呼,笑道:“顺者昌,逆者亡,建功立业,不杀人流血怎么成呢。”

载漪见诸事办妥,就令载勋带团民进攻使馆。载勋传令下去,一时聚来七、八千团众,均头戴红布,英姿勃勃。载勋骑着高头大马,手舞大刀,发号施令。团民们念了咒语后便挺起长矛,抡着大刀,一哄而上向使馆冲去。洋人伏在使馆的高墙之上,枪弹如雨射了过来,一排排的团民倒了下去,血流满地,后边的团民又冲了上去,也是不死即伤,无奈退后。

载勋于马上喊道:“都给我冲,不许后退,杀一个洋鬼子赏银五十两,杀一个女洋人赏银二十两,杀洋崽子也有赏银,赏白银十两。”

义和团众轰然大叫一声,又向前冲。

此时刚毅与徐桐却携手上了邻近使馆的前门城楼,令随从在楼上摆了酒菜。楼上眼界开阔,凉风徐徐,二人把酒临风,看着下面团众冲锋攻杀的激烈场面,不仅豪情满怀,呵呵大笑。两人满斟美酒,一碰喝干。刚毅便说:“今日方趁我心,满城都是杀洋人的喊声,激动人心啊!”

徐桐笑道:“洋人杀光之后,大阿哥便要正位为君,那时你我俱是功臣,可安享富贵之乐。” 刚毅摇头,说:“不对不对,洋人即使杀完,亲近洋人的二毛子,看洋书买洋货的三毛子,这些人还多得很,够我们杀一阵子了。杀人自有杀人的乐趣,那是富贵之乐所不能比拟的。”

徐桐微笑,又与刚毅碰了一杯,说:“你讲得好直露。好吧,且看下面的战况如何。” 他二人手捧酒杯,俯身在城碟上下看,却见义和团攻来攻去没有一点效果,如今已经停止进攻了。载勋却又另调人手,要去攻打西什库洋人教堂,仍要载漪把攻使馆的任务交给武毅军。

西什库教堂是洋人在北京最大的教堂,面积大、高墙坚厚,其他在京的教堂多被义和团攻破烧毁了,许多教民就跑到西什库来躲避。义和团多次围攻该教堂,却屡攻不下。载勋如今带了团民来,发狠心要将这教堂一举攻破,于是命曾任副都统的满人阿克达春为前锋,率团众攻打,教堂内枪弹猛射。阿克达春便大叫一声,喝令众人后撤。载勋怒道:“一见枪响你便后撤,如何能攻下教堂。”于是猛挥手中大刀,一下就砍了阿克达春的头。

此时刚毅徐桐下城楼后也赶了过来。刚毅见猎心喜,便向载勋说:“让我带人也攻一次。” 载勋喜道:“好啊好啊,有中堂你亲自出马,一定马到成功。” 刚毅就也用红布包了头,以黄布绑了腿,学着义和团民的样子,双手扶揖,念咒语道:

“弟子存心苦用功,满地草芽都成兵,愚蒙玉体仙人意,除灭鬼子保大清。”四句话念完,刚毅大吼一声,喝道:“弟兄们,随我杀洋人去!”便领头冲向教堂,众团民一哄而上,随刚毅冲锋。

教堂内的钟楼上、高墙上一排排枪弹射了过来,团民纷纷倒地,或死或伤,刚毅腿上也中了一弹,鲜血直流,幸好没伤着骨头,并无大碍,刚毅就一瘸一拐的拼命跑了回来,命几个手下给自己包扎,却骂义和团众说:“你们说念了咒语刀枪不入,如今我却为何受伤,你们的人也死伤成群?”

团民们说:“凡死伤的都是修炼时日不多,道行太浅的。” 刚毅疼得咧着嘴,说:“你们谁道行深,再攻打,让我看。”团民们于是又组织进攻,连攻三次,均无结果,团众伤亡却已上百。

刚毅脸色煞白,对载勋说:“难道义和团的法术都是假的,在涿州时,我亲眼见他们表演刀枪不入之术的呀?”

载勋说:“管他真的假的,咱们让他们冲到前边去打,死了伤了是他们的事,你我乐得威风受用。”

刚毅吃惊道:“原来你这么想啊,可灭不了洋人,太后非砍我的脑袋不可!老天爷爷,圣母菩萨,我的脑袋怎么办呀!”

第十七章 八里台碧血未凝,河塞尸满

载漪安排武毅军仍攻使馆,荣禄却不愿意。载漪怒道:“你想怎么,你要违旨保洋人吗?” 荣禄笑道:“王爷言重了,我哪敢有此意,只是武毅军训练不够,官兵都怕死,用他们难以奏效。我有一个计较,可保王爷迅速攻下使馆。”

载漪转怒为喜,忙说:“什么计较,快说快说。” 荣禄说:“用你的虎神营替换守城门的董福祥甘军来,管保一举成功。甘军勇猛善战,能打恶仗,想来你也早有耳闻。”

载漪连连点头,说:“亏你提醒,不然我倒忘了董福祥这员猛将。”说着传令下去,让虎神营接替甘军守城,却调董福祥带兵围攻使馆。

董福祥本是荣禄的人,可近来见载漪权势渐大,前途不可限量,便投靠了载漪,不大听荣禄招呼了,荣禄心中怀恨,便让他去和洋兵火拼。其实使馆内只有三五百洋兵,其余都是使馆文职人员和来躲避的教民传教士,但洋人处于必死之地,反倒拼了命的抵抗,其战力也殊不可轻视。不过他们究竟人少,董福祥虽然热衷功名,势力心重,打仗却也毫不含糊,几千兵士强攻猛打,十多天后,居然将意大利使馆、荷兰及奥地利使馆攻了下来,这几个使馆的人就全跑到英使馆去了。

英国使馆墙高砖厚,有些围墙居然还是用石块砌成的,董福祥使尽了浑身解数也攻不下来。原来他的甘军没有火炮,因此无法攻破高墙。董福祥无奈便去找武毅军借炮,武毅军却不借,说必须有荣禄荣大人的话方可。荣禄此时病了,在家养病不肯见人,董福祥上门几次,他也拒不出见。董福祥气哼哼的,只好去找载漪设法。

载漪却不在府,出门满城巡查去了。原来他见董福祥接连攻下了三个使馆,感觉灭洋大功将成,于是兴奋激动,飘飘欲仙,便坐了轿子,带了上千的义和团众前呼后拥,自称九千岁,在城内到处巡视。城中烧杀的痕迹到处可见,大栅栏一带因聚集了许多教民的商店屋宇,此时毗连的上千家屋宇已被烧成了白地。街上店铺开门的极少,行人寥寥。载漪感觉没趣,便命抬他到西安门内,他要看看攻打西什库教堂的情况。

西什库教堂前面,载勋正骑马带刀,指挥数千的义和团众用救火的水龙给教堂内射水。

载漪觉得奇怪,便下轿问载勋因何射水。载勋大笑,说:“禀上九千岁,这不是水,乃是煤油,射入教堂里面,我们便可以纵火焚烧了。”

载漪大喜,连说高明,夸载勋能干,载勋说:“我要为圣朝立功,为九千岁效力,自然需动点脑子想办法。”

一时煤油射足,十多个义和团民便拿了燃着的火把,飞一样冲向教堂围墙,教堂内的洋人及二毛子慌得用枪乱射。一多半的团众被射死了,却仍有三、四个人冲到了围墙下面,跳跃着将火把扔进了围墙。教堂内火焰一下子腾空而起,熊熊烧了起来。

洋毛子二毛子吓坏了,屁滚尿流下,纷纷逃到钟楼的高层,躲避火焰。这教堂的钟楼有六七层高,大火在院子里猛烧,却烧不到钟楼之上,不过浓烟滚滚冲天而起,将教民们呛得涕泪交流,这滋味也相当的难受。

载漪载勋在外面看火光冲天,一齐拍手叫好,众团民也大声欢呼。但是火烧了一阵却慢慢小了下来,越来越小,终于熄灭。外面众人叹息不已。载漪便问载勋还有什么攻克教堂的办法。载勋说:“办法多得很,我只令团民将教堂团团围住,围他几个月,米面进不去,饿也饿死了他们。”

载漪笑道:“这是最绝的办法,看来你办法多,斗志旺盛,信心也大,有你相助,洋人不灭绝那是不行了。”两个正在得意,董福祥却骑马寻到了这儿,将借火炮遇阻的事儿说了,请载漪急速设法。

载漪大怒道:“反了他荣禄,竟敢不借大炮,我找他去。”就叫起轿,前呼后拥着向荣禄的府第进发,到了荣府,管家却说荣中堂去宫里给太后请安去了。载漪便直接乘轿到紫禁城,留下轿子、从人在外,自己孤身入内,径向太后起居的仪鸾殿走去,求见太后。慈禧命其入见。

载漪进殿,果然见荣渌跪在地下,慈禧斜倚在短榻之上。载漪想:“当着太后的面,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敢不借炮给我。”当下跪下向慈禧请安,然后直接说明来意,要向荣禄借炮攻打使馆。

荣禄脸色郑重,说:“武毅军中的克虏伯火炮乃德国所产,威力奇大,一颗炮弹便有上百斤重,炸了开来,方圆几十丈内,房倒屋塌,确是攻使馆的利器。”

这话说得载漪心中愈加发痒,想:“荣禄这样说,那是准备将大炮借给我了。”便忙说:

“荣中堂对火炮性能了如指掌呀,如今攻英人的使馆正需如此利器,便请中堂将大炮架了起来,猛轰使馆,如此使馆指日可破。”

荣禄却一个劲摇头,说:“这可不行,杀几个洋人事小,太后的安全事大,你可不能为了立功,连太后的性命也不顾了。咱们做奴才的第一要务,便是要保主子的平安。”

载漪摸不着头脑,懵懵懂懂问:“用炮轰洋人使馆、杀洋人,正是保太后平安,荣中堂的意思我却听不明白。”

荣禄说:“你不明白我不怪你,因为你对着克虏伯炮不懂。这炮虽然威力奇大,准头却是不好,炮弹打出去常常出偏。东交民巷离紫禁城太近,万一炮弹偏了一点,凑巧落到了宫里,伤及太后安全,王爷你付得起这个责任吗?”

一番话说得载漪心中发毛,偷眼看了一眼太后,却见慈禧正狠狠的瞪着自己,载漪忙低下头。慈禧却发话了,说:“载漪,我听荣禄讲,这些义和团民根本就没有刀枪不入的法术,一见枪弹不是死就是伤,对不对呀?”

载漪头上冒汗,硬着头皮回话说:“刚毅受他们骗了,这些人的确没有法术,但他们不怕死,心中又特别仇恨洋人,所以用他们还是能为太后出力的。”

慈禧怒道:“能出什么力!使馆打来打去都一个多月了,还没将东交民巷打下来,大队的洋兵开来时,却怎样低档?”

载漪吓得低头不敢说话。荣禄却说:“太后,还有补救的办法。” 慈禧说:“有办法就快说,如今京城里乱成了一锅粥,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你们也不为我分担些忧愁。”

荣禄正要说话,李莲英报呈刚毅在外求见,慈禧就命宣刚毅进殿。 刚毅一进门就哭倒在地上,嚷叫道:“太后啊,大事不好,天津失守了,总督裕禄已在杨村自杀身亡,如今大队洋兵杀气腾腾,马上就向北京杀过来了。”

慈禧惊得从短榻上一骨碌滚了起来,脸色发白,双手乱抖。李莲英忙上前给慈禧捶背。

慈禧倒抽着冷气,指着刚毅问:“你,你,你哪儿得来的消息,是不是愚民胡乱传的?”

刚毅磕头如捣蒜,说:“太后啊,千真万确,消息是直隶总督府败逃回来的人找我报的。

现在铁路不通,洋兵便准备步行,要沿运河杀奔京城。“

慈禧吃惊过后,随即冷静下来,便指着荣禄、刚毅、载漪三个,说:“大敌当前,你们快想办法,派谁来对付杀来的洋兵?”

刚毅载漪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慈禧就叫荣禄:“荣中堂,你说,如今咋办?” 荣禄对天津失陷的消息也是震骇莫名,脑中混乱一片,只得说:“赶紧发上谕,命各省速速派兵到京,保卫京城和太后。”

慈禧问:“直隶的兵呢,都干什么去了,李安堂的淮军,宋庆的武卫左军,何盛的练军,还有保定、宣化的驻军,这些军队都到哪儿去了?”

荣禄说:“这一向我告病在家,端郡王亲自指挥作战。王爷,你快回答太后呀。” 载漪慌慌张张说:“回太后,这些兵马后来都到天津去参战了。” 慈禧瞪着眼问:“那么,这么多的军队都战败了,五六万兵力呀,还不算义和团的人,洋兵却有多少?”

刚毅忙说:“奴才打听了,洋兵有将近二万人。” 荣禄说:“太后,待奴才去见见直隶督府的人,先弄明白天津方面的情况。” 慈禧又惊又怕,说:“好,快去快去。”又命令刚毅立刻给各省发电送信,叫他们快派兵来京,然后对载漪下命令:“叫董福祥停止攻打使馆,快派人给使馆去送面粉、大米、鸡蛋、水果、西瓜,用车拉了去,不要让洋人饿肚子,给教堂的人也送了去。”

载漪大惑不解,忙问:“太后,这是为何,奴才正要困死他们呢。” 慈禧怒道:“把洋人全都弄死,你要把我的后路全绝完呀,!哼,你以为我老糊涂了、什么也不懂,告诉你,我脑子清楚得很,前一段我便知道靠你们这些人的本事,那是绝对打不过洋人的!”

载漪急道:“太后,那使馆还围不围、打不打?” 慈禧说:“当然要围要打,叫洋人们全吃饱喝足了,你便派义和团的人去打,义和团的人死得再多我也不心疼。”

载漪半天理解不了慈禧的意思,迟迟疑疑不动,慈禧怒问:“你要违旨,不听我的话了?” 载漪忙说:“奴才不敢违旨,奴才只是不明白。” 慈禧喝道:“你慢慢的再去明白,但现在赶快按我的话去办,不许拖延。” 载漪忙说:“是,事,奴才即刻去办。”忙退了出来,派人四处张罗面粉鸡蛋西瓜去了。 荣禄找到逃回北京的直隶督府人员,详细询问天津方面的情况,基本上弄清了天津的战事。原来裕禄一直没有切断大沽至天津的通道,致使洋人的兵力弹药源源不断地从海上运来。

清军与义和团一起攻打紫竹林租界,给了洋兵不少杀伤,租界却始终没有攻下来。与敌对阵的各军以聂士成部最为武勇,能和洋人拼死周旋,但聂士成既和洋兵打,又受义和团的干扰,常常两面作战,强行攻下小东营后,兵力损失厉害。洋兵却越来越多了,租界的洋兵便反攻出来,与新上岸的洋兵一起,从东、西、南三个方向合攻天津城。聂士成在八里台阻击租界的洋兵,马玉昆在老龙头车站阻击东来洋兵,宋庆领兵在西门以外抗击洋兵。

聂士成领兵在八里台与洋兵苦战八日八夜,杀红了眼睛,但兵员损失厉害。洋兵攻势受阻,锐气大挫,便派人来和谈,要聂士成或投降或让道,洋人保证聂部官兵的安全。来劝降的是曾在聂部担当过教官的德国人库克,库克先说了一通佩服聂士成英勇善战的言辞,然后说:“聂将军,你们中国敢和洋兵打仗的将军没有几个,所以我才佩服你,但凭你一个就能挡住大队洋兵吗?还是投降了我们,我保证绝不伤害你及你的部下。”

聂士成笑道:“保家卫国是军人的职责,怎能投降,那样我还配称是军人吗?” 库克说:“你的国家向十二个强国宣战,如今各国的军队源源不断地开来,你们大清能打得过吗?聂军门,你们中国人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不要效愚忠了,你若不愿投降,只要给联军让路,我也保证贵军的安全。”

聂士成摇头,说:“你们杀我百姓,辱我国家,我宁愿战死,决不与你们妥协。!” 库克叹息不已,说:“效忠一个毫无希望的政权,不可思议。好,我给你一天考虑时间,明天一早,我们将发动全面进攻。”

聂士成大笑,说:“要打就打,我聂士成何时怕过别人!” 宋庆与马玉昆两部的兵员损失却不大,伤亡极小。原来和洋人作战时,他们让义和团冲在前边低档洋人的枪炮,自己躲在后边打冷枪,义和团低档不住洋枪洋炮后退时,他们便鸣枪威逼团众,可怜的团民前后有枪,却在中间舞着大刀狂喊“保清灭洋”,然后一批一批倒下,血染津门。

聂士成抓住一天休战时间,命兵士修整战壕掩体,这时裕禄却派人送信,请聂士成到总督府相商要事。聂士成将战阵之事一一安排下去,便骑马带上二十多名卫士,急急入城往总督衙门赶去。

何盛的练军把守着各个城门,倒也军容严整,极负责任。总督衙门却气氛紧张,总督的卫队紧守着大门警戒,聂士成将自己的卫兵留在院内,一人直入大堂,参见裕禄。裕禄请聂士成坐下,他自己却一个劲儿摇头叹气,容色愁苦,闷闷不乐,也不说话。

聂士成就“唿”地又站了起来,大声问:“大帅,怎么了,什么事值得你如此揪心?” 裕禄叹气连连,还是不说话。

聂士成说:“大帅,你在为天津的安危发愁?” 裕禄点点头,满脸的绝望。

聂士成大笑,说:“大帅望安,我已调驻防芦台的武毅军三千人即日进入天津参战,命他们切断大沽到天津的道路,此路若断,洋兵的给养不继,我军便可扭转形势。”

裕禄苦笑一声,说:“难,难,局势恐怕扭转不了啦。” 聂士成说:“大帅你身为主帅,怎可如此灰心丧气!有聂士成在,天津城便在!我虽有时直言犯上,但忠勇之心却绝不含糊,请大帅放开心怀,且看我与洋兵血战到底!”

裕禄又摇了摇头,然后从桌子上拿出一张黄色绢纸,摊在桌上,说:“聂军门,你请看吧。” 聂士成低头,看那纸上写着:“聂士成西法练军,甘为洋人之徒,违旨抗命,擅杀义民,着即正法。钦此。”

聂士成大叫一声跳了起来,眦目欲裂,问裕禄:“这是为什么,这是谁下的上谕?” 裕禄说:“昨晚端郡王载漪着人送来的,其中详情,我一概不知。” 聂士成红了眼,吼道:“大帅,有人诬陷于我,你须得主持公道呀!” 裕禄叹口气,有气无力地拍了拍巴掌。随着掌声,从侧门进来了十名持枪的军士,直挺挺站在聂士成的后侧,举起枪来,对着聂士成。

聂士成“扑通”一声,跪在裕禄的面前,两手柱地,眼泪长流,说:“大帅,我只求你一件事!”

裕禄说:“讲吧,只要我还能捡一条命,便尽量帮你办到。” 聂士成说:“我要死在战场上。我练兵打仗,戎马一生,以忠心能战自负,死在自己人的手里,太窝囊了,我死不瞑目啊!”

裕禄咬着牙,蹙着眉,筹思半响,忽然一巴掌狠狠拍在桌上,说:“天津城破,大家都是死,我便大胆违一次旨。你走吧,打你的仗去,若能立功保住天津,我便舍命上奏朝廷为你报功,请朝廷允你将功补过。”

说着挥手,将持枪的军士全部赶走,然后双手扶聂士成起身。聂士成爬起身来,带泪惨然而笑,说:“好,我便死战以报圣恩,也不枉了我练兵为国的本意。”

聂士成赶回八里台军营,命亲兵取出督军的衣裤穿上,又将前几年皇上赏赐的黄马褂套在外面。第二天一大早,洋兵就开始猛烈攻击了,洋兵以大炮作掩护,轮番冲杀,聂军阵地上,炮弹掀起的尘土弥漫,硝烟呛鼻,弹雨横飞,兵士们伏在战壕里奋勇还击。而此时聂士成一身督军装束,穿黄马褂,骑马带刀上阵督战。

营官宋占标忙过来拦住马头,怒道:“军门你糊涂了,战阵之上,为何连黄马褂也穿上了,你这样子便不能上前。”

聂士成瞪眼斥道:“你敢拦我的马!为什么不能上前?” 宋占标说:“你这样子目标显著,敌人的枪炮便专往你身上招呼,那怎么行!” 聂士成说:“我就要这样,你放开手。”

宋占标牵住马缰不放,聂士成大怒,挥刀便砍了下来。宋占标手一松,忙躲往一旁,聂士成便纵马上了阵地。

此刻洋兵又开始新一轮的进攻,对面是德英联军的四千多人马,凶悍绝伦,尤其德国兵,战术精熟,进退如风,猛恶异常。一阵铺天盖地的炮击之后,大队伍的冲锋就开始了。聂部官兵拨拉掉头上一层黄土,然后拼命的开枪射向敌人,一阵猛烈的交火之后,敌军稍退。但突然间阵地的侧面出现了一队日本兵,约有一千多名,端着枪哇哇叫着就扑上来了。这些日本兵是刚从大沽下船赶过来增援的,一接近阵地,便狂呼攻来。正面的德英联军见侧翼援军已到,发了一声喊,返身再攻。聂士成传令预备队上前阻击日本兵,自己纵马扬刀,往来呼喝,喊道:“聂士成部下,不许出一个逃兵,人在阵地在,不许退后半步!”

话刚喊完,一颗炮弹呼啸而下,在附近炸开,飞旋的弹片将聂士成腹部切开,肠子流了出来,马背上一片血红。聂士成左手将肠子塞了回去,右手挺刀叫道:“男儿报国方为男儿,弟兄们,绝不能在洋人面前服软,给我狠狠的打!”

但此时已有十多名日本兵冲上了聂军阵地。聂士成急急驰马过来砍杀,日本兵抬枪一阵乱射,聂士成满身弹孔,气绝身亡。

聂士成既死,宋庆马玉昆心寒胆裂,胡乱抵挡了一阵,带兵拥了裕禄便走,仓皇撤出天津,逃往杨村。义和团民与何盛的练军联合守城与洋兵苦战,四天之后,天津城陷落。洋兵入城,大肆杀戮,街上伏尸遍地,海河也为尸骸所塞,无法畅流。

洋兵占了天津之后,大队人马奔袭杨村,宋庆所部清军一触即溃,呼啸着一路劫掠,逃往北京。马玉昆部与洋兵一场血战,也惨败而走通州。洋兵扑入村内,总督裕禄带了三五个亲兵出村,向西北方疾行,洋兵紧追不舍。裕禄逃入南蔡村,洋兵便围了村子,鸣枪入村,一户一户搜查。荣禄自知必死,跪下向北京方向磕了三个头,然后惨叫一声,举枪自杀身亡。

他的亲兵却逃了出来,一路飞跑,赶到北京报讯。

洋兵们在裕禄自杀后,却并没有急着进军北京,他们需要一段日子的休整,另外,天津有大量的银子宝物要抢,天津城周围的义和团也没有完全消灭。洋兵们就先四出扫荡义和团,然后将城中店铺洗劫一空。此刻他们志得意满,就三五成群带枪上街闲逛,看见倔强有愤恨之色的百姓,便立刻开枪打死,说是义和团民;看见善良胆怯的百姓,就抓了起来,命令百姓用洋车拉着他们满街游逛,还给百姓戴上顶带花翎的官帽,以为笑乐侮辱。

朝廷要求各省派兵入京的上谕发到各地督府衙门后,反响却不大。张之洞、刘坤义、袁世凯等朝廷寄予厚望的重臣,此刻根本没有出兵北上与列强交战的打算,他们此刻正商量着与列强议和,实行自保。实际上,慈禧的宣战诏书颁布时,东南一带的大员便大不以为然。

两广总督李鸿章直接便将此诏称作“伪诏”,不但自己绝不照办,而且发电给上海的盛宣怀,让他联络张之洞刘坤义一起违旨,抵制乱命。

盛宣怀,字杏荪,江苏武进人,时任电报局总办、汉阳铁厂总办等重职,其掌控的企业遍及东南一带,官商集于一身,影响不小。盛宣怀主张洋务救国,与洋人及满清的大员都来往密切。此人大胆而精细,精通工商金融运作,对政治也极为关心,纵横辟阖,才气横溢,是李鸿章最为看重的人物。

盛宣怀接李鸿章电后,立刻与张之洞刘坤义联系,这二人也赞同李的主张。李鸿章笑道:

“我早将他二人的名字签在李某人之后,给朝廷去电抗议了。哎,国危时艰,幸好老夫这样做没有强奸张、刘二位之意。”不过盛宣怀却想到了更深一层意思。原来盛处上海,消息灵通,得知清廷宣战诏书颁布后,英国人最是害怕不安,怕长江中下游地区出现混乱,影响英人在此的贸易。另外,英国隐隐将长江流域视为自己的势力范围,害怕其它列强乘乱出兵,抢占英国的地盘。盛宣怀得此消息,心中便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东南一带各省和列强单独媾和,列强不出兵东南,而东南的督抚大员则力保洋人教民的安全,维持安定,名为“东南互保”。

这想法一露头,盛宣怀便感觉是个好主意,可保东南一隅不遭兵灾,于是盛宣怀急找英国驻上海的领事华仑,请他与美、日、德、俄等国的领事磋商东南互保的建议,同时又派人将此意细说给张之洞刘坤一两人,力促张、刘与列强合作,保东南一片净土。

此时北京东交民巷正遭攻打,各列强的公使馆无法和外界联系,列强们在中国的一切事务就全由上海的领使馆来办。英领事华仑对盛宣怀的想法大感兴趣,征得本国政府同意后,马上分头与美、德、俄的领事联系,这几个国家也怕中国四处起火,影响各自的利益,毕竟他们在远东的兵力不多,于是顺水推舟,赞成英人的主张,只有日本盼望中国大乱,自己可以就近取利,但拗不过其他各国,无奈也只好答应了。张之洞、刘坤一对朝廷招抚义和团向各国宣战极为不满,又怕列强趁机出兵长江流域,因而说:“外隙一开,内乱必定四起,须得保全东南,为朝廷保存宗庙社稷。”两人就请盛宣怀尽力斡旋,力保东南平安,同时派出代表赶赴上海。

盛宣怀柬各方赞成,大喜下即安排各列强领事与张、李二督的代表见面协商,见面的地点便选在上海道衙的小会堂。双方的人马各坐两侧,翻译、记录的文员打横而坐。上海道余联沅也列席会议,并派人沏茶摆放水果,负责招待。一阵扰攘之后,盛宣怀做了一个简短的开场白,强调和平无价,请各方友好协商,共保东南的和平宁静。盛宣怀讲完,示意双方代表讲话。

会场静了两三分钟,满脸胡须又高又胖的英领事华伦就讲话了。华伦说:“中国的愚民义和团倡乱,仇洋恨教,杀我友邦良民,烧我教堂,罪孽弥大。中国的当权太后又极为不智,挟义和团向列国宣战。我等若各派大军入华,则中华古国不免生灵涂炭,文化沦丧,种族灭绝,千年古都,传世宝物,一切好的东西都将在炮火之下成为齑粉。今我各国协商一致,本着好生之德,不欲中华的古老文明受战火荼毒,以慈悲为念,网开一面,不加兵于东南各省,”

他指着张之洞与刘坤义的代表,说:“尔等当告知张、刘二位总督,俾使两位知我友邦此番心意,维持地方治安,保障境内友邦人士的生命财产,保护友邦之人经商传教的权利,不然,我等各国随时可派战舰闯入长江,洋枪洋炮,威猛难当,你们中国人那是万万低档不了的。”

华伦的话说完,向美、德、法、日、俄等国的领事微笑,征询他们的意见。这几国的领事就点头,说他们完全同意华伦的话。华伦居高临下的看着两个中方代表,做了个手势,请中方代表讲述意见。

中方席位上一个黑瘦矮小的中年人便举了一下手,表示有话要讲。盛宣怀就介绍说:“这位先生是张之洞张总督的全权代表辜鸿铭先生。”

各列强领事看见辜鸿铭其貌不扬,又穿着中国老式的长袍短褂,一副土老帽的样子,便意甚鄙夷。华仑用怪腔怪调的英语笑道:“辜先生不可以说土语方言,不然我的译员可译不出来。”其他领事一听,一齐大笑起来。

辜鸿铭大怒,忽然张口,一串流利的英语顺口而出。他说:“英国的男人向以绅士自称,莎士比亚的故乡,雪莱拜伦的故乡,培根与弥尔顿思想沐浴的英国绅士,都是这么无知狂妄吗?”

华伦大吃一惊,他不但吃惊辜鸿铭犀利的言辞,吃惊于他对英国文化的了如指掌,更让他吃惊的是辜鸿铭的口音,那是最最纯正的牛津英语,不含一丝外来口音的痕迹,比领事本人的英语还要标准得多,法、德、日、俄的领事也都粗通英语,美国领事就更不用说了,大家一齐惊讶的睁大了眼睛,看着辜鸿铭。

第十八章 勇者无兵,义师无款

辜鸿铭侃侃而谈,说:“洋人在中国传教经商,却处处自认为高中国人一头,傲慢蛮横,欺辱中国百姓,视中国人为劣等民族,这是义和团仇洋恨教的直接原因。”辜鸿铭说着,将头转向美国领事古纳,说:“富兰克林喊出了‘人人生而平等的口号’,可贵使凭良心说,你等在华何时将中国的百姓与你们本国的公民同等看待过,洋人的生命财产需要保护,可中国百姓的生命财产呢?在你们的眼中中国人一条命有你们的宠物值钱吗?仇洋恨教,难道仅仅是中国愚民的过错吗?”

英、美两使对看一眼,想了想,赧然点头,说:“辜先生的话大有道理,列邦人员在华行事,确有不当之处。”

辜鸿铭翻了翻怪眼,说:“好,这就行了,两位领事先生既然有此表态,那么协商便可以正式开始。”

德国领事心中不服,呼地站了起来,冷笑说:“辜先生,优胜劣汰的世界需要实力,中国人只会大言虚文,不务正业,与列邦开战,次次败北,难为你还想着与各国公民平等,劣等民族败于强盛民族,这是世界的真理,辜先生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译员还没来得及译出德使的话,辜鸿铭便冷笑着用德语还击了,他说:“当中华屹立东方,傲视亚洲的时候,日耳曼的条顿人被罗马击败,之后辗转了几个世纪,西支的日耳曼人被法兰克王国统治。近世当拿破仑提兵东进,大破德国之时,德意志人举国哭泣,心意不平。德意志民族是强盛民族还是弱等民族,本人学识浅陋,难以下这个结论,要请贵使指教!”

德使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辜鸿铭双臂张开,伸向上方,瞑目背诵歌德的诗歌:“愿高贵的人类,友爱而善良!愿人类不倦的做着有益的事业,成为正直灵感的神祗。”他以德语将诗朗诵得抑扬顿挫,满脸都是悲天悯人的表情。

美欧各领使一齐悚然动容,心想:“野蛮落后的中国,与世隔绝的中国,何时竟出了这样一位对美欧文化历史如数家珍的人,其学识水平足可跻身美欧第一流学者之列,偏偏在中国又名不见经传,默默无闻!”当时中国系统研究美欧的人可以说根本就没有,偶有涉及,也仅仅限于极窄的领域,极浅的表层,大多数人对洋人是鄙夷的、厌恶的,根本不愿意研究了解他们,只把他们看作一种奇怪可恨的化外之人而加以排斥仇视,因此辜鸿铭的这一番言辞议论使各领事大为吃惊。

静场了一小会,法国领事好奇地问:“请问辜先生,如何对欧洲如此了解,可否一释众人之疑?”

辜鸿铭满脸哀怨,用法语说道:“鄙人虽是中国人,却生于南洋,长于欧洲。对欧洲各国的人文历史均喜研究,却发现各国的有识之士,在本国时诚为彬彬有礼的绅士,但一到中国,便傲慢蛮横起来,视我国民如无物,因此满腔义愤,要为中华古国伸张正义。”

原来辜鸿铭祖籍福建同安,祖上出洋到槟榔屿一带谋生,辜鸿铭便生于槟榔屿,因聪明好学而被橡胶园主英国人布朗喜爱,收为义子,送到欧洲求学。辜鸿铭在英国的爱丁堡大学、德国的莱比锡大学分获博士、硕士学位,其后又赴法国学习,精通中、英、德法、俄、日、马来、拉丁以及希腊等多种语言、文字,后回槟榔屿潜心研究中国古籍,前几年经人推荐,给张之洞作了幕僚,发大愿要将中华的文明介绍给欧美人知道,可惜他的工作才刚刚开始,洋人没有几个知道他的。辜鸿铭高傲、倔强、偏执,愤世嫉俗,好作惊人之语,见列强的领事诬蔑国人,诋毁义和团,忍不住就和他们针锋相对的争执起来。

此时盛宣怀拍拍手,大声说道:“好了,好了,各位朋友,意气之争大可免了。大家进入正题,商量互保东南和平的方案。”

经过三天协商,东南互保方案经各方同意,形成了文字协议,其大意为:参加协议的两湖两江地区不参与对各列强的战争,着力保护辖区洋人教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各列强也不向该地区派遣军队,双方协作保障和平。

盛宣怀见大事已就,欣喜之余又向其它省份发电联络,邀请他们也加入东南互保。各地督抚大员将利弊权衡一番,大多不愿与洋人开战,于是两广的李鸿章,山东的袁世凯首先表态加入东南互保,接着浙江、江西、福建、四川、云南等省也表态加入。

这些重臣大员既与洋人互保,那便是大大的违旨了。张之洞含含糊糊向慈禧写了个奏折,将互保之事委婉说了,解释说若不如此,南方将与北方同归于尽。慈禧此时哪有余力和他们计较,反安慰说自己本也不愿和洋人打仗,与他们的想法一样。然后就连连催促他们派兵到京,卫护首都。张之洞无法,就派湖北的提督张春发带了几营疲兵北上。

这时候,南方的大员及洋人之间,却传出一个惊人消息,说参与互保的省份将脱离大清而独立,已密议推李鸿章为总统。盛宣怀得信忙给李鸿章发密电,询问他是否有作总统的想法,李鸿章却大笑,极力否认,说:“我残年老朽,虽反伪诏,但忠心耿耿,决不叛清。”

此时在上海的繁华之地张园,却忽有众多名士开会,成立了一个叫“中国议会”的组织,推容闳为会长,严复为副会长,唐才常为总干事,宣布不认满清为中国的合法政府。

中国议会其实是唐才常组织的。唐才常这时通过手段,已招罗了近二十万帮会人物。秦力山、吴禄贞等帮唐才常挑选帮众兄弟加以训练,编成前、后、左、右、中五军及总会亲军,兵力达二万多人。唐才常计划以中国议会作为起事成功后新政府的雏形,哪知在议会的成立大会上,便有人闹了起来,反对议会的宗旨。

闹会场的人叫章太炎,浙江余杭人,瘦削而高大。其实他名叫炳麟,字枚叔,号太炎,曾师从浙中大儒俞樾精研国学,最喜看书,天资聪颖。传说他六岁时即能做诗,当时天降大雨,父辈与客饮酒堂上,客人见章太炎游戏桌旁,便戏命其做诗。章太炎张口就说:“天上雷阵阵,地下雨倾盆;笼中鸡闭户,室外犬管门。”几句诗一出,语惊四座,此后就被远近之人看作才子。梁启超在上海建强学会时,章太炎从浙江赶往上海参加,在《强学报》《时务报》上写文章宣传维新,但却对康门徒众一味吹捧康有为不满,与梁启超等人打了起来,大怒之下离会。后受通缉出逃台湾、日本,对满清越来越是仇恨,遂立志要推翻满清,光复汉家天下。他是胆大包天,无所顾忌的性格,对议会的宗旨不满,因而就大吵起来。当时会长容闳正宣读议会的宗旨:“一。保全中国自立之权,创造新自立国。二。决不承认满州政府有统治中国的权利。三。请光绪皇帝复辟……”

章太炎起身叫了起来,大声说:“这是什么宗旨,一面排满,一面勤王,既不承认满清政府,却又要拥戴光绪复辟,如此自相矛盾,怎能成事!”这一喊,整个会场愕然,议论纷纷。

唐才常忙过来安抚,笑道:“章兄章兄,稍安勿躁,下来兄弟自会向你解释清楚。” 章太炎长衣大袖,手摇着羽毛扇子,瞪眼怒道:“你如真欲光复汉家天下,便不该如此首鼠两端,如果真要勤王保皇帝,那就与我辈之趣相左,还有什么可讲的!”

唐才常说:“皇上圣明,以资号召人心——” 章太炎仰天大笑起来,笑罢,又怒容说道:“满清占我江山,辱我人民,致使神州腥膻满地,人民世世而为奴种,吾今决意与之决裂,势不与满种共戴一天!”说着,嗔目大叫,须发戟张,便跳了起来,一把扯过脑后的辫子,挥刀割断,说:“从今以后,章某只以反满为业,决不与勤王之人同流合污。”说完转身,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唐才常、容闳等叹息不已,因为当时章太炎作为文章大家,国学精英,名气已经很大了,他这一闹一走,难免给议会留下许多阴影。

果然,会散之后毕永年便寻到了唐才常的寓所,满脸的不高兴,说:“唐兄,革命与保皇绝不类同,如今满清腐败,人心思汉,你还搞什么勤王保皇,快将这些念头弃了,宗旨改了,一心一意的革命。”

唐才常叹一声,说:“不行,我必须将革命与保皇合二为一,这样方可以多聚人众,以资成功。况且,起事的经费还仰仗保皇会在海外为我筹措,我不保皇,他们就不会给我一分钱的经费。”

毕永年怒道:“又反满又保皇,世上哪有这样的事情!如此你成什么人了?” 唐才常一脸肃穆,咬牙决绝说道:“我是什么人?我乃古往今来一横人也!我要凭我的一己蛮力,动摇四海颠覆乾坤,不成功就以命继之。可惜我不是谭嗣同,谭嗣同乃是纵人,志超云外俯视环球,嗤伦常,笑圣贤,何等豪迈飘逸。我却只知一力蛮干,不管什么条条框框。”

毕永年说:“你要以光绪为圣上,革命党的人自然心寒,分崩离析之时不远了,你自掂量。” 唐才常说:“汉族对满清有近三百年的驯服,非借忠君爱国不足以号召天下。” 两人辩驳多时,谁也说服不了谁。毕永年便一怒之下出门,说:“我将往招两广的帮会人马离开,你别后悔。”

两广的帮会首领李云彪、杨鸿卿、辜天佑、师襄等人都是与孙文结盟的人马,是兴汉会的重要成员,曾由毕永年领着到日本拜会过孙文,发誓反满革命。毕永年过去以为唐才常也是反满革命的,所以同意李云卿他们投唐起事,如今唐才常既然决意保皇,毕永年自然便要带走革命派的人马。

毕永年气冲冲找到了李云卿等人,告诉他们唐才常坚决不改宗旨,死心保皇,要李云彪等带众离开,以示革命立场。李云彪等却脸色古怪,扭扭捏捏说道:“唐才常有海外巨款,弃之不取多么可惜。”

毕永年怒道:“难道便贪了他的钱财,大家就不革命了,就保皇了?” 杨鸿卿、辜天佑、师襄等人一齐说:“还不都一样,手下的弟兄们那管这些,他们只要有款子发饷便干。你呀,也别太认真了。”

毕永年大受刺激,气得跺脚拍桌子乱骂,众人却笑嘻嘻说他死心眼不开窍。 毕永年恨道:“诸位见利忘义,实不足与共事!天下难道再没有志士了吗?我另找人去革命。”

李云彪、杨鸿卿冷笑说:“不发饷银,谁也不干革命,难道我们会党兄弟的命就不值钱吗!” 毕永年无论如何转不过这个弯子,痛哭而出,说:“从此再不以革命救世为己任了。”于是孤身南下广州,投罗浮寺削发为僧。

中国议会已经成立,自立军五路人马也整训完毕,天下形势正乱,北方的洋兵云集天津,将攻北京,南方各省虽云自保,但是人心慌慌。唐才常便欲乘时而起,揭竿举事。发电向保皇会索要经费,保皇会却推三阻四,迟迟不给。

事情其实很简单,自唐才常参加十三太保、劝康有为休息林下之后,康有为对唐才常便存了戒心,几个嫡传弟子又报告说:唐才常名为保皇勤王,实乃反满革命,要推翻大清,与孙文等人有默锲,且其手下收容了许多大倡革命的逆党分子。康有为气恼下即令停止对唐才常经费的汇寄。

唐才常见款项迟迟不至,就又发电向在日本的梁启超催要,当时保皇会在海外筹款不少,梁启超见唐才常得不到起事经费,心中大急,忙发电给康有为,要到主管款项分配的澳门保皇总会主持工作,康有为却坚决不许,告诉他说:“我已在两广另行组织勤王军,款子应优先供应哪儿。唐才常既保皇革命不分,我们就不得不提防他。”

唐才常久等无款,无奈下乘船亲到香港等地筹款,以应起事之需。 李鸿章将做总统的消息引得在日本的孙文也按捺不住,急忙派人赴香港,希望能与李联系,支持他做总统,以促其反清。李鸿章假装对做总统有些兴趣,派人赴香港与孙文的人接头,引诱孙文到广州来面谈,以便捕捉。孙文却坚决不去广州,只同意在香港商谈。李鸿章见孙文不上当,便不理睬他了。

李鸿章将作总统与中国议会的成立在东南一带的影响不小,但这些消息传到北京,却无人理睬,因为此时不但天津失陷,俄罗斯也在东北边境集结兵力,开始疯狂屠杀中国人了。

原来受直隶义和团迅猛发展的影响,东北地区的义和团也大量发展起来,拿刀携矛,和洋毛子作对。俄陆军大臣库罗巴特金听到消息,高兴得手脚乱舞,说:“好极了,中国的愚民在东北倡乱了,这给我们占领满洲提供了再好不过的借口。”

俄沙皇也深以为然,于是下令给俄阿穆尔地区的带兵官格里布斯基,要他以保护东北铁路为名,出兵占地。格里布斯基于是调兵十七万,大举入浸,先将黑河夷为平地,然后占瑷珲、齐齐哈尔、哈尔滨、吉林、沈阳。黑龙江将军寿山率清军抵抗,兵败后自杀。吉林将军长顺投降,东北主要城市全部落入俄军之手。格里布斯基兽性大发,又出兵黑龙江以东属大清管辖的海兰泡城,将城内四万中国人驱赶到黑龙江边。黑龙江水大江宽,波涛滚滚,江上此刻没有一只船。

格里布斯基下令说:“凡中国人都到江那边去,不然,统统杀头。” 中国百姓迟疑不动。格里布斯基便令俄军开枪,百姓倒下了一批又一批,未倒下的就急忙扑到江里,但马上就被江水卷走了。俄兵哈哈大笑,却嫌百姓下江的速度太慢,便出动马队挥刀乱砍,驱赶百姓下江。海兰泡的四万人中最后有八十人终于游过黑龙江,保住了性命。

此时黑龙江东还有六十四个中国人的村子,称江东六十四屯。俄人便派哥萨克骑兵入村,用刀砍、用枪打、用火烧,驱赶村民下黑龙江。清脆的枪声伴随着大火的烈焰,凄惨的叫声一阵阵响过,然后便是满地的死尸鲜血。数万的村民一半死于陆上,一半死于江中,六十四屯随即被俄兵纵火,烧成一片白地。格里布斯基大喜欲狂,说:“好极了,江东再无中国蛮子了!”

于是移俄罗斯人到海兰泡居住,改海兰泡为“报喜城”。 这时候,各列强还在给天津增派兵力,到八月初,英、德、俄、法、日、意、奥等八个国家有两万三千兵员聚集津门。天津各列强的领事便会商以两万兵力北上京师,号称八国联军,请德国的陆军元帅瓦德西做联军司令。消息传到北京,慈禧惊恐不已。因为此刻各省派兵来京护卫的没有几家。好在京城还有荣禄的武卫军,董福祥的甘军,载漪的虎神营,刚毅的鸟枪营等等,通州还驻扎着马玉昆宋庆败下来的一万多人马。慈禧无奈下召集王公大臣会商,将来京助战的三四个外省提督也叫上,共同商讨御敌之策。

仪鸾殿内,顶戴花翎满屋,亲王、郡王、尚书学士、各一品大员齐集。这些太后平日依为国家柱石的高官显贵们,此刻却是瑞瑞不安,各自心怀鬼胎。慈禧面南而坐,一脸忧虑,问道:“洋人的联军将出天津,攻我京城,谁敢做带兵的主帅,在半路截杀洋兵,以保我京师重地的安全?”

众官下跪时本来便低着头,这时就将头更加垂下,不与太后的目光相接。 慈禧叹一口气,只好直接点名,就叫:“荣禄,你便作了大帅,领兵前去与洋人厮杀可好?” 荣禄一脸惶恐,忙磕头说:“太后,奴才虽赤胆忠心,但确实不知兵事,战守布阵之法,炮兵步兵的配合等等,这些奴才都一无所知。命臣做大帅,只会误了大事。”

慈禧怒道:“武卫军一直是你掌管,你竟敢说不懂兵事!” 荣禄说:“臣虽能领兵,却不会打仗,请太后明鉴。” 慈禧气得用手乱打桌子,就又用眼瞪着刚毅,厉声说:“刚毅,你敢不敢做大帅、领兵打仗?”

刚毅发疯了一般的磕头,死命推辞说:“微臣不敢,微臣的胆子最小,看见战场厮杀,血流尸横,微臣便胆战心惊,怕得要死。”

慈禧骂道:“你鬼话连篇,休想骗我。你当监斩官杀人,那时你胆子大得很哪,怎么我就没听说你害怕过?”

刚毅苦着脸说:“当监斩官杀人,被杀之人是捆绑好了的,当然不用怕。可如今洋兵拿枪带跑,凶神恶煞一样,杀他们怎能和监斩犯人相比。”

慈禧狠命的跺脚,长声叹息。刚毅吓得低垂着头,一动也不动。慈禧用眼光扫过满地下跪的群臣,最后将目光停在载漪的身上,犹豫了一下,终于说:“载漪,你对洋人最是痛恨,你便作了大帅,带兵去杀洋人吧?”

载漪一惊,心想这是性命交关的事,也不能顾及其他了,便一扭脖子,瞪着眼说:“我是郡王,身份显贵,怎能到战场上干那危险万分的事情!太后还是另选别人为好。”

慈禧气得两腿打颤,双手乱摇,最后惨然而笑,说:“你身份尊贵不去,我去带兵打仗,保护你的周全,好不好?”

载漪说:“太后要真懂兵法,便带兵去打好了,太后作的决定,我等奴才又怎敢反对!” 慈禧站了起来,颤抖着手脚,起身上前,提脚对着载漪便踢。载漪不动,任慈禧踢了几脚,然后用手揉一揉被踢的地方,仍旧垂头跪下,对慈禧竟来个不理不睬。

慈禧回身坐倒于御座之内,放声大哭起来。抹泪哭道:“满屋子的花翎顶戴,却没一个带兵杀敌之人,朝廷怎么就养了这么一群废物呀!列祖列宗,先皇先帝,看来大清的气数就要完了。文宗皇帝呀,我对不起你呀,大清的江山传不下去了。”

慈禧这一哭,满朝的王公亲贵、文武大臣一多半脸色发红,羞愧难当。载漪、载勋、载澜等人却撇撇嘴,一副不屑的样子。慈禧泪流不止,嚎啕呜咽,哭得伤心至极。荣禄、刚毅、徐桐等想要出声安慰,却苦于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话,正在苦思,门外却传来哈哈的大笑声,笑得豪迈畅怀,中气十足。

众官大惊失色,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于此时旁若无人的放声乱笑,难道他真不要命了?

跪在门口处的臣子就扭头后看,却见发笑之人跪在门外,约莫五十多岁年纪,身穿武官服色,好像很武勇彪悍的样子。原来殿内跪不下了,有好几个人只好跪在殿外。但这个发笑之人面孔极熟,大家却猛然一下叫不出他的名字。大家就想:“这人是谁呀?好生面熟。此刻胡乱发笑,他难道忽然脑筋错乱、失心疯了?”

慈禧旁边的李莲英就怒喝起来,说:“谁在外面发笑,敢扰乱肃穆庄严的朝堂,难道不想要脑袋了?”

慈禧此刻已止住了啼哭,就挥手制止李莲英说话,自己发话说:“敢如此大笑的人一定是胆略俱全的勇士,满朝的奴才是既不敢哭也不敢笑的。这位武将,你叫什么名字?官居何职?”

那位武将说:“回太后话,小将李秉衡,现任长江水师巡阅大臣。” 跪在前边的荣禄一听李秉衡自报家门,急忙说:“太后,李秉衡有职无兵,却忠于朝廷,他是孤身一人北上来京,想为保我京师出力的。”

原来甲午一战之后,长江水师早已没有了,但这个空官位却还留着,李秉衡过去是山东巡抚,因曹州教案被免职了,一直闲居,无人理睬,几个月前才被调到现在这闲淡位置上。

他不甘无为,想来京保卫京师,自己却没有兵,向刘坤一借,刘坤一却坚决不借,李秉衡一怒之下就孤身来京了。

慈禧就问:“李将军,你刚才为何要发笑呢?” 李秉衡说:“小将笑天下的事都这么阴差阳错,颠颠倒倒,让人无奈。有兵带的大官要么命贵肉娇,要么不懂兵法,都不能为太后出力。小将命贱也不怕死,熟读兵书,中外的韬略战阵也研究了不少,手下却一个兵也没有,满心想为太后出力,却是不能,因想起了造化弄人这句话,不禁就苦笑了出来,惊了太后,小将罪该万死。”

荣禄、刚毅、载漪等人听了李秉衡的话,一个个脸上发烧,心中羞惭交加,因而大恨。 大学士徐桐就奏道:“太后,此人说话无礼,看来是个狂妄之徒,应该斥夺其官职,乱棒赶他出宫。”

慈禧却摇头不许,此刻她虽然眼中还有余泪,但脸上已生出了许多希望和喜意,就温言问李秉衡:“你能带兵打仗,你也敢带兵打仗?”

李秉衡昂然说道:“能带兵与洋鬼子在战场上厮杀较量、斗智斗勇,并且大败洋人,激扬我堂堂大国的雄风,乃是小将毕生的心愿。不过小将没有一兵一卒,徒有一腔忠心,满腹韬略,唉!”说到这儿,李秉衡摇了摇头,苦笑一声。

慈禧却“忽”地站了起来,正色说:“李秉衡,我便助你实现心愿,北京城内外之兵,武卫军、虎神营、神机营、甘军、鸟枪营,还有二万多八旗兵、绿营兵,各地来京的勤王之师也到了七、八家,京津之间我大清尚有十多万兵力,这些兵任你挑选,只要能挡住区区两万洋兵,保住我京师之地,我便给你高官厚禄,让你专门练兵带军,你愿意不愿意?”

李秉衡忙道:“真能这样,小将欢喜无限,感激不尽,将尽施平生所学,卫我大清,以保太后与皇上的安全。”

慈禧大喜,说:“好——”

慈禧的“好”字刚出口,前排的载漪却急得抢着说:“太后,万万不可信任此人,城内的兵力更不能交由他管,那大家的性命可全都交到他手上了,此人是好是坏,忠心到底如何,谁能知道,太后怎可如此轻信于他!”

载漪的话声刚落,载勋忙又接口说:“太后,李秉衡职轻官小,就是将兵交给他,他又怎能指挥得动,兵将全不服他管,他却怎能带兵去打仗?”

慈禧瞪着载漪载勋两个,冷笑道:“你二人到是爵高位重,可是一不懂兵,二怕丢命,却嫌别人职轻官小,哼!荣禄,你怎么说。”

荣禄想了想,说:“太后,以奴才愚见,李秉衡还是有些真才实学的,但城内的这几支军队,那一支不是兵娇将悍,要管得住他们,的确非得素负威名的的王公大臣不可,另外,在半路截击洋兵,也不需要倾全部兵力,北京城也得加强防卫。还清太后斟酌。”

慈禧“哼”一声,说:“照你这么说,只给李秉衡带一部分兵力,他到前方去打,你们守卫京城,是不是?载漪载勋刚毅徐桐,你们几个说,到底怎么办?”

刚毅徐桐载漪载勋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如何说话。这时外面传报,“庆亲王奕劻求见太后”,

慈禧忙叫:“快传进来,快传进来。”

奕劻这一段在家养病,本来病也不大,但他对义和团一直主张剿杀,又一直主张和洋政策,义和团曾发过揭帖警告要杀他,奕劻心中害怕,就装病在家不出门。如今见洋兵就要入京,朝中局势混乱,在家里心烦意乱实在坐不住了,便来求见慈禧,想献策以救危乱之局。

入殿跪下叩了头,慈禧便急忙问:“奕劻呀,事情你该都知道了,你说如今可有什么好办法呀?”

奕劻说:“太后,要解危局,必须请李鸿章北上议和!” 慈禧一震,随即一喜,说:“对呀,我怎么就忘了李鸿章呢!不过,他有八十岁了吧,国家都成这个样子了,他还能施展手段,把洋人说得回心转意不打我们了?”

奕劻肃容说:“李鸿章虽然年岁已高,但忠心不改,智勇兼备,如能即刻召他入京,那是我大清之幸。”

却听有人轻轻“哼”了一声,奕劻扭头一看,却见载勋满脸鄙夷之色,似乎对李鸿章极不以为然,奕劻叹了一声,不再说话。慈禧却心中不快,问:“载勋你哼什么?”

载勋愤愤不平的说:“李鸿章专和洋人勾结,卖我大清的江山,是个投降派二毛子,李鸿章多活一天,大清的江山便被他多买一块。”

慈禧怒道:“李鸿章出将入相,侠心义胆,为国家从不计较个人的毁誉,他的见识经验、功劳苦劳,不是狂妄之徒就能骂倒的!”

载勋听太后的话说得狠毒,气得紫涨了脸却不敢反嘴,便狠狠的瞪一眼奕劻,把脸扭到了一边。慈禧就命奕劻下去草拟上谕,任李鸿章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让广东巡抚德寿暂署两广总督。

荣禄建议说:“太后,也不能全指望议和一途,半路拦截洋兵的事还得布置。”慈禧点头说:“有道理,那你说,给李秉衡拨那些兵带?”

荣渌说:“便将来京勤王的湖北提督张春发所带鄂兵十营,万本华所带的晋军四营,以及陈泽霖、夏新酉所带的勤王兵,总共约一万五千兵力统一由李秉衡指挥,作为拦截力量,在京津间布阵狙击洋兵,这样可好?”

慈禧说:“很好,只要能挡上一挡,李鸿章就来了,那时就可以议和了。”于是下令拟旨,任李秉衡为帮办武卫军事务大臣,万本华陈泽霖等四人的兵马全归他指挥,命他迅速带兵出京,拦截洋人。

李秉衡苦笑说:“太后,我是孤身一个来京的,总得给我的总部拨些随行人员,作通信联络用啊。”

慈禧说:“这还用说,便请荣禄给李将军配齐帅府的一应人员,亲兵队伍、文书机要、联络跑腿的、厨艺打杂的,最少需要一千人。”

荣渌说:“太后放心,我给李将军至少配够三千人。” 慈禧点头,便口谕李秉衡尽快带兵出京。

第十九章 仓皇间西走,一何辛酸

散朝后,荣禄即和刚毅、载漪等商量,欲从各军中分别抽部分人员给李秉衡,刚毅载漪却坚决不给。荣禄就脑子一动,请载漪拨了三千名义和团民,将之作为李秉衡的帅府人员。

李秉衡此时刚去张春发与陈泽霖营中巡视兵伍情况,见兵士散漫,将官怯怕,军无战心,心下不喜,暗自担忧。巡视归来,三千义和团众已奉命前来受他指挥,团众们情绪高昂,却捋袖展腿、吵吵嚷嚷,询问之下,方知大家对军务机要一无所知,李秉衡心下不喜。这时刚毅载漪却奉旨走马灯般催他快快启程,不许耽误军机。

李秉衡此刻骑虎难下,仰天长叹,说:“立功心切,我命休矣!”无可奈何,便传令张春发、万本华、陈泽霖、夏辛酉四部军伍起行,迤逦赶到武清县河西务时,八国联军在瓦德西的统率下已迎上来了。

李秉衡忙令各军停下,发号施令,布阵迎敌。当下命张春发所部十营、万本华所部四营共七千人马防守河西务;命陈泽霖部十营约五千人马布阵于河西务西侧,成犄角之势,以钳击洋兵。自率夏辛酉部三千人于西北的羊房,与前两处呈三角之形,除防洋兵背后偷袭外,还有督战与别动队的作用。布置已定,三申军令,厉声告诫各部坚守阵地,死战洋兵,无令不许后撤半步。张春发、万本华四人得令,各自率军到指定地点挖壕沟设障碍布防,第二天清晨,洋人的联军就开上来了。

洋兵直扑河西务,枪炮齐响,猛烈进攻。张春发部官兵见洋人凶猛,胡乱发了几枪,扭头便走,没命般逃跑。河西务西侧的陈泽霖部见事情不好,也扭头北窜,一窝蜂般尾随张春华部跑了。剩下万本华部两千人马,苦战联军一万多人,力所不支,也溃败下来。

李秉衡在羊房见张春发、万本华的乱军竟逃,不战而走,气炸了胸膛。便带夏辛酉部三千人与帅府的三千义和团众拦截逃兵,高呼道:“都给我回阵地打洋兵,宁死不许后退!”

逃兵们慌乱四窜,边跑边喊:“大帅,你也快逃,洋人凶恶,迟走就没命了。” 李秉衡举刀砍翻几名逃兵,大喝道:“谁做胆小鬼逃跑,便格杀勿论!” 夏辛酉部与义和团众也列队高呼阻拦。逃兵们恼了,就开枪射击,将阻拦的队伍打倒一片,然后风一样的向北逃走。

李秉衡无奈下只得后撤,想退至二十里外的张家湾再布阵抵挡,但乱兵们只逃不停,没有兵将再听这位大帅的指挥,帅府的义和团也被逃兵们打得非死即伤,一支打洋兵的队伍就这样顷刻间风流云散了。李秉衡泪流满面,大叫说:“我在金殿夸下了海口,如今我还有脸逃回去吗?”

于是吞金自杀。

八国联军继续北上,逼近通州。通州驻扎着马玉昆部约一万多人,见洋兵施施然开了过来,这一万多人心寒胆裂,不战而走,弃了通州,将抢劫来的衣物财货,鼓鼓囊囊背在背上,又逃向北京。

八国联军继续北上,八月十三日的午夜,先头部队俄军开到了北京城下。 此刻北京内城九门、外城七门各门紧闭,虎神营、绿营、甘军、神机营、宋庆与马玉昆的残兵等共约七、八万兵力分段守护着城墙,各官兵将佐看着城下三千多人的俄军,心慌意乱,惊恐不安,预想着城破之后逃跑的地方。此后日、英、德、美、法、意、奥的兵力全到了,各找地方,发炮攻城。十四日下午,英军首先攻破广渠门,驱兵入城,直向东交民巷开去。

此刻围攻使馆及西什库教堂的义和团众撤往重要街口筑街垒,传教士与教民便携枪拿刀冲出教堂,红着眼睛见人就杀,疯狂报复。紧接着美军进城,也开往使馆区。之后俄军进城。

日军强攻朝阳门,与守门的董福祥甘军相遇,甘军猛烈抵抗,固守不退。日军悍恶暴烈,发炮万余发摧毁城墙,董福祥指挥兵士急堵破墙之处,日军疯狂扑上,与甘军拼杀,直拼到午夜时分,甘军不敌,溃败而走,日军遂大举入城。

当广渠门初破之时,消息传入宫中。慈禧手脚发凉,呼吸急促,面色煞白,恐惧已极。

心慌意乱下打发太监出宫遍请各王公大臣入宫议事,商讨对策。大小太监在乱哄哄的北京城里东弯西走,胡窜乱行,有些太监找见了王公大臣,王公大臣却坚决不听召唤,不去宫里了。

有些太监见混乱如此,干脆就不找人了,返身入宫拿了自己积攒的财物,出门便溜。宫中也是混乱一片,宫女太监能逃的便逃,能躲的便躲。诺大的一座紫禁城,混乱一阵后,变得冷冷清清,只剩下一些首领太监或零星几个走不开的执事。

慈禧太后在议鸾殿内等呀等,望眼欲穿,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却不见一个王公大臣前来。

慈禧无奈,遂放声大哭。太监总管李莲英、副总管崔玉贵、大阿哥溥隽、皇后隆裕、谨妃等此时都在这儿,却不知该怎样安慰太后。溥隽冷冷翻着白眼,对任何人也不理不睬。

慈禧正哭得愁天惨地、伤心欲绝,感觉无路可走之时,忽荣禄、刚毅、载漪、载澜四位大臣来到,原来今天他四位在宫中当值,听到城已破,而洋兵还未大举进城,于是四人急商行止。是战是降是逃争论了好半晌,商量不到一块儿,四人又相互瞪眼指责了一会,便来仪鸾殿见慈禧,请她定夺拿主意。

慈禧此刻已止住了哭声,但猛然间见到他四人,却又呜咽起来,说:“城破兵逃,该怎么办呢,你四人快商量个办法出来。要不我们出京西逃?”

四人叩头说:“按太后的意思办。”

慈禧便安排刚毅出宫找车,载漪载澜寻兵护卫,自己与荣禄商量出逃的详细计划,将逃难的目的地选定到陕西西安。

刚毅听命找车去了。载澜却执拗不去,扭着脖子说:“打白旗投降算了,此时那还有兵,麻里麻烦到哪儿去找!”

慈禧厉声呵斥,载澜不理不睬。

不大工夫刚毅找了一辆马车来了,慈禧皱眉嫌一辆车不够用。刚毅说:“街上哪儿有车,好不容易才找了这辆车,许给车夫五两银子一天叫了来。”

慈禧叹口气,吩咐众人脱了官服,自己也穿了件不知哪儿找来的农妇的衣服。众人慌慌张张,请慈禧快快上车起驾。李莲英扶慈禧到了车旁,慈禧忽道:“不好,皇上呢,快去找,无论如何不能让皇上落到洋人手里,那样咱们就没有后路了。”

众官一惊,刚毅忙伙同李莲英飞步赶往瀛台,涵元殿内却空空如也,既不见光绪,看守光绪的太监也跑得没了踪影。刚毅李莲英连连叫苦,吓得面无人色,此时也顾不得满身是汗,只得急匆匆满宫乱转,到处寻找。

原来光绪见宫中混乱,监守自己的太监惶恐不安,一问才知八国联军进城了。继而看守太监一个一个逃走,光绪就大胆出了瀛台,急急往羁押珍妃的北五所走,沿路所见太监宫女不少,但大家都抱着包袱等物慌乱而走,也无人理会光绪。光绪一路畅通到了北五所,那儿看守珍妃的人早逃了。珍妃也刚知道洋兵进城的消息,正想着该怎么办,光绪忽推门而入,两人四目相对,悲喜交加,抱在一起便大哭起来。好不容易哭罢,两人感觉周身轻松,脑际清明,心内酸甜交织,就拉着手互问别后的情况。

说了一会别后苦况、思念殷切,珍妃忽问:“万岁,如今洋兵进城,我们可怎么办呢?” 光绪说:“洋人或许能助我重掌国权,如此坏事就变成好事了。” 珍妃心中轻松起来,喜道:“真会这样?如这样你我就不用分开、可永远在一起了?” 光绪点头,安慰珍妃说:“太后守旧顽固,洋人都讨厌她,我想,洋人一定会助我的。” 珍妃高兴得拍着手笑,说:“这样,你就是真正威风八面的皇上了,太后就再也休想欺负你了。”

光绪微微一笑,摇摇头。珍妃却笑着问:“你重掌国政之后,大权在握,那时你怎样处置太后?”

光绪苦笑一声,不说话。珍妃歪着头想一会,笑眯眯说:“那时你就把她也关在瀛台那个殿子里,不许她乱走一步,也不许她看戏、下棋、抽大烟袋,好不好?”珍妃说着笑得喘不过气来,弯下了腰,脸上甜美畅快无比,好像他们已经真的把慈禧关了起来。

光绪受珍妃情绪的感染,不觉也莞尔而笑。两人顿时觉得天地又宽又大,一个光明美好的前景正扑面而来,两人陶醉起来。

这时外面却气喘吁吁、脚步踏杂,光绪珍妃一惊,站了起来。接着门被推开,刚毅李莲英上气不接下气地跌了进来,一进来便双双跪倒,大口喘着气说:“谢天谢地,谢菩萨谢佛爷。皇上果然在这儿。”

光绪惊道:“你们要干什么?”

刚毅李莲英说:“皇上啊,洋兵都进城了,快走吧,太后有旨,大家这都要出去逃难了。” 光绪说:“我不去,我要留在这儿和洋人交涉。” 刚毅李莲英说:“去与不去,都得太后说话。皇上这便去见太后吧。” 光绪无奈,只好起身往见慈禧。珍妃拉着光绪的手不放,于是两人一起前行,刚毅李莲英淌着汗跟在后边。

慈禧佝偻着身子立于马车之侧,隆裕皇后搀扶着她。见光绪珍妃手拉着手姗姗而来,慈禧大怒起来,斥责光绪说:“大难当头,你不来见我,躲到哪儿去了?”

光绪红了红脸,看了看珍妃,不说话。

慈禧便喝道:“快走,随我出城逃难。”

光绪站着不动,说:“儿臣不想走,京中总得留善后之人。请荣中堂几个保太后出城,儿臣就在这儿料理善后,与洋人交涉。”

慈禧怒道:“我早安排李鸿章来京议和了,你人既老实,嘴又笨,没有本事,那会和洋鬼子打交道!快随我走。”

光绪被慈禧这几句不客气的训斥,弄得一下子返不上话来,正低头苦找不走的理由。身旁的珍妃却开口了,说:“太后,皇上有没有本事,也是真命天子,李鸿章就是来北京,难道见皇上在,他就不议和了?”

慈禧骂道:“小贱人,你敢和我顶嘴!”

珍妃对慈禧翻了个白眼,说:“洋人已经打进城了,太后的威风也该收敛些了。” 慈禧大怒,叫:“反了,反了,快给我掌嘴!” 一众大臣及太监宫女却都不动,只太监副总管崔玉贵一人上前,欲打珍妃。珍妃忙躲入光绪身后。崔玉贵见皇上挡着她,也不好再去强拉,也不好就这样走开,一时尴尬无比。

慈禧气得跳叫舞手,声嘶力竭的喊道:“我与这贱人不共戴天,不许她与大家一同逃走!

李莲英,快快拉她另安顿地方,绝不能让这狐媚子与皇上在一起。“

李莲英迟疑不动,慈禧便一把向李莲英脸上抓去,叫道:“你不遵我谕令,就赐你去死,让你与这狐媚子一起去死!”

李莲英吓得一哆嗦,忙跑过去,与崔玉贵一起,抓住光绪身后的珍妃。慈禧喝道:“快拉走,快拉走,我永远也不要看见这小贱人。”

光绪脸色惨变,“扑通”一声向慈禧跪下,叩头哀求说:“太后,珍妃年轻不懂事,万望太后开恩,饶她一命,如此儿臣终生感激太后的大恩大德。”

慈禧不理光绪,只管喝令李莲英崔玉贵:“快拉走,快拉走,送她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不要误了我们出城。”

李莲英崔玉贵拉了珍妃便走,珍妃掩面哭道:“皇上,你多保重。” 光绪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就要上前去救珍妃,却被荣禄刚毅硬生生拉住。荣禄说:“皇上,不要再惹太后生气了,气坏了太后,国家可怎么办呀。”

光绪挣脱不了他二人的手,于是放声痛哭起来。 珍妃被李、崔二人半拖半架着,拐了几个弯子,却到了宫女乞巧常去的八角琉璃井边。

崔玉贵说:“好了,这井里最安全,珍主儿的花容月貌,可不能让洋鬼子看见。”

李莲英叹息一声,不说话。崔玉贵说:“时间要紧,哪儿去找安全地方,就这样吧!” 李莲英点点头。

这时光绪的哭声远远传了过来,哀痛凄凉,珍妃心中一酸,挣扎着凄厉叫道:“皇上,你回銮之日,一定要记着到这儿来给我烧些纸钱呀!”

崔玉贵怒道:“能不能回来还不一定呢,乱叫什么。”曳起珍妃,双手猛推,便将她塞进了井里。深井内隐隐传来扑通一响,崔玉贵又给井中扔了两块石头,然后急急与李莲英去见慈禧复命。

慈禧沉着脸冷冷地下令起行。荣禄刚毅便硬将光绪扶上了马车,慈禧被隆裕瑾妃搀扶着也上了马车。载漪载澜在前开路,其他人随后跟随,出宫之后,街上逃难的人已经成群结队,乱哄哄,闹嚷嚷。慈禧一行出了德胜门,慌不择路,只管向西北方急走,欲绕道一避洋兵,走不多远,天就黑了下来,回头东望,北京城内火光四起,零零碎碎的枪炮声不时传来。

一路苦不堪言,走到天色微明时间,也不知行了多少路,慈禧却直叫口渴,大家这才感觉到又饥又渴又冷。再行不久,路旁有个水井,慈禧便命载澜设法吊些水上来,载澜刚到井边就大叫起来,只见七、八具死尸横卧在井口周围,血水流入井中的痕迹还在。原来这是京中败逃下来的清兵杀人劫掠后留下的现场。慈禧惊怕得厉害,忙催促急行。一路走着,也不敢到村庄镇子里去,怕遇见了败逃的残兵,就采些野菜之类充饥,载漪载澜怨声不绝,嘟嘟嚷嚷说逃难不如投降。

这一日正走着,忽有人在道左跪着相迎。一问方知是进了怀来境内。怀来县的县令吴永办了伙食前来接太后皇上了。刚毅忙上前问都有什么吃的,吴永说:“乱兵过后,衙中的吏胥、县里的百姓都逃得差不多了,供奉实在不好办。下官熬了两大锅稀粥,先让太后皇上众位大人充充饥。”

载漪载澜及马车后的众人顿时一片欢呼。于是急步前行,不久进入残败的小县,街道两旁十室九空,墙倒屋塌,枯黄的野草从人家的门内斜伸向外,境况凄凉。一行人进了县衙。

慈禧光绪便于大堂上坐定,吴永捧稀粥而入,跪着献上。慈禧喝了一口,唏嘘说道:“好香的粥食呀,一辈子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饭。”

这时载漪载澜在院中气哼哼喊叫:“吴永,怎么连双筷子都没有,你存心整大家,让我们用手抓吗?”

慈禧在堂内怒道:“乱叫什么,自己去外面折高粱秆做筷子去。” 两大锅稀饭很快便被喝完了,众人舔嘴咂舌,意犹未足。慈禧招吴永上前,不好意思地说:“粥喝过了,却实在想吃鸡蛋,你能不能搞来几颗?”

吴永苦着脸说:“怕很难找了,县内的人几乎都跑完了。” 慈禧遗憾的叹了口气。

但不久吴永却真的搞来了五颗鸡蛋,煮熟后献上。慈禧眉开眼笑,就给了光绪一颗,又招手叫来隆裕皇后,赏了她一颗。自己毫不客气将余下的三颗全吃了。然后吴永送来了三四件衣裳,大家走时穿得单,秋凉时候,一路都觉冻得慌。慈禧忙取了件衣服套在身上。光绪、隆裕各穿了一件。载漪载澜在院中喊冷,慈禧就叫他们都进堂休息,说人多挤在一起暖和。

于是大阿哥溥隽、荣禄刚毅李莲英瑾妃等等就全部进了大堂。

慈禧饭饱身暖,心情大好,言笑晏晏,告诉众人说:“不要气馁,再往前走,好饭食慢慢就来了,有得你们吃喝的。”

众人果然精神一振,想着饭菜的香味,不禁话也多了起来。隆裕见太后高兴,就说:“太后,大家一路都不说话好寂寞,现在有饭吃了,太后可否说个谜语大家猜?”

慈禧笑嘻嘻道:“就怕你们猜不出来——一家好好过,怕听五更鸡,鸡鸣三唱后,白昼失东西。是个什么?”

众人猜了半天,最后光绪猜出谜底是月亮。慈禧大喜,就让光绪也说个谜语来猜。光绪想了想,说道:“巴山夜雨旧有家,逢人流泪说天涯,红颜为伴三更尽,不断愁肠并落花——打一用物。”

慈禧想了想,脸色忽变,大怒道:“你又想那个狐媚子了,敢用谜语来讥刺我?” 光绪忙说:“儿臣不敢,这个谜语是说红蜡烛。” 慈禧气哼哼说:“不管谜底是什么,反正出语不吉祥。” 大家于是都不敢说话了。略休息了一会,又启程赶路。 这一日行到一个山僻荒村,天色已晚,众人俱已疲累不堪,便在村中觅屋住了下来。刚毅与荣禄载漪载澜一屋,大家倒下头,立刻呼呼大睡。半夜时分,刚毅忽被恶梦惊醒,梦中一个无头恶鬼,抓住刚毅索命。刚毅吓得魂飞魄散,醒来之后,满身冷汗,忙出房叫醒屋主,问此地何地。

屋主说:“这儿叫仪张村,属闻喜县管辖。” 刚毅大惊,叫道:“这是杨深秀的家乡呀,杨深秀向我索命来了。”叫了几声,恐惧过度,倒地晕死过去。

荣禄载漪被叫声惊醒,见刚毅晕死院中,他俩吓坏了,忙掐人中、泼凉水,将他救醒。

刚毅醒后便胡言乱语,大睁两眼不敢入睡。天刚微明,刚毅就出门找慈禧,猛敲慈禧歇息人家的大门,喊道:“太后快走,这儿有恶鬼索命,绝不可再留。”

一阵猛敲猛喊,将慈禧闹醒,慈禧出门斥道:“你失心疯了,乱喊什么?” 刚毅急形于色,指手画脚说道:“太后呀,不得了啦,昨晚杨深秀的鬼魂找我索命了,若不急走,他还要来找太后你索命。这儿是他的家乡,恶鬼还乡,那是厉害百倍的。”

慈禧听得浑身打个哆嗦,一股寒气顺脊梁骨直上,顿时后背一层鸡皮疙瘩。但慈禧硬撑着说:“这逆臣贼子,敢找我堂堂大清的太后,借他个胆他也不敢。”

刚毅急得语无伦次,说:“过去他不敢,可现在你把国家搞乱了,你又逃难在外,失了威风,人家就不怕你了。快走快走,逃命要紧。”

慈禧气得跺脚大骂刚毅。

这时荣禄载漪载澜都醒了,听见吵嚷声赶了过来。荣禄走在最前。刚毅忽手指荣禄,大瞪着眼说:“杨深秀,你是杨深秀?你不要找我索命,是太后命我杀你的呀!”说着跪下对荣禄叩头,一个劲乞求饶命。

慈禧又惊又怕,忙令套车起行。荣禄与载漪拉起刚毅,载澜叫齐了众人,一行人慌慌张张朝西安的方向赶路。一路上山恶路险,风声鹤泣,刚毅又胡言乱语,说鬼说怪,不时尖声大叫,弄得众人心中不是个滋味。

这时候,路侧高高的山崖上忽有人唱歌,一低沉嗓音的人唱道:“哥哥你走西口,妹妹我泪双流,如今这世道坏呀,西口也路难走。哥哥你九年三月生死尚不明,妹妹我相思肠断投枯井。”另一人高喉咙大嗓子的人唱道:“行善有善报,做恶有恶报,不是天不报,时候还未到。有朝一日天睁眼,世上恶人全死完,百姓见面相对笑,五谷丰登太平年。”几句歌唱完,崖上杂树丛中一阵大笑。

众人抬头看时,却是几个樵子,手拿着利斧在上面砍柴,苦中作乐,就编几句土词俚歌。

光绪在车内,听见歌词大意,猛然间触动心思,想起了已死的珍妃,不觉鼻子一酸。但慈禧就坐在身侧,他不敢哭,强忍着胡思乱想,想到伤心之处,只觉万念俱灰。

车前开路的载澜此时却仰头喝骂道:“无知野民,敢唱歌讽刺圣朝,快快下来受死!” 上面的樵子怒问:“你们是什么人?”

载漪就接口说:“竟敢大胆问我们何人,说出来吓死你。该死的愚民,不许唱歌。” 荣禄忙出声不让载漪他们惹事。但载澜的话却已出口了,载澜叫道:“我们人人都是大官,一句话就能治死野民无数。你等快夹了尾巴逃走吧。”说完呵呵大笑。

崖上的樵子一阵怒骂,一人忽说:“一定是逃难的大官,这些狗官没一个好东西,咱们下去劈了他们。”另外几人轰然而应,说:“劈不劈先砸了他们的马车,敲断他们的狗腿。”于是提了斧子绕山路朝下赶来。

载漪载澜慌了,抱头急步而走,说:“不好了,愚民要造反,快走。”慈禧在车上斥骂着他两个,又央求车夫鞭马快行,但樵夫的脚步声喝骂声在后边响起来了。光绪心想:“樵夫赶上来杀了我最好,这样反倒一了百了,我活着又有什么生之乐趣!”但慈禧毛骨悚然,怕得要死,不断心里念叨:“谁来救我,谁来救我,佛爷呀,菩萨呀,快派人来救我吧!”

正惶恐欲死,忽然马蹄嗒嗒,脚步沙沙,一大队人马转过山坳,从前边的山路上弯过来了,载漪载澜急问:“什么人?”

那队人最前边骑白马的魁梧汉子高声说:“甘肃布政使岑椿煊带兵赴京救驾。” 慈禧听见答话,猛然间哭出了声,泪如断线般掉下。后边的樵子见了大队兵马,急急转身溜了。

却听载漪叫道:“太后皇上都在车上,还不下马叩头。” 岑椿煊一惊,迅即下马,与身后的几千官兵一齐跪倒路侧,叩头说:“恭请太后皇上圣安。” 慈禧揭起车帘子,招手叫岑椿煊上前。岑椿煊恭身走近马车,慈禧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流泪哽咽说:“救驾之德,永不忘也。”

岑春煊一边说:“微臣来迟,罪该万死!”一边偷眼朝车中一看,却见光绪在车内面无表情,嗒然而坐,失魂落魄,对一切似都不挂念没兴趣的样子。岑春煊不觉叹了一口气。慈禧便命岑春煊的兵将护卫了马车,继续前行。岑春煊朗声应命,指挥官兵拥卫了慈禧一行,朝西进发。官兵中却有一人虚刀做势,眨眼向岑春煊示意,岑春煊摇头。

原来岑春煊从兰州带兵西行之时,即与幕僚张鸣岐商量,欲在半路迎上慈禧一行时,擒了慈禧,拥戴光绪复政,却又怕其他督抚不服,商量未决,便约定到时见机行事。岑春煊本来对光绪皇帝心怀感恩之念,救他还政的心思颇盛,不料慈禧流泪说了一句“救驾之德,永不忘也”,让岑春煊心肠一软,又见光绪失魂落魄,毫无君上的威严气度,不觉长叹口气,打消了原来的想法。光绪当时正苦忆珍妃,想到一生一死,从此再也不能见面,顿觉天地虽大,世间却再也无自己留连之物。这一阵相思苦情,中止了一件轻而易举可以成功的政变。

有了兵,就什么都不用怕了,慈禧一行于是在前边的市镇上美美吃了一顿饱饭,又买了几辆大车,然后派人飞马到附近的运城给李鸿章发电,允诺决不遥控,要他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速速北上京师与洋人议和,这已经是发给李鸿章的第五封电报了。这时刚毅却病得越来越重,高烧不退,满嘴薏语,不久死于路上。

慈禧一行终于赶到西安时,已是十月底了。秋尽冬来,寒风凄冷。陕西巡抚端方忙将巡抚府让出来作为行宫,请慈禧一行住了进去。此后许多逃离京城的大官陆续赶到西安见驾。

徐桐出逃被洋人认出赶回,于是悬梁自尽;庆亲王奕劻干脆便不逃了,却领了一群没逃走的官员找到联军司令瓦德西,要求议和。

瓦德西这时设司令部于紫禁城内慈禧起居的议鸾殿中,正派兵在直隶一带杀戮劫掠,并扬言要兵进山西,听了奕劻的话瓦德西大笑起来,说:“好啊,你肯议和,本人愿意与你商讨对中国的处置办法。但你必须有全权代表的资格,说了话可以算数,不然,我们是不与你谈的。”

奕劻说:“我们的李鸿章李大人正奉旨北上,议和由他来谈。” 瓦德西说:“他也一样,必须有全权代表资格。”

第二十章 还招白头翁,长袖苦周旋

李鸿章在广州接到第二封催他北上的电报后,白须拂拂,大袖飘飘,便欲乘船北上。长子经方拦住说:“即使你费尽唇舌,说得洋人罢兵议和,但赔款割地恐怕是少不了的条款。卖国贼的名声,你就永远也洗刷不掉了。你又何必为别人枉担这千古骂名?”

李鸿章叹气说:“卖国贼就卖国贼吧,好坏也是个名声。”随即张目扬眉,豪气大增,说:

“骂我的人越多,我李鸿章便越喜欢。”当时联军集结于天津,欲向北京进兵,朝中混乱一片,李鸿章口中说着大话,心中其实一点底也没有。

李鸿章出了督抚大门,次子经迈又拦住说:“大人要去哪里?” 李鸿章笑道:“北上与洋人议和呀。”

经迈说:“洋人大举兴兵,朝中又战和之意未定,态度不明,你去能议什么和,只恐徒受其辱,于事无补!”

李鸿章说:“我不去,谁来收拾这个烂摊子?放眼大清四万万人,舍李某人,再无人了。

即使受辱受窘,我也得出山了。“

广东的巡抚德寿领着布政司、按察使、府道、南海县令以及陆师提督等一众官员齐到珠江码头上来送行,大家都拱手说:“祝大帅大驾到京,议和立马成功,为我大清再立不世奇功!”

李鸿章苦笑说:“但愿如你等吉言!”

南海县令斐景福上前一步说:“大人有什么办法可使国家少受损失呢?”李鸿章摇头说:

“不敢逆料,我只能竭心尽力与洋人磨蹭着看。唉,我也老了,没几天活头了,与洋人能磨蹭多久呢,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钟不响了,和尚也就死了。”

众官忙说:“大帅勿得悲观,以大帅的威名才略,议和之事一定成功。” 李鸿章上了轮船,扶着船舷,眼中流下几滴浊泪,挥手与众官员告别,说:“成不成功,只有天知道了。各位保重,老夫走了。”

海风劲吹,船向北行,驶过了台湾海峡,再往北便是上海了。 北京城内。各列强的公使及联军统帅瓦德西正聚会商议瓜分中国的事。俄、英、德三国的公使主张以武力征服整个中国,然后将其切成八块,分给参战的八位列强。各公使为此议论纷纷,拣肥挑瘦,吵吵嚷嚷,用尺子在地图上量来算去。瓦德西却摇头说:“此时瓜分中国,实为下策!”

俄、英两使怒道:“此时不分,尚待何时,你却为何乱泼凉水?” 瓦德西说:“中国人的好战精神尚未完全丧失,四万万人若全起来与我们作战,试问我们能杀完这么多人吗?”

两使说:“你太多虑了,作为军人,你只管进军便是,中国人比较怕死,所以其军队才不堪一击。”

瓦德西说:“可是他们的民众中还有蓬勃的生机,含而不露,在民众心内深深的潜伏着。” 俄、英两使一齐大笑,说:“中国的民众都是些愚民,有何可惧,义和团不是也让我们打得落花流水?中国人虽多,却不团结,不足惧也。”

瓦德西还是摇头,说:“若我们试图统治整个中国,民众或许就会团结起来,产生一个他们都拥戴的领袖,那时,我们的一切努力可能都适得其反了。”

两使飞快地摇头,说:“不会的,不会的。中国的民众即便能很快产生这样的领袖,这领袖腐败的速度可能更快。所以,瓜分中国如今是水到渠成了,你快快进军吧。”

瓦德西犹豫不决,令联军先攻占直隶各地,因为只有两万兵力,要灭中国,瓦德西觉得不可想象。各公使却聚在一起,十分认真地商量瓜分的方案,准备方案敲定后,再向各自的政府汇报,要求政府增派兵力。正吵吵闹闹,争多论少的时候,忽传来消息,李鸿章已乘船北上,要来北京议和了。众公使大惊,乱嚷着说:“这老骗子又出马了,大大的不妙啊,如何是好,咱们无法安安宁宁在这儿商量分割中国的办法了!”

瓦德西甚是惊愕不解,问众公使:“我听人讲,李鸿章年近八十,乃是一个打仗常败,做官又屡受排挤的糟老头子,朝中大官地方重臣喜欢他的不多,读书人和一般民众也都不绝口的骂他,如此一个过街老鼠,苟延残喘于广州。他有什么可怕的?”

众公使又是摇手,又是摇头,说:“你不知道,这老骗子虽是过街老鼠,却神通广大,他一来,大家便全缚手缚脚,很难舒舒服服坐在这儿,用直尺丈量大清的版图了。”

瓦德西使劲摇头,大为不信,问:“他有什么神通?” 众公使说:“他洞悉我们的某些弱点,如此而已,但这就足以让我们的联合解体了。” 瓦德西再问,俄国公使首先不说话了,日公使却愤愤不平的骂李鸿章惯耍阴谋诡计。瓦德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美国公使就说:“你是军人,只知道打仗杀人,李鸿章到底如何,讲了你也不明白的。”

英国公使说:“一句话,这个人不好对付,你还是别轻视为好,不要将他当作糟老头子对待。”

瓦德西见公使们装神弄鬼,心中气哼哼的,便说:“李鸿章鬼门道再多,我不见他便罢,我只派兵出去杀义和团、占地方、抢东西,他又能耐我何?哼!”

俄国公使却悄悄地溜了,暗地里通知停泊在天津海面的舰队,要他们派一艘最大的兵舰南下去迎接李鸿章。

李鸿章的坐船顺风北上,俄人的兵舰逆风南下,两舰相遇于上海。俄国人热情至极,要李鸿章坐了他们的兵船北上,李鸿章说:“俄人杀我江东百姓,十分残忍,老夫心中气恨无比!”

于是不坐俄人的兵舰。俄人就要以兵舰护卫李的坐船北上,李鸿章也不愿意。俄人却不行,非要护卫不可。李鸿章就在上海下船,说暂时不去北京了,要先在上海休息一段时间。俄人无奈,将兵舰停在上海的水面上死等。

盛宣怀领着上海工商界的人士上船去迎李鸿章。上海道台余联沅与各列强驻上海的各领事也都在岸上恭迎。李鸿章在次子经迈的搀扶下,下了甲板,朝岸上走来。海风吹着头上的白发,耳边的掌声稀稀拉拉。李鸿章步履稳稳,神态傲慢,对上海道余联沅点头打了个招呼,对各列强的领事们却理也不理,视若无物,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列强的领事却不管这些,抢上前来问:“李中堂果真要上直隶议和,你自信能说服各国饶恕了大清?”

李鸿章双手背后,白眼望天,说:“本督奉上谕议和,那是不假,但那是与各国公使商议,和你们这些领事毫无关系。”

德、日两国领事怒道:“李中堂没有被贵国朝廷授予全权代表身份,敝国的公使是不会与你谈的,中堂还是折回广东为好。”

李鸿章眯着眼睛微笑,说:“本督从不轻易出山,但既已出山,就决无空手而回的道理。

我有没有全权代表的身份,不劳你等替我操心。“

意大利的领事冷笑道:“李中堂,此次议和不同以往,你想一人独挑八国,那是妄想。如没有全权代表身份,敝国公使也不会接待你的。你还是不要北上直隶自讨没趣。”

李鸿章大笑起来,抬起一只手,寸许长的指甲熠熠生光。李鸿章轻轻弹一下指甲,说:

“未来之事不想,既往之事不追,李某天马行空,任性惯了,贵国公使若不接待我,我乐得少操这份心。不过,别的国家若多得了点利益,贵国可别眼红呀。”

意大利领事急了,忙说:“那不行,必须利益均沾。” 李鸿章笑道:“贵公使不睬李某,还想沾我大清的便宜,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俄、美两国领事却笑容满面,对李鸿章大加恭维,说:“中堂大人亲自出马,那议和一定能成功的。我们两国将全力支持李大人议和,并恭贺大人又得朝廷重用。议和若成,李大人还会再高升一步。”

李鸿章心中美滋滋的,很是受用,便笑道:“好啊好啊。不过,升不升官没什么要紧,若能多活几年却满不错呢,哈哈。”

笑声中,李鸿章撇下了众领事,径直上了盛宣怀为他备好的轿子。盛宣怀命将李鸿章抬到自己的一处别墅里。李鸿章放开心怀,赴过了接风宴,便倒头大睡,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洗漱完毕,早有人端上来牛奶及各种早点。李鸿章慢悠悠喝着牛奶,盛宣怀却进来了。李鸿章点点头,请他坐下。

盛宣怀问:“大人对议和一事可有通盘考虑?” 李鸿章说:“没有。走一步是一步,管不了那么多了。” 盛宣怀说:“大人还是多考虑一些为好,比如洋人的胃口有多大,赔偿的大致数目,其中肯定还会涉及惩治肇祸首要的问题。大人若没有一个周详的计划安排,恐怕到时极为被动。”

李鸿章叹了口气,说:“我老了,考虑不了这么详细了。我先在上海休息一个月再说。” 盛宣怀说:“那么在这一个月,我设法收集列强的动静,分析列强的意图想法,供大人作为参考,如此可好?”

李鸿章摇摇手,说:“宣怀呀,你这么热心,让我感动。但你却不知道,大清病入膏肓,已经治不好了,便是诸葛复生,孔明在世,那也是不行了。所以嘛,走一步是一步,别管那么多了。”

盛宣怀点头叹息,却问:“既然大清无药可治,那么东南之地独立成国,大家拥你做总统,你却为何坚辞不允?”

李鸿章笑道:“我狂妄了一辈子,无所顾忌,藐视一切。但吾师曾文正公的话我不能不听。

他教我做人必须以忠心为第一要义,因此大清虽残破不堪了,我却不能自立门户。“

盛宣怀赞叹不已,不过事后他还是派人到处去收集各种资料,为李鸿章的和谈做准备。 李鸿章果然呆在上海不走了,呆了足足一个月,慈禧在京时几次催他启程,他都找理由搪塞着不动,直到慈禧逃难到了山西,发电允诺其全权代表身份,又说绝不干预遥控,要他按中国的物力结欢洋人,李鸿章这才感觉时机成熟了,于是收拾启程。

俄军兵舰早恭候在码头上了。李鸿章却登上了民用的“平安号”客轮。俄国兵舰便跟在客轮后边一同北上。数天之后,船到天津,李鸿章登岸。一百多名俄军军官恭立码头之上,迎李鸿章上岸。此刻京津铁路还瘫痪着,俄国人便安排了一只汽艇,说可以通过运河将李大人送往北京。李鸿章摇摇头,叹口气,便上了汽艇。俄公使在京已将李鸿章喜欢住的贤良寺收拾好了,安排他住在里边,又在寺外派俄兵站岗,李鸿章若出门,就派俄兵随行保护,说北京城太乱,必须保护好李大人的安全。

此时慈禧已发电任命奕劻与李鸿章同为议和代表,奕劻前来给李鸿章说了自己见瓦德西的情况。李鸿章便乘轿到紫禁城,要见瓦德西。瓦德西却拒而不见,传话说:“李中堂的任务是议和,本人的任务是作战,相见无益,不见也罢。”

李鸿章恨恨而返,筹思对策。

俄国公使却主动来登门拜访了,听了李鸿章见瓦德西碰壁的事,俄使愤愤不平,说:“这德国鬼子好生无礼,李大人不要理睬他。由我为大人联络美、英、奥等国公使,然后我们几国以撤军相威胁,不怕这鬼子不就范。”

李鸿章说:“有劳贵使。但你必须尽快联络,不然我闲在这儿无聊,就要打道回南方了。” 俄使忙说:“大人不能走,无论如何不能走,我这就积极联络去。” 俄使的办事效率挺高,三天之后,便回报李鸿章说:“我已和美、英、奥三国公使说妥了,他们都愿意和李大人议和。哈哈,瓦德西没奈何也同意了。明天便请李大人移步英国公使馆,各国公使、瓦德西都在哪儿恭候与你见面。”

李鸿章捻须微笑,说:“好,明天我去便是。贵使跑腿联络累了,便请回休息吧。” 俄使却不走,“嘿嘿”笑着说:“敝国的铁路在东北哪儿,常受乱民的滋扰。敝国沙皇下旨说,须得和贵国签个协议,以便派兵常驻东北,保护铁路安全。望李大人高抬贵手,就先和敝国将这个协议签了。”说着笑嘻嘻递过来早已拟好的协议文本,让李鸿章过目。那协议中、俄两种文字各有数份,李鸿章拿起中文文本看时,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原来那协议的内容十分霸道,规定大清不得在东北驻军,也不得在东北修路,东北的安全由俄国驻军负责,大清可以设衙门进行行政管理,但衙门的长官若经俄国人申诉,大清就必须马上将其革职;东北的土地也不能租给其他国家,大清还要赔偿俄军出兵护路的费用,等等。

李鸿章看罢,沉下脸来,十分的威严恼火,逼视着俄国公使,说:“你把我李鸿章看成什么人人了,哼!俄国人凶残霸道,我却不吃这一套,这样的协议,恕李某人无礼,那是决不能签!”

俄使陪笑说:“李大人不要生气,可以再商量嘛。不过,我要帮找你对付其他公使,你不给敝国一点甜头,我向国内却如何交差?”

李鸿章板着脸,兀然高坐,说:“我没兴趣关心你的事,你不帮我也可以,李某人决不求你。”

俄使哈哈大笑起来,说:“李中堂呀,你怎么还是那么傲慢,你在傲慢上吃的亏还不够吗?”

笑着,俄使凑过头来,压低声音悄悄说:“我若能给国内交过差事,对大人你也大大的有好处。

东北协议若能签订,敝国将奉赠大人十万卢布,作为谢仪。当然,是秘密的了。“

李鸿章冷笑说:“东北乃我大清龙兴之地,就值十万卢布?我李鸿章出将入相,区区十万卢布,还不看在眼里。”

俄使笑道:“李大人威武不能屈,卢布不动心,敝人甚是佩服,前言戏之耳,十万卢布算什么,沙皇陛下的谢仪是五十万卢布,怎么样,有点动心吧?”

李鸿章摇头,说:“李某人现在尚不缺钱花,电报局、轮船局等每年给我的红利不少,够我花天酒地了。我也老了,你们的卢布能带到棺材里,在阴间也通用吗?”

俄使翘起大拇指,嘴里啧啧夸赞着,说:“李大人不愧是老江湖,我就知道不亮出底牌,你是绝不会感兴趣的。好吧,实话实说,沙皇陛下的谢仪是二百万卢布。怎么样,有点意思了吧?”

李鸿章说:“不行,你告诉沙皇陛下,李某人有难处,这件事太大了,必须仔细斟酌,我不敢贸然签约。”

俄使笑嘻嘻说:“这个好办,我尽快和国内联系,将给大人的谢仪再增加一些,请李大人也认真考虑敝国的要求。好了,李大人休息,敝人告辞。”

第二天一早,英使馆议事堂内列强的公使齐集,瓦德西也昂然高坐,狠巴巴的瞅着门口,要看看李鸿章到底是个什么人。

九时整,两顶大轿抬到了门口。李鸿章下了轿,稳稳走了进来,神态威猛,表情自信,奕劻跟在他的后边。众公使纷纷起立鼓掌,请李鸿章、奕劻就座。李鸿章冷眼扫过众人,然后架势十足的坐了下来。

瓦德西心中不舒服,没等李鸿章坐稳,便板着脸说道:“作为战败国的使臣前来议和,不知李大人心中有何感想,大家都想听一听。”

英、日、奥、意等国的公使见瓦德西如此不客气,便一齐把眼光投向李鸿章,要看他如何反应。李鸿章却转过脸,向瓦德西优雅的微笑,说:“瓦帅领兵入我国境,不过与乱民混战了一番,杀了些手执大刀长矛的愚民,功劳虽也不小,但也不值得骄傲。若瓦帅真与我国的军队作战,能这么轻易便占了我们的京城吗!大清国虽弱,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真和别国开战,即便战事失利,但拖也可拖垮三、五个小国。”

瓦德西怒道:“李大人说话太也可笑,你的朝廷下了宣战的上谕,难道我们不是和你的政府作战?”

李鸿章戚然露出哀容,说:“敝国不幸,愚民作乱,朝廷受愚民挟制,无奈下颁发的宣战诏书,那时作不得数的。”说到这儿,李鸿章忽语气一转,昂然说道:“若朝廷真下决心开战,不会不预先调兵遣将,布置周全。况且我国即使与某一国有隙,绝不至同时向十二个国家宣战,可见宣战一事,非是朝廷的本意。”

俄、美、英三国的公使点头同意,说:“李大人的话有些道理,我们也相信大清国没有和各国同时开战的意思。”

瓦德西气哼哼的拍了一下桌子,把脸扭到了一边。日本公使却发话了,他说:“李中堂这一番话就想将贵政府的罪责全推掉吗?贵国太后是此次肇事的祸首,非严办不可,要么杀了她,要么不许她再执掌国政。”

李鸿章对着日本公使冷笑,说:“人活在世上,什么坏事都可以干,但是不能不尊敬老师,不然就不算人类!老师教我们知识,传授我们技能,培养我们道德,引导我们进步,人类这才从洪荒蒙昧走向文明。”

各国公使对李鸿章推崇老师的这些话倒是颇为赞成,纷纷喝彩。日本公使不知李鸿章何以忽然给老师说起好话,但日本人长期受儒家思想影响,对“尊师重教”的话倒也无从辩驳,只得也表示赞同,但他接着又讪笑着,说:“难道贵国的太后是李中堂的老师,这可从没有听说过呀,哈哈,从年龄看也不太像呀。”

李鸿章怒道:“李某人的老师是谁不重要,但日本人千年以来,一直把中国作为老师,我中华的文化、制度、建筑、服装等等等等,哪一方面日本不学了个十足。公使先生知识再贫乏,这些也不会没听说过吧?”

日本公使面红耳赤下,恼羞成怒,说:“哼,日本过去学你们,那是不假,可你们自己早将中华文化丢了,因循守旧却唯我独尊。中华文化在唐代以后就开始没落了,所以你们才越来越落后,老大没落帝国的衰朽大臣,你也不用以做过老师而傲慢!”

李鸿章叹道:“是啊,老师老了,不中用了,衰朽残年,没良心的学生就来欺负殴辱昔日的老师。这样的老师固然惭愧,可这样忘恩负义的学生难道便不知道羞耻吗?难道欺负衰朽的老师就很理直气壮吗?”

此话一出,各公使都大笑起来,一个劲起哄。俄使奸笑着说:“取消日使的发言权,哪有学生在老师面前指手画脚、趾高气扬的道理,太不像话了!”

美国公使也说:“老师虽然年老体衰,甚至脑筋糊涂,但学生不可以忘记师恩,对老师恶语相向啊。”

众公使就师生的话题大发议论,说得日本公使恼恨羞惭,对李鸿章恨之入骨,却又不便再说什么,便低头不语。瓦德西在旁暗想:“这老儿果然有些手段,倒也不是浪得虚名。看来我得留神在意,不要让他窘住了我。”

李鸿章却正襟危坐,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

俄国公使便提议说:“李大人德高望重,是大清国的中流砥柱,他出马议和,我等无论如何也要给他面子,对不对呀?大清国的太后嘛,就算了,别追究她的罪责了,不然,李大人可不好交差呀。就请各位进入实质性的内容,如何?”

英国公使附和道:“那就饶过了慈禧,可是鼓动慈禧招抚义和团,又怂恿太后宣战杀洋人的载漪、刚毅、载勋、载澜、启秀,还有率兵攻使馆的董福祥等等,这些人是肇事祸首,非严惩不可,不杀了他们,议和便不能开始。”

德、奥、意、美的公使一致赞同英使的话,说:“这些人不死,就绝不议和。” 当下他们商量了一个需要惩处之人的名单,多达一百多位,载漪载勋载澜等人自然高居前列,另外,还要求清廷必须废了大阿哥溥隽。然后他们将名单交给李鸿章,要他表态。李鸿章沉默片刻,说:“杀这几个人可以,废大阿哥也可以,但各位必须保证大清的领土完整,这样我才好给朝廷回话。”

日本公使刚要说话,俄使却抢先高声说:“没问题,大家这次不分贵国一寸领土,中堂便请给你的政府发电,叫早早杀了这几人,议和便正式开始了。”

美、英、奥的公使也赞成说:“便按李大人的话办,杀了载漪载勋刚毅等人,大清的土地我们就不要了。好了,今天就到这儿,李大人请发电去吧。”

李鸿章却不走,他想借杀载漪载勋等人让各公使把赔款的数字定下来。德、日等国的公使却说什么也不答应,瓦德西更威胁说:“李中堂若不快快杀掉载漪等人,我便要下令联军进攻太原了。”

李鸿章摇了摇头,与奕劻对看一眼,便叹口气答应给西安行在发电。第一次的会谈便这样结束了。

慈禧在西安接到李鸿章的来电,这大清国的太后愁容满脸,对荣禄说:“其他人杀就杀了,可载漪是大阿哥的父亲,如赐其死,太伤我大清的面子了。还有董福祥,他的甘军还没有散,几千人跟着他,若赐死这人,兵卒恐怕要作乱。这可怎么办才好啊?”

荣禄说:“大阿哥也要废了,那还能顾到载漪的死活,太后就不要想着保这些人了。” 慈禧却伤心不已,要荣禄想办法。荣禄就说:“那就将载漪削职为民,流放新疆,将董福祥也削职为民。其他人或杀,或赐其自尽。洋人那儿,让李鸿章再费点唇舌,磨蹭一下,也就过去了。”

慈禧流泪说:“一下子要杀这么多的官员,洋人真忍心呀,你让李鸿章再求求他们,能少杀一个是一个。”

电来电往,李鸿章只好和洋人磨来磨去,终于将载漪、董福祥磨得可以保住命了。慈禧却还发电让他在磨,最后磨得瓦德西发怒了,警告李鸿章说:“惩处名单再不更改了,一个字也不改了,你的政府若三天之内不处死这些人,我便亲自带了联军,一路打到西安去。”

李鸿章急得给荣禄发电,请他说服慈禧。电文说:“如太后还是犹豫不决,一味袒护庇翼皇亲贵胄,那么洋人进兵山、陕两省,则祸乱之惨,百姓死伤之重,非鸿章所敢逆料。瓦德西限三日之期,请与太后分剖利害,无使洋人更有借口进军。”

荣禄将电文意思说给太后。慈禧慌了,说:“怎么办,怎么办,洋人真是可恶。李鸿章难道再也想不出办法了?他自从上了年纪,办事就不好好卖力了!”

荣禄说:“太后,李鸿章尽力了。太后若还不下决心,那么兵连祸结,结局如何,连奴才也不敢逆料了。”

慈禧抹泪说道:“我一个妇人有什么办法,那便按洋人的要求办吧。” 荣禄得了太后的话,即刻令人拟上谕,废了溥隽的大阿哥,其他排洋的官员赐死的赐死,流放的流放,削职的削职,免官的免官,一百多官员遭到了处置,仇洋派在朝中一扫而空。

刚毅徐桐已死,那是不追究了,载漪被流放新疆、董福祥削职为民,这些办理得都很顺利,哪知赐死载勋时却遇到了麻烦。

第二十一章 逝者如斯,南国复揭竿

载勋当时正在山西蒲州,接到赐死的诏书,既不流泪伤心,也不恼怒暴躁,只是摇着头,意兴索然的样子,又皱着眉苦恼的想了又想,然后问执行赐死任务的户部侍郎葛宝华:“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死不瞑目呀!你能不能回答我?”

葛宝华问:“什么问题?”

载勋说:“我们的兵比洋人的兵多得多,为什么我们老是打不过洋人?” 葛宝华说:“我也不知道。”

载勋就万分的懊恼,连连叹气,然后便吩咐妻子:“取两块金子,让我吞了去死吧。” 妻子儿女围着载勋哭泣,载勋不理睬他们,吞金后,闭目坐在太师椅上等死。家人垂泪而跪,环围着他。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载勋却打起呼噜来了,不但没死,反而睡得香甜。葛宝华便摇醒他,让他另想死法。载勋想了想,说:“人家说吃生烟土可以死,我就吃生烟土吧。”于是叫妻子搞来些生烟土吃了,然后瞑目等死。

又一个多时辰了,竟还是不死。葛宝华急道:“我还要回去复命呢,你这样磨磨蹭蹭,我等到什么时候!”

载勋哭丧着脸说:“我又不是不死,但死不了,我有什么办法!” 葛宝华说:“那就快找些速死的东西吃。”

载勋叹了口气,说:“唉,看来只好吃砒霜了!”无奈叫家人出外去找砒霜,砒霜吃了下去,片刻之间,七窍流血而亡。

一众仇洋排外的官员处置完毕,北京便闹哄哄重开和谈,争多论少,吵吵嚷嚷,待渐渐谈出点眉目之时,俄国公使却频频来贤良寺逼李鸿章了。

俄使说:“李中堂,此次和谈,我俄人为你出力不少,俄国在东北的利益,你也该考虑解决了。沙皇陛下已经答应将你的谢仪增加到三百万卢布,李大人也该知足了。”

李鸿章借故拖延了一阵子,俄使却越来越凶,声称:“若再不解决东北问题,俄国就将放弃保护李大人的职责,并在此次议和谈判中,不予中国配合。”

李鸿章表面上虽硬撑着,实际上是心力交疲,知道按老办法是拖不下去了,便在一次议和会谈散后的黄昏,决定夜访美、英公使。

此时辛丑年新年刚过不久,西历是一九零一年的二月,北京城里天寒地冻,偏偏黄昏时刮起了北风,接着就下起雪来,寒冷更甚。从人都劝李鸿章改日再去,李鸿章说:“俄使频逼,不去要出乱子。备轿子吧,先去美国公使馆。”

李鸿章雪夜上门,美国公使吃了一惊,忙问所为何来。李鸿章将俄使拟好的“东北问题协议”拿给美使看。美使看过之后大怒,说:“俄国人好大的胃口呀!怪不得在和谈时处处替贵国说话,不行,敝国严重抗议,不能让俄国佬占便宜。”

李鸿章仰天叹道:“敝国新败之后,实无余力抗衡蛮横无理的俄人。”美使挥舞着拳头,激昂说道:“大家一起抗他!我这便找英、德、日本的公使通报情况。

“李鸿章便将俄人的威胁说了,美使大叫说:”不要怕这俄国佬,美国可以马上派兵保护你的安全,他想阻挠议和也不行,我等一齐与他作对。“

美使便领着李鸿章一个一个会见德、意、奥、英、日、法的公使,将俄人的阴谋说了,号召各国联合,共同对付俄国。众公使义愤填膺,就约定第二天会谈时向俄人发难。

第二天会谈时,李鸿章却未能到会,只有奕劻与随员参与。原来李鸿章毕竟年老体衰,半夜顶风冒雪的见各列强的公使,回来之后就感觉身体不适,接着发烧吐血,委顿在床榻之上。和谈的事,只好请奕劻一人出马。好在主要的条款在这之前已经谈妥,如今只剩下赔款数额的敲定了。

和谈开始之前,众公使义正词严的痛斥俄罗斯公使,指责他勒索逼迫李鸿章,要在中国东北独自攫取利益。并警告他:“在八国与大清议和的协议签订之前,不许他再上贤良寺骚扰李鸿章,不然,其他七国便一齐对付他。

俄使知众怒难犯,气哼哼地答应了,心中却对李鸿章又恼又恨,咬牙切齿暗骂道:“好个奸猾的李鸿章,竟敢耍我,咱们等着瞧!”

八国公使慢慢的商量,又胡乱算账,说义和团倡乱,大清朝廷宣战,各列强到处调兵,万里跋涉前来打仗,损失实在重大,大清须得赔偿大家四亿五千万两白银,这才够补偿各国的损失。瓦德西笑道:“中国人号称四亿五千万同胞,我们便让他陪四亿五千万的白银,每人恰好一两银子,以为讽刺嘲笑。”

奕劻不敢拿主意,便来找李鸿章定夺。李鸿章此时已病骨支离,卧床不起,连日吐血频繁。他说:“我不中用了,你将条约内容电告西安,请太后定夺吧。”

协议的所有内容都传到了西安,由荣禄念给慈禧听。其主要内容为:一。中国赔偿列强四亿五千万两白银。二。东交民巷的使馆区允准各国派兵入住,中国人一律不许在巷内居住。

三。拆除中国沿海各处炮台;天津城周围二十里内不许驻扎中国军队,列强可以在京渝铁路沿线包括山海关在内的十二个要地派兵驻防。四。永远禁止中国人成立或参加与列强为敌的组织,违者处死;各省官吏必须保护外国人及教民的安全,否则即行革职,永不叙用;在外国人遇害的地方,停止文武各种考试五年。五。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改为外交部,位列六部之前。

荣禄念一条,慈禧脸上的肌肉就抽动一下,再念一条,慈禧就打个哆嗦,等荣禄将十二条内容全部念完,慈禧的眼泪就流得满脸都是了。荣禄也哭道:“太后,奇耻大辱呀,但总算保全了社稷宗庙。我们若发奋自强,未始没有雪耻的机会。”

慈禧呜咽说:“我们能自强吗?过去每败给洋人一次,我们就说自强雪耻,可败了多少次了,我们还是没有自强起来,光说大话又有什么用!”

荣禄流泪叩头说:“要自强,太后便必须先给臣下做出榜样,不然,之后大清将屈辱不断,永世也难强了!”

慈禧叹了口气,说:“你伤痛之下,也算敢直言而谏了,事到如今,我也醒悟了,别的改良大政你们好好商量,我自身首先节衣缩食,为群臣垂范。”于是叫来行在总管,吩咐他:“从今而后,我每餐饭食的开销不许超过三百两银子,听明白了没有?”

总管说:“太后如此节俭,群臣及黎民百姓一定大为感动,从此我大情上下一心,定能自强自立。”

荣禄却脸色古怪,慈禧说:“荣禄呀,你也不要过意不去。过去在北京,我那餐饭少得了五千两银子,如今国难当头,我也不能讲究了,只求温饱而已。”

与八国的议和协议终于签订了,因为该年为农历辛丑年,因而协议被通称为“辛丑条约”。

签完了字,列强的军队慢腾腾的开始撤出北京,李鸿章在病榻上却不行了。接连吐血之后,他自知将死,便口述给太后皇上的遗折,说:“窃念多难兴邦,殷忧启圣,盼我朝急行新政,力图自强,如此,臣在九泉,庶无遗憾。”

遗嘱写完,李鸿章长出了一口气,说:“此次创巨痛深,但愿大清能从此觉醒振作起来,不过,我看不到那一天了。”

随从人等急忙安慰。外面却传报说:“俄罗斯公使求见。” 李鸿章笑了,还没来得及说话,俄使已闯了进来,恶狠狠的说:“李大人,与八国的条约已经签了,该签与俄国的东北协议了!”

李鸿章吐出了一口血,歪在床上笑道:“我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今天和尚要归西天,所以就不撞钟了。”

俄使说:“好,你真要今天便死,我便永不找你提协议的事。” 李鸿章嘲弄般的微微笑着,却已说不出话来,渐渐的,笑容在他的脸上凝固。李鸿章合上了眼,呼吸停止。时年七十九岁。

唐才常终于筹到了部分经费,于是定于庚子年,西历的一九零零年八月十三日起义。此时八国联军已逼向北京,整个大清处于极度恐慌之时,唐才常认为机会千载难逢,于是马上给驻于不同地方的前后左右中五军及作援军的会党通知。

通知一下,会党鼓噪说:“先发饷,再起事。”但部分经费明显不够发饷,唐才常于是将起义延期至八月二十三日,然后与会党各头领协商,先发部分饷银,等起义成功之后,余银加倍发给。费了许多口舌,会党首领们终于接受了这个建议。唐才常长吁一口气,想:“等起事成功,两湖一带归我掌握,补发饷银之事易如反掌。”于是心怀大开,兴奋异常。

驻军于大通的前军统领秦力山却未接到改期的通知,十三日便揭竿而起,孤军发难了。

张之洞忙调集重兵镇压。秦力山的四千人马寡不敌众,血战两昼夜后,兵败而走。残余人马退向九华山区。

唐才常在汉口叹息不已。但二十三日起兵之期也快到了,此后出生入死,一切都将付之造物。唐才常感奋慷慨,反觉起事后成败与否倒不怎么重要了,但感能轰轰烈烈的赴死,也算是好男儿在世一场。不过,生死究竟是人生大事,须得隆重。唐才常便派人去街上招一理发匠来,端坐了请其理发。可临近起事之期,各路军马及会党方面的准备情况,武器配备及要求唐才常决断的其他问题源源不断由手下报来,唐才常一边理发,一边口述决断意见及处理办法。一时发理完了,付了剃头匠几角钱,打发他走路。

这剃头匠却是张之洞派出的暗探。原来秦力山起兵之后,张之洞害怕起来,知秦力山一定还有同党,随到处密布暗探,侦查反党情况。唐才常自认为住在英租界内,一时大意之下,一边理发一边处理军务,言语让这暗探全听了去。张之洞闻讯大惊失色,这才知唐才常他们起义的计划竟是如此宏大,情急之下忙与英租界联系,经一番交涉,英人同意张之洞派兵入内捕人。

二十日深夜,清兵三百人悄悄开到租界宝顺里,将唐才常的寓所团团围住。唐才常及中军统领林圭等十多名骨干一齐被捕,同时搜出了自立军的印信、旗帜及各路军伍兵将的花名册。自立军后军当时隐藏在长沙,其他各军俱在湖北境内。张之洞忙发电给湖南巡抚余廉三,又发电给有自立军的黄石、襄樊等地。各地官兵乘夜而出,按名单搜捕自立军兵将。自立军人马被捉的捉,跑的跑,各帮会人物闻讯,也慌慌张张四散而走。

张之洞安排京汉铁路总办郑孝胥审讯唐才常。唐才常曾与郑孝胥共同呼吁过变法。此刻见郑巍然高坐,摆出一副威严样子,就大怒问道:“审我的法官是何人?报上姓名职务来。”

郑孝胥说:“本官郑孝胥,候补道员。你有何话说?” 唐才常恨道:“强学会你也曾参加,戊戌变法你也曾参加,该知我不是造反是讨贼,讨慈禧那拉氏卖国女贼,救圣上复位,我有罪无罪,你能审得了吗?”

郑孝胥气狠狠说:“好,我有嫌疑,此案回避。退堂!” 于是向张之洞请求回避。张之洞说:“谁审唐才常也是一死,此事不宜声张,从速结案最好。”

八月二十二日深夜,唐才常,林圭被张之洞于滋阳湖畔荒丘之下处死。唐才常临难向北而啸,长吟道:“七尺微躯酬故友,一腔热血溅荒丘。”一场规模宏大的起义就这样,在将起之时横遭腰折了。

李鸿章北上去议和了,广东巡抚德寿兼署两广总督。轻而易举便得此肥差,德寿好生高兴,洋洋得意起来。心想以自己的不太出众的才干而骤得此职,那是一跤跌到福窝里了。“直隶之地兵荒马乱,就让那自视才高八斗,傲慢自大的李鸿章当总督去,两广之地素称富庶,今又平安无事,气候风景也都不错,我且先在这岭南的椰风蕉雨里享他几年清福再说。”

德寿大摇大摆进了总督府,自有一套威势。布政使、按察使、提督等一众属官都来恭恭敬敬的参见。德寿心中欢喜,笑道:“‘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两广之地,专为有福之人所设,四季花开,长春无冬,盛产鱼米水果,如此宝地,我今与诸公共享。”

众属官自然是谀词如潮,说总督大人福大命大,大贵而且大雅,正该在这两广形胜之地做官。马屁拍得德寿受用无比,便哈哈大笑起来,吩咐备宴庆贺。众官眉开眼笑,走向筵席。

此时惠州府衙却发来急电,称逆党孙文聚集大批帮会人物在惠州三洲田地方谋反,郑士良为主帅,杨衢云往来联络,孙文坐镇台湾遥为指挥,如今已攻破了清军的沙湾大营,兵势极盛,请总督德寿速派援兵,说不然惠州城危在旦夕,恐难以保全矣。

德寿大惊之下,面如土色,说:“北有洋人大打出手,南方却又来了革命党造反,这如何得了!”慌急无策,额头冒汗。

陆师提督邓万林忙说:“大帅勿忧,量这些会党人物难成气候,如今属下即带兵往剿,大帅再命水师提督何长清前往助剿,不旬日间,这些逆党的乱兵就可扑灭。”

德寿檫了檫额头的汗,点点头,急令师爷拟电文发给水师提督何长清,同时嘱邓万林快快领兵出发,害怕迟延之下,乱党成了气候。邓万林答应一声,即刻出督府带兵赶赴惠州。

实际上,此时的郑士良只有六百人马,但郑士良骁勇能战,机敏果敢,实为天生的将才。

他本是会党人物,熟悉会党兄弟的脾性,身上那股江湖英雄的豪气又感染得大家一个个如虎如豹,因此上,初起之时便士气如虹,乘夜扑入沙湾清兵军营,将一千多人的清兵打得抱头鼠窜,枪支弹药之类便全为义军所得。

沙湾大胜之后,郑士良挥军向惠州城进发。此时邓万林匆匆带了两千清兵赶到永湖拦截义军 .郑士良集众大呼道:“两军相遇勇者胜、怯者败,谁不奋勇上前,我便斩谁!”于是挥军猛攻邓万林的清军。

邓万林的清兵刚刚从远处开来,人困马乏,哪想到郑士良勇猛无比、说打就打,仓促之下清军兵士只想着逃跑,那敢应战。义军旋风一样扑了上来,清兵潮水般掉头就走。

邓万林骑马舞刀,驱赶乱兵向前。郑士良振臂高声喊道:“擒贼先擒王,快杀邓万林!” 义军兵士急问:“谁是邓万林?谁是邓万林?” 郑士郎说:“骑白马的是邓万林,快快杀了他。” 义军立时舍了其他人,从四面八方冲向邓万林,举枪乱射,邓万林中枪坠马,狂呼救命,两个亲兵忙抬了他落荒而走。其余清兵斗志尽失,发声喊,一哄而散,跑得无影无踪了。

郑士良接着领兵在崩岗墟打败了清军水师提督何长清的七千人马,又击退了前来围堵的惠州防营,不到一个月时间,四战皆捷。霎那间便威名远震,引得附近来投奔义军的会党络绎不绝,郑士良的人马迅速增加到二万多人,四周的清军闻风丧胆。可惜义军人多枪少,此刻满打满算,也不到两千支枪,几乎都是从清军那儿缴获来的。郑士良便停止进攻,驻扎在三多祝镇上,派人催促孙文快快提供军火。

两广总督德寿却不知义军的虚实,见郑士良骁勇难敌,便调集驻防在汕头汕尾梅州的防营兵在东去方向堵截,令何长清、邓万林两军远远监视着义军,伺机包围,同时向正在逃难途中的朝廷发电报告,请示方略。

孙文早先与日本的台湾总督就联系好了,待义军举旗,台督就无偿支援军械弹药。日人原欲用义军力量使福建大乱,自己好趁机以此为名,出兵福建加以占领。此刻见孙文来讨要军械,就说:“军械交接之地必须在厦门,其他地方日船无法到达。”

孙文便命郑士良军向福建移动,以便接收武器弹药。 郑士良挥军东向,何长清邓万林两军尾随在后,趁机骚扰攻打,东路的清军已布阵以待,打了几场恶仗,义军锐气受挫。

德寿大喜,命清军迅速合围消灭义军,清军不敢,却向德寿禀报:“郑士良急于向东移动,似有重大企图。”德寿便命在东向路上屯军布阵,挖壕修垒,以逸待劳阻拦。

此时北京的各列强领事已达成了一致意见,决定此次不瓜分中国了,日本人于是放弃了出兵福建的打算,日内阁便命台督不许向孙文提供军械。孙文大怒,入督府责日人失信,日督却避不见面。

已得岑春煊军兵保护的慈禧一行立刻和外界建立了联系,得到郑士良起义的消息,荣禄便向慈禧建议说:“德寿来电称郑士良勇猛能战,急切间难以剿灭。臣想此时实不宜再旷日持久的剿杀逆党,若能施以恩典,招抚其为朝廷所用,最为上策。”

惊弓之鸟状态的慈禧马上同意。荣禄即发电给德寿,德寿按荣禄之意拟了招安三策:郑士良等义军头领受招安后委以副将之职;还可带五千会党兵上任;其余义军解散,由巡抚衙门发给遣散费用。

招安三策出台,在香港负责联络的杨衢云大为高兴,就发电给孙文,说义军锋芒已钝,处于劣势,不如接受招安保存实力,之后身在曹营心在汉,他日东山再起,声势将会更大。

孙文接电大怒,说:“我等志在覆清,义不帝秦,岂能投降满清,为天下所耻笑!”于是给杨衢云回电称:“宁愿战败战死,绝不接受招安!”

杨衢云见孙文义正词严,遂不再提受招之说。 孙文拒绝招安之后,即发电给在日本的宫崎,请其提出原给菲律宾党人采买的军火,以应急需。宫崎接电,急如星火,连夜从日商中村弥六手中提出枪械,等发往横滨码头装船之时,却发现枪械早已锈蚀毁坏,无法使用。孙文得信,惊骇震怒,欲哭无泪,大骂中村弥六黑心。

郑士良急于得到枪械弹药,挥军向东又强行推进了一段,清军此时于东路上力量密集,义军强攻之下损失严重。因长距离转移,痛失了许多战机,这时处处被动起来。郑士良急得只管派人催促孙文,要他速速接济军械。孙文此刻无奈,只好告知郑士良整批军火锈蚀报废,运到也是无用,要郑士良自择进退。郑士良气得跳了起来,大骂一通后宣布解散义军,将现有枪械用油布包裹深埋地下。义军士兵于是四散而走,郑士良化妆后,只身潜往香港。

李鸿章的死讯传到西安行在,慈禧悲痛异常,泫然欲泣,说:“中堂殒命,国失栋梁,今后若再有急难之事,却有何人可用?直隶京畿之地,仍是乱象纷呈,我等何时方可重回北京啊!”

荣禄于是极力推荐袁世凯任直隶总督。当时大清的三支劲旅——袁世凯的新军、聂士成的武毅军、董福祥的甘军,只有袁世凯的新军完整的保留下来,收拾直隶乱局,非袁世凯莫属,另外,慈禧逃到西安之后,袁世凯送来的孝敬银子相当不少,李莲英等人屡受好处,也替他说话,慈禧于是点头允了荣禄所请,下旨袁世凯署理直督,命其克日到任,整肃治安,以迎两宫銮驾回京。哪知袁世凯接旨谢恩后,却呆在山东迟迟不走。

盛宣怀在上海发电报催袁世凯上任,说急需稳定直隶,迎回銮驾,以便重整朝纲,恢复图强。袁世凯见了盛宣怀的电报,嘿嘿直笑。原来袁世凯的新军,此时已大为扩充,回直隶必须带兵而行,但直隶大乱之后,人口锐减,农田荒废,北京、天津、保定等繁华地方,已被八国联军洗劫一空,袁世凯忧愁自己的军费开支却从哪儿筹措,便找徐世昌问计。徐世昌说:“幸喜山东平安无事,赋税可以照常收缴,慰亭署理直督之后,若能兼管山东,这问题不是就迎刃而解了?”

袁世凯大笑,说:“菊人兄,我能骤得直督,已是喜出望外,哪能再厚着脸皮,要求兼管山东!”

徐世昌说:“这话当然不能直说,不过你先暂缓上任,拖延一段,机会就会来的。” 袁世凯大喜,连连点头,说:“这主意高明。”于是故意拖延不走,专等着别人来催问。

盛宣怀身虽在商,却热心国事,就急急发电催他,袁世凯于是回电,将自己的苦恼之处说给盛宣怀,请盛帮忙斡旋。

直隶无主,急着回銮的慈禧也心焦起来,便叫荣禄发电催袁,这时盛宣怀给荣禄的电报来了,电报直言袁世凯难以上任的苦恼,要荣禄设法婉转。荣禄想了想,觉得袁世凯的忧虑不无道理,便委婉给慈禧说了,慈禧挥挥手说:“兼管就兼管,快让他把直隶京师一带收拾好,回銮要紧。”

荣禄便拟旨以直督代管山东。

袁世凯后顾之忧去了,心中高兴,立刻带兵北上直隶。这时洋兵从北京等处已撤,聚于天津,袁世凯只好将总督衙门先放在保定,然后派人赴京整肃治安,将李鸿章的许多幕僚花言巧语招到自己门下,又派人到上海一带聘请德国退休警察来保定帮自己开办学校,各种事体忙得差不多了,慈禧的回銮队伍也浩浩荡荡从河南一路开过来了。袁世凯便安排接銮驾,传令沿路的府县每五十里设一接銮的驿站,站内置大量饮水、吃食等物,又派新军协统段祺瑞带兵到直豫交界的磁州迎护,自己遵旨在保定恭接太后皇上一行。

第二十二章 长笑督津门,杯酒筹巨款

慈禧一行乘坐着一长溜马车,缓缓由西向东而来,龙旗飘飘,黄尘蔽天,各地的军兵都在銮驾进入本辖区的路口跪接,然后护送銮驾到治所,竭尽财力招待供奉。李莲英等人沿路大收地方官的银子,颐指气使,威风凛凛。慈禧的行囊也越来越是沉重了。

这一日回銮的队伍在河南彰德府吃饱喝足,又收受了许多孝敬,然后启程北上,走了几天,便要进入直隶所属的磁州了。护驾官醇亲王载沣骑马带人先行,而磁州这边段祺瑞已领着三千精兵在交界处恭候着了。三千精兵在路边排成两列,绵延足有数里路长。兵士个个高大强壮,神情彪悍,持枪直立如松。年轻的载沣吃了一惊,心想:“袁世凯这狗贼练的兵如此强悍!,确实比绿营兵精强百倍。”

载沣是光绪的亲弟弟,对袁世凯自然没有好印象,但一路之上见到其他地方迎驾的兵队松松垮垮、没精打采,载沣还是不由对袁世凯的兵队夸赞起来。

慈禧的车队迤逦过来了,车声隆隆,虞从众多。带兵官段祺瑞骑马带刀于路侧,双手上拱,高声喊道:“新军协统段祺瑞奉令恭迎皇上、太后圣驾。”

他这一喊,路两侧的三千兵士齐茬茬枪交右手,竖放于身侧,同时也齐声喊道:“恭迎皇上太后回銮。”三千人同时出声,却整齐得如一人说话一样,只不过音量大得意乎寻常,隐隐有如雷震。

载沣见众兵喊过了恭迎的话,仍然直挺挺站立,并下下跪,心中大怒起来,却又见带兵官段祺瑞高坐马背,跨刀带枪,也只是举起手向銮驾行礼,心下更怒。跟在太后皇上车驾之后的百官也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大家既摄于袁世凯新兵的威势,又对袁兵不下跪接驾大表不满,众官最不满的是袁兵脸上的表情,骄悍且凛然,没有对銮驾应有的恭顺和怯畏之意。

皇族的贝子贝勒便骂了起来,说:“这那像我大清的兵马,这倒更像鬼子兵!”一些亲王郡王也嚷道:“袁世凯带的什么兵,见驾不跪,这不是大逆不道之至嘛。”

荣禄坐在马车内也心中嘀咕:“一路上到处的兵马都是跪接大驾,这袁世凯派了个什么人带兵接驾,竟连这点规矩也不懂!”

载沣再也忍不住了,便驰马上前,怒喝道:“谁是接驾的带兵官?” 段祺瑞高坐马背拱手答道:“回王爷话,末将段祺瑞带兵接驾。”载沣斥道:“你好大的胆子,见驾竟不下马,军士一个个直立不跪,对皇上太后极为不敬,你知罪吗?”

段祺瑞面无表情,说:“小将入伍以来,学的便是这套礼仪,穿上军装之后,决不下跪,行军礼便是最高的致敬。”

载沣暴跳如雷,喝道:“你这学的是哪国的礼仪,这是袁世凯定的礼仪吗?” 段祺瑞见载沣暴怒,气也上来了,傲然说道:“新军全部采用德国的操法,王爷不懂军旅之事,请勿多问。”

载沣大怒,一提马缰冲上前去,叫道:“你给我下马来恭敬回话!”说着胳膊伸出去,便要拉段祺瑞下马。段祺瑞却一转马头,“仓朗”一声抽出了马刀,载沣大吃一惊,连忙退后,骇然下瞪眼嚷道:“你敢造反,你不要小命了吗?”

段祺瑞见载沣后退,又将马刀插入鞘中。载沣乱叫乱嚷,众官也脸上变色。段祺瑞却是个执拗脾气,竟然转过了脸,来个不理不睬。

慈禧听见外面乱嚷乱叫,就停下车子,问道:“出了什么事情,乱嚷嚷的吵什么?” 太监副总管崔玉贵在车旁回话,说:“袁世凯的迎驾兵将不下跪行礼,醇亲王就和带兵官吵起来了。”慈禧“哦”了一声,命崔玉贵掀起车帘,自己要出车来看。早有几个执事过来,扶太后下车。

段祺瑞见太后下车,便于马上高举马刀,然后向外一挥,三千兵士一齐动作,忽然枪由右手交到左手,却举右手至眉侧行礼,同时说道:“参见太后。”

兵士的动作好快,三千人又突然同时喊参见,将慈禧吓了一跳。这时李莲英也下车过来了,忙上前扶住慈禧。慈禧看见路两边的兵士直立如墙,剽悍威猛,不觉叹道:“人言袁世凯善能练兵,不料他的兵将强悍如斯!”便回头问骑在马上的段祺瑞:“我刚听你说大家学的是德国的操法,德国军队迎接人便是这样吗?”

段祺瑞说:“回太后话,德军即便迎接本国的皇帝,也将不下马,兵不离枪,更无下跪之举,只行军礼。”

慈禧点点头,说:“好,好。只要能打仗,跪不跪都不要紧。” 贝子溥仑忙上前说:“太后,见驾不跪,再能打仗也是大逆不道之兵,这袁世凯如此练兵,应该下诏申斥。”

慈禧怒道:“胡说,那些八旗兵绿营兵大烟抽得多了,枪也扛不动,两腿发软,倒是极能下跪,可这些废物如能打仗,我们还用到西安去逃难吗!”

溥仑吓得不敢再说,后边一众官员心情复杂,觉得慈禧说得倒也很有些道理,于是忙说:

“太后圣明,练兵首先为的是御侮,软腿的兵再能下跪也是没用。”

慈禧便传话说:“袁世凯练兵有方,着即加太子太保衔,以示嘉奖。” 一众贝子贝勒心中不喜,但此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瞪着眼表示不满。自此以后,袁世凯就被人尊称为“袁宫保”。

回銮的车队继续向北,到保定之后,又由袁世凯亲自带兵,一直送到北京的紫禁城。 太后皇上看见宫门,百感交集。进了宫门,但宫内残垣断壁,殿宇破败,各处的损坏极是严重。慈禧眼中滴下了泪来,便传谕袁世凯:“速速筹措银两,整修紫禁城。”

袁世凯大吃一惊,这紫禁城整修完好,不知要花掉多少银子,如今直隶遍地残破,难道这大把银子再摊到山东那边去?慈禧却挥挥手说:“我累了,袁宫保归安吧,皇上也去休息吧。”

光绪恨恨的瞪着袁世凯,袁世凯不敢与光绪的目光相接,只低头看地,退了出来。慈禧却由李莲英扶着,去早已打扫好的储秀宫休息去了。

李莲英待慈禧歇下,然后奉令出来详细查看各处宫室的残破情况,走了二三个地方,却听见吵嚷之声,忙循声音赶了过去,只见光绪直愣愣的站在八角琉璃井边上,皇后隆裕与瑾妃正劝他回殿休息,光绪拗着脖子,似乎和她俩赌气。李莲英见了皇上,连忙请安,说:“皇上一路累了,该回殿休息了。”

光绪怒道:“去哪里休息,瀛台还是北三所?”李莲英吓了一跳,慈禧并未吩咐光绪去哪里,他哪敢随便乱说。便打个哈哈,说:“皇上重回京中,高兴得连去哪儿休息也不知道了,奴才也高兴过度,这就更不知道了。”说完急忙溜走。

袁世凯受命维修紫禁城,正为无处筹钱而犯愁,到荣禄的府邸谢过他保荐之德,出门骑马从朝阳门大街经过,忽见街对面一家钱庄的招牌上写着“日升昌票号”五个大字,袁世凯大喜,心中说:“我有办法找银子了。”

原来八国联军进京,京城的钱庄损失并不大,因为早在洋兵进城之前,各钱庄便把资金存入洋人开的银行,然后溜之大吉,避往他处了。如今洋兵撤了,各票号从洋人的银行里提出银子,又照常营业。袁世凯心中转了转,鬼主意便出来了,自己先偷笑起来,就也不回保定了,却命随员分成好几组,去京津两地的钱庄银行调查王公大臣的存款情况,然后吩咐手下在前门大街上的鸿庆楼定下十桌酒席,下帖遍请已荣休在家的王公大臣、即将荣休的贵胄高官,说请他们来喝酒,为太后皇上的回銮而欢庆。

这些老态龙钟的王公大臣很是奇怪,疑疑惑惑的,想着自己平时和袁世凯没有什么来往呀,这人却忽然下帖来请喝酒,但大家知道袁世凯如今是直隶总督,很得太后的宠幸,刚刚给他加了太子太保的头衔,不宜太拂他的面子,于是按袁世凯定的日子都来了。袁世凯热情得很,面露笑容给众人敬酒,大大方方说了些场面话,将这些几朝的老臣捧得舒舒服服,大家一高兴,第一杯酒便干了,但第二杯酒却无论如何不喝,要袁世凯说出因何事来请他们,大家方才喝酒。

袁世凯无法,便苦笑着说:“两宫回銮,而宫中残破不堪,太后慈颜不喜,名兄弟我筹钱维修,可兄弟苦无筹钱之处,实在无法,只好向各位求情,望能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借给兄弟些银子,等我先交了维修宫室的差事,以后却用直隶的钱粮偿还,当然,利钱也一并奉上。”

众王公老臣听了袁世凯借银子的话,一齐大叫大嚷起来。有的说:“我等为官清廉,如今养老也成问题,哪有银子外借!”有的说:“袁大人异想天开,历来都是借银与民间,哪有向皇亲贵胄借钱的道理。”更有人骂道:“袁世凯,向我们要钱,就是要我们的命,我等宁可不要这条老命,你也休想勒索到半两银子。”马上有旁边的人劝大骂的人,说:“姓袁的手握重兵,别和他来硬的,我们只说无钱便是。”

众人吵吵嚷嚷、乱语纷纷,袁世凯却不说话,只是笑眯眯看着大家,这些老臣怒冲冲吵嚷了半天,最后大家的口气变得完全一致,那便是:“没有银子可借。”

袁世凯见众人不再乱嚷了,这才含笑问道:“大家当然有心帮助太后维修宫殿,可是却都力不从心,既无现银,又无存款,对不对呀?”

众人心下一喜,想:“原来袁世凯这是虚应一下故事,好向太后交差而已,并不是真的要借我们的银子。”于是绷紧的神经都松了,连连点头说:“是啊,是啊,大家对皇上太后一片忠心,赴汤蹈火也不敢皱半下眉头,但大家却都太清廉了,两袖清风,只有忠心却没有白银。”

还有个滑稽的老王爷大声说道:“早知道太后需要银子表忠心,过去我也不敢秋毫无犯了,不搜刮他个百万千万,难道小小的弄他个三、五十万我还弄不来,唉,如今悔之晚矣。”

众人一齐大笑。

袁世凯也笑道:“各位王公、大人的这番忠爱之心,我一定禀报太后知晓。只是众位为官多年,又身居高位,说大家一点点银子也没有,恐怕她老人家不大相信。”

众人立时又恼怒起来,说:“没有就是没有,我们如今年迈衰朽,难道去做贼头替你偷银子去不成。”

袁世凯便拉下脸来,不怒而威,冷冷笑一声,说:“可是有人禀报说你们俱在钱庄内存有银子,少则二三十万,多则七八十万,难道你们只爱银子,竟敢欺瞒太后老人家吗?”

众人一惊,随即想:袁世凯呀,你这小子奸恶歹毒,想诈我们,我等久历宦海风波,什么事儿没见过,让你这几句话便诈出了我们的银子,那大家这些年的官也白当了。于是一齐大怒,说:“袁大人这是诬陷,想害我等的一世清名,居心险恶!”还有的发誓赌咒说:“我等在钱庄如有存款,便天诛地灭。”大家乱喊乱叫着闹腾了一会,袁世凯的幕僚杨士琦在旁边一声不吭的做着记录。众王公老臣嚷叫了一会,声音渐渐小了下来,袁世凯就“嚯”的一声站了起来,大喝一声,脸如严霜,把众人吓得一愣。

袁世凯随即威风凛凛,咬牙说道:“各位的话我都记下了。京津两地的钱庄银行如有在坐诸公的存款,那便是奸人冒名顶替,欲陷我朝元老重臣于不忠不义,袁世凯绝不能容忍此等奸人胡作非为!”

众人心中茫然,虚空一片,便小心地问:“袁大人你欲怎样惩治他们?” 袁世凯浓眉上扬,右手从头侧斜挥下来,斩钉截铁说道:“从今日起,凡冒各位之名的存款,一律视为赃银,全部没受充公!”

王公大臣们惨叫一声,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之上。袁世凯却一招手,领着幕僚随从兵弁扬长而去。

八国联军即将进京的时候,北京城的皇亲贵戚那个不怕得要死,纷纷准备着逃难,但人可以逃走,多年积蓄的黄金白银却怎么办呢,兵荒马乱时候可不能带它们在身。好在中国的金融业已经相当发达,山西人开的钱庄信誉极好、分号遍及全国,在京存了银子,到其它地方从其分号很方便的就可取了出来花用。所以各王公贵胄老臣等一干人在钱庄都是存有银子的,不过数量不等罢了。

此刻那些老朽王公的存款数目全都查出来了。前几天袁世凯的部下就到各钱庄,假称说:“袁总督上任,从山东带来了一批款子,欲存起来作为军费开支。”各钱庄一听是个大买卖,热情得了不得,便争相夸耀自己的信用好、安全保险,袁的部下却和他们就利息问题纠缠,说:“给督府存银的利息偏低,听某某王爷、某某老臣说,他在你们这儿存银利息要高得多。”

钱庄的人就叫其屈来,发誓说利息绝对一样,袁的部下摇头不信,钱庄的人就拿出帐本给他们看,这样一来二去,大家把有关王爷、老臣的存款情况就掌握在手了,总计有一千多万两银子。

袁世凯瞪大了眼,没想到贵胄告官们的存银这么多,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说:“好极了,除过维修宫室,还能剩下不少,我下来办几个学堂也有银子了。”接着叹道:“这些老家伙一个个爱钱如命,却不知钱财乃身外之物,不用银子来给自己谋事护身,反倒拼了老命要护银子,真是愚顽呀!”于是下令,凡京津两地钱庄冒有关王公老臣之名的存款,一律没收充公。

当下便有一班强悍的手下去钱庄传令,然后总督府的公文也正儿八经送到了钱庄,十多天的工夫,一千多万两银子便转到了总督府的帐号上。

袁世凯有钱好办事,于是派人购齐修缮所用的一应物事,雇请高手匠人,用了一段时间,将一座残破不堪的紫禁城又整修得庄严雄伟、焕然一新。李莲英是整修工程的总监工,与袁世凯接触密切,袁世凯此时袋内银子不少,李莲英也爱黄白之物,见袁总督为人大方,出手阔绰,两人于是情投意合,就拜了把子,结为异姓兄弟。

完工的这一天,袁世凯得意洋洋,好不高兴,心想:“太后老人家一定要夸我袁某能干,我听了虽然要死命谦虚,但心中肯定是甜丝丝的。”便和李莲英一起进储秀宫向慈禧禀报,哪知慈禧只淡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李莲英想为把弟表功,就顺口说:“袁宫保确实有办法,难为他一下子筹到了这么多银子,把宫室各个修整得美轮美奂。”

慈禧却极不耐烦的样子,怒道:“别提这些事了,我不想听。” 袁世凯李莲英两个吓愣了,惊慌的对看,不知道怎么惹太后生气了。 慈禧却吩咐李莲英:“传我的话,叫内务府派人把珍妃从井里捞上来,隆礼安葬。” 李莲英忙答应一声,出去传话。袁世凯也趁机告退。 原来慈禧回宫之后,夜夜恶梦不断,珍妃的鬼魂老闯入梦中哭闹厮骂,搅得太后难以安眠,以致精神恍惚,惊恐烦躁,有时大白天也不敢去琉璃井一带走动,但此事又不好对别人言说,思来想去,便下旨隆礼安葬珍妃。

被袁世凯讹走了银子的王公贵胄老官儿们,对袁世凯自然恨之入骨,便聚在一起商量整治袁世凯的办法。可惜大家此时都没有权了,袁世凯又甚得慈禧眷顾,很难一下子整倒他,大家便想主意为难他,要设法让他难堪丢脸、灰头灰脑。

机会很快就来了。一九零二年三月,天津的洋兵大部撤走,天津城也按约交给中国,但辛丑条约规定天津城二十里之内不许驻扎中国军队。老朽王公忽想到一计,便纷纷上折子,说应命袁世凯即刻将总督府搬回天津,称督府偏安保定,有辱天朝威仪,如今天津已经交回,督府便理应东迁。老朽们心想:“不能带一兵一卒,你袁大头却靠什么震慑天津、管理治安,到时候盗贼蜂起、治安混乱、地方不宁,不闹你个手忙脚乱、头疼脑胀,哈,那时我等就好好奏本参你。”

众人的折子到了慈禧手中。近来珍妃不入梦厮闹了,慈禧心中高兴,将大家的折子草草看过,笑道:“老臣们爱国之心倒也可嘉,如此便令袁世凯搬到天津去吧。”于是准奏。

荣禄却替袁世凯担心,得信后忙找慈禧说:“太后,按辛丑条约,天津城不许我国驻兵,袁世凯搬去哪儿,困难不小。可否先让外交部派人和天津的洋人们商量,求洋人们通融通融?”

荣禄这一提醒,慈禧也一惊说:“不许驻兵怎么行,那就快让外交部去通融。” 外交部就是先前的总理衙门。载漪一死,慈禧反省一番,又重用庆亲王奕劻,便命他做了外交部的领衔大臣。当下奕劻派人到天津找租界列强的领事们协商,希望他们通融、允许袁世凯带少量兵卒到任。各领事却态度傲慢、口气生硬,说:“绝不通融。大清的官员如果自感管制不了天津,大可不必搬来天津,我等很乐意代为管理。”

上折子的老朽们听到这个消息,心中快意,咬牙说:“万恶的袁贼,等着吧,还有好戏在后头呢!”荣禄也无奈,只好关照袁世凯多带些衙役,暂且先应付住天津的局面,然后徐图良策。

袁世凯却大笑,说:“多谢恩相关心,我自有应付之法。”于是先派人至津收拾打扫衙门,然后择了吉日,将整个督府搬往天津。

四月十日,预定的到津之日。天津租界的洋领事们约齐了,出城来迎接袁世凯。各领事表面上庄重严肃,心中却暗暗发笑,心想:“这位袁大人靠三五十名衙役,便想坐镇诺大的天津城,可笑啊可笑,不过,中国人爱面子,想来这袁总督来津的气派定是不小。”

正午时分,由保定方向涌来大批的人众,黑压压怕不有三五千人马。众领事诧异说:“总督府的随员那有如此之多,这袁世凯搞的什么名堂?”人众涌近了天津城,这才看清是几千名荷枪实弹的兵士。兵士们斜挎短枪,精神抖数,到了洋人们面前时忽然变成了正步行走,步声哗哗如浪,整齐有力、威武矫健,只是衣服换了新式样,和过去清兵常穿的服装不太一样了。

一众洋领事们大怒道:“天津不许中国军队驻扎,袁世凯胆敢违反条约,我等必须严正抗议!”日本领事说:“如若袁世凯不撤走他的军队,我便要建议敝国公使电告国内,以武力解决此事。”其他公使一齐叫道:“就是这样!我们找袁世凯交涉去。”

袁世凯的绿呢大轿威风八面的抬过来了。众洋人怒冲冲迎了上去。大轿停下,袁世凯笑容满面的下了轿,向洋领事们拱手问好。

德国领事走上前,指着路上的兵队,冷笑道:“袁大人胆子不小,竟敢带兵入津,这违反条约的责任,你担当得起吗?”

袁世凯笑道:“本督不敢违约,做大清的官,最要紧的便是要和各友邦相处融洽,我违反条约,那是不想当这个官了。”说着呵呵而笑。

矮个的日本领事满脸横肉,狰狞叫道:“既不违约,为何带了兵来?” 袁世凯双手一摊,一脸的委屈,说:“没带兵呀,我的兵在哪里?” 众领事见袁世凯装模作样,均感气愤,便指着路上正行走的兵队,说:“袁大人,几千兵士,装装糊涂就能蒙混过关吗?这不是兵是什么,袁大人当面说谎,太失封疆大吏的体统了!”

袁世凯转头看看路上的兵队,忽然仰天大笑起来,乐不可支的样子。 众领事更怒。德国领事就冷冷的问:“总督大人有何可笑?” 袁世凯笑道:“我明白了。原来众位朋友说的兵是他们呀,实不相瞒,他们的确不是兵,乃是我袁某人千挑万拣,又经名师训练教导,名符其实的正规巡警。”

众领事吃了一惊,十多个嘴巴大张开来。袁世凯微笑道:“众位朋友对敝人的警察有什么指点指教,本督洗耳恭听。”

日本领事疑疑惑惑说道:“奇怪,清国从来没有巡警,你的巡警却是从哪儿来的?” 袁世凯大怒,说:“过去没有,难道我袁某人便不能手创一支巡警出来吗?你日本过去也没有,却学西洋设警察之制,日本能学,我大清为何就不能学!”

日领事气馁退后,一个劲摇头。其他领事对袁世凯巡警的真假也心存疑问。德国领事便说:“袁大人的巡警对业务熟悉吗?本人想让租界内弊国的巡警与贵国巡警切磋一番,袁大人可敢应允?”其他领事忙说:“对,对,说不定袁大人的巡警是兵士冒充的,不亲眼看一下,我们总有点信不过。”

袁世凯哈哈大笑,说:“你们不信,本督理解。待我将督府安顿下来,就请各位来督衙看我大清巡警的表演。”又转头对德国领事说:“到时你将贵国在租界最好的巡警带来,也让他们开开眼界。”当下与各领事约好了时间,袁世凯便拱手告辞,坐了大轿招摇入城。众领事也气愤愤地回租界,预备着过几天认真检验大清巡警的真伪。

第二十三章 瀛台吟诗满面泪,珠江起雷寝难安

袁世凯很快将督府安顿了下来,便发帖请美、英、德、俄、日、意、奥、比等国的租界领事来督衙观摩大清巡警的表演。德国领事带了三名业务最熟练的本国巡警,会同其他领事一起来到总督衙门。袁世凯笑呵呵迎了他们进来。院子里早安排了桌椅茶果,众领事就坐之后,三百名巡警便列队进了场子,然后每十人一小队,依次上前,表演查户口、交通指挥、擒拿凶犯、街头巡逻等等科目的内容,表演得似模似样,列强的领事们诧异不已。

街头巡逻的小队刚表演完毕要退场时,三名德国巡警却大大咧咧下了场,出声阻止中国巡警退场。这几名德国巡警察在中国,汉语已相当熟练了,便宣称他们要考问几个问题。袁世凯坐在主席位上微笑点头。中国巡警便留了下来。

德警问:“街头巡逻,遇见住户失火,该怎么办?” 中国巡警答:“第一,抢救屋内妇幼老残出户;第二,疏散附近人众;第三,救火。” 德警又问:“街上有人聚众闹事,阻断交通,应如何处理?” 中国巡警答:“第一,急速报告官长;第二,于外围警戒,防止事态扩大;第三,按官长的指示驱散人众。”

德警又连问了几个问题,中国巡警均对答如流。 原来,租界上的洋巡警,大多是业务差劲、其他方面也不怎样的平庸之辈,因此在国内混得很不如意,这才万里迢迢到中国来,想在远东发点财回去。袁世凯的这批巡警,却是从聂士成马玉昆的残留部队里精心挑选的精兵,又高薪聘请了德国警界的高人克理曼亲自授课指点,刚刚学成,因而有问必答,流利异常。德警看难不住他们,遗憾的摇摇头,只好说:

“中国巡警货真价实,业务极熟,我们很是佩服。”

袁世凯大喜,便设宴招待各国领事。各领事对这个古怪精灵的袁大头也佩服起来了,杯盏交错间,便奉承几句,要袁世凯消灭直隶的义和团余孽,大力保护洋人利益,袁世凯笑着满口答应,同时说大清就要实行新政了,要求洋人多支持自己,洋人们也满口答应下来。宴会其乐融融,双方满意而散。

袁世凯在天津坐稳了总督的位子,于是将原先秘密办在保定的巡警学堂公然搬到了天津,同时向朝廷上折,请求在全国推广巡警制度。

慈禧、荣禄、奕劻等见袁世凯玩了这一手漂亮的士兵变巡警的高招,不仅大喜过望,连夸袁宫保识见不凡,有谋有略。慈禧当时就命拟诏,要各省都以天津的警政为范本,建立巡警队伍。同时下诏实行新政。所谓新政,内容和光绪变法的那些内容大致不差多少,只不过慈禧忌讳变法这个词,就改了个名字叫新政。

原来慈禧逃难到西安时,痛定思痛,感觉大清积弊太深,那时就有了变法的意思,但老脸羞惭,这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便假借光绪之名下“罪己诏”,在诏中请各地督抚大员痛陈除弊兴利、强国富民的办法,说:“数十年恶习相仍,因循粉饰,以致酿成大衅……取外国之长,可补中国之短,惩前事之失可作后事之师……请诸臣工,如何而人才始出,如何而度支始裕,如何而武备始修,各具所知,各抒己见。”

当时袁世凯尚在山东当巡抚,见到罪己诏就笑了,对时任国子监司业的徐世昌说:“太后老人家后悔了,只是不好意思说,嘿嘿,我便替她老人家说了吧?”

徐世昌极认真地将罪己诏研究了一番,说:“事不宜迟,你须得抢先上疏。” 袁世凯忙说:“好。老兄你便替我执笔,把我俩时常议论的那些都写出来上奏,诸如练新军,废科举、开矿山、办教育等等,但千万别用变法二字,以免太后羞惭过渡,反生恼怒,那就不好了。”

徐世昌也是雄才大略的人,文才又好,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很快一篇请行新政的奏疏就搞了出来,却小心翼翼不触及慈禧的痛处。

山东的奏疏第一个送到西安,言辞又很得体,慈禧喜慰,对荣禄说:“袁世凯是个人才呀,新想法不少,不枉了你保荐他一场。”

荣禄不敢居功,忙说:“这是太后你老人家慧眼识才,仁心爱才,奴才不过体会您的意思办事罢了。”

紧接着张之洞刘坤一两人联袂三次上奏,系统地提出了变法行新政的策略方法、以及应废兴的具体内容,方方面面讲得十分周到,史称“江楚三疏”,又叫“变法三奏”,慈禧便将这些奏疏命荣禄等人详细研究会商,准备着回京之后便施行新政。如今回京已一段日子了,宫室也修缮好了,珍妃也不来惊梦了,袁世凯又率先将巡警办了起来,慈禧于是下了决心,命荣禄颁布诏书施行新政。

荣禄此时六十七岁,年迈力衰,时常患病,因而情绪悲凉,看着皇族亲贵之中成气之人甚少,年轻一代多是纨绔之辈,便退而叹道:“新政虽好,朝中却无人了!”

光绪皇帝最后还是被送到了瀛台居住,仍受太监的监视。皇后隆裕见太后要行新政,心想:“新政和戊戌年的变法差不多呀,看来太后是回心转意了。”她是慈禧的侄女,仗着这层关系,想救光绪出来。左思右想,强给自己鼓劲,一步三回头,硬是挪到慈禧起居的储秀宫,请安后,见太后慈颜甚喜,便大着胆子请太后开恩,放光绪出瀛台。

慈禧本来还笑眯眯的,可一听放光绪的话,勃然大怒,吼道:“绝不能放,这小子忤逆不孝,我要他一辈子住在瀛台。”隆裕哭道:“太后已行新政,该饶了皇帝了。”慈禧将正抽着的长烟袋朝地下一摔,拿脚在上乱踩,叫道:“我行新政,和他有什么关系,别指望我饶他,不孝之人是不能饶恕的。”隆裕眼泪汪汪,还欲再求。慈禧却叫李莲英赶她出去。隆裕一步三回头抹泪走了。

行新政的诏书一下,袁世凯首先大喜,对一众幕僚部下如杨士琦、赵秉钧、蔡绍基等说道:“好啊,好啊,行新政了,我要大干一场了,数年之内,我要练他十多万雄兵,办他百十所学堂,然后开矿山修铁路,办千千万万的工厂,让直隶一地,成为全国的模范。”于是大刀阔斧的便干起来了,各种学堂纷纷建立,一批工商企业也应运而生,当然他对练新军更是积极,搞了一套征兵的办法,使新军的兵源和兵士的质量都得到了保证,因而他的新军迅速扩充成了三镇四万多人,因练兵之地仍在天津小站一带,外省便称他的新军为“北洋军”。

慈禧见袁世凯办新政雷厉风行,办法点子也多,心中欢喜,就发旨实授其为直隶总督,并兼北洋大臣之职。袁世凯踌躇满志,喜欢得心中发痒。杨士琦、赵秉钧等僚属俱来贺喜,说:“大帅现在是名副其实的一品大员、封疆大吏了,可喜可贺!”

袁世凯笑道:“官还不够大,不过我不急,一步一步慢慢升吧。” 杨士琦问:“宫保做官有什么诀窍,可否给我等传授传授,哪怕稍加透露个把窍门,我等也受益无穷了。”

袁世凯眨着眼,诡笑道:“此乃我独自揣摩出来的秘方,价值连城,不过大家都是兄弟,我便给你们说说,不过可不能给外人说呀。”

杨士琦、赵秉钧等一齐笑起来,说:“大帅快讲,我等洗耳恭听。”说着将头凑了过来。 袁世凯笑眯眯说:“其实说来简单,就是用大清的钱,买大清的官,做了官,再为大清办事。法虽简单,用活用巧,却是大有讲究。”

杨士琦等一齐说:“拜服拜服,我们今后一定好好领会,有机会也用它一用。” 几个人正说得高兴,直隶南部广宗县的电报却来了,报称乱民数千人由景延宾、赵洛凤二人带头闹事,抗捐不交,还公然打出‘扫清灭洋’的口号,请袁世凯速速派兵弹压。

袁世凯见报大怒,拍案而起,喊道:“这是义和团余孽,必须赶尽杀绝!”于是电令段祺瑞带兵镇压,让杨士琦拟草电文说:“速带所部官兵荡平乱民,凡参与倡乱者,尽数处死,不许心存仁慈之念!”

杨士琦犹豫说:“大帅,得饶人处且饶人,不一定都非处死吧?”袁世凯飞快地摇头,恨道:“此等乱民就像臭虫,孽生极快,不快刀斩乱麻,你我都没有好日子过,此时绝不可手软。”

景延宾、赵洛凤领导的抗捐风潮迅速被段祺瑞镇压下去了,斩首无数。消息传到天津,袁世凯夸道:“段祺瑞,虎将也。有虎将,有雄兵,还怕无官可做吗?”

袁世凯在直隶将新政搞得有声有色,张之洞、刘坤一在两湖两江也干得相当不错。这二人是搞洋务的老手,新政的内容又多为他们所提供,兼且不愿让袁世凯新进之辈盖过自己,所以干劲极大,也干得得心应手,时间不长,便办起了毡毯厂、皮革厂、水泥厂、铁厂等等一大批近代企业,又筹设劝商局、劝工局,大力鼓励私人资本发展工商各业。同时也仿效北洋的办法练起新军、办起巡警来了,聘请了不少洋人来做教官。

各项新政渐有成效,张之洞也感心中甚喜,估摸了一下,觉得其它方面可以和直隶一比高低了,只不知袁世凯练的新军到底强到何种程度,据赴北洋考察的人回来说,北洋军容极是雄壮,只可惜自己未能亲眼见到。

一日,张之洞视察汉阳铁厂后回衙,轿子刚抬到督府门口,忽有一宦官模样的人拦住轿子,满口京腔,大喊着要面见张之洞。张之洞的随从上去驱赶,那人竟毫不畏惧,说:“张之洞若不救皇上,我便碰死在这大轿之前!”

张之洞大惊,忙下轿询问,那宦官模样的人手捧一张纸,随从代接了,递给张之洞。张之洞一看之下,冷汗直冒,“扑通”一声跪倒在大街之上,目瞪口呆,半响说不出话来。

原来那张纸上写道:“朕私逃出京,现住汉阳,尔张之洞若念君臣之义,速速援手救朕。”

纸的下方写着年月日,还盖着朱红色的国玺。张之洞久为封疆大吏,常见上谕诏令,虽没见识过光绪皇帝的亲笔,但玉玺图案的形状大小以及字体他是认得的,这张纸上的玺印与平日上谕诏令上的一模一样,这么说,难道皇上真的逃出了瀛台、逃出了京城,千里迢迢来投奔我来了?天哪,我这可怎么办哪!

张之洞想到这儿,立觉自己跪在当街不妥,便急忙又站了起来,轿也不坐了,挥手让从人拥了那宦官,直进督衙,然后将那宦官叫入密室,细问详情。

据那宦官讲,自己是负责在瀛台看守光绪的太监之一,因同情皇上的遭遇,与光绪逐渐接近起来,便鼓动皇上外逃,两人密谋好后,这太监就设法偷出了玉玺,然后将光绪也打扮成太监,薄暮时分溜出瀛台,以出宫宣旨为由出了紫禁城,然后晓宿夜行,兼程南下,想到两湖总督张之洞忠心爱主,稳妥干练,隐为东南各省的领袖,因此就直投武汉而来。那宦官叙述完过程,眼泪汪汪,说:“如今皇上在旅馆里苦等总督大人,望穿秋水,盼能得大人支持,重获自由,请大人念皇上为国为民而遭遇不幸,即刻去见驾,好与皇上共商大计。”说着哇哇哭了起来,跪下来给张之洞连连叩头。

张之洞汗出如浆,额头的汗珠黄豆般滴落,忙令太监起身,说容自己设法。那太监又叩了三个头,这才起身。张之洞便出门传令,派人与那太监一起带了美食供奉前往旅馆,又派了二百兵士将旅馆包围起来,禁止闲杂人等出入。这样暂且先安顿住了,张之洞便急召辜鸿铭、梁敦彦、赵凤昌三个高级幕僚,紧急磋商对策。

梁敦彦兴奋之极,大声说道:“皇上来武汉,乃是大帅的绝好机遇,当急接皇上到衙,便以武汉为首都,尊王以安天下,尊王以令诸侯,振臂一呼,谁敢不应,那时大帅为中兴名臣,大名垂于千秋,受后世万代的敬仰!”

辜鸿铭忙说:“不妥不妥,太后尚在北京,圣慈睿智,受朝臣及各地大员的尊崇,皇上虽贤,其影响却不及太后远甚,当此之时,绝不可以皇上而号召天下,不然,将徒取其辱,或顷刻致败,或导致天下大乱。”

梁敦彦急得争辩说:“皇上受尽幽禁之苦,凡中外子民臣工,无不为之惋惜下泪,如今历尽千辛万苦投奔大帅而来,大帅若复送其重入牢笼,于心何忍!天下万民、各臣僚督抚又将视大帅为何人?”

辜鸿铭瞪眼说:“不管怎样也不可以皇上对抗太后,不管别人怎么说,宁可受一时之责,也不能做千古罪人。”

他两个争辩不休,谁也说不服谁,只急得张之洞慌急不安,却拿不准该如何取舍,急恼之下,挥手止住这二人,却用眼看赵凤昌,满脸忧虑问道:“赵先生,你的主意呢?你有何说辞?”

赵凤昌捻须微笑,不动也不说话。

张之洞再问。

赵凤昌摇了摇头。

辜鸿铭翻起眼睛,怒道:“装模作样想让大帅求你吗?快快表态!” 赵凤昌长吁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大帅,依我之见,最要紧的是验明皇上的身份,不管是尊王号令天下,还是恭送皇上入京,大帅都必须到旅馆见皇上一面。”

张之洞急得双手乱摇,说:“我去旅馆又有什么用,我只在皇上十岁时候见过他一面,此后一直在外,再未睹过圣颜,我去又怎能辨认出个真假!”

辜鸿铭与梁敦彦也急道:“那怎么办,难道皇上会是假的?” 赵凤昌说:“大帅不用紧张,还有一个办法,既能辨认圣上的真假,又可借之观察各方对皇上出京的反应。”

张之洞大喜,忙问:“那是什么办法,快说快说?各方的反应有了,我们也就知道该如何取舍了。”

赵凤昌说:“说来简单。大帅即刻给朝廷发电说知此事,若皇帝还好好在瀛台呆着,那这个皇上就一定是冒牌的了。皇上若真的私逃出京,盛宣怀身为电报局的督办,你与朝廷电来电往,盛宣怀岂能不知,此人热心政事,得知此等重大变故,一定会与各方联络,探问态度,那时你再根据情形,从容决定对策。”

张之洞长吁了一口气,以掌击案,大声说:“好,赵兄之言,甚合我意。”当下立刻命人拟电,发往北京。

电文发到了军机处,急得容禄奕劻飞一样持电往报慈禧。慈禧得知光绪忽然现身于武汉,惊得一下子从短塌上跌了下来。李莲英忙过来扶住,慈禧却挥手喊道:“别管我,别管我,快去瀛台看,不要让皇上跑了!”

李莲英慌得疾步出门,被门槛拌了一下,鞋子掉落,他也顾不上穿了,便这样光着一只脚,大步狂走,路上又叫了几个小太监跟着自己,风风火火赶到瀛台,径直闯入光绪的起居室内。室内却空荡荡的,只衣架上斜挂着光绪的两件旧衣服,脏兮兮的。李莲英吓得一身冷汗,心道:“完了,皇上真的不见了,这可怎么办?”

几名小太监跑得气喘吁吁,却不知何事,此刻见李莲英口张得大大的,又呆又傻的样子,就忙问:“到底怎么了,出什么大事了?”

李莲英感觉瘫了一般,两腿发软,摇摇手什么也不说,只悲凉万状的叹了一口气。小太监莫名其妙,摇了摇头。但此时窗外的走廊上也传来一声悲凉的叹息,李莲英一惊,竖耳细听,却听有人在外吟诗,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李莲英大叫一声,急奔出屋,转过回廊,来到窗后,只见一人衣衫破旧,蓬头垢面,正斜斜倚在廊柱上,双眼噙泪,望着北三所的方向,口中还在喃喃的念诵,却不是光绪皇帝是谁!

李莲英两腿一软,坐倒在地,叫道:“老天爷呀,谢天谢地。皇上在这儿吟诗呢,奴才高兴死了!”

得知光绪皇帝尚在瀛台,张之洞气得发抖,立时传令将那假太监假皇帝抓了起来审问。

拷打细问之下,方知这二人乃是京中皇族的没落子弟,穷极无聊下,胡思乱想,偶在亲友家中见一盖有玉玺的上谕,便设法偷了出来,仿着玺印用胶泥刻了一枚玉玺,然后南下行骗,却不料第一站便被识破了。

张之洞怒极,下令将二人立刻斩首。

这时两江总督刘坤一因年迈体衰,病逝于两江任上。朝廷下诏致哀,追赠为一等男爵,镒号“忠诚”,然后命魏光焘暂署两江军政,继续推行新政。

孙文在日本横滨,因惠州起义的失败而心情抑郁、愀然不乐,于是往找主持《清议报》的梁启超,欲纵谈阔论革命,一抒胸怀。梁启超却脸色扭捏,绝口不提革命二字,孙文颇感不快……说:“梁兄檀香山之行后,人似乎变了,变得莫名其妙。”

梁启超尴尬说道:“我有苦衷,孙兄日后自知。”孙文怏怏而退。此时杨衢云在香港教书以谋生,陈少白在香港办起了《中国日报》以宣传革命,郑士良、尤列、杨鹤龄等也俱在香港,孙文在日颇有寂寞之意,便与日人犬养毅、宫崎、平山周等人频繁来往。

忽然华南方面接二连三传来噩耗。兴中会人史坚如在广州被捕遇害,接着郑士良在港不明不白的死去,然后是杨衢云突然被刺客枪杀于寓所。孙文得讯惊得呆了,立刻推测是两广总督德寿派杀手所为,忙发电给陈少白询问情况,又在横滨兴中会员之间募捐了些钱,派人送给杨衢云的遗属,兼且致信慰问。

原来史坚如乃是抗清名将史可法的后裔,豪气英风,素喜交结志士。其家世世相传以灭清为遗愿。后史坚如在香港遇杨衢云陈少白,便入了兴中会。惠州起义之初,二十二岁的史坚如即欲在广州起兵应之,苦无大宗经费以聚志士会党,乃回番禺老家,欲尽售家产筹措巨款。史坚如少孤,家为番禺望族,田产房屋众多,坚如心急速售,要价极低,反致多日无人过问。却因史家虽富,但并无生意店铺需资金周转,众人就窃窃私议,认定史坚如卖田售屋有诈,说:“他家又不急需用钱,为何这般急着贱售,设圈套欲有所图谋吗?”

史坚如苦于不能说出急售的原因,蹉跎辗转之间,惠州起义已经失败。史坚如气怒交加,枯坐于院内的梧桐树下,三日不食,行将饿死。史坚如的妹子史憬然也是兴中会员,秀美而有见识,便从广州回番禹,往劝其兄说:“留得性命在,起义的机会在在皆是。好男儿宁愿战死,岂能赌气饿死!”

史坚如一惊起身,豁然而悟,说:“我明白了,男儿当轰轰烈烈,有一番惊天壮举后,方可从容就死,怎可沉溺痛苦、枯坐待死呢!”于是密约了好友邓荫南、黎礼、温玉山说:“聚众起义的机会失去了,但我等如能炸死一、二大吏,也足可大张革命声势。你等以为如何?”

邓荫南在檀香山便入了兴中会,广州起义时他从檀香山赶来送款,起义失败后避居澳门、心中牵挂着革命,于史坚如、陈少白等来往密切,此刻听了史坚如的想法,大喜下立表赞成,黎礼、温玉山也轰然应诺,愿于史坚如一起行动。

四人遂商定首先炸死两广总督德寿,于是相约到广州勘察地形,见总督衙门后墙外有一空闲院落,史坚如就掏钱租了下来。邓荫南等不解,史坚如说:“德寿的寝室在后墙一带,如能从这个院内挖一条地道直通德寿的床榻之下,以巨磅炸药深夜引爆,那会是什么情景?”

众人恍然大悟,手舞足蹈说:“好主意,好主意。那时候山摇地动,贪官德寿一家将尽成肉泥,华南一隅,满清的官吏将人人自危,个个发抖。”史坚如大笑说:“正是要的这个效果。”

四个人便密携工具,住进租来的院落,关起大门偷挖地道,不过十多天,地道已成。四人依次到香港采买炸药雷管,往返数次,共买回来五十公斤炸药,小心翼翼将药放入地道的最深之处,然后引导火索到外面,史坚如便吩咐邓荫南、黎礼、温玉山往香港等候消息,自己在半夜时分点燃了导火索,然后急急避往友人宋少东家中,侧耳倾听总督府方向的声音。

总督德寿自惠州起义之后,感觉革命党也不过尔尔,便生出蔑视之心,享福的念头又大起,就仿效李鸿章的势派,每日以牛奶、荷兰水为饮,早眠早起,吟诗散步,认为深合养生之道。这一晚浓睡正酣,忽一声闷雷似的巨震响起,将德寿震得跌落床下,满身骨头摔得散架了一样,疼痛难忍,德寿不知是在梦中还是已经醒来,只管大叫道:“打雷还是打炮?谁把我推下床的?发生了什么事情,快快扶我起来!”

第二十四章 英魂已远,玉貌惊艳,千杯万盏吾欲眠

巨响起于总督府的后院,全府上下人等全部惊醒。督府卫队立刻将各处通道封锁,然后派人挑了灯笼到巨响所起处的后院一带查看,却见在离总督寝室不远的空地上,炸开了一个深达数丈的大坑,后边的围墙也炸塌了一长溜。原来史坚如他们的地道挖偏了方向,致使功败垂成。

一众僚属都来德寿的卧室探视总督。德寿此时已被家人扶了起来,惊魂未定,面如土色。

僚属们婉言安慰一番,说大帅福大命大,竟于巨震之下安然无损分毫,可见德高威重,上天眷顾。德寿缓过劲来,跌足恨道:“这一定是革命党干的,快给我速速破案,将乱党凶手抓了砍头!”

这时候卫队已发现了史坚如他们挖的那条地道,由此推断府后那家院落的住户便是凶手,史坚如他们出入时,曾和巡逻的卫队士兵朝过面,卫队的人此时方醒悟这几人就是革命党,于是穿了便装在督衙后墙一带的路上悄悄巡视,看史坚如他们会否再次出现,同时报告德寿,不让封锁现场,故意引逗好奇的市民来看。

史坚如在天亮之后上街打听情况,听得行人纷纷议论说:“督府后院被炸了,总督大人被震下了床,摔得不轻。革命党真是胆大妄为呀!”

史坚如一听竟没炸死德寿,只气得以拳击头,懊恼欲死、恨意不平。此时许多市民都到督府后边去看稀奇,看后啧啧称奇,说:“好大一个深坑,还有一条地道。”史坚如心想难道我的地道挖偏方向了,大坑又在什么方位呢?心中想不明白,就欲亲自验看以解疑惑,当下顺着人流,装成好奇又胆小的市民模样,一直走到自己租住的那个小院落门前,看督府的后墙倒塌了不少,院内的深坑离德寿的居室还有三丈远近,因而大是悔恨,咬牙良久,正要离去,身着便衣的卫队发现了他,当时一拥而上,便将史坚如死死的抓住。史坚如挣脱不掉,嗔目大叫说:“悔甚恨甚,德寿没死,我却要先走一步了!”

史坚如被交给南海县令裴景福审讯。裴景福先是甘言劝诱,要史坚如招出同党与指使之人,史坚如大骂不招。裴景福怒将起来,便苦刑惨掠,史坚如坦然受刑,笑骂自若,还是不招。裴景福无奈,禀报德寿。德寿怒道:“指使之人一定是孙文、杨衢云、郑士良等人,不必浪费时间审他了。这贼子胆大包天,顽梗暴戾 ,快快处死就是。” 一九零零年十一月十日,史坚如遇害于珠江码头。德寿余怒不息,又传令派出刺客,先就近潜入香港刺杀杨衢云郑士良,以出胸中的恶气。

史憬然当时正在广州南福医院做医生,惊闻兄长被捕遇害,痛不欲生,含泪葬了史坚如后,就病倒了。病中忽得消息,德寿将派杀手入港刺杀杨衢云郑士良,史憬然大惊,忙抱病到港将消息通报给陈少白。陈少白急派人通知杨、郑两人,却见史憬然病体荏苒,愁容苦态,不胜奔波的样子,就劝她暂且留港看病,不必回广州了。

史憬然秋波流转,泫然欲泣,说:“陈先生的心意领了,但我必须回广州去。” 陈少白急道:“在港看病,陈某也可照顾于你,稍献微薄,你这样抱病而走,若有三长两短,恐我一生也难得心安了!”

史憬然红了红脸,俯首说:“广州南福医院的张竹君医生,乃是我的同窗好友,她知我病情,或许真能治好我,其他医生我俱不信。陈先生一切珍重。”说完不顾陈少白的挽留,毅然离港。

陈少白黯然魂伤,长叹不已。原来史憬然经常往来港穗间为兴中会作联络工作,她人长得漂亮,风姿绰约,又锦心绣口,善解人意,颇有见识,竟使得而立之年的陈少白暗生爱意,坠入情网,只是陈少白自忖年龄大她许多,因此不敢轻易表白。今次见她病得不轻,病态哀容,引得陈少白怜爱无比,冲动下就将心事无意说了出来。史憬然聪明灵秀的人,早知道陈少白对已有意,但因他故,虽则感激,却不能接受,所以毅然抱病回了广州。

郑士良得陈少白传话,知德寿派刺客入港,却夷然不惧,出门便暗带双枪而行。陈少白劝他避往他处,郑士良大笑说:“清狗岂能杀我,我郑士良机警敏捷,枪法又百发百中,小心我反倒杀了他们。”

忽一日两友人盛情邀郑赴宴,郑士良喜道:“好些日子没沾酒了,时常瘾发,难得你们知趣来请。”于是相携同入酒楼,纵意豪饮,酒到半酣,却推杯笑道:“足感二位盛情,因清狗欲行刺于我,我便不能陪你们一醉方休了,须得保持身手矫健方可。”

二友苦留不住,只得任他先行回家。郑士良刚进家门,忽大叫一声,口吐白沫,栽倒在地,就此昏迷不醒,家人慌忙将其抬往医院,甫入医院之门,郑士良便停止了呼吸。

郑士良死后,杨衢云的妻子潘氏苦劝杨衢云不要再出外去。当时杨衢云在外讲授英语为生,须得日日去学校讲课。他对妻子笑道:“生死由命,我的命是用来灭满清的,满清未灭,我怎会那么容易去死。”于是照常上课不误。一日授课刚完,走出教室,外面忽然双枪齐发,杨衢云哼了一声,倒在了血泊之中。

陈少白与同人安葬了杨、郑两个,心情悲痛不已,却强自忍着照旧办报宣传革命。此时忽又从广州传来消息,史憬然因病去世。陈少白再也忍不住,失声大哭起来。哭罢,犹豫了几天,给史憬然写了一篇祭文,化名来到广州,要将祭文烧化在史憬然的坟头。他不知史憬然埋在何处,只好去荔枝湾南福医院寻张竹君探问。

张竹君在广州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创有南福、褆福两个医院,一个育贤女校。并经常组织演说会,宣传变法维新思想。当时两广的才子如马君武、胡汉民等人都写过文章赞美张竹君的才干与新潮,不过,陈少白却并不认识她,于是只好到医院打听。有人便指给他医院临街的一排房子,陈少白看一个房子的门前挂着一块院长办公室的牌子,便敲门入内。

一个二十多岁精明强干又富贵俏丽的女子坐在房内。陈少白忙问:“女士可是张竹君医师?”

那女子摇摇头,说:“竹君出去了。你是哪位,有什么需要帮助吗?” 陈少白随便捏了个陈闻韶的名字报上,说:“我是张医师朋友的朋友,我要向她打听点事。” 那女子莞尔一笑,说:“好,那你稍等,竹君也该回来了。”说着命人沏茶,陈少白致谢。

闲谈之间,陈少白方知这女子叫徐培萱,也是张竹君的朋友。当年张竹君创办医院之时资金短缺,徐培萱就尽数变卖自己的妆箧首饰以助,因此她也算是这医院的股东之一。陈少白不由感慨连连,正暗想何以女子中也有如此之多的英伟人物,却听徐培萱笑道:“竹君回来了。”

两人于是一同出门去看。只见对面街上抬过来了一顶敞篷轿子,正对着南福医院抬来。

轿上坐一位年轻女郎,身穿洋装,发髻高耸,鹅蛋脸、高鼻梁,明艳不可方物。她手捧着一册厚厚的洋书,似乎在专心阅读,因而神情专注目不斜视。街上的行人纷纷驻足痴看,啧啧称慕,张竹君却眼皮也不抬一下。

轿子还未抬到,一缕香风已扑面而至,陈少白忙问:“她便是张医师?” 徐培萱笑道:“是。张竹君坐轿是广州一景,所以我才特意引陈兄出门来看。”说着轿子抬了过来,张竹君下轿。

徐培萱将他二人作了介绍,张竹君即抱拳拱手,说:“小妹张竹君见过陈兄。”陈少白也忙说了几句场面话,心中却是暗暗诧异,惊叹于张竹君的新潮,进屋后,客套几句寒温,便把欲去史憬然坟头致祭的话说了,请张竹君指点地方。

张竹君微感奇怪,将陈少白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说道:“你不是陈闻韶,你是革命党中的才子陈少白,对不对?”

陈少白一惊,睁大了眼睛。张竹君笑道:“陈兄勿惊,我与革命党中的人多所交结,无论是你们还是保皇党的人,都将小妹视作朋友,你嘛,不须对我心存忌惮。”

徐培萱也笑了起来,说:“陈兄遭朝廷通缉,小心些也是对的。他却不知你或许比他们党人的思想还要新潮。”

陈少白尴尬的笑了笑,然后便语带凄凉,惋惜史憬然的早逝。张、徐二人也叹息一番,然后张竹君出外去找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命他带陈少白去东郊史憬然的墓地。

此时正是一九零一年的早春,史憬然的新坟在一片油菜花的环绕之中,静悄悄的躺卧着,坟围有几棵枝条低压的荔枝树,坟头竖一青石墓碑,写着“史憬然女士之墓”。陈少白焚化纸钱与祭文,含泪拜罢然后起身,却又悲痛难忍,于是扶碑痛哭,诵祭文说:“雄心脉脉,寒碑三尺。玉已含山,海难为水,蹇蹇此躬,悠悠知己。天苍兮地黄,春露兮繁霜,胡虏兮未灭,何以慰吾之国殇!”

孙文得知华南发生的这一长串事情,浩叹不断。此时横滨兴中会的冯镜如、冯紫珊等人却和梁启超越来越是接近,对孙文的革命学说兴趣渐减,不过冯镜如的儿子冯自由却极是服膺革命学说,当年孙文初到日本时,冯自由才十四岁,就跑前跑后为兴中会的事联络,如今他大些了,革命之念愈坚。孙文由东京又搬到横滨长住之后,冯自由就重新联络了一些华侨加入革命,于是行将解散的横滨兴中会又有了生机。此时传来消息,章太炎来到了日本。

章太炎自张园断发后,住在上海的租界里不断写反满的文章,鼓吹革命。说残杀嗜血是满人的天性,故方有扬州三屠之惨,将满清入关之后屠戮之惨,大兴文字狱株连之广以及江山宁赠友邦、不与家奴的卑鄙,骂得淋漓尽致,说不颠覆满清中国人便只能世世代代做其家奴。朋友宋平子笑他说:“你一介儒生,不自量力,便想推翻满清近三百年的帝业,何其狂妄!”

章太炎也大笑,说:“儒生虽手无缚鸡之力,却有口舌可用,要使国人尽知满清须逐,然后发奋革命,以复我汉家江山。”

唐才常事败之后,清廷通缉章太炎,章东躲西藏,最后又辗转来到了日本。 章太炎在横滨上岸,日本海关要他签入境登记表。过去中日之间人员来往,不需要任何手续,径直入境便可,后来留日学生渐多,清廷怕革命党聚集日本,便照会日本不许接纳革命党,日本人就想了一个入境登记的办法,说是此法可杜绝革命党,凡不签写登记表者便阻其入境。章太炎见状大怒,提笔在登记表上乱写。姓名一栏写“中国人”,出身一栏写“私生子”,年龄一栏写“万寿无疆”,如此等等,好在他的字龙飞凤舞,日本海关的职员程度有限,也认不出来,就挥挥手放他进关了。

章太炎到昔日的同事梁启超那儿转了一圈,两人过去虽打过架,但戊戌政变后,章太炎曾逃来日本,又与梁启超和解了。此时《清议报》因报馆失火,已经停刊。梁启超却又办了个《新民丛报》,在报上连篇累赘的发文章,痛惜中国人的素质差,道德水准低,并总结了中国人的六大缺点:一有奴性,二愚昧,三自私,四虚伪,五怯懦,六麻木,将亡国的危险归诸于国民的这些缺点,说:“国之亡也,非当局所能亡之也,国民亡之而已。”章太炎见之而怒,说:“国人的这些缺点都是三百年满清的奴化统治所致。再说了,我国人素质差,道德低,难道日本人的道德就好了,我看,也好不到那儿去。”

梁启超感慨万千,说:“你在日本只匆匆来过一次,并不深知这个民族,我在这儿几年了,却是感慨良多。”于是讲起了前一阵子看见的一件事。说:“事很简单,日本兵要开拔出征,其父母妻儿俱来相送,举着国旗,高呼口号,要其子弟夫君为国而死战。而日兵则一齐高喊道:”我要战死!‘一种激昂的气势扑面而来。这是什么,这就是这个小小岛国的国魂呀,我们中国有国魂吗?我们的军队出征时,母泣妇哭,子女牵衣,士兵们则惶恐万状,如临大难。

没有国魂的国家,即使能富,又如何能强!“

章太炎笑道:“我们是没有国魂,可我们为什么没有国魂?甲午之战前,日本的天皇捐出薪水给海军,说:”多买一发炮弹,战事便多一份胜算。‘可满清的妖后慈禧,却挪用海军的经费为颐和园买奇花异草,说:“诺大的帝国,供不起我享用的一座园子,要此国家何用!’,两相比较,中国的国魂如若还在,那倒真是天理不容了。所以要唤回国魂,必先革命,推翻满清。”

梁启超大是不满,生气地说:“勉强煽动一群愚民革命,别说万难成功,即使成功了,恐怕你争我夺,国将再无宁日,国人内斗之勇之狠那是极有口碑的。满人如今已是中华的一员,轻言排满,那便是倡乱,中国的当务之急的,乃是提高国民的素质。”

章太炎却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一样,说:“卓如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革命乃是提高国民素质的最好办法,知耻而后勇,勇而后强,因此必须使国民明白受异族奴化统治为奇耻大辱,一个连耻辱也不知道的民族要提高其素质,卓如呀,你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梁启超却有另一套道理,两人话不投机,章太炎便抬脚离开了新民丛报社,见东京新出不久的《国民报》颇有些反满的意味,便找上门去,该报的主编却是唐才常的大将秦力山。

秦力山在九华山区呆了一段时间,唐才常被害后他就潜逃日本,因与梁启超意见不和,就另立门户办了这《国民报》。他和章太炎是旧识,见章太炎反满之心坚定无比,大喜下便说:“如今孙文先生在横滨,大力倡言反满革命,你该与孙先生订交,共谋革命。”

章太炎喜道:“好啊,我就该和这样的人做朋友。”于是立刻南下横滨,找孙文订交,秦力山陪同前往。

章太炎风风火火而来,孙文将横滨兴中会的一百多名会员都召集了起来,在中和堂酒楼举行宴会,为章太炎洗尘。迎宾的乐曲声中,兴中会人在酒楼外列队鼓掌,章太炎气昂昂,扬头挺胸,摇着羽毛扇子,从容而来,微笑向众人点头招手致意。孙文迎上前去,见这大名鼎鼎的章太炎身材虽然高大,却是衣衫不整,虽然扬头挺胸,却是乱发如草。孙文大笑着拱手,说:“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才子自风流,此二句惟章兄当之。今得章兄莅临,幸何如之。”

章太炎顾盼自雄,哈哈大笑,也拱手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愿以此语与孙兄共勉,能与孙兄并肩反满,太炎欢喜不尽。”

二人客套话说完,微笑着相互打量一番,就携了手,共进中和堂大厅。里边的酒菜早就摆好了。孙、章相互揖让一番后落座,其余众人也纷纷落座,侍应生上前倒酒,乐队止乐。

十多桌酒席上每个酒杯都倒满酒后,孙文就微笑持杯起立,众人也随着起立。孙文满脸豪情,说:“章先生、各位兄弟:今日之会乃是欢迎章先生莅临横滨,与我等携手共谋反满的盛会,章先生一代国学大师,对西学的研究也卓有成就,学问渊博精深,文章见解独到,讨伐满清不遗余力,是我兴中会志同道合的朋友。为章先生的光临,为反满革命的早日成功,干杯!”

众人轰然而应,仰脖干完了杯中之酒。侍应生立刻又将空杯添满,章太炎持杯答礼,说:

“孙先生、众位兄弟,在日本能与这么多志士欢聚一堂,章某至感荣宠。孙先生乃是人中龙凤,于海外高擎反满大旗,而众兄弟,乃是从龙的云彩、从虎的雄风,兄弟我虽属一介书生,却也知中国不革命不能富强,不排满不能伸张民族大义,故愿与孙先生订交,共图革命、灭满兴汉,兄弟没有别的能耐,却善于做惊人之举,对反满革命的宣传自有一套办法。好,感谢孙先生及兴中会兄弟们的盛情,为革命的早日成功,干杯!”

众人喝干了杯中之酒,然后落座。侍应生再斟酒。十七岁的冯自由却直立不坐,笑问章太炎:“章先生准备如何宣传反满与革命,可有一套什么办法?”

章太炎瞪着眼睛,激昂说道:“自满清入关,大明覆亡,我汉族人民亡国已经二百四十二年了,我已预备在四月二十六日——崇祯皇帝遇难之日,邀请在日的华侨华人及留日学生,在东京召开中国亡国纪念会,以惊醒同胞,激励我汉种的同仇敌忾之心。”

此语一出,在坐诸人齐声惊呼。孙文高声说:“章先生此举确有振聋发聩的作用,凡我汉族子孙,莫不听而惊心,闻之动容。为此奇思壮举,我敬章兄一杯。”

章太炎闻言便起身与孙文碰杯,然后杯倒酒干,豪爽之极。冯镜如、谭发、冯紫珊三人也持酒过来,说:“章先生奇思妙想,确是才子本色,大师水准,我等也敬先生一杯。”

章太炎呵呵而笑,与这三人各碰了一杯,杯杯见底。孙文见章太炎豪侠爽快,酒量不小,便招呼道:“你等众人可每人敬章先生一杯,以见我兴中会爱才之意。”

众人于是一齐起身,竞相持酒与章太炎碰杯,章太炎来者不拒,大笑说:“章某人虽不是酒量如海,但若不和众兄弟一一干杯,便辜负了孙兄与兴中会同仁的一番美意。今日不醉不休,且看章某到底酒量如何!”

众人大骇之下,只见章太炎左右两手各持一杯,分别与两人碰过,即杯到酒干。侍应生倒酒赶不上他喝酒的速度,急得额头出汗。章太炎连声呵斥催促,内堂其他侍应生见状都来帮忙。章太炎喝得豪情逸发,兴奋无比,脸上红光一片,手中之杯满了又空,空了又满,轮番更替。与他碰杯的人这时已自觉排成一列长队,排在前的喜气洋洋,排在后的翘首以待,都希望和这位文坛大师、反满奇人碰上一杯。

孙文说:“章兄,如若过量,其他敬酒由兄弟我来代喝如何?” 章太炎大为不满,怒道:“我说过不醉不休,如今毫无醉意,怎能让孙兄替代,那章某不是太无骨气了吗?此话休提!”

参加宴会的有一百多人,章太炎堪堪与七十余人碰过,忽两腿一软,摇摇欲倒。冯自由与秦力山忙按着肩膀,扶他坐上椅子。章太炎说:“待我略停片刻,再与各位一一干杯。”说完,头一歪,眼就闭上了。

众人环立以待。过了一会,孙文凑近叫道:“章兄,可有不适?”章太炎眼睛却睁不开了,口中咕哝着说:“我醉欲眠,孙兄失陪。”

孙文忙伸手探他寸关,见其心跳正常,又听呼吸匀称,知无大碍,便安排人送他到下处休息。

章太炎在横滨留了一段时间,与孙文切磋如何唤起民众,反满理论的普及等问题,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相互对对方的学识思想都雅相推重。很快便到了一九零二年的三月,章太炎便告辞孙文,要去东京筹组亡国纪念会。孙文说:“章兄大胆筹备,此会的规模那是越大越好,如有困难,兄弟我以身当之,倒时我带人来参加你的盛会。”

章太炎踌躇满志,笑道:“我自命为狂妄大胆之人,平生不知怕为何物。孙兄的相助那是少不了的,倒时万众云集,反满的思想也就传播开了。”

章太炎到了东京,便大肆张扬发起亡国纪念会活动,应者踊跃。一时之间,纪念会之事成为华侨华人界、留日学生界开谈必说的新闻,议论纷纷,反满的气氛渐趋浓厚,亡国之说一下子成了公开的话题,大家以说亡国为时髦、为壮烈。章太炎日日处于亢奋状态,与秦力山等一起发传单、送请帖,忙得不亦乐乎。又满腔悲痛写成了亡国纪念的宣言书,到处广为散发。

亡国纪念会将开的消息传开,大清驻日本的公使蔡钧吓坏了。此会若大张旗鼓地召开,那么日本的华人及留日学生的反满思潮将涌波翻澜,势不可挡,近年留日学生渐增,这些人若带了反满思想回国,那大清的江山便危乎险哉了。蔡钧与清廷沟通后,即刻照会日本外交部,要日方务必采取严厉措施,取缔亡国纪念会。日政府便命东京警事厅照办,临近会期,东京警事厅忽以“妨害治安”之名,下令取缔纪念会。

四月二十六日,纪念会会址留日学生会馆被警察封锁,不许华人及留学生入内。当时周围聚集了数千参会之人,却无法进入会场。章太炎对秦力山说:“我们开会,原为造反满舆论,引华人关注,如今我等便硬闯会场,以扩大影响。”于是不理警察的警告,昂头直入,日警涌了上来,将他们强行架出现场,带到警署问话。

日警问章太炎:“你是清国何省人?”

章太炎说:“我非清国人,乃中国人。”

日警甚为不满,说:“清国即中国,中国即清国,不许胡言狡辩。” 章太炎大怒起来,须眉戟张,嗔目喊道:“满清亡我汉人之国,你日人世世受我汉种文化沐浴,不思报效,反助满清,混淆我汉国名称,是何居心?”

日警一怔,为章太炎气势所摄,不复作先前的傲慢之态,却也不与章太炎置辩,又问:

“在中国为平民为士绅?”

章太炎双眼上翻,说:“二者俱非,乃是亡国后的遗民。” 日警面无表情,说:“接上司指令,亡国纪念会有碍日清两国邦交,着即取消,以后也不许组织此类聚会。”

章太炎怒不可竭,攘臂上前大声质问道:“日本法律那条禁止集会,我等纪念吾国的亡国之痛,与你日本何干?”

日警闭目不答,挥了挥手,就有其他警士上来,拉扯着章太炎,将他推出大门。 纪念会无法在东京召开了,孙文却在横滨活动了一番,得到各方允可,于是带信给章太炎,请其来横滨补行亡国纪念仪式。章太炎便带了秦力山等人移师横滨,在横滨又轰轰烈烈的做了一番亡国宣传。

第二十五章 学子望江山

亡国纪念会在留学生中造成的影响不小,学生中的反满情绪、爱国情绪都高涨起来了,出现了许多高倡革命论调的杂志,如《浙江潮》、《云南》、《夏声》、《洞庭波》等等,这些杂志关心中国的前途,反映留学生对国事的看法,公开讨论中国的政体问题,使留学生的思想进一步活跃起来。由于取消了八股科考,改以经济特科考试,读书的士子便必须进学堂或学校读书,国内虽然到处大办学校学堂,仍然满足不了需要,许多青年学子便干脆跑到日本留学,留学生越来越多,《浙江潮》这类杂志又不断宣传反满思想,弄得驻日公使蔡钧心中害怕,便如实向朝廷奏折禀告。慈禧也担心这些有反满情绪的留学生回国,祸患非小,但当时留日学生大多数为自费生,去日本又不需要护照,无法审查、无法限制,只好让外交部发电给蔡钧,命其与日方商谈,限制自费学生进入军事类院校,也是两害相较取其轻的意思,若反满之人进了军界,那麻烦可就大了。

蔡钧与日方谈了多次,最后达成协议:欲入军事院校的学生,须得由公使馆向日参谋本部出具保证书,参谋本部方允学校招收,此举叫做“咨送”,而要取得咨送资格,须得国内的官府为该学生出具品行等方面的保证方可。此举一出,在留学生界惹起了一场绝大的风波,弄得一个叫吴稚晖的学生寻死觅活,整得日本的警方也大叫头痛。

这个吴稚晖虽是学生,但年龄已三十多岁了。他是个怪人,执拗顽皮,爱钻牛角尖,偏又学识甚高,说起话来刁钻古怪,咬住死理不放,常令对方又气又恨。吴稚晖是无锡人,幼年间饱读圣贤之书,对孔圣人无比崇敬,因而发宏愿要作卫护圣道的斗士。有一年,江苏学政溥良到无锡考察办学堂的情况,坐轿子大摇大摆经过孔庙。吴稚晖见了大怒,骂道:“狗官无礼,过圣人之门敢不下轿,于是拣块砖就猛砸轿子。被溥良的仆役抓获后交无锡县令治罪。

县令念他是读书人,一点维护圣人的心思可嘉,便从轻发落,只让他游街示众以做惩戒。经此挫折,吴稚晖的脾气竟丝毫不改。不过他无法在无锡教书了,就经朋友介绍到了苏州一所学堂任教。

此后过了年余,江苏的学政换了杨颐。杨颐初上任,众下属为他接风,在太湖的画舫上摆了花酒,携妓笙歌泛游为乐。吴稚晖知道了又是大怒,认为此举大违圣贤之道,便自己穿了条大红裤子,头戴柳条编成的帽子,身上背些乱树枝,树枝末端遍插红萝卜,打扮成个小丑模样,要去羞辱学政。同学田其田帮忙划一条小船,载吴稚晖赶上学政乘坐的画舫。吴稚晖大笑哈哈,跳上画舫,怪模怪样向杨颐作揖,说:“大人好会享福,可否赏学生一杯花酒喝?”

杨颐恼羞成怒,喝从人赶吴稚晖下船,从人过来拉扯推搡,吴稚晖就故意跌个仰八叉,背上的红萝卜满船乱滚。气得学政杨颐大发脾气,要取消他的举人资格,多亏有人代为求情方罢。经此两事,吴稚晖在江苏呆不下去了,适逢康梁于北京策动公车上书,影响很大,吴稚晖便跑到北京,入了强学会,与康有为他们来往。但强学会时间不久被解散了,吴稚晖无奈,又南下上海,在盛宣怀办的南洋公学里教书,与同在此学教书的蔡元培成了朋友。吴稚晖教了一段书,不安生起来,要搞新花样,联络了一部分师生成立“卫学会”,主张师生共同治校,结果为校方不容。吴稚晖大怒下辞职出校,辗转来到广州,想将广州的广雅书院改制成广东大学堂,却是阻力重重,未能如愿。此时到日本留学的风气开了,吴稚晖就带了广雅书院的二三十名学生泛海到了日本,来个师生共同留学。

吴稚晖带的其他学生都顺利入校了,最后剩下了孙揆钧、蔡锷、刘钟英等九名学生遇到了麻烦。这九人想入成城军校,但没有清公使馆的咨送,便不能入校。吴稚晖与孙揆钧到使馆要求咨送,却被告知须得学生原籍的官府出具保证方可。众学生没有来回的路费了,又马上就要开学,因而嗟叹不已。吴稚晖说:“不要怕,总有办法的,我既带你们到了日本,就一定要让你们如愿以偿入了学。”

大家说:“你又能有什么办法,我们还是另选学校罢。” 吴稚晖见大家灰心丧气,惹起了他的执拗脾气,就说:“非上成城军校不可,待我再去联系。”

吴稚晖要去公使馆,却听人讲国内的大学者吴汝伦来日本考察教育,现正在留学生会馆与学生们见面。吴稚晖心中一喜,想:“吴先生极爱学生,若能得他给使馆说情,入学的事便成了。”于是便赶往留学生会馆。

这吴汝伦是晚清年间最负盛名的大儒之一,是开派已有三百年历史的桐城学派的掌门人,时任京师大学堂总教习,赏三品顶戴花翎。吴稚晖赶到留学生会馆时,见面活动已经结束了,但还有人围着吴汝纶问学问上的事。吴汝纶头发全白了,慈眉善目、儒雅和气,很耐心的回答大家的提问。吴稚晖就挤上前去,将九名学生入学受阻的事说了,恳请老先生帮忙说情。

他怕吴汝纶借故推托,就又说了一通孔圣人有教无类等话,要吴先生恭行圣人之道,不得事不关已,一推了之。

吴汝纶莞尔而笑,说:“老夫一定帮忙。不过,咨送要原籍官府的担保书,你可有什么变通的办法,待我与公使大人说说看。”

吴稚晖大喜,马上脑子一转,说:“将官府的担保,变成已入学同乡朋友的担保,不就行了吗?既是同乡朋友,自然知道被担保者的品行好坏,公使馆也就可放心咨送了。”

吴汝纶点头允可。

第二天吴稚晖就搞了一沓子同乡朋友出具的担保书到使馆交给吴汝伦,吴汝伦便下榻在公使馆里,见了保证书,立刻找公使蔡钧求情。蔡钧皱眉说:“这怎么行,此例一开,朝廷来电申斥姑且不说,日本人那里,恐也不大愿意。”

吴汝纶笑道:“蔡达人姑且试试,日本人若不答应,那也绝不怪你。” 蔡钧不愿得罪吴汝伦,又不愿坏了规矩,当下敷衍说:“好,好。日本人若不答应,我可就无法了。”吴汝纶说:“这个自然。”

蔡钧便耍个花招,不以公使馆的名义制作保证书,却直接将吴稚晖收集的那些同乡好友的担保书派人送日军参谋本部。吴汝伦以为事情将妥,就捎话给吴稚晖,说:“保证书已送给日本方面了。”

吴稚晖得信,高兴得手舞足蹈,那知过了多日,却一无消息。吴稚晖心急,便又与孙揆钧去使馆探问。学督王宗炎见这吴稚晖布衣布鞋、土头土脑的样子,极是看不起,便说:“日参谋本部已将担保书退回来了,说是学生担保,与向例不合。此事无望,还是另选学校吧。”

吴稚晖如受了当头一棒,登时糟了,愣了一愣,问道:“学生的担保是给使馆的,和日本人有什么关系,使馆为何不据理力争,与日人交涉?”

王学督知道其中的关节,却不便说出来,便苦笑一声道:“交涉也是无用,日强我弱,又有什么办法呢。”

吴稚晖怒道:“日本强又能怎么样,强也得讲道理!这事我们要见公使,看他怎么回答我们。”

王学督皱着眉说:“公使不在,要找他明天来。” 吴稚晖,孙揆钧愤愤不平的走了。此后又去了使馆两次,却均见不到公使。吴稚晖怒气愈炙,便叫了蔡锷、刘钟英等九名学生,还有二三十名气愤不平赶来助威的同乡,浩浩荡荡开往公使馆,大叫大嚷着要见公使。

王学督慌了,将他们先安顿在客堂,然后入内告知蔡钧。蔡钧大怒道:“不见!赶他们走。” 王学督苦着脸说:“几十人在客堂里乱嚷乱闹,态度顽劣蛮横,谁能赶走他们呀!” 蔡钧就说:“那就给日本警署打电话,叫日警速速赶来,抓了他们。” 王学督说:“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出此下策,究竟是咱们的学生呀。” 蔡钧于是挥挥手说:“那就置之不理,七八个钟头之后,饿也饿走了他们。” 吴稚晖他们在客堂里狠下了心死等,从早上十时直等到下午四时,任从王学督几次哄说解劝,坚决不走。吴汝伦听说此事,忙问蔡钧日人不允的原因。蔡钧气哼哼说:“日本人以不合旧例不允,我又有什么办法。”

吴汝伦愣了愣,便来课堂劝说吴稚晖等离去。吴稚晖他们却哪里肯听。吴汝伦见双方都不好说话,只好置身事外不管了。

这时日参谋本部的翻译官小林来清使馆办事,王学督忙请小林帮忙赶走吴稚晖等人。小林笑道:“贵国使馆内的事,我怎好插手。”

王学督说:“敝国之人皆怕洋人,你好歹也是东洋人,又穿着军装,去吓唬几下,这些穷酸书生就乖乖走了。”

小林笑道:“恐怕不妥。”

王学督连推带拉,说:“帮帮忙,帮帮忙,去吧。”三推两拉,小林就进了课堂。 小林见几十号学生或坐或站,脸上皆有怒色,便沉下脸来,两手一叉,作出威严之态,瞪着眼,“哇哩哇啦”说了一通日语。众学生初来日本,都听不懂日语,你看我,我看你,莫名其妙。小林就又“嘿”一声,用汉语说道:“我是大日本帝国陆军参谋本部的小林,现命令你们统统出去,若再行逗留,即以扰乱治安处以重罪。”

吴稚晖他们一听来人竟是日军参谋本部的,几十人呼拉一下便围了上来,七嘴八舌问道:

“为什么将我等的担保书退了回来?”“我们来见本国公使,犯了什么罪?”“为什么不让我们入学?”吵吵嚷嚷,口气激愤。小林招架不住,忙双手乱摇,说:“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我去叫你们公使出来。”

吴稚晖说:“你将蔡公使叫出来,只要他对大家讲清道理,我们立刻就走,决不乱闹。” 小林说:“好,好。但蔡公使是贵国的大员,你们须得对他恭敬有礼。” 众学生说:“我等俱是圣人门徒,岂能不知礼貌,你快快去请。” 小林于是入内请蔡钧出见学生。蔡钧怒道:“见这些狂生干什么,饿杀他们几个,自然就都走了!”

小林请之再三,说:“这总不是办法,还是见见,讲明了道理,他们就走了。” 王学督也在一旁极力劝说。蔡钧很不情愿的站了起来,说:“那便见一下。”于是拿出威严,昂首阔步出来,走向客堂。王学督与小林尾随在后,见蔡钧到了课堂门口,王学督即大声喊道:“公使大人倒。”

吴稚晖等忙将目光集中于门口,只见蔡公使穿湖色纱长衫、枣红马夹,不怒而威,气昂昂闯了进来。吴稚晖立刻指挥众学生整齐列队,向公使蔡钧行礼,说:“参见公使大人。”

蔡钧唬着脸,目光将众学生扫视一遍,厉声说:“你们见我有什么话说?本使公务繁忙,有话快讲。”

吴稚晖说:“公使大人请坐,容学生仔细禀陈。” 蔡钧说:“我不坐,三两句话说完,我便要走。有话快讲。” 吴稚晖于是出列,长揖说道:“学生等别无他事,只求咨送入学,请大人费心设法与日方交涉,使孙揆钧,蔡锷等能如愿上学。”

蔡钧怒道:“日本人不允,我有什么办法!你等不要胡缠了,快去另选学校。” 吴稚晖也怒了起来,说:“大人为驻日公使,便是代朝廷处置与日交涉的大员。日本人不允,大人应该据理力争,如果处处都以日本人不允为借口,那未免有误朝廷的重托。如果大人自感能力有限,事事都交涉不过日本人,那便该向朝廷说明原委,辞官还乡,免得既耽误朝廷的事,又误了子民的事,为天下人笑骂!”

蔡钧大怒,手指吴稚晖喝道:“你好大胆,你敢骂本官吗?” 吴稚晖说:“学生读圣贤书,怎敢骂人,但天下之人甚多,大人难道一个一个去问他们吗?” 蔡钧怒极反笑,说:“骂便叫他们骂去,我还不照样做官。从前我在法国、德国、英国的使馆里当差,那儿的报纸,连本国的总统也敢骂,此所谓良药苦口利于病,被人骂得越多,身体反倒健康无病。”

吴稚晖伶牙俐齿,原想凭几句言语逼得公使办事,哪知蔡钧根本不吃他那一套,当下恨道:“朝廷若都用此等顽钝无耻之人作公使,我们穷学生还有何指望呀——”话未说完,王学督与小林便高声喝止。

蔡钧却已怒不可竭,满脸紫胀声色俱厉的吼道:“你骂本官,便是藐视朝廷,我乃堂堂朝廷命官,岂能与你这等无赖狂徒说话!”说着拂袖便走,气狠狠入内,传令给日警打电话。

吴稚晖等人尚在客堂里议论纷纷,骂公使无耻,恨官不为民做主,正在气恼,一队日本警察开了进来,吆喝着将众学生一齐带出使馆,带至警署训诫了一番。其他学生都不说话,吴稚晖孙揆钧却大为不服,声称还要再闯使馆问个明白,日警便以扰乱治安为名,限吴稚晖孙揆钧二十四小时离境。

吴稚晖孙揆钧被日警强行带着,将乘车去横滨码头。吴稚晖嗔目叫道:“士可杀,不可辱也!”日警却哪管这些,横拉斜曳着两人,行过日本皇宫时,吴稚晖忽然挣脱日警之手,向宫外的护城河就跳,“咕咚”一声跳下了水,日警慌了,幸好护城河水不深,日警们七手八脚便将吴稚晖又捞了上来。吴稚晖满身湿淋淋的,大哭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我将以死醒我同胞也,奈何不让我死!”

日警并不理睬他的哭诉,乘火车押了他与孙揆钧两个,到横滨码头等待开往中国的轮船。 吴稚晖跳河的事一时成为各报纸的头条新闻。当时南洋公学的教师蔡元培正在日本游历,他与吴稚晖是朋友,担心吴稚晖在船上又要跳海,便忙赶到横滨码头,陪吴稚晖一同回国。

蔡元培一路安慰开导,吴稚晖倒也没再起跳海之念。船到上海,孙揆钧自去投奔朋友走了,吴稚晖无处可去。蔡元培正想着怎样安顿他,南洋公学却出事了。总长汪凤藻心急火燎找到蔡元培,说:“蔡老师呀,大事不好,学生们全体要退学,你快到学校帮忙劝说。”不容分说,拉了他就走。

原来公学的老师郭镇瀛给五班上课时,发现自己的座位上放了一个空墨水瓶。郭镇瀛便大怒,说:“敢如此不敬老师!这是谁放的?”

全体学生正襟危坐,一齐说:“不知道。”

郭镇瀛一手斜拉老花眼镜,一手指着最前排的学生伍石卿,瞪着眼问:“是不是你放的?” 伍石卿吓得忙站了起来,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放。” 郭镇瀛用目光扫视全班,威吓道:“谁放的就立刻站出来,不然,待我查出,即行开除!” 全班学生却一齐说:“我们没放。”

郭镇瀛气得没法,便对伍石卿说:“限你一天之内查出放墨水瓶的人,若隐瞒不报,就是你放的,就开除你。”

伍石卿查不出人,又胆小,下课之后,急得哭了。同学安慰他说:“别怕。老学究虽然乖戾恶毒,但老了记性差,明天就把这事忘了。”

伍石卿想想也对,就不哭了,反正也查不出来,把这件事便放在脑后了。哪知郭镇瀛并没忘这件事,到第二天见伍石卿不来禀报放墨水瓶的人,就将此事给总办汪凤藻说了,宣布开除伍石卿。

这一来五班的全体学生坐不住了,一齐来找汪凤藻抗议,说:“若开除伍石卿,五班的同学就全体退学!”

汪凤藻怒道:“世风日下,师道不尊了,学生竟敢威胁恐吓老师!”于是宣布将五班的学生全部开除,勒令学生们快快收拾文具被褥,第二天一早就必须离校。

五班的学生没想到事情竟成了这个结局,大家聚在一起痛哭起来,哭罢抹泪商量说:“我等全上不成学了,太冤枉了。须得将事情弄大,看学校如何收场。”于是大家背了被褥、拿了文具向其他班的同学告别,趁机哭诉冤情。

这一来全校大乱,其它班的学生们恼怒起来,也不上课了,仗义执言,纷纷去找汪凤藻理论,要他撤销开除学生的命令。汪凤藻正在气头上,见学生一个个气势汹汹,便不客气发话说:“做出的决定岂能撤销,休想,你等不服,便请走人,南洋公学离了你们照样办!”这话把学生们惹急了,大家一合计,决定集体退学离校,一个不留。当下便收拾了书本,进宿舍捆绑被褥,络绎离校。

汪凤藻见学生们来真的了,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下子慌了,也不敢拿总办的架子了,急急忙忙便跑到学生宿舍,满脸堆笑,极力挽留大家。学生们却说:“你要留我们,就须得开除始作俑的郭镇瀛。”

汪凤藻面有难色,说:“郭镇瀛是老师嘛,圣人之道,为尊者讳,怎么可以开除呢。”学生们便说:“郭镇瀛留,我们就走。”

汪凤藻手足无措,忽听说蔡元培从日本回来了,就飞一样跑来请他。蔡元培的学识高,为人和气,平时与学生关系最好,汪凤藻希望他劝说学生不要意气用事,。蔡元培叹了口气,也顾不得旅途劳乏,急匆匆赶到学校去见学生,和学生们谈半天又去找汪凤藻谈,两边斡旋,苦口婆心,但双方都不让步。

蔡元培跑得两腿发软,说得舌焦唇弊,好不容易说得一半学生同意留校,另一半学生却坚决不听,发誓永远不进公学的大门,蔡元培无奈,只好放弃。

离了校的那一半学生乱跑了一阵,却无处可去,就聚起来商量一番,然后来找蔡元培,说:“蔡老师,我们欲自己另办一个学校,请你帮忙。”

蔡元培吃惊道:“你们怎能办校,这需要很多钱的。” 学生们说:“是啊,我们的钱很少,所以才来找你,可否由教育会出些钱,与我等合办一所学校?”

蔡元培曾与黄炎培、蒋智由、乌目山僧等人成立了一个名叫“中国教育会的”组织,说是要教育兴国,培育人才,蔡元培便是教育会的会长。实际上蔡元培用教育会的名义联络各方有志改变中国的人才,欲图大事。学生们却不知这些,恳求不已。蔡元培便问:“你们有多少钱?”

学生们苦笑说:“我们百十个人才凑了二百个大洋。” 蔡元培便摇摇头,说:“办所学校,大洋不要一万,也得数千。可教育会是个穷组织,会内人才不少,却唯独缺钱。”

学生们失望至极,一脸苦情,纷纷低头说:“如此我等便不能上学了。” 蔡元培鼻子一酸,心中不忍,想了想便说:“你们也别难过,容我找人想想办法,总之,不能让大家失学。”众学生于是又高兴起来,说他们耐心等待新学校的开张。

蔡元培把教育会的同仁黄炎培、蒋智由、乌目山僧等二三十人召集到一起,说了欲办学校的事,请大家商量资金的来路。这些人都是穷文人,一提到钱便害怕,便纷纷用眼看乌目山僧。乌目山僧身披袈裟,双手合什说道:“你们看我做什么,和尚化缘吃四方,飘然一身,可没有银子。”

众人说:“你虽是个穷和尚,却有富施主。此事你必须设法。” 原来乌目山僧佛法精堪,又能诗会画,上海的犹太富商哈同之妻罗迦陵崇信佛法,便拜在乌目山僧门下做弟子,极其虔诚。蔡元培也知道此节,便也恳请山僧设法,以免众学生失学。乌目山僧无奈笑道:“好吧,我便去富弟子那儿化一次缘。”

众人欣喜,说:“如此,学校不日就办起来了。” 罗迦陵听乌目山僧要化缘办学校,便给了几千银子,又将自己在富原里的一所院落也捐了出来作为校舍。这样学校便很快就办起来了,起名叫“爱国学社”。学社的经理自然推了蔡元培来做,蔡元培将吴稚晖也请到了学社,让他做了舍监,教育会的黄炎培、蒋智由等便做了老师。于是《爱国学社》就开学大吉,红红火火的开始上课了。美中不足的是老师还显太少,蔡元培就随时留神物色。

学社办起来不久,忽章太炎从日本乘船回来了,长衣大袖,手摇着鹅毛扇子,来访蔡元培。蔡元培大喜,知章太炎学问不小,就请他来学社教书,章太炎笑了起来,说:“好极了,正要找个吃饭的地方。”

蔡元培说:“学社太穷,只管食宿,薪水却是没有。” 章太炎说:“穷惯了,有食有宿,我就满足了。”当下便到爱国学社住下,当起中文老师来了。

章太炎讲课从不用讲稿,每节课围绕一个问题,便滔滔不绝的讲到下课,听得学生们如痴如醉。学生们最爱听他对圣人之道的妙评。如对“齐身、治家、平天下”的话,章太炎评论说:“迂腐无知的酸儒认为齐身方能治家,治好家方能平定天下,纯是满口胡言。唐太宗一代英主,把天下治理得太平强盛,可他却在家内大开杀戒,弑兄杀弟弄死侄儿,还把嫂子弟媳一股脑儿抢到了后宫。妖后慈禧到会管家,把个养子光绪整治得服服帖帖,连瀛台也不敢出,可是他管国家的本事却差远了,弄得咱们有时要饿着肚子上课。”

由于资金紧张,学社常常捉襟见肘,所以章太炎说饿肚子的话。学生们听他讲得有趣,哄堂大笑起来。章太炎讲到兴奋之处,常常是口没遮拦,手舞足蹈,之后便手忙脚乱找烟抽,激动之下,往往将粉笔误当作了烟,叼到嘴里大抽一气。

学社的学生越来越多了,原来的校舍已不够使用。蔡元培集众商议办法,众人议决租下学社左边的院子为新校舍,租下右边的空地为操场。派人联系过后,左邻右舍都愿意租,可是学社没有钱,教育会也没有钱,众人面面相觑后,又拿眼看乌目山僧。山僧说:“建校时便是罗迦陵赞助的钱,时隔不久,我怎好意思又去要。”

蔡元培叹了口气,说:“租金的事由我设法吧,南京那儿我倒认识几个热心教育的商人。”

于是买了船票将往南京一行,妻子却赶到码头上拦住,哭道:“你整天办学不回家,如今儿子病重,你勿须回家一探。”

蔡元培吃了一惊,急忙跑回家里,长子高烧之后却已经气绝。妻子伏床大哭,教育会的同仁齐来慰问。蔡元培含泪嘱众友帮忙料理后事,自己却独自乘船到南京去了。三天之后,蔡元培带回来了六千元的赞助,爱国学社从此骤然一变,左邻右舍全扩了进来,成了似模似样的一个学校了。

这时传来消息,俄罗斯拒不从我东北撤军,反而变本加利,又向清政府提出新的要求。

庚子年八国联军进京时,俄罗斯出兵将我东北全部占领,后经艰难的谈判,清廷与俄罗斯签订了《中俄交收东三省条约》,规定俄军分三期于十八个月内撤离中国东北。但到了一九零三年二月第二期撤兵时间时,俄罗斯却拒不撤兵,尼古拉二世反而批准提案,令俄军无限期驻扎东北。清政府拒绝了俄人的新要求,对俄不按期撤军大加抗议,俄罗斯不理睬清廷的抗议,将第一期所撤之兵又派遣到原地。

消息传来,举国哗然,海内外华人尽皆震怒。日本的中国留学生于锦辉馆召开拒俄大会,接着成立拒俄义勇军,欲训练学生成兵士,归北洋大臣袁世凯指挥,开赴前线拒俄。与此同时,国内的北京、上海、天津、武汉、广州、南京、杭州等地的各界人士也纷纷集会演讲,声讨俄罗斯占我国土辱我国权。

慈禧太后对俄人的蛮横霸道气得拍案怒骂,但心中胆怯,不敢贸然宣战了,只好一方面大声抗议,一方面派奕劻奔走于美、英、日各国的公使馆,敦请列强谴责俄国,帮大清讨回公道。美英日等国也对俄国独吞东北心中不忿,便一齐谴责俄罗斯。俄罗斯装聋作哑,不加理会。美英德等国便怂恿日本出兵,日本人不置可否,却暗地里忽然大量追加起军费来。

留日学生们组成的义勇军在日本开始做军事训练了,请了湖南学生黄兴作教练,在东京郊外的大森学习射击。国内各地的学生纷纷仿效,也要组织拒俄义勇军。慈禧忙下令各督抚约束学生,以免酿成乱局,又严令驻日公使蔡钧,要其务必与日方协商解散义勇军,以免义勇军为革命党所用。

蔡钧接令,一面知会学监姚文甫、钱午两人设法瓦解学生,一面紧急与日外务省磋商,请其强行解散义勇军。日外务省答应可以考虑请求。姚文甫、钱午却积极行动起来了,两人分头出没于学生宿舍,威吓说:“朝廷不赞成学生搞义勇军,谁参加了,那便是乱党分子,将来回国,朝廷要严加处置。”又派人监视义勇军的一举一动。许多胆小的学生怕惹祸,就不去参加训练了,一些更胆小的就求人说情,要求将自己过去的签名抹掉。

义勇军的骨干人物陈天华、邹容见姚文甫钱午破坏义勇军,大怒下便要去找这两个算账,马君武却拦住了他们,诡笑道:“我有好办法治这两个学监。”

陈、邹两个忙问办法。马君武说:“姚文甫与钱午的小妾私通,你俩找人捉奸在床,哈,那就是轰动一时的新闻了。”

陈天华邹容大喜,说:“好计,好计。”于是找人捉奸。陈独秀、张继听说了他们的计划,就加入进来。四个年轻人观察了几天,摸清了钱午小妾的居址,又弄明白每星期六、星期天钱午不来这儿,于是选了星期六的晚上行动。

天全黑下来了,四个年轻人埋伏在钱午小妾院内的花木丛中。起更时候,姚文甫就越墙摸入,进了屋子。约莫半个小时之后,四人突然破门而入,将姚文甫与钱午的小妾赤裸裸堵在了床上。姚文甫大惊之下拉亮电灯,却见是他管治下的留学生邹容、张继,另两人虽不认识,但看装扮也是留学生。姚文甫恼羞成怒,便赤身坐了起来,怒道:“你等要干什么,快快出去!非礼勿视,你们读的什么书,气死我了。”

张继哈哈大笑起来;陈独秀指着姚文甫大骂“无耻禽兽”;邹容与陈天华却冲了上去,挥手就要打姚文甫的耳光。

第二十六章 指点纵意气,挥斥喝愚顽

(这一章的大部和上一章的全部在出版时都被删掉了,我有点不舍得,按原稿,将它们完整的贴上来。)

邹容与陈天华冲了上去抡胳膊便打姚文甫的耳光,姚文甫吓坏了,一边招架一边说:“兄弟别动粗,别动粗,有话好说。”

张继笑道:“好啊,他们三个看着你,我去把留学生们全叫来,大家在一起好好说话。” 姚文甫一听脸都吓黄了,光着身子就扒在床上磕头,磕完头又作揖,说:“大哥,四位大哥,千万不能害我呀!”

陈天华怒问:“你还阻饶学生拒俄不了?还派人监视我们不了?” 姚文甫说:“不了,不了。我说话绝对算数,但你们必须饶过我。” 邹容恨恨的说:“饶你可以,但必须给你一点教训。”说着一把抓住姚文甫的辫子,姚文甫忙伸手护辫。陈独秀与陈天华却压住了他。邹容飞快地从袋内掏出早已备好的剪刀,“咔嚓”

一声便将辫子齐根剪断。姚文甫哭了起来,说:“你们毁了我呀。”

张继与陈独秀笑道:“得胜回营,快走快走。”四个人就一溜风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姚文甫的辫子被高挂在留学生会馆的屋梁上,张继等四人将辫子的来历到处传扬。姚文甫与钱午两人羞得不敢出门。日本的报纸把这件事当作丑闻报道了一番。驻日公使蔡钧气得大骂,然后派人叫姚文甫细问详情。姚文甫哭诉道:“都是邹容张继带的头,大人一定要替我出这口气呀。”

蔡钧骂道:“不成器的东西,连我的脸也给你丢了。”姚文甫哽咽着不敢再说。蔡钧便照会日本外务省,要求日方以扰乱治安罪逮捕邹容张继。邹容张继得到消息,急忙乘开往上海的轮船回了国。

章太炎在爱国学社白日教书,晚上给报社写稿,既宣传了反满革命思想,又撰些稿费买烟抽,不过稿费微薄,弄得他常常断炊。一晚刚铺开纸笔,忽有人敲门。章太炎喝道:“什么人乱敲门,自己推门进来。”

门开处却是张继邹容。章太炎在日本组织亡国纪念会时,张继邹容见过他,对他的学问文章很是仰慕,如今回到了上海,听说他在爱国学社教书,便找了来向他请教。章太炎哈哈大笑,说:“好啊,要我效劳什么,请讲便是。”

邹容便从包里拿出一沓稿子,说:“我痛感国将亡种将绝,欲唤起国人救亡图存之心,在日本时便开始写点东西,但文笔拙劣,恐怕写得不好,所以来请先生指教。”

章太炎接过稿子,翻着看了几页,大声叫起好来,说:“此书若出,必定风行神州,传播海内,从此革命潮流就势不可挡了!”

邹容张继大喜。章太炎说:“可惜你未写完,快点写完付梓,妖后慈禧就坐不安席了。” 张继大笑,说:“先生说得好。邹容此书叫《革命军》,的确气势不凡,到时章先生给此书作序可好?”

章太炎欣然同意。三个人于是又说起了日本留学生组织义勇军的事,谈得投机,不觉夜便深了,邹容张继却还没有宿处,好在爱国学社刚扩了校舍,还有几间空房子。章太炎就找管后勤的汪允宗要了钥匙,安顿他们住下。此后这两人便住在了爱国学社。

这时上海的拒俄运动也搞得轰轰烈烈,各界人士聚会于张园,演说拒俄大义、亡国危险。

爱国学社也经常组织师生们去张园演讲,呼吁武力拒俄。邹容渐渐与学社的人熟了,也就常随了大家一同前往参加。

此时南京的江南陆师学堂出了乱子,学生们要仿日本的拒俄义勇军,废学以救国,就是说不上课了,要参加军事训练,然后开赴东北去拒俄。学堂的总办俞明震坚决不许,又是威胁又是劝说,说得大部分学生又去上课了,三十多位骨干却一气之下集体退学,欲往上海加入爱国学社,公推他们中的才子章士钊前来联络。章士钊虽然年轻,文才却是极好,在陆师学堂号称“学魁”,因而蔡元培一见便非常欢喜,不用多说什么,便同意他带同学们前来加盟。

章士钊高高兴兴的将三十多位学生带来了。蔡元培欣喜之下带学社全体师生到张园开演讲会,一为欢迎新同学,二为声援拒俄运动。

演讲会在张园的南草坪举行,闻讯而来者有四五百人,邹容张继以及教育会的同仁都赶来助阵。大家在花木扶疏的草坪上坐了下来,神情激动昂扬。蔡元培致辞欢迎新同学,然后沉痛述说满清昏庸守旧,致使国力衰微,受侮于强敌,凡有志青年,须得闻警而振作,保国保种,绝不能指望清廷。接着章士钊代表新同学致词,表过谢意之后,话题一转,说有一个革命家名叫孙中山,现流亡日本,此人天纵奇才,意志如钢,专心致力于推翻满清。章士钊说:“如今满清腐朽已极,强国御侮,惟有寄希望于孙中山领导的革命了。”

众人议论纷纷,说:“好啊,竟有孙中山这样的人,那么,我们也就革命吧。” 章士钊讲完下场。章太炎趋前问到:“你讲的孙中山,可是广东人孙文?” 章士钊点头。章太炎说:“孙文乃是我在日本结识的密友,可他在日的化名叫‘中山礁’,从未听说叫孙中山呀。”

此时一个四十多岁,儒雅而有官相的人走了过来,说:“叫什么名有何关系,孙文之名我也听说过,心中仰慕之极,如能将他的事迹传播内地,广为国人所知,那么,宣传鼓动的作用将不可限量。”

章太炎认得此人名叫陈范,乃是教育会的评议员,同时他办了一张报纸叫《苏报》,章太炎好些文章就是在他的报纸上刊发的,于是招呼他一同坐下。三个人便谈起孙文来。

章太炎说:“孙文行事和常人大是不同,他有一套自己的理论。此人威猛如虎豹,迅捷似雷霆,真正是革命家的作派。”

章士钊说:“日本有个叫宫崎的人和孙文交往很多,宫崎写了一本书,叫《三十三年落花梦》,其中有许多介绍孙文的内容,我把此书已经汉译出来了,想来出版之后,孙文的影响就大了。”

章太炎与陈范喜形于色,说:“好啊,快快出版。”章士钊说:“这个自然,出版社已经联系好了。等我润色完了,就即付梓。”

陈范见章士钊年轻俊朗,上台演讲时风度俨然,文辞华美,心中喜欢,便说:“兄弟不才,办了一个《苏报》,过去由女儿撷芬任主笔,如今撷芬另立门户办《女权报》。先生可肯屈驾,作《苏报》的主笔?当然,薪水虽薄,却一定按月奉上。”

章士钊笑了,说:“故所愿也,非敢请也。何时上任?” 陈范说:“明天一早就可以来,我是望贤若渴,越早越好。” 章太炎笑着拱手,说:“恭喜两位,各随所愿。” 章士钊说:“还请老师多写文章来。”

章太炎说:“这何须明言。”

这时台上一个叫钱保仁的正在演讲。这人三十多岁,五短身材,表情坚毅沉稳,侃侃说道:“大清已衰朽将亡,惟有革命能挽救中华。民心不振,革命可以使人民振作起来,外侮不断,革命可以御侮强国,封建陈规,也只有革命可以将其粉碎荡除,当今一切急难不治之症,若立行革命之道,即可除顽去疾,使我中华之国健康而富强。”

钱保仁演讲完,众人鼓掌。陈范赞道:“讲得好啊,革命如摧枯拉朽,可涤荡一切旧东西,又如春风化雨,可催生一切新事物。”

演讲会完毕之后,学社的学生列队回校,余人四散。 陈范心喜招了章士钊为主编,步履轻松的跨出张园的大门。他有个小小的心愿,女儿陈撷芬才貌双全,如今自办《女权报》,又在教育会办的“爱国女校”兼做校长,有女如此,心中自是爱惜备至,欲为她择一乘龙快婿。章士钊相貌俊雅,才气不凡,陈范一眼就看中了他,只是婚姻之事不可仓促提及,好在他应了主笔之约,以后有的是机会。等他与撷芬熟悉了再说吧。正想得高兴,不料和一人猛然碰了一下,陈犯回头正要道歉,却认出那人就是刚才演讲革命的钱保仁。陈范忙笑道:“钱先生,你的演讲句句不离革命,振聋发聩,鼓舞人心,不才我甚是钦佩。”

钱保仁微微一笑致谢,然后肃容长叹一声,神态落寞而激愤。陈范说:“先生的演讲,掌声四起,心中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钱保仁摇摇头,说:“如今人人以谈革命为时髦,可真正能理解革命二字真谛的,又有几人?革命需要流血,需要献身,需要百折不绕的意志和百死不悔的精神,不是喊几句口号就能成革命家的。”

陈范见钱保仁谈吐不俗,顿起敬意,有心与他结交,便将自已介绍了一番,说自己曾在江西铅山县作知县,因看不惯官场的腐败,故弃官来上海办报,心中十分赞成革命的主张。

只恨不知该如何革命。两人边走边说,到了一僻静小弄时,钱保仁见前后无人,就凑近陈范,沉声说道:“陈兄,我看你笃信革命,只可惜无人引路。老兄的为人诚恳真挚,我便实话告诉你,我不是别人,乃是孙文孙中山,钱保仁者,化名耳。”

陈范大惊,两眼直直的看着钱保仁,熟视半响,问:“当真?尊驾怎么到了上海?” 钱保仁从容说道:“我从日本潜至上海,专为宣传革命而来,为避清廷迫害,不得已以化名掩饰。陈兄心中自知便是,切不可为外人言及。”

陈范喜出望外,忙说:“这个自然,这个自然。钱兄若还没有找到正式事体,便到兄弟的《苏报》这样一变,章太炎、蔡元培,吴稚晖等也大量写起反满革命的文章来,拿给章士钊刊发。这几人都是文章圣手,文章的论调高昂,直把个《苏报》烘得声价如日中天,其影响越出上海而直达南京杭州一带,发行量也骤然大增,乐得陈范合不拢口。

《苏报》红起来了,爱国学社却有了隐忧。原来学社创办之初,蔡元培有感于其他学堂以苛责学生为能事,学生们诚惶诚恐,对师长的言语不敢稍违,遂和学生们约定:学社由师生共管,各有分工,相互监督,众学生应诺,自己组成学联,许多事情由学联议决,交学社执行。不过学社的经费随着学生的增多越来越是紧张,学联议决的许多事情无法落实,学生们便逐渐对学社有了意见,怀疑自己交的学费被教育会挪用,私下里窃窃议论,却没有表面化。

一次学社在张园召开演讲会,邹容一时兴起,也上台慷慨激昂,说了一通拒俄的话题后,却对学社的事情评论起来,说:“教育会的同仁遍尝艰难,创办了爱国学社,解决了大家的失学之苦,大家应该好好学习才对,不该忘议学社的事情。”

这一讲,台下的许多学生乱嚷起来,说:“学社是社员与教育会共同办的,怎可以说是教育会独自办的?”

学生们自称社员。邹容来得晚,不明白学社成立时的情况,但他素来胆大,什么话也敢说,便与学生争论起来。学生们的观点,认为学社是主体,教育会是附属,并说学社初创时,学生们也集资二百大洋作建社之资……并且明言是双方合办。邹容这才知道学社初创时的情况。众学生就要邹容为刚才的话道歉。邹容嬉笑自若,绝不道歉。学生们怒了起来,戟指而骂,骂邹容是顽固的守旧派。邹容说:“你等哇哩哇啦学英语,将来自然个个是洋奴。”

众学生鼓噪起来,一声喊打,便捋袖舒拳冲了上来。邹容冷笑一声,却忽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手枪来,“咔嚓”一声打开扳机对住学生,众学生大惊,忙向后退。邹容“哼”一声说:

“我邹容是什么人,会怕了你们这些洋奴,不怕死的便上来吧!”

领队的吴稚晖忙来解劝,说:“好了,好了,莫开玩笑,你把大家吓着了。”邹容嘿嘿一笑,把枪又收了起来。

晚饭之后,邹容将白天的事讲给章太炎听。章太炎说:“这些学生肯定受了吴稚晖的指使。

吴稚晖要夺教育会的权,所以处处向学生示好。“

吴稚晖是舍监,平时和学生们接触多一些,虽然他土头土脑,但学问不错,态度滑稽、语言诙谐,容易和大家打成一片。当然,最重要的是他支持学生,他认为学生才是学校的主人,在学生与教育会发生矛盾时,吴稚晖立场坚定,尽力为学生说话。学生们因此叫它“宋江”。章太炎对吴稚晖大为反感,他是讲究师道尊严的,因而常常对吴稚晖加以抨击。不过,自邹容与众学生冲突之后,学生的情绪明显焦躁起来,常常聚而相议,要求学社脱离教育会而独立。蔡元培请乌木山僧,蒋智由等劝解学生,学生们反愈闹愈烈,说:“教育会不让我们独立,一定是我等交的学费为教育会所用。”因而更加愤愤不平。蔡元培十分为难。章太炎却怒起来,痛斥学生胡闹,语多愤激,学生们渐渐就恨了章太炎,章太炎却那将这些学生放在眼里。一次上完课又发议论斥责学生,惹恼了大家,学生便群起与他辩驳,章太炎的理论滔报社来,作个办事员以为掩护可好?“

钱保仁想了想,说:“如此也好。陈兄的报纸宣传革命,我在日本就已经听说了。作你的办事员,正好与陈兄相互切磋,将反满革命宣传搞得更好。”

《苏报》本是沪上一张小报,发行量不超过三千份。虽提倡维新与革命,但好文章不多,因此影响不大。章士钊做了主笔之后,该报的面貌突然一变,激进无比,锋芒毕露,直言反满。陈范有点害怕起来,担心惹恼了朝廷,其祸不小。急找钱保仁问策,钱保仁说:“革命宣传正要这样,不激烈不生震撼,国人受奴化日久,不疾言厉色,如何能唤醒昏睡的心智。”

陈范说:“好,老兄既这样说,我照办就是。”于是对章士钊也不作限制,反支持他大胆直书满清罪恶。

滔不绝而出,学生们说不过他,一齐大怒起来。

学生中有一人叫章陶严,体魄壮伟,性格暴躁,便冲上来打了章太炎一个耳光,说:“闭上你的臭嘴,再多言,我还打!”

章太炎端坐椅中不动,说:“耳光可打,但只要我舌还在,就要喋喋不休,你奈我何?” 章陶炎是章士钊的弟弟,章士钊和章太炎关系极好,得信忙跑来令弟弟下跪赔礼。章太炎巍巍然高坐着,听任他赔礼,双眼望天说:“章太炎若怕打便不敢说话,还能算是章太炎吗!”

学社乱成了这个样子,蔡元培看看实在无法维持,便开会商讨对策。教育会方面,学联方面各来了七八个人,章太炎吴稚晖两人也在内,大家团团坐定,便各持观点商量起来。教育会的人说教育会是主体,先有教育会后有学社,学社是教育会的下属;学联方面说教育会过去无办公地方,学社成立后,教育会借学社的房子办公,因此学社是主体,教育会是附庸,议论良久,争持不下。

吴稚晖就满脸嘲讽之色,做个滑稽表情说:“学社的房子是租来的,地皮是租来的,尚能算做财产的,不过就值数百元的教具而已。你等为此争论不休,就象猫头鹰争那死老鼠一样,可叹而又可笑。”

蔡元培皱眉说:“话怎能这么说,学社虽无财产,却有大家的无数心血,怎可和争财产相提并论。”

吴稚晖却不以为然,嘻嘻一笑,说:“相差也没多少。” 章太炎大怒起来,拍案而起,喝斥道:“吴稚晖,你想篡位夺权,当学社的宋江,有我章太炎在,你的阴谋得逞不了。”

吴稚晖平日伶牙俐齿,口才十分犀利,但对这个疯头疯脑的章太炎还是有点胆怯,便也不嘻笑了,说:“师生应该平等,学生是未来的主人,凡学生有所要求,自然应该迁就。”

众人就问:“那你是支持学生了?”

章太炎哼一声。吴稚晖说:“皇帝和百姓打官司,我就助百姓;老子与儿子打官司,我就助儿子;先生和学生打官司,我就助学生。”

章太炎挥舞着手,横眉大叫道:“吴稚晖冒充宋江和教育会为难,此事绝不能答应!我是不怕宋江的,学社让你变成了梁山泊我也不怕。你要携众威逼教育会,须得先过我这一关。”

吴稚晖直着头说:“我是一心维护学生,为了学生利益,我死也不怕!” 章太炎戟指怒道:“吴稚晖你既不怕死,为何当日在日本只跳阴沟不跳大海,累得别人送你回来?沽名钓誉,好生无耻!”

蔡元培见众人吵嚷不休,议不出个名堂,一个劲招呼他们安静,但无人听他。蔡元培气得大声说:“学社要独立就独立吧,从今以后学社的事我不管了!”

章太炎,蒋智由却不同意,说:“那不行,教育会的同仁不答应。” 蔡元培说:“反正我不管了,教育会的会长我也不当了,你等另选贤能!”于是起身气哼哼便走。众人忙出声挽留,蔡元培却头也不回,一径出门走了。

爱国学社内乱,章太炎气恼不已。不过,邹容的《革命军》已写完并联系好了出版事宜,章太炎又高兴起来,便立刻动笔为此书写序。序成自看,大笑说道:“《革命军》是炸药,我这序便是雷管,此书配此序,将震动国中,从此街谈巷议便以不说‘革命’二字为耻了!”

这时章士钊、张继与乌目山僧一同来访。章士钊见了‘序《革命军》’爱不释手,坚决要求先在《苏报》上刊发,章太炎笑着同意了,却问:“看你今日高兴,有何喜事?”

章士钊笑道:“《三十三年落花梦》出版了,今天来特地给老师送书,还请斧正。”说着双手奉上书来。

章太炎大喜,呵呵而笑,说:“好啊,喜事成双,我当买一包好烟庆祝。” 乌目山僧说:“那怎么行,须得聚餐一次,以酒庆祝。” 章太炎正在大笑,闻言愁眉苦脸说:“拿什么聚餐,我买烟都必须找人借钱了。” 乌目山僧微笑说:“你等宣传革命有功,明天由我请客,只要你几个肯赏脸就行。”众人一听大喜,眉飞色舞。

张继却说:“老和尚请客,还不是弄些青菜豆腐哄大家,我这一段穷困不堪,只是馋肉。” 乌目山僧说:“这个放心,明日这一席饭的价值超过二百两银子,大鱼大肉的自然不在话下。

众人惊得睁大了眼睛。当时二百两银子相当于普通职员一两年的薪水。大家于是问:“你穷和尚有这么大的气魄,掏钱的人是谁?”

乌目山僧说:“掏钱的人是哈同的夫人罗迦陵,我最近画了一幅《苍山夕阳图》送她,她要给我银子,老衲自然不能收,她便要办酒席请我,我一个人去也是没趣,便想叫上你们几个去凑热闹。”

张继首先叫好,其他的人自然也都赞成。山僧本来想再叫上吴稚晖,章太炎却坚决反对,蔡元培此时已去了青岛,大家便决定不再叫其他人了,就他们五人第二天在学社聚齐,一同前往。

翌日,《苏报》刊出了章太炎的‘序《革命军》’,立刻引起了地震一样的效果。该文直言反满,语言犀利如刀,最后说:“同族相代,谓之革命;异族攘窃,谓之灭亡。改制同族,谓之革命;驱逐异族,谓之光复。今中国既已灭亡于逆胡,所当谋者,光复也,非革命云尔,容之署斯名何哉?谅以其所规画,不仅驱除异族而已,虽政教、学术、礼俗、材性,犹有当革命者焉,故大言之曰”革命“也。”将满清称为逆胡,号召同胞光复汉家河山。

当日的《苏报》被抢购一空后,又加印了一万多份,紧急运往南京、苏州、杭州等地。

看完报纸,人们兴奋的期待着《革命军》一书的出版。这个时候,章太炎、邹容他们却随了乌目山僧,往南京路上哈同的爱丽园行去。

哈同当日却不在,罗迦陵将章太炎一行恭礼接了进去。章太炎哈哈笑道:“早听说夫人的园子美轮美奂,上海第一,今日可以一开眼界了。”

罗迦陵笑着说:“众位先生若喜欢,欢迎随时光临。” 进了园子的大门,一脉石山挡住去路。那山高约四五丈的样子,以青石垒叠而成,上生小松怪树,山势狰狞。众人赞道:“虽是假山,却有真山的气势。”罗迦陵与乌目山僧领众人曲折而行,从山岔间穿过,于花木的掩映之间,时见亭台楼舍,最后大家过桥,越过一道长满荷叶的溪流,来到邻水凸起的小丘上,丘顶一亭,亭内早备下了两桌酒席,荤素各一,男女仆人七八个在旁恭立侍候。

罗迦陵招呼章太炎他们坐了荤席,自己与乌目山僧坐了素席。仆从斟酒,罗迦陵举杯说道:“各位都是有学问的人,是我师傅的好友,我该遵以师礼,但我不擅敬酒,第一杯喝过,咱们自饮可好?”

张继笑道:“夫人客气了。不过你的提议不错,咱们各喝各的,不用搞那些俗套了。”于是和章太炎等豪饮大嚼起来。席上肴馔的丰盛自不待言,又不断有新菜流水般端了上来,张继、章士钊、邹容轮番把酒与章太炎相碰,章太炎来者不拒,不多时便酒意微醺,乃起立四顾,望见四处烟柳翠竹、高树低花掩映,而楼台亭阁半隐半藏在树荫花影之间。此时正是四月天气,花媚柳暗,犹如仙境。章太炎因而大笑,说:“革命成功之后,国富民强,那时每人都起这么一座园子,我等笑傲其中,饮酒作诗,那才真叫人生乐事阿!”

张继、邹容嘲笑他说:“革命还未开始,先生却想着享受,太不应该了。” 章太炎说:“我是穷惯了,不过想想富贵的滋味也不错呀。” 章士钊却若有所思,向章太炎说:“老师,我感觉这座院子很熟悉,似乎来过一样,可我今天确是第一次来。”章太炎怒道:“以后不许叫我老师,咱们几个情投意合、共谋革命,今日有酒,便当结拜为兄弟。”

邹容年龄最小,只有十八岁,闻言惊道:“这怎么行,你是前辈,我们怎敢。” 章太炎板着脸斥责说:“此处不论年龄大小,凡不结拜者,便不许再饮酒吃菜。” 张继笑道:“兄弟我倒愿意,但不论年龄,却如何分出大哥、二哥?” 章太炎指着邹容:“你怎么说?”

邹容说:“能与先生结拜,荣幸之至,只是——” 章太炎一挥手,说:“不许‘只是’,愿意就好。”又指着章士钊:“你可愿意?” 章士钊说:“愿意。”

章太炎就吆喝乌目山僧:“和尚,我等结拜兄弟,你参加不参加?” 山僧微笑说:“我是化外之人,不与俗人结拜。” 章太炎“哼”一声,说:“不结拜便罢。我们四人就借酒结盟了。”于是吩咐张继斟酒。 罗迦陵问:“章先生要不要香案?”

章太炎说:“不了,不了。”手持酒杯大声说:“酒乃最真最纯之物,上可以致天地,下可以通人心,古今中外,结义莫不用酒。”章士钊、张继、邹容也端起酒来,四人酒杯相碰。章太炎说:“此酒一喝,咱们就是异姓兄弟了,以后肝胆相照,光复我汉家河山。”

章士钊三人同声说:“自当尊奉大哥吩咐!”大家一齐喝了酒,相视而笑。 罗迦陵乌目山僧笑逐颜开,连连说:“恭喜你四位啦。” 章太炎哈哈大笑。当下结拜兄弟自报了年龄。章太炎年龄最大,三十五岁,自然做了大哥,章士钊二十六岁,是二哥,张继二十一岁,是三哥,邹容年龄最小,便是小弟了。章太炎说:“邹容小弟,你虽最小,却是雄姿虎胆,英气逼人,最为大哥喜欢。”

邹容拱手说:“小弟此后当多向大哥讨教学问,以革命为己任,不负大哥厚望。” 几个人边饮边谈,只觉豪情满胸、快意无比。章太炎便问章士钊:“二弟,你刚才说感觉这园子好熟悉,却是何意?”章士钊说:“这园子要么我在其他地方见过,要么它引发了我的某种感觉,总之,我对它不感到一点陌生。”

章太炎便站了起来,将四周的花木亭台仔细看过,忽然笑道:“依我看,这丛翠竹旁的屋子就是林黛玉的萧湘馆,那儿一片畦田篱落,莫非是李纨的稻香村?”

乌目山僧哈哈大笑。罗迦陵说:“章先生好眼光,这园子是我师傅仿大观园的布局设计的,其中亭榭楼台、一花一木都力求与书中合拍。几位先生想是熟读此书,便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

章士钊、张继、邹容闻言动容,这才知这所园子大有来历,乌目山僧与罗迦陵喜滋滋的,当下便领大家将园子大略走了一走,几处地方走过,当走进贾宝玉的怡红院时,众人却吃了一惊。

第二十七章 谁说枷锁无香,最难得相见欢

乌目沙僧领着大家逛园子,只见亭台富贵,花木媚人,不料进了怡红院后,里边却是尘土满屋,气味呛人。原来这园子虽然修得好,但因是私园,来逛的人不多。哈同本人忙着投机赚钱,哪有闲情整天留恋风景,罗迦陵笃信佛教,要么烧香拜佛,要么搞些慈善之类的活动,逛园子的机会也是不多。再说了,园子占地极大,也不是一半天能逛得完的,因此,仆役们偷懒,许多地方内部就不大打扫了,除非主人有重大活动。宴请章太炎他们本来没安排游园,这一时兴起的乱看却把爱丽园不该看的一面看到了,弄得主人罗迦陵很不好意思,连连解释,请大家原谅。章太炎却哈哈大笑起来,说:“好极了,好极了,看了这怡红院,我忽发灵感。这一部《红楼梦》,可比当今的满清,二者极其神似!”

乌目山僧一愣,说:“奇怪,你又有什么奇思妙想,且说说看。” 这时众人已出了怡红院,到了水边一座凉亭内坐下。章太炎指手画脚,大为兴奋,说:

“慈禧妖后便是红楼中的贾母,光绪便是宝玉。贾母疼爱宝玉,让他住到大观园,内外事一概不理,只与姑娘丫鬟做伴,慈禧将光绪关在瀛台殿中,也是一应杂事不管,只和几个太监聊天解闷。”

众人一齐大笑,说:“有点意思,的确神似。” 章太炎又说:“黛玉爱宝玉,却硬让贾母活活拆散,使二人伤心不已;这黛玉便是康有为了,黛玉的丫头紫娟,自然非梁启超莫属。”

乌目山僧鼓掌大赞,说:“比得好,比得好,慈禧拆散了光绪与康有为的组合,的确遗憾千古,和宝黛不能结合同样让人惋惜。”

章士钊问:“那么大哥,容禄袁世凯等该比谁呢?”章太炎说:“这两个都是王熙凤的脚色。已死的刘坤一可比贾政,已废的大阿哥可比薛蟠,杨崇伊是假清高的妙玉,李鸿章与探春差相仿佛,谭嗣同便是晴雯,而瞿鸿机则活脱脱一幅薛宝钗的样子。”

众人一齐鼓掌,夸章太炎比得精确。张继邹容笑着问:“大哥你文章学问出类拔萃,也算是号人物,你却可比红楼中的何人?”

章太炎想了想,说:“我整天臭骂这些不成器的慈禧光绪王熙凤,可比红楼中的焦大。” 众人一齐笑倒,乌目山僧笑得腰也直不起来,咳嗽连连。章太炎却背起手来,满脸豪情,为自己像焦大而自豪不已。

《革命军》一书出版了,迅速成为抢手货,在上海一带大行其道,并迅速传到海外。革命之说、光复之说不胫而走,成为街谈巷议的话题。康有为在海外闻之大惊,急忙写文章论辩革命,说革命引致流血惨祸,绝不可行,法国因倡革命而大乱八十余年,死伤枕籍,他说欧美各国富强的主要原因是定君民之权,行立宪政,和革命不革命关系不大,又说如今中国满汉不分,君民一体,所以绝不可革命、不能反满,只可立宪,免致大乱。

《新民丛报》将康有为的文章登了出来,题目叫“南海先生辩革命书”,此文一出,人们的思想又为之一变,感觉康有为说的似乎也有道理。章太炎见了大怒,便写文批驳康有为,文章题目直接就叫“驳康有为论革命书”,援引今古,洋洋万言,将康有为的观点逐一驳斥,将康有为文中的圣主光绪骂得一钱不值,直呼其名说:“载湉小儿,不辩菽麦。”此文在《苏报》一经刊出,立刻掀起一股狂潮,其震撼效果赛过一场飓风。如此辱骂皇上固然令有革命之士大为痛快,却将朝堂自慈禧以下全都激怒了。此时朝中荣禄已死,奕劻做了军机处的领班,瞿鸿机、那同等都进了军机处。慈禧气得大骂章太炎狂徒,又听说他序的《革命军》一书大倡革命之说,《苏报》为之摇旗呐喊,当即令奕劻行文给两江总督魏光焘,命其查封《苏报》、抓捕章太炎、邹容、吴稚晖等为逆之人。

魏光焘接令却为难起来,因为《苏报》及章太炎一伙人全住在租界里,那儿归洋人管理,满清的官吏不能入内随便抓人封报。慈禧却不管这些,盛怒之下,三天两头让军机处发电催他。魏光焘便下令给上海道员袁树勋,让他速速和租界当局联系,务必请租界帮忙抓人封报,然后把章太炎等引渡过来。

袁树勋接电不敢怠慢,亲自找到租界工部局见首席领事美国人古特,要求古特配合抓人封报。古特却乱摇头,说:“那不行,租界保障言论自由,人家写写文章,怎么就能随便抓呢。”

袁树勋急道:“这伙人都是暴徒,要推翻朝廷,扰乱大清,哪是写写文章这么简单。” 古特却是不信,等袁树勋走后,古特派人召来章太炎、吴稚晖、邹容、章士钊等,问他们:“你们就写写文章说要革命,没有组织军队吗?”

章太炎笑道:“我们都是些穷文人,哪儿来的军队。” 古特说:“那你们有没有枪械,是否准备着杀清国的官吏?” 大家一起摇头说:“没有枪械。”

古特便说:“那好,那你们就不是暴徒,租界可以保护你们。” 袁树勋联系多次得不到租界的配合,魏光焘却不断来电催促。急得袁树勋没办法,便派了许多密探、缉捕、兵丁等穿便衣到租界边缘一带巡查,盼着章太炎等一时高兴,忘了警惕而走到了租界之外,这便可以抓个把人应付上司了。

爱国学社有个庶务员叫徐敬吾……自己在租界内四马路上的清莲阁下开了一爿书店,经营各种书报杂志,店里雇有人经管。徐敬吾闲暇时,在四马路一带也摆摊卖书,有时也走街串巷叫卖。此人在上海的知名度很高,有个不雅的外号叫“野鸡大王”。原来四马路一带妓女很多,到了傍晚便站立路边招摇,扭捏作态,寻找主顾。徐敬吾此时书摊将收未收,便与她们调侃逗笑,时间长了,他对这些妓女各个熟悉,就别出心裁在《游戏报》上开了个叫“花榜”的专栏,写诗著文一个一个介绍这些妓女,“野鸡大王”的别号便是由此而来。

邹容的《革命军》与章太炎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引起了震撼性的效果,乌目山僧心喜之下又筹钱将这一书一文合刊重印,欲广为发行。哪知印出之后却卖不动了。原来此时清廷发了上谕,著《革命军》与看《革命军》、印售《革命军》同罪,一经查出便是杀无赦。这道上谕吓得许多人心有余悸,《革命军》于是销路不畅,乌目山僧心中忧虑不已。

徐敬吾知道了,笑道:“山僧别愁,我有办法将你的书全卖出去。”于是进了一大批《革命军》,除给书店里摆放售卖外,自己还背了出去到处摆摊。走过四马路,见到他熟悉的妓女,徐敬吾就说:“我卖的书中讲慈禧太后是卖淫妇,原来太后与你们是同行姐妹呀。”

众妓女笑得前仰后合,娇嗔不已。徐敬吾就笑呵呵、气昂昂出发,到处兜售《革命军》去了。他的名气大,能说能笑会招徕顾客,经他之手,《革命军》倒真售出了不少,徐敬吾一高兴,不小心将书摊摆到了租界之外,这下子完了,袁树勋的人立刻将他抓了起来,袁树勋马上电报魏光寿。魏光焘命先押了起来。

徐敬吾被抓,上海的报纸却群起为他鸣不平,写文章骂清官乱抓人,魏光焘怒道:“这人售卖禁书,正是逆贼,该当擒获。”

报纸就嘲笑说:“总督大人有计较,知道擒贼先擒王,如今一擒擒了个”野鸡大王。“此话一出,在江南一带传为笑谈,把个魏光焘气得叫苦不迭,嫌名声难听,气哼哼下令把徐敬吾放了。

不过慈禧频频令军机处来电催问抓人的情况,魏光焘急得团团乱转,恼恨租界的洋人不讲道理。忽想起总督府曾聘了个英国人赖特作顾问,便传赖特问策。赖特说:“大人应该向租界起诉《苏报》,这样租界就无法推托了。”

魏光焘大喜,即发电命袁树勋照办,将《苏报》及章太炎邹容等写过反满革命文章的人全部起诉,同时又派了候补道俞明震到上海协助袁树勋办案。

俞明震本来以候补道身份兼任江南陆师学堂的总办,听说《苏报》的主笔便是自己过去的得意门生章士钊,心中便计较着怎样放了涉案一帮人。俞明震是山阴人,帝师翁同龢的门生,颇有些新思想,爱惜人才。他到上海见过袁树勋后,先求情将章士钊从涉案名单上划掉,然后才同袁树勋一起往租界见美国人古纳,递上起诉书。古纳见起诉书写得有理有据,极合律条的规定,无法推托,便接了起诉书,同意签票捕人审判。袁树勋要求同时查封《苏报》,古纳却不允,说:“审判定罪之后,方可查封,此时却是不行。”袁树勋无法,便与俞明震回道衙,等候租界捕人审判。

俞明震欲设法使涉案众人逃走,使此案不了了之,就微服出衙往《苏报》社访陈范,陈范却拒而不见。俞明震想起涉案人中吴稚晖于自己的儿子俞大纯是朋友,便派从人送信给吴稚晖,以俞大纯的名义约吴稚晖到一秘密之处见面。

吴稚晖接信后纳闷,心想俞大纯此时正在日本留学,怎么忽然到了上海,但想了想还是按约定的地点往见。沿四马路东行一会,进了羽春茶馆背后的一个弄堂,看见一所标有“杨进士寓”的屋子,吴稚晖便走了进去。却见满屋都站着十一二岁的女孩子,相貌清丽秀雅,一律穿着蓝竹布衫子,正在引颈而歌,一位三十多岁的女教师坐而弹琴。吴稚晖大是诧异,正要退出……那女教师却停了琴声,起立问道:“先生是要找俞大纯吗?”

吴稚晖忙点点头,女教师就指了指屋子尽头处的木楼梯,说:“他在上面,请上楼去。” 吴稚晖心中忐忑着上了二楼,却见一五十多岁的汉子肃容独坐窗边,吴稚晖一惊,骇然问道:“你是谁?”

那人站了起来,说:“你是吴稚晖?”吴稚晖点点头。 那人说:“捕人的签票已发,你等还逍遥自在悠游,真就不怕掉脑袋吗?” 吴稚晖退后两步,瞪大眼问:“你是什么人,租界内谁敢胡乱抓人?” 那人说:“我是俞大纯之父俞明震。”

吴稚晖豁然而悟,忙上前以晚辈身份见了礼,然后请问抓人的事。俞明震将详情一一说出,最后说:“租界巡捕房此刻恐已接到拿人的签票了,你等好自为之。”

吴稚晖心惊,和俞明震又敷衍了一会,便告辞下楼,直到《苏报》社。报社内陈范、章士钊、陈撷芬、章太炎、钱保仁以及陈范的侍妾、儿子都在。章太炎正满脸鄙夷的冷笑,陈撷芬等脸有惊慌之色,一见吴稚晖进来,陈撷芬忙说:“刚才巡捕房来人将账房程吉甫抓走了,认识我父却装作不识,没有抓他,你说该怎么办,我们逃是不逃?”

吴稚晖说:“为何不逃,人家要捉,我们便跑,难道坐着等人家捉?我也准备着找地方躲一躲,能远走高飞当然更好。”

章太炎怒“哼”一声,也不屑说话,起身忿忿然出去了。陈范陈撷芬便忙打点行装,到街上找黄包车。钱保仁自告奋勇不躲,要求看守报社,陈范允了。

章太炎在街上溜达了一圈,又回爱国学社的寓所写文章去了。教育会的叶浩吾却来敲门,说:“还不快走,巡捕抓人,名单上有你。”

章太炎说:“不走,章太炎岂怕人抓。”

叶浩吾说:“还是逃走好,留存此身以有后待。” 章太炎不耐烦了,怒道:“抓便任他抓,逃走的不是英雄好汉!” 叶浩吾无法,又出去了。

第二天,租界巡捕房倾巢出动,分赴爱国学社与《苏报》社抓人。陈范此时已带家小转移了,正欲备着逃往日本。章士钊得讯后逃在一个老乡家里躲避。邹容正在街上推销自己的《革命军》,却被张继寻着,拉着他躲进虹桥一天主教牧师的家里。吴稚晖也早躲起来了。章太炎昂然坐于寓所,任谁劝也不走。巡捕们入门时,章太炎端坐不动,以手自指,说:“要抓章太炎,本人便是。”巡捕们一拥而上,抓了他便走。

章太炎被抓到巡捕房先暂押候审。同时被抓的还有守《苏报》社的钱保仁、守爱国学社的徐敬吾。章太炎见邹容不在,说:“我这个把弟写《革命军》,何其大义凛然,岂可临事脱逃,太无英雄气魄了!”

过了几天,章士钊、张继听说捕人名单上没有他俩,便来巡捕房探望章太炎。章太炎说:

“我已弄清楚了,吴稚晖向狗官俞明震告密,巡捕房这才签票抓人的。”

章士钊张继不大相信,但也不好多说,便安慰他耐心在内,待他俩设法营救。章太炎却大笑说:“不用营救,洋人敢把我怎样,就是审判,难道我章太炎不会讲道理吗!”然后问起邹容的情况,张继说了。

章太炎就说:“小弟邹容推我为东帝,自己欲作西帝,如今脱逃而走,不是让吴稚晖之辈小看了嘛!”于是写了个条子,招邹容来投案,并叮咛张继章士钊一定要把条子送到。

张继章士钊看罢章太炎,又往虹口见邹容。此时一群爱国学社的学生,正围在邹容藏身的那个牧师家的门口,一齐出声大骂邹容。说他既写了《革命军》,累章太炎作序被抓,自己却躲起来,实在无耻透顶,并威胁说邹容若不去自首,他们便去巡捕房报讯。一边骂着一边向院中抛沙扔石。见章士钊、张继走过来了,学社的学生就轰然一声,四散逃走。

章士钊张继敲门进了牧师家,却见邹容穿戴整齐,气哼哼要去投案自首。章、张互看一眼,不知该怎样说话。邹容见他俩神色古怪,便问:“怎么,我要去投案,你俩怎么说?”

章士钊不说话。张继将章太炎的条子拿了出来。邹容看罢,遂下了决心,说:“如此,没什么可犹豫的了,我投案去就是。”于是毅然出了大门,往租界巡捕房而去。

上海的各大报纸对章邹钱徐四人的被抓大肆报道,为他们鸣冤叫屈,向租界当局施压。

半个月后,租界会审判章太炎邹容无期徒刑,消息传出,海内外舆论为之哗然,纷纷谴责租界当局,租界各领事协商后再审,判章太炎监禁三年,邹容监禁二年,钱保仁、徐敬吾无罪释放。

审判完毕,押章太炎、邹容到上海提篮桥监狱服刑,提篮桥监狱俗称西牢。章、邹两人带形具被押上汽车,开往提篮桥。一路上,市民蜂拥来看。章太炎于车上笑顾左右,吟诗曰:

“风吹枷锁满城香,满城争看员外郎。”但汽车开得极快,市民们还没看清章邹两人的模样,车就已经过去了。大家啧啧遗憾,说这两人是大大的英雄,敢骂皇帝朝廷,巡捕来抓也不怕,真是豪杰之士。

章、邹入狱之后,《苏报》随即也被查封了,后世遂将两事并称,叫做《苏报》案。 《苏报》案后,吴稚晖经香港去了欧洲,陈范一家跑到了日本,钱保仁不知去向。章士钊即和张继却没有走,二人又筹划办《国民日日报》,以接替被封的《苏报》。此时陈独秀也从日本回到了上海。章士钊张继便相邀陈独秀一同办报,陈独秀就与他们一起奔波起来,不长时间,《国民日日报》就在英租界的昌寿里开张了。反满革命的文章还是不断,鉴于《苏报》案的教训,这次他们的论调舒缓多了。但内容新颖,时评又精当准确,发刊不久就风行一时。

张继主管发行,干得有滋有味。章士钊、陈独秀则既写稿、又校对,辛苦殊甚,常常和衣而眠,弄得身生虮虱,好在不久又来了苏曼殊、刘思培等人加盟,报纸的人手才慢慢拉得开了。

此时蔡元培也从青岛回来,办了一个《警钟日报》,宣传革命,兼着照料爱国女校。爱国学社此时已经风流云散了。

章士钊一日因晚上加班写稿,早上倦怠晚起,正睡得香甜,忽有人“咚咚”敲门。章士钊嘟哝着起身开门。门开处,一个身材魁梧、脸盘阔大、上唇满是黑硬短须的人闯了进来。

章士钊一惊,那人却哈哈大笑,叫着章士钊的字说:“行严,不认识我了?”

章士钊仔细一看,来人的却是分别了几年的同学黄兴,大喜下与他拥抱。黄兴伸出粗壮的胳膊,将章士钊凌空举了起来,然后又缓缓放下,笑道:“快倒水来喝,然后与你商量大事。”

黄兴,字克强,湖南长沙人,与章士钊同乡。两人曾同时在武汉的两江书院上学,那时候黄兴是书院的风云人物,文才武略俱备,尤其一手“乌家拳”打得出神入化,因而极受同学的尊崇。章士钊当时是典型的白脸书生,不过,文章却写得妙极,被同学公认为才子。此后,黄兴被官派日本留学,章士钊则考到了江南陆师学堂,两人便再没见过面。黄兴前一阵子在日本为留学生组织的义勇军作射击训练,可不久义勇军就被日方强令解散。参加义勇军的学生知日方此举乃是应清廷的要求而为,于是对满清怒恨愈甚。黄兴遂与义勇军中的激进分子杨笃生、陈天华,纽永健等人又组建“军国民教育会”,主张暴力反满。“军国民教育会”

的活动极其秘密,在日本确定了反满宗旨之后,即派遣会员回国实施计划,以暴力、暗杀等各种手段颠覆满清。黄兴此次便是准备回国实施武装起义的。

章士钊与黄兴说了些两江书院的旧事,当下便问:“在日本留学了几年,如今你回来有何打算?”黄兴说:“也不瞒你,我现在想着真正干一回了。你们这些文人,写写文章骂满清,可满清有兵有将,骂不倒,须得真刀实枪的和他们干才行。我想着回长沙联络人手,你干不干?”

章士钊惊道:“你发疯了,我知道你有武艺、功夫好,可国人大部分尚未苏醒,靠少数人怎能干得起来,还是先搞宣传启蒙,等大部分人都觉醒了,那时候便可一举成功。”

黄兴大笑,说:“早有人觉醒了,并且真干起来了。我前几天就到了上海,见到了你翻译的《三十三年落花梦》。孙中山不是早就走此道了吗?”

章士钊摇头,说:“孙中山精神可嘉,但革命要成功谈何容易!国内民智未开,思想保守愚昧,你要搞,估计响应的人不多。”

黄兴说:“不要紧,我寻思着先在长沙谋个差事,然后四处联络,广结豪杰,再寻机起事,闹他个天翻地覆,即使不能一举而灭满清,若能割据两湖,徐图北进灭清,也很不错了。”

这么一说章士钊也兴奋起来。两人说了半天,忽感肚子饿了。章士钊便说:“好了,先不说这些,同学聚一次不易,我请你去喝酒如何?”

黄兴笑眯眯说:“好啊,那便叨扰你一次吧。” 两人出了门,顺小弄朝大街上走,刚到弄口,一个身形瘦小、面貌黝黑的男子却从街上朝小弄急拐,瘦小的身躯和黄兴一撞,那人踉踉跄跄跌退几步,便要摔倒。黄兴一个箭步抢了上去扶住他,说声“对不起”,那人也不生气,手拉着肩上的旧包袱……两眼骨碌碌在黄兴章士钊身上转来转去的看。章士钊觉得奇怪,拉了黄兴一把,抬脚便走。不料那人却张开双臂拦住他俩,说:“且慢,且慢。”

黄兴以为他要寻隙滋事,不由恼将起来,提起拳头,怒道:“你待怎样?”却看那人颇有些斯文气象,不像讹人钱财的流氓无赖,拳头于是放在胸前不发。

那人朝他俩微微弯一弯腰,睁大眼睛问:“敢问两位,谁是章士钊?” 章士钊愕然,问:“你是谁?找他干什么?” 那人笑眯眯说:“兄弟我是长沙明德学堂的胡子敬,慕名来访,一为同乡之谊,二有要事相求,经人指点才寻到这里,看两位西装洋服,想来必定有一位是章士钊先生了。”

黄兴章士钊忙拱起手,说“久仰久仰”,章士钊说:“胡校长大名,近来在下时常萦回耳边,可惜缘吝一面。这样吧,一同去吃饭,边吃边谈可好?”

那叫胡子敬的连连点头,说:“很好,很好,这顿饭我请客。” 原来这胡子敬名叫胡元倓,也是湖南人,前几年也去日本留过学,看见日本的富盛繁华,认为这一切都是教育发达所致,于是回国后发下大誓愿,要兴办教育,为强国富民培养人才,可是他没有钱,便去找荣休在长沙城的龙侍郎商量。龙侍郎虽然年龄大了,却很有新思想,热心帮忙,听了胡子敬的想法,当即拿出二千大洋作开办费。胡子敬租好了地方,又四处延请有学识的人来做教师,人家要是不愿意来,他就死缠硬磨、苦苦哀求,甚至当众下跪,弄得人家下不来台,只好答应。为请数学老师陈荣生,他跪过一次,当时长沙城议论纷纷,大赞胡子敬的精神,下跪延师一时传为佳话,胡子敬也因此而名声鹊起。不过,他的学校越办越大,经费经常拮据,胡子敬就到处寻人募捐,募捐的钱多了,学校就更大了,资金就更紧,所以胡子敬老是东跑西颠,找人筹钱。

章士钊知道这些,所以听见他要请客,就说:“胡校长一向捉襟见肘,今日难道发财了?” 胡子敬笑道:“前几天我找上海的道员袁树勋募捐,连去几次他都不肯施舍,亏得今日他府上人多,我心急无奈,就当众直挺挺的跪下求他,袁大人无奈,要保全面子,就助了我一大笔钱。我可以给学生们建一个实验室了。”

黄兴笑道:“胡校长,钱来得如此艰难,你该好好珍惜才是,何必请章先生这等穷酸文人?” 胡子敬嘿嘿一笑,又版起脸说:“我不会白请他的,他必须帮我一个大忙才行,老胡的算盘精着呢。”

三个人说着话,信步走到了一家小酒馆门前,坐下后点了酒菜,章士钊顺带将黄兴介绍给胡子敬。哪知胡子敬一听黄兴的名字,满脸兴奋激动,急得站起来就向黄兴打躬作揖。黄兴不知所措,急忙还礼。胡子敬大笑哈哈,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好极了,好极了,我老胡不用再跑了。”

黄兴、章士钊齐声问:“怎么了,你此行专为来找黄兴?” 胡子敬连连点头。黄兴说:“胡校长,请道其详。” 胡子敬就说:“我的学校如今数学、化学、格物、英语、日语、经史等课程都有优秀的人才充任教师,惟有体育一项,很难找到令我满意的人。研究学问的人很少兼通体育,国外的体育人才懂汉语的几乎没有,无法和学生沟通。我一直留心要找一位才兼两用,既懂体育、军事,又有新思想的人来做体育教员,有人就给我推荐黄先生,我本来预备着去日本请你的,找章先生是打听你在日本的地址,哪知却在这儿遇上你了,真是天助我也,幸运,幸运!”

黄兴大笑,说:“难得胡校长如此看得起兄弟,我正有回长沙谋职的意思,饭一吃过,便可以马上随你返湘。”

胡子敬一脸愕然,说:“真的?你就如此爽快,难道也不摆摆架子,让我多求几次?” 黄兴说:“愿意就愿意,又何必摆什么架子,胡校长说话真是奇怪。能得胡兄看中,黄某是很感荣幸的。”

胡子敬大发感慨,说:“介绍你的人说你义气当先、为人爽快,原来果真如此。我请别的老师,他们大多要假意推辞一番,要么说事情忙难脱身,要么说才疏学浅难当大任,必得我三番五次苦苦哀求才肯赴任,说是这样才显得有身份。唉,弄得老胡我苦不堪言。”说着连连摇头。

黄兴、章士钊一齐莞尔。此时酒菜都端上来了,章士钊给三个人斟满了酒杯,就举杯说:

“恭贺胡校长心遂所愿,一点口舌不费就找到了好老师,干杯!”三个人干了一杯,然后边吃边谈起来。

章士钊问胡子敬:“听说你筹款募捐的办法极多,搞得湖南的富人全怕了你,吝啬的富人一见你上门,就设法从后门溜走,可有此事?”

胡子敬噘着嘴,气哼哼地说:“这些人岂止是溜走,他们还编了顺口溜来羞辱我,说什么‘人生大不幸,遇见胡子敬’,哼!”

黄兴、章士钊大笑喷饭。胡子敬也跟着笑起来。这顿饭吃完,黄兴便随胡子敬回了湖南长沙,成了长沙明德中学的教员。

第二十八章 三日三夜逞舌辨

东京留日学生的人数是越来越多了。拒俄运动由于清政府的压制没有取得什么成效,留学生中的反满情绪便不断的高涨起来。在这种情况下,学生们常常三五结伴到横滨来拜访孙文,请教革命道理,常来的人中以程家柽、胡毅生、胡汉民、廖仲恺、何香凝、汪精卫等的思想最为活跃,后来,康门弟子马君武也与程家柽等结伴而来,探问了孙文许多问题后,喟然叹道:“看来康先生的学说过时了,他只是个历史人物了,开辟未来的,一定是孙文孙先生。”

孙文便问:“东京的留学生之中,可有什么杰出人才可与谈革命的?” 马君武说:“论学问见识、热心国事、影响大而广,莫如湖南的杨皙子。此人精通国学,又对东西洋各国的治国方略、政治学说多所涉猎,兼且豪迈仗义、喜欢结交,留日学生多爱和他交往,如今他被推为留日学生会的总干事,他的寓所经常是高朋满座,议论风生。”

孙文忙问:“这杨皙子是什么人,竟能得你如此评价?” 马君武说:“孙先生呀,你有所不知,这杨皙子有些来历,他过去是湘中大儒王闿运的学生,因而思维与常人不同,善长洞察时局,活动能力极强。”

孙文茫然不解,说:“王闿运的大名我也听过,他著的《湘军志》我也看过,此人敢说真话,对《论语》也敢挑毛病,但却不知为何他的学生便与常人思维不同?”

马君武当下便给孙文说起王闿运及杨皙子来,程家柽和杨皙子是同班同学,也在一旁补充。

原来王闿运是湖南湘潭人,子壬秋,号湘绮,这时已经六十多岁了。此人的传统学问自然极高,不过他的思想却与其它大儒们不太一样,似乎并不很崇儒,其想法好像更倾向于战国时代纵横辟阖的纵横家,不过,他却只是讲学,并不出外游说,行事脾气颇类似于神神秘秘的鬼谷子。王闿运四处讲学,桃李满天下,学名也满天下,可成名之后,他却住在湘潭城内一条十分狭窄的胡同里,弄得前来拜访的达官贵人很是狼狈,因为车马轿子都进不了这条窄巷,他家的门楼又修得极矮,拜访的人必须弯腰低头方能入内,所以时人都感觉这王闿运有点神秘古怪。王闿运却不管外人如何说,于讲学之余,深处巷内,笑傲风月,冷眼看世。

有一年,他的学生余诚格当了山东巡抚,便喜洋洋来这窄巷矮门内看望老师。王闿运却用酸菜、咸鱼、苦瓜、辣椒四样菜招待他,说:“你当了高官,恐怕整天吃甜头,舌头就吃麻木了,我让你尝尝酸咸苦辣的味道,免得你五味不分。”

喻成格体会到了老师的用意,当席作了一联,说:“谒尊师,遵教诲,处事须尝四味;礼贤士,查民情,虚心当低一头。”

王闿运的学生很多,做了官的也不少,但最得其看重,又授以真传的,却只有杨皙子一人。杨皙子名叫杨度,皙子是他的字,他还有个号叫虎公,也是湘潭人,当年与弟弟杨钧、妹妹杨庄一同在王闿运的石鼓书院读书。杨家兄妹三人个个能诗善文、才气横溢,被称作“湘潭三杨”。王闿运暗中观察三杨良久,一日叫杨度入室,赐坐后问他:“依你才气之超卓,想来志向不小,我想听听你的大志。”

杨度就说:“治乱世,建功业,救国救民,使我黄种族人不灭于列强,这便是我的志向。” 王闿运大为高兴,喝彩道:“其志不小,我没有看错人啊!”却又问:“你可知怎样才能实现大志,扭转乾坤,使天下各种力量分分合合,俱能为你所用?”

杨度摇头说:“学生还没有好办法,但想着将来若能以才学博得功名,受朝廷推重而委以大任,那时方可有所作为。”

王闿运捻须而笑,说:“朝廷早是个空架子了,便是博得了功名,若只靠朝廷的力量而建功业,难啊难啊。”

杨度忙问:“老师有何妙策高术,可使学生安邦定国、拨乱反正?”王闿运笑眯眯的,徐徐说道:“我研究历代兴废治乱之因,进而阐释识人待时的道理,集多年心得而成一独家之学,名之曰‘帝王之学’,乃是于乱世慧眼识人君于凡尘之中,然后招贤纳士、纵横辟阖,辅佐人君成一代明主,明主出,则天下拱手可治矣。”

杨度眼睛睁得大大的,满眼都是艳慕之色,满心欢喜,说:“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学问,可从未见老师你提起过呀。”

王闿运笑道:“此学岂能轻易传人。我这几年把众弟子看来看去,有才学的没有抱负,有抱负的没有才学,可惜呀。幸好你进了我的书院。”

杨度大喜,忙跪到地上,“咚咚”口头说:“弟子愿承传这门学问,纵横天下,佐明君而治乱世,为民造福。”

王闿运招手命杨度起来,说:“乱世需要英主,寻找英主,辅佐英主,或合纵,或连横,乘时借势,以助英主平定天下,这些都是帝王学的内容。从今以后,我慢慢传你此中的诀窍道理,好在你资质出众,又善能与人交结,定可领会我这半世揣摸而成的绝学。”

此后,杨度随王闿运苦学之下,果然学问大进。这时慈禧太后行新政,把八股科考又废除了,却开设了经济特科考试。王闿运就对杨度说:“你学成了,应该出去一展抱负了,此后海阔天空,你便大胆的历练去吧!”

杨度于是叩别师尊,兴冲冲到北京参加特科考试去了。 数千学子云集北京,一考之下,杨度考了个第二名,初试告捷,杨度大喜。考第一名的梁士怡也来拜访,与杨度相互推重。杨度喜滋滋等着功名到手,受朝廷重用,便可以大显身手纵横腾挪了,那知祸事来了。

主持特科考试的大臣张之洞极欣赏梁士怡与杨度的才学,便将两人的卷子拿给慈禧太后看,慈禧说:“好啊好啊,有了人才,国家就要兴旺了。”于是将两人的卷子命各大臣传看。

军机大臣瞿鸿机与张之洞有隙,粗看了一遍卷子,却皱着眉头启奏说:“太后,此科所取的人似乎不妥,臣深感忧虑。”

慈禧忙问:“那儿不妥,莫非取了康梁的弟子,这如何得了!” 瞿鸿机说:“是不是康梁的弟子,臣未查过,但这梁士怡嫌疑很大。他的名字梁头康尾,其中大有文章。”原来康有为的号叫“祖怡”,所以瞿鸿机说梁士怡是梁头康尾。

慈禧太后最恨的人便是康梁,最忌讳的便是别人和康梁拉上了关系,当下大怒道:“梁头康尾的人如何能得头名!给我彻查考生,如有康梁的学生,立刻抓起来治罪。这次考试也宣布作废。”

这一查可不得了,考生中果然有个康有为的弟子,叫沈荩。这沈荩是唐才常手下的大将之一,自立军事败后,便另谋出路,意图混入朝廷,从内部革命,不过朝中之人却不知他曾参加过自立军,只将他作为康有为的徒弟抓了起来。

这时候北京各处纷纷传言,说康党人物大量混入考生之中,企图取得一官半职,然后与康梁里应外合,助光绪复位。慈禧恼怒异常,除严责张之洞外,又下令彻查各考官,看他们是否与康梁有联系。一时之间,京城人心惶惶,谣言四起,众考生心中害怕,纷纷逃离北京以避祸。杨度也化妆逃到了日本东京。

杨度惊魂甫定,细想之下知国内朝廷已经崎形变异,无法用正常方法搏取功名了,便干脆也当起了留学生,考进了东京法政大学学习。因乐于结交又才气纵横,不长时间杨度便成为留学生中的风云人物,星期天及课余时间,杨度的寓所便聚满了人,高谈阔论,语声喧哗,热心国事的学生都爱来这儿议论天下大事,探讨救国良方,故将他的寓所称作“留学生俱乐部”。

孙文听大家介绍完杨度的来历,满脸喜色,就要去东京和杨度见面,说:“如此人才而不革命,太可惜了,我要延揽此人反满,共救中国。”

程家柽、马君武说:“先生既要见他,我等几个领先生去。”于是大家启程赴东京,然后穿街过巷,走到了坂田町的一条胡同口。马君武说:“从这儿进去,就是杨度的寓所了。”

孙文看那巷内绿树成荫,幽静而雅致,不由赞道:“好地方,我等快快前去。” 正向里走,迎面却来了一群中国留学生,脑后都留着辫子,一边走一边高声唱歌,唱道:

“我本湖南人,唱做湖南歌,湖南少年好身手,时危却奈湖南何?于今世界无公理,口说爱人心利已,。天演开成大竞争,强权压倒诸洋水……”

汪精卫告诉孙文说:“这歌是杨度作的,来他这儿的以湖南人居多,这歌便传唱开了。”

马君武认识这群人中一个叫蔡绍南的,便叫住他问:“俱乐部的杨部长在寓不在?”

蔡绍南约摸二十岁的样子,气度高雅而洒脱,微笑着说:“部长、勤务员都在,你们要歇脚喝茶便请去吧。”

马君武奇怪道:“那儿又来个勤务员?”蔡绍南大笑,说:“他把家属都接来了,他妹子也来了。”马君武“哦”了一声。蔡绍南他们却径直向巷外走去,仍旧唱着歌道:“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

孙文一行走入一座日式小楼内,上了二楼。小楼全用木板建成,倒很别致有趣。马君武抬手敲门。门开处,走出一个瘦长身体、鹅蛋脸庞、眼睛大大的少妇,一脸的书卷之气。马君武等却不认识她。

汪精卫忙问:“杨先生可在寓所?”

那少妇盈盈行礼,微笑说道:“我哥一大早就出门去了。” 马君武问:“去哪儿了,几时能回来?”

那少妇说:“去梁启超梁先生的报社谈天去了,刚才几个湖南老乡来找,也是失望而归。他要回来可能就到明天了。”

马君武恨道:“可恶的蔡绍南,又说部长在,让我们白跑了。” 那少妇以手掩嘴,笑得前仰后合,说:“这些人如今叫我为部长,叫我嫂子是勤务员,我们俩烧茶倒水,收拾卫生,我哥只管高谈阔论,以卧龙自居,不干这些杂活。”

孙文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十分的失望。这时又一个美艳少妇从屋内出来,招呼众人进屋。孙文说:“既然杨先生不在,我等也就不打扰了,明天我们再来。”于是告辞下楼,那两个妇人送他们到了楼下,彼此告别。

孙文既去过一次,认识了路,第二天傍晚就一个人前往。到了楼上敲门时,一个穿黄色西装,瘦长脸型的男子开了门。这人两眼炯炯有神,脚上只穿了双黑袜子,却高视阔步的样子,很是洒脱气派。他见孙文面生,便双手一拱笑道:“老兄是找杨某的吗?”

孙文笑眯眯将那人从上到下仔细打量,然后说:“杨度杨皙子,果然风采不凡呀,人说盛名之下,必无虚士,此言诚不我欺。”

那男子自然便是杨度了,他听孙文如此说话,微一错愕,说:“请教先生大名?” 孙文笑道:“我叫孙文。”

杨度一惊,肃然起敬,连忙问:“可是鼎鼎大名的孙逸仙孙先生?” 孙文点头,说:“不敢,正是在下。”

杨度大喜,走上前握住孙文的手用力摇晃,笑哈哈说道:“好啊,好啊,先生大驾光临,兄弟至感荣宠,寒寓也因此而生辉,快请先生进屋。”又向屋内喊道:“快烧水、斟茶,有贵客临门,不可怠慢。”

昨天的那两位妇人听说有贵客到了,忙一起出来躬身向孙文问好。杨度介绍说,鹅蛋脸的是他妹妹杨庄,另一位是他的妻子黄华。孙文连忙还礼,然后按日本的习惯脱了鞋子,微笑着举步入内。

杨庄黄华沏来茶水。杨度与孙文跪坐于一张矮桌的两边,便高谈阔论起来。由列强的雄起论及中华的危殆,又从国人的守旧论及朝廷的腐败,语如涌泉,妙论迭出,两人遂相互引为知音,惺惺相惜,大为欢悦。接着两人对昏庸颟顸的朝官、顽固愚钝的大吏齐声痛骂,但当论及何策以救国难时,两人的意见却不一样了。孙文主张反满革命,推翻君主制,实行共和;而杨度却主张君主立宪,以能力强盛之士组织内阁,实行政治改良。他们先还平心静气地叙述想法,搜集论据,希图说服对方,可两人都是极端自信的性格,学识又都渊博非凡,议论辩驳,直到吃过了晚饭,渐渐夜深,两人却仍然不能说服对方。

杨庄黄华先还借端茶送水之便,在旁边听上一会儿,后来夜深困倦起来,又听他两人的言语渐趋深奥,有时几乎全是理论上的推演、学术上的归纳,她两个听得迷迷糊糊,不得要领,便倒别室去睡了。

孙文见杨度如此聪明博学,而偏执于改良救国,不肯赞同革命,心中既惜其才,又怒其以谬误为真理,执迷不悟,随带气说道:“我汉人之国,亡于满清既久,一般愚夫愚妇无知无识,早忘了这段惨痛历史,可杨兄博学多识之士,难道也忘了这段历史,竟甘心拥戴异族为我中华的帝君,情愿生生世世、子子孙孙皆为亡国之奴吗?”

杨度却毫不相让,庄容说道:“孙兄的话没有道理。满族在明代即为中华之一族,臣服于明,所以清灭明,不过是朝代更替,不可称之为亡国。况且按孙兄的说法,愚夫愚妇早忘了这段历史,那孙兄口称反满、革命,却靠什么人来支持呢,仅靠少数知识界的人士那是绝难成功的。”

孙文说:“国内的会党兄弟成千上万,会党宗旨,无不以反清为第一要务,怎可说革命无人。”

杨度笑了起来,说:“会党人物,目光短浅,行事乖张,靠他们革命,那简直是笑话。我知中国人的脾性,如今处衰世颓季,人人顾惜自己,真话也难得敢讲一句半句,更别说舍生忘死革命了。”

孙文大怒,站了起来,说:“贪生怕死之人自然所在多多,但舍生取义的志士焉得便说没有?陆皓东、史坚如等人便是这等志士的代表。若如杨兄所言,我中华之民便只能做亡国奴,先亡于满清,再亡于洋人,永世不能复国了?”

杨度笑着请孙文坐下,说:“孙兄莫恼,听兄弟细说明白。如今中华亡国之祸危在旦夕,列强如漫天黑云压地而至,伺机瓜分豆剖。朝廷愚顽不知警觉自醒以求振作,诚使人恼恨无奈,但我国的人民久受皇权愚民统治,早习惯了,并不关心参与国事,因此国内只有朝廷的诏令,听不见人民的声音,众人将一切皆委之于朝廷,有功是朝廷之功,有过失朝廷之过,国家的兴亡,大家既无发言权,也就不存这份责任心,这便是奴隶性。如今我国的人民奴隶性多而国民性少,积习以损人利己为风尚,对强横有力者则惟知仰其鼻息以自存,却绝不谋自立之道,靠这样的国民想着革命成功,难,难呀!即使侥幸成功,国民的奴性不改,不知自立、自爱,不知维护国民的权利、尽国民的义务,这样就会产生不负责任的贪官,产生专制霸权的政府。政府如果专制霸权,又和皇帝专制有何两样?因此,如今我国最为急迫的,乃是以教育振兴国民的精神,将嗤嗤蠢蠢自私自利之民,变为自立自强自爱之民,然后实行金铁主义。金者,金钱,工商贸易牟利之业;铁者,铁甲铁炮,兵伍之事。金铁既盛,国民又卓然而成有责任心、能自立自强的优秀国民,那时候,我中华有没有皇帝都无所谓,即使帝制仍在,国家也是强悍而有活力的国家。金铁不盛,国民的奴性不除,即使打倒了皇帝,国家也是个人专权、独裁的政体。所以,杨度不敢苟同孙兄的革命主张。”

孙文喟然而叹,继而奋然说道:“我国人民诚奴性有余、而国民性不足,然而难道革命不是提高人民素质,摒弃其奴性的最好办法?人民有奴性,革命而以去之,人民缺乏责任心,革命为其增之;人民无爱国心,而革命成功,皆是国民的血汗之劳,国民又怎能不挚爱自己血汗铸成的国家!举凡如今种种弊端诟病,革命皆可医治。国民的奴性相沿既久,非得有雷霆万钧的大震动方可使其惊醒,而革命的暴力,不但是摧毁专制的手段,也是唤醒国民的号角,振奋国民精神的动员!在专制的横暴统治之下,学堂书院的说教实在敌不过社会的熏陶,报纸的宣传又能影响多大,我四万万同胞能经常看报的不到万分之一,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的文盲国民,除过革命之外,杨兄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实施你的教育,何况豪绅官府与你的宣传是唱反调的!杨兄请想,除过轰轰烈烈的革命,还有影响、教育国民更好的办法吗?”

杨度默然半响,又沉思片刻,方说道:“孙兄之言,不是没有道理,奈何我投身立宪救国日久,一下子难以转过弯来——这样吧,夜也深了,我铺好被褥,我二人连床横卧,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孙文笑道:“好,与杨兄连床夜话革命,孙某很感高兴。” 杨度铺好床褥,两人躺了上去,抵足而卧,又开始议论辩驳,一直说到天将亮时,仍然相互不能说服。孙文叹道:“杨兄中毒太深了——”

杨度笑道:“君子和而不同,我虽然坚持须得以帝王的强权兴国,渐开民智,改良政治,但我与康梁的观点却不完全一样,他们认为皇帝必须满洲人来当,我却觉得只要有帝王之力、能致中华既富且强的人,谁当皇帝都可以,当然,汉人来当那是更好。”孙文长吁道:“杨兄不革命,我至感痛惜。革命需要人才。杨兄乃杰出多才之士,却与康梁的保皇派相亲。革命难道就这么多艰吗!”

杨度嘿然而笑,说:“我虽持立宪救国,却不反对你的革命。革命若能警醒朝廷早行宪政,亦是中华之幸。我愿与孙兄相约,各人按自己的想法,走自己救国的路,他日不管谁成功了,对方即来投相助,如此可好?”

孙文说:“好,就是这样。不过,我还得问杨兄,东京的留学生之中,可有各方面都优秀的人才,又是赞成革命的?”

杨度说:“怎么没有?这样的人还真不少,但最堪做你臂助的却只有一个,他便是黄兴黄克强。此人侠肝义胆,勇烈过人,他的周围人才不少,都唯他马首是瞻,你若得此人,无异于虎生双翅,旱龙得水。”

孙文大喜,忙问:“此人现在何处?”

杨度说:“他这一段回国去了,等他来了,我和你一同去找他。” 孙文说:“好,就此说定。”

这时外面却有了早起的人声。杨度侧头看窗,窗纸已全部发白了,杨度便说:“天亮了,想你也困了,我俩且小睡一会,再起来谈论如何?”

孙文应诺。两人便倒下头来,呼呼大睡。

第二十九章 携雄风,豪气如天

孙文此后又与杨度谈过几次,杨度也到横滨回拜孙文,两人在其他事情上都谈得无比投机,可杨度无论如何就是不赞成革命。孙文喟然长叹,说:“看来革命靠学生是不行的,还得发动海外的华人参与方可。”

此时兴中会人才凋零,革命处在最低潮时候,孙文心思奋起,遂起前往檀香山的念头,想着檀岛华人众多,又是兴中会的起源之地,到哪儿宣传反满、重振革命之说,或许能摆脱目前的困境。于是毅然起程,乘船东向。

一踏上檀香山的土地,风温云软,椰影蕉风,孙文顿时感觉人精神了许多。 兴中分会的刘祥何宽带了一大群华侨在码头上迎接孙文,诸般礼节程式过后,刘祥等拥了孙文去赴宴,孙文便提出了扩大兴中会、重振革命的想法,刘祥何宽笑道:“如今檀岛的华人大多都入了会,要扩大,不容易了。”

孙文诧异道:“扩大得这么快,如此你们辛苦了,但不知具体有多少会员?”刘祥何宽一起茫然摇头,说:“反正人挺多,具体多少却是不知。”

孙文生气说道:“你俩身为会长副会长,竟连会员的多少也不知道,如此粗心怎成!” 何宽挺委屈,不满道:“梁启超也没吩咐我们管会务,我俩当然不知,你既从日本来,数字该问梁启超才对。”

孙文更加诧异,瞪大了眼急问:“你们说的是什么会?难道是保皇会?” 刘祥说:“当然是保皇会了,如今大家都入保皇会,你却说的什么会?” 孙文气得跳了起来,又跺脚又叹气。刘祥安慰说:“这又何必生气,保皇革命是一家,大家关心国事,盼望祖国富强,入什么会都是一样的,你叹什么气。”

何宽也说:“对呀,都是爱国,分什么彼此。” 孙文吃惊之下,心直往下沉,忙问:“谁告诉你们保皇革命是一家,你们自己想的,还是别人说的?”

何宽大大咧咧说道:“大家现在都这么说,保皇会的口号也是‘名为保皇,实乃革命’,有什么不对吗?”

孙文大怒说道:“你们好糊涂呀,保皇岂能和革命是一家,革命要推翻皇帝,保皇是要保住皇帝,大家难道就这么不明事理,轻易上当!”

刘祥何宽见孙文说得严重,心中慌了起来,忙问:“孙先生,这两个难道真不是一回事?” 孙文痛心疾首、瞪着两人说:“我们革命,乃是要推翻满清、建立共和,保皇会和咱们的宗旨完全背道而驰,一个朝东,一个向西,一个是黑,一个是白,难道你们竟分辨不出?”

何宽噘着嘴说:“可人家却说两个是一样的,说皇上是好人要变法强国,太后不让他变,国家这才变穷变乱的,你如今又这样说,我们也不知哪个说得对。”

孙文气得脸上变色,厉声问:“谁这样说的?” 刘祥何宽一齐说:“谁?你那个朋友梁启超,还有你哥哥孙眉。梁启超演讲说:”保皇就是革命,都是为了国家富强‘,你哥哥说有道理,讲得好,于是,我们就都保皇了,你哥哥也入保皇会了。如今大家保皇说顺了口,再也不提革命二字了。“

孙文气得几欲晕倒,大叫道:“保皇会,我与你势不两立!” 刘祥、何宽此时确知自己做错了事,脸红耳赤下,一个劲安慰孙文不要动气。 孙文说:“我怎能不气,不灭了保皇会,怎能革命。” 刘祥一惊,道:“保皇会现在势力不小,却怎样灭他们,孙先生,你要小心在意!” 孙文挥手说:“我若连保皇党都灭不了,怎还敢大言说推翻满清?你们俩安排演讲会,我来演讲满清的罪过、保皇的荒谬,将革命与保皇的根本不同之处讲清楚,华侨华人明白了道理,自然会放弃保皇,转而入我兴中会。”

刘祥何宽不敢怠慢,急忙在菏梯街戏院安排演讲会,遍贴露布知会华人,说孙文先生将于此演讲革命。

岛上华人对孙文素所熟悉敬仰,听说他要演讲,便三五成群,结伴而往,将个戏院挤得满满当当。孙文于是登台,慷慨激昂说道:“各位乡亲,各位兄弟姐妹,我今天只讲保皇与革命的区别。大家受了保皇会的骗、上了保皇会的当,不能觉悟,我来给你们讲清其中的道理。

如今保皇会要保的皇帝,乃是满洲人的皇帝。满洲人当年入关之时,将我们汉人肆意杀戮,动辄屠城,占我江山之后,世世视我汉人为奴隶,不许我们穿汉家衣冠,却横征暴敛,供其挥霍。满人不事生产,一切全由汉人供养,养得他们腐败愚顽,荒唐颟顸,把我们的中华之国锦绣河山搞得贫弱交加,今日赔款,明日割地,大家说,这样的鞑子皇帝,我们为何要保他?“

这时辛丑条约刚刚签订不久,海外华人对八国联军入京的事都引为奇耻大辱,因此孙文的话一下子引起共鸣,心中对满清的不满忽的全引发了起来。

孙文接着说:“革命便是推翻满清,推翻他们的皇帝,咱们汉人自己管理国家。所以,革命与保皇,黑白分明,东西迥异,大家一定要分辨清楚。保皇便是要我们给满人世世代代做奴才,我们汉人,堂堂正正生于天地之间,为什么不做主人,却要为别人做奴才呢?”

孙文的演讲激情四溢,感染力极强,言语又浅显明白,华人们一个个听得心中惭愧,对保皇革命不分而内疚。几场演讲过后,檀香山主岛瓦胡岛上的华人便纷纷退出保皇会,转而加入兴中会。刘祥、何宽俩不住口的称赞孙文,说:“了不得,不得了,你这一张嘴呀,胜过了大炮,如今保皇会在檀香山的名声臭了,没人再去入会了。大家给你取了一个外号,叫你‘孙大炮’。”

孙文哈哈大笑起来,说:“这个名字好,我这个大炮便不客气了,要将保皇会轰得房倒屋塌,轰得康有为抱头鼠窜,待保皇会彻底垮塌之后,就与满清政府决战。”

孙文接着在附岛考爱岛、毛伊岛上又巡回演讲了多次,保皇会的势力在檀香山就被打得七零八落,大大削弱了。此时孙文前赴大哥孙眉居住的茂宜岛,见过母兄舅姑等人后,说要再去北美一行,乘胜追击,扫荡那儿的保皇会势力。孙眉此刻早知道了弟弟大战保皇会的事,对自己参与保皇自感羞惭,低着头,目光不敢和孙文相接。

孙文笑道:“大哥你既知道错了,就快快退出保皇,和他们划清界限,再不要上当受骗了。” 孙眉忙说:“我就退,就退,今后再不理保皇会的人了。” 孙母却对孙文怒道:“你怎敢大胆欺负你大哥,本事大了,便不敬兄长了!” 孙文忙笑道:“我哪敢欺负大哥,我是怕大哥还没弄明白道理,又走了岔道。” 正说着,屋外忽扶老携幼,来了一大帮人。孙眉的儿子孙昌笑嘻嘻跑进来说:“好几个叔婶阿婆身体有病,却信不过当地的医生,听说我二叔来了,便相互招呼来找二叔看病来了。”

孙文忙起身迎了出去,将一众叔婶阿婆接了进屋。原来檀香山的华侨多为广东香山人,茂宜岛上更是如此,十之七八是孙文家乡翠亨村附近的乡亲,这些人不称孙文为先生,却叫他的小名德明,问长问短的,满口的乡音。

孙文笑呵呵不厌其烦和大家拉了会家常,然后一一给他们看病。病看完了,众人又问起了孙文今后的行止。孙文说:“我过几天便上北美去,扫除那儿的保皇会。”

孙文的舅舅杨文纳是扶着母亲来看病的,这时忙问:“你真要和保皇会的人大战,他们在北美的实力不小,你一人斗不过他们。”孙文说:“斗不过也得斗。保皇会在华人中流毒太重了,不驱尽此毒,革命无法进行。”

孙母听说儿子斗不过保皇会,担心起来,忙说:“保皇会既然这么厉害,就别惹人家了,你老是闯祸与人争斗,这怎么行。”

孙文笑了起来,说:“我这毛病改不了啦,中国的四万万人受满清虐待为奴,我要救大家,便得争斗,惹多大的祸也不怕。”

孙母恨道:“你做个医生,给乡亲们看看病不也是救人,何必东跑西颠,自找麻烦?”其他几位阿婆阿婶也忙说做医生好。孙眉就给弟弟帮腔说:“当医生能救多少人呀,二弟生来便是干革命做领袖的人,现在我都服他了,你们还挡他干啥!”

孙母说:“我们也不过说说,他下了决心的事,谁又能挡得住。” 孙眉就说:“二弟呀,你要去美国本土,须得办一张夏威夷的出生证才行。” 杨文纳也忙说:“你最好再加入致公堂,这样,你在美国就好办事了。” 孙文不解,问起原因,杨文纳就仔细讲给他听。 原来两年前美国就已将夏威夷并为它的第五十个州,允诺在此之前岛上出生的人都享有美国国籍。另外,致公堂是洪门分支之一,遍布于美国华人聚居之地,对华人社会有极大的影响力量,入堂之后,在华人之中活动可得堂内兄弟的协助,自然便利的多。孙文得知缘由,便听从舅舅的安排,在檀香山入了致公堂,被封为洪棍。此时孙眉托人将出生证明也办好了,孙文将证明装入口袋,袋内还有前一年朋友左光斗写给旧金山华人律师伍盘照的信,信中要他协助孙文在美筹款。孙文当下将这些东西装在一起,告别了檀香山的亲友及兴中会诸人,乘船往美国进发。孙眉等于码头送行时,又叮咛说:“北美的保皇党势力雄大,你可千万小心在意,别出岔子呀。”

孙文招手笑道:“放心,保皇党的势力再大,我最后也会将之悉数扫荡净尽。” 孙文横扫檀香山保皇会的消息传了开来,正在新加坡的康有为忙发电给美国片区保皇会负责人欧榘甲,嘱他小心在意,紧守阵地,提防孙文乘势东进,到美国来捣乱。欧榘甲接电心中紧张起来,过去在日本他与孙文有过一段交往,知此人行事有雷霆万钧之势,自忖以己之力绝难斗过,却又一时无良策可想。一日打开报纸,忽见有孙文离檀赴美的消息,欧榘甲大惊,彷徨无策,猛想到大清驻美公使何佑与自己颇有来往,忙往华盛顿找何佑相商。

何佑与欧榘甲往来,是存了万一光绪复出,保皇一派将受重用的侥幸,孙文却是他们共同的敌人。见欧榘甲对孙文颇有忌惮之意,何佑便笑道:“我有办法让孙文无法入境,灰溜溜照原样回去。”

欧榘甲忙问:“什么办法?”

何佑说:“如今美国正开圣路易博览会,朝廷派溥伦贝子为大清的代表光临,他是道光皇帝的长孙,身份尊崇。孙文是乱党暴徒,若行刺贝子怎么办。我如今以溥伦贝子的安全为由,照会美国外交部,让他们阻止孙文入境。孙文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挡不住外交部的一纸命令呀。”

欧榘甲大喜,说:“高明,孙文若入不了境,本事再大,也无用武之地了。” 孙文此时在船上,心中却在想:“上岸后先找律师伍盘照,通过他和致公堂的人接上头,再以檀香山的老办法就可以横扫美国各埠的保皇势力了。”

十多天的航行之后船在旧金山靠岸,孙文气昂昂提着行李上岸,哪知海关上挡住了他。

海关关员指斥他的证件有误,不理孙文的百般解释抗议,强行将他关在码头边的一间木屋里,让他在此等候下一班开往檀香山的轮船。欧榘甲得信周身轻松,高兴万分。此时康有为又来电询问情况,嘱咐说:“不管情况如何,最要紧的是不能和孙文同流合污,切记,切记!”欧榘甲笑道:“老师对十三太保的事还心有余悸呀,孙文如今穷途末路,能翻起什么浪来,我等也早和他划清界线了。”

孙文被关入木屋之后,大怒下不绝声的抗议,但门一上锁那些官员就都走了,再叫嚷也没有人听。

孙文渐渐冷静下来,坐在空荡荡的木屋之中,听外面码头上人来人往,脚步踢踏,便从木板的缝隙向外张望,不过,外面的人多从离木屋较远的地方经过。孙文失望叹气。又看了一会,忽见一个小报童跨着一囊报纸擦着木屋而行,边走边哼哼着一首歌儿。孙文忙用英语喊他:“你好,小朋友,请蹲下来说话。”

小报童忙蹲了下来,凑近木板的缝隙朝里看,说:“先生你可是要买报纸?” 孙文说:“如果你认识伍盘照先生的话,我就买你十分报纸。”报童一怔,随即咧嘴直乐,说:“我卖的报纸里就有伍先生办的《中西日报》,他是华人,你要找他吗?”孙文连连点头说:“就是找他,就是找他。”

报童喜滋滋的说:“那么,你真要买我十分报纸?” 孙文说当然,即写了一张纸条:“伍先生,现有十万火急要事相商,请即来码头边木屋相商——孙文”,将纸条与报钱一起从板缝递了出去,嘱托报童送给伍盘照。

报童递了报纸进来,说:“纸条一定给你送到。”然后高高兴兴地走了。 伍盘照接到孙文的信很是诧异,他虽早听过孙文的名头,但并不认识此人,不过看纸条上的语气极是迫切,就连夜赶到木屋,以律师的身份办理了有关交涉,入屋会见孙文。孙文急忙找出左光斗的信给伍盘照看,又将自己的遭遇简短说了,恳请他设法相助。

伍盘照认得左光斗的笔迹,将信仔细看了一遍,沉吟不语。孙文急问:“伍先生,可有办法让我能迅速出去?”

伍盘照又沉吟片刻,问道:“你可有对你有利的证据,你还认识这儿的什么人?” 孙文冲口而出说:“我有夏威夷的出生证。”想了想又说:“我还是致公堂的洪棍。” 伍盘照点了点头,说:“很好很好,你稍安勿躁,容我设法,我得一步步安排这件事情。”

孙文自是连声答应。

伍盘照出木屋后,即去找旧金山致公堂的大佬黄三德。黄三德祖籍广东,当时除做旧金山致公堂大佬外,还是全美致公堂总会的负责人,为人慷慨好义,热心国事,一听说孙文是入了堂的人,即慨然允诺尽力营救。伍盘照与他商议良久,最后决定以致公堂的名义提出请求,以堂中财产作为担保先使孙文恢复自由,然后由伍盘照安排向美国工商局申诉,要求工商局撤销海关的决定。

既见到了伍盘照,孙文也就不再感到焦虑,遂安安静静在木屋里呆着,行囊中带得有书,看一会书,想一些理论上的问题,推敲斟酌半天革命后的土地政策,潮湿郁闷的木屋也就不觉其苦了。当他在屋内终于熬到第七天的时候,木屋之门大开,美国海关的两名官员进来了,说:“孙先生,因旧金山致公堂的担保,你可以出屋了。但你需在二个月内向美国政府申诉,不然,你仍将被强行驱逐出境。”

孙文怒道:“我会申诉的,美国给我的见面礼很不友好,但我是不会屈服的。” 两个美国人摇摇头,笑了一笑。孙文曳起行囊,急不可待便冲向屋外。 木屋外伍盘照、黄三德等五六十人站着迎接他,孙文刚一出屋,伍、黄二人就大踏步上来拱手,说:“委屈孙先生了,欢迎先生来美。”

孙文拱手还礼说:“感谢各位大哥、乡亲盛情搭救。” 黄三德大笑着上来将孙文的肩膀一揽,说:“客气什么呀,走,给你接风的酒宴都摆好了。”

其余人众一齐鼓掌,说:“请孙先生上车。”

伍、黄两个领着孙文转了个弯,看见好几辆汽车停在那儿,早有人打开车门,将孙文恭迎上车,然后大家一齐上车,呼啸着开往市区,进了市内,东弯西拐,到了唐人街上一座大酒楼门口,汽车停了下来。众人下车进楼,一番扰攘热烈的仪式之后。大家纷纷入座,为孙文敬酒。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黄三德持杯笑嘻嘻说道:“孙先生,你的革命壮举兄弟一直钦佩,在座的各位也久仰你的大名,渴慕一见。不过,现在华人华侨中情况复杂,心态不一。

兄弟有个建议,不知先生可否愿听?“

孙文拱手说:“愿听黄兄高论。”

黄三德很是高兴,高举酒杯,说:“先生既愿听,咱俩就将这杯酒干了。待会不管兄弟说的对与不对,你可都不能怪怨。”

孙文大笑起来,端杯与黄三德一碰,说:“孙某岂是小肚鸡肠之人,老兄请直言无妨。” 两人将杯中之酒喝干,黄三德便说:“现在美国的华人,十之七八都入了保皇会。本埠致公堂的报纸《大同日报》便请的康门高足欧榘甲主笔。兄弟想孙兄倡言革命,乃是为了我中华富强,保皇会往来奔走,也是为了中华的富强,前一阵子梁启超还来过这儿,说他们名为保皇,实乃革命,既然大家目标一样,那为何不携起手来,一同为我们父母之邦的强盛出力呢?”

黄三德是消息灵通的人士,孙文在檀香山大战保皇党的事,他显然知道了,所以才有这么一番说话。在座的其他诸人也纷纷说:“孙先生,合则力大,分则两损,还是联合起来好。”

孙文微一沉吟,正色说道:“黄兄,诸位兄弟,你等上了保皇会的当而不自觉。保皇会所说的革命,乃是骗华人华侨的假革命,大家切莫要被他们骗了。”

黄三德笑着一个劲摇头,说:“革命那还有真假之分呀!孙先生,大家都是中国人,也都心盼中国强盛,可是,我们同胞之间相互争斗,不但消磨力量,而且也叫外人笑话,我看就不要作意气之争了,便由兄弟我做个和事佬,大家联合起来如何?”

伍盘照也插话说:“孙先生,要成就大事,便不能有门户之见。外国人看不起我华人的理由之一,就是我们的内斗,所以我中华虽然国大人多,却是屡受欺负。”

在座诸人一时纷纷表态,附和黄、伍的意见。 孙文当此情势,的确感到北美之地,保皇会的影响非同小可、难以小觑,知道在檀香山的老办法用不上了,当下微一沉吟,想到康有为决不会和自己联合,便笑道:“兄弟我心怀坦荡,从无门户之见,如果保皇会真的赞成革命,那么孙某谨遵各位所命,便与保皇会精诚合作,共同为我中华的富强出力。”

这么一说,黄三德、伍盘照以及陪宴的众人都高兴起来了,说:“孙先生不愧威名远播,的确是虚怀若谷、见识高远,与常人不同啊!”

孙文笑了起来,随即正色说:“我只怕保皇会不是真革命,别说与我合作,欧榘甲等人恐怕连见我一面也是不敢。”

黄三德大笑,拍胸膛说:“这个放心,包在我身上了,别的城市不说,旧金山却还是我说了算的。欧榘甲绝对会来与孙先生见面,共商合作大计,他保皇会的声势可都是我致公堂的兄弟给撑起来的。”

孙文微笑道:“黄兄豪侠仗义、爽快至极,那么兄弟就静待佳音,等着与保皇会携手合作了。”

黄三德兴奋不已,说:“这个自然。兄弟从速将这件事办妥,三天之后,仍是在这儿,我让孙兄与欧榘甲见面握手、欢然道故,共饮合作之酒。”

接风宴后,孙文被安排在致公堂旧金山总部的大楼上休息。伍盘照着手为孙文写申诉材料,以孙文有檀香山的出生证为由,要求美国工商局撤销海关禁止孙文入境的决定。黄三德则兴高采烈去见欧榘甲,要为革命、保皇两家说和。

欧榘甲正因孙文的脱困而烦恼,心想的补救之法,便是将孙文所主张的暴力革命先批倒批臭,如此孙文岂能再蛊惑人心!黄三德到来时,欧榘甲的两篇文章已经脱稿,正在构思第三篇的内容,想着必须对孙文来个全方位的狂轰滥炸,使其知难而退。此时黄三德满面笑容进来了,大声说:“大喜大喜,欧先生啊,我给你道喜来了。”

欧榘甲一怔,说:“黄兄,喜从何来,我烦恼还烦恼不过来呢!” 黄三德一屁股坐在欧榘甲对面的椅子上,兴冲冲说:“孙文孙先生被我从木屋救出来了,经大家劝说,他现愿和你们保皇会合作,共谋革命,这还不是喜事吗?合则力大,孙先生又是革命多年的豪杰人物,两家若携起手来,那中华的富强就指日可待了。”

欧榘甲大惊,大瞪双眼乱摇手,说:“绝对不行,绝对不行,孙文是乱党、逆臣贼子,我们怎能与他合作!”

黄三德笑道:“为何不能,你们两派的主张也差不多,目标一样,联合起来可有多好,又何必自己人吵闹不休,非要斗个你死我活?”

欧榘甲急道:“孙文所说的革命,那是要连皇上也推翻了,搞什么民主共和,我们却是要保皇上的,怎么能相合作!”

黄三德想了想,说:“我看保不保皇上都无所谓了,庚子之变,八国联军进京,皇族的威信大降,大家对皇上的兴趣也减弱了。”

欧榘甲正色说:“不保皇上,敝师康先生那是绝对不会答应的,我可无法替敝师表这个态。” 黄三德摇摇头,郁闷起来,颇为不快。

欧榘甲却气呼呼说:“黄兄,致公堂不应该如此礼遇孙文,要对他不理不睬才好,这人到了那儿,总要生些乱子出来。”

黄三德脖子一扭,说:“这不行,孙先生是我致公堂门中之人,在檀香山即被封为洪棍,那是洪门大哥的身份,不管走到哪儿,按门中规矩,大家都必须照顾礼遇。”

欧榘甲吊下脸来,心内极是不满。黄三德见话不投机,便先告辞,约好明日再谈。 此后连着两天黄三德都来找欧榘甲劝说联合的事,却无任何进展。黄三德在致公堂中位高权重,说出的话没有不算数的,如今为孙、康两派的事却弄得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想着和孙文所约的三天之期已到,无奈下便硬逼欧榘甲和孙文见面,欧榘甲坚决不去。

黄三德急了,说:“我黄某为人义气深重,你不能让我没有面子,哪怕你们的合作难以谈成,但见见面总无妨吧?”

欧榘甲摇头说:“你如说服孙文不推翻皇帝,我马上就去和他见面,怎样合作也成,不然,敝师哪儿我怎样交待?”

黄三德想:“只要中国能富能强,皇帝推翻也罢,不推翻也罢,有什么重要!或许孙先生深明大义,善能变通,欧榘甲有老师在上,他是不敢拿注意的。”于是便想着去说服孙文,又虑自己学问粗浅,大道理讲不过孙文,便相约了伍盘照等七八位有学问的致公堂人,一行八九人赶往致公堂总部大楼,来见孙文。

一行人进了孙文的房间,客气一番,便说起正事。黄三德叹气说:“孙先生啊,为你们联合的事,黄某没少跑路,无奈障碍良多,只好重来和你商量。”

孙文说:“黄兄热心国事,联合的事成与不成,孙某都甚是感激钦佩,即使不成,黄兄也不用难过。”

黄三德一怔,扬眉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孙先生这样说,那是将我当作外人了。我致公堂的兄弟无日不盼祖国强盛,不然,华人在这海外,总感低人一等,时常受人欺负。”同来的人也都点头,说:“是啊,祖国强了,我等也就不受歧视了。”

孙文激昂说道:“中国欲强,舍革命再无他途,康有为师徒不欲革命,便用保皇来毒害华人,大家如果人人中毒受害,中国的强盛就永远只是一个梦了。”

黄三德神情尴尬,说:“孙先生呀,话也不能这么说嘛,只要不推翻皇帝,怎样革命还不都一样。”其他人就乱纷纷讲起保皇的道理来,说来说去,要孙文放弃推翻皇上的打算。

孙文怒气渐生,因问他们:“大家都是致公堂的人?” 众人一齐点头,孙文便冷笑说道:“你等中保皇的流毒竟如此之深,难以醒悟,反来劝我!

满清早已腐败至极,人人贪庸,谁来想强盛中国的事?满人从来只将我中华的土地当作战利品看待,将我汉人当奴才看待,这些且不说了。我不明白的是,致公堂内万千弟兄,从上到下,连同大佬在内,被保皇派骗得连本堂的宗旨都忘了,却有何资格竟来劝我!“

这一番话说了出来,房内的人都大怒起来。黄三德红了脸,瞪着眼大声说:“大道理我们说不过你,且不说它。我堂内的兄弟个个急公好义,事事义气为先,我做本堂的大佬多年,堂中的条律规章那个不熟,哪一条不遵,你凭什么说我们忘了本堂的宗旨?”

第三十章 海外遗古训,长沙聚群贤

黄三德这一质问,其他人也嚷叫起来,义愤填膺,要孙文立刻回答。孙文站了起来,傲然而立,说:“致公堂在海外多年,人气倒是旺起来了,可人气旺又能怎么样,堂中尽是糊涂好利之辈,贪图保皇会空口许诺的高官厚禄,忘了祖宗忘了根,为虎作伥,替保皇会传毒骗人,难为你们还自称入堂多年,岂不羞惭!”

屋内的人“哇哇”叫了起来,握拳捋袖,便要上前教训孙文,孙文兀然高坐,神情冷傲,毅然不惧。律师伍盘照挥手止住众人,示意黄三德说话。

黄三德此时大怒之下,暴跳如雷,冲上来指着孙文的鼻子,说道:“我黄三德秉承先辈遗训,视富贵如浮云粪土,行事做人只以义气为重,致公堂内的兄弟,个个义气深重,联络同胞,团结御侮,你说,我们忘了什么宗旨?”

孙文冷笑连连,却不说话。

伍盘照就说:“孙先生,美国致公堂上为国家富强操心出力,下为华人的团结急难联络奔走,堂内人人都是血性汉子,你若能说出我等何处忘了宗旨,违了祖训,那大家从善如流,决不会知错不改,可你若说不出来,只一味虚言大话,那么,致公堂的兄弟难道就是这么好欺负的嘛?”

黄三德等一叠声说:“伍先生说得对,我等难道让你这一番大话就吓到了!” 孙文兀然高坐、寒气满脸,说:“好。”目如利剑看着黄三德,一字一句地说:“请问黄先生,请问诸位,致公堂的前身是什么?”

黄三德说:“我堂由洪门发展而来,为洪门海外的分支,这缘由堂内兄弟人人都知!” 孙文大声说:“知道就好,再问你,洪门的前身是什么?”黄三德说:“洪门由天地会发展而来,袍哥,三合会,三点会,都是天地会的分支。”

孙文“呼”的站了起来,上前数步,逼视着黄三德,大声问道:“这些渊源你都知道,那你说,天地会的宗旨是什么,天地会发展到了致公堂,日长月久,你们就将这宗旨一项省略掉了不成?别人知不知我不问,你身为堂中大佬,这宗旨你敢说不知道吗?”

黄三德豁然一惊,耳边如响起一个霹雳,一下子震得他愣起来了。 孙文还在瞪着眼催问,黄三德额头涔出了汗珠,后退了几步,无力地坐在一张椅子上,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孙文将目光扫向另外几人,那几人也顿失刚才的气势,垂下了头,一齐后退。孙文涨红了脸,激动得走来走去,说:“洪门遗训,反清复明,传了多少代了,后人却将它忘得干干净净,反而要去保满清的皇帝,还保的理直起壮,洪门先辈的血难道就白流了吗?”

房内一时静默下来。隔了好一会,黄三德站了起来,向孙文高高拱手,说:“孙先生,你责备得对,年深月久,辗转流传,大家的确将这一条淡忘了,我等心内甚是惶惑。”

孙文说:“知错能改,方为勇士。保皇会是我们的死敌,各位需得记牢了。” 伍盘照点了点头。另几人中有一个叫唐琼昌的,嗫嚅说道:“孙先生,黄兄劝你与保皇会合作,也是出于一片好意,想着联合起来力量大,可尽早致力于中华的富强。”黄三德忙说:

“是啊是啊,的确是这样想的,心急之下,就把本门中的遗训忘了。”

孙文说:“黄兄,我也是致公堂人,时时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为念,要达此目标,只愁人少,不嫌人多,但康梁之徒的确不是合作对象,这些人如今只想着个人的恩怨,事事只以他们师徒相传的陈腐道理为真经,容不得别人说话,和他们怎能谈什么合作!”

黄三德红着脸说:“孙先生,欧榘甲其实心中是赞成革命的,对你本人也颇为推重,只是很多事情他做不了主,待我再慢慢开导于他,或许他会投向革命。”

孙文哼了一声,说:“欧榘甲推重孙某,那是过去,现在他受了康有为的严戒,只想着报师门之恩,早将我当敌人看待了,不骂死我势不罢休,他能受你的开导。”

黄三德忙说:“不会的,不会的,你是我这儿的贵客,他再怎么也不敢胡乱骂你的。” 孙文怒道:“你还替他掩饰,你看看这是什么,你这儿是如此对待贵宾的吗?”说着将几张致公堂的《大同日报》递了过来。

黄三德见孙文脸色不好,忙看那些报纸,却都是这几天新出的报纸,自己这几天忙着捏合两家,跑前跑后,也没怎么看报,如今仔细一瞧,每天的报纸上都有欧榘甲的文章,而每篇文章都是大骂孙文的,骂他无君无父,逆臣贼子,欲以革命而祸乱天下,是所有华人的公敌。黄三德一看之下,面红耳赤,大怒道:“欧榘甲也太狂妄了,如此不给我面子,我找他去!”

黄三德怒冲冲径直闯入《大同日报》社,找见了欧榘甲,劈头便问:“你为何写文章攻击孙先生,谁让你这样做的?”

欧榘甲说:“孙猴子到这儿来捣乱,不骂臭了他,保皇会便要遭难,我以大局为重,便得骂他。”

黄三德强抑怒气,正色说道:“报纸是致公堂的报纸,孙文是致公堂的洪棍,今后,不许报纸上出现一篇攻击孙文的文章,你可听明白了?”

欧榘甲心中恼火,冷笑道:“怪不得劝我与孙文联合,原来你早给孙文收服了,助纣为虐,就想让我们与他同流合污。”

黄三德再也忍不住怒气,指着欧榘甲就吼了起来,说:“人家孙先生胸怀宽广,坦荡大气,你却小肚鸡肠,斤斤计较,又施暗箭冷枪,哼,连我致公堂的面子也给你丢尽了!”

欧榘甲被骂火了,也怒将起来,说:“你要敢投降孙文,保皇会便与你势不两立,咱们走着瞧。”

黄三德圆睁双眼,说:“黄某怕了你保皇会,不是英雄好汉。”说着上前一把揪住欧榘甲的衣领,说:“从今日起,《大同日报》不要你作主笔了,你给我走。”

两人拉扯着倒了屋外。欧榘甲红了眼,甩开黄三德的手。黄三德插手而立,喝令欧榘甲快走。欧榘甲大声喊道:“黄三德,我绝不会忘了今日之辱,我们保皇会不是好欺负的。”

黄三德冷笑说道:“哼,保皇会好大的名头,我却不怕!看我重申洪门遗训,将你的会众一个一个都收归孙文的名下。”

欧榘甲嘴里嚷叫着,恨恨而去。

欧榘甲一走,《大同日报》没了主笔,黄三德便让孙文给报社推荐一位主笔,孙文想了想,就推荐了时在日本的留日学生刘成禹,又荐冯自由作该报的记者。

黄三德大为高兴,说:“孙先生,如今欧榘甲被赶走了,我是铁了心跟着你干革命了,你说,该怎样干?”

孙文说:“为今之计,你的致公堂必须整顿,堂中章程堂规也必须重订,彰显反清宗旨,使人人明白推翻满清乃是大义所在,然后,让众人对着新堂规章程宣誓入堂,如此,一个崭新的致公堂便诞生了。”

黄三德大喜,说:“这办法好,这样不用多费唇舌,致公堂的人便自动和保皇派分开了。

孙先生啊,老黄对你佩服之至。“

孙文笑着摇手,说:“你我是一家人了,就不说客气话了,正事要紧。我来给你重订堂规章程如何?”

黄三德喜道:“好啊好啊,堂规便参照你兴中会的那些内容定,致公堂整顿完毕,就顺势将之变成兴中会的分会,大家便都是你的下属。”

旧金山致公堂在黄三德的极力推动下,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进行全面整顿,二万多华人对着新章程堂规,重行入堂议式。堂中的骨干秉承黄三德的意思,将反清的宗旨反复强调,等全部整顿完毕时,保皇会在旧金山的势力便基本被摧垮了。这时美国工商部的裁决也下来了,撤销海关对孙文禁止入境的决定,给孙文美国公民待遇。

孙文大为高兴,谢过了伍盘照,扬眉而笑,说:“如此我可以在美国畅行无阻,到处扫荡保皇派了。”

黄三德也极是振奋,便说:“我陪你一起去,美国各埠的致公堂首领我都熟悉,咱们由西向东,席卷而过,将全美所有的致公堂都整顿一新。”

孙文大喜,隔日便与黄三德相携,乘势到了奥格登,然后遍走芝加哥、波士顿、圣路易、费城、必珠堡、波地摩、西雅图、沙加缅等地,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以洪门遗训整顿致公堂,给华人华侨宣传反满革命之说,他们所到之处,保皇观念便大受冲击,保皇会受到不小削弱,与此同时,兴中分会在各埠纷纷建立起来了。

这时孙文忽接到中国旅欧学生代表朱和中、贺子才的来信,邀请孙文访欧,说旅欧学生革命之念初萌,俱盼能与孙先生一晤,以聆听教诲,探求革命之道。孙文此时在美虽然成绩不小,兴中分会建起了很多,但手下缺少人才,各分会的负责人都由致公堂的人担任,这些人文化不高,过去又浸染在保皇的说教之下,对革命与保皇的区别糊里糊涂,不是十分明白,孙文因而生出一赴欧洲的念头,欲联络留学生参加革命。

黄三德说:“先生请行,能联络学生参加革命,兴中会内就不缺人才了,美国这儿便由我来打理,逐步让大家摆脱保皇派的影响。”

孙文点点头,遂别了黄三德,横渡大西洋前往欧洲。 黄兴在长沙的明德中学教书,不长时间就联络了一批志同道合的同志。有湘潭的刘道一,桃园的宋教仁,浙江绍兴的胡瑛,长沙的禹之谟,湖北兴国的曹亚伯,江苏无锡的秦毓鎏,以及周振麟,吴禄贞,徐拂苏、赵声等一百多人,这些人有的在明德中学教书,有的在长沙的其他学堂读书,有的在外埠谋职,还有自己办企业的,大家对黄兴的才干与为人十分敬服,于是频繁往来,商讨反满革命之策。

临近一九零四年的春节,日、俄两国忽在我东北开战,双方各投入一百多万海陆兵力,在大连、九连城、辽阳及大连湾、黄海海域等处恶战,慈禧听从了奕劻、袁世凯等人的建议,发上谕宣布中立,划辽河以东为交战区。交战区内,中国人的村落几乎悉数被夷为平地,我同胞死伤累累,尸横废墟。日、俄双方抓住了战场附近的中国人,即以对方的间谍为名处死。

卧榻之侧,日、俄两国各逞强梁,慈禧太后战战兢兢,夜不安席、食不甘味,命袁世凯派兵防守奉天直隶的关口要道,以及沿海沿边各处,怕战事变幻莫测,战火烧向京师。袁世凯趁机奏道:“日俄两不相下,战场之上,变幻万端,京畿重地尤须防范稳固。如要在扼要之处设防堵截,防败兵残卒窜往内地、威胁京师安全,以臣之见,非得精兵十万不能防范周密。”

当时袁世凯所练之兵只有六万,称为北洋常备军,不孚使用。慈禧着急之下,便将京中残存的自强军、淮军、练军等数万人全交给袁世凯指挥。这些杂牌军的军械参差不齐、缺乏子弹,兵士也训练不够。袁世凯大摇其头,上折说要保京师安全,须得再招募训练三万新兵,否则难保万全。慈禧立刻允了,命袁世凯快快募兵训练。同时先以现有之兵布防。袁世凯就分一万兵力拱卫京师,以五万兵力防守各要道关口,将练军、淮军等略加训练,补充些装备也开了上去。慈禧这才略略感到安心些了。

这时候,国内人心浮动,一方面对满清朝廷感到极度失望,一方面对亡国的危迫更增一层忧虑。也有许多人盼日本能大败俄国,以竭制沙俄的东扩野心。英美两国紧急向日本提供军事贷款,全力支持打击俄国。慈禧太后见日、俄两国打来打去,竟然没有骚扰她的卧榻,心也彻底安稳下来,坐山观虎斗,悠闲了一番。忽想到今年十月,自己就满七十岁了,忙招奕劻、那桐、瞿鸿机觐见,幽幽说道:“我就要过七十岁的生日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何况长毛造反、逆党捣乱、洋人闹腾,我活到这个岁数也真不容易了。你们几个商量商量,须得让我过个舒心高兴的万寿节。”

奕劻、那桐、瞿鸿机诺诺连声,退出之后,商量说:“要得太后老人家高兴,便不能吝啬银子,须得场面盛大、气氛热烈、寿礼贵重,这才有万寿庆典的隆重之意。”当下便以军机处的名义给京中各衙门、地方各督抚通知,分头安排筹资、准备寿礼等任务。

国人对过六十、七十这种整数的生日,那是十分看重的,所以慈禧虽生日之期尚在来年的十月初十,但临近春节就得安排准备了。

此时在湖南,黄兴与众同志商量,欲成立一个组织,用以领导反满革命,大家俱都赞成。

于是在一九零四年的二月十五,农历大年三十之夜,黄兴于龙侍郎家的西园大集众人,上海的章士钊与张继、在日本留学的刘揆一、陈天华等,在武汉新军中做官的吴禄贞也赶来参加。

西园之内高悬几十顶大红灯笼,龙侍郎摆了十桌酒席款待来宾。大家来不及吃喝,先议大事。

商议组织名称叫“华兴会”,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为宗旨,以“同心扑满,当面算清”为口号,发誓覆灭满清。

黄兴见众人踊跃,同仇敌忾,心中大为振奋,便攘臂奋拳说:“各位兄弟,满清无道,治我汉土二百余年,腥膻满地。如今倒行逆施,将我国土频送列强,以搏洋人欢心,希图苟延残喘。我等大汉的热血男儿,当以覆满救国为己任,驱逐满清丑虏,复我汉家衣冠,兴我中华古国,即使鲜血遍洒河山,也绝不罢休!”

众人一齐喊道:“听黄兄的,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于是推黄兴为会长,又选刘揆一,宋教仁为副会长。宋教仁讲话说:“我中国受满虏的荼毒太久了,人心思变。我会若能联络两湖的英雄,雄踞武昌,东扼九江,西通四川,南依长沙、湘潭等地为粮仓,北出武胜关,断黄河铁桥,则割据之势可成,便以两湖为立脚之地,号召天下同心灭满。此时我汉种同胞莫不奋起,不数年间便可尽复我大汉河山。”

黄兴说:“不错,但我会中同志多是文人秀才,须得运动新军士兵、联络会党豪杰,如此方可大举起事,一举成功。”众人都点头说:“应该这样。”

黄兴于是派宋教仁、胡瑛赴武汉,与在湖北军中任职的吴禄贞一起,联络当地的志士及新军;派周维桢、张荣楣接洽四川会党;派陈天华、姚鸿业游说江西防营清兵;派章士钊、杨守仁在沪宁一带联络各方力量,以作策应;自己坐镇长沙,与张继、周振麟等联络湖南的会党,为起事的主力军。

任务分派已定,众志士斟酒互祝成功,欢呼畅饮后散往四方,执行联络任务。 张继随后被胡子敬聘请在明德中学教授西洋历史,与同为教员的周振麟、秦毓鎏、赵声及随后来的苏曼殊等人通过各种方法向学生宣传反满思想。

黄兴招张继、周振麟商量联系湖南会党的方法,周振麟说:“黄兄,湖南的会党大头领叫马富益,此人豪侠英雄、仁爱有德,徒众遍及三湘,据称人数在十万以上。临省的四川、江西、湖北、安徽四省会党俱尊他为总头领,若能说动他举旗反满,我们的事就成功了一大半。”

黄兴惊道:“我湖南竟有如此英伟人物,此乃天助我华兴会成功。只不知谁与此人能说上话?”周振麟说:“刘揆一与他最熟,要说动反满革命,非揆一出马不可。”黄兴便请张继急找刘揆一。

刘揆一此时正要赴日本继续学业,兼且联络留日学生,听黄兴要自己联络马富益,立刻卸了行囊赶来,说:“马富益与我最熟,但他这些年名气大了,会众也多,要尽快说动他率众革命,尚须我与弟弟道一一同前往。”

黄兴大奇,说:“令弟道一才二十岁,虽然聪颖过人,但究竟年龄尚轻,马富益快四十岁了,竟与令弟相交莫逆?”

刘揆一摇头说:“倒不是他俩相交莫逆。道一在言语上有过人之处,我素服其能,说动马富益,非得他与我同去不可。”

于是说起了马富益的事。原来马富益过去是湘潭渌口镇上的贫民,长得高大魁梧,极有胆识,喜欢与人辩论。遇到不平之事他就挺身而出,强行干预,处理问题又很果断公允,因此在当地威望极高。后来他加入了哥老会,立刻便被任为统管渌口的头目。

当时渌口镇赌场处处、地痞流氓众多,盗贼也常在此聚众闹事,因此市面不宁,商家生意难做。镇上的商会听说马富益有些本事,就集资礼聘他维持秩序。马富益受聘,心知镇上的事端多由赌场引起,便召集赌场老板、赌徒及镇上有名的贼盗开会,与其相约:一,赌博不得作假行诈出老千;二,不许行凶打架;三,遇有争端,从众公平处理;四,禁止抢劫、拐骗;五,离镇二十里内不准偷窃,否则不能在镇内再行居留。并宣称有不遵这五条者,镇上的哥老会徒众将出面干预。马富益办事认真、执法严峻,众人都有点怕他,对他的约法五条不敢提出异议。马富益于是便命哥老会徒众组成巡逻队在赌场等处巡逻,发现老板作弊的,就罚老板巨款,且逼令老板当众认错;发现赌徒出老千的,乱棍赶出赌场,并从此不许他在渌口镇任何一家赌场出入;发现小偷小摸的,暴打一顿后马上赶出镇外。一个月后,渌口镇秩序井然,闹事打架、讹钱胡赖的事没有了,偷窃骗人敲诈勒索的事也见不到了。居民安宁、市面繁华,众商家大喜,将马富益捧为渌口的保护神。马富益由此闯出了名头,于是开山立柜,广收徒众。他的山名“昆仑山”,堂名“忠义堂”,会名叫“洪江会”。当时拜山入堂的贫民百姓,手工业者、矿工等人络绎不绝于道路。渌口附近的石灰厂、煤矿的工人几乎全进了他的山堂,渌口镇的市民也十之七八成了他的徒众。马富益挟此威名向外扩张势力,不久浏阳、丰县、湘乡、益阳、阮江等地也成了他的地盘。湘省其它地方的哥老会闻风景从,纷纷来会,尊他为大哥,愿意受他指挥。马富益便将全省会众划分为东西南北中五路,各委一名得力手下统管,自己居于湘潭,称为“五路总统领”。

黄兴听完马富益的事,悠然神往,以掌击案,大声道:“我若能得此人,何愁大事不成!” 张继也听得心中激动,攘臂舒拳,跃跃欲试,说:“黄兄,便让我前往联络此人,凭我利刃一样的舌头,定能说得他高高兴兴,率众来投我华兴会。”

刘揆一却说:“你不行。马富益对事情有自己一套见解,你虽然花言巧语、善能交际,却难以短时间内便说动他。”张继不服。黄兴说:“不要急,听揆一说说原因。”刘揆一于是说:

“马富益正扩充实力时,因事官府行文捉他,正好湘潭县令忌他广收徒众,欲借此事置他于死地。那时我父在湘潭县里作巡捕,心中赞赏马富益的为人,就令我兄弟俩给马富益报信,使马富益及时躲避逃过了一劫。因此他对家父十分感激。不过他最是欣赏道一。道一虽然年龄小他许多,却每有奇言令他叹服。”

黄兴大喜道:“好。那你便与道一一同前往,我再给马富益写一封信,以民族大义劝他革命,你二人与他联络好后,我再安排时间亲往湘潭会他。”

刘揆一刘道一带了黄兴的信出发前往湘潭,坐船经湘江南行到湘潭上岸后,又向西行了三个多钟头,在湘潭煤矿附近有一所院落,这便是马富益的总坛所在了,院外绿树参天,院内十多间屋子连成一排,大门口有会中兄弟三五个把守着,盘查进出的人。

刘氏兄弟到了门口,自报家门后,立刻被请进院子。院子里高高矮矮站了三五十名会众,这些人衣着各异,有的矿工打扮,有的却穿着渔夫的装束,有些则明显是赌徒一类人物,个个神情彪悍。不过,此时这些人却静静的站着,悄然无声,眼睛望着院子当中那排房子中间的黑门。黑门外一张紫红色的八仙桌上,放着一个大大的铜香炉,炉内斜七横八插着许多香条。刘揆一刘道一不知他们在搞什么名堂,正要从人群侧边绕过进入房内,却听“吱呀”一声,那排房子正中的黑门开了,七八位会党人物鱼贯而出,分成两排站立,最后出来的是位黑胖大汉。这大汉魁梧壮实、神态威猛,穿一件灰色棉袄,却不系扣子,脸上黑黝黝的,满腮连鬓胡子。大汉出门前行几步站定,眼光如电扫向众人。院内站立的人连忙抱拳拱手,恭恭敬敬齐声说道:“参见大哥。”

这黑胖大汉就是马富益了。马富益正要说话,忽一瞥眼看见了刘揆一兄弟俩,忙走了过来。刘氏哥俩也即上前相见,叫声大哥。马富益拱手笑道:“两位兄弟来了,老哥哥好高兴!

这样吧,你俩也不是外人,待我处理完会中一件要务,再与你们说话可好?“

刘氏兄弟忙说:“大哥先忙,我俩等一会儿。” 马富益便喝道:“接两位贵客到屋内喝茶。”立刻就从队列中出来了两个汉子,恭恭敬敬肃让他俩让进入屋内后间的客堂里,斟上茶来。

过了两个多钟头,马富益才进屋,脸带泪痕,唉声叹气,说:“可惜我的一个好兄弟,为人不慎,犯了会规,今日开香堂,将他浸猪笼了。”说着唏嘘不已。

“浸猪笼”是江湖话,即将人装入麻袋沉江淹死的意思。刘氏兄弟心中一凛,忙出声安慰马富益。马富益抹了抹泪痕便传令摆宴,又请了会中善饮的龚春台、谢寿琪陪宴,自己亲自把盏敬酒。

宴席上气氛热烈,其乐融融。宴罢,龚春台等辞出,刘揆一给弟弟使个眼色,便掏出黄兴的信来,双手递给马富益,说:“大哥,这是华兴会黄兴黄会长给你的亲笔信,希望你能与他合作,共谋革命,你看过信后内情自知。”

马富益哈哈一笑,接过信来,粗粗看了一遍,就将信揣在衣袋里,然后笑道:“你二人到我的总坛来还是第一次,我这儿也没什么好玩的,个个给你俩介绍几个会中怪才,以博一笑。”

于是出外叫来了一位瘦小精干的小伙子,说:“此人身手不凡,稠人广众中,取人钱财易如反掌。”

那小伙向刘氏兄弟拱手说:“见过两位哥哥大驾,总统领夸我,两位可千万别当真。”刘揆一刘道一也忙起身还礼。那小伙就嘻嘻一笑,说:“我有一件新奇玩艺,取来让两位看看。”

说着从刘揆一身旁经过,径直出门。

刘揆一问马富益:“此人是否不愿显艺,以免技艺外传,以后用起来就不灵验了?” 马富益笑着指指刘揆一的口袋,说:“你看看,可丢了什么东西?” 刘揆一急忙去摸口袋,一摸之下暗吸了一口凉气,口袋里装的怀表竟然不翼而飞了。这时那小伙子又进来了,双手捧着怀表嘿嘿直笑,说:“这位大哥别恼,小的现将贵物奉上。”

刘揆一竖起拇指夸道:“佩服,佩服,的确名不虚传、技艺如神。” 马富益又使人召来一麻将高手献艺表演,介绍说:“此人记忆力惊人,一副新麻将,仅仅玩上一两局,他便可凭背面纹理的不同,辨识出每张牌的花色点数。”过去的麻将多由木块竹块制成,因此背面都有纹理。

刘揆一惊奇赞叹,刘道一却眼睛望着别处,一副高深目测的样子,对马富益的话不闻不问。马富益满脸笑容,说:“道一兄弟,怎么了,是不是看不起老哥哥交结的这些鸡鸣狗盗之徒呀?”

第三十一章 不怕雪封寒山,杯酒结义夜无眠

马富益要搏刘氏兄弟一笑,所以招了会中的麻将高手表演技艺,刘道一却对之不理不睬,马富益于是笑着问:“道一兄弟呀,是不是对老哥哥交结的这些鸡鸣狗盗之徒看不上眼?”

刘道一服装笔挺、英气勃勃,看着马富益正色说道:“大哥,鸡鸣狗盗如果用于救国救民,就人人都是英雄豪杰,留名千古,为世人敬仰。如果不得其用,则不免零落草蒿之中,与鸡犬之声一样,瞬间便成为过眼云烟。”

马富益一愣,满脸困惑,说:“老弟此话怎讲?” 刘揆一说:“大哥,你现在手下奇人异士众多,大家拥戴你做了四省的总统领,你难道就没有想过率众革命,就知道开山立堂,挂榜收徒,发发票证,便这样糊里糊涂的混下去?”

马富益不高兴了,鼓着腮帮子,说:“我是山野间的粗人,不知道什么叫革命。我不开山立堂我干什么?开堂烧香挂榜收徒就是我的正事!”说着扭起脖子,把脸转向一旁。

刘道一却不依不饶,转到马富益对面,问:“大哥你不知什么是革命?” 马富益唬着脸说:“不知。”

刘道一说:“那么大哥也不打算照洪门的遗训灭清复明了?只想着多招些徒众,扩充势力,若有一天朝廷招抚,大哥就投了朝廷,弄个顶戴花翎在头上,此后荣宗耀祖,惠及子孙!”

马富益大怒起来,说:“满人占了我大汉的花花江山,凡我汉人的血性男儿,谁不义愤填膺,哥老会历代相传,均以反清复明为宗旨,我马富益本事不济,大义上却绝不含糊,你休得冷言冷语讥讽于我,你哥儿俩本事高,看不起草莽间人,今后不用睬我就是了。”

刘揆一也忙转了过来,说:“大哥,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没有把话讲明白,难免大哥你误会生气。”

马富益哼了一声,走近墙边的椅子,腾的坐上去,不再说话。 刘道一冷笑说:“当今满人在朝,欺压我大汉百姓,又屡屡给洋人割让土地,欲将我们的锦绣河山,零敲碎打卖给洋人,我大汉子民,无不怒发如狂。我哥俩想着,大哥是草莽间的英雄,有识有见的奇男,对此一定不会无动于衷,却原来我们看错人了,既然如此,我们走便是!”说着一拉刘揆一,朝外便走。

马富益却跳了起来,大怒下拦住二人去路,圆睁双眼,须发戟张,吼道:“话说清楚了再走!我马富益怎么了,我那点对不起你哥俩了?你俩为何如此羞辱于我!”

刘道一就站住,平静问道:“大哥,你是哥老会的头领,反清革命你干不干?” 马富益说:“我开堂烧香,干的就是反清的事情,立柜收徒,传的就是反清的遗训!革命却是个什么名堂?”

刘揆一问:“大哥从没听人说过‘革命’这两个字?” 马富益一脸茫然,想了想,摇了摇头。刘氏兄弟相互对视,也缓缓摇头。刘揆一就说:

“大哥,革命便是造反,灭了满清,还我汉人的江山。”

马富益愣了愣,用手搔头,随即笑了起来,说:“造反便造反,却咬文嚼字说什么革命,洋学生便爱胡搞些新玩意。早说造反不就得了。”

刘道一急问:“那么大哥是愿意造反了?”

马富益拍拍胸膛,豪情万丈,说:“我早就愿意造反了,不造反我搞这么多徒众干嘛!哥老会人人都知道要和朝廷为难,我是总统领,难道能不知道。”

刘氏兄弟笑了起来,说:“得罪大哥了,我俩说话无礼,还请大哥原谅。” 马富益大笑道:“不怪你哥俩,怪我这大老粗懂得太少。呵呵,原来革命就是造反呀,如今我是知道了。”

三人于是重新坐下。刘道一便问马富益具体的打算。马富益却说:“这事不能急,须得有大学问、大谋略的人出来主持大局,部署力量,筹划周详,方能起事。”

刘道一说:“黄会长便是这样的人。他的信刚才你也看了,可是不见你有反应,我这才用话来激大哥。”

马富益脸红起来,赧然说:“不怕你哥俩笑话,我认识的字也就几百个,那种文绉绉的信哪能看得懂,我预备着下来才请会中的师爷看了讲给我听。”

刘揆一刘道一莞尔而笑。当下便将黄兴组织华兴会、“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等事讲了。 马富益当下问:“黄会长是个什么样的人?” 刘揆一说:“黄会长胸襟博大,见识高远,文武全才,意志如铁,更难得的是极重义气,宽厚待人,凡正直尚义之人见了他,莫不钦敬佩服,情愿随他赴汤蹈火。”

马富益静静地听着,沉思不语。片刻之后马富益抬起头来,说:“我必须见黄会长,有些事情我要向他当面请教清楚,造反是件大事,我要用我的眼看过黄会长后,方能最后下定决心。你俩可否安排我见他?”

刘揆一当即点头应允,当下与马富益商定,十日之后的黄昏时间,马富益在湘潭茶园铺山中等候,到时由刘揆一陪黄兴亲来山中相会。

马富益大声说:“我在茶园铺安排好一切,下午时分便派马车在湘潭码头迎候你们。车前挂一盏灯笼的便是接你们的车。”

刘氏兄弟别了马富益,急急乘船返长沙回报黄兴,黄兴大喜。此时刚过年不久,明德中学还放着寒假,时间不成问题。哪知临近约期,天气却忽然阴了下来,寒风凛冽吹过,天空就飘飘荡荡下起雪来,雪越下越大,不久便漫天遍野全都白茫茫一片。张继、周振麟见天寒地冻,风利如刀,就劝黄兴天晴后再走。黄兴笑道:“如此大雪,正好壮我行色。况且与人相约,守信第一,岂能因一场大雪便失信于人。”于是带了刘揆一径直下船,溯流而上湘潭。

一路上雪如鹅毛,湘江两岸皆白。水激风旋,船行艰难。大雪遮天,天气也黑得早了。

船到湘潭码头时,天就全黑了。码头上孤零零一辆马车挂着灯笼在等他们。两人问过话,上车即行,急急赶往茶园铺。从茶园铺进山,却因山路雪滑,无法坐车了。随车接应的两个会众便领了他们跋涉山路。山路上不时见到放哨巡逻的会众,看来马富益对这次见面布置得极是严密。

原来送走刘揆一兄弟后,马富益就抽调会众往茶园铺山中,命其第十日一早即行封路,不需闲杂之人闯山。第十日一早,马富益便备了酒肉柴碳等物,命人担往山中,自己也换了靴子出发。当时积雪盈尺,山路难行。龚春台谢寿琪齐道:“大哥,如此大雪,黄兴想着不会来了,与其白等一场,不如你在总坛烤火取暖。”

马富益飞快地摇头,说:“你不见刘揆一刘道一皆是人中龙凤,才学识见出众,可是甘为黄兴奔走,奉他为长。以此来看,黄兴绝非常人,这点雪挡不住他的。”于是披了大氅,早早进山。

黄兴刘揆一于夜幕中上山,越向前走,山路越窄,最后在小路的尽处,显出一个山洞。

洞中烧了一堆大火,因而洞口熠熠生亮。马富益拱手肃客入洞,刘揆一忙将黄兴马富益两个相互作了介绍。黄兴抢前作礼,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有幸得见马总统领,黄兴三生有幸!”

马富益见黄兴竟是凛然一条汉子,气度俨然,威猛如斯,慌忙还礼说:“草莽之人,识见浅陋,正要向黄会长讨教做人做事的道理。”于是肃让黄刘二人入内。

洞内的会众全部撤到外边把守去了。洞内的地面倒很干爽,却无可坐之处。黄兴刘揆一于是在火堆旁席地而坐,却见火堆的另一边放着几大坛酒,酒坛旁横七竖八扔着些野味。马富益挥拳砸开一个摊子的泥封,持碗倒酒。先捧了一碗递给黄兴,说:“会党之人交结、义气为先,先结义气,后谋大事。黄会长如果看得起在下,不以下愚之人而鄙视,就请饮了这碗薄酒,然后再容马某请教你一些问题。”

黄兴捧碗昂然说道:“黄某与人交结,讲究肝胆相照、祸福共享,马总统领,这碗酒便是见证!”说着仰头,将一大碗烈酒一饮而尽。

马富益大喜,仰起头来,将自己那碗酒也咕咚咕咚喝光了,然后提了酒坛过来,给黄兴及自己将碗斟满,说:“黄会长真是豪侠爽快,在下心中佩服仰慕,这碗酒算是我个人敬你的。”

黄兴说:“不敢,先干为敬。”将酒又仰脖喝完。 两碗烈酒下肚,黄兴脸色红得发亮,豪情勃发,见马富益也喝完了碗中之酒。便起身接了他的碗,回身一手将五十多斤的酒坛提了起来,沥酒入碗。然后双手捧碗递向马富益,大声说:“黄兴曾派人遍屡三湘四水,想交结有志反清的奇男子真英雄,以助我驱除胡虏,复我大汉河山。如今总统领麾下的热血男儿遍布三湘、雄视长沙,若愿助我革命、颠覆满清,就请饮了这碗酒,若害怕造反有危险、革命要杀头,黄兴我也决不勉强!”

马富益哈哈大笑,伸双手接了碗,说:“黄会长言辞慷慨、侠气逼人,马某打心眼里佩服,这碗酒我喝了。”于是仰头,将一碗酒一倾而尽,又伸手擦擦嘴角下巴上的余沥,笑道:“我这大老粗不爱钱,不好色,只喜欢交结豪杰之士,仰慕有识见的英伟人物。唉,粗鄙下愚却心喜有文化的先生,身处草莽偏要心怀忠义。黄会长莫要笑我。”

此时刘揆一已在火上烤熟了一只野兔,就撕成两块分给黄兴与马富益。黄兴笑道:“还真饿了。”接过兔肉,风卷残云,片刻间就将半只兔子吃下了肚,连声说香。刘揆一又捡了一只野鸡挑在火上烤。

马富益笑道:“兄弟,野鸡若埋起来烤,味道更香。” 刘揆一不解,说:“埋起来怎么烤?”

马富益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来,在火堆边上迅速挖成一个浅浅的圆坑,然后扔了二三只野鸡进去,又用土将野鸡盖好,然后手持一根粗木,将火堆移到野鸡的上方,架柴猛烧。

果然不大工夫,肉香就透土而出,弥漫开来,又等了一会,移开火堆,挖开覆土,一缕浓香直冲鼻子。提起野鸡,鸡毛鸡皮一撕就掉,鸡肉热气腾腾,鲜美香嫩。黄兴刘揆一大喜,连声赞叹。

三个人吃着鸡肉,马富益就问黄兴:“长沙城内清兵不少,黄会长却准备如何取长沙,取了之后又怎么办,可有一套打算?”

黄兴说:“长沙城中有新旧军各两万,新军士兵倾向革命,我已派人运动,力促他们反正。

旧军则懒散成性,战斗力不强,不足为虑。如今我打算在十月十日慈禧祝寿之日起事,那时候合城的官员将到玉皇阁为慈禧遥贺寿辰,我却于寿桌下预放炸弹数枚,到时炸弹一响,满城官员非死即伤,新军兵士听到响声,大开城门,你带湘潭的会党人马蜂拥进城,会同新军合攻旧军,如此长沙城覆掌间可以抵定。“

当时各地学北洋,皆练有新军,而绿营、八旗兵等便被称为旧军,旧军虽属裁汰之军,却未能一下子全部裁完,因此新旧两军同存。

马富益听了黄兴的话,大是兴奋,说:“好。长沙的官员或死或伤,湖南各地的官府慌急恐惧,我的会党便可乘机攻占各县道府衙,如此湖南全省一个月内便可彻底拿下。”

黄兴说:“我还安排了人手在武汉运动湖北的新军,在江西运动清兵的防营,另有人联络江浙四川的豪杰。长沙举事成功,武汉立即响应,两湖粗定之后,传檄东南各省,兵沿长江而下,安徽、浙江、江苏、江西等省的会党趁机举旗响应,则东南半壁可连成一片,那时候,牧马练兵,北向驱虏,江山将复归于我汉人之手。”

马富益听得两眼放光,兴奋欲狂,握着拳头在空中挥舞,说:“果真能这样?果真能这样?

真能如此,便是立刻死了,也是男儿的荣耀!为了驱除鞑虏,马富益纵然死上一百次,也甘心情愿,绝不后悔。“

天色将亮的时候,黄兴与马富益一切谈妥,各饮三碗结盟之酒。马富益恭送黄兴刘揆一出洞下山。此时雪已停了,山风一吹,满山雪色在黑暗里泛着寒光。黄兴踏雪而行,酒意上涌,忽大声吟诗道:“结义凭杯酒,驱胡等割鸡,湘中一夜雪,天外乱云飞。”

刘揆一笑道:“黄兄失态了,一夜纵饮豪谈,让你激动如此。” 黄兴回到长沙,陆续有各地的志士前来联络,明德学校内人来人往,颇不雅观。黄兴于是创设华兴公司于连声街,专管往来联络接待。同时着手研制炸弹。

马富益和黄兴相见后,心情激动不已,即传令五路统领及二十堂堂主聚会湘潭,相商反清大事。众人久受马富益熏陶,均有造反之意,因此全力支持马富益起事。马富益便宣布今后接受华兴会领导,整顿堂口纪律,向会众宣传反清大义,准备起义的各项事宜。大家听了全兴奋起来,摩拳擦掌,说:“我们出头的日子到了。”

五路统领就建议在阴历五月初五端阳节大开香堂,一为多吸收会众壮大力量,二为雄壮声势,鼓舞士气,三可以借此整肃内部纪律,宣布反清宗旨,使上下一心,同仇敌忾。马富益想了想,点头应允,却考虑将地点放在何处合适,众人说:“浏阳的普迹市山中最好,那儿路顺,也最安全。”

马富益说:“好。各路各堂回去之后挑选骨干,到时大会浏阳!” 胡子敬为了学校多得官方支持,免不了常和官府应酬,到巡抚衙门也去过多次,请求巡抚大人拨款资助学堂。忽一日巡抚陆元鼎要来明德学堂视察,当地的士绅名流谭延闿等陪同,一行十多人便进了学堂。

胡子敬急得忙迎了出来。陆元鼎笑道:“胡校长不要声张,谭延凯他们老说你的学堂办得好,我就悄悄地来看看,不要惊动了学生。”

胡子敬只好点头,领着这一行人在校内边走边看,随时介绍一番。教室内书声朗朗,秩序井然,老师讲授的理化新知识也很生动有趣,陆元鼎大是高兴,笑容满面。胡子敬见巡抚心喜,也自高兴,就夸耀学堂新建的理化实验室设施全、功能众多,遂领了大家过走廊,绕花坛,曲曲折折到了实验室参观。

黄兴正一个人在实验室试制炸药,一行人就突然走了进来,黄兴见是一群生人,心一紧张,下意识地站了起来。陆元鼎猛可里见到屋内站起一个威猛凛然的汉子,吃了一惊,急问:

“什么人?”

后边的胡子敬忙说:“这位是黄兴黄老师,是在下从上海聘请来的。” 陆元鼎“哦”了一声。黄兴见机,立刻恭起手,向一行人众问好。陆元鼎便笑着问:“黄老师在这儿做什么实验呢?”

胡子敬向黄兴递个眼色,说:“这位是巡抚陆大人,黄老师好好回话。” 黄兴恭谨说道:“回巡抚话,这个实验叫制造硝酸铵。硝酸铵是一种肥料,施用到农田里,农作物就会增产丰收。”

陆元鼎不懂什么硝酸铵,但听说可使农田增产丰收,就点头微笑,说:“很好,很好,黄老师辛苦,你继续吧。”

胡子敬领着陆元鼎一行将学堂全部转完,最后领到客堂内奉茶休息,听巡抚的示下。陆元鼎说:“你的学堂办得不错,老师勤恳认真,学生也孜孜好学。我想了,每年就拨给你两千大洋的公助,作为奖励。”

胡子敬大喜,连声道谢。陆元鼎却又说:“现在外面很乱,许多留学回来的人脑子里胡思乱想,行事夸张偏激,你可多多留神,对你的老师学生多加约束,别要闹出什么乱子。”

胡子敬忙不迭点头,连声说“照办”。

陆元鼎一行刚走,胡子敬即叫来黄兴,问他:“你在实验室干什么?” 黄兴嘿嘿一笑,说:“做实验呀。”

胡子敬怒道:“体育老师做什么实验,你想糊弄我吗?给我从实说出来。” 黄兴正色说:“校长还是不知道为好。黄某倒无所谓,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可校长你有家有业,知道了多有不便。”

胡子敬大怒,一掌拍在桌上,说:“我也是日本留过学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我告诉你,你是要破坏掉现存的东西,但你有没有想过,破坏掉之后怎么办?而我现在干的,就是在你破坏后的废墟上,重新建设,你明白了没有?还在给我隐瞒吗!“

黄兴一愣,随即笑了,忙拱手说:“校长息怒,原来校长早知道了,还有谁知道此事?” 胡子敬说:“除我之外,就龙侍郎一人知道。龙侍郎很赏识你的胆略,但不赞成你冒险的做法,嘱我劝你。目前革命万难成功,还望你谨慎自爱。”

黄兴大大咧咧一笑,说:“校长,艰难之处方须男儿踩踏荆棘、开辟道路。我只留神不给学堂添麻烦就是了。”

胡子敬瞪了瞪眼,说:“胆大还须心细,心细还须眼明。你好之为之。” 转眼间春天就来了,湘江两岸,花红柳绿。四月里,马富益送了信来,说欲在端阳节邀集哥老会人马,大会于浏阳普济市,开堂烧香,约誓反满,请华兴会到时派人莅临观礼。黄兴招刘揆一、张继等商量,要在浏阳大会上,送马富益一份重重的礼物。刘、张均表赞成,却愁无钱买礼。黄兴说:“资金由我筹措,你二人负责采买东西。”

原来黄兴家居湘春街紫东园,庭院广有百亩。父亲已经去世,只有继母与黄兴的妻子儿女居于园中。黄兴归家与继母相商,欲卖园革命。继母说:“革命能救世人,此园只养我们一家,便卖了它吧。”

黄兴卖了紫东园,另在文星桥东租一小院落安顿家小,然后拿出钱钞命张继赴上海采买枪械弹药,又命刘揆一采买酒果猪羊,为马富益的开堂大会备礼。

五月初五,湖南各地哥老会骨干云集浏阳,五千多人聚于普济市镇外的一处荒山之上。

荒山舒缓迂曲,山顶有百十亩大小一块平地,乱长些杂树,横列些石块。会党人物就在树间石头上坐等开堂。浏阳“清水堂”辖管的会众在各处道路上警戒。湖北、四川、安徽、江西四省的哥老会均派代表前来致贺观礼。马富益在山顶中央的大石上高坐,总坛的百十号人马簇拥着他……等待正午时分正式开堂。这时山下传报上来,华兴会黄会长委派的使者到了。

马富益大喜,立刻率总坛人众及四省代表到山边迎接。

却听马蹄踏踏。俯看下去,只见山下几十匹马排成一串,马背上鼓鼓囊囊驮着贺礼,气势十足的沿山路盘了上来。马队前边的是刘揆一、张继。两人都是西装革履,英气勃勃,只看得山上的人啧啧称慕,欢喜赞叹。

马队快到山顶的时候,刘揆一、张继抢前几步,向马富益拱手,高声说道:“恭喜湘省哥老会大开山堂,特代表华兴公司向马总统领及一众袍哥弟兄致贺!”

山上众人也忙拱手还礼。马富益哈哈笑着说:“同喜同贺,你等远来辛苦,黄会长也太给我面子了。”于是上前,拉了刘张两人的手,一同走向山顶中央。后边的马匹一个接一个的上来了,由四大统领、各堂堂主接了,一齐聚拢向山顶中央。

山上的几千会众此时全站了起来,看见刘揆一、张继人物出众,豪迈洒脱,风采照人,不由心折,就“哗哗”的鼓起掌来。刘揆一、张继边走边拱手向热情的会众致意。此时会众们也自觉向中央聚拢,想看看华兴公司送了些什么厚礼。

刘揆一、张继对马富益说:“黄会长因布置大事,未能亲来,特派我二人为代表,恭贺哥老会山堂兴隆,香水绵长,兼祝马总统领山门兴隆、兵强马壮、心想事成。”

马富益说:“敝会上下十分感谢黄会长盛情,一定按会长的嘱托,生死不惧,以成大事。” 刘揆一就指着马队身驮的背囊,说:“黄会长一点心意,还请马总统领莫嫌菲薄。” 马富益一看,马匹竟有二十匹之多,马背上全都堆着布包囊裹、竹笼箱包,用绳子捆着。

马富益满脸喜色,笑道:“礼太重了,马某承情之至。”便对聚拢来的会众挥手说:“将黄会长的礼物解了下来。”

会众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从马背上抬下囊包,就地打了开来,整爿的猪肉、羊肉露了出来,会众们一阵欢呼。然后一滩滩的美酒,一篓篓的水果也抬了下来,会众们喜形于色,手舞足蹈。马富益也笑得合不拢嘴,连连说:“让黄会长费心了,费心了,马某感激不尽。”

张继说:“马总统领,你让大家把猪羊肉合拢了的爿子掀开来看看。” 马富益一怔,说:“怎么,哪里便还有什么古怪?”于是吩咐徒众掀开肉扇。 两大扇猪肉掀起,一排亮铮铮的快枪露了出来,两扇羊肉掀起,一排排的短枪露了出来。

会众们看得目瞪口呆,一时竟然忘了欢呼。

马富益也吃了一惊,忙走过去拿了一支短枪在手,问张继:“这是送给我的?” 张继说:“那还有错。黄会长寄厚望于马总统领,自然要给你送些用得着的东西。这里共是长枪四十枝,短枪二十把,还有各种子弹三千发。请总统领查收。”

马富益怔怔的,瞅瞅长枪,看看短枪,忽然狠命跺起脚来,说:“黄会长不愧是大英雄的做派,大豪杰的手法,从见识到气派,我哪一样也及不上他呀,马某对他是服得死心塌地了!”

于是招呼会众靠前,高声说道:“从今以后,我湖南哥老会,一切听从华兴会的指挥,反满革命,万死不辞。”

众人一齐说:“听总统领的,服从华兴会,反满革命,万死不辞!” 刘揆一此时却从身上掏出了一张白色绢布,乃是一张黄兴给马富益的任命状,刘揆一大声读道:“湖南革命军总指挥黄兴,特委湘潭马富益为革命军副总指挥,中将。着令马富益整顿改编湖南会党,阐明反清宗旨,加强纪律约束,施以军事训练,为湖南的光复克勤克力。”

马富益听见宣读委任状,忙着就要上前跪倒。张继拦住他说:“革命同志不兴跪拜这一套,你就站着接令吧。”

马富益就一脸恭敬直直的站着。刘揆一宣读完,一脸严肃,将委任状双手递给马富益。

马富益躬身双手接了。周围的会众掌声如雷响了起来,齐声向马富益恭贺。欢呼声稍歇,刘揆一又宣布了对五路统领谢受琪、郭义庭、申兰生等人的任命。谢受琪、郭义庭、申兰生他们也学马富益的样子,上来站成一排,听完任命的宣读,然后恭恭敬敬双手接了任命状。

华兴会的一众事情督办完了,也到了正午开香堂的时间了。刘揆一张继就请马富益按会中规矩开堂。马富益吩咐手下列队,在开香堂之前,先大讲反满革命的道理,然后才命拜哥拜弟上前,行上山之礼。

第三十二章 万寿庆典沈绣传

马富益在开山堂仪式结束之后,命每路统领从所辖会众中各选五百名体强力大、聪明好学之人,于僻静荒野之处施行军事训练,学习打枪、投掷炸弹等技术。又命总坛的何少卿、郭鹤卿二人为五路巡查使,往来各地检查会党的训练情况,对训练不力、泄露消息等情况代表总统领严加处置。马富益的话刚讲完,会众们便疯狂的欢呼起来,兴奋异常,纷纷找各自的统领,要求参加训练。刘揆一、张继答应回长沙后面请黄兴,委派懂军事的人才指导会党训练,马富益致谢。

这时刘道一却被官派留学日本,前来请示黄兴。黄兴说:“去吧。到了日本多多联络有志反满之士。”刘道一又告别了哥哥刘揆一等人,坐船到了上海,然后乘海轮直赴日本。

正是初秋时候,船行海上,天蓝水碧,风急浪猛。刘道一乘兴上了甲板,只见一个女士,身穿杏黄色男装,约摸二十八九岁的样子,容颜美秀却英姿勃勃,手扶船舷迎风而立,曼声吟诗道:“秋风起兮百草黄,秋风之性劲且刚。能使群花皆缩首,助他秋菊傲秋霜,秋菊枝枝皆黄种,重楼叠瓣风云涌。秋月如镜照江明,一派秋波敢摇动。昨夜风风雨雨秋,秋霜秋露尽含愁。青青有叶畏摇落,胡鸟悲鸣绕树头。自是秋来最萧瑟,汉塞唐关秋思发。塞外秋高马正肥,将军怒索黄金甲。金甲披来战胡狗,胡奴百万回头走。将军大笑呼汉儿,痛饮黄龙自由酒。”

刘道一听她吟得悲壮豪迈,不觉上前说道:“大姐,听你诗中之意,甚有怀抱。古来沙场秋点兵,秋风自是最易动人心怀。”

那女人回头,睁着一双杏眼,打量刘道一片刻,冷冷问道:“阁下是谁?” 刘道一机灵无比,不回答她的话,却长叹一声,也吟诗道:“天苍苍,野茫茫,八里台作战场,赤日行空尘沙黄。一弹掠肩血滂滂,一弹洞胸胸流肠,将军危坐死不僵。聂将军名高天下闻,虬髯虎眉面色赭,河溯将帅无人不爱君。”吟完说道:“抗洋的将军有聂士成,驱胡的将军却有何人?黄遵宪歌颂聂士成,倒让我糊涂了。”

那女士一怔,随即说:“驱胡抗洋,本为一理,不做奴才,重在自强。这有何糊涂的?” 刘道一摇了摇头,吟道:“转眼黄花看发处,且嘱西风,暂把香拢住。待酿满枝清艳露,和风吹上无情墓——自强之路,充满牺牲。男儿捐躯,理所应当,女士嘛,绝不可轻言自强。”

那女士摇摇头,脸现肃容,说:“自古以来便要女人深处闺房,慎言慎行,不能入学堂读书,致使知识贫乏,命运悲惨。”说着她激动起来,问刘道一:“两万万女同胞不思自立自强,难道永远做男人的奴隶吗?女子一生的幸福,难道自己不争取,就靠男人的施舍吗?强国御侮,没有女人的支持参与,也绝难成功。男女同样自强自立的社会,方是文明进步的社会。”

刘道一哈哈大笑起来,拱手为礼,说:“没想到大姐激扬如此,佩服之至。我也是赞成妇女解放的,你我互勉互励,共同辟一个文明社会出来,你可愿意?”

那女士闻言也笑了起来。此时一群大雁横过天宇,嘎然长鸣,向南飞去,那女子仰起头来,叹息说:“大雁声中秋思满,人到无聊感慨多。何时女子才能真正站起来做主人呢!”

此时宋教仁、胡瑛、吴禄贞在武汉已联络了一大批革命志士,著名的有吕大森、刘静庵、王汉、张难先、田桐、雷天壮、熊十力、时功壁等人。大家便商量,也成立一个组织,领导湖北的革命,因为考虑要将主要精力放在运动新军上,所以起名“科学补习所”,以给新军士兵补习文化为名进行革命联络。吴禄贞此时在新军中任要职,为宋教仁胡瑛他们大开方便之门,不但鼓励士兵到科学补习所学习,而且介绍胡瑛、雷天壮等加入新军,刘静庵、熊十力、张难先本身就是新军中人,因此联络起来极其方便。

吴禄贞在自立军起义失败后,逃往日本继续入军校学习。零二年春天毕业回国径往武汉见张之洞。张之洞瞅着眼前虎腰熊背、英气逼人的吴禄贞,咬牙恨道:“我保送你去学习军事,你却随唐才常造反,何其愚蠢狂悖!你竟还有胆子回来见我?”

吴禄贞躬身行礼后,挺然而立,说:“大帅,海纳百川方成其渊深博大,人怀忠义之念而各自表现不同。”张之洞怒道:“一派胡言!来人,押这逆贼下去监禁!”

吴禄贞暂被羁押于将弁学堂,学堂内的将弁问其留日所学,吴禄贞便知无不言,论说练兵作战之事,备极精妙,众将官佩服无比,于是公推官阶最高的协统张彪往见张之洞,求其释放吴禄贞。张之洞说:“押吴禄贞来,待我先教训于他。”

吴禄贞入被押入督府,雄辩滔滔,张之洞反为其所难,于是转问他所学的军事方略、练兵之策,吴禄贞如数家珍,将练兵、治军、打仗各事说得头头是道,张之洞听完,欢喜不尽,说:“人才难得,虎将难求啊!”

张彪也附和说:“确是奇才,大帅须得重用才好。” 张之洞大喜之下,即委吴禄贞为新军营务处帮办、将弁学堂总教习、武备学堂帮办、护军全军总教习等官衔,嘱他尽心训练士卒,使湖北新军他日可与袁世凯的北洋军一较高下。

吴禄贞一时间成为武汉的军界要人,而他练兵教习也确有独到之处,因而新军的协统、管带等官佐无不仰承其令旨,凡吴禄贞介绍入营的人,大家都尊称为“先生”,不以普通兵士看待,操练上课等事,一任“先生”自愿,决不勉强。因此有吴禄贞这棵大树,胡瑛刘静庵他们在新军中穿梭来往,如鱼得水,新军士兵络绎不绝赶往补习所聆听宋教仁、吕大森的革命宣传,听到满清入关残杀汉人之惨,无不切齿痛恨、愤怒满腔。

曹亚伯往来武汉、长沙之间,不断把武汉新军联络的情况带给黄兴。黄兴欣喜不已,恰好到了放暑假时间,黄兴便决定赴武汉一行,与吕大森宋教仁他们约好十月间的起事。

黄兴在曹亚伯的陪同下悄悄到达武汉,宋教仁、胡瑛、吕大森等接他到魏家巷科学补习所,刘静庵、张难先、田桐等志士俱来相见。

众人见到黄兴的英风豪气,十分钦佩,又见他循循然大度且和蔼,不自禁便生出亲近之意。黄兴于是和众人相约:长沙事起,武汉立刻相应,然后两湖合兵东向,克芜湖、取安徽,攻南京、占江浙,光复东南半壁河山。吕大森刘静庵田桐等齐声应诺。黄兴大喜,嘱众人加紧运动新军,同时分出力量联络会党,众人赞同,当即商议派吕大森、何自新等赴施南、荆宜一带与会党接头。

吴禄贞得知黄兴到了武汉,暗约黄兴至一秘处相见。黄兴赴约,见吴禄贞一身戎装,风采胜昔,大喜说道:“有你在,武汉之事我大可放心。”

吴禄贞说:“黄兄,刚接到命令,北京新成立了一个练兵处,统管各省练兵事宜,调我去该处任职,我犹豫未决,事出两难,因此正在烦恼。”

黄兴凝眉片刻,说:“去,北京的练兵处统筹全局,可助你迅速掌握满清军力,两湖之事不论成败,你到北京对革命都大有益处。”

原来此时袁世凯在天津已经练成了六镇雄兵,兵力达到了十万,其他各省虽然也都练有新兵,但无论是质量还是数量都无法与袁世凯的新兵相比。提起袁世凯的北洋兵,满清皇族亲贵又喜又怕,喜的是北洋军的战斗力强过八旗绿营兵何止百倍,怕的是这支劲旅完全掌握在袁世凯手中。袁世凯又授意军官每遇早操晚操,即大声问士兵:“大家吃的谁的饭?”众士兵答:“吃的袁宫保的饭。”军官又问:“穿的谁的衣?”士兵回答:“穿的袁宫保的衣。”军官最后问:“战场之上,冲锋陷阵,听谁的命令?”士兵齐声喊道:“听袁宫保的命令。”袁世凯的用意,自然是要将北洋军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但这一套做法,却引起朝中亲贵的忌惮,时任户部侍郎的铁良忧心忡忡,深恐兵权落入汉人大臣手中,心想大清欲图振兴,必须集军权于朝廷,由满族亲贵掌管。

铁良,满洲镶白旗人,早年曾做荣禄的幕僚,颇受信任,以知兵自翔,满族亲贵也普遍认为他是满人中杰出的军事人才。铁良深思熟虑之后,上折子建议慈禧太后,以满人子弟为主训练一支禁卫军,以拱卫京畿。慈禧招铁良陛见,慰勉有加,命其招募满族亲贵子弟,交袁世凯代为训练。铁良不解,叩头说:“太后,奴才之所以奏太后练禁卫军,正因怕我满人失去兵柄,望太后明察。”慈禧说:“你的心思我岂能不知,袁世凯很聪明的,你按我的话去办吧。”铁良于是在满人子弟中精选兵员。

禁卫军的事一动,马上就有人上折子指斥袁世凯。军机首辅奕劻得信急告袁世凯知道。 袁世凯大笑,说:“我早知有这一日,不过庆亲王的报讯倒很及时。” 原来荣禄将死,袁世凯便从把兄李莲英处得知奕劻要升军机首辅,于是立刻派赵秉钧持银票,夤夜入庆亲王府,说:“袁宫保贺王爷高升,派小的送些零碎银子供王爷赏人用。”

奕劻一惊说:“哪有此事!袁宫保不要乱猜。” 赵秉钧笑道:“宫保的消息绝对错不了,王爷等着,这几天祗报就要下来了。” 奕劻半信半疑,呆愣愣正想此事的可能有多大,赵秉钧却把银票递上来了。奕劻一看竟是二十万两,吓得跳了起来,说:“这么多怎么敢收,袁宫保出手太阔绰了。”

赵秉钧笑道:“宫保孝敬王爷,少了拿不出手,你将就着先收了,袁宫保以后就是你的人了。”

奕劻双手乱摇,说:“太多,太多,决不敢收。人要知道了,我的差事就保不住了。” 赵秉钧说:“放心,袁宫保做事慎密得很,绝不会有人知道。” 奕劻想了想,说:“宫保的官够大了,他难道还想升官?” 赵秉钧说:“不是,宫保只想和王爷成为自己人,别无他意。” 奕劻最后半推半就的终于收下了银票,却说:“我与宫保交情不深,也没替他办过什么事,收他的钱,内心实感有愧。”

赵秉钧说:“王爷不要这样说话,以后宫保的事情你看着照料就是了。” 此事之后没出三天,命奕劻为首辅的祗报就出来了,奕劻惊叹袁世凯的消息灵通,又感他殷勤送银,无以报答,遂命儿子载振与他拜了把子,算是将他当自己人看了。此后袁世凯的银子源源不断的送来,奕劻也就理直气壮的收了。有了这层关系,给袁世凯通风报信自然就做得及时迅速。

袁世凯得到奕劻的报讯,立刻上折子请朝廷设立练兵处,统管各省的练兵事宜,并建议练兵处的总办须得由位高权重的亲贵担任。慈禧见了折子微笑,说:“袁世凯果然很聪明,那就成立练兵处吧。”于是将折子交军机处裁决。

军机处各大臣商量了一番,拟以奕劻为练兵处总办,以袁世凯为会办,慈禧就给会办之后,又加了铁良为襄办。上谕发了下来,袁世凯大喜,便把自己的亲信全推荐给练兵处,请奕劻任用,结果徐世昌、段祺瑞、刘永庆、王士珍、冯国璋都进了练兵处任要职。奕劻不懂练兵,练兵处的一切自然就交给袁世凯做主。这套把戏玩的高明至极,只气得铁良有苦没处诉,苦思冥想下只能给军机处充实亲贵子弟和非北洋系的人才,以削弱袁世凯的绝对权利,于是挑了刚从日本学军事回国、正在北洋军作下级军官的亲贵良弼及吴禄贞两人,建议调这二人进练兵处。却不知袁世凯胃口大得很,连铁良、良弼、吴禄贞一起都要笼络。铁良的建议一提,他就哈哈一笑,欣然同意,同时下令升良弼为新军三十三标的标统,又向朝廷保荐铁良为兵部侍郎。

吴禄贞在黄兴的催促下到了北京的练兵处报到。此时离慈禧的万寿节只剩下不到两个月了,京城内外祝寿的气氛越来越浓,各大臣费尽心思,拼了命想找些稀奇古怪又价值连城的东西,以供慈禧生日开颜一笑,也算尽一份为臣的忠心。不过,慈禧贵为太后,在朝当政几十年,什么珍奇稀罕的宝物没见过,要让她感觉满意的寿礼还真的不好找。各大臣均在想:

“要让太后感到赏心悦目的寿礼,除非是精到极致,稀到罕有,贵到无法确定价钱,一般的世俗之物那看得到她的眼里呀!”可是,非世俗之物又到哪儿去找呢,只急得众大臣们团团乱转。

正当京中的大员及各地的督抚各施手段搜寻宝物之时,江苏巡抚端方却捷足先登,搞到了一套绝世珍品的刺绣。端方欣喜且兴奋,高高兴兴派人带了绣品及绣品的作者一同进京,先将绣品呈入宫中,请太后法眼鉴赏。

这套刺绣是一组作品,叫《八仙上寿图》,共有八幅,分别绣着铁拐李、韩湘子、何仙姑等人以宝物为王母娘娘贺寿的情景。绣品的色彩谐调美观,构思精巧,更难得的是其中的人物、花草等物逼真至极,何仙姑脸上的笑靥,王母娘娘眼角的鱼尾纹,花草叶子上的露水,一丝一毫细微之处都毫不马虎,再配上刺绣毛茸茸的柔和感,更使人觉得美轮美奂,叹为观止。这八幅绣品在紫禁城一展开,立刻引来惊叹连声,侍候慈禧的太监宫女如李莲英等哪个是凡俗之辈,宝贝东西见得多了,可见了这几幅绣品也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张大了嘴合不拢来,只是想:“这是什么方法绣成的呀,如此逼真,如此富丽堂皇,凡间的人真能绣出这样的东西吗!”

见惯了珍稀之物的慈禧也看得目瞪口呆,连声说:“神品,神品,我活了七十岁,如此神品还是第一次看见,谁能绣出这样的神品?”

这《八仙上寿图》的作者叫沈云芝,江苏苏州人。沈云芝从七岁就爱上了刺绣,如痴如醉,一心精研绣功和针法。二十岁之后,她对刺绣的针法、挑花技巧就无所不知、无所不精了,她又精研构图与色彩的学问,刺绣技艺精益求精,出神入化,随手绣出的花鸟鱼虫都美观大方、耐人寻味。沈云芝却还不满足,她觉得传统绣法写意性强,逼真感差,虽也活泼有趣,但还应再加提高,于是就借鉴西洋画的写实手法,首创“仿真绣”,追求图案的质感与逼真,几年之后,她的探索成功,绣出来的人物、虫鱼、花草无不栩栩如生,而所用丝线的质地与所绣图案搭配,更使人物、鱼虫活灵活现,仿佛会动会叫一样。不过,沈云芝的新绣法却不为世俗所容,刺绣界攻击她的绣法离经叛道,走了邪路,一般世俗之人也胡乱传言,说她的绣品挂在家里可能兴妖作怪,弄得沈云芝的绣品卖不出去,连靠刺绣度日也成了问题,沈云芝一气之下,呕心沥血绣了《八仙上寿图》,宣布说要献给慈禧太后,请她鉴定绣品的价值。

苏州的市井小民听说沈云芝要给太后送绣品,一齐讪笑,说:“她到北京,恐怕连太后的背影也见不到,太后贵为一国之母,岂能稀罕她的玩意。”

沈云芝说了气话,却也知即使到了北京也无法送东西给慈禧,但心中咽不下这口气,便找到了巡抚衙门,说要进献太后寿礼,请巡抚代呈。

巡抚端方却不是一般的满人,这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喜欢研究金石碑帖,对古董宝物的鉴赏尤其高明,算是满人中的才子,曾因写《劝学篇》上呈慈禧,被太后赏识而选到陕西当按察使,不久又升巡抚,慈禧逃难西安后他的表现不错,很得太后欢心,回銮后不久就着他做了江苏巡抚还署理两江总督,是个响当当的封疆大吏了。端方为了报答太后的赏识之恩,正苦心孤诣的思量着寻一件天下少见的宝物进献,但稀世之宝可遇不可求,寻了多时,迄无结果,正在苦恼,沈云芝找到了他的衙门。端方叫人将沈云芝的绣品拿进来看,一看之下,端方呆了,惊讶之下,拍案大叫:“鬼斧神工,刺绣之物竟能精美如斯!”

幕僚们都知端方之能,忙请教说:“人传沈云芝的刺绣离经叛道,大帅却何以独赏,可否教教我等。”

端方说道:“你看这山水有远近之趣,人物有瞻眺生动之情,花鸟鱼虫有绰约亲昵之态,细微之处逼真如此,凡俗绣品怎能达到这般境界!”于是急派人护送沈云芝入京,将绣品直接呈入宫中。

慈禧将这《八仙上寿图》视如珍宝,用手轻轻的抚摸,说:“我七十了,将死之人还能见到这样的宝贝,也算大有福份了。不知能绣出这样神奇绣品的人,却又是如何的出众。”

李莲英知道慈禧的心思,就传话出去叫沈云芝谨见。沈云芝被太监带着怯生生的进了宫。

此刻却在南海边上斜躺着纳福呢,沈云芝近前忙跪下恭行大礼,心中是忐忑不安,不知这在万人之上的太后将如何评价自己的绣品,因此好生紧张,只敢垂头看着地面。

慈禧却不说绣品,温言道:“孩子,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长得什么模样。”沈云芝缓缓抬起了头。周围的太监宫女鸦雀无声,大气不出,木呆呆的看着。慈禧坐起了身子,又用手揉揉眼,探身前俯慢慢的细看。

眼前的沈云芝美丽不可方物,而仪态的娴婉、皮肤的白中透红、表情的柔和安详,哪一项都似乎好到了极致,让人怦然心动,生出爱之怜之的感觉。实际上沈云芝已经三十岁了,但江南之地山灵水秀,气候宜人,沈云芝又常在绣房,不受雨淋日晒,所以看起来仍如二十许的样子,她又醉心于刺绣,没有世俗的机心和烦忧,脸上就纯真之态与成熟之美并存,只把慈禧太后与一众宫女太监看得痴痴呆呆,又慕又叹,沈云芝被看得脸上一红,羞了起来,忙又低下了头。

李莲英就俯身扒在慈禧耳朵边说:“太后啊,你老人家的福份不是一点,是真正的福如东海啊,有这样的人来给你贺寿,你该开心吧?”

慈禧乐得合不拢嘴,用拐杖连连顿地,说:“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绣出这样的珍品!来人哪,给我赏——”李莲英忙小声问:“太后,赏什么?”慈禧本想说赏黄金一百两,话到了嘴边,又有些肉痛,就改口说:“笔墨纸砚侍候,我要赏这孩子两个字。”

李莲英笑道:“太后难得赏人书法,朝中大臣立了功,也没见你赏字,可见你老人家对这人与绣品的确是看中了。”

片刻工夫笔墨纸砚与矮桌镇纸就拿来了。慈禧提笔,扭着腰,歪着脖子,手倒一点不颤,巍巍的写了两个大字:“福”“寿”。墨迹稍干,李莲英就双手托起着两个大字,高声说:“沈云芝谢赏。”沈云芝忙叩头谢赏,恭恭敬敬接了两个大字。慈禧就说:“传我的话,以后沈云芝的绣品,统称沈绣。凡给外国国王、总统他们送礼,就用沈绣来送,让洋人也见识见识我中华大国的手艺。”

慈禧的赏识,让沈绣一朝成名,消息传开,远在江苏的端方也感荣耀非常。不过却急坏了其他各地的督抚们,大家又是嫉妒又是羡慕,就也纷纷想办法筹措寿礼。湖南的巡抚陆元鼎不甘落后,也急招各属官商量对策,想找到一件压倒沈绣的寿礼,为湖南争光。

属官们集于抚府的大客堂内,众口纷纷,有的说长沙的竹刻精致无比,可和沈绣一较高下;有的说浏阳的花炮烟花是祝寿的佳品。正说得热闹,长沙的巨绅王先谦却在门外求见。

陆元鼎皱了皱眉,说:“他来干什么?”

传报的门役说:“王先生急得头上冒汗,口称有十万火急的大事。” 陆元鼎嘟囔道:“还有什么事比选寿礼更大更急,如今都十月了。”但还是说:“好,请他进来吧。”

王先谦满头大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直跑进众官聚会的大客堂,大声叫道:“巡抚呀,此刻你还有闲情选寿礼,大祸临头了!”

众官一惊。陆元鼎急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王先谦说:“长沙城在万圣节那一天就要炸弹横飞,官员个个都要人头落地,城里的新军要反,城外的会党也要反,这事难道要等发生了才急吗!”

陆元鼎大惊失色,一众官员也目瞪口呆。陆元鼎腾的站起来,瞪眼问:“你的消息从哪儿来的,快说快说。”

王先谦说:“这是我一个弟子探听到的消息,说湖南的革命党在万寿节起事,运动新军、会党配合,倒时尽杀满城官员。”

原来王先谦有个弟子叫刘佐楫。在长沙武备学堂读书,他的许多同学是华兴会员,想运动刘佐楫革命,便说到了万寿节起义及黄兴领导革命,以坚其心。刘佐楫答应考虑,暗中却将此事说给了王先谦。王先谦听了大惊,就急忙到巡抚衙门来报告。

陆元鼎当下问王先谦:“革命党的头领是谁,你弟子还说了些什么?”王先谦说:“他们有个组织叫华兴会,会长就是明德学堂的老师黄兴。”

陆元鼎一愣:“怎么会是黄兴?不可能吧。” 王先谦急道:“怎么不可能,明德学堂这几年猖狂得很,有些老师在课堂上就大讲满人杀汉人的事。”

陆元鼎沉吟道:“黄兴这个人我见过,是个勤恳认真的好老师呀,身形庞大魁梧,人却老实憨厚,他怎么会是革命党的头领呢?”

王先谦见巡抚不怎么相信自己的话,就赌咒发誓,说:“我要有半句虚言,就让革命党的炸弹先炸死我!”

陆元鼎安慰他说:“王先生不要急,我不是不信你的话,只是没有真凭实据,我也不能就抓人呀。这样吧,我安排下去,命新军大力约束纪律,同时令长沙城,湘潭,浏阳等处的警察差役都留点神,用心访查,等有了证据,这便捉拿黄兴。”

王先谦没有办法,怏怏不乐的出了巡抚衙门,心中暗骂陆元鼎糊涂。陆元鼎等他走后,即下令整顿新军,并命各处的警察暗探四出侦缉,探听访查关于革命党的情况。

马富益的会党弟兄训练得相当认真,各路统领带了精挑细选出来的人手,分批潜入荒山野洼人迹罕至的去处练习打枪。黄兴又派了好些在日本学过军事的会员前往指导,大家学得认真细致、兴高采烈。

五路巡查使何少卿、郭鹤卿往来各地检查训练情况,然后汇报给马富益。马富益听说大家学得认真、心甚满意,就让何、郭两位多辛苦点,再巡查几遍,看各路各堂口的弟兄技术上进步如何,督促他们加紧训练、多学技术,不要光为了好玩才去凑热闹。

看看万寿节快要到了,已是秋尽冬来的时候。三湘四水之间芙蓉花谢、红叶凋零。何少卿、郭鹤卿又从南到北巡查了一遍,见受训的弟兄不光打枪有了进步,列队行走、卧倒匍匐等也做得有模有样,看起来倒也威武精干,两人心下欢喜。回湘潭后,感觉累了,何少卿就提议到酒馆喝两盅,郭鹤卿欣然同意。于是来到一个相熟的酒馆,吆五喝六就喝了起来,不多时就喝高了,两人正感酣畅,酒却没有了。

郭鹤卿带着酒意就嚷嚷起来,叫老板快快添酒。老板提着酒壶笑嘻嘻的过来,说:“好久不见你两位了,今儿什么事这么高兴?”

何少卿已经喝得头重脚轻了,手捏空杯哈哈大笑起来,说:“什么事这么高兴,这可不能告诉你,这是天大的事!”

郭鹤卿的舌头也有点硬了,却硬挣扎着,说:“告诉你万寿节那天少出门,不然枪子不长眼睛,倒时可别说我弟兄俩没关照过你。”

酒馆老板吓了一跳,忙问详情,郭、何两人却不肯再说,只嘟嘟囔囔说反正万寿节要出事。

湘潭县的巡警密探这几日正到处出没,打听寻找万寿节起事的革命党,路过酒馆门口,听郭、何两人嘟嘟囔囔的大为可疑,便飞快跑到警署叫来了一队警察,将已经大醉酩酊的郭鹤卿、何少卿抓了起来,抬入湘潭县衙门。

第三十三章 天地悲秋意,壮举化云烟

何郭两人被抓进湘潭县衙后,立刻遭严刑拷打,何、郭两人大骂不止,清吏与警察便迫令其跪烧红的铁块。两人被强压着一跪,铁烙皮肉吱吱作响,焦臭弥漫,白烟四起,何郭两人身子一软,便晕死过去。清吏用凉水泼醒他们,又用红铁块烙其双脚、大腿。酷刑之下,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遂将知道的黄兴、马富益、刘揆一及会党中其他人招供了出来。

何郭两人被抓,吓坏了酒馆老板,战兢兢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急忙跑到哥老会就近的堂口告知,随即马富益就知道了。马富益这一惊吃得不小,马上派人去湘潭县衙探听消息。

人刚派走,又传来消息,五路统领中的北路统领游得胜在常德被捕。

马富益仰天长叹,知道所有的计划、部署都要破产了,无奈下他派人分头通知各路、各堂口的人速速躲避,又派人到长沙通知黄兴。然后马富益遣散了总坛的人员,自己也化装逃往他处。

马富益派往长沙送信的人还在途中,长沙抓捕黄兴的行动就开始了,原来湘潭县衙一得到何郭两人的口供,即刻电告长沙巡抚衙门。巡抚陆元鼎一听黄兴竟真的是革命党头领,惊怒之下急命警署派人捉拿。警署总办熊得寿即刻派人围了明德学堂,入内一查问,黄兴却不在,回家去了。熊得寿忙又带人包围了紫东园,入内再查问,园子却于不久前换了主人,新主人也不知黄兴搬到哪儿去了。熊得寿又急又气,没有办法,只好将警察分散开来,满城探问打听黄兴,给众人说清了黄兴的体貌特征后,又吩咐道:“态度必须缓和,万不能打草惊蛇。”

黄兴当日无课,的确是回家了。他想到起义在即,到时生死难料,便趁空闲,欲在家陪伴继母妻子多说会儿话。黄兴的这位继母深明大义,很得黄兴尊重,妻子也深明大义,支持他反满革命。一家人说了会话,黄兴究竟心中放不下华兴会的事,于是又出门,想到华兴公司去问问消息,看江浙、江西一带会党的联络情况如何。

黄兴刚出家门欲向左拐,忽然左边小巷里转出两个巡警,堵住了他的去路。黄兴大吃一惊,面无表情看着巡警,右手一动,滑进口袋,抓住了袋内的短枪。这时警察却发话了,问他:“老乡,这一带有没有住着一个叫黄兴的人?”

黄兴一愣,忙摇头说:“没有,从没听说过这个人。”说着慢悠悠绕过警察,向前走去。 两名巡警看着黄兴的背影,心中忽起疑意,相互看了一眼,一人小声说道:“奇怪,这人有点像黄兴。”另一个说:“不错,总办说黄兴魁梧壮实,这人就很魁梧壮实。”一个说:“总办说黄兴嘴上有黑胡子,这人也有黑胡子。”两个巡警小声商量一番,就悄悄跟在黄兴身后观察。

黄兴见两个巡警紧紧跟在身后,知道事情不妙。他缓缓的走着,心中焦虑异常,苦思对策,却极力保持着步履的平稳,过了文星桥,不多远就是明德学堂了。这时对面忽然又转来两个警察,黄兴只觉胸口“突突”跳着,右手在口袋里,紧紧攥着枪把,出了一手的汗。身后的两个巡警忙大声招呼前边的巡警,招手叫道:“老李、老张,快来快来。”

前边俩巡警一路小跑从黄兴身边经过,掠起的风打在黄兴身上,他轻吁一口气,却听那两名巡警问道:“怎么了,找见了?”后边的训警指着黄兴的背影,小声说道:“这人很像黄兴,你们说咋办?”前边一名巡警说道:“我俩也不认识他,但听说黄兴的武功极是厉害,还是小心点好。”

巡警察们正在商量,黄兴却猛然间加快脚步,冲进了明德学堂的大门。四个巡警察立刻高叫道:“快追,他进了明德了。”拔腿便追了上来。

四名巡警追到明德学堂门口,大门内走出来了一个满脸皱纹、斜挎竹筐的男子。巡警喝问道:“刚才进去了一个身形壮实的男子,唇上有黑须,你可看见了?”

挎竹筐的男子点了点头。

巡警又问:“他是不是名叫黄兴?”

那男子说:“是啊,怎么了?”

巡警们大叫一声,一个人堵住前门,三个人呼啸一声,冲了进去,又分出一个人堵住后门,余下两人仔细的搜索全校。各个角落都寻觅到了,却早已不见黄兴的踪影马富益派来报信的人直到连声街华兴公司,那儿只有曹亚伯一个人在。曹亚伯得信,急如星火赶往明德学堂找黄兴报讯,却不见黄兴。张继周振麟说大批巡警刚刚撤走,他们也是来找黄兴的。三个人一商量,张继周振麟分头去通知其他同志转移,由曹亚伯负责寻找黄兴。

曹亚伯出了明德学堂的大门,却忽遇从武汉赶来的宋教仁,曹亚伯忙叫着他的字说:“钝初,湖南之事已经泄密,你快回武汉通知人转移。”宋教仁略一问泄密原由,转身便走,乘船急回武汉。

曹亚伯先到黄兴常去的武备学堂寻找,找不见黄兴;又去了湖南高等学堂,长沙府中学堂,还是找不见黄兴。曹亚伯就顺着营盘街到文星桥黄兴的家里去找,却被告知黄兴已从家里走了,或许是去明德学堂了。曹亚伯就又到了明德,学堂内仍然没有黄兴的影子。曹亚伯想了想,忽想此时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龙侍郎的府第,于是忙出了明德的后门,一路急步赶往龙府。

曹亚伯常来龙府,与门役等也极熟,此刻顾不上答话,风一样冲到龙府的客堂,不见黄兴,又向后到了最里进的花厅,却见黄兴端坐于厅内的短榻上,正认认真真地研读一本《唐诗三百首》。

原来黄兴进学堂后,一路急跑,穿过学堂,又从后门出来,拐了两个弯子,进了龙侍郎的府门,对满头白发的侍郎说:“我的事恐走露消息了,我必须在你这儿躲几天。”

龙侍郎忙安顿黄兴进内室,又打发几个精干仆役出外打探消息。黄兴便安安静静在花厅看起书来。

曹亚伯见黄兴无恙,叫一声:“谢天谢地。黄兄,你好悠闲!” 黄兴忙站起来,上前握住曹亚伯的手,说:“事败了,奈何?其他人转移了没有?” 曹亚伯点点头,说:“张继周振麟去通知大家了。”两人细商善后办法,迄无良策。这时张继也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叫道:“黄兄,此处不能久呆。外面风声峻急,各街口已遍撒军警的岗哨,盘查往来行人,说不定会全城搜查。”

曹亚伯急问:“那你是如何来的?”张继说:“我穿洋装,没辫子,说了几句日语,军警以为我是日本人,没敢为难,我就连穿了几个街巷来了。”

黄兴问:“其他人全转移了?”张继说:“都走了,我催促他们即刻出城,不得停留。”黄兴松了一口气,说:“好,这就无大碍了。”

张继却瞪着眼说:“你怎么办,你也要赶快转移地方。”黄兴说:“却去那儿呢?军警既然封锁了各街口,是绝对出不了城了。”

张继说:“大不了一死,我和亚伯保护你硬冲出去。”说着从口袋掏出短枪。黄兴喝道:

“胡闹!坐下来再商量。”

这时龙侍郎来叫三人吃饭。吃过饭,三个人又闷坐了一会,天就黑了。曹亚伯忽然一拍后脑说:“有办法了,官府最怕的是教会,这儿离吉祥巷长沙基督教会的圣公会不远,黄兄若住进了圣公会,便是住上一年,也没人敢进去搜查。”

张继大喜,说:“好办法,好办法。你和他们的、熟不熟?”曹亚伯说:“圣公会的住持黄吉亭牧师和我极熟,我这就去联系。”

曹亚伯也是短发无辫,街上的军警不敢为难于他,因此他一路顺利就到了吉祥巷,巷内黑乎乎的,圣公会的大门紧关,曹亚伯心急下乱拳打门。圣公会内的人惊慌起来,黄吉亭牧师就祷告说:“主啊,有灾祸来降临吗?求主消弭灾祸,不要让无辜的人受难。”

曹亚伯打了一会门,又大声喊黄吉亭的名字。过了一会,黄牧师颤巍巍来开了门,曹亚伯闪身而入,直进黄牧师的卧室,将黄兴之事说了,黄牧师允诺。两人又商量好了黄兴来圣公会的办法,曹亚伯这才告辞。

第二天中午,黄吉亭牧师坐轿子来龙府拜会龙侍郎,沿路的军警见是教会的轿子,谁敢阻拦。半下午时候,黄兴坐进黄牧师的轿子,张继、曹亚伯在两旁护卫着,大摇大摆抬到了吉祥巷圣公会内。黄兴便在这儿住了下来,一住便是数月。

转眼冬天就来了。深夜的上海提篮桥监狱,寂静异常,偶尔传来惨叫声,那是印度狱卒在用软梏折磨犯人。章太炎邹容入狱之后,怎能习惯狱卒的随便打骂,于是奋起反抗,遇有狱卒打骂,就还手自卫,但每次众狱卒都一拥而上,将他俩打翻在地,提脚在头胸各处乱踢,直待两人遍体鳞伤昏死过去,这才罢手。

章太炎经了几次毒打,知道和狱卒无理可讲,便学佛自解,说:“世人皆苦,我辈虽入地狱受虐,但心有佛在,身苦而心甘之如饴。”又劝邹容也学佛自解,邹容气怒下坚不学佛,因此常饱受毒打折磨。章太炎无法保护邹容,便欲绝食自尽,心想:“我绝食一死,外边的舆论定会谴责监狱,邹容的境遇或会改善,如此我死便能换邹容之生。”

但绝食几天后,饿得晚上睡不着觉,章太炎就与邹容拥被而坐。凄冷的夜里除时有惨叫声传来外,再无任何声响,月光从小窗透进来,白亮如水。章太炎就说:“小弟,又寒又冷,无法入睡,我俩作诗消遣吧。”

邹容说:“自当尊大哥吩咐。”

章太炎便吟道:“邹容吾小弟,披发下瀛洲。快剪刀除辫,干牛肉做糇。英雄一入狱,天地亦悲秋。临命须掺手,乾坤只两头。”

邹容说:“大哥好快的诗才。”想了一想,也吟道:“吾兄章枚叔,忧国心如焚。并世无知己,吾生苦不文。一朝沦地狱,何日扫妖氛?昨夜梦和尔?同兴革命军。”

章太炎呵呵而笑,说:“革命军一定会兴起来的,我是看不到了,小弟你会看到的。” 邹容惨然一笑,未及笑完,头一歪,却靠墙睡着了。白日被强迫干了一天活,其间又受软梏折磨,邹容实在是疲累了。章太炎叹了一口气,替邹容掖好被子,自己照旧闭目想着心事。一会儿邹容却在梦中骂起人来,愤怒异常,如疯如癫。

章太炎大惊,忙以手摇邹容肩膀,喊邹容苏醒。邹容却醒不过来,梦魇之中骂了一阵,忽然痛哭起来,嘶哑着嗓子念诗道:“中原久陆沉,英雄出隐沦。举世呼不应,抉眼悬京门。

一瞑负多疚,长歌招国魂。头颅当自抚,谁为垒新坟!“

月光斜移,照在邹容的脸上,那是一张因愤怒因伤心而扭曲变形的脸。章太炎心一酸:

“一个英气逼人的邹容,如今变成这个样子了。”叹了一声,滴下泪来。

天亮时分,邹容醒了过来,章太炎问他梦中哭骂之事,邹容摇头不知,但似有气噎心中,脸色明显憔悴了许多。又过了几日,蔡元培来探狱,与章太炎商量要联络各界立一组织,专用以反满革命。章太炎大力赞成,提议将组织定名为“光复会”,蔡元培首肯,说:“我已联络了陶成章、龚宝拴等一批人,欲不择手段覆灭满清,你在狱中可一定要挺住啊!”

章太炎说:“好。”遂打消了绝食自尽之念。 原来在日本的“军国民教育会”内部,成立了一个暗杀团,主张以炸弹、投毒等多种方式消灭满清重臣,为革命开辟道路。暗杀团的杨笃生、何海礁到上海后与蔡元培接上了头,蔡元培甚服其论,就在爱国女校内试制毒药,欲待制成之日,交杨笃生带入北京大肆投放。

《国民日日报》社的章士钊、刘师培等对暗杀的兴趣也不小。不过蔡元培的毒药制来制去不成功,杨笃生不耐烦久等,就与何海礁携炸弹上北京去了。蔡元培与杨笃生等接触之后,便生出了成立组织,以暴力、暗杀等手段覆满的念头,于是借探监之际与章太炎相商,不料这一商量,却救了章太炎一命。

宋教仁将湖南会党人物被捕、起义消息泄露的事带到武汉,吕大森、胡瑛等估计武汉也将全城大搜,于是通知“补习所”的人全部转移躲避。“补习所”为起义买了许多枪械弹药,胡瑛就和王汉两个将枪械弹药搬到鹦鹉洲上,那儿有个朋友家有地洞,胡瑛王汉将枪械弹药藏入地洞,人也钻入地洞躲藏,却不时让朋友出外探听情况。

陆元鼎没有抓到黄兴,却在武备学堂抓住了几个华兴会员,得知武汉的“科学补习所”

也与黄兴合谋起事。两湖总督张之洞得陆元鼎的电报,忙派兵到魏家巷捕人,“补习所”却人去房空,一个人也没有了,张之洞便将新军中与“补习所”来往密切之人全部调离重要岗位。

还要再深查革命党的事,朝廷却派铁良为钦差,南下来视察各省新军的训练情况。张之洞不敢多惹麻烦,遂将新军安抚一番,命大家好好训练,以迎接钦差。武备学堂的督办梁鼎芬却担忧学堂的学生闹事,说学生受革命党的影响,排满情绪十分激烈。张之洞便命将激烈分子全派往欧洲去留学,以保证武汉三镇的安宁。命令一下,朱和中等激烈分子全被强行送到欧洲去了。

铁良的南下巡视,起因于练兵处的实权全部落入袁世凯手中,慈禧太后渐渐察觉到了这点,就招铁良相商,铁良建议成立陆军部统管全国军队。慈禧点头说:“不错,只有这样才能将军队控制在朝廷手中。”便欲以铁良为陆军部尚书。

铁良叩头说:“太后的恩典,铁良感激涕零,但奴才资历尚浅,当这个尚书恐难浮众望。”

慈禧说:“怕什么,资历也是历练来的!”于是下令选铁良入军机处作军机大臣,又发上谕以铁良为全权钦差,视察两广、两湖、直隶等地的新军。铁良知太后此举是为自己增加声望,于是格外认真。先到武汉看了张之洞的新军训练情况,又一路南下,直到广州,仔细了解各地的军伍之事,察看新军训练情况。各地官府远迎近送,尽心巴结,大员们见慈禧倚重铁良,知此人在朝分量不轻,神态之间便恭恭敬敬,迎送宴请也就大肆铺张,搞得十分隆重。

藏在鹦鹉洲地洞中的胡瑛王汉听说武汉的风声渐渐松了,便悄悄出了地洞,寻找过去的那班革命者,大家却多数离了武汉远走高飞了,新军中倒是剩下了一些人,但全被安排到咸淡职位上了,气得胡瑛、王汉大骂张之洞手段很辣。

这时武汉来了一个相貌堂堂、风度俨然的中年人,叫做万福华,到处寻找敢杀官造反的人。胡瑛、王汉通过人介绍认识了万福华,就领了万福华到鹦鹉洲请教。万福华说:“现在不是率众起义,占据州府的时候,因为民众都做着奴才梦,觉醒之人太少,费许多心机,响应者寥寥,稍有梗阻便前功尽弃,另外,人民的素质也太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怎能靠他们来成事呢。”

胡瑛、王汉一齐点头,说:“有道理。可是该如何干呢?” 万福华说:“当然是搞暗杀。暗杀简便易行,不需要多少人,也不需要多少钱,如能击杀一两个清廷大员,便朝野震动,既能威慑满清权贵,又能唤醒振奋人心,一举多得,即使事败,损失也相当有限。”

胡瑛问:“那你来武汉要杀谁,杀张之洞吗?” 万福华说:“张之洞算什么,军机大臣铁良从广东过来,将乘火车经武汉北上直隶。铁良被慈禧倚为军界强人,杀了他,满情高官人人胆裂!”

王汉听得兴奋无比,大叫道:“杀铁良,算上我们俩,咱三人共同诛杀此虏。” 胡瑛也踊跃不已,三人便商量说:铁良到武汉时,张之洞必定摆宴饯行,并在大智门车站迎送,倒时三人穿上新军服装混入车站,趁机以枪射死铁良。地洞上长短枪都有,当下三人各自捡了一把短枪,又多次去车站勘察地形,将暗杀的方案搞得详尽具体。

十一月十日,铁良乘火车到了武汉大智门车站,张之洞上车迎其入城赴宴,铁良却不下车,在车内和张之洞说了会话便算是告别了。张之洞只好一人下来,火车隆隆的就开走了。

混入车站的胡瑛三人气得几乎炸裂了胸腹。万福华一气之下远走上海。胡瑛王汉大怒下却坐下一趟车追赶铁良,发誓说:“不杀此贼,誓不回鄂。”

胡瑛王汉在河南彰德终于赶上了铁良。原来彰德驻有新军,铁良下来巡视了一番,所以耽误了行程。这一日巡查之事已完,将乘车继续北上,彰德的官府殷勤相送,军警百十人列队警戒,王汉让胡瑛在外接应,自己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进了车站。铁良与众官拱手告别后,举步登车。王汉忙举起手枪,“嗒嗒”两下连射,铁良身边一个随从被打伤摔倒。人群大乱起来。军警们追了过来,王汉随人群逃到一水井旁,恨道:“没有杀死铁良,我还有何颜再回家乡!”于是跳井自杀而死。

胡瑛侥幸逃脱,便南下逃到了上海。

万福华到上海后,时间不久就和章士钊、刘师培等人认识了,说起暗杀的事,刘师培大声叫好,瞪着眼问:“你说杀谁?”

章士钊说:“要杀便杀王之春,这狗官主张给俄国割地,又借法国兵镇压广西人民,实在是罪大恶极,该当处死。”刘师培说:“王之春就王之春,何时动手?”

王之春曾是广西巡抚,在任时将广西三十多处矿山低价转让列强资本开发,因而引起公愤,广西人因而要群起驱逐他,王之春便欲借法国兵镇压,事情传开,全国人一齐谴责痛骂,清政府迫于压力,将王之春革职。王之春丢了官,闲居上海,嘴里还胡言乱语。零三、零四年,中国到处是拒俄狂潮,王之春却说必须牺牲东北以联俄,所以在时人的眼中,王之春是个大大的卖国贼,杀他最是理所应该。

刘师培叫嚷着要立刻动手,自己却没有枪,就要求万福华把枪借给自己,万福华不借,反问:“你会不会打枪?”刘师培语噎,气得乱跺脚。此时,报社的门开了,章士钊眼前一亮,黄兴、张继带着一股风,出现在屋内。张继哈哈一笑,说:“黄兄与我又来了,你们几个可好?”

原来黄兴在圣公所呆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看看阴历年就要到了,烦闷起来,要离开这儿。

张继与曹亚伯商量,欲送黄兴乘日本的客轮直接到上海。曹亚伯认识日轮上一个职员,找他相商,那人满口答应帮忙。黄兴便坐了圣公所的轿子,张继曹亚伯带枪护送,轿子一直抬上日轮的甲板。张继说:“我送黄兄到上海,亚伯留长沙处理后事,打探消息。”黄兴首肯,嘱咐曹亚伯多多留意马富益的行踪,一有消息,即往上海送信。

客轮起航了,顺流而下,涛声里,黄兴回望长沙,仰天而啸,说:“总有一天,我要将这儿搞个天翻地覆。”

前一段,宋教仁、吕大森等分别通过上海逃往日本,章士钊向他俩打问黄兴张继的消息,他俩也说不详细,章士钊因此而心中忧虑、挂念殊切,如今忽见两人活生生便站在眼前,不觉一声欢呼。黄兴、张继风采如昔,似乎起义失败对他俩的打击不是很大。章士钊忙上前执手相问,黄兴憨憨的一笑,摇摇头,说:“泄露了消息,所以败了。”

章士钊痛心不已,连连叹息。黄兴却又豪气满脸,拍着章士钊的肩膀,挺胸说道:“行严勿忧,力量损失不大,还可以重来。”

刘师培跑上去和张继抱在一起,大声闹着笑着,忽然觉张继腰间鼓囊囊的,便问:“装的什么?”张继笑而不答。刘师培伸手一摸,竟是把崭新的手枪,大喜下掏了出来,比划着,说:“好极了,枪便借我一用,我要用它去杀王之春!”

第三十四章 牢中聚会笑语乱

张继为湖南事败正不自在,听刘师培说要杀人,而且是杀王之春,立刻大声叫好,说:

“算我一个。杀了这狗官也出出心头的恶气!”刘师培便介绍张继与万福华认识。黄兴与章士钊说了一会话,问起章士钊上海的反清志士,章士钊就将蔡元培介绍一番,黄兴大喜,即可就要和蔡元培见面,章士钊于是领了他去爱国女校。

连日来黄兴与蔡元培在爱国女校商量反清大事。湖北的张难先、田桐此时也在上海,听说黄兴到了,齐来探问。黄兴询问他们得知湖北的同志没有损失,枪械也掩藏起来,心中大慰,说:“人、物俱在,我两湖便还有重起之日。”便在上海奔走联络起来,经蔡元培介绍,他又认识了陶成章等人,商量着欲借机再举义旗,蔡元培、陶成章都表赞成。

这时早过了阴历年,到了二月天气了。章士钊、万福华他们商量杀王之春的事也定了下来,但设想的几个操作方案都不稳妥。

章士钊说:“这狗官的寓所门禁森严,有许多警卫保护着他,须得想别的法子下手。”刘师培手中拿着张继的枪,兴奋异常,说:“我有好办法,可以约他出来下手。”万福华问:“什么办法,说出来看看。”

刘师培说:“王之春在上海有个朋友叫吴葆初,两人来往密切。我伪造一张吴葆初的便笺,约他说来吃饭,我们却事先等在那儿,这样岂不万无一失!”众人齐说:“有道理。”

没有几天刘师培便请人帮忙搞到了吴葆初的笔迹。章士钊几个也选好了四马路上的金谷香番菜馆为下手之处。刘师培当即模仿吴葆初笔迹,写便笺约王之春翌日到金谷香便宴。万福华又将大家分了工,自己与张继实施暗杀,章士钊与刘师培协助望风。刘师培大为不服,抗议说:“便笺是我写的,我送的,到了真干却不让我干,那不行。”

万福华说:“你的近视眼哪能看清人,到时误伤了好人,没的给革命党抹黑!”大家全笑了起来。

刘师培少年时学习刻苦,文名极盛,眼睛却弄成了高度近视,不得不带个沉甸甸的眼睛。

万福华如此一说,刘师培也自感气馁,张继就上前一把将手枪夺了过来。刘师培噘着嘴生气。

章士钊只好劝他。

到了翌日一早,四个人早早赶到金谷香,预作准备。 金谷香是一座青砖二层小楼,欧式建筑,一色的落地式玻璃大窗。一楼为普通座,二楼为高档雅座,厅堂宽大,可同时容乃三四百人就餐。女服务员穿着艳丽的旗袍在门口招呼客人,而男侍应生一律西装革履,充满了异国情调。按万福华的安排,张继上了二楼,找个不引人注目的位置坐了下来,万福华则在一楼就坐。此时未到正午,吃饭的客人不多。章士钊、刘师培在门外的马路上溜达着望风。

将近饭时,各路食客络绎赶来,金谷香内热闹起来。便在此时,一辆四轮马车驶到了金谷园的门口。先下来了两个护卫,接着王之春下来了。章士钊、刘师培忙向万福华、张继打暗号,四个人立时全神贯注。

王之春肥肥胖胖,气派却极大。刘师培在路边转弯处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又急又紧张,心突突的乱跳。王之春似乎觉察到了有人盯自己,转身看了过来,刘师培吓得连忙低下了头。

王之春又朝两边看了看,这才在两个护卫一左一右的护持下,进了金谷香大门。万福华手在衣袋内挺枪对着门口,左边护卫的身体恰好挡住了王之春,万福华只好凝而不发。紧接着,王之春便踏上了楼梯,两边的警卫忽变成一前一后,又挡住了万福华的枪口。万福华叹一口气,想:“只能看楼上张继的了。”

张继此刻坐在离楼梯口十米远的地方,袋中的手枪机头已经张开。过道中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张继不由得皱起眉头。王之春便在这时上来了。张继一阵激动,站了起来。王之春却站在楼口侧边不走了,举目向餐厅内瞭望,寻找约他的朋友吴葆初。他的前边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张继知道此时开枪,把握实在不大,但时间又不允许久等。正在心急,王之春却摇了摇头,见吴葆初不在,转身就欲下楼。

张继急了,忙举起左手,高声叫道:“王大人,我家吴先生马上就来,嘱我在这儿等你。” 王之春及两个警卫一齐回过头看。张继面露笑容,左手摇着招着,向他们就走了过来。

王之春暗道:“奇怪,这人如此面生。却用左手招我,好生无礼。”一名护卫忽发现张继的右手在口袋内转动,口袋被撑起的部分宛似枪管模样。惶急下将王之春一拉,喊道:“危险,快走。”

王之春周身打了个激灵,惊呼一声,转身飞一样便下楼梯。 万福华见王之春上了二楼,便在一楼门口峻巡,想着张继得手后如何掩护他逃走。忽听二楼一声惊呼后,脚步踏蹅,乱哄哄惊叫连连,有人摔倒的声音,有乱拥乱挤的声音,却没有枪声。正自惊疑不定,忽见王之春与两个护卫慌慌张张冲下楼,朝外飞跑。此时哪能犹豫,万福华一个箭步过去,一把抓牢王之春背部的衣服,大喝道:“王之春,卖国贼,你受死吧!”

右手提枪,对着王之春脑袋就是一枪。

撞针“嗒”的一响,却没子弹出来,原来是颗臭弹。王之春魂飞魄散,用力一挣,后背衣服撕烂了一片,人挣脱了出来,疯一样就跑到门外的马路边,边跑边大喊“救命”,一名护卫搀着他欲上马车。万福华扔掉手中的破布,拔腿再追,另一名护卫却在后抱住了他。此时张继持枪追下楼来,街上却警笛急鸣,巡捕们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张继恨得连连躲脚,无奈下,顺手将手枪扔掉。

黄兴对暗杀不很赞成,却也不很反对,见万福华、章士钊他们极是热心要杀王之春,虽未阻拦,心中却确实担心。他们几人走后不久,黄兴便与先逃到上海的华兴会员徐拂苏赶往金谷香一带探听消息,刚刚走到金谷香附近,四处警笛乱响,巡捕们迅速将各个路口封锁,一群巡捕进入金谷香控制了现场,然后所有现场的的人俱被巡捕们押往巡捕房,将名字住址登记之后,一些女人、年龄大的人被放走了,身强力壮的年轻男子全被关押起来,等候审查,黄兴、徐拂苏也被作为嫌疑人关了起来,两人大叫冤枉,巡捕们却根本不理,硬将他们推到一间牢房里。说:“有冤无冤,提审你时再说。”两人无法,黄兴说:“不怕,吉人自有天相,好人自当无恙。”

同屋还关了一个叫郭人漳的男子,约莫三十岁左右,相貌奇伟,双眉插鬓,一副官相,也大声喊冤说:“我在金谷香请朋友吃饭,哪知道暗杀的事,却连我也抓了起来,这些巡捕实在混帐!”

黄兴笑道:“没办法老兄,既来之,则安之,总有弄明白的一天。” 郭人漳叹了口气,说:“只能如此了。”

黄兴虽貌似从容,心里却暗暗叫苦,他是长沙那儿的重犯,在这儿若暴露了身份,后果不堪设想。当时张之洞已将黄兴的照片发往各处通缉,上海道衙和租界巡捕房也已谈妥,发现黄兴即行拘捕。黄兴初进来时报了个假名,负责登记的巡捕见他体貌魁梧,颇似上海道衙要求抓捕的黄兴,便找出道衙送来的照片,比划着辨认,黄兴这时却已剃掉了胡子,和蔼而儒雅,和照片上的样子大不一样了,巡捕疑神疑鬼了一会,不敢确认,便也先将他暂关起来,以待后细审。

黄兴想着张继、章士钊他们应也被捉无疑了,只不知是在怎样的情况下被捉的,他们的身份也是绝对不可暴露的。不过此刻空急也是无用,索性便放开心怀,安慰徐拂苏一番,又与郭人漳扯些闲话,等待着巡捕房的提审。

郭人漳见黄兴貌相不俗,牢中无事,便于黄兴攀谈起来,一谈之下,发现黄兴儒雅可亲、颇有见识,就倾相结纳,各种话题都扯开说了起来,黄兴这才得知这郭人漳不但是湖南老乡,而且还是满清新军的高级军官。想到今后革命,这样的人大有用处,黄兴于是也热情有加,和郭人漳天上地下,无所不谈,两人竟然越说越是投机。

原来郭人漳字葆生,湖南湘潭人,世家出身,武功超卓,诗文书画、金石篆刻、样样皆喜,曾在山西做道台,因贪污被去职,如今却又活动了一个江西新军协统的官,上任不几日即来上海公干。他见黄兴见识不凡,体貌魁梧,是个人才,有心招揽,便说:“老兄,我是朝廷命官,待会审我时当堂说了出来,自然是无罪释放,你便充作我的随从,咱俩就一同出去了。”黄兴心中一喜,忙说:“郭兄好意,自当领了。但我有四五个好朋友都被捉进来了,郭兄可否也救他们出去?”

郭人漳慨然说道:“这有什么,让他们都说是我的随从。难得牢中能交到朋友,我看黄兄也是有抱负的人,你的朋友定然不会差劲,我就将他们也当朋友看。”

黄兴笑着致谢,说:“难得郭兄古道热肠,我也就交了你这个朋友。”两人伸出双手互握,同时大笑。这时巡捕们却来开门,喝令三人出来。郭人漳喜道:“这么快就提审,好,我等可以出去了。”

巡捕却说:“什么提审,换牢房。抓的人太多了,押不下了。” 三个人走到另一个牢房门前,被巡捕推了进去。黄兴刚进门,里边几个躺在破被上的人便跳了起来,齐声叫:“黄兄,黄兄,你怎么也跑这儿来了?”黄兴一看,竟然是章士钊、张继、刘师培三个。黄兴忙问:“诸位兄弟都没事吧?”张继说:“都没事。不过被误抓进来,不呆几天是不行了。”

原来张继见一队巡捕冲了过来,首先将万福华拿下。张继知所谋难成,扔掉手枪后,跑出金谷香的大门,欲趁乱溜走。外面的刘师培见万福华被拿,手足无措,扭头便跑,却被外面的巡捕拦住,将他与张继、章士钊一同带往巡捕房看守所,三个人各自报了个假名字,便被先关了起来,等待审查。黄兴得知情况,就将郭人漳与张继他们相互作了介绍,叫大家全部充作郭人漳的随从,这三人连忙应诺。郭人漳与这几人攀谈起来,发现他们都是文士,不过个个谈吐不俗,于军国大事也有许多独到见解。郭人漳高兴不已,心想:“牢中结识了这许多有识之士,也不枉了。”

将众人关了三四天了,却还没轮到提审。狱卒每天提进来两桶稀粥之类的饭食,又给每人发一个冰铁盂盛饭,那盂斑驳锈蚀如百年古物,颜色已变作灰黑色,郭人漳、章士钊、张继等一众人手捧空盂作呕,说:“如此器具盛饭,怎能下噎!”于是皱眉不食。

黄兴却持盂大嚼,旁若无人,一盂吃完,见大家脸色古怪,都不肯吃,因问:“你们都不吃?”众人摇头,说:“不吃。”黄兴因连吃三盂,擦着额头的汗珠,笑道:“即便坐牢杀头,也不能做饿死鬼呀!”众人皆笑,说:“黄兄历险如夷、饭量不减,我等自愧不如。”

几日下来,除黄兴外,其他人都饿得连连骂娘。白天还好熬,晚上饿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跳蚤之类东西又在身上爬来爬去、狠叮乱咬,那滋味可真不好受。刘师培就大发牢骚,批评巡捕房不注意房中卫生、又克扣大家伙食。

张继起哄说:“出去之后,我等一定要将这儿的卫生伙食诸情况披露出来,让可恶的巡捕房丢脸。”黄兴虽不饿,跳蚤却爬了满身,一边用手抓着,一边与饥肠辘辘的郭人漳说话,交换对时局的看法,希望能争取他合作。黄兴希望郭人漳到任之后,能领兵反清,不过,此话无法直接说出来,但看郭谈起清廷的腐败也甚是激昂,就用言语试探。郭说:“大清看来维持不了多久了,早晚必有英雄起来推翻它。”

黄兴就说:“郭兄难道不想当这样的英雄?”郭人漳奋然说道:“逢此乱世,谁人不想做一回英雄,但局势复杂难料,国人麻木不醒,英雄无用武之处,只能到时见机行事罢了。”郭人漳也察觉黄兴有覆满之志,就劝黄兴不能心急,黄兴说:“外患日迫,内政又败坏日甚,满清不早亡,可真害苦我中华之民了。”两人相与叹息。

连着三个晚上没睡好觉,到了第四天晚上,大家都很累了,歪倒头想快快入睡,跳蚤臭虫却大肆施虐,在衣服里钻来钻去,东叮西咬。章士钊、刘师培边抓边咒骂。郭人漳、徐佛苏虽然没骂,却也是心烦意乱,又气又恼。

这时张继忽然悠悠然唱起了直隶的小调,唱道:“跳蚤跳蚤进了门,跳上绣楼乱咬人,咬的小姐睡不稳,急叫我张三上楼抓恶贼。跳蚤跳蚤吓得跑,被我一把抓住了。跳蚤的皮、做皮袄,跳蚤的尾巴拧鞭梢,跳蚤的眼珠当泡踩,跳蚤的心肺拌凉菜。从此跳蚤绝了根,绣房的小姐睡得稳。”

一曲唱完,张继哈哈大笑。其他人也忍不住哄笑起来。 郭人漳就说:“这一唱,我感觉解恨不少,心情也好了许多。”章士钊、徐拂苏说:“要真有跳蚤心肺拌的凉菜,不管多贵,出去之后,也得设法吃它一回。”

张继打躬作揖,说:“献丑献丑,被这跳蚤臭虫咬得恨了,没奈何想起这个小调来,也算是苦中作乐。”刘师培长声叹息,说:“这儿要是小姐的绣楼就好了,别说是三四天,三四个月我也不嫌烦闷。”黄兴抱头窝在破被里,嘿嘿而笑。

这时到了熄灯时间了,牢中黑暗一片,大家蒙头又睡。也只片刻安静,就翻身声、抓挠声、怨恨声、叹气声四起。张继一骨碌从卧铺上爬了起来,说: “各位听了,难得有这几天闲暇日子,也难得这么多兄弟同处一室,千年难遇啊,我来提个建议,大家各自说说自己的志向,既增加兄弟们之间的了解,抒发豪情壮志,也可以借此抵御跳蚤臭虫的疯狂进攻,如何?”

刘师培首先鼓起掌来,表示赞成,接着其他人都坐了起来,兴致勃勃,大声赞同,却公推张继先说。

张继就说:“我的志向很简单,我希望痛痛快快地活一生。如今这一坐牢,才发现牢外的生活美丽迷人,是个精彩的舞台。我要在这个舞台上无拘无束、淋漓尽致、尽情尽意的表演一生,扮英雄也罢,扮小丑也罢,都无所谓。大家给我鲜花掌声我也表演,给我鸡蛋石头我也表演,没有观众我也表演,自己演给自己看。一句话,只要有一口气在,我就要手之舞之,口舌不闲。”

刚刚说完,众人便一齐鼓掌哄笑,说:“讲得好!志向不大但实实在在,能如此痛快活一生,也不枉了。”

刘师培却双手乱舞,笑道:“想法不错,品位太低,竟连小丑都愿意扮,未免太失尊严,不是豪杰的行径。”张继就于黑暗里朝刘师培拱起手,笑道:“愿闻刘兄的大志。”

刘师培盘膝而坐,庄严说道:“李太白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又说‘我辈岂是蓬蒿人’,这两句诗,正是我志向的写照,只作乔木,不做荒草,只作栋梁,不做窗框。我出了这牢门,定要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并且以惊世骇俗为目标,让万万千千的人侧目诧异,在他们侧目诧异之时、目瞪口呆之际,我其乐无穷,其心甚慰。”

刘师培说完,静场了一会儿。接着章士钊问:“刘兄,你的事万人侧目,千人瞪眼,那事情就极难成功,要干的惊天动地,就更难了,刘兄靠什么使事情成功呢?”

刘师培呵呵笑道:“要干惊天事情,必得有豪杰手段。靠手段,靠智慧,天下岂有干不成的事情!”众人齐说:“佩服,佩服。”

郭人漳说:“这位兄台其志不小,一定是位出类拔萃的英杰,兄弟有空了一定 要向你多多请教。”刘师培喜道:“请教可不敢当,能与郭兄做个朋友,相互切磋,兄弟那是十分愿意的。”郭人漳说:“好。我就交了刘兄这个朋友。”

张继却吆喝道:“下来谁说,快说快说,机会难得呀,不要浪费时间了,郭兄就说说。”

郭人漳让黄兴先说,黄兴说:“郭兄别客气,都是自己兄弟,你就大胆直言吧。”

郭人漳便说:“好吧。不过我的志向不大。我出去之后,首先要带好兵 力所能及的做些好事。勤勤恳恳,争取将官儿做得更大一些。如果有机会,我愿意多多的结交英雄豪杰和有才能的人,帮助他们达成自己的愿望。”

刘师培问:“如果没有机会呢?你难道自己不愿意做个英雄豪杰?”郭人漳说:“没有机会我就等待机会,英雄豪杰我自然想做,但我这人比较保守,要一步步踏稳了才朝前走。大英雄大豪杰必须有横空出世的气魄,有天马行空的自信和风度,兄弟我目前的修养的确还达不到这个境界,只好下来多多努力了。”

黄兴笑道:“郭兄谦虚了。依我看,郭兄心中一定有更大的抱负,只是没有实现抱负之前,郭兄不愿意轻易地说出来。”郭人漳忙说:“哪里哪里,我说的是实话。难得和各位在牢中言志,刘兄、张兄的志向我是很羡慕的,今后要向他们多多学习。”张继便推了推章士钊,请他说话。

章士钊的声音低沉舒缓,慢腾腾说:“坐了这几天牢,我也想了许多问题,感觉我过去的很多想法不切实际,所以我现在的心态和郭兄似乎非常接近。出牢之后,我想要实实在在做些事情,做些对我中华的长远利益有益的事情。英雄没有大小,只要尽心尽力做好该做的事情,不怕艰难险阻道路漫长,没有荣辱得失的念头,这样的人,我想都应该是英雄。我的志向,便是做一个这样的人。”

章士钊说完,幽幽叹了口气,似乎有许多感慨没有说出来,却又不便再说。 黑暗中又静场了一会儿,各人可能让章士钊的话触发了不同的思绪,因此没有一个人接口。铁窗外忽然传来几声恶犬的叫声,或许是巡捕们牵着警犬巡逻。张继骂道:“恶犬当道,我等的志向要实现太难了。老子出去之后,杀光这些犬类,给弟兄们下酒吃。”

郭人漳、刘师培笑了起来,说:“那时吃着狗肉、喝着美酒,再聚而言志,想来是另一番风光了。”

黄兴的铺位上却传来怒斥声,接着黄兴站了起来,又粗又大一个黑影子,看来煞是威武。

刘师培就问:“黄兄要立而抒怀?”黄兴恨道:“可恶的跳蚤在身上到处乱钻,我要抖一抖,弄跑他们。”说着抖擞衣服,双手伸进怀里乱拨乱打。

躺在角落的徐拂苏笑了起来,说:“牢中的跳蚤还是很有灵性的,懂得挑肥捡廋.树大狂风吹,身胖跳蚤咬。黄兄,你虽然武艺高强,对这小小的跳蚤却毫无办法。”

黄兴咬牙说:“跳蚤实在比恶犬还要可恨,恶犬可以用拳打,用脚踢,用砖块砸,可这跳蚤,抓不住,摸不着,偏又数量奇多,教人恨得要死,却是无可奈何。”

徐拂苏说:“我受了这几天的叮咬,很有所悟。我想,恶犬、跳蚤均为害中华,这恶犬可以比作专制残暴的统治,而跳蚤则是万马齐喑的忍耐;恶犬是在上的凶残,跳蚤是在下的浑噩,两害相得益彰,并行而施虐。中华欲强,便必须先灭跳蚤,跳蚤不灭,恶犬难除。我想了,或许我以后会将灭跳蚤作为志向。”

黄兴说:“喝完了我的血,跳蚤就该绝种了吧?”徐拂苏摇头说:“未必,未必,跳蚤的生命力比恶犬还强得多。”

郭人漳就说:“黄兄,该说说你的志向了吧,兄弟很想听听你的妙论。”黄兴笑道:“说志向,太正规古板了些,我有三个心愿,想说给大家。这一辈子能实现这三个心愿,我就感觉没白活这一回了。”众人忙说:“愿闻其详,请讲清讲。”

黄兴说:“第一个心愿,愿我汉人不受外族的起欺辱,能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汉族的人民能永远享受自由与和平。”

众人说:“这是大家共同的心愿,不能算作你自己的心愿。” 黄兴说:“第二个心愿,愿我中华能像日本那样强。第三个心愿,愿我同胞都能团结友爱,有高贵纯良的品性,并因此而受到世人的尊重和赞美。”

张继跳了起来,说:“你这三个心愿,要个个实现太难了,这仅仅是个心愿而已,我们要听的不是这个,简单点说,你出了牢门,打算干什么?”

黄兴说:“能干什么,当然是为实现这些心愿奔波了。”张继不满意,说: “那样你就累死了,活不出一点趣味来。”

章士钊说:“换个问法,假如你这三个心愿都实现了,那时你最想干的事是什么?” 黄兴呵呵而笑,说:“那时候,我就约三、五知己,在春天的桃杏树下,秋天的菊花圃畔,喝喝酒,写写诗;或者和大家登山临水,一揽胜景。呵呵,我人缘不错,朋友应该会常来看我,家里边高朋满座,谈笑风生,也很不错呀!”

张继大笑,说:“你就不想有几个红颜知己,夜半斟茶陪你读书,阳春三月出外陪你踏青,或者雪夜拥炉,与你唱和阳春白雪?”

这一说,众人全笑了起来,刘师培、徐拂苏带头起哄,说:“黄兄不要回避这个问题,快快回答,大家都想知道答案。”

黄兴嘿嘿直笑,说:“张继说的这些倒的确让我怦然心动,不过我有自知之明。我形貌太狼伉,女人见了我就吓跑了,我哪会有这个福分呀。”

刘师培说:“黑暗中我看不见黄兄的表情,我猜想黄兄这会儿一定是又扭捏、又喜欢,心中也是痒痒的。”

徐拂苏、郭人漳等笑得东倒西歪,张继章士钊趁机也发表了一通看法。乱闹了一阵, 黄兴吼道:“都闭嘴,不许再纠缠这个问题!全部睡觉。” 这一晚,大家睡得比平时晚多了,第二天早上也醒得晚。睡梦中牢门“哗啦”一声打开,众人这才惊醒。狱卒喊道:“你们几个好舒服,竟能呼呼大睡,都给我起来!”

张继一个打挺,跳了起来,瞪眼说:“小小一个狱卒,神气什么,你可知这牢房里关着大官,哼,如此没有礼貌。”狱卒一愣,正要发火,身后却闪出两个巡捕,大声说:“都别吵。

你,你,还有你,出来过堂。“他顺手点了张继、黄兴、郭人漳三个,带了出去。

刘师培急得跑到门口喊道:“为什么六个人不一块过堂?故意拆散我们兄弟,岂有此理!” 狱卒一把将刘师培推了进去, “咣当”一声又锁上铁门,指着刘师培说: “再呆几天吧。你们都走了,牢里的跳蚤臭虫谁来喂?真是异想天开!”

刘师培、章士钊、徐拂苏齐声抗议。狱卒哼哼冷笑数声,然后摇晃着一大串钥匙,扬长而去。

第三十五章 沅江逆浪行,楚云夕照似血染

黄兴、张继因被郭人漳认作随员,郭人漳又得江西巡抚几次来电担保,因此过完堂他们三人当即释放。黄兴出来之后,即与蔡元培等奔走营救章士钊、万福华几个,郭人漳也设法帮忙,章士钊、刘师培、徐拂苏全一口咬定是郭人漳的随员,所以不久也被释放了,只万福华一人被判刑十年。

这时刘揆一也辗转来到了上海,其他华兴会的骨干却已大多东渡日本了,黄兴闻讯,想起留日学生激昂澎湃的爱国热情,不禁蓦然而生东渡之意。正自沉吟,传来广西会党起义的消息,接着马富益派手下谢寿琪找来了,请黄兴设法筹措枪械,并赴湖南洪江主持起义。黄兴大喜下急问详情,谢寿琪便将马富益的行踪及计划说了出来。

原来马富益逃离湖南后,去广西躲避了一段时间,心中一直放不下湖南的事,待风声一过,便悄悄北上,在湘黔交界的洪江一带潜伏下来。洪江地处山区,哥老会的势力却非常雄厚,大家拥戴马富益杀官割据洪江,马富益也有此意,便派谢寿琪到上海寻找黄兴来洪江主持大局。谢寿琪在上海辗转了四五日,得几个朋友的指点,这才在爱国女校找到了黄兴。

黄兴知马福益无恙返回湖南,兴奋不已。但想此刻枪械等物难以及时搞到,就又皱起眉来,沉吟不语,思虑着如何筹集钱款,再购枪械。谢寿琪以为黄兴不愿远赴洪江,急道:“黄会长如不去主持,马总统领独木难支,湖南会党的损失就大了。我来之时,马总统领已打听清楚湖南的哥老会系统还在,他已下决心和萍乡、浏阳一带的旧部取得联系,请黄会长无论如何设法一行。”

黄兴皱着眉头,还是不说话。谢寿琪急得没法,又不敢再说。这时张继刘揆一却进来了,黄兴忽然脸露微笑,一幅心驰神往的样子,眼睛却闭着。张继奇怪的问:“怎么了,梦见嫂子了?”

黄兴忽的睁眼,一跃而起,顾盼自豪,大笑说道:“枪械有了,咱们近日便走,刘揆一跟我走一趟。”谢寿琪兴奋的问:“会长决定了?”

黄兴点头。刘揆一问明了情况,说:“枪械在哪儿?”黄兴说:“在武汉鹦鹉洲上,科学补习所过去购买了不少枪械,长沙事败后,他们全藏起来了,如今正好做洪江起义用。”

黄兴即与在沪的张难先、胡瑛联系,胡瑛说:“枪械在鹦鹉洲,刘静庵尚在武汉,他可帮忙将枪械取出。”

黄兴又于蔡元培陶成章相约:洪江起事后,江浙一带的会党也起而响应。蔡、陶应诺。

黄兴于是告别了沪上诸人,与刘揆一乘船直发武汉。吩咐谢寿琪,说自己与刘揆一将运送枪械溯沅江南行,请谢寿琪先行一步,知会马富益派人接应。谢寿琪高兴下觅船先走了。黄兴却与刘揆一悄悄找到了尚留在武汉的补习所骨干刘静庵,要他起出藏在鹦鹉洲的枪械供洪江起义用。刘揆一雇了一条常走沅江一路的小篷船,半夜时分傍鹦鹉洲停下,抬了装满枪械子弹的四五个大箱子上船,然后连夜赶路沿江而行,夜行晓宿,走走停停,第五天一早微明时候,进入长江之上最大的湖泊洞庭湖。黄兴吩咐泊船在一个荒野所在休息。

此时正是农历三月天气,春风和畅,桃杏花开,洞庭湖边美景无限。黄兴刘揆一睡了一觉起来,已是黄昏时候了,两人兀立船头,见夕阳下的湖水一碧万顷,不仅豪情逸发,感慨万千。湖上渔帆点点,水鸟翻飞上下,偶有渔歌互答之声飘来,一派祥和景象。忽然隐隐传来了汽艇的引肇声,湖上的渔船立刻四散而逃。黄兴雇请的蓬船船家也慌乱间将船摇入芦苇丛中。

黄兴惊问:“什么船这么厉害,引肇一响众渔船便纷纷乱逃?”船家说:“缉私船,有私无私只要让他逮住,不脱层皮是走不了的。”黄兴刘揆一怒骂。

天渐渐黑下来了,黄兴请船家开船,渔船在星光下横过洞庭,黎明时分,到了沅江口附近的汉寿,船家说:“两位先生,你们如带有违禁物品,今儿便不能走了,沅江上缉私船常上下出巡,早晚各有一次,咱们须得后半夜赶路,方能避过他们。”黄兴点点头。船家将船摇到浅水处一个湾岔里休息。白天很快就过去了,估摸着到了后半夜,又收拾启程,一路无惊无险,天未亮便赶到了桃源,找了个小港汊又停了下来。

谢寿琪在前边先行,到洞庭湖时遇见一帮袍哥的运输船,打起暗语一问,得知马富益已到了湘潭联络旧部。谢寿琪大喜,便命小船直入湘江,南溯湘潭,以会中的联络方法访到了几个会中兄弟,他们却说马富益几天前就启程去萍乡一带了。谢寿琪正要赶往萍乡,此刻忽传来一个惊天消息——马富益已在萍乡被巡警捕住。

谢寿琪大惊失色。

原来马富益潜行各地联络,会众对重举义旗极表支持,相约洪江一动,各地皆反。马富益心下高兴,想到萍乡是自己过去常游之地,也是会众最集中的地区之一,便前往联络,哪知下车出站时,却被路过车站的两名巡警认了出来。这两名巡警立功心切,立刻上前捉拿。

马富益手起拳落,将巡警打倒在地,转身便走。巡警却吹起了哨子,一时拥来十多个警察。

马富益大怒,掏出手枪拒捕,激战中打死了六名警察,最后终因弹尽力竭被擒。谢寿琪发疯一样赶到萍乡探问消息,当地会党头领冯乃古等却抱头大哭,说:“总统领已被解走了。”

马富益被捕的当天,冯乃古等立刻四处联络会众,商量劫牢救人。萍乡县令赵麻子大惊下,怕这些无法无天的会党人物真来劫牢,惶急中将马富益打入囚笼,派重兵连夜解往长沙。

冯乃古他们得知消息时,马富益已被关入长沙府的狱中了。谢寿琪得讯忙赶到桃园县,请当地的会党帮忙在沅江上阻拦黄兴所乘坐的渔船,怕黄兴不知消息,茫然仍向洪江前进。他到桃园时,黄兴的船却于前一天后半夜越过桃园,此刻早已在沅陵一带了。

湖南的巡抚此时换成了端方,陆元鼎已调江苏当巡抚去了。端方自举荐沈云芝,使沈绣一举成名后,对刺绣便情有独钟、大加重视起来。抚湘之初,见湖南的湘绣也极有特点,便不吝银子,将长沙城内的湘绣名品高价搜购一空。又在抚府内建景云楼,雇请了三十多个高手绣女入内,晓谕说:“本抚挚爱湘绣,湘绣的针法技法不同于苏绣,卓然自成一家。不过湘绣的图案庸俗不堪,多是些兰花芙蓉、喜上梅枝之类,本抚决心革新提高湘绣,故请你等来此。”

众绣女说:“不知大人怎样革新提高?”

端方一笑,便拿了些郑板桥的竹石图、米芾的写意画、秦汉的碑帖等等,命众绣女以之作为绣稿,大量绣制作品。众绣女便按端方的要求,描图配线,绣出了一幅幅精彩绝伦、古色古香的作品。端方大喜,命绣女按自己的印章图案,在题款处绣上“抚湘使者”四字。然后遍请长沙城各官员前来观摩。

布政使、按察使、道台、县令等一大群官员到了景云楼,端方摆出已完工的湘绣新品,捻须微笑,说:“本抚立意创新,欲使湘绣大名播扬于海外,如今第一批绣品已经完工,故请众位来品评指正,有不到之处,还望多多指点。”

众官仔细观摩每件绣品,见一向质朴而民间气息浓郁的湘绣和书法国画拉上了关系,构图忽然一变,章法严谨、立意高远,又色彩鲜明、质感强烈,一洗湘绣传统,却又气势宏伟、出神入化。众官佩服之下,一迭声称赞起来,说:“大帅不愦才名,艺文双绝,堪为一代宗师,以后湘绣发扬光大,声名播于天下,皆是大人的功德。”

端方得意非凡,却连连拱手谦虚道:“不敢,不敢。其中自应还有不到之处,诸公法眼如炬,还望把不尽如意处一一提了出来,大家共同参详,使我湘绣精益求精,从此步入大雅之堂。”

众官见巡抚大人挺认真,便也用心鉴赏,搜肠索肚想提上一两条有点水准的建议。此时刑名师爷却满脸兴奋闯上楼来,向端方高拱双手,说:“大帅大喜,大喜,巨匪马福益被抓住了,已经解来长沙。”

忽听抓住了马富益,端方又惊又喜,忙放下湘绣的事,急忙向朝廷及武汉的张之洞报过,就一面安排紧急审讯,一面令各地加强戒备,秘密出动军警等力量,以防会党生变。此时却又传来消息,各地会党将集聚长沙,共商救马富益之策,端方微有担忧,便下令军警缉私等力量,于水陆两路昼夜盘查巡视,遇有可疑人、物,即行查扣。

黄兴、刘揆一他们在沅陵一个荒僻港汊里休息了一整天,半夜时分又启程向南。河两岸都是黑黢黢的,万籁俱静,只有水声哗哗。刘揆一笑道:“再熬几天,就可以挽袖子大干一场了。”

黄兴心中也是豪情万状,正要说话,上游方向却有引肇声隐隐传来,黄兴一惊,出舱而看,只见前方一股白光闪烁着,在江面上来回探视。船家唉声叹气,说:“这怎么办,这怎么办,已经是后半夜了,缉私船竟然这时候出来了。”

黄兴急问:“附近可有什么隐蔽之处?”船家沮丧的摇摇头。原来这一带流水峻急,岸边只稀稀落落有些矮小的水草,既没有芦苇,也没有曲折多湾的地形可供隐藏。

刘揆一此时也跑到船头急问:“是不是缉私船?船上有多少人?”船家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说:“两位先生,你们要真带了什么违禁的东西,不如扔到河里算了,免得惹上大麻烦,倒时你们想跑也跑不了啦。”刘揆一说:“绝不能扔!”船家急得跺脚。黄兴说:“你别怕,我们会有办法应付的。”便让船家靠岸停下。

说着话,缉私艇已顺流驶到了近处。艇头上挂着两只灯笼,写着“缉私”字样。灯笼下站了十多个持枪的兵士。艇上的灯光紧锁着黄兴的小船,艇子缓缓转弯靠了过来,艇头站着的士兵高声喊道:“船上的人出来,接受检查。”

黄兴刘揆一抬枪械上船时,每人便腰中各自揣了一把手枪,此时两把手枪全都压满了子弹,机头张开。缉私艇和蓬船轻轻一碰,停了下来。接着一个官长带了三名士兵跳上蓬船。

士兵一人跳灯笼,两人端长枪,官长却空着手,嚷嚷说:“船上都带的什么货物,报上货名来。”

黄兴刘揆一在船头打躬作揖,陪笑说:“长官们辛苦,这么晚还出来公干,学生是回泸溪老家去,除了随身行李,什么也没带。”那长官背着手绷着脸,说:“从哪儿来的,为什么深夜赶路?”黄兴说:“我在长沙教书,家中捎信说老父病重,所以才急着赶夜路回家。”

两个士兵这时一猫腰进了船舱,动手动脚在里边乱翻起来,刘揆一与船家忙跟了进去。 黄兴与那官长套着近乎,官长却打着哈欠,一脸不耐烦的样子,高声向舱内问:“有没有发现特殊物品,没有的话就回艇上,忙活了多半夜也该睡觉了。”舱内提灯笼的士兵就要转身出舱,另两个士兵没有找到什么东西,满脸的不高兴,转身时狠狠地用枪头一挑黄兴他们的被褥,褥子下面赫然出现了并排放着的五只箱子。两个士兵眼睛一亮,立刻大声喊叫:“发现五只箱子,上着锁。”

那头目立刻进仓察看,黄兴尾随入内,陪笑说:“这是我历年积存的一些书籍,别的没有什么。”那官长瞪着黄兴,厉声说:“我看你倒像个练家子,哪会有这么多书籍,打开箱子!”

刘揆一忙过来笑着说:“长官息怒,我大哥虽长得五大三粗,确是货真价实的读书人,不信你考考他。”说着手中捏了块碎银子,塞往官长的手中。那块银子极小极轻,大概就四五钱的样子,刘揆一身自己却再没有了,那官长一躲,说:“公事公办,少来这套。”

黄兴忙向自己身上掏摸,他身上却也只剩下十几两银子了,连忙全部掏了出来,恭敬奉上,那官长瞅了一眼,双手后背,嘿嘿冷笑。

两个兵士齐声说:“老大,熬了半夜,见好就收,别嫌多论少了。”刘揆一也忙说:“是啊是啊,我弟兄两个是穷书生,就抬抬贵手吧!”那官长“哼”一声,翻着眼珠说道:“箱子中私藏宝物,却想用几两碎银子打发我!”说着径直出舱,朝艇上大喊:“快下来人,抬箱子。”

黄兴跟了出去哀求,那官长却理也不理。缉私艇上的兵士这时兴高采烈的跳下来了两个,弯腰就要进仓。黄兴堵住舱门,沉声说道:“各位兄弟,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两个兵士怒道:“不长眼的蠢货,滚开!”就挥拳来打黄兴。 黄兴大喝一声:“动手!”双拳齐出,两个士兵叫了一声,便扒下了,黄兴飞起一脚,将那官长踢下了水。这时刘揆一也拔枪打倒了舱内的两个士兵。缉私艇上一阵骚乱,接着是拉枪栓的声音。黄兴飞步入仓,一拉吓呆了的船家,对刘揆一喝声:“上岸。”三人便同时跳到了岸上。

艇上一排枪弹啪啪打向蓬船,黄兴回头,见缉私艇的舱内又涌出十多个士兵,恨怒下挥枪打倒了两人,其他人却大呼小叫着跳上了蓬船,接着一排枪弹向他们射来。黄兴拉着船家就地一滚,刘揆一追上来急问:“黄兄,怎么办?枪械就要没了?”

黄兴说:“没法子了,清兵人数太多,逃吧。” 缉私艇上的灯光却射了过来,落了水的官长似乎也爬上了岸,气急败坏的指挥兵士上岸追击,黄兴转身一枪打灭艇上的大灯,向前又跑了一阵,发现了一片黑呼呼的树林子,三个人一头钻了进去,向前飞跑。

身后的枪声越来越小了,渐渐消失。天色微明时候,黄兴张继两人跑得疲累不堪,却发现船家不见了。原来船家见他俩身上带枪,心中害怕,就趁黑走岔道溜了。黄兴刘揆一无奈,歇了歇,继续前行,中午时分,两人走进了一个叫安华的小镇子里。此时两人肚子骨碌碌的乱叫,黄兴摸摸口袋,幸好银子还在,于是抬脚进了一家饭馆,要了些饭菜上来,一边吃喝着歇脚,一边想着下一步的行动。

邻桌两个五十多岁的汉子正饮着酒高谈阔论,自管自的吃喝。忽然其中一个长黑长胡子的叹息了一声,说:“马富益也算是湘省的豪杰了,这次被捉,一定是没命了。”

黄兴刘揆一大惊,忙侧耳细听。另一个秃顶汉子却说:“那也不一定,只要他招了同党,又发誓效忠朝廷,或许能留下一条命也说不定。”

长黑胡子的连连摇头,说:“人家都说马富益是条汉子,想来他是不会招的,不招又岂能活命。唉,这些造反的人也不知听了谁的妖言,好好一条命就这样送了。”

秃顶人说:“传说各地的会党们要去长沙劫牢,可有此事?”黑胡须说:“这就不知道了。

不过马富益的人缘不错,各地袍哥提其他都甚是佩服。“

黄兴刘揆一互望一眼,黄兴就放下筷子起身,向邻桌的两位拱拱手,说:“两位老兄说的这个马富益,可是号称五路总统领的湘潭渌口人马富益?”

那两人呵呵而笑,说:“湖南除了他,那还有第二个马富益。” 黄兴就说:“这马富益好大的名声,难道他真被抓住了?” 黑胡须说:“消息刚传到这儿,大家都半信半疑的,不过我是知道真情的,这人的确已下到长沙的牢里了。”

黄兴说:“道听途说的消息,未必确实吧。听说这人英雄了得,门徒众多,怎会被官府抓住呢?”

黑胡须一脸的不高兴,说:“我的消息岂能不准,哼。英雄了得又能怎么样,多大的英雄也斗不过官府!”

黄兴又回到座位上,心情沉重。过不多时饭馆的人多了起来,言谈间纷纷提起马富益被抓的事。张继也是心烦意乱。两人匆忙吃过饭,出了镇子一商量,一致决定回上海。上海是消息灵通之地,众多同志又在哪儿,若马富益真的被捕,在那儿也好设法营救。安化在资水边上,黄兴刘揆一便乘了一条到汉口去的货船,顺流而下,五六天后就到了武汉,两人然后乘轮船直往上海,到了上海却传来消息,马富益已经被害。黄兴禁不住腮边坠泪,呜咽出声。

原来马富益被押到长沙后,经严刑拷打不肯屈服,一个字也不招供。端方闻之大怒,说:

“马福益一介草莽,有多大能为,待我亲自审问。”

众属官忙说:“大帅不可,这马富益乃湖南大盗,是个铁杆反贼,言语无状,还是交由胥吏们去拷打,犯不着大帅亲自出马。”

端方说:“既是铁杆反贼,拷打有什么用,待我用一番高深道理,开导训诫,使其顿悟悖逆大罪,从而痛悔前非。”于是传令押马富益到巡抚大堂受审。

马富益满身伤痕,破碎的衣衫被血浆染过,尽成紫黑色的硬片,两个肩胛骨上被刀各捅了一个大洞,以铁链穿过,和脚上的铁链相锁。三五位清兵押了他走进大堂,马福益挺然直立,高扬头颅,直立不跪。清兵吆喝踢打,要他跪下。

端方笑道:“好一个威震三湘的会党魁首,原来是这样一条黑胖汉子,倒也有些气势。好了,不跪便不跪吧,本抚就破一次例,允其站着受审。”

马富益“哼”一声,满脸轻蔑之色,扭着脖子大声问道:“高坐在堂上装腔作势的是什么人?”

端方一笑说道:“谅你草莽之徒也不知我的大名。我乃满洲正白旗人、托忒可氏、头品顶戴午桥公、抚湘使者便是我。”

马福益仰天而笑,说:“原来是满虏的奴才,怪不得奴相十足。” 众胥吏忙吆喝起来,斥责马富益无礼。马福益冷笑不绝。 端方一挥手,众胥吏全都住口不言。端方就站了起来,向北拱手,庄严说道:“当今圣天子在上,励精图治,施行新政,俾我大清中兴,造福万民,尔马富益一介草莽,无知无识,听了妖人的邪言妄语,便要造反作乱,实乃愚蠢至极,如今被捉,可有悔意否?”

马富益说:“满虏残暴,杀我汉人兄弟,占我汉人江山,我与满清鞑子势不两立,虽不慎被捉,决不后悔。”

端方微笑,离了大案走上前来,说:“凛然一条好汉啊,不错。可你知道造反那是要杀头的,不论多么了不起的汉子,这头颅却只有一颗,你难道就不怕吗?”

马富益哈哈大笑,说:“有什么好怕的,十八年后就又是一条汉子了。岂能像你们这等狗官,提起杀头就尿裤子。”

端方怒道:“泼强盗,忒般无礼,你可知我随时便能让你一命归阴!” 马福益笑道:“马某造反,为汉人报仇,早就没想活着。我死之后,我的兄弟们岂能绕过你这狗官,定要杀了你为我报仇。”

端方问:“你那些同党有多少,说了出来,本抚可奏上朝廷,许你戴罪立功。” 马福益说:“问我的同党?你闭上眼睛,一个人都没有,你睁开眼睛,就到处都是。哈哈!” 端方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左右一看,大堂内全是属官胥吏之类,并无外人,便又把目光转向马福益,却发现此人虽神威凛凛、昂然不屈,却不知为何竟紧紧闭着两眼,奇怪下问道:

“怎么了,为何不睁开眼睛?”

马福益一跺脚,恨道:“我嫌你这狗官的奴才相,污了大爷我的龙目。” 端方大怒,疾步到大案后坐下,将惊堂木狠劲一拍,喝道:“压这强盗跪下!” 清兵上前,强压马福益下跪,马福益边挣扎边吼道:“我是汉人的英雄,怎能跪你这满清的奴才。誓死不跪!狗官,你有种就快快杀了我,马富益决不受辱!”

端方气得将惊堂木摔到地上,大叫道:“不审了,不审了。与这浑人能说出个什么名堂。”

便吩咐刑名师爷:“快快给朝廷上折,将这厮立刻处决,以免后患。”

一九零五年三月十六日,马福益被杀于长沙浏阳门外,时年四十岁。当时马福益神情愤怒,骂不绝口,被害时颈血上涌,散作满天花雨,长沙城往观的市民惊骇恐惧,纷纷传言说:

“马福益成神升天了,不日天下就要大乱了。”

黄兴得到马福益就义的确信,大哭一场,知道湖南之事暂已不可有为。此时张继、章士钊等人也到了日本,黄兴便与刘揆一乘船赴日,至日本东京,宋教仁,章士钊、张继、曹亚伯、胡瑛、陈天华等都来相见,黄兴命召集同仁,为马福益举行追悼大会。

第三十六章 舞刀歌婵娟,秀才造反

华兴会众人为马福益开过追悼会后,大家围着黄兴,问他今后的打算。黄兴咬牙说:“不推翻满清,我誓不为人,今后我的职业便是革命。你们几位却有什么打算?”

胡瑛说:“黄兄的职业也就是我等的职业,我的想法,我们如今人在日本,就应当于留日学生中多发展会员,这些学生不久之后回国,就是革命的中间。”

黄兴点头,吩咐尽可多发展留学生入会。张继、胡瑛、曹亚伯等攘臂大呼,说:“好,联络人是我等的强项,这便到处游说,为我华兴会招揽人才。”

宋教仁却皱眉说:“个人的活动、宣传,力量毕竟有限,还得另行设法才是。” 胡瑛不满道:“怎么力量有限?苏秦张仪还不全凭一张嘴,说得天下风起云涌、波澜壮阔!

你笨嘴笨舌,书生气过重,就诋毁我们的行动。“

黄兴怒道:“胡瑛住口,不许呈口舌之利。听听遁初的想法。”胡瑛一笑住口。 宋教仁就说:“我的想法是办一个刊物,以留日的学生为对象,宣传革命,唤醒大家的救国图存意识,当然,这样一来,刊物也就是团结学生的一个阵地了。”

黄兴喜道:“这个主意不错,最好拉着杨度一起办,他现在当着学生会的总干事,对咱们刊物的发行非常有利。”

宋教仁点头,陈天华、刘揆一等也都同意。黄兴便说:“那好,就这样定了,你们先去找他联系。我得想点法子,先在这儿安顿下来。”

黄兴口中说安顿下来,心中却不知该如何安顿。他与刘揆一到东京之后,口袋内的银子便全部花光了,别说寻租寓居之所,就是伙食也成了问题,于是就先在宋教仁的寓所住了下来。刘揆一也不客气,躺到了张继的床上,一日三餐,由宋、张、胡、陈等人轮流请客。

忽一日,刘道一领了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士来看望黄兴。那女士穿一身米黄色和服,黑辫盘头,英姿勃勃。刘道一说:“黄兄,这位是浙江的秋瑾秋女士。秋女士听说了你发动长沙起义的壮举,大是佩服,因此想见你一面。”

黄兴一惊,问:“女士莫非就是人称‘鉴湖女侠’的秋瑾秋女士?” 秋瑾爽朗一笑,说:“连小妹这个别号黄兄也知道,小妹甚感荣幸。” 黄兴忙拱手说:“久仰久仰,女士飒爽英姿,果然有女侠的风范。” 秋瑾也拱手说:“黄兄客气。想你在长沙联络豪杰,筹谋大事,小妹恨未能躬逢其盛,不过心中钦慕,常自神往。”

两人客气过后坐下,秋瑾便说:“革命可不是你们男子一方的事情,中国目前有两万万女同胞,束缚于封建礼教之下,不得自由。反满革命应该和解放妇女同时并举。”

黄兴点头,表示同意。刘道一却笑道:“革命需要人才,只怕你们女同胞不愿解放参加革命,那还有阻拦反对的道理。”

秋瑾正色道:“反对妇女解放的大有人在,不信请看留日学生之中,到底有几个女子,国内的家庭里,哪家哪户不是遵奉着男尊女卑的思想不放!”

黄兴说:“妇女解放,任重道远。不过有秋女士的这番雄心与毅力,中国的妇女就一定能冲破牢笼,成为与男子并世屹立、平分秋色的一族。”

秋瑾大为高兴,与黄兴起劲的讨论起革命与妇女问题来。 晤谈良久,秋瑾将要告别,说她过几日要带好几位留日女学生来听黄兴的见解,道:“你到时不许回避不见,不然,我是不答应的。”

黄兴尴尬一笑,说:“过几日我就不在这儿了,目前兄弟打算出外筹款,不能久待这儿。”

秋瑾一愣,细问下刘道一方告诉她黄兴囊空如洗,连暂居的地方也没有。秋瑾生气道:“你怎么不早说,当我秋瑾是外人吗!”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叠子日元来,递了过来,说:“小妹虽然川资不丰,但这点钱够你租房吃饭了,先解了燃眉之急,你再筹划别的事吧。”

黄兴推让不过,收了下来,连声致谢。秋瑾却不受他的谢,扭头转身就出门走了。 这秋瑾就是与刘道一同船赴日的女士了。她到日本之后,先入日语讲习所补习日语,一边学习,一边活跃的参与留学生留学生中的各种活动,先是和刘道一一起受冯自由邀请加入了三合会,接着又与曾贞等人组织演说练习会,最后与陈撷芬等人组织“共爱会”,公然以驱逐满清为宗旨,主张女子从军,恢复中原。

陈撷芬与父陈范逃亡日本后,入基督教共立女学学习,又出版《女学报》,也是一位风头极健的女士,但陈范渐渐囊中羞涩,难以应付旅日的花费了,无奈下打算将爱女撷芬许一广东富商为妾。秋瑾知道后大怒,要陈撷芬奋起抗争,不可从命。

陈撷芬苦恼不堪,说:“父命难违。”

秋瑾说:“逼女作妾,就是乱命。此事关乎全体留日女学生的名誉,非取消不可!”于是召开全体留日女学生大会,声讨陈范逼女作妾,弄得陈范狼狈异常,不得不取消了“乱命”。

秋瑾又打听到陈范带到日本的两个小妾湘芬、信芳均是浙江人,说:“与人作妾,有辱同乡声誉,此事我须干涉。”便往寻二女开导,说:“仰人鼻息存活,女人何其悲苦。女权不振,国势必弱!”百般设法,鼓动湘芬、信芳与陈范离婚,谋求自立。这两人受秋瑾的鼓励感染,遂毅然脱离了陈范,秋瑾就在同乡学生中为二女募捐,使其得以入学。此事在留日学生中一时传为佳话,无人不赞秋瑾振兴女权的决心。秋瑾还给自己买了一把倭刀,常常舞刀悲歌,慷慨吟诗,作诗说:“嗟险阻,叹飘零,关山万里作雄行。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零五年初春,秋瑾听说同乡陶成章在东京设立光复会东京分会,浙江的同乡鲁迅、许寿棠等许多人都入了会,便往找陶成章询问光复会的事。陶成章当时二十七岁,比秋瑾小三岁,生得黑胖壮健,凛然而有悍霸之气。他告诉秋瑾说:“光复汉族,还我河山,以身许国,功成身退。这四句话便是光复会的宗旨。如今汉人河山沦于满虏,我等立志光复,是名光复会。”

秋瑾大声说:“好。我要入会。”

陶成章哑然失笑,心想:“女人入会能做什么呢?”便摇头说:“光复之业,千难万险,须和会党人物联络交往,此事女士实有不便,请勿相强。”

秋瑾怒道:“会党人物有何可怕?我秋瑾岂是害怕之人!” 陶成章还是摇头,说:“光复之事,不是轰轰烈烈开几次会,慷慨激昂搞搞演说就能成功的,这件事充满危险,凄惨悲壮,不慎则流血,事败则殒命,实非女子所宜担当。”

秋瑾傲然道:“世界上最凄惨、最危险的就是黑暗!身处黑暗则一无闻见,二无是非。我如今便要揭开罩在女人身上的黑暗,使女同胞精神奋飞、绝尘而行,你竞想曳住黑暗,不许女子做文明的先导吗?”

陶成章知道秋瑾的脾气,不愿多生枝节,就说:“女士既这样说,我为你写两封信函,你回国时可与敝会蔡元培会长及徐锡麟联系。”于是分别写了两封介绍函信,交给秋瑾。秋瑾郑重接了。陶成章暗自叹息,想:“这女人一时兴起,以为光复大事和在日本开会演讲一样,她怎知道其中艰苦卓绝的苦况呢!”

不久秋瑾囊中乏资,归国筹措,路过上海,往爱国女校见蔡元培,询问光复会事甚详。

接着回到绍兴家乡,往热诚小学校见在这儿任教的徐锡麟,出陶成章的函信,要求加入光复会。

徐锡麟也是绍兴人,时年三十二岁,有侠气,倔强而蔑视常规,好为奇计,对汉初的大将韩信、三国的名臣诸葛亮最是佩服,说:“此二人皆有超人之智,过人之勇,乃千古良将良相,我将为之。”其家广有田产,家境富裕,徐锡麟见到穷人,就拿钱施舍。因愤满清愚弱卖国,遂起反满革命之念,经陶成章介绍加入光复会后,即往嵊县、义乌、东阳等地联络会党,宣传反满,颇有成效。如今见秋瑾豪迈慷慨远胜男子,心中大喜,即刻引她入了光复会。

秋瑾回家呆了几日,请母亲筹措自己的旅日费用,她却乘船出门,寻找朋友女伴,鼓动大家去日本留学,说:“姐姐妹妹们,从绣房深闺快出来吧,外面的世界大得很,再不要给男人当奴隶了,出来学习吧,学了知识,就能进入光明美好的新世界。”

女伴们愕然不解,说:“在家能享天伦之乐,怎么叫当奴隶呢?” 秋瑾说:“仰仗男人而活,难道不是奴隶!脚儿缠得小小的,讨男人的欢心,头发梳得光光的,讨公婆的欢心,胭脂搽得红红的,腰儿扭得软软的,头上戴着花儿朵儿,想用这些拴住丈夫的心,毫无自立自尊的地位,这样难道不是被男人养着的奴隶?”

女伴一齐笑了起来,摇头说:“我们能嫁个好丈夫,做阔太太,那是天大的福分呀!如果要自立,谁来养活我们,那有在家这么舒心自在。”

秋瑾长叹说:“你们不知道自由的滋味,不知道自立自尊的感觉,只知道享这种奴才富,要是有朝一日丈夫变坏,不爱你们了,那时你们怎么办?”

女伴们说:“那是我们命苦,我们也不怨别人。” 秋瑾气恼而又无奈,看看给学校请的假也将期满,只好先行赴日。临走向徐锡麟辞行。

徐锡麟请她捎话给陶成章,说:“我欲办一训练会党的武备学堂,如今遇到了莫大的难处,须得陶兄回来帮我设法。”

秋瑾应诺。

原来徐锡麟秘密从事反满,其父徐凤鸣隐有所闻,常暗喻其子收敛,徐锡麟我行我素、毫不在意。徐凤鸣身怀忧虑,无计可施,心中烦乱。此时徐锡麟召集会员许仲卿、竺绍康等商议,欲办一武备学堂、培训会党骨干,说:“用会党灭满,其法最速,但大多数会党骨干未习武事,对革命灭满的认识也不深刻,若能办学加以专门培训,则数年之内,可得十万光复大军。此事如何?”

许仲卿是绍兴富豪,家财雄厚,竺绍康是嵊县会党平阳党的头领,他俩听了徐锡麟的想法,大为赞成。许仲卿当即说:“学堂所需资金由我独自捐助,你大胆去办。”

竺绍康说:“我送会中年轻聪敏的骨干来学堂受训。” 徐锡麟大喜之下,找绍兴普济寺的方丈商议,欲租借其空闲的后院以作校舍,方丈允了。

许仲卿将银子也拿了来,催徐锡麟速速办学。徐锡麟大喜下一面给浙江学务处递禀立案,一面以热诚小学堂体操军训需要为名,取得绍兴府衙的允准,派人到上海采购快枪五十杆,子弹两万发,运了回来。

徐凤鸣得知儿子买枪办学的事,大是惊慌,力劝徐锡麟不可,徐锡麟摇头不听。徐父大怒,说:“你行大逆不道之事,我早有耳闻,如今想借办学聚集逆徒,我决不能让你如愿。”

徐锡麟笑道:“你怎能阻止我,我早铁了心了,谁也挡不住了。” 徐父暴跳如雷、胡子根根上翘,说:“我非阻止你不可,不信你走着瞧!”便出了家门,到普济寺找方丈大吵大闹,不许主持租房给徐锡麟。方丈无奈,便答应不租。

徐锡麟气坏了,宣布离家以示抗议,徐父扭着脖子不理,任由他去。徐锡麟当即就搬到了他任教的热诚小学堂住下。但此时浙江省学务处通知他:按朝廷有关规定,不许私人筹办武备学堂。徐锡麟的计划两头受挫,苦恼异常,许仲卿竺绍康等也想不出好办法,无奈下就请秋瑾捎话,约陶成章回国相商。

秋瑾走后,蔡元培却派族弟、会员蔡元康来绍兴探问徐锡麟联络会党的情况,徐锡麟气哼哼将办学受挫的事讲了。蔡元康说:“我坐乌篷船顺运河而来,见宁波、绍兴两地钱庄的船西向杭州转运钱钞,我想,若能抢了他们的钱钞,大量采买枪械武装会党,那暴动起来不是如虎添翼了嘛!”

徐锡麟喜道:“这主意不错。”于是找绍竺康商量,请他挑选精干年轻的会党人物二十名,于运河上勘察地形,观察运钞船出发的时间、押送人的武器情况等,准备劫钞。

零五年四月下旬,陶成章回国到绍兴往见徐锡麟。徐锡麟先将办学受阻的事说了,接着兴致勃勃,将准备劫钞之事告诉陶成章,说:“劫取大批银钞之后,光复大业便有望了。”

陶成章一听却大怒起来,说:“满清无道,巧取豪夺,大家才革命反满,难道你也想学满清胡作非为吗?”

徐锡麟脸一红,说:“陶兄,咱们劫钞也是为了反满,并非自己花用。古来的豪杰都主张劫富济贫、替天行道,咱们这样做,也就是替天行道。”

陶成章更怒,他本来又黑又胖,此时盛怒之下,脸全变成了紫酱色,两眼瞪着徐锡麟,手拍得桌子“咚咚”山响,凛然说道:“我等是光复会的人,光复会有纲领,有宗旨,有政治上的追求,按绿林好汉的办法行事,我光复会还能嗤于有识之士吗?此事决不可行!”

徐锡麟极不高兴,说:“可武备学堂又不许办,房子也租不来,会党们自由惯了,有何办法拢住他们!”

陶成章说:“办学之事另议,劫钞属强盗行径,万万不可!” 陶成章坚决反对劫钞,竺绍康等人最后也同意了他的意见,徐锡麟没有办法,只得放弃。

陶成章问明不许办武备学堂的原因,皱眉考虑半响,说:“我们办学,名字可以不用武备学堂的字样,可叫师范学堂,这样不就没有麻烦了。”徐锡麟想了想,点头同意。陶成章便往绍兴西门外的豫仓商借校舍。

豫仓是清朝前期修建的,那时江南的稻米全经运河转运京师,所以就修仓于运河边沿,以方便转运。如今海上运输发达,江南之物几乎全由海轮北运,豫仓的生意便日趋惨淡了,许多仓房闲置。豫仓的董事与陶成章有旧,听说租房办学,当下便腾了一个院落出来。徐锡麟大喜,就呈了办师范学堂的禀帖到绍兴府衙,因豫仓位于大通桥畔,就给学校起名叫“大通师范学堂”,又请竺绍康等会党头领挑选年轻骨干,准备来此接受训练。陶成章见一切顺利,便辞了徐锡麟竺绍康等,又到金华、衢州、处州等地和会党人物见面,嗣后来到上海,以催眠治病为掩护,与各方人物联系,策划探讨反满之事。

孙文在美国大战保皇党之后,听从了黄三德的建议,横渡大西洋来到了欧洲,船至比利时北海港口俄斯敦靠岸,孙文着皮领大衣,神情庄严,飘然上岸。

留学生代表贺之才、朱和中、李蕃昌等人在码头上迎接,众人争相趋前,与孙文握手为礼,致以问候欢迎,然后大家簇拥着孙文,乘马车到了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安顿孙文住在留学生的宿舍里。此时正是零五年的初春。

附近的中国留学生得知革命家孙文到了,纷纷赶来拜会,就在宿舍里,与孙文讨论起中国革命来,大家各抒己见,气氛热烈,不过,留学生们的观点却与孙文不大一样,孙文认为革命需依靠会党,学生们却对会党颇有微词,认为革命应重点吸收学生参加。湖北人朱和中直截了当就说:“先生若一味重用会党,革命难成!革命须得留学生参加方易成功,革命队伍里要有足够多的知识分子,起义也得主要靠运动新军。”

孙文笑了起来,说:“人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留学生为革命做些宣传工作倒是不错,但说到真刀真枪的起义,非得会党人物不可。”

朱和中说:“会党无知无识,岂能做革命骨干,先生历次革命未能成功,就是因为没有知识分子的赞成。”

孙文摇头微笑,说:“陈少白、史坚如、陆皓东等等,难道不是知识分子?” 朱和中说:“他们到是,但人数太少了,若知识分子全都赞成先生的主张,那行动起来事半功倍,革命早就成功了。”

孙文呵呵而笑,说:“话是不错,但知识分子有致命的弱点,哪有会党人物的拼命精神呀!” 留学生们一齐摇头,说:“先生此言我们不敢苟同。”贺之才说:“先生,会党虽然容易发动,但也容易坏事。这些人多处于社会底层,无文化,无纪律,即使用他们侥幸成事,这些人也嚣悍难制,反生祸端。新军却不一样,新军的士兵都有一定文化程度,又受严格的纪律训练,若假以时日策反成功,便可作革命的劲旅。请先生三思。”

孙文不以为然,说:“我研究中国史事甚详,深知秀才不能造反,军队不能革命。”史青急道:“会党起事,志在劫掠,乘乱得财,起事若成,革命一定反为会党所制。”

孙文沉思不语,心中总感觉策反新军还是个遥不可及的梦,同时,孙文身边的确也乏人才,靠谁去策反新军呢,兴中会人才凋零,事事都得自己亲自出马。唉,想到这儿,孙文喟然长叹。

朱和中说:“先生所说的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那是古话了。如今的革命,是一门极深极广的学问,与古时的造反完全不同,会党人物是难以理解革命真谛的,不理解,盲目而动,此所以先生革命至今、迄无成就的原因呀。”

孙文摇了摇头,说:“学生们谈论革命,固然都说得头头是道,但要真正实行,心中就害怕了,要么找些理由搪塞,要么溜之大吉,总不像会党人物那样不怕生死。”

李昌蒲怒道:“先生太小觑今日的学生了,你还以为如今的留学生就是过去的酸秀才,只会摇头晃脑吟诗作八股时文,先生,你对学生的了解还是太少。”其他的留学生齐声附和李昌蒲,怪怨孙文眼中只有会党,对革命学生的力量轻视。

第二天众学生又来与孙文讨论,孙文渐渐改变了秀才不能造反的说法,却对运动新军革命之说不甚赞成。朱和中等人就说起吴禄贞、胡瑛等在武汉运动新军的事,以证明新军士兵确有反满之念。原来朱和中他们都是湖北武备学堂、两湖书院等处就读的学生,在武汉时候就和吴禄贞、刘静庵等人来往,对武汉新军的情况极熟。革命的想法就是从那时启蒙的。孙文听他们说得头头是道,对新军不能革命的想法也渐渐动摇了。

讨论进行了三日三夜,双方的观点渐趋一致,孙文说:“我不意数年间革命深入人心如此,莘莘学子竟齐心赞成,满清专制的日子看来绝不会长久了。”

众学生说:“我等从国内带了革命的心思来留学,当时就想着要在海外拜见先生,先生是今日革命的始祖,我等有了想法,自应要向先生禀明。”

孙文大笑,说:“我在海外奔走革命,没想到革命思想反又从国内传了出来。我只感觉振奋不已,信心倍增!”

众学生也大笑,看见孙文接受了大家的想法,学生们兴奋不已。于是在宿舍内设宴,以飨孙文,菜肴丰盛,又佐以比利时的香槟。几杯美酒下肚,众学生意气风发,豪气干云,又对革命成功后如何建国发表意见,直到夜深时分。

此时孙文起立,庄容说道:“讨论已三日三夜矣,今晚应作一结束。”众学生忙敛气息声,端坐静听。孙文说:“你等既都愿革命,便当入会,众同志固结一体,方可谋革命的成功。”

众人一齐说:“愿意入会,请先生宣示入会的手续。” 孙文说:“入会只需手写誓词一纸,然后当众宣誓。”众学生以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乱纷纷说:“我等既真心革命,何用宣誓?”

孙文说:“宣誓以明心,乃入会所必行的手续。”大家争论起来,有同意宣誓的,有不同意的,乱嚷嚷吵不出个结果,只朱和中默然不言。

孙文环顾众人,将目光对住朱和中,说:“朱兄,你意如何?”朱和中说:“我辈既决心革命,生命也可牺牲,岂能害怕当众起誓!”

孙文问:“那么你愿意宣誓?”朱和中昂然说道:“愿意!” 孙文说:“好,那就按你说的办。”其他学生都不作声了。孙文取纸提笔,写了兴中会的誓言,众学生一起动手,各照着抄了一份,署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大家依次宣誓。

各项手续行完,孙文将大家的誓词装入皮包,笑着向学生们抱拳恭喜,说:“恭贺各位,从此刻起,各位便是革命党的人了。此后覆灭满清、富强中华便与各位息息相关。不过,你们现在仍须努力学习,回国后努力做官,他日革命军起,我自当与你们联系。”

众学生齐声应诺。

在比利时停留了一段时间后,德国的留学生派代表来请孙文赴德一行,与留德学生见面。

孙文启程到了德国柏林,在这儿又发展了二十多名留学生入会,这时,法国的留学生也派代表来邀请,孙文于是再到巴黎,在这儿又发展了三十多名学生入会。看到学生们革命热情高涨,孙文喜慰无限,可惜的是欧洲的中国留学生太少了,总数不到百名。孙文不觉就想起了日本,那儿和中土一衣带水,方便近捷,留学生要比欧洲的人数多得多,看来该去日本了。

孙文将此意对学生们讲了,收拾好行装,准备启程。

法国留学生汤芗铭、向国华及德国留学生王发科、王相楚等欲在酒楼设宴,为孙文送行,几个人到宾馆来请孙文赴宴,说:“临行赴宴,告别以酒,为先生壮壮行色,也是我等学生的一点心意,先生勿辞。”

孙文笑了,说:“好吧,我便领了大家的心意。” 当时孙文住在宾馆的二楼,于是将随身携带的皮包放入旅行箱内,锁上门,空手随他们出门。汤芗铭等边走边与孙文谈论,王发科、王相楚却借口上厕所,又到了孙文所住的宾馆,请服务员打开孙文的房门。服务员见他俩刚与孙文一同出门,显是一起的朋友,就开了房门。

王发科、王相楚进屋,摸出小刀,割破孙文的旅行箱,找出皮包,将留学生入会的誓词、孙文的护照等物找了出来,匆匆塞入口袋,出门便走,径直闯入大清驻法公使馆内,高声说:

“逆党孙文在法国煽惑留学生革命,我俩出首来了!”

第三十七章 海轮密访倡立宪

王发科王相楚偷了孙文的护照及留学生入会的誓词,径直闯入大清驻法公使馆内,高声说:“逆党孙文在法国煽惑留学生革命,我俩出首来了!”

使馆的职员莫名其妙,公使孙宝琦急忙出来询问,众职员说:“你两位快向公使大人说明情况。”

王发科、王相楚一齐向孙宝琦跪倒,号啕大哭起来,说:“大人救命,我等迷途知返,向您自首来了。”

原来王发科、王相楚在柏林时一时心热,宣誓加入了兴中会,之后却后怕起来,心想:

“入了革命党……日后事发要杀头怎么办?”于是忙从柏林赶到巴黎,找好友汤芗铭、向国华问策。汤芗铭,湖北蕲水人,胆大敢为,听了王发科王相楚的话,说:“怕什么,没事。”

王发科哭丧着脸说:“革命难成,我等几个都退会算了。” 向国华说:“此时退会,惹人笑话,得另想办法。” 汤芗铭说:“办法多的是,咱们把孙文的东西偷了去使馆出首,还可以立功。” 四人一听大喜,说:“这办法好。”于是汤芗铭设计请孙文赴宴,王发科王相楚入室行窃。 孙文宴罢归来,见旅行箱被割开了个大口子,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急忙检查所带物品,众物俱在,唯独少了留学生入会的誓词及自己的护照。孙文跌足大叫,说:“这一定是入会的留学生所为!”

巴黎的学生惊悉此事,齐来宾馆问讯,孙文怒道:“你等入会后反悔,来向我讨要誓词就是,何必出此卑劣手段?”

众学生齐声喊冤,说:“反悔者或有,那定是个别人,先生不能冤枉了所有的学生。” 柏林、布鲁塞尔两地的留学生听到了消息,也忙派代表来巴黎见孙文,朱和中是代表之一。孙文就对朱和中说:“我早说过读书人不能革命,不如会党远甚,今果其然。你等既然不想革命了,何必又来见我。”

朱和中说:“我等来时,众学生誓言革命,无一人有后悔之心,等此事查明,先生自然知道真相。”

孙文却哪里肯信,怒气冲冲,第二日便挪了地方,到另一家宾馆去住了。 但事情很快便明朗了,汤芗铭、向国华已向人透露了他们四人偷窃的事,接着清使馆也派人将孙文的护照送了回来,说了王发科、王相楚自首的事。学生们问誓词在那儿,使馆的人说:“誓词在二王手中,公使叫他们还给你们,难道他们还未给?”众学生气得大骂二王及汤、向四人。

原来二王向公使孙宝琦下跪哭诉,请孙宝琦拿了孙文解送回国。孙宝琦作色喝道:“起来,哭什么乱哭!不好好读书,呈血气之勇搞什么革命,如此淘气,怎能学问有成。”

王发科爬了起来,掏出誓词等物事,双手呈给孙宝琦,说:“这些东西都交给大人,请大人呈报朝廷。大人若拿了孙文,就是奇功一件。”

孙宝琦怒道:“胡说。驻英使馆抓孙文,闹得沸沸扬扬、狼狈不堪,你想我也灰头灰脑下不来台吗?”当下将孙文的护照捡出,余物俱都不要,叫他们自去送还,然后一顿斥责,将二王轰出了大门。

二王惶恐不安的到了汤芗铭、向国华的宿舍,哭丧着脸说:“事情麻烦了,使馆不理孙文的事,我们几个如今算是学生还是革命党?”

汤芗铭说:“管他是什么,我们想革命就革命,却不必一定要拥戴孙文。” 向国华长长叹息一声,说:“可我们这样做将孙文得罪了,他手下的会党不少,我们不得不处处小心了。”

王发科一听吓坏了,说:“那可怎么办,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娘呀!”正在乱嚷嚷发愁,朱和中及其他同学涌了进来,怒斥汤芗铭等四人。

汤芗铭垂头坐在床上,一言不发,听众人斥责得差不多了,就才语带悔意,哀告说:“众位同学,此事我们做得不妥,实欠考虑,你等需得设法向孙先生解释,不要让先生记恨我们。”

王发科也忙说:“我们也是一片好心,怕同学们入了会有危险,这才将誓词全部偷出,不然岂不只偷我等四人的就行了。”

众同学说:“孙先生怒气正盛,他是革命党的首领,硬铮铮一条汉子,岂能任你等这样胡闹!”

汤芗铭四人愁眉苦脸说:“众位同学,大家都是两湖的同乡,只能求你们了,求你们厚爱关照,大家写一道公函,代为我们求情,如此可好?”

众学生见他们说得可怜,就点头允了。朱和中余怒未息,说:“不行。我等为你四人求情,在孙先生看来,我们岂不和你四人同类。”

王发科、王相楚忙作揖求情,说:“大家都是同学,应该和衷共济,便饶了我等四人吧。”

朱和中摇摇头,叹口气,不好再说什么。王发科就将大家的誓词一一发还,不断道歉。众人议论一阵,写了一纸代四人求情的文字,托朱和中往见孙文,请孙文原谅。

朱和中到孙文新住的宾馆呈上求情函,又说了事情的经过,说:“留学生全体仍拥戴先生,作孽的只是这四人,事前大家全不知情,请先生明察。”

孙文听了事情的原委,笑了起来,说:“此四人知错愿改,就既往不咎了,随他们去吧。

其他人经了此事,还都愿革命吗?“

朱和中说:“其他同学绝无异心,请先生勿生疑意。”孙文说:“唉,我性急,前言说学生不能革命,还请你等不要介怀。”

朱和中说:“无人介怀先生情急时的言语,大家只怕出了此事,先生从此对留学生恶感不消,再不联络学界了。”

孙文大笑起来,说:“不会不会,事情既明,我怎会那样呢,联络学界的决心绝不动摇。” 此时已是夏天了,孙文既知留学生确有革命之心,到日本的念头更盛,身边的旅费却一点没有了。朱和中于是发动留学生捐助。孙文于六月初买了船票,从法国马赛港乘船,向东方驶来。

客轮越过地中海,汽笛长鸣声中,驶入了苏伊士运河。孙文站在甲板上,极目处可以看见西奈半岛上贝都因人的骆驼。贝都因人世世代代在这片干枯、酷热的地方游牧,居无定所,四处漂流。从圣经时代开始,世世代代就是这样,不肯作任何改变。孙文摇摇头,长叹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不过追求的东西要实现,是多么难啊!”

站得久了,孙文感觉有点累,就走下甲板,进了舱房,想静静地坐一会,想些问题。从广州起义至今,十个年头了,但革命似乎越来越艰难,革命的骨干一个一个牺牲了,革命的经费也严重不足,留欧学生又劝他坚决不能重用会党,这些问题孙文都需要好好的考虑。但这时有人敲门,极有礼貌的轻敲了三下。

孙文忙从床上站了起来,同时说道:“请进。” 门开处,一辆轮椅推了进来,推轮椅的人放好轮椅,又迅速退了出去,并小心的掩好舱门。坐轮椅的人是位三十岁左右的神秘男人,这人双腿明显残废了,他的脸以及身子都很瘦,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但他的精神状态很好,十分自信的微笑着,向孙文问好。孙文按礼节也向来人致意,心中却在纳闷,脑子里飞快的分析来人的身份,以及来人的用意,但这个人实在面生,残疾的双腿与豪奢的衣着也让人感觉神秘莫测,孙文一时竟揣摸不出一点头绪。

那神秘人物笑吟吟的,说:“孙先生,你不用想在哪儿见过我,你我从来没有见过,我是慕名来拜访你的。来得冒昧,但我知道你需要我,所以我就来了。”

孙文试探着问:“请问先生你是?”神秘人说:“这个我自然会告诉你,但我先要和你说说我对你的了解,如果你确实需要我,那我们就可以好好谈谈,如果你不需要我这样的人,那我立刻就扭头走开,不再烦你,你看如何?”

孙文从容坐下,说:“先生你很坦率,那么你请讲吧。” 那神秘人说:“哈哈,不愧是鼎鼎大名的孙先生,表现得如此从容不迫,不慌不忙,我有点服你了。”

孙文说:“先生客气了。你请讲吧,孙文洗耳恭听。” 神秘人收敛了笑容,很认真严肃地说:“据我的观察和推测,你目前欠缺两样东西,第一你缺钱,第二你缺人,所以你的革命越来越艰难,如今是你最困苦无奈的时候。”

孙中山周身一震,目光如电射向那人。那人迎着孙文的目光,平静如恒,仍然以刚才的语调,继续说道:“缺钱,是说你募捐的钱不够维持你的活动所需,常常捉襟见肘;缺人,是说你还没有把革命者都收归旗下,以你现在的力量,要推翻朝廷,那简直毫无可能。”

孙中山警觉起来,沉声问:“先生你到底是什么人?” 神秘人板着脸说:“你先回答我,我说得对不对?” 孙中山一字一句地说:“你不是一个普通人,你在暗地里观察我许久了,但我孙文也不是受人愚弄的人,不弄清你的身份和来意,我是不会轻易相信你的。”

神秘人物开始微笑了,他笑眯眯点着头,慢条斯理的说:“我来,就是要看你孙先生在盛名之下,眼光到底如何?我是什么人,孙先生你自己判断便是。”

孙中山慢慢冷静下来,他仔细观察着来人。见那人虽很瘦削,但脸上的笑容是舒展的,很开心,那笑意甚至有点甜甜的味道,而在微笑的掩饰下,隐隐有一层睿智的光芒浮现出来,孙中山凌厉的目光射向他的笑脸,力图剥开他那层笑意掩饰的表象,但那人不为所动,依旧含笑不语。

孙中山凌厉的目光维持了几秒钟,脸色慢慢缓和下来,他迈步在小舱房内绕了一个小圈子,然后回转身来,对着神秘人说:“你是一个奇人,来头不小,但你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人,你来,是想帮助我的,对不对?”

神秘人呵呵而笑,点着头说:“不愧是孙文呀,眼光很老到,也很辣,刚才看得我心中冷簌簌的,真有点招架不住了。”

孙中山笑了起来,然后关切地问:“先生你准备如何帮助我呢?我要听听你的想法。” 神秘人说:“你缺钱和人,我帮助你,当然是想办法给你筹钱,并告诉你那儿有人。” 孙中山半信半疑的看着这个人,又问:“你如何给我筹钱,人上面你又有什么好的办法?” 神秘人微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条,递给孙文。那纸条上写着一串阿拉伯数字,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文字。孙文抬起头,疑惑不解的看着神秘人物,问:“这是何意?”

那人说:“这是我在巴黎的通信密码,你缺钱的时候,通过这个密码给我发电,电报上不要任何汉字,只要一个西洋的字母就行。”

孙中山说:“一个字母能说明什么问题?”

神秘人说:“当然可以,你发一个‘A’,表示你需要一万大洋,‘B’表示你需要两万大洋,其他以此类推,当然,电报上还要写上你的账号。”

孙文大喜,同时笑问:“我需要的钱可是不少,你难道不怕破产?” 神秘人也笑道:“如果你的革命早早成功,我想我还不致破产,不过,只要革命成功了,就是破了产,我也心甘情愿。”

孙文赞道:“奇人方能做出奇事,孙某钦佩高义,拜服之至。” 神秘人却问:“孙先生完全相信我的话吗?” 孙文笑道:“说真话,我希望你说的是真的。不过我此刻却是信疑参半,不敢相信有这么好的事情。”

神秘人说:“我很佩服你,你说的是真话,没有骗我。” 孙文又问:“人的方面,先生却有什么高见呢?” 神秘人闭上眼睛,想了想,又睁开眼,说:“孙先生对联络学界一直重视不够。” 孙文说:“留学生的数量太少,欧洲的学生不足百人,日本的学生多一些,也就三四千人,其中却又多纨绔子弟,真心革命的不多。”

神秘人说:“形势已经变了,留日的学生如今几达万人之众,先生到了日本就会知道,大批的革命者如今也都聚集在日本了。”

孙文大惊,说:“留日学生竟会增加得这么快?” 神秘人说:“日俄之战快要结束了,日本胜了,中国人认为小小的日本能胜,教育上一定有独到之处,所以青年学生络绎不绝,东渡日本,同时官府也大量派遣官费生前往,使得那儿的学生剧增。”

日俄之战孙文一直是关注着的,却不知战争的影响如此之大,连留日学生也被战争的结果刺激得剧增。日俄战争此时还没有完全结束,但已在方方面面对中国的人心产生影响了。

神秘人物接着说起日本留学生界轰轰烈烈的闹革命思潮,革命者在国内难以立足时,又多逃亡日本,混迹于留学生之间,推波助澜,使得革命一说在留学生中十分流行。孙文听了悠然神往,心想:“联络学界,是时候了!”

日俄两国在中国的土地上开战,从零四年的二月打起,打到零五年的五月,双方的陆军都伤亡惨重,处于对峙局面。但日本海军却是全面胜利了,俄太平洋分舰队及第二太平洋舰队全军覆没,制海权完全为日军掌握。俄方虽未全败,但国内局势动荡,已无力回天了。此时美国出来调停,日本以战胜者的姿态要求俄罗斯割地赔款,俄国不允,美国便邀请英国也参与进来说和。

日俄之战,中国东北人民生命与财产的损失无法计算,也没有人来计算。当日本举国狂欢胜利时,大清朝从朝廷到地方、从学界到商界一齐惊呼:小小的日本竟打败了俄罗斯,这是为什么?日本是君主立宪国,俄罗斯是君主专制国,立宪打败了专制吗?大清难道不该考虑君主立宪的问题吗?

此时的张謇已在东南一带建立起了自己庞大的实业集团,除了大生一厂、二厂两个纺织厂外,还创办了轮船公司、面粉公司、铁冶公司、榨油公司等等一大批企业,并在交通与教育上多所投资。零三年张謇借参加日本的劝业博览会之机,对明治维新后强极一时的东洋进行了两个多月的考察,痛感大清的专制贻害无穷,因而与浙江的汤寿潜、常州的赵凤昌往来联络,密谋策动大清早日立宪。汤寿潜,浙江绍兴人,思想维新,时任沪杭铁路总理。赵凤昌,江苏常州人,曾是张之洞的高级幕僚,因假光绪案心有所思,因而出幕退居上海,与张謇等人往还,探讨中国自强之路。

汤寿潜、赵凤昌两人都是学识既高、人望亦重的人物,又素得地方大吏推重,听了张謇的话,大为赞成。便频繁穿梭于张之洞、端方之间,游说立宪的好处,劝他们向朝廷上奏立宪,张、端意动,张謇又给两广总督岑春煊、两江总督周馥等写信,极称立宪的效用,岑、周见信之后也不禁对立宪之说怦然心动。此时驻法公使孙宝琦却抢先上奏,请求朝廷立宪,接着军机大臣铁良、徐世昌也上折子,称仿行宪政,大权统于朝廷,庶政公诸舆论,廓清积弊,明定责成,可使国强民富,皇图永固。

慈禧看了这些奏折,心情矛盾,不知该如何应对。 此时的新政已实行了好几个年头了,新军练了不少,各省合计有十多万了,学堂办了不少,学生人数达到六七万了,工农商各业也有了一定的发展,一系列较前稍为宽大的政策也出台了不少,但慈禧却发现新政并没给朝廷带来多少好处,盘踞一方的督抚权力更大,朝廷的许多决策都须看他们的眼色行事,他们在辖管的地方拥有军政民学及财政等各项大权,俨然是一个个小诸侯国,而学生们入学堂学了知识,就串通起来肆意攻击朝政,听信异说,要搞什么民主自由。公费派了许多留学生赴日学习,学生们却和梁启超他们乱勾结,甚至参加革命党。商人们有了点钱,商会也合法化了,商人们对朝廷却不怎么感激,反而更加大胆的批评朝政,慈禧没有想到新政会搞成这个样子,另外由于各级官吏的因循,老百姓从新政中得到的实惠并不多,借练新军而增加的捐税却是越来越多了,因而民间对朝廷的新政支持并没有多大。

零五年五月,湖南巡抚端方入京向慈禧太后汇报新政的实施情况,说完了正事,又叩头说:“太后,弹丸岛国日本打败了俄罗斯,这都是君主立宪的功劳啊。太后,我大清能不能也仿行立宪,以使国家迅速富强呢?”

慈禧默然不应。端方大着胆子又问了一句,慈禧十分伤感的叹口气,接着幽幽说道:“国人都说我顽固,我如今能再活几年,我难道真的就顽固不化吗!”

端方忙说:“说这话的人都是逆党的造谣诋毁,太后提倡洋务,重用汉大臣,如今又力行新政,使国中人人以谈维新为荣,其功可比尧舜,谁敢这样大胆说太后?”

慈禧摇了摇头,说:“新政搞了几年,规模虽具,实效不彰,立了宪,皇室没权了,新政却靠谁来来推行呢?”

端方忙说:“太后,立宪并不是说就让皇上让位,皇上照样是皇上,太后照样是太后,但多了一个宪法,大家都要按宪法办事,上下就都有了规则,皇帝有皇帝的权,大臣有大臣的权,小民有小民的权,大家都有了权,就没人闹事了,各行其事,开矿的开矿,经商的经商,大清就富了。太后,以奴才之见,立宪可使我大清长治久安,皇图永固,万世不移。”

慈禧说:“民智未开,立宪之事此时来行,会不会更增祸乱?” 端方说:“太后,祸乱之源是乱党,弥乱之策当以解散乱党为上,欲解散乱党,就须使官民国人心中另有新的希望。”

慈禧点头说:“不错,你说得有理。你把立宪到底如何立、宪法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写了奏折详细奏来,我要好好的看看。”

端方忙说:“太后,奴才对立宪也不大懂,这样的奏折确是写不来。” 慈禧奇道:“你不懂却又说立宪这样好、那样好,你是听谁说的?” 端方红了脸。扭捏着说:“奴才是听状元张謇说的,他去过日本,说日本繁华强盛,全是立宪之功。”

慈禧说:“不懂怕什么,只要心存爱君强国之念,就是良臣。以你的聪明,到洋人那儿看一看,学一学,立宪的事就全知道了。看来得挑几个精明能干的大臣出洋考察一番。”

端方忙叩头,说:“太后圣明,正该如此!那么就请太后尽快挑选大臣以赴外洋,取经强国。”

慈禧笑道:“这么急怎么能成,我还要看一看大臣们的反应。” 张謇为张之洞、周馥他们拟好了请求立宪的奏折,这两人却心存观望、迟迟未奏。汤寿潜、赵凤昌去催问周馥。周馥说:“兄弟全力支持立宪,但张之洞人望极高,须得张香帅先奏,我才好随后跟进。香帅望重东南,久为封疆大吏,有他带头,响应的人自然极多,朝廷也自然极为重视。”

香帅就是张之洞,他号叫“香涛”,尊重他的人便这样称呼他。汤、赵两个觉得周馥的话有理,就又往武汉去见张之洞。张之洞此时年事已高,已经六十八岁了,不复当年的锐气,就说:“朝中昏庸顽固人物尚多,若欲使太后骤下决心,非得袁世凯参与不可。袁世凯权倾朝野,又甚得太后信任,若他带头倡导立宪,一定可使太后早下决心。”

汤赵二人皱眉说:“大帅的话是不错,奈何我二人与袁公缘吝一面,大帅可否写信和袁公相商此事,信就由我二人送去?”

张之洞摇头笑道:“你二人虽与袁世凯不熟,张謇却与他最熟不过,这事若由张謇出面联络,他对袁世凯说一句话,胜过我说一百句。”

汤赵惊问:“这是为何?”

张之洞笑道:“因为他是袁世凯的老师。”

唐、赵两个立刻赶到南通,请张謇快快北上直隶见袁世凯。张謇却沉吟不语、面显难色。 汤寿潜不满道:“促成早日立宪,以富国强民,是大家的共同想法,如今用到你了,你却这般模样,什么意思?”

赵凤昌说:“老师给学生说话,有什么可为难的?” 张謇叹了口气,说:“你二人有所不知,袁世凯虽曾拜我为师,但他官做大了,早就不认我这个老师了,我曾写信斥责过他,此后与他就再无往来。”

原来当年袁世凯还是个毛头小伙子的时候,投入吴长庆军中干事,张謇是吴的师爷。吴长庆虽是武人,却酷爱文才,对张謇相当尊重。袁世凯脑瓜机灵,就拜张謇为师。张謇学问既高,对徒弟的要求也严,袁世凯既敬又畏,曲意奉师,很是听话,张謇不免时常在吴长庆面前说袁世凯的好话,袁世凯暗暗感激。

张謇后来离了吴的幕府,袁世凯还常常写信和他联系,信中称张謇为“夫子”“大人”,自称学生。后来袁世凯步步高升,官做到了山东巡抚,给张謇写信时的称呼就变了,称张謇为“先生”,自称“后学”。再后来袁世凯当了直隶总督,信中的称呼又变,称张謇为“仁兄”,自称“愚弟”。

张謇心中不喜,恼火下就写信怒责袁世凯,说:“足下官位一个劲上升,我就一个劲下降,等你再升一级时,却不知该如何称呼于我?”袁世凯见信又生气又惭愧,遂隐忍不答,此后两人便不通音问。

这时候汤、赵两个让他给袁世凯写信,张謇不免要为难起来了。 汤赵两人得知事情的原委,哈哈大笑起来,说:“原来袁世凯这么惫赖!”笑罢,赵凤昌说:“张兄,虽然袁世凯惫赖,但此人有权谋、有见识,是当今能影响政局的重量级人物,老兄你欲呼风唤雨,斡旋乾坤,就必须和他重续旧缘。叫你‘仁兄’便仁兄罢,不计较这个了。”

汤寿潜也说:“袁项城为人稳健雄阔,这几年行新政于直隶,大兴工商、大办学堂、大练新军,创巡警,革陋规,如今直隶的学堂有几百所,工商各业也蓬勃而起,被称为首善之区。

张兄不可因小失大,袁世凯总体来说,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张謇默然良久,方俯首说道:“好吧,我就给袁世凯写信,请其赞助立宪。但多年绝交,他是否还把我的话当回事,这就难说了。”

汤、赵一齐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先写了信寄给他再说。” 张謇当下硬着头皮,在信中将袁世凯推许夸赞一番,拿日本明治维新时的政治家伊藤、坂垣类比于他,请他为国再立功劳,赞助立宪。

袁世凯在断交多年后忽又接到张謇的来信,大喜下将信给梁士怡、赵秉钧等幕僚传看,满脸带笑说:“状元公不忘旧交,如此推重于我,袁某甚感荣宠!”

幕僚们自然谀词如潮,也把袁世凯的功劳大大的夸张一番。袁世凯高兴之下立刻给张謇回信,称自己宁愿丢了乌纱不做官,也要尽全力呼吁立宪。信发走后,袁世凯命幕僚马上起草奏折,极言立宪的好处。

奏折写好后,袁世凯却压了起来并不上奏,赵秉钧等人大惑不解,忙问原因,袁世凯笑嘻嘻说:“等一等,看张之洞他们怎么办,先听听风声再说。”

张謇接到袁世凯的信,立刻告诉张之洞、周馥等人。张之洞、周馥等听袁世凯拥护立宪态度坚决无比,高兴下立刻上奏折请求立宪。接着,驻外公使胡惟德、张得彝、梁诚等也发电给朝廷,请求立宪。

袁世凯在天津静听消息,各地请求立宪的消息通过奕劻源源不断地传了给他,袁世凯喜道:“倡言立宪,是时候了!”于是立刻将写好的奏折递了上去。

慈禧太后见要求立宪的呼声越来越高,便集群臣于储秀宫,开金口,发玉音,说:“庚子一来,朝廷屡下明诏,力图变法,锐意振兴,不意各承办人员,向无讲求,不能洞悉原委。

似此因循敷衍,何日可起衰弱而救颠危。须得简派精干博学的大员,分赴东西洋各国,考求一切政治,以期择善而从,奠我大清万年不覆之业!“

群臣一惊,想:“太后竟真要下决心仿行立宪了?” 七月十六日,上谕发了下来,命载泽、端方、戴鸿慈、徐世昌、邵英五位大员赴东西洋各国考察宪政。时人称做“五大臣出洋”。一时京沪等地的报纸议论纷纷,对出洋之举多所好评,对大清欲行宪政之说也大肆褒扬、给予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