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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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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胡 文 彬
 
  《易传》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红楼梦研究》的作者杨兴让同志就是一位“自强不息”的人。他是一位身在边陲、心系“红楼”的普通工人,历经数年辛勤耕耘完成了这部红学研究著作。它的出版,标志着红学研究已经走出象牙之塔,走进了浩浩荡荡的工人大军之中。工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工人能够堂堂正正地走进被人们视为高不可攀的红学殿堂,其意义已远远超出了这部著作本身的出版。因此,我衷心祝贺作者杨兴让同志的成功,祝贺《红楼梦研究》的问世!
  数年前,我突然收到一封来自祖国大西北的新疆温宿县水泥厂的信,是杨兴让同志寄来的,信中倾述了他对《红楼梦》的喜爱之情,介绍了他在红学研究中遇到的种种困难和苦恼。他希望能得到红学界的支持、帮助。记得那一次他还寄了两篇短文,希望能推荐给有关刊物,当然他殷切希望能够公开发表出来,听听那些权威专家的批评意见。但事与愿违,他的那两篇文章都被退回了,而后来又送去的《曹雪芹的卒年》一文,直到今天仍是杳无消息,连稿子都追不回来了。
  一九九一年中,杨兴让同志利用探亲假,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北京城。他以虔诚的心情走访了某编辑部,走访了权威学者,然而令他失望,他的观点没有为人所重视,他的艰难的治学经历也丝毫没有唤醒某些大人物的同情心,他无不遗憾地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水泥厂。但是,杨兴让同志在困难的面前并没有低头,没有退缩,坚持着研究下去,并终于把自己的全部见解写成了《红楼梦研究》一书,呈献给整个红学世界。
  《红楼梦研究》共九章一附,探讨的范围很广泛。他在《概论》中首先对历来的红楼梦派别进行了分析,指出“索引派”的功过,肯定了其合理的部分,认为其错误在于有不少“附会”;肯定了胡适为代表的新红学派某些考证功绩,同时又指出“自叙传”说的错误;肯定了“评点派”和艺术鉴赏派在文学艺术研究方面的贡献,但又指出了他们只片面追求艺术价值而歪曲《红楼梦》中所“隐寓”的写作思想和曹雪芹的社会思想。作者认为,只要《红楼梦》的“真相”不明,“索隐”便永远不会绝迹。红学研究不仅需要鉴赏、文学式的评论,而且也需要“考证”、“索隐”。我们反对是那些脱离原书,脱离时代驰情人幻的“附会”。
  基于上述认识,杨兴让同志在《曹雪芹的社会思想》一章中,明确肯定曹雪芹为汉族作家,并非满族。他的祖父曹寅具有报效康熙皇帝的知遇之恩,又怀着民族的耻辱,尚存“臣汉之心”的双重性格。而曹雪芹正是秉承其祖父的这种复杂矛盾的感情来写《红楼梦》这部小说的。作者的这一观点在第七章《红楼梦的写作思想》中,通过对“十首怀古诗”的解析,进一步阐述了自己的见解。他认为“《红楼梦》不过是一部《思贤操》而已。”为了论证自己的观点,杨兴让同志还对与曹雪芹过从甚密的友人张宜泉和《春柳堂诗稿》进行了深入地研究。本书中用了不少篇幅讨论了张宜泉与曹雪芹之间的特殊关系。通过对《春柳堂诗稿》中的“于今不是唐”、“山河讵汉家”、“渭水终兴隐钓才”、“雄剑今将赴石梁”等诗句所隐寓的反清思想的分析,指出“同声相与应”的曹雪芹的思想绝非某些人所说是对满清王朝的认同。恰恰相反,曹雪芹的灵魂深处充满了反清的“旧恨新愁”。
  《红楼梦研究》中最见考证功力的是第五章《脂砚斋》。在这一章中,杨兴让同志强有力的证据肯定了脂砚斋即张宜泉的新说。他首先批驳了历来认为脂砚斋与畸笏叟的两人说,指出脂砚斋和畸笏叟既不是曹雪芹自己,也不是曹雪芹的叔父、舅父、史湘云,更不是所谓他的父亲曹頫。杨兴让同志首先从脂批“余二人”开始,肯定了脂砚斋只能是一个人,然后从脂砚斋对贾宝玉“石兄”、对贾琏“琏兄”和对贾芸“芸兄”等混乱的乱伦称谓,以及脂砚对宝玉丫环晴雯“好肩”和对林黛玉的“回思将余比作钗颦等乃一知已,余何幸也”的戏谑用语,提示我们脂砚斋只能是曹雪芹的朋友,而非他人。他核对了脂砚斋和畸笏叟之名实际上源于《春柳堂诗稿》中的“卜居垦砚田”与“传家笏未遗”的诗句。特别指出脂批中有许多狡猾欺蒙读者的文字,与《春柳堂诗稿》中的一些诗句注释文字性质非常雷同,这一点十分重要,给人许多有益的启迪。
  最后,杨兴让同志用硬证——脂批中有“慈母”、“先姊”、“十二、三岁时”丧父等字样,与张宜泉亦有一“慈母”、“先姊”、“十三”岁丧父的事实对看,不能不使人发生一种联想。他指出,脂砚斋称曹雪芹为“芹溪”,张宜泉也用这一称谓,而其他人则不用此称呼;脂砚斋在“甲午八月”留下了最后一条“泪笔”,张宜泉也卒于“甲午年”后不久,这绝不是偶然的巧合。他从张宜泉《诗稿》之“俗”和“书箱”上画石诗之“俗”相一致,画石诗之笔迹又和“庚辰本”眉批笔迹相吻合等十条论据,考证出脂砚斋和畸笏叟是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曹雪芹的亲密朋友张宜泉。
  杨兴让同志不仅从所列十条论据中考证出脂砚斋是张宜泉,而且他还从《红楼梦》中有“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与张宜泉《诗稿》中有“携琴情得得,载酒兴悠悠”,《红楼梦》中有“有意荣枯草,无心饰萎苗”与《诗稿》中有“无心催柳眉,有意助花娇”等诗句的极为相近的证据推论出张宜泉是脂砚斋,还可能参与了《红楼梦》的写作。他推论张宜泉不仅可以“命芹溪删去”某些情节,甚至可能在左右着雪芹对《红楼梦》中某些故事情节的安排。这些考证和结论都是杨兴让同志经多年深入研究之后的见解,不论读者是否同意,但这都是杨兴让同志的最新发现,是前贤和时人都未曾道及过的。
  《红楼梦研究》的另一重大的新论点是第九章《后四十回及其作者》。作者讨论了“高鹗续书”说的错误,通过对后四十回故事内容的审核,特别指出第八十七回的“思贤操”、“猗兰操”,乃是“十首怀古诗”谜中第九首和第十首的谜底。第八十六回“淑女解琴书”一段中的“九徽”、“五弦”、“一声”乃是“怀古诗”谜第五首和第九首谜底组成的一个调。这是没有脂批的脂批,它揭示了《红楼梦》中所隐寓的许多奥秘。最后,作者得出自己的结论。张宜泉是《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作者。这个结论打破了自胡适以来的长期统治红学界的“高鹗续书说”的结论。
  本书最后附了《曹雪芹的卒年》,作者指出历来对曹雪芹卒年的分歧在于对曹雪芹父子两个谁先亡谁后亡的误解。长期以来,红学家们几乎众口一词,皆认为曹雪芹“因爱子夭而亡”。这一误解导致了曹雪芹卒年问题复杂化。杨兴让同志认为曹雪芹儿子亡于曹雪芹之后。具体一点说,曹雪芹亡于“壬午除夕”,约葬于癸未年正月初六或初七;而曹雪芹的儿子则卒于次年,即“癸未”八、九月份;敦氏兄弟约于“甲申年”正月初七或初八写了《挽曹雪芹》诗。如此就解开了曹雪芹卒年问题争论中的死结。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杨兴让同志在研究《红楼梦》的过程中,提出了另一个新观点——林黛玉乃唐后主李煜的亡国奴说。他在《红楼梦写作思想》一章中提出了六个日期的重合,如薛蟠“五月初三日”生日,这日又是遮天大王圣诞日;又如林黛玉“四月二十六日”“泣残红”的日子,这与满洲王朝多尔衮五月初二占据北京,五月初三日开始发号施令和四月二十五日扬州城隔、四月二十六日开始大屠杀两个历史事实恰巧重合。还有,在这第三回到第十八回有一个极含糊的日期,但却“深意存焉”。曹雪芹在小说中点明林如海亡于“九月初三”,而这个日子又暗合明末南京小王朝“戊子初三,命建祠南京,赐祠名旌忠,祀北京死难诸臣”的史实。乍看起来,这一观点似与“附会”说相同,但认真推究一下,还是颇值得深入研究的。
  《红楼梦研究》中还有专章讨论有关曹雪芹的《遗物“书箱”》和《版本问题》,以及《红楼梦的框架结构》和《红楼梦中的两大疑案》诸问题,作者都一一作了详尽的考证和分析,得出了自己的结论。限于篇幅,这里就不再引述了。读者诸君自会从本书中得到有益的启示。
  不久前,广东《文化参考报》上刊载了一则短短的报导,其中引述了周汝昌先生的一段话颇有启迪。周先生说,“看事情应从大处着眼,认识新事物开创之可贵,而不要纠缠于琐屑末节。对年轻人的新思想,只要是真诚的,我们就不妨少一点‘大怒’,多点‘耐心’,不必生气,不必讥笑,看看期间是否隐着些我们未知的东西”。我很赞同周先生的意见,如果我们学术界人与人之间能够少一点大怒,少一点讥讽、少一点学霸气,而多一点“耐心”、“爱心”,那么繁荣学术、发展学术,就不会是一句空话。杨兴让同志虽然在年龄上已不是年轻人了,但他踏入红学研究领域的时间却是较短的,况且他完全是在业余时间里从事这项研究工作,因此我们每一位读者对他书中的观点、对他的研究成果,都应多一点耐心和爱心。
  当我就要结束这篇序文的时候,忽然又记起了不久前从报纸上看到周汝昌先生的一段文字,我觉得有必要引在这里,供大家一读:
  我时常向别人表明我从年轻人的智慧中获得的启迪和光芒,哪怕是一线之微、一瞬之暂。我从不害怕自己被他们“代替”或“淹没”。
  历史证明了这一点。王国维、蔡元培、胡适、俞平伯,虽然遭受过“批判”,然而谁也“代替”不了他们,而他们在红学史上的地位永远也“淹没”不了。
  1992年仲秋节后二日写于京华无涯斋
 



 


自  序
 
  我本来没有想写这一本书,也可以说,连写一篇有关《红楼梦》的论文也没有想。这倒不是别的什么原因,而是深感自己的文才不足。
  也可能我亦如同某些红学家一样,由于出于对《红楼梦》“真事隐”与“假语村言”的好奇,也为了追究《红楼梦》的本来面目,而不自觉地涉足于红学界了。所不同的是,我不曾是因为“闲且惫矣”:因为我并无文人的“闲暇”,自然也无无所事事的“疲惫”,而我是一个干活的。
  前数年,我深感一些红学家的立论是对《红楼梦》写作思想的歪曲,自然也有些对曹雪芹的褒贬不实;于是我曾将自己的看法写信给中国社会科学院的负责人,希望能更正一些错误的东西。但社科院的回信却说,某领导正忙于其它事务,要我将自己的看法写成论文投递给一些刊物。
  到此,我才不得已试笔撰文而涉足于红学界了。
  也可能我的文章不成文章,所以每每见弃而退回。
  当然我的一些文章除投递一些刊物和报刊外,还几曾经历一些《红楼梦》专刊。比如说我的《曹雪芹卒年》一文曾两次投递《红楼梦学刊》。还有,我曾为此篇文章两次到过其编辑部。
  在投递论文和我亲自赴京的过程中,我深感奇怪的是,不是编辑部的一些负责人指出我文章的弊端,或者是以一个学者的身份在谈论一些学术问题,而却是给我一些感到茫然的答复。我记得八四年第一次进《学刊》编辑部时,其编辑室主任曾这样回答我:“这些问题再有二百年也说不清楚”。九一年再到其编辑部时,其中一位编辑,即在曹雪芹卒年问题上持“甲申说”的孙玉明先生在看了我的拙作后,曾坦率地放弃了他的“甲申说”观点,同意了我的论证过程和结论;然而其编辑室主任兼副主编却用了“说不清”三个字含糊其辞地回答了我。
  第一次《学刊》以“我们目前不研究这类问题”而退还了我的稿件;第二次因我的稿件存放于编辑部,我连给《学刊》编辑部去了几封挂号信去询问稿件情况,并寄去了退稿费,希望编辑部如若不用我的稿件,请将稿件退回,但《学刊》编辑部既不选用,也不退稿,干脆就不回信。
  由于我的论文每每见弃而不用,所以在胡文彬先生的劝告下,我才执笔著此书了。
  我记得1991年5月3日在胡文彬先生家中同他的谈话,当时他并没有接受我的观点。不过他说:“你的观点,我现在接受不了,也可能我以后会接受;也可能我们这一代人都接受不了,等到下一代人才可能接受。不过你把你的东西全部写出来,写成一本书,不要一点一点地写,不要一篇文章一篇文章地写,这样谁也看不懂你的意思。”从与他的谈话过程中,我感到他的坦诚,也得到他的启迪,但确实也感到有些茫然:这牵涉出书的经费问题;还有一个是我的写作能力。没有办法,在论文每每见弃的情况下,我不得不“铤而走险”执笔著述了。
  此书是从1991年7月份开始动笔的。
  对于著此一书的前身,即写论文,开始仅是一般的设想与推测而已,也就是说,仅凭着一部一般的《红楼梦》这本通俗读物而已;后来又买到了周汝昌先生的《曹雪芹小传》和其它一些刊物的一些人的零散文章,这些便是我研究《红楼梦》与曹雪芹的最早资料。
  我第一次回家探亲,我表弟王运峰从他任教的中学为我借来了一部《红楼梦》“庚辰本”的复印本和俞平伯辑录的《脂砚斋红楼梦辑评》,还有后来胡文彬先生陆续给我寄来的《春柳堂诗稿》和一些《红楼梦》“梦稿本”的复印件,这些原始资料才为我研究《红楼梦》和研究曹雪芹提供了扎实的基础。
  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我从别人文章所汲取的“资料”大多不过是一些人的断章取义而已。
  我就凭着后来得到的这些原始资料,沿着我原来的思路展开了对《红楼梦》和曹雪芹系统地研究。
  此书共分九章一附,其中除了《曹雪芹卒年》一章不是属于探讨《红楼梦研究》这一范畴外,其它各章节均是围绕着这一主题而进行的。
  也就是说,我的这本书纯属于揭开《红楼梦》奥秘和曹雪芹的社会思想而作的,此书可以说并没有从文学艺术入手。
  关于此书的内容,胡文彬先生的序言里已作了介绍,此处不作重复。
  这便是此书作的大略始末。
  在此序言的最后,我想说一下,如果我这一本书的研究有什么成果的话,我想借此向为我提供资料并每每关心我此书写作的胡文彬先生和王运峰先生致以感谢!自然也借此向其它一些关心过此书并与此书有关的一些人一并致以谢意!
  我也想借此替一直难于瞑目于九泉之下的曹雪芹和张宜泉的亡灵说一声:“谢谢胡文彬先生和其它一些为此书出版而作出贡献的人们!”
  安息吧,一芹一脂!
  安息吧,一曹一张!
  杨兴让
  一九九三年四月十二日晚补写于成都
 



 


第一章 概 论
 
  一部以描写爱情为基调的写实小说又是极为隐晦的政治小说《红楼梦》,自它的传抄问世以来,人们一开始便感到困惑,继而进行探索。其研究开始只是只言片语,后成为整篇的评点、索隐以及连篇累牍的考证,直到现在《红楼梦》的某些专刊和其它一些刊物仍然在无休止的论争,这真可谓是旷古未有的文学怪现象。
  对于《红楼梦》的研究种种奇怪现象的出现,大部分并不是来源于研究人员的奇怪遐想,而是来源于《红楼梦》作品本身。《红楼梦》是将“真事”隐去,然后将书中人物故事情节又“追踪蹑迹”的用“假语村言”敷演出的。但是《红楼梦》中爱情情节的真实性和一些描写社会现象的真实性却与在《红楼梦》中作者故意在时间、地点和某些情节上人为的制造出的种种矛盾的不协调本身就是一个谜,是一个“古董”,这一部由“假话”和“古董商”冷子兴合演的一部大古董《红楼梦》将读者装进了闷葫芦。人们一开始在承认《红楼梦》是“传神文笔足千秋”的一部写实杰作的同时,又带着一种《红楼梦》是“传闻已久”又不敢一阅的“恐其中有碍语”的疑虑心理,这些思想便成了“索隐派”的先声,随后便开始了系统的红学研究。第一批便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旧红学派。
  旧红学派包括评点派和索隐派。
  作为早期的评点派,虽然他们也在研究《红楼梦》的写作思想,但基本上来说,他们还是站在文学角度来研究《红楼梦》,来研究《红楼梦》的社会影响和研究《红楼梦》中人物形态的。可以说,除了脂批中的某些文学艺术评论外,评点派为系统全面的《红楼梦》文学艺术研究开了先河。
  我们不妨摘录评点派的一些评点文字。
  明斋主人在点评中写道:
  《石头记》一书,脍炙人口,而阅者各有所得。或爱其繁华富丽;或爱其缠绵悱恻;或爱其描写口吻,一一逼肖;或爱随时随地,各有景象;或谓其一肚牢骚;或谓其盛衰循环,提朦觉(目+贵)或谓因色悟空,回头见道;或谓章法句法,本诸盲左腐迁:亦见浅见深,随人所近耳。
  书中无一正笔,无一呆笔,无一复笔,无一闲笔,皆在旁面、反面、前面、后面渲染出来。中有点缀,有剪裁,有安放。或后回之事先为提挈,或前回之事闲中补点。笔臻灵妙,使人莫测。总须领其笔外之神情,言时之景状。
  作者无所不知,上自诗词文赋、琴理书趣,下至医卜星相、弹棋唱曲、叶戏陆博诸杂技,言来悉中肯綮。想八斗之才,又被曹家独得。
  全部一百二十回书,吾以三字概之:曰真,曰新,曰文。
  (见1986年上海古籍版“合评本”评论第17页)
  护花主人王希廉在总评中写道:
  一部书中,翰墨则诗词歌赋,制艺尺牍,爰书戏曲,以及对联扁额,酒令灯谜,说书笑话,无不精善;技艺则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及匠作构造,栽种花果,畜养禽鸟,针黹烹调,巨细无遗;人物则方正阴邪,贞淫顽善,节烈豪侠,刚强懦弱,及前代女将,外洋诗人,仙佛鬼怪,尼僧女道,倡伎优伶,黠奴豪仆,盗贼邪魔,醉汉无赖,色色皆有;事迹则繁华筵宴,奢纵宣淫,操守贪廉,宫闱仪制,庆吊盛衰,判狱靖寇,以及讽经设坛,贸易钻管,事事皆全;甚至寿终夭折,暴亡病故,丹戕药误,及自刎被杀,投河跳井,悬梁受逼,并吞金服毒,撞阶脱精等事,亦件件俱有。可谓包罗万象,囊括无遗,岂别部小说所能望见项背。
  书中多有说话冲口而出,或几句说话止说一二句,或一句说话止说两三字,便咽住不说。其中或有忌讳,不忍出口;或有隐情,不便明说,故用缩句法咽住,最是描神之笔。(见同书15页)
  太平闲人张新之评写道:
  今日之小说,闲人止取其二:一《聊斋志异》,一《石头记》。《聊斋》以简见长,《石头记》以烦见长。《聊斋》是散段,百学之或可肖其一;《石头记》是整段,则无从学步。千百年后,人或有能学之者,然已为千百年后人之书,非今日之《石头记》矣。或两不相掩未可知,而在此书自足千古。故闲人特为著佛头粪。其他续而又续,及种种效颦部头,一概不敢闻教。(见第3页)
  这些评论皆不失为一种中肯的文学批评,一种高度的概括。当然各人的看法不同,观点有异,那是另一回事了。
  然而这些不过是文学批评而言,在研究《红楼梦》的写作思想时,评点派虽然也承认《红楼梦》是“假语村言”的,但是他们认为“《石头记》一书,全部主要关键是‘真假’二字。读者须知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不是真,假不是假。明此之意,则甄宝玉假宝玉是一是二,便心目了然,不为作者冷齿,亦知作者匠心”(见同书护花主人总评13页),从而得出《红楼梦》的宗旨不外乎“乃演性理之书,祖《大学》而宗《中庸》,故借宝玉说‘明明德之外无书’,又曰‘不过《大学》、《中庸》’”(见同书第2页)。“《石头记》一百二十回,一言以蔽之,左氏曰‘讥失教也’”(见同页)。评点派这一种将“真”“假”二字归同于甄宝玉和贾宝玉是一个人的“真假”说和《红楼梦》的宗旨不过是“祖《大学》而宗《中庸》”的“讥失教也”的评论,看起来虽然也是研究《红楼梦》的写作思想,但显然基本仍是站在一个文学角度来看问题。
  评点派能够把一部《红楼梦》当作一部文学作品来研究是值得称道的,无论他们的看法如何,无论他们研究的结果如何,但这种“批评”无疑为《红楼梦》的传播起了不可低估的作用。
  除此外,对于评点派,我认为还有一个值得称道的地方,就是他们的研究是比较认真的,也是比较审慎的。比如说,大某山民评曰:“怀古诗谜,人有猜之者矣,予未敢深信”(见评论23页)。护花主人“摘误”里提到的“第二回冷子兴口述贾赦有二子,次子贾琏。其长子何名,是否早故,并未叙明,是属漏笔”,“十三回内说是年冬底林如海病重,写书接林黛玉,贾母叫贾琏送去。至十四回中,又说贾琏遣昭儿回来投信,林如海于九月初三日病故,二爷同林姑娘送灵到苏州,年底赶回,要大毛衣服等语。若林如海于九月初身故,则写书接林黛玉应在七八月间,不应迟至冬底。况贾琏冬底自京起身,大毛衣服应当时带去,何必又遣人来取?再年底才自京起程到扬,又送灵至苏,年底亦岂能赶回?先后所说,似有矛盾”(见评论第9页)。太平闲人在他的“《石头记》读法”中评刘姥姥时写的“分看合看,一字一句,细细玩味,及三年乃得之,曰:是《易》道也。是全书无非《易》道也”(见评论第6页)。还有太平闲人在第十一回正文秦可卿病中的“他这个病,得的也奇。上月中秋,还跟着老太太、太太玩了半夜,回家来好好的。到了二十日以后,一日比一日觉懒了。又懒得吃东西,这将近有半个多月。经期又两个月没来”之下批的:“……曰上月中秋,曰二十日,曰半个多月,曰两个月,核之菊花盛开,则此为九月极分明也。而其实极糊涂。夫宝玉入学穿大毛衣当为冬月,至闹书房之日未必有自冬而春而夏而秋之久。金氏寻尤氏、秦钟告秦氏皆闹书房次日事,是时秦氏已病,且张太医未到之前已先叙贾敬生辰,又张太医云‘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本时为冬耶?抑为今秋而及今冬耶?看此糊涂之处,可知假语村言,无非梦话。观者尚欲按图索骥乎?到此等糊涂处,他偏要排上许多日子,清清楚楚,以文为戏,并以人为戏”(见168页)。又如第九十五回在正文元春病逝的“存年四十三岁”下批的“‘老官翻案’回说元春八字历历,乃生于甲申年。甲申人存年四十三岁,当死于丙寅。今云死于甲寅,存年四十三,当生于壬申”(见1568页)。像这样认真反复查阅并指出矛盾,在《红楼梦》的研究史上尚属罕见。而且可以说这种矛盾研究尚不失为研究《红楼梦》的一种正途,它可以为研究《红楼梦》的内在规律起着一种不可低估的作用。
  由于评点派的这种对年龄、时间等结构矛盾的研究未能继续深入,所以不能不说,这种刚刚找寻到的可贵途径又被淹没了。
  总的来说,评点派是辛苦的,审慎的,也是有收获的。当然其中不乏有一些附会成份。但是,评点派在研究《红楼梦》的写作宗旨得出的“讥失教也”和“全书无非演《易》道也”的结论却根本解决不了《红楼梦》“真事隐”部分到底隐了些什么的这一根本问题,它解答的仍是一些现象问题,正像索隐派王梦阮指出的“以《大学》《中庸》讲《红楼梦》期期不敢奉教”(见《红楼梦索隐》“提要”第6页)那样,于是,人们开始了大部头的《红楼梦》索隐。其后索隐派占据了红学界的一个很长时期。
  我们今天一些人一提到《红楼梦》索隐派,好像就是大逆不道一样,好像“索隐”便是不值一哂的坏事情。其实,“索隐”一词并不是后人加上去的,而是索隐派他们自封的。如王梦阮给他的书名题名为《红楼梦索隐》,蔡元培给他的书名题名为《石头记索隐》。后人加给他们的头衔是“附会”二字。不过这些索隐派也确实如胡适指出的,“他们并不曾做《红楼梦》的考证,其实只做了许多《红楼梦》的附会”(见《石头记索隐·红楼梦考证》73页),于是,旧索隐派变成了“索隐附会派”。
  索隐派有以下几个派别。
  索隐派第一派是《红楼梦》为清世祖与董鄂妃而作兼及当时诸名王奇女说。这派的代表人物是王梦阮,其作品是《红楼梦索隐》。
  王梦阮认为《红楼梦》“其书大抵为纪事之作,非言情之作。”认为“是书成于悼红轩中,曹雪芹先生增删五次,此书中所明言者。曹雪芹为世家子,其成书在乾嘉时代(原注:书中明言南巡四次,是指高宗时事。在嘉时所作可知)。于明季清初诸女子,事隔百有余年,断难亲闻亲见。意者此书但经雪芹修改,当初创造,另自有人……揣其成书,当在康熙中叶。必及见圣祖一朝之盛,乃云兰桂齐芳。当顺康之时,入关未久,天下文网尚不甚密,是书原本,当不免有直率疏漏处。至乾隆朝,事多忌讳,档案类多修改(原注:闻内阁尚有未经改之档案,光绪中人犹见之)。《红楼梦》一书,内庭索阅,将为禁本。雪芹先生势不得已,乃为一再修订,俾愈隐而愈不失其真。”在此之后,王梦阮又认为“盖尝闻之京师故老云:是书全为清世祖与董鄂妃而作,兼及当时诸名王奇女”。王梦阮又查证了一些有关圣祖出家五台为“情僧”的传说和董小宛的一些传说,得出:“秦淮名妓董小宛……侍如臬辟疆冒公子襄九年,雅相爱重。适大兵下江南,辟疆举室避兵于浙之盐官。小宛艳名夙炽,为豫王所闻,意在必得。辟疆几频于危,小宛知不免,乃以计全辟疆使归,身随王北行。后经世祖纳之宫中,宠之专房。废后立后时,意本在妃,皇太后以妃出身践,持不可。诸王亦尼之,遂不得为后。封贵妃,颁恩赦,旷典也。妃不得志,乃怏怏死。世祖痛妃切,至落发为僧,去了五台不返。诚千古未有之奇事,史不敢书,此《红楼梦》一书所由作也。”“全书为演情僧之事,故专专注意铺叙宝玉黛玉二人。二人者,以宝玉况情僧,以黛玉况妃子也。”“宝玉命名,非云自宝,言能宝爱此玉而已。玉指黛玉,即暗指小宛。”“黛之为言代也,言以此人代小宛。”“以宝玉演情僧,故时有与世祖关合处……如世祖临宇十八年,宝玉便十九岁出家;世祖自肇祖以来为第七代,宝玉便言一祖成佛七祖升天;又恰中第七名举人;世祖谥章,宝玉便谥文妙。‘文章’两字,可暗射也,不然和尚何得有谥,举人又安得赐谥?”“宝玉与北静王,若即若离,是一是二。当开国之时,西南尚扰,惟北方大定,故曰北静。宝玉独见重于北,是指开国时局势而言。”“小宛苏人,黛玉亦苏人。小宛在如臬,黛玉亦在扬州。小宛来自盐官,黛玉亦来自巡盐御吏之署……小宛入宫,年已二十有七;黛玉入京,年只十三余,恰得小宛之半。老少相形,抑亦谑矣”等等(以上均摘自王梦阮《红楼梦索隐》“提要”)。
  关于《红楼梦》一书是否是王梦阮索隐出来的清世祖与董小宛的传记,孟森在他的《董小宛考》里已作了深刻的论述。他用详实的材料证明了清世祖出生时,董小宛已十五;清世祖七岁登基时,董小宛已二十一岁;等到清世祖八年十四五岁时,董小宛却死于此年,其时二十八岁。由此足以说明王梦阮的《红楼梦》为清世祖和董小宛之作纯属无稽之谈。
  对于王梦阮的索隐,除了孟森的驳斥外,胡适还从四个方面指出了王梦阮的索隐弊端,胡适认为:(一)第十六回明说二十三年前“太祖皇帝”南巡时的几次接驾,赵嬷嬷年长,故“亲眼看见”。我们如何能指定前者为康熙时的南巡而后者为乾隆时的南巡呢?(二)康熙二次南巡在二十八年(西历1689),到四十三年曹寅才做了两淮巡盐御史。《索隐》说康熙帝二次南巡驻跸曹寅盐院署,是错误的。(三)《索隐》说康熙帝二次南巡时,“曹雪芹以童年召对”;又说曹雪芹成书在嘉庆时。嘉庆元年(西历一七九六),上距康熙二十八年,已隔百零七年了。曹雪芹成书时,他可不是一百二三十岁吗?(四)《索隐》说《红楼梦》成书在乾嘉时代,又说是在嘉庆时所作:这一说最谬。《红楼梦》在乾隆时已风行,有当时版本为证(详考见后文)。况且袁枚在《随园诗话》里曾提起曹雪芹的《红楼梦》;袁枚死于嘉庆二年,诗话之作更早得多,如何提到嘉庆时所作的《红楼梦》呢?(见《石头记索隐·红楼梦考证》第75页)
  在彻底驳倒王梦阮的《红楼梦》为清世祖和董小宛传记之作的孟森一文后,胡适提出的四个问题也确实言中了王梦阮文章的弊端,胡适的文章不是没有道理的。但在此问题上,我认为王梦阮除了在文字上的粗心外,王梦阮的失误还有一个客观的原因——就是王梦阮无力搜集到曹雪芹生平的资料,所以在曹雪芹与《红楼梦》的某些问题上难免陷于被动。
  王梦阮在《红楼梦》的研究上也确如胡适指出的是一种附会,王梦阮也并没有先着重版本、作者、时间等问题的研究,而仅仅搜集收罗了一些零碎史料附会了《红楼梦》的一些情节。
  但我还有一些与胡适相反的一些看法,索隐派王梦阮的观点也不是一无是处的,而且还有一些后人不及的独到之处。
  一、王梦阮在《红楼梦》“索隐”这一问题上走对了。王梦阮并不是在强“索”,而是《红楼梦》确实有“隐”。既有“隐”就得“索”,这是研究《红楼梦》之必然。《红楼梦》一日真象不明,索隐派便永远不会绝迹。
  二、王梦阮在《红楼梦》的“索隐”问题上,可以说是彻底失败了,失败就失败在《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和林黛玉是影射清世祖和董小琬这一附会上。但王梦阮在《索隐》所说的《红楼梦》“非言情之作”,“托言儿女,借言情以书其事”“以情为宾”,“儿女风流,闺帷纤琐,大皆假话之类”,“作者虽意在书事,而笔下则重在言情,若不从‘情’字上看去,便无趣味”,“处处在为写真事,却处处专说假话”,“谓宝黛实有其人,荣宁实有其地,刻舟求剑,便不足与言《红楼梦》”,“若一味谈玄,谓百二十回一切皆子虚乌有,亦甚非《红楼梦》之真知己也”,“其称‘石头、’者,大抵为纪石头城之事”,“书中以葫芦庙开始,……但打破葫芦无人耳”,“书中又言贾雨村入迷津,始终不能渡过,作者预知后世阅者,必为其假语所惑,终身不悟”,“偌大一部文章,处处传事传神,皆如亲见亲闻,无丝毫乖舛疏漏处,是妙在善用一‘实’字”(以上均见《红楼梦索隐》“提要”)。还有王梦阮的“宝玉与北静王,若即若离,是一是二……宝玉独见重于北”等等这些观点不无道理。王梦阮的“为纪事之作”是荒谬的,但《红楼梦》“非言情之作”“处处在说假话”确实谈出《红楼梦》写作之真谛。不仅如此,王梦阮的“谓宝黛实有其人,荣宁实有其地,刻舟求剑,便不足与言《红楼梦》”,这不仅为当时之卓见,实际上也不正言中了新红学的“自叙传”吗?王梦阮“书中以葫芦庙开始……但打破葫芦无人耳!”“书中又言贾雨村入迷津,始终不能渡过,作者预知后世阅者,必为其假语所惑,”不正又言中现代红学家的贾雨村乃一“贪官污吏论”和《红楼梦》仅乃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吗?王梦阮的“偌大一部文章,处处传事传神,皆如亲见亲闻,无丝毫乖舛疏漏处,是妙在用一‘实’字”的这一《红楼梦》是一种创作的观点不是比胡适的曹雪芹“他不怕琐碎,再三再四的描写他家由富贵变成贫穷的情形”的“自叙传”更有见地一些。还有王梦阮的“宝玉与北静王……宝玉独见重于北”的方位观点,我认为还是高于一般新老红学家一着。《红楼梦》里有东南西北,并因此设了平安宁静四王,北静王本身就有“北静”的方位特殊含义。这一方位问题一直被红学家们忽视或认为不值一谈。
  还有“作《红楼》人必善制灯谜,全书是一总谜,每段中又含无数小谜,智者射而出之”,王梦阮虽然并没有弄清谜语的要害是“十首怀古诗”,但王梦阮并不否认《红楼梦》含有隐谜还是明智的,这要比胡适的“假使一部《红楼梦》真是一串这么样的笨谜,那就真不值得猜了”的这一观点还要明智许多。
  索隐派王梦阮的“索隐”是因附会而失败告终,但王梦阮的某些观点我认为却是应该赞许和发扬的。可以说他的某些观点要比新红学家和现代派的红学家们的观点有分寸有见识得多,虽然新红学家们和现代红学家们在红学上的研究成果要超出王梦阮许多,但这些研究成果都无法代替王梦阮关于《红楼梦》“真”与“假”这一文章结构的根本看法。
  索隐派第二派认为《红楼梦》是康熙朝的政治小说。这一派的代表作是蔡元培的《石头记索隐》。蔡元培在《石头记索隐》一文中一开始便说:“《石头记》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说也。作者持民族主义甚挚,书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汉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当时既虑触文网,又欲别开生面,特于本事之上加以数层障幂,使读者有‘横看成岭侧成峰’之状况。”蔡元培在谈到前期评论家太平闲人时说道:“太平闲人评本之缺点,在课以前人读《西游记》之眼光读此书。乃以《大学》《中庸》‘明明德’等为作者本意所在,遂有种种可笑之傅会,如以吃饭为诚意之类。”蔡元培认为:“阐正本事,以《郎潜记闻》所述徐柳泉之说为最合,所谓‘宝钗影高澹人,妙玉影姜西溟’是也。近人《乘光舍笔记》谓‘书中女人皆指汉人,男人皆指满人,以宝玉曾云:男人是土做的,女人是水做的也。’尤与鄙见相合”。然后他“左之扎记,专以阐证本事于所不知则阙之”。
  蔡元培又云:“书中‘红’字多影‘朱’字,朱者,明也,汉也。宝玉有爱红之癖,言以满人爱汉族文化也;好吃人口上胭脂,言拾汉人唾余也……宝玉在大观园中所居曰怡红院,即爱红之义。所谓曹雪芹于悼红轩中增删本书,则吊明之义也。本书有《红楼梦曲》,以此。书中序事托为石头所记,故名《石头记》。其实因金陵亦曰石头城而名之。……又曰《情僧录》及《风月宝鉴》者,或就表面命名,或以‘情’字影‘清’字;又以古人有‘清风明月’语,以‘风月’影‘明清’亦未可知也。”“《石头记》叙事自明亡始。第一回所云,这一日三月十五日葫芦庙起火,烧了一夜,甄氏烧成瓦砾场。即指甲申三月间明愍帝殉国,北京失守之事也……甄士本影政事,甄士隐随跛足道人而去,言明之政事随愍帝之死而消亡也。”“甄士隐即真事隐,贾雨村即假语存,尽人皆知。然作者深信正统之说,而斥清室为伪统,所谓假府即伪朝也。其人名如贾代化,贾代善,谓伪朝之所谓化,伪朝之所谓善也。贾政者伪朝之吏部也,贾敷、贾敬伪朝之教育也(《书》曰“敬敷五教”)。贾赦伪朝之刑部也……贾琏为户部……李纨为礼部(李礼同音)”。“作者于汉人之服从清室而安富尊荣者,如洪承畴、范文程之类,以娇杏代表之。侥幸娇杏即书中叙新太爷到任,即影满洲定鼎……姽婳将军林四娘,似以代表起义师而死者。叙尤三姐,似以代表不屈于清而死者。叙柳湘莲,似以代表遗老之隐于二者也……以民族对待言之,征服者为主,被征服者为奴。本书以男女影满汉,以此”(以上录自《石头记索隐·红楼梦考证》第6——9页)。
  蔡元培依据他以上的主张,又按照他的三法推求,即一、品性相类者;二、轶事有徵者;三、姓名相关者(见同书第一页蔡元培《第六版自序》)得出:
  一、“贾宝玉言伪朝之帝系也。宝玉者,传国玺之意也,即指‘胤礽’”(见9页)。
  二、“《石头记》叙巧姐事,似亦指胤礽。‘巧’与‘礽’字形相似也”(12页)。
  三、“林黛玉影朱竹坨也。绛珠影其氏也,居萧湘馆影其竹坨之号也。竹坨生于秀水,故绛珠草长于灵河岸上……”(见13页)。
  四、“薛宝钗高江村也(徐柳泉已言之)。薛者,雪也。林和靖《咏梅》有曰‘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用‘薛’字以影江村之姓名也(高士奇)”(见14页)。
  五、“探春影徐健庵也……”(见18页)。
  六、“王熙凤影余国柱也……”(见26页)。
  七、“史湘云影陈其年也……”(见24页)。
  八、“妙玉影姜西溟也……”(见28页)。
  九、“惜春影严荪友也……”(见33页)。
  十、“宝琴,冒辟疆也……”(见34页)。
  十一、“刘姥姥,汤潜庵也……”(见35页)。
  蔡元培在他的《石头记索隐》里虽也反对牵强附会,如说太平闲人“遂有种种可笑之傅会”,但蔡元培在花费很大的时间也在进行着附会,也就是胡适所说的那样“不去搜求那些可考定《红楼梦》的著者、时代、版本等等材料,却去收罗许多不相干的零碎史事来附会《红楼梦》里的情节,他们并不曾做《红楼梦》的考证,其实只做了许多《红楼梦》的附会”。胡适的这种结论,特别是指对蔡元培的研究,是很有道理的。
  胡适在谈到蔡元培的《索隐》时,有两方面看法。一是不去做著者、版本、时代的考证,只搜寻一些不相干的零碎史事来附会《红楼梦》里的情节;其二是胡适认为《红楼梦》里没有“影射法”,认为“假使一部《红楼梦》真是一连串这么样的笨谜,那就真不值得猜了”(见同书78页)。
  胡适在此提出了一个很有趣的问题,“第六回凤姐给刘姥姥二十两银子,蔡先生说这是影射汤斌死后徐乾学赙送的二十金;又第四十二回凤姐又送刘姥姥八两银子,蔡先生说这是影汤斌死后惟遗俸银八两。这八两有了下落了,那二十两也有下落了;但第四十二回王夫人还送了刘姥姥两包银子,每包五十两,共一百两;这一百两可就没下落了!因为汤斌一生的事实没有一件可恰合这一百两银子的,所以这一百两虽然比那二十八两更重要,到底没有‘索隐’的价值!这种完全任意的去取,实在没有道理,故我说蔡先生的《石头记索隐》也还是一种很牵强的附会”(见78——79页)。
  蔡元培的《石头记索隐》的立论确实不堪一击。不仅如此,在当蔡元培的《石头记索隐》被胡适的论证推翻之后,蔡元培在他的《石头记索隐》第六版自序里还这样认为:“今胡先生对于前八十回著作曹雪芹之家世及生平,与后四十回著作者高兰墅之略历,业于短时期间搜集许多材料。诚有工于《石头记》,而可以稍释王静庵先生之遗憾矣。惟吾人与文学书最密切之接触本不在乎作者之生平,而在其著作”(见同书第二页)》。从这一点来看,蔡元培就不对了,“不在乎作者生平”的研究显然是不对的。当然也要立足于其书内在结构的研究。
  “索隐”本身并没有什么错误,按理说“索隐”本身也是一种考证。“索”就是探索、探讨的意思。它必须寻找可靠的事实材料来进行研究,而不是简单的比附,然后进行归纳研究,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然而这一点,蔡元培没有做到。蔡元培的“惟吾人文学书最密切之接触本不在乎作者之生平,而在其著作”的文学与作者思想分离研究的观点,就这一点来看,蔡元培的“索隐”就走错了路了。当无法研究作者生平时,那是没有办法,只好单方着重于著作的研究;但当可以考证作者生平、经历、和他的社会思想时,首先应着重于作者生平经历和其社会思想的研究。因为从一个作品本身可以研究作者的社会思想和写作思想,但当从作者的生平经历能研究出作者的社会思想时,它也有助于作品本身,也即就是著作的写作思想和内容及其结构的研究。蔡元培弃作者生平之考定而单方注重于作品本身的研究,甚至只搜寻一些不相干的零碎材料来附会《红楼梦》的一些情节,就难免要失败了。在这里,至于胡适考证之后对《红楼梦》下的“自叙传”的结论是否正确,那是另一回事了。单就承认应该不应该进行作者生平、经历、版本考证这一方面来说,蔡元培远远不如胡适,尽管胡适考证后的“自叙传”这一结论远远不如蔡元培的“作者持民族主义甚挚,书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这一结论。
  胡适对蔡元培“索隐”批判的第二个方面,是认为对《红楼梦》的研究不该用“猜谜”的方式。胡适的这一观点显然错了。《红楼梦》虽然是一部文学艺术杰作,但《红楼梦》本身就是一个谜,它不同于其它任何小说,它是一部“璇玑图”。如果胡适认为单考定出曹雪芹的生平就足以证明《红楼梦》是作者的“自叙传”,那就大错特错了,何况胡适仅考证出作者之生平,但他并没有考证出作者的社会思想。在曹雪芹的社会思想和民族思想的问题上,胡适还是一个门外汉。
  蔡元培不在作者生平、经历、版本的研究上下功夫是不对的,仅仅用一些不相干的零碎史料来附会书中的某些人物情节也是错误的;但蔡元培似乎领略到了曹雪芹“持民族主义甚挚”的这一观点还是正确的。由于这一问题相当隐晦抽象,所以,当蔡元培未找到确切证据时,难免就单方陷入了一种零碎材料的附会上。在蔡元培“索隐”的问题上,我们应该摈弃其附会的糟粕成份,但也不能一概抹杀其萌芽状态的可贵见解。蔡元培认为作者有甚挚的民族思想和《红楼梦》中带有相当的民族思想倾向的这一见解还是高人一着的。
  索隐派的第三派认为《红楼梦》是记纳兰成德的事。其派各家虽看法有异,但大致相同,并没有逃出纳兰成德这一范畴。纳兰成德,字容若,是康熙朝宰相明珠的儿子。
  陈康祺的《郎潜记闻二笔》(即《燕下乡坐(目+坐)录》)卷五说:
  先师徐柳泉先生云:“小说《红楼梦》一书即记故相明珠家事;金钗十二,皆纳兰侍御(成德宫侍御)所奉为上客者也。宝钗影高澹人,妙玉即影西溟(姜宸英)。……”徐先生言之甚详,惜余不尽记忆。
  俞樾的《小浮梅闲话》(《曲园杂纂》38页)说:
  《红楼梦》一书,世传为明珠之子而作。……明珠子成德,字容若。《通志堂经解》每一种有纳兰成德容若序,即其人也……然则其中举止十五岁,于书中所述颇合也。”
  钱静方也颇赞成这种主张,钱静方说:
  是书力写宝黛痴情。黛不知所指何人。宝玉固全书之主人翁,即纳兰侍御也。使侍御而非深于情者,则焉得有此倩影?余读《饮水词钞》,不独于宾从间得诉合之欢,而尤于闺房内致缠绵之意。即黛玉葬花一段,亦从其词中脱卸而出。是黛玉虽影他人,亦实影侍御之德配也。(摘自《石头记索隐·红楼梦考证》79——80页)。
  我们说王梦阮与蔡元培的“索隐”虽然在附会,但他们尚不失在“索隐”;但“纳兰成德说”的各家虽然好像也在“索隐”,然而却纯粹是一种附会。此一说仅凭传说和主观臆测而乱语一通,可以说此说不值一谈。
  索隐派的情况大致如此。
  在《红楼梦》的研究过程中,评点派的观点不能使人满意,但索隐派的附会看来更为荒诞,人们在不满意评点派观点的同时,显然也不满意索隐派的结论。随着一些有关《红楼梦》版本和曹雪芹生平资料的出现,胡适开始了对曹雪芹生平和对《红楼梦》情节的考证。
  胡适在研究《红楼梦》的过程中,已开始看到了索隐派研究的弊端,胡适在他的《红楼梦考证》一书中一开始便这样写道:
  《红楼梦》的考证是不容易做的,一来因为材料太少,二来因为向来研究这部书的人都走错了道路。他们怎么走错了道路呢?他们不去搜求那些可以考定红楼梦的著者、时代、版本,等等的材料,却去收罗许多不相干的零碎史事来附会《红楼梦》里的情节。他们并不曾做《红楼梦》的考证,其实只做了许多《红楼梦》的附会!(见《石头记索隐·红楼梦考证》73页)。
  胡适的这些评语确实说对了。
  胡适于是开始了搜集材料,开始根据搜集的材料对《红楼梦》的著者、时代、版本进行了研究。
  胡适在查阅材料考定之后得出:
  (1)《红楼梦》的著者是曹雪芹。
  (2)曹雪芹是汉军正白旗人,曹寅的孙子,曹頫的儿子,生于极富贵之家,身经繁华绮丽的生活,又带有文学与美术的遗传与环境。他会做诗,也能画,与一般八旗名士往来。但他的生活非常贫苦,他因不得志,故流为一种纵酒放浪的生活。
  (3)曹寅死于康熙五十一年。曹雪芹大概即生于此时或稍后。
  (4)曹家极盛时,曾办过四次以上的阔差;但后来家渐衰败,大概因亏空得罪被抄没。
  (5)《红楼梦》一书是曹雪芹破产倾家之后,在贫困之中做的。做书的年代大概当乾隆初年到乾隆三十年左右,书未完而曹雪芹死了。
  (6)《红楼梦》是一部隐去真事的自叙:里面的真假两宝玉,即是曹雪芹自己的化身;甄贾两府即是当日曹家的影子。(见同书99页)
  胡适的考定,在《红楼梦》研究史上是空前的,不能不承认,胡适对《红楼梦》的研究,起着一种划时代的作用。
  但是胡适在取得《红楼梦》研究丰硕成果的同时,他便很快滑进了“自叙传”的泥潭,胡适在研究《红楼梦》的问题上同样未能逃出附会一流。
  胡适在研究曹雪芹生平和家世的材料之后这样写道:
  〖HT5K〗以上是关于著者曹雪芹个人和他的家世的材料。我们看了这些材料,大概可以明白《红楼梦》这部书是曹雪芹的自叙传了。这个见解,本来并没有什么新奇,本来是很自然的。不过因为《红楼梦》被一百多年来的红学大家越说越微妙了,故我们现在对这个极平常的见解反觉得他有证明的必要了。(见同书92页)
  于是胡适开始列举自叙传的“几条重要的证据”,实际上也是一种附会的证据。
  第一,胡适在录用《红楼梦》开端写的“作者自云曾经历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之天下”之后认为:“这话说得何等明白!《红楼梦》明明是一部‘将真事隐去’的自叙的书。若作者是曹雪芹,那么曹雪芹即是《红楼梦》开端时那个自我忏悔的‘我’!即是书里的甄贾(真假)两个宝玉的底本!懂得这个道理,便知书中的贾府与甄府都只是曹雪芹家的影子。”
  第二,胡适在录用《红楼梦》第一回中的“……莫如我石头所记……只按自己的事体情理……”和“……竟不如我半世亲见亲闻的这几个女子……”之后认为曹雪芹“这样明白清楚的说‘这书是我自己的事体情理’‘是我半世亲见亲闻的’”。胡适的含义很简单,作者是自己在写自己。
  第三、胡适在录用《红楼梦》第十六回谈论“独他家接驾四次”一段文字之后认为,“康熙帝南巡六次,曹寅当了四次接驾的差……曹雪芹不知不觉的——或是有意的——把他家这桩最阔的大典说出来”。
  第四、胡适在录用《红楼梦》第二回叙述荣国府的“世次”中的“长子贾赦袭了官……次子贾政……如今升了员外郎”一段文字和查对曹雪芹之父曹頫亦是“员外郎”亦是“次子”和他做的“织造内务府的差吏,故不算做官”的几处文字之后认为《红楼梦》中的贾政即是曹雪芹之父曹頫的化身。
  第五,胡适认为最重要的一条证据是《红楼梦》第五回已预言贾府必败,这与曹雪芹家彻底败落相一致。胡适并由此认为“雪芹一生的历史”,“这不是贾宝玉的历史吗?(以上抄自同书92——95页)
  胡适依据以上几个方面的考证,认为“《红楼梦》是曹雪芹‘将真事隐去’的自叙,故他不怕琐碎,再三再四的描写他家由富贵变贫穷的情形”。“《红楼梦》只是老老实实的描写这一个‘坐吃山空’‘树倒猢狲散’的自然趋势”。
  这就是胡适考证的结果:《红楼梦》只是一部“自叙传”。
  在胡适的“自叙传”说确立以后,当时受批驳的蔡元培在他的《石头记索隐》第六版序言里就写到:“胡先生因贾政为员外郎,适与员外郎曹頫相应,遂谓贾政即影曹頫。然《石头记》第三十七回有贾政任学差之说,第七十一回有‘贾政回京覆命,因是学差,故不敢先到家中’云云。曹頫故未曾放学差也。且便贾府果为曹家影子,而此书又为雪芹写其家庭之状况,则措词当有分寸。今观第十七回焦大之谩骂,第六十六回柳相莲道:‘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罢了’,似太不留余地”。蔡元培的此处质疑不无道理。不仅蔡元培此处质疑道出了胡适“自叙传”的弊端,而且可以说明胡适在某些考证成功之外,其研究未免有些倒退。比如说最早的评点派之一的护花主人在他的《摘误》里早就指出了《红楼梦》有许多不切实的地方,其中之一就是护花主人指出的“第二回冷子兴口述贾赦有二子,次子贾琏,其长子何名,是否早故”,和林如海病重、林黛玉回家探丧并第二次进贾府的日期不符。如果《红楼梦》真是胡适说的“自叙传”,那曹雪芹连其叔伯兄长贾琏是老大还是老二,林黛玉回南葬父并再回贾府是在第一年还是第二年也弄不清楚吗?
  我们不妨再来摘取几条事例。
  一、胡适认为贾政即曹頫,其道理之一是二人都为“员外郎”;那么,曹雪芹的祖上并没有封过“宁”“荣”二公,而《红楼梦》中的贾宝玉祖上受封为“宁”“荣”二公又影射什么呢?
  二、曹雪芹之姑、曹寅之女虽为王妃,但并非皇妃;还有《红楼梦》中的贵妃乃是贾宝玉之姐,两处辈份乱伦。如果真为“自叙”曹雪芹岂有把自己的姑姑写成姐姐之理?
  三、在“庚辰本”第九回“闹学堂”一回里,有“原来这一个名唤贾蔷,亦系宁府中正派玄孙,父母早亡,从小跟着贾珍过活”和“这贾菌亦系荣国府近派的重孙,其母亦少寡,独守着贾菌”这么两处文字。
  贾蔷和贾菌皆属草字辈,然而一个在贾府里身居“玄孙”,一个在贾府里身居“重孙”。若果《红楼梦》真是“自叙”,曹雪芹难道连自己的侄儿是那个辈份也分不清楚吗?
  四、第三回“林黛玉抛父进京都”中有这么几处文字:“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雪雁。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遂与了宝玉……宝玉回明贾母,更名袭人”。然而在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一章节中贾母带领众人进“清虚观”打醮时,曹雪芹却写道:“……然后贾母的丫环鸳鸯、鹦鹉、琥珀、珍珠,林黛玉的丫环紫鹃、雪雁”。在这里,鹦哥改名后的紫鹃和鹦鹉重出;珍珠本已赐于宝玉,更名为袭人,此处在贾母身边又重新出现。如果《红楼梦》是“自叙传”,曹雪芹恐怕不会连自己身边、表妹身边、祖母身边的一等贴身侍女之名也弄不清楚吧!
  五、还有人所共知的第二回里写的第一年“大年初一”生了贾元春,“不想次年又生了”贾宝玉。姊弟两个年龄甚为悬殊,曹雪芹却写成两个出生仅相差一年。如果是“自叙传”,曹雪芹笔下也不至糊涂至此。
  六、更有甚者,在“庚辰本”第六十二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一章中的贾宝玉生日中,在此日中,先有香菱手中拿着一枝“夫妻蕙”,后有宝玉拿着一枝“并蒂菱”并原来香菱手中的“夫妻蕙”。“蕙”开于暮春初夏;“菱”开于夏末秋初,盛于秋。若果《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叙传”,贾宝玉是曹雪芹,难道曹雪芹连自己生日是春、是夏、是秋还弄不清楚吗?如果是回忆记述往事,难道真有曹雪芹少年时期过生日中有“蕙”“菱”并开于一日的怪现象吗?真是天方夜谈!
  若果说旧红学派过于弄玄了《红楼梦》,胡适的新红学派恐怕就太小看了《红楼梦》。胡适将第一回中曹雪芹欺人之语的“作者自云”的什么“忏悔”和什么“自己”“半世亲见亲闻”的经历写成回忆记叙自己的往事的“自叙传”的看法实际上远远低下于旧红学的索隐派。
  当然,“自叙传”的弊端多着呢,此不过略举几例而已。
  胡适的这一“自叙传”的观点到了俞平伯时,得到了更多的发挥。
  我们不妨来看看俞平伯论述的几个方面:俞平伯关于后四十回的问题在1921年给顾颉刚的信中这样写道:
  我想《红楼梦》作者要说的,无非始于荣华、终于憔悴,感慨身世,追缅古欢,绮梦即阑,穷愁毕世。宝玉如是,雪芹亦如是。出家一节,中举一节,咸非本旨矣。盲想如是,岂有当乎?(见《俞平伯论红楼梦》第2页)
  这是俞平伯依据“自叙传”硬套因为曹雪芹未曾中举,未曾出家,所以《红楼梦》后四十回贾宝玉也不该中举、出家的事例。
  俞平伯在谈论《红楼梦》里的贾珠一事时,又这样写道:
  我想《楝亭别集》所谓珍儿,即是贾珠。“珍”“珠”相连,故曰贾珠;所谓殇,亦未必孩婴也。看《红楼梦》上贾珠廿岁完娶生一子而死,死时亦不过廿几岁!正相符合。总之《红楼梦》实事居多,虚构为少,殆无可疑。(见同书11页)
  这是俞平伯用贾珠附会“珍儿”的一例。
  在“自叙传”附会这一问题上,除俞平伯用贾宝玉附会曹雪芹、贾珠附会珍儿外,俞平伯还用《红楼梦》中的时间、人的年龄来推算曹雪芹家的搬迁时间和年岁。比如说俞平伯在给顾颉刚的信中这样写道:“若推算曹家人丁年岁,也是一样的结果……”(见同书25页)。
  周汝昌也曾附会。周汝昌曾写过《曹雪芹生于何月》一文。在此文中,周汝昌不是用历史材料来论证曹雪芹的出生月份,而是用《红楼梦》第一回“石头”投胎入世于“炎夏”和第六十二回宝玉生日中的一段写季节气候的文字来附会。在这里,周汝昌认为第一回宝玉出生前文字中有“一日,炎夏永昼……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这当“是夏日无疑了”(见《献芹溪》480页)。周汝昌又依第六十二回宝玉“生日”中,湘云醉卧的是“芍药姻”,宝玉说“天热”,芳官也“满口嚷热”,“只穿‘小夹袄’‘夹裤’”一段节气文字,认为曹雪芹的生日亦应该如宝玉的生日一样,当“似是四月中”(见同书482页)。
  在这里,周汝昌也不想想,这一回中的“炎夏”和“烈日炎炎”一词能算初夏四月吗?“炎夏”能与第六十二回宝玉生日穿“夹袄”“夹裤”对得上号吗?还有,周汝昌疏忽了宝玉生日中宝玉一手拿“菱”,一手拿“蕙”的这一段文字。“蕙”开于春,“菱”开于秋,周汝昌只注意夏天“芍药”盛开,这三季不同时节的花卉同开于宝玉生日同一天之中,不知周汝昌又作何解释呢?
  在“自叙传”的问题上,胡适在附会,俞平伯在附会,周汝昌在附会。不仅如此,俞平伯的“自叙传”曾发展到要推翻他自己承认的胡适考证的《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的这一结果上来。
  俞平伯在给顾颉刚的信中写道:
  我的意思是:假使陆续发见雪芹的生活人品大不类乎宝玉,我们于其假定《红楼梦》非作者自寓身世,不如《红楼梦》的真作者非曹雪芹。因为从本书看本书,作者与宝玉即是一人,实最明确的事实。若并此点而不承认,请问《红楼梦》如何读法?(见同书21页)
  俞平伯的“自叙”说发展到了几乎不愿承认《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的地步,俞平伯的“自叙传”也发展到了不愿承认《红楼梦》中的某些文字不是《红楼梦》的原版文字。
  俞平伯在看到“戚本”第六十三回宝玉生日中宝玉给芳官起名为“耶律雄奴”一段文字后认为:“这完全是些废话,不但全失宝玉底口吻,神情,而且文字十分恶劣,令人作呕”(见同书171页)。以他“揣想”,“戚本”这一段文字“是经过后人改窜的”(同上)。
  然而事实却与俞平伯所论证的正好相反,“揣想”毕竟只是“揣想”,事实却毕竟是事实,这一段“恶劣”“作呕”“古怪”的文字却出自曹雪芹之手,它在曹雪芹尚健在的“庚辰”版本上就一字不差。
  说到此,我引用一下俞平伯对索隐派蔡元培的一段批评。俞平伯写道:
  第一类“红学家”是猜谜派。他们大半预先存在着一个主观上的偏见,然后把本书上底事迹牵强傅会上去,他们的结果,是出了许多索隐,闹得乌烟瘴气不知所云。……
  ……把自己的意趣投到作者身上去。如蔡孓民先生他自己抱民族主义,而强谓《红楼梦》作者持民族主义甚挚,书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等等。(见同书179页)
  我们从俞平伯对第六十三回一段文字是不是曹雪芹原著的议论和对蔡元培的批评中可以看到,到底是“自叙传”说偏离了《红楼梦》研究的正常轨道,还是“索隐派”蔡元培存在着什么“民族主义”的“偏见”。在这里,其答案自然只有一个:就是蔡元培虽在《红楼梦》研究的枝节问题上全在附会,但他却抓住了一个本质的东西;而俞平伯的研究看起来很近情理,然而俞平伯的“自叙传”却发展到宁可否认作者是曹雪芹和否认原版文字不是出自作者之手的矛盾地步,这也可足见“自叙传”的荒谬。
  在这里,我要说明,我承认俞平伯的坦诚,也承认其著述尚不失为研究和尚不失一个学者的风范。
  新红学的研究在进步;同时也在退步。
  在胡适俞平伯等人新红学的“自叙传”派没落的同时,新兴起了一批现代红学派。现代红学派的说法不一,有《红楼梦》是“描写四大家族由盛到衰的历史的”;有《红楼梦》是“描写贾宝玉叛逆道路和性格的”;有认为《红楼梦》是“描写爱情悲剧的”;有《红楼梦》是“以反封建为主题的”;还有由《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形质附会出曹雪芹有“补天思想”、“遁入空门”和“虚无主义思想”等等。
  现代派的各说,每每见于各刊物之中,我在此处就不一一列举了。
  对于现代派的各说,我认为一个最大的进步,就是还原于《红楼梦》是“一部小说”的本来面目。从另一种角度来说,现代派从文学角度来研究《红楼梦》,无疑把《红楼梦》的研究提高到一个新的高度。这一现代派的研究功绩是不可磨灭的。但是,话又说回来,研究《红楼梦》的客观价值、社会影响和研究《红楼梦》的写作思想以及曹雪芹的社会思想毕竟还是两回事,主观意图和客观效果往往是分道扬镳的。我请我们不要把《红楼梦》的客观影响和社会效果与曹雪芹的社会思想和《红楼梦》的写作思想等同起来,现代派显然把这两种不同的东西混淆了起来,这一观点是不对的。
  在对待《红楼梦》的研究问题上,我认为还是系统一点,全面一点,深入一点,扎实一点,不要仅仅看见某一孤立的现象便大发一通议论。评点派的大某山民曾曰,他对刘姥姥的研究“分看合看,一字一句,细细玩味,及三年乃得之”,虽然他得出的“曰:是《易》道也”并不着边际,但我们也可从此看出他的认真态度。在我们今天来说,有些人便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往往只看见星星点点,便随便议论一番,可知多么自不量力。当然,我并不是说每个人都一头扎进去,花上一辈子或数年功夫埋头于《红楼梦》的研究,但我希望还是系统一点,全面一点,扎实一点地去研究问题。这不仅只是一个研究《红楼梦》的问题,而且是研究一切学术的最起码水准。
  在对待整个《红楼梦》研究历史的问题上,我认为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红楼梦》的研究毕竟是在进步,还是硕果累累的。这是指文学艺术方面的研究,当然还包括一些考证。另一方面,我认为《红楼梦》的研究是在退步,而且离《红楼梦》的本来面目愈来愈远,可以说一代不如一代。这是指《红楼梦》写作思想的研究和曹雪芹社会思想的研究。在这方面,表现得最为突出的就是将贾化(假话)作为一个封建社会的典型贪官污吏来研究,贾化被说成一个贪官污吏使《红楼梦》丧失了其独特的东西。
  另一个问题是,现代红学派一直反对索隐,甚至大帽子满天飞,好像一索隐便是一种反动一样。岂不知《红楼梦》即为“真事隐”,那么,有“隐”就得“索”,这是很自然的事。当然反对“索隐”并不是从现代派开始的,这也是胡适首倡的观点。
  《红楼梦》的研究之所以经久不衰,固然是由于《红楼梦》的文学艺术成就;但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人们在对评点派、索隐派的研究不满意的同时,也并没有因为新红学派和现代红学派得出的结论感到满意,人们仍然在困惑。《红楼梦》的写作思想和写作意图到底是什么?其中到底“隐”了些什么东西?这些问题必须得到解答。
  统观历来红学分期研究的经验,除评点派站在文学角度评论研究外,索隐派是把握住了《红楼梦》不仅是一部小说,而且还把握住了《红楼梦》的“真”“假”结构;但索隐派缺乏对曹雪芹生平经历的考证,其研究几乎全是牵强附会。新红学派呢?他们是对曹雪芹生平经历作了大量的考证,但是可以说考证得并不深入。比如说周汝昌对曹雪芹祖父曹寅思想的研究和对曹雪芹密友张宜泉思想的研究,都取得了可喜的成果但都每每半途而废,始终不愿离开“自叙传”一步,其结果是对曹雪芹的考证流途于形式。而现代派呢?则显然更为省力,干脆置考证索隐于不顾,把《红楼梦》纯当成一般小说来研究。这种研究是省力的,也是自欺欺人的。
  在对待《红楼梦》的问题上,我们需要索隐,也需要考证,我们反对的仅仅是一种附会。评点派在附会,在附会《大学》《中庸》;索隐派在附会,在书中寻求某人是当时社会的某个人物;新红学派也在附会,硬在《红楼梦》中寻求曹雪芹家中某些人物塑影;而现代红学派呢?实际上也没有逃出这一范畴,硬将贾宝玉的形质和思想说成是曹雪芹形质和思想的反映。这也是一种附会。所谓“附会”,就是把一些互不相干的事情硬扯到一起,把一些意义不同的东西硬说成意义相同的东西。在这个问题上,人物比附属此,作者与作品中的主人翁的思想比附同样如此。
  对于《红楼梦》的研究来说,我们首先需要的是考证。这里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对曹雪芹生平、经历、家世进行考证;另一方面是对曹雪芹的亲朋交往进行考证。这里需要扎实的事实。据目前发掘的材料来看,必须着重于对曹雪芹密友张宜泉其人及其思想进行全面深入的研究,同时也必须对曹雪芹的遗物书箱上的文字进行深入的分析,由此揭示曹雪芹的社会思想。这是考证的一面。对于《红楼梦》这部作品来说,我们必须进行索隐。对于《红楼梦》的索隐,我们必须对《红楼梦》全书进行全面详细的分析,揭示其中的独特矛盾成份和文章结构框架,从中寻出一些规律性的东西来。在这里,需要的是严格的逻辑推理,而不是比附。通过这些研究揭示《红楼梦》的写作思想到底是什么,这是索隐的一面。
  只有通过考证和索隐,才能揭示《红楼梦》的真面目。
  当然,这里我所说的是指《红楼梦》的写作思想和曹雪芹的社会思想的研究,并不是指《红楼梦》的文学价值和社会影响方面的研究。在对待《红楼梦》的问题上,永远把它当作一个“谜”来猜,显然是无聊的,必须把它当作一部杰出的文学作品来研究才是正途。但是,把它当作一部文学作品来研究,必须在弄清它的本来面目之后,最起码来说,在没有弄清《红楼梦》的本来面目之前,用《红楼梦》中一些既真实(指社会和人物的写实)又虚构的人物情节的假象来掩盖《红楼梦》的写作思想和曹雪芹的社会思想的研究是万万不可取的。
 



 


第二章 曹雪芹的社会思想
 
  一、引 言
  研究一个人的社会思想,无非从两个方面着手,一个是他的著述言论;一个是有关他生平业迹的的传记材料。但是这两方面对于曹雪芹的研究来说,显然还都是比较困难的。据目前大家公认的曹雪芹的作品,仅是一部残缺不全的《红楼梦》,而《红楼梦》不仅又只是一部小说,而且是一部用“假话”掩盖了“真事”的小说,其写作本旨到底为何尚一直是一个谜。作为曹雪芹的传记来说,不仅文字不多,而且也并未怎么透露曹雪芹的社会思想,甚至连曹雪芹的几位朋友敦氏弟兄和张宜泉在他们的著述里也闭口不谈《红楼梦》。这些都不能不为研究曹雪芹的社会思想带来困难。
  但是,是不是对于曹雪芹的社会思想的研究就无从下手呢?我认为,还不是的。目前还是挖掘出一些与曹雪芹有关的历史材料。只是说某些材料被曲解,某些材料被忽视,某些材料研究得不彻底罢了。
  对于曹雪芹的社会思想一章节文字的研究,我准备分开四个部分来谈:
  一是曹雪芹到底是汉族还是满族,曹雪芹到底有没有民族情绪。
  二是也探讨一下曹雪芹祖父曹寅虽贵为满洲皇帝的亲信耳目,但是却在他与别人交往的文字里留下了带有民族思想情绪的痕迹,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注意。
  三是通过曹雪芹密友张宜泉的思想的研究来看曹雪芹的社会思想。四是通过曹雪芹遗物“书箱”上的文字研究来直接探讨曹雪芹的社会思想。因为“书箱”箱盖背面的一首七律乃是曹雪芹保留下来最完整的一首抒情诗,不仅其诗句内容惊骇非同一般,而且还是曹雪芹的亲笔手迹。关于曹雪芹的旗籍,张书才在他的《曹雪芹旗籍考辩》(见《红楼梦学刊》1982年第3辑)已作了比较可信的论述;关于曹雪芹的民族问题,李广柏在他的《曹雪芹是满族作家吗?》(见《红楼梦学刊》1982年第1辑)一文中也列举了详实的材料,肯定了曹雪芹是汉族并非满族。所以我对于曹雪芹的民族问题一节文字准备从简,不准备用很多的笔墨。对于曹寅的民族思想问题,由于我并未有一些原始材料,仅只想依据周汝昌的文字并摘录其文字作以说明。第三节文字是对曹雪芹至交张宜泉的社会思想的研究。由于未见人对张宜泉和《春柳堂诗稿》作系统地研究,即就是研究,错误也甚多。比如说徐恭时认为张宜泉是满族。还有徐恭时认为《题芹溪居士》作为癸未年;曹已卒于壬午年,何来《题芹溪居士》作于癸未年一事?等等。于是,此节文字原本分为“小引”、“《诗稿》概况”、“《诗稿》中某些诗的写作时间”、“《诗稿》的注释问题”、“张宜泉的家世生平”、“张宜泉的社会思想”、“张宜泉与曹雪芹的关系”七个部分来研究,但考虑到与文章不协调,最后删除其它六个部分只剩下“张宜泉的社会思想”这一小节了。
  第四节文字,即曹雪芹遗物“书箱”上的文字的研究,本节只准备摘录其七律诗中的“不怨糟糠怨杜康,乩诼玄羊重克伤”和“丧明子夏又逝伤,地坼天崩人未亡”四句来论证曹雪芹的社会思想,其它就不准备多谈了。因为还有我1984年写的专门讨论曹雪芹遗物“书箱”的一篇未发表的文章也收入此书的第三章中,此处过多涉笔未免重复,因此只好寥寥数笔。
  二、曹雪芹的民族问题
  曹雪芹,究竟是满族,还是汉族,还是满化了的汉人,这个问题有必要说清楚:从历史事实来说,我们必须还原于历史的本来面目;从《红楼梦》的写作思想和曹雪芹的社会思想来说,弄清曹雪芹的民族问题,更有助于对《红楼梦》写作思想的研究和对曹雪芹社会思想的划定。
  在研究曹雪芹的民族问题之前,我们先来谈一谈曹雪芹的旗籍问题:因为大部分认为曹雪芹是满族人的认识都来源于对曹雪芹的旗籍问题的这一认识。
  1、旗籍
  在曹雪芹的家世问题上,胡适第一次提出“曹雪芹是汉军正白旗人”(见《石头记索隐·红楼梦考证》第99页)。解放后,何其芳和李希凡均在他们为《红楼梦》版本作的序言里写道:“曹雪芹的先世是汉人,但很早就入了满洲旗籍”,“成了皇帝的包衣奴才”(录自赵宗溥《曹雪芹的旗籍问题考释》见《学刊》1981年第4辑247页)。其后,由于一些材料的出现,又有人提出曹雪芹是“正白旗汉军”。
  在曹雪芹的家世问题讨论上,我认为应该将曹雪芹的民族问题和旗籍归属问题分开来谈,如果笼统地像何其芳与李希凡那样将曹雪芹定为“先世是汉人,但很早就加入了满洲旗籍”,这种说法本身就是错误的。虽然这种说法是对胡适的曹雪芹是“汉军正白旗人”的错误说法的更正,但他带来的后果恐怕更甚于胡适的“汉军正白旗人”的这一说法。
  由于社会上某些人一直认为“旗人”即满人,亦即满族,所以大部分人一看曹雪芹属“正白旗”这一“满洲旗籍”,便错误地认为曹雪芹是满族人。
  中华书局出版的《满族简史》,就将曹雪芹列为满族最为著名的文学家。其书主要编写人之一王仲翰,又专门写文章,阐述曹雪芹是满族正式成员。中央电视台、《人民日报》的一些报导,并《辞海》中也都将曹雪芹定为满族作家。这些定论恐怕就是“曹雪芹先世是汉人,但很早就加入了满洲旗籍”属于“正白旗”的含混用语带来的后果。
  关于曹雪芹的旗籍问题,《红楼梦学刊》1981年第4辑刊登了赵宗溥的《曹雪芹的旗籍问题考释》,1982年第3辑刊登了张书才的《曹雪芹旗籍考辩》,还有1979年第1辑冯其庸的《〈五庆堂重修辽东曹氏宗谱〉考略》一文,三篇文章都引用并占有了详实的历史资料。
  在曹雪芹旗籍问题讨论中,张书才的文章材料比较详实,其论证也比较入理,也可以说其结论才比较彻底地解决了曹雪芹的旗籍最后归属问题。
  冯其庸在他的文章中关于曹雪芹的“旗籍问题”的研究后得出的结论是:“曹雪芹上世的旗籍,是由汉军旗转入满洲正白旗的,这才是他家的旗籍历史演变的全部面貌”(见266页。注:《学刊》与年份和辑期前已注明,均不再录)。赵宗溥研究后得出的结论是:“曹雪芹是满洲正白旗包衣的旗籍……直到乾隆二十八年(1764)癸未除夕死去,他和‘汉军旗’根本没有任何来属关系”(见256页)。冯赵二人的结论是解决了曹雪芹属内务府正白旗包衣的问题,但并没有解决曹雪芹的“包衣”的“满”、“汉”的问题。
  张书才用详实材料从六个方面进行了阐述,得出:(一)曹雪芹是正白旗包衣旗鼓佐领下人;(二)旗鼓佐领乃汉军佐领;(三)包衣汉军佐领下人称包衣汉军;(四)包衣汉军与包衣满洲有区别;(五)包衣旗人不同于满洲旗人;(六)曹雪芹隶正白旗包衣汉军籍。张书才得出“曹雪芹不仅先世是汉人,而且在被虏入旗并辗转成为皇室家奴之后,仍然被编在包衣汉军佐领之下,属于正白旗包衣汉军旗籍,一般称为内务府汉军旗人,简称内汉军”(见307页)。
  张书才不仅对曹雪芹旗籍下了正确的结论,其结束语还有好多精辟的见解,为省笔墨,此处就不录了。
  如果我们始终不弄清楚曹雪芹是满洲正白旗下的包衣汉军籍,一味含糊地认为曹雪芹“先世是汉人,很早就入了满洲旗籍”,或曹雪芹是“满洲正白旗包衣”或曹雪芹“可称汉军,也可称满洲”,或干脆称曹雪芹是“正白旗满洲”,这将不仅混淆了历史事实,恐怕永远也揭不开《红楼梦》的主题思想和曹雪芹的社会思想与民族意识。
  2、民族
  在社会上和官方以及某些书籍在将曹雪芹定为满族之后,1982年《红楼梦学刊》第1辑上发表了李广柏的《曹雪芹是满族作家吗?》一文。其文分为二个部分,第一部分是“旗人≠满族人”;第二部分是“曹家是汉人”。
  在此文中,李广柏提到王仲翰将曹雪芹划为满族的主要理由是“旗人即满族人”(见195页)。王仲翰提出了一个民族划分办法,即:“清代汉军旗人的民族成份如何划分的标准只能按当时是否出旗为民作为一条杠杠:凡是既已出旗为民的大量汉军旗人或改回原籍的,就应该算作汉族成员了;否则就应该把他们当作满族成员看待”(录自李广柏一文198页)。
  这实在是一个错误的民族划分标准。一个民族成份怎么可如此随便划分呢?划分民族不同于划分阶级,阶级是用社会地位和经济状况来划分的,一个人几年或甚至几个月、几天之内就可由一个阶级转变为另一个阶级;但一个民族成员怎么可轻易由一个民族变成另一个民族呢?阶级地位是可以改变的,不管它采取什么过渡形式,经济过渡或暴力过渡,但一个民族却很难过渡为另一个民族。
  划分民族固然是按地域、语言、风俗习惯和共同心理状态来划分;但某一个家族或某一个人是什么民族,则不能按此标准来划分,这里存在着一个血缘问题。一个人的民族成份是靠血缘关系来确定的,并不是某个人想加入什么民族就加入什么民族,什么人想承认他是什么民族他就是什么民族。尽管民族问题中也加杂着相当复杂的政治因素和社会因素,但血统则是划分民族成员的一个重要标志。
  在旗人是否是满族、曹雪芹一家是否是满族的问题上,满清皇帝口谕、律令以及曹家本人和曹雪芹的宗室朋友敦氏弟兄都作了说明。但我们今天的某些人却违反民族划分的一般标准,违反满清当时存在的社会事实,强用自己的错误观点加于古人,加于历史,人为地造成不应有的错误结论,实在有些讲不通。
  曹雪芹一家虽然被列入《八旗满洲氏族通谱》,但在乾隆初纂修的《八旗满洲氏族通谱》的凡例中就写道:“乾隆五年十二月初八日奏定:蒙古、高丽、尼堪、台尼堪(开原边门外汉人)、抚顺尼堪等人员,从前入满洲旗内,年代久远者,注明伊等情由,附于满洲姓氏之后”(录自赵宗溥《曹雪芹的旗籍问题考释》一文252页)。这里就存在着两个问题:一是曹雪芹一家虽归入《满洲氏族通谱》,但他是按蒙古、高丽、尼堪(汉人)这些民族归类列入的;二是这种列入是“附于”“满洲姓氏之后”的。
  这里标明年代久远的附属于满洲帝国的曹家等家族并没有因此而改变他们的民族成份。
  在曹雪芹一家是汉族还是满族的问题上,我们不妨来看李广柏和张书才引用过的一些材料。
  天聪八年五月,皇太极在一道上谕中说:
  朕仰蒙天眷,抚有满洲、蒙古、汉人兵众。(抄自李广柏一文195页)
  道光年间宗室奕赓在其《寄楮备谈》中说:
  内务府三旗汉军佐领,俱名旗鼓佐领,旧作齐固佐领。(抄自张书才一文291页)
  乾隆年间宜兴编纂的《清文补汇》卷六页三五,光绪年间志宽,培宽编纂的《清文总汇》卷六页一四,也都有“旗鼓佐领”专条,两书同样写道:
  旗鼓佐领,乃包衣汉军佐领。(抄自同页)
  康熙《会典》卷一509页《内务府二·会计司·三旗经管钱粮》下载明:
  顺治元年令:原给地亩之人并带地投充者,归并于汉军佐领之下,催征钱粮草束,交该管官收贮。(抄自张文292)
  卷一53页——《内务府五·都虞司》下又说:
  凡三旗护军:内务府满洲佐领下设护军十五名,汉军每佐领下设护军十名……顺治十八年令:满洲每佐领下各添护军五名,设军校二员;汉军佐领及浑托各设护军十名,设护军校一员。(抄自同页)
  在《内务府来文·人事类》档案中,顺天府学政关于包衣人员考试的咨文一再申明:
  至包衣生监,务即注明满洲、蒙古、汉军以及官民字样……照得本年岁考,……希将内务府包衣满洲、蒙古、汉军应试文童册结,务于文到即日内咨送本学政堂衙门,以便汇册咨送兵部考试骑射,定期府试。(抄自张文293页)
  同档案的礼部咨文也说:
  本人如系包衣佐领、管领者,满洲即写满洲,蒙古即写蒙古,汉军即写汉军……(抄自同页)
  同档案吏部致内务府的咨文有:
  现任内八旗满洲、蒙古、汉军官员,凡有包衣人员,于各员名下注明包衣字样,咨复本部。(抄自同页)
  除此之外,张书才在其文中还引用了大量的历史材料,此处就不一一抄录引用了。不过我们从满清皇帝的上谕和有关满清各制度的规定中,均可看出满清政府并没有把入旗或已成为内务府的汉族包衣当作满族成员看待。
  再来看看满清有关曹雪芹一家是汉族还是满族的一些直接材料。
  康熙皇帝在曹雪芹之祖父曹寅和李煦奏请让满族人满都暂署盐运使的奏折中批复道:
  两淮运使,甚有关系,所以九卿会选,已有旨了;况满洲从未作运使之例,不合。(抄李广柏一文202页)
  雍正七年,内务府为补放内府三旗参领等缺,请皇帝钦点的名单中有:
  尚志舜佐领下护军校曹宜,当差共三十三年,原任佐领曹尔正之子,汉人。(抄自同页)
  这曹宜不是别人,他就是曹雪芹的叔祖。
  我们由这两条可以看出曹雪芹一家并未混入满族,不论在康熙朝,还是雍正朝,曹雪芹之祖父曹寅和其叔祖曹宜在皇帝及其政权的眼里,都是地地道道的汉族人。
  我们也来看看曹雪芹祖父曹寅关于自己民族的自白:
  曹寅和李煦在奏请让满人担任两淮盐运使的奏折中写道:
  查定例内运使无题授满洲之例,臣等不敢破例冒昧陈请,惟求皇上恩允暂留满都署理运使印一、二年,与臣等同心协力,将从前积欠设法补完。(抄自李广柏一文202页)
  这是曹雪芹家关于自己是何民族的自白。在这里可以看出曹寅并没有敢把自己当作满族人看待。
  还有曹寅与河北丰润县曹鼎望的儿子曹鈖、曹鋡交往甚深,曹寅在给曹鋡的诗中有“吾宗自古占骚坛”(指曹操父子)。在这里也足见曹寅以汉人自居,并引以为自豪。
  到了曹雪芹的曹家没落时期,宗室在《寄怀曹雪芹》中写道:“少陵昔赠曹将军,曾曰魏武之子孙,君又无乃将军后,于今环堵蓬蒿屯”。这又从一个侧面说明曹雪芹一家是汉族人。
  从以上材料来看,我们不论从民族划分标准,还是从满清王朝的律令规定与满清皇帝的上谕批示,还是曹雪芹祖上的自白以及曹雪芹的宗室朋友对曹雪芹民族问题的认可,都可以看出曹雪芹乃是一个汉族人,并非什么满族人。
  三、曹寅的民族思想
  在讨论曹雪芹社会思想的问题时,我觉得有必要把其祖父曹寅的民族思想拿出来略微研究一下,从曹寅民族思想的研究可以看出曹雪芹的反清思想在其祖父时期就已开始发生裂变。
  由于对《红楼梦》和曹雪芹的研究,一些红学家自然将笔墨涉及到了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不过在对曹寅的研究问题上,诸红学家却一致认为:曹寅在举地方百务,官民动态,太时岁收的同时,还肩负着笼络一批江南名流的特别使命。其结果是:“消弥了明末士大夫‘匡复汉威仪’的民族运动;监视了江南官吏的胡作非为;密报了江南民情与生产”(抄自刘长荣《玄烨与曹寅关系的探讨》一文。见《红楼梦学刊》1981年第2辑第333页)。还有,曹寅在镇压“四明山”“反清复明”的农民起义问题上,为康熙皇帝刺探情报,“担任了不光彩的职责”(同上)。
  这样,诸红学家在研究曹寅生平和其思想上,特别是曹寅的民族意识上无疑忽视了一个不引人注意的但却是一个极重要的一面。
  在曹寅的举地方百务,官民动态,太时岁收的问题上,我并没有什么异议;但在对待曹寅笼络江南名士和作为康熙皇帝耳目刺探江南农民起义的情报问题上,我还不敢苟同诸红学家的观点。
  曹寅是以一个“家奴”出身出任江南苏州及江宁织造的,并最后擢为三品“通致使司通政使”,亦曾一度充作了康熙皇帝的亲信耳目;他在举报一些江南官吏的胡作非为和江南一些民情生产上,确实也是尽心尽力的,有时可能也是就是如曹寅自己所说的“即肝脑涂地,亦不足仰报高厚于万一”(见易管的《江宁织造曹家档案补遗》上。载《红楼梦学刊》1979年第2辑329页)的。但我认为,我们不能用此来硬套曹寅在镇压汉族人民的反清起义上和收罗明末遗民、消弥他们的反满复明运动上同样忠心耿耿于满清王朝和康熙皇帝。
  在对待曹寅的为康熙密报江南反清复明的民族起义的问题上,刘长荣在他的《玄烨与曹寅关系的探讨》中抄录了康熙四十七年三月初一日《江宁织造曹寅奏报自兖至宁一路闻见事宜折》。其折为:“臣闻得四明山通福建,历来盗贼之巢穴,此辈皆在别省行劫,归藏山中,形迹幽秘,其由来已久。以前未尝不犯,问官只问眼前,现在之案,不株连根抵,故四明山巢穴,人皆不知。去年有百姓未下海(与朱三太子有关——刘注)之谣,又巡抚中军令披甲拿人,致令上下纷扰;故问官详据口供。今蒙皇上差各大臣严审,将来自可穷绝根窝,永无夜警。至于纤僧一念委给札付之事,即如响马贼歃血结盟一类,皆由于地方官懦弱懒惰,诚如圣谕不勤不慎所致”(见刘文331——332页)。刘长荣好像以此就是曹寅刺探密报江南民族起义的一个证据。但曹寅的这一奏折显然有一个不得已的成份:曹寅并非一个屈膝求富贵的卖国者,他是一个几代就沦落为满清皇室的家奴,他必须有他尽忠于满清皇室的成份。关于这一事,我们不妨看看几个月前,即康熙四十六年九月廿日曹寅的一份奏折。
  江宁织造·通政使司通政使臣曹寅谨奏:恭请圣安。
  臣前具摺启奏,伏蒙御批:“今岁江南亢旱,朕心甚是不安。又闻盗案甚多。钦此。”皇上忧民忧岁,虽在边陲,栉风沐雨,犹时时俯念江南,有加无已。臣寅跪诵之下,不胜感泣。臣系包衣之奴,蒙圣恩拔于下践,参列人群,但臣职司丝盐,不敢越位妄奏。今蒙谕旨,敢不竭诚剖实具以上闻。(录自易管《曹家档案史料补遗》(上))
  我没有见过曹家奏折档案的全部材料,我手中只有《红楼梦学刊》1979年第2辑和1980年第1辑易管的《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补遗》(上)与(中),所以,我对曹家的奏折了解就难免以偏盖全了。但是,就依此曹寅奏折中谈到他“越位妄奏”“盗案”一事,也可见实出于不得已成份。
  还有以下曹寅对“盗案”的一些奏折:
  康熙四十六年九月廿日曹寅给康熙奏折的后半部:
  ……再,盗原系浙江旧案,鼠窃狗偷之辈。当时匿家光福山中,转攀拿获,自知不免大戮,恐该衙门动刑痛苦,遂妄为大言,使问者不敢施威,以免一时之累。缘巡抚远出苏城,又无老成之官,一时城栅过于严防,以致百姓惊慌。其实不过甚常盗案,并无连海结夥不轨之事。后恭闻皇上圣谕,责地方以不加查察盗案,凡臣民无不欢忭,以为天鉴如临,明洞万里。目下各官知戒,小民俱安堵如常。理合一并具摺奏闻,伏乞圣鉴。
  曹寅奏陈浙江审张廿一案由摺:
  原附康熙四十七年闰三月十二日开案摺内。
  浙江审事略:
  浙江所审之案,张廿一、张廿二,即江南获解之张君玉、张君锡。廿一妄称总爷,廿二自称二爷。又有陈天祥、王文秀、王公亮妄称将官,施尔远称施先生,又称军师。又有未获之叶天祥,妄称先锋。此辈无知之徒,自称此等名色,其实每人名下率领不过五六人,六七人不等,其余或被捉挑行李,或雇跟随服事,多系误入。其所称朱三太子,不过借端煽惑,恐吓愚民。一时受刑,辗转胡报,究竟供称某人与朱三太子往来,某人系朱三太子不离左右;与供其所居门面楼房如何,其人年纪面貌如何,有子若干?及提到细问,总属不符。(其下还有奏报“一念”“朱三太子,一名禾老先生”等案,文字太长,不录)。(见同文335——336页)
  曹寅奏陈江西地方盗案摺:
  原附康熙四十八年三月初四日请安摺内。
  再,臣探得江西彭泽县地方有盗案一起,内有刘名扬、朱黄友二名漏网脱逃,地方官将伊家属拘禁。而刘名杨、朱黄友遂勾结各处流民,纠合二百余人,欲图劫狱。因借此恃强抢夺客商米船,当经地方官传集士兵等人,协力擒拿,已经安定。又闻望江、宿松、桐城、太湖、建德等处,因旧年地方荒歉,穷民乏食,遂有地棍勾连,向殷实之家借米索食,地方官亦现查拿抚慰无事。诚恐流言讹传不一,有廑圣怀,故敢奏闻伏乞睿鉴。(见同文343页)
  我们从以上抄录的曹寅这些有关“民变”“盗案”以及一些“反清复明”的起义奏折中看到,曹寅是向康熙皇帝密报了事情;但是,我们也从这一些奏折中也看到曹寅在奏折中有意偏袒江南一带人民,曹寅丝毫没有夸大事件,而且每每有缩小事件的成份。比如说奏折中的“其实不过甚常盗案、并无连海结伙不轨之事”和关于张廿一、张廿二案件奏折中的“此辈无知之徒,自称此等名色,其实每人名下率领不过五六、六七人不等,其余或被捉挑行李,或雇跟随服事,多系误入”,以及另一个奏折的“又闻望江、宿松、桐城、太湖、建德等处,因旧年地方荒歉,穷民乏食,遂有地棍勾连”等语,这些奏折用语实有缩小事件的成份,它跟一些缴功行赏过分夸大其词的奏折相比,我认为还是有根本的区别的。最起码来说,这种奏折避免了满清王朝对江南一带人民的大屠杀。至于奏折中一些对反清头领的一些诬蔑之词,此官样文字总要得写的。
  有些人也可能会说,不论怎么说,曹寅毕竟向康熙皇帝奏了些一些密折,为康熙平息江南一些反清复明起义起了作用。但我们话又说回来,康熙帝每每向曹寅李煦等下旨“尔密密访问明白奏来”“再查再奏”(抄自刘长荣一文,见333页),曹寅能不上奏一些有关事件吗?而且康熙皇帝在曹寅上奏的“曹寅奏陈浙江审张廿一案由摺”上已批有“山东地方将姓朱的父子三人都已拿住了,口哄(供)亦甚明白,但一念拿住方好”和在“曹寅奏僧一念辑获日期摺”上已批的“早已知道了”以及在“曹寅奏报朱三太子在鲁获解摺”上批的“已有旨了”(见《学刊》1979年第二辑易管编的《曹家档案史料补遗》336页、340页、338页),这都说明曹寅奏报这些不奏报这些都无所谓,在曹寅奏报这些之前,康熙皇帝已知道了全部,而且已行文下旨了。那么说来,曹寅就不奏报这些,又对于当时一些反清复明势力又有何用呢?
  不论怎么说,在曹寅密奏江南一些反清势力的问题上,我认为:其一是曹寅作为康熙皇帝耳目,在此问题上,他还有一个不得已的成份。其二是曹寅在密奏此事上,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它避免了一些血腥屠杀,这还是偏袒于江南的汉族人民和一些抗清志士们的。当然这种奏折也无形中起到了缓和满清王朝和江南人民的矛盾,起到了维护满清王朝的作用。
  在人们认为曹寅在密奏有关江南抗清民众起义的同时,人们还几乎一致认为曹寅在收买笼络软化江南的一些“匡复汉威仪”的明末逸民,在有意的消灭明末士大夫的反清复明的民族运动。在这个问题上刘长荣在他的《玄烨和曹寅关系的探讨》一文中似乎特别突出。刘长荣认为康熙曾“密诏曹寅作好江南统战工作……玄烨密令曹寅担负了统战重任。但恐露马脚,玄烨再三嘱咐‘千万不可露出形迹方好’、‘以后有闻地方细小之事,必具密折来奏’、‘有什么闲话,写折来奏’、‘凡奏折不可令人写,但有风声,关系匪浅’”(见《学刊》刘文326页)。
  对于刘文这一段康熙密令曹寅作江南“统战”任务的文字,由于刘文未引明出处,也未说明此几处的引文是专指康熙指示曹寅笼络江南逸民一事,还是兼指曹寅密报江南的地方百务,官民动态各个方面的,这个我不明白。不过刘文在下一页有这么一句话,就是“曹寅交契,似乎有意偏重于明末士大夫,若非玄烨指示,难道不怕玄烨怀疑”(见《学刊》刘文327页),若按照刘文这句话的意思,“难道不怕玄烨怀疑”将成为曹寅结识江南名士乃是受了康熙秘密指使的一个重要原因。
  不过在这里,我希望刘长荣弄清楚一个时间界线问题,也即就是刘长荣自己指出的“杜(氵+睿)大曹寅55岁,杜芥大曹寅52岁”(见刘文326页)。实际上刘文这种说法不确。
  杜(氵+睿)生于1611年,死于1687年,死时76岁。曹寅生于1658年,死于1712年。杜(氵+睿)应比曹寅大47岁,而不是55岁;杜芥比曹寅大44岁,而不是52岁。我们按杜(氵+睿)死时76岁,曹寅又比杜(氵+睿)小47岁,按此计,杜(氵+睿)死时,曹寅才29岁。在这个时间,曹寅尚未曾出任江南。曹寅出任苏州织造时为33,出任江宁织造的时为36岁。这是刘长荣一文中提供的材料。既然如此,刘文指出的曹寅在29岁前结交江南名士杜(氵+睿)等人是受了康熙皇帝密诏指使,这岂不成了一句空话了吗?反过来也就是说,既就是康熙指使曹寅秘密做一个文化特务,结交江南名士,那亦当在曹寅上任就职江南之后,绝不会在曹寅与杜(氵+睿)杜芥交往这个时期。
  在曹寅与明末士大夫的交往问题上,周汝昌在他的《献芹集》一书中的《曹雪芹家世生平丛话》一文里,倒提供了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
  周汝昌在其文中谈到曹寅与明末逸民的交往问题上,他感到“新奇的,是一大串的‘草衣卉服’的‘岩穴幽栖’者,竟和满洲内务府郎中、苏宁织造曹寅交往过从,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交往过从”(见周文65页)。周汝昌在谈到这些交往过从中特别强调了一个身价气节极高的杜苍略。
  据周文介绍,侨居南京最避远的地方的杜苍略,气节极高,也极难接近,但他和“曹楝亭从很早就成了知交”(见67——68页)。
  周汝昌又写道:“康熙二十四年五月,曹玺既卒于官,有诏晋曹寅为内务府郎中,即须进京当差;这时曹寅在南京已经安居二十三年之久,至此遂赋北征。登舟之日,杜苍略特意江干送别,并珍重以诗为赠。这首诗——五古为体,《思贤》名篇,长达三百四十言”(见68页)。周汝昌认为这首“《思贤》名篇”“情词切至,真是非同小可”(同页)。
  对于此“长达三百四十言”的《思贤》名篇,我未见全部,周汝昌在其文中这样介绍道:
  那诗中有云:“曹子在金陵,游宦同世籍;言非父母邦,眷恋朋友契;读书二十载,与我倾盖立”;今天,“举目判关河,携手百端集”了,感怀无限。后言“宿离(读若俪——周注)恒不贷,忧患亦难述;伊余既缔交,宁禁弹清瑟?摆脱优游谈,欲宽行者恤。”意谓既属深交,无事肤泛,欲吐肝隔,以慰行人。他教导楝亭,要明哲、素位,勿贪富贵,以老子“外身”箕子“恭”“寿”(九畴中恭为“五事”之先;寿为“五福”之首——周注)、周易“柔顺”之道为处世南针,可以春水野航、悠游自泛,最好努力从事著述、赏奇文,析疑义;最后,举吴季札和曹子建二贤为例,要他深思远鉴。(见同页)
  周汝昌在谈完这杜苍略的“《思贤》名篇”后,认为“这事真透着‘玄’”;并随后介绍了在这之前,曹寅和杜苍略的交往中,曹寅曾对杜苍略有“愿为筇竹杖”之言,从其中可见曹寅对杜苍略“倾倒之致”(见同页)。
  这是周文中介绍的曹寅与杜苍略的一段关系。
  在这里,我接着谈刘长荣一文中所涉及到的曹寅与杜苍略交往的时间界线问题。曹寅之父曹玺卒于织造署时,曹寅27岁,曹寅奉旨升为内务府郎中北上时,曹寅28岁,此时杜苍略写了《思贤》名篇。既然如此,曹寅与杜苍略深交之年也当在曹寅28岁以前,这里也根本谈不上什么曹寅受了什么康熙密旨在履行“统战”任务的问题。
  既然二人的深交关系不是属康熙什么密旨所左右,也即是曹寅此时并非以一个文化特务的身份在愚弄杜苍略,那么,这里面二人深交必然有另一个原因。
  除了康熙指令这一特殊原因外,人跟人的交往显然还有其它成份,这就是慕势,贪财,慕品德、慕才、慕气节等。曹寅与杜苍略自然也不例外。但作为曹寅这一方,是一个显赫满清皇家官奴;而作为另一方的杜苍略,却是一个民族气节极高的拥明排满分子,二者毫无相通之处。这又倒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们交往并以至成为至交——曹寅北上时,杜苍略写三百四十言长篇《思贤》名篇相赠;而曹寅又对杜苍略“愿为筇竹杖”的如此倾服。这里面两人默契的成份到底是什么呢?难道真的除了人们认为的曹寅负有“统战”的特殊使命之外,莫非杜苍略还有慕势利逐富贵的成份?这些对于一个气节极高的杜苍略来说,显然绝对不可能。
  除此之外,难道杜苍略对曹寅的交往还真有慕曹寅之才之德的成份?不过,在这里请不要忘记,明朝初亡,汉人沦为亡国奴,在这种时候,这一些以反清复明为己任的气节极高之士真会在此之时去有心慕一个满清家奴的才华?这自然也不可能。
  那么,我们就得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问题了。即曹寅能够受到气节极高的明末名士杜苍略的青睐,如果单凭曹寅之才或礼贤下士之德显然是不够的,这里面二人必须有一个共同的语言基础。常言道:“话不投机半句多”,何况二者还是属于两个不同的敌对阵营。
  我们在这里能不能考虑到这一个问题:曹寅的祖先,我们不论他们是怎样沦为满清王朝的家奴,但曹寅之父毕竟是为满清王朝卖命并屡进前程的;但到了曹寅时代,虽由于其父其母的特殊原因并成为康熙皇帝的亲信,但曹寅在其年轻时期,在与明末气节极高的一些名流的交往过程中,是否有一个民族意识的“复原”这一问题。也即是在曹寅在与杜苍略等人的交往过程中,不是杜苍略等人被曹寅收买笼络了;而是曹寅被一些明末反清复明的志士的意识异化了。
  这看来是不可能的问题,但它却是我们研究曹寅民族思想裂变的一个不可逾越的问题。
  对于此一事,曾引起了周汝昌的疑问,周汝昌按照他的不明白曹寅与杜苍略的特殊交往的思路查到了曹寅“寄诗集于苍略求序”一事。周汝昌写道:
  楝亭既与苍略分襟,想念特甚,至屡行梦寐;苍略得知之下,感怀赋诗,写出:“异姓交情笃,唯君知我心;情疏千里外,梦寄一灯深……”(着重号为周所加)的句子,太息“茅屋”“华筵”,等伦非匹,人生梦梦,觉路难寻。分别四年之后,楝亭寄诗集于苍略求序;次年七十三岁的老人,特濡大笔,又写下一篇惊心动魄的文字。(见周文69页)
  对于周汝昌的这一段话,我不太明白。周汝昌笔下的“分别四年之后,楝亭寄诗集于苍略求序”是指曹寅28岁二人离别之后,还是其它时间。若按苍略73岁写序,当在曹寅39岁之时(因为苍略比曹寅大44岁),亦当曹寅已在江南任职之时。
  对于杜苍略写的“惊心动魄”的序文,我没有见过,周汝昌笔下介绍是这样的:
  那序上来就单刀直入:“与荔轩(曹寅——周注)别五年,同学者以南北为修涂、以出户为户限,每搔首曰:‘荔轩何为哉?’”这先是老实表明曹寅于“同学者”乃是“异类”。接云:“既而读陈思(曹植——周注),《仙人篇》,咏阊阖、羡‘潜光’,乃知陈思之心,即荔轩之心,未尝不爽然自失焉!”这说明这位“异类”的思想实与“异类”不同。然后说荔轩以诗为性命,辗转反侧,无时不有诗魁垒郁勃于胸中,“精微烂金石”,与曹植何异?然而曹植当日,有刘桢、王粲、丁厂異为唱酬,有白马王彪为弟兄,求知甚易,今荔轩两千里外,独求于我,“如鱼山天乐,写为梵音;此予所以欲笺释要眇,为之旁皇抚卷而不能已也!”最后说,读荔轩之诗,当知人论世,盖其诗中有物,有“奇怀道韵”,有“君子之心”,有“要眇”之音,最为要紧;“使徒赏其诗、渊渊尔、锵锵尔,非曹子所以命予者已!”(见周文69页。着重号均为周所加。)
  周汝昌在写完这些之后,认为:“这简直‘玄’透了”(同上)。
  我们从周文如此简短的介绍中,不难看出,杜苍略认为曹寅的诗,特别是在杜苍略看了曹寅的诗之后又看了曹植的《仙人篇》之后,得出:“陈思之心,即荔轩之心”也。杜苍略此句评释,实亦不过是他序中说的曹寅的诗乃“如鱼山天乐,写为梵音”;杜的序文乃“笺释要眇”而已。
  对于曹寅与曹植的对比一说,朱淡文在他的《曹寅小考》(见《学刊》1982年第3辑)一文中,曾认为杜芥在康熙二十四年五月送曹寅北上写的《思贤篇》中的曹植与吴季札一事,乃是指曹寅还有一个同胞弟弟曹宣(见《学刊》276页),并论证了曹寅与曹宣的兄弟不合。当然朱淡文在他的文章中仅涉及到杜苍略写的《思贤篇》,并未谈及杜苍略为曹寅诗集写的序文中的“陈思之心,即荔轩之心”一事。
  不过,虽然我对朱淡文一文暂且尚看不出什么毛病来,但我也不敢将杜苍略笔下曹寅与曹植的对比一事简单地认为是指曹寅曹宣兄弟不睦。因为在杜苍略笔下的对曹寅这个“以南北为修涂,以出处为户限”的“异类”的“释要眇”一词就简单到如此地步。
  在这个问题上,幸喜的是周汝昌又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他后来读到的“楝亭过东阿绝句”一首,其诗为:
  不遇王乔死即休,吾山(即鱼山——周注)何必树松楸。
  黄初实下千秋泪,却望临淄作首丘。
  周汝昌又谈到曹寅又在他自己写的诗下注了“子建闻曹丕受禅,大哭。见魏志。”(见周文69——70页)
  在曹寅的民族思想问题上,杜苍略的“惊心动魄”的序言已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骇人的事实,即曹寅的心理实乃是曹植的心理;而周汝昌列举的曹寅的“过东阿”绝句更直接的说明了这一问题:曹寅诗集中的《仙人篇》的思想并不是什么仙境仙人;而他的“天乐”“梵音”实乃是不忘、亦不满于曹丕篡汉一事,实即指不满于满清王朝借明末农民起义之机灭掉了几千年的华夏古国。在这个意义上,特别是“却望临淄作首丘”这最后一句,乃是借《后汉书》《班超传》“上疏”中的“臣闻太公封齐,五世葬周,狐死首丘,代马依风。夫周齐仍在千里之间,况于远处绝域,小臣岂能无依风首丘之思哉!”以及其它有关“首丘”的古典在发泄他思想深处的民族亡国耻辱。曹寅好像还怕别人不明白,又专笔注了曹丕纂汉这一古典。
  当然,曹寅这一民族思想乃是一种汉族与边远少数民族政权的“正统”观念,不是曹植思想中的朝代更替的君臣正统观念。
  周汝昌对杜苍略的序言中的“陈思之心即荔轩之心”一事,在他读了曹寅自己写的并自注的“过东阿”绝句之后,“又读了复社张溥之论子建”。周汝昌说张溥之论道:“论者又云:禅事代起,子建发服悲泣;使其嗣爵,必终身臣汉。当然,则王者之心,其周文王乎!余将登箕山而问许由焉”(见周文70页。着重号为周所加)。在周汝昌读了张溥之此段话之后,“于是恍然,杜老(苍略)微词闪烁地所谓‘陈思’的‘君子’的那‘之心’,就是这个‘臣汉’‘之心’了”(见同页)。
  周汝昌算是明白了一个问题。周汝昌由发现曹寅与一批江南逸民的交往的不寻常,最后逐步查对到曹寅的“臣汉”之心,这无疑是一个新的突破。
  本来当周汝昌在曹寅思想研究上大有进展的时候,周汝昌却怕涉“索隐派”之嫌,而忙忙退却了。周汝昌在他得出的曹寅有“臣汉”“之心”之后写道:
  这也许是“求之过深”罢。说曹楝亭必有此心,则凿;然而,说杜苍略必无此意,则固。……但要看看楝亭的……“鹦鹉巢中感‘寄生’”,“羞入金瓶伴牡丹”,……“服官愁过日,识字悔终天”……“回翔几触抨弓怒”……——我们就可知道:要真正深刻地了解他,并不容易。说曹楝亭如“索隐派”所解于雪芹的是有“反满复明”的思想,那也许是个笑话;而把他只看作满洲豪华公子、八旗达官贵人,则诚恐又失之太简单。这是个复杂的题目,这里“话”不清。(见周文70页)
  这里根本不存在什么“‘话’不清”的问题,实际上是周汝昌有不愿深究、到此为止的问题。作为曹寅思想的研究,本来已明显地存在这么一个问题:曹寅这个满清的皇室家奴为什么受江南一批明末名士的青睐;而且曹寅又为什么对民族气节极高的杜苍略倾服之至,以至“愿为筇竹杖”;还有曹寅为什么与明末江南一批名士的交往中有“羞入金瓶伴牡丹”(见周文70页,此诗出处不详),“临风渐影形”(见周文65页、出处也不详),也即周汝昌说的曹寅“自渐形秽”(见周文65页。着重号为周所加),其根本原因就是:曹寅乃是汉族,其父虽在忙于建功立业,效忠于满清王朝,但到曹寅时,在曹寅与明末江南一批名士的交往中,曹寅逐步在被这一批名士的民族意识复原,最后发展到有如不满曹丕篡汉一样的不满满族吞并入主华夏,常以曹植“终身臣汉”以自喻。
  当然在曹寅的思想问题上,我也不赞成曹寅有“反满复明”思想;但是我也不同意周汝昌认为这“是个笑话”。在这里,我请周汝昌弄清楚一个界线问题。即“索隐派”是在研究《红楼梦》而不是在研究曹寅。还有“索隐派”的“反满复明”论的蔡元培在他的“索隐”里提出的“《石头记》自明亡始。第一回所云,这一日三月十五日葫芦庙起火,烧了一夜,甄氏烧成瓦砾场。即指甲申三月间明愍帝殉国,北京失守之事也”(见《石头记索隐·红楼梦考证》第7页),这种见解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如果《红楼梦》不存在“真事隐”与“假语村言”的问题,那么一个偶然的凭空偏造的“三月十五日”自然与李自成三月十五日兵临城下,三日后攻破北京城池,明愍帝三月十九日上吊煤山这一历史事件无关;要说有关,自然是一种附会的偶合。但《红楼梦》是一种以“真事隐”与“假语村言”为基调的“游戏笔墨”;而且还有几处的《红楼梦》日期与明末清初事件有关,比如说,一个令人不解的薛蟠“生日”的五月初三和林黛玉的“泣残红”的四月二十六日,被曹雪芹写成同一天又不同一天,这本身就是多尔衮于五月初二占领北京、五月初三发号满洲命令和“扬州十日”于四月二十六日开始大屠杀日期的变相重合。
  《红楼梦》的“索隐派”认为曹雪芹有“反满复明”(实际上曹雪芹是一种“反满复汉”思想,张宜泉的“浮名应付楚弓遗”和《红楼梦》中的有关内容便是一个明证),但这并不意味着曹寅有“反满复明”思想,因为曹雪芹与曹寅毕竟所处的时代与地位不同。曹寅仅有不满于满洲入主华夏有背于他的民族“正统”观念而已,其“臣汉”思想才是曹寅民族思想的精髓。
  对曹寅思想的研究,周汝昌除了以上研究外,在其文中还列举了曹寅在他的《续琵琶·制柏》一折中借蔡文姬之口写出的一只《风云会四朝元》的曲子。其曲中有“胡羌猎过,围城所破多,斩截无遗,尸骨撑卧。妇女悉被掳。又长驱西去,詈骂难堪,捶杖频加、号泣晨行,悲吟夜坐。——欲坐无一可!(口茶)!彼苍者何辜,生长中华,遭此奇(阝厄)祸?……”(见周文36——37页)。
  这是曹寅笔下的词语。这词语实不过是当时满洲杀掠辽东一带的写照,这个问题周汝昌已作了举例说明,此处没有必要再重复了。不过只要我们细心一看,从曹寅“胡羌”一词的运用和曹寅的沉痛用笔就足见曹寅的民族意识如何了。
  曹寅的民族思想就研究到这里。在研究的过程中,我们不要只看到曹寅与康熙皇帝特殊关系一面;还要看到曹寅在明末名士交往过程中其民族意识“复原”的一面。这曹寅思想的两面性就变成了曹寅既有报效康熙皇帝的“知遇之恩”,又有不满于满清借明末农民起义亡明之机而强夺入主华夏的“臣汉”“之心”,它组成了曹寅独特的民族思想。
  我们通过对曹雪芹祖父曹寅思想的研究过程中的发现,曹家的民族意识在曹寅时期就开始发生裂变,他已不是一个纯粹效忠满清王朝的忠实“奴才”,而是一个颇感民族耻辱的炎黄子孙。当然由于其地位所在,曹寅思想当然还发展不到彻底与满清王朝决裂的程度,不过曹寅的这种民族思想已为曹雪芹的更强烈的“反满”民族意识开了先河。
  当然对曹寅民族思想的研究,它对曹雪芹的社会思想的研究,仅仅是一个侧面,也即是曹寅的民族思想对曹雪芹思想潜在影响的一面。至于曹雪芹是否有一个“反满复汉”的民族思想,我们下面再接着研究其它一些问题。
  四、张宜泉的社会思想
  对于曹雪芹社会思想的研究,在当《红楼梦》真面目尚未确切弄清以前,我们还是先对与曹雪芹接触比较频繁、交往比较密切的一些人物来进行研究,正像通过曹寅和杜苍略的关系研究一样,这样可以从侧面披露曹雪芹的一些思想内幕。
  在我们已知的曹雪芹的交往中,关系密切的有敦氏弟兄,还有一个张宜泉。当然还有一些其它人,包括一些市民、农夫、小商小贩、优伶、店主和店员,甚至还有一些达官贵宦和一些小官员们,以及一些其它诗朋酒友。这个问题不仅从《红楼梦》作者笔下的纷繁的人物素描中可以看出作者交游之广,而且曹雪芹当时的处境要求曹雪芹必须应付如此繁多的社会场面,不得不接触各种五花八门的社会人物,这是曹雪芹社会环境变迁的必然。但是,这一些人际交往却无法说明曹雪芹的思想意识。比如说,曹雪芹与邻居们的交往,甚至促膝而谈,不论是农夫,还是市民小商小贩们,尽管这些谈话是诚心诚意的,但大多数是为了消遣,曹雪芹不会暴露他的灵魂深处。比如说曹雪芹也会跟一些酒店主仆谈心,但这大都是曹雪芹作为店主常客而叙故。又比如说曹雪芹得与某些达官贵宦或小官吏们周旋,但这大都是为了应付场面而逢场作戏。当然,我们不能说曹雪芹在与这些纷繁的人物交往中,不可能在某些人物中间一点也不暴露他的社会思想。但是对于这些来说,显然还有最起码的一条:这还缺乏文字记载。就目前看到的与曹雪芹交往的文字记载中,很直得注意的是敦诚敦敏弟兄和张宜泉三个人。
  作为敦氏弟兄和曹雪芹的关系,显然也非同一般,自然也有互吐肝胆的地方。比如说曹雪芹一次访敦敏,敦敏未出,正好碰见敦诚,敦诚立“解佩刀沽酒”以待雪芹,于是二人借酒长歌,出语不凡,这是一例。还有曹雪芹死后,敦诚有“三年下第曾怜我,一病无医竟负君”的诗句,这诗句显然也属肺腹之语。这些都说明敦氏弟兄与曹雪芹的交往之深厚了。
  敦氏与曹雪芹如此交往,其中显然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敦诚的五世祖先是努尔哈赤的第十三子英亲王阿济格,阿济格后被赐自尽,开除出宗室;曹雪芹也因抄家而沦落京师,敦氏弟兄与曹雪芹处境相同,二人有同病相怜之感。二是敦氏弟兄和曹雪芹在诗的造诣方面,双方都达到了互相倾慕的程度。如敦诚在他的“寄曹雪芹〖HT6〗霑〖HT5〗”中有“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破篱樊”一语。三是敦氏与曹雪芹的某些情趣相投。如敦诚《赠曹雪芹》中有“步兵白眼向人斜”,敦敏《赠芹圃》中有“一醉(毛+冒)(毛+匋)白眼斜”和敦诚《寄曹雪芹〖HT6〗霑〖HT5〗》中有“接篱倒著容君傲,高谈雄辩虱手扪”。这些情趣相投显然也是敦氏弟兄与曹雪芹交为好朋友的基础。如果敦氏弟兄视曹雪芹的如此放荡不羁为不雅,那么敦氏弟兄和曹雪芹绝不至深交如此。
  对于曹雪芹与宗室的敦氏弟兄们的交往,我们不可忽视,但是,值得一提的是曹雪芹还有另外一位至交密友张宜泉。张宜泉在他的《春柳堂诗稿》中就有七首诗专门写他跟曹雪芹往来的,张宜泉在诗中有“一别”如“三秋”之感,在曹雪芹死后,张宜泉有“怀人不见泪成行”之戚。这足见其交情深厚了。但可以说这只是现象的一面,还有另一个重要的一面:张宜泉在他的《春柳堂诗稿》中流露出来的“莫厌飞觞乐,于今不是唐”、“亭沼非秦苑,山河讵汉家”的民族不满情绪和“雄剑今将赴石梁”的“驱逐鞑虏”的反清思想;张宜泉在他的《诗稿》中反映出来的他与曹雪芹的“不便张皇过,轻移访载舟”的神密交往关系;张宜泉在他《诗稿》中披露出来他的“同声相与应,殊类故难参”的交往标准;还有《诗稿》中的某些诗句与《红楼梦》中某些文字的重合,以及曹雪芹的遗物“书箱”最后归属于张宜泉等问题,这些都不能不引起我们对张宜泉思想和张宜泉与曹雪芹特殊交往的注意。而且可以说,对于这些的研究才能为我们研究曹雪芹的社会思想提供扎实的基础。
  张宜泉家,可能是一个破落了的“旗人”。但他是汉族,并非满族。这一点在《诗稿》中的强烈的民族情绪中可以得到证明,徐恭时论证他为满族显然是没有道理的。至于张宜泉是不是旗人,以及他是不是出身于上三旗的包衣旗人,没有详实材料,此处暂不追究。但是不论张宜泉是不是出身于上三旗包衣奴才,它都将无碍于张宜泉社会思想的研究,他的思想表现在他的言行之中,《诗稿》中某些诗句的特殊含义将是他具有何种思想的充分证明。
  在研究张宜泉的问题上,周汝昌在他的《曹雪芹小传》的《村塾过从》一节中谈到,当他看见张宜泉试贴诗《东郊春草色》中的“日彩浮难定,烟华散不穷……几度临青道,凝目血染空”(着重号为周所知。下同。)之后,感到张宜泉这诗中的“后十字是结句(这里应该“颂圣”——周注),——真是令人不胜骇异了”(见163页),在当他看到张宜泉《诗稿》中的“锦瑟离宫曲,膻笳出塞声”、“同声相与应,殊类故难参”、“莫厌飞觞乐,于今不是唐”、“亭沼非秦苑,山河讵汉家”之后,周汝昌感到特别吃惊,周汝昌写道:
  〖HT5K〗这简直奇怪到极点了!这些句子,分明是讽怨当时满洲贵族的统治的。在乾隆时,这样的话,不要说屡屡出现于一本诗集子里,只要有一例被摘,就足以杀身灭族了!——即是使曾兴文字大狱的那些例子也都只是些隐语暗喻,还没有见过这样显露激烈的!(见164页)
  周汝昌在又列举了《读史有感》一诗和摘录了“惊兔”、“射鼷”、“猎虎豹”、“樵虬龙”等句之后认为:
  结合上面所举的那些令人骇异的句例而看,张宜泉的思想大有可以探讨之处。(同上)
  周汝昌的这一看法是很有见识的,在研究张宜泉的思想的问题上,周汝昌显然有他的独到之处,这如同周汝昌在研究曹寅的民族思想问题上的独到之处一样,他毕竟为弥盖在曹雪芹社会思想问题上的迷雾撕开了一道裂口。当然周汝昌的这种研究是无意的,甚至还有他固有的禁锢成份。
  张宜泉的《春柳堂诗稿》,其诗虽在人们眼里看来有些“俗”,但其诗中的思想内容却颇为丰富。其诗中不仅述及自己的生平、经历、亲朋往来、妻儿老小,还展现了自己对当时社会阶级状况的看法,对满族政权统治的不满;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被人们忽视的一面,即张宜泉有驱逐满洲政权,问鼎逐鹿天下之意,以及他进步的历史政权更替观念。
  张宜泉在“游举业”“破产”之后,谋得了一个“垦砚田”的课童职业。从此之后,“一馆由来绊此身”(见《在馆遥阻叶肯堂到家枉访》)“闷摊经史课儿郎”(见《拨闷》)便成了他的谋生生涯。当然,“课童”仅是张宜泉的谋生手段,并非他理想的职业,于是他的一些非凡的政治抱负和反清排满情绪便时时在他的《诗稿》中泄露出来。
  张宜泉在《题家大兄内室壁四首》的第四首中有“振羽欣鹏鸟,托身笑蠹鱼”;在《闲兴四首》第二首中有“大器成方晚,予非亦觉迟”,在第三首中有“早知投笔好,今或得封侯”;在《送同学张次石归东安》第四首中有“愿君书箧东迁后,奋翮凌云上碧霄”;在《遣怀》中有“汉坛早遂封侯志,渭水终兴隐钓才”,这些都是张宜泉虽居“馆中”,而仍雄心勃勃立身政治的写照。
  抱负毕竟只是抱负,雄心毕竟只是雄心,张宜泉必须面对现实,现实对张宜泉来说是“半床风共冷,一枕月同孤”(见《秋夜》)、“王侯容易福,乞丐自然贫”(见《与刘二弟闲话》)、“拾薪子尽蓬头惯,荷篑人多赤足流”(见《西宫即事》)和“柴米只争终日贵,人家益较去年穷。妓楼鲜润榴裙雨,僧寺清凉蒲笠风”(见《四时闲兴》)。这些社会现实不能不给张宜泉的非凡抱负增添一点异样的东西,这一种异样的添加剂将会在张宜泉的思想中发生质变。
  还有另一个问题,张宜泉处在一个异民族的统治之下,这在张宜泉的思想上不能不产生反响;特别是对于一个过问政治的人来说,更是如是。张宜泉在《与刘二弟闲话》中有“休喜城乌产,当愁塞马训”,在《闲兴四首》中有“亭沼非秦苑,山河讵汉家”,在《四时闲兴》的第五首中有“莫言枣剥林园下,不是庸夫得意时”,以及更甚者是在《闲兴四首》第四首中的“一水撑倾厦,雄支未足夸”两句更是对满清王朝统治者的挑衅。此两句中的“一水”与“雄支”皆指满洲政权,它并不是取源于那一古典,而是一种现实的自造词汇。
  随着张宜泉的阶级不满情绪和民族不满意识的滋长,张宜泉逐步形成了他的反清排满思想。这一点在他的《送同学张次石归东安》中表现得特别强烈。其诗的第二首中有“鸣琴未肯留金水,雄剑今将赴石梁”便是这方面的写照。在这里,张宜泉不愿效仿子产之贤,而愿效南宋抗金民族英雄刘锜大败金兀术于石梁河的事例来作一个民族英雄。在这一方面还表现在《同李二甥婿沈家四世兄登天台山夜宿魔王寺》第三首中的“虎豹何堪猎,虬龙未易樵”和第四首“砚山碑遗泪,燕然石勒勋。他年同树德,当似此超群”方面。
  在这里已明摆着这么一个事实:张宜泉在深感明天下已亡——“往事既成秦鹿失”的同时,每每已存问鼎天下之心了。
  在这里,我们不能依以上的事实来说张宜泉也有一个明末逸民的简单的反清复明思想,张宜泉在“拍手高歌叹古今,闲披青史最惊心”(见《读史有感》)之后,深感“百代兴亡成戏剧,一家哀乐尽荒唐”(见《四时闲兴》之三)之弊端,实际上也即明白明天下已亡,不可救药,它已成“秦鹿失”的“往事”。今后吗,不论谁揭起起义大旗,只要能推翻满清王朝,谁“捷足先登”都可以。这一种进步的政权更替历史观念表现在张宜泉的“浮名应付楚弓遗”(见《四时闲兴》之五)一语里。其意思是说,过去明亡于清,这“秦鹿失”已成事实;今后的帝王“浮名”,应当像“楚弓楚得”,只要不为外族所取,谁得到都一样。
  张宜泉的这一反清排满问鼎天下的抱负不仅在他的抒情言志里得到表述,在张宜泉回答一个朋友的诗句里也得到证明。这诗句就是《答叶肯堂见访兼谢未遇》中的“不可称龙高誉望,只堪题凤任嘲诙”。
  我们从张宜泉的诗句中看到的绝不是以上的仅仅语言方面的东西,还有一些诗句披露出张宜泉付诸实施方面的东西。张宜泉在《同李二甥婿沈家四世兄登天台山夜宿魔王寺》中的“来逢白鹿无”一语,可能就是这一方面的暗示。还有《四时闲兴》第六首中的“几度埋头灯焰里,破帷不怯五更寒”更是这方面的说明:它意味着张宜泉不仅与他的同志们在一块畅谈反清排满之志,共聊问鼎天下之心,而且还参与并主谋了一个秘密的反清组织。“破帷”只能用于“军机”大事,“几度埋头灯焰里,破帷不怯五更寒”除解释为张宜泉曾参与秘密反清组织之举外,没有第二种含义。
  当然张宜泉的这种思想和举动是徒劳的,在满清政权的极盛时期,它无异于杯水车薪。
  尽管如此,张宜泉到晚年,这种问鼎满清政权的抱负仍然未曾泯灭,他在他死的前一年的《毙犬》中还留有“难期舐鼎还”一语。
  在谈到此,我想插这么一句,就是在研究张宜泉思想时,一些人上了张宜泉自注的双行夹注的当了。在这一方面,不要说别人,就是对张宜泉思想颇有见识的周汝昌也没有例外。比如说周汝昌在他的《村塾过从》一节里,曾将张宜泉在《闲兴四首》的“传家笏未遗”下注的“谓余先世曾屡受国恩”一语,解释为:“这是旗人回顾身世的套语,是当时的一种特殊措词;揆其家世,可能也是内务府包衣旗籍”(见周文161页)。周汝昌的这种看法就错了。我们先不谈张宜泉所说的“笏”本为明以前朝臣的用物,在清时已废止;就此诗的第四首中的“一水撑倾厦,雄支未足夸……亭沼非秦苑,山河讵汉家……”等句已足见张宜泉对满清王朝的态度了;既然如此,满清王朝对张宜泉来说,还有什么“国恩”可言?我们不觉得张宜泉的注释奇怪吗?还有《四时闲兴》中的,在“往事既成秦鹿失”下注曰“言家业无存”;在“浮名应付楚弓遗”下注曰“言功名未就”。我们这些红学家们为何不问问:“秦鹿失”乃取源于《史记·淮阴侯传》中的“(蒯通)对曰: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和《六韬》中的“取天下若逐野鹿,得鹿,天下共分其肉”这些古典;这古典与张宜泉自注的“家业无存”有什么关系呢?在词义的运用上,不仅过去没有,就是词性的内涵在不断变化的将来,恐怕谁也不会用“秦失其鹿”来形容自己的“家业无存”的。“浮名应付楚弓遗”取自“楚弓楚得”这一古典。内容是传说春秋时期,楚共王出猎,遗失宝弓,左右请求之。共王曰:“止。楚人遗弓,楚人得之,又何求焉?”这一古典的含义是:楚国丢失了东西,仍为楚国人所得,虽有所失,而利不外溢。这古典与张宜泉“功名未就”又有何关系呢?难道张宜泉此句的意思是:“对于考取功名,不论谁考上都一样,我不在乎这些”吗?我们不觉得这样理解可笑吗!我们再将此含义缩小一点,其注特指张宜泉兄弟两个,但张宜泉之兄在此诗的第四句的注释里已“言兄旋继已逝”,这显然也讲不通。
  到此,我们难道还不觉得张宜泉《诗稿》里的某些自注到底有多大的可信性与可靠性;当然我在此不是说《诗稿》的全部注释的可信性和可靠性。
  《诗稿》中处处流露着张宜泉的反清排满思想,张宜泉的这一社会思想实际上并不是起自晚期,而是在他“游举业”时便已形成。张宜泉在他习“举业”的试贴诗中已到处可见。
  在五言排律这一集试帖诗中,张宜泉有“带雪傲严冬,谁知竹与松。心贞能忍冻,节劲最禁封”(见《冻雪封松竹》),这是他注重民族气节方面的表现。他有“刻形羞比鹜,引类耻同鸢”(见《冲天羡鸿鹄》)、“自有昂藏态,繁芦讵久萦”(见“鹤鸣于九皋))、和“击鼓夸鱼刻,为琴耻爨伤”(见《梧桐生朝阳》),这是他抱负非凡的表露。试帖诗中自然还有“几度临青道,凝目血染空”(见《东郊春草色》)、“到头堪悦怿,行处更彷徨。莫厌飞觞乐,于今不是唐”(见《美花多映竹》)、“锦瑟离宫曲,羶笳出塞声。羁囚悲(出+兀)(目+木+出),嫠妇泣孤茕。……蜗涎遗剑匣,虿螫上棋枰”(见《警秋诗二十韵》)和“感今时序度,忆昔岁华殊。……日照关河远,烟消寒岭孤……怀国浑忘苦,勤王岂弹劬”(见《雨雪载途》)这一些反清排满的基本思想。也可能正由于他非凡的气节和超人的胆识抱负,再加上他的民族政权意识,他在“游举业”时期便一直在“……刺血情偏苦,穿床意独欣。赏奇开妙悟,析义破疑群。果腹充经史,撑肠刮典坟”(见《三冬足用》)的发愤学习,以备将来推翻满清王朝所用。
  到此,我想我们应该明白一个问题,张宜泉并非仅一个“嗜酒好饮,不肖不材”和“时时在穷愁中滑稽为雄”(周汝昌语,见《村塾过从》161——162页)的人物;可以说,他是陈胜吴广一流人物,也是汉高祖刘邦和明太祖朱元璋一类人物,若说到近代史上,他也绝不次于孙中山。只所以他毫无成就,是因他生不逢时,在满清政权的极盛时期,再大的抱负,再大的经纶才能也无济于事。
  张宜泉的社会思想,若要用一句简单的话来概括,实不外乎孙中山思想的前半部——“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八个字。
  说到张宜泉的这一思想,我很怀疑张宜泉的社会思想的形成,很可能与他在序言中所说的“后从金台李夫子游举业”有关,也即与他的李夫子这一老师有关。我们就不说张宜泉的反清排满思想是由其老师的传授影响诱导而来,最起码来说,张宜泉的反清思想得到了其老师的容忍。也就是说,张宜泉在游举业时,其老师也具有同样的思想,不然绝不会容忍张宜泉的反清思想发展到如此严重地步,说严重一点,恐怕张宜泉早已被逐出师门了——须知此有杀身灭门之祸呀!还有,张宜泉用“鸣琴未肯留金水,雄剑今将赴石梁”来送行的张次石“同学”,也可能与张宜泉一样,出自李夫子门下。
  张宜泉是一个思想如此激进的人物,反清排满已成为他思想的主流;而曹雪芹与张宜泉的关系又是“同君一别时”“似历三秋阔”(见《怀曹芹溪》),以及他们的交往还有“不便张皇过,轻移访载舟”(见《晴溪访友》)的秘密关系,张宜泉交往人的标准又是“同声相与应,殊类固难参”(见《萧然万籁含虚清》),这些问题都不能不令我们产生这样的疑问:难道曹雪芹与张宜泉的关系真是周汝昌说的“张宜泉的几个显著特点是:身世可伤,家庭多故,嗜吟好饮,不肖不材,坎坷穷愁,孤独愤激,看其性情,也是傲骨壮怀,诙谐放达,而不为世容。所有这些,却或多或少地和雪芹有共同之处,因而这也必然就是他们的友谊的基础”(见《村塾过从》161页)吗?
  张宜泉与曹雪芹某些处境是相同了点,嗜吟好饮也可能为他们的交往开辟了前提;但曹雪芹与张宜泉若在“反清排满”这主要思想问题上没有相通之处的话,我认为二人的关系绝不会发展到如此非同一般的地步的,在曹雪芹死后,张宜泉恐怕绝不会伤心到“怀人不见泪成行”的。也就是说:如果张宜泉单方面有此反清排满思想,而曹雪芹则毫无此思想的话,那么曹雪芹对张宜泉这个“异类”绝不会来往的,最佳也只能敬而远之;那么反过来也就是说,曹雪芹如果没有此类同于张宜泉的反清排满思想的话,张宜泉也会视曹雪芹如粪土的,根本谈不上什么“携琴情得得,载酒兴悠悠”去会这位朋友了。
  我想这是一个人所共知的常识。
  我们从曹雪芹与张宜泉交往的关系上,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曹雪芹与张宜泉有一个共同的思想:它就是推翻满清政权。这才是他们交往的共同基础。
  实际上也可以说,曹雪芹与张宜泉的交往关系和交往基础类同于其祖父曹寅与杜苍略的知交关系;所区别的是曹雪芹与张宜泉要比曹寅和杜苍略更有胆识更激进得多。
  五、遗物“书箱”的曹雪芹亲笔七律
  曹雪芹为我们留下了一个书箱,不,确切一点说,是张宜泉为我们保留下了曹雪芹的一个宝贵遗物。这个书箱箱盖正面的“石头”和“兰花”的图案与文字不仅揭示了《红楼梦》的内在实质,即《红楼梦》是围绕着贾宝玉这块“顽石”与李纨母子的“一盆兰”这个主轴关系的问题;而且书箱箱盖背面的曹雪芹亲笔涂改过的七律一首,它也为我们揭开了一直为人们疑惑不解的曹雪芹社会思想这个谜。
  有人认为此遗物书箱是伪造的赝品。这个绝不可能。一是书箱的木质毕竟是二百年前的东西。二是此书箱的文字含义的来龙去脉至今尚未有人知晓,红学家吴恩裕尚且认为书箱箱盖背面曹雪芹的亲笔七律的抒情诗是什么曹雪芹续弦夫人的“悼亡诗”,更不要说对此一无所知的张行在“伪造”了。伪造在于“迎合”,要想让一个人伪造连自己也不懂的东西是绝对不可能的。
  吴恩裕在研究此书箱时,认为箱盖背面的七律一首是曹雪芹续弦夫人“芳卿”写的“悼亡诗”。此一观点自然也不止吴恩裕一人,还有蔡义江和冯其庸等人。可以说,除了认为此书箱是一个赝品之外,基本上都持这一观点。对于此一问题,我在此不想说什么,因为有我1984年写的《曹雪芹遗物——书箱的文字研究》一文,它已收入本书的第三部分,它比较详细地论述了这一有关问题。我在此处特别一提的是,我们不管怎么研究,箱盖背面的五条目录笔迹和七律一首的笔迹都完全出于一人之手。七律中第一行“诼”的最后一撇,第二行“裳”的最后一撇,第四行“孃”的最后一撇完全类同于五条目录“纹”字最后一撇和“本”字第三笔的一撇;还有七律中“谁识戏语终成谶”的“终”字的丝扭的写法完全类同于五条目录第四条“编”字丝扭旁的写法(均见此书第三部分书箱的图后复印件)。这就是箱盖背面的七律一首乃是曹雪芹亲笔抒情诗的有力证据。
  既然此书箱乃曹雪芹的遗物,此书箱箱盖背面的七律乃曹雪芹的亲笔抒情诗;那么,我们不妨抽出其中几句来研究曹雪芹的社会思想。
  七律第一、二句的原作为:
  “丧明子夏又逝伤,地坼天崩人未亡”。
  原作第一句的“丧明”是指明王朝灭亡于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子夏”乃指历史久远的华夏国家;“子夏又逝伤”乃指华夏又亡于外族入侵。此原作第一句的全部含义是,对于华夏政权与国土来说,在继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亡明之后,又在数月之后,华夏国土又沦丧于满洲政权。原作第二句的“地坼天崩”,乃是指一个国家政权的灭亡和国土的沦丧的巨大变异。“人未亡”,这一句主要指一个民族问题,即指在满洲入侵之后,反清排满的志士仁人大有人在。这一点,曹雪芹至交好友张宜泉诗句中表露出来的“亭沼非秦苑,山河讵汉家”、“雄剑今将赴石梁”便是这一方面的很好例证。还有雍正“上谕”里的“从未有如本朝‘奸民’假称朱姓,摇惑人心,若此之众者”也是这一方面的很好的说明。
  曹雪芹在写好此两句后,又涂去。改为:
  “不怨糟糠怨杜康,乩诼玄羊重克伤”。
  “不怨糟糠怨杜康”,乃是说明王朝的灭亡,不,应该是说明王朝的灭亡特别是指中华国土的沦丧,即原作第一句的“丧明子夏又逝伤”,造成这些事件的原因,当归于明王朝的淫佚奢侈的朱门权贵们,并不怨下层志士仁人和一般平民百姓们。这里的“杜康”,乃指朱门权贵,取源于杜甫的“朱门酒肉臭”的含义;“糟糠”乃指平民和下层志士仁人们,它乃取源于“糟糠养贤良”一语。“乩诼玄羊重克伤”,“玄羊”一语乃指明王朝灭亡前一年的崇祯十六年,此年按甲子为“未羊”年。“乩诼”一词乃是指崇祯十六年的“先是崇祯十六年八月,帝发私府图书,得一箧,缄甚固,诚意伯刘基题署。发箧得图一轴,首画诸军倒戈弃甲,民间男女奔窜状;次画百官朝服披发走;次画一人,脱冕披发而悬者。帝览之,嘿然不怡。大王当侍侧见之,传于外,可知数已前定云(见《流寇志》159页)这一谣传。“乩诼玄羊重克伤”的全部含意是:明虽亡于崇祯十七年,但在崇祯十六年已谣传明王朝气数已尽,谁知这个“玄羊”年的谣传竟成了事实。
  这是第一句第二句原作和改作的含义。至于此曹雪芹为什么要改掉原句,自然是原句“丧明子夏又逝伤”和“地坼天崩人未亡”太显露了,改后的“不怨糟糠怨杜康,乩诼玄羊重克伤”相对而论,自然它隐悔含蓄得多。不仅如此,改作还可以直陈明王朝灭亡和国士沦丧的原因,可以说曹雪芹在诅咒上层腐败的朱门权贵们,当然也带着曹雪芹对其当时社会上流的不满。也正因为此诗内客奇特骇异,在曹雪芹死后,书箱的保存者张宜泉还怕有不测,才将此诗用纸又糊了起来。
  此七律中的其它有关诗句还包括对《红楼梦》的自白。如“织锦意深睥苏女”,此一句暗示:苏蕙在织《回文璇玑图》,而曹雪芹在写更为曲折隐晦的《红楼梦》;《红楼梦》与苏蕙的《回文璇玑图》相比,“苏女”何在话下。
  我不想对此七律再作更多的解释,因为还有我写的曹雪芹遗物——书箱的文字研究一文也列入此书中。我只想抽出此七律的第一句与第二句的原作和改作作以部分说明,从此几句的含义就可看出曹雪芹的社会政治思想若何了。显然,曹雪芹的思想比其祖曹寅的思想更激进,曹雪芹的思想与其密友张宜泉的思想完全类同,这是事实作的结论。
  六、结 语
  作为曹雪芹的社会思想,我们在未研究《红楼梦》之前,先对曹雪芹的旗籍和民族问题进行了探讨;随后也对曹雪芹的祖父,也即曹家的一个代表人物曹寅的民族思想进行了剖析;下来之后,又对曹雪芹的一个至交密友张宜泉的社会思想进行了研究;最后抽出曹雪芹遗物上的亲笔七律中的个别句子进行了对照。通过这一连串的研究探讨,我们将发现一连串的结论并不像一些红学家所说的那样:什么曹雪芹是满族“成员”;什么曹雪芹一家,特别是其代表人物曹寅是一个满清王朝的忠实奴才;什么曹雪芹仅仅是一个破落贵族子弟,是一个追缅古欢的纨绔人物。而恰恰相反:曹雪芹是汉族,曹雪芹的民族思想从其祖父曹寅开始便发生了裂变;曹雪芹显然受着其祖父的民族意识的影响;特别是从一个“亭沼非秦苑,山河讵汉家”、“雄剑今将赴石梁”的极端反清排满分子张宜泉的《诗稿》中发现,曹雪芹与他的交往关系非同一般,这就从一个侧面说明曹雪芹显然有类同张宜泉的反清思想;最后从曹雪芹遗物书箱上抽出曹雪芹的亲笔七律个别句子进行了研究,其结果与前边所研究的结论完全一致,这就更说明曹雪芹有反满情绪和推翻满清政权的社会思想。他与张宜泉一样,可以说是孙中山等革命志士仁人推翻满清政权的“隐形”先驱。
  我想这一结论并不成问题。
  当然,除此之外,作为反映曹雪芹社会思想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将是他《红楼梦》的文章结构和写作内容,此问题留作后面再逐步讨论,此处不作赘述。
 



 


第三章 遗物——“书箱”
 
  一、引 言
  《红楼梦学刊》1979年第1辑刊登了吴恩裕先生的一篇文章,标题为《新发现的曹雪芹佚著和遗物》,其文中的第三部分是《最近发现曹雪芹遗物两只书箱以及我对书箱上面文字的初步研究》。本文不想涉及曹雪芹的佚著问题,只想就书箱问题作以探讨。它将有助于我们理解曹雪芹的社会思想和《红楼梦》的写作思想;也可以从侧面看出张宜泉与曹雪芹的一点蛛丝马迹关系。
  吴恩裕论证书箱的目的则是为了论证他所假设与想象的一个多才多艺的甚至是江南“妓人”出身的续弦问题,附带的则是为了证明他的《考工志》。吴文在论证书箱文字时用了七个段落。他在这七个段落里,他几乎全部推导都是为他“创造”的曹雪芹续弦夫人这一抽象人物形象服务,我们只要看一看他的七个段落标题就够明白了。
  本来吗,谁的文章,他的论证都是为他立论的中心思想服务,这个勿容置疑;问题出在回避和曲解文字的含义而得出令人难以置信的结论,这个却无法令人赞许。
  吴文在未曾研究就将曹雪芹续弦的名字“定为”“芳卿”;接着将刻有“石头”和“兰花”与五言绝句的“书箱”定为“婚礼”之作;随后,又不顾“人未亡”一语的含义而将七言律诗定为“悼亡诗”。这些粗率的结论都不能不使人产生种种怀疑。
  如果我们承认书箱是曹雪芹续弦时的婚礼;如果我们承认五条目录是一般手工艺编织图样目录;如果我们承认书箱内装的是编织图样稿本;如果我们承认书箱上的七言律诗是曹雪芹续弦写的悼亡诗,那么下列种种问题怎么解释呢?
  1、根据敦诚写的“泪迸荒天寡妇声”来看,曹雪芹的“续弦”跟曹雪芹的感情是深厚的,假定就是不很深厚,此时的心情也是十分痛苦的;曹雪芹的“续弦”难道会在曹雪芹新亡数天之内吟诗作赋吗?
  2、如果按吴文说的“芳卿在他逝世买棺待殓时写了上面那首悼亡七律”,“芳卿”为什么不写在纸上,难道一个文人家里缺纸吗?
  3、吴文将“丧明子夏又逝伤”含糊其辞地解释为“丧明”即指曹雪芹的儿子死亡一事;将“子夏”解释为曹雪芹。但对“地坼天崩人未亡”一句并没有作解释。假定“丧明子夏又逝伤”是指曹雪芹的丧事,哪么“人未亡”又怎么解释呢?七言律诗吴文既肯定为“悼亡诗”,所谓悼亡诗必须写在人亡之后,哪有写在“人未亡”之前呢?难道“人未亡”是指“悼亡诗”的作者“芳卿”“人未亡”吗?
  4、假定曹雪芹的续弦为江南“妓人”,所以才有吴文所说的“如敦敏、敦诚、张宜泉、于叔度这些人,他们总有同芳卿见面的机会,但从无一字提及他们的好友曹雪芹的夫人一个字”;但是,情况既然如此,曹雪芹的朋友怎么能用“国香”的兰花来比喻江南“妓人”呢?既用兰花比喻江南“妓人”,可见曹雪芹的朋友并没有轻视这位“妓人”的思想成份,哪有怎么会如吴文说的“从无一字提及”呢?吴文的这些话不前后矛盾吗?
  5、假定书箱为“婚礼”,书箱内装的是编织之类的“集稿”和“歌诀”,那么,曹雪芹死后,曹雪芹的续弦为什么不带走呢?无论改嫁还是出走谋生,我想她会将“稿本”和箱子一块带走的,从感情上和实用上来说皆然。
  6、假定七言律诗为“悼亡诗”,假定五条目录为一般工艺编织目录,张宜泉对此有何忌讳,何必将它密封数层呢?
  7、假定此书箱是别人送的婚礼与曹雪芹结婚有关,假定“悼亡诗”为“芳卿”所作,为了此一书箱,张宜泉会叮咛他的后人一直保存,甚至保存二百余年吗?有价值吗?有必要吗?
  问题还有很多,比如说“题芹溪处士句”、“织绵”、“窀穸何处”以及所刻的“石”和“兰花”等问题,此处就不提了,因为后面还要写正文。不过就以上来看,吴文的结论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
  正因为如此,本文笔者对曹雪芹的书箱上的诗画文字作了研究。下面各节便是研究的结果。
  二、书箱概况
  吴恩裕在论证书箱问题的第一部分即“保存曹雪芹和芳卿悼亡诗的两只书箱”的一章节里,作了书箱问题的情况说明。为了使读者能够知道书箱的原来情况,加之吴文也不长,本文作者准备全部抄录,以便给读者提供一点原始材料;此可防止吴文已含糊其辞,我再掐头去尾,使读者更莫名其妙了。
  吴文如下:
  我们发现的曹雪芹的真迹及其续妻的悼亡诗是写在木板上不是写在纸上的。1977年10月,我听说有一位姓张的家里有两只红松木的旧式书箱,上面刻着与“芹溪”有关的诗句。经过努力,我才逐步地知道书箱的详细情况。在1977年底,我仅知这两只书箱的正面刻着对称的两小丛兰花,第一只箱上的一丛之旁还有一块石。在兰石的上方,刻着有上款的四句诗:
  题芹溪处士句
  并蒂花呈瑞  同心友谊真
  一拳顽石下  时得露华新
  下款在第二只书箱上,署“拙笔写兰”。最后刻着“乾隆二十五年岁在庚辰上巳”的日期。在下款和年代之间,还有两行小的楷字:“清香沁诗脾,花国第一芳”。
  直到1978年初,我又得知在第二只书箱正面刻兰的背面,还有两处用墨笔写的字。一处是工整的五行楷书:
  为芳卿编织纹样所拟诀语稿本
  为芳卿所绘彩图稿本
  芳卿自绘编锦纹样草图稿本之一
  芳卿自绘编锦纹样草图稿本之二
  芳卿自绘织锦纹样草图稿本
  另一处却是有涂改的娟秀的行书诗句:
  不怨糟糠怨杜康 乩诼玄羊重尅伤
  (此句原作“丧明子夏又逝伤,地坼天崩人未亡”,后涂掉——裕注)
  睹物思情理陈箧 停君待殓鬻嫁裳
  (此句下面原作“才非班女书难续、义重冒”未写完就涂掉了——裕注)
  织锦意深睥苏女 续书才浅愧班
  谁识戏语终成谶 窀穸何处葬刘郎
  这两处的字迹,原来都被覆盖在很久以前糊的一张纸的下面,经过用水闷、用手搓,先看出“睹物思情理陈箧”“停君待殓鬻嫁裳”两句诗,后来继续用水闷,把覆盖诗句的那张纸完全搓去,才看到全诗。据实际闷、搓的那位女同志说,在紧贴木板糊的那张纸的上面,还糊着一张写了一些书名的纸。可惜进行闷、搓那位女同志只记得《仪礼仪疏》一个书名,其它书名她都记不得了;但她还记得写着这些书名的那张纸的末端,写着“春柳堂藏书”五个字。
  到了1978年1月中旬,我亲自去看这两只书箱时,又在第二只书箱外面的左侧下旁,发现刻着一个小的“于”字。(见《学刊》284——286页)
  为了给读者和研究人员能提供一个书箱的全貌,我现将《人民画报》1978年第8辑刊载的“书箱”照片复印件附载此文中,以供大家参阅(说明:此是我原文寄给《红楼梦研究集刊》之后才找到的材料)。
  三、书箱的真伪
  前一节作了书箱情况的抄录说明,这一节来谈谈书箱的真伪问题。在书箱是不是曹雪芹的遗物问题上,我和吴恩裕的观点一致,但在某些理由上则持不同的看法:
  1、根据吴恩裕说:“一位研究木质年代的专家看过这两只书箱,认为就书箱的木质来看,它们是二百多年以前的东西”(见《学刊》287页)。对于这个问题,如果没有人在“木质”问题上提出异议,我就不准备在这个问题上多费笔墨了。
  2、据吴文提供的收藏此书箱的人张行说:“他家在1956年曾卖了一批古书,其中不少都写有‘春柳堂藏书’字样”(见同文286页)。结合第二只书箱箱盖背面粘的纸上写了“春柳堂藏书”字样;结合“春柳堂”乃是张宜泉的堂名;结合张宜泉的诗稿曾名为《春柳堂诗稿》来看:张行显然是张宜泉的后人;“书箱”乃为其祖上保存之物。
  3、我们在研究张宜泉的《春柳堂诗稿》中发现,张宜泉与曹雪芹曾是“同声相与应,殊类故难参”的莫逆之交,二人每每有“同君一别时”大有“似历三秋阔”之感。在曹雪芹死后,张宜泉曾是“怀人不见泪成行”之戚,并在其交往中有“不便张皇过,轻移载访舟”的避人耳目,这些都说明二人关系之特殊,这都说明张宜泉完全有收藏曹雪芹遗物书箱的可能性。
  4、书箱箱盖正面的诗题为“题芹溪处士句”,这种称谓用语,又正好与张宜泉的《春柳堂诗稿》中的诗题《怀曹芹溪》、《题芹溪居士》、《访芹溪居士》的称谓用语相吻合。而其它人则称“雪芹”或“芹圃”,如敦诚的诗题为《挽曹雪芹》《赠曹雪芹》,敦敏诗题为《河干集饮题壁兼吊雪芹》《小诗代简寄曹雪芹》《访曹雪芹不值》《赠芹圃》《题芹圃画石》,从未有用“芹溪”来称谓曹雪芹。这不仅说明书箱确为曹雪芹的遗物,又确归张宜泉保存;而且也说明此书箱本为张宜泉所赠,而曹雪芹死后又归于张宜泉收藏。当然有人会提出,用“芹溪”这一称谓并不限于张宜泉,还有一个身份不明的脂砚斋也用“芹溪”一语,这怎么解释?这里有一个问题,脂砚斋和畸笏叟实乃张宜泉的化名,这个留作脂砚斋是谁一章时专门讨论。
  5、据吴文介绍,收藏此书箱人的张行说:“此两只书箱是他家祖辈嘱咐他们说是一位朋友的遗物,要好好保存”,这一句话是可信的——没有将自己祖传的东西硬说成是祖辈一位朋友遗物的道理。如果真是伪造,张行为何不说成是他祖辈曾嘱咐说这是《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遗物呢?
  6、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从书箱刻石兰的图案和其它文字的内容来看,它正合曹雪芹与张宜泉的思想,也正合《红楼梦》的写作思想。在这一点上,恐怕张宜泉的后人也未曾知晓,更不要说别人。可以说,除了脂砚斋和曹雪芹外,至今还没有一个真懂《红楼梦》内幕的人。要想一个不真懂《红楼梦》与不真晓得曹雪芹社会思想的人,要他伪造出一个刻有“石兰”并其它有关文字的“书箱”这个古物,显然是绝对不可能的。我们必须明白,伪造首先在于“逢迎”,在于迎合附会一些已成为事实的东西,而不是伪造一些连自己也不懂的东西。书箱上的“石”、“兰”图案关系正好是《红楼梦》中“大观园”“四大处”中两大处贾宝玉与李纨母子的“逐鹿”关系。这一点恐怕历来的红学家也未曾明白,更不要说一个张行了。我想,不要说一个“工人”张行,就是一个高级作伪能手,恐怕也伪造不出这样的赝品。
  这是除“书箱”的木质鉴定之外,证明“书箱”并非赝品的一个重要原因。
  当然,造成“书箱”是赝品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吴恩裕对“书箱”上的图案和文字作了错误的解释带来的恶果。这只能说明吴恩裕在进行“附会”,而不是张行在作伪。
  四、曹雪芹的婚姻问题
  本来我的此篇文章是专门研究书箱上的文字和诗画问题的,并不是专门研究曹雪芹的婚姻问题的,就是涉及婚姻问题,也只是涉及吴恩裕认为书箱与婚礼有关以及五条目录、七言律诗与曹雪芹续弦的“多才多艺”“妓人”有关的问题。但是吴文认为敦敏在“庚辰”年秋(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写的“别来一载有余”和“秦淮旧梦人犹在”不仅是曹雪芹续弦于“庚辰上巳”的旁证依据,而且认为“秦淮旧梦人犹在”是证明曹雪芹的续弦是“一位南方女子”的可靠“佐证”,这“南方女子”又与七言律诗中的“班孃”有关。为此,看来还是把曹雪芹的前妻死于何时以及“秦淮旧梦人犹在”能不能作为曹雪芹续弦是“庚辰”年从江南“偕归”的一位“旧”人依据的问题提出来单独讨论,这样,就可以放弃累赘,专门来研究曹雪芹的遗物书箱上的文字和诗画了。不然,有人将会提出:你说书箱上的文字诗画如此解释,那“秦淮旧梦人犹在”这个吴文的“佐证”怎么解释呢?这一章节论述后,自然就会得出“秦淮旧梦人犹在”怎么解释了。应该说,它与曹雪芹江南“偕归”故“旧”无关。至于其确切含义,这留作另文讨论。
  吴恩裕将书箱上的五言绝句的日期"庚辰上巳"定为曹雪芹续弦的婚期之前,先陈述了一个奇特的传说。其传说为:"据传说曹雪芹的前妻是因产后患病而死的。"这一句话与《红楼梦》的后四十回的所谓"真本"中的"宝钗婚后,以难产死;贾宝玉穷困落魄,沦为看街的人;史湘云出嫁而寡,遂与宝玉结缡"多么相似。难道真有这回事吗?
  近在咫尺的言传,往往还是谣言,何况二百多年前的传说。如果说吴恩裕笔下的"曹雪芹的前妻是因产后患病而死的"的事实来源于"某人"的"传说",到还不如说"某人"的"传说"是受了所谓"真本"中的"宝钗婚后,以难产死"的流言影响。
  吴文不仅认为曹雪芹的前妻死于"产后症",而且认为曹雪芹的前妻死于"乾隆十五、十六年"或者"乾隆十七、十八年"。其原因就是"敦敏记于叔度于乾隆十九年去雪芹的郊居,只字未提雪芹妻子"(见292页)。
  一个人到另一个人家里去,记载不记载其妻子一事,乃是常事。就拿曹雪芹死后,张宜泉的悼亡诗就没有提及曹雪芹的续弦,难道也可由此推知曹雪芹无有妻子吗?
  如果敦氏弟兄或张宜泉的诗句文字里经常提及曹雪芹的妻子,他们突然在某年之后便停笔不叙,由此当然可推知意外事故——即曹雪芹的前妻死于某年某月的确切日期。但是,敦氏和张氏从来未提及曹雪芹的前妻问题,仅因"敦敏记于叔度于乾隆十九年去雪芹的郊居,只字未提雪芹妻子"一事便确认雪芹前妻死于乾隆十六年至十八年,我认为过于轻率。
  如果没有确切的文字依据或可靠的旁证材料,我认为曹雪芹的前妻死于庚辰年或庚辰后的辛巳年与壬午年也未尚不可。因为曹雪芹的续弦乃是"新妇"。难道"新妇"毕竟专指三年以后的妻子吗?辛巳年和壬午年娶的妻子就不能称"新妇"吗?恐怕就词而论,一年的新娘称"新妇"比三年后的所谓"新娘"称"新妇"更恰当一些。
  吴文在将曹雪芹的前妻定为死于乾隆十六至十八这几年之间以后,取敦敏的"秦淮旧梦人犹在"一语,又将曹雪芹的续弦定为:"我认为这'犹在'的'秦淮旧梦'中人,很可能就是雪芹那次南行从江宁偕归的、他的续娶的夫人。雪芹这位续妻应该是他的亲戚或熟人,亦即'旧'人"(见294页)。随后又取敦敏另一首诗中的"燕市哭歌悲遇合"一语,认为"遇合"也是暗示曹雪芹的续弦"可能是曹家在江南的旧戚"(同上)。
  为了此问题,吴恩裕专门论证了曹雪芹曾经在乾隆二十四年至二十五年南游江南。
  曹雪芹是否南行,对于这个问题,我暂时存疑。不过吴恩裕把曹雪芹江南之行和敦敏的"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哭歌悲遇合"混合一处而得出的曹雪芹的续弦乃是曹雪芹从江南偕归的"旧"人一事,这恐怕怎么也说服不了人吧!
  关于曹雪芹的生年问题,在红学界里,有两种说法。其一为"乙未说",即认为曹雪芹生于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其一为"甲辰说",即认为曹雪芹生于雍正二年(1724年)。南京曹家被抄时,按雪芹生于雍正二年计算,此时5岁;按雪芹生于康熙五十四年计算,此时13岁。我不明白一个5岁或13岁的儿童就有"旧人"吗?旧社会,固然一般富家子弟结婚早,但未必真懂于爱情一事。我们再来算一算,曹雪芹去江南,是己卯年(1759)和庚辰年(1760)。若按曹雪芹生于康熙五十四年计算,此时已四十六七岁;按雍正二年计算,亦三十七八岁。曹雪芹在事隔32年或37年后尚记得他5岁或13岁的所谓"情人"吗?再退一步说,曹雪芹从江南偕归的"旧人"雷同于史湘云,曹雪芹在5岁或13岁时确有这么一个亲戚或熟人中的"旧人";但这些问题怎么与敦诚悼亡诗中所描写的续弦合拍呢?敦诚形容曹雪芹的续弦为"新妇飘零"。吴恩裕笔下的"旧人"不是妓女院的"旧人",也不是一般情妇;她是曹雪芹5岁或13岁抄家时亲戚或熟人中的"旧人",她的年龄不会比曹雪芹小很多。按旧时风俗来看,像曹雪芹那样情况,一般都是年龄相当,或女方年龄要大一些。《红楼梦》中湘云、宝钗、黛玉、袭人等就是一例。若按曹雪芹在江南织造署的年龄来看,5岁的曹雪芹不可能有一个1岁女孩的"旧人",13岁的曹雪芹也不会有一个七八岁或更小一点的"旧人";那么,此时雪芹从江南偕归的"旧人"的年龄应该与曹雪芹年龄相当或大一点,即其"旧人"的年龄大约40岁左右或近50岁的妇女了。40左右或近50岁的妇女能称"新妇"吗?颇有文才声望的敦诚难道用词就如此荒谬吗?"新妇"一词不仅用于结婚的初期(按理说,结婚一年之后也不能称"新妇"),而且也有年龄的限制,我们就是把"新妇"的年龄放大,也不能放大到40岁或者50岁吧!
  再则,吴恩裕笔下的曹雪芹从江南偕归的"旧人",乃"是一位南方女子";在吴氏笔下,一位"女子"和四五十岁的老妇女在词语上可以划等号吗?这个问题又不知怎么答复?
  如果我们将曹雪芹从江南偕归的"旧人"年龄缩小到30岁以下,这才勉强可称"新妇"一语,但这30岁以下的所谓"旧人"绝不是敦敏"秦淮旧梦人犹在"中的"旧人"——按年龄计算,曹雪芹在江南织造署生活时,30岁以下的"旧人"尚未出生,这又怎么"旧"人"法"呢?
  在曹雪芹的生年问题上,我是同意周汝昌的观点的。张宜泉的"年未五旬"尚可解释为曹雪芹活了40岁多一点就死了,因为古有"五十不算少亡"和"年过五十,得兔孩埋"的观点。但敦诚的"四十年华"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解释成曹雪芹死时已近50岁了。如果按敦诚的"四十年华"来解释,曹雪芹生年不会离雍正二年很远,最多也不能放大5年。就按放大5年计算,曹雪芹生时到抄家时,才10岁。一个10岁的孩子就会有"旧人"吗?
  我们不能把社会上的人和《红楼梦》中的人物相比,《红楼梦》把人物的描写在年龄方面放大了,把人物亦艺术化了。社会上十岁左右的孩子要说淘气一点,干一点"错事",这不为奇;但要说真正有什么情场或有什么"旧人",那简直不着边际了。
  由此看来,吴文的"我认为这'犹在'的'秦淮旧梦'中人,很可能就是雪芹那次南行从江宁偕归的,他的续娶的夫人。雪芹这位续弦应该是他的亲戚或熟人,亦即'旧'人"以及"遇合"也是暗示"他续娶的对象,很有可能是曹家在江南时的旧戚"是多么荒诞不经之谈。
  敦敏诗中的"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哭歌悲遇合"二句不仅不能作为曹雪芹从江南偕归"旧人"的"佐证",也不能作为曹雪芹从江南偕归一般情人的依据。因为一般情人与"秦淮旧梦人犹在"和"燕市哭歌悲遇合"中的"旧人"不符。可以说:无论如何解释"秦淮旧梦人犹在"和"燕市哭歌悲遇合",它都不能作为曹雪芹续妻于"庚辰上巳"和作为"书箱"与曹雪芹续弦婚礼有关的"佐证"依据。
  吴文论述曹雪芹前妻死亡和续弦继娶的目的固然不是为了论证曹雪芹的续弦即就是史湘云,但也可以说,却是为了塑造一个"多才多艺"的"妓人",以使曹雪芹写《红楼梦》有一个"爱人的支持与体贴"。吴恩裕是创造了曹雪芹"有一个在生活、思想和创作上知情着意、分甘共苦的爱人";但是,却并没有能说明这一问题。曹雪芹创作《红楼梦》前八十回是在庚辰年以前,其版本在庚辰秋已被脂砚斋"四阅评过";吴恩裕却论证了曹雪芹前妻死于"乾隆十九年"以前和曹雪芹后娶于"庚辰上巳",这中间隔七八年,这七八年正是曹雪芹写《红楼梦》前八十回的时间。在这里,我们不妨要提出一个问题:曹雪芹在失去前妻与未娶后妻之间,带着"产后患病而死"的前妻留下的孤儿是怎么写《红楼梦》的?不论从感情上从生计上来说,这都是与吴恩裕设想的正好相反的一个问题。
  看来吴文往往顾前不顾后,在论证某些问题时提出了一些依据,但是,其依据却正好给自己的结论造成难堪,实在不能自圆其说。我们只能依据敦诚的"新妇漂零目岂瞑"承认曹雪芹确有一个新婚未久的寡妇。但是,她到底是一位北方的善良的多才的农村少女?还是从南方偕归的"妓人"呢?还是敦氏家里的丫头一类人物呢?从某些情况来说,我认为第三种情况可能性要大一点。按敦诚无题二首中的诗句"绿窗日午焚香坐,自把新诗教小鬟"来看,其家中的丫环还是粗通文墨的。曹雪芹在别人眼中,是一个破落纨绔;但在敦氏弟兄眼中,还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曹雪芹的此时年龄又大,家中又贫,又丧前妻,这样情况显然与一般人家女子是不便通婚的。在这种情况下,大约与敦氏家里粗通文墨的丫头结缡可能要比与一般农村少女(也可以说,一般农村少女家的父母也不会将孩子嫁给他这样一个无衣无食的"酒徒"的)或"妓人"结缡要合适一点。这种丫头可能就是红拂,也可能是《红楼梦》中娇杏一类人物,她虽不至于私奔,但大约还是情投意合的。敦氏弟兄感到曹雪芹丧妻孤单,将其丫环赐与曹雪芹,也不为奇怪。也可能如此,敦氏弟兄才不涉笔提及曹续弦一事,也可能如此,敦诚才特别对寡妇伤感,发出"泪迸荒天寡妇声"。
  关于曹雪芹续弦是不是敦氏家中的丫环的问题,这里,不过随意聊聊,它毕竟没有任何根据,我也没有专门研究。希望读者和研究人员不要过于相信这种假设。但这里可以肯定一点,绝不是什么江南"旧人"或江南"妓人"。
  关于曹雪芹的婚姻问题,就部分先说到这里,实际上,也就只是结合"秦淮旧梦人犹在"和"燕市哭歌悲遇合"论证了一下"江南""旧人"问题。至于从书箱涉及到的续弦是"妓人"和其续弦名曰"芳卿"以及曹雪芹的续弦会"编织"等其它问题,则插入石兰、五言绝句和七言律诗、五条目录的剖析时再谈,此处就不涉笔了。
  五、书箱箱盖正面的图案及其文字
  前面讨论了书箱的真伪与曹雪芹的婚姻问题,现在我们来研究书箱箱盖正面的图案及其文字问题。
  吴恩裕在论述箱盖正面诗画及其它文字时这样写道:
  可以断定:这首诗与结婚有关,而且与曹雪芹续弦有关。以下试申此意。
  把这四句诗同书箱上刻的两丛兰联系考虑,可以说该诗是咏兰之作。如果再结合"清香沁诗脾,花国第一芳"那十个字来看,这个解释就更为明显。因为"花国第一芳"说的正是"兰为国香"之意。但是,兰既在形体上"并蒂"又在思想感情上"同心",而且还有什么"友谊",这就显然不是单纯咏兰,而是拟人们的婚姻关系。如果再考虑这两只书箱的主人是曹雪芹,而第二只书箱的背面既有曹雪芹的亲笔字,又有他手书"芳卿"的名字,并涉及他们共同织锦的事实,更重要的是,还有芳卿的悼亡诗,再结合乾隆庚辰的年代,我们可以断定这首五言诗乃是曹雪芹续弦有关的诗。(见《学刊》289~290页)
  还有一段是:
  书箱这首《题芹溪处士句》,固然也是写(即"题"——裕注)芹溪处士的,但它的内容却不是对曹雪芹做一般性的描绘,而是涉及他在乾隆二十五年继娶这一事实的。"并蒂花呈瑞,同心友谊真。"无疑地并非单纯指这书箱上所刻的兰花,而是贺结婚的句子。"一拳顽石下,时得露华新",也是配合贺词写的。所以"题芹溪处士句"即是题赠曹雪芹的,又是一首贺结婚的诗,那么,这就是送给曹雪芹续婚的贺诗。(见《学刊》291页)
  吴文论证书箱正面的文字与曹雪芹续弦有关的理由,实际上不外乎以下几条:第一条是书箱箱盖正面的"清香沁诗脾,花国第一芳"的"清"与"芳"暗合箱盖背面五条目录"芳卿"的名字。第二是"乾隆二十五年继娶这一事实"。第三是"并蒂""同心""友谊""无疑""是贺结婚的句子"。第四是"一拳石"“顽石”是曹雪芹"常用"的"字句",意即"一拳石"与“顽石”代表曹雪芹的灵体。最后附加的一条是"'题芹溪处士句'既是题赠曹雪芹的,又是一首贺结婚的诗,那么,它就是送给曹雪芹续婚的贺诗"。
  如果能证明石兰和五言绝句上下款与诗句内容为婚礼之作,那当然无疑地证明"它就是送给曹雪芹续婚"的贺诗,但是,如果不"如果"呢?所以关于最后附加的这一条,就无须多说了,因为它毕竟是附生的东西。
  关于吴文企图用敦诚的"别来一载有余矣"和"秦淮旧梦人犹在"这一旁证来确定曹雪芹在"乾隆二十五年继娶这一事实"的问题,前面一节在谈论曹雪芹婚姻问题时已经论证过,此处也不重复了。
  关于五条目录里的"芳卿"是不是曹雪芹续弦的名字,这个留待讨论五条目录时再谈。如果芳卿并非曹雪芹续弦的名字,那么,吴文企图用五条目录的"芳卿"来论证"清香沁诗脾,花国第一芳"的"清""芳"是隐喻"芳卿"之名的结论自然也就落空了。
  除去上面几条理由外,吴文所依据的理由则剩下所谓"并蒂花呈瑞,同心友谊真"是"贺结婚的句子"和"一拳石"、“顽石”是代表曹雪芹的灵体这两条了。
  作为"并蒂花呈瑞,同心友谊真"一语来说,第一句是可以按婚礼之作来作解释的,但结合第二句"同心友谊真"来说,显然就讲不通了。"同心友谊真"中的"友谊"一词,是专门指朋友交情的,并不是指夫妻或情人之间爱情的。至今还没有人用"友谊"一词来形容一对夫妻或一对情人关系的。"友"字本取源于《周礼》的《地官》的《大司徒》里的"同师曰朋,同志曰友","谊"指交情。吴文把"友谊"解释为"而且还有什么'友谊',这就不是单纯咏兰,而是拟人的婚姻关系",这显然是一种误解。如果是婚礼之作,作者绝对不会用"友谊"一词来作贺词的。
  关于"一拳石"“顽石”"这类字样又是在雪芹诗文中所常见的"的问题,吴文并没有说明在什么地方"常见"。据我所知,吴文认为曹雪芹以"一拳石"自喻的则来源孔祥泽提供的曹雪芹的《自题画石诗》,别的地方则没有见到曹雪芹以"一拳石"自喻处。在这个问题上,请原谅我的无知。吴文所依据的《自题画石诗》中的"爱此一拳石"已被陈毓罴证明为赝品(见《红楼梦论丛》陈毓罴刘世德《曹雪芹佚著伪辨》一文),此处就不重复了。如果吴文认为曹雪芹以"一拳石"自喻没有别的出处的话,那么,我认为用孔祥泽提供的"一拳石"来解释书箱的"一拳石"为婚礼之作是不能成立的。
  关于“顽石”这雪芹"常用"的句子,我也没有见到曹雪芹在何处以“顽石”自喻或敦氏弟兄、张宜泉等人在何处用“顽石”来比喻曹雪芹,认为用“顽石”代表曹雪芹灵体的则是《红楼梦》一书。这一观点不仅出自吴氏的笔下,这恐怕也是近代一切红学家的观点。
  《红楼梦》中的贾宝玉的原形——“顽石”,它是不是代表曹雪芹灵体呢?根据《红楼梦》的研究,即就是不附加任何旁证材料,也可断言《红楼梦》中的“顽石”绝不是曹雪芹灵体的化身。关于这个问题,它不是一下子甚止几万字能说得清楚的。此问题只有待以后专门研究《红楼梦》时再谈,此处就不说了。
  既然曹雪芹不以"一拳顽石"自喻,那么,别人又怎能将曹雪芹不喜欢的“顽石”雕刻于书箱之上作婚礼呢?我们又假定曹雪芹常用"一拳顽石"自喻,别人也可以用“顽石”作为婚礼之作以赠送曹雪芹;然而两只书箱箱盖的正面都刻有对称的两小丛兰花,为何只有第一只书箱的一丛之旁刻有一石呢?假定每丛之旁没有必要都刻一石,但第二只书箱某一丛兰花之旁却应该刻一石——此方应成双成对之意。单独刻一石,我们就姑且不论诗画的作者是谁,姑且不论他们相信不相信吉利的话,最起码来说,赠送题刻者此种作为不够礼貌吧。
  我们这里来谈谈吴文避而不谈的五言绝句上款。能不能确定箱盖正面的诗画为婚礼之作,应该说:除过旁证材料外,就箱盖诗画本身来看,"题芹溪处士句"六个字是一个关键问题。诗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固然也重要,但是,上款的文字很可能决定全诗内容、性质的一半。也即就是说,我们只要掐去文章的标题或乐章的上款,便立刻陷入五里云雾之中。
  吴文虽没有明言"题芹溪处士句"适用婚礼之作的上款,但是,他却连同"题芹溪处士句"在内一揽子将石兰、五言诗以及下款与年月日化归为婚礼之作。这也就是说,吴恩裕承认了"题芹溪处士句"正好适合于婚礼上款的文字。
  "题"字,固然常作诗章上款的首字,它用于证事、评论或品评等,但是,大约还没有在赠送婚礼时,将诗章上款的首字定为"题"字。婚礼为庆贺性质,必须冠以庆贺之类的文字,它如悼亡诗的上款贯以哀悼性质的文字一样。中国人在文字上是特别挑剔的,特别是古人专以文字为务。写此五言诗的作者大约不至于连这一点墨水也没有。张宜泉在悼念曹雪芹时,将其悼亡上款定为《伤芹溪居士》,敦诚将其悼亡诗上款定为《挽曹雪芹》。如果上款首字随便可以乱用的话,《伤芹溪居士》岂不可改为《"题"芹溪居士》了。作为婚礼之作,上款当为《贺芹溪处士》而不是《题芹溪处士》。
  不仅从"题"字看不出来此五言诗为曹雪芹祝贺婚礼之作的痕迹,同时我们也无法从"题芹溪处士句"整句里看出有作为婚礼意思的任何痕迹。也即就是说,在首字用了"题"字之后,必须在"芹溪处士句"文字之间夹杂着有关婚姻之类的文字。如"题芹溪处士合卺句",这样才是祝贺之作。当然,这仅仅是一个比喻。
  "题芹溪处士句"不是婚礼之上款,它如同张宜泉《诗稿》中的七律《题芹溪居士》一样,是一般题咏之作。"题芹溪处士句"不是婚礼之作的上款,那么,由它所控制的五言诗能是婚礼之作吗?五言诗既不是婚礼之作,由它所描述的石兰能是婚礼之作吗?诗画都不是婚礼之作,"庚辰上巳"这一时间能定为曹雪芹续弦的婚期吗?
  还有,此五言诗的下款为"拙笔写兰"。如果此诗为婚礼之作,那下款当为"某某恭贺"一类词语,岂有把"拙笔写兰"作下款吗?这里能讲得通吗?
  最后一个是,吴文虽承认,他"并不坚持""清香沁诗脾,花国第一芳"这句里的第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字"两字突出芳卿的名字",但吴文基本上还是认可的。吴恩裕在此怎么不想一想,不论此两句出于谁手,"花国第一芳"尚可用来形容人并作为贺词,"清香沁诗脾"一句可用来形容人并作为贺词吗?这样作,不仅出言不雅,也未免太轻薄,也颇用语不通。题词者岂有不通文墨之至吗?
  由此种种情况看来,书箱正面的文字及所刻石兰,它仅为一般题赠之作,他与什么所谓曹雪芹续弦的婚礼之作根本毫无关系。
  既然书箱正面的文字与曹雪芹的婚礼无关,它又是别人赠给曹雪芹之物;那么,书箱箱盖正面的图案文字作何解释呢?
  在研究这个问题时,我们必须首先承认几个问题:第一是此书箱是曹雪芹的遗物;第二是此两只箱子是"书箱",并不是一般衣箱或别的什么箱子;第三是此书箱的原主人曹雪芹是《红楼梦》的编纂人。既然如此,我觉得我们现在来研究箱盖图案的文字就比较简单清晰了。
  书箱既为装书籍和稿件所用,曹雪芹又是《红楼梦》的编纂人,此书箱自然与《红楼梦》稿件与抄本有关(当然书箱内也会装有其它一些有关资料)。书箱既然与《红楼梦》有关,这里我提醒诸红学家注意一个被忽视了的问题:《红楼梦》描写的核心是贾府,贾府的核心是“大观园”,“大观园”的核心是"四大处"的"怡红院"、"稻香村"、"蘅芜院"和“潇湘馆”;而"四大处"之中的两大处的主人是"怡红院"的“顽石”和"稻香村"的"一盆兰"。这是《红楼梦》中的一个核心问题,是一个根本的问题。它是被诸红学家忽视了或根本就不愿承认的事实。我们的研究人员乐于就犯的是《红楼梦》中贾宝玉、林黛玉和薛宝钗的三角恋爱或其它一些现象部分,而忽视了"一盆兰"的李纨母子在《红楼梦》中的特殊作用,忽视了《红楼梦》“大观园”中的"四大处"的敌对角逐构图,自然也就忽视了"一盆兰"和“顽石”的独特"角色"。这个问题要留作专题讨论,此处容纳不下这么多笔墨。
  但不管怎么说,《红楼梦》中存在着特别设计的"一盆兰"和“顽石”总是属实吧。然而无独有偶的是,书箱箱盖正面的图案设计却又是《红楼梦》中这一基本构图的重合。
  到此,我们该明白了,书箱箱盖正面图案设计是专门为照应《红楼梦》中的中心内容而设计的。
  图案既然如此,与图案配套的诗自然也是迎合这些意思的。
  在五言绝句里,"同心友谊真"是比较好解释的,无疑是喻一对真挚朋友。第一句中的"花呈瑞"也比较好解释,在暗里迎合《红楼梦》里的"到头谁似一盆兰"。但"并蒂"二字就颇为费解了。人们习惯于用"并头莲""并蒂莲"来形容一对恩爱夫妻,但尚未有人用"并蒂兰"来形容一对夫妻。这可能就如曹雪芹在《红楼梦》第六十二回宝玉生日中说的"一箭一花为兰,一箭数花为蕙"(见“庚辰本”1480页)那样,由于"兰"未曾"并蒂",所以未曾有"并蒂兰"这一用语了。但此赠书箱者又为何用"并蒂"兰一语呢?而且又用于与《红楼梦》的"一盆兰"有关的画兰呢?这个,恐题赠者借用了《诗·齐风·还》中的"并驱从两肩兮"和《荀子·儒效》中的"俄而并乎尧禹"其中的"并"的意思了。即借用此来形容一对志同道合的朋友。"一拳顽石下,时得露华新"两句,其中"一拳"乃量词,“顽石”自然指"怡红院"的主人贾宝玉(但并不指曹雪芹),"时得露华新"指"怡红"主人“顽石”的"真""假"变异,即"假"去"真"来,亦实不外乎"到头谁似一盆兰"的政权更替。
  作为书箱箱盖正面还有"清香沁诗脾,花国第一芳"十个小字,这自然纯属咏兰之作。其取义可能不仅因为"春兰秋菊为一时之秀"、并兰花列为"四君子";也有此两句中的清高和"第一芳"的成份;而且也可能有《红楼梦》中"十首怀古诗"第六首《桃叶渡怀古》(谜底为"兰")中的"六朝梁栋多如许"的成份。题赠者正是在理解曹雪芹的原意图的情况下,集这些成份于一身而刻绘了"兰"的图案并写了如许文字。
  这就是书箱箱盖正面所刻图案和文字的全部含义。当然是一种粗略的解释,这还要牵涉到庞大的《红楼梦》内容。
  六、书箱箱盖正面文字的作者
  现在我们再来研究此图案及其文字的作者。
  在对待此事的作者问题上,吴恩裕有下面一段话:
  两只书箱正面的字和画也包括着一些不能确切判断的问题。绘兰的人署名"拙笔",但拙笔是谁?无法确知。"题芹溪处士句"的字迹和拙笔的落款,也不能十分肯定一个人的笔迹。即使一个人可以写多种笔迹,也就是说,那首诗的字是绘兰人写的,为什么落款的时候只提"写兰",不及他手书的诗句?从"乾隆"年代的字迹和一般既有落款又有年代的习惯而言,"乾隆二十五年岁在庚辰上巳"十二字也应该是拙笔所写。但那夹在年代和署名之间的"清香沁诗脾,花国第一芳"两行十个小字,就显然不是"拙笔"的笔迹了。这又是谁写的呢?尤其重要的是,“芹溪”是曹雪芹、固然毫无疑义,但“题芹溪处士句”是“题‘芹溪处士句’”呢,还是“‘题芹溪处士’句”呢。换句话说,这首五言诗是自己作的,而由别人写上去的,还是别人作的赠给曹雪芹的诗呢?(见《学刊》288页)
  吴恩裕在写完这些之后,又在论证中写道:
  关于“清香沁诗脾,花国第一芳”那十个小字,就以下三点来看,很可能是曹雪芹自己后来加上去的:(一)这两行字刻在那末一个不当不正的地位。(二)就这两行字的笔迹来看,很象曹雪芹的手笔。虽然字形和用笔同第二只书箱背面那五条目录有所不同,但显然可以看出,写的人有学过汉魏的功夫。而曹雪芹的字正是这条路子。(三)这两句诗虽系咏兰,而首尾"清""芳"两字突出芳卿的名字,也疑非雪芹莫办。当然,我并不坚持这一设想,但可作为一种看法。(见《学刊》289页)
  这是吴恩裕关于书箱正面诗画的作者的看法。就吴文所说而言,实际上不外乎箱盖正面的文字笔迹不一,当出自几人之手;并又断定"清香沁诗脾,花国第一芳"十个小字出自曹雪芹之手,是曹雪芹的手迹。还有"题芹溪处士句"一首五言绝句的作者有两种可能:也可能为曹雪芹所作;也可能为曹雪芹的朋友题赠。
  就书箱箱盖正面的笔迹而论,吴文所作的论证显然是没有道理的。(一)就箱盖此图案和书写而论,由于有人擅长于画,有人擅长于书写,所以,箱盖正面的画和诗可能出自两人之手,这个不足为怪。但是从来还没有发现过短短的一首题诗,其诗上款和诗句出自一人之手,而其下款出自另一人之手的现象。我们何不想一想,既然一个人的字形能拿出来写上款,又能写诗句,而其反而用找另一个人来提笔落下款吗?就这一点基本常识而论,吴文说的"'题芹溪处士句'的字迹和拙笔的落款,也不能十分肯定一个人的笔迹"显然没有任何道理。(二)吴文认为"清香沁诗脾,花国第一芳"十个小字是曹雪芹后来补上去的,这也没有道理。就一般人赠送别人的礼品来说,其设计加工都为一次定型,尽管有时有所添补,但大都是为设计加工者所为,从来还没有人在别人送给自己礼品上另添花样,这本身就有损于所赠礼品的价值。(三)吴文认为落款者的"拙笔""为什么落款的时候只提'写兰',不及他手书的诗句?"这个吴文的说法就太没有道理了。"写兰"固然指绘画而言,不外乎"写生""写真"之意,但既然诗与画溶为一体,其落款自然用"写兰"一语了,难道还要"拙笔写兰""拙笔赋诗"两语同时并用吗?(四)吴文认为箱盖正面几处的笔迹不一。这个问题幸亏还有图片在,不妨请大家自己鉴别一下。我丝毫看不出来落款的笔迹与上款和五言诗的笔迹有何不同之处;我也看不出"清香沁诗脾,花国第一芳"十个小字和五言绝句的笔迹有何不同;我也看不出这十个小字的笔迹与箱盖背面五条目录的笔迹有何相似之处。要说十个小字与五言绝句的笔迹不同,那只能是一处写得工整一点,一处写得潦草一点。还有,一个人当写小字和写大字时,笔迹也会变形的。至于吴文说的十个小字与五条目录笔迹同出于一人之手,我认为根本就不着边际,诸位一看便知,此处就不说了。
  我的结论,不论就箱盖正面题写的一般常识而言,还是就其笔迹而论,箱盖正面几处笔迹,它都出自一人之手,并不存在数人的笔迹。再来看是"题'芹溪处士句'"还是"'题芹溪处士'句"的问是。即吴文所说的"这首五言诗是曹雪芹自己作的,而由别人写上去的,还是别人作的赠给曹雪芹的诗呢?"这个问题不外乎三种情况:第一种是曹雪芹自己设计了图案并题了诗作,而请来匠人(木匠或雕刻匠)所为。第二种情况是别人用了曹雪芹的原作(即此五言绝句)做了此一礼品,又反送给曹雪芹。第三种情况是曹雪芹的朋友题诗并做了图案赠送给曹雪芹。在这里面,第一种情况显然是不存在的。因为匠人或曹雪芹本人不会用"题芹溪处士句"一语,不论是“题‘芹溪处士句’”也好,还是“‘题芹溪处士’句”也好,这种情况都不会存在。第二种情况按一般情况来说也不可能。因为一个人在一般情况下,不会用别人的诗句来作为礼品再赠送别人,除非一个只会雕刻不懂诗律的人才会这样作。所以“题‘芹溪处士句’”的情况不大。这一诗题实际上是“‘题芹溪处士’句”。它如同张宜泉写的《题芹溪居士》一样。
  书箱正面的文字图案既出自一人之手,他又不是曹雪芹本人,那么,此人是谁呢?
  1.根据前边说过的,此诗绝非赠贺婚礼之作;而且就此诗中的"同心友谊真"一语来看,此题赠者与曹雪芹的关系显然非一般泛泛之交,这一点勿庸置疑。据现有的材料来看,与曹雪芹关系深厚的莫过于《红楼梦》署名脂批的脂砚斋和畸笏叟这两个化名;据真实姓名而论,与曹雪芹交往比较亲近的莫过于敦诚敦敏弟兄两个和张宜泉三个人了。但就敦氏弟兄和张宜泉他们与曹雪芹的关系相对比较而言,并不像有些红学家所说的张宜泉与曹雪芹的关系远不如敦氏弟兄与曹雪芹关系的深厚;而恰恰相反,张宜泉与曹雪芹的关系要比敦氏弟兄关系深厚得多。这个问题在曹雪芹死后,敦氏弟兄和张宜泉作的挽诗中就表现得特别明显。敦诚在《挽曹雪芹》中写的是"三年下第曾怜我,一病无医竟负君",而张宜泉在《伤芹溪居士》中则是"怀人不见泪成行"了。所以,就实有人物而论,"同心友谊真"的诗句当然是张宜泉莫属了,绝不会出自敦氏弟兄之手。但就半实半虚人物而论,脂批中每每有"知眼泪还债之说,大都作者一人耳,余亦知此意"和"甲午八月泪笔"批的"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已待尽",从这里来看,脂砚斋和畸笏叟与曹雪芹的关系也非寻常。所以脂砚斋和畸笏叟同样有作此诗的可能性。
  2.就上款"题芹溪处士句"来看,当然"题"字看不出什么名堂,谁也可以用"题"作为诗题的首字,如张宜泉的《题家大兄内室壁四首》《题祖先堂画轴》,敦诚的《题沈庵画》《题朱生画虎》。但上款中的"芹溪"二字,却缩小了探讨"拙笔"其人的范围。在前边讨论书箱的"真伪"问题时,已经谈过了敦氏弟兄对曹雪芹每称"雪芹",有时敦敏也称"芹圃",但从未用过"芹溪"一语。而张宜泉则不然,在《春柳堂诗稿》里,除一首为《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废寺原韵》,在这一处用了"雪芹"之外,其它各首诗题皆称曹雪芹为"芹溪"。这一点就基本上框定了"拙笔"的作者是张宜泉而不是敦氏弟兄了。还有脂砚斋批语中除用了"雪芹"或简称"芹"外,也曾使用"芹溪"一语来称谓曹雪芹,所以脂砚斋畸笏叟也属于此作者的范围。
  3.就诗的风格而言,吴恩裕在他的文章中用了这么一段话:
  关于这首五言诗的作者问题,首先不能排除曹雪芹自作的可能性。这首诗合格律,也不算俗。杭州大学蔡义江同志最近给我来信说:"以前我认为此诗有点‘俗’,所以说它不像雪芹之作。现在想来也不全面。时隔两个世纪,观点有点不一样:一种意思原来倒是新鲜的,后来被大家滥用了,就显得俗了。何况俗与不俗,不能孤立的看字面,以为一用‘并蒂’‘瑞’等字就不雅,恐怕也不是定论。总之,不能排除有雪芹作的可能"。(见《学刊》290页)
  在吴恩裕此段话里,我认为蔡义江的看法还近事实,但吴恩裕的看法我就觉得有些不太客观了:他不是以诗论诗,而是因人论诗。这一点在对待箱盖背面的七言律诗上特别明显。七言律诗明明是曹雪芹的手迹,诗的内容警骇,是曹雪芹保留下来的一首完整的诗。然而吴恩裕为了把它说成"悼亡诗",硬说此七言律诗笔迹"娟秀"(含义为女人笔迹,与曹雪芹"汉魏工夫"相对而言),并言"但以格律来衡量,那就比较差些";此律诗第二句当平起,但却写成仄起;还有此律诗为"断腰体"和水平不高,写诗人"未成熟练技巧而已"等等。我觉得吴恩裕这种因人下结论的评论观点是不值得称道的。
  不管怎么说,就蔡义江的前时认为此五言绝句有点"俗",但后来又改正了自己的看法;就这一点来说,此诗确实就有点"俗"了。如果不俗,那还争论什么?当然俗与不俗的分界线那是另一回事了。
  然而此五言绝句的“俗”,倒有些张宜泉《春柳堂诗稿》中诸诗的风格了。《诗稿》五言排律中有"问他山下树,敢并耐寒冬"(《冬岭秀孤松》)、"高东诚见悯,当教尽添油"(《凿壁偷光》)、"心贞能忍冻,节劲最禁封"(《冻雪封松竹》);五言近体有"癖性成清懒,吾芦废扫除"(《自嘲》)、"王侯容易福,乞丐自然贫"(《与刘二弟闲话》)、"犬吠长街静,牛鸣短巷连"(《晚投彩屿村》);七言近体中有"柴米只争终日贵,人家益较去年穷"(《四时闲兴》)等等,此类诗可以说比比皆是。可以说,用"雅""俗"的观点来衡量,张宜泉的诗是偏于俗不偏于雅。这一点正好与书箱箱盖正面的五言绝句之俗相吻合。至于张宜泉诗如此之"俗",是不愿意随大流而是偏重于"骨力苍劲,意味深厚,得汉唐作者之神理,而不袭其貌"(见《诗稿》贵贤序言),还是如周汝昌所说的"他(张宜泉)为人素性诙谐,放浪跌宕,时时在穷愁中滑稽为雄,自嘲自解;这里面就也包括着玩世不恭、愤世疾俗的意味。‘正统’诗家、‘馆阁’手笔,是绝对不肯也不敢这样写诗的"(见周汝昌《曹雪芹小传》一书中的《村塾过从》一节)这一评论,我不想在此多作说明。但不管怎么说,张宜泉的诗是有点"俗"。从蔡义江和周汝昌二位红学家的这一看法来看,我们从其中可以得出,书箱之五言诗颇有些《春柳堂诗稿》的风格。
  就这一风格而论,书箱五言诗的作者亦当张宜泉了。
  4.还有一个问题,即此书箱五言诗的笔迹,经查对,颇类似“庚辰本”脂砚斋批语的笔迹。但要说完全相同,当然不可能。我们就“庚辰本”朱笔眉批来看,也好像有五六个人的笔迹,不仔细查时,也不敢承认“庚辰本”朱笔批语出自同一人之手。
  经反复查对,我认为书箱五言绝句的笔迹与“庚辰本”朱批的笔迹出自同一人之手。特别是书箱"时得露华新"的"新"字的最后一笔走势颇类同于“庚辰本”第二十四回第559页回后批第三行的"所"字的最后一笔和第二十八回第637页第七行侧批"新"字的最后一笔走势(见图5、图6)。这就足以说明书箱五言绝句笔迹和“庚辰本”脂批笔迹出自同一人之手。按这种情况,书箱五言诗的作者又当是脂砚斋无疑。
  按照书箱箱盖正面五言诗中的"同心友谊真"来看,此"拙笔"当属与曹雪芹有特殊关系的人;按照此诗上款中的"芹溪"称谓来看,此"拙笔"的作者当是脂砚斋畸笏叟与张宜泉;按照诗的风格有点"俗"来看,此诗风格颇类似张宜泉的诗作;按照诗的笔迹来看,其笔迹有类同“庚辰本”朱笔批语的手迹。为此,书箱箱盖正面五言诗的作者为脂砚斋畸笏叟和张宜泉了。在这里,自然会有人提出,此诗的作者只会是一个人,要么是张宜泉,要么是脂砚斋和畸笏叟,怎么能这样下结论?请不要忘记,脂砚斋和畸笏叟是化名,张宜泉才是一个真名,他们实际上是一个人。这个问题留作以后专门讨论,此处无法涉笔。
  七、书箱箱盖背面七言律诗及其作者
  吴文在研究此律诗时,未经任何分析就将此律诗定为曹雪芹续弦"芳卿"的"《悼亡诗》",然后开篇便云"芳卿的《悼亡诗》写于雪芹那五条目录的同一木板之旁。字迹较潦草,墨色也淡,而且有三句半是写了以后又涂改了的。尽管这样,但还可以看出她的字是娟秀的。她的诗有思想,也有些历史知识。但以格律来衡量,那就比较差些"(见《学刊》300页)。还有"她的诗有于律未合之处,固然主要是由于她在这方面的水平不高,但其中也可能有一些不肯以辞害义而有意不顾的成份在……芳卿的诗只是'以志言痛',并不拿去发表,'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况又是草稿……这又说明她原来并非全不知诗律,只是未成为熟练技巧而已……"(见《学刊》302页)。
  我们先不管此诗水平如何,吴文的论述显然已有了数处漏洞。幸喜吴恩裕并没有弄清楚此诗为曹雪芹所作。如果知道此律诗乃是曹雪芹的作品,其笔迹乃是曹雪芹的手迹,恐怕吴恩裕将会为他的什么"就比较差些",什么"水平不高",什么"只是未成为熟练技巧而已"的用语不慎而无地自容了。
  吴文首先将曹雪芹的"新妇"之名定为"芳卿"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吴文又沿着此惯例,在既没有详实地查证笔迹,又没有弄清楚此律诗的全部真实内容的情况下,又在未确切论证曹雪芹的儿子是死于曹雪芹之先还是死于曹雪芹之后的情况下,先入为主的将曹雪芹定为"因爱子殇而亡",并以此参照敦诚所说的"新妇"一语,以此为依据来盲目的解释此七言律诗,并将它定为"《悼亡诗》"。我虽承认吴恩裕在红学研究方面的研究上确实费心血不少,并且也取得了某些成就,如“己卯本”为怡亲王府所抄。但吴恩裕在"书箱"的文字研究上就未免不慎了。吴文在未经论证的情况下,就盲目的将此诗定为《悼亡诗》,这已错在千里;吴文又并称"芳卿的诗,只是'以志言痛',并不拿去发表……何况又是草稿",他的这一评定和"芳卿的《悼亡诗》写于雪芹那五条目录的同一木板之旁"的这一论述也甚为矛盾。假定此诗为曹雪芹续弦所作,也假定其续弦之名为"芳卿",又假定此诗确为《悼亡诗》;但既为草稿,又何必写在书箱背面的"木板"上呢?她家缺纸吗?这一点就甚为不通。这是一个方面,还不要说曹雪芹的续弦夫人此时有无心思"以志言痛",更不要谈曹雪芹的续弦夫人是否粗通文墨。
  这首七律实际上是曹雪芹的一首抒情诗。不论就笔迹而言,还是就诗的内容而言,还是就此诗为什么写在书箱箱盖背面的木板上,张宜泉为什么用纸将此诗糊了起来以及为什么要将此书箱保存200年之久,因为此诗为曹雪芹的遗作,这就是一个根本的原因。
  有人可能要说,吴文不是说此律诗不论就格律和其它方面而言,不是很"平庸"吗?它会是曹雪芹所作吗?这一点,我认为,我们历来对曹雪芹有拔高之嫌,都在吹嘘,吹得神乎其神,好像曹雪芹就是一个"美玉无瑕",而忽视了曹雪芹也有不如人的地方。比如说曹雪芹七言律诗的字就写得不怎么样。曹雪芹在《红楼梦》上的成就,固然精通诗词歌赋、占卜医学等,但根本的成功则在于他把握住了站在王熙凤的角度上写王熙凤,站在贾宝玉的角度写贾宝玉,并不是站在曹雪芹自己的角度或读者的角度上塑造某一人物,这就是《红楼梦》"传神文笔"以及到现在人们也望尘莫及的一个重要原因。当然不能不承认曹雪芹在语言运用上的独到之处以及善于描神。但我认为曹雪芹,包括任何人也有败笔之处,更何况此七律如吴文所说的是"因文义的缘故而更换字句"造成的平仄失调。
  我们现在来开始研究书箱箱盖背面的七言律诗。
  此诗第一句原作为"丧明子夏又逝伤",第二句原作为"地坼天崩人未亡",后涂掉。吴文将"丧明子夏"解释为:"情况大概是这样:'当芹前妻之子在癸未年(乾隆二十八年)除夕前数月死去,他因痛子之殇,亦即所谓'丧明'","儿子死后,这位'子夏'(指雪芹——裕注)不幸也逝世了"(见《学刊》304页)。
  吴文要如此解释"丧明子厦"一语,我看还不如按吴文解释"清香沁诗脾,花国第一芳"的逻辑,直接将"丧明子夏又逝伤"解释为:"丧"指死亡,"明"可能就是曹雪芹爱子的名字。"子夏"可能就是曹雪芹的另一个别号。此种解释不仅可以将此诗论证为悼亡诗,同时也可以发现曹雪芹爱子的名字与曹雪芹的另一个别号。
  当然,我的这种说法未免有些过分了。在学术界,各人可以发表各人的看法,谁也难免笔下毫无差错。
  吴文解释"丧明子夏"固然含糊其辞,但确有一古典,颇与这四字相合。《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将孔子弟子卜商(卜商、字子夏)丧子一事记载为"其子死,哭之失明"。结合这个古典,"丧明子夏又逝伤"一语中的"丧明"可当儿子死亡一事讲,"子夏"可代指曹雪芹讲。但用这一古典解释"丧明子夏又逝伤",只有在曹雪芹死于"癸未"年除夕的基础上才可通,遗憾的是,曹雪芹死于"壬午除夕",曹雪芹的爱子死于"癸未"年大约八九月份,那么,这一古典便与"丧明子夏又逝伤"风马牛不相及了。不仅如此,下一句是"人未亡",那有悼亡诗写在人未亡之前呢?
  关于曹雪芹死于"壬午除夕"的问题,本来有专文论及(见本书第十部分),现在还是略提几句以释"丧明之夏又逝伤"之疑。
  在曹雪芹的卒年问题上,不论是“壬午说”还是"癸未说"以及最近出现的"甲申说",尽管他们的结论分歧很大,但他们在曹雪芹的儿子死亡于曹雪芹之前以及曹雪芹死亡的原故乃是由于爱子死亡一事引起的这一问题上却保持一致。这一"一致"是导致曹雪芹卒年问题陷入混乱的根本原因。
  曹雪芹死后,敦诚的悼亡诗中明文写着"孤儿眇漠魂应逐"与"肠回故垅孤儿泣"两句。如果曹雪芹的爱子死于曹雪芹之前,那么,这"孤儿"一词怎么解释呢?不仅如此,更甚者尚有"孤儿泣"一语:如果曹雪芹的儿子在曹雪芹逝世之前的"前数月"已亡故,那么,在曹雪芹的坟上,"孤儿泣"岂不变成了"鬼哭"一意了吗?"泪迸荒天寡妇声"与"肠回故垅孤儿泣"分明是写"寡妇""孤儿"的悲恸场面,而不是鬼哭狼嚎的形容。
  看来,“壬午说”"癸未说"以及"甲申说"统统在"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疾"一段话上发生了误会。
  "前数月"指敦诚写《挽曹雪芹》一诗的前数月。即甲申年初的"前数月"。这一点,不论“壬午说”"癸未说"和"甲申说"均承认它为事实,并没有什么分歧。不论三说如何论争,都无法否认这一事实,即挽诗写于曹雪芹逝世之后;并在挽诗中写了"前数月"曹雪芹的爱子殇;而且这一爱子殇是在曹雪芹死后成为"孤儿"之后。既然如此,挽诗作于甲申年初,曹雪芹的爱子死于甲申年初的"前数月",曹雪芹更死于"前数月"以前。我们在这里姑且不谈曹雪芹死于壬午除夕还是癸未除夕,就曹雪芹死亡、爱子孤儿殇和写挽诗的时间顺序来看,就可见吴恩裕将"丧明子夏又逝伤"解释为"情况大概是这样:曹雪芹的前妻之子在癸未年(吴注:乾隆二十八年)除夕前数月死去,他因痛子之殇,亦即所谓'丧明',自己也病了"(见《学刊》304页)。"儿子死后,这位'子夏'(裕注:指雪芹)不幸也逝世了"(见《学刊》305页)一语是丝毫没有道理的。"丧明"中的"明"乃是指明王朝;"丧明"是指明王朝灭亡于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这一历史事实。"夏"指华夏,指中国;"子"当"深"字讲,如"子夜"即深夜;"子夏"在此句中,即指历史渊久的疆土与民族。"丧明子厦又逝伤"是说:明王朝在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推翻之后,紧接着,中华民族又遭到了满清贵族侵略的浩劫。在中华民族历史上,这是接蒙古侵占统治中国之后的第二次亡国。不管今天或一万年以后我们对此问题的态度如何,在当时,除了汉奸卖国贼外,亡国之恨与羞耻是不能为人们所接受的。
  第二句"地坼天崩人未亡"是说明王朝被推翻又遭满洲入侵吞(亻+并),但虽然遭到了这"地坼天崩"的巨大变故,中华民族虽然沦陷为满清贵族的奴隶,但思图推翻满清王朝以建立华夏政权的"人",还是"未亡"的。在这里,"人未亡"的"人"字,绝不包括吴三桂、洪承畴之流,他只是指明王朝一些不甘心作亡国奴的士大夫、爱国将领和由原来推翻明王朝而后转入抗清的农民起义军以及其它爱国反清民众。
  "人未亡"确切地说,他不仅指前期彼伏此起的农民起义军以及由抗清失败而转入秘密活动的顾炎武陈忱之流,也包括曹雪芹的同代人以及后代反清排满分子。和曹雪芹交往深厚的张宜泉的诗句——"莫厌飞觞乐、于今不是唐""亭沼非秦苑,山河讵汉家""休喜城乌产,当愁塞马训""樵虬龙""雄剑今将赴石梁"等句所表现出来的反清排满情绪,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七言律诗的作者为什么要涂掉"丧明子夏又逝伤,地坼天崩人未亡",而又改成"不怨糟糠怨杜康,乩诼玄羊重尅伤"呢?从文字上说,可能要隐晦一点,从内容上说,可能更进一步陈述了华夏遭难的原因——这可能是作者改动句子的原故。
  "不怨糟糠怨杜康",吴文是这样解释的:"现在根据芳卿的诗句'不怨糟糠怨杜康',可知他的病并非致命之疾。小病,拖到癸未除夕,大概又喝了酒,由于脑溢血之类病症,猝然而亡"(见同书三○四页)。
  "杜康"固然是酒名,"糟糠"固然指粗劣食物,但是,有些词在运用时,已失去了本来的含义。如"红娘"指媒人,"须眉"指男子,"巾帼"指女子。如果我们把"须眉"当胡子眉毛和把"巾帼"当头巾来解释则不行了。我们看问题还是全面一点,在不牵强附会的情况下,不要机械地给一些词汇下定义,要结合实际情况照顾句子的各个方面来作合理的注释。
  杜甫有"朱门酒肉臭"之诗,李白有"糟糠养贤良"之句,亦有"糟糠之妻"一语和"酒肉者鄙"一事;此后,酒肉往往与朱门权贵和纨绔相连,糟糠往往与贫践贤良相接。七言律诗第一句中的"糟糠"和"杜康"一词亦丧失了酒与粗劣食物的本来含义。——此"杜康"即指明王朝的朱门权贵而言,"糟糠"即指明王朝统治下的贤良与寒门平民而语。
  原作"丧明子夏又逝伤"和改作"不怨糟糠怨杜康"基本上是一致的。"不怨糟糠怨杜康"说明了"丧明子夏又逝伤"的原因,即明王朝的灭亡,中华民族沦陷不应该埋怨劳苦大众,而应该归咎于明王朝的腐败官僚机构。
  我们不妨来看看明王朝官僚机构腐败的一些情况:
  没收武宗宦官刘瑾家产时,抄有黄金一千二百万两,银二万五千余万两。世宗时,当时积蓄不够支一年用,而朝臣严嵩的积蓄却超过朝庭积蓄的数倍。朝臣宦官不仅胡作非为,鱼肉百姓,在道德方面,也堕落到骇人听闻的程度。如严嵩当政时,朝臣自愿当他干儿子的有三十余辈。熹宗时,因贪污被革职的崔呈秀因求为魏忠贤的养子而擢任兵部尚书兼左都御史。朝臣宦官如此,下属官僚的贪酷无耻可想而知。不仅如此,自宪宗始,就不接见朝臣,以后各皇帝随成惯例。神宗后,机构更加瘫痪,六部尚书、侍郎仅存四五人,各省总督、巡抚大多空缺。在满洲崛起,中华民族的存亡关头,派去的边将,多是无能之辈,除战死外,不是败归,便是投降。甚而身为入阁的延儒,与清兵接,惧而不战,待其自去,又虚报战功。就有能征善战的熊应弼、袁崇焕,反死于皇帝奸臣之手,作了刀下之鬼。明王朝官僚机构腐败如此,真是不亡尚待何时,可恨的是将人民推到了死亡线上。
  "不怨糟糠怨杜康"便是对以上种种现象的概括。"不怨糟糠怨杜康"是比较好解释的,但第二句"乩诼玄羊重尅伤"的解释却是令人大为劳神的。
  我们还是先来看看吴恩裕的解释吧。
  吴文将"乩诼玄羊重尅伤"和"谁识戏语终成谶"合起来解释为:"事情可能是这样:雪芹生前,——即他的儿子未死之前,他们夫妇两人可能搞过什么扶乩、占卦、抽签之类的玩意儿。他们看到了扶乩得出的乩语或抽签中的话,说在'玄羊'(玄羊指癸未年、犹如赤鼠指丙子年:皆以甲子、十二时及十二属,配合而成。——裕注)年将有'重尅'这类迷信的预言。他们夫妇看了这个预言后,可能彼此开玩笑地说:'这戏语可别成为事实,那可就遭了!'谁知竟'应验'了:儿子死后,这位'子夏'(指雪芹——裕注)不幸也逝世了……"。
  关于这种解释,我认为颇不通。曹雪芹不仅未必信这玩意儿,就是信,曹雪芹夫妇又平白无故的抽签扶乩作什么?还有,"乩诼"一词并不同于"扶乩"一语。"乩"纯属求神问卜,而"诼"本身就是造谣诽谤一类性质。"乩诼"一词类同于"诼谣",它偏重于人为的谣言一类;而"扶乩"一词则是借重神明占卜一事。吴文将"乩诼"一词混同于"扶乩"一语显然是错误的。
  在封建年代里,由于人们对自然界的各种现象无法认识,便产生了迷信思想。封建统治者利用谶纬学说来麻醉愚弄人民,农民起义也借此来推翻封建王朝,各朝代的教徒便是此属。"乩诼"不是指占卦扶乩之类,它是指各种"惑"人的"妖书"和因当时出现的一种自然现象做出的种种牵强的预言性"谶语"。如秦末的"张楚兴,陈胜王"和汉末的"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以及明神宗三十年后出现的《续忧危竑议》一书即属此类。
  我们再退一步,就算曹雪芹相信迷信,有过抽签扶乩一事,也就算"乩诼"等于"扶乩",也不能如此解释"乩诼玄羊重尅伤"一语。其道理很简单,就是因为曹雪芹并没有死在"癸未"年。这个问题在解释"丧明子夏又逝伤"时已经说过,此处不再重复了。我们接着说"玄羊"的问题。
  在明朝末年,即靠近"重尅伤"的时间,有三个"未羊"年。第一个"未羊"年是神宗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按甲子推算为"己未"年。第二个"未羊"年是思宗崇祯四年(1631年),按甲子推算为"辛未"年。第三个"未羊"年为思宗崇祯十六年(1643年),按甲子推算为"癸未"年。在第一个"未羊"年里,即神宗万历四十七年,满洲努尔哈赤在称帝之后,于此年与明将领杨镐统领的二十多万、号称四十万兵丁战于萨尔浒(今抚顺东营盘附近),杨镐败归,沈阳震动。这一次重创了明军,在明王朝与满清王朝斗争史上,是关键的一着。它激励了满洲的士气,加强了满洲贵族侵并灭亡明王朝的野心;对于府库空虚、兵革久废、宦官专权的腐败明王朝来说,这一战起了一种精神摧毁的作用,造成了一些人畏敌如虎之感。在这一战的两年后,即熹宗天启元年(1621年),满洲兵攻占了辽阳、沈阳,辽东七十余城相继沦陷。对于"重尅伤"一语来说,万历四十七年与天启元年相比,万历四十七年好像逊色一点,但如果没有神宗四十七年满洲兵重创明军,也不会出现天启元年的七十余城沦陷。无论怎么说,神宗四十七年这一"未羊"年属于"重尅伤"的一年。此后战祸连年不断。第二个"未羊"年是思宗崇祯四年,虽有损失,但与"重尅伤"还相去甚远。所以这一"未羊"年是不能算做"重尅伤"的。第三个"未羊"年崇祯十六年(1643年)正月,起义军领袖李自成称倡义大元帅。同年五月改襄阳为襄京,称新顺王。此年夏,占据关中,攻占山西,进捣北京。十月,占陕西全省,攻取今银川、兰州、张掖等地。张献忠亦在同年取武昌,称大西王。旋克长沙。这种局面基本上决定了明政权的灭亡。在明末统治集团与农民起义军的斗争史上,这一"未羊"年不能不算"重尅伤"的一年。
  就以上三个"未羊"年来看,有二个"未羊"年属于"重尅伤"的年代。一个是"己未"年满洲兵重创明军;一个是"癸未"年农民起义军重创明王朝。
  "未羊""重尅伤"如此,"乩诼"一词又是怎么一回事呢?神宗四十七年和思宗十六年,不仅是"重尅伤"的一年,而且也是谣言迭起的一年。神宗四十七年杨镐兵败前数月有"蚩尤星"出现之说;思宗十六年明王朝灭亡以前,也是诼谣层出不穷,最典型的就是《流寇志》中记载的:"先是崇祯十六年八月,帝发私府图书,得一箧,缄甚固,诚意伯刘基题署。发箧得图一轴,首画诸军倒戈弃甲、民间男女奔窜状;次画百官朝服披髮走;次画一人,脱冕披髮而悬者。帝览之嘿然不怡。大(王+当)侍侧见之,传于外,可知数已前定云"(见《流寇志》159页)。
  "乩诼"一词实乃指此一类谣传。
  就"乩诼玄羊重尅伤"和涂去的"地坼天崩人未亡"两句来看,特别是就作者笔下的"人未亡"来看,神宗四十七年和思宗十六年相比,"乩诼玄羊重尅伤"一语更偏重于指思宗十六年这一年,即指明王朝在"诼谣"之后首先灭亡于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后又华夏灭亡于满洲这一事实。
  第三句和第四句是"睹物思情理陈箧,停君待殓鬻嫁裳"。
  如果我们离开其它句子或别的旁证材料来孤立地研究这两句,谁也无法否认此二句不是悼亡诗的句子。但是,结合此七律诗的每一句和其它旁证材料,则出现的矛盾就无法解决了。
  吴文将"赌物思情理陈箧"解释为:"所睹的当即书箱亦即'陈箧'中的那些织锦纹样的稿本。那些稿本乃是曹雪芹生前同芳卿意在'以艺济人'的思想感情凝结在一起的劳动成果。这样一个生活上的伴侣,事业上的合作者一旦逝世,她如何不伤情,他们的感情又岂止一般夫妇的感情而已"(见同书305~306页)。关于"芳卿"有无其人以及有无"以艺济人"一事,前文已经涉及,下文还要再谈。但就此诗而论,曹雪芹续弦在曹雪芹新亡之时,处于哀痛欲绝的半昏迷状态,尚有何心事翻开箱子看吴文所说的“稿本”呢?如果在曹雪芹死亡好长一段时间之后去翻书箱里吴文所说的“稿本”,这种解释则可通。但吴恩裕在论证曹雪芹卒年问题时,认为敦诚的悼亡诗写于甲申年正月初十以前,吴恩裕又认为敦诚写悼亡诗中的"昨日",即正月初十以前的前一日;那么,曹雪芹的死亡日离丧葬日不会超过十天。在曹雪芹死亡短短的十天内,曹雪芹的续弦尚有心情去清理"草图"与"歌诀"吗?这恐怕如同在曹雪芹初亡,曹雪芹的续弦尚有何心情吟诗作赋一样令人生疑。
  如果"赌物思情理陈箧"确属悼亡之句,按常情,"赌物"中的"物"自然指房中之物,而不是吴文所说的“稿本”。因为哀痛者一睁眼便看见夫妇朝夕与共的遗留下来的东西,不会一睁开眼便看见"箧"内的“稿本”。对于新婚未久的寡妇,睁开眼特别注重的是梳妆台和床铺,然后才是其它遗物,这是人之常情,并非把别人庸俗化了。
  我们再按句子顺序来看,"睹物思情理陈箧",是先看见遗物,再想起夫妻深情,然后才"理陈箧"。如果按吴文的"所睹的当即书箱亦即'陈箧'中的那些织锦纹样的稿本",那就必须承认只能这样解释:先"理陈箧",然后再"睹物思情"。因为未曾"理陈箧",又怎么能"睹物"和"思情"呢?如果是这样,此句则变成了"理陈箧睹物思情"了。"睹物思情理陈箧"和"理陈箧睹物思情"不仅文字顺序不一样,其含义也不同。"睹物思情理陈箧"中的"物"指一睁开眼便可见的物,"理陈箧睹物思情"中的"物"则专指"箧"中之物。
  由此看来,吴恩裕在解释此句时,不仅违背了客观常情,也违背了语言顺序这一常识。
  吴文在解释"停君待殓鬻嫁裳"一语时,显得更含混不清。按理说"停君待殓鬻嫁裳"自然指曹雪芹的续弦为了入殓曹雪芹的遗体而出卖她的嫁妆(按悼亡诗来解释),吴文却一方面承认此句反映了曹雪芹"身后萧条到了什么程度";一方面又承认"殓"曹雪芹的遗体"事实上不会靠芳卿去卖她嫁时的衣裳;敦诚、敦敏、张宜泉、于叔度,甚至怡亲王府的弘晓、平郡王府等等的接济,都应该是可能的";另一方面则又说此句证明了"芳卿的确是敦诚所谓'新妇'……否则,那嫁时的衣裳早已陈旧得无法出卖了"(见同书306页)。
  可以说,我反来复去看此段,也没有看懂——吴文到底是说葬曹雪芹遗体时,他的续弦是出卖衣裳呢?还是不出卖衣裳呢?吴文的三个方面到底说明了什么呢?
  看来吴文解释"停君待殓鬻嫁裳"的大概意思是:"芳卿为葬其夫曹雪芹准备出卖她的嫁裳而尚未出卖,因为她有敦氏等人的接济"。如果曹雪芹的续弦为殓曹雪芹而出售(不管出售还是准备出售)她的"嫁裳",那么将前一句"理陈箧"解释为指"理装稿本的书箱"我认为就不通了。因为她此时关心的是入殓曹雪芹的经费问题,而经费又来源于她的"嫁裳",那么,"理"的"陈箧"又自然指"衣箱"而不是指"书箱"了。难道"嫁裳"反装进吴恩裕所承认的书箱不成。
  我们就不谈曹雪芹家里穷富的程度如何,如果其妻尚存有"嫁裳"可售,那么,他家里大概还有一个装衣服的破箱子吧。就是没有装衣服的箱子,也不可能将衣服和稿本、书籍装在一个书箱子内吧。既然如此,曹雪芹续弦岂有在清理"衣箱"而准备出售"嫁裳"之时,却回身将"悼亡诗"题于装“稿本”的书箱箱盖背面之理吗?
  这都是吴文前言不答后语之处。
  至于曹雪芹死后,其妻会不会出售她的"嫁裳"呢。我认为:有可能;但不一定。按敦诚的悼亡诗中的"哀旌一片谁阿铭"来看,曹雪芹的丧葬日敦氏弟兄是不曾在场的。如果在场,当然不会有"哀旌一片谁阿铭"之叹了。难道身为皇室贵胄又兼有文才盛名的敦氏弟兄还不配为曹雪芹作铭文吗?不仅如此,恐怕张宜泉也不在场,更谈不上吴恩裕认为的"怡亲王府的弘晓、平郡王府等等的接济"了。我认为曹雪芹死后,如果草草而葬尚得不到邻居们的资助的话(实际上最多不过接济棺板粮食等),恐怕确实要出售衣裳首饰了。但是,这一出售衣裳首饰的可能却不能用"停君待殓鬻嫁裳"一语来证明,因为吴文的解释矛盾重重。
  现在来谈谈我对此二句的解释。
  "物"不单指某种东西,也指人,也指自己以外的相对环境。如"物以类居"和"物伤其类"则比喻同伙;指人。如"物换星移",则指自己以外的相对环境。"情"不单指爱情,也有军情、病情、灾情之称。按照我们前面解释"丧明子夏又逝伤,地坼天崩人未亡"和"不怨糟糠怨杜康,乩诼玄羊重尅伤"给我们清理出来的思路来看,"睹物思情理陈箧"中的"物",乃指"事物",它既包括人,也包括社会现象;"情"应该是"情理"一词;"陈箧"一词,在此诗中,狭义指"书箱",由于书箱是装书籍的,"陈箧"一词可引伸为"一切史料、书籍"讲。此全句应该解释为:"作者看一看当时的社会现象,人与人的关系以及民族问题,思考揆度造成各种现象的情理原因,不由作者不去清理翻阅书史去寻找原因了"。
  此一句有如张宜泉的《读史有感》一诗。其诗为:
  拍手高歌叹古今,闲披青史最惊心。
  阿房宫尽绮罗色,铜雀台空悬管音。
  韩信兴刘无剩骨,郭开亡赵有余金。
  谁似尼山功烈永,残篇断简尚堪寻。
  在解释"停君待殓鬻嫁裳"之前,我们还是大概研究一下"鬻嫁裳"一首诗的作者问题,它将有助于我们对"睹物思情理陈箧,停君待殓鬻嫁裳"的理解。依我看来,此七言律诗的作者问题不外乎三种情况。一种是和箱盖正面的五言绝句与石兰是一块带来的,它出于同一人之手;一种是书箱赠送曹雪芹后,由曹雪芹补作的,作者为曹雪芹本人(也暂假定还有吴恩裕说的曹雪芹的续弦夫人);另一种情况就是曹雪芹死后,书箱落入张宜泉之手,由张宜泉补作的。
  关于第一种情况,我认为不可能。因为若出自赠送者的手笔,它必须文字清晰,起码来说不会有涂改现象。就这一点来说,第一种情况就该排除了。
  第三种情况是颇难解释的。按诗的内容含义来看,颇类同张宜泉的思想;但张宜泉的思想与曹雪芹的思想基本上是一致的;不然他们就不会"同声相与应"了;由此看来,用诗的内容含义和思想问题来校对作者问题,是很难得出结论的。诗的最后一句是"窀穸何处葬刘郎",按敦诚的"鹿车荷锸葬刘伶"来看,曹雪芹的朋友们是经常用"刘郎"比喻曹雪芹的;在这里,如果"刘郎"专指曹雪芹,那么,此诗的作者就不会是张宜泉;因为张宜泉明知曹雪芹葬在何处,他绝不会用"窀穸何处葬刘郎"这样诗句的。但是,"刘郎"虽指刘伶,它本身的含义实不过"酒徒"二字;如果张宜泉用"刘郎"形容他自己(他自己本人也是诗酒为命),此诗的作者则又可定为张宜泉了。看来在此诗中,只有"义重冒"三字否定此诗的作者不是张宜泉了。若按张宜泉和曹雪芹关系来说,张宜泉不会用冒辟疆和董小宛的关系来形容他与曹雪芹关系;若按"义重冒"是指《红楼梦》一书的情节线索,张宜泉他本人又不是《红楼梦》的作者。所以,无论如何解释,此句都不会出自张宜泉之手。
  现在剩下的是第二种情况,即此诗的作者是曹雪芹还是曹雪芹的续弦的问题。这个问题比较简单。我们就姑且不论曹雪芹的续弦会不会吟诗作赋,就前边论证的情况来看,此诗不是悼亡诗,此就排斥了吴恩裕认为此诗为曹雪芹续弦所作的全部,也就排斥了我认为此诗的作者是曹雪芹续弦的一半。此诗既不是曹雪芹续弦作于曹雪芹死亡之后,在曹雪芹生前呢,我认为曹雪芹的续弦也不会在此书箱里面信笔雌黄,就是曹雪芹续弦确实有才,大约也不至如此轻狂。所以,就其诗的内容来看,此诗的作者虽不是张宜泉,但也当是张宜泉的"同类";加之此书箱原为曹雪芹的遗物;在否定了此诗的作者是张宜泉之后,此诗的作者除曹雪芹已没有第二个人了。如果认为此诗平仄失常是由于"水平不高"造成的,我认为就不对了。由于此诗是随写随改,并不是发表之作,更加曹雪芹本人并不特别注重平仄对仗问题(这一点蔡义江与吴恩裕本人也承认),那么将此诗的作者定为曹雪芹又有何不可呢?
  在对待此诗的作者问题上,还有一个极为重要而又极为简便的方法:就是此七律诗作者笔迹的鉴定。只要我们弄明白此七律是何人的笔迹,此律诗不仅作者是何人明白了,而且律诗的内容和性质亦便真象大白了。
  吴恩裕在此文中认为五条目录的笔迹出自曹雪芹之手,其原因是吴恩裕在发现此书箱之前从孔祥泽的《考工志》里看到了曹雪芹的手迹。认为这两处的笔迹实出于同一人之手。
  但吴文在认为五条目录和《考工志》出于同一人之手的同时,却不认为此七律诗和五条目录的笔迹出于同一人之手,认为是两个人的笔迹。
  在这里,我要附带谈一个问题,即孔祥泽的《废艺斋集》、张行的"书箱"和京郊西山舒成勋的曹雪芹"故居"。这三处若不全是伪造,这三人若不是一个伪造集团,那么,这些问题还是要很好的研究的。比如说,北京西山曹雪芹的"故居",只要它不是现在数十年的伪品,那么还是应该认真对待的。至孔祥泽的《考工志》的曹雪芹手迹,若果孔祥泽不是和张行同伙作伪,也要同样认真对待。当然对于文字的研究,那是另一回事。即孔祥泽、张行、舒成勋的"发现"是一回事,吴恩裕等红学家的研究"成果"则另是一回事了。
  我们在这里暂且撇开孔祥泽与舒成勋不谈,及孔祥泽的《考工志》与舒成勋的"故居"的真伪不谈,现在还是谈谈书箱七律的笔迹问题。
  吴恩裕认为五条目录笔迹与书箱正面"清香沁诗脾,花国第一芳"的笔迹是一个人的笔迹。其理由是"写的人有学过汉魏的功夫。而雪芹的字正是这个路子"(见同书289页)。这一点,我认为吴文说错了。学某字形何止一个人。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特处,如若不然,天下字何止有数以亿计的笔迹;如按吴文的观点,天下笔迹恐怕如书法一样,只有几十个笔迹了。
  我们只要看一看五条目录和这十个小字的笔迹,将会发现"清香沁诗脾,花国第一芳"的笔迹与五条目录笔迹大异,毫无共同之处;而且恰恰相反,这十个小字的笔迹和《题芹溪处士句》的笔迹相一致。当然从逻辑推理上亦然,这个前边已经说过了。
  在十个小字的笔迹吴文作了如此错误判断之后,吴文关于此七言律诗的笔迹作了正好相反的但亦属同样错误的判断;认为此律诗的字是"很娟秀的"。这就全错了。我不知吴恩裕在研究“己卯本”的笔迹时为何如此精确,而在研究书箱律诗和五条目录的笔迹时却如此"粗心"。当然五条目录和律诗不是一种书写。但有时就是一种书写,由于写法不一或因时间相差也甚为悬殊。
  我不明白此律诗的笔迹有何娟秀可言,当然我们可以从一个人的笔迹上看出一个人的性格,但我们却无法用笔迹来研究用笔者是男人还是女人。
  五条目录是章草;七言律诗是行书。对于这两种不同书法要研究其笔迹显然是不易的。但不论其写法如何,我想,他总难免在用笔时要留下一种难以改变的痕迹。
  这两处的书法尽管不一,但两处的笔迹粗粗一看,我认为大体还是出于一人之手。要详细地查对下来,就更是一人的笔迹了。比如说七律第一行的"诼"字最后一撇,第二行"裳"字最后一撇,第三行"孃"字最后一撇完全类同于五条目录中"纹"字最后一撇和"本"字第四笔这一撇。还有"戏语终成谶"的"终"字丝扭的写法完全类同于五条目录中的第四条"编"字丝扭旁的写法。至于我们要求每个字都全部一样,那完全不可能。不要说章草与行书写法不一,就同一书法,同一时所写,也不尽然相同。比如说五条目录中的"编"、"本"、"稿"、"之"、"绘"、"图"几个字,这些字为一人一时所写,其写法用笔也不完全一样(笔迹请参图四)。
  就笔迹问题,我不想多说什么,因为有图片在,大家一看,便一目了然。
  七律笔迹和五条目录笔迹完全出自同一人之手,这人就是曹雪芹。这里根本不存在什么五条目录为曹雪芹所书,七言律诗为"芳卿"所写的问题。
  就笔迹而论:书箱正面的五言诗句并上下款与"清香沁诗脾,花国第一芳"十个小字的笔迹完全出于一人之手,即赠送者之手,这不仅合乎情理逻辑,也有笔迹作证。书箱箱盖背面五条目录和七言律诗的笔迹也出自同一人之手,即被赠送者,这不仅合乎情理逻辑,笔迹也同样可以作证。
  此诗的作者已定为曹雪芹,再来过目一下曹雪芹的思想问题。
  张宜泉公开承认,他与别人的交往态度是"同声相与应,殊类故难参",用我们今天有些人常用的成语则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张宜泉又供认他与曹雪芹的关系是"不便张皇过,轻移访载舟"的避人耳目之交,又亲密到"破灶添新火,春灯剪细花"的程度;那么,我们就不能不承认二人思想有共同处。既然如此,我们来参照张宜泉的部分语录来解释雪芹的这七言律诗,我认为还不是不可以的。
  如果我们承认此诗的作者是曹雪芹,又承认曹雪芹的思想可参照其密友张宜泉的思想的话,那么,结合前边已经解释过的曹雪芹笔下"丧明子夏又逝伤"等四句的含义来看,就可知:"睹物思情理陈箧"中的"睹物"实即指张宜泉诗中的"拾薪子尽蓬头惯,荷篑人多赤足流"一事;"思情"也不外乎张宜泉的"于今不是唐""山河讵汉家""休喜城乌产,当愁塞马训";"理陈箧"实乃雷同于张宜泉《读史有感》中的"披青史",即对历来史料的研究清理。"停君待殓鬻嫁赏"实乃是张宜泉"惊兔"、"射鼷"、"猎虎豹"、"樵虬龙"、"赴石梁"的反叛思想的又声。由此说来,"睹物思情理陈箧"一语是:目睹中国国土的沦丧,思念受苦受难的人们而引起了作者翻阅历来古史以寻求借鉴。"停君待殓鬻嫁裳"结合上句应解释为:由于明王朝的腐败,满清贵族入主中华,虽然驾驭中华民族之上,华夏还是"人未亡"的——"三户尚足亡秦"吗,何况还有人数众多的轩辕后裔,更何况还有雍正说的此起彼伏的假朱姓而推翻满清的反清集团,思推翻满清政权的民族英雄还是大有人在。我(此诗作者)要"停君待殓",即埋葬满清王朝,"鬻"掉身着的满清的可耻妆饰。我认为此种解释比较接近原意。
  第五、六句原作为"才非班女书难续,义重冒",未写完就涂掉了;改作为"织锦意深睥苏女,续书才浅愧班孃"。就其改作情况来看,作者将"才非班女书难续"改成"续书才浅愧班孃",于内容而论,几乎毫无变化,只不过因改后的前一句"织锦意深睥苏女",已有一"女"字,故将"班女"改成"班孃",至于"愧"字和"难"字的变动则不过是为了适应句子而更改词汇罢了。问题在"义重冒"改成"织锦意深睥苏女'一事,却未免有些费解。"织锦意深睥苏女"有文字在,到好剖析,"义重冒"却无下文,只好凭想象推则罢了。
  由于原作第五句和改作第六句几乎毫无出入,原作第六句的句子又不全;所以,还是先来研究研究改作后的第五句和改作后的第六句比较恰当。
  先来看看"织锦意深睥苏女"一语。
  苏女指苏蕙,她是南齐时窦滔的妻子,始平人,字若兰,善属文。后来窦滔纳妾赵阳台,之官时未偕蕙同往。蕙织锦为《回文璇玑图诗》以赠滔,其文婉转循环,五色相宣,词甚凄惋。窦滔遂又与她和好。(见同书299~300页)
  这是我抄的吴文关于苏蕙与她的《回文璇玑图诗)的几句。在关于"苏女"二字的解释上,我同意吴文的意见,但关于"织锦意深"与"睥"字之见解,我却与吴文南辕北辙。
  吴文明知苏蕙"织锦"一事重在《回文璇玑图诗》,而却将"织锦意深"解释为曹雪芹的续弦在说:"苏蕙制回纹锦的用意不外博得丈夫的欢心,希望同她的丈夫重叙旧好而已,我同雪芹你共同研究织锦工艺,编写织锦的书,用意是在教那些有废疾而无告的人们一种求生的手艺;这种济世活人的用意,比苏蕙的用意要深得多了——苏蕙可是'比下去了'!"(见同书300页)
  关于吴文认为曹雪芹续弦织锦"济世活人的用意,比苏蕙的用意要深得多了——苏蕙可是'比下去了'"的问题,我认为,所谓比较,只有同类才能比较,异类是无法比较的。书箱的七言诗的"织锦"乃是苏蕙《璇玑图》的借代,它属于诗词文章一类,而不属于一般手工艺编织之列。文章诗词的含义深邃怎么和工艺编织之深意相比较呢?
  人们用古典,总是用它独特的一面,而不是取不重要的一面;如果用它无关重要的一面;恐怕对古典的应用者的用意谁也说不清了。
  如果我们将"织锦意深睥苏女"的"织锦"理解为一般手工艺编织,那么,我想将"苏女"解释为苏蕙恐怕还不如将"苏女"解释为"苏州的女子"更为恰当一些,因为苏州的女流大多乃是刺绣织锦能手。吴文既不愿将"苏女"解释为"苏州女子",为什么却要将《璇玑图诗》的作者苏蕙列入手工艺编织者之行列呢?
  在此句里,"织锦"指《红楼梦》,它与苏蕙的《回文璇玑图诗》遥遥相应。"意深",即是指曹雪芹的"谁解其中味",也即指脂砚斋的"知眼泪还债大都作者一人耳。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说得出"。此句的含义是,人们皆以苏蕙的《回文璇玑图诗》"织"得精巧,含义深邃,但我"编"写的神鬼莫测的深远含义的《红楼梦》恐怕是《璇玑图诗》怎么也无法比拟的。因此才有此"睥苏女"之句了。
  "续书"也不是吴文所指的曹雪芹续弦续《红楼梦》一事,也无须用它来证明"《石头记》没写完。"此乃风马牛不相及。"续书"乃指曹雪芹"续书"。
  有人将会提出:多么荒诞不经之谈,谁都知到《红楼梦》为曹雪芹所撰,岂有自己作书而又自己续书之理吗?是这样,没有这个道理。不过我们还是先来看看"班女""续书"一事的古典。
  "班女",即东汉的班昭。东汉史学家。她又名姬,字惠班,扶风安陵人。以其夫为曹世叔,故又称曹大家。她乃汉史学家班彪女,班固妹。班固死时,所撰《汉书》的八表及《天文志》遗稿散失,未完成。她奉命与马续共同续撰。
  "续书",乃指续《汉书》,实即指续"史书"一事。曹雪芹正取借这一点。这里的"续书"一词并非指续《红楼梦》或续其它书藉。曹雪芹的《红楼梦》可以说比苏蕙的《回文璇玑图》有余,比《汉书》而不足——《红楼梦》尽管神鬼莫测,但它毕竟是"游戏笔墨"。曹雪芹愧的正是这一点。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曹雪芹的至交张宜泉《读史有感》中的"谁似尼山功烈永,残篇断简尚堪寻"中得到启发。
  "班孃"一语,吴文认为:"按班昭也称'班姑',南方江浙一带,称姑为'孃孃'……这首《悼亡诗》中称班姑为班'孃',可见她大概是一位南方女子"(见同书293页)。关于这个问题,原句"才非班女书难续"中实称"班女",由于前句"织锦意深睥苏女"中已用一个"女"字,后句才不得不改成"班孃";曹大姑固又称"班姑",但此句写成"续书才浅愧班'姑'"押韵吗?曹雪芹在《红楼梦》一贯用词南北混用,此处为押韵用一"孃"字有何不可呢?若果就"班孃"一语,即认为找到了曹雪芹续弦是南方人的一个证据,恐怕有些捕风捉影了。
  第五句、第六句合起来解释是:我(指作者)要说写苏蕙《回文璇玑图诗》那样的文章吗,我还真瞧不起苏蕙呢!要说效班昭那样续华夏的历史吗,我实愧才能之不及。
  第六句原句为"义重冒"。按一般情理而论,前句有"班女",此句的"冒"可为"冒郎";又加之吴文认为"'冒'可能是指冒辟疆,冒对董小宛感情之笃的事迹,在当时是盛传士林的,甚止有'情痴'之称"。所以,我也认为此句前半句也可能是"义重冒郎"四字。吴恩裕和邓国治认为"小宛是个'妓人'";七言诗的作者(吴恩裕指"芳卿")涂掉"义重冒"三字可能是因为曹雪芹续弦的遭遇类同董小宛"妓人"一事,我认为欠妥。假设曹雪芹的续弦原是"妓人",假设此诗是曹雪芹续弦写的悼亡诗;那么,曹雪芹续弦在悲痛欲绝时尚顾忌什么"妓人"一事吗?悼亡诗又是写在书箱箱盖的背面,为人所不知,又有何顾忌之有呢?在当时斥《红楼梦》为淫邪小说,曹雪芹在一般眼中为风流浪荡人物,假定曹雪芹续弦身为"妓人",岂不正好"风流"一对;悼亡诗写"义重冒郎"以自喻又有何忌讳呢?如果仅以涂改"义重冒"三字来论证曹雪芹续弦是南方偕归的"妓人",未免难于服人,更不要说此诗并非悼亡诗。
  冒辟疆对董小宛的笃情是盛传士林的,又被称为"情痴";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曾被脂砚斋评为"绝代情痴"。我们能不能考虑曹雪芹笔下的宝玉情场一事类同于冒辟疆呢?我认为是可以的。冒辟疆既然盛传士林,曹雪芹不可能不知道,既然知道,也有可能取他来作材料,是完全可以的。当然小说中的人物,绝不是某个人的自传,它是某种人物的雕塑。
  如果"义重冒"真是"义重冒郎",即指董小宛与冒辟疆的"情痴"一事的话,那么,"义重冒"和改后的"织锦意深睥苏女"一句有相同处。"织锦意深睥苏女"是写《红楼梦》更甚于《回文璇玑图》,其奥妙更为人所不知晓;"义重冒"则是指借冒辟疆与董小宛情笃的故事来说明《红楼梦》的爱情情节。
  第五句和第六句半句的原句"才非班女书难续,义重冒"应该解释为:我欲提笔效"尼山"记"韩信兴刘无剩骨,郭开亡赵有余金"诸事来作"青史",愧才不及"班女";如今只好借冒辟疆与董小宛一类的爱情故事,来效"苏女"而织《回文璇玑图》了。曹雪芹是不是无材作史呢?当然不是这样,此不过感慨而已。不过此处也反映了曹雪芹对班昭的崇敬心情和对社会政治之关心。
  曹雪芹到底为什么将"义重冒"涂掉呢?看来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由于对仗拗口;一种可能是突然想起了《璇玑图》苏女一事。由于不见全句,不敢虚拟。不过我的意思是偏重第二种情况。
  最后两句是"谁识戏语终成谶,窀穸何处葬刘郎"。
  关于吴恩裕对"戏语""成谶"解释,在剖析"乩诼玄羊重尅伤"时已经说明,此处就不重复了。
  吴文在解释"戏语""成谶"时,还引用了蔡义江的一段话。蔡义江的解释是:"'戏语成谶',还可斟酌。我以为与'刘郎'有关。刘伶除说过'死便葬我'的话外,其妻曾劝止酒,说'君酒太过,非摄生之道'伶有'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之戏语。或者曹氏夫妇(在雪芹)生前亦谈过。结果'死便埋我'之类话成了谶、故敦诚吊诗用此点"(见同书305页)。
  在假定此诗为悼亡诗的基础上,蔡义江的解释比吴恩裕的解释要可信一点,因为吴恩裕的解释是建立在"癸未说"的基础上的,但曹雪芹却并没有死于癸未年。不过蔡义江的解释也如同吴恩裕的解释一样不可信,因为他们二人的解释都是建立在悼亡诗的基础上的。
  看来"戏语成谶"的解释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曹雪芹可能与张宜泉议论过满清王朝的命运。开始可能是根据一般历史知识谈论满清王朝要灭亡在以汉族为主的农民起义之中;随后可能预闻到一些反清秘密组织活动情况或看到一些社会危机情况,故有此"戏语成谶"一语。关于这个问题,不要说处在乾隆二十六年(此诗大约写于此年)的曹雪芹,就在曹雪芹未出生以前的雍正年间,雍正皇帝本人就供认"从未有如本朝'奸民',假称朱姓,'摇惑'人心,若此之众者!"在乾隆时当时"天地会"、"哥老会"、"白莲教"等反清组织就活动甚为频繁,在曹雪芹死后十二年,就暴发了山东"清水教"(白莲教一支派)的王伦乌三娘起义。还有,张宜泉在其诗中有"几度埋头灯焰里,破帷不怯五更寒"之句,曹雪芹的密友张宜泉是否参加过反清组织也是个谜。
  这是曹张二人"戏语成谶"一语的第一种来源。
  第二种可能是这样,在曹雪芹撰《红楼梦》之前,他与张宜泉有"我们能不能通过爱情故事来写一部'史书'呢?即用'风月'作'纲鉴'呢?"的这一种"戏语"玩笑之后,便着手写《红楼梦》,不期到"庚辰"年已被"四阅评过"定本了。当然这一种可能性远不如第一种。
  在这种情况里,"谶"当"预言"讲,它是一种诙谐用语,不含有迷信成份。
  第八句应该解释为:像我这样的酒徒,到底是因乱世而死于疆场呢?还是因《红楼梦》一案在死之前被人揭晓而磔于市曹呢?还是穷愁潦倒而葬于乱葬坟呢?何处葬我这刘伶一样的酒徒狂夫,不可知也!这便是最后一句"窀穸何处葬刘郎"的含义。
  最后再说一下"窀穸何处葬刘郎"一句的笔者,只能是写自己。它不同于敦氏的"鹿车荷锸葬刘伶"一语。前者是感叹语;后者是陈述语。后一种是活人写死人,前一种却不行——"窀穸何处葬刘郎"一语只有在死者下落不明的情况下才能用于写死人。曹雪芹死于家中,曹雪芹的夫人明明知道曹雪芹死后葬于何处,而曹雪芹夫人又用"何处葬刘郎"来作诗句岂不是无的放矢。
  七言律诗的解剖就到此,得出的大概结论是:此诗与曹雪芹死亡无关。它不是悼亡诗,而是抒情诗。此诗的作者是曹雪芹,而不是曹雪芹的续弦夫人。此诗也不能证明曹雪芹的续弦夫人是江南偕归的"妓人"或"旧人"。此诗只能得出令人想不到的结论——它与《红楼梦》有关,特别是它与曹雪芹的反清思想的情绪有关。
  八、五条目录
  在第二只书箱箱盖背面七言律诗之旁,还有"芳卿自绘"和"为芳卿所绘"的五条目录。
  吴文首先认为:"据此次发现的这两只书箱第二只背面曹雪芹自书的那五条藏书目录,可知他这位续弦夫人的名字或者即叫'芳卿',或者她的名字中有一个'芳'字,而'卿'则是曹雪芹对她的昵称"(见同书293页)。又认为:"芳卿自绘"的"草图稿本",是"芳卿"绘的"原始稿本";"为芳卿所绘彩图稿本"是曹雪芹"把芳卿绘制的草图或白本给绘成彩图、彩本而已";"诀语稿本"是曹雪芹为"芳卿"所拟的编织"歌诀",即"顺口溜"(见同书299页)。
  吴恩裕为了说明曹雪芹的续弦夫人是一个多才多艺的编织艺人,大约用了不到两千字的篇幅,其中一大半引用了孔祥泽提供的《废艺斋集稿》,一少半是七言律诗中的"织锦意深睥苏女"的解说。
  在五条目录里,"芳卿"是否是曹雪芹续弦夫人的名字,我认为是次要的;而主要的是"织锦"二字的确切含义。如果五条目录里面的"织锦"确实是指一般手工艺编织,那"芳卿"自然就是人名了;如果"织锦"类同于七言律诗中的"织锦",意即苏蕙的《回文璇玑图诗》,那么,"芳卿"一语我就不敢以人名而论了,更不要说"芳卿"乃是曹雪芹续弦夫人的名字了。
  关于五条目录里的"织锦"一词,这里有这么一个问题,即在同一书箱同一板面上有两个同样的"织锦"一词。这两个"织锦",一个在五条目录里;一个在七言律诗里。这样我们就不能不考虑"织锦"一词有着同样特殊的含义了。这也就是说,如果这两处的"织锦"的含义不是指苏蕙的《回文璇玑图诗》;那么,它就是指一般工艺编织。反过来也就是说,如果两处"织锦"的含义不是指一般手工艺编织;那么,它就是指苏蕙的《回文璇玑图诗》。
  关于七言律诗里的"织锦"一词,在讨论七言律诗时已经说过:即人们借用古典,都用它独特的一面;人们只会用苏蕙织锦一事来形容所要形容的文章奥妙,谁也不会用苏蕙的《回文璇玑图诗》来形容一般工艺编织。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关于这个问题就不重复了。不过,却由此引伸到五条目录里的"织锦"一词。五条目录的"织锦"和七言律诗的"织锦"同在一个版面,五条目录的"织锦"一词不得不类同于七律中的"织锦"含义一事,即同样为苏蕙"织锦"的《回文璇玑图》,而不是一般工艺编织品。
  既然五条目录里的"织锦纹样草图"的"织锦"类同于苏蕙的《回文璇玑图》的"织锦",那么,曹雪芹的什么续弦"芳卿"又在织什么样的《回文璇玑图》呢?这不能不是一个问题。在没有确凿证据证明"芳卿"确实是曹雪芹续弦的名字时,我认为用"织锦纹样草图"来校正"芳卿"一词的含义要比用"芳卿"一词的假设含义来固定"织锦纹样草图"的含义要可靠一点。
  在五条目录里,除了"织锦"一词的确切含义不能当一般工艺编织讲这一事实外,还有其它一些问题都无法解释吴恩裕对五条目录下的结论。
  在曹雪芹死后,敦诚悼亡诗中有一句是"开箧犹存冰雪文"。对于"冰雪文"是指《红楼梦》的稿本而言,而不是指其它旁杂之作,特别不是指吴文所说的"顺口溜"一类的"歌诀"和一般工艺编织草图稿本。在这个问题上,我想,一切红学家,包括吴恩裕在内,都没有异议吧。那么,由此说来,曹雪芹确实有一个装《红楼梦》稿件的书箱,这个恐怕也不用多说吧。我们就假定曹雪芹夫妇确实研究过一般工艺编织草图(因为五条目录尚在讨论中),也有一个装工艺编织稿本的书箱;但是,却必须承认,《红楼梦》的稿本和一般工艺编织稿本不会装在一个书箱内;同样在装《红楼梦》稿本的书箱里绝不会不写与《红楼梦》有关的条陈而却书写一般工艺编织稿本的目录。
  在曹雪芹住进西郊后,结交了一位私塾先生,他就是张宜泉。他们的关系亲密到"破灶添新火""不便张皇过""何当常聚会"的程度。张宜泉是这样一位其诗句"只要有一例被摘,就足以杀身灭族了"(周汝昌语。(见《小传》164页)的人物,他与曹雪芹交往到底是由于思想相同并由于曹雪芹有一部骇人的《红楼梦》呢?还是由于张宜泉欣慕曹雪芹擅长于编织工艺,张宜泉交往曹雪芹想借此以求谋生呢?在曹雪芹死后,这个"怀人不见泪成行"的张宜泉到底是关心"琴裹坏囊声漠漠,剑横破匣影铓铓"的《红楼梦》呢?还是关心曹雪芹夫妇合著的一般工艺编织草图呢?也就是说,曹雪芹装《红楼梦》稿件的书箱(已知的)和装一般工艺编织草图稿本的书箱(未知的假设的)这两种并存的书箱,那一种归张宜泉的情况大呢?我认为《红楼梦》稿本的书箱归张宜泉的情况大。张宜泉要装一般工艺编织草图的书箱作什么用呢?他大约还不是一个庸庸的谋生之辈。在曹雪芹的至交朋友张宜泉家里没有发现有关《红楼梦》一事的任何遗物却发现了一个书五条目录并装了一个什么一般工艺编织草图的书箱,岂不是一个千古罕闻的怪事。这是吴文对五条目录解释第一个不通之处。
  吴文认为曹雪芹续弦有续《红楼梦》之志(尚未曾明言曹雪芹续弦带走了《红楼梦》的稿件),又论证了装一般工艺编织的书箱却归了张宜泉。这里就有一个问题,曹雪芹的续弦出走或改嫁不带走她自己的著作并必需品——工艺编织稿本,却带走了《红楼梦》残文;张宜泉未曾留得《红楼梦》的残文搞本以及它的书箱,他却留得了一个装一般工艺编织的草图稿本书箱,而且张宜泉将它保存了二百多年。这又是吴文的五条目录解释的第二个不通之处。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曹雪芹在他的生平,特别是他一生的后期,他的精力心血全注在《红楼梦》的编撰上,而不是注在旁集杂收上;就是有,也是为编撰《红楼梦》搜集一点材料而已。在这个问题上,脂砚斋批的"字字看来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便是一个说明。曹雪芹不仅专注《红楼梦》的编撰,其生计也甚为拮据;在这个时候,他找到了一个续弦夫人。如果他的续弦夫人是一个多才多艺并且精通工艺编织的编织家,她为什么不搞一些工艺品出售以助曹雪芹的生计呢?身着"临邛犊鼻裈"的曹雪芹自己尚"卖画钱来付酒家",难道曹雪芹就不允许其妻搞工艺编织出售吗?我认为曹雪芹不会不开通至此,何况吴文认为曹雪芹续弦为"江南妓人",吴文笔下的江南"妓人"更不能不开通至此。一般说来,一个擅长于编织的人的编织还是可以资助一部分家庭开支的。吴文认为曹雪芹娶多才多艺的江南"妓人"在乾隆二十五年,敦诚在乾隆二十六年写的"阿谁肯与猪肝食""举家食粥酒常赊""司业青钱留客醉"和敦敏在乾隆二十六年写的"卖画钱来付酒家"几句诗与吴文的结论多么格格不入。曹雪芹续弦的编织工艺尚不能济己,又怎么"济世活人"呢?这些问题又不知吴恩裕作何解释呢?岂不又是一大怪事。
  由此看来,吴文所谓曹雪芹续弦精通编织一事,和吴文对五条目录的解释又是多么经不起推敲。
  五条目录中的"织锦"既然不能解释为一般工艺编织,那么,"芳卿"是曹雪芹夫人的名字自然就落空了。
  "芳卿",它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芳"字是一种美誉,倒没有什么;而"卿"呢,古代是帝王对士大夫的一种专称,后来又演变为夫妻和朋友间的一种亲昵称呼。但不论怎么说,这一称呼还未曾逃出"人"的圈子。
  不过,宋朝林逋已有"梅妻鹤子"这一戏语,这不能不使某些专称超出了"人"的范围。我们由此也可见一些专门称谓在扩散着他的外延。对于此一事例,最好我们还是举更近更切实的一些例子,它就是曹雪芹的"书箱"和他的《红楼梦》。
  在此书箱箱盖的正面,张宜泉将画着的一丛"兰花"称为"花国第一芳";在《红楼梦》中,曹雪芹又在"十二钗正册"中画着"一盆茂兰",这"到头谁似一盆兰"的兰花乃是指李纨贾兰母子,它被拟人化了。对于曹雪芹和张宜泉这一唱一和的对"兰花"的亲昵称谓和精心设计,它不能不使我想起并认为五条目录中的"芳卿"一词,乃是指书箱正面的一丛"兰花"并《红楼梦》中"到头谁似一盆兰"的李纨贾兰母子的原来形质。这就是"为芳卿所绘彩图稿本"和"芳卿自绘织锦纹样草图稿本"等五条目录中的"芳卿"一词的确切含义。这样解释不仅合乎书箱正面图案设计并"花国第一芳"的含义,也符合曹雪芹书箱书写的逻辑,也附合《红楼梦》的写作内容,自然与苏蕙《回文璇玑图》的"织锦"字样相协调。吴文解释"芳卿"乃曹雪芹续弦的名字,不仅缺乏任何事实依据,它也与书箱设计和书箱上的文字之间的协调统一解释互相悖谬。
  既然"织锦"是苏蕙《回文璇玑图》的古典运用,"芳卿"又是《红楼梦》版本、也特别是对"兰花"的昵称,那么,五条目录中的"诀语"、"彩图"、"草图"一类用语,在"无限丘壑"的曹雪芹笔下,恐怕就是《红楼梦》的写作提纲、诸草稿和诗稿诀语一类了。
  由于我并非作者曹雪芹本人,关于五条目录中那一条目录具体指那一事,我就不敢虚拟了。
  九、书箱的往返经过
  前边分段论述了书箱上诗画文字的含义以及书箱的用途和各文字的作者问题,并由五言诗的作者张宜泉或脂砚斋得出书箱大概是由张宜泉或脂砚斋赠送给曹雪芹的。现在再来对书箱的往返经过作以推测,实际上也只能作为推测。
  大约是这样的,在当《红楼梦》的稿本基本定型时,是由于张宜泉(或脂砚斋)因手头有余资或偶然碰到了两只书箱,而想起了曹雪芹的《红楼梦》稿件和书籍无处存放,堆积案桌之上,因而买了此两只书箱。买到之后,高兴之余,便请人或自刻了寓意《红楼梦》内容的石头和兰花,并附上以颂二人友谊与赞二人合作的《红楼梦》的五言绝句送给曹雪芹。
  两只书箱到曹雪芹手中之后,第一只书箱可能装的是各种书籍,第二只书箱可能装的是稿件与提纲之类,故此曹雪芹在箱盖背面写了五条目录。由于写五条目录在书箱到曹雪芹手中不久,心情比较平和,故五条目录字迹工整。七言律诗可能是曹雪芹偶动感情,即兴而作,故字迹潦草以及有涂改现象。
  曹雪芹死后,书箱开始转换主人。但是曹雪芹的续弦不可能将空箱子转送给别人的。如果如吴文所说的这两只书箱原来装的是一般工艺编织草图稿本,曹雪芹续弦会连稿本书箱一起带走的(按吴文所言编织本是她的作品的话,那自然又与她的生计有关,在北京一带出走或改嫁,带走它很容易;有资回南,连箱子带上,稿本也不容易颠散);如果书箱内装的是《红楼梦》稿本也包括还有后四十回的残搞,那么,曹雪芹续弦会连同稿件书箱一块转给张宜泉。
  至于书箱是张宜泉自己拿走的,还是曹雪芹的续弦派人送去的,两种可能性都有。如果张宜泉在曹雪芹之续弦出走或改嫁之前去曹雪芹家,那么,书箱是张宜泉自己拿走的;如果张宜泉在曹雪芹续弦出走或改嫁之后尚不知曹雪芹死亡一事,那么,书箱是曹雪芹续弦派人送去的。
  如果曹雪芹死亡不是如吴恩裕所说的是由于脑溢血死亡的话(实际上不可能,有"一病无医竟负君"作证),曹雪芹临死之前会嘱咐其妻将书箱连同稿件交给张宜泉的,其妻也知曹雪芹跟张宜泉的特殊关系,所以,曹雪芹的续弦将书箱以及敦氏说的"冰雪文"的《红楼梦》残搞一并交给张宜泉,这也是很自然的事。
  前面就书箱研究情况罗罗嗦嗦地写了一些文字,研究的结果认为:书箱是曹雪芹的遗物。敦诚的"秦淮旧梦人犹在"不能作为论证曹雪芹续弦于"庚辰上巳"的旁证材料,也不能作为曹雪芹续弦夫人是一位南方"妓人"或"旧人"的旁证材料。书箱上的石、兰与五言诗与曹雪芹续弦无关,它不是婚礼之作,它与《红楼梦》有关。七言律诗不是曹雪芹续弦写的悼亡诗,它是曹雪芹写的抒情诗。五条目录不是一般工艺编织目录,乃是曹雪芹写的关于《红楼梦》稿件的目录。书箱是由张宜泉(或脂砚斋)送给曹雪芹的。书箱上诗画文字的作者是张宜泉或脂砚斋的。书箱最后是连同里面装的《红楼梦》稿本一块儿又直接转归张宜泉手中的。
 



 


第四章 版本问题
 
  一、“庚辰本”与“己卯本”的关系
  这一部分虽名为《版本问题》,但实际上名实很难相符。因为《红楼梦》的版本是一个相当庞杂的问题,研究它需要一定的时间和过程,当然还需要各种版本的原始材料。对于此,我除手中缺乏有些版本之外,还有一个时间和精力的不足问题。为此,我的这一部分研究只是一个大概而已。
  对于此,希望读者和诸红学家们谅解。
  冯其庸写过《论庚辰本》一文。我到现在还没有见过这篇文章。不过冯其庸在其为“己卯本”作的序言里有这么一些话,现在不妨摘录如下:
  现存己卯本、庚辰本等《石头记》早期抄本,都是过录本,本文所用己卯本、庚辰本等名称,也都是指现存的过录本,为省简故以下不再加“过录”两字,本文凡提到己卯本、庚辰本的原本时,即称己卯原本、庚辰原本,以示区别。(见“己卯本”序言第1页注[二])
  在研究己卯本的过程中,另一个重大的突破和收获是发现了现存庚辰本是据现存的怡府过录己卯本抄的,而且其抄写款式,与过录己卯本一模一样,连过录己卯本上的错字,空行,附记等等,也完全一样,甚至在庚辰本第七十八回,还保留了一个与己卯本完全一样的避讳的“〓”字,这就有力地证明了现存庚辰本确实是据现存己卯本抄的。……其中稍有差别的是,在怡府过录己卯本上为朱笔旁添或旁改的文字,在庚辰本上的已悉数转化为墨抄正文了,除了这一点点的差异外,其余完全一样。当然庚辰本上大量的朱笔的批语,在己卯本是一条也没有的,我们说的两本一样,是指它的墨抄部分,不包括朱笔批语。但是现存庚辰本上二十四条署名己卯年的脂砚斋批语,毫无疑问应是己卯原本上的批语,怡府过录时因迫于时间,仅过录了墨抄部分,未及过录原本上的这些脂批……(见序言7~8页)
  冯其庸在写完这些之后认为:
  这两个本子本来就有这样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同上)
  冯其庸的以上一段话不外乎下面几种意思:
  1.现存的“庚辰本”与现存的“己卯本”皆属过录本。
  2.现存的“己卯本”为怡府所抄录。
  3.现存“庚辰本”是从现存怡府过录的“己卯本”抄录而来。
  4.现存“庚辰本”是从现存“己卯本”抄录而来的证据是,现存“庚辰本”上的款式、错字、空行、附记皆与现存“己卯本”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己卯本”上的朱笔旁添旁改文字在“庚辰本”上已悉转化为"墨抄正文了"。
  5.现存“庚辰本”上的二十四条署明己卯年的朱笔眉批当属“己卯本”原本上的批语。
  6.“己卯本”与“庚辰本”有着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
  对于吴恩裕发现的现存“己卯本”为怡亲王府所抄录,这个我没有意见。可以说这是版本研究上的一个收获。但是对于冯其庸的认为现存“庚辰本”是从现存“己卯本”"抄的"的结论以及其它各种证据,我就不敢苟同了。不仅如此,我到觉得冯其庸在这方面的研究上太草率和太不认真了。
  对于冯其庸认为"在怡府过录己卯本上为朱笔旁添或旁改的文字,在庚辰本上已悉数转化为墨抄正文了"这一个问题,《红楼梦研究集刊》第13辑上有蒋维锬的一篇文章,它叫《〈石头记〉己卯本朱笔校文辨源》。蒋维锬在其文中已有详细的辨述,我在此不作重复。我在此只想重复蒋维锬文章中的一段话,不妨用它来说明这一方面的问题。蒋文写道:
  然而现在影印本却为我们提供了最好的反证,那个原为历史博物馆收藏的残本即影印第四册,却是不见一点红的,这便有力地证明:怡府所抄的己卯本散落出怡府之前是一部洁本,贵为亲王弘晓,在他逝世(乾隆四十三年,1778)之前,是不会允许别人用拙劣的朱笔在他所秘藏的抄本上任意涂改的。也就是说,己卯本上的所有朱文与怡府毫无关系,所谓“《己卯本》上原有的朱笔旁改文字”是根本不存在的。(见集刊13辑蒋文282页)
  这里问题很简单,既然怡府抄录的“己卯本”是一部洁本,它上面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旁添”或“旁改”朱笔文字;那么冯其庸的认为的现存“庚辰本”是由现存怡府“己卯本”过录而来的一个证据——“在怡府过录己卯本上为朱笔旁添或旁改的文字,在庚辰本上已悉数转化为墨抄正文了”自然就不存在了。
  至于冯其庸认为现存“庚辰本”与现存“己卯本”除了“朱笔批语”,他所说的两本完全一样,"是指它的墨抄部分"。这个,我不想多说什么,我在此只想向大家提供“庚辰本”与“己卯本”的几张复印原件,让大家看看两本的“墨抄部分”是否全部一样。
  “庚辰本”原件(图7)
  “己卯本”原件(图8)
  “庚辰本”原件(图9)
  “己卯本”原件(图10)
  “己卯本”原件(图11)
  从这几个复印件中,我们可以看出这么几个问题。
  一是就款式而论,冯其庸认为现存“己卯本”与现存“庚辰本”的墨抄款式一模一样,但就我们复印的图片而看,将发现“己卯本”的诗句款式为单行,而“庚辰本”的诗句款式却为双行(见图9图10)。
  二是就文字而论,我们从图7、图8中可以看出,“己卯本”与“庚辰本”宝钗金锁下的文字繁简相差甚为悬殊,“己卯本”上的注释文字在“庚辰本”上一字也没有抄录。还有“己卯本”192页(见图11)的各条行间侧批“庚辰本”上根本就没有过录(为了省事,“庚辰本”此页没有复印)。也有“己卯本”第三十一回至第四十回扉页上署有"己卯冬月定本"(见图12),然而“庚辰本”上却无此字样。这一切恐怕都不能说明现存“庚辰本”与现存“己卯本”的墨抄款式与正文"一模一样"了,而且某些地方相差甚为悬殊。
  从以上一些事实,我们足可说明冯其庸在其未对“庚辰本”和“己卯本”作详细地研究的情况下,而粗率地认为现存“庚辰本”的所有墨抄部分是从现存怡府“己卯本”“抄的”的结论是没有道理的。
  但是,我们要说现存“庚辰本”与现存“己卯本”没有丝毫“血缘”关系,这种说法也不对。冯其庸认为两本上的"错字""一样",这一点还是中肯的。我虽未见冯其庸列举的例子,我不妨举几个例子。
  举例
  庚辰本页数
  己卯本页数
  备注
  第五十七回他一个入在这里作什么?
  一三三九页第三行
  六八七页第五行
  同将"人"字误写成"入"字。
  林字的人接他们来了。
  一三四七页第四行
  六九五页 第四行
  同将"家"字误写成"字"字。
  第六十二回外面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
  一四七九页 第十行
  七九八页 第七行
  同将“五”字误写成"人"字。藕官、豆官等四人个人。
  第六十三回坐中间庚者陪一盏。
  一五○一页 第八行
  八一八页 第七行
  同将"同"字误写成"间"字。
  他还唱了一个四儿。
  一五○五页 第三行
  八二一页 第六行
  同将"曲"字误写成"四"字。
  贾珍文子。
  一五一九页 第一行
  八三四页 第一行
  同将"父"字误写成"文"字。
  所有大臣皆嵩呼颂不绝
  一五一九页 第一行
  八三四页 第一行
  同将"高"字误写成"嵩"字。
  例子就举这么一点,虽然只是一小部分,但我想也足够说明问题了。在两本中同样能将“人”字误写成“入”字,能将“唱了一个曲儿”误写为“唱了一个四儿”,像这些罕见的类同抄录错误,这里面必有一个母本与子本的血缘关系问题,如果其中某一抄录者不是照猫画虎,当然绝不会出现以上类同抄录错误。
  这一切到底又说明了什么呢?
  在这里,我想先澄清这么一个问题。
  在“己卯本”与“庚辰本”的版本问题上,除了冯其庸认为现存“庚辰本”是从现存“己卯本”抄录而来之外,大部分人认为现存“己卯本”是从“己卯”原本抄录而来;而现存“庚辰本”则是从"庚辰"原本抄录而来。至于现存“庚辰本”是为过录本,还是为原本,我们留作后面专门讨论。我此处想来谈一谈所谓“己卯本”与“庚辰本”的提法问题。
  就版本名称的提法而言,我认为将怡府抄录的《石头记》定名为“己卯本”,将北京大学图书馆收藏的带有"庚辰秋月定本"字样的《石头记》定名为“庚辰本”,这倒没有什么。但如果以“己卯本”上有"己卯冬月定本"字样而就认为现存“己卯本”第一回至第七十回(包括残缺章回)的“祖本”成书于“己卯”年;同样的道理,以现存“庚辰本”上有"庚辰秋月定本"字样,而认为“庚辰本”第一回至八十回的“祖本”成书于"庚辰"年(魏绍昌著的《红楼梦版本小考》中的图表就是这一方面的例子),我认为就不对了。
  在这里,我请注意一下这样一问题:“己卯本”上署有“己卯冬月定本”字样仅仅署在第三十一回至四十回总回目之下,它并没有署在其它各总回目扉页之下。在这里除过第六十一回至七十回的总回目下署残缺不全,第一至第十回残缺无总回目之外,还保留了一个第十一回至二十回的总回目;此总回目之下并没有署"己卯冬月定本"字样。还有,“庚辰本”保留了第一回至八十回各总回目扉页,但“庚辰本”在第一至第四十回每个总回目扉页之下并没有下署"定本"年份;而却在第四十回至八十回各个总回目扉页之下署有"庚辰秋月定本"或"庚辰秋定本"字样(请参图片)。
  “己卯本”原件(图12)
  “庚辰本”原件(图13)
  既然“己卯本”和“庚辰本”的总回目下"定本"署年若此,我们在此能不能这样的认识问题:即"己卯冬月定本"乃是指《红楼梦》的第三十一回至第四十回的成书时间;而"庚辰秋月定本"则是指《红楼梦》的第四十回至八十回的成书时间而言。我认为这样提出的问题是顺理成章的。
  既然《红楼梦》的前八十回各部分"定本"是如此分批而成,那么我们一贯认为的现存“己卯本”的“祖本”成书于“己卯”年和现存“庚辰本”的“祖本”成书于"庚辰"年显然都是一种粗心和误会。
  我们前边已经说过,既然《红楼梦》第四十回至八十回于"庚辰"年才"定本",这里根本不存在什么“庚辰本”是从“己卯”年"定本"的“己卯本”抄录而来的问题。但从我前边为大家提供的第五十七回和六十三回两个版本罕见的正文错字类同来看,这里又说明两个版本显然又存在着一个母本与子本的血缘抄录问题。那么,现存的“己卯本”和现存“庚辰本”的母子血缘关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在这里,恐怕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怡府所抄录的《石头记》是从现存的“庚辰本”抄录而去,或者是从现存的“庚辰本”的第二代抄本抄录而去;并不存在什么现在“庚辰本”是从怡府《石头记》抄录本抄录而来的问题。
  当然,我这里所说的怡府抄本是从现存的“庚辰本”抄录而成,乃是指第四十回至八十回而言,并不包括前四十回在内。
  在这里,可惜的是怡府抄录的“己卯本”第六十一回至七十回的总回目是一个残页(见图片十四);“己卯本”又缺第四十回至五十五回半,也缺第七十一回至八十回,自然也看不到这几处的总回目扉页全面目。如果不是这样,这一问题就很容易澄清了。
  “己卯本”原件(图14)
  二、“庚辰本”是原本——“庚辰本”朱笔眉批笔迹的研究冯其庸在研究“庚辰本”和“己卯本”两个版本时,大约过于偏重于两个版本与正文的研究,而疏忽了“庚辰本”的朱笔批语、特别是朱笔眉批的笔迹研究。这一小小疏忽不仅对《红楼梦》的版本研究来说是不幸的,而且"庚辰"眉批笔迹的研究对脂批、脂砚斋以及脂砚斋与畸笏叟是一是二,还有对于《红楼梦》的内容研究的得失,它都是至关重要的。
  冯其庸认为现存“庚辰本”墨抄正文部分是从现存“己卯本”抄录而来,关于“庚辰本”的朱笔眉批则是"毫无疑问应是己卯原本上的批语"。他虽未明言但含义之下,亦不外乎“庚辰本”的文字是由两个版本抄录而来:一是现存“庚辰本”的正文是由现存的怡府抄录的“己卯本”抄录而来;二是现存“庚辰本”的朱笔批语则由“己卯”原本抄录而来。这里冯其庸疏忽了几个问题:一是“庚辰本”的抄录者既然能借到“己卯本”原本,为何不从“己卯”原本来抄录正文,而反而从怡府抄录的“己卯本”来过录;二是现存“庚辰本”的朱笔眉批既属抄录,为何它的朱笔眉批字迹潦草,行楷不一,同页眉批的数十字笔迹大相悬殊。这难道是过录批语中应该出现的正常现象吗?
  为了说明问题简便,一目了然,我给大家复印了“甲戌本”过录眉批两页,“己卯本”过录眉批两页;“庚辰本”朱笔眉批笔迹差异悬殊到处可见,但不可能都复印,我只摘取了第276页、277页、299页、302页、308页、444页、476页、477页、544页、570页,共计十页。我想,它足够说明问题了。
  通过“甲戌本”和“己卯本”的四页眉批,我们可以看到,凡属过录的眉批,必然字迹恭正,过录得很认真,眉批的抄录笔迹也前后保持一致。这是过录的正常现象。
  然而冯其庸认为的“庚辰本”的眉批,“毫无疑问”的“应是”从“己卯原本上”抄录来的“批语”,但就我们列举的十页“庚辰本”眉批笔迹的复印件来看,却出现了下列与"抄录"者笔迹不相容许的几个问题。
  一、首先是字迹潦草。如277页和477页。就这一种笔迹而论,它显然为文字过录笔迹所不容许。所谓抄录批语,应当如同抄录正文一样:因为抄录的批语如同抄录的正文一样,它是抄给别人看的,哪有几十万字的正文抄录得如此认真,而寥寥数条眉批却抄录得如此草率。
  二、行楷不一。如276和277页,302页同页,444同页,476和477页。就这四处六页来看,每两处眉批合起来也不过百把个字,却出现了行楷不一的数种笔迹。276页“可从此批”四字写得如此认真,而后边九十余字却写得如此潦草,其它几处类同。这一种情况也不是抄录眉批所应留下的怪现象:难道抄录眉批时还得在同页之内换几种笔法?这一种情况恐怕在抄录文字时永远不会出现,然而它在“庚辰本”的眉批中却比比皆是。
  三、笔法不一。如276页“可从此批”,299页“颦儿方可长居荣府之交”,302页“兆年不易之朝,永治太平之国,奇甚妙甚”,和544页507页几处眉批。几处都是正楷,但前三处和后两处的笔迹就显然不大一样了。后两处比前两处要显得拙劣得多了。我亦几疑此几处笔迹不是出自一人之手。还有277页和302页的两处行书来看,我亦几疑这两处的笔迹不是出自一人之手。但是,既然几处笔迹不是出自一人之手,难道抄录寥寥数条眉批,在同时之内,还得雇用几个人抄录不成吗?我想这一种抄录文字现象恐怕永远也不会出现。
  四、虽然眉批的书法不一,字迹相差甚为悬殊,但经仔细查对,眉批中的各条批语中的某些特殊笔形走势却颇相一致。如还有不论眉批中批语的笔迹如何变异,而落款署名署年的笔迹却始终保持一致。这些都证明“庚辰本”朱笔眉批乃出自同一人之手。
  五、既然“庚辰本”朱笔眉批出自同一人之手,那么此眉批的抄录者为什么要在同一页寥寥几十个字之内和同一时间内抄录眉批要换几种书法和几种笔迹,这有必要吗?不论是书写或抄录文字,它将都不会出现这一怪异现象的。这种现象除非仿造时才会出现。难道“庚辰本”的眉批抄录者是在伪造文物吗?
  六、从“庚辰本”朱笔眉批的变化来看,它既相同又不相同,这些又相同又不相同的笔迹差异显然留下了时差感,即就是笔形走势因下笔时间不同留下了不同的笔形痕迹。这个我们大家只要看看“庚辰本”各页的笔形变化都有这种感觉。
  只要读者认真留意一下某些名人留下不同时期的笔迹,也留意回顾一下我们自己的每个时期所留下的笔迹,都会发现:每个人的笔迹都会随着时光流逝而"走形"。这是很自然的。到此,我们将会发现,庚辰本朱笔眉批的笔迹甚异造成的原因,是因为这些眉批并非某一个短时期内留下的特定产物,更非什么抄录者在抄录批语的数日内所为;它是因为下批时间的不同才造成了眉批笔迹的差异。
  既然“庚辰本”的朱笔眉批的笔迹如此,我们在“庚辰本”朱笔眉批的笔迹研究上只能下这样的结论:“庚辰本”朱笔眉批行楷不一,字迹潦草,笔迹甚异,乃是因为批者随看随批,并因时相差久远留下的痕迹;它不是抄录者的笔迹;乃是批者的手迹。也可以说此“庚辰本”朱笔眉批乃是脂砚斋的手迹,除此之外,在“庚辰本”朱笔眉批笔迹研究上,没有别的出路。
  既然“庚辰本”的朱笔眉批笔迹乃是脂砚斋的手迹,那么,现存“庚辰本”自然乃是《石头记》的原本,并不是什么抄录本。
  三、“甲戌本”的成本年限
  《红楼梦》的古老的版本,除了怡府抄录的“己卯本”和“庚辰本”外,还有一个胡适从刘铨福手中购买到的“甲戌本”。此本曾经多次印刷,并题名为《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石头记》。
  对于此本的“祖本”年限,胡适在他的序言中写道:
  甲戌是乾隆十九年,一七五四,这个钞本后来就称为“甲戌本”。
  这个甲戌本子是世间最古老的《红楼梦》写本。
  直到今天为止,还没有出现一部钞本比甲戌本更古的。(见“甲戌本”序言1~2页)
  红学界历来也颇采此说。比如说魏绍昌在他的《红楼梦版本小考》图表中就将“甲戌本”的“祖本年份”注释为"乾隆19年甲戌(1754)"(见其文53页)。
  对于此本定名为《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石头记》,我认为比给怡府抄录的《石头记》版本定名为“己卯本”和给徐星署收藏的八十回《石头记》版本定名为“庚辰本”还要荒诞。因为怡府本虽并非全为“己卯”年抄录的版本,但其中第三十一回至四十回毕竟还“祖本”于“己卯”年;徐星署收藏的《石头记》虽并非全为"庚辰"年定本,但其中的第四十一回至八十回毕竟还是为“庚辰秋月”定本。但刘铨福收藏的《石头记》版本就大不一样了,这里面却丝毫没有“甲戌”年定本的成份。也即就是说,它虽为一部难得的《红楼梦》版本珍品,但此本的“祖本”却并非定本于“甲戌”年。
  胡适和其他一些红学家认为此本的“祖本”定本于“甲戌”年,主要依据于此本第一回中的“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一语。对于此一句话,我们不妨来摘录此一句话的起因。
  “甲戌本”写道: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这《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虽有些……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见“甲戌本”第一回9~10页)
  “甲戌本”与“庚辰本”此处文字有出入:“甲戌本”在五言绝句前多出了"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在五言绝句后多出了"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
  “己卯本”此处残缺不全,不得而知。
  通过以上抄录的文字,我们可以看出"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这一句话乃是后来后插进去的,也是硬塞进去的。它虽和“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当补在同时(都用了一个"至"字),但前一句补插得很自然,因为它的补插位置得当;后一句却补插得极不协调,因为它补插在五言绝句的后面。它若插补在五言绝句的前面,即插补在“金陵十二钗”和“并题一绝云”两句话中间,那可能要好一点。
  此一句话像脂批,又不像脂批。不论怎么说,此一句话是一种注释说明。它的意思不外乎说明《红楼梦》的各种古老版本(如“己卯本”和“庚辰本”)定名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乃是因为脂砚斋在“甲戌”年“抄阅再评”时才重新作出的决定。此句话的全部含义是:此书开始虽托名为《石头记》,但按其书以言情为主,它可定名为《情僧录》;又按书中“红楼梦十二支”曲名,又可定名为《红楼梦》;又可取东鲁孔子作《春秋》之义,也可定名为《风月宝鉴》;又可因此书是演金陵十二个女子的,当又可定名为《金陵十二钗》;但此书到“甲戌”年,"脂砚斋抄阅再评"时,才决定了“仍用”《石头记》作为书名。此句话,丝毫没有说明此所谓“甲戌本”的“祖本”成书于“甲戌”年的成份。
  一句话,此“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一语,它只是说明了《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作为书名的年份;而不是说明此所谓“甲戌本”“祖本”的成书年份。我们今天以"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为此书定名为“甲戌本”,完全是一种误解。
  我们前边说了用“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为此书“祖本”定名为“甲戌”年版本,它完全是对“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的误解,那么,此版本到底是不是一部到目前发现的“最古老”的版本呢?此本的成书时间又大概在于何时,这个,我们不妨用“己卯本”“庚辰本”来和它作以对比。
  一、“己卯本”第一回和第四回都将甄士隐之女定名曰“英菊”,到第七回更名为“香菱”;“庚辰本”亦类同。但“甲戌本”第一回和第四回却将甄士隐之女定名曰“英莲”,到第七回虽然也更名为“香菱”,但此章回回目仍用了“送宫花周瑞叹英莲”。
  二、“己卯本”第五回十二钗正册第二页,有关元春歌词的最后一句为“虎兕相逢大梦归”;而“庚辰本”和“甲戌本”的此句却是“虎兔相逢大梦归”。
  由这两处文字可以看出以下情况: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己卯本”“庚辰本”“甲戌本”三本《石头记》的“祖本”成书时间顺序为:
  己卯本→庚辰本→甲戌本
  我在前边“庚辰本”一节已经讨论过“庚辰本”并不是过录本,而是实实在在的《石头记》原本,“庚辰本”上的朱笔眉批乃是脂砚斋的手迹。那么,我们现在不妨再借“庚辰本”的朱笔眉批来验证一下现存“甲戌本”的祖本是否为甲戌年所作,并验证它是否比“庚辰本”还早。
  为了使大家一目了然,我不妨再给大家复印一下“庚辰本”和“甲戌本”的两个图片(见图29、30页)。
  “庚辰本”原件(图29)
  “甲戌本”原件(图30)
  这两个图片很简单,我想谁都可以看出“庚辰本”上脂砚斋亲笔批的几条眉批被“甲戌本”过录为回前批。“庚辰本”为原本,其朱笔眉批为脂砚斋的手迹,“甲戌本”为过录本,到此可能谁也无法否认现存“甲戌本”肯定要比现存“庚辰本”晚得多。
  到此,我想,说什么也是多余的了。由此,可以得出,“甲戌本”并不是最古老的本子,同样的道理,给此本定名为“甲戌本”也是不中肯的。至于此本的其它有关问题,它不属于此节所要讨论的范围。
  四、所谓“靖本”的脂批
  在《红楼梦》抄本中,曾一度出现过一个靖氏藏抄本。对于此一抄本,孙逊在其《红楼梦脂评初探》一书中介绍道:
  此本于一九五九年在南京出现,后就传闻“迷失”,至今不知下落。当年,毛国瑶同志见过此本,据他介绍:此本存七十七余,内缺第二十八、二十九两回,第三十回残失三页。共十厚册,由十九个小分册合并装订而成。未标书名及抄写年月,书已破旧,纸张脆黄,从各方面看应是一个乾隆抄本。书中附有大量批语,批语形式及双行夹批、行间侧批、眉批、回前回后批,朱墨两色相杂。其中双行夹批都很整洁,眉批间有错乱,行间侧批尤多讹乱。据毛国瑶同志说:此本为靖氏所藏。靖氏是旗人,原籍辽阳,上世约在乾、嘉时期移居扬州,清末又迁居南京。书中所钤“明远堂”篆文印章,即为靖氏堂名。看来此书是收藏者的先人所藏,后由扬州带来南京,其来源盖很早。可惜这样一部重要的抄本后却“迷失无稿”,至今不知下落,真不免使人“叹叹”!
  但此本能使今天《红楼梦》研究者得益的是,当年毛国瑶同志曾将此本与有正本对勘,摘录了为有正本所无的批语一百五十条。这些批语有些为其它早期脂本所没有,有些虽然其它脂本有,但却可以用它来校补它本的讹误;其中并涉及到一些非常重要的问题。故在此本尚未重新发现之前,这些摘录的脂批具有一定的资料价值。(见《初探》22~23)
  孙逊写完这些之后又注云:
  毛国瑶同志摘录的靖本批语,已为不少书刊编录。如南师《文教资料简报》一九七四年八、九月号,南师中文系所编《红楼梦版本论丛》,北师大所编《红楼梦研究资料》等。(同上)
  恕我孤陋寡闻,我到现在还未见到各报刊刊载毛国瑶摘录的一百五十条“靖本”脂批。我所见到的是一些红学们为"校补"其它脂本讹误而引用的“靖本”的有关批语。我想就我见到的这些零星“靖本”批评来谈一谈“靖本”存在的问题。
  还有俞平伯曾将靖藏本的主人靖应鹍转给毛国瑶、毛国瑶又转给俞平伯的“夕葵书屋石头记卷一”的批语复印在《集刊》第一辑上,我现在不妨再复印一次,以作借鉴。
  (图31)
  复印件中的“夕葵书屋”一事,蔡义江在他的《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里曾作过说明,现不妨抄录如下:
  “夕葵书屋”是《康朝雅颂集》(其中选录有敦诚等有关曹雪芹的诗)的主要编纂者乾嘉时著名文士吴鼐的书斋名,可见此本亦非一般藏本。(见其书459页)
  有关“靖本”的情况基本就这些,现在我们来谈有关“靖本”脂批的问题。
  第一处,是关于曹雪芹卒年的批语。“靖本”写道:
  此是第一首标题诗,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芹为泪尽而逝。余常哭芹,泪亦待尽。每思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赖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愿造化主再出一脂一芹、是书有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原矣。甲申八月泪笔。(标点符号为俞平伯所加。此批请参靖藏本主人靖应鹍转寄给俞平伯的所谓“靖本”复印件一张。)
  第二处,“靖本”在第十三回有一条双行夹批。批语为:
  九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棠村。(抄自孙逊《初探》35页)
  第三处,“靖本”在第十三回正文“另设一坛于西帆楼上”(“己卯本”、“庚辰本”、“甲戌本”俱作“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批道:
  何必用“西”字?读之令人酸笔!(鼻。吴恩裕注)(抄自吴恩裕《丛考》294页)
  对于“靖本”这一条批语,吴文没有说明是侧批,是双行夹批,还是眉批。
  第四处,“靖本”第十三回有一条批语为: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言其意,令人感切悲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是以此回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抄自《丛考》281~282页。标点符号、注释全为吴恩裕所加)
  第五处,“靖本”有一条朱笔眉批为:
  可从此批。通回将可卿如何死隐去,是余大发慈悲也。叹叹!壬午季春。畸笏叟。(抄自《集刊》第一辑戴不凡一文235页)
  第六处,“靖本”在二十二回有两条眉批。
  第一条为:
  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事,今知者聊聊矣,不怨夫!(朱眉)
  第二条为:
  前批,书(知)者聊聊,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杀!(前批稍后墨眉)(抄自《初探》44页。注为孙逊所加)
  第七处,“靖本”在二十二回后的批语为:此回未补成而芹逝矣,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第八处,“靖本”第二十六回在“巧姐”名字后(吴恩裕语)批道:
  应了这话固好,批书人焉能不心伤!狱神庙相逢之日,始知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实伏线于千里。哀哉!伤哉!此后文字,不忍卒读。辛卯冬日。(抄自《丛考》286页)
  第九处,“靖本”在第四十一回“妙玉送茶”一段文字上批道:
  尚记丁巳春日,谢园送茶乎?展眼二十年矣。丁丑仲春。畸笏。(抄自《丛考》285页)
  对于以上人们经常引用的九处“靖本”批语,第八处的二十六回“狱神庙”的“辛卯冬日”一批,第九处的四十一回“丁巳春日”“送茶”的“丁丑仲春”一批,此两处批语来历不详,我不准备谈。对于第二处第十三回的“靖本”所署“棠村”之名一批,我也准备暂且不谈。“靖本”第一处、第三处、第四处、第五处、第六处、第七处的所谓批语,好就好在还有别的版本批语照应文字在,我想结合“甲戌本”和“庚辰本”的有关的照应批语来谈一谈,通过互相对比来看一看,到底是“靖本”批语正确还是“靖本”批语是一种篡改后的赝品。
  第一处:
  “靖本”有关曹雪芹卒年问题的批语,“甲戌本”第一回也有文字大体相同的批语,现抄录如下:
  第一条批语抄在五绝“谁解其中味”之下,为:
  此是第一首标题诗。
  第二条是眉批,为: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余不遇獭头和尚何,怅怅!
  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本?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
  甲午八月泪笔
  对于这一处批语,一般人都认为“靖本”的“甲申八月泪笔”一批为正确。这一点,特别是俞平伯,他还专门写了《记“夕葵书屋〈石头记〉卷一”的批语》一文论证了这一问题。
  我想就这一处批语提出下面几个问题:
  这一处批语,从批语的口气“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或如“靖本”的“今而后愿造化主再出一脂一芹”来看,都说明此一批语为脂砚斋所下。这一点诸红学家毫无疑义吧。既然如此,脂砚斋在“甲申”年尚且活着;但为什么脂砚斋在“己卯冬夜”每每下批之后,却突然失踪了呢?为什么在“壬午”年之后全部换成“畸笏”的批语呢?为什么在“己卯”五年之后的“甲申”年又突然下此一批呢?若因脂砚斋死去而换为畸笏,脂砚斋当死于“己卯”冬夜后不久,绝不会死在“己卯”年之后的第五年“甲申”年“八月”之后。这是一个问题。
  第二,从这一处批语的口气来看,此批语为批者最后的一条“绝笔”批语。既然为绝笔批语,此批当批在批者临死之前不久。然而,脂砚斋不是别人,他乃是张宜泉的化名,张宜泉却死于“甲午”之后的第二年“乙未”年(详见此书第五部分《脂砚斋》)。这又足见“甲戌本”的“甲午八月泪笔”无误;而“靖本”的“甲申八月泪笔”一批,本是为"纠正""讹误"。谁知却弄巧成拙,反而露了马脚。
  第三,我们再来看看此一批的位置。“此是第一首标题诗”,在“甲戌本”它批在“谁解其中味”五言绝句之下,它和“甲午八月泪笔”的眉批并没有批在一处。“甲戌本”“此是第一首标题诗”乃是属于双行夹批,它下批的时间应当比较早;“甲午八月泪笔”一批虽然也是因“谁解其中味”一诗所引起的,但它的批语位置却在眉上,而且此批的下批时间属最后一条绝笔批语:两条批语不仅位置对不上号,而且下批的时间也对不上号。从这些情况来看,“靖本”的“甲申八月泪笔”一批实际上乃是把不同位置不同时间的两条批语硬扯到一块的复合批。舍此没有别的结论。
  由此可见“靖本”的此条“甲申八月泪笔”一批,乃是将“甲戌本”的两条批语综合之后,又加工并修改了其中的某些文字,并又觉得脂砚斋不当卒于“甲午”年之后,而又将"甲午八月"的署年改为“甲申八月”,便形成了此一条“靖本”批语。
  第三处:
  “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第十三回中的一个阁楼名俱写作“天香楼”,而“靖本”却写作“西帆楼”;并且在“另设一坛于西帆楼上”批道:“何必用‘西’字,读之令人酸笔!”
  对于“靖本”的此一批,我想提出这么一个问题:“靖本”的此一批是照应了“甲戌本”第二回正文“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侧批的“‘后’字何不直用‘西’字,恐先生堕泪,故不敢用‘西’字。”但是它却无法照应“靖本”中篡改的另一条批语中的"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一语。因为其它各本正文均作"天香楼",“靖本”正文却作"西帆楼";既然“靖本”第十三回正文作“西帆楼”,那另一条批语中的“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语又来源于何处呢?这不能不是一个漏洞。可惜的是“靖本”没有将另一条批语改为“秦可卿淫丧西帆楼”,若此,对“靖本”此条批语来说,方不失为一高着,可惜的是“靖本”脂批的篡录者失误了。
  第四处:
  第十三回“靖本”的“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一批,看起来,是“靖本”的此条批语批出了第十三回秦可卿与贾珍翁媳通奸及其死亡的全部情节,但实际只要我们查一下“甲戌本”原批就会真象大白:“靖本”此条批语乃是由“甲戌本”三处批语合併成的一条批语。
  我们来抄录一下“甲戌本”中和此批有关的两条批语:
  第一条为回末的一条眉批,批语为:
  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
  还有一条回后批: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
  “甲戌本”的“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缺四五页也”是一条眉批,它是独立的一条批语。此条批语是批此回少缺四五页的原因的。“甲戌本”的“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因命芹溪删去”一批是回后批;它是批批者插手此事并“命芹溪删去”此一过节的原因的。这两条批语,不仅下批的位置不同,而且各批的内容也不相同,各有其独立完整的意思。
  还有,“甲戌本”虽无“遗簪”“更衣”字样,但“甲戌本”在此回正文"秦氏之丫环,名唤瑞珠者,见秦氏死了,他也触柱而亡"之旁有侧批一条道:“补天香楼未删之文”。“靖本”此批的篡录者显然将此三处脂批综合于一处,又想象了一个“遗簪”“更衣”的情节,遂将“甲戌本”眉批“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缺四五页也”与回后批合并后放到了回后批的末段,又增添了“遗簪”、“更衣”、“诸文”、“是以”八个字,又减去了一个“因”字,巧妙地组成了一个内容完整文字无误的“靖本”批语。但是此批语的篡录者,如我前边说过的,他忽略了一个问题:既然“靖本”此回中的阁楼名叫什么“西帆楼”,而不叫“天香楼”,那此批语中又何来“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与“删去天香楼一节”等“天香楼”文字呢?
  第五处:
  同样在第十三回,“靖本”又有一条朱笔眉批:“可从此批。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余大发慈悲心也。叹叹!”
  “靖本”的此条批语极不通。这一条合成批语可以说是一条极拙劣的伪造。此批的后一句“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余大发慈悲心也。叹叹”,它有什么“可从此批”可言呢?尽管脂砚斋的批语复出处不少,但“可从此批”一语根本安不到“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余大发慈悲心也”的头上。
  对于此一批,我们还是参阅“庚辰本”第十三回的几条批语。
  “庚辰本”第十三回后有一条朱笔批语:
  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余大发慈悲心也。叹叹!
  同回有一条眉批:
  可从此批。
  它批在"松斋云好笔力,此方是文字佳处"之前。请参复印件(见图19)。
  对于"可从此批"这四个字,一般人都认为此批孤零零,无从着落。俞平伯曾给它找到了一个位置,认为"可从此批"乃是指“甲戌本”同回的"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俞平伯的认识不对,但还对了一半。因为除了“庚辰本”的朱笔眉批怎么会对着“甲戌本”的眉批这一点讲不通之外;“可从此批”还有对着“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内容的这么一点意思。但“靖本”的将“可从此批”安在“庚辰本”的回后批“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头上,就未免风马牛了。
  “可从此批”,实际上指“庚辰本”此批之后的“松斋云好笔力,此方是文字佳处”这一批语的。它不仅位置对得上号,而且批语内容极为协调。
  自然还有"庚辰"批语出自脂砚手迹,它乃原始批语。
  由此可见“靖本”的此条批语是一条合併后的综合批语;而且伪造得相当拙劣。
  第六处:
  对于“靖本”第二十二回的有关脂砚斋与畸笏叟是两个人的批语"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我在此不想多说什么,因为在论证脂砚斋与畸笏叟是一是二里还要专门论证此一条批语。不过在此我略微涉及一下:
  一是“庚辰本”是原本,“庚辰本”的“前批,书(知)者聊聊;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乎”是脂砚斋的手迹,此批中根本就不存在“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的问题。
  二是“只剩朽物一枚”的“一枚”,乃取典《汉书·食货志下》中的“(贝)二枚为一朋”,其意不外乎,我与曹雪芹“二枚”组成“一朋”,曹雪芹这“一枚”已逝世了,今只剩下我脂砚斋这“一枚”了。
  还有,脂砚斋即是张宜泉,他本死于“甲午”之后的“乙未”年,根本不存在什么“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的问题。
  由此可见此一条“靖本”脂批纯属伪造。
  第七处:
  关于第二十二回末“靖本”的“此回未补成而芹逝矣”一批,它看起来比“庚辰本”回后墨抄批语“此回未成而芹逝矣”要正确得多,虽一字之差,可见“庚辰本”墨抄脂批谬在千里。但是,请不要忘记“庚辰本”回末还有一条朱笔眉批“此后破失,俟再补。”“靖本”的此条回后批乃是参阅此“庚辰本”的两条批语“完善”加工后的批语。我们不能用那一条批语“完善”与否来衡量那一条批语是不是属于脂砚斋的批语。在这里,我强调一个问题,往往正确的东西并不是原始的东西。我们不是经常在校正《红楼梦》脂批中的错别字吗?但是假定将我们校正过的脂批和未校正过的脂批在若干年后拿出来比较,又假定若干年后的研究人员得出这样的结论:校正过的脂批为原样;而含有错别字或用词不慎的缺文断字的批语为讹误的抄录批语。我们如果在若干年后亲临这一现场,我们不感到瞠目结舌吗?在此,我并不是说最原始的东西都是错误的东西,但是最正确的最完善的东西却往往并不是最原始的东西。
  关于“靖本”的脂批就谈到这里。“靖本”批语的篡录者很可能出于善意,也可能一直在校正脂批中的互相矛盾成份,不过他和我们今天研究人员不同的是,他没有将他的研究成果写成文章,而是直接篡改。对于有些“靖本”批语,确实起到了好的作用,如第二十二回的“此回未补成而芹逝矣”;有些“靖本”的批语只增加了原来脂批中未说明的情节,如"遗簪"、"更衣",这些“靖本”脂批内容虽不一定真实,但还不至于遗害无穷;但有些“靖本”脂批则大谬不然,如第二十二回的"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一批,它在《红楼梦》的研究史上,便铸成了大错。
  总的说来,“靖本”的脂批,它根本谈不上用来“校补它本的讹误”,“靖本”的脂批是研究、修改、补充综合加工过后的批语,它是一种赝品。
  五、“梦稿本”是稿本
  对于《红楼梦》的版本来说,1959年真可谓是一个收获的年头,此年不仅发现了一个“靖藏本”,而且发现了一个“梦稿本”。
  但可惜的是一个赝品的“靖本”却被诸红学家视为珍品;而一个货真价实的“稿本”却被诸红学家说成是赝品。
  比如说吴世昌曾认为“梦稿本”“其中前八十回未改以前的原文,是根据一个脂本《石头记》过录而来,而用墨笔删改的文字,是据一个高氏修改过的《石头记》抄本校改,故改后文字与程高刊行本相同”(摘自孙逊《初探》20页)。蔡义江也认为“有人认为此本是高鹗(兰墅太史)在续补《红楼梦》时所用的稿本,或认为是被高氏所采用的另一个人续补《红楼梦》的稿本。这些看法,都成问题。比较可能的倒是收藏者据程高本(印本或稿本)来涂改原抄的脂本而成的”(见《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457页)。这里的意思很明白,“梦稿本”中所“涂改”或“删改”的部分,不是出自修改稿本,而是来自抄配。
  对于“梦稿本”,我没有见过其他人写的一些文章,只看见了俞平伯写的《谈新刊〈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一文。俞平伯一文倒是作了比较客观的对比,当然其文中也有不少错误的东西。
  “梦稿本”到底是“稿本”还是"收藏者据程高本(印本或稿本)来涂改原抄的脂本而成的"赝品,因为我手中没有“梦稿本”,我不准备多谈,我在此只准备给大家提供两个东西,用它来和大家一同来商讨这个问题。
  一、俞平伯在其文中曾介绍道:
  宝玉咏蟹诗开首傍批:“另一行写”(三八页上,倒三行)。
  诗末傍批:“不可接,另一行写”(上,末行)。
  黛玉诗开首傍批:“另一行写”(下,一行)。
  诗末傍批:“另抬写”(下,三行)。
  宝钗诗开首傍批:“另一行写”(下,五行)。
  “酒未敌(改涤)腥”句傍批:“另一行写”(下,七行)。
  “众人道”句傍批:“另抬写”(同前)。
  (见《俞平伯论红楼梦》1102页)
  俞平伯认为这些“关于行款格式的指示”(同上)乃是“告诉‘手民’应该怎样抄”(同上)。俞平伯的这种看法是正确的。
  二、诸红学家们不是皆以为“梦稿本”的“涂改”部分是依据“程乙本”删改而来吗?我从胡文彬手中要来了“梦稿本”第六十五回的复印件一张,这里提供给大家(见图32)。
  这是“梦稿本”一张典型的“墨笔删改”文字。俞平伯曾凭着他的写作经历一眼就看出来第三十八回“指示”性的批语是一种“稿本”的“痕迹”;我想,我们凡是搞过写作的人,或干脆说清楚一点,凡是每每反复修改过稿件的人,都将会一眼看出,此第六十五回复印的一页,乃是修改过的文章的原样,它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收藏者"依据“程乙本”在"删改""原抄的脂本"。这里根本就用不着什么论证。对于这么一个极简单的常识,为什么一直搞写作的诸红学家们却熟视无睹,尽说些门外话,我真有些想不通。
  对于“梦稿本”,我不想多说什么,因为我手中没有此本。我在此只想说一句,“梦稿本”除了某些别人抄配的章回之外,大体而言,“梦稿本”是一种稿本。
  在写完以上文字之后,我还想补充一点看法,我认为“梦稿本”上的笔迹很有些雷同“庚辰本”上朱批的笔迹。对于这一问题,大家不妨用放大镜对照一下。
  当然,我所说的“梦稿本”的笔迹是仅指我所复印的这页的笔迹、或类同于此页笔迹的其它各页书写文字的笔迹,并不包括其它异类文字的笔迹。
 



 


第五章 脂砚斋
 
  一、引 言
  作为一个普通《红楼梦》的读者,接触到的自然是现版《红楼梦》,这个版本不仅是屡经修改过的版本,也当然更谈不上什么脂批了。但作为一个《红楼梦》的研究者来说,他不仅要研究《红楼梦》一书的情节、人物及其错综复杂的结构组合;还要研究版本演变;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研究对象,它就是《红楼梦》最早的版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原本中的脂砚斋的批语。
  《红楼梦》一书的作者虽然是曹雪芹,但在曹雪芹尚且健在的壬午以前,《红楼梦》一书的各抄本(自然包括其原本)都是以《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命名着,这就足见脂砚斋其人在《红楼梦》一书创作中所占的位置的重要了。
  《红楼梦》由于其创作的成功,虽然被一度诋毁为淫书,但随着历史的进步,人们思想的解放,《红楼梦》和其书的作者曹雪芹逐渐摆脱了厄运,但却苦了曹雪芹的好友至交脂砚斋。有些人大有好像不弄臭脂砚斋就不足以表现自己的进步,不弄臭脂砚斋就无法“捍卫”曹雪芹的“清白”,大有“清君侧”之举。有的因为脂砚斋在曹雪芹描写晴雯的“有一个水蛇腰”下批了“妙,妙,好腰!”和在“削肩膀”下批了“妙,妙,好肩!”一事而大骂脂砚斋下流;有的又反过来说脂砚斋带有浓重的封建意识;有的认为脂砚斋评语歪曲与曲解了曹雪芹的原意;有的则认为曹雪芹不该听脂砚斋劝告,删去了秦可卿与其公公的翁媳的一段通奸场面;甚至戴不凡在他的《畸笏即曹頫辩》一文中大骂脂砚斋(戴文指畸笏)“在《红楼梦》史上是个杀千刀的”(见《集刊》第一辑223页)。我认为,有些东西固然不好研究,每个人在研究中都难免有所失误,除此之外,也确实表现了某些人在研究方面的粗浅和无知,但这种大骂狠批脂砚斋的腔调不仅丧失了一个学者的风范,真要说来,一个在《红楼梦》问题上的罪人,恐怕是我们其中的某些人自己,而不是什么脂砚斋了。
  我们这些人为什么不想一想,脂砚斋毕竟是曹雪芹的好友至交,脂砚斋曾为曹雪芹的死亡而“泪已殆尽”;在曹雪芹生前,《红楼梦》就是以《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出现着;脂砚斋对曹雪芹的写作佩服得五体投地,曹雪芹并不是脂砚斋的雇用文人,曹雪芹为什么要听从脂砚斋的劝告而删去“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节;我们虽然不能说他们二人有一种不可分割的关系,但完全可以说他们有着一种志同道合的关系。这里必须弄明白一个问题:脂砚斋评《红楼梦》毕竟不是毛宗岗评《三国》,也不是金圣叹评《水浒》,这两个评者与作者完全是两回事,而脂砚斋与曹雪芹的关系则正好相反。既然如此,我们这样攻击脂砚斋与攻击曹雪芹到底有多大区别呢?
  我们的某些研究者自以为是,假若曹雪芹在世时,看到这些文章,除了对有些不明真象的见解不屑一顾外,对有些言论恐怕要感到很不满意了。
  我们为什么要一边拼命吹捧曹雪芹,一面又拼命诋毁谩骂脂砚斋呢?难道脂砚斋是隐藏在曹雪芹身边的小人阴谋家?《红楼梦》毕竟只是一部分小说;这部小说一开始就是二人通力合作,并且以"脂砚斋重评"出现着的,曹雪芹并以《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为书名而感到荣耀,而我们的研究人员却反曹雪芹之道而诋毁脂砚斋,恐怕大有不自知之明吧。
  我认为:虽然曹雪芹与脂砚斋的思想性格各方面绝不可能完全一样,即就是一个人,他的思想风格也在变异,这何足为怪;但他们毕竟是一对至交朋友,并且是《红楼梦》的通力合作者。而且这些脂评却都是曹雪芹在世时下批的,并且抄入正文的。虽然曾在曹雪芹逝世后的若干年内,脂砚斋仍下了无数批语,但就包括最后的"甲午八月泪笔"一批来看,我们看到脂砚斋对曹雪芹更为思恋更为崇拜了,毫无什么裂痕可言。我们何必将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加在脂砚斋的头上,置脂砚斋于死地呢?请原谅我不客气地说:攻击脂砚斋就是攻击曹雪芹;歪曲脂批就是歪曲《红楼梦》。当然这里并不包括一些不明真相的读者和研究人员。
  脂批的确切含义如何,脂批的观点正确与否,这首先牵涉到脂砚斋是谁的问题。现在我们一步一步来研究这个问题。等这些问题明白之后,我想我们再来对脂砚斋进行评判还为时不晚。
  二、历来研究
  对于历来的研究,我并没有见过某些人的原文,我所说的大部分来源于间接的,即后人所写的文章中谈到的一些东西。但这些文章大多是引用了引号,虽有摘章断句之嫌,但我想与原文不会出入太大。
  对于脂砚斋下定论最早的是清人裕瑞。他在《枣窗笔记》中写道:“《风月宝鉴》一书,又名《石头记》,……曾见其抄本卷额,本本有其叔脂砚斋的批语,引其当年事甚确”。又说:“闻其所谓‘宝玉’者,当系其叔辈某人,非自己写照也。所谓‘元、迎、探、惜’者,隐寓‘原应叹息’四字,皆诸姑辈也”。这些消息,据裕瑞自己说,是从他“前辈姻戚有与之交好者”处得来的,他的前辈姻戚当指他舅明义和明琳。关于这一说后来发展到吴世昌的脂砚斋乃曹雪芹的“叔父说”。吴世昌又根据脂批"经过见过"康熙末次南巡和批者"三十年前"曾广交"梨园子弟"等事,推断出脂砚斋当为曹雪芹的叔辈,其年龄当比曹雪芹大十余岁至20岁。
  这就是脂砚斋乃曹雪芹的“叔父说”。
  在裕瑞之后,新红学家的胡适根据“庚辰本”第二十二回眉批“凤姐点戏,脂砚执笔”推论出“凤姐不识字,故点戏时需别人执笔;本回虽不曾明说是宝玉执笔,而宝玉的资格最合。所以,这两条批语使我们可以推测脂砚斋即是《红楼梦》的主人,也即是他的作者曹雪芹”。由此得出“脂砚=爱吃姻脂的宝玉=雪芹自己”(见《集刊》第一辑戴不凡一文224页)。又根据“庚辰本”七十八回《芙蓉诔》里的许多解释文词典故的批语,认为此类批注“明明是作者自加的注释”。其理由是“其时《红楼梦》刚写定,决不会已有‘红迷’的读者肯费这么大的气力去作此种详细的注释”。随后,俞平伯也持此说在《红楼梦简论》中以“作者作书的心理,旁人怎么得知”为由得出“近来颇疑脂砚斋即曹雪芹的化名假名”。这就是脂砚斋乃“作者自己说”。
  胡适在提出"作者自己说"之前曾列举了“甲戌本”第十三回“树倒猢狲散”一批,同回的松斋云"语语见道,字字伤心"一批,同回末的宁府五条弊病之批,第八回回忆“金魁星之事”一批,按“看此诸条”批语得出:“评者脂砚斋是曹雪芹很亲的族人,第十三回所记宁府之事即是他家的事,他大概是雪芹的嫡堂弟兄或从堂弟兄——也许是曹颙或曹颀的儿子。松斋是他的表字,脂砚斋是他的别号”。此即是脂砚斋乃曹雪芹的“堂弟兄说”。
  红学家周汝昌依据“庚辰本”第二十六回的一条侧批“玉兄若见此批,必云:老货,他处处不放松,可恨可恨!回思将余比作钗颦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断言“明言与钗颦等相比,断乎非女性不合”;又依据同回宝玉"多情小姐同鸳帐"一语下批的“我也要恼”断言这“又是女子声口”,认为脂砚斋乃一女性。接着周汝昌又依据“甲戌本”一条侧批“先为宁荣诸人当头一喝,却是为余一喝”,认为此人不在宁荣府中,但又经历宁荣盛衰,系书中一主要角色,此一主要角色,经“反复思绎:与宝玉最好是书中主角之一而又非荣宁本姓的女子有三:即钗、黛和史湘云”。在这三个女子中,黛钗家庭的背景又与宝玉完全不同,唯有湘云家世几乎与贾家完全相似无异,又独她未早死,因此得出"疑心这位脂砚莫非即书中之湘云的艺术原型吧"。周汝昌又按脂批“哭煞幼儿丧父母者”一语,结合史湘云自幼丧父母为孤儿一事,得出脂砚斋乃《红楼梦》一书中的史湘云。
  此是脂砚斋乃“史湘云说”。(以上材料均录取于孙逊《红楼梦脂评初探》54~55页)
  以上是历来关于脂砚斋是谁的考证情况。
  虽然《红楼梦》原本是以《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出现的,双行夹批亦不少署名脂砚,“庚辰本”眉批中亦有署名脂砚者;但在"庚辰"眉批中署"畸笏""畸笏老人""畸笏叟"的批语却达四十八条之多。
  这随之而来的是除了脂砚斋是谁之外,还出现了畸笏到底是谁的问题。
  在畸笏的问题上,影响比较大的是俞平伯的“舅父说”和戴不凡的“曹頫说”。
  俞平伯主要依据“庚辰本”第二十四回在正文贾芸语“要是别的死皮赖脸,三天两头来缠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没有法呢”的侧批的“余二人亦不曾有此气”,认为作者和批者也“正有舅甥关系”;又依据“甲戌”第三回正文黛玉要见贾赦,贾赦传出话来"不忍相见"的眉批“余久不作此语,见此语未免一醒”,认为此批者严然以贾赦自居,而贾赦与黛玉也是一种舅甥的关系。由此俞平伯认为"畸笏是曹雪芹的亲戚,又长一辈,都不成什么问题。到底是什么亲戚关系?我以为大约是他的舅舅"(见《初探》68~69页)。
  这就是畸笏乃曹雪芹“舅父说”。
  关于畸笏叟的另一说是戴不凡,他主要依据“甲戌”二十八回脂批"谁曾经过?叹叹!——西堂故事“认为”畸笏是曹寅西堂生活的过来人"(见《初探》69页)。依据第十七至十八回正文“即宝玉未入学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句旁侧批的“批书人领至此教,故批至此竟放声大哭!俺先姊先逝太早,不然,余何得为废人耶”得出“畸笏是曹寅长女纳尔苏王妃的弟弟”(见《集刊》一辑戴文二四二页)。随后戴不凡又通过查对曹氏族谱,认为这位曹寅长女的弟弟既“不可能出于其堂弟曹宜一支”,也不可能是曹寅自己的两个“亲生子”,因为“两个亲生子早在康熙末叶死了”,而“只能从曹寅胞弟曹荃诸子中去找寻”,在曹荃之子中,自然是“非曹頫莫属了”(见戴文243~244页)。
  戴不凡在论证畸笏即曹頫时,曾列了以下对照文字,现不妨抄录如下:
  畸笏
  约生于1701年左右
  极可能是曹荃幼子
  幼而丧父母
  该是曹寅夫妇养大的
  难改口音的吴侬
  称石兄化身的宝玉为兄
  称纳尔苏王妃为姊
  受老爷——宝玉之父宠爱
  对贾府抄没联想自己经历耿耿于心,放声大哭这位曹寅的侄辈以"畸笏叟"自居
  曹頫
  约生于1701年左右
  今知曹荃的最幼子
  幼而丧父,估计亦丧母
  曹寅夫妇所扶养
  自幼由长期任苏织造的李煦妹养大
  是荃次子石兄(?竹村)幼弟纳尔苏王妃之弟曹寅生前将承家希望寄托于他
  曹家被抄没的当事人
  曹寅兄弟的子侄辈中最后只有他可能仍做闲官(见戴文249页)
  这是戴不凡的“畸笏乃曹頫说”。
  在畸笏乃曹頫的问题上,还有孙逊的一段话,好像特别有说服力,现不妨抄录一下:
  另徐恭时先生见告:靖本第五十三回有一条回前长批云:“祭宗祠、开夜宴一番铺叙,隐后回无限文字。浩荡宏恩,亘古所无,先兄□□,孀母无依,屡遭病故,□(生)不逢时,令人肠断心摧。……”(此条批语错乱不堪,此系笔者校读)这一条批语,极是曹頫口气。特别是其中“孀母”、“先兄”这两个称呼,唯有曹頫才符合其身份。证之于曹頫奏折中也有“仰副万岁垂悯孤孀,矜全骨肉之至意”、“不幸父兄相继去世,又蒙万岁旷典奇恩,亘古未有”等语,故可证批语中确有曹頫手笔,并据此推断畸笏叟即为曹頫。
  按:这条批语作为脂批中有曹頫手笔的证据,似可以说确凿无疑。但若据此推断畸笏叟一定便是曹頫,似还比较欠缺。因为这条批语毕竟没有畸笏叟的署名或唯他独有的落款年月。不过在现在持畸笏即曹頫说的论证中,这条论据是比较最有说服力的。总之,在可确知为"畸批"的批语里,特别是其中那些揭示生活素材的批语里,是确可以令人联想起来曹頫来的。起码,这些批语是和曹頫的身份相合的。(见《初探》70页)
  这是畸笏的曹頫说。
  历来脂砚斋畸笏叟的研究结果,大约就这些。出现了兄弟说、作者说、史湘云说、叔父说、舅父说、曹頫说,这里不仅存在着批者为谁的分歧,同时显然也存在着脂砚斋与畸笏叟是一是二的分歧。关于脂砚斋畸笏叟到底是谁,是一是二,我们下面再逐一进行剖析。
  三、脂砚斋畸笏叟是曹雪芹自己、兄弟、湘云、叔父、舅父或曹頫吗?
  我们首先来看看胡适首倡的俞平伯曾经承认的脂砚斋是作者自己一事。对于此一事,胡适仅凭“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事”这一条脂批而粗率地断言"凤姐不识字,故点戏时需别人执笔;本回虽不曾明说是宝玉执笔,而宝玉的资格最合。所以,这两条批语使我们可以推测脂砚斋即是《红楼梦》的主人,也即是他的作者曹雪芹。"对于胡适的这一论断,我认为颇为不通之至。胡适的这一"作者自己说"固然来源于他的《红楼梦》乃是作者“自叙传”这一基调,但胡适为何不想一想“甲戌本”第一回的几条眉批,“甲戌本”第十页有"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本"一批;同回第十一页也有"知眼泪还债之说,大都一人耳,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说得出",这些批语明明说脂曹是两个人,怎么会是一人?就凭着这两条批语怎么能认为脂砚斋为曹雪芹自己呢?至于俞平伯的"作者作书时的心理,旁人怎么得知"这一论点,俞平伯显然把脂砚斋当作一般批书者了,他否认了《红楼梦》的成书过程中有脂砚斋的直接参与这一事实。在此问题上,只要我们看看“甲戌本”第十三回末脂批的"因命芹溪删去"一批的口气,就可看出脂砚斋在《红楼梦》成书过程中的位置和脂砚斋与曹雪芹的关系了。脂砚斋何止于仅知"作者作书时的心理",而且直接参与了《红楼梦》一书的情节、场面、内容安排和定稿事宜。
  胡适在提出了"作者自己说"之时,还提出了脂砚斋为曹雪芹的"堂兄弟说"。对此一事,胡适仅大胆假设而已,并没有作详细论证。但孙逊在他的《红楼梦脂评初探》一书却认为此说还"不妨""暂时存疑"(见68页)。其所论据不外乎脂砚斋既然有将曹雪芹的王妃姑姑称为"先姐",当系贾府过来人;但又根据脂批中的"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本,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的"并列"(见64页)称呼和第十七回脂批中的"余初看时不觉怒焉,盖谓作者形容余幼年往事"的"所显示的关系也更象兄弟关系"(同页),以及其它条脂批所显示的同辈关系亦疑脂砚斋为曹雪芹的堂兄弟说。作为孙逊的论调,实亦不外乎出于“自叙传”这一基调,他也把脂砚斋当作贾府往事记叙的"过来人"了。但孙逊为何不反过来逆向思维一下,如果脂砚斋为曹雪芹同辈,那脂砚斋称曹雪芹的王妃姑姑为"先姊"又怎么解释呢?
  在脂砚斋是谁的问题上,周汝昌曾一度提出"史湘云说"。对于这一说,固然来自史湘云后来嫁宝玉的偏见;但周汝昌还有另一个凭据,就是脂批中有"回思将余比作钗颦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和"我也要脑"的语气出自女性口吻。对于这一论点,我认为就不妥。我们就撇开脂批者称"畸笏叟"、"畸笏老人"和脂批广交"梨园子弟"而不谈,难道只有女性才能称女性为"知己"吗?难道"我也要脑"一定要出自女性口吻吗?一个男性批者诙谐地戏谑一下又有何不可以?我觉得还是可以的:书中的女主人们仅仅是艺术形象,而不是真人真事,又有何忌讳。
  至于谈到清人裕瑞的“叔父说”,裕瑞的脂砚斋叔父说到底有多大的可靠性,我是很怀疑的。裕瑞首先承认他的脂砚斋是曹雪芹的叔父一事,他是从其"姻戚",也即是从其舅父明义明琳处得来的。但明义他们对曹雪芹和《红楼梦》的了解又如何呢?我们不妨看一看明义写的《题红楼梦》20首的前序。序言是"曹子雪芹出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花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其所谓大观园者,即今随园故址。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钞本焉",我们从明义序言中说的“大观园”即"随园故址"和他仅见过《红楼梦》的抄本来看,明义他们对曹雪芹和《红楼梦》亦不甚了了,更不要说对脂砚斋了。明义辈如此,裕瑞知道多少,可想而知。当然,最有发言权的当是曹雪芹的至亲好友敦诚之流,但敦氏弟兄从来避而不谈《红楼梦》,当然更谈不上详说《红楼梦》的内情和脂砚斋其人了。
  现代的“叔父说”的依据大部分来源于脂批的口气、态度和内容。
  若依脂批的口气态度内容来看,也难十分断定脂砚或畸笏即是曹雪芹的叔父。
  比如说,脂批"谁曾经过?叹叹!——西堂故事",我们假设如果曹雪芹曾与脂砚斋谈论过此一"西堂故事",那脂砚斋就不能感慨地批"谁曾经过?叹叹!"吗?难道只有亲身经历此一事者才有权下此批吗?
  又如脂批"批书人领至此教,故批至此,竟放声大哭!俺先姊先逝太早,不然,余何得为废人耶",如果脂砚斋其人也有先姊,也不幸早亡,看到此段后,竟放声大哭下此一段批语,又有何不可?难道非要与元春有姊弟关系的曹雪芹的叔父才有资历"放声大哭"而下此批吗?还有脂批"'树倒猢狲散'之语,今犹在耳,屈指卅五年矣!哀哉伤哉!宁不痛杀"、"旧族后辈受此五病者颇多,余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见于三十年后,今余想恸血泪盈"和"读五件事末完,余不禁失声大哭,三十年前作书人在何处耶",像这些批语的批者,难道非曹家人不可?难道只有曹家才沦落如此,别人家就没有类似此一段经历吗?既然别人家有此事,那么,既有此事也有与曹雪芹非同一般关系的至交好友看完此段后下此几条批语又有什么讲不通的呢?
  后来又出现了“舅父说”。“舅父说”实际上亦是“叔父说”的演变。因为舅父和叔父皆同属长辈这一范畴。俞平伯等人认为畸笏叟在黛玉与贾赦甥舅相见时下的"余久不作此语矣,见此语未免一醒"这一批语是畸笏严然以贾赦自居,由此可推出畸笏叟是曹雪芹之舅。我们就姑且认为畸笏叟和脂砚斋是两个人,但何以见得批者本人在看到贾赦与林黛玉一般甥舅关系时不是也想起自己与自己的外甥的关系而单指批者与作者的甥舅关系呢?在古代,谁人无有外甥?至于俞平伯硬将此第三回林黛玉与贾赦相见时的批语,牵涉到第二十四回贾芸与卜世仁借钱正文"……舅舅也就没有法呢"下批的"余二人亦不曾有是气"一语来论证曹雪芹和畸笏叟的甥舅关系,那也实在太牵强了。难道"余二人亦不曾有是气"一批,不应该解释为"我和曹雪芹虽然往往受到别人的冷遇,但我们在自己的舅舅面前,还没有受过这种窝囊气"吗?难道这种解释不更合适吗?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俞平伯的畸笏叟即是曹雪芹的舅父一说,不仅论据条款单薄,而且仅就这两条论据也毫无道理。
  至于戴不凡的畸笏叟"曹頫说",戴文为此写了二万多字专文,共列了十条对照,好像极能说明问题;但实际上只要略加分析,即可见"曹頫说"同样也站不住脚。
  戴文论证的一个重要依据,实际上亦未能逃出“叔父说”,即批者是曹府的"过来人"。在"过来人"的问题上,实际上演变成了"兄弟说"、“叔父说”、“舅父说”和"曹頫说",不过是某些人将脂批者分为"长辈"和"同辈",某些人在"长辈"中又分出“叔父说”和“舅父说”罢了。戴不凡的"曹頫说""过来人"是"同辈"和"长辈"的大杂烩,直至否定作者是曹雪芹。
  在"过来人"的问题上,戴不凡主要依据"谁曾经过?叹叹!——西堂故事",认为畸笏叟是曹寅家西堂生活的"过来人",并且依第十七至十八回正文"即宝玉未入学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之旁侧批的"批书人领至此教。故批至此,竞放声大哭!俺先姊先逝太早,不然,余何得为废人耶",得出:"畸笏是曹寅长女纳尔苏王妃的弟弟";所以,畸笏他才"对曹家被抄没事,记忆异常清晰"(见《集刊》一辑242页)。在这个问题上,对于"西堂故事"一类往事,象我前边所说的那样,难道听说不行吗?还必须亲身经历吗?比如说我们听到一个朋友给我们讲过去的某些隐事,我们有时也同样能下此一类感慨的批语。至于因第十七至十八回"俺先姊先逝太早"这一批语批在元春一事旁,而认为畸笏叟是纳尔苏王妃的弟弟,那就更荒唐了。这与俞平伯的“舅父说”所讲的道理实际上毫无二致。一个批者在看到书中的甥舅关系而想起自己的甥舅关系,一个批者在看到书中的姐弟关系而联想到自己的姐弟关系,这本是读者进入书中角色的普遍正常现象,有何足大惊小怪,又何必用批者的口吻硬附会批者即书中的某某人呢?我们好多知书达理的明白人为什么一进入某些问题的讨论时就糊涂若此。
  在此处,脂批还仅仅是旁观者的身份下批,虽然他以旁观读者的身份撞进了角色,但还只是感慨往事而已,批者还没有称元春为"姐",畸笏叟每每还在批语中称元春为"元春",但有些地方的称呼就不一样了。如“甲戌本”第十六回在正文平儿说的"那里来的菱姐,我借他暂撒个谎"旁就批有"卿何尝谎言,的是补菱姐正文"(见“甲戌”本167页),又在平儿此话后的"奶奶自然不肯瞒二爷的"侧旁批有"平姐欺看书人了"(见上批后第2页)。若按戴不凡和某些人的推理逻辑,那此两条批语中的"菱姐"、"平姐"的称谓岂不更有资格来说明批书人畸笏叟与书中平儿和香菱有血缘亲属关系了吗?要按此论,畸笏叟并不是什么元春纳尔苏王妃的胞弟,而是陪房丫头平儿和偏房香菱的胞弟或表弟了。能这样推理吗?能这样下结论吗?
  还有戴不凡因书中脂批每每称宝玉为“石兄”而得出畸笏"是荃次子石兄(竹村)幼弟"(见对照表)的结论。这又是一个以脂批在书中的"称谓"来研究书中作者和批者的身份与原形的例子。在“石兄”问题上,胡适一派曾根据“石兄”一批在脂砚斋的问题上产生了"兄弟说",戴不凡则在此又将“石兄”提高了一个辈份,不仅与畸笏即曹頫是同辈,而且是同胞,又是一个荒唐变形了的"兄弟说"。
  在《红楼梦》中,批者确实有以"舅"自居,但不是以贾赦自居。批者也每以"弟"谦称,用“石兄”屡见不鲜,有时还称贾琏为"琏兄",称薛蟠为"呆兄"。如第二十一回平儿与贾琏抢头髮一段的贾琏"口里说着瞅他不防,便抢了过来",“庚辰本”有侧批"毕肖。琏兄不分玉石,但负我平儿,奈何!奈何"(见480页)。又如第二十六回薛蟠请宝玉去过他的生日一段的薛蟠说"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庚辰本”有侧批"呆兄亦有此话,批书人至此诵往生咒至恒河沙数也"(见601页)。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奇怪的称呼,第二十六回宝玉与贾芸谈论谁家戏子好,谁家花园好的"又是谁家有异物"之下有双行夹批,批语为:"几个谁家,自北静王、公侯、附马,诸大家包括尽矣,写尽纨绔口角。脂砚斋再笔、'对芸兄原无可说之话'"。我们的诸红学家每每举“石兄”或甥舅、叔父等口吻,而此处脂砚又称贾芸为"芸兄",这脂砚斋对贾芸以"芸兄"相称,我不知又作何解释呢?若按此批的称呼来论脂砚或畸笏叟的辈份,那么脂砚斋即对贾芸称兄道弟,那脂砚斋自然又是贾宝玉即曹雪芹的侄辈了。在《红楼梦》中,脂砚或畸笏有时以贾赦自居,有时对宝玉、贾琏、薛蟠称兄,有时又称贾芸为兄,若按此种多样称谓来计算,脂砚斋或畸笏叟即是贾宝玉即曹雪芹的长辈,也是同辈,又是晚辈,这种研究逻辑我们不觉得太滑稽了吗?
  戴不凡在他的畸笏叟与曹頫的十条对比中,还列举了一条畸笏"幼而丧父",曹頫也"幼而丧父",可见二人是一个人。但幼而丧父虽不多见,但又何至曹頫呢?何况畸笏叟的批语中明明说他13岁丧父,而曹雪芹的好友张宜泉亦十三岁丧父,这不是更为事实吗?我们在此处先不谈畸笏叟是否为张宜泉,但就此一事,就足见戴不凡此条论据不足为据了。
  对于戴不凡的十条对比,比较可信的到是第一条,即畸笏叟与曹頫的年龄。戴文写道:现可见的畸笏署年批语,据靖本,始于丁丑(乾隆二十二年1757);署名时开始间称"叟"或"老人"则始于壬午(1762)——壬午批语中署"畸笏"二字的共十条、自署"老人"的三条、署"叟"的一条。但到了丁亥(1767)署"畸笏叟"的则共达廿六条,却没有一条再署"老人",更无仅署"畸笏"的了。一般总得年逾花甲才会自称"老人"或"叟"的;而且,叟虽亦老人之意,但读过《孟子》第一页的人都知道,"叟"的严格训诂应为"长者"或"长老"。从这里来看,大致可以推算畸笏生年约为1701年左右(1762年62岁,他自称老人间称叟;至1767已67岁了,故迳自称叟,甚至以朽物自命),这和曹頫的年事是不相上下的。(见《集刊》戴文244~245页)
  对于这个问题,粗粗看起来,甚为合理,因为一般"叟"或"老人"大都是指年逾花甲之人。但假设有些年仅五十岁的未老先衰者能不能称他为"老人"呢?我认为还是可以的。再者脂批中的"叟"、"老人"、"朽物"等称谓仅是批者自己签署还不是别人的称呼;如果这批者感觉到自己身心不佳,或甘愿在年未花甲之年以"叟"、"老人"、"朽物"作为自己的谐谑称谓,又有何不可呢?
  远的例子不说,我们就以曹雪芹的好友张宜泉为例。张宜泉诗稿五言近体临靠近末了的一首诗为《五十自警》。最起码来说张宜泉此年的年龄是五十岁吧。也就大家公认的,张宜泉卒于五十开外并不远。但张宜泉在七言近体末的《哭萧三甥》里有诗句为"龙钟尚策人间杖",按此一语,张宜泉在五十来岁就以"龙钟"之态自喻了。我认为称"叟"或"老人",最起码来说,称"叟"者,尚不至于"龙钟";张宜泉既然在五十左右就以"龙钟"自喻,那在此年龄称"叟"又有何不可呢?更何况脂批在"壬午年"就以"老人"自称;反在六年之后的"丁亥年"又专称"叟"。就年龄而论,"叟"大呢?还是"老人"大呢?这种称呼规律本身就如同儿戏,带着一定的随意性。
  至于"朽物一枚"的用语,颇有些"暮年""残生"的含义,但难道也只有老年或六七十岁的人才可如此称呼?我以为也大为不妥。"朽物"与"强壮"相对。作为自称来说,批者有觉得自己身心不佳,有如同"老人"之感,就可用此一词;并不像戴不凡解释的六七十岁的老人,也不是戴不凡解释的"朽物"如同脂批中的有关元春一批中的"废人"一语。脂批"废人"指批者伤感自己不成材,是实指;而"朽物"则为自嘲,带着一种谐谑成份。既然如此,我们又何能以"朽物"专指年逾花甲之人呢?在此问题上,我们亦不妨再借用曹雪芹好友张宜泉的诗句。张宜泉在五言近体中的第六十三首诗为《五十自警》;而《秋夜》为五言近体的第十三首,《题李四兄书舍壁》为第十四首,《怀曹雪芹》为第十二首。写《怀曹雪芹》的此时正是张宜泉和曹雪芹频繁的交往时期。按第十三首和第十四首与第六十三首《五十自警》的诗排列年差来看,张宜泉写《秋夜》和《题李四兄书舍壁》的年龄亦不过三十余岁,但张宜泉《秋夜》中却有"往事车中骥,余生爨下梧",在《题李四兄书舍壁》中也有"还应焚醉籍,从此惜残年"。如果我们硬要死搬硬套的解释"余生"和"残年"一词,那么,张宜泉写此诗时的年龄当不是三十余岁,而是年逾花甲之外的"老人""朽物"了。但这样解释合乎实情吗?
  曹雪芹的好友张宜泉在三十多岁就以"余生""残年"自嘲,在五十来岁便以"龙钟"相称;我们又何能肯定地说脂批中的"叟"、"老人"、"朽物"等词是专指年逾花甲之外"六十七岁"的人呢?
  所以,我认为戴不凡的论据及其所列的十条对比根本无一条成立。
  《红楼梦》不过是一部小说。既为小说,小说中的虚构人物,批者对书中的任何一个人物怎么谐谑称呼,我认为皆无不可。比如批者有时直呼贾政其名,有时称贾琏、宝玉、薛蟠为兄,有时称香菱、平儿为姐,有时则又称贾芸为兄,其中有什么辈份可言;有时看到书中的某些情节而联想起自己的某些往事而批一些类似批元春与宝玉姊弟的"先姊先逝太早"一类的批语,又何足为怪。像这类批语就是在现在一些读者中也会发生,何止脂砚一人,更不要说什么只有曹雪芹的叔父、舅父或曹頫才会有资格下此批语了。像这一类的批语,除非在现在的"独生子女"时代,人无姊弟关系,自然也就无甥舅关系,此类感慨的批语才会绝迹。然而,不要说脂砚畸笏叟没有生在这个时代,就是诸红学家也非生在计划生育的"独生子女"时代,何不理解这一点。
  研究《红楼梦》的人,大都把曹雪芹当作贾宝玉的原形;研究脂砚斋和畸笏叟的人,实际上一直也未逃出这一“自叙传”的范畴,这就是诸红学家一直在曹雪芹一家找脂砚斋和畸笏叟"原形"的根源。
  是的,到目前为止,我们尚没有查出曹雪芹确实有脂砚斋这么一个叔父一类人物;但我认为,我们就是查出曹雪芹有这么一个叔父,也无法断言脂砚斋就是曹雪芹的叔父。对于《红楼梦》来说,用“自叙传”来研究曹雪芹是徒劳的;用“自叙传”来考证脂砚斋和畸笏叟也是徒劳的。
  综如以上分析,按脂批的口吻来看,可以说他是一位"过来人";但他并不是曹雪芹家的"过来人",即不是曹雪芹自己、兄弟、叔父、舅父,也更不是什么曹頫,当然更谈不上什么"史湘云"了。至于他是谁,待我们讨论完脂砚斋和畸笏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之后再谈这个问题。
  四、脂砚斋与畸笏叟是一是二?
  诸红学家在对待脂砚斋和畸笏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的问题上,据孙逊在他的《脂评初探》一书中介绍:开始是俞平伯的"既然有两个名字,我们并没有什么证据看得出他们是一个人,那么就当他们两个人好了"(见俞平伯《脂砚斋红楼梦辑评》)。后来又有周汝昌吴世昌"列举了大量的内证外证,从评语的思想、观点、措辞、语气、称谓和评者的年龄及其与作者的关系等系列方面,详细论证了脂砚和畸笏为一人之化名"(摘自《初探》四四页。恕我到现在还未见周、吴二人的证据和论证过程)。
  但后来由于1959年“靖本”的出现,“靖本”上有一条墨抄眉批"前批知者聊聊,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杀",这时人们好像找到了一条脂砚斋与畸笏叟为两个人的铁证。随之而后,人们便开始研究脂批中畸笏叟与脂砚二人批语的特征,二人批语的特征再加上这条硬证,畸笏叟与脂砚斋是两个人的"二人说"便占了上风,可以说在这一问题上,达到了空前的统一,于是成为定论。因为谁也不怀疑“靖本”包括“靖本”中脂批的正确性,人们一直争论的好多不解之谜好像一下烟消云散,得到了解决。
  但事实果真如此吗?“靖本”此条眉批果真正确吗?畸笏叟与脂砚斋果真两个人吗?
  恕我见识不广,在我看到的畸脂"二人说"的文章应属于戴不凡的《畸笏即曹頫辩》和吴恩裕的《曹雪芹丛考》卷八《早期抄本〈石头记〉批语试解》中的第一篇《读靖藏本〈石头记〉批语和〈瓶湖懋斋记盛〉谈脂砚斋、畸笏叟和曹雪芹》一文。戴不凡在其文中专门写了"看一看畸笏批语的特征吧"一节。戴文除了重述“靖本”"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和脂批的"诸公之批"之外,还对脂砚斋和畸笏叟二人的批语不同特征进行了剖析。吴恩裕在其文中也在除了列举“靖本”此条批语外,还对脂批中的署年、署名不同以及二人批语特征不同进行了研究。并且还认为:《葬花吟》的批者是畸笏叟,其批中的"客"乃是脂砚斋;“甲辰本”三十回和"戚本"五十四回批语中的"圣叹"是脂砚斋,下此批者为畸笏叟。从而他们在“靖本”铁证的情况下,在又列举了好多"详实"资料之后,尽管他们的论证不同,甚至论证的结果互相矛盾,但他们却因此得出了一致的这么一个结论:脂砚斋和畸笏叟是两个人。既然我看到文章是这两篇,我也不妨借此两篇文章为例来说明一些问题。
  对于“靖本”中的脂砚和畸笏叟是两个人的这一条铁证,我们暂且留作后面再谈,我们先来谈谈戴不凡和吴恩裕论证脂砚斋和畸笏叟是两个人的其它各种材料。
  戴不凡在其章节文字一开始便这样写道:"这一点对于稍稍客观的读者来说,大概是勿须多作说明的:既然脂砚斋说过有'诸公之批',既然不署名的批者性别、身份、口吻等等又未尽一致,既然,今可见的有脂砚、畸笏等五人的署名……"(见《集刊》234页),这看来就是戴不凡认为脂砚与畸笏是两个人的几个方面。对于戴文提出的这几个方面,我们先不谈他所说的批语特征和署名问题,先来谈戴不凡笔下的脂批中的"诸公之批"这么一条所谓不成问题的问题。
  此条批语批在“甲戌本”第二回,它是一条眉批。批语全文是这样的:
  余批重出。余阅此书偶有所得,即笔录之,非从首至尾阅过后复从首加批者,故偶有所复处。且诸公之批,自是诸公眼界,脂斋之批亦有脂斋取乐处。后每一阅,亦必有一语半言,重加批评于侧,故又有于前后照应之说等批。(见23页)
  对于此条批语原文的全部含义,暂此不谈,但就批语中的"诸公之批,自是诸公眼界,脂斋之批自有脂斋取乐处"一语来看,并不像戴不凡说的"对于稍稍客观的读者来说,大概是勿须多作说明的",好像《红楼梦》中的署名不同的并且不同特征的批语皆来源于脂砚斋以外的"诸公"之手。实际上"诸公之批"的含义却恰恰相反:只要"稍稍客观"或"稍稍"有一点常识的人,都会看出此批语中的"诸公"并不是指下朱批的脂砚斋以外的畸笏等诸人;而是指《红楼梦》的读者对《红楼梦》读后的看法、批评,这自然包括《石头记》原版本中不属于脂批以外的批语,即《红楼梦》原版本某些收藏家在书中下的批语。在“庚辰本”上出现的"鉴堂"、"绮园"、"玉蓝波"署名的一类批语便是这种类型。除此之外,"诸公之批"也包括"护花主人"、"大某山民"、"太平闲人"和王梦阮《红楼梦索隐》一书中的批评以及其它后人的批评。我想这是一个并不难理解的问题。
  在下"批语"的问题上,我请诸红学家注意这么一个问题,作为一种著作,在当时会允许无数人来下批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成什么著作,岂不全乱七八糟了。我们每个作者会允许其他借阅者随便加批吗?自然不行。既然我们不能,曹雪芹会允许如此混杂下批的现象在他的稿本或誊清稿本上出现吗?
  至于《红楼梦》为什么会出现一种奇特现象,即矛盾混杂的边著边批现象,这里有一个特殊原因:即《红楼梦》是以"真事隐""假语村言"出现的,它里面藏有无数的"碍语",它里面有一种特殊的含义的错综复杂的"璇玑图",脂批除了在艺术方面做了一些赞美之词的批语外,脂批本身也在揭示一些内在含义,但又怕《红楼梦》一著的内幕披露而大祸临头,又不得不作一些掩盖性的甚止扰乱读者视线的一些批语。所以有些批语则更显得矛盾重重,好像数人在"打架"式的下批一样。这就是《红楼梦》为什么边著边批和批语混杂矛盾的背景。
  《红楼梦》边著边批,显然下批者是属于脂砚斋一人的"专利"的,并不是什么如同今天的传阅文件一样,谁看了也得下几句批语。至于“庚辰本”后来如鉴堂、绮园一类的批语,那皆后来收藏者所批,作者本人已无权过问了。我们不妨想想,我们在借阅别人稿件或书刊上会提笔信口雌黄吗?这样做恐怕太不自谅,也太不知做人之道了。
  从客观上来讲,《红楼梦》稿本是不允许五人以上的多人下批语的,《红楼梦》毕竟不是集体创作,岂容他人横加批点。
  还有,再附带说明一个问题,既然我们承认《红楼梦》稿本会允许五人以上的人下批,为什么又不见曹雪芹的颇具文才的好友敦诚弟兄和张宜泉署名下批呢?我们不觉得这是一个问题吗?
  所以,我认为戴不凡首先立论的"诸公之批"的"诸公"是脂砚斋以外的畸笏叟等人,并由此得出脂砚斋和畸笏叟是两个人的结论是站不住脚的。此句"诸公"的确切含义是指《红楼梦》的诸读者和鉴堂绮园这一类收藏家以及护花主人一类的批评家们。
  戴不凡在论证脂砚斋和畸笏叟是两个人问题上,另一个主要依据就是批语中显示出不同的"性别、身份、口吻"的特征,即用批语特征来证明批者脂砚斋和畸笏叟是两个人。
  在脂批用语的第一特征问题上,即脂批身份和态度的这一特征问题上,戴不凡在列举了数条批语后认为:畸笏叟"是一位身历其事的'过来人'"(见《集刊》234页),"他阅书中细节每每联想自己经历的往事,而且常常大动感情,抑止不住内心的感慨伤悲甚至恸哭"(同上);而"脂砚斋全部批语……未能发现有如此大动感情的"(见235页),脂砚斋只"是一个不动什么感情的旁观者"(同上)。戴不凡又曾依据“庚辰本”第十八回眉批中的"前处引十二钗总未的确,皆系漫拟也"一语,认为脂砚斋"连雪芹要写的主要人物十二钗姓名都弄不'的确'"(见232页),认为脂砚斋"和曹雪芹的关系根本就不像二位先生(周汝昌和吴世昌)所描绘的那样亲密无间,如同一体,而是存在着很大的距离"(同上)。
  在此处,我本来是谈戴文用用语特征来讨论脂砚斋和畸笏叟是一个人这一结论是否合理的问题的。但在此处,我还不想谈这一问题,这里倒先显示出这么一个问题:从戴文简单而奇异的结论将发现戴不凡在《红楼梦》的研究上浅薄到何种地步。戴不凡认为脂砚斋和曹雪芹关系平平,好像脂砚斋仅仅是租借来的一位批书商,而不是了解曹雪芹一家和《红楼梦》中的主要情节来源的一个门外汉,仅仅类乎一个旁观者。这种论调真令人吃惊!谁都知道《红楼梦》在曹雪芹生前就以"脂砚斋重评"而问世的,曹雪芹会让一个与自己关系平平的并且类似的"旁观者"的人点评吗?曹雪芹也会以《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为其著作命名吗?简直不可思议的结论。还有我们就按“靖本”有署畸笏的"丁丑"年批语来看,畸笏在丁丑年就已出现了。我们也姑且承认脂砚斋如“靖本”批的在"不数年"去逝。但就脂批署年来看,己卯年冬尚有脂砚斋署名批语若干条,最起码来说,己卯年冬脂砚斋尚且活着吧。我们暂且不说曹雪芹到底允许几人在其稿件上下批,就以《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为书命名而论,畸笏叟既然深知《红楼梦》一书的底里,畸笏叟即已在丁丑年(1757)已为《红楼梦》署名下批;曹雪芹为什么还要让脂砚斋在己卯冬夜(1762)继续作批,并在庚辰年(1760)仍以"脂砚斋凡四阅评过"为书命名呢?莫非批书人还把作书人要挟住了?这是一个极简单的道理。
  至于戴不凡认为畸笏叟喜欢用"叹叹"一词而脂砚斋未用,畸笏叟在批语中常用"石头记"而脂砚斋批语中"仅一见";畸笏叟每称宝玉为玉兄,而脂砚斋称"玉兄"又"仅一见"(见238~239页);戴不凡企图用这些用语特征来划分畸笏叟和脂砚斋是两个人,我认为也未免能令人信服。每个人在不同时期将会有不同的嗜好,有不同的习惯,有不同的感情,在生活中如是,在用语习惯上也是如是,连某些人在某些时期的笔迹也可形成不同的特征,这恐怕不足为怪吧。我们只要回头看看我们自己过去的各时期的习惯特征包括笔迹的变化,我想并不难理解这些问题。何况就称呼来看,何止"玉兄";“石兄”一词,在批语中不是也经常出现吗?"玉兄"和“石兄”的称呼区别又怎么来划分?又划分些什么呢?
  还有戴文认为畸笏叟用"屈指"一类来计年,脂砚斋从来未用。我认为这也如同我以上所说的道理,这些论证都不足以为凭。
  前面谈戴文时,曾谈到他认为畸笏叟"是一位身历其事的'过来人'",他在下批时"常常大动感情"的;而脂砚斋的批语特征却"是不动什么感情的类乎旁观者"。但在这个"过来人"和"大动感情"与"不大动感情"的问题上,吴恩裕虽承认他们是两个人,亦用此两大类来区分脂砚斋和畸笏叟的特征,但他的划分标准却正好相反。即认为脂砚斋是"过来人",是"亲历者"(见吴文282页)是"大动感情的","有极其痛心的切身之感"(见283页);而畸笏叟正好相反。比如吴恩裕举的“甲戌本”第七回焦大骂主子"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之旁的"忽接此焦大一段,真可惊心骇目,一字化一泪,一泪化一血珠"一条侧批为例,吴恩裕认为这大动感情的,是脂砚斋的批语。吴恩裕又列举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之下的双行夹批"是醉人口中文法。一段借醉汉口角,闲闲补出宁、荣往事近故,特为天下世家一笑",认为这条"毫不感到痛心"(见283页)的双行批语的批者,"这个人是谁呢?我认为他就是那个畸笏叟"(同上)。
  还有,在对待第十八回宝玉在"三四岁时已得贾妃口引手传"句下批的"批书人领至此教,故批至此,竟放声大哭。俺先姊先逝太早,不然,余何得为废人耶"和"作书人将批书人哭坏了"一事上,吴恩裕认为此批为"过来人",即贾府或曹府"某些事实的亲历者"(见吴文282页)的脂砚斋所批。而戴不凡在此条批语是谁的观点上,却正好同吴恩裕相反:他认为此批属"曹寅长女纳尔苏王妃的弟弟"畸笏(见《集刊》242页)所批。
  吴恩裕又以"大观园用省亲事出现,是大关键事,方见大手笔行文之立意。畸笏"这一条批语得出,畸笏叟"都只是从文章结构上着眼,他对这件大事,并没有切身实感"(见吴文283页)。吴文认为畸笏叟只是一个"旁观者",他这一观点又正好与戴文认为脂砚斋是一个"旁观者"的观点相反。
  吴恩裕认为脂砚斋为曹雪芹家的"某些事实的亲历者"的"过来人",畸笏叟却不是曹府"某些事实的亲历者"、"他并非曹家的人"(见吴文284页)。但他却承认畸笏叟"是深知曹家的历史并且也参与曹家一些家庭活动,甚至他本人就是一个久居曹家的近亲"(见285页)。吴恩裕为此举出了三条例子。第一条通过第二十八回批的"大海饮酒,西堂产九台灵芝日也。批书至此,宁不悲乎!壬午重阳",认为"可知他对曹家的事十分熟悉"(见284页)。第二条通过“靖本”四十一回批的"尚记丁巳春日,谢园送茶乎?展眼二十年矣。丁丑仲春。畸笏",认为"他在少年时期是同雪芹在一起玩过"(见285页)。第三条通过第二十六回"惜'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等有关迷失稿件的批语,认为《红楼梦》虽然以"'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名义行世,但细查所有批语,在揭示书中故事与曹家事实的关系,记述已佚回目,指出拟写或已写而散失了的文字各点上,畸笏叟比脂砚斋做得都多"(见285~286页),"畸笏这个人即是不见得是曹家的人,但是他与曹家、曹雪芹以及《石头记》的关系,却十分密切"(见287页)。
  这是吴恩裕关于脂砚斋和畸笏叟是两个人的论述。在吴文的论述过程中,还算有一个明智的地方,就是并未敢否认脂砚斋为一般"旁观者"。虽然他认为脂砚斋是曹雪芹家的"过来人"是不对的,但毕竟首肯了《石头记》是以"脂砚斋重评"命名这一前提。
  但是,从吴文和戴文二人用不同的批语特征来划分脂砚斋和畸笏叟的论证过程、以及对某一条批语是脂砚斋所批还是畸笏叟所批的结论上,我们倒发现这一问题:吴恩裕和戴不凡好像都费力的用批语特征来区分脂砚斋和畸笏叟,并力图证明他们是两个人,但是二人得出的结论却正好相反:即吴恩裕认为脂砚斋的特征却正好是戴文笔下畸笏叟的特征;戴不凡认为畸笏叟的特征却正好是吴文笔下脂砚斋的特征。这到底说明什么呢?恐怕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所谓畸笏叟与脂砚斋的批语本身并无多大区别——虽然批语特征很混杂,这只能说是在不同的场合下有不同的批语方式和采取不同的态度罢了。比如说对焦大的两条批语,不论那一条批语出自谁手,就态度而言,一种是回忆往事的批语,只要回忆往事,就难免"惊心骇目";一种是站在读者的身份看小说,从艺术角度下批,自然是"醉人口中文法",当为"天下世家一笑"。这有何足为怪,我们为什么苦苦用此批语态度不同特征来划分脂砚斋与畸笏叟,并证明他们是两个人呢?
  至于脂砚斋和畸笏叟哪个是"过来人",哪个是"旁观者",我认为都是"过来人",也都是"旁观者"。这二者并没有什么区别。难道"过来人"非曹雪芹一家的过来人不可吗?败落世家并非专属于曹雪芹一家。如果批书者又是一个败落之家;又有此败落之经历;又熟知曹雪芹家中的某些往事,如"西堂故事"和"大海饮酒";那么:他有时在回顾自己的往事;有时在记述曹雪芹家的某些经历;有时又以"旁观者"的身份从艺术角度下批;这不正好说明脂砚斋和畸笏叟是一个人吗?何必用哪个"动感情",哪个"不动感情",哪个是"过来人",哪个不是"过来人"来区分他们并证明他们是两个人呢?
  除此之外,吴恩裕在脂、畸二人说上到还提出了一个比较近情理的问题,就是在对红玉与贾芸一段风情批语的态度上,认为对这同一事件有两种不同的截然态度,这当属两人所批。对于此一事,戴不凡亦有同感。也可能由于此两批下署有年份和署名,加上这两条批语不存在什么"动感情""不动感情",也无什么"过来人"与不"过来人"的问题,仅仅是批书人的态度问题,所以吴恩裕与戴不凡的论证过程和结论都趋于一致。
  我们就从这两条批语来说明脂砚斋与畸笏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的问题。
  在“庚辰本”第二十七回关于红玉一段有这么两条眉批。
  第一条眉批是:
  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儿,后篆儿,便是却证,作者又不可得也。己卯冬夜。
  第二条眉批是:
  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
  按批下署款来看,第一条署"己卯冬夜",第二条署"丁亥夏。畸笏",我们先不管他们是一人是二人,但就署下款的不同,就足见第一条为脂砚斋所批,第二条为畸笏所批了。
  但吴文认为"更重要的是,我们还可以从脂砚斋、畸笏叟对于书中具体人和具体事物的看法和态度的不同,来证明他们不是一人,而是两人"(见276页)的看法,虽然颇有近情理之处,但实际上也讲不通。在此处的这两条批语固然对红玉的态度是不同,但我们能由此推断出此两条批语为两个人所下吗?
  在此问题上,我们不妨再抄录一遍前边仅为说明戴不凡"诸公之批"时运用的一条批语,来让脂砚斋自己来回答这个问题。
  “甲戌本”第二回眉批:
  余批重出。余阅此书偶有所得,即笔录之,非从首至尾阅过后复从首加批者,故偶有复处。且诸公之批,自是诸公眼界,脂斋之批自有脂斋取乐处。后每一阅,亦必有一语半言,重加批于侧,故又有于前后照应之说等批"。
  这是一条脂砚斋在自述其为《红楼梦》下批过程的一条批语。此条批语说得何等明白:他第一句就指明"余批重出"。这"重出"本身就包括这两条眉批。下又说明他下批"重出"的原因,乃是"非从首至尾阅过后复从首加批者",而是"余阅此书偶有所得,即笔录之","故偶有复处"。后又说明"后每一阅,亦必有一语半言,重加批于侧"(自然不纯指侧批,还包括眉批),"故又有于前后照应之说等批"。关于红玉的这两条署年不同的眉批的"看法""态度"不同,不正是这种"前后照应之说"的一种实际例子吗?此两条眉批的事例也不正说明这两条眉批也出自一人之手吗?我们为什么还不理解,却硬将脂批中因批者不是"从首至尾阅过后复从首加批"而造成的批语龃龉这一现象断言为这两条批语为两个人所下呢?
  在用"看法"和"态度"的不同来证明脂砚斋和畸笏叟是两个人的论证上,我们不妨再抄录一些批语,用它来证明不同看法态度的批语是否出自一个人之手。我们就以脂批中对贾雨村的几条批语为例。
  贾雨村首见于第一回。在贾雨村刚出场的"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着一个穷儒,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者走了出来。这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之侧连着批了四条侧批:在"姓贾名化"旁批曰"假话妙";在"时飞"旁批曰"实非妙";在"雨村"旁批曰"雨村者,村言粗语也,言以村粗之言演出一段假话也";在"胡州"旁批曰"胡诌也"(见“甲戌本”13页)。在这里,这些批语仅仅是批《红楼梦》的写作手法的,这些批语中自然谈不上批者对人物的"看法"和"态度"了。
  关于脂批中对人物、即对贾化的"看法"和"态度"上,我们来看看另外一些脂批。
  1.在同回第14页"雨村不觉看呆了那甄家丫环(指娇杏)"之旁侧批曰"古今穷酸色心最重"。
  2.在同页雨村"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之旁侧批曰"是莽操遗容"。
  3.在同回第15页雨村受了甄士隐馈赠银两一节之后侧批曰"写雨村豁达、气象不俗"。
  4.在同回第16页雨村口占一绝"满把清光护玉栏"之旁侧批曰"奸雄心事不觉露出"。
  5.在同回16页写雨村收了甄士隐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然吃酒"之旁侧批曰"写雨村真是个英雄"。
  6.在同回第17页写雨村"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之旁侧批曰"写雨村真令人爽快"。
  7.在同回第19页甄士隐的"好了歌"注"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之旁侧批曰"雨村等一干新荣暴发之家"。
  8.在同回末第20页雨村升为县太爷的"俄而大轿内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了"之旁侧批曰"雨村别来无恙否,可贺可贺"。
  别的有关于雨村的脂批就不录了,有关其它人不同特征的批语,如对王熙凤的各类批语也不录了,我认为这几条脂批就足够说明问题了。
  在第一回,就这么短短一节文字,就出现了几处对贾雨村不同类型的批语,但就脂批口吻、看法、态度等特征来看,有嘲弄雨村穷酸色相的;有称赞雨村豁达大度和英雄气象的;有指骂雨村为奸雄的;有睥睨雨村为暴发户的;还有以诙谐口气"可贺可贺"对雨村作以戏弄的。这种种特征不同的批语,如果我们按照吴恩裕和戴不凡对脂砚斋和畸笏叟的划分标准的逻辑来划分,这九条脂批最少当分为三四个人所批,而不是脂砚斋和畸笏叟两个人了。我真不知道吴恩裕和戴不凡的批语特征划分逻辑在对待雨村这几条批语上又将怎么运用。
  至于吴恩裕以批语中署的"己卯冬"、"己卯冬晨"、"己卯冬夜"、"壬午季春"、"壬午九月"、"壬午孟夏"、"壬午重阳"、"丁亥春"、"丁亥夏"、"乙酉冬窗"等年月,和"脂砚""脂砚斋"、"脂斋"、"畸笏"、"畸笏老人"、"畸笏叟"的署年署名不同来区分脂砚斋和畸笏叟,以为"由靖本和他本批语的年代及署名证明脂砚斋和畸笏叟是两人"(见272页),我认为吴文的这一观点就更没有道理了。在这个问题上,我想用吴恩裕自己的话来回答这些问题。吴恩裕《丛考》卷第八节第二篇,也即在吴恩裕专门论证脂砚斋与畸笏叟是两个人之后的一篇《甲戌本〈石头记〉中的孔梅溪和吴玉峰》一文里,有这么一句话:"清代康、雍、乾之际文人喜多取号,永忠的别号就有近十个,曹雪芹也有好几个别号。他们和朋友通信或诗文往还,有时用这个别号,有时用另一个别号,本无定规"(见《丛考》302页)。对于此处吴文所论证的根本问题是什么,在此处我无暇过问。但吴恩裕明明知道在康、雍、乾之际人多喜用别号,有人甚至就有近十个别号,有时用这个别号,有时用那个别号,"本无定规";但吴文为什么还要用脂批中因脂砚斋和畸笏叟署名不同而将他们区分为两个人呢?又怎能断定某年号为某人所批呢?一个人在某时期喜欢用这个别号,在另一个时期又喜欢用另一个别号,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在此吴文企图用脂批中下款所署的年代和署名不同来证明脂、畸是两个人的问题上,我就不准备多说了:因为他没有丝毫说服力。
  吴恩裕认为脂砚斋和畸笏叟是两个人,除了从批语特征和署年署名不同来区分外,还运用了第二十七回第二十八回和第二十回前(实批在二十一回至三十回总回目前)的几条批语,企图用批语中的"客"和下批语者不是一个人来证明脂砚斋和畸笏叟是两个人。
  为了给读者和研究人员提供一个全貌,我们不妨也全抄这几处脂批。
  《红楼梦》第二十七回末是林黛玉《葬花诗》。“庚辰本”在此《葬花诗》上有一条朱笔眉批,是原批。
  批语为:
  余读《葬花吟》凡三阅,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两忘,举笔再四,不能加批。先生想身(非)宝玉,何得而下笔?即字字双圈,料难遂颦儿之意。俟看过玉兄后文再批。噫唏,客亦《石头记》化来之人!故掷笔以待。(见“庚辰本”628页)
  “甲戌本”在此《葬花诗》之后有一条回后朱批,是整理过的抄录批语。
  批语为:
  余读《葬花吟》至再三、四,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两忘,举笔再四,不能下批。有客曰:"先生身非宝玉,何能下笔,即字字双圈,批词通仙,料难遂颦儿之意。俟看此玉兄之后文再批。"噫唏,阻余者,想亦《石头记》来的!故停笔以待。(见“甲戌本”223页)
  在第二十八回第一页,“庚辰本”又有一条继二十回末眉批的一条朱笔眉批。
  批语为:
  不言练句练字,辞藻工拙,只想景想情事想理,反复推求,悲感乃玉兄一生之天性,真颦儿之知已,玉兄外,实无一人。想昨阻批《葬花吟》之客,嫡是宝玉之化身无移。余几作点金成铁之人,幸甚幸甚!(见“庚辰本”633~634页)
  第二十八回第一页,“甲戌本”也有一条这样的朱笔抄录批语。
  批语为:
  不言练字练句,词藻工拙,只想景想情想事想理,反复追求,悲伤感慨,乃玉兄一生天性,真颦儿不知己,则实无再有者,昨阻余批《葬花吟》之客,嫡是玉兄之化身无疑!余几作点金成铁之人,笨甚笨甚!(见“甲戌本”225页)
  吴恩裕在看完此两处批语后,认为"《葬花吟》批语的批者是畸笏,批语中的'客'是脂砚"(见吴文291页)。
  “庚辰本”在二十一至三十回总回目前还有一条墨抄脂批。批语为:
  有客题《红楼梦》一律,失其姓氏,惟见其诗意骇警,故录于斯:
  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罗。
  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
  是幻是空真历遍,闲风闲月枉吟哦。
  情机转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见“庚辰本”459页)
  吴恩裕看完此批语后,也认为“庚辰本”二十回开始总批中的"'有客题《红楼梦》一律'的那个'客'或题诗中'脂砚先生'",即是二十七回末和二十八回初脂批中的那个"客"(见293页)。一句话,吴文的意思是几条批语中的"客"是指脂砚斋,下批语者为畸笏叟。
  第二十七回后和二十八回前的两条批语,看起来很简单,实际上却比较复杂。所谓简单,它就像吴恩裕所理解的那样:"前一天,当畸笏叟正要批《葬花吟》的时候,他(即吴文所说的那个"客",也即吴文指的脂砚斋)对畸笏说'您不是宝玉,怎么能下笔呢?即使您字字给划双圈,批词通仙,也遂不了颦儿的心意啊!我看还是看过玉兄的后文再说吧!'……"所以,畸笏为此"客"所阻的第二天又说:"幸而我没有批,不然的话,我就会成了'点金成铁'的人了"(见292页)。所谓复杂,就是此两条批语批在林黛玉"四月二十六"日"泣残红"这一段文字上。这里面牵涉好多问题(此处不谈),所以不好理解。但吴恩裕所列举的第二十一至三十回总回目前的"有客题《红楼梦》一律"一批,却比较简单,我们不妨以此为例来说明一些问题。
  此批第一句为"有客题《红楼梦》一律,失其姓氏,惟见其诗意骇警,故录于斯"。对于此一语,我们不觉得很奇怪吗?即我们不觉得这个"客"的"姓氏""失"踪的奇怪吗?批者对这个"客"所作的七律记得清清楚楚,却忘却其人姓氏,这可能吗?还有,我们假定下此批者为吴恩裕所说的畸笏叟,批中的"客"指脂砚斋:但脂砚斋又怎么会"失其姓氏"呢?若果不会"失其姓氏",那畸笏叟为什么又忌讳脂砚斋之名呢?《红楼梦》一书不是用"脂砚斋重评"为《石头记》命名吗,又有何忌讳可言?
  还有此诗中又明言"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这已标明此诗的作者是脂砚斋;那么"题《红楼梦》一律"的"客"即是脂砚斋,这绝对无问题,吴文也承认这一点。但是,题此一律的"客"明明是脂砚斋,他又怎么会失其姓氏呢?
  在此,我们先不论"诗意骇警"的"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情机转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的内在含义,也即另一条脂批所说的"知眼泪还债之说,大都作者一人耳,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说得出"的苦衷。但是我觉得我们的红学专家也不能对"有客题《红楼梦》一律,失其姓氏"一语,能够麻木到如此地步。
  在第二十一回正文中,曹雪芹借宝玉之浑噩续了《庄子》一段文字。在此一段正文之上的眉批中,也有"己卯冬夜"批的"壬午九月,因索书甚迫,姑志于此。非批《石头记》也;为续'庄子因'数句:真是打破胭脂阵,坐透红粉关,另开生面之文,无可评处"一语(“庚辰本”476页)。在此处,我们先不管脂批中的"索书甚迫"等句是何意思,但就二十回正文和批语中提到的《庄子》一事,我们能不能由它想到二十一回至三十回总回目前批的"有客题《红楼梦》一律"。我们就假定此两处没有任何联系,但我们能不能从第二十回正文和批语中的《庄子》一事得到某种启发:庄子"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皆率寓言也"(见《史记·庄子传》)。寓言者,托他人所言也。《庄子》一书既然是专托他人之言来说明一些问题的;那"有客题《红楼梦》一律"是不是有类同《庄子》"寓言"的性质?最起码来说,我认为应该提出这个问题。也可以说完全如是。也即是说此批即属脂批;此诗句中也明言此诗乃脂砚斋所作;此诗前的序言"有客题《红楼梦》一律"也为脂砚斋所下;那么,所谓序言中的"失其姓氏"一语自然仅仅是一种脂砚斋假托他人的虚构而已。
  此二十一回前的批语是一种寓意假托,二十七回和二十八回中的有关"客"的几条批语也是此种性质,也纯属一种寓言假托。
  在此问题上,如果我们还不明白的话,我们也不妨再抄《红楼梦》第一回开卷的一段话。
  空空道人听如此话,思忖半晌,将《石头记》再检阅一遍……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在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成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见“庚辰本”14~15页)
  这是曹雪芹有关《红楼梦》开场的一段话。若按吴恩裕的观点和逻辑,《红楼梦》一书的作者自然不是曹雪芹了,曹雪芹不过"披阅""增删""纂成目录,分成章回"而已。也可能若果不怕迷信作怪,很可能还以为《石头记》真是"空空道人"从大荒山抄录来的一段神话故事。吴恩裕在《丛考》中对《红楼梦》开卷中的"孔梅溪"和"吴玉峰"的考证就是一个例子。
  当然吴恩裕还没有否认作者是曹雪芹。但我认为对曹雪芹此一段开卷中的楔子最好还是用脂批来解释它可能要比我们的呆板看法强出许多倍。
  在此一段开卷文字上,脂砚斋眉批道:
  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后开卷至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后文如此处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弊了去,方是巨眼。(见“甲戌本”10页)
  此不正是脂砚斋对《红楼梦》开卷这一段文字的确切批语吗?实际上,此一条脂批,也正是揭开好多脂批本身迷雾的一种批语:曹雪芹"之笔""狡猾之甚",脂砚斋"之笔"难道就"老实"可信吗?我并不是说曹雪芹和脂砚斋为一对"奸雄";但对于"此意""不能说得出"的颇有"碍语"的《红楼梦》来说,脂、曹能不"狡猾之甚"吗?——杀身灭族呀!
  吴恩裕在论证批语中的批者和批语中的"客"、"先生"为畸笏叟和脂砚斋,他们是两个人,除引用以上几条批语外,还引用了“甲戌本”第二回的一条侧批"'后'字何不直用'西'字?恐先生堕泪,故不用'西'字"和第十三回“庚辰本”“甲戌本”均有的"何必用'西'字?读之令人酸笔"这两处批语。我前边说过,第二十一回前和二十七、二十回的几处批语纯属"寓言"性质,但此处是不是"寓言"性质呢?我不敢说。但吴恩裕认为第二十回批语中的"先生"指脂砚斋,下此批者为畸笏叟,这我却不敢苟同:如果说吴文此说建立在前二批的基础上,前说已被我推翻;若果说吴文仅以此条批语来区别下此批者为畸笏叟,批中的"先生"指脂砚斋,我认为没有任何说服力:它纯属一种想象。
  吴恩裕认为脂砚斋和畸笏叟是两个人的最后一条证据,是脂批中的"圣叹"一语是指脂砚斋;而下此脂批者为畸笏叟。吴恩裕一共引用了两处脂批。
  第一条脂批是“甲辰本”三十回在"宝玉见他摔了帕子来,忙接住拭了泪"句下批的:
  写尽宝、黛无限心曲,假使圣叹见之,正不知批出多少妙处!
  第二条脂批是"戚本"五十四回的回前总批:
  读此回者凡三变。不善读者徒赞其如何演戏,如何行令,如何挂花灯,如何放爆竹,目眩耳聋,接应不暇。少解读者赞其坐次有伦,巡酒有度,从演戏渡至女先,从女先渡至凤姐,从凤姐渡至行令,从行令渡至放花爆,脱卸下来,井然秩然,一丝不乱。会读者须另其卓识,单着眼史太君一席话,将普天下不近理之奇文,不近情之妙作一齐抹倒,是作者借他人酒杯消自己傀儡(块垒),画一幅《行乐图》,铸一面菱花镜,为全部总评。噫!作者已逝,圣叹云亡,愚不自谅,辄拟数语,知我罪我,其听之矣。
  对于此两条批语中的"圣叹"一词,吴恩裕特别是依照第二条批语中的"作者已逝,圣叹云亡,愚不自谅"三个短句,认为它的意思是曹雪芹已经逝了;脂砚斋也亡故了;现在只剩下我愚不自谅的畸笏叟了。以此得出脂砚斋和畸笏叟是截然两个人。
  在此处,我认为"作者已逝"是指曹雪芹己死了,这个无疑;但是"圣叹云亡"一语指脂砚斋也亡故了吗?这个,我不敢承认。
  在此,我还提请注意两个问题:
  (一)吴恩裕在解释第二条批语后部时,吴恩裕只解释了曹雪芹已死了;圣叹(脂砚斋)也亡了;也解释了"愚不自谅"的“愚”:“也就自然是畸笏的自谓和自谦之词了”(见296页)。但吴恩裕却不愿解释一个要害的问题:"愚不自谅"是指畸笏叟的自谓和自谦;那此句后的"辄拟数语,知我罪我,其听之矣"这几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按照吴文的解释,还会有什么"知我罪我"的什么大祸临头吗?"知我罪我"也属"自谦"之词吗?
  (二)曹雪芹已逝了,这是事实;但"圣叹云亡"一句是指脂砚斋在丁亥前确实去世了码?按照诸红学家的观点;曹雪芹是卒于"壬午除夕"或"癸未除夕";脂砚斋卒于甲申至丁亥年间(按:指红学界承认的靖本的脂砚斋批的曹雪芹卒年的"八月泪笔"写于“甲申”和“靖本”“丁亥年”批的“不数年,芹溪、脂砚……相继去逝一语”)。但请诸红家注意:脂砚斋的批语是在“壬午”前的己卯年冬天突然中断的;从壬午年春天开始便换成了"畸笏""畸笏叟"和"畸笏老人"了,其“壬午春”、“壬午季春”、“壬午孟夏”“壬午九月”等署年下皆署“畸笏”等别号。就这一问题,它到底说明脂砚斋卒于己卯冬(1759)呢?还是卒于壬午以后的甲申年(1764)呢?若说脂砚卒于甲申年后,那为何己卯冬夜之后突然不见他的批语?若说脂砚卒于己卯冬,那为什么还会有诸红家承认的脂砚斋的“甲申八月泪笔”这一批语呢?
  还有,若果脂砚斋卒于壬午前的己卯冬,吴文引用的五十四回这一条批语的曹雪芹与脂砚斋的死亡书写顺序应当写成"圣叹云亡,作者已逝",而不应写成"作者已逝,圣叹云亡";若果脂砚斋卒于“甲申”之后,那在己卯冬脂砚斋突然失踪和在壬午年而改换成畸笏署名,这显然也讲不通。
  这是一个诸红学忽视了的问题,最起码来说为吴恩裕所忽视了的一个问题。
  这也是一个很值得深思的问题,也是此批“作者已逝,圣叹云亡,愚不自谅,辄拟数语,知我罪我,其听之矣”的脂砚“亡”与“不亡”的症结所在。
  在此批中的"作者已逝"中的“作者”是指曹雪芹,这没有错,但“圣叹云亡”中的“圣叹”恐怕就不是指吴恩裕所说的脂砚斋了,它是指一个批书圣金圣叹。这里是实指,并非借词。“圣叹云亡”是指“金圣叹”一类的批语,即指一般文艺评论的批语,也即如吴恩裕指出的“甲辰本”三十回批的“写尽宝、黛无限心曲,假使圣叹见之,正不知批出多少妙处”来这一类批语在此已不存在了,代之而起的是批“知我罪我”的泄露天机的“画一幅《行乐图》,铸一面菱花镜,为全书总评”这几句批语。曹雪芹写五十四回的“掰谎记”这一节文字已很露骨,脂砚斋再下批语它“为全书总评”则更是如履薄冰,其批语的结果自然是“辄拟数语,知我罪我,其听之矣”。
  曹雪芹笔下的第五十四回女先儿说书一节文字,看起来是贾母以贵夫人的身份批驳说书人胡诌的"书香门第"的"绝代佳人",只要"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便与其私通或私奔一流混账话,但关键不在于以上贾母一篇长篇大论,而在于以下这寥寥数语。
  凤姐儿走上来斟酒,笑道:“罢,罢,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润润嗓子再掰谎。这一回就叫作《掰谎记》,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时。老祖宗一张口难说两句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见“庚辰本”1272页)
  “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时”,“《掰谎记》”,“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一段话才真是"一面菱花镜",才真是“风月宝鉴”,也才真是曹雪芹笔下的“真事隐”与“假语村言”。“风月宝鉴”的正面的“无非公子与红妆”如此,“假语村言”如此,而有如吴恩裕列举的“有客题”的“茜纱公子情无限”之外的“脂砚先生恨几多”如何呢?“风月宝鉴”的后面“白骨如山忘姓氏”如何呢?也即脂批中的"铸一面菱花镜,为全书总评"的"反面"如何呢?我们不要光看正面。
  当然,这些实质性的讨论都属于《红楼梦》写作思想研究的范畴,它不属于脂砚斋和畸笏叟是一是二的研究范畴。但是通过此也可以看出我们为什么要像贾瑞一样,死死照着“风月宝鉴”的“正面”不放呢?何不看看“风月宝鉴”“反面”的“白骨如山忘姓氏”的“骷髅”呢?
  不过由此也说明一个问题,在没有弄清此两首脂批,特别是第五十四回这一首脂批内在含义的情况下,仅用"圣叹"一语来粗断"圣叹"是脂砚,下此批者为畸笏,和脂砚斋与畸笏叟是两个人是远远不够的。
  我们只有弄懂这些,才能弄通"噫!作者已逝,圣叹云亡,愚不自谅,辄拟数语,知我罪我,其听之矣"这一批语的内在实质。这里根本不存什么"曹雪芹已死了,脂砚斋也亡了"的畸笏叟的批语问题。
  自然也不存在脂砚斋与畸笏叟是两个人的问题。
  前边我们以戴不凡和吴恩裕为例,谈了他们以脂批不同特征来证明脂砚斋和畸笏叟是两个人;并且也分析了戴不凡列举脂批中的“诸公”和吴恩裕列举脂批中的“客”、“先生”、“圣叹”这几处也近乎证明脂砚斋和畸笏叟两个人的所谓硬证材料。现在我们再来看看有关脂砚斋与畸笏叟是两个人的一条明文,即“靖本”二十二回的一条眉批。这是红学界公认的一条似乎不允许别人怀疑的"铁证"。
  “靖本”的批语,据孙逊《初探》一书介绍,加上前边的一条、它一共是两条批语,其文字是这样的:
  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事,今知者聊聊矣,不怨夫!
  此条批语为朱笔眉批。
  前批知者聊聊,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杀!
  此条批语在前一条批语“稍后”,为墨笔眉批。(见《初探》44页)
  但是关于后一条“靖本”墨笔眉批,在吴恩裕《丛考》一书中却写成这样:
  前批书者聊聊,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杀!(见《丛考》273页)
  戴不凡一文写成这样:
  前批知者寥寥(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杀?!(见《集刊》241页)
  对于这一条所谓"铁证"的“靖本”眉批,就文字介绍方面来说,我认为孙逊介绍得比较详细,其介绍特长的地方就是说明了“靖本”在此批语前还有一条“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事,今知者聊聊矣,不怨夫”一条批语。并且还说明了前一条批语为“朱眉批”;后一条批语在前一批“稍后”;后一条批语为“墨眉”。
  但吴文和戴文在这方面就比较疏忽,他们可能认为在这方面一切都不成问题。特别是戴文在抄脂批时,将“聊聊”定成“寥寥”,这个,我认为在研究问题上,是不忠实于原样的一种表现。
  孙逊一文介绍得比较详细。但在戴文和孙逊一文中,却将“靖本”第二条批语的第一句写成“前批知者聊聊”;这与吴文介绍的“靖本”第一句的“前批书者聊聊”不太相符。一个写成“知”,一个写成“书”;虽一字之差,由于戴、孙与吴两处引用原文不同,未免令人难以适从。
  但我想这些问题并不重要。
  在研究所谓“靖本”这一条铁证材料上,我准备简化一下,即我不想用过多的笔墨来进行论证其可信程度。为了简化,我给诸读者复印两页“庚辰本”有关这两条眉批的复印件(见图33、34)。
  “庚辰本”原件图(33)
  “庚辰本”原件图(34)
  在此,我想给读者提醒一个问题,就是我在第四章《版本问题》中已论证了现存“庚辰本”并非过录本,它乃是原本,它上面的朱笔眉批乃脂砚斋的手迹。
  既然现存“庚辰本”上的朱笔眉批乃脂砚斋的手迹,乃为此批最原始的资料,由此我想,这些资料才是最可靠的东西。
  然而此第二条朱笔眉批为“前批书(知)者聊聊(寥寥),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乎”,其中并没有什么“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一语。
  从这一点上来看,即“庚辰本”上这一批乃脂砚斋的手迹,为原件,它是绝对可信的。而所谓“靖本”的此条批语则为过录的批语,为赝品,是绝对不可信的。更何况孙逊在其文中已注明此条批语为墨笔眉批,它不同于前一条批语,前一条眉批为朱眉。
  再从情理上讲,脂砚斋在"丁亥"年前的某一年,由于看到"凤姐点戏"一段文字,由于感慨,于是曾下笔批曰:"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事,今知者聊聊(寥寥)矣,(宁)不怨夫"一语;在“丁亥夏”,因又看到此一处“凤姐点戏”文字和批语,由于旧事重现,由于特别伤感曹雪芹已逝和今只剩下脂砚斋批者自己,于是故又复批了"今丁亥夏,只剩下朽物一枚,宁不痛乎"一语。脂砚斋绝对不可能第三次下笔,在第二条批语中间再加上一个"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一语。因为这是感伤批语,不是注释文字,没有必要一再补充。即就是假设脂砚斋畸笏叟杏斋为几个,也确有这么几个人或有其事,下批者也不会在此条批语中间再来一个补充文字,这于批语行文上不合。或者我们假设下此批的批者其后真有伤感脂砚杏斋诸子(假设有这几个人)皆相继别去,也会在此批之后复批一条第三条批语,绝对不可能再来修改第二条批语,这是下批行文之必然,因为这不是修改什么正文。还有从文字含义上讲,“枚”为数量词,它本指物而不指人。比如说只能说一枚别针,却不能说一枚人。此处用"一枚"来说自己,这当取典于《汉书·食货志下》的“(贝)二枚为一朋”语。即“一朋”(一对朋友)为“二枚”(两个人,由我脂砚斋和曹雪芹两个人组成,也即另一条脂批中的“一芹一脂”),然而不幸的是另“一枚”曹雪芹已于“壬午除夕”去逝,今只剩下我这批书者脂砚斋“一枚”了,“宁不痛乎”。这是从文字含义上讲,这条批语中也容不得其它诸人。
  因此,我们不论从原本文字上讲,还是从行文情理上讲,还是从批语文字的内在含义上讲,此条批语中都绝对不存在"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皆相继别去"一语。“靖本”的此条批语即就是谈不上什么故意伪造,也是出于企图完善而补充加工过的批语。
  “靖本”这些批语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呢?我前边已经提过,这里再说一遍,应该是这么一回事,我们今天的诸红学家在研究《红楼梦》,但自《红楼梦》传抄问世时,一些故人也在研究《红楼梦》,这是一个明显的问题。但还有一个问题,是我们今天的红学家在研究脂批的内容,在研究脂砚斋是谁,但却疏忽了《红楼梦》传抄问世时,一些故人同样也在关心研究脂砚斋是谁《如裕瑞认为脂砚斋是曹雪芹的叔父),一些故人同样在关心研究脂批条文及其内容。不过这些故人没有把他们有关脂批的研究成果写成论文,而是直接进行修订篡改,企图按他们的理解程度和研究结论来完善、补充、加工这些内容不明显的或断字缺文的批语,应该说“靖本”上好多条所谓"正确"的批语就是这一例。“靖本”的所谓"前批书(知)者聊聊(寥寥),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乎!"实际上是“靖本”的加工者在看了“庚辰本”某些抄本上的这两条批语,并参照“庚辰本”的某些传抄本上也有“杏斋”批语,也参照别的版本传抄本上的有关芹溪已于壬午除夕亡故一批,以及在他所见到的抄录版本上在壬午之后再不见脂砚斋署名的批语,然后综合这些内容,经过研究加工,于是在"前批书(知)者聊聊"之后补充了"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一语,谁知他的补充完善却遗害无穷。
  在说明“靖本”在补充、修订、完善、加工脂批的一些例子的同时,我们不妨举出一些修订《红楼梦》正文版本的例子。在《红楼梦》正文第二回中,在写贾宝玉与其姐元春的年差时,“庚辰本”原本与其它诸本均写为,在元春出生之后,"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宝玉;但程伟元高鹗却在他们的版本写成“不想隔了十几年”之后又生了一位公子宝玉。假设我们今天看到的“庚辰本”为过录抄本,亦假设我们今天看到的“程高本”已为过录抄本,恐怕今天人们相信的文字是后者而不是前者。也即"程高本"修订加工过的版本才是曹雪芹的原版文字。那么,究竟是以矛盾见长的《红楼梦》的“不想次年”文字正确呢?还是程高修订加工过的“不想隔了十几年”的文字正确呢。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不想次年”是曹雪芹的原著文字呢?还是“不想隔了十几年”是曹雪芹的原著文字呢?我想就我们今天《红楼梦》研究人员的水准而论,恐怕其结论仍是后者。在这些问题上,现今红学家有两个疏忽:一个是疏忽《红楼梦》的写作是以矛盾见长。另外一个疏忽是对脂批的研究,总认为一些所谓完善无缺的脂批才是原批,实际上正好相反,应该是一些(当然是个别的,不是全部)有缺文掉字甚至有讹误的批语才是原批。尽管这些批语用语并不准确,但它们是可信的。批语中的讹误是因下批时顾此失彼而造成的。此两条批中第一条批语"不怨夫"前缺"宁"字,第二条批语中倒不缺"宁"字,但却将"前批知者"误写成"前批书者";还有《红楼梦》第二十三回有关黛玉葬花“己卯冬”的一条眉批,把“恐亵我颦卿”误写成“恐袭我颦卿”(见“庚辰本”527页),这都是一些典型的例子。
  “靖本”的这条批语就说到这里,“靖本”的“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一批根本就不能作为直接硬证材料来证明脂砚斋已于“丁亥前”逝世,也更不能说明脂砚斋与畸笏叟为两个人。从某种意义上讲,相反正好暴露了“靖本”上的脂批是某个脂批的研究者企图补充完善脂批而经过整理加工过的赝品。
  在脂砚斋与畸笏叟是一是二的问题上,我们前边谈到戴不凡将脂批中的“诸公之批”误解为指脂砚斋之外的畸笏、梅溪、松斋等人的批语。谈到了吴恩裕以畸笏、脂砚不同的署名误将他们判定为两人;将“寓言”性质的“有客题《红楼梦》一律”等脂批误解为批者和批语中“客”为两人;以及将脂批中的“圣叹”一语和下此脂批者误解为两人。还谈到了戴不凡和吴恩裕都是企图用脂批中的特征来区分他们为两个人,然而其结果却正好相反:戴不凡认为的脂砚斋的特征在吴恩裕笔下却变成了畸笏的特征;同样的道理,戴不凡笔下的畸笏叟的特征在吴恩裕笔下却变成了脂砚斋的特征。这也都说明了脂砚与畸笏二人实不可分。随后谈了红学界目前公认脂砚斋和畸笏叟是两个人的"硬证"——所谓“靖本”二十二回的一条墨抄眉批。对于此条眉批,从句子分析,也从"庚辰"原版本证明它是一条后人修改、加工过的批语。对于脂砚斋和畸笏叟是两个人的各方面证明皆被推翻了,当然其中也相应地认定了他们两个是一个人。但是说具体一点,就是说我们能不能拿出一两条"硬证"来证明脂砚斋和畸笏叟是一个人呢?我认为可以。可以拿出几条。为了省笔墨一点,我准备在这两个问题上简略一点。
  第一条是“甲戌本”第一回第十页的一条朱笔眉批的内容;第二条是“庚辰本”的朱笔笔迹。
  “甲戌本”的眉批是大家熟悉的“甲午八月泪笔”,全批为:
  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月泪笔。
  按此批语中的第一句“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的口气来看,此批并非什么畸笏所下,此批乃是脂砚斋的批语。在这个问题上,我想诸红学家没有什么异议吧。
  此批下款为“甲午八月”,按此署年来看,甲午八月脂砚斋尚且活着,并没有死于“丁亥”以前。
  按此批第一条中的“一芹一脂”的定语来说,《红楼梦》是一部芹著脂评的合著,其间根本容不得什么脂砚斋以外的其它人插足;所谓多出一个畸笏叟,他只能是脂砚斋的又一化名,绝不会是第二个人。
  我们也就假定此批下款不是“甲午八月”,而是“靖本”中一个后人修改加工过的下款“甲申八月”,就按此来说,脂砚斋与畸笏叟也绝非两个人。因为既然此条批语的口气是脂砚斋所批;既然此条批语显然也是一条最后绝笔批语;既然畸笏已在“甲申”前的“壬午”年屡屡下批,脂砚斋在“甲申”年也当知畸笏叟于《红楼梦》并非一个“外人”;既然畸笏叟也是一个《红楼梦》的“知情者”,那脂砚斋为什么还要在他的“甲申”年下的绝笔中说“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呢?也即就是说:有“甲申”年以后还活着的畸笏叟,不就是一芹一脂了吗?不是已足够了吗?脂砚斋在“甲申”年又何必有此批,又何必有此批含义的"难瞑目于九泉之下"一语呢?
  就凭这些,就可断定脂批中署名的脂砚斋和畸笏叟是一个人。
  还有“甲戌本”第一回的"知眼泪还债,大都作者一人耳;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说得出"。这一条批语,不是明摆着知《红楼梦》来龙去脉的,除过作者曹雪芹之外,只有"一人"吗?何来脂砚斋与畸笏叟为两个人可言。
  第二个证据是“庚辰本”署脂砚和畸笏叟的笔迹出自一人之手。所谓笔迹有所不同的是因下批语的时间差异而留下了时差的痕迹。
  这是证明脂砚斋与畸笏叟是一个人的另一条根本依据。
  为此只能得出脂砚斋和畸笏叟是一个人。
  五、脂砚斋是张宜泉
  前边我们研究了脂砚斋和畸笏叟既不是曹府的什么“过来人”,也不是曹雪芹之舅,当然更谈不上曹頫了。也研究了脂砚斋和畸笏叟是一个人。那么下此脂批的脂砚斋是谁呢?我们现在来研究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我准备分开十个问题来谈。
  1、张宜泉与曹雪芹的关系
  “甲戌本”第一回有这么几条朱笔抄录眉批:
  知眼泪还债,大都作者一人耳,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说得出。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余不遇獭(瘌)头和尚,怅怅!
  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本,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
  甲午八月泪笔
  还有“甲戌本”第十三回后的一条朱笔抄录批语:
  秦可聊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
  老朽因有魂托凤姐……因命芹溪删去。
  从这几条批语来看,我们除看见下脂批者只能是“一脂”外,还看见了脂砚斋与曹雪芹的“并列”关系,而且这种“并列”关系只能是一种朋友关系:不然他绝不会一会儿将“一脂”排在“一芹”之后;一会儿又以“老朽”“命芹溪删去”的“长者”身份自居。当然还有“玉兄”、“芸兄”的乱伦称谓。同时在此之外,脂砚斋与曹雪芹还有着一个非常寻常的关系:“壬午除夕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这绝非泛泛之笔,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关系的描述。既然如此,这脂砚斋只能是曹雪芹的一个朋友,而且是一个至交朋友,这朋友又是谁呢?
  就我们现有文字记载的材料来看,曹雪芹有三个关系不错的朋友,他就是敦氏弟兄和张宜泉。敦氏弟兄与曹雪芹虽有沦落同感,也曾有“三年下第曾怜我,一病无医竟负君”之交,但比起张宜泉与曹雪芹的关系就差多了。我们在研究曹雪芹社会思想时,已看出曹雪芹与张宜泉他们二人有一个共同的思想,就是同样有推翻满清王朝的“不轨”之心。另一个是曹雪芹在著《红楼梦》期间,张宜泉与曹雪芹的关系是“似历三秋阔,同君一别时”,甚至还有“不便张皇过,轻移访载舟”的秘密交游关系。还有在曹雪芹的“壬午除夕,芹为泪尽而逝”之后,张宜泉曾哭得“怀人不见泪成行”,而曹雪芹的另外两个好朋友对《红楼梦》则是敦诚自己所说的“欲把赠兰人细认,梦云梦雨不分明”(见吴文《丛考》332页)。这张宜泉与曹雪芹的特殊关系不正是脂批“一芹一脂”的反映吗?这曹雪芹逝后张宜泉“怀人不见泪成行”不正是脂批中的“壬午除夕,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已待尽”的另一种写照吗?我们从这些张宜泉与曹雪芹生前和死后的关系和脂批中脂砚斋与曹雪芹的生前死后关系对比来看,可发现脂砚斋和张宜泉是一个人。
  2、“书箱”和《红楼梦》残稿的归属
  我们在本书第三章讨论曹雪芹遗物“书箱”问题时,已谈到了曹雪芹的那两只书箱乃为张宜泉所赠;最后又归了张宜泉。此书箱箱盖正面不仅题有与《红楼梦》有关的为敦氏所不解的“欲把赠兰人细认,梦云梦雨不分明”的“石”“兰”图案;而且此书箱箱盖背面题有“织锦意深睥苏女”这首与《红楼梦》有关的曹雪芹亲笔七律的书箱并其残稿(见敦诚的“开箧犹存冰雪文”)最后也归属了张宜泉。此两只书箱赠送得蹊跷,其《红楼梦》未完的残稿最后归属于张宜泉更非寻常,这与脂批的“一芹一脂”一著一评的两人合著《红楼梦》批语正好合拍。从这一书箱和残稿的归属问题上也可看出脂砚斋与张宜泉是一个人。
  3、张宜泉参与了《红楼梦》的写作
  在读完《红楼梦》某些文字以后,再读张宜泉的《春柳堂诗稿》中的某些句子,不能不令人感到,两处的文字在用语方面颇有些类同之处和相互依存的关系。比如说《红楼梦》第三十八回《菊花诗》《访菊》中的“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和《诗稿》中《晴溪访友》中的“携琴情得得,载酒兴悠悠”相似;同回《忆菊》中的“谁怜我为黄花病”和《诗稿》中《四时闲兴》中的“傲骨那堪同菊瘦”相似;第五十回《芦雪庵即景联句》中的“有意荣枯草,无心饰萎苗”和《诗稿》中《春斋夜雨》中的“无心催柳媚,有意助花娇”相似;同诗中的“皑皑轻趁步,剪剪舞随腰”和《诗稿》中《春城无处不飞花》中的“冉冉歌台绕,盈盈舞榭斜”相似;第七十六回《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中的“争饼嘲黄发,分瓜笑绿媛”和《诗稿》中《书禧儿与弟争食苹果以此亦之》中的“怒叫容皆白,急争眼尽红”同出一手法;同诗中收尾句“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和《诗稿》中《警秋诗二十韵》的收尾句“谁能空万念,樽酒漫频倾”也颇为相似,所不同的是一个用“酒”,而在《红楼梦》的诸女子口中,变成了“茶”了。除此之外,第五十二回曹雪芹借薛宝琴之口所说的《真真国女儿诗》中的“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的“水国”一词,实源于张宜泉《诗稿》《闲兴四首》中”一水撑倾厦,雄支未足夸”中的“一水”一词的内涵,它都是指入主华夏的满洲政权。还有此回在宝琴谈《真真国女儿诗》之前,宝钗、宝琴诸人谈的《咏〈太极图〉》一段文字,它颇同于张宜泉《闲兴四首》第四首“一水撑倾厦”之后的“只传茵草畔,独有邵雍车”两句的含义。《红楼梦》中《咏〈太极图〉》一段文字和《真真国女儿诗》的“今宵水国吟”同写在五十二回的前边的同一处;而张宜泉的“一水撑倾厦,雄支未足夸……只传茵草畔,独有邵雍车”同写在张宜泉《闲兴四首》第四首中,这些绝非偶然的巧合。这也是我们一直弄不明白《红楼梦》第八回《嘲顽石幻相》中的“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的所谓“荒唐”一词的出处,它实际上来源于张宜泉《四时闲兴》第三首的“百代兴亡成戏剧,一家哀乐尽荒唐”一语。这《红楼梦》中一处处文字字面、形式和内涵与张宜泉《春柳堂诗稿》中某些诗句的相似和类同的相互依存关系,它并不意味着偶然的巧合或张宜泉抄用了曹雪芹《红楼梦》笔下的文字,而是存在着另一个相反的事实:《红楼梦》中的某些文字,特别是几首《即景诗》和《菊花诗》可能直接出自张宜泉之手。这些《红楼梦》中的文字出自张宜泉之手,实际上也是我们前边讨论过的脂批中的“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事”乃是指《红楼梦》中的某些文字出自张宜泉之手的一种自白。“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事”,很有点像第五十二回薛宝钗谈论的《咏〈太极图〉》一段文字出自张宜泉的“独有邵雍车”的构图。我们从《红楼梦》中的某些文字和张宜泉笔下的诗句相似与类同的相互依存关系,以及这些类同即就是指脂批中的“脂砚执笔事”,从这些方面来看,脂砚斋和张宜泉实乃是一个人。
  4.“过来人”与“严父”、“慈母”、“先姊”的重合5.脂砚斋批语的谐谑和张宜泉的特性
  6.脂批中的“狡猾之笔”和《诗稿》注释中的“狡猾之笔”的类同7.《诗稿》中“脂砚”与“畸笏”的注脚
  8.对曹雪芹别号“芹溪”的称谓
  9.《诗稿》诗之“俗”和“书箱”五言“俗”的一致;“书箱”五言绝句的笔迹和“庚辰本”脂批笔迹的相同10.脂砚斋与张宜泉卒年的重合
 



 


第六章 《红楼梦》前八十回中的某些特殊框架结构组合
 
  一、引 言
  曹雪芹是一个复杂的作家,《红楼梦》是一部复杂的作品。所谓复杂,这里指除了我们并不明白《红楼梦》的"真事隐"到底隐了些什么和"假语村言"到底又"假话"了些什么之外,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在年龄、时间和情节上有着种种无法解释的矛盾。
  任何作品,只要不属于记实,只要不是自传,也即是说,只要是在创作,在他的笔下总难免有失实处和矛盾的成份。《红楼梦》虽经"五次增删",但毕竟是一部尚未最后脱稿的作品,在这种情况下,其书中情节和时间就更难免有失误之处,这是不足为怪的。但是,《红楼梦》却不是笔下失误,而是"以矛盾见长",太平闲人在第一章回的行批中就指出了这个问题。也即是说,此书中的有些讹误,并不是由于作者疏忽或无知而造成的,而恰恰相反,它是作者人为的结果。就此,护花主人在他的《摘误》中也同样指出了这一问题,我们现在不妨从"摘误"中抽出几条:
  (一)第二回冷子兴口述贾赦有二子,次子贾琏。其长子何名,是否早故,并未叙明,似属漏笔。
  (二)十二回内说是年冬底林如海病重,写书接林黛玉,贾母叫贾琏送去。至十四回中,又说贾琏遣昭儿回来投信,林如海於九月初三日病故,二爷同林姑娘送灵到苏州,年底赶回,要大毛衣服等语。若林如海于九月初身故,则写书接黛玉应在七八月间不应迟至冬底。况贾琏冬底自京起身,大毛衣服应当时带去,何必遣人来取?再年底才自京起程到扬,又送灵至苏,年底亦岂能赶回?先后所说,似有矛盾。
  (三)三十六回袭人替宝玉绣兜肚,宝钗走来,爱其生活新鲜,于袭人出去时,无意中代绣两三花瓣。文情固妩媚有致,但女工刺绣,大者上绷,小者手刺,均须绣完配里,方不露反面针脚。今儿兜肚是白绫红里,则正里两面已经做成,断无连里刺绣之理,似于女工欠妥。
  (四)五十八回将梨园女子,分派各房,画蔷之龄官,是死是生,作何着落,并未提及,似有漏笔。
  (五)六十七回尤三姐自刎,尤老娘送葬后,并未回家,自应仍与尤二姐同住。乃六十八回王凤姐到尤二姐处,并不见尤老娘,尤二姐进园时,母女亦未一见,殊属疏漏。
  (六)六十九回尤二姐吞金,既云人不知鬼不觉,何以知其死于吞金?不于贾琏见尸时将吞金尸痕叙明一笔,亦似疏漏。(见"合评本"9~10页)
  我们从护花主人《摘误》中可以看出以下一些问题:
  (一)护花主人指出的宝钗袭人绣兜肚一事,这一点可能表明曹雪芹与女工不甚精通,以至造成笔下失实。
  (二)护花主人指出的梨园女子龄官下落不明和尤老娘下落不明,由于这些人物是《红楼梦》陪衬人物中的陪衬人物,《红楼梦》中的人物庞杂,作者往往顾此失被,这可能是作者顾此失彼疏忽而造成的失误。
  (三)护花主人认为曹雪芹写尤二姐"吞金","既云人不知不觉,何以知其死于吞金"?这一点批评是没有道理的。因为作者仅仅写事情的发展经过,没有必要再写个证人,还要让一个人看见吞金不成?我觉得这个不是什么大问题。
  当然尤二姐死于吞金一段也不是没有矛盾的,曹雪芹已明白地告诉人们,尤二姐的箱内"一滴无存,只有些拆簪烂花,并几件半新不旧的绸绢衣裳,都是尤二姐素习穿的"(见1665页),既然尤二姐箱中一无所有,那曹雪芹写的"生金"又来源于何处?
  四、但除了曹雪芹由于某些生活知识的匮乏和由于书中场面之庞大、人数之众多、而造成某些笔下失误以外,另一个笔下"失误"和笔下矛盾显然不属于这一类。它就是护花主人《摘误》中指出的第一条和第二条。我们就舍弃自叙传的自叙而不谈,也即就是避开既然《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叙、难道曹雪芹连贾琏是老大还是老二都不清楚而不谈;就《红楼梦》是创作而言,曹雪芹难道连贾琏是老二还是老大,贾琮是老大还是老二也弄不清楚吗?不错,贾赦有"二子",一为贾琏,一为贾琮,贾琏始终以贾赦的大公子出现,而曹雪芹却说贾琏为"次子"而又称为"琏二爷";而贾琮呢?年龄忽大忽小(与贾环相比),既不称为琮大爷,又不称为琮二爷,亦不称为琮三爷,这也是误笔吗?
  还有护花主人《摘误》中指出的林如海的病亡丧葬日朝,难道曹雪芹连春夏秋冬也分不清楚吗?难道连第一年和第二年也分不清楚吗?护花主人《摘误》里指出的这前两条,显然是曹雪芹笔下故意人为的矛盾。
  除了以上列举的几条"摘误"外,另一个显著的矛盾,就是贾宝玉和贾元春的年龄。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里,有这么一段话:
  "这政老爷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见43页)
  这是一个典型的人为矛盾。
  明斋主人看到此处,在他的《或问》作了如下评述:
  或问:"《石头记》有病乎?"曰:"有。元春长宝玉二十六岁,仍言在家时曾训诂宝玉,岂三十以后人尚能入选耶?其他惜春屡言小;巧姐初不肯长,后长得太快;李嬷嬷过于龙钟:诸如此类,未可悉数。然不可以此疵之者,故作罅漏,示人以子虚乌有也"。〖HT5SS〗(见"合评本"52页)
  这一评述是中肯的。
  太平闲人在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中有"……如今已有一半落尘犹未全集"几句下批曰:"为诸人年龄作小周旋,乃考其事实,则年纪全然不对,故意以矛盾见长也。作者何尝忽略"(见"合评本"第8页)。
  太平闲人的《红楼梦》"故意以矛盾见长,作者何尝忽略"的独特见解,真可谓"入木三分"。
  然而我们现代红学家却并没有看到这些,不要说研究人员的论述,就《红楼梦》的版本而言,“庚辰本”、“己卯本”、“甲戌本”、“梦稿本”等脂本均将宝玉与元春的年龄误差写为"不想次年"。而198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则将"不想次年"改为"不想隔十几年";199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则依"戚本""舒本"将"不想次年"改为"不想后来"。这几处的改动,表面看来似乎更正了《红楼梦》中的不合情理部分,但实际上,这种改动则变更了原著的本来面目。
  以上仅仅按照三家评语列举的个别例子。实际上,《红楼梦》的矛盾部分,不仅反映在宝玉的年龄、惜春的年龄、巧姐的年龄上,可以说比比皆是。
  "三家合评本"在评语方面确实有很多陈腐的东西,就避开其世界观的正确与否而不谈,单就研究成果而论,"三家评本"也确实并没有得到什么结果。但是,"三家评本"在《红楼梦》的时间矛盾、生日矛盾、情节矛盾等方面的评阅却给我带来了启发。这些矛盾评阅并不像现代红学家们仅在方言、气候、节令物件等问题上的附会攀比以及仅局限于现实人物思想矛盾的研究,它是一个很发人深省的研究,提出了一些很突出的问题。虽然"三家评本"并没得出实质性的结论。
  尽管我也并不佩服三家评本诸人的评语所下的结论,但说实话,我对《红楼梦》某些特殊框架结构组合的研究确实受了"三家评本"的影响和启发,好多时间问题的揭示确实给我起了先导作用。如果说我《红楼梦》的某些特殊框架结构组合的研究有什么成果的话,不能不首先归功于太平闲人和大某山民。至于他们的错误当然也是难免的:任何先驱者往往也同时是失败者,就是我的此处研究虽比他们进步了一点,但也难免有失误之处。
  对《红楼梦》的研究,固然需要对曹雪芹本人经历、思想以及其社会背景并包括着重版本的研究,但同时也必须着重对《红楼梦》一书本身的研究。因为它是一部独立的文学作品。这研究,就是要多问一些为什么,曹雪芹为什么要这样写?为什么有这么多不应有的矛盾?其中的内在规律是什么?这些问题形成的一些特殊框架结构组合是什么?这就是我此章要探讨的问题。
  在未谈这些问题之前,我先说明几个问题:(一)笔者在此不准备也不可能揭示并探讨书中的所有结构问题。(二)本章只准备揭示探讨前八十回,后四十回则留作本书第九章再作处理。(三)在揭示探讨一些结构组合时,由于情况不同,笔者准备有所取舍,详略不一。(四)笔者在引用《红楼梦》中的情节句子文字,前八十回皆依据“庚辰本”。
  在没有揭示探讨前八十回的时间、生日、方位的这些特殊框架结构组合之前,我们先不妨大概来谈一谈书中的几个主要人物的年龄结构问题,由此我们将会发现曹雪芹在写此书时,在某些问题上将是怎么胡诌、信口开河,以示此书的"假话"部分确属小说,纯属"子虚乌有"。然后再着重逐章来揭示时间结构组合和重点来谈几个人的"生日"结构组合,也谈一下方位结构组合,力图在其中寻求出一个规律性的实质性的东西来。
  年龄问题,在《红楼梦》中是一个不重要的问题,它本身并不显示什么。显示问题核心的是一些时间上的徘徊往复,特定的地点方位和一些生日中的特异时间、内容的结构组合。所以,我先将个别人的年龄放到前边,仅作一个大概比较而已,然后再探讨其它各个部分。
  二、年龄结构
  在年龄问题上,特别突出的就是第二回"古董商"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的贾元春"生在大年初一""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一个生于此年初一,一个生于第二年,这个问题已由明斋主人所指出。由于这个问题特别突出,所以为人所皆知,也为以后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各版本所更正。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隐晦的地方。如第二十五回"通灵玉蒙蔽遇双真"一节。当贾宝玉被其干娘马道婆用魇魔法整治生命垂危之际,来了一个癞头和尚,一个跛足道人。那僧人对贾政道:"长官你那里知道这物的妙用,只因他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故不灵验了。你如今且取他出来,待我们持颂持颂,只怕就好了"(见583页)。贾政便向宝玉项上取下那块玉来,递与他二人。那和尚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青埂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同页)。
  第二十五回宝玉与癞头和尚一段文字为"壬子年"春夏交界事。不论怎么讲,就"青埂以别,展眼已过十三载"一语,就可见贾宝玉已离青埂峰投胎入世十三年了。此时宝玉为13岁。
  这是"壬子年"春夏交界时事,我们再来看第四十九回。
  第四十九回"疏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一节里,曹雪芹写道:
  此时大观园中比先更热闹了多少。李纨为首,余者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李纹、李绮、宝琴、邢岫烟,再添上凤姐儿和宝玉,一共十三个。叙起年庚,除李纨年纪最长,他十二个人皆不过十五六七岁,或有这三个同年,或有那五个同岁,或有这两个同月同日,那两个同刻同时,所差者大半是时刻月分而已。连他们自己也不能细细分晰,不过是"弟""兄""姊""妹"四个字随便乱叫。(见1138页)
  我们不管别人的年龄分得清分不清,宝玉与黛玉的年龄却在第三回中明言过。第三回黛玉曾对王夫人说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唤宝玉"(见69页)。由此看来,宝玉、黛玉兄妹两个年龄相差一岁。又按四十九回所说的几个人年龄最小的为15岁,那么,假定黛玉最小,此时黛玉15岁,贾宝玉当16岁。这是"壬子年"冬天的事。宝玉在第二十五回"壬子年"春夏交界时为13岁,而到了此年冬天却变成了16岁,这确实是一桩怪事。
  除了贾宝玉的年龄外,还有一个特别突出的年龄问题,即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的宝钗、香菱、袭人、睛雯"同庚"说。
  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里有关于群芳夜宴"抽签"一段:
  黛玉也自笑了。于是饮了酒,便掷了个二十点。该着袭人。袭人便伸手取了一支出来,却是一枝桃花,题着"武陵别景"四个字,那一面旧诗写着道是:"桃红又是一年春"。注云:"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辰者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众人笑道:"这一回热闹有趣。"大家算来,香菱、睛雯、宝钗三人皆与他同庚……(见1501页)
  这里与太平闲人《摘误》中指出的尤二姐死于吞金无人知晓那又怎么知道死于吞金的论述不同,这里有一个作者与作品主人公身份不同的问题。小说不是写报告,作者有权说谁死,谁就死,说谁活,谁就活,说张三为李四所害,我们不便说张三为王五所害,这里不存在事实与见证人的问题。但是在此章节里,"大家"包括夜宴"怡红院"的所有群芳以及包括香菱自己:香菱在四岁时被拐,就按曹雪芹自己说的香菱在五岁上被拐卖,她又怎么知道自己生于何年?其它人又怎么知道她与睛雯、宝钗、袭人同庚呢?
  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彩凤"中有关于香菱年龄的一段插曲:
  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投身到这里?"又问:"你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本处是那里人?"香菱听问,摇头说:"不记得了"。(见162页)
  这里有一个很明白的问题,香菱对自己的过去是一无所知的,自然也包括她的年龄。那么在"怡红院"宝玉生日的夜晚,又是谁告诉众人香菱生于何年呢?香菱尚且不知,众群芳何知?
  是的,不错,《红楼梦》中有人知道香菱的出身父母与年龄的,那就是"葫芦僧"。但"葫芦僧"又怎么会告诉深居幽闺的大观园的"群芳"们这些呢?假设可以告诉,又是何时、何地、何种方式告诉的呢?
  我们再来继续看看花袭人、香菱、睛雯、薛宝钗四人的"同庚"说。
  第一回里曹雪芹明言甄士隐"……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唤作英莲,年方三岁。"(见15页)。然后就在英莲三岁的某"一日",甄士隐在梦中看见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其时宝玉尚未投胎入世。按这个时间计算,贾宝玉要比甄英莲小三岁,反过来也就是说甄英莲要比贾宝玉大三岁。但是薛宝钗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比贾宝玉大三岁。既然如此,甄英莲又怎么会与薛宝钗同庚呢?
  这是一个问题。
  还有睛雯死于第七十七回。第七十八回为"老学士闲征姽婳词,痴公子杜撰芙蓉诔",在此回曹雪芹明言睛雯"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见1926页)。这是"甲寅年"秋后的事。这里说明睛雯在"甲寅年"才16岁,那她在"癸丑年"宝玉生日中最大也不过15岁,哪"癸丑年"15岁的睛雯又怎与"壬子年"就已"十六七"的薛宝钗同庚呢?
  这里要特提一下袭人的年龄,因为此夜宴的"同庚者陪一盏"是因袭人年龄所引起的。
  《红楼梦》中没有确切记载袭人年龄的地方。但在第二十六回有关于"怡红院"丫头年龄的笔墨。在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贾芸来到"怡红院"时,有贾芸"抬头一看,只见金碧辉煌,文章闪灼,却看不见宝玉在那里。一回头,只见左边立着一架大穿衣镜,从镜后面转出来两个一般大的十五六岁的丫头来……"(见593页)。这是"怡红院"一般丫头的年龄。袭人的年龄绝对不会小于此两个丫头。因为"怡红院"只有袭人是从贾母身边拨去的大丫头,"怡红院"不可能用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管一群十六七岁的大丫头。就此第二十六回这一段笔墨而论,袭人在"壬子年"也当十五六岁以上。
  另一处是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一章回,曹雪芹描写了贾宝玉进花袭人家一段情节。在花袭人家,贾宝玉看到了花袭人的两个表妹。贾宝玉回来后,与袭人就其花家一事进行了对话,其文如下:
  (宝玉)见众不在房中,乃笑问袭人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袭人道:"那是我两姨妹子。"……袭人道:"他虽没这造化,倒也是娇生惯养的呢,我姨爹姨娘的宝贝。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见420~421页)
  这是曹雪芹笔下的一个人物的确切年龄,袭人的姨妹她不是十五六岁或十六七岁的大约年龄,而是一个确切年龄,17岁。但这个人又并不是花袭人的表姐,而是"姨妹"。姨妹17岁,我想姐姐最小也不可能17岁以下吧,就是大上一个时辰,花袭人也当17岁。也就是说花袭人在"壬子年"最小为17岁。
  花袭人、薛宝钗、香菱、睛雯的年龄到底如何呢?我们就以"壬子年"为限。花袭人在"壬子年"最小为17岁,这个刚刚说过。薛宝钗的年龄呢?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中关于薛宝钗生日问题上有王熙凤这么一段话:"……但昨日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之年……"(见488页)。这是"壬子年"春天事。这里明摆着,薛宝钗在"壬子年"为"15岁"。香菱呢?前边已经说过,第一回中已明言香菱3岁时,贾宝玉尚未投胎入世;宝玉在第二十五回"红楼梦通灵遇双真"时又明言青埂别来"十三载";若按此计,香菱在"壬子年"当为16岁。睛雯呢?睛雯在第七十八回"芙蓉诔"中明言"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这是"甲寅年"事。如果按此超前推算,睛雯在"壬子年"当为14岁。这是"壬子年"的事。
  那么,在宝玉生日的"癸丑年",花袭人当18岁;香菱当17岁;宝钗当16岁;睛雯当15岁。一个18岁、17岁、16岁、15岁四个不同的年龄,又何来"同庚"可言呢?
  真是"胡诌"人氏!
  作为年龄问题,就简单地谈到这里。还有极为复杂的林黛玉的几种年龄;也有贾母在"壬子年"最多为72岁,而到过了二年后的"甲寅年",却变成了"八旬大庆",这些问题在此处也不必祥细列举了。因为年龄问题,对《红楼梦》的结构实质研究,并没有多大价值,仅仅以示"以矛盾见长"而已。我们还是来着重研究时间、生日、方位的一些特殊结构。
  三、时间结构组合
  1、小引
  《红楼梦》中的时间结构是一个极突出的问题,它与一般小说不同,它不是按时间前后顺序进行写作,它往往围绕着某月、某日或某个节气来回绕圈子,甚至令煞费苦心研究时间顺序的大某山民和太平闲人也无从下笔。
  为了思路清晰,我准备从第一回到八十回逐个章回进行研究,这样可能更好一点。
  在研究时间问题时,第一回和第二回时间庞杂,它只是一个序幕,本来没有多大研究头,也不好研究;但为了逐章研究,也为了全面一点,还是把第一回第二回也纳入一块研究。第三回到第十八回看起来时间也很混乱庞杂,但它与第一回第二回不同,它始终围绕着一个冬令在绕圈子,它里面有一个规律性的东西,所以把第三回到第十八回归为一处。从第十九回进入另一个年头,即大某山民认定的"壬子年"。此年从第十九回写到第五十三回,但在此年又有四个季节的严格分界,所以把此年的第十九回到五十三回按春夏秋冬四季分开来研究。此年共分四部分,即春天的第十九回到二十五回;夏天的第二十六回到三十六回;秋天的第三十七回到四十七回;冬天的第四十八回到五十三回。曹雪芹在写完此一个庞大的年头之后,将笔转到第三个年头,即大某山民认定的"癸丑"年。此年从第五十四回开始写到第六十九回。我将第五十四回到六十九回归为一部分。最后曹雪芹从第七十回开始写到第四个年头"甲寅年"。此年只写到八十回,也只写到秋天,没有写完"甲寅年"全部。我将此归为一部分来研究。
  在研究时间的特殊结构组合时,有些章回比较简单,有些章回就比较复杂了。为了说明问题,面对着有些时间复杂的章节就不敢省笔墨了。在研究时间结构问题上,为了给读者一个清晰的影响,在每个部分之后附了一份时间图表说明。图表按照内容,依据曹雪芹笔下的明文时间,迹象时间,推算时间,然后下了"认定时间"。我想这些时间特殊结构组合的研究,它将会为我们揭示出《红楼梦》一些规律实质性的东西来。
  2、第一回至第二回
  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第一回的时间,曹雪芹用了一种走马的形式,除去《石头记》的"缘起"一段外,曹雪芹一共写了六个时间。
  (一)在甄英莲"年方三岁"的一个"炎夏"(见15页)即"烈日炎炎,芭蕉冉冉"(见19页),这时甄士隐遇见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携带贾宝玉投胎入世。同年夏,贾雨村在甄士隐处遇娇杏。
  (二)此年中秋佳节,士隐赠雨村"五十两白银"一套冬衣后,雨村"买舟西上"(见25页)。
  (三)第二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甄英莲在霍启带领游玩中失踪(同页)。
  (四)第二年"三月十五",甄士隐在甄英莲失踪后,曹雪芹一把火将甄士隐的住处烧成"一片瓦砾","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见26页),甄士隐在"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同页)之时,暂避于岳丈"封肃氏"家安生。
  (五)甄士隐在封肃家维持了"一、二年"(见27页)后,随着"疯跛道人"(见29页)飘然而去。
  (六)几年后,贾化以县太爷身份出。
  我们就姑且按"三家评本"贾宝玉"壬子年"13岁,我们也姑且按此将第一回推进为"庚子夏",贾宝玉投胎入世。其后的时间将是,"庚子秋"雨村西上入京;"辛丑元宵"甄英莲失踪;"辛丑三月十五",甄士隐原根基被一把火烧光;"一、二年后"的约"癸卯年",甄士隐随跛足道人飘然而去;再后,贾化以县太爷身份来"强索""娇杏"。
  此一回大约写了四年事。
  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第二回接第一回。
  (一)雨村派差人求见甄士隐时,封肃答应甄士隐"已出家一、二年了"(见34页)。按甄士隐"辛卯"年投靠岳丈,"一、二年后"失踪,再加上"已出家一、二年了",贾化上任时当"乙巳"年了。也即宝玉入世的第五年。
  (二)贾雨村上任之后,索"娇杏"为妾;"不承望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载,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侧作正室夫人"(见36页)。按此算此时当为"丙午"年事。曹雪芹明言贾雨村在任上一年半时,才将娇杏扶作正室夫人;但又云"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性狡猾……"(36页),按此一段话,雨村被参当不是娇杏扶正之后的"不上一年",而是娇杏还未扶正之前就被参了。曹雪芹此段时间比较混乱,有些前后倒置。
  雨村被参与娇杏扶正当同年事,为"丙午年"。
  此为贾宝玉入世的第六年。
  (三)贾雨村在被参之后,安排好家眷,再"游览天下胜迹"(见37页)之时,来到林如海的维扬地方。此时林黛玉五岁。按林黛玉比宝玉"小一岁",贾宝玉生于"庚子年",林黛玉当生于"辛丑年"春(第六十二回有林黛玉二月十二日生日一语)。林黛玉生于"辛丑年",至"丙午年"5岁,基本上与贾化在"丙午年"游至维扬相吻合。当然是大概数字。比如说有关甄士隐的两个"一、二年"、娇杏扶正和雨村不到一年被参诸时间不妥。
  (四)在林黛玉5岁的"丙午年"课读之后的"又是一载光阴"(38页),林黛玉之母"一疾而终"(同页)。这时林黛玉6岁,当为"丁未年"事。
  (五)林黛玉在母亲病故之后,曹雪芹是这样描写的:"贾氏夫人一疾而终,女学生侍汤奉药,守丧尽哀。遂又将要辞馆别图。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读书,故又将他留下。近因女学生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的,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月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见那村野风光,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的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题有'智通寺'"(见38~39页)。贾雨村在"智通寺"遇到好友冷子兴。
  从这一段文字看来,贾雨村在郭游之时当不会离开林黛玉母亡之日太久。此时当为林黛玉6岁的"丁未年"。按"风和日晴",当为此年春秋天事。
  "古董商"冷子兴在"智通寺""演说"了"荣国府"的大大小小,以及一些旧说和新闻。
  二人谈到"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我们慢慢的再进城再谈,未为不可"(见51页)时,这时在曹雪芹笔下突然出现了贾雨村的"同僚一案参革的"张如圭(见55页)。
  此为"丁未年"同一天下午事。
  此回的时间除娇杏扶正、生子与贾雨村被参在时间上有出入外,另一个最大的时间矛盾是冷子兴口中的王夫人第一胎生了贾珠,"一病死了"之后的"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的贾宝玉这一事上。曹雪芹有意将误差二十多岁的元春宝玉姊弟写成仅年差一年零几个月。这是继并不显眼的贾雨村被参、娇杏生子扶正的时间矛盾之后的一次肆无忌惮的公开讹误,他视诸家之大忌而为己宝,开始了"以矛盾见长"的《石头记》的荒唐演说。
  此年黛玉6岁是根据"年方五岁"以后的毫无时间间隙的文字推导出来的;此年为"丁未年"是根据宝玉"壬子"13岁和黛玉比宝玉小一岁推算出来的。至于贾雨村"庚子"进京到此郭游为"丁未年"只是一个大约计算。尽管贾雨村的计算为约数,但根据林黛玉的年龄和生年认定此年郭游为"丁未年"秋当无多大错误。
  3、第三回至十八回——"丁未"冬
  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林黛玉抛父进京都
  此回紧接上回郭游的下午张如圭向贾雨村告知了"都中起复旧员"一事。在此之后是"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遂作别各自回家。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见55页)。然后便是雨村"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并于"次日、面谋之林如海"(同页)。这是"丁未年"秋贾雨村郭游的一日和第二日发生的事。
  林如海怎么答复呢?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践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同页)。其后是林如海"择了出月初二,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见56页)。
  此林黛玉起程进京当为贾雨村郭游的下一月初二日事。
  在"出月初二"的问题上,太平闲人评曰:"当是四月初二"(见"合评本"38页)。我认为当为此年秋天的某月初二:一为贾雨村郭游"风月晴和";二为林黛玉进入贾府的时间是在冬天,从扬州到京城不可能从四月走到冬天。这个问题在林黛玉进贾府的节气上写得十分明白。
  林黛玉进入贾府看见王熙凤时,王熙凤的打扮是:"只见一群媳妇丫环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珠,绾着朝阳五凤桂珠钗;顶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见62页)。我们这里不谈贾府的管家王熙凤如何华贵堂皇,但就其"大红洋缎窄褃袄"和"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来看,王熙凤不仅身着冬装"袄",而且还外套着裘皮。这一着装恐非秋天服装而为冬装。
  林黛玉走进王夫人房中坐着吃茶时,"茶未吃了,只见一个穿红绫青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一个丫环走来笑道……"(见68页),这显然也是冬装。
  林黛玉看见贾宝玉时:见"已进来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枪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见72页)。贾宝玉换了冠服时,仍是"……身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见73页)。这些都是冬装。关于"排穗褂"有二说,一是说衣服边缘排缀有彩穗的卦子,一说是一种羊皮褂。但无论属那种服饰,"排穗褂"和"半旧大袄"总属冬装。
  此回后边又说:"当下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贾母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厨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见76页)。就"等过了残冬"一语来看,林黛玉到贾府之日也当是冬天。如是秋天,何至不能收拾房屋?而且就其"暂安置"和"等过了残冬"的词意来看,林黛玉进贾府的时间离"残冬"不会太远。
  林黛玉进入贾府是在冬天。此时薛宝钗尚未进入贾府。薛宝钗进入贾府在林黛玉之后,在第四个章回。
  作为《红楼梦》的正式开场,当然是在"曲演红楼梦"的第五回之后的第六回。但在时间问题上,是从第三回"林黛玉抛父进京都"便显出了一定的时间特征与规律来。它并不向第一第二章回的随便来个"一、二年后"的大概时间。在这里,我请诸位特别记清一个时间概念:林黛玉进入贾府是在"冬天"。至于此是何年冬天,按"合评本"大某山民将第十九回诸人进“大观园”定为"壬子年"春天;其时宝玉13岁。这是一个前提。又按宝玉在"壬子年"为13岁,其当生于"庚子年";黛玉比宝玉小一岁(见第三回黛玉语"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黛玉当生于辛丑年。这又是一个前提。我们再按我们前边查对过的第二回林黛玉"年方五岁"时,其父林如海请来西宾贾雨村来课读;"一载有余",林黛玉母一病身亡;其时林黛玉当6岁。随后曹雪芹在林黛玉6岁其母一病身亡后毫无时间间隙地写到贾雨村郭游,遇冷子兴,见张如圭,携带林黛玉引舟入京,进入贾府。实际上林黛玉是在6岁时进入贾府的。这又是一个前提。按照这三个前提的时间和年龄来推算,此年当为"丁未年",也即就是说,林黛玉进入贾府的冬天当为"丁未年"冬天事。它并非大某山民第八回后评的"黛玉入荣府依外家,查系己酉年秋晚冬初"事(见"合评本"139页)。
  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此回接前回,写贾雨村送林黛玉入贾府后"不上两个月"(见57页)便谋了一个应天府,虽辞了贾政,匆匆到金陵"上任"去了。不,实是用"假话"去"超度"薛氏一门和甄英莲去了。贾雨村在金陵与"葫芦僧"一起"乱判"了一个"葫芦案"。曹雪芹笔下,林黛玉进贾府为"冬天",贾雨村谋复职,显然得些时光,再加上"两个月",显然到第二年了。雨村到金陵时,即有人命官司详至案下。但根据原告的"……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来看,薛家母女及薛家挟持的甄英莲已于去年起程入京了。至于何时起程,时间不明。不过有一事,即薛家母子女和甄英莲亦在去年即"丁未年"进京。
  此回末薛家进入贾府,住进"梨香院"。曹雪芹没有写出进入贾府的时间,也没有如林黛玉进贾府眼中看到的冬景。但就其林黛玉冬天进贾府,薛家尚未来,因此薛宝钗进贾府当在林黛玉冬天进入贾府之后的某一日,它绝对不会跑到林黛玉冬天进入贾府之前。
  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
  此回接上回写林黛玉进入荣府后,突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在薛宝钗进入贾府的时间上,大某山民在第八回后末作了如下评语:"按前第三回,黛玉入荣府依外家,查系己酉年秋晚冬初。自后一切事情,至宝、黛过梨香院薛姨妈处饮酒遇雪,皆本年冬底事也"(见"合评本"139页)。大某山民这一段评语,除却前半部分"系己酉年"不符外,后部认为宝钗、黛玉进贾府以及"梨香院"饮酒遇雪"皆本年冬底事"一批是完全正确的。
  此回有一个明显的时间节令,"东边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见104页)。在此之时,贾母王夫人以及贾宝玉在贾蓉夫妻面请之下来到宁府,其后宝玉进入"太虚幻境"。由此当可断言第五章回不仅在冬天,而且在腊梅盛开的腊月。
  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此回紧接上回贾宝玉从"太虚幻境""归来"之后,与花袭人"云雨"了一番。
  此是前回同时事。亦即冬天腊月某日事。
  然后曹雪芹写了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一部"大古董"的《红楼梦》便从此开始了敷演。刘姥姥进贾府的时间是:"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未免心中烦虑"(见135~136页)的情况下,撞进贾府来"打抽丰"(见146页)的。
  按此处的明文时间,其时当"秋尽冬初"。
  刘姥姥进贾府在王熙凤卧室看到的是:
  (刘姥姥)只见外錾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旁边有雕漆痰盒。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凤,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146页)
  刘姥姥在凤姐处看到的凤姐的服装和小火炉,从这些现象来看,亦当与前回所写的"梅花盛开"的腊月天气相类同。这里不存在什么"秋尽冬初"的景象。
  到这里出现了一个问题,即初露出一些规律性的东西。
  曹雪芹第三回写林黛玉入贾府已是冬天,而第四回写薛宝钗进入贾府却毫无冬天气氛,这里在时间上倒退了一步;在第五回写贾宝玉入宁府、进"太虚"为"梅花盛开"的腊月,而在第六回写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却又倒回到"秋尽冬初"。这里出现的一个问题是:曹雪芹在第一回用甄士隐"隐"去甄英莲,在第二回用贾化"话"出林黛玉之后,从第三回便开始了时间上的矛盾徘徊。当然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宴宁府宝玉会秦钟
  此回紧接上回"话说周瑞家的送了刘姥姥去后"来到"梨香院"薛姨妈处;后写周瑞家的送宫花;再写王熙凤与宝玉在宁府会秦钟一段。
  此回与上回为同时事。
  然此回并不见冬天迹象。如前回写凤姐在房中穿着皮衣皮裙,尚要抱着小火炉,但此回紧接上回,却毫无一点寒冷气氛,大有暖气融融之感,时间又往回缩了一缩。
  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此回紧接上回"话说凤姐和宝玉便回明贾母秦钟要上家塾之事"之后,贾宝玉来到了"梨香院"薛宝钗处。只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漆黑的油光(髻-吉+赞)儿,密合色锦袄,玫瑰紫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见184页)。从这一处看,显然又进入了冬天。
  随后林黛玉来到了"梨香院"。来时只见黛玉"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衿褂子"。当宝玉看见黛玉这身妆扮时,问黛玉道:"下雪了吗?"地下婆娘们道:"下了这半日雪珠儿了"(均见189页)。这里也是冬天景象。
  后又在黛玉到后不久,"黛玉的丫环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见191页)。这也是冬天气象。
  还有宝玉从"梨香院"回到住处,问他原来写的"三个字",睛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贴在这门斗上,这会子又这么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这会子还冻得手头冷的呢"(见195~196页)。
  这一切都是冬天的景象。
  但第七回却丝毫不见冬象。
  在此回之后,大某山民对一些时间问题进行了概括的论述。现不妨全抄如下:
  按前第三回,黛玉入荣府依外家,查系己酉年秋晚冬初。自后一切事情,至贾、黛过梨香院薛姨妈处饮酒遇雪,皆本年冬底事也。入九回宝玉与秦钟入塾为始,当系次年初春矣。迨后十一回中,记贾敬生日在九月时,并追叙上月中秋云云,又记菊花盛开,又记十一月三十云云,又记十二月初二云云。又记冬底林如海云云,至治秦氏之丧,又是一年之春矣。作者虽未表明又是一年,而书中之节次具在也。故入第九回,即为入书正传之第二年庚戌,迨至十二回春日治秦氏之丧,则入书正传之第三年辛亥也。阅者记清。(见"合评本"139页)
  大某山民在研究《红楼梦》的所谓编年上显然是认真的,也是辛苦的,我前边也说过,我本人虽对《红楼梦》的时间有所怀疑也进行了探索,但真正引起我对《红楼梦》的时间结构进行系统的研究,还是受了大某山民的时间研究的启发。但当系统深入的研究之后,才发现大某山民的时间研究多是一些皮毛之见。这个我们不妨下接第九回以后诸回来看看大某山民的"入第九回宝玉与秦钟入塾为始,当系次年初春矣……迨至十二回春日治秦氏之丧,则入书正传之第三年辛亥也"之评论之谬语。
  第九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顽童闹学堂
  此回一开始并没有接上回贾宝玉到薛宝钗"梨香院"一事,而是"话说秦业父子专候贾家的人来送上学择日之信"(见203页)。而上学的时间则是"原来宝玉急于要和秦钟相遇,却顾不得别的,虽择了后日一定上学。'后日一早,请相公到我这里,会齐了,一同前去。'打发人送了信"(同页),于是宝玉"是日一早……"(同页)便上学去了。
  贾宝玉第七回在宁府"会"了秦钟之后,与凤姐商量并禀明贾母定下了秦钟到贾府上家塾一事,此后未见二人会面。当然我们并不是说非要曹雪芹向记流水帐一样将二人还有何时会面再记上。但就其贾宝玉和秦钟在宁府相遇在冬天(第七回虽无冬景,但第六回和第八回皆为冬天事,第七回亦当冬天事。),上的又是家塾,以及"宝玉急于和秦钟相遇",遂择了"后日",便入了学。还有从"秦业父子专候"的文字来看,宝玉与秦钟上学和宝玉与秦钟在宁府相遇也不会相隔数月之久。也即就是说宝玉与秦钟在宁府相会之后的"后日",二人便同时入贾府家塾了。二人上学仍在冬天,二人上的乃是冬学。
  我们再来看看宝玉秦钟入学的季节特征。宝玉在上学时:
  袭人说一句,宝玉应一句。袭人又道:"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出给小子们去了。学里冷,好歹想着添换,比不得家里有人照顾。脚炉手炉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逼着他们添。那一起懒贼,你不说,他们乐得不动,白冻坏了你。"(见204页)
  宝玉上学带着"大毛衣服",带着"脚炉手炉",此时节气相当明显,它乃是冬天,此第九回宝玉入家塾怎么会跑到大某山民说的第二年的春天呢?
  宝玉秦钟"闹学堂"乃"丁未年"冬天事。
  第十回金寡妇贪利权受辱张太医论病细穷源
  此回紧接上回"话说金荣因人多势众,又兼贾瑞勒令陪了不是,给秦钟磕了头,宝玉才不吵闹了,大家散了学"(见224页)。金荣甚觉委曲,回家告诉其母胡氏。其母胡氏又于"次日"(同上)将此事告诉与金荣姑母金寡妇。于是金寡妇一气之下便于此日(即闹学堂的第二日)来到了宁国府。
  金寡妇来到宁府,见了尤氏尚未谈及金荣学堂受气一事,二人便发生了一段下面的对话:
  (金寡妇)问道:"今日怎么没见蓉大奶奶":尤氏说道:"他这些日子不知是怎么着,经期有两个多月没有来。叫大夫瞧了,又说并不是喜,那两日到了下半天就赖待动,说话也赖待,眼神也发眩……偏偏今日早晨他兄弟来瞧他,谁知那小孩子家不知好歹,看见他姐姐身上不大爽快,就有事也不当告诉他,别说是这么一点子小事,就是受了一万分委曲,也不该向他说才是。谁知他们昨日学房里打架,不知是那里附学来的一个人欺负了他,里头还有些不干不净的话却告诉了他姐姐……他听见了这些事,这日索性连早饭也没吃……我想到他这病上,我心里倒象针扎……"。(见286~288页)
  从这里显出一个时间,不论是从金寡妇于"闹学堂"的第二日来到宁府寻衅,还是尤氏口中说的"昨日学房里打架",但都说明一个问题:秦可卿之病发生在"闹学堂"的第二日。在金寡妇走后,贾珍走了进来,与尤氏谈起了秦氏之病,二人有一段对话:
  贾珍道:"可是这个孩子也糊涂,何必脱脱换换的,倘再着了凉,更添一层病,那还了得……方才冯紫英来看我……说起他幼时有一个从学的先生,姓张名友士。学问是最渊博的,更兼医理极深,且能断人的生死……我即刻差人拿我的名贴去请了。今日倘或天晚了,若不能来,明日想来一定来……"尤氏听了心中甚喜。因说道:"后日是太爷的寿日,到底怎么办?"(见230~231页)
  这一段话显出三个时间:一是贾珍夫妇谈话的时间是"闹学堂"的第二日;二是张太医于"闹学堂"的第三日来为秦氏诊断;三是宁府的主子贾敬于"闹学堂"的第四日庆大寿。张太医于第三日来到宁国府为秦氏诊病,在诊病过程后有下面一段对话:
  贾蓉看了,说:"高明得很。还要请教先生,这病与性命终久有妨无妨?"先生笑道:"大爷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这个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吃了这药,也要看医缘了。依小弟看来,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见237页)
  从张太医口中说的"病到这个地位""吃了这药,也要看医缘了"、"一冬是不相干的"这些话看来,这里又显出一个时间来:它就是秦氏之病仍在冬天。如果此病是在春天和夏天,这一些医生口中连贯的词语显然就讲不通了。谁会在春天给病人诊断时,说"一冬是不相干的"一语呢?
  从以上三处时间文字看来,秦氏之病显然在宝玉秦钟上冬学不久,它仍在冬天。它并不是大某山民说的,宝玉入学乃"次年初春"和秦氏之病当第二年九月云云。
  还有秦氏之病在冬天,贾敬的生辰是秦氏病的"后日",贾敬生日自然也在冬天。
  此回仍是"丁未年"冬天事。
  第十一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见熙凤贾瑞起淫心此回一开始便云"话说是日贾敬的寿辰",由此可知此时已来到贾宝玉"闹学堂"的第四日,也即秦氏病的第三日。我们前回已经说过,宝玉"闹学堂"与秦氏病在冬天。既然如此,贾敬生日也应该是冬天。
  然而贾敬的生日在何时呢?我们看看贾敬生日中贾诊夫妇的一段话:
  ……这里大家见过了,彼此让了座。贾珍尤氏二人亲自递了茶,因说道:"老太太原是老祖宗,我父亲又是侄儿,这样日子原不敢请他老人家;但是这个时候天气正凉爽,满园的菊花又盛开,请老祖宗过来散散闷……"(见242页)
  就这一段文字中的"天气正凉爽,满园菊花盛开",就足见此时乃是秋天,恰当地说,当为九月天气。
  曹雪芹在此明显又沿着第三回以来的时间回缩惯例,又在实行大的时间回缩。第三回刚写完林黛玉进贾府为冬天,在第四回薛宝钗进贾府却暖气融融;第五回刚写完"梅花盛开",第六回刘姥姥进荣国府却是"秋尽冬初";第八回写宝玉黛玉到"梨香院"皆着冬装,并有火炉,第九回也刚写完贾宝玉带着"大毛衣服"和"手炉脚炉"上学不久,也即上冬学"闹学堂"的第四日,这日贾敬生辰却跑到了"菊花又盛开"的九月。
  关于此回的时间,大某山民认为是宝钗黛玉入贾府的第二年九月事是没有道理的。在这个问题上,还是太平闲人颇有见识,我们不妨录一段他的评语。太平闲人在"上月中秋……经期又有两月没来"下批道:
  妇女应有之病曰奇,"奇"字有眼。曰上月中秋,曰二十日,曰半个多月,曰两个多月,核之菊花盛开,则此为九月极分明也。而其实极糊涂。夫宝玉入学穿大毛衣服当为冬月,至闹书房之日未必有自冬而春而夏而秋之久。金氏寻尤氏、秦钟告秦氏皆闹书房次日事,是时秦氏已病,且张太医未到之前已先叙贾敬生辰,又张太医云"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本时为冬耶,抑由今秋而及今冬耶?看此糊涂之处,可知假语村言,无非梦话。观者尚欲按图索骥乎?倒此等糊涂处,他偏安排上许多日子,清清楚楚,以文为戏,并以人为戏。(见"合评本"168页)
  在秦氏病和贾敬生日的时间问题上,太平闲人的评语不仅是对“自叙传”的嘲弄,而且也批出了秦氏病与贾敬生日是冬还是秋的要害。
  曹雪芹在此章回的中间着重描写了"贾瑞起淫心"一段情节。
  在此章回后部的时间上,曹雪芹借秦氏之病写道:
  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到交节的那几日,贾母、王夫人、凤姐儿日日差人去看望秦氏。回来的人都说:"这几日也不见添病,也不见甚好。"……(贾母)向凤姐儿说道:"你们娘儿两个也好了一场,明日大初一,过了明日你后日再去看一看他去……"凤姐儿一一答应了。到了初二,吃了早饭,来到宁府……(见255页)
  此时的时间很明白,曹雪芹将笔墨又沿伸到了腊月初二。
  此章回的时间,本为冬天事,曹雪芹嫌时间不够用,将时间又退到"菊花又盛开"的九月,最后又随着秦氏之病,将时间又逐步推移到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前后,最后写到腊月初二。
  此回实仍"丁未年"冬天事。
  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此回接续前回庆生辰贾瑞见王熙凤起淫心之后,接二连三到王熙凤住处"请安说话"(见257页),此回一开始是贾瑞与王熙凤调情的一段笔墨。
  此回的时间,曹雪芹在贾瑞被王熙凤骗入"西边穿堂儿"之后有这么一段描述:
  这屋内又是过门风,空落落,现是腊月天气,夜又长,朔风凛凛,侵肌裂骨,一夜几乎不曾冻死。(见261页)
  这一段笔墨很明显,乃是"腊月天气"。从这里看来,此处实接上回王熙凤于腊月初二看望秦氏回来时事。但是此回不仅写了贾瑞"一进""二进"荣国府,同时写了贾瑞的"病"到死亡。这样时间就复杂了。
  在贾瑞从病到死的时间问题上,有几处插曲。
  第一处是贾瑞被王熙凤接连整治之后:
  自此满心想凤姐,只不敢向荣府去了。贾蓉两个又常来索银子,他又怕祖父知道,正是相思尚且难禁,更又添了债务,日间功课又紧,他二十来岁人,尚未娶亲,迩来想着凤姐,未免有那指头告了消乏等事。更兼两回冻脑奔波,因此三五下里夹攻,不觉就得了一病,心内发澎胀,口中无滋味,脚下如绵,眼中似醋,黑夜作烧,白昼常倦,下尿连精,嗽痰带血;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见266页)
  这是曹雪芹描写贾瑞得病的情况。但这里面有一句"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贾瑞得病在腊月,我们再加上"不上一年",最少也当八、九个月,那么,贾瑞此时"都添全了"的"诸如此症",当也到了第二年八、九月份以后。这里有一个很明白的问题,曹雪芹将笔墨从第一年腊月延伸到第二年八、九月之后。
  这是一个插曲。
  曹雪芹写着写着,贾瑞的病又来了个"倏又腊尽春回,这病更有沉重"(见267页)。我们不管上一个"不上一年"乃是指八、九个月还是十二个月,但此时的"腊尽春回"却无疑将贾瑞的病延伸到第三个年头的春天。
  这又是一个插曲。
  其后便是贾瑞"正照风月鉴";然后便是贾瑞一命呜呼。曹雪芹笔下虽未曾明言贾瑞死于第三年的春夏秋冬,但贾瑞从起淫心到病到死,一共经历三个年头,这却无可非议。
  然而贾瑞之病到死果真经历三个年头吗?这里却有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即有这么一个程序:秦氏病日;病日的"后日"贾敬生辰;生辰日贾瑞见凤姐起淫心;然后贾瑞病,最后贾瑞亡。但还有一个未写完的程序:贾瑞亡后,才写到林黛玉于"这年冬底"(见271页)和贾琏南下扬州;贾琏与林黛玉南下不数日,才写到秦氏一命归天。
  这也即是说,贾瑞病于秦氏病之后;却亡于秦氏死亡之前。幸喜曹雪芹没有把贾瑞亡日写到秦氏病亡之后,那怕仅仅一天,这都为我们研究贾瑞从病到死一共经历了几个年头带来了方便。
  既然如此,这里有一个很简单也很明显的问题,即是只要我们弄明白秦氏从病到亡一共经历了多少年头,那贾瑞从病到亡一共经历了多少年头便一目了然了。因为贾瑞比秦氏病的晚;又死得早。
  我们前边已经说过,秦氏病实病于"丁未年"宝玉、秦钟上冬学不久的冬天,但秦氏到底亡于何年何时呢?
  关于秦氏的病与亡的问题我们来看看以下几处笔墨:
  在秦氏病日,也即宝玉、秦钟"闹学堂"的第三日,贾珍为秦氏请来了张太医。下面有这么几段话:
  先生道:"……我看这脉息应当有这些症候才对。或以这个脉为喜脉,则小弟不敢从其教也。"傍边一个贴身伏侍的婆子道:"何尝不是这样呢?真正先生说的如神,倒不用我们告诉了。如今我们家里现有好几位太医老爷瞧着呢,都不能的当真切的这么说。有一位说是喜,有一位说是病,这个说不相干,那位说怕冬至……"(见235页)
  (张太医)笑道:"大奶奶这个症侯,可是众位耽阁了。要在初次行经的日期就用药治起来,不但断无今日之患,而且此时已全愈了。如今既是把病耽误到这个地位,也是应有此灾。依我看来,此病尚有三分治得……"(见同页)
  贾蓉看了(药方),说:"高明得很。还要请教先生,这病与性命终究有妨无妨?"先生笑道:"大爷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这个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吃了这药,也要看医缘了。依小弟看来,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贾蓉是个聪明人,也不往下细问了。(见237页)
  我们从这几处笔墨来看,张太医的这病"尚有三分治得"和"吃了这药,也要看医缘了"才是一句中肯的话,也就是说此病无救了。至于张太医说的"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那实不过是一句安慰人的话;只有贴身侍婆说的"那位(指太医)说怕冬至"才是一句实话,不过是太直语了。在这个问题上,恐怕我们还不如贾蓉了。贾蓉尚且一听便知,"也不往下细问了",我们难道还认为秦氏会活到第二年或第三年"春分"之后吗?
  在秦氏病与亡的日期问题上,太平闲人在"贾蓉也是个聪明人,也不往下细问了"下批道:"含糊得妙,而有许多聪明人偏要往下问"(见"合评本"162页)。这才是一个明智的批语。
  第十回有一位太医言秦氏"说怕冬至",实际上秦氏就死于此年冬至前后。这个问题我们来看看第十一回王熙凤看望秦氏一段笔墨:
  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到交节的那几日,贾母、王夫人、凤姐儿日日差人去看秦氏……贾母说:"可是呢,好个孩子,要是有些原故,可不叫人心疼死!"说着一阵心酸。叫凤姐儿说道:"你们娘儿两个也好了一场,明日大初一,过了明日,你后日再去看看"……到了初二,吃了早饭,(凤姐)来到宁府。看见秦氏的光景,虽未甚添病,但是那脸上身上的肉全瘦干了……(凤姐儿)就出来了,到了尤氏上房坐下。尤氏道:"你冷眼瞧媳妇是怎么样?"凤姐低了半日头,说道:"这实在是没法儿了,你也该将一应的后事用的东西也该料理料理,冲一冲也好。"尤氏道:"我也叫人暗暗的预备了"。(见255~256页)
  这里有一个问题,这一段话再也明白不过了:秦氏之病被原来一位太医言中了,"冬至"前后已面临死亡了。我们从这里来看,一位太医说的"怕冬至"和冬至前后秦氏的病况也是完全一致的。
  但是秦氏毕竟还没有死于冬至,也没有死于腊月初二,她死于何时呢?我们再接着往下看。
  曹雪芹在第十二回末段在紧接贾瑞死并葬之后写道:谁知这年年底,林如海的书信寄来,却为身染重疾,写书特来接林黛玉回去。贾母听了未免又加忧闷,只得忙忙的打点林黛玉起身。宝玉大不自在,争奈父女之情,也不好拦劝。于是贾母定要贾琏送她去,仍叫带回来。一应土仪盘缠,不消烦说,自然要妥贴。作速择了日期,贾琏与林黛玉辞别了同人,带领仆从登舟往扬州去了。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见271页)
  这里有一个明显的问题,林黛玉回扬州在"年底"。"年底"一词,一般指腊月初八日之后。林黛玉此时南下扬州,绝不会在十一月,因为此时在腊月初二王熙凤看望秦氏之后;其时也不会在临近年关,因为林如海病再重,贾母也不会在临近年关将林黛玉打发出门。林黛玉此时南下的时间应在腊月初二后到初十这一段时间。尽管这是虚构小说,但这是一个情理问题。
  林黛玉于第十二回末段于"年底"回扬州,第十三回一开始接上回写到了秦氏的死亡。话说凤姐儿自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后,心中实在无趣,每到晚间,不过和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了。这日夜间正和平儿灯下拥炉倦绣,早命浓薰绣被,二人睡下,屈指算行程该到何处,不知不觉,已交三鼓。平儿已睡熟了。凤姐方觉星眼微朦,恍惚只见秦氏从外走来……只听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将凤姐警醒。人回东府蓉大奶奶没了。(见273~275页)
  这一段话也很明白,在林黛玉"年底"回扬州不久的一天晚上四更,秦氏一命归天了。
  这里面还有一个简单明了的问题,在林黛玉"年底"回扬州与秦氏病亡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大年除夕前后的迹象。
  由此我们只能得出一个结论:秦氏死于这年"冬至"后不久,也即林黛玉"年底"回扬州后不久。
  秦氏病于宝玉秦钟上冬学"闹学堂"的第二日;第三日太医诊断秦氏之病"怕冬至";在"冬至"十一月三十日后的第二日腊月初二王熙凤瞧病期间,秦氏之病已面临死亡;在林黛玉"年底"回扬州之后的一个晚上"四更",秦氏一命归天。这里显然只能是这么一个结论:秦氏病于此年冬;仍死于此年冬。也即就是说:秦氏病于"丁未年"冬;同样死于"丁未年"冬。
  现在我们再回到贾瑞从见凤姐起淫心到死的年头问题来,即贾瑞从病到死是三个年头还是仍在一个冬季之内的问题上来。
  由于贾瑞病于秦氏病之后,死于秦氏病亡之前,那么秦氏病于此年冬,死于此年冬,贾瑞自然同样病于此年冬,也死于此年冬了。
  贾瑞与秦氏病亡的时间关系是这样:秦氏病于宝玉、秦钟"闹学堂"的第二日;第四日为贾敬庆生辰,此日贾瑞见熙凤起淫心;其后凤姐设相思局,贾瑞一病而亡;亡后不久,林黛玉南下扬州;林黛玉南下不几日,秦氏一命归天。贾瑞病与亡实不过秦氏病与亡中间的一段插曲而已。既然如此,贾瑞怎么会死于病后的第三年呢?
  此回仍"丁未年"冬天事。
  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此回接上回黛玉回扬州,写王熙凤梦中遇秦氏交待后事,其夜四更秦氏亡。此回的时间,前回已经述及,仍"丁未年"冬天事,此处不再重复了。
  第十四回林如海捐馆扬州城贾宝玉路谒北静王此回接上回写秦氏丧中事。
  在写秦氏丧事之中,有这么一个明白的日期——"这日乃五七正五日上"(见293页)。就在此日因宁府"一人未到",被王熙凤传来打了"二十板子"并革去"一月银米"(见296页)。从此之后,凤姐在宁府威重令行。
  曹雪芹大力渲染秦氏丧事,也明言"这日乃五七正日上",这倒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是就在这"五七"之中,在写宝玉向凤姐要"对牌"并"正闹着"时,"人回苏州去的昭儿回来了"(见299页),在此话之后出现了一些时间对话极不协调的东西:
  凤姐急命唤进来。昭儿打千儿请安,凤姐便问:"回来做什么?"昭儿道:"二爷打发回来的。林姑老爷是九月初三日巳时没的。二爷带来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爷灵到苏州,大约赶年底就回来。二爷打发小的来报个信,请安,讨老太太示下。还瞧瞧奶奶家里好。叫把大毛衣服带几件去。"(见299页)
  这里曹雪芹忙中偷闲,在秦氏丧中写了林如海之死。这里粗粗一看,好像林如海亡于第二年九月,因为林黛玉今年年底方回扬州。但在这里有一个极明白的问题,请我们不要忘记:林黛玉"年底"回扬州不久,秦氏亡;现在尚在秦氏丧事的"五七"之中,也即就是离秦氏死才三十多天;那么,林黛玉之父林如海怎么又会亡于第二年九月份呢?
  还有一个问题是,前章回中明明写明"年底"林黛玉和贾琏前往扬州,去时为什么不穿"大毛衣服",反要昭儿回来再拿呢?
  此处还有一个问题是,林黛玉前回"年底"南下回扬州;此回中昭儿口中又说林黛玉又"大约年底赶回来",林黛玉出入贾府始终不离开冬天,这里显然有一个规律性的东西。
  在"年底"林黛玉回扬州又于"年底"回贾府的中间,曹雪芹安插了一个林如海亡于"九月初三日"神话。
  曹雪芹在林如海死亡,林黛玉南下祭亡灵的时间问题上,又实行了一次大的时间回缩,明明写到"年底"林黛玉南下,明明写到"年底"秦氏丧事的"五七"之中,却来了个"九月初三"林如海病亡一事。这是继第五回"梅花盛开",第六回却是"秋尽冬初"和第八回第九回寒冬下雪、穿裘衣、抱火炉,第十一回却是九月"菊花盛开"两次大的时间回缩之后的第三次大的时间回缩。当然此处林黛玉"年底"回南,林如海"九月初三"而没,除了时间不够用回缩外,"九月初三"还有一个特殊含义,此处就不说了。
  此回写秦氏丧葬事,内夹林如海"九月初三"病亡一事。
  但实际上,此章回仍属"丁未年"冬天事。
  第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此回紧接上回秦氏丧葬中,宝玉路谒北静王事。
  此回虽无明显的时间用语,但却有一些服妆标志,就是北静王"头上带着洁白簪缨银翅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鞓带"和宝玉的"带着束发银冠,勒着双龙出海抹额,穿着白蟒箭袖,围着攒珠银带"(见307页)。从这服妆和整回的融融气氛来看,此回自然并非冬天景象。
  但是此回果然不是冬天,而是第二年春、夏、秋天吗?那就错了。
  此回写秦钟"得趣馒头庵"之后,王熙凤、宝玉、秦钟诸人回到贾府。
  宝玉与秦钟回到贾府的文字写在下回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的开头。其文字是:
  话说宝玉见收拾了外书房,约定与秦钟读夜书。偏那秦钟秉性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风霜,又与智能儿偷期绻缱,未免失于调养,回来时更咳嗽伤风,懒进饮食,大有不胜之态,遂不敢出门,只在家中养息。宝玉便扫了兴头,只得付于无可奈何,且自静候大愈时再约。"(见325页)
  在此之后,又写道:
  一日正是贾政的生辰,宁荣二处人丁,都齐集庆贺,闹热非常。忽有门吏忙忙进来至席前报说:"有六宫都太临夏老爷来降旨"……大小姐(元春)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见324~325页)
  其后便是:
  贾母等如何谢恩,如何回家,亲朋如何来庆贺,宁荣两处近日如何热闹,众人如何得意,独他一个皆视有如无,毫不曾介意。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且喜贾琏与黛玉回来先遣人来报信,明日就可望到家。宝玉方略有些喜意。(见326~327页)
  这里三处笔墨说明一个问题,即秦氏葬日,"宝玉得趣馒头庵"日,元春被封贤德妃之日,皆在黛玉南下回来之前,特别是元春加封贤德妃在黛玉回来前数日。这是一个问题。
  但是,黛玉回来的第十九回虽然也暖气融融,但第十四回秦氏"五七"之中,曹雪芹却有一个明显的交待:林黛玉"大约年底赶回",这就说明林黛玉回贾府的时间仍在腊月之中。这又是一个问题。
  林黛玉回贾府既在"年底"的腊月里,元春被封在黛玉回贾府的前数日,自然也在腊月了。元春被封在"秦鲸卿得趣馒头庵"后不久,第十五回"秦鲸卿得趣馒头庵"自然也当冬天,绝非春天、夏天或秋天了。
  此回虽未冬天迹象,按秦氏死于腊月初十前后,按丧期和其它时间计,此回当第二年了;但实际上仍在林黛玉"年底"回来的冬天里。
  此回仍是"丁未年"冬天事。
  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此回前半回写元春受封和黛玉南下归来。前回已经说过,依据黛玉"年底赶回"此时亦当冬天事。
  在黛玉与贾琏"赶回"的当日,凤姐为贾琏"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见328页)。就在凤姐与贾琏闲谈相别之后的历历诸事时,忽见"二门上小厮传报:老爷在大书房里,等二爷呢"(见331页)。贾琏被叫到贾政处,去商议为了"省亲"(见335页)诸事。
  这一切都说明"省亲"是在黛玉回贾府的同日事。既然黛玉回来在"年底",此"省亲"之事亦当"年底"冬天事了。
  然后是:
  一宿无话。次早贾琏起来,见过贾赦贾政,便往宁府中来,合同老管事的人等,并几位世交门下清客相公,审查两府地方,绘画省亲殿宇,一面参度办理人丁。(见341~342页)
  这一段文字也极明显,“大观园”筹建是林黛玉回来的第二日事,自然也在"年底"冬天之中。
  然后曹雪芹写到秦钟的死。虽然此处无明文交待时间,此时仍当冬天事。
  此回实仍是"丁未年"冬天事。
  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此回一开始接上回写道:
  话说秦钟既死,宝玉痛苦不已,李贵等好容易劝解了半日方住,归时尤是悽恻哀痛。贾母帮了几十两银子,外又另备奠仪,宝玉去吊纸,七日后便送殡掩埋了。别无叙记。只有宝玉日日思慕感悼,然亦无可如何了。
  又不知历几何时,这日贾珍等来回贾政:"园内工程俱已告竣……"(见351页)
  就此十七至十八回开始一段文字来看,第十七回到十八回的时间自然绝非林黛玉"年底"回来的时间了。“大观园”修建再容易,也非用纸糊成,何况林黛玉回来的"年底"也无法破土动工。
  当然,在《红楼梦》里,“大观园”的修成也非一朝一夕之事,曹雪芹明言"又不知历几何时"。
  但是,我们是不是由此"又不知历几何时"一句和修建一个“大观园”也得数年功夫而断言此“大观园”"竣工"之日在林黛玉回贾府的数年之后呢?我认为,也不是。“大观园”不过是"十二钗"的栖息地而已,也不过是一个大社会的缩影而已,曹雪芹虚拟一个“大观园”也不过是为以"稻香村"“潇湘馆”为一方和"蘅芜院""怡红院"为另一方的"四大处"相互对峙而已,并非小说中真实的修建。在修建“大观园”"又不知历几何时"下,脂砚斋有侧批"惯用此等章法"和双行夹批"年表如此写亦妙",这两处批语可谓下对了。修建“大观园”只有用此"又不知历几何时"方含糊得妙;它既掩盖了“大观园”用笔一挥而就;也蒙混了“大观园”的修建曾用了几年时间。
  此章回,虽然“大观园”工程浩大,但建此“大观园”仍在林黛玉回贾府的"年底"冬天之内,此处在时间问题上并没有超出第四回、第七回、第十三回时间运用上的惯伎。
  此回中的宝玉"题对额"为同天事,此处就不说了。
  曹雪芹把笔墨又伸到十七回和十八回的交界处,也即十八回的开头。曹雪芹写道:
  王夫人等日日忙乱,直到十月将尽,幸皆全备……贾政方略心意宽畅,又请贾母等到园中色色斟着点缀妥当,再无一些遗漏不妥之处了。于是贾政方择日题本。本上之日,奉硃批准奏: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恩准贾妃省亲。(见382页)
  此处中有一个日期,"十月将尽",它这到底是何年"十月"呢?它实亦不过仍是林黛玉"年底"回贾府的同一年冬天的十月。它如同第五回"梅花盛开"之后的第六回的"秋尽冬初",第八第九回严冬之后的第十一回"九月里",第十二回林黛玉"年底"南下扬州的"五七"之内之后的第十四回林黛玉之父亡于"九月初三"这几处一样,它是第四次大的时间回缩。
  然后曹雪芹才写道:
  奉硃批准奏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恩准贾妃省亲。贾府领了此恩旨,亦(当"一")发昼夜不闲,年也不曾好生过的。展眼元宵在迩,自正月初八就有太监出来……(见382~383页)。
  此处有一个明显的时间"年也不曾好生过的"。也即就是说,此处才写到了"过年"。
  曹雪芹笔下一直围绕着冬天,特别是腊月,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将时间回缩到八、九、十月份,从来就没有迈过年关一步,既就是“大观园”的建造和贾瑞之死,秦氏之亡,也不得不绕开它。当然为的就是一直不愿迈过年关一步。
  这是曹雪芹自第三回林黛玉于冬天进入贾府,到第十八回才写到"过年"。
  在此处,肯定会有人提出,"难道曹雪芹在十八回之前必须每次都要清清楚楚地写上几次'过年'之后才算过渡到第二个年头吗?"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不妨举一个例子。秦氏亡在林黛玉"年底"南下扬州的不数日,也即腊月初十前后,秦氏在贾府停灵"四十九日",在这"四十九日"之内,也正当年关,这年关贾府的年又是怎么过的,总该有个交待吧,难道秦氏亡日的"过年"还不如元春省亲前的"过年"还不值得一提吗?
  截止正月初八,此回仍为"丁未年"冬天事。
  《红楼梦》的第一回到十八回,特别是第三回到十八回的时间问题大概清理完了。在此一段的问题上,除了第一回第二回,即第一回甄士隐"隐"了甄英莲,第二回贾化"话"出了林黛玉之外,从第三回林黛玉于"冬天"进入贾府写到第十八回"过年"方作结束。这一大段不谈内容如何,单就时间结构而论,来回往复,确实矛盾起起伏伏,令人无可适从。但仔细剖开之后,却发现它有着一个内在规律:一直在围绕着冬令在绕圈子。为了应付时间不足,却每每回缩时间,不敢迈过"年关"一步。
  也自有人不承认这是事实,即认为第三回到第十八回写的不是一个年头,而是三个或五个年头,那么,我们不妨再沿着另一种程序来计算一个时间。
  我们不论是从各章节的时间分析文字来看,还是从我列过的表格中的情况来看,都将清晰地看到另一种时间:第三回黛玉进贾府在冬天,当第一年;第四回宝钗进贾府无冬景,当第二个年头;第五回"梅花盛开",当第三个年头,第六回刘姥姥进贾府"秋尽冬初",当第四个年头;第七回第八回也就算作"秋尽冬初"的"冬天"的同一个年头,即第四个年头;第九回按大某山民说的"上春学",当第五个年头,第十回秦氏病,第十一回贾敬九月生辰,也算作第五个年头;第十二回贾瑞病与死共历三年,此时当已第八个年头,第十三回就算秦氏病于冬、葬于第二年,到第十四回葬秦氏时已当第九个年头;第十六回黛玉回,也算作同年事,也算作第九个年头;第十七回第十八回修建“大观园”最少得一个年头吧,按此,当第十个年头了。我们如果按此计算,也按大某山民认为的林黛玉11岁进入贾府,那么此第十八回林黛玉已当21岁了。
  当然这种算帐法是不对的。因为有些时间只间隔数天。比如说第五回贾宝玉游历"太虚幻境"在"梅花盛开"的腊月,第六回刘姥姥是在此同时进入贾府,怎么会跑到"秋尽冬初"呢?秦氏病于宝玉上冬学"闹学堂"的第二日,第四日贾敬生日怎么会"菊花盛开"呢?林黛玉"年底"南下扬州,其父却亡于"九月初三",而这"九月初三"又怎么会在秦氏丧事的"五七"之中呢?
  这里只有一个既简单但却又复杂的问题: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在冬;第四回薛宝钗在林黛玉进入贾府后不久进入贾府,也在冬;第五回"梅花盛开"当冬;第六回实乃第五回同时事,亦当冬;第七回乃第六回"后日"事,亦当冬;第八回着裘皮,抱火炉,当冬;第九回宝玉穿裘皮,抱手脚炉上冬学,当冬;第十回乃上冬学"闹学堂"的第二日事,当冬;第十一回乃"闹学堂"的第四日事,亦当冬;第十二回贾瑞病于"寒冬腊月",死于黛玉"年底"回南之前,虽三年,实乃一冬事;第十四回秦氏亡于"冬至"不久,当冬;第十五回秦氏丧葬事,曹雪芹不提过年,仍在此年冬;第十六回黛玉"年底"回,当冬;第十七回十八回虽有修建“大观园”事,但此时才写到"十月",才写到"过年",到此"丁未年"冬一事才告结束。
  在此一大段的时间结构问题上,显示出以下几个问题:其一是在此一大段长长的十六个章回里,曹雪芹始终围绕着一个"冬令",不敢迈过年关一步。其二是曹雪芹为了顾及这个"冬令",而又无法兼顾十六个章回的庞大内容而每每采用回缩时间的办法,这形成了《红楼梦》的一个独特的时间结构写作特征。其三是曹雪芹写林黛玉第三章回进贾府于冬天,第十二章回林黛玉南下扬州于冬天,第十六章回林黛玉再次回贾府于冬天,这一屡屡时间上的"冬令"重合绝非泛泛之笔,当另有所指。也即它实不外乎"十二钗"图册中的第一页林薛二人共一图中的"一堆雪"和王熙凤的"冰山"。其四是林黛玉往返贾府这一特别时期内,曹雪芹在林黛玉南下扬州祭亡灵这一问题上却特别注明"九月初三",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注意。它不是一个大概日期,而是一个确切日期;而且又是在林黛玉"年底"南下扬州而又在秦氏丧日的"五七"之中的矛盾重重的时间之内注明的一个确切日期。这恐怕也非信口开河,它实与明末清初的一次特别日期有关。此一事留作以后再谈。我们在此章着重揭示的是时间上回缩和绯徊往复这一独特时间结构规律。
  第三回到第十八回就谈到这里。当然,作为时间矛盾结构,这才是一个开始,其它以后各章节将更显示出这一问题来。
  4、第十九回至第二十五回——"壬子"春
  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此回原“庚辰本”无回目。
  由于前回(第十七、十八回)的后半部分已明言到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此回开始正接前回元宵事,此回当第二年正月事。
  此回大半谈袭人"省亲"事,随后又谈到宝玉与黛玉说情话一节。
  大某山民将此回定为"壬子年"事,我也依第七十回至一百二十回(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为"甲寅年"事,按此朝前推,姑且将十九回至五十三回定为"壬子年"事。这倒不是此年当须壬子年不可,而是这样便于说明问题。
  此回为"壬子年"春天正月事。
  第二十回王熙凤正言弹妒意林黛玉俏语谑娇音此回接前回事,并谈起了贾环与莺儿赶围棋赌钱玩,曹雪芹笔下有"彼时正月内"(见448页)和"大正月里,哭什么"(见450页),此回亦当"壬子"正月事。
  在此回中,还有这么一段,"彼时正月内,学房中放年学,闺阁中忌针,却都是闲时"(见448页)。我们由此看到曹雪芹笔下才第一次破例写到过年;也才第一次写到贾宝玉放"冬学"。由此也可看出十八回前皆年前冬天事。
  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此回接上回写正月事。
  但细查一下,却并非如此。
  第十八回写正月十五元宵事,第十九回写贾府"又将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见407页),又写袭人回家吃年茶一天,又写袭人回"怡红院"病一天,又宝玉"续南华经"又一天,这时最少当正月二十日后了。在宝玉"续南华经"的第二日,黛玉看了后有"无端弄笔是何人"一语,随后黛玉来到贾母处。黛玉来到贾母处,听到说凤姐之女"大姐病了"(见475页)。此后的时间是:"……款留两个医生,轮流斟酌胗脉下药,十二日不放家去"(见476页)。"一日大姐毒尽瘢回,十二日后送了娘娘……贾琏仍复搬进卧室"(见478页)。从这两处笔墨来看,此时当在二月初时事了。还有凤姐说贾琏的"这半月难保干净……"(见479页),此时亦当二月初时事。
  此回按时计算,当壬子春二月初时事。
  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上回末段写到巧姐"毒尽瘢回",写到贾琏正与平儿为了多浑虫之媳妇一绺头发争执,写到凤姐进门,贾琏"说着就走",其后是凤姐却拦着说道:"我有话和你商量"(见482页)。
  此时按时计,当二月初时事。
  此回一开头接上回末写道:"话说贾琏听凤姐儿说有话商量,因止步问:'是何话?'凤姐道'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怎么样'"(见487页)。
  再后便是写到二十一日薛宝钗生辰。
  按时计,此时当二月二十一日事。
  然而事实确远非如此,我们来看看宝钗生日中,因唱戏湘云脱口而说出唱小旦的"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见494页)而惹起贾宝玉、林黛玉、史湘云的一场纠纷,在这场纠纷中,曹雪芹写道:
  ……宝玉急的说道:"我到是为你,反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践踹。"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口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别叫我啐你。"……(见496页)
  这一段文字很明白,此时仍在"大正月里"。也即就是说,薛宝钗生日在正月二十一日,并非二月二十一日。这也与六十二回探春说的"过了灯节,就是老太太和宝姐姐"(见1457页)他们两个的生日时间是一致的。
  在此章回里显出两个时间来:一是其时无论如何到了二月初,当二月二十一日;一是其时为正月二十一日。
  这便是曹雪芹笔下第二年春天的第一个时间矛盾处。
  在宝钗生日的第二十二回为正月二十一日还是二月二十一日的问题上,大某山民和太平闲人都作了评述。
  大某山民评曰:以下第二十二回,接写宝钗生日,如在正月二十一日,则是省亲以后至此,不过自十七、八至二十间三四日内事也。余向无可议者。其最不合理,是凤姐大姐儿种痘,贾琏独睡半月后数语。如云果有半月,则此时当是二月初上矣,何以下回开卷便说二十一日是某某生日耶?或疑当时是二月二十一日,则下文第二十三回又明明说贾母择二月二十二日使诸妹妹搬入园中一事,则宝钗之生日,信乎在正月也。而此三四日之中,便云贾琏在外半月,何作者荒谬乃尔!此等处须酌改之。(见"合评本"330页)
  太平闲人在第二十二回"二十一日是薛妹妹的生日"下评曰:
  二十一日宝钗生日,六十二回探春云"过了灯节就是老太太和宝姐姐生日",则此二十一日当是正月,然自正月十五元妃归省计之,至二十一中间仅五日,中有宝玉至袭人家因"花解语"为袭人病之三日,"意绵绵"、"弹妒意"、"谑娇音"谓之同时事可也,而"箴宝玉"、"续《南华》"又二日,五日功夫已尽。乃又有巧姐出花十二日,送娘娘祭祖还愿庆贺以至"救贾琏",当又需数日,此二十一日正月耶,非正月耶?本回湘云又明说"大正月里"云云,作者矛盾,读者知否?(见"合评本"333页)
  大某山民和太平闲人对《红楼梦》在时间问题上的研究上是比较详细的,这一点二人颇有共同处。所不同的是大某山民始终不"悟"曹雪芹笔下的"荒谬"出自人为,当须"酌改之",而太平闲人则不相信曹雪芹笔下的时间矛盾是误笔,乃是人为的矛盾。就这一点上,太平闲人要高出一般人许多。
  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此回前半部写贾芹分管十二个小沙弥和十二个小道士;贾芸分管大观园栽花种树等。
  此回前半部明言"贾政遣人来回贾母说:'二月二十二日日子好'"(见522页),众"哥儿姐儿们""至二十二日一齐进去"(见523页)。
  此时当"壬子春"二月中旬事。
  此回后部"妙词通戏语"、"艳曲警芳心"的时间是: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落了一大半……(见526页)
  此时桃花飞扬,又明言"三月中浣",此时自然当三月中旬了。
  此回前半回为"壬子春"二月中旬事;后半回为"壬子春"三月中旬事。
  第二十四回醉金刚轻财尚义侠痴女儿遗帕惹相思此回接上回贾芸栽花种树事,亦当此年三月事。
  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此回时间不明,大约三四月间事。
  此回茫茫大士拿着宝玉那块玉"持颂"道"展眼已过十三载矣"(见583页),此已明言宝玉进大观园的年龄当13岁。
  此一大段进入《红楼梦》中的第二个年头。此一年特别长,共计三十五个章回。第十九回至二十五回为此一"长年"春天事。
  此回的时间矛盾主要表现在曹雪芹写完元宵正月十五之后,再写巧姐出天花半月余,此时无论如何已到了二月初;但曹雪芹在此之后才写宝钗生日,然而宝钗生日却回到了正月二十一日。不亦怪乎?
  其后是诸群芳进"驻"大观园,展开了《红楼梦》的核心场面的描述。
  此一春天时间矛盾还不算大,我们再来接着看下边的。
  5、第二十六回至三十六回——"壬子"夏
  第二十六回峰腰桥设言传心事潇湘馆春困发幽情这是一个时间矛盾的章回。
  此回一开始便是"话说宝玉养过了三十三天之后,不但身体强壮,亦且连脸上疮痕平服,仍回大观园去"(见587页)。在此处,我们且不言第二十五回贾宝玉被马道婆妖治在于何时,就按第二十三回入园后宝玉黛玉合看《会真记》葬桃花是"三月中"来计算,也就是说假定宝玉受马道婆之治在三月中旬,那么,三月十五加上三十三天,此时也当到四月二十日以后了。这个时间还不敢加上三月中旬以后的一些零碎时间,若加上恐当四月底了。
  这是一个时间。
  然而此回的标题却是"潇湘馆春困发幽情",就"春困"一词来看,黛玉发"幽情"的时间自然在暮春天气,并非四月底事。
  这是一个时间。
  在林黛玉春困发幽情时顺口溜出一句"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见598页)时,宝玉进了“潇湘馆”;宝玉借指紫鹃也顺口溜出一句"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同上)一语。于是,贾宝玉与林黛玉二人因各人口中失言而发生了口角。
  就在此时,袭人突然进来说:"快回去穿衣服,老爷叫你呢"(见600页)。此次并非贾政叫宝玉,而是焙茗受薛蟠之托来请贾宝玉。
  焙茗"催着宝玉,转过大厅"(同上)。在宝玉尚在狐疑之下,"只听得墙角边一阵呵呵大笑,回头只见薛蟠拍着手笑了出来,笑道:'要不说姨父叫你,你那里出来得这么快'"(同上),宝玉这才明白过来。后来薛蟠又赔情道:"要不是我也不敢惊动,只因明日五月初三是我的生日。谁知古董行的程日兴,他不知那里寻了来的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我自己吃,恐怕折福……所以特请你来"(见601页)。
  这里明摆着一个时间:明日是五月初三;今日是五月初二日。
  这又是一个时间。
  这与林黛玉春困发幽情为同一日事。
  到此,我们将发现此回的同一个时期有三个时间:第一个时间是大概计算的时间,即宝玉三月中旬病好后入园又三十三天后的四月底的时间;第二个是林黛玉"春困发幽情"的节令含义下的暮春时间;第三个是明文时间,即明日为五月初三,今日自然当五月初二。
  此时到底是暮春天气?还是五月初二?它相差甚远。就此完了吗?没有。我们再看看下回一开始却进入了"四月二十六日"的这一更矛盾的时间。
  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此回紧接上回末。写林黛玉"正自悲泣"、"自觉无味",回房后"无精打彩的卸了残妆","依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见611~612页)。
  这是五月初二日晚上的事。
  然而曹雪芹突然大笔一挥,又开始了他的惯伎,进行时间回缩。曹雪芹在"一宿无话"之后写道:"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见612页)。
  第一天是五月初二,隔了一个晚上,来到第二日本当五月初三薛蟠生日,谁知又回到了"四月二十六日"。
  这一天按时计是五月初三,按明文是四月二十六日。就在此日,林黛玉哭道:"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这就是有名的《葬花吟》。在《葬花吟》中,还有些时间用语,比如说"闺中女儿惜春暮"、"不管桃飘与李飞"、"三月香巢已垒成"、"半为怜春半脑春"、"试看春残花渐落"。这些时间用语标明林黛玉在"泣残红"的一天却又为暮春天气。它既非四月末,又非五月初三。
  这是第二十七回的时间,在同一天有三个时间:暮春三月;四月二十六;五月初三。
  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薛宝钗羞笼红麝串此回紧接上回林黛玉的《葬花吟》,写到宝玉黛玉到"前头来"吃早饭,又写到宝玉胡诌药方,一直写到林黛玉裁衣服一节。
  此是"四月二十六日"上午事。
  亦实是"五月初三日"上午事。
  正在这时,忽见"冯大爷家"来请(见644页)。此日下午贾宝玉到了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家饮酒作客。同席的有"锦香院"妓女云儿,还有薛蟠和蒋玉菡。
  在此席上,蒋玉菡赠与贾宝玉大红茜香罗汗巾。
  此为此日下午事。
  此日本为薛蟠生日;薛蟠不在家过寿,却跑到冯紫英家作客。
  宝玉回来,隔了一夜,"至次日天明"(见655页),袭人却给宝玉说道:"昨日贵妃打发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叫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跪香拜佛呢。还有端午儿的节礼也赏了"(见656页)。随后袭人命小丫头将元春赐与宝玉的礼物拿出来,并将赐于贾母、王夫人、黛玉、宝钗、三春诸人的礼物说了一遍。此次赏赐宝玉与宝钗的礼物一样,此就是后来人们说的"元春赐婚说"。
  接着到了"次日天明",即指薛蟠说"明日五初三"一话的第三日,也即五月初四日;然而在"次日天明",袭人语中却变成了四月二十七、八、九日事了:因为元春赐银一百二十两要在初一至初三打三天平安醮,此时最起码来说尚不到五月初一,是四月三十日以前事。此回也是一个矛盾的日子:按林黛玉"泣残红"一词的内容来看,当暮春三月;按林黛玉早上"泣残红"的具体日期,当四月二十六日;按薛蟠口中说的"明日五月初三是我的生日"来计算,薛蟠诸人到冯紫英家作客为五月初三日;"次日天明",此为薛蟠说话的第三天,当五月初四日事,但按此日花袭人说的元春赐银要在"初一至初三"打三天平安醮来看,此时又回到了五月初一日以前某日事。
  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痴情女情重愈斟情此回紧接上回五月初四日或回缩的四月三十日之前某一日黛玉抛手帕正蹦了宝玉眼睛上一事,写完这之后,曹雪芹写道:"单表到了初一这一日荣国府门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那底下凡执事人等,闻得是贵妃作好事,贾母亲去拈香,正是初一日乃月之首日,况是端阳节间,因此凡动用的什物,一色都是齐全的,不同往日"(见665页)。
  这里有一个明确的时间:此乃五月初一日事。在这一回里,还有一个明确的时间:贾母在"清虚观"打醮时,"清虚观"张道士云:"前日四月二十六日,我在这里做遮天大王的圣诞"(见671页)。这一"前日四月二十六日",实乃即林黛玉"泣残红"的日子,也是薛蟠生日的五月初三日。
  在这五月初一日,贾宝玉得"金麒麟"。
  打醮的第二日,林黛玉中暑生病。
  在林黛玉五月初二生病之后,曹雪芹写道:"过了一日,至初三日,乃是薛蟠生日,家里摆酒唱戏,来请贾府诸人"(见685页)。
  此时曹雪芹才写到五月初三。若果此时按第二十六回薛蟠说的"明日五月初三是我的生日"来计算,此时亦当五月初八日了。
  此回出现了几个矛盾的时间结构:一是出现了两个"五月初三":在第一个五月初三日,薛蟠不在家作寿,却跑到冯紫英去饮酒;在第二个五月初三日,实乃是五月初八日,曹雪芹又补了一个五月初三日薛蟠生辰。二是"清虚观"张道士说他在"四月二十六日"为"遮天大王"作"圣诞":这一"圣诞"日乃是一个林黛玉"四月二十六日""泣残红"和薛蟠"生日""五月初三日"的复合日。
  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龄官画蔷痴及局外此回前半部写宝玉找黛玉赔不是;然后又被凤姐将二人拉到贾母处;在贾母处,贾宝玉和林黛玉被宝钗"奚落"了一番。后半部接写贾宝玉被薛宝钗"奚落"之后,来到了王夫人处;又因与王夫人丫环金钏儿调情,在金钏儿被王夫人打了一巴掌后,宝玉没趣,跑了出来,来到了龄官画蔷之处。
  这章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和"龄官画蔷痴及局外"两回事本发生在同一天。说确切一点,发生在同一天中午。
  但是,按这章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中写的宝玉向宝钗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生我又不好了。没别的礼送,连个头也不得磕去"和宝玉问宝钗"姐姐怎么不看戏去"之后宝钗回答的:"我怕热。看了两出,热得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来了"(均见696页),从这几句话的意思来看,"宝钗借扇机带双敲"乃薛蟠生日事。就在此宝钗奚落宝玉后不多时辰,宝玉来到"龄官画蔷"处,此时曹雪芹写成"原来明日是端阳节"(见704页)。既然明日是端阳五月初五,今日自然又是五月初四了。
  此章回时间出入不大,但曹雪芹用笔仍未免有些含糊:要说粗一点,曹雪芹用笔有些漏洞;要说细一点,就是曹雪芹在此可能仍不愿离开五月初三的薛蟠生日。
  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此回接前回写五月初四日晚袭人吐血事,并明言"这日正是端阳佳节,蒲艾簪门,虎符系臂"(见714页)。
  此日晴雯闹事、撕扇。晴雯跌扇闹事本"赏午"(同上)之后事,曹雪芹在他的笔下却写成:"宝玉笑道:'你的性子越发惯娇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见721页),在此处,中午又被写成了早晨。这个问题已被太平闲人所指出。
  此日晚上乘凉时,睛雯撕扇。这就是《红楼梦》里有名的"晴雯撕扇"。
  以上均为五月初五端阳佳节事。
  又到了"次日午间","王夫人、薛宝钗、林黛玉众姊妹正在贾母房内坐着,就有人回'史大姑娘来了'"(见723页)。
  这时来到了五月初六日中午。
  也就在此日午后,湘云到大观园看望李纨后,又到"怡红院"找袭人之时,在"蔷薇架下"拾到了一个"金麒麟"。湘云拾"金麒麟"再加上此回回目"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由于诸红学家们没有弄懂史湘云在"间色","金麒麟"在"间色",于是铸成了红学上一大奇案,至今仍搅惑着红学界。
  此章回前半回为五月初五日事;后半回写五月初六日事。
  第三十二回诉肺腹心迷活宝玉含耻辱情烈死金钏此回紧接湘云五月初六日来贾府一事。此回除主要写林黛玉与贾宝玉各诉肺腹外,还有以下两件事值得注意。
  (一)开章便用袭人话说"大姑娘(指湘云),听见你前儿大喜了"(见737页),这是补前边未写之文,即湘云"前儿"已许配了人家。
  此处的"听见你前儿大喜了"实乃指五月初三日,也即是四月二十六日薛蟠、贾宝玉在冯紫英家相会妓女"云儿"一事。
  (二)"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那里说起!金钏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袭人唬了一跳,忙问:'那个金钏儿?'那婆子道:'那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儿不知为什么撵他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不理会他,谁知找他不见了。刚才打水的人在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他。他们家里还只管乱着要救活,那里中用了'"(见750页)。
  此金钏"前儿"被撵投井事,实亦指第三十回五月初三日薛蟠生日中金钏被撵事。
  此回看起来是写五月初六日(端阳节第二日)事,实乃补前回五月初三日史湘云"大喜"事和金钏被撵投井事。
  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此回接上回五月初六日雨村来要见宝玉以及金钏投井引起的风波一事,正当贾政嫌宝玉见雨村不争气时,正好忠顺王府派人来寻找蒋玉菡。
  此日贾宝玉因"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逼母婢"(见762页)而遭贾政毒打。
  此时仍当五月初六日事。
  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错里错以错劝哥哥此回接上回写宝玉挨打事与众人看望宝玉事。在写道众人看望时有:"至掌灯时分,宝玉只喝了两口汤,便昏昏沉沉的睡去"(见775页)。
  此时是五月初六日晚间事。
  在此晚间,袭人向王夫人——就是人们所说的"告密"(见778页)。
  也就是此晚,宝玉遣晴雯给黛玉"送帕"(见783页),二人进行私相传递。
  也就是在此日晚,宝钗"以错劝哥哥"(见785页)。
  以上均为五月初六晚间事。
  在此回的末尾,在薛宝钗被薛蟠抢白之后,曹雪芹写道:"宝钗满心委曲气忿,待要怎样,又怕他母亲不安;少不得告别了母亲,各自回来,到房里整哭了一夜。次日早起来,也无心梳洗,胡乱整理整理,便出来瞧母亲"(见789页)。在宝钗出来之后,被黛玉奚落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同上)。在这里表现出林黛玉一次典型的尖刻。
  此回末尾写到五月初七日早晨。
  此回为五月初六、初六日晚间和五月初七日早晨事。
  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此回紧接上回五月初七日事,写宝钗到了"家中"。又写薛姨妈同宝钗进"怡红院"看望宝玉,遇见贾母王熙凤等。后写宝玉要吃"莲叶羹"。
  此后写白玉钏送"莲叶羹"和金莺儿打"梅花络"。在写到金莺打络子之时,邢夫人派人来送果子。
  此回为五月初七日事。
  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此回开始写道:"话说贾母自王夫人处回来,见宝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欢喜。因怕将来贾政又叫他,遂命人将贾政的亲随小厮头儿唤来,吩咐他:'以后倘有会人待客诸样的事,你老爷要叫宝玉,你不用上来传知,就回他,说我说了:一则打重了,得着实将养几个月才走得;二则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见外人,过了八月才许出二门'"(见817页)。
  这"一日好似一日"的时间不好计算,不过已远离五月初七了。此时的确切日期不明。此后宝玉"日日只在园中游卧"(见818页)。
  时间多久,不明。
  此后借王夫人和凤姐发放月银之口说出贾母和贾宝玉各"八大丫头";这八个人之中,"袭人"在贾母、宝玉二处"游荡"。此回不明何时的一日,宝钗在宝玉床前绣兜肚,就此回曹雪芹笔下的"白绫红里"写作失实一事,已被护花主人摘误所指出。
  就在此日,宝玉与袭人谈了"文死谏武死战"。
  又一日,时间不明,贾宝玉来到"梨香院",遭龄官冷遇,"讪讪"离去。
  此回诸日期虽然不明,但曹雪芹笔下有一个迹象时间用语,即:在当龄官"咳嗽出两口血来"(见833页),贾蔷要给龄官请大夫时,龄官说道:"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睹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同上)。据"大毒日头"一语,可大概知道此时仍在炎夏之中,也即仍在五月。
  也就在宝玉"识分定梨香院"的同一日,黛玉向宝玉道:"明日是薛姨妈的生日"(见834页)。
  也就在此日,史湘云回。
  此回虽然月份不明,但按"大毒日头"一语,此回诸事,包括薛姨妈生日、史湘云回皆当属五月炎夏事。
  从第二十六到三十六回,写了此年夏天事。此大段从第二十六回一开始便云"明日五月初三",此时已进入炎夏;此后一直写到第三十六回的"大毒日"作为结束。
  此一大段第一个章回,即第二十六回,一开始便云"明日五月初三",然而到了第二十七回,即到了"五月初三"这一天,却变成了"四月二十六日"林黛玉"泣残红"的日子和薛蟠、宝玉与妓女云儿在冯紫英家幽会的日子。曹雪芹一共用了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四个章回描写了隐悔的第一个"五月初三"日的前前后后,然后曹雪芹又在第三十回补了薛蟠第二个"五月初三"生日一事。
  曹雪芹围绕着"五月初三"这一特殊日期来回往复,反来复去,一共用了七个章回。后面的第三十三回、三十四回、三十五回的五月初六、五月初七亦实仍补"五月初三""毒日"之余波。第三十六回最后一个章回,虽然时间含糊,无日期可计,但它仍是用一个炎夏的"大毒日"。
  从第二十六回到三十六回,这是曹雪芹在从第三回写到第十八回始终围绕着一个冬令进行往复徘徊之后的又一个长的时间节令上的往复徘徊。不过这里的一个"长夏",实际上仅仅围绕着"五月初三"这一日期前前后后而已,它不同于第三回至十九回围绕着一个冬令。
  在这一夏天时间里,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曹雪芹有意将林黛玉"四月二十六""泣残红"和薛蟠"五月初三日""生日"搅混在一处参差起来来写,形成了第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等回到底是写四月还是写五月,是写春天还是写夏天令人无法适从的问题。比如说周汝昌将第二十六回和第二十七回划归为此一长年的"春天",便是一个例证。
  曹雪芹写的这一长夏,实际上仅围绕着五月初三这一"大毒日"。在这里,我们能不能提出这么一个问题:薛蟠生日于"五月初三"这一热毒日和薛姨妈生日仍在"大毒日"中,这与薛玉钗生来带的"一股热毒"有无关系?这薛蟠生日和林黛玉"泣残红"搅合在一起,它与"十二钗正册"第一页的林薛共一图有无关系呢?我想,这不能不是一个问题。
  这是此年夏天的时间结构问题。
  6、第三十七回至四十七回——"壬子"秋
  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前回的时间写到薛姨妈生日的"大毒日",史湘云回。其时尚在五月。此回一开始是:"这年贾政又点了学差,择于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过宗祠及贾母起身诸事。宝玉诸子弟等送至洒泪亭"(见839页)。自此"八月二十日"贾政起身之后,便是此章以后的时节表:自此进入秋天八月。
  曹雪芹又接着写道:"却说贾政出门去后,外面诸事不能多记。单表宝玉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的逛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这日正无聊之际,只见翠墨进来,手里拿着一副花笺送与他"(同上),这便来到了贾政外任多日后探春邀众人成立海棠社一节文字。
  探春等人成立诗社于何时呢?这里有两个时间:一是此时在贾政"八月二十日"起身外任之后。二是贾政起身之后,宝玉又在园中"虚度"多日。就曹雪芹笔下的一段时间用语来看,贾宝玉感到"无聊"的"这日",恐当不下于十天左右。贾政起身于"八月二十日",我们再加上宝玉"光阴虚度"的十天左右,此时探春等人成立海棠诗社之时最少当是为八月底九月初了。
  其后是众人起别号,拟诗题,定社日,随后是诸人作《海棠诗》。
  这是贾政外出后的第一件事。也是曹雪芹笔下入秋后的第一天事。
  就在探春宝玉与诸人吟海棠诗与定海棠诗社的同时,袭人当天派宋妈将两盆海棠送与了湘云(见853页)。此时宝玉回来,才因袭人说给湘云"送东西"想起未请湘云入社一事(见858页),宝玉在此时去贾母处立逼贾母去接湘云,贾母道:"今日天晚了,明日一早再去"(见859页)。
  这是第一天下午的事。
  于是"宝玉只得罢了,回来闷闷的。次日一早,便又往贾母处来催逼人去接。直到午后,史湘云才来"(同上)。
  此时来到了第二天。
  此后便是此日湘云补作《海棠诗》;再后就是此日晚湘云住宿于"蘅芜苑"与宝钗"夜拟菊花题"。
  这是贾政外任之后进入秋天正文的第一天和第二天事:第一天在"偶结海棠社";第二天"夜拟菊花题"。
  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此回一开始便云"话说宝钗湘云二人计议已妥,一宿无话。湘云次日便请贾母等赏桂花。……至午,果然贾母带了王夫人凤姐兼请薛姨妈进园来"(见869页)。
  这是曹雪芹笔下入秋后的第三天事。
  此日到底何时呢?也即贾府大观园里一次隆重的诗社"开社"于何时呢?这里有这么一个问题:在成立诗社时,李纨道:"从此后,我定于每月初二、十六这两日开社"(见851页),这是一个"开社"的时间问题;二是此时如前边所说的,不论节令用语,还是就贾政外任后宝玉游荡多日的时间计算,此时都当八月底九月初了;第三个是,在此时史湘云要求"明日先罚我个东道,就让我先邀一社"(见861页)。若果此时为八月底九月初,此时又是临近"每月初二"的正社日,湘云还席作东绝对会放在"九月初二"这一天。也即绝对不会把湘云作东还席放在九月初一或八月二十八、八月二十九、八月三十日等日子:因为临近社日,史湘云诸人绝不会把此隆重的开社事件放在正社日的前几天。他们也不会把湘云作东还席放在九月初二以后:因为此时还不到王熙凤生日的九月初二。
  对于湘云作东还席的这么一个第一次隆重的诗社集会,在临近正社日之时,会不会放到正社日的前几天或后几天来开社的问题,我们不妨来参看第四十九回的一个隆重的诗会:"芦雪庵"诗会。
  这一次诗社是"大奶奶才打发人来说,下了雪,要商议明日请人作诗呢"(1144页)。此句的意思,也即是说此次诗社是因为下雪赏雪引起诗兴而集结诗社的。但是这一诗社的时间是不是正社日,以及离正社日的时间问题上,在李纨与众人商议时,李纨说道:"我的主意:想来昨日的正日子已过了,再等正日子又太远,可巧又下了雪,不如大家凑个社,又替他们(指宝琴等)接风,又可以作诗。你们的意思怎么样"(见1145页)。李纨这一段话有一个明白的意思:即昨天正社日刚过;离下一个诗社日还有半个月;又刚好碰巧刚下了雪。所以临时"凑个社"。如果此时是临近正社日的前几天?如果此时又不下雪的话呢?我想李纨此处的话很明白:李纨与众人绝不会把此诗社放在正社日的前几天,而绝对会拖延到正社日。
  既然此次诗社集会在选择日期上尚且如此,那大观园里第一次隆重的诗社集会,也即史湘云作东还席的诗社还会放在九月初二这个正社日的前几天吗?自然不可能。
  此诗社实乃在九月初二正社日内。
  此回实乃九月初二日事。
  前回当为八月三十日和九月初一日事。
  至于探春诸人起社的第一日为八月三十日;史湘云来之日为九月初一日;此回的众人吟《菊花诗》为九月初二日,曹雪芹为什么不明言此一些日期呢?也不言此日为王熙凤生日呢?我想诸位还没有忘记前边刚说过的"壬子夏"曹雪芹围绕着"五月初三"这一日期的前前后后的情节吧,此三十七回后的"日期"不过是曹雪芹的故伎重演。
  此回写到宝钗"讽和螃蟹咏"时,平儿进到园来,此回结束。
  第三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究底此回紧接上回平儿入园吃蟹一事,然后写到凤姐派人叫平儿。平儿回到房中,"只见凤姐儿不在房里,忽见上回来打抽丰的刘姥姥和板儿又来了,坐在那边屋里。还有张材家的周瑞家的陪着"(见891页)。
  这与上回菊花诗会为同日事。即九月初二日事。
  刘姥姥坐了一会儿,怕天晚了,出不了城,便起身要回去。
  刘姥姥因受到王熙凤和贾母的青睐,被留下了。
  刘姥姥此时被带到贾母处。
  在贾母处,曹雪芹借刘姥姥和贾母闲谈年龄问题,曹雪芹是"完成"了他精心设计的"白首双星";但是却又造成了一个贾母的年龄时差矛盾。刘姥姥在此时为"七十五岁"(见896页),贾母比她还小"几岁"(同上),此时也不过七十岁多一点;那贾母怎么到此后的七十一回的甲寅年(最多三年)时却过起八十大寿来了。
  然后刘姥姥又胡诌"抽柴"一事;此时引起贾府南院马棚失火。
  此与菊花诗会为同时事。
  然而曹雪芹却在刘姥姥胡诌贾府南院马棚失火的同时写道:"宝玉心中正记挂着抽柴的故事,因闷闷的心中筹划。探春因问他:'昨日扰了史大妹妹,咱们回去商议着邀一社,又还了席,也请老太太赏菊花,何如'"(见901页)。
  湘云作东明明是今日事,曹雪芹却说"昨日扰了史大妹妹"。此事不知是曹雪芹的故意误笔;即今日是昨日,昨日也可是今日,这几日是在混用?还是笔下疏漏?
  当然还有,今日刚赏完桂花,又云明日准备赏菊花,曹雪芹在此处显然又在故意玩弄时间。
  此章回最后是"宝玉信以为真(指刘姥姥胡诌的一段抽柴女),回至房中盘算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出来,给了茗烟几百钱,按着刘姥姥说的方向地名,着茗烟去先踏看明白,回来再作主意。那茗烟去后,宝玉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好容易等到日落,方见茗烟兴兴头头的回来"(见903~904页)。
  此末尾一段中从"次日一早"写到"次日""日落"时候,为一整天事。
  此时为入秋后正文的第四天,当为九月初三日事。
  此回为九月初二日事;末尾进入九月初三。
  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此回接上回"日落"后,宝玉与茗烟说寻抽柴女一事时,宝玉被贾母叫去商议第二天为史湘云还席。
  然后是"次日清早起来,可喜这日天气晴朗。李纨侵晨先起,看着老婆子丫头们在那里扫落叶"(见907~908页)。
  曹雪芹笔下的此段描写显然甚为不通。前日湘云邀众人在大观园"藕香榭"赏桂花,只隔了昨天一天,今日不但赏九月菊,而且是"看着老婆子丫头们在那里扫落叶"。此为晚秋天气,曹雪芹何胡诌如此。
  不但曹雪芹如此,就是脂砚斋也同样如此。在前一章回刘姥姥来时的刘姥姥"又往窗外看天气"下有双行夹批道:"是八月中。当开窗时,细致之甚"(见893页);在此回的李纨"看着老婆子丫头们在那里扫落叶"下有双行夹批道:"是八月尽(见908页)。我们先不管景物描写如何,我们只要看看刘姥姥是"前日"来,只隔了宝玉派茗烟寻抽柴女的"昨日"一天,怎么前日是"八月中",今日是"八月尽"呢?
  还有贾政放外任是八月二十日,我们就不算宝玉"虚度"多日,就按贾政外任后数天计算,怎么又会回到"八月中"呢?时间岂有倒退之理。
  在此处的时间上,我不知是曹雪芹糊涂,是脂砚斋糊涂;还是他们根本就满不在乎,无所谓;或是他们在捉弄我们?
  此回为入秋后正文的第五天事。
  也即九月初四日事。
  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怡红院劫遇母蝗虫此回接前回,与前一回为同一天事。即前回写上半天事;此回写下半天事。前回从李纨"清早起来"开始;此回到"一时贾母醒了"就在"稻香村""摆晚饭"(957页)作以结束。
  此回亦为入秋第五天事。
  即九月初四日事。
  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潇湘子雅谑补余香此回接上回吃晚饭事,"话说他姊妹复进园来,吃过饭,大家散去,都无别话"(见961页)。然后是"说刘姥姥带着板儿,先来见凤姐,说:'明日一早定要家去了'"(同上)。
  此与前两回为同日事。
  即入秋后正文的第五天,也即九月初四日事。
  但曹雪芹却笔锋一转,在刘姥姥这个"母蝗虫"对大观园进行了一次浩劫之后,贾母"被风吹病了"(同上),巧姐"也着凉了,在那里发热呢"(同上)。按刘姥姥的意思,就是:"或是遇见什么神了。依我说,给他瞧瞧祟书本子,仔细撞客着了"(见962页)。这一语倒"提醒了凤姐儿"(同上),于是凤姐便"叫平儿拿出《玉匣记》着彩明来念"(同上)。"彩明翻了一回,念道:'八月二十五日,病者在东南方遇得花神。用五彩纸钱四十张,向东南方送之大吉'"(同上)。
  这里显出一个明显的时间:刘姥姥与贾母等人两宴大观园不是在九月初四日,而是在八月二十五日。在这里,我们不谈刘姥姥的身份和"怡红院劫遇母蝗虫"的内容如何,也不谈"东南方"一词在《红楼梦》中的方位意味着什么;但就曹雪芹在此处的"八月二十五日"一词,就足见曹雪芹在时间问题上的故伎又重演了。
  贾政起身外任于"八月二十日",曹雪芹写众人成立诗社为一天;湘云来为第二天;众人吟"菊花诗"为第三天;贾宝玉派茗烟找"抽柴女"为第四天;贾母与刘姥姥两宴大观园为第五天,此日贾母与巧姐病。就按此算,曹雪芹说贾母与巧姐"八月二十五""在东南方遇得花神"才勉强对得上号。看来曹雪芹写的贾政八月二十日外任之后贾宝玉"每日在园中"多日的"光阴虚度"的时间交待白说了。
  在此问题上,还是太平闲人比较清楚。他在第三十九回后总评中说道:"三十七回云:'贾政八月二十日起身',叙宝玉每日游荡,'真把光阴虚度'云云,当已出八月,入九月;又菊花当令之候,则刘姥姥之来,仍是九月"(见"合评本"626页)。太平闲人虽然对此时间矛盾研究出来的八卦结论不可取,但太平闲人对曹雪芹笔下的时间认识还是中肯的。
  此日清晨请大夫为贾母看病。看完病后刘姥姥回。
  此时吃过早饭后,曹雪芹借林黛玉的尖刻写了林黛玉"补余香"一节。
  此回为入秋后正文第六天事。
  即九月初五日事。
  但按曹雪芹笔下的明文时间:刘姥姥与贾母两宴大观园为八月二十五事;此回为八月二十六日事。
  第四十三回闲取乐偶攒金庆寿不了情暂撮土为香此回一开始写道:"话说王夫人因见贾母那日在大观园不过着了些风寒,不是什么大病,请医生吃了两剂药也就好了,便放了心,因命凤姐来,吩咐他预备给贾政带送东西"(见985页)。
  曹雪芹这一段话,实是一段笑话。曹雪芹在第三十七回安排贾政放外任,乃"八月二十日"才起身,第四十二回,也即前边一章回描写诸人游“大观园”为"八月二十五日",到此时总计最多也不到十天;又按第七十五回曹雪芹交待的贾政放外差于"海南"(见1828页),此时贾政到底能走多远,还是个问题,何来贾政已到任,又派人送东西之理。
  曹雪芹在写完这几句"荒唐"语之后,又写到此时贾母派人来叫王夫人:为的是商量替凤姐过生日。
  其后便是写大家"凑份子"。
  曹雪芹突然笔锋一转写道:"展眼已是九月初二"(见996页),来到了王熙凤生日的一天。
  然后便是此回中的王熙凤生日事和宝玉"出北门"(见998页)祭金钏儿亡灵一事。
  在此有一个时间问题,就是,在大观园里轰轰烈烈的社日集会一事,曹雪芹却忌讳谈社日为九月初二日;在写完社日之后,曹雪芹却又在此王熙凤生日中明言此日为正社日。还有一个时间问题是,曹雪芹将王熙凤生日与金钏忌日安排为一天,也同安排在九月初二正社日之中。这些交错的时间安排恐怕颇费了一番心机的。
  此回为九月初二日事。
  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此回与上回为同一天事。写凤姐生日之"不测"。其后部曹雪芹又写道:"平儿就在李纨处歇了一夜,凤姐儿只跟着贾母"(见1022页)。
  此是九月初二日晚上事。
  然后是"贾琏晚间归房,冷清清的,又不好去叫,只得胡乱睡了一夜。次日醒了,想昨日之事,大没意思,后悔不来"(同上)。
  此时来到第二天。
  既九月初三日。
  然后是此日在贾母等人的相逼下,贾琏与凤姐给平儿赔不是。
  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此回接上回早上凤姐抚恤平儿一事;然后写众人要凤姐参加诗社;再写到赖嬷嬷来凤姐处说她的孙子赖尚荣升为知县,要凤姐她们九月"十四日"(见1040页)到她们家赴宴。
  此与上回同天事,当九月初三日事。
  此回后半回曹雪芹用了"一日"作了开头。此后是惜春作画,黛玉生病,宝钗看望,二人释前嫌等情节。
  此"一日"为何日,不明,大约指九月初三日以后和还不到赖家九月十四庆贺之间。
  此回为九月初三日和初三日以后事。
  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鸳鸯女誓绝鸳鸯偶此回紧接上回宝钗给黛玉送燕窝事。继写贾赦要娶鸳鸯为妾和司棋与潘安幽会两个情节。
  此章回乃九月十四日前几天事。
  第四十七回呆霸王调情遭苦打冷郎君惧祸走他乡此回继写前回鸳鸯被贾赦邢夫人纠缠事;后写贾母同薛姨妈打牌事。
  然后曹雪芹笔锋一转,来到"展眼到了十四日,黑早赖大家的媳妇又进来请"(见1092页)。
  此时为九月十四日事。
  在此日薛蟠因调情被柳湘莲毒打了一顿。
  此回前半回为九月十四日以前数日事;后半回为九月十四日事。
  从第三十七回到四十七回,写了此年秋天事。但此大段第三十七回一开始便云贾政于八月二十日放外任,贾政放外任之后,宝玉又游荡多日,此时当已来到九月初,实即"九月初二"正社日前后事。在此时,明明为"九月初二",又为大观园轰轰烈烈的社日事,曹雪芹却回避这一事实,既不明言它为"九月初二",又不明言它为"正社日"事。对于这一段"九月初二""正社日"事,曹雪芹用了三十八、三十九、四十、四十一、四十二五个章回进行了描写。如果再加上成立诗社的第三十七回,一共为六个章回。
  曹雪芹用六个章回描写完"九月初二日"事后,又采取了在薛蟠生日中的时间往复办法,在极隐悔的写完第一个"九月初二"日后,又来到第二个"九月初二",即王熙凤生日的"九月初二"。此一大段用了四十三、四十四两个章回,然后用"鸳鸯女誓绝鸳鸯偶"和"呆霸王调情遭苦打"的余波作为结束。
  对于此一秋天的问题,我们除了发现此段的时间结构组合完全类同于此年夏天的时间结构组合,即围绕着某一特定日期,并在前边极隐悔的写完这一日期后,再又明显的重复这一日期。也有,这一特定日期又围绕着某一人的"生日"进行。还有在隐悔的描写这一特定日期时,又装进了一个独特的内容;在此年夏天五月初三日,随笔插进了林黛玉四月二十六日"泣残红";在此"九月初二""正社日"中,曹雪芹用了"怡红院劫遇母蝗虫"为场面中心。这些结构组合都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注意。
  这是此年秋天的时间结构组合。
  7、第四十八回至五十三回——"壬子"冬
  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此回紧接上回,写薛蟠挨打,"三五日后,疼痛虽愈,伤痕未平,只装病在家,愧见亲友"(见1107页),然后突然笔锋一转,是"展眼已到十月"(同上)。这是曹雪芹笔下一个"长年"的最后一个大段,即此年春夏秋冬四季的最后一季——冬天。
  此处曹雪芹用了千把字描述了薛蟠要出门游艺一节。在千把字后,曹雪芹用张德辉的话说道:"十四日是上好出行日期。大世兄即刻打点行李,雇下骡子,十四日一早就长行了"(见1110页)。其后便是"至十三日,薛蟠先去辞了他舅舅,然后过来辞了贾宅诸人。贾珍等未免又有饯行之说,也不必细述。至十四日一早,薛姨妈宝钗等直同薛蟠出了仪门,母女两个四只泪眼看他去了,方回来"(见1111页)。
  这是十月十三日和十四日的事。
  薛蟠出走,香菱依薛宝钗入园。要说此前一小节文字专为描写薛蟠游艺出走,倒还不如说曹雪芹在为香菱入园清路。大观园实正副十二钗聚栖地,一个副册之冠其可冷遇园外。要说香菱为薛蟠之妾,倒还不如说香菱实为宝钗的"猎物"。
  薛蟠走后,"薛姨妈即日到书房,将一应陈设玩器并帘幔等物,尽行搬了进来收贮。命那两个跟去的男子之妻,一并也进来睡觉。又命香菱将他屋里也收拾严紧:'将门锁了,晚间和我去睡'。宝钗道:'妈既有这些作伴,不如叫菱姐姐和我作伴去'"(见1111页)。然后宝钗"一面说,一面命香菱收拾了衾褥妆奁,命一个老嬷嬷并臻儿送至蘅芜苑去。然后宝钗和香菱才同回园中来"(见1112页)。
  此处写的明白,薛蟠走后的"即日",香菱进入大观园。此为十月十四日事。进园后,薛宝钗便给香菱说道:"今日头一日进来,先出园东角门,从老太太起,各处各人你都瞧瞧,问候一声儿"(见1113页)。
  此仍十月十四日事。
  "且说香菱见过众人之后,吃过晚饭,宝钗等都往贾母处去了,自己便往潇湘馆中来"(见1116页)。
  此为十月十四日傍晚事。
  香菱从黛玉处拿来《王摩诘全集》。当日夜,"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见1119页)。
  此为十四日晚上事。
  此以上从薛蟠出走,到薛宝钗带香菱入园,以及香菱各处走走,并从黛玉处借来《王摩诘全集》,这些事情看起来频繁,但实际上只是同一天事。即十月十四日事。
  曹雪芹写完这些之后,忽然来了个"一日,黛玉方梳洗完毕,只见香菱笑吟吟的送了书来,又要换杜律"(同上)。这"一日"显然并非昨天之后的今天,当数天之后。
  按此时"一日"一词来看,此时恐非十月十五日,最起码来说,而当十月十七日以后了。
  然后是香菱从黛玉处"拿回诗来,又苦思一回作两句诗,又舍不得杜律,又读两首。如此茶饭无心,坐卧不定"(见1122页),直"至晚间,对灯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卧下,两眼鳏鳏,直到五更方才朦胧睡去"(见1126页)。再其后便是香菱梦中得了《咏月》律诗一首。此时已当十月十七日以后了。曹雪芹在此处没有写完,将此律诗插入下回。
  此回大半部分十月十四日事。末尾用"一日"将时间推到了十月十七日之后的某一日。
  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此回接上回香菱梦中作诗。当香菱醒来之后,拿着诗让大家品评。"正说之间,只见几个小丫头并老婆子忙忙的走来,却笑道:'来了好些姑娘奶奶们。我们都不认得,奶奶姑娘们快认亲去'"(见1132页)。此时便是宝琴、李绮、李纹、邢岫烟,以及薛蝌、王仁诸路人马到,为大观园"割腥啖膻""芦雪庵""遭劫"而会齐了。
  其下便是诸人去会刚来的薛宝琴等人。
  就在这时,曹雪芹借宝玉之口说道:"明日十六,咱们可该起社了"(见1135页)。
  这里有一个明显的时间:"明日"是"十六";那今天自当"十五日"了。
  对于此一日期,太平闲人批道:"十一月十六日"(见"合评本"781页)。
  此时到底是十月十六日呢?还是十一月十六日呢?还是十二月十六日呢?
  此处看起来太平闲人的批语"明日"为"十一月十六日"很有道理,"因为香菱十月十四日进园,香菱学诗又不至一天,今天已非"十月十五日",明天自当非"十月十六日"了;还有此时不到后边的腊梅盛开的十二月诗会;由此看,此时只有为十一月了,即此"十六日"也当为"十一月十六日"了。但是细查起来,此"十六日"绝非太平闲人所说的"十一月"的"十六日",而可说它既为"十月"的"十六日",又可为"十二月"的"腊月十六日"。
  要说它为"十月十六日":其一是,香菱十月十四日进园,并十四日到黛玉处学诗,按其曹雪芹笔下香菱的急急忙忙的没黑没明的求学态度来看,香菱从拿《王摩洁全集》到夜梦得《咏月诗》,其时虽非一天二天,但也绝不会长到从十月十四到十一月十四一个月。也可以说,此一段时间有五、六天就足够了。它毕竟不是今天教幼童,需要一月二月,一年半截。其二是曹雪芹在下一回诸群芳大会"芦雪庵"诗会后明文写的"这才是十月里"(见1174页)。下回尚在"十月",此回怎么也不会跑到"十一月"去吧。
  要说它为"十二月十六日":这个我们来看看薛宝琴"在贾府住了两日"(见1142页)之后,李纨为薛宝琴诸人"接风""凑个社"(见1145页)的"芦雪庵"诗会中的一些文字。到了次日一早,宝玉因心里记挂着这件事,一夜没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来。掀起帐子一看,虽然门窗尚掩,只见窗上光辉夺目,心内早踌躇起来,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来揭开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宝玉此时欢喜非常,忙唤人起来,盥漱已毕,只穿一件茄色哆罗呢狐皮袄子,罩一件海龙皮小小鹰膀褂,束了腰,披了玉针蓑,戴上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芦雪庵来。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见1147页)
  这里描写了贾宝玉的服妆,不仅身着皮袄,还外套一种褂子;再加上腊梅盛开,此时非腊月天气又为何月呢?这是此时为十二月的第一个证据。
  众人在"芦雪庵"集会并"割腥啖膻"的大嚼鹿肉时,曹雪芹笔下有这么一句:
  凤姐打发了平儿来回复不能来:为发放年例正忙。(见1150页)
  对于发放"年例"一事的时间问题,此回和下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暖香坞创制春灯谜"为同一天事,我们不妨参照下回有关"发放年例"的一些记述。
  一语末了,忽见凤姐儿披着紫羯褂,笑〓〓的来了,口内说道:"老祖宗今儿也不告诉人,私自就来了,要我好找。"贾母见他来了,心中自是喜悦,便道:"我怕你们冷着了,所以不许人告诉你们去。你真是个鬼灵精儿,到底找了我来。以理,孝敬也不在这上头。"凤姐儿笑道:"我那里是孝敬的心找了来?我因为到了老祖宗那里,鸦没雀静的,问小丫头子们,他又不肯说,叫我找到园里来。我正疑惑,忽然来了两三个姑子,我心里才明白。我想姑子必是来送年疏,或要年例香例银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一定是躲债来了。我赶忙问那姑子,果然不错。我连忙把年例给了他们去了。如今来回老祖宗,债主已去不用躲着了。……(见1172页)
  凤姐口中所说的这些话虽是一些玩话,但"年例"、"年疏"、"年下"却是一些特定词语,有独特的时间内容。"年例银子"虽然是指旧时大户人家委托寺庙代为按时上香,"每月"交给寺庙一定数额的香火钱,它按月索取或按月支付,不一定指"年终";但在此处的"必是来送年疏或要年例香例银子"中的"年例"就不可能指其它月份来索"年例"了。它乃是指年终来索"年例"一事。
  为了更清晰一点,我们不妨先放下"年例",再来说"年疏"。
  "年疏"是旧时人们迷信,为了消灾、祈福,请僧颂经,并指定颂经遍数,每颂一遍,便在"疏头"上打一个小红圈。年终送至施主家,以备祭神礼佛时焚化,并照例得到施主的报酬。这种每年送一次的"疏头"叫"年疏"。
  这里就存在着一个事实:"年疏"每年只送一次;而且每年在"年终"送至施主家。
  从此来看,曹雪芹笔下的"发放年例"乃是指年终事。
  还有此一段王熙凤说的"老祖宗年下事也多,一定是躲债来了"中的"年下"一词,"年下"一般都指腊月的后期。此也可见此时为腊月中旬以后事。
  除此之外,此第四十九回最后一段还有凤姐说:"你们今日作什么诗?老太太说了,离年又近了,正月里作些灯谜儿大家顽笑"和众人回答道:"可是倒忘了。如今赶着作几首好的,预备着正月里顽"(见1151~1152页)。从一此段话中的"离年也近了"和"赶着作几首"灯谜为"正月里顽",都足见此时为腊月后期。
  既然下回的"芦雪庵"诗会日为腊月的后期,那么此回所说的诗社日亦当为十二月十七日,它与李纨说的"昨日正(社)日已过了"的十二月十六日已过了完全吻合。
  由此可见第四十九回中宝玉口中说的"明日十六"乃是指十二月十六日。
  关于曹雪芹笔下的此回"十六"日,它并不是太平闲人指出的"十一月十六日",而却是十月十六日;也是十二月十六日。对于这一极不协调的问题,我们最好还是用曹雪芹自己的话来回答。曹雪芹在写完"腊梅盛开"、"送年疏"、"离年又近了"之后,又在下回借贾母与薛姨妈对话中写道:"这才是十月里头场雪,往后下雪的日子多着呢,再破费不迟"(见1174页)。我们只有用这一极明显的矛盾用语来作回答,舍此没有别的办法。
  此回为十月十六日前后数天事。
  此回亦为十二月十六日前后数天事。
  说确切一点,此回"芦雪庵"诗社为十月十七日事,也为十二月十七日事。
  但曹雪芹既然不顾此腊月后半月的种种景象事件描写,认为此"才是十月",那我们就姑且以此日为十月十七日事。
  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谜此回实接上回众人至"芦雪庵"集会一事,上回写众人分食鹿肉事,此回写众人吃完鹿肉后"争联即景诗"。后又写到宝玉到"栊翠庵"乞梅并众人赋《咏红梅花》诗三首。
  再后就是贾母等回到房中,与薛姨妈胡诌"这才是十月里头场雪"。并询问宝琴是否已许配人家,薛姨妈回答说,已"许了梅翰林的儿子"。
  然后是"一宿无话"(见1176页),到"次日雪晴"(同上),来到了诸人"制春灯谜"一节。
  这是"十七日"后的第二天事。按"制春灯谜",它既不会是十月,也不会是十一月,当为腊月十八日事。但曹雪芹硬说此"才是十月",我们也姑且认为此为十月十八事。
  此前半回为十月十七日事。
  此后半回为十月十八日事。
  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胡庸医乱用虎狼药紧接上回大家要求宝琴将"十首怀古诗"谜语写了出来,此回一开始便是"十首怀古诗"谜。
  《红楼梦》的一个千古之谜就谜在"十首怀古诗"这一谜语身上。这仍是十月十八日事。也即十二月十八日事。谜语写完,便是"冬日天短,不觉又是前头吃晚饭之时,一齐前来吃饭"(见1189~1190页)。
  就在此时,袭人母病,袭人回家省亲。
  此为十八日傍晚事。
  在此夜,晴雯"伤风"(见1198页)。
  此为十八日夜间事。
  "至次日起来,晴雯觉得有些鼻塞声重"(见1199页),并请大夫为晴雯治病。
  此为十九日事。
  此回后边写到贾母诸人商议为大观园诸芳们另立厨房事。
  此回前边为十月十八日事;此回后边为十月十九日事。
  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勇晴雯病补雀金裘此回紧接上回十月十九日贾母众人商议在大观园为诸芳另设厨房事。继写宝玉回房看晴雯,此时坠儿偷镯案发。
  此亦十九日事。
  "次日"王太医又来为晴雯诊病(见1212页)。
  此时为二十日事。
  就在此时,麝月给宝玉说:"二奶奶说了,明日是舅老爷生日,太太说了叫你去呢"(见1213页)。
  舅老爷的生日是二十一日。
  就在十月二十日,曹雪芹编造了一个外国美人。这个"外国"叫"真真国"。"真真国"女孩写了一首诗,其诗便是"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如果说《红楼梦》"甄士隐"是"真",此"真真国"当更"真","真真国"的诗则更泄露了《红楼梦》的一些重要内容。
  此亦为二十日事。
  就在此日听说袭人母亡(见1218页)。
  此亦二十日事。
  到"次日"(见1219页)宝玉到其舅家拜寿。
  此为二十一日事。就在此日宝玉出去之后,睛雯用"一丈青"对坠儿进行了惩罚,坠儿被逐。
  此为二十一日事。
  晴雯因此病情加重。此日晚,宝玉回;"雀金裘"烧了一个洞。勇睛雯夜补雀金裘,补完,一息恹恹。
  此仍二十一日晚上事。
  此回从十月十九日写到十月二十一日晚上。
  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词荣国府元宵开夜宴此回紧接上回睛雯夜补"雀金裘",一开始便写道:"话说宝玉见晴雯将雀金裘补完,已使得力尽神危,忙命小丫头子来替他捶着,彼此捶打了一回、歇下。没一顿饭工夫,天已大亮,且不出门,只叫快传大夫"(见1231页)。
  这是二十二日事。
  此下便是袭人"送母殡后,业已回来"(见1232页)的话。随之补了李纨感冒,邢岫姻迎春为邢夫人侍药,李纹李绮家去,宝玉因袭人之苦、睛雯之病而无心作诗,"因此诗社之日,皆未有人作兴,便空了几社"(见1232~1233页)。
  此处是一派混话:一社是半个月,两社即为一个月。此处言"空了几社",我们便按此语最低数三个社来算(两个社不用称"几"),三个社也当一个半月。
  若说前"芦雪庵"一社是十月十七日,加上一个半月,此时亦当十二月末正月初;若说前"芦雪庵"诗社为十二月十七日,)加上一个半月,此时亦到了第二年二月末了。
  不谈这些,曹雪芹在此处之后接着写到"当下已是腊月,离年日近"(见1233页),此时才直写腊月天事。
  此时当已年关。
  曹雪芹在年关补了几件事:"王夫人与凤姐治办年事;王子腾升了九省都检点;贾雨村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理朝政"(同上)。
  其后便是"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题目很清楚,为年末"除夕"和第二年正月十五日事。此处不必作详细的时间研究。
  此回为"除夕"、"元宵"事。
  此一长年到此结束。
  "壬子"年的最后一段落壬子冬的时间写完了。此大段一共分六个章回。
  此大段一开始便言"展眼到了十月"。又描写"十月十四日"薛蟠外出游艺,然后写香菱同日随宝钗入园,同日找林黛玉学诗,在不几天的"一日"又找林黛玉求教,在受教的第二天,宝琴诸裙钗至贾府,此时最少也当十月十七日以后事。然而此时曹雪芹却来了一个"明日十六日"。对于此一日,一般人都误认为此为十一月十六日。
  然而曹雪芹并没有在此"十六日"起社,曹雪芹大笔一挥描写了一个腊梅盛开裘服严妆的腊月景象。不仅如此,还有什么"年例"、"年疏"、"年下"等一些临近年关的一些用语,它都标明此时既非十月,又非十一月,而是当此年的腊月后期。
  然而曹雪芹在此还嫌不够矛盾,在刚写完腊梅盛开的腊月"年下",却又来了一个"这才是十月"。
  曹雪芹在此年冬天的时间运用上,实际上类同第三回至第十八回冬天的时间描写。有如第五回刚写完腊梅盛开,然而后边不几日却来了个"秋尽冬初天气"和"菊花盛开",这种手法完全是一样的。这里运用大的时间飞跃和时间回缩。
  在此还值得一提的是,此一年一共描写了四个季节,以每个季节为一大段。然而每个季节都插进了一个人的生日。第一季春天写宝钗生日;第二季夏天写薛蟠生日;第三季秋天写王熙凤生日;第四季冬天插进了一个王家舅太爷生日。这里将呈现出一个此一年春夏实为"薛家生辰";此一年秋冬实为"王家生辰"。这是一种时间结构布局,这些已显示出规律性的东西恐怕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注意。红袖绿腰当然还有此特殊时节框架下所属的特殊内容,即此寒冬腊月诸路人马"割腥啖膻"的噬"鹿"场面,这个恐怕也不能掉以轻心。
  8、第五十四回至六十九回——"癸丑"年
  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王熙凤效戏彩斑衣此回紧接上回元宵晚上事。
  此回最后,曹雪芹写道"十六日一早又过宁府行礼,伺候掩了宗祠,收过影像,方回来,……十八日便是赖大家,十九日便是宁府赖升家,二十日便是林之孝家,二十一日便是单大良家,二十二日便是吴新登家"(见1285页),用诸家宴请结束此回。
  按照大某山民的记年法,此回为"癸丑"年正月元宵日事。
  此回回后从正月十六日写到正月二十二日。
  第五十五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欺幼主刁奴蓄险心此回接上回,写到"刚将年事过完,凤姐便小月了"(见1287页)。后写到荣国府"一应都暂令李纨料理",又"命探春合同李纨裁处"(同上)。
  随后曹雪芹写道:"时届孟春,黛玉又犯了嗽疾;湘云亦因时气所感,亦卧病于蘅芜苑,一天医药不断。探春同李纨相住间隔,二人近日同事,不比往年,来往回话人等亦不便;故二人议定:每日是早晨皆到园门口南边的三间小花厅上去会齐办事,吃过早饭于午错方回房"(1289页)。
  此处有明文,此时为癸丑年"孟春"。
  就在此时探春理事的某日,王夫人"正是往锦乡侯府去赴席"之时,吴新登媳妇回说"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日死了"(见1291页)。由于探春遵循贾府古规,只给了二十两丧葬银,惹起了其母赵姨娘的不满。其后又写到探春蠲免各项不必要的银两开支和王熙凤评论宝钗、黛玉、探春诸人优劣。
  此时确切日期不明。
  此回为孟春正月事。
  第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时宝钗小惠全大体此回接上回,写探春提出开源节流,出现了一个"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见1314页)的改革家的形象,若其改革成功,自然是"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见1316页)。
  就在探春商议改革之时,江南甄家进京朝贺。
  也就是此时,江南甄家之甄宝玉"今年十三岁"(见1328页)。曹雪芹又在此糊弄读者,又一个矛盾出现了。贾宝玉在壬子年夏虽为十三岁,但曹雪芹笔下的壬子年冬最小也十六岁了;那么贾宝玉到此癸丑年最小也当十七岁了。二人一甄一贾既为同年,何甄宝玉此年才仅十三岁呢?这是其一。我们就假定此时贾宝玉为十七岁,甄宝玉为十三岁,我们再看这个:当甄府家人与贾母谈起甄贾两个宝玉时,贾母笑道:"'园里把咱们的宝玉叫了来,给这四个管家娘子瞧瞧,比他们的宝玉如何?'众媳妇听了,忙去了。半刻,围着宝玉进来。四人一见,忙起身笑道:'唬了我们一跳!若是我们不进府来,倘若别处遇见,还只道我们的宝玉赶着也进了京呢'"(见1329页)。
  这是一个笑话。如果一个人的年龄超过了二十岁或三十多岁由于相貌相同,年纪相差三四岁一时看不出来。但此处一个宝玉十三岁,一个十七岁,相差四岁,此时体形相差必然很远;就是一个再长四岁之后会同此时的另一个大的一模一样,此时二人也绝不会相同。怎么甄府的管家婆一见贾宝玉会误认为是她们家的甄宝玉呢?若要说此时二人一模一样,除非贾宝玉发育不正常,才跟与他相差四岁的甄宝玉相仿。这是其二。
  曹雪芹在写完上一段以后,又写了一个贾宝玉梦中与甄宝玉相会一节。
  此与上回为同日事。
  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慈姨妈爱语慰痴颦此回接上回王夫人叫宝玉,带他去拜甄夫人,"竟日方回"(见1337页);第二日王夫人还席;"后二日,他母女便不作辞,回任去了"(同上)。
  这是前回后数日内事。
  此下曹雪芹写道:
  这日宝玉因见湘云渐愈,然后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觉,宝玉不敢惊动,因紫鹃正在回廊上手里做针黹,便来问他:"昨日夜里咳嗽可好了?"紫鹃道:"好些了。"宝玉笑道:"阿弥陀佛!宁可好了罢。"紫鹃笑道:"你也念起佛来,真是新闻!"宝玉笑道:"所谓'病笃乱投医'了。"一面说,一面见他穿着弹墨绫薄绵袄,外面只穿着青缎夹背心,宝玉便伸手向他身上摸了一摸,说:"穿这样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看天风馋,时气又不好,你再病了,越发难了。"紫鹃便说道:"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打紧的那起混帐行子们背地里说你,你总不留心,还只管和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说着便起身,携了针线进别房去了。
  宝玉见他这般景况,心中忽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瞅着竹子,发了一回呆。因祝妈正来挖笋修竿,便怔怔的走出来,一时魂魄失守,心无所知,随便坐在一块山石上出神,不觉滴下泪来。直呆了五六顿饭工夫,千思万想,总不知如何是可。偶值雪雁从王夫人房中取了人参来,从此经过,忽扭项看见桃花树下石上一人手托着腮颊出神,不是别人,却是宝玉。雪雁疑惑道:"怪冷的,他一个人在这里作什么?春天凡有残疾的人都犯病,敢是他犯了呆病了?"(见1337~1338页)
  这一段话里有几个明显的时节特征用语:一个是"桃花树下";一个是"挖笋修竿";一个是在睡午觉之时,紫鹃穿着"薄棉袄",还套着"夹背心",宝玉还说紫鹃穿得怪"单薄";一个是中午之时宝玉坐在桃花树下,雪雁尚说"怪冷的";还有一个明文的雪雁说的"春天""残疾人都犯病"一语,这些都说明此时仍是春天时节。
  就在此之后,曹雪芹写了"慧紫鹃情辞试忙玉",为此惹起宝玉犯痴病。这其中写到紫鹃伏侍宝玉几日;又写到紫鹃回来夜间劝黛玉托人与宝玉"早定终身"。
  曹雪芹写到这里,忽然在这里信口开河的写道:"目今是薛姨妈生日,自贾母起,诸人皆有祝贺之礼。黛玉亦备了两包针钱送去。……是日,也定了一本小戏……连忙了三四天方完备"(见1355页)。
  这是曹雪芹在癸丑年胡诌的第一个大谎话。
  对于此时薛姨妈生日一事,一贯在时间上精明的太平闲人也糊涂了。他在"目今是薛姨妈的生日"之下批道:"并无月日。三十六回云'在热天',与此尚合"(见"合评本"936页)。
  此处是"热天"吗?此时竹笋刚吐,桃花才开,穿着薄棉袄,套着夹背心,在中午还嫌冷,此不正是春天天气吗?还有,下一回方写到"清明"藕官烧纸,此时清明还未到,怎么会跑到"热天"去呢?
  薛姨妈的生日到底在何时,第三十六回,它写在薛蟠"五月初三"之后的一个"大毒日"之中,此时当酷夏;此回又写在"清明"之前,此时当春天的二月末或三月初,两处相差甚远。
  此处笔墨看来,曹雪芹若不是神经失常,当又在糊弄读者了。
  就在此后,薛宝钗与薛姨妈不期而遇,在同天来到“潇湘馆”看望黛玉,这就是下半回的"慈姨妈爱语慰痴颦"一节。
  此回当春天二月末三月初事。
  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茜纱窗真情揆痴理这里紧接上回事。然后云"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在此以下有一段文字,它虽然没有表明此时时间,然而却牵涉到后来某些时间纠纷问题。
  谁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凡诺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贾母、邢、王、尤、许婆媳祖孙等皆每日入朝随祭,至未正以后方回。在大内偏宫二十一日后,方请灵入先陵,地名曰孝慈县。这陵离都来往得十来日之功,如今请灵至此,还要停放数日,方入地宫,故得一月光景。(见1369页)
  此一段时间,特别是贾母"故得一月光景"方回这一用语,它也是一个时间矛盾的用语。但它与本回无关,它牵涉到六十四回贾敬死、贾母守制回的时间问题:贾母回府到底是此春后的四月?还是秋天的七月?这个问题留到六十四回时再谈。
  在贾母王夫人为老太妃守灵之后的时间,曹雪芹写道:
  可巧这日乃是清明之日,贾琏已备下年例祭祀,带领贾环、贾琮、贾兰三人去往铁槛寺祭柩烧纸。宁府贾蓉也同族中几人各办祭祀前往。因宝玉未大愈,故不曾去得。(见1374页)
  然后呢?(宝玉这日)也正要去瞧黛玉,便起身柱拐辞了他们,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来。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见1375页)
  此回的时间很明确,它除了"桃吐丹霞"等时节特征外,还有一个明确的时间:"清明之日"。说明此回乃春天二月末三月初。此回为"清明"时事。
  第五十九回柳叶渚边嗔莺咤燕绛云轩里召将飞符此回一开始继写前回"清明"事,随后又写贾母王夫人等前往孝慈县送灵。后又写道:"一日清晓"(见1392页),湘云两腮发痒,恐又犯了杏癍癣。宝钗随命莺儿和蕊官到黛玉处要些"蔷薇硝"。在二人来至"柳叶渚"时,因见"柳叶才吐浅碧,丝若垂金"(见1393页),而惹起了莺儿思编花篮一事;随后是"嗔莺咤燕"一节。一直闹到"怡红院""召将飞符"召来平儿。
  按此回的湘云犯的"杏癍癣"和"柳叶渚"的"柳叶才吐浅碧,丝若垂金"的景物描写来看,此时离"清明"日不远。
  此回仍为三月上旬以前事。
  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来茯苓霜次回一开始便接上回,说平儿被"召"到"怡红院"和袭人与平儿说荣府诸起作反之事。
  此乃与上回同一日事。
  平儿走后,宝玉命春燕和春燕娘到莺儿处赔情。赔情完之后,蕊官要春燕给他带一些"蔷薇硝"给宝玉丫环芳官。春燕将带回的"蔷薇硝"给芳官时,正好碰见贾琮贾环看望宝玉。贾环想要些"蔷薇硝"带回给彩云,谁知芳官却给了一些"茉莉粉"。
  贾环带回"茉莉粉"后,由于此事被彩云说破,惹起了赵姨娘即刻到"怡红院"闹事。
  在此中间又插了夏婆子一段文字。
  随后用"正说着,忽见芳官走来"(见1420页),描写芳官往返厨房柳五儿家一段;芳官赠送给五儿"玫瑰露";五儿娘等五儿送芳官回来之后,又即刻将"玫瑰露""倒些"送于了五儿的姑舅兄弟;柳嫂子在离开柳五儿舅家时,柳五儿的舅娘又送给了柳嫂子一包"茯苓霜"。
  细查此章,尽管描写人物情节措综复杂,但却与上回毫无时间间隔,实仍与上回同天事。即离"清明"日不远的同一天事。
  此回仍为三月上旬以前事。
  第六十一回投鼠忌器宝玉瞒赃判冤决狱平儿行权此回紧接上回柳家的回厨房之时,碰见守角门的"小么儿"一段,实与上回同天事。
  柳家的回到厨房,将"茯苓霜阁起,且按着房头分派菜馔"(见1433页)的时候,"忽见迎春房里小丫头莲花儿走来说:'司棋姐姐说了,要碗鸡蛋,炖的嫩嫩的'"(同上),由于柳家的不与,结果闹到司棋大打出手。
  在此下文,虽有"昨日上头给亲戚家送粥米去"(同上),"前日要吃豆腐"(同上)等时间用语,但这些实乃补前未写之文,并非指第五十九回"嗔莺咤燕"之后的某些时日插曲。司棋带人闹完事后,柳家的回房将五儿舅家送"茯苓霜"一节说与五儿。"五儿听罢,便心下要分些赠芳官,遂用纸另包了一半,趁黄昏人稀之时,自己花遮柳隐的来找芳官"(见1438页)。
  此才到了第五十九回"一日清晓"的史湘云因杏癍癣发要宝钗派莺儿到黛玉处要"蔷薇硝"惹起种种纠纷的"黄昏"。
  就在五儿送完东西回来之际,正好碰见林之孝家的带人查夜。由于五儿"辞钝色虚"(见1439页),又加上小蝉儿莲花儿这两个"小冤家"说的"林奶奶倒要审审他。这两日他往这里头跑的不像,鬼鬼唧唧的,不知干些什么事?"和"昨日玉钏姐姐说,太太耳房里的柜子开了,少了好些零碎东西。琏二奶奶打发平姑娘和玉钏姐姐要些玫瑰露,谁知少了一罐子。若不是寻露,还不知道呢"(见1439~1440页)的挑唆,柳五儿被林之孝家的关了起来,"呜呜咽咽直哭了一夜"(见1442页)。
  十九回莺儿到黛玉处替湘云要"蔷薇硝"所引起的"嗔莺咤燕"开始,历经起起伏伏,诸人诸事,看起来如乱麻一般,好像好多日期,然它实乃同一天事。到柳五儿晚上被看守拘禁,也才到了此日晚上。
  柳五儿被拘禁了一夜后,"谁知和他母女不和的那些人,巴不得一时撵他们去。惟恐次日有变,大家先起了个清早,都悄悄的来买转平儿,一面送些东西,一面又奉承他办事简断,一面又讲述他母亲素日许多不好"(同上)。
  这才来到第五十九回"一日清晓"的第二天。
  在第二天,平儿到了"怡红院",宝玉替柳五儿"瞒"了"赃"。彩云也招供了自己偷的"玫瑰露"。
  此皆"一日清晓"后的第二日早上事。
  对于第五十九回至六十一回的时间问题上,大某山民认为:五十九回为"癸丑年春间事"(见"合评本"971页),六十回为"癸丑年春时事"(见"合评本"988页);六十一回为"癸丑年夏时事"(见"合评本"1002页)。大某山民的这种说法没有道理。此间有一个很简单的道理:第五十九回、第六十回、第六十一回所描写的皆为同一天事。在这些文字中间,曹雪芹连"一日"一词也未曾使用。
  曹雪芹笔下的第五十九回、第六十回、第六十一回虽为同一天事;但是曹雪芹笔下的节令用语却与时间甚有出入。第五十九回的时间是"柳叶才吐浅碧,丝若垂金"(见1393页),此显然春天三月事;而到了第六十一回的时间却是守角门的小厮拉着柳家的说道:"好婶子,你这一进去好歹偷些杏子出来赏我吃"(见1431页),柳家的也有啐骂道:"发了昏的,今年不比往年,把这些东西都分给了众奶奶了。……昨日我从李子树下一走,偏有一个蜜蜂儿往脸上过,我一招手,偏你那好舅母就看到了。他离的远,看不真,只当我摘李子呢,就屄声浪桑喊起来,说又是'还未供佛'呢,又是'老太太、太太不在家还没进鲜呢,等进了上头,嫂子们都有分的',倒像谁害了馋痨等李子出汗呢"(见1431~1432页)。从这小幺儿和柳家的一问一答可以看出此时确已到了夏天了。此处的小幺儿要几个杏子吃,倒还不一定指何时,因为有些小孩子在杏子刚落花时就吃;但柳家的"老太太、太太不在家还没进鲜"的"李子"一语,就足见李子已到了成熟期,此时当夏天无疑了。
  但这里有一个问题是,曹雪芹从第五十九回的春天清明过后不数日过渡到此时李子熟的夏天,在其中间文字上并没有使用"一日"一词,更不要说用了"展眼到了"某月或某日一语;而还有一个怪现象,是此春天和夏天是在一天之内过渡的:早上还是清明之后不久的三月上旬,到了中午之后,却跑到了李子已熟的炎夏了。
  此第五十九回、六十回、六十一回为同天事。六十一回后部到第二天早上。
  此回按时计,仍当春天三月;按李子熟当已夏天事了。
  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呆香菱情解石榴裙此回接上回写平儿"第二日"处理柳五儿"玫瑰露""茯苓霜"事(见1451页),出来吩咐林子孝家的"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方是兴旺之家"(同上)。然后嘱咐林子孝家的"每日小心巡查要紧"(同上)。
  此后又补平儿处理秦显家的接替柳家的厨房一事,此乃"第二天"吃早饭前事。又随手插了彩云与贾环"生气"一节。曹雪芹写道:"彩云睹气,一顿包起来,乘人不见时,来至园中,都撇在河内,顺水沉的沉,漂的漂了。自己气得夜间在被内暗哭"(见1453页)。
  此当第五十九回"一日清晓"之后的第二天晚上事。
  就在此彩云"暗哭"了一夜的时候,曹雪芹一字不差的接着写道:
  当下又值宝玉生日已到,原来宝琴也是这日,二人相同。因王夫人不在家,也不曾像往年闹热。只有张道士送了四样礼,换了寄名符儿;还有几处僧尼庙的和尚姑子供了尖儿,并寿星纸马疏头,并本命星官值年太岁周年换的锁儿。家中常走的男女先儿来上寿。王子腾那边,仍是一套衣服,……。(见1453~1454页)
  从以上宝玉生日和彩云扔东西的文字,我们可以看出一个问题;贾宝玉生日离彩云扔东西不会太远,说远一点,最多数天后事;说近一点,即彩云扔东西的第二天事。也即是说宝玉生日是在"清明"之后不数天的第五十九回"一日清晓"的"第三天"和略微靠后几天。
  但是此回却明言宝玉生日中湘云"醉卧芍药裀",从此回的"芍药"落红和前回的李子熟来看,此时又当是夏天。
  此回为春呢?还是为夏呢?此回宝玉生日中还有一节更奇特的文字。
  就在宝玉生日的当天,在香菱与芳官诸人"斗草"嬉戏之后,宝玉来到香菱面前,笑道:"你有夫妻蕙,我这里倒有一枝并蒂菱"(见1481页)。宝玉"口内说,手内却真拈着一枝并蒂菱花,又拈着那枝夫妻蕙在手内"(同上)。
  蕙开于春,菱开于秋,从宝玉生日中手内拿着春秋两季不同的花卉来看,此时倒有春天和秋天兼有的意思。如果此时再加上夏天的芍药花,此时为春夏秋三季于一日了。
  此时节为何时,确实不甚了了。
  此回写到香菱换裙子一事结束。
  此回按第五十九回"清明"之后不久的"一日清晓"后不久计,此时仍当春天三月。
  若按第六十一回李子成熟和此回的芍药花已落来看,此时当夏天。
  若按宝玉生日一天的春蕙、夏芍、秋菱三季花同时开放,此时兼有春夏秋三季的意思。
  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死金丹独艳理亲丧此回继写宝玉生日事,写由袭人晴雯等人凑份子为宝玉庆寿开夜宴。
  前半回乃宝玉生日晚上事。
  第二天,平儿作东还席,宁荣两府夜以继日狂欢作乐。
  就在还席之中,"忽见东府中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宾天了'"(见1515页)。此时贾敬因"功夫未到""吞金服砂"(见1516页)而亡。
  贾敬死亡的时间在宝玉生日的第二日。
  在贾敬死亡的时间问题上,曹雪芹写道:"目今天气炎热,实不能相待,(尤氏)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择了日期入殓"(见1517页)。
  按照此时明文,此时当炎夏事。
  就在此时,尤氏因家中无人,遂将其继母及尤二姐尤三姐接到家中照理家务。
  然后曹雪芹安排了贾府肮脏的聚麀之事。
  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题五美吟浪荡子情遗九龙珮此回继写贾敬丧日事。
  此回开章便云:"话说贾蓉见家中诸事已妥,连忙赶至寺中,回明贾珍。于是连夜分派各项执事人役,并预备一切应用幡杠等物,择于初四日卯时请灵进城"(见1525页)。
  第六十四回固然不是“庚辰本”原版文字,而是补入;但此"初四日"一个时间用语确实属于曹雪芹当写日期时不写,不当写日期时却特别标明日期的这一写作特征。
  此"初四日"到底是几月初四呢?若按宝玉生日在"清明"后不久,此初四当为四月初四;若按天气炎热的节候来看,此初四最少也当六月初四。此是一个糊涂账。太平闲人注曰"六月初四"(见"合评本"1053页)。
  在贾敬丧事守灵期间,贾宝玉因见"无客至,遂回家看视黛玉"(见1526页)。在这一段时间上,曹雪芹信笔游移,写了下面一段文字:
  宝玉这里不由的低头心内细想道:"据雪雁说来,必有原故。若是同那一位姊妹们闲坐,亦不必如此先设馔具。或者是姑爹姑妈的忌辰,但我记得每年到此日期老太太都吩咐另外整理肴馔送去与林妹妹私祭,此时已过,大约必是七月因为瓜果之节,家家都上秋祭的坟,林妹妹有感于心,所以在私室自己奠祭,取《礼记》:'春秋荐其时食'之意,也未可定。"(见1530~1531页)
  此时我们不讨论林黛玉父母忌辰为何月何日,但就"此时已过"一语来看,林黛玉父母的忌辰必不在此时,这里我特别强调的是"大约必是七月,因瓜果之节"和"家家都上秋祭的坟"二语。"瓜节""秋祭"一般都指七月十五。按此,对于曹雪芹以上的这一段文字来看,无论如何分析,此时都为秋天时节。
  由此看,贾敬的丧事又在七月时节。
  就在此时,宝玉与黛玉谈论《五美吟》的时候,贾琏回。贾琏说道:"老太太明日一早到家"(见1538页)。"至次日饭时前后,果见贾母王夫人等到来"(同上)。
  然后是贾母哭丧得病。"又过了数日,乃贾敬送殡之期"(见1539页)。
  在时间问题上,这一段文字不外乎说:贾敬送殡之期;乃贾母为老太妃送殡归来之日。然而老太妃死于"清明"之前,这在第五十八回时已经说过;当时有贾母等"按爵守制","故得一个月光景"方回,这个在前边我也已经说过。老太妃死于"清明"之前的二月末三月初,再加上守制送殡"一个月",那么贾母等人回来时也不过四月份光景,何来贾母回来在七月十五瓜祭之后呢?此时不是"一个月光景",而是近"四个月光景"。
  在这里又出现一个问题:贾母从"清明"之前守制的"一个月光景"守到七月十五瓜祭之后,它又与贾宝玉生日中春蕙、夏芍、秋菱同开于一天相吻合。
  曹雪芹在写完贾敬丧事完毕之后,又补写和续写了贾琏与尤二姐一段情趣恋事。贾敬殡天之后,由贾蓉一手导演的贾琏与尤二姐"风流"一事,时间长短不详。
  其后是尤老娘将尤二姐许嫁给贾琏。
  此章回最后以:"这里贾琏等见诸事已妥,遂择了初三黄道吉日,以便迎娶二姐过门"(见1553页)作为结束。
  此"初三"当系八月初三。因为贾敬丧期仍在七月瓜节之后,此必然为八月初三。
  此回按曹雪芹注明日期"初四",当由七月初四日写到七月末。
  下回从八月初二开始。
  第六十五回贾二舍偷娶尤二姨尤三姐思嫁柳二郎上回末写贾琏择初三婚娶尤二姐,此回一开始便用二千来字结束了此"账"。先写"至初二,先将尤老和三姐送入新房"(见1555页)。后又写"至次日五更天,一乘素轿,将二姐抬来"(同上)。
  此皆八月初二初三日事。
  此后便是贾琏尤二姐百般"恩爱",贾琏"将自己积年所有的体已,一并搬了与二姐收着;又将凤姐素日之为人行事,枕边内尽情告诉了他"(见1556页)。并说"只等(凤姐)一死,便接他(尤二姐)进去"(同上)。其后是连同家人"十来个人,倒也过起日子来,十分丰足"(同上)。
  然后曹雪芹笔锋一转,在"十分丰足"之后接着写道:"眼见已是两个月光景。这日贾珍在铁槛寺作完佛事,晚间回家时,因与他姨妹久别,竟要去探望探望"(见1557页)。
  这里标明了贾琏与尤二姐婚姻后的一个时间"两个月"。不过这"眼见已是两个月光景",两个月到底是指贾琏与尤二姐婚姻后的两个月?还是指贾珍与尤二姐分别,即守灵百日开始之后的两个月?我认为,从文字修辞来看,"两个月"指贾琏与尤二姐婚姻后的两个月,即八月初三之后的两个月。
  此时的时间,当已到了十月上弦。
  就在此时的"一日",贾珍与贾琏被尤三姐"戏弄"了。
  然后是"自此后"(见1565页),尤三姐百般折腾贾珍贾琏:"贾珍回去之后,以后亦不敢轻易再来;有时尤三姐自己高了兴悄命小厮来请,方敢去一回,到了这里,也只好随他的便"(见1565页)。"那尤三姐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了肥鹅,又要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凌缎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究竟贾珍等何曾随意了一日"(见1565~1566页)。
  从这些文字来看,贾珍与贾琏被尤三姐戏弄绝不会少于半个月,看来也得一月多光景。然后是尤三姐酒桌择夫,选定了五年前见到过的柳湘莲。
  此时最少到十月下弦以后了。
  此后曹雪芹借兴儿之口,说众人商议为贾敬"作百日的事"(见1370页)。
  此"百日"也是一个糊涂帐,在九月?还是在十月?
  此回最后曹雪芹用兴儿之口胡诌了一些有关荣府凤姐"醋缸醋瓮"和"气儿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气暖了,吹化了姓薛的"话作了结束。
  此回前写八月初二初三日事。
  继写八月初三至十月上弦事。
  后写十月上弦后尤三姐闹事及其择夫,当已到了十月下弦以后了。
  但其中贾敬百日仍是个糊涂日期。
  第六十六回情小妹情耻归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门此回前边紧接上回兴儿与尤二姐姊妹们谈论荣国府诸事。
  然后是"大家正说话,只见隆儿又来了,说:'老爷有事,是件机密大事,要遣二爷往平安州去。不过三五日就起身,来回也得半个月功夫'"(见1581页)。
  此处还有,"至次日午后"(见1582页),贾琏方回,给尤二姐说道:"出了月就起身,得半个月功夫才来"(同上)。从以上文字来看,贾琏起身往平安州当在十一月初了。
  贾琏"方走了三日,那日正走之间,顶头来了一群驮子"(见1584页)。这便是遇上了出走的薛蟠和柳湘莲。此为贾琏上路"三日"后的事。
  贾琏在此为尤三姐和柳湘莲定了终身。
  "且说贾琏一日到了平安州,见了节度,完了公事。因又嘱他十月前后务要还来一次。贾琏领命。次日连忙取路回家,先到尤二姐那边"。(1587页)
  这里显然出现了一个时间矛盾。
  太平闲人在此批曰"'遗佩'在七月初三日,'偷娶'当是八月,云过了两月。此时则已十月矣。今又说是十月前后,是何等糊涂账"(见"合评本"1093~1094页)。
  说确切一点,此时并不是十月,而是十一月初;贾琏怎么"十月前后务要还来一次"呢?
  此时是一个糊涂账;但糊涂账还在后边呢!
  贾琏从平安州回来后,又过了一些时光,曹雪芹写道:"谁知八月内湘莲方进了京"(见1588页)。从这一语的"谁知"和"方进了京"的口气来看,贾琏从平安州回来当七月的事了。那么由此可知贾琏偷娶尤二姨并不是什么八月初三。如果再要加上第六十五回的"眼见已是两月光景",那么,贾琏偷娶尤二姨当五月以前的事了。也可以说临近春天了。
  在"谁知八月内"之下,太平闲人批道:"又是八月,好一张硬嘴,一副老脸"(见"合评本"1094页)。
  在此,我们不谈太平闲人的批评是褒,是贬,还是诙谐,但太平闲人在查阅《红楼梦》的时间问题上还是认真与精明的。
  贾琏八月初三结婚,二个月后又加上一段时间,去了平安州,"半个月"后回来,又回到了"八月内"。
  就在此时,尤三姐自尽。就在此时,柳湘莲随一个跛足道人飘然而去。
  此回当十月下弦与十一月事。
  按曹雪芹明文为"八月内"。
  第六十七回见土仪颦卿思故里闻秘事凤姐讯家童此回接上回尤三姐死,柳湘莲出家为道。
  下边接着写道:"且说薛姨妈闻知湘莲已说定了尤三姐为妻,心中甚喜,正是高高兴兴,要打算替他买房子,治家伙,择吉迎娶,以报他救命之恩。忽有家中小厮吵嚷:"'三姐儿自尽了'……"(见1595页)。然后是宝钗说的"如今已经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妈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了。倒是自从哥哥打江南回来了一二十日,贩来的货物,想来也该发完了。那同伙去的伙计们辛辛苦苦的,回来几个月了,妈妈和哥哥商议商议,也该请一请,酬谢酬谢才是"(见1596页)。
  此时说的是尤三姐自尽柳湘莲出走不几日的事。也可以说是柳湘莲出走当天事。
  这里有一个时间矛盾:一云薛蟠回来"一二十天";又云同伙回来"几个月"。此处不知是误笔,还是故意人为的时差。
  无论怎么说,薛姨妈与宝钗的对话当属于八月内事。因为湘莲"八月内方进京",薛姨妈与宝钗之语就在此时内。
  就在薛姨妈与宝钗谈话之时,薛蟠进屋,在薛姨妈的劝导下,薛蟠答应"明日后日"(见1598页)请客。
  但在请客的时候,大家问薛蟠道:"怎么不请琏二爷和柳二爷来"(见1605页),"薛蟠闻言,把眉一皱,叹口气道:'琏二爷又往平安州去了,头两天就起了身的'"(同上)。
  前边已经说过,柳湘莲进京为"八月内",薛姨妈听说尤三姐自杀为同日或几日内事,薛蟠请客又为"次日"事;那么,怎么贾琏就于此"八月内"的"头两天就起身""又往平安州去了"呢?我们就不谈贾琏第一次去为何时,就按节度的"嘱他十月前后务要还来一次",此时贾琏却已于柳湘莲出走的"八月内""又往平安州去了",这又怎么解释呢?
  我们就不谈原来的时间纠纷,就只查一下第六十六回贾琏一进平安州到六十七回的二进平安州,就弄不清此时究竟为十月还是八月?
  我们再看下一段贾琏第二次起身去平安州之后的时间:
  却说袭人因宝玉出门,自己作了回活计,忽想起凤姐身上不好,这几日也没有过去看看,况闻贾琏出门,正好大家说说话儿。便告诉晴雯:"好生在屋里,别都出去了,叫宝玉回来抓不着人。"睛雯道:"嗳哟,这屋里单你一个人记挂着他,我们都是白闲着混饭吃的。"袭人笑着,也不答应,就走了。
  刚来到沁芳桥畔,那时正是夏末秋初,池中莲藕新残相间,红绿离披。(见1611~1612页)太平闲人在"夏末秋初"下批:"怪语,岂七月《五美吟》又经一年哉"(见"合评本"1109页)。
  我们前边刚说过弄不清贾琏第二次去平安州为十月为八月,此处更怪,贾琏第二次去平安州又回缩到"夏末秋初"的六、七月份。
  然后就是"夏末秋初"的凤姐"讯家童"一节。
  贾琏婚姻于八月初三,婚后数月之后,第一次往平安州,其回来时才八月;平安州节度交待贾琏务必十月份再去一次平安州,谁知贾琏第二次去平安州却仍在八月份;贾琏第二次去平安州在八月份,但在曹雪芹笔下,其时却是"夏末秋初,莲藕新残相间"的六七月交接时期。此章回时间,按时间推算,当已到了腊月份,但却回到了"夏末秋初"。
  此章回的时间不好计算,它不是往前推移,而是倒退,一直在进行时间回缩。
  第六十八回苦尤娘赚入大观园酸凤姐大闹宁国府此回中有"话说贾琏起身去后,偏值平安节度巡边在外,约一月方回。贾琏未得确信,只得住在下处等候。及至回来相见,将事办妥,回程已是将两个月的限了"(见1625页)。
  在"一个月"、"二个月"下,太平闲人评曰:"睁眼说梦话,乃见平安州事,即尤二姐事,非更有一事也";"此两个月,亦糊涂亦清楚"(见"合评本"1119页)。
  太平闲人关于"平安州"的见解不一定全对,但在时间问题上,即认为曹雪芹用"一个月"、"二个月"为凤姐摧残尤二姐留下了时间间隙,这还不失为一见。
  是的,曹雪芹为了不让贾琏暂时回府,胡诌了"二个月"。
  曹雪芹又胡诌了"谁知凤姐心下早已算定,只待贾琏前脚走了,回来便传各色匠役,收拾东厢房三间,照依自己正室一样装饰陈设。至十四日,便回明贾母王夫人,说十五日一早,要到姑子庙进香去"(见1625页),然后带着人役到了尤二姐处。
  这里"十四日""十五日"又到底何月的"十四日"和"十五日"呢?按柳湘莲"八月内方进京"和薛蟠在其时请客时贾琏已第二次离京前往平安州计算,此时当又回到贾琏八月离京数日后的八月十四、十五日了。
  在凤姐到尤二姐住处时,曹雪芹为了省却纠葛,尤老娘不明不白的在曹雪芹笔下"失踪"了。
  其后曹雪芹写了凤姐"大闹宁国府"一节文字。
  此章回的时间按贾琏与尤二姨八月初三结婚,到此时当第二年二月份了。但若要按曹雪芹写的贾琏第二次于"夏末秋初"前往平安州,此时当为又一个八月十四、十五日前后事。
  第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剑杀人觉大限吞生金自逝此回接上回,写王熙凤将尤二姐赚进荣国府,并带尤二姐见了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
  此后便是"贾琏一日事毕回来"(见1650页),贾赦又赏给贾琏一个侍女秋桐。
  在此之后曹雪芹写道:"那日已是腊月十二日,贾珍起身,先拜了宗祠,然后来辞拜贾母等人。和族中人直送到洒泪亭方回,独贾琏贾蓉二人送出三日三夜方回"(见1651页)。我们先不管此处突起一段莫明其妙的文字,但此处却标明一个时间:此时是腊月十二日。
  腊月十二日,这是这一回一个确切时间。
  下边还有一段话,在贾琏回来以后,由于有了秋桐,加上凤姐百般折磨,尤二姐处境更加不堪。就在此时,尤二姐作了一个梦,梦见尤三姐要她杀了王熙凤,尤二姐不听,尤三姐"长叹而去"(见1656页)。尤二姐醒来,等贾琏来看时,尤二姐泣道:"我这病便不能好了。我来了半年,腹中也有身孕……"(同上)。
  此处又显出一个时间:尤二姐与贾琏结婚半年了。尤二姐八月初三被贾琏偷娶,再加上半年,此时当第二年二月份了。尤二姐八月初三结婚,到此半年时间为第二年二月份;它与尤二姐和贾琏八月初三结婚,加上第六十五回的"眼见已是两个月光景",再加上第一次往返平安州"半个月"和一些零碎时光,再加上第六十八回贾琏第二次历平安州"将事办妥,回程已是两个月",这么一算,此时当第二年二月份,这两处时间基本相符。
  但它与此时的时间为"腊月十二日"仍然对不上号。
  就在此时尤二姐吞金而亡。
  尤二姐吞金而亡,是八月初三结婚"半年"之后的第二年二月份呢?还是此年腊月份呢?
  按时计算,为第二年二月份。
  按曹雪芹此回明言,为腊月十二日之后。但尤二姐真死于第二年二月?还是此年腊月末呢?可以说都不是。她仍死于此年八月份。这个见第七十二回,此处不说了。
  此回按明文时间,为此年腊月事。
  癸丑年一年事完。
  《红楼梦》第三个年头的时间结构大概研究完了。此年历十六个章回多一点。所谓多一点,就是曹雪芹随手交待了一些前一年年终末尾的一些情况。
  第五十四回写元宵前后数日事,第五十五回标明"时届孟春",第五十八回标明为"清明";那么,此五十八回前的诸回(自然包括五十七回)当然为清明以前事了。然而曹雪芹却在第五十七回桃花盛开的时候写了一个薛姨妈生辰。这一"清明"之前的薛姨妈生辰与第三十六回描写的薛姨妈生辰在"五月初三"之后的某一"大毒日"显然极不协调。
  曹雪芹在第五十八回写完"清明",在第五十九回接"清明"后不几日的"某一日",由于湘云春癣发痒,叫莺儿到黛玉处要蔷薇硝,谁知莺儿在路上折柳条惹起了一场大乱。此后的五十九、六十、六十一回皆为同一天事。然而就在这一日的早晨,尚是"柳叶才吐浅碧,丝若垂金"的春天,谁知到了此日下午却变成了李子已熟将快贡鲜的炎夏了。
  就在此时宝玉生日到。
  宝玉生日第二天,贾敬殡天。
  贾敬殡天的夏天,曹雪芹大笔一挥,却是秋祭的七月十五。
  在此时,不,应是在此年,它一直是春夏秋三季不分。
  而且还有在宝玉生日中,春蕙、夏芍药、秋菱不同三季的花卉同开于一天。
  这是这一年时间安排上出现的怪现象。
  还有此一年的另一时间怪现象,就是尤二姐结婚于此年八月初三,在"两个多月"以后贾琏才第一次历平安州,然而贾琏从平安州第一次回来仍在"八月内";贾琏第二次进平安州当是"十月再来一次",谁知贾琏第二次进平安州却是"夏末秋初"。这一时间每每回缩,不愿离开八月一步又将形成此年时间结构的另一大特征。
  在此一年的时间安排问题上,出现了四个问题,一是贾宝玉的生日,不仅日期不明,而且月份不明,更是季节不分,出现了一个春夏秋三季合一的荒谬时间。二是贾敬死期春夏不分。三是贾琏与尤二姐结婚和贾琏二历平安州皆在八月之内,曹雪芹始终不愿迈出八月一步。四是贾母本于"清明"之前为老太妃守灵"一个月光景",谁知贾母守灵回来之日却是"七月十五"之后。五是薛姨妈的生日本在炎夏之中,到此却来到"清明"之前。
  曹雪芹在写此年的时间安排上为什么要出现这一些故意混淆和故意回缩、故意延长时间的屡屡怪现象呢?这个我想我们还是过问一下。
  当然,还有另一个问题,就是曹雪芹在此年又围绕着宝玉"生日"和在宝玉"生日"内容纳了各种罕异的独特内容。这是曹雪芹时间结构里一个普遍的东西,也自然是此一年时间结构里的一个特别的东西。
  9、第七十回至八十回——"甲寅"年
  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词只要我们一看看此回章节回目"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词",就可知此回已进入第二年春天。
  此回年前与第二年的过节比较清楚,有"又因年近岁逼"(见1667页),"接着过年、过节许多杂事,竟将诗社搁起"(见1668页)等语。无非说明,此章回已过渡到下一年。
  去年的矛盾时间结束了,这年的矛盾时间又开始了,而且是刚进入此年便开始了。我们看看此回中的一些文字:原来这一向因凤姐儿病了,李纨探春料理家务不得闲暇,接着过年、过节,出来许多复杂事,竟将诗社搁起。如今仲春天气,虽得了工夫,争奈宝玉因冷遁了柳湘莲,剑刎了尤三姐,金逝了尤二姐,气病了柳五儿,连连接接,闲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得情色若痴,语言常乱,似染怔忡之疾。慌的袭人等又不敢回贾母,只百般逗他顽笑。(见1668页)
  此段话中有"仲春天气",此时显然为春天二月。曹雪芹在"只百般逗他顽笑"之下,接着写到"这日清晨"(同上)。"这日清晨"一语之下是"怡红院"诸丫环们早起无聊时在"膈肢"游戏。
  "怡红院"诸丫环正闹之时,李纨打发碧月来找手帕;后又有湘云打发翠缕来请宝玉看林黛玉作的《桃花行》。宝玉出来时,宝钗、黛玉诸人都在那里,笑道:
  这回子还不起来,咱们的诗社散了一年,也该人作兴。如今正是初春时节,万物更新,正该鼓舞另起来才好。(见1607页)
  此段话里有"初春时节",此时当春天正月。
  前边曹雪芹写道贾宝玉因去年各种"闲愁胡恨"弄得"似染怔忡之疾",这是此年"仲春"二月的事;然而曹雪芹笔锋一转,在写这"仲春"二月之后的某一"这日清晨"众丫环调笑与看《桃花行》的时候,却回到了此年的"初春时节"的正月。
  宝玉听完"……如今正是初春时节……"一段话后,宝玉与众人商议到李纨处,要从新成立诗社。来到李纨的"稻香村",曹雪芹写道:
  已至稻香村中,将诗与李纨看了,自不必说称赏不已。说起诗社,大家议定:明日乃三月初二日,就起社;便改"海棠社"为"桃花社",林黛玉为社主。(见1673页)
  此时的时间很明白,"明日乃三月初二",今日自当三月初一。
  同样的"一日",今日是三月初一;今日又是"初春"正月;今日又是仲春二月。而且先是"仲春"二月;又回到"初春"正月;又来到"三月初二"。
  好一本时间糊涂账。曹雪芹说宝玉"似染怔忡之疾",我未免怀疑曹雪芹在发高烧说胡话。
  在此之后曹雪芹又写了一个三月初三日为探春生辰日。这一点曹雪芹又酒后醒来了:贾元春为元月初一生日,探春(第三春)当然为三月初三了。那么按此推论,二丫头迎春当二月初二了;可惜书中未有明言迎春与惜春的生辰。
  由于探春生辰,加之"王子腾之女许与保宁侯之子为妻,择于五月初十日过门"(见1674页),又是贾政家书到,"说六月中准进京"(同上),宝玉忙于功课,诗社又搁起。
  贾政于前年八月放学差,今年六月差满回京,历时不到两年,其时间矛盾已为太平闲人所指出。
  随后是宝玉忙于功课时,袭人云:"书还是第一件,字是第二件。到那时,你纵有了书,你的字写的在那里呢"(见1674页)。袭人又云:"你昨日不在家,我就拿出来共算,数了一数,才有五六十篇。这三四年的功夫,难道只这几张字不成"(见1675页)。
  贾政从第三十七回的前年"八月二十日"放学差,到今年的"六月中",两年时间不到,竟变成了"三四年功夫",真个"胡诌"人氏!
  曹雪芹接着写道:
  原来林黛玉闻得贾政回家,必问宝玉功课,宝玉肯分心,恐临期吃了亏。因此自己只装作不奈烦,把诗社便不起,也不以外事去勾引他。探春宝钗二人每日也临一篇楷书字与宝玉,宝玉自己每日也加工,或写二百三百不拘。至三月下旬,便将字集又凑出许多来……(见1676页)
  这时来到三月下旬。
  其后又是:
  可巧近海一带海啸,又遭踏了几处生民。地方官题本奏闻,奉旨就着贾政顺路查看赈济回来。如此算来至冬底方回。(见1677页)
  在这里要说明一个问题:“庚辰本”作"如此算去,至冬底方回",“己卯本”也写作"至冬底方回"。但“己卯本”在"冬"字旁用朱笔旁添"七月"。不论“己卯本”的旁添"七月"或其它本均作"七月底方回",这显然是为了清除下回贾母八旬大庆时贾政已经回家的这一时间矛盾。我认为《红楼梦》一贯时间矛盾重重,根本就无法来前后统一计算,在这种情况下,还是保留原著面目,此处当为"冬底方回"为妥。
  由于贾政放赈回家时间的拖延,宝玉"仍是照旧游荡"(见1677页)。这时"时值暮春之际,史湘云无聊,因见柳花飘舞,便偶成一小令,调寄《如梦令》"(同上),它便是此章回下半回的"史湘云偶填柳絮词"。
  此回除开始写去年冬季到年关事外,一开始便进入"仲春",又回到"初春",同一日又为"三月"季春,反反复复、时间往复不定,最后以"三月下旬"以后暮春《柳絮词》作为结束。
  此回当为"甲寅"年三月事。
  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鸳鸳女无意遇鸳鸯此回一开始便云贾政回京"赐假一月"(见1689页)。然后是"八月初三乃贾母八旬之庆"(同上)。"议定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荣宁两处,齐开筵宴"(同上)。此时八旬庆寿还未开始,贾政回家一段文字显然为七月二十八日前到七月中旬以后一段时间。
  然后便是"七月二十八日"到"八月五日"的贾母八旬之庆的宴客送请。
  这里显然出现了两个时间矛盾:一是贾母的生日,在第六十二回宝玉生日之时,探春明言贾母生日在灯节正月十五之后,而此时却跑到了贾琏与尤二姐去年结婚的同日的"八月初三";二是贾母年龄,在第三十九回"壬子年",贾母与刘姥姥谈年龄时,其时贾母最多不过七十一二岁?时隔一年,却在此时过起了"八旬之庆"来了。
  就在贾母生日之中,曹雪芹写了司棋与潘安"奸情"一案。
  此回后段写贾母生日中,喜姐儿和四姐儿尚留在荣国府中,鸳鸯因到园中传贾母之命要"和家里姑娘是一样,大家照看经心些"(见1709页)时,回来路上无意中在"大桂树阴下"(见1713页)发现了司棋与潘安一事。
  按上段文字,此时最多不会超过八月初五。此回为八月初三前后事。
  第七十二回王熙凤恃强羞说病来旺妇倚势霸成亲此回接上回,"且说鸳鸯出了角门,脸上犹红,心内突突的,真是意外之事……从此凡晚间便不大往园中来"(见1715页)。
  交待完这些之后,曹雪芹在下边写道:
  今日趁乱方初次入港。虽未成双,却也海誓山盟,私传表记,已有无限风情了。忽被鸳鸯惊散,那小厮早穿花度柳,从角门出去了。司棋一夜不曾睡着,又后悔不来。至次日见了鸳鸯,自是脸上一红一白,百般过不去。心内怀着鬼胎,茶饭无心,起坐恍惚。挨了两日,竟不听见有动静,方略放下了心。这日晚间,忽有个婆子来悄告诉他道:"你兄弟竟逃走了,三四天没归家。如今打发人四处找他呢。"司棋听了,气个倒仰,因思道:"纵是闹了出来,也该死在一处。他自为是男人,先就走了,可见是个没情意的。"因此又添了一层气。次日便觉心内不快,百般支持不住,一头睡倒,恹恹的成了大病。
  鸳鸯闻知那边无故走了一个小厮,园内司棋又病重,要往外挪,心下料定是二人惧罪之故,"生怕我说出来,方吓到这样。"因此自己反过意不去,指着来望候司棋,支出人去,反自己立身发誓……(见1716~1717页)
  鸳鸯遇司棋在贾母生日尚未过完的八月初五以内,当天晚上潘安逃走;"次日"司棋见鸳鸯脸一红一白;"挨了两日",听说潘安"三四天没归家",司棋为此一病。
  司棋"病"后,鸳鸯前去看望。但在司棋病的当天去看望还是两三天后才去看望,曹雪芹没有交待——也没有必要交待。
  我们就按以上时间大概计算,鸳鸯看望司棋时间放到最宽限度,最多也不过是八月初十后不几日。
  就在此日,鸳鸯从司棋房里出来,"因知贾琏不在家中,又因这两日凤姐声色怠惰了些,不似往日一样,因顺路也来望候。"(见1718页)。鸳鸯在凤姐房中碰见了贾琏,贾琏向鸳鸯提起借当一事。
  鸳鸯走后,凤姐与贾琏有一段对话,其中有句是"后日是尤二姐的周年"(见1726页)。
  这个"后日"和"今日"的大概日期是八月初十后不几日。但要确切弄清此日是何日,这个待要研究到第七十五回的八月十五日这个时间时,就明白了。我们先不妨将此日算作"第一日",然后逐章往七十五回研究。在这"一日"的凤姐与贾琏说完"后日是尤二姐的周年"之后,旺儿媳妇到。旺儿媳妇要凤姐为他儿子作媒。
  在这一事上,有这么三段文字。
  一处是二人凤姐与贾琏刚议论完尤二姐周年之后:
  一语未了,只见旺儿媳妇走进来。凤姐便问:"可成了没有?"贾琏便问:"又是什么事?"凤姐儿见问,便说道:"不是什么大事……前日太太见彩霞大了,二则又多病多灾的,因此开恩打发他出去了,给他老子娘随便自己拣女婿去罢。因此旺儿媳妇来求我。我想他两家也就算门当户对的,一说去自然成的,谁知这回子来了,说不中用。"(见1726~1727页)
  第二处是在"一面平儿伏侍凤姐另洗了面,更衣往贾母处去伺候晚饭"(见1733页)之后:
  晚间凤姐已命人唤了彩霞之母来说媒。那彩霞之母满心纵不愿意,见凤姐亲自和他说,何等体面,便心不由意的满口应了出去。(见1735页)
  第三处是写此白天旺儿家派人到彩霞家说媒之后,晚间彩霞托其妹求赵姨娘:
  且说彩霞因前日出去,等父母择人,心中虽是与贾环有旧,尚未作准。今日又见旺儿每每来求亲,……生恐旺儿仗凤姐之势,一时作成,终身为患,不免心中急躁。遂至晚间悄命他妹子小霞进二门来找赵姨娘,问个端的……"(见1736页)
  从这三处文字的时间来看,时间很明白:彩霞"前日"被放出,今日白天旺儿媳妇托人去说媒;说媒不成,当天又来求凤姐;凤姐当夜派人把彩霞娘找来,定了亲事;彩霞因"今日又见旺儿每每来求亲",于此日晚派其妹找赵姨娘,当与凤姐唤其母为同一晚上事。
  此回最后以赵姨娘"又见他妹子来问,是晚得空,便先求了贾政……"(见1737页)作了结束。
  这一切与凤姐和贾琏谈论"尤二姐的周年"为同一天事。此回全部情节为同天事。
  暂定此回此日为"第一日"。
  第七十三回痴丫头误拾绣春囊懦小姐不问累金凤此回接前回赵姨娘与贾政谈论贾环与彩霞的婚事,被赵姨娘的丫环鹊儿误听,来到"怡红院"传讯。传讯中有鹊儿向宝玉道:"方才我们奶奶这般如此在老爷前说了。你仔细明日老爷问你话"(见1739~1740页)。由鹊儿话中的"方才"一语,就可见此传话时与前回夜间为同一晚上事。
  然后接写宝玉听了,"如孙大圣听见了紧箍咒一般"(同上)。再然后是当夜"金星玻璃"看见"一个人从墙上跳下来了"(见1743页)。于是,宝玉用晴雯的主意,当夜装病,并"园内灯笼火把,直闹了一夜"(见1744页)。
  此实与上回为同一晚上事。
  即"第一天"的晚上事。
  第二天,贾母闻得"怡红院"夜间"失盗",引起了贾母重视。于是贾母当时派人查赌。其后是贾母"歇晌"之时,邢夫人来到了大观园内,在大观园里从傻大姐手中拿到了"绣春囊"。于是大观园奸盗相连。再后是邢夫人来到迎春处。当邢夫人从迎春处出去后,曹雪芹写了"懦小姐不问累金凤"一段;在这一段里,探春将平儿"招"到迎春处,此回结束。
  这一切都发生在同一天。
  此实为凤姐与贾琏谈"尤二姐的周年"的"第二天"事。
  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矢孤介杜绝宁国府此回接前回写平儿被探春招到迎春处,后写平儿处理完"累金凤"之后回到王熙凤处。当平儿回来与凤姐谈"累金凤"和贾琏向鸳鸯借当一事时,"一语未了,人报太太来了"(见1768页)。此下便是王夫人质问凤姐和训斥晴雯一事。
  此与上回同一天事。
  即"第二天"事。
  再往下是写此夜"抄检大观园"。
  此为"第二天"夜间事。
  在"抄检大观园"的"次日"(见1793页),"可巧这日,尤氏来看凤姐,坐了一回,到园中去又看过李纨。才望候众姊妹去,忽见惜春遣人来请"(同上)。然后便是惜春"杜绝宁府"一节。最后以尤氏从惜春房中"赌气起身去了"(见1797页)作了结束。
  此时来到凤姐与贾琏谈论"尤二姐的周年"的"第三天"。
  此回为"第二天"和"第三天"事。
  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赏中秋新词得佳谶此回接七十四回写尤氏从惜春处"赌气出来"(见1801页)之后,便来到王夫人处,又听说有甄家人在,又到李纨处。就在李纨处,宝钗托故要搬出大观园。然后尤氏又东颠西跑,回到家中。其下便是尤氏看到贾珍、薛蟠、邢大舅等人"开夜宴"穷乐一段,其晚"至四更时,贾珍方散"(见1819页)。
  此时为"第三日"白天和晚上事。
  接着便写道"次日起来,就有人回'西瓜月饼都全了,只待分派送人。'贾珍吩咐佩凤道:'你请你奶奶看着送罢,我还有别的事呢。'佩凤答应去了,回了尤氏,尤氏只得一一派遣人送去。一时佩凤又来说:'爷问奶奶,今日出门不出?说咱们是孝家,明日十五过不得节,今日晚上倒好,可以大家应个景儿,吃些瓜饼酒。'尤氏道:'我倒不愿出门呢。那边珠大奶奶又病了,凤丫头又睡倒了。我再不过去,越发没个人了'"(见1819九页)。就此尤氏来到了荣国府"至晚方回"(见1820页)。
  此时为"第四天"事。
  此夜,贾珍"煮了一口猪,烧了一腔羊"(同上)"猜枚搳拳"(见1821页)"开怀赏月作乐"(同上),"忽听那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和"一语末了,只听得一阵风声,竟过墙去了。恍惚闻得祠堂内槅扇开阖之声,只觉得风气森森,比先更觉凉飒起来","众人都觉得发毛倒竖",贾珍等人甚觉无趣,"就归房安歇去了"(见1821~1822页)。
  此时为"第四天"晚上事。
  此后便是"次日一早起来,乃是十五日。带领众子侄开祠行朔望之礼。细察祠内,都仍是照旧好好的,并无怪异之迹"(见1822页)。
  此为"第五天"事。
  其下便是贾母中秋夜赏月,林黛玉史湘云妙玉三人中秋夜即景联句。
  此为"第五天"夜间事。
  这是第七十五回的时间。
  第七十五回的时间是:"第三日"白天晚上;"第四日"白天晚上;"第五日"白天晚上。一共三个昼夜事。
  "第五天"夜为"中秋夜",那此夜当八月十五日。我们不妨以此来往前推:"第五天"为八月十五;第四天当为八月十四日;"第三天"当为八月十三日;"第二天"当为八月十二日;"第一天"当为八月十一日。
  由此可知第七十二回的事情乃八月十一日白天晚上事了。到此,可知第七十二回到七十五回的时间表是这样:第七十二回来旺妇求凤姐作媒为八月十一日白天事;同回末彩霞托其妹"晚间"求赵姨娘和当夜赵姨娘和贾政商量此事为八月十一日晚间事。第七十三回赵姨娘的丫环鹊儿为宝玉报讯和宝玉夜间受吓亦为八月十一日晚间事;同回贾母询问"怡红院"夜间"失盗"事为第二日,即八月十二日白天事;同回贾母"歇晌"之时,邢夫人走进大观园,从傻大姐手中拿到"绣春囊",再到迎春处,邢夫人出去后,是迎春"不问累金凤",为同天事,也即八月十二日白天事;当迎春"不问累金凤"之时,探春招来平儿,此亦为八月十二日白天事。第七十四回接写平儿从迎春处回来之后与凤姐谈话之时,王夫人到,此亦为八月十二日白天;随后是此夜间抄检大观园,为八月十二日夜间事;此回末接入第二天贾惜春"杜绝宁国府",为八月十三日事。然后接入第七十五回八月十三日白天,八月十三日夜,八月十四日白天,八月十四日夜,八月十五日白天,八月十五日夜。
  可以说从第七十二回到第七十五回,一事接一事,一天接一天,连得相当紧密,没有任何时间间隙。
  第七十二回的时间是八月十一日白天晚上事;那此回白天凤姐给贾琏谈的"后日是尤二姐的周年"一语的时间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个问题到此就很简单了:今日是八月十一日;"后日"不自然是八月十三日了吗。也即是说尤二姐死于八月十三日。
  但这里还有这么一个问题,曹雪芹在第六十九回描写尤二姐死时,写道尤二姐于"夜已深了"(见1661页)之后,想来想去,"病已成势,日无所养,反有所伤,料定必不能好。况胎已打下,无可悬心,何必受这些零气,不如一死,到也干净"(同上),于是"找出一块生金","恨命含泪""吞入口中","咽了下去"(见1661~1662页),然后"赶忙将衣服首饰穿戴齐整,上炕躺下"(见1662页)。按曹雪芹笔下尤二姐死的这种情况来看,尤二姐当死于八月十三日前的一个夜晚的半夜时辰。由于尤二姐当时死的这一个晚上"人不知,鬼不觉"(同上),"到第二日早晨"(同上)方看见尤二姐"穿戴的齐齐整整,死在炕上"(同上),所以,按照一般常规,八月十三日便成了尤二姐的周年。但尤二姐实死于八月十二日夜晚。
  当然在这里,随之出现了一个问题:尤二姐结婚于八月初三,在"半年"之后,不是死于第二年二月份,而是却死于同年的八月初三之后的八月十二夜晚。也即是说,从结婚到死只有十天,而不是"半年"。
  还有,这又是第二年八月十二日夜间抄检大观园的同一日。
  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此回继写前回中秋夜贾母等人赏月闻笛,倍感凄凉;后半回写黛玉、湘云、妙玉中秋夜即景联句,一直闹到"此时想是天亮了"(见1858页)的"五更天",三人方去睡觉。
  此回乃八月十五中秋夜事。
  此回还有一个矛盾处,在赏月时贾母语尤氏曰:"我到忘了孝未满,可怜你公公已是二年多了"(见1836页),在这里有双行脂批"不是算贾敬,却是算贾赦死期也。"我虽不知贾赦死期如何算法,但贾敬死于去年,怎么此时变成"死了二年多了"呢?
  第七十七回俏丫环抱屈夭风流美优伶斩情归水月此回开始写"话说王夫人见中秋已过"(见1861页);中间夹写司棋被逐,晴雯被逐、芳官、四儿被逐,宝玉看望晴雯和宝玉夜梦晴雯死以及第二天随父赏桂花诸事;此回后以八月十五"送供尖"贾府留下的水月庵尼智通与地藏庵尼圆心骗走芳官、蕊官、藕官三人一事作了结束。
  此回实补抄检大观园后几日事其时当八月十五后几日。
  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痴公子杜撰芙蓉诔此回接上回女尼领芳官等去后,王夫人回贾母晴雯等人被逐之事及其它。随后写到宝玉随贾政赏桂花被贾赦打发回家;宝玉回来后向小丫头们打听了晴雯死的情况,小丫头们胡诌了晴雯作芙蓉神一节。
  此回与上回为同天事。
  在写小丫头一时胡诌不来时,曹雪芹写道:"恰好这是八月时节了,园中池上芙蓉正开"(见1907页)。不管怎么说,此时还在八月时节当无疑。
  就在宝玉与小丫环们说完晴雯作芙蓉神,往“潇湘馆”来寻黛玉之时,宝玉被贾政叫去了,作了"风流隽逸、忠义慷慨"的《姽婳词》。"至晚"(见1923页)宝玉又作了并在"夜月之下"(见1925页)念诵了《芙蓉诔》。
  此皆同一天事。
  此回为八月十五日后不久事;仍属"八月时节"。
  第七十九回薛文龙悔娶河东狮贾迎春误嫁中山狼此回接上回宝玉黄昏祭晴雯事,正祭之时,遇见黛玉。
  此乃上回八月十五后不数日的同一日的傍晚事。
  二人谈话之后,王夫人打发老嬷嬷来告诉宝玉"明日一早"(见1936页)过贾赦那边去:迎春已许配了人家。
  此时迎春许给了现袭指挥之职的孙绍祖。
  第二日宝玉过去,并听说"娶亲的日子甚急,不过今年,就要过门的"(见1937页)。此为甲寅年八月事。
  宝玉因迎春被邢夫人接出大观园,越发扫兴,"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地方徘徊瞻顾"(见1938页)。后因"情不自禁,乃信口吟成一歌"(同上)。就在此时,出现了香菱。香菱说到了薛蟠要娶夏金桂一事。
  薛蟠娶夏金桂一事,也是"打发人去一说,就成了。只是娶的日子太急,所以我们忙乱得很"(见1942页)。
  此也是甲寅年八月之事。
  下面有一段文字,全是写时间的,文字不长,不妨全抄:
  宝玉见他这样,(指香菱说宝玉"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亲近不得的人。")便怅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后,不觉滴下泪来,只得没精打彩,还入怡红院来。一夜不曾安睡,睡梦之中犹唤晴雯,或魇魔惊怖,种种不宁。次日便懒进饮食,身体作热。此皆近日抄检大观园,逐司棋、别迎春、悲晴雯等羞辱惊恐悲凄之所致,兼以风寒外感,故酿成一疾,卧床不起。贾母听得如此,天天亲来看视。王夫人心中自悔不合因晴雯过于逼责了他。心中虽如此,脸上却不露出。只吩咐众奶娘等好生伏待看守,一日两次带进医生来诊脉下药。一月之后,方才渐渐的痊愈。贾母命好生保养,过百日方许动荤腥油面等物,方可出门行走。这一百日内,连院门前皆不许到,只在房中顽笑。四五十日后,就把他拘约的火星乱迸,那里忍耐得住。虽百般没法,无奈贾母王夫人执意不从,也只得罢了。因此和那些丫环们无所不至,恣意耍笑作戏。又听得薛蟠摆酒唱戏,热闹非常,已娶亲入门,闻得这夏家小姐十分俊俏,也略通文翰,恨不得就过去一见才好。再过些时,又闻得迎春出了阁。……这百日之内,只不曾拆毁了怡红院。(见1943~1944页)
  这里显出一个时间问题,我们除去时间中的零数不算,就以整数计算:就假定晴雯死于八月十五,也假定王夫人言迎春定婚于八月十五,也假定香菱言薛蟠与夏金桂定婚于八月十五,也除却宝玉天天到紫菱洲徘徊多日不算;就按此一段话中宝玉于"一月之后,方渐渐痊愈","四五十日后,就把他拘约的火星乱迸",此时已经是一个半月以后的事了。那最起码来说,此时也到了九月十五以后。在此之时,才听得薛蟠娶亲,那薛蟠迎娶夏金桂最少也到了九月十五之后了。这是薛蟠的"悔娶"时间。"再过些时"又听得迎春出嫁,那"再过些时"迎春出嫁恐怕无论如何也到九月底了。这是迎春"误嫁"的时间。如果我们再加上一些不确切的零碎时间,此时恐怕亦当十月中或十月底了。
  此以上为一段时间。
  下还有一段时间。
  薛蟠在我们假定的八月十五之后的"四五十日后""悔娶"的以后是:
  薛蟠本是个怜新弃旧的人,且是有酒胆无饭力的。如今得了一个妻子,正在新鲜兴头上,凡是未免尽让他些。那夏金桂见了这般形景,便也试着一步紧似一步。一月之中,二人气概还都相平,至两月之后,便觉薛蟠的气概渐次低矮了下去。(见1946~1947页)
  这是薛蟠婚后两个月的事。
  薛蟠结婚最迟在九月十五,再加上两个月,此时也当十一月中旬的事了。此后的又"一日"(见1947页),薛蟠金桂二人吵架以后,薛蟠无计可施,"唯是然而已,好容易十天半月之后,才渐渐的哄转过金桂的心来"(见1948页)。此后便是金桂"渐渐的持戈试马起来,先时不过挟制薛蟠,后来倚娇作媚,将及薛姨妈,又将至宝钗"(同上)。这薛蟠"哄转"金桂的"十天半月",再加上渐渐"持戈试马"挟制薛蟠以至到宝钗,此时无论如何也到了腊月中或腊月底了。要加上一些不确切的时间,此时亦当第二年正月了。
  就在此时,金桂"一日"(同上)无事,和香菱闲谈起香菱的名字,惹起香菱改名为"秋菱"一节。此一段接入最后一回"美香菱屈受贪夫棒,王道士胡诌妒妇方"。
  此回按时推算当已到了腊月或第二年正月事。此回时间是跑马式的,前边从八月十五日后不数日迎春定婚、薛蟠定婚开始写到此回末四个月后的腊月或正月时期。
  第八十回美香菱屈受贪夫棒王道士胡诌妒妇方此回接前回,写金桂替香菱改名一事。
  此后写薛蟠"得陇望蜀"贪恋宝蟾和金桂设法摆布香菱一节。
  下边便是"美香菱屈受贪夫棒"一节。
  在香菱被薛蟠用"门闩"毒打之前有金桂的"半月光景,忽又装起病来"(见1958页)。在毒打之后有金桂说的"这半个多月,把我的宝蟾霸占了去"(见1959页)。
  由此来说,此时又最少又过了"半个多月"光景。
  此后香菱跟了宝钗。
  前回末和此回初描写金桂为香菱改名为腊月中或正月初事;此时也加上"半个多月",此时无论如何当第二年正月了。
  这是此回的一个时间。
  此回后半段写"王道士胡诌妒妇方"。
  曹雪芹在写完香菱遭薛蟠毒打之后,归随宝钗,金桂把薛姨妈处弄得一发不可收拾。在此之后,曹雪芹接着写道:"此时宝玉已过了百日,出门行走"(见1965页)。然后又写到宝玉到"天齐庙还愿"(同上)。
  宝玉在前七十九回中,因"近日抄检大观园、逐司棋、别迎春、悲晴雯等羞辱惊恐"(见1943页)"酿成一疾,卧床不起"(同上),贾母命"好生保养一百日方许动荤腥油面等物,方可出门行走"(同上)。按八月十五日不久宝玉染疾,至此"过了百日",那此时最少当八月十五加一百天,到十一月底腊月初了。
  这又是一个时间。
  也就是说此章回的时间,按时间逐事逐日月累计,此时当第二年正月事;按曹雪芹说的宝玉过了"百日",此时也当十一月底腊月初了。
  然而此时到底何时呢?此章回虽无明文交待"某月"时光,但此章回却无腊月或冬天迹象,自然也谈不上过年一语,而仍是一派暖融融的秋景气份。不仅如此,曹雪芹在"疗妒汤"中还使用了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一语(见1969页)。
  如按此时的暖和气候和"秋梨"一词,此时仍当八月天气。
  此回按时累计,此时当第二年正月后;按宝玉过"百日"计,此时当十一月底腊月初;但实际上仍是八月事。
  此一年在前八十回中完。
  七十回至八十回的时间结构大概清理完了。此为曹雪芹笔下最后一年"甲寅"年,此一大段除第七十回走马观花地写了矛盾的"仲春"、"初春"、"三月初二"的此年春天外,然后在第七十一回曹雪芹挥笔直插此年"八月初三"贾母生辰。此后一直停留在八月份徘徊不前。
  这是一个问题。
  曹雪芹又在第七十二回补写了尤二姐死亡日期。奇怪的是尤二姐去年于八月初三与贾琏结婚,结婚半年之后而却死于去年的八月十二日夜。还有此八月十二日夜又是抄检大观园的同一日。
  也有,曹雪芹在最后的七十九、八十回写了薛蟠悔娶夏金桂,贾迎春误嫁孙绍祖,这到第八十回的末段已当第二年正月以后的事了,然而曹雪芹在此仍舍不得此年秋天八月份的节气,在此处丝毫不见九月晚秋气氛。
  在此也有一个奇怪的问题,此一年是描写第二年事,即七十回已写到"年近岁逼"、"过年过节";但此一年的第二个章回,即七十一回却直插"八月初三"贾母生辰,这一生辰却又接去年"八月初三"尤二姐的婚期。而且去年曹雪芹在描写尤二姐与贾琏结婚的"八月初三"诸事后,几个月后的往来反复,尤二姐吞金,贾琏两历平安州皆仍在八月份徘徊;今年贾母"八月初三"生日之后的诸事仍停留在八月十五前后绕圈子,既就是薛蟠与迎春的嫁娶之后的诸事本当第二年正月份,曹雪芹仍然不愿离开此年八月份。这一切问题到底说明了什么?
  当然,还有一个不例外的是:曹雪芹笔下的每一个时间大段都要插进一个某一人的生辰,此最后一年里也同样如此。
  10、简结
  前八十回的时间结构组合就大概清理到这里。在清理的过程中,不仅逐个章回进行了清理,而且在每个"年头"结尾也列了一个章回时间表。由于"壬子"年的章回时间又形成了四季分明的春夏秋冬,所以"壬子"年的每个季节又单独列了一个时间表。
  从各章回的研究和时间表中的情况来看,曹雪芹笔下《红楼梦》的时间结构好像是杂乱无章的,矛盾重重的,但只要我们细心对比,反复查对一下,将发现这些所谓矛盾的时间结构将又形成它独特的规律性的东西,而且是一个极严谨的完整的特异时间组合。
  《红楼梦》中第一个时间规律性的东西,就是曹雪芹始终围绕着某一季节在绕圈子,在围绕着某一个节令在徘徊往复。由于作者又无法解决庞大的内容在这一特定时间上的不足,所以作者不得不采取多次的时间回缩,用以来解决这一时间不足的矛盾。这一问题在第三回至第十八回始终围绕着"冬令"在绕圈子和进行了四次大的时间回缩就表现得特别突出。此一问题请参阅"丁未"年总结,此不举例。
  第二个时间规律性的东西,是曹雪芹始终围绕着某一月份在绕圈子。由于作者也同样无法解决庞大内容在这一特定时间上的不足,所以作者也不得不采取多次的时间回缩,用以解决这一时间不足的矛盾。比如说"癸丑"年尤二姐与贾琏婚期于八月初三,贾琏两历平安州又皆在"八月内"。又如"甲寅"年贾母"八月初三"生辰,其后大观园"奸盗"丛生,抄检大观园皆置于八月内;还有薛蟠与迎春的"悔嫁""误娶"等几个月以后的诸情节仍置于"八月内"。
  第三个时间规律性的东西,是曹雪芹始终在围绕着某一特定日期在绕圈子。这一问题表现在薛蟠生日上特别突出,"壬子"夏的前几个章回的时间往复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第四个时间规律性的东西,是曹雪芹故意放延某一时间,使它无休止地但是亦有分寸的延长下去。这一问题表现在贾宝玉的生日问题上。贾宝玉的生日本当为某月某日,但在这里,不仅日期不见了,月份也不见了,而是从春天延续到秋天。作者还怕读者不理解,又在其生日中编造了春蕙、夏芍、秋菱同开于一日的荒诞的神话。
  第五个时间规律性的东西,是曹雪芹故意明白地含混某些月份。这一问题表现在"壬子"年冬。曹雪芹明明刚写完"腊梅盛开"和"年例"、"年疏"、"年下"等腊月后期的时间词语,而同日又来了一个"这才是十月"。
  第六个时间规律性的东西,是曹雪芹故意明白地含混某些日期,并将几个不同时间不同内容的特殊日期参差交替来写。这一问题在薛蟠"五月初三""生日"和林黛玉"四月二十六日""泣残红"表现得特别突出。这一问题在后面还要逐步披露,此处不作说明。
  第七个时间规律性的东西,是曹雪芹笔下时间的罕见的随意性。这一问题在贾母和薛姨妈生日的问题上表现得特别突出。比如说贾母生日本在正月灯节过后,和宝钗正月二十一日生辰相差不会太远;而到了第七十一回,贾母生辰却跑到"八月初三"。又比如说薛姨妈的生日在第三十六回本在"五月初三"之后的某一"大毒日"之中;但到了第五十七回薛姨妈的生日却跑到"清明"之前。
  第八个时间规律性的东西,是曹雪芹的某些特定时间是公开的,但有些特定时间却是隐晦的。公开的,比如说刚写完"腊梅盛开",又云"这才是十月"。但一些隐晦的时间却颇费周折。如尤二姐结婚于"八月初三",而却死于此同年同月九天之后,并还与抄检大观园的八月十二日夜相吻合。这就需要细心查对。还有王熙凤的"生日"即"社日"事,本当同一日,曹雪芹却故意拉开时间距离。
  第九个时间规律性的东西,是每个时间大段里都取某一个人的"生日"为主轴,"生日"变成了某一时期下的重要结构支柱。比如说第三回至第十八回这一"丁未"年里,曹雪芹安排了一个贾敬生辰;第二年"壬子"年的春天安排了一个薛宝钗生辰;此年"壬子"秋安排了一个王熙凤生辰;此年"壬子"冬安排了一个舅太爷生辰;第三年"癸丑"年安排了一个贾宝玉生辰;第四年"甲寅"年安排了一个贾母生辰。当然还有一些附属生辰。
  第十个时间规律性的东西,是每一个特定时间框架之下都安排了一定的特定内容。这一问题在"社日"之中安排刘姥姥对大观园的"浩劫",还有一个在贾宝玉"生日"中"奸盗相连"并"一处不了一处又起"的"作起反来",这都是一些典型的例子。对于此一规律性的东西,可以说每个时期内都有,此处不作赘述。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曹雪芹在时间的运用上,对"过年"一事特别审慎,尽管好多时间早已突破"年关",然而曹雪芹却到此为止,从不愿迈过"年关"一步,也不敢提"过年"半句。比如说第三回到第十八回,按其内容,也当过了几个年头,特别是秦可卿丧事本在林黛玉"年底"南下不数日的"年关"之内,然曹雪芹每到冬天腊月便又回缩时间,一直围绕着冬令绕圈子,既不愿迈过"年关",也不愿提"过年"一事。第三个年头的六十七回、六十八回、六十九回,第四个年头的七十九回、八十回亦然。曹雪芹对"年关"一时间的审慎运用,从一方面来说,其时间甚为"糊涂",然从另一方面来看,又使其笔下的另一种时间结构又甚为清晰。当然,除了这些时间规律外,还有一个信口"胡诌"的一些无关紧要的时间用语。比如说宝玉在"壬子"年春为"十三岁",而到了"壬子"年冬,宝玉却变成了十七岁。这虽属于年龄问题,也是一个时间问题。
  时间结构是这样,那么随之而出现的其它一些特殊结构组合是什么?我们再来逐步讨论这些问题。
  四、生日结构组合
  1、小引
  前边我们逐个章回研究了《红楼梦》中的诸时间结构组合。在时间结构组合里,我们发现一个很突出的问题便是《红楼梦》中诸人的"生日"。
  在官家和民家,不论自己家里还是亲朋之间,生日往来确实是一件家常事务,也是"老婆舌头"的《红楼梦》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一部书中写写也不妨。但是在《红楼梦》中,生日一事几乎变成了主轴,这却是一个罕见的例外。除过从第三回到第十八回一部分写贾敬的生日外,从第二年度开始,便成了生日的天下。第二年壬子春宝钗生日;壬子夏薛蟠及其母生日;壬子秋凤姐生日;壬子冬王家舅老爷生日。第三年度写宝玉生日,一直从春天写到秋天瓜节。而且此一日集生日之大成,不仅宝玉此日生日,平儿、宝琴、邢岫烟也是此日生日,真可谓洋洋大观。第四年一开始便直奔八月初三贾母生日,而且第四年一直又未离开八月这个时节。曹雪芹笔下一共写了四个年头,生日的时间内容几乎占了大部分。当然这里生日前后还有一些其它虚设的点缀。由于繁多的点缀,生日中实在的东西却被读者们疏忽了。
  以上是主要的关键的几个生日,还有贾源、元春的正月初一生日,探春三月初三生日,贾政生日于冬天,贾琏三月初九生日,王夫人三月初一生日,以及舅二爷的生日,舅母的生日,还有袭人与林黛玉二月十二日的生日。
  在讨论生日结构组合时,我不准备就每个人的生日进行探讨,仅准备抽出几个典型的生日进行探讨。它就是薛宝钗及薛蟠、薛姨妈的生日;王熙凤的生日;贾宝玉的生日;贾母的生日。通过它我们可以看到《红楼梦》中的生日组成的文章结构网。
  在探讨生日时,我们不妨按《红楼梦》的写作顺序来进行,因为它比较合乎《红楼梦》的文章结构组成。
  2、薛家生辰
  薛宝钗生日
  薛宝钗的生日写在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一章回里。此时按大某山民编排为"壬子年"春天事。"壬子年"春天从第十九回到二十五回结束,一共七个章回。
  在这七个章回里,除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中的"和尚"说的贾宝玉"只因为声色货利所迷"、为"粉渍脂痕"所"污"一语特别显眼外,其它各章节各内容几乎看不出《红楼梦》有任何不是写情书的痕迹。
  就是连薛宝钗的生日,我们几乎也挑剔不出什么毛病。
  在此春天并薛宝钗生日里,惟一能挑出毛病的是:在元春元宵归省后,在时间上又经过巧姐出痘疹一段,巧姐出痘疹加上"花解语"一节,时间最少也得半个多月;当巧姐毒尽瘢回之后,贾琏才回家与凤姐谈起薛宝钗"二十一日"生日一事,薛宝钗生日怎么计算,也只能在二月,不会在正月。但在宝钗生日中,曹雪芹却每每用"大正月里"一词,按此,宝钗生日又当正月无疑。这里有一个问题:宝钗过生日本已到了二月,曹雪芹为什么把它写在"正月二十一日"?曹雪芹为什么又把它写入壬子年第一个生日,并与元春正月初一的生日并列?
  曹雪芹笔下宝钗生日中有一些文字,我们先来看看第二十二回一些文字。
  话说贾琏听凤姐儿说有话商量,因止步问是何话。凤姐道:"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怎么样呢?"贾琏道:"我知道怎么样!你连多少大生日都料理过了,这会子倒没了主意?"凤姐道:"大生日料理,不过是有一定的则例在那里。如今他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贾琏听了低头想了半日道:"你今儿糊涂了。现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么给林妹妹过的,如今也照依给薛妹妹过就是了。"凤姐听了,冷笑道:"我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我原也这么想定了。但昨儿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之年。老太太说要替他作生日。想来若果真替他作,自然比往年与林妹妹的不同了。"(见487~488页)
  从以上的文字看来,不仅是给薛宝钗作生日,而且是"将笄"之年的生日。下边又是"且说史湘云住了两日,因要回去。贾母因说:'等过了你宝姐姐的生日,看了戏再回去'"(见488页)。在这生日里,史湘云被留下了。
  下边是曹雪芹自述"谁想贾母自见宝钗来了,喜他稳重和平,正值他才过第一个生辰,便自己蠲资二十两,唤了凤姐来,交与他置酒戏"(见489页)。
  这里出现了一个问题:林黛玉与薛宝钗同年冬天进入贾府(见《时间结构》一节),宝钗生日是"正月二十一日",林黛玉生日是"二月十二日",宝钗生日在前,林黛玉生日在后:既然薛宝钗为头一个生日,林黛玉生日何己早过之理?贾琏的"往年怎么给林妹妹过的,如今也照依给薛妹妹过就是了"岂不是空话?而且"贾母自见宝钗来了,喜他稳重和平"和"正值他才过第一个生日"一语,正说明薛宝钗刚来贾府不久;薛宝钗此时才来,难道林黛玉早几年已经来了吗?这是一个。还有一个,曹雪芹为什么又将薛宝钗过生日的此年的年龄安排为十五"将笄"之年呢?这次生日安排不正是一个“金玉良缘”的又一次陪衬笔墨吗?
  在宝钗生日中,曹雪芹写道:"至二十一日,就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就在贾母上房排了几席家宴酒席,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这日早起,宝玉因不见林黛玉,便到他房中来寻,只见林黛玉歪在炕上。宝玉笑道:"起来吃饭去,就开戏了。你爱看那一出?我好点。"林黛玉冷笑道:"你既这样说,你特叫一班戏来,拣我爱的唱给我看。这会子犯不上跐着人借光儿问我"(见490~491页)。我们从此处可以看到林薛二人已水火不相容了。
  当然事情不是从此开始的,在第二十回史湘云来时,林贾薛就有了一段精采的表演。曹雪芹在此回中写道:"且说宝玉正和宝钗顽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抬身就走。宝钗笑道:'等着,咱们两个一齐走,瞧瞧他去。'说着,下了炕,同宝玉一齐来至贾母这边。只见史湘云大笑大说的,见他两个来,忙问好厮见。正值林黛玉在旁,因问宝玉:'在那里的?'宝玉便说:'在宝姐姐家的。'黛玉冷笑道'我说呢,亏在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见453页)。为此一直弄得黛玉大闹不至,抽抽噎噎地哭个不住。
  在宝钗生日中,宝钗与林黛玉倒没有怎么相斗,但史湘云却与林黛玉之间起了一场风波。
  在此生日之前有三个章回,第二个章回(二十回)为"王熙凤正言弹妒意,林黛玉俏语谑娇音"。当然我们绝不否认湘云的出现给《红楼梦》增添了色彩。但谁也没有理解史湘云实乃《红楼梦》中的"间色法",即第三十一回脂砚斋回前批的"金玉姻缘已定,又写一金麒麟,是间色法也,何颦儿为其所感"(见711页)。当然有人可能说,脂砚斋说的"金麒麟"是"间色法",并不等于史湘云是"间色法"。我说,这种看法就错了(这个问题留作以后再谈)。
  史湘云登场的时间,正是林黛玉与薛宝钗为"情敌"的时间。
  在宝钗生日中,因贾母深爱一个作小旦和作小丑的,那十一岁的小旦又正好象林黛玉。由于史湘云口快,顺口说出那小旦"倒象林妹妹的模样"(见494页),宝玉听后"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同页),这一下惹起纠纷。
  晚间,湘云更衣时,便命翠缕把衣包打开收拾,都包了起来。翠缕道:"忙什么,等去的日子再包不迟。"湘云道:"明儿一早就走。在这里作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见494页)。这里当然指的是贾宝玉使的眼色。这是史湘云的话。而林黛玉呢?"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取笑"(见496页),"再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他和我顽,他就自轻自贱了?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他和我顽,设若我回了口,岂不是惹人轻贱呢。是这主意不是?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个偏又不领你这好情,一般也恼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恼他。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见497页)。
  我们从这里可以看见曹雪芹笔下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物面孔与心理状态,也可以看出林黛玉这个痴情女在情极之时不择语言的真情表白,谁又能不相信曹雪芹在进行情人口角时的绝佳塑型呢,除非不懂情人心理状态的人才会从理智方面来评判是非——爱情往往是纯感情东西,不是理智和是非问题。
  曹雪芹写《红楼梦》的基本要领是“金玉良缘”与“木石前盟”,曹雪芹为什么在宝钗生日之中用湘云来作"间色法"大起纠纷呢?这里恐怕就不是能用爱情来解释清楚的了。在这里,我们不需要感情,而需要理智,需要透过爱情现象部分来揭示出一些内在的本质的东西。
  这是曹雪芹写宝钗生日出现的一些问题,即在把薛宝钗生日移到元春正月初一之后的正月二十一日,除时间问题外,安排了一个极不显眼的湘黛角逐,而且这些角逐又轻描淡写地安排在一些日常闲言琐语之中。如果不是在壬子夏薛蟠生日和薛姨妈生日以及以后的宝玉、凤姐、贾母生日一连串生日显示出一种规律性的东西,就连我自己也很难相信薛宝钗的生日还有什么特定含义。
  薛宝钗的生日内涵还是一个比较抽象的东西,比较具体的东西是薛蟠生日中透露出的一些问题。
  薛蟠及薛姨妈生日
  薛蟠虽然不是《红楼梦》中的主要人物,但薛蟠生日却是《红楼梦》生日中最典型的一个,不论从时间安排和内容安排上来说,他都颇为复杂。
  薛蟠的生日在"壬子年"夏天。
  "壬子"夏从第二十六回到三十六回,共十一个章回。
  第二十六回是"蜂腰桥设言传心事,潇湘馆春困发幽情"。人们都以为此回为春天事,因为此章回回目本身就是"春困发幽情"。周汝昌按他的"九段式"(见周汝昌《献芹集·〈红楼梦〉原本是多少回》一文)也将此回定为春天。
  我们先不管别的时间,也不管贾宝玉是在二十五回被其干娘马道婆整治之后,又"养了三十三天之后"才进大观园,就按林黛玉在屋子里"春困发幽情"之时,薛蟠将贾宝玉从林黛玉屋子骗出来之后,向宝玉赔情的"只因明日五月初三是我的生日"一语,就可断言林黛玉"春困发幽情"乃五月初二日事。这是一个矛盾的时间:即"春困"日发生在夏天的五月初二日,并不是春天。
  五月初三是薛蟠的"生日",五月初二是薛蟠的"寿日"("寿日"借太平闲人一语)。薛蟠请宝玉过寿日的全文是:"要不是我也不敢惊动,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谁知古董行的程日兴,他不知那里寻来了的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你说,他这四样礼可难得不难得?那鱼、猪不过贵而难得,这藕和瓜亏他怎么种出来的。我连忙孝敬了母亲,赶着给你们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才配吃,所以特请你来。可巧唱曲儿的小么儿又才来了,我同你乐一天何如"(见601页)
  这里我们不管薛蟠的四样"礼"如何贵重,如何难得,也不管薛蟠请贾宝玉的话是诚意还是阿谀逢迎,这里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古董行里的程日兴"筹办""导演"了此寿日并在寿日中扮演了特殊角色。
  《红楼梦》本是"葫芦庙"里出现的"葫芦案",本是一部大"古董"。曹雪芹在前边曾用"古董商"冷子兴演说了荣国府,又用"古董商"冷子兴的岳母周瑞家的将刘姥姥这个"母蝗虫"引渡到贾府;在冷子兴"失踪"之后,曹雪芹又用"古董商"程日兴筹建了大观园,此处又用"古董商"程日兴来筹措薛蟠生日。这一薛蟠生日中到底贩卖了什么"古董"?不能不值得我们深思了。
  薛蟠生日的文字是从五月初二开始的。在五月初二日,除描写贾芸与林红玉"蜂腰桥设言传心事"一段情事外,也即在贾宝玉未进“潇湘馆”之前,在极不显眼的地方安插了一个骇人的场面。
  如今且说宝玉打发了贾芸去后,意思懒懒的歪在床上,似有朦胧之态。袭人便走上来,坐在床沿上推他,说道:"怎么又要睡觉?闷的很,你出去逛逛不是?"宝玉见说,便拉他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舍不得你。"袭人笑道:"快起来罢!"一面说,一面拉了宝玉起来。宝玉道:"可往那去呢?怪腻腻烦烦的。"袭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只管这么葳蕤,越发心里烦腻。"宝玉无精打采的,只得依他。晃出了房门,在回廊上调弄了一回雀儿;出至院外,顺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鱼。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也似的跑来,宝玉不解其意。正自纳闷,只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追了下来,一见宝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他作什么?"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作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宝玉道:"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见596~597页)
  这一段骇人的文字总计才一百六十余字。就文字而言,它比起连篇屡牍的爱情场面,真可谓少得可怜,但其内在含义却令人吃惊。在整个社会压缩成的“大观园”里,竟然有人持戈跃马,在大观园里公然"逐鹿"。而且逐鹿的不是别人,而是"到头谁似一盆兰"的贾珠的遗孤李纨之子贾兰。
  随后是贾宝玉到林黛玉房中,到了林黛玉"春困发幽情"一节。
  再后宝玉在林黛玉房中被薛蟠骗了出来。
  贾宝玉同薛蟠来到了薛蟠书房。在书房里还有詹光、程日兴、胡思来、单聘仁以及唱小曲的。
  在众人与薛蟠争执是"唐寅"还是"庚黄"的笑话之间,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到。
  冯紫英到后,薛蟠见他面上有些青伤,薛蟠问后,冯紫英有下面一段话:"这个脸上,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教兔虎捎一翅膀。"宝玉道:"几时的话?"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儿也就回来了"(见603页)。
  冯紫英这一段文字有两个问题,一是曹雪芹笔下的"三月二十八日",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是证明此时尚是三月天气还是别的,我不清楚。曹雪芹每当需要写时间时糊涂而过,当不需要写时间时,却某月某日清清楚楚。第二个问题是在“庚辰本”,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叫兔虎捎一翅膀",而其它版本,包括199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经红楼梦研究所校订的以“庚辰本”为底本的《红楼梦》版本,都将"兔虎"改为"兔鹘"。这种更改恐怕都出于更改错别字,正像更改宝玉与元春的出生年月一样。但有些东西能更改吗?如果我们将《红楼梦》中的所有矛盾之处全部更正过来,那还叫什么"真事隐""假语村言"?还需要什么"古董商"?还叫《红楼梦》吗?
  此处到底写作"免虎"好呢?还是写作兔鹘好呢?我并不否认"庚辰"版本不是没有一个错别字,但请《红楼梦》的研究人员不要忘记,《红楼梦》是"虎兔相逢大梦归"的。虽然"后四十回"将"虎兔相逢大梦归"解释为"寅年卯月",但这仅是一个时间现象部分,真正的"虎兔"恐怕不是仅仅"寅年卯月",而恰恰相反:"寅年卯月"结束《红楼梦》正是因为"虎兔相逢大梦归"的。
  第二十八回贾宝玉和薛蟠于五月初三日到冯紫英家饮酒,脂砚斋在冯紫英的"前日不过我的设辞,故说下这句话"之上眉批道:"若真有一事,则不成《石头记》文字矣。作者得三味在兹,批书人得书中三味亦在兹"(见“甲戌本”第二十八回234页)。
  这里作者批者关于冯紫英一段"设辞"的"三味"岂不正指此吗?问题在于脂砚斋同样不敢或不愿说明罢了。
  自古以来,人们历来把"逐鹿""兔死"作为争雄天下的代名词,虽然古典是"兔死狗烹"而不是"兔死鹘烹",但逐鹿猎兔却是一种角逐天下的政治术语。
  五月初二为薛蟠寿日,此回除写贾芸与林红玉"蜂腰桥设言传心事,林黛玉春困发幽情"之外,在极不显眼的地方插进了贾珠遗孤在大观园公然逐鹿,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在铁网山被兔虎捎了一翅膀。
  "古董商"为薛蟠生日筹措了全部。
  此是五月初二一天事。
  贾宝玉晚饭后方回。回来后,薛宝钗也来到了"怡红院"。然而林黛玉呢?为宝玉操了一天心,当来到"怡红院"看宝玉时,见薛宝钗进"怡红院"去了,黛玉因看各色水禽在池中浴水,耽误了一会,随后来到"怡红院"。
  宝钗进了"怡红院";黛玉却被"武夫"晴雯拒之门外。
  曹雪芹不让林黛玉进"怡红院"的原因是:
  谁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正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林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情性,他们彼此顽耍惯了,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真是他的声音,只当是别的丫头们来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么?"晴雯偏生还没听出来,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林黛玉听了,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问他,逗起气来,自己又回想一番:"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正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林黛玉心中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了早起的事来:"必竟是宝玉恼我要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尝告你了,你也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步田地。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见606~607页)
  这真是一篇绝佳文字,就书中的现实人物而论,谁又能说此时诸人心理与言行不合情合理?还有谁能说明曹雪芹用晴雯把薛宝钗放进"怡红院",将林黛玉拒之门外,还是出于别的动机?
  没有,一点也没有。林黛玉被拒之门外一段不仅在此处无罅漏处,而且为林黛玉葬花"泣残红"埋下了"假话"部分的伏笔。此事接入第二十七回的开头。曹雪芹写道:
  话说林黛玉正自悲泣,忽听院门响处,只见宝钗出来了,宝玉袭人一群人送了出来。待要上去问着宝玉,又恐当着众人问羞了宝玉不便,因而闪过一旁,让宝钗去了,宝玉等进去关了门,方转过来,犹望着门洒了几点泪。自觉无味,方转身回来,无精打彩的卸了残妆。(见611页)
  此是五月初二日傍晚事。
  紫鹘雪雁素日知道林黛玉的情性: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常常的便自泪道不干的。先时还有人解劝,怕他思父母,想家乡,受了委曲,只得用话宽慰解劝。谁知后来一年一月的竟常常的如此,把这个样儿看惯,也都不理论了。所以也没人理,由他去闷坐,只管睡觉去了。那林黛玉倚床拦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一宿无话。(见611~612页)
  这是五月初二日晚上事。
  "一宿无话"之后,便是"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见612页)。多么荒谬绝伦的记时法:第一天是五月初二;隔了一宿,第二天变成了四月二十六日。
  此日当是五月初三日。乃薛蟠的生日。尽管它是林黛玉"泣残红"的日子,但它不应是四月二十六日。这一点,我请诸位记清。
  此日怎么样呢?曹雪芹下边写到:
  此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摆设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然闺中更兴这件风俗,所以大观园中之人都早起来了。(见612页)
  然后便是宝钗因此时尚未见林黛玉,撇下众人往“潇湘馆”中来找林黛玉;因看见宝玉往“潇湘馆”中去,薛宝钗为了避嫌疑,又抽身走了回去。再后便是宝钗"戏彩蝶"一节文字:
  刚要寻别的姊妹去,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了。倒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宝钗也无心扑了,刚欲回来,只听滴翠亭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原来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桥,盖造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镂格子糊着纸。
  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只听说道:"你瞧瞧这手帕子,果然是你丢的那块,你就拿着;要不是,就还芸二爷去。"又有一人说话:"可不是我那块!拿来给我罢。"又听道:"你拿什么谢我呢?难道白寻了来不成。"又答道:"我既许了谢你,自然不哄你。"又听说道:"我寻了来给你,自然谢我;但只是拣的人,你就不拿什么谢他?"又回道:"你别胡说。他是个爷们家,拣了我的东西,自然该还的。我拿什么谢他呢?"又听说道:"你不谢他,我怎么回他呢?况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说了,若没谢的,不许我给你呢。"半晌,又听答道:"也罢,拿我这个给他,算谢他的罢。——你要告诉别人呢?须说个誓来。"又听说道:"我要告诉一个人,就长一个疔,日后不得好死!"又听说道"嗳呀!咱们只顾说话,看有人来悄悄在外头听见。不如把这格子都推开了,便是有人见咱们在这里,他们只当我们说顽话呢。若走到跟前,咱们也看的见,就别说了"。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见613~615页)
  这便是红玉一"奸情"案。然后便是宝钗故意问红玉林黛玉藏到那里去了以及红玉坠儿怕林黛玉听见"走露风声"如何了得一事(见616页)。
  曹雪芹写完这一些后,又巧妙地插入凤姐因有事差遣人,正好红玉跑来。后由于红玉的办事干净利落受到了王熙凤这个大管家的赏识。
  这是薛蟠生日五月三日早上林黛玉"泣残红"前的一节。
  在这五月初三日薛蟠生日的早上,林红玉由于办事干净利落并在某些地方善于"钻营",被王熙凤看中,调出"怡红院"。这一事倒也不算怎么奇怪。但曹雪芹为什么又要在五月初三日这一日安排薛宝钗"滴翠亭"扑蝶这一段插曲呢?林红玉在"怡红"不得志,受晴雯等人排挤固然促使林红玉早有离开"怡红"之心,林红玉被调出"怡红院"固然是由于王熙凤的相中;但曹雪芹安排此五月初三日早上林红玉"奸情案"发,林红玉于五月初三下午被王熙凤"明升"去恐怕就不这么简单了。
  《红楼梦》“大观园”被抄,“大观园”每次动荡不宁,皆因"奸盗"案牵连所致。这是“庚辰本”前八十回里文字的基本特征。在"怡红院"里,林红玉与贾芸一案是一个典型的"奸情案",也是《红楼梦》“大观园”里第一个"奸情案";而坠儿又是一个典型的"偷盗案",也同样是《红楼梦》“大观园”里的第一个"偷盗案"。
  林红玉在五月初三案发被"明升"出"怡红院",和坠儿日后被晴雯硬驱逐出"怡红院"恐怕出于一个手法。
  在这里,我并不是说,薛宝钗在听见红玉坠儿谈话之后去告密,这里显然不存在这个问题:一是薛宝钗在此时大约还不会干出此种事情来,不论出于本人利害,还是出于道德。二是红玉调出"怡红院"有王熙凤相中一段明文在。
  在这里,我不论林红玉与贾芸的恋爱是否合乎封建社会道德、资本社会道德以及现在的恋爱道德观;也不深究薛宝钗此处的为人以及有些人认为薛宝钗扑蝶一段乃架祸于林黛玉一说。我在此想提出的问题是曹雪芹为什么把林红玉一"奸情案"发安排在薛蟠生日的早晨,她的"明升"与坠儿的"被逐"又意味着什么?
  下边开始了此回既是"五月初三"又是"四月二十六"日早晨林黛玉"泣残红"一节。宝玉来到“潇湘馆”,看见林黛玉梳洗出来,便笑道:"好妹妹,你昨儿可告我了不曾?教我悬了一夜心"(见623页),黛玉并没有理宝玉,只对紫鹃道:"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同页)。随后不管宝玉怎么打恭作揖的,林黛玉连"正眼也不看,各自出了院门,一直找别的姊妹去了"(同页)。
  此处可见林黛玉把宝玉"恨透了",这可能就是曹雪芹深知"恨之至即爱之至"的《红楼梦》的写作精髓所在。
  宝玉出来,无趣,被探春叫去聊了一会。"因不见黛玉,便知他躲了别处去了,想了一想,索性迟两日,等他的气消一消再去也罢了。因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的落了一地"(见626~627页),便把花兜起来,"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见627页)。
  "将已到了花冢,犹未转过山坡,只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一行数落着,哭的好不伤感"(同页)。只见林黛玉哭道: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未闻。
  昨霄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堆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见627~629页)
  这便是林黛玉"泣残红"的全文,即"葬花吟"。个人喜好,不必强求,喜欢的继续喜欢,不喜欢的继续不喜欢咯个人喜好,不必强求,喜欢的继续喜欢,不喜欢的继续不喜欢咯第二十七回末尾曹雪芹用了两句"宝玉听了,不觉痴倒"作为结束,然后接入下回。个人喜好,不必强求,喜欢的继续喜欢,不喜欢的继续不喜欢咯第二十八回一开始曹雪芹写道:
  话说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开门一事,错疑在宝玉身上。至次日又可巧遇见饯花之期,正是一腔无名正未发泄,又勾起伤春愁思,因把些残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伤己,哭了几声,便随口念了几句。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见633页)
  这一段是曹雪芹关于葬花吟的解释。
  这便是《红楼梦》里著名的林黛玉葬花吟的前前后后。然而这里面显然有好多问题,已为诸红学家所忽视。
  第一个问题是曹雪芹的"话说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开门一事,错疑在宝玉身上,次日可巧遇见饯花之期"一语。前边已经说过,"昨夜"乃指五月初二;"次日"乃指薛蟠说的"明日五月初三"。这里怎么会第一天是五月初二,第二天会变成了四月二十六"饯花之期"呢?这是林黛玉"葬花吟"日期上的严重错误的问题。
  第二个问题是"葬花吟"中有"闺中女儿惜春暮","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三月香巢已垒成"、"半为怜春半恼春"等语。就其中的"春暮"、"怜春"、"惜春"、"三月"、"桃飞"等词来看,其时显然在记"三月""暮春"之事,并非记"五月初三"或"四月二十六日"时事,曹雪芹显然把三月葬桃花移到了五月初三日,而却又虚晃了一个四月二十六日"饯花之期"。
  第三个问题是"葬花吟"中有"手把花锄出绣闺"、"独倚花锄泪暗洒"、"荷锄归去掩重门"等语中的"花锄"一词。在第二十七回曹雪芹所写的"饯花之期"的一章节里,根本就看不见林黛玉有"荷锄"的丝毫笔墨。在这里却出现了一个问题是:第二十七回林黛玉既无"荷锄"之举,也无"桃花"可葬;而林黛玉"荷锄"葬"桃花"却发生在前边的第二十三回一个章节。
  第二十三回有这么一段笔墨。
  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注:即三月十日至二十日。古每月十天为一"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到"落花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
  回来只见地下还有许多,宝玉正踟蹰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作什么?"宝玉一回头,却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行囊,手内拿着花帚。宝玉笑道:"好,好,来把这个花扫起来,撂在那水里。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见526~527页)
  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我们只要看看此一段笔墨,将会发现五月初三日或四月二十六日"泣残红"一事乃是指二十三回三月二十日"中浣"林黛玉葬桃花一事,曹雪芹在这里显然人为的有意制造了一个五月初三却葬三月桃花的一个矛盾情节。
  第四个问题是"葬花吟"中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一语。
  此首葬花吟的内容果真如曹雪芹说的林黛玉"由于感花伤己哭了几声随口念了几句"吗?也就是说林黛玉确实因为昨夜被晴雯阻之门外发生误会,她会唱出"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等语;但无论如何她也不会唱出"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这一句根本与林黛玉当时处境极不协调的句子。我们必须明白,林黛玉在《红楼梦》的二十七回前毕竟是贾母的掌上明珠,就连贾府的诸嫡孙女儿也不得不退避三舍。固然薛宝钗进贾府的"稳重和平"引起了贾母的好感,但毕竟如贾宝玉说的"亲不隔疏"。至于贾母以后在为贾宝玉择孙媳妇时选中的薛宝琴以及后来选中的薛宝钗,那是另一回事了。此时毕竟还没有到为贾宝玉择配偶的时候。此处也自然根本谈不上有些人说的什么贾府对林黛玉的什么"迫害"之类的东西了。
  既然如此,林黛玉在葬花吟中"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一语的"随口"原因出处恐怕连林黛玉自己也无法说清楚吧。
  第五个问题是"葬花吟"中,除了"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极不合拍的格调之外,还有一个"巢""倾"一词。此词显然取源于《世说新语·言语》中的孔融被收,其子说的"大人,岂不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一典。这一语里面含着特别的政治背景成份。绝不是一般红学家解释的普通葬花用语或什么"谶语"。这一"巢""倾"用语,实际上暗含林黛玉的"亡家奴"或"亡国奴"的特殊身份的。林黛玉父母双亡,离家北上,寄人篱下,终日以眼泪洗面,恍恍不可终日,不正是一个李后主吗?"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不正是指此吗?要说此"泣残红"是指一个寄人篱下的掌上明珠林黛玉,倒不如说是借此葬花吟来伸述一个"亡国奴"的心情。当然在《红楼梦》中就表面而言,林黛玉仅仅是一个"亡家奴"而不是"亡国奴";但就《红楼梦》的实质而言,林黛玉显然是作为一个"亡国奴"的身份出现着的。
  完了吗?没有,林黛玉"泣残红"仅仅是五月初三日早上的事,此"日"还早着呢!
  在薛蟠生日的五月初三早晨,写了林黛玉"泣残红"一段。此一段写到贾宝玉赔不是,林黛玉气消云散之时,正好丫头来请吃饭作了收场。
  林黛玉与贾宝玉来到王夫人房中,王夫人问了林黛玉吃药的情况,随后宝玉胡诌了"三百六十两银子"配的"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不(注:当"四"字之误)足龟、大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以及"古坟里的珍珠宝石"(见638~639页)的药方。然后是林黛玉到贾母房中吃饭,学裁剪以及林黛玉贾宝玉二人言来语往一段。
  在此一段里,我们不妨摘录几处来看看林贾二人关系之融洽和林黛玉在贾府之娇贵。
  宝玉因凤姐在配药方中替他圆了谎之后,便"向林黛玉说道:'你听见了没有,难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谎不成?'脸望着黛玉说话,却拿着眼睛瞟着宝钗。黛玉便拉王夫人道:'舅母听听,宝姐姐不替他圆谎,他支吾着我。'王夫人也道:'宝玉很会欺负你妹妹。'宝玉笑道:'太太不知道这原故。宝姐姐先在家里住着,那薛大哥哥的事,他也不知道,何况如今在里头住着呢,自然是越发不知道了。林妹妹才在背后羞我,打谅我撒谎呢。'""正说着,只见贾母房里的丫头找宝玉林黛玉去吃饭。林黛玉也不叫宝玉,便起身拉了那丫头就走。那丫头说等着宝玉一块儿走。林黛玉道:'他不吃饭了,咱们走。我先走了。'说着便出去了。宝玉道:'我今儿还跟着太太吃罢。'王夫人道:'罢,罢,我今儿吃斋,你正经吃你的去罢。'宝玉道:'我也跟着吃斋。'说着便叫那丫头'去罢',自己先跑到桌子上坐了。王夫人向宝钗等笑道:'你们只管吃你们的,由他去罢。'宝钗因笑道:'你正经去罢。吃不吃,陪着林姑娘走一趟,他心里打紧的不自在呢。'宝玉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一时吃过饭,宝玉一则怕贾母记挂,二则也记挂着林黛玉,忙忙的要茶漱口……"(以上均见640~642页),在宝钗等人的催逼下,去贾母处。在这中间有凤姐谈起要林小红一事。宝玉"来至贾母这边,只见都已吃完饭了。贾母因问他:'跟着你娘吃了什么好的?'宝玉笑道:'也没什么好的,我倒多吃了一碗饭。'因问:'林妹妹在那里?'贾母道:'里头屋里呢。'""宝玉进来,只见地下一个丫头吹熨斗,炕上两个丫头打粉线,黛玉弯着腰拿着剪子裁什么呢。宝玉走进来笑道:'哦,这是作什么呢?才吃了饭,这么空着头,一会子又头疼了。'黛玉并不理,只管裁他的。有一个丫头说道:'那块绸子角儿还不好呢,再熨他一熨。'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说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宝玉听了,只是纳闷。只见宝钗探春等也来了,和贾母说了一回话。宝钗也进来问:'林妹妹作什么呢?'因见林黛玉裁剪,因笑道:'妹妹越发能干了,连裁剪都会了。'黛玉笑道:'这也不过是撒谎哄人罢了。'宝钗笑道:'我告诉你个笑话儿,才刚为那个药,我说了个不知道,宝兄弟心里不受用了。'林黛玉道:'理他呢,过会子就好了。'宝玉向宝钗道:'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没人呢,你抹骨牌去罢。'宝钗听说,便笑道:'我是为抹骨牌才来了?'说着便走了。林黛玉道:'你倒是去罢,这里有老虎,看吃了你!'说着又裁。宝玉见他不理,只得还陪笑说道:'你也出去逛逛再裁不迟。'林黛玉总不理。宝玉便问丫头们:'这是谁叫裁的?'林黛玉见问丫头们,便说道:'凭他谁叫我裁,也不管二爷的事'"(见642~644页)。
  这又是一处处深刻地描述,我们从此不仅看到林黛玉的任性,也看到林黛玉的尖刻,也不能不承认薛宝钗的宽厚。也同时看到林黛玉与贾府舅家关系的融洽和林黛玉在贾府中的娇贵。在这里,对林黛玉来说,哪有什么"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之可言呢?至于林黛玉在贾母房中处处"歪派"(紫鹃语)着贾宝玉,这事还是因前夜被晴雯堵在门外生气呢?还是因为贾宝玉没有陪他去吃饭生气呢?可以说,有一点,但不全是。这里只能用这样话来解释:"宝玉一会儿不挨黛玉两句硬话,宝玉便不舒服;林黛玉一会儿不用几句硬话来碜贾宝玉几句,也便不是林黛玉了"。二人有着见不得离不得的关系:一刻不见,有如三秋;见面后,又要抬扛。这是一对恋人的正常言行,这里要用"是"与"非"的观点来评判宝玉与黛玉的谁的对与错,则未免南辕北辙了。这里面有一种真情,即不论他们如何纠纷,他们都会为对方付出一切,甚至生命,而这种付出又不属于人道方面的。
  话又说回来,正是由于曹雪芹笔下的这些深刻地描述,正是这些儿女情事,正是这些"粉渍脂痕",才又掩盖着一些真实内容,曹雪芹未免屡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了。
  以上是薛蟠生日的五月初三日早饭前饭后事。
  正当林黛玉"凭他谁叫我裁,也不管二爷的事"一语出口后,宝玉方欲说话,只见有人进来回说"外头有人请"。宝玉听了,忙撤身出来。黛玉向外头说道:"阿弥陀佛!赶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见644页)。
  就在这五月初三日薛蟠生日早饭后,薛蟠不在家过生日,和贾宝玉却被请到了"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家中作客。
  贾宝玉带着焙茗、锄药、双瑞、双寿四人"一径到了冯紫英家门口,有人报与了冯紫英,出来迎接进去。只见薛蟠早已在那里久候,还有许多唱曲儿的小厮并唱小旦的蒋玉菡,锦香院的妓女云儿。大家都见过了,然后吃茶。宝玉擎茶笑道:'前儿所言幸与不幸之事,我昼悬夜想,今日一闻呼唤即至。'冯紫英笑道:'你们令表兄弟倒都心实。前日不过是我的设辞,诚心请你们一饮,恐又推托,故说下这句话。今日一邀即至,谁知都信真了。'说毕大家一笑,然后摆上酒来,依次坐定。冯紫英先命唱曲儿的小厮过来让酒,然后命云儿也来敬"(见645~646页)。
  这一段存在着几个问题:一是今日乃五月初三日,薛蟠不在家请客过生日,却跑到神武将军之家来做客取乐,这是曹雪芹在薛蟠生日中用"古董商"为薛蟠生日筹措的一部分。二是五月初二薛蟠寿日请贾宝玉,其时冯紫英也至;当天夜里贾宝玉从薛蟠处回,林黛玉被晴雯堵在门外,惹起第二日五月初三早上林黛玉"泣残红"一章节;然而此时时间才是林黛玉"泣残红"的早饭后事——冯紫英昨天五月初二在薛蟠家请贾宝玉和薛蟠一事,怎么变成了"前日不过是我的设辞"一句呢?此时是不是曹雪芹写着写着又忘记了,忘记了是昨天还是前天。我想不会吧!此时虽隔薛蟠寿日和冯紫英"设辞"、"请客"有一段文字,但林黛玉"泣残红"与薛蟠寿日五月初二仅隔"一宿无话"四字,第二日却变成了四月二十六日。五月初二日之事实不过是一个前奏,五月初三众人在冯紫家聚会也不过是一个薛蟠生日的后续罢了。
  在这酒会上,一个个唱出了极下流不堪的词语。不论是冯紫英隐晦的也好,还是薛蟠与云儿赤裸裸的淫词也好,曹雪芹的这样"写实"确实是空前的。
  《红楼梦》里此一处的肮脏词语恐怕就是某些人认为《红楼梦》为淫书的典型,曹雪芹正用此下流淫秽不堪的词语掩盖着其它内容。此处薛蟠与云儿的淫秽语言固然正好合乎他们的身份,曹雪芹在此极赤裸裸的词调恐怕不是用《红楼梦》仅仅为"写实"能所解释得了的。此处最好的解释恐怕只有张宜泉《伤芹溪居士》里的"琴裹坏囊声漠漠,剑横破匣影铓铓"两句了。
  此处有一个问题,薛家母女进贾府,曹雪芹把他们安插在"梨香院",后"梨香院"变成众优伶之处所;而在冯紫英家赴宴的妓女云儿的处所却是"锦香院";二处的不但名称极相近,而二处又皆为梨园处所。还有,曹雪芹在此处安插了一个妓女云儿,而史湘云在贾府又每每以"云儿"相称。这两个"云儿"的名称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这里,我要说明一个问题:由于妓女云儿在此处的特别出现,史湘云在贾府也被众人屡屡称作"云儿",但我丝毫没有认为曹雪芹笔下的史湘云有妓女的成份。
  在冯紫英举办的酒会上,蒋玉菡与贾宝玉出席,来到了外边,蒋玉菡赠给贾宝玉一条"茜香罗"汗巾,它"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见654页),在这里,请不要忘记这是"昨日北静王给的,今日才上身"(同页)一语。宝玉在把自己的玉玦扇坠送给蒋玉菡之后,同时也把袭人的大绿汗巾送给了蒋玉菡。
  然后众人"饮至晚方散"(同页)。
  这是薛蟠生日五月初三日早饭后到晚间前的事。
  宝玉回到园中,当夜袭人虽不满意宝玉拿自己的东西送人,但袭人毕竟不是晴雯与黛玉,怕"再要说几句,又恐怕怄上他的酒来,少不得也睡了",然后是这"一宿无话"(见655页)。
  "至次日天明",在宝玉与袭人为北静王赐的"茜香罗"争执一翻之后,便是宝玉"问起昨天可有什么事情"(同页)一段。这"昨天"自然又指薛蟠生日的五月初三日。
  五月初三早晨林黛玉"泣残红",林红玉隐事被宝钗发觉,早饭后,贾宝玉与薛蟠到冯紫英家赴宴。在贾宝玉前往冯紫英家以后,在贾府,五月初三日又发生些什么事情呢?这里有下面一段:
  宝玉并未理论,因问起昨日可有什么事情。袭人便回说:"二奶奶打发人叫了红玉去了。他原要等你来的,我想什么要紧,我就作了主,打发他去了。"宝玉道:"很是。我已知道了,不必等我罢了。"袭人又道:"昨儿贵妃打发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叫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跪香拜佛呢。还有端午儿的节礼也赏了。"说着命小丫头子来,将昨日所赐之物取了出来,只见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宝玉见了,喜不自胜,问"别人的也都是这个?"袭人道:"老太太的多着一个香如意,一个玛瑙枕。太太、老爷、姨太太的只多着一个如意。你的同宝姑娘的一样。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别人都没了。大奶奶,二奶奶他两个是每人两匹纱,两匹罗,两个香袋,两个锭子药。"(见655~656页)
  此一段对话时间虽为五月初四日,但实补五月初三日事。
  在此日宝玉和宝钗被赐与同样的东西,这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元春"赐婚说"。
  此日袭人口中补出的仍是五月初三日事。在此日中除林黛玉"泣残红",红玉事发,贾宝玉与薛蟠云儿等在冯紫英家设宴,宝玉受赐北静王的避暑"茜香罗"之外;还有元春赐与宝玉、宝钗的"红麝串",红玉从"怡红院"中被"逼"出去,以及元春要从初一到初三在清虚观打三天平安醮。
  第二十八回以"宝钗羞笼红麝串"作结束。
  在此章回里出现了一个时间问题:"昨日贵妃娘娘打发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这时曹雪芹在五月初三生日之中,派一个"夏"太监出来,在五月盛夏用一"夏"为太监作姓,此处曹雪芹在节令问题上好像又特别清楚。
  但是,既然"昨日"派夏太监出来,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那么今日自然又并非五月初四了。因为最起码来说五月初一尚未到。
  此时显然又回到了曹雪芹故意人为的回缩时间四月二十六祭花神的数日内事了。
  薛蟠生日的五月初三的事在袭人口中补完了吗?没有,在第二十九回还有一点点。
  第二十九回有"清虚观"当日荣国公的替身张道士一段话:"托老太太万福万寿,小道也还康健。别的倒罢,只记挂着哥儿,一向身上好?前日四月二十六日,我这里做遮天大王的圣诞,人也来的少,东西也很干净,我说请哥儿来逛逛,怎么说不在家?"(见671页)贾母说道:"果真不在家"(同页)。
  四月二十六日,也即是五月初三日,它正是林黛玉早上"泣残红"的日子,也是贾宝玉饭后同薛蟠去冯紫英家作客的日子。就在这日,荣国公的替身在"清虚观"为"遮天大王"作"圣诞",薛蟠的五月初三生日又同时变成了"遮天大王"的"圣诞日"。薛蟠与"遮天大王"出生于同日,亦一怪事。
  到此,薛蟠"隐蔽"的生日"五月初三"一日事才算完结。
  从进入"壬子"夏天,从五月初二到五月初三的薛蟠生日中,在爱情的掩盖下显然出现了以下几个问题:
  (一)"古董商"为薛蟠生日筹措了全部并导演了薛蟠生日一幕。
  (二)五月初二贾兰公然在大观园逐鹿。
  (三)同日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说他在铁网山打围,于"三月二十八日"被兔虎捎了一翅膀。
  (四)曹雪芹把薛蟠生日的"五月初三"又偷梁换柱地改为"四月二十六日"。
  (五)在"五月初三"日早晨,林红玉"奸情"隐事被薛宝钗发觉。
  (六)林黛玉于"五月初三"日早晨"泣残红"。而林黛玉"泣残红""葬桃花"本当"三月中浣"事,曹雪芹在此互用了两个矛盾时间。
  (七)薛蟠在"五月初三日",没有在家过生日,而却跑到被脂砚批为"间色"的神武将军之家去赴宴。
  (八)在这一宴会上,贾宝玉接受了北静王赐给蒋玉菡的"防暑"汗巾"茜香罗"。
  (九)又在这个宴会上,出现了与薛宝钗住处相近似又与史湘云名称一样的妓女云儿,薛蟠、云儿、宝玉、冯紫英、蒋玉菡一块共庆薛蟠生辰。
  (十)林红玉"五月初三"早上"奸情"案发,下午被"驱逐"出"怡红院"。
  (十一)此日贾元春赏赐宝玉宝钗二人"红麝串"。
  (十二)元春赐与贾府白银一百二十两,叫在"清虚观"从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
  (十三)就是此"五月初三日",又被张道士说成的"四月二十六日",张道士在"清虚观"为"遮天大王"做圣诞:这"遮天大王"圣诞日即薛蟠生日。
  这一切都是在儿女情长,老婆舌头的掩盖下几乎毫无蛛丝马迹地进行着。
  曹雪芹并没有沿着五月初四日一直写下去,而是又回到了五月初一。
  或者换句话说,曹雪芹又换了一种手法,再从新又写薛蟠五月初三的生日。
  既然曹雪芹此处的写作时间是从五月初一从新开始,我们也不妨暂且放下前边的时间,也从五月初一开始来继续研究薛蟠生日。
  随着元春给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打三天"平安醮"与元春赏与薛宝钗一对"红麝串"一事,因宝钗羞笼红麝串宝玉痴看宝钗容颜,被黛玉用帕子打在眼上,此事接入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痴情女情重愈斟情"一章。
  这就是我们前边提及的贾母诸人进"清虚观"打醮并张道士送给贾宝玉"金麒麟"一事;并补叙了前"四月二十六日"实"五月初三日"为"遮天大王作圣诞"一事。此日被曹雪芹定为五月初一日事。
  第二日,五月初二,此日由于林黛玉"中暑",宝玉也因张道士"提亲"一事,二人皆不去;贾母也由于此二事执意也不去了。
  在五月初二,因宝玉"我白认得你了"和林黛玉"冷笑了两声"的"白认得了我,那里象人家有什么配的上呢"(见639页)几句话不投机,闹得贾府人仰马翻。最后贾母将此祸移到袭人、紫鹃身上,又将宝玉带出去方才平服,这是"五月初二"日的事。
  "过了一日,至初三日,乃是薛蟠生日"。曹雪芹在第二十九回的末尾轻描淡写的带过了"五月初三"日薛蟠的生日。
  薛蟠"生日"是夹杂在贾宝玉与林黛玉因"金麒麟"一事惹起的纠葛之中,其书中这样写道:
  过了一日,至初三日,乃是薛蟠生日,家里摆酒唱戏,来请贾府诸人。宝玉因得罪了林黛玉,二人总未见面,心中正自后悔,无精打采的,那里还有心肠去看戏,因而推病不去。林黛玉不过前日中了些暑溽之气,本无甚大病,听见他不去,心里想:"他是好吃酒看戏的,今日不去,自然是因为昨儿气着了。再不然,他见我不去,他也没心肠去。只是昨儿千不该万该剪了那玉上的穗子。管定他再不带了,还得我穿了他才带。"因而心中十分后悔。
  那贾母见他两个都生了气,只说趁今儿那边看戏,他两个见了也就完了,不想又都不去。老人家急的抱怨说:"我这老冤家是那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见了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着这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又不咽这口气。"自己抱怨着也哭了。这话传入宝林二人耳内。原来他二人竟是从未听见过"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这句俗语,如今忽然得了这句话,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头细嚼这句的滋味,都不觉潸然泣下。虽不曾会面,然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却不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见685~686页)
  这是薛蟠"生日"中的一幕,也是薛蟠"生日"中贾宝玉与林黛玉发生纠纷的一幕,这一大动干戈闹得不可开交的一幕用袭人的话来说,就是"你们两个再这么仇人似的,老太太越发要生气,一定弄得大家不安生"(见687页)。
  薛蟠"生日"一语又在轻描淡写中延续着,这写在"宝钗借扇机带双敲,龄官划蔷痴及局外"的第三十一回里。其文在王熙凤、林黛玉与贾宝玉又于"大毒日头下"来到贾母处下写道:
  此时宝钗正在这里。那林黛玉只一言不发,挨着贾母坐下。宝玉没甚说的,便向宝钗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生我又不好了,没别的礼送,连个头也不磕去。大哥哥不知我病,倒象我懒,推故不去的。倘或明日脑了,姐姐替我分辨分辨。"……(宝玉)又道:"姐姐怎么不看戏去?"宝钗道:"我怕热,看了两出,热的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来了。"(见695~696页)
  这一段文字中的"看戏"就是特指薛蟠"生日"祝寿一事。薛蟠"生日"又这样淡淡带出。这里可以这么说,此时仍在描写薛蟠"生日",也同样描写着薛蟠"生日"中所发生的一切。
  以下便是宝玉的"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一语引起的"宝钗借扇机带双敲"一事。宝玉被宝钗奚落一番之后,又被林黛玉嘲弄了一番,于是"无精打彩的一直出来"。
  就在这日的"午间",贾府又发生了件事,当宝玉被薛林二人奚落嘲弄"无精打彩的一直出来"之后:谁知目今盛暑之时,又当早饭已过,各处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长神倦之时,宝玉背着手,到一处,一处鸦雀无闻。从贾母这里出来,往西走过了穿堂,便是凤姐的院落。到他们院门前,只见院门掩着。知道凤姐素日的规矩,每到天热,午间要歇一个时辰的,进去不便,遂进角门,来到王夫人上房内。只见几个丫头子手里拿着针线,却打盹儿呢。王夫人在里间凉榻上睡着,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也乜斜着眼乱恍。(见698~699页)
  以上这一段文字来看,宝玉是被宝钗、黛玉奚落挖苦之后,"无精打彩"从"贾母这里出来"的,然后也于此日"午间"凤姐歇午觉之时来到了王夫人房中。
  就在这日午间,因宝玉对金钏儿悄悄地说"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以及金钏儿的"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见699~700页),这数语激怒了未睡着的王夫人。在王夫人打了金钏儿一嘴巴子并骂了金钏儿"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见700页)一语之后,贾宝玉一溜烟跑了出去。
  王夫人命人叫来金钏儿娘,"金钏儿含羞忍辱"(见701页)的被带了出去。
  这也是这日午间事。
  就在此同时,贾宝玉跑进了“大观园”。在"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的蔷薇架下,看见龄官在反复痴画一个"蔷"字。宝玉后因下雨跑回"怡红院"时,曹雪芹笔下又有这么一段描述:
  原来明日是端阳节,那文官等十二个女子都放了学,进园来各处顽耍。可巧小生宝官,正旦玉官两个女孩子,正在怡红院和袭人玩笑,被大雨阻住。(见704页)
  就在此时,宝玉回怡红院,因下雨众丫环玩笑没有听见宝玉叫门声,当袭人开门时,被宝玉在肋上踢了一脚,袭人在晚上吐了一口血。袭人成了"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见713页)。
  以上为曹雪芹补写薛蟠"生日"发生的诸事。
  曹雪芹由此接入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一章端阳佳节"五月初五"。
  在这里,我要插一句:
  有人可能会说,你不是在研究"五月初三"薛蟠生日吗,又怎研究到五月初五呢?在这里,还有一个与薛蟠生日不久后的薛姨妈生日。由于薛姨妈生日与其子生日相距不太远,也在"大毒日"中,所以将五月端午的后几日也一并一块纳入研究。
  曹雪芹将笔墨游移到"蒲艾簪门,虎符系臂"的"端午佳节"(见714页)的五月初五,这为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拉开了序幕。
  其后是"端阳佳节""午间,王夫人治了酒席,请薛姨妈母女等赏午"(同上)。由于"赏午"时,"宝玉见宝钗淡淡的,也不和他说话,自知是昨日的原故。王夫人见宝玉没精打彩,也只当是金钏儿昨日之事,他没意思的,越发不理他。林黛玉见宝玉懒懒的,只当是他因为得罪了宝钗的原故,心中不自在,形容也就懒懒的。凤姐昨日晚间王夫人就告诉了他宝玉金钏的事,知道王夫人不自在,自己如何敢说笑,也就随着王夫人的气色行事,更觉淡淡的,贾迎春姊妹见众人无意思,也都无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以上均见714页)。然后是"宝玉心中闷闷不乐,回至自己房中长吁短叹"(见715页)。
  这一"赏午"文字,实乃补薛家生日未了之文,故单写王夫人请薛姨妈母女"赏午"而不及贾母。
  由于赏午筵宴上贾母不在,造成了大家都无意思的场面;正是此场面造成了贾宝玉心中闷闷不乐,然后曹雪芹一步一步巧妙地过渡到贾宝玉回房,晴雯跌扇一事。
  如果不是以上的一些事情,宝玉回房见晴雯跌扇绝不会大动肝火的。用晴雯的话来说就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见716页)。
  由于宝玉回房心情不佳,加上晴雯的火爆性格与任性娇纵,产生了在五月端午"蒲艾簪门虎符系臂"的特殊场面下的晴雯"跋扈"一节。
  对于端阳佳节午间发生的宝玉晴雯和袭人之间的嘴角描述,它应该说是曹雪芹笔下绝佳的"争斗"文字,看起来一个个都不通情达理,但却是至情至理之文。比如说晴雯对宝玉说话未免太过分,但晴雯却至死不出这个门;宝玉对晴雯气得浑身发抖,而晴雯却是宝玉的心上人。然而宝玉却不明白晴雯只管闹的是为什么?宝玉的"这也奇了"便是一个概括。感情是一个极复杂的东西。
  在这里,我们如何来评判宝玉与晴雯的是非呢?我认为晴雯如何如何,还是让贾宝玉来评判了;至于贾宝玉如何如何只有用晴雯来评判了。不论我们还是袭人来评判二人的争吵都是局外话。当然这是指爱情与"假话"而言。
  但"真事隐"部分呢?这一天晴雯与袭人大闹绝不是林黛玉嘲谑的五月端阳"争粽子吃"(见719页),而是曹雪芹又在爱情"吃醋"等闺阁女儿情长的掩盖下的一篇"文争武斗"。在宝玉身边,一个善会处事的袭人和一个争强好斗的晴雯始终在左右着贾宝玉。在这里,袭人的"好没意思!真是要去回,你也不怕臊了?便是他认真要去,也等把这气下去了,等无事中说话儿回了太太也不迟……"的话里的善于处世以及晴雯的火暴性格的吵闹和"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个门"的忠心耿耿的内在含义正悄悄地反映在这些文字里。同时我们也看到晴雯心直口快和任性掩盖下的"娇纵跋扈"。
  晴雯袭人的五月端阳节的"争斗"用第三十六回中的"文死谏,武死战"(见829页)来概括,恐怕再也恰当不过了。或者反过来说,此节文字正是为"文死谏,武死战"在铺设笔墨。
  其后便是晴雯撕扇一节文字。
  再后便是"至次日午间","史大姑娘来了"(见723页)。
  这时来到五月初六日。在这五月初六日王夫人说史湘云"前日有人家来相看,眼见有婆婆家了"(见725页),然后又插入史湘云金麒麟一节,并留下了一个"因金麒麟伏白首双星"这个千古之谜。
  这一节文字被轻轻的带过,史湘云有婆婆家仅仅用了十五个字,然而它却瞒过了诸红学家。
  此十五个字中的"前日"实乃补前番薛蟠"生日""五月初三"薛蟠与宝玉在冯紫英家会见妓女云儿一事;也在补写"五月初一"张道士赠宝玉"金麒麟"以及为宝玉提亲一事。此"金麒麟"一节文字曾被脂砚斋批为"间色法"(见三十回回前批)。
  曹雪芹又将五月初六日一事移到"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含耻辱情烈死金钏"的第三十二回。其文开始便用袭人贺湘云的"听见你前日大喜了"(见737页)作了过节。然后写到黛玉因怕湘云与宝玉均有"金麒麟"而做出"风流佳事",由此也带出了"诉肺腑心迷活宝玉"一节文字。
  曹雪芹在此节文字里,又在大闹"假语村言"了,也即宝玉黛玉和为薛宝钗"间色"的史湘云的三角文字是用"假话"来敷演的。曹雪芹就此还怕诸读者不明白,在此还特别启用了"兴隆街的大爷""贾雨村来了"作为表白。当然,贾雨村是作为艺术化了的写实人物出现的。
  曹雪芹用古董行里的程日兴这个大古董为薛蟠生日导演了全部,这时又用贾雨村来敷演林黛玉与贾宝玉的爱情纠葛,这正是《红楼梦》第二回中所云的古董商冷子兴与贾雨村乃一对好友的变相组合。也即是说,"假话"正好借重了"古董"之"作为";而"古董"又借重了"假话"之"斯文"。在此所不同的是,只不过此时将冷子兴之名换成了程日兴,但其实质的"大古董"却未更改半分。
  这实际上也是后四十回中惜春看棋谱中谈的"三十六回杀角势"的一个"杀角势",也即是由假语村言和古董行里的古董商合伙导演的一部《红楼梦》是由类似此一情节的三十六个大片段所组合而成。
  曹雪芹在写完"诉肺腑心迷活宝玉"之后,又在此五月初六日写到金钏因被王夫人驱逐而投井于"东南角",并又特别交待了金钏所用的葬服不是裹着林黛玉的"寿衣"而是裹着薛宝钗赐给的"两套"衣服。
  曹雪芹又将五月初六日文字延伸到下回第三十三回的"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又用"假话"和"古董"合作了贾宝玉受杖责。
  再其后是用五月初六日和五月初七日描写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错里错以错劝哥哥"和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两个章回。
  在这两个章回里,有值得特别一提的是宝玉因受杖责而中了"淤血的热毒"(见770页)。还有,薛宝钗的侍儿为宝玉织了一个梅花络络住了通灵宝玉。
  曹雪芹笔下的夏天,到此一共才从五初二写到五月初三;再由五月初一写到五月初七。两次"五月初三"前后重复,一共加起来才不到十天。此时的时间是清楚的。
  然后曹雪芹笔下来到了壬子年夏天的最后一个章回"绣鸳鸯梦兆绛云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一节。
  由于第三十六回一开始便云贾宝玉"一日好似一日"(见817页),"祭了星宿不许见外人,过了八月才许出二门"(同页),以及宝玉"日中只在园中游卧"(见818页),此时的日子不好计算,此时到底是五月、六月呢?没有个准数。
  此日又谈及袭人"开脸"一事,然后直入"绣鸳鸯梦兆绛云轩"一节。
  "梦兆绛云轩"中写宝玉在梦中喊骂道:"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见827页)和薛宝钗听后不觉怔了一节文字。
  这事回到了贾宝玉太虚幻境中的"终身误"曲中的"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一段词曲。这里表白了曹雪芹对“金玉良缘”的不满。
  在此章的"一日"(见830页),贾宝玉来到了"梨香院",看见龄官与贾蔷一段情事后,才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女子都爱他贾宝玉的,这即是"识分定情悟梨香院"一节。宝玉痴痴地回到了"怡红院",碰见林黛玉正与袭人闲话,宝玉有痴语"从此后只是各人得各人眼泪罢了"(见834页)。
  写到此,曹雪芹用以下话,不仅作了此章回的收束而且作了此"壬子"夏的收束,我们不妨全妙:
  且说林黛玉当下见了宝玉如此形象,便知是又从那里着了魔来,也不便多问,因向他说道:"我才在舅母跟前听的明儿是薛姨妈的生日,叫我顺便来问你出去不出去。你打发人前头说一声去。"宝玉道:"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子我又去,倘或碰见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这么怪热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妈也未必恼。"袭人忙道:"这是什么话?他比不得大老爷。这里又住的近,又是亲戚,你不去岂不叫他思量。你怕热,只清早起到那里碰个头,吃钟茶再来,岂不好看。"宝玉未说话,黛玉便先笑道:"你看着人家赶蚊子分上,也该去走走。"宝玉不解,忙问:"怎么赶蚊子?"袭人便将昨日睡觉无人作伴,宝姑娘坐了一坐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听了,忙说:"不该。我怎么睡着了,亵渎了他。"一面又说:"明日必去。"正说着,忽见史湘云穿的齐齐整整的走来辞说家里打发人来接他。宝玉林黛玉听说,忙站起来让坐。史湘云也不坐,宝林两个只得送他至前面。那史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他家人在眼前,又不敢十分委曲。少时薛宝钗赶来,愈觉缱绻难舍。还是宝钗心内明白,他家人若回去告诉了他婶娘,待他家去又恐受气,因此倒摧他走了。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倒是湘云拦住了。一时,回身又叫宝玉到跟前,悄悄的嘱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打发人接我去。"宝玉连连答应了。眼看着他上车去了。大家方才进来。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见834~836页)
  下回并未见"分解",却直插到秋天八月。
  我们看完此段末尾文字,谁又能说他写的不入情入理呢?
  宝玉的憨厚无知,黛玉的尖刻嘲谑、湘云之委屈,袭人宝钗之通情达理,无不映在我们的眼前;然而恐怕谁也没想到曹雪芹在此处硬塞进去,不,而是巧妙毫无痕迹地塞进去了薛姨妈的"生日"。
  薛姨妈的生日到底何时呢?我们虽不明白它为哪一月哪一日,但在黛玉说"明日"生日的今天,却是贾宝玉在"梨香院"遇龄官与贾蔷的时候,龄官有这么一句"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请来我也不瞧(指贾蔷为龄官去请医生一事)"(见495页)。按此"大毒日头下"一语,显然与在薛蟠生日中贾宝玉看林黛玉,紫鹃说的"大毒日头地下"一语完全一致。又有明日薛姨妈生日之时宝玉"怪热的"一语,这时显然还盛夏之中。如果按曹雪芹每每围绕着一个时间绕圈子的惯例来看,此时也恐怕仍然在"五月初三"这一特定时期前后打转。虽然此时在宝玉病好后"日日只在园中游卧"之后的某"一日",好像已远离五月初七日,但恐怕也难逃这一规律。
  薛家生辰,我们就研究到这里。研究薛家生辰,我们仅从薛宝钗生日作引,之后着重研究了第二十六回到第三十六回的薛蟠生日,临末也提了下薛姨妈生日。薛蟠及薛姨妈的生日到底是谁的生日呢?说确切一点,它并不是指薛蟠和薛姨妈的生辰,而是薛家生辰,是薛宝钗的生辰,它是薛宝钗生辰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薛家生辰一直从第二十六回延续到第三十六回,共十一个章回。除为了照顾某些特殊矛盾情节(林黛玉"泣残红"一事)不得不写的一些暮春天气外,它占据了"壬子夏"一个整个夏天,虽然这个夏天又仅仅只十天左右事。
  第二十六回,曹雪芹在暮春林黛玉"春困发幽情"的明显节令下直述"明日是五月初三"。这是一个矛盾的时间。在此矛盾的时间下,已为矛盾的薛蟠五月初三日生日和林黛玉却于五月初三日又是四月二十六早晨"泣残红"的既矛盾又统一的内容奠定了前提。
  今日是五月初二,"明日"是"五月初三",但到了第二日,却是四月二十六日。曹雪芹在此处显然忌各家之大忌,不择手段的在为"真事隐"服务。这处的节令时间矛盾正像七十八回"姽婳词"里的将"黄巾""赤眉"几个不同朝代的人物事件归为"一干流贼余党"(见1911页)一样。
  曹雪芹从第二十六回"暮春"下的"五月初二"开始,演绎了一些在闺阁情事掩盖下的种种特定内容,它一直演绎到仍在"大毒日头下"的盛夏某日薛姨妈生日,此事才告全部结束。不,作为薛家生日,应该是说才告一段落。因为后边第五十七回还有薛姨妈生日于"清明"之前的春天和后四十回的一百八回薛宝钗生日却是秋天的几幕戏剧。
  在此盛夏之季,从第二十六到二十八回三个章回为一段落。这三回不仅时间矛盾特别明显,而且内容也特别明显和突出。这种"特别明显"和"特别突出"当然是指特别隐晦下的明显与突出,并非一味赤裸裸的。
  时间矛盾特别明显是指既是暮春又是五月初二。内容特别明显突出的是:整个《红楼梦》是在"古董商"冷子兴的导演下将"真事隐去"并进行"假语村言"的。在冷子兴这个"古董商"之外,曹雪芹又安排了一个"古董商",他就是贾府的清客相公程日兴。在薛蟠的生日问题上"古董商"程日兴筹措并导演了薛蟠生日的全部。在"古董商"程日兴的问题上,我们把他仅当成一个无聊的权贵门下的清客相公,那就大错特错了。舍此之外,我们也仅仅认为程日兴为薛蟠生日购办了又粗又长鲜脆的鲜藕,大的西瓜和新鲜的鲟鱼,以及燻猪贵重的礼物,那也大错特错了。这正像我们仅把贾化当作一个贪官污吏来研究和把甄士隐当作一个小地主来研究的大错特错一样。
  贾化以西宾的身份把林黛玉送进了贾府,在娇杏扶正之后,在"杏子阴"下,演出了一幕幕"假凤泣虚凰"的闹剧,这种"荒唐"的"还泪之说"的各情节组成了《红楼梦》的全部。
  "古董商"程日兴在薛家的生日中也起着这一种"特殊人物"的作用。"古董商"就在于"古董",正像"贾化"就是"假话","甄士隐"就是"真事隐"一样,"古董商"绝不是一个清客相公。
  在此"古董商"程日兴的导演下,首先于薛蟠生日的前一日五月初二,出现了"到头谁似一盆兰"、又是《红楼梦》中的先亡人贾珠的遗孤贾兰,他公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观园”里持戈跃马,逐鹿天下。这一处不显眼的小事显然被历来的红学家,不论新的与旧的红学家所忽视了。随之而后的就是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于三月二十八日在铁网山打围时被兔虎捎了一翅膀,面带青伤。这一"逐鹿""伤兔"本身已明显突出了薛蟠生日的特殊事件。这就是在隐晦下的特别明显。
  五月初二日写完后,来到了"五月初三"。在"五月初三"这个盛夏,曹雪芹又导演了一个林黛玉于盛夏哭桃花"泣残红"一案。薛家得意的"大喜日"变成了"亡家奴"林黛玉最不幸的日子。"泣残红"看起来是林黛玉伤春,但"泣残红"三字本身恐怕就远远超过了许多,此三字不仅在于"泣",而且在于"残红",林黛玉"泣残红"本身就与贾兰之父贾珠(即假朱)有着类同的手法,也有着不可分割的内在含义。
  在这里,我要说明一个问题,请诸位红学家不要神经过敏——一提起朱明王朝便有旧红学索隐派之嫌。我们在这里是依事实和文章结构来实事求是的研究问题,而不是简单地附会于那一学派。这个问题我前面早已说过:我们需要考证与索隐,因为《红楼梦》这一特殊文学本身之特殊就在于"隐",我们反对的仅仅是牵强附会而不是考证与索隐。
  在这一早晨,与林黛玉"直通"(脂批)的林红玉与贾芸的"奸情"案发,林红玉当日被"逐"出了"怡红院"。也就在此日"五月初三"日早饭后不久,薛蟠不在家摆酒唱戏,而却与贾宝玉到了冯紫英家与妓女云儿、小旦蒋玉菡寻欢作乐。在此宴期间,贾宝玉接受了北静王赐与蒋玉菡的一件特殊礼物"防署""茜香罗"。关于北静王问题,我准备在地点方位讨论时专门讨论,此处只随便提一下:北静王也和程日兴一样,是一个"特殊人物",他不是"古董商",但他是"古董商"导演下的一个方位。东西南北,平安宁静组成的东平王、西安王、南宁王、北静王本身就标明着四方。特别是贾宝玉与贾府每每依赖于"北静"而贾府与"东平"不睦都在显示着这一问题。
  在冯紫英宴会上,出现了一个与薛宝钗住所"梨香院"相近似的"锦香院",又与史湘云(贾府每每称云儿)名称完全一样的妓女云儿。这与后边袭人提到的史湘云"前儿大喜"以及在此宴会上贾宝玉受"茜香罗"一事同样意味一种特殊的关系。
  在五月初四日或回缩时间的四月二十七日这个矛盾时间里,宝玉与袭人谈话中又补白了"五月初三"日的元春为宝玉宝钗赏赐"红麝串"以及赏银一百二十两叫在"清虚观"打三天平安瞧。还有五月初一日"清虚观"荣国公的替身张道士说他在"四月二十六"日实是"五月初三"日替"遮天大王"做圣诞。这"遮天大王"的圣诞正是薛蟠生日。
  这一切都在闺阁的儿女情长老婆舌头掩盖下进行着。这一切都发生在薛蟠生日之中的"五月初三"之内。人们不仅忽视了时间忽视了内容,也同样忽视了时间与内容的内在联系。好多人可能还以为薛蟠生日是第二十九回末说的"过了一日,至初三日,乃是薛蟠生日,家里摆酒唱戏"这淡淡的数句之内的第二次生日,才是薛蟠的生日,而忽视了第二十六到第二十八回"五月初二"至"五月初三"这薛蟠生日之中包含着庞大骇人的内容。
  曹雪芹在隐蔽地写完薛蟠生日事后,为了照应原来颠倒成的"四月二十六日"祭花芒种日,便又倒回到五月初一以前。当然还有为了回缩时间再围绕着薛蟠生日绕一圈。
  然后从五月初一开始写贾府诸人前往"清虚观"一节,在时间问题上,基本上是按时间顺序从五月初一写到五月初七。在第三十六回用了一个不明日月的时间,但却用"大毒日头下"一语来框定,它不仅仍在盛夏,而且与薛蟠生日的"五月初三"前后的"大毒日"时间吻合。
  此后一段基本上仍接续前薛蟠"五月初三"生日后数日事。五月初一"清虚观"打平安醮,实补"五月初三"薛蟠"生日"即"遮天大王""圣诞日";此日黛玉中暑;五月初二,因黛玉失言"金玉"事而惹起宝玉黛玉二人大动干戈;第二个"五月初三"日的薛蟠生日淡淡一笔带过;五月初四含糊不明;五月初五补白前一个"五月初三"湘云"大喜日"金钏"投井日";五月初五日晴雯骄纵跋扈"怡红院";五月初六宝玉因受蒋玉菡所赠的北静王所赐的"茜香罗"与金钏投井一事被打得遍体鳞伤;五月初七日,玉钏尝莲叶羹,宝钗丫环的莺儿为宝玉结梅花络,络住了"宝玉";然后到薛家生辰以薛姨妈"大毒日""生日"宣告结束,史湘云回。
  这就是从第二十六回到三十六回围绕着薛家"生日"这个"大毒日"的前前后后。
  在这里,随之而来便带出了一个问题,曹雪芹为什么在"壬子年"春天写完薛宝钗生日之后,又于此年夏天接着写薛蟠生日和薛姨妈生日?而且从入夏一开始的第一个章回,便从五月初二薛蟠寿日开始,而又以第三十六回最后一个章回的薛姨妈"大毒日"生日作以结束。我们姑且不论这生日中包囊的全部内容,曹雪芹把薛宝钗生日写于春,在此之后又连续把薛家母子的生日写于盛夏,这些与薛宝钗这个特定人物又有着什么关系呢?
  这里我们不妨来查一查薛宝钗的某些"先天"特征。关于薛宝钗先天之症,曹雪芹笔下在第七回周瑞家的和薛宝钗对话中有这么一段事。
  (周瑞家的)一面炕沿上坐了,因说:"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只怕是你宝玉弟冲撞了你不成?"宝钗笑道:"那里的话。只因我那种病又发了,所以这两天没出屋子。"周瑞家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儿,也该趁早儿请个大夫来,好生开个方子,认真吃几剂,一势儿除了根才是。小小的年纪倒作下个病根儿,也不是顽的。"宝钗听了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药。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凭你什么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儿效。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先天壮,还不相干;若吃平常药,是不中用的。"(见158页)
  在这里,曹雪芹为我们刻画了薛宝钗的一个基本特征,即先天带来的"一股热毒"。这一"无名之症"始终伴随着薛宝钗的终身。
  曹雪芹为了不使薛宝钗的少女形象受到损害,曹雪芹除把薛宝钗身上某些需要写的东西移到薛蟠身上之外,把薛宝钗的"热毒"这一显著特征也移到了薛蟠生日之中。以二十六回薛蟠生日开始,到三十六回薛姨妈生日告终,它成了曹雪芹笔下薛宝钗"热毒"形象的一个主要组成部分。
  这就是曹雪芹为什么要在写完薛宝钗生日之后,于此年盛夏来专门描写薛家生日,并置薛蟠生日于"五毒日"之中的第三日"五月初三"。而且在极隐蔽的情况下描写了林黛玉于"五月初三"日早晨"泣残红"一节,并发出"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的"亡国奴"腔调。这也就是我们一直跳不出薛宝钗到底对林黛玉潜藏着一种什么样威胁的原因,即"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出处。这一"五毒日""泣残红"实际上也是太虚幻境正册第一页"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的二人敌对关系的艺术构图。这一图册并不存在什么"钗黛合一说"。
  至于有人可能会提出,你既然认为薛宝钗本人用"热毒"来反映,那么薛宝钗又"生"于冬雪之中,这个矛盾又如何解释呢?这是曹雪芹笔下关于薛宝钗组形的两个方面,"热毒"既是薛宝钗的基本形象,又是一种自身威胁。这里牵涉到一个"方位"问题,也有着"冰消雪散"的隐义。这其中一部分要在讨论方位问题时来作解释;还有一部分我们不妨借重脂批。脂砚斋在"夏金桂"之旁批道:"夏日何得有桂,又桂花时节焉得又有雪,三者原系风马牛,今若强凑合,故终不相符,来此败运之事,大都如此,故当局者不解耳"(见1941页双行夹批)。对于此一"毒夏""热毒"和"夏天"与雪的含义,脂砚斋的批语再明白不过了。我在此也就不用多说了。
  后四十回中借惜春看棋谱提到了一个"三十六回杀角势",这是一种特殊的文章结构组成。毫无疑问,薛蟠生日中"古董"的运用和"假话"的敷演也正体现着这一特殊结构组成。
  3、王熙凤生辰
  王熙凤生辰为壬子年秋天事。壬子秋一共写了十个章回。王熙凤生辰在第四十三回中。
  此年秋天是从第三十七回开始的。第三十七回的回目为"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此回一开始便是"这年贾政又点了学差,择于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过宗祠及贾母起身诸事,宝玉诸子弟等送至洒泪亭"(见839页)。
  这是八月二十日的事情。
  曹雪芹接着写道:"却说贾政出门后,外面诸事不能多记。单表宝玉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的逛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这日正无聊之际,只见翠墨进来,手里拿着一副花笺送给他……"(见859页),这便是探春发帖请众人到"秋爽斋"聚会结社一事。
  此时到底何时呢?脂砚斋认为"八月中间事";大某山民,在此回后评为"八月间事";太平闲人认为九月事;我按曹雪芹菊花桂花并开混用权且认定为此时为八月底九月初事,此一事在时间讨论里已经说过。
  就在八月底九月初,即不到凤姐生日九月初二之前,又远离贾政外任之日,贾宝玉诸人被探春邀到"秋爽斋"。被邀到"秋爽斋"的有薛宝钗、林黛玉、李纨、贾宝玉、迎春、惜春、加上探春本人,一共六个人。
  此诗社成立之前,按林黛玉首倡和李纨的附合,大家各起了别号。李纨自称"稻香老农",探春自称"蕉下客",林黛玉被探春赠了"潇湘妃子",薛宝钗被李纨起"蘅芜君",迎春叫"菱洲",惜春叫"藕榭",宝玉被称作"绛洞花主"和"富贵闲人"。
  由于李纨迎春惜春不擅长诗词,李纨自任社长,迎春惜春任副社长并分别兼任出题限韵和"謄录监场"。然后是探春以"只原系我的主意"(见847页),自后要作东道主先开一社,在众人的同意与怂恿下,大家以"抬进来的两盆白海棠"为题,吟了海棠诗。
  这是第一个"诗社日",它拉开了社日的序幕。
  然后由"社长"李纨决定每月"初二"和"十六"日开社,为正社日,其它任何日任何人也可随意开社,随时凑兴。
  由于诗社是以海棠诗为开端,此诗社定名为"海棠社"。
  这是贾政外任后的第一件事,也是入此年秋天的第一件事。
  由于不好确定此时为八月底九月初的某日,我们权且把此天当作"第一天"来计算。
  就在此日,宝玉回家与袭人谈话时,才想起了忘记了邀请史湘云。贾宝玉于此日立逼贾母去接史湘云,因贾母嫌今日太晚了,在第二天早晨宝玉又一次催逼下,贾母派人将史湘云接到贾府。来时是第二天的"午后"。
  史湘云来了以后,补作了海棠诗两首。当晚被薛宝钗邀到"蘅芜苑"住宿。二人夜里拟了"菊花题"。
  "一宿无话"之后,来到了第三天,即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一章节。
  此时何时呢?按贾政外任为八月二十日;按贾宝玉在贾政外任之后逛荡多日;按"夜拟菊花题"又"合景儿",此时最少也在八月底九月初。
  此时是八月底九月初;又有宝钗说的"既开社,便要作东";无论如何,诗社的众位"诗翁"不会将此诗社的如此庞大场面放在正社日九月初二之前的九月初一或八月三十日或其它日子,假设就是我们,再无耐心,也不会把第一个如此开社的日子放在一个随意的日子里,何况此时是八月底九月初,临近正社日。所以此湘云开的一社当九月初二。至于有人说,既是九月初二,何不见凤姐生日的一切动态?何凤姐生日又出现在第四十三回而不出现于此第三十八回呢?关于这个问题,君不见薛蟠的"五月初三"生辰,薛蟠不在家作寿,却跑到冯紫英家去作客吗?
  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和第三十九回"村姥姥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究底"为"九月初二日"事,这个我们在讨论时间问题里已经谈过,前边也作了简单说明,此处不再重复了。不过在此处,我们还是将此时暂定为"诗社日",还是从"社日"谈起。
  当然着重谈谈"社日"发生的一切。
  然后我们再谈"九月初二""社日"与王熙凤"九月初二""生日"的关系问题。
  史湘云与薛宝钗夜拟"菊花题"并筹办螃蟹宴之后,"一宿无话",来到了此日诗社日。
  在此诗社日中,史湘云请贾母赏桂花,贾母带来了王夫人凤姐并兼请了薛姨妈。众人被王熙凤安置在有两棵桂花树的"藕香榭"。
  贾母在"藕香榭"看见了柱子上挂的一副对联。
  对联为"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蔡义江在《诗词评注》里解释为此为写景。
  此一副对联果然写景吗?此处"芙蓉",当然指水芙蓉,即荷花莲花。但在此处,请不要忘记甄士隐之女原名在“庚辰本”作英菊,在“甲戌本”作英莲,而后又改名为香菱。第一句的"芙蓉"与第二句的"菱藕"恐怕与甄英莲和香菱名字不无关系。两句末尾"兰桨"和"竹桥"恐怕与贾兰和林黛玉也不无关系吧。至于"菱藕香深写竹桥"中的"写"字,我认为此一字属错别字。蔡义江在他的诗词评注中将"写"字注释为:"用一'写'字,说此处架一竹桥富有诗情画意"。这一观点,我不敢苟同。作为对联,在此处用一"写"字甚觉不恭正,也于意思甚为不通。在此处还是用"泻"字好。至于在“程乙本”将"写"字改为"泻"字出于谁手,我们在此处暂不深究。
  在"藕香榭",贾母又回顾了她小的时候,说她"家里也有这么一个亭子,叫做什么'枕霞阁'"(见871页)。又谈到她掉进池内,差一点没有被淹死,还有被木钉碰破了头,至今还留一块窝儿。史湘云并因此号别号曰"枕霞旧友"。
  众人赴了一会螃蟹宴,因"风大",贾母与王夫人等归去。
  然后便是众"诗翁"做菊花诗十二首。在菊花诗之后,又做了螃蟹咏。螃蟹咏中的"横行公子却无肠","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确实如宝玉说的"骂的痛快"。虽然"骂得痛快"在曹雪芹笔下出于贾宝玉之口,但实际确确实实地骂的是无肠公子的贾宝玉。这里的"多肉更怜卿八足",正指的是贾宝玉的八大八小丫头。
  第三十八回是粗粗的过了,这只是"社日"的上半天。
  此"社日"的下半天接入第三十九回。三十九回写到由古董商冷子兴的丈母周瑞家的每每引渡到贾府的特殊人物刘姥姥第二次进入了贾府,此才进入了"社日"的正题。它占据了《红楼梦》的四个章回,占据了一个特殊的地位,以至被历来红学家对这一个特殊人物百思不解。太平闲人曾为刘姥姥"细细玩味,及三年乃得之",虽然太平闲人并没有"得"到什么,但就太平闲人付出的代价可以看出刘姥姥在此处的份量。
  第三十九回为"村姥姥是信口开合,情哥哥偏寻根究底"。
  此回接上回众人吟完螃蟹咏之后的平儿入园一事;然后写到平儿正与李纨等园中吃螃蟹喝酒议论各房的侍妾丫环等事时,王熙凤派人来叫平儿。
  平儿回到家中,看到"上回打抽丰"的刘姥姥和板儿又来了,坐在那屋里,还有张材家的和周瑞家的在陪着。当然这时是颇通世故的老寡妇,自然来时也带些自己产的枣子倭瓜野菜之类土产礼品。刘姥姥坐了一会,因急着回家,怕出不了城,在边说边看窗外天空时,曹雪芹用了一大段话将刘姥姥"拦"在了贾府。
  周瑞家的道:"这话倒是,我替你瞧瞧去。"说着一径去了,半日方来,笑道:"可是你老的福来了,竟投了这两个人的缘了。"平儿等问怎么样,周瑞家的笑道:"二奶奶在老太太的跟前呢。我原是悄悄的告诉二奶奶,'刘姥姥要家去呢,怕晚了赶不出城去。'二奶奶说:'大远的,难为他扛了那些沉东西来,晚了就住一夜明儿再去。'这可不是投上二奶奶的缘了。这也罢了,偏生老太太又听见了,问刘姥姥是谁。二奶奶便回明白了。老太太说:'我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请了来我见一见。'这可不是想不到天上缘分了。"说着,催刘姥姥下来前去。刘姥姥道:"我这生像儿怎好见的。好嫂子,你就说我去了罢。"平儿忙道:"你快去罢,不相干的。我们老太太最是惜老怜贫的,比不得那个狂三诈四的那些人。想是你怯上,我和周大娘送你去。"说着,同周瑞家的引了刘姥姥往贾母这边来。(见893页~894页)
  我们从这一段话来看,曹雪芹笔下的刘姥姥出现和被留是何等平淡无奇,何等自然,这确实是成功的写实。然而,在这平淡无奇自然地写实里面却留下了后面无限风云。
  平儿同周瑞家的将刘姥姥引到贾母房中,平儿仅是个垫背的,周瑞家这个古董商的丈母娘才是个特殊的潜伏角色。
  不仅刘姥姥来到了贾母处,就是刘姥姥的赖依"成事"的板儿也到了贾母房中。曹雪芹好像始终没有忘记这个角色。
  在贾母房中谈话时,刘姥姥谈了她七十五岁,贾母说比她还大好几岁。刘姥姥称贾母为"老寿星",刘姥姥比贾母大好几岁,自然也该是老寿星了。这二人实际上就是诸红学一直未曾理解的"白首双星"。
  由于贾母一见刘姥姥,便觉"好感",所以贾母便以"今日既认着了亲,别空空儿就去。不嫌我这里,就住一两天再去。我们也有个园子,园子里头也有果子,你明日也尝尝,带些家去,你也算看亲戚一趟"(见897页)的理由留下了刘姥姥。凤姐儿见贾母喜欢,也忙留道:"……把你们那里的新闻故事儿说些与我们老太太听听。"凤姐的此话带起了刘姥姥话"古积"一段。
  板儿被小幺儿带出去玩。刘姥姥说了些乡村野闻。吃过晚饭,洗过澡,刘姥姥又被带到贾母处"海阔天空"的胡诌起来。这一切都在平淡无奇的进行着,这一切也在逐步升级。
  ……那刘姥姥那里见过这般行事,忙换了衣裳出来,坐在贾母榻前,又搜寻些话出来说。彼时宝玉姊妹们也都在这里坐着,他们何曾听见过这些话,自觉比那些瞽目先生说的书还好听。那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生来的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的,见头一个贾母高兴,第二见这些哥儿姐儿们都爱听,便没了说的也编出些话来讲。因说道:"我们村庄上种地种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风里雨里,那有个坐着的空儿,天天都是在那地头子上作歇马凉亭,什么奇奇怪怪的事不见呢。就像去年冬天,接连下了几天雪,地下压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的早,还没出房门,只听外头柴草响。我想着必定是有人偷柴草来了。我爬着窗户眼儿一瞧,却不是我们村庄上的人。"贾母道:"必定是过路的客人们冷了。见现成的柴抽些烤火去也是有的。"刘姥姥笑道:"也并不是客人,所以说来奇怪。老寿星当个什么人?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极标致的一个小姑娘,梳着溜油光的头,穿着大红袄儿,白绫裙子——"刚说到这里,忽听外面人吵嚷起来,又说:"不相干的,别唬着老太太。"贾母等听了,忙问怎么了,丫鬟回说"南院马棚里走了水,不相干,已经救下去了。"贾母最胆小的,听了这个话,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来瞧,只见东南上火光犹亮。贾母唬的口内念佛,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烧香。王夫人等也忙都过来请安,又回说"已经下去了,老太太请进房去罢。"贾母足的看着火光息了方领众人进来。(见898~900页)
  这是刘姥姥与贾母诸人话古积的一段。这一段却不是平淡无奇的文字,而是大有文章。尽管这些都是一个"村野人"为"贾母高兴"和"这些哥儿们爱听""编出来"的,但此时恐怕怎么也掩盖不住一些骇人的内容了。这里出现了以下问题:
  第一是曹雪芹笔下的刘姥姥与贾府的瓜葛是以"古董商"冷子兴的丈母娘为内线的;第二是这个"千里之外"的七十五岁高龄的老寡妇怎么会扛着几口袋瓜果蔬菜在一日内往返京都呢?第三是曹雪芹在描写刘姥姥时,一直未放过板儿这一个小古董,即就是刘姥姥进贾母处时,曹雪芹也没有把他留在外边,他也被刘姥姥带进贾母住房。这是白天的事。但在贾母处,曹雪芹以板儿胆怯为由,叫一个小么儿带到了外头之后,一直到吃晚饭以及刘姥姥在晚饭后到贾母处讲"抽柴"时,此一小古董却"失踪"了。这是曹雪芹的疏忽吗?恐怕曹雪芹这时也不会忘记这个人物。第四是刘姥姥胡诌的"一个十七八岁极标致的小姑娘"大清早在三四尺深的雪地里却来抽柴,显然太荒唐不尽情理。第五是刘姥姥正说到"抽柴"以及贾母回说到"烤火"之时,贾府"南院马棚走水了",这一事就更奇了。贾府从来不见"失火",不仅在刘姥姥说抽柴时"失火",而且在板儿"失踪"时"失火",这就更奇了。在贾府,不仅起火,而且起火于在"三四尺深的雪"地里"抽柴"时这与薛宝钗的"雪"有什么关系?不仅失火,而且失火于"马棚",这"马棚"又意味着什么?不仅"马棚",而且"南院""马棚",这"南院"与贾母看见的"东南角火光犹亮"的东南角,在方位上又意味着什么?曹雪芹在方位的东西南北上,始终是"北静",也始终是"东南不宁",这些恐怕都是诸红学疏忽了的一些要害部位。
  此一"南院马棚走水",将"贾母唬得口内念佛,忙命人到火神跟前去烧香",又"足足看着火光息了方领着众人进来。",真可谓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而这一切又掩盖在荒唐不经的说"古积"与一些偶然凑巧之中。
  当然这一切对于贾宝玉来说是不相干的,按照贾宝玉的惯性,只是关心"女孩儿"。当宝玉还在问"那女孩儿大雪地作什么抽柴草?倘或冻出病来"(见900页)时,贾母因"都是才说抽柴草惹出火来了"(同页),又叫刘姥姥说别的。刘姥姥才又胡诌了一个一家人"吃斋念佛"养儿子养孙子的故事。
  就在此时,探春又对宝玉说道:"昨日扰了史大妹妹,咱们回去议着邀一社,又还了席,又请老太太赏菊花"(见901页)。这里曹雪芹将今日上午螃蟹宴写成"昨日",又在上午赏完桂花之后,又想在明日还席赏菊花,曹雪芹在此处人为的时间矛盾意味着什么?由于"老太太说了,还要摆酒还史妹妹的席,叫咱们作陪呢,等吃完了老太太的,咱们再请也不迟"(同上),探春众人准备还湘云席的"社日"一事被取消。但实际上不是被取消,而是此"社日"被老太太庞大的宴会所代替,来了一个不是"社日"的"社日"。
  在贾母的所谓宴会的"社日"还未开始之前,曹雪芹在第三十九回末段又插了宝玉"寻庙"一事。
  我并不否认林黛玉对贾宝玉的一片深情,但当贾宝玉"关心"着女孩儿抽柴一事,在宝玉刚说完的"不如咱们下了头场雪,请老太太赏雪,咱们雪下吟诗,也挺有趣的"(见901页)之后,林黛玉忙笑道:"咱们雪下吟诗,依我说还不如弄一捆柴,雪下抽柴,还更有趣呢"(见901~902页),这一句话不仅把宝钗等都惹笑了,我也觉得有其味无穷之感。这真是一个诙谐中的嘲弄,尽管是善意的。林黛玉此处的诙谐尖刻倒没有什么,但曹雪芹此处对林黛玉的塑型却为林黛玉"雅谑补余香"一节作了伏笔。
  由于宝玉一再逼问刘姥姥"抽柴女"的下落,刘姥姥胡诌了一个"十七岁"的"茗玉"死亡一事。贾宝玉第二天派焙茗去找茗玉庙祠,焙茗找了一天,到"日落"方回。焙茗找到的"抽柴女",并不是什么小姐,而是一个"青脸红发的瘟神爷"(见904页)。曹雪芹以此青脸红发的瘟神结束了抽柴女抽柴贾府南院马棚失火一事。
  这是成立诗社的第三天和第四天事。
  在进入此年秋天的第一天是成立诗社,探春开社;第二天宝玉邀湘云;第三天是一个庞大的诗社日;第四天宝玉找茗玉;第五天又进入以贾母代替探春等人还席开社的不是社日的社日。第五天是贾母设宴,为第四十回、第四十一回和第四十二回前半回,此宴占了两个半章回。
  第四十回是"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此回一开始写贾母与诸人商量替湘云还席之事。此是宝玉派焙茗找茗玉回来的晚上事。然后是"一夕无话"来到"次日清早起来"(见907页)。
  "次日清早起来,可喜这日天气清朗。李纨侵晨先起,看着老婆子丫头们扫那些落叶,并擦抹桌椅,预备茶酒器皿。只见丰儿带了刘姥姥板儿进来"(见907页)。然后便是刘姥姥与李纨互相寒暄,以及李纨让刘姥姥上"缀锦阁""浏览"一番。
  这是刘姥姥到大观园的第一个去处。
  这里显然有几个问题?第一是刘姥姥与板儿昨晚住于何处?曹雪芹在此并未说明,这倒有情可原,不论是漏笔还是惜墨如金故意的省笔。但刘姥姥第二天清早同板儿一起随着丰儿来到大观园"缀锦阁",这就未免有些蹊跷离奇了。
  第二是曹雪芹在第三十七回成立诗社时,有贾迎春"住的是紫菱洲,就叫他菱洲",这是人们共知的迎春住处。人们也依此回丰儿到"缀锦阁"拿家什,以为"缀锦阁"是贾府堆放杂物的库房。连《红楼梦》鉴赏辞典也如此注释。在这一点上,人们似乎忘记了在《红楼梦》第二十三回里有这么一段:
  贾政遣人来回贾母说:"二月二十二日子好,哥儿姐儿们好搬进去的。这几日内遣人进去分派收拾。"薛宝钗住了蘅芜院,林黛玉住了潇湘馆,贾迎春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爽斋,惜春住了蓼风轩,李氏住了稻香村,宝玉住了怡红院……(见523页)
  我不知道曹雪芹在第三十七回和第二十三回迎春惜春的住处的问题上玩弄什么名堂,但曹雪芹把迎春的住所由"缀锦阁"迁移到"紫菱洲",把惜春的住所由"蓼风轩"迁到"藕香榭"却是事实。
  在地址问题上,我又一次不能不承认太平闲人的认真态度:他在贾迎春"住的是菱洲,就叫他菱洲"下评曰"前云住缀锦阁……";在四丫头在藕香榭就叫他"藕榭"下评曰……前云住蓼风轩……"(合评本582页)。
  话又说回来,请不要忘记刘姥姥和板儿大清早来的并不是一个堆放杂物的库房,而是迎春的原来的住所。
  这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第一个去所。
  正当李纨丰儿拿东西时,贾母带着一群人进来了。在这时,曹雪芹笔下有一段幽默的插曲:
  正乱着安排,只见贾母已带了一群人进来了。李纨忙迎上去,笑道:"老太太高兴,倒进来了。我只当还没梳头呢,才撷了菊花要送去。"一面说,一面碧月早捧过一个大荷叶式的翡翠盘子来,里面盛着各色的折枝菊花。贾母便拣了一朵大红的簪于鬓上。因回头看见了刘姥姥,忙笑道:"过来带花儿。"一语未完,凤姐便拉过刘姥姥来,笑道:"让我打扮你。"说着,将一盘子花横三竖四的插了一头。贾母和众人笑的了不得。刘姥姥笑道:"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么体面起来。"众人笑道:"你还不拔下来摔到他脸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个老妖精了。"刘姥姥笑道:"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老风流才好。"(见909~910页)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贾母的怜下惜贫,也看到凤姐的风骚,同时也看到刘姥姥浑厚质朴中夹杂着的逢迎。但只要我们再透过曹雪芹笔下的诙谐场面,那刘姥姥还是什么村寡妇,这个"打扮成了的老妖精"恐怕是一个戏幕上的山大王。不过戏剧上的山大王是在锣鼓喧天的场面中出现,此山大王是在"老婆舌头"的情况下更隐蔽的出现着。
  然后贾母等人与刘姥姥来到第二个去处"沁芳亭"。在沁芳亭中,贾母依栏坐下,也命刘姥姥坐在旁边。当刘姥姥说:"我们乡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来买画贴,时常闲了,大家都说,'怎么得也到画儿上去逛逛……'"(910页)等话后,贾母反指着惜春笑道:"你瞧我这个小孙女儿,他就会画。等明儿叫他画一张如何"(同上),这便就埋下了第四十二回的"携蝗大嚼图"。
  "贾母少歇一回"(同上),曹雪芹以贾母"自然领着刘姥姥见识见识"(同上)的名义,把刘姥姥带到了“潇湘馆”。这是曹雪芹笔下刘姥姥第三个去处。在这里有两个问题:一是刘姥姥滑了一跤,弄了个大笑话;二是刘姥姥以为黛玉处为"哥儿的书房"(见912页),这倒与贾宝玉的"怡红院"为闺阁"绣房"(见957页)成了显明对照。
  然后曹雪芹写贾母和刘姥姥以坐船为乐向贾迎春的"紫菱洲"和"蓼风轩"走来;然而众人在未到迎春住处,曹雪芹却以吃早饭名义将贾母等人送到探春处"秋爽斋"。
  在这里需要注意的一点是:众人并未至迎春处"紫菱洲",而贾母刘姥姥与众人却来到"秋爽斋""晓翠堂"吃早饭。
  这里为众人所周知是王熙凤拿刘姥姥取乐一段。
  在这里有刘姥姥的"老刘老刘,食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见918页)的自嘲。她惹得湘云喷出口茶来;黛玉笑岔了气;宝玉笑的滚在贾母怀里;王夫人笑的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一口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手里的茶碗都合在迎春的身上;惜春笑得叫奶母揉肠子;地下的人没有一个不笑得弯腰曲背的。曹雪芹在此确实笔下生辉,诙谐无比,也给我们读者灌了迷惑汤。
  然后又到探春卧房。板儿在探春房中被刘姥姥一巴掌打得哭了起来(此事在第四十一回一块谈)。
  这是第四个去处。
  众人离开了"秋爽斋";坐船通过"阴森透骨"(见925页)"花溆的萝港之下"(同页),在一派"衰草残菱,更动秋情"(同页)的情况下来到薛宝钗住处"蘅芜院"。
  在宝钗房中,看到的是"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见926页),贾母看不过眼,把自己的几件"体面""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桌屏"以及"墨烟冻石霜"送与了薛宝钗(见927页)。
  这是第五个去处。
  这时贾母又回到了这个原迎春的住处今作库房的"缀锦阁"下摆饭,并遥听"藕香榭"文官诸优伶演奏。
  在这里,金鸳鸯宣了"牙牌令"。在令词中,刘姥姥固然有"本色"的"一个萝卜一头蒜"以及林黛玉失口的"良辰美景奈何天",但刘姥姥大喊的"大火烧了毛毛虫"却实令人怵目惊心。
  “庚辰本”第四十回末尾是"刘姥姥两只手比着,说道:'花儿落了结了个大倭瓜。'众人大笑起来。只听见外面乱嚷"(见933页)。此回末尾在"乱嚷"之下没有下文。在下回第四十一回的开头是"话说刘姥姥比着说道:'花儿落了结了个大倭瓜。'众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于是吃过门杯,因又逗趣笑道……"(见939页)。这两处的文字衔接部分恐怕给我们留下了又一个千古之谜:如果认为第四十回没有写完,为何“庚辰本”第四十一回又接着刘姥姥的"花儿落了结了个大倭瓜"继续说笑下去;若说第四十回与第四十一回衔接得天衣无缝,为何又写出来"只听见外面乱嚷"一句题外话来。难道此是过录时过录错了?如果过录错了,为何又不勾去呢?不过此一处的"众人大笑起来。只听见外面乱嚷"倒有些像第三十九回"村姥姥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究底"里刘姥姥讲"抽柴"一段时,"刚说到这里,忽听外面人吵嚷起来"一段情节。前一处"忽听见外面吵嚷"是贾府南院马棚失火,若按第四十回末的"只听见外面乱嚷"的背景来看,此处一句也非寻常,若非紧要事故,何人敢在此处胡喊乱叫呢?
  问题不仅在于此,而在于曹雪芹为什么在此回末写了此一句非同寻常的句子之后,而下文又只字不题呢?这一处疑案,要用曹雪芹的话来说就是我实"不敢创纂"了。
  在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中,值得一提的是:为什么早宴设在探春的"秋爽斋"?众人为什么各人不在房子吃早点,而跑到探春处设宴?第二是为什么在探春处刚吃完早点,仅仅经过"蘅芜院"薛宝钗处,又开始设午宴?而且此宴又转回来设在原迎春住处的"缀锦阁"?这两宴固然是为了"大嚼图",这两宴与第二春迎春和第三春探春之间到底还有什么关系呢,也值得我们深思的。
  在探春处和迎春处,刘姥姥看起来被贾府人特别是王熙凤嘲弄了,但也不能不承认刘姥姥在二处出尽了"风头"。当然比起对"怡红院"的浩"劫"来说,刘姥姥在此两处的表演还是比较逊色的。
  曹雪芹写完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之后,第四十一回直用"栊翠庵茶品梅花雪,怡红院劫遇母蝗虫"作了章回题目。这一章回回目特别刺目,锋芒毕露,它与第三回回目"林黛玉抛父进京都"同出一辙。这些在以后的各版本中隐晦得多了。第四十一回回目后改为"刘姥姥醉卧怡红院",第三回改为"接外孙贾母恤孤女"。在这文字上不仅含蓄隐晦得多,而且在文字内容上也改变了性质。刘姥姥的"母蝗虫"不见了,"怡红院"遭一次罕见的浩"劫"也不见了。如若不是林黛玉下回"补余香"中留下的"携蝗大嚼图"的诙谐文字,恐怕刘姥姥这一特殊人物已经彻底变形了——变成了一个纯粹的插科打浑的乡村老寡妇。
  此回接上回写贾母刘姥姥众人在"缀锦阁"喝酒一事。
  在喝酒中,刘姥姥出尽了洋相。当王熙凤命人拿出"黄杨根整抠的十个大套杯"(见940页)来替刘姥姥灌酒,刘姥姥喝完一大杯,细玩杯子时,曹雪芹又随笔诙谐的胡诌了下一段。凤姐笑道:"还是不足兴,再吃一杯罢。"刘姥姥忙道:"了不得,那就醉死了。我因为爱这样范(碗)亏他怎么作了。"鸳鸯笑道:"酒吃完了,到底这杯子是什么木的?"刘姥姥笑道:"怨不得姑娘不认得,你们在这金门绣户的,如何认得木头!我们成日家和树林子作街坊,闲了枕着他睡,乏了靠着他坐,荒年间饿了还吃他,眼睛里天天见他,耳朵里天天听他,口儿里天天讲他,所以好歹真假,我是认得的。让我认一认。"一面说,一面细细端详了半日,道:"你们这样人家断没有那贱东西,那容易得的木头,你们也不收着了。我掂着这杯体重,断乎不是杨木,这一定是黄松的。"众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见942~943页)
  这是一次诙谐笔墨,他既合乎王熙凤与鸳鸯的身份,对于刘姥姥这个乡下佬来说,这一段话也合情合理:她确是一个既见识少又自作聪明的典范。但在这里我们必须过问:曹雪芹在申述刘姥姥和"林子"的关系时为何不厌其烦的重复着"困了枕着他睡,乏了靠着他坐,荒年饿了还吃他,眼睛里天天见他,耳朵里天天听他,口里天天讲他",这对惜墨如金的曹雪芹的用笔来说,显然也是一个反常。还有,刘姥姥到底来自乡下村里,还是来自深山老林?他是一个乡巴佬还是山大王?更有,刘姥姥所依赖的林子与"林如海"和"林之孝"(谐间哮)以及林黛玉林小红又有什么关系呢?在这里并不存在附会说,这里始终有着一个内在的规律性的互相联系的东西。
  曹雪芹写到迎春原住处"缀锦阁"设宴,然后又在惜春住处"藕香榭"奏起箫管来。"藕香榭"的音乐使"缀锦阁"的刘姥姥狂欢不已,"越发喜得手舞足蹈起来"(见944页),尖刻诙谐的林黛玉将此嘲弄为"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一牛耳"(同上)。
  当日虞舜之时曾"击石附石,百兽率舞",今虽一"牛",但此一"牛"又为那一圣帝"率舞"呢?
  当"须臾乐止",贾母带着刘姥姥"至山前树下盘桓了半响"(见945页)之后,又是丫头们来请众人用点心。在这时曹雪芹又推出了刘姥姥身边的"幽灵"板儿:
  一时只见丫环们来请用点心……刘姥姥因见那小面果子都玲珑剔透,便拣了一朵牡丹花样的……别人不过拣各人爱吃的一两点就罢了;刘姥姥原不曾吃过这些东西,且都作的小巧,不显盘堆的,他和板儿每样吃了些,就去了半盘子。剩的,凤姐又命攒了两盘并一个攒盒,与文官等吃去。忽见奶子抱了大姐儿来,大家哄他顽了一会。那大姐儿因抱着一个大柚子玩的,忽见板儿抱着一佛手,便也要佛手。丫环哄他取去,大姐儿等不得,便哭了。众人忙把柚子与了板儿,将板儿的佛手哄过来与他才罢。那板儿因顽了半日佛手,此刻又两手抓着些果子吃,又忽见这柚子又香又圆,更觉好顽,且当球踢着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见945~947页)
  从一个爱情小说来看,我不能不承认此处板儿一段文字为曹雪芹的败笔之处,他虽是"老婆舌头"写家常琐事,但他毕竟是围绕着儿女情长来伸缩这一切的。我实不知此板儿一段能给《红楼梦》这部小说增添什么色彩?
  但是在这里,我要提出另一个问题,即曹雪芹为什么要在刘姥姥来贾府之时两宴大观园?而且两宴,一宴设在探春处,一宴设在迎春原处?除了刘姥姥这一特殊人物外,刘姥姥的孙儿板儿在刘姥姥讲"抽柴"时"失踪",其时贾府"南院马棚"失火;在探春处赴宴时,板儿又起风波从探春处拿走了一佛手;到此处迎春处赴宴时,曹雪芹又变幻一个手法,推出了巧姐,而又为巧姐和板儿争佛手又大起风波,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在"那姐儿因抱着一个大柚子玩的,忽见板儿抱着一个佛手,便也要佛手"一句有双行夹批:
  小儿常情,遂成千里伏线。(见947页)
  在板儿"又忽见这柚子又香又圆,更觉好顽,且当球踢着顽去,也就不要佛手了"一句之下,脂砚斋有双行夹批:
  柚子,即今香圆之属也,与缘通,佛手者,正指迷津也。以小儿之戏,暗透前后通部脉络,隐隐约约,毫无一丝漏泄,岂独为刘姥姥之俚言博笑而设有此一大回文字哉。(见947页)
  通过脂批可以看出:
  第一、板儿在探春处拿佛手,巧姐在迎春处与板儿争佛手,这并非闲笔赘述,曹雪芹通过"小儿常情"在为"千里伏线"。
  第二、曹雪芹笔下的板儿要佛手玩柚子,是以"小儿之戏","暗透前后通部脉络"的。
  第三、"此小儿之戏"是"隐隐约约毫无一丝漏泄"的。
  第四、千万不要以为刘姥姥"此一大回文字"是为"俚言博笑"而设。
  第五、"柚子即今香圆之属也",它与"缘"通。
  第六、"佛手者正指迷津也"。
  在这里,我们先查查"柚子"与"佛手"。这里脂砚已注明"柚子"即"香圆"之属,可见柚子也可称香圆(即今之"香橼");"佛手"呢,是一种产于闽、广间的果子,它实是香橼的变种。
  若按此来解释,"柚子"即香圆;佛手又即香圆。在曹雪芹的笔下,三物实同一物也。
  脂砚批"佛手"指迷津,那么柚子岂也不同样指"迷津"吗?
  佛手即香圆,柚子亦即香圆。这一香圆与第五回贾宝玉在《红楼梦》正册第二页元春判词的"画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以及"二十年来辩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与缘通"与"佛手"与"迷津"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红楼梦》的通部脉络又是什么呢?
  到此处,我们暂且不谈刘姥姥与贾府、贾母、王熙凤、巧姐的关系,刘姥姥的身份以及板儿在《红楼梦》中的特殊地位和身份,就以上脂批内容以及板儿争"佛手"与元春的"香橼"的渊源,就可看到此段"多余的败笔"文字在《红楼梦》里的特殊地位了。
  这是曹雪芹笔下刘姥姥第六个去处。
  然后曹雪芹把贾母刘姥姥诸人引到了妙玉之处"栊翠庵"。这就是"栊翠庵品茶梅花雪"一节。在栊翠庵,妙玉用"(分+瓜)(瓜+巴)斝""点犀(乔+皿)""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台+皿)"分别给薛宝钗、林黛玉、贾宝玉盛了梅山"玄暮蟠香寺"收的"梅花上的雪"做的茶水(见949页)。
  曹雪芹笔下的贾母刘姥姥等人到"栊翠庵"一节我实在有些不懂其含义。但在此处,看来"梅花雪"一语恐怕要首当其冲了。
  这是曹雪芹笔下的第七个去处。
  到此曹雪芹把笔墨分开,把一个"身体困乏疲敝不堪"的贾母安插进了"稻香村";把一个"驰骋纵横"的刘姥姥安排进了另一路——"省亲别墅"和"怡红院"。
  鸳鸯把刘姥姥带到了"省亲别墅",在此朝圣的地方,刘姥姥竟然要"大便",这是曹雪芹一次赤裸裸的笔墨。虽然这一切在玩笑的荒唐笔墨中进行,但这真可谓"笔胆如铁"了。
  这是曹雪芹笔下的刘姥姥第八个去处。
  刘姥姥虽未在省亲别墅解手,跑到了东北角厕所,曹雪芹借口"刘姥姥因吃了些酒,他脾胃不与黄酒相宜……"(见953页),又加上"及出厕来酒被风吹……眼花头眩辨不出路径"(同上),将刘姥姥神差鬼使地弄进了"怡红院",对"怡红院"进行了一次骇人的"浩劫",即"怡红院劫遇母蝗虫"一节。当然这是一次入情入理的"老婆舌头"下的"浩劫"。当众人等不见刘姥姥,板儿没了他姥姥急得哭了时,这时才急了花袭人。袭人一面想,一面急急回了"怡红院"。谁知"怡红院""守备空虚"房中全无一人。
  袭人一直进了房门,转过集锦隔子,就听的鼾齁声如雷。忙进来,只闻见酒屁臭气,满屋一瞧,只见刘姥姥扎手舞脚的仰卧在床上。袭人这一惊不小,慌忙赶上来将他没死没活的推醒。那刘姥姥惊醒,睁眼见了袭人,连忙爬起来道:"姑娘,我失错了!并没弄脏了床帐。"一面说,一面用手去掸。袭人恐惊动了人,被宝玉知道了,只向他摇手,不叫他说话。忙将鼎内贮了三四把合香,仍用罩子罩上……(见956页)
  这就是刘姥姥对"怡红院""浩劫"的情况。
  这是刘姥姥到的第九处。
  有人可能说:这就是你研究出来的结果吗?难道刘姥姥迷路醉后在贾宝玉床上卧了一会便也是"劫"吗?你不说得太玄了吗?我说:对不起,《红楼梦》毕竟是在闺房细事老婆舌头下的"游戏笔墨",我们假设此时刘姥姥拿把大刀,难道就比这种场面更凶险更艺术吗?问题在于家庭琐事掩盖下的另一种内在规律。
  然后此回末尾是"一时贾母醒了,就在稻香村摆晚饭。贾母因觉得懒懒的,也不吃饭,便坐了竹椅小敞轿,回至房中歇息,命凤姐等去吃饭。他姊妹方复进园来。要知端的——"(见957页)。
  在稻香村一处,摆下晚饭,贾母是没有吃,"懒懒"地走掉了。但刘姥姥呢?曹雪芹没有交待,此也恐不是疏漏之笔。
  然后曹雪芹把刘姥姥的事延续到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潇湘子雅谑补余香"一节。此回看起来好像是写薛宝钗与林黛玉,实际上前半回写刘姥姥继续对贾府洗劫,后半回以林黛玉的诙谐语言来补评刘姥姥第二次进荣国府的实际价值。
  此回一开始便是"话说他姊妹复进园来,吃过饭,大家散去,却别无话"(见961页)。对于刘姥姥是否入"稻香村"一事,曹雪芹缄口不谈。
  可以说刘姥姥除"稻香村"一处不甚明了外,将大观园"游览"了个遍,刘姥姥该"收兵回营"了。他在入情入理的《红楼梦》中的"假话"部分,他只能用一下话来作辞行:
  且说刘姥姥带着板儿,先来见凤姐儿,说:"明日一早定要家去了。虽住了两三天,日子却不多,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见过的,都经验了。难得老太太和奶奶并那些小姐们,连各房里的姑娘们,都这样怜贫惜老照看我。我这一回去后没有别的报答,惟有请些高香天天给你们念佛,保佑你们长命百岁的,就算我的心了。"(见961页)
  曹雪芹到此罢休了吗?没有。曹雪芹又安排了一些收尾情节。曹雪芹接过刘姥姥的话写道:"凤姐儿笑道:'你别喜欢。都是为了你,老太太也被风吹病了,睡着说不好过,我们大姐儿也着了凉,在那里发热呢'"(同上)。这是贾母、刘姥姥"两宴大观园"之后留下的"遗祸"。刘姥姥呢,自然安然无恙。
  曹雪芹又借刘姥姥和凤姐之口胡诌道:
  刘姥姥道:"小姐只怕不大进园子,生地方儿,小人儿家原不该去。比不得我们的孩子,会走了,那个坟圈子里不跑去。一则风扑了也是有的;二则只怕他身上干净,眼睛又净,或是遇见什么神了。依我说,给他瞧瞧祟书本子,仔细撞客着了。"一语提醒了凤姐儿,便叫平儿拿出《玉匣记》着彩明来念。彩明翻了一回念道:"八月二十五日,病者在东南方得遇花神。用五色纸钱四十张,向东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凤姐儿笑道:"果然不错,园子里头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见了。"一面命人请两分纸钱来,着两个人来,一个与贾母送祟,一个与大姐儿送祟。果见大姐儿安稳睡了。见962~963页)
  我们在这里先不谈刘姥姥的话是否骗人,也不谈精明的王熙凤也信神信鬼,更不谈曹雪芹是否在写实,是否也有迷信思想。尽管在送祟之后"果见大姐儿安稳睡了。"在这里,又出现了好多问题:
  (一)贾政于八月二十日起身外任,就不谈贾宝玉在园中游荡多日,就按贾政起身后第一天探春起海棠社算起,彩明念《玉匣记》时为探春建海棠社的第六天,即此日也当八月二十六日。难道贾政于八月二十日起身外任,贾宝玉探春等人于八月十九日起海棠社吗,比贾政外任还要早一天吗?
  (二)曹雪芹在写到刘姥姥胡诌"抽柴"时,贾府南院马棚失火,火灭下去后犹见"东南方"火光犹亮;此处,贾母巧姐在与刘姥姥两宴之后,怎么病者又在"东南方""遇见了花神"又向"东南方五十步""送之大吉"?送后果见巧姐"安稳些睡着了",曹雪芹为什么在谈到贾府灾星时老盯着"东南方",而期求平安时,始终盯着"北静王"?
  由于大姐儿生于七月初七,刘姥姥本来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乡下佬,在此时倒甚通"以毒攻毒,以火攻火"(963页),以此为大姐取了个名字"巧姐"并成了巧姐儿的干娘,从此王熙凤的骨肉落入了刘姥姥的掌中。这便是曹雪芹的"太虚幻境""册子"里的所谓"巧得遇恩人"的实际应用。
  巧姐儿与贾母到底害什么病呢?我们不妨看看王太医的两句话:"太夫人并无别症,偶感一点风凉,究竟不用吃药,不过略清淡些,暖着点儿就好了……"(968页);"我说姐儿又骂我了,只要清清净净的饿两顿就好了……"(同上)。由此可见二人的病皆因着凉积食所致。
  但是,这一切病理上的现象都无法解释曹雪芹人为的一些矛盾,比如前边说的时间为八月二十五日和东南方向对贾府构成的威胁。
  刘姥姥此一行可谓成功之至,不仅"游了""多半个"园子,对"怡红院"进行了"浩劫",而且得到了"青纱一匹","两匹绸子","一盒子内造点心","两斗御田粳米","园子里的果子和各样干果","一百零八两纹银",还有"老太太生日孝敬的""几件衣服",以及一些珍贵药品"梅花点舌丹"、"紫金锭""活络丹"、"催命保生丹"(见965页)等,真可谓硕果累累、收获非浅。若果说刘姥姥第一次进荣国府时尚偷偷摸摸地从"后门"进"后门"出,仅"劫掠"了"二十两银子",此回第二次进荣国府,不但从"角门"进"角门"出,而且扫荡了大半个“大观园”,浩劫了"怡红院",带着劫掠的一车财物,驾车扬长而去了。
  此回中间插了薛宝钗劝林黛玉少看杂书一段,即回目"蘅芜君兰言解疑癖"一节。看起来回目甚大,但此节"解疑癖"文字实不过才七百余字,份量相当少。虽然此一节文字也为林薛二人合好起了不可低估的作用。
  然后是"潇湘子雅谑补余香"一节。此一节文字实乃是对刘姥姥扫荡大观园一事而发的,它是对刘姥姥扫荡大观园的总结和概括。
  "蘅芜君兰言解疑癖"之后,林薛二人被李纨邀到"稻香村"。"李纨见他两个笑道:'社还没起就有脱滑的了,四丫头要告一年的假呢'"(973页)。由探春兴起的诗社因贾惜春告假画画而又散火。至于李纨的"社还没起"当然只是一种说法,只能说曹雪芹的"秋社"已完成了他的"社日"使命罢了。《红楼梦》毕竟不是专门写诗社的,众位"诗翁"毕竟不是专职诗人,而是闺阁情长的小姐们。
  在谈到刘姥姥时,曹雪芹又借用林黛玉那尖刻善谑的特性,说出"他是那一门子姥姥,直叫他'母蝗虫'就是了"(974页)。当然在此场合中,除了林黛玉,谁还能说出如此刻薄的话来。就此曹雪芹还嫌不够,又用薛宝钗笑道:"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的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亏他想得倒也快"(974页),曹雪芹又进一步用李纨之话"你这一注解,也不在他们两个之下了"(同上),真可谓层层刻剥了。
  还有在惜春的"都是宝姐姐赞的他越发逞强,这会子拿我也取笑儿"(975页)之后,曹雪芹又借用林黛玉伶俐刻薄说了下段话。
  黛玉忙拉他(惜春)笑道:"我且问你,还是单画这园子呢,还是连我们众人都画在上头呢?"惜春道:"原说只画这园子的,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了园子成个房样子了,叫连人都画上,就像'行乐'似的才好。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正为这个为难呢。"黛玉道:"人物还容易,你草虫上不能。"李纨道:"你又说不通的话了,这个上头那里又用的着草虫?或者翎毛倒要点缀一两样。"黛玉笑道:"别的草虫不画罢了,昨儿'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黛玉一面笑的两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个名字,就叫作《携蝗大嚼图》。"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笑,前仰后合。只听"咕咚"一声响,不知什么倒了,急忙看时,原来是湘云伏在椅子背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稳,被他全身伏着背子大笑,他又不提防,两下里错了劲,向东一歪,连人带椅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挡住,不曾落地。众人一见,越发笑个不住。宝玉忙赶上去扶了起来,方渐渐止了笑。宝玉和黛玉使个眼色儿。黛玉会意,便走至里间将镜袱揭起,照了一照,只见两鬓略松了些,忙开了李纨的妆奁,拿出抿子来,对镜抿了两抿……(同上)
  这一节文字可以说林黛玉出尽了"风头",也可以说此处是曹雪芹写闺阁秀女们的得意之作,他将一个聪明伶俐又刻薄又可爱的丫头刻画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人们都在欣赏曹雪芹这一副群芳嘲谑图,谁还有心思去考虑什么"母蝗虫"呢!
  林黛玉"用'春秋'的法子","撮其要删其繁"将刘姥姥刻画成一个"母蝗虫",又将此一副画面题跋为《携蝗大嚼图》,这一切就在李纨、湘云等诸人的"笑声"中淹没了,他仅仅变成了笑料,而其另一面骇人的东西,可以说在笑声中荡然无存了。
  由于惜春"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975页),曹雪芹借宝玉口中说出:"詹子亮的工细楼台就极好,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978页)。曹雪芹在此处不仅又引出了"古董商",而且此《携蝗大嚼图》看来自然在人物上是用"古董商"程日兴来"主笔"了。难道我们在此处不应该提问:前"古董商"程日兴为薛蟠筹措了生日全部;此时又来"主笔"《携蝗大嚼图》的诸人物形象,刘姥姥本来就与"古董商"冷子兴有无限瓜葛,而在"古董商"程日兴"主笔"的《携蝗大嚼图》中,刘姥姥又将扮演一种什角色呢?
  在此之后,曹雪芹又借用林黛玉的诙谐演出了一幕幕。
  比如说宝钗在说画画的用具的用料时说,"头号排笔四支,二号排笔四支……石青四两,石绿四两……浮炭二十斤,柳末炭一斤,三屉木箱一个,实地纱一支,生姜二两,酱半斤"时,黛玉忙道:"铁锅一口,锅铲一个"(981页)。这时不要说别人,连薛宝钗也弄糊涂了。宝钗问道:"这作什么?"黛玉笑道:"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替你找铁锅来,好炒颜色吃的。"说的"众人都笑起来"(同上)。
  还有黛玉又看了一回单子,笑着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这些水缸箱子来了。想必他糊涂了,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同上)。"探春'嗳'了一声,笑个不住"(同上)。
  在第四十二回的最后这一段,我们不仅看到了薛宝钗的博学,也看到林黛玉的聪明伶俐,讨人可爱,正像宝钗说的:"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伶俐,今日我也怪疼你了"(982页)。
  对于曹雪芹这一处一处笔墨,我们确实不能不承认他写作之优长。但就在这些优长的描写中掩盖了刘姥姥板儿在全书中的"通部脉胳",《红楼梦》中"真事隐"的部分像草蛇云龙一样时隐时现,捉摸不透。
  曹雪芹以八月二十日贾政起身外任,然后第一笔直插探春邀众人成立诗社。诗社成立后,便是首先由史湘云以"菊花题"在大观园开社。开社日,刘姥姥带着板儿到。
  就在此社日晚上,当刘姥姥大谈"抽柴"时,贾府南院马棚失火。本来当探春等人准备又开社还史湘云之席时,曹雪芹又以贾母身份还席代替了探春等人的社日邀请了刘姥姥两宴大观园。如果此时探春等人还席,刘姥姥自然被排除在外了,什么"两宴",什么"怡红遇劫"自然难下笔了。从此之后,即继刘姥姥"火烧“贾府”南院马棚"之后,又演出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场面;一宴探春处,二宴迎春原住所,板儿为争"通全部脉胳"的"佛手"而吵闹迎探两处;然后是刘姥姥对"怡红院"一次浩劫;贾母与巧姐儿病;贾府两次起祸于"东南"方向;刘姥姥大获全胜而归。这一幕幕的画面被林黛玉用"春秋的法子""撮其要删其繁"地比喻为《携蝗大嚼图》。这一切都发生在"社日"。即就是说:这一幕一幕的骇人内容充满了"社日",这一"社日"包括了一个《携蝗大嚼图》的全部内容。
  还有一个问题需要提醒一下:这一切事发生在既"赏桂"又"赏菊"的八月底九月初。
  这是第三十六回到第四十二回的内容,它占据了壬午秋事的一大半。这一切都是"社日"事,我们还未进入正题王熙凤的生日。我们现在再来看看以下王熙凤的生日。
  曹雪芹在写完八月底九月初的"社日"的诸内容后,来到了第四十三回"闲取乐偶攒金为寿,不了情暂撮土为香"一章回。
  此回一开始便是"初二是凤丫头的生日"(986页)。后边又是"转眼已是九月初二日"(996页)。此时来到王熙凤的生日九月初二日。
  在王熙凤生日的九月初二里,曹雪芹借李纨等人之口说道:
  "今日凭什么他(指宝玉)有什么事也不该出门。头一件,你二奶奶生日,老太太都这等高兴,两府上下众人来凑热闹,他倒走了;第二件,又是头一社的正日子,他也不告假,就私自去了。"(见996页)
  这是曹雪芹笔下关于"九月初二"凤姐"生日"和"社日"的关系问题。我们从曹雪芹笔下除看到一些矛盾(即此时才到九月初二)外,另一个特别显眼问题就是:王熙凤的生日即社日;社日即王熙凤的生日。
  王熙凤生日即社日一事,曹雪芹采用的办法颇有些类似薛蟠生日中的情况。曹雪芹在薛蟠生日中不谈薛蟠生日,却大演薛蟠诸人到冯紫英家设宴和林黛玉"泣残红"等情节,而后又补了一个薛蟠生日;曹雪芹在王熙凤生日中,也不谈生日事,却大谈社日中贾母刘姥姥两宴“大观园”,浩劫"怡红院",而社日即生日中的核心内容演完之后,又如同薛蟠生日一样,在后边又补了一个生日。
  王熙凤与薛家母子生日不同的是:曹雪芹在写薛家生日时,从第二十六回一开始便云"明日五月初三是我的生日",然后到第三十六回薛姨妈的"大毒日"的生日告结束。而在写王熙凤生日时,将王熙凤的生日置于三十七回至四十七回中间,在本当为开社之时已九月初二的日期不谈,却大谈社日事。更难懂的是王熙凤的生日即是社日,社日即是生日的互换关系,它比薛蟠的"明日五月初三是我的生日"还要隐晦得多。
  现在我们再来谈曹雪芹笔下所谓正儿八经的王熙凤的"生日"。但它也不纯是生日,它也像薛蟠的第二次生日一样,也有一定的特定内容。而且薛蟠生日的某些特定内容又牵涉到王熙凤生日之中——它就是"白金钏"一事。
  当曹雪芹写完刘姥姥"入掠"荣国府扬长而去之后,第四十三回一开始,便云给贾政送东西。这本是一件也极荒唐的事件。贾政二十日起身,按巧姐送祟的日子才八月二十五日,若按此回王夫人谈贾母之病最多也不过二十七日,贾政外任又非常遥远,此时到任与否尚且不知,何来送东西之有?此前边早已谈过,此时随便略提一下。
  就在此时贾母又向王夫人笑道:"我打发人请你来,不为别的。初二是凤丫头的生日。上两年我原早想替他作生日,偏到跟前有大事,就混过去了。今年人又齐全,料着又没事,咱们大家好生乐一日"(986页)。
  这是刘姥姥去后,曹雪芹直插王熙凤生日一语。
  在谈到过生日时,曹雪芹借贾母和王夫人的对话谈出了下一段:
  ……贾母笑道:"我想往年不拘谁作生日,都是各自送各自的礼,这个也俗了,也觉生分的似的。今儿我出个新法子,又不生分,又可取笑。"王夫道:"老太太怎么想着好,就是怎么样行。"贾母笑道:"我想着,咱们也学那小家子大家凑分子,多少尽着这钱去办,你道好顽不好顽?"王夫人笑道:"这个很好,但不知怎么凑法?"贾母听说,益发高兴起来,忙遣人去请薛姨妈邢夫人等,又叫请姑娘们并宝玉,那府里珍儿媳妇并赖大家的等有头脸管事的媳妇也都叫了来。
  众丫头婆子见贾母十分高兴也都高兴,忙忙的各自分头去请的请,传的传,没顿饭的工夫,老的,少的,上的,下的,乌压压挤了一屋子。只薛姨妈和贾母对坐,邢夫人王夫人只坐在房门前两张椅子上,宝钗姊妹等五六个人坐在炕上,宝玉坐在贾母怀前,地下满满的站了一地。贾母忙命拿几个小杌子来,给赖大母亲等几个高年有体面的妈妈坐了。贾府风俗,年高伏侍过父母的家人,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所以尤氏凤姐儿等只管地下站着,那赖大的母亲等三四个老妈妈告个罪,都坐在小杌子上了。
  贾母笑着把方才一夕话说与众人听了。众人谁不凑这趣儿?再也有和凤姐儿好的,有情愿这样的;有畏惧凤姐儿的,巴不得来奉承的:况且都是拿的出来的,所以一闻此言,都欣然应诺。贾母先道:"我出二十两。"薛姨妈笑道:"我随着老太太,也是二十两了。"邢夫人王夫人道:"我们不敢和老太太并肩,自然矮一等,每人十六两罢了。"尤氏李纨也笑道:"我们自然又矮一等,每人十二两罢。"贾母忙和李纨道:"你寡妇失业的,那里还拉你出这个钱,我替你出了罢。"凤姐忙笑道:"老太太别高兴,且算一算帐再揽事。老太太身上已有两分呢,这会子又替大嫂子出十二两,说着高兴,一会子回想又心疼了。过后儿又说'都是为凤丫头花了钱',使个巧法子,哄着我拿出三四分子来暗里补上,我还做梦呢。"说的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依你怎么样呢?"凤姐笑道:"生日没到,我这会子已经折受的不受用了。我一个钱饶不出,惊动这些人实在不安,不如大嫂子这一分我替他出了罢了。我到了那一日多吃些东西,就享了福了。"邢夫人等听了,都说"很是"。贾母方允了。凤姐儿又笑道:"我还有一句话呢。我想老祖宗自己二十两,又有林妹妹宝兄弟的两分子,姨妈自己二十两,又有宝妹妹的一分子,这倒也公道。只是二位太太每位十六两,自己又少,又不替人出,这有些不公道。老祖宗吃了亏!"贾母听了,忙笑道:"倒是我的凤姐儿向着我,这说的很是。要不是你,我叫他们又哄了去了。"凤姐笑道:"老祖宗只把他姐儿两个交给两位太太,一位占一个,派多派少,每位替出一分就是了。"贾母忙说:"这很公道,就是这样。"赖大的母亲忙站起来笑说道:"这可反了!我替二位太太生气。在那边是儿子媳妇,在这边是内侄女儿,倒不向着婆婆姑娘,倒向着别人。这儿媳妇成了陌路人,内侄女儿竟成了个外侄女儿了。"说的贾母与众人都大笑起来了。赖大之母因又问道:"少奶奶们十二两,我们自然也该矮一等了。"贾母听说,道:"这使不得。你们虽该矮一等,我知道你们这几个都是财主,果位虽低,钱却比他们多。你们和他们一例才使得。"众妈妈听了,连忙答应。贾母又道:"姑娘们不过应个景儿,每人照一个月的月例就是了。"又回头叫鸳鸯来,"你们也凑几个人,商议凑了来。"鸳鸯答应着,去不多时带了平儿、袭人、彩霞等还有几个小丫环来,也有二两的,也有一两的。贾母因问平儿:"你难道还不替你主子作生日,还入在这里头?"平儿笑道:"我那个私自另外有了,这是官中的,也该出一分。"贾母笑道:"这才是好孩子。"凤姐又笑道:"上下都全了。还有二位姨奶奶,他出不出,也问一声儿。尽到他们是理,不然,他们只当小看了他们了。"贾母听了,忙说:"可是呢,怎么倒忘了他们!只怕他们不得闲儿,叫一个丫头问问去。"说着,早有个丫头去了,半日回来说道:"每位也出二两。"贾母喜道:"拿笔砚来算明,共计多少。"尤氏因悄骂凤姐道:"我把你这没足厌的小蹄子!这么些婆婆婶子来凑银子给你过生日,你还不足,又拉上两个苦瓜子作什么?"凤姐也悄笑道:"你少胡说,一会子离了这里,我才和你算帐。他们两个为什么苦呢?有了钱也是白填送别人,不如拘来咱们乐。"(见986~992页)
  就这共凑了"一百五十两有余"银子。
  我们粗粗看一下以上摘录的一段文字,我们确实无法挑剔曹雪芹的文笔游移,也确实一个生日,一种写法,毫不雷同。对于一个气大财粗的贾府,特别是"私房"数万两银子的贾母、王熙凤等人来说,显然用公款或某"大户"出钱设宴设腻了,"凑分子"来过生日取乐却实是一种新鲜事。这一种凑分子设宴取乐在"小家子"中也确实是一种常事,但是曹雪芹正好抓住了"凑分子"这一民间设宴聚事之风俗,巧妙地将他容纳于王熙凤生日之中。
  在筹备此生日中,不仅"凑分子"来源于有情有理,"既不生分"也"可取笑",确实"好顽",他确能给一个等级森严和过于沉默的家庭带来乐趣。贾母这一凑分子过生日确实要比王夫人邢夫人等私出或公出款项来筹措生日要乐趣得多。既就是贾府的下人们也可能为凑分子过生日而感到其乐无穷。就是尤氏与凤姐儿悄悄地关于二位姨娘出二两银子的对话,也无法破坏贾府闺房中的其乐融融的气氛。
  然而这真是一次凑分子过生日吗?不,它绝对不是。它是曹雪芹以"老婆舌头"掩盖下的一次"征敛"。
  脂砚斋在对《红楼梦》的评述里,往往真假参半,不,而是如同《红楼梦》正文一样,是真少假多。这使我们研究脂批如同研究《红楼梦》一样,越研究越糊涂。但这一次脂砚斋在赖大的母亲等人的出钱上的批语就不一样了,它可看出问题的严重性。
  脂砚斋在此一段的贾母说赖大母亲等人的"……我知道你们这几个人都是财主,果位虽低,但钱却比他们要多"下批道:
  惊魂夺魄只此一句。所以一部书全是老婆舌头,全是讽刺世事,反面春秋也。所谓痴子弟正照风月鉴。若单看家常老婆舌头,岂非痴子弟乎!"(见990页)
  我们从脂批中可以看到,此生日仅是生日吗?仅是老婆舌头吗?王熙凤生日贾母云赖大母等人"你们都是财主,果位虽低,但钱却比他们的多"一语中的"财主"不正是历来"征敛"的主要对象吗?脂砚斋的"惊魂夺魄只此一句"不正是指此而言吗?脂砚斋的"痴子弟正照风月鉴",多么意味深长啊!
  不仅对着这一批财主们,而且连贾府中身份最低又最贫的二位姨娘们也没放过。凤姐又以"他们为什么苦呢?有了钱也白填送别人,不如拘了来咱们乐"来榨取了他们的骨髓。这一些如放在一个管家婆王熙凤身上,只能看到他的刻薄,但若从"凤月宝鉴"的"反面春秋"来看,他将表现了统治阶级的残酷征敛,敲骨榨髓。
  在王熙凤的生日中,征敛组成了王熙凤生日的主要特征。在这个问题上,不仅曹雪芹笔下的生日、社日的持续和互换在表露着这个问题,脂批刘姥姥板儿"劫掠"的"暗透前后通部脉胳"和脂批王熙凤生日征敛的"惊魂夺魄只此一句"也同样在说明着这个问题。
  在"凑份子"后,当尤氏计点银两时,偏少了王熙凤替李纨出的两份子。此中可以看出凤姐的奸诈。宽厚的尤氏随后又退还了一些"下人"的银两,此其中自包括二位姨娘。从二位姨娘的"千恩万谢"一句中可以看出二位姨娘在钱财上的拮据贫困。
  曹雪芹在生日征敛后,用"展眼"到了"九月初二"一语,直接过渡到"九月初二"这一天。
  就在这凤姐生日办得"十分热闹"之时,曹雪芹却念念不忘着"社日",曹雪芹忙忙地插道:"李纨又向众姊妹道:'今日是正经社日',可别忘了"(996页)。
  倘若《红楼梦》不是自传是小说,曹雪芹为什么把生日与社日搅合在一起呢?九月初三凤姐生日不行吗?或者二个在一日,今日不写社日不行吗?在凤姐生日中,李纨等忙忙开社,于情理通吗?
  我们说,曹雪芹在凤姐生日中说的今日凤姐生日乃是"正经社日"一语,并不是特提李纨诸人要作诗,而是借此特提醒读者:请不要忘记,凤姐生日即是社日;社日即是生日。当然也自然提醒我们,社日又乃是刘姥姥扫荡“大观园”和浩劫"怡红院"的日子。
  就在此生日中,宝玉"失踪"了。到那里去了呢?用翠墨的话是"说有个朋友死了,出去探丧了"(见997页)。当探春派人把袭人叫来时,袭人回道:"昨晚上就说了,今日一早起有要紧事要到北静王府去……今日一早起来,又要素衣裳穿,想必是北静王府的要紧的姬妾没了,也未可知"(见997页)。用宝玉说给茗烟的话就是"明日一早要出门,备下两匹马在后门口等着,不要别的一个跟着,说给李贵,我往北府里去了"(998页)。以及贾宝玉后来回贾母的话:"北静王的一个爱妻昨日没了,给他道恼去。他哭的那样,不好撇下就回来,所以多等了一会儿"(1005页)。
  当然袭人宝玉的这些话是谎言,宝玉并没有往北静王府去,而是前往"水月庵"悼念金钏儿去了。
  但曹雪芹为什么一个劲儿的说宝玉往北静王府去了呢?北静王府的一个爱妃死了呢?又为什么"出了北门大道"一直往"北"跑了"七八里"而不是出了东门、西门或南门呢?北静本身就是一个方位,宝玉假言前往北府,又出北门这又意味着什么呢?宝玉托言悼念北静王的一个爱妃,实际上悼念的是自己亡的"爱妃""白金钏",这北静王爱妃又倒换成了自己的爱妃,又假托北静,又出北门,这里面到底又转换着什么关系呢?而且此时又是王熙凤的诞辰日。
  这是生日中发生的第二件事,即在"征敛"之后宝玉于凤姐生日之中出北门悼念金钏儿亡灵一事。
  然后此生日接入第四十四回"变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进入凤姐生日后半回事。
  凤姐生日前半回是宝玉悼亡灵一节,后半回呢?曹雪芹借用纨绔子弟风月奸情一事:是写凤姐酒沉回家歇歇,到家遇见其夫贾琏与鲍二的妻子奸情一案,惹得凤姐"泼醋",贾琏倚酒三分醉,仗剑逞威,凤姐狼狈不堪,后写贾母责成贾琏赔情,又写到平儿理妆一节,最后写到鲍二之妻上吊作了结束。
  在凤姐生日中,曹雪芹又补了金钏儿也是此日生辰。
  这是凤姐生日中发生的第三件事。
  在王熙凤的"正儿八经"九月初二生日内,出现的是"征敛";出现的是凤姐生日即金钏的忌日;出现的是贾宝玉出"北门"到北方去祭"亡灵",以及鲍二家的自杀,这些就是凤姐生日的内容。
  到此,曹雪芹笔下的王熙凤的生日写完了。曹雪芹笔下的第三十六回,从一开始便是八月二十日,然后是宝玉游荡多日之后众人才成立诗社;但这些日子,曹雪芹的笔墨一直在九月初二以前徘徊不前,不敢越过九月初二一步,直到刘姥姥浩劫大观园怡红院之后,曹雪芹的笔锋才直插九月初二王熙凤生日,补写了生日中的另一部分。
  此年秋,还有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七三个章回,此后三个章回的时间比较合理,从九月初二写到九月十四日赖尚荣之子放任知县设宴庆贺。
  在这后三个章回里,还需要值得一提的是,"古董商"冷子兴因刘姥姥第一次进荣国府被告发(见第七回);而此回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古董商"冷子兴的舅子(周瑞之子)却被曹雪芹借口打了四十棍,差一点被逐出贾府不用(见四十五回)。这些每次刘姥姥进贾府皆有"古董商"作引,每次事后,又皆有"古董商"或"古董商"之派系受挫,这与贾雨村在《红楼梦》里因"假话""真事"随升随降也显然出于同一手法。
  凤姐的生日研究完了。在这一大段:从第三十七回到第四十二回的"社日"一事研究得比较详细;凤姐生日的四十三回到四十五回则大概过了一下;后三个章回只随便提了一下。
  对于前六个章回只所以研究的比较详细,是因为此六个章回曹雪芹把王熙凤的生日在以"社日"为名义掩护下进行描写的。它的手法如同薛蟠的五月初三生日,曹雪芹却硬把它说成是四月二十六日一样。曹雪芹在王熙凤生日的倒置上,也采取了这一惯技巧。
  曹雪芹在第七十三回一开始便云贾政于八月二十日辞家起身外任,外任后宝玉终日任性逛荡,把光阴虚度,此时亦当九月无疑,然而曹雪芹不敢迈过九月初二王熙凤生日一步,所以一直在八月底九月初徘徊。曹雪芹一边在写赏八月桂花,一边在赏九月菊花,这就是这一节令矛盾结构的表露。
  曹雪芹就在这一节令下安排了社日。探春开社吟诗,此时是什么时间也可以;但湘云摆宴开社,这一日就非寻常了。无论按时间推算,或节令安排;湘云此时开社都当九月初二,他绝不可能是八月三十日或九月初一和其它日期。因为临近社日,谁会把此头一个社日提前一天或几天进行呢?这是一种常规。就在此头一社,曹雪芹安排了一个《红楼梦》全书"通部脉胳"的人物刘姥姥进了荣国府。这一人物的进府给大观园带来了无限风波。史湘云开社后,本当探春等人准备商议马上还席之时,曹雪芹却安排了贾母还席一节。此一还席代替了探春等人的还席。贾母的还席并两宴大观园不仅掩盖了"社日",而且也给刘姥姥纵横大观园的文字带来了方便。
  曹雪芹在贾政八月二十日起身外任之后到凤姐九月初二生日之间一直在桂菊节令上徘徊,始终不愿提"社日"为某月某日,也不愿提两宴大观园为某月某日,这里显然是故意糊涂,在糊涂中现示出了一个问题——此时前后几天不过是"社日":时间吗?是社日;所发生了一切事情吗?是社日之中事。
  曹雪芹当把社日中发生的一切事情写完后,又突然回到了八月二十五日,实行了一个时间回缩。当然此在为凤姐九月初二生日在压缩时间,另一方面也在蒙蔽读者。曹雪芹在此处显然不顾贾政八月二十日起身,起身后探春才成立诗社,从诗社到彩明念《玉匣记》时,已为时第六天,那时最少也当八月二十六日,何来八月二十五?何况还有宝玉逛荡虚度多日不计算在内。
  曹雪芹在诗社日中,以"古董商"程日兴"主笔"导演了一个《携蝗大嚼图》。刘姥姥这个"母蝗虫"和她的外孙板儿不仅火烧了贾府东南角的马棚,而且纵横了大半个大观园,不仅对迎春处"缀锦楼"和探春处"秋爽斋"进行"征讨",而且对贾宝玉的"怡红院"进行了一次罕见了"浩劫",弄得贾母诸人疲于奔命,贾母病,巧姐病,而刘姥姥呢,却在对大观园罕见浩劫之后带着劫掠的一车财物扬长而去。
  曹雪芹在描写完此社日的一切骇人事件之后,然后直插凤姐九月初二生日,并在此特提醒九月初二是凤姐的生日,也是诗社的正日子,以此来标明凤姐"生日"即是"社日"互相统一的关系。
  在凤姐生日中,曹雪芹又变幻手法,在老婆舌头闺阁笑语中写了凤姐生日的"征敛";宝玉在北方悼金钏亡灵;以及鲍二家的与贾琏风情一案;由这三部内容又组成了凤姐的生日画面。
  在凤姐生日的后部,以赖尚荣升任知县并在九月十四日设宴告了此秋天的结束。在此生日中,又在第四十五回插写了"古董商"冷子兴的舅子周瑞之子却因在凤姐生日中"无法无天"被打了五十大棍,差点被逐出荣国府。这里所说的"无法无天"实乃暗指"古董"之"无法无天",指"古董"在凤姐生日中贩卖刘姥姥这个大古董"无法无天"。这里的所谓冷子兴的小舅了差点被逐出贾府,实乃指"古董"差点被逐出《红楼梦》。这也就是前边说过的古董商冷子兴因将刘姥姥第一次引进荣国府而被告发,此回冷子兴舅子也因"无法无天"在贾府放纵刘姥姥而差点被逐,此两处用墨出于同一手法。
  当然,在此生日中的后部,薛蟠遭毒打也是值得注意的内容。
  这就是凤姐生日中发生的一切。
  这一生日也同薛蟠生日一样显示着同样的规律,这就是时间的替代性和徘徊往复性,并在这徘徊往复中用"古董"安排了一定的独特内容。
  当然,这自然也应属于"三十六回杀角势"的特殊框架结构的一些组成部分。
  4、宝玉生辰
  宝玉生日位于"癸丑"年。在癸丑年的十六个章回里,它位于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卧芍药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一章节。
  其文为:
  当下又值宝玉生日已到,原来宝琴也是这日,二人相同。因为王夫人不在家,也不曾象往年热闹。只有张道士送了四样礼,换了寄名符儿;还有几处僧尼庙的和尚、姑子送了供尖儿,并寿星、纸马、疏头,并本命星官、值年太岁、周年换的锁儿。家中常走的男女,先儿(日)来上寿。王子腾那边,仍是一套衣服,一双鞋袜,一百寿桃,一百束上用银丝挂面。薛姨娘处减一等。其余家中人,尤氏仍是一双鞋袜;凤姐儿是一个宫制四面和合包,里面装着一个金寿星,一件波斯国所制玩器。各庙中遣人去放堂舍钱。又另有宝琴之礼,不能备述。姐妹中皆随便,或有一扇的,或有一字的,或有一画的,或有一诗的,聊复应景而已。
  李贵等四五个人在那里设下天地香烛。宝玉炷了香,行毕礼,奠茶焚纸后,便至宁府中宗祠祖先堂两处行毕礼,出至月台上,又朝上遥拜过贾母、贾政、王夫人等。一顺到尤氏上房,行过礼,坐了一回,方回荣府。先至薛姨妈处,薛姨妈再三拉着,然后又遇见薛蝌,让一回,方进园来。晴雯麝月二人跟随,小丫头夹着毡子,从李氏起,一一挨着,长的房中到过。复出二门,至李、赵、张、王四个奶妈家让了一回,方进来。虽众人要行礼,也不曾受。回至房中,袭人等只都来说一声就是了。王夫人有言,不令年轻人受礼,恐折了福寿,故皆不磕头……(见1453~1455页)
  这是曹雪芹笔下宝玉生日中的情况。
  这一段文字写在"平儿行权"的"家反宅乱"之后。
  这里出现了这一问题,即我们只知道宝玉生日在"家反宅乱""平儿行权"之后,在宝玉生日中,我们也只看到简单的"当下又值宝玉生日已到"以及宝玉生日的前一日众人送礼,僧尼送符等,第二天宝玉炷香拜祖与给"长的房中到过"以及贾兰等为宝玉送礼等等。除此之外,我们丝毫看不到贾宝玉生日是何月何日的痕迹。
  曹雪芹倒很有意思,在写《红楼梦》书中的主人翁的生日时,既没有给我们留下贾宝玉生日的日期,也没有留下月份,甚至连季节也没有注明。这确是一桩怪事。但更奇怪的是曹雪芹在贾宝玉生日中却借探春之口胡诌了一些生日谱,这就是:"一年十二个月,月月有几个生日。人多了,便这等巧,也有三个一日、两个一日的。大年初一也不白过,大姐姐占了去。怨不得他福大,生日又比别人就占先。又是本祖太爷的生日。过了灯节,就是老太太和宝姐姐,他们娘儿两个遇的巧了。三月初一是太太,初九日是琏二哥哥。二月没人。"袭人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么没人'探春笑道:'我的记性是怎么的了!"(见1457页)。
  在贾宝玉生日中,贾宝玉生日位于何时,他不仅区别于薛宝钗正月二十一、薛蟠的五月初三、凤姐的九月初二、贾母的八月初三的公开标明日期,而且也不同于贾政、贾太爷、薛姨妈含糊不标明日期的生日,他的生日形成了一个独特的特征。
  所以,探讨贾宝玉的生日的时间,它将是我们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宝玉的生日时间还不是闹不清楚的,最起码来说,宝玉的生日前后,还没有"展眼到了宝玉生日"或宝玉生日又"展眼到了某某日",也没有无限期的"任意纵性逛荡"和"光阴虚度"等一类修饰时间的辞语。而恰恰相反,宝玉生日前后的日期到是屈指可计的,也是有时可查的。
  首先我们来看看"当下又值宝玉生日已到"一语。"当下"是指"就在这个时刻"。语句含义只能这么解释。这个时刻又指什么时候呢?我们来看看与这个时刻关联的一些句子。"当下"写在"家反宅乱"(见六十回1427页)"平儿行权"(见六十一回回目)之后,赵姨娘正为彩云偷赠贾环的私物着急时,彩云回到赵姨娘处,将宝玉"应了"所偷脏物之事告诉了赵姨娘和贾环。谁知贾环反而醋性大发,将彩云私赠之物都拿出来摔到了彩云脸上。这惹得"彩云赌气一顿包起来,乘人不见时,来至园中,都撇在河内,顺水沉的沉,漂的漂"(见1453页),而后是彩云"自己气的在被内暗哭"(同页)。就在彩云扔掉东西并哭了一夜之后的这个时刻,即"当下",便是"又值宝玉生日已到"。
  这里有一个很明显的意思,把这些内容缩短简单陈述一下便是:在平儿行权之后,正当赵姨娘为彩云私赠贾环好多东西着急时,彩云回来说:"宝玉应了,一切无事。"谁知这事惹起贾环醋性大发,将彩云私赠物件摔到彩云脸上,彩云赌气,将这些东西全扔进河里,并气得哭了一夜。就在这个时刻,贾宝玉生日已到。
  说近一点,这个"当下"指彩云哭了一夜的第二天,说远一点,即我们把这个"当下"再放到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或者最远放到第十天,总可以了吧。如果再无休止的放延下去,而"当下"一辞还有什么"当下"可言呢?既然如此,我们沿着彩云哭了一夜往前索时间。
  在《红楼梦》逐个章节时间讨论里,我们已讨论过了第五十九回"柳叶渚边嗔莺咤燕,绛云轩里召将飞符"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来茯苓霜"和第六十一回"投鼠忌器宝玉瞒赃、判冤决狱平儿行权",得知五儿夜里被软禁之前的一切皆同一天事;第六十一回平儿行权、放五儿为第二天事;第六十二回彩云回赵姨娘处扔东西及哭了一夜亦为第二天和第二天夜间事。
  第五十九回到第六十一回这两天时间又到底属何时呢?我们不妨将第五十九回的有关时间的文字再来重述一遍。
  第五十九回接第五十八回藕官在清明节烧纸一回。然后顺笔提了一下"离送灵日不远"一段和送灵的"临日"一段,其后便来到:
  一日清晓,宝钗春困已醒,搴帷下榻,微觉轻寒,启户视之,见园中土润苔青,原来五更时落了几点微雨。于是唤起湘云等人来,一面梳洗。湘云因说两腮作痒,恐又犯了杏癍癣,因问宝钗要些蔷薇硝来。宝钗道:"前儿剩的都给了妹子。"因说:"颦儿配了许多,我正要和他要些,因今年竟没发痒,就忘了。"因命莺儿去取些来。莺儿应了才去时,蕊官便说:"我同你去,顺便瞧瞧藕官。"说着,一径同莺儿出了蘅芜苑。
  二人你言我语,一面行走,一面说笑,不觉到了柳叶渚。顺着柳堤走来,因见柳叶才吐浅碧,丝若垂金,莺儿便笑道:"你会拿着柳条子编东西不会?"蕊官笑道:"编什么东西?"莺儿道:"什么编不得?玩的使的都可。等我摘些下来,带着这叶子编花蓝儿,采了各色花放在里头,才是好玩呢。"说着,且不去取硝,且伸手挽翠披金,采了许多的嫩条,命蕊官拿着,他却一行走一行编花篮。随路见花便采一二枝,编出一个玲珑过梁的篮子。(见1392页~1393页)
  然后曹雪芹写到到黛玉处要来蔷薇硝,莺儿命藕官蕊官先送硝回去,以下文字是:
  这里莺儿正编,只见何婆的小女春燕走来,笑问:"姐姐织什么呢?"正说着,藕蕊二人也到了。春燕便问藕官道:"前儿你到底烧什么纸?被我姨妈看见了,要告诉你没告成,倒被宝玉赖了他一大些不是……"(见1395页)
  这是这两天内贾府"家反宅乱"、"召将飞符"的前边插曲的有关时间的景物描写。
  在这里,曹雪芹笔下不仅有"杏癍癣"这个女孩儿们常得的春癣一辞,而且还有"柳叶才吐浅碧,丝若垂金"一语,这些显然都是写春天时光的用语。至于春燕的将清明藕官烧纸一事说成"前儿",固然没有必要认定此为清明节的第三日,但此离清明当亦不会太远。
  无论第五十九回第六十回第六十一回属于春天何时,但根据以上的某些节令词语来看,他无论如何当在春天无疑。
  既然这几个章回的一日的事件发生在春天,宝玉的生日则发生在这"一日"事件的第三天,或再多几天的时间,我想宝玉生日则也当春天无疑。因为仅相差几天,怎么也不会跑到夏天去。
  当然,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即第六十一回有李子熟"进鲜"(见1432页)一事。但此事与五十九回、六十回、六十一回为同天事;那岂有五十九、六十回写的上半天为春天,而六十回写的下半天为夏天,显然没有这个道理。这里有一个复杂的时间混用问题,请参"时间"一节,此处不作重复。
  这是宝玉生日的第一个时间——春天。
  宝玉的生日,不仅与宝琴同日,而且当"平儿穿的花枝招展的"来给宝玉拜寿时,曹雪芹在此时又导演了以下的一幕:
  ……袭人笑道:"这是他来给你拜寿。今儿也是他的生日,你也该给他拜寿。"宝玉听了,喜得忙作下揖去,说:"原来今儿也是姐姐的芳诞。"平儿还万福不迭。湘云拉宝琴岫烟说:"你们四个人对拜寿,直拜一天才是。"探春忙问:"原来邢妹妹也是今儿?我怎么就忘了。"……(见1456页)
  在曹雪芹笔下,贾府出现了宝玉、宝琴、平儿、岫烟同一生日的盛况。
  在讨论宝玉生日的时间时,我们不得不偏重平儿的生日。
  第六十二回写贾宝玉生日;第六十三回前半节写贾宝玉生日之夜众群芳开夜宴。宝玉平儿生日的第二天,是平儿的"我还席,短一个也使不得"(见1505页)的平儿生日还席。就在平儿还席的酒宴上,"忽见荣府中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殡天了'"(见1515页)。老爷殡天于何时呢?在尤氏的布置贾敬殡天一事时写道:"……至早也得半月的功夫,贾珍方能来到。目今天气炎热,实不得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星择了日期入殓。……"(见1517页)。
  此时是宝玉生日的第二天。此天贾敬殡天;按此时又"天气炎热",此时亦当夏天无疑。
  这是宝玉生日的第二个时间——夏天。
  我们刚才说过,一是此时天气炎热,此当夏天;二是又有尤氏语"掐指算来,至少也得半月功夫贾珍方能到来"。我们再来看看贾珍到来之后的时间,即贾宝玉生日半月后的时间。贾珍父子闻信"星夜赶回"(这里说明一下,以正常计算,至少得半月功夫,若星夜赶回,恐就不需半个月了)铁槛寺,贾珍派贾蓉回家料理停灵之事。贾蓉回家与二位姨娘轻薄了一会,办完诸事又"连忙赶至寺中"(见1525页),于是贾珍"择于初四日卯时请灵进城"(同页)。曹雪芹在宝玉生日时间上特别糊涂,而在此却有些清白,来了个"初四"。此时到底几月初四?太平闲人认为是"六月初四"。仅就贾敬殡天而言,太平闲人的评注"六月初四",我不敢反驳:因为贾敬殡天写明"天气炎热",当五月天气;又有贾珍回程一事,此时绝对不会是五月初四。然而这仅仅是指贾敬殡天的局部时间而言,不敢牵涉到贾宝玉的生日。
  就在停灵的某一日,"供毕早饭,因此时天气尚长,贾珍也连日劳倦,不免在灵旁假寐。宝玉见无客至,遂欲回家看视黛玉"(见1526页)。宝玉回家至"怡红院"绕了一圈之后,便往“潇湘馆”来。宝玉走到"沁芳桥"时,"只见雪雁领着两个老婆子,手中都拿着菱藕瓜果之类"(见1529页)。宝玉问雪雁何故时,雪雁讲了段来龙去脉后说:"究竟连我也不知何故"(见1530页)。说完后,雪雁也忙忙去了。
  宝玉听了作何反响,曹雪芹作了以下的描述:
  ……宝玉这里不由的低头心内细想道:"据雪雁说来,必有原故。若是同那一位姊妹们闲坐,亦不必如此先设馔具。或者是姑爹姑妈的忌辰,但我记得每年到此日期老太太都吩咐另外整理肴馔送去与林妹妹私祭,此时已过。大约必是七月因为瓜果之节,家家都上秋祭的坟,林妹妹有感于心,所以在私室自己奠祭,取"《礼记》:'春秋荐其时食'之意,也未可定。"……(见1530至~1531页)
  这一段文字,我们先不论别的,就此"大约必是七月,因瓜果之节,家家都上秋祭的坟"一语,我们就可见此时是七月秋天时节。又按瓜果之节指七月十五节,故此时当七月十五日。
  这是贾敬亡日停灵中的事。
  此时离贾宝玉生日又不甚远,可见宝玉生日又当秋天。
  这是宝玉生日的第三个时间——秋天。
  当然有人可能会说,宝玉生日固然没有标明日月,但也不至于像你说的那么玄,从春天过到七月,那有如此生日?
  那我们再来看看宝玉生日当天的某些节令标志。这里有小丫环在大观园中"斗草"一段文字:
  ……外面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荳官等四五个人,都满园中顽了一回,大家采了些花草来兜着,坐在花草堆中斗草。这一个说:"我有观音柳。"那一个说:"我有罗汉松"。那一个又说:"我有君子竹。"这一个又说:"我有美人蕉。"这个又说:"我有星星翠。"那个又说:"我有月月红。"这个又说:"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个又说:"我有《琵琶记》里的枇杷果。"荳官便说:"我有姐妹花。"众人没了,香菱便说:"我有夫妻蕙。"荳官说:"我没听见有个夫妻蕙。"香菱道:"一箭一花为兰,一箭数花为蕙,凡蕙有两枝,上下结花者为兄弟蕙,有并头结花者为夫妻蕙。我这枝并头的,怎么不是。"荳官没的说了,便起身笑道:"依你说,若是这两枝一大一小,就是老子儿子蕙了。若两枝背面开的,就是仇人蕙了。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香菱听了,红了脸,忙要起身拧他,笑骂道:"我把你这个烂了嘴的小蹄子!满嘴里汗(火+敞)的胡说了。等我起来打不死你这个小蹄子!"荳官见他要勾来,怎容他起来,便忙连身将他压倒。回头笑着央告蕊官等:"你们来,帮着我拧他这诌嘴。"两个人滚在草地。众人拍手笑说:"了不得了,那是一洼子水,可惜污了他的新裙子了。"荳官回头看了一看,果见旁边有一汪积雨,香菱的半扇裙子都污湿了,自己不好意思,忙夺了手跑了。众人笑个不住,怕香菱拿他们出气,也都哄笑一散。
  香菱起身低头一瞧,那裙上犹滴滴点点流下绿水来。正恨骂不绝,可巧宝玉见他们斗草,也寻了些花草来凑戏,忽见众人跑了,只剩下香菱一个低头弄裙,因问:"怎么散了?"香菱便说:"我有一枝夫妻蕙,他们不知道,反说我诌,因此闹起来,把我的新裙子也脏了。"宝玉笑道:"你有夫妻蕙,我这里倒有一枝并蒂菱。"口内说,手内却真个拈着一枝并蒂菱花,又拈了那枝夫妻蕙在手内……(见1479~1481页)
  这是宝玉生日众小丫环并宝玉关于"斗草"一段的文字,至于后面宝玉找袭人替香菱换裙子一段公案,我们就不去管他了。
  我们来看看"斗草":按古代民俗,五月初五有踏百草之戏。唐人称为"斗百草"。按宋晏殊《破阵子·春景》词的"疑怪昨宵春梦好,原是今朝斗草赢"之句来看,又指古代少男少女在春天的斗草游戏。从这里看,古人的斗草专指五月初五;又是泛指春天随时斗草的一种游戏。
  《红楼梦》中宝玉生日的"斗草",到底属于何时呢?是五月初五踏百草之戏,还是春天嬉戏,这倒没有很必要的讨论;这里值的深刻探讨的是:"斗草"中的某些细节,它有着一种特殊的时间含义。
  按此章回为"憨湘云醉卧芍药裀"的回目,以及湘云醉后章回中的"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同页)和"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见1471页)来看,此时是芍药花开期,芍药花开于夏,此时当是夏天。
  但在众人"斗草"中,我们先不追究每人手里是否真拿着"美人蕉"、"罗汉松"、"君子竹"之类,也不去深究胡诌的"《牡丹亭》上的牡丹花"和"我有《琵琶记》里的枇杷果",但曹雪芹却明明写着香菱说的"我这枝并头的""夫妻蕙"和宝玉说的"我这里倒有一枝并蒂菱",以及宝玉"口内说着,手里却真拈着一枝并蒂菱花,又拈着那枝夫妻蕙在手内。"这里就存着一个事实:"并蒂菱"与"夫妻蕙"并不是每个人口里随便说说而已,而是实有其物。关于蕙,这里指蕙兰,兰的一种,一茎可开花八九朵。曹雪芹笔下的"一箭一花为兰,一箭数花为蕙"一语正指这个。此花开于暮春。而菱花呢?它为一年生草本植物,叶两型,花单生于叶腋,夏末秋初开花。
  我们由此看来,一种花开于暮春,一种花开于夏末秋初。然而奇怪的是曹雪芹的笔下,在贾宝玉生日之中的同一天,贾宝玉却拿着春秋两季不同的花卉在"斗草"。"蕙"能开到秋天吗?"菱"能开在春天吗?我们就是把蕙的花期怎么延长,把菱花怎么提前,恐怕两种花都开不到一起。什么夫妻蕙,什么并蒂菱,全是假的,只有春秋时节混用,才是真的。
  这就是曹雪芹笔下贾宝玉生日中在时间节气上出现的怪事:一边是暮春的蕙兰;一边是夏天的芍药;一边又是夏末秋初的菱花。曹雪芹把三个季节的花硬连在一起,贾宝玉的生日处于春夏秋三季花并开的一天之中。
  我们在这里是不是假设曹雪芹并不知道蕙兰为暮春开花,而菱花又开于夏末秋初呢?这里我们不妨来看看《红楼梦》中的曹雪芹笔下的关于"蕙"和"菱"的文字陈述。
  先看"蕙":就在我们刚在说的"斗草"一段里,曹雪芹明借香菱之口说道:"一箭一花为兰。一箭数花为蕙"(见1480页)。在这里,曹雪芹显然将兰跟蕙混用着。也即就它们都是兰,它们的区分在于"一箭一花"和"一箭数花"之间。而作为兰蕙不分来说,就在于兰花为春花,取"春兰秋菊为一时之秀"之意。而兰与蕙又有"一花"与"数花"之分,曹雪芹在这里显然取了"夫妻蕙"一种特别含义代替了春兰一语,以遥对"并蒂菱"。
  在这里我们不仅看出了曹雪芹深知蕙为暮春开花植物,而且借"一箭一花为兰,一箭数花为蕙",在时间节令上,将暮春含混为春。再来看"菱":第七十九回末和第八十回开篇有一段文字。
  第七十九回末:
  一日金桂无声,因和香菱闲谈,问香菱家乡父母。香菱皆答忘记,金桂便不悦,说有意欺瞒了他。回问他"香菱"二字是谁起的名字。香菱便答:"姑娘起的。"金桂冷笑道:"人人都说姑娘通,只这一个名字就不通。"香菱忙笑道:"嗳哟,奶奶不知道。我们姑娘的学问连我们姨老爷时常还夸呢。"(见1948~1949页)
  第八十回开章一段:
  话说金桂听了,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了两声,拍着掌冷笑道:"菱角花谁闻见香来着?若说菱角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放在哪里?可是不通之极!"香菱道:"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来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金桂道:"依你说,那兰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香菱说到热闹头上,忘了忌讳,便接口道:"兰花桂花的香,又非别花之香可比。"一句未完,金桂的丫鬟名唤宝蟾者,忙指着香菱的脸儿说道:"要死,要死!你怎么真叫起姑娘的名字来!"香菱猛省了,反不好意思,忙陪笑赔罪说:"一时说顺口了嘴,奶奶别计较。"金桂笑道:"这有什么,你也太小心了。但只是我想这个'香'字到底不妥,意思要换一个字,不知你服不服?"香菱忙笑道:"奶奶说那里话,此刻连一身一体俱属奶奶,何得换一名字反问我服不服,叫我如何当得起。奶奶说那一个字好,就用那一个。"金桂笑道:"你虽说的是,只怕姑娘多心,说'我起的名字,反不如你?你能来了几日,就驳我的回了。'"香菱笑道:"奶奶有所不知,当日买了我来时,原是老奶奶使唤的,故此姑娘起的名字。后来我自伏侍了爷,就与姑娘无涉了。如今又有了奶奶,益发不与姑娘相干。况且姑娘又是极明白的人,如何恼得这些呢。"金桂道:"既这样说,'香'字竟不如'秋'字妥当。菱角菱花皆盛于秋,岂不比'香'字有来历些。"(见1951~1953页)
  这是曹雪芹借金桂之口关于菱花开于何时的表白。当然我们在此处,并不是说曹雪芹此一段笔墨专门为宝玉生日的菱花开于何时注脚,但我们由此一段文字可以看出曹雪芹对于菱花季节的认识和应用,可见曹雪芹并不是不知菱花开花的时节。
  在曹雪芹的文字里,我们看到他有意将暮春的"蕙"专归于春;而将夏末秋初的"菱"又专归于秋;而曹雪芹又有意在宝玉生日中将他明明知道的二季不同花卉写成同开于一日之中,这恐怕就不是作者的无知和疏忽了。
  曹雪芹在贾宝玉生日中,通过"斗草"游戏,置三季花开于同一天中;这与曹雪芹在描写贾宝玉生日,既是湘云要蔷薇硝治春癣的春天,又是贾敬亡之日的炎热的夏天,又是临近七月十五瓜节之时的秋天的春夏秋三时并用是相一致的。曹雪芹把宝玉的生日从春写到夏,又从夏写到秋,纵跨春夏秋三季,我们如果说贾宝玉的生日是从春天经过夏天又过到秋天,倒还不如说贾宝玉的生日占用的是'春秋"二字。这是曹雪芹笔下贾宝玉生日不同于书中任何人生日的一个明显标志。
  在时间问题上,我们只研究了宝玉生日纵跨春、夏、秋三季,占用了"春秋"二字。但还有一个问题,此"癸丑"年的时间,这时间还牵涉到第五十四回到第五十八回,第六十五回到六十九回的时间节令问题。这些时间问题本来在探讨各章回的时间问题时已研究过,因为此处牵涉到宝玉生日这一年的节令问题,还不得拿出来简单的重述一遍。
  在这一年里,除第一个章回(第五十四回)写此年正月元宵事外,第二回便以王熙凤操劳过度为借口,直奔此年三月,从此便开始了春天的一幕幕。这前一时期的比较清楚,皆写春天,除在宝玉生日交接处有些含混外,基本问题不大。但从第六十四回瓜节之后的文字,就大不一样了。第六十五回明明言明贾琏与尤二姐婚姻于八月初二日,"眼见两个月"之后,贾琏第一次去了"平安州",贾琏回来之时,亦当冬天十一月了,谁知曹雪芹却在贾琏回家之后的柳湘莲进京之时却变成了"谁知柳湘莲八月内方进京"。贾琏第一次进平安州,长官要他务必在十月份再来一次,第六十七回贾琏第二次去平安州,却变成了"池中莲藕新残相间,红绿相披"的"夏末秋初"。
  贾琏与尤二姐于"癸丑"年八月初二婚姻,尤二姐死于婚后的"半年多"之后,此时当甲寅年二月份,谁知曹雪芹笔下的第七十二回尤二姐却仍死于"癸丑"年的八月十二日夜里五更。
  我们从第六十五回到第六十九回曹雪芹笔下的文字,可以看出,曹雪芹笔下的内容(贾琏尤二姐婚姻期,第一次平安州,第二次平安州,尤二姐亡)的时间是沿着八月、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一直到了第二年二月份;然而曹雪芹的这些笔下内容所处的时间却不愿越进冬天一步(尤二姐之丧虽有"年近岁逼"一语,也为七十二回死于八月十二日所否定),一直在秋天徘徊甚至回缩到夏末秋初。硬把冬天的一切事挤进此年秋天。这一切到底为什么?它与此年宝玉生日的春夏秋有无关系呢?
  我说,有关系。曹雪芹笔下的此一年事正好在此一年的春夏秋,而宝玉的生日也正好占此年的春夏秋,这里正好照应宝玉生日的春夏秋三季。除此之外的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红楼梦》是写末世的,末世必须落到残秋一派颓败气象上来。这不仅是此最后几章回一直围绕着秋天徘徊,也是下一年一开始便直奔秋天八月初三贾母生辰,并在“庚辰本”的最后八十回一直围绕着秋天徘徊不前的原因。
  贾宝玉的生日时间,我们就研究到这里。这里我们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贾宝玉的生日并不在某月某日,它不同于《红楼梦》中别人的生日,它占据并纵跨了春夏秋三个季节;而曹雪芹在此年又仅仅描写了三个季节。要说更深刻一点,在宝玉生日中,宝玉一手拿着春蕙,一手拿秋菱,由此可以看出宝玉生日占据了"春秋"二字。宝玉生日应该是用某年某年(即用"记年")来计算,而不是用某月某日来计算。这是宝玉生日时间独特的东西。
  我们前边讨论了贾宝玉生日的时间,即纵跨了春夏秋三季。我们现在来看此"癸丑"年春夏秋三季的内容。
  作为生日内容来说,宝玉生日固然有它的独特性与完整性,但就与薛蟠生日的林黛玉"泣残红",贾兰逐鹿;与王熙凤生日中的刘姥姥对大观园的扫荡,宝玉北方祭亡灵;以及与"壬子年"冬天这个既为腊月"又方十月"的一场诸路人马"勤王"和混战于“大观园”吞噬鹿肉的血腥场面相对比较来说,此回贾宝玉的生日也不过是这些内容的继续罢了。
  此"癸丑年"宝玉生日的"春天",应当是从此年元宵开始的。此大段随第一章回以王熙凤诙谐的《掰谎记》的"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时"之后,便来到了政权更替的五十五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欺幼主奸奴蓄险心"一章节。
  第五十五回一开始,曹雪芹便云:"且说元宵已过,只因当今以孝治天下,目下宫中有一位太妃欠安,故各嫔妃皆为之减膳谢妆,不独不能省亲,亦且将宴乐俱免。故荣府今岁元宵亦无灯迷之集。"(见1287页)
  这一段首看起来是陈述荣府今岁无灯迷之故,用此段作以交待,但实际上他用寥寥数语陈述宫中太妃抱病一事,用此"草蛇灰线"来为太妃薨、贾母等随班守制,以及在为探春"理政"时期的"家反宅乱"埋下了伏笔。
  此处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此处明文"当今以孝治天下"一语。清政权开设"孝廉方正科",以孝治天下是满清统治中国的一个明显的重要特色。此处曹雪芹的笔墨主要就是指这个:它照应前回的《红楼梦》一事"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时"一语。正可能由于此因,第五十五回段首这一节文字被其它各版本删掉了。
  曹雪芹接着写道:
  刚将年事忙过,凤姐儿便小月了,在家一月,不能理事,天天两三个太医用药。凤姐儿自恃强壮,虽不出门,然筹画计算,想起什么事来,便命平儿去回王夫人,任人谏劝,他只不听。王夫人便觉失了膀臂,一人能有许多的精神?凡有了大事,自己主张;将家中琐碎之事,一应都暂令李纨协理。李纨是个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纵了下人。王夫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纨裁处,只说过了一月,凤姐将息好了,仍交与他。谁知凤姐禀赋气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养,平生争强斗智,心力更亏,故虽系小月,竟着实亏虚下来,一月之后,复添了下红之症。他虽不肯说出来,众人看他面目黄瘦,便知失于调养。王夫人只令他好生服药调养,不令他操心。他自己也怕成了大症,遗笑于人,便想偷空调养,恨不得一时复旧如常。谁知一直服药调养到八九月间,才渐渐的起复过来,下红也渐渐止了。此是后话。"〖HT5SS〗(见1287~1288页)
  曹雪芹就是用以上这一段话将政权的王熙凤时期移交到了探春时期。至于书中提到的李纨协同理事,那实不过是一个幌子。因为不提李纨不可能,因为她毕竟是贾府的一长房儿媳妇。在曹雪芹笔下,由于王熙凤小月,又兼下红之病,一直拖到八九月间,所以贾府之政权很自然地归落于一个尚未出门的千金贵族小姐手中。当然这只是以闺房中来论事。至于"三春争及初春景"的贾探春为何许人物,那还远远超出此之外了。
  曹雪芹又以李纨探春"因园中人多,又恐失于照管,因又特请了宝钗来"(见1288页),将薛宝钗也括了进来。这一切"人事安排"完之后,曹雪芹便开始了"时届孟春"(见1289页)之后探春执政的一幕幕。
  探春执政遇着的第一件事,便是其舅赵国基之丧银。曹雪芹借此演出了"欺幼主奸奴蓄险心"一幕。在此章回后"有正本"有一段回后总批,我们不妨抄录如下:
  噫,事亦难矣哉。探春以姑娘之尊,以贾母之爱,以王夫人之付托,以凤姐之未谢事暂代数月,而奸奴蜂起内外欺侮,锱铢小事突动风波,不亦难乎。以凤姐之聪明,以凤姐之才力,以凤姐之权术,以凤姐之贵宠,以凤姐之日夜焦劳百般弥缝,犹不免骑虎难下,为移祸东吴之计,不亦难乎。况聪明才力不及凤姐,权术贵宠不及凤姐,焦劳弥缝不及凤姐,又无贾母之爱,姑娘之尊,太太之付托,而欲左支右吾撑前达后,不更难乎。士方有志作一番事业,每读至此不禁为之投书以起,三复流连而欲泣也!"(见俞平伯《辑评》476~477页)
  我们先不论此批是否出于曹雪芹好友脂砚斋之手,就此回后总评,我们也就看出曹雪芹笔下的"欺幼主奸奴蓄险心"一章节,他哪里是描写一个千金贵族小姐和一个管家婆;不论王熙凤也好,探春也好,哪一个不是一个个"政客"。恐怕多少治理国家的权贵还远不如他们呢!特别是批语中的"士方有志作一番事业,每读至此,不禁为之投书以起,三复流连而欲泣也",更说明此一章节的潜在含义。
  鲁迅说: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佳人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见集外集拾遗绛洞花主小引》),在此处的"士"可能看见的则是国家兴亡和治国安邦之道了。
  面对着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这个"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见第二回)的贾府,一个"末世"的临时执政者探春开始了她的庞大改革,这便来到了曹雪芹笔下的第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时宝钗小惠全大体"一章节。
  当然这种"生于末世运偏消"的改革也是徒劳的。
  探春的改革是在缩小了天地的“大观园”里和老婆舌头闺房家常锁事中进行的。
  此章节一开始便是探春与李纨、宝钗"议论些家务"。其中有探春对平儿的一段话:"我想的事不为别的,因想着我们一月有二两月银外,丫头们又另有月钱。前儿又有人回,要我们一月所用的头油脂粉,每人又是二两。这又同才刚学里的八两一样,重重叠叠,事虽小,钱有限,看起来也不妥当"(见1311页)。探春的改革计划便是从这些"头油脂粉"月银份数上开始的。
  当探春在听完平儿李纨等人关于开销的谈话后,说:"因此我心中不自在,钱费两起,东西又白丢了一半,通算起来,反费了两折子,不如竟把买办的每月蠲了才是。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年里往赖大家去,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园子比咱们这个如何?"平儿笑道:"还没有咱们这一半大,树木花草也少多了。"探春道:"我因和她女儿说闲话儿,谁知那么个园子,除他们带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见1313~1314页)。
  此二件便是探春的开源节流计划。
  当宝钗诙谐中谈到探春"你才办了两天时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把孔子也也看虚了"(见1314页)之后,探春笑道:"你这样一个通人,竟没看见子书?当日《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见1314页)。当然还有一句所谓骂探春自己的话曹雪芹没有写明。
  关于《姬子》一书,太平闲人评曰"闲人穷,藏书少,实未见《姬子》一书"(见"合评本"190页)。对于我来说,我也有同感,我更不知此一书的出处。很可能此一事纯属虚构。探春因又接着说道:"咱们这园子只算比他们的多一半,加一倍算,一年就有四百银子的利息。若此时也出脱生发银子,自然小器,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事。若派出两个一定的人来,既有许多值钱之物一味任人作践,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园子里所有老妈妈中,拣出几个本分老诚能知园圃的事,派准他们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们交租纳税,只问他们一年可以孝敬些什么。一则园子有专定之人修理,花木自有一年好似一年的,也不用临时忙乱;二则也不至作践,白辜负了东西;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补,不枉年日在园中辛苦;四则亦可以省了这些花儿匠山子匠打扫人等的工费。将此有余,以补不足,未为不可"(见1315~1316页)。探春的这些帏幄之计博得了宝钗和李纨的好评。宝钗曰:"三年之内无饥馑矣"(见1315~1316页)。李纨道:"好主意。这果一行,太太必喜欢。省钱事小,第一有人打扫,专司其职,又许他们去卖钱。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再无不尽职的"(见1315~1316页)。
  在此处,我们绝不应把这几人的对话简单地看作相互吹捧,或妇人之见。若按此司以专职,"使之以权,动之以利"的"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的司政方案,恐怕就远远不是宝钗说的"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也",而是一个歌舞升平的朗朗乾坤了。
  当李纨大概"宣布"了探春的方案后,"众人听了,无不愿意"(见1318页)。探春的改革方案取得了"下人"们的支持与赞许。
  就在这缩小了的天地的“大观园”里,探春实施了他对"四大处"的改革方案,一反历来以农为本,开始了农林商一齐下手的新措施。
  贾探春与众人商议后,决定派世代"管打扫竹子"的老祝妈,"本是种庄稼"的老田妈,以及宝玉侍儿焙茗之娘老叶妈分管“潇湘馆”、"稻香村"、"怡红院"和"蘅芜院"四处。
  探春的落权让利与几个众婆之后,"贤宝钗"在权衡利弊之后认为:如果在改革中,官中是可"省四百两银子",几个老婆也得实惠,那么其它人呢?他们"心里却都不服",难免"假公济私"(见1324页)寻衅闹事。所以宝钗又"全大体",让得到实惠的几个老妈子拿出一些银钱来,周济其它一些人,这样之后,上下宾服。
  曹雪芹在大谈探春改革之时,《红楼梦》中与贾府遥遥相应的甄家派人进京朝贺来了。这是曹雪芹在《红楼梦》的甄贾运用上的一个重要插曲。
  甄家到的前一段的送礼是:"上用的妆缎蟒缎十二匹,上用杂色缎十二匹,上用各色纱十二匹,上用宫绸十二匹,官用各色缎纱绸绫二十四匹"(见1327页)。这段除送礼皆"上用"二字之外,贾母又云:"这甄家又不与别家相同,上等赏封赏男人,只怕展眼又打发女人来请安,预备下尺头。""一语未完,果然人回:'甄家四个女人来请安'"(见同页)。
  甄府四仆与贾母对话中有:四个女人回道:"正是,今年是奉旨进京的。"贾母问道:"家眷都来了?"四人回说:"老太太和哥儿,两位小姐并别位太太都没来,就只太太带了三姑娘来了"(见1328页)。这里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在贾府探春奉命"兴利除弊"之时,甄府太太却带着甄家三姑娘"奉旨进京"朝贺来了。这一处点缀无独有偶。尽管此回后段有贾宝玉与甄宝玉梦中相会一段,但在探春理事中,甄府太太带三小姐进京相照应一段文字,恐怕还不是无的放矢。
  在曹雪芹放手写完大观园的一切改革之后,又用儿女情长闺房细事来演绎了"慧紫鹃情辞试忙玉"一段宝玉黛玉爱情风波。当然这里始终围绕宝玉不忘"木石姻缘"一线。
  我们这一节是专门研究贾宝玉生日的时间和内容的,并非研究薛姨妈生日。但就在属于宝玉生日一部分的第五十七回中,却出现了薛姨妈生日一段插曲。这一"目前是薛姨妈生日"的笔墨却写在"慧紫鹃情辞试忙玉"和"慈姨妈爱语慰痴颦"中间。
  在讨论薛姨妈生日中,我们已确知薛姨妈生日在薛蟠之后,属于"大毒日"。我们不论薛姨妈生日是五月的大毒日,还是六月的大毒日,但有一个事实:就是薛姨妈生日在五月初三之后,绝不在五月初三之前。
  然而此时呢?薛姨妈生日的时间却发生在"桃花盛开"天气尚寒的"慧紫鹃情辞试忙玉"之后;又发生在下章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的"清明"日之前。"清明"无论怎么计算,也不会跑到五月,"清明"之前恐怕将更与五月无缘吧!
  曹雪芹在描写林黛玉与薛家的关系时,薛姨妈又一次扮演了一个隐晦的角色。曹雪芹在薛姨妈的生日上显然又一次不择手段,生日的时间又一次显示出了一种随意性的规律。
  薛姨妈生日前承紫鹃试忙玉,后接黛玉认薛姨妈为娘,林黛玉彻底卷入了薛家的"收容"之下。
  曹雪芹在写完林贾二人爱情一场风波之后,第五十八回来了一段"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茜纱窗真情揆疾理"一节。曹雪芹借此一章节透露了一个本质的问题:《红楼梦》尽管描写的是"真情""痴理";但《红楼梦》亦不过是贾化在从甄士隐身边窃走"娇杏"之后,在"杏子阴"之下导演的一幕幕"假凤泣虚凰"的闹剧而已。曹雪芹此处的笔墨够明白的了。然而此一专篇提示并没有提醒《红楼梦》的读者和研究人员。
  当然第五十八回也不纯是提示"假凤泣虚凰"的,此回一开始,便接此年一开始的元宵后宫中的"一位太妃欠安"(见第五十五回)的伏笔,来了一个"谁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见1369页),和"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见同页),它为贾母王夫人等离家入朝和贾府陷于混乱又埋下了一个新的伏笔。
  贾母入朝随班守制之后,第一个出现的就是黛玉房里的"藕官"在大观园这个"尺寸地方"(见1377页)连宝玉这些爷们还得守规矩之处公然祭亡灵"烧纸",连王熙凤也"气得了不得"(同页)。虽然这些事被宝玉揽了过去,但也为贾府大观园中的动乱发起了先声。这里有一个问题是,它不仅是"假凤泣虚凰",而在大观园里祭亡灵的"藕官"来自黛玉房中。林黛玉在薛蟠生日之中"泣残红",在宝玉生日一部分的"春天"里,黛玉房中的丫环"藕官"却在大观园里祭亡灵,这恐怕也不简单的巧合。
  真正的动乱是从第五十九回"柳叶渚边嗔莺咤燕,绛云轩里召将飞符"开始的。此回是贾母等人的往孝兹县送灵,"荣府内赖大添派人丁上夜","每日林之孝之妻进来,带领十来个婆子上夜,穿堂内又添了许多小厮们坐更打梆子"(见1392页)。
  曹雪芹在这时通过湘云春癣发痒,找蔷薇硝,莺儿蕊儿去黛玉处的路上因摘柳条编篮子"与民争利"的大小插曲拉开了"家反宅乱"的帏幕。
  在"兴利除弊"一节,探春分别清理了“潇湘馆”、"稻香村"、"蘅芜院"、"怡红院"四大处,分派了老竹妈、老田妈、老叶妈三个分管几处。这前一节的分管显然象征性的,即工农商是也。世代的老竹妈、老田妈、老叶妈又不过指乾坤中的这些世代苍头平民罢了。曹雪芹显然在五十九回就放弃了此一象征性的"兴利除弊"的场面和人物,代之而出现的则是一个个实实在在的人物:春燕的姑妈等。她们无疑是大观园中最下等的隶民,而且是一个个扎扎实实的劳动者。
  在这里,请我们不要陷入曹雪芹的借宝玉之口的"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子;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见1396页)的"混话"中去。当然我们如果站在宝玉的思路上来,这些话自然合乎宝玉的逻辑。按照一般人的看法,也可能如春燕的"这一些话虽是混话,倒也有些不差"(同页)。但曹雪芹正好借春燕姑妈"本是愚顽之辈,兼之年近昏眊,唯利是命,一概情面不管"的特性(见1399页),又将"这一带东西"都归他"管着"(见1397页),随之出现了一个把它"比得了永远基业"(同页)又"早起晚睡,自己辛苦"(同页)穷困勤劳的劳动者形象。如果我们在这里也随着曹雪芹描写社会现象的笔墨来指责贾府的这一批劳动者,那我觉得我们恐怕比春燕姑妈更"愚顽"不化了。
  如果第五十九回无春燕姑妈之流的"愚顽"、"昏眊"之辈,在此处能起轩然大波吗?而且此处的轩然大波又是为争蝇头小利而来的。但大观园的这一批为生计发愁,又"没个进益"的老婆子又能不为这些蝇头小利而你争我夺吗?他们能与薛蟠贾珍之流相比吗?他们能与宝钗黛玉之流相论吗?他们也不能与贾府的最下等的丫头相比,他们才是大观园的耕耘者。经济地位决定思想意识,他们的经济地位决定了他们的意识,也决定了他们的行为,当然曹雪芹在此处添加了一种特别的"佐料"——"愚顽"和"昏眊"。
  曹雪芹通过春燕的姑妈又引出了春燕娘,通过春燕娘"深妒袭人晴雯一干人,已知凡房中大小丫环都比他们有些体统权势,凡见了这一干人,心中又畏又让,未免又气又恨,亦且迁怒于众,复又看见了藕官,又是他令姊的冤家,四处凑成一股怒气"(见1401页),通过这些素描,将春燕之娘引进到"怡红"重地,引起了"降云轩里召将飞符"一节。
  在春燕娘大闹"怡红院","怡红院"丫头回来传平儿的话,"且撵他出去,告诉了林大娘在角门外打他四十大板"(同页)之后,春燕娘有"好容易我进来了,况且我是个寡妇,家里没人,正好一心无挂的在里头伏侍姑娘们。姑娘们也便宜,我家里也省些搅过。我这一去,又要自己生火过活,将来不免又没了过活"(见1403~1404页)一段话,这一段话正描述了一个贫践下民的处境。
  从春燕姑到春燕娘大闹大观园并深入"怡红"重地,这仅仅是大观园大乱的一个事例,我们来看此章回的最后一段:只见平儿走来,问系何事。袭人等忙说:"已完了,不必再提。"平儿笑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得省的将就省些事也罢了。能去了几日,只听各处大小人儿都作起反来了,一处不了又一处,叫我不知管那一处的是。"袭人笑道;"我只说我们这里反了,原来还有几处。"平儿笑道:"这算什么。正和珍大奶奶算呢,这三四日的工夫,一共大小出来了八九件了。你这里是极小的,算不起数儿来,还有大的可气可笑之事。"见1404~1405页)。此回到此作结束。至于更大的八九件事儿,在下文也没有说明,曹雪芹以平儿的"等几日告诉你,如今没头绪呢,且也不得闲儿"(见1407页)作了一个"葫芦案"。
  在此处,我们恐怕看淡了曹雪芹此处"家反宅乱"的一段笔墨,好像春燕的姑妈与春燕之娘演的一段闹剧一样,把它当成不过是曹雪芹笔下贾府中的一段诙谐插曲。甚至把春燕姑妈与其娘归于一些愚顽不灵之辈。更甚者可能还认为此辈等是大观园的一群渣滓,以及是宝玉"诔文"中的"鸠鸩"之属。实际上远远不是。此只是大观园大乱中的一个缩影。此处还算"极小的",那八九处大的恐怕早已使贾府动荡漂摇了。
  有人可能说,这是曹雪芹家的自传,曹家可能有这么一段经历。我们未免太天真了。如系曹雪芹自传,曹雪芹会连自己姨妈的生日是春是夏,在自己的生日中春蕙和秋菱并开于一日也弄不清楚吗?此纯属虚构与创作。曹雪芹在贾宝玉生日的前几天,探春理政的后几天,借老太妃之薨,将贾母王夫人"请"出贾府,掀起了一场"各处大小人儿都作起反来,一处不了又是一处"的"家反宅乱"的一场反叛,恐怕其内在含义就远远不是闺阁情事的儿女情长所能解释得了的。
  在春燕娘大闹"怡红院"后,曹雪芹在下章回又因"蔷薇硝"一事插进了赵姨娘大闹"怡红院"一节。
  此大闹"怡红院"是因"蔷薇硝"引起的。
  在春燕娘们俩个到"蘅芜院"与莺儿赔情之后,正好蕊官要春燕给芳官带一包蔷薇硝。当春燕给芳官时,正好被来看望宝玉的贾环看见。贾环便向芳官要蔷薇硝。
  曹雪芹笔下的赵姨娘本是个不争气的人物,但曹雪芹又偏让这个娘们生了一个能干的千金小姐,又生了一位猥缩不堪的贵族公子。赵姨娘,这是曹雪芹有意虚构的一个特别人物。
  正是这一个不争气的小子,因向芳官要蔷薇硝,芳官给了些茉莉粉。
  作为一个小丫头来说,我认为芳官之举动倒没有多大过错,人与人的关系总有亲疏之别。但正因为这些亲疏之别加上赵姨娘的"做事总不叫人敬伏"(见1417~1418页),又一次掀起了风波。
  曹雪芹以贾环拿来蔷薇硝找彩云以及彩云笑说的"这是他们哄你这乡老呢。这不是硝,这是茉莉粉"(见1411页)为由,惹起了赵姨娘的怒火,这个平日积怨甚深的偏房小妾便"趁着这回子撞尸的撞尸去了,挺床的便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别心静,也算是报仇"(同页)的心情,"一面说,一面拿了那包子,便飞也似的往园中去了"(同页)。
  赵姨娘进园,又遇见藕官的干娘"夏婆",在赵姨娘本怒火中烧的情况下,夏婆从中又加了一把火。在夏婆的"倘或闹起来,还有我们帮着你呢"(见1414页)的怂恿下,"赵姨娘听了越发得了意,仗着胆子便一径来到了怡红院"(同页)。
  在"怡红院",以夏婆等众婆子作后盾的赵姨娘和以"怡红院""守院"的"武夫""晴雯作后盾的众优伶们,在"怡红院"展开了一场争斗,用晴雯的话就是"如今乱为王"了(见1415页)。
  一场争斗在探春李纨尤氏等人来之后才平息。在这里有这么一段:探春气渐平息后,可巧艾官便悄悄的回探春说:"都是夏妈和我们素日不对,每每的造言生事。前儿赖藕官烧纸,幸亏是宝玉叫他烧的,宝玉自己应了,他才没话说。今儿我与姑娘送手帕去,看见他和姨奶奶在一处说了半天,嘁嘁喳喳的,见了我才走开了。"探春听了,虽知情弊,亦料定他们皆是一党,本皆淘气异常,便只答应,也不肯据此为实。(见1418页)
  在此段,我想我们暂不去过分看重一些现象部分,以及艾官的前日"藕官烧纸,幸是宝玉叫他烧的"的"情弊"成份,在这里,出现了一个问题,曹雪芹为什么在大闹"怡红院"的两起事件中,"夏婆"都起了一个很突出的作用。
  曹雪芹笔下的薛宝钗是"雪"中的"一股金簪",王熙凤是背靠"一座冰山"。曹雪芹给薛家安排了一个夏金桂,薛家的彻底败亡实娶夏金桂之后,败雪者"夏也";王熙凤所处的贾府又是一座"冰山",贾府四处"造反"的一个核心人物又是"夏婆",败贾府者亦"夏"也。这一"夏"字与薛宝钗之"雪"和王熙凤之"冰山"的文字转换关系,显然被诸红学家忽视了。脂砚斋在"夏"与"雪"的关系时有批语,原批在正文"都称他是桂花夏家"之后;夏日何得有桂,又桂花时节焉得又有雪,三者原系风马牛,今若强凑合,故终不相符,来此败运之事,大都如此,当局者自不解耳。(见七十九回1941页)
  这是脂砚斋批桂花夏家与薛家关系的批语。屡大闹"怡红院"的"夏婆"与贾府这座"冰山"的关系何尝不如此呢?只是在此处脂观斋批的"当局者自不解耳",可惜这句话也言中了所有的红学家们。
  曹雪芹在写完"蔷薇硝""茉莉粉"风波后,又借"夏婆"外孙女小蝉儿给"夏婆"传话之后演绎了柳五儿"玫瑰露"与"茯苓霜"一"窃盗案"。曹雪芹通过芳官给柳五儿送"玫瑰露",柳五儿娘又将此"玫瑰露"分送于柳五儿舅母,柳五儿舅母又回送给柳五儿一包"茯苓霜",柳五儿又将此"茯苓霜"分送些与芳官。就在此时,柳五儿因受谗和因"辞纯色虚"(见1441页)被查夜的林之孝家的拿下拘禁了一夜。
  当然柳五儿与芳官互赠物品不是偷来的;贾府真正的窃贼是彩云,彩云将偷窃的东西私赠了贾环。
  在这窃盗案中,曹雪芹又插进了迎春丫头司棋大闹厨房一节。
  在这里,我要说明一个问题,不管柳五儿是贼与否,"夏婆"及其外孙女小蝉儿为人如何,曹雪芹在此处叛乱的事件中又用"夏"婆作"怪",恐怕非泛泛笔墨。
  由于彩云偷赠给贾环的物品贾宝玉"应了",这一"应"惹起了贾环的醋意,彩云也将私赠之物全抛进了河里,就在此之后的第二天,或第三天第四天贾宝玉的所谓"正式"生日到。
  这些事发生在贾宝玉生日的前几天。在贾母王夫人离开贾府之后,王熙凤又在床上"挺尸"之时,在贾探春执政改革之间,贾府展开了一切错综复杂的斗争:一方为一直受压迫的地位低微的赵姨娘与“大观园”的一批真正隶仆的"反叛";一方为探春与一贯骄纵欺上凌下的"怡红院"诸丫头的"镇压"。这里不仅牵涉到一宗宗窃盗案,而且对贾府这座"冰山"真正起摧毁作用的是一个"夏"婆。这些由"夏"婆操纵的"各处大小人儿都作起反来,一处不了又是一处"的文字组成了宝玉生日的前半部。
  在这些惊险内容写完之后,曹雪芹把笔锋移到了宝玉生日的中心——所谓"正式生日"的当天。
  贾宝玉的生日这一天是庞大的。所谓庞大,并不是要宾多少,而在于曹雪芹在这日虚构了此日不仅宝玉生日,还有薛宝琴、邢岫烟、平儿,一共四个人的生日。不仅如此,曹雪芹又借探春之口说了大年初一为元春和太祖太爷的生日,过了灯节是老太太和宝姐姐等等一大串生日。宝玉生日真可谓集生日之大成,唯独是宝玉生日没有注明日期。
  此日的白天,在"红香圃"里设宴,便是"憨湘云醉卧芍药裀"一节。曹雪芹并在此"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一节借"斗草"场面荒诞地演绎了一个"蕙""菱"同芳于一日的神话。
  到了此回的夜晚,此本是一个非常时期;贾府"守备空虚"、"盗案叠起"、"家反宅乱",林之孝家的夜间带人频频查夜的时候,众群芳们和贾宝玉等人却在"怡红院"大聚夜宴,一直闹到"四更时分",老嬷嬷们一面明吃,一面暗偷,酒坛已罄,众人听了纳罕,方收拾盥漱睡觉(见1503页)。
  在此处我们只要略微动动脑子,暂时撇开一群裙钗们的欢乐场面,把眼睛放到一个缩小了的小天地“大观园”里,在此"家反宅乱"动荡不安的"怡红院"这个中心重地,竟出现此通霄达旦的寻欢作乐,其后果将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场面。
  曹雪芹就是在此儿女情长中又"暗渡"了他的"陈仓"。
  在宝玉生日中,收到妙玉的一个帖子,曹雪芹借此又拟了一个"槛外之人"的妙玉和"畸人"的宝玉一个情节。
  然后曹雪芹又"笔胆包天"地在他的《红楼梦》里借芳官扮演"耶律雄奴"(见1511页)大谈什么"犬戎"之"害"(同页),华夷之别,斥边陲入侵搔扰的少数民族为"历朝中跳梁之小丑"(同页)。曹雪芹在此宝玉生日中,用此一段赤裸裸的笔墨来塑型贾宝玉确实是骇人的。也正因为此,此一段笔墨被后来各版本删除了。
  此一段文字后面作专题讨论,此处就不深究了。宝玉生日的第二天,也即平儿生日的第二天,平儿在"榆荫堂"中"还席"(见1513页)。在还席中,"当下众人都在榆荫堂以酒为名,大家顽笑"(见1515五页),"正顽笑不绝,忽见荣府中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殡天了'"(同页)。这是宝玉生日中的第三件事——贾敬亡故了。
  在谈到贾敬问题时,我这里要说明一点,在《红楼梦》"图册"的最后一页"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见第五回),这一句里面的"宁"自然指"宁国府",但实际上取义于"平安宁静"中的"宁"字一义。那么,"宁国府"现任主子贾敬呢,这实亦不外乎《红楼梦》曲子"好事终"中的"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见第五回)。"宁"取平安宁静中的"宁";贾敬的"敬"实取义于"平安宁静"中的"静"并不是"敬",也即就是说,“贾府”的败亡首先来源于"宁静"中的"颓堕"腐败。
  既然贾敬名字如此解释,曹雪芹在宝玉生日盗案叠起守备空虚,"一处不了又一处"的"作起反来",却安排了一个夜以继日的狂欢作乐,这本身就意味着"假静""亡"一义。这便是贾敬其人在《红楼梦》一书中的作用和贾敬亡于宝玉生日狂欢作乐之时的出处。
  这是宝玉生日中心的第二天夏天的事。
  然后曹雪芹接此贾敬亡日,虚构了一连串荒诞的贾珍父子与贾琏和尤氏姐妹聚麀的淫乱情节。
  此时来到宝玉生日的后部"秋天"。
  宝玉生日的后半部从第六十四回写到第六十九回。
  第六十四回便直奔七月十五瓜节秋祭;第六十五回直述八月初三贾琏偷娶尤二姐。在这五个章回里,除比较显眼的黛玉"五美吟",还有为人们熟知的尤三姐与柳二郎一事外,还有一个特别的事件——贾琏两次往返"平安州"。当然贾琏两返平安州在一些人眼里并没有黛玉吟诗、尤三姐饮剑有吸引力。
  贾琏两返"平安州"和尤二姐之亡是在极矛盾的时间里进行的。
  贾府在"后四十回"被抄家时,其主要罪名之一便是结交外官"平安州"。在这里先不去论后四十回的这部作品,但就此“庚辰本”八十回而论,此贾琏奉命去"平安州"也非一般了。
  曹雪芹在第六十六回兴儿大谈胡吹宝钗黛玉、凤姐等人的长短时:"只见隆儿又来了,说:'老爷有事,是件机密大事,要遣二爷往平安州去。不过三五日就起身,来回也得半月功夫。今日不能来了。请老奶奶早和二姨定了好事,明日爷来,好作定夺。'说着,带着兴儿回去了。这里尤二姐命掩了门早睡,盘问他妹子一夜。至次日午后,贾琏方来了。尤二姐因劝他说:'既有正事,何必忙忙又来,千万别为我误事。'贾琏道:'也没甚事,只是偏偏地又出来了一件远差。出了月就起身,得半月功夫才来'"(见1581~1582页)。
  这里有一个问题是,隆儿口中说的"是件机密大事",而贾琏却对尤二姐以"也没甚事,只是偏偏的又出了一个远差"作了唐塞。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确实没有机密大事,仅仅是奴才口中故弄玄虚,还是贾琏不露真情?不论怎么说,曹雪芹在下文几处并没有交待。
  曹雪芹在此同回写道:"且说贾琏一日到了平安州,见了节度,完了公事。因又嘱他十月前后务要还来一次,贾琏领命。次日连忙取路回家,先到尤二姐处探望"(见1587页)。曹雪芹在此并没有交待贾琏前往"平安州"有何"机密"公干。
  曹雪芹在"平安州"节度使"务要还再来一次"的情况下又第二次写到了"平安州"。本来贾琏于八月初三与尤二姐婚姻,按时在"两个月"之后贾琏才第一次进平安州,已当十一月,(见本书《时间问题》一节),曹雪芹在此处却又虚构了贾琏于"夏末秋初"(见1612页)第二次进平安州一事。
  在贾琏去平安州之后,曹雪芹写道:
  却说袭人因宝玉出门,自己作了回活计,忽想起凤姐身上不好,这几日也没有过去看,况闻贾琏出门,正好大家说说话儿。便告诉晴雯:"好生在屋里,别都出去了,叫宝玉回来抓不着人。"晴雯道:"嗳哟,这屋里单你一个记挂着他,我们都是白闲着混饭吃的。"袭人笑着,也不答言,就走了。
  刚来到沁芳桥畔,那里正是夏末秋初,池中莲藕新残相间,红绿离披。袭人走着,沿堤看顾了一回。猛抬头看见那边葡萄架底下有人拿着掸子在那里掸什么呢,走到眼前,却是老祝妈。那老婆子见了袭人,便笑嘻嘻地迎上来,说道:"姑娘怎么今日得工夫出来逛逛?"袭人道:"可不是。我要到琏二奶奶家瞧瞧去。你在这做什么呢?"那婆子道:"我在这里赶蜜蜂儿。今年三伏里雨水少,这果子树上都有虫子,把果子吃的疤瘌流星的掉了好些下来。姑娘还不知道呢,这马蜂最可恶的,一嘟噜上只咬破三两个儿,那破的水滴到好的上头,连这一嘟噜都是要烂的。姑娘你瞧,咱们说话的空儿没赶,就落上许多了。"袭人道:"你就是不住手的赶,也赶不了许多。你倒是告诉买办,叫他多多做些小冷布口袋儿,一嘟噜套上一个,又透风,又不遭塌。"婆子笑道:"倒是姑娘说的。我今年才管上,那里知道这个巧法儿呢。"因又笑着说到:"今年果子虽遭塌了些,味儿倒好,不信摘一个姑娘尝尝。"袭人正色道:"这那里使的。不但没熟吃不得,就是熟了,上头还没有供鲜,咱们倒先吃了。你是府里使老了的,难道连这个规矩都不懂了。"……(见1612~1613页)
  当然这里首先有一个问题是,这一章回不是“庚辰本”原本,而是抄配的。但是在我们没有确凿证据证明此章回是别人伪造的同时,我们还是暂时承认他为曹雪芹原著。
  这章节继续按照前几章回的时间回缩逻辑:贾琏第一次历平安州当十一月初,曹雪芹却写成第二次十月份还要再来一次;还有贾琏第一次回来时柳湘莲尚未进京,柳湘莲进京时却又为"才八月";此回也同样出于这一手法,平安节度使要贾琏第二次十月份再来一次,谁知贾琏走后,却是"夏末秋初"。
  还有,宝玉生日第二天贾敬殡天,宝玉在贾敬丧中,回到黛玉处,发现黛玉在七月十五瓜果之节作秋祭,此时当瓜果刚下来之时。然而到了贾琏第二次历平安州之时,却出现了果子"没熟"一语,这也是一时间倒退。
  在这个果园里,老祝妈原是管竹子的,并不是管果园的,我想曹雪芹并没有忘记;但此时,曹雪芹笔下的老祝妈却是看果园的。还有更重要的是老祝妈"我在这里赶蜜蜂儿","这马蜂是最讨厌的"。在这里,蜜蜂和马蜂是两种不同的昆虫。马峰即胡蜂,体长40毫米,夏季在屋檐下和树上筑椭圆型的巢,工蜂常采蜜和捕食幼虫,有时对鲜果形成大害。曹雪芹写此一段,实即指"胡蜂"为害一事。
  到此处我提出的问题是,曹雪芹写贾琏二历"平安州",本当十一月以后事,曹雪芹却将二历"平安州"时回缩到"夏末秋初";不仅如此又为什么在此要硬插进去"胡蜂为害"一节。这一段胡蜂为害与前后的情节本身就没有多大联系。此一段的描写虽然比芳官"胡服"打扮一段要自然一些,但仍未免有累赘之嫌。更重要的是"胡蜂"为灾,插在贾宝玉说的"太平盛世"贾琏二历平安州之中,未免就有些"杂味"了。宝玉生日前“大观园”一处处的"作起反"来;生日正中,通霄达旦夜以继日寻欢作乐,此时贾敬亡;贾敬亡后,贾琏以"机密"二历平安州;就在此时,“大观园”却"胡蜂"成灾,这一连串的东西恐怕不是不意味深长的。芳官着"胡服",宝玉信口"华戎"之别,此时“大观园”又出现"胡蜂"为灾,曹雪芹在"戎"、"狄"、"番"、"胡"的词汇运用上,显然玩弄了一些名堂。
  贾琏第二次到平安州之后,由于贾琏去后"偏值平安节度使巡边在外,约一个月方回,贾琏未得确信,只得住在下处等候,及至回来相见,将事办妥,回程已是将两个月的限了"(见1615页)。此时也未见曹雪芹透露贾琏前往"平安州"有何"机密"公干,只透露了"平安州"节度使却"巡边在外"与"胡蜂为灾",这就是曹雪芹笔下的所谓"机密"。
  然后曹雪芹用王熙凤编造的"国孝、家孝里头、背旨瞒亲、仗势依财、强逼退婚"将尤二姐挟进“大观园”,曹雪芹又借胡庸医"乱用虎狼药"打下了贾琏的骨肉"胎儿",尤二姐自杀身亡告了此一大段结束。
  还有,在宝玉生日的后半部,即宝玉生日第二天贾敬殡亡之后出现的尤氏母女进入宁府并引起了宁府聚麀一事,在这里,人们忽略了一个问题。在《红楼梦》中,有不少字是用谐音字来释意的,比如说:"贾化"即"假话"就是一例。在人名上"尤氏"也有此意。所谓"尤",实乃"麀"的谐音字。也即,《红楼梦》中"尤氏"一族包括的"尤老娘""尤二姐"、"尤三姐"实不外乎是一群母鹿而已。这宁国府贾敬殡天后的聚麀实仍不外乎在继续演绎“大观园”中天下逐鹿场面。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后的贾兰逐鹿,第四十八回"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中的吞噬鹿肉场面也即指此。也即是说,宝玉生日后部所描写的贾敬殡天以及相继出现的尤氏母女并尤氏姊妹相继而亡,它与宝玉生日前部所描写的“大观园”一处不了又是一处的"各处大小人儿都作起反来"是一脉相承的。
  宝玉生日就写到这里。不论怎么说,宝玉生日纵跨了春夏秋三季属实;在宝玉生日的"春天",“大观园”"一处不了又一处"的"各处大小人儿都作起反来",直闹到“大观园”重地"怡红院"也大乱起来是属实;在此时,“大观园”"盗案"叠起是属实;在宝玉生日正日子里,在这个"盗案"叠起、“大观园”处于"漂摇"之中,"怡红"重地却夜以继日狂欢作乐属实;在贾宝玉生日的第二日,贾敬(静)亡和宁荣两府在聚麀是属实;而且曹雪芹把贾琏与尤二姐婚姻,二历"平安州"的半年时间硬压缩在"秋天"这一特定时期亦属实;还有曹雪芹在宝玉生日中,硬塞进了不协调的芳官扮"耶律雄奴"一节文字,大谈"胡服""胡人""为患"和在贾琏以"机密"到"平安州"中“大观园”里"胡蜂"成灾亦属实。曹雪芹就是以宝玉生日中春蕙、夏芍、秋菱同茂于一日,并在这春夏秋的宝玉生日中溶进了极隐晦而又极骇人的庞大内容而组成了宝玉生日的全部。就此比较而言,它在写法上和内容安排的问题上与薛蟠和王熙凤生日并没有什么根本区别,所区别的是变幻了花样。
  在宝玉生日的最后,我还想说明这么一个问题,在宝玉生日中,是没有明言启用"古董商",但实际上作为贾府清客相公的程日兴就一直未曾离开过贾府;按理说,宝玉生日中所说的"家中常走的男女,先日来上寿",这"常走的男女"就包括着贾府常走的清客相公古董商程日兴。也有在宝玉生日中,又特别提起了江南甄家并甄家三姑娘奉旨进京,这就意味着《红楼梦》是在写《春秋》,宝玉生日是在写实,也即就是宝玉生日是一部变了形的《春秋》史。
  5、贾母生辰
  曹雪芹在围绕着纵跨春夏秋三季宝玉生日写完"癸丑年"之后,来到了"甲寅年"。这是曹雪芹笔下“庚辰本”的最后一年文字。
  "甲寅年"在曹雪芹原著里到底有多少章回文字,很难确知,但在"庚辰"版本上,只有从第七十回到八十回十一个章回。
  第七十回为"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词"。此回在"甲寅年",仅仅是一个过节,他通过贾政家书云"六月底"任满回京,又因海啸之灾奉旨赈济将贾政回家拖到七月底,然后将情节直插第七十一回贾母生辰的"八月初三"。
  在第七十回里,曹雪芹运用了三个矛盾的时间:先是"如今仲春天气"(见1668页),宝玉"情色若痴,语言常乱,似染怔忡之疾"(同页);然后是"这日清晨"(同页)"湘云打发翠缕来说:请二爷快出去瞧好诗"(见1670页),此诗即黛玉的《桃花行》。此时的时间被曹雪芹说成是"如今正是初春时节"(同页)。然而又在宝玉边看《桃花行》边来到"稻香村"之后,却成了"大家议定:明日乃三月初二日,就起社,便改'海棠社'为'桃花社',林黛玉为社主"(见1673页)。这时的时间顺序是前几天为仲春二月;今天初春正月;明日是三月初二。还有一个问题,就生日而论,曹雪芹在这即是正月,又是二月,又是三月的矛盾时间里安排了探春三月初三的生日。探春的生日曹雪芹描写的比较简单,就在大家议定"明日是三月初二日"的次日,曹雪芹写道:
  次日乃是探春的寿日,元春早打发了两个小太监送了几件顽器。合家皆有寿仪,自不必说。饭后,探春换了礼服,各处行礼。黛玉笑向众人道:"我这一社开的又不巧了,偏忘了这两日是他的生日。虽不摆酒唱戏的,少不得都要陪他在老太太、太太跟前顽笑一日,如何能得闲空儿。"因此改至初五。(见1677页)
  然后又写到这日贾政书信到,又说王子腾之女许与保宁侯之子为妻,"择日五月初十日过门"(见1674页),最后又写众人"填柳絮词"和放风筝一节。
  "甲寅"年探春三月初二生日一节文字,此实际上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在此处中表明探春为一年春天的第三个春天——季春,也即原意《红楼梦》曲子所写的"三春争及初春景"这一意思,表明在时间概念上已临近尾声。如果说还有其它含义的话,那就是在贾宝玉生日中所表白的探春理政一些文字和各处大小人儿造反文字。
  第七十回仅是一些承前启后的过节文字。
  曹雪芹通过第七十回的一些文字过渡,然后在第七十一回一开始便直奔贾母"八月初三"生辰。
  第七十一回回目为"嫌隙人有心生嫌隙、鸳鸯女无意遇鸳鸯"。
  曹雪芹在"话说贾政回京之后,诸事完毕,赐假一月在家歇息。因年景渐老,事重身衰,又近因在外几年,骨肉离异,今得晏然复聚于庭室,自觉喜幸不尽。一应大小事务一概益发付于度外,只是看书,闷了便与清客们下棋吃酒,或日间在里面母子夫妻共叙天伦庭闺之乐"(见1689页)的一百来字的开场白之后,便直接笔写道:
  因今岁八月初三日乃贾母八旬之庆,又因亲友全来,恐筵宴排设不开,便早同贾赦及贾珍贾琏等商议,议定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荣宁两处齐开筵宴,宁国府中单请官客,荣国府中单请堂客,大观园中收拾出缀锦阁并嘉荫堂等几处大地方来作退居。二十八日请皇亲驸马王公诸公主郡主王妃国君太君夫人等,二十九日便是阁下都府督镇及诰命等,三十日便是诸官长及诰命并远近亲友及堂客。初一日是贾赦的家宴,初二日是贾政,初三日是贾珍贾琏,初四日是贾府中合族长幼大小共凑的家宴。初五日是赖大林之孝等家下管事人等共凑一日。(见1689~1690页)。
  贾母生日中,曹雪芹详细地描写了七月二十八日到八月初五日的生日安排和生日中送寿礼的情况,也详细地描写了七月二十八日北静王、南安郡王、永昌驸马、乐善郡王、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妃等诸王公侯和王公侯诰命在贾宁荣两府赴宴的情景。随后是"南安王太妃告辞","北静王妃告辞","余者也有终席的,也有不终席的,贾母劳乏了一日,次日便不会人,一应都是邢夫人王夫人管待。有那些世家子弟拜寿的,只到厅上行礼,贾赦、贾政、贾珍等还礼管待,至宁府坐席。不在话下"(见1694页)。
  这一切都是七月二十八日的事情。
  曹雪芹在写完七月二十八日之寿宴之后,没有按顺序写二十九日招待诸府督镇和三十日招待诸官长诰命远近亲友和初一到初五的生日宴请,而是用"这几日,尤氏晚间不回那府里去,白日间待客,晚间在李氏房中歇宿"(见1694页)作了囫囵吞枣的交待,然后直插到此章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鸳鸯女无意遇鸳鸯"的枝节文字。
  在"这日晚间"(见1694页),尤氏"伏侍过贾母晚饭后",贾母因说:"你们也乏了,我也乏了,早些寻一点吃的歇歇去。明儿还要起早闹呢"(同页),尤氏来到了大观园。
  我们虽难确定"这日晚间"是贾母生辰的七月二十九到八月初五的那一天晚间,但无论如何,它绝不是八月初五以后,它还在贾母庆生辰之中,也即仍在"生日"之中。
  尤氏从贾母处出来,到了凤姐处;然后"一径来到园中":
  只见园中正门与各处角门仍未关,犹吊着各色彩灯,因回头命小丫头叫该班的女人。那丫环走入班房中,竟没一个人影,回来回了尤氏。尤氏便命传管家的女人。这丫头应了便出去,到二门外鹿顶内,乃是管事的女人议事取齐之所。到了这里,只有两个婆子分菜果呢。因问:"那一位奶奶在这里?东府奶奶立等一位奶奶,有话吩咐。"这两个婆子只顾分菜果,又听见是东府里的奶奶,不大在心上,因就回说:"管家奶奶们才散了。"小丫头道:"散了,你们家里传他去。"婆子道:"我们只管看屋子,不管传人。姑娘要传人再派传人的去。"小丫头听了道:"嗳呀,嗳呀,这可反了!怎么你们不传去?你哄那新来了的,怎么哄起我来了!素日你们不传谁传去!这会子打听了梯己信儿,或是赏了那位管家奶奶的东西,你们争着狗颠儿似的传去的,不知谁是谁呢。琏二奶奶这么传,你们可也这么回?"……(见1695~1696页)
  这里是晚间门户大开,无人过问,守备空虚。更严重的是在荣国府理事的尤氏竟然管不了一个守门的,下属如此骄纵,可见荣国府也到了何等溃散的边缘。用尤氏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这早晚门还大开着,明灯蜡烛,出入的人又杂,尚有不妨的事,如何使得?因此叫该班的人吹灯关门。谁知一个人芽儿也没有"(见1698页)。这里的描写,看起来,是为"嫌隙人有心生嫌隙"铺路,但作为贾母"生日"的贾府如此纵驰,恐怕已为曹雪芹笔下的"奸盗"开了方便之门。
  在"这一天"的第二天晚间,正当鸳鸯与贾母回说凤姐"受治"一事时,在"只见宝琴等进来,也就不说了"(见1709页)之后,曹雪芹笔下忽起了这一段:
  贾母因问:"你在哪里来?"宝琴道:"在园里林姐姐屋里大家说话的。"贾母忽想起一事来,忙唤一个老婆子来,吩咐他:"到园里各处女人们跟前嘱咐嘱咐,留下的喜姐儿和四姐儿虽然穷,也和家里的姑娘们是一样,大家照看经心些。我知道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未必把他两个放在眼里。有人小看了他们,我听见可不依。"婆子应了方要走时,鸳鸯道:"我说去罢。他们那里听他的话。"说着,便一径往园子来。(见1709~1710页)
  曹雪芹在此处真可谓用心良苦,鸳鸯说的到是实话,但若果真派老婆子去,何能出司棋潘安一段插曲。当鸳鸯回来时:
  且说鸳鸯一径回来,刚至园门前,只见角门虚掩,犹未上闩。此时园内无人来往,只有该班的房内灯光掩映,微月半天。鸳鸯又不曾有个作伴的,也不曾提灯笼,独自一个,脚步又轻,所以该班的人皆不理会。(见1712~1713页)
  这是自尤氏夜晚看见贾府"守备空虚"之后的又一次门户无人过问。曹雪芹此后直插司棋潘安"奸情"一案。
  “大观园”是一个缩小了的封建社会,这里并不仅仅是一般的男欢女爱,它里面还牵涉到各种复杂的社会结构。
  我们看曹雪芹是怎么说的:"且说鸳鸯出了角门,脸上犹红,心内突突的,真是意外之事。因想这事非常,若说出来,奸盗相连,关系人命,还保不住带累了旁人"(见1715页)。这一"这事非常"、"奸盗相连"恐怕就远远的超出了我们理解的爱情范畴。
  "有正本"在第七十一回贾母生日的回后总批中写道:叙一番灯火未息,门户未关,叙一番赵姨失体,费婆瘪气;叙一番林家托大,周家献勤;叙一番凤姐灰心,鸳鸯传信;非为本文渲染,全为下文引逗,良工苦心,可谓惨淡经营。司棋事从鸳鸯误嚇而来,是善周全处,方与鸳鸯前后行景不至矛盾,一何精细如此。(见《辑评》501页)
  我们在此处也不论此批是否属于脂砚斋的批语,但此批中的认为曹雪芹写此文全为"下文引逗",这一断语显然是正确的。至于这个"下文",我认为是自司棋奸情案发到大观园被抄,它并不是仅仅为了引渡司棋一案。若说远一点,可以说为"贾迎春误嫁中山狼"埋下了潜词,司棋的不幸作了迎春不幸的先声。
  曹雪芹先设门户未关、守备空虚、家奴骄纵、家纪松驰、奸盗乘虚而入,已在步步紧逼。至于曹雪芹笔下的"原来那司棋因从小儿和他姑表兄弟在一处玩笑起住时,小儿戏言,便都订下将来不娶不嫁。近年大了,彼此又出落的品貌风流,常时司棋回家时,二人眉来眼去,旧情不忘,只不能入手。又彼此生怕父母不从,二人便设法彼此里外买嘱园内老婆子们留门看道,今日趁乱方初次入港。虽未成双,却也海誓山盟,私传表记,已有无限风情了"(见1715~1716页)的这一段爱情插曲,我们还是暂时束之高阁吧。虽然我并不否认司棋潘安二人的真挚爱情与胆识,也并不否认封建婚姻之毒害,也不否认旧时之姑表姨表近亲婚姻上的不科学;但这些爱情成份与爱情的讨论却是与曹雪芹笔下的另一种含义是格格不入的。
  在贾母生日中,一个主要的东西就是门户未关,守备空虚,以及由此引出的司棋"奸情"一案,它像一根绳子一样,牵出了一幕幕"奸盗"案。“庚辰本”此最后数回的一幕幕庞大内容,按其时计,从贾母生日到八月十五日,统共才十天左右。这十天左右的一切巨大变故亦实不过因在贾母生日中门户失守,奸盗乘虚而入所引起的。
  贾母生日后,一连串的巨大变故接踵而至。
  在贾母生日后的数天内,王熙凤得了"只从上月行经之后,这一月竟沥沥淅淅没有止住"的"血山崩"(见1719页)。
  这是贾母生日后数天内的第一件事。当平儿与鸳鸯议论凤姐之病时,"只见小丫头进来向平儿说道:'方才朱大娘又来了。我们回了他奶奶才歇午觉,他往太太上头去了。'平儿点头。鸳鸯问:'那一个朱大娘?'平儿道:'就是官媒婆那朱嫂子。因有什么孙大人家和咱们求亲,所以他这两日天天弄个贴子来赖死赖活'"(见1720页)。在这一段文字上,太平闲人的"在司棋传后即虚入迎春传"(见"合评本"1185页)的这半句评语说对了。曹雪芹在司棋和迎春双双不幸的文章构思上,真可谓良苦用心:司棋的"奸情案"面临着“大观园”被抄;“大观园”被抄首先危及着迎春的命运。
  这是贾母生日后发生的第二件事。
  在平儿与鸳鸯谈官媒婆替孙家求亲之时,贾琏进来,几人又谈起上年老太太生日中一个外路和尚孝敬老太太一个"古董""蜡油冻的佛手"(见1721页)。"古董"又出现在老太太生日之中。当然贾府的清客相公"程日兴"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贾府。
  "古董""佛手"谈完之后,曹雪芹描写了贾琏借当一事。贾琏向鸳鸯道:"这两日因老太太的中秋(注:"中"当千字之误),所有的几千两银子都使了。几处房租地税通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礼,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三二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见1723页)。这时的贾府自老太太生日之后,出现了财务亏空,经济拮据。
  这是贾母生日后发生的第三件事。
  就在谈贾府经济拮据,财务亏空之时,曹雪芹在此胡诌了一个尤二姐婚姻于八月初三黄道吉日之时,经过半年之后,却亡于同年八月十二日半夜的一个荒诞戏剧。此事前面已在《时间问题》一节专门讨论过,此处不再重复了。
  曹雪芹在描写凤姐陪房来旺媳妇依借权势硬将王夫人的彩霞"霸成亲"之时,插进了这么一段:
  一语未了,人回:"夏太府打发了一个小内监来说话。"贾琏听了,忙皱眉道:"又是什么话,一年他们也搬够了。"凤姐道:"你藏起来,等我见他,若是小事罢了,若是大事,我自有话回他。"贾琏便躲入内套间去。这里凤姐命人带进小太监来,让他椅子上坐了吃茶,因问何事。那小太监便说:"夏爷爷因今儿偶见一所房子,如今竟短二百两银子,打发我来问舅奶奶家里,有现成的银子暂借一二百,过一两日就送过来。"凤姐儿听了,笑道:"什么是送过来,有的是银子,只管先兑了过去。改日等我们短了,再借去也是一样。"小太监道:"夏爷爷还说了,上两回还有一千二百两银子没送来,等今年年底下,自然一齐都送过来。"凤姐笑道:"你夏爷爷好小气,这也值得提在心上。我说一句话,不怕他多心,若都这样记清了还我们,不知还了多少了。只怕没有;若有,只管拿去。"因叫旺儿媳妇来,"出去不管那里先支二百两来。"旺儿媳妇会意,因笑道:"我才因别处支不动,才来和奶奶支的。"凤姐道:"你们只会里头来要钱,叫你们外头算去就不能了。"说着叫平儿,"把我那两个金项圈拿出去,暂且押回四百两银子。"平儿答应了,半日,果然拿了一个锦盒子来,里面两个锦袱包着。打开时,一个金累丝攒珠的,那珠子都有莲子大小;一个点翠嵌宝石的。两个都与宫中之物不离上下。一时拿去,果然拿了四百两银子来。凤姐命与小太监打叠起一半,那一半命人与了旺儿媳妇,命他拿去办八月中秋节。那小太监便告辞,他拿着银子,送出大门去了。这里贾琏出来笑道:"这一起外祟何日了!"凤姐笔道:"刚说着,就来了一股子。"贾琏道:"昨儿周太监来,张口一千两。我略慢了些,他就不自在。将来得罪人之处不少。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一面说,一面平儿伏侍凤姐另洗了面,更衣往贾母处去伺候晚饭。(见1730~1733页)
  就这一段文字,当然我们不能全说成是看到了凤姐的奸诈,但完全可以说看到凤姐的权诈。当然,此处凤姐的权诈,一半是为了应付"夏太监";一半是为了应付贾琏。凤姐一边命来旺媳妇"会意",一边命平儿"一时拿去,果然拿了四百两银子来",这两处都在弄虚作假,只不过是曹雪芹把来旺妇一处说得显露了些,将平儿一节说得隐晦罢了。
  但"夏太监"借银一事,按贾琏语"一年他们也搬够了",这到底"搬"了多少?我想绝不是小太监说的这回"二百两"和"上两回还有一千二百两银子未送来"的总计一千四百两银子的数字。对贾府来说,送给"夏太监"千把两银子我觉得贾府还不会心疼的,尽管此时贾府也财务亏空。按凤姐的"我说一句话,不怕他多心,若都这样记清了还我们,不知还了多少了"一语来看,小太监说"夏太监"说的"上两回"显然只是借银好多次之中的两次罢了。绝不是全部。"夏太监"实际上变成了贾府的一个"无赖",是一个填不满的坑。
  在此处,我要说明的一个问题是:在宝玉生日中,曹雪芹借用"夏婆"一党掀起了“大观园”"一处不了又一处的"作起反来,直闹得"怡红院"不得安宁;此处曹雪芹又虚构了一个"夏太监"屡屡向贾府索银,弄得贾府在贾母生日财务亏空之时又更加拮据。这两处曹雪芹皆借用一"夏"字恐怕意味就深远了。——"夏金桂"在"败""雪","夏婆"和"夏太监"一直在"败"这座"冰山"。
  这是贾母生日后发生的第四件事。
  曹雪芹又在第七十三回"痴丫头误拾绣春囊"一节,因赵姨娘和贾政谈起贾环和彩霞一事,用赵姨娘小丫环鹊儿向"怡红院"宝玉报信一节牵出了惊动贾府的"怡红院""遇贼"一案。
  因为鹊儿错报"秘密",贾宝玉连夜理书,以待第二日贾政"盘考"。
  就在宝玉一边读书,一边总是婆婆妈妈地顾及诸丫环们,麝月笑指着书道:"你暂且把我们忘了,把心且略对着他些罢"(见1743页)之时,曹雪芹写道:"话犹未了,只听金星玻璃从后房门跑进来,口内喊说:'不好了,一个人从墙上跳下来了'"(见同页),只此一句便唬得"怡红院"草木皆兵,人心慌慌。当然后来在晴雯"故意闹得众人皆知宝玉吓着了"(见1744页)的故弄玄虚下,"王夫人听了,忙命人来看视给药,又吩咐各上夜人仔细搜查,又一面叫查二门外邻园墙上夜的小厮们。于是园内灯笼火把,直闹了一夜。至五更天,就传管家男女,命仔细查一查,拷问内外上夜男女等人"(见同页)。在"一个人从墙上跳下来了"一语下,太平闲人批道:"所谓鬼不鬼,贼不贼"(见"合评本"1201页)。当然其时发生的一切也可能是大家"都说"的"小姑娘们想是睡花了眼出去,风摇了树枝儿,错认作人"(见1743页),但在曹雪芹笔下,不管是众人虚构造谣也好,还是真实也好,总之,这是贾母生日数日后"奸情案"之后的一大"劫盗案"。到此,在贾母生日中,确实出现了"奸盗相连"了。
  我们看看此夜宝玉受惊之后,贾母的一段言论。
  贾母闻知宝玉被吓,细问原由,不敢再隐,只得回明。贾母道:"我必料到有此事。如今各处上夜都不小心,还是小事,只怕他们就是贼也未可知。"当下邢夫人并尤氏等都过来请安,凤姐及李纨姊妹等皆陪侍。听贾母如此说,都默无所答。独探春出位笑道:"近因凤姐姐身子不好,几日园内的人比先放肆了许多。先前不过是大家偷着一时半刻,或夜里坐更时,三四个人聚在一处,或掷骰或斗牌,小小的玩意,不过为熬困。近来渐次放诞,竟开了赌局,甚至有头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三百吊的大输赢。半月前竟有争斗相打之事。"贾母听了,忙说:"你既知道,为何不早回我们来?"探春道:"我因想着太太事多,且连日不自在,所以没回。只告诉了大嫂子和管事的人们,戒饬过几次,近日好些。"贾母忙道:"你姑娘家,如何知道这里头的利害。你自为耍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殊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不见李,其中夜静人稀,趁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况且园内的姊妹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再有别事,倘略沾带些,关系不小。这事岂可轻恕。"探春听说,便默然归坐。(见1744~1745页)
  在贾府夜间聚赌,门户失守,奸盗并生的问题上,贾府的所有人疏忽了,我们的红学家也疏忽了;在这个问题上,恐怕这个暂时偷闲而又久经苍桑的贾母才看准了,曹雪芹在贾母听完探春的话之后的两次"忙说",都道出了问题的严重性。当然这里包括贾母为顾及贾府的名声而考虑到诸小姐的名誉与性命。
  这是贾母生日后发生的第五件事。
  贾母于是对夜间聚赌一事开始了清查,查出"大头家三人,小头家八人,聚赌者统共二十多人"(见1746页)。"然后每人四十大板,撵出,总不许再入;从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钱,拨入圊厕行内"(见同页)。
  贾母所料到的不仅是守门的婆子们内外勾通的只有鸳鸯所知的司棋"奸情"一案;就在贾母发怒的"一时歇晌"之中,邢氏在大观园中从傻大姐手中拿到了"狗不识"(见1748页)的"五彩""绣春囊""(见1749页),这"绣春囊""其华丽精致,固是可爱,但上面绣的并非花鸟等物,一面却是两个人赤条条的盘距相抱,一面是几个字"(见同页)。在这个问题上,我并不一定承认此"绣春囊"乃司棋与潘安之物,但此一事可看到“大观园”中"奸情"一案发展到何等严重地步。
  这是贾母生日后发生的第六件事。
  在这个非常时期,贾府的二小姐迎春呢?迎春的"攒珠累丝金凤"竟被其奶娘"拿去典了银子,放了头儿"(见1753页),而迎春奶母的媳妇不仅不认错,反而要挟迎春,反说他们为迎春"反贴了""三十两银子"(见1756页)。
  在此处,请我们暂且先放下人权平等,也先不要谈什么封建社会的主子和奴才的关系,在元迎探惜四春的四个时期时间观念上来说,贾府的第二个时期迎春时期,腐败软弱衰败到何种地步。无怪乎探春这个"争及初春景"的人物奋起力挽狂澜了。
  这是贾母生日后发生的第七件事。
  由于大太太邢氏从傻大姐手中得到了"绣春囊":王夫人开始了"抄检"“大观园”。在抄检“大观园”之前,曹雪芹又插进了贾琏借当一事。邢氏从凤姐手中"诈"走了二百两银子,凤姐又押了自己的金首饰。在谈到借当之事时,脂砚斋批道:"盖此等事作者曾经,批者曾经,实系一写往事,非特造出,故弄新笔,究竟不记不神也。"在此处好像曹雪芹一写往事,好像"自传"。我并不否认《红楼梦》里有作者的某些经历,但脂砚斋为什么不谈贾母生日既"正月灯节过后"又"八月"的双重生日怎么解释。在此脂砚斋的批语又在欺人了。
  "抄检大观园"固然是由"绣春囊"引起,但我们看王熙凤的一段话,可以看出此"抄检"有很多复杂的原因。"太太快别生气,若被众人觉察了,保不定老太太不知道。且平心静气暗暗访察,才得确实;纵然访不着,外人也不能知道。这叫作'胳膊折在袖内'。如今惟有趁着赌钱的因由革了许多的人这空儿,把周瑞媳妇旺儿媳妇等四五个贴近不能走话的人安插在园里,以查赌为由。再如今他们的丫头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作耗,等闹出事来,反悔之不及。如今若无故裁革,不但姑娘们委屈烦恼,就连太太和我也过不去。不如趁此机会,以后凡年纪大些的,或有些咬牙难缠的,拿个错儿撵出去配了人。一则保得住没有别的事,二则也可省些用度。"(见1771~1772页)
  凤姐的话再也明白不过了,对“大观园”的清洗固然是由于人员不纯,但同时也是"用度"不足,故意拿个错儿裁革人员罢了。在清洗“大观园”中,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起到了一个不可低估的作用。在抄检“大观园”中,王熙凤、周瑞家的王善保家的等人从"怡红院"宝玉处开始,到黛玉处,探春处、李纨处、惜春处,然后抄检到迎春处作了结束。可以说在“大观园”真正被抄的,是迎春处的司棋和惜春处的入画。在探春处王善保被探春打了一掌。在此抄检中,司棋犯了"奸情案",入画犯了"偷盗案"。从入画箱中搜出"大包金银锞子来约共三四十个"(见1788页),还有其它,入画的东西虽然不是偷来的,但此举也属于"为察奸情反得贼贓"(见同页)一类。用凤姐的话就是"不该私自传送","这个可以传递,什么不可以传递"(见1789页)。随后在曹雪芹笔下,看门的张妈变成了内外勾结、召奸引盗的罪魅。
  通过抄检以后,司棋被逐,入画被带走。当然被驱逐的还有"怡红院"的晴雯。在这里,我要说明一个问题,不要把晴雯和司棋归为一类。在这里,我们不论司棋的矢志不渝的真挚爱情和晴雯对宝玉的忠心不二,也不谈他们的风流情事。表面上看起来晴雯也是"为风流所累",但实际上晴雯是为受"奸谗"而被逐。司棋则是因犯"奸情案"而逐。这两个是不同类型。在晴雯的问题上,曹雪芹借《姽婳词》已经写的很明白了。并不是什么"姽婳词"是悼念为平息"黄巾赤眉"作乱的"林四娘",而是在借"林四娘"在悼晴雯这一"武夫"。由于此篇文章不是专门论证那一个人,关于“大观园”被抄与晴雯的问题就暂此一笔带过。关于晴雯的身世和在《红楼梦》中的特殊"使命",留作专文讨论。
  这是贾母生日之后发生的第八件事。
  曹雪芹在写完抄检“大观园”之后,曹雪芹开始了第七十五回的八月十四日"开夜宴异兆发悲音"和八月十五日"赏中秋新词得佳讖"一章节。
  在此章回一开始,便写江南甄家因犯罪被抄。当然甄家被抄意味着贾府的彻底败亡。
  然后写到宝钗离开“大观园”。
  曹雪芹在笔墨未进入八月十四和十五之前,用笔墨详细地描写了贾母等人"用饭"一节:
  说话之间,早有媳妇丫环们抬过饭桌来,王夫人尤氏等忙上来放箸捧饭。贾母见自己的几色菜已摆完,另有两大捧盒内捧了几色菜来,便知是各房另外孝敬的旧规矩。贾母因问:"都是些什么?上几次我就吩咐,如今可以把这些蠲了罢,你们还不听。如今比不得在先辐辏的时光了。"鸳鸯忙道:"我说过几次,都不听,也只罢了。"王夫人笑道:"不过都是家常东西。今日我吃斋,没有别的,那些面筋豆腐老太太又不太甚爱吃,只拣了一样椒油莼齑酱来。"贾母笑道:"这样正好,正想这个吃。"鸳鸯听说,便将碟子挪在跟前。宝琴一一的让了,方归坐,贾母便命探春同来吃。探春也都让过了,便和宝琴对面坐下。侍书忙去取了碗来。鸳鸯又指那几样菜道:"这两样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来,大老爷送来的。这一碗是鸡髓笋,是外头老爷送上来的。"一面说,一面就只将这碗笋送至桌上。贾母略尝了两点,便命:"将那两样着人送回去,就说我吃了,以后不必天天送,我想吃自然来要。"媳妇们答应着,仍送过去,不在话下。贾母因问:"有稀饭吃些罢了。"尤氏早捧过一碗来,说是红稻米粥。贾母接来吃了半碗,便吩咐:"将这粥送凤哥儿吃去,"又指着"这一碗笋和一盘凤腌果子狸给颦儿宝玉两个吃去,那一碗肉给兰小子吃去。"又向尤氏道:"我吃了,你就来吃了罢。"尤氏答应,待贾母漱口洗手毕,贾母便下地和王夫人说闲话行食。尤氏告坐。探春宝琴二人也起来了,笑道:"失陪,失陪。"尤氏笑道:"剩我一个人,大排桌的吃不惯。"贾母笑道:"鸳鸯琥珀来趁势也吃些,又作了陪客。"尤氏笑道:"好、好、好,我正要说话呢。"贾母笑道:"看着多多的人吃饭,最有趣的。"又指银蝶道:"这孩子也好,你来同你主子一块来吃,等你们离了我,再立规矩去。"尤氏道:"快过来,不必装假。"贾母负手看着取乐。因见伺候添饭的人手内捧着一碗下人的米饭,尤氏吃的仍是白粳米饭,贾母问道:"你怎么昏了,盛这个饭来给你奶奶。"那人道:"老太太的饭吃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鸳鸯道:"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了,要一点儿富余也不可能的。"王夫人忙回道:"这一二年旱涝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的。这几样细米更艰难了,所以都可着吃的多少关去,生恐一时短了,买的不顺口。"贾母笑道:"这正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众人都笑起来。鸳鸯道:"既这样,就去把三姑娘的饭拿来添也是一样,就这样笨。"尤氏笑道:"我这个就够了,也不用取去。"鸳鸯道:"你够了,我不会吃的。"地下的媳妇们听说,方忙着取去了。一时王夫人也去用饭,这里尤氏直陪贾母说话取笑。(见1807~1811页)
  关于这一段文字细查下来显然有毛病。
  首先是"尤氏捧过一碗来,说是红稻米粥,贾母接来吃了半碗,便吩咐:'将这粥送与凤哥儿吃去。'"若按这一句话和通段意思着看来,贾母送给凤哥的显然是吃的剩下的"半碗饭"。但按情况来说,这一种情况绝不可能。贾府再穷再省,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在这一处,我不知是曹雪芹造词造句有毛病,还是曹雪芹有意的作为。
  我们先不追究某些句子,但就此通段来看,贾母用饍尚且是"可着头做帽子",尤氏在贾母处吃的是"下人的米饭"以及王夫人说的"这一二年旱涝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的,这几样细米更艰难了",由此可知贾府的费用不足粮饷不济已到了何种地步。
  这是贾母生日后发生的第九件事。
  曹雪芹又写到贾珍父子在居丧间的作为。就在贾敬亡后,贾珍父子居丧其间,贾府一片混乱,费用匮乏,钱粮不济,经济拮据的情况下,"宁"府怎么样呢?贾珍之流又怎么样呢?贾珍在丧间"无聊"(见1812页),便"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各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见1813页)。来宁府的世家子弟又都是"斗鸡走狗,问柳评花的一干游荡纨绔"(见同页)。"贾珍不肯出名,便命贾蓉作局家"(见同页)。开始贾珍,不过"赌个利物","一二日后",贾珍便"以歇臂养力为由,夜间或抹抹骨牌,赌个酒东而已,至后渐次至钱。如今三四月的光景,竟一日一日赌胜于射了,公然斗叶掷骨,放头开局,夜赌起来"(见1814页)。其后薛蟠邢大舅一个个也渐次进来,并还有"娈童"之流,宁府到了一个荒淫腐败不堪的地步。
  这是贾母生日之后发生的第十件事。
  在八月十四日夜晚贾珍带领妻子姬妾开怀赏月作乐之时,曹雪芹插进了以下一段:
  ……那天将有三更时分,贾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饮茶,换盏更酌之际,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大家明明听见,都悚然疑畏起来。贾珍忙厉声叱咤,问:"谁在那里?"连问几声,没人答应。尤氏道:"必是墙外边家里人也未可知。"贾珍道:"胡说。这墙四面皆无下人的房子,况且那边又紧靠着祠堂,焉得有人。"一语未了,只听得一阵风声,竟过墙去了。恍惚闻得祠堂内隔扇开阖之声。只觉得风气森森,比先更觉凉飒起来;月色惨淡,也不似先明朗。众人都觉毛发倒竖。贾珍酒已醒了一半,只比别人撑持得住些,心下也十分疑畏,便大没兴头起来。勉强又坐了一会子,就归房安歇去了。次日一早起来,乃是十五日,带领众子侄开祠堂行朔望之礼,细查祠内,都仍是照旧好好的,并无怪异之迹。贾珍自为酒后自怪。也不提此事。礼毕,仍闭上门,看着锁禁起来。(见1821~1822页)
  这是贾母生日后发生的第十一件事。
  我们在此不论曹雪芹是在虚构也好,是在写实也好;曹雪芹有迷信思想也好,或是此为贾珍"酒醉自怪"也好;但曹雪芹在此增添此一段文字显然是特别安排的。这里可能是曹雪芹开始按他的写作题纲来收束《红楼梦》了。
  在此章的最后一段为"赏中秋新词得佳谶",曹雪芹借贾赦之口谈到贾环"世袭""前程"一事。
  到此,曹雪芹从贾母生日八月初三开始,才写到八月十五日,一共才不过十天左右,但接二连三的事件却已"非常"了。
  在第七十六回曹雪芹写的八月十五日中秋夜,其章回目为"凸碧堂品笛感凄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此章回以黛玉、湘云、妙玉联句作为结束。诗句中有"秋湍泻石髓,风叶聚云根"、"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等句,这些句子实际上便是曹雪芹对《红楼梦》内容的自白。贾宝玉之"石奇",林黛玉之"木怪","钟鸣"于"栊翠","鸡唱"于"稻香",这等等的"芳情"和"雅趣"已含义无穷了。
  在这里还有一个重要问题,此回目中的"凸""凹"二字很可能来源于曹雪芹好友张宜泉之手,其义很可能如《春柳堂诗稿》中的"凹凸狐狸穴"(《暮春郊游四首》)一语,取"穴"之义。除回目之外,此即景联句诗中的"争饼嘲黄发,分瓜笑绿媛"颇有些类同张宜泉诗中的"怒叫容皆白,急争眼尽红"两句。看来此一章节的构思和执笔当为张宜泉的笔墨。
  曹雪芹在八月十五日中秋夜之后还写了一些笔墨。
  在第七十七回,写了晴雯死。在第七十八回写了"姽婳词"和"芙蓉诔"。人们皆认为"姽婳词"和"芙蓉诔"是两回事,甚至认为从"姽婳词"里看到曹雪芹在咒骂和仇恨农民起义军;而实际上不知曹雪芹笔下的"姽婳词"和"芙蓉诔"是一回事:是借"姽婳词"在悼念"怡红院"的"武死战"的"武夫"晴雯,恒王之爱妃"林四娘"的笔墨就是地地道道的宝玉的"爱妃""晴雯"的素描。
  曹雪芹在第七十九回里写了"薛文龙悔取河东狮、贾迎春误嫁中山狼。"第八十回写的"美香菱屈受贪夫棒、王道士胡诌妒妇方"一章实际上也是第七十九回的继续。这是“庚辰本”最后的两节文字,也是诸红学家公认的曹雪芹可靠的最后两节文字。
  在这两章文字里,曹雪芹错综参差地写了贾迎春误嫁给孙绍祖和薛蟠悔娶了夏金桂。这里实际上并不是描写两桩婚姻,而在是写贾府与薛家的败亡始末。
  贾迎春与孙绍祖"开始"的情况,第七十九回有这么一段:
  原来贾赦已将迎春许与孙家了,这孙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军官出身,乃当日宁荣府中之门生,算来亦系世交。如今孙家只有一人在京,现袭指挥之职,此人名唤孙绍祖,生的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应酬权变,年纪未满三十,且又家资饶富,现在兵部候缺题升。因未有室,贾赦见是世交之孙,且人品家当都相称合,遂青目择为东床娇婿。亦曾回明贾母,贾母心中却不十分称意,想来拦阻亦恐不听,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况且是他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为此只说"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贾政又深恶孙家,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彼祖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地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因此到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见1936~1937页)。
  第八十回写了迎春嫁后的情况:
  (迎春)说孙绍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略劝过两三次,便骂我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又说老爷曾收着他五千银子,不该使了他的。如今他来要了两三次不得,他便指着我的脸说道:'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价卖给我的。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当日有你爷爷在时,希图上我们的富贵,赶着相与的。论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如今强压我的头,卖了一辈。又不该作了这门亲,倒没的叫人看着赶势利似的。"(见1970~1971页)
  薛蟠与夏金桂的情况,开始写在第七十九回,其文字写在宝玉和香菱的对话之中:
  香菱道:"为你哥哥取嫂子的事,所以要紧。"宝玉道:"正是。说的到底是哪一家的?只听见吵嚷了这半年,今儿又说张家的好,明儿又要李家的,后儿又议论王家的。这些人家的女儿他也不知道造了什么罪了,叫人家好端端议论。"香菱道:"这如今定了,可以不用搬扯别家了。"宝玉忙问:"定了谁家的?"香菱道:"因你哥哥上次出门贸易时,在顺路到了个亲戚家去。这门亲事是老亲,且又和我们是同在户部挂名行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前日说起来,你们两府都也知道的。合长安城中,上至王侯,下至买卖人,都称他家是'桂花夏家'"。(见1940~1941页)
  对此,脂砚斋在"桂花夏家"之后批道:"夏日何得有桂,又桂花时节焉得又(缺"有"字)雪,三者原系风马牛,金("今"字之误)若强凑合,故终不相符,来此败运之事,大都如此,当局者自不解耳。"(同上页)
  曹雪芹在七十九回,关于夏金桂一事,又写道:
  原来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岁,生得亦颇有资色,亦颇识得几个字。若论心中的邱壑经纬,颇步熙凤之后尘。只吃亏了一件,从小时父亲去世的早,又无同胞弟兄,寡母独守此女,娇养溺爱,不啻珍宝,凡女儿一举一动,彼母皆百依百随,因此未免娇养太过,竟酿成个盗跖的性气。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在家中时常就和丫环们使性弄气,轻骂重打的。今日出了阁,自为要作当家的奶奶,比不得作女儿时腼碘温柔,须要拿出这威风来,才钤压得住人;况且见薛蟠气质刚硬,举止骄奢,若不趁热灶一气炮制熟烂,将来必不能自竖旗帜矣;又见有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越发添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见1945~1946页)
  薛蟠本是个怜新弃旧的人,且是有酒胆无饭力的,如今得了一个妻子,正在新鲜兴头上,凡事未免尽让他些。那夏金桂见了这般形景,便也试着一步紧似一步。一月之中,二人气概还都相平;至两月之后,便觉薛蟠的气概渐次低矮了下去。……先时不过挟制薛蟠,后来倚娇作媚,将及薛姨妈,又将至薛宝钗。……(见1946~1948页)
  第八十回几乎全是夏金桂的文字,一直写到"薛蟠亦无别法,惟日夜悔恨不该娶这搅家星"(见1964页)。就夏金桂的文字太多,此处不多录取了。当然其中还不乏有夏金桂折磨香菱的情节,即"美香菱屈受贪夫棒"一节。
  在《红楼梦》一书中,令读者最厌恶的人物莫过于孙绍祖这个"中山狼"和夏金桂这个"河东狮"了。这两个人确实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曹雪芹的笔下尚没有全好与全坏的人物,某些人虽被人憎恨,但还有可爱的一面;但这两个一男一女却实变成了极坏的极端人物。但是这只是这两个人物现象部分的一面,即属于"假语村言"的一面。而"真事隐"实质的一面呢?可以说:没有夏金桂这个泼妇,薛蟠一家能败吗?没有孙绍祖这个悍夫,贾迎春能亡吗?
  曹雪芹在亡薛败贾的文章上,虚构了薛贾两府败亡的特殊佐料——有"盗跖性气"和"宋太祖灭南唐""之意"的夏金桂与"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应酬权变"又"现在兵部候缺题升"的孙绍祖。
  在"夏"与"薛"的关系上,脂砚斋批的很明白,无非曹雪芹设计一个"夏"来败"雪"之意,我在前边也屡屡说过,曹雪芹笔下的"夏",不论"夏金桂"也好,"夏婆"也好,"夏太监"也好,它们都是败薛宝钗的"雪"和王熙凤靠山"冰山"的。这一点不准备在此再说了。
  那么"孙绍祖"呢?这里实际上也不外乎"亡薛者,夏也";"亡贾者,孙绍祖也"。
  在这里,有必要提及的一个问题是,用"古董商"冷子兴引渡到贾府的刘姥姥曾与王熙凤的祖上"连了宗",成了"王家"的"一门远族",而"桂花夏家"又是"薛家"的"老亲",而"孙绍祖"呢?却又是“贾府”上的"世交",这渊源久远的瓜葛交往便成为王薛贾三家身上的扯不断的绳索,也成为王薛贾三族败亡的彻底缘由。
  "孙绍祖"一名,曹雪芹很可能源于《尚书·盘庚上》上的"天其永我命于兹新邑,绍复先王之大业底绥四方"一语,其意为"子孙绍复祖业"之意。贾府的贾迎春这个第二时期的时间观念代表人物,遇到了一个"绍复先王大业"的"孙绍祖",自然该灭亡了。在此处,请诸位红学家和读者暂且放下一个怜悯之心,暂且不要顾及一个软弱的贾迎春这个千金玉叶,还是着重于《红楼梦》这部游戏笔墨的实质含义吧。
  贾母的生日就写到这里。在贾母生日的写作上,曹雪芹又变换了一种手法:他先写在生日之中发现司棋与潘安"奸情"一案,然后逐步扩大到“大观园”的"奸盗案"。又逐步写到贾母生日之后,财务亏空,钱粮不济,经济拮据和半夜宗祠"异兆"等情节。曹雪芹在写到这些情况时,又炮制了一个"夏太监",这乃是在贾宝玉生日中炮制"夏婆"的继续。
  这里有必要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前边讨论的诸人生日中,在薛家生日中,启用了"古董商"程日兴为薛蟠生日筹措了全部;在王熙凤生日中,又用"古董商"程日兴主笔策划了一个《携蝗大嚼图》;在贾宝玉生日中,曹雪芹虽未明言贩卖"古董",但却动用了江南甄家"奉旨进京";这次贾母生日呢?不仅又再一次启用了"古董",启用了一个"外路和尚孝敬老太太一个古董腊冻的佛手",而且也动用了江南甄家"被抄"一辞,这都说明这些庞大的生日结构组合全是用"古董"和用"甄士隐"在进行一手策划并导演的。
  在贾母生日后的十天左右,曹雪芹以"抄检""奸盗"名义对“大观园”进行了"抄检"。抄检中,迎春之婢司棋被驱逐而亡,晴雯因受谗而故。
  在此之后,曹雪芹直笔写了薛蟠"悔娶河东狮"夏金桂与"迎春误嫁中山狼"孙绍祖一节,贾府这座"冰山"和薛家这块"雪地"已面临灭顶之灾。
  在曹雪芹笔下,这是最后一个生辰,也是曹雪芹笔下的最后一个"生日"的结构组合布图。
  6、简结
  在"生日"问题上,我们一共研究了四个生辰,即薛家生辰,王熙凤生辰,贾宝玉生辰和贾母生辰。还有其它生辰没有研究。我不想就所有的生辰进行研究,我只想通过这四个生日的研究来发现一些内在文章结构规律,并通过这些文章结构规律来揭示一些实质性的问题。
  通过四个生日的研究,我们发现以下问题:
  (一)"生日"时间结构组合的矛盾性。这个在薛蟠生日中表现得特别突出。如薛蟠生日中,曹雪芹明借薛蟠之口说"明日五月初三是我的生日",但时隔一宿,第二天却是林黛玉"四月二十六""泣残红"的日子,出现了"今日是五月初二""明日是四月二十六日"的怪现象。这是一种人为的时间矛盾结构组合。这一问题,在王熙凤生日中、贾宝玉生日中、贾母生日中同样表现得特别突出。
  (二)"生日"时间结构的更替性。这一问题在王熙凤生日中表现得特别突出。曹雪芹明借湘云开社一事,本当写"九月初二""社日"事,但曹雪芹此时却不谈具体日期,一直在大谈"社日"及"社日"发生的一切事件。当"社日"事基本上写完之后,又突然回到王熙凤生日的"九月初二",并在此又特别强调"生日"即"社日",或者换句话说,在强调"生日"即"社日"一事上,也即是强调"社日"即就是王熙凤的"生日"。
  (三)"生日"时间结构的非常性。这个问题在贾宝玉生日中表现得非常突出。明明写是春天后的数天事,但宝玉生日的第二天,却来到了贾敬殡天的炎夏,贾敬亡日又连着写到秋天七月十五瓜节秋祭。并在宝玉生日中,春夏秋三季花卉并茂于一日。宝玉的这一生日时间超出了常人生日的时间概念,出现了不是用某月某日来作生日标记,而是用某年来作标记生日计时的怪现象。
  (四)"生日"时间结构的随意性。这个问题在贾母和薛姨妈生日中表现得特别突出。薛蟠生日虽矛盾,但毕竟还是"五月初三",王熙凤生日虽更替,但毕竟还是"九月初二"。但贾母的生日既是正月灯节过后的"正月二十一日",又是"八月初三"这个"黄道吉日",薛姨妈的生日既是薛蟠生日"五月初三"之后的某一炎夏"大毒日",又是"清明"之前春天的某一日。在这个问题上表现了曹雪芹在生日日期结构上的不稳定性和随意性。
  (五)"生日"时间的短期与内容的庞大不相容,行成了在时间结构上的徘徊和回缩。这个问题在各人生日中均表现得比较突出。比如说薛蟠生日时间的短暂与其生日诸庞大内容不相容,时间不够用,曹雪芹往来反复围绕着"五月初三"在绕圈子。还有宝玉"秋天生日"这一部分,贾敬亡后,贾琏两历"平安州",按时计当需半年多天气,但曹雪芹却每回缩到"八月"和"夏末秋初"上来。
  (六)曹雪芹在"生日"结构组合上运用了一种非常的时间概念,在这种非常时间内溶进了极为隐晦的特定内容。这个问题,在各生日中皆有。在薛蟠生日中,曹雪芹特别在薛家母子身上突出了薛宝钗生来"带一股热毒"这一特性,并在这一特性中展现了林黛玉在"四月二十六"日这一特定日期"泣残红"一节(当然林黛玉于"四月二十六"日"泣残红"还有另外一种特殊含义,此留作《红楼梦》的写作思想一章再谈)。在王熙凤生日中,曹雪芹于"社日"中特别着意描写刘姥姥这个"母蝗虫",并这个"母蝗虫"对“大观园”和"怡红院"的劫洗,并由它组成了"携蝗大嚼图"。在贾宝玉生日中,曹雪芹围绕着贾宝玉生日的"春秋",着重描写了“大观园”"一处不了一处又起"的反叛,并借贾敬之亡和贾府群起聚麀将贾府推向了一个末期。在贾母生日中,曹雪芹通过司棋的"奸情案"引出无数的"奸盗案",随之而起的是“大观园”被抄,赫赫之贾府已来到末日。这时末日曹雪芹用了"薛"(雪)遇"夏"和"贾"逢"孙绍祖"作了归宿。
  (七)曹雪芹就是用这些"生日"特殊框架组成了一些特殊的文章结构,并又在这些主体框架下穿插了一些互相照应、互相补充的文字。比如说在薛蟠生日中主演薛家之"热毒",主演薛家"热毒"之下的林黛玉"泣残红";但同时顺笔也插进了贾兰逐鹿、史湘云"间色",金钏投井,晴雯跋扈等情节。这一现象各生日中均有。
  (八)曹雪芹描写特殊时间框定下的特殊内容,是在"假语村言"掩盖下进行的。这个问题表现了"真事隐"与"假语村言"的同步进行。这一问题在各人生日中均有。表现得最为突出的就是曹雪芹对贾宝玉和林黛玉关系的描述,有对林红玉和贾芸关系的描述,有对司棋和潘安关系的描述,这些组成了一曲曲"杏子阴假凤泣虚凰"的闹剧,正是由于这些闹剧,它才掩盖了并演绎了一些实质性的东西。
  (九)在诸人"生日"中,除了"真事隐"与"假语村言"的互换关系外,另一大特点是在各人生日的描述演绎中时时启用了"古董商"这个大"古董"。比如说薛蟠生日中古董商程日兴筹措了全部,王熙凤生日中曹雪芹又用古董商程日兴的"绝技"策划了一个"携蝗大嚼图"。正是由于这些"古董"的演绎,它才付予了各人生日中独特的东西,也才付予了《红楼梦》一些实质性的内容。
  "生日"中还有一个规律,是这几个人的生日结构组合,它是沿着由盛到衰这一轨道进行演绎。
  这就是《红楼梦》中的"生日"问题上显示出来的规律。曹雪芹为沿着这个精心设计的结构组合来演绎《红楼梦》,有时确实到了不顾写作之大忌,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如宝玉生日中的"耶律雄奴"一节和薛蟠寿日五月初二的第二天却变成了林黛玉"四月二十六""泣残红"的日子就是一些典型的例子。曹雪芹正是用这些"老婆舌头""闺房细事"欺蒙了如脂砚斋所指的"当局者",也欺蒙了多少读者和历代红学研究人员。当然"生日"问题也不过仅仅是《红楼梦》中的一部分罢了,对于复杂的《红楼梦》来说,恐怕它还要远远的超过这些。
  五、方位结构组合
  在《红楼梦》的一些特殊框架结构组合上,除了时间、生日等组合外,方位的特殊框架组合也是其中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就《红楼梦》的整个方位而言,自然不外乎东南西北。但就狭义讲,曹雪芹更偏重"东北角"与"东南角"。而代表东南西北的则是东平王、南安王、西宁王与北静王。这个属于方位的人物称谓,特别是北静王在书中的方位和作用,曾被太平闲人所指出,但未能彻底解决。但作为"东北角"与"东南角"这些独特的方位问题,却一直被人们所忽视。特别是在研究“大观园”艺术构图方面,"东北"方位"梨香院"的所在地与薛姨妈重新搬到"东北"的另一所在地一直为人们所困惑,在"梨香院"和薛姨妈后来搬迁处布局上无法着笔。
  在《红楼梦》的方位组合问题上,当然它比《红楼梦》中的时间和生日组合要简单得多。因为这些描述毕竟不多。但它同样复杂。因为这些方位结构一直互相矛盾着,就现象部分而言,有时谁也无法统一这些矛盾着的各个方面。
  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曹雪芹把薛姨妈安插在贾府的"东北角",而薛姨妈又每日或饭后晚间常过王夫人和贾母处闲谈。薛姨妈住在"东北角"的"梨香院",到王夫人处要斜插整个园子;还有薛姨妈后来仍被搬到"东北上"的一个幽静处,来去更远,要到王夫人处要绕“大观园”周长三里半的一半以上,这饭后晚间经常来往,一个妇女薛姨妈能行吗?
  在谈到方位问题时,当然我们没有必要抠住任何细微的东西不放,如若此,作为小说来说,作者恐怕连东南西北四个字也不敢写了。但是,如果一书中屡屡出现一些一而再,再而三的奇怪方位的重复出现,而这些安排又当形成一个规律性时,那可能就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注意了,也不能不使我们来通过规律寻求一些曹雪芹笔下屡屡出现这些结构的特殊含义了。
  我在此要追查的是,曹雪芹为什么要把薛家母女安排在与王夫人住处甚远而又要每天跑若干次的"东北角";而又恰恰相反,曹雪芹为什么要在贾府安排一个"南院马棚走了水"(见三十九回900页)"东南火光犹亮"(同页)和刘姥姥浩劫“大观园”之后贾母与巧姐又在"东南方"撞了什么"花神"(见四十二回962页)。还有一直庇护贾府的却是北静王,而贾府却与东平王不睦以及《红楼梦》中每每失事的却是东南方的"海疆"一带与"东南角"。
  薛家的栖息地——"东北角"
  《红楼梦》第四章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叛葫芦案",在关于薛宝钗母女进入贾府的住处时写道:……薛蟠已拜见过贾政,贾琏又引着拜见了贾赦、贾珍等。贾政便使人上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来间房,白空闲着,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姐儿哥儿住了甚好。"(见97~98页)
  曹雪芹又写道:
  原来这梨香院即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门出入。西南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边了。每日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与贾母闲谈,或与王夫人相叙。(见98页)
  这是"梨香院"的位置。
  在这里,曹雪芹笔下显然出现了矛盾。薛姨妈的住所是贾府的"东北角",而且还有"一门通街",这街自然是后街非前街了。这一"东北角"和"另一门通街"便将"梨香院"框在贾府的东北最靠边处。但是,曹雪芹又写道薛姨妈住的"梨香院","西南有一角门",又"通夹道",薛姨妈每次出了西南角门,通过夹道便来到王夫人处正房的东边,然后进来跟贾母和王夫人闲谈。我们假定在荣国府后边有这么一个夹道,即在"下人住处"和荣府"花园"之间有一个"夹道",薛姨妈,每天饭后或晚间到王夫人处来也是颇费劳苦的,实际上也是不可能的。因为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的周长是"三里半"(见339页),这样薛姨妈从北边"梨香院"到王夫人处最近也得一里多路。
  为此,葛真在绘制“大观园”图时,将"梨香院",设计到了紧靠贾赦屋后,即近靠王夫人处。这样"梨香院"不是在东北角,而跑到了“大观园”的东南角(见草图一)。
  但葛真的这一设计实际上并没有解决"梨香院"在“大观园”的位置。而只是简单的回避了矛盾。
  我们不妨来看看第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剑杀人,觉大限吞生金自逝"尤二姐死后停灵于"梨香院"的有关文字:
  贾链忙进去找凤姐,要银子治办棺椁丧礼。凤姐见抬了出去,推有病,回:"老太太,太太说我病着,忌三房,不许我去。"因此不出来穿孝,且往大观园中来。绕过群山,至北界墙根下往外听,隐隐绰绰听了一言半语,回来又回贾母说如此这般。(见1664页)
  在这一处曹雪芹笔下,固然暴露了王熙凤的卑鄙,令人厌恶,但同时也看出一个问题。即曹雪芹笔下的"梨香院"处在“大观园”"群山"的"北界墙""外"和荣国府大围墙内的中间,它处在荣国府的东北角。在这里我要说明一个问题,“大观园”的后围墙和荣国府的后围墙不是一个墙,其中间还有一些荣国府下人住的房子,比如说第六回描写刘姥姥从后门找的周瑞家的房子就住在这一带。
  到此,我们就可以看出"梨香院"所住的位置是"东北角"的荣国府的边沿地带。
  葛真制图将"梨香院"设在“大观园”的东南角。戴不凡在制“大观园”"梨香院"与各处的草图时,虽将"梨香院"置于荣国府的东北角,但却将"荣禧堂"朝北大距离地移动(见草图二)。这样看起来是缩短了"梨香院"与王夫人处的距离,解决了薛姨妈每日或饭后或晚间到王夫人处去的距离矛盾,但这样做,显然也忽视了贾赦院和贾政院的位置关系。曹雪芹在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描写尤氏从荣府中回家听见邢大舅在抱怨邢氏时,有尤氏"及悄向银蝶笑道:'你听见了?这是北院里大太太的兄弟抱怨他呢。可怜他亲兄弟还是这样说,这就怨不得这些人了'"(见1818页)。这里,曹雪芹笔下贾赦院所住的位置与贾政处相对而言,贾赦院显然在贾政"荣禧堂"的北边,所以才号称"北院"。在处理贾政与贾赦院的位置时,又怎能将贾政"荣禧堂"移于贾赦院之北呢?
  由此看来,戴不凡的此草图位置显然也是错误的。就以前的情况来看,葛真的"梨香院"布图和戴不凡的"荣禧堂"布图都是错误的。"梨香院"与"荣禧堂"的位置应是这样的(见草图三)。
  至于薛姨妈到王夫人处的行程矛盾,只好听其自然了。因为《红楼梦》本身就是以矛盾见长,不论就时间还是其它方面矛盾而言,消除现象部分的矛盾,就等于否认《红楼梦》。这个问题在前边涉及的年龄时间问题上早已提及,《红楼梦》的方位问题同样如此。
  大观园建成后,"梨香院"作了众优伶排戏的场所,薛家母子迁于何处呢?曹雪芹在第十七至十八回写道:那时薛姨妈另迁于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将梨香院早已腾挪出来,另行修理了,就令教习在此教演女戏。(见379~380页)。
  在此处,我们只看到薛姨妈从"东北角"的"梨香院"挪出来,又搬进"东北角"一所幽静房舍。此房舍到底与"梨香院"相隔何许呢,这个问题恐怕只有曹雪芹自己知道罢了。因为这个问题,在《红楼梦》中没有说明过。不过我想,不会离"梨香院"太近,太近,谈不上"幽静";也不会太远,太远,则跑到宁府界线以内——因为此"幽静"处所是属荣国府所有,并非修建大观园以后所盖。
  但不管怎么说,薛姨妈的第二处住处仍在荣府的东北角,这一方位无论怎么也不会错。薛家母子的住处,我们不妨在东北角上暂标一个地方。至于薛家母子原来住"梨香院"时有一"通街门",薛家母子搬进东北的另一幽静处,是否还有一个"通街门",供薛蟠这个浪荡公子随意出入,我们在此时就暂顾及不到了。
  曹雪芹在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一章节中"先令匠人拆宁府会芳园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荣府东边所有下人一带群房尽已拆去。当日宁荣二宅,虽有一小巷界断不通,然这小巷亦系私地,并非官道,故可以连属"(见342页)。但曹雪芹关于贾赦所住的"乃是荣府旧园"这一处到底是并入大观园之内呢还是保留下来呢?曹雪芹没有明言。如果说不并入大观园之内呢?他本身就是荣府旧园,应当一块归入;若说并入呢,在《红楼梦》中,贾赦的住处一直未动。贾赦所住的这个"旧园"的所在处"北院"实际上插进了大观园的一块。
  大观园修成后,薛姨妈住处被安置在大观园界墙外的东北的某处。但薛家母女又怎么来到大观园之内各处和王夫人处呢,他的行程路线如何呢?
  第五十九回"柳叶渚边嗔莺咤燕,绛云轩里召将飞符"一章节里,在老太妃薨,贾母王夫人等随班守制之后,贾府关于坚守门户的安排,曹雪芹是这样描写的:
  荣府内赖大添派人丁上夜,将两处厅院都关了,一应出入人等,皆走西边小角门。日落时,便命关了仪门,不放人出入。园中前后东西角门亦皆关锁,只留王夫人大房之后常系他姊妹出入之门,东边通薛姨妈的角门,这两门因在内院,不必关锁。(见1393页)。
  这里曹雪芹还写的很明白,薛姨妈住荣府院内又在大观园之外的"东北"上,他们来往是通过荣府内院的大观园的"东角门"。
  这"东角门"又在何处呢?在正东,还是东北角?还是东南角?
  在因奸盗屡屡发生,大观园被抄之后的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一节中,曹雪芹写到薛宝钗搬出大观园有三个借口:一是薛姨妈精神大减,晚上得人照看;二是薛蟠要娶亲有多少针线活要做;第三个借口是"三则自我在这园里,东南上小角门常开着,原是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就图省路也从那里走,又没人盘查,设若从那里生出一件事来,岂不两碍脸面"(见1901页)。
  到此我们将会发现,薛宝钗经常出入大观园的角门是在"东南"。它既不在正东,也不在正北。
  薛姨妈母女所住的位置和来往路线应是这样(见草图三)。这里就出现了一个问题,薛家母女从荣府东北角房舍到大观园要绕到东南角门,我们假定"蘅芜院"在大观园的后半部,那么,薛姨妈和宝钗到"蘅芜院"要走两里多路,到王夫人处也得走两里多。如果人们认为薛姨妈住"梨香院"从"梨香院"出西角门到王夫人处,每天跑这些路程还不可能,那么,现在薛家母女从荣府东北角绕道东南角门进王夫人处和"蘅芜院"岂不更跑断腿了吗?这可能吗?
  曹雪芹为什么要把薛家母女安插在荣府的"东北角"呢?又为什么绕道"东南角"进入贾府呢?仅仅是为了照顾薛蟠出入方便吗?
  曹雪芹在路程上安排是荒唐的,邢氏、王熙凤、尤氏往来,动不动就是车马,而薛姨妈母女走的路程比邢氏、尤氏要远,倒反而徒步往来,一个贵族妇女能做得到吗?就是对今天某些常走路的妇女来说,如此跑路也是累得慌的。
  我们在此处看曹雪芹笔下薛姨妈住处与来往路程的荒唐设计时,不妨参考更荒唐的行程事件。
  第六回为"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曹雪芹描写刘姥姥是"恰好忽从千里之外,介头之微小小一个人家"(见134页)说起的。这个刘姥姥身居"千里之外",但却当天来荣国府而又当天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这是一个荒唐事例。当然人们可以说:"这个千里之外"纯属夸张,有如"燕山雪花大如席"一样,谁又能相信燕山雪花真大如席呢?
  但在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就不一样了。
  在《红楼梦》第三十九回,刘姥姥中午第二次来到了荣国府。来时拿的是"头一起摘下来的""枣子倭瓜并些野菜"(见892页),这些东西刘姥姥是怎么带来的呢?用王熙凤的话说是:"大远的,难为他扛了那些沉东西来"(见893页)。刘姥姥又拿了多少东西呢?曹雪芹在第四十二回刘姥姥回家时借平儿口写道:"这两条口袋是你昨日装瓜果子来的,如今这一个里头装了两斗御田粳米,……这一条里头是园子里果子和各样干果子"(见965页),这样看来这两个口袋的容量是相当可观的。这两条这么大的口袋,一个七十五岁的老太太竟然用半天时间扛着两大口袋瓜果蔬菜,从最起码来说是郊区来到荣国府吧。这一切,按路程计算,可能吗,按年龄计算,可能吗?按拿的两大口袋百十斤的东西,一个老太太扛着可能吗?不要说偌大的京都,就是在农村,这样走亲戚,也是天方夜谈。然而在曹雪芹以矛盾见长的《红楼梦》里,这种情况却是读者屡见不鲜的事实。
  若按刘姥姥如此往返荣国府,薛姨妈从荣国府的"东北角"绕道"东南"角门,再进入王夫人和其它处所,还真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是薛家所住的"东北角"。
  以上这一节文字,本只需要说明"东北角"与薛家的居地就行了,这样写,未免有些太长,也有些离题了。但这个"东北角"的"梨香院"是属于贾府实有的地方,并非信笔所指,又加上诸红学家一直在寻找研究这一居处,所以就难免多费了些笔墨。
  贾府每每失事的"东南角"
  第三十二回"含耻辱情烈死金钏"中有这么一段:一句话未了,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那里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袭人唬了一跳,忙问:"那个金钏儿?"那老婆子道:"那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儿不知为什么撵他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会他,谁知他就不见了。刚才打水的人在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死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他。"(见750页)
  第三十九回"村姥姥信口开河"一章节也有类似的情况,在刘姥姥胡诌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抽柴时写道:刚说到这里,忽听外面人吵嚷起来,又说:"不相干的,别唬着老太太。"贾母等听了,忙问怎么了,丫环回说:"南院马棚里走了水,不相干,已经救下去了。"贾母最胆小的,听了这个话,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来瞧,只见东南上火光犹亮。(见899~900页)
  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一章节开始一段,在谈到贾母与巧姐病一事后还有这么一段文字:
  凤姐儿笑道:"你别喜欢,都是为你,老太太被风吹病了,睡着说不好过;我们大姐儿也着了凉,在那里发热呢。"……刘姥姥道:"大姐儿只怕不大进园子,生地方……或者遇上什么神了。依我说,给他瞧瞧祟书本子,仔细撞客着了。"一语提醒了凤姐,便叫平儿拿出《玉匣记》,着彩明来念。彩明翻了一回念道:"八月二十五日,病者在东南方得遇花神。用五彩纸钱四十张,向东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见962页)
  金钏儿投井于东南角,尚还不算怎么奇怪。但在刘姥姥第二次浩劫"怡红院"并扫荡“大观园”前,在谈到一个女孩儿雪地抽柴时,贾府却"南院马棚"失火,在火救下去之后,犹见"东南上"火光犹亮,这就非同寻常了;在刘姥姥扫荡“大观园”之后,贾府的主子贾母和王熙凤的掌上明珠巧姐却因在"东南方"遇见花神,又用纸钱向"东南方"送之后果然又安稳了。曹雪芹不顾薛姨妈往返王夫人处的长途辛苦,每每将薛姨妈住地安置于贾府的"东北角",曹雪芹在设置金钏儿投井于"东南角"时,曹雪芹又将刘姥姥进“大观园”发生的事又每每设置于"东南角",这一连串的规律性的方位设置组合恐怕不是无因而起。到此我们将会看到这么一个问题:曹雪芹笔下薛家住地总离不开贾府(特指荣国府)的东北方位的同时,而贾府(这里也特指荣国府)所发生的不幸事故总离不开东南方,这是一个独特的方位设置。
  祭灵的"北门"与不宁的"近海"和"海南"
  在《红楼梦》中的有关方位的问题上,除了每每出现和使用的"东北角"和"东南角"外,还经常出现使用"北门"这一方位,也随之相应的出现了"近海"和"海南"这一方位称谓。
  有关"北"方与"北门"第一次使用的,是第十三回中关于秦氏送殡一段文字,这一段送殡文字若说是为秦氏之葬礼铺设场面(当然有这一方面因素并其含义),倒还不如说在突出贾府和贾宝玉与北静王的相互依存关系。在这一段送殡文字中,作者在方位上用了"一时只见宁府大殡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而至"(见340页),在这一方位问题上,曹雪芹又在下一章回送殡文字中写道;"且说宁府送殡,一路热闹非常,刚至城门前,又有贾赦、贾政、贾珍等诸同僚属下各家祭棚接祭……(见509页)。此两回中有关方位的运用,粗粗一看,好似秦氏殡葬是出北门而去。但仔细一看,秦氏殡葬却是"从北而至"。既然是从北而至,那当然不会再出北门而去;若再结合下回中的"至城门前",那当然指秦氏殡葬出南门而去了。
  但秦氏殡葬到底是出北门而去,还是出南门而去,这个我们不妨再来对照《红楼梦》中的其它几处文字。
  《红楼梦》第四十三回中有写贾宝玉祭金钏亡灵一节文字,其文字说贾宝玉与侍童焙茗"出北门大道"一直跑到"水仙庵"(见998~999)。"水仙庵"又系何处呢?《红楼梦》第十五回在为秦氏送葬的"秦鲸卿得趣馒头庵"中曹雪芹就直言写道:"原来这馒头庵就是水月寺"(见314页)。
  在这里要说明一下,"水月寺"就是"水仙庵"。这个有人可能说,一个地名就有两个字不同,怎么指同一地方?何不见曹雪芹便直把"水月庵"写作"水月寺"?这是一个故意混用。而且就四十三回中的"水仙庵""他是咱们家的香火"(见999页),和第十五回中说的"铁槛寺""馒头庵""现今还是有香火地亩布施"(见311页)相对照看,"水仙庵"实即"水月寺"。
  既然如此,这里就出现了这么一个问题:"水仙庵"就是"馒头庵";"水仙庵"是在出了北门的"北门大道"之外,那"馒头庵"自然也在"北门"之外了。随之也出现了"馒头庵"为殡葬秦氏贾府王熙凤的落脚处;那秦氏殡葬自然是出了"北门"而去,绝不会出"南门"而去。
  至于说秦氏殡葬,曹雪芹为何安排"从北而至",而又出"北""城门"而去,那只好听其自然了。或者说,这更是其用意所在——在"北门"外,祭奠从"北"方而来的亡灵。
  有关"北"方与"北门"运用的,就是为证明前边行文矛盾而引用的第四十三回一段文字。其回目为"闲取乐偶攢金庆寿,不了情暂撮土为香"。其中写在凤姐生日之时,贾宝玉却与其侍从焙茗"出了北门大道"(见998页)去祭奠他的爱妃"金钏儿"又兼是去吊唁"北静王的一个爱妾"去了。贾宝玉说吊唁"北静王的一个爱妾"好像仅出于借口,但实际上,宝玉祭奠之"金钏儿"当与"北静王的一个爱妾"是一个人或一回事。
  这一次又是出"北门",当然又是出"北门"祭奠亡灵去了。
  第三次有关"北门"的运用是在第四十七回。其回目是"呆霸王调情遭苦打,冷郎君惧祸走他乡"。其中有一段写薛蟠调情柳湘莲,柳湘莲哄骗薛蟠说"我在北门外桥头上等你"(见1097页),然后柳湘莲"跨马直出北门"(见1098页),将薛蟠诱出"北门外"毒打一顿。
  此回曹雪芹笔下用了"北门"一辞,究其意是取"北门"外之荒凉来为行凶铺设场面,还是另有含义,我不甚明了。不过我很怀疑此处所用的"北门外",有类似第四十一回"怡红院劫遇母蝗虫"中的"东北"一辞用语。四十一回写在"省亲别墅"的"牌坊底下",刘姥姥"觉得腹内一阵乱响,忙的拉着一个小丫头,要了两张纸就要解衣"时,被众人"忙喝这里使不得',忙命一个婆子带了东北上去了"(见953页)。这两处的"北门外"和"东北上去",很可能都带有侮辱性的含义在。
  第四次有关"北门"运用是在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死金丹独艳理亲丧"之中。此回是写在贾宝玉生日中,贾敬服丹身亡,于是皇帝钦定允许"其子孙扶柩由北下之门进都,入彼私第殡殓"(见1518页)。
  这是又一起有关"北门"的运用。不过这是"入北门"而不是"出北门"。在查了这几处有关"北门"的运用中,除了薛蟠遭毒打于"北门"外和除了刘姥姥解手于"东北上"外,其它几处,曹雪芹不仅特设了"北门"这一方位用语,而且每次又都与祭奠亡灵有关。而且这里还有,贾敬殡天从"北门"进,宝玉祭奠金钏儿亡灵与吊唁北静王爱妾从"北门"出;这倒更与秦氏之殡葬"从北而至"又出"北门"而去相谐一,这些特殊的方位设置并运用不能不令人深省。除了"北"方"北门"这一北方方位设置与运用外,《红楼梦》中还有与其每每相照应的"近海""海南"的设置与运用。
  有关"近海"方位的运用是在第七十一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中,说贾政任满正要回京之时,谁知"又巧近海一带海啸,又遭踏了几处生民",于是贾政又奉命"顺路查看赈济"(见1677页)。有关"海南"一方位,见第七十五回"赏中秋新词得佳谶"中,借贾政之口说"把我从海南带来的扇子两把送给"宝玉(见1828页)。
  除了仅有的这两处外,尚没有发现更多的有关此两个方位的运用。这是因为前八十回只写到"贾迎春误嫁中山狼,薛文龙悔娶河东狮",还没有到写贾探春远嫁"海疆"的"清明涕泣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要运用或广泛运用"近海""海南"的"海疆"这一方位,只有待八十回之后了。
  国家的总体称谓——"水国"
  除了"东北角""东南角"和"北"方"北门""近海""海南"这些特殊方位组合外,还有一个总体方位,这就是第五十二回曹雪芹借所谓"真真国"女儿题的诗中的"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见1218页)中的"水国"。
  人们不理解薛宝琴在书中的特殊身份,也不理解宝琴所做"十首怀古诗"的谜底,自然也不理解薛宝琴所说的"真真国"为何处,当然更不能理解所谓"真真国"女儿所吟的"今宵水国吟"是何意思了。或者换句话说,就是若真正理解此诗中的"水国"的出处,自然也就理解"真真国女儿诗"了,也就真理解《红楼梦》了。
  "水国"一辞,由于它不起源于古代所有名人笔下,所以人们就只好胡乱下注了。比如说蔡义江在他的《诗词评注》里就注为:"水国:环海之地,岛国"(见其书266页)。
  《红楼梦》中好多词汇的出处并不来源于古典,而实源于张宜泉的《春柳堂诗稿》。由于张宜泉并非名人,不为人们所注重,所以这些出处不为人所知就不足为怪了。
  "水国",包括"北静王"的名字"水溶",它实源引于《诗稿》中的"一水",也即源引于《诗稿·闲兴四首》第四首中的"一水撑倾厦,雄支未足夸"。这里的"一水"与"雄支"皆指满清国家,它与《闲兴四首》诗中的"亭沼非秦苑,山河讵汉家"相互运用,明显地的反映了张宜泉对满洲这一"雄支"入主中华的不满。在张宜泉诗中,"雄支"指满洲本为中华东北的一个番属强雄支脉,"一水"中的"水",当猎取"五行"金木水火土一说,"水"为北方,故张宜泉将"一水"借喻为北方一支强雄番属是顺理成章的了。除此之外,用任何含义解释来为与"雄支"相排比照应的"一水"下注都对不上号。
  这是"水国"的出处。
  "水国"指满清天下,这也是"水国"在《红楼梦》中的总体方位所在。
  为照应东南西北方位而设置的四位王爷我们谈了"东北角"、"东南角",谈了"北"方"北门"与"近海""海南"这些特殊方位,也谈了"水国"这一总体方位,我们再来看看有关东南西北的四位王爷的设置。
  《红楼梦》的第十四回"林如海捐馆扬州城,贾宝玉路谒北静王"一章节里有送殡和"路祭"的这么一段:那时官客送殡的,有镇国公牛请之孙现袭一等伯牛继宗,理国公柳彪之孙现袭一等子柳芳,齐国公陈翼之孙世袭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治国公马魁之孙世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修国公侯晓明之孙世袭一等子侯孝康;善国公诰命亡故,故其孙石光珠守孝不曾来得。这六家与宁荣二家,当日所称"八公"的便是。余者更有南安郡王之孙,西宁郡王之孙,忠靖侯史鼎,平原侯之孙世袭二等男蒋子宁,定城侯之孙世袭二等男兼京营游击谢鲸,襄阳侯之孙世袭二等男戚建辉,景田侯之孙五城兵马司裘良,余者锦乡伯公子韩奇,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诸王孙公子,不计枚数。堂客算来亦有十来顶大轿,三四十小轿,连家下大小轿车辆,不下百余十乘。连前面各色执事,陈设、百耍,浩浩荡荡,一带摆三四里远。
  走不多时,路旁彩棚高搭,设席张筵,和音奏乐,俱是各家路祭;第一座是东平王府祭棚,第二座是南安郡王祭棚,第三座是西宁郡王,第四座是北静郡王的。原来这四王,当日惟北静王功高,及今子孙犹袭王爵。现今北静王水溶年未弱冠,生的形容秀美,性情谦合,近闻宁国冢孙妇告殂,因想当日彼此祖父相与之情,同难同荣,未以异性相视,因此不以王位自居,上日也曾探丧上祭,如今又设路奠,命麾下各官在此伺候。自己五更入朝,公事一毕,便换了素服,坐大轿鸣锣张伞而来,至棚前落轿。手下各官两旁拥侍,军民人众不得往还。(见302~304页)
  此处庞大的送殡与路祭人物名单,我们撇开其它有关人物不作讨论,但此处的四个显赫人物却不能不提,他们就是东平王、南安王、西宁王和北静王。这四王看起来是人名,但实际上不过是方位用语。也即东、南、西、北四方而已。然后曹雪芹又用平、安、宁、静四字作了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的垫脚,于是则形成了四个王府并其四位王爷式的人物。
  曹雪芹就是从这里开始了牵涉《红楼梦》贾府东南西北四方兴衰的序幕。
  在此问题上,有人将还会提及,在《红楼梦》中,除了东平王、南安王、西宁王、北静王这东南西北四位王爷之外,不是还有一个西安郡王吗?
  是有这么一回事,就写在此段文字几百字之前,其文字全文如下:
  里面凤姐见日期有限,也预先逐细分派料理,一面又派荣府中车轿人从跟王夫人送殡,又顾自己送殡去占下处。目下正值缮国公诰命亡故,王邢二夫人又去打祭送殡,西安郡王妃华诞,送寿礼;镇国公诰命生了长男,预备贺礼。……(见300页)
  这是以上摘录的有关西安郡王府的文字。
  但就以上抄录的两处文字来看,在曹雪芹笔下,是有东平王、南安王、西宁王、北静王这四位王爷。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西安郡王妃。此处曹雪芹虽没有明言有一个西安郡王,但既有王妃,我想西安郡王妃只会从西安郡王而来,绝不会从南安郡王而来或凭空捏造,王妃二字必竟是某王的附属品。
  但这里有一个问题,既然除了东平王、南安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之外,还有一个西安郡王;并曹雪芹又特别交待,在送殡路祭之前,除了给西安郡王妃华诞"送寿礼"外,还有给缮国公诰命亡故"打祭送殡",也有给镇国公诰命生了长男"预备贺礼'。但在秦氏的送殡路祭上,为何有东平王、南安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设路祭,并且还有前边提及的镇国公来送殡,即就是缮国公家因丧事不能来,曹雪芹也作了明文交待;而此处送殡与设路祭,却为何不见西安郡王府露面呢?曹雪芹尚不健忘如此吧!
  曹雪芹在各家设路祭一语下写道:"第一座是东平王祭棚,第二座是南安郡王祭棚,第三座是西宁郡王,第四座是北静郡王的"。这里出现的一个问题是,唯独对东平王称"东平王府",而其它三处皆称作"郡王",即东平王府与其它三个郡王府有着严格的等级区别或独立于其它三个王府之外。还有在"东平王府"和"南安郡王"之后用了"祭棚"一语,而在"西宁郡王"和"北静郡王"之后却没有使用"祭棚"一语。这两处文字虽属细节笔墨,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就以上曹雪芹的用笔文字来看,曹雪芹显然在为了不使西安郡王混杂入东南西北这四个方位辞之中,也即东南西北这四个方位辞只需设四个王爷,若果再加上西安郡王,即西方除了西宁郡王之外,又多出了一个西安郡王,那四方四王却变成了四方五个王爷,这于人事安排上甚为不妥。于是在路祭和送殡中,曹雪芹不顾礼尚往来之大忌,而将西安郡王删除了。这样则更清晰地突出了或点明东南西北这四个方位而已。至于在丧事中为何又提及给西安郡王妃华诞送寿礼一事,这除了还有其它意图外,也有遮掩四王不过四方的这一含义。
  在当这一东南西北四个总体方位定位之后,曹雪芹又特别用"东平王府"与其它三个"郡王"的等级区别称谓来特突出东平王在四方中的特异位置。而且又在有无"祭棚"一语的区别使用上和东南、西北的排列顺序上将东南划归一方和将西北划归一方,这样就基本上形成了东南与西北的对峙。
  这里值得特别一提的是,在路祭中,设祭棚的有东南西北四个王府,并北静郡王水溶亲自设祭,南安郡王、西宁郡王之孙并前往送殡,而东平王呢?这里既不见东平王露面,也不见其子孙往吊并送殡,这里除了为了突出东平王占有东方这一总体设计外,我们看到的东平王府祭棚不过是礼节性的。或者在人们的印象中,我们只能看出东平王府与贾府有着某种裂痕和不睦,对于贾府的亡灵送殡上,东平王根本就用不着一顾。这实际上也就为后四十回在抄贾府时的一位王爷(实指东平王和南安王)将宁国府抄得寸草不留埋下了伏笔。
  曹雪芹在突出东平王府与贾府不睦的同时,却特别调北静王府与贾府的特殊关系,这就形成了贾府对北静王的依重。也可以说后四十回在抄贾府时,由于西宁王(后四十回为了混入,故意将西宁王又换成西平王)的顾恤和北静王的力保才使荣国府得以苟延残喘。
  实际上,就东南西北和平安宁静组成的词汇对贾府的四方来说,我们只能说只有"西宁"与"北静"才比较切近其称谓;而"东平"与"南安"呢,则大谬不然。也可以说,"东平"实"东不平","南安"实"南不安",贾府里每每东南方失事便是这一方面的写照。
  在当《红楼梦》中贾府的这些方位就绪之后,曹雪芹恐怕是为了不使引起一些意外的文字灾祸,则有意地将"东平王"从《红楼梦》中删除了,也为了出于方位对应起见,西宁王也相应地从《红楼梦》中消失了,在与贾府有瓜葛的四位王爷中,却单留下了"北静王"与"南安王"。对于这一问题,就是在前八十回的第七十一回的贾母生日中,在贾府这么重大的事件中,曹雪芹也只提及"北静王、南安郡王"和"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妃"前往庆寿,此外还有什么"永昌驸马、乐善郡王",但却不见了"东平王"与"西宁王"前往庆寿,这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东平王和西宁王在《红楼梦》中被删除之后,于是,在《红楼梦》的贾府有关方位问题上,则形成了一种南北对峙或偏重于南北对峙,正像七十一回贾母庆生辰"上面两席是南、北王妃"那样。在这里,当然北方是宁静的;南方则是不平安的。
  在这里,人们将会提及,在《红楼梦》中,曹雪芹是专注于贾府对北静王的依重,北静王不仅在秦氏送殡中赠送给了宝玉一串"圣上亲赐"的"鹡鸰念珠",并"还互认为知已"。除此之外,第二十八回曹雪芹又借蒋玉菡之手将北静王的防汗避暑的"茜香罗"赠给了宝玉,第四十五回,北静王又赠送给宝玉"蓑衣""斗笠""木屐",等等,不胜枚举。但是曹雪芹并没有写道南安王府与贾府不睦,而且还提及南安王太妃与湘云特别熟,两处不是显得特别亲热吗?在此我要说,刘姥姥不是与贾府也特别亲热吗?李纨母子不是也特别孝顺吗?但结局呢?同样的道理,如果在此处,曹雪芹再屡屡写出南安王府与贾府不睦,就现象部分而言,两处还能往来吗?在《红楼梦》的婆婆妈妈的交往中,还能出现所谓的南、北对峙吗?
  南安王仅体现了方位而已。至于其它南方不安的含义,在前边讨论各人生日中已经提及,此处就不多说了。
  这就是《红楼梦》有关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的特殊设置与运用。
  《红楼梦》中经常出现的几个有关方位和总体方位的设置和运用,我们就谈到这里。一个就是曹雪芹始终死盯着"东北角"与"东南角"不放;另一个是曹雪芹老瞅着"北"方"北门"和"近海""海南";也有为此而虚拟了一个国家总体"水国"。还有曹雪芹为此又专门设置了有关东南西北的平安宁静四王,并由此又出现了北方大静和东平王与贾府不睦以及相应地出现了经常与贾府瓜葛往来的南北两王"对峙"。
  有关"近海""海南"不宁和东平王与贾府不睦以及"东南角""每每""失事",这一方位设置与运用,曹雪芹当取源于当时社会现实,即指东南方位始终是汉族一些志士仁人为推翻满清王朝的发难处。这个勿庸多说。有关"东北角""北静""北"方以及"北门"这个方位,这显然指满清王朝的发祥地又为归宿处了。特别是取源于张宜泉笔下"一水""雄支"演化而来的"水国"这一总体方位,它就更明白无误地说明了"北静""北门""东北角"所有这些"北"方指的方位为何了。
  有关《红楼梦》中的东南西北方位的具体设置,它自然来源于一些地方方位的写实。但这些具体方位的运用,曹雪芹在这里显然运用了一个变了形的"五行说"(见图)。
  "五行说"中的"水"为北方,为冬;"火"为南方,为夏;"木"为东方,为春;"金"为西方,为秋。这是人们共知的常识,也勿庸多说。我这里所说的"变形",乃指曹雪芹在"水"为"北方"又为"冬令"的运用上,和"火"为"南方"又为"夏令"的运用上。在"水"为"北方"又为"冬令"的运用上,曹雪芹除将"北"方写为"北静"和将薛家一直死死安排在"东北角"不放外,在十二钗图册中,又特设计了一个"有一堆雪,雪下有一股金簪"又生来就有惧怕"热毒"先天之症的薛宝钗,也特设计了一个依赖贾府作威作福的"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凤"的王熙凤,"雪堆"中的薛宝钗和"冰山"的王熙凤,便是这一种"北方"和"东北角"在方位运用上的"变形"。在"火"为"南方"又为"夏令"的运用上,曹雪芹除突出"东平王府"(实东不平)与贾府不睦和描写"南安王"(实南不安)与"北静王""对峙"以及贾府每每"失事"于"东南角"外,在《红楼梦》中又特设计了一个每每问贾府"索银""拆台"的"夏太监",也设计了在贾府动荡不宁的日子里每每煽惑闹事的"夏婆",更为突出的是又设计了一个彻底败亡薛家的"夏金桂",每每向"夏"来败贾亡薛,这便是一种"南方"和"东南角"方位运用上的"变形"。也就是说,"水"的"北方"为"雪堆""冰山","火"的"南方"为炎"夏","冰""雪"喜冷不喜热,自然最怕炎"夏",一逢"夏"即刻便"冰消雪化"了。
  这里的"冰消雪化",自然也即"土崩瓦解"了。即满清王朝必将葬身于东南汉族人民大起义的火海之中。
  这便是《红楼梦》中特殊方位的组合。
 



 


第七章 红楼梦的写作思想
 
  一、引 言
  我们前边逐章地查对了时间,也查了方位和生日中存在的诸问题。通过这些内在结构的研究,我们可以看出《红楼梦》不仅并不是某些红学家认为的什么“自叙传”,而且也非什么《红楼梦》只是一部反封建的作品,而是其思想内容要远远地超出我的预料范围之外。
  当然从某些地方讲,或者这是我们某些人所不愿承认的东西,因为一旦如此,大有可能回到旧索隐老路的嫌疑。
  讨论《红楼梦》的写作思想,我这里要说明一个问题,我原准备将一百二十回归于一处进行探讨,但由于红学家一致认为后四十回并非曹雪芹的原著,所以也同诸红学们所走的途径一样,还是将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分开来研究,即《红楼梦》的写作思想的研究还是以前八十回为对象。至于后四十回,那只好在后边另一章节再下笔讨论了。
  在讨论《红楼梦》的写作思想时,必然要牵涉到或者通过某些人物所扮演的角色以及他们在书中所起的作用来研究问题。但此部分毕竟不是一个一个的逐个研究人物,所以在此部分中所涉到的人物就可能有简繁之别,也可能有些人物仅寥寥数语而已。
  二、“耶律雄奴”
  《红楼梦》第六十三回本为描写贾宝玉“生日”的,其回目为“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死金丹独艳理亲丧”。前半回写宝玉生日夜诸群芳夜宴事,后半回写贾敬第二日殡天事。按文理情节来讲,虽有所寓,但还说得过去。但奇怪的是在这两处文字之间夹杂着一段“耶律雄奴”文字,这却不能不令一些红学家感到骇异,而且插入此一段文字也显得极不协调,以致使一代红学家俞平伯也大惑不解,或者干脆认为此段文字乃是由后人强行补入的。
  此段文字只有“戚本”有,还有原版文字“庚辰本”有,其它各个版本均被删除。为了给读者提供一个全貌,现不妨将此段文字全抄如下。
  因又见芳官梳了头,挽起(髟+赞)来,带了些花翠,忙命他改妆,又命将周围的短发剃了去,露出碧青头皮来,当中分大顶,又说:“冬天作大貂鼠卧免儿带,脚上穿虎头盘云五彩小战靴,或散着裤腿,只用净袜厚底镶鞋。”又说:“芳官之名不好,竟改了男名才别致。”因又改作“雄奴”。芳官十分称心,又说:“既如此,你出门也带我出去。有人问,只说我和茗烟一样的小厮就是了。”宝玉笑道:“到底人看得出来。”芳官笑道:“我说你是无才的。咱家现有几家土番,你就说我是个小土番儿。况且人人说我打联垂好看,你想这话可妙?”宝玉听了,喜出意外,忙笑道:“这却很好。我亦常见官员人等多有跟从外国献俘之种,图其不畏风霜,鞍马便捷。即这等,再起个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与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况且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晋唐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挽头缘远来降。我们正该作践他们,为君父生色。”芳官笑道:“既这样着,你该去操习弓马,学些武艺,挺身出去拿几个反叛来,岂不进忠效力了。何必借我们,你鼓唇摇舌的,自己开心作戏,却说是称功颂德呢。”宝玉笑道:“所以你不明白。如今四海宾服,八方宁静,千载百载不用武备。咱们虽一戏一笑,也该称颂,方不负坐享升平了。”芳官听了有理,二人自为妥贴甚宜。宝玉便叫他“耶律雄奴”。
  究竟贾府二宅皆有先人当年所获之囚赐为奴隶,只不过令其饲养马匹,皆不堪大用。湘云素习憨戏异常,他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銮带,穿折袖。近见宝玉将芳官扮成男子,他便将葵官也扮了个小子。那葵官本是常刮剔短发,好便于面上粉墨油彩,手脚又伶便,打扮了又省一层手。李纨探春见了也爱,便将宝琴的荳官也就命他打扮了一个小童,头上两个丫髻,短袄红鞋,只差了涂脸,更俨是戏上的一个琴童。湘云将葵官改了,换作“大英”。因他姓韦,便叫他作韦大英,方合自己的意思,暗有“惟大英雄能本色”之语,何必涂朱抹粉,才是男子。荳官身量年纪皆极小,又极鬼灵,故曰荳官。园中人也有唤他作“阿荳”的,也有唤作“炒豆子”的。宝琴反说琴童书童等名太熟了,竟是荳字别致,便换作“荳童”。
  因饭后平儿还席,说红香圃太热,便在榆荫堂中摆了几席新酒佳肴。可喜尤氏又带了佩凤偕鸳二妾过来游玩。这二妾亦是青年娇憨女子,不常过来的,今既入了这园,再遇见湘云、香菱、芳蕊一干女子,所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二语不错,只见他们说笑不了,也不管尤氏在那里,只凭丫环们去伏侍,且同众人一一的游玩。一时到了怡红院,忽听宝玉叫“耶律雄奴”,把佩凤、偕鸳、香菱三个人笑在一处,问是什么话,大家也学着叫这名字,又叫错了音韵,或忘了字眼,甚至于叫出“野驴子”来,引的合园中人听见无不笑倒。宝玉又见人人取笑,恐作践了他,忙又说:“海西福朗思牙,闻有金星玻璃宝石,他本国番语又金星玻璃名为‘温都里纳’。如今将你比作他,就改名唤叫‘温都里纳’可好?”芳官听了更喜,说:“就是这样罢。”因此又唤了这名。众人嫌拗口,仍翻汉名,就唤“玻璃”。
  闲言少述,且说当下众人都在榆荫堂中以酒为名,大家玩笑,命女先儿击鼓。平儿采了一枝芍药,大家约二十来人传花为令,热闹了一回。因人回说:“甄家有两个女人送东西来了。”探春和李纨尤氏三人出去议事厅相见,这里众人且出来散一散。佩凤偕鸳两个去打秋千顽耍,宝玉便说:“你两个上去,让我送。”慌的佩凤说:“罢了,别替我们闹乱子,倒是叫‘野驴子’来送送使得。”宝玉忙笑说:“好姐姐们别顽了,没的叫人跟着你们学着骂他。”偕鸳又说:“笑软了,怎么打呢。掉下来栽出你的黄子来。”佩凤便赶着他打。(见庚辰本1510——1515页)
  在此之后便是“正顽笑不绝,忽见东府中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殡天了’”(见庚辰本1515页)。
  在这一大段中,现各本删去了宝玉芳官等人凡带有民族问题的一切语句,只留下了因饭后平儿还席……且同众人一一游玩和“闲言少叙,且说当下众人都在榆荫堂中以酒为名……‘罢了,别替我们闹乱子’”这两处过节文字。
  这是曹雪芹在《红楼梦》里一处赤裸裸的民族腔调与民族政权问题的文字。
  首先我们来看看这一段:宝玉“因又见芳官梳了头,挽起(髟+赞)来,忙命他改妆。又命将周围的短发剃了去,露出碧青的头皮来。”这种发型显然是满清的发型,而不是什么历代汉族人的发型。还有湘云“素习憨戏异常,他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銮带,穿折袖”,按此处的湘云穿的折袖,即袖口上挽上去一块的服饰,显然亦满族人的服饰。
  关于“妆扮”的问题,《红楼梦》里还不至被删掉的这一处,在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关于晴雯作芙蓉神里,还有这么一段:
  当天麝月秋纹已带了两个丫头来等候,见宝玉辞了贾母出来,秋纹便将笔墨拿起来,一同随宝玉进园来。宝玉满口里说“好热”,一壁走,一壁便摘冠解带,将外面的大衣服都脱下来,麝月拿着,只穿一件松花绫子夹袄,袄内露出血点般大红裤子来。秋纹见这条红裤是晴雯手内针线,因叹道:“这条裤子以后收了罢,真是物件在人去了。”麝月忙也笑道:“这是晴雯的针线。”又叹道:“真真物在人亡了!”秋纹将麝月拉了一把,笑道:“这裤子配着松花色袄儿。石青靴子,越显出这靛青的头,雪白的脸来了。”……(见庚辰本1903——1904页)
  在此处就牵涉到曹雪芹所写的《红楼梦》到底属于何朝代的问题。虽然我们都公认曹雪芹写的是清朝之事,不管是自传说,还是索隐派、以及还是封建盛衰四大家族史说也好。但是在某些具体问题上,恐怕又皆承认曹雪芹是写汉朝盛事而非写清朝盛事了。这在服妆与妆扮上便表现得特别突出。在戏剧舞台上和电视剧里的妆扮以及插图绘画上的衣著就说明了这一点。《红楼梦》里的人物何尝有半点满洲气味呢?
  曹雪芹在《红楼梦》里的人物妆扮确实单纯是满洲妆扮吗?显然也不是。他如同时间、地点一样,也在混用着,即忽满忽汉,又忽汉忽满。
  但是,在六十三回宝玉生日中此处的满洲清朝服妆却不能不引起我们注意了;也可能正因为如此,此一段才被另外一个人彻底删除了。
  曹雪芹用满洲清朝服妆妆扮了芳官和湘云,这是为宝玉的生日造型。而曹雪芹又在此文中公开贬斥边境少数民族为“小土番儿”,斥其“番名”为“犬戎”的“耶律雄奴”,这种民族观点的称谓就特别显眼了。
  然后曹雪芹大论“耶律雄奴”。
  这些话是曹雪芹慢慢渗入的。曹雪芹写芳官将“周围的短发剃了去”,好像是在优伶们“好便于面上粉墨油彩”,在这幌子下毫不露形迹的带出了满清妆扮。然后又借宝玉的惯于胡诌的毛病说出,“芳官之名不好,竟改了男名别致”,而后将“芳官”改名为“雄奴”。再放后便是芳官要和茗烟一样随宝玉外出以及官宦人家有“土番”而将芳官更名为“耶律雄奴”。
  曹雪芹在将芳官更名为“耶律雄奴”之后,便在这个名字上大作文章。虽然这文章仅仅“‘雄奴’二音,又与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况且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晋唐诸朝,深受其害”数语,但这寥寥数语,其所辖之内容庞大与含义之深奥却是十分骇人的。
  我们来看看曹雪芹笔下的“耶律”“匈奴”“这两种人”。
  汉族祖先实际上出自炎帝和黄帝,亦就我们今天所说的为炎黄子孙。炎帝又本是西戎,为羌族的一支,游牧到中原后,屡与九黎族发生部落冲突,后被迫逃避到河北逐鹿,与黄帝联合,攻杀黎酋长蚩尤。然后又炎黄两部族大战,炎帝败,黄帝部族势力占据中部地区。
  但自黄帝建立最早的华夏部族开始,以后中华便一直受到周围外部各部族的袭击。
  这就是“东夷”“南蛮”和西北方向的“戎”“狄”四方部落。
  由于中华一直是向东南方向发展开拓,对西北方向采取守势;所以,中华历来便把中原与西北方的战争称作戎狄入侵。
  华夏在黄帝尧舜禹时期的战争主要是指与东南方的战争,即与“东夷”与“南蛮”的战争。但自周朝开始到秦汉以后,中华除与东南方进行的属于“国内”战争以外,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全力以赴对付西北方部族的入侵与掠夺。
  对中国最大的威胁,首先是周幽王时期的申侯勾结犬戎,杀周幽王于骊山,掠周朝的全部货物宝器,西周由此而亡。周平王被迫迁都于洛邑。后周宣王封秦仲为大夫,子孙专力攻犬戎;后因有功晋升为诸侯。秦为西方强国,犬戎祸患方基本解除。
  秦朝失鹿,汉刘邦得天下。中国由于连年战祸,国力大衰,北狄之匈奴势力渐强,成为北方中国之劲敌。
  匈奴,在黄帝时期称薰鬻,在这个时就曾与黄帝部族发生过冲突。在殷周也是北方劲敌。匈奴真正成为中国大患时是在汉朝以后。匈奴在冒顿单于统治之下,国力大盛,它灭东胡,其疆土东自兴安岭辽河上游地区;北败浑庾、屈射、丁零诸部,拓地远至贝加尔湖;西方驱走大月氏,征服楼兰、乌孙等二十多个国家,统祁连山、天山一带;南与中华河南等处的边境郡县接连。亚洲东部草原沙漠,全归匈奴所有。
  在汉初刘邦称帝时期,由于匈奴经常入侵为患,汉高祖率兵三十二万于平城(今山西大同县东),匈奴率骑兵四十万围困平城七天,汉兵不战自退,由此可见北方匈奴之强盛。
  于是匈奴经常入侵,每年杀掠人口在一万以上,经常为患。
  汉朝在无力还击的情况下,不得不采取和亲政策。后在汉武帝时期,才组织兵力对匈奴进行了反击。一共进行了三次战争,特别是第三次霍去病出塞外二千余里,大败匈奴兵,虽匈奴与汉朝双方均损失惨重,但最后以匈奴失败而告结束。
  真正匈奴败,是由于匈奴内部发生分裂,争夺政权,一部分降汉,北方威胁才算解除。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长久的国家边境战争。尽管在今天说来,是中国内部的民族战争,但在当时来说,却实是带着相当的国家与民族成份的。
  “匈奴”,这是曹雪芹所说的“这两种人”的一种。还有一种是“耶律”。
  “耶律”初为契丹一部落名。辽建国后,用耶律为国姓。曹雪芹这里的“耶律”实即指辽国。“耶律匈奴”实即辽国与匈奴。因为耶律为辽国之国姓,曹雪芹把耶律放前,匈奴放后,在此处把二者连起来一起作了混用。
  作为中国北方的劲敌,除自匈奴长期的为患以外,下来便是一代腐败王朝宋王朝的北方之患——辽、西夏与金国几个北方劲敌了。
  辽国亦辖境东至日本海、西至天山,北至兴安岭,南至河北、山西等地,成为北方一个强国,长期与中原宋王朝对峙。
  宋初,宋太宗亲率兵灭北汉后,出兵幽州与辽军双方混战于高梁河,宋军大败。后又分兵三路伐辽,皆败退,宋名将杨继业死于此战。
  此后,辽军每每入侵,深入到北宋京都开封不远的澶州,本来此战当以宋为胜,宋王朝却签署了每年输绢二十万匹,银十五万两的“澶州之盟”。
  与辽侵扰中国边境的同时,西夏亦强盛。西夏居今陕西北部,甘肃西北,青海东北,亦经常侵扰中原。北宋亦签署了屈辱条约,每年输银七万两,绢十五万三千匹,茶叶三万斤。辽夏之后,便是蹶起的金王朝。辽被金亡后,金又从新成为北宋的北部严重威胁。
  第一次金兵南下就直逼开封,宋徽宗带领蔡京童贯朱勔等南逃到镇江。此时向金人求和,以付索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帛百万匹,牛马万头,并割太原、中山、河间三镇,北宋皇帝尊金主为伯父为条件并以亲王宰相到金营为质,才退兵。
  金兵的第二次南侵,占据首都开封,掠钦宗徽宗北去,北宋亡。
  这是中华民族史上的大耻辱,除元清两度灭亡并统治中国外,金国的两次南侵确实是骇人的。
  宋没有亡于辽与金,却亡于元。在元王朝被朱元璋推翻之后,随之而起的又是一个后金政权,这个后金政权不是别人,而是女真族努尔哈赤建立的政权,即满洲民族和满清政权的先声。
  在继蒙古灭亡中华之后,满清又第二次灭亡了中华。
  清之满族,实乃宋时金国之女真族。元灭金后,设军民万户统其地。明时女真诸部,分为海西女真、建洲女真、和“野人”女真。清努尔哈赤属建洲女真。清太宗天聪九年(1635年)方下令改称满洲,自此满族这一称谓代替了女真族。
  既然满洲属女真,女真又一度为辽国属员,也即北辽的一支;既就是辽后之金王朝,也曾下开封,成为继匈奴辽国之后的同样的北方侵略者;那么满洲自然也属于“耶律雄奴”“这两种人”的。这是曹雪芹用“耶律雄奴”来称谓满清王朝的渊源。
  至于曹雪芹笔下的“犬戎”问题:戎本古族名。殷周有息戎,西戎等。春秋时有己氏之戎,北戎允姓之戎,伊洛之戎,犬戎骊戎,或蛮之戎七种,秦西北有狄(豸+原)(圭+卜)冀之戎,义渠之戎,大荔之戎。战国时,晋北有林胡之戎,楼烦之戎,燕北有山戎,各分布山谷,均有头目。一又说在殷周为俨狁,绲戎,犬戎等,后因移迁因地名加以区别。不管怎么说,以上各“戎”分布在自陕西西部到河北一带的西北地区,这是事实。后来,“戎”或“西戎”变成西北方向少数民族的泛称。但是犬戎一词,它却是专指西方一种少数民族。此民族自称其祖先为二白犬而得名。这显然是因这一部族的图腾而引起的,并不是华夏对此民族的侮蔑。在周幽王时期,申侯曾引犬戎杀周幽王于骊山。曹雪芹此处将西北之匈奴,契丹之辽,女真之金以及鲜卑匈奴羯氐羌等统归为犬戎,当然是不符的。这里曹雪芹笔下的“犬戎”,当是一种泛称,即指中原以北的一切少数民族。
  作为对北方的少数民族称谓来说,曹雪芹除用“犬戎”一词外,还在第四十九回“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一章节里也有一些文字。在此章节,曹雪芹有一个显明的笔墨,就是“大观园”内分噬鹿肉,这里描写一个逐鹿天下之后的残骸场面。这一场面当取典故于《六韬》中的“取天下若逐野鹿,得鹿,天下共分其肉。”在这里除写湘云的“腥膻”(见1151页)气味外,还借林黛玉之口说史湘云是“小骚达子”(见1144页);这一曹雪芹对史湘云的“腥膻”气味和“小骚达子”的用语实际上也是对“犬戎”一语形象化的称谓。
  曹雪芹在宝玉生日中对芳官的妆扮和对薛宝钗“间色”的史湘云的称谓都是曹雪芹民族观点的变形运用。
  既然满洲原为女真,即辽金的一支;就不算此,我们将满洲作为一个独立的民族来说,它仍然属于区别于当时华夏的另外一个边境民族,那么,满洲自然也归于“耶律雄奴”“这两种”“犬戎”一类的族别的。
  曹雪芹在开章大谈什么不干涉朝政的同时,却在贾宝玉生日中大放“耶律雄权”“犬戎”的“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晋唐之时,深受其害”之民族腔调,在此处插进此一段文字,不仅显得有些别扭,而且也真又是“诗胆如铁”了。
  还有,曹雪芹借贾宝玉这个浑浑噩噩的“无肠公子”信口开河,将西方北方之戎狄之胡族统统贬斥称之为“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这辞句内涵恐怕并不逊于“夺朱非正色,异姓尽称王”之诗句,幸喜得是此一些问题并没有被人们公认,那自然也当避免了“文字狱”之杀身灭族大祸了。在这个问题上恐怕真要归功于“假语村言”下面的闺阁情事,也可能正因为书中的某些特别淫秽下流不堪入目的辞语帮了大忙,正因为如此,历来统治者才皆将《红楼梦》归为淫书。
  曹雪芹在发泄完一通“耶律雄奴”的民族腔调之后,又借宝玉之口说出“如今四海宾服,八方宁静,千载万载不用武备。咱们虽一戏一笑,也该称颂,方不负坐享升平了”。这真是“八方宁静”、“坐享升平吗”?就在贾宝玉生日中,曹雪芹笔锋突然一转:“正顽笑不绝,忽见东府中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殡天了”。
  什么老爷殡天了?什么贾敬殡亡了?并不是贾敬殡天了,而是“假静”殡天了。即“八方宁静”已不再宁静了,而是天下大乱了,“一处不了一处又起”的“作起反来”。
  在《红楼梦》中,贾敬并不是什么贾敬而是“假静”,曹雪芹笔下的“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的宁静就是指的这个,这个我前已经说过。
  关于这一段文字来说,就爱情小说而言,虽为闺阁情事,妯娌戏语,丫环谑言,可以信口开河,任意作戏,但在当时牵涉民族政权问题,略微有不慎之举,便会有杀身灭门之灾的时代,恐怕好多人还避之不及呢,而曹雪芹却硬在此时插进一个与当时书中情节气氛极不协调的妆扮与民族腔调,恐怕是硬着头皮,不顾创作的累赘与大祸临头了。亦可见此段文字在《红楼梦》里的重要了。亦因如此,此段才被其它版本所删除了。然而遗憾的是作者如此,删者如此,而我们历来的红学家呢,却熟视无睹,反大唱曹雪芹为满洲族,曹雪芹仅一个虚无主义者等等。甚止俞平伯还根本就不承认此段文字出自曹雪芹笔下。
  对于曹雪芹笔下的“耶律雄奴”一段文字,俞平伯有他的独特见解,我们不妨抄录如下。我想它倒更能说明问题。或者说,通过俞平伯的评析看看此一段“耶律雄奴”文字到底说明了什么。
  俞平伯在看完“戚本”此段“耶律雄奴”文字后认为:
  这竟完全是梦话,不但全失宝玉的口吻、神情,而且文字十分恶劣,令人作呕。即看文章前后气势,也万万不能插入这一节古怪文字。但戚本何以要增添这么多的梦话?……我以为是有意添入的。……
  以作者的身世、环境,以及所处的时代而论,绝不容易发生民族思想。即是有的,在当时森严的文禁之下,也决不会写得如此显露。……我……揣想,……戚本所作是经过后人改窜的。
  ……这数节文字底插入,似在高本刊行之后,我疑心竟许是有正书局印行时所加入的。因为戚本出世底时代,正当民国元年,这时候,民族思想正弥漫于社会,有正书局的老板或者竟想以此博利,也未可知。……我看这几节文字的显露,生硬,很不像清代文人之笔。……(见《俞平伯论红楼梦》171——172页。)
  俞平伯本来是想通过此来论证曹雪芹就根本无民族思想的,也企图否定此一节文字根本就不是出自曹雪芹之手的;但遗撼的是,俞平伯的论述并未能证明此处文字非出自曹雪芹之手,因为它是“庚辰本”原版文字,也未能证明曹雪芹无民族思想,反而说明了曹雪芹的民族思想甚挚。
  对于《红楼梦》中宝玉生日中“耶律雄奴”一节文字到底意味着什么,我想就此足够了。
  三、十首怀古诗谜底破释
  曹雪芹在《红楼梦》的第五十一回中,借薛宝琴在各省阅历的古迹和《西厢记》、《牡丹亭》为资料,借题发挥,编成“十首怀古诗”。这十首怀古诗是以“诗虽粗鄙,却怀往事,又暗隐俗物十件”(见1180页)。然而奇怪的是曹雪芹却以“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冬日天短,不觉又是前头吃晚饭之时,一齐前来吃饭”(见1189至1190页)为由突然煞车,作了结束。这十首怀古诗的谜底一直未得到解释,就是脂砚斋的批语也未曾透露任何情况,大有“禁区”之忌,敬而远之。
  曹雪芹创作了《十首怀古诗》,这十首“怀古诗”表现了他的艺术才华,也表现了他对十个人物的评价;但是,这与“十首怀古诗”所隐的谜底相比较,重心则在谜底一边,而不是在“十首怀古诗”诗句对各个人物的评价本身。即诗句中的人物评价本身和谜底相比较,前者是微不足道的。
  自从《红楼梦》问世以来,人们确实在探讨着曹雪芹的社会思想,也在探讨着《红楼梦》一书的写作思想,但有关这些问题的一个核心问题——《红楼梦》“十首怀古诗”的谜底的重要性却被人们忽视了。虽然有些读者对“十首怀古诗”的谜底出于好奇,并企图作一些解释,但没有一个人把它当作《红楼梦》一书内容和文章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来研究。
  我们不妨来看看几个红学家下的结论。
  《红楼梦诗词评注》一书的责任编辑王敬文有这么一段话:“实际上,有无谜底,是否揭晓,无关重要,重要的是,每首怀古诗的形象和寓意。”“如果胡乱猜测,强求谜底,实在徒劳无益,而且容易误入歧途”。何其芳也认为十首怀古诗的谜底“无关重要”,“不是《红楼梦》中的重大问题”。其他红学家也有类同的观点。
  这些红学家的话未免说得过于自信,曹雪芹并没有“施放烟幕,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开去索解谜底”;而且恰恰相反,正要求人们去索解谜底。一方面,作为谜语本身来说,作谜语固然要照顾故事情节,但更重要的是照顾谜底。如若诗文不照顾谜底,诗文作的再好,也同样失去谜语的价值。另一方面,曹雪芹避而不谈谜底,正说明“十首怀古诗”的要害在谜底之中。如果认为曹雪芹的思想表现在故事情节中,而不是表现在谜底之中,那么,曹雪芹的“用心良苦”的结论又是从何而来呢?
  可以说,不能正确地解释“十首怀古诗”的谜底,就不能正确地说明《红楼梦》;也不能理解曹雪芹。
  对于《十首怀古诗》的谜底,大某山民倒有一个明智的见解,他在他的《总评》中就有这么一句话:“怀古诗谜,人有猜之者矣,予未敢深信?”(见“合评本”23页)。我们不管大某山民的其它观点正确与否,但大某山民的“予不敢深信”一语,就表现了他的非同一般的见识,也足见“十首怀古诗”谜底的重要性了。
  这十首怀古诗谜底,先后经周春、徐仪凤、护花主人王希廉,太平闲人张新之,以及陈毓罴等人作了注释,但却都不理想。可以说,除护花主人王希廉关于第五首《广陵怀古》的谜底猜为“柳絮”猜对了之外,其它各首每个人都全部猜错了,可以说根本就不贴边。
  在《十首怀古诗》的谜底解释中,要算第五首《广陵怀古诗》的谜底最好解释。也可能因为如此,所以,总还算被一个人护花主人猜中了。假若最好猜的谜底不是这一首而是第六、第七、第八首;假若护花主人猜中的不是这一首,而是第六、第七、第八三首中的某一首的谜底,人们、包括护花主人在内,将会为猜到的谜底大吃一惊,那可能在旧评点派年代就为探索十首怀古诗的谜底而挖空心思,《红楼梦》的内容披露可能就不是在今天,而是在一百多年以前了。
  尽管如此,就护花主人解释对了的第五首谜底也被今人所推翻。由此我们看到我们的某些研究不是在前进,而是在倒退。尽管是一首小小的第五首怀古诗的谜底。
  在谈到此问题时,当然我绝没有说陈毓罴是有意的,也可能仅仅由于看法不同罢了。他在对十首怀古诗谜底的解释要远远比故意视“贾化”为“假话”而不见,将贾化歪曲为一般贪官污吏来研究还是要认真得多。
  现在,我们就来研究《十首怀古诗》谜底。
  在解释谜底之前,我先说明几个问题:
  (一)由于陈毓罴曾为解释十首怀古诗谜底作了专门研究,所以,本文准备参照周春、徐仪凤、护花主人的谜底,并参照陈毓罴的谜底并其解释,再结合自己的看法来对《十首怀古诗》谜底进行研究。
  (二)本文在探讨谜底的顺序时,不准备从第一首开始,而是从第五首开始。这为的是避难就易。但第五至第十首的谜底探索丝毫没有牵强附会的意思,只是借文解意,并从中寻出规律性的东西。
  (三)我和何其芳、陈毓罴、王敬文等人的观点不同,即不注意谜语的故事含义,不注重曹雪芹对古人古事的态度问题,而只注重谜语所含的谜底本身。至于曹雪芹对古人古事的态度,包括我本人对古人古事的态度,则避而不谈。
  (四)十首怀古诗的文字以“庚辰本”的原文为依据。
  (五)最后需要说明的问题是:所谓组成谜语所包括的每一个字,必须不仅做到谜语中的每一个字与做线索依据的故事情节相符合;更重要的是,属于谜语故事含义的文字,必须与谜底含义的文字在语言上保持一致。如果得出的谜底不能用谜语中的文字作恰当地、全面地解释,那么得出的谜底便不能成立。这也就是说,如果忽略或误解谜语中的每一句话或每一个字,将会得出错误的结论。
  第五首怀古诗
  《广陵怀古》
  蝉噪鸦栖转眼过,隋堤风景近如何。
  只缘占得风流号,惹得纷纷口舌多。
  这首怀古诗是曹雪芹借隋炀帝沿运河南游的故事写成的谜语。
  周春将此首谜底拟猜为“洞箫”,徐仪凤拟猜为“柳牙签”。护花主人拟猜为“柳絮”。太平闲人拟为“雪柳”。陈毓罴从徐议,亦解释为“牙签”。
  周春、徐仪凤的解释我没有见过;护花主人仅有八个字:“《广陵怀古》似是柳絮”。太平闲人的解释是:“此是雪柳。雪则钗,柳则黛,并为丧物。北俗以细篾条沾碎白纸如柳叶,插瓶中,送丧棒以为仪”(见“合评木”八一八页)。
  陈毓罴的解释为:“《广陵怀古》的谜底似是‘牙签’。清代何耳有《燕台竹枝词》,其中一首《树木牙签》写道:‘取材堤畔削纤纤,一束将来市肆筵。好待酒阑宾未散,和盘托出众人拈。’由此可知当时酒席上用的牙签是柳木制成的。怀古诗首句‘蝉噪鸦栖’,已点明了‘柳’,(唐代李商隐的《柳》诗有‘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带斜阳又带蝉’之句,又《隋宫》诗有‘如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之句)。头两句大意是说秋日已尽,杨柳被人伐取,牙签之原料即取之于此。三句指此‘牙签’与古代作为藏书标志的‘牙签’(如韩愈在《送诸葛觉往随州读书》一诗里说:‘邺侯家多书,插架三万轴。一一悬牙签,新若手未触’)名字完全相同,但实际毫不相干,故谓占得文彩风流之号,用一‘占字’,妙极。又俗谓柳木可以去风,与‘风流’之另一义可解作‘风流云散’,亦切。末句指出此物出入口舌之间,专备饭后剔牙之用,当日风行一时。”(引文均见《红楼梦论丛》《怀古诗试释》一文)。
  在此首谜底的解释中,除周春的“洞箫”外,其它人的解释可谓每个人还算不很离题。即不论“柳木”“牙签”也好,“雪柳”也好,“柳絮”也好,总还没有离开一个“柳”字。这还不失为所见相近吧。周春的“洞箫”一谜底可能取源于才子佳人沿“堤”弄玉吹笙,“风流”郊游一事。亦不算太离题。太平闲人的解释是未曾先以解释谜底为第一,而是先入为主,即首先带着“雪为钗,柳为黛”的主导思想来解释谜底。这样固然没有什么不好,但颠倒了研究顺序。它不是客观地用诗语中的句子含义来解释谜底,然后再看谜底到底与什么有关,而是带着主观见解来框定谜底的范围。这就很不好。
  陈毓罴的解释引用了古人的诗词,当然说明了某些问题,即清亦有柳木牙签,这种“牙签”与隋唐藏书标志的“牙签”有何用途不同等等。但陈毓罴忽略了一个根本的问题,即“只缘占得风流号,惹得纷纷口舌多”二句。我们不管“牙签”在清朝为何盛行于“好待酒阑宾未散”之时,但这毕竟与“风流”一词无关。当然更与“口舌多”无有任何瓜葛。“口舌”一词指人们的语言,并不是指“口”和“舌头”。在解释此首怀古诗时,也根本不能解释为“口”一张一张,“舌”一动一动,“牙”签一剔一剔;它是指人们对某些事物的评论抨击褒贬之类俗称。在这里,我们不妨试问“风流”与“牙签”何关?“口舌”又与“牙签”何缘?难道真如陈毓罴所说的“又俗谓柳木可以去风,与‘风流’的另一义可解作风流云散”吗?这样解释,未免太牵强了。
  周春的谜底虽不对,并离物太远,但周春却偏重于“风流”与“口舌”一辞,这是他的独到处。太平闲人先入为主,不谈,徐仪凤和陈毓罴的解释显然忽视了“风流”一词,并曲解了“口舌”一词的含义。
  护花主人的解释虽只有四个字,“似是柳絮”,但却说对了。此首怀古诗的谜底确实是“柳絮”。
  此首怀古诗的意思是,在明媚的柳堤岸上,“蝉噪”而“鸦栖”,“柳絮”随风飘逸;这隋堤的“风景”,只因“柳絮”独占“风流”之“号”,“惹得”无数才子佳人、墨人诗客,借题发挥,吟诗填词,每每成为千古绝唱。
  我们远的不说,就以《红楼梦》为例,我们不妨来看看第七十回几首《柳絮词》,就可知这首怀古诗的谜底是什么,也可看到“风流”指什么,也自然理解到“口舌”当指什么。
  《如梦令》史湘云
  岂是绣绒残吐?卷起半帘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
  《南柯子》贾宝玉
  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
  《唐多令》林黛玉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毬。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西江月》薛宝琴
  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
  《临江仙》薛宝钗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我们不管《红楼梦》的诸女才子们其填词时的心情如何,其词谁优谁劣,但我想薛宝琴此词中的“隋堤点缀无穷”和怀古诗中的“隋堤风景近如何”真可谓一问一答,林黛玉柳絮词中的“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才是真风流,“牙签”岂敢妄攀。还有诸红颜们柳絮词中的言辞,才算得怀古诗中的所谓真正的“口舌”。真是舍却“柳絮”,谁敢再妄“占”“风流”之“号”呢?
  到此,我想我们该明白了第五首怀古诗的谜底是“柳絮”还是“牙签”了。
  第六首怀古诗
  《桃叶渡怀古》
  衰草闲花映浅池,桃枝桃叶总分离。
  六朝梁栋多如许,小照空悬壁上题。
  这首怀古诗是曹雪芹借用东晋王献之之宠妾桃叶渡江的故事写成的谜语。
  周春拟谜底为“团扇”,太平闲人拟“拨灯棍”。陈毓罴拟谜底为“油灯”。
  陈毓罴的解释如下:
  陈毓罴将第一句中的“衰草”解释为油灯的“灯草”;将“闲花”解释为油灯偶尔结成的“灯花”;将“浅池”解释为油灯的“灯盏”。将第二句“桃枝桃叶总分离”解释为“油灯包括灯盏和灯座两个部分,灯盏常作一花朵形,下面即是灯座类似根上开花,既无枝,也无叶。”然后又将“桃”释为“陶”的谐音字,得出“暗示油灯是粗陶器,即瓦器”。第三句“六朝梁栋多如许”,陈毓罴解释为“灯草在燃后化为青烟和灰烬,六朝梁栋的命运大都如此”。第四句“小照空悬壁上题”,陈毓罴解释为“灯盏中的灯草吐出灯火之状,白描入神”。又用谐音字的办法将“壁上题”的“题”字解释为“提”,得出“‘壁上题’者,盖谓人们多将油灯置于壁龛之中。”
  这种解释是不妥当的。
  “灯草”长期浸在灯油之中,不存在反影,就是偶然结的“灯花”,也“映”不到灯油之中,“灯草”与“灯花”不存在“映浅池”的问题。这句解释不通。第二句解释更为牵强,何况有灯盏和灯座两个部分的油灯何止陶器一种,铁油灯和铜油灯不是到处都有吗?清朝毕竟不是陶器时代。第三句好像解释得通,但实际也解释不通,何止六朝梁栋的命运大都如此,那一个人的命运不是如此?老百姓不是常有这么一句话,人的命运像油灯,油耗尽,灯就灭了。第四句更讲不通,“题”与“提”是两个性质完全不同的词,何必牵强。
  这首怀古诗的谜底是“兰草”。也即“兰花”。
  “兰草”是一种供人欣赏的高雅植物,当然在一般“俗人”的眼里被看作“衰草闲花”了,这里作者用了反意词。这一种植物原生长于我国东部和南部的山坡林荫下。由于东南多雨水,这种植物生长在小池或小水渠旁是很自然的,所以有“映浅池”一语。
  第二句“桃枝桃叶总分离”是说“兰草”是不会与“桃树”为邻的,处所总是分离的,不论野生和室内栽培皆然。“桃枝桃叶”指“桃树”。用不着将“桃”字释为“陶”字,本来是自然的东西何必牵强。
  第三句“六朝梁栋多如许”是说:“兰草”是多叶的丛生植物,它繁多的叶子多如“六朝梁栋”;反过来说,就中国战乱年代在南京建都的吴、东晋、宋、齐、梁、陈的六朝诸将相们多的如丛生植物“兰草”的叶子。
  第四句“小照空悬壁上题”,“小照”对人来说是肖象,对“兰草”来说是指将它作成画幅。“空悬壁上题”是指一些书香人家将“兰草”作成横幅画挂在墙上,供人欣赏。“题”,有如今天“写生”的“写”一样,即是作或画的意思。这种壁画就经常在一些书香人家出现过,也可能这种壁画就是今天略微富裕的一些人家都习惯于养一盆兰花的先声。
  第一、二句是说“兰草”的境地;第三句是说“兰草”的形状;第四句是指人们对“春兰秋菊为一时之秀”的“兰草”的仰慕。
  第七首怀古诗
  《青冢怀古》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拨尽曲中愁。
  汉家制度诚堪叹,樗栎应渐万古羞。
  这首怀古诗的谜语是曹雪芹借用汉代宫女王昭君和番一事写成的谜语。
  周春将谜底释为“枇杷”。太平闲人、护花主人、徐仪凤皆释为“墨斗”。陈毓罴亦释为“墨斗”。
  陈毓罴说,“首句写墨斗盛满了墨汁,用时细细渗出。”又说“作者用了一个‘咽’字,甚妙。”第二句“冰弦”是“隐喻墨斗之线”,“拨尽曲中愁”是“妙语双关,指弹墨线时,务必求直,一点也不能含糊。”第三句是“三句说做木器活,要有一定尺寸,一定章法,一定制度。制度问题很重要,决不能搞乱。如果像汉家制度那样陷于混乱,那么,木匠师傅只好摇头叹气了,束手无策。”第四句陈毓罴引用了《庄子》典故一段,惠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者不顾。”陈毓罴用这一典故证明樗栎与“墨斗”的无缘。
  陈毓罴这样解释是不恰当的。
  其一,小小墨斗之墨池,何来“茫茫”之谈。其二,墨斗之运用又何能“拨尽曲中愁”呢?其三,墨斗固有规矩之可言,又岂能涉及“制度”二字。至于第四句的解释虽然可用来解释墨斗,但前三句已站不住脚,单凭第四句,又何能作数。
  我们首先必须立足于“茫茫”二字,“黑水”是在“茫茫”严格修饰之下的。如果不注重“茫茫”二字,“黑水”便成为脱疆野马,失去控制。
  “墨斗”固然有墨池中的墨汁如“黑水”,但与“茫茫”二字差距甚大,最大不过十公分的墨池,岂敢狂称“茫茫”。从眼睛的角度来看,“茫茫”二字是指无边无际。它是形容词,它只形容“茫茫林海”一类东西,却无法形容“茫茫墨斗之墨池”,“墨池”只能用“小小”二字来形容,只能说“小小墨池”,二者是相差万里之遥的。
  是不是“茫茫”总是和“大”的东西结合在一起,只能修饰“大”的东西呢?也不全是。如果“茫茫”来修饰“小”的东西,那只能是反意词。但第一句“黑水茫茫咽不流”中的“茫茫”是反义词吗?
  我们必须用视觉的角度来看“茫茫”二字,如果站在高山上,可以看几十公里,如果站在森林边上,那可能几十米的林子也可称“茫茫”了,因为超出了视觉范围,就可用“茫茫”来形容了。
  第一句“黑水茫茫”实际上是指“林海”,但由于某些树木并非青黑色,与“黑水”无关,所以说“黑水茫茫”确切地说是指一片松树林子。“咽不流”是指在刮风时,树木被风摇曳,发出呼啸声;也即所谓“流水声”,但这“流水声”却和水不一样,它只有声音,却不流逝。
  第二句“冰弦拨尽曲中愁”,“冰弦”原意指王昭君抱的琵琶的琴弦,在谜底中是对“松树”的褒称。“拨”,指风吹而言。“拨尽曲中愁”是指人们在愁绪时,站在森林边上,听着林子在风中的呼啸声,心旷神怡,愁绪顿消。
  第三句“汉家制度诚堪叹”,应这么解释:“汉家制度”在谜语中指汉朝可耻的和亲政策,在谜底中指汉族的风俗习惯,即汉族在坟地里只能栽“松树”和“柏树”,其它树是不许进坟地的。当然有些小片坟地和野坟里也植有其它树种。
  《流寇志》一书中有这么一句记载“焚皇陵楼殿,燔松三十万株。”由此可见“松树”在坟地里的地位和声势了。
  第四句“樗栎应渐万古羞”是说在汉族风俗制度方面,只有“松树”和“柏树”可进坟地,才享有这份特权;“樗栎”这种树,虽大而粗,是无法与“松树”“柏树”相比较的,只有羞愧而已了。
  这首怀古诗的谜底是“松树”和“柏树”。
  第八首怀古诗
  《马嵬怀古》
  寂寞脂痕渍汗光,温柔一旦付东洋。
  只因遗得风流迹,此日衣衾尚有香。
  这首怀古诗的谜语是曹雪芹借唐玄宗历安禄山之乱,仓皇南逃,六军不发,逼迫杨贵妃在马嵬自杀的故事写成的。
  此首谜底周春拟为“白芍药”,太平闲人拟为“胰皂”。陈毓罴亦拟为“香皂”。
  陈毓罴的解释很简单,不妨全抄如下:
  “诗的一、二句是指脂痕汗渍,用皂加以揉搓,都可用水漂去。‘柔’谐音‘揉’,‘付东洋’即‘付之东流’的意思。三、四句是说日晒风吹,衣服凉干,上面还有些香味,实指皂中加有香料。”
  陈毓罴在解释谜底时,往往借用谐音字。《红楼梦》中的谐音字是不少,比如“甄士隐”与“贾雨村”等等,但在十首怀古诗中,却一个谐音字也没有。这可能出于《红楼梦》中的人物场面假而又假,而十首怀古诗中的每一个字却真而又真的缘故吧。
  就是陈毓罴将“柔”解释为“揉”的谐音,此谜底也解释不通。
  其一,香皂并没有“脂痕”和“汗光”,人们就是用它来洗什么,它的面皮也是干净的。
  其二,香皂里外皆香,并不是它的皮面是香的,它与“此日衣衾尚有香”对不上号。
  其三,香皂和香袋不一样,不是妆饰品,它虽带有香味,可除汗去垢,但它并不“风流”,与“只因遗得风流迹”对不上号。
  其四,“温柔”是相对“不温柔”而言,也即就是说与凶悍相对而言。香皂有什么“温柔”“不温柔”呢?
  这首怀古诗的谜底是“簪子”。
  第一句“寂寞脂痕渍汗光”是说挽头发用的“簪子”“寂寞”地插在油渍的头发内,它的外皮,即第四句所说的“衣衾”上沾着“脂痕”和“渍”着“汗光”。
  第二句“温柔一旦付东洋”是说“簪子”当有人一旦将它从头发中拔出行凶时,它原来“风流”“温柔”妆饰品的面目不见了,顿时凶相毕露,此时的所谓“温柔”便“付之东洋”了。在闺阁中,“簪子”曾一度是温柔女子的象征,如“裙钗”一词;但“簪子”又经常作为凶器在闺阁中出现。在《红楼梦》中,凤姐对他的丫环,晴雯对宝玉的小丫环坠儿,都用“簪子”作为凶器使用过(我们此处不谈凤姐与晴雯的是与非)。
  第三句和第四句是,因为“簪子”经常是女子簪头发用的“风流”的妆饰品,所以,每当人们拿到它时,它的“衣衾”,即“簪子”的外皮上总留有头油和脂粉的香味。
  四首怀古诗的谜底解释完了,除了第五首谜底“柳絮”之外。这里出现了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第六首怀古诗的谜底“兰草”与大观园“四大处”之一的李纨的“一盆兰”有关;第七首怀古诗的谜底“松树”和“柏树”与大观园“四大处”之一的林黛玉的“二株枯木”有关,也可以说与“林”字有关,与林如海有关;第八首怀古诗所隐的谜底“簪子”与大观园“四大处”之一的薛宝钗的“金簪”有关。《红楼梦》的描写是以贾府为中心的,贾府的描写又是以大观园为中心的,大观园是由“四大处”的“怡红院”、“潇湘馆”、“蘅芜院”、“稻香村”为主建造的。我们解释了四首怀古诗的谜底,就有三首的谜底与“四大处”的三大处的主人有关,这一切又说明了什么呢?
  难道真是“实际上,有无谜底无关重要”吗?
  难道真是“重要的是每首怀古诗的形象和寓意”吗?
  难道真是“如果胡乱猜测,强求谜底,实在徒劳无益,而且误入歧途”吗?
  我们再继续来解释以下谜底。
  第九首怀古诗
  《蒲东寺怀古》
  小红骨贱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
  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
  这首怀古诗的谜底是曹雪芹借《西厢记》中张生和崔莺莺相爱,红娘从暗中帮忙撮成的一段故事写成的谜语。
  此首怀古诗的谜底周春拟为“骰子”。太平闲人拟为此是“鞋拔,卑贱之用。”护花主人拟猜为“红天灯”。陈毓罴拟猜为“‘鞭炮’,即小型的炮竹,俗名‘小鞭’”。
  周春的“骰子”可能取其“小红”一点,亦取其“私掖偷携”。太平闲人的“鞋拔”可能取其“骨践”与“私掖偷携强撮成”。护花主人的“红天灯”可能取其“身轻”与“红”字之意。
  陈毓罴认为第一句“小红骨践最身轻”:“小红”,“是说体积甚小,颜色鲜红”;“骨践”,“是指炮壳用废纸制成,其值甚践”;“最身轻”,是说“作为小炮,分量却很轻,所以说它‘最身轻’”。此句解释尚略可通。第二句陈毓罴认为:“此句‘掖’字本有两意:一作‘扶持’解,即用手扶着别人的胳膊;一作‘藏掖’解,有夹带藏匿之意,即把东西塞在衣袋和夹缝里。曹雪芹讲红娘见义勇为时是取第一义,作灯谜是取第二意。向炮壳之中塞入火药,外有层层纸卷,且包裹甚紧,类似挟带违禁之物,最后还要压药、封口,所以说是‘私掖偷携强撮成’”。此句的解释是很勉强的。第三句陈毓罴解释为“三句写他燃放时被人用竹竿吊起。‘夫人’妙语双关,一方既可解作‘此人’(如《论语·先进》上说:“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夫人”即作“此人”解),另一方面又暗示出用来吊起之物是竹子(盖自“竹夫人”一词而来……)。”这种解释实在就甚为不通了。“夫人”中的“夫”,固然有时当助词用,用在某一词之前头,即“此人”,但陈毓罴用在此处就错了。此处“夫人”即实在的“夫人”,虽然并非专指某些显贵的某些妇女的专称,却实在逃不出女流之辈,何至男女老少皆可称为“夫人”?第四句陈毓罴解释为“勾引彼同行”是“许多小鞭炮是用药线串在一起,引燃后,接二连三,牵五挂六,噼啪声不断直至燃尽才罢。‘勾引’二字甚妙。‘彼’为古代汉语第三人称代词,此处相当‘他们’,曹雪芹是把成串的鞭炮加以拟人化。”当然此句并没有什么,只要前三句解释通了,第四句自然也通了。但是陈毓罴的前三句解释已很勉强,特别是第三句更是不通之至,第四句自然也就不通了。
  在解释此谜底中,可能周春、徐仪凤、护花主人、太平闲人和陈毓罴都忽视了一个问题,即“夫人”(陈毓罴强词夺理的作了解释),也就是说这几个谜底都无法说明“夫人”一词在谜底中的含义。
  此首怀古诗的谜底是织布用的“梭子”。
  第一句中的“小红”在谜语中是指小红为张生和崔莺莺爱情而奔波撮合一事,在谜底中,乃是指织布用的“梭子”在经线纬线中穿梭奔波撮合一事,此处之“小红”乃是“梭子”的谐称,这里没有必要认为“小红”即指红颜色。在这一点上陈毓罴和护花主人都误解了,认为“小红”必为红色,这是不对。“骨践最身轻”是指“梭子”在织布时的往来穿梭,“轻”如燕舞。第二句“私掖偷携强撮成”,当然也是诙谐语,它指梭子在经线中穿来穿去“强撮合”经纬线而成布。第三句中的“夫人”并不是《西厢记》中的贵妇人,而是指一般织布妇女。在这里不存在男流之辈,自然也根本谈不上男女老少皆可的称谓。第三句和第四句的意思是织布用的梭子即“小红”,虽然被织布的“夫人”时时的所谓“吊起”,但它已勾引经纬线相交错而成为布了。
  我认为只有这种解释才毫无漏洞。
  第十首怀古诗
  《梅花观怀古》
  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
  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
  这首怀古诗是曹雪芹借《牡丹亭》的故事写成的谜语。
  此首怀古诗的谜底,周春拟猜“牡丹”。徐仪凤拟猜为“纨扇”。太平闲人认为“此是月光马,泥塑兔儿爷”。护花主人拟猜为“纨扇”。陈毓罴拟猜为“纨扇”。
  此诗的谜底,太平闲人拟猜为“泥塑兔儿爷”,我没有见过此玩意,对于这个解释,我不好说什么。周春的“牡丹”可能仅从时间方面而言,他可能把第一句“不在梅边在柳边”这个方位用语转化为时间用语来理解了。因为“梅”在冬天,“柳”在夏天,“团圆莫忆春香到”也自然指夏天之物了。然后又根据“个中谁拾画婵娟”一语,认为这“个中”“婵娟”即是初夏的“牡丹花”无疑。我想周春的解释不外乎这些。周春的解释虽不妥,但第二句尚不失一高着。
  除了周春和太平闲人之外,一个例外的是徐仪凤、护花主人和陈毓罴三人的看法却尽相同。相同的原因,我想不外乎时间上的雷同见解,即此谜底为夏天之物。这当然不外乎“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二句的内在含义,再加上第二句“个中谁拾画婵娟”即指“纨扇”中的婵娟仕女画面。
  在这个问题上,陈毓罴作了说明。陈毓罴为了不与第一句“不在梅边在柳边”发生矛盾,陈毓罴认为“首句是说纨扇之上的花木衬景,多画杨柳,而不画梅花。因为梅花是冬景,与纨扇不大调合”。我觉得陈毓罴第一句的这种解释是别扭的。因为此句最前边的修饰词是“不在”而不是如同第二句中的“个中”。这就框定了“不在”是指怀古诗所隐的谜底这个俗物的地点位置,它只能在“柳边”而不在“梅边”。这第一句本来是很明白的句子,但经陈毓罴一解释,第一句不知变成了什么句子。如果按陈毓罴的解释第一句的方法逻辑去解释一切文章中的章句,不要说不成什么文章,恐怕全是一锅粥。
  不过要把此首怀古诗的谜底解释为“纨扇”,我认为把第一句解释为:梅花是冬天之物,柳是夏天之物,所以“纨扇”往往会伴随着人们在“柳边”而不在“梅边”。这种解释要比陈毓罴的将“梅花”与“柳”纳入纨扇画面还要通情一点。因为第一句本身是方位用语,但也可以转化词性,而变成时间用语。
  第二句“个中谁拾画婵娟”一语,陈毓罴的解释固然可通,但我认为还不如周春的“牡丹”为妥。因为作为“个中谁拾画婵娟”一语来说,作为绿叶中之花来形容要比纨扇更近情理。
  但无论怎么解释,我认为“纨扇”的解释却是解释不通的。“牡丹”也欠通。
  此首怀古诗的俗物的恰当谜底是“马蔺花”又名“马兰”。
  此首怀古诗的谜底“俗物”就方位而言,按第一句“不在梅边在柳边”来看,它必需在“柳边”,而不是在“梅边”。这是框定死了的东西。我们如果迈出这个含义半步,哪就与此首怀古诗的谜底无缘了。
  我们来看看马蔺:柳树喜水,大多生长在水边;而梅花树则喜旱,生长在旱地和山坡上。“马蔺”呢?它也如同柳树一样,是喜水之物,我们只要见过柳树和马蔺的人,也可以说只要经常在柳树边行走的人,都会发现柳树边上大都生长着马蔺。这就是第一句“不在梅边在柳边”的含义。
  第二句“个中谁拾画婵娟”的“拾”当“拾掇”讲,而不是如陈毓罴的当“收”讲;“婵娟”指马蔺开花后结的籽。其籽不同一般花籽的圆形,它的形状呈长约四五厘米,直径一厘米多,下有一长茎。其籽在形成后,被风摇曳有婵娟婷婷玉立之状。这便是第二句的含义。第三、四句“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是说马蔺的结籽“团圆”,我们莫去“忆”春天,它虽开花在春天,它结籽成熟虽在夏天,但在秋天它仍摇曳在“西风”之中,我们要想再相见这婷婷玉立的马蔺籽,那只好去等“一别西风又一年”的第二年秋天了。
  此首怀古诗的确切谜底应该是“马蔺”,也即“马兰”。
  第九首和第十首怀古诗的谜底解释完了。也即就是说,前几首怀古诗的谜底在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按文字含义说文解字地解释完了。前三首怀古诗的谜底隐藏着《红楼梦》三个主要人物身份,第九首第十首怀古诗的谜底又与谁相关呢?可以说,它与任何十二钗人物身份毫无关系。我们只能这么下结论。正像第五首怀古诗的谜底是“柳絮”一样——它是什么就是什么。
  但是,这后两首的怀古诗的谜底果真是“梭子”和“马蔺”或“马兰”吗?我认为也不是。因为虽然曹雪芹明言“十首怀古诗”的谜底暗隐“俗物”十件,但曹雪芹又借薛宝钗之口说“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却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做两首为是。”这一句话本身就说明了两个问题:第一是史鉴古籍何其多,薛宝琴,不,应该说是曹雪芹为什么偏从史鉴之外的《传奇》中弄来两首怀古诗作谜语,这恐怕不是不无玄机。二是薛宝钗尚且云:“我们不大懂”,这仅仅是薛宝钗自谦吗?恐怕也不见得。当然在这些话之后,曹雪芹又借颇自负的林黛玉说道:“这宝姐姐也忒‘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这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有见过不成?那三岁的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见118页。还有探春李纨一段长篇议论不录)。
  曹雪芹真可谓借林黛玉之口信口开河了;什么三岁的孩子也知道——实实在在一个千古之谜!
  曹雪芹为什么不披露“十首古诗”的谜底?一贯以批《红楼梦》为己务的脂砚斋为什么对此谜底绕道而走?曹雪芹在不披露谜底的情况下,而借宝钗之口说出前八首来源于史鉴,后两首来源于戏曲;而又借薛宝钗林黛玉之口、探春之口、李纨之口发表一些长篇议论,这一些到底又说明什么呢?曹雪芹在此绝不仅仅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而是在此地插了两个牌子:一个写着“此地无银三百两”;另一个写着“此地有银三百两”:怕人知,又怕人不知。
  十首怀古诗“暗隐俗物十件”,是的,我们均按“俗物”来猜了。但曹雪芹又借薛宝钗之口说出前八首取源于“史鉴”,又借林黛玉之口说出后两首取源于“两本戏”的《传奇》,这后两首取源于戏曲一语本身就是向我们暗示此后两首怀古诗的谜底不仅与“俗物”有关,而且更进一步与这“俗物”相连的“戏曲”有关。
  所以,我们不得不沿着后两首怀古诗谜底的“俗物”再进一步在一些戏曲或曲牌名上寻求答案。
  古代有两个琴操名,一个叫“猗兰操”,又名“幽兰操”,相传为“孔子自卫反鲁”,隐谷之中,见香兰独茂,作“猗兰操”。另一个叫“思贤操”,又名“亚圣操”,或名“忆颜回”。“思贤操”流传于明以后,乐曲中表现了孔子对颜回的哀思。
  明代流传的“思贤操”和“猗兰操”,这与第九首和第十首怀古诗的谜底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知道,“梭子”是织布用的,也即织丝和织线用的,织丝而为娟,织线而为布。“梭子”的功能就在于对“丝”“线”的操作。曹雪芹在此正好用了“梭子”的“丝线操”和琴曲名“思贤操”的谐音,也即用此首怀古诗的谜底“梭子”曲折的暗示第九首怀古诗的谜底为“思贤操”。第十首怀古诗的谜底原为“马蔺”,即“马兰”,曹雪芹借谜底“马兰”和“猗兰操”两处“兰”的同一含义,也即同样借谜底“马兰”来暗示第十首怀古诗的谜底为“猗兰操”。当然,这两首来源于戏曲的谜底是相当隐晦的,也是极为曲折的。
  第九首怀古诗的谜底,粗粗一看,乃是织布用的“梭子”,但实际上乃是曲牌名“思贤操”;第十首怀古诗的谜底粗粗一看,乃是植物“马蔺”或“马兰”,但实际上,乃是另一个曲牌名“猗兰操”,这就是曹雪芹为什么在申明十首怀古诗来源于典故的同时又再一度申明第九首第十首怀古诗来源于戏曲的所在,也是曹雪芹为什么极力回避十首怀古诗谜底的所在。
  十首怀古诗谜底是曹雪芹写《红楼梦》的主要关节,能不能揭示其谜底将是一个绝对的关键。
  十首怀古诗谜底第六首是“兰草”,它暗喻《红楼梦》中极关键的两个人物李纨和贾兰;第七首谜底为“松树”和“柏树”,它暗喻林黛玉;第八首的谜底为“簪子”,它暗喻薛宝钗,这些谜底都非同一般。更为甚者,第九首谜底为“思贤操”,第十首谜底为“猗兰操”。此十首怀古诗为第五十一回之作,我们再联系前边第五十回“即景诗”中写的“吟鞭指霸桥”“赐裘怜抚戍”“加絮念征徭”“埋琴稚子挑”“凭诗祝舜尧”诸句,到此我们将会明白,《红楼梦》的写作思想还是不是什么“自叙传”?还是不是它的主题仅仅是“反封建主义”等等。一切都不是,《红楼梦》的风流人物,才子佳人是假的,这都是“假话”,真正弹的乃是“思贤操”和“猗兰操”,这是一部极隐晦深奥的“璇玑图”。这才是《红楼梦》的写作思想。至于这骇人吗?不可思议吗?我认为我们在实事求是地研究问题,在逻辑推理,至于其结果如何,那只好听其自然了。
  现在我们来继续破释前四首怀古诗的谜底。在破释之前,我想说明一下,在破释第五首到第十首这后六首怀古诗的谜底时,我认为我是很自然的,即不带任何先入为主的成份,按文说义,其谜底是什么就是什么。比如说第五首的谜底是“柳絮”,我们不管“柳絮”的含义如何,是“柳絮”就是柳絮。但在破释的过程中,发现第八首的谜底是“簪子”,第六首的谜底是“兰草”时,才发现十首怀古诗的谜底蕴藏着与十二钗有关,不,恰当地说,是与《红楼梦》“大观园”“四大处”之中的两大处的主人身份有关,这时,我才感到十首怀古诗的谜底非同寻常。在此之前,我还没有大某山民的意识,并没有认为十首怀古诗的谜底特别重要,而亦不过当作一般诗词谜语而已。由于第六首谜底“兰草”和第八首谜底“簪子”以及这两首谜底与十二钗之中的李纨母子和薛宝钗有关的这个问题特别明显,一看便知,所以我才从第七首谜底的“松树”和“柏树”看到了与林黛玉的“两株枯木”有关,与林黛玉的“林”字有关。既然《红楼梦》的描写核心是以贾府为核心;贾府又是以大观园为核心;大观园又是以“四大处”为核心;在十首怀古诗谜底中发现了其中的“三大处”谜底,还有一“大处”贾宝玉的原来形质“石头”尚未见下落,说实话,我才不得要费一点心思的去在十首怀古诗的谜底中寻求其“下落”。这一点就是我在破释十首怀古诗谜底中未免要带着一种“成见”。还有,既然第五首到第十首(第五首暂且除外)每首怀古诗的谜底都非同寻常,所以在破释第一首到第四首怀古诗的谜底时,难免要带着如同太平闲人注释十首怀古诗谜底的“偏见”;但是,我不是破释这前四首时一开始便如此。即就是在破释这四首谜底时,也力图客观一点,实事求是地讨论问题。这也是研究的必然准则。这是我在破释前四首怀古诗谜底前要说明的一个问题。
  第一首怀古诗
  《赤壁怀古》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
  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
  这首怀古诗是曹雪芹借孙权联合刘备,周瑜在赤壁火烧曹军的故事写成的谜语。此首怀古诗的谜底,周春解释为“走马灯”。徐仪凤、太平闲人、陈毓罴均解释为“法船”。
  对于“法船”一物,一般人并不怎么理解,我亦不知其为何物。陈毓罴查录了某些关于“法船”的记载资料。现不妨全抄录陈毓罴的一段文字如下:
  〖HT5K〗《赤壁怀古》的谜底似是“法船”。据乾隆二十三年刊印的潘荣陞《帝京岁时纪胜》,其“中元”条下载:“锦纸扎糊法船,长至七八尺者,临池焚化。”又据一九二八年旧吾著《旧京风俗志稿本》,其“中元法船”条下载:“法船系用纸糊扎而成者,船上亦扎列和尚念经之形式,船头罗列种种鬼形。至夜请真和尚放焰口,然后将此纸法船焚化。”旧时农历七月十五日(所谓“中元节”或“鬼节”),各个寺庙里设盂兰会,诵经斋醮,并在夜间焚化这种用纸扎糊而成的“法船”,用以“渡幽冥孤独之魂”(《京都风俗志》)。有一首《京都竹枝词》云:“御河桥畔看河灯,法鼓金铙施食能。烧过法船无剩鬼,月明人静水澄澄。”末两句便是描绘焚化法船。
  陈毓罴在查阅并依据以上资料后认为:
  “首句‘水不流’是指纸糊的法船放在地上,并非真在水中”;“次句是说法船上‘扎列和尚念经之形式’”;“三句是说在真和尚放完焰口之后,鼓钹齐鸣,将此法船焚化”;“末句系指法船上扎了许多‘鬼王、鬼判、鬼官、鬼役’(《民社北京指南》第二编“礼俗”),末了付之一炬,化为青烟和纸灰。”陈毓罴并注释了“风冷”焚化法船时是“时已入秋,且在夜间,故谓‘风冷’”;“喧阗”“乃指声音嘈杂喧闹,用来形容万人空巷、倾城出现的盛况”。说实话,恕我见识不广,我开始不知“法船”为何物。但解释此谜底,一共有四个人,就有三个人有一共同的看法。我反复思考后,也认为此首怀古诗的谜底是“法船”。特别是后三句中的“徒留名姓”“喧阗一炬”和“无限英魂”数语,看来此怀古诗的谜底确实非“法船”莫属了。
  但是,我反来复去思考,总觉得“法船”与第一句“赤壁沉埋水不流”对不上号。也即就是说“法船”既不能用“赤壁”、即“壁立”“绝壁”来解释,也不能用“沉埋”来下注,更不能用“不流”来说明。既然如此,其谜底是“法船”能成立吗?
  我前边早已说明过,“如果得出的谜底不能用谜语中的文字作恰当地、全面地说明,那么,得出的谜底便不能成立。”鉴于此,我认为“法船”这一俗物不是此首怀古诗的谜底。
  赤壁,山名,位于今湖北嘉鱼县东北,长江南岸,冈峦壁立,上刻有“赤壁”二字。此二字在作为古迹来说,当然“赤壁”仅地名而言;但赤壁一词本身也带着“其地石山高耸,如城垣”之意。在谜底中,我们也必须寻求谜底这个“俗物”也有“绝壁”的一面。法船有这一面吗?当然没有。当然在俗物中,我们也绝对不能按赤壁的“其山惟石,壁立千仞”(见《水经注·河水》)的“壁立千仞”这个意思来解释,但最小也必须有“壁立”之含义吧。这就是我们在找寻的“俗物”中必须符合“赤壁”二字含义的一面。
  还有“沉埋”一词,必须有“深不见底”的意思了。“法船”自然没有。
  最后是“水不流”,即谜底中的这个“俗物”必须是“清”如“水”;但它似水,又不能“流”动。并不是指法船放在临池的陆地上的“水不流”一意。
  谜底要具有三个特性,不仅不多,可以说绝无仅有,除过“镜子”(不论是铜镜还是玻璃镜)恐怕在天下再也找不到这个“俗物”了。
  镜子有“壁立”的一面,即“赤壁”山峦壁立的一面;也有“沉埋”即“深不见底”的一面;同时也有清澈如水,但又似水而“不流”的一面。这就是我将此首谜底猜为镜子的原因。也可以说,除了镜子,没有任何俗物可以用第一句来作解释的了。
  下边我们再来看看“镜子”能不能与后边三句相统一的问题。
  第二句是“徒留名姓载空舟”,“空舟”一语是对“镜子”的谐称,因为镜中本来就空无一物;“徒留名姓”是言镜子所照的每个人实不过徒留下了每个人的姓名,即镜中只有影子而已,镜中并实无其人。此句和第四句同一个意思。第四句中的“无限英魂在内游”中的“无限英魂”也即指镜中的影子,它是谐称,此处不能作鬼魂讲。所谓“无限”自然指谁也可以去照照一意。
  至于为什么要用“喧阗一炬悲风冷”一句呢,此句在古迹典故中指刘吴火烧曹军,在谜底中有何用呢?照镜子,白天可以照,晚上可以照,难道照镜子只有点着蜡烛(即一“炬”)方可照照吗?何况还有“悲风冷”一语呢?
  我认为第三句当作“点着蜡烛照镜子”,固然对于“俗物”“镜子”来说,没有讲不通的地方,关键是曹雪芹有在此句中下了另一种含义:“一炬”自然为晚上,也含有明“月”当空的意思,“月”加上“风冷”中的“风”,它组成了“风月”二字,这便是此一句的出处。
  此第一首怀古诗的谜底是“镜子”,但“镜子”再加上“风月”,要说得更透彻一点,此谜底乃是“风月宝鉴”,即《红楼梦》一书的另一个别名。
  有人可能说,明言“暗隐俗物十件”,“俗物”中有“风月宝鉴”这个东西吗?“风月宝鉴”,它不过曹雪芹假托而已。是的,当然没有。但我从第一句中研究时,已经说明过,此俗物非“镜子”莫属;又根据第六、第七、第八首的谜底均与《红楼梦》十二钗中的李纨、林黛玉、薛宝钗有关;第九首怀古诗谜底引伸为《思贤操》,第十首谜底引伸为《猗兰操》,我觉得,在第一首谜底俗物的“镜子”上将“风月”一语而延伸一点,引伸为“风月宝鉴”也不足为怪——须知“狡猾之笔”的曹雪芹和脂砚斋常绕道而走的道理吧!
  当然这首谜底的“镜子”,要比第二十二回增补的“南面而立、北面而朝,像犹亦犹,像喜亦喜”这个“镜子”的谜语要复杂得多。
  第二首怀古诗
  《交趾怀古》
  铜铸金镛振纪纲,声传海外播戎羌。
  马援自是功劳大,铁笛无烦说子房。
  此首怀古诗是借汉马援南征西讨的故事写成的谜语。
  此诗的谜底周春、徐仪凤、护花主人、陈毓罴均拟为“喇叭”。惟有太平闲人拟猜为“洋琴”。
  护花主人曰《交趾怀古》似是马上招军。俗名‘喇叭’。仅此而已。陈毓罴借明戚继光《新书·号令篇》注释为“军中吹器,所以传号令者也。”
  陈毓罴解释为:“作为灯谜来看,头两句是说喇叭用铜铸成,其声高亢,音量宏大,吹奏起来,可起传达号令,整顿队伍,统一行动和鼓舞士气的作用。”“三四句因喇叭在旧时俗名‘马上招军’,骑兵集合队伍向敌人发动攻势,每以之为前奏,作者赞扬此物建功甚大,比张子房所用‘铁笛’还要好。”
  在此我们不去计较陈毓罴的“曹雪芹拿军中吹奏乐器喇叭来别作灯谜,并且对它加以赞美,这是很有意义的。这说明他很有眼光,深知音乐的战斗作用”这一评论是否有据,是否正确?但“喇叭”这一谜底能够成立吗?
  是的,太平闲人的“洋琴”固然不确,周春、徐仪凤、护花主人、陈毓罴四个人的看法尽管罕见一致,但也不确。其所以都在“洋琴”和“喇叭”上绕圈子,可能不外乎“铜铸金镛”的“声”“如鞞鼓”,又根据张子房的“铁笛”的有“声”,既然此谜底是有“声”之物,当然断言此谜底非“乐器”莫属了。
  在这里,请我们必须注意一个根本的问题:请不要忘记“振纪纲”一语,此首怀古诗的谜底的“俗物”必须有“振纪纲”的作用。“洋琴”不过一乐器而已。“喇叭”虽然“传达号令整顿队伍,统一行动和鼓舞士气”,但它无论如何都无法“振纪纲”,它远远不够资格。
  能够稳定国家,规范朝纲,甚至连君臣也不得不循规蹈矩“振纪纲”的东西是法纪政令和礼乐一类东西,岂是“喇叭”能胜任的,千壤之别了!
  “振纪纲”一语框定了这一谜语底“俗物”的基本范围,即是什么样的“俗物”能起到“振纪纲”的作用,方可作谜底,如其不然,这个谜底就不能成立。
  “铜铸金镛”一语,“铜铸”被陈毓罴解释为马援制成的“铜鼓”;“金镛”被破释为“铜制”的“大钟”。在此处,陈毓罴显然把“铜铸”一词当名词用了。但一般人的破释却把“铜铸”当修饰词用。比如说蔡义江在他编写的《诗词曲赋评注》里,认为“‘铜铸’句:金镛、铜铸成的大鼓。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曾收兵器铸金钟和铜人”(见蔡文251页)。但不管怎么破释,皆认为其在原典故里,能“振纪纲”的则是“铜铸金镛”了。
  按照陈毓罴查对的有关“金镛”的记载:“《诗经·商颂》有《猗那》篇,赞美成汤的功业,其中说道:‘庸鼓有〓,万舞有奕’(‘庸’通‘镛’)。郑玄笺云‘此乐之美,其声钟鼓则〓〓然有次序,其干舞又闲习。’孔颖达疏云‘大钟之镛与所植之鼓,有〓然而盛;执其干戈为万舞者,有奕然而闲习,言其用乐之得宜也。’”还有蔡义江在十首怀古诗《附录》里说的“南齐则置金钟于景阳宫,令宫人闻声起来梳洗。”从陈毓罴和蔡义江查对的这些材料来看,“金镛”亦不过是礼乐之属和规范朝官一类,它是属“振纪纲”的东西。这些都说明“铜铸金镛”根本不能用“喇叭”作军号来作说明。
  至于“声传海外播戎羌”的“声”,我认为单纯当作“军号”声音来破释就太狭窄了。
  这里的“声”指“声望”、“声威”,并非“声音”。所以在解释谜底时,第二句中不能当“喇叭”的声音来解释,只能用“振纪纲”的礼乐之属的“声望”“声威”来说明。
  此怀古诗:“铜铸金镛”在“程乙本”中改为“铜柱金城”。从诗句本身来讲,当然更切题一点。即切合马援的“交趾”一事。也符合马援生平的“金城”典故。历史记载东汉光武时,交趾人民反抗地方官吏暴政而举行起义。建武十八年,马援率兵镇压,事成后,马援在交趾立了两个铜柱作为标志以记汉朝边界。又汉武帝时,羌兵反,入金城(治甘肃西南、青海东部)。但从与史典和谜底有关的程度来看,我认为改此诗者恐非高鹗之流,当出于张宜泉之手(未见“梦稿本”不敢断定)。
  不论“铜铸金镛”也好,还是“铜柱金城”也好。此处“振纪纲”的“铜铸金镛”一语的“俗物”当指一种辉煌灿烂的建筑物——“孔庙”,又称“文庙”。
  在古代,“振纪纲”的是当推礼乐之属的“金镛”;自汉武帝以后,“振纪纲”当要算儒教的规范。它一直延续了几千年。
  第二句“声传海外播戎羌”,乃是指以儒教为主的封建文化对四邻、特别是指诗中所提到“戎羌”的影响了。也就是影响着边境四邻部族或国家由部落奴隶制向封建社会的过渡。
  第三句“马援自是功劳大”和第四句“铁笛无烦说子房”这两句对谜底来说,它是一时间概念,它是说作为封建社会统治的特殊工具儒教的立教和传播,在时间上,它是在张良之后,马援之前。
  西汉政治有三个变化时期;与政治相适应的学术,也有三个时期。前期为了符合与民休息的无为政策,汉统治者奉行了黄老的刑名之学。到了中期,汉武帝则实行了多欲政治,为了适应统治阶级的需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实行了以儒为主,以刑为辅的《春秋公羊》学。到了西汉后期,也即马援时期,则奉行纯儒学,就是依据孔子所传在周天子统治下承认封建割据合法的原始儒学思想,其中心提倡宽柔温厚的《诗》学最为盛行。结果导致了西汉末期中央集权的削弱,四方割据。
  西汉初到东汉初的这些儒教地位变化便是此怀古诗中“马援自是功劳大,铁笛无烦说子房”时间概念上的应用。
  对于这首怀古诗谜底的解释,我也感到很吃力。但我认为“文庙”作为谜底要比“喇叭”作为谜底要扎实得多。尽管粗粗一看,“喇叭”一释要比“文庙”可信,也容易被人们接受,但“喇叭”却经不起第一句“振纪纲”三字的推敲。
  第四首怀古诗
  《淮阴怀古》
  壮士须防恶犬欺,三齐位定盖棺时。
  寄言世俗休轻鄙,一饭之恩死也知。
  此首怀古诗是曹雪芹借韩信生平的故事写成的谜语。
  此首怀古诗的谜底,徐仪凤拟“马桶”。太平闲人拟“打狗棒”。陈毓罴亦拟猜为“打狗棒”。
  太平闲人释曰“此是打狗棒,诸恶业,死有余恐。北俗,人死则以饭一碗,插三秫桿,煨面为槌供之,槌名打狗棒,供亡者过恶狗村用之。”陈毓罴亦录用明代沈榜《宛署杂记》中的北京风土人情《土俗·丧礼》条记载的“灵前供饭一盂,集秫桔七枝,面裹其头,插盂上,曰‘打狗棒’”,之后得出此谜底为“打狗棒”。陈毓罴与太平闲人解释不同的是,一个是“三秫”,一个是“七枝”罢了。
  对于徐仪凤的“马桶”一解,我本无法理解,幸陈毓罴作了代理说明,我才知“马桶”之解是“谓首句指拉屎须防狗,次句之‘盖棺’是指盖马桶,末句是说马桶之屎为饭所化成。”
  我觉得徐仪凤的“马桶”,不仅不是如陈毓罴所说的“因不明清代北京的民间习俗,又不知道北方向来是很少使用马桶的”,而是徐仪凤的这种猜法本身就太离奇了。
  对于陈毓罴和太平闲人的解释“打狗棒”,仅就一般猜谜来说,我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我认为此谜底还可解释为另一种“俗物”——“陵墓”。要说更具体、更确切一点,是“武陵”。当然这绝不是地名的“武陵”,实乃“武士之陵”。
  前两句是说再英武的“壮士”在“三齐位定”“盖棺”的时候,也得防止其尸体被狼吃狗噬。这句里的“恶犬”在谜底中指狗又兼指狼的意思,并非特指阴间“恶狗村”的“狗”。因为人在死后必须掩埋,这不仅是一种汉族殡葬仪式,也同样是为了防止其尸体被狼与狗吞噬。第二句中的“三齐位定”的“三齐”,在谜语中,指韩信的三齐王(按理说韩信死时是淮阴侯,并非什么三齐王);在谜底中“三齐”当指人的“福禄寿”三样事到了头。曹雪芹在第二句中用“三齐”一语是偏重于谜底。因为对于谜语来说,用词略微出入一点,尚不大,因为谁也明白此典故;对于谜底来说,则每一句话或每一个字都必须有特定的内容,不然人们猜谜将无可适从。
  第三句是说人们谁也讨厌陵墓这个“俗物”,谁也不愿钻进陵墓里去,但是谁也不要“轻鄙”这个东西。不然,将会被狼狗吞噬,就是一代“壮士”恐亦无可奈何。第四句中的“一饭之恩”当然是诙谐语了,这语来源于俗语“人吃地一世,地吃人一口”,所谓“一饭之恩”就是指埋人了。至于“死也知”当然是指谁也知道自己的这么一天,虽死也知的了。
  尽管太平闲人与陈毓罴的“打狗棒”解释并没有多大挑剔,但我认为此谜底作为“陵墓”,确切一点说是“武陵”,要比“打狗棒”要更合适一点,更恰当一点。其原因就是除我以上对此谜底的分析外,还有就是依据第六、第七、第八、第九、第十首谜底的独特骇异内涵:此首谜底可与第二首谜底“文庙”相对称。至于对称的原因在讨论完第三首谜底之后再说。
  第三首怀古诗
  《钟山怀古》
  名利何曾伴汝身,无端被诏出凡尘。
  牵连大抵难休绝,莫怨他人嘲笑频。
  按陈毓罴的解释此首怀古诗谜语是借六朝南齐周颙隐于钟山沽名吊誉,后又出任海盐令的故事写成的谜语。但历史并无周颙隐而复出并作海盐令的事实。此事取源于《六朝事迹编类》中孔稚珪的假托寓言而已。
  此首怀古诗谜底,徐仪凤拟猜为“傀儡”。太平闲人拟猜为“耍猴”。陈毓罴猜为“土偶”的“拨不倒”。
  这首谜底范围相当广泛,没有原则的修饰框定语言,也可以说猜什么都可以。比如说太平闲人的“耍猴”,“耍猴”二字当然不确,但猜作“被耍的猴”则可以。还有徐仪凤的“傀儡”,陈毓罴的“土偶”“拨不倒”,我认为猜作做的“草人”“拨不倒”也未尝不可。但作为谜底来说,怎么既可猜这个,也可猜那个,我认为这种作谜就不对了。
  就以猜中“猴儿”为例,我们就假定为“耍的猴儿”,但不妨就以前第五十回的“耍的猴儿”的谜语来作对照,看一看情况如何。
  湘云编的谜语是一首《点绛唇》,其词曰:
  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
  湘云这首谜的谜底只能猜为“耍的猴儿”。这谜底的俗物来源于“溪壑”山谷丛林之中;又被耍猴的训练后来到“红尘游戏”;“名利犹虚”乃是指在游戏中扮演的各种角色;“后事终难继”乃是诙谐的指猴儿砍去了尾巴。这首谜语每句框定谜底本身何等具体分明,然而与这首谜语相隔不过二百来字的《钟山怀古》却语意甚为含糊,怎么能认为它是“耍的猴儿”呢?同样的道理,它到底是不是“木偶”或“土泥人”的“傀儡”呢?我们也难作具体的结论。
  但是,不管谜语本身作的对与不对,我认为此首怀古诗的谜底,既不是“被耍的猴儿”,也不是傀儡、木偶、泥人一类的东西。
  它乃是钟山之下的“石头城”。
  其原因之一,是我无意中在十首怀古诗谜底中发现了与大观园“四大处”之中的三大处主人李纨、林黛玉、薛宝钗有关的谜底,而“四大处”之一的、也是大观园最大一处的“怡红院”的主人贾宝玉在十首怀古诗中下落不明。要说十首怀古诗中无“怡红”主人的谜语这也显然不可能。其原因之二是在《红楼梦》中,谁曾“名利”缠身,显赫一时,并大为“游戏”,也并被人们“嘲笑频”呢?我们不妨看看《红楼梦》中关于宝玉的一些文字。
  第三回,曹雪芹在写完宝玉一段妆束后写道:
  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半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避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见73页)
  还有第三十八回《螃蟹咏》中的“多肉更怜卿八足”(指宝玉八大八小丫头)“横行公子却无肠”(见885页)之句。虽然某些句子出自曹雪芹假托的贾宝玉之手,但这些都是对贾宝玉的嘲弄。
  我想,《红楼梦》中的这些贾宝玉的评论不正是《钟山怀古》中的“莫怨他人嘲笑频”之含义吗?
  原因之三,是贾宝玉的原来形质乃是一块可大可小的“石头”,此第三首怀古诗取材于“当日地陷东南”的“金陵”,这“金陵”又正好有一个稀世之宝“石头城”。由此我认为此首怀古诗的谜底乃是贾宝玉的原形质“石头”。确切具体一点说,即是金陵城内的“石头城”。
  虽然这样解释谜底有些荒诞离奇,这样解释在别处别的谜语中则不可取,但在十首怀古诗中,在研究《红楼梦》这种特殊谜语的情况下,我认为势在必然,而且必须这么研究,不然将一无所获。
  到此也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要将第四首认定为“武陵”而不是“打狗棒”,也就是说,第二首、第三首、第四首乃恰巧组合成“四大处”之一的最大一处“怡红院”,其原因就是第三首乃是“怡红”主人贾宝玉;第二首乃是指“一文”袭人;第四首乃是指“一武”晴雯;由这“主人”并“一文”“一武”结构成了一个特殊的“怡红院”,这便是这三首谜底的全部含义。
  《十首怀古诗》的谜底讨论完了。到此我想我们该明白一些实质性的问题了。像我前边屡屡申述过的问题,《红楼梦》的写作是以贾府为核心的,贾府的描写又是以《大观园》为核心的,“大观园”的布局又是以“四大处”的描写为核心的,《十首怀古诗》的十首谜底中就有六首揭示了这“四大处”的问题:这就是二、三、四首揭示的“怡红院”主人及其两个左右侍从袭人、晴雯的原始形质和六、七、八首揭示的“稻香村”、“潇湘馆”、“蘅芜院”的主人李纨、林黛玉、薛宝钗的原始形质。
  在《红楼梦》的讨论中,红学家每每注重于诸裙钗小姐们,以及一个风云人物凤姐,好像“大观园”的一个小寡妇李纨不过一个点缀而已。当然幸喜的是还没有把她当作曹雪芹的一个什么嫂夫人来索证。到此我想我们也应该清醒了李纨这一人物在《红楼梦》或在《大观园》这个花花世界朗朗乾坤中的地位了。
  十首怀古诗的谜底“四大处”的主人们占了六首,还有四首即第一首的谜底“风月宝鉴”,第五首的“柳絮”和第九首的“思贤操”、第十首的“猗兰操”两个琴操名。
  第一首的谜底是“风月宝鉴”,它不仅是《红楼梦》一书的又一个别名,而“风月宝鉴”的正面“红颜”风情与“风月宝鉴”反面的“忘姓氏”的“白骨”“骷髅”的正反两面正是脂批《红楼梦》正反两面皆有喻也的充分体现。曹雪芹所编第一首怀古诗的谜底为“风月宝鉴”,它不仅体现了“风月宝鉴”的独特含义,同时表现了它在《十首怀古诗》中的地位。
  第五首怀古诗的谜底是“柳絮”。这个看起来与《红楼梦》中的任何人物情节毫不相干,曹雪芹为什么把它写进十首怀古诗中呢?这个,我想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明白,《红楼梦》是一部以爱情为主线的作品,不管人们对《红楼梦》的写作思想和写作基础怎么认识,但爱情作为《红楼梦》的一书中的主要线索并主要内容,并占了绝大部分篇幅,这却是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
  当然我们不能把“爱情”和“风流”来等同看待,它们不是同义词,它们是两个不相同的东西;但这两者又有互相交错的一面,即爱情本身也含有某些“风流”。比如说林黛玉《柳絮词》“唐多令”中的“空缱绻,说风流”的“风流”一语,它正是指“爱情”的某一面。
  既然《红楼梦》是以“爱情”“风流”(自然也包括某些不正当的风情韵事)为重心,既然“柳絮”又常为人们写“风流”的借用物,“柳絮”一类的填词自古至今几乎变成了人们比喻爱情或“风流”专用词;我想到此我们该明白了曹雪芹为什么把“柳絮”作为十首怀古诗之中的第五首怀古诗的谜底了。
  爱情的描写是《红楼梦》中主要的一面,也是公开的一面,实际上也即是书中“假语村言”“假话”的一面;而另一面呢,则自然是“真事隐”即隐蔽的一面了。
  那么“真事隐”即“隐蔽”的一面是什么呢?也即是第九首怀古诗的谜底“思贤操”和第十首的谜底“猗兰操”了。在这里我们绝不能机械地将曹雪芹的“思贤操”与“猗兰操”理解为曹雪芹是孔子的门徒,孔教的忠实信奉者。“猗兰操”的“兰”实特指《红楼梦》中的李纨的“一盆兰”和贾珠之子贾兰;“思贤操”也仅指作者是企盼有一个唐太宗李世民汉高祖刘邦一流的贤明成功君主,并非特指孔儒正教,“思贤操”“猗兰操”二操名不过借用罢了。曹雪芹的这个思想在《红楼梦》《即景联句》中的“诚忘三尺冷”“清贫怀箪瓢”“吟鞭指霸桥”“赐裘怜抚戍,加絮念征徭”(皆双关语)等句中已表现得特别突出。
  隐蔽的即“真事隐”的一面是“思贤操”。公开的一面是诸红颜们特别是贾林薛以“假话”形式演绎的爱情的一面,它在十首怀古诗的谜底实际上被“柳絮”这个专用“风流”的一词所替代,这就是第五首怀古诗谜底“柳絮”一处的特殊含义。这也即是第五首谜底“柳絮”和第九首怀古诗谜底“思贤操”的相互转化关系——曹雪芹的《红楼梦》敷演的“柳絮”“风流”儿女情事不过是“假语村言”而已;真正的“真事隐”的东西,实乃是一部“思贤操”。
  这才是十首怀古诗谜的玄机;这也才是曹雪芹笔下梅(墨)翰林的儿媳妇薛宝琴这个“稚子”的特殊“功绩”。
  这才是《红楼梦》的写作思想。
  四、四个日期的重合
  在讨论《红楼梦》时间结构和生日结构中,我们在其中发现了一个令人注目的问题,这就是第二十六和第二十七回所描写的薛蟠"生日""五月初三"和林黛玉"泣残红"的日子"四月二十六日"为同一天。为了便于说明这个问题,现在还是把前边说过的东西再略述及一下。
  宝玉"五月初二日"来到“潇湘馆”,因无意中听见黛玉念《西厢记》中的"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而惹起了宝玉的动情,之后便是宝玉对紫鹃失言说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这事惹起了林贾二人一点小口角。在此时,曹雪芹笔锋突然一转,写出了"只见袭人走来,说道:'快回去穿衣服,老爷叫你呢。'"实际上这位"老爷"乃是薛蟠的假托借口,并不是贾政叫宝玉。
  宝玉慌慌张张跑出来,到"二门前"之后,同焙茗"转过大厅",在"墙角边"碰见了其姨表兄薛蟠。薛蟠在向宝玉赔完不是之后,向宝玉说道:"要不是我不敢惊动,只因明日五月初三是我的生日",并且还说有"古董行的程日兴"弄来了生日礼品"鲜藕""西瓜""鲜鱼"和"进贡"的"灵香柏熏的暹猪"。也就是在这日过了寿日。对于这一节文字,我想,恐怕没有吸引任何一个读者。这恐怕不仅是大家觉得这一节文字有些"倒胃口",也恐怕对于薛蟠生日是五月初三还假若是十月初三这个时间问题都认为无可无不可。
  在二十七回,即接二十六回五月初二日晚上薛宝钗在"怡红院"小坐,林黛玉去后被晴雯无意中抢白,"自觉无味,转身回来""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一宿无话"之后,来到了第二天。这日乃是《红楼梦》中著名的林黛玉葬花一节。然而此日却是,"至此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一个荒唐的时间演变:今日是"五月初二";明日变成了"四月二十六日"。
  对于这个问题并没有引起人们的多大注意,它最多也不过如某些评点派认为的此是曹雪芹笔下之误,当属于误笔这一类型。
  薛蟠生日于五月初三,实际上即是林黛玉"泣残红"的四月二十六日这同一日,这个问题我在《红楼梦》的《时间结构》中和薛蟠生日中已经述及。但是,曹雪芹将"五月初三"和"四月二十六"混同于一天以及"五月初三"和"四月二十六日"这两个特殊日子到底又意味着什么呢?它与曹雪芹的写作思想到底有无关联呢?
  我为此查阅了明末清初历史。
  在明末清初的历史记载中,有两个特殊的日子,即满清进入北京的日期和扬州十日的日期。
  我们先来看看与"五月初三"相关的日期。
  《清史稿》中有:
  五月戊子朔,以捷书宣示朝鲜蒙古。己丑大军抵燕京,故明文武诸臣郊迎五里外。睿亲王多尔衮入居武英殿。庚寅,令兵部传檄直隶郡县,归顺者官吏进秩……
  观望者讨之。辛卯,令官吏军民为明帝发丧,三日后服除,礼部太常寺具帝礼以葬。(见《清史稿》卷二、86页)
  《流寇志》中亦有这样记载:
  乙丑初二("乙丑"乃"己丑"之误),关兵满兵入京师。降贼诸臣见贼败,多谋南遁,乃见平西檄,许反正拥立东宫,诸臣皆留不行。吏部侍郎沈惟炳、户部侍郎王鳌永、锦衣卫指挥骆养性倡率故臣设宗庙崇桢位于午门,行哭临礼。养性备鑾仪法驾,百官随卤薄,迎太子于朝阳门外。甲骑数万及都门,百姓皆传吴将军护驾至。百官望尘伏道左,止辇仰视,则大清九王也。百官相顾警异。关宁兵已前驱疾走。都城门上尽立白旗矣。九王入居武英殿。(见《流寇志》卷十二、113页)
  庚寅初三,群臣上监国宝,王行告天礼,摄监国事,大赦天下……崇桢十七年五月初三日暂受监国之号,朝见臣民于南都。(见194页)
  (也是五月初三日)九王下令(苹-平+雉)发垂辫,并录用先朝才能有用之士。(见195页)
  辛卯初四,九王尽屯骑城外,留千骑宿卫殿前,徙近阙东西二三里居民,空其室,以屯满兵。(见195页)
  这就是中国历史上的一次著名的民族耻辱"五月初二"之变。中国自宋王朝的国力大衰,除常受北方邻国的骚扰入侵外,金国曾几次侵入京城汴京,此后亡国于蒙元。由于人民不满于元王朝的残酷统治,元末暴发了大规模的农民起义,最后被朱元璋一统天下。不幸的是由于明王朝腐败、宦官专权、皇帝曾有几十年不临朝的事例,最后明王朝又被农民起义军李自成推翻。但由于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也可以说李自成本人缺乏一个卓越的政治家的素质,在国内不稳、满洲强兵压境情况下,由于处理问题不善,结果导致了大汉奸吴三桂勾引满洲强兵于"五月初二"占领北京,成为满清灭亡并统治中国之始。
  还有一个"泣残红"的"四月二十六日",这四月二十六日到底是"五月初二"同年的四月二十六还是第二年的四月二十六日?在《红楼梦》里,它是一个说不清的东西,即是薛蟠说他"明日五月初三"是他的生日,结果到了"次日"却变成了"四月二十六日"。若按五月初二之后的四月二十六日,理所当然是第二年四月二十六,岂有今年四月二十六日之理?但其间仅隔了一个晚间,怎么又会跑到第二年呢?它又不像《红楼梦》有些章回在时间上,隔了数月,时间往来反复,有些说不清是今年还是明年,但这明显的只有一天之差呀!
  在明末清初历史记载中,确实又有着一个"四月二十六日",它是"五月初二"事件之后第二年的"四月二十六日"。这就是明末清初一个著名的历史惨案"扬州十日"的发生日。
  1644年五月初二,满清入北京,1645年四月丁丑廿五扬州陷,史可法被俘不屈而死。四月二十六日扬州开始了大屠杀,屠城十日。人民被屠杀者仅"焚尸簿"所载竟达八十余万。扬州城陷后,福王的明王朝政权赖以阻挡的"长江天堑"失去了,清兵长驱直入,福王尚在夜半荒宴之中,闻讯仓皇逃至芜湖,被执。
  满洲兵于1644年五月初二进入北京,五月初三开始了对中国统治,这难道仅仅是古董商程日兴"五月初二"为薛蟠筹措寿日和"五月初三"是薛蟠生日的巧合吗?第二年1645年四月二十五日,满洲兵攻克扬州,四月二十六日开始屠城十日,焚尸八十余万,这也难道是与林黛玉"四月二十五日"晚在"怡红院"被晴雯抢白一顿于四月二十六日"泣残红"相巧合吗?
  我想,不是。其中一个主要原因便是"狡猾之笔"的曹雪芹也不至于糊涂到连"今日是五月初二""明日是四月二十六日"也弄不清楚,何况还是"被阅十载增删五次"又"四阅评过"的《红楼梦》,这些问题在时间结构生日结构中已经多次述及,此处不作重复了。
  满清兵是于五月初二进入北京,五月初三开始发号施令,统治中国,这是与薛蟠生日的重合,即薛蟠的生日便是满清的生日。但薛蟠与满清政权到底有什么瓜葛呢?难道真的薛蟠代表满清政权吗?
  在《红楼梦》里,有着围绕着贾宝玉势不两立的两个人物,她们就是薛宝钗与林黛玉。
  我在前面已经说过,在研究《红楼梦》中,绝大部分人是抑钗扬黛。就作为一般书写的闺阁裙钗而言,我认为是不公平的。虽然在曹雪芹笔下薛宝钗被写得老练了许多,亦即有些人说的多了一点心机,但也亦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尽管与林黛玉性格不同,但她毕竟还是宽厚的并非一味奸诈之徒。当然某些现代红学派认为她是一个忠实的封建阶级的卫道士,林黛玉是一个叛逆者,我认为这种看法未免超脱了当时的历史现实。薛林毕竟是两个少女,她们并非什么革命者,当然更谈不上满清末年的民主主义者,她们要生存,要适应环境。
  不仅对薛宝钗的评论有些不太公平,甚至也株连到其寡母薛姨妈。什么"老谋深算""老滑头",什么"虚伪"(见吴恩裕《丛考》265页)。在这一方面比如说人们对第五十七回"慈姨妈爱语慰痴颦"中薛姨妈的作为不满便是一个例证。
  我希望我们不要带着某种偏见来研究书中的某些人物,要如实地客观地研究书中的某些人物。对于薛姨妈薛宝钗薛蟠都要如此。不要把不应该归属于他们的罪名强加在他们头上。
  当然这是指《红楼梦》中于"假语村言"的一面。但是,话又说回来,作为《红楼梦》的另一面,即"真事隐"的一面,薛家母女、母子、兄妹之间又有着一种不可分割的联系,这绝不是什么血缘关系和思想意识问题,而是曹雪芹特意安排的另一种互借互用的联系。比如说曹雪芹写薛蟠的生日于五月三日,写薛姨妈生日为同时不远的一个"大毒日",这绝不是一个巧合,而是曹雪芹的蓄意安排。虽然曹雪芹把宝钗生日安排在正月灯节之后,但却将薛宝钗"生来带的一股热毒"巧妙地移到了其兄薛蟠与其母薛姆妈的生日之中。这实际上就是曹雪芹"狡猾之笔"的绝妙体现。它要比蔡邕"黄娟、幼妇、外孙、齑韭"组成的"绝妙好辞"还要隐晦得多。
  因为薛家是作为一个整体来描写的,薛蟠"五月初三日"的生日和薛姨妈"大毒日"的生日即指薛家生日,薛宝钗实际上又是薛家的代表人物;那实际上薛家母子"大毒日"的生日实即薛宝钗的生日,它乃是薛宝钗"热毒"的体现。
  这是薛宝钗和薛蟠生日关系的转换问题。作为薛宝钗来说,她除了生来带的"一股热毒"之外,还有她的原形质乃是"雪下"的"一股金簪"。"雪"本身除了影育薛宝钗之姓外,它本身就意味着北方。"簪子"本身除暗育宝钗之名外,它本身就是"金"。这里牵涉到满清不仅是"金国"的一支;而且其满清开国国号又号称"后金"。还有我们在研究《方位结构》问题时,已谈到曹雪芹每每置薛家母子女处所于"东北"而不放,在《红楼梦》的方位问题上形成的南北对峙,是曹雪芹运用了变形的"五行说"。由此种种,足以看出曹雪芹笔下太虚幻境图册薛宝钗的原来形质乃是满清政权的化身。
  既然薛宝钗是满清政权的化身;薛宝钗所谓"热毒"的生日又通过"古董商"巧妙地移到薛蟠和薛姨妈身上;这所谓薛蟠"五月初三日"生日,也即"清虚观"张道士说的"遮天大王圣诞日",它实际上不过是满清政权于"五月初三日"开始统治中国的另一种艺术化应用。反过来说,五月初二多尔衮占领北京,五月初三满清开始统治中国,这便是《红楼梦》薛蟠生日中一幕幕的转了几个弯子的原始素材。
  林黛玉的"四月二十六日""泣残红"与"扬州十日"有何关系呢?
  林黛玉本来就是"太虚幻境"中"两株枯木"上悬的"一围玉带",其下"有一堆雪,雪下一般金簪",这一太虚幻境图册的设计本身就是林黛玉与薛宝钗于敌对关系之中。
  林黛玉,她虽祖籍苏州,但实生长在"扬州"。其父"林如海"是"前科""探花",曾"升至兰台寺大夫"并"钦点巡盐御史"恐怕不是一般泛泛小说家的无缘无故的虚构。
  在曹雪芹的笔下,虚构了一个林黛玉之母不幸亡故的悲剧,将林黛玉用"假话"带进了贾府,开始了林黛玉为"假话"之下得意"门徒"的生涯。
  曹雪芹又虚构了一个荒唐的林黛玉之父林如海亡故之一事,使林黛玉彻底变成了"亡国奴"的角色。由于《红楼梦》是以写家庭为主体的,那么林黛玉这个类似唐后主李煜的"亡国奴"只好降低身份作了一个典型的"亡家奴"。
  "还泪之说"本起于《红楼梦》第一回,什么林黛玉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绛珠草一株",什么只因"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什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之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什么"只因尚未酬报"神瑛侍者"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什么因"神瑛侍者凡心偶炽……意欲下凡……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什么警幻仙子因此"问及"绛珠仙草"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什么黛玉的"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曹雪芹楔子里的这些话纯属虚构,当然也谈不上欺骗读者,因为谁也不会相信这些。
  "还泪说"取材于何处呢?宋朝有一段历史:宋开宝七年宋大将曹彬攻占金陵,南唐亡,一代擅长于诗词的风流天子李煜,被宋军掠入汴京。他每每感慨身世,其词情致凄婉。他在给旧宫人的信中写道:"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见龙衮《江南录》),曹雪芹的"还泪之说"实起源于此。这一切不仅取源一个确实的典故,也取源于确实的亡国奴眼泪洗面的典故。曹雪芹不仅由此虚构了一个还泪之说,实际上也虚构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变了形的"亡国奴"人物。所谓"变形"是"修成女身"。《红楼梦》于是由一个国家缩小到一个家庭,由一个朗朗乾坤缩小到一个“大观园”。"亡国奴"的"眼泪洗面""荒唐"成了爱情上的林黛玉"亡家奴"的还泪之说。
  按小说中的场面描写,林黛玉进贾府是被作为贾母掌上明珠看待的,这也是因为外孙一般都要比嫡系子孙娇惯些,事出于现实描写的必然。但林黛玉一进贾府在曹雪芹笔下却出现了一个"步步留心"并在"泣残红"里哭出了"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道白。在此问题上,掌上明珠与唱词显然是矛盾的。曹雪芹为了照顾"亡国奴"的腔调,不惜用"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这个极不协调的文字硬塞在林黛玉的诗词里,这是曹雪芹为了照顾"真事隐"不得不顾此失彼的一种着笔。
  林黛玉是披着"亡家奴"旗号的"亡国奴",虽然"泣残红"里不少句子是伤春葬花一类的哀叹,但"覆巢之下无完卵"和"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却远远超过了一个少女伤感的范围。
  曹雪芹以1645年四月二十六"扬州十日"大屠杀为背景和素材,展开了变形了的"亡国奴"林黛玉在"四月二十六日""泣残红"一幕。
  把林黛玉的"泣残红"仅理解为是一个"葬花词"当然是不妥的。但是"泣残红"到底是纯指"扬州十日"的血腥屠杀案,还是兼有悼朱明王朝的意思?我认为"泣残红"的"红"字,本身就意味着朱明王朝;但曹雪芹把"泣残红"这一天安排在"扬州十日"大屠杀的同一日,自然还是着重于"泣残红"在伤悼为朱明王朝殉难的史可法诸将士并八十余万扬州人民。当然,满清大屠杀的绝不是一个扬州,还有一个嘉定三屠等处,扬州十日不过一个代表罢了。
  我们不仅从"四月二十六日""泣残红"和"扬州十日"的四月二十六日开始的大屠杀相重合与满清五月初二进入北京五月初三开始统治中国和薛蟠五月初二说他"五月初三日"生辰相重合看出曹雪芹为什么把这两个不同时间不同事件安排在同一天但又不是同一天的动机,同时我们也应该深深省悟林黛玉这个"孤女"为什么却来自扬州。
  从以上薛蟠生日和林黛玉"泣残红"日期与明末清初两个特殊日期以及两个日期的特殊内容相吻合来看,我们也可以看出《红楼梦》并非什么自叙传也非一般小说,而是一篇带着相当"碍语"的却打着爱情小说幌子的政治小说。
  在谈完《红楼梦》第二十七回林黛玉"四月二十六日""泣残红"和薛蟠"五月初三"生日之后,在《红楼梦》中,还有一个特殊的日期,它就是第十四回置于矛盾重重时间之中的林黛玉南下扬州葬父一事,即林如海亡于"九月初三"。这一日期也非泛泛之笔,它也并非一般胡诌的某人某日或其它胡诌的日期,它如同"四月二十六"和"五月初三"一样也与明末清初的一个历史事件有关。
  1644年,李自成进占北京,明亡。在这个时期,明王朝一些遗老有自杀或被杀的。此年五月在满清占据北京的同时,南京诸臣拥立福王朱由崧为帝。此年的九月三日福王在南京建立"旌忠祠",祀在北京死难的诸朝臣。在这个问题上,《流寇志》作了如下记载:
  九月丙戌(即"初一")朔,命王基李乾德各带罪赴王应熊军前理饷……戊子初三,命建祠南京,赐祠名旌忠,祀北京死难诸臣,文臣二十二人,勳臣一人,戚臣一人:东阁大学士、工部尚书、赠太傅,谥文贞范景文……(见《流寇志》205页)
  《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南下扬州又入苏州葬父一节实乃指此。随着满清王朝全部统一中国,林黛玉在葬完父之后也彻底作了"亡国奴"了。
  在说完此三处文字之后,还有蔡元培曾说过的"《石头记》叙事自明亡始。第一回所云,这一日三月十五日葫芦庙起火,烧了一夜,甄氏烧成瓦砾场,即指甲申三月间明愍帝殉国、北京失守之事也"(见《石头记索隐》)。李自成起义军于三月十四日兵临北京城下,明愍帝三月十九日上吊于煤山,明于三月中旬亡。蔡元培的说法也不无道理。
  但是不是《红楼梦》中的所有日期都与每个历史事件日期相重合呢,我认为不可能全部一致。因为《红楼梦》毕竟是一部"游戏笔墨"的小说,亦不过取其大概而已。我们是在研究《红楼梦》的写作思想,而不是去附会每一个历史事实。
  五、李纨在《红楼梦》中的特殊地位
  李纨虽在《红楼梦》里居十二钗正册之中,并贯穿着《红楼梦》的始终,但可能由于这个人确实如"槁木死灰",无吸引人之处,或仅是个"三从四德"的活标本,或者是众人们对这个人的看法基本上趋从一致,故无多大意见分歧,好像不值争论。
  我看到有关李纨评语的文章不多。就现代《红楼梦》研究而论,我看到对李纨评论的文章是《红楼梦学刊》1991年第一辑刊登的谭宇宏的一篇文章《传统价值的失落与裂变》,它的副标题是《红楼梦三少妇补说》。其中谈到的是《红楼梦》中三个女性:尤氏、李纨和凤姐。这里面有着一些对李纨的代表性的看法。关于李纨,谭文写道:"'纨者,完也。'李纨是作为一个比较完美的形象出现在作者笔下的。与可卿逼人的浓艳相比,她美而不艳,能做到古井无波,杜绝尘垢。""园外的李纨,是一具活的遵守'四德'的标本。那个社会里要求做寡妇的除绝对贞操以外,还要时时事事暗合老庄的哲学:无能,无好,无为。李纨确实是绝对遵守这一传统规范而行事。园外的李纨,称得上符合传统'妇德'典范,她'先之以事夫',夫死,牢记古训:'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处在那样一个骄奢淫侈环境里,顽强地守住自己不得不苦守的贞操,这又符合了'贞妇'的标准;她深知'妇言不贵多'的训示,所以在那个纷纷攘攘的大家族中,每次一遇到什么矛盾和纠纷事发生,她就立刻带领着姐妹走开,决不多言一句;此外,在'妇容''妇功'方面,她也勘为典范。""用作者话说,是'槁木死灰','无见无闻'"。作为一个母亲……她严格地恪守并实现了教子成人的历史责任。在这一点上,她成功,似乎她的传统价值全部实现了,而她的'历史使命'也圆满完成了;然而紧接着这成功又如肥皂泡一样破灭了,所留下的'也只是虚名儿后人钦敬'"(见81~83页)。
  谭文在客观地研究《红楼梦》社会现实中"妇女"的"裂变"。对于谭文的研究女性史——"女神"——"女奴"——"女人"的历史演变过程,我没有什么意见,对于谭文对《红楼梦》中的一些现实人物进行的解剖,我也没有意见;但是如果红学家们要把这些当作《红楼梦》中写作思想来理解,那就是失之千里了。
  对于李纨的看法当然不是谭宇宏一人,可以说今见略同。当然何止今日,恐怕历来的红学家也皆出一辙。
  我们来看看评点派太平闲人的评论。太平闲人在第三回关于描写李纨的正文中下了不少评注。在"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下评注:"一书止于此人差无贬词故姓曰李。李,理也,礼也。兰,阑也,范围堤防,留此人种,遏人欲,复天理,循环之机也。故后写其每与贾环同行住,非因类也。"在"李守中"下批注:"守此定理,斯不外驰。"在"名为李纨"下评注:"纨,完也。取其洁白为完人也。"在"宫裁"下评注:"斐然成章,知所裁之,国学之教以此。理以字传,故李独有字"(见"合评本"57页)。
  还有"合评本"《读花人论赞》中的几段文字:
  李纨赞:李纨幽闲贞静,和雍肃穆,德有余也,而不足于才。然正唯无才,故能暗淡以终。虽无奇功,亦无厚祸,渊渊宰相风度也,可与共太平矣。
  姚善应变,宋善守文,人言姚之才高,吾谓宋之福大。
  从以上历来对于李纨的评论来看,我们不论各评论家持赞许的态度还是持贬责的态度如何,但对李纨仅仅只是一个坚守贞操的规范女性的看法却是一致的。
  这些大同小异的评论,可能来源于第四回曹雪芹笔下正文中的"李守中承继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德……"一段文字和其它各章节中曹雪芹笔下李纨母子的"表现",也可能有些观点来源于在"李守中"旁脂砚斋批的"妙,盖方人能以理自守,安得为情所陷哉"这一事。然而李纨果真仅仅是一个"三从四德"的活标本吗?果真"如槁木死灰""无见无闻"吗?不错,李纨是一个"守寡"者,但李纨到底为谁守寡?守的什么"寡"?还有贾兰果真仅一个"谆谆然以八股为务"的"仕途""热人"吗?
  远远的错了。
  李纨母子的最早出现是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中的一段,在描写荣国府贾政一脉时写道:"这政老爷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见43页)。此后还有王夫人第二胎正月初一生的元春和第三胎"次年"又生的一个"绛洞花主"贾宝玉(同页)。
  在这里,当然谁也没有查李纨确真有其人否?也没有查她到底是曹雪芹家的什么人?但谁也没有过问一下在《红楼梦》中,曹雪芹为什么要虚构这么一个"小寡妇"?曹雪芹为什么在贾府里安排一个"贾珠"这个未上场"先亡"去的故人?而这个故人仅仅从古董商冷子兴口中述及?李纨母子的交待文字,它如同曹雪芹为了安排林黛玉进贾府并长住贾府,而安排了林如海夫妇先后丧生。如果林如海夫妇不先后丧生,林黛玉如何能长住贾府呢?同样的道理,只有安排贾珠早亡,才能出现李纨"守节"的各章节文字。
  在这里,我要提出一个问题,在《红楼梦》中李纨的丈夫是叫贾珠,但一个"节妇"李纨到底是为其夫"贾珠""守节"呢?还是为谐音的"假朱""守节"呢?这是研究《红楼梦》,也是研究李纨这个特殊人物的一个首先面临的问题。
  《红楼梦》中的"贾"实即"假",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红楼梦》中未开场先安排这一故人,本身就是一个谜。"珠"能不能作为谐音字"朱"来解释呢?即指明王朝原下属的汉族人民呢?我认为基于曹雪芹的社会思想和《红楼梦》的写作艺术,这种情况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当然这种"朱"并非在简单的留恋一个腐败的封建明王朝,而是仅仅作为一个假借而已。比如说反满的组织皆假托"朱姓",连雍正皇帝在上谕里也承认的这一事实便是一例。
  李纨的正式出现,是在第四回的开头一段文字里,是由黛玉同姊妹们到王夫人处,"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遂来"至寡嫂李氏房中"之后作为注释文字出现的。曹雪芹这样描写李纨:
  原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珠虽矢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方五岁,已入学攻书。这李氏亦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至李守中承继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因此这李纨虽有青春丧偶,居家处膏梁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惟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姑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见83~84页)
  这一段文字后是"今黛玉虽客寄于斯,日有这般姐妹相伴,除老父外,余者也都无庸虑及了"这一句话。当然粗粗看起来,有关于李纨的一段文字夹在描写林黛玉来到贾府一段文字之中,但这仅二百来字的文字却确实给李纨画了"一幅图"。这一段文字也是人们历来研究李纨的文字依据。在这一段文字里,“甲戌本”脂砚斋在"李守中"之旁侧批"妙,盖云人能以理自守,安得为情所陷哉",深知《红楼梦》内幕的脂砚斋的批语好像李纨真的是一个"不为情所陷"的节妇一样。
  贾珠未登场先亡,已出自有因;其名又叫"贾珠",已非无故;李纨之父曹雪芹又起名"李守中",这"守中"真如脂批的"以理自守"吗?"守中"二字没有别的含义吗?"守"乃"镇守"的"守","中"乃"中国"的"中","李守中"三字难道没有"镇守""中华"国土的意思吗?李纨是遵守"女子无才便有德"的家训呢?还是遵守"李守中"三字的本身含义呢?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在李纨其父"李守中"之后,还有一个特为关键的问题,是李纨"惟知侍亲养子"一语。这里面李纨养育贾珠的遗孤这个被红学家不甚乐道的贾兰为己务,这个《红楼梦》中惟一收拾"残局"的胜利者"贾兰",他到底仅是一个"仕途"中的"热人"呢?还是"真事隐"中"假朱"的"遗孤"和"李守中"的"传人"呢?这也是一个必须引起注意的问题。
  李纨的第三次出现,实即"太虚幻境"中的原形塑造,这便是"金陵十二钗正册"图册之十和《红楼梦》曲子中的一些文字。在正册判词之十,曹雪芹写道:
  画着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见115~116页)
  "兰",本素有"四君子"之称,又有"春兰秋菊为一时之秀"之喻,曹雪芹在李纨图册上画一"茂兰",这就非同一般,足见曹雪芹对李纨的"钦敬"了。不仅如此,在判词中又安排了"到头谁似一盆兰",李纨变成《红楼梦》中惟一的胜利者,那就更耐回味。至于"枉与他人作笑谈"也不是红学家们尽皆理解的。李纨虽然晚年荣华不尽,但却"昏惨惨黄泉路近",结果"只是白白作了人家的谈笑材料",我认为不见得。我认为这个"枉"字,是指李纨本人枉与他人作笑谈材料呢?还是指曹雪芹自己写的李纨不被读者理解,枉与读者作了笑谈的材料呢?我的看法还是偏重于后者。
  曹雪芹在《红楼梦》曲子里的"晚韶华"里是写了"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见124页)。我们的研究人员只看见了"也抵不了无常性命"和"昏惨惨黄泉路近",也只看见了"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但却忘记了这里有一个前提:即这是封侯拜相之后。我们不妨请问,李纨是没有逃掉"抵不了无常性命"和"虚名儿",但又有谁能长生不死呢?
  我们先不管李纨能不能逃脱死亡这一劫,但是在曹雪芹笔下,李纨毕竟是"戴珠冠披凤袄"者,其子贾兰毕竟是"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者。在这里,请不要认为我在宣扬什么不正确的东西,我们是在研究《红楼梦》,是在研究曹雪芹的社会思想和《红楼梦》的写作思想,是在研究曹雪芹为什么在置“贾府”于"死地"之后,而又置李纨贾兰母子于"天堂"呢?在这里,不仅不存在什么自叙传的问题,也不存在什么单纯的社会写实的问题,李纨贾兰母子结局的特别安置布局绝非一件寻常的事件。
  李纨,是为"贾珠"守节,在为"李守中"承志,为了辅育"到头谁似一盆兰""贾珠"的遗孤贾兰而呕心沥血,"贾珠""李守中""贾兰"包围着李纨,组成了一个统一体。它的内在含义远远地超出了历代红学家的眼界。
  我们再来看看第二十六回,在"小红遗帕"和林黛玉"春困发幽情"中间的一段骇人场面。本来此文字在薛蟠生日一节文字已经抄过,好在文字不长,不妨再重抄一篇。
  宝玉无精打彩的,只得依他(袭人)晃了房门,在回廊上调弄了一回雀儿;出至院外,顺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鱼。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也似的跑来,宝玉不解其意。正在纳闷,只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追了下来,一见宝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他作什么?"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做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宝玉道:"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见596~597页)
  这一节文字夹前夹后也才不过170来字,写在不起眼的夹缝里。
  这一段文字并没有惹起人们的注意,最多引起别人认为此是表现贾兰既习文又习武的一些零散笔墨罢了。
  这一段文字到底写什么呢?不错,在初建“大观园”时,曹雪芹写道:"王夫人等日日忙乱,直到十月将尽,幸皆全备。各处监管都写清帐目;各处古董文玩,皆已陈设齐备;采办鸟雀的,自白仙鹤孔雀以及鹿兔鸡鹅等类,悉已买全,交于园中各处饲养"(见382页)。但难道曹雪芹的贾兰射鹿一段文字仅仅是为了照应园中曾有鹿的虚设的点缀文字吗?我认为错了。
  好多文学家都在考证“大观园”遗址,实际上什么“大观园”,不过纯属虚构而已,具体一点说,它是一个朗朗乾坤大社会的缩影。
  但是,在这么一个完整社会的缩影里,竟然光天化日之下有人"持戈跃马",公然天下逐鹿。
  有人可能说,那不过是一个小孩玩玩而已,最多也不过习习武而已,何止于天下逐鹿文字?是的,在《红楼梦》这部"老婆舌头"的闺阁文字里,也只能"如此""玩玩"而已;请不要忘记,这贾兰是《红楼梦》中惟一的"胜利"者,请不要忘记其父是"贾珠",其外祖父是"李守中",也请不要忘记,写《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的好友张宜泉曾在其《诗稿》里每每有"于今不是唐"、"山河讵汉家"、"往事已成秦鹿失"、"百代兴亡成戏剧"、"雄剑今将赴石梁"、"猎虎豹"、"樵虬龙"的跃跃欲试持戈跃马欲逐鹿天下之心、问鼎逐满洲之意,难道"假语村言"的甚止其中有张宜泉笔墨的《红楼梦》里的"逐鹿"文字仅仅是玩玩而已吗?
  在李氏一派系中,还有李绮李纹,他们在《红楼梦》中也扮演着一个非凡的角色。尽管他们在十二钗之外。在“甲戌本”第四回开始写李纨家史的李守中族中的"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旁有脂批"未出李纨、先伏下李纹李绮"(见51页)。这批语已微露某些玄机。李绮姊妹在《红楼梦》中的真正作用是李绮后来嫁给了甄宝玉。李纨派系与甄宝玉的结合,开辟了贾宝玉配薛宝钗、甄宝玉配李绮两个绝然不同的构图,"李家"成了"甄家"的"开国元勋"。当然这是后四十回涉及到的事了,此时言之过早,留作后四十回时再谈。
  在关于“大观园”的问题上,第十八回元春进园时是"元妃等起身,命宝玉导引,遂同诸人步止园门前。早见灯光火树之中,诸般罗列非常。进园先从'有凤来仪''红香绿玉''杏帘在望''蘅芷清芬'等处……"(见392~393页),这四处,后被元春赐"有凤来仪"为“潇湘馆”;赐"红香绿玉"为"怡红院";赐"蘅芷清芬"为"蘅芜院";赐"杏帘在望"为"瀚葛山庄",即后来的"稻香村"。曹雪芹又借元春之口说道:"……此中潇湘馆、蘅芜院二处,我所极爱,次之怡红院、瀚葛山庄,此四大处,必得别有章句题脉方妙"(见394~395页)。
  在此处有一个特别突出的问题,即是“大观园”是以"四大处"为核心的。
  这里有一个很简单也很骇人的问题,《红楼梦》中描写的重点除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三处之外,还有一个就是一个特殊人物李纨母子所住的"瀚葛山庄"即后来的"稻香村"。《红楼梦》的核心是这四处,也是这四人,并不是什么红极一时的王熙凤母女,以及"间色法"的史湘云和探春诸小姐们。当然也不能说这王熙凤湘云探春诸人毫无用意。
  在“大观园”这个缩小了的国家社会里,有一个阵线分明的两个壁垒,即以贾宝玉薛宝钗为一方;李纨林黛玉(包括常不出现的甄宝玉)为另一方。这也就是人们不理解的第二十二回脂批中的"将薛林作甄玉贾玉看书,则不失执笔人本旨矣"的本来面目。
  不仅如此,在我们前边破释的十首怀古诗的谜底中也披露了这一问题,即十首怀古诗的谜底也是围绕着"四大处"绕圈子。李纨母子在十首怀古诗的谜底中担当着一个重要角色。
  在我们前边研究过的张宜泉赠给曹雪芹的书籍的正面发现了所画的两处兰花,一处石头,并题了一首"拙笔写兰"。这一书箱箱盖正面的图画,也披露了《红楼梦》的写作思想:即《红楼梦》的什么爱情,什么老婆舌头,一切都是"假话"而已;真正的东西乃是"兰"与"石"的关系,也即是李纨母子与贾宝玉甄宝玉的关系问题。李纨母子是《红楼梦》“大观园”里的"逐鹿"者,是《红楼梦》里的惟一"胜利者",它是《红楼梦》的写作思想中的一个主要组成部分。
  在谈到这个问题时,我还要谈一谈我从来未提及、诸如红学家也未曾讨论过(恕我直言,也可能我没有见到)的一个问题,即敦诚的诗抄中的《无题二首》。这两首诗是我从吴恩裕《曹雪芹丛考》的附录里的《四松堂集》集外增补里看到的。
  其诗是:
  (一)
  纱笼红烛掩猩屏绣被绡帏春睡轻
  欲把赠兰人细认梦云梦雨不分明
  (二)
  春满梨花昼掩关微吟柳絮小庭闲
  绿窗日午焚香坐自把新诗教小环
  这两首诗在吴恩裕的"集外诗文辑"(增补)里的位置,与敦诚写的《挽曹雪芹》两首,中间只相隔四首诗。其四首题名为《春晓漫天》《槐园夜坐雨舫中》《东臬》《汉二疏》。按照这种排列情况来看,我认为《无题二首》的写作时间离《挽曹雪芹》的写作时间不会相距太远。
  《挽曹雪芹》二首写于甲申年,确切一点说写于甲申年正月初七、八,最远不会超过初十。这个见我的曹雪芹卒年一节。按诗的排列情况来看,《无题二首》可能作于甲申春夏或第二年乙酉年春夏之季。
  在吴恩裕收辑的"集外"增补中,有一个怪异的问题是:敦诚的每首诗作皆有诗题,惟独此两首诗无诗题。
  我认为这本身就存在着疑点。
  此诗的内容又如何呢?
  此诗的前两句"纱笼红烛掩猩屏,绣被绡帷春睡轻",它不正好与《红楼梦》中与"怡红""潇湘"细事有些相似之处吗?当然我不否认《红楼梦》本身来源于写实,敦诚也不可能没有这种闺帷之实感。第四句呢?"梦云梦雨"它又与《红楼梦》以及贾宝玉的"太虚幻境"的"云雨"之梦相一致("不分明"二字,我们暂且不谈)。在这里,当然会出现一个问题:如果说敦诚写的此诗与《红楼梦》有关,又怎么不明言呢?明义在《绿烟琐窗集诗选》写的《红楼梦》的诗,不是题作《题红楼梦》吗?不是在其序言中题有"曹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吗?明义的《题红楼梦》二十首不是也有"怡红院里""潇湘别院"之句吗?何如敦诚的此《无题二首》如果与《红楼梦》有关,他何不明言《红楼梦》半个字呢?
  这就是症结所在。
  不仅此诗中敦诚没有明言《红楼梦》半个字,而且敦诚诗中从来没有发现与《红楼》有关的半个字,仅仅在《寄怀曹雪芹霑》中有一句"不如著书黄叶村"(《四松堂集》钞本诗集卷上)。这一句只是说明曹雪芹曾写书著述,但并没有说明曹雪芹在写《红楼梦》。不仅在与曹雪芹交往深厚的敦氏弟兄诗集中未发现有明言与《红楼梦》有关的诗句,而且在曹雪芹至交的张宜泉的《诗稿》中,也未发现明言与《红楼梦》有关的诗句。真正在敦氏诗句中发现与《红楼梦》有关的诗句是在曹雪芹死后的《挽曹雪芹》中的"开箧犹存冰雪文";真正在张宜泉诗句中发现与《红楼梦》有关的诗句也是在曹雪芹死后的《伤芹溪居士》中的"北风图冷魂难返,白雪歌残梦正长。琴裹坏囊声漠漠,剑横破匣影茫茫"数句。但这与《红楼梦》有关的敦氏和张氏的诗句也是相当隐晦的。
  这一切到底说明什么呢?与曹雪芹交往深厚的人们避而不谈《红楼梦》,视为忌讳;倒是与曹雪芹无关的人却大吹大擂,好像他们真知道《红楼梦》的底里一样。明义的《题红楼梦》二十首并其序言便是一例,这一切不能不令人生疑。
  我们还是回到《无题二首》中来。
  《无题二首》的第一首诗的要害在于后两句,不在前两句,即在"欲把赠兰人细认,梦云梦雨不分明"。
  敦氏弟兄经常与曹雪芹来往,当然其原因是意气相投,环境心情相同,可谓是诗朋酒友;从敦氏的"不如著书黄叶村"也可以看到敦氏知道曹雪芹在写《红楼梦》。但是敦氏并未知道《红楼梦》的内幕。敦氏弟兄知道曹雪芹在写《红楼梦》,自然也看到带有脂批的《红楼梦》,由于《红楼梦》本身"真假"应用、矛盾重重,脂批更荒忽迷离,敦氏自然感到其中有"碍语",但又不便追问——既然别人不愿明言相告的东西,作为朋友,也只好不问了——这是作为朋友最起码的道德。
  在当曹雪芹死后的第二年,敦氏在不明曹雪芹已不在人世的情况下,发出《以诗代简》请曹雪芹到他们家饮酒赏花时,才发现曹雪芹已故了。敦氏在癸未年不知何月去吊唁了曹雪芹。
  当敦氏来到曹家后,显然发现了曹雪芹的"书箱"和《红楼梦》的遗稿;因此才有敦诚在甲申年正月写的《挽曹雪芹》中的"开箧犹有冰雪文"一句。
  此书箱和遗稿最后归了张宜泉(见《书箱》一章)。
  敦氏弟兄本来对《红楼梦》中的内幕就不明白,特别是曹雪芹笔下的"到头谁似一盆兰"的李纨和贾兰;在曹雪芹死后,又在曹雪芹家看到了朋友赠送的画着两丛兰花和题有"拙笔写兰"的两只书箱,这不能不引起敦氏弟兄更加疑心——《红楼梦》中的"石头"是什么意思,贾兰是什么意思?书箱的"拙笔写兰"又是什么意思?赠兰人又是什么人物?
  这就是敦诚此诗"欲把赠兰人细认"的出处。"欲把赠兰人细认,梦云梦雨不分明"的意思是:"《红楼梦》中的'到头谁似一盆兰'的李纨贾兰母子的含义已使我不甚了了;今在曹雪芹家又看见他另外一个朋友送给曹雪芹两只刻有'兰花'的书箱。这'拙笔写兰'是什么意思?'赠兰人'是谁呢?他是一个什么样人物呢?我'欲把赠兰人细认',想从《红楼梦》中得到一点启迪,可惜《红楼梦》是'梦云梦雨'并'不分明'的!"这就是此诗后两句的含义。
  从敦诚这第一首诗来看,不仅从此诗《无题》可以看出敦氏有故意隐晦之意;而且可以看出敦氏弟兄并不理解《红楼梦》,并为此感到困惑;同时也可看出"到头谁似一盆兰"的李纨贾兰母子在《红楼梦》中的特殊位置。
  六、刘姥姥在《红楼梦》中的特殊身份
  在《红楼梦》里,除了一个特殊人物李纨之外,还有一个与李纨相照应的特殊人物刘姥姥。说确切一点,应该是,在《红楼梦》里还有一个"集团":即在曹雪芹笔下,除了以薛宝钗和薛姨妈、薛蟠,还有为薛宝钗"间色"的史湘云为一个"集团";除以李纨、贾珠、李守中、贾兰、李绮为一个"集团";还有一个,就是刘姥姥和她带着的青板"姊弟"为一个"集团"。也可以说这些"集团"为"家族"。作为刘姥姥这个特殊家族来说,他们不仅贯穿着《红楼梦》的始末,而且操纵着贾府命运的起伏。
  对于《红楼梦》来说,前五回基本上都是粉墨登场的过程,可以说,《红楼梦》真正开始是从第六回开始的。但在这里却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曹雪芹在第六回开始补完第五回贾宝玉"太虚幻境"之后的贾宝玉与袭人一段小儿戏事之后,一开场便从"千里之外"找来了一个与贾府有些瓜葛的饱经世故的老寡妇来作"纲领"。这一事本身就引起人们的怀疑。也可以说,尽管人们从不同的角度来研究刘姥姥,但每个人都费尽了心机。当然这里不包括仅仅一知半解的信口开河者。
  据我所知,对刘姥姥的研究颇费心机的是太平闲人。我们不妨摘录太平闲人的一段关于刘姥姥研究自述:
  闲人幼读《石头记》,见写一刘老老,以为插科打诨如戏中之丑脚,使全书不寂寞设也。继思作者既设科诨,则当时与燕笑。乃百二十回书中仅记其六至荣府,末后三至,乃是完前三至。则但谓之三至也可,又若甚省而珍之者。而且第三至在丧乱中,更无所用科诨。因而疑。再详读《留余庆》曲文,乃见其为救巧姐重收怜贫之报也。似得之矣。但书方第六回,要紧人物未见者甚多,且于宝玉初试云雨之次,恰该放口谈情,而乃重顿特提,必在此人,又源源本本叙亲叙族,历及数代。因而疑转甚。于是分看合看,一字一句,细细玩味,及三年乃得之,曰:是《易》道也。是全书无非《易》道也。《石头记》批评实始于此。试指出之:刘老老一纯《坤》(见"合评本"评第6页)
  我们从太平闲人的"细细玩味,及三年乃得之"一语,可见太平闲人用心之苦。
  此一段话之后,是太平闲人用《易》经八卦来解释刘姥姥"家族"与贾府的关系。
  太平闲人虽经三年之苦,但其研究结果可以说一无是处,但他前一段话的"因而疑"和"因而疑转甚"的质疑过程还是颇为可取的。
  近来出现了曹雪芹描写刘姥姥是为了创造一个"见证人"的观点:以为曹雪芹"创造出这样一个人物来,原是要她亲眼看看荣国府怎样由兴盛到没落,要她做一个目击的见证人"(见许杰《论刘姥姥》一文。《学刊》1980年一辑100页)。对于这一看法,我认为没有什么可谈的。写小说难道还需要"见证人"?作者信笔一挥,只要合乎逻辑,虚构现实难道还需要用别人来证明吗?写小说毕竟不是立案。
  至于曹雪芹写刘姥姥为了进行阶级对比,甚止用二十两银子过一年的算帐法来研究《红楼梦》,我觉得就太庸俗了。对于"狡猾之笔"的曹雪芹用"假语村言"写的"假凤泣虚凰"的爱情小说来说,岂是用此算帐法能研究出来《红楼梦》的写作思想的。
  《红楼梦》不仅是用"假语村言"的,而且是用"古董商"来演说《红楼梦》的。"古董商"本身就在于"古董"。一些红学家,特别是现代红学家们太过于轻视"古董",甚止把"假话"和"古董"视为小说中的一般社会人物,这对于《红楼梦》研究来说,当然是不幸的。
  刘姥姥这一家族并其与贾府的瓜葛关系,就是在"古董商"的导演下进行的。
  现在我们来研究曹雪芹笔下"古董商"操纵之下的刘姥姥这个特殊人物并其"家族"。在尚未入正题以前,我要说明一个问题:在研究《王熙凤生辰》一节中出于需要,已经列举了在王熙凤生日中的刘姥姥一些不少文字,那也是没有办法;因为这也牵涉到王熙凤的生日问题。但现在再研究刘姥姥时,若要摘录并论证正文中的一些枝节,也未免与王熙凤生日的某些文字重复;若要丝毫不相干,又说明不了问题。所以,在这节文字里,尽量少摘录刘姥姥进荣府的一些文字,少重复,尽量从简。此节若有出现重复或过简的情况,还请读者原谅。
  除在太虚幻境中潜在的刘姥姥的笔墨之外,作为小说情节,刘姥姥的正式笔墨是在第六回中的开头出现的。其文字为:
  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虽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倒还是头绪。你道这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且听细讲。
  方才所说的这小小之家,乃本地人氏。姓王,祖上曾作过小小的一个京官,昔年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认作侄儿。……今其祖已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因家业萧条,仍搬出城外原乡中住去了。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儿。狗儿亦生一子,小名板儿,嫡妻刘氏,又生一女,名唤青儿。一家四口,仍以务农为业。因狗儿白日间又作些生计,刘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妹两个无人看管,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接来一处过活。这刘姥姥乃是个积年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儿女,只靠两亩薄田度日。今者女婿接来养活,岂不愿意,遂一心一计,帮趁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见134~135页)
  此段下边是曹雪芹写王狗儿家因"秋尽冬初""冬事未办"等以及涉及到的刘姥姥要到贾府"瓜葛"一段。
  就以上抄录的有关于刘姥姥一段文字来看,显然有生疑之处:
  (一)曹雪芹描写贾府真的"无个头绪可作纲领"吗?我看不见得。不说随便找个头绪,就如太平闲人指出的"且于宝玉初试云雨情之次,恰该放口谈情"的时候,即放开手脚谈宝、黛、钗、湘、袭、晴等人闺阁细语,所见所闻,有何不可?却偏偏于"千里之外"寻来这么一个人家,这个借口可信吗?
  (二)我们从此回后边的描写中得知,刘姥姥住城外乡中,但当日可往返贾府一次,怎么能说两家相距"千里之外"呢?
  在刘姥姥与狗儿商议如何前往贾府"打抽丰"时,有这么几句:
  狗儿笑道:"不妨,我教你老人家一个法子:你竟带了外孙子板儿,先去找陪房周瑞,若见了他,就有些意思。这周瑞先时曾和父亲交过一件事,我们极好的。"刘姥姥道:"我也知道的。只是许多时不走动,知道他如今是怎样。
  这也说不得了,你又是一个男人,又这样个嘴脸,自然去不得;我们姑娘年轻媳妇子,也难卖头卖脚的,倒还是舍着我这付老脸去碰一碰……"(见138页)
  然后,刘姥姥于"次日天未明"带着"五六岁"的"板儿"来到了荣府,并在周瑞媳妇"周大娘"或"周嫂子"的陪同下,从"后门""潜入"了大管家的住地,"会见"了荣国府的大管家王熙凤。
  这周瑞夫妇又是何许人物呢?我们看一看曹雪芹在送走刘姥姥之后借周瑞家的"送宫花"一节文字的披露:
  在宫花送到王熙凤处之后,曹雪芹写道:
  周瑞家的这才往贾母这边来。穿过了穿堂,抬头忽见他女儿打扮着才从他婆家来。周瑞家的忙问:"你这回跑来作什么?"他女儿笑道:"妈一向身上好?我在家里等了这半日,妈竟不出去,什么事情这样忙的不回家?我等烦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请了安了,这会子请太太的安去。妈还有什么不了的差事,手里是什么东西?"周瑞家的笑道:"嗳!今儿偏偏的来了个刘姥姥,我自己多事,为他跑了半日;这会子又被姨太太看见了,送这几枝花儿与姑娘奶奶们。这会子还没送清楚呢。你这会子跑了来,一定有什么事。"他女儿笑道:"你老人倒会猜。实对你老人家说,你女婿儿因多吃了两杯酒,和人分争,不知是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所以我来和你老人家商议商议,这个情分,求那一个可了事呢?"……(见165~166页)
  曹雪芹在写完送宫花一段后又补道:
  原来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近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故教女人来讨情分。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见167页)
  这就是周瑞家的身份。她虽是王夫人的陪房,但周瑞"先时"曾和刘姥姥的亲家王成"交往过一件事",这其中的"一件事"绝不是泛泛之笔,是一个解不开的谜,与刘姥姥有"说不清"的"瓜葛";周瑞又是"古董商"冷子兴的老丈人。这刘姥姥通过周瑞家的第一次潜进贾府,与"古董"到底有没有什么关系呢?
  我想我们每个人都明白,曹雪芹是用"古董"又借"假话"之"斯文"来"敷演"《红楼梦》的。通部《红楼梦》,"假话"全仗"古董"冷子兴的"有作为大本领"(见第二回39~40页);"古董"又全借了"假话"的"斯文"。"古董商"在第二回第一次间接的演说了《红楼梦》的大概,此第六回"古董商"(当然不是直接、而是通过其岳母和其妻子迂回穿插)却公然在将一个非同寻常的人物"带"进了贾府。
  在对待"古董商"冷子兴的问题上,深知底里的脂砚斋在第二回前批(“庚辰本”误抄入正文)中批道:
  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兴一人,即俗谓冷中出热,无中生有也。其演说荣府一篇者,盖因族大人多,若从作者笔下一一叙出,尽一二回不能得明,则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子兴一人,略出其半,使阅者心中已有一荣府隐隐在心,然后用黛玉宝钗等两三次皴染,则旭然于心中眼中矣。此即画家三染法也。(见33页)曹雪芹在"欺人"!脂砚斋同样在"欺人"!
  作为一种写作技巧,借用某一人之口交待一下贾府的"大半",使阅者心中眼中有一隐隐荣府,曹雪芹借用"画家三染法"也不能说不是一种写作绝技。但是用何人不可,非用"古董"来演说吗?
  不错,脂批说明古董商"冷子兴",是"俗谓冷中出热,无中生有也",我们不妨再问问脂砚斋,此"古董商冷子兴"用"冷中出热,无中生有"作以解释,那"古董商冷子兴"在第六回中因刘姥姥进荣国府时"犯案"之后,曹雪芹又换了另一个"古董商""程日兴",那"程日兴"三字又作如何解释呢?第一个"古董商"不仅演说了荣国府,也将一个特殊人物刘姥姥带进了贾府,操纵着贾府沉浮;而另一个"古董商"程日兴在第二十六和第二十七回里"导演"了薛蟠的"五月初三"生日和林黛玉的"四月二十六日""泣残红",并"导演"了三十九至四十回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若干骇人场面,这些毕竟都是事实,这又作如何解释呢?
  脂砚斋在下批着"冷子兴";却在回避着"古董"。
  当然脂砚斋不仅在"古董商"上故意回避事实真象,而且在"假话"问题上同样回避真象。由于曹雪芹在"假话"的问题上比较显露,直言不讳地写出:"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并"原来胡州人氏"(见第一回20页),所以脂砚斋在此一段曾下批语"假话也"。但脂砚斋在对待"假话"的妻子"娇杏"的问题上,却在"娇杏"两字旁下批为"侥幸也"(见“甲戌本”23页),并又侧批"托言当日丫头回顾,故有今日,亦不过偶然侥幸耳,非真实得尘中英杰也!非近日小说中满纸红佛紫烟之可比"(同页)。脂砚斋在"娇杏"的问题上又一次欺骗了我们。
  《红楼梦》是以爱情"说风流"为贯穿全书前后的大动脉。对于这部《红楼梦》曹雪芹是用"假话""胡诌"的(当然并非一味瞎编乱造,于情节人物等方面是一种社会现象的写实)。曹雪芹为了更进一步说明他是怎样用"假话"来敷演全书,特给"假话"配了一个夫人——"娇杏"并"扶了正";"假话"与"娇杏"结为伉俪,互相配合,演绎了一部《红楼梦》的"杏子阴假凤泣虚凰"的闹剧。
  对于"杏子阴假凤泣虚凰"是曹雪芹为什么要给"假话""娶夫人""娇杏"的根本原因这一事实,我想脂砚斋比我们更清楚。但脂批却对"娇杏"下批曰"侥幸也",此批实在用心良苦!当然这也属于"杏子阴假凤泣虚凰"的荒唐"还泪之说",脂砚斋则"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说得出"的范畴的。
  脂砚斋对"古董商"下批采取批贾化夫人"娇杏"为"侥幸"的惯例,对"古董商"冷子兴下批"俗谓冷中出热",我想我们除对个别脂批,比如说"知眼泪还债之说,大都作者一人耳,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说得出"这一类脂批可信外,对于"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脂批,恐怕得认真对待、另辟蹊径了。
  古董商冷子兴并非"冷中出热",而在于"古董"。
  当然也不能说全无"冷中出热",也有。薛宝钗本"一堆雪"下"一股金簪",但却生来带着"一股热毒"便有此意。
  刘姥姥呢?她的特殊身份也在于"古董"。"古董商"在贩卖着"古董",刘姥姥不外是贩卖的"古董"中的一个罢了。
  刘姥姥先来到了周瑞家。周瑞家的问刘姥姥"今日还是路过,还是特来的?"(见141页),当刘姥姥答道:"原是特来瞧瞧嫂子你,二则也请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见同页)时,周瑞家的便明白了其来求"施舍"之意了。但"只因昔年他丈夫周瑞争买田地一事,其中多得狗儿之力,今见刘姥姥如此而来,心中难却其意;二则也要现弄自己的体面"(同页),周瑞家的引刘姥姥来到了王熙凤处。
  在此一段中有个问题,就是周瑞家的与王狗儿家原来曾有"争买田地一事"之交,但这里是得到的是狗儿的帮忙,并非王成的帮忙。那么,前边狗儿说的"这周瑞先时曾和父亲交过一件事",它仍然是一个谜。
  对于刘姥姥到王熙凤处看到什么摆设,遇到什么事件,我不想在此多费笔墨。我不想用此来研究封建末期普通农民与封建贵族的阶级对比,也不想来借此研究凤姐的为人与其它,因为曹雪芹之意不在此。
  王熙凤"接见"了刘姥姥,并巧妙地用"可巧昨日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若不嫌少,就暂且拿了去"(见152页)这一句"打发"了刘姥姥。
  刘姥姥得到了"二十两银子",按刘姥姥的说法就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老拔根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同页),刘姥姥确实是从贾府只拔了一根"毛",她"仍从后门去了"(见153页)。
  这是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在古董商的"导演"下,从"后门"进,"仍从后门去"。她仅仅"劫掠"或"抽丰"了贾府"二十两银子",银两虽少,但也还不算"出师"不利。
  当然有人可能说,你认为别人用二十两银子过一年这种算帐法来研究《红楼梦》里的穷富两个阶级生活对比,你尚且嫌庸俗,那你的把刘姥姥从贾府"打抽丰"的"二十两银子"说成从贾府"劫掠"不亦太玄吗?不。在这里,"二十两银子"仅仅作为"财富"而已,在"老婆舌头"的《红楼梦》里,第一次"劫掠"只能这么写,总不能把刘姥姥写成李逵吗。要看"大动干戈",我们还是看曹雪芹笔下的刘姥姥第二次进荣国府吧。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曹雪芹用了第三十九回第四十回第四十一回第四十二回共四个章回,真可谓"壮观之至"。第三十九回回目为"村姥姥是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究底"。就在此回里,"忽见上回来打抽丰的那刘姥姥和板儿又来了"(见891页)。当然刘姥姥能够二进荣国府,显然全仗了"古董商"冷子兴岳母的第一引见。
  刘姥姥此次来荣国府是带着"头一起摘下来的""瓜果蔬菜"来"孝敬"(见892页)荣国府的。
  在刘姥姥进荣国府的问题上,我们不说什么"千里之外",就说京城外,此时板儿尚小,一个比贾母还大几岁的七十多岁的老太婆能扛着每个容量能装"两斗粳米"(见第四十二回965页)的两个大口袋枣子倭瓜并些野菜来到荣国府吗?我认为这种写作根本不着边际。
  刘姥姥此次进荣国府在"孝敬"之后,本于当日要赶回乡下去,但因投了贾母的缘份,被留下了。
  吃过晚饭,贾母众人与刘姥姥这个老"积古"在闲聊,闲聊时,刘姥姥在"信口开河"了:
  ……"我们村庄上种地种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风里雨里,那有个坐着的空儿,天天都是在那地头子上作歇马凉亭,什么奇奇怪怪的事不见呢。就象去年冬天,接连下了几天雪,地下压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得早,还没出房门,只听外头柴草响。我想着必定是有人偷柴草来了。我爬着窗户眼儿一瞧,却不是我们村庄的人。"贾母道:"必定是过路的客人们冷了,见现成的柴,抽些烤火去也是有的。"刘姥姥笑道:"也并不是客人,所以说来奇怪。老寿星当个什么人?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极标致的一个小姑娘,梳着溜油光的头,穿着大红袄儿,白绫裙子……"(899~900)
  当刘姥姥胡诌什么一个"小姑娘""抽柴"时,曹雪芹笔锋一转,又写道:刚说到这里,忽听外面人吵嚷起来,又说:"不相干的,别唬着老太太。"贾母等听了,忙问怎么了,丫环回说"南院马棚里走了水,不相干,已经救下去了。"贾母最胆小的,听了这个话,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来瞧,只见东南上火光犹亮。贾母唬的口内念佛,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烧香。王夫人等也忙都过来请安,又回说"已经下去了,老太太请进房去罢。"贾母足的看着火光息了,方领众人进来。(见900页)
  我不是说世上没有巧合偶然之事,我认为在胡诌"抽柴"之时也完全可以遇上"着火"一类的事;但是曹雪芹用"古董"操纵的刘姥姥大谈"妖女"(非人即为妖)"抽柴"之时,贾府南院马棚失火一事就非同寻常了。
  "东南方"一直是汉族反对满清王朝的基地,满清王朝也一直为东南不宁而犹心忡忡,而且满清王朝的灭亡也来源于东南方起事。曹雪芹把东南方与刘姥姥牵连起来,并且在贾府的东南方马棚(军马营)放起火来,烧得贾府人等惊心动魄。不仅如此,在刘姥姥与贾母胡诌"抽柴"着火之时,刘姥姥带来的一小"板儿"却不在刘姥姥身边,"他失踪了"。
  这是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掀起的第一趟轩然大波。第四十回来到了"史太君两宴大观园",这一对"白首双星"在缩小了的国家社会里的“大观园”内进行了老婆舌头掩盖下的"殊死搏斗"。
  刘姥姥和板儿在丰儿的带领下,先到了"大观楼"下,上了贾府大观园原是迎春住地今又是"库房"重地的"缀锦阁"(见908页)。
  随后是曹雪芹借凤姐之手"横三竖四的"给刘姥姥插了一头各色菊花,把刘姥姥"打扮成了老妖精"(见909~910页)。当然对于这些,对于一个"插科打诨"的和某些人眼中的"富家趋入且逢迎"的社会现实人物刘姥姥来说,自然只好用"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日老风流才好"来作自我圆场了。
  在"真事隐"和"风月宝鉴"的背面,刘姥姥实际上是以"山大王"的身份在“大观园”里出现了。
  然后刘姥姥经"沁芳亭"到“潇湘馆”,到迎春的"紫菱州",用饭于"秋爽斋",到"蘅芜院",又回到"缀锦阁"。在"缀锦阁"的宴会上,曹雪芹借刘姥姥的粗鲁无知,大喊"大火烧了毛毛虫"和"花儿落结了个大倭瓜"。当然这其中酒宴上自然还夹杂着一些林黛玉的"良辰美景奈何天"一类闺阁腔调的掩盖词藻。
  在探春的"秋爽斋","板儿"曾要吃"佛手"。第四十一回,曹雪芹接着上回,告别了"缀锦阁"的"母蝗虫"的"吞噬"场面,来到了"藕香榭"。刘姥姥又一次以"山大王"的身份出现,用林黛玉的话说就是:"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一牛耳"(944页)。
  在"藕香榭",小儿板儿和巧姐为了"佛手""柚子"而争斗。脂砚斋曾为此下了一段批语:"柚子,即今香圆之属也,应与缘通。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以小儿之戏暗透前后通部脉络,隐隐约约,毫无一丝漏泄,岂独为刘姥姥之俚言博笑而有此一大回文字哉"(见四十一回947页)。
  脂砚斋在每每愚弄读者的批语中,还是批出了一些实质性的问题。
  脂批"柚子,即今香圆之属",那"佛手"呢?实即产于今闽广间的"香橼"变种。既然二者均为"香橼"之属,它自然与十二钗正册元春图册的"一张弓。弓上挂一只香橼"相通了。它们又"正指迷津"。可惜的是我们读者和研究人员还是如同贾宝玉一样,掉进了"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的"迷津"之中,第四十一回的"小儿之戏暗透前后通部脉络"的一段"俚言博笑"文字"枉与他人作笑谈"了。
  刘姥姥与贾母等人来到了"栊翠庵"。
  从"栊翠庵"出来,贾母等人精疲力尽的来到"稻香村"。曹雪芹并没有让刘姥姥进"稻香村",这里分道而行。借口刘姥姥闹肚子,先使刘姥姥到元春"省亲别墅"的牌坊禁地"大便";后又鬼使神差的将刘姥姥支进了"守备空虚"的"怡红院"重地。在"怡红院""鼾齁如雷""酒屁臭气满屋"(见956页),"怡红院"遭到一次罕见的"浩劫"。此一情节曹雪芹原题曰"怡红院劫遇母蝗虫";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此“庚辰本”原回目被他本删改为"刘姥姥醉卧怡红院"。
  刘姥姥对贾府“大观园”进行了"浩劫",可以说,除过李纨的"稻香村"之外没有去,几乎"扫荡"遍了。用刘姥姥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一个园子倒走了多半个"(见962页)。
  在刘姥姥对大观园扫荡之后,贾母如何呢?其它人如何呢?借王熙凤之口便是"老太太也被风吹病了,睡着说不好过;我们大姐儿也着了凉,在那里发热呢"(见961页)。
  贾母之病自然是"偶感一点风凉"(见968页),巧姐之病也不过停食,只要"清清净净的饿两顿就好了"(同页),并无别症。
  我们在这里先不管贾府主子老太太和大管家王熙凤的命根子巧姐的确切病因如何,若要按曹雪芹借用所谓刘姥姥的"愚味"之口,便是:"小姐儿只怕不大进园子,生地方儿,小人儿家原不该去。比不得我们的孩子,会走了,那个坟圈子里不跑去。一则风扑了也是有的;二则只怕他身上干净,眼睛又净,或是遇着什么神了。依我说给他瞧瞧祟书本子,仔细撞客着了"(见四十二回964页)。于是曹雪芹又依此编演了一个"一语提醒了凤姐儿,便叫平儿拿出《玉匣记》着彩明来念。彩明翻了一回念道:'八月二十五日,病者在东南方得遇花神。用五彩纸四十张,向东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和凤姐儿的"园子里头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见了"(见962页)一段文字。此处不仅刘姥姥在胡诌,王熙凤也在胡诌;而且也确实是在"一面命人请两份纸钱来,着两个人来,一个与贾母送祟,一个与大姐儿送祟"(见962~963页)之后,"果见大姐安稳睡了"(同页)。
  又一个"东南方"。刘姥姥在进入荣国府,贾府"南院马棚失火";刘姥姥在扫荡大观园之后,贾府主子贾母和王熙凤的命根子也"中了邪"于"东南方","东南方"随时危胁着贾府的存亡。
  对于巧姐的病,自刘姥姥用"向东南方"送祟得救之后,凤姐感激不尽,拜托刘姥姥为其女儿起个名字,刘姥姥以"以毒攻毒、以火攻火"(见963页)的方子为凤姐女儿取名"巧哥儿",凤姐之命根子的命运完全掌握在刘姥姥的手中。
  刘姥姥第一次进贾府,只"劫掠"了"二十两银子"。此次来却大不一样。她不仅"扫荡"了"大半个"“大观园”,而且还"劫掠"了"青纱一匹",还有作里子的"月白纱",自然也是一匹;"两个茧绸";"两匹绸子";"一盒各样内造点心";"两斗御田粳米";一袋“大观园”的"果子和干果子";"一百零八两银子";"两件袄儿和两条裙子"(见964~965页)。还有"老太太的几件衣服";"面果子";"梅花点舌丹"、"紫金锭"、"活络丹"、"催生保命丹"等各种药物和药方;以及"两个笔锭如意的锞子"(见969~970页)。真可谓金银财宝吃喝穿戴并包括疗治百病的药物药方,应有尽有。刘姥姥这个"母蝗虫",将"劫掠"之物套上车,这回可不是从"后门"进"后门出",而是出了贾府前边的"角门"扬长而去了。
  这是刘姥姥二进荣国府。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的前前后后,并非一味的什么"俚言博笑""插科打诨",而是牵涉到《红楼梦》的"前后通部脉络"。曹雪芹对刘姥姥的"俚言博笑""插科打浑"怎么下结论呢?曹雪芹专门为刘姥姥一事安排了"潇湘子雅谑补余香"一节文字。
  "雅谑补余香"是借惜春为刘姥姥画《大观园图》而引起的。
  当探春说到画图是因"刘姥姥一句话"(见974页)引起的时,林黛玉道:"……他是那门子姥姥,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同页)。对于"母蝗虫"一词曹雪芹借宝钗作了精辟的解释:"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摄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日那些形象都显出来了"(同页)。曹雪芹又用黛玉的"促狭嘴"为惜春画的《大观园图》命名为《携蝗大嚼图》。
  在这里我再说明一下,我们不能简单地将林黛玉的"促狭"当作什么"阶级立场"来解释,此一处才现露出了林黛玉的天性——活泼、聪明、伶俐与尖刻,用薛宝钗的话,就是在"笑骂"了林黛玉"狗嘴里还有象牙"之后说的"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伶俐,今日我也疼你的了"(见982页)。当然,这是指社会现实中的几个少女而言,它与"还泪之说"是不相干的。
  曹雪芹在第四十一回标题为"怡红院劫遇母蝗虫",第四十二回又借林黛玉的"促狭"尖刻指明刘姥姥为"母蝗虫",并给刘姥姥"两宴大观园"题命为"携蝗大嚼图"。
  蝗虫,是一种昆虫,主要为害于禾本植物。它一般分两类:一种散居;一种为群居。散居为害不大,群居为害甚剧。只要一提到蝗灾,谁不怵目惊心。
  在此处,刘姥姥这个"母蝗虫"就不是仅仅嘲谑了,她这"母蝗虫"实际上也有"蝗虫群居"为害的意思。此处借指忽居忽散的农民起义军。如曹雪芹《姽婳词》中的"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一语就是这样。虽然"蝗与蜂"不是同类,但用此借其声势一点上还是没有区别的。
  作为曹雪芹笔下的"母蝗虫"一语,这其中一部分固然是由于某些人对农民起义军的诬篾;但另一方面,也说明某些农民起义军由于领导缺乏领导才能,起义军缺乏严格的组织纪律,难免烧杀抢掠而对社会带来相当大的破坏性。还有另一方面,人们将农民起义军比作蝗祸,除了破坏性一面,还有一种声势庞大之喻。即用蝗虫的群起群落,过州盖县、遮天蔽日之场面来形容农民起义军攻城掠地、盖山遍野的浩大声势,可以说是极恰当不过的。
  在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的"潇湘子雅谑补余香"一章节里,曹雪芹在惜春画《携蝗大嚼图》的问题上,借宝玉之口说道:"这话极是,詹子亮的工细楼台就极好,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见798页),这确实是一个绝妙的回答。在刘姥姥第一次进荣国府"古董商"冷子兴案发被告之后,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起用"了另一个"古董商"程日兴。在这里,什么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什么刘姥姥也属"美人"之流(注:工细楼台一类皆归詹子亮;凡人物一类皆归程日兴)。在画"大观园图"如果不画刘姥姥这个母蝗虫"岂不缺了典"(见四十二回976页)的言外之意,不过是曹雪芹在刘姥姥对“大观园”进行第二次"劫掠"中实在是借重于"古董商"程日兴的"绝技"罢了。
  自前几回刘姥姥带着板儿在贾府"南院""马棚"放了一把火,后刘姥姥又扫荡了"大半个"“大观园”,之后便是贾母与巧姐儿在“大观园”"东南方"遇什么"花神"。刘姥姥这第二次进荣国府的所作所为带来了两方面的后果:一是刘姥姥收获甚重,可以说是"大获全胜";二是贾府自此"浩劫"之后,可以说是"一蹶不振"了。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只要看一看此刘姥姥四十二回去后的诸回目便知道了。
  第四十三回是"不了情撮土为香"。它是贾宝玉在北门外祭奠亡灵;此亡灵既是宝玉之"爱妃"金钏儿,又是北静王的什么王妃。
  第四十四回是"变不测凤姐泼醋"。此回着重描写凤姐生日中贾琏与多姑娘奸情,凤姐在生日中狼狈不堪。
  第四十七回是"呆霸王调情遭苦打"。此回着重写薛宝钗之兄薛蟠因另一种奸情被毒打,无法立足而远避他乡。当然此两回不同类型的"奸情案"亦属于贾府败亡于"奸盗丛生"的一部分。
  第五十一回是"胡庸医乱用虎狼药"。此回写"怡红院"守家护院的"武夫""勇晴雯"得病,"怡红院"守备空虚。自此之后,自第五十二回到六十二回,接二连三写"怡红院"“大观园”"奸盗丛生""家反宅乱""一处不了一处又起"的"作起反来",贾府芨芨可危。随后便是贾敬(假静)亡,贾二舍偷娶尤二娘,两历"平安州",一直写到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晴雯死,第七十九回"薛文龙悔娶河东狮,贾迎春误嫁中山狼",出现了亡薛者"夏"也,亡贾者,中山狼"孙绍祖"的局面。贾府到了末期。
  我们将由此可以看出,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对贾府来说,起着一个何等关键性的作用。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红楼梦》第六回刚开始的时候,曹雪芹要借用"古董商"冷子兴(枝节上借周瑞家的母女在中周旋)安排刘姥姥带着板儿一进荣国府来作为"纲领";也就是为什么在第三十九回到第四十二回要借"古董商"程日兴来安排刘姥姥带着板儿二进荣国府对“大观园”"怡红院"进行一次"母蝗虫"的大洗劫的原故了。
  《红楼梦》是借"古董"的"大作为"和借"假话"的"斯文",在曹雪芹的笔下,刘姥姥是作为一个对贾府进行劫掠的山大王或农民起义军式的人物出现着;但是这与满清王朝到底又有什么关系呢?李纨是为"假朱"守节,为"守中"承志;刘姥姥莫非真也与满清王朝有什么关系吗?
  我们还是回到"太虚幻境"这个《红楼梦》一书的"发祥地"吧。
  在《红楼梦》的第五回"太虚幻境"的"正册"里,我认为巧姐无论如何是无资格"入选"的。"十二钗正册"一共十二个人,王熙凤母女就占了两个,这是一个罕见的特殊现象。作为王熙凤来说,正处于年轻风流之时期,比李纨还要年轻一点,自然应归"十二钗正册"之列;但作为其女巧姐,仅仅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一直处于襁褓之中,这样的人能与其母和在大观园里活动频繁的诸裙钗相并列,显然是不合乎实际情况的。
  在"十二钗正册"中,还有个奇怪的现象,即李纨。李纨按理而论,自然应归"十二钗正册"之列。在大观园里,她是一个"娃娃头"。但在"十二钗"册子里,不论从李纨的图册绘画来看,还是其诗句"到头谁似一盆兰"来看,以及后边的《红楼梦》曲子中"胸悬金印""爵禄高登"来看,李纨图册中都涉及到了一个金陵十二钗之外的一个人物——贾兰。贾兰是一个少爷公子,自然不当入"十二钗"之列,但曹雪芹笔下在"十二钗正册"的图册内,却无限牵涉到他。那么同样的道理:我认为巧姐乳臭未干,处于襁褓之中,在大观园里并无她的立锥之地,何必要入正册充数不可呢?将她按贾兰的归属法,归属于王熙凤名下,在王熙凤的图册及曲子中涉及一下又有何不可呢?为何要独立为巧姐立一个单独"门户"呢?
  在这个问题上,"金陵十二钗"的内在含义,即《红楼梦》中的"真事隐"部分,也即《风月宝鉴》的"反面"就远远不是我们用大观园里的"儿女情长""闺阁细语"的"说风流"这一类表面现象能解释得了的。
  "金陵十二钗",可以说每个人的图册都是按照每个人的始末来作依据的。这里还有一个破例:就是李纨是在围绕着贾兰在绕圈子;而巧姐则是在围绕着刘姥姥在绕圈子。
  巧姐的图册是:
  一座荒村野店,有一个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词云: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有关巧姐的《红楼梦·留余庆》的曲子为: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狼舅奸兄!正是承除加减,上有苍穹。
  作为图册判词,巧姐的判词如同李纨的判词一样,都明显地涉及到另一个人。李纨的判词明显涉及到贾兰的"一盆兰";巧姐的判词则明显地涉及到刘姥姥。但作为曲子来说,巧姐的曲子隐意比李纨的曲子还要隐晦得多。李纨的曲子"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本就是些不明之词,它不错,是在言贾兰日后官极人品,但这一切来源考场还是沙场本身就是个谜,是够隐晦的。在巧姐的曲子中涉及到的刘姥姥的"正是承除加减,上有苍穹"则更玄而又玄,它隐晦得令人深不见底。
  我们在研究李纨时,研究了她的"家族"人事关系:即上为"守中"承志;中为"假朱"守节;后为贾"兰"呕血。这些隐意均与人名有关。在研究刘姥姥时,也从《红楼梦》曹雪芹笔下看到了她的"家族"。其祖曾是小小一名京官,因"贪王家势利"而连过宗。如同贾府家谱一样,曹雪芹记载王家的事是从"王成"开始的。王成因家业萧条,仍搬出城外原乡中住去了。"王成"后因病故,留一继承人"狗儿"。"狗儿后生一子,小名板儿;嫡妻刘氏,又生一女,名唤青儿"(均见第六回135页)。由曹雪芹笔下这些颠三倒四的人物名称组成了刘姥姥这一特殊"家族"。
  对于王家的人名,其祖上"无名",这和曹雪芹给贾家的祖上题名"贾源"一样,不过仅是一个开始的意思。对于王家的后人,曹雪芹给取名"狗儿"。我认为,作为乡下农村,给孩子取名时,往往有一些"猪娃""狗娃"以及"牛"、"马"、"驴"、"羊"等不雅之称,而且还屡见不鲜,但曹雪芹在此处随笔为王成之子取名"狗儿",恐怕还不至于如此简单。
  我认为这里有一个曹雪芹故意的"间格"因素。作为最起码一个常识,我想我们应该承认《红楼梦》是小说。出于创作,我想,曹雪芹笔下的王成、王狗、以及王板儿的"世袭",是否可以增减人物。
  比如说,我们把《红楼梦》中这一段改成这样:把"方才所说的这个小小人家,乃本地人氏,姓王……今其祖已故"这一段改为"传至王成,因家业萧条,仍搬出城外乡下住去了。王成取妻刘氏,先生一子,小名板儿,又生一女,名唤青儿",我认为这也没有什么不通的,何必在王成与板儿之间再添一个王狗儿,"王成"作为刘姥姥的女婿也未尚不可——《红楼梦》是小说,不是纪实。
  在说到这个地方,牵涉到一个辈份问题,即板儿的父亲是王成还是王狗儿的问题。在这里,自然是狗儿是板儿的父亲,王成是板儿的祖父。但曹雪芹在第六回明言王成的"祖上"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连了宗,认作侄儿"(见135页),按此一段,王成自然与王熙凤同辈。但曹雪芹又在此回借刘姥姥之口称"板儿"为王熙凤的"侄儿",这显然是一种错误,因为板儿的祖父王成与王熙凤是同辈,理应称"侄孙"。对于这个问题,俞平伯在他的《俞平伯论红楼梦》一书中的《刘姥姥一进荣国府里板儿的辈份和青儿、板儿的关系》一文中认为,板儿与王熙凤的辈份有误。但又认为曹雪芹如果将"原书刘姥姥口中的'你侄儿'改为'你侄孙',便失掉了神气";还有称"'你侄儿'表示亲近"(见其书九○八页)。我认为俞平伯的看法不太合理,这里有曹雪芹故意含糊王成与王狗儿两个人辈份的关系问题,即王狗儿是一个多余的"间格"人物。
  曹雪芹在刘姥姥"家族"里虚构了一个"王成",又虚构了一个"狗儿",这里面实际上只需要一个人物就够了。曹雪芹为何在王成之后又增补了一个题外人物狗儿,这里牵涉到第五回关于巧姐曲子《留余庆》中的"承除加减"。
  "十二钗正册"判词的"偶因济刘氏"一语是明显的,它明言巧姐与刘姥姥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我们再直言不讳地说:也可以认为十二钗判词之第九首判词主要是指刘姥姥的,最起码来说有她一半——也即就是"刘姥姥"是"十二钗正册"中的一个人物,也是其中一个主要人物,她绝不次于另一个主要人物李纨。我再重复一遍,《红楼梦》是以“大观园”为核心的。“大观园”是"十二钗"的栖身处。而作为《大观园图》来说,一个主要角色便是"古董商"程日兴"美人绝技"下的刘姥姥,而巧姐呢?在《大观园》里实际上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
  当然,把刘姥姥作为"金陵十二钗正册"之中的一个"美人",自然是人们不愿相信的,也是不愿接受的。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大观园图》如此,"十二钗正册""判词"和"曲子"如此!
  这是人们不愿承认的。但还有大家更不愿承认的,它就是由"留余庆"曲子中的"正是承除加减,上有苍穹。"一般人们都简单地将此曲中的词理解为,只因王熙凤偶然接济了刘姥姥,后来巧姐在其"狠舅奸兄"出卖时,巧姐得救于刘姥姥。曲中的"正是承除加减,上有苍穹"是曹雪芹恩怨报应的宿命论的反映。
  当然,我承认有这么一种社会现象,我也并不否认曹雪芹也不能没有一点宿命论的观点,但把"正是承除加减"一语这样来解释就未免太"简单"了。
  关于"承除加减",自然是运算中的"乘除加减"一词,但“庚辰本”和“己卯本”均写作"承除加减"。“庚辰本”和“己卯本”将"乘"写作"承"是误笔还是故意以示别有用意,我还不敢下结论。
  但不论作为"乘"也好,还是"承"也好,除却字本身含义,就其字音而论,它们又都是"成"的谐音字。
  这不能不使我想起:在刘姥姥的"家族"里,有一个"王成";在十二钗与刘姥姥有关的词句里,又有一个与"成"谐音的"承"或"乘"。
  这两处是偶然的巧合吗?没有一种联系吗?一个特殊人物——刘姥姥!
  在前边,我说过,我认为在刘姥姥的"领地""家族"里,"王狗"一词显得有些多余,有一种"间格""王成"与"板儿""青儿"的关系。所以,我们不妨暂时排除他——假定王狗儿为一个多余的人。在刘姥姥"家族"里,不妨暂留下"王成""板儿"和"青儿"。这样将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况:
  "王成"是什么意思?"青板姊妹"中的"青儿"是什么意思?"板儿"又是什么意思?这些名字与刘姥姥有关的曲子中的"承除加减"又是什么意思?
  到此时,我觉得此时的"演算"就比较简单和清晰得多了。只要我们在"王成"和"青板姊妹"的名字上略微按"承除加减"活动"一下",即将刘姥姥家族中的"王成""除"掉,对"青板姊妹"进行"加减"。在"青儿""青"字旁"加上"偏旁三点水,其不成了"清"字,又将"板儿"字的木字旁"减"去,其不成了"反"字。这样"青板姊妹"将会变成"清反两字"了。又按曹雪芹笔下的先"生一子,小名板儿……又生一女,名唤青儿"的出生顺序来看,自然是"板儿"为大,"青儿"为小,他们并不是其它版本改的"姊弟"关系,而是"兄妹"关系。因此上“庚辰本”上的"青板姊妹两个无人照管"当是"板青兄妹两个无人照管"。"青板姊妹""加减"之后是"清""反"两个字;如果按照生年兄妹顺序倒过来之后,这"板青兄妹"岂不变成了"反清"两个字了吗?
  当然这是一个复杂的"演算"。
  到此我想我们该明白了刘姥姥的"家族"成员是些什么了;也应该明白并不是什么刘姥姥的女婿接来刘姥姥这个"母蝗虫"来"看管"什么"青板姊妹",而是照顾"反清"两个字了;到此我们也该明白了刘姥姥为什么第一次进荣国府时,曹雪芹起用了"古董商"冷子兴的老丈母,第二次进荣国府起用了另一个画"美人绝技"的"古董商"程日兴;也该明白为什么刘姥姥总计只有三进荣国府,有如太平闲人的"甚省而珍者";也该明白为什么《红楼梦》正文的开始第六回里是用刘姥姥开头的(前五回实际上是序幕》和该明白为什么第二次进"荣国府"写在鼎盛时期,从此之后贾府"一蹶不振";也该明白曹雪芹笔下的刘姥姥进贾府一直带着一个"板儿",不,应该是一直带着一个"反"儿;也该明白曹雪芹为什么给四十一回回目题名曰"怡红院劫遇母蝗虫",并借林黛玉的"促狭"之口给《大观园图》题名为《携蝗大嚼图》以及为刘姥姥取名曰"母蝗虫"了;也更该明白了刘姥姥为什么与"金陵十二钗"图册有关,并以"美人"的身份进入"十二钗正册"和"曲子"之中了。到此,我想我们更应该明白曹雪芹安排刘姥姥这么一个"古董商"贩卖之下的一个"大古董"的写作动机并不是什么为了"阶级对比"和写一个什么"见证人",而是描写一个推翻满清王朝的前驱,她为摧毁满清王朝(也即贾府)立下了汗马功劳。当然她不是一个"收拾残局者","收拾残局者"是另一个人物——"到头谁似一盆兰"的李纨贾兰母子。
  对于为什么收拾残局的最后胜利者是李纨贾兰母子,而不是刘姥姥呢?这不是曹雪芹本人的意愿和发明,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陈涉、吴广、绿林、赤眉、黄巾、红巾等历来的几千年的农民起义史无不这样。这个,我想在此就没有必要多说了。
  七、十二钗“副册”“又副册”
  众所周知,《红楼梦》第一回中,曹雪芹在《石头记》、《情僧录》、《风月宝鉴》几个书名倒换之后写道:"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见15页)。这"金陵十二钗"也即是《红楼梦》第五回"太虚幻境"中的金陵十二钗图册和曲子中的人物。
  曹雪芹在第五回巧妙地安排了一个宝玉秦氏翁媳"通奸案",并通过秦氏将宝玉带到了一个虚构的"太虚幻境"。当然"太虚幻境"自然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贾宝玉在"仙姑"的带领下来到了什么"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和"薄命司"。曹雪芹没有安排贾宝玉进前边六"司",而将他带进了"薄命司"。
  在宝玉进"薄命司"一节上,曹雪芹写道:
  ……仙姑无奈,说"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随喜罢了。"宝玉喜不自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两边对联写的是:
  春恨秋悲皆自惹,
  花容月貌为谁妍。
  宝玉看了,便知感叹。进入门来,只见有十数个大厨,皆用封条封着。看那封条上,皆是各省的地名。宝玉一心只拣自己的家乡封条看,遂无心看别省的了。只见那边厨上封条上大书七字云:"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问道:"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警幻冷笑道:"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下边二厨则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宝玉听说,再看下首二厨上,果然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一看,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是水墨浸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有几行字迹,写的是: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
  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宝玉看了,又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宝玉看了不解。遂掷下这个,又去开了副册厨门,拿起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书云: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宝玉看了仍不解。便又掷了,再去取"正册"看……(见110~112页)
  当然,宝玉是把"正册"看完了。在把"正册十二钗"的图册和"判词"看完之后,曹雪芹写道:
  宝玉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恐怕仙机泄漏,遂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宝玉恍恍惚惚,不觉弃了卷册,又随了警幻来至后面。(见116页)
  在抄录这一段文字时,我没有抄录"金陵十二钗正册"图画并判词。因为它对我们现在的说明没有什么用处。在这里,我们将会发现一个问题,我们被曹雪芹欺骗了。
  我们先不谈宝玉翻开"十二钗"正副册的顺序问题。就按贾宝玉先翻开“又副册”,仅看了两页,便因"宝玉看了不解,遂掷下这个,又去开了副册"一厨,这也还在情理之中;当宝玉又拿了“副册”,仅看了一页,便也因"宝玉看了仍不解,他又掷了,再去取正册看",这也不算很越理;但是当贾宝玉拿起"十二钗正册"图册也没有看懂什么,那贾宝玉为什么在没有看懂"正册"第一页、第二页、第三页之后,还是将十二钗"正册"看完了呢?如果说“又副册”看完第一页没有看懂,再看后边第二页,也没有看懂"遂掷下"了;按这个情理推论,贾宝玉在翻开“副册”时,也应当看完第一页,没有看懂,看第二页,没有看懂,再看第三页,仍然没有看懂的情况下,宝玉才又拿起"正册"来看,这才合情理。为何宝玉看完“又副册”两页,“副册”仅翻了一页,便掷下去拿"正册"?而且奇怪地在同样看不懂的情况下看完了"十二钗""正册"呢?
  还有宝玉看完"十二钗正册"之后,"宝玉还欲看时",仙姑怕宝玉"天分高明,性情颖慧,恐把仙机泄漏,遂掩了卷册"。在这里,宝玉已经看完"十二钗正册","还欲看"什么呢?其不于理不通吗?是的,曹雪芹借口宝玉"天分高明,性情聪颖",怕把"仙机泄露"了,但曹雪芹"正""副"册图册图画及判词并不是没有泄露"仙机",只是我们并不次于宝玉"高明""颖慧"的人们却装进了"闷葫芦"。
  聪明的人们,为什么不多划几个疑问号?多问几个为什么?为什么“又副册”只有两个?为什么“副册”只有一个?为什么"正册"却是十二个?为什么先翻开的却是“又副册”?难道"金陵十二钗"果真是"正册"十二,“副册”十二,“又副册”也是十二个吗?还是“副册”本来就是一个,“又副册”本来就只有"二个",有没有这种可能性?
  在研究"十二钗"的问题时,人们都借重于曹雪芹好友脂砚斋的批语来说明问题。我们来看看这些脂批。在第十七回至十八回介绍妙玉出场一段正文的"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下有双行夹批:
  妙卿出现,至此细数十二钗,以贾家四艳再加薛林二冠有六,去秦可卿有七,再凤有八,李纨有九,今又加妙玉,仅得十人矣。后有史湘云与熙凤之女巧姐儿者,共十二人。曹雪芹题曰:"金陵十二钗",盖本宗《红楼梦》十二曲之义。后宝琴岫烟李纹李绮皆陪客也,《红楼梦》中所谓副十二钗是也。又有又副册三断词,乃晴雯袭人香菱三人而已,余未多及,想为金钏玉钏鸳鸯苗云平儿等人无疑矣。观者不待言可知,故不必多费笔墨。(见380至381页)
  在此页之上还有一条眉批:
  树处引十二钗总未的确,皆系漫拟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讳。壬午季春畸笏。
  但是研究者们忽略了这两类批语实质性的问题,却在认为此两批有两人"打架"之嫌,企图通过这两条脂批的不同处来证明脂砚斋与畸笏叟是两个人。
  曹雪芹在第五回里明言,"薄命司"共分"十数个大厨",这"十数个大厨"并非单指"金陵",只有一个"大厨"为"金陵十二钗"所用。这一个"大厨"又分为三层。上为"金陵十二钗正册"。"下面两厨又次之":一为"金陵十二钗副册";一为"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也。"由此当言"金陵十二钗""正""副""又副"全部最多是三十六个人,怎么会如"庚辰"眉批中的"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讳"一类情况?如按畸笏所言,"正副"十二,"再副"十二,"三副"十二,"四副"十二来计算,尚不算正册十二人,已计六十四人,加上正册十二人,计七十六人。这与曹雪芹第五回描写的"正册厨"、"副册厨""又副册厨"总计三十六人,岂不相差太大了吗?
  又如此回脂砚斋的双行夹批,"后宝琴、岫烟、李纹、李绮皆陪客也,《红楼梦》中所谓副十二钗是也",这句话怎么讲得通呢?宝琴诸人的小姐身份怎么会与十二钗副册(见第五回批)香菱的侍妾身份相并列呢?假定宝琴诸人与香菱相并列,香菱又岂能居首?我们又假定按此双批中的宝琴诸人入“副册”,香菱和袭人晴雯一样进入“又副册”,那也不通呀!宝琴诸人总不会比十二钗正册中的迎春、惜春、巧姐还不如吧?怎么迎春、巧姐诸人进入了"十二钗正册",而宝琴诸人反进入了"十二钗副册"呢?
  再者第五回已明言“副册”的第一个人是香菱,“又副册”的第一页是晴雯,第二页是袭人,脂砚斋又何来"又有又副册三断词,乃晴雯、袭人、香菱三人而已"呢?脂砚斋没有看过第五回十二钗图册吗?
  在十二钗的问题上,除了“庚辰本”十七至十八回两处的批语外,还有“甲戌本”第三回的一条眉批。它批在林黛玉进贾府之后的"……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这一段正文之上。其批为:
  甄英莲乃付十二钗之首,却明写癞僧一点,今黛玉为正十二钗之贯(冠),反用暗笔。盖正十二钗人或洞悉可知,副十二钗或恐观者惑略,故极力一提,使观者万勿稍玩忽之意耳。"(见39页)
  这才是一首真正有关十二钗图册判词的批语。它不仅批出了一要害——为什么林黛玉用暗笔,甄英莲用明笔;而且特别突出香菱这个副十二钗"恐观者惑略"而"极力一提"。然而此批却白批了。
  我们就这三条批语对照一下,将会发现“庚辰本”第十七至第十八回的双行夹批和同页的眉批是如何欺蒙愚弄我们!
  我们能因为此双行夹批的不确而否认它不是脂砚斋的批语吗?它是"庚辰"双行夹批,它批在曹雪芹尚且健在之前。我们能承认此眉批不确吗?它署名"壬午季春"并署名"畸笏",此批也批在曹雪芹健在前。而且还是脂砚斋的手迹。我们能说脂砚斋或畸笏叟不知《红楼梦》的底里,还不如我们读者吗?这恐怕太出格了。既然脂砚斋深知《红楼梦》的内幕,并看了第五回的"正""副"图册,那么下此不伦不类的批语又是何意呢?答案恐怕只有一个:为"混人"也,它是一个烟幕。
  在此处值得一提的是,为什么这些欺蒙读者的批语批在"妙玉"一处,其原因也可能是此同页眉批的"妙玉世外人也,故笔笔带写,妙极妥极",其意正在这个"世外人"和"妙"字之上。"妙"字由"少女"二字组成,蔡邕的"绝妙好辞"是由"黄娟、幼妇、外孙、齑臼"八个字化来,"幼妇"尚可用来作"妙",《红楼梦》中用诸"少女"二字来作"妙"玉之名,其不更省力。
  我们不论从曹雪芹笔下写的"宝玉看了不解,遂掷下这个,又去开了副册厨门……宝玉看了仍不解,他又掷下了,再去取正册看",还是从脂砚斋批的"后宝琴、岫姻、李纹、李绮……所谓副十二钗是也……又有又副册三断词,乃晴雯、袭人、香菱三人而已"以及眉批中的"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及三四副芳讳",从这里都可以看出一个问题,这些话都是一个骗局。曹雪芹欺骗了我们,脂砚斋同样欺骗了我们。
  "金陵十二钗副册"为什么只有一个?“又副册”为什么只有两个,这里有一个简单的原因:“副册”仅需要一个,“又副册”仅需要两个就足够了。如果“副册”图册中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三个或“又副册”图册中不是两个,而是三个、四个。这不仅是画蛇添足,而且也与曹雪芹的写作思想辖下的人物安排构图有相迕之处。
  我们先不管《红楼梦》里到底写了多少裙钗,但《红楼梦》又题名《金陵十二钗》,也即是《红楼梦》是围绕着"十二个女子"在进行演绎的。但这只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就是这十二女子是围绕着贾宝玉在进行演绎的。由于宝玉是男不是女,所以宝玉显然进不了十二钗图册之列。所以,我们面对着一个想不到的事实:《红楼梦》虽又名曰"金陵十二钗",但册子应当是十三个人,而不是十二个人——也即"十二钗"再加上宝玉这么一个事实。
  在太虚幻境里,也该看到一个相应的现象:宝玉在"薄命司"应该首先看到的是贾宝玉的形质,然后看到的才是与宝玉有关的十二裙钗。因为他是"绛洞花主"。
  然而,我们在"金陵十二钗"图册中首先看到的却并不是贾宝玉,而却是晴雯和袭人。
  曹雪芹首先推出了“又副册”的晴雯和袭人,错了吗?也没有。这正符合曹雪芹的人物构图。这“又副册”中的晴雯和袭人并不是别人,她们就是贾宝玉。她们是贾宝玉这个人物的另一种组合。作为被争夺不息的宝玉的形质——政权和京城的象征来说,宝玉的一个主要特色即是由"文臣"和"武将"组成的政权实体。袭人正好代表了"文"的(在现实人物身上的"温柔")并进言规"谏"的(袭人经常劝戒宝玉)一面;而晴雯正好代表了"武"的(现实人物身上刚烈的"勇")并坐"镇"好"战"的(晴雯对坠儿和在对"怡红院"闹事诸婆子的对立)一面。正因为如此,晴雯和袭人的“又副册”安排到最前面,而且此厨图册只有两个人。
  这就是为什么翻开的首先是“又副册”,也是为什么“又副册”只是两个人的原因了。这里根本不存在什么贾宝玉对“又副册”"因看了不解"而再没有继续放后看的问题。
  宝玉翻开“副册”时,为什么只有一个?为什么这人是"香菱"而不是其它?还有,为什么"十二钗正册"图是林黛玉与薛宝钗共合一页图,并共合一个判词?
  这里我再次声明,请我们不要把"贾化"当作一个封建官僚来研究;也不要把"甄士隐"当作一个小地主来研究。我在这里再重申一个重要问题:所谓"甄士隐"即"真事隐","隐去"的,就人物本身而论,是"隐"去的"甄英莲";所谓"贾化"即"假话","话"出来的,就人物本身而论,是"假话"出来了"林黛玉"。这是一个根本的问题。虽然我们不否认"假话"和"真事隐"在《红楼梦》中还有其它含义,但就人物本身而言,这里有一个互换的问题。按脂砚斋的批语,就是"甄英莲乃副十二钗之首。……黛玉为正十二钗之贯(冠)";按照曹雪芹的描写,就是在第一回中用甄士隐的归隐"失踪"了甄英莲;在第二回中用"贾化"的课馆而带出了得意的"门徒"林黛玉。人们在第二回中往往将曹雪芹笔下的"贾雨村""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见36页)一段看作是曹雪芹着笔写一个贪酷官吏,而否认了曹雪芹的所谓"贾化"的"贪酷"乃是指"贪婪"了《红楼梦》中"真事隐"一案。这是很不明智的,也是研究《红楼梦》从一开始便陷入歧途的一个根本原因。
  既然如此,甄英莲和林黛玉实际上乃当是一个人,它是一个人用不同的方式,即用"真事隐"和"假语村言"的不同方式在进行了"真""假"互换。
  这也是为什么“副册”只有一个人的原因,也是为什么"正册"第一页是两个人合一图的原因。"正册"第一页的钗黛合一图根本不存在什么俞平伯的"钗黛合一说",而且明显存在着林黛玉的旁边有雪中埋着一股毒钗的敌对成份。除了"正册"钗黛合一图的敌对成份含义之外,林黛玉与薛宝钗共一图,这实际上是"金陵十二钗正册"一共只有十一页图册,这一页图册加上“副册”甄英莲与林黛玉互换的一页,又正好凑够了"十二页"之数。这就是“副册”为什么只有一页和"正册"为什么只有十一页的原因。
  与林黛玉"一体"的是甄英莲,并不是薛宝钗。她们两个对于薛家来说,在"受制"于薛家的这一点上是相同的,所不同的是以不同的身份出现罢了。
  在谈到此问题时,我想起了“庚辰本”上曹雪芹笔下的两处作呕文字。第一处写在第二十五回"魔魔法姊弟逢五鬼"一节里。它前承"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平儿丰儿等哭的泪天泪地。贾政心中也有些烦难,顾了这里,丢不下那里"(见578页),后接"当下众人七言八语,有的说请端公送祟的,有的说请巫婆跳神的……"(见579页),写在这两处文字之间。其文字如下:
  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燥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见578~579页)
  此一处文字被其它各版本删掉了。
  还有一处写在第五十七回"慈姨妈爱语慰痴颦"一节。此一段文字本来写薛宝钗母女一前一后来看黛玉,因宝钗在薛姨妈怀里"撒娇",惹起黛玉因无母伤感,随后黛玉要认薛姨妈为娘。在此处之后写道:
  黛玉笑道:"姨妈既这么说,我明日就认姨妈做娘。姨妈若是弃嫌不认,便是假意疼我了。"薛姨妈道:"你不厌我,就认了才就好。"宝钗忙道:"认不得的。"黛玉道:"怎么认不得?"宝钗笑问道:"我且问你,我哥哥还没有定亲事,为什么反将邢妹妹说与我兄弟了?是什么道理?"黛玉道:"他不在家,或是属相生日不对,所以先说与兄弟了。"宝钗笑道:"非也。我哥哥已经相准了,只等来家就下定了。也不必提出人来,我方才说,你认不得娘,你细想去。"说着便和他母亲挤眼儿发笑。
  黛玉听了,便也一头伏在薛姨妈身上,说道:"姨妈不打他,我不依。"薛姨妈忙搂他笑道:"你别信你姐姐的话,他是顽你呢。"宝钗笑道:"真个的,妈明儿和老太太求了他作媳妇,岂不比外头寻的好。"黛玉便够上来要抓他,口内笑说:"你越发疯了!"薛姨妈忙也笑劝,用手分开方罢。又向宝钗道:"连邢女儿我还怕你哥哥遭踏了他,所以给你兄弟说了,别说这孩子,我也断不肯给他……(见1363~1365页)
  对于这两处文字,我认为并没有什么不合情理的地方。第二十五回描写薛蟠之淫荡和无赖劲,不是没有这种现实。第五十七回宝钗的一段话,纯属钗黛二人戏语取乐,也可以说二人纯属"撒姣"一类,也属于写实。但这里有一个问题,要说薛蟠怀有不轨之心,或薛宝钗出言不慎,我看都是次要的;一个主要的问题是曹雪芹完全可以回避这种笔墨,然而他却在故意这样做。对于这两处的笔墨,不论多少读者和研究人员在骂薛蟠之无耻,还是无中生有的骂薛姨妈和薛宝钗假仁假义等,我不想深究,在此处,我认为的是:"唐突"黛玉者,并非薛蟠宝钗兄妹,而是曹雪芹。
  此两处文字确实令人作呕。
  对于林黛玉与薛蟠"一事"来说,就是薛蟠之母也伤感的说道:"连邢女儿我还怕你哥哥遭踏了他",不要说我们。但这里同样出现一个问题,曹雪芹在他写的《红楼梦》中完全可以回避这种事实,曹雪芹却为什么在几处不厌其烦的在表露这一问题呢?这里面实在有一个不得已的成份:曹雪芹既然已将"真事隐"去的"甄英莲"许与薛蟠为妾;那作为"假话"带出的甄英莲的另一种形质"林黛玉"自然也少不了受薛蟠一些玷污。曹雪芹为了表现林黛玉的"美玉无暇",不得不采取用薛蟠的淫相和薛宝钗的戏语来展露这一问题。
  这几处笔墨之下只有一个含义:就是薛蟠对林黛玉的"蹂躏"。当然作为"蹂躏"来说,对于甄英莲和林黛玉是同一的;所不同的是曹雪芹还算"完善"了林黛玉这一女性的"清白"。
  本来此处是讨论"十二钗副册"为什么只有一个人和"十二钗正册"为什么只有十一页以及林黛玉与甄英莲"一体"的问题,随便谈了这两处作呕文字。
  我们现在还是回到正题上来。
  除了"金陵十二钗""图册"外,还有个问题,就是《红楼梦》的序曲十四支。这十四支曲子,除第一支为"引子",第十四支为"收尾"外,其它十二支又正好照应"金陵十二钗正册"中的人物。其中第二支"终身误"和第三支"枉凝眉",它们并没有分开来演林黛玉和薛宝钗,而是如同插图和判词一样,将两个人合在一起但又分作两支曲演的。所不同的是判词将二人合为一页;而在曲子中则将两人合演而为两支曲子。
  除此之外,而其它十支曲子又正好如同"十二钗正册"的图册诸人物先后顺序,按元春、探春、湘云等人逐次分演成曲子。
  到此,我们将发现一个问题:在"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和“副册”中的晴雯、袭人、香菱在《红楼梦》的曲子中不见了,而在曲中代之出现的是贾宝玉本人,自然还有贾宝玉与林黛玉和薛宝钗的爱情纠葛。
  这又说明什么呢?
  当然在此,人们将会说,曹雪芹不是明言"歌毕,还要歌副曲。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因叹'痴儿意尚未悟,'那宝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见126页)了吗?“甲戌本”不是也有脂批"是极。香菱晴雯岂可无,亦不必再"(见78页)了吗?
  在个问题上,我认为错了。曹雪芹恐怕还不至于"惜墨"如此。如果真需要"副曲",绝对不会就此一笔带过的。
  《红楼梦》十二支曲(除"引子"和"收尾")是演的"金陵十二钗正册"十二人的生平,而《金陵十二钗》这一书中只能是这十二个人。在十二支曲子中,除了"十二钗"之外,还有一个贾宝玉,而在"金陵十二钗"的图册中又无法安排贾宝玉这么一个男主人公;所以曹雪芹巧妙地借用一个独特的"形象"——"一文一武"的袭人晴雯变形的扮演了贾宝玉。这就形成了与《红楼梦》中十二支曲子相对称的"金陵十二钗又副册"。自然,这也是曹雪芹在"太虚幻境"令宝玉翻开的首先不是"正册"而是“又副册”的原因,也是为什么“又副册”只有两个人的原因了。
  我想,到此我们应该明白了我们前边提过的为什么《金陵十二钗》这一本书分为“又副册”“副册”和"正册";“又副册”为什么只有两个人和“副册”为什么只有一个人;为什么图册和曲子中薛林二人合一;为什么图册中的晴雯、袭人、香菱三人在十二支曲子中失踪;为什么金陵"正""副""十五钗"与《红楼梦》十四支曲子不相对称。除此之外,我想我们也应该明白为什么才貌出众的薛宝琴及其它诸人进不了"金陵十二钗"之内,也颇为出众的鸳鸯、平儿诸人为什么进不了"十二钗副册"和“又副册”,这些疑惑也该释然了。
  关于图册和曲子的问题就谈到这里,我想还是分开来谈一谈“副册”中的袭人和晴雯。它将有助于更进一步认识"十二钗又副册"图册中袭人与晴雯的本来面目。
  袭人
  在袭人的图册上,"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按理说,这里隐喻着花袭人的名字。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是颇为费解的,为什么不写成"画着一张席"或"画着一床席",而要"画着一床破席"呢?
  有些人对"破席"作了解释,比如说蔡义江在他的《诗词评注》里解释为"破席"的比喻也并不光彩(见43页),其含义无非曹雪芹对袭人"还带有一定的嘲讽意味"(见42页)。我认为这种说法不一定全对。既然嘲讽,"画着一床破席"为什么又要画着"一簇鲜花"而不画成"一簇残花"呢?这"一簇鲜花,一床破席"的"花"和"席"固然隐喻着花袭人之名;但"鲜"与"破"二字呢?我们不能光解释"破"不解释"鲜",解释含义要全面一点。在这里,这"一簇鲜花,一床破席"其含义是不是"一簇鲜花插在牛粪上"的同义语呢?"破席"有其含义;"鲜花"同样也有其含义。"一簇鲜花",它如同李纨的"一盆茂兰"林黛玉的"两株枯木"和香菱的"莲枯藕败"一样,并非作者信口开河。
  在《红楼梦》的问题上,有着一种偏见,读者几乎没有一个人对袭人感兴趣的。在对待薛宝钗和林黛玉的问题上,一直是"抑钗扬黛";在对待袭人和晴雯的问题上同样是"抑袭扬晴"。对袭人的攻击可以说来自前后左右,四面八方。说好听一点,骂她是"封建主的奴才";略微不雅一点,骂她是"哈巴狗"。有些人说她如同宝钗一样,追求爱情不如黛玉和晴雯一样大胆,"不会像晴雯那样索性作出铰指甲,换红缕小袄之类不顾死活的大胆行动"(《评注》42页);有的又说她"不正经"——在"怡红院"诸人中,"惟有她与宝玉有两性行为"。有的说她是薛宝钗型的坚守封建主义妇道和遵守礼法的"活标本";有的又骂她对宝玉不忠,不能从一而终,在宝玉出家后她又改嫁他人。
  袭人的处境真可谓是"道旁筑屋",用一些人们常说的俗语来说,就是"作人难,作女人更难"了。我记得鲁迅在谈论文学批评时借用过印度一篇寓言。其大意是某父子老少二人赶了一头驴,开始父子俩个赶着驴走,路人说这俩个人傻,放着毛驴不骑,徒步走路;这父子觉得也对,于是其父亲骑着驴走,路人又说这老头不懂道理,为什么不让小孩骑上;于是小儿骑上,老头走路,路人又说这小儿不懂道理,为什么让老头走路;俩个人想一想后,还是都骑上,路上又议论这俩个人太残忍,一头小驴骑着俩个人。这父子俩没有办法,都不骑也不对,都骑也不对,老的骑也不对,小的骑也不成;最后只有拿出一个没有采用过的办法——就是俩个抬着毛驴走。我们不论这俩个抬着毛驴的办法对与否,但恐怕并没有因为父子俩个人抬着毛驴走而回避了路人的批评,而是招来了更多的非议。
  当然骂袭人贬袭人者也绝非出自今日,我们不妨看看满清时代的一些评论。
  大某山民在他的总评中写道:指袭人为妖狐,李嬷嬷自是识人。(见"合评本"22页)
  王夫人代袭人行妒,于晴雯一事尤谬误。(见23页)
  读花人论赞评曰:
  袭人赞:
  苏老泉辨王安石奸,全在不近人情。嗟乎,奸而不近人情,此不难辨也,所难辨者近人情耳!袭人者,奸之近人情者也。以近人情者制人,人忘其制;以近人情者谗人,人忘其谗。约计平生,死黛玉,死晴雯,逐芳官、慧香、间秋纹、麝月,其虐肆矣。而王夫人且视之为顾命,宝钗倚之为元臣。向非宝玉出家,或乃身先宝玉死,岂不以圣名相终始哉!惜乎天之后其死也。咏史诗曰:"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袭人有焉。
  绝大见识,绝大议论,不作袭人赞读通,即作袭人赞读快。梅阁。(见"合评本"43页)
  这些评论,我认为还是比较客观的。但把袭人说成一味奸佞之徒,恐也失之太远。
  我觉得每个人的话好像也不无道理,但都好像有一个共同点:即是在为林黛玉和晴雯鸣不平,站在林黛玉的角度挑剔薛宝钗,站在晴雯的角度上挑剔花袭人。当然这不能说不是曹雪芹写作的成功处,读者也被搅进了角色之中。但我觉得我们的某些评论是不是有些如脂批中指出的"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何不近情理如是耶"的这一偏见?我认为,是有的。
  至于曹雪芹的创作态度,我认为,曹雪芹对薛宝钗花袭人、林黛玉晴雯这两种不同性格的现实人物,还是一视同仁的。林黛玉之死、晴雯之亡是曹雪芹创作的必然结果,这纯是为了迎合《红楼梦》中的"真事隐"成份。林黛玉本来就是以唐后主亡国奴的"终日以眼睛洗面"的身份出现的,本来就是"流泪"的,林黛玉也永远不会嫁给"假宝玉"。这倒并不是贾宝玉其人有什么不好,也不是袭人和宝钗的什么"过错",脂砚斋在第二十二回批的"将薛林作甄玉贾玉看,方不失执笔人本旨"的极隐晦的含义便是这方面的说明。晴雯的死,源死于好"战",把这些都归罪于袭人是没有道理的。
  有的骂袭人为"妖狐",有的骂袭人为"王夫人代其行妒",有的骂袭人是"哈巴狗",还有人认为袭人谗言而治死了晴雯,为了说明问题,我们不妨看一下曹雪芹笔下的原文:
  第十九回宝玉奶母李嬷嬷是因吃"酥酪"一事骂过袭人"什么阿物儿",也连同"怡红院"其他丫头一块骂袭人为"狐媚子"(见418页),但在曹雪芹的笔下,我们并没有看见袭人对李嬷嬷不敬的地方。
  十九回李嬷嬷吃"酥酪"一节文字,诸丫头骂李嬷嬷"好一个讨厌的老货"(见417页),晴雯也气得睡了(见419页),而袭人却以"前日我吃(注:指'酥酪'")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见同页)为由岔开了。第八回李嬷嬷喝了宝玉的茶宝玉要"撵他"(见197页),袭人却劝宝玉"你立意要撵他也好,我们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连我们也一起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来伏侍你"(见198页)。这些都说明袭人并非一味奸谗狐媚之辈。李嬷嬷之辞有个偏见。至于在第十九回李嬷嬷口中说的"你们也不必装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的茜雪被逐一事,在《红楼梦》中一直是个谜。我们不论脂批"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的后事如何,但茜雪因何故而逐却并没有交待,一个昏愦的老人口中的话恐怕未至可信,最起码来说,当属一知半解。
  骂袭人为"哈巴狗"取材于第三十七回。开始说袭人准备拿碟子给湘云送东西,却见隔子上碟槽空着,回头问晴雯、秋纹、麝月等,晴雯说碟子在给探春送鲜荔枝时被探春留下了。并说还留下了一对联珠瓶。由此引起秋纹谈自己一日奉宝玉之命给王夫人送鲜花儿并得到了王夫人赏赐的所谓"笑话"来,在秋纹说完此事后,曹雪芹写道:
  晴雯笑道:"呸!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秋纹道:"凭他给谁剩的,到底是太太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下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秋纹忙问:"给这屋里谁的?我因为前儿病了几天,家去了,不知是给谁的。好姐姐,你告诉我知道知道。"晴雯道:"我告诉了你,难道你这会退还太太去不成?"秋纹笑道:"胡说。我白听了喜欢喜欢。那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也不犯这别的事。"众人听了都笑道:"骂的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子哈巴儿了。"袭人笑道:"你们这些烂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儿。一个个不知怎么死呢。"秋纹笑道:"原来姐姐得了,我实在不知道,我陪个不是罢。"袭人笑道:"少轻狂罢。你们谁取了碟子来是正经。"……(见855~856页)
  这是一节很明白的文字,仅仅是一群姐儿们闺阁无聊时的"打牙祭"。我承认晴雯的坦率刚直,也承认晴雯的某些嫉妒和尖刻,但这你言我语中并没有什么多大的原则是非问题,也并没有多大的心理隔阂。就是晴雯和袭人两个人也没有放到心里去,袭人仅仅"笑道:'少轻狂些'"就完了。就是晴雯和秋纹出门拿碟时,晴雯"又笑道:'你们别和我装神弄鬼的,什么事我不知道。'"一面说一面往外跑了,在此处也未见晴雯与袭人的多大裂痕与恶语中伤。我们的袭人"哈巴狗"论是不是未免鸡蛋里挑骨头了。
  在晴雯死的问题上,诔文中是有"诼谣(讠+奚)诟,出自屏帷""箝诐奴之口,讨其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但这分明指王善保家的一流,这些罪名怎么到跑到了袭人头上。说到这个问题,我们不妨看看曹雪芹笔下的晴雯与一些人的关系问题。
  在第五十九回"柳叶渚边嗔莺咤燕,绛云轩里召将飞符"里有几处写晴雯与其它人的一些关系问题:当春燕娘与莺儿等人吵闹后,曹雪芹写道:那春燕啼哭着往怡红院去了。他娘又恐问他为何哭,怕他又说出自己打他,又要受晴雯等之气,不免着急来……(见1401页)
  当麝月派小丫头去叫平儿,小丫头回来说平儿说"既这样且撵他出去,告诉林大娘在角门外打他四十板子就是了"(见1403页)之后,春燕之娘苦苦哀求,曹雪芹又写道:
  袭人见他如此,早已心软了,便说:"你既要在这里,又不守规矩,又不听说,又乱打人。那里弄你这个不晓事的来,天天斗口,也叫人笑话,失了体统。"晴雯道:"理他呢,打发去了是正经。谁和他去对嘴对舌的。"(见1404页)
  就仅这一章回来看,我们不谈曹雪芹在此处写"怡红院"闹事的内在含义如何,单就大观园里诸婆子对晴雯的影响(婆子语又要受晴雯等人之气),和晴雯对诸婆子的态度(晴雯语:"理他呢,打发出去了是正经"),还有晴雯驱逐坠儿,坠儿母子"抱恨而去",这些人都可以看出晴雯与大观园里诸婆子的关系如何了。这些人能不在背地里"诼谣(讠+奚)诟"吗?
  我们再看看第七十七回大观园被抄司棋晴雯被逐的一段文字。当司棋向宝玉告别并求情时:
  周瑞家的发躁向司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别想着往日姑娘护着,任你们作耗。越说着,还不好走。如今和小爷们拉拉扯扯,成个什么体统!"那几个媳妇不由分说,拉着司棋便出去了。
  在拉走司棋之后还有一段:
  宝玉又恐他们去告舌,恨的只瞪着他们,看已去远,方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点头道:"不错!不错!"婆子们笑道:"还有一句话我们糊涂不解,倒要请问请问。"方欲说时,只见几个老婆子走来,忙说道:"你们小心,传齐了伺候着。此刻太太亲自来园里,在那里查人呢。只怕还查到这里来呢。又吩咐快叫怡红院的晴雯姑娘的哥嫂来,在这里等着领出他妹妹去。"因笑道:"阿弥陀佛!今日天睁了眼,把这一个祸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净些。"……(见1870页)
  这一段文字,我们不谈宝玉的"女儿"和"女人"论,就凭诸婆子们对驱逐晴雯"阿弥陀佛"的感叹声和高兴劲,就可以看出大观园里诸婆子们对晴雯的态度了。这些人能不诼谣吗?
  晴雯的彻底被"谗"一事,曹雪芹交待得很明白:原来王夫人自那日着恼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王夫人皆记在心中……(见1871页)
  这里不是明言"诔文"中的"诼谣(讠+奚)诟,来自屏帷""箝诐奴之口,剖悍妇之心"一事是指王善保家的等人吗?它又与袭人何关系呢?
  当然在晴雯被逐受谗的问题,曹雪芹写了下一段话:
  宝玉道:"这也罢了。咱们私自顽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的,这可奇怪。"袭人道:"你有甚忌讳的,一时高兴了,你就不管有人无人了,你反不觉。"宝玉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袭人听了这话,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回答……(见1875~1876页)
  我认为单凭这段话扑风捉影来怀疑袭人暗地里告晴雯是没道理的。前边袭人不是说的明白,宝玉诸人说话不留神,有些话被别人听走还不知道。俗言道:"路上说话,草里有人听",何况还在人群之中。至于后边的为什么挑不出袭人麝月秋纹的毛病,我想我们不妨看一看袭人平常对园中诸婆子的态度就会明白了。人与人的关系好,他可以美言几句;关系不好,他可以造谣中伤。这些问题,我想大观园里单纯的少女晴雯不明白,浑浑噩噩的宝玉不明白,难道我们今天的研究人员也不明白,何必要将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袭人头上呢,至于袭人"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话可说",这种不是自己所作,又不好分辨的事情经常存在,何至袭人一人。
  袭人是在背地里"告"过林黛玉,但这在封建社会里,其动机是纯为了照顾贾宝玉与林黛玉的名声,并不属于"造谣中伤",也谈不上"告状"这一类型,何况袭人仅仅提及而已,并没指名道姓伤害他人。
  袭人是不是有"妒"意呢?王夫人是不是代袭人行"妒"呢?我认为也不见得。在封建社会里,三房四妾。我们假定袭人、晴雯、麝月、秋纹在同时都作了贾宝玉的侍妾,我认为他们几人还是相安无事的。当然这在于贾宝玉的四面周旋并不偏宠那一方,另外一个方面是这几个人皆并非夏金桂之流的一味奸邪之辈。既然如此,其"妒"何来?
  曹雪芹到底对袭人这个现实人物的态度如何,这里有一个很简单的问题:《红楼梦》的第二十一回的回目是:"贤袭人娇嗔箴宝玉"。这一"贤袭人"本来就是曹雪芹对袭人的评语,而我们硬要歪曲这一事实,曲解这一含义。当然这可能来源于诸读者"立场"分明,站在晴雯一方来看袭人;另一方可能来源于“又副册”中的"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几句。这"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本来是曹雪芹对袭人的褒评,有些人却认为这么几句是对袭人的讽刺嘲弄,不然何云"枉"与"空"呢?并且还认为脂砚斋不懂曹雪芹的原意。蔡义江在他的《诗词评注》的袭人"评说"里就持这种观点。
  我认为,对于任何人写的书的回目,其用字都是很为慎重的,不然将会文不对题。再者我们就以《红楼梦》前八十回的回目来看,又有哪一个字是带有讥诮的反意呢?第四回回目为"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第二十一回回目为"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第二十四回回目为"醉金刚轻财尚义侠,痴女儿遗帕惹相思";第三十九回回目为"村姥姥是信口开合,情哥哥偏寻根究底";第四十七回回目为"呆霸王调情遭苦打,冷郎君惧祸走他乡";第五十二回回目为"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勇晴雯病补雀金裘";第五十六回回目为"敏探春兴利除宿弊,时宝钗小惠全大体";第五十七回回目为"慧紫鹃情辞试忙(莽)玉,慈姨妈爱语慰痴颦";第六十二回回目为"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第六十六回回目为"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门";第六十八回回目为"苦尤娘赚入大观园,酸凤姐大闹宁国府";第七十七回回目为"俏丫环抱屈夭风流,美优伶斩情归水月"。这些回目:我们能说那一处用词不当呢?平儿不"俏"吗?香菱不"呆"吗?林小红不"痴"吗?村姥姥不"村"吗?贾宝玉不"情"吗?呆霸王不"呆"吗?冷二郎不"冷"吗?敏探春不"敏"吗?紫鹃不"慧"吗?湘云不"憨"吗?为什么我们一牵涉到薛宝钗、薛姨妈、花袭人的回目便怀疑其有假,什么"慈姨妈"是假的,什么"贤袭人"也是假的,这种研究问题恐怕未免太格格不入了吧。
  在对待袭人的问题上,脂砚斋也态度分明,在第二十一回回目"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侧批曰"当得起",脂砚斋每每昵称袭人为"袭卿",这都说明脂砚斋对袭人有高度的评价。当然脂砚斋一直因此未能幸免"株连",脂砚斋自然是作为钗袭"一党"受批判的。但是这些人也不想一想,认为脂砚斋和曹雪芹思想不一致,或脂砚斋不理解曹雪芹,那么曹雪芹尚且健在的时候,曹雪芹会容许一个与自己思想不一致的人在其著作上信笔雌黄和为敌吗?我们不妨提出一个问题:你会允许一个持敌对观点的人为你的著作下批作注吗?你也会在别人活着的时候敢不自量的用敌对观点为另一个人的著作下批注吗?这些极简单的道理为什么我们就不明白。
  当然,对袭人的评语还不至"当得起",脂砚斋在第八回里还笼统地对宝钗黛玉和袭人晴雯下了批语。批语批在正文李嬷嬷吃茶的一段里,其批为:奶妈之依势亦是常情,奶母昏愦亦是常情,然特于此处细写一回,与后文袭之酥酪遥遥一对,足见晴卿不及袭卿远矣。余谓晴有林风,袭乃钗副,真真不错。(见“甲戌本”124页)
  脂砚斋这一段批语是比较客观的,而且曹雪芹的几处笔墨也是这么写的。我们为什么要视这些而不见呢?我认为,我们站在一个贾宝玉这个"恋人"的角度评评这四个人物的优劣还不失为一种见解;但如果我们视脂批和曹雪芹的原文字而不见而歪曲曹雪芹的写作思想和人物评价,我认为是很不合适的。最起码来说,我认为我们有将一些不合理的评论不仅强加到宝钗和袭人头上,而且也强加到曹雪芹的头上,而且还打着吹捧歌颂曹雪芹的旗号。
  本来本文是在讨论《红楼梦》的写作思想,在讨论"十二钗副册"中的袭人这一"文"的特殊含义,但牵涉到历来对袭人的不公正评论和对曹雪芹笔下现实人物构思的歪曲,所以前边写了这一些。我们现在还是回到正题上来。袭人在"《风月宝鉴》的反面"、在"真事隐"里,她到底扮演着一个什么角色。十二钗“又副册”中的袭人的特殊含义又是什么?
  我们不妨摘录几处文字:
  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有宝玉从"梨香院"宝钗处回来之后吃茶撵李嬷嬷一节文字。
  宝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来,因问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来?"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往地下一掷,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吃了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说着便要去立刻回贾母,撵他乳母。
  原来袭人实未睡着,不过故意装睡,引宝玉来怄他玩耍。先闻得说字问包子等事,也还可不必起来;后来摔了茶钟,动了气,遂连忙起来解释劝阻。早有贾母遣人来问是怎么了。袭人忙道:"我才倒茶来,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钟子。"一面又安慰宝玉道:"你立意要撵他也好,我们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连我们一起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来伏侍你。"宝玉听了这话,方无了言语,被袭人等扶至炕上,脱换了衣服。……(见197至198页)
  就这一段文字,我们不论李奶奶如何依势,也不论宝玉如何绝情无理,这事在平常人家中,也不乏其例。但使我想起了这个情节大有皇帝讨厌元臣的持功傲上时的"推出去斩了"的独裁气味来,也随之而想起了袭人的"谏臣"所扮演的角色来。
  最典型的莫过于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中的"持功傲上"的李奶奶吃"酥酪"之后的一节文字。
  此节文字开始写宝玉与焙茗到袭人家去后,"怡红院"诸丫头们任意玩耍,李奶奶进来后不满牢叨。又写李奶奶看见一碗酥酪,要吃时,被一个丫头回说这是给袭人留下的。这一句话更惹恼了李奶奶,随大骂袭人并"怡红院"诸丫头们,掀起了一场风波。接下去写宝玉袭人回来,袭人以酥酪"我前日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足闹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为由掩盖了这一场风波。曹雪芹又把笔墨引向宝玉贪恋袭人两个姨妹而惹起袭人借口她们家赎她出去引出袭人规劝宝玉一节。曹雪芹写道:
  如今且说袭人自幼见宝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自是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荡驰纵,任性恣情,最不喜务正。每欲劝时,料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今见他默默睡去了,知其情有不忍,气已馁堕。自己原不想栗子吃的,只因怕为酥酪又生事故,亦如茜雪之茶等事,是以假以栗子为由,混过宝玉不提就完了。于是命小丫头子们将栗子拿去吃了,自己来推宝玉,只见宝玉泪痕满面,袭人便笑道:"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宝玉见这话有文章,便说道:"你倒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袭人笑道:"咱们素日好处,再不用说。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两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宝玉忙笑道:"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了。"话未说完,急的袭人忙握他的嘴,说:"好好的,正为劝你这些,倒更说的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宝玉道:"改了,再要说,你就拧嘴。还有什么?"袭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气,在人前也好说嘴。他心里想着,我家代代读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读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愧了。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作'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原是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如今再不敢说了。还有什么?"袭人道:"再不可毁僧谤道,调脂弄粉。还有更要紧的一件,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袭人笑道:"再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你若果都依了,便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见426~430页)
  这就是《红楼梦》中著名的袭人三箴贾宝玉。在这里,我不想过问花袭人的箴劝对与否,也不论贾宝玉的思想如何,也不过问每每褒扬花袭人的脂砚斋为什么对宝玉谓读书人为"禄蠹"却下批曰"二字从古未见,新奇之至,难怨世人谓之可杀,余却甚喜"(见429页)意味着什么,我只是从此节文字看出了在曹雪芹的笔下,花袭人被塑造成一个"箴谏"型的人物,"谏"形成了她独特的形质。
  在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错里错以错劝哥哥"的宝玉因与蒋玉涵换汗巾被其父毒打之后的开章第一页,袭人曾云:"……你但凡能听我一句话,也不得到这位地步"(见七六九页)和同回就我们认为的在袭人"告黛玉"的一节文字里袭人对王夫人也曾说的"那一日那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见七七九页),从这二处文字来看,我们就可以看出袭人每时每刻,都在不厌其烦的在"箴劝"宝玉,但就是宝玉一句话也未曾听进去。不管怎么说,"谏"字又伴随着袭人与宝玉的生涯。
  在这里,我是"抽象"的,即从《红楼梦》纷繁的爱情和日常生活琐事中抽象出一个花袭人独特的内在性的东西——"谏"。这一"谏"字正是政权"一文一武"的"文"的独特方面,曹雪芹也正是用这一方面在铺开了袭人的"温柔"和花袭人每日每时对宝玉进行箴谏各种琐事的。当然这种箴谏是变了形的闺阁细语,它沾满了满笔脂粉气。
  晴雯
  花袭人以"谏"形成了他的独特形质,"文"即"温柔"是她的特色;晴雯呢,她以好"战"而出名,"武"即"勇"和刚烈自然是晴雯的特色了。
  在谈论晴雯时,我不准备涉及她的艺术造型部分,即不把晴雯当作一个现实人物进行讨论。因为对于晴雯的评价够多的了。她确实是曹雪芹笔下一个成功的女性艺术造型,连我们认为颇为封建的脂砚斋也不得不赞曰"娇憨满纸"(见第二十回447页眉批),读花人论赞中也称为晴雯"人品心术都无可议",只是"有过人之节而不能自藏"和"惟性情卞急语言犀利",这些当然是"此自祸之媒也"(见"合评本"30)。
  我在这里想着重讨论一下晴雯在《风月宝鉴》"反面"中的特殊用意。
  晴雯的身世并不像李纨、刘姥姥、林黛玉、宝钗等人那样开始便交待清楚的,而她的身世是在第七十七回"俏丫环抱屈夭风流"中才透露的。其文写道:
  这晴雯当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他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所以到了宝玉房里。这晴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疱宰,也沦落在外,故又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赖家的见晴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却倒还不忘旧,故又将他姑舅哥哥收买进来,把家里一个女孩子配了他。成了房后,谁知他姑舅哥哥一朝身安泰,就忘却当年流落时,任意吃死酒,家小也不顾。偏又娶了个多情美色之妻,见他不顾身命,不知风月,一味死吃酒,便不免有蒹葭倚玉之叹,红颜寂寞之悲。又见他嚣量宽宏,并无嫉衾妒枕之意,这媳妇遂恣情纵欲,满宅的便延揽英雄,收纳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试过的。若问他夫妻姓甚名谁,便是上回贾琏所接见的多浑虫灯姑娘儿的便是了。目今晴雯只有这一门亲戚,所以出来就在他家。(见1881~1882页)
  “庚辰本”这一回文字与"程本"出入甚大,195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以程本为底本出版的《红楼梦》,在七十七回中是这样的:
  却说这晴雯当日系赖大买的。还有个姑舅哥哥,叫做吴贵,人都叫他贵儿。那时晴雯才得十岁,时常赖嬷嬷带进来,贾母见了喜欢,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过了几年,赖大又给他姑舅哥哥娶了一房媳妇。谁知贵儿一味胆小老实,那媳妇却倒伶俐,又兼有几分姿色,看着贵儿无能为,便每日家打扮的妖妖调调,两只眼儿水汪汪的,招惹的赖大家人如蝇逐臭,渐渐做出些风流勾当来。那时晴雯已在宝玉屋里,他便央及了晴雯,转求凤姐,合赖大家的要过来。目今两口儿就在园子后角门外居住,伺候园中买办杂差。这晴雯一时被撵出来,住在她家。……
  这里不说文字差异,就文字所表现的内容来说,显然更改了几处重大的内容。
  第一是晴雯在“庚辰本”中,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这一重大问题在程本中没有了。第二个是“庚辰本”中的"姑舅哥哥专能疱宰"这一事在程本中不见了。第三是“庚辰本”中多浑虫灯姑娘在贾府中"满宅院内延揽英雄,收纳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试过的",在程本中改为仅仅"招惹得赖大家人如蝇逐臭,渐渐地做出些风流勾当来"。
  程本的更改是"成功"了,矛盾没有了(比如说,“庚辰本”中,晴雯既连家乡父母也不知道,怎么知道有一个姑舅哥哥),但实际上也就消除了《红楼梦》"以矛盾见长"这一独特的性能。
  我们不管程本如何,我们还是以“庚辰本”来研究问题。
  就“庚辰本”此节文字而论,有一个很明显的问题,是不知晴雯出身何地,其父母何人,也即诔文中的"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另一个问题,就是伴随着晴雯出身的是一个姑舅表兄以屠宰为职业的屠户,为晴雯的出身上披上了一个磨刀霍霍杀气腾腾的气氛。这些恐怕不是曹雪芹的无意之笔。还有多浑虫在贾府"延揽英雄收纳材俊"一词也恐非简单的是诙谐嘲谑之语。
  在这里,倒使我们不能不联想到"十二钗又副册"第一页晴雯的图画来,其画是"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这一图画意味深远。当然不仅图画,还有判词中的前两句"霁月难逢,彩云易散"也有这个意思。至于判词中其它"风流伶巧招人怨"等句子,不过皆预言一个《红楼梦》中现实女性的生平,并没有多大的内在含义。
  对于"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和"霁月难逢彩云易散"一语,普遍都认为是指晴雯周围的阴暗污浊的社会环境。我认为这样解释是不妥的。因为有一个根本的问题,就是这"乌云浊雾"是形容晴雯本身。如果我们偏见地认为这"乌云浊雾"是形容周围环境,那形容晴雯的原质又是什么?
  在这里,我倒觉得晴雯的图画有些战云密布,杀气腾腾之感。当然这里并不是说晴雯有多凶恶,而是说这里同样牵涉到一个武夫战功这一方面的内在含义。
  在此第七十七回描写晴雯出身一节中,还出现了一条夹批。“庚辰本”在最后的几个章回的抄录文字是相当拙劣的,这当然给我们的研究带来难题。比如说夹批中的"口此一句"(见1881页)中的"口"字,我真不敢相信批者连"只"和"口"字也分不清楚。这"口"字显然为"只"字之误。但是还有一个重要的字,是"可知无晴雯为聪明风流可害也"中的"无"字,俞平伯在辑录时将"无"字删却。俞平伯这一更正句子是通顺了,但含义却大相迳庭了。脂批的"只此一句,便是晴雯正传",显然是指"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却倒还不忘旧",特别是指"千伶百俐,嘴尖性大"的,若没有"千伶百俐嘴尖性大"还有什么晴雯"正传"可言?难道"正传"是指"不忘旧"一词吗?我们只要看看书中的晴雯各处笔墨便知晓了,它始终围绕着晴雯的聪明伶俐和出口刻薄来刻画晴雯。这是晴雯的"正传"部分。既然"正传"如此,那么作为批语后半句的"可知无晴雯为聪明风流可害也"和俞平伯改后的"可知晴雯为聪明风流所害也"的结局就大不一样了。对于此一脂批,我不敢冒然下结论。要下结论的话,还是原批中的文字,而不是俞平伯修改后的文字。
  在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一节王善保家的"进谗言"中有"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见1775页)。王夫人有"上次我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她"正在那里骂小丫头"(同页)。还有当晴雯被王夫人叫去之后,晴雯回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说园子里空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里上夜,不过看屋子"(见1778页)。这一连串的问题,当然我们不能不承认王善保家的在陷害晴雯,王夫人对晴雯也有偏见,晴雯对王夫人的回话也属谎言,但在这里却无法掩盖一个事实:王善保家的和王夫人的话也非无中生有,它与曹雪芹写晴雯"正传"中的"嘴尖性大"还是基本相吻合的;晴雯"上夜"固属空话,但在此透露了"勇"晴雯在"怡红院"中的"镇守"职能。
  在第五十一回"胡庸医乱用虎狼药"中写到晴雯治病一节。晴雯从幔中单伸出手去。那大夫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见1200页)
  在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补雀金裘"中写晴雯驱逐坠儿一节:
  这里晴雯吃了药,仍不见病退,急的乱骂大夫,说:"只会骗人的钱,一剂好药都也不给人吃。"麝月笑劝他道:"你太性急了,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又不是老君的仙丹,那有这样灵药!你只静养几天,自然好了。你越急越着手。"晴又骂小丫头子们:"那里钻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胆子走了。明儿我好了,一个一个的才揭你们的皮呢!"唬的小丫头子篆儿忙进来问:"姑娘作什么。"晴雯道:"别人都死绝了,就剩了你不成?"说着,只见坠儿也蹭了进来。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呢。这里又放月钱了,又散果子了,你该跑在头里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坠儿只得前凑。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乱戳,口内骂道:"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的乱哭乱喊。麝月忙拉开坠儿,按晴雯睡下,笑道:"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的?这会子闹什么?"晴雯便命人叫宋嬷嬷进来,说道:"宝二爷才告诉了我,叫我告诉你们,坠儿很懒,宝二爷当面使他,他拨嘴儿不动,连袭人使他,他背后骂他。今儿务必打发他出去,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就是了。"宋嬷嬷听了,心下便知镯子事发,因笑道:"虽如此说,也等花姑娘回来知道了,再打发他。"晴雯道:"宝二爷今儿千叮咛万嘱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我们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话,快叫他家的人来领他出去。"……(见1223~1225页)
  此后自然是坠儿母女"嗐声叹气,不敢多言,抱恨而去"(见1227页)。我们在这里不论坠儿和晴雯的是非问题,但在这里,除了回目给晴雯冠以"勇"字外,在晴雯与坠儿的问题上,又明显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武夫"的形象,而且还带着一定的"武夫跋扈"味。
  在"怡红院"里,袭人总是以"温柔"出现着,她的职业是"谏";晴雯总是以"勇武"出现着,她的身份是"战"。当然这仅仅还是形象的一个方面,还有更重要的一处,就是晴雯死后宝玉写的《诔文》,不,确切的说,应该是宝玉作的的《姽婳词》,《姽婳词》才是披露晴雯身份的关键笔墨。
  第七十七回"俏丫环抱屈夭风流"一节,曹雪芹写晴雯被逐;宝玉看望了晴雯;当夜宝玉"五更方睡去时","梦见晴雯来告别";天亮后,晴雯死去。
  本来当第二天早上宝玉一起来,便叫遣人去到晴雯处问讯,曹雪芹却用"乃至天亮时,就有王夫人房里小丫头立等叫开角门,传王夫人的话",说是"有人请老爷寻秋赏桂花"(见1890页),于是宝玉、贾环、贾兰陪同前往,晴雯一事被岔开了。
  曹雪芹把笔墨又延伸到第七十八回,接上回宝玉在陪其父寻秋赏桂之时,晴雯死了并被"抬往城外化人场上去了"(见1908页)。
  第七十八回为"老学究闲征姽婳词,痴公子杜撰芙蓉诔"。曹雪芹在此节的晴雯死并火化和宝玉"杜撰"诔文之间安插了一段文字。其文字用"彼时贾政正与众幕友们谈论寻秋之盛"贾政说的"快散时,忽然谈及一事,最是千古佳谈,'风流隽逸,忠义慷慨'八字皆备,倒是个好题目,大家要作一首挽词"(见1910页)作引,写出了当日有一位恒王出镇青州,这位恒王既好色,又好武;每于公余宴日,令诸美女习战攻拔之事;因其中有姓林行四者,姿色最好,武艺又精,皆呼为林四娘;恒王令其统辖诸姬,又呼"姽婳将军";不想到"次年","黄巾""赤眉""一干流贼余党复又乌合,抢掠山左一带";恒王轻敌而亡;林四娘带领众女将报恩复仇,亦皆阵亡一段,并由此引出了宝玉的《姽婳词》一节。
  对于《红楼梦》里的晴雯死和其被火化,我觉得到没有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曹雪芹为什么要在晴雯死和"诔文"中间夹杂着此一段文字呢?我认为是画蛇添足。作为"老婆舌头"的《红楼梦》和闺阁一事来说,插此一段未免亦属"败笔"一类,尽管林四娘亦属女流之辈。但曹雪芹为什么硬要插此一杠子呢?我们不妨直言快语地提出一个问题——《姽婳词》到底写的是"挽林四娘"呢?还是借林四娘来"挽晴雯"呢?
  "林四娘",一些红学家考证,确有其人,清代陈维崧《妇人集》、王士桢《池北偶谈》、蒲松龄《聊斋志异》均有记载。她本是明代青州衡王府宫人。但《红楼梦》中林四娘一事,周汝昌认为林四娘死于抗清,"非与义军为敌者"(见《红楼梦新证》230页)。徐恭时亦认为此诗实"与义军无关""对立面为侵扰青州之清军",这样写是为了"避清爪牙之耳目"。并肯定地认为"指崇桢十五年十二月清军在未入关前,一次入侵明境山东青州之事"(以上周汝昌和徐恭时的论点均转抄蔡义江的《诗词评注》一文)。我认为不论林四娘确有其人否,周汝昌和徐恭时的看法都是不能成立的——其原因就是《姽婳词》中的"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一语。从来还没有人用"流寇"一词来形容外敌的。"流寇"一词相当明显,它是指组织纪律比较松散又无固定地盘,历来被称为"乌合之众"的农民起义军。我不知道周汝昌和徐恭时怎么会将"流寇"一词与强大的满清王朝正规军能够牵扯到一块。
  《姽婳词》是写封建王朝与农民起义军的殊死搏斗的。"恒王"一词有"万岁千秋"永恒不变的意思,它代表着封建王朝;"流寇"就指流动的农民起义军。
  在这个问题上,一直忽真忽假、半真半假的脂批中还是泄露了一点真情的。
  脂砚斋在贾政的"谁知此年便有'黄巾''赤眉'一干流贼余党复又乌合,抢掠山左一带"下批曰"妙。'赤眉''黄巾'两时之贼,今合而为一,云不过此等众类,非特历历指名某赤某黄,若云不合两用便呆矣。此书全是如此,为混人矣"(见1911页)。
  脂批此语很明白,什么"赤眉",什么"黄巾",此二语不过泛指历来农民起义军罢了。
  一场血战,《姽婳词》中的"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这便是每次农民起义之后的洗劫场面。
  有人会问,好吧,就算你说对了,这写的是封建王朝与农民起义军的一次大冲突,那这与你说的《姽婳词》与晴雯有什么关系呢?
  第一,就是回到我刚才提出的问题,曹雪芹为什么要在晴雯之死和"诔文"之间斜插这一杠子画蛇添足呢?这是我首先怀疑曹雪芹明挽"林四娘",实在挽晴雯的第一个原因。
  第二,曹雪芹在《红楼梦》里虽只写儿女之情,闺阁细语,但曹雪芹却在“大观园”里伏下了许多"奸盗丛生""一处不了又一处"的"作起反来",它看起来不过是一个家庭中的小事,但却实无异于一个国家社会处于同样的飘摇动荡局面。这个问题在自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勇晴雯病补雀金裘"的坠儿为盗之后的其它篇章都甚为明显。特别是第五十八至第六十一回,真是奸盗相连,反叛四起,"平儿行权","召将飞符"。而在“大观园”贵族主子们与下属奴隶仆人们(指大观园内的老仆们、小丫环们,不包括袭人、晴雯、平儿、司棋这些"副小姐"们)发生了激烈矛盾的时候,在这里,晴雯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呢?晴雯在第五十二回与坠儿的一事上,显然是站在"坐镇""怡红院"这一特殊位置上。我真不知道晴雯与坠儿的一场搏斗与《姽婳词》里的恒王"出镇青州"和林四娘与"流寇"的搏斗有什么区别。所不同的是林四娘是"不系明珠系宝刀",而晴雯是用了一个"一丈青"的钗子作武器罢了。这一搏斗是被"打抽丰"的刘姥姥以"母蝗虫"的身份在第二次对“大观园”特别是对"怡红院"一次罕见的"浩劫"之后又发生的一次"流寇"事件。当然,在此有人必然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在你看来一直被人们理解的一个正面人物晴雯倒反成了一个极坏的反面人物,而偷东西的坠儿反倒成了英雄!我说,不是的。我们在研究《红楼梦》这个《风月宝鉴》问题时,必须既要看到它的正面,同时也要看到它的反面。晴雯与坠儿在《风月宝鉴》正反两面上,她们都分别扮演着两种不同类型的角色。晴雯在《风月宝鉴》的正面,她扮演着一个坦率正直聪明伶俐的一个少女;但在反面她却扮演着令人不敢相信的职能——"武夫"。这个问题,在《红楼梦》《风月宝鉴》的正面的另外两个反面人物,即每个读者都承认在《红楼梦》里最坏的两个人,却变成了正面人物。他们是谁呢?就是"中山狼""孙绍祖"和"河东狮""夏金桂",提起这两个人,可能每个人都要咬牙切齿了。
  曹雪芹的《红楼梦》是写"末世"的,说确切一点,是写贾府(假府)的"末世"的,也是写薛家(雪家)"末世'的。但有一个根本的问题被我们忽视了,真正能亡贾府的,并置迎春于死地的却是"孙绍祖","四春"作为时间概念来说,孙绍祖亡迎春拉开了亡贾府的序幕。亡贾者是孙绍祖,亡薛者是夏金桂。
  脂砚斋在桂花夏家的批语不外乎"亡雪者夏也",也即就是说能亡薛(雪)家的只有夏天;那么话又说回来,真正亡贾府的不是孙绍祖这个贪色狼本身,而是"孙绍祖"三个字,孙绍祖的名字有如"贾珠""李守中"的内在含义一样。对于夏金桂,脂砚斋下了批语,对于孙绍祖三个字,脂砚斋绕道而行了。
  对于如此邪恶的夏金桂和孙绍祖,却在《风月宝鉴》的反面扮演了一个令人想不到的成功角色,但我们能说他们因为在《风月宝鉴》反面扮演了一个败薛亡贾的英雄而否认他们在《风月宝鉴》正面也是一个正面人物吗?那自然错了。同样的道理,我们也不能因为晴雯在《风月宝鉴》的反面起着一个"屠户"出身的"武夫"的作用而否认她在《风月宝鉴》正面作为一个受人们喜爱的坦直少女,这样看问题也自然错了。正像一个演员在戏里演另一个角色一样。《红楼梦》不只是一部小说,毕竟还是一部游戏笔墨。
  作为晴雯的"诔文"来说,它和《姽婳词》本身就有相同处,比如说"诔文"中的"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这用语和《姽婳词》里的"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用语相一致。还有"诔文"中晴雯死于"诼谣讠奚诟""诐奴""悍妇"之口,也和《姽婳词》里的林四娘死于"流寇"的真枪实剑之下一样,不过在"诔文"里,晴雯死于"诐奴""悍妇"的"唇枪舌剑"的谗言之下罢了。
  曹雪芹在《姽婳词》里为我们展现了一个"美人英雄",她就是"怡红院"里的晴雯,不过在"假语村言"里,晴雯被曹雪芹的笔墨大大的"变态"罢了。
  我们不仅从曹雪芹笔下看出晴雯是一个"千伶百俐,嘴尖性大",有一个"屠夫"出身的家庭,其图册中的形质亦"满纸乌云浊雾",战云密布,杀气腾腾,以及在诸人口中说出的"动不动就骂人"和"看院上夜","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还有用一支"一丈青"曾使"怡红院""盗贼"坠儿"闻风丧胆"和曹雪芹为晴雯题名曰"勇晴雯"能够看出晴雯在"十二钗又副册"中扮演着一个"武夫"的职能,而且从曹雪芹蓄意安插的一段《姽婳词》一节文字中也看到了曹雪芹在借笔挽晴雯,并非挽什么林四娘,这更进一步展现了一个血战沙场的"美人英雄""姽婳将军"的晴雯的原质。这就是晴雯的特殊职能。她不仅是一个"武夫",她并以她的"好战"贯穿了她在"怡红院"的始末,并以"武死战"而结束了她的生涯。当然像我们前边说的那样,她不是死于真刀实剑之下,而是死于"唇枪舌剑"之下罢了。
  到此我们将看到《姽婳词》这一不协调的插曲并非多余,它也和"十二钗又副册"只有二个人一样,这里不存在什么"多余"与"缺少"的问题,它是一种必然。"十二钗又副册"只有二个人在表明袭人与晴雯"一文一武"在左右政权;晴雯死后的《姽婳词》更进一步证明了这个问题。到此处我们也看出"十二钗又副册"中的袭人与晴雯是作为宝玉形质的组成部分,这种组成与十首怀古诗中的第二、第三、第四这三首谜底组成的"怡红院"的"集团"也相一致。
  在晴雯的形象并《姽婳词》粗略地讨论完之后,我随便说一句,在我们不要简单地认为林四娘是抗清英雄、并以此来认为曹雪芹在挽抗清英雄外,也不要简单地认为曹雪芹在《姽婳词》中的"流寇""流贼"等词,"是曹雪芹把封建王朝在农民风暴的猛烈扫荡下的土崩瓦解看成是一种灾难,把向革命势力作拼死顽抗的林四娘当作巾帼英雄而大加赞美,这又说明曹雪芹并没有完全背叛自己的阶级"(见蔡义江《诗词评注》311页)的什么地主阶级思想的反映。曹雪芹在对待历史事件、对待农民运动还是客观的,即就是他既看到农民起义贡献的一面;同时也看到其失败的一面。正因为如此,曹雪芹才创造了刘姥姥和李纨这两个不同类型的人物。
  八、结束语
  作为研究《红楼梦》的写作思想,我们抽出了其中六个部分作了说明。就其中的人物而论,也仅仅涉及到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比如说史湘云的"间色法"和"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还未提及,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妙玉、王熙凤、林小红等也未曾涉笔。不过就此六处,我认为也足够说明《红楼梦》一书的写作思想了。
  史湘云的"间色法"和"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它一直是红学界争执的一个重要问题,本来准备把它也纳入《红楼梦》的写作思想之中来探讨,但因这牵涉到一个后四十回的问题,即一个什么"后三十回""真本"的问题,所以准备将此问题提出来列入第八章专门讨论。至于其它人物,既然没有讨论,自然也不好一笔代过。不过我想在处一笔代过的是元、迎、探、惜四春。作为这四个人物内含,我认为理解为脂批的"原应叹息"四个字是不够的,它是一个确切的时间分期概念,即元春判词里说的"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在这里,元春是贾府的极盛时期的象征;迎春已遇并嫁给了无情兽中山狼,迎春的懦弱本身就是一个贾府由盛期到衰期的象征;探春是作为力挽狂澜的改革企图中兴的时期,结果是一败涂地,"生于末世"而无能为力,只好"涕送江边";惜春自然是一个末期,是"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的灭亡之后时期的象征了。
  我们在研究曹雪芹社会思想的一部分时,已看到曹雪芹有一个至交密友,他是一个私塾课童先生,名叫张宜泉。此人幸而给我们留下了他记有他复杂思想和与曹雪芹交往的《春柳堂诗稿》。在此诗稿中,不仅记载了他与曹雪芹的亲密关系,记载了曹雪芹的病亡,记载了曹雪芹的为人和生平;同时在《诗稿》里暴露出了张宜泉有一个忧国忧民和每每企图推翻满清王朝的雄心大志和问鼎逐鹿天下之心;自然也无意中给我们留下了脂砚斋和后来又化名畸笏叟即同是张宜泉一个人的痕迹。在张宜泉的思想中,不仅表露出了强烈的民族意识,深感"于今不是唐"、"山河讵汉家";而且每有"汉水终兴隐钓才"的登坛拜将之志和"雄剑今将赴石梁"的驱逐满清王朝之心;还有因"亡家剩一身""半床风共冷"的穷困带来的"王侯容易福,乞丐自然贫""柴米只争终日贵,人家益较去年穷""妓楼鲜润石榴裙"的阶级不满。不仅如此,在张宜泉的思想中,还表现出有非凡的"百代兴亡成戏剧,一家哀乐尽荒唐"的政权历史观念。我们从他的思想中还可看出,他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复明""吊明"主义者,他的"往事已成秦鹿失,浮名应付楚弓遗"便是这一方面的说明。他的主导思想是推翻满清王朝,而不是实行历史倒退。
  曹雪芹除了给我们留下一部《红楼梦》之外,可以说基本上没有给我们留下一部表露他思想内容的完整作品。一九七七年由张行家里发现一个刻有"芹溪"字样的"书箱",其书箱箱盖的背面书有一首七律。此律诗经吴恩裕研究并鉴定笔迹,认为此是曹雪芹续弦写的一首"悼亡诗"。但此诗的内容和笔迹经我反复研究后,认为此乃是曹雪芹的一首抒情诗,它是曹雪芹目前保留最完整的一首诗。此诗不仅是原作,几经修改,而且其诗中表露出了曹雪芹骇人的思想和与《红楼梦》有关的内容。
  此诗第一句第二句原作"丧明子夏又逝伤,地坼天崩人未亡"的含义就表露了推翻满清王朝已大有人在,这其中就包括张宜泉和曹雪芹自己。不仅如此,而且此诗还表明了曹雪芹对明王朝灭亡和满清入侵的看法,第一句的改作"不怨糟糠怨杜康"便是对人民的歌颂和对明王朝的鞭挞。其中还有"停君待殓鬻嫁裳"一语,此句即是要埋葬满清王朝。我们从这曹雪芹仅有的一首诗中也可以看出曹雪芹的思想与张宜泉思想的一致。
  何至二人思想相一致,而且从我们前面的《红楼梦》写作思想研究的六个部分也可以看到,曹雪芹与张宜泉的政治思想也溶进了《红楼梦》之中。《红楼梦》中的李纨的"守中""守节",刘姥姥的反叛,以及"耶律雄奴"一节文字和袭人晴雯的形象,无不说明了这个问题,更重要的是《红楼梦》十首怀古诗谜底的破释得出来的内容与曹雪芹七律中的"织锦意深睥苏女"相吻合,它进一步证明了《红楼梦》是一部"璇机图"。
  曹雪芹和张宜泉处在满清王朝的盛期,曹张二人虽然看到了满清王朝一定要灭亡,但是要推翻满清王朝还不是他们所处的时代能够胜任的。
  不知是真的出于曹雪芹说的是"续书才浅愧班孃",还是脂砚斋说的"世上原宜假不宜真也。谚云'一日卖了三千假,三日卖不出一个真'信哉"(见“甲戌”第一回侧批)的缘故,他们便以曹著脂评合作了一部"假语村言"的《红楼梦》。
  书中的主人翁自然有作者自己一部分,即曹雪芹和张宜泉的一部分,但这主人翁却不是什么贾宝玉,而是林黛玉。他们深感"山河讵汉家"的"亡国奴"的不幸,借用唐后主李煜"终日以眼泪洗面"的亡国奴原形素材作了一个性别变态,创作了一个终日流泪的"亡家奴"林黛玉。然后把满清王国比喻成一个“贾府”,把一个政权中心的京城艺术化为"贾宝玉",这就开始了"太虚幻境"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的女娲补天之后的浇灌之恩和灵河岸绛珠仙草的还泪之说,于是荒唐的"还泪之说"便成了《红楼梦》一书中的主要线索。既然这"还泪之说"是采素材于唐后主的"亡国奴"的基调,而林黛玉与贾宝玉的新的关系便变成了爱情的从新组合,那么,曹雪芹便不得不运用"真事隐"与"假语村言"的互换关系,这样就出现了"甄士隐"与"贾雨村"两个虚构人物。为了使"假语村言"更完善一点,曹雪芹又给贾雨村配了一个"娇杏"夫人,于是便开始了《红楼梦》的"杏子阴假凤泣虚凰"的闹剧。
  曹雪芹围绕着贾宝玉这个中心人物和以贾林还泪之说为主线又虚构了其它一些人物。
  当然第一位"要人"便是与林黛玉为"情敌"的薛宝钗。
  由于满清政权是一个来自东北的一个边远少数民族,其地寒冷而多雪,其始原曾属辽后又属金,其祖努尔哈赤初建的政权又称"后金",曹雪芹借此便给薛宝钗取名薛(雪)家,并以雪中"一股金簪"作为象征。由此产生了《红楼梦》正面的爱情三角恋爱和《红楼梦》反面林薛二人竟逐"宝玉"并林黛玉一直受薛宝钗威胁迫害的局面。在这一方面表现在林黛玉的隐暗面甄英莲受薛蟠的迫害和林黛玉的"泣残红"问题上。为了兼顾"正""反"两面,《红楼梦》中不顾"矛盾"这个写作之大忌,而矛盾屡屡,并以矛盾见长,薛蟠生日的"五月初三"日和林黛玉"泣残红"的"四月二十六日"被曹雪芹写在一天之内便是一个典型例证。
  随着《红楼梦》正面的三角恋爱的出现,也即随着《红楼梦》反面汉满天下逐鹿场面的出现,其它一些相应的人物也应运而生了。一个为宝钗"间色法"的史湘云出现了,带着时间分期概念的元、迎、探、惜四个贾府千金出现了,一个贾府的总管王熙凤并其千金巧姐出现了,作为"情种"的秦氏和"槛外人"的妙玉出现了,还有收拾贾府残局的李纨也出现了,曹雪芹由这些人组成了"金陵十二钗"。
  《红楼梦》中本来就是围绕着"绛洞花主"贾宝玉进行演绎的,在"太虚幻境"册子里,不能没有这个人物,曹雪芹在十二钗里又不能明写这个人物,所以,曹雪芹又列了"十二钗又副册",于是晴雯袭人出现了。这两个曾在《红楼梦》"正面""怡红院"生辉的人物,她们潜在的职能正好组成了"宝玉"这个既京城又政权的独特象征。
  《红楼梦》的主要人物基本上是按照《红楼梦》的反面意图布局的。为了照顾《红楼梦》反面的意图,其它人也应运相继出现了。首先出现的当然是在"古董商"导演下高举反清大旗的刘姥姥家族。其它"怡红院"的奸盗之徒林小红、坠儿、良儿亦相继问世,灭贾亡薛的孙绍祖夏金桂亦成为主角。既然《红楼梦》是描写爱情的小说,是描写闺阁细语家庭琐事的,那么,自然一些妾房和丫头亦不得不相继出场。为了照顾《红楼梦》正反两面的某些情节,某些人物随时被拉来配套又相继失踪,出现了《红楼梦》共计男女四百多人的庞大场面。
  由于《红楼梦》毕竟是"假语村言"的,"真事隐"在被"假语村""贪婪"之后便是成为一个极不显眼的隐暗面,所以《红楼梦》中的爱情成份、家庭琐事、闺阁细语,以及牵涉到的某些官场勾结占了《红楼梦》的大部分篇章,其所隐的成份在极不显眼和一些矛盾中才借以生存,只有揭开《红楼梦》的各种矛盾规律之后才初露端倪。
  《红楼梦》的"真事隐"部分包括着相当庞大的骇人内容。
  《红楼梦》原名《石头记》,也即《红楼梦》所写的内容是从贾宝玉原形一块"顽石"上抄下来的。对于这块"顽石"的"幻象",也即《红楼梦》的文字实质如何,曹雪芹在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里作了石破天惊的揭示,可惜未曾引起我们的注意。
  曹雪芹写道:"这就是在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幻相。后人曾有诗嘲曰":
  女娲炼石亦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新旧臭皮囊。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这一首诗中的"女娲炼石亦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两句中的"荒唐"一词,实来源于张宜泉《诗稿》中的"百代兴亡成戏剧,一家哀乐尽荒唐",这"荒唐"一词乃是指政权的角逐。这一首《嘲顽石幻相》一诗,就是指贾宝玉由它的原来形质到一个"贵族公子"的演变过程,实际上也即《红楼梦》内容并宗旨的来源始末。"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是指满清政权已进入末期,暗淡而无光彩,有如日薄西山。也即脂批中的"末世"。"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是说《石头记》,是说《红楼梦》,但更确切一点说,它更近于是说《风月宝鉴》的"正""反"两面。虽然《石头记》、《红楼梦》、《风月宝鉴》是一回事。
  在《红楼梦》的第十二回"贾天祥正照风月鉴"里,曹雪芹借跛足道人给贾瑞送来一面镜子,其镜上錾着"风月宝鉴"四个字,"两面皆可照人"。跛足道人并千万叮咛贾天祥只许他照反面,不许他照正面。贾天祥从镜子的背面照见一个"骷髅",而从正面照见了王熙凤的倩影,并与王熙凤"云雨"一番,"如此三四次"一命呜乎(见269页)。
  曹雪芹专门设贾瑞一节文字,并非在写什么自传里的一个曹家某人的风流韵事,也非泛泛记述社会上的某些淫荡公子的调情;特设此"风月宝鉴"就是提醒读者们《红楼梦》就是"风月宝鉴",提醒读者还是千万看看"风月宝鉴"的"反面"而少看一些"正面"。因为《红楼梦》"假语村言"里所描写的"正面"是"无非公子与红妆"的闺阁细语或恋爱成份;还有一个重要的"反面",它是"白骨如山"。这"白骨如山"是什么?要泛意讲,它是指每次战争之后的洗劫场面;要狭意讲,这"忘了姓氏"的"白骨如山"即指明清两王朝的,不,说确切一点,即是指满清王朝和其雇佣的汉族走狗汉奸们与明末不屈的抗清志士仁人和汉族人民的大搏斗之后的战后残迹。
  在《嘲顽石幻相》里的"白骨如山忘姓氏"是如是,在《风月宝鉴》的"反面"所照见的同样是如是。
  脂砚斋在道士"取出一面镜子来"下批曰:"凡看书人从此细心体贴,方许你看,否则此书哭矣"(见268页);在"千万不可照正面"之旁侧批曰"谁人识得此句"和双行批曰"观者记之,不要看这书正面方是会看"(同页);在贾瑞"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骷髅立在里面"下批曰"所谓'好知青冢骷髅骨,就是红颜掩面人'是也。作者好苦心思"(见269页);在"若不早毁此物"下批曰"凡野史俱可毁,独此书不可毁"(见270页);在"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下批曰"观者记之"(同页),并在第四十三回"闲取乐偶攒金庆寿"为王熙凤筹措生日银钱一节里,脂砚斋在"果位虽低,钱却比他们多"之下批曰"警魂夺魄只此一句,所以一部书全是老婆舌头,全是讽刺世事,反面春秋也。所谓痴子弟正照风月宝鉴,若单看了家常老婆舌头,岂非痴子弟乎"(见990页)。看来这些批语全白批了。有些人确实弄不清楚这《风月宝鉴》"反面的""白骨如山"是什么,有些人恐怕如贾瑞一样,心甘情愿的在作"痴子弟",因为"公子与红妆"毕竟是有吸引力的。
  当然,宝玉的幻相"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一诗白写了,"风月宝鉴"也白用了,指砚斋的每每警告也白费了,那后边关于晴雯诔文中的"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也自然没有用处,一首《姽婳词》中的战后场面"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也只好作了什么曹雪芹站在封建地主阶级立场歌颂帝王仇恨农民起义了。
  张宜泉是"未肯鸣琴留金水,雄剑今将赴石梁"的,曹雪芹是"天崩地坼人未亡""停君待殓鬻嫁裳"的,脂砚斋是批曰"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的,也批曰"情不情兮奈我何"的,而我们呢?是不是《风月宝鉴》的反面如何,它又与我有什么相干呢?当然这未免言重了。
  自然,作为《红楼梦》的写作思想,不要说我们不甚了了,也就是如脂砚斋说的那样,《红楼梦》的"眼泪还债之说",除了"余二人"恐怕没有第三个人了。这也就是和曹雪芹交往甚厚的敦氏弟兄也感到《红楼梦》甚为棘手,他"欲把赠兰人细认",实因《红楼梦》"梦云梦雨不分明"而不知底里。所以在对《红楼梦》的问题上敦氏弟兄闭口不谈。
  作为《红楼梦》的写作,当然我们不能简单地用"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来作解释,它里面有一个如苏蕙《璇玑图》的变幻组合。
  林黛玉和贾宝玉两个角色不仅在"正面"作了一个贯穿全书的主线;作为《红楼梦》的"反面",他们同样作为主线贯穿着全书的始末,因为亡国奴与入侵者的关系只有到被推翻才告结束。在这两个人的问题上,只要用"假语村言"将"亡国奴"换成女性来"眼泪洗面"就够了。但其它部分的正反两面的写作还要复杂得多。如果不是《十首怀古诗》谜底的破释,如果不是李纨母子和刘姥姥的某些特殊使命被破获,恐怕我们就单凭林黛玉的"眼泪还债之说"和脂批的"知眼泪还债之说,大都作者一人耳,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说得出"等批和对张宜泉曹雪芹思想的研究,单用这些来研究《红楼梦》的写作思想是不够的。因为《红楼梦》毕竟是一部独立的文学作品。
  《十首怀古诗》的谜底并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无关重要,它是能不能解开《红楼梦》之谜的一个关键。在这个问题上,我本来准备在研究完后四十回的作者是谁和后四十回诸问题之后再来统一研究《红楼梦》的写作思想,但考虑到大家都认为前八十回才是曹雪芹的作品,都以前八十回来研究曹雪芹笔下的《红楼梦》,所以,我也暂时附合这一办法。因为在暂时放弃后四十回的研究来单独研究前八十回虽然有所欠缺,但还不妨碍大局。
  六十三回宝玉生日"耶律雄奴"一节文字是曹雪芹民族思想的大暴露,也可以说是曹雪芹反清排满的一次公然挑衅。但是话如果摆在桌面子上,我们就假设曹雪芹还健在的话,也假定有人"提审"曹雪芹的话,我想曹雪芹完全可以这么答复的:"这不过是一个浑浑噩噩、颠三倒四,仅有一个'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的宝玉口中的话,并不是我的意思,觉得不要就删去好了。"我认为这轻而易举的话,比晴雯答复王夫人的"我是上夜的"等等的话还要更有理有据,虽然都出于一种"诡辩"。当然还不要说我们的某些研究人员的视而不见和其它辩护了。
  《十首怀古诗》就不一样了。它的谜底在未能够正确破释之前,任何人都可以说此无关重要,除大某山民认为"怀古诗谜人有能猜之者,予未敢深信"之外,其它人皆着重于诗谜诗句本身的评论,而忽略了谜底本身。当然出于对谜底本身无法破释。如果真能破释其中一首,将会惊奇的发现:这才是《红楼梦》的一个大"宝藏"。
  在前边我对《十首怀古诗》的谜底破释之后发现,其中有六首与“大观园”的"四大处"的主人有关;其第一首为"风月宝鉴";第九、第十首为“思贤操”"猗兰操"两个琴操名;其第五首"柳絮"即指《红楼梦》的"说风流"。到此,《红楼梦》之谜才得到了一个不仅是实质性的东西,而且是一个具体性的东西。
  这种具体的东西是无法推翻的。比如说谁能证明第八首《马嵬怀古》的谜底不是"簪子"?谁又能证明第六首《桃叶渡怀古》的谜底不是"兰草"?既然如此,谁又能证明第八首谜底的"簪子"与薛宝钗的"一股金簪"无关?谁又能证明第六首谜底"兰草"与李纨母子的"一盆茂兰"无关?又比如,假定我们暂时还不承认第九首《蒲东寺怀古》的谜底为“思贤操”,那我们谁又能证明此第九首的谜底首先不是织布用的"梭子"呢?
  《红楼梦》十首怀古诗的谜底不仅给我们摆出了一副以贾宝玉的"怡红院"和薛宝钗的"蘅芜院"为一方,以林黛玉的“潇湘馆”和李纨母子的"稻香村"为另一方的两个敌对人物分布图,而且也揭示了《红楼梦》是一部有如苏蕙的《璇玑图》,它的写作思想是一部反清排满的“思贤操”。曹雪芹为了写作的需要,将一个朗朗乾坤压缩到一个小小的“大观园”,在“大观园”又组成了"四大处"两个敌对阵垒。在这两个敌对阵垒里,林黛玉仅仅作为一个唐后主的"眼泪洗面"的亡国奴,而李纨母子则扛起了反清排满的大旗,小小的贾兰在大观园里持戈跃马,开始了逐鹿天下。
  仅仅这些,自然是不够的,曹雪芹通观历史,发现每次封建王朝的毁灭都来自于庞大的农民起义的冲击,这已非一次两次的事实。秦灭于陈涉、吴广,汉亡于赤眉、黄巾,唐亡于黄巢,明亡于自成。因而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构思了一个刘姥姥这么一个人物并其独特家族。刘姥姥携带"反""清"兄妹曾三进贾府,特别是第二次对“大观园”,更甚者是对"怡红院"进行了一次"母蝗虫"式的洗劫,使贾府或即“大观园”处于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飘摇之中。在这一方面曹雪芹写得特别明显。曹雪芹用了四个章回来描写刘姥姥的浩劫,又几乎在刘姥姥"劫"后的其它章回里,特别是第五十二回坠儿为盗偷镯之后的十个章回始终在围着“大观园”的奸盗丛生、大观园大乱、一处未了一处又起的作起反来做文章。
  晴雯"战"死于"唇枪舌剑"之下,大观园"怡红院"失控。在前八十回,我们能看到的曹雪芹的最后笔墨是第七十九回"薛文龙悔娶河东狮,贾迎春误嫁中山狼",两个"极坏"的人物夏金桂和孙绍祖在反清排满的旗帜下起到一个不可低估的作用,贾府薛家处于崩溃之中。
  作为《红楼梦》的写作思想,在前八十回里,自然还有好多未曾暴露出来的地方,比如说其结局特别是"甄宝玉"这个人物还一直未曾亮相,对于这些问题,我们只好在研究后四十回中去解决了。
  《红楼梦》既然是以"假语村言"敷演的,既然是以爱情为主要线索的,既然是以社会现实人物为写作基础的,那自然这《红楼梦》的"正面"部分也带着一定的真实性,不,应该说是更带有真实性。这个我们不妨作一个比喻,比如说一个情报人员在为了侦探某种情报时,假设化妆成一个小商贩,我们又假设他贩卖一种极新鲜的蔬菜之类;在这时,往往侦探本身反而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抽象的东西,这极新鲜的蔬菜反倒是引人注目的具体的东西。在这一问题上,我们应该认为:我们只看见蔬菜之优长如何,而忽略了侦探本身,显然是"痴子弟";但如果我们在确定这个人是一个侦探之后,而再反回来说为侦探因化妆而贩卖的新鲜蔬菜也是假的东西,那也未免太迂腐了。
  《红楼梦》在"假语村言"方面来说,是极成功的,它的成功就在于"传神文笔"。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刻画了不同类型栩栩如生的各个人物。对于《红楼梦》来说,当然不可能十全十美,也有不恰当的地方。对于这些问题来说,一部分是曹雪芹纯为了兼顾"真事隐",比如说累赘的"耶律雄奴"一节文字;另一部分是由于《红楼梦》场面庞大,人物众多,再加上《红楼梦》尚未写完,难免笔下出现疏漏之处。
  作为曹雪芹来说,尽管他写每个人物是站在每个人物的角度来写每个人物,即我们今天的某些成功演员首先是站在某个角色本身来演这个角色,而不是站在自己或观众的立场上来演某个角色,即进入角色,这是一个成功的诀窍。但是我们要说曹雪芹毫无一点本人偏见显然也是不可能的。他自然也有歌颂,也有惋惜,也有鞭笞,也有揭露。在这一点上,我承认近代诸红学家认为曹雪芹有民主思想,有反封建意识;但是这毕竟不是曹雪芹思想的主流,也不是《红楼梦》写作思想的主流。曹雪芹是写"末世"的,但不是写封建王朝的末世,而是写满清王朝的"末世"。有些人认为曹雪芹的什么色空观念是曹雪芹虚无主义的表现,和曹雪芹想挽救封建社会的"补天"思想,这两种看法根本就不着边际。还有曹雪芹的《红楼梦》的写作思想是描写以贾府为代表的四大家族由盛到衰的历史和描写贾宝玉"叛逆道路"云云,我认为纯属不知"真""假"演变云而已。至于胡适等人认为《红楼梦》是曹雪芹描写他家由盛到衰坐吃山空的历史,我认为就更不足道了。是的,曹雪芹的写作中不可能没有往事,不可能没有经历;但经历毕竟与自叙是两回事,经历使人学识丰富,用笔自如,任意挥洒,笔下生辉,但绝不是照抄。我承认曹雪芹不但有一个丰富的社会演变历程常识,而且也有爱情上的一段往事,如果曹雪芹是一个纯粹《红楼梦》中贾兰式的人物,显然是写不出林黛玉薛宝钗和贾宝玉的爱情关系的。但曹雪芹毕竟不是花花公子纨绔子弟,不是风月场中人,贾宝玉的某些方面在曹雪芹笔下显然是变了形的。我们在这里有一个必须明白的问题是:纯粹的爱情成份,即感情成份是一个说不清摸不着的东西,它非个中人非经历过的人,不仅不会写出,而且就是别人写出也未能接受;而其它某些不属感情的东西,则完全可以来源于虚构,完全不需要什么亲身经历。比如说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与袭人一段性行为,贾宝玉与秦钟的爱昧关系,贾宝玉发现万儿与焙茗的一段描述等等,这些就凭着一般的道听途说和瞎想也能胡诌几句。我们如果把《红楼梦》中宝玉的一些"不堪"现象也认为是曹雪芹的幼儿形象,那就大错而特错了。曹雪芹这样写有如脂批的纯属为了"混人",为了转移"真事隐",它属于"狡猾之笔"的一部分。
  《红楼梦》的写作思想就写到这里。作为写作思想,我主要是着重于"真事隐"部分,随便带了一下"假语村言"部分。对于"真事隐"部分,我也不过多问了问几个为什么,也可能侥幸地从其中得到了一些规律性的实质东西;对于"假语村言"这一部分,我就不想多说什么,因为还有比我高明者在,我不懂文学,自然也谈不上研究文学了。
 



 


第八章 《红楼梦》中的两大疑案
 
  一、“白首双星”
  1、历来评论
  一部《红楼梦》,真可谓疑案成堆,但有一个突出的案件,就是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这一回目。这一回目直接与《红楼梦》里的一个主要人物有关,她就是史湘云。在《红楼梦》十二钗内,钗黛二人结局本是肯定了的:一个是“金玉良缘”;一个是“木石前盟”。薛宝钗自然与贾宝玉结为伉俪;林黛玉自然泪尽而亡。这是一个必然结果。元春嫁与皇帝;迎春在七十九回嫁与“中山狼”;探春在九十九回嫁与海门总制周公子,周公子虽无名,但毕竟还有姓有门;惜春出家为尼,自然没有婆家。但作为一个仅次于钗黛的主要人物史湘云这个侯门千金,在曹雪芹和后四十回作者的笔下,其丈夫连姓名也不知道,真可谓怪事。在前八十回里,还未提及,还有情可原;在后四十回里,仅仅用“姑爷长得很好,为人和平”“文才也好”后又得了“痨病”作了收场,这不能不令古今诸读者深为憾事。
  这一切到底为什么?
  除此之外,还有脂批湘云在三十一回所拾之麒麟乃后面卫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诸红学家好像又找到了史湘云夫家的着落。但果真如此吗?
  在这里,我们先不要盲目地下结论,什么这一切都是高鹗的罪过!我们先不论后四十回作者是否是高鹗,我们就假定后四十回作者为高鹗,高鹗又比我们能强多少呢?几乎没有一个读者不为史湘云的夫家无名无姓而感到遗憾,再说干脆一点,几乎没有一个人不在史湘云的结局上大作文章。所谓“真本”便是一例。俞平伯和周汝昌等人的观点也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然而后四十回的作者或者高鹗为什么要干这于己无益而又不得人心的大傻事呢?难道他比我们还愚昧吗?我想,不至于吧。我们先不管后四十回作者为谁,可以说,不是一个深知《红楼梦》底里的人,不是一个“胆大包天”的人,绝不敢在后四十回里湘云的结局上如此大动手笔,草率收场,而以至公然与诸红学家和读者的观点“为敌”。
  对于“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一事,引起注意的绝不是今日,早在满清时代就有人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我们看看这些评述:
  人亦有言《石头记》八十回为曹雪芹主笔,其下四十回则另有人续之者……此当有俗手增损。唯三十一回目“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后半绝不照应,此却是大大疑窦。历来批评家未尝摘出,不知何故。(野鹤:《读〈红楼梦〉扎记》,载《红楼梦杂著》,抄本录自朱彤《释“白首双星”》一文,见《学刊》1979年一辑)或曰:三十一回篇目曰“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是宝玉偕老者,史湘云也。殆宝钗不永年,湘云其再醮者乎?因前文写得宝玉钟情于黛,如许深厚,不可再有续娶之事,故删之以避笔墨矛盾;而真事究不可抹煞,故于篇目特点之。(佚名氏《读〈红楼梦〉随笔》卷首,四川省立图书馆藏旧抄本)
  王梦阮在他的《红楼梦索隐》“提要”里写道:
  是书内廷进本,义取吉祥,特以湘云匹宝玉,俾得两不鳏寡,故三十一回有“白首双星”之目。此说流传已久,全无实证,殆不知本回所伏何事,故创为是言。岂知目中所包,正是老年夫妇,并非他日双星,与二十九回参看,自易明也。(见1988年北京大学出版的《红楼梦索隐》“提要”31页)
  王梦阮在《索隐》的第三十一回末批道:
  后一段因麒麟为张道士所赠,道士又荣国替身,湘云配雌的是史家故物,一张一史,即一雄一雌。“白首双星”与上回省元宵事参看,可知作者意在追衬,以明其事。故本段特看湘云聘定一层,以见“双星”之说非指湘云,宝玉。“白首”二字须要往“老”字一方面看,不是偕老,是已老也。“伏”字与“隐”字同意,读者须细意参详。(见《索隐》463页)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依据旧时所谓“真本”的史湘云与宝玉在沦落之后结为伉俪,用它来解释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事。这一段话是我从朱彤的一文中看到的,不妨全文照抄。
  甫塘逸士《续阅微草堂笔记》载:“《红楼梦》一书,脍炙人口,吾辈尤喜读之。然自百回以后,脱枝失节,终非一人手笔。戴君诚甫曾见一旧时真本,八十回之后,皆不与今同。荣宁籍没后,均极萧条;宝钗亦早卒,宝玉无以作家,至沦于击柝之流;史湘云则为乞丐,后乃与宝玉仍成夫妇,故书中回目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之言也。:这一段材料,当是后来上海《晶报》刊载的《臞〓笔记》里的《红楼佚话》中一段之所本。清人赵之谦在《章客杂记》(咸丰十一年手稿本)里说,《红楼梦》后面写到“宝玉作看街兵,史湘云再醮与宝玉,方完卷。”董康《书舶庸谈》卷四也记载他母亲“幼时见是书(指《红楼梦》)原本,林薛夭亡,荣宁衰替,宝玉糟糠之配实唯湘云,此回目中所以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也。”周汝昌先生《红楼梦新证》(1976年版)录有启功先生《记传闻之红楼梦佚本事》、褚德彝跋《幽篁图》中谈《红楼梦》续书情节和张琪翔先生谈日人儿玉达童教授所见过的三六桥本,率与《续阅薇草堂笔记》等书所载续书故事情节相似,都说薛宝钗婚后,以难产死;贾宝玉穷困落魄,沦为看街人;史湘云出嫁而寡,遂与宝玉结缡。(见朱文62页)
  对于前边的野鹤、无名氏、和王梦阮三个人的论述,我觉得到没有什么。因为它毕竟只是个人的见解。对于朱彤抄录的甫塘逸士记载的戴君城甫曾见一种“真本”,董康言他母亲幼年时也曾见有此一“原本”,和张琪翔谈的日本儿玉达童教授见的“三六桥本”一事,恐怕就不是一般的看法问题了。
  在这里存在着一个问题:所谓“真本”、“原本”“三六桥本”究竟有没有这一回事?还有,这一种所谓“真本”是一种《后红楼梦》、《红楼真梦》等一类续书?还是曹雪芹的“佚著”?
  朱彤在他的文章里认为,所谓“真本”不过是一种续书罢了,并不是什么曹雪芹的佚著。这话说对了。因为湘云的结局在“红楼梦曲子”的“乐中悲”中已有“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的预言。这里的暗示很明白,史湘云根本不存在与贾宝玉结缡的情节安排。要从这一情况来看,什么所谓“真本”要远远比后四十回湘云结局的寥寥数语还要差许多。这里有以上性质的区分。因为《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作者毕竟还照顾到了第五回图册中的原意;而所谓“真本”仅仅是依据第三十一回回目“伏白首双星”而创造了一种赝品。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一事发展到俞平伯时代,按朱彤介绍:俞平伯和顾颉刚集中了有关资料,比较了不同观点,反复推敲,反复研究。俞平伯将他们讨论认识的过程和结果写成《红楼梦辨》,后又改名为《红楼梦研究》。俞平伯在这本书里肯定了他们20年代的观点和结论,也保留了他们的疑案。俞平伯依据第三十一回前批中的“金玉姻缘已定,又写一金麒麟,是间色法”和回后批的“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二条批语,认为三十一回中所写的金麒麟一事乃“是文章的间色法,并没有宝湘成婚之说”(朱注:《红楼梦辨》180页)。“湘云夫名若兰,也有个金麒麟,在射圃里佩着。我揣想起来,似乎宝玉之麒麟,辗转到了若兰底手中。或者宝玉送了的,仿佛袭人的汗巾会到了蒋琪官的腰里。所以回目上说‘因’‘伏’,评语说‘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朱注:《红楼梦研究》146页)。从而否定了旧时所谓“真本”的“湘云嫁宝玉,流落为乞丐,在贫践中偕老”一说,提出了“湘云嫁了卫若兰,串合了金麒麟”(朱注:同上)的新观点。但对于回目“白首双星”一词,俞平伯仍感到不解,他认为:“现在只剩下‘白首双星’了,依然费解。湘云嫁后如何,今无从考。虽评中曾说‘湘云为自爱所误’,也不知作何解。既曰自误,何白首双星之有?湘云既入薄命司,结果总自己早卒或守寡之类。这是册文曲子里底预言,跟回目的文字冲突,不易解决。我宁认为这回目有语病,八十回的回目本来不尽妥善的”(见朱文65——66页。余文何书何页不详。)
  在这里,我承认,俞平伯总算摸到了史湘云的“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的一点真谛,即“间色法”。尽管“间色法”只是一部分。可惜的是这一部分俞平伯也半途而废,俞平伯并没有对“间色法”一语到底是何意思作出解释;当然俞平伯也不可能对此“间色法”作出正确的解释,自然也更不可能对“白首双星”作出恰当的说明。
  在这里,我很佩服俞平伯的坦率学者风度:不知就是不知,“我宁认为这回目有语病”,也不敢对“白首双星”作不切合实际的解释,这还不失为一个学者之举。
  这一案件发展到50年代和70年代的周汝昌时期,周汝昌又重倡宝湘结合之说。他既反对后四十回的结局,也不同意俞平伯的意见。他认为曹雪芹不会写蒋玉函与袭人一类的“雷同”文字,认为脂批提到卫若兰在射圃中所佩之麒麟是湘云嫁卫若兰的证据是不对的,他认为史湘云的结局仍然是宝湘结合。我未见过周汝昌的《新证》一文,现从朱彤一文中转抄周汝昌的一段论述。
  贾家事败。……史家同样陷于败局。被抄家籍产的同时,人口女子,例要入官,或配与贵家为奴,或发卖与人作婢。此时史湘云前者“不答”的那件道喜的婚事(按指第三十二回袭人向湘云道喜事),早已生了变故,成为虚话,未婚少女,遂在被籍由官府处置发落之数内。……
  由此,我们可以推测,湘云系因此而流落入卫若兰家。当她忽然看见若兰的麒麟,大惊,认准即是宝玉之旧物后,伤心落泪,事为若兰所怪异,追询之下,这才知道她是宝玉的表妹,不禁骇然!于是遂极力访求宝玉的下落。最后,大约是因冯紫英之力,终于寻到,于是二人遂将湘云送到可以与宝玉相见之处,使其兄妹竟得于百状坎坷艰难之后重告会合。这时宝玉只身(因宝钗亦卒),并且经历了空门(并不能真正“空储”一切)撒手的滋味,重会湘云,彼此无依,遂经卫、冯好意撮合,将他二人结为患难中的夫妻。——这应该就是“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一则回目的意义和本事。(朱注:以上引文均见《红楼梦新证》第九章)(见朱文67页)
  周汝昌的论述确实如朱彤说的纯属“主观臆测”。周汝昌为何不想一想第五回《红楼梦》“曲子”中关于湘云结局的预言呢?还有,预言中宝钗会早卒吗?至于宝玉遁入空门,周汝昌承认这一事实,但又虚构了一个宝玉“还俗”的过程,造成了宝湘结合。对于宝玉循入空门这一问题,恐怕诸红学家都未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宝玉遁入空门,随和尚而去,这是“真事隐”与“假语村言”之后的“还原”过程,并非什么遁入空门。“还原”乃意味着《红楼梦》的收尾,何来“还俗”之说!
  周汝昌和俞平伯一样,对研究《红楼梦》还是颇用尽苦心的,也各有独到之处。但在“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一事上,俞平伯看到了“间色法”,但未能更进一步看到如何“间色”;周汝昌看到了三十二回袭人向湘云“道喜”一事,但也未能进一步研究“道喜”之“前儿”的一系列内容。还有二人都注意到了卫若兰,甚至周汝昌也注意到了冯紫英,但二人都未对卫若兰和冯紫英以及“间色法”的一系列问题进一步质疑,而只是仅仅“臆测”。这就是二人失误之处。在研究上,我们需要的是推理,依据某些文字和其矛盾寻求出一些内在的规律的东西来,而不是想象。
  据朱彤介绍,近年来,一些人发表文章,或持俞说,或赞周论,虽然有所发挥,但均未超出俞、周二人的观点。
  在曹雪芹卒年问题上,以俞平伯代表的“壬午说”和周汝昌代表的“癸未说”进行了经久不下的论战,仅仅因疏忽“孤儿”一词,使曹雪芹卒年成为一个悬案;在“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一事上,又分为俞派和周派两个不同的观点,又进行了旷日持久的论战,然而也同样未能得到解决。当然,“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要比曹雪芹的卒年要复杂得多。
  说实话,我很喜欢这种“论战”,“论战”总比沉默好,“论战”总能揭示一些矛盾,揭示一些弊端,能起到一些抛砖引玉的作用。当然,我反对一些纯属个人攻击而不是属于学术争论的一些论战,它不仅于事无补,而且有损于学术的研究。
  朱彤在介绍历来对“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的观点之后谈到了自己的一些看法。
  朱彤《释“白首双星”》的第二部分是“驳宝湘接合及其它”。在此节中,他提出了三个方面进行了驳斥。第一方面是认为“在前八十回里,曹雪芹没有透露出任何让薛宝钗早死的迹象,倒是让她活着,在宝玉‘悬崖撒手’,出家当了和尚以后,空闺独处,‘焦首’‘煎心’地守活寡……”(68页)。这一方面朱彤说对了。第二方面认为贾宝玉是一个封建主义的判逆者,曹雪芹是描写这一判逆为主题的,贾宝玉“在绝望之余他只有斩断尘缘,遁入空门,复归到青埂峰下的原位去了”(69页)。“任何要把宝玉留在人间,或重新拉回尘世,硬是把他跟史湘云强行捏合到一起都是根本违背贾宝玉思想性格逻辑的”(70页)。这一方面,我认为朱彤的看法未必全对。就《红楼梦》写作思想和主题而论,宝玉“判逆性格说”并不是《红楼梦》的主题,这个问题我在研究《红楼梦》写作思想时已经谈过,此处不作重复。至于朱彤仍认为宝玉是遁入空门的观点,我在前边已经说过,这是对宝玉“还原”的一种误解。我们不能机械地看二十一回脂批中的“宝玉看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方能‘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一语,批语仅指《红楼梦》文章情节的“假话”部分,我们只能用此批来证明《红楼梦》后部有宝玉弃宝钗麝月为僧这一情节安排,绝不能证明贾宝玉果真去作了“和尚”。朱彤的第三部分认为史湘云为薛宝钗之流,“与封建主义者薛宝钗沆瀣一气”(70页)“气味相投”(71页)“与薛宝钗引为同调”(同页),“试想这么两个(指宝玉和史湘云)对世界和人生具有根本对立看法的人,作者怎么可能违背人物性格逻辑的制约,让他们晚年好合,‘结为患难中的夫妻’?”(71页)朱彤并在此列举了第二十回之后湘云与宝钗“同住”,第二十一回湘云“打落贾宝玉手里拿起要吃的胭脂”,第三十回湘云“当着贾宝玉的面称赞薛宝钗,攻击林黛玉”和“又用薛宝钗的腔调劝贾宝玉去结交贾雨村之流的官僚,走仕途的道路,结果使贾宝玉大为光火……”(见70至71页),我认为朱彤的这种看法就错了。在曹雪芹的笔下,有贾宝玉反感史湘云,劝他走仕途之路一段文字,斥为“混帐话”;但是,在曹雪芹笔下,还有更多的贾宝玉与史湘云关系亲密无间的笔墨,贾宝玉为史湘云保留一“金麒麟”一节文字便是一个很好的说明。我们为什么要紧紧抓住一些小小的事实不放呢?如果说贾宝玉对史湘云特别厌恶,那当然不可能结为伉俪,不要说宝玉出家之后,就是宝玉终身不娶,孤身一人,贾宝玉也不会娶史湘云为妻的。但事实是这么一回事吗?当然不是。是的,林黛玉与贾宝玉情投意合,贾宝玉不可能娶史湘云。但是,我们假设在大观园里,没有林黛玉,也没有薛宝钗和薛宝琴,我想,宝玉的配偶恐怕就是史湘云了。这还不要说《红楼梦》后部假定宝玉沦为击柝之流,湘云沦为乞丐之后,在这种情况下,二人更可能结为伉俪了。问题在于:曹雪芹的人物结局安排里并没有安排宝湘结合的佈图,而不是如同朱彤说的宝湘二人性格不合,不可能结合为夫妻。
  朱彤在批驳了历来观点之后对“白首双星”作了解释,朱彤在列举了历来对“双星”一词的运用(即“双星”专指牛郎织女)之后认为:“第三十一回回目所‘伏’的内容,就大体可以合乎逻辑地推断出来。曹雪芹无非是通过这个回目和这回里写的关于金麒麟的情节,暗伏后来史湘云跟他的丈夫婚后因某种变故而离异,一直到老,就象神话传说中天上隔在银河两岸的牵牛、织女双星那样,虽然都活在世上,但却不得离剑再合,破镜重圆,永抱白头之叹……三十一回里关于金麒麟情节的描写,隐寓着史湘云后来的命运……象征着后来史湘云与他的丈夫卫若兰的聚散关系。如此解释,似较顺理成章,过去的一切疑点都将顿然冰释,既与这条回目的字面含义不乖,又与作者的创作意图无迕……”(见74——75页)。
  朱彤这一解释看起来似乎解决了“白首双星”这一难题,但实际上并不起任何作用。这里牵涉到卫若兰这个人物,而卫若兰并不是在后四十回作者的笔下消失的,而是在曹雪芹的前八十回就失踪了。还有,第三十一回回目“伏”“白首双星”一事,那有这样写回目的?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不是同样为三十九回到四十二回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埋下了“伏”笔,脂砚斋也批成“千里伏线”,但第六回回目并没有出现用“伏”作回目的这一现象。还有第二十九回“清虚观”张道士在为贾宝玉送“金麒麟”时,为什么却突然又出现了一个冯紫英?而却不是卫若兰?以及史湘云“间色法”,冯紫英“间色法”、林小红“间色法”等等这一连串复杂的问题绝不是朱彤的“牛郎织女”“隔银河两岸无法团圆”“永抱白头之叹”所能解决得了的。
  为了说明问题,我们还是一个一个来谈,谈卫若兰,谈冯紫英,谈史湘云,谈“间色法”,谈第三十一回回目的变更,然后再看看“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钗黛合一”说——兼论《红楼梦》原著究竟写了多少回1、《红楼梦》原著究竟写了多少回
  在《红楼梦》的研究上,还有一个引人注目又不引人注目的问题,就是《红楼梦》到底写了多少回?原来回目到底有多少?这个研究,一方面当然只出于好奇,总想知道个究竟;另一方面,研究原来回目有多少的目的在于否定后四十回并不是曹雪芹的原著,并提出了后四十回是高鹗假托的伪作。
  我的此原回目究竟有多少回一节文字的研究,并不是想通过它来否定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的原著(当然也不承认后四十回全是曹雪芹的遗作)我只想通过回目多少的研究来澄清一些事实,还原脂批的本来面目。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条,就是为研究“钗黛合一”扫清障碍。
  对于回目的研究,一般人都列举以下各条脂批。
  《红楼梦》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有正本"有一条回前批:
  以百回之大文,先以此回作两大笔以冒之,诚是大观。世态人情尽盘旋于其间,而一丝不乱,非具龙象力者岂孰能哉。
  第十九回“庚辰本”"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在写到宝玉至袭人家,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下有双行夹批:
  补明宝玉自幼何等娇贵,以此一句留与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薤,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可为后生过分之戒,叹叹!(见414页)
  第二十一回“庚辰本”"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有一条回前批:……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见后卅回,犹不见此之妙。此曰"娇嗔箴宝玉,软语救贾琏",后曰"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见459页)
  第二十五回“庚辰本”"魇魔法姊弟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有一条署"壬午孟夏雨窗"的朱笔眉批:
  通灵玉除邪,全部百回,只此一见,何得再言。僧道踪迹虚实,幻笔幻想,写幻人于幻又也。壬午孟夏雨窗。(见584页)
  第三十一回“庚辰本”"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有一条回末墨抄批语: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见733页)
  还有"蒙府本"第三回"贾雨村寅缘复旧职,林黛玉抛父进京都"的末有一条侧批:后百十回黛玉之泪,总不能出自二语。(此批我摘录于周汝昌《献芹溪》一书的《红楼梦原本是多少回》的123页,此批在何句旁,不明。)
  除此之外,人们还借用“庚辰本”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潇湘子雅谑补余香"的回前批:
  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三分之一有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而为一。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谬也。(见959页)
  对于这些脂批,诸家都承认“庚辰本”第十九回的"下部后数十回"和第三十一回的"后数十回",是一个笼统的说法;而"有正本"第二回的"百回之大文"和“庚辰本”第二十五回的"全部百回"也是一个约数,都不足为凭。对于“庚辰本”第二十一回的"后卅回"一批语,诸家均认为此是一个确切数字,它乃是指《红楼梦》原本为八十回加上"后卅回",当为一百十回。再加之"蒙府本"第三回批语中又明言"百十回",更足以证明《红楼梦》原本为一百十回。于是《红楼梦》原本回目应为一百十回便成为定论。
  对于认为第十九回批的"下部后数十回"是一个笼统的说法,我没有意见,对第三十一回"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一批中的"后数十回",我在前边讨论"白首双星"一节时已经说明过,他并不是指《红楼梦》的下部或后部,它乃指第三十一回后的第四十回前后的某些章节,此处再不重复。
  对于"百回大文"和"全部百回"两处批语,它只是一个约数,并非一个确切数字,这个我没有意见:人们往往习惯于将一个接近整数的数字用一个整数概念来加以概述,这是很自然也很正常的事情。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就是仅仅因为第二十一回批语中有"后卅回"一语就断言《红楼梦》的"后部"为三十回和《红楼梦》原本总回目为一百十回,这就大为不妥了。
  在这里,诸位红学家显然只注意到了一个数字——"后卅回";而忽略了下此"后卅回"一批的时间问题。第二十一回"后卅回"为“庚辰本”回前批,它是回前墨抄批语,这是一个事实;《红楼梦》的第三十一回至第四十回为"己卯秋月定本"(见“己卯本”三十一至四十回总回目一页),《红楼梦》第四十一回至第八十回为"庚辰秋月定本"(见“庚辰本”四十一回至八十回各总回目一页),这又是一个事实。面对着这两个事实,我们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庚辰本”第二十一回回前总批的下批时间最晚也在"己卯秋月定本"之前。也即就是说,"后卅回"一批最晚是在"己卯秋"以前下的批语。
  既然第二十一回回前批的时间框定下来了,那么,随之而后的另一些问题出现了。
  (一)我们现在的红学家们都认为曹雪芹把《红楼梦》写完了,写了一百十回。其中一个理由就是第二十一回回前批的"后卅回"一事(当然还有脂批遗失的"狱神庙"等情节)。但是,我们何不想一想,此批最晚下批时间也在"己卯年以前,而曹雪芹又活到三年后的"壬午除夕";如果按此批在"己卯年"以前已确知《红楼梦》已写完一百十回,除过前八十回之外,还有一个"后卅回";那么,《红楼梦》还会出现现在的《红楼梦》才有八十回的怪现象吗?
  至于某些批语中的"遗失"稿件,那些批语为“庚辰本”"丁亥年"批语,它和第二十一回的"己卯年"前下的回前批相差十年左右,二者不能相提并论。
  (二)脂砚斋在下第二十一回回前批之时,我们先不管此时《红楼梦》究竟写到五十回还是八十回,但这里有一个事实,是第四十一回至八十回才于"庚辰秋月定本";既然脂砚斋在"己卯年"无法确知"庚辰秋月"才"定本"的前八十回中的四十一回至八十回,那脂砚斋在此时用"后卅回"一词来区别称谓"前八十回"和"后卅回"前后两部是不是太离奇了。
  (三)我们就假定《红楼梦》原回目计划为一百十回,但脂砚斋在"己卯年"前用"前八十回"和"后卅回"的称谓来区别前后两部分,这种称谓我们不觉得不协调吗?在我们今天,我们用"前八十回"和"后卅回"或"后四十回"来区别称谓《红楼梦》的前后两大部分,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前八十回"或我们有些人找到的所谓"后卅回"或"后四十回"已是事实,它无论怎么还解释得通。但在《红楼梦》尚未有写到一半或尚未定稿到一半的情况下使用"前八十回"和"后卅回"就讲不通了。因为这样用辞无法解释:按事实,"前八十回"尚未形成;按百十回总回目来计算,"后卅回"又不是个半数,无法称"后部";若按百十回总数的三分之一来计算,一百十回又用三除不成个整数。无论怎么解释,"后卅回"对于一百十回这个回目总数都解释不通,更谈不上"前部八十回"和"后部卅回"。
  (四)我们不妨再假定一下,当你的某朋友写一本书,也假定为一百十回,你能在他刚写到不到一半的情况下用"后三十回"来称谓他的"后部"吗?我认为你会答复绝对不可能的。既然你不可能,为什么连自己根本不可能的东西却强加到别人头上去呢?
  这是一个极简单的道理。
  至于周汝昌用从"蒙府本"中找到的"后百十回"一语来佐证《红楼梦》是一百十回,我认为也欠妥。我们必须明白一般的习惯用语,"百十回"一词和"百二十回"、"九十回"一词有着严格的用语区别。谁也不会将"百二十回"理解为一个"一百十五回"或一个"一百二十五回",它就是一个"一百二十回"。谁也不会将"九十回"理解为"九十五回"。因为它们都是一个准确数字。但是"百十回"呢?恐怕就大不一样了。它仍然是一个约数。比如说某甲问某乙:"你看那边过来有多少人?"某乙答道:"有百十个人"。这种用语经常遇到。我们能说这"百十个人"是"一百一十个人"吗?恐怕谁也不会说这种理解正确,而只能说这一种理解全错了。我们不妨再进一步比喻:某甲又问某乙道:"你说的百十个人是指一百一十个人吗?"某乙将会回答道:"我怎么知道是一百一十个人呢?那么远,又数不清,就是数得清,我也没有一个一个数,不过估计是一百来个人罢了。你怎么这么死板!"这里很明白,到底是某甲用语有毛病呢还是某乙理解有问题呢?恐怕回答只有一个:"当然是某乙理解有问题了。"既然平常用语习惯如此,我们又怎能将类同的"百十回"理解为"一百十回"呢?
  所以,我认为“庚辰本”第二十一回批的"后卅回"和"蒙府本"第三回批的"后百十回"都不能作为《红楼梦》总回目是一百十回和在八十回后还有一个"后卅回"的依据。
  至于有人认为《红楼梦》回目应该是"百十回"再加上下此批的前三回(此批在第三回),《红楼梦》原回目应当是一百一十三回,此一论点就更无道理了。
  在《红楼梦》的回目问题上,周汝昌曾作了专门研究,在他的《献芹溪》一书中的《红楼梦原本是多少回》中,周汝昌提出了一个"九回分段法"。他认为全书当为一百零八回。周汝昌的这种看法也是错误的。
  在周汝昌的"九回分段法"的问题上,有些人好像接受了其中的某些合理部分。比如说孙逊在他的《脂评初探》的《红楼梦》究竟写了多少回中写道:"周先生的见解确有其深刻之处。细看《红楼梦》现存的前八十回,按九回分段确实比按十回分段和其它分法更为合理(孙注:甲戌本以每四回合装一册)。如刘姥姥二进贾府前后跨有三回文字:第三十九回、四十回、四十一回,按十回分段就要拆成两段,而按九回分正好在一个段落里(见143~144页)。实际上孙逊的看法也不正确。就如以上孙逊列举刘姥姥的例子,认为刘姥姥只有三个章回;而实际上,刘姥姥的描写并非三十九、四十、四十一三个章回,而是包括第四十二回"潇湘子雅谑补余香"这一章回在内一共四个章回。而且第四十二回"补余香"一节文字中的"母惶虫""携蝗大嚼图"才是刘姥姥文字的一笔重要笔墨。如果按照孙逊解释的周汝昌的"九回分段法",倒是正好将三十九、四十、四十一回推进了一个大段,然而"九个分段法"却又正好将刘姥姥的重要笔墨第四十二回"雅谑补余香"排除在外,这就更说明"九个分段法"的不正确。
  我们不妨再来查一查周汝昌"九回分段法"中的一些所谓确凿材料。对于周汝昌的以每个"九回"中的内容"分段"来说,我认为没有什么可谈的,因为这些都是"生搬硬套"的东西。我们不妨来查一查周汝昌"九回分段"依据中的一个具体的东西——"时间"。因为这是一个死的东西,它容不得半点掺假。
  为了省笔墨,在此仅录周汝昌对第十九回到五十四回这一"长年"的时间推排情况。周汝昌在《红楼梦原本是多少回》中写道:
  以下再从另一个角度来考察一下“九”位的分明,井然不紊。
  《新证》第六章《红楼纪历》,曾对小说的年月岁时,季节风物,作了推排条列。请读者翻开这一章对照考察……四、这一个在全书中占如此独特篇幅的"长年",又恰恰是"四九"分配四季,整齐清楚,了无差误。试看:……
  五、由"省亲"一过,迤逦写到第二十七回,正写到"葬花"截住,葬花虽已进入夏初,实际正是为了"饯春",为春天作结束。此为第三个九回,整写春季之事。
  六、由"茜香罗"起,直到梦兆绛芸轩,情悟梨香院,整个是第四个九回,全写夏日之事。七、由秋爽结社、《菊花》命题,直到秋窗风雨,整个第五个九回,全写秋事秋情。
  八、由第四十七回开头小作过渡,略略接续九月下旬之事,迅即点明"眼前十月一",是为冬季之始,一直到第五十四回除夕元宵,全写冬景冬境。至此,正好六九五十四齐。(见128~129页)
  周汝昌在写完此一年时间之后认为:我当日推排"纪历",丝毫也没有预先想到上述这些关系的可能,那时只以推"年"为主。若说事属偶然巧合,世上原不无偶合之巧,不过毕竟哪有许多?说上面这多现象都只出于一巧,则此巧毋乃太甚乎?(见129页)
  周汝昌显然断言他在时间上的"九回分段"绝对无差错了,认为其"九回分段"的"年月岁时,季节"绝对"分明,井然不紊"了,并还认为有什么"巧"合与否的问题。在这里,我们不谈"巧"与"不巧",我们只要看看周汝昌的对这一个"长年"的时间计算就全明白了。
  作为时间计算,可以说如周汝昌指出的从第十九回到第五十回确是一个"长年",而且《红楼梦》中唯有这一"长年"的时间比较清晰。但是,就这一唯一清晰可辨的四季确实分明的"长年",但它的时间也并不像周汝昌说的每季正好九个章回,而且悬殊甚大。
  比如说第一季的春天,周汝昌认为是从第十九回到第二十七回。然而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潇湘馆春困发幽情"中却有薛蟠对宝玉说的"要不是我也不敢惊动,只因明日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一语。明日五月初三,今日五月初二,五月已进入盛夏,哪有五月还算作春天之理呢?我们不谈别的,就第二十六回"明日五月初三"一语,第二十六回绝对不能算到春季,更不要说周汝昌还要把第二十七回也算到春天去。这一年的春天,最多只能算到第二十五回。从第十九回到第二十五回一共只有七个章回,它既无法证明周汝昌"推年"的正确,当然也更无法来证明什么"九回分段法"。
  此一"长年"的夏天最少从第二十五回开始,是写到周汝昌说的第三十六回"梦兆绛云轩""情悟梨香院"。第三十六回的最后一页有"明日是薛姨妈的生日",有宝玉不愿去嫌"怪热的",还有在此日龄宫对贾蔷说的"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按这些,第三十六回的末尾当处在盛夏之中。但到了第三十七回,它的回目已变成"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就"海棠"和"菊花"而言,自然此回当秋天了,何况还有第三十七回一开始便云"这年贾政又点了学差,择于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过宗祠及贾母起身,宝玉诸子弟等送至洒泪亭",由此可见此日一开始便是八月二十日之后了。
  此年夏天是写到第三十六回,此回时间比较分明,周汝昌也没有说错。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它不仅无法证明周汝昌的此年夏天也是写了九个章回;而恰恰相反,它由第二十六回写到第三十六回,一共写了十一个章回,它与周汝昌的"九回分段法"也对不上号。
  周汝昌认为此年秋天是由第三十六回写到第四十五回,为此一"长年"的第三个整章回。实际果真如是吗?周汝昌在第四十五回掐掉了秋天事,将四十六回后归为"冬天";然而在第四十七回赖家为其儿子赖尚荣选升为县令而庆贺的当日却是"九月十四日"。"九月十四"仍当秋天事,周汝昌将仍属于"九月"的第四十六回、四十七回割划归为此一"长年"的"冬天"不知出自何道理?
  若按此计算,此年秋天从第三十七回开始写到第四十七回,并不是如周汝昌说的写到第四十五回。此一大段当为十一个章回,并非九个章回。此一"长年"的冬季是从第四十八回开始的。此回一开始的第三句便是"展眼已到十月",显然到了冬季。此回是写到第五十四回过元宵,但说确切一点,此一"长年"应到第五十三回。因为第五十三回的前半部分写"除夕",五十三回后半部已写到了第二年元宵了。我们也暂定第五十四回的后半回第二年元宵也归为这一"长年",但就从第四十八回的"展眼到了十月"计算到第五十四回元宵,统共计算起来,也只有七回,若计算到五十三回的前半部,也只有五个半章回,这七个章回或五个半章回也无法来解释周汝昌的"九回分段法"。
  划分时间,要么按月份(正月、二月、三月等),要么按节令(立春、春分、清明等),但总不能一会儿将时间往前缩("五月初二"尚在春天),一会儿将时间往后缩("九月十四"就算冬天),这种任意收缩时间的办法实在是不可取的。
  此一"长年"的时间还是比较有规律性的,是比较好区分的,周汝昌的其它年份和月份的划分那就更难说明问题了。至于周汝昌认为《红楼梦》前半部正好写到五十四回,为一半,为一个"分水岭",用它来证明《红楼梦》当由五十四回加上另一半五十四回来说明《红楼梦》当为一百零八回,这种结论则根本不能成立。这个问题孙逊在他的文章中已经论及,我在此处不再作说明。我在此处想补充一点的是,周汝昌的五十四回为"分水岭"也不过是建立在"九回分段法"的基础上的,他的一百零八回也不外乎用"九回分段"来乘以十二个大段得出的结果;既然他的"九回分段法"的论述不能成立,也根本谈不上什么"巧"合,那自然周汝昌论证的《红楼梦》原本回目应是一百零八回也就无任何基础了。
  既然"后卅回"、"下部后数十回"等批不是指《红楼梦》八十回以后的部分,那么,这些批语特别是第二十一回批的"后卅回"一批到底是何意思呢?这个,诸红学家忽视了一个“庚辰本”第二十六回有关揭示《红楼梦》总回目的一条脂批。批语批在"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红玉一溜:那红玉只装着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四目相对,红玉不觉脸红了"之下。为双行夹批。批语为:
  看官至此,须掩卷细想上三十回中篇篇句句点红字处,可与此处想如何?(见592页)
  这一批中的"上三十回"一语,“甲戌本”原用朱笔抄为"上三十回",后又用墨笔改为"上二十回";"有正本"亦抄为"上二十回"。
  对于这一批,“庚辰本”抄对了,"甲戌本原来也抄对了;但“甲戌本”的墨改者和"有正本"的抄录者显然自作了聪明。他们改的意思,无非是此批批在二十六回,二十六回前怎么会在批语中用"上三十回"一语呢?应当是"上二十回"。这一种情况类同于我们更改贾宝玉和贾元春姊弟两个的年差和贾母的生日一样。但这里有一个问题是他们并不理解:"上三十回"一语并不是指二十六回前的"上三十回",而是指《红楼梦》全部中的"上三十回"。不仅如此,脂批中的"上三十回"中还有"篇篇句句点红字",这个"篇篇句句""点红字",我在二十六回前倒并没有怎么看见。我所说的没看见,并不是说一点也没有看见,而是说"篇篇句句"中都在"点红"这一语并不切实。比如说第一回曹雪芹把林黛玉的"原质"说成是"绛珠仙草",这本身就是"点红"。脂砚斋也在此语下批道:"点红字。细思'绛珠'二字,岂不血泪乎"(见“甲戌本”十一页)。这一批语不仅批出了林黛玉的"身世"和含义,也确实批出了曹雪芹在有意留有"点红"之意。但是,这并不等于二十六回前的每篇每句都在"点红";而恰恰相反,在《红楼梦》中,特别"点红"的一篇文章并不是在二十六回前,而是第二十六回后的第二十七回林黛玉"泣残红"这一章节。如果我们将脂批"上三十回"一语改为"上二十回",这实际上就割裂了"篇篇句句点红字"这一语的用意——因为第二十七回林黛玉"泣残红"一节文字才是"上三十回"中"篇篇句句""点红字"的核心部分。如果抛弃了第二十七回,将"上三十回"一语改为"上二十回",那么批语中的"篇篇句句点红字"基本上便成了一句空话。
  实际上,此批的"上三十回"正好解决了我们无法解释第二十一回前批语中的"后卅回"的问题。
  这里有一个很简单的问题,《红楼梦》原本回目设计只有九十回;曹雪芹准备分为"上""中""下"三部来写。不管九十回写完没有,在作者和批者心目中都有一个《红楼梦》回目究竟有多少的大概概念,即上、中、下各"三十回"。这样,批者脂砚斋便会在批尚不至三十回的十九回和二十一回时留下了"上三十回"、"下部后数十回"和"后卅回"的一些有关总回目比例的批语。
  《红楼梦》原本应该是九十回。按照一般人习惯于将近于整数的九十回(自然也包括一百十回)省称为整数,这样就出现了"百回大文"和"全部百回"的脂砚斋笼统的概数批语。但是,曹雪芹的《红楼梦》后来回目是否是九十回?按照脂批"下部后数十回""狱神庙"的等情节来看,可能是九十回;但按曹雪芹在死前留下的八十回以及在前八十回已删掉更改的一些文字来看,九十回显然是煞不住车的,曹雪芹的写作计划已作了重新调整,其总回目可能已超过了一百回。这一点我想每个搞写作的人都清楚这一常识。每个人在写作前都有一个写作计划;但在写作过程中因情况变化将会有不断的增删,这样原来设计的总回目也将随着而增加或减少。这是一个极普通的常识。
  这是我对《红楼梦》原本有多少回目和对脂砚斋几条有关"回目"批语的看法。还有一个有关回目的批语,即第四十二回回前批的"今书至三十八回"全书"三分之一有余"的一条批语,这个我准备在讨论下一个问题“钗黛合一”时再作说明。
  2、“钗黛合一”说
  “庚辰本”的第四十二回有一条回前批,批语为: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而为一。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谬矣。(见959页)
  这是一条人为的矛盾批语,他的批语造成的后果绝不亚于曹雪芹故意更改第三十一回回目"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一事;一个回目,一条批语曾使多少红学家绞尽脑汁,无以自拔,而且一次又一次的掀起了红学界的轩然大波。
  "白首双星"是贾母和刘姥姥,而"钗玉合一"又怎么解释呢?我们现在来讨论这个问题。就这一条批语本身来看,他有三层意思。此条批语分为三层意思来说,诸红学家并没有什么意见;但是,诸红学家忽视了这三层从始到终并不能统一的内容,当然也未了解这三层内容本质的含义。
  这里首先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第二层的"今书至三十八回,已三分之一有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而为一"一句。此批明批在四十二回,又何必言"今书至三十八回"呢?当然有人将此解释为,此批本批在第三十八回前,是抄录者抄错了页数,抄到了第四十二回回前。但是三十八回回目为"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此章节从始至终描写众人终日吃蟹吟诗一事,根本无任何描写黛玉与宝钗二人关系如何如何的文字。也有人将"今书至三十八回,已过三分之一有余"一语用来探讨《红楼梦》的总回目。认为三十八回是《红楼梦》"三分之一有余",《红楼梦》全部回目当为一百十回,一百十回的三分之一正好是三十六回多、三十七回不到(见《初探》一四五)。但是,这种研究者也不想一想,三十八回为一百十回的"三分之一有余",哪四十二回能不能算作为一百一十回的"三分之一有余"呢?我认为:完全可以。所谓"余"字的含义,并不是指多一点才算有余;而超出一大截,但又不超出很多的部位和数字都算在"有余"之列。既然如此,曹雪芹在下此批时为何不在四十二回前写成"今书至四十二回,已过三分之一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而为一"呢?何必要绕一个大弯子在四十二回前写成"今书至三十八回已过三分之一有余"呢?难道此是数学计算,须要一个精确数字?何况"有余"一词,就是在数学用语上也不必是完全精确的。
  这里的"已过三分之一有余",乃是指将一个事物分成三等份,而下批的此处或此回或此时所处的位置乃是"三分之一有余"而又"三分之二不到"的意思。"三份"实际上它正指《红楼梦》原回目的"上三十回"、"后卅回"以及还未批出的"中三十回"的这么一个等份关系。此批语中的"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之后的"今书至三十八回"或下批位置的第四十二回,乃是指:按《红楼梦》的总回目九十回,用三分之一的三十回来计算,它是三分之一的三十回的有余而又是三分之二的六十回不到这一数字概念。既然如此,也即就是说,"三分之一有余"一语完全可以在下批的第四十二回批作"今书至四十二回,已过三分之一有余"。那么,我们由此可以看出脂砚斋在第四十二回回前批的"今书至三十八回,已三分之一有余"一语完全没有道理。
  这是批语第二层句子的第一个矛盾的地方。
  我们再来看看第二层句子中的"故写是回使二人合而为一"。
  在第四十二回中,曹雪芹写了"蘅芜君兰言解疑癖"一节文字,自此之后,林黛玉和薛宝钗确实和好了。这里的"和好"并非如有些人说的黛玉上了宝钗的当,什么表现了薛宝钗的"奸诈",什么宝钗抓住了林黛玉的"把柄"(指林黛玉口中说的"良辰美景奈何天"《西厢》词语),"此时林黛玉不可能马上进行公开反击"(见《初探》二七零页)等等,而确是二个少女释却了嫌疑。至于林黛玉和薛宝钗的各种独特不同之处,那是另一回事,但他们在此时已确实没有敌意,这却是事实。
  但是,我们能因为林黛玉和薛宝钗的释疑和好而可下批为钗黛二人"合而为一"吗?这绝对不能。"释疑"和"合而为一",这是两种不同性质的用语。两个现实人物少女之间的释疑并不等于二人"合而为一"。"合而为一"有"二人一体""二人一身"的意思,而林黛玉和薛宝钗却是两个区别甚悬殊的整体。
  这是第二层句子的第二个矛盾。
  此批的第一句为"钗玉名虽两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若将此句解释为薛宝钗与林黛玉"名虽两个,人却一身",我认为这里还有一个这样的问题:此批如果出自一般批者和读者之手,我觉得还不奇怪,比如说俞平伯就持并力主这一观点;但此批出于脂砚斋之手,就太讲不通了。金陵十二钗正册第一页中已明显的暗示着雪中埋的一股金簪对林黛玉的潜在威胁,《红楼梦》曲子中的"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已表明林黛玉与薛宝钗二人为势不两立的敌对体,林薛二人又怎么"合一"呢?这个读者可以理解的东西,深知《红楼梦》底里的脂观斋难道比我们更愚昧更糊涂吗?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
  我们再来看此批的最后一句"请看黛玉逝后文字,便知余言不谬矣"。
  在此处,我们先不管林黛玉和薛宝钗在原来是否为"一身",在第四十二回二人是否"合而为一";但在《红楼梦》的后部分(按第五回"太虚幻境"图册曲子中预示的后部分),我们看到只能是贾宝玉与薛宝钗"合而为一"的婚姻组合,这是“金玉良缘”的写作题纲所决定了的。这一点脂砚斋不是不清楚的。不仅如此,脂砚斋在第二十回的正文"且说宝玉正和宝钗顽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见453页)下批道:"妙极。凡宝玉宝钗正闲相遇时,非黛玉来,即湘云来,是恐泄露文章之精华也。若不如此,则宝玉久坐忘情,必被宝卿见弃,杜绝后文成其夫妇时无可谈旧之情,有何趣味哉"(同页)。由此脂砚斋一批,我们看出脂砚斋并不是不知道宝玉与宝钗后文的婚姻组合一事,而是比我们更清楚。那么反过来也就是说,不论从曹雪芹笔下暗示几个人的结局,还是脂批笔下明言几人的结局,我们都无从看到《红楼梦》后部有什么“钗黛合一”的这一结局。在这里,我并不反对俞平伯假设的林黛玉逝后薛宝钗伤感得了不得这一成份,有这么一种事实(伤感)和可能(伤感得了不得)性;但"伤感"与"合一"却根本沾不上边。何况此批语中还有"请看黛玉逝后之文字"一语来作前提:"黛玉逝后",一个在"天"为"灵",一个在世为人,不要说二"人"合不到一块,就是"灵魂"也合不到一起。宝钗毕竟还没有死,"黛玉逝后之文字"为黛玉和宝钗"合而为一"岂不是笑话。
  矛盾!矛盾!仅仅五十九个字的一条批语中,矛盾填充了全部。特别是此批明明"假道"在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一章节文字上,却又言什么"今书至三十八回"更是一个人为的"捉弄"。
  可以说,脂砚斋"欺人"太甚了,也太小看天下无人了。
  脂砚斋此批的中间数句是一种故意卖弄文墨的捉弄,此批前边的"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和后边的"请看黛玉逝后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谬矣"的批语显然也在玩弄诈术。这我们都不能全怪脂砚斋。不论俞平伯的用此批证明林黛玉与薛宝钗为一个人,还是其它人批判俞平伯所持的观点,但都陷入了脂砚斋的囹圄之中,这只能怨我们自己。
  在解释此批时,诸红学家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就是把脂批中的"钗玉"一词中的"玉"当作林黛玉的简称。这一字之差铸成大错,造成了红学研究史上的千古遗恨。
  这里有一个赤裸裸的问题,就是"钗玉名虽二个"中的"钗"乃是指薛宝钗;但"玉"乃是指贾宝玉,并不是指林黛玉。"人却一身"即是指“金玉良缘”的婚姻组合。这一个问题谁也没有想到,谁也不敢相信;然而它却是事实,并由它主宰了《红楼梦》的全部。
  在人名的称谓上,我们不妨仔细地查一下脂砚斋笔下的习惯称呼用语。
  在《红楼梦》中,用"玉"作人名的是不少。有人们共知的贾宝玉、林黛玉、妙玉;也有因避讳而改名的林红玉;还有刘姥姥胡诌的什么茗玉,"梨香院"的优伶玉官,贾府学堂的玉爱。在脂批中,因随着正文,脂砚斋也用"玉"来简称者甚为频繁。除称宝玉为“石兄”外,单就"玉兄"一词,已达四十余处。有时也将宝玉、黛玉一起合称"二玉",这也有十条之多(随处可见,例不举)。有时也偶称宝玉、黛玉为"双玉"。如第三十回回前批"指扇敲双玉,是写宝钗金蝉脱壳"。还有合称宝玉、妙玉二人为"二玉"的。如第五十回宝玉、宝琴到庵中求梅一段,脂砚斋批有"想此刻二玉已会,不知肯见赐否?"(“庚辰本”1165页)。这是脂砚斋用"玉"的称谓处。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一个问题,就是脂砚斋笔下对"玉"这一简称比较混乱;但是,也可以看出脂砚斋笔下的"玉"并不是专指林黛玉,而是大部分作为简称贾宝玉用的。
  脂砚斋对林黛玉的称呼,也是比较混乱的。有时称其姓。比如说第三十七回众人作完"海棠诗"之后,在"各自散去,也有回家的,也有往贾母王夫人处去的。当下别人无话"下批的"一路总不大写薛林兴头,可见他二人并不着意于此。不写薛林,正是大手笔"(见852页)。在这里是用姓来称呼薛宝钗和林黛玉的。脂砚斋还在别的几处用姓来称呼林黛玉。比如说有时称林黛玉与史湘云为"林湘"、"林史"、"湘林";有时也称贾宝玉和林黛玉为"玉林";有时称薛宝钗和林黛玉为"宝林"(为省笔墨不录原批)。但是,相对而言,脂砚斋对林黛玉的称呼还是"颦儿""颦卿"为主。在批林黛玉与别人合称时也是用"颦儿"一词的。比如说“庚辰本”第二十回第一页写宝玉在黛玉房中因说耗子精来为林黛玉解闷下批的"云宝玉亦知医理却只是在频(颦)钗等人前方露。"在“庚辰本”第二十一回第一页描写史湘云和林黛玉因"学舌"闹得不可开交时的"至宝钗来在湘云身后,也笑道:'我劝你们两个看宝兄弟分(份)上,都丢开手罢'"下批的"好极!妙极!玉颦云三人已难解难分,插入宝钗云'我劝你两个看宝玉兄弟分上',话只一句,便将四人一齐笼住,不知孰远孰近,孰亲孰疏,真好文字。"还有同回的四六八页正文"一时宝玉来了,宝钗方出去"之下批的"此一回将宝玉、袭人、钗颦云等行止大概一描,已启后大观园中文字也。今详批于此,后久不忽也"。在这些林黛玉与别人混称的批语中,林黛玉的简称都是用"颦"并非用"玉"。
  对于脂批在称呼薛宝钗与林黛玉关系时,也非不见一个"玉"字,在“甲戌本”第四回描写薛宝钗初进贾府住进"梨香院"之后的"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或看书着棋,或做针黹,倒也十分乐业"一段文字上,就有一条朱笔眉批,它是"金玉如见,却如此写,虚虚实实,总不相犯"(见“甲戌”62页)。我们不论对于此批如何解释,都只能将此批中的"金玉"一语解释为薛宝钗和林黛玉。但这是一种反常。
  在《红楼梦》中,我们无论如何简称薛宝钗和林黛玉,既就是简称二人为"钗玉",也不能用"金玉"来简称;因为谁都知道"金玉"是专指贾宝玉和薛宝钗“金玉良缘”这一特设关系的。
  关于"金玉"一词,还有一处,在“甲戌本”第八回最后一页的最后一句秦业"亲自带了秦钟来代儒家拜见了,然后听宝玉上学之日,好一同入塾"之后还批有"不想浪酒闲茶一段金玉旖旎之文,后忽用此等寒瘦古拙之词收住,亦行文之大变体处,《石头记》多用此法,历观后文便知"(见127页)。在这一批中,此批中的"金玉旖旎之文"中的"金玉"到底是指谁呢?是指宝钗和宝玉呢?还是指宝钗和黛玉呢?也即是说这一段关系是指宝钗和宝玉的"旖旎"关系呢?还是指宝钗和黛玉的"旖旎关系"呢?我认为,在此回描写宝玉"梨香院""识金锁"宝钗"识通灵"一段"旖旎"文字之后,林黛玉也来到了"梨香院",但是林黛玉来到"梨香院"的一段文字根本谈不上什么"旖旎"的,自然也谈不上林黛与薛宝钗什么"旖旎"了。林黛玉与薛宝钗的关系用第八回的回目来说,就是"探宝钗黛玉半含酸"的。只有第四回中眉批的"金玉如见"来合称薛林的,它是脂批中人物混称中的一种怪现象。我们在谈了脂砚斋笔下对"玉"的称谓和用"金玉"来混称宝钗与黛玉和宝钗与宝玉的称谓后,我们再来看脂砚斋笔下的"钗玉"这一合称一词的专用。
  对于脂砚斋笔下有关薛宝钗和林黛玉的混合称呼,我查了所有脂批,除了第四回的"金玉如见"之外,其它全用"钗颦""颦钗"以及"薛林"和"林薛"一类称谓来合称薛宝钗和林黛玉。除人们认为第四十二回批的"钗玉一身"是指薛宝钗和林黛玉之外(当然这是一种错误的看法),在脂批中,我还没有看到一条脂批将薛宝钗和林黛玉合称为"钗玉"的。但是,我却在第二十一回查到了脂砚斋将薛宝钗和贾宝玉合称为"钗玉"的脂批。
  批语批在“庚辰本”468页"一时宝玉来了,宝钗方出去"的正文之下。为双行夹批,批语为三条:
  第一条:
  写得钗玉二人形景较诸人皆近(当"远"字),何也,宝玉(之)心,凡女子前不论贵践皆亲密之至,岂于宝钗前反生远心哉。盖宝钗之行止端肃恭严不可轻犯,宝玉欲近之而恐一时有渎,故不敢狎犯也。宝钗待下愚尚且和平亲密,何反于兄弟前有远心哉。盖宝玉之形景已泥于闺阁,近之则恐不逊,反成远离之端也。故二人之远,实相近之至也。至颦儿于宝玉实近之至矣,却远之至也。不然,后文如何反(当"凡"字)较胜角口诸事皆出于颦哉。以及宝玉砸玉、颦儿之泪枯种种孽障,种种忧岔(当"忿"),皆情之所陷,更为辩哉?
  第二条:
  此一回将宝玉袭人钗颦云等行止大概一描,已启后大观园中文字也。今详批于此,后不忽矣。
  第三条:
  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是要紧两大段,不可粗心看过。
  对于脂砚斋在宝钗、宝玉、黛玉等人连着下的三条批语,我们在此暂不论脂砚斋对人物评判的观点如何,也不论脂砚斋对贾宝玉与薛宝钗和林黛玉的关系"远""近"评判是否正确,但我们却从此看出了一个称呼上存在着这样一个问题:"钗玉"乃是指薛宝钗和贾宝玉,而不是指薛宝钗和林黛玉。
  这就是脂砚斋笔下"钗玉"合称的内在含义。
  到此,当然会有人提出这两个问题来:一是,第二十一回的"钗玉"自然是指薛宝钗和贾宝玉的,因为它批在宝玉与宝钗一段文字之下。而第四十二回回前批的"钗玉"却是批薛宝钗与林黛玉释疑一节文字的,它是专门批薛宝钗和林黛玉的。两处虽都用了"钗玉",但批的对象不同,怎么能下同样的结论?二是,薛宝钗与林黛玉就算不是"一身",薛宝钗与贾宝玉又怎么能算"一身"呢?
  在第四十二回,为什么将贾宝玉与薛宝钗的"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批在薛宝钗与林黛玉释疑癖一段文字上,我前边已经说过,这是一种"假道"。即就是脂砚斋借四十二回曹雪芹描写薛宝钗与林黛玉释疑和好一段文字来半明半暗地揭示贾宝玉和薛宝钗“金玉良缘”的二人"一身""一体"的内在实质的。这一条脂批明明批在第四十二回,脂砚斋却写成"今书至三十八回",这一矛盾用语已很清楚的说明了脂砚斋下此批语的用意。
  至于薛宝钗与林黛玉固非"一体",薛宝钗与贾宝玉又岂能"一身"呢?这个我们不妨看一看“庚辰本”第二十二回的一条朱笔眉批。此批批在贾琏与凤姐在商讨为薛宝钗作生日的一段文字上。此批为:
  将薛林作甄玉贾玉看书,则不失执笔人本旨矣。丁亥夏畸笏叟(见488页)
  这是一条很明显批薛宝钗、林黛玉、贾宝玉、甄宝玉隐藏身份的批语,他批出了薛林与甄贾的微妙关系。但是对此一批,所有红学家皆误解了。一般人都认为贾宝玉即甄宝玉,薛宝钗即林黛玉,在这方面的代表人物自然是俞平伯了。而实际上,此批中的"将薛林作甄玉贾玉看",乃是指将薛宝钗应当当贾宝玉看;林黛玉应当当甄宝玉看。也即就是说薛宝钗与贾宝玉为"一身";林黛玉与甄宝玉为"一体"。这一条批语为我们识别"钗玉一身"揭开了帷幕。
  当然,在此批中,我们不能机械的看问题。比如说按脂批中是"薛林"对"甄玉贾玉",那么应当是薛宝钗与甄宝玉为"一体",林黛玉与贾宝玉为"一体"。这种看法就错了。因为此为随笔下批,有时甚至错别字尚且连篇,批者往往会疏忽这一工整的对仗,我们自己在写这一类文字时也会经常出现这一倒置现象。
  此批有一个很简单的意思就是薛宝钗与贾宝玉乃是"一身",林黛玉与甄宝玉乃是"一体"。其内在含义不外乎薛宝钗的"金簪"代表了满洲政权,它与京城"石头城"的化身贾宝玉结合,组成了一个现行满洲政权的京都。这里的"一体""一身"在爱情方面便表现为婚姻上所谓“金玉良缘”的组合。
  那么有人会说,按你的分析,林黛玉与甄宝玉为"一体",《红楼梦》中的结局当然是林黛玉与甄宝玉结为夫妇了,这成了什么?我说,不。所谓林黛玉与甄宝玉为"一体",意味着眼泪洗面的唐后主式的林黛玉代表的汉族政权或亡国奴与京都的关系的"一体",但在《红楼梦》的安排中,并无林黛玉与甄宝玉结婚说这一安排,这一安排将会破坏《红楼梦》的整个艺术结构,将使《红楼梦》一败涂地。在《红楼梦》的安排中,林黛玉是安排进贾府去"流泪"的,她是泪尽而亡的。这种艺术安排不仅使《红楼梦》的爱情悲剧场面有增无已,而且也并不违反林黛玉与甄宝玉的"一身""一体"的内在结构。
  在这个问题上,《红楼梦》的前八十回未来得及解决林黛玉与甄宝玉的"一身""一体"的问题,在后四十回中甄宝玉与"到头谁似一盆兰"的李纨之妹李绮的"暗渡陈仓"的寥寥数语的"结合"解决了林黛玉与甄宝玉"一身""一体"的问题。《红楼梦》大观园分为"四大处",贾宝玉与薛宝钗为一方,林黛玉与李纨为一方,这两方的"一身""一体"组合在后四十回中被薛宝钗和贾宝玉的婚姻与李绮和甄宝玉的婚姻组合取代了。
  这就是第四十二回前批的"钗玉名虽二人,人却一身"的内幕。
  到此,我们将会发现,"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谬也",此段脂批应该这么解释,也只能这么解释:
  薛宝钗与贾宝玉名虽为二个,但他们二个却是"一身""一体"的。此只所以分开来写,写成一男一女,写成“金玉良缘”,此实乃"幻笔也"。要不相信,请看《红楼梦》中"黛玉逝后之文字",即贾宝玉与薛宝钗结为夫妇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谬也"。
  至于此批中间的"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而为一",它乃是一种有意制造混乱,也是一种"假道"。它既起到了制造矛盾的作用,也起到了揭示问题的作用。当然根本的还是"假"四十二回林薛"释疑癖"之"道",而阐发《红楼梦》中薛宝钗与贾宝玉"一身""一体"的“金玉良缘”写作本旨。
  俞平伯将"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理解为“钗黛合一”完全是一种误解。
 



 


第九章 后四十回及其作者
 
  一、高鹗补作的否定
  《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作者,俞平伯在他的《辨原本回目只有八十》回里写道:
  《红楼梦》原书只有八十回,是曹雪芹做的;后面的四十回,是高鹗续的。这已是确定了的判断,无可动摇。读者只要一看胡适之先生底《红楼梦考证》,便可了然。(见《俞平伯论红楼梦》92页)
  俞平伯的这一断语并不仅仅是他个人的看法,实际上也是红学界几乎公认的一个事实。这一观点不仅散见于周汝昌和其它一些人的文章中,而且《红楼梦》百二十回版本所署作者之名为“曹雪芹、高鹗著”也是这一方面的说明。
  《红楼梦》后四十回是高鹗所补,这一观点来源于胡适,而且后来继续论证后四十回的作者是高鹗的各种论据也几乎源于胡适的论据,所区别的不过是略有修补而已。
  胡适认为后四十回为高鹗所补的第一条依据的:“《红楼梦》最初只有八十回,直至乾隆五十六年以后始有百二十回的《红楼梦》。这是无疑义的”(见《石头记索隐·红楼梦考证》100页)。这一句话的意思,不外乎是,在所谓高鹗所补的后四十回的程本出现以前,根本就没有百二十回的《红楼梦》。
  胡适第二条证据是,胡适在引用了俞樾的《小浮梅闲话》里的“《船山诗草》有《赠高兰墅鹗同年》一首云:‘艳情人自说《红楼梦》。’注云:‘《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然则此书非出一手。按乡会试增五言八韵诗,始乾隆朝。而书中叙科场事已有诗,则其为高君所补,可证矣”(见同书103页)。由此认为“张问陶的诗及注,此为最明白的证据”(见同书104页)。
  胡适的第三条证据是:“程序说先得二十卷后又在鼓担上得十余卷。此话便是作伪的铁证,因为世间没有这样奇巧的事”(见同书105页)。
  胡适的第四条证据是:“高鹗自己序,说得很含糊,字里行间都使人生疑。大概他不愿完全埋没补作的苦心,故引言第六条说:‘是书开卷略志数语,非云弁首,实因残缺有年,一旦颠末毕具,大快人心;欣然题名,聊以记成书之幸。’因为高鹗不讳他补作的事,故张船山赠诗直说他补作后四十回的事”(同上)。
  胡适的第五条证据是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的内容不符(同上)。
  对于胡适的第一条证据,这个是胡适的误会。因为胡适并没有看到另一个历史资料。据周春记载,他在乾隆五十五年庚戌(1790年)秋天,就有杨畹耕告诉他以重金购得一百二十回《红楼梦》。其文字如下:
  乾隆庚戌秋,杨畹耕语余曰:“雁隅以重价购抄本两部:一为《石头记》八十回;一为《红楼梦》一百廿回。微有异同,爱不释手。监临省试,必携带入围,闽中传为佳话。”时闻《红楼梦》之名,而未得见也!
  〖HT5SS〗(见周春《阅红楼梦随笔》)从这一条材料来看,《红楼梦》百二十回本并非起自程本的乾隆五十六年(1791),而是在乾隆五十五年(1790)前就已有抄本。由此可见胡适的第一条证据不能成立。
  对于胡适的第二条证据,也即胡适和俞樾皆依据的张问陶直陈的“《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我未见《船山诗草》和此一诗及注的全文,我在此不敢信口开河。
  胡适的第五条证据,即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的内容情节有矛盾。对于这一问题,我准备留作后边再谈。我现在想来谈谈胡适的第三条和第四条证据。
  胡适的这两条证据来源于程伟元与高鹗作的序和七条“引言”。既然如此,我们不妨还是来抄一点序文和摘录人们常用的几条“引言”。程伟元的序写道:
  《石头记》是此书原名,……好事者每传抄一部置庙市中,昂其值得数十金,可谓不胫而走者矣。然原本目录一百二十卷,今所藏只八十卷,殊非全本。即间有称全部者,及检阅仍只八十卷,读者颇以为憾。不佞以是书既有百二十卷之目,岂无全壁?爰为竭力搜罗,自藏书家甚止故纸堆中,无不留心。数年以来,仅积二十余卷。一日,偶于鼓担上得十余卷,遂重价购之,欣然翻阅,见其前后起伏尚属接榫,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细加厘扬,截长补短,抄成全部,复为镌板,以公同好。《石头记》全书至是始告成矣。……小泉程伟元识。
  高鹗的序写道:
  予闻《红楼梦》脍炙人口者,几廿余年,然无全壁,无定本。向曾从友人借观,窃以染指尝鼎为憾。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过予,以其所购全书见示且曰:“此仆数年铢积寸累之苦心,将付剞劂,公同好。子闲且惫矣,盍分任之?”予以是书虽稗官野史之流,然而不谬于名教,欣然拜诺,正以波斯奴见宝为幸,遂襄其役。工即竣,并识端末,以告阅者。时乾隆辛亥冬至后五日铁岭高鹗叙,并书。
  “程乙本”“引言”中写道:
  一、是书前八十回,藏书家抄录传阅,几三十年矣;今得后四十回,合成全壁。缘友人借抄争睹者甚夥,抄录固难,刊板亦需时日,姑集活字板刷印。因急欲公诸同好,故初印时不及细校,间有纰缪。今复聚集各原本,详加校阅,改订无讹。惟阅者谅之。
  一、书中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异。今广集校勘,准情酌理,补遗订讹。其间或有增损数字处,意在便于披阅,非敢争胜前人也。
  一、书后四十回系就历年所得,集腋成裘,更无他本可考,惟按其前后关照者略为修辑,使其有应接而无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俟再得善本,更为厘定,且不欲尽掩其本来面目也。
  对于胡适认为程伟元序言中说的“先得二十余卷,后又在鼓担上得十余卷。此话便是作伪的铁证,因为世间没有这样奇巧的事”,我认为胡适的此话未免说得太绝了一点,其所谓“铁证”恐怕也无所谓“铁”“不铁”了。远的例子我们不举,我们就以胡适的又一同人,也即认为后四十回为高鹗所补“无可动摇”的俞平伯为例为说明这一问题。
  俞平伯在他的《红楼梦辨》中“附”了这么一文,题为《〈红楼梦辨〉稿之失而复得》,文中记述的是其内弟写的文章。
  想起一段往事,当年平伯以三个月的努力写完他的《红楼梦辨》,精神上一轻松,兴兴头头地抱着一捆红格纸上謄写清楚的稿子出门去看朋友,大概就是到出版商家去交稿。傍晚回家时,却见他神情发愕,废然若有所失,稿子丢了!原来是雇乘黄包车,把纸卷放在座上,下车时忘记拿,及至想起去追时车已扬长而去,有如断线风筝无法寻找了。这可真够别扭的。他夫妻俩木然相对,我姊懊恼欲涕;当时情景至今历历在目。无巧不成书,过了几天,顾颉刚先生(记不很准了)来信了,报道他一日在马路上看见一个收买旧货的鼓儿担上,赫然放着一叠文稿,不免走进去瞧,原来却是“大作”。他警喜之下,当然花了些小钱收买回来,于是失而复得,“完壁归赵”了。看来,凡是《红楼梦》有关的各著总要和鼓儿担打一番交道——高鹗的续书不是也说偶然从鼓儿担上买得一部残稿吗?我于是深有感焉。嗟夫!万物得失之间,往往出于偶然;而偶然之一得一失,又往往牵系着人之命运。平伯及我姊之一生,在很大程度上实与其《红楼梦研究》密切相关;至于为祸为福,则殊难衡量,也不必深论。要之,平伯其人不待此书而传,而此书本身则为必传之作,是则可得而言者也。
  事隔六十余年,倾以此稿示平伯,得复书云:“所述《红辨》失稿往迹,不胜感慨;且已全然忘却,若他人提出,我必一口否定。文字甚佳;如褪色照片重加渲染,不亦快哉!稿子失而复得,有似塞翁故事,信乎,一欱一啄莫非前定也。垂老话旧,情味弥永;而前尘如梦,迹之愈觉迷糊,又不禁为之黯然矣。”
  若书于年月(见《俞平伯论红楼梦》324——325页)
  文字是抄得长了一点,但从这里可以说明一个问题,世间往往有一些超出人意料的“奇巧”之事,这倒并不是什么迷信,它是一种偶然巧合。俞事如此,我们为什么就要肯定程序中所说的“后又在鼓担得十余卷”为不可能呢?何况程伟元在竭力搜寻《红楼梦》的各种抄本,又与顾颉刚的偶得又有不同。
  在引用了俞平伯的一篇“附”文之后,我倒奇怪的事,为什么俞平伯一直对此隐而不谈?为什么不用此条来印证胡适的程序“奇巧”一论呢?而且为什么俞平伯对騤若复书中还云“所述《红辨》失稿往迹,不胜感慨;且已全然忘却,若他人提出,我必一口否定”呢?我真有些不明白。莫非俞平伯确实有些不愿以俞之“矛”来击胡、俞之“盾”了。
  至于胡适认为高鹗的序“说得很含糊,字里行间都使人生疑”。这个我一点都没有看出来。
  在这里,我倒觉得人们虽然经常引用并论证了这几条“引言”,但人们却忽略了几个问题。
  人们的思维好像“程乙本”的“引言”里说的,只有“前八十回”才“因急欲公诸同好,故初印时不及细校,间有纰缪”;即“前八十回”今再版印刷时,又“复聚集各原本,详加校阅,改订无讹”的。而后四十回好像仅仅是“系就历年所得,集腋成裘,更无他本可考,惟按其前后关照者,略为修辑,使其有应接而无矛盾”而已。至于“引言”里的后四十回“且不尽掩其本来面目”一语,认为乃是一句欺人之话。
  这是一个方面。
  人们都注意到了“程甲本”和“程乙本”的排印时间只相差七十余天,但人们好像忽略了,在这七十余天,程高二个人,再加上雇用别人,对这几百万字(校阅,得几种版本加起来校阅)究竟能否全部“详加校阅”,并全部“改订无讹”的问题。
  这又是一个方面。
  对于以上所说的这两个方面,一、我认为程本第一条“引言”里所说的“程甲本”和“故初印时不及细校,间有纰缪”也包括后四十回在内,并不特指前八十回。二、我认为“今复集各原本”,也自然包括后四十回的原本。三、由于时间有限,版本庞杂,文字浩繁,“引言”里所说的再版时“详加校阅改订无讹”一语,仅仅指程高二人的态度而已,但实际上却在七十余天绝对办不到这一点。四、我认为对于后四十回,程高二人在“引言”里所说的“且不欲尽掩其本来面目”乃是一句实话,并非欺人之语。
  “程乙本”在“引言”里的话,程高二人说的是否是实情,还是如诸红学家所说的乃是程高二人设的骗局,对于这一问题,最好的说明就是“程乙本”与“程甲本”的文字异同对照。我认为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也就是说,如果后四十回乃是高鹗所补,程伟元和高鹗所写的序并“引言”里所陈述的情况乃是一种伪托;那么,“程乙本”的文字肯定比“程甲本”的文字要越改越好,而不会“程乙本”的文字越改越糟。
  对于这一问题,我查对了“程乙本”和“程甲本”的第八十六回和八十七回。我准备用这两回中的两个版本的文字变异来说明这一问题。
  在未查对以前,我先说明一下,我这里用的“程乙本”,乃是198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以“程乙本”为底本出版的《红楼梦》版本;我这里所用“程甲本”,乃是199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前八十回以“庚辰本”为底本,后四十回以“程甲本”为底本出版的《红楼梦》版本。为注页数方便,简称1981年的人文本为“程乙本”,简称1990年人文本为“程甲本”。
  现在我们来校对一下这一问题。
  《红楼梦》第八十六回:
  (一)在此回林黛玉“解琴书”一节文字里,“程甲本”写道:
  (宝玉)一面瞧着黛玉看的那本书,书上的字一个也不认得。有的象“芍”字,有的象“茫”字;也有一个“大”字旁边“九”字加上一勾,中间又添个“五”字;也有上头“五”字“六”字又添一个“木”字,底下又是一个“五”字。(见“程甲本”1239页)
  然而在这一节文字上,“程乙本”却将“中间又添个‘五’字”写成:
  中间又添五个字。(见“程乙本”1133页)
  对于这一个“五个字”,还是“个‘五’字”的问题,林黛玉“解琴书”后边还有这么一段文字。“程甲本”写道:
  宝玉道:“我是个糊涂人,得教我那个‘大’字加一勾,中间一个‘五’字的。”黛玉笑道:“这个‘大’字‘九’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九徽’,这一勾加‘五’字是右手钩‘五弦’,并不是一个字,乃是一声,是极容易的。……”(见“程甲本”1240页)
  “程甲本”这一节文字,“程乙本”全同。
  从一段话里我们可以看出:前一段话里的“程甲本”的“中间又添个‘五’字”为正确,而“程乙本”的“中间又添五个字”为错误。
  这是一个问题。
  在这里,还有另一个问题,是正确的东西却出在什么“程乙本”“引言”里所说的“不及细校,间有纰缪”的初版的“程甲本”里;而错误的东西却出在“今复聚集各原本,详加校阅,改订无讹”的再版的“程乙本”里。
  难道这仅仅是一种排版的偶而疏忽?
  (二)在黛玉“解琴书”一段里,“程甲本”黛玉话里有:
  “书上说:师旷鼓琴,能来风雷龙凤。”(见“程甲本”1240页)
  而“程乙本”却写成:
  “书上说:师旷教琴,能来风雷龙凤。”(见“程乙本”1134页)
  “程甲本”与“程乙本”这一处文字,虽一字之差,却谬在千里。“师旷鼓琴”来源于古典,“师旷教琴”却无出处。
  然而奇怪的是正确的东西又出自“不及细校”的初版的“程甲本”里;错误的东西又出在“详加校阅”的再版的“程乙本”里。
  (三)在“受私贿老官翻案牍”一节的知县审问薛蟠一段文字里,“程甲本”写道:
  知县叫提薛蟠,问道:“你与张三到底有什么仇隙?毕竟是如何死的,实供上来。”薛蟠道:“求老太爷开恩,小的实没打他。为他不肯换酒,故拿酒泼他,不想一时失手,酒碗误碰在他的脑袋上。小的即忙掩他的血,那里知道再掩不住,血淌多了,过一回就死了。前日尸场上怕太爷要打,所以说是拿碗砸他的。只求太爷开恩。”知县便喝道:“好个糊涂东西!本县问你怎么砸他的,你便供说恼他不换酒才砸的,今日又供失手碰的。”(见“程甲本”1234——1235页)
  这一处文字,“程乙本”却将“知县叫提薛蟠”改为“知县叫上薛蟠”,将“故拿酒泼他”改为“故拿酒泼地”,将“今日又供失手碰的”改为“今日又供失手砸的”(见1128——1129页)。其它文字全同。
  对于这一处文字,“程甲本”作为初版,“程乙本”作为再版,按理说应该愈改愈好,本应将“程甲本”中的“过了一回就死了”改为“过了一会就死了,”这样方妥,谁知此处错误未改,却更改了“程甲本”原来正确的东西。
  比如说“程甲本”中薛蟠说的“故拿酒泼他”一语就很对,“程乙本”中薛蟠说的“故拿酒泼地”一语就讲不通。又比如说“程甲本”中知县说的“今日又供是失手碰的”一语用词就很恰当,“程乙本”中知县说的“今日又供是失手砸的”一语用词就不恰当。对于这一问题,我想没有必要多作解释。
  就这一处“程甲本”与“程乙本”文字的不同,也可以看出:为什么正确的东西却出现在“不及细校,间有纰缪”的初版的“程甲本”里,而错误的东西却又出现在“今复集各原本,详加校阅,改订无讹”的再版的“程乙本”里。
  这也难道是再版排版的偶然疏忽?
  《红楼梦》第八十七回:
  (一)在黛玉“感秋深抚琴悲往事”一节里,“程甲本”关于宝玉昔日送给黛玉的手帕的文字时写成这样:
  (黛玉)只见内中夹着个绢包儿。黛玉伸手拿起打开看时,却是宝玉病时送来的旧手帕,自己题的诗,上面泪痕犹在。……这黛玉不看则已,看了时,也不说穿那一件衣裳,手里只拿着那两方手帕,呆呆的看那旧诗。(见“程甲本”1248页)
  而“程乙本”却写成:
  (黛玉)只见内中夹着个绢包儿。黛玉伸手拿起,打开看时,却是宝玉病时送来旧绢子,自己题的诗,上面泪痕犹在。……黛玉……手里只拿着那两方手帕,呆呆的看那旧诗。(见“程乙本”1141页)
  这里不论“旧绢子”也好,“旧手帕”也好,反正是一回事。但是“程甲本”却用得很对;因为前后两处皆用“手帕”一词。但“程乙本”却不然,前一句用“旧绢子”,后一句用“手帕”,这在用词称谓方面来说就很不一致。
  这又说明“程甲本”用对了,而“程乙本”用错了。当然自然也反映出一个问题来:为什么正确的东西却出在“不及细校,间有纰缪”的初版的“程甲本”里,而错误的东西却出在“今广复集各原本,详加校阅,改订无讹”的再版“程乙本”里。
  (二)此回宝玉、妙玉听黛玉“抚琴”一段文字里,“程甲本”写道二人走至潇湘馆外,在山子石坐着静听,甚觉音调清切,只听得低吟道:风萧兮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望故乡兮何处,倚栏杆兮涕沾襟。
  歇了一回,听得又吟道:
  山迢超兮水长,照轩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罗衫怯怯兮风露凉。(见“程甲本”1252页)
  而“程乙本”却将“只听见低吟道”写成“只听见低琴道”(见1149页),而其它各个文字全部相同。
  我们从此处抄录的“程甲本”文字和“程乙本”的文字对比来看,“程乙本”的“低琴道”的“琴”字乃一误字。
  正确的东西又出在初版的“程甲本”里;错误的东西却又出现在细加校对后的“程乙本”里。这难道也是简单的一个再版“程乙本”的排字偶然失误吗?
  三、此回末关于“棋谱”一段文字里,“程甲本”写道:
  (惜春)又翻开那棋谱来,把孔融、王积薪等所著看了几篇。内中“荷叶包蟹势”、“黄莺搏兔势”都不出奇;“三十六回杀角势”,一时也难会难记;独看到“八龙走马”,觉得甚有意思。(见“程甲本”1255页)
  而“程乙本”却将“荷叶包蟹势”写成“茂叶包蟹势”;将“八龙走马”写成“十龙走马”。
  对此处的文字,我们暂不谈“程甲本”文字对,还是“程乙本”文字对,但是可以说明,“程乙本”决没有按“程甲本”文字简单的抄袭。
  除此之外,还有这两个章回中“程甲本”每每用“衣服”一词,而“程乙本”却改写成“衣裳,”;“程甲本”每每用“和”字,而“程乙本”每每改写成“合”字。如“程甲本”黛玉叫雪雁将“小毛儿衣服晾晾”(见“程甲本”1248页),“程乙本”却改写为将“小毛儿衣裳晾晾”(见“程乙本”1141页)。如“程甲本”“黛玉道:‘你们就把那汤和粥吃了罢’”(见“程甲本”1247页),“程乙本”则改写为“黛玉道:‘你们就把那汤合粥吃了罢’”(见“程乙本”1140页)。这样例子屡见不鲜。
  例子就不举了,我想有这些例子也够说明问题了。
  “程甲本”是初版,“程乙本”是再版;而且据“程乙本”程高二人“引言”里写的,“程甲本”是“初印时不及细校,间有纰缪”,而“程乙本”却是“复集各原本,详加校阅,改订无讹”的,那为什么“程乙本”在这些问题上还不如“程甲本”呢?而且愈“改”愈“讹”呢?
  这一切到底为什么?
  而且这里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以上这些“程乙本”上的部分错误文字虽异于“程甲本”初版;但它却与“梦稿本”上的错误文字完全相同。
  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注意。
  对于“梦稿本”一事,我在《版本问题》一章里已经申述过,也给大家复印了一页稿纸的复印件:它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稿本”。
  看来,在后四十回的版本问题上,“程甲本”、“程乙本”与“梦稿本”的关系问题上,只能是这么一个事实:
  (一)“程甲本”的出版是以“梦稿本”为底本,程高在“引言”里虽有“因急欲公诸同好,故初印时不及细校”,但它毕竟还是花费了一定时光的,也即一年多的光景。所以“程甲本”还是改正了“梦稿本”一些错误的东西。如第八十六回黛玉“解琴书”中,“程甲本”将“梦稿本”的“又添五个字”校改为“又添个‘五’字”。又如第八十七回“抚琴悲往事”中,“程甲本”将“梦稿本”的“低琴道”校改为“低吟道”。
  (二)程高“引言”里所说的“程乙本”企图“详加校阅,改订无讹”和“且不欲尽掩其本来面目”的话是可信的。比如说第八十七回,“程甲本”在以“梦稿本”为底本排印时,很可能如同我们今天的《红楼梦》版本校阅者一样,由于在“棋谱”中根本就查不到“十龙走马”这一棋势,而“棋谱”却有“八王走马”这一棋势,所以程高二人在校阅此回时,依据“八王走马”,保留“龙”字,更改了“十”字,将“十龙走马”改写为“八龙走马”。但在再版“程乙本”时,为了恢复原“梦稿本”的“本来面目”,也仍然保留了“梦稿本”的“十龙走马”这一用语。所以就形成了“程乙本”、“梦稿本”和“程甲本”、在“十龙走马”和“八龙走马”用语上的区别。
  (三)在再版“程乙本”时,程高二人确实力图恢复“梦稿本”的“本来面目”,所以有以“梦稿本”为底本,将“衣服”改为“衣裳”、将“和”字改为“合”字一些异字出现。但是,在校改时,也由于时间仓促(仅七十余天),所以在再版“程乙本”时,却留下了一些完全与“梦稿本”文字相同的不应出现的文字错误复原。它就如我前边说过的将“添个‘五’字”复原为“添五个字”,将“低吟道”复原为“低琴道”。
  以上是对《红楼梦》八十六回、八十七回几个版本文字变异的校对情况。由于我手中没有“梦稿本”,我仅从胡文彬手中要来了八十六、八十七两个章回复印件,所以也只能查对此两回了。不过我想也足够说明问题了。
  以上是“程甲本”“程乙本”、并结合“梦稿本”三个版本的八十六、八十七回文字变异的校对情况。
  综如以上“程甲本”、“程乙本”、“梦稿本”三个版本文字变更的对比,我们将会发现“程本”程伟元和高鹗所写的序言和“引言”中的话是完全可信的。即后四十回确实为程伟元历年搜集所得;高鹗仅仅对后四十回作了一些“改订”。这里根本不存在什么后四十回为高鹗所补的问题;也根本不存在什么“梦稿本”的“后四十回,其未改前的原文系从高氏一个初稿本抄来,其删改的文字则是据一个高氏的修改本校改”(吴世昌的结论、抄自《初探》20页)而来的问题。这里只有一个:就是初版“程甲本”后四十回,是以“梦稿本”为底本,并在“细加厘扬”,即更正了一些错别字和语病之后方刊行的版本;而“程乙本”后四十回,则是力图恢复“梦稿本”原样,而又用“梦稿本”从新对“程甲本”作以仓促修订后才出现的复原版本。
  从以上的研究,我们应该得出这么一个结论:认为后四十回为高鹗所补是不真实的;大骂高鹗之词也是没有道理的;程伟元和高鹗对《红楼梦》是有功的。当然,还有一个问题是,程伟元与高鹗二人并不懂《红楼梦》;若要真懂,恐怕程伟元,特别是高鹗绝对不敢如此卖劲的校刊并付印的《红楼梦》的。所以程高二人对《红楼梦》的贡献也完全是出于一种误解,绝不是有意识的。
  二、后四十回中的一些框架结构问题
  我们前边研究了前八十回的某些框架结构,我们现在再来研究后四十回的某些框架结构。大部分人认为前八十回为曹雪芹所著,后四十回为高鹗所续。实际上不然。所谓前八十回仅只能说是“庚辰本”的原版,后四十回中可能还有一部分为曹雪芹之笔,有一部分为曹雪芹的朋友所补。正因为如此,所以,我认为有继续研究后四十回某些框架结构的必要,它同样有助于我们揭示《红楼梦》内在秘密,自然也包括揭示后四十回的诸问题。
  不过后四十回的某些框架结构,除时间一部分略微详尽一点外,其它问题我仅准备"大概"而已。
  后四十回所引用的文字皆依据198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版本;因为它的底本是“程乙本”,它更接近于“梦稿本”的原貌。此一节中所注的页数也依此版本。
  1、时间问题
  ①第八十一回至九十五回——"甲寅"年
  第八十一回占旺相四美钓游鱼奉严词两番入家塾此回紧接上回迎春归去事。然后写宝玉午觉后,甚觉无聊,随手翻一本《古乐府》,看到曹孟德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未免有些刺心。又拿一本晋文翻了几页,忽把书掩上,托着腮痴痴地坐着,之后忽咕咕哝哝说道:"好一个'放浪形骸之外'"!袭人怕他闷出病来,劝宝玉出了房间(见1058页)。
  宝玉出来之后,"一时,走到沁芳亭,但见萧疏景象,人去房空。又来至蘅芜院,更是香草依然,门窗掩闭。转过藕香榭来,远远的只见几个人,在蓼溆一带栏干上靠着"(见1059页),此便是探春、李纹、李绮、岫烟"四美钓游鱼"。
  按此"香草依然"和四美钓游鱼一节气氛来看,此是最多也还是八月。
  它与上回宝玉进天齐庙的时节气氛一脉相承。
  此事后补写第二十五回宝玉干娘谋害宝玉凤姐事发;最后写宝玉进学堂。
  此回无九月深秋景象,仍甲寅年八月事。
  第八十二回老学究讲义警顽心病潇湘痴魂惊恶梦此回接上回宝玉上学堂事,又写黛玉惊恶梦。在中间夹写袭人到黛玉处闲坐闲聊一段,黛玉有"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见1074页)的妻妾相处论。在黛玉做梦醒来,作者写道:黛玉"挣扎起来,把外罩大袄脱了,叫紫鹃盖好了被窝,又躺下去。翻来复去,那里睡得着?只听见外面淅淅飒飒,又象风声,又象雨声。……自己围着被坐了一回,觉得窗缝里透进一缕冷风来,吹得寒毛直竖,便又躺下"(见1078页)。
  从此处描写的景象来看,显然仍在秋天。可以说仍在八月;因为第八十七回才写到"大九月里";第八十八回才写到九月初九"重阳"日。
  第八十三回省宫闱贾元妃染恙闹闺阃薛宝钗吞声此回接前回写黛玉梦后的病况。就在此时,元春病。然后写到薛蟠出走后,金桂闹事、宝钗吞声一段。
  此与前章回同时事。
  第八十四回试文字宝玉始提亲探惊风贾环重结怨此回前接上回末薛姨妈与金桂怄气一事,又接上回元妃"疾愈之后"(见1098页)的"过了几日"(同上)之后的事。按此,当与上回为同时事。
  然后作者就在此时用贾母与贾政谈宝玉的婚事引起了贾政考问贾宝玉学业一节文字。
  此实与上回为同时事,即仍此年秋天事。
  但这里有一个时间矛盾,就是贾政与宝玉的对话,贾政道:"这几日是我心上有事,也忘了问你。那一日,你说你师父叫你讲一个月的书,就要给你开笔。如今算来,将两个月了,你到底开了笔了没有"(见1101页)。
  这是一个时间问题:宝玉七十四回"八月"抄检大观园以后病,病了百日之后,八十回才到天齐庙还愿,然后到八十一回才去上学,上学又两个月;我们就算整帐,此时亦当第二年了。然而此时,仍然却在此年秋天。
  还有此回后一段"探惊风贾环重结怨"一节,巧姐尚被人抱着,此年龄与时间都出入甚大。
  但不论怎么说,此回仍为秋天八月事。
  第八十五回贾存周报升郎中任薛文起复惹放流刑此回写贾存周升郎中;其时正好黛玉生日(见1120页);就在黛玉生日之中薛蟠犯案。三事绞在一起。其时可能八月底九月初,两个月交接之时。
  因为第八十八回才写到九月初九。
  此回时间,除了仍未离秋天八月之外,还有一个,就是第六十二回写的黛玉的生日与花袭人同日,在"二月十二",而此回林黛玉的生日却跑到了八月底九月初的时节。
  第八十六回受私贿老官翻案牍寄闲情淑女解琴书此回接上回林黛玉生日、薛家报薛蟠犯案事。此后有"过了二日"(见上回1123页),又有"三日后"(见1126页),还有"三日后"贾琏方用银两把知县买通,买通知县之后又是"有一个贵妃薨了,皇上辍朝三日"(见1129页),薛蝌"回家去,过几日再来"(同上),若按此来计算时间,此时离黛玉生日最少也当八九天时间。然而此时仍尚不到八十八回的九月初九日。
  这是一个时间。
  然而此回还有这么一段文字,当黛玉与宝玉谈"琴书"时:只见秋纹带着个小丫头,捧着一小盆兰花来,说:"太太那边有人送了四盆兰花来,因里头有事,没有空儿玩他,叫给二爷一盆,林姑娘一盆。"黛玉看时,却有几枝双朵儿的……(见1135页)
  还有当林黛玉听了宝玉的"妹妹有了兰花,就可做《猗兰操》了"(同上),"心里反不舒服"(见1136页)之后,作者写道:
  (林黛玉)回到房中,看着花,想到"草木当春,花鲜叶茂,想我年纪尚小,便像三秋蒲柳……"(见1136页)
  从此处的春兰来看,本当九月菊花盛开之时,却来了赏春兰一段文字,此时的时间不是八月底九月初,而却是初春。
  此章回的时间春秋混用。
  第八十七回感秋声抚琴悲往事坐禅寂走火入邪魔此回一看回目"感秋声",就知道此回为秋天事。此回紧接上回王夫人派人送来两盆兰花之后,薛宝钗又派人给黛玉送到"书子"一封。
  这与上回为同一天事。
  我们在此处不谈宝钗书中写些什么,也不谈探春诸人在这时来看望黛玉,但在探春诸人来看望黛玉之时,却有下面一段时间用语:
  正说着,忽听得"唿喇喇"一片风声,吹了好些落叶打在窗纸上。停了一会儿,又透过一阵清香来。众人闻着,都说道:"这是何处来的香风?这象什么香?"黛玉道:"好象木樨香。"探春笑道:"林姐姐终不脱南边人的话。这大九月里的,那里还有桂花呢?"(见1138页)
  就这一段文字就足够说明此回的时间了,晚秋"落叶","大九月里",这时的时间乃是九月天气。因下回才写到九月初九重阳,此回当九月上旬事。
  然后在几日后写了妙玉与惜春下棋宝玉走来,妙玉走神,引起妙玉"走火入邪魔"一节文字。
  此回后写到惜春揣摩棋谱作了结束。
  第八十八回博庭欢宝玉赞孤儿正家法贾珍鞭悍仆此回接上回惜春正在那里揣摩棋谱,下接老太太:"因明年八十一岁……"(见1149页)。在"老太太因明年八十一岁"下,太平闲人批道:"贾母八旬在本年八月初三,则明年是八十一寿是已。至本年八月节后有宝玉病百日,则已历九、十、十一月,且更有'探宫围'、'始提亲''放流刑''翻案牍'等事,而上回犹曰秋令,今年耶?又一年耶,吾不得而知矣"(见"合评本"1453页)。太平闲人在计算时间上,虽未指出薛蟠与金桂数月婚姻事,也没有计算宝玉病好上学"两个月"事,但太平闲人在此这么计算时间也是很认真的。
  当然太平闲人在此还没有弄清楚,此八十八回前,自第七十一回贾母八月初三八旬大寿开始,到现在,虽时间间隔久远,但到此一直未离开八月,到此才写到晚秋"落叶"的"大九月里"。不论第八十一回到此第八十八回的作者为谁,此第七十一回到八十八回的时间就是如此。
  此回中间夹写贾芸给凤姐送礼托凤姐求贾政在"陵工"上找个差事。在送礼的日期问题上,作者笔下下有"如今重阳时候"(见1155页),由此可见此时为九月初九日。
  此回后写凤姐夜间闹鬼事。
  第八十九回人亡物在公子填词蛇影杯弓颦卿绝粒此回时间跳跃比较大。开始接上回九月初九晚上和九月十日天亮时事,随后是:"部中来报:昨日总河奏到,河南一带决了河口,淹没了几府州县"。贾政为此"直至冬间"(见1161页),天天有事。接着作者又写道:"那时已到十月中旬,宝玉起来,要往学房中去。这日天气徒寒……"(同上)。
  到此时,甲寅年从第七十一回描写入秋令的贾母"八月初三"生日开始,到第八十九回才进入了冬天。此时不仅有"十月中旬"的明文,也有"天气徒寒"的节气变更。
  前八十回的后九回和后四十回的前九回一直围绕着秋令绕圈子,徘徊往复,至此才告"秋令"一段落。
  此回后写宝玉祭晴雯和黛玉听侍书说宝玉定婚而引起黛玉"绝粒"。
  此回乃十月中间事。
  第九十回失绵衣贫女耐嗷嘈送果品小郎惊叵测上回写十月中旬事,后又写中旬后的一日宝玉祭晴雯。祭完后到黛玉处,因二人各藏有心事,说话皆吞吞吐吐,宝玉讪讪而去;此后黛玉听侍书说宝玉定亲事而引起了黛玉"绝粒"。此回一开始便直插"却说黛玉自立意自戕之后,渐渐不支,一日竟至绝粒。从前十几天内,贾母等轮流看望,他有时还说几句话;这两日索性大不言语"(见1172页)。
  前回有"十月中旬",此回又有自此之后的"一日",又有"十几天"后的一段时间,此时当已十一月初了。但第九十二回才有"十一月初一""消寒节"一语,此回不论写多少天数仍皆在十月内。
  第九十一回纵淫心宝蟾工设计布疑阵宝玉妄谈禅前回按时算已大约十一月初了。此回接上回宝蟾给薛蝌送果品之后,又言宝钗母女见金桂"几天安静,待人忽然亲热起来"(见1188页);又是夏三"从此往来不绝";(见1190页);此后又是薛蟠案件反复,惹得宝钗因帮忙而弄得报了病危,"连治了七八天,终不见效。还是他自己想起'冷香丸',吃了三丸,才得病好"(见1190~1191页)。
  若按此时时间推算,恐怕也得半月光景,那此时无论如何也到了十一月中了。
  然而下回才到"明日十一月初一",此回显然还在十月内。
  此回后写到“潇湘馆”黛玉与宝玉"妄谈禅"一节。
  第九十二回评女传巧姐慕贤良玩母珠贾政参聚散此回紧接上回宝玉在“潇湘馆”与林黛玉谈禅一段,忽被秋纹骗了出来,回到了"怡红院"。宝玉问袭人:"我问你,老太太那里打发人来说什么来着没有?"袭人道:"没说什么。"宝玉道:"必是老太太忘了。明儿不是十一月初一是么?年年老太太那里必是个老规矩,要办'消寒会',齐大伙儿坐下,喝酒说笑"(见1195页)。
  到此时才到了"甲寅"年的十一月初一日。
  其后便是"评女传巧姐慕贤良"和"玩母珠贾政参聚散",中间夹杂着司棋死于此日。
  在写景方面,此章的末尾有"外面下雪","已是雪深一寸多了"(见1206页)。
  此回为十一月事。
  第九十三回甄家仆投靠贾家门水月庵掀翻风月案此回紧接上回贾政送走冯紫英之后,贾政与众人谈临安伯请吃酒一事。
  后又写到贾府"十月里的租子"(见1207页)被衙役们抢走一事。
  其后便是贾政父子到临安伯家作客回来,"过不几时"(见1210页)甄家仆包勇"投靠"而来。
  前回写十一月初一日事,此回贾政父子到临安伯家作客为第二日,当十一月初二日事。
  在甄家仆包勇投靠来之后,又"一日""贾政早起"(见1212页)之时,只见门上的"咕咕唧唧",在贾政严逼之下,门子们给贾政递上来一份纸条。纸条上写道:"西贝草斤年纪轻,水月庵里管尼僧。一个男人多少女,窝娼聚赌是陶情。不肖子弟来办事,荣国府内好声名"(见1213页)。贾政大怒之下,立逼贾琏派赖大去"水月庵"拿贾芹。
  此时的时间,我们虽无法确切地说它是十一月初二日后的某一日,即是十一月初十还是十一月十五,但最起码来说,它绝不是十一月初二日前。
  这便是"甄家仆投靠贾家门"之后的"水月庵掀翻风月案"的时间。
  但贾芹"水月庵"一案的时间到底是何时呢?我们来看看下段文字。
  且说水月庵中小女尼女道士等,初到庵中,沙弥与道士原系老尼收管,日间教他些经忏。以后元妃不用,也便习学得懒惰了。那些女孩子们年纪渐渐的大了,都也有些自觉了。更兼贾芹也是风流人物,打量芳官等出家,只是小孩子性儿,便去招惹他们。那知芳官竟是真心,不能上手,便把这心肠移到女尼女道士身上。因那小沙弥中有个名叫沁香的,和女道士中有个叫做鹤仙的,长的都甚妖娆,贾芹便和这两个人勾搭上了,闲时便学些丝弦,唱个曲儿。
  那时正当十月中旬,贾芹给庵中那些人领了月例银子,便想起法儿来,告诉众人道:"我为你们领月钱,不能进城,又只得在这里歇着。怪冷的,怎么样?我今儿带些果子酒,大家吃着乐一夜,好不好?"那些女孩子都高兴,便摆起桌子,连本庵的女尼也叫了来。惟有芳官不来。贾芹喝了几杯,便说道要行令。沁香等道:"我们都不会,倒不如(打-丁+害)拳罢。谁输了喝一钟,岂不爽快?"本庵的女尼道:"这天刚过晌午,混嚷混喝的不象,且先喝几钟,爱散的先散去。谁爱陪芹大爷的,回来晚上尽子喝去,我也不管。"正说着,只见道婆急忙进来说:"快散了罢!府里赖大爷来了。"(见1213~1214页)
  前边说过,贾芹"水月庵"一案虽弄不清确切日期为十一月初十还是十一月十五前后的某日,但它无论如何当在十一月初二之后,这绝对没有疑义。但当贾政立逼贾琏派赖大拿贾芹的时间,作者却云"那时正当十月中旬",此时又倒回了近一个月。
  此处时间在前后仅仅两个章回中,时间实行了一次公开的大的回缩:第九十二回明言写为"十一月初一""消寒会";此第九十三回却又明言写"正当十月中旬"。
  第九十四回宴海棠贾母赏花妖失宝玉通灵知奇祸此回一开始接上回赖大带了贾芹回来,"一宿无话"(见1219页);然后到了"明日早起"(同上),贾政忙于公务,将贾芹一事托付贾琏办理。此皆为前回"十月中旬"某一日的第二天事。
  也就在此日,紫鹃无事往来贾母鸳鸯处又回到“潇湘馆”之后,忽听说"怡红院""海棠花"又开了(见1223页)。
  此仍上回"十月中旬"某日贾芹一案的第二日事。
  但在海棠花又开一节的文字里,却有贾母的这么一段话:贾母道:"这花儿应在三月里开的,如今虽是十一月,因节气迟,还算十月,应着小阳春的天气,因为和暖,开花也是有的。"(见1223页)
  上回为"十月中旬"的某一日;此回为上回某一日的第二日,怎么在贾母的口中却变成了"十一月"呢?贾母口中虽然有"如今虽是十一月,因节气迟,还算十月"一语,但日期能用节气来记数吗?是"十月"就是"十月",是"十一月"就是"十一月",日期却是一个死数,它可随便活动不得。
  上回为"十月中旬"某一日事。
  此回为第二日,却变成了是"十一月"。
  第九十五回因讹成实元妃薨逝以假混真宝玉疯癫此回接上回宝玉失玉事后一段事。写到元春死,其时为"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春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四十三岁"(见1237页)。
  此处明言,此时为十二月十九日。
  此后写到宝玉出园。再后写道一个无赖用一个假玉来领赏。
  此甲寅年完。
  ②第九十六回至一百二十回——"乙卯"年
  第九十六回瞒消息凤姐设奇谋泄机关颦儿迷本性此回接前回,即九十五回"甲寅"年十二月末的一个无赖送玉事。此一事交待完之后,作者写道:
  且说贾政那日拜客回来,众人因为灯节底下,恐怕贾政生气,已过去的事了,便也都不肯回。只因元妃的事,忙碌了好些时,近日宝玉又病着,虽有旧例家宴,大家无兴,也无可记之事。
  到了正月十七日,王夫人正盼王子腾来京,只见凤姐进来回说:"今日二爷在外听得有人传说:我们家大老爷赶着进京,离城只二百多里地,在路上没了。"(见1246页)
  从第九十五回到第九十六回虽没有记年关过年事,但据此处明言已来到了"灯节底下"和"正月十七日",那此时无论如何也到了第二年了。即大某山民记年的"乙卯年"。
  其下又是:
  贾政早已知道,心里很不受用;又知宝玉失玉之后,神志昏愦,医药无效;又值王夫人心疼。那年正值京察,工部将贾政保列一等,二月,吏部带领引见。皇上念贾政勤俭谨慎,即放了江西粮道。即日谢恩,已奏明起程日期。(见1246~1247页)
  这一处已明言,此时来到了"二月"。
  此后便是贾母因贾政放外任,遂与凤姐设奇谋为宝玉宝钗完婚。由于傻大姐嘴角不牢,泄漏了机密,以致使林黛玉"迷了本性"神魂颠倒,吐了一口血。
  此回记"乙卯"年正月、二月事。
  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此回接上回"泄机关颦儿迷本性"之后,接写数日之内"林黛玉焚稿断痴情"和"薛宝钗出闺成大礼"事。
  此后才写到贾政离家上任。
  此回亦当二月事。
  第九十八回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病神瑛泪洒相思地此回补写前回林黛玉亡故一事,并写贾宝玉在薛宝钗"四九"(见1274页)之后的某一日到“潇湘馆”哭灵一事。
  此章后有贾母的:"宝玉的命,都亏姨太太救的。如今想来不妨了,独委屈了你的姑娘。如今宝玉调养百日,身体复旧,又过了娘娘的功服,正好圆房:要求姨太太作主,另择个上好的吉日"(见1282页)。
  按此段话来看,宝玉成婚于二月,此又"百日"之后,此时亦当五月无疑了。
  此回写二月至五月事。
  第九十九回守官箴恶奴同破例阅邸报老舅自担惊此回写贾政二月上任以后事,时间不明,约在二月至五月事。
  第一百回破好事香菱结深恨悲远嫁宝玉感离情此回开始有一语,将薛蟠"依旧定了个死罪,监着守侯到秋天大审"(见1294页)。
  按此,此回开始尚在夏天。
  此回末有贾母因探春远嫁,叫凤姐"料理"一下;此便是下一回一开始的凤姐"那天有黄昏以后"入园一事。按下回一开始描写的凤姐入园已秋风扫落叶之时,说明此回末已到了秋天,而且是深秋了。
  第一百一回大观园月夜警幽魂散花寺神签惊异兆此回一开始写凤姐入园事。关于凤姐入园时的时节,作者写道:
  只见园中月色比外面更觉明朗,满地下重重树影,杳无人声,甚是凄凉寂静。刚欲往秋爽斋这条路来,只听"唿唿"的一声风过,吹的那树枝上落叶,满园中"唰喇喇"的作响……凤姐吃了酒,被风一吹,只觉身上发噤。丰儿后边也把头一缩,说:"好冷!"凤姐也掌不住,便叫丰儿:"快回去把那件银鼠坎肩儿拿来……"(见1304页)
  从凤姐入园的这一段文字看来,此已当深秋九月天气了。
  后边写到宝玉到王家吃生日穿"雀金裘"一事。
  第一百二回宁国府骨肉病灾祲大观园符水驱妖孽此回一开始便写探春出嫁。出嫁日,正是贾府大观园鬼怪逞凶之时。
  按大观园内满园凄凉景象来看,此回亦当晚秋事。
  第一百三回施毒计金桂自焚身昧真禅雨村空遇旧此回接前回写贾政被革职事。后写金桂焚身和贾雨村空遇甄士隐。
  此与前回同期事,亦当晚秋事。
  第一百四回醉金刚小鳅生大浪痴公子余痛触前情第一百五回锦衣军查抄宁国府骢马使弹劾平安州第一百六回玉熙凤致祸抱羞惭贾太君祷夭消祸患第一百七回散余资贾母明大义复世职政老沐天恩此四回事务庞杂,按四回中暖气融融和下回,即第一百八回中的"昨日蟠儿媳妇死的不明白"(见1384页)一语来看,此四回也不过金桂焚身后不数日事。"昨日"虽不一定指"昨天"。但也不会相差太远。金桂死的第一百三回与前回第一百二回同期事,看来第一百七回前尽为"乙卯"年秋天事。
  此几回时间确实不好计,因此大某山民从第一百二回开始到一百七回就含糊地写为"仍是乙卯年事",一直到第一百八回宝钗生日,方改为"丙辰"年。
  第一百八回强欢笑蘅芜庆生辰死缠绵潇湘闻鬼哭此回中的节气,作者在贾宝玉进大观园一处写道:只见看园门的两个婆子坐在门槛上说话儿,宝玉问道:"这小门儿开着么?"婆子道:"天天不开。今儿有人出来说,今日预备老太太要用园里的果子,才开着门等着呢。"(见1392~1393页)
  宝玉进得园来,只见满目凄凉。那些花木枯萎……(见1393页)
  从以上的两处写物写景文字来看,此回仍是秋天事。
  不过此回倒有些像八月末天气,比第一百一回的秋风"落叶"气象又倒退了一个节气。
  大某山民将此回定为第二年丙辰年不妥。
  它仍此年秋。
  第一百八回以下的时间庞杂,不好计算。不过,我以为仍为此年秋天事。它实类同于前八十回的第十一回第十二回中的贾天祥"正照风月鉴"的记年法。贾天祥的死虽一年、二年、三年、但实仍在其年冬,此处也同,虽然数年,实在此年秋。
  对于一百八回后的章回时间,我就不准备劳神了。
  九十六回至一百二十回时间表见757页至758页2、生日问题
  ①林黛玉的生日
  第八十五回回目为"贾存周报升郎中任",在写到贾政升任,王家"二舅舅"给贾政"送一班新出的小戏儿"(见1120页)庆贺的时候,后四十回作者借王熙凤与王夫人、贾母的对话说道:"后日还是外甥女儿的好日子呢"(同上)。这便是林黛玉在八十五回中的生日日期。林黛玉的生日在第六十二回中明言:"二月十二是林姑娘的";可见林黛玉的生日本在二月份。
  然而此时林黛玉的生日在何时呢?这里我们不妨参照太平闲人的一段评论。
  太平闲人在"后日还是外甥女儿的好日子"下批道:
  前云黛玉生日在花朝,与袭人同日。今又云云。以"(女+危)婳词"之寻秋及下文"抚秋声"揆之,仍在秋中间,非历秋冬而春之隔。(见"合评本"1412页)
  对于此回黛玉生日的时间,太平闲人说对了:即此"仍在秋中"。
  关于此八十五回的时间,此章回中没有明显的节令及时间用语,但八十五回前接八十二回至八十四回是同时秋天事,后接八十六、八十七回明文的"大九月"(见1138页)里,此第八十五回黛玉生日自然当为"秋天"。
  但是这里还有这么一个问题,若按此回后的第八十六回王夫人送给林黛玉尚开有"几枝双朵"的"一小盆兰花"来看,此时自当春天;但是、第八十六回王夫人送兰花与第八十七回明言的"大九月"里实属同一天事。
  这是林黛玉生日的时间问题:在第六十二回为春天二月十二日;第八十五回却在"秋天"。
  在黛玉"生日"时间的运用上,第八十五回在同属一天之内,一边明言为"秋天"(指前后几个章回时间用语),一边又明言此时送来有"几枝双朵"的"一小盆兰花",这种同一时间内的两个不同季节春秋季节的描述,倒颇类同贾宝玉"生日"的春蕙秋菱同开于一天的写法,这里看来,后四十回的作者在黛玉"生日"的问题上,仍在突出"春秋"二字的混用。
  再来看看黛玉生日有关的一些内容。
  黛玉生日虽在给贾政升郎中的贺喜的同一天,但在此第八十五回黛玉生日之前,有北静王过"生日",贾政、宝玉诸人进北静王府拜寿一事;同时又有贾母王夫人凤姐密谋串合"金玉姻缘"一事。这是此回黛玉生日前边的一段内容。
  在黛玉生日之中,众人正忙于看戏之时,后四十回作者写了这么一些文字:
  众人正高兴时,忽见薛家的人满头汗闯进来,向薛蝌说:"二爷快回去!一并里头回明太太,也请回去!家里有要紧事。"薛蝌道:"什么事?"家人道:"家去说罢。"薛蝌也不及告辞,就走了。薛姨妈见里头丫头传进话去,更骇得面色如土,即忙起身,带着宝琴,别了一声,即刻上车回去了。弄得内外愕然。……
  ……那薛姨妈走到厅房后面,早听见有人大哭,却是金桂。薛姨妈赶忙走来,只见宝钗迎出来,满面泪痕,见了薛姨妈,便道:"妈妈听见了,先别着急,办事要紧!"薛姨妈同宝钗进了屋子,因为头里进门时,已经走着听见家人说了,吓的战战兢兢的了。一面哭着,因问:"到底是合谁?"只见家人回道:"太太此时且不必问那些底细。凭他是谁,打死了总是要偿命的,且商量怎么办才好。"……薛姨妈又哭道:"我也不要命了!赶到那里见他一面,同他死在一起就完了!"宝钗急得一面劝,一面在帘子里叫人:"快同二爷办去罢。"……
  这宝钗方劝薛姨妈,那里金桂趁空儿抓住香菱,又和他嚷道:"平常你们只管夸他们家里打死了人,一点事也没有,就进京来了;如今撺掇的真打死人了!平日里只讲有钱,有势,有好亲戚,这时候我看着也是吓的慌手慌脚的了。大爷明儿有个好歹儿不能回来时,你们各自干你们的去了,撂下我一个人受罪!"说着,又大哭起来。
  这里薛姨妈听见,越发气的发昏,宝钗急的没法。正闹着,只见贾府中王夫人早打发大丫头过来打听来了。宝钗虽心知自己是贾府的人了,一则尚未提明,二则事急之时,只得向那大丫头道:"……(见1121~1123页)
  这是黛玉生日当中发生的事。也就是说,后四十回作者是用这些薛家之事来为林黛玉生日作垫脚的。
  ②薛宝钗的生日
  后四十回的一百八回的回目为"强欢笑蘅芜庆生辰",在此回,后四十回的作者刚写完贾府被抄之后,又借口"一日,史湘云出嫁回门"(见1384页)与贾母闲谈之机,用湘云之口说道:"宝姐姐不是后日的生日吗"(见1385页)。随后,贾母宝钗相继又说:"后日可不是他的生日吗"(见1386页),"可不是明日是我的生日吗"(见1387页)。于是,后四十回的作者在此回此时为宝钗过起了"生日"。
  对于宝钗生日的日期,大某山民在回后评曰:"此回入宝钗生日,已是丙辰年事。宝钗盍生于正月二十一日也"(见"合评本"1776页)。
  大某山民此语实际上是以第二十回宝钗"正月二十一日"生辰来定此一百八回的时间的。即,既然此回已写到宝钗生日,当已过渡到第二年。但大某山民却忽略了宝钗生日的此回时间到底是春天还是秋天的问题。
  此回的时间,就在宝钗生日的当天,宝玉因在令席上见李纨掷出了一个"十二金钗"(见1391页),忽然又"想起'十二钗'的梦来"(同上),"复又看看湘云宝钗……只是不见了黛玉"(同上),于是,"宝玉一时伤心,走了出来"(见1392页),来到了“大观园”。
  宝玉在袭人的陪同下来到“大观园”时,后四十回的作者在写景写时方面用了下面几处文字:
  (宝玉)只见看园门的两个婆子坐在门槛上说话儿,宝玉问道:"这小门儿开着么?"婆子道:"天天不开。今日有人出来说,今日预备老太太要用园里的果子,才开着门等着呢。"(见1393页)
  宝玉进得园来,只见满目凄凉。那些花木枯萎,更有几处亭馆,彩色久经剥落。远远望见一丛翠竹,倒还茂盛。(同上)
  这里的文字很明白:此时是摘"果子"的时节;又是"花木枯萎"的时节。
  这恐怕只有是秋天了。
  宝钗生日与宝玉进园见到秋景为同天事,那此一百八回宝钗的生日又怎么如大某山民说的为第二年"正月二十一日"事呢?
  在前八十回的第二十二回里,薛宝钗的生日为"正月二十一日";在后四十回的一百八回里,薛宝钗的生日为"秋天"。
  这一点,我请读者们先不要忘记。
  我们再来看看薛宝钗生日中的一些内容。
  在宝钗生日的前边,后四十回的作者写道:“大观园”成为一片"荒园"(见1384页);贾府"诸凡省俭,尚且不能支持"(同上);凤姐治理家务,"因被抄以后,诸事运用不来,也是每形拮据"(同上);"贾赦贾珍各到当差地方"当差(同上);薛家"被薛大哥闹得家破人亡"(同上);王家自"大舅太爷一死,凤丫头的哥哥也不成人,……"(见1385页)。
  这是宝钗生日前边的诸事,也就是说薛宝钗是在此"六亲同运"(见1385页)的衰败气氛下"强欢笑蘅芜庆生辰"的。
  在宝钗生日的当日,后四十回的作者用了"死缠绵潇湘闻鬼哭"这一情节。作者写道:"当宝玉走到潇湘馆"时,"听见有人在内啼哭"(见1394页);"这里打林姑娘死后,常听见有哭声,所以人都不敢走的"(同上);"宝玉袭人听后,都吃了一惊"(同上);当贾母王夫人得知宝玉进了“大观园”之后,"唬的老太太、太太们了不得"(同上);贾母见宝玉回来后,责备袭人说:"倘或撞见什么——那可怎么好"(同上);"宝钗看见宝玉颜色不好,心里着实的吃惊"(同上);"凤姐在园子里吃过大亏的,听到那里,寒毛直竖"(同上)。
  这是宝钗生日当中的情景。宝钗生日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度过的。
  3、方位问题
  对于后四十回的方位,我想简单的提出这么一个问题:第一百五回的回目是"锦衣军查抄宁国府,骢马使弹劾平安州"。在此回中,当写贾政等人正在家里设宴请客之时,忽报"锦衣府"赵堂官带人到;后又"西平王爷到了"(见1350页)。
  这是人们共知的"西平王"奉旨查抄贾府来了。
  对于"西平王"抄贾府一事,是偏袒,还是真抄的问题,我们不妨就以"西平王"和赵堂官的自白来说明一些问题。
  当"北静王"进荣府宣旨时:
  赵堂官听了,心想:"我好晦气,碰着这个酸王!如今那位来了,我就好施威了!"(见1352页)
  当"北静王"宣旨"着锦衣官惟提贾赦质审,余交西平王遵旨查办"时:
  西平王领了旨意,甚实喜欢。(同上)
  西平王便说:"我正和老赵生气,幸得王爷到来降旨;不然,这里很吃大亏。"(同上)
  从以上赵堂官和"西平王"的自白,由此足见"西平王"对贾府的态度了。
  还有我们不妨看看"北静王"对"贾宅"的态度:北静王说:"我在朝内听见王爷奉旨查抄贾宅,我甚放心,谅这里不致荼毒。"(同上)
  我们再看作者在一百六回中的一点描述:
  贾政此时着急导常,又听外面说:"请老爷,内廷有信。"贾政急忙出来,见是北静王府长史,一见面便说:"大喜!"贾政谢了,请长史坐下,请问:"王爷有何谕旨?"那长史道:"我们王爷同西平郡王进内复奏,将大人惧怕之心,感激天恩之语都代奏过了。主上甚是悯恤……"贾政听毕,即起身叩谢天恩,又拜谢王爷恩典。(见1361页)
  从以上摘录中,可以看出对于"贾宅"被抄一事,"西平王"与"北静王"是力保;自然"贾宅"能够保留一点残迹,还全仗了"北静王"。
  然而,对于"贾宅"的抄检,还有一个忽隐忽显的一面,即对"宁府"的查抄,在这里,作者用笔极为隐晦,几乎不露形迹。当"西平王"带领赵堂官在荣府抄查之时,作者写道:
  西平王……笑嘻嘻的说道:"……如今满堂中筵席未散,想有亲友在此未便,且请众位府上亲友各散,独留本宅的人听候。"赵堂官回说:"王爷虽是恩典,但东边的事,这位王爷办事认真,想是早已封门。"(见1350~1351页)
  查抄"贾宅""东边"的这位王爷是谁呢?在《红楼梦》里,作者本来以东、西、南、北四个方位设了四位王爷:"西平王""北静王"在查抄"荣国府";查抄"东边""宁国府"的不明姓名"这位王爷"自然是剩下的"东平王"和"南安王"了。
  "东平王""南安王"对"东边""贾宅"查抄得如何呢?作者借焦大之口说道:"珍大爷蓉哥儿都叫什么王爷拿了去了;里头女主儿们都被什么府里衙役抢的披头散发,圈在一处空房里;那些不成材料的狗男女都像猪狗似的拦起来了;所有的都抄出来搁着,木器钉的破烂,磁器打的粉碎。"(见1357页)
  "东边""贾宅"是彻底被抄了,彻底抄没"贾宅"的"什么王爷"自然是"东平王"和"南安王"了。也可以说是特别偏重于与"贾宅"不睦的"东平王"了。
  4、简结
  后四十回的一些框架结构就谈到这里,但实际上也就是开始说的,不过"大概"而已。不过,仅仅这些大概的探讨,也看出了一些问题。
  就时间结构而言,后四十回在时间上同样存在着徘徊不前的现象。比如说第八十一回、八十二回接前八十回写秋天景象,第八十二回亦有黛玉穿"外罩大袄"和黛玉被"窗缝里透进一缕冷风来,吹得寒毛直竖";但当第八十四回贾政言宝玉在第八十一回上学的"两个月了"之后的第八十七回,才写到"落叶"的"大九月里"。
  这倒酷似前八十回各处的时间徘徊不前状况。另一种现象,就是作者公开实行时间回缩。
  比如说第九十二回明言其时为"十一月初一""消寒会";但到了下回的第九十三回,却又明言其时"正当十月中旬"。
  这倒酷似前八十回的第四十九第五十回,刚刚写完严冬腊月的腊梅盛开和"年下"一词之后,又在同日里来了个"这才是十月"。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后四十回在围绕着某些内容进行时间安排时,这种时间带着一定的随意性。比如薛宝钗生日在前八十回里的第二十二回时为初春的"正月二十一日";而在后四十回的第一百八回里却为"秋天"。又比如说林黛玉的生日在前八十回的第六十二回里为仲春的"二月十二日";但在后四十回的第八十五回里却也为"秋天"。这都说明后四十回作者在某些时间安排上不择手段的在随意更换时间,它使某些固定的事件根本就无日期可寻。
  这倒酷似前八十回薛姨妈生日的情况。薛姨妈生日在第三十六回为"五月初三"之后的一个"大毒日",而在第五十七回薛姨妈的生日却跑到春天的"清明"之前。此后四十回宝钗和黛玉的生日日期也同样如此,它不过随笔点缀而已。
  除了时间上的徘徊、回缩和随意性之外,还有在同一日之内混用几种季节不同的景物描写。如第八十六回里,作者明言王夫人给林黛玉送来一盆尚有"几枝双朵儿的""一小盆兰花",又有林黛玉自语的"草木当春、花鲜叶茂";而又在同一天之内的下回第八十七回里,却又明言此时为"大九月里"的"落叶"时节,并有"感秋事"一节文字。
  这种情况倒酷似前八十回第六十二回宝玉生日中的同一天"春蕙"与"秋菱"同茂于一日的现象。后四十回这些独特的时间结构组合手法,可以说,与前八十回完全相同,它是前八十回特殊时间框架结构的延续。
  时间问题如此,生日问题呢?
  我们在研究前八十回生日问题时发现,曹雪芹有意把林黛玉"泣残红"与薛蟠生日安排在同一天。由于薛蟠生日的"五月初三"取源于满清王朝占据北京之日的史实,林黛玉"泣残红"取源于"扬州十日"的史实,所以,曹雪芹特意把此同一日又标明为两个日期。在生日问题上,我们就舍弃日期的特殊用意之外,还有一个罕见的现象:就是曹雪芹有意将林黛玉与薛家搅混在一起,这一问题在后四十回的生日安排问题上也得到了再现。比如说在第八十五回描写黛玉生日时,后四十回作者前用“金玉良缘”作陪衬,后用了忽报薛蟠犯杀人一案弄得薛家一片狼藉作垫脚。
  还有第一百八回薛宝钗生日之中,后四十回作者前用抄"贾宅"作陪衬,后用“潇湘馆”林黛玉"鬼哭"来作垫脚。这一点,不仅体现了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作者在生日问题上有意将薛林搅混在一处,自然也说明了第一百八回宝钗生日中"潇湘闻鬼哭"实也无异于第二十七回薛蟠生日中林黛玉"泣残红"这一情节。也可以说,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的作者有意在薛、林"生日"问题上将薛、林搅合在一起,实取源于第五回十二钗正册中第一页的钗黛合一图的这一框架结构总图。
  另一个问题是后四十回的方位问题。《红楼梦》在以"中京"为主轴,特设了东、南、西、北,并由此而设计了东平王、南安王、西宁王、北静王这四个实有人物,而且这四个人物一直"瓜葛"着"贾宅"的生存。
  就"贾宅"与东、南、西、北这四个方位而言,"贾宅"总是依赖于北静王,而每每与东平王不睦;而且在与"贾宅"的交往中,作者又每每舍去东平、西宁,而专力于北静王与南安王妃。这就形成了北西为一方,南东为一方,再简化一点,就是南北对峙的敌对方位结构布图。在这个问题上,在第一百五回抄没"贾宅"的问题上,后四十回的作者公开用"北静""西平"(实西宁)力保"贾宅",这外表倒看起来是作者在歌颂圣上,贬低臣子,实际上后四十回作者在极隐晦的情况下,动用了"东平"与"南安"彻底查抄了"宁国府"这个"贾宅",也可以说是抄得鸡犬不留了。当然,在这个方位的结构问题上,人们尚且疏忽了前八十回的方位设计,自然也无法明白后四十回在第一百五回查抄"贾宅"中作者笔下的东边的"这个王爷"和"什么王爷"一些含混用语是什么意图了。
  通过后四十回的这些框架结构的研究,我们完全可以看到,他们完全采取了同一手法,运用了同一构图,可以说"师出同门"。这是一些门外人无法明白的东西。高鹗程伟元自然也不倒外。
  三、后四十回的作者
  我们前边通过“程甲本”和“程乙本”“梦稿本”异字演变过程的查对否定了后四十回为高鹗所作的这一结论;也对后四十回一些框架结构下的时间、生日、方位进行了大概的查对,查对的结果是后四十回的写作结构和手法与前八十回完全"师出同门"。这样查对分析的结果是后四十回既非高鹗所补;同时也说明后四十回的作者显然也非一般人所为;他是一个对《红楼梦》结构相当熟悉的人物。
  为了说明后四十回的作者并非一般泛泛的《红楼梦》的研究者、补作者、以及一般读者,他是一个与《红楼梦》和曹雪芹息息相关的人物,我准备再抽出后四十回中的三个方面来进一步揭示这一问题。
  1、后四十回中的几处特殊文字
  ①第八十七回末尾的"棋谱"。
  后四十回的八十七回的结尾有惜春看"棋谱"一段文字。这在查对“程甲本”、“程乙本”异字时,已经抄录过,现不妨再抄录一遍。
  (惜春)占毕,即命丫头焚香。自己静坐了一回,又翻开那棋谱来,把孔融王积薪等人所著看了几篇。内中"茂叶包蟹势"、"黄莺搏兔势",都不出奇;"三十六局杀角势",一时也难会难记;独看到"十龙走马",觉得甚有意思。正在那里作想,只听见外面一人走进院来,连叫:"彩屏!"未知是谁,下回分解。(见1981年人文版《红楼梦》1147~1148页。以下不注书版名、只注页数。)
  这是一处异样文字,除了第四章回在薛宝钗住进"梨香院"中有一处文字为"(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或看书下棋,或作针黹"这一处写了"下棋"外,从来还没听见大观园诸裙钗下棋之说,此处惜春与妙玉却下起棋来了。
  此一处"棋谱"文字也自然效法前八十回的第五十一回薛小妹编的"十首怀古诗"那样:前一处用"冬日天短,不觉又是前头吃晚饭之时,一齐前来吃饭"收场;此处用惜春"正在那里作想,只听见外面一个人走进院来,连叫'彩屏'"作了急煞车。
  据《红楼梦鉴赏辞典》中的吴澄考证,后四十回作者描写的棋势只有"倒脱靴势"见于"棋谱",其"茂叶包蟹势"、"黄莺搏兔势"、"三十六局杀角势"均不见于"棋谱"。对于"十龙走马"一棋势,"棋谱"中只有"八王走马"而并无"十龙走马"。
  而且据吴澄介绍"孔融的棋谱,久已无考。王积薪曾著有《棋诀》、《金谷园九局图》、《凤池图》,也都已失传,仅有一局一子解双征谱保存在《忘忧情乐集》中"。
  由此说来,后四十回作者笔下的惜春把孔融、王积薪的"棋谱"看了几篇一语显然是胡诌了。而且其中所道出的"茂叶包蟹势"等棋势自然也在胡诌之列了。
  对于《红楼梦》来说,固然是"假语村言",固然是"胡诌人氏",当然在"棋谱"上也可胡诌两句,其所谓棋势也完全可以不来源于"棋谱",而来源于作者信口开河。但是我们在此一段文字上,也采取认同的态度就错了。
  实际上,这一段文字,不,应该说是这一些棋势,它正道出了《红楼梦》的整个文章结构布局。
  "茂叶包蟹势"指什么呢?它指《红楼梦》中一群裙钗(即指茂叶)们"包"着一个贾宝玉这个"八足""蟹"的这一设计总图。作为贾宝玉的这个"八足螃蟹"来说,前八十回曹雪芹的笔下有几处有意又似无意的流露。在第三十八回《螃蟹咏》中有"横行公子竟无肠"和"多肉更怜卿八足";在第八回《嘲顽石幻相》中有"幻来亲就臭皮囊"和"无非公子与红妆"。还有在第三十二回"诉肺腹心迷活宝玉"中,黛玉与宝玉一段私情话被袭人听去,袭人被"吓得魄消魂散"(见“庚辰本”747页),随后,袭人劝王夫人叫贾宝玉搬出大观园,这便是我们一直认为的袭人"告状说"。此后便是王夫人替袭人按小妾增加"分例"一事。在袭人增加"分例"的第三十六回中有这么一些文字:
  ……王夫人听说,也就罢了,半日又问:"老太太屋里几个一两的?"凤姐道:"八个。如今只有七个,那一个是袭人。"王夫人说:"这就是了。你宝兄弟也并没有一两的丫头,袭人还算是老太太房里的人。"凤姐笑道:"袭人原是老太太的人,不过给了宝兄弟使。他这一两银子还在老太太的丫头分例上领。如今说因为袭人是宝玉的人,裁了这一两银子,断然使不得。若说再添一个人给老太太,这个还可以裁他的。若不裁他的,须得环兄弟屋里也添上一个才公道均匀了。就是晴雯麝月等七个大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一吊,佳蕙等八个小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五百……"。(见“庚辰本”821~822页)
  还有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怡红院"诸丫头为宝玉凑份子过生日中:袭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纹四个人,每人五钱银子,共是二两。芳官、碧痕、小燕、四儿四个人,每人三钱银子……我们八个人单替你过生日。"(见“庚辰本”1487页)
  对于宝玉一共到底有几个丫头,这是一个说不清的问题,其中檀云、媚人、紫绡是一些可有可无,甚至与另一些人名有混用的问题;还有环儿到底有几个丫头,是否也如熙凤说的同宝玉一样,丫头成群,我想在此没有必要追究。我想在此说明一个问题:曹雪芹每每却用"八个"数字来为宝玉"添色";这实际上就是因为有"茂叶包蟹势"的"八足"螃蟹这一总图在作祟。
  "茂叶包螃蟹势"如此,"黄莺搏兔势"又如何呢?"黄莺搏兔势",不要说"棋谱"中无这一棋势,而且这一语本身也讲不通。"黄莺"是一种体积很小的鸟,它有何能耐"搏兔"?
  "黄莺搏兔势"实乃"苍鹰搏兔势"之讹。此倒不是各种抄本的讹误,而是后四十回作者人为的误笔。
  后四十回的"黄莺搏兔势"一语,实类同"有正本"第六十四回前脂砚斋批的"著笔如苍鹰搏兔,青狮戏球,不肯下一死爪,绝世妙文"(见《辑评》486页)的用意。不过,六十回的回前批"苍鹰搏兔"不肯下死爪是批作者写作手法的;而此八十七回的"苍鹰搏兔"却有"注"《红楼梦》的基本构图这一含义的,它有"虎("虎",实"鹘"字,它是捕猎兔子的一种猛禽。《红楼梦》原版常将"兔鹘"写作"兔虎",如第二十六回“庚辰本”和“甲戌本”冯紫英说他打围时叫"兔鹘梢了一翅膀"写成"叫兔虎梢了一翅膀。")兔相逢大梦归"的意思。
  "三十六局杀角势",这一"棋势"比较复杂。这里牵涉到《红楼梦》一书中贾化的几次登场,牵涉到古董商冷子兴、程日兴的几次游戏,还牵涉到刘姥姥的插曲,以及"杏子阴假凤泣虚凰","红楼梦通灵遇双真",兴建大观园等等一系列的"真事隐"与"假语村言"的变幻组合问题。由于我不是曹雪芹本人,也如后四十回作者说的此一"棋势""难会难记",所以,我不准备在此问题上多作说明,就此搁笔。
  后四十回作者此一段话说得很明白,"茂叶包蟹势"、"黄莺搏兔势"太简单,"都不奇",我也认为如此;对于"难会难记"的"三十六回杀角势",这里当指《红楼梦》一百二十回乃由三十六个片段拼凑组合而成,对此,我也感到太费劲;我倒觉得后四十回作者说的"十龙走马""甚有意思",所以我着重研究了这一"棋势"。
  一些人由于不明白后四十回作者笔下虚构的"棋谱"中的所谓"十龙走马"是什么意思,所以在一些版本中,依据现有"棋谱"中的"八王走马"将此"十龙走马"改为"八龙走马"或"八王走马",这都是一些误解。"十龙走马"这一"棋势"实指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的《十首怀古诗》,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意思。
  对于《十首怀古诗》,我在此书的第七章中已详细论及,此处不作重复。
  ②第八十七回中的“思贤操”和"猗兰操"。
  后四十回的作者不顾节令之大忌,在一个秋天的同一天之内一边写"感秋事",一边却假借王夫人之手给林黛玉送来带有"几枝双朵儿"的"一小盆兰花"。在当第八十六回末因黛玉"看着花"想起自己身世时,忽见宝钗派人来给黛玉送来一封"书子",此事接入下回。
  下回,即八十七回,一开始,林黛玉拆开宝钗寄来的书信,只见上面写道:
  妹生辰不偶,家运多艰,姊妹伶仃,萱亲衰迈。兼之(狺-言+虎)声狺语,旦暮无休;更遭惨祸飞灾,不啻惊风密雨。夜深辗侧,愁绪何堪!属在同心,能不为之愍恻乎?回忆海棠结社,序属清秋,对菊持螯,同盟欢洽。犹记"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之句,未尝不叹冷节余芳,如吾两人也!感怀触绪,聊赋四章。匪曰无故呻吟,亦长歌当哭之意耳。
  悲时序之递嬗兮,又属清秋。感遭家之不造兮,独处离愁。北堂有萱兮,何以忘忧?无以解忧兮,我心咻咻!
  云凭凭兮秋风酸,步中庭兮霜叶干。何去何从兮,失我故欢!静言思之兮恻肺肝!
  惟鲔有潭兮,惟鹤有梁。鳞甲潜伏兮,羽毛何长!搔首问兮茫茫,高天厚地兮,谁知余之永伤?银河耿耿兮寒气侵,月色横斜兮玉漏沉。忧心炳炳兮,发我哀吟。吟复吟兮,寄我知音。(见1137页)
  然后作者又借探春、湘云等人来看黛玉,将此事搁起;又写到晾衣裳之时,看见宝玉昔日送给她的旧帕子又伤感一回;后又写到黛玉"披了一件皮衣"(见1141页)闷闷的走到外间坐下,"见案上宝钗的诗启尚未收好,又拿出来瞧了两遍"(见1142页),于是作者写道:
  (黛玉)叹道:"境遇不同,伤心则一。不免也赋四章,翻入琴谱,可弹可歌,明日写出来寄去,以当和作。"便叫雪雁将外边桌上笔砚拿来,濡墨挥毫,赋成四叠。又将琴谱翻出,借他“猗兰”“思贤”两操,合成音韵。与自己做的配齐了,然后写出……(见1142页)
  这林黛玉赋成的四叠便是妙玉与宝玉在“潇湘馆”之外听到的四章诗句。
  风萧萧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
  望故乡兮何处?倚栏杆兮涕沾襟。
  山迢迢兮水长,照轩窗兮明月光。
  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罗衫怯怯兮风露凉。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烦忧。
  子之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无尤。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
  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
  对于此一处前前后后的文字,我们没有必要追究这是写什么林黛玉与薛宝钗“二人合一”论;也谈不上什么林黛玉的"单寄与我,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见1138页);也不谈宝钗与黛玉诗词中的潜在内容。我在这里只想说明一个问题:就是后四十回作者借林黛玉笔下生发出来的“思贤操”和"猗兰操",它正好是第五十一回《十首怀古诗》第九首和第十首怀古诗的谜底。
  第九首和第十首“怀古诗”的谜底,我在此书第七章中已经详细论明,此处就不作重复了。
  ③第八十六回林黛玉“解琴书”
  第八十六回和第八十七回是后四十回中的重要的两个章回,也是《红楼梦》中的重要的两个章回。第八十七回借惜春看"棋谱"写出了"茂叶包蟹势""黄莺搏兔势""三十六局杀角势"、"十龙走马"几大"棋势",也借宝钗与黛玉书信往来揭示出了“思贤操”和"猗兰操";那么我们再来看看第八十六回林黛玉的"淑女解琴书"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
  对于“解琴书”一事,我在查对“程甲本”与“程乙本”异字时已经抄录过,此处为了说明问题,没有办法,只好重复了。
  第一处是:
  (宝玉)一面瞧着黛玉看的那本书,书上的字一个也不认得。有的像"芍"字;有的像"茫"字;也有一个"大"字旁边“九”字加上一勾,中间又添五个字(实乃"又添'个'‘五’"字之误。校对版本异字时已说过);也有上头“五”字“六”字又添一个"木"字,底下又是一个“五”字:宝玉看着又奇怪,又纳闷。(见1133页)
  第二处是宝玉看了这些"天书",在"奇怪"、"纳闷"之余,只好问黛玉道:
  "好妹妹,……只是我才见上头的字,都不认得,你教我几个……我是个糊涂人,得教我那个‘大’字加一勾,中间一个‘五’字的。"(见1134页)
  第三处是在此之后,作者借林黛玉之口答道:"这‘大’字‘九’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九徽',这一勾加‘五’字是右手钩'五弦',并不是一个字,乃是一声。"(同上)
  然后黛玉说了些"'知音难遇。'若无知音,宁可独对着那清风明月,苍松怪石,野猿老鹤,抚弄一番,以寄兴趣,方为不负了这琴"(同上),以及对宝玉说的"你不懂,可不是——"(见1135页)和宝玉说的"也不管'牛'不'牛'的了"(同上)作为结束。
  这一处的文字很复杂,当然对宝玉黛玉的"知音难遇"和黛玉与宝玉诙谐"对牛弹琴"一些话头,恐怕谁也明白;但对宝玉口中问的"大"字、“五”字、"一勾",和黛玉答的“九徽”“五弦”组成的"一声",恐怕真要"知音难遇"了。
  这“五弦”,实乃指《十首怀古诗》第五首《广陵怀古》诗的谜底"柳絮";这“九徽”,实乃指《十首怀古诗》第九首《蒲东寺怀古》诗的谜底“思贤操”。"这‘大’字‘九’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九徽'",是指按《十首怀古诗》第“九”首的谜底“思贤操”这个标志;"这一勾加‘五’字是右手钩'五弦'",是指勾《十首怀古诗》第"五首"的谜底"柳絮"这个弦。然后是,它们"并不是一个字,乃是一声",是说《红楼梦》虽"钩"的"柳絮"之"弦",但实"弹"“思贤操”之曲,它们实乃是"一声"。别无它意。
  再进一步说,所谓“五弦”的"柳絮",实指"风流"一词,这个即《红楼梦》《柳絮词》中的"空缱绻,说风流",也即《红楼梦》中的"假凤泣虚凰"这一整个情节,这是"假语村言"部分;所谓“九徽”的“思贤操”,实乃指作者在"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这是"真事隐"部分。
  一句话,《红楼梦》的作者在"说风流"的幌子下,在弹着一部“思贤操”。
  这便是后四十回作者笔下"淑女解琴书"中“五弦”和“九徽”"一声"的出处。
  到此,我们也就应该相应地明白了后四十回的第八十六回所写的"淑女解琴书"并不是指一般的琴书,而实乃是前八十回第五十一回薛宝琴所编的"十首怀古诗"这个琴书。
  通过以上三处特殊文字的研究,我们发现,后四十回的作者更非一般人物。特别是“解琴书”一节文字,它是没有脂批的脂批,它泄露了《红楼梦》的奥秘。也可以说,这些文字,只有出在"知眼泪还债,大都作者一人耳,余亦知此意"的脂砚斋笔下,绝不会出现在其他人的笔下,这是一个绝不容否认的事实。
  2、后四十回的作者是张宜泉
  前面我们说了,像"十龙走马"、“思贤操”、"淑女解琴书"的“五”、“九”之笔,只能出自脂砚斋之手,脂砚斋又是张宜泉,这只能说明后四十回的作者是张宜泉的一个方面。也即是说,这是从后四十回的特殊内容方面来说。
  还有另一个方面,就是我们在讨论《脂砚斋》一章里,已经说明《红楼梦》里有很多文字是张宜泉的笔墨。比如说前边举过的《红楼梦》中的"腊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有意荣枯草,无心饰萎苗"等句实乃出于张宜泉的笔下。还有脂砚斋即是张宜泉,脂砚斋曾有批语"因命芹溪删去";可见张宜泉实际上干预着《红楼梦》的写作。既然张宜泉在曹雪芹生前曾参与了《红楼梦》的写作,也曾干预着《红楼梦》的写作;那么在曹雪芹死后,张宜泉难道会置《红楼梦》未完成部分而不顾吗?我认为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在曹雪芹死后,从感情上来说,张宜泉有"怀人不见泪成行",脂批中亦有"余尝哭芹,泪亦待尽";从张宜泉的写作水平来说,他在曹雪芹生前就以脂砚斋批评《红楼梦》并参与了《红楼梦》的写作,在曹雪芹死后,续补《红楼梦》的后部是势在必然。既然如此,《红楼梦》的后四十回为张宜泉所补乃是理所成章的事情。
  再从时间上来说,曹雪芹死于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1762),张宜泉死于乾隆四十年乙未春(1775),两者相差十三年。这十三年时间张宜泉完全有时间补完《红楼梦》后四十回。
  这是《红楼梦》后四十回为张宜所补的第二个方面。
  还有一个方面,就是我在此书曹雪芹《遗物——书箱》一章里,说明了曹雪芹装有《红楼梦》后部残稿的"书箱"最后归属于张宜泉。这一问题也足以说明《红楼梦》后四十回为张宜泉所补定(自然也包括对曹雪芹原来某些后四十回"残文"的修定)。这是《红楼梦》后四十回为张宜泉所补的第三个方面。
  还有一个方面,就是“梦稿本”第六十五回766页(见复印件图40)的添改笔迹走势颇类同于“庚辰本”朱批的某些笔迹走势。这都是张宜泉的手迹。这一问题请诸红学家用放大镜对照一下便知。当然,一个人的笔迹往往因书写的性质不同而变形,比如说写大字和写小字,随笔挥洒和抄录稿件,都会因书写性质而走形的。
  从笔迹的鉴定也说明《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作者也是张宜泉。
  从以上各方面的研究,我认为后四十回的作者是张宜泉。
  在说完这一问题之后,我附带地说明一个问题,我希望诸红学家用放大镜查对一下“梦稿本”的某些抄录正文笔迹,比如说第八十六回。我觉得这些笔迹走势颇有些类似“庚辰本”抄录正文的笔迹。
  四、后四十回中的某些写作内容
  在谈后四十回的写作内容时,我在这里说明一下,胡适俞平伯等一些红学家是通过后四十回的写作内容来考证《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作者是谁的问题的;我在此节则是简单地说明一下后四十回的内容问题,并不想用它来论证后四十回作者是谁的问题。因为后四十回的作者前边已经论证清楚了。当然它无意中也相应附带地说明了后四十回作者是谁这一问题。
  有关后四十回的写作内容问题,胡适在他考证后四十回作者时写道:但这些证据固然重要(指胡适提出后四十回作者是高鹗的其它条证据),总不如内容研究更可以证明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决不是一个人作的。我的朋友俞平伯先生曾举出:……(1)和第一回自叙的话都不合,(2)史湘云的丢开,(3)不合作文时的程序。……《红楼梦》的开端明说"一技无成,半生潦倒";明说"蓬牖茅椽,绳床瓦灶";岂有到了末尾说宝玉出家成仙之理?第三十一回的回目"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确是可怪!依此句来看,史湘云后来似乎应该与宝玉做夫妇,不应该此话全无照应。……
  其实何止史湘云一人?即如小红……这样重要一个人才,岂可没有下场?……又如香菱的结果也决不是曹雪芹的本意。……又如写贾宝玉忽然肯做八股文,忽然肯去考举人,也没有道理。高鹗补《红楼梦》时,正当他中举人之后,还没有中进士。如果他补《红楼梦》在乾隆六十年之后,宝玉大概非中进士不可了!(见《石头记索隐·红楼梦考证》第105~106页)
  这一段话虽然是胡适企图用它来考证《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作者非曹雪芹而是高鹗所补的,但此一段论述同时也代表了几乎所有红学家对后四十回写作内容的看法。
  对于《红楼梦》后四十回写作内容的看法,胡适的朋友俞平伯则按照他的"我有个偏见,就是《红楼梦》底作者和宝玉决是一而非二"(见《俞平伯论红楼梦》第二十页给顾颉刚的信中)和《红楼梦》底目的是自传,行文手段是写生"(见同书191页。着重号为俞所加。)的观点,认为后四十回的内容当是:
  我想《红楼梦》作者所要说者,无非始于荣华,终于憔悴,感慨身世,追缅古欢,绮梦既阑,穷愁毕世。宝玉如是,雪芹亦如是。出家一节,中举一节,咸非本旨矣。盲想如是,岂有当乎?(见同书第2页,俞平伯给顾颉刚的信)
  这是俞平伯研究前八十回的观点,也是俞平伯研究后四十回的观点。也可以说,这代表了一般人的观点,只不过是俞平伯说的坦率了一点。
  这实际上是用“自叙传”在死搬死套《红楼梦》后四十回的写作内容。
  有关胡适俞平伯等人提出的《红楼梦》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一条特别不符的内容,即后四十回中把"湘云的丢开",没有照应前八十回回目中的"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这个问题,我在第八章中已详细论及,此处不作重复。我在此想谈一谈人们一直争议的后四十回内容中的宝玉“中举”、宝玉"出家为僧",和贾府"兰桂齐芳,家道复初",还有香菱未死于夏金桂之手,却"遗一子于薛家,以承宗祧"的问题。
  1、宝玉"出家为僧"
  后四十回的第一百二十回中有这么一节文字:一日,(贾政)行到昆陵驿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个清静去处。……自己在船中写家书……写到宝玉的事,便停笔。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贾政尚未认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问他是谁。……迎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宝玉。……只见船头上来了两个人,一僧一道,夹住宝玉道:"俗缘已毕,还不快走?"说着,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见1535~1536页)
  除了这一段文字,还有第一百十九回的回目"中乡魁宝玉却尘缘"。就凭着第一百二十回的结尾文字和一百十九回的回目,人们便以此认为,在后四十回作者的笔下,贾宝玉出家当了和尚。
  在这个问题上,我认为最简单又最明了的答案只有一个,就是后四十回作者说的"仙草归真,焉有‘通灵’不复原之理"(见1544页)。
  也即是说宝玉最后随一僧一道飘然而去一节文字,乃仅仅是宝玉的一个"还原"过程,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出家""不出家"的问题。
  不论胡适俞平伯的"自传说"还是近代红学派的曹雪芹有"虚无思想"的观点,实际上总是用曹雪芹来印证贾宝玉或企图用贾宝玉来印证曹雪芹,这实际上仍是一种作者即宝玉的死搬硬套,总没有逃出这一窠臼。
  2、宝玉“中举”
  后四十回作者在写宝玉还原之前,写了宝玉考中举人的一段文字。其回目叫宝玉"中乡魁",其内容中写了宝玉如何进考场,如何考中了"第七名举人"(见1528页)。
  对于宝玉中举一事,我认为要弄清楚两个问题。一是后四十回作者笔下“中举”一语的本身含义;二是真正“中举”的到底是些什么人。关于所谓“中举”一事,第一百十九回中有下面一节文字,这段文字写在宝玉中举并丢失之后:
  只见三门外头焙茗乱嚷说:"我们二爷中了举人,是丢不了的人!"众人问道:"怎么见得?"焙茗道:"'一举成名天下闻'!如今二爷走到那里,那里就知道的,谁敢不送来!"里头的众人都说:"这小子虽是没规矩,这句话是不错的。"(见1528页)
  这一段话,粗看起来,好像是一个浑小子的胡诌。因为在此处,我们就不要说是宝玉的还原,就是如书中暂时虚构的"出家",也如惜春说的"只怕他勘破世情,入了空门,这就难找着他了"(见1529页)。由此可见焙茗的话乃是废话。而且也可以说此一处文字乃是一处累赘笔墨。但是后四十回作者却在此夹缝里却给我们披露了一个问题:所谓宝玉“中举”,也不过是"一举成名天下闻"而已,这里并不是宝玉真考中什么举人,更谈不上什么胡适说的若高鹗在乾隆六十年之后补《红楼梦》、"贾宝玉大概非要中进士不可了"的问题。
  还有第一百十九回中,在宝玉中举之后,后四十回的作者写道:"知贡举的将考中的卷子奏闻,皇上一一披阅"(见1529页)等语,这显然也是胡诌。此回回目明明是"中乡魁",明、清的"举人"也仅仅是乡试考中者的专称,这里根本不存在"皇上一一披阅"试卷的问题。后四十回作者笔下的“中举”一词实在于“一举成名”。“一举成名”的"举"并非一般仕途的"举业"和科场上的"举人";而是有着"举事"的含义。“一举成名”这一句话坦白一点说,就是《红楼梦》第二回曹雪芹笔下的"成则王侯败则贼"(见46页)的前半句的意思。这是后四十回作者笔下的“中举”一语的含义。
  二是《红楼梦》后四十回真正考中举人的是哪些人。在宝玉"中乡魁"的一章节里,在报贾宝玉考中"第七名举人"之后,随后是"贾兰中了一百三十名"(见1528页),"甄宝玉也中了"(见1529页)。这里实际上说明一个问题,这一次真正“中举”的,也即“一举成名”的,乃是贾兰和甄宝玉,并非贾宝玉。因为贾宝玉在此时已还原不复存在了。
  贾兰中了,贾兰"知道甄宝玉也中了,大家序了同年"(同上),这才是后四十回作者笔下“中举”一词的关键。
  3、甄宝玉与李绮、也即与李纨、贾兰的奇特组合。
  《红楼梦》里的主人公是贾宝玉,另一个则是与贾宝玉相映衬的时隐时显的甄宝玉,这是读者与诸红学家们共知的事实。但是人们所共知的好像贾宝玉即是书中的人物,而甄宝玉却在暗衬着江南旧时的曹府的曹雪芹,除此之外,一切皆不知也不必要知道了。
  在这一问题,人们对后四十回中的第一百十五回作者笔下淡淡地出现甄宝玉与李纨之妹的奇妙婚姻组合不屑一顾,便是这一方面的说明。甄宝玉与甄家出现由来已早,在第二回古董商"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一章中,曹雪芹便借贾雨村与冷子兴的闲聊,一边在给读者介绍贾府,一边也在介绍着甄府。
  但是这里却有一个问题,贾宝玉的言行,一举一动,贯穿着全书的始终;而甄府虽时隐时显,而甄宝玉其人却在《红楼梦》的前八十回里一直未曾露脸。
  甄宝玉的登场是在后四十回的第一百十五回中才第一次出场的。
  甄宝玉出现之前的第一百十四回,后四十回的作者又一次起用了"古董商"程日兴,在"古董商"程日兴与贾政闲聊"贾宅"与“大观园”的诸事时,"两人正说着,门上的进来回道:'江南甄老爷来了'"(见1464页)。
  然后后四十回作者在此之后又一次贩卖"那甄老爷即是甄宝玉之父,名叫甄应嘉,表字友忠,……因前年挂误革了职,动了家产"(同上),"近来越寇猖獗,海疆一带,小民不安,派了安国公征剿贼寇。主上因我熟悉土疆,命我前去安抚"(见1465页)等等一部大"古董"。当然大"古董"还在后边的甄宝玉“一举成名”和他的奇特的婚姻组合。
  在此之后的第一百十五回,后四十回的作者在王夫人听说"甄宝玉与自己宝玉无二"(见1471页),"传话出去"(同上),"要请甄宝玉进来一见"(同上)。去的人却回来说"甄少爷在外书房同老爷说话"(同上),在这种锣鼓下,甄宝玉这个神秘人物,终于上场了。
  甄宝玉在后四十回作者笔下的形象是"原来此时贾政见甄宝玉相貌果与宝玉一样,试探他的文才,竟应对如流,甚为心敬"(同上)。当然这是贾政眼光中的形象。
  此一百十五回的回目是"惑偏私惜春惜素志,证同类宝玉失相知"。在此"证同类宝玉失相知"的章节里,后四十回作者安排了下面一节荒诞又不荒诞,不荒诞又荒诞的"暗渡陈仓"文字。
  且说贾宝玉见了甄宝玉,想到梦中之景,并且素知甄宝玉为人,必是和他同心,以为得了知己。因初次见面,不便造次,且又贾环贾兰在坐,只有极力夸赞说:"久仰芳名,无由亲炙,今日见面,真是谪仙一流的人物!"那甄宝玉素来也知贾宝玉的为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差,"只是可与我共学,不可与我适道。他既和我同名同貌,也是三生石上的旧精魂了。我如今略知些道理,何不和他讲讲?但只是初见,尚不知他的心与我同不同,只好缓缓的来。"便道:"世兄的才名,弟所素知的。在世兄是数万人里头选出来最清最雅的,至于弟乃庸庸碌碌一等愚人,忝附同名,殊觉玷辱了这两个字。"贾宝玉听了,心想:"这个人果然同我的心一样的,但是你我都是男人,不比那女孩们清洁,怎么他拿我当作女孩儿看待起来?"便道:"世兄谬赞,实不敢当。弟至浊至愚,只不过一块顽石耳!何敢比世兄品望清高,实称此两字呢?"甄宝玉道:"弟少时不知分量,自谓尚可琢磨;岂知家遭消索,数年来更比瓦砾犹贱。虽不敢说历尽甘苦,然世道人情,略略的领悟了些须。世兄是锦衣玉食,无不遂心的,必是文章经济,高出人上,所以老伯钟爱,将为席上之珍:弟所以才说尊名方称。"贾宝玉听这话头又近了禄蠹的旧套,想话回答。贾环见未与他说话,心中早不自在。倒是贾兰听了这话,甚觉合意,便说道:"世叔所言,固是太谦,苦论到文章经济,实在从历练中出来的,方为真才实学。在小侄年幼,虽不知文章为何物,然将读过的细味起来,那膏梁文绣,比着令闻广誉,真是不啻百倍的了!"甄宝玉未及答言,贾宝玉听了兰儿的话,心里越发不合,想道:"这孩子从几时也学了这一派酸论!"便说道:"弟闻得世兄也诋尽流俗,性情中另有一番见解。今日弟幸会芝范,想欲领教一番超凡入圣的道理,从此可以洗净俗场,重开眼界。不意视弟为蠢物,所以将世路的话来酬应。"甄宝玉听说,心里晓得:"他知我少年的性情,所以疑我为假,我索性把话说明,或者与我作个知心朋友,也是好的。"便说:"世兄高论,固是真切,但弟少时也曾深恶那些旧套陈言。只是一年长似一年,家君致仕在家,懒于酬应,委弟接待,后来见过那些大人先生,尽都是显亲扬名的人;便是著书立说,无非言忠言孝,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业,方不枉生在圣明之时,也不致负了父亲师长养育教诲之恩:所以把少时那些迂想痴情,渐渐的淘汰了些。如今尚欲访师觅友,教导愚蒙。幸会世兄,定当有以教我。适才所言,并非虚意。"贾宝玉愈听愈不耐烦,又不好冷淡,只得将言语支吾。幸喜里头传出话来,说:"若是外头爷们吃了饭,请甄少爷里头去坐呢。"宝玉听了,趁势便邀甄宝玉进去。(见1471~1473页)
  这一节文字体现了两个问题:一个是贾宝玉与甄宝玉"失相知"而分道扬镳;第二个是贾兰与甄宝玉"气味相投"而结为"知交"。
  当然,对于这些文字,自来的红学家们便视贾兰为"禄蠹",自然当视贾兰与甄宝玉不屑一顾。比如说梅阁尚认为贾兰"然乳臭未脱,即谆谆然以八股为务,是于下下乘中觅立足地也……嗣是而仕途中多一热人矣,嗣是而性灵中少一韵人矣。可以救庸而不可以医俗,惜哉"(见"合评本"36页),其它一些人的看法就更不用说了。
  然而,这却并不是后四十回作者热衷仕途,而是《红楼梦》一开始便贩卖的一部大"古董"的组成部分。最起码来说,贾兰的形象在前八十回中就是按这一设计总图在展现着。
  此节文字为甄宝玉的露相,实际上,可以说此在为第一百十九回甄宝玉与贾兰“中举”的“一举成名”垫铺着轨迹。
  甄宝玉出现;甄宝玉与贾宝玉"失相知"而分道扬镳;甄宝玉与贾兰"气味相投"结为"知交";甄宝玉与贾兰同时“一举成名”,这只是后四十回作者笔下甄宝玉的一个方面。后四十回作者在"古董商"程日兴之后"荒唐"了甄宝玉与贾宝玉、贾兰一段文字后,又演绎着另一种事情。
  第一百十四回甄应嘉与贾政谈话最后一段为:
  甄应嘉道:"儿女之情,人所不免。我正有奉托老亲翁的事。昨蒙圣恩召取来京,因小儿年幼,家下乏人,将贱眷全带来京。我应钦限迅速,昼夜先行,贱眷在后缓行,到京尚需时日。弟奉旨出京,不敢久留。将来贱眷到京,少不得要到尊府,定叫小犬叩见,如何进教,遇有姻事可图之处,望乞留意为感。"(见1465页)
  这是后四十回作者首次提到甄宝玉的姻缘事情。
  在此之后,后四十回的作者在一百十五回在极淡淡的笔墨下安排了甄宝玉的婚姻组合。第一百十五回中写道:
  众人一见两个宝玉在这里,都来瞧看,说道:"真真奇事!名字同了也罢,怎么相貌身材都是一样的!亏得是我们宝玉穿孝,若是一样的衣服穿着,一时也认不出来。"内中紫鹃一时痴意发作,因想起黛玉来,心里说道:"可惜林姑娘死了!若不死时,就将那甄宝玉配了他,只怕也是愿意的。"正想着,只听得甄夫人道:"前日听得我们老爷回来说:'我们宝玉年纪也大了,求这里老爷留心一门亲事。'"王夫人正爱甄宝玉,顺口便说道:"我也想要与令郎作伐。我家有四个姑娘:那三个都不用说,死的死,嫁的嫁了。还有我们珍大侄儿的妹子,只是年纪过小几岁,恐怕难配。倒是我们大媳妇的两个堂妹子,生得人材齐正。二姑娘呢,已经许了人家;三姑娘正好与令郎为配。过一天,我给令郎作媒。但是他家的家计如今差些。"甄夫人道:"太太这话又客套了。如今我们家还有什么?只怕人家嫌我们穷罢咧。"王夫人道:"现今府上复又出了差,将来不但复旧,必是比先前更要鼎盛起来。"甄夫人笑着道:"但愿依着太太的话更好。这么着,就求太太作了保山。"甄宝玉听见他们说起亲事,便告辞出来,贾宝玉等只得陪着来到书房。见贾政已在那里,复又立谈几句。听见甄家的人来回甄宝玉道:"太太要走了,请爷回去罢。"于是甄宝玉告辞出来。贾政命令宝玉、环、兰相送,不提。(见1473~1474页)
  通过第一百十五回这一段文字,我们可以看出两个问题:一个是后四十回的作者借紫鹃之口"荒唐"林黛玉与甄宝玉的婚事;二是后四十回作者巧妙的用淡淡笔墨神不知鬼不觉的组合了甄宝玉与李绮的“良缘”。
  作为甄宝玉,按照一般社会现实中的凡夫俗子来说,甄应嘉和甄夫人拜托贾政夫妇为他们的儿子寻求一门婚事,这当然不足为怪。还有,在当众人赞许甄宝玉时,一往情痴赤诚的紫鹃傻想将林黛玉许配给甄宝玉,"只怕(林黛玉)也是愿意的",作者笔下紫鹃的傻想当然是"荒唐"不过的"荒唐"。这里有一个事实:就以现实人物而论,林黛玉既然在贾府中受到捉弄,林黛玉绝对不会在贾府中再择偶;这事若放到薛宝钗的随合和委屈求全性格上来,还差不多。
  当然后四十回作者笔下的紫鹃傻想不过傻想而已。不过,这仅仅是"假语村言"而已,"真事隐"部分呢?"真事隐"部分的林黛玉与甄宝玉的婚姻是否现实和甄宝玉与李绮的婚姻组合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我们就撇开林黛玉与贾宝玉两个社会现实虚构人物的爱情关系而不谈,就"真事隐"部分而言,《红楼梦》的作者也不会安排林黛玉与甄宝玉结为伉俪,因为这样将会毁掉林黛玉的整个形象,它对《红楼梦》这部艺术作品来说,无疑于自杀;但《红楼梦》的作者同样也不会安排林黛玉与贾宝玉结为伉俪,因为贾宝玉姓"假",也即假宝玉只有与薛家才能结为“金玉良缘”,而林黛玉进"贾宅"仅仅是去"流泪"而已。
  但是若果要撇开现实人物林黛玉与贾宝玉的爱情关系和怕毁坏林黛玉的艺术形象的话,可以说紫鹃"荒唐"的将林黛玉许配给甄宝玉一事还确实是一个“良缘”。实际上,即贾宝玉与薛宝钗组合成的“金玉良缘”而照应出现的甄宝玉与林黛玉的“木石前盟”。
  这实际上就是“庚辰本”第二十二回眉批的"将薛林作甄玉贾玉看书,则不失执笔人本旨矣"。
  我们在前边早已谈过:《红楼梦》是以“贾府”为核心的;贾府又是以“大观园”为核心的;“大观园”又是以"怡红院"、"蘅芜院"、"稻香村"、“潇湘馆”这"四大处"为核心的。而这"四大处"又形成了"稻香村"和“潇湘馆”为一方,以"怡红院"和"蘅芜院"为一方两大敌对阵垒。在这里,虽然甄宝玉并没有驻进贾府的“大观园”里,但他仍然在一个"梦中"(见第五十六回)的“大观园”里影射着“贾府”的“大观园”。这里实际上形成这么一个事实:“贾府”“大观园”敌对一方的"怡红院"和"蘅芜院"的贾宝玉与薛宝钗组合成的“金玉良缘”,显然在暗衬着敌对另一方"稻香村"和“潇湘馆”的李纨、林黛玉与甄宝玉组合成的另一个“木石前盟”的问题。
  当然,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
  正因为在《红楼梦》缩小了大天地的“大观园”里,由贾宝玉和薛宝钗为一方,以林黛玉、李纨和隐形的甄宝玉为一方,而作者又不便将林黛玉与甄宝玉组合为夫妻,林黛玉只好"泪尽而亡",而作者则在第一百十五回里用淡淡的笔墨巧妙地将李纨之妹李绮"出嫁"给了甄宝玉,这就形成了一种"变形"的"木石姻缘"。在这里,不只是李绮代替林黛玉"出嫁"的问题,而实际上是李绮代替李纨母子与甄宝玉组合的问题。
  李纨、贾兰母子,李纨在为"守中""承志",在为"贾珠""守寡",在为抚养"贾珠"遗孤贾兰呕心沥血;贾兰在“大观园”里"持戈跃马,公然逐鹿";李纨母子在《红楼梦》中以"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的"到头谁似一盆兰"而告终。这些问题我在本书的第七章中的《李纨在红楼梦中的特殊地位》中已经讨论过。还有我在此书第三章《书箱》中通过箱盖正面所画的"石"、"兰"的研究后,申述过的《红楼梦》的核心问题乃是一种"石头"和"兰花"的关系。这些问题正好反映在后四十回的第一百十四回和第一百十五回里。
  可以说,《红楼梦》后四十回第一百十四回中贾兰与甄宝玉结为"知交",第一百十五回里李纨之妹李绮许与甄宝玉为婚这种组合,它不是后四十回作者的独特安排,这是第五回图册中早已定好的东西,它是《红楼梦》图册及曲子的归束。
  甄宝玉与李绮的组合,这是《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一个主要内容,也是《红楼梦》全书的一个主要内容,它是贯穿《红楼梦》全书的大动脉。
  4、"兰桂齐芳,家道复初"、香菱的结局以及其它作为《红楼梦》的人物结局和情节结局来说,在后四十回里,有些是继承了前八十回的总体构图的,有些则显然与原意相违背的。对于这一问题,我并不认为是因为后四十回作者不领会原著原意造成的,显然是后四十回作者有意更改了原来的总体设计。
  在这一问题上表现特别突出的是"兰桂齐芳,家道复初"和香菱的结局上。
  也就是说,在《红楼梦》原来设计的总图里,对于贾府来说,在林黛玉和甄英莲这个一真一假相继去逝之后,除了李纨贾兰独茂之外,其它全部是一败涂地的。也即是"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等等这一结局。当然总体上是这样做了,但贾府"兰桂齐芳,家道复初"却与此大相径庭,而它又不能与前边说过所谓的宝玉“中举”和所谓的宝玉"出家""还原"情节相比。
  我们前边早已论证过后四十回的作者是张宜泉,这是一个问题;我们前边早已论证过张宜泉又是一个极端的反清分子,这又是一个问题;还有,《红楼梦》乃是一部"思贤曲",《红楼梦》中的"贾宅"亦不过是满清王朝的虚设,那么,后四十回作者的张宜泉为什么还要“贾府”"家道复初"并且还要除贾兰之外,还要加上一个贾宝玉与薛宝钗之遗腹子贾桂而"兰桂齐芳"呢?也还有一个,为什么要甄英莲(香菱)给薛蟠生一子"以承宗祧"而后死呢?
  这一问题显然与《红楼梦》的原来总设计和张宜泉一贯的极端反清思想格格不入。
  关于这一"变异"问题,实际上牵涉到张宜泉晚期思想的变异。
  张宜泉在《春柳堂诗稿》里,在他的晚期有这么一首诗:
  《别田舍主人》
  兵厨相谢罢,束载上归骖。
  冬别原非一,秋逢每日三。
  田园催去北,(家当身北故,近身之田园催而去之。)
  松竹忆行南。(身寄家南故,在家之松竹忆其归也。)
  知得皇恩重,何由补自惭。
  在此诗之后,张宜泉紧接着写了《新居志喜》一首。在这一首中记叙了他归北之后卖了"六间""新居"一事,并有"岂作游云出,应如倦鸟还。闭门尘不染,松竹正堪攀"的感慨。对于张宜泉的第二首《新居志喜》一首,这个完全可以理解的,张宜泉,虽然其志向非凡,满腹经伦,但由于长期奔波在外,课童以谋生,随着年岁的增长衰老,必然有如"倦鸟",难免有些沉沦之意。但是张宜泉的第一首《别田舍主人》一首,在张宜泉的《诗稿》里,却显得特别剌眼,与张宜泉的一贯思想显得极不协调。在这一首里的"知得皇恩重,何由补自惭"二句,不但可以看出张宜泉思想特大变异,而且这里面很可能还牵涉到某些什么过节。
  对于张宜泉此诗中的"知得皇恩重"一语,它不能同《诗稿》前边五言排律试贴诗中的每每出现的"颂圣"之语相比,前边固出于习作,但他的"颂圣"却夹杂着"几度临青道,凝目血染空"(《东郊春草色》)、"怀国浑忘苦、勤王岂惮劬"(《雨雪载途》)、"暗谐单父调,明混渭阳丝"(《诵诗如鼓琴》)、"莫厌飞觞乐,于今不是唐"(《美花多映竹》)的成份。也即是说五言排律诗中的所谓每每"颂圣"还有另一层意思。但此诗中的"知得皇恩重"却确实有着颂满清王朝之嫌了。不仅如此,显然"何由补自惭"还有某种"悔过"成份。
  这很可能与满清王朝在一个时期对张宜泉这个"旗人"有一种恩施有关;也可能因此,张宜泉才因有田舍而蜷居家中安息。
  当然,张宜泉并没有因为此事而彻底改变他反清排满的民族思想。在《别田舍主人》之后的第十四首诗《毙犬》中,张宜泉还有"难期舐鼎还"一语,由此可见张宜泉临死的前一年还念念不忘恢复中华故土。
  但是从张宜泉《别田舍主人》诗中的"知得皇恩重,何由补自惭"一语可以看出张宜泉的反清排满思想缓和得多了,也已有着汉、满两个民族政权分域并存的思想萌芽成份。
  也即就是说,张宜泉在不改变他的驱逐满州、恢复中华故土的这一思想前提下,显然还有着眷恋满州对他、也即对旗人恩惠的一面,也即张宜泉不愿彻底灭绝满州"宗祧"的一面。张宜泉显然把这一思想纳进了《红楼梦》的归束之中。
  所以,在《红楼梦》后四十回的结束处,就形成了给贾宝玉和薛宝钗留了一个“遗腹子”,给薛蟠和甄英莲留了一个“遗腹子”,其目的是为了不断满州的烟火、留“遗腹子”"以承宗祧"(见1545页)。自然也就形成浩劫之后,在李纨贾兰李绮与甄宝玉重新组合之下的"到头谁似一盆兰"之外,在满州"故土"上尚有“贾府”"家道复初"的场面,这种"兰桂齐芳"实际上是张宜泉汉满政权分域而治的体现。
  这一书中结局,假若曹芹在世时,看来也会这样修改安排的。这不仅从脂批中张宜泉可以"命芹溪删去"书中的某些情节得到证明,从张宜泉与曹雪芹思想的一致和二人所处的地位一致以及二人与满族人士的交往深厚关系中也可得到证明。
  最后,我再附带地说明一下其它人的结局,这里特别牵涉到林小红与贾芸的结局问题。
  关于林小红,她本名是林红玉,她和“大观园”里的另一个人物史湘云一样,实不过"间色"而已:史湘云在为薛宝钗"间色",林红玉在为林黛玉"间色"。作为林红玉的"恋人"贾芸来说,所谓"芸",实不过取"芸芸众生"之意,也即林红玉的恋人实乃"芸芸众生"而已。这里牵涉到林黛玉这个唐后主式的人物与下属的黎民百姓的"血缘"关系问题。所以,作为"间色"人物,在后四十回里,史湘云的结局亦不过寥寥数笔而已,我们企图在后四十回里看到林小红与贾芸的完满结局,未免有些奢想了。
  还有俞平伯认为后四十回仅仅写了“黛玉”死,宝玉做了和尚和"宝玉中举人"(见《俞平伯论红楼梦》431页)之外,其它"诸人底结局、很草率的结局"(同上)。我认为俞平伯的这种看法不妥。《红楼梦》人事庞杂,单就书中人物而计,要五、六百余人,我们想要在后四十回中看到每个人的结局,显然是不可能的,更不要说详细结局。我认为后四十回写了林黛玉之死,宝玉还原,另加一个主要内容甄宝玉与李纨贾兰李绮的奇特组合,《红楼梦》的结局就完成了它的整个使命。至于其它人的结局,只好"草率"了。
  人们不是常说《红楼梦》只有一百十回吗。实际上《红楼梦》在八十回前就已开始收尾了,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第七十九回"薛文龙悔娶河东狮,贾迎春误嫁中山狼"便是《红楼梦》急剧收尾的开始;但是这样,后四十回收到一百二十回尚只好"草率"了结。如果我们要看到书中各人物的详细结局,恐怕此书写到一百五十回,都收不了场的。
  在这里,我不妨效仿诸红学家的逻辑提出这么一个问题:《红楼梦》第十五回中有一段在写凤姐上茅堂之时,有贾宝玉与一个"十七、八岁"(见“庚辰本”311页)玩"纺车"的“二丫头”(见“庚辰本”312页)甚有瓜葛,"宝玉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同上),最后含恨而别。
  在这里,我们不谈此时宝玉尚是一个不懂事的孩童(如第十四回宝玉"猴向凤姐身上立刻要牌"见“庚辰本”298页)而会同一个"十七八岁"的大丫头有什么恋情,单就第十五回曹雪芹在此埋下贾宝玉与这个“二丫头”的恋情,这在后四十回中又怎么结局呢?
  要谈起这些结局,可以说是诸续作《红楼梦》家的事,曹雪芹的《红楼梦》根本就无暇解答这些问题,书中好多人物亦不过随笔点缀而已。
 



 


附 曹雪芹的卒年
 
  曹雪芹的卒年,这本来不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然而四五十年起起伏伏经久不息的数次论争,至今仍是一个悬案。
  曹雪芹的卒年,胡适开始大概论证为“我们可以断定曹雪芹死于乾隆三十年左右(约1765)(见《石头记索隐·红楼梦考证》91页)。自胡适1928年从刘铨福手中买到所谓“甲戌本”《红楼梦》后,由于此抄本上有“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甲午八月泪笔”的一条眉批,所以胡适又以此认定为曹雪芹卒于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公元1763年2月12日)。
  但是一九四七年,周汝昌又依据敦敏在乾隆二十八年癸未春的“上巳前三日”,尝邀请曹雪芹去他家饮酒赏花,怀疑曹雪芹怎么会死于“壬午除夕”呢?由此,周汝昌又首倡了曹雪芹卒于“癸未除夕”的“癸未说”。
  此后,俞平伯又反驳“癸未说”,力主“壬午说”,以后,曾次亮、王佩璋、周绍良、陈毓罴、邓允建、吴恩裕、吴世昌又相继发表文章,“壬午说”和“癸未说”两派展开了长久的论争。
  主张“壬午说”的有俞平伯、王佩璋、周绍良、陈毓罴、邓允建等;主张“癸未说”的有周汝昌、曾次亮、吴恩裕、吴世昌等。
  随后又出现了梅廷秀提出的“甲申说”。力主此说的有徐恭时等人。
  在几派多次反复的论争中,各派显然都有独到的地方,但是各派为了坚持自己的观点而又推出了一些荒谬的东西。
  比如说俞平伯为了坚持自己的“壬午说”而借用了所谓“靖本”“甲申八月泪笔”的这一条赝品。比如说陈毓罴等为了坚持“壬午说”而提出了“经年而葬”这一说。比如说“癸未派”为了坚持自己观点而提出了所谓脂砚斋已年高七八十岁的老人,由于记忆力衰退而在“甲午八月”一批中记错了干支,将“癸未除夕”错写成“壬午除夕”。又如“癸未”派的吴恩裕曾提出只有送葬时才能写挽诗。还有吴恩裕在曹雪芹卒年问题上曾相信张永海的传说。等等。
  对于俞平伯曾依据的所谓“靖本”的这一条赝品,自然这种错误是俞平伯所没有料到的。还有脂砚斋即是张宜泉,在下“甲午八月”一批时只有五十岁,并非七八十岁的老人,这也是人们所没有料到的。但是“壬午”派提出的“经年而葬”说,就不一样了。“经年而葬”固然是常事,但曹雪芹的隔年而葬选择在第二年的地冻三尺的三久寒天,未免就太离奇了。还有吴恩裕提出的挽诗只有送葬时才作,也未免有些太轻率了:这如陈毓罴举出的《红楼梦》中贾政宝玉诸人“挽林四娘”,和《挽曹雪芹》的作者敦诚曾在26年之后,还为他老师作挽诗,这便是一个很好的说明。
  还有吴恩裕曾想信张永海的传说。“癸未”派既不相信脂砚斋的批语,认为他在七八十岁高龄会记错了干支,误将“癸未”写成“壬午”;却相信二百年后张永海口中的“乾隆二十八年的中秋节前,他儿子闹嗓子,得了白口糊,到了中秋那天就死了”(见吴恩裕《丛考》148页),然后“到除夕那天他(曹雪芹)就死了”(同书149页)这一“传说”。我们就不说张永海怎么会在二百年之后就这样详知曹雪芹卒于“乾隆二十八年”癸未这一年份,就吴恩裕企图用“传说”来佐证历史事实这一点,我觉得就未免太大意了吧!
  在曹雪芹的卒年问题上,问题没有出在别处,而出在曹雪芹与其子谁先亡谁后亡的问题上。诸红学家在其它问题上纠缠不休,而在曹雪芹死因的问题上,诸红学家却众口一词地认为曹雪芹“因爱子殇而亡”。对于这一点,我感到吃惊。对《红楼梦》的研究来说,可以说,伸足者大多是知识界的权威;对于曹雪芹卒年问题的论证者来说,更是红学界的诸权威。然而遗憾的却是诸权威们对曹雪芹与其子谁先亡谁后亡的问题竟“粗心”到如此地步。
  在论证曹雪芹卒年问题的各派文章中,几乎每个都在引用敦诚的《挽曹雪芹》一诗;而且几乎都为了引用“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疾”这一注而都引用了“肠回故垅孤儿泣”和“孤儿渺漠魂应逐”这两句“注”语前的诗句。可惜的是诸红学们对敦诚《挽曹雪芹》诗句中的“孤儿”一词却熟视无睹。
  对于曹雪芹的卒年问题,我们就不妨撇开脂砚斋的曹雪芹卒于“壬午除夕”的“甲午八月泪笔”一批,而用敦诚《挽曹雪芹》一诗的写作时间和诗句中的写作内容来谈一谈曹雪芹的卒年问题。
  在敦诚的《四松堂集》付刻底本和《四松堂诗钞》抄本中,收有《挽曹雪芹》一诗,其诗为:
  挽曹雪芹 甲申
  四十年华付杳冥,哀旌一片阿谁铭?
  孤儿渺漠魂应逐,(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疾。)新妇飘零目岂瞑。
  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插葬刘伶。
  故人惟有青衫泪,絮酒生刍上旧坰。
  在敦诚的《鹪鹩庵杂诗》中,有《挽曹雪芹》诗两首:
  挽曹雪芹
  一
  四十年华太瘦生,晓风昨日拂铭旌。
  肠回故垅孤儿泣,(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疾。)
  泪迸荒天寡妇声。
  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插葬刘伶。
  故人欲有生刍吊,何处招魂赋楚蘅。
  二
  开箧犹存冰雪文,故交零落散入云。
  三年下第曾怜我,一病无医竟负君。
  邺下才人应有恨,山阳残笛不堪闻。
  他时瘦马西州路,宿草寒烟对落曛。
  对于这两处诗,所不同的是前一处为改作,并诗题下署“甲申”;后一处为原作,诗题下没有署写作年份。所相同的是两处诗中均用了“孤儿”一词,并在此句下注“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疾。”当然还有第二处多了一首诗。
  在此《挽曹雪芹》一诗中,首先出现这么一个问题:即此一诗作于“甲申”年;是“甲申”年第一首诗;而且吴恩裕和蔡义江也均承认作于“甲申”年“正月初几”。在这一问题上,除了“壬午”派的周绍良和邓允建持怀疑态度外,可以说,不论曹雪芹卒年问题上的“壬午”派也好,“癸未”派也好,“甲申”派也好,基本上都承认这一事实,并且把这一问题作为论证曹雪芹卒年问题的一种前提。这就基本上为研究曹雪芹卒年问题清除了障碍。
  敦诚的《挽曹雪芹》一诗作于“甲申”年,这就形成了解决曹雪芹卒年的第一个前提。
  《挽曹雪芹》一诗,不论是敦诚的原作或改作的第三句之下,均注有“前数月,伊子殇”一语。对于注中这一语,人们皆在争持这是“注”写此诗的“前数月”,还是“注”曹雪芹死的“前数月”。我认为,我们先不管这个问题,但这里存在着这么一个事实:即这一“注”里的“前数月”一语,绝不会指敦诚写此诗之“后”的某“数月”吧,也即此“注”怎么都不会解释为是“后数月,伊子殇”吧。由此可得出:在敦诚作此诗“数月”之前,曹雪芹的儿子已“殇”了。
  这又是一个事实:即敦诚的《挽曹雪芹》一诗作于“甲申”年初;曹雪芹的儿子“殇”于此“前数月”的癸未年八、九月份以前。
  这就形成了解决曹雪芹卒年的第二个前提。
  《挽曹雪芹》一诗中的“前数月,伊子殇”是为此诗的第三句下注的,即“注”原作“肠回故垅孤儿泣”和改作“孤儿渺漠魂应逐”的。在这一问题上,几乎所有的红学家都忽略了此二句中的“孤儿”一词。“父死曰‘孤’;母死曰‘哀’;父母俱丧曰‘孤哀子”,这是人们运用“孤儿”一词的本原出处。然而此诗的第三句,不论原作,还是改作,都使用了“孤儿”一词,而我们诸红学家却视父死才曰“孤”一词而不顾,众口一词地认为曹雪芹“因爱子殇而亡”。
  既然只有父亲死亡才称“孤儿”,而此“孤儿”一词又每每在敦诚的挽诗中出现,那么,从《挽曹雪芹》诗中的“孤儿”一词就可以看出,在曹雪芹与其子二人死亡前后的问题上,只能形成这么一个事实:曹雪芹先死;其子沦为“孤儿”。所以才有挽诗中原作的“肠回故垅孤儿泣,泪迸荒天寡妇声”和改作中的“孤儿渺漠魂应逐,新妇飘零目岂瞑”之句。
  既然敦诚的《挽曹雪芹》一诗作于“甲申”年“正月初几”;既然曹雪芹的儿子又死于作此挽诗的“前数月”,即“癸未”年的八、九月份前;而曹雪芹又死于其儿子之前,其儿子才沦落为“孤儿”,那么我们由此自然可以得出:曹雪芹绝对死于“癸未”年八、九月份以前,那怕他比其幼子早亡一天,他也只能死于“癸未”年八、九月份以前的某一天,绝对不会死于“癸未”年八、九月份后的“癸未”“除夕”或“甲申”年春天。
  这就形成了解决曹雪芹卒年问题的第三个前提。
  敦诚《挽曹雪芹》第二句原作为“晓风昨日拂铭旌”,此句后改作为“哀旌一片谁阿铭”。对此原作中的“昨日”一词,这一点诸红学家都注意到了。但“癸未”派依此“昨日”断言:既然此挽诗中有“昨日”一词;此诗又写于“甲申”“正月初几”;可知曹雪芹当死于甲申正月初几前的“癸未除夕”。“壬午”派则由此强词夺理的提出“经年而葬”一说。实际上“癸未”派和“壬午”派都错了。此一诗中的“昨日”一词,完全可指“去年”的“昨日”、“前年”的“昨日”、“大前年”的“昨日”,它并不一定非指今日的“昨日”不可。因为是写诗,诗句的诗数字有限,在此处只能写七个字,他不可能一字不漏地陈述某一情况。比如说挽诗中绝对不可能将“晓风昨日拂铭旌”写为“晓风去年(或前年)昨日拂铭旌”;此固然详细准确无误,但此将成为笑话。
  根据前边说过的此挽诗作于“甲申”年“正月初几”;曹雪芹的儿子又死于作此挽诗“前数月”的八、九月份前;曹雪芹又死于其子前;那么此诗第二句的“昨日”显然最起码来说,是指“去年”的“昨日”,并非写此挽诗时的“甲申”年的“昨日”。
  敦诚的《挽曹雪芹》一诗作于“甲申”年“正月初几”;敦诚挽诗中的“昨日”一词又证明曹雪芹下葬于这“正月初几”的前一天;曹雪芹又绝不可能死于“癸未”年最后一天或“甲申”年“正月初”,由此可知:曹雪芹当最晚下葬于“癸未”年“正月初几”;自然又当死于癸未年“正月初几”之前。
  这就形成了解决曹雪芹卒年问题的第四个前提。
  从以上敦诚《挽曹雪芹》的写作时间和诗中的几处语句内涵推导,我们可以看出:曹雪芹只能卒于“癸未”年“正月初几”以前,绝不会卒于此时之后。这是一个无法推翻的事实。并且由此也可以看出:敦诚挽诗中所记述的曹雪芹卒于“癸未”年“正月初几”以前;这与脂批“壬午除夕,芹为泪尽而逝”的曹雪芹卒年的明文记载基本吻合。
  由此也自然证明脂批中记载的曹雪芹卒于“壬午除夕”无误。
  既然曹雪芹的卒年是“壬午除夕”,那首倡“癸未说”的周汝昌提出的敦敏在“癸未”年春天的“上巳前三日”,尚以《小诗代简》邀曹雪芹到他家饮酒赏花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个问题很简单:由于曹雪芹死于“壬午除夕”,曹雪芹死后遗留下的“孤儿”“寡妇”不可能在大年三十或大年初几去敦氏弟兄处去报丧,所以敦氏弟兄们在春天的“上巳前”不久绝对不可能知道曹雪芹死亡的消息。正因为如此,敦敏在“癸未”年春天的“上巳前”写了《小诗代简寄曹雪芹》一首,这是很正常的现象。这里根本不牵涉到什么既然曹雪芹已死于“壬午除夕”,为什么敦敏在第二年春天还邀他饮酒赏花,以及由此足以证明曹雪芹在“癸未”年春天尚健在的问题。还有一个问题,是《挽曹雪芹》的第三句下注的“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疾”一语中的“因感伤成疾”一语应作如何解释的问题。诸红学家们皆将“因感伤成疾”误解为曹雪芹“因”“子殇”而“感伤成疾”的。正因为“前数月”,曹雪芹“因”“子殇”而“感伤成疾”,再加上此诗又是为“挽”曹雪芹而作,那自然就形成了曹雪芹“因爱子殇而亡”,并且也由此自然而视敦诚笔下的数处“孤儿”一词而不顾了。
  这实际上是一种误会。
  “因感伤而疾”,实乃指敦诚自己“因感伤成疾”,并非指曹雪芹“因感伤成疾”的。
  “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疾”一注,再加上“晓风昨日拂铭旌”的“昨日”,它们连贯起来解释是:敦诚在埋葬曹雪芹的第二年的第二天的“正月初几”,由于想起自己家中年前由于痘疫流行而连丧五口,闷闷不乐;又想起曹雪芹又死于一年前的“壬午除夕”,在此后不久,曹雪芹的“孤儿”又丧于年前的“前数月”(也可能丧于痘疫);所以,不胜“伤感”而偶“成疾”。当然这种“伤感成疾”绝不是什么大病。
  这便是此句的含义。
  当然敦诚万万没有想到他这一对曹雪芹父子相继去逝而“感伤”一注而铸成了如此纠纷。关于曹雪芹的死亡日期,埋葬日期,其子殇亡日期,敦诚《挽曹雪芹》一诗的写作日期,以及敦敏的《以诗代简》的问题,我们按敦诚挽诗及注的含义再结合“甲戌本”的明文脂批的“壬午除夕”,只能得出以下的结论:
  一、曹雪芹卒于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二、曹雪芹的下葬日期,由于曹雪芹死于大年三十,曹雪芹遗体不可能在初一、初二下葬:对于这一对“孤儿寡母”来说,由于哀痛欲绝,暂将曹雪芹的遗体安放在家中尚可以略慰心灵上的空虚;因此曹雪芹的遗体可能放到大年初五后。等到了大年初六,由于邻居相劝,曹雪芹的续弦也明白,不论怎么伤感悲痛,总不能将曹雪芹的遗体在家中放一辈子;于是在邻居的帮助下,约于正月初六打墓,于初七,最远不会超过初八草草的将曹雪芹安葬了。在安葬时,显然无什么亲朋:敦诚挽诗中的第二句由原作“晓风昨日拂铭旌”改为“一片哀旌阿谁铭”便是证明。三、在曹雪芹死后,由于敦敏不明真相,于“癸未”年春写了《以诗代简》邀请曹雪芹到他家作客。四、在曹雪芹死后的七八个月后,其子也相继夭亡。但其子是否如诸红学家所说的殇于痘疮一疫,我不敢全部认可:因为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都不一定是事实。五、敦诚在曹雪芹死后的第三年,即埋葬的第二年的第二日写了《挽曹雪芹》诗一首;其诗既有悼曹雪芹也有“伤感”曹雪芹幼子而殇二者兼而有的成份。此诗当作于“甲申”年正月初七或初八,最远不会超过正月初九。
  这便是曹雪芹卒年问题上的前后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