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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说明宫十六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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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说明宫十六朝》作者:许啸天
本书叙述了从朱元璋肇基明朝起,至明思宗吊死煤山止的有明一代276 年的历史。书中不仅列举明朝历代皇帝和王
公大臣的腐化生活及宫廷丑闻,还深刻地揭示了中国封建统治王朝兴起衰落的内在理路。
明朝是封建社会晚期的一个重要时期,明初统治者吸取元朝的经验教训,凭借朱太祖、朱成祖和雄才大略和励精图
治,奠定了有明一代的坚固根基并获得辉煌发展。但其后继帝王多贪图宝富贵,只顾享乐,致使宫廷内部争权夺利、结
党营私,甚至佞臣乱朝、后妃干政、宦官专权。结果泱泱大国政事荒废、军备涣散、灾疫流行,百姓流离失所,纷纷揭
竿而起。偌大的王朝最终覆灭于农民起义。

第一章朱元璋出世

碧杨树下,一群小孩子,在那里驱着牛,一路歌唱着。他们唱的虽然是一种信口无腔的调儿,却也觉得宛转可听。
大家唱了一会儿,内中一个小儿,生得虎额龙姿,面目黧黑中,显出他奕奕的神态来。那一群小孩子里,有几个跳下牛
来,去坐在草地上斗石子。正斗得起劲的当儿,忽听得一阵呐喊,那边跑过来十几个童子,手里各拿着柳枝向斗石子的
一群孩子直打。这时,骑在牛上的黑脸孩子,也跳下牛背,口里大喝道:“你们恃着村中人多,便来欺负我们吗?”说
罢,一手执着牛鞭,迎将上去,那坐在地上斗石子的几个小孩,也各折了一条树枝,发声喊,大家跟在后面去帮助。那
方面十几个童子,经黑脸孩子上前一顿乱打,打得他们东倒西歪,有的抛下柳条逃走,有的抱头大哭起来。跟在后面的
几个小孩子,见黑脸孩子得了胜,他们便一拥而上,将十几个童子,赶得走投无路,有甚至被打得鼻青脸肿、血污满面。
黑脸小孩指东打西的,正在得意万分,早听得墙角上有一个老人在叫道:“阿四!你又在这里和人家厮闹了吗?”黑脸
孩子见他的父亲来了,忙住手不打,一头却假做哭泣的样儿,对那老人说道:“爹爹,你不曾瞧见东村的小孩子,他们
纠了许多人来欺我们呢。”那老人便从墙缺里走出来,笑着安慰那黑脸孩子道:“你且莫哭,我们现在吃了亏,等一会
儿,叫你三个哥哥去报复,如今快跟我回去吧!”黑脸孩子听了,不禁高兴起来,便去牵着牛,跟他的父亲回家去了。
他们父子两人,一边赶着牛,一边慢慢地走着,不到一刻,已走过皇觉寺的面前。只见寺里的昙云长老,提着一串
念珠,正立在寺门口瞧着他们父子走过,便笑着说道:“朱老施主,时候还早呢,就在小寺里用一碗茶去吧!”那朱老
头儿也招呼道:“承长老的见爱!我们回去有些小事,改日再来叨扰就是了!”昙云长老点着头,一手抚着黑脸小孩的
头顶道:“好一个福相的官儿!”朱老头儿见说,也笑了笑,便和昙云长老作别。父子两人,仍赶着牛前进。到了家里,
那黑脸小孩系好了牛,和他父亲走到里面,朱妈妈见了问道:“阿四放牛怎么老早回来了,牛可曾吃饱了吗?”朱老头
儿答道:“什么放牛,他又在外面和人厮打了。”说着,朱老头儿的三个儿子,都砍了柴,挑着从村外回来。朱妈妈便
安排出晚餐来,给他们父子五个人吃着。
原来,那朱老头儿名叫世珍,因为避难,才迁到江北的长虹县去,他先世本居在金陵,后来又搬往泗洲,再迁到淮
南濠洲府,就是现在的凤阳。但朱世珍初到濠洲,没有亲戚好友,只有钟离县皇觉寺的长老昙云从前和朱世珍很要好,
世珍便去和昙云商量,就空地上盖了一间茅屋,给世珍老夫妻和三个儿子居住。又代他买了一头牛,去替东乡富户刘大
秀家耕田。世珍的三个孩子朱镇、朱镗、朱钊,却去山里樵柴,一家人很勤俭地度着光阴。那个黑脸小孩子,便是世珍
的第四个儿子,名字叫作元璋,小名唤作阿四。但其时元璋还不曾生下来。世珍在东乡做着工,很积蓄了几个钱,想起
自己的父亲病死在泗洲,那棺柩却无处埋葬,寄在一个荒寺里,世珍因此心上很不安耽。过了两年,便到泗洲把父亲的
灵柩运回了凤阳,暂厝在皇觉寺的草地上。事有凑巧,那刘大秀的父亲,忽然得病死了。刘大秀是东乡的富翁,为人最
是相信风水。他老子死后,却不去安葬,转请了十几个堪舆家,望各处相择吉地。依刘大秀的欲望,那地上葬下去,子
孙至少也要封侯拜相。有了这种佳地他才肯把老子安葬。那时堪舆家当中,有一位姓胡名光星的,平日本没甚名望的,
刘大秀虽把他请了来,却很瞧不起他,又因胡光星的衣衫褴褛,大家益发对他冷淡了。一天,胡光星出去,相了一转地
理,回来告诉刘大秀道:“离东乡半里多路的九龙冈下,有一块龙穴,若是葬下去时,不但子孙贵不可言,三年之内,
还有出帝王的希望。”刘大秀听了,冷笑一声道:“我们这种人家,只要出几个秀才举人也够了。想出什么皇帝,不是
自取灭族吗?”胡光星碰了这个钉子,不觉面红耳赤,就是旁边的那些堪舆家,也一齐笑了起来。
胡光星很是气愤,悻悻地走了出来,恰巧和朱世珍碰见。那胡光星在刘家,无论上下大小,人人轻视他,世珍在刘
家做工,却和胡光星很讲得来。这时胡光星愤怒填胸,一见了世珍,便把大秀看不起他、不相信他的话,对世珍讲了一
遍。世珍安慰道:“胡先生,你不要动气,现在的人,大多都是势利得很,你本领不差,名气却不及他们,只好暂为忍
耐一些儿吧!将来等时运机会,再和他们说话不迟。”胡光星听了世珍的话,不觉长叹一声。大凡失时的人,往往不容
于众人,若得一二人去安慰他,自然引为知己,还满心地感激着哩。胡光星见世珍做人厚道,每逢遇到不平的事,总和
世珍来谈谈,两人就此慢慢地投机起来。有一次,胡光星在世珍家里闲话,大家无意中讲起了风水,胡光星拍着胸脯道
:“将来你老兄如百年以后,我须替你选一块佳地安葬。”世珍见说,不觉叹口气道:“不要说自己了,连我的父亲,
直到如今还没有葬地哩!”胡光星怔了一怔道:“尊翁的灵柩今在什么地方?我倒有一个佳穴在这里,只是看你的幸运
就是了。”世珍摇着头道:“地是我也晓得,哪一处没有?可惜不是我自己的罢咧!”胡光星正色道:“我所说的是块
公地,谁也可以葬得的,你若愿意,我们明天就去看看。”世珍大喜道:“地不论好坏,只要能把亲骨安顿,我的心也
可以安定了。”胡光星连连点头,便别了世珍回去。
第二天的清晨,胡光星一早就到世珍家里说道:“葬地我已替你相定了,你们快去舁了灵柩,跟我到九龙冈下安葬
吧!”世珍一面道谢,便和三个儿子,扛了他老子的棺木,同了胡光星,望着九龙冈来。好在世珍住在西村,离九龙冈
只有一箭多路,一会儿就到了冈下。胡光星先把那相盘定了方位,看看日色亭午,便指着冈下的石窟,对世珍说道:
“时辰快到了,你们把棺木推进去吧!”那九龙冈的地方,本是树木森森、浓荫匝地,山青水秀、景致非常地清幽。世
珍见光星叫他把棺材扛进石窟里,不禁诧异起来道:“这里空地很多,为什么去葬在石窟里呢?”星光着急道:“你且
莫管它,我自有道理。”世珍心上很是疑惑,再向石穴中瞧时,只见流水淙淙、胜似鼓瑟,越使他徘徊不敢动手了。怎
禁得胡光星的催促,世珍半信半疑,真个把父亲灵柩,和三个儿子舁着,推进石窟中去。可是,不放进去犹可,等到棺
木一进石窟中,但听天崩地塌般一声响亮,好似青天霹雳,把世珍父子,吓得呆了过去,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胡光星
在一旁,也不觉吃了一惊,再瞧那石窟的口子,已和虎口一样地合拢了。胡光星点头叹息。
世珍怔了半晌,才问光星道:“为什么安葬有这般响声?却何缘故?”光星答道:“这叫福人葬福地,人力所万难
可及。但看二十年后,自有分晓。现在我的心愿已了,从此一去海角天涯,飘泊不定,再得相见,或许无日。”说罢便
辞了世珍,头也不回地去了。后来,胡光星在青田,收刘基做了学生,教了刘基许多治国方略。刘基便赶到凤阳,辅助
朱元璋开创大明基业,这都是后话了。
朱元璋画像当下世珍留不住胡光星,自和三个儿子回转家中。过不上一年,世珍的妻子朱妈妈,居然肚腹膨胀,又
生下一个儿子来,取名元璋,字叫国瑞,就是前面所说放牛的黑脸小孩子朱阿四。在元璋诞生之前,世珍的草棚边,生
出几株灵芝草来,一股的异香,只是不散。到了朱妈妈分娩那天,却是香气满室,红光一缕,直冲霄汉。那时,村东的
人,疑是村西有人家失火,便提着救火的器具,奔到了村西,四处一找寻,见没有什么火警,心里都十分地诧异;也正
值濠洲的两个解粮总管,经过村西,就在朱世珍的茅棚前休息,见救火的人们很是忙碌,便问到什么地方去救火,内中
一个乡民,指着朱世珍的茅棚道:“我们远远地望过来,就是这个棚子里着火,跑到这里,都瞧不见火了。”两个总管
很不相信,问茅棚中是谁家住着。村中人回说是姓朱的,一个总管就去打门,世珍因妻子正在分娩,还不曾睡觉,听得
有人叩门,忙来开了,见是武官装束,慌得行礼不迭。那总管问道:“你们家里干着什么?人家当作你棚子里失火哩。”
世珍听了躬身答道:“小民家里并不做什么,不过小民妻子分娩,所以直到此刻还没有安睡。”那总管见说是养小儿,
即问是男是女。世珍说道:“叨爷的福,是个男孩子。”那总管听罢,默默地走出了茅棚,便对他的同伴说道:“这茅
棚的人家,正养着孩子,咱们两人不是替他管门吗?将来这孩子定是个非常人。”说着嗟叹了一会儿,就回身匆匆走了,
世珍留他们喝茶也不要,竟自离去。
那朱元璋自下地后,他的大哥子朱镇染疫病死了,朱镗和朱钊,因凤阳连年荒歉,世珍怕立脚不住,便都招赘了出
去,这时家里只有一个元璋了。光阴荏苒。元璋已是十四岁了。但幼年的时候,却异常地顽皮,每次到村外去总是和人
打架,由世珍出去给人赔礼。元璋到了十七岁上,凤阳地方又是大疫,世珍夫妇便相继染疫死了。元璋弄得一个人孤苦
无依,只得到皇觉寺里,投奔昙云长老。昙云长老常常对他徒弟悟心说:“元璋不是个凡器,你们须好好地看待他。”
过不上几时,昙云长老也圆寂了,寺里由悟心主持。悟心听了他师父的吩咐,也很优待元璋;可是寺里的一班和尚,却
都和元璋不合,说他吃饭不做事,一天到晚在外面闲逛。悟心听了众人的撺掇,便令元璋充了寺中的烧火道人,那一班
知客和尚又是得步进步的,私下逼着元璋去樵柴。元璋自幼虽是贫人家出身,倒从不曾吃过这样的痛苦,现在弄得手穿
足破,如何忍耐得住,他因此想起有一个表姊,嫁给扬州的李氏。淮扬李姓,本来是个巨族。元璋心上打定了主意,这
一天,连饭也不吃一点,到了晚上,悄悄地偷了大雄宝殿上的大香炉,一口气走出村口。奔了大半夜,看看天色已渐渐
地发白了,他一路狂奔着,又负着一只大香炉,身体自然有些困倦起来,瞧见路旁一个土地祠,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走
进祠中,便在神座下一倒身,竟呼呼地睡着了。待到惊醒过来,手和脚已给绳子捆住了,忙睁眼看时,正是皇觉寺里的
几个知客和尚,他们一面把元璋绑了,一头说道:“他既偷了寺里的东西,应该要当贼办的,我们把他送到官里去吧?”
说着由两个知客和尚,将元璋抬着,往大路上便走。那路上看热闹的人,却围了一大群,说这样一个少年做贼,真有些
儿可惜。元璋只是一言不发,心上是十分地着急。正在无可奈何的当儿,只听得后面有人赶着叫喊,那几个知客和尚回
头看时,原来是寺里的主持悟心。那悟心跑到面前,忙叫放了元璋,几个知客和尚不敢违拗,只得把元璋释放。悟心吩
咐他们把那只香炉抬回去,一头对元璋说道:“你要到哪里去,没有盘费的,也可以和我说明,为什么偷窃我的物件?
况这香炉,还是五代时所遗,又是公家的东西,倘村里查起来,叫我怎样应付呢?”元璋听着只是低头不作声。悟心便
从衣袋里取出几钱银子来,递给元璋道:“你且拿去做盘缠吧!”元璋这时又惭愧又懊悔,要待不接他的,自己又身没
半文,一钱逼死英雄汉,没奈何,只得老脸接过银子,向悟心谢了一声,回身便走。
他匆匆忙忙地到了扬州盱眙,便去寻他的表姊丈李祯。及至寻到了李祯家里,李祯却出门去了,他表姊孙氏,见了
元璋,问起家中情形,知道是来投奔她的,就私对元璋说道:“我们这里,也连岁荒年,米珠薪桂,怎样可以容留你呢?
我看你还是到舅父郭光卿那里去吧!”元璋见说,便问舅父现在哪里,孙氏答道:“舅父如今在滁州,他又没有儿女,
你去是一定很喜欢的。”元璋点点头。这天的晚上,就在他表姊的家里歇宿。
第二天早上,孙氏又略略给了些盘资,元璋别了孙氏,取路望滁州进发。不日到了滁州,打听他舅父的住处。那郭
光卿在滁州,做着盐贩生涯,手下也有一二千个帮手,滁州地方很有些名气。所以元璋一问便着,光卿见了元璋,果然
大喜,便把他留在家中。偏偏朱元璋的厄运未去,光卿时常在外,元璋住在家里,一家的大小,没一个瞧得他入眼。尤
其是光卿的堂房侄子,见元璋来了,深怕光卿收他做了螟蛉,分派他的家产,因越发当元璋是眼中钉了。有时到了吃饭
的时候,和婢仆们商议好了不许元璋吃喝,元璋便天天挨着饥饿。亏了他还有一个救星,就是郭光卿的养女马秀英。她
见元璋很是可怜,便暗中偷点饼饵给他充饥。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元璋勉强挨着。但他的心上,很是感激马秀英。秀英
在光卿家里也不是个得宠的人,那光卿的妻子李氏,又十二分地悍恶,婢仆们有些儿过处,就取皮鞭来责打,有时打得
那当小鬟的女孩子们,似杀猪般叫起来。虽是皮破肉绽,鲜血淋漓,李氏竟半点也没有怜惜之心,她那家法的严厉,也
就可想而知了。所以秀英在没人的时候,便和元璋诉说着苦处,两人竟是同病相怜了。有一天的晚上,秀英因元璋不曾
有晚饭吃,却悄悄地偷烘了几个饼儿,去送给元璋,不料正和李氏撞见,秀英心慌,忙拿烘饼向怀里一塞,可是那饼是
烘得滚热的,又是初秋的天气,放在怀里,怎么不痛呢?把秀英灼得“哎呀”地直叫起来。

第二章凤阳会群雄

李氏见了,忙来问什么事,秀英只好忍着疼痛,扯谎道:“我刚才走出厅来瞧见天井外面有一只斑斓的猛虎在那里,
因此吓了一跳,不由得喊出声来了。”李氏见说,回头向天井中看去,望见天井的大石上,却是元璋在那里打着瞌睡。
李氏是个没知识的妇人家,平时很为迷信,听了秀英的话说,心里暗想道:“古时那些拜相封侯的人,每每有金龙和猛
虎出现,那么元璋这孩子,不也是个非常人吗?倒不可轻视他的。”于是李氏自那天听信秀英的谎话之后,她对待元璋,
便不似以前地刻薄了。
朱元璋画像元璋在郭光卿家中,总算又过了一年。不过,秀英给烘饼灼伤了胸口后,那伤口可不知不觉地溃烂起来。
但秀英有时见了元璋,并不把这件事提起。元璋感着秀英待他的义气,遇到了秀英时,又是敬重,又是怜爱,那种殷殷
的情意,自然而然地从眉宇间流露出来了。秀英也知道元璋不是个寻常的人,便事事看觑着他。只是她那给饼灼伤的地
方,恰巧在乳部的顶上,女子的乳头,是最吃不起痛苦的东西。那筋肉是横的,一经有了伤处,就要烂个不了。秀英的
乳尖上,被饼灼了一个浆泡,便渐渐地溃烂,一天厉害一天。她又怕着害羞,不便在李氏面前直说,只独自一人到没人
处去哭泣。她正哭得悲伤的当儿,刚巧给元璋瞧见,疑她家里什么事受了责,便去低低地安慰她。秀英却一言不发地只
是啼哭。元璋越发狐疑起来,就再三地诘问她。秀英起初时不肯说,怎禁得元璋催逼着,才把自己怀饼灼伤了乳头的事,
略略说了一遍。元璋听了,真是感激得说不出话来,觉得一股酸溜溜的味儿从鼻子管里直通到脑门,忍不住也扑簌簌流
下了几点眼泪来。一面便执着秀英的玉腕,垂着泪说道:“我朱元璋如将来得志,决不忘了姑娘的恩德。倘若日后负心,
天必不容。”说罢,那两只脚已站不住,早噗地跪了下去,那秀英姑娘的芳心,这时也被一缕情丝牵住,忙盈盈地来扶
元璋,元璋哪里肯起身,大加使劲儿一拉,倒把自己弄得立足不稳,一个歪身,两人一齐坐在地上。那时四只眼睛,你
瞧着我,我瞧着你,心儿上都是相怜相爱,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情趣,叫作“尽在不言中”了。秀英姑娘忽地想起了自己
的身世,眼圈儿一红,竟俯身倒在元璋的怀里,抽抽噎噎地又哭起来了。元璋要想拿话安慰她,急切中又想不出甚话来,
只好陪着她一同垂泪。两人对哭了一会儿,还是元璋记起她那伤痕来,便附着秀英姑娘的耳边说道:“你不要只管哭了,
那灼伤的地方,到底什么样了,停一刻儿我去找些药来给你敷。”说着伸手轻轻地替秀英姑娘解开胸前的钮扣儿,露出
一角粉红的兜子,那兜子上已是脓血斑驳,东一点西一块的。元璋再把兜子揭起,见她乳部的头上,溃烂得手掌般大小
了。元璋不觉叹了口气道:“溃烂到了这样的地步,你为什么不早说呢?”秀英姑娘见元璋瞧过了,随手将兜子掩了,
慢慢地扣着钮扣儿,那双泪汪汪的秋波,兀是对着元璋,似乎有万千的情绪,不知从哪里说起。元璋也呆呆地望着秀英
姑娘,两人又默对了半晌,真有些依依留恋,不忍分别之概了。元璋和秀英姑娘,正在相对含情,心意如醉,忽听得廊
前的脚步声音,秀英姑娘慌忙三脚两步的,向着厨下去了。这里元璋也走了出来,却不曾接见什么人,这才把心放下。
流光驹隙,那时已是顺帝至正十二年,朱元璋已十九岁了,秀英姑娘胸前的溃烂,经元璋拿药来给她搽好,只是乳
上永远留着一个疤痕,也算是将来的纪念。其时朝廷奸相撒墩当国,只知道剥吸民脂。那班百姓天天负着苛税重捐,弄
得走投无路,大家落草做强盗。因此,徐州芝麻李,山东田丰,蕲州徐寿辉,童州崔德,道州周伯颜,台州方国珍,泰
州张士诚,泗州明玉珍,颖州刘福通,孟津毛贵,沔州倪文俊,池州赵善胜,这几处著名的盗寇,都纷纷起事,群雄互
相争竞,大家占城夺池,把一座元朝的山河,瓜分得四分五裂了。讲到元代的税赋,要算盐斤最重了。朱元璋的舅父郭
光卿本做着盐贩的首领,凡滁州地方的盐贩,都要从他门下经过,故此他手下的徒子徒孙,也有几千,专帮着光卿贩盐。
国家对于盐捐,原视大宗的收入。元朝在世祖忽必烈的时代,经理财家安不哥提议出来,直传到顺帝手里,正当上下搜
刮的时候,怎肯轻易放过呢?官吏对于贩盐的越是严厉,人民也越是要私运。私运的既多,一经给官厅捕获,处罪也就
愈重。郭光卿做着这注生涯,叫作“将军难免阵上亡”,他的徒子徒孙,被官厅捉去治罪的已是不少的了。
有一天,郭光卿运着几十艘的盐船,驶过凤阳地方,吃凤阳的守备李忠孝得了消息,便带了五六百个兵丁,把几十
艘盐船,一并扣留了起来。光卿吃了一个亏,心里已是十分地愤怒。好在凤阳和滁州,差不了多少路,便星夜赶回滁州
来,将盐船被扣的事,对盐贩们宣布了,众人听说,个个怒不可遏。当下由郭光卿首先说道:“现在的国家,税赋这般
的重,叫咱们小民能够负担得起的吗?这事非想一个万全之策不可。咱们口里的食给贪官污吏们夺完了,将来势不做饿
殍不止。”光卿话犹未了,众头目中,一个叫耿再成的,高声大叫道:“官吏既要咱们的性命,咱们自不能不自己保护。
现在依咱的主见,今天晚上,就杀进滁州去,夺了军械,再连夜杀到濠州,把盐船一齐夺了回来,岂不比坐着受罪和受
罚要好得多吗?”光卿见说,便踌躇道:“这是灭族的事,关系未免太大了,倒要大家仔细一下子呢。”只见头目郭英、
吴良齐声说道:“郭首领不必过虑,咱们现有一个计较在这里,不晓得首领可能办吗?”光卿忙问什么计较,郭英指着
吴良说道:“咱们吴大哥有个结义兄弟,姓郭名子兴,现在离此十里的牛角崖落草,手下也有一千多人。他平日很有大
志,咱们去邀他前来,举他做个首领,索性大做起来,成王败寇,轰轰烈烈干它一会儿,首领以为怎样?”光卿听了大
喜道:“你们有这样的机会,何不早说呢?”于是立时着吴良前去,请郭子兴下山,共同举义。吴良匆匆地去了。
这里郭光卿就和耿再成、郭英、谢润、郑三等一干人,暂时在盐篷里安息。当时的盐篷,却和兵营差不多,都是盐
枭居住的。谁知光卿他们商议的时候,因事机不密,被一个州尹衙门里听差的赵二听见,慌忙赶到滁州,来州尹署中告
密。州尹陈桓,听了这个消息,大惊道:“那还了得吗?”忙叫打轿,黑夜里来谒见滁州参军陆仲亨,仲亨也不敢怠慢,
立时点齐本部人马五百名,衔枚疾驰,飞奔来到城外,把盐篷四面团团围住,兵丁发一声喊,大刀阔斧杀进篷去。郭光
卿从梦中惊醒过来,看见篷外火把烛天,人声嘈杂,忙跳起身来,就架上抽一杆大刀,奔出篷门时,劈头正遇官兵,光
卿知道漏了消息,便仗着一口刀,和猛虎般杀将出去,被他砍开一条血路,冲出了盐篷,只见郑三的尸首,已倒在那里。
光卿这时已顾不得许多,要紧逃脱了身,去照料家中。才走得十几步,瞧见官兵围着郭英,仲亨执着长枪,亲自来战郭
英,因寡不敌众,看看很是危险。光卿便大喊一声,大踏步赶将上去,帮着郭英,力战仲亨。正打得起劲,忽然横空飞
来一刀,恰砍在光卿的臂上,光卿“哎呀”一声,刀已撇在地上了。仲亨抽个空,一枪向光卿面上刺来,光卿闪身躲过,
不提防脑后又是一刀飞来,把光卿的头颅砍了下来。
徐达像郭英见首领被杀,无心恋战,虚挥一刀,回身便走。陆参军指挥兵丁,自己策马追来,郭英回马,且战且走。
沿途逢着了耿再成和谢润,都也杀得满身血污,郭英便告诉他们,首领已被杀死,耿再成也说郑三战死了。三个人联在
一起,耿再成道:“咱们事已至此,有心闹糟了,但不知郭首领的家怎样了。”郭英见说,接口道:“咱们且赶到首领
家里去,那时再召集弟兄们,等待吴良回来,替首领报仇就是了。”谢润连说有理,回头见官兵已不来追了,只呐喊着
在盐篷中捕人。耿再成和郭英等,赶到郭光卿家里,却见门户大开,墙壁颓倒,屋中已静悄悄的。三个人走到里面瞧时,
内外不见一人,什物也抛得杂乱,箱笼颠倒。那些细软物件,好似同盗劫一般,都扫荡得干干净净。这时又在夜里,连
问讯都没处问的。幸亏郭光卿家里一个老仆,慌急中躲在门后,他见了郭英和耿再成,认得是主人手下的头目,便走出
来垂着眼泪,告诉郭英,才知州尹陈桓带了官兵,把光卿家中大小捕捉去了。郭英大叫道:“这贼子却如此狠心,咱捉
着他必须碎尸万段,才出胸中的恶气哩!”耿再成道:“俺们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住脚呢?”谢润道:“吴良还不回来,
咱们就找吴良去。”三人议定,吩咐老仆管着门,便出门望牛角崖来。走到林外,听得金鼓连天,好似大队人马在那里
厮杀。
那参将陆仲亨,杀败了郭英等,正在搜捕同党,猛听得鼓声大震,火把齐明,大队的喽兵奔杀过来。仲亨便撚枪列
阵相待,喽兵早赶到面前,当头一员大将黑盔黑甲乌驺马,手捉宣花大斧,威风凛凛,望去似天神一般。仲亨欲待问时,
那大将舞起大斧,直奔仲亨,仲亨挺枪挡住,战不到五六合,仲亨抵敌不住,勒马便走。那大将马快,赶上来抓住仲亨
的衣甲,一把拖下马来,被喽兵活捉了。官兵见主将遭擒,纷纷弃城逃命。后面喽兵追杀,喊声连天。郭英等也赶到,
见马上那黑将,一把大斧,舞得像飞龙似的,杀得官兵走投无路,耿再成不禁暗暗喝彩。忽听东南角上,鼓声又起,火
光明处,现出一队人马,帅字旗飘展,正中一位大将,左有徐达,右有汤和。却是郭子兴领了喽兵,亲自来到。前面引
路的,正是头目吴良。郭英大喜,忙和耿再成、谢润等,一齐迎将上去,大家相见过了,郭英把光卿、郑三战死,家属
被捕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吴良听说郭光卿死了,不免嗟叹一回,那黑将已把官兵杀散,绑陆仲亨来见郭子兴,子兴叫
和郭英等相见,才知黑将叫胡大海。郭英又和徐达、汤和等通了姓名。
这时大家齐集在一起,吴良进言道:“咱们既到了这个地方,且不要休息,不如乘势攻破了滁州,有了立身之地,
就容易做事了。”只见胡大海高声说道:“小弟愿杀滁州去,捉了那州尹来献上。”郭子兴说道:“且慢性急,大家计
较好了再说。”大海气愤愤地道:“还议什么?总是厮杀就是了。”子兴说道:“如厮杀时咱要你去,此刻却用不着你
多讲。”大海听了,便撅着嘴立在一边。耿再成献计道:“现放着一个好机会,得滁州真如反掌。”子兴忙问怎么缘故。
再成道:“咱们擒住的那个参将,只要说得他投降咱们,叫他去赚开城门,滁州不是唾手而得吗?”子兴连说不差,便
令喽兵推上陆仲亨来,子兴亲给他解缚,一面安慰他道:“部下人无知,得罪了将军,真叫俺心不安。”胡大海见子兴
放了仲亨,便来争道:“咱们不容易把他捉了来,为什么轻轻释放他呢?”说得陆仲亨十分惭愧,子兴忙喝道:“乱世
英雄,胜败常有,俺们将来要共图大事,你这黑厮懂得什么!”当下喝退了大海,邀仲亨上坐,置酒相待。郭英、耿再
成做着陪客。席间耿再成望着仲亨说道:“目今天下大乱,人人可得争雄。看将军相貌堂堂,怎么不自图立身,却去给
蒙人尽忠,彼非我族类,占我汉人天下,百姓个个切齿痛恨,咱们何不趁此弃暗投明,他日匡扶真主,博得个荫子封妻,
流芳千古,不较帮着异族要胜的百倍吗?”仲亨听了,起身拱手道:“非足下一言,我却见不及此,今天真令我茅塞顿
开。倘蒙收录,尽愿效命帐下。”子兴、耿再成见说,不觉大喜道:“得将军这样,可算是人民之幸了。”郭英忙道:
“事不宜迟,咱们就进行吧!”于是即刻点起兵马,叫陆仲亨做了前锋,后面郭子兴的大队,却缓缓随着。到了滁州城
下,天色已经微明,只见城门紧闭,城垛上密布刀枪。仲亨一马驰到城下,高声叫道:“我已回来了,快开城门。城上
兵士认得是本城参将,忙来开了城门,仲亨领兵入城,郭子兴的大队,也一拥而进。陈桓这时还在署中,得报还想望后
衙逃时,喽兵已围住县署,见一个捉一个,把陈桓的一门,都绳穿索缚地捆了起来。
0 郭子兴进了县署,一面令耿再成出榜安民。郭子兴便亲坐大堂,叫把陈桓推上来,讯问滁州仓库。桓却直立在阶
下,只是一言不发。子兴大怒道:“你平时索诈小民,今日还敢倔强吗?”说罢,喝令左右,推下去重打五十大棍,左
右正要动手,忽见一个少年,掩面哭上堂来道:“我舅父郭光卿一家,被他弄得家破人亡,舅母李氏惊死在路上,现在
所有人口,都吃他监禁起来,就是家私什物,也给陈桓搜刮得干干净净,还求首领替我舅父报仇。”说毕又大哭起来。
子兴问那少年是谁,郭英答道:“他便是郭光卿的外甥朱元璋。”子兴见说,细瞧元璋,龙眉凤眼,相貌不凡,心上已
有几分欢喜,因对元璋说道:“你不要悲伤了,这里却是你舅父的好友,那仇自然要报的,你且安心在此,俺决不会亏
你的。”说着令喽兵去监中放出郭光卿的家属来,元璋数着,除舅母李氏已惊死外,婢仆人等一个也不少,只不见了马
秀英姑娘。问那仆人,回说没瞧见。元璋嗟叹了一会儿,心里却非常地挂念。原来当陈桓带领亲兵,去捕捉郭光卿家眷
的时候,元璋被人惊醒,一骨碌跳起身来,起初还当是盗劫,及至见了官兵,知事不妙,也顾不得秀英姑娘了,便飞跑
到天井里,推倒一堵砖墙,黑暗中望荒地上逃走。所以郭英到郭光卿家里时,见墙也倒了,却是元璋推倒的。元璋既逃
出虎口,在树林里躲到天明,便去打听他舅父犯罪的缘由,有晓得情形的盐贩,把郭光卿私通大盗图劫县城的话,说给
元璋听了,元璋听得舅父已被官兵杀死,就痛哭了一场。又闻得光卿手下的头目,已借兵来占了县城,所以赶进城来哭
到堂上要求报仇。郭子兴答应了,就命元璋在县署里住下。元璋把光卿的家属安顿了,又去寻着他的尸身,就在滁州安
葬。那郭子兴因讯问陈桓,得不着实供,便将陈桓用乱棍打死,一面和徐达等计议进取濠州的计策。元璋听了,便来见
子兴道:“濠州是我的本乡,首领如派兵进攻,我愿做向导。”子兴大喜,立命徐达、汤和、胡大海、郭英等四人,领
兵一千,同了朱元璋去袭取濠州。
兵马到城下时,濠州州尹黎天石和守备张赫,亲自督兵守城。徐达令兵士攻了一天,丝毫也得不到便宜,那城上矢
如飞蝗,反伤了好多兵丁。徐达和汤和商议道:“凤阳这些小城尚不易得手,将来怎样干得大事?”汤和还不曾回答,
元璋便进言道:“凤阳(濠州)城池虽小,却筑得十分坚固,万一久延时日,他们救兵一到,我们就要寡不敌众,眼见
得不能成功了。”徐达点头道:“这话正合我意。但那郭头领原叫你来此做向导的,不知你可有什么计较。”元璋答道
:“以我的愚见,此城非里应外合不可,然一时却没有内线;昨日我巡视周围,见西堞最低,可以爬过城去。待我扮作
西番僧的模样儿,赚进了城,那里西觉寺的主持,也和我认识的,到了那时,组织起和尚兵,把城门偷开,大队就好进
城了。”徐达说道:“法子倒还是不差,只是危险一点,本来他们出家人是胆小的,倘将这事前去告密了州尹,你的性
命不是难保吗?”元璋沉吟了半晌道:“城内的西觉寺,本是钟离村皇觉寺的分寺。从前我在皇觉寺里的时候,知道西
觉寺中很有几个有胆力的和尚,但不识他们的心意怎样。现下等我进了城,再随机应变吧!如其能够成事,我把书绑在
箭上射下来。三天之内没有消息,你们再预备攻城就是了。”徐达应允了,只叫元璋小心从事。
当下元璋就回到营后,选了一匹快马,直奔到钟离村的皇觉寺里,见过了方丈悟心,匆匆寒暄几句,便向悟心要了
一套僧衣和鞋帽之类,立时在寺中改扮起来。元璋的身材是很魁伟的,扮起来,倒极似一个西番和尚。元璋打扮停当,
在寺里休息一会,看看天色晚了,便上马竟奔城下。离城约半里多路,弃了那匹马,悄悄地来爬城墙。其时城里防备很
为严紧,各门上都有兵丁守着。元璋才得上城,已被两个兵士获住,立刻上了绑,拥着去见指挥官。只见一位指挥官,
面貌似曾相识,便喝问元璋道:“你那和尚,不是来此做奸细吗?”元璋见问,却颜色不变地答应道:“小僧是钟离村
皇觉寺的和尚,到城内西觉寺来探望师傅的,实不敢做奸细。”那指挥官望了元璋一眼道:“你可姓朱吗?”元璋应道
:“正是!”那指挥官笑了笑,吩咐兵丁们,把元璋释放。那旁边一个指挥官说道:“他虽是和尚,夤夜偷进城来,恐
也不是个好人。”先前的指挥官接口道:“这和尚是我同村人,为了家贫,才出家做了和尚。他们出家人是慈悲为本的,
任他去吧!”元璋见有人放他,忙称了声谢,回身竟望西觉寺来。他一路走着,想起那个指挥官,原来是幼年时代看牛
的同伴。
元璋到西觉寺,那方丈名叫悟性,是悟心的师弟,见元璋前来,便留他在寺中安息,一宿无话。第二天早上,元璋
打听得城中苦旱,百姓令西觉寺里的众僧求雨,后天把龙王舁出来巡行。元璋得了这个好机会,他也不和寺僧说明,到
了晚间,把信缚在竹竿上,掷出城去,信里说明天午前举事。到了龙王出巡这天的清晨,已有许多百姓来西觉寺里拈香。
及至午晌,众人便抬了龙王,寺里的和尚跑着,沿路铙钹喧天,朗诵佛号。元璋也夹在里面。将过西门的当儿,元璋忽
然大嚷道:“强盗杀进城来了!”一头嚷着抛了手里的法器,竟来开那西门。那些百姓,本和惊弓之鸟一样,听了元璋
的话,大家吃了一惊。见元璋去开城门,还当强盗从后边杀来了。大众一拥上前,帮着元璋去开门逃走。守城的兵丁,
一时人多阻拦不住,有几个已给众人打倒,西门早已大开,那外面徐达的兵马,呐喊一声,争先冲进城来。大众开了城,
原想逃命的,这时见强盗从对面杀来,连连叫苦不迭,各人似没头苍蝇般的,四散乱逃。只苦了西觉寺的一班和尚,弃
了龙王,没命地逃走,逃得慢的,被徐达的兵丁砍了脑袋。百姓里面有几个落后的,瞧见元璋去开那城门,放强盗来,
便一路连逃带喊:“强盗杀进来了,奸细是和尚!”县尹黎天石和张守备,正在南门巡城,听得西面喊杀连天,知道西
门有变,慌忙领了一队兵丁,望西门赶来,见百姓们喊着:“奸细是和尚”,兵丁们一见和尚就砍,可怜西觉寺里逃得
性命的和尚,都被官兵杀了。守备张赫首先赶到了西门,劈头正遇着胡大海,两人交马,只一合,被胡大海一斧砍落马
下,官兵纷纷逃走。黎天石见势头不好,忙开了东门落荒逃命去了。
这里徐达得了凤阳,便飞马报知郭子兴,子兴令耿再成和谢润留守滁州,自己带了吴良来到凤阳,见了徐达、汤和
等,再三地嘉奖了一番,便命开起庆功筵宴。徐达在席上,将破凤阳的功绩归了朱元璋,说他胆粗心细,确是能干。郭
子兴大喜,就加元璋做了领兵的队长。这一天的诸将,都欢呼畅饮,席散之后,朱元璋记起借来的僧衣僧帽,便包裹好
了,亲自送到皇觉寺,去还给悟心。恰巧徐达、汤和、郭英、胡大海、吴良等几个人,也在城外散步。他们见了元璋,
便问到什么地方去,元璋告诉还衣帽的缘故,汤和笑道:“咱们横竖没事,听说皇觉寺有汉钟离的遗迹存着,此刻就去
玩耍一会儿吧!”胡大海接口道:“很好,很好,俺在这里正闷得慌,大家一块儿玩去!”徐达点点头,于是一行六人,
一齐望皇觉寺来。
到了寺里,元璋把衣帽还了悟心,陪着徐达等闲游了一会,别了悟心,走出皇觉寺,看看天色很早,六个人信步向
那村东走去。出了村口,只见碧禾遍地,流水潺潺,一片的野景,好不清幽。徐达不觉叹道:“人生朝露,天天夺利争
权,不知何时才得优游林泉,享终身清福哩!”汤和见说,也点头道:“可不是吗?世人庸庸扰扰,无非为的是‘名利
’两字,不过没人看得穿罢了。若能知道结果,撒手西归时一点也带不去的,何必拚命地去争呢?”胡大海听了这些话,
便不耐烦起来,道:“你们好好的散步,怎么说出那酸溜溜的话来,叫人好不难受!”汤和笑道:“胡兄弟是直爽人,
喜欢谈厮杀的,我们就讲厮杀给你听吧!”胡大海高兴起来道:“那么快讲给俺听!”元璋见大海憨得可笑,便也插口
道:“厮杀的故事多着哩,你却喜欢听哪一朝的?”胡大海把大拇指一竖道:“俺最高兴的是杀贼,哪一朝杀贼最多的,
就讲哪一朝。”
元璋正要回答,忽听得远远地金鼓震天,徐达遥指道:“胡兄弟,那面方在杀贼呢!”众人见说,随着徐达指点的
地方望去,果然见尘土蔽天,喊声不绝。汤和诧异道:“那里怕真有了战事吗?”说时恰巧有一个乡人,担着铁锄走过
来,胡大海便迎上去,不问什么,将那乡人一把拖住道:“那边可是杀贼吗?”乡人给胡大海臂上一把,痛得似杀猪般
直叫起来。汤和忙走过去,叫大海放了手,向那乡人赔礼道:“我们这兄弟是莽夫,因此得罪了尊驾,惭愧得很。”乡
人一边说不打紧,兀是直着臂膊,连连皱那眉头。汤和安慰了乡人几句,便问:“那里为甚有喊声,可是厮杀吗?”那
乡人摇摇头道:“不是厮杀,那边叫白杨村,村中有练着防盗的民团,近来新聘来一位教师,这时正在操演哩!”汤和
听罢,谢了那乡人一声,回头来埋怨大海道:“他是安分的村民,又不是大盗,经得起你把他一拖吗?下次不要再这样
得罪人了。”大海撅着嘴道:“俺又不曾用力,他自己骨头太嫩了,倒反怪别人哩!”这一句话,说得徐达、郭英等,
齐笑了起来。当下六个人,便向白杨村走来。

第三章胡大海娶亲

朱元璋和徐达、汤和、胡大海、郭英、吴良等六人,到了村中的校场里,只见五六百个团丁,一字儿排着。他们的
手中,右执着单刀,左握着一面铁盾。正中立着一个红脸大汉,也是一手刀一手盾,在那里朗声说着用盾舞刀和遇敌抵
御的法子。大约那红脸汉,是刚才乡人所说的,就是新聘来的教师了。那红脸汉把用法说明了,便演试给一班团丁们瞧。
但见他先把刀一摆,将盾向自己身上一遮,一个翻身滚在地上,忽地又立起来,这样的刀盾齐施,倏上倏下,真是神出
鬼没,到了后来,只看见刀光闪闪,盾声呼呼,红脸汉子的人已瞧不见了。大家看得眼花缭乱,不由得齐齐喝一声采。
声未绝处,猛听得砉然的一响,那张盾便覆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看红脸汉子时,不知哪里去了,却见盾旁的四周,刀
光霍霍地闪着。似这般地过了半晌,才见红脸汉子提了盾直跳起来,向着众团丁说道:“这一个解数,叫作狡兔拒鹰,
施展的当儿,必至遇见了马上的敌人英勇,自己力不能敌,才用这个法儿,砍他的马足。他马足一受伤,人自然堕下来,
那就容易对付了。”众团丁见说,唯唯听命,把观看的一班人,看得吐出舌头来,半晌缩不进去。胡大海忍不住,高声
喝着采。这一喝好似青天起了巨雷,将众人吓了一跳。那红脸汉也十分注意,便望着胡大海瞧了两眼。徐达埋怨大海道
:“你可见人家留心你吗?照你这样的莽撞,早晚要闹出事来呢!”胡大海笑道:“俺喝彩是说他好,又不曾说他坏,
却瞧瞧做什么?”说着只见那红脸汉子,已走了过来,笑着对徐达拱手道:“你们几位,似从外乡来的,咱这里备着半
杯儿淡茶,请诸位到里面少坐一会。”说时便邀了徐达、胡大海,那红脸汉却在前引道。徐达那时不好推辞,只得随着
红脸汉,走过村庄中来,回头望着胡大海说道:“如何?不是被你弄出事来了吗?”胡大海见面不相识的人来邀他进去
喝茶,不知是好是歹,知道是自己喝彩闹出来,便低着头做声不得。后面汤和、郭英等,见徐达、胡大海跟那红脸汉前
去,也不识是吉是凶,四个人就慢慢地跟着走。
常遇春像不一刻,已到了一座庄院里,庄的四周,掘着一条护庄河,庄中危楼高耸,绿树荫浓,正中一条甬道,两
边栽着一排儿的柳树。徐达、胡大海随那红脸汉走过了护庄河,渐渐到了庄前。只见大门两旁,放着密密的刀枪,一字
儿的长凳上,坐着几十个关西的大汉,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他们见了红脸汉子,便齐齐地站立起来,暴雷也似地唱
了一个喏。红脸汉子向大汉们略略点头,便回头来让徐达和胡大海先行进了庄门,红脸汉子自己随后也进了庄院。大家
到草堂中,红脸汉邀徐达、大海坐下,庄丁一面献茶,那红脸汉却徐徐地向徐达问道:“足下莫非是郭子兴首领部下的
徐先锋吗?”徐达见问,不觉吃了一惊道:“小可正是徐达,不知壮士于何处见过?”那红脸汉微笑道:“小子姓常名
遇春,祖居境州怀远人。昔日在濠州城中,酒肆里曾见过一面,后来匆匆各分东西。现闻得你们将有大举,此次已夺取
濠州,小子听了,也很有此志,但一时不敢贸然相投,正在这里候着机缘。”说时指着胡大海道:“刚才听得这位黑壮
士的喝彩声,一眼瞧见了足下,觉得很是面善,所以冒昧相邀。但不识黑壮士尊姓大名?”徐达答道:“这是我的义弟
胡大海。”常遇春听了忙问道:“莫非那年打武场的胡壮士吗?”徐达点首道:“一些也不差,他正为了这件事,才投
在郭首领的部下呢!”常遇春说道:“听说你们是领兵来的,为什么却这样闲暇?”徐达见问,将自己同诸将士出城散
步的话,大略说了一遍。常遇春笑道:“你们几位幸而逢见小子,不然给庄中人瞧出了行迹,只怕此刻未必能够脱身哩!”
徐达大惊道:“这是为何?”遇春大笑道:“足下不听见路人传说吗?这个庄里练着民团,是专门防备邻县盗寇的。你
们倘被庄民认出来,岂不要为难呢?”徐达恍然大悟道:“非壮士一言提醒,我几乎忘记自己是什么人了。”
正说着,忽听庄外人声鼎沸,似有人在那里厮打。常遇春忙赶将出来,过了半晌,便领着朱元璋、郭英、汤和等进
来,笑着对徐达道:“你们还有四位同伴,为什么留在庄外?倒说庄里人把二位宰割着哩,因此和庄丁们闹了起来。”
徐达也忍不住好笑。郭英等见徐达和胡大海没事,气也就平了下去。于是由徐达给常遇春把朱元璋、汤和、吴良、郭英
等一一通了姓名。常遇春大喜道:“今天无意之中,倒好算群雄聚会了!”说罢吩咐庄丁,立时摆上筵席,常遇春让徐
达等入了席,自己便在下面相陪。胡大海一见了酒,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早一觥觥地大喝大吃起来。徐达笑着向常遇春
说道:“我们这位胡兄弟是个莽夫,不免被壮士见笑。”常遇春也笑道:“大家一见如故,似胡壮士般的是快人!”说
着便你一杯我一杯的,也都欢笑畅饮。徐达在席上,谈起常遇春的铁盾本领来,不禁赞叹一回。原来常遇春的盾法,本
是祖传的绝技。他一手施刀,一手执着盾,无论你是一等好汉,终要吃他的亏。因此到了对敌的当儿,他盾可以护身,
刀能够砍人,手脚齐施,真可算得军械中一件利器了。还有最后的一个法子,是用力一使劲,能把人躲在盾内,敌人如
走近去,他就用刀削足,这一下子就是常遇春在校场中演过的,叫作狡兔拒鹰。但别人要想学他,却是万万办不到的。
徐达在白杨村里,经常遇春留着他们欢饮,大家直吃到月上黄昏,才酒阑席散。又讲了些闲话,徐达等便辞过了遇春,
回到濠州城内。
一宿过去,第二大早上,徐达令吴良往白杨村请常遇春来赴宴。不一会,遇春和吴良到了,就排起席来,大家入座。
这一次可不比在白杨村了,自没什么猜忌,更吃得较那天高兴。常遇春饮了几杯,便起身告辞。徐达阻拦道:“我们还
不曾细谈,为什么要紧便走?”常遇春道:“今天我们邻村的庄主方子春,他女儿方柳娘,在梵村店开擂招婿,清晨就
有请柬来的,我们相约是守望相助的,所以不能不去。”胡大海见说,便捋拳擦臂地说道:“常大哥说的不是打擂吗?
俺就同去瞧瞧如何?”徐达一面邀常遇春坐下,笑着说道:“时候还早呢,我们胡兄弟既说要去,等一会儿,大家一块
去。”常遇春也笑道:“那是最好没有了。”于是众人又饮了几觞,一齐离席。徐达叫兵士们备过了七匹马来,和常遇
春等上了马,飞一般地望着梵村走来。
到了村口,徐达对常遇春道:“我们只做看客,不必进庄去,足下但请自便吧!”常遇春见说,只得独自走进庄中,
自有庄主方子春和他儿子庄刚,把常遇春迎了进去。这里徐达一行人,慢慢地走入村来,早见梵村的正中搭着一座七八
尺高的擂台,台下那些瞧热闹的人,已挤得水泄不通了。胡大海嚷道:“那里已经开擂了,俺们到台前瞧去!”说时径
直望人丛中钻。一般闲人正在拥挤着,大海走进去,把两手一挥,已推倒十几人跌在地上,险些儿连头也给踏破了。徐
达忙上去,把大海喝住道:“你这样的粗暴,又要闯出祸来哩!”大海听了,这才立着不动。大家看那擂台上时,却是
方庄主的几个徒弟在那里打着玩耍,因为开擂的时间还不曾到,几个管台的徒弟,一时高兴起来,就在台上练一会儿功
夫。但见一个使刀,一个使枪,两人在台上较量着,虽说是练着玩,却都有家数。胡大海看得技痒,便回头对郭英道:
“俺们也上去练一趟吧!”郭英还没有回答,徐达忙拦住道:“他们在那里玩着,又不是真的厮打,你上去倘惹出事来,
或是被你打坏了,那又算怎么呢?”胡大海见说,只好立在一边。过了好半晌,忽听看的人大嚷起来,众人忙看时,只
见庄主方子春,同了他儿子方刚,亲送方柳娘到擂台上来,后面的却是一骑马,马上坐着一个豹头环眼的红脸大汉,徐
达见是常遇春,便只作不认识似的,并不向他打招呼。那方子春和儿子方刚、女儿柳娘到了台下,看台的徒弟们过来架
了小梯,由方刚先行上台,柳娘便跟在后面。方子春回过身,邀了常遇春,到对面的看台里坐下,庄丁们便献上茶来。
常遇春一头和子春闲谈,两眼不住地瞧着擂台上。
胡大海像这时擂台上面,方刚和柳娘,分着东西坐下,方刚便望台下说道:“今天是咱们开擂的第一天。咱们摆擂
的原因,是为了一件婚事起见。”说时手指着柳娘道:“这是舍妹柳娘,幼年的时候,也曾跟着俺父亲练过几套拳脚,
现在俺父亲要替她招婿,她便设誓,有人能打她一拳或踢她一脚的,才肯把终身托付。俺父亲拗不过她,便设下擂台来
征选人材。谅台下不少四海英雄,倘愿上台比试的,万望拳足留情。”方刚说罢,向大众拱了拱手,仍去坐在椅上。其
时台下的人,挨来搡去,扰攘得一片的人声。
众人正在议论纷纷的当儿,早见一个少年的壮士,头带着武生巾,足蹬着麻鞋,穿一身紧靠子,只见他耸身一跃,
已轻轻地跳到了台上,向方刚哈了哈腰道:“俺来陪你练一趟儿。”方刚见说,便慢慢地立起身来,柳娘也走入了后台。
看台的忙掇去了椅子,两人就在台上交起手来。斗到紧急的时候,那少年壮士飞起一脚,恰被方刚接住,顺手一托,少
年壮士立不住脚,噗地跳落台下,一班瞧热闹的人,不禁齐声大笑了一阵,那少年壮士红着脸儿望人丛中一溜烟走了。
众人笑声未绝,又有一个莽汉跑上台去,也吃方刚打败了,一连三四个人,都是如此。
那时把台下的胡大海瞧得眼中出烟,便大嚷一声,直奔到了台下。徐达待要去阻挡时,已是来不及了。只见大海大
踏步上了梯子,也不客气半句话,足才踏到台上,就是一拳向方刚面上打去,方刚慌忙用手来抵御,大海却已回头便走。
台下的人,只当大海是惧怯,又齐声大笑道:“似这般没用的人,也敢上台打擂了。”说犹未了,那方刚不舍,从后面
来追大海,猛见大海回过身来,施展一个黑虎掏心势,提起左拳又是一拳望方刚打来,方刚正待解脱来拳,说时迟,那
时快,大海的拳头,并不真个打去,他那右足已随拳踢出,方刚见他拳足齐至,急急地向左边趋避,不提防大海飞起左
腿,尽力的一腿,把方刚从台上直踢到台下,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大海施的这一下解数,叫作环步鸳鸯腿。他起先的
一拳,回头便走时,原是诱敌的法子,敌人若追上去,他就回步过来,扬手一拳,敌人只顾着上三路的来拳,想不到他
的右足踢来,哪知右足才起,左足继到,任你身手怎样的敏捷,一时终来不及避去。那《水浒》中的武松打蒋门神,便
是这个拳势,施展的人,非具有真实功夫,不敢乱用。有了真功夫的人,不遇到劲敌也不肯轻使的。这种把式,本是拳
家的秘传,方刚哪里识得,因此吃胡大海的大亏。那些台下的人,又不约而同地喊了一声:“好!”方子春见他儿子跌
下台,心里很是着急,忙叫庄丁去搀扶方刚起来。
那台上的方柳娘,见她哥哥被大海打落,顿时芳容变色,蛾眉竖起,便一手卸了外氅,露出一身大红的衣裤来,衬
着她那娇嫩的粉脸,愈显得妩媚英武了。当下那柳娘姗姗地走出擂台,也不搭话,飞拳就望胡大海打来,大海见她是个
女子,越发不把她放在心上了。谁知柳娘的拳脚很精,不到几个翻身,大海的臂上已着了一拳,两个照面后,又被柳娘
踢着一脚,幸得大海忍得住疼痛,双方相持一会儿,柳娘却啪的一掌,正打在大海的脸上,声音很觉得清越。打得大海
性起,七窍中火星直冒,便牛吼般地伸手抓住柳娘,那柳娘却忽东忽西地蹿来蹿去,身体儿好似猿猴一样,弄得大海捉
摸不定。这时大海已累得满头是汗,徐达等一干人,深怕他受亏,暗暗地替大海着急。那边的常遇春,也代大海捏着一
把汗,只有方子春心上却很是喜欢。大海已恼怒万分,恨不得把柳娘也掷下台去。那时大海真急了,忽地急中生智,故
意卖一个破绽,任那柳娘一拳打将入来,大海却引身躲过,柳娘扑了个空,身体儿一倾,险些儿立足不稳,忙收回那个
拳头时,纤纤的玉腕,已给大海一把握住。柳娘拼命地要想挣扎,还有一只手,捏着拳头,似雨点般望胡大海乱打,大
海好似不曾觉得,只是抵住不放。柳娘被他捏得痛不可忍,不由得“哎呀”一声叫出来。方子春深恐女儿受伤,慌忙奔
到台下,将手乱摇道:“算了吧,算了吧!请壮士放着手,老汉替壮士陪礼就是了!”徐达、汤和、郭英、吴良、元璋,
以及常遇春等,一齐叫着住手,大海才放了柳娘,只见柳娘已粉汗盈盈,桃花泛面,含羞答答地退入后台去了。方子春
一面请胡大海下台,笑着拱手道:“壮士果然英雄,寒舍离此不远,有屈大驾贲临。”大海答道:“你去问俺徐大哥去,
徐大哥说跟你走,俺也跟着你走就是了。”子春便问道:“哪里的徐大哥?”大海指着徐达道:“那不是俺的徐大哥吗?”
子春见徐达面如重枣,一貌堂堂,知道不是常人,忙过来邀那徐达,徐达知情不可却,只得应允。
当下和汤和、大海等一行人,随了子春到方家庄来。那常遇春已辞了众人,先回白杨村去了。这里许多看热闹的闲
人,都随在后面,个个说胡大海的本领高强。大家讲一会,赞叹一会,这样的一传十,十传百,梵村中的男男女女,扶
老携幼地到方家庄上,来看打擂的英雄。子春邀徐达、汤和、郭英、元璋、胡大海等,到了内院,那院子里已拥满了人,
叽叽喳喳地,瞧的瞧,讲的讲,把一座方家庄,阻塞得和铜墙铁壁一般。方子春给他们闹得头昏,命家丁将闲人驱出,
把庄院大门关了起来,庄内才得清静。这时庄丁们忙着献茶哩,送点心哩,子春也十二分地谦恭。徐达等很觉得过意不
去,和子春寒暄已毕,各人通了姓名,徐达便向子春赔礼道:“我的这个胡兄弟,做事极其鲁莽,刚才拿令公子摔下台
来,最后又得罪了令小姐,真叫我们抱歉。但不知令公子可曾受重伤吗?”子春见说,忙起身道:“小儿只是一点皮伤,
毫不妨事的,列位尽可放心!”说罢,吩咐摆上宴席来,子春亲自斟酒,大家饮过了三巡,子春便停杯发言道:“老汉
此次命小女设擂开拳,原含着选婿的意思,方才小儿方刚,已在台上声明过了。现在蒙胡壮士不弃,肯驾临垂教,老汉
非常地心折。谅胡壮士中馈犹虚,老汉愿将小女侍奉巾栉,以践前言,烦列位明公代做执何人,不知能俯允吗?”徐达
见说,便问大海道:“胡兄弟,可曾听见吗?方公现欲招你做个爱婿哩!”大海摇头道:“什么爱婿不爱婿,俺是不懂
得的。”元璋笑道:“那是婚姻巧合,百年夫妻,胡兄弟不要推辞吧!”大海也笑道:“俺自幼便没了父母,又无兄弟
姊妹,更不必说是夫妻了!”徐达等一齐笑起来,汤和说道:“这样讲来,咱们胡兄弟倒是个真童子呢!”众人听了,
不觉哄堂大笑。胡大海道:“俺是老实人,你们莫欺侮取笑了!”徐达正色道:“方公一片的至诚,好在你还不曾有妻
室,今天我就替你做主吧!”说着也不由胡大海分辩,伸手把大海襟上的荷包摘下来,递给子春道:“客中没有贵重聘
物,拿这东西胡乱做个信证吧!”子春接着,便很高兴地走进内室去了。
其时柳娘已从擂台那里回来,子春和他夫人商议了一遍,去问柳娘时,却默默无言。子春晓得她已愿意了,忙出来
对徐达说道:“我看列位都是国家梁栋,将来戎马疆场,为国自不能顾家了。依老汉的愚见。趁着今晚良辰吉时,不如
令胡壮士和小女成了婚吧!”汤和、郭英、吴良等,齐声说道:“这话很有理,咱们大家喝胡兄弟一杯喜酒哩!”徐达
却踌躇道:“只怕郭首领责怪吧?”元璋说道:“这又不比临阵娶妇,和背命掳艳是不同的,有甚见怪?”徐达恍然道
:“那就这么做去就是!”方子春听了大喜,立刻嘱咐庄丁们去筹备起礼堂来。
不到一会儿工夫,方家庄上,早已挂灯结彩、鼓乐齐鸣,华堂上红烛高烧,毡毹铺地,他们闹得一天星斗,胡大海
兀是睡在鼓里。徐达和朱元璋等也不和大海说明,待至黄昏时既到,徐达便叫大海放了酒杯,督促他更换吉服。大海不
知就里,迷迷糊糊地穿上,由汤和、吴良等,拥着大海到了堂前,那红毡毯上立着盈盈的一位玉人。汤和等推着大海和
那玉人并立交拜。这时的胡大海,已身不自主,任他们去做作。交拜已毕,郭英等拥着,把一对新人送入洞房。但听得
砰的一响,新房门被众人阖上了,大家说笑着饮酒去了。
大海到新房里去,见绣幔罗帐,妆台衣镜,分明是女子的闺闼。一眼瞧见床上坐着一个锦裳绣服的人,头上戴着一
幅红绫,却瞧不清楚是谁。大海不觉诧异起来,向床上的那人笑道:“你和俺闹玩吗?为甚遮着脸儿,不叫俺瞧见?”
连问几声,不见答应,大海忍不住,伸手把那人头上的红绫揭去道:“俺在这里问你,你为什么不和俺说话?”大海一
头说着,便低下头去,细瞧那人的脸儿,只见她云鬓风鬟,低垂蝤蛴,似乎十分害羞。大海顿时怔了怔,再看那女子,
正是日间和自己在擂台上厮打的女子。大海看了,不由得怪叫起来,慌忙三脚两步待奔出房来,那房门又是锁着。大海
心慌了,尽力地一攀,把一座房门扳倒下来,便一耸身逃出了房,七跌八撞地跑到了厅上,见徐达等正在猜拳行令,吃
得很为高兴。大海就把房中的所见,对众人讲了一遍,连连吐舌摇头地说着怪事,说得徐达等一齐好笑起来。元璋却忍
着笑道:“胡兄弟,你不要弄错了,今天是你完姻的吉期,咱们还叨扰一杯喜酒哩!”徐达也立起来道:“快进去吧,
不要误了时辰!”说着便来推胡大海进房。大海哪里肯进去,口口声声说没有这回事,那两只脚已拔步望外逃走。徐达、
元璋忙追出去,大海却飞般地跑得很远了。他一口气向前直奔,不防当头来了一个大汉,和大汉撞个满怀。大海便不由
分说,一拳望那大汉打去。
大汉忙闪过了,便也大怒道:“你这个黑贼,自己走路不留神,反来怪着俺吗?那莫怪俺的拳头无情了!”说着也
回手一拳,两人一来一往地在黑暗中交起手来。这里徐达追不上大海,便去和方子春说知,子春令庄丁们燃起火把,分
作三队,去到村外找寻大海。朱元璋和郭英领了十几个庄丁,直奔到西村口来。走到梵村的正西大路上,只见远远地有
两人在那厮打。郭英说道:“不用说了,那厮打的人,定是胡兄弟无疑。”元璋点点头,大家赶到了路口,正是胡大海
和一个大汉,你一拳我一脚地直打得难舍难分。元璋大叫:“胡兄弟和那位壮士住手!”两人哪里肯罢手,只管他们打
着,任你喉咙喊破,他只作不曾听见一样。这时恼了郭英,便捋起了袖儿,大踏步走向前去,施展一个两虎奔泉势,突
然地钻将入去,一个双龙搅海,把大汉和胡大海分开在两边。那大汉吃了一惊,便拱手道:“你们有这样的能人在那里,
俺斗不过你们,情愿服输了。”
大汉说罢,回身便走,元璋忙一把拖住大汉道:“壮士请留步,咱们这胡兄弟是个莽汉,得罪了尊驾,休要见怪。”
那大汉道:“事已过去了,谁曾见怪来?”元璋、郭英一齐大喜,便邀了那大汉,并同着胡大海,回到梵村来。子春见
大海已寻得,心里早安了一半。元璋和郭英,邀了那大汉进庄,令庄丁们摆起杯盘,重行开怀畅饮。席上朱元璋问那大
汉的姓名,那大汉说姓花名云,是淮西人,自幼曾投过名师,学了一身武艺,现欲投奔明主,因称雄的人太多了,一时
决不定方向。元璋听了笑道:“咱们正少花兄这般人物呢。”当下把郭子兴起兵的事,约略讲了一遍。花云不住地点头,
又赞成郭英刚才排解厮打时的一个家数。郭英说道:“小弟这种劣技,又算什么?从前咱高祖在日,他一个翻身,虽石
穴也分裂哩!”花云听说,不觉吐舌道:“怪不得似这般地厉害,原来是家传的绝技呢!”三人正在闲话着,外面徐达
和吴良等,已陆续进来,汤和一见了大海,便埋怨他道:“你这个害人精,什么没来由管自己逃跑了,累得人家却寻得
苦了。”元璋笑道:“若不是胡兄弟这一跑,却遇不着这位好汉。”说时将大海和花云厮打的情形,对众人说了,又给
大家通了姓名,各人说了套话,大家便入席共饮。徐达却正颜厉色地把夫妇人伦的道理,再三给胡大海开导了一番,酒
阑席散,重送大海入了新房,徐达、元璋等才各自安息。但胡大海虽勉强进了新房,却连正眼也不敢向床上瞧一瞧,休
说去睡觉了。他眼睁睁地坐了一夜,挨到了天明,只得出房去,拜见了岳翁岳母,又和大舅方刚相见了,大家进了早餐,
起身告别。那白杨村的常遇春,也亲自来送行。俗话说:“英雄惜英雄。”真有依依不忍分别之慨。常遇春见众中多了
一人,便问那人是谁。元璋即叫花云和常遇春相见了,方子春要留胡大海住几天,大海执意不肯,只得由他了。

第四章郭子兴称王

徐达等别了方子春父子,又同常遇春等作别了,七人一路回濠州来。
郭子兴接着,便问他们两日不回,是到什么地方去的。徐达就将看打擂和胡大海成婚逃走的事,前后讲了一回,引
得子兴也笑起来道:“天下有这样的老实人!”说着,众人都退了出来。郭英望着胡大海笑道:“首领说你太老实了,
你起先要逃走,后来的况味却怎样?”说得胡大海无地容身,那黑脸皮上隐隐显出紫红颜色来,忙掩了耳朵,飞也似地
跑了。从此他们在军中没事的时候,总把这件事谈着,把大海当他们说笑的资料。大海被他们取笑得走投无路时,就掩
住了两耳,闭着眼睛,只作没有听见的一样。
其时有徐州的盗魁赵大、彭均用二人,前来投奔郭子兴,子兴闻得二人的大名,忙令开大门迎接。原来那赵、彭二
人,都是李二部下的将官,李二占据徐州,赵大为定远大将军,彭均用为抚靖大将军。不料元丞相脱脱,亲自带兵来取
徐州。李二本是乌合之众,怎当得大兵的压迫,早已四散逃走了。李二只领了三四骑飞奔出城,在路上染了一病,就死
在道上了。赵大和彭均用,既没了靠山,二人无处安身,听得郭子兴在濠州起义,便来依在子兴的部下。过了几天,又
有辰州孙德崖的,也领兵来投。子兴凡来者不拒,一概收录。
但赵大和彭均用两人,素来面和心非,当初在李二部下,也为了二人斗劲,弄得将士离心,李二因此一败不振。现
在他二人在郭子兴部下,又发起老脾气来了。赵大在子兴的面前,说彭均用是个没用的人,李二致败都由彭均用弄假成
真的。子兴听信了赵大的话,把彭均用看待得十二分地冷淡。彭均用是个市井的无赖,岂有瞧不出的道理,便私下约会
了孙德崖,要想去谋郭子兴。恰巧元朝的兵马来攻滁州,徐达等一班武将,都去抵敌元兵去了。在子兴左右的,只有一
个朱元璋和郭英了。一天的早晨,忽接到城外的孙德崖的请柬,邀子兴去他营中赴宴。因孙德崖自投了子兴,把兵马驻
屯在城外,如遇有事的时候,由德崖进城来请命。后来德崖势力日大一日,居然和子兴分庭抗礼了。子兴的为人,又胆
小又是无用,他见了孙德崖,心里暗暗有些害怕,今天接到了请柬,自然不敢不去。那时郭英在一旁说道:“孙德崖的
举动,已不似从前了,此去须防有诈。”子兴摇头道:“我待他很推诚相见,谅他也不至于负我的。”便不听郭英的话,
竟带了十余骑到孙德崖的营中来赴宴。
沐英像谁知子兴这一去,看看一天不回来,第二天仍不见踪影,接连三四天,连消息也没有了。急得郭英走投无路,
就是子兴的妻子张氏,也哭哭啼啼,只求郭英设法。郭英一时也找不出半个计划来,只得四下里来寻朱元璋。元璋因新
收了一个义儿沐英,便在沐英家里住着。郭英寻觅了半天,恰巧在路上碰见,沐英在前面引路,父子两人正在游着街市。
郭英一眼瞧见,好似天上掉下一件宝贝似的高兴,忙上前招呼了一声,同到僻静的地方,郭英将子兴被德崖请去至今不
曾回来的话,草草讲了一遍。元璋大惊道:“孙德崖私和彭均用联络,我原说要防他们有异志,首领不肯相信,现在怎
么样了?”郭英点头说道:“首领不听好言,咎由自取。但为今之计,怎样去救他出来呢?”元璋沉吟了半晌道:“我
们此刻竟去见德崖,只问他要人,却不带许多人马,以免他疑心准备。那时用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自然可以把首
领救出来了。”郭英道:“只要能救首领,一切听你去做就是了。”当下元璋和义儿沐英,同郭英回到濠州署中,亲自
去挑选了五十名健卒,备起三匹快马,自己和沐英、郭英,都便衣挂刀,飞奔出城。
到了孙德崖的营中,德崖果然不曾防备,听说子兴的部将,只领了几十名小卒便衣来见,就和彭均用迎了出来,相
见之下,认得是朱元璋和郭英,越发不把他放在心上。一面假意邀元璋等入帐中,才得坐定,元璋便脱口问道:“咱们
首领在哪里?”德崖做出一副诧异的样子来答道:“你们首领几时到这里来的?咱们却没有知道。”元璋冷笑道:“分
明是你请来的,怎么不知道起来呢?”彭均用道:“俺请你们首领,有谁见来?”郭英便挺身应道:“是俺亲见你营中
小校来请的,如何图赖得过?”德崖、均用还不曾回言,元璋向沐英丢个眼色,霍地立起身来,一把握住德崖的左臂,
厉声说道:“你既说没有我们的首领,咱们可要烦你和咱一同去找一遍哩!”德崖见元璋这样,一时回答不出来。均用
待想回身出去,后面有沐英按剑紧紧地随着。德崖的左右见不是势头,要上帐来帮助,只见元璋一手握着腰刀,怒容满
面,大家吓得不敢动手。这时早有郭英领着五十名健卒,在帐后四处搜寻,见子兴直挺挺地吊在马棚下。郭英慌忙去解
了子兴的束缚,背负着直奔出帐外,口里大叫道:“首领已在这里了!”元璋听了,挽住德崖的手,走出军中帐,沐英
跟着,一步步地挨到营门口。郭英负了子兴,奔出营门外,守营的军士欲来争夺,回头见德崖被人监视着,恐伤了主将,
只好由他了。元璋待郭英负了子兴上了马,看看走得远了,才释了德崖。拱手说声:“得罪!”便飞身上骑,加上两鞭,
似电驰般地追上了郭英,沐英也从后赶到。大家拥护着子兴,进濠州城去了。这时孙德崖和彭均用,眼睁睁地看着元璋
把子兴救去,却是束手无策。这一回元璋去救郭子兴,是抄袭了关云长单刀赴会的故事,居然能告成功,一半也是他的
侥幸了。
子兴回到署中,已弄得气息奄奄,赵大当时虽不曾有救子兴的法儿,见子兴回来了,便来亲侍汤药,比子兴的妻子
还要殷勤。光阴迅速,一过半月,子兴的病就渐渐地好了起来。于是把朱元璋叫到床前,谢他相救的恩德,又将剑印交
给元璋,命他总督军马,郭英、沐英也做了军中正副指挥。孙德崖听说子兴病好了,怕他记嫌前仇,连夜和彭均用领兵
逃往蠡湖去了。郭子兴精神复了旧,索性自称为濠南王,加朱元璋做了大元帅。一面督促着徐达等,速破元兵,以便别
谋进取。又在濠州城中,替元璋建了元帅府,元璋的威权也一天重似一天了。
中秋佳节,月明似镜,子兴亲自打发了卫从,到元帅府中请元帅至王府,庆赏团。元璋见了请帖,更不敢怠慢,便
带了两个亲兵,吩咐沐英不许出外闲逛,自己匆匆地跟了卫从,竟到王府中来。子兴接着,谈论了一会,就邀元璋至后
堂饮宴。两人一杯杯地对饮着,看看一轮红日西沉,光明皎洁的玉兔,已从东方上升。子兴叫把筵席移到花园中去,一
面赏着月色,一头和元璋举杯欢饮。酒到了半阑,子兴已有几分醉意,便笑着问元璋道:“这样的好月色,咱们饮酒赏
玩,倒也不辜负了它。只是眼前少一个美人,似乎觉得寂寞一点罢了。”元璋也笑答道:“天下没有十全的事,有了那
样,总得缺这样的。”子兴大笑道:“你要瞧嫦娥吗?咱们府中多着呢!”说着回头对一个侍女做了个手势,那侍女走
进去了。停了半晌,只听得环珮声叮咚,弓鞋声细碎,早盈盈地走出一对美人儿来。那人未到,香气已先送到了鼻管中
了。子兴见了,便大嚷道:“嫦娥下凡了,快来替咱们斟酒!”两个美人听了,都微微地一笑,分立了两边,一个侍奉
着子兴,那一个来替元璋斟酒,慌得元璋连连起立来说着“不敢”,引得那美人掩了樱唇,格格地笑个不住。元璋觉得
不好意思,子兴微笑道:“咱们是心腹相交,和一家人差不多的,何必避嫌呢?”元璋见说,虽然不十分地拘束,但终
不敢放肆。月色慢慢地西斜了,子兴也不问元璋怎样,竟搂着那美人,一会儿亲嘴,一会儿嗅鼻子,摩乳咂舌,当筵温
存起来,凡诸丑态怪状,无不一一做到。元璋正在壮年,又不是受戒的和尚,眼见得子兴和那美人百般地调笑,在酒后
岂有不心动的道理?再看看立在自己身旁的美人,生得花容玉肤,一双水汪汪的秋波,尤勾人的魂魄;加上她穿着紫色
的薄罗衫子,映在月光之下愈见得飘飘欲仙了。元璋这时也有了酒意,不免有些不自支起来,忍不住伸手去捏那美人的
纤腕,只觉得腻滑柔软,触手令人心神欲醉。那美人儿见元璋捏着她的玉腕只是不放,要想缩回去,便使劲一拉,元璋
手儿一松,那美人儿几乎倾跌,慌忙撑住,却将一把酒壶抛在地上。那美人已笑得弯着柳腰,一时立不起身来。子兴恐
元璋醉了,吩咐侍女们掌起一对纱灯,送元璋到东院里去安息。自己便拥着两个美人,踉踉跄跄地进内院去了。
元璋呆呆地瞧他们去了,只得同了侍女望东院中走去,可心上实在舍不得那美人儿,兀是一步三回头地走着。及至
到了东院,见院中陈设得非常地讲究。桌上陈列着古玩书籍,真是琳琅满目,又清幽又华贵。就是那张炕上,也铺着绣
毯锦褥,芬芳触鼻。问那侍女时,知道这个东院,是内室之一,从前有一位山右美人住着。子兴爱她的艳丽,不时到东
院里来住宿。后来那山右美人被子兴的妻子送回山右本乡去了,因此这东院总是空着。子兴有时想起那美人来,便独自
到东院里来徘徊嗟叹一会儿。元璋令侍女燃上灯台,叫她把门虚掩了,自己倒身在炕上,觉得褥子的温馨柔顺,是有生
以来不曾睡过。但身体在炕上,心想着那美人,翻来覆去地再休想睡得。侧耳听着更漏,时候已是不早了,便硬闭了双
眼,勉强睡去。
正矇眬的当儿,鼻子里闻得一股香味儿,直透入心肺,不觉又睁开眼来,却见自己的身边,睡着一位玉软温香的美
人儿。元璋顿时吃了一惊,忙仰起半个身体,借着灯光下瞧那美人儿时,正是席上替自己斟酒那个穿紫衣的美人。元璋
这一喜却非同小可,不由得心花怒放起来。一会儿便自己责着自己道:“王爷待俺不薄,他府中的姬妾私奔,俺应当要
正色拒绝她,那才算得不差,怎么样可以含含糊糊地干那暧昧的事情呢?”元璋想到这里,好似兜头一勺冷水,把刚才
的欲念一齐打消了。怎禁得美人身上的异香只阵阵地钻入鼻中,又将元璋这颗心引动了。再细看那美人时,只见她杏眼
带醉,香唇微启,粉脸上现出隐隐的桃红来,益显得冰肌玉骨,妩媚娇艳了。元璋越看越爱,一时牵不住意马心猿,轻
轻地伸着手抚摩美人的粉颈,那美人一个翻身,脸对着元璋,呼呼地又睡着了。别的不说,单讲她那微微的呼吸,一种
口脂香对着面吹来,真叫人难受得很。想一个壮年男子和一个绝色的美人,并头睡着,就是铁石人儿,到了这时,怕也
要起凡心哩。元璋那时把名分之嫌,已抛到九霄云外,竟去抚摩着美人的酥胸,一手便替她轻解罗襦。那美人却醒了过
来,睨了元璋一眼,只拿一幅香巾掩着粉脸,似乎很害羞的,一会儿就双双同入了巫山云梦。
一刻千金,良宵苦短,窗上渐渐现出红色来。元璋问着那美人叫什么名儿,怎的来伴着自己。那美人见问,横着秋
波微微一笑道:“俺是王爷府中第一个宠姬樱桃,你难道不曾听人说的吗?因昨夜是佳节良辰,怕一个人寂寞,所以不
避男女之嫌,悄悄地来陪伴着你。”元璋听了,不觉笑道:“我真有幸,却逢着你这样一个多情的美人。”樱桃不待元
璋说毕,早已扑簌簌地流下泪来,慌得元璋忙替她揩着眼泪,再三地安慰她道:“你有什么心事,尽管和我说了,我所
办得到的,终给你竭力去做。”樱桃这才回嗔做喜道:“身被掳掠,充着府中的侍妾,父母远离,不知消息,倘蒙念昨
晚一宵的恩爱,得间能一援手,妾虽死亦无恨了。”元璋点头道:“这事且缓缓地设法。请你放心,我决不负你就是了。”
樱桃便在枕上称谢。两人正在你怜我爱,十分温存的当儿,忽听得靴声橐橐,有人进东院来了。元璋和樱桃万分惶急,
那人已“呀”地推门进来,元璋举头看时,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濠南王郭子兴。元璋这时心里很为惭愧,慌忙起身下炕,
红着脸立在一旁,说不出话来。吓得那樱桃钻在被里直是发抖。子兴见了这种情形,却并不动怒,只微笑着对元璋说道
:“小妾既承见爱,咱就做个人情,给你们成了眷属如何?”说罢,便叫樱桃起来,到里面收拾些应用的东西,命打一
乘轿子过来,把樱桃送到元帅府里去,又叮嘱樱桃道:“你此去不比在咱这里了,须好好地侍奉朱将军,不要负咱一片
成全之心。”樱桃含泪称谢,盈盈地登轿去了。元璋见子兴这般地慷慨,真是惭愧又感激,当下和子兴闲谈了几句,便
辞了子兴,回到元帅府里。走入内堂,樱桃已搀着侍女,花枝招展般迎了出来。两人都遂了心愿,自有一种说不出的乐
处。
其实,这出把戏,都是郭子兴听了赵大的话才做出来的。他说:“元璋才能过人,将来必有大为,若得他赤心襄扶,
大事可图。但恐他怀了异志,倒是一个大患。”子兴见说,不免忧虑起来。赵大笑道:“要收复他也不难。古人道,英
雄难过美人关,咱们把美人计来笼络他,不愁他不上钩。”子兴连连点头,当晚便把爱姬樱桃唤出来,和她说明了,令
她去系住元璋的心,使他不别蓄异谋。如能大事成功,晋封樱桃做第一妃子。这樱桃本姓罗,是彭均用从徐州掳来献与
子兴的,这时樱桃听了子兴的吩咐,她想起那元璋生得相貌出众,更觉他将来决非常人,所以心上十分愿意,便满口答
应下来。子兴大喜,于是借着庆中秋为名,邀元璋饮宴,席上命樱桃出来侑酒,先打动元璋,果然弄得他心迷神醉,不
知不觉中上了圈套。谁知赵大见元璋权势日盛,子兴也益加宠信元璋,自己倒反疏远起来,因此由羡生妒,时要中伤元
璋。俗言说暗箭难防,小人的诡谋,是很刻毒的。一天,元璋刚走进王府中去,到了二门口,忽见一个少妇向他招招手。
朱元璋见子兴府中的奶妈神色慌张地招着手,忙跟上前去,到了空院里,那奶妈低声问元璋道:“将军可是樱桃姐
姐的丈夫吗?”元璋很诧异地答道:“正是。”那奶妈便附着元璋的耳朵说道:“刚才府中的赵参军和王爷在那里密议
要杀了将军以绝后患。今天王爷如邀将军入府,万万不可应召,否则就有性命之虞。我和樱桃姐姐是同乡,她在府中的
时候,待我们也很好,我到如今也很感激她。不幸将军被人暗算,叫樱桃姐姐去依靠何人?所以我听了这个消息,乘间
告诉你知道,将军须要防备着才好。”元璋见说,不觉吃了一惊,再三谢了那奶妈,也不敢去见子兴了,匆匆地走出王
府,跳上马,慌慌忙忙地回到元帅府中,还不曾坐定,子兴请他赴宴的帖子已经来了。元璋暗自叫声:惭愧!真好险啊!
倘那奶妈不递这个消息给我,停一会儿,怕已做了刀头之鬼。当下走到后堂来,樱桃接着,便微笑问道:“今天见了王
爷,可议些什么事儿?”元璋连连摇手道:“我还敢去见他?他快要杀我了!”樱桃听了大惊道:“这却是为何?”元
璋就将奶妈的话,细细说了一遍。这时樱桃和元璋爱情已深,一颗芳心整整地向着元璋,把子兴吩咐她的话,早抛到九
霄云外去了,于是樱桃也拿子兴使她来笼络的情由,一股古脑儿和盘托出。元璋听罢,略略点首道:“我自有计较。”
一面便打发小军去回复郭子兴,推说自己有些不快,不能赴宴,只好改日谢罪。

第五章明太祖起义

汤和像讲到郭子兴方宠信元璋,为什么要杀他呢?原来是年的九月中,是子兴诞辰,濠州的大小将士,都来叩贺。
子兴便全副披挂,到校场中去阅操。他看到高兴的时候,吩咐兵士卸了甲,各赐寿酒一杯。谁知那卫兵出去,高叫:
“王爷有令,兵士们卸甲吃赏酒!”连喊了几声,兵士们只顾他们操演,睬也不来睬他。卫兵回报子兴,子兴大怒道:
“咱的命令他们敢违抗吗?那还了得!”元璋在旁忙起身道:“这是我的不好!”说着从袖中取出一面尖角旗来,授给
亲随,那亲随执了尖角旗奔到将台上一挥,大声说道:“元帅有令,着兵士们卸甲吃赏酒!”声犹未绝,兵士们暴雷也
似地应了一声,三千马步兵丁,齐齐地卸了甲,列着队等候赏赐。子兴令赏酒给他们喝,回头问元璋道:“为什么兵士
们不听咱的话,倒服从这面小旗呢?”元璋答道:“这就叫做军以令行,倘军士不听令,那便是乱军了。”子兴听了虽
然点着头,心里已有些不怿,就令兵士停了操,自己便回王府而去。赵大跟子兴回到王府中,他察言观色,知道子兴对
元璋已起了疑心,那赵大本妒忌着元璋,因乘势进谗道:“今日王爷可觉得将士们有异吗?”子兴失惊道:“这话从何
而来?”赵大故意冷笑道:“方才王爷命卸甲吃赏酒,为什么他们不理睬?”这一句话,把子兴说得耳根子直红起来,
勉强地答道:“那是军令攸关,军中只有知令,这是统兵的纪律,不是他们敢有意违俺的命令。”赵大笑道:“那么元
璋的权力也大极了,万一他要变起心来,兵士们听他的军令指挥,怕没有人再来听王爷的命令了。”子兴见说,一拳正
打中心坎,就低声向赵大说道:“这样说来,却如何是好?”赵大道:“我原说元璋有过人的才智,蛟龙终非池中物,
若不早除,将来是个大大的后患。”子兴说道:“现在兵权已在他手中,怎样能削去他的兵柄,须得有一个两全的法子。
否则打草惊蛇,转是弄巧成拙,岂不糟了吗?”赵大沉吟一会道:“王爷果然要除那元璋,只消一封请帖仍叫他赴宴。
那时两旁暗伏甲士,饮到中间,王爷但咳嗽一声,咱就领卫士一拥上前,把元璋擒住,命他将兵符交出来,如其不依,
立刻砍了他的头颅,去军前号令示众,只说元璋谋叛,现已正法。这样一来,杀一儆百,还愁士兵们不听号令吗?”子
兴听了大喜,便吩咐赵大去准备一切。过了几天,赵大布置妥当,来报知子兴。两人在密室中商议,就在这天的午后举
事。赵大悄悄地把武士埋伏好了,着小校去邀元璋赴宴。哪里晓得子兴和赵大密议时,恰巧府中的奶妈抱着子兴的幼子
从门前经过。子兴平日,最喜欢这个小儿子,常常搂着他在膝上和诸将们议事,又因奶妈是个乡下妇人,虽进出密室中,
并不疑心她会泄露机密。谁知偏偏是她走露了消息,那不是天数吗?
其时,徐达、汤和、胡大海、吴良、花云等出兵滁州。当元兵攻滁州的时候,元将贾鲁领着大军五万,把滁州围了
起来。守滁州的是耿再成和谢润,领兵出战,连吃了两个败仗。再成着起急来,忙差了副将张英,乘夜杀出了重围,到
濠州向子兴求救。子兴便命徐达等往援,但元兵忽来忽去,虽给徐达打败几阵,却不曾大丧元气。两下相持了半年多,
总分不出胜败。元璋在濠州听得这个战讯,便上书郭子兴,愿领兵去扫荡元军。郭子兴自那天邀元璋赴宴不见元璋应召,
他越发疑心元璋。后来几次相请,元璋只是推托不赴。子兴晓得漏了风声,自己反觉不安起来。又怕元璋为患濠州,暗
中令赵大时时提防着,现在见元璋请命出兵,正中胸怀。他原巴不得元璋离去濠州,所以便一口允许下来。不知元璋若
在濠州倒做不出什么,他一到滁州会合了子兴部下的将领,竟自起义了,待到子兴悔悟,元璋已如虎生翅一般,居然做
了群雄的首领了。
元朝自顺帝妥懽帖木耳登位以来,政治一天坏似一天,到了垂亡的几年,顺帝越发荒淫无度了。那时四方群盗如毛,
只靠着赤胆忠心的脱脱丞相和皇叔赤福寿、右都督白彦图等寥寥几个人拼命地东征西讨。可是,灭了那面,又起了这边,
外面的臣子弄得精疲力尽,顺帝在宫里却和没事一样。他宠信着嬖臣哈麻、秃木儿等,又把番僧请到宫中拜他做了灵异
神圣至宝大法师,教授一种房中秘术,叫作“大欢喜”,令宫女嫔妃都一丝不挂地在毡上舞蹈,男女不分,僧道混杂,
大家跳了一会,就一对对地交接起来,这叫作“大魔舞”。顺帝看得高兴了,也挨在众男女中闹一回;宫中的嫔妃玩得
厌了,下谕民间挑选秀女。一班奸恶的官吏,乘势向良民索诈,也有借着圣旨去掳掠妇女的,吓得百姓们家里不敢养着
女儿,已经字人的,忙着送给夫家;不曾有人家的,连夜送与人家做妻室。因此那些纨绔子弟,竟有一天中得五六个妻
子的,至于妻妾两字,也不问的了。据当时人说:“有得把女儿去幽禁在深宫里给那和尚们糟蹋,不如送人做小老婆,
骨肉倒可以常常相见。若一经被选进宫,父母永远不得见面,好似死了差不多。”百姓一听得选秀女,有女儿的人家,
便慌得走投无路,地方官各处这样的滋扰,真弄得民不聊生。后来没得秀女选了,上谕还一迭连三地催促。地方官要保
前程,就命胥役们搜捕良家的美貌妇人,不问有夫无夫,搜罗了去,改扮作秀女,送上京中去塞责。贞烈的妇女,投河
或悬梁死的,不知其数。百姓们凡是有妻室的人,又吓得心胆俱碎,内中稍有资产的,要保全妻女,弄得倾家荡产。没
有钱财的,只好硬着头皮把妻子送去。有几个眼睁睁地瞧着妻子被官兵捕去,却无法挽回,可怜少年夫妻一时舍不得分
别,相对着痛哭流涕。一班如狼似虎的衙役,不管他们舍得舍不得,把男的打开去,拖了女的便走。有的妇女在半途自
尽,有许多男子见妻子捉去了,大哭一场跳在河中寻死。那种凄惨的情形,铁石人看了也要落泪的。人民个个嗟怨,凡
是哪一处地方选秀女,那地方总是哭声遍野,说起来真是伤心。这时闹动了一位好汉毛贵,他也为了妻子被地方官生生
捕去,便纠集了三四百人,赶上去夺了回来,把所有夺去的妇女,一个个送他们回家。及至官兵到来,毛贵和百姓们抗
拒,人民一见官府兵,个个咬牙切齿,人人摩拳擦掌,将官兵杀死了几百个。毛贵知道祸已闯大了,索性邀了盗匪们入
伙,三天之中招集了两万多人,杀了官吏,占了城池,就在孟津起义。
那时朱元璋带了郭英、义儿沐英,领着大兵到了滁州,把元军大杀一阵,还擒了贾鲁。徐达见元璋行军有道,恩威
并济,知道是个有作为的人,便来和元璋商议,共图霸业。元璋大喜,恰巧怀远人常遇春,自白杨村带了三十多骑来投
元璋,元璋益觉高兴。于是由众人举朱元璋做了元帅,在滁州举旗起义,一面令徐达领五百骑去收服了邻近的草寇。徐
达字天德,也是濠州人。其时郭子兴部下的诸将,恨那子兴赏罚不明,寡谋少断,大家都有些面和心叛。这时见新主帅
英毅强干,和子兴大不相同,便一起来倾心辅助元璋。那徐达领着人马,一日收服十七寨,得了兵马两万人,元璋的势
力因此也大了起来。

第六章刘伯温来归

那一天,元璋正和徐达、常遇春一班战将,商议进取的计划,忽报郭子兴在濠州病亡,徐达大笑道:“这是主公的
机会来了。我们趁着子兴新死,赶紧奔赴濠州,去给郭子兴开丧,并收了他部下的人马,名正言顺谁敢不依?”元璋听
了也不觉高兴起来道:“时不可失,今夜就须起程,只是辛苦列位了。”于是派定吴良、花云、汤和、耿再成、郭英、
谢润等八人,暂时守着滁州,元璋自己同了徐达、常遇春、沐英、吴祯、胡大海等一班人星夜赶到濠州来。这时郭子兴
的儿子郭荣是个没用的东西,子兴一死,部下诸将没人统率,不由地乱纷纷起来。虽有赵大出来维持,因他威力不足,
将士不肯信服。正在没法的当儿,朱元璋和徐达等赶到。赵大本来害怕元璋,不敢不出城迎接。元璋到了濠州,一面替
子兴治丧,一面料理着政事,双管齐下,果然如徐达所说,诸将没人敢有烦言。等待丧事就绪,诸将见元璋样样如仪,
心上已暗暗佩服。加以城中无主,众人反都来劝进。元璋却故意说道:“郭公在日,待我不薄,现在郭公西归,濠州的
大权,自应归他嗣子主持。但是郭公子年轻,恐无力负担。我承诸公的推爱,只是暂时代为统率部众,将来仍归郭公子
率领就是了。”诸将听了,无不感激流涕,颂赞元璋长厚。
其时,从前逃走的孙德崖和彭均用,两人已得着了郭子兴的死耗,便商议着袭取濠州。均用知道赵大是不中用的,
劝德崖火速进兵。德崖原也垂涎濠州,因无机可乘,只好睁着眼让人。如今有了这机会,怎肯轻易放过。当下领了部下
的兵士,飞奔地赶到濠州来。到了城下,见城上旌旗蔽日,军容齐整,不觉吃了一惊。忙使人去打听,才知道朱元璋已
在城中,统领子兴的旧部,做了濠州的统帅了。德崖见报,气得眼睛里出火,暴跳如雷道:“朱元璋是何人,敢这样地
放肆,俺决不容他安稳的。”说罢就要令军士们攻城。彭均用忙劝阻道:“主将且不要性急,你要攻城,大家翻了脸,
这事便不容易干了。”德崖说道:“依你却怎样呢?”彭均用答道:“照我的意思,我们这里设起一席酒筵,去请朱元
璋出城,只说庆贺他就职。等朱元璋一来,随手在席上刺杀了他,岂不绝了后患?”德崖大喜道:“这事就托你去办吧!”
彭均用答应了,退出去自去布置。
这里德崖便备了一分贺礼,着人送进城去,并请朱元璋出城赴宴。元璋收了礼物,对来人说道:“承你主将的美意,
我随后就来。”来人去了,徐达在旁说道:“德崖此来,必不怀好意,主公为何轻易允许了他?”元璋微笑道:“我未
尝不知他有诈,还不是从前诱郭子兴的故智么?但我岂怕这幺么小丑,今天去赴宴,只防备着就是了。”吴祯在阶下挺
身应道:“俺愿保护主公前去。”胡大海也要去,元璋笑道:“你二人跟我同去,却不许多说话,只临机应变,看他们
的动作行事。”吴祯和大海应着,各自去预备起来。元璋又叮嘱徐达和常遇春带领健卒千人随后接应;命沐英、郭英固
守濠州。分派已定,便同了吴祯、胡大海并十几个卫士,飞奔望孙德崖营中来,德崖接着,忙来迎了进去,吩咐帐中摆
起筵宴,便邀元璋入席。酒到三巡,德崖正要开口,一眼瞧见元璋的背后,立着两个大汉,一黑一白,怒目按剑,威风
凛凛,德崖吃了一惊。故意问道:“将军背后侍立着的是谁?”元璋答道:“这是郭公部下的吴祯和胡大海。”德崖见
说,叫赏吴祯、胡大海酒肉,两人也不客气,就在帐下你一杯我一杯地豪饮起来。德崖和元璋在席上,只闲谈些元朝的
政事,却毫不提及濠州两字。酒阑席散,元璋起身告辞,吴祯、大海紧紧相随,德崖直送元璋到了营外,元璋作别上马。
李善长像德崖回到帐里,彭均用从帐后出来问道:“主将既把元璋请来,为什么终不下手?”德崖道:“你不看见
元璋背后立着两个勇将吗?咱若一动手,自己的性命也就难保了。”均用顿足道:“你的胆子也太小了,他到我这里来,
任他怎样厉害,也是双拳不敌四手。现在轻轻把他放走,愈显得我们营中无人了。”这一句话,激得德崖耳根子也红了,
忙道:“如今可有什么计较,去把他追转来?”均用说道:“他已经脱身,还肯回来吗?”为今之计,主将快领了人马,
趁他去得不远,便上去邀他商议大事。如他不答应,便将他围困起来,咱就暗暗地去袭了城,濠州一得手,两下夹攻,
使他背腹受敌,还愁朱元璋不成擒吗?“德崖连连拍手道:”妙计妙计!咱便领兵去追,你快带本部人马,从小路去袭
濠城吧!“于是德崖点起八百军马,尽力来追元璋,看看追上,德崖大叫道:”朱将军慢行,咱有军情和你酌议,请你
稍留再去不迟。“元璋见德崖飞马赶来,后面尘头大起,知道他心怀叵测,就在马上拱手笑道:”孙将军!我们已看透
你的诡计了,只是你不早下手,此刻我已离虎口,岂能再上你的当,你还是弃了这个念头,我们隔日再相见吧!“说毕
把马加上两鞭,和吴祯、胡大海等一行人飞般地走了。德崖哪里舍得,也督促兵马奋勇地追着。遥见元璋十几骑人马,
走进树林中去,转眼看不见了。德崖赶到树林外面四面一望,却是绿树荫浓,芦草深密,不觉惊疑道:”这里防有伏兵,
且不可进去。“话犹未了,一声梆子响,喊声大震,一彪人马杀出,为首一员大将,面如重枣,豹头环眼,挺枪大喝道
:”孙德崖逆贼,认得常将军么?“德崖大怒,挥着大刀来战常遇春,两马相交,刀枪并举,战不上十合,德崖气力不
支,拨马便走,才奔得十几步,那里喊声又起,一将也脸若重枣,蚕眉凤目,横戈拦住去路,大喝:”徐达在此!“孙
德崖心慌,不敢恋战,奋力夺路而逃,不提防半腰里一将冲出,面如锅底,乌盔玄甲乌驺马,手执大斧,高声大叫道:”
胡大海来了!“这一声好似半空中一个霹雳,军马纷纷倒退,孙德崖措手不及,被大海手起斧落,把德崖劈做两半,兵
士见主将被杀,发声喊各自逃命。大海却挥动大斧,见人便砍,将德崖的兵马,好像切菜一般。徐达忙上去阻住,一面
下令道:”兵丁们听着,降者免死!“这一令出,那些兵士,齐声说愿降。徐达便招呼遇春、大海集在一起,鸣金收军,
计点人马,一千个不缺一人。又把孙德崖的降兵另编了一队。这时元璋已领着十余骑先回濠州。
徐达、遇春等领了人马,慢慢地回来。离城约半里许,忽听得喊杀的声音,徐达诧异道:“谁在那里厮杀?”大海
忙道:“待俺去看来。”说着一骑马直奔前去,徐达也催动人马速进。那时彭均用领了军马,偷偷地来袭濠州,被沐英
和郭英从城中杀出,恰巧元璋也赶到,大家乱杀一阵,均用正在拦挡不住,猛听得一将声如巨雷,把大斧舞得和蛟龙似
的,杀入阵来。彭均用见不是势头,便回马败走,劈头又撞着徐达、常遇春,双枪齐至。均用勉强来抵敌,背后胡大海
追到,只一斧将彭均用连人带马砍死在那。那些军马死的死,降的降,余下的几个纷纷逃命去了。元璋便收了军队,和
徐达、遇春、大海、沐英、郭英等会聚起来,把孙德崖的降卒,令郭英统领了,暂时屯在城外,自己和遇春、徐达等进
城。
一行人回到帅府,赵大听说元璋得胜回来,便同了一个本城的名士,顺道来给元璋贺喜。那士人见了元璋行礼毕,
自说姓李名善长,是濠州怀远人。又说:在二年前,怀县来了个逃难的女子,问她姓氏说姓朱,因家被官事,一门逃散
无处容身,误行到此。善长的母亲就把她收作义女。后来那女子渐渐吐露出来,才知她是朱元璋的夫人。现闻得元帅领
兵到此,故特来报知。元璋听了李善长的话,不觉皱眉道:“我出入戎马之中,并未娶过妻子,怎么有了夫人来呢?”
徐达在旁笑道:“或者从前有人曾许亲给主公,一时忘怀了。”元璋说道:“我除了郭公相赠的樱桃外,实在没有第二
个人。”善长说道:“那女子所说,元帅的姓氏面貌却一点也不差的。”元璋见说,沉吟了一会,忽然记起了马秀英来。
便恍然说道:“不要就是她吧?”当下把在郭光卿家里和马氏怎样的相爱,在后怎样的离散,大略和徐达等讲了一遍。
胡大海在那里拍手笑道:“怪不得主公在梵村要强着俺娶妻子,原来主公自己早定了一个夫人了。”徐达和元璋想起了
大海结婚时的情形来,忍不住也笑了。当下元璋、善长去接了那个女子,进府来一瞧,果然是马秀英。两人相见之下,
自觉得悲喜交集。元璋一面命开起庆功宴和诸将们同乐,又和徐达等商议,准备与马氏结婚。到了这一天上,濠州的元
帅府里挂灯结彩,大小将领们都来贺喜,就是滁州的耿再成、谢润、花云、吴良、汤和等也差人送礼到濠州来。这里常
遇春、徐达、郭英、胡大海以及沐英、赵大诸人,大家喝着喜酒儿,足足地闹了三四天,才得慢慢地安静。其时可巧方
子春和他儿子方刚亲自来给元璋道喜。元璋留他父子饮筵,就席上谈起胡大海的事来,元璋叫他把方柳娘送入帅府,和
自己同居,使大海夫妻团圆。又令方刚随从左右,练习军事。子春很为高兴,便拜谢了自去。从此马氏和樱桃同事元璋,
两人极其和睦。
再讲那朱元璋自和马氏结婚后,去滁州调了花云、汤和到濠州,拜徐达为行军都指挥,常遇春为先锋,胡大海、花
云为左右监军,命李善长为参谋,汤和为濠州总管,郭英、沐英为卫军统带,方刚为护卫官,耿再成、吴良为滁州正副
总管,谢润为指挥,暂留守滁州。元璋分派已定,只有赵大不曾有职使。因他是郭子兴的故人,辈分在元璋之先,怎肯
受人支派,所以心怀忿恨,在那里伺机谋变。元璋见他没甚权力,也不把他放在眼里。元璋一切安排停当,吩咐汤和小
心镇守濠州,自己带了徐达、常遇春、胡大海、花云、李善长、郭英、沐英、方刚等一班战将进兵攻取定远。定远守将
王聚出兵拒敌,力尽战死。元璋得了定远,又收服了马家堡寨主缪大亨。大亨的部下也有两万多人马,各处的小寨,听
得大亨已投诚了,便都率着部下纷纷来归。这样一来,元璋的威声大震,武将如邓愈、华云龙、郭兴、郑遇春、吕怀玉、
耿炳文等齐来归附。这六员勇将中,除了耿炳文是耿再成的族兄,郭兴是郭英的兄弟外,邓愈、华云龙、郑遇春、吕怀
玉等四人,系闻名来归,都具有万夫之勇。邓愈更兼文武全材,他是和州人,将来也是明朝开国的功臣。又有文士如龙
泉人章溢、丽水人叶琛、浦江人宋濂、处州人刘基,这几位号为浙东四大儒,又称作四贤。那时章溢、叶琛等见群雄四
起,天下大乱,便攘臂奋然道:“大丈夫要辅助明主建功立业,目下是其时了。”于是两个人游历各处,要想择主而事,
而在路上却碰着了宋濂和刘基,也抱着投笔从戎的志愿。四个人聚在一起,说说谈谈,互慕着文名,当然十分投机。大
家议论了一番,觉得徐寿辉、方国珍、张士诚等一班人都不是成大事的,闻得濠州朱元璋自起义以来,仁慈爱民,礼贤
下士,知道是个真主,就星夜来投奔元璋。但四人之中,刘基更是出类拔萃。宋濂、章溢、叶琛等三人也个个是满腹经
纶,才堪济世,学足安邦。
元璋接着大喜,便亲自写了聘书,备了一份厚礼,令人到濠州来请宋濂和刘基。那宋濂应命往定远,只有刘基却不
去。朱元璋知道刘基刘基等四人到了濠州,朱元璋已出兵走远,由叶琛、章溢来见汤和,汤和忙写了荐书,叫两人去定
远晋谒元璋。
与别人不同,就命宋濂和胡大海代表着自己来请刘基。第一次上,被刘基拒绝不见,再来又值刘基出去了,恼得胡
大海性发,在刘基的门前拍着手大骂起来,慌得宋濂再三地把他劝住了。到了第三天,宋濂和大海又来馆驿见刘基,那
大海便大步走上去,将馆驿门打得擂鼓似地。吓得馆童死命地把门拴上,任你打门打得震天价响,只是不开。胡大海顿
时愤不可遏,高声骂道:“那酸骨头是什么东西,便这般地搭着鸟架子,等俺去一把抓他出来!”说罢拔出了腰刀,望
门上直砍入去,宋濂忙阻拦道:“主公怎样吩咐着的,你却这样野蛮,把刘先生恼走了,拿什么话去回复主公呢?”大
海见说,才插了腰刀气愤愤地道:“那么你去见他去,俺可等得不耐烦,先要回去了。”宋濂没法,只得由他去,自己
便再来见刘基,呈上聘书和礼物并说了来意。刘基说道:“承主公垂青,自当应召。但目下还有些小事儿不曾料理着,
烦足下略待几天。”宋濂听了,暗想你倒好放刁,咱们四个人一块儿来的,你偏要人家一请再请,还不肯就起身,却等
到几时去,怪不得胡将军要抓你去了。宋濂寻思了半晌道:“朱公闻得你名,十分渴想,急于要和你相见,所以令我几
次前来,我已着胡大海将军先回去通知了,怎好再挨延时日,使朱公在那里盼望呢?”刘基见宋濂说得有理,便答应次
日起程。
第二天,刘基果同了宋濂到定远来见元璋。既到了定远,元璋听得刘伯温来了,便亲自和徐达、常遇春、李善长、
花云、华云龙、邓愈、叶琛、章溢等一班文武将领出城迎接。刘基远远见城中拥出一队人马,旌旗招展,刀枪鲜明,马
上的诸将个个威风凛凛,正中的一人生得龙眉凤目,熊腰虎背,器宇不凡,知道是朱元璋亲自出城来了,忙立在道旁,
由宋濂上前禀白。元璋便跳下雕鞍,诸将也纷纷下骑,刘基过来谒见了元璋,只长揖不拜。元璋大喜道:“得刘先生来
此,真是三生有幸了。”刘基也谦让着,元璋叫备过马匹,和刘基并马入城。诸将也上了马,一路护拥着进城,到了定
远馆署前下马,元璋邀刘基进了大厅,分宾主坐下。叶琛、宋濂等分坐下首,诸将却旁立在阶下。元璋便说起了诸多仰
慕的话,刘基也自谦了一番,两人渐渐讲到了政事,刘基却对答如流,把个朱元璋乐得心花怒发,连连赞叹不绝。这时
东廊下走出了胡大海来,瞧着刘基笑道:“主公那样地看重他,俺只当他有三头六臂的,原来也是个穷酸腮子儿,叫他
来有甚用处,值得这般恭敬!”这几句话,说得厅上下的文武将领都忍不住笑起来。元璋勃然变色,大喝道:“你这黑
厮懂得甚事,还不给我退出去。”大海见元璋发怒,回身伸了伸舌头,走向外面去了。那大海恨着刘基在濠州不肯出见,
所以元璋和众人出城去接刘基,独大海不去。及至见了刘基是个书生,大海越瞧不起他了,一时忍耐不得,从廊下走出
来讥笑他几句。刘基听了大海的话,心里自然不高兴,大海被元璋喝退,也有些不服,这是大海和伯温始终不睦的起点。
其时元璋和伯温谈得很是投机,元璋便请教定天下的方略,刘伯温说道:“金陵有王气,取了它作为基础,然后一鼓下
西南,天下不难定了。”元璋也笑道:“先生的意思,正和我相同。”说着便命摆上筵席来,和伯温对饮,徐达等诸人
便都散去。只有一个沐英随侍元璋的旁边。元璋和伯温直吃到鱼更三跃,共入署后安息。

第七章采石矶大败元军

刘基像当下元璋听了刘基的规划,先从东南着手。那时要待渡江南下,却没有船只,就去拘些民船来也载不了多少
兵。元璋的心上很觉得懊恼。正在这当儿,忽有水寇廖永安和兄弟永忠、首领俞通海、通渊兄弟等领着部众,来投诚元
璋。那廖永安和俞通海等是巢湖著名的大盗,手下有六七百艘战船,二万多名健卒,屡次和元兵为难,官兵见他们很害
怕。其时元廷的副元帅朵察耐督着五万水师,收守了湖口。廖永安、俞通海等久困湖中,食粮渐尽,想去劫掠,只是冲
不出那口子。廖永安和通海计议以这样地困下去,只有束手待死。若要解去那重围,须陆上援兵从外面杀入,里面水兵
杀出,两下夹攻才能成功。但算来算去,惟有朱元璋的声势最大,兵力也充足,距离又甚近,应援比他处便利。故廖永
安和俞通海议定,决定来归附元璋,求他前来解围。主意打定,廖俞两人便悄悄地从水口逃出来谒见元璋。元璋问明了
来历,便微笑着对徐达说道:“廖永安前来归我,也是求我救应的意思。然我这里正缺乏水军和船只,大可以将计就计,
顺势渡江不是一个好机会吗?”徐达也很赞成。元璋便吩咐廖永安、俞通海,约定了日期,并力合攻官兵。
到了那天,元璋亲率兵马,和徐达、常遇春、胡大海、花云等一班战将,拜刘基做军师,星夜来袭取湖口。元将朵
察耐,只防着湖中的盗寇,却不曾留心背后的来兵。元璋军马杀入,一声暗号,廖永安、俞通海领着部下水盗奋勇地杀
出。朵察耐哪里抵挡得住,被元璋的兵马杀得大败,各自奔逃,朵察耐几乎给胡大海捉住。这一场好杀,弄得元兵魂丧
胆落。元璋既打败元兵,便传令兵士们且沿江屯住,一面令廖永安调齐战船准备应用。廖永安便集了船只回报元璋,元
璋着廖永安、永忠、俞通海、通渊领了湖中原有水兵引道做先锋,自己和刘基、徐达、常遇春、胡大海、华云龙、花云、
邓愈等率着军马,纷纷登舟在后扬帆进发。船到了半江,元璋下令道:“我军此次名为追袭元兵,实在元兵早已走远了。
现在的方向,咱们不如先破牛渚矶;牛渚矶一破,那采石矶就不难得了。这个地方都是江中的险要,我们军马渡江却不
可不争。”元璋话犹未了,俞通海应声道:“某愿去攻采石。”元璋点头道:“你去也好,须要小心了。”通海答应着,
一手挥动大旗,一手提了大刀督着兵士前进。
那时江流湍急,船在水上好似射箭一般。通海仗着深知水性,挺立船头,直望那采石矶驰来。讲到采石矶的地方,
似一座险峻的小岛矗立江中,高出水面约有两丈光景。元将朵察耐在湖上败走后,却来守着这采石矶。他远远望着元璋
的兵马驾着大船向矶驶来,便喝令军士放箭。俞通海两番进攻,都被箭射退。那廖永安和弟永忠,因新降元璋急要立功,
便也驾大舟尽力地来攻采石矶,也给朵察耐射走。这时元璋领着众将去夺牛渚矶,矶上还不到三百个人马,徐达和常遇
春杀上牛渚矶,把几百个兵士杀得四散逃走。元璋得牛渚矶,留华云龙守着,自己和常遇春等督着人马,并力来取采石
矶。那时矶上矢石和骤雨一般,兵丁没一个敢上前。常遇春在船头上大叫道:“看俺来争夺头功!”说罢,便挑选了二
十个健卒,手里各拿着铁盾,驾了一只小舟飞奔到了矶下,遇春便耸身一跃跳上矶来。不期那朵察耐的副将别也瞧见遇
春上矶,觑得真切,一戟向遇春头上刺来,遇春忙把盾去护时已来不及了,那支戟恰巧刺在发髻上,戟上有钩,将遇春
发髻钩住,别也尽力一提,遇春两脚离空,险些被他牵倒,正在危急万分,遇春忙把短刀望自己的头上削去,竟连发髻
和顶肉一齐削落。遇春也不顾痛疼,便仗刀来奔别也,别也大惊,措手不及,给遇春奋勇砍倒,后面兵丁也蚁附上矶,
徐达、胡大海、花云等纷纷随上,大家一阵地乱杀,元兵慌得走投无路,落水的也很不少。朵察耐立脚不住,领着三四
十人逃到一只小船上扬起布帆,投奔金陵去了。
徐达像元璋得了采石矶,连夜进兵太平。廖永安和俞通海在采石矶未曾立功,又来讨令攻取太平。太平守将陈野先
和他儿子兆先亲督军士死守。牙将方荣进言道:“朱元璋来势甚大,孤城死守也不是久计,将军何不前去诈降,里应外
合,自然一战成功。”野先称善,便同了方荣来元璋军前请降。元璋大喜,收了降书,约定明日进城。野先退出,暗下
使人去报知兆先,叫他随机行事。野先走后,刘基密对元璋道:“野先说话时双眼灼灼不定,恐他是一种诈降,主公须
要防备。”元璋说道:“我也这般想,先生可有什么妙计?”刘基便附着元璋的耳朵道如此如此。元璋大喜,立刻召常
遇春、胡大海、花云、缪大亨、吕怀玉、耿炳文等入帐授着密计去了。又令俞通海、廖永安等暂缓围城,把兵马退下十
里,明天听得炮响,便回兵杀来,廖俞两将领令自去。
第二天上,陈野先和牙将方荣来请元璋进城安民。元璋自和徐达、刘基、李善长、郭英、郭兴、邓愈、方刚、常遇
春、沐英等一班人,同了陈野先、方荣并马望太平城来。看看将到城下,早见吊桥放下,城门大开。这时元璋忽然变色
向野先喝道:“我倒诚意待你,你怎么却来暗算我!”野先见说,大吃一惊,知道事已泄露,正要去拔佩剑,郭兴、郭
英已把野先获住。方荣忙仗刀来救,背后被邓愈一枪刺落马下。沐英从怀里掏出信炮来,燃着轰隆的一声,只听得鼓角
齐鸣,常遇春、胡大海、花云、吕怀玉、耿炳文、缪大亨等分四面杀出,都来抢城。野先的儿子兆先见城下有变,晓得
元璋不是单身进城,忙唤起伏兵来关城门,一时哪里还关得上,常遇春、胡大海、花云、缪大亨四骑马争先进城,劈头
碰着副将王贲,手挥大刀拦住去路。常遇春挺枪直刺,王贲仗刀接战,胡大海随手一斧把王贲劈落下马。兵丁呐喊一声,
随着遇春、大海等拥入城去。陈兆先见不是势头,领了败兵开了西门逃走。不提防俞通海和廖永安率兵杀到,把兆先围
在核心。兆先部下猛将张均,大喊:“兵丁们跟咱杀出去!”便仗着一根梨花枪,飘飘地杀开一条血路,救了陈兆先落
荒而走。俞通海不舍,从后紧紧地追赶。张均和兆先渐渐走远,看看将要逃脱,通海十分恼恨,挥动部卒狠命来追。兆
先、张均正向前奔走,猛听得斜刺里大叫快擒陈兆先,一队兵马当头拦着去路。马上两员小将,正是方刚、沐英奉了元
璋的密令,在这里守候,恰好遇着兆先,二人便双双取兆先,张均忙上来敌住方刚、沐英。后面俞通海杀来,廖永安和
弟永忠也领兵杀到。陈兆先背腹受敌,无心恋战,只夺路逃命。沐英、方刚双战张均,又加上一个俞通海,张均虽然力
猛,也有些遮拦不住了,那通海的兄弟通渊舞着钢叉来助战。张均一个失手,被通渊一叉搠在股上,张均弃了枪,拔出
剑飞身砍去,把通渊一剑斩落头颅。通海见兄弟被杀,恼得眼中火星四冒,大吼一声,提起宣花斧拼力望张均砍来,张
均一口剑方御着方刚、沐英两般兵器,再无暇顾及通海,看看斧已到头顶,只好闪身让过,通海却用力太猛了,把张均
的坐马砍做两截。张均失了马,翻身落地,沐英、方刚双枪齐下,张均拨开方刚的枪尖,被沐英一枪刺进左臂,通海顺
手一斧,把张均连头夹肩劈去了半爿。三人杀了张均,回马来帮着廖永安,围住了陈兆先,兆先见四面都是敌将,谅来
不能脱身,便拔出剑来望脖子上只一抹,猩红四溅,尸身从马上堕落尘埃。通海等杀散元兵,奏着凯歌回到太平城来。
这时元璋、徐达、刘基、常遇春等已进城出榜安民。通海献上张均的首级,并说通渊阵亡,元璋很为叹息,命军中
设起祭桌,供上张均的头颅亲奠通渊,大哭了一场,诸将在旁也无不感泣。这时廖永安也来献俘,呈上陈兆先的头,那
陈野先已降了元璋,一见他儿子的头颅,不觉痛哭起来。所以到了后来,野先终叛了元璋。
其时,元璋得了太平,便令野先、吴祯驻守,自己来夺取金陵。那金陵是江南要区,元朝派有重兵镇守。都督赤福
寿拥兵坐守内城,外城是采石矶败走的朵察耐守着。朱元璋兵到城下,朵察耐一面去报知赤福寿,一面和兵丁上城守御。
赤福寿得着了消息,亲领着五千名飞虎兵开城来和元璋交战。讲到那赤福寿,原是顺帝的族叔,也是元朝著名的良将,
使着一口百二十斤的九环大刀,轮动如风,平常的战将休想近得他的身,大有马前无三合之将的气概。第一天元璋出兵
和赤福寿交战,被他杀得大败。元璋收兵回营,便和军师刘基商议。刘基说道:“主公要破赤福寿,须先剪除他的羽翼,
金陵就一鼓可下。”元璋很以为然,当下分兵一半,命徐达带领郭兴、郭英、胡大海、廖永安等进取镇江,这里仍把金
陵团团围住。徐达兵连得了镇江、江阴,大兵直捣兰陵(常州)。

第八章火烧陈友谅

却说泰州张士诚陷了松江等郡,袭取兰陵,命兄弟张士德为大都督在兰陵驻守。兰陵就是现在的常州,士诚却在泰
州自称为诚王。张士德听得徐达兵到,亲领了健卒出城抵敌。士德的为人悍勇无匹,初和徐达对仗,就舞着独脚铜人大
呼陷阵,徐达这边胡大海、郭英、郭兴、廖永安四个敌住士德,士德把铜人使得呼呼风响连水也泼不进一点。五人斗了
有二十余合,士德性起,右手舞着铜人,挡住了四般兵器,左手悄悄地去抽出铜鞭来,只是一鞭正打在廖永安的背上,
打得永安伏鞍败走。郭兴心慌,手指已给士德打着,弃枪回阵。郭英、大海敌不过士德,方要退下。恰好徐达见四将败
了两个,深恐有失,忙呜金收兵。郭英、大海弃了士德便走。士德乘势把铜人一挥,兵士掩杀过来,徐达挡不住,也只
有败走。士德追杀一阵自回,徐达收了败军退十里下寨。这一场的厮杀,算明军和诚兵第一次交手。徐达因这天战败,
心上闷闷不乐。到了晚上,便独背着手巡视兵士们的营帐。走出营门,但见一轮皓月当空,天街如洗,万籁无声。遥望
兰陵城中,火光烛光犹若长蛇,刁斗声丁当不绝。徐达不觉叹口气道:“素闻张士诚有个兄弟士德,十分能兵,今日果
然不虚。”正在叹着,忽见郭英领了十名小校,掌着灯巡查过来,瞧见徐达一个人立在那里,便问:“主将还不曾安息
吗?”徐达摇头道:“劲敌当前,如何能够安睡?”郭英低声道:“末将正为这件事要和主将商议,请到帐中再说。”
徐达听了,便握了郭英的手同进中军帐坐下。徐达先说道:“我自随主公征战以来,戎马七载,从未有今天这样的大败,
说起来真也惭愧。不知郭统带可有甚妙计去破得士德?”郭英答道:“本将听说张士德的为人,性急暴戾,往往无故鞭
挞士卒,所以部下离心。现有士德的亲随四名,到末将处来投降。据他们说,士德所持的就是独脚铜人,只把他这处兵
器盗去,自然容易对付了。依末将的愚见,重赏那四个亲随,着他们混进兰陵盗了士德的兵器,便在那里放起火来,只
说敌兵杀进来了。这样的一闹,城中必定自乱,我们趁势攻城,士德也不难受缚了。”徐达见说,不禁惊喜道:“果有
这事吗?那是天助我了。”当下令郭英唤过士德的四个亲随来,用好言抚慰了一番,叫他依计行事。并约定三天内若城
中火起,便领兵攻城。那四个亲随去后,徐达又各营瞧了一转,才回帐带甲假寐。
第二天上传令进兵,到了城下却不和士德交战,只是坚守不出,士德虽裸衣叫骂,徐达命将士不许理他。看看天晚
下来,徐达着郭英、郭兴、胡大海等不得卸甲,以便随时攻城。廖永安因被士德打伤,卧病后帐。徐达使他兄弟永忠去
伏侍永安,不必参与战事。这一夜,徐达眼巴巴地望着天明,见城内没甚动静,日间就帐中安息。第二晚又照样望着,
天将四更,仍没一点影踪。徐达自己也有些困倦,便令军士去更番瞭望。这时徐达回帐伏在几上正朦胧的当儿,耳边听
得画角鸣,喊声连天,军士来报城中火起。徐达便直跳起来,下令军士火速攻城。
原来士德的四个亲随奉了徐达的密计,偷进城去,第一天却得不到机会,第二天就混入士德的署中,好在士德那里
的亲兵护卫都认得的,大家并不疑心。四人中有一个和卫兵要好的,便去和一个卫兵商量,许他厚酬。到了三更时候,
待士德睡着了,那卫兵把士德的铜人掮了出来。但一时无处安放,又不能拿出署去,五个人舁着铜人,去抛在署后的枯
井里,乘间在马棚的草料堆上放起火来。一时火光冲天,署中大乱,那个卫兵和四个亲随,从署后直奔到前厅,口里大
叫敌兵杀来了。士德从梦中惊醒,仓皇寻不着他的兵器,赤着足跑出了大堂,一眼瞧见自己的亲随四五人在厅前喊着敌
兵杀来,知道内里有奸细,就飞身过去把手去抓,一手一个捉住了两人,随手往地上一摔,早给他摔死,一个连头也被
他摔断了。还有两个亲随和那卫兵慌忙逃了出去,沿路去散着流言。
这里士德怒气不息,一面令吹角集队,自己去找了一把大刀,亲来督率兵丁守城。城外的徐达听得城内的角声,晓
得士德没有防备,忙迫中在那里齐队,于是催促军士并力攻打,不到一刻,郭英的部卒已打进了西门。胡大海也奋勇上
了南门的城墙,兵丁们随后跟了上去,西南两门大开,徐达和郭兴分兵两路进城。士德的军马四散奔逃,互相践踏,城
内立时纷乱,喊杀声震天。士德却领着健卒三百名到西门来阻挡,不防南门徐达杀到,士德背腹受敌,只得带了十余骑
杀开一条血路,望北门逃走去了。徐达也不去追赶,着兵士救灭了余火,出榜安民。胡大海、郭兴、郭英都来报功,共
夺得器械数十车,俘卒六百名,首级三百多颗。那做内线的四个亲随一个卫兵,五人中被士德摔死两个,一个死在乱军
中,只剩一个亲随和那卫兵。两人来见徐达,徐达重赏二人。那卫兵不愿受赏,但求收录帐下。问他姓名,说叫赵得胜,
徐达立给他做了队长,赵得胜叩谢退去;那个亲随也领了赏去了。徐达既下兰陵,飞马去报知元璋。
这时,元璋也攻破金陵,在城中安民了。但那金陵城池巩固,更兼有赤福寿的智勇,怎样会给元璋攻陷呢?那是刘
伯温军师的计划。叫军中捏造谣言,只说张士诚袭取濠州。元兵得着这个消息,便来报给赤福寿。朵察耐听了大喜道:
“濠州是朱元璋的根本,他将领家属也都在那里,若张士诚果然去攻濠州,元璋非渡江回兵救援不可。咱们乘他退兵的
当儿,并力追杀他一阵,令他一个片甲不还。”赤福寿见说,也觉得有理,传令兵士们预备追剿敌军。那朵察耐便不时
上城,亲自来瞭望元璋的兵寨。
到了第四天上,见元璋的兵马一个个身负行装,似要起程的样儿,忙来见赤福寿道:“朱元璋的营垒已拔,只怕今
夜还要潜行渡江呢!”赤福寿道:“元璋平日诡计极多,咱们且看他真个退兵了,再引军去追亦不迟。”朵察耐唯唯退
出,私下和军士们说道:“敌兵受后方的牵制,已无心恋战,此时若出去杀他一阵,包管他们抱头鼠窜。不过老王爷胆
小,只恐错过机会。敌兵一过江,那就完了。”兵士们听说,大家摩拳擦掌地要去厮杀。看看天色晚下来,这里刘伯温
便点鼓传将,命常遇春、花云、缪大亨、吕怀玉、俞通海、沐英、邓愈、郑遇春一班战将进帐授了密计,只留耿炳文、
方刚等护卫中军,余下都遣发出去。伯温调度停当,自己和元璋、李善长等拔寨起行。城内朵察耐望见,竟去报知赤福
寿,领兵欲去追赶。赤福寿阻住道:“你在这里守住城池,待咱出兵去追,以便看风做事,免中他的奸谋。”朵察耐听
了,满心地不乐,又不好违忤,只得领命自去守城。
当下赤福寿自引了五千名飞虎兵出城尾随朱元璋的兵马。他想待元璋兵马一半渡江时才去痛击,使他们首尾不顾,
自然大获全胜了。谁知元璋领兵到了江口,便下令道:“我们现在前当大江,既没渡船,后面又有追兵,进退同一是死,
不如回去和他拼个死活,绝处逢生也未可知。”兵士们听了,齐声说:“情愿死战!”元璋大喜,即命前队改作后队,
呐喊一声望着元兵冲杀过来,竟是以一当十,飞虎兵哪里挡得住,纷纷地向后败退。赤福寿还不知是计,只当敌兵被追
得急了,是困兽犹斗的意思,所以力喝着兵士不许倒退,并斩了两个队长,却一点也不见效,那敌兵似潮涌般冲杀过来。
赤福寿也立脚不住,下令且战且走。才走得半里多路,猛听得一声炮响,元璋的兵马大队杀到,左有常遇春、吕怀玉,
右有缪大亨、花云,背后是邓愈、郑遇春杀来,前面朱元璋亲自督同方刚、耿炳文奋勇冲锋,赤福寿四面受敌,五千飞
虎兵不待军令,早已大败,各自奔逃。赤福寿大怒,挥着大刀狠命地杀出重围,那面的兵马又围了上来。杀退一重又一
重,左冲右突只是杀不出去。正在危急的当儿,忽然一彪人马杀到,却是朵察耐领了倾城的兵马来救赤福寿。赤福寿惊
问道:“你如何得知俺兵败被围?”朵察耐道:“刚才王爷着人来城下求救,命末将速来相援,故领兵到此。”赤福寿
顿足道:“这是贼人的奸计,你怎地相信他,咱们快回去保城要紧!”朵察耐听了,也有些心慌,和赤福寿合兵一起,
飞奔地杀到城下,只听得那城上一声鼓响,火把齐明。沐英在城楼上大叫道:“老王爷不必气恼,俺已占得城池了。”
赤福寿大愤,待要令军士攻城,城中的俞通海已领兵杀出,后面朱元璋大军赶到,把赤福寿和朵察耐围在核心。常遇春、
花云等晓得赤福寿勇猛,却不来交战,只把他围住了。令军士们叫道:“赤福寿快下马受绑!”气得赤福寿咆啕如雷,
几次冲杀出去都被强弩射回。
天气已经发白,赤福寿已杀得人困马乏,浑身血染得里衣都红了,谅来不能脱身,便咬牙对朵察耐恨道:“都是你
这浑人弄坏的事。”说罢拔出剑来把朵察耐砍作两段。回顾士卒,剩得寥寥十余骑,飞虎兵是一个也没有了。赤福寿仰
天长叹道:“老臣不能尽心保国,今日惟有追随先帝去了。”说时泪如雨下,便高叫了三声“圣上”,提起龙泉向自己
的颈上挥去,可怜一个赤胆忠心的老王爷,一缕忠魂望着阎罗殿上去了。赤福寿既死,元璋令收拾余下的残兵,一面叫
鸣金收军。却见赤福寿的尸身兀是坐在枣骝马上,手提着大刀挺然不倒。元璋也诧异道:“好一个忠烈的老王爷,我这
里兵马进城,断不扰害百姓,并将老王爷的眷属使人护送出城,命他们收葬老王爷就是了。”元璋这句话不曾说完,赤
福寿的尸体便仆地倒了。兵士们都摇头咋舌,常遇春等一班将领无不嗟叹。元璋军马进城,安民已毕,请出赤福寿的家
眷,告诉他们赤福寿已死节,就帮着他家眷们治丧,用王爷的衣冠盛殓了赤福寿,元璋还亲自哭奠了一番。着沐英护送
赤福寿的灵柩和眷口出城,沿途的百姓和赤福寿手下的将校降卒,一齐来哭送,悲声遍野,无限凄凉,这种惨目伤心的
景象,真令人看了泪下。
元璋得了南京,正在和诸将庆贺,忽警探报来,蕲水徐寿辉被部下沔阳人陈友谅杀死,友谅统其部众领兵东下,迭
陷了安庆、瑞州,便攻破了池州,竟来袭取太平。太平守将陈野先和吴祯星夜差人到金陵来告急。元璋得了这消息,不
觉大惊道:“太平如其有失,江南都非我有了。”当下飞檄徐达,令他赶紧往援太平,元璋自己和刘基、常遇春等亲统
大军与陈友谅交战。留花云和沐英暂驻守着金陵。
徐达得元璋的命令,叫俞通海屯兵兰陵,便领了郭兴、郭英、廖永安等兼程去救太平。第一次和陈友谅军马相遇,
战得一个不分胜负。隔不几天,元璋的大军也到了。友谅的领兵将官傅友德听得元璋亲到,便退兵十里下寨。陈友谅这
时已自号汉王,颁檄四方。他闻知朱元璋兵到,傅友德反退十里,不禁大怒道:“友德难道有了异心吗?”当下不问皂
白,把傅友德的兄弟友恩及妻孥等一齐绑起来杀了。友德在军中得知友谅杀他的兄弟家属,便大哭了一场,连夜领了部
众来投诚元璋,元璋用好言抚慰友德,并授为都总官,友德本陈友谅部下骁将,既投了元璋,就各处招降同伴,三日中
连降了龙兴、瑞州,又破了池州。
陈友谅闻报大怒,欲亲统大军,来和元璋交战。部将张定边在旁道:“元璋声势正盛,若与他争锋,不如捣他金陵,
令首尾不及相顾,可以不战自破了。”友谅大喜,于是调动军马,预备起艨艟大舰,顺流东下直扑金陵。那时花云、沐
英又来飞报元璋。元璋和刘基商议,觉得不能不回援金陵。只得下令星夜驰归。又恐陈友谅派兵袭后,命傅友德埋伏在
要隘,徐达压着大队,慢慢地退去。陈友谅部将罗文干果领兵来追,被傅友德大杀一阵,徐达又回兵杀来,罗文干大败
逃去。元璋因急于去援金陵,仍令陈野先、吴祯等兼守太平及龙池诸州。吴祯的兵力太薄,不上几天,龙州等先后被罗
文干夺去,只死力保住了一个太平。
元璋兵还金陵,但见陈友谅战船盈江,旌旗蔽空,兵容很为壮盛。元璋大惊道:“友谅军盛如是,我们怎样抵敌?”
帐下兵士议论纷纷,有的说不如出降友谅,再图机会。胡大海大叫道:“俺和主公东征西伐,从未折过锐气,怎么为了
一个渔牙子却吓这般光景?你们只顾去降,俺却情愿战死的。”说罢便要领了五十名健卒去和友谅交锋。徐达、常遇春
忙来劝住大海,并剑斩了几个说投降的兵士。徐达提了头颅,向军士们宣示道:“谁要再说降的,就照这个模样!”一
军就此肃然,没人敢再提“投降”两字了。那时由徐达鼓励了将士一番,亲领了三千步兵,驾着大船来战友谅。两下里
一接仗,友谅的舟大势重,顺水冲来,竟把徐达的船撞翻。幸得徐达换船快,逃了性命。元璋见己军不能取胜,心里十
分懊丧。但那友谅这样地厉害,却是个渔贩出身,所以胡大海骂他是渔牙子。
连败了几阵,元璋忧愁万分,刘基进言道:“陈友谅精于水上行军,却不曾知道兵法,我看他出战总是横冲直撞。
我军舟小,挡不住他的来势勇猛。现下要破友谅,只有火攻的办法。他船大身重,进退不便,一旦遇火,军士必然自乱。
我军乘间进扑,足令友谅丧胆。”元璋大喜道:“我也想到此计,但军师不言,我却未敢实行。”于是商议停当,先令
常遇春驾着小舟,舟内藏了火种,迫及友谅大船,徐达、胡大海、廖永安等做了第二队,元璋自引大军在后接应。
分拨已定,待到黄昏时候,常遇春穿了一身水靠,手执着盾牌,领了五十名健卒飞驰到江面,直奔陈友谅的军中来。
友谅因连日得胜,正和军将在大船上高饮,忽然东北风大起,把一面帅字旗吹折。友谅大惊,太尉邹普胜说道:“天来
示警,须防敌兵夜袭。”说犹未了,军士报有小舟驶近大船来了。友谅吩咐用强弩射去,谁知舟上兵丁个个仗着护盾,
飞矢不能伤他。军士见小舟越来越近,又去飞报友谅。友谅其时已有三分酒意,只含糊说道:“你们但提防着,不让敌
兵上船就是了。”这句话才出口,猛听得来一声大喊,常遇春的小舟上,立时火发,仗着怒吼的东北风,望着友谅大船
上烧来。霎时间火箭如雨,友谅的船上已经四处烧着,船上兵士大乱。太尉邹普胜,挟了友谅奔到后船,逃入小船中避
火。这时徐达、胡大海、廖永安和元璋等两路兵马杀到。每一只船上,都把火箭射过来,友谅三百号大船差不多一半着
了火了。十万士卒也无心恋战,只各顾着性命纷纷逃命,落水死的更不计其数。友谅部下大将张定边扬刀大呼,把战船
锁链斩断救了友谅,驾着三十多只船,奔入鄱阳湖中屯住,检点人马,十人里死伤六七,只暂行休养,再图恢复。
朱元璋大获全胜,当下鸣金收军,命徐达、常遇春驻兵外城,元璋自己和刘伯温、李善长等引军还金陵帅府,正在
大犒三军,警骑又迭二连三地报到,说张士诚令弟士德统兵攻打镇江。元璋就席上问道:“哪位将军去援镇江?”胡大
海应声愿往,花云也要去。恰巧常遇春来请命,元璋就令常遇春领兵,大海、花云为正副先锋,星夜领兵前去。常遇春
到了镇江,见士德已将兵退去,在白龙潭下寨扼守。

第九章水淹张士德

张士德屯兵白龙潭口,据着险,深沟高垒,足以自守。常遇春劳师远来,利在速战。倘日期一多,师老饷绝就不战
也要自退了。这种计划,在士德是以逸待劳的意思,但常遇春也是历经戎马的将材,难道对于这一点也为不识吗?见了
士德坚守不出,便在白龙潭的左右相度了地势,令军士各取了一袋沙土,悄悄跑到白龙潭的口上,把水道堵塞起来。那
潭中水流本通着大江,水势十分湍急,一经被沙土堵住,立刻增涨得水高丈余。常遇春下令兵士把沙土挖起,才得去一
半,那洪波已是滔滔滚滚,似银河倒泻,奔腾澎湃,望堤岸上直淹上来。张士德方自幸深得地势,不提防大水冲来,兵
丁们连嚷着水来了,声还未绝,水已没膝,顷刻又及肩了。兵士纷纷避水,营中顿时大乱。张士德慌忙上马,水没了马
腹不能策骑,又没有船只,正在危急的当儿,常遇春驾着十几艘战船,分作四路杀来。遇春部下副将张勇,首先驶进士
德大营,士德正立马水中无计可施,一眼瞧见张勇的船撞入来,便在马上一跃登船。张勇挺戟来刺,士德让过,一手夺
住张勇的戟,尽力一拖又一纵,只听得扑通一声,张勇已跌落水里去。士德仗着手中的戟来束迫着军士们驾舟,那些军
士见主将已落水,也就呐喊一声,扑通扑通一个个地跳到水里去了。那战船没人驾舵,就在江心中摆荡起来。幸得张士
德是海上出身,他毫不惧怯地跑到船艄上,两腿夹住了舵柄,一手划橹一手打篙,竟望着岸边驶来。
那边常遇春、胡大海、花云领着兵士,纷纷杀入士德的营中。张士德的兵马一半死在水里,余下的都泅水逃命,谁
还有暇来抗敌兵,只有张士德独驾一舟,看看离岸边有十几丈,胡大海却从斜刺里撞出,舞着大斧立在船头上来挡士德,
士德忙用竹篙来驾,但听得啪哒的一响,竹篙已被大海削断。士德却执了断篙,在船头上面和大海战了起来。大海手下
的兵士,大喊杀贼,一齐拥上去把士德团团围住。士德眼明手快,飞脚踢倒了一个兵士,随手夺了一把鬼头刀,恶狠狠
地拒着大海,背后花云又驾了大船驶到,两员猛将双战士德。三个人斗了四五十合,士德因为器械不顺手,便虚晃一刀,
夹着舵荡开船头,下橹疾驶,一转眼已离开大海、花云十几丈了。花云对大海道:“士德这厮果然骁勇,怪不得徐元帅
说他有万夫之敌,今日见面,名不虚传。”大海道:“那厮虽厉害,此刻孤身也狠不出来。况且又在水上,咱们趁这时
擒了他,免得他再猖獗。”花云点头,两将就督促了兵士奋力划舟,飞般地向士德赶来。士德究属一个人,渐渐给大海
追上。张士德大怒,咬牙横刀,奋身跳过大海的船头,一脚把大海踢倒,正要拿刀去刺,花云瞧见也忙跳过船来,挡住
士德的刀锋,两人又在船头上厮杀起来了。大海也从船中翻身爬起,持刀望士德脚上便剁。士德慌忙跳开,恰巧花云那
只空船驶近。士德耸身飞跃过去,两脚还不曾立稳,忽然斜港里驶出一船,向士德的舟上尽力地一撞,士德站不住脚,
一跤跌入江中。船上一员将官,穿着一身的水靠,也噗地钻下水去,拖住了士德的衣甲,兵丁伸下拿钩把士德搭住,那
将跳上船头,军士已把士德擒上船来。花云和大海看那员将官却不是别人,正是水上骁将廖永安。原来军师刘伯温,恐
士德勇健,常遇春兵力不足,所以令廖永安带领健卒五百名从水上来接应,正好遇春和士德开仗,花云、胡大海战不下
士德当儿,廖永安率兵驶到擒住张士德。这时遇春已收拾了士德的残卒,会合胡、花两将。廖永安来谒见,献上敌将张
士德,遇春大喜,上了廖永安的头功。把士德解上金陵,士德半途自刎而死。
这里常遇春下令进取常熟以及丹阳诸郡,不上半月,都一一收服。飞马报知元璋,回檄令花云留守镇江,着常遇春、
胡大海、廖永安等出师太平,进夺池州。守池州的是陈友谅部将罗文干,听得常遇春到,一面报与陈友谅,一面却预备
着出战。陈友谅闻朱元璋兵马又来挑衅,十分愤怒,便连夜和大将张定边、太尉邹普胜统兵五六万亲自救援池州。遇春
见友谅势大,忙飞书向金陵告急。元璋接书,知道友谅卷土重来,非这次把他剿除,将来终是大患。当下命郭英、耿炳
文、邓愈、李善长驻守着金陵。自己和徐达、刘伯温等兼程而进。
到了池州,遇春、大海、永安等三人出寨迎接。元璋进了军营,问起陈友谅的情形。常遇春说道:“罗文干那厮倒
不足虑,只是那个太尉邹普胜却很是悍猛。”元璋点头道:“待明天见他一阵,再定计划吧!”第二天,元璋领兵出阵,
左有徐达,右有常遇春,两旁胡大海、郭兴、吕怀玉、傅友德、方刚、沐英诸将一字儿排开。那边陈友谅也率着邹普胜、
张定边摆着阵势。友谅一马飞出,大叫朱元璋答话。元璋便跃马出阵应道:“某就是朱元璋,不知你有甚话说?”友谅
用鞭指着怒道:“俺与你并无仇怨,为什么几次来犯俺的疆界?”元璋大笑道:“天下是人人的天下,怎说犯你的疆界?
那么你的疆界是从哪里来的?”友谅大怒道:“牧牛儿不识好言,谁给我擒来?”声未绝处,邹普胜应声出马,擎着九
级的枣阳槊,望着元璋直杀过来。元璋正待拔剑相迎,胡大海早已举起宣花斧,接住普胜交锋。那普胜一根槊,真是神
出鬼没,大海已是累得浑身大汗,哪里抵敌得住。廖永安忍不住,也奋勇来敌住普胜,两人力战兀是遮挡不住。元璋在
马上用鞭指道:“普胜非一二人可胜。”说犹未了,常遇春、傅友德、郭兴、方刚、吕怀玉、沐英驰马齐出,八将战他
一个,普胜拦挡不住,才扬槊荡开阵角,败回本阵。张定边又复出战,常遇春接着,两马相交,双枪并举,斗到五十余
合不分胜负,邹普胜隐在门旗角里,拈弓搭箭,一箭向遇春射来。沐英眼快,大叫:“贼人放冷箭!”常遇春忙低头,
弓弦响处,将遇春冠缨射落。遇春吃了一惊,虚掩一枪,带马回阵。友谅挥动人马,一齐奔杀过来。元璋败退十里,收
兵扎营。当夜和刘伯温计议道:“陈友谅虽不足畏,邹普胜却是一个骁将,须设法除他的羽翼,友谅就容易破了。”伯
温笑道:“主公要擒友谅,只在今夜。”元璋惊问道:“何以见得?”伯温附耳道,只是这般做去,保你一战成功。元
璋点头大喜,便召常遇春、徐达吩咐了几句,两人自去准备。又叫胡大海、郑遇春、廖永安、沐英等,也援了密计,四
人去了。元璋自和伯温在中军帐坐待。
那陈友谅大胜一阵,收兵回去与诸将庆功。到了晚上,邹普胜献计道:“元璋兵败,疑我胜后必然休息,决不防我
相袭。现如领劫寨,或可擒得元璋,不然也使他知我厉害。”友谅连声道:“妙!”于是令三军造饭,二更出兵,邹普
胜自为先锋,人衔枚,马勒口,飞奔元璋寨中来。友谅率了部众做他策应。普胜到了元璋寨前,只见人马寂寂,刁斗无
声,便和兵士喊了一声,拔开鹿角,冲进寨中,一眼瞧见元璋高坐帐内,秉烛看书,普胜一马当先,挺槊来刺元璋,不
提防脚下一蹋,啪哒的一声,普胜连人带马跌下陷坑里去。普胜从坑中跃起,待要回身,拿钩已四面搭住,只一拖把普
胜拖倒,赶过如狼似虎的兵丁,将普胜如缚猪般捆了,抬入后营。陈友谅随后进兵,不见普胜的动静,心上大疑道:
“莫非错走了路吗?”正走之间,忽听喊声大震,常遇春一军突出,把友谅兵冲作两截。郑遇春、徐达、沐英、胡大海、
廖永安纷纷四面杀到。友谅大惊,慌忙鞭马落荒而逃。回顾从骑,竟不见一人,只有张定边紧紧相随着。徐达见友谅走
远,令穷寇莫追,鸣金收兵。
元璋升帐,左右解上邹普胜。普胜大骂道:“牧猪小儿,今日被你所擒,快杀了俺吧!”元璋笑道:“你主友谅也
不过是渔牙子,倒比牧猪的好么?我看你也是好汉,可惜明珠暗投了。你若归顺,我愿授你重职。”普胜冷笑道:“你
管我主是渔牙,俺只不降你就是了。”徐达在旁说道:“这人倒是硬汉,成就你的志愿吧!”喝令推出斩首。元璋有些
留恋,徐达道:“此人终不肯服,留他做个后患,不如杀了的干净。”元璋不觉嗟叹了几声,命从厚安葬普胜。这里诸
将都献功,元璋一一慰劳,命设筵庆功。
一夜无话。翌日的清晨,元璋进攻池州,罗文干镇守不住,弃城逃走了。元璋得了池州,接连又攻下龙、瑞各州,
兵至安庆,守将丁普郎竟举城出降。这时候陈友谅已领着家眷逃往江州。元璋进迫江州,两方面又在江上交战。元璋仍
施故技,火焚友谅战舰,友谅大败,兵马死伤得几乎全军覆没。友谅仰天叹道:“俺自起义到如今,身经百战,不料现
在丧在牧奴手里。”说罢大哭起来。大将张定边劝道:“主公且勿悲伤,胜败兵家常事。咱们此番再入浔阳江,休养元
气,徐图报复不迟。”两人正和楚囚似地对泣,忽地一支流矢飞来,恰中友谅的额上,把眼珠也贯了出来,便倒在船上
死了。张定边见友谅已死,也顾不得他的家属了,只抱着友谅的幼子逃向山中避难去了。
朱元璋给汤和的手谕元璋得了江州,晓谕百姓们不必惊慌,并把江州粮仓打开,分给一般贫民,城内外欢声大震。
当下,元璋大破了陈友谅,次第收服了安徽、岳州、广德诸郡,便班师回到金陵。这时元璋声望日隆,万民归心,
部下如刘基、李善长、叶琛、宋濂、徐达、常遇春、胡大海等一班文武将领纷纷劝进。元璋见众意难辞,便于顺帝二十
四年(岁甲辰)正月元日在金陵接吴王位。改金陵做了应天府,定文武官阶,立宗庙社稷,并开科取士,征求文儒,规
定法律,免所属各赋税,百姓欢声大震。又择吉行庆贺典礼,拜李善长为左丞相,徐达为右丞相,刘基为国师。常遇春、
花云、胡大海、邓愈等为平章政事。沐英、郑遇春、俞通海、廖永安、缪大亨、耿再成、郭兴、郭英、华云龙、吕怀玉、
耿炳文、谢润、吴祯,都封侯爵。谢润为总管粮饷官,汤和为总督兵马都总官,镇守濠州。方刚为卫军统领,陈野先为
都指挥,与吴祯守太平。各事分拨停当,下谕令徐达、常遇春统大军五万进攻扬州。
在这个当儿,那张士诚却是雄据淮西,并取湖州、陷永嘉、破杭州,势如风扫落叶,附近州县,望风归降。士诚在
横行的时候,忽听得元璋的兵马来犯扬州,不觉大怒道:“牧竖杀了我的兄弟,还不曾报仇,他倒自己寻上来了。”于
是命大将吕珍、王贵领了健卒十万来拒元璋。徐达闻士诚出兵,便和常遇春把军马分作两半,相对着下寨。
第二天,王贵来挑战,被徐达前后夹攻大杀了一阵。吕珍立不住脚,败归扬州,王贵却死在乱军中了。士诚见吕珍
败了回来,心里很为懊恼,忙和参谋潘璧商议。潘璧说道:“元璋方在势大,若不别谋良策,力战恐难取胜。况他的将
领如徐达、常遇春辈皆智勇足备,我军士德死后,无人可以相抗了。”士诚皱眉道:“据你说来,咱们就束手待死吗?”
旁边叶德新献计道:“主公勿忧!某有一计,可败那元璋。”士诚忙道:“你能叫朱元璋就擒,俺不惜区区的地盘,立
刻把金陵封你做王。”德新说道:“那倒不消的,是某应得尽力。想在三年前,某犹在李二部下,不曾来投主公,那时
和他的部将赵大很是莫逆。李二败死,赵大出奔濠州,郭子兴甚重用他。自朱元璋做濠州的统帅,把赵大冷落在一边。
赵大的心里怀着怨望,几次要想起事,终没有机会。现在只消某致书约他举事,里应外合袭了濠州,滁州也就不攻自破。
这样一来,元璋根本动摇,破他不难了。”士诚大喜道:“此计若能成功,俺决不相忘。”叶德新退去,连夜写信给赵
大。
赵大接了德新的信,自去暗中进行。士诚便派总指挥郎敬,领兵悄悄地来袭濠州。兵到城下,汤和督率着军士守御,
一面飞马去金陵告急。公文才得出发,忽然城中内乱,赵大领百姓开了西门,放郎敬进城。汤和不及防备,单骑出走。
郎敬得胜,命赵大守濠州,自己连夜进迫滁城。元璋接得汤和告急书,正要传谕徐达等缓攻扬州先去援濠,不防汤和忽
然赶到说明濠州已失,接连又接着滁州耿再成、吴良的求救书,元璋大怒道:“盐侩小卒,我誓必捕杀此獠!”说着拔
出剑来,砍去一只椅角。刘基说道:“主公如今令徐达解了扬州的围去救应滁濠,正中了士诚的奸计。目今可谕知耿再
成和吴良,命他坚守勿战。徐达仍攻扬州。濠州的事,主公只有亲自一行。”元璋点头道:“这话有理。”于是下令,
大小三军准备出师。
翌日的早晨,元璋带同汤和、花云、胡大海、邓愈、郭英、沐英等六将,到校场点齐了人马。着胡大海为先锋、花
云、邓愈做二队,汤和为第三军,自己和国师刘基率领中军随后。又吩咐李善长监护国政,镇守应天(金陵)。元璋督
着大军,浩浩荡荡杀到滁州。郎敬闻报,领兵来迎。两军对战,胡大海出马,郎敬挺枪直取大海,大海也舞斧挡住。才
斗得三四合,郎敬的后队大乱,却是吴良从城中杀出。前后夹攻,郎敬抵敌不住,大败而逃,连夜奔入濠州,闭门不出。
元璋挥动大军,追至濠州城下,郎敬只是不出。却被胡大海爬进城去,开门迎大兵进城,郎敬领了三十余骑,逃往淮东
去了。
元璋平了濠州,捕住赵大杀了,仍令汤和守濠州,自己来和徐达合兵进攻张士诚。在半途上接着军报道:“徐将军
打破扬州,常将军进取高邮,擒了张士诚并他兄弟张士信,连家属也一齐获住了。”
于是,便督着大军,赶到高邮来发落张士诚。谁知元璋到时,士诚已经自尽了。徐达和常遇春知元璋亲到,忙出城
来迎,元璋向徐达、遇春慰劳一番,又听得士诚已死,很为叹息。当下在高邮城中,设着庆功宴犒赏将士。元璋和刘基、
徐达等君臣谈笑,开怀畅饮。这酒宴直吃到月上三更,才尽欢而散。
这时士诚虽克,他的兄弟士信、部将叶德新等却逃往浙江,据着杭州、松江、嘉兴、绍兴诸郡,大有不可一世之概。
次日元璋起身,传令进兵浙江,自己带了翠娥从后徐徐进发。先锋官仍是胡大海,前行兵士到了松江,守将周德兴、王
弼、陈德费,王志等竟开门迎降。胡大海进城,随后元璋、徐达、常遇春、刘基等一班人也都到了。元璋安民既毕,留
周德兴守城,大军乘胜直扑嘉兴,诸县闻风出降。嘉兴守将王显弃城遁去。元璋得了嘉兴,命王志镇守,自己和徐达、
常遇春等连夜来攻杭州。
张士信闻报,领了叶德新、张兴祖、薛显、顾时、仇成、吴复、金朝兴等八员大将,出城来迎敌。这边元璋的阵上,
花云、胡大海双马齐出,叶德新、仇成各挺械相御。才得交马,忽然狂风大起,把士信的军马吹得兵折马奔,人不能睁
眼,徐达乘着顺风掩杀过去。士信大败,兵士自相践踏,慌忙地收拾败兵进城。
这天的晚上,张兴祖、仇成、叶升、吴复、薛显、金朝兴、顾时等七人私下议论道:“日间出兵,突起狂风,分明
是天意助朱元璋了。咱们看张士信更不及士诚,越发不能成事了。不如缚了士信去元璋营中投诚吧!”七人主意已定,
来和叶德新商量,德新大怒道:“你们有了异心么?俺食君之禄不能背义,宁死断头,志是不移的。”说毕,拔出剑来
喝道:“谁敢言降,俺就斩他的头颅。”薛显、吴复、金朝兴一齐大愤道:“咱便愿降,你待怎样?”叶德新仗剑来砍,
经张兴祖等七人并力上前,乱刀剁死了叶德新,趁势杀入张士信府中,擒住了士信并家将何福、张猛,收拾了印绶卷宗,
由张兴祖为头,竟开城来降元璋。元璋大喜,授张兴祖等七人为都司,传令大军整队进城。但见旌旗对对,画角声声,
盔甲鲜明,刀枪耀目,沿途的百姓都排着香案跪接。元璋把温言慰谕了一番,令军士严守纪律,不得有犯良民,因此欢
声雷动。

第十章朱元璋称帝

朱元璋平定浙江并斩了张士信,降了方国珍,着胡大海镇守金、处诸州,以李文忠摄将军印,留守杭州与镇海诸郡。
元璋率领着徐达、刘基、常遇春及新纳爱姬翠娥等,竟班师自回应天(金陵)。又听了翠娥撒娇撒痴地要见他兄弟吴祯
的纠缠,便传谕花云、朱文逊、王鼎去太平调吴祯、陈野先入京。不多几天,吴祯、野先到了应天,元璋即召吴祯入内
与翠娥晤面。姊弟相见,自有一番悲喜情景。独陈野先听知他调回金陵,是为了吴祯姊弟的小事,野先心里老大的不悦,
后来终弄出变端来,这且不提。那时元璋在金陵威望愈著,元廷也日觉奄奄无生气。刘基等一班文武诸臣,又来上表劝
进,请元璋尊了帝号。元璋见四方归心,万众崇仰,也就老实不客气,便答应了下来。于是,由国师兼太史官刘基,选
定了戊申的正月四日即皇帝位。又经学士陶安定了天子舆服,制冕旒衮服、朱履赤舄,一切的衣冠都照古代的帝王御制。
明太祖像到了那天,元璋沐浴斋戒,筑坛南郊。坛高三丈,按着三才;长四丈,按四时。阔五丈,按五行;上级三
百六十步,名曰君坛;中级四百九十步,七七曰祖坛。下级八百一十步,九九为将坛。上圆为天,下方为地,中正为人。
坛的四周,竖着二十四面赤帜。坛上分五方,东方属木,色青,插青旗十二面;南方属火,色赤,插赤旗十二面;西方
属金,色白,插白旗十二面;北方属水,色黑,插玄旗十二面;中央属土,色黄,插黄旗十二面;三层上按八卦竖乾、
坎、艮、震、巽、离、坤、兑旗八面。又上列七旗是象北斗,北斗之对面立六旗,是为南斗。四边按二十八宿竖旗二十
八面,顶分天干,凡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旗十面;顶下则为地支,分子、丑、寅、卯、辰、巳、
午、未、申、酉、戌、亥旗十二面。又设三皇位、五帝座,皇天后土,日月星辰雷雨风云,三山五岳,四海八方之神,
及轩辕、尧、舜、商汤、周武之灵,历代圣君,皆列位坛上,坛下奏大乐,继以熙和之曲,文德之舞。那大乐的前面,
立指挥奏乐的四人,叫作和声郎。
元璋这时由文武百官扶持着上坛,先行祭天礼,台下奏大乐。又行祭地礼,奏太平乐。又行祭祖宗皇帝礼,奏社稷
之乐。最后天子上座,受百官朝贺,是行君臣礼,台下奏中和之曲,晋德之舞。和声郎执戏竹,形似拍板,高擎在手里,
那戏竹相离,乐即止奏。戏竹对合,乐乃启奏。又有乐工十人,分两旁立,舞郎十八人排列左右。太和之乐既奏,舞郎
即起舞,作抚平四夷之舞。又作山川舞,雍穆舞。舞毕,奏皇帝离座乐,百官排班乐,行大礼乐、礼章仪制乐。到了这
个当,礼官忽举策,左右的卫官各执静鞭,拍了三下,这时大乐骤止,台上台下,真个鸦雀无声。礼官举仪,和声郎合
戏竹,乐工奏细乐。丝竹管弦,按着宫、商、角、徵、羽五音杂奏,那乐声悠悠扬扬,令人神往。当下由太史官刘基,
宣读国号曰大明,建元曰洪武,改这年元顺帝二十八年为大明洪武元年。刘基又跪着代诵祝文道:维大明洪武元年,岁
次壬辰,朔越四日乙亥,天下大元帅、皇帝臣朱元璋昭告于皇天后土,日月星辰风云雷雨,天地神祇历代圣君之灵曰:
天地之威,及乎四海。日月之明,昭诸八方。风云之势,万物乃生。雨露之恩,斯民沾惠。伏以上天生民,俾以司牧,
遂尔圣贤相承,继天立极,托临亿兆。昔者尧舜禅让,汤武吊伐,行虽不同,受命则一也。今焉胡之乱世,宇宙纷攘,
四方有蜂虿之忧,百姓被蛇蝎之祸。群雄并起,豆剖河山,寇盗横生,瓜分郡邑。臣生于淮海,起义濠梁,提三尺利剑
以聚英豪,统万众一心而救困苦。幸仗神灵之福,剿灭恶贯之东吴。乃托天地之威,尽殄祸害之北汉。为苍生无主,群
臣拥戴。因黎庶鲜归,独勉其难。敬辟不世之基,即皇帝之位,恭为元首,谨治赤子。改元洪武,建国大明。从斯扫尽
中原丑类,肃清华夏跳梁。一统乾坤,万年岁月。沐浴虔诚,斋心祈告,专求协赞永荷洪庥。尚飨!
李文忠像刘基读完了祝文,元璋和百官站起身来,到了坛的正中,由元璋率领着向天地祭祷。那台下的乐声又重复
启奏,和声郎命奏中和之乐。乐声细细,和舒中含着英武,又歌着那词道:昊天苍兮穹窿,广覆载兮庞洪!建圜丘兮国
之阳,合众神兮来临之同。念蝼蚁兮撼衷,莫自期兮感通!思神来兮金玉其容,驭龙鸾兮乘云驾风!顾南郊昭格,望至
尊兮崇崇。
歌罢乐止,群臣齐齐地三呼着万岁,和声郎又奏起回宫曲来。
元璋缓步下坛,百官俯伏恭送。那坛下銮辇早已侍候着,甲士三十六人,抬銮辇的官监二十四人,前道甲士八人,
肃道旗十二面,骏马二十四匹,甲士三十六人。虎豹旗各四面,象旗各四面,虎豹各两只前行,象六乘分左右列。甲士
十六人分掌其职,又左右旗六十四面,日旗、月旗、青龙旗、白虎旗、云、雷、风、雨、江、河、淮、济凡旗八面。朱
雀、玄武、天马、天禄、白泽旗共五面,金、木、水、火、土五星旗,二十八宿旗,熊罴旗、鸾旗、五岳旗,每旗一面,
用甲士五人,一人掌旗,四人佩剑执弓弩护从。又龙旌凤麾,流苏五辂,日月扇、青华伞、珠伞、黄罗伞,黄罗宝盖、
华盖,曲柄黄伞、珠伞、大红宝伞、日月掌大掌扇、龙凤金日月流苏、金瓜、卧瓜、立瓜,羽葆幢、信幡、日月幡、龙
头竿、降引幡。以下便是金枪、银钺、剑、戟、刀、鞭、弓、矢、锏、锤、抓、仪刀、金刀、骨朵、金吾杖、仪锽氅、
金氅、戈氅、銮仪凡是十八种,每种三件,各用甲士六人,统一百另八人。红衣甲士十六人,白衣甲士十六人,青衣甲
士十六人,黑衣甲士十六人,黄衣甲士十六人,彩衣甲士十六人,绣金衣甲士十二人。随后黄罗宝盖四人。金水盆一,
金踏脚一,金交椅一,金水罐一,金唾壶一,金唾盂一,左拂子二,右拂子二,金香炉一,金香盒一,校尉十六人,排
列分执。又锦衣武装校尉二十四人,执弓弩列队。又金吾卫六十四人,各执着豹尾枪前后拥卫。最后是红纱灯十六对,
紫金香炉八对,由内侍二十四人分执。那时香烟缥缈,元璋乘着銮辇回宫。
马皇后像于是将应天的兵署,暂时改为行宫。定应天做了帝都,分内外皇城。又着内务府发出国帑,大兴土木,建
筑宫殿。洪武元年的八月,宫殿落成。因为朱元璋初践大位,万事都从俭朴。那宫殿建设只求雅观,不事富丽。但虽不
见得画栋雕梁,却也金碧辉煌。这皇宫的正殿,叫作奉天殿,是皇帝临朝的地方。奉天殿的后面,是华盖殿,最后是谨
身殿,为皇帝召见大臣的所在。两边是一带的长廊,直达奉天殿,左为文楼,右名武楼。过此便是宫门,正门叫作乾清
门,进了乾清门就是坤宁宫,为皇后所居。两边分建着六宫,一仁寿、二景福、三仁和、四万春、五长春、六永寿。六
宫之后,左右华屋六楹,列两殿即凉殿、暖殿,过凉、暖两殿是玄武殿,殿后是宁安门,出宁安门是御花园,中建金水
桥、太华池、飘香亭、安乐亭、鱼亭、香草亭、鹿亭、鹤亭。又奉天殿的门外,也建着两殿,左面的叫文华,是将来皇
太子御临的所在。右边名武英,是皇帝斋戒的地方。两旁门两重左名左顺,右名右顺。从这里出去是正门一所,就是午
门了。午门外是皇城,又建端门、长安门、承天门、庆瑞门诸门。内外宫殿,凡屋宇一千六百三十八楹。
宫殿既造就,由太史官刘伯温选择了一个吉期,明太祖朱元璋登奉天殿正式受百官朝贺,又大封功臣。晋徐达魏国
公右丞相,李善长辅义侯左丞相,常遇春郑国公大将军,邓愈卫侯左将军,汤和信侯右将军,胡大海靖安侯,花云崇海
侯,郭英平凉侯,耿再成东平侯,沐英颖川侯,吴祯、郑遇春、华云龙、郭兴、吕怀玉、方刚、吴良、俞通海、廖永安,
均封将军晋伯爵。陈野先、张兴祖、薛显、吴复、金朝兴、仇成、王弼、叶升等一班降将,都晋为男爵加将军衔。又封
死难的将士,若俞通渊、廖永忠都追赠侯爵。晋刘伯温为国师太史公安国公。李文忠、耿炳文,也封了伯爵。又追谥高
祖为德祖玄皇帝、高祖姚玄圣太皇后。曾祖为懿祖桓皇帝、曾祖妣懿圣皇太后。祖考为熙裕皇帝、祖妣裕圣皇太后。父
朱世珍为仁祖淳孝皇帝,母温圣睿慈太后。封妻马秀英为皇后,姬樱桃为宁妃,阇氏为瑜妃,翠娥为惠妃。当时命瑜妃
居了万春宫,惠妃居了仁和宫。一面下旨,令沐英持了金节,备皇后的凤辇,全副仪卫去迎那马皇后。令方刚持旌,备
皇妃半副仪卫,去迎宁妃。沐英、方刚领了谕旨带同仪卫,即日出京到滁州来迎皇后和宁妃。不日到了滁州,耿再成、
吴良忙出城迎接,后边跟着地方官,远远地跪迎。沐英和方刚进了城,便去晋谒马皇后和那宁妃,外面耿再成、吴良及
地方官等在那里照料,还帮着整仪卫,打扫街道,沿路上悬着彩灯,盖起彩棚,凡凤辇经过的所在,地上都铺着黄沙。
滁州城中的百姓,听得迎接皇后这个消息,便家家门前排起香案来,准备跪着送凤驾。
这里沐英、方刚在滁州兵署请皇后、宁妃各登了凤辇,摆起全副仪仗,直出东璧门。马皇后传谕,把风舆和朱幕打
起,以便百姓们的瞻觐。一时沿途的欢声,好似雷鸣般地,真是万户颂扬哩。明太祖朱元璋在金陵闻得皇后的凤辇将到,
因坤宁和六宫的宫监已征得三百多人,宫女却寥寥几十人,当然不够分配,于是下谕,就应天府治下和江宁、句容、高
淳、江浦、六合、溧水、溧阳、上元等八县中挑选秀女。
这条旨意一出,八县的地方官果然急得走投无路,便是那班百姓,也大家奔走号呼起来。这事给李善长、刘伯温得
知了,忙上章来谏阻。元璋读了奏疏,勃然大怒道:“身为天子,难道选几个秀女也不能吗?”便不听善长、伯温的话,
竟传谕赶紧实行。又令叶衷做了选秀女的总监。当时选得秀女三千七百六十六人,经地方官一度的挑选,选得二千一百
十六人。又被选官挑择过,凡录用一千五百四十四人。就把这一千五百四十四个秀女送到了应天,又由叶衷选过,只选
得七百二十五人。叶衷即奏知元璋,元璋却坐起了谨身殿亲自选录,好中取好,共选中秀女二百三十三人。那余下选不
中的秀女,仍命送还给民家。元璋便把这二百三十三个秀女分派在各宫去侍候后妃。
过不上几天,马皇后和宁妃的凤辇到了应天,元璋亲自率领文武百官出城去迎接。
元璋其时做了皇帝,与马皇后又是久别重逢,自然是格外地亲密了。从此元璋于马后之外又拥有着宁妃、瑜妃、惠
妃,即樱桃、阇氏、翠娥,天天寻欢作乐。虽然不曾统一江山,却有徐达、常遇春等一班人去克服了各地,元璋倒居然
做起太平天子来了。但他是明朝第一个创业的君主,后来谥为高皇帝,庙号太祖,所以历史上称作朱太祖。
那朱太祖自登位以后,脾气渐渐地骄傲,对于从前的功臣,不免怀有猜忌之心。而且不时领着亲信的宫监,私下出
了御花园的宣安门,到冷巷僻地去打听民间的情形。光阴迅速,又是新年了。元宵的那天,恰巧常遇春取了山西,遣使
入奏。太祖阅了奏章,心里很是喜悦,便和马后、惠妃等设宴相庆。也算是点缀元宵。
这天的晚上,万里无云,日光如昼,太祖乘着酒兴,带了宫人廖贞,悄悄地溜出了安宁门,到街市上去玩耍,只见
家家灯火辉煌,锣鼓喧天,一般商家还在街道上扎着灯景,堆着鳌山,真个是火树银花,热闹非凡,那元宵闹灯的风俗
还是宋朝流传下来。每年到了正月十五那天,东京城里金吾不禁,通宵达旦,任士女的游览。当时什么迎灯闹月到处是
城开不夜,直到元末明初,这闹灯的风俗依然没有革除。人民的迎灯争奇斗巧,那灯景越发的精致。
朱太祖在路上玩了一会儿灯,觉得兴致勃勃,忽见景运街的左边设着一个灯虎摊子,一班闲看的人围满了一大堆,
朱太祖叫廖贞分开众人走近摊前,见那里悬着十几个谜面,并不是什么四书五经,却是用图画着一种会意谜儿。其中有
一条画谜,上画妇人抱着西瓜倚在马的鞍旁,马尾后面横着一只很大的人足。朱太祖瞧着寻思了半晌,恍然大悟道:
“这一班游民不是在这里讥笑皇后吗?”原来那画谜上含着“淮西妇人,马后足大”八个字义。妇人抱西瓜,是怀西的
意思,怀淮谐音,马皇后正是淮西人,又恰是大足,那时朱太祖的心里如何不气呢?但一时却不便发作,只把廖贞一拖,
君臣离去了谜摊,望西边的街上走来。
朱太祖因为心上着恼,正要寻一点事解闷,一眼瞧见道旁一个相面的摊儿,高飘着白布招旗,旗上大书着四个字道
:“相不足凭。”太祖念着,很是诧异,便挨上前去,又见摊前一副对联道:“风鉴无凭无据,水镜疑假疑真。”朱太
祖读了,再也忍不住了,就向那相士问道:“你既说是相不足凭,为什么又替人相面呢?”那相士见问,对太祖打量了
一遍,微微一笑,指着摊上的下联道:“你先生不看俺这句话吗?相貌这件事,实是又假又真,在下的艺术很平常,终
揣解不透是真是假,所以借此相尽天下士,看灵验不灵验,就可以定那真假了。”那相士说着,又指着自己道:“俺胡
铁口的相貌,照书上看起来,今年三十三可以入翰苑,四十七岁还要当国拜相封侯。不过直到如今仍是个江湖术士,那
相术足见得无凭了。”太祖听了胡铁口的话,正要再问时,胡铁口又瞧了太祖几眼,忽然竖起大指来说道:“俺看你先
生的相貌,天地相朝,五岩对峙。分明是个天子相,你现在可做着皇帝么?”胡铁口这一句话,把太祖说得吃了一惊,
连站在旁边闲看的人们,也都掩着耳朵飞跑。因当此朱太祖登基的时候,疑心病很重,稍有一些儿谣言,一般胥吏便捕
风捉影,株连多人,尽遭惨戮。谈到“做皇帝”三个字是要灭族的,谁不害怕呢。大家听了胡铁口一说,深恐给那衙役
们知道,自己无端地受累,以是一哄地走散了。朱太祖也怕弄出事来,只对胡铁口笑着点点头,趁势和廖贞走开了。朱
太祖沿路乘着灯光月色回到宫里。

第二部分第十一章吴美人擅宠

朱元璋回宫后心里十二分地恼愤,就连夜传谕,把景运街的百姓,不论男女老幼,一齐捕来,着刑部勘问,胡乱定
了怨谤大逆不敬的罪名,旨下弃市。可怜那些百姓,连做了鬼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哩。这一场冤狱,共戮无辜良民
七百九十五人,那做灯虎的穷秀才倒不曾死在里面,这时已闻风逃得远远的了。只苦了住着走不脱的良民,去代人受过,
西华门外血肉模糊,冤恨冲天。当时眼见的人,伤心惨目,所听的人无不酸鼻。这种忍心残酷的行为,差不多和焚书坑
儒的祖龙相仿佛了。
再讲那相士胡铁口,元宵那天相了太祖,说他有皇帝的容貌,市上的人都道他浑讲,便一哄地走散。胡铁口做不到
生意,自己也觉失言,只得垂头丧气地收了摊,没精打采地回寓。寓主人来算房饭钱,胡铁口说道:“今天晦气,一文
也不曾弄到手的。”当下把相太祖的一段经过说了出来,那寓主人听罢大惊说道:“照你这般地快嘴,迟早是要闯出祸
来的。”胡铁口道:“那人的确具着天子相,俺是依相直来的。有甚祸患。”寓主人说道:“你不知道,现在的新皇帝
朱老四,不常的微服私行出宫,你不要真的碰着了他,恐你这条性命也就在眼前了。”胡铁口见说,也有些心慌,害得
他一夜天不曾合眼。
朱元璋称帝后的手谕第二日的清晨,胡铁口心想躲在寓中,不出去做那勾当,实在寓主索逼得厉害,还叫伙计做好
做歹地要赶逐他出去。胡铁口没法,只得硬着头皮仍到街上来摆相面摊。不料摊才得设好,便有两个将校打扮的上来,
大声问道:“你是胡铁口吗?”铁口答道:“在下正是。总爷们可是来问出征吉凶的吗?”那一个将校笑道:“不是咱
们看相,有人叫你衙门里去看呢!”说着拖了胡铁口便走。铁口忙道:“二位可否等在下收拾了摊再去?”那将校睬也
不睬,竟横拖倒拽地把胡铁口和猪般地牵了去。路人瞧见的,都说胡铁口说话太骇人听闻,应得要吃官司。
那将校牵着铁口到了刑部大堂,刑部司员不曾得着上谕,不知把胡铁口怎样的办理。忽接到礼部的公牍,把胡铁口
提去。这时胡铁口已昏昏沉沉的,自知是吉少凶多了。不一刻,见一位紫袍纱帽的官儿,把他弯弯曲曲地带到一所大殿
的檐下,那官儿便向殿上跪说了几句,却听不出些什么。那红袍官儿退下来,就听得一种又缓又清脆的声音唤道:“传
胡铁口上殿!”红袍官儿执笏上前,命胡铁口从丹墀下直跪上去,就听见簌簌地一阵响,殿门的珠帘已高高卷起。那殿
上似有人问道:“胡铁口,你原名叫什么?是哪里人氏?从实奏来。”胡铁口和狗一样地伏着,连正眼都不敢觑一觑,
也不晓得殿上是什么官。这时听得问他的姓氏,便徐徐地答道:“罪民原叫胡维庸,祖贯是凤阳蒙城人。”殿上又道:
“你可读书识字吗?”胡维庸叩头道:“罪民在三年前,也曾进过学的,为了家贫才弃儒卖艺。”只听殿上朗声道:
“胡维庸!你且抬起头来。”维庸真个昂头望上瞧时,但见殿柱盘龙,金碧映辉,殿门上这块匾额,朱髹泥金,大书着
“谨身殿”三个字,殿的两旁排列着戴珠边凉帽,紫衣红带,足蹬碧靴的校尉。正中端坐着的不是别个,正是昨夜看相
时说他有天子相的那个客人。
维庸这才醒悟过来,知道上面坐的是大明皇帝朱元璋。不觉吓得他魂儿出窍,半晌叫不回来,只是一味地叩头称着
死罪。朱太祖却很霁颜地问道:“维庸,你既是读书之人,朕有个上联拿去对来。”朱太祖本不甚识字,就随便写了一
句,由传事监从龙案上取了纸笔递维庸。维庸看那题纸上写着上联道:“出字两座山,重重叠叠重庆府”,维庸那时福
至心灵,他略为一沉吟,便续下联道:“磊文三块石,大大小小大明州。”维庸写罢,仍俯伏在地上。传事监下来,把
上下联取去呈上,朱太祖读了大喜,立即钦赐翰林学士,着赴礼部习仪三个月。维庸谢了恩退下,自往礼部衙门去了。
后来朱太祖相胡维庸,常和他说笑道:“你说朕可以做皇帝,你能够做翰苑,现今怎么样了?”维庸也笑道:“当时若
晓得是陛下,臣还不是这般说呢,那一定要说陛下是太平天子了。”太祖也不禁大笑,这是后话不提。
再说那胡维庸,在礼部习了三个月礼,也居然峨冠犀带,和群臣一般的列班上朝。朱太祖每召他问事,维庸随答如
流,往往同上意暗合,因此太祖渐渐宠信维庸,两个月中连擢升七次,授维庸为兵部尚书,华英大学士。真是权倾朝贵,
气焰熏人。维庸仗着圣宠有怨必报,凡贫时不睦的人,都被他杀的杀、遣戍的遣戍,一个个弄得家破人亡,并那寓主人
也不肯放过。维庸恨他逼取房饭金,饬役去捕时,那寓主人闻得胡铁口富贵得志,便收拾起细软,星夜携眷逃之夭夭了。
维庸既这般地横行,朝野侧目。但他于太祖面前却十分趋奉。太祖被他谄媚得头昏颠倒,称维庸做第一贤臣。太祖又因
出宫微行逢着维庸那样的能臣,他私行的念头越觉得踊跃了。有一天,太祖恰巧单身出外,遇着一个老头儿在那里讲着
太祖的历史,还呼太祖的小名(老四),太祖怒他不敬,把那老头儿的家族亲戚邻人都捕来杀了,无辜株连的又是四百
多人。于是应天的百姓人人知道太祖要出来私访,吓得他们连朱字也不敢说了。
太祖微行的消息,到处都传遍了,大臣和李善长等纷纷交章入谏。太祖也怕晓得人多了,被人暗算,只得渐渐地敛
迹起来。但太祖不便出外,自然只有踞在宫里,和瑜妃、惠妃等厮混了。
这样一天天地过去,未免得厌烦了。恰巧这时惠妃翠娥的妹子翠英从杭州来探望她的姊姊。明宫里规例,外戚非奉
召不得入宫。惠妃便告诉了太祖,把翠英宣召进宫。她们姊妹相逢,各诉着离衷,十分亲热。到了晚上,惠妃便留她妹
子住在仁和宫中。又怕皇帝来打扰,吩咐了宫女,将宫门的竹帘放下,宫门外摆上一盆月季花儿。皇帝瞧见就不进宫来
了。这个暗号还是汉朝的宫闱中传下来的。凡嫔妃们月事转的当儿,皇帝来临幸时不便忤旨,只拿一盆月季花摆在宫门
前。皇帝看了,晓得那妃子正月满鸿沟,不能行事,便不来临幸了。明宫里也袭着这规儿,所以惠妃令放月季花在门前,
算是拒绝皇帝的意思。这天晚上,果然被惠妃瞒过,太祖经过仁和宫时不曾进去。至于白天,却不能让皇帝不进来。
翌日早晨,太祖有心要看惠妃的妹子,待退了朝,便踱到仁和宫来。其时惠妃和她妹子翠英还在那里梳头,翠英想
要走避已是来不及了。直羞得她满面通红,低垂着粉颈抬不起头来。太祖微笑着坐在一旁,瞧她姊妹俩人梳头。翠英一
时慌忙了手脚,把一朵榴花掉到地上,正落在太祖的脚边。太祖便去拾了起来,轻轻地替翠英簪在髻边。这一下子,弄
得翠英益觉害羞,几乎无地自容,泪盈盈地要哭出来了。她忙着草草挽髯,三脚两步地逃入后宫。惠妃睨着太祖道:
“她是个乡间小女儿,不惯和男人们亲近的,皇上今天这样地迫着她,下次就吓得不敢进宫来了。”太祖笑道:“俺哪
去迫她,因瞧她虽是乡间女儿,倒要比你有趣得多呢!”惠妃见说,知道太祖是不怀好意的,便也看了太祖一眼,微笑
着不做声了。太祖默坐了一会,见翠英不肯出来,自己很觉无味,只和惠妃空讲了几句,慢慢地踱出宫去了。那天翠英
真个不敢住在宫里,连夜同她姊姊说明了,令官监挽着一乘板舆,把翠英送回府中。
原来吴祯自太平调回京里,太祖登极封了侯爵,加了大将衔。又因他大妹子翠娥做了惠妃,吴祯已是国舅了。太祖
便替他在应天建了国舅府,命吴祯把家属接来居住。吴祯是父母双亡,只接了他舅父和二妹翠英伴他的妻子住着。从此
他们兄妹手足常常可以叙谈,骨肉团圆十分快乐。吴祯的妻子本是个蒙古人,是淮扬都司帖勃阑的妹子,生得沉鱼落雁,
有十二分的姿色。淮扬被张士诚占领,帖勃阑尽忠,妻子姑儿氏殉节,剩下妹子帖兰伶仃无依,逃难到了龙兴,给吴祯
的部下获住了,献与吴祯,吴祯见她美丽,想自己还不曾有妻子,便和帖兰做了夫妇,他们两人的爱情很为浓厚。况吴
祯青年得志,膺着荣封,又做着国戚,天天拥着一个娇妻,真是享不尽的艳福。似这种光阴,怕南面王都及他不来呢。
闲文少叙,那天翠英似逃难般出了仁和宫,回到国舅府中,他哥哥吴祯出游还没有回来,翠英便和她嫂子帖兰闲谈
着。不一刻,吴祯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见她妹子回来,也随口问了些宫中情形,翠英胡乱答了几句,却把太祖替她簪花
吓得逃走出宫的事瞒落了。过了半个多月,正是七月七日,俗传是双星聚会的七巧日。仁和宫的惠妃又打发了宫监,打
了乘软轿来迎她妹子翠英进宫去赏花乞巧。翠英要待推说不去,转是吴祯来劝道:“咱们虽说是自己姐妹,大妹子究竟
是位贵妃,怎么可以违拗呢?二妹子还是去走一遭的好。”翠英没法,只得乘了软轿,由内监们直抬入宫来。
明太祖的睡床翠英坐在轿里,见他们抬着自己仍进那端门,从边廊的甬道上,弯弯曲曲地走着,半晌还不见停轿。
翠英这次进宫,不过是第二转,一时也分不出那东西南北。又过了一会,经过了几十重的门户,到了一个所在,轿子才
渐渐走得慢了。走不上百步,轿子停住,便有三四个宫女过来打起轿帘,扶了翠英下轿。两个宫女在前引路,领翠英到
了个竹轩里,只见四周都是修篁,照得轩中的器物也变了碧色了。走进轩门,是个极精致的客室,几案整洁,壁间悬着
名人书画,书架上满堆着玉简古籍,旁边是个月洞门。宫女领翠英进了月洞,见那室中的陈设比较那客室越发精致了。
琴棋书画,无不具备,案上的古玩都是自己所不经见的。真是满目琳琅,令人眼也花了。靠月洞门的左侧,设着一只小
榻儿,罗帐锦褥华丽非凡。正中的圆桌上,摆着杯盘果品,那宫女请翠英坐在榻上,一个宫女早倒上一杯豆蔻茶来。翠
英接着,喝了一口,觉得凉震齿颊,香溢眉宇,味儿地甘芳自不消说了。翠英一头吃着茶,便问那递茶的宫女道:“惠
娘娘怎么不来?”那宫女答道:“惠娘娘方侍候着圣驾在那里饮宴,只叮嘱我们陪吴小姐少待一下,等皇上起驾,惠娘
娘就可脱身来和小姐叙晤了。”翠英点点头也就不多说了。
到了午晌,宫女们送膳进来,翠英胡乱吃了些,等着她姐姐不至,心里焦躁起来,便走出了竹轩,望四处玩了一转。
轩外却是个很大的花园,这时是夏末秋初,没甚可玩的花草,只是荫浓碧树掩盖了一带粉墙,凉风阵阵地吹来,真叫人
胸襟为畅了。翠英游览了几处亭轩,看看天色晚了下来,于是回到竹轩中,见那顶圆桌上已排上酒筵,四个宫女很整齐
地立在一旁,瞧见翠英进来,都微笑着相迎。翠英因她姊仍没有到,心上早有点不耐烦了,正要动问,忽见月洞门的右
侧小门徐徐地开了,环佩丁冬,盈盈地走进一个美人来,翠英还当是她姊姊,忙起身相迎,再瞧时却是不认识的,不禁
怔了一怔,那美人微笑道:“吴小姐寂寞煞了吗?”翠英不及回答,那美人又道:“惠娘娘给皇上缠住了,看来今天是
没工夫来的了,所以叫我来伴着吴小姐,请用了晚膳,那时送吴小姐回府就是了。”翠英听得她姊姊没空儿,连晚饭也
不要吃了,便欲令她们打轿回去。那美人格格地笑道:“吴小姐且莫心急,既然来了,终须进晚膳去,况我是奉了娘娘
的命来侍候小姐的,倘小姐此刻就回了府,惠娘娘见责起来,叫我怎样回复呢?”翠英见她说得婉转有理,只得应许下
来。那美人便邀翠英入席,两人对面坐了,宫女们斟了酒,那美人便殷勤劝饮。翠英觉情不可却,勉强饮了几杯,那美
人只顾一杯杯相敬,自己也陪着吃酒,看她的酒量很宏。翠英看看已有了醉意,有些支持不住起来。美人才吩咐宫人添
上饭来,翠英这时多喝了几杯,不免头昏眼花了,哪里还吃得下饭呢。美人亲自来扶着翠英到那小榻上躺下。一面令宫
人收去杯盘,一头附在翠英的耳边低低说道:“吴小姐暂时安息一会,我就去打了轿来。”翠英微微点点头,那美人竟
自去了。
翠英睡在榻上,渐渐地沉沉入梦。她睡得正酣,忽然给宫中的更漏惊醒。睁眼瞧时,案上烛光转明,宫女们一个也
不见了,自己的身边似有人卧着。翠英矇胧中辨认出那人紫衣金带是个男子装束,不由得吓得直跳起来。只苦四肢软绵
绵地一丝气力也没有,挣扎了好半天,休想动得分毫,额上弄得香汗淫淫,胸口娇喘吁吁,双足不住地上下乱颠。那紫
衣的男人已翻过身来,轻轻按住了翠英的前胸,和声悦气地说道:“吴小姐不要心焦,你姐姐也快来了。”翠英忙推开
了他的手,细辨声音笑貌,分明是那位皇帝姐夫。便咬着银牙骂道:“翠娥(惠妃)这贱婢卖我吗?你设这种圈套,可
把我害死了。”说罢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朱太祖见翠英哭了,转把好话安慰她道:“吴小姐不要错怪了你的姐姐,这件事都是俺的计划,和你姐姐是毫不相
干的。”翠英这时气愤极了,也不管什么皇帝不皇帝,竟含着满脸的娇嗔大声说道:“你们用了这种诡计,要想把我怎
么样呢?”太祖见问,带着笑道:“并不是把小姐怎么样,实在爱你长得俊俏不过,几乎想死了俺,所以才将小姐赚进
宫来。如若小姐肯一心嫁给俺,俺决不亏负小姐。你瞧你的姐姐,现在封了惠妃,居在仁和宫里,服侍有宫女内监,进
出是凤舆安车,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绸缎绫罗,唤一声一呼百诺,一举步前护后拥,多么荣耀威风。那些宦家的女儿,
谁不愿嫁俺做嫔妃,俺却一个也瞧不上眼,只是爱着小姐,不知道小姐的心上怎样?”大凡女子心里是没有不爱虚荣的,
翠英出身是小家碧玉,她平时闻得自己的姐姐做了皇帝的贵妃,心中未尝不暗暗羡慕,及至进宫和那姐姐相晤时,见她
满头的珠光宝气,遍体绣服锦衣,不觉自惭形秽了,艳羡的念头越加高了一层。此刻听了太祖的一番话,芳心不由得一
动,又经太祖小姐长、小姐短的,把个翠英早叫得心软下来。太祖见翠英默默不语,知她意已打动,便格外做出温柔的
样子,百般地趋奉翠英。说得翠英眉开眼笑,把粉颈一扭道:“我姊姊封了惠妃,我却没得封了。”太祖笑道:“封号
多着呢!俺宫里的妃子谁也及不上你那样美丽,俺就封你做了吴美人吧!”翠英很觉喜欢,这才在枕上叩头谢恩。两人
说说笑笑,双双同入好梦。
第二天起来,太祖命吴美人居了长春宫。又谕知吴祯,说册封翠英做了美人,吴祯即进宫谢恩。太祖自有了吴美人,
天天宿在长春宫里,把宁妃、瑜妃、惠妃,一古脑儿丢在脑后。

第十二章吴国舅谋反

惠妃因自己的妹子吴美人专宠,心里十分气愤,几次要赶到长春宫来和她妹子拼命,都给一班宫女们劝慰住了。有
一次上,她万万忍耐不住,又摩拳擦掌地要往长春宫去,口里连呼着备车,经旁边的宫人劝道:“娘娘还是忍气些的好,
现在吴美人正在得宠的当儿,虽然是自己的姊妹,不幸她变下脸来,有皇上在那里帮护着她,不是要弄出乱子来吗?那
时反悔之不及了。”惠妃听了宫女的话,倒也很为有理,只得忍住了一口气,暗底下却召吴祯进宫来,把翠英的经过一
五一十地讲了出来。又将翠英恃娇专宠的行为也说给吴祯听,并说翠英欺负自己,眼孔里竟没有她姊姊了。说罢,眼圈
一红,早扑簌簌地流下泪来。吴祯一面安慰着,一面说:“娘娘不要过于伤心,须保重自己玉体,这件事只消嫂子进宫
来,向吴美人那里劝说一番,或者得她的回心转意也未可知。”惠妃点头答应。吴祯退出宫去,便和他的妻子米耐帖兰
说了,命她进宫来替惠妃姊妹调解。帖兰允许了,吴祯就假托着惠妃宣召他妻子进宫来,打起一乘软轿把帖兰送进宫去。
谁知帖兰这一去竟杳无消息,老给他一个不出来。吴祯在外等得好不心焦。看看已七八天过去,仍不见帖兰出宫,吴祯
急得抓耳挠腮,自己寻思道:“莫不成她们姑嫂要好,把帖兰留着吗?”要待到宫中去打听,却格着外戚不奉宣召不许
进宫的规例,不便进去。
南京城区域分布图这样一天天地过去,转眼一月多了,帖兰仍不出来。吴祯没法,亲自候在宁安门外,向那些内监
们探问,都说不曾知道。恰巧一天有个小监出来,吴祯忙上去看时,认得是常常到自己家里来送御赐物的,因招呼他道
:“小哥哪里去?”那小监回过头来,认得是国舅吴祯,便答道:“皇上命咱到国公府里送人参去。爷在这里做什么?”
吴祯见问,就悄悄地拉他到僻处,掏出一包碎银递给那小监道:“这点儿小意思,给小哥买些果饵吃。”那小监平日不
大弄得到钱的,见吴祯送银子与他,不禁眉花眼笑地说道:“咱不曾有什么功绩,怎好受爷的赏赐。”吴祯也笑道:
“那是笑话了,你只管收了,我还有事拜托你呢。”那小监收了银子,很高兴地问道:“爷有什么事咱就立刻去干。”
吴祯说道:“没有别的,我就问你一句话,我们那位国舅夫人,现在宫中做些什么?”那小监听了,不觉怔了半晌说不
出话来。
吴祯见他形状蹊跷,知道内中定有隐情,便去附着小监耳朵低低说道:“你有什么不能告诉人的,尽可对我讲了,
我决不为难你的。”那小监想了想,对吴祯说道:“咱老实给爷爷说吧,国舅夫人自那天进宫,如今还住在宫里呢!”
吴祯说道:“那是我知道的,但不知道她住在宫中老不出来,却是为什么缘故?”那小监到底年纪小不识好歹,这时听
了吴祯的话,便拍手答道:“早哩,早哩!咱看国舅夫人是不出来的了。”吴祯吃了一惊道:“这话怎讲?”那小监笑
道:“皇上和国舅夫人天天在永寿宫里饮酒取乐,看他们正好亲热呢,会舍得出来吗?”吴祯不听犹可,一听了小监说
罢,早已气得眼中出火,七窍生烟:“反了!反了!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俺吴祯不出这口气誓不为人!”他这一叫,
吓得那小监面如土色,慌忙说道:“爷这样的大闹,不是要连累了咱吗?”吴祯这才忍住了气,回头向小监说道:“对
不起,小哥。我们再见吧!”那小监也巴不得他有这一句话,便谢了声吴祯,飞般地望国公府里去了。
吴祯气冲冲地回到家里,跳进踯出,拍台踹凳地大骂起来,慌得家人奴仆们似老鼠见了猫般地惊得四散躲藏不迭。
吴祯正在怒气不息,忽听得左将军傅友仁来相探,吴祯只得出去相见,两人携手进了书斋,谈了些闲话。吴祯于言语之
间,说起朝廷很觉怒形于色。友仁几次询问,吴祯只是用别的话支开去。友仁是何等乖觉,晓得吴祯定有什么说不出的
隐衷,便起身告辞回来,将吴祯的形状暗暗去说给胡维庸知道。
其时的维庸已封了太师太傅,权倾四野,朝臣多半侧目。在这个当儿,刘基方罢相,左丞相汪广洋被诛。维庸不免
兔死狐悲,私下对李善长说道:“皇上近来心境大不似前,而且多疑善变,朝士皆朝不保夕,我们应早自为计。”原来
善长和维庸已结了儿女亲家,两下交情很密。这时善长听了胡维庸的话,只默默地不做声。维庸疑善长心已动,便去勾
结了左将军叶升、都督王肇兴、员外郎吴焕、御史徐敬等等,专一收拾人心,招揽同党。维庸家里蓄着勇力数百人,又
在府中深夜打造武器。那时听得同党傅友仁的报告,知吴祯也有异心,于是连夜把吴祯邀至相府,维庸亲自为吴祯把盏,
一杯又一杯,把个吴祯灌得大醉,维庸趁势用言语激动他,吴祯酒后忘了顾忌,将皇上强占自己妻子的事和盘托出,还
说了些不臣的大话。胡维庸素来知道吴祯的勇猛,有心要收他做心腹,当时见有机可乘,便故意叹道:“国舅出入戎马,
把生命去争来的功劳,只酬得区区千五百石的侯爵,倒不如刘基这一班人,毫不费气力地转封了他们公爵,那真是不平
的事。况国舅夫人又给皇上糟蹋了,难道主子不念功臣的辛苦吗?倘外面把这件事传扬开来,叫国舅有什么脸儿立在朝
堂呢?”这一席话,把个吴祯说得面红耳赤,拔出佩剑,啪的一声击碎桌上一只酒杯,咬牙切齿地骂道:“罢了!罢了!
今番俺若得着机会,也叫那牧牛儿和这杯儿一样!”维庸见吴祯已入彀中,忙摇手止住他道:“国舅就要行事,也得秘
密一点。你这样地大惊小怪,风声泄漏,不是画虎类犬?”吴祯正色作谢道:“全仗丞相的包涵。”维庸低低说道:
“不瞒国舅说,我也久有此心,只是没人帮助,不敢举事。”于是把自己谋划细细地和吴祯说了,吴祯大喜道:“丞相
如果行大事,俺吴祯不才,愿助一臂之力。”维庸也十分有兴,一面吩咐左右洗盏更酌。维庸又将傅友仁、叶升、徐敬、
王肇兴、吴焕等一干人请来,大家歃血为盟,置酒共饮。
是年的冬月里,胡维庸的府中大门上,忽然生出一颗灵芝来。术士李俊说道:“灵芝是皇帝之瑞,将来必出天子。”
维庸听说,谋乱之心越发高了起来。并邀集吴祯、徐敬、叶升等设筵庆贺。其时李善长罢相,尚书余雄又割职,且遣戍
河南。维庸深怕自己也不保,连夜聚议起来。一方面去邀元朝的后裔马立,命他纠了亡命自外杀入接应。这里叶升去和
禁卫指挥曹聚说好了,到那时开了禁城迎人。殿前都尉张先本是维庸的外甥,当然是同谋了。
再说那吴祯的妻子米耐帖兰,自从那天乘了软轿先到惠妃宫里,姑嫂相逢叙了一番寒温,因惠妃和帖兰还是第一次
见面呢,两人谈了一会,帖兰便起身往长春宫来见吴美人,她和吴美人是素识的,因此格外亲热。帖兰满心想替惠妃说
几句话,那吴美人只问长道短,帖兰弄得不好开口。两人正在叙谈,忽地圣驾进宫来了。帖兰要待避去,吴美人把她阻
拦着,帖兰没法,只有跪着一同接驾。朱太祖叫宫女把她们扶起,一眼瞧见了帖兰,觉得她神如秋水,容光照人,便问
吴美人道:“那是何人?”吴美人笑道:“便是臣妾的嫂子。”太祖惊道:“吴祯有这样一个妻子,俺倒不曾知道的。”
说着就命摆上筵宴来,吴美人拉着帖兰共饮,那帖兰本不懂得什么礼节和廉耻,三杯下肚,说也来了,笑也来了,免不
得和太祖眉来眼去。吴美人要笼络皇上,便分外凑趣,有心把帖兰灌醉了,扶入后宫去,太祖便跟来后面,这一夜就和
帖兰成就了好事。
第二天太祖命帖兰居了永寿宫,晚上便来和她取乐。帖兰见太祖魁梧,又贪着富贵,住在宫中,一天又一天地下去,
竟忘记出宫了。但这件事只吴美人和宫女们知道,惠妃却一点也不知情。吴祯在外面等候帖兰很是心焦,便去探问那个
小内监,把宫里春光完全泄漏。吴祯听着了消息,私下又一打探,方知帖兰失身的事,一半是吴美人的鬼戏。吴祯恨得
牙痒痒地指天画地地骂道:“翠英这贱婢子,早晚要死在俺的刀下!”
依据天象布置的南京城城墙一天的夜里,太祖在永春宫中和帖兰对饮,酒阑灯迤,双双携手入帏,正拟同赴巫山,
猛听得宫门外喊声大起,接着又是震天价一声响亮,宫门前脚步声杂乱,太祖在床上一手提着帐门,吩咐宫人出去探问,
谁知宫门才开,早有五六个内监,慌手慌脚地直跑进来道:“不好了!贼人打进来乾清门了,快请圣驾出宫避贼要紧!”
太祖听了大惊道:“贼是谁?”这句话还不曾说完,又听得轰然的一声,两个内监连跌带滚地进来报道:“乾清门被贼
人打倒了,现在侍卫们拼死抗拒着,圣驾速速避贼!”太祖这时也不觉心慌,忙着起身下床。太祖回过头来,心上又是
不忍,便一把拖了帖兰,七跌八撞地奔出永春宫,前面六七个内监和一大群宫女,纷纷地随着拥护。太祖和帖兰走出了
永春宫的正门,只见南面的谨身殿上,火把照耀通明,几十个侍卫且战且退,贼人便一拥入来,为首的人手执着一口扑
刀奋力杀入来,勇不可挡。太祖认得是吴祯,疑他到来救援的,要待叫应他时,再看吴祯,只望着侍卫们乱砍,向着甬
道上杀了过来。太祖知是不妙,当下也顾不得帖兰了,便把帖兰往宫女堆里一推,自己往人丛中逃走。
那吴祯领着党人,飞奔地杀入永春宫,寻太祖和帖兰不见,回身出了宫门,又与一大队侍卫相逢,大家在甬道上厮
杀着,吴祯一口刀好似猛虎一般,十余个侍卫那里抵挡得住,不到一刻,已被他杀得落花流水了。吴祯杀退了侍卫,竟
奔长春宫来,吴美人也闻得宫外喊声,内监接二连三地报贼杀来,吴美人慌得手足无措,旁边几个内监宫女,把吴美人
拥着走。才走出宫门,劈面恰恰撞着吴祯,吴祯一见了她的妹子,不禁心头火起,便提刀大喝道:“贱婢认得我吗?你
嫂子到哪里去了?”吴美人见她哥哥满脸的杀气,吓得战兢兢地答道:“嫂子在永寿宫里。”吴祯大怒道:“永寿宫俺
已去过了。”说着一刀望吴美人砍来,吴美人忙闪躲,哪里还来得及,身上早着了一刀,扑地倒下卧在血泊里了,吴祯
也不问她死活,返身杀进甬道,到仁和宫来寻朱太祖。
这时帖兰随一群宫女,也拥在甬道上奔逃,吴祯领了党人,一路追赶着乱剁乱砍,可怜一班娇肤嫩肌的宫女,怎经
得如狼似虎地蹂躏,霎时间哭声震天,吃着刀的都倒在地上,有几个受着轻伤的也倚在门沿上啼哭。吴祯其时在宫人中
认出了帖兰,一把将她扭住,如提小鸡般捉了过来,方要细细地问她,忽见朱太祖慌慌张张地从右边长廊上转出来,吴
祯便一刀剁翻了帖兰,提刀来赶太祖,口里还大叫道:“朱元璋休要逃走,俺来找你算账了。”太祖听得身后有人来追,
惊得魂灵也出了窍,不敢再走长廊,一回身穿过了景福宫,飞跑出聚景门,逃往御园中来。那吴祯不舍,也拼力地追着,
看看要赶上了,太祖跨上金水桥,吴祯也上了金水桥,太祖喘着说道:“吴祯!你不念君臣之义,竟忍心弑朕么?”吴
祯大喝道:“你霸占俺的两个妹子,心还不足,连俺的妻子也被你玷污了,还讲什么君臣不君臣!”说罢尽力地一刀向
太祖剁来,太祖急忙躲避时,吴祯用力过猛,那把刀正劈在金水桥的桥栏上,并刀背也几乎陷没了,吴祯拔那刀急切又
拔不下来,心里又气又恨,狠命地一扯,把桥栏拉折,那刀才得脱离,再瞧那刀口,已是卷缺的了,吴祯提着刀,回头
再看那太祖,早绕过太华池,去得远远的了。
吴祯还想追赶,忽听得墙外呐喊声连天,火光照着犹若白昼,那宁安门顿时大开,无数禁卫军杀将入来,吴祯的党
人也从后赶到,拦住禁卫军厮杀。谁知禁卫军愈杀愈多,这里一队没有杀退,左边又是一队杀到,看看把吴祯围在中间。
吴祯大吼一声,挥起了缺口刀,奋勇地冲将出来。恰巧叶升和徐敬,领着三四百个勇士,从宁安门来接应,三个人集在
一起,杀开一条血路,一拥地出了宁安门,吴祯尚欲进宫去找寻太祖,叶升劝道:“咱们赶快杀出去吧!听说王肇、傅
友仁等事机不密,事急都已自尽了。此刻赵翼云将军亲率大队人马,杀进西华门来了。”吴祯惊道:“胡丞相怎么样了?”
叶升答道:“丞相见大事不甚得手,已领着几十个家将管自己退去了。”吴祯顿足说道:“罢了!罢了!很不容易得的
机会,怎么轻轻放弃了呢?”说着,果然听人喊马嘶,远远地看见殿前指挥王光,大将赵翼云和总管马如飞统着大兵进
城来杀贼。吴祯问叶升说道:“事既弄糟了,左右不过是死,俺们索性杀上去吧!”叶升还不曾回答,那后面跟着的党
人和勇士,本是些乌合之众,听得大军到了,谅也敌不过的,便发声喊一哄地散了。吴祯越发愤怒,忙向一个勇士换一
把腰刀,同叶升、徐敬领了不曾走的三十名勇士,竟来迎大队军马。
两边相遇,吴祯气愤地首先陷阵,王光知道吴祯凶猛,也不来对敌,只指挥士卒把他们一队人一齐围在中间。吴祯
仗着自己的武艺,左冲右突,那兵士只管围绕上来,一层厚似一层。任你吴祯有多大本领,休想杀得出去。忽然兵队里
一声呼啸绊马索骤起,把吴祯绊住。吴祯只向前奋杀,不提防脚下一绊,好似玉山倾倒般地跌了一个斤斗,翻身要待跳
起来时,早有拿钩手把他搭住。猛虎似的吴祯这时绳穿索缚地被兵士抬着去了。吴祯既经擒获,叶升、徐敬就容易对付
了,不到半刻工夫,双双同时被士兵获住。还有三十几名勇士,都吃乱兵砍死,一个也没有漏网。那元朝的后裔马立,
也领着百来个亡命,想杀入城来接应,跑到东华门相近,望见城内灯火通明,东华门前禁军林立,戈戟森严,知道事机
已败,城中有备,便悄悄地退去了。
这里赵翼云等令把皇城紧闭,大搜余党,直到天明才收了军士,将吴祯、叶升、徐敬等一干人犯以及家属亲戚之类,
一并捆绑上殿来,听太祖亲自发落。其时的文武大臣都进大内来请圣安。那朱太祖被吴祯赶得走投无路,险些给吴祯追
着,幸亏一刀砍在桥栏上,太祖才算脱身,一时慌不择路地去躺在鱼东亭的假山洞里,后来听得贼党已经禁军杀退,太
祖惊魂始定,忙来长春宫看吴美人,见宫女们已把她扶在床上,右臂上着了一刀,用幅白绫裹着,面色和黄金纸一样,
浑身都染着血污。吴美人一瞧见太祖,不禁呜咽着说道:“妾兄叛逆,臣妾罪该万死!”太祖安慰她道:“这事不干卿,
卿只放心静养就是了。”说罢再三地叮咛宫女,叫她们留心伏侍,自己便望永寿宫走来。
但见那甬道上杀死的宫女,东一个西一个,有的身首分离,有的只砍伤了手足,兀是在那里挣扎。太祖看了这样的
情形,也觉得惨目伤心。忽见那帖兰还睡在宫人的尸体旁边,双眸紧紧合着,面色灰白,肩上的刀伤处血仍汩汩地流个
不住。摸摸胸口,尚有奄奄一息,太祖呼那宫监,却没人答应,大约都四散逃走了。太祖没奈何,只得亲自去搀那帖兰,
可怜她那香体是软绵绵的,哪里能够行动呢!太祖便放出吃奶气力来,把她拥在肩上,一步步地挨到永寿宫里,却扯了
一块衣袖,替帖兰包了伤口,又去金壶内取了半盖的清水,慢慢地灌入帖兰口里。过了好半晌,才见帖兰星眼乍启,微
微一声:“痛死我了!”那泪珠儿似泉涌地滚出来。太祖见帖兰苏醒,一把愁肠总算放下。一面也拿话安慰了她,看天
色已经大明,宫门口的云板丁咚,知道大臣们来请安了。这时宫女太监,渐渐地聚集拢来。太祖吩咐一个内监,叫大臣
们不必侍候,又令宫人们好好地看护帖兰。
不一会听得景阳钟响,已到了上朝时候,便有二十四个卫仪监拥着銮驾来迎太祖临朝。太祖登了銮驾,太监护着圣
驾到得奉天殿上,太祖下銮由殿前太监扶上宝座,文武大臣纷纷列班请安,三呼礼毕,各归了班次。右丞相胡维庸却托
疾不朝。这时大将军赵翼云上殿奏知逆党就获,太祖谕令把吴祯等绑上殿来,丹墀下的卫侍已拿吴祯、叶升、徐敬等三
人横拖倒拽地拉到殿前跪下,太祖见了吴祯,不觉冷笑一声道:“吴祯!朕不曾有亏待你,为什么纠党行逆?”吴祯听
了圆睁怪眼正要回话,太祖怕他说出隐情来,传旨把吴祯、徐敬、叶升等三人并将家属人口一并绑出去砍了。那徐敬却
气愤填胸,便攀出李善长、廖永安、曹聚等一干人来。

第十三章胡维庸事发

朱太祖闻得李善长、廖永安、曹聚等也通同谋逆,不觉大怒,立命锦衣校尉械李善长等入刑部,讯明回奏。这时的
刑部主事陈炎,素和善长不睦,竟胡乱审了一次,入奏善长有谋逆嫌疑,太祖即下诏赐死。廖永安、曹聚两人姑念功绩,
着遣戍云南。可怜!李善长是个致任的宰相,年纪是六十多了,免不得三尺白绫断送了性命。这一场的党狱,除了正犯
诛族除外,株连枉死的臣工和百姓,共戮一万三千七百六十九人。临刑的那天,红日无光,京城内外满罩着愁云惨雾,
怨愤之气直冲霄汉,一时朝野震惊,文武大臣无不互相危惧,真有晨不保暮之概。太祖的心上兀是怒气不息。马皇后在
坤宁宫听了这个消息,不由地大惊道:“皇上专好声色,妄戮有功之臣。看来明代江山也要步元人的后尘呢!”当下忙
摆起凤驾,亲来谏阻太祖。
太祖既把党人一一发落,便进宫来看吴美人和帖兰,两人已经太医院诊过,敷上了伤药,绷扎住创口,换去了血衣,
宫女们便服侍着睡下。太祖也不惊动她们,在长春、永寿两宫转了转,却望仁和宫来。这天晚上宫中闹乱子,因坤宁、
景福、万春、仁和四宫离开得较远,坤宁宫的舍宇又深,虽遥听得喊杀声,逆党只向着永寿、长春两宫中杀人。因吴祯
探知太祖只幸这两宫,所以不曾犯及他宫。后来吴祯想着往别宫去找寻太祖时,外面禁军已杀到,也不敢再逗留宫中了。
坤宁等四宫,得知宫内有贼犯驾,吓得宫内宫女们将宫门紧闭,连消息都不敢出来探问。幸得那坤宁宫等始终没有惊扰。
事后,凡皇后以下都来向太祖问安。内中的惠妃,闻惊驾犯圣的是自己的哥哥吴祯,不觉颤兢兢的,见驾时分怀着鬼胎。
太祖瞧出惠妃的隐情,便用好言安慰她。惠妃感激涕零,垂泪谢恩。原来依据国法,国亲国戚谋叛,妃子须得赐死或贬
入冷宫。朝中大臣,曾上疏请贬惠妃和吴美人,太祖却一概置之不理。
朱元璋给徐达两通军令这时惠妃见太祖进宫,慌忙起身接驾,行过了常礼,便问:“逆党处置得怎样了?”太祖很
气愤答道:“吴祯悖逆,俺已将他砍了。”惠妃见说,究竟手足关情,不觉流下泪来。太祖冷笑道:“这是他自作自受,
哭他做什么?”正这样说着,忽报皇后凤驾到了,惠妃忙着出去迎接。马后进了仁和宫,与太祖相见,只行着一个便礼
就在对面的金交椅上坐下。惠妃在一旁侍立着,马后赐她坐了,便由宫女掇过一个绣墩来,惠妃谢了恩才敢就坐。马皇
后便向太祖说道:“臣妾闻陛下大诛逆党,并李先生(善长)也在里面,他是朝廷股肱,现加戮诛,岂不有失众心吗?”
太祖答道:“善长逆谋已显,罪有应得,失什么人心?”马皇后道:“这样的大臣见戮,株连多人,诸臣皆惶惶不安,
却不是人心疏离的明证吗?”太祖听了不觉嘿然。马皇后又说:“依臣妾的愚见,陛下宜急下谕旨,于这次的党案,首
逆既已受诛,余人一例不问,谁再提党人的即得治罪。不然挟嫌诬告和假公济私的无了期了。”太祖点头道:“卿言很
是有理,俺就这样办吧!”马皇后见太祖容纳她的劝谏,很是喜欢地起身,仍乘着凤辇回宫。第二天上,太祖果然下了
一道停止追究党案的上谕,其时有人控那胡维庸通同谋逆的,太祖把呈控的人斥退。这样一来,臣民等始得渐渐安心。
马皇后这一谏,虽救了无数人的性命,也算便宜了胡维庸。在胡维庸应该感激知悔,从此不再生妄想,谁知他怙恶
不悛,谋逆之心反因此愈炽了。那太祖自经这回党案后,疑惑臣下更比从前厉害了一层。又不时派了亲信近侍,暗中刺
探大臣的行动,维庸心里也愈觉不安了。便又勾通了兵部尚书夏贵,御林军教练马琪,都御史岑玉珍,检事毛纪,将军
俞通源等,日夜筹议着起事。那时刘基致任家居,得知维庸漏网,仍在那里结党谋乱,就秘密上疏告变,奏牍经过夏贵
的手,便把它塞在袖里,竟来谒见维庸,将刘基的奏章呈上,维庸看了大惊道:“此人不诛,终是不安。”于是和夏贵
商议好了,由夏贵请刘赴宴。刘基不知是计,应召而往,待到宴罢回去,便觉头昏心痛,不上三天就呜呼哀哉了。
话分两头,其时徐达、常遇春等分四路进兵,连破了山东,克了东昌,元平章普颜不花、宣慰使哒利力尽战死。徐
达又进取东安,常遇春下了归德。这时明军水陆并进,及破了彰德卫辉,元将李博臣,都事张处仁自尽。徐达督兵进薄
青州,元都督达喇花遁去。明兵占了直沽,夺了海口,进军通州。元顺帝闻得通州被围,知道大势已去,便召集六宫三
院的嫔妃,命驾起了数十乘的大车,要待出奔,元右相庆童,皇叔伯颜达里等苦谏留驾,顺帝怒道:“明兵早晚将到,
朕岂愿效宋朝的徽钦二帝,你们不必多说。”当下把朝事委给庆童等,下谕车驾连夜出了建德门,逃往塞北去了。后来
明师北伐,破了开平,顺帝奔至和林,病死行宫。太祖得了顺帝死耗,便谥为顺帝,这且不提。
再讲顺帝出走后,徐达督兵陷了燕都,元丞相庆童、平章迭必失、皇叔伯颜达里都力战受擒,因不屈被杀。徐达定
了燕都,又分兵两路,平了西安诸郡。常遇春也领兵北进,陷了锦州,直趋开平。谁知兵到柳州,遇春忽然得病,一天
沉重一天,药石无灵,竟至逝世。常遇春临终的那天晚上,西南角起了巨响,空中有一颗大星自上下坠,到了地上轰然
的一声,毫光四射,京城内外的人民都很为惊异。太史飞章入奏,说将星堕殒,三日内必损折大将。朝中便议论纷纷,
朱太祖也极忧虑。过不上几天,飞骑报到常遇春病逝的消息,太祖十分震悼。一面下旨,内务府拨银一万两,给常遇春
治丧。太祖又亲自祭奠,并追赠遇春为太师太保、上国柱、推诚侵远功成开封,中书右丞相郑国公开平王,谥号忠武。
子常阴,永远世袭公爵。孙常保森,加大将军衔封武德侯。遇春德配夫人韩氏封开平晋德王妃,女常秀贞,封仪淑郡主,
媳王氏封一品忠孝夫人。又命塑遇春像入忠良祠,春秋致祭,以慰忠魂。朱太祖自常遇春逝世后,心上郁郁不欢。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忽然太平报到,陈野先潜出京城,袭取太平,花云战死,吴良只身逃命,又得处州警报,
胡大海部将刘震、总管蒋英私通了苗酋李佑之,深夜袭了处州、金华、严州诸地,胡大海被刺殒命;又接到镇江警报,
巢湖匪颜良,大掠江山,俞通海出剿,战殁阵中。朱太祖迭接各处的警信,又闻得花云、胡大海噩耗,不觉垂泪道:
“花云和大海随朕二十多年,出征必身先士卒,今日犹未蒙恩,身已先死,怎不叫朕心伤!”说罢大哭,一时群臣也无
不挥泪。当下追封花云为护海侯,谥勇毅,子花祎封都指挥袭爵;追赠胡大海为英国公,谥忠靖,子胡济德封将军,永
袭靖远侯爵;俞通海追赠为宁侯,谥武懿,子俞长源为将军,授久安侯。花云、胡大海、俞通海等三人均塑像入忠良祠,
妻晋封夫人,孙荫袭伯爵。及下谕着杭州李文忠进兵金、处,又命滁州耿再成出兵剿除陈野先,又令镇江华云龙讨平巢
湖盗寇颜良。谕旨颁发,又接到徐达平定燕京,顺帝出走的军报,太祖因忧患重重,也无心庆贺。正在满腹愁肠的当儿,
忽报马皇后生了太子,朱太祖听说,不觉开颜一笑。到了三朝,自有群臣致贺,这时宫中大开筵宴,太祖亲抱着太子,
祭告太庙,赐名叫作标。
光阴如箭,不到一个月,各处告捷的奏章入京,李文忠平了金、处诸州,杀了刘震、蒋英,李佑之请降;耿再成克
复了太平,陈野先成擒,太祖命就地正法;华云龙剿平了水寇,巨酋颜良战时死于乱军之中,只把首级赍到应天,太祖
着号令示众。这时天下渐归一统,真可算得太平无事,太祖便把徐达召回,封徐达为太师右丞相,在京就职。
马皇后和朱标像一天,尚书左丞相胡维庸上疏,疏中说自己的家里,花园内忽涌出醴泉,泉水都成甘芳的佳酿,请
太祖临幸赏玩。太祖看了奏章也觉得奇异,当即传谕,车驾往幸维庸府第。于是卫仪监排起銮驾,太祖只带着二十名护
驾侍卫,竟出东华门来。维庸的赐第离东华门不过一箭多路,太祖御驾才出东华门,忽见内使云奇飞马驰来,到了驾前
举鞍拦着车驾,因跑得气喘,又是情急,却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太祖大怒,喝令将云奇的舌尖割下。左右侍卫把云
奇的口中用刀卷了一转,云奇流血满口,又加舌短,更觉说不清楚了,只一味地呀呀乱叫,口里喷着血,手指点着东南
角,太祖愈愤他无礼,在驾前跳嚎,命侍卫截去云奇的指头,云奇又伸出中指来指点着,太祖叫截去他右手的五指,云
奇却用左手指点着,侍卫砍去他的左臂,并把金锤望云奇的头上乱击,云奇兀是不顾疼痛,只是狂跳叫嚎,把断臂挥着
东南,鲜血四溅开来,染在太祖的袍袖上,侍卫瓜锤齐下,云奇看看垂毙,还看着东南角大喊三声。
太祖至此,方才有些诧异,望东南角看去,正是胡维庸的府第。太祖大疑,下旨回銮。登了皇城遥望维庸的宅中,
隐隐伏着杀气。太祖惊道:“维庸请朕临幸,莫非有诈吗?”侍驾官李贺当即俯伏奏道:“维庸要想谋逆,已非一日,
前此吴祯犯驾也是维庸主使。陛下方宠信维庸,群臣不敢入奏。太祖大怒道:”朕未薄待维庸,他倒敢负朕吗?“于是
立命还驾,谕令殿前都尉俞英专同锦衣校五十名,禁军一千名往抄胡维庸宅第。
俞英领了谕旨,飞也似地带了校尉,点起禁军驰出了东华门,将维庸宅第团团围住。一千名禁军在外把守着,俞英
便领着五十名锦衣校尉,打开了大门进内抄查。这时维庸的第中,方张灯结彩,大厅上设着筵宴,左右衣壁内,埋伏着
二十名的甲士,准备太祖驾到,在饮酒的当儿甲士齐出,杀了太祖,不料事机显露,被内使云奇得悉,便舍着性命去阻
拦御驾,把太祖生生地点醒,即命校尉禁军来捕维庸,维庸不曾提防,俞英突入好似瓮中捉鳖一般,把维庸一家老幼三
百多口并二十名的甲士一古脑儿捆绑起来,由锦衣校尉拥着,械系到了刑部,一面将维庸的宅第发了封,俞英便去复旨。
这里刑部尚书张玉,见事关篡逆,案情重大,立时把维庸提讯,还用刑审,结果维庸受不住苦痛才老实招了供,又
攀出尚书夏贵、校尉马琪,都佥事毛纪、将军俞通源、太傅宋景、都御史岑玉珍等。张玉不敢擅专,上达太祖。太祖命
按名逮捕,尽行弃市,胡维庸还灭了九族。这次的党狱,诛连的又是七千九百余人,太祖悉令诛戮,西华门外河流为赤。
当时的人民私下通称朱太祖为屠手,杀戮的惨状自不消说得了。事后,太祖才想到了云奇,深赞他的忠诚,便追谥为忠
节,封右都御史敬侯,子云忠袭爵,封都指挥使,子孙食禄千石,赐褒忠匾额。
日月如梭,流光不住,这样地一天天过去,朱太祖又纳了淑妃、王妃。这时马后所诞的太子标已十八岁了。宁妃也
生了一子,名枫为晋王,封在太原。惠妃生了两子,一名樉为秦王,封西安;一名棣为燕王,封北平。瑜妃生一子,名
梓为潭王,封长沙。淑妃生一子,名桢为楚王,封武昌。王妃生两子,一名榑为齐王,封青州;一名檀为鲁王,封兖州。
吴美人生一子名为周王,封开封。太祖这九个儿子,太子标之外八子都分封各地,免得皇族势力单薄。他那种用意原为
子孙永葆帝业的设备。又怕后代继统的不肖,被群小蒙蔽,所以立祖训的时候,有皇上如其昏瞀不明,权奸当国时,准
许藩王起兵进京清君的左右。惟藩邸设护卫,兵不得过三千,甲不得逾百副,这是防藩王作乱的意思。可是为太祖筹划
的人,果然觉得尽善尽美,到了末后,却弄出燕王篡位的一出戏来,那叫作有利必有弊了。
在九个皇子里面,要算四皇子燕王棣最是英武绝伦,太祖也是最为喜欢他。还有八皇子潭王梓是瑜妃所生。瑜妃阇
氏就是陈友谅的爱姬。当太祖纳阇氏时,她已经怀孕的了。及闻得友谅已死,阇氏便暗祝道:“妄含垢从贼,如生子是
男,他日必会报仇雪恨。”于是勉从了太祖。太祖登基,封阇氏做了瑜妃,不久便生下潭王梓来。这时太祖见诸皇子已
都长大,恐他们互相猜忌,便下谕分封各地。
诸子领了圣旨,各自去携同家眷起程赴封地。潭王梓也受命起身,并进宫来向他的母亲瑜妃辞行,瑜妃问道:“你
要到什么地方去?”潭王答道:“父皇封儿在长沙,自然往长沙去。”瑜妃听潭王呼着父皇,不禁扑簌簌地流下泪来。
潭王只当是瑜妃爱子情深,不忍分离,以至垂泪,因忙安慰她道:“父皇有旨,准皇子春秋两季进京定省,相见的日期
很近,母亲何必这样悲伤。”瑜妃便屏去宫女,垂泪低声说道:“你口口声声称那父皇,不知你父皇在哪里?”潭王诧
异道:“当今的皇帝,不是儿的父亲吗?”瑜妃哭着道:“这是仇人,哪里是你父皇呢!你的生父,是从前汉王陈友谅,
被朱元璋迫得兵败身亡,儿今身长七尺,不知替父报仇,反称仇家作父皇,试问你将来有何颜面去见陈氏的祖宗?”瑜
妃说罢放声大哭,又说道:“你苦命的母亲岂贪着富贵做仇人的皇妃,十余年来,忍辱含羞地过着日子,无非希望你成
人长大,有志竟成罢了。你若是忍心事仇的,终算你母亲白白辛苦一场。以后你尽管去受仇人的封赠,也不必再来看你
苦命的娘了。”
瑜妃一边说,一边哭,把个潭王气得眼睛发黑,怒发冲冠,高声大叫道:“罢了!罢了!俺如今去和仇人算账去!”
说着就壁上抽了宝剑,三脚两步地往外便走。瑜妃大惊道:“你到哪里去?”潭王气愤地答道:“儿砍仇人的头去。”
瑜妃大喝道:“似你这般地鲁莽,不是要害我么?”潭王说道:“儿替父亲报仇,怎说害了母亲?”瑜妃怒道:“现在
他护从如云,你单身前去,必然寡不敌众,转是打草惊蛇,画虎不成类了犬,还不是害了我吗?你若果真有心报仇,我
们慢慢地计较不迟。”潭王见说,呆了半晌才回进宫中,把剑还了鞘,坐下来问道:“依母亲的筹划,怎样去报得这怨
仇呢?不幸元璋这逆贼死了,这仇恨的报复不是成了画饼?”瑜妃微笑道:“痴儿子,他死了难道没有子孙吗?就我的
意思讲来,须设法把他的亲子一个个地剪除了,那个高高的位置自然是你的了。到了那时,朱氏一门九族的生死都在我
们掌握中了,这才好算得报仇呢!”潭王也笑道:“这样地说来,我们宜先从继统上着手了。”瑜妃笑道:“不是的吗?
那就叫擒贼要擒王。”潭王皱眉道:“这个谋划似乎很不容易成功,你想他们东宫的名分已经册定,我又排在第八个上,
倘要把他们一一地收拾干净,那非有极大的势力怕未必办得到呢!”瑜妃向潭王啐了一口道:“傻子!谁叫你真的用实
力去做。”说着便附了潭王的耳朵道只消如此如此,保管他们没有噍类。
潭王听了大喜,当下别了瑜妃,出了万春宫,回到潭王邸中,只推说冒了风寒卧病在床,连夜上疏,要求暂缓遣赴
封地。太祖为了舐犊之情,自然也含糊照准了。南京明孝陵

第十四章太祖痛失贤后

再讲那皇太子标,为人温文有礼,纯厚处很肖马皇后。自册立做了东宫,平日惟读书修德,又和宋濂、叶琛等几个
文学前辈研究些经典。闲余的光阴也不过是饮酒赋诗罢了。但诗词歌赋中,他最嗜的唐人七律。一天,他题一幅山水画
轴道:路险峰孤荒径遥,寒风萧瑟马蹄骄。
青山不改留今古,世事浮沉自暮嘲。
地瘠藏芜剩鸟兽,村居贫士放渔樵。
可怜裙履成陈迹,独有空丘姓氏标。
这首诗儿,一时宫内传讲遍了,有几个宫人没事的当儿,就把它当作歌曲儿唱。那时传到太祖的耳朵里,听得那诗
是皇太子作的,不觉叹道:“诗义薄而不纯,恐标儿终非鹤算之人。宋濂等是当代的宿儒,不教东宫治国经纶,却去学
些妇女幽怨之词,这岂是圣贤之道?”于是把宋濂等宣至谨身殿上,很严厉地训斥一番。太子闻知宋濂、叶琛等见责,
便抛去了韵文,从此不敢再谈诗赋了。其时,也会当有事,太子一天从文华楼经过,见潭王梓正伏在案上作诗。太子读
了他的诗句觉香艳绮丽,爱不忍释,因触起所好,不免提笔和了一首。以后太子知道潭王也工吟咏,就将他引为知己,
两人一天亲密一天,诗酒留连,竟无虚夕。太子还不时往潭王的府邸,高歌联句,视为常事。有一次,太子从潭王府邸
中归宫,忽然连呼着腹痛,竟倒在地上乱颠乱滚起来。等到太医院太医赶至,太子已是血流满口,肤肉崩裂了。可怜一
个温文尔雅的太子,弄得眼珠突出,遍身青紫,死状十分凄惨。
朱太祖见皇太子死得可惨,便传集了东宫侍候太子的宫女内侍,追问太子中毒的缘故。宫人们回说,太子从潭王府
回来,就喊着腹痛,不到一会儿就变成这个样子了。这时马皇后和六宫嫔妃们也都齐集在那里,除了瑜妃之外,齐声说
是太子中了毒药。太祖大怒道:“那分明是潭王下的毒手了。”正要传旨出去,命锦衣尉系潭王回话。忽见那宫监,呈
上一张笺纸来,屈着一膝禀道:“太子在病中说是留达皇上的。”太祖展开瞧时,虽是太子亲笔,却写得字迹潦草,大
约在临绝的时候所书。上写着寥寥几个字道:“臣儿命该绝,不该八弟之事,父皇勿冤枉好人。标留……”后面还有歪
歪斜斜的一行字,都是看不清楚,太子写到这里,想是写不动了。太祖读罢,不觉放声大哭,马皇后更哭得伤心,六宫
妃也无不纷纷落泪。一时间宫中满罩着愁云,一片的痛哭声,直达宫外,大家真哭得天昏地暗,马皇后几次昏过去,太
祖也只有顿足叹息。把传询潭王的事,因太子留有遗言,太祖知道他死后不忍有伤手足之情,所以也暂时搁起。但拿宫
人内监们严鞫一番,也毫无头绪,只得罢了。一方面把太子盛殓了,命宫内外及文武大臣挂孝一天。
马皇后痛太子死得不明不白,又目睹他临死时的惨状,心里越想越悲伤,竟郁出一场病来。太祖再三地安慰她,又
去召了天应寺的僧徒百人,追荐太子。凡丧葬的礼仪也格外从丰,太祖又亲题谥号,叫作懿文太子。时太子的德配元妃,
已生有两子,长的夭殇,次的唤允炆,已是十几岁了。太子既死,太祖想册立燕王棣为东宫。当下对诸臣说道:“燕王
英武毅断,举止酷肖朕青年之时,朕意欲立为太子,众卿以为怎样?”学士刘三吾奏道:“国家虽赖长君,但燕王行在
第四,如果册立,将置秦(二皇子樉)、晋(三皇子)两王于何地?那不是蹈了废长立幼的覆辙?”太祖叹道:“这个
朕岂不知,奈秦王与晋王,一个柔而无刚,一个刚而无断,都不足付以大事,只有燕王智勇兼备,故朕想立为东宫,以
便继统有人。”左都御史王桢争道:“燕王虽能,名分上似不当,现皇太子已有子,自应册立皇孙,转觉名正言顺。”
太祖听了忍不住垂泪道:“朕也不忍有负东宫,准卿等所奏吧!”群臣领了圣谕,便往迎允炆,册立为皇太孙。这时马
皇后却见孙思子,愈觉伤感,那病便日重一日,到了临终的当儿,握着太祖的左手,只说得望陛下亲贤纳谏,臣妾要去
了,说毕就气绝逝世。太祖又大哭了一场,下谕为皇后发丧。又传旨自亲王以下文武大臣,一概挂孝六月,一切庶民人
等,也举哀三天,三天之内,禁止肉食,一年中停止喜庆婚嫁。是年的九月,葬马皇后于孝陵。
朱元璋圣谕图解举殡的时候,太祖亲自执绋恭送。
再说那太祖丧了太子又丧贤后,心上愈觉得郁郁不乐。因马皇后在日,贤淑知礼,讽谏太祖保全大臣的地方很多。
又马皇后居宫,很是俭朴,非大事不着新衣,太祖的罗袜都是皇后亲手所制。又尝绣女诫七章,赐给六宫和一班邻妇。
逢大兵出征的当儿,马皇后终把戒妄杀的绣额,颁赐与统兵的将士。其他如规太祖修道,训皇子学礼,优视六宫嫔妃,
恩遇宫女内侍种种的美德,一时也记不尽许多。太祖忆念着皇后,从此不忍册立正宫,只令宁妃权摄六宫罢了。有时嫔
妃们谈起马皇后的好处来,太祖听了,不由地暗暗垂泪。一瞧见皇后的遗物,就是楚楚不欢。那时忽报蓝玉征蜀班师回
朝,太祖心里很得着一个安慰,他思想马皇后的念头才渐渐地抛下。
蓝玉大军将至应天,太祖派御史江秀出城远接。蓝玉亲自押着西蜀王明升的囚车及宫眷三千余人,金银珠宝三十余
辆,驼马牛羊十万头,器械盔甲七万幅,竟进京来见太祖,太祖读了蓝玉纪录的册籍,很为喜悦,最令他心慰的,是蓝
玉献上那个千娇百媚的美人。于是慰劳了蓝玉一番,着把明升推上殿来,明升挺立不跪,侍卫用枪刺折他的脚骨,明升
坐在地上大骂。太祖喝令推去砍了,首级号令示众。所得的宫眷一例入宫,男充功臣家奴仆,女配给出征的将士做妾。
金银和器械存库,马驼牛羊统赐与兵士们作为犒赏。蓝玉谢恩出来,第二天谕旨颁下,封蓝玉为凉国公,王贵为靖南侯。
余下将士也封赏有差。又命蓝玉代奠阵亡将士,抚恤殉国者的家属。又封王贵为四川将军,王晋为四川按察使,马聚仁
为陕西布政使,刘愎为陕西将军,即日出京赴任。又谕川陕等郡,着设巡道各职,直隶于六部政务尚书,委撤悉听谕旨,
以除滥任的弊窦。太祖颁谕已毕,便往玉清宫来看那美人。
这玉清宫是洪武二十一年添建的,蓝玉进献那美人,太祖就令她居住。但那美人便是西蜀王明升的爱妃香娘娘,这
位香娘娘本姓黄,芳名唤作香菱,是四川的巴州人。蓝玉平西蜀,香菱也掳在里面,蓝玉几次要犯她,香菱只怀刃自卫。
蓝玉见她不从,便进献与太祖,太祖也几次去临幸她,都给香菱涕泣拒绝。太祖虽近不得她的身子,那颗爱她的心,却
一点也不曾更易。其时那东宫的皇太孙允炆倒是个少年风流的皇孙。他听得那香菱不但艳丽,简直是遍体皆香,得她一
滴唾沫,那香气可以三天不散。允炆不免动了好奇之心,便时时到玉清宫来,他对于香菱也很下一些功夫。香菱见皇孙
一往情深,又兼他温柔真挚,真是体贴到十二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香菱因而也渐渐堕入情网中去了。
一天香菱和允炆正在玉清宫的假山旁边情话缠绵,两心相印的当儿,恰巧被太祖瞧见,吓得允炆拔步便逃,香菱也
泪汪汪地进宫。太祖这时一言不发,只叹口气走了。第二天上,圣谕下来,把香菱用白绫赐死。死后草草地盛殓了,去
葬在钟山的山麓里。

第十五章元妃赐缢

却说那皇太孙允炆闻得香菱赐死,便放声大哭道:“这是俺害了她。”于是打听得香菱葬在钟山,悄悄地带了两名
内监,溜出了宫门,往钟山祭奠香菱。他到了城外,雇起三匹快马,加上两鞭,飞奔地望钟山前进。但允炆和内监都是
久处深宫的人,大家不知钟山在什么地方。允炆十分心急,令内监敲门打户地去问讯。有一家说钟山是在镇江,这样东
撞西碰地恰巧去问在御史王其渊的家里。外面家人和皇孙说着话,王御史还不曾睡觉,听得声音,心上有些疑惑,忙出
来一瞧,见果真是皇孙允炆,不觉大惊道:“殿下深夜出宫,到这里来做什么?”允炆见说,一时回答不来,只好支吾
着道:“你且莫管它,俺此刻要往钟山去,因不识路径才到了这里,你快令认得路的仆人领俺前去。”王御史谏道:
“钟山地近荒野,又在夜里,殿下不宜冒险轻往。今天不如在臣家屈尊一宵,明日臣当亲自奉陪殿下。”允炆听了顿足
道:“谁耐烦到明天呢?俺现在就要去了。”说罢,出门飞身上马。慌得王御史忙阻拦道,“殿下既然一定要去,待臣
派几个得力家人护送。”当下由王御史唤起四个健仆,又备了四匹快马,叮咛他们护着三人到了钟山,仍须护送回来。
家人们领命,一路护着皇孙,七骑马疾驰而去。
朱元璋《总兵帖》待到钟山,约莫有三更天气,但见四野无人,老树似魔,空山啼猿,犹若鬼啸。那鳞鳞青萤,从
荒冢丛莽中飞出,马皆喷沫人也毛戴,两个内监已伏在鞍上,一味缩缩地发抖。皇孙允炆,自幼儿不曾到过这般荒僻所
在,这时也有些胆寒起来。亏了四个健仆护卫着,又渐渐地胆壮了,只是不知香菱瘗在哪里,允炆恐怕招摇,出宫既不
曾带灯,王御史家又被他回绝,这天晚上又没有月光,大家惟在暗中乱寻。还是允炆敏慧,叫人们只须找那没树的新冢,
认为新冢的碑石定是白的,在黑暗中容易辨别。不上一刻工夫,居然找到一座新冢。允炆下马用手摸着碑文的字迹,上
面整整地凿着“黄香菱之墓”五个大字。允炆不待摸毕,早已噗地跪在地上放声大哭了。两个内监听得皇孙的哭声才从
马背上抬起头来,慌忙下马来相劝。允炆正哭得伤心,两个内监哪里劝得住。劝了一会,也只得陪着他垂泪了。还有那
四个仆人却不知皇孙是什么缘故要如此伤感,又不晓得冢中是什么样人,深夜到荒山野地来哭她。弄得四个健仆丈二和
尚摸不着头脑,只呆呆地坐在马上发怔。因为王御史不给仆人们说明,四个仆人还不知啼哭的就是当今皇太孙呢。允炆
越哭越觉悲伤,直哭得力竭声嘶,连喉音也哑了,这才收泪起身,又向冢前拜了几拜道:“卿如香魂有灵,俺和你十五
年后再见。”允炆说罢,满眼含着泪,还留恋不忍离去。内监着急道:“殿下如挨到了天明,皇上知道了,奴辈的罪名
可担不起呢!”允炆没法,便懒洋洋地上了马,兀是一步三回头地直等那碑的白石在黑暗中望不见了,方控马快快地回
去。
到了王御史的府第中,王御史却眼巴巴地等待着,见皇孙回来,便请他在府中暂住,允炆不听,竟辞了王御史匆匆
地奔回宫来。三个人到了城门前,还了马匹,要想进城,那城门已关上了。经内监叫起城门官,验了进出的腰牌,便开
城放三人进去。允炆和两个内监偷进了皇城,潜归宫中。幸喜得人不知鬼不觉,允炆方把心放下。
哪知第二天的早朝王御史突然地上本,说皇太孙夤夜微服出宫,私往钟山祭坟。皇太孙身为储君,似欠保重,万一
遇着危险,这罪谁人敢当?王御史又奏,皇孙曾经过臣家,所以不敢不言。太祖阅奏,勃然大怒道:“允炆这般轻狂,
如何托得大事。”便提笔来欲拟废立的草诏。这时大学士吴汉方出班奏道:“皇太孙自册立以来,并无失德,不应为些
微小事,遽尔废立,令天下人惴惴不安,这可要请皇上圣裁。”一时群臣纷纷保奏,太祖因想起太子平日的德恭,不禁
垂泪叹道:“诸卿不言,朕亦意有不忍。但皇孙年轻,荒业好嬉,宜稍与警惩使其自知悛改。”当由太祖下谕,贬皇太
孙入武英殿伴读三月,无故不得擅离。这道旨意一下,众臣知道不必再谏,于是各自退去。其时徐达和李文忠又病逝,
太祖更增一番悲悼,即晋徐达子徐蒙为侯爵,追封徐达中山王,谥号武宁,配享太庙。李文忠追封护国公,谥文勤,子
李义和袭爵。
这时朝中开国的功臣多半相继死亡,或遭杀戮。后起的廷臣,要算凉国公蓝玉威力最大了。他自出兵平了西蜀,接
着又远征沙漠,功成归来,太祖便赐给他铁券,以奖励他的功绩。蓝玉经这样一来,越觉比前专横了,因蓝玉的妻子是
常遇春的妻妹,遇春的女儿便是太子的德配元妃。蓝玉仗着这一点连带关系的亲戚,便依她做了靠山。那元妃自皇太子
死后,仍退出了东宫,去住在太子的旧邸中。不幸皇太孙允炆又册立为东宫,元妃自愈见孤凄了。
那皇太子的元妃也是个少年寡妇,天天度着只影单形的光阴,怎能不把她叫做怨女呢?幸得那位凉国公蓝玉常到太
子邸中来走动,使元妃很得到一种安慰。两人一天亲密一天,京城中的谣言,也讲得到处沸腾。把蓝玉和元妃的丑事和
秽迹,当作一种闲谈的资料。说蓝玉系替元妃濯足,元妃还私往蓝玉的府中游宴。蓝玉的夫人闻知,便赶到太子邸中来
捉她丈夫的奸。一天蓝玉推说出城阅矢,却去躲在元妃的房中欢饮。蓝玉的左右已得着了蓝夫人的重贿,就私下去通了
消息。蓝夫人听了,立时带同十几个家将和二十多个勇健的侍女,飞也似地奔向太子邸中来。到了邸前,不问好歹,一
群人蜂拥进去,邸中的卫士校尉,见他们来势凶恶,谅自己人少,也不敢阻挡。蓝夫人随着眼线,路径很是熟谙,一口
气直奔到了后院。到底太子的府邸,房屋深邃,蓝夫人赶到元妃房里,排闼直入,谁知那蓝玉已闻风望后门溜走了。
鲁王朱檀墓出土木雕牵马俑蓝夫人见并无她的丈夫在那里,心里早有些寒了。想自己带了这许多的人,冲到太子邸
中来吵闹,这罪名可不小呢。元妃见蓝夫人发怔,便娇声喝道:“你是何等样人,擅敢到太子府来混闹。现今太子虽已
归天,我也是一位殿下的妃子,却轮到你们来欺侮吗?校尉们还不给我抓了,明天到金殿上算账去!”蓝夫人被元妃这
样一说,弄得哑口无言。那外面如狼似虎的校尉便要上来拿捕,蓝夫人惊慌失措,正在为难的当儿,一个宫女眼快,忽
指着黄缎椅上一幅白绫问蓝夫人说道:“这绫带不是爵爷束里衣的吗?上面还有夫人亲手刺的花朵呢!”蓝夫人见说,
忙取白绫来瞧看,果是蓝玉的东西。元妃要待来夺时,蓝夫人已塞在袖里。这时她证据已得,胆也壮了,便指着元妃骂
道:“你这个淫妇,现藏着人家的男子,还要这样的嘴硬,咱们正要找你到金殿上算账去呢!”说着伸手来拖元妃,那
几个校尉见元妃已被人喝倒,自然不敢动手了。那时的元妃给蓝夫人骂得面红耳赤,默默地一声不吱,任那蓝夫人指天
画地骂个不休,直闹到她自己也觉得乏力了,这才领着家人侍女们回去。
第二天的早朝,都御史张宾受了蓝夫人的委托,上本弹劾蓝玉,说他玷辱宫眷,应加罪谴,又把那幅白绫作证。太
祖看了奏疏虽觉愤怒,但一时却未便谴责蓝玉,只召蓝玉入宫,当面训斥了一顿。又在赐给他的铁券上镌了蓝玉罪状。
太祖这种手段,不过想让蓝玉改悔罢了!偏偏蓝玉不知自省,暗中仍和元妃往来,蓝夫人又赶到太子邸中去大闹,还拿
着蓝玉的那幅白绫和市招般地到处给人瞧看,逢着了宫眷就将元妃同蓝玉的丑史,原原本本讲一个痛快。元妃吃她闹得
无地容身,到了晚上,悬起三尺白绫竟自缢而死。蓝玉深恨蓝夫人无情,乘她睡着的时候,悄悄地把蓝夫人刺死。那消
息传出去,廷臣大哗,齐劾蓝玉逼死皇妃刀刺发妻,其他的罪案也不下几十起。太祖虽爱蓝玉英武,奈众口同声无法给
他保全,只好下谕令蓝玉自尽。蓝玉接到了旨意,便端起整整半杯鸩酒一口饮下,竟追着元妃和蓝夫人到阴间去大闹去
了。蓝玉和元妃既死,一桩风流案也慢慢消沉了。
再说那潭王自毒毙太子后,见太祖并不深究,胆量渐渐地大起来,要实行他阴谋的第二步了。其时,恰巧周王出游
云梦,事被潭王闻知,说周王弃国越境结党,太祖心疑,便将周王迁往沛城,死于道中。秦王樉私自进京探母,又吃潭
王知道了,贿通谏台,劾秦王擅离封地,无故进京,太祖下谕囚了秦王。潭王又百般地设计,把秦王生生地魔死在牢狱
里。还有鲁王檀也逗留京师,不曾赴兖州封地。潭王一味地虚心下气去结纳鲁王,再三地迎合,务使鲁王欢心。鲁王本
有一种嗜好,喜欢缔交术士,炼气吐纳,把金银铅石炼成了金丹,服了可以长生不死。其实这一类的邪术,只不过是御
女壮阳的媚药罢了。鲁王却自诩有仙骨,对于那炼丹是最相信也没有了。潭王思投所好,亲自荐一个方士给他。谁知鲁
王吞了那术士的金石丹,忽然两眼发赤,心地糊涂起来。不到三四天,鲁王竟成了疯病,逢人就打,口口声声说是“潭
王谋害我的”。潭王荐去的方士,见势头不妙已滑脚逃走了。这时合该潭王恶贯满盈,却恼了惠妃,说潭王药死了皇太
子,陷死了周王,谋毙秦王,现在又把鲁王弄疯了,这般的狠毒行为,不知他心存何意。于是由惠妃哭哭啼啼地来诉知
太祖。
原来秦王是惠妃所出,她劾潭王,是替秦王报复。太祖听了惠妃的话,一侦查潭王的举动,确有几分可信。这里还
未拟定罪名,潭王已得着了消息,他自己心虚,怕太祖见谴,便乘夜放起一把火来,将姬妾王妃先行烧死,末了自己也
投在火中。等到兵马司起来救灭了余火,那一座潭王府第,早烧得干干净净了。
太祖听得潭王自焚,猛然想起了陈友谅的事来,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便到万春宫来追究瑜妃。太祖进了内殿,方
穿过长廊,忽见三四个宫女慌慌张张地奔出来,面色急得如土。
那宫女们见了太祖,忙跪下禀道:“不好了!瑜娘娘在宫中自缢了,求陛下做主。”太祖听说,止不住下泪道:
“这真是何苦来。”说着便进宫来看瑜妃,只见她衣裳零乱,两目瞪出,口鼻流着血,形状十分可伯。太祖也不忍再瞧,
吩咐内监传出旨去,命用皇妃礼盛殓了瑜妃,从丰安葬。

第十六章朱太祖驾崩

明孝陵主体建筑原貌复原图再说那皇太孙允炆自那天私自出宫去哭奠香菱的青冢后,被太祖知道,几乎翁孙拈酸,
把皇太孙废立。幸得众大臣的保奏,算免了废立,只将允炆贬入御书房伴读三月。光阴很快,转眼过了三个月,允炆仍
去住在东宫。那时他对于香菱,依旧是念念不忘,常常书空咄咄,长吁短叹。又亲笔替香菱撰了墓铭,暗中令石工镌在
墓前的碑上。其词道:汝菊,汝梅,汝是水仙。
芳兮,馥兮,永播千年。
呜呼香菱!不生不灭,万世长眠。
山兮水兮,相伴在此间。
一腔碧血化为虹,悠悠魂魄其登天。
莲房兮堕粉,海棠兮垂纷。
有荣必落,无盛不衰。
维汝在地下,虽经风霜雨露未改颜。
卿瘗乎是,香魂有灵兮,来伴吾参禅。
这首墓铭,又传在太祖的耳中,说允炆的为人很有父风(指懿文太子),而且文辞间的山林气很重,恐也不是福相。
以是太祖心上愈是不喜欢允炆了。
讲到那皇太孙允炆,的确有点出家人风味。往时住在宫里,空下来便独自一个人去坐在蒲团上讽经。侍候太祖的高
僧等到下了讲席出来,允炆便邀他们到自己的宫中,探求经典的奥妙。那些高僧们无意中和太祖说起,太祖听了,越恶
允炆的不长进,下谕将允炆宫内所有的经典禅书,一齐搜出来烧了。允炆却对着被焚的禅书,竟放声大哭起来。又有内
侍去报给太祖,太祖只长叹了一声。以后不论允炆怎样,再也不去干预他了。但允炆被太祖烧了他的禅书以后,满心说
不出的懊丧。又经蓝玉的案件,元妃见迫自缢死了,允炆究属情关母子,自然十分悲痛。又闻得元妃和蓝玉有一种暧昧
的关系,允炆以颜面问题,一肚的牢骚真是无处可所发泄了。他郁勃无聊时,便来御花园里走走,不是金水桥边垂钓,
就是去飘香亭上看舞禽。
有一天上,允炆正在鱼亭里观游鱼,忽听得呖呖莺喉,一阵阵地顺风吹来,只觉得非常地好听。允炆不由起了一种
好奇心,细听那歌声,却从假山背后出来。允炆便提轻着脚步走到假山面前,从石隙中望去,只见一个妇人,淡妆高髻,
素履罗裙,斜倚在石上,慢声唱道:春光三月是芳辰,脉脉含情情最真。
为郎宽衣郎欲笑,并肩相对有情人。
寒往暑来又一秋,深情一片为君留。
沧桑易改人情变,荒草斜阳冷墓游。
孝陵文臣武将石像允炆听了,这抑扬宛转的歌声,衬着那清脆的莺喉,真有绕梁三日,余音袅袅之概。便忍不住叫
一声:“好!”倒把那妇人吃了一惊,忙回过头来,瞧不见什么人,面上很是慌张。允炆乘间细看那妇人,原来是个半
老徐娘。因此心里大失所望,就有好无好地转过假山去,那妇人见是皇孙,忙来叩见道:“臣妾放肆,污了殿下的贵耳。”
允炆微笑着道:“你是哪一宫的?进宫有几年了?”那妇人低垂蝤蛴,泪盈盈答道:“贱妾是从前东宫的宫侍,屈指进
宫已十五年了。昔日蒙太子不以蒲柳见弃,也尝施雨露之沾,不幸太子暴崩了,贱妾从此冷处深宫,眨眨眼又是六年了,
回首前尘,怎不令人伤心呢?”那妇人说罢,眼泪直和雨后瀑泉似地涌了出来。她那玉容,衷感中带着妩媚,泪汪汪的
一双秋水,越觉得流利动人,虽是佳人半老,风韵犹存,素服淡妆,却不减粉黛颜色。允炆本是个情种,这时不免起了
怜惜之心,便俯下身去亲她的粉脸,那妇人也不峻拒,唯含泪说道:“贱妾已承恩太子,自悲命薄,不能再侍奉殿下的
了。殿下却这般多情,妾身非草木,宁不知感激,现在有个两全的法子,但请殿下稍待片刻。”那妇人说着,盈盈立起
身来,走向里面去了。允炆不知她是什么用意,只呆呆地坐在假山石边等着。
过了好半晌,见安乐轩的角门呀地开了,一片格格地笑声,笑声过去,便有三四个小宫女一路追将出来。允炆深怕
惊了她们,把身体隐在假山的石窟里,回头见两个小宫女向一个宫女狂追,那前面的宫女被追得急了,飞也似地绕过香
华亭,经奔假山中来。到了假山面前,却没处躲藏,又转入假山背后,慌慌忙忙地向那石窟里一钻。那宫女要紧避去她
的同伴,不曾留神到有人在里面。后头追赶她的两个宫女也走过了假山,一头走一头骂道:“这小蹄子的,不晓得她藏
到哪里去了,你不要给我们找着,那时小心你的骨头。”她们说着,就坐在假山石上休息。那石窟里躲着的宫女,连气
也不敢喘一喘。允炆缩在里面宫人却瞧不见他,他从里头望出来,倒是十分清楚。见那宫人云髻燕服,两鬓低垂,额角
掩齐眉,肩头拖的旒须,脸上薄施脂粉,红中透白,白里显红。打量她的年纪,不过十三四岁,那娇媚的姿态,已隐隐
从眉宇间流露出来。允炆越看她越觉可爱,这时坐着的两个宫女,口里带骂带笑地走了。
躲着的宫人便悄悄走出石窟,四面望了望,微微一笑正要回身走的当儿,不提防石窟里一个人直窜出来把她的粉臂
轻轻拖住。那宫女也大大地吃了一吓,再看见是皇孙,才徐徐地拍着胸前道:“吓死我了!”说着便挣脱要走,允炆这
时细把那宫女一瞧,不禁怔了过去,再也说不出话来。因为那宫人的容貌举动,竟似那缢死的香菱一般无二,所以把允
炆看得呆了。那宫人要走时,走不脱,被允炆对着她痴看,弄得她那粉脸一阵阵地红了起来,忍不住噗哧地一笑道:
“殿下痴了吗?只是看着我做甚?”允炆给她一说,不觉如梦初醒,便一手拉着她,同在假山石上坐下,一面笑着说道
:“你是侍候谁的?今年几岁了?”那宫女见问,低着头答道:“臣妾是派在永寿宫的,自米耐娘娘(帖兰)逝世后,
便由王娘娘来居住,现在王娘娘处侍候,前后算着进宫还不到三个年头,臣妾十二岁到这里,今年已是十四岁了。”允
炆听了说道:“你是哪里人?叫甚名儿?家中可有父母?”那宫女见提起了父母,眼圈便红了,却泪盈盈地答道:“臣
妾本是淮扬人,小名唤作翠儿,父母都在淮扬,妾是由叔父强迫着送进宫来的,到如今家里音息不通,不知道妾的父母
怎样了。”说罢垂下泪来。允炆忙安慰她道:“你且不要悲伤,将来我自替你设法,给你骨肉相见就是了。”翠儿见说,
回嗔作喜道:“殿下不哄我的吗?”允炆正色道:“谁来哄你呢!”翠儿才收了眼泪,两人便说笑了一会,翠儿是个情
窦初开的小女孩儿,被允炆一勾搭,二人就絮絮讲起情话来了。看看天色晚下去,那个妇人仍没有出来,允炆知道她是
脱身之计,于是也不去等她了,竟手携着翠儿一同回宫,两人这夜的光阴,自然异常地甜蜜。
孝陵四方城第二天上,允炆便令内监通知王妃,说翠儿是皇孙要她了,现留在东宫侍候。王妃听了,也没有什么话
说。但允炆虽有了翠儿,对于那天唱歌的妇人依旧不能忘情。明宫中的规例,每到了三月三日,宫人嫔妃们都在御花园
里拍球打秋千,这天的皇上便率领着六宫在那里看宫人们游戏。其时皇孙允炆也在旁边侍驾,远远瞧见唱歌的妇人,方
持着轻罗小扇在花丛里扑蝶。允炆不由地心上一动,只推说身体不适,悄悄地抽空出来,到了花亭边,一把拖了那妇人
的衣袖望花亭里便走。那妇方伺着蝶儿,不防允炆这一拖,几乎失足倾跌,只得随着允炆到了亭上,花容兀是失色,并
娇喘微微地说道:“殿下怎地专为吓人?”允炆笑道:“你好乖刁,为什么哄我等在那里,你倒一去不来了,今天又被
我候着,你还有什么话说?”那妇人叹口气道:“妾蒙殿下的见爱,此恩恐今世不能报答的了。自念残花败柳,只可茹
素参禅,妾心已如死灰,再不作意外的想念了。殿下倘能相谅,赐妾一所净室,使妾得焚香礼佛,终老是乡,便是妾的
万幸了。”允炆见说,也觉有些感动,当下欣然答道:“你既有这个心,我也不便强你。况人各有志,我就这样地办吧!”
那妇人忙跪下叩谢。允炆问了她的宫名和名儿,才知那妇人姓汪氏,名叫秋云,十九岁进宫的,现住在玉清宫里。从前
虽经太子临幸过,却不曾有封典,所以直到如今,还是一个老宫女。允炆问明之后,和汪秋云走下花亭,送她到了玉清
宫,允炆便也自回。
这天因宫人们多不在宫中,差唤的人很少,允炆却不曾说出。第二天的清晨,允炆一早起身,亲督率着宫人们打扫
起一间净室来,室中的陈设极其精雅,正中的壁上,挂着观音大士像,案上置着鱼磬之类,把一座宫室,弄得和庵堂寺
院一样。翠儿见了,很是诧异,便来问允炆,允炆回说是供养高僧。于是布置妥当,由允炆暗暗地把汪秋云接来住着。
一面将宫门深扃了,饮食都从窗中递给,无论何人,没有允炆的手谕不准进去。翠儿也不知允炆捣什么鬼,汪秋云在里
面住了一年多,宫中大大小小一个也不曾知道的,大家只听得宫中的鱼磬声,不晓得是僧是道,到底是什么人。日子渐
渐地久了,宫中都称这所宫室作密室。那时允炆时常到密室里去,一天正和汪秋云厮缠着,忽听打门声如雷,外面内监
大叫皇孙接旨。皇孙允炆在密室里面,听得内监大叫接旨,慌得三脚两步地出来跪在地上,听宣读上谕,原来是皇帝病
剧,召皇太孙速往仁和宫。允炆这时不敢怠慢,忙穿着冠服随着那内监到仁和宫来了。到了那里,大臣黄子澄、齐泰等
已在榻前受了遗诏,那朱太祖早已驾崩了。允炆便大哭了一场,当下由黄子澄等依着遗诏,扶皇太孙允炆登了御座,朝
臣也登殿叩贺新君,改这年洪武三十一年为建文元年。一面替太祖发丧,追谥为高皇帝,庙号太祖。又命文武百官一例
挂孝。是年的八月,奉太祖的梓宫往葬在孝陵。朱太祖自濠城起义,至此晏驾,在位凡三十一年。

第十七章燕王清君侧

允炆既登了帝位,便拜黄子澄为右丞相,齐泰为左丞相,李景隆为大将军,大赦天下,文武官吏,均加品级有差。
那时藩镇的诸王,听了太祖崩逝的消息,都要回京奔丧,左丞相齐泰谏道:“诸王出封各地,难保不蓄异心,万一令其
进京,一朝有变,将如何收拾?”建文帝听了,很以为然,便下谕各藩王,静守封地,不必回京奔丧。
诸王接了谕旨,都觉怏怏不乐。尤其是燕王,以为建文帝有心离异骨肉,使自己不能尽父子之谊,心里便十分气愤。
钦使到了那里,燕王未免怨忿见于辞色。使者把燕王的情形,老实奏知建文帝。建文帝大惊道:“燕王是朕的叔父,他
如心怀怨恨和朕为起难来,却如何是好。”右丞相黄子澄奏道:“诸王之中,本要算燕王最强,而燕王与齐王又极要好。
从前太祖在日,尝谓燕王好武略,齐王善谋,两人若合,必不易对付。如今之计,欲燕王不生异心,须先除去他的羽翼。”
建文帝道:“卿有什么良策?”黄子澄道:“依臣愚见,可暗令大将军李景隆统领御林军一千,扬言出巡,只要一声暗
号,兵士围上把齐王擒住,星夜械系进京,杀纵悉听陛下圣裁就是了。齐王若除,燕王也就心寒,还怕他不敛迹吗?”
建文帝大喜道:“卿言有理,照准!这样去办吧!”当下传下密谕,命李景隆率着御林军出巡各地。又暗底下密嘱李景
隆依着黄子澄的计策小心行事。
李景隆又是李文忠的次子,为人很有谋略,他接了这道旨意,知道建文帝听信了权臣的游说,自相摧残骨肉。欲待
不奉诏,又恐获罪谴,后来他在路上想了一个两全的法子,即暗中递消息给齐王,令他在事前逃走。等那李景隆兵马到
了青州,齐王已不知躲往哪里去了。谁知同时在这个当儿,建文帝已别遣将军常泰领兵去捕了湘王,又把代王械系进京。
这风声传到北平,燕王越觉得不自安了。于是私下和僧人道衍(姚广孝),术士袁洪、金忠等密议自保的良策。道
衍进言道:“目今皇上无主见,妄听臣下的滥言,擅意削夺藩封,先是致乱之道。殿下如要不为阶下囚,非实自立不可。”
燕王叹道:“俺未尝没有此心,但力有不足,怕未必能成大事。”袁洪说道:“衍师的说话极是,而且事宜速图。今殿
下有猛将朱能、张玉、庞来兴、丁胜等诸人,只令秘密招募壮士以防不测。”燕王听了大喜,立召张玉、朱能进内,授
了密谕,命招募兵士若干,编列队伍,以备应用。朱能、张玉自去。一面又在王府后园,饬匠打造军械。其时北平长史
葛诚便把燕王不臣的行为上奏朝廷。建文帝读了疏牍,忙召黄子澄议事。黄子澄奏道:“燕王虽心怀不臣,叛状未露,
陛下只派兵将四出守御要隘,免仓猝不及,致为所乘。”建文帝点头称善,便令指挥张信、谢贵为北平都司,着都督耿
防堵山海关。又命徐凯屯兵临清,又命都督宋忠收燕王卫兵,入隶宋忠帐下。
朱棣像这样的一来,北平风声也日紧,都说朝廷将捕燕王进京。燕王益自惴惴,还装作疯癫的样儿去到街上,夺人
民的食物,醉后睡在溪沟里,高唱入云。都司谢贵又把燕王疯狂的情形,密报右丞相黄子澄。子澄来见建文帝,说燕王
的疯病必非真疯,宜格外预防。建文帝便谕知指挥张昺,与都司谢贵暗中设法图谋燕王。时燕邸使臣王景,赍疏进京,
被左丞相齐泰执住,严刑拷问,王景熬刑不过,把燕王谋乱的计划大半说了出来。齐泰录了口供,即入奏建文帝。建文
帝大惊,忙传旨给谢贵、张昺,立缚燕王邸官进京。又命都司张信,逮捕燕王。哪知张信的官职,本来是从前燕王保举
的,这时听得命自己去捕燕王,如何肯受命呢?当下连夜来见燕王,将建文帝令他逮燕王的密旨呈上,燕王看了,半晌
说不出话来。张信说道:“殿下尽可放心,臣决无他意。”燕王起身谢道:“这事若不是足下,俺已身受桎梏了。”说
着,急命传道衍、袁洪、金忠等入府,燕王向道衍说道:“俺不负人,人将图俺。事已火烧眉睫,老师可有妙计?”因
把张信所缴谕旨给道衍看了,又拿张昺、谢贵来逮府中官属的话略略讲了一遍。道衍失惊道:“事既迫急,殿下委张玉、
朱能的事怎样了!”燕王命传朱能、张玉进府。不一刻,朱能、张玉齐到。燕王问道:“你们奉令招募壮士,现共集得
几人了?”张玉禀道:“连日陆续招得,约九百余人。”朱能回说“八百余人。”燕王奋然道:“若并合府中卫士,足
有两千多人,难道还不能抗拒吗?”说罢,吩咐张玉、朱能各领了招得的壮士在府中左右埋伏,专等张昺、谢贵到来。
第二天的近午,忽探马来报,钦使来提官属了,现在离北平还有二里,快要到了。燕王即遣丁胜前往,伪说王府官
属一例就缚,请钦使亲来府点名。张昺、谢贵听说大喜,两人并马至王府,燕王出迎,相见礼罢,燕王故意问道:“不
知皇上差二位到此做甚?”谢贵诧异道:“皇上命提官属,适才王爷不是着人来说都已就逮了吗?”燕王变色道:“俺
府中的官属究竟犯了何罪,却要把他们逮解进京?这分明是你们一班奸臣在那里蒙蔽圣聪,令俺骨肉生嫌。左右何在,
还不给将奸臣拿下!”燕王说犹未了,两厢朱能、张玉各率着壮士一拥上前,把谢贵、张昺立时逮获。燕王冷笑一声,
喝令推出去砍了。又命朱能带着部众,去围住张昺、谢贵的家中,杀了他们一门。一面又命张玉率壮士收服了卫兵。
北平指挥使彭谦闻得燕王杀了钦使,果然谋变,忙领了部众入城救援,当头正碰着朱能,两人就在城边大战起来。
不提防张玉、庞来兴、丁胜等又引兵赶到,将彭谦困在当中。彭谦奋勇冲突不出,被朱能杀死。彭谦的余众,齐声说是
愿降,朱能便令停刃,和张玉等收了彭谦的残部,大获全胜。竟来报知燕王,燕王慰劳张玉一番,令将士暂行退去休息。
到了未牌时分,邸中忽然传下谕来,命朱能、张玉、丁胜、庞来兴等率同全体兵士在校场听点。张玉等不敢怠慢,慌忙
张号集队,齐赴校场。不一会燕王到来,上了将台朗声说道:“目今皇上懦弱,奸臣当道,志在削去朝廷羽翼,以便谋
篡大位。所以他们第一和藩王作对,数月以来,代王、周王、齐王、湘王死的死了,逃的逃走,咱们如不自卫,将来朱
氏族中宁有惟类。况太祖慈训,有‘君不明,则藩王得起兵以清君侧’,祖训上既有这一条,俺为保障国家及安全诸王
计,不得不兴兵靖难,冀皇上省悟,永葆大明的锦绣江山。”燕王说明,声泪俱下,真是慷慨誓师,将士人人愤激,个
个摩拳擦掌。燕王见士气可用,便下令出兵,直薄通州。
这时守通州的指挥房胜,一听燕王兵到,并不迎战却开门投诚。燕王得了通州,顺流而下,又克了蓟州,陷了遵化,
北兵已抵居庸关,关上守将余瑱、都指挥马宣,弃关逃走。都督宋忠,闻北兵势大,不敢交锋,引兵退至怀来,北军赶
到,宋忠勉强出战,大败进城,北军随后拥入擒了宋忠,由朱能出示安民。次日燕王自领着大队进了怀来,命朱能、张
玉、丁胜、庞来兴等分头袭取龙门、开平、云中、上谷诸州。不上半月,各处纷纷报捷。
南京鼓楼再说建文帝自登基后,册立德配马氏为皇后,翠儿晋为真妃,追赠黄香菱为贞妃,把钟山的坟墓重行修葺
一番。又替她立祠塑像,春秋祀祭。还有那个汪秋云,建文帝几次要立她做个皇妃,秋云只是不答应。有时追得她急了,
她总是泪汪汪地说道:“陛下如果欲相逼,妾惟以一死报知遇罢了。”建文帝见她矢志不移,越觉得敬重她了。越是敬
重也就越爱,那秋云却只是淡淡的,任建文帝怎样用情,秋云还是这般。而且她常常对建文帝说:“妾和陛下,算是神
交,也是风尘的真知己。”建文帝听了,面子上是很赞成她,心里终不以为然。但秋云的志不可夺,这也是桩最没法想
的事。那时节燕王率领着强兵猛将,一路破德州,陷大名,又诈入了大宁城,逐去宁王,命大将潭渊、房宽袭取了松亭
关。又令都指挥邱福、张武去取了永平真定,一路行军所至,势如破竹。
不到半年工夫,北军已取了凤阳、淮安诸郡,徽州、宁波、苏州、乐平、永清等地也相继失守。警报飞达应天,侦
骑络绎道上。都是报北军得胜,南兵败绩的消息。南军的宁统帅盛庸,副帅何福,连失各地,大败回京,来建文帝面前
请罪,建文帝叹道:“这事不干卿等,实朕不德所致。”说着不禁流下泪来。不多几天,忽闻燕王大半渡江,统领陈植
率兵相抗,被部下都司金成英所杀,金成英投奔燕王,燕王便破了江阴,陷了镇江。朱能攻进兰陵,张玉领着健卒,直
抵应天。燕王自领大军随后也到。
这时应天的城下,大兵云集,东门有张玉、朱能的兵马,西门是燕王次子高煦的兵队,南门是潭渊的军马,北门是
张武、邱福的兵马,正中是燕王的大营,左是庞来兴、丁胜的禁军,右是邹禄、冯颧的骑兵营。建文帝登城瞭望,但见
北军营中,火光烛天,相照不下百里。兵士刁斗画角之声,震喧达于霄汉。建文帝不觉吃惊道:“燕军势大如此,怪不
得南兵屡败了。”编修方孝孺奏道:“目下北军锐气正盛,京城虽有大兵二十万,似不可力敌。为今之计,直令城外百
姓拆去房室,搬运木料入城,并力上城守御,一面陛下即颁诏四方,举兵勤王,等待各处义师会集,就不怕他了。”建
文帝听说,下谕百姓一例拆房,迁进城中。谁知一班百姓,大都不愿搬迁,一闻到谕旨,便各自放火烧房,竟逃往别处
去了。建文帝见了,又长叹几声。还有那勤王的诏书颁发下去,虽有几处勤王师前来,都被燕王用计袭破。

第十八章燕王称帝

解缙像建文帝没法,命谷王、安王到燕王营中讲和,愿割地息兵。燕王不应,仍令兵马攻城。看看外城已陷,内城
人心惶惶,建文帝大哭道:“朕不曾负于燕王,他却如此相逼,承祖宗托付之重,今日只有以身殉国吧!”说毕拔剑自
刎,内学士宋景忙拦住道:“陛下且慢,臣忆高皇帝在日,尝把一铁柜悬在谨身殿后,并嘱咐内务总管保守,须等子孙
患难迫急时开看。莫非中有妙计,陛下何不一试?”建文帝听了,也想起这件事来,忙叫总管把铁柜取至,打开来瞧时,
却是僧衣僧帽两套,度牒两张,白银十锭,剃发刀一把,朱书一纸,上写着一行道:“游僧两名,应文应云。白银十锭,
速出鬼门。”建文帝看了,叹道:“朕年号建文,牒上名叫应文,是大数已定,明明叫朕出家了。只是不知应云是谁?”
其时汪秋云已从密室中出来,听得建文帝的话,忙跪下来说道:“妾名秋云,正是应云了,就陪着陛下出家吧!”建文
帝呆了半晌,便命内监把自己和秋云的发剃去。
建文帝和秋云改装做了出家人,一僧一尼,收了度牒和银锭,依了朱书所说,从鬼门里出去。这个鬼门,在内城的
太平门内,是修理御沟时所进出的,门高不过三尺,宽只得尺余,人若经过,必伛偻着侧着身而出。这时众臣之中,有
侍郎廖平、金焦,检讨稍亭,中书舍人梁忠节,钦天监正王芝臣,镇抚牛景等十余人,见建文帝要出走,便一齐伏地痛
哭。建文帝也垂泪道:“你等也不必伤心,只将来好好地去侍候新君吧!”梁忠节听了,大叫臣愿舍生报国,说罢一头
撞在石柱上,脑浆迸裂而死。建文帝看他,点头叹息。忽然真妃来牵住衣袖大哭道:“陛下去了,遗下臣妾怎样呢?万
祈指示。”建文帝愤愤地说道:“此刻还是顾你们的时候吗?”说时指着宫后的眢井道:“你如无可依归,这便是你归
宿的地方了。”真妃即翠儿听说,忙跪下谢了恩,立起来奋身往着井里一跳,可怜鲜花般的美人,霎时玉殒香消了。建
文帝目睹着这种惨状,又忍不住下泪。霎时众臣无不放声痛哭。建文帝方待回身出门,忽内监报宫中火起,马皇后自焚
了。最可怜的是建文帝的长子文奎,其时只有七岁,也随着他母亲葬身火窟。建文帝听了内监的话,反倒弄得不哭了,
只说了两声:“好!好!这是帝皇家子孙的结果!”那相随的诸臣,谁不是呜咽欲绝。镇抚牛景牵住建文帝的衣袂,叩
头流血道:“愚臣愿随陛下同去。”侍郎金焦也说要去,建文帝说道:“众卿忠诚相随,令我非常感激。但我已做了出
家人,况在逃难的时候,人多了反觉不便,我此行若得安身之所,再来招你们前往就是了。”牛景和金焦抵死不舍,建
文帝只得允许了。于是建文帝在前先出了鬼门,秋云跑在后面,最后是金焦和牛景,末后便是廖平等一干人在后相送。
建文帝到了鬼门外,那里便是御沟的河埠口,由王芝臣去找了一只小舟来,建文帝上了小船,又扶秋云下去,接着牛景、
金焦也下了船,众臣又在河埠口相对大哭了一场,那只小船便慢慢地荡开埠头,渐渐到了河的中央。不上一刻工夫,只
见那烟波浩渺,那只小舟已去得无影无踪了。廖平等呆呆地望了半晌,始零涕自回。各人到家里闭门不出,后来一个个
被燕王假罪诛戮。
当下建文帝出鬼门时,燕王的北军已攻破了皇城,朱能、张玉攻入东门,守城的安王和谷王见东门火起,正在惊疑,
又见宫中也火光烛天,知道大势已去,便开了南门迎接燕王进城。城中的百姓多半望西门逃走,恰巧张武、邱福的兵马
冲来,被北军乱杀一阵,杀伤了人民无数。有的还纷纷闭门,算是拒绝的意思。燕王瞧在眼内,心上大怒,几乎下令屠
城,亏了朱能、邱福等力谏,才谕知将士把闭门的百姓,一齐捕来斩首号令。燕王同了安王、谷王并马入城,到了五城
兵马司署中暂驻,又下令扑灭了东门及宫中的余火,出了安民的手谕。那一班负恩忘义、热心利禄的官吏,听得燕王进
城,便都冠带来见。燕王首先问道:“少帝(建文)现在什么地方?”郑和宝船复原模型兵部尚书袁镜答道:“当宫中
火起时,想少帝已自焚了。”燕王故意长叹道:“俺此番兴兵,原为救国靖难,清除奸臣起见,所以行军终竖着白帜,
此心可表天日。无知少帝不谅,竟尔身殉,教俺怎样对得起祖宗呢?”说罢也流下几点泪来。便令学士张肃撰起祭文,
燕王亲自带同将士,到宫中来祭建文帝,由张肃朗读祭文。读毕,燕王伏地放声大哭,诸将在旁也无不流涕。燕王祭罢,
命就瓦砾场中寻那建文帝的尸骨,谁知骨殖很多,也分不出男女,更不识哪一副是建文帝的,只是胡乱找出两副来,算
是帝后的遗骨,葬以帝后的礼节,也葬在孝陵,但不曾追赠谥号。直至清代的乾隆年间,方追封为恭闵惠皇帝。燕王这
时巡视了宫殿一周,见金碧辉煌的皇宫大半成了瓦砾焦土,只有那奉天殿、谨身殿、文武楼、武英殿、仁寿宫、万春宫
不曾毁去,好在高皇帝的诸妃也都逝世,各宫本来是空着的。燕王看了一遍,不禁也点头叹息,随即率领着众臣,仍回
到兵马司署中,一宿无话。
第二天的早晨,燕王升了军帐,大犒军士,又命设起庆功宴来,和有功的诸将开怀畅饮。正吃得兴高采烈,尚书茹
常首先俯伏叩头劝进。诸臣也顺水推船,齐齐地跪在地上,劝燕王即日登了大宝。燕王命诸臣起身,自己便执杯说道:
“俺举兵靖难,志在除奸,今少帝捐躯,俺已负罪祖宗,况天下之人,必将疑俺威逼少帝,使俺永蒙不臣之恶名,所以
这个大位,俺决不妄想,列位还是别选贤能吧!”茹常忙跪陈道:“殿下乃太祖嫡嗣,功德薄于海内,正直应天顺人,
早登大宝,以孚众望。”茹常说犹未了,侍御王朗、刑部主事黎天民、御史钦宏、尚书江太玄、少监周忠、将军冯翔等
都跪下来奏道:“茹常之言,正合天心,望殿下勿再固辞。”燕王见众口同声,知道时机不可失,便也答应了。众臣齐
声欢呼,便拥着燕王登奉天殿受贺,群臣三呼礼毕,分班侍立。
于是由燕王下谕,改是年建文四年为永乐元年,册立德配徐氏为皇后,长子高炽为东宫。又大封功臣,晋朱能为成
国公,张玉为韩国公,邱福为淇国公,张信为隆平侯,房宽为思恩侯,张武为成阳侯,丁胜、庞来兴均晋伯爵。又封次
子高煦为汉王,幼子高燧为赵王。又下谕阳祭告太庙,大赦天下。又封解缙为侍读,杨士奇为编修,杨荣为修撰,入直
机务,时定为内阁。又命编修黄淮,胡广入直文渊阁。又捕齐泰、黄子澄等尽行杀戮,并诛九族。又传谕复了安王、谷
王等封地,下令洗宫三天。那时燕王即登了大位,心里怀恨着建文帝,把他旧日的大臣统加重罪,有的还置之大辟。又
疑建文帝不曾焚死,消息传来,说建文帝逃往海外去了。燕王想斩草除根,便下密渝,命各处的地方官认真侦缉,那建
文帝却隐名埋姓,始终没有被他们获住。直待燕王崩后,太子高炽即位,建文帝方才入京,不过这是后话了。
再说燕王篡位,便是历史上的永乐帝,又称为成祖,又称太宗。当他初崩时,谥为太宗文皇帝。到了嘉靖年间,又
改庙号为成祖。这太宗皇帝的为人,英明果断,极似太祖。所以太宗在位,群臣不敢蒙蔽。但他疑建文帝在世,心上自
觉不安,又听得他逃往海外,便差了宦官郑和、王景等,假名出使海外,实是暗中探访建文帝的踪迹。那郑和、王景奉
了上谕,督造起几十只大战船,带了五万名健卒,沿海起程,经过了福建、浙江等诸海岛,竟至南洋四处寻觅,并无建
文帝的影踪。郑和和王景商议道:“这番咱们寻不着建文帝,怎样地去复旨呢?”王景答道:“俺瞧海外的岛国很是不
少,莫若借着上谕,诏他们归诚天朝,倒也未尝不是功绩。”郑和大喜道:“这话有理!”于是领着五万兵士扬帆望各
海岛进发。第一处到了三佛齐国,国王刘彰义,本是山西人。听得天朝的使者前来,又见他带着大兵,那三佛齐国只是
一个小岛,连军民人等,一古脑儿还不满三千人,当然不敢抗拒,国王刘彰义亲来迎接,又大排筵宴,款待郑和等。郑
和在三佛齐国中住了几天,劝他入贡,刘彰义一口答应,临行时还送了郑和、王景等许多宝物。郑和离了三佛齐国,又
到巴拉望岛。那里的国王名叫亚尼,为人短小精悍,生得紫髯碧眼,十分地凶恶。他闻知有什么天使领兵前来,亚尼大
忿道:“俺和天朝从没往来,又不曾有干犯他们,却带了兵来威吓俺吗?”登时就张号集队,亚尼亲督着兵士来御郑和,
郑和也愤道:“咱们所经的岛国,谁不望风归顺,这里小小的海岛,倒敢来抗天兵吗?”说着,便传令战船拢了岸,兵
士排着队一齐杀上岸来。亚尼也叫兵士摆开与郑和对阵。岛上的兵士虽然猛悍,到底寡不敌众,被中国军马杀得落花流
水。亚尼失足遭擒,郑和命斩了亚尼,在岛中别选了一个酋长,令他做了岛主,定了岁岁入贡的条约。郑和这才去了巴
拉望岛,又往尼拉岛、尼科巴岛、麻尼拉岛,都给他收服了。其中有一个大岛国,叫作苏门答剌的,初时也出兵相拒,
又被郑和杀败,废了他的国主,另立一个新主,一般也定了朝贡的条约。这一场出使外邦,收服的岛国不下七十多处。
郑和直到了小吕宋,适逢吕宋内乱,郑和替他平定了,那吕宋国主很为感激,自愿遣使入贡。郑和见有了许多的成绩,
也就心满意足,从吕宋解缆回国。
郑和回到京中,觐见太宗,说没有建文帝的踪迹,又把劝谕各岛国归顺的话细细讲了一遍。太宗大喜,亲加慰谕几
句,重赏了郑和和王景。过不上半年,海外的岛国果然纷纷入贡,真是奇珍异宝,罗列满前。太宗看了,自然说不出的
高兴。
再说那太宗本来是个好大喜功的人,他见海外归心,越觉得雄心勃勃了。其时恰巧交趾国内乱,太宗令使臣责他朝
贡反被杀死。太宗大愤,立谕平西侯沐晟出兵往讨,却吃了一个败仗。太宗越发忿怒,便点起了大军三十万御驾亲征,
平了交趾,又回军平了沙漠,还在斡难河边勒碑纪功,大军才行班师。从此以后,使四方来归,天下清平,太宗居然做
了安乐天子。

第十九章太宗驾崩

永乐十九年,太宗以蒙人狡诈,须就镇慑,便传旨迁都北京。那时北京宫殿已经落成,正殿仍名奉天,右顺、左顺
门外又增建太庙,太社稷及社稷坛、先农坛等等,壮丽宏敞,远胜南京。又添建清宁宫为太后奉居,皇城东南建皇太孙
宫。乾清宫、坤宁宫后面又建了交泰殿。又建设景福、景和、仁和、万春、永春、永寿、长春等官,备六宫嫔妃的居住。
那太宗的德配徐皇后,是中山王徐达的长女,貌很艳丽,性又贤淑。太宗在藩邸的时候,几次获罪太祖,多亏徐皇后从
中设法调停,太宗得不受罪谴。太祖在日常说:“棣(太宗)有贤妇,终身享受不尽了。”太宗登极,便册立徐氏做了
皇后,平日非常的敬爱。徐皇后又著《内训》二十篇,都是规诫妇女的格言。又拿古人的言行录,编成书本颁行四海。
徐皇后本识字知书,对于朝政,辅助太宗的地方很是不少。但偏偏又不假年,这时忽然一病不起,竟至逝世。大宗想起
皇后的多才贤淑,心上很是悲伤,一面替皇后发丧,又命有道的高僧,建坛设醮超度皇后。七月中旬,太宗亲送灵舆,
葬在长陵,并谥号仁孝皇后。
那时徐达还有一个幼女,芳名唤作妙锦,便是徐皇后的妹子,年纪已二十一岁,不曾适人。太宗闻得妙锦的才貌更
胜过徐皇后,便饬内臣,下币致聘,要想立妙锦为皇后。妙锦的哥子徐祖辉见是上谕,不敢违拗,一口就应许下来。谁
知那妙锦的性情倒十分古怪,她却不愿做皇后,坚持着不肯答应。徐祖辉没法,只好从实上奏。太宗听了,又派了女官,
来中山王府里向妙锦劝驾,妙锦任她们说得口吐莲花,她老是一个不答应。太宗又派内史来劝妙锦,见妙锦没有转意,
便亲自驾临王府,由祖辉出来迎接进去。太宗坐定,便召妙锦面陈。不一会。妙锦盈盈地来见驾,礼毕侍立一旁。太宗
细瞧她的容貌,果然不差,虽是淡妆素服,却觉得艳光照人。太宗很和蔼地问道:“朕欲立卿为皇后,为甚这样的见拒?
想徐皇后在日,和朕也很雍睦。卿是姊妹,难道不知道吗?”妙锦低头说道:“臣妾非故违陛下,自思质同蒲柳,不配
做天下母,以是不敢应选,乞陛下洪恩,恕妾慢上。”太宗待要回答,妙锦又道:“臣妾福薄,既蒙陛下知遇,望赐寸
地,妾得终身礼佛,就感激不尽了。”太宗知妙锦固执,谅来不能强做,不由地叹息一声,便命起驾回宫。祖辉和妙锦
在后跪送,太宗心里很为懊恼,但还希望妙锦回心过来。回宫之后,不时令女官内侍们颁赐珠玉珍宝与妙锦,妙锦勉强
受领,都用竹箧把所赐的东西一一封锁起来。
这样地过了半年,太宗又提起立后的事来,再派女官来劝妙锦,妙锦也叹道:“皇上不能忘情于我,总算是我的知
己。那么我就把半生的幸福,报了知己吧!”妙锦说着,忽地将云髻打散,提起金绞剪来,飕飕地几下,把万缕青丝剪
在手里,用黄袱裹好,递给那女官道:“烦你上达皇帝,说我已削发,从此遁入空门,不能再侍奉皇帝的了。”那女官
呆了半晌,只得回奏太宗,太宗也无可如何,只得令马妃暂掌六宫,誓不别立皇后,空着这个位置,算是报答妙锦的。
后来妙锦死了,太宗命照皇后礼节也安葬在长陵。这是后话。
长陵神功圣德碑太宗自丧了徐皇后,妙锦又削发为尼,弄得他两头脱空,正在满心不乐的当儿,忽然高丽入贡,内
有美女两人。一个叫权英的,面貌艳冶,举止妩媚,太宗看了大喜,便立时进入后宫,当夜召幸。那权英不但美丽,又
工媚术,太宗因此越发宠幸,就晋封她为玉妃。那玉妃的肌肤,腻滑莹洁,伸出手来,真和羊脂一般,又白又嫩。不说
别的,只就看她一身的玉肤,也要令人魂销了。太宗笑问她为甚皮肤这样娇嫩,玉妃回说:“咱幼儿便把玉当作食品,
所以肌肤格外的细腻。”太宗惊道:“那玉是石质的,怎样可以吃的?”玉妃微笑道:“高丽地方,原是产玉的所在。
不过那种玉和市上做珍玩的又是不同,颜色有黄的也有白的,式样也有大小和厚薄。这一类的玉,大都产在河中。高丽
地方,有种人专在河中掏玉,掏着了便来卖给人家,黄的算为上品,白的略次一点。吃玉的人,把玉取来,涤洗干净,
放在罐里煮着,过了半晌,再将白草和玉煮,待玉煮软了,再把白草取出,这时的玉已煮得和膏一般,又加上香料糖汁,
吃起来味儿又鲜洁又香美,无论什么东西,终比不上它的。”太宗听说,很是诧异道:“那煮玉的白草又是哪里来的?”
玉妃答道:“这也是高丽的特产,出在产玉的河边上,有了这草,河中必然有玉,那卖玉的人掏了玉来卖时,顺便拔了
那白草,算是买玉时附赠的。这白草和玉,性情极其相反,不管怎样厚的玉,一经和草同煮,便柔软如绵的了,大约也
是一种相生克的意思吧!”太宗笑着问道:“你幼时便这样煮玉吃的吗?”玉妃微笑道:“臣妾的老父,那时爱妾如掌
上明珠,还特雇了一个老妪,专一替妾煮玉,自三四岁上直吃到十八九岁。老父死后,家景渐渐中落,也没有闲钱再去
买玉吃了。今年高丽国王挑选美人进贡,见臣妾生得肌肤莹洁,便也选在里面,现得侍候陛下,不是妾的万幸吗?”太
宗点头道:“你既喜欢吃玉,朕就命那里的官吏去采办去。”于是传谕,令宦官永禄专往高丽采玉。
那永禄领了旨意,开了一只大船,上插着红旗,大书“奉旨采玉”四个大字。一路上绣帜飘扬,锦帆满张,直达高
丽。那面的地方官吏,自忙着迎送,永禄也乘间勒索,高丽的人民不胜他的滋扰,暗中纠集了无赖恶党,举旗作乱,又
戕了明朝守将,杀死永禄。太宗闻报大愤,立饬英国公张辅出师高丽。自永乐十九年三月往征,直到九月班师。太宗仍
命内监赴高丽采玉,时人称为取宝船。每一个月中往高丽采玉一次。玉妃得玉,便亲自调煮,等到煮好,先进太宗。太
宗尝了玉的滋味,果和别的不同,从此和玉妃有了同癖。据内务的报告,只就采玉这一项,耗费报销月支五十五万余两。
当时已这样的奢靡,怪不得明廷要穷奢极欲了。
杨荣像一天,太宗携了玉妃往游西苑。这个西苑是在河东,距御花园约半里许。太宗迁都北京,便命建一个大花园
在河东,赐名叫作西苑。那西苑里面有无逸亭,有温玉泉,有秋辉夕照,有漪涟池,有清芬尽在,有风月无边楼、雪玉
亭、明镜湖、玉树翡翠榭、放鹤亭、松竹梅三清轩。种种名胜,都是清幽壮丽,无美不俱的。当落成的第一日,承造西
苑的是司礼监余焜,便来请驾幸西苑。太宗见奏,带了玉妃和几个内侍宫女,竟往西苑中来。
这时正是三春的天气,碧柳丝丝,红花如锦,千花万卉,共斗芳菲。又加上苑中的画栋雕梁,愈觉得景致的幽美了。
这时太宗和杨士奇等,议定出兵征阿噜台卫,太宗雄心勃勃,便下谕即日亲征。杨士奇等再三阻谏,太宗不听。第二天
上,太宗命皇太子高炽监国,自己到御校场来,点起三十万大军,出塞北征去了。
这一次的亲征直到了永乐二十二年,总算把阿噜台征服,太宗下谕班师,大兵到了白邙山,忽京中的警报到来,是
玉妃逝世了。太宗听说死了玉妃,不由得悲痛欲绝,因此衰毁太甚,圣躬也有些不豫起来。回到榆木川时,太宗的病越
沉重了,便召杨荣、夏原吉、金幼孜三大学士及英国公张辅等到了榻前,太宗嘱咐了后事,令太子高炽即位,杨荣等顿
首涕泣受命。这天的晚上,太宗忽然睁眼问内侍海寿道:“到北京还有多少日路程?”海寿跪禀道:“须至七月中可到。”
太宗长叹一声道:“看来等不得了。”说罢便闭目不说了。海寿见太宗形色不妙,忙去报知侍驾的大臣。杨荣、张辅、
金幼孜等慌忙进御帐来问安时,太宗早已驾崩了。杨荣等痛哭了一场,却不给太宗发丧,只令内侍海寿星夜进京。那内
侍海寿飞骑到了北京,当殿宣读遗诏,皇太子高炽,再拜受命。于是由大学士杨溥等,即扶太子登了大宝,百官上殿叩
贺,改是年永乐二十二年为洪熙元年,尊谥太宗为文皇帝,庙号太宗。封太宗王妃为恭献贤妃,马妃仁慈贤妃,追谥玉
妃为昭献贵妃。又册立妻张氏为皇后,长子瞻基立为皇太子。又晋杨士奇、杨荣、杨溥为内阁学士。夏原吉为尚书,金
幼孜为文渊阁大学士。黄维为礼部侍郎,兼华盖殿大学士。张辅世袭英国公,加封太子太保。一面替太宗发丧,草诏布
告天下,杨士奇等将太宗遗体安置前锡裨里面,上护着翠盖,扶丧回京。那高炽既然继统,便是后来的仁宗皇帝。这时
仁宗闻得大宗丧车将到,忙遣太子瞻基先去迎接,当由杨士奇等及朝中文武百官,护着太宗遗骸,直进东华门,至仁智
殿停住。仁宗亲祭奠,熙皇帝礼盛殓了,择吉安葬长陵。

第二十章仁宗短命

再说这仁宗皇帝,做太子的时候,太宗出征塞北就委他监国,前后计算起来足有廿多年。所以对于官民的营私利弊,
没有一样不知道的,又引用杨溥、杨士奇、杨荣等,时入号称三杨,杨士奇名为西杨,溥名为南杨,荣名东杨。这三人
的确有治国的才干。又任金幼孜、黄淮、夏原吉等要职,这几人也是一时的人杰。这样一来,自然时贤毕集,奸邪远避
了。
仁宗献陵三座门还有那个太子瞻基,也是天姿聪颖,为人仁智英毅,在诸皇子当中,无人可和他颉颃。当太宗在日,
瞻基方十一二岁,太宗批阅奏牍,瞻基侍立一边,见有害人民的奏疏,便把它指摘出来。太宗欢喜他不过,竟递一个奏
折给他,令照他的意见批答。瞻基居然下笔,所批的句语更洞中窍要。只有一样疏忽,不曾把疏上的讹字圈出。太宗笑
道:“你批奏牍,怎么不留心文字。”瞻基答道:“那是无心笔误,只要大事不差,这些小错误,何必苛求他呢?”太
宗连连点头道:“这才有人君之度。”又问瞻基道:“天降灾眚,还是祈禳?还是修德?”瞻基应道:“为君的修德,
宜随时留意,也随时可以修德,若等见了灾眚,修德已经晚了,还去祈禳它吗?”太宗大喜:“好儿子!你准备做有道
之君吧!”
太宗立储,本欲册立高煦,因燕邸出兵,高煦异常出力,太宗许他事成立为太子。后来太宗登基,见长子高炽也很
英明,高煦却勇而无谋。况废长立次,金幼孜、张辅、杨士奇等又极力反对,太宗忽然想起了皇孙瞻基,说他将来必是
个盛世天子。瞻基是高炽的儿子,太宗立储,方决意定了高炽。但高煦为太宗的次子,靖难的当儿,太宗亲口允他做个
储君,高煦每出阵时就拼命战,汗马劳绩很是不小。现在太宗忘了前言,事成后高煦只封得一个汉王,他心里怎样不怨
恨呢?唯碍着太宗,不好过于胡为。
到了仁宗继立,又是内外大治,高煦虽满心要反,倒也没有机会可乘。仁宗也知道高煦衔恨,终必作乱。大学士黄
淮曾入奏仁宗,述高煦的坏处,并请早加诛戮,以靖后患。仁宗明知是好话,然不忍伤手足的情分,又恐廷臣多说,便
召黄淮至谨身殿,仁宗正言厉色地说道:“卿身为大臣,不教朕修政补过,反劝朕摧残骨肉,起箕豆的嫌疑,算是什么
道理?且文皇帝只有朕弟兄三人,昔日文皇帝兄弟有二十四人,朕如其同室操戈,那文皇帝当时弟兄有这许多,不是要
闹得连江山也送掉了吗?”黄淮听了不便回奏,只好诺诺连声地退了下来。那时朝中的诸臣,闻得黄淮受了责斥,谁也
不敢再提及高煦两字,仁宗的手足情算是始终保住。不过高煦自恃勇猛,谋乱的念头却一日不能去心。他常常向部下说,
能将十万大兵横行天下,无人敢抗。其时高煦晓得太子瞻基英武,便悄悄地命参赞王斌来见瞻基,瞻基知高煦因叔侄的
关系,对王斌自然格外优客。王斌时把话打动瞻基,令他在内筹划,高煦愿为外援,里应外合,保瞻基登极。瞻基是何
等的乖觉,听了王斌的一番话说,知高煦有意煽惑自己,弄成父子猜忌,他就于中取事。以是任那王斌怎样地说得好,
瞻基只是不睬。谁知那王斌便捏造流言,说太子有篡位的举动。那话传进仁宗的耳朵里,也不能不略有疑心。过了几天,
忽然地下一道上谕,命太子瞻基去留守南京,不奏召唤,不准入朝。
明宣宗像这种计划,原是仁宗恐太子真有异志,特地调开他,以杜内变的意思。哪里晓得太子瞻基才到南京,北京
的仁宗皇帝已得了暴疾晏驾。内宦海寿又忙着奔往南京,飞诏太子瞻基入都。瞻基拜读了遗诏,大哭了一场,星夜赶到
北京。将近良乡,金幼孜、黄淮等一班大臣捧着宝玺来迎,君臣相见又痛哭一会,瞻基便匆匆奔至燕京,由杨士奇等扶
太子瞻基登位,这就是宣宗皇帝。追尊仁宗为昭皇帝,庙号仁宗。尊母张皇后为皇太后。仁宗自登基到崩逝,在位不过
一年。这时改洪熙元年为宣德元年,册立胡氏为皇后,孙氏为贵妃,把杨溥、杨荣、杨士奇等三杨同时重用,晋受内阁
大学士。任蹇义、叶春为大理寺少卿。那时真是天下承平,万民同乐,盛世的景象果然和别朝不同。其时汉王高煦,听
得仁宗晏驾,宣宗继统,便跳起来道:“孺子倒好幸运,这口气俺是要出的。”当下就齐集了部下的兵士,举旗起事。
警报从乐安直达京师,宣宗看了叹道:“朕预知他有今日的。”大学士杨士奇奏道:“高煦无礼,是推测皇上年轻,
必不能出兵远征,所以敢放胆横行。今陛下如出其不意,御驾亲征,高煦自然惊走了。”宣宗很以为然,于是亲统六师,
命武阳侯薛禄为先锋,少傅杨士奇、太保张辅、太傅杨荣、少师杨溥、尚书吴、侍郎张成,悉随驾出征。又命郑玉瞻、
埈襄王瞻墡和定国公徐永昌、彭城伯张昶、广信伯侯成、尚书黄淮、大学士金幼孜等留守京师,宣宗自和诸大臣领兵进
围乐安。高煦见宣宗亲到,不觉大惊,部下的兵士听得皇帝御驾亲征,早已没了战心,只各自收拾起行装准备出奔。高
煦虽是勇猛,究竟孤掌难鸣,只得来宣宗军前请降。一时群臣,多主张把高煦正法,独杨士奇和杨荣极力争执,说太宗
只有三子,今昭皇帝已晏驾,所存的汉赵两王,岂可再加诛戮,自兴骨肉的嫌怨。宣宗也不欲重究,但将高煦废为庶人,
械系军中,择日班师回京。
不日到了京中,把高煦拘禁狱中,那高煦坐在天牢里却极不安分,并向狱官硬索酒肉,到吃饱了酒时,便大喝大叫,
一伸手一抬足,铁链和囚枷纷纷地崩折下来。狱官怕弄出事来,忙禀闻巡监御史,拿头号的铁叶大枷,将高煦枷了起来,
可是一经高煦的拉扯,那铁叶枷又崩裂了。弄得狱官没法,便据实上闻。宣宗听得,命在西安门内,建筑起一座石室来,
那室的四围,都用最大的石块铺成,式样好似鸟笼一般。石室落成,宣宗传谕把高煦去囚在里面,取名那石室叫作逍遥
城。
这样地将高煦囚了一年多,宁王上疏,请赦宥高煦。宣宗读了奉牍,也起了骨肉之情,就亲往逍遥城来瞧高煦,希
他改过自新,仍复他的原爵。当宣宗到逍遥城来时,高煦正赤着一双脚,披头散发地在那里乱舞乱跳。宣宗令内监去喝
阻他,高煦只当不曾听见,宣宗便走至石室面前,还没有说话,高煦忽然伸出一只脚来,乘间一勾,正勾在宣宗的足肢
上。宣宗不防他暗算,因此倾跌在地。内侍和校尉慌忙过来扶持,宣宗大愤,吩咐甲士把殿前的铜钟舁来。那口铜钟还
是元顺帝时,崇信喇嘛,建那喇嘛殿的当儿所铸。上面镌着龙纹凤篆,重约三四百斤。宣宗令开了那逍遥城,把铜钟去
覆在高煦的身上。高煦本来很有勇力,竟把钟在头上顶了起来。宣宗愤道:“他能够将钟顶起,朕却叫他顶不动。”说
着,唤过几个内侍,搬了木柴来,一齐堆在铜钟的四周,放起一把无情火,那柴顿时烈焰腾空,将一口铜钟烧得同炭一
般地红。高煦在钟内,起先还是叫喊着,后来也不喊了,大约被火烧死在钟里了。宣宗看柴烧完,着移去铜钟,钟内只
剩得一堆乌焦巴弓的炭屑,想是高煦的尸体了。宣宗指着笑道:“你现在还能顶那铜钟吗?”当下命拾起高煦的遗骸,
照汉王的礼节把他安葬。
宣宗的胡皇后,是锦衣卫胡荣的女儿,生得静穆端庄,又极贤淑,平日间的举动,却不苟言笑。还有那位孙贵妃,
是孙主簿的女儿,在三四岁的时候,给匪人拐去,卖在张太后的母亲手里。太后的母亲进宫,便带了孙氏同去。张太后
见她生得俊俏,留她在身边做了宫侍。宣宗既立为东宫,照例须选妃子,由张太后作主,正妃选了胡荣的女儿,将孙氏
也选为从嫔。那孙氏渐渐地长大起来,出落得秋水为神,芙蓉其面,加上一身雪也似的玉肤,愈见得妩媚娇艳,宫里大
大小小谁不爱她?孙氏的性情又是活泼,尤善伺人的喜怒,宣宗登基,就册立孙氏做了贵妃。明代的立后,原用金宝金
册,贵妃是只有册却没有宝的,宣宗因宠爱着孙贵妃,给她定制着金宝也赐与孙贵妃。凡是册立的礼节,差不多和胡皇
后并驾齐驱。胡皇后的为人很是懦弱,任那孙贵妃怎样地做出来,她好歹一个不做声。孙贵妃见皇后可欺,自然越发放
肆了。又放出她狐媚的手腕来,把个宣宗迷惑得死心蹋地,心里眼里竟完全没有胡皇后了。那时宣宗已年逾而立了,常
说胡皇后患了暗病,不能生育,要想别纳嫔妃,只是碍着孙贵妃,不便再另选妃子。总讲一句,惟有望孙贵妃生子的一
条路了。谁知天竟从了人愿,孙贵妃的肚子居然一天大似一天,宣宗大喜,一面安慰她道:“你自己好好地保养,待生
了太子时,朕便册封你做中宫。”孙贵妃口虽然谦让着,心上就此存下了做皇后的念头。由是私下和内宫张青、赵禄密
筹夺后的计划。到了十月满足,孙贵妃临盆,竟生下一位太子来。内监忙报知宣宗,一时宫中的内侍宫女人等都来替宣
宗叩贺。及至三朝,宫中便大开筵宴,朝中的一班文武大臣也分班入贺,宣宗命在仁乐、丰登两殿赐宴。这一场的庆贺
筵宴,足闹了半个多月。
光阴如箭,看看太子已经周岁了,宣宗亲自抱持着去祭告宗庙,即赐名为祁镇。孙贵妃既生了皇子,要宣宗践那前
言,立她为后。宣宗这时有子,把应许孙贵妃的说话早已经忘了,孙贵妃却刻不去心,不时把闲话来讥讽宣宗,宣宗记
起了前事,一时倒觉为难了。因胡皇后是张太后亲自指婚的,又不曾有失德的地方,若无故废后,在情理上也说不过去。
怎经得孙贵妃的絮聒,宣宗被她缠得无法,便悄悄地召杨士奇、杨荣、杨溥、蹇义等至无极殿里,宣宗却满面笑容地问
道:“朕欲废去胡皇后,卿等可有异议?”杨士奇、杨荣齐声答道:“今胡皇后并无失德,陛下岂可轻言废立?”宣宗
正色道:“皇后身有奇疾,不能生育,怎说没有过失?”士奇顿首道:“这非是失德,也不足据为废立的要旨。”杨溥
接口说道:“即使皇后患有奇疾,将怎样地布告天下?”宣宗愤愤地道:“历代帝王,不曾有过废后吗?”蹇义答道:
“那是有的,昔宋仁宗废郭后为仙妃,当时大臣如范仲淹等也曾苦谏,宋仁宗虽毅然决行,后来到底自悔的。但流传到
今,史册讥评,都不以仁宗的废后为然。臣愿陛下宸衷独断,无信小人的谗言,将来成一代有德的圣君。”宣宗听了,
不觉含愠道:“朕的主见,你们既不赞成,就暂时缓议吧!”于是三杨和蹇义等便谢恩而退。
第二天上,宣宗被孙贵妃催迫不过,又召三杨进宫议废后的良策。宣宗说道:“废后恐遭外议,可有两全的方法吗?”
三杨起初默默不答,宣宗却再三地追问,三杨便互相推诿,到了杨溥,杨溥推给杨荣,杨荣无可再推,只得说道:“陛
下如决意要行,只有请皇后托疾,病中上书辞让中宫,就不致受废立的讥笑了。”宣宗忙拱手道:“谨受先生的赐教。”
三杨这才辞出。
不上几天,就听得胡皇后称疾,并上疏请让后位。宣宗准了她的疏,下谕封胡皇后为慈钦大师,出居长清宫礼佛。
一面册立孙贵妃为皇后,满朝文武又有一番庆贺,内中只有大理寺卿蹇义不肯上表称贺。宣宗倒没有计及,那孙贵妃却
已知道,说蹇义瞧不起她,便把蹇义记恨在心。宣宗自废了胡皇后,虽从了孙贵妃的心愿,那张太后便非常地气愤,说
:“胡皇后是当年懿旨指名册立,既未有失德,何以妄行废立?”宣宗把胡皇后自愿让位的话,勉强来支吾张太后。太
后怒道:“倘没人去逼迫她,皇后断不至自让的,那还不是孙妃的鬼戏吗?”宣宗说道:“胡皇后是母后指婚,孙妃也
是母后所立,谁贤谁不贤,母后必然知道的了,何用再问别人呢?”说罢就起身出宫。张太后给宣宗一言,不觉塞住了
自己的嘴,回答不出话来。过后回想,心里越想越气,母子之间从此便生了一种嫌怨。宣宗和张太后不睦,再添上那内
侍宫人们的挑拨,两下里愈见疏离。况废胡皇后的事,面子上是胡皇后让位,外议终说是废立的,对于宣宗不无讥评的
地方。宣宗把这些话听在耳朵里,心上更加烦恼,他在没精打采的时候,总是带了内监微服出宫。

第二十一章宣宗计杀孙妃

一日宣宗领了两个伴驾武官去到杨士奇的丞相府中,君臣四人谈笑对饮,直吃到三更,宣宗才带醉回宫。
宣宗绘《武侯高卧图》一路上由张英、吕成扶持着,进了西苑门,走到浮香榭的前面,忽听得有女子声音在那里哭
泣。宣宗乘着酒兴,命那张英、吕成退去,自己便轻轻地蹑进浮香榭的东轩,那哭声越觉清楚,好似就在宝月阁里。又
听着一个女子的说话,却在那里劝慰。那女子一头哭,口里呜呜咽咽地说道:“她现在做了皇后,就这般地威风起来,
只请问她那个皇后是怎样得来的,倘没这个假太子,怕也不见得这般容易。”旁边劝慰的女子忙把手掩住她的口道:
“你不要这般地胡说,皇后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她一时生气,不管是什么人,连皇上也要让她三分,何况是你了。”
那女子忍住了泪,恨恨地说道:“俺偏不怕她,看俺性发时,把那件事替她在宫前宫后宣传一下子,看她拿俺怎样,看
她有甚脸儿做皇后。”那劝慰的女子听了,只冷笑几声,竟自去了。宣宗在外面听得明白,从窗隙里望进去,灯光下认
得那啼哭的女子是孙皇后(孙贵妃册立)宫里的宫侍小娥。宣宗因听得假太子三个字,心上起了一种狐疑,想去盘问她
的究竟,便咳嗽了一声,放重着脚步走进宝月阁来,自有阁中的内监出来接驾。那小娥不及走避,也杂众人里面跪接。
宣宗令太监等一齐退出阁外,单携了小娥的手,同进宝月阁的西厢。
那里是两楹偏舍,绿竹映窗,明月入帘,平时是宣宗午酣的所在地,地方非常地清幽,宣宗御题匾额,叫做“绿云
清芬”。那小娥随着宣宗到了“绿云清芬”里面,芳心中又喜又惊。看宣宗坐下了,小娥重又行礼起身,很小心地侍立
在一边。只见宣宗满脸堆笑地问道:“你这才和谁斗气?好好地说出来,决不罪你。”小娥吃了一惊,不由地怀着鬼胎,
战兢兢地答道:“婢子不曾和谁斗气。”宣宗笑道:“你不要隐瞒,还是老实说的为是。方才你不在宝月阁啼哭吗?朕
已亲耳朵听得了,不必狡赖吧!”小娥听说,一味地推诿。宣宗盘她不出,顿时变下脸来带怒喝道:“你若不肯实讲,
朕便叫侍卫打死你。”小娥吓得啼哭起来道:“婢子受了皇后的责打,不过自己怨恨自己,不曾敢说诽谤的话。”宣宗
冷笑一声道:“你说什么做了皇后,假太子不假太子的,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小娥知道隔墙有耳,真个给他听得了,
谅也瞒不到底,便索性直说道:“那可不干婢子的事,都是赵总管一个人干的。”于是孙贵妃当初怎样谋夺中宫,怎样
和赵总管商议,孙贵妃怎样地设计,后来生下了女儿,怎样地她令王太监运出去,赵总管怎样地抱了男孩进宫,怎样地
拿孩子放在木盘里,从御沟中浮进来的,又说自己去捞起那个孩子,乘夜抱进孙贵妃宫里,便是现在的太子。余下的事,
都一概不知道了。
皇城宣宗不听犹可,听了这一番话,不禁无名火起,直透顶门。面上却装着笑容,仍携着小娥的手走出“绿云清芬”,
经过宝月阁的西厢,宣宗四面望了望,见内监都躲在南轩下打盹,宣宗忽问小娥道:“你啼哭时劝你的是谁?”小娥道
:“那也是孙娘娘宫中的侍女香儿。”宣宗说道:“她也知道这件事吗?”小娥答道:“香儿只帮着接一接木盘罢了。”
宣宗点头微笑道:“你话不打谎吗?如其果然不差,将来必定重重地封赏你。”小娥忙跪下谢恩,宣宗一把拖住她的玉
臂,仰望着天说道:“今天的月色,怎么昏黑得很?”小娥也昂着脖子瞧看着,不提防宣宗飞起一脚,正踢在小娥的小
肚子上,但听得哎呀的一声,袅袅婷婷的一位姑娘儿,经得起这一靴脚的么,自然是香消玉殒了。那南轩里的太监,都
被小娥的惨叫声惊觉,便和那值日的侍卫飞般地赶到宝月阁里,见皇上独立在西厢的空场上,慌得他们忙过来见驾,因
要紧向前,不曾留心到地上,脚下给小娥的尸体一绊,为首的两个太监先跌倒下去,后面的一群好似放木排般地,人绊
人也绊倒了。宣宗眼看着他们,心里忍不住地好笑。那一班太监和值日的侍卫深怕见责,七手八脚地爬起来请罪,也顾
不得地上睡着的人了。宣宗并不动怒,只微笑着指着小娥的尸首道:“那宫人想是急病,忽然地死了,你们赶紧把尸身
移去了。”太监侍卫们听说,才敢回头去看,见直挺挺地躺着一个宫女,大家才想着刚才的跌交,还是给那宫女绊倒的。
当下由为首的太监指挥着,把小娥的死尸舁着,往千秋鉴中自去盛殓了。四个值日的侍卫也仍退回南轩。
这里宣宗闲立了一会儿,慢慢地踱回原路,转到清凉殿中,便令内侍传进司礼监赵忠来。宣宗屏去了侍监,勃然大
怒道:“朕倒信任了你,你却干得好事。”赵忠想回答时,宣宗又喝道:“孙贵妃的那事发觉了,你可知道吗?”赵忠
听了,好像冷水浇头,到底是老奸巨滑,他心里虽寒,神色依旧很镇定地说道:“陛下所说的是什么事?奴才一点也不
明白。”宣宗冷冷地道:“你自己做的事难道就会忘了吗?”说着去殿上抽下一口龙泉,亲自来砍赵忠,吓得赵忠面如
土色,在阶下不住地叩头道:“这事是孙娘娘的主意,奴才不过代觅了一个孩子进宫,化去四十两银子,也是孙娘娘拿
出来给与杨村农家的,现还有见证在那里。”宣宗见赵忠实供,那换太子的事是千真万真了,不觉把牙恨得痒痒地道:
“这都是你们几个阉奴瞒着朕做的事,还去图赖它什么。”于是唤过内监来,命锦衣卫把赵忠带去,并捕了王永,一并
系在天牢里,再行发落。当宣宗责问赵忠时,早有内侍悄悄地去通知孙皇后。孙皇后听说赵忠被遣,不知为着什么事,
心里自然有些惴惴不安,一面又私嘱那个内侍再去细细地探听了,立刻来报知。那里晓得内侍才走,宣宗已进宫来了。
这时孙皇后已迁居在西苑的宝凤楼中,楼凡大小五楹,建筑十分华丽。在胡皇后未废时,宣宗常常同着孙皇后来游
西苑。孙后爱那宝凤楼精致,便和宣宗说了,即日就搬过来。宣宗其时对于孙皇后正在宠爱的当儿,为了孙后住在宝凤
楼的缘故,御驾也时时临幸。后来索性也驻跸西苑,每天就在西苑的宝华殿上临朝。待到退朝下来,便来和孙皇后并乘
着銮车同游各处。孙皇后还把这个假太子拥抱在膝上和他调笑。那假太子大约有些儿福分的,所以倒也活泼得很能讨人
欢喜。宣宗对着美后娇子,觉得心满意足,不免感想到太后身上里,究属性关母子,便把张太后也接到西苑,住在宁清
宫。只苦了那贤淑的胡皇后,冷清清地禁在深宫里参佛。偏偏天理昭彰,孙后换子夺嫡的事竟会泄漏出来。
明朝瓷蟋蟀罐当下宣宗踱进了宝凤楼,孙皇后领着宫侍香儿忙来接驾。宣宗不露声色,把方才的事绝不提起。孙皇
后见皇上颜色开霁,心先放了一半,便放出她平日狐媚的手段,竭力奉迎着宣宗。宣宗这番却不比往时了,处处留神察
看,觉孙后的待人色笑,处处是假的,又见她那种妖冶的形状,和胡皇后的稳重自持,两下里相较起来,愈显得佻荡轻
浮,正是同初宠孙后时,厌弃胡皇后一般景象了。那宫侍香儿进上宝玉膏来,宣宗吃着问:“太子怎样了?”孙后回说
:“已和保姆睡去了。”宣宗点点头,笑着对孙皇后道:“朕今夜觉着高兴,和卿去太液池赏月去。”孙后笑道:“陛
下记差了,今日是月晦,那里来的明月呢?”宣宗大笑道:“朕倒真个忘了,这样就在澄渊亭上吧!”孙后不敢违拗,
即传谕出去,令在澄渊亭上设宴。孙后一面重整铅华,领了香儿,陪着宣宗到澄渊亭上来。
这个澄渊亭的地方,四围是水,只有一条石梁横跨着,下面的河流,由玉泉山引入,经过太液池环绕皇城,再转入
沟渠,慢慢地流入海中。在亭上远远地望去,堤岸上一带,绿柳成荫,老槐盈盈,若在暑秀到亭上来游时,真是清风袅
袅,胸襟为畅。但一过了夏天就不足玩了。那时恰交秋老冬初,金风阵阵,玉露清寒,那澄渊亭上四面是水,比各处要
差两三个月天气,宫里的宫人内监们早去躲在抱膝轩中了,谁到这种地方来吸西北风。以是一至冬天,澄渊亭周围半亩
余的地方,竟鬼也没有一个,连守亭的小监知道皇上不会来游幸的了,偷懒往暖热的所在去了。
这天晚上,宣宗皇帝却拣这样清冷的地方去设宴,不是明明作梗吗?还有那些太监宫人,见皇上驾临,不好不去侍
候着。孙后同了宣宗到得澄渊亭前,孙后才上石梁,已连连打了两个寒噤。宣宗回顾笑道:“你敢是怕冷吗?快叫她们
去取鹅氅来御夜寒。”香儿应声去了,这里宫监们燃起银灯,摆上酒馔,宣宗和孙后对坐了,一杯杯地豪饮起来。不一
刻香儿把鹅氅取来了。但见华光灿烂,五色缤纷。原来这袭鹅氅是朝鲜皇后的遗物,朝鲜要结好明朝,便把这袭鹅氅作
了进贡之物。讲到鹅氅的好处,无论大寒天,只要披在身上,任你走到冰窖雪谷中去,也不觉一点儿寒冷。氅的上下完
全是火鹅绒毛所织成,又温软又轻盈,里面还衬着一层的火浣布,四襟镶着鲛纱,倘在月光下瞧时,光彩射开来,简直
是睁不开眼睛呢。据使臣说,照这样的氅衣,全天下不过一件半。怎么有半件头呢?因织那衣服的人,中年忽地死了,
一件已完了工,一件只织就得一半,她一生为人,惟织这两件氅衣,别人是续不下去的。朝鲜国王听知,出三万多银子,
把那一件半氅衣买来,整件地赐给皇后,剩下的半件国王便把来改作小衣。到了严冬,朝中文武大臣,御了皮衣还嫌冷,
国王却只穿件薄薄的夹衣,觉得常常汗流满头。朝鲜的气候本来和别处不同些,然而由此可知那鹅氅的宝贵了。这样说
来鹅氅实是件无价之宝,织氅衣的后人不肖,三万多两银子便卖了。至那朝鲜国王把这宝贝进贡明朝,也有一个缘故,
因国王的皇后世称朝鲜第一美人,不幸夭亡,国王十分伤感,一见了皇后的遗物便要哭得死去活来。于是由朝臣设法,
将皇后的遗物潜自移去,那件氅衣也是皇后的遗物,又是件宝贝。内中有个大臣提议道:“皇后的遗物,留着徒给国王
伤心,不如把氅衣充中国的贡物,也可以藉此结好明朝。”众人听了都十分赞成,当即派了使臣,星夜进贡明朝。宣宗
看了,也知道它是一件宝物。别的不必说它,只瞧那氅衣的光芒射人,就可断它不是件凡衣了。那时宣宗爱孙贵妃不过,
便把这件氅衣赐与她。
宣宗景陵这天,宣宗和孙后在澄渊亭上开筵,怕孙后凉,便吩咐那香儿去取来。其时孙后三杯下肚,脸泛桃花,额
上已香汗盈盈,也不觉着寒冷了。只把氅衣往旁边一摔,一面仍和宣宗饮酒谈笑。宣宗渐渐地有了醉意,酒入腹中心事
上头,竟屏去了内监宫人,令那宫侍香儿去抱了那太子来。孙后忙阻拦道:“夜寒侵人,太子年稚,恐受不起这冷气,
还是不去抱吧!”宣宗带醉笑道:“朕要抱他来,看看相貌和朕怎样?”孙后听了,顿觉刺着隐事,面色不禁有些改变。
只得勉强说道:“那是陛下的龙种,自和陛下一般。”宣宗冷笑道:“那怕未必吧!”孙后见宣宗话说有异,方要拿言
语来支吾,忽见宣宗霍地立起身来道:“你说没有月色,那不是月光吗?”说着走出澄渊亭外,孙后也跟了出来。宣宗
乘她不备,提起来就是一脚,孙后一个翻身,扑通跌入河中去了。可怜,似孙后那样的娇弱身体,跌在水里几个翻身已
是一命呜呼了。待那香儿同了保姆来时,宣宗吩咐保姆仍把太子抱去,那香儿不见了孙后,正在诧异,宣宗猛然说道:
“皇后在那里等着你,快去侍候。”香儿忙走出亭外。宣宗也照刚才的法子,将香儿一样地踢下河去。这时夜静更深,
又是很冷静的地方,孙后和香儿生生地淹死在河中,竟一个人不曾知道。宣宗见心事已了,叫内侍上亭,收拾了杯盘之
类,自己便带醉去临幸宫嫔去了。
第二天上,宫中不见了孙后和宫侍香儿、小娥,内务总管姚正忙令宫中内侍们向宫内外四外查看,不一会千秋鉴的
太监来报,宫侍小娥倒毙在宝月阁,验得身受致命重伤,现已收殓。又有西苑的内监来报道:“孙皇后和宫侍香儿,在
澄渊亭前湖中浮着。”姚正听说,不觉大惊道:“宫中出了大乱子了!”于是七跌八撞地来奏知宣宗。宣宗故意惊道:
“哪有这等事!”当下命驾幸澄渊亭,亲自去察勘了一遍,传谕用贵妃礼殓了孙后,赐葬金山。宫侍香儿,送往千秋鉴
收殓。一面吩咐姚正留心察访凶手。这样的一场大事,只轻轻地掩饰了过去。那姚正等见皇上淡淡的,对于孙后投河的
事不加根究,大家自然也懈怠下来。后来孙后的这件事始终成了疑案,这事暂且不提。
再说宣宗杀了孙后又恨那总管赵忠、内监王永,助着孙后作奸,便暗饬锦衣卫赍了鸩酒到天牢中,把赵忠和王永毒
死在狱中。是年的十一月里,是张太后五十万寿。宣宗下谕,到万寿的那天,群臣须一例锦衣入朝,并叩贺皇太后万寿。
群臣得了谕旨,自然格外地踊跃,文的由太师杨溥为首,武的是英国公张辅为首,各掏私囊去制些奇珍异玩,准备万寿
的那天进呈皇太后赏玩。那时宣宗正在盛世,各国及海外附属的岛国也纷纷筹备进贡的物件。在张皇太后万寿的三天之
前,京中著名使馆巨驿,都被一班使臣占得满坑满谷。各国的贡车和各省文武官员贡献寿仪的车儿络绎道上,绵亘二百
余里。
到了张太后万寿的正日,宣宗皇帝戴冕冠,衣衮龙袍,白圭朱舄,亲赴太庙致祭列祖列宗。祭祀既毕,銮驾仪卫直
进东华门。一面命排起张太后的仪仗,龙旌、凤帜、白旄、赤节、红杖、青炉、金斧、银钺、立瓜、卧瓜、雉扇、曲盖、
黄伞、赤伞、方伞、紫盖、骨朵、响节、团扇、锦幡、仪刀、金吾仗、金节、小雉扇、大雉扇、日月旌、六龙旗、北斗
七星旗、五行旗、寿龙白虎旗、朱雀玄武旗、八卦真武旗,御前卫士、锦前卫士、锦衣卫、校卫、侍卫、御林军、禁军、
白纛、大钺、银旄、女侍宫娥、绣衣卫、金踏脚、金盂、金壶、金交椅、金水罐、金炉、金脂盒、金香盒、拂子、方扇、
黄麾、戟、纱灯、弓弩、班剑、掌扇、方扇、天旌、地麾、锦幡、香柄、黄龙扇……一对对地在前过去,后面是皇太后
的凤舆,张太后戴着双凤翔龙冠、金绣龙凤锦披,穿着大袖龙凤真红绣袍、金龙霞帔,髻上龙凤饰,金玉珠宝钏镯,翡
翠大珮,红罗长裙,望上去真是威仪堂皇。张太后端坐在辇中,脸上微微带着笑容。又把辇上的珠帘高卷,自乾清门起
驾,往东西华门游行了一周,由宣宗皇帝亲自迎接太后的凤舆,直上万岁山受文武百官的朝贺。宣宗又替太后称觞上寿,
百官齐呼:“万岁!”“皇太后万寿无疆!”这时国外岛国的使臣以及各省进献仪的官吏,纷纷呈献贡物,什么真珠宝
玩,玉石金银,器具杂物,食品酒醴,种种奇花异样,争胜斗丽,说不尽的五光十色,叫人眼也看花了。宣宗便奉着太
后,登皇殿亲检寿仪。又传谕文武大臣,在华盖殿赐宴,又命杨溥等接待外邦使臣在交泰殿赐宴。各省来京贡仪和祝寿
的官吏,着在宁安殿、仁寿殿、怀仁殿、育德殿等四处赐宴。张太后在皇极殿上,目睹着许多奇珍异宝,只是嘻开着嘴,
笑得合不拢来。

第二十二章建文帝返京

第二天上,群臣又复进宫,替太后补寿。第三天,各国的使臣来辞行回国。第四天各省、府、州、县的官吏至乾清
门谢恩辞行。这样一天天地直闹了一个多月,才算慢慢宁静下去。宣宗皇帝这时忽然想起胡皇后来,便和张太后说知,
命内侍持节往迎。不到一刻,胡皇后来了,只见她黄冠法衣,俨然是个女道士的模样。张太后看了,忍不住下泪,宣宗
也觉感伤,胡皇后便哭得和泪人儿一般。于是张太后命胡皇后更了衣服,同着宣宗回万安宫。翌日宣宗下旨,仍令胡后
复了后位,废去孙后名号,收回宝册,从此宣宗和胡后依旧言归于好了,这且不提。
再说那山西的大同府,是个很有名的都会,三公六卿也不知出了多少位。讲那个地方是山明水秀,六御三市热闹非
常,楚馆秦楼到处皆是。更有一种画舫是在水面上的,那里有条江叫作菱湖,又称为婴哥湖,也有几十丈的水面,青山
绿水,不亚西子湖。又因那湖水澄碧,便题名叫作晴碧,那江上的风景很是清幽。这些画舫就依山靠水地系着缆,水上
烟花很有几个佳丽,王孙公子落魄销魂地也是常有。江上的画舫都以姓氏做标帜作为区别:其中最有名的,要算王家舫
和钱家舫,又有那杜家肪的,舫上几个姑娘也还过得去。还有一艘成家舫的,舫既大,姑娘又多,而且个个是明眸皓齿,
玉肤冰肌。那舫中的主鸨成姓,人家都称她作成妈妈的,她在年轻时,曾做个皇宫里的保姆,也认识了几个王公大臣。
据她自己说还亲乳过某皇子,所以她借着这个名头,在江上操那神女生涯,很有些势力。凡到她舫上去玩的,多半是官
家子弟,公侯的后裔,若市贾常人,任你怎样地花钱,她还是大剌剌地瞧不起人。俗语说道势力的鸨儿,真是不差的呢!
那时成家舫上,新来了一位姑娘芳名凤奴的,生得桃腮杏脸,容颜似玉,杨柳纤腰,临风翩翩,真是凌波仙子一般。
当时那些探花浪子,闻得凤奴的盛名,都想吃天鹅肉,好似穿花蛱蝶,大家往来成家舫上纷纷不绝。偏是那风奴的性情
拘执,对于庸人俗客一例拒绝不见,必风雅的文人,才肯接待。有一天上,成家舫上忽然来了一个客人,穿着一身华服,
年纪约五十光景,看他谈吐隽雅,举止不凡,成妈妈知道他不是个常人,自然殷勤招待,那客一开口就指名要凤奴出见,
成妈妈晓得凤奴的脾气,怕她得罪贵客,便叫别个姑娘来侍候,那客人连连摇头,成妈妈没法,只得令凤奴出来,还再
三地嘱咐,叫她切莫慢客。谁知那凤奴见客人,竟和素识似的,大有一见倾心之概。成妈妈在一旁看了,暗暗称奇,又
因凤奴能改了脾气,不禁格外高兴。那客人和凤奴谈谈说说,又讲了些诗文,两人愈说愈觉投机,渐渐地两心相印,结
为风尘知己了。于是由凤奴吩咐舫上摆上筵席来,和那客人把盏高饮起来。酒阑席罢,凤奴居然留髡,掌着红烛和那客
人双双入寝。
于谦像第二天上,那客人便取二千两银子来交给那成妈妈,叫她预备下酒席,那客人便飞笺召客,一时应召而来的
客人都是本城的三司大吏,如布政司、巡粮道、佥事、参议、提刑按察使、都转运使、同知、知府等,跻跻跄跄挤满了
船。舫中设不下许多筵宴,由成妈妈去和王家杜家的舫上商量,借他们的肪中设席。这一场请客酒,凡水陆上有名的姑
娘都被征来侑酒,浅斟低唱,好不热闹。大家直吃到月上黄昏,众官才来辞别主人,纷纷散去。成妈妈见那客人举止豪
迈,不知他是什么路道。私下去问那官吏的仆役,只知那客人姓云,也不晓得他的名儿。成妈妈料他必是京中王公贵人
的公子,或是袭爵的公爷,所以越发奉承得起劲了。那客人一连住了八九天,天天似这样地请客,把个菱湖上闹得乌烟
瘴气,大同的城内城外,谁不知道成家舫上来了一个阔客,包着凤奴,天天高歌豪饮,本城的官员也个个闹得头昏颠倒,
只是征花吃酒,把公事反抛在一边,那些百姓们闲着没事的,每天到江边来瞧热闹。瞧了回去,便将所见的事当作一样
新闻讲,后来巷议街谈,四处传遍。脑筋敏锐的人各自胡乱揣测,说那客人还是当今的皇帝。流言愈传愈多了,尤其是
那些纨绔子弟,因达不到凤奴的目的,暗地里更妄造谣言。于是有的竟疑那客人是个汪洋大盗劫着了皇家银子来结纳官
场的。
那时巡抚山西的是于谦,浙江衢人,为政清廉,刚正不阿。大同的官吏天天在菱湖上选色征歌,把那公务抛荒下来,
不免人言藉藉。这消息传在于公的耳朵里,不觉大怒道:“身为治吏,不思整饬风化,反去效那纨绔的行为,不但有玷
官方,耽误政事,尤干国律。俺如不知道便罢,况既事实俱闻,非设法把那些画舫驱走不可。”于公口里虽这样说,心
上却很踌躇。以江上征妓的官吏,有大同三司在内,和自己是同寅,职务也不相上下,怎好去禁止他们呢?经他筹思了
好几夜,一天的晚上,于公令胥役备起一艘大船,亲自到江边来察看。果然见灯火辉煌,笙歌悦耳。许多官员团团坐着
猜拳行令,兴高采烈。于公看了半晌点头叹息,忽然叫过一个胥吏,命他伸上手来,在他的掌心里写了几句,吩咐胥吏
如此如此。那胥吏奉了命令,跑到江边来大叫道:“巡抚于公有紧急公文在此,请大同全体司官接受!”舫上的官吏闻
得于的公事,不敢怠慢,齐齐地立起来瞧时,那胥吏只伸着手掌,给众官瞧看,见上面写着四句道:舫上笙歌陆上孤,
乌纱红粉两相呼。
为何打桨江南去,煮鹤焚琴是老夫。
众官读罢,个个面面相觑,大家知道于公是个无情的铁面,他既出来干预,那可不是玩的。当下草草地终席,宾主
弄得不欢而散。
舫上的那个客人和凤奴谈笑对饮,酒兴正豪,忽见众官仓惶走散,心里十分诧异,方待来问时,按察使马俊突然走
到舱中,一把挽了那客人的手臂回身便走。两人出了画舫,盘过旁边的小舟,匆匆地解了缆,望着城中进发。那客人一
时摸不着头路,再三地问着马俊,马俊才说道:“咱们的事,被巡抚于谦出来干预了,我恐你强项吃了老于的亏,所以
不和你说明,令你暂时离去那里再说。”那客人听了,直跳起来道:“于谦敢是要驱走画舫吗?如此俺那凤奴怎样呢?”
马俊笑道:“这且明天再看了,今夜就宿在我的署中吧!”那客人见说,很是怏怏不乐。不多一会儿,小舟拢岸,马俊
领那客人上陆进城,到了按察公署。马俊家丁打扫书斋。留那客人居住。一宿无话。
第二天的清晨,那客人起身盥漱了,连点心也不吃,便要出城瞧那画舫。马俊劝他不住,只得备了三骑马,令两个
健仆陪他的去。那客人很是性急,一出城门就马上加鞭向菱湖疾驰,到了那里看时,不由地吃了一惊。但见湖中寂静。
画舫一只也看不见了。那客人慌了,逢着路人就打听,才知道今天的五鼓,被巡抚于公派了六名马弁,持着令旗督迫着
二十几艘画舫迁往江南去了。那客人和凤奴两情投合,正打得火热的当儿,一朝生生地叫他离开,好似乳孩失去了亲娘,
怎样不难过呢。这时他听了路人的话,呆呆地怔了半晌说不出话来。还是那两个仆人劝他进回城去再行商议,那客人如
梦方醒地口里应着,兀是控住马缰不走。想起昨夜还和凤奴谈笑,今天却变成了人面桃花,只剩下滔滔的碧水,依旧不
住地流着。那客人坐在马上,不禁悲从中来,竟伏鞍放声大哭,两个仆人看得又好笑又是可怜他。两人一前一后,替他
代控了丝缰,三骑马很扫兴地回城。
及至到了署中,那客人一见马俊就大哭道:“糟了!糟了!俺的凤奴也吃那于贼驱走了。”马俊听说,也觉得于谦
的手段太辣了。便劝那客人道:“事已这样,哭也无益,不如星夜赶往江南,或者还能够和凤奴相见。除了这个法子,
没有别的路可走了。”那客人便止住了哭,即命雇起了小舟,并力望江南进行。但只说一句江南,地方正多,什么淮扬、
姑苏,哪处不是烟花所在,那客人从何处寻觅呢?可怜他东奔西走闹了三个多月,非但成家画舫找不到,并成家同业的
画舫也没有寻着半只。那客人似有神经病的,竟来见扬州知府罗裕昆,命他就境内饬役访查。罗裕昆见他痴痴癫癫地,
命衙役赶他出去。那客人却大声说道:“俺便是弃国的建文帝,成家舫子里的凤奴是俺所眷,你们快给俺找来。”罗裕
昆听了大惊,忙把他接待进去,一面飞报入金陵。
其时守金陵的都御史龙英闻得这个消息,忙令罗知府陪着他同至金陵。那龙英是个新进的后辈,也认不得建文帝,
看来这件事不易解决的了。于是由龙英上疏入奏,宣宗皇帝看了奏牍,虽知道建文帝是不曾烧死,但这个自称建文的不
识是真是假,也弄得莫名究竟,便把奏章给杨溥看了。杨溥奏道:“建文逊国已久,当太宗皇帝宾天后,他穿着僧装入
都,仁宗皇帝怜他无家可归,敕建宁国寺给他居住。不到半年,他便蓄了发私自出京,不知去向,现在却又在那里出事,
终不怕他做出什么大事来。到底他做过四年的皇帝,似这般在外招摇,很觉骇人听闻。陛下宜谕知龙英,将建文押解进
京,先辨别他的真伪,如其果是建文,陛下不忍诛戮他时,可把他设法软禁以终其天年,免得他飘泊天涯,别生枝节。”
宣宗帝见说,点头称善,随即谕旨下去。
不日龙英解着建文帝到来,当日觐见宣宗,建文帝但直立不跪,宣宗便令朝臣辨认,却一个也认不得他。因为建文
帝在二十多岁出亡,只仁宗登极时回京过一次,如今已是五十多岁了,朝中又都是新进,谁认得什么建文帝?宣宗忽然
想起了内监吴亮,曾侍候过太宗皇帝,想他一定认识建文的,命内侍召吴亮上殿,吴亮也认不真切,摇头说是不像建文
帝。建文帝在旁大喝道:“你不是吴亮吗?当年俺在仁寿宫进膳,掉一只肉球在地,俺说了声可惜,你就去伏在地上把
肉球吞下肚去,还说替俺增福,你难道忘了吗?”吴亮听了,忍不住去捋建文帝的左臂道:“倘是故主,左腕有一粒朱
痣的。”说着见腕上果有红痣,吴亮忙跪下大哭起来。宣宗见是真建文帝,自己是他的侄辈,不便于难为他,当下和三
杨计议,封建文帝为愍王。又下谕道:“皇叔允炆,着令在西苑宁寿轩居住,无故不得擅离。”建文帝这时才得了安身
之地,那随他出亡的汪秋云早死,其它如牛景、金焦等一班臣子,闻说建文帝进京受封,他们也各自散去了。后来建文
帝直到七十多岁上病死,总算得着善终。杨士奇像

第二十三章英宗小皇帝

再说宣宗皇帝自杀了孙贵妃,复了胡皇后的中宫位置,眼前六宫嫔妃没一个出色的,心里非常地不怿。司礼太监谭
福,窥透宣宗的心事,将侄女罗妹献进宫来。那罗妹也有五六分姿色,宣宗便纳为侍嫔,又过了几天,晋罗妹为贵人。
一天宣宗私行出宫,在西华门外,遇见一簇的官眷,往宝庆寺进香。宣宗无意中随着他们前进,忽见官眷里面有个妙龄
的少女,皓齿明眸,容貌很是妩媚,杂在众妇女中好似群星捧月,愈显得她的娇艳出色了。宣宗呆呆跟着,不觉看得出
神,直待那些妇女烧好了香,在寺里随喜了一转,便走出大雄宝殿,宣宗忘了所以,竟去走在妇女们一起,被三四个健
仆把宣宗直推出寺外。一群妇女就在大殿上登轿,家人拥着,飞也似地去了。
宣宗回到宫中,命内侍去一打探,才晓得那女郎是锦衣卫王成的女儿莲姑。宣宗便谕知王成,说要纳他女儿做妃子。
王成不敢违忤,立时将莲姑护送进宫,宣宗即册封莲姑为贵妃。那王贵妃为人善于献媚,及能吹弹歌唱,宣宗把她宠幸
得什么似地,天天在西苑里赏鉴那王贵妃的轻歌妙舞,足足有五六天不理朝政。那时恼动了兰台直谏的徐弼,他说君王
纵情声色,必然国亡无日,便捧着奏疏来西苑叩宫直谏。
宫门的侍卫,不肯放徐弼进去,徐弼大喝道:“俺有国家大事面奏皇上,你敢耽误俺的工夫吗?”那侍卫被徐弼喝
住,任徐弼直进西苑,到了拥翠轩前,又被内监拦住,依样给徐弼叱退,竟望着“莲壶佳境”处走来。到了楼下,早有
两个内侍阻挡道:“皇帝有旨,无论国威大臣,非奏诏不得进内。”徐御史晓得宫禁的规例,只得说道:“烦你代奏皇
帝,说都御史徐弼有紧急大事面陈。”说着,一个内侍匆匆地进去了好半晌,出来问道:“徐御史可有奏疏?”徐弼答
道:“疏是有的,却非面呈不可。”那内侍听说,又进去了好一会,才出来说道:“皇帝谕令徐御史暂退,有疏可进呈。”
徐弼见说,只有把袖中奏章递给内侍,却在楼下叩头大哭道:“皇上荒弃朝政,臣下惶急,愚臣今日冒死进谏,不避斧
钺,如见不得圣容,愿死在楼下的了。”说罢又哭。那内侍捧着疏牍,进呈御览。宣宗皇帝接了奏疏,听得外面的哭声,
便问内侍,知道是徐弼。宣宗读了徐弼奏疏,向着地上一掷道:“徐弼老贼,将朕比那魏主和唐明皇吗?朕如不念他开
国功勋后裔,立时把他正法,以儆谤诽君上。”说着令内侍掷还徐弼的奏牍。即刻驱逐出宫。
内侍奏谕,唤进两名侍卫来,拖了徐弼往外便走,任你徐弼大哭大叫,谁也不去睬他。那侍卫把徐弼拖到西苑门外,
自去复旨。徐弼没法,只得在门前叩头大哭了一场。翌日便挂冠回里去了。
杨溥等闻得徐弼被宣宗逐出,想苦谏是无益的,当由杨荣提议,还是去谒见张太后,或许能够劝宣宗照常临朝。于
是三杨和黄淮、蹇义等齐到宁清宫来见张太后,把宣宗皇帝新宠莲妃,不理政事的话老实奏陈了一番,张太后听了大惊
道:“皇上这般胡闹,我如何会一点儿不知道的?”说罢命杨士奇等去侍候在宝华殿上,撞起钟来,不到一刻百官纷纷
齐集。
宣宗皇帝正在莲房里看歌舞,忽听得景阳钟丁,不觉诧异道:“谁在那里上朝?”内侍方要出去探问时,恰巧张太
后驾到,慌得莲妃忙整襟来迎。张太后坐下,宣宗也来请安,张太后劈口就说道:“皇上这几天为什么不设早朝?”宣
宗还不曾回答,张太后又道:“祖宗创业艰难,子孙应该好好地保守才是。俺朱氏自开国到现在,不过五朝,不及百年,
政事便败坏到这样,休说世代相传,看来这江山早晚是他人的了。”张太后说罢,忍不住流下泪来。吓得宣宗不敢做声。
这时,莲妃呆呆侍立在一旁,张太后回头喝道:“你这无耻的贱婢,狐媚着皇帝,终日酒色歌舞,抛荒朝政,今日有什
么脸儿见我?”骂得莲妃噗地跪在地上。张太后吩咐宫侍看过家法来,宣宗见不是势头,便来求情道:“母后请息怒,
这事都是儿的不好,只求恕了她的,儿就去视事去。”说着出了莲房,令仪卫排驾,匆匆地望宝华殿而去。
这里张太后又把莲妃训斥一顿,并传懿旨削去莲妃的封号降为宫嫔,一面着退出莲房,命内侍封锁起来,又收了莲
妃的宝册,才自回宁清宫。那宣宗到了宝华殿,杨士奇等三呼既毕,把外省的奏牍捧呈进来,堆在御案上,差不多有尺
把来高。宣宗勉强理了几件,很有些不耐烦了,就令卷帘退朝。从此以后,宣宗便天天临朝。那莲贵妃虽降为侍嫔,因
是太后的懿旨不好违忤,只得慢慢地再图起复。
光阴如箭,自宣宗帝杀了孙贵妃,是年贤妃吴氏竟生下一个太子来。宣宗对于那个假太子,本来满心不悦,因已册
立东宫,不好废黜他。现在既有了亲子,自然喜欢得了不得,就拿张冠李戴的法子把假太子移出东宫,赐名祁钰,封为
晟王;贤妃所生的真太子,却袭了东宫位置,仍名祁镇。这样把长幼互换了一下,在宣宗是心满意足,只是吃亏了那个
假太子,阿哥反做了兄弟,不过算做了一年多的储君交椅,这时便生生地让给了人家。宣宗干这件事,很是秘密的,但
朝里的亲信臣子,终瞒不了许多,不免要传扬出去,后来晟王长大了,闻得幼年的经过,知道自己也册立过东宫,因此
起了一种妄想,弄出兄弟篡位的事来,这且不提。
明英宗像其时尚书金幼孜和学士蹇义前后病死了,侍郎黄淮也致任家居,朝中的大事都由三杨主持。宣德第十年,
宣宗忽然圣躬不豫,召太师杨士奇等托付了大事,是夜宣宗驾崩,凡在位十年,寿三十八岁。杨士奇等进行举哀,一面
奉太子祁镇即位,以第二年为正统元年,这就是英宗皇帝。又追谥宣宗为章皇帝,庙号宣宗。尊张太后为太皇太后,胡
皇后为皇太后,生母吴氏为贤太妃。改封弟祁钰(前太子)为郕王。时英宗还只有七岁,太皇太后垂帘听政,英国公张
辅、杨溥、杨士奇、杨荣等四大臣辅政。上朝的时候,太皇太后南面坐,英宗侍立在东首,四大臣立在西边下首,群臣
奏事,太皇太后就殿上裁判。逢到了大事,和四辅政大臣酌议,议毕才宣读谕旨。英宗立在一边,只是嘻嘻地笑着,有
时去捋着张辅的须道:“你这髯倒很长,取下与我做马鞭子玩吗!”慌得张辅把袍袖掩住须子往外便走,英宗直追到了
宫外,被内监门劝住,才算罢手。
那时翰林学士郑恒,太皇太后命为太傅,在御书房授英宗读书。皇帝的授经,不是和蒙师教童子般,放着书本子和
口授的。那御书房里,须由太傅及授经的学士先到,随后皇帝来了,太傅率着一班学士,对皇帝行过了君臣的礼节,然
后皇帝行师生礼,向太傅长揖,太傅避位还礼。有时皇帝只向书房中的先帝遗像行礼,或对至圣先师行礼,就算是行师
生礼了,太傅也要避位还礼的。行礼既毕,皇帝南面高坐,太傅东向坐,翰林院侍讲和侍读分左右立着。例如今天讲授
的经典,太傅先翻开了书本子,御书房的首领太监,忙去御案把书展开,侍读侍讲的面前也各放着一本经书。太傅出题,
应讲是第几章,由太监在御案上翻出第几章来,端端正正地放在皇帝面前,当时那旁边立着的侍读便高声把第几章朗诵
一遍。诵毕,侍讲便将这段经义从头至尾约略地讲过一遍,再由太傅拿经中的要义细细地诠解一番。皇帝坐着静听,遇
着不明了的地方,并不当场和村童似地询难,只把朱笔在书上圈出,待到散讲席时,由御书房的太监把书本递给侍讲,
由侍讲逐一解答,书在菊花笺或牡丹笺上,俟第二天开讲时再进呈御览。那太傅侍候皇帝读书,至多讲到一章便散讲席。
英宗读书的当儿,太傅郑桓之外,杨溥、杨士奇、杨荣等也更番侍读。一个月中,英国公张辅进御书房讲授武略四
次。这五人当中,算郑桓规例最严,英宗也最是怕他,士奇和杨溥两人,英宗还有三分畏惧,若张辅、杨荣两人见了小
皇帝十分优容,所以一点也没有怕惧。英宗常常和张辅闹着玩,杨荣在讲经时,英宗听得不耐烦了,把书本子望着杨荣
面上一掷道:“你自己去读了吧,俺却不喜欢听这劳什子了!”杨荣没法,只好把书本拾起来,看那英宗,已是跳着出
去了。逢到了英宗高兴时,把纸做了鬼脸儿,涂上黑墨和朱红叫杨荣套在脸上,迫着他学剧中的跳加官,杨荣本来很是
肥胖,平时走路已觉蹒跚不堪,再戴上一个假脸儿,乌纱紫袍衬上他那双厚底朝靴,活像阎王殿上的大判官,引得一班
学士博士、侍读侍讲及太监等都忍不住大笑起来了。英宗又令太监,把曲柄华盖在杨荣的背后张着,弄得御书房里规仪
尽失,笑声不绝。
英宗在书屋里玩得厌倦了,又跑到后宫去玩,那些十来岁的小宫女和小太监都是英宗的伙伴。一般宫女太监本是乡
间来的,把乡间小孩子的玩意儿一齐搬了出来,什么捉迷藏、捉盲、打罗汉、翻金刚、跳八仙、跳龙、捕仙人之类,英
宗有了这些伙伴,自然越发玩得高兴了。
那时小宫女中,有一个叫钱秀珠,一个叫马雪珍。秀珠是钱塘人,年龄和英宗相仿佛。雪珍为淮扬人,已有十一岁
了。这两人都生得天真烂漫的,又是桃腮粉脸。英宗最喜和雪珍、秀珠玩耍,三个人常在一起拍球斗草,没有一样不玩
到了。
然英宗也有时玩得困倦了,和雪珍、秀珠两人去坐在草地上讲些无意识的说话,秀珠比雪珍来得聪明,又捏造些童
话故事出来说给英宗听,把个英宗听得嘻开了嘴,瞪着两只小眼珠儿,眼不转睛地瞧着秀珠的脸儿。看她小嘴里一句句
地吐出来,说到奇异或是好笑的地方,引得英亲直跳起来,有时竟笑得打跌了,顺手搂住了雪珍,两人并倒在草地上嘻
嘻地笑着。后来秀珠的童话把英宗听出了味儿来,竟不大顽皮了。一到散了讲席,便拉着秀珠、雪珍两人去讲那童话故
事,又强着雪珍也讲给他听,雪珍因自幼没有姊妹的,不曾有什么故事听见过,英宗一时迫着她讲故事,雪珍搜索枯肠,
终想不出什么来,就是勉强讲出一两个故事来,也不及秀珠讲的好听。英宗以是越喜欢秀珠,渐渐把雪珍冷落起来。雪
珍心下着了忙,便私下和宫人们去商量。有几个乖觉的宫人,对雪珍说道:“西院里的王公公,他肚子里的故事很是不
少,你只去哀求着,他若肯教你时那就好了。”雪珍见说,真个去向王太监恳求着,要他教些童话故事,便王公公长,
王公公短地叫个王太监心较起来,把雪珍的小脸儿轻轻地捧住亲了个嘴道:“你要了这些故事去讲给谁听?”雪珍便老
实说了,是讲给小皇帝听的。王太监记在心里,只随口教了雪珍几段故事,雪珍欢欢喜喜地去了。
第二天,雪珍又来王太监处请教,王太监却打迭起精神,把有趣味的儿童故事搬出来讲给雪珍听,雪珍又去转传给
英宗。英宗本来是很颖慧的,他往日见雪珍不会讲什么故事的,如今忽然口若悬河地滔滔不绝,比会讲的秀珠更讲得好
听了,知道一定有人在背后教她,于是等雪珍讲完了,英宗便问雪珍:“这些故事是谁教的?”雪珍不知王太监的用意,
老实把王太监说了出来,英宗立刻唤内监会传王太监。不一会儿王太监来了,英宗叫他讲那童话,王太监便把最好听的
神怪故事说给英宗听,又加上些笑话在里面,仗着他的莲花妙舌,真说得天花乱坠,听得英宗张口结舌,津津有味。王
太监讲完了一段,英宗催着他再讲一段,这样接一连二地讲着,英宗听得茶饭也无心了,只听着王太监讲故事。从此以
后,秀珠、雪珍的童话英宗也不要听了,一天到晚要王太监讲。
那王太监原是内侍王充的假子,本姓佟氏,自幼便是天阉,因跟随着王充,也就冒姓为王,小名阿振。进宫之后才
改名王振。这王振的为人,有小才又多机诈,善能侍人的声笑。在宣宗的时候,王振不甚得宠,心上常常郁郁不乐。现
在闻得英宗稚年好嬉,想弄些事出来去博英宗的欢心,以便将来英宗亲政时,自己可借此出头。但是要使小孩子喜欢,
倒比成人的难弄,讲到把胁肩诌笑的手段,去施在孩子身上,完全是无益的。又不能用美色去献媚,王振思来想去,总
转不出什么念头。一天,小宫人雪珍要他来教童话,王振探了雪珍的口气,知道英宗喜听人讲儿童故事,王振便心里一
打算,将最好听的童话教给雪珍,他料定英宗必要盘究根底,那雪珍是个小女儿家,懂得什么进出,当然把他举出来,
那时还怕英宗不来求教他呀?既有了这个机会,第一步门槛算已踏进的了。王振似这样,想着,果一一如他的心愿,而
且英宗听了他所讲的种种故事,觉得较秀珠所讲的更是好听,竟和王振寸步不离,天天在一块儿,比吃乳孩子见了保姆
还要亲热。王振见英宗这般爱听童话,就找些神话来讲给英宗听。

第二十四章王振专权

英宗自有了王振,将秀珠和雪珍渐渐地疏远了,后来又觉得孤寂起来,仍去找了秀珠和雪珍两人,叫她们一起坐着
听王振讲故事,到听到厌倦时,便和雪珍、秀珠去踢一会儿球,踢一会儿毽子。玩得乏力了,又来坐着听王振说书。这
样地春去秋来,一年年地过去了,英宗已有十四岁了。太皇太后自度年衰耳聩,不愿听政,当下召集三杨及英国公张辅
等,嘱他们善辅皇上,太皇太后就于那日起归政与英宗。
英宗亲政的第一天,便命王振掌了司礼监,统辖内府的诸事。又称王振为先生,朝见时并不呼名。王振以英宗年幼
可欺,乘间广植势力,逐渐干预起政事来了。当明代开基时,太祖鉴于元朝的阉夺专政因致亡国,所以宫门悬着圣旨牌
道:“宦官不准干预政事,违者立决!”又在祖训里面也载着这一条训谕,那英宗却懂得什么?王振那时威权日重,他
见宫门口的圣旨牌悬着,很觉得触目惊心,竟把它私下除去了,藏在御园的夹墙中。
王振的家庙——智化寺英宗这时虽然亲政,那孩子脾气一点也不改,空下来就和秀珠、雪珍去玩耍。王振等英宗游
戏正酣时,将外臣的奏牍故意进呈,英宗不耐烦道:“这些事都交给你去办吧!”王振巴不得有这一句话,便很高兴地
捧着奏章出来,任意批答。御史王昶,见王振越弄越不像话了,连夜上章,痛陈宦官专政的利害。王振读了奏疏大怒,
也不和英宗说知,便矫旨把王昶下狱,暗地里令狱卒下毒,将王昶生生地药死。纪广本是个刑部衙门的小吏,以阿附着
王振,擢他做了都督佥事;大理寺卿罗绮、翰林院侍讲刘球、国子监祭酒李时勉都为瞧不起王振,王振又将罗绮等下狱
;驸马都尉石景、内使张环,因事触怒了王振,当场击毙杖下。其时杨溥已死,杨荣老病居家,朝廷只有杨士奇一人,
被王振屡屡讥讽,气得士奇一病不起,不久也就逝世了。谁知天佑逆臣,不多几时,张太皇太后又崩,英宗照例痛哭了
一场,收殓既毕,择日安葬。当三杨在阁的时候,因他们是托孤的元老,王振还有些畏惧,又怕太皇太后出来为难,只
好于暗中专政。待到三杨一去,太皇太后又崩,朝中各事,悉听王振一人的处置,谁敢说一个不字。王振自揣势力已经
养成,索性施展出威权来,凡依附他的便晋爵封官,稍有违逆,就是矫旨下狱,轻的杀死在狱中,或是坐戍边地,重的
立刻弃市,甚至诛戮阖门。朝中一班识时务的官吏,纷纷投靠王振。兵部尚书马巍向王振投义子帖子,工部侍郎耿宁也
拜王振做了干父。王振不过三十多岁,马巍和耿宁都已须发斑白了。一时稍有气节的人,都把马、耿两人的事去训谕子
孙,说情愿闭门饿死,莫学马、耿无耻。那时朝中大小臣工,见马巍、耿宁也是这样,于是六部九卿一齐来王振门下投
帖,有拜他做太师傅的,有称他作义父的。只讲那门生帖子,足足有七千三百多副。王振叫家人把门生帖子拣起来,都
掷在门外道:“谁配来做俺的学生!”一般投门生帖子的人,至少位列九卿,自称门生,他要算得自谦极了。现被王振
掷出来,早一个个吓得和寒蝉似地不敢则声。后来又细细地一打听,才知道英宗皇帝称王振为先生,王振自认为是皇帝
的先生了,怎肯再做臣下的先生呢。于是投门生帖子的又改称王振为太师傅,或是太先生,王振才把帖子收下。
那时满朝的文武大臣,没一个不是王振的心腹。国家大事须先禀过了王振,得他的应许才去奏知英宗,把个英宗当
作了土人木偶一样听王振在那里拨弄。好在胡太后很是懦弱,吴太妃也似聋似哑,听王振一个人去混闹。王振又在朝阳
门外建筑起一座巨第来,大小房室统计三百多间,也用龙凤抱柱,一切布置都依皇宫的式样,真建造得画栋雕梁、金碧
辉煌。
藏殿——智化寺的西配殿到了落成的那天,王振叫他养子王山,媳妇马氏搬去住在里面,又大发请柬,庆贺落成典
礼。王振的意思借此看朝中大臣,有没有和他反对的人。待到筵席初张,灯火耀辉,朝中自三公以下,六部九卿以及大
小侍官,各部司员无不连袂往贺,门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王振嘱咐义子王山,暗中稽录各官的姓名。酒阑席散,王
振一检纪名簿上,见都佥事王婴、吏部给事中赵珊、御史王贲、翰林院侍读毛芹,这四个人都托疾不到。还有各部的职
官,以不能擅离职守因而不到的有三十余人。王振便连夜纪名,把他们一个个地降调。王振这庆贺酒宴足足闹了七天,
朝中大小臣工也没有一天不去,只有王婴、赵珊、王贲、毛芹等四人终不赴宴。王振遣人去一打听,赵珊染病很重,王
婴出查湘中,王贲在那里嫁女儿,毛芹托病,有人见他领着爱姬游智化寺。王振愤愤地说道:“毛芹不过是个侍读,他
却这般傲慢,王贲那厮的都佥事是俺保举他的,他嫁女儿便较俺庆贺紧要吗?俺看他嫁得好嫁不好。”说着气冲冲地走
进后堂去了。
坤宁宫内景过了三四天,王振又柬邀朝臣,特开赛宝会。什么叫赛宝?就是朝鲜进贡的宝物,王振并不进呈,把所
有的珍宝一古脑儿留在自己家里,到了这时就大开筵宴,名叫赛宝会,将所有的珍珠宝贝陈列在大厅的正中,两边一字
儿排着百桌筵席,王振穿着蟒袍玉带,亲自招接众官。一班无耻的朝臣,多半膝行参见,王振吩咐文东武西,各依了秩
序坐下。酒过三巡,王振率领着众官赏览宝物,直是奇珍异宝,令人眼眩神夺。众官看了一遍都啧啧赞美。一面仍复各
归坐位,举觞欢饮将至半酣,王振忽然擎杯微笑道:“俺还有一样异珍,新自昨日获得的,现在取出来请列位赏鉴一会
儿何如?”众官听说,齐声应道:“王公爷赐观,某等眼福真不浅了。”王振略略点头,回顾一个侍卫道:“你等就去
扛出来。”那侍卫应了一声去了。过了半晌,见四个甲士抬着两只黑柜,那个侍卫在后押着,一路吆吆喝喝地从二门前
直抬到中厅,至滴水檐前停下。王振便立起身对众官笑说道:“咱们看宝去。”说罢命甲士揭去柜盖,叮叮地一阵铁链
声,柜中早钻出蓬头散发的两样东西来。再仔细瞧时,才看出是两个人。那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都佥事王贲和侍读
毛芹。众官看了,大家面面相觑,做声不得。王振大声道:“把这两个妖孽的心肝取出来,看是什么颜色的,也好与众
人解酲。”王贲和毛芹听了,戟指大骂,四个甲士不由分说,将王毛两人依旧纳柜里,盖上了盖儿,四甲士并力地一推,
猛听得哗喇这一响,把众官齐齐地吃了一惊,只见那黑柜崩裂开来,恰恰分作了四截,里面的王贲和毛芹已拉作了两段,
鲜血骨都都地直冒,淌得地上都是。内中一个甲士,抽出一把钩刀,望尸身的肠中一钩,钩出一串血淋淋的五脏六腑,
向着阶前一摔,血水便四溅开来,那肺中的一颗红心,兀是必必的跳动着。这时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有的不忍看了,把
衣袖掩着脸,有的嗟声叹息,也有垂泪的,那王振不禁哈哈大笑地:“谁敢看轻了俺,这就是一个榜样儿。”说着又连
声大笑,仍邀众人入席。众人其时个个吓得脸上失色,又目睹着这种惨况,谁还吃得下酒去,只勉强终了席,纷纷起身
辞去。王振送了众官走后,令把王贵、毛芹的尸身收拾去了,自去安寝。
一宿无话,第二天的早朝,廷臣中上本乞休的不下三十余人。王振看奏牍,冷笑一声道:“他们这样怕死,咱偏叫
他们活不成!”当下把乞休的本章一一批准了,却私下遣锦衣校尉去等在要道上,见携眷出京的官吏,不论他是谁,一
概砍头来见。可怜那三十几个乞休的官吏,满心想逃出网罗,反做了刀头之鬼。京城里报官眷被杀的无头案,日有数起。
王振只令推说是遇盗,其实辇毂之下哪里来这许多的强盗。唯有一班未去职的廷臣,心上很是明白。谅辞职也是死,而
且死得快,于是大家相戒不敢辞官了。王振这时威权愈炽,三公六卿见了他和狗般俯伏听命,连四朝元老的英国公张辅
都任王振呼唤起来,其他的新进后辈,越发不在王振眼中了。
流光如驶,转眼是英宗正统九年,英宗皇帝已有十七岁了。胡太后见英宗渐渐长成,便主张替他立后。由胡皇后下
谕,指婚工部尚书钱允明的长女锦鸾为皇后,御史云湘的女儿小云为贵妃。并择定吉期,为英宗册立后妃。到了那天,
英宗饬英国公张辅持节往迎钱皇后和云贵妃。不一会,驾仪和凤舆由英国公张辅前导着,直进乾清门。到了养心殿前,
凤舆停下,钱皇后和云贵妃下舆,早有一群宫侍拥护着上殿参谒了天地祖宗,次行君臣礼,再行了夫妇礼,由英宗亲授
皇后金宝金册,贵妃也授了金册(贵妃无宝)。宫女们又上去,鼓乐、纱灯、红杖、响节等前引,一路拥着皇后入坤宁
宫,贵妃入仁寿宫。英宗又封幼时的伙伴钱秀珠、马雪珍两人各做了贵人,秀珠居永春宫,雪珍居晋福宫。英宗从此左
拥右抱,越不把政事放在心上,大小事都委那王振去办,因而将一个吴太妃生生地气死。
原来吴太妃稍有不豫,宫中去那太医院,到了宁安门前,看门侍卫不放那内监出去,内监回禀吴太妃,太妃命盖上
宝章,内监领着太妃的懿旨出宫,宁安门的侍卫仍不答应,说没有王公爷的命令,就是皇帝也不能通过。内监又回转了,
竟老老实实地把侍卫所说对吴太妃诉说一遍。吴太妃听了如何不气,忙把这桩情形去报知英宗。英宗已听了王振的一片
鬼话,反来慰劝吴太妃道:“宁安门是宫中的要道,若是不严紧些,一旦出了变故,这罪名谁也担当不起的。王振忠心
为国,虽然忤了懿旨,也正是他执法不阿的地方。”吴太妃大怒道:“祖训上有宦官不准干政的一条,如今王振这样无
礼,怕连皇帝也要他做快了。”英宗代辩道:“母亲莫错怪了人,那不是王振干政,因宁安门是内官的责任,应该是如
此的。”吴太妃越觉愤怒道:“王振这阉贼决不是个好人,将来误国必是他无疑了。”吴太妃说到这里,一口气回不过
来,昏厥过去了。慌得宫女们七手八脚地掐唇中,散头发,又附着耳朵叫喊,闹了半晌,吴太妃才悠悠地醒转来,不禁
长叹一声道:“皇帝年轻无识,一味地信任着王振,恐他日被王振所害,那时悔也迟了。”是夜吴太妃逝世,英宗也不
悲伤,只令照后妃礼成殓了,即日去往葬寝陵,并追谥吴太妃为贤淑孝贞妃,家族颁赐爵禄。
明敕建智化寺碑再说英宗自册立了后妃,足迹不出宫门,凡二十余日,天天和云妃等饮酒取乐。后来日子渐久,不
免有些厌倦起来。那时朝中内外政事都由王振一个人擅专,正应了吴太妃那句话,皇帝差不多是王振做了,英宗不过拥
个虚位罢了。王振又怕英宗出来掣肘,想用美色系住他,以便自己独断独行。于是和中官王恩,内侍郭敬,并义子王山
私下密议,令王山在京城内外觅取绝色的女子,选进宫来献与英宗。王山奉着王振的命意向各处搜寻,拣来拣去,只不
过是几个色艺平庸的女子,却没有出色的角儿。王山见没有什么美女可选,便去回复王振。王振又和郭敬等商量,王恩
主张向外省去找,郭敬也很赞成,王振听说,就打发王山带了重金往外省去选美女。
王山赍金出了京城,去四下里一打听,知道江南的地方山明水秀,往往出绝代的佳人。于是就星夜望江南进发,不
日到了江南的苏州,王山便择一处大馆驿住下,一面在门前悬起奉旨选美女的大旌。苏州的地方官闻得王山是奉旨前来,
谁敢不巴结,一切饮食起居都由地方官供给。王山又趋势作威作福,大施他勒索的手段,只苦了那些官吏,不敢不应酬
他。王山明知地方官惧怕他,索性把选美女的职务委给了地方官去办。那苏州府彭间侯,唯有奉命而行。当下由彭知府
下札,召集了各属县的保甲,叫他们将乡邑中的民女,拣有才色的传来应选。不多几天,各处纷纷把美女送到,彭知府
去报知王山,王山拿百来个美女细细地一瞧,竟一个也选不中。彭知府笑道:“本郡的美女尽在这里了。”王山皱眉道
:“没有再好的吗?那可糟了。”彭知府道:“江南的地方很大,苏州没有美女,别处正多着呢!”王山被彭知府一言
提醒,不觉恍然道:“俺记得从前有个隋炀皇帝尝到过扬州,去看什么琼花。那里听说美女很多,不知扬州离这里还有
多少路程?”彭知府接口道:“扬州距此地很近了,卑职当派人和王总管同去。”王山大喜道:“那最好没有,俺回京
时便好好地保举你。”彭知府谢了,忙去备起一艘大船,令两个健仆随同王山前往扬州。
其时守扬州是纪明,由翰林出身,为人十分方正。王山到了扬州,侍从投进帖子去,纪明见是王振的假子,心上已
先不高兴,只得勉强出来迎接。进了署中,王山说了来意,纪明寻思道:“他这种举动不是来扰百姓吗?”当时也不和
王山说明,只留他在馆驿中住下了。暗地里令心腹家人悄悄地把扬州所有的乐户一齐传来,吩咐他们道:“你等将最出
色的姑娘挑选三十名来,明天须要齐集的,不得违误。”那些乐户听了,疑是纪知府请什么贵客,召三十名妓女来侑酒
的。于是各人回去,把扬州最有名的姑娘都选在三十名里面。
纪明等妓女到齐了,便去请王山来挑选,王山并不晓得是妓女,照例一个个地细看。在三十名姑娘中,居然选出一
个美人来了。那美人姓徐,芳名叫蓉儿,年纪还只有十八岁,却生得杏眼柳眉,冰肌玉肤,在扬州地方本算得一个花魁,
那时江南江北醉心蓉儿的士大夫很多,可是蓉儿的眼界甚高,凡入她的妆阁,只许诗酒唱和,不肯灭烛留髡,否则就要
寻死觅活,鸨儿也拿她没法,只好听她。这时蓉儿被王山选中,听说去侍候皇帝的,自然十分愿意。王山见美人已选得,
即日匆匆起身,适值岁暮天寒,一路进京却纷纷地落着大雪。王山恐冻坏了美人,便去制了一座毡车,载着蓉儿进都。
却说那于谦自谳明琴姑和王宾的疑案后,宣宗擢他做了侍郎,又判过几桩无头案(案情具见《蒲留仙笔记》,琴姑
一案即留仙所记之胭脂)。后来于谦忽然生起病来,足有三年多不曾起床。等到于谦病愈,正当王振专权的时候,王振
闻得于谦的才干,要想收他作为帮手,便矫旨擢于谦为吏部尚书,令他来京就职。于谦只当是皇上的旨意,不曾晓得是
王振的鬼戏。当时在处州原籍,匆匆地起身入都。
于谦到京的那天,就是王山载送蓉儿进都的当儿。因王山载着蓉儿,沿途风霜满地,越近北方天气愈寒,其时只有
一种骡车,蓉儿坐在骡车里面,她那娇嫩的身体儿,如何经得起这样严寒呢。致冻得她樱唇变色,索索地抖作一团。王
山怕她冻坏了,特地替她去雇了辆毡车,令蓉儿睡在车中。那种毡车是北地所独具的,四面把最厚的软毡铺垫起来,又
是温暖又是柔软,人睡在当中真是四平八稳,十二分地妥当。又把极大的温水鳖放在车的四边,那温水鳖是苏州彭知府
所献。当王山选中蓉儿时,苏州同来的两名健仆忙去报知了彭知府。彭知府见天寒水冻,便送上两对大温水鳖来备路上
的应用。王山便辞了纪知府,谢了彭间侯匆匆地北上。到了北京就去报知王振,王振亲自来看蓉儿,见个芙蕖粉脸,秋
水为神,不禁大喜道:“这才算得美人呢!”于是命他假媳马氏将蓉儿梳洗起来,重整膏沐,再施香脂,更穿上那绣裳
锦服,愈显得她容光焕发。
谨身殿内景第二天上,王振便打起了一辆安车把蓉儿送进宫中。英宗正在后宫和云妃等在牡丹亭上赏雪,王振便悄
悄地上去,向英宗附着耳朵说了几句,英宗微笑点头,就随着王振望西苑中来。其时西苑中的莲房,自被张太后封闭了,
莲妃降为侍嫔,不多几时就郁郁病死了。宣宗见莲妃已死,心里很是感伤,也不愿意再到西苑。那莲房便深深锁闭着,
所谓金屋无人见泪痕了。现在王振要迎合英宗,私下把莲房开了,打扫得干干净净,令那蓉儿在里面住着,自己便去请
英宗临幸。英宗跟随王振走进莲房,见正殿上还悬着宣宗的遗像,忙跪上行礼,究竟父子天性攸关,英宗忍不住流下泪
来。王振侍立在旁边,也只好跪下相劝。正在这当儿,忽听得环佩丁咚,屏风后面转出一个盈盈的美人儿来,王振一把
挟起了英宗,纳他在椅上坐下,那美人便走到英宗面前,花枝招展似地拜了下去。英宗觉得一阵阵的兰麝香味,直扑入
鼻管中,却故意回头对王振说道:“这个就是蓉儿吗?”王振答道:“正是臣儿进献侍候陛下的。”原来王振要替他义
儿王山讨功,所以推说那蓉儿是王山进献的。英宗这时细细地把蓉儿一打量,见穿着一身绣花的锦服,外罩着貂毛的半
斗篷,长裙垂地,玉肤如雪,红中泛白,白里显红,真是玉立亭亭,临风翩翩,把个英宗瞧得出了神。蓉儿却是含情脉
脉,脸带娇羞,只俯首弄着衣襟。王振轻轻地把英宗袖上牵了一下,才把呆皇帝拉醒过来。于是搭讪着君臣两人慢慢地
出了莲房,就往谨身殿上略略谈了一会儿政事,王振自退出宫去。
英宗又往园林中去玩了一转,到了晚上便在仁庆宫内,令内监召尚寝局的太监进来。那尚寝局是专司皇帝安寝的,
有首领正副太监两人,普通太监十六人,小太监十二个。至皇帝召幸妃子时,由尚寝局的太监捧着一盘绿头签和一本朱
册子,走到皇帝的面前屈膝跪在地上,把盘子和册子顶在头上。那绿头签和朱册子里都写着六宫妃子的名儿,皇帝要召
幸哪一个妃子,只须拿册子上的那个妃子的名折转一只角,又将写着那个妃子名儿的绿头签也夹在角里,太监便顶着盘
儿和册子回到尚寝局里,看了绿头签和册子上的名儿,便依着皇帝所点的妃子,捧着绿头签去宫中宣召。其时由管总门
的宫监验过了签子(绿头签是尚寝局所独有的),放那捧签的太监进去,不一刻便领着妃子出来,到了皇帝的寝殿左侧,
就有两个老宫人出来接了那妃子进检验室,由那两个老宫人把那妃子的遍体搜检一番,不论是发髻里、鞋袜中,连脚带
都要放开来瞧过了,见没有什么凶器,才由老宫人帮着那妃子重整云鬓,再施脂粉,待妆饰妥当,又有两个掌寝殿的宫
人,出来接那妃子进御。这个规例还是元朝的宫中所流传下来,因当初元泰定帝召幸汉女,不防她身上藏着利刃,泰定
帝几乎被她刺中。从此以后,宫里皇帝召幸妃子,须经检验室的搜检过才准进御。
这时英宗召尚寝局的太监进来,那首领太监照常顶着绿头签和朱册子上呈。英宗要召幸蓉儿,那签上和册子里却没
有蓉儿的芳名,当下拣了一支空白签子,英宗提起朱笔来,亲自填上名儿,首领太监知道皇上又有新宠了,忙捧着盘儿
册子,回到尚寝局,先将签上的名儿去填写在朱册上,然后命普通太监捧着绿头签儿去莲房中召那蓉儿。蓉儿自然姗姗
地跟着太监望着仁庆宫来。
及至到了仁庆宫的外面,循例由老宫人接入偏室里去检验。领她出了检验室,早有仁庆宫人出来接了进去。英宗其
时拥着绣被倚在榻上,蓉儿由宫人领着走到龙床前面,那些宫人便退出宫去。蓉儿料想免不了这一着,只得含羞带愧地
一笑入帏,一个是淮扬名花,一个是风流皇帝,碧罗帐里双双做他们的风流好梦去了。一夜恩情似海,英宗和蓉儿两人,
这天晚上自有说不出的一种爱好。明天英宗就命蓉儿居了仁庆宫,封她为灵妃,后又改封作慧妃。

第二十五章云妃争宠招杀身

再说那英宗皇帝自封蓉儿做了慧妃,便异常的宠幸,凡慧妃要什么英宗总是百依百顺。当王振未进蓉儿的时候,英
宗又新纳了一个瑞妃,一个妃,并云妃、马贵人(雪珍)、钱贵人(秀珠),六宫嫔妃中,要算云妃最是得宠。钱皇后
以下,宫内的一切杂事都是云妃做主的。自蓉儿进宫,英宗又移宠到了蓉儿身上,把云妃早抛在脑后。一班宫女内监,
见慧妃较云妃得势,手头也来得阔绰,小人的眼孔本来只晓得一个利字,于是往时奉承云娘娘的,这是都去捧那徐娘娘
(蓉儿姓徐)去了。云妃一旦失宠,又受侍嫔们的奚落,心里如何不气呢?事从根脚起,还是慧妃一人的过处。倘慧妃
没有进宫,英宗眼中只有一个云妃,现今好好的一碗满饭,平白地被慧妃夺去了。云妃恨得牙痒痒的,假使能够把她吞
下肚去,也早就不留她到今日了。
北京城内外的重要祭祀建筑从此以后,云妃时时在暗中捉那慧妃的错处。有一次是春节,照明宫的规矩,春节算是
一年之首,这天的皇后领着六宫嫔妃亲上省耕勤桑台,试行育蚕,令百姓在台下观看。这照例是当年太祖马皇后所传,
是劝人民勤蚕种桑的意思。等到皇后从勤桑台回宫,宫女内监都来叩贺,皇后便拿金银缎彩等分赏给她们,呼作赏春。
那天钱皇后回宫,照例分赏与宫人们金银缎匹,却赏得微薄了些,宫人内监们很觉心里不高兴。那慧妃青年好胜,宫女
们对她叩贺,慧妃却格外从优给赏。皇后赏给锦缎一匹的,慧妃便赏给两匹。这样一来,宫女太监门欢声雷动,齐齐颂
着慧妃的美德。云妃在旁看了,实在气愤不过,就去撺掇钱皇后,说慧妃那种举动分明是压倒钱皇后。钱皇后听了,果
然大怒起来,只碍着皇帝的面子,不好把慧妃十分得罪。皇后的心上,由是对慧妃就存下一个裂痕来了。
第二天是英宗出去祭先农坛。慧妃往清凉寺进香,恃着自己是宠妃,排起全副凤驾的仪卫,一路威风凛凛地出了西
华门,望皇城里绕了一个大圈。文武官员瞧见了,当作是钱皇后的鸾驾,迎送时齐声呼着娘娘万岁,慧妃也老实受领他
们的。这消息传到宫里,云妃首先得知,暗想这是她的大错处了。当下便来报知钱皇后,将慧妃恃宠目无皇后的话,正
言厉色地说了一遍。皇后听得已有些忍耐不住了,又经云妃怂恿道:“皇后如今日不把慧妃重重惩儆一下,将来怕不酿
出胡太后和孙贵妃的事来吗?因现在的胡太后,宣宗宠孙贵妃时曾见废过的,后来张太皇太后万寿时才复位。”钱皇后
被云妃这一言,正打中了心坎,不由地变色道:“慧妃欺我太甚了,难道我不能请祖训吗?”说着吩咐宫人,请出太祖
的训谕和高皇后的家法来。钱皇后命云妃捧着祖训,自己亲奉着家法,立刻升坐凤仪殿,专等慧妃回来。看看到了半晌,
远远地闻得谨身殿后喝道的声音,宫监来报:“慧妃回来了。”钱皇后令传慧妃,那慧妃闻得皇后在凤仪殿上召唤她,
却毫不在意。那些宫女太监晓得规例的,暗暗替慧妃捏一把汗。原来那凤仪殿是皇后行大赏罚的所在,历朝的皇后如宫
中妃嫔们没有什么大罪恶,决不轻易坐凤仪殿的。太祖时,高皇后贬宁妃曾坐过一次,钱皇后在册立的那天,犒赏宫人
也升的凤仪殿。慧妃只知傲视六宫,对于宫廷的规例是完全没有头绪的,所以她接到钱皇后懿旨,竟卸了宫妆来见。到
了凤仪殿前,忽见钱皇后坐在上面,云妃侍立在一旁。慧妃寻思道:“她今天摆起皇后架子来了。”但要待上去行礼,
因云妃立在旁边,自己去跪在地上,未免过意不去,索性硬着头皮不跪。钱皇后娇声喝道:“你可知罪,还不跪下吗?”
慧妃吃了一惊,也就朗声答道:“我有何罪,值得皇后这样动气?”钱皇后见慧妃倔强,便立起身来,双手奉着家法,
命云妃请过祖训来,高声朗读。那祖训里面说:“嫔妃有越礼不规则的行为,准皇后坐凤仪殿以家法责罚”云。云妃诵
着,慧妃听得读祖训,平日见皇帝也要起来跪听,自己只好跪下。
明宫的规例,在皇帝未曾临朝之前,天才五鼓,由司礼监顶着祖训来宫门前跪诵。皇帝就披衣起身,在床上跪听,
听毕便须离床梳洗,然后乘辇临朝。宣宗帝时,这规例已经废去,英宗嗣位,张太皇太后以皇帝年轻,要使他晓得祖宗
立业的艰辛,于是旧事重提,再请出祖训来,依照着建文帝时办法实行。张太皇太后崩逝,王振掌着司礼监,威权虽大,
到底不敢擅废遗规,仍照太皇后在日的规律办事。不过读祖训时,王振并不亲到,令另一个下手太监代职罢了。这样的
太监天天来读祖训,慧妃已听得很熟了,这时见云妃朗诵着,慧妃谅知不是玩的,就勉强跪着。钱皇后捧着家法,把慧
妃滥耗内务珍宝,妄行赏罚(指春节事),擅摆全副仪卫,冒充国母受大臣的朝参等罪名,一一数说了一遍,责得慧妃
低头无言。
钱皇后喝叫宫人褫去慧妃的外服,单留一件衬衣,这也是祖宗成例,不把衣服尽行褫去,算是存嫔们的体面。当下
钱皇后亲自下座,执着家法,将慧妃隔衣责打了二十下。那家法是高皇后所遗,系用两枝青藤,上面有五色绒线缀出凤
纹,尾上拖着排须,拿在手里甚觉轻便,打着身上却是很痛,幸得钱皇后身体纤弱,下手不甚着力,可是打在慧妃的背
上,她那样娇嫩的玉肤,怎经得起和青藤相拼,任钱皇后怎样的打得轻浮,慧妃已觉疼痛难忍,伏在地上哭着,泪珠儿
纷纷似雨点般地直流下来。钱皇后又训斥了慧妃几句,随即起辇回宫,云妃也自去。凤仪殿上静悄悄地,两边侍立着几
个宫人内监都呆呆地一声不则,只有慧妃的饮泣声,兀是不庄地抽咽着。
交泰殿内景过了半晌,才有慧妃的近身宫女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放大了胆把慧妃搀扶起来。可怜慧妃的两条腿早跪得
麻木过去,哪里还立得起身呢?由两个宫女左右扶持着慢慢地回转身儿,慧妃看那殿上时,钱皇后和云妃都不见了,那
祖训同家法还供在案上,不由得长叹一声,扶着两个宫女一步换一步地回到仁庆宫里,向着绣榻上一倒。自己想起有生
以来从未受过这样的耻辱,往时又是个傲气好胜的人,今朝偏大众面前丢脸,更被云妃在一旁窃笑。慧妃越想越觉无颜
做人,心里也越是气苦,竟翻身对着里床又嚎啕大哭起来。正哭得凄楚万分,忽听得侍卫的吆喝声,宫女来报皇帝回宫
了,慧妃只做没有听见似地反而掩着脸越哭得厉害了。英宗这天驾幸先农坛,循例行了皇帝亲耕典礼。又去圣庙中拈了
香,祭告了太庙,往各处游览了一转,才命起驾回宫。车驾进了乾清门,直到交泰殿前停住。英宗下了辇,那些护卫官
和随驾大臣各自纷纷散去。锦衣侍卫也分列在殿外轮班侍候,只有几个内监仍不离左右地跟随着。英宗一路望那仁庆宫
中走来,到了宫门前,不见慧妃出来迎接,连宫女也没有半个,内外很寂静地,只隐隐闻得啼哭的声音从寂静中传将出
来,格外听得清楚。英宗十分诧异,便大踏步走进宫去。见宫女们立着一大群,都呆呆地在那里发怔,绣榻上躺着慧妃,
身上脱得剩下了一件里衣,脸朝着里哭得很是悲伤。英宗瞧了这副情形,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走到榻前,坐
下低声说道:“你且不要啼哭,有什么吃亏的事,朕替你做主就是了。”慧妃听得皇上叫她,不好过于拘执,就慢慢地
坐起半个身体,低垂着粉颈只是痛哭。英宗见她青丝散乱,脸上胭脂狼藉,一双杏眼已哭得红肿如桃,涕泪沾着衣襟上
湿了一大块。这时春寒尚厉,英宗怕慧妃单衣受了冷,忙随手扯了一条绣毯拥在她身上,一面说道:“朕只出宫去祭了
一会先农坛,还不曾有半天功夫,怎么你已弄成了这个模样了?”慧妃见说,自然越发哭得伤心,便一头倒在英宗的怀
里,又去解开了衣襟,一手把领儿褪到后颈,似乎叫英宗瞧看。英宗向慧妃的背肩上瞧时,见那雪也似的玉肤上面,显
出红红的几条鞭痕来。英宗吃惊道:“这是给谁打的?”慧妃一味地哭着不做声,宫女中有一个嘴快的,便上前将慧妃
受责的情节,从首至尾陈述了一遍。
英宗听罢,心上明白了八九分,知道这事是慧妃自己不好,擅自摆了全副仪仗,虽然受了责,照例讲起来,还算是
种刑罚,倘被延臣瞧破出来,上章交劾,至少要贬入冷宫,重一些儿腔子也搬场呢。再看慧妃,哭得和泪人一般,英宗
又是怜她又是爱她,便把好话安慰她道:“你吃了这样的苦痛,朕也很觉不忍,这口气早晚要替你出的。但你身体也要
自重点儿,倘悲伤太甚了转弄出别的病来,愈叫朕心上不安了。”说着袖里掏出罗巾来,挽着慧妃的粉颈轻轻给她拭泪,
又伸手去抚摩着肩上的伤痕。一头又附着慧妃的耳杂,低低地说了好一会,慧妃才渐渐止住了哭。由两个宫女扶她下了
绣榻,又有两个宫女过来,忙着替她挽髻。英宗斜倚在黄缎的龙垫椅上,看那慧妃梳髻,梳好髻,慧妃亲自掠了云髻,
宫女捧上一金盆的热水,又摆上玉杯金刷各样漱口器具,待慧妃盥漱洗脸。又由一个宫女捧上金香水壶和金粉盒、白玉
胭脂盒等,慧妃搽脂抹粉,洒了香水,画好蛾眉才往藏衣室里,由司衣的宫人代她换去了那件肮脏的单衣,更上绣服,
司宝的宫人替她戴上了钗钿;慧妃仍打扮得齐齐整整,盈盈地走了出来。
真是人要衣装,慧妃这样的一收拾,和刚才蓬头涕泣时好像判若两人了。英宗看了,不觉又高兴起来,吩咐:“摆
起酒筵,朕替妃解闷。”慧妃忙跪谢道:“臣妾适才无礼,陛下并不见责,反劳圣心,使臣妾蒙恩犹同天地,此身虽万
世也报不尽的了。”英宗笑道:“卿是朕所心爱的,说什么恩不恩,有什么报不报,只希望你生了太子,这就是报朕了。”
慧妃听了,斜睨着英宗嫣然地一笑,这一笑真觉得千娇百媚,冶艳到了十二分。把个英宗皇帝笑得骨软筋酥,忍不住将
她搂在膝上,一边令宫女斟上香醪,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英宗越吃越高兴,便叫换大杯来喝,慧妃把一只箸子击
着壶上的金杯,低低地度着曲儿给英宗侑酒。但听得珠喉宛转抑扬,余音袅袅,尤觉悦耳。英宗连连抚掌喝采,这样的
直闹到鱼更三跃,英宗已有些醉意,看到慧妃也脸泛桃花,秋波水汪汪地瞧着英宗,她那芙蓉面上给酒一遮,愈显出红
白相间,媚态动人了。英宗扶醉起身,搭住慧妃的香肩,并入罗帏,这一夜的爱好自不必说了。
翌日英宗临朝后,回到仁庆宫中,慧妃催着他实行那件事。原来英宗在酒后答应慧妃,也照样惩办钱皇后,慧妃当
是真话,便来催促他。英宗不禁噗哧地笑道:“老实替你说了吧,那天的事实是你自己不好,皇后请了家法还算便宜了
你。万一她通知了大臣,在朕的面前劾奏你一本,那时叫朕面子上更觉下不去。怕不依着祖宗的成例办你吗?”慧妃听
了,好似当头浇了一勺冷水,弄得浑身冰冷。从此把报复钱皇后的念头慢慢地消沉下去,却渐渐移恨到云妃的身上去了。
后来又闻得钱皇后责打慧妃,完全是云妃一个人撺掇来的,由是慧妃和云妃结下了不解的冤仇,时时想乘隙中伤她。英
宗皇帝有时去临幸仁寿宫,慧妃心里终是说不出的难受。
那云妃的为人很是聪敏,到底宦家女儿出身,平日间识字知书,也能哼几句诗儿,虽不见十分佳妙,六宫嫔妃中比
较起来,还要算云妃最是通畅了。她又有一种绝技,就是善画花卉,什么鸟兽人物,都画得栩栩如生。英宗宠幸慧妃之
余,也常常顾念起云妃,又在慧妃的面前赞美云妃的画。慧妃听了,愈觉嫉恨万分。
有一天,英宗从仁寿宫回到仁庆宫,身体觉得有些不快,就倚在榻上,手玩着云妃所画的纨扇。扇上画着一幅猫蝶
图,图上那只狸奴昂首伺着蝴蝶,姿态活泼有神,就是颜色也渲染得非常适当。英宗瞧着,赞不绝口。正值慧妃端上一
碗参汤来,忽然失手倾侧,把一半泼在肩上。英宗说声:“可惜!”慌得慧妃忙把罗巾来揩拭,那纨扇已湿了一块。那
汤是温热的,逢着颜色四散化开,将一只猫眼睛弄模糊了。英宗很觉不舍,仍拿了纨扇翻看,蓦见那潮湿的猫头上,隐
隐地露出几个篆文字迹来。英宗不禁诧异,便微微将扇面的矾绢揭起,早落出一张菊香笺,取笺看时,笺上朱书着生年
八字,旁边画着鸟纹的符箓。英宗细读生年八字,分明是自己的。便递给慧妃道:“你瞧,这是什么鬼戏?”慧妃略为
一瞧,惊得花容失色,忙跪下说道:“这是苗人的诅咒术。妾父在日尝遇着过,几乎被人咒死。现在有人诅咒陛下,必
是心怀怨恨,才下这样毒手。幸得陛下洪福齐天,居然发见,否则定遭暗算了。”说得英宗直跳起来,再辨那字迹,极
似云妃。不由地怒骂道:“这贱婢!朕不曾薄待她,她却忍心出此吗?”慧妃说道:“那可对了,妾闻下诅咒术时,要
放在本人最心爱的东西里面才有验,陛下爱那把扇儿,险些上了当了。但她既做了这事,难保不再做别样,那倒要留神
防备呢!”这几句话把英宗的无明火提起,气愤愤地骂了一顿,心里便存下一个杀云妃的念头。
这晚英宗在仁庆宫饮酒,慧妃乘着英宗酒后,又提起云妃诅咒的事来。英宗已有几分醉意,被慧妃激得怒发冲冠,
亲手把一条白绫掷给内监,叫他去勒死云妃,还一迭连声地说着:“快去!”那太监去了半晌,回来复旨,可怜月貌花
容的云妃,竟死在白绫之下。
再说英宗把朝中的政事也一概叫王振去做,英宗和木头人般地不过摆摆空样罢了。这时恼了六部中一位大臣于谦,
便连夜草成了奏疏,把阉臣专权,欺压公卿,进献美女迷惑圣聪,凡王振所有弊端,如卖官鬻爵、营私纳贿等事,一古
脑儿述在里面,而且说得异常的痛切。英宗阅了奏牍,随手递与王振道:“于尚书说卿舞弊,可是真的吗?”王振接过
来读了一遍,气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跪下磕头道:“于谦的话都是旁人的讹传,老臣实不敢舞弊。”英宗冷笑道:“于
谦是卿所保举的,怎的无故陷害你呢?”这一句话,把王振的一张嘴堵塞住了,再也回答不出来,英宗便拂袖回宫。当
宣宗的时候,于谦因痼疾致任,还处州本籍。英宗登基后,王振闻于谦病愈,就保他入阁。那于谦自到部后,不但不去
阿附王振,转事事和王振作对。王振以于谦是自己所举荐的,弄得哑子吃苦瓜,说不出的苦处。现在又碰了英宗一个大
钉子,真是又气又恨,回到家里就托病不出。那时宫中闹鬼也愈闹愈凶了。内监们多亲眼瞧见云妃颈子上拖着白绫,在
仁寿宫中走来走去。
第二天的早朝,英宗勉强出去听政,便有那千秋鉴的太监首领,奏陈已验明云妃的尸身,来请旨盛殓安葬。英宗听
说云妃死了,不觉吃了一惊,把昨夜醉后所干的事一点也想不起来。赶紧退了朝,到仁寿宫来看云妃,走进宫门,就觉
着阴森森的一种景象,宫女们都一个个哭得两眼红肿。那妆台上燃着一对绿烛,一阵阵的纸灰气味触鼻,绣榻上直挺挺
地睡着云妃,身上遮盖着一幅红罗,黄缎掩着脸,情形很是凄惨。英宗走向榻前,忍不住去揭开那幅黄缎来,这时云妃
的玉容,已完全变了紫色,粉颈上系着的白绫依旧不曾解去,那种瞋目吐舌的形状,把英宗吓得倒退了几步。想起她生
时的那样花容月貌和往日的情分,鼻子里一阵酸溜溜的,也不禁纷纷地垂下泪来。当下仍将黄缎盖上,回顾宫女们问那
云妃的死状,由宫女将昨夜内监奉旨勒死云妃的经过禀述了一遍,英宗听了才想起晚上的事来,似乎约略还有些儿记得,
只是不甚清楚。又把那赐绫的内监传来,那内监也照样陈说一番。英宗顿足叹道:“这是朕的不好,叫云妃受了屈了!”
说着滴了几点眼泪,吩咐尚仪局从丰收殓了,照贵妃例安葬。又亲下谕旨,追封云妃为贤孝贞烈穆贵妃,家族荫袭男爵,
兄云龙擢为殿前都尉。英宗又以云妃死得惨苦,并诏天应寺方丈建醮四十九日算是超度云妃。英宗自误杀云妃后,深怪
慧妃在醉中唆着自己,心上很是郁郁,足有两个多月不进仁庆宫。又为了怪慧妃的缘故,间接着又恨王振。所以值于谦
参奏王振,英宗正触动牢骚,乘怒将王振训斥了一顿,气得王振在家里生病。
当云妃勒死的第三天,宫中就闹起鬼来,头一个见鬼的人正是那夜勒死云妃的内监,那内监平日胆小,一到了天昏
就不敢经过仁寿宫了。这天的晚上竟忘了那件事,走过仁寿宫的门前正当云黑风凄的时候,又不曾带着灯火,猛见云妃
满脸血污,项上拖着白绫,立在仁寿宫门口。那内监吓得怪叫一声,跌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仁寿宫内的宫女等听得宫
门外的喊声,掌了一盏纱灯,七八个官人一齐拥出来,瞧见那内监倒在地上,嘴里的白沫吐得有三四寸高,大家当他是
中了风,便七手八脚地把内监扶起来,由一个宫人去取了还魂香来燃了,在内监的鼻子里薰了一会,渐渐见他苏醒过来,
大叫:“吓死了!”睁开眼睛,见宫女们围绕着他,便颤着说道:“可曾瞧见云娘娘吗?”众宫女听说,都呆着发怔,
不提防那内监直跳起来,连连叫着:“有鬼!有鬼!”一路带跌连爬地逃出去了。一般宫女也大半是胆小的,给内监这
样一说,也抛了纱灯吓得望四下里乱逃。

第二十六章英宗被掳居塞外

土木之变蜡像再说宣宗八年,出师塞外剿平了鞑靼兀良哈,部众被明兵杀得七零八落,兀良哈部就日渐衰微,他的
复仇之心却一日不去。这时正当英宗十四年,宫中钱皇后生了太子,英宗很为喜欢,弥月祭告太庙,赐名见深,即日册
上为东宫。这里群臣正在致贺,西北的警报进京,却是兀良哈部结连了瓦剌部也先,兴兵入寇,把一座大同府城围得铁
桶相似,西宁侯宋英、武进伯朱冕出城迎战,都大败一阵,朱冕阵亡,宋英受了重伤,入城后伤发身死。总兵杭艺,参
将王良急得没法了,忙飞骑入京求救。
英宗接到奏报,不觉也着了慌,即招王振进宫,和他商议拒寇的策略。王振进言道:“从前先皇征服沙漠,都是御
驾亲征的。目今陛下正在英年,若亲统六师,不但御了贼寇,也足以威服化外,使边地永靖,不是两全其美吗?”英宗
听了,不由地兴致勃勃,随即下谕御驾亲征。又命郕王祁玉监国,尚书于谦,王直相辅,自和英国公张辅、侍郎邝野、
监督王振等一列随驾。当下统领着大兵五十万,浩浩荡荡杀奔塞北。
兵至居庸关,兵多粮少,军马乏食,饿死的堆满道路,随驾群臣请御驾驻跸,王振只令进兵。将近大同,天忽狂风
大雨,平地水深三尺,兵马在水里奔走,怨声遍地。王振下令,兵马改道宣府。正要起行,警报贼寇大至,王振命成国
公朱勇分兵五万先去拒敌。那瓦剌部部酋也先,暗饬兵士埋伏在鹞子岭左右。朱勇兵到,也先两下杀出,朱勇抵挡不住,
大败逃回。飞马报贼兵追来了,王振还在那里打算拖载辎重,群臣请驾走紫荆关,又被王振骂退。不一会,探骑和蚁附
般来报,也先统领大兵来追。随驾诸将都准备迎敌,一面令兵马疾行,看看将到怀来县,群臣又来禀请道:“贼兵在后
将到,不如暂入怀来县避锋。”王振大喝道:“你们晓得什么!”说罢只令兵马屯住以便拒战。哪知也先的部众和潮涌
般地追来,逢着了明军好似风扫落叶,大家无心御敌,只发声喊四散逃走。这时王振也弄得手足无措,随驾的武臣如朱
勇、张辅、陈宁、王贵、梁隽、徐宽等奋力挥械迎战,也先部众并力射箭、矢如飞蝗,不上半刻工夫,张辅等一班老臣,
一齐死在阵中,御前护卫保着英宗逃遁,到了锦鸡栅,再看王振时,却伏在马鞍上索索地发抖。恼了御前卫官樊忠,指
着王振骂道:“你这丧心的逆贼,也有敛威的一天吗?这时贼兵四集了,你何不设法去退敌呢!”骂得王振一声不则,
只把衣袖拭着颜上的汗儿,可是愈拭愈多,汗珠如黄豆般地直滚下来。樊忠越看越气,随手一掌打在王振的脸上,连牙
齿也拍下了两个,满口是血,因此坐不住雕鞍,一个倒栽葱跌落下,直跌得头破血流,王振便抱头大哭起来。樊忠愈愤
道:“如今是哭的时候吗?你既只有哭的本领,为甚要强掌兵权,陷害故人呢?”说道就腰间拔下一个铁锤,向着王振
的头上只一下,任王振的头颅怎样地坚固,也击作了两半,脑浆迸裂死在地上了。那时敌兵愈来愈多,也先望见黄罗伞
盖,知是明朝的皇帝,便挥着兵士围上来。
瓦剌部的人马把英宗团团围住,护卫樊忠战死,诸将多纷纷中箭落马,校尉袁彬、哈铭,死力保着英宗突围。敌兵
愈来愈厚,只望着黄罗伞盖围上来,看看兵将折伤垂尽,英宗还是困在里面。那时四边喊杀声震天,英宗坐在马上终日,
已有些支持不住,由袁彬护英宗下骑,暂时在草地上休息。忽见卫兵呐喊一声,各自抱头乱窜,背后一员大将,挺枪骤
马直杀入来,一眼瞧见英宗穿着黄袍,戴着金冠,知道是明朝的领军统帅,便喝令兵士们把英宗拥着便走。其时英宗的
左右,死的死了,逃的逃散,只有袁彬、哈铭和内使王真、译官吴童官等紧紧地随着。
代宗景泰陵那掳英宗的大将,是也先营中的前锋赛坡,当下拥着英宗来见也先,也先的兄弟伯颜见了英宗,忙私下
对也先说道:“俺瞧此人相貌不凡,决非是个常人。”参谋吕受也说道:“某看他的装束,金冠龙服,不要是明朝的皇
帝吧!”也先跳起来道:“俺常思统一中国,至今未曾如愿,倘真能获得大明皇帝,那是俺夺取中国的时候到了。”于
是令内监王永往认英宗。王永本明宫的太监,因和王振不睦便愤投也先营中。这时王永至赛坡的帐中,不敢直入,只在
外面张望。远远看见英宗闭目盘膝坐在地毡上,袁彬、哈铭诸人旁侍。王永看得清楚,慌忙来报给也先道:“果然是明
朝的皇帝。”也先大笑道:“这是俺仗祖宗的灵祐,居然把大明天子也会俘来了。”伯颜在旁说道:“明朝皇帝犹之神
庙里面一个首领的木偶罢了,俺们把他掳来又有什么用处?他们皇族的子孙很多,难道不会再立别个的吗?况我们在塞
外虽然算得强盛,到底是一个部落,明朝闻得皇帝被人掳去,他起倾国的兵马前来,俺们以卵敌石,怕不给他们洗荡干
净吗?”也先正在兴高采烈的当儿,被伯颜这一席话说得好似当头浇了一勺冷水,呆呆地望着伯颜半晌才说:“依你又
怎样的办法?”伯颜说道:“依俺的主见,不如把明朝的皇帝送还了他,这样一来他们也自然见情,既不失和气,又可
以免去俺们寇边开衅的罪名,岂不一举两美吗?”也先听了,踌躇说道:“且缓着再议了。”于是就命伯颜把英宗皇帝
带去,用礼节看待他不提。
再说英宗被掳的消息传到了京中,郕王、于谦等都吃了一惊,胡太后和钱皇后,以及妃、瑞妃、慧妃、钱贵人、马
贵人等一齐痛哭起来,宫中顿时一片的悲声。大家哭了一会,只是面面相觑地毫无办法。忽接到怀来县的奏报,说也先
有谍文前来,愿送还英宗,但需金珠万万两作为交换品。这时贼势正盛,边庭的将领没人敢出兵交锋。朝廷也弄得十分
为难,当下由胡太后、钱皇后并六宫嫔妃等把宫中所有金珠宝物都搜括起来,装了十二大车,派使臣赴也先的营里。谁
知也先接到了金珠,仍拥着英宗北去。明朝的将士没奈何他,眼睁睁地瞧着也先把英宗掳去。这里由都指挥郭懋收拾起
败残人马驻屯怀来。
那时京中人心惶惶,朝野皆惴惴不安。侍郎杨善等又上章请诛王振余党,郕王犹豫未决。中官马顺力言不可,众公
卿齐声大骂,马顺也和内侍等回骂。尚书王直大喝道:“马顺是王振的余党,应该先把他处罪。”声犹未绝,六部九卿
的象笏并上,马顺挥拳相迎,到底寡不敌众,王直的一笏正击在马顺的额上,将额角击碎,眼珠突了出来。众官又一阵
地乱踢乱打,把马顺击死在奉天殿上。杨善又倡议乘势捕逐逆党,一呼百和,大家奔到殿上,见王振的私人,不论是内
监相卿扭住便打。奉天殿上霎时人声鼎沸,秩序大乱。郕王慌忙躲入谨身殿内,外面众官鸟乱得一天星斗,连奉天殿的
御案也推翻了。这样地闹了一阵,众官又要求郕王下谕,将王振灭族籍家,郕王吓得不敢出声,由兵部尚书于谦护着郕
王升殿。令内监金英传旨着锦衣尉往逮王振的家属及同党各官,立即正法。锦衣尉陈镒领了上谕,赶到王振的家里捕了
他义子王山,媳妇马氏和婢仆等,凡一百三十余口,并中官王永、毛顺的家眷,一并绑出市曹斩首。
蒙古三部的位置那郕王经于谦、王直等护卫,胆子就渐渐地大了。他觑得英宗被掳未还,大位空虚,要想篡袭那个
皇帝的位置。当时和中官金英等密议,着锦衣尉岳谦赶往怀来,只说是探望英宗,回来时假传英宗的旨意,命郕王祁玉
嗣位。众官闻知也乐得做个人情,便纷纷上章劝进,郕王再三推辞,又由胡太后下谕,命郕王正位。郕王见时机已至,
就老实受领,择吉登殿继统,百官山呼叩贺,这就是景帝。改正统十四年为景泰元年,立王妃江氏为皇后,尊胡大后为
上圣皇太后,晋钱皇后为圣皇后,追谥孙贵妃为皇太后,又尊英宗为太上皇。其时也先又挟着英宗至大同,勒索金珠等
物。广宁伯刘安搜括家资和文武众官所有的金银一并车入也先的军中;也先又拥着上皇北去,刘安十分懊丧。内监蒙古
人喜宁又偷出京城去投也先,把中国的虚实地理都告诉了也先,令他从紫荆关进兵,直入北京,驱走景帝,乘间定都燕
京。也先听了喜宁的话,长驱往紫荆关。守关总兵谢泽领兵迎战,被也先杀败,谢泽阵亡。也先又借着送上皇还京的名
目,赚开紫荆关,大兵直驱北京。经过良乡将至卢沟桥时,正值都督于谦率兵来迎。
当也先兵进紫荆关,都中警报好似雪片一样。景帝听报慌了手脚,忙拜于谦为大都督,总制天下兵马率师御寇。于
谦又请赦免都指挥石亨、总兵官杨洪。景帝准了奏本,着石亨、杨洪两将带罪立功。因英宗在锦鸡栅兵败,飞檄调大同
人马,石亨正留守大同,恨英宗不明,令阉宦王振掌着兵权,他不愿听王振的指挥,所以坐视英宗被掳,石亨和杨洪竟
拥兵不救。等到景帝登位,败兵回来把石亨、杨洪的罪名上控兵部。御史刘恒上书弹劾,景帝令大同总兵郭登,捕石亨、
杨洪下狱。如今得于谦的保奏,石亨、杨洪出狱后,便召集了部下劲兵,星夜来援京师。这里于谦领着兵马杀出德胜门,
行不上几里已和也先的兵马相遇,两下里就大战一场,不分胜败,至天晚收兵。是夜于谦宣张、张两将进帐,授了密计,
又对众兵士痛劝一番,真是说得声泪俱落。第二天的清晨,于谦便慷慨誓师,将士个个奋勇出兵和也先死战,张、张又
从两边杀出,也先部众大败。于谦方挥兵追赶,又逢着杨洪、石亨的兵马自大同杀到,三路大兵奋力杀上,也先抵挡不
住,领着败残人员连夜逃出紫荆关,仍拥着上皇匆匆地出塞去了。那于谦大胜一阵,收兵驻屯了三天,班师回京。各地
闻京中获胜,自然人人争前,又大破了也先的余众,国内渐见平静。景帝因乱事以平,命开筵庆功,大封功臣,要算于
谦为第一,加两级,晋少保衔。杨洪、石亨晋伯爵,张、张封子爵,士兵也各有犒劳。
那时上皇(英宗)被掳出塞,住在伯颜的营中,虽蒙竭力的优遇,皇上总觉得不惯。幸得校尉袁彬、蒙古侍监哈铭
两个人不离左右。伯颜又把上皇移往自己的家里,进汤调羹都是伯颜的妻子亲自动手的,上皇心里很是感激。不过塞北
的习俗无论是官是民,都住在牛皮帐里的,帐外便畜着牛羊马匹,人民不以财资为重,唯牛羊马匹愈多就算是富户了。
盗贼劫夺也专掠牛羊马匹,人民备有枪械,往往和强盗对敌。如捕获盗贼时,并不报官讯鞫,只把获住的强盗载在牛车
里,由事主派家丁多名,解往土官那里。一路上牛车慢慢地进行,家丁就拿强盗一个个地杀着,杀到土官的署门前,将
杀下来的头颅计点了数目报与土官,土官便在册子上纪了年月日,杀盗若干名等字样就算了事。塞外的风俗似这般地野
蛮,那上皇做惯了中国安乐尊荣的皇帝,叫他去住在这种沙漠地方,居处的是帐篷,饮食的是牛酪马乳,羊羔兽肉,骚
膻腥味触鼻,怎样能够下咽呢?后来实在饿得没法,勉强拿些马乳充饥。上皇又时时想起了六宫的后妃,总是嗟叹下泪。
袁彬和哈铭在旁又百般地慰劝,并伴着上皇往游塞外的名胜,如汉代的苏武庙,庙中遗有苏武牧羊所持的节竿和神像。
又有汉时的李陵碑,碑下记有宋将杨业尽忠的年月及宋将潘美破番奴的遗迹。又有昭君庙,庙塑昭君像,容貌栩栩如生,
旁立两个侍女,一捧琵琶,一个执着金幡,前后殿宇很是壮丽。汉人往来此地,都要徘徊凭吊一番才叹息而去。上皇这
时遨游塞外风景倒也稍舒忧肠,然每到了晚上听得那些呜呜胡笳声音,不禁又黯然下泪。正是有唐人所说的“不知何处
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的概况了。
那伯颜的为人却不似也先,他对上皇非常地尊敬。依照伯颜的主意早就把上皇送还明廷了。偏是那太监喜宁和王永
两人在也先面前竭力地阻挡。上皇得知,恨不得将喜宁、王永砍为肉泥。伯颜见也先没有还上皇的诚意,便亲自来安慰
上皇,谓将来得机会终要送还中国的。上皇听了,很为见情,又常和伯颜谈谈塞外故事,两下里倒十分投机。伯颜又恐
上皇寂寞,便替上皇去选了五六个番女来陪伴上皇。这六个番女当中,算一个叫木猊的长得最是俊秀,还有一个叫玉米
的也很是风骚,上皇在无聊的当儿,令番女们唱歌解闷。到了三月的中旬,胡人祭石塔也算是个佳节。伯颜设宴给上皇
称觞,伯颜的妻子阿剌哒哈喇亲来与上皇把盏。那哈喇也有几分姿色,上皇不觉开怀畅饮。正吃得高兴,急听得蛮靴橐
橐,一个月貌花容的番女从帐后转将出来。只见她穿着一身藕色的舞衣,云鬓斜髻,脸上薄施着脂粉,显得她体态轻盈,
妩媚多姿。上皇已有了酒意,目不转睛地瞧着那美人。哈喇便唤那美人过来参见了上皇,又命她在筵前歌舞起来。那美
人嫣然地一笑,摆开了舞衣翩翩地带舞带歌,真是飘飘欲仙。上皇看了,赞赏不绝口。哈喇早瞧出了情形,笑着对上皇
说道:“这是奴婢的妹子,皇帝如不嫌她菲陋,不妨收她做个侍奴。”上皇微笑点头,哈喇便说道:“可伦快过来侍候
皇帝。”可伦正在舞着,听得她姊姊叫唤,忙停了歌舞,盈盈地走到上皇的身旁,轻舒玉臂,执着金壶侑酒。上皇令可
伦坐下,添上一副杯盘来,两人一杯杯地对饮着。
这一场酒宴,直吃到夜阑才把席撤去。哈喇出帐,上皇命袁彬、哈铭退下,就拥了可伦进后帐安寝。袁彬和哈铭侍
在帐外未曾安睡,猛听得帐内一声的怪叫,袁彬拔了一把刺刀慌忙抢入帐中,哈铭急切间寻不到器械,竟掇了一把木椅
随后追入,早一眼瞧见上皇赤身奔将出来,手臂上已鲜血淋漓,后面的番女可伦握着一把匕首,赤着上身,下体只掩着
一幅红绸,气焰汹汹地直追出帐外,上皇大叫:“袁彬救驾!”袁彬仗着刺刀大喝一声,将番女可伦拦住,那番女口里
叽叽咕咕地骂人,苦地不懂她说些什么,意思大约要刺杀上皇。可伦一面骂着,飞身赶那上皇,袁彬更不怠慢,挺着刺
刀阻可伦不许上前,可伦大愤,把匕首向袁彬刺来,袁彬用刺刀隔开,奋力执住她的粉臂,顺势一拖,咔哒地一响,可
伦已直挺挺地跌倒在地,袁彬上前,把可伦捺住。
这时哈铭也已赶到,见袁彬将可伦打倒,便抛了木椅帮着来捉可伦,谁知可伦倒有几分蛮力,不提防她突从地上直
跳起来,袁彬按不住她,反被可伦掀了个斤斗。可伦得了空,一刀向袁彬刺去,哈铭喊声“哎呀”,要想去阻隔是万万
来不及了,赶忙窜身上去,把可伦的两腿尽力地一扳,可伦站不住脚,和玉山颓倒地仆了下去,恰巧跌在袁彬的身上,
袁彬掷去手中的刺刀趁势将可伦抱住,可伦只把匕首乱刺,袁彬腾出一只手来,死命地捏住可伦手腕,两人在地上争做
了一团,上皇在一旁看得呆了。哈铭却奔入帐内,取了一条绳子,先拿可伦的两条腿缚住了,和袁彬一人执住可伦的一
只手,将她反绑转来捆得结结实实。
袁彬这才爬起身来扶上皇进帐更衣,又令哈铭扬着刺刀,吓逼那可伦招供。哈铭是蒙古人,懂得可伦的说话的,起
初可伦不肯吐实,被哈铭在她腿上戳了一刀,痛得可伦在地上打滚。哈铭又被迫她招出来,可伦才直认是受也先的差遣,
伯颜和哈喇是不知情的。原来也先的妻子密哈知哈喇可伦两人算是表姊妹亲,也先掳住上皇,本想据为奇货的,哪知真
应了伯颜的话,明廷已立景帝,也先挟着上皇竟是废物,所以起了加害之心,然碍着伯颜夫妻的面子不便下手。于是私
下着他妻子密哈贿通可伦,命她迷惑了上皇,乘隙刺杀了他。事成之后,允许可伦做个王妃。可伦听了密哈的一片花言
巧语,自给她说得心动,便当面答应了,去要求哈喇,愿终身侍候中国皇帝。哈喇见她妹子肯这样,哪里有不赞成的道
理,就在佳节的那天叫可伦出来与上皇侑酒,晚上令她去侍寝。岂知可伦怀了歹念,身畔暗藏着利刃,上皇醺醺地回帐,
带醉去替可伦解松了罗襦,轻轻搂她的纤腰,可伦往后退让开去,上皇索性两手把她一抱,那可伦围着的红绸上,恰恰
插着一口匕首,上皇那手臂弯过去搂她,正抱在匕首的尖头上,因过于用力了些,刀尖刺进臂中有半寸来深,痛得上皇
怪叫起来,忙释手往外飞逃。可伦见事已败露,抽出匕首来追,劈头撞着袁彬,又经哈铭一帮助,任你番女最厉害些,
到底敌不过两个壮年男子,就此被哈铭绑住了。
当时哈铭听了可伦的口供便来陈知上皇,袁彬不觉叹口气道:“俺们奉皇帝住在这里终是很危险的,俺看伯颜倒尚
有忠义肝肠,明天大家哀求他设个法儿,送皇帝还了朝罢!”哈铭说道:“咱们也是这样想,只是处在也先的势力下面,
怕未必办得到呢!”两人说着,上皇却默默不语。哈铭又道:“现把番女绑着,怎样发落她?”袁彬道:“且将她拖入
后帐,待明日伯颜处置就是了。”上皇略略点头,两人便到帐外来拖可伦,可伦只当是要拿她处死了,却同杀猪般叫喊
起来。正在这个当儿,忽听得上皇又在帐中叫唤,袁彬早听得清楚,三脚两步地直蹿去,只见一个番儿,短衣窄袖,红
面饱鼻的,方仗着利刃向上皇头顶上劈去,袁彬喊得一声“哎呀”,自己手里又没器械,真是危急极了,只得奋臂去挡
住番儿的刀口,说时迟那时快,袁彬的手臂迎上去一抵,擦的一声把手臂砍了下来,上皇已乘此从袁彬的臂下钻过飞奔
跳出帐外,哈铭已仗着刺刀赶入来,一手推开袁彬便和那番儿交手。袁彬被砍去一支左臂,痛得他几乎昏倒,就咬紧了
牙齿去帐中寻了一把铜锸狠命地来斗那番儿。那帐外的王真和吴童官也被可伦的喊声惊醒,两人忙赶入帐中,正逢见上
皇很慌张地逃出来,两人知是有变,飞奔到后帐来瞧,灯光下看出哈铭、袁彬和一个人厮打,可是王真和吴童官两个人
都是文职,不敢上前帮助,只遥立着呐喊助威。
这样地一闹,那帐外的守兵和伯颜夫妻两个都惊醒过来。伯颜提着大砍刀,哈喇掌着灯,夫妻两人也赶入上皇的帐
中。哈喇眼快,已瞧见上皇躲在篷角里索索地发抖,忙叫:“皇帝在这里了!”伯颜听了,晓得帐内出了岔儿,仗着大
砍刀飞身跑到后帐,恰遇哈铭和袁彬敌不住那番儿,一步步地倒退出来。伯颜大喊一声,打个箭步上前挥刀接住番儿交
战,那番儿如何敌得住伯颜,不到三个照面,被伯颜一腿扫倒,守兵们蜂拥进来将那番儿获住。伯颜喝令绑出帐外,哈
铭已扶了上皇回帐,袁彬只捧着断臂坐在竹笼上,面色白得似金纸一般。伯颜同哈喇一面安慰着上皇,回头叫把番儿推
上来,伯颜细看,认得他唤作亚木儿,是也先帐下的卫卒。伯颜心里明白,一时倒觉得有些为难起来。不料哈铭又去拖
了可伦到伯颜的面前来一摔,伯颜见了可伦,不由地大吃一惊,两眼只瞧着哈喇,半晌说不出话来。

第二十七章景帝废汪后

可伦侍候上皇,伯颜经哈喇告诉他,当时伯颜也很赞成。现在见可伦赤体被绑,很觉摸不着头脑,正在呆呆地发怔,
忽听得帐外喊声大震,也先领着猛将赛坡、塔米列并一千名兵士在帐外团团围住,大叫伯颜出来答话。
小校飞报入帐中,伯颜听了,提刀上马,见也先立马在门旗下,指天划地地痛骂。伯颜也领三四十个小校在帐前摆
开,大踏步抢上前去,高声说道:“大兄深夜带兵来此做甚?”也先喝道:“谁有你这个兄弟,俺几次叫人来砍那瘟皇
帝的脑袋,你为什么偏要和俺作对?如今俺的卫士亚木儿哪里去了?快好好地送出来,免伤往日的和气。否则俺便指挥
人马杀进你的帐去,那时休怪俺无情了。”伯颜见说,冷笑道:“咱当作什么大事,要这样大动干戈,原来只为了一个
卫卒,却值得这般小题大做,那么咱们保护明朝的皇帝,不是要天也翻转来吗?”也先正恨伯颜保护上皇,这时见他直
认不讳,不禁越发大怒道:“你敢是真替瘟皇帝保驾吗?”伯颜笑道:“那是你委给咱的,怎敢不尽心竭力呢?”也先
气得咆哮如雷道:“反了!反了!俺今天和你势不两立,大家就拼一下吧!”说着挥刀似泰山压顶般望着伯颜的头上劈
来,伯颜叫声好家伙,也舞起大砍刀相迎。兄弟两个一来一往,一马一步,战有五六十个回合。也先坐在马上和伯颜交
手,觉得十分吃力,便大喝一声,奋力一刀挥来,伯颜急忙闪过,也先已借个空儿,翻身下马就兵士手里换了一把鬼头
刀,飞步来斗伯颜。两人又战有二十回合,仍不分胜败。也先部下的将领塔米列,看看也先战伯颜不下,忍不住舞动点
钢枪也来助战。伯颜力敌两将倒还不放在心上,谁知那边的赛坡,竟指挥军士齐上,把伯颜围在核心。这里哈铭和袁彬
也立在帐前观看,见伯颜被困,袁彬因臂伤不能出阵,只有哈铭一个人不敢远离上皇,眼睁睁地瞧着伯颜四面受敌却无
人去救他。伯颜力战也先和塔米列已累得浑身是汗,怎经得兵丁齐上,叫他怎样抵挡得住。
正在危急万分,忽然东南角上喊声又起,也先的人马都中箭落骑,只见一队生力军奋勇杀进阵来,为首一员大将,
仗着一口三尖两刃刀,杀人如砍瓜切菜一样,塔米列大吼一声,舍了伯颜来奔那员大将,步马交手只一合,那大将手起
刃落,把塔米列砍翻在地,一骑马直驰到中央,伯颜看得清楚,正是自己的儿子小伯颜。这时伯颜的精神陡振,奋勇杀
败也先,父子两人东冲西突,如入无人之境,看得个哈铭和袁彬立在帐前哈哈大笑,原来伯颜和也先斗口的当儿,哈喇
看出也先的来意不善,慌忙从后帐溜回家里,立即唤起她儿子小伯颜,令他领着五百名健卒,先去救应,自己率领着伯
颜的部将,押着大队在后徐进。伯颜的父子两人把也先的人马大杀一阵,也先大败。猛将赛坡保着也先走脱。
伯颜大胜一阵,当即鸣金收兵。哈铭、袁彬忙来接他父子进帐,才得坐定,又听得帐外人喊马嘶,笳声乱鸣,伯颜
惊道:“也先那厮又来了吗?”只见小校来报,却是伯颜夫人亲统大兵到了,伯颜才得放心。不一刻,哈喇同了部将纪
灵、马斯、布勒、邓靓等进见伯颜,各人慰问了几句,上皇也从后帐出来,再三地向伯颜道谢。伯颜又命将亚木儿带出
去,可伦经伯颜夫人讨情,当即付给哈喇带去。这时帐篷里黑压压地站满了人,除了伯颜夫妻和小伯颜外,有四个部将
哈铭、袁彬、吴童官、王真并侍候上皇的六个番女都起来看热闹。
伯颜定了喘息,对四个部将说道:“也先虽然败去,他一定心里不甘,明天必来报仇,烦列位小心拒敌,莫被他占
了便宜去。”四将领命便行礼退出。伯颜笑着向上皇道:“陛下勿忧,也先的兵力大半在俺的地方,现既和他翻脸,就
始终坚持到底,料他也做不出什么大事来的。”上皇点头微笑,又赞着伯颜父子的英武。伯颜正色道:“俺不是自己说
大话,在十四的那年,俺父王做着瓦剌部酋,要选一个武艺高强的人,拜他为大都督,但要举得起殿前的一座石塔,也
先那厮只能托起离地三尺,俺偏举了石塔在殿前走了一转,部落中著名的勇士也看了咋舌。今已人老珠黄,壮年的事只
好算过去罢了。”说罢仰天大笑。哈铭等也赞叹一会儿,天色已渐渐破晓,营中呜呜地张早餐号了。伯颜吩咐侍兵严守
帐外,自己和上皇暂入后帐休息。
那也先被伯颜战败,匆匆收兵检点人马,三停中折了两停,一千名只剩得三百多个。也先愈想愈气,便和赛坡商议
道:“伯颜竟和俺反脸了,但俺的兵权却完全在他手里,那可没有办法了。”赛坡道:“这样说来,和他变脸是不值得
的,不如替他议和,咱们就暗中取事,不是比较开战好得多吗?”也先想了半晌,觉得也只有这条路,于是命参军乌利,
向伯颜去议和,伯颜是个直性的人,究竟是自己手足,当下设了一席酒筵,和也先释去前嫌重归旧好不题。
再说景帝登位,封德配汪氏为皇后,旧有的两个妃子,一个封桓妃,一个封纪妃。那个纪妃是盐城人,她的父亲纪
正言,从前在宣宗时做过一任武职,后来和他儿子纪雄团出征塞外阵亡军中。景帝为郕王的时候,听闻纪正言的女儿珊
珊艳名甚盛,便下聘做了妃子。论到桓妃和纪妃,两人里算纪妃最美。郕王未娶汪后之前,纪妃已经入门了。等到汪后
娶来坐了正妃的位置,纪妃就此压倒下来,凡纪妃平日的权柄渐渐被汪后夺去,纪妃心上如何肯甘,因而两下里不睦,
暗斗异常地剧烈,郕王登极,汪氏又做了皇后,纪妃只封得一个妃子,纪妃越发觉得不高兴了,私下便遍布党羽,要和
汪后捣蛋。妃子同皇后两下里几次闹翻过,经景帝从中调解,算不曾闹出事来。
这时景帝又纳了个琼妃,圣眷很是隆重。那琼妃是冀州人,姓杭氏,芳名唤作薏蓁,年纪还只有十六岁,出落得花
容月貌,如洛水神仙。景帝爱她不过,便正式册立为琼妃,又替她盖造起一座紫云宫来。这座宫殿建筑得极其讲究,什
么草木花卉,楼台亭阁,真是五光十色,应有尽有。别的不去说它,单建那座紫云八角亭,足花去了几十万的国帑,亭
的四周都拿水晶嵌缀起来,把五色的宝石最大的珍珠去镶嵌在壁里,全用白石砌阶,翡翠嵌出各种花彩,人若走入亭花
中,珠光宝气耀目欲眩,晚上燃起灯来,霞光灿烂,十步内休想瞧得清亭中的人物。亭边又有一个温泉,下直通宝带泉,
泉水微带温热,将泉水洗浴可以祛病延年。无论是厉害的疮疥毒症,一入这泉里洗过两三次,疮疥立刻消去,尤其是没
有疤痕。琼妃自小就有洁癖,天暑天寒,终得洗个澡。景帝为的琼妃要洗澡,特地建亭凿池,那池底通着宝带,当时工
程也可想而知了。如今那宝带泉的遗迹,还在北京笔架山的平壤中,俗名唤作汤泉,泉水含有硫质;所以热度很高,清
朝时亦为禁地。泉的四周围着白石雕栏,旁有浴室,建筑很是精致。至民国温泉开放任人洗浴,那泉水的确能治皮肤症。
因硫磺质有杀虫的功效,疥疮等溃烂都是微生虫巢在人体的毛孔上才弄成腐溃起来。倘把虫杀灭也自然痊愈了。这是闲
话不提。
再说那紫云亭既这般精美,琼妃竟为澡堂一样,亭的左侧置有一个白玉的宝座,琼妃从温泉里洗罢起身,由宫女扶
上紫云亭的宝座上,琼妃便伸手躺腿地睡着。宫女们拿轻软白绫,替她周身揩拭,又把高丽进贡来的海绒上下擦遍了,
打开一匹碧罗,给她轻轻地披在身上,那海绒的佳处,能收干水气,可以使肌肉温柔。加上琼妃的雪也似的一身玉肤,
经那海绒摩擦,愈觉得细白腻滑了。景帝到了高兴时,就来坐在温泉的石墩上,叫宫女张着华盖,看那琼妃洗澡。待她
洗好,宫女们扶持她上紫云亭,景帝也跟着她到了亭中,四周的水晶光回映出来,变成了五六个琼妃的倩影。她那玉肤
给晶光一耀,益显出她肌肤洁白柔嫩了。景帝瞧到了情不自禁起来,便挥去侍候的宫女,和琼妃在亭上玩一会儿。至天
时寒冷,温泉上可以张起暖篷,一点风也不透的。紫云亭里四周有百叶螺旋门装着,预备冬天遮蔽风雪。亭底本是掏空
的,可通亭外的暖房。暖房里面,烧着几十盆燃炭,把一杆铜管去置在紫云亭的四壁,那一缕温热从铜管中送到亭内,
坐在亭中的人,好似二三月里的天气,虽大雪纷飞也不觉得寒冷了。琼妃坐的那个白玉宝座,又是天生的温暖,冬暖夏
冷,盛暑的时候坐上去,汗下如雨的人立刻两腋风生,凉爽无匹。严寒的时候,坐在玉座上面,薄衣能够御寒,有这几
种好处,琼妃爱得什么似的。紫云亭上,琼妃一个人之外,只有景帝能去游玩,其余的无论是什么人,休想上得亭去,
简直连正眼也不敢觑一觑。
纪妃见景帝宠任琼妃,乘势也来凑趣,把个琼妃奉承得万分的喜欢。琼妃见纪妃对于自己总是低头顺气,当她是个
好人,常常在景帝面前替纪妃说些好话,景帝听了琼妃的枕上言语,把纪妃也就另眼相看,一个月里总召幸她一两次。
纪妃愈要讨琼妃的好,遇到景帝临幸时假意推让着,景帝很赞她贤淑,琼妃闻知,自然越真信纪妃是真情对己了。独有
那桓妃却瞧不出风头,为了一句话触怒了琼妃,不到三天,景帝的谕旨下来,贬桓妃入了景寒宫。这景寒宫是宣宗时的
莲房,因多年没有修葺,弄得荒草满径,走进去很是凄凉。桓妃虽是不愿意,但圣旨岂可违忤,只得硬着头皮去居住。
你想偌大一座景寒宫,前前后后两个管门的内监,桓妃的两个老宫女之外,再找不出第五个伺候的人来。黄昏人静,飞
萤入帐,阶下虫声卿卿,风吹落叶萧萧,一种寂寞孤凄的景象,真令人悲从中来。何况桓妃又是个失宠的贵妃,昔日繁
华,转眼犹如尘梦。悲咽抑郁,渐渐地集成了一病,竟死在景寒宫中了。景帝听得桓妃死了,回忆前情,命依贵妃礼安
葬。那两个侍奉的老宫女晦气,做了桓妃的殉葬品,一丘荒冢旁,替她多了两个女伴,想桓妃死的孤魂倒不至于寂寞的
了。
自桓妃贬死,六宫的嫔妃谁不心惊胆战,人人有朝不保暮的概况。琼妃也恃着宠幸,愈发施弄威权,宫女等稍有违
逆,即令下杖,可怜一般红粉娇娃,枉死的也正不知多少。那琼妃毫不在意,而且逐渐霸到汪皇后的头上去。汪皇后的
为人也是个狡谲诈伪的能手,只准她去制服别人,岂肯她被人制呢?起初琼妃进宫,尚按着礼节到朔望去朝皇后,后来
圣宠日隆,琼妃便夜郎自大,竟不把汪后放在眼里了。汪后是何等乖觉,她觑知琼妃获宠,势焰方张,自己不便去持虎
须。所以琼妃胆也越肆,不但朔望不朝,并佳节元旦也不去向汪后行礼了。汪后却打定主意,只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做前提,自己顾自己,她做她的贵妃,我为我的皇后,倒也相安无事。谁知那不守本分的纪妃,是愁太平巴有事的一类
人物。她心里和汪后不睦,自知势力薄弱,就暗下来撺掇琼妃,设法弄倒汪后。琼妃其时欲心渐炽,满心想坐那中宫的
位置,恨那汪后没甚坏处捉着,不好在景帝面前进言。现见纪妃和自己一路,当她是唯一的帮手。于是两人日夜密议,
要把汪后推翻,琼妃便掌正印,纪妃做嫔之长。她们自己支配好了,便贿通了总监廖恒、司衣监项吉,叫他们觑见皇后
的间隙,得着了消息即来报知琼妃。琼妃便召纪妃商议,四个人在那里暗算着汪后,汪后连做梦也想不到的。
一天事有凑巧,正值汪后的幼弟云生随着彤史内监何富,进宫遨游各处。依明宫的规例,外戚不奉宣召是不准进宫
的。从前太祖的时候,国舅吴祯曾杀过一回宫眷,太祖恨极了,在祖训里面载着:“凡是外戚,须皇帝有谕旨方许进宫,
如系皇后的懿旨,也须有皇帝御宝为证,不然作引奸入宫论。”云生因认识何富,欲进宫去探望他的姊姊,却又碍着规
例。经何富替他设法,好在云生是个未冠的童子,就命他装成宫女的模样跟随何富进宫。
汪后接着云生,姊弟相见,自然十分亲热,讲了些闲话,云生要求往各宫游览,汪后仍令何富导引,太监和宫女同
行原是常有的事,但云生究属改扮的,形色上到底有些两样,恰恰被司衣监项吉遇见,瞧出了云生的形迹,便问何富:
“这宫人是哪一宫的?”何富心虚,被他一口就问住,呐呐地答不出话来,项吉越是疑心,忙去报知总监廖恒,廖恒立
即派了内监两名,把何富和云生扣留起来,一面差内监会飞报琼妃,琼妃借此奏陈景帝,谓汪后私引男子进宫,加上些
不好听的话,说得景帝果然大怒,命提云生、何富亲自勘鞫,云生供是汪后的幼弟,改装宫女是实。何富也承认引导是
奉汪后的懿旨,把一场祸事却推在汪后一个人的身上。景帝见云生是外戚,有心要宽宥他,偏是琼妃在旁怂恿,景帝又
复怒气勃勃,随即下谕,云生遣戍,何富腰折,琼妃竟代景帝在云生的名下判了一个斩字,可怜云生一条小性命,就此
保不住了。
第二天早朝,大约又是琼妃的鬼戏,景帝突然提出废黜汪后的事来,廷臣如于谦、王直、杨善、李实等,纷纷交章
谏阻,景帝格于众议,也只得暂时搁起。及至到了明年的春二月里,正百花齐放,万紫千红的时候,琼妃居然生下一个
太子来了。景帝这一喜非同小可,朝中连日大张庆筵,景帝亲祀宗庙,赐名见济。琼妃自生太子后,威权愈大,圣眷也
益隆,景帝便下旨废去汪后,立琼妃杭氏为皇后,虽有群臣苦谏,景帝只是不听。兵部尚书于谦侍景帝夜宴,突然垂泪,
景帝诧异道:“卿有什么心事吗?”于谦顿首奏道:“汪皇后未有失德之处,今陛下无故废立,愚臣蒙圣恩位列六卿,
将来支笔直书,必署愚臣等不能规君于正,转导君于恶,后世恐被唾骂,以是很觉自愧,不禁垂泪,幸陛下恕。”景帝
听了于谦的讽谏,沉吟半晌,毅然决然地道:“朕意早决了,卿且勿多言。”于是实行把汪后废去,正式册立杭氏(琼
妃)。

第二十八章英宗还都

再说上皇英宗在伯颜的营中,那也先常派人行刺,终不曾得手,也是上皇命不该绝,一半是伯颜保护得周密,令奸
人计不得逞。上皇以哈铭是蒙人,命他致意伯颜的夫人哈喇,劝伯颜早送上皇还国。哈喇就拿话激伯颜道:“也先虽与
你和好,但他却对左右说:”伯颜敢送上皇回都,俺必不使他成功。‘“伯颜听了大怒道:”也先料我不敢,咱偏要这
样做,自明天起,咱便亲送上皇回国去。“是年八月,伯颜即大张筵宴给上皇饯别,哈铭、袁彬、吴童官、王真等都欢
欣鼓舞。伯颜又亲与上皇把盏,令那六名番女出来,歌舞侑酒。上皇见回国有日,也开怀畅饮。酒阑席散,伯颜就点起
五千名健卒,着邓靓、布勒为先锋,小伯颜居中锋,伯颜自己督队,上皇的车驾列在中间,一路上旌旗招展,戈戟森严,
直向居庸关进发。有一天,经过苏武庙,将至黑松林地方,天色已晚了下来,伯颜传令,人马暂时扎营。这天的晚上,
伯颜又和上皇痛饮,并拔剑起舞,亲唱骊歌一曲,伯颜歌来,声韵凄怆,上皇也不由地下泪,酒罢安寝。
一宿无话。明日破晓,伯颜令军士造饭已毕,拔队齐起,正行之间,忽听得弓弦响处,飓的一箭飞来,恰巧中伯颜
的咽喉。伯颜翻身落马,兵士就此鸟乱起来。上皇大惊,待要跳下车来逃命,只见哈铭骤马至驾前,喘息着道:“贼兵
来追,咱们快往野狐岭躲避吧!”说毕挽了上皇的车驾飞奔上岭。
哈铭和小校拖着上皇的车驾避入野狐岭。不到一会,袁彬、王真、吴童官等也陆续上来,大家登岭遥望,但见旗帜
蔽天、人马汹涌,正是也先的军马。上皇惊得面如土色,回顾哈铭道:“现在伯颜已死,也先又来,这却如何抵御?”
哈铭未曾回答,早见小伯颜领着布勒、邓靓两将飞马杀出,大叫:“也先还俺的爸爸来!”也先挺刃骂道:“乳臭小子,
你老子一世英雄,尚死在俺手里,似你这般小孩子莫来送死,快回去安守本分,俺念手足情饶你的狗命……”也先话还
未毕,小伯颜的马快,转眼已跑到也先面前,恶狠狠地一刀劈去,也先忙挥刀架住,小伯颜用力过猛,也先的虎口几乎
震开,身体坐在马上乱晃,赛坡在旁也仗刀来迎。这里布勒、邓靓两将并上,五个人五骑马风车般地团团打战。
小伯颜的一口三尖两刃刀更使得神出鬼没,看他一手把刀舞得水泄不透,左手却潜去腰里抽出一枝竹节钢鞭来,扬
鞭只是一下,打得那赛坡大喊一声,弃了刀伏鞍败走。布勒不舍,紧紧地追去,看看赶上,不提防赛坡暗暗抽箭在手,
就鞍上取下雕弓拈手搭箭,觑得亲切,向布勒一箭射来,布勒只当他受伤甚重,不曾提防他放冷箭,待矢到眼前要想闪
躲已是不及,哎呀的一声中箭落马。赛坡见了大喜,便兜转马头,跳下坐骑,拔刀来取布勒的首级。正俯身下去,猛见
布勒从地上直跃起来,随手一刀刺入赛坡的前胸,刀锋直透后心,布勒才翻身栽倒。原来布勒中的是毒药箭,为塞外交
战品中唯一的利器。这箭如着在人身上,立时见血封喉的。不知布勒怎么会死而再起刺中赛坡,赛坡忍痛割下布勒的头
颅,自己也忍不住扑地倒下。
也先前见赛坡中了小伯颜一鞭,也无心恋战,便策马落荒而逃,邓靓加鞭欲赶,小伯颜道:“布勒还不见回来,俺
们就穷寇莫追吧!”邓靓真个不追,只把也先的余众大杀一阵,其它都说愿降。小伯颜和邓靓收了人马,却失了布勒,
慌得小伯颜要亲自去寻,邓靓再三地阻拦。忽听小校来报,布勒与一敌将,并死在草坡下,那首级还在敌将手里。有追
去的马弁,把布勒中箭落骑刺杀敌将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小伯颜顿足大哭道:“布勒是俺父亲部下四杰之一,今
初次领兵就折丧了一个,叫俺有甚面目对得住诸将,俺不如也随布将军去吧!”说毕拔剑自刎,吓得邓靓忙扳住宝剑道
:“为将难免阵上亡,布将军战死是替国宣劳,又不是小爵爷害他的。王爷新丧,小爵王要再有长短,是令王爷成了一
场空,那更觉对不起祖宗了。”小伯颜听说,慨然说道:“俺没邓将军提醒,几乎误了大事。”当下便令小校把敌将的
尸首拖过来,小伯颜亲自动手,先一剑砍下赛坡的头颅,又挖出心肝五脏,设了香案。小伯颜奉着布勒的灵位,叩首致
祭。祭罢放声大哭,将士都为下泪。一面又命备了上等棺木,依汉族的礼节葬殓。诸将见小伯颜待人仁厚,个个心上感
激,此后每逢到了出兵,人人争先冲锋,奋不顾身地去效死。那都是小伯颜善于用人,和老伯颜可算得是父子,所以终
成大事。
那时小伯颜见各事料理妥当,领了邓靓往谒上皇,哭拜在地,将老伯颜被也先暗算,并布勒阵亡,杀败也先的话细
细奏陈,上皇安慰小伯颜道:“你父为朕尽力,尤见忠诚,朕得安然还都,必定重重地酬谢。”小伯颜听了转悲为喜,
忙叩谢了上皇,即传令护驾起行。这时太监喜宁从也先军中逃回,上皇想起他的前恨,假意以好言抚慰,令先赍书入报
景帝和胡太后,书中暗记着喜宁的罪恶。喜宁到了京师,捧书入朝,景帝读了上皇的手牍,入白胡太后,即下谕翰林院
侍读商辂,太常寺卿许逐荣,侍郎高毂、御史王文、大学土高颜等赴居庸关迎驾。一面又将太监喜宁磔死市曹,喜宁自
谓赍书有功,大叫无罪,监斩官马雄叱道:“没有你怂恿也先,上皇早就归国了,还说无罪吗?”喜宁才低首受戮。
光阴如箭,不日上皇的车驾到京,仪仗护卫因景帝不许铺张,故此很是简单。其时景帝闻报,亲自出城十里相迎。
上皇忙下车,见了景帝握手流泪,景帝心里自觉惭愧,不由地也垂下泪来。其余胡太后以下,钱皇后、慧妃、妃、瑞妃、
钱、马两贵人以及文武大臣等,无不伏地痛哭。上皇也挥泪安慰。景帝便推让帝位,上皇哪里肯答应,只令众大臣起去,
自己奉了胡太后,领了钱皇后、慧妃、贵人等等竟回南宫居住。这所南宫,本在东华门外,还是从前建文帝时的行宫。
上皇既已归国,便大赦天下,又亲下谕旨,封小伯颜为瓦剌部都督,又把随同去塞北的蒙人侍卫哈铭擢为殿前都指挥。
袁彬断去一臂,晋爵武进候,吴童官和内史王真均加伯爵。又命特开恩科,征取人材。是年正逢大考,各地会试的举子
纷纷进京,因为这科场上面就弄出事来,酿成上皇和景帝之间起了猜忌之嫌,以是发生出后来夺门复辟的怪剧,那是后
话不提。
一日景帝欲把一朝臣处罪,奈上皇力保,景帝心上十分不满,和上皇就此生嫌起来,并下旨群臣不许朝参上皇,弄
得个上皇荒废凄寂,无聊万分,便带了两个内监,私出南宫也学着风流浪子去寻花问柳。不久在烟花中结识了个名妓云
娘。云娘有个旧相识李刚,绰号李太岁,是兵部侍郎李实的兄弟,专一恃势横行,鱼肉人民。有一天,上皇正在云娘的
妆阁中坐谈,恰巧被李刚撞见,不禁醋性大发,立时领了一群狐群狗党,把上皇捆绑起来。

第二十九章英宗复位

景帝闻知惊道:“上皇这样放浪,万一弄出事来有谁担当?”便谕令卫士,把南宫的大门守住,不准无故出入。这
样一来,弄得上皇好似罪囚一般和宫外断绝了交通。廷臣也不敢去南宫朝觐了。景帝又将上皇的太子见深废去,封为沂
王,立自己琼妃所生的儿子见济为太子。朝中群臣大半上章谏阻,景帝只是不听,偏偏见济没福,做了三个月的储君便
呜呼哀哉了。廷臣又请重立沂王,景帝以自己还在壮年,希望育嗣,不肯重立见深,群臣都有些愤愤不平。
那琼妃这时做了皇后,因死了儿子见济,天天痛哭,景帝也不免心伤,渐渐地染起病来,凡八九日不设朝政,百官
皆惶惶无主。正在这个当儿,武清石亨、太监曹吉祥、太常卿许彬、都御史徐元玉、都督张等这几个曾征也先的功臣,
在私下密议道:“景帝病已沉重,如有不测,又无太子,不若乘势请上皇复位,倒是不世之功。”徐元玉自谓识得天文,
是夜元玉仰观天象,见紫微有变,忙去报知石亨道:“帝星已见移位,咱们要干这件事,须得赶快下手。”石亨听了,
又去和许彬商量,许彬也主张即行。石亨便遣人请张到家,把徐元玉、许彬的话对他说了。大家议定,准明日三更举事。
又暗下通知太监曹吉祥,叫他做宫中的内应。各事筹备妥当,只等时候一至,就拥着上皇复位。
一宿无话。到了第二天上,石亨等又大忙了一天,曹吉祥在宫中也密嘱心腹内监准备接应。看看天色晚下来,石亨
设了一桌筵席,请许彬、徐元玉、张等痛饮。直到天交二鼓,石亨提起酒盏往地上一掷道:“咱们走吧!事成拜爵封侯,
失败和这只酒盏一样!”说着众人飞奔出外,张便去调了两百名劲卒,石亨当先一齐往南宫而来。
到得门前,却是重门紧闭,侍卫官一个也不在那里。徐元玉手握着铁锤,把大门打得和擂鼓一样。敲了半晌,因屋
宇宽敞,里面深邃不过,任你打折了天也是听不见的。众人束手无策,还是徐元玉叫兵士拆了民房的石柱,悬在宫墙上
尽力地碰撞,宫门仍丝毫没有损毁,倒把墙垣撞坍下来,只听得天崩地塌地一响,倒下一堵墙来。徐元玉挺身领头从墙
缺瓦砾中奔入,石亨、许彬、张令兵士舁了乘舆纷纷从后跟入。到了后宫,见上皇正在看书,听得宫外的巨响,正要使
内监出问,徐元玉等不管好歹,拥了上皇便走。到了殿前,又推上皇登舆,众人蜂拥着向东华门进发。
英宗裕陵到了城下,守门卫士阻住,石亨大喝道:“奉上皇进宫,谁敢阻挡!”卫士见果是上皇,慌忙开门,任石
亨、元玉、张、许彬等一拥而进。及至宫门,又被太监拦阻,徐元玉高声叫道:“曹吉祥在哪里?”吉祥在门内听得,
领着一群内监,打走那守门的太监,把乾清门大开,石亨扶持上皇乘舆直进乾清门,竟赴奉天殿上。其时正细雨濛濛,
天色黯黑,大殿上伸手不见五指,徐元玉寻那宝座不得,急得和热锅上蚂蚁似的,在四面乱转。亏了石亨瞧见宝座在殿
角上,原来景帝好久不曾设朝,殿上各物杂乱,石亨便把宝座拖在正中,由太监曹吉祥督率着内监燃起灯来。许彬、张
扶着上皇登座,元玉就去当当地撞起景阳钟。
群臣疑是景帝病愈临朝,便先后到了朝房,排班入贺,再向殿上细看,见是太上皇英宗,众官惊得目瞪口呆。徐元
玉高声喝道:“太上皇已经复位,文武大臣速来朝见!”百官听说,只得一齐跪下三呼万岁,许彬即传英宗谕旨,命少
保于谦,大学士陈循,草诏布告天下,大意谓景帝监国窃位,擅立储君。孰知上天不祐,嗣子见济夭殇,现在祸及己身,
朕得臣民推戴,重践国祚云。英宗又第二首谕旨,废景帝为郕王,削去杭皇后封号,改景泰八年为天顺元年,把故太子
见济仍改谥世子,孙太后改谥贵妃。到了亭午,英宗第三道旨下来,这少保于谦、大学士陈循、都御史萧镃、侍读商辂
等下狱,谕中说于谦依附景帝作奸,罪在不赦。徐元玉、许彬、张、曹吉祥、石亨等算是大功告成。
英宗下谕,晋石亨为忠国公,张为太平侯,徐元玉为吏部尚书,晋武功伯、许彬为兵部尚书、晋英毅伯、曹吉祥世
袭锦衣卫、晋崇敬伯。又随英宗左右的哈铭、袁彬也各进位公爵,子孙皆得荫袭。石亨等又列上复辟的功臣名单,大小
职官不下三千余人,英宗一概赐给爵禄。于谦等在狱中,由兵部尚书许彬承审,硬陷于谦上章易储,迎立外藩,于谦坚
不承认,石亨和于谦有仇,便嘱许彬捏辞入奏,徐元玉也与于谦不睦,乘势在英宗面前怂恿,英宗犹豫道:“于谦打败
也先,于国家实有大功,似应在赦免之列。”石亨厉声道:“今日不杀于谦,难保他不再助着景帝窃国。”这一句话引
起英宗的忌讳,立即将于谦弃市。陈循削为庶民,萧镃贬为饶州通判,商辂削判职留任。一面令张为监斩,狱中提出于
谦,绑赴市曹,当行刑的时候,日色无光,飞沙走石,京中的人民无不替于谦呼冤。霎时哭声震天,惨雾愁云满布道上,
那张毫不在意,斩了于谦,正骑马去复命,忽然一个斤斗跌下马来,七孔流血地死在地上了。于谦的尸首弃在市上,有
千百成群的乌鸦围绕在于谦的尸旁,赶也赶它不走,足有七八天尸身并不腐溃。经于谦的同乡人陈逵收了于谦的尸体,
把他带到杭州葬在西子湖边,题着一块墓碑道:“少保于公墓”。后来英宗醒悟过来,杀了石亨、徐元玉等,回复于谦
原官,追封谥号忠肃。现在西湖边上,有于忠肃公墓,一丘荒冢。春日游人经过,都要徘徊凭吊一会,真是一片荒草埋
孤坟,忠名流芳传千古了。
再说景帝病卧宫中,闻得钟鸣鼓响,忙问谁在那里临朝,左右内监说道:“太上皇复位了。”景帝听了,捶床恨恨
地道:“他们做的好事!”说了这一句,颜色逐渐惨变,挨到夜半便气绝身死。英宗闻景帝已死,令照郕王礼安葬在金
山,又令有司替故监王振建祠。那时忠国公石亨自传着复辟的功绩,事事擅专,朝廷的群臣谁敢和他颉顽,宫中内监曹
吉祥也仗着复辟时曾为内应,所以渐渐横行无忌。英宗内外被石亨、曹吉祥挈肘着,心里虽然怀恨,只是说不出的苦处。
大学士李贤见石亨、曹吉祥两人权倾一时,便密陈英宗道:“石亨权柄太重,又有曹吉祥为党,恐一旦有变,必不
可收拾。”英宗叹道:“朕未尝不知,但他们有夺门复辟的功劳,朕不忍将他淹没。”李贤顿首奏道:“复辟夺门,石
亨等有何功劳可言。须知景帝崩逝,自应请陛下复位,名正言顺,何必夺门复辟,这分明是小人想得功罢了。”英宗大
悟道:“非卿点醒,朕被他们蒙混过了。”由是英宗对石亨、曹吉祥辈,慢慢地疏远起来。石亨也有些觉着,心里十分
恐惧,忙去和张的兄弟张,暗暗地商议道:“咱们当初用尽心机扶持了上皇复位,如今他登了大位,就拿出烹功狗的手
段来了,叫咱怎肯甘心。”张说道:“俺的哥哥也为了斩于谦身死,皇上却不念前功,只封俺一个文安侯。相公若肯相
助,俺情愿替相公出力。”石亨大喜道:“将军能为臂助,何愁大事不成。”当下石亨遣人邀曹吉祥,三个人密商了一
会,由石亨拿出钱来,命张招募勇士,又另招铁工百名,昼夜赶造军械。京城风声日见紧急,都说石亨要造反了,廷臣
惧怕石亨,不敢上闻,所不知道的只有英宗一个人。
内使王真得了石亨不轨的消息,忙来奏知英宗。英宗大惊,即召李贤进宫议事。李贤奏道:“石亨结连曹吉祥等谋
叛已久,群臣恐石曹势大,因此噤口不言。现要防备石亨,满朝文武当中,唯将军徐懋最是忠诚可靠,而且是智勇双全,
石亨几番勾结都被他拒绝,陛下宜重用徐懋,命他防止石亨自然能化乱为安了。”英宗点头道:“徐懋是功臣徐达的后
裔,朕也素知他忠心,今就依卿所说吧!”李贤便传英宗谕旨,传徐懋进宫,英宗亲自解下玉带来赐与徐懋,嘱咐他谨
防石亨有变,徐懋感激零涕,顿首谢恩而出。英宗又和李贤谈了些政事,自回仁庆宫。其时慧妃居在永福宫,英宗每想
到云妃,终是垂泪叹息。慧妃有杀云妃的嫌疑,便也不甚得宠。那仁庆宫的妃子姓韩,芳名唤作落霞,也是个妓女出身,
英宗爱她艳丽就纳为妃子,又因韩妃善于奉迎,慧妃的宠幸几乎被她夺去。英宗以太子给景帝废为沂王,这时又去沂州
迎了回来,仍立沂王见深为东宫。
可是京中风声越恶,竟有说石亨定某日劫驾的消息,慌得徐懋调兵遣将,手忙脚乱。到了这一天,总算安然无事。
英宗心里很是狐疑,下旨贬去石亨官职,曹吉祥褫夺封爵,一概家居。石亨见英宗进迫,深怕祸起不测,和都督张谋乱
也益急。

第三十章宪宗继位宠万妃

适值是四月初八,相传佛诞生的期日,宫中照例设着香案,供了素果,六宫嫔妃都去叩拜。宫中这一日不饮荤酒,
英宗也很高兴。晚间摆上素筵来,和宫内韩妃、慧妃及、瑞两妃,钱、马两贵人等开怀畅饮。
大家正吃得兴趣横生,猛听得宫门外震天价一声响亮,接着就是喊声,五六个内监飞奔地跑来禀道:“不好了!贼
人杀进宫来了!”英宗听了,不由分说,一把拖了韩妃往后宫便走,只见一个内监又来禀道:“后宫也有贼人杀来了,
陛下快避在宁安殿去!”英宗听说,也有些心谎,忙令那内监领路,竟望宁安殿奔逃,一路经过泰和、仁和、宝华等殿,
见宫人太监等纷纷向四下乱逃,都说贼人有四五千,把宫墙围困得水泄不通了。英宗大惊,那两条腿顿时像棉花做的似
的,半步也跨不动了,幸得一个内监和韩妃一人一面搀扶着英宗向宁安殿中走去。到了殿前,望见门外火光烛天,喊杀
声愈近,宫监们似潮涌般逃进来,听说贼人打进宫门,侍卫领袖王勇堵住了门在那里死战,看看寡不敌众,步步败退,
贼人快要杀进来了。英宗知道宁安殿也不是安稳地方,忙回身向东,往崇义殿里躲避去了。
再说外面贼兵,正是石亨的从侄石彪领了五百名兵丁,直扑到乾清门而来,武士侍卫等把宫门闭上,又去拆下御墙
的砖石,将门堵截起来,石彪用大铁锤打门,急切又打不开它,忽然轰地一声响,宫门坍倒下来,压死了十几个兵士,
石彪的左肩也被大门压伤。但门虽倒了,里面的砖石却堆得和土城差不多,石彪下令:“兵士爬墙搬石!”墙内的侍卫
听了,忙把余下的砖石从墙上掷将出来,又打伤了好些兵士。石彪顿足大怒道:“小小的宫门也打不进去,休说是占城
夺地了。”说罢亲自动手,握着一杆大铁钩,想钩倒那座砖墙。因堆得太高了,石彪一个人哪里扳得倒,反把铁钩钩断
了,另得仍令兵士搬运砖石。任卫士的石块抛出来,兵丁还是前仆后继,搬到了三四尺光景,石彪大吼一声,飞身上墙,
舞着鬼头扑刀直杀进宫来。兵士见主将上墙,自然也纷纷攀登。那时宫中又把第二重门关闭,石彪令放火烧门。那里石
亨自领着一队军马,从长安门打进来,守门军士大开城门,石亨的人马一拥而进,竟向西朝房而进,劈头就碰着了恭顺
侯吴瑾领着七八个家将前来迎战。石亨一马当先和吴瑾交锋,石亨素号勇猛,不上三个回合,一刀砍吴瑾落马,兵士大
喊一声也一齐杀进宫来。
石亨杀进宫中,正值石彪焚毁宫门杀进奉天殿去,两下里合兵一处,竟来搜寻英宗。城外都督张,也从东华门杀来,
曹吉祥领着一队人马,自西华门奔入,恰好遇着西崇侯张英,两马相交只一合被张英擒下马来,兵士把吉祥反绑了,张
英便领着兵马望东华门来截张。其时将军徐懋,闻得宫中有变,慌忙跳起身来,骑着秃鞍马,跑到营中点起了一千兵马,
飞般地进了东华门。正遇张英和张叔侄两个交锋,徐懋跃马上前夹攻张,张虽然猛勇,到底敌不住两人,战到三十余合,
被张英一枪刺中肋下,徐懋又是一刀把张的右臂削去,张大叫一声翻身落马。张英忙割了首级,和徐懋合兵,到乾清门
捕石亨。其时石亨叔侄两人已打进了谨身殿,方要杀入后宫,徐懋的人马赶到,将石彪团团围住。石亨听说救兵到来,
石彪被围,便无心再往前进,忙回身来救石彪。当头逢着张英,石亨大声道:“张英!你的侄子也投顺了咱,你却和咱
作对吗?”张英也不回答,挺枪直取石亨,因禁宫里不便骑马,两人就在殿上步战。石亨骁勇,张英如何是他对手,力
战有五十多个回合,石亨一枪刺在张英的腿上,又顺势一拖,原来石亨枪上有刺钩的,张英吃他一把拖倒。兵士发声喊,
七手八脚将张英捆起来。石亨便奋勇冲进重围,徐懋正战石彪不下,又加上一个石亨,怎样抵挡得住,只得拖枪败走。
石亨、石彪并力地追上来,转把徐懋围住。
正在危急的当儿,忽然士兵杂乱,一个少年挺着一根铁棍,狠命地打将入来。当头逢着石亨,两人交手,那少年却
没棍法,只一味地蛮打,被石亨手起一枪刺在他的臂上,那少年好似不曾觉着一般,反拼力地一棍扫来,石亨躲避不及,
半个天灵盖吃他扫去了。石彪见他叔父阵亡,手里便有些慌张,徐懋把枪紧一紧,乘势一枪刺去,不提防那少年又一棍
扫来,打在石彪的腿上,和玉山颓倒样地跌翻在地,徐懋举枪待刺,那少年早直抢上去,只一棍把石彪的脑袋打得粉碎,
脑浆迸裂地死了。徐懋用枪一招,兵士齐上,又加那少年的一根铁棍,打得那些兵士叫苦连天,口口声声说是愿降。徐
懋忙下令停刃,那少年杀得他性起,哪里肯听徐懋的号令。舞得一根棍像入海似的,只望人丛里乱打。徐懋大叫:“少
年壮士,贼已杀尽了,快住手吧!”说着张英经兵士解了缚,从大殿上奔出来。少年举棍便打,张英慌忙闪开,待要寻
器械还手,徐懋大踏步赶上,把少年的臂膊扳住道:“那是自己人,壮士不要打错了。”少年听了,才算住手。看他的
意思,似乎还嫌杀得不爽利,最后让他再乱打一阵。那只臂上的鲜血兀是点点地流个不住。徐懋知他是个浑人,便笑着
问他姓氏,那少年回答道:“俺是没有姓名的,人家都叫俺阿憨,进宫来在更漏室里当差,已有七八年多了。”徐懋听
说,才晓得他是管宫漏的更夫,当下便安慰他几句,令仍回宫漏室,听候封赏,那少年掮着铁棍去了。这里徐懋收了人
马,安插了降兵,和张英一同入宫见驾。
这时英宗心神略定,回升奉天殿,朝中文武大臣都来请候圣安。徐懋上殿,奏陈杀贼经过,英宗令将石亨、石彪、
张三人首级号令各门,曹吉祥被张英擒获,这时绑上殿来,只是流泪叩头,向英宗求饶,英宗叫把吉祥凌迟处死。又命
将石亨、张的家族捕获,一并斩首。唯张英杀贼有功,特予赦免,但得不到封赏。徐懋晋爵护国公,子孙荫袭。徐懋又
把杀石亨叔侄的少年据实上闻,英宗即宣召宫漏处太监来,问那少年的来历。太监叩头奏道:“此人姓马,并无名儿,
是盐城人。因他力大,所以收在宫漏处担水撞钟。又为他食量极宏,一人兼五六人的饭量,在别处做工是万万养不起他
的。”英宗听说,欲待召见,太监又叩头奏道:“此人不识礼仪,恐有惊圣驾,不宜令他朝觐。”英宗才点点头,即封
他为指挥官,仍在宫漏处当差。一场反叛案就算了结。
英宗自受了这次惊吓,身体就觉有些不豫。又逢胡太后驾崩,英宗又是番悲恸,病就一天沉重一天。便召太子见深
至榻前,叮嘱了几句便瞑目驾崩了。英宗在位十四年被掳,复辟后又是八年,共登极二十二年,寿三十八岁。太子见深
继统,是为宪宗,进尊英宗为仁显皇帝,庙号英宗,晋钱皇后为慈懿皇太后,慧妃等均晋为太妃。又替英宗发丧,即日
奉梓宫往葬寝陵。
那宪宗自登位后,便由钱太后专主,给宪宗立后,指婚大学士吴瞻的女儿为皇后,又册立柏氏、王氏为妃。那时钱
太后的宫中,有一个宫侍叫艾儿,宪宗见她生得不差,就立为瑾妃,宪宗还只得十七岁,一后三妃左拥右抱,自然十分
快乐。有一天上,他独自一个在御园里游玩,忽见两个宫女似飞一般地追出来,一头格格地笑着,两人一前一后,带笑
带逐。那前头一个宫女,才得跨上金水桥,因为笑得太起劲了,身上乏力,一失足竟跌下水去,宪宗倒吃了一惊,忙叫
内监们去救援,早有水榭中的太监荡开一只小舟,飞桨到了桥边把那宫女捞了起来,那宫女已和落汤鸡一般了。宪宗立
在桥上观看,其时正当炎暑天气,那宫女穿着一身的纱衣,给水一浸都紧紧裹在身上,那酥胸上高高地耸起两个鸡豆来。
宪宗看了不觉心动,等那宫女忙忙地回身,宪宗也轻轻地跟在后面,看那宫女却是望百花洲内进去了。
原来这百花洲的地方,是英宗复位后命内务府监造的。里面是小楼五楹,临着御河,英宗常常领着韩妃到这里来游
玩的。自英宗宾天,百花洲就此冷落了。宪宗到了百花洲里面,见正中一间是书斋,四壁挂着琴棋字画,左边两间设着
书案,案上陈设的都是白玉古玩。右首是一个月洞门,须转过一个弯才瞧得见内室。室中设着妆台床帐,设置极其雅洁,
刚才跌在水里的宫人,正在那里更衣。宪宗也不会惊动她,只在外里走了一会。等那宫女梳洗好了,重匀铅华再施胭脂,
收拾得整整齐齐,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宪宗故意负着手也向里面直冲进去,恰恰和那宫女撞个满怀,那宫女疑是同伴,
一时把她撞昏了,不曾瞧得清楚,便娇声骂道:“促狭鬼,你的眼珠子到哪里去了,却走得这样地忙迫。”说犹未了,
抬头见是宪宗,吓得她玉容变色,慌忙跪在地上,连连叩头称着死罪。宪宗带笑把她扶起道:“适才掉在水里的正是你
吗?”那宫女低垂了粉颈,轻轻地应了一声。宪宗细细地把她一打量,只见她约有二十来岁年纪,却生得雪肤冰肌,柳
腰杏眼,芙蓉粉面,秋水有神。一种娇嫩的姿态实是令人可爱。宪宗不由地心里一动,便伸手去挽了她的玉臂同到百花
洲里坐下。觉得她的肌肤滑腻如脂,触在手上非常地温软。
宪宗一面抚摩着,笑嘻嘻地说道:“你进宫有几年了?”那宫女屈指算了算答道:“妾记得是十八岁进宫,已有二
十九年了。”宪宗惊道:“你今年多大年纪,却来了这许多年份?”宫女微笑道:“妾进宫的时候,睿皇帝还在襁褓,
现在妾已四十八岁了。”宪宗听了,呆呆地望着她半晌,摇摇头道:“这话是假的,不见得有那样大的年龄。朕瞧你至
多也不过二十三四岁。”那宫女把头一扭道:“年纪怎好打谎,皇上如不相信时,可问问这里的老宫人双双就知道是真
的了。”说着恰巧那宫人进来,见了宪宗忙跪下。宪宗叫他起身,笑问道:“你唤什么名儿?”老宫人答道:“贱婢叫
作双双。”宪宗指着那宫人道:“她呢?”老宫人说道:“她叫万贞儿,是青州诸成人,进宫也有二十多年了。”宪宗
道:“你有多大年纪了?”双双答道:“贱婢今年四十二岁了。”宪宗说道:“你年纪比她要小五六岁,怎么你倒较她
衰老得这许多了?难道她有长生术的吗?”万贞儿笑道:“连妾自己也不知道,人家都说臣妾不像四十多岁的人,到底
不识是什么缘故。”宪宗笑道:“昔人说麻姑颜色不衰,你大约得了仙气,才能这样的不老。”说罢回顾双双道:“你
去传知司酝局,令在百花洲设宴就是。”双双听了,已知宪宗的意思,便笑了笑回身自去。
宪宗便去坐在榻上,命万贞儿也坐了,万贞儿却故意去坐在绣椅上,宪宗把她一拉,两人并肩儿坐着。因笑说道:
“你今天陪朕饮几杯酒吧!”万贞儿娇羞满面地低头说道:“陛下的谕旨贱妾自当遵奉。”宪宗点点头立起身来,两人
手携手地走出轩榭,到对面的月洞门内,那里设着石案金墩,黄缎毡儿铺着地,人走在毡上连一些儿声音也没有。这个
幽静地方,本是英宗午睡的所在。万贞儿忙去拖开一只黄缎绣披的躺椅来,宪宗坐了,又令万贞儿也坐下,两人躺在一
只椅儿上。
不一会,司酝的太监领着四个小监,手里各捧着一只古铜色描金的食盒,也走进月洞门,后面双双跟随着。那太监
行过了礼,吩咐小监把盒内的肴馔取出来,都是热气腾腾的。宪宗笑道:“这般热的天气,那热酒怕喝不下吧!”万贞
儿忙说道:“臣妾有冷的佳酿藏着,正好敬献陛下。”说时看着双双,双双便到外面去捧进一瓶酒来,那太监留下两个
小监侍候宪宗。自已向宪宗请了个安,领了还有两个小监去了。万贞儿接过双双的酒瓶,从椅上起身,请宪宗坐在上首
的绣龙椅上,万贞儿便在下首的绣墩上坐了。一手揭开了瓶盖,替宪宗斟在白玉杯里,那酒色碧绿好似翡翠,质地也极
醇厚,芳馥的气味儿,一阵阵地直透人鼻管中来。宪宗执杯饮了一口,觉甘芳不同常酿,就问万贞儿说道:“这酒是你
酿的吗!”万贞儿摇头道:“不是的,那还是睿皇帝幸百花洲时留下,如今已有三年多了。听宫中内监们说,这酒是朝
鲜的鲁妃亲手所酿,春采百花蕊儿,夏撷荷花儿捣汁,秋摘菊花瓣,冬取梅花瓣,这样地捣合起来,杂酿蜂蜜在里面,
封好工瓮,埋在活土下四十九个月,再掘起蒸晒几十次。到了秋深时埋藏在地窖中。明年春上开出来时就变成佳酿了。
朝鲜人称它作百花醪,只有皇宫里有。朝廷的大臣们必到了元旦朝贺赐宴的时候,才得尝着一两杯。那时由皇后亲自开
瓮,先进献皇帝三杯,次及皇后公主,再次是亲族王公,末了才赐及大臣,这酒的郑重可知了。就是进贡到中国来,也
不过一二十瓶罢了。”宪宗听说,又把酒嗅了嗅道:“这酒味确是不差。”于是两人你一盏我一盏地饮着,足足把百花
醪喝去了大半瓶。
宪宗已有了醉意,万贞儿也渐渐儿红晕上了眉梢,斜睨俊眼,愈显得妩媚冶荡。宪宗乘醉立起来,由万贞儿搀扶着
进了百花榭。双双忙去铺床迭被,外面侍候的小监便去收了杯盘,把树中的明角灯一齐燃着,榭门光耀竟似白昼一般。
这一夜宪宗便在百花洲里临幸万贞儿了。这年届半百的老宫侍,居然得承恩少帝,真是连做梦也想不到的。可怜她自进
宫以来,三十个年头,今日还算第一次被临幸呢!枕上温存,蓬门初辟,宪宗见她还是个处子,愈觉欢爱,说不尽绸缪
委婉,无限柔情。从此宪宗居在百花榭中,再也不到别宫去了。

第三十一章万妃害皇子

再说宪宗在百花洲临幸了万贞儿,过不上几时就册立她为贵妃。又把百花洲对面的海天一览改建为万云宫,令万贵
妃居住。光阴如驶,又过了一年,万贵妃恃着宠幸,潜植势力,渐渐权侵六宫,连皇后都不放在她眼里了。吴皇后见万
贵妃专横,心下已万分难受了。有一天上,万贵妃领着六宫往祀寝陵,吴皇后闻知倒还容忍。待至行礼时,万贵妃争先,
将吴皇后挤在后面。吴后大愤,当时也不行礼了,怒冲冲地回到宫中,便传万贵妃到凤仪殿,把她训斥一顿。哪知万贵
妃自恃皇上深宠,反而责吴后失礼。吴后越觉忿不可遏,令宫女褫去万贵妃的上衣,请出家法来,把她痛笞了十下,打
得万贵妃珠泪盈盈,回转万云宫里赌气睡在绣榻上,足足哭了一天。
宪宗阅罢政事回宫,见了万贵妃的形状,忙问什么缘故,经万贵妃带哭带诉地说了一遍。又说吴后祀陵不曾行礼便
回,自己失礼不知,反训责别人。宪宗听了,气往上冲。原来吴皇后与柏妃、王妃的册立,都是钱太后的主意,宪宗于
吴皇后本不甚合意,又吃万贵妃撒娇撒痴地撺掇一番,宪宗越觉愤怒,便亲自赶到坤宁宫,和吴皇后大闹了一场,竟去
见钱太后,说要废立吴皇后,将万贵妃册为中宫。钱皇后道:“你如定要废去吴氏也轮不到万氏册立,还有王妃和柏妃
比万氏早立,自应两人中择一为后才是正当。万氏年龄已经老大,册立了她不怕廷臣们见笑吗?”宪宗沉吟了半晌,知
道情理上说不过去。只得下谕废了吴后,暂命王妃统率六宫,并不册立正后。在宪宗的用意,要替万贵妃凑机会,得着
时机便立万贵妃做中宫。这时万贵妃虽不能如愿,吴皇后却废去,总算给万贵妃出了一口恶气。
万贵妃见皇帝为了她废去皇后,从此威权愈大,名称是贵妃,实行的是皇后制度。那王妃又甚懦弱,毫无统驭六宫
的权力,一切都让万贵妃去做主。万贵妃又生性奇妒,她在宫中专宠,不许宪宗再临幸他妃,宪宗偶然和宫女谈笑,被
万贵妃瞧见,立即把那宫女传来,一顿的乱棒打死。宪宗也因爱生惧,渐渐地有些害怕万贵妃起来。
六宫中有个瑜妃,本是宪宗自己册立的,远在万贵妃之前。偏是万贵妃看她不得,满心要和她作对。讲到瑜妃的容
貌,在王、柏两妃之上,唯妖冶不如万贵妃罢了。万贵妃生怕她夺宠,把瑜妃作眼中钉般的看待。又兼宪宗天天和万贞
儿厮混,不免有点厌倦了,就往瑜妃的宫中走走,万贵妃知瑜妃年纪比自己要轻一半,论不定宪宗受她迷惑,以是心里
恨得痒痒地。正在没好气的当儿,宪宗在瑜妃处连幸了三夜,把万贵妃气得忍无可忍。第四天的清晨,乘宪宗出去临朝,
她便领着五六名宫侍,各执着鞭儿蜂拥到仁和宫中。将瑜妃遍身痛打了一顿。万贵妃还亲自动手,在瑜妃的小腹上狠狠
地打了几拳,适值瑜妃有娠,被她这样一殴辱,就当夜堕胎,又生了一个多月的病症。万贵妃听知瑜妃堕胎,心中暗自
庆幸。只苦的自己年纪太大了,天癸断绝,不能生育了,所以也不许别人生育。妃子中谁若有孕,万贵妃恐生出太子来,
皇帝要移宠到别人身上去,故此百般地设法,非把那妃子弄得堕了胎不罢手。又禁止宪宗去临幸他妃和另立妃子。宪宗
闻瑜妃受责堕胎,为了惧怕万贵妃,不敢明说,只有暗自垂泪叹息。
俗语道私盐愈捕得紧愈是要卖,万贵妃把宪宗和罪囚似的监视着,哪里晓得偷偷摸摸的事却愈多。平常一个酒肉市
侩,多赚了些臭铜钱,也要想娶三妻四妾及时行乐,何况是一个堂堂的皇帝,粉白黛绿当然要满前了。宪宗在面子上虽
畏着万贵妃,暗底下不能没有别个宠幸。万贵妃微有些觉着了,在宫中秘密查询,又遍布了心腹宫女内侍,留神宪宗的
行动。不到几天,被万贵妃侦察出来,知道万安宫的宫侍慕珠,仁寿宫的宫女水云、柳叶,长春宫的宫女楚江,永春宫
的宫侍金瓶,晋福宫的宫女宝凤,这一班宫人都经宪宗临幸过,一齐纳为侍妃。那柳叶和金瓶似有册为妃子的消息。
万贵妃打听得明白,一缕酸气几乎连脑门也钻穿了,便吩咐内侍去预备下一座空室。布置既毕,命宫侍把慕珠、柳
叶、宝凤、水云、金瓶、楚江等六人一并召到了,万贵妃高座堂皇地娇声骂道:“你们这班淫婢子,敢瞒了俺家迷惑皇
上吗?今天俺如不给些厉害你们瞧,将来宫里怕不让了你们这几个狐媚子!”万贵妃说罢,命宫人们把金瓶等六人的罗
袜褪去,卸下缠带,露出瘦削蜷屈的玉足来。万贵妃命在地上排起铁链,又烧起两座火炉子,等炉火烧着了,钳出鲜红
的炽炭,铺在铁链的四面。不一会儿,铁链也红了,万贵妃叱令宫人扶着慕珠等六人,赤足上了铁链,强她们在链上一
步步地走着。可怜纤弱的金莲,碰在这通红的铁链上,嗤的一声,皮肤都贴牢在链上,一阵阵的青烟望上直腾,臭气四
散触鼻。慕珠等惨呼了一声,齐齐地昏了过去。万贵妃又命将冷醋泼在链上,把金瓶等薰醒转来,笑指着她们说道:
“你们还要狐媚皇帝吗?”金瓶等已痛彻心肺,哪里还答应得出,只不住地口里哼着。万贵妃冷笑了两声自回宫去。这
里,金瓶和慕珠、楚江、水云、宝凤、柳叶等纤足被炙得乌焦糜烂,鲜血模糊,不能步履了,只坐在地上相对着痛哭。
宪宗闻报,忙赶来瞧看,见了这样凄惨的情形,也觉心上不忍,不由地流下泪来。一面令太监们扶持了六人,令太
医院去诊治。后来只一个水云治不好,溃烂时毒气攻入心脏,叫号毙命。余下的慕珠、金瓶等五人终算治好了。然两脚
都成了残疾,已不能和常人般地行走了。
《宪宗调禽图》中的小太监万妃似这样奇妒,宫中谁不见了她畏惧?可是,过了几时六宫的宁妃又怀妊了。被万贵
妃暗令内侍,把宁妃的肚腹上用藤杆滚了一下,又弄得堕下胎来。偏是王妃争气,她怀着身孕恐万贵妃算计她,很秘密
地把白绫紧紧地捆着。柏妃也一般地效法,竟不曾吃万贵妃瞧出破绽的。到了十月满足,王妃生了一个女儿,柏妃却产
下一个太子来。宪宗听了,自然很有兴,廷臣也都来叩贺,宪宗命在太极、太和、宝和等殿上大开筵宴,赏赐内外臣工。
正在兴高采烈,谁知宫女慌慌张张地来说,太子忽然七孔流血死了。总计生下来还不到三天,便往阎王殿上去了。宪宗
这一气,几乎平空地跌到下来,只好痛哭一场,用皇子礼瘗往金山,与夭殇的诸王同葬。
宪宗悲抑还没有去怀,幸得王妃的女儿却甚强健,宪宗有了这个小公主也算聊胜于无了。但过不上三个月,保姆抱
着小公主在金水桥畔玩耍着,一个失手,扑通的一声堕在桥下,内监宫人忙着去打捞起来,这位小公主已是两眼朝天,
追随那小太子往阴中作伴去了。宪宗闻知,又是一番的伤感,独有那王妃哭得死去活来。宪宗常常叹息道:“朕的命中
似这样多舛,连个女的也招留不住吗?”王妃听了,转去劝慰宪宗,不必过于悲哀。宪宗也觉没法,唯付之一叹罢了。
是年的冬季里,王妃又怀妊了,宁妃也说有孕,又有嘉贵人惠贵人也都有了六七月的身孕。到了第二年上,王妃居
然生了太子,惠贵人和嘉贵人又先后生了皇子,宁妃生了女儿。宪宗见一年中添了三子一女,这喜欢是可想而知了。于
是祭太庙,开庆筵,足足忙了半个多月,才得平静下去。当时王妃生的皇子最早,将来预备立为东宫的,便赐名祐贞,
惠贵妃生的赐名祐荣,嘉贵人生的赐名祐权,惠、嘉两贵人因生了皇子都晋为妃子。宁妃生的女儿赐名金叶。
日月流光,太子佑贞已能够呀呀地学语了。宪宗异常地爱他,时时把太子抱在手里,临朝的时候,又命太子坐在龙
椅的旁边;退朝下来,抱他同坐在辇上。那太子却不时要啼哭,但一坐在辇上就停住不哭了。宪宗笑道:“吾儿他日该
坐銮辇的。”便令木工,替太子定制了一轮小车,在御园的草地上推来推去,引得太子嘻嘻地笑个不住。一天,那推车
的太监用力太猛了,一时把持不住,直入金水桥下去,慌得宫女卫士赶忙救护,幸得太子不曾淹死的,然经这一吓之后,
渐渐生起病来,不上一个月就一命呜呼了。王妃又哭得要寻死觅活,宪宗悲感万分,令将当日推车的太监以及护卫的内
监、宫女、卫士等一并斩首。岂知一波方平,一波又来,惠妃所生的皇子又患七孔流血的病症死了。宪宗又是悲伤又是
狐疑。万不料嘉妃所生的皇子祐权,经宫女替他沐浴时,又不知怎样的会在浴盆里淹死了。宪宗这里,真是又急又气又
是伤感,三方面交逼拢来,也酿成了一病,足有三个月不能起床。看看病势稍轻了些,又报公主金叶忽然倒地死了,死
的时候遍身发了青紫色,好似中了什么毒一样。宪宗听得病又加增起来,他有气没力地叫识得伤痕的内监细细地把公主
金叶一验,回说是中的蛊毒。宪宗这时也病得昏昏沉沉,只含糊答应了一声就算过去。
直到明年的春末,宪宗病才慢慢地好起来。由坐而步,至自己能够行走了。于是旧事重提,将服侍祐荣的宫人、内
监并和祐权沐浴的宫女,及侍候金叶的内监宫人,一起传到了面前,由宪宗亲自勘讯。哪里晓得着实追问下去,都不承
认侍候太子,是什么样儿的也不曾见过,转弄得宪宗倒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起来了。待后仔细一诘问,才知道当日服
侍太子的官人内监都被万贵妃迁出宫去,宪宗正病得头昏颠倒,万贵妃暗地里偷天换月,他竟一点也没有得知。这是溯
本求源,把万贵妃的奸恶行为完全显露了出来。宪宗如梦方醒,虽然恼恨万贵妃,只是心里畏惧她,不敢发作罢了。

第三十二章宪宗强夺襄王妃

其时襄王祁璿,忽然从河南递进一本奏牍来。
宪宗看了襄王祁璿的奏疏,忍不住流泪对大学士汪直说道:“老皇叔为拯万民,竟身与灾虫相抗,以至殉灾。这样
的耿耿忠忱,死得也真可悯了!”汪直听说,就御案上瞧那疏文,却是襄王祁璿的遗疏,述那河南的蝗灾情形,真叙得
惨目伤心,痛哭流涕,结末说自己悲悯百姓受灾,将以身殉灾的主旨讲得极激烈感慨。汪直看毕,也不由点头叹息。
原来襄王祁璿是瞻墡的儿子,从前瞻墡就封在长沙。瞻墡逝世,长子祁璿裁爵便改封在河南。瞻墡在英宗朝也很立
下些功绩,当英宗被掳北去,回国后隐居南宫,景帝谕令大臣不准朝觐,瞻墡尝上书景帝,劝他按礼朝参。等景帝见废,
英宗在奏疏当中寻出瞻墡的奏章来,不觉十分感动。从此便对于瞻墡就格外器重。宪宗受英宗的遗训,命改封襄王祁璿
往河南。祁璿奉谕后携眷入觐。襄王的爱妃秦氏(祁璿的妃子)和钱太后是表亲,乘着进京的机会,便进宫朝谒钱太后。
那时宪宗恰巧在侧,见襄王妃生的雪肤杏肌,花容月貌,不觉心动。又值襄王妃是夜留在宫中,宪宗很是恋恋不舍,只
碍于礼节和钱太后的眼睛,不好任性做出来,勉强地退出宫去。宪宗回到寝殿,也不召幸妃子,独自呆坐了一会,和衣
睡着了。第二天又忙忙地临朝罢,赶往钱太后的宫内想去看那襄王妃秦氏,不料秦氏已早出宫去了。
《宪宗行乐图》(局部)宪宗扑了个空,心里闷闷不乐,经日短叹长吁,好似失了一件宝贝一般。内侍黎孙见宪宗
昼夜不安,微微地被他窥出了心事,先把言语来试探一下,宪宗叹口气道:“朕的心里有事,与你说了还是无益的。”
黎孙忙跪下道:“奴婢受皇上的厚恩,虽有蹈火的事,也要去干他成功。至若小事更不必说了。”宪宗因黎孙说得恳切,
就把看中襄王妃子的意思约略讲了,又说王妃是自己的婶子,即能实行,于人伦上似乎说不过去。黎孙笑道:“陛下身
为天子,有什么事不可以做得,况那襄王妃又是太后的表亲,只要慢慢地想法,没有做不到的。”宪宗笑道:“黎儿,
你如其能够替朕把这件事干得好,自然重重地酬答你。”
黎孙领谕出宫,竟自去见襄王,将宪宗看上王妃的话直捷痛快地说了一遍。襄王听了,觉得事出意外,不免非常地
惊骇。经黎孙反复陈说,把其中的利害,比喻得十分透彻。又说:“皇上既起了此意,王爷如过于拗执,必至祸生不测,
就要弄得骨肉相残了。”黎孙说时,声色俱厉,襄王不禁动容。沉吟了半晌,慨然叹道:“他这样不顾人伦,俺亦何惜
一妃子。”说罢便进内去了。不到一会儿,襄王出来向黎孙道:“俺和秦妃商量,她为保全俺的幸福生命,并免骨肉猜
忌起见,自愿进宫去侍候皇帝,你并回去复旨,俺在三天内送秦妃进宫就是。”黎孙大喜道:“王爷大度,必蒙皇上宠
任,将来后福无量。”襄王连连摇头,令黎孙速去。
当下黎孙别了襄王,也不进见宪宗,只在宫内静待消息。到了第三天的午晌,果见襄王亲自送了秦妃进宫,黎孙忙
去接着,便捏传上谕,命襄王退去,黎孙导引秦妃进了宁远门,暂在水月轩中等待,自己却挨到了晚上来见宪宗道:
“美人已经来了。”宪宗跳起来道:“有这样容易的事,朕可不信你的话。”黎孙故意迟疑了一会道:“陛下可下旨召
幸,看来的是不是?便立见分晓了。”宪宗笑道:“她在王府里。怎样地去宣召?”黎孙只催着谕旨,宪宗即命尚寝局
递一枝绿头签给他,黎孙领了召签,去导秦妃进了寝宫,照例经过检验室,两个人把秦妃接了进去。
宪宗就灯下望去,见确是秦妃,真是又惊又喜,便暗暗佩服黎孙的手段敏捷。但宪宗在未见秦妃之前昼夜坐卧不安,
这时真见了秦妃,究竟攸关名分,转觉心下惭愧起来,点点地做声不得。秦妃兀坐着也是一语不发,也不向宪宗行礼。
两个人默拼了好半天,到底是色胆包天的宪宗皇帝搭讪着对秦妃问长问短,引秦妃开了口,两人渐渐地有说有笑,问答
相应,慢慢地亲热了。结果是同进罗帏,了却五百年前的宿债。两人把这笔账算讫,宪宗问起秦妃的年龄和芳名,秦妃
回说是十九岁,小名芸香,陕西人,嫁襄王才得三年。宪宗听说,心上便起了一个疑问,以钱太后不是陕人,和秦妃同
是兖州籍,现在秦妃自说是陕人,地方就是不对。况襄王祁璿,十五岁便立妃子的,秦妃自谓只嫁得三年,就算他十九
岁,也已嫁得五年了,这是第二桩疑窦。不过面子上,暂时不去说穿她。
宪宗自幸了这个婶子妃子,几次要册立她做贵妃,秦妃怕惹人笑话,坚辞不肯受封。这样地过了一个多月,襄王已
就河南封地去了,宪宗宠爱着秦妃,天天召幸无虚夕。有一日,宪宗和秦妃并枕睡着,到了司礼监来宫门前朗诵祖训,
宪宗起身跪听,觅得床上空虚无人,听训已罢,回头唤那秦妃,不见答应。其时天初破晓,灯光暗淡,朝曦未升,宫中
昏暗不明。宪宗令宫人掌上明烛,四觅不见秦妃,宫人等在宫内外、更衣室、淋浴室、装饰笼、熏香室、彤史、司膳、
尚寝等都找遍了,没有秦妃的影踪。宪宗很是诧异,一面检视秦妃的私藏,并宪宗馈赐的珍宝,也一样不曾移动,于是
立即召总管太监王真来侦查,仍无下落。宣那司阍的太监侍卫询问,回说宫门下键后,便无人敢擅自进出。宪宗见大家
忙了一天的星斗,依旧毫无头绪,只得上辇去临朝。
待到视政毕,又回宫查察,秦妃还是消息沉沉,又不敢去白钱太后。宪宗纳幸秦妃本瞒着太后的,因秦妃与钱太后
是表姊妹行,今宪宗纳为妃子,在太后面上似太没交代了,不得不隐瞒了太后做事。当下宪宗失了秦妃,勃然大怒道:
“禁阙中竟然会失踪妃子,内外大小宫监侍卫,却一人也不知道的,那还了得吗?现限三天,必须寻得秦妃回话,否则
自总管以下,一例处罪。”这道旨意一下,总管太监王真和各宫各殿各门的太监首领和各宫女领袖,都慌得同船头上跑
马般地走投无路了。幸亏那总监王真,稍得宪宗的信任,再三地叩头要求宽限,甚至痛哭流涕。宪宗才终限十天,十天
之内如没有秦妃的消息时,就要砍去脑袋的了。王真见宪宗正在盛怒,不敢再求,只好领了谕旨出来,和各处的首领太
监商议,有的说秦妃投井或投河自尽的,有的说必是襄王派了有本领的人,蹿进宫来把秦妃盗去了。王真见两说都有些
意思,以自尽当必不出宫外,只命小内监向宫廷各处花池流泉中细细地去打捞,一面去告知五城兵马司,将内外皇城紧
闭起来,挨户搜查,又行文各郡邑关隘,认真侦查。这样地闹了四五天,连秦妃的一点影儿都没有,把个王真急得要死。
宪宗失了爱妃,也终日愁眉双锁,还时时把秦妃的遗物取出来把玩一会,叹几声。似这般地虚空咄咄,忽在秦妃的
镜奁里面,寻到了一张花笺,笺上用小楷书着两首诗词,上款是芸香吾妹,下款是署“知心陇西生”上。宪宗读了诗笺,
恍然说道:“据诗中的口吻,却不似王妃,竟是个别有情人的小家碧玉。怪不得她自谓是陕西人,想其间必有一段隐情
在里面。那署名陇西生的,当是她的心上人儿,倘若彻底根究起来,定有什么艳史情迹存在着呢?”宪宗默念了一阵,
把诗笺袖在袖内,慢慢地踱出了寝殿,正见王真走来。宪宗方要取诗给他瞧,王真已跪着禀道:“秦娘娘的消息有了。”
宪宗惊喜道:“现在什么地方?”王真说道:“适才接得葭州府的报告,谓自跪诵上谕后,即认真查访,到了第三天上,
便有一个少年书生自称是陇西生投案。”
据说秦妃是陕人名芸香,姓华,年十九岁,和陇西生自幼订有婚约,后被襄王选入王府充襄王妃的侍女。陇西生几
次设法,总不获有情人成了眷属。襄王进京,不知怎样地移花接木,把芸香送进皇宫。闻皇帝已纳为妃子,陇西生颇有
佳人归沙叱利之叹。忽一天遇见一个黄衣少年,自喻是昆仑奴一流人物。陇西生便把芸香入宫,和自己一段情史,细细
说了一遍,黄衣少年便担承替他取回芸香。说得陇西生似信非信的,和黄衣少年敷衍了几句。
不料少年去后,不到半个月,一天的夜里居然负着一个大包袱,从屋檐上飞奔地下来,陇西生忙去迎接,那黄衣少
年将巨袱授给陇西生道:“快去看心上人吧!”陇西生把大包袱打开,见里面睡着一个绝色的美人,穿着一身的宫妆,
星眸微启,柳腰娇懒,似十分的困倦,再仔细一瞧,正是昼夜盼望的芸香。陇西生这一喜,几乎连眼泪都笑出来,忙去
谢那黄衣少年,已不知他往哪里去了。只得望空拜谢,疑是神助。及至和芸香叙谈,谓那天晚上,与皇帝并枕卧着,忽
然觉得昏昏沉沉,耳边听得呼呼风响,开眼看时,见一人立在面前。陇西生见说,屈指计算,自芸香那天五鼓被失出宫,
晚上已到葭州了,才知真个遇见了侠客。如今陇西生听得朝廷谕旨颁发各处,侦查秦妃失踪,知道这事隐瞒不过,就来
投案自承。
《捕蝗图》葭州知州孟鄞见案关盗窃宫眷,情节重大,不敢擅专,于是将陇西生和华芸香(秦妃)亲自械系进都,
投柬入兵部。尚书汪直不在都中,由司员转报知大内总管府。总管太监王真即提讯一过,进宫奏知宪宗。并把陇西生和
华芸香关系的前后情形,以及陇西生所供侠客援芸香出宫的经过细述一番。宪宗听罢,想起了诗笺上的署名和王真听说
的话似合符节,不觉暗暗点头。便吩咐王真,将陇西生释放了,华芸香既已有夫,自不便夺人之爱,着令随陇西生回去
择日成婚,又令襄王祁璿把秦妃的隐情从实回奏。这道谕旨一下来,陇西生和华芸香两人,果然十分高兴,就是京师的
士大夫也都去探望陇西生,诘询他和华芸香的情史,仕女们还来与芸香缔交。陇西生的寓所,几乎户槛为穿。一时巷议
街谈,拿这件事讲得到处皆知。陇西生嫌他们麻烦不过,悄悄地乘夜回往陕西去了。
再讲那个襄王祁璿,接到宪宗的上谕,惊得目瞪口呆,别的不去说他,只秦妃的事实,已犯了欺君的罪名。当下忙
召谋士柳梅贤进府商议。梅贤说道:“某看皇上,断不致加罪王爷的,因皇上纳幸王爷的妃子,名分人伦两有乖张,谅
来是瞒了太后干的事。唯王爷如在奏疏上辩白,恐不能得皇上见谅。最好王爷亲自进京走一遭,将内容直接上陈,某可
保王爷安然没事。”襄王皱眉道:“无故擅离封地,不要获咎的吗?”梅贤正色道:“王爷只说进京待罪,怎得谓无故?”
襄王想了一会,觉除此也没有别法,便进内和秦妃说知,星夜收拾了行装,把府事托给了谋士柳梅贤,自己匆匆进京。
到了都中,适值宪宗御的便殿,襄王入觐,伏地大哭,自述欺君有罪,把华芸香冒充自己的秦妃进献皇宫的缘由,据实
上闻。
原来芸香和襄王妃的面貌非常相似,襄王爱她容色酷类王妃,强迫选为侍女。有时芸香和王妃易装,连襄王都辨不
出真伪来,只王妃的粉颊上有一粒小小的黑痣算是区别。倘若粗心瞧看,简直判不出轩轾。内监黎孙突去王府将宪宗见
爱秦妃的话从直叙述,襄王骤听很是为难,后来忽记起芸香来,就满口应承。过了三天,命芸香改作王妃的装束送进宫
去,宪宗被他瞒过了。万万想不到芸香还有情人在外,一出秘剧竟至拆穿。现在襄王直认不讳,宪宗以襄王这个主见倒
免却了自己乱伦之嫌,心里转是不过意。所以这时反安慰了襄王几句,说他此举颇晓大义,命他安心自回封地。临行的
时候,又赐赉金珠玉带、锦袍缎匹并外邦进贡来的珍物,及人参十斤,鸾笺千册,百花酿十瓶等。襄王受这样的重赏,
真觉出人意外,那时内监黎孙已升了锦衣侍尉,闻襄王蒙旨奖谕,想自己的官职,是从襄王根本上来的,于是就来走贺。
襄王当然谦虚了一番,即日起程辞行。他回到河南,和秦妃讲起,极感激皇上的厚恩,常想乘间图报。
是年河南地方,突发蝗灾,襄王便领了无数的乡民下田捕蝗。襄王也执着布旗督工,捕蝗一斤,卖钱三十文。岂知
今天捕去了一万,明日待生出两万来。襄王大愤,叩头祷天,尽愿己身代灾,依旧无灵。襄王忿怒极了,大踏步下田中,
捉住蝗虫往口里乱嚼,吃了有千百只光景,肚里胀闷欲绝,不上半天,蝗毒发作起来,襄王就弄的头青脸肿,竟死在地
上了。
襄王死后,尸身旁满洒着蝗虫,渐渐地愈聚愈多,堆积好似山丘一般,田里的蝗虫却一头也没有了。这样的过了三
天,积聚的蝗虫都化了清水,露出襄王的尸身来。由王府里收拾起襄王的尸首,一面上章奏闻。
宪宗见了奏疏,也十分感伤,谕令照王礼厚葬。河南人民感襄王的赐惠和驱蝗的恩典,就在襄王身殉之处,建起一
座庙宇来,叫作朱王庙,后人传讹呼它作驱蝗庙。从此凡河南患蝗,只要往朱王庙祈祷,蝗虫便立时消灭。如今庙貌犹
存,古迹流传,春秋佳日,士大夫多登临凭吊呢。

第三十三章伍云潭夜探皇宫

却说尚书汪直本来是个后宫的太监,因他迎合了万贵妃,也得宪宗的宠幸,由锦衣卫擢到了侍郎。不多几天,又加
了兵部尚书衔,居然令汪直入阁办事。其时朝臣当中,只大学士商辂还敢说几句话,余如侍郎王恕,御史李震,吏部尚
书白圭等都为了弹劾汪直,弄得戍边的戍边,降职的降职。宪宗又命汪直设西厂,以访查民间的情形。当太宗篡位后,
怕百姓有什么不服的议论,就设起一所东厂来,专一派内监往各处各地察访私情。直传到了英宗时代,把东厂停止,裁
去冗职的内监,人民欢声载道,但在宪宗时宠容汪直,添设一座西厂,命尚书汪直兼任监督,厂中置首领太监两人,小
太监六十四人,多轮流出外侦察。汪直要讨好万贵妃,不知在哪里找了一个姓万的老儿来,自称是万氏遗裔,排起来还
是贵妃的族叔,万贵妃自幼进宫,正恨没有母族受她的荫封,忽闻得有个族叔,自然十分喜欢,当时便诉知宪宗,把那
老儿授为都佥事,并赐名万安。这万安是个市井无赖,一旦贵显,仗着万贵妃的势力,在外鱼肉人民。及为固宠起见,
私下强取民间美女,进献宪宗。又将房中秘术,书订成册进呈上去。把个宪宗乐得手舞足蹈,欣喜得了不得。万安见宪
宗乐此不疲,越发趋奉得厉害,什么淫书春册,凡能辅助淫乐的东西无不搜罗上进。宪宗久处深宫,哪里晓得民间有这
样许多的行乐名目,所以把万安进献的器物都当作宝贝般看待。又将万安的官职屡屡升擢。不到半年,已做到了工部侍
郎,并时时召万安进宫,研究房术,万安便拿淫剂剧药劝宪宗吞服,居然一夜能御十女,宪宗赞他的仙剂,由是更信任
万安了。
宪宗绘《一团和气》汪直觑得万安获宠,深怕自己的权被万安夺去,就和小监何和密商良策。何和的为人,倒也是
狡谲。他听说万安进献房术,便劝汪直搜罗了美女送进宫去,算是和万安对抗。恰巧内监江训奉了上谕,往潞州采办花
石,汪直亲自委托江训,南去时代办几个美女回来。江训一口答应了,一路经过泅阳等诸地,各州邑官员多来迎送,江
训嘱令选就美女十名,待进京时带去。那些地方官吏,巴不得奉迎中官,一接到了命令,当然唯命是遵,立刻向各处搜
罗起来,凑成了十名,收拾一所馆驿给美人居住,只等江训一到,便好送去复命。过了一个多月,江训从潞州回来了,
泅阳的官吏忙着去迎接招待,又将十名美女交给江训。江训看那十个美人儿,个个有绝色艳姿,不觉大喜道:“俺此番
回去,可以对得住江监督了。”当下江训和各处州官酬酢了几天,载着御选的花石和美女匆匆就道北上。到了京中,把
花石进呈了,然后去见汪直,把美女献上。汪直谢了江训,把十名的美女又亲自过目,十人中选出最好的两名来,一个
叫殷素贞,一个叫赵虞娟,两人一般的生得妩媚艳丽,姿态宜人。汪直便把两人装饰好了,驾起了两辆香车,小监前呼
后拥地护送进宫来。宪宗见了这样的一对绝色佳人,喜得他抓耳挠腮,心中说不出的快乐。偏是那万贵妃不服自己年老,
一心想专宠下去。她见宪宗临幸他妃,心下已是难受,又为了襄王秦妃的事和宪宗闹过几场,险些儿弄得两下决裂。幸
而宪宗有三分畏惧她,不曾过于逼迫的。后来秦妃也失踪了,万贵妃得知,快活得什么似的。因此当时宫中的嫔妃,疑
秦妃的失踪是万贵妃的玄虚。宪宗也疑惑到这一层,只是不敢证实它,不过暗暗衔恨罢了。这时殷素贞和赵虞娟进宫,
汪直护送进来,冠冕堂皇的,谁也不知是汪太监献的美女。宪宗随即下谕,册立殷素贞、赵虞娟做了妃子。消息传递到
万贵妃的耳朵里,满肚的酸意没处可以发泄,要待把从前的老手段施出来,如今的宪宗不比往日了,他在殷妃、赵妃的
宫门前,都用侍卫防护着,若无谕旨,不论何人一概不许进宫。万贵妃没法可想,只在宫中捶胸顿足地痛哭着,宪宗念
她昔日的情好,有时也亲自来安慰她几句。但万贵妃的妒嫉是天生的,任宪宗怎样地劝慰,她哪里能够去心怀。不到半
个月,竟渐渐地酿成一病,卧床不得起身了。万贵妃病倒了,宪宗的耳边也乐得清爽一点,索性和殷妃、赵妃攒在一起,
再也想不着有万贵妃的病人。
讲到殷妃和赵妃,两人一般的美丽,两美中再一比较,殷妃似胜赵妃一筹。宪宗的宠幸,自然把殷妃格外地另眼相
看。但殷妃自进宫中,终是愁眉不展,好像有十二分的心事一样。宪宗要博殷妃的喜欢,命汪直在外面雇了一班伶人进
宫,在西苑的艺林里令伶人昼夜演剧,替殷妃解闷。殷妃见戏剧做得热闹的时候,勉强的一顾盼,就不愿意再瞧了。宪
宗又想出别种玩意儿来,取悦殷妃。殷妃看了,也不过微微地一笑,事后仍旧是愁眉苦脸地想她的心事了。宪宗百般地
逗引她,终不见她有嘻笑的时候。正弄得宪宗没奈何的当儿,忽汪直奏请郊猎,恰中宪宗的心怀,便即日上谕实行。
锦衣卫木印于是带同了殷妃、赵妃,龙辇凤舆同向林西进发。谁知还没有围猎,半途上就撞着一只猛狮,摇头摆尾
地望着人丛中扑来,吓得侍卫各自四散乱奔,有几个抵敌一下的,便被那猛狮咬伤。这时御驾已危急万分,随驾臣工大
呼:“快救圣驾!”猛见那掌伞的小监杜宇攘臂直前,竟取猛狮,那猛狮回转身躯向杜宇扑来,杜宇急忙闪开,随手就
是一拳,打得那猛狮子连吼几声,似人一般地立起来,一爪向杜宇的顶上击下。侍卫们都替杜宇捏把汗,只见杜宇一个
步箭去蹿在狮子的背后,一把将它尾巴拖住。那狮子到底力猛,泼剌剌地一个大翻身,杜宇也随着它转了过去,但他的
两手仍紧紧抱住狮子尾巴,死也不肯放手。那狮子尾上被一个人拖着,转身着实不便,不由地弄得它性发,奋起兽王的
威猛,将一枝尾巴和铁杠似的直竖了起来,杜宇也被它掀在空际。驾前的侍卫大臣,一齐大惊失色。看杜宇时,兀是紧
抱在狮上。那狮子见掀不下杜宇,一时倒也走不远了,只把身体团团地打转。其时由锦衣尉王纲一声吆喝,抡着手中的
大斧,大踏步飞奔野狮,后面的那些侍卫也蜂拥上前,杜宇在狮尾上一手拖住尾端,右手拔出佩剑来,望着狮子的臀上
乱刺。王纲和侍卫等只候那空隙时才敢砍着一两下,因怕失手劈在杜宇的身上,所以不施力。那野狮被杜宇在臀上刺得
痛极了,又吃王纲斩了两斧,侍卫也扎着了五六枪。野狮虽然雄壮,被一枪刺在肚腹里面,脏腑受了创,挨受不住,狂
叫一声倒在地上打滚。杜宇随着它滚着,弄得头昏颠倒,只得释了狮子尾巴,跳起身来助着王纲等并力地一顿刀枪,总
算把那狮子击死。一面来驾前报告,随驾诸臣都向宪宗请安。宪宗心神略定,急问:“殷妃、赵妃可曾受惊?”不一会,
内监回报,两位姑娘的凤驾距离斗狮处较远,未曾受着惊恐。宪宗听了才觉放心。其实赵妃的车儿去銮辇很近,她首先
瞧见猛狮,吓得玉容惨淡,半晌说不出话儿。经宫女们说打死了狮子,赵妃的香魂方慢慢地返舍。内监怕宪宗忧急,特
地将这话隐瞒。至于殷妃的凤舆,的确随在最后,她不曾受惊的。
当时那汪直把禁卒屯驻了,也来叩谒宪宗,自认死罪,宪宗并不责难他。汪直谢了起身。宪宗忽然说道:“驾前二
百四十名侍卫和校尉,只一个王纲还能见危不惧,其他的人都顾自己逃走,使朕几遇不测。但不知那独斗猛狮的少年是
谁?”汪直跪下磕了一个头道:“他也是侍候陛下的,便是愚臣的义子杜宇。”宪宗笑道:“卿有这样一个好儿子,快
叫他来见朕听候赏赐。”汪直领谕起身,去领了一个小监来,跪叩三呼毕,宪宗见他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娇艳得如处
女似的,不觉诧疑道:“这就是斗狮的杜宇吗?看他如此温柔,哪里来的气力?”汪直说道:“连愚臣也不晓得他有那
样的武艺。”宪宗即问杜宇自己,杜宇便把老子是个拳教师,他在幼年曾下过苦功,得着他父亲的真传,所以略有几分
勇力,前后朗朗地奏了一遍。宪宗大喜道:“你既具有真实本领,又有打野狮的功绩,朕就封你做个驾前护卫使吧!”
杜宇谢恩起来,侍立一旁。从此杜宇充了宪宗的贴身卫士,逐渐把他宠幸,酿出后来一段风流史,按下不提。
再说宪宗车驾到了林西,汪直已设有行宫,是日即在行宫里驻跸。宪宗以王纲勇猛搏狮,也重赏了他。于是在林西
住了半个月,天天出外打围,可是那殷妃依旧闷闷不乐,宪宗以殷妃不嗜行猎,自然没有什么兴趣留恋。过不上几天,
传旨回銮。
不日到了京师,万安率着群臣出城跪迎。宪宗进城,便升奉天殿受众臣的朝参,毕后退朝回宫。宫内的太监宫女又
都来叩见过了,宪宗去看那万贵妃时,见她病已稍愈,只是花容憔悴,比前衰老了许多。宪宗嘱咐她静养,自回赵妃的
宫中。这一夜仁庆宫内,忽然地闹起刺客来。慌得一班嫔妃、宫娥、内监等抱头乱蹿,不到一会儿,万春宫瑜妃、万云
宫万贵妃、长春宫王妃、晋福官宁妃、永春宫惠妃、雍仁宫嘉妃、仁寿宫瑨妃、永寿宫江妃、昭仁宫赵妃等一齐嚷:
“有刺客!”宪宗从梦中惊觉,忙披衣下榻,连声呼:“小杜(杜宇小名)快来!”那杜宇保护着宪宗,早晚不离左右,
宪宗也十分喜欢他。凡临幸妃子,无论往何宫,杜宇总是在外侍候的。这时听得宪宗呼唤,杜宇知道必然有紧急事儿,
便跳起身来,仗着一把钢刀,直抢入昭仁宫中,见宪宗手指着窗外颤巍巍地说道:“刺客!”“刺客!”杜宇也不回答,
转身又奔出宫外,星光下瞧见一条黑影儿望着槐树旁边蹿去。杜宇瞧得亲切,挺刀大喝道:“贱徒慢走,俺杜宇来了!”
说罢,连跳带纵地赶将上去,兜过槐树亭子,觉得那黑影一闪,接着就是一声:“看家伙!”杜宇晓得是暗器,急往树
边闪过时“啪”的一下,却是一根槐树皮儿,杜宇不由地好笑,谅他是没有暗器的,不过吓人罢了,就大着胆向前追赶,
忽听“疙塌”一响,一枝袖箭飞来,直贯杜宇的耳边,杜宇吃了一惊,眼中火星四迸,两条腿在地上也奔得快了,看看
将要追上,杜宇恐自己力弱,不能擒住刺客,回头见背后火光通明,足步声杂沓,侍卫、内监一窝蜂地追来,只距离还
很远,杜宇胆却壮了许多,竟奋臂舞刀取刺客,刀光飞处,那刺客也回身来战。两人刀战刀,在光明殿的丹墀下交手,
那刺客的刀法纯熟,把一口九环刀舞得呼呼风响,杜宇手里招架,心中寻思道:“那刺客想必有些儿气力,否则黑夜行
刺,总以轻捷为宜,携带的武器不是单刀就是宝剑之类,从不曾见带九环刀的。要不然,他不是诚心来行刺,或者特别
地到皇宫里来献些本领的。”杜宇正这样地想着,那刺客忽虚晃一刀,望着回廊中便走,管廊的太监闻得刀声,拿着灯
出来探望,那刺客疑是拦捕他,随手“咋嚓”一刀,头颅下地,尸体扑地倒了,那盏灯兀是擎在手里,这真是算他晦气
了。
刺客杀了太监,抢步越过雕栏,绕着光明殿从月洞门中穿出去,恰逢守门的侍卫,方在举斧来拦,那刺客已一刀劈
去,究竟侍卫是个武进士出身,懂得解数的,见刺客刀至,引身躲过了,乘势一斧拦腰砍还过去,那刺客无心恋战,托
地跳起数尺,仍向前狂奔。后面杜宇飞步赶到,侍卫也提着银斧帮助杜宇追赶,将到香扆殿时,刺客似路径很熟谙的,
他并不超越香扆殿,却弯向一泓流水处而逃,那里有一座石梁,要往稻香榭出宁清门走御花园,非得经过这石梁不可。
正值宫中的侍卫绕出小径,预在石梁上守候。一见刺客逃过来,大家吆喝一声,提着手里的家伙准备厮杀。那刺客背腹
受敌,料想是寡不胜众,便“哗嘟”地抛了口九环刀,纵身一跳,扑通地一声响,跌落河中去了。石梁上的侍卫忙伸下
拿钩去,只一搭已搭住了刺客的衣领,由两人并力地拖起来,此际那刺客弄得双脚落了空,任你有多大的技艺也休想施
展得出。于是七八个侍卫手忙脚乱地将刺客捆好,杜宇在后押着,解往光华殿来。
内监先去禀报宪宗,上谕下来,令杜宇押往总管府里囚禁了,待明天在便殿御驾亲鞫。杜宇领命,解那刺客到了总
管署。王真接着,即械系刺客囚入牢中,杜宇自回复旨。其时,宫中议论纷纷,这一夜的闹刺客,除了坤宁宫无人居住
没有声息外,只昭庆宫殷妃沉寂无事。那些内监都说是来行刺皇帝的,幸得皇上洪福,未遭毒手。但不知刺客是受谁的
唆使,明天鞫讯起来,自有分晓。内监们这样地说长道短,大家闹到了天色破晓,皇帝将临朝了,才算安静下去。
宪宗视朝完毕,御了便殿,命杜宇往总管府中提了那刺客来讯鞫。不一会儿,杜宇押着铁索锒铛的刺客到了殿前。
那刺客在丹墀下恭恭敬敬地行了三跪九叩礼,只是身上带着铁链,起跪很是狼狈。宪宗厉声道:“好大胆的逆徒,敢到
禁阙地方黑夜行刺吗?你系受何人的指使?从实供了,朕有好生之德,若情有可原的,就赦你无罪,快把你的姓名和缘
由供来!”那刺客听了,连连叩了几个响头,含泪奏道:“罪民此番私闯皇宫,并非谁人指使,也不敢行刺圣上,罪民
实有一段隐情在内,真是罪该万死。”说罢,又叩头不住。宪宗道:“你有什么隐事,只管直陈就是了。”那刺客俯伏
着徐徐地说道:“罪民姓伍名云潭,是泗州人,现在泗阳的县署中充一名办案的都头,也尝破获过几桩大盗巨案。县主
见罪民小心从事,又会些小技,便倚作左右手一般。罪民在襁褓的时候,已定下了亲事,原是指腹论婚的,女家姓殷,
也做过县中胥吏。这样地过了十几年;罪民家境清寒,乏力婚娶。直至今岁的春间,承县主帮衬了些银两,罪民就回家
定姻。忽接得女家的消息,说他的女儿殷素贞已被州尹强迫选去,送往京师充皇帝的嫔妃去了。罪民坚不肯信,待到仔
细一打探,才知道真有其事。罪民的邻人彭监生,未婚妻赵氏也被选人宫,气得他寻死觅活,和罪民正是同病相怜。那
彭监生愤极投江自尽,被罪民救了起来,商议同入京师,一来是候有什么机会和妻子通个信儿,二来顺便在都下找个亲
戚做些小本营生。惟选秀女是圣上之意,谁敢违忤。罪民也没有别的奢望,只望今生与妻子见一面,虽死也心甘了!但
不该自恃微技,擅进禁阙,希和妻子晤叙,谁知路径走差了,连找几处,终没有罪民妻子的影踪,因至绝路遭擒,罪民
实是该死!”伍云潭陈毕,泪垂声下,宪宗察言观色,知系实情,不觉很为怜悯他,便霁颜对伍云潭说道:“你妻子进
宫已久,朕已册立为妃子了,看来不能再适民间。今且恕你无罪,和彭监生各赐千金,回去另行婚娶吧!以后你不得再
生痴想,妄入宫廷,否则就获决不宽恕的了。”伍云潭听说赦宥不杀,心下万分感激,忙叩头谢恩。宪宗吩咐锦衣尉带
伍云潭下去,又命内务府发银二千两,赐与伍云潭、彭监生二人,着即日出京。那伍云潭因昨天落水,湿衣服还不曾更
换,这时踉踉跄跄地跟着校尉下殿去了。
宪宗退殿回宫,方要想把这件事去和殷妃说知,走到宫门口,忽见宫女含泪报道:“殷娘娘自缢了!”宪宗听了大
惊,慌忙三脚两步地赶到昭庆宫,只见殷素贞已直挺挺地卧在床上,头上带子还没有解去,大约已气绝了好一会,浑身
冷得似冰,一缕香魂早往地下去了。宪宗痛哭了一场,才悟殷妃平时愁眉不展的缘故。只得谕令司仪局,按照贵妃礼盛
殓,往葬金山,并追谥为贞义贤淑贵妃。原来宪宗勘问伍云潭时,宫人们三三两两地在那里私议,被殷妃听得,忙亲来
探看,见果是伍云潭,谅他必无生理,想起此生已了,即回宫遣开了宫人,投环自尽。
宪宗自丧了殷妃,很是闷闷不乐,正没有消气,又得内侍禀报,昭仁宫中失窃,别的一样也不少,单单不见了那袭
朝鲜进贡来的孔雀氅。那盗氅的人在尚衣局里留有姓名,写着“二月十二日韩起凤到此,取孔雀氅而去”十六个大字。
宪宗看了大怒道:“辇毅之下,有这样的事吗?而且常在宫禁内的,朕要朝中这班尸位素餐的群臣何用?”当下立刻下
一道严厉的谕旨,令限日侦获。

第三十四章徽王骗婚丧命

这道严厉的谕旨一下,宫内忙坏了主管太监王真,外臣自督抚以下,都惶惶不知所措了。大家闹得乌烟瘴气,盗贼
既没有影踪,那件宝氅自然更无下落了。讲到这孔雀宝氅,是朝鲜老国王进贡来的。宣宗的时候,把宝氅赐给了孙贵妃。
孙妃见诛,氅衣缴还,一直藏在内府的尚衣局里。英宗继统,赏赐与慧妃(蓉儿),慧妃有杀云妃之嫌,中道失宠,那
氅也就追缴回去,仍去藏在衣库中。景帝时又把来赐与琼妃,英宗复位,将宝氅追回,从此深藏内府,足有七八年没人
去提及它。
紫檀百宝嵌长方盒待宪宗嗣立,宠幸了万贵妃,太监汪直又说起这件宝氅,宪宗便赐与万贵妃。万贵妃色衰,宪宗
纳了殷、赵两妃,令把宝氅向万贵妃索还,要待赐给殷妃,恰巧赵妃在侧,见那宝氅光彩耀眼,不由地暗暗叹羡,把视
不忍释手。宪宗晓得赵妃爱那宝氅,不便强夺下来去赐与殷妃,况殷妃、赵妃一般的见宠,就将那件氅衣赐了赵妃,赵
妃不胜的喜欢。宪宗因殷妃终日愁眉,想博她的欢心,私下和赵妃商量,命将宝氅转赠与殷妃,赵妃心里果然不舍,但
是上命,不得不叫她割爱。谁知殷妃以宝氅不是皇上所赐与,系出私人的授受,转不把它放在心上,殷妃自缢后,赵妃
分外宠遇了,她第一件事就先把那件宝氅收回来,藏在昭仁宫的司衣室里。宫中的规例,公物大都置在内府的,一经赐
了臣下或是嫔妃宫娥,那物件便算是私人的东西了。所以赵妃取回宝氅并不交给尚衣局中,就是这个缘故。哪里晓得过
不了十几天,宝氅竟至失窃。当宝氅失去时,赵妃自己还不曾得知,经尚衣局的太监发现了韩起凤的十六字揭帖,首领
太监忙来谒见赵妃,把尚衣局揭帖的话陈说了一遍。赵妃即令司衣宫人检视。去了半晌,那宫人慌慌张张地来报:“氅
衣不见了!”赵妃听了,花容顿时失色,一面召总管太监侦查,又着内侍去报知宪宗。宪宗见说,怒不可遏,立命搜查
宫廷,又谕知外臣严缉。其时宫内闹得天翻地覆,仍影响全无。宪宗怎肯便罢,只促着外臣协缉,并给期限三个月,必
须人赃两获,倘若误期,二品以下罚俸,四品以下一例革职远戍,或另行定罪。
这样一来,外臣为保前程,谁敢怠慢,督抚去追着臬司,臬司又去督促他的部下,只苦了那些小吏,天天受责遭笞,
弄得怒气冲天,依旧没有一些儿头绪,且按下暂时不提。
再说徽王见涛,本卫王瞻珽的幼孙,也是蕲王祁磷的儿子,宪宗把他封在宣德。那徽王见涛的为人,专好结交名贤
能士,凡有一技之长的去投奔于他,或是假贷资斧,无不慨然应命。由是徽王好客的名气盛传各处,四方闻名来相依的,
可算是无虚夕了,一时有孟尝君的雅号。那时徽王住在京中,进出和交接的朋友整千整百地多起来,出门时总是前呼后
拥,朝野渐渐议论纷纷,宪宗虽知他不致别生异念,然经不起廷臣的参奏。宪宗见他闹得太不像样了,便下一道上谕,
把徽王封在宣德,令他即日就道。徽王接了谕旨,毫不迟疑留恋,星夜就往封地去了。
他到了宣德,一班门客当然随往,有的自后赶去。不多几时,仍旧是宾客满座了。那时徽王有个爱妃蔡氏,忽然得
急症死了,徽王十二分地感伤,哭得勺水不进有三四天。那些门客再三地婉劝,才肯略食一些汤粥。又有几个门客,忙
着去替徽王打探香闺名媛,再续鸾胶,希解除他的忧闷。徽王的目光甚高,拣来拣去,一个也选不中意。
那时有个门客杭子渊,是著名的画师,新从朝鲜回来,带有一幅美人的倩影,是朝鲜大公主的玉容,被杭子渊偷描
下来的。这时把那帧倩影进呈徽王,徽王看时,只见芙蓉其面,秋水为神,妩媚多妍,含情欲笑,姿态栩栩如生,确是
绝世佳丽。徽王瞧得出神,不觉拍案叹道:“天下果有这样的美人吗?那不过是画工妙手罢了!”杭子渊正色说道:
“某在朝鲜,亲手给大公主描容,所以乘势依样画一张下来。那时某见大公主坐在帘内,容光焕发,在座的人都为目眩
神夺。就这画上是呆滞的,然已觉令人可爱。假使是个活泼泼的真美人儿,她那容貌的冶艳当要胜过几倍呢!”徽王听
了,呆呆地怔了一会,笑对杭子渊道:“据你说来真有这个人儿了,俺只是不信,俺那蔡妃也算得天下女子里面数一数
二的了,难道她较俺蔡妃还要美丽吗?”子渊答道:“不敢欺王爷,朝鲜的大公主的确生得不差,在从前要算公主的祖
母称为朝鲜第一美人,现在第一美人的佳号却轮到了大公主了。据他们朝鲜的人民说起,去年那国王陈的寿诞,凡王公
大臣,内外治吏的眷属都进宫去叩贺,陈就令官眷们在皇宫里开了个联袖大会,总计妇女老少共三百七十四人,由众人
当场推出领袖,以外交大臣江赫的女儿最美,大家正要举她做领袖,不期大公主和三公主(其二为日升王子)姊妹姗姗
地出来,众官眷但觉耳目一新,弄得人人自惭形秽。见大公主姊妹艳光远映十步之外,真有‘六宫粉黛无颜色’,霎时
压倒了群芳之概。单讲大公主身上的那袭舞衫,金光灿烂,已足使众宫眷气馁了。结果,大公主做了领袖,她第一美人
的名儿,也就在这时大噪起来了。朝鲜士大夫及一班公侯爵相,醉心大公主的人很多,如近日的伯爵贝马,因垂涎大公
主竟至生相思病身死,其他王孙公子为了大公主想死的也不知多少。听说大公主已设誓过了,非天下第一人,她尽愿终
身不嫁。这不是自己谓是第一美人,在那里作痴想吗?”徽王见杭子渊说得有声有色,谅不是假的,忍不住笑了笑道:
“那真是痴想了,她要嫁天下第一人,除了俺中国的皇帝还有谁呢?”说着自进后殿。
徽王自蔡妃死后,万分觉得无聊,今日杭子渊一说,不禁心动,便在袖中取出大公主的玉容来细细瞧看,不由得越
看越爱,连带着忆起了蔡妃,又悲悲切切地哭了一场。此后徽王和一般门客交谈,言语间时时把心事吐露出来。众人得
了口风,暗暗地一打听,知道有杭子渊进画的引线,又将杭子渊唤来一问,得悉朝鲜端的有个大公主,出落得和天仙一
般。众人互相密议,就中有个山西的孝廉陈朴安,向众提议道:“古时孟尝君好客,临危见援于鸡鸣狗盗,客多自惭。
春申君迎珠履三千,及为难时终得门客的救援。这样说来,徽王有心事,我们应该分忧。安知我们今人不如古人?”一
席话说得众人齐齐地拍手赞成,都愿听陈孝廉作主。陈孝廉便把徽王丧偶,没有合意的美人续鸾,现在想着朝鲜的大公
主,我们须得设法替他斡旋,撮合成这段姻缘的话说了一遍。众人说道:“朝鲜虽是我们属国,但远在外邦,又是国王
的公主,恐能力上所办不到的。”陈孝廉正色说道:“事在人为,天下没有做不到的事儿,只怕众志不坚,人各一心,
那就糟了。不过这件事如其干好,我们一班食客的脸上,谁不添着一层光彩呢?”众人觉得陈孝廉的话有理,大家摩拳
擦掌地跃跃欲试。当下推陈孝廉为头,说定大家齐心协力,共同去谋干进行不提。
那时徽王经杭子渊进了美人图,把朝鲜公主说得和洛神无二,世间寡俦。由是打动了他爱慕之心,将画像展玩得不
忍释手,渐渐地虚空咄咄,往往独自坐在书斋里发呆。一天他正在那里自言自语,忽见陈朴安孝廉笑着走进来,拱手说
道:“恭喜!王爷的姻事成功了!”徽王怔了怔道:“哪里的姻事?”陈孝廉笑道:“便是那朝鲜的大公主,她已允许
嫁给王爷了。”徽王惊喜道:“谁去说妥的?却这般容易?”陈孝廉这时着实得意,便翘着大拇指道:“不但和朝鲜国
王说妥了,并经我们已替王爷行礼下聘,订定了日期,只要王爷那时派人亲迎,准备做新郎就是了。”徽王听得直跳起
来,把着陈孝廉的手臂道:“这话可是当真?”陈孝廉道:“怎敢哄骗王爷,那都是我们一手承办的,而且有朝鲜国王
盖宝玺的允婚书可证,岂有假的。”徽王忙问:“你怎样去说成功的?”陈孝廉见问,把自己筹算的计划从头至尾讲了
一遍。
原来陈孝廉和众食客议定了,各人纠出若干银两来,先派人去朝鲜一打听,大公主果然有嫁天下第一人的那句话。
消息回来,陈孝廉立刻在众人中选了两个致任的知府,扮作使臣,向朝鲜国王求婚,只说中国皇帝闻公主艳名,愿聘为
中宫。朝鲜王陈,得悉宪宗自废了吴后,尚未立有正宫,所以伪使臣的一派巧言,倒也相信。于是留住使臣,回宫去和
大公主商量。大公主见正合了自己嫁第一人的誓言,心里自然愿意。到了第三天上。陈临朝,召使臣进见,一口允婚。
又把大公主要的事,对使臣宣布道:“大公主谓天下第一人,娶外邦的第一美人,聘礼多寡不问,惟有三样贵重的东西,
是万万不可少的:第一,要从前朝鲜老国王进贡中国的那件孔雀氅衣;第二,是秦汉时的玉鼎一座,备大公主早晚烧香
之需;第三是大公主好武,必具宝剑一口,昆吾、太阿、巨阙、紫电、青虹或龙泉、干将、莫邪、松纹、湛卢、鱼肠等,
大小不论,得一即可。”陈说罢,置酒送行。并也派使臣两名,随了明使入朝专候佳音。陈孝廉都筹备下了,朝鲜使臣
如来,直导他入都,在馆驿中留住了,不令他朝见天子。陈孝廉自己也伺候在京中,听得伪使臣来报,朝鲜使臣已到,
陈允了婚,皆不出陈孝廉所料。因大公主誓嫁天下第一人,陈孝廉便投其所好,冒称皇帝求婚,果然一说便成。但对公
主要求的二样物事,倒都是希世之珍;剑和玉鼎还可以出重价购求,那第一样的孔雀氅是禁宫里的,先是办不到了。陈
孝廉见使臣已来,势成了骑虎,只得星夜溜回宣德,又和一班食客去商议。
众人所说,其中有个徐子明的,首先发言道:“徽王斋中有一只玉鼎,是秦汉时物,大公主既未指定若何大小,此
鼎就可充数。”又有一个叫王勋的,自承祖传下来有一口宝剑,名唤青霜,是汉代物,吹发可断,削铁如泥,也是一样
珍物。陈孝廉大喜道:“徐公指示,王公馈赠,三样中两宝已具,独那孔雀氅在皇宫里,这却怎样是好?”话犹未了,
座上一人朗声说道:“仆虽愚陋,愿取孔雀氅以报徽王。”说时声音洪亮,陈孝廉和众人忙看时,正是拳棒教师韩起凤。
陈孝廉笑道:“韩师傅莫非效盗裘救孟尝吗?”韩起凤点首道:“便是这样办法。”陈孝廉大笑道:“韩师傅如肯臂助,
何患不得成功。”当下韩起凤就欲起程,被陈孝廉一把拖住道:“公将出马,吾辈应先为设帐饯行,以代远送。”韩起
凤坚辞不可,只好暂留。是日由陈孝廉作东道主,大排筵宴,替韩起凤送行。大家直吃得酩酊大醉,尽欢而散。次日,
韩起凤辞别众人,背了衣包,挎了腰刀,提着朴刀,藏了暗器,大踏步往京师进发。
不日到了都中,拣一座冷僻的云栖寺住下。第二日便往西华门外,一般内监游乐之处,如茶楼酒肆等地,起凤也去
品茗沽酒,乘间和那些太监们交谈,借此探听宫中的藏宝室的路径。起凤本是老于江湖的人,他当初在此地一带有名望
的,也收过百来个门徒,专一替往来客商保护财货。绿林中的弟兄要见韩起凤的旗帜在车上,谁也不敢正眼觑他。后来
为了一桩不平的事,杀了土豪和县令,便亡命在外。听得徽王好客,特来投奔,也借此避难的意思。这时奉了陈孝廉的
命令,往宫中盗氅,一来算是报答徽王的德惠,二来是也显显自己的本领。当下把宫中路径探明了大略。
到第三天上,看看天色晚下来,起凤便换了一身夜行的衣靠,施展出往时的技艺,直奔宫中的尚衣局。谁知找来找
去,只是没有这件宝氅,韩起凤的转机何等敏捷,知道是摸错了路径,忙退出宫来,明日又往茶坊酒肆里去讨那内监的
口风。讲起那件宝氅是人人晓得的,一个内监把赐给昭仁宫赵妃的话,无意中说了出来。起凤听了,到了晚上,又蹿进
皇宫,在昭仁宫中东寻西觅,直闹到三更多天,被他在司衣内找着了宝氅。起凤大喜,匆匆地打了个包,拴在腰上,方
待出宫,又想大丈夫不做暗事,重跃入尚衣局里,题上十六个大字,才出宫到了云栖寺,人不知鬼不觉地连夜起身赶回
宣德,把那件氅衣献上。陈孝廉接着,不胜的高兴,便带了玉鼎宝剑和那件氅衣到都下。其时京中正闹着皇宫失盗氅衣,
查缉很是严紧。陈孝廉怕风声泄漏出来,忙忙地打发了朝鲜公使起身,仍派两个假使臣随去,并带了三样宝物,算是下
聘。不多几天,两个假使臣回来,还带了朝鲜国王的亲笔允婚书。
陈孝廉见事已干妥,就进邸谒见徽王,把这件姻事的始末从头至尾和盘托出,听得徽王嘻开了一张大嘴休想合得拢
来。直待陈孝廉讲完,徽王才定了定神,慢慢地说道:“倘被皇王知道,可没有罪名吗?”陈孝廉笑道:“婚姻大都是
骗成功的,王爷只要上疏还京完婚,那有甚妨碍。”徽王连连点头,便和陈孝廉议定日期,一面饬人示知朝鲜国王,令
送大公主至皇都。徽王又亲自上了进京续娶的奏疏,宪宗当然允许。徽王就起身进京,在旧日的邸中住下了。
在吉期前几天,邸中内外结彩悬灯,异常的华美壮观。朝鲜送大公主进境,徽王派半副銮仪去迎接,朝鲜陪辇的使
臣首先质问道:“迎皇后为何用半副銮仪?”首领太监答道:“皇上因路远不便,所以减省卫仪的。”及至到京中,朝
鲜使臣见并不在皇宫内成礼,又提出质问,主事太监回说:“是避太后国丧,皇帝特地在行宫成礼。”时值钱太后新丧,
加上明代郡王的一切仪卫扈从和皇帝只去一筹,礼节甚是隆重,由是把朝鲜的使臣倒也轻轻地瞒过了。谁知那大公主却
很留心,她晓得皇帝正在壮年,徽王已将半百的人了,脸上十分苍老,大公主早狐疑的了。
光阴如箭,徽王娶大公主已有半月,不见徽王去临朝,也没有臣下来朝参,大公主越发疑起来。一天,徽王和大公
主对饮,有了三分酒意,把自己张冠李戴,冒名顶替的话竟吐露出来。大公主听了,又惊又气,想自己誓不适第二人的,
如今却被奸人暗算,弄得木已成舟,真是说不出的恼恨和懊丧。大公主越想越气,心里渐渐动了杀机,等徽王喝得酩酊
大醉,大公主扶他进了卧室,忙忙地卸了晚妆,把宫人侍女也都一一支开了。
深宵寂寂,万籁无声。微风吹在芭蕉叶上,拂着窗根,窸窣作响。把斜入的月光也晃得一闪一闪的,似鬼影在那里
婆娑舞蹈一般。这时徽王醉卧在绣榻上,鼾声呼呼,睡得十分酣畅,那大公主想起受他的欺骗,失身与一个垂老的藩王,
心里怎的不气。因恼生恨,不由得蛾眉倒竖,杏眼圆睁,一缕杀气直透到天庭,便霍地掣出那口霜锋宝剑,舒一舒玉腕,
迈开莲步,竟扑向榻前,随手扯一角绣被蒙住了徽王的脸儿,飞身上榻跨在徽王的小腹上,提着宝剑,奋力当胸刺去。
只听得徽王狂叫一声,胸口的鲜血汩嘟嘟地直冒出来。又经大公主在身上,一时动弹不得,只把双脚在榻上乱颠,两手
狠命捏住剑口,因痛极了没处用力,致把十只手指也几乎割断下来,大公主也抵住剑梢不放。这样地过了一会,徽王的
两脚渐渐颠得缓了,那十只血淋淋将断未断的指,兀是噜噜地抖着。
那时外面的官侍婢女被徽王的狂叫声惊醒,都来门外声唤。大公主带喘回说:“王爷醉后梦魇。”宫女等又听得榻
上的颠扑声嘣嘣不绝,好一会儿才停止下去,大家很有些疑心,便不敢去安睡了,只在门外悄悄地静听着。
大公主见徽王已经气绝,才释手跨下地来,灯光下瞧那榻上的绣褥和自己的衣服沾染得都是鲜血,徽王的心口还在
那冒血。罗帐飘拂,阴风凄惨,灯光暗淡如豆。这时大公主不觉也有些胆寒起来,手足也软绵绵地娇怯无力,就在睡椅
上休息一会。忽地想着自己横竖拼着了一死,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想到这里,又觉勇气陡增地胆壮了一半,便去锦箧内
取出那袭宝氅,在灯下端详一会,披在身上到着衣镜面前呆瞧了半晌,卸下来往地上一摔,把纤足踏住了氅衣,猛力地
一拉,嘶的扯作了两片,索性一顿地乱撕。一件孔雀宝氅,被大公主撕成七片八块,还是娇嗔不息,又去案上捧下那只
汉代的玉鼎来,望着地上只一下,“砰”的一声响亮,几百代流传下来的宝物,就此打得粉碎。
那门外的宫人侍女,闻嘶嘶的撕衣声早有点忍耐不住,又觉一阵阵的血腥触鼻,便忙去唤醒了值夕的仆人和卫士,
告诉他们说:“王爷有怪叫声和腥膻味儿。”太监见说,领着卫士们来门外潜听,忽闻里面砰然的巨响,那太监失声喊
道:“不好!”便连叫王爷不应,令卫士报去了屏门,众人一拥进去。但见大公主浑身血污,怔怔地立着。那仆人奔到
床前,掀帏一瞧,见一床都是鲜血,王爷直挺挺地睡在血泊里,一口明晃晃的宝剑,还插在胸口。那仆人大叫一声,惊
倒在地,众卫士鸟乱地拥到榻前,揭去徽王脸上的被儿,只见他瞪着两眼,露着牙齿,头发散了满面,鼻管里淌着鲜血,
形状好不怕人。众人看了个个倒退,吓得那几个宫女跌跌撞撞地乱逃,众卫士一面把那仆人扶持着喊醒过来。府中的总
管领了六个小监匆匆地走进来,见了这样的情形也觉骇惧万分,吩咐小监和宫人把大公主暂时看守住了。待天明奏报朝
廷。
不一刻,徽王的胡、袁两妃也来了,抱着尸身痛哭一场,回身扭住大公主拼命。幸得总管劝住道:“她刺死亲王,
自有朝廷发落,此时咱们且不要去睬她。万一逼得她急了,因此自尽,倒反便宜了她。”胡王妃和袁王妃这才放手,大
家只守着徽王的尸首哀哭。

第三十五章风流皇帝纳纯妃

午门看看天将破晓,总管已入朝去了。待到辰刻,总管领了谕旨,带着两名锦衣卫士来王府里逮那大公主入朝发落。
胡王妃和袁王妃也随着去觐见,由锦衣卫押着大公主,并王府总管太监等一行人直进午门。经乾清门,宪宗御谨身殿,
袁王妃和胡王妃跪在丹墀,垂泪诉奏,要求伸雪。宪宗点头,令退立阶下。内监吆喝:“带凶妃见驾!”锦衣卫与王府
总管太监拥着大公主到丹墀跪下。宪宗喝道:“你是朝鲜国王的大女儿吗?”其时大公主已吓得战兢兢的,只应得一声
:“是的。”
原来锦衣卫押解大公主入朝,一路见殿宇巍峨,黄缎铺地,朱檐金柱,壮丽非常。当袁、胡两妃入奏,大公主侍候
在阶下,抬头瞧那殿上金碧文辉,黄瓦红墙,丹凤朝阳,双龙抱柱,雕梁画栋,玉阶丹陛。大公主虽然是外邦的公主,
何尝见过这样富丽的所在。自思上国和小邦果是大不相同了。又见两旁列着金节银钺,一字儿立着二十四个锦衣粉靴的
校尉,殿中又是十六个碧衣宽边凉帽的侍卫,阶前置着钟鼓,殿中设着御案,高高坐着一个绣金黄龙袍的男子。金冠白
面,飘飘的五绺乌须,那一种威仪之状,自然而然地令人不寒而栗,更被那御前太监的一喝,把大公主吓得不敢抬头。
宪宗又道:“你叫什么名儿?为何刺杀徽王?和徽王有甚冤仇?”大公主听了,泪盈盈地说名叫富燕儿,遂将徽王
赚婚的经过徐徐地奏述了一遍。宪宗说道:“你既嫁了徽王,不应行凶把他刺死。”大公主回说:“誓适与天下第一人,
不愿嫁给徽王,以是将他刺死。”宪宗见说,命抬起头来,细瞧她的芳容。只见黛含春川,神如秋水,雪肤花貌,粉靥
娇颦,虽带愁容,仍晕笑涡。脸上的血迹还没有拭去,艳丽中具有十分妍媚,婀娜足压倒六宫粉黛。宪宗看了半晌,暗
想天下有这样的美人儿,见涛好艳福,可惜他不得消受。想着,不禁起了爱慕的念头,便下谕:“将罪犯富燕儿交给总
管王真复讯回奏,候旨发落。”于是由两个锦衣卫带着大公主去了。这里,宪宗慰谕胡、袁两王妃,令她退去候旨,即
起驾回宫。
那时赵妃接着,宪宗说道:“徽王被爱妃刺死。”赵妃道:“那女子也太狠了,怎样下得这只毒手?”宪宗笑道:
“你还不曾看见她的容貌,比朕那殷妃还胜十倍。”赵妃也笑道:“天下的真美人,心多是狠毒的。但看纣的妲己,唐
的武后,都多么残酷!”宪宗摇头道:“那也不可一笔抹煞了。千古美人儿,好的也正是不少,未必个个是妲己、武曌
一类人物吧!”说着,命摆上酒筵来,便和赵妃对饮。宪宗三杯下肚,忽然想起那件事来,就起身出了昭仁宫,往昭庆
宫去了。赵妃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不敢阻挡。
那昭庆宫自殷妃自缢后,里面只住着几个宫人,宪宗好久不临幸了。其时突然到了昭庆宫,传管事太监进宫,吩咐
他如此如此,那管事太监自去。宪宗叫司膳太监在昭庆宫内设了宴,自己便独酌独饮。过了一会,总管太监王真匆匆地
进宫,跪禀几句去了。又过了好一会,管事太监来复旨了,后面四个老宫人,搀扶着一位如花的美人儿走进昭庆宫来。
那美人见了宪宗,行了礼去,宪宗含笑着令一旁赐坐。老宫人掇过一个蟠龙的绣墩放在当筵,那美人谢恩坐下,却只垂
着粉颈,似很羞愧一般。宪宗叫老宫人斟了一杯香醪,亲自递给美人。那美人忙起身跪接,宪宗笑道:“朕要和卿欢饮
一宵,不必这样多礼!”那美人忸怩低声答道:“罪女蒙陛下赦宥,已深感天恩洪大,怎敢再有失礼?”宪宗微笑道:
“朕许卿无须多礼,卿但体会朕意就是了。”那美人听了,瓠犀微露嫣然地一笑,便端起那杯酒来,咕嘟咕嘟呷个干净。
宫女又斟上一杯,宪宗逼着她共饮,两人说笑对谈,逐渐忘了形迹。
后妃宫嫔侍女原来那美人不是别个,正是朝鲜的大公主富燕儿。当下两人越讲越亲密,那大公主本来是贪富贵爱虚
荣的女子,叫她侍奉中国皇帝,有什么不愿意。这时便拿出她献媚的手段来,把宪宗迷惑得十二分的欢心。大公主又将
自己本心想嫁皇帝的话,尽情吐露,把要求三件宝物的经过都说宪宗听。又说那三样东西,只有一口宝剑算是凶器,如
今大约留在总管府里。宪宗听说毁了孔雀氅,也很为可惜。天色慢慢地晚下来。宫女掌上灯烛,宪宗喝得醉醺醺的,挽
了大公主的玉臂同进后宫,宫女提着明灯前导,到了宫中,早有侍候的宫女替大公主卸装。宪宗在一边瞧着她,宫女代
大公主去了绣花藕色的外衫,里面衬着金黄的短袄,紫绛平金的裤儿,外罩八幅的长裙,解去裙儿,露出一双鲜艳瘦小
的凌波,真是纤纤不过三寸,看了几乎爱煞人。又脱去金黄的袄儿和小衣,里面穿着一身淡雪湖的春绫衫裤,酥胸隆起,
隐隐显出红缎的肚兜儿来。大公主一面脱着衣服,又伸手将云髻打开,重行挽了一个沉香髻,宫人打上半金盆的水来,
大公主便去了脸上的胭脂,再施薄粉,袒开着前襟,露出雪也似的玉肤。单讲她两只粉臂,好像玉藕般的又白又嫩,宪
宗愈看愈爱,不禁捏住大公主的玉腕,只是嗅个不住,引起大公主缩手格格地笑起来。那旁边的几个老宫人,也各忍不
住掩着口好笑。宪宗索性去拖了大公主的玉手共入罗帏。是夜,就在昭庆宫中临幸那大公主了。
第二天,宪宗临朝,便册立大公主为纯妃。只苦了徽王的袁、胡两妃,天天候着宪宗惩凶的谕旨,左等右等还是消
息沉沉。后来打听得大公主册立做了妃子,知道这口怨气是化为乌有的了,只有暗暗流几点眼泪罢了。
宪宗自立了纯妃,比从前的殷妃更见宠幸,并赵妃也不放在心上了。又为大公主常常要想起朝鲜故土,宪宗特地给
她在西苑外,盖造起一座皇宫来,里面的布置陈设,都仿朝鲜的格式。又雇了几十个朝鲜伶人,歌唱朝鲜古剧,所有内
外宫女,一概选雇着朝鲜人。时纯妃迁出昭庆宫去居住在新皇宫内,太监宫人等就称那座皇宫为朝鲜宫。
其时万贵妃的病也好了,听得宪宗又纳了什么朝鲜妃子,心里很觉难受。她的妒心本是极重的,但自己知年老色衰,
敌不过那些年轻的妃子,弄得发不出什么威来。讲到万贵妃的为人,除了奇妒之外,又贪风月,她虽已年近花甲,性情
却还和少女的妇人一样。可是宫中有的是宫女和净身的太监,竟没人能够商量。偏又是天不遂人愿,忽然生起病来,几
乎不起。这一病三年多,宪宗一会儿纳秦妃,不久秦妃失了踪,万贵妃心下暗暗庆幸,宪宗又纳了殷妃、赵妃,把万贵
妃越觉冷淡了。殷妃自经,宪宗十分伤怀,曾幸过万贵妃宫中。万贵妃便竭力献着殷勤,希望宪宗感念到旧情,由是回
心转来。哪里晓得又来了个朝鲜公主,宪宗的宠爱远胜过万贵妃当日,简直形影不离的。连赵妃宫中也没了宪宗的足迹,
何况是年老的万贵妃,还想沾什么雨露之恩。这样的一来,把个万贵妃气得要死,又是含酸,又是恼恨,到了伤心极处,
就是抽抽噎噎地啼哭一会。可怜此时的万贵妃深宫寂处,孤衾独抱,不免有长夜如年之叹了。所以每到月白风清的时候,
终是扶着两个小宫女,不是去焚香祷月,便是倚栏吟唱,算是自己给自己解闷。
有一天上,万贵妃又到御园中的真武殿上去烧夜香,前面两个小宫女掌着纱灯,背后随着一个老宫人,携了烧香杂
物,万贵妃便莲步轻移,慢慢地望那真武殿上走去。那真武殿在御园的西偏,和百花亭只隔得一条围廊,殿既不甚宏敞,
地方也冷僻。六宫嫔妃到了朔望勉强来拈一会儿香,平时好算得是人迹不到的去处。又因英宗的爱妃徐氏,在英宗宾天
后惧怕殉葬,竟缢死在百花亭上。谁知英宗遗诏,有废止嫔妃殉葬的一语,徐氏死的太要紧了,即使不自己缢死,也不
至于令她殉葬的,那不是死得冤枉的吗?太监们传说,常常见徐妃的鬼影出现,在百花亭上长啸,吓得胆小的宫人太监,
连白天都不敢走百花亭了。不多几时,又有一个宫女为了同伴呕气,也缢死在那亭上。一时宫中的人齐说是徐妃讨替身,
大家也越觉相信了。万贵妃自觉情绪无聊,悲抑之余,倒并没有什么惧怕。她往往到真武殿上来烧香,求签句,打阴阳
筊,非闹到五更半夜不休。那不是万贵妃好迷信神佛,其实她借此消遣长夜罢了。
这一天,万贵妃向殿上烧香回来,经过百花亭的围廊,绕到袭香轩前,只见花门虚掩着,檐下的石级上面隐露着男
女的履迹。万贵妃看了,心里一动,暗想这时还有人玩藕香轩吗?当宪宗幸万贵妃时,在暑天终到藕香轩来游宴的。一
过了炎夏,就把藕香轩深扃起来,并鬼影也没有一个的了。值此深秋天气,不是游藕香轩的当儿,即有人来玩,倒也定
是干些苟且勾当,断非正经的宫妃。万贵妃是几十年的老宫人出身,这点的关子也会不知道吗?当下万贵妃一头着想,
脚下便走得缓了。将走过藕香轩,旁边是绿荷榭了,忽听得吮吮的笑声从窗隙中直送出来,万贵妃立刻停住脚步侧耳细
听了,好似男女调笑的声音自绿荷榭内发出来。那绿荷榭也是炎暑游玩的所在,一般地闭锁着。门上纤尘不动,那绿荷
榭和藕香轩是相通的。想里面的人,必是从藕香轩进去的。
万贵妃这时轻轻地止住了宫人,自己蹑手蹑脚地到窗前。听那男女的笑谑声似很熟稔,只听得男的声音说道:“姐
姐的宫里,那个人很凶狠,俺瞧见了她,心里终是寒寒的。若没有姐姐在那里,俺不是设个誓儿,就便割了俺的脑袋也
是不去的。”那女的笑道:“你真心地为了我吗?”男的也笑道:“姐姐嫌俺不真心的,俺少不得把心肝吐出来给你了。”
说罢,故意在那里恶声声呕着,那女的似忙用手掩男的嘴儿。听得男的乘势握住玉腕道:“姐姐的手指怎么这般娇嫩?”
又嗅着臂儿道:“姐姐的粉臂怎地这样的香?”那女的笑得轻轻地道:“怪肉痒的,休得这样啰嗦。”就听得那男的低
声道:“好姐姐,你就依了这个吧!可怜俺受了师傅的教训,今年十六岁了,还第一遭违背师训。”又听得那女的撒娇
道:“似你那样的又白又嫩的脸儿,姐妹们谁不爱你,谁不喜欢你,你至少和那银线这婢子勾搭过了,还来哄我吗?”
那男子急了道:“俺自幼学艺的时候,师傅和父亲都叮嘱着,说长大了近不得女色,否则功夫便要散败的。俺直到如今,
不敢和女子亲近。银线那丫头她虽有意,俺却是无情。但见姐姐不知怎地就会心神不定起来。俺这话有一句虚假,叫俺
不得善终。”声犹未绝,那女子似又来掩他的口了,又听那女子笑道:“你真这般老实吗?”男子接口道:“见别人是
老实,见姐姐便不老实了。”说到这里,那男子真有些儿忍不住了,似已搂住那女子,两人扭作了一团,一会儿笑,一
会儿似娇嗔,卿卿哝哝地闹了半晌,只听那女子吃吃地笑声不住,两人的说话很低,似在那里耳语。
万贵妃再也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一时也耐不得起来,便轻轻地把一扇窗格子的绢儿用金针尖儿挑破,变了个小小
的窟窿,就从这窟窿里望进去。里面并不燃灯烛,幸得有一缕的月光射入室中,见两人一块儿斜倚在蟠龙椅上,嘴对嘴
脸摩着脸儿,很亲密地低声在那里说话。万贵妃认识女的是自己宫里的宫女雕儿,那个男的是汪直的干儿子杜宇。万贵
妃暗骂一声:“刁小厮,倒在这里捣鬼!”这时,把个万贵妃的心上弄得和十五六只吊桶七上八下一般,要待任他们去
干,觉得太便宜了两个小鬼头,不如喝穿他们的,好叫两人贴心诚意地服侍自己。想着便令小宫女掌着灯重行回到藕香
轩的门口,轻轻地掩进门去,竟往绿荷榭走去。
那杜宇眼快,早瞧见灯光一闪,吓得跳起身来,雕儿也慌了,一手按着衣襟,一手牵着杜宇的袖儿发抖,正值万贵
妃姗姗地进来,娇声喝道:“你们干得好事!”这一喝把杜宇惊得面如土色,雕儿见是万贵妃,便泪汪汪地走过来,噗
的跪在地上,杜宇也跟着跪了,两人一言不发,雕儿只是索索地发颤。万贵妃见她鬓丝纷乱,酥胸微袒,满脸挂着泪珠,
好似雨后的海棠,不禁也动了一种怜惜之心,就令雕儿立起来,却正色对杜宇说道:“你是个小内监,敢引诱宫人,秽
乱宫廷,非把你重惩一下不可。”杜宇知道这话不是玩的,一味伏在地上,嘣嘣地碰着响头,只求饶恕了初犯。雕儿在
旁边看了,心里也是难受,只好老着脸儿,跪下来替杜宇哀告。万贵妃暗想,不趁此时收服了他们,过后就是他们的话
说了。于是故意放下脸来说道:“你们既是悔过了,我不欲多事,但以后如再有这样的事做出来,我可要将你两人捆送
总管处的。”杜宇见有了生路,又磕个头道:“自后倘有妄为,悉听娘娘的发落。”雕儿也再三地哀恳,万贵妃才叫杜
宇起来,两个小宫人掌灯在前,便带了雕儿和杜宇,令随着那老宫人一同回万云宫。
原来那小杜(杜宇)经汪直收为义儿,十二岁上便送进宫中,充一名掌伞的小监。当时因他年幼,又有汪直的靠山,
并没有去留心他是否净过身。那小杜进出宫闱,只推说是天阉,其实和常人一样。那年宪宗驾幸林西,忽遇见野狮惊驾,
小杜仗着家传的武艺和蛮力,向前与猛狮相搏,侥幸不曾受伤。宪宗很是喜欢他,即命小杜充作护卫,进出不离宪宗左
右。又拿过一回刺客(伍云潭),宪宗越发信任他了。
这小杜年龄慢慢地长大起来,自恃着皇帝的宠信,少不得和一班年轻美貌的宫侍们干些暧昧的勾当。到底宫禁地方,
大家只有眉目传情,却不曾有实行的机会。这天觑着一个空儿,便和雕儿去真个销魂,恰被万贵妃撞见。

第三十六章万贵妃赐死

万贵妃带了小杜和雕儿回宫,就命别的宫女退去,只留雕儿小杜两人侍候着。雕儿便替万贵妃卸了晚妆,什么递水
打髻,忙得手脚不停,小杜在一边呆呆地瞧着,又不好上去帮忙,真弄得他手足无措起来。又见万贵妃留着他不放,深
怕有什么变卦,因此满肚子怀着鬼胎,不觉立着发怔。
万贵妃收拾好了晚妆,雕儿又去榻上迭好枕被,等万贵妃安睡。万贵妃就更上睡衣,望着榻上一倒,唤小杜上去给
她捶腿儿。小杜当然是奉命维谨,真个爬上床过,盘膝儿端端正正地坐了,举起粉团似的拳头,在万贵妃的腿上轻轻地
捶着。万贵妃又叫雕儿替她抚摩胸口。过了一会,万贵妃嫌雕儿摩按得太轻,小杜捶腿的手势却忒重了。令两人更换一
下,小杜去按摩胸口,雕儿捶腿。万贵妃又故意斜侧着身体,使小杜按摩不便,而且非常吃力。小杜也只得斜顺了上身,
一手横撑在褥上,一手慢慢地按摩着。万贵妃噗哧地一笑,随手将小杜一拖,叫他并头睡着按摩,这时小杜的心里不由
得怦怦地跳个不住,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地两眼只望着雕儿,雕儿只当作没有看见,面向着那窗棂,手里只是为她捶腿。
万贵妃却一会儿摸摸小杜的脸,又问长问短地说着,小杜的胆也渐渐大了,便去抚着万贵妃的玉臂,觉得肌肤细润腻滑,
远胜过雕儿等几个处子,简直不像个年近花甲的老妇人。小杜心中一动,不免起了一种妄念,较前已放肆了许多。万贵
妃更是忍不得,索性袒开了酥胸令小杜按摩,两人逐渐亲密起来,雕儿目睹着这种怪状,心上又气又酸,一股醋味直透
到鼻管里,把一双秋波,酸得水汪汪地快要流下泪来。万贵妃也为的雕儿在旁边碍眼,吩咐她先去睡了。
长随侍妃嫔的宫女和太监在起初万贵妃留他两人,原是遮掩众人眼目的意思,否则只留住小杜,似乎太不像样了,
所以叫雕儿也一并侍候着。如今宫女们都去安息了,万贵妃着实显出了醉翁之意,打发雕儿出去,自己好和小杜共入巫
山云梦。雕儿不敢违拗,撅起了一张小嘴,恨恨地自去。这里万贵妃令小杜闭上闺门(宫门形似圭),双双入寝。
从此,万贵妃每夜少不得小杜,小杜也不嫌她年老。其实万贵妃是天生尤物,人家望上去,至多说她是半老徐娘,
决不当她是个衰年的老娘看待。至于宪宗,他天天和那些妙龄女郎亲近着,自然觉得万贵妃年老了。那小杜到底是初出
茅庐的孩子,懂得什么柔情蜜意,老少的风味。他日间去跟随御驾,晚上来侍候着万贵妃,也算是臣替君职,代为宣劳,
好说是忠心耿耿了。只有雕儿在旁,满心想分尝杯羹,偏偏逢在万贵妃的奇妒手里,连小杜向雕儿说句话,都不敢大大
方方的,其余也就可想了。这样的一来,把个雕儿怨恨到了万分,背着人常常讲万贵妃的坏话,哪里晓得隔墙有耳,雕
儿的说话传入万贵妃耳朵里,便将雕儿唤到了面前,没头没脸地痛骂一顿,骂得万贵妃性发,连打了雕儿两个巴掌,打
得雕儿泪珠滚滚,一口怨愤没处去伸雪,只躲在后宫,抽抽噎噎地哭了一日两夜,粥汤也不肯呷一口儿,小杜听得好不
肉痛,又不敢去劝慰她。乘着万贵妃高兴的时候,将雕儿的话提起来,说她已两天不进食了。万贵妃见小杜似乎很贴念
雕儿,脸上立时变色,又要施出醋性来了。后来仔细转想,觉得自己有了年纪,究竟情虚一脚,于是令宫女去把雕儿唤
来,亲自用温语慰谕一番,雕儿疑万贵妃悔悟了,或者有意外的希望,所以趁风转舵,也就止住了哭,照常进了饮食。
谁知事过境迁,万贵妃依旧占住小杜,不许有第二人和他亲近,雕儿又弄得大大的失望。
一天晚上,小杜在外面喝了几盅酒,带醉到宫中来,那宫里的内侍宫女,谁不知道他是万娘娘的得宠孩子,小杜益
发肆无忌惮了。当他进宫时,万贵妃正在晚妆,终是格外地讲究,什么抹粉涂脂,洒香水,薰兰麝,身上配的芸香,嘴
里含的口香,差不多无处不香,无香不具了。以是害得服侍她的宫女,晚上便得全体站班。只有那些内监们,横竖用不
着他们,乐得偷安,各自闲耍去了,并管宫门的也走开,这叫上不正下参差的缘故。由是闯出事来了。
万贵妃晚妆的当儿,小杜在旁瞧着。等万贵妃妆好起身,小杜只是觑着嘻嘻地笑。笑得万贵妃不好意思起来,随手
向小杜脸上轻轻拍了一下。小杜已有四五分酒意,便也大着胆,一把将万贵妃的玉腕抓住,用力一拖。万贵妃立不稳纤
足,倾身过去。小杜乘间拥住,亲亲密密地接了一个香吻,引得宫女们都笑了。万贵妃红了脸,带笑来拧小杜的嘴儿,
不提防足下一绊,翻身仆在蟠龙的躺椅上。小杜不料万贵妃会倒在椅上,他兀是回身扑过来,却扑了个空。因来势太猛
了,又兼酒后两足无主,走路踉踉跄跄,吃立着的小宫人一推,小杜站不住脚,摇摇摆摆倒退过去。被躺椅一绊,如玉
山颓倒般去扑在万贵妃的身上,宫人们一齐大笑起来。万贵妃急了,狠命地一挣扎,要想把小杜掉在下面。这时小杜几
个翻身后,早弄得头重脚轻的,酒已直涌上来,四肢乏了力,居然被万贵妃翻将过来,转把小杜压在下面。小杜便把万
贵妃死命地揪住不放,两个人扭作了一团。啪的声响,蟠龙椅侧翻了,两人一齐倾在地上,宫女们忍不住放声狂笑。一
面笑着,大家七手八脚地来扶持,怎奈两人死揪在一起不比一个人跌倒的容易扶起。加上宫女们格格地笑着,手上越发
没劲,才把两人扶得起一半,大家一笑,手就松了,连宫女也牵倒在地上,五六个人跌作了一堆,有几个宫女笑得肚痛,
在那里喘息着,索性不来扶了。
正在笑声满腾一室,忽听得宫门外靴声橐橐,明晃晃的纱灯一耀,在宫门外止住,一个伟岸的丈夫,负着手独自踱
进宫来,宫女们定睛细看,吓得四散逃走。在倒着的躺椅角上,心慌绊跌的也有,又有碰在妆椅上的,大家乱撞乱跌,
一霎时逃得鸦雀无声。那时睡在地上的只有一个醉汉小杜和万贵妃了。万贵妃见宫女等狂奔,心知有异,忙仰起头来瞧
时,正是久不临幸的宪宗皇帝。万贵妃这一惊几乎吓得要死,慌忙推开小杜。小杜不知是宪宗来了,醉眼矇眬地扭着万
贵妃哪里肯放,万贵妃真急了,用狠劲将他一拧道:“该死!皇帝来了。”这一句话好似晴天霹雳,把个小杜吓瘫在地
上爬不起来了。
万贵妃已是玉容如纸,跪在地上,那头好像有几千百斤重,休着抬得起。宪宗早瞧得明明白白,只看着万贵妃冷笑
了几声,一面叫小杜起来,宪宗含怒说道:“朕道你年幼,命你随侍左右,授为护卫,已是十分侥幸了,谁料你不思忠
诚报恩,却在宫禁里胡闹,朕现在且不来罪你,快离去此地,从今后不许你进宫!”宪宗说罢,唤过一名内侍,令将小
杜交给外面侍卫,立刻押出宫去,那小杜得了性命磕头谢恩起身,跟着内侍出宫。到了宫外,内侍便唤过值日的侍卫,
传了上御,侍卫就带了小杜往外便走,将至仁和殿前,忽见传谕的内侍又追上来,对侍卫附着耳讲了几句去了。
侍卫仍押了小杜前进,出了宣仁殿就是御河的石梁,小杜一心往前走着,不防侍卫在背后大喝一声:“去吧!”霍
地执出刀来,望着小杜的头上只一刀,头颅落在石梁下,侍卫杀了小杜,回到宫中,起先传谕的内侍还等在那里,验了
血刀才去复旨。
原来小杜和万贵妃的事做得太不避人眼,弄得阖都传遍,渐渐地宪宗也得知了,一时也无心去搠破它。那天晚上,
宪宗自东海回到朝鲜宫去。经过万云宫前,听得隐隐的笑声不绝,便心里生起疑来,命掌灯太监导入万云宫中,到了内
宫门前,笑声越发清楚了。掌灯太监照例侍在宫门前,不便进去,由皇帝独自入宫。所以宫人们只见纱灯一闪,随后就
见宪宗走进来。但据情理说起来,若在白天,宪宗经过宫外,决不会听见笑声的,因内宫门和外宫门离得很远,无论如
何没有这样的尖耳朵。可是夜深人静了,万籁无声的时候,远处声音就格外要清楚一点的,以是宫人们的笑声恰巧被宪
宗听得。又有人说:万贵妃奇妒,杀人太惨酷了,这笑声是冤鬼传出来,特意给宪宗听见的,那是迷信话了。不过万贵
妃自己也太大意了,循例皇帝进宫,管门的内侍去报内宫门值日宫女,那宫女再去通知了妃子出宫跪接圣驾。那天管门
内侍都去玩耍了,万贵妃却并不知道,宫里连管大门的人也没有,那不是大意吗?第二是那天内宫值日宫女,无巧不巧
是个冤家对头的雕儿,她先看见纱灯一闪(明宫例,皇帝夜行有大红纱灯四对前导,东宫及后妃,唯轻纱灯一对而已),
若赶紧去报知万贵妃,令小杜躲避起,一面出去接驾,原是很来得及的,大宫门和内宫门距离好一段路,如宪宗一进来
就去通知,断不会出这场岔儿的。偏是雕儿恨着万贵妃独占小杜,她眼看着宪宗进宫,故意去避在宫后更衣,弄得万贵
妃措手不及,被宪宗撞个正着。这也算雕儿报复万贵妃,在那绿荷榭撞破奸情的怨恨了。
宪宗当时打发了内侍带小杜出去,只令交给侍卫押出宫门,却并不难为他,因明知小杜有些武艺和几分蛮力,恐怕
急则生变,受他的眼前亏,待到内侍回来复命,宪宗又叫他去追上侍卫,秘密谕知,令他在半途上杀了小杜。内侍领旨
去了半晌,才回来禀知侍卫杀了小杜,尸首抛在御河里。宪宗听了点点头,便出了万云宫,太监前呼后拥地往朝鲜宫去
了。
万贵妃跪在地上,只是发怔。宪宗去后,宫女慢慢地拢来,大家把万贵妃扶起,才如梦方醒地知皇帝已去,不禁长
叹了一声,扑簌簌地垂下泪来。万贵妃哭了一会,收泪问晚上的管门内监和值日宫女,不一刻都已传到。万贵妃令把内
监先杖责了一百,再瞧值日宫女却是雕儿,万贵妃冷笑一声道:“我和你也是前世一个冤家,我现在已被你害了,横竖
这冤结解不开,趁我有口气,这笔账我们到阴曹去算吧!”说毕,喝令宫女下杖,雕儿大叫:“冤枉!”说那时进内更
衣,实在并没见圣驾到来。宫人也替雕儿求情,万贵妃哪里肯听,连叫下杖,可怜一位如花的小宫女,竟血肉横飞地死
在杖下了。万贵妃打死了雕儿,尤是余怒不息,这一夜也不曾安睡。
看看天色有些破晓,远远地钟声乱响,过了一会,太监高叫:“万贵妃接旨!”万贵妃知是不妙,两条腿顿时像棉
花做的,瘫软得半步也移不动,由宫女扶着,到宫门外跪下,听读圣旨。万贵妃一边跪听,身体又似铜丝绕成的,遍身
籁籁地颤个不住。那上谕中,令万贵妃服鸩自尽。太监读罢谕旨,旁边小内监捧着杯盏和鸩酒,太监便斟上一杯,立逼
着万贵妃饮毕,自去复旨去了。宪宗听万贵妃自鸩,不觉忆起从前的情分,也为之流下几滴眼泪。那万安听知万贵妃赐
死,吓得请假不敢入朝,连汪直也有些胆寒。
宪宗退朝后,回到朝鲜官中,把万贵妃和小杜的事讲给纯妃(大公主)听,纯妃说道:“妃嫔和宫监们的暧昧事本
是宫闱中所常见的,就是朝鲜的宫廷里,宫女太监还不满三百人,那淫恶事却不时发见的。一个小国的宫中尚是这样,
休说是天朝的宫禁了。”宪宗见说,很为感叹。于是又谈说了一会。宪宗忽然想起了那件孔雀宝氅,是徽王曾充作聘大
公主的礼物。这件宝氅是宫中传代宝物,徽王要赚婚大公主,饬人来宫中盗去的。宪宗问纯妃道:“深宫里能盗去宝氅,
此人技艺一定非常,不知他姓甚名谁?”纯妃答道:“这事听得徽王说起,盗氅的人如似姓韩,倒不曾晓得他名儿。”
宪宗点着头,把他记在心上。明日就唤一名校尉,宣到微王府里的总管,问他当日入宫盗宝氅的那个人是谁,总管便把
韩起凤举出来,宪宗令召韩起凤,总管国说韩起凤已南往应天。宪宗听了,命总管退去,即亲自下谕传知应天府,着韩
起凤进京觐见。应天府接到了上谕,自去找寻韩起凤。
再说自徽王被朝鲜大公主刺死,一班食客纷纷散去,只剩下陈孝廉朴安、韩起凤等几个人,想替徽王报怨。以后闻
宪宗已册立大公主为妃,大家心早灰了,便悄悄地各奔前程。韩起凤见了这种情形,自然也不住足,只得离开北京,也
不往宣德,竟自往南京去了。
这一番起凤由北而南,是去找他一个徒弟的。其时接得应天府尹的谕示,知道当今皇上宣他进京,起凤便带了一个
门徒,匆匆北上。

第三十七章疯妇闹金殿

是年是宪宗成化十二年,那天宪宗把万贵妃赐了鸩酒,谅她必死无疑,便叹气对司礼监怀恩说道:“朕登基已十几
年了,还没有后嗣,从前育了几个太子,都被那妒妇谋害了,如今妒妇死了,朕不知几时再得抱太子,那岂非是桩恨事!”
怀恩听了,忙跪下奏道:“陛下现有太子已六岁了,怎说无嗣?”宪宗大惊道:“朕的儿子在哪里?”怀恩答道:“景
寒宫中魏宫人抚养着的不是吗?”宪宗见说,弄得半信半疑,摸不着头脑起来。忙令宣魏宫人见驾,不一刻,魏宫人姗
姗地来了,手里挽着一个五六龄大的小孩子,见了宪宗哇地哭了,便扑在宪宗的怀里。
宪宗一手抱那孩子搂在怀里,细看他的神情举止毕肖自己,不禁喜得眼泪都笑出来,连连呼着:“朕的儿子!”一
面便问那魏宫人:“太子是谁所生?怎样地你抚养着他?”那魏宫人见问,便跪下奏道:“太子是纪嫔人诞生的。”当
吴皇后(宪宗之正宫)为万妃所谗见废,退居景寒宫,未见病殁。退居景寒宫时,纪嫔人尚居西苑,经宪宗临幸后即有
身孕,然恐万贵妃知道,又要设计堕胎,纪嫔人就推说患的疾,愿往景寒宫去服侍吴废后。万贵妃见她真个有病,横竖
留着没有用,乐得做个人情,命与吴皇后去住在一起,病嫔废后倒也安闲度着光阴。
皇帝的祭祀行事历不期到了十月满足,纪嫔人忽然临起盆来,待产下瞧时,居然是个太子。纪嫔人怕风声泄漏,万
贵妃如其晓得,必至性命不保。以是不敢抚育,要想把太子运出宫外,托亲戚哺养。吴废后听了,忙阻住道:“今皇上
无子,此儿正是嗣续储君。岂可轻易领出宫外,你(指纪嫔人)既没有胆力抚养,俺(吴后自称)是个见废的皇后,生
命早置之度外,等俺抚养着。万一事败,无论铁戳铜砍,斧钺之诛,俺一个人去承当就是,皇帝的宗祧却不可不保的。”
纪嫔人见吴后说得痛切,便将太子交给吴后抚养,魏宫人是吴皇后的亲信宫侍,往来传递饼饵,异常地秘密。好在景寒
宫是座冷宫,皇帝不去临幸,太监宫女多半是势利宫人,所以鬼也没有上门。万贵妃只要宪宗不到那里去,便不疑心宫
中会有嫔妃怀孕诞子的事。纪嫔人把太子与吴后,自己要避嫌疑忙离去景寒宫,去住在碧霞楼中,但不时偷空去觑看太
子。
吴皇后尽心抚育,到了太子四岁的那年(成化十年),吴皇后忽撄小疾,渐渐地一天沉重一天,她自知不起,便泪
汪汪地抱着太子,垂泪对他说道:“我的儿!做母亲的今日要和你分别了。可怜你苦命的母亲沉恨含冤七年,我儿若将
来继统时,千定不要忘了你母亲的仇人万……”吴皇后说到了万贵妃的名儿,就哽咽着说不去了。又挣了半晌,指着魏
宫人和太子说道:“她是抚养你的恩人,你母亲死后,你还须倚仗她,快替做母亲的磕一个头。”太子听了吴后的说话,
好似懂得般地呀呀几声,扑向魏宫人的怀中。吴后流泪道:“我儿全仗你扶持,我死也是瞑目的。”说罢溘然长逝了。
太子像晓得他母亲死了,就哇地一声哭起来,魏宫人也忍不住泪如雨下。又恐百忙中料理吴后的丧事,进出的人多,把
这事漏风,忙去打开暗室藏好了太子,才敢出来做事。那也是天灵相信,太子独自坐在黑室里,终日一声儿也不曾啼哭
的,所以始终没人知道。内监之中,怀恩是魏宫人的义父,惟他得知魏宫人抚育太子的事。魏宫人继皇后之志,小心抚
养太子,看看又是两年光景,听得万贵妃赐鸩,魏宫人心里一喜欢,怀恩在这时便和宪宗直说出来。
宪宗宣到了魏宫人,见太子果肖自己,但不知是谁生育的,给魏宫人一提,宪宗忆起了临幸纪嫔人的事来。那时纪
嫔人在西苑,工诗好吟咏,宪宗喜她温婉宜人,在西苑的翠云楼上临幸过一次,不期竟诞下一个太子。宪宗一面想着从
前的事情,便传唤彤史首领太监把册籍取来,打开一查,成化七年的二月里录着皇帝在翠云楼幸嫔人纪氏,初五日,太
监在下面署着名。宪宗计算日期,和太子诞生的年月日一点儿也不差的,不觉眉开眼笑。再看太子的头上,虽然六岁的
孩子,依旧是胎发蓬松,乃知当时因惧怕万贵妃,并太子的胎发也不敢叫内侍剃去。宪宗想起了万贵妃,便顿足愤恨起
来。又把魏宫人夸奖一番,加封为圣姑,仍命保护太子。令内侍往碧霞楼宣召纪嫔人,随即册立为淑妃。宪宗又深悔听
信万贵妃废了吴皇后,此时就追封吴皇后为圣德慈仁纯孝皇后,命改葬在皇陵。又选于吉日,宪宗亲抱着太子叫宫女就
在膝上替他梳洗好了,父子乘辇,同赴太庙祭祀,由礼部定名作祐樘。宪宗行礼既毕,回辇进乾清门,升奉天殿,册立
祐樘为东宫。
朱永铁券储君已定。大臣纷纷叩贺,宪宗也令赐王公及内外臣工筵宴。这时兵部郎中黄信,从午门带进一个壮士来,
三呼见驾。正在这当儿,猛听得奉天殿后面,震天价一声响亮,内监们一齐往外奔逃,大臣们都昂首向内瞧着,绿衣侍
卫立时排班,在驾前护住,锦衣校尉握着手中器械,一字儿列着准备捍御。
奉天殿上,霎时人声杂乱,文官惊避,武官攘臂如临大敌。陡见锦屏后脚步声杂乱,一蓬头赤足的妇人手拖着两名
宫女,似旋风般抢将出来,到了殿庭正中,便举起两个宫女飞身狂舞,那两个宫女好似杀猪般喊起来,喊得妇人性起,
把两个宫女向人丛中抛掷,众大臣定睛细看那妇人,认得是新经赐鸩毒死的万贵妃,大家疑是冤魂出现,便呐喊一声,
也顾不得什么朝仪,各自弃了牙笏,撩袍逃命。宪宗瞧得清楚,不觉也大吃一惊,慌忙推开御案,跳下宝座逃遁。那些
近身侍卫和锦衣卫大都认识万贵妃的,见她的魂灵作祟,谁敢抗拒,都吓得手松脚软,连器械也掉在地上,锦衣卫仇诚
失足仆地,众人急于逃命,不管地上有人没人,一阵地践踏把仇诚踏作了肉饼。宪宗幸得那个见驾的壮士胆力较壮,死
命地拥护着逃出了奉天殿,向西往太和殿中暂避。
殿上那妇人却大闹大叫,把御案推翻,宝座打折,座后的屏风都吃推倒。殿外的甲士执着戈矛,见殿上闹得落花流
水,颇有跃跃欲试之概,只是未奉诏令不敢擅入。内外武官都认万贵妃是鬼魂,以是所向披靡,没人敢上前打鬼。幸得
万云宫的内监自后直奔出来,向外面的侍卫等说道:“万贵妃疯了,你们快捉她。”说完了这句话,怕万贵妃把他抓住,
就忙忙地逃进去了。
众侍卫听了那内监的话,才知道万贵妃还是个人,胆子就此大了,于是吆喝一下,各仗器械上前,满心想把万贵妃
打倒。谁知万贵妃的气力异常凶猛,她独人在殿上乱嚎乱叫,见侍卫等持械对着她,便大吼一声,似猛虎般地扑将过来,
两手乱舞乱拨,枪刀都吃她打折,侍卫们和潮涌似地倒退下来。那时武臣中,恼了抚宁伯朱永,抢过一口镔铁的大刀,
奋力向万贵妃劈去。几个翻身刀已被万贵妃夺住,向着里只一拖。朱永捏不牢刀柄,两手一脱,一个倒栽葱直跌到丹墀
下,许多武臣都暗暗吃惊。万贵妃也不追杀出来,只把那口镔铁大刀连柄折作了四段,望着人多的地方掷来,安远侯马
靖的额角给断刀柄掷伤,鲜血流了满面。这样一来,大家知道了厉害,武臣多袖手不敢尝试。还是朱永,从阶下爬起身
来,招呼外殿的勇士和几十个锦衣卫士,全仗着家伙四面围将上去。其时后宫的内监也各人枪的枪,棒的棒,木棍的木
棍,一窝蜂地从后面打将出来。一班勇士及锦衣卫等见双方夹攻,顿觉有了威势,便大喊一声前后并力拥上。刀枪棍棒
同雨点一样,向着万贵妃打去。不防万贵妃奔到了殿上,举起蟠龙宝座当作军器,在大殿上团团飞舞,舞得风声呼呼,
但见满殿尽是宝座影儿,瞧不见万贵妃的人在哪里。最好笑的是勇士和内监们,手中的器械不是被万贵妃的宝座打落,
便是折作半段,不到一刻工夫,早被万贵妃打得七零八落。
抚宁伯朱永在殿上指挥众人,眼见得这许多的勇士竟敌不过一个妇人,朱永心里很是诧异,呆立在殿前发怔。哪里
晓得万贵妃已打退了众人,顺手将朱永一把抓住,这一下吓得朱永魂飞天外,大喊:“快来救人!”众勇士没命地上去
攫夺。万贵妃一手提着朱永,一手把宝座扫将过来,众勇士排山倒海地跌翻在地,万贵妃乘势拿朱永向人堆里一抛。靖
远伯赵逊、武进伯丘成两人齐出,总算接住了,朱永不曾摔伤的。但朱永已给她转得头昏目眩,立时呕吐起来,口里只
叫:“厉害!厉害!”这时文武官员、侍卫校尉、内侍太监凡有几分气力的,都吃过大亏,又弄得无人上去,殿上只剩
下万贵妃一个人,兀是把宝座大舞特舞。舞了一会,见没人和她敌对,索性弃了宝座,牛冲虎撞地抢进偏殿中来。众官
慌着逃跑,侍卫忙闭上了殿门。万贵妃在门外,把门打得雷鸣似的,忽地尽力一推,天崩地塌的一声震动,偏殿门倒了
下来。万贵妃从门上跳将进去,众大臣与侍卫武官早逃进了光明殿中,大家商议着,赵逊说道:“可取绊马索把她绊倒
了,拿钩并力搭住,然后一拥而上,那疯妇不难受擒了。”众人听了,齐说妙计。由内监去备了绳索拿钩,暗暗布好了
绊索,十几名太监掌着拿钩,候万贵妃倒下时奋力搭住。
布置已毕,武官前去诱万贵妃进来,绊马索齐起,万贵妃翻身跌倒,太监的拿钩方要搭着,绊马索都已被万贵妃扯
断,霍地跳起身儿,举手向众人乱打,众太监慌得丢了拿钩便走,众人也回身狂奔,一群人望着太和殿的偏殿上拥进去。
宪宗却避在太和殿正殿上,见众大臣和内监侍卫逃进来,吓得又要溜脚,那壮士却气往上冲,大喝:“疯妇休得猖
狂,看俺来擒你了!”说罢,大踏步上前挺身拦住去路,万贵妃也不管好歹,一味挥拳打来,那壮士见她来势凶恶,就
引身避过了,忽地跃在万贵妃的背后,施展一个泰山托顶,右头叉进万贵妃的小裆里,只向上顺势往上一托,把万贵妃
从偏殿中直摔到正殿的丹陛上面,把个万贵妃跌得发昏,满脸都是鲜血,众侍虽见壮士得了便宜,到底和打慌狗似的还
不敢上前。只见万贵妃从地上爬起来,目光闪闪地找人厮打,那壮士已在偏殿里奔出来,万贵妃瞧见,飞步抢将上去,
尽力一头向壮士撞来,那壮士不慌不忙地挺着肚皮迎她的头颅,只听得“啪”的一响,两个里撞个正着,万贵妃的头被
壮士运内功吸住,当不得万贵妃的蛮力如虎,狠命地一顿乱撞,那壮士怕气力不敌,将肚子一收一放,又把万贵妃跌出
在两丈之外。万贵妃恼得吼声如雷,这一番来势可不比前两次了,只见她瞋着双眼,恶狠狠地举起左右手,拳头似骤雨
相类,看着壮士乱打,那壮士见来得太凶,只偏身避她。万贵妃打了半晌,一下子也不曾打到,怒气几乎冲破脑门,便
觑个空儿,又是奋力把头向壮士的胸口撞去。那壮士疾身闪过,随着一路余势,瞧准万贵妃的谷道上一腿飞去。踢个正
着,万贵妃立不住脚步,往前直撞过去,一头恰好磕在阶前的石龙柱上。磕得眼珠迸出,脑袋分裂,花红脑浆一齐流出
来,这才一跤倒在地上。侍卫等方敢拥上,万贵妃还在地上乱滚,五六个侍卫不能近得她的身。那壮士赶过来,在万贵
妃的小腹上踹了两脚,算把万贵妃踹得动弹不得,喉咙里的气息依旧牛喘似的,好一会儿才得气绝。
宪宗见万贵妃给壮士打死,心神略定,由内侍扶持着升了太和殿,大小臣工都来跪请圣安,武臣皆自愧无能,俯伏
请罪。宪宗受了惊恐,脸上还没有转色,良久才徐徐地说道:“万氏朕已赐鸩令其自尽,此时始知她还活着,这是朕的
失察,不干众卿之事。”说罢,命宣那壮士上殿。当时因慌忙中未曾将姓名奏闻的,于是由兵部郎中黄信跪下奏道:
“其人就是陛下下诏召进京的韩起凤,今日自应天赶至投到兵部,臣特带领起凤进朝觐见陛下的。”宪宗点头,黄信起
去,韩起凤上殿俯伏丹墀,自称罪民。宪宗好言慰谕道:“朕闻你武艺甚好,召你面试,不料第一遭便立下救驾的功绩,
那疯妃子阖朝武臣没人能制服她,你倒把她打死,本领自然不差了。”宪宗说着,便授起凤为殿前都指挥。起凤谢恩,
退立武臣班中。
宪宗又命传那日赐鸩酒的太监汪旋上殿,汪旋是汪直的侄儿,这时战战兢兢地跪上丹墀,自承粗心,误取了疯魔大
力酒,致万贵妃饮了发狂。这疯魔大力酒本是蒙古乡民所制蛊毒的一种,性质非常猛烈,人若饮了一杯,立即中了蛊毒,
就要发疯和猛兽般地噬人。又经喇嘛锻炼一番,制成了药酒,毒也愈烈,不但饮的人发狂疯,而且力大犹如猛狮恶豹,
虽几百人不能近身。此酒系元朝顺帝所遗,当初喇嘛进献顺帝,将酒饮一班谏臣,令他们自相斗殴,至力尽并死。
当时宪宗听汪旋说错把疯魔大力酒当作了鸩毒,不禁勃然大怒道:“你这一误,几乎连朕也被你害了,要你这种糊
涂东西何用?”喝令侍卫推出去腰斩了,随即起驾回宫。众臣也各自退去。
嫔妃赐死,司仪局会同千秋鉴便去验尸收殓的,何以万贵妃却挨了多日呢?因万贵妃饮了鸩酒后,只有闭目待死,
谁知睡在床上,已过了半天,司仪局太监来检验见还有气息,不敢收殓。依宫中的规例,人生只有一死的罪名,如鸩死
后再转来,得向皇帝宥死的。为了这个缘故,万贵妃奄卧了三天,宫人们见她不曾气绝,就不许司仪盛殓。这样到了第
四天上,万贵妃忽然直跳起来,好似发疯一般。宫女见她复活,要待去奏知皇帝,正值宪宗获着亲生的太子,满朝里都
是欢庆之声,谁敢把死人的事去打扰他的高兴。这样地一天天挨下去,万贵妃的疯也愈发愈厉害了。大约这药酒年代多
了,性质迟缓了,所以慢慢地发作。
万贵妃的疯病一天不如一天,起初宫女们还关得住她,后来已有些制不住她,到了册立太子的那天,便推倒宫门往
外面直打出去,险些儿把圣驾也惊坏了。宪宗受了这一惊,就此圣躬不豫,足有一个多月才能临朝。
其时忽接湖广总督李震的奏牍,谓广西瑶众猖撅,连破了高雷、电白、化县诸地,官兵屡败,要大兵往援。宪宗看
了,和群臣商议;众大臣多举韩起凤。宪宗便下谕旨,命抚宁伯朱永为行军总兵官,韩起凤为都督,朱英、王强两指挥
为先锋,即日出兵往征苗瑶。

第三十八章韩起凤征苗瑶

韩起凤奉谕,择个吉日,全军披挂,带了他的门徒王蔚云和朱永等同赴校场,点起十五万大军,浩浩荡荡地杀奔广
西来。不日到了云川,总督李震率同布政司寇渊深、按察使墨、参政刘知真、副使马锦秀、副将王蔺如、游击江剑门及
高雷总兵云天彪、参将何旭、都指挥墨贝、常冠军等亲自迎接大军。朱永、韩起凤、朱英、王强并王蔚云等各人都相见
了,李震说起苗瑶狡猾异常,官军往征,此出彼没,十分棘手。瑶众首领牛鼻子,又是骁勇善战,官兵常吃他的败仗。
原来瑶众的兵卒,身上多穿的藤甲,刀枪不能伤他,以是往往吃亏。韩起凤听了暗暗点头。第一阵见仗,起凤却袭了诸
葛武侯火烧藤甲的故智,把瑶众烧得抱头鼠窜,次日就克复高雷。瑶酋牛鼻子闻知大怒,便亲自领瑶兵来战。
却说韩起凤胜了苗瑶一阵,欲进兵荔浦,总兵官朱永怕深入蛮地,水土不服,只推说身体孱弱,自在高雷养病。起
凤见他是个没用的人,跟着反觉碍手,乐得任他去偷懒,自己转可以爽爽快快地进兵。于是留了三千军兵,镇守高雷,
起凤率领大军并朱英、王强、王蔚云,高雷总兵云天彪和都指挥墨贝,两人很具将材,起凤便飞疏进京,调云、墨两人
为征苗副都督,共参军机。
不日上谕下来,云天彪与墨贝,准以原职随征瑶军立功,班师之日,另行封赏。一面着都指挥常冠军升任高雷总兵,
以游击江剑门擢为都指挥,又调工江为高雷都指挥,以营副朱龙升任游击,并命择有功把总,补营副的缺额。韩起凤调
了云指挥和墨指挥,领兵进扑荔浦,那里守将苗瑶副酋大狗一闻官兵到来,忙率瑶众迎战。两阵对面,瑶阵上大狗跃出,
手仗一杆铁骨朵,骑一头红毛牛竟来冲锋,官军的阵上朱英出马,方才交手,那大狗的红毛牛口中忽然喷出沫来,把朱
英的坐骑吓得往后倒退,只得回身便走。王蔚云看了大怒,忙飞身下马,舞着一口刀愤愤来步战,一牛一步,两人兵器
并举,战有二十多合不分胜败。墨贝便暗自取弓抽矢,飕地一箭正中大狗的颊上,坐在牛上晃了两晃,几乎坠下来,忙
勒牛逃走,王蔚云眼快,乘势一刀已砍在大狗的腿上,大狗负痛领了瑶众大败而逃,官兵追杀一阵,便鸣金收军。大狗
败回寨中,紧闭木栅不出。
韩起凤得了胜仗,吩咐众将不许解甲,恐瑶众乘夜劫寨,诸将领命皆枕戈休息。看看天色晚下来,一轮明月初升,
起凤按着宝剑,亲自出营巡视。但见左右前后营中柝声不绝,刁斗相应,守卫很为严密。再看云天彪的营中,灯火四耀,
兵士环甲而待守望得宜,防备谨慎,韩起凤不觉点头赞叹。四顾自己身后,见王蔚云跟随着,起凤指着天彪的大营道:
“云总兵可以称得知兵,你须留心学习,他日报国建功都在这个上头。”蔚云听了,唯唯答应,起凤仰观天空如洗,万
里无云。忽见东南角上一群晚鸦向着明月飞鸣,韩起凤惊道:“苗瑶必来偷寨,破荔浦就在今朝呢!”说罢,同了蔚云
回寨,即点鼓升帐,请将部来参谒,韩起凤首先发言道:“俺知今夜,当有苗瑶临寨,彼料俺军得胜,必解甲安息,想
半夜前来偷营,俺应预为防备他。”于是令朱英领一千人马,伏在大寨左边,王强领一千军马,伏在大寨右边,墨指挥
引军马千五百名埋伏在寨后。但见中营火起,便会同朱英、王强并力杀出。又命云总兵率兵五千,从小路抄往苗瑶大寨,
望得后军火发,可与兵士们奋力抢寨,夺得瑶营算是头功。云天彪奉命自去。
韩起凤分拨已定,自与王蔚云在中营坐待,专等苗瑶到来。将至三鼓,月色朦胧,浓雾渐渐迷漫得对面不见人影,
忽闻远远马嘶人语,起凤叫蔚云备着火种,就帐前堆起柴草来。那苗瑶酋长大狗领着大头目猫儿眼、小头目左千斤,趁
着昏夜疾驰地望官军的大营杀来。到了营前,只见四面静悄悄的,也不见一个巡营的兵士。大狗下令,瑶众拔开鹿角,
发声喊杀将进去,前营却是空的。大叫快退出去,喊声未绝,啪哒的一响,小头目左千斤已连人带马跌落陷坑,被官兵
活捉去了。这时王蔚云在中营早燃着火种,霎时火光烛天,王强、朱英左右杀出,墨贝又从后杀来,韩起凤和王蔚云领
着大军由营中杀出。四面夹攻,瑶兵虽然悍勇,哪里抵挡得住,大狗拨马先走,官兵奋勇追杀。猫儿眼落荒而走,被朱
英一眼瞧见,飞马去赶。猫儿眼无心恋战,鞭马疾奔。朱英恐被他逃走,拈弓搭矢只一箭,正中猫儿眼的左臂,翻身落
马,兵丁赶上把他捆绑起来。这里起凤等大杀瑶众,大狗死命逃奔,看看将到自己的大寨,突然地一声梆子响,一大队
军马摆开,为首一员大将,脸如锅底,手执两根银锤拦住去路,大狗不敢回寨,只夺路而走。云天彪挥众追赶,并飞出
一锤,打在大狗的背上,满口流血伏鞍逃命,云天彪即勒兵不追。大狗回顾人马,只有百余骑相随,不禁仰天叹道:
“咱自出兵以来,从未有这般大败,如今七千骑剩得百人,叫咱怎样地去见主将。”说罢痛哭起来,不提防林子里一棒
锣响,又是一军拥出,为头的少年将官正是韩起凤部下的新授千总王蔚云,舞着一枝竹节钢鞭直取大狗,原来蔚云从僻
路绕到大狗的面前,这时等个正着,大狗怎敢迎敌,又兼背上受了锤伤,只好望斜刺里奔逃。蔚云也不去追他,只把从
骑乱杀,不上一刻,百来骑人马杀得一个也不留,惟大狗一人单身走脱。
贵州山寨韩起凤大获全胜,占了荔浦,令王强守着,自领大军进攻修仁。那里也有一个瑶人的首领唤流星子,为人
勇悍有余,谋略毫无,见了韩起凤的兵马,立阵未定便大呼冲杀过来。韩起凤见他来得凶猛,一声号令兵马分作两下,
任流星子杀入来,起凤只把旗一展,阵图立时变换,将流星子困在垓心,流星子自恃勇猛,左冲右突,双刀舞若蛟龙,
经不起官兵阵上箭如飞蝗一般,拿个有力如虎的流星子生生地射死阵中。起凤射死了流星子,挥兵并进,尽力冲寨,瑶
兵抵挡不住,弃寨逃往大藤峡去了。
修仁既破,韩起凤下令,兵士休息三天便望大藤峡进兵。其时瑶人主将牛鼻子听得荔浦、修仁俱失,两处警报齐至,
正值大狗只身逃回,而且受着重伤,牛鼻子命回大寨调养,自统苗瑶健卒五千,亲自来拒官军。韩起凤兵至三里浦,倚
山靠水下寨。
次日牛鼻子便来挑战,起凤出兵相迎,双方排就阵势。但见瑶众并无规例,东三西四地杂乱列队,正中一面大红麾
盖,牛鼻子身骑白象,手握金刀,银盔锁子甲。左有狮儿,右有黑虎,都生得面目狰狞,双孔撩天,雄赳赳地立在阵前。
官兵队里韩起凤挺枪而出,云天彪和墨贝分立两边,朱英监住中军,王蔚云督着后军,兵威壮盛,队伍齐整,起凤回顾
墨指挥道:“久闻牛鼻子善于将兵,今日宜杀他一个下马威。”墨贝见说,更不回答,挺枪骤马竟取牛鼻子,那边狮儿、
黑虎两马并出,云天彪忙舞起银锤敌住狮儿。
墨贝力战黑虎,约有三十余合,墨贝卖个破绽,任黑虎一刀砍将入来,墨贝随手一把抓住丝绦,将马鞍只一蹬,轻
轻提过马来望地上一掷,兵丁一拥上前执住,黑虎霍地跃起丈余,劈手夺了小兵佩刀,砍翻了几人,望着本阵便走。朱
英在后阵瞧见,忙拈弓射去,一箭正中黑虎背心,噗的倒在地上,墨贝飞马上去,一枪结果了性命。狮儿大战云天彪,
见黑虎被擒走脱,仍吃墨贝刺死,心里万分忿恨,一口刀如泼风般向天彪顶上乱砍。天彪抡着双锤,也抖擞精神迎敌,
两人棋逢对手,战有百合上下,不分胜负,墨贝杀了黑虎,跃马前来助战。牛鼻子大喝一声,舞手中金刀拦住墨贝。起
凤立在阵上观战,深恐云总兵有失,令朱英飞马相助。牛鼻子怕狮儿吃亏,便奋起威风一刀横飞转来,正劈着墨贝的坐
马,那马负痛,和人似直立起来,将墨贝掀在地上。牛鼻子方要把刀来剁,韩起凤眼快,忙举手一镖打在牛鼻子的右腕
上。牛鼻子吃了一惊,刀势稍缓,墨贝早跳起身儿步行回阵。牛鼻子拔去腕上金镖,大骂:“没廉耻的小人,专拿暗器
伤人!有本领的过来,与咱交战三百合。”话犹未了,起凤已一马跃出,举枪直取牛鼻子,两人放起对来,刀枪并施,
各显英雄。
这里云天彪同朱英双战狮儿不下,杀得天彪性起,一手迎战,左手扣住锤儿,探怀取出流星锤来,飞索打去,却被
狮儿接着。大家用力一挣,崩的一下,链已扯断。狮儿回锤反打天彪,天彪疾忙闪过,锤链却绕住了朱英的枪杆。狮儿
一面拖住锤链,一手举刀便砍。朱英措手不及,被狮儿一刀削去肩膊,翻身落马。狮儿待要结果朱英时,吃云天彪死命
抵住,官兵齐出,把朱英救回。起凤见朱英受了伤,自然无心再战,只得虚掩一枪退回本阵。云天彪也且战且走,牛鼻
子挥众杀了一阵,打着得胜鼓回营。
韩起凤收了人马,计点马步各队,折伤三四百人,忽报先锋朱英,伤重身死,起凤甚是感伤。不由地叹道:“大功
未成,折了猛将,是俺无能的缘故。”总兵云天彪进言道:“都督自出师迄今,已破要隘,行见寇势日弱,今日的小败
本是兵家常有的,何必把它放在心上。”起凤点头道:“话虽有理,但俺也不能无罪。”当下便令草奏上京,请自贬去
都督,仍统所部将功赎罪。上谕下来,只令罚俸一月,贬职毋议,并命速平瑶寇,以清边陲。
起凤接了上谕,和云天彪议道:“俺看苗瑶勇悍喜战,牛鼻子等皆无谋匹夫,破他本是容易。俺昨相地形,察勘路
径,牛鼻子依仗着黄牛峡险峻,在那里结营,俺军仰攻,非常为难。今如有人能领兵五百,袭他背后,从黄牛峡间道杀
出,那时牛鼻子防前不虑后,必然败他无疑。不过此任重要,似非俺亲自去不可。”云天彪阻拦道:“主将督领王师,
责任非轻,不可冒险。小将不才,愿充此职。”起凤大喜道:“如将军肯去,俺还有什么话说?”于是命天彪挑选五百
精壮,去袭敌人背后。约定吹角为号,并再三叮嘱小心,天彪领兵自去。起凤又传令,墨将军领兵五千,去伏在黄牛峡
对面的青龙岩下,但见红旗飘动,即并力攻打瑶寨。分发已定,起凤自统大军把黄牛峡团团围住。
牛鼻子因折了黑虎,坚守不出。他在峡上,遥望官兵来围,只令瑶众把石灰擂木炮打将下来,官兵并不近前,只远
远地立着呐喊。看看日色亭午,隐隐闻得山峡后角声呜呜,韩起凤叫把红旗张起,墨贝、王蔚云两人率着兵士来攻山峡,
牛鼻子见官兵来势猛烈,将镖枪抛掷,官兵纷纷中枪下堕,前仆后继,这样地相持一个时辰,忽听峡上喊声大震,瑶人
四散乱奔,镖枪也立时停止,官兵乘隙一拥而上,砍开木栅杀将进去,云天彪领着劲卒自峡后杀来,两面夹攻,瑶兵大
败,堕崖死者不计其数。牛鼻子见守不住黄牛峡,只得弃了大寨,和狮儿两人领着三十余骑,逃入大藤峡去了。韩起凤
自与墨贝、王蔚云、云天彪等合兵一处,杀散了瑶众占住黄牛峡。一面收兵,计点人马,虽得了许多器械马匹,官兵却
伤了两千余人。韩起凤便亲督兵士掩埋了尸首,并把牛酒之类大犒军士。诸将庆贺一天,再筹进攻良策。那黄牛峡的地
方,是个瑶众总口子,也是行军的要隘,黄牛峡如有失,大藤峡已不能固守了,其时黄牛峡下的苗民闻官兵到来,忙具
了牛肉羊乳等物来跪接王师。韩起凤把他们安慰一番,苗众十分感激,都罗拜退去。
明代大藤峡农民起义工事遗址当时韩起凤破了黄牛峡,次日就攻进大藤峡,擒住牛鼻子和狮儿,杀散苗瑶,砍断峡
口的藤梁,从此生苗不能再出。韩起凤因生苗不服王化,未易处治,所以也不深入。只封峡令汉苗隔绝,一面知照高雷
朱永、荔浦王强,即日班师。
大兵一路北还,经过济南,不见济南府等来接,起凤很觉诧异,便召附近问保甲话,保甲回说:“现值汪公来此开
府,大小官员都经更调过了,如今布政司、按察使等方伴着汪公在妓馆饮酒,以是没有闲工夫来接待过往官吏了。”起
凤问汪公是谁,保甲叩头道:“就是讳直字的汪公公。”韩起凤听了大怒道:“汪直是一个太监,怎地开起府来了?待
俺亲去拜望他。”说罢,命那保甲引导,吩咐云天彪将兵马扎住,自己带了那保甲直入济南城中。到了望江楼前,保甲
遥指道:“那边红楼高墙的,是江公歌宴的地方。”起凤见说,叫保甲侍候在那里,便独自向那高墙走去。远远闻得笙
歌聒耳,杂着清脆的莺声,似在楼上弹唱,起凤不由地心头火起,就大踏步望着红楼直奔上去。

第三十九章孝宗继位

花香满院,鬓影钗光,往来的都是莺莺燕燕,笙歌复奏,夹杂着一阵阵的笑语声,粉白黛绿地围满了一桌。那个开
府大监汪直俨然地坐在正中,两边藩臬司及参政、知府、副使等在那里相陪。十几个姑娘,一个个打扮得袅袅妖妖的,
各捧了金壶慢慢地斟着酒。汪直的身后,又是三四个绝色的姑娘,抱着琵琶弦索,顿开娇喉低低歌着小曲。汪直满面春
风地左顾右盼,怕南面王还没这样的得意。
正在志高气做的当儿,忽听得楼下龟儿大嚷起来,楼便蹬蹬地一阵乱响,走进一个箭袍武士巾的丈夫来。汪直定睛
细瞧,却又不认得的。原来韩起凤赴京时,汪直已受命巡抚山东,不曾和起凤见过面。起凤在徽王府中倒认识汪直,这
时韩起凤已眼中出火,指汪直大喝道:“皇上命你巡抚鲁地,你倒带了阖城官吏在此酒色逍遥,似你这种误国负恩的阉
贼,也配做地方的治吏吗?”汪直听了,弄得摸不着头脑,不知他是何等样人。末了听见骂他阉贼,大凡做太监的人最
忌人家说他是阉人,因此汪直也不由地大怒道:“你是何处的狂奴,敢来管咱的事,快给咱滚了!”说罢,连呼:“卫
兵何在!”隔房早抢出二十多个护兵,各执着藤鞭木棍,望起凤头上身上似雨点般打来。起凤便霍地回转身儿,挥起拳
头只一顿地乱打,打得那护兵东倒西歪纷纷往楼下退去。还有四五个来不及逃跑的,都被韩起凤掷下梯去。其时楼下瞧
热闹的人已站满了一大堆,把一条很宽广的大街拥得水泄不通。
街上人们纷纷传说,汪太监恶贯满盈了,今天在妓院中,给一个外路人打得落花流水。此刻护兵持着臬司大人的令
箭,想是调兵去了,这外路人单身独汉,恶龙斗不过地头蛇,怕不吃个大亏吗?那保甲刘老二在望江楼下等候韩起凤,
听得路上人的话说,知道韩起凤必然发火,深恐酿出大祸来,只得三脚两步忙忙地赶至妓院中。正值起凤按住了汪直痛
打,藩臬司及副使、参政、知府等官员,见韩起凤来得凶猛,怕吃了眼前亏,就乘空溜下楼梯,巴巴地望救兵到来。刘
老二抢上妓院,见了臬司罗成章,也不及行礼,只低声说了几句,又往外奔出去了。
这里罗成章把韩起凤大兵过境,见无人迎送,因而动怒便亲自来闹妓院的话,对藩司周君平说了。君平大惊,成章
也慌得手足无措,他如参政副使,知府,同知等更吓得目瞪口呆。又听得汪直在楼上已被打得力竭声嘶,连救命也喊不
动了。罗成章见不是了局,拖了周君平硬着头皮上楼。一面劝住,一面向韩起凤再三地谢罪陪不是。韩起凤知两人必是
本城的官吏,见他们这样地低首下气,心上怒气早平了一半。便把汪直只一推,一个倒翻斤斗,骨碌碌地跌下楼梯去,
被护兵们接着救去了。
罗成章和周君平即邀起凤入座,吩咐妓院中排上筵宴来。于是大家诘询姓氏,起凤才晓得罗、周还是藩臬两司,就
也自谦卤莽。楼下的副使等陆续上楼来参见,起凤一并邀他们入座。不一会,那保甲刘老二也回来了,上楼侍立起凤的
背后。酒到了半酣,周君平叫妓女们一齐出来歌唱侑洒。那几个粉头,当时见起凤动起武来,吓得她们魂飞天外,有几
个往桌下乱钻,胆最小的粉头慌得她们哭了。此刻听得打已停止,又要唤她们出来,倒不好违忤,只好大着胆来侑洒,
大家见了韩起凤尤是害怕。臬司罗成章忽然记起一件事来,忙唤保甲刘老二近前,附耳吩咐了几句,刘老二答道:“刚
才小人出去就为的这事,现已止住了。”罗成章点点头,起凤便问什么事,成章很惭愧地说道:“适才江公公命去调兵,
如今是用不着了,所以叫刘老二去阻止。”起凤听说,微微地一笑。原来护兵持了臬司的令箭到参将衙门,参将王由基
立刻点起了三百人马,风卷残云地赶来。劈头正撞见保甲刘老二,把韩都督班师过境的话细细说了一遍,吓得王参将屁
滚尿流,竟带了兵士逃回衙中去了。起凤和罗成章等高饮到了日落,始各尽欢而散。
第三天起凤拔寨起行,满城文武部来相送,只有汪直被起凤打伤了,不曾来的。起凤便重赏了保甲刘老二,别了众
官统兵北进。不日到了京师,起凤把人马扎住在校场,自己和总兵官朱永入朝见驾,宪宗当面慰劳一番。又问起凤殴打
汪直的缘故,原来汪直的草奏比韩起凤的大军早到五日,所以宪宗已经知道了。当下韩起凤将汪直在妓院行乐,并剥削
山东人民,怨声遍道路的话从实奏闻,宪宗不觉大怒道:“朕只当他忠心为国,谁知这逆奴如此不法。”那时宪宗本很
疑汪直,经御史陈兰、侍朗项朋等上章劾了几次,宪宗已有点不快,今又被韩起凤把汪直的坏处和盘托出,宪宗见起凤
所奏,与项朋、陈兰等弹章中无二,知汪直罪名确实,不禁恼恨万分,便命起凤等退去,宪宗起驾回宫。
翌日圣旨下来,加抚宁伯朱永为宁远侯,韩起凤擢为将军,晋靖远伯,王强为都总管,云天彪擢为大将军,赠子爵,
墨贝为丰台总兵,王蔚云授为参将,阵亡指挥朱英擢为都副使,谥封绥宁伯,其子朱云为指挥。所获苗酋牛鼻子、狮儿
等九十三人及苗奴家属九十余人,一并斩首示众。巡抚汪直削去御前奏御官,追夺铁券,革去伯爵,废为庶人。
宪宗茂陵这道上谕一下,山东一境人民欢声犹如雷动。汪直自觉无颜,带了行装黑夜出城,被人民查见了,大家一
声吆喝,打的打,骂的骂,有的甚至痛咬,不到半刻工夫,把个势焰熏天的汪直太监咬得身无完肤,遍体是血,大叫数
声吐血斗余而死。死后人民又将他的尸体挂在城边,剖出五脏六腑来悬在树上喂鸟。过了一个多月,汪直尸首已变风干
的人腊,百姓才一把火烧他成了灰烬。宪宗又以济南藩司周君平、桌司罗成章等依附汪直,便下谕纷纷降调。
光阴流水,转眼是宪宗成化二十三年的春季,宪宗因身体略有不豫,命大学士马文升代往祭天,宪宗和纯妃(朝鲜
大公主)在宫中石亭上对弈,双方布成阵势,各按步位进攻,看看纯妃将输,被宪宗拦上一子,纯妃受困不得活路,左
思右想,猛然悟到一着,纤纤玉指夹着一子下去。向着总隘上一摆,转把宪宗的一角活子围困起来,宪宗拍案道:“这
一下可输了。”纯妃志得意满,高兴地了不得,便莺声呖呖地大笑一阵。哪里晓得太喜欢过了分,这一笑竟回不过气来。
两手紧握,杏眼上翻,花容渐渐惨变,娇躯儿坐不住金交椅,慢慢地蹲了下去。旁边的宫女慌忙来搀扶着,宪宗也亲自
去扶持。再瞧纯妃时,朱唇青紫,瞳仁已隐,肌肤冷得和冰一般,霎时香消玉殒了。宪宗一面垂泪,口口声声说:“没
有死得这样快的,速去召太医来诊治。”内侍便飞也似地去宣了太医院院使,并太医院院判,及御医两人。先后诊了纯
妃的脉搏,齐声说魂离躯壳往游太虚,不可以药救的了。宪宗见说,又是奇疑又是悲伤,含泪下谕:谥纯妃为孝德皇妃,
命司仪局照贵妃例,从丰安殓,附葬寝陵。
从此这位宪宗皇帝,好似有了神经病一般,每见宫人太监及文武大臣等,便睁着眼说道:“不信!不信!没有这般
死得快的。”一天到晚只说这两句话。幸喜太子祐樘已经十七岁了,大学士马文升、尚书李省孜等上书诸太子监国,由
纪皇后下懿旨,令太子佑樘登文华殿视事。宪宗也渐渐卧床不起,夏末初秋,转眼已是香飘桂府,宪宗病症益重,只瞪
着两眼不能说话。到了八月的十八那天,宪宗驾崩在朝鲜宫,在位二十三年。
于是大臣奉了遗诏,扶太子祐樘正位,是为孝宗皇帝,以第二年为弘治元年,晋母纪妃为皇太后,王妃为太妃,尊
宪宗为孝纯皇帝,庙号宪宗。封弟祐杭为兴王,祐樗为歧王,祐榆为雍王(三王皆王妃所生),晋大学士马文升为太傅,
以吏部司郎刘大夏兼文殿大学士,都御史刘健为工部尚书。佥事李东阳,翰林院编修谢迁,孝宗在东宫的时候,已知道
两人的贤能,此时继统,便召谢迁和李东阳奏对,很是称旨。即擢李东阳为礼部尚书,谢迁为兵部侍郎。过了几天,又
擢谢迁为兵部尚书,以户部主事李梦阳为兵部侍郎。并斥佞臣万安、梁芳、李省孜等,群臣又交章弹劾,孝宗将万安下
狱,梁芳腰斩,李省孜充戍边疆,死在半途。又革万贵妃戚党官爵,汰去侍奉官和冗职凡大小三千余人,朝中小人一清。
这时孝宗励精图治,群贤毕集,如马文升、刘大夏等均是忠直老臣,刘健、谢迁、李东阳、李梦阳、戴珊等亦是一
朝的名臣,时人称谢迁、李东阳、刘健为朝臣三杰。孝宗除敬礼马文升、刘大夏外,以谢迁、刘健、李东阳三人为最宠
信,一时又有谢论、李谋、刘善断之说。谓谢迁工读论,李东阳善谋,刘健更善于决断大事也。孝宗又当纪太后承议,
立尚书张永升的女儿张氏为皇后,立金氏、戴氏为皇妃。其时上有英主,下有贤臣铺治,真是百废俱举,大有天下承平
的气象。孝宗也极力效法宣宗,奖励风雅,闲暇时和李东阳、谢迁等一班文臣吟诗作赋,都下文风为之一振。时朝臣三
杰中,要算兵部尚书谢迁建白最多,连宫中纪太后都很器重他,常常在宫中道及谢先生的。

第四十章孝宗宫中求仙

再说孝宗自登位以来,远佞近贤,天下大治。弘治三年,张皇后生下一位皇子来,孝宗青年获麟,分外地兴高采烈。
于是到了弥月,循例祭告太庙,由礼部拟名,叫做厚照。朝中文武大臣,都上章称贺。孝宗命赐喜筵,并经张皇后升了
凤仪殿受贺,大犒禁中的内监宫人。这样地忙碌了一番,才得安静下来。戴妃又生了皇子,取名叫作厚炜,这时宫中又
是一番的热闹。孝宗见有了两子,自应早定名分,便召李东阳、谢迁、刘建等商议,册立皇子厚照为东宫,诏令颁布天
下,内外臣工又纷纷上贺表,较前更是闹盛。还有许多大臣的命妇也进宫向纪太后、张皇后、戴妃叩贺,纪太后命在宫
中,召伶人演剧助兴。又闹了有十多天,把那些官人太监忙得屁滚尿流,终日手脚不停地奔驰。待到空闲下来,大家已
是力尽筋疲,东倒西歪的了。
水陆画中的帝王、太子、王子孝宗以自己有子,便想到了幼年的事情,把抚养他的吴太后又重加谥号。更记起了那
个魏宫人,也有几年抚育的功绩,经当日宪宗封她为圣姑,仍保护着皇太子(即今之孝宗),誓不嫁人。如今魏宫人已
死多年。孝宗回忆,不禁十分感伤,即追谥为恭俭贞烈仪淑大圣姑,另建坟墓,春秋祀祭,配享太庙。又下谕寻访魏圣
姑的家族,以便加爵封官。魏宫人是咸阳人,地方官四处探访,找着一个魏宫人的族弟,在乡间务农度日的,那地方官
却不管好歹,把他送进京来。孝宗亲临便殿召见,那农人叫作魏宝,自幼没有读过书,询他祖宗三代都回答不出的。宪
宗见他这样蠢笨,如何做得官?随即下一道上谕,令咸阳大吏给魏宝建一所住房,赐官田两顷,金三千两,黄金五十锭,
子孙世袭千户。他日如子弟知书的,文捧监司,武任把总,候有功勋再行封赏。
那孝宗做着太平天子,与民同乐,可算开明代未有的盛世了。这样一年地过去,转眼已弘治九年,孝宗的图治精神
慢慢儿有些懈惰下去。他待着外事有谢迁、李东阳、刘建以及王恕、彭昭、戴珊等,内事有马文升、徐溥、刘大夏、李
梦阳等,人材济济,孝宗乐得安闲游宴,把朝政大事一古脑委给刘大夏、李东阳等,自己拥着金贵妃,不是翱游西苑,
便是倘徉万岁山。又在万岁山上盖起一座摘星楼和毓秀亭来,那建筑的工程都由内监李广一手包办。李广又去搬些民间
的山石花木、虫鸟等东西进来,取悦孝宗。深宫的皇帝哪里有这些东西看见,经李广上献,便不辨好坏一概给与重赏。
李广又百般地献媚金贵妃,贵妃在孝宗面前,自然替李广吹嘘,说他能干老成。孝宗听信金贵妃的话说,逐渐把李广宠
任起来。李广要在宫中植些势力,又引出同党杨鹏,一般地侍候孝宗。过不上一两个月,孝宗也把杨鹏信任得和李广一
般,李广、杨鹏两人有了搭挡,少不得狼狈作奸,先拿那些内监宫人们一个个地收服了。自恃着皇上信任,和各处的首
领太监做对,不到半年,凡宫中太监所任的重要职役,都更换了李广、杨鹏的私人。
杨鹏见李广权在己上,暗中也狠命地结党,两下里互生猜忌,暗斗非常地剧烈。一时宫中的内监宫人,有李党、杨
党两派,捉着一点儿的差事,各人在孝宗面前攻讦。孝宗不知他们的儿戏,也有听的,也有不听的,两党的争执不曾分
出高下的。李广见斗不下杨鹏,心里老大地不甘服,以为杨鹏得自己提拔起来的,现在居然要分庭抗礼了,岂不令人活
活地气死。由是李广和杨鹏争宠的心也益切了。后来,李广默察孝宗的心里很相信释道的,就去都下旧书肆中搜罗些炼
丹的书籍来置在案头。孝宗看了爱不忍释,天天披阅着道书,想研究那长生的方法,终得不到个要领。
有一日上,孝宗瞧见一册《葛洪要著》,觉得内容离奇光怪,苦不识他的奥妙,回顾李广侍立在侧,便笑着对李广
道:“你可懂得这书中的玄理吗?”李广忙跪陈道:“奴婢是凡胎浊眼,哪里能够省得。陛下如要参透它,非神仙点比
不可。”孝宗摇头道:“神仙不过是世上传说而已,人间哪有真的神仙呢?”李广正色说道:“若讲活佛世间或者没有,
至于神仙,奴婢倒遇见过的,确是位法力浩大的金仙。”孝宗惊道:“这是真话吗?”李广叩头道:“奴婢怎敢打谎?”
孝宗道:“如今那神仙在哪里?”李广故意皱眉道:“既做了仙人,自然行踪无定的,什么方壶圆轿,罗浮蓬莱,都是
他们的栖息之处。一时要寻他很不容易的。”孝宗不悦道:“这样说来,还是找不着的,讲他作甚!”李广忙道:“那
倒并不是定没有找处,求神仙第一要心诚,第二要有缘。有缘的人就是不去找他,他自己会寻上门来的。心诚的只须望
空求祷起来,神仙自会知道的。虽在五岳三山,相距几千里,立刻便可见面。”孝宗说道:“怎样叫作诚心?”李广答
道:“陛下如真要求那活神仙的,须要斋戒沐浴三天,再在宫中收拾起一间空室来。到了晚上,焚香在室外祈祷,若是
有缘,那神仙就会降临室中的。”孝宗犹疑半晌说道:“姑且试他一下,你就去园中打扫净室,预备起香案来,等朕今
夜便来祈祷,看有神仙没有。”李广领了谕旨唯唯退去,自去吩咐小监们收拾净室,安排香案不提。
到了夜里,约有两三更天气,孝宗便带着两名小太监,往御园中去求神仙。李广接着,导至净室面前,在案上燃起
香烛,孝宗亲自对天默祷。祷毕,推进净室瞧时,静悄悄的寂无一人。孝宗不觉失望,回头对李广说道:“如何?朕知
这样空祷,哪里会有神仙?”李广跪禀道:“这是陛下不诚心的缘故,倘依着奴婢的话说,自当有应验。”孝宗听了,
默默不言地领了小太监竟自回宫。
这里李广和他的党羽仇雯等足足忙了一夜。第二天的黄昏孝宗真个沐浴斋戒,只同了李广一人向净室前祈叩。由是
每夜如此,转眼三天,孝宗已忍耐不得,便望净室的窗隙中偷瞧,见里面隐隐似有人影,孝宗嚷道:“仙人来了!”说
着推开净室大门,借着外面的烛光,看见室中的蒲团上端端正正坐着一个披发的道人。孝宗不禁呆了呆,高叫李广掌上
灯烛,那道人早立起身来,向着孝宗长揖道:“陛下驾到,小道有失远迎,乞恕死罪!”孝宗细看那道人,生得广额方
颐,童颜鹤发,两目灼灼有神,银髯飘飘脑后。身穿紫袍,腰束杏黄丝绦,背负宝剑,肩上斜系着一个葫芦,足下登着
粉底云鞋,右手持着青淙拂尘,真是道骨仙风,俨然有出尘之姿。孝宗不由地暗暗称奇,便问:“仙长高姓法号?现在
何处修炼?”道人稽首答道:“小道姓方,名如仙,素居在泰山极峰上,连朝望见陛下宫中香烟冲上霄汉,算出天子虔
诚祈祷,所以不避尘嚣,特来和陛下晤会一面,天明就要进身回山的。”孝宗忙道:“仙长既来则安,为甚这般局促?
今且请仙长临紫云轩一谈。”说罢,由李广引路掌灯,孝宗与道人携手并行。
到了紫云轩内,孝宗南向坐了,赐道人金墩,那道人也不拜谢,竟长揖就坐。小太监已奉上香茶,孝宗首先说道:
“仙长在名山潜修,必然道法高妙。朕现欲研究内典玄功,望仙长指示。”道人微笑道:“讲到修炼的人,要不染红尘,
抛去一切挂碍,静心自摩,日久心地自会慢慢地光明起来。陛下富贵繁华之身,欲效心同枯木的野人,这是第一桩所办
不到的事,怎样能够修炼得来?”孝宗道:“昔日黄帝潜修《内经》,也曾仙去,历代帝王难道没有成仙佛的吗?”道
人答道:“黄帝登仙,只不过后人传说,汉武好佛,终以身殉,故陛下要求延年祛病则可,成佛成仙是万万不能的。至
若玄功内典,为彭祖所留传,其法以御女为途径,此种补采之术,虽得成正果,也必遭大劫的。就小道看来,无非是旁
门左道,以是彭祖至八百岁,仍败道而死,就可以晓得它不是正道了。”
孝宗说道:“仙长见识高明,不同凡俗。但既不用黄帝内典,又不习彭祖之术,不识仙长是怎样修炼的?”道人朗
声说道:“道家以炼气为主,赖元神为体,心身为形。气凝则元神聚,元神聚则心神自宁。久而神与神合,心中虚无杳
渺不存一物,心清而神亦清,化成一炁,此气如天地混元,无影无形,亦有形有影,皆随心之所欲而成,能够历万劫而
不磨灭,道而至是,可算成功的时代了。”孝宗道:“延年却病是怎样的?”道人答道:“这只好算道家入门的初步,
也不脱凝神参坐罢了。”说毕,取下肩上的葫芦,倾出一粒金丹,很慎重地双手奉给孝宗道:“这就是蟠桃会上的九转
丹,小道费去十年心血,成了三粒金丸,两丸已赠给两个仙友,今剩此一丸,敬奉陛下,并祝万寿无疆!”孝宗接丹一
看,觉得金光灿烂,果然与凡俗有别,因大喜道:“仙长见惠,定是佳品。”说着就把丹丸掉在口内,咽的一声吞下去
了。一面又令李广去谕知司太监,备上一席筵宴来。李广便问荤素怎样,道人举手:“出家修心炼气,不避荤酒的,不
闻阿难罗汗哪一个不肉食饮酒,吃素是形式的伪修,小道是最鄙弃了。”孝宗点头赞叹。
李广奉令自去,不一刻四五个太监舁着食盒来了,李广帮着一样样地摆列起来。只见热气腾腾,都是些熊蟠鹿脯,
海味山珍。那道人在旁已馋涎欲滴,巴不得孝宗叫他入席,就低着头箸不离指地据案大嚼。孝宗见他吃得豪爽,以为仙
人应当这样的,只有李广却暗自好笑。那道人直吃得酒醉肉饱,看天色早已大明,一会儿窗上射入晨曦,道人忙起身告
辞。孝宗哪里肯放,重又邀道人坐下。这天孝宗也不临朝。竟伴着道人谈禅。那道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些离奇怪
异的事,听得孝宗目定神怡,异常地佩服。
日月转易,又将垂暮,孝宗和道人整整讲了一天。红日西易,又将沉,东方升起玉兔,孝宗忽指着一轮明月说道:
“朕闻唐明皇是个风流天子,尝上天游过月宫,不知那月殿里的嫦娥,究竟有怎样美丽,仙长可能大展法力,给朕见一
面吗?”道人见说,迟疑不敢回答,李广一旁插嘴道:“有仙长那般神术,什么样的事儿办不到,休说嫦娥,就是王母
娘娘也能请得到的。”道人接口笑道:“陛下只要见得嫦娥,待小道略施小技,明天晚上陛下但准备和仙女把晤就是了。”
孝宗这时真有说不出地喜欢。晚餐后,和道人又谈到鱼更再跃,令小太监领仙师往白云榭安息,孝宗也自回宫中。
明日朝罢,孝宗又忙忙地来找道人谈话。那道人言语之间,鉴貌辨色,句句能称孝宗的心意,是以越发信奉他了。
月上黄昏,由李广引路,依旧到前夜请道人的净室面前,那里香案早设,灯烛辉煌,道人就披发仗剑,向东方吹了一口
气,书着黄纸符箓,约有半个时辰,听得净室内崩然有声。道人又焚了符儿,才同了孝宗推进净室的偏门,一阵的兰麝
香味已直冲出来,蒲团上面坐着一位如花似玉的仙女,双眸紧合好像睡着一般。道人喝声:“快迎圣驾!”把那个仙女
惊醒,姗姗立起身儿,盈盈地向孝宗行了个稽首,便侍立在一边。道人笑道:“仙凡路异,却是有缘,好好地侍候皇上
吧!”说罢和李广等退出净室。孝宗便握住了仙女的玉臂,仔细儿端详一会,确是月貌花容,柔媚入骨,那种轻盈的体
态先已令人心神俱醉了。孝宗微笑着,问她姓氏名儿并天上的景致,仙女只是含笑不答。被孝宗逼得无法时,只把天机
不可泄漏的一句话来遮掩过去,孝宗见问不出什么,只得罢了,这一夜孝宗在净室中和那仙女共效于飞。孝宗自吞了道
人的金丹,精神顿时畅旺了十倍。加上那仙女的应酬远胜过宫中的嫔妃,把个孝宗快乐得神魂颠倒,不住地赞着道人的
神通,那仙女却吃吃地笑个不停。孝宗也摸不着头路,一等到天明,深怕那仙女要去,忙令内侍往谕仙师,叫把仙女暂
时留着。从此,孝宗日间和道人研究道术,夜里往净室中和仙女取乐,把政事更不放在心上了。那李广乘了这个当儿,
大施威权,强干国政,廷臣除李东阳、谢迁、刘健、刘大夏、马文升、王恕、徐溥、李梦阳、戴珊等几个大臣之外,竟
任意斥黜起来。一天,孝宗设朝,瞧见李梦阳的奏疏弹劾太监李广的不法,及谏止孝宗宠信方士,蛊惑邪说,言辞极其
痛切。孝宗把本章愤愤地一掷道:“区区太监,何能乱宫闱?朕好仙道又有甚害处?”说毕拂袖回宫。
这时,孝宗在宫中供养着方外道士,夜里和仙女相会等事由宫监门传说出去,大臣们都已得知,刘健很是忧虑,便
和李东阳、谢迁商议。其时正值天气亢旱,人民呼号求雨。李东阳献计道:“俺闻官中的道士法术高强,连仙女也召得
到,何不令他求雨?倘是灵验,便救了百姓;万一不灵,就说他邪术欺蒙上皇,而且借此使皇上省悟他妖术是假的,岂
不一举两得吗?”谢迁拍手笑道:“人说李公善谋,这计果然不差,俺就来起草,明日早朝上他一本。”大家议定,联
衔署名,刘健为首,疏中说得那道士神通广大,众臣保举他求雨。
次日上朝,刘健把本章呈上去。孝宗看了,连连点头,即下谕从后宫宣那道士方如仙上殿,命他建坛求雨,那道人
不敢推却,只好勉强领旨,孝宗令将天坛做了求雨坛。一切布置妥当,择定第二天为求雨日期。到了那时,御驾亲自临
坛,刘健、谢迁、李东阳等一班大臣陪侍。那道人峨冠博带,仗剑上坛。孝宗限了午时见雨。那道人只管舞剑焚符,看
看到了近午,还是阳光猛烈,连一片黑云也不见,急得道人面红耳赤,头上的汗珠如黄豆似地滚下来。李广在一旁眼睁
睁地瞧着坛上,心里更是着急。
日色已经过午,哪里有什么雨点,众官纷纷议论,孝宗也有些疑惑。看那道人,尤是拍案打牌地在坛上捣鬼,刘健
等一班大臣又是气又是好笑。正在这个当儿,忽见武臣班中,一位雄赳赳的官儿大踏步抢上坛去,一把抓住道人,大呼
:“捉奸细!”将那道直掼下坛来。孝宗吃了一惊,众大臣也都失色,细看那坛上的武官,正是勇宁侯韩起凤。起凤摔
了道人,慢慢地走下坛来,在驾前跪下奏道:“这个道人是广西苗瑶首领牛鼻子的军师,为人无恶不作,臣征苗瑶时被
他逃走未获,不知陛下何以把他供奉在宫廷?狼子野性倘有不测,这重任谁敢负担?”孝宗听了,知起凤在宪宗时曾征
苗立功,谅非谎言,于是唤侍卫带上道人来勘问。那道人已被起凤掼得头昏眼花,便老实直供出来。自己和太监李广串
同,混进宫中,冒称神仙。至于请来的仙女,也是李广设法弄来的,是个西华门外的土妓。孝宗听了道人供词,真是又
羞又气,喝令武士将李广拿下,又命校尉去提出宫中的土妓,两人一并绑了,连同道人,立刻推出斩首。一时群臣也都
称快,孝宗便起驾回宫。那时京中把这件事传扬开来,皇帝玩土娼,大家当作一桩奇谈。
再说孝宗虽诛了假仙女。心上不无留恋,觉得六宫嫔妃没有一个能称意的。方在闷闷不乐的时候,忽然王越征鞑靼
回来,孝宗却得着一个大大的安慰,把那仙女早抛撒在九霄云外了。王越的还京,于孝宗怎会得着安慰?原来鞑靼的首
领小王子恃强寇边,王越奉命出征,把小王子杀得大败。王越直追到贺兰山,将小王子的眷属获住,小王子已北遁去了。
可是那眷属里面,有个小王子的爱妃叫作王满奴的,容貌非常艳丽。王越把满奴带回京中进献给孝宗。孝宗见了王满奴,
不由地神魂飘荡,忙令送入后宫,以便临幸。谁知那满奴不肯顺从,终日在宫中啼哭不休。
那鞑靼部的小王子,在诸部落中要算得是雄中佼佼者。在英宗的时代,鞑靼部酋叫作雅失里,是个蒙族中的老王爷,
资望和实力都在各部族之上,大家尊他为鞑靼汗(汗者,蒙语谓王也)。雅失里死后,他的儿马拖孩继立,却是个没用
的庸夫,被瓦剌部的也先杀得七零八落。马拖孩走投无路,只能来通好明廷。偏偏逢着总兵周钰手里,他见鞑靼部势穷,
便也下井投石,开了关又把马拖孩大杀一阵,斩了五六百颗首级,并获器械马匹千余件,自去朝廷报功。可怜马拖孩受
了这样的大创,弄的不能成为部落,身体又被了枪伤,再加上心里一气,不久就一命呜呼了。但他临死的当儿,说起兵
败的经过,倒不恨那瓦剌部的也先,却把明朝恨得咬牙切齿。说他们欺凌残弱,留言与子孙,此仇不可不报。不过马拖
孩的儿子,也不是个肖子,自他老子死后,连一个村落都守不住,被别部的毛列罕吕夺去了。鞑靼汗在这时期中要算是
最败了。
这样地日月流光,一年年地下去,到了马拖孩的孙儿失里延出世(即小王子),鞑靼部又逐渐强盛起来。那失里延
的为人,多智善谋,英姿奕奕,在诸部落中,好算得一个后辈英雄了。他逢到上阵打仗,骑了一匹胭脂马,使一枝钩镰
枪,冲锋陷阵勇不可当。因此汉军中替他取个绰号,叫作小温侯。那胡人族中,以失里延是老王爷雅失里的后裔,大家
就称他一声小王子(以下概称失里延为小王子)。小王子在十四岁的时候,只在毛列罕部下当个小兵。过了两年,毛列
罕和马因赛部寻仇。马因赛部势大,把毛列罕部打得落花流水,就此歹灭。小王子便潜逃出来,招集了旧部新军,声称
给毛列罕报仇,一仗将马因赛部杀得大败,一般地吃小王子把马因赛部灭去,自己立起了一个部落来。凑巧又有马可儿
与脱罗两部互相仇杀不止。马可儿大败,闻知小王子英雄,便来向小王子求援。小王子提出条件,如灭去脱罗,得平分
其部落,马可儿急于复仇,竟一口答应下来。小王子就统率自己的部属和脱罗部大战。马可儿从旁夹攻,杀败脱罗部众,
擒住部酋那嘛赤吉,脱罗全部齐声愿降。小王子收了部卒,想和马可儿分派略地,谁知马可儿事后食言,只把牛羊等物
犒赏小王子的兵士算是报酬,将分地这句话早轻轻地赖去。引得那小王子性起,乘夜袭入马可儿部中一阵的乱杀,马可
儿不及抵挡,慌忙上马逃走,被小王子追上擒获,枭了首级示众。马可儿部见部酋已死,大众无主,尽愿投降小王子。
小王子收服了马可儿和脱罗两部,声势大振。那附近的小部落,都纷纷前来投降。小王子的威声愈大,真是兵强马
壮,将勇粮充,小王子想起祖父马拖孩的遗言,便攘臂跳起身来说道:“俺不趁此时报仇,更待何时!”当下点起强兵
猛将,来犯明朝的边地。时明总兵谢文勋出兵和小王子交锋,吃他杀得大败,逃进关中,闭门不出。一面告急文书到京,
宪宗皇帝命抚宁侯朱永,统兵拒寇,总算把小王子打退。
到了宪宗十六年,小王子又来入寇,其时汪直当权,令兵部尚书王越率兵出剿,大败小王子于青葱岭。捷报到京,
授王越为三边总制(明以甘肃、宁夏、延绥谓之三边),着其拥兵坐镇。小王子怎肯甘服,又屡次寇边。到了孝宗嗣位,
王越已坐汪直党嫌,贬职家居。那时三边总制换了朱濬,威名远不若王越,胡人见他不惧怕,便今日攻那边,明天寇这
边,常常缠扰不休,把个朱濬弄得疲于奔命。孝宗九年,小王子又大举入寇,朱濬出关受了重创,边疆岌岌可危。朝臣
纷纷举荐王越,孝宗即下谕,起复王越原爵,加征北大将军,统师往抚三边。
王越年已七十多岁,老将领兵,威名尚在,胡人望见旗帜,相顾惊骇道:“金牌王又来了!”(胡人称王越曰“金
牌王”,以越上阵,常用黄牌也)于是不战而奔。幸得小王子善于用兵,屡败屡振,直至孝宗弘治十一年上,才把小王
子杀得大败,王越领兵竟捣贺兰山,掳了小王子的眷属等,只小王子却已领数十骑逃脱,往投千罗西部去了。王越得胜,
孝宗有旨召回,班师进关,王越进京,要讨好皇上,把小王子的爱妃王满奴献上,孝宗见满奴生得凤眼柳眉,冰肌玉肤,
自然十二分的喜欢。几次要想临幸,满奴只是不肯领旨。
这番被王越杀败,小王子立脚不住,领了三十余骑北走。王越追至贺兰山,虏了他眷属并马匹粮草,班师自回。那
眷属中,偏偏这位花艳玉润的王满奴也在里头。小王子怎样舍得,忙去向干罗西部借得兵来,王满奴已被王越献入京师,
小王子又上疏明廷,愿纳金珠宝物,赎回满奴。孝宗阅了奏牍,批答不准。
这时满奴被幽在深宫,经孝宗几番召幸,满奴只是不肯奉诏。孝宗怎肯心死,仍又嘱咐老宫人去慰劝满奴,并把小
王子求赎,被皇上驳回的话对满奴说了,以绝她的念头。满奴听到这个消息,呜呜咽咽地啼哭了半夜。到了次日,孝宗
又亲自去看满奴,才跨进宫门,蓦见老宫人捧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跪下禀道:“王满奴已自刎了!”孝宗大吃一惊,
吓得倒退了几步,半晌才问那老宫人:“满奴怎样会自刎的?”
却说孝宗追询王满奴自刎的情形,那老宫人泪汪汪地禀道:“昨天的晚上,婢子侍候着王夫人(指满奴),还服侍
她好好地安息。约莫有初更天气,王夫人呼地起身,唤婢子到榻前叮嘱道:”咱们有两桩事儿委托你,不知可能给咱办
到吗?‘婢子问是什么事,王夫人垂泪道:“咱自到宫中,已有三个多月了,这百天之中,受皇上的威迫,嫔侍们的讥
讽,是你亲眼所见的。咱们似这般忍耻受辱,是希望得脱牢笼,夫妻能够破镜重圆罢了。如今咱知道今世已了,看来要
死在禁阙。’王夫人说到这里,呜咽了半天,从怀中掏出一封东西,授给婢子道:”烦你呈上皇帝,早晚颁赐与失里延,
那就感激不尽了。还有一样最是紧要的物事,也恳你缴呈,算是咱们报答皇帝知遇的。‘说罢又悲悲切切地啼哭起来。
婢子问她是什么紧要东西,王夫人说明日自知。到了今天的清晨,见王夫人不知在什么时候自刎在枕上,头颅落在枕畔,
乃知她托将婢子的就是这颗人头了。“孝宗听了,怔怔地呆了半晌,把老宫人所呈的那封东西,拆开来瞧时,却是一张
蒙人的文字,都和蚯蚓蜘蛛般的,不识她在上面说些什么。孝宗命传译官吕董,翻译出那张蒙文,原来是致失里延的情
书,孝宗把蒙文译成的细细诵读,那文中说道:书上失里延吾夫:我们结缡三年,不幸如劳燕的分飞,真是件铭心刻骨
的憾事!我自进宫已百天多了,本该早寄书给你,第一是禁宫似海,不便通消息。第二是恐伤了你的心,所以妻我始终
没有致书与你。如今是我报答夫妻情分的时候到了。想起我和你花晨月夕,携手同游的情景来,令我悲哽幽怨一齐涌上
了心怀,觉得不能不留最后的一言和你作别,也算是一种纪念的话说,也是安慰你的话说。我现下身在明宫,死后的尸
体也在明地,我的灵魂却是在塞外的。不但我的灵魂在塞外,简直是常常在你的左右,护持你的身体康健,并佑你的事
事胜利。更有一句末了的叮嘱,天下无不散的筵宴,好花没有日日红的,红粉即是骷髅人,人生焉有永久不死的。那么,
我虽遭逼迫而死,死是为吾至亲爱的夫胥尽节,希望你不要悲哀,只当没有我这个薄命人一样。塞外不少美人,愿你美
满姻缘,有情人早成了眷属。这样,我死决不怨你,我反而欢喜,我在九泉下也安心瞑目了。
最亲爱的失里延:我们要分别了!明天的此时,是我断头的日期。那头不是明帝要我的,乃是我自己把刃刎下来的。
这颗头颅,算已报效了明帝,我已是个无头的人了。我死后没有儿子,你将来如有了儿子,和他们说:“还有一个母亲,
死在明宫里的。”子孙有志,取了我的尸骨回去,安葬在塞外,我是不愿在关内做鬼的。而且异乡做鬼,寒露风霜非常
地困苦,叫他们不要忘记!
失里延吾夫:你他日伉俪合欢,莫见新人忘旧人,要记冥冥中有为你而死的苦命人,子女们也要使他们知道有个断
头的母亲。我书到这里,实在伤心得支持不住了。
王满奴灯下绝笔孝宗读罢,也不觉叹道:“想不到沙漠荒臣,倒出这样的一个烈妇。”于是命司仪中将王满奴的尸
体收殓了,以王妃礼从丰安葬。那蒙文书,交给塞外使者,带给小王子失里延不提。
孝宗自王满奴自刎,心上常是恍恍惚惚,好似失了一样什么紧要东西一般。宫中嫔妃,金、戴两氏之外,六宫粉黛
没有一个合孝宗心意的。在两三年之中,孝宗又立了一个常妃,一个马妃,但这些都是庸脂俗粉,怎及得满奴那样风流
冶艳,只不过可望不可即,结果连望也没有了,真令孝宗懊闷欲绝。
再说那小王子接到塞外使者携来的满奴之手书,小王子失里延读罢,置书放声大哭。又因新值兵败,越想越心伤,
真哭得满营凄惨,部下亲信的将士也一个个流下泪来。小王子哭了半天,才收泪和诸将商议,要想取回王满奴的遗骸,
经遣使入天朝,明廷又不许。使者回报,气得小王子咬牙切齿的,拔出宝剑来砍去一个指头儿,恨恨地说道:“俺和明
朝势不两立,倘报不得掳俺眷属的仇怨,尽愿死在疆场上的。”说罢,又欲整顿人马杀入边地,计点自己残卒不满三千
人,并干罗西借来的军马也不及万人。部将纳拉沙进道:“贝勒出兵,屡次遭挫,锐气已失。今若要复前仇,非有大队
生力军不为功。”小王子抚膺叹道:“这话俺岂有不知?无如俺部族兵力已尽在于此,幸而胜地,还可以支持一时,不
幸而败,俺也拼着这一死就是了。”纳拉沙道:“那话不是这样讲的,想贝勒世代相传,威名播远近,祖宗立基也不是
容易的事。贝勒如一死,咱们部族之亡可以立待。且贝勒半生英雄,败于一朝,宁不贻笑后人吗?”小王子正要回答,
参军模树林献计道:“贝勒勿忧,某有一策,可破明兵。”小王子大喜道:“计将安出?”模树林说道:“某闻桂林苗
瑶与明廷结怨极深,我如肯以礼招致,彼必欣然来附,否则我去附他。但得复仇,虽低首于人亦何害?况苗瑶大都无识,
只求与我合,慢慢地收服他,不难听我的指挥了。”小王子连连点头道:“此计甚妙,咱们就这样办吧!”于是派模树
林为使,即日赴桂林苗窟和苗瑶首领瞿鹏接洽。双方议定,小王子但求复得前仇,子女玉帛悉归霍鹏取去。苗瑶是最贪
财的,听了模树林的话,便允许了,约定日期出兵。模树林星夜奔回,把苗瑶答应相助的话说了一遍。小王子大喜,当
下择了个吉日祭旗出师。
这明廷三边总制吕文律,见小王子又来寇边,忙整兵出迎。那里小王子与苗瑶已会师一处,苗瑶统帅木油儿与左将
领阿蛮,右苗酋瑶犇子,都有万夫不当之勇。吕文律领兵与苗瑶交锋,大败进关,一面闭门坚守,一方面飞章告急。时
王越已死,老将韩起凤犹在。孝宗便授起凤为征虏大都督,带同副将康弼、魏晋臣等出师兰州,直趋边地。正与小王子
兵相遇,两下方得列阵,后面苗瑶直冲过来,油木儿令燃药炮,向明军阵上轰来。韩起凤不知药炮厉害,正立马指挥军
士,忽然一炮飞来,连人带马打得粉碎。明兵大败,副将魏晋臣也被乱兵杀死。康弼且战且走,退了五十余里才得扎住,
收了败残人马,计点人数,五停中折了三停。康弼见支持不住,分骑进京求发救兵。孝宗得报大惊失色。

第四十一章正德帝登基刘瑾专政

孝宗接到韩起凤的败讯,慌忙召刘健、谢迁、李东阳等商议,谢迁奏道:“小王子结连苗瑶,锐气正盛。现欲破他,
须分兵两路,一出桂林,直捣苗人巢穴,一路仍出兰州虚张声势,但看苗瑶的举动,他如闻知巢穴被围必回兵返救,我
见苗瑶退去,即进兵痛剿,小王子不患不破。”孝宗如谢迁所奏,下谕以定国公朱宁为征苗经略使,统兵十五万径趋广
西;谕武伯江永领兵五万以出兰州随机进剿。两路兵马奉了谕旨,各自分头进行。
定国公朱宁率着大军到了桂林,苗瑶酋长翟鹏忙整了部落来迎,朱宁也列兵相待。两下交锋,苗瑶忽纷纷倒退,指
挥朱忠便挥兵欲追,朱宁阻住道:“苗人不战自退,当有狡计。”说犹未了,苗阵上群象列队冲出。明军抵挡不住,回
身便走。朱宁传令,军士从后帐搬出画成的虎狮布皮蒙在马头上,一齐驱将出去。群象疑为真狮,吓得望后狂奔。苗众
大败,自相践踏。朱宁与副将张恂,指挥宋忠,乘势大杀一阵,苗瑶乱窜,死者无数。霍鹏收了苗众,深沟坚垒,不敢
再出。一面着苗骑去飞报木油儿,令其回师求援。木油儿得知这个消息,当夜便下令退兵。
那时江永扎营白石川,瞰得苗众一个个身背器具,知道广西明军已经发动,便召都指挥马成、顾滋两人吩咐道:
“你二人可领兵三千预伏白石山下,闻得炮声连响即率兵杀出。”又令游击李佑之领兵一千,埋伏在枣木岭;倘苗兵过
去一半,与兵丁冲他作两截,然后和马成、顾滋合兵一处并力杀贼。又令行军参将常如龙,引兵二千抵御小王子防他救
应。江永分拨已定,自统大军接应李佑之等。
孝宗泰陵明楼苗帅木油儿与左右副酋阿蛮、瑶犇子等匆匆还兵。苗人只知勇悍直前,毫不预备明军的追袭。正行之
间,人马将上枣木岭,阿蛮进言道:“此处地势险恶,要虑设伏。”木油儿笑道:“就有三五百个敌卒怕他则甚!”话
还不曾说完,猛听得鼓声大震,李佑之领着一千人马,在岭上突出。苗人尚未列阵,李佑之已直冲过来,把苗兵冲作了
两截。兵士乘间放起信炮,马成和顾滋分两面杀出。兵士人人奋勇,木油儿忙令瑶犇子、阿蛮也分两边御敌。木油儿自
引苗众来战李佑之,不提防江永领大队自后杀到,苗众大乱,瑶犇子中箭落马。阿蛮正和顾滋力战,见自己军伍已溃,
便虚掩一枪纵马而走。恰巧木油儿被江永杀败,两下相遇,合兵一处。后面李佑之跃马来赶,马成杀了瑶犇子也来助战。
顾滋又自左边赶到,木油儿与阿蛮遮拦不住,各领着三百余骑落荒而逃。江永督在阵上,当当地鸣起金来,马成、李佑
之、顾滋就止住兵士不追。顾滋便来诘江永道:“苗瑶败走,小将等正好追杀立功,都督为甚收军?”江永说道:“苗
人归心如箭,其势已穷。古云‘穷寇莫追’,况常如龙独当小王子,未悉胜负。不幸如龙败敌,小王子自后杀来,彼苗
众被追太急,则犹困兽之反噬,其势必猛,那时吾背腹受敌,转为贼人所困了。”顾滋与众将听了,不觉心折。于是收
了大军,专等常如龙回来再行定夺。
不到半天,常如龙已来缴令,并献上苗帅木油儿首级。江永大喜,问怎样擒得木油儿,常如龙道:“小将奉命去御
小王子,彼已失了苗人扶助,军心涣散,一战便行败走。小将追了二十多里,经过黑松林地方,正值苗人远远地败退下
来。小将即率兵士埋伏在林中,并掘下陷坑。苗酋木油儿中伏堕马,兵士把他擒住,只逃走了一个苗酋阿蛮。”江永听
了,上了常如龙首功,马成缴下苗酋瑶犇子首级。顾滋、李佑之等亦各献俘虏,并器械旗帜等物,江永也一一记功。当
日令将士勿得解甲,防小王子偷寨。到了次日江永督军进战,小王子早领了残兵不知逃往哪里去了。江永就在边地料理
军事善后,一切妥当,择吉班师。那里朱宁也剿平苗众,大军不日回京。孝宗见两处都以平靖,下谕大犒将士。朱宁、
江永自晋爵禄外,马成、顾滋均擢总兵,李佑之擢都指挥,常如龙授将军,张恂晋副总兵,宋忠为桂林都总管,余下将
士亦各有封赏。
是年为弘治十八年,孝宗忽然圣躬不豫,看看日渐沉重,便召大学士李东阳、尚书谢迁、少帅刘健等至榻前,孝宗
垂泪道:“朕病已入膏肓,谅来不起的了。众卿皆朝廷股肱,幸为朕善辅太子。”说罢命宣东宫。不一刻太子厚照来了,
时年十五岁,见了孝宗病态憔悴,父子关乎天性,不由地纷纷落泪,跪伏榻前不起。孝宗指着刘健、谢迁、李东阳等顾
谓太子道:“诸先生忠心为国,将来须尽心受教,莫负朕意,今可向诸先生叩头儿。”太子听了,便对着谢迁等跪下叩
拜,慌得三位大臣还礼不迭。孝宗令内监扶起谢迁等,并喘着气道:“诸先生犹世交父执,受了一礼何害?”李东阳等
叩首道:“微臣受陛下厚恩,自当尽力以报。”孝宗点头,挥手令太子等退出。
是夜孝宗驾崩,由李东阳等扶太子厚照继位,是为武宗,改第二年为正德元年。晋刘健、谢迁、李东阳等三人为太
师太傅上柱国,太后纪氏为太皇太后,皇后张氏为太后,太妃王氏为太皇圣妃,金妃、戴妃为太妃,马妃常妃等亦晋太
皇妃,弟厚炜封为蔚王。又以内监刘瑾为司礼监。
讲到这个刘瑾,旧系苗种,为中官刘忠养子,袭姓为刘。武宗在东宫稚年好戏,刘瑾由宫外弄些鹰犬鸟兽之类进宫,
以博武宗的欢心。武宗但知玩耍,因倚刘瑾为左右手,片刻都离他不得。这时武宗继位,便封刘瑾为司礼监,统掌皇城
内一应仪礼并刑名钤束,门禁关防诸事。刘瑾欺武帝年幼,便乘间广植势力,渐渐地干预政事。虽有李梦阳、刘健、谢
迁等一班托孤之臣,竭立把持,但刘瑾自恃宠信,易于进言,往往欺凌大臣。谢迁见政事已现乱象,心里着实忍耐不得,
当时上章切谏,劝武宗整饬辰纲,节止游戏。大学士上柱国刘健,攻讦刘瑾擅干国政,私斥勋臣,请旨究办。李东阳更
当殿面陈,宦官专权,朝纲败坏,谏武宗勤修政事,远避佞邪。这位正德皇帝到底年轻脸嫩,怎经得诸阁臣正言厉色地
切谏?把个正德皇帝弄得面红耳赤,嗫嚅了好一会才讷讷地说道:“诸先生且退去,容朕慢慢地照办就是。”李东阳等
下朝,正德帝回到宫中。自思幼时到如今从不曾受过谁的话,现在做了皇帝,倒转被大臣们掣肘起来,不是比较做太子
时,反觉不舒服了吗?正德帝越想越气,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那些老宫人和内监们在旁相劝了几句,这位年轻皇帝是
十分任性的,怎肯就止。正哭得心伤气急,恰好刘瑾进宫来,连忙跪在地上叩问缘故,正德帝就把大臣阻谏的话和刘瑾
讲了一遍。刘瑾正色说道:“陛下身为天子,万事自由宸衷独断,何至受大臣们的欺凌。”正德帝叹口气道:“他们是
顾命之臣,不得不略与优容。”刘瑾道:“那不是这样讲的,倘阁臣专横不奉上命,难道也就容忍了吗?况臣权过重,
下者骄上,尤须防有不臣之行。这是历代所恒见的事,元朝的泰定帝便是榜样。”正德帝听了,一拳正打中心坎,不由
地点头自语道:“这话很是有理。”从此正德帝对于众大臣言辞间不大听从,所有奏疏,只批“闻知”两字,十事中没
有一二样照办,刘健、谢迁、李东阳等自己觉得无趣,大家早存下一个去心。
一天侍郎王鏊在朝堂论及信阳蠲免赋税,刘瑾在旁搀言道:“丰岁妄报荒年,那都是刁民的做作和地方官的得贿,
不能据为真情。最可疑的是信阳籍的朝臣,安知他们不通同舞弊。”王鏊正是信阳人,听了刘瑾的话怎能容忍得下,就
抗声说道:“刘公公莫信口雌黄,灾荒的事众目所共睹的,何能以假报真。而且是公众呈文要求,即思作弊也理有所不
能,岂可任意含血喷人。”刘瑾冷笑道:“公既非作弊之人,何必这样发恼,使旁人听得还疑公是虚心了。”王鏊不及
回答,詹事杨芳,也是信阳人,见刘瑾无理,便挺身说道:“作弊要证据的,谁能凭三寸舌诬人,难道公理也没了?”
刘瑾正没好气,被杨芳半腰一驳,顿时怒不可遏,瞋着了两眼大声喝道:“你算什么东西,配你在朝房中乱嚷?”杨芳
也大怒道:“俺乃朝廷大员(刘瑾为司礼监,系正四品,杨芳詹事为正三品,其职固高于瑾也),不在朝房说话,倒是
你阉竖来多说吗?”刘瑾听得骂他阉竖,触着了所忌,面上立时涨得通红,竟不管好歹,举起手来只一掌,打得杨芳掩
脸怪叫,刘瑾又喝令伺候室中侍卫把杨芳绑了起来。初时刘健、李东阳、谢迁等尚侍相劝,到了这时,谁也忍耐不住,
一齐大哗道:“太监可以如此放肆的,朝廷的法律都没有了!”刘瑾怕众怒难犯,乘着乱哄哄的时候,一溜烟逃走了。
这里由刘健为首,气冲冲地扯了杨芳入奏皇上。景阳钟鸣,静鞭击过,刘健、谢迁、李东阳、李梦阳、戴珊等纷纷
跪下,杨芳便哭奏刘瑾殴辱的缘故,王鏊奏陈刘瑾语衅舞弊。刘健顿首道:“陛下不惩刘瑾,臣辈不能受阉奴欺凌,自
当挂冠归里。”正德帝见众口一词,知道刘瑾似太过分了,只得刑部拟罪。谕旨下来,众臣才行散去。
谁知正德帝回到宫里,刘瑾已伺候在门前,一见正德帝进来,噗地双膝跪倒,放声痛哭。正德帝本甚信宠刘瑾的,
如今见他这般悲伤,并安慰他道:“你有怎样话尽可以直陈,自有朕替你作主,不必悲哭到这样地步。”刘瑾含泪磕头
道:“阁臣骄横无礼,詈奴婢为小人,谓以飞鹰逐犬的坏事导陛下于不规,这不是明明压制皇上,先把奴婢来做开端吗?
陛下若不立下英断,奴婢头颈里没有铁裹着,以后不敢再侍候陛下了。”正德帝本是个一味孩子气的人,最怕大臣们要
阻挡他的游戏,这时听了刘瑾的撺掇,不由地心中火发,拍案大怒道:“谁敢干预朕的私事?你且不要惧怕,朕赦你无
罪就是。”刘瑾忙叩了个头起身,当夜便劝正德帝重设东厂,自己兼领东厂监督。这东厂在孝宗初年废去,多年没有提
及了,现又组织起来。刘瑾又在正德帝面前定了人数,专一刺探官民隐情。稍有风吹草动,小太监便去报给东厂。监督
刘瑾擅自专主,不论大官小民任意逮捕,公报私仇,株连无辜,真是不可胜计,这是后话。
且说第二天早朝,刘健、谢迁、李东阳等满心望惩办刘瑾,哪里晓得刘瑾不办倒还罢了,反授他为东厂监督。谕旨
宣布,刘健、谢迁、李东阳等不觉冷了半截,下朝后即上疏乞休,有旨慰留,疏再上,三上,许刘健、谢迁致任,李东
阳仍留原职。
长随奉御出入宫禁牙牌这样一来,朝中又少了两个老诚硕望的名臣,刘瑾作事比前爽快了许多。不到一月,接连添
设西厂,置太监探事二十四员,监督还是刘瑾。一班小太监,大家要讨刘瑾的好,无事也捕风捉影,不是说谤毁皇上,
便是诬讥讪监督,把京都的安分良民弄得受累无穷。东西厂审事室中榜掠酷刑日必数十起,惨呼号痛声四野皆闻,百姓
人人怨恨,刘瑾反视为笑乐。又去安庆地方觅了几十个男女伶人,进献宫中,令他们鲜衣美服地演唱戏剧。正德帝所好
的是歌舞,骤见了这些伶人的歌唱,喜得他手舞足蹈,并昼夜学习,甚至废忘寝食。幸而正德帝的资质却很聪敏,只学
得一两个月,居然也能引吭高歌。至兴致勃勃时,请纪太皇太后、张太后、王太皇妃、马太妃、常太妃等到御苑中来观
剧。
正德帝亲自袍笏登场,大唱其蔺相如完璧归赵。真个唱得有声有色,淋漓尽致。看得太皇太后,张太后等无不击节
赞赏。其时纪太皇太后年衰,不甚问闲事的了。张太后是懦弱无能,只有个王太皇妃,见正德帝天天似这般胡闹,忍不
住对正德帝说道:“皇上年轻,应与大臣们专究经文,参询政事。不当如此嘻乐,致荒废国政。”正德帝见说,不好回
话,以后演剧就不去请王太皇妃了。正德帝玩了一会唱戏,日久自然有些厌烦起来。又是刘瑾去办了几十只的铁嘴的神
鹰来,和蒙古种最灵敏的猎犬,另雇人工畜养着。到了闲来便请正德帝去郊外打猎。正德帝是从不曾干过这样把戏的,
待至野外,由鹰奴放出神鹰,犬厮释去猎犬,凡空中的飞鸟,地上的狡兔都被犬鹰扑的扑杀,咬的咬伤,好算那些禽兽
晦气,吃这位促狭皇帝弄得它们走投无路。正德帝高兴极了,差不多没有一天不去行猎,京城中人竟呼他作猎户皇帝了。
但是京师野外的兽类能有多少,怎经得正德帝天天去搜罗,渐渐地打不出什么来了。于是越打越远,带着五百名的禁军
备了蒙人的行帐,路远不及回来,正德帝就在营帐中住宿。有一次,正德帝去打猎竟打到林西去了。那个地方是荒野无
有人烟的所在,猛兽野狮更是不少,从前的宪宗皇帝几乎在那里被猛狮咬伤。朝中大臣如李东阳、王鏊、戴珊等听得正
德帝冒险前去行猎,忙各人选了骑快马疾驰到了林西,大家跪请圣驾回京。李东阳再三地哀恳,甚至涕泪交流,正德帝
也觉动容。好在自己对于打猎已有些玩疲了,乐得许了众臣的请求,当日就和李东阳等起銮还宫。
正德帝静养了好几天,又想寻点事儿玩玩,见刘瑾侍立在侧。颈上挂着一个黑布的口袋,罩在外衣里面,被正德帝
瞧了出来,便问:“袋里是什么东西?”刘瑾回说是鹌鹑。正德帝不懂那个名儿,经刘瑾解释到:“鹌鹑是只鸟儿,养
着以备厮斗,也分出优胜劣败来,唯这鹌鹑的性极畏寒,必须要人气去辅助它,它得着了人身上一股精气,斗起来就有
劲了。”正德帝诧异道:“朕只闻得古时有斗鸡的,怎么鸟儿也能斗吗?”刘瑾笑道:“有什么不能,鸟儿较鸡斗起来,
端得要厉害上几倍。”说着将布袋中的鹌鹑取出来,正德帝看了不信道:“似这样小的一只鸟儿能有多大的力量?”刘
瑾笑了笑,令小太监又取过一只鹌鹑,一并置在案上,刘瑾一手把着一只,只将手一松,两只鹌鹑就互相对扑了。正德
帝在旁瞧着,但见这一对鹌鹑,起先不过张了翅膀各自扬威,不一会两下伸着嘴乱啄,慢慢地愈啄愈猛,斗到起劲的当
儿,就是爪喙齐施,上下翻腾,忽左忽右,奋力颠扑,好似狠斗的猛汉,不顾生命一味地死战。正德帝看到得意时,不
觉拍手哈哈大笑。忽见那鹌鹑托地跳起身,一只黑的去啄住白的颈子,那白的狠命地扑着两翅,霎那间羽毛纷纷乱飞,
哜哜的几声,那只白的鹌鹑已被黑的啄去眼珠,一爪击在脑门上,头颅粉碎,脑浆迸出地死了。正德帝不禁咋舌道:
“好狠的东西,真是见所未见的,明天你去搜罗几对来,待朕亲自斗它一下。”刘瑾巴不得正德帝欢喜,连连笑应着出
去。
第二天,刘瑾便献进二十多对鹌鹑,正德帝叫宫中的内监每人畜一只,做个布囊挂在颈子上。好在那些太监多半是
养过鹌鹑的,倒也不见什么累赘(清代太监,进出茶坊酒馆,多胸囊鹌鹑,皆明宫遗风也)。每天的午后,正德帝令把
鹌鹑放出来,一对顾一对地斗着。就中有一只白色的,浑身如雪,目红若火,紫爪青嘴,形状和人般的十分威严。正德
帝将这只白鹌鹑与别的鹌鹑斗,不到三四个翻身,其他的鹌鹑一只只地拖翅败走,没有一只是它的对手。正德帝很爱那
只白鹌鹑,赐名叫作玉孩儿。又有一只是纯黑的,生得红爪朱目,战斗力也还不弱,正德帝便唤他为铁将军。但只有宫
里的十来对鹌鹑,斗来斗去,那鹌鹑逐渐打乏了,没有什么劲儿斗出来,正德帝又觉得无甚兴趣了。经刘瑾四出搜求,
凡民间有佳种的鹌鹑,能献宫中赢得皇帝所畜的那只玉孩儿,赏给千金。这话一传十十传百的,满京里都知道了。北人
畜鹌鹑的很多,大家想发这笔横财,各地所爱的老鹌鹑纷纷自来投献,由管门的太监一一递入宫里,正德帝便兴高采烈
地放出鹌鹑来相斗。那些鹌鹑都是平常的品格,经不起一斗,早已败走了。难有一二只好的,终斗不过铁将军,休说是
玉孩儿了。
一天,来了一个外方的黑汉,囊着一只鹌鹑,自称是江西人,谓有一只鹌鹑,名叫金翅元帅,尝走过十二行省,未
逢过敌手。闻得宫中有只玉孩儿的佳种,特来比赛的。太监问他要鹌鹑时,那黑汉说道:“咱的鹌鹑与众不同,如要开
斗,须咱亲自把持,否则那鹌鹑不肯斗的。”门上的太监不信黑汉的话,忙去报知刘瑾。刘瑾询明了缘由,将那黑汉的
鹌鹑和那平常鹌鹑试斗,见黑汉的鹌鹑却伏着一点儿也不动,任凭对方鹌鹑怎样地引扑,它只是不来回啄。刘瑾笑道:
“它这只东西是不会斗的。”那黑汉听了,便来持住自己的鹌鹑,叫刘瑾也放出一只鹌鹑来。
刘瑾细看黑汉手中的鹌鹑,遍体羽毛如黄金一般,双目灼灼有光,两爪钩蜷似铁,只是不肯战斗。经那黑汉把持着,
轻轻说声:“斗吧!”那鹌鹑便扑起双翅奋力啄过来,这些平常的鹌鹑见了它的形状已先吓得缩首垂尾拖着翅败走了,
哪里敢和它相斗。刘瑾看了也觉奇怪,知道它必是英物,便去奏知正德帝,把那黑汉的异事说了一遍。正德帝听得有好
鹌鹑,忙叫把那黑汉带上来。那黑汉循例三呼已毕,把那鹌鹑献上。正德帝将他的鹌鹑瞧了瞧,觉得那黑汉来得古怪。
令卫士搜他的身上,并无利器,才命他持了鹌鹑。正德帝也取过铁将军来和那黑汉的鹌鹑放对,两下只奋力一扑,铁将
军便回身逃走。正德帝微笑道:“果然厉害的。”立命放出玉孩儿来,但见雪羽朱睛,怒态可掬,那黑汉赞了一声,也
把鹌鹑放过来。一白一黄双方搏击,腾踏飞叫,兔起鹘落,真是棋逢了敌手,只见得一场的好斗。正德帝与刘瑾都看得
呆了。
正在斗的狠猛,看看玉孩儿已将乏力,搏击虽急,却不甚有劲,正德帝方替自己的鹌鹑着急,蓦见那黑汉霍地从口
中执出一口剑来,飓的一剑望着正德帝剁来。正德帝眼快,慌忙闪开,飞步向案旁逃走。这时刘瑾也着了忙,阶下的侍
卫甲士一齐上殿来捕刺客。那黑汉见一剑剁不中,哈哈大笑一声,耸身上了殿檐,眨眨眼已去得无影无踪了。正德帝心
神略定,不觉大怒道:“禁辇之下,敢有强徒假名行刺,这定是有人指使的。”回顾刘瑾道:“速去与朕查来,务要获
住指使和那刺客,将他碎尸万段。”刘瑾奉命,匆匆地出宫,传谕紧闭皇城,按户大搜刺客。城外一般殷实的人民,无
幸被指为嫌疑,乘间索诈,百姓不堪其扰,弄得怨苦连天。似这样地闹了三四日刺客毫无影迹,倒捉弄了一番小民。

第四十二章豹房恋美色

正德二年,皇帝大婚,册立大学士王恕养女夏氏为皇后。夏后本侍郎夏说之女,夏说在孝宗弘治九年,坐罪戍边,
家无妻室,惟一老女婢与幼女,王恕念为同寅,便收养其女。孝宗三十岁万寿,王恕之夫人携女进宫赴宴,纪太皇太后
见她温柔有礼,特加厚赐。到了这时,就指婚王恕的女儿,仍袭原姓,便是夏后。又立尚书王永、侍讲何庶两人的女儿
为妃。当大婚的时候,自有种种热闹,那是不消说的了。
刘瑾趁正德帝新立后妃,暗中大结党羽,若宦官谷大用、魏彬、张永、马永成、高凤、邱聚、罗祥等都依刘瑾为领
袖,时人并刘瑾号称为八虎。那正德帝自经立后妃之后,于放鹰逐犬的事不甚放在心上,渐渐地纵情声色起来。又常常
带了张永微服出宫,到那秦楼楚馆之地陶情作乐。往往误认良家妇女为娼妓,任意闯进门去,纵情笑乐。有一天上,正
德帝仍和张永出宫。经过西华门,天色已将黄昏,灯火万家,街市上正当热闹。正德帝方徜徉市上,忽见一所大厦,灯
晶光辉,笙歌聒耳。从大门上望进去,都是些绝色的女子和美貌的童儿,却不见半个男子。正德帝回顾张永说道:“咱
们且进去瞧一会,看是在里面干些什么。”张永不及回话,正德帝已望里直冲进去。吓得那些妇女儿童七跃八撞地四散
乱走。正德帝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拖住了一个就在大厅上坐下。那里已设着酒席,正德帝令张永斟上酒来,自己和那美
人并肩儿坐着,一杯杯地豪饮起来。
豹房勇士铜牌那美人似很娇羞,低垂着粉颈,只是弄她的衣带。正德帝劝她同饮,那美人儿红着脸儿不肯便饮,怎
经得正德帝再三地缠嬲,那美人拗不过他勉强喝了一杯。喜得正德帝眉开眼笑,再回头看那些女子,约有二十多个,都
拥在屏风背后,指手划脚,交头接耳地在那里窃窃私议。正德带笑道:“咱不是噬人的,你们不要害怕,就出来和咱共
饮一杯。”说犹未了,只见那些女子齐齐地拍手说道:“老公公来了。”正德帝不知谁是老公公,忙定眼瞧看,张永指
着外面道:“刘瑾也来了。”早见刘瑾匆匆地走入来,一眼见是正德帝便过来行了礼,起身向屏风后喝道:“万岁爷在
此,你们还不快出来叩头。”这句话才说完,屏风里面娇娇滴滴齐应一声,袅袅婷婷,花枝招展般走出二十几位一样打
扮的美人儿来。一字儿向正德帝行下礼去。慌得方才和正德帝并坐着的美人儿也去杂在众人中行礼。大厅上霎时间莺莺
燕燕,粉白黛绿,围绕满前。美人的背后,又走出十几个美貌的童子,也都来正德帝前磕头。这时的正德帝左右顾盼,
真有些目不暇击了。那二十几个美人一头嘻笑着,大家蜂拥着过来,抢那案上的金壶斟酒。又有几个美人便挨身坐了,
顿开娇喉低低地唱着。还有不会唱的,去捧了琴筝萧笛,吹的吹,弹的弹,悠悠扬扬,歌乐声齐作,十几个美貌的童子,
排着队伍,东三西四地学那些魔舞,又一声声地唱着歌儿。看得正德帝连饮三觥,乘着酒兴,拥了一个美人在膝上,一
头亲着粉颊,一面饮酒,微笑问那美人叫什么名儿,回说唤作月君。正德帝又向刘瑾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刘瑾
屈着半膝禀道:“不敢欺蒙陛下,此处是奴婢的私宅,美人童儿也都是奴婢购买来的……”正德帝不待他说毕,接口说
道:“你养着许多美人,倒好艳福。”刘瑾忙道:“奴婢哪里有这般福分,本来是预备着侍候陛下的。”正德帝听了说
道:“你可是真话吗?”刘瑾答道:“奴婢怎敢打谎?”正德帝大喜,便命撤去酒筵,自己拥下那美人竟去安寝。
一宿无话。第二天上,正德帝也不去临朝,只着刘瑾去代批章奏,重要的事委李东阳办理。从此正德帝天天和那些
美女娈童厮混着,把那个地方题名叫作豹房。那时刘瑾见正德帝沉迷酒色,乐得代秉国政,往往等正德帝游兴方浓的时
候,刘瑾故意把外郡奏牍呈览,正德帝怎会有心瞧看,吩咐刘瑾去办就是。刘瑾巴不得皇帝有这一话,就老实不客气,
将大吏的奏折,随意批答。又把廷臣们也擅自斥逐,凡不服刘瑾处置的,一概借事去职。如大理司事张彩,每见刘瑾即
远远拜倒在地,膝行上前,口中连声呼着:“爷爷!”刘瑾微笑道:“这才是咱的好儿子。”于是不多几天,擢张彩为
吏部尚书。又有兵马司署小弁焦芳常往刘瑾私第侍候刘瑾,十分小心。刘瑾因他勤慎,升他为光禄副司事。焦芳得列名
朝班,侍奉刘瑾越发兢兢,不敢稍有失礼。一日刘瑾骑驴上市,焦芳方朝罢回去,忽见刘瑾骑驴过来,慌忙就地磕了个
头,腰中插了象笏,竟朝衣朝冠地替刘瑾拉驴,引得市上的人都掩口嗤笑。焦芳一点也不知羞耻,反昂着头似乎以拉驴
为荣。倒是刘瑾以四品京卿朝服在前牵驴招摇过市未免太不像样了,令焦芳去换了朝服再来,焦芳正唯唯退去,半腰里
又来了刘宇。官衔比焦芳更来得大,是一位都宪御史,也是刘瑾的门人。值他下朝出皇城来,恰好撞着刘瑾。刘宇本是
个无耻小人,他已认刘瑾为义父,常常对着刘瑾自称孝顺儿子。当时见刘瑾骑着驴儿,也不顾得什么仪节,竟做了焦芳
第二。一时市上的人瞧着都宪太爷替太监拉驴儿,谁不掩了鼻子,刘瑾见去了一个又一个来了,弄得自己都好笑起来了。
刘瑾权力既日大一日,又恐别人在他背后私议,便派高凤为西厂副使,专一探听外面的议论,有稍涉一点宦官的,
就去报知刘瑾,刘瑾命把议论的人立时提到厂中,即用厂刑拷问。刘瑾又嫌国刑太轻,有几个硬汉还能熬刑,因和高凤
私自酌议,拟好几种极刑来。
第一种叫做猢狲倒脱衣:系一张铁皮,做成一个桶子,里面钉着密密层层的针锋。加刑时将铁皮裹在犯人身上,两
名小太监一个捺住铁桶,一个拖了犯人的发髻从桶中倒拉出来。但听得那犯人一声狂叫,已昏过去了。看他的身上时,
早被锋利的针尖划得那肤肉一丝地化开,旁边一个太监持了一碗盐汁等待着,问人犯招供否,如其不应,就把那盐卤洒
在血肉模糊的身上,可怜这疼痛真是透彻心肺,不论你是一等的英雄好汉,到此也有些吃不住了。
第二样叫作仙人驾雾:将一具极大的水锅,锅底把最巨的柴薪架起火来,锅内置着满满的一锅醋儿,待煮得那醋沸
腾的时候,把犯人倒悬在锅上,等拿锅盖一揭,热气直腾上去,触在鼻子里又酸又辣,咳又咳不出,这种难过非笔墨所
能形容得出来,也不是身受的人可得知道其中厉害的。
又有一种叫作茄刳子:把一口锋利无比的小刀刺进人们的肠道中去,那痛苦也就可想而知了。
最是伤心惨目的,要算披蓑衣了。什么叫做披蓑衣?是把青铅融化了,和滚油一齐洒在背肩上。肌肤都被灼碎,血
与滚油迸在一起,点点滴滴地流下来,四散淌开,好似披了一袭的大红蓑衣一般。更有一种名挂绣球,是令铁工专一打
就的小刺刀,刀上有四五个倒生的小钩子,刺进去是顺的,等到抽出来时,给四五个倒生的小钩儿阻住了,如使劲一拉,
筋肉都带出来,似鲜红的一个肉圆子,以是美名叫挂绣球。其余若掮葫芦飞蜻蜓、走绳索、割靴子之类,多至二十几种,
都是从古未有,历朝所不曾见的毒刑。只算京师内外以及顺天一郡的百姓受灾,略为嘴上带着一个刘字,就对不起你,
马上要受这种刑罚了。有许多畏刑的人民,尽愿自己屈招了,只道不会受那刑罚,谁知刘瑾生性狠毒不过,不管你有供
没供,凡是捉到了犯人,劈头就要施刑,以为这样做去可以惩儆后来,一般被冤蒙屈的人民怨气冲天,奈满朝文武大半
是刘谨的党羽,虽受了奇冤也无处诉苦。吓得市上的人,一闻刘瑾的名儿,就变色掩耳疾走唯恐不及。
刘瑾心里还觉不足,亲自改装作一个草药医生,向街衢市廛一路上打听过去,说起刘瑾,众口一词地赞美。到了海
王村中撞着了个念佛的老妪和那里几个人讲闲话,不知怎地提起了刘瑾,老妪便怒气勃勃,指手划脚地大骂道:“刘老
奴这个贼阉宦,人们收拾他不得,将来必定天来杀他了。”刘瑾听了,假意含笑地问道:“老婆婆和刘公公有甚冤仇?
却这样怀恨?”老妪咬牙切齿地说道:“我的丈夫只说了一句闲话,被刘瑾这贼奴用天剥皮的极刑害死的。我长子也死
在这刘贼手里,如今一个小儿子远逃在他方,三个月没有音耗了。我好好的一家骨肉团聚,被刘贼生生地拆散,不是仇
不共戴天吗?”老妪越说越气,含着一泡眼泪,又狠狠地大骂了一顿。旁边的村民深怕惹出祸来,各人早已远远地避去
了。刘瑾也不再说,看着老娘冷笑了几声,竟自走了。
第二天海王村的那个老妪便不见起身出来。直到红日斜西,仍不闻室中的声息。邻人有些儿疑心,打门进去瞧时,
一个个惊得倒退出来,只见那老妪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人杀死在塌上了。幸得老妪的小儿子从外郡回来,悄悄地把老母收
殓了。安葬即毕,从此出门一去不返。那时海王村的人民才知那天和老妪谈话的是刘瑾所遣的侦事员,还不曾晓得是刘
瑾自己。可是一班人民,大家钳口结舌,再也不敢提及那位天杀星了。
有一次,刘瑾随着正德帝豹房去,西华门外,一个汉子狂奔进来,拔出利刀,向着刘瑾便刺。随从的侍卫当他犯驾,
立刻把他获住,交与大臣们去严讯。承审的是李梦阳都宪,听那汉子供是行刺刘瑾的,专为报杀父母的仇恨。这汉子是
谁?便是海王村老妪的儿子。李梦阳有心要成全他,只说汉子是个疯人,从轻发配边地。好在刘瑾并未知道汉子是要行
刺他,倒也不来追究。总算那汉子运气,保得性命,后来居然被他报仇。这是后话了。
当正德帝迷恋豹房的当儿,正刘瑾势焰薰天的时候。佥事杨一清,御史蒋钦,翰林院侍读学士戴说,兵部主事王守
仁,都佥事吕翀等上疏劾刘瑾,刘瑾阅了奏牍,大怒道:“他们活得不耐烦了吗?”即矫旨罢杨一清职,下戴说、蒋钦
于狱,贬王守仁为贵州龙场驿丞。不多几天,戴说、蒋钦都死在狱中。刘瑾矫旨摘夺各官,是瞧疏中弹劾他的言语轻重
以定罪名的,所以杨一清、王守仁两人只批了个致任和降职。就中的都佥事吕翀,却并未处分。原来刘瑾未得志时,常
得吕翀的赒济,一时未便翻脸。结果,吕翀又上章劾他。恼了刘瑾,也把他下狱,直到刘瑾事败才获出头。其时刘瑾的
威权,不但炙手可热,简直炙手要乌焦了,朝野士夫无不侧目。
一日,正德帝下朝回豹房,在地上瞧见一张无名的诉状,是劾刘瑾大罪三十三条,小罪六十条。每条都注释年月日,
说得非常仔细。正德帝看了,立召刘瑾至豹房,把这张诉状掷给他道:“你可自去办理了,明白回奏。”刘瑾取状读了
一遍,见事事道着心病,不由地面红过耳,怔了半晌,忽然跪下垂泪道:“这都是廷臣妒忌奴婢,故意捏造出来的。倘
其事果有实据,何不竟自出头,却要匿名投诉?这样看来,奴婢早晚要被他们陷害的,不如今天在陛下面前尽了忠吧!”
说毕,假作要触柱自尽。正德帝听了他一番话觉得很有道理。想刘瑾真有如此不法行为,怎么无人出头,那分明是隐名
攻击了。正在想着,闻刘瑾要触柱,忙令内侍把他扯住。正德帝笑着安慰他道:“你只去好好地干,百事有朕在这里,
朕若不来加罪,谁敢诬陷你。”刘瑾感激零涕,不住地磕头拜谢,退出了豹房。飞谕宣六部九卿至朝房。

第四十三章刘瑾被诛

文武大臣闻得刘瑾相招,疑有什么紧要的谕旨,大家不敢怠慢,慌忙入朝。不一会,诸臣毕集,刘瑾就高声说道:
“咱们有一句不中听的话要诘问诸公。想刘瑾与诸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有话不妨明讲,为什么在皇帝驾前投匿名诉
状,这事是谁干的?好男儿承认出来,冤头债主莫连累了众人。”文武大臣见说,各人面面相觑,半晌回答不得。刘瑾
又厉声道:“今天如究不出投状的人,只好得罪诸公,暂请此处委屈一下了。”吏部尚书张彩、侍郎焦芳、御史刘宇,
都是刘瑾的私人。张彩也狐假虎威地厉声道:“即敢写到匿名诉状,断不是无名小吏,何不免出来和刘爷面谈,悄声匿
迹地算不得人类。”众大臣哪里敢吱声,大家默默地拥在一起,连坐也不敢坐下。御史屠庸已忍不住了,向刘瑾跪下叩
头道:“下官素来不敢得罪刘爷的,谅不会做这那昧心的事,求刘爷鉴察。”刘瑾点点头将手一挥,屠庸又叩个头,扬
长地出午门去了。翰林马知云,也来跪求道:“下官是修文学的,本于国政无关,怎会攻讦刘爷,尚祈明鉴。”刘瑾鼻
中哼了一声,吓得马知云似狗般地伏着,气都不敢喘了。张彩在旁把脚在马知云头上一踢道:“快滚出去吧!”马知云
闻命,如重囚遇了恩赦,抱头鼠窜地出朝而去。刘瑾又道:“你们还没人自首吗?”这时众大臣又急又气,真弄得敢怒
而不敢言。又值榴花初红的天气,正当懊闷,一个个穿着朝衣,戴着朝冠,挨得气喘如牛,汗流浃背,大家只有抱怨那
投诉状的人。
王阳明进士及第碑户部主事董芳见两班文武甘心受辱,没半个血性的人,不禁心头火起,更瞧刘瑾那种骄横的态度,
俨然旁若无人,气得个董芳七窍中青烟直冒,便掳起了袍袖,挺着象简抢到刘瑾的面前,戟指着大喝道:“你为了一张
匿名的诉状,却擅自召集大臣,任意得罪,俺老董是不怕死的,且和你一同见圣驾去。”刘瑾也怒道:“你是谁?可报
名来。”董芳笑道:“你连俺董芳都不认识,怪道你如此飞扬跋扈了。”刘瑾冷笑道:“咱在六部中不曾闻得你的名儿,
小小一点职役,也配你说见驾吗?”董芳咆哮如雷道:“俺是朝廷的臣子,何必定要你阉竖知道!”说着便来拖刘瑾,
张彩、焦芳齐出,攘臂阻住董芳。
董芳举着象笏,直望刘瑾打去。吏部尚书张彩、光禄寺卿焦芳忙护住刘瑾,也把象笏还击董芳。侍候刘瑾的小太监
挥拳齐上。董芳究竟是个文官,又兼双拳不敌四手,转眼被小监们拖倒,打得血流被面,董芳兀是破口大骂。看看小太
监等拳足交加,董芳已声嘶力竭,武臣班中恼了靖远伯王蔚云,奋拳大喊一声,大踏步打将入去。焦芳回身来迎,被蔚
云一拳正打中鼻梁,鲜血直喷出来。张彩不识厉害,要在刘瑾面前讨好。他见焦芳受伤,飞起一脚来踢蔚云,吃蔚云将
足接住,顺势一掀,张彩由朝房的东面直跌到西边,仰面睡在地上爬不起身了。蔚云又把小太监们一阵地乱打,打得小
太监们一个个鼻塌嘴歪,抱头逃命。蔚云便去扶起董芳,令他在侍朝室里暂息。刘瑾眼见得武臣们来动手,心里越发大
怒,即召殿前甲士捕人。
其时伺候室中的值班侍卫听得外面声声嚷打,忙出来观看,认得是靖远伯在那里动武,自然不敢逮捕,只好上前相
劝。偏是那些殿前甲士,但知奉刘瑾的命令,真个拥将上来,把蔚云围在正中。蔚云大喝道:“谁敢捕人!”说犹未了,
双拳并举,早打倒两个甲士。又是一腿,踢倒了两人。那些甲士吃了这样的大亏怎肯干休,况又是刘瑾的主意。当下内
中一个甲士便鸣起警号来,召集了值日的甲士,殿内外不下六七十名,和虎吼般蜂拥来捉蔚云。平西侯王强、将军常如
龙、殿前指挥马成梁等看了都有些不服,一声吆喝,并力上前。那些甲士不过恃着蛮力,又不懂什么解数的,因此给王
强等一顿的乱打,把六七十名甲士早已打得落花流水,四散狂奔。
蔚云见甲士打退,抢前去抓刘瑾。刘瑾满心想甲士们去捕人,不防众臣一齐动手,朝房做了厮打地,一场好斗,甲
士纷纷逃避。刘瑾觑得不是势头,方要滑脚逃走,门上被一班文官拥塞住了,连一点儿隙地都没有;待往正殿上逃,恐
受众臣的讥笑。正在进退踌躇,不提防蔚云直抢过来,一把抓住刘瑾的衣领,大叫:“一不做,二不休,大家索性爽爽
快快打他一顿。”众臣听了,凡和刘瑾有怨气的谁不愿意打他几下?董芳虽然受了伤,还一拐一跷地出来帮打。刘瑾被
蔚云捺在地上,任众人打死老虎似的。直打到刘瑾叫不出救命了,大家方才住手。
平西侯王强等众人齐集了,乃发言道:“今天大打刘贼,果然是痛快的。但他是皇上的幸臣,怎肯受这场辱?俺知
大祸既已酿成了,要死大家同死,到了那时休得畏缩。”将军常如龙道:“咱们趁此时再去警诫他一番。”说罢回顾刘
瑾,已由小太监一溜烟抬往私第中去了。如龙笑道:“这贼逃得好快,今吃他脱身,祸就在眼前了。”众臣见说,又都
你看我我看你的,各自抱怨着当时太莽撞了。王蔚云高声叫道:“俺拼着这靖远伯不要了,又没有杀人,有甚大事?英
雄一人做事一身当,你们且莫鸟乱,等俺独自一个对付他就是了。”说着气愤愤地走了。众人又商议了一会,觉得没有
良策,大家也只好渐渐地散去。
到了第二天的早朝,大家料定刘瑾必已进宫哭诉过了,因此各怀着鬼胎,准备了贬罚受处分。谁知退朝下来,并不
见正德帝有甚谕旨,一时很觉诧异。众臣正在互相推测,只见王蔚云在那里暗笑。大家晓得其中必有缘故,于是围着了
蔚云询问,才知蔚云学了他师傅韩起凤的故技:当夜悄悄地跳进刘瑾的私第里,留一张警告他的柬儿,又将一口锋利的
钢刀轻轻地置在刘瑾的枕边。待刘瑾醒转过来,觉颈旁有些冷飕飕的,把手去一摸,摸着了钢刀和红柬,吓得刘瑾魂飞
魄散。次日只去正德帝前告病,拿这场殴打的事,不敢提起。大家算白打了一顿,很大的风波,竟得无形消灭。
再说兵部主事王守仁,是浙江余姚人,孝宗弘治间成进士,正德二年才做兵部主事。现在为了弹劾刘瑾,被谪为贵
州龙场驿丞。守仁到了贵州,在修文县北将东洞改为石室,题名叫做阳明洞,以是后人称他做阳明先生。说到王阳明的
学问,可算得有明一代的大儒。
再讲那正德皇帝,自有豹房,日夜和一班美妓娈童宣淫。不到一年,早已厌倦了。这时的刘瑾,差不多皇帝是他做
了,为了轻微的一桩小事,将朝中大小官吏三百余人一齐囚入狱中。李东阳闻知大惊,忙上章援救。刘瑾哪里肯听。直
待他自心发愿了,才把三百多名官员释放。三百人中,如推官周元臣、翰林庶吉士汪元深、主事钱钺、礼部司事马君德、
礼部礼官周昌、进士丁公谖、江砚臣等二十余人,在狱中受了疫疠,出狱时都呜呼哀哉了。合当刘瑾恶贯满盈了。那主
事钱钺,是内务监督太监钱宁的胞兄,弟兄间极其亲密的。如今钱钺被刘瑾下狱病死,钱宁得知,哀痛非常。讲到钱宁,
正德帝十分地宠他,甚至饮食相共,同衾寝卧。钱宁面儿似处女,娇嫩如脂。正德帝爱他不过,收为义儿,赐国姓为朱。
刘瑾自知貌陋年长,敌不上钱宁,内务自愿退避三舍,只独揽着外政。钱宁因刘瑾杀他胞兄钱钺,就和刘瑾结恨,时时
在正德帝面前攻击刘瑾,刘瑾便渐渐地有些失宠起来。
正德五年,安化王寘结连大盗作叛。这寘是太祖高皇帝的第十五皇子名的曾孙,老安化王秩炵的嫡孙。秩炵的儿子
青年夭折,由寘袭爵。那时宁夏地方,有个著名的风鉴家殷五的,相人颇有奇验。他说寘的相貌有帝王的福分,如须长
到腹,便是登极的预兆。其实殷五是个江湖术士,不过阿谀寘,借此赚些钱罢了。他私下对人讲寘乃是虾蟆相,虽然大
贵,但不可生须(蟾有须,必受人刮酥)。如有一有须儿,必至过铁(杀头也)。须如过腹,那时死期到了。但当了面,
反誉寘有五九之分。寘信以为真话,暗里贿通了指挥丁广、千户何锦、大盗杨六杨七等,都结为死党,准备乘机起事。
到了正德的五年上,寘真个须长及腹,不觉想起相士殷五的话,便拜殷五为军师,丁广为都督,何锦为总兵官,杨
七杨六各授为都指挥,总兵周昂为大将军,连夜兴兵起事。寘将历年所积的军器搬出来充了军用,藩库做了粮饷,杀了
巡抚安帷学、大理卿督粮漕官周东、总兵姜汉、督理太监邓广等,占据宁夏诸城,声势浩大。正德帝得陕西将军吕良弼
的飞奏,忙召群臣会议,令成国公朱刚往征,竟至全军覆没,关中大震。正德帝看了雪片般的章奏,也觉得有点着慌了。
吏部主事杨廷和主张前都御史杨一清复职,令统师平乱。正德帝准了,擢杨一清为右都御史兼提督军务,以太监张永为
监军,即日出师。
杨一清奉了上谕,便点起大军十万,偕同张永飞奔陕西。讲到杨一清,是文武俱备的,到了陕地,第一阵把丁广、
周昂等杀得大败。接连几战,斩了何锦等,生擒了安化王寘。那个狗头军师殷五见势不好,已一溜烟走得无影无踪了。
捷报到了京师,正德帝大喜。授杨一清为陕甘总督,坐镇边地待命。张永统了大军,押同叛藩寘班师回京。张永临行的
时候,杨一清设筵相送。张永在席上讲起刘瑾怎样的专横,怎样的揽权,言辞很是愤愤。张永当初与刘瑾同党,本是八
虎之一。这时因暗中大家夺权,怨仇结得很深。杨一清见张永确是真情,嘱他进京后伺隙除去刘瑾。张永统兵还都,在
献俘虏的当儿,把刘瑾不法的事,密禀正德帝。钱宁在旁也怂恿了几句。正德帝便下手谕,当夜逮系刘瑾。从他的家中
抄出金珠宝物、银钱粮糈、器械军服等不计其数。正德帝闻奏大怒。立命将刘瑾,并羽党张彩、焦芳、刘宇及家族三十
余人一并弃市。
巨阉见诛,内监钱宁又复得势。恰巧霸州大盗张茂作乱,游击江彬擒了张茂,逮解进京。又贿通了内监钱宁,把著
名歌妓刘芙贞献入豹房。那刘芙贞生得妖冶艳丽,姿态明媚又善唱词曲儿,不论是旧调新声,一经她上口,便觉音韵悠
扬,听得人回肠荡气,更衬上她的呖呖珠喉,唱起来如莺簧初转,格外比别人好听。正德帝这时方厌弃豹房,蓦然间瞧
见一个明眸皓齿的美人儿,云鬓鬖鬖中隐隐显出点点梅花,愈见得雪肤花貌,可人如玉了。那美人遥看着正德帝,只微
启朱唇嫣然地一笑,万般的媚态都从这一笑中流出来,把个好色如命的正德皇帝看得半截身儿麻木了。半晌才悄悄地去
问小太监。回说是钱爷(钱宁为帝义儿、宫中悉称之曰爷)送进来的。正德帝笑了笑,忙走入后院。见那美人倚着石栏,
看金鱼池中的鸳鸯。正德帝蹑脚蹑手地走到那美人的背后,伸着脖子去瞰池中,却是一对鸳鸯在水面上飞逐着。

第四十四章风流皇帝游宣府

春风和舒,袅袅地播送着花香。那些蜂儿蝶儿,都翩翩地从下风舞蹈,随地去寻找他们的工作。深沉的院落里,阶
前红卉初艳,池中金鱼跳跃。正是明媚的大好春光,万物都呈着一种快乐的景象。那时的美人儿,方倚栏瞧着池内的戏
水鸳鸯,呆呆地发怔。蓦见池水,映着的倩影背后,又添映出一个白面金冠的男子来,把那人吓了一跳,忙回过粉脸儿
去,见是正德帝,不由得红晕上颊,风吹花枝般地盈盈跪下说道:“臣妾刘芙贞见驾,皇帝万岁。”这两句莺声呖呖又
娇脆又柔软的话说,将院落中的沉寂空气打破了。正德帝便伸手搀起芙贞,觉得她身上的一阵异香,直扑入鼻管里。正
德帝神魂早飞上了半天,只牵着芙贞的玉腕,同入侍月轩中。正德帝坐下,芙贞待重行见礼,正德帝微笑把她捺在椅儿
上,就问长道短地胡乱讲了一会。内监们进御膳上来,正德帝笑道:“怎么天已午晌了?朕的腹中很饱,大约是餐了秀
色吧!”芙贞见说,也笑了笑,便替正德帝斟上了香醪,自己捧着壶儿侍立。正德帝叫再设一副杯盏,令芙贞侍膳。名
称上是侍膳,实在是对饮罢了。芙贞的酒量极洪,那种小小的玉杯子放在她什么心上,一举手就是十杯。正德帝见她吃
得豪爽,命内监换上高爵儿。这爵杯可就大了,一杯至少要一升以上。芙贞又连喝三杯,不觉有些半酣。俗话说酒能助
兴。芙贞多饮了几杯,引起她一团的高兴,便把象箸儿击着金钟,顿开娇滴滴的喉咙,低低地唱了一段《雁儿红》,正
德帝连连喝采不迭。芙贞知道皇上素性好歌,这时显出她的所长,又唱了一出《玉环怨》,真是凄楚哀艳兼而有之。歌
罢犹觉余音袅袅不散,听得正德帝摸耳揉腮坐立不安起来,口里还哼着“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的老调,
两只眼珠子,骨碌碌地只瞧着芙贞,斜着嘴儿,涎着脸,霎时间丑态毕露。芙贞见正德帝那种怪模样,忍不住噗哧地一
笑,樱口中所喝的半盅香醪一齐喷在席上,索性格格地大笑了一阵,香躯儿直笑得前俯后仰,柳腰轻盈摆动,几乎要扑
翻身去。正德帝不禁亦哈哈狂笑,引得侍候的内监都个个掩着嘴好笑。
正德帝和芙贞呆笑了一会,命撤了杯盘。内监递上金盆,洗漱好了,正德帝一把拖了芙贞,走进侍月轩的东厢,是
正德帝平日午倦安息的所在。两人斜倚在榻上,正德帝怎能制得住意马心猿,便等不得到晚上了。芙贞也有了几分酒意,
自然是半推半就,于是任正德帝在这侍月轩中临幸了。此后正德帝宠幸那芙贞,不论饮食起居,好说是非芙贞不欢。又
亲下谕旨,把芙贞晋为刘贵人,宫中都称她做刘娘娘。正德帝听说刘娘娘是江彬所进献的,又因他有擒张茂的功劳,由
游击擢为副总兵。江彬乘间要求太监钱宁,把自己带入豹房,谒见正德帝。正德帝细看江彬,不过二十多岁的人,却是
齿白唇红,面如敷粉。又见他应对如流,不觉很为喜欢,即令江彬为随驾供奉。不上几天,又认江彬做了义儿,也赐国
姓朱,宫中称江彬为彬二爷。
这江彬本是宣府人,出身纨绔。时值太监谷大用监军大同,江彬贿他三千金,授为游击。可是他那个文弱浪子,怎
能做得武职?适逢张茂作乱,江彬和张茂还算姑表亲,便假说附顺张茂,领着部下出城,设筵相庆。张茂不知是计,只
带了十余骑赴宴。酒到了半酣,江彬一声暗号,左右并上,将张茂获住,又杀了十几个无辜的百姓,硬诬他们通盗,便
取了首级,亲自解张茂进京报功。张茂正法,他部下闻知,举刘廿七做了首领,在大同官府一带大肆掠劫起来,几酿成
了大患。都是江彬把百姓当强盗,以致真盗养成势力。这罪名应该是江彬的,至少判个剐罪。但他仗着正德帝得宠,天
大的事也不怕,休说这点点小罪,谁敢去扳倒他?真是老虎头上拍苍蝇了。江彬又在正德帝面前赞扬宣府的热闹,说得
那个地方怎样的好玩,美人佳丽又怎样的多,把个宣府形容得和天堂一般。说得正德帝心里痒痒的,要想到宣府去游览
它一回,只恐大臣们谏阻。大凡皇帝出行,什么仪仗扈从、伴驾大臣、护辇大将军等,便要闹得一天星斗。正德帝以这
样一来,不免太招摇了。况有大臣们在侧,动不动上章阻拦,仍然和在京师一样不能任情去游戏。于是与江彬密商好了,
乘着黄昏,更换了微服,悄悄地混出德胜门,雇了一辆轻车连夜望宣府进发。这里都下文武大臣第二天早朝,直俟到日
色过午,还不闻正德帝的起居消息。大家正在彷徨的当儿,忽见内监钱宁满头是汗地跑出来,报告圣驾已微服出宫往宣
府去了。御史杨廷和、内阁学士梁储等忙问皇上带多少扈从,钱宁回说:“只带了供奉江彬一人。”梁储顿足道:“你
身为内侍,皇上的起居都不知道,直到这时方才晓得圣上出宫,你在那里是干什么的?”说得钱宁目瞪口呆做声不得。
杨廷和说道:“现在且莫讲旁的话,大家快去追回圣驾要紧。”当下由梁储等匆匆出朝,选了几匹快马也疾驰出了德胜
门。跑了有十多里,后面杨廷和等也飞骑来,众人就并在一起追赶。看看过了沙河,还不见正德帝的影踪,大家十分诧
异,便向旅寓酒肆一路打探过去,方知皇上是昼夜兼程的,算起时日,大约已出居庸关了。梁储建议道:“不到黄河心
不死,且到了居庸关再说。”杨廷和等都说有理,众官又复纵马追赶。
《明人宫装图》中的太监再说正德帝同了江彬驾着轻车不分早晚地赶着路程,不日已到了居庸关附近,暂在馆驿中
安顿了。一面飞报关吏,令开关放行,时守关御史张钦听得正德帝要微服出关,不觉地大惊道:“胡虏寇边的警耗正风
声鹤唳的时候,怎么圣驾可以冒险出关?”忽关吏来报,皇上有使臣前来传旨开关。张钦也不出去迎接,命召进使臣,
高声喝道:“你是何人?敢冒称皇使来赚本御史!希图出关通敌吗?”使臣抗声道:“现有皇命在此,怎敢冒充。”张
钦大怒道:“你瞒得常人,怎瞒得俺,如果是皇帝驾到,有仪卫扈从、护辇百官,今都在哪里?似这样的销声匿迹,还
不是假冒圣驾吗?”使臣待要辩驳几句,张钦已霍地掣出剑来,向使臣说道:“你识时务的快给俺出去。若不听俺的好
言,就砍了你的头颅送进京去。”吓得使臣不敢回话,抱头鼠窜地下关,去禀知正德帝,说了守关御史无礼的情状。正
德帝听罢,又气又恨。只是张钦恃着奉命守关,职责攸归的那句话,一时倒也无奈何他,只好忍耐着。
第二天又命使臣去宣谕,张钦仍是不应,正德帝忿怒万分。这样的几个转侧,梁储、杨廷和等已经赶到。大家跪在
馆驿门前,涕泣请正德帝回銮:倘皇上不予允许,众臣愿永远跪着不起身。正德帝正犹豫不决,见驿馆又捧进一堆奏疏
来,都是京卿劝还驾的。正德帝没法,只得下谕,令众大臣随辇,即日起驾回京。正德帝到了都中,第一道谕旨便把守
居庸关的御史张钦调为江西巡抚,着大同监军太监谷大用兼署居庸关督理。张钦奉到了皇命,不敢违忤,自去摒挡往江
西上任。那时朝廷大臣,如李东阳已弃职家居,李梦阳削职为民。内客大臣更了梁储、蒋冕、杨廷和、毛纪等数人,杨
一清远镇宁夏。朝中不过一个杨廷和最是忠直,但也独木难支。大权悉归内监钱宁、张永辈掌握,阁臣在旁附和而已。
光阴如驶,转瞬到了春社日,正德帝循例往祭春郊。大小臣工,自六部九卿以下,都随辇陪祭。待到祭毕,群臣各
自散去,正德帝也乘辇回宫。次日早朝,众大臣齐集朝房,方要升陛排班,见内监张永匆匆地捧着上谕出来。群臣跪听
宣读,谕中说道:“朕此次暂离宫阙,国政着内阁大臣梁储、杨廷和、蒋冕,会同张永斟酌处理,无负朕意”云。群臣
听罢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梁储说道:“圣驾私行,必定往宣府无疑。俺们宜仍望居庸关追赶。”于是与杨廷
和、毛纪、蒋冕等三人带了五六个从人,驰出德胜门,马上加鞭,疾如雷电般地追赶。到了居庸关相去三四里地方,早
有太监谷大用迎上前来代传上谕道:“皇上已出关去了,你们众大臣无需追赶,好好地回都监国,回銮时自有封赏。”
梁储、杨廷和等听了,才悟皇上调去守关御史张钦,是预备出关的后步。这时大家呆立了一会,梁储说道:“皇上既已
出关,追赶也是无益,只有回京再从长计议。”杨廷和等也觉有理,大家懒洋洋地怏怏还京。
却说那正德皇帝,自被众臣强劝回銮,心里老大的不高兴,游览宣府的心也愈炽了。正德七年,江彬密遣家仆往宣
府知照家属,在那里盖建起一座极大的府第来,题名叫作国公府。又把豹房中的乐女娈童暗暗用骡马载出京城,去安插
在国公府中。诸事置办妥当,便密奏知正德帝。君臣两个酌议定了,乘着春祭的机会,江彬预先雇了两匹健驴,侍候在
德胜门外。正德帝祭郊已毕,书了草诏交给张永。自己忙忙地更换衣服混出宫门,大踏步往德胜门来。见江彬已牵驴相
待,当下跨上日行三百里的健驴,似飞般地望居庸关进发。不日到了关前,由谷大用出来接驾,便大开了关门,放正德
帝出关,等到梁储、杨廷和赶到,正德帝已出关两日了。江彬随了正德帝出关,一路上做了向导。正德帝至宣府,就在
那国公府中住下。正德帝见府中女乐歌童无一不备,地方又比豹房精致,画栋雕梁,朱檐黄瓦,一切的装潢比较宫中要
高上几倍。乐得个正德帝心花怒放,连声叫江彬为好儿子。江彬又导着正德帝往游各地,但见六街三市富丽繁华,确与
都下不同。宣府最多的是秦楼楚馆,因该处为塞外使臣必经之路,官府特许设立乐户教坊,专备外邦使臣游燕之所。
正德帝到了那里,真是目迷五色,心旷神怡。每天到了红日西沉,便与江彬徜徉街市。见有佳丽,竟排闼直入,不
问是否良家妇女,任意调笑留宿。倘是合意的,就载入国公府中,充为侍女。这样地闹了一个多月,宣府地方谁不知道
圣驾出游关外?那些州县治吏也都十分注意。那消息传到京中,大小臣工深恐被胡虏闻知,因此闹出大祸来,又纷纷交
章请皇上回銮。正德帝哪里肯听,只把群臣的奏疏一起交给江彬收藏了,连疏上的姓名也不愿去看它,休说是阅奏章了,
日复一日地过去,正德帝在宣府居久了,路径已很熟悉,有时竟不消江彬陪伴,往往单身出游。一天正德帝独自一个人
信步出了宣府的东门,沿途游览景色。其实正当春三月的天气,关外已若初夏。但见道上绿树阴浓,碧草如茵,风景异
常地清幽。正德帝爱看春景,只顾向前走去,渐渐到了一个市集,约有三二十家住户,却是村舍临湖,长堤上一带的樱
花开放得鲜艳可爱。那一条小湖中,片片地满堕着花瓣,大有桃花随流水的景象。
正德帝沿堤玩了一转,不觉口渴起来,遥望市集中有处小村店,酒帘招飘,分明是卖村酿的。正德帝跨进店门,见
两楹小室虽不宽广,倒收拾得很是清洁。正德帝坐了半晌,不见有小二来招呼,忍不住在桌角上拍了两下。忽听得竹帘
子里面莺声呖呖地问了一声:“是谁?”帘儿微微地掀起,走出一位袅袅婷婷的姑娘来。虽是小家碧玉,却出落得雪肤
香肌,脸儿上薄薄地施着脂粉,穿一件月湖色的衫儿,青色的背心,系一条绯色的湘裙,素服淡妆,愈显出妩媚有致。
那姑娘并不走到桌前,只斜倚在竹帘旁,一手掠着鬓儿,含笑问道:“客人要什么酒菜?酒可是要热的?请吩咐下来,
俺替客人打点去。”正德帝也笑着说道:“你们这里有什么酒?有什么下酒的菜?把来说给俺听了。”那姑娘答道:
“俺们乡村地方,有的是村醪蔬菜,客人要山珍海味是没有的,只好请到大市镇上去了。”正德帝笑道:“咱们所爱的
是村醪蔬菜,敢烦姑娘打一壶村醪,弄几碟子蔬菜来,等咱慢慢地尝那乡村风味。”那姑娘睨着正德帝嫣然一笑,搴起
竹帘儿进去了。等了好一会工夫,竹帘动了,那姑娘一手托着木盘,一手执了酒壶,斜着身躯从竹帘旁挨了出来,盈盈
地走到桌边,放下酒壶,将木盘中的蔬菜一样样地摆好,低低说了声:“客人用酒吧!”便托了木盘儿竟自走进去了。
正德帝拿起壶儿,斟了一杯黄酒,细看碟子里面是豆腐、青菜、黄豆芽、咸竹笋之类,果然都是素肴。正德帝平日吃的
鹿脯熊掌,本来有些腻口了,难得吃着这种乡村蔬菜,转觉得非常可口。自斟自饮地喝了一会,不免有些冷静起来,便
把箸子叮叮地在杯儿上敲了两下。那姑娘扳着竹帘问道:“客人敢是要添酒了?”正德帝将壶摇了摇道:“酒还有半壶。”
那姑娘道:“那么要添菜?”正德帝答道:“菜是不曾下过箸的。”那姑娘说道:“酒菜都有,客人却要什么?”正德
帝见那姑娘口齿伶俐,有心要和好打趣,便涎着脸儿说道:“咱要问姑娘一句话儿。”那姑娘道:“客人有什么话说?”
正德微笑道:“这里可有好的姑娘?”那姑娘笑道:“好的姑娘到处都有,客人问她做甚?”正德帝笑道:“咱独自一
个饮酒,又乏味又是冷静。烦你替咱去找一个好的姑娘来侑酒。”那姑娘正色道:“俺只当客人打听姑娘儿,给人家做
什么冰人,哪里晓得说出这样的混话来。客人想是喝醉了,人家好好的黄花闺女,怎肯给客人侑酒,不是做梦么?”正
德帝笑道:“什么的黄花闺女?咱们在城中的酒肆里,哪一家没有姑娘侑酒?”那姑娘噗哧地一笑道:“那是粉头了。”
正德帝接口道:“正是粉头,咱们燕中是叫姑娘的。”那姑娘嘤嘤地笑道:“俺们乡村地方,是找不到粉头的。要她们
侑酒,也得到城中去,俺的哥子又不在家里,俺一个女孩儿家,怎么去找?”正德帝笑道:“你家姓什么?你哥子是做
什么的?”姑娘答道:“俺家姓李,俺的哥子叫李龙,兄妹两个就是设着这家村店儿度日的。”正德帝道:“你哥子往
哪里去了?”那姑娘答道:“早晨便进城去买些下酒菜儿,快要回来了。”说着回眸一笑,帘儿一响,又自进去了。
正德帝自己寻思道:这妮子很娇憨可爱,横竖闲着,乐得打趣她一会。想罢又击起杯儿来。那姑娘只得姗姗地走出
来问道:“客人又有怎么话讲?”正德帝笑道:“咱们忘了,不曾问得姑娘的芳名儿。”那姑娘把粉头一扭道:“俺们
乡村人家,女孩儿的名是很不雅的,说起来怕客人见笑。”正德帝说道:“人们都有姓名儿,自然各人不同的,有什么
好笑?”那姑娘道:“那么俺就告诉了客人罢,俺的哥哥叫李龙,俺便叫凤姐。”正德帝哈哈笑道:“真好名儿!一个
是龙,一个是凤,取得巧极了。”那姑娘红了脸儿:“俺不是说客人要笑的。”说着又待掀帘进去。正德帝忙拦住道:
“慢些儿走,咱还有话说哩。”凤姐真个立住了。正德帝假装着酒醉,斜眼涎脸地说道:“咱们想乡村地方没有粉头,
独饮又是很冷静的,就烦凤姐替咱斟几杯酒吧。”凤姐听了,立时沉下脸儿道:“客人放尊重些,俺是女孩儿家,怎替
你斟起酒来了?”正德帝笑道:“斟几杯酒喝喝,又打什么紧?”凤姐说道:“客人是读书人,难道忘了《礼》书上的
‘男女授受不亲’那句话么?”正德帝道:“你还读过《礼经》?咱们是当军人的,这些哼哼调的经书,早撇得不知去
向了。”凤姐道:“不论读书不读书,这句老古话是谁也知道的。”说罢一掀帘儿,姗姗地进去了。
其实正德帝一头讲着,见那凤姐说话,粉颊上微微晕着两个酒窝儿,更兼她樱桃般的一张小嘴,愈觉十分有趣。正
在有兴的当儿,凤姐忽地走进竹帘里去了,正德帝怎肯舍得?便摆出皇帝莅宫的架子,也在后掀帘跟着进去。凤姐听得
脚步声,回头见正德帝跟在背后,忙变色问道:“客人进来做甚?”正德帝笑道:“咱要和姑娘说几句话。”凤姐道:
“讲话请到外面,这里不是客人乱闯的所在。”正德帝道:“你哥哥又不在家中,咱就进来和姑娘玩玩,怕他怎的?”
说时想伸手去牵她的玉腕。凤姐见正德不怀好意,忙忙缩手不迭,蓦地转身,三脚两步地逃进闺房,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正德帝上去扣门,她死也不肯来开,正德帝没法,只好退了出来,眉头一皱,计上心头,故意把脚步放重了些,高
声嚷道:“哦!你就是李龙哥吗?失敬了!失敬了!”凤姐听得他哥哥回来,呀地将门开了,不提防正德帝隐在竹帘后
面,凤姐一开门,恰好挨身进去,倒把凤姐吃了一惊,不由地娇嗔道:“青天白日,闯入人家的闺闼,不怕王法的么?”
正德帝笑道:“咱们皇帝的宫廷也要直进直出,休说是你小小的闺房了。”凤姐啐一口说道:“好个夸大的油头光棍,
俺不看你是酒后胡闹,便叫将起来,被四邻八舍听得,把你捆绑了送到当官,怕不责你三十大板么?”正德帝仰天呵呵
大笑,将外罩的青缎披风卸开,露出五爪九龙灿烂的绣花锦袍来道:“这是油头光棍应穿的么?”凤姐怔了怔道:“俺
向闻皇帝是着龙袍的,你难道不成是皇帝吗?”正德帝道:“不是皇帝是什么?”凤姐常听见他哥哥说起,当今皇帝现
方私游宣府,往往践入民家闺阁的事,耳朵里也闻得烂熟的了。这时见正德帝风仪不凡,举止英爽,芳心中早有几分羡
慕。又见他服着灿烂的衮龙袍,知道有些来历,那双膝不知不觉地跪了下去。正德帝笑道:“小孩子!怎么跪起油头光
棍来了?”凤姐道:“那叫做不知不罪。”正德帝道:“好个利口的丫头,咱就不来罪你,快起来吧!”凤姐还是跪着
道:“要求皇帝加封。”正德帝道:“你求咱封你,哪有这般容易。皇帝晋封妃子,须大臣持节授册,怎可如此草率?”
凤姐见说,含着一泡珠泪起身说道:“不封也就罢了。”正德帝原和她作耍的,此刻见她当了真,就带笑说道:“痴妮
子!咱怎会不封你?你且听了,咱现封你做了贵人吧!”凤姐这才破涕为笑,盈盈地跪下来叩谢。正德帝乘势将她一把
掖起,轻轻地搂在膝上道:“你如今是咱的人了,万一你的哥哥回来,又怎样地去对付他?”凤姐微笑道:“皇帝若肯
加恩,授他一官半职,好等他娶妻成家,还有什么话说?”正德帝点头道:“这样等你哥哥回来,叫他把你送到城内国
公府候旨吧!”说毕放下凤姐起身出门,竟离了那市集,自回国公府。
江彬便上来请安。正德帝将酒肆遇见凤姐的事,和江彬讲了一遍。侍役摆上酒菜,君臣谈说对饮。酒到半酣,正德
帝忽然想起了内监钱宁来,当在豹房的时候,正德帝每夜枕着钱宁的大腿儿睡觉的,真是温软如绵,好不乐意。这时酒
后,不免又忆着钱宁了。江彬见正德帝有些不高兴,便凑趣道:“钱大哥远在京师,不识彬二爷可以代职吗?”正德帝
巴不得江彬有这句话,不禁眉开眼笑地说道:“使得!使得!”当夜便拥了江彬入帏安寝。原来江彬自入豹房,经正德
帝收为义儿,因碍着钱宁,还不曾充过弥子瑕的职役。今日正德帝故意提起钱宁,把来打动江彬。江彬幼年本做过娈童
的,也乐得趁风使舵。讲到江彬的脸儿,胜过钱宁几倍,正德帝早已看上的了。今夜的正德帝居然遂了卫灵公的心愿,
自然快乐到了万分。两人直睡到次晨红日三竿还没有醒来。猛听得门前人声鼎沸,一阵地呼打,就闻得有个男子的怪叫
声和众人的吆喝声。江彬正要唤侍役询问,接着就是天崩地塌的一声响亮,把正德帝也惊醒了。
江彬吃了一惊,待要起身唤亲随去探询,右臂儿被正德帝枕着,恐怕惊动了,只好耐性等待。适巧正德帝也给那响
声惊醒,蒙眬着两眼问:“是什么声音?”江彬还不曾回答,一个家人在幕外探头探脑地张望,似想进来禀报。见里面
没有声息,不敢冒失,只在门外侍候。江彬回头瞧见,喝问道:“你这厮鬼鬼祟祟地干些什么?”吓得那家人慌忙抢上
一步,屈着半膝禀道:“回二爷的话,外面有少年壮士,载了一位美女,说是他妹子,清晨便拥了车儿,硬要推进府中。
小的们去阻挡他,他就不问好歹,也不肯通姓名,竟抡起了拳头逢人便打。小的们敌他不得,将大门闭上了,不知他哪
里来的气力,并大门也推下来了。如今还在府门前厮打,小的不敢专主,特来报知二爷。”江彬听了,正是丈二的和尚
摸不着头脑,忽见正德帝霍地挢起身来,一手揉着眼儿道:“那少年不要是李龙兄妹两个?四儿(江彬行四)可出去探
个明白。”江彬领命,披衣匆匆下榻,随了那家人便走。
到了大厅前,已见家人们纷纷逃了进来,一个黑脸的少年挥起醋钵般的两只拳头雨点似地打将来。江彬见他来势凶
恶,忙站在厅阶上高声叫道:“壮士且住了手,咱这里有话和你讲。”那少年闻得有人呼唤,才止住不打。抬头见厅上
立着一位鲜衣华服的美少年,知道不是常人,就走到阶前唱了个肥喏道:“他们这班贼娘养的,欺俺是单身汉,半句话
也没说得清楚,一哄地上来和俺动手了,不是可恶么?”说着又把拳头扬了扬道:“谁再与俺较量三百合,俺便请他喝
一杯大麦酒。”江彬见那少年说话是个浑人,就笑了笑安慰他道:“壮士不要生气,他们的不是,等咱来陪礼就是。但
不知壮士高姓?到这里来有甚贵干?”那少年指手画脚地说道:“你们这里不是国公府吗?昨天有个汉子到俺家,说是
什么的鸟皇帝,俺妹子说要嫁给他的,所以俺一早就把妹子送来的。”说时又拍了拍胸脯道:“宣府地方,谁不认得俺
李龙大官人,那门上的几个没眼珠子的偏不认识俺,竟来太岁头上动起土来,直把俺要气死了。”江彬听了他的一番话
不觉暗自笑道:“世间有这样的混蛋,他的妹子也就可以想见了,不知皇上怎么会看中的。”于是命家人开了大门,叫
李龙把他妹子的车儿推进来。
李龙应声出去,不一会已拿车辆推到大厅的台阶下。江彬定睛细看那车上的美人,不禁吃了一惊,半晌做声不得。
心下寻思道:那美人儿果然生得妩媚温雅,和她那黑脸哥子相去真是千里。所谓一母生九儿,各个不相同了。江彬正在
发怔,里面的正德皇帝已梳洗过了,亲自出来瞧着,一眼见凤姐坐在车内,笑着说道:“正是她兄妹两个来了。”江彬
也回转身来,说了厮打的缘故,一面使歌女们搀扶了凤姐下车,姗姗地走到厅上,向正德帝行下礼去。正德帝微笑扶起
凤姐道:“你哥哥也同来了么?”凤姐低低地应了一声。正德帝令传李龙上来。江彬阻拦道:“此人鲁莽不过,恐冲犯
了圣驾,还是不见的好。”正德帝点头道:“有他妹子在这里,且叫他来见。”江彬没法,只得亲自带了李龙上厅。李
龙见了正德帝,也只唱了个喏说到:“皇帝哥哥,俺这儿见个礼吧!”正德帝看那李龙身长八尺,深紫色的面质,狮鼻
环眼,相貌威风,不觉大喜道:“李龙虽是莽撞些儿,倒像个猛将。四儿替朕下谕,送李龙进京,往礼部习仪三个月,
即着其回宣府护驾。”江彬听了,领了李龙自去办理。这里正德帝携着凤姐的玉腕,同进后院,寻欢作乐去了。
却说正德帝在宣府,左拥江彬,右抱凤姐,真有乐不思蜀之概。不期这位李贵人(凤姐)身体很是孱弱,三天中总
有两天是生病的。忽京师飞马报到,纪太皇太后驾崩。正德帝听了,虽不愿意还京,但于礼仪上似说不过去,只得匆促
回銮奔丧。凤姐有病不能随驾,正德帝嘱她静养,自己和江彬,接辇大臣等即日起驾还京。正德帝到了京师,便替太皇
太后举丧,一切循例成礼。是年的六月,正德帝亲奉太皇太后梓宫安葬皇陵。
光阴茬苒,眨眼到了中秋。正德帝久蛰思动,下旨御驾南巡。这首谕旨下来,廷臣又复交章谏阻。其时朝野惶惶,
人民如有大难将临之景象,一时人心很是不宁。于是大学士杨廷和、太师梁储、翰林院侍读舒芬、郎中黄巩、员外郎陆
震、御史张缙、太常寺卿陈九皋、吏部主事万超、少师梁隽等纷纷上疏,谓灾异迭见,圣驾不宜远出。正德帝怎能听从,
反将万超、黄巩、陆震、张缙等一并下狱。陈九皋、舒芬克戍云贵,杨廷和、梁储、梁隽等三人一例贬级罚俸。这样地
一来,群臣谁敢多嘴?正德帝即传旨:驾幸江南,自津沽渡江,以金陵旧宫改为行宫。
谕旨既颁发,正德帝于是年八月带了刘贵人、江彬并护驾官李龙(为凤姐之兄、在礼部习仪后尚未遣往宣府,故得
随行)、将军杨少华、蒙古卫官阿育黎、侍卫郑亘、右都督王蔚云、女卫护江飞曼一行二十余人渡江南行。不日到了石
头城(楚之金陵,在上之县西,即今之江宁县),早有金陵守臣裕王耀焜、蔚王厚炜(正德帝之弟)及大小官员远远前
来接驾。正德这时也无心观览风景,只和裕王、蔚王并马进城。

第四十五章江南留韵事

正德帝到了金陵行宫,方要下骑进去。这时城中的百姓扶老携幼地前来瞻仰圣容,只远远地遥看着不敢近前。蓦听
得人丛中一声大喝,一个汉子疾趋直出,便有一道寒光向着正德帝飞来,将军杨少华眼快,连忙叫声“不好”,急拔腰
刀去隔御,一霎间哪里来得及。正德帝也觉目前寒光一闪,慌忙跃下坐骑。“格答”的一响,鲜血喷射,一人中刃落马。
护驾李龙也抽刀在手,早把那刺客截住。杨少华、王蔚云、郑亘、爱育黎、江飞曼等五人并上,那刺客招架不住,
一刀被李龙搠着,大吼倒地。杨少华忙上前按住,护驾禁卒已七手八脚地把那刺客捆了起来,再看正德帝已避入行宫。
众人将受创堕马的人扶起瞧时,却是蔚王厚炜,面如金炼,气息奄奄,由杨少华等把他搀进行宫大门。还不曾到得殿上,
只见蔚王两脚一伸,眼往上翻,呜呼哀哉了。
正德帝闻蔚王死了,不禁垂泪道:“朕才得到江南,便丧了一个兄弟,叫朕怎样地回京去见得太后!”王蔚云奏道
:“刺客刀中蔚王,这是皇上的福大,也是蔚王命该如此,于陛下何涉?”说道江彬护了刘贵人到了。听说有刺客,便
问:“可曾捉获?”正德帝道:“朕倒几乎忘了。”喝令把刺客推上来。李龙应着,拥刺客到了正德帝面前。那人直立
不跪,李龙在他的足弯只一扫,那人站不住脚,噗地坐在地上。正德帝怒道:“朕与你无怨,胆敢在白日行刺朕躬,你
系受何人指使?据直供来!”那刺客瞪着眼道:“老爷要刺便刺,有谁指使?今日被获,算老爷鸟晦气。快把咱的头砍
了,不必多讲,否则咱要骂人了!”正德帝待要再说,江彬插言道:“这种混人,交给地方官去勘谳就是,何必陛下亲
鞫?”正德帝点头,当下由李龙把刺客带下去,交给南京都佥刘建山,着讯明回奏。次日刘建山将刺客施严刑拷问,讯
得该刺客名李万春,系受宁王宸濠的指使。前在京师,假借斗鹌鹑为名曾行刺过一回,因匆迫没有得手,这番是第二次
行刺,因力尽被获。建山录了口供,据实上闻。正德帝听了大怒道:“宸濠是朕叔父行,朕未尝亏待他,为什么一再使
人暗算?”说罢传谕李万春磔尸,并颁知江西巡抚张钦,令监视宸濠行动,待御驾还京再行发落不提。
那时正德帝在金陵翱游各处名胜,怕招摇耳目,便改装做商人模样,只带了刘贵人及李龙、杨少华、江彬等三人。
正德帝和刘贵人、江彬、杨少华、李龙君臣四人观山玩水,好不快乐。其时正德帝游了梅冈,又经几区乡镇,遥望
绿阴丛中红墙一角,好似什么宫殿。正德帝指着红墙回顾江彬道:“那是什么地方?”江彬怔了怔,弄得对答不出来。
因他是宣府人,于关外路径和风俗人情自然是很熟悉的。正德帝巡幸宣府时,都是江彬做的向导。如今来到江南地方怎
会有头绪呢?正德帝忘了江彬为关外人,平日间问惯的了,这时向他问起江南的路径来,把这个江彬挣得面头红涨,一
时不好捏造出来回话。幸得杨少华是江都人,对于江宁的名胜古迹略为有些儿头脑。他看那江彬的窘状好笑,忍不住代
应道:“那里大约是天宁寺了,俺们且进寺去休息一下吧!”正德帝见日色已近晌午,便点点头,令少华在前引路。
转眼到了一所大寺院面前,匾额上大书着“敕建天宁寺”五个斗来大的字,上款是“唐天凤元年建,元皇庆(元仁
宗年号)年间重修,大明洪武十二年臣朱钧(太祖从侄)再修”。正德帝笑道:“这寺建自唐武后年间,也好称得古刹
了。”江彬道:“倘使是近代建起来,那佛像断断及不到从前了。只瞧它们前的四大金刚,塑得多么威严雄壮!”杨少
华笑道:“这四金刚岂是泥塑木雕的?”江彬说道:“不是木雕或是泥塑的是怎么?”少华道:“俺听得老辈里讲,江
宁的天宁寺中,四金刚是白石凿成的。”江彬惊骇道:“石头能凿得这样细致,真是鬼斧神工了。”正德帝见那金刚长
有四丈余,少华谓是石凿的,也觉有些不信,便与大家走进头山门去实验,果然是石头所凿就的(江宁天宁寺,尝见毁
于洪杨,后虽重建,石像多半毁裂,所制乃远不如前矣)。君臣互相叹诧,惊为奇工。于是同入大雄宝殿,殿宇也异常
地宏敞。
这时后殿走出一个知客僧来,见正德帝等进去,忙上前打了问讯,即邀入方丈。小沙弥烹上香茗,正德帝执杯呷了
一口,觉茶味清芬甘芳,和御前常饮的迥然有别。因笑着问道:“和尚的茶味儿甚好,不识这叶儿是出在哪一处的?”
知客僧笑道:“出家人有甚好东西,有的也都是檀越们所布施下来。这茶叶也是一个施主餽与老和尚的。那施主是姑苏
洞庭山人,叶儿就是那里的土产,唤做洞庭碧螺春。老和尚嫌它太好了,怕没福消受,所以把来藏着,专备给游寺的檀
越们解渴。”正德帝听了,不住地点着头。忽听得咳嗽声响亮,知客僧说道:“老和尚来了。”话犹未了,只见西院的
月洞门中走出个形容古怪的老僧:须发如银,眉长垂睫,年纪当有八九十岁,步儿却极轻健。那老和尚走到正德帝等面
前一一行礼,名通姓毕,自述法号叫做禅明,本四川人,避明玉珍之乱才来江南,今年二百四十五岁,当初来江南时已
九十多岁了。正德帝见说,不禁吃了一惊。原来明玉珍据蜀西,太祖高皇帝犹未定鼎,就年分算来,老和尚至少也有一
百三四十岁了。江彬立在一旁撅嘴儿,似乎不相信老和尚的话。那老和尚的耳目甚是敏锐,江彬的举动似已觉察。正德
帝怕老和尚没趣,忙搭讪着说道:“和尚藏着的茶叶真不差,俺们应当道谢。”老和尚微笑道:“一杯清茶,何必相谢。
况茶叶是土中所出,清水取渚地泉,都是檀越们土地上的东西,老衲不过转个手儿,借花献佛罢了。”说时知客僧呈上
缘簿,要求布施,正德帝笑了笑,方提起笔来,待写下去,老和尚阻住道:“檀越果慷慨施舍,老衲却不敢消受。但愿
得檀越早还家乡,赐福与万民,比施给老衲的区区阿堵要胜上几千百倍了。”正德帝见老僧说话带骨,便拱手道:“和
尚可能知过去未来?”老和尚笑答道:“过去的人人皆知,未来的不可泄漏。老衲只略谙风鉴,与诸檀越一谈吉凶何如?”
正德帝大喜道:“君子卜凶不卜吉,幸直言无讳。”老和尚正色道:“朱檀越(指正德帝,因其自称朱寿故称)富贵已
极,似无他求,惟不久虑有惊恐事发生,敛迹自能躲过的。”又指着刘贵人道:“这位夫人,年轻多福,须忌被蛇螫。”
谓李龙道:“施主忠勇,将来当成其志。”顾杨少华道:“富贵寿终。”末了看到江彬,老和尚凝视了半晌,皱眉道:
“江施主的相貌特奇,他日威权必震朝野,只可惜天庭透有煞纹,这倒是很要小心的。”江彬被那老僧说得呆呆地发怔,
恰好小沙弥来请吃斋,老和尚便起身告退。
正德帝和刘贵人一席,江彬、李龙、杨少华等别设一席。大家胡乱饱餐一顿,由江彬掏出三两纹银来授给那个知客
僧,即起身出了天宁寺。行不上几步,只见小沙弥追上来道:“咱家老师拜上诸檀越,银子是不受的。倘夫人还愿时,
只把佛殿的佛像再装一装金身,是蒙惠多了。”说罢将银两仍递与江彬,竟头也不回地去了。江彬说道:“那老和尚似
有邪术的。”正德帝接口道:“那不是这样讲的。山寺野村,每多有道的高人。这老僧倒非常缁流,莫把他看轻了。”
江彬唯唯喏喏,心里却十分不赞成。这时刘贵人已足弱行不得了,杨少华便去唤了一乘椅轿来给他乘坐。
经过了牛头山,便是一个大市集,那里叫做集贤村(岳武穆屯兵御寇处,今已更名。古迹淹没不彰,惜哉!)到了
村中,见那乡民童叟妇女都打扮得衣裳整洁,纷纷望着村西去,似赴什么集会去的。正德帝看得不懂,令江彬上去探听。
那些乡民不懂他的关外口音,言语不通,险些儿闹了起来。杨少华忙去打了招呼,乘间问他们往西村去的缘故。一个乡
民答道:“今天是斗姥生诞,白云长老在西村的荒寺里开坛讲经。据说和梁武帝时的宝志法师一样,讲到了妙处,天上
会雨下花片儿来,沾一瓣在人身上,可以延年却病,祛除不祥的。以是举村如狂,男女老幼没一人不想得点好处。此刻
闻本邑的人民都知道了,各村镇上人也赶了来,说不定连寺也挨塌呢。咱们赶去抢花瓣儿,迟了恐怕不及,恕不和你多
谈了。”那乡民说完话,一脚两步地向西而去。江彬听了半晌,一句也不明白,倒不比方才天宁寺里的老和尚说话,倒
有一大半懂得的。少华对江彬笑了笑,回来把乡民的话禀知正德帝。正德帝笑道:“那又是什么和尚捣鬼,随着他们去
瞧瞧热闹也好。”李龙听得有新鲜事儿瞧,他第一个最高兴。于是由江彬、杨少华引道,正德帝居中,李龙护了刘贵人
的轿椅,一行五人也望西村进行。
走了有半里多路,早见一座黄墙惨淡的大寺院赫然呈在眼前了。其时寺面前的人拥挤得水泄不通,幸大寺四周都是
荒芜空地,那空地上满搭着布棚帐篷。这些布篷帐棚中也有卖茶的、卖食物的,凡是酒肆菜馆,一应俱有。那西边的草
场上,都是一班走江湖的人:什么卖拳的、卖狗皮膏的、走绳索穿火圈的、针灸科、祝由科等等,真是星罗棋布。再瞧
那座寺院,门上匾额的字迹多半剥落,只隐隐辨得出是“上方禅院”四个大字儿,原来是座年久失葺的枯庙。寺门口拥
着的人一个个仰了脖子、张开着嘴,两只眼睛直向寺中瞧看。正德帝要看个究竟,只是挤不上去。李龙便很踊跃地大吼
一声,两臂往四下里一挥,那些人民跌跌撞撞地一时避让不迭,多被李龙推倒了,众人齐声大骂起来。李龙也不去睬他
们,但护着刘贵人的轿椅往寺中直冲入去。后面接着是杨少华当先,江彬断后,拥护了正德帝进寺。
到得寺中,却是一带长廊,大雄宝殿还在里面。于是再把众人分开,长廊走完,正是大雄宝殿了。殿上设着一座三
尺高的经坛,坛上四面坐满了僧人。正中一只长案,供着诸佛菩萨的神马,一截齐摆了九只铜香炉,炉中香烟缥缈,僧
众寂静无哗。经坛是南向的,坛的后方,设有一只莲花宝座,虎皮毡子,绣花垫褥。座下置着一对金漆的狮儿,是作为
踏脚的。座上空着,知道讲经的长老还没有登坛。那坛下的四周,排列着百来把绣垫的缎椅,大约是备本邑官眷和绅士
眷属们坐听讲经的。有十来个知客僧招呼着在坛后的木凳上坐着,以分男女的界限。至那平常百姓,只好在大殿廊前廊
下立听。坛前有七八尺高的一只大炉子,焚着满满的一炉绛檀,烟雾迷漫的,殿上听讲的眷属都熏得眼泪鼻涕剌剌扯扯
地挥个不住。
正在这个当儿,忽见一个小沙弥飞奔下来,向坛中的首席和尚附耳讲了几句,匆匆进去了。那和尚就拿起槌儿当当
地连击三下玉磬。下首的和尚也把木鱼相应,接着是撞钟擂鼓,霎时间铙钹锣鼓一齐敲打起来。经坛上共有四十九个和
尚,坛下擂鼓打钟的小和尚不在其内。这四十九个和尚每人手里敲着一样法器,丁冬镗,把人的耳膜也要震破了。这样
地大闹一场,在众响器杂沓中,忽听得当的一响,真所谓众浊中的清磬,又清越又尖锐,直冲破了嘈杂的空气,超出众
法器之外。锣鼓铙钹不约而同地戛然停住。那清磬再鸣,继这磬石声而起的是幽静的丝竹声音了。什么笙、箫、管、笛、
胡拨、琵琶、筝篌、锦瑟,悠悠扬扬地杂奏起来,风鸣鹤唳,虽皇帝春祭时的细乐也不过如是了。细声既作,众人晓得
那长老快要登坛了,大家眼瞪瞪地争着瞻仰佛容。
不到一会,听得殿后院中一般的奏着细乐,便有十二个小沙弥衣穿五色百家衣,秃头黄鞋,手里各掌着六对大红纱
灯。随后是十二名的知客僧,法衣黄帽黄鞋,手中都提着香炉。这样一对对地在前走着,导引那长老上坛。众听客一齐
站了起来,但见那长老年纪不满三十岁,却生得面如满月,唇若涂朱,双目有神,长眉似蚕。更兼他的悬胆鼻,方口大
耳,头戴紫金毗卢帽,两旁垂着绣花套云的飘带,衣披一袭云锦绣金的袈裟,望上去光华灿烂。足登衔环形的朱履,双
手白得和粉琢般的,手上套着一串云母珠的念珠,上缀舍利子九枚光芒四射,念珠下端垂着马铃式的一颗红樱。这一副
打扮,先已和平常的僧人不同。加上那长老的相貌不凡,坐在经坛上谁不赞一声端的如来转世呢!那长老上坛,诵了召
神咒毕,开卷讲大藏宝诠。一头讲着,那两只眼珠儿只望着一班妇女的座中乱瞧。蓦地看见了刘贵人,那长老故意吃了
一惊,立即停止讲经,竟亲自走下坛来,向刘贵人连连打着稽首说:“女菩萨!是菩萨的化身,小僧何缘,乃蒙菩萨驾
临,真是万幸了。”说罢便请刘贵人进后院,实行香花供奉。李龙在旁,也弄得莫名其妙。刘贵人被那长老说得心动,
脚下不由自主地盈盈地随了那长老同入后院。一般听经的人个个惊诧,一时议论纷纷的都跟入后院。

第四十六章刚峰独臂擒淫僧

碧轩晴窗,精室里洁无纤尘,书架上片签满列。庭前三四枝凤竹,一株老干槎桠的虬松。阶下种着半畦的黄菊,正
在放华的时候。这样幽静清寂的好去处,是隐士高僧所居,真可以说是红尘不到静中飞,树碧花香是隐居了。
其时那个长老领着刘贵人走进这静室里面。啪的一声,室门便自己闭上了。外面听讲经的一班本邑缙绅并县丞姜菽
水远远地跟在那长老到后院,背后护卫官李龙、正德帝、江彬、杨少华等也随着进去。还有在经坛外的许多百姓,却似
潮涌般拥入殿内,只碍着有官员(县丞)在里面,不敢十分放肆,只挤在院门前探视。正德帝等进了院中,不觉诧异起
来:在寺院的外貌似多年颓圮的荒寺,那个内院却髹漆得金碧辉煌。但见庭中松柏参天,阶下植着无数的奇花异卉,架
上的鹦鹉声声唤客。晶盆中畜着金鱼,书案上狸奴打盹。庭院深深,落花遍地。正德帝失声道:“好一座院落!”李龙
手指着说道:“那长老引了刘娘娘进的所静室里去了。”江彬道:“那和尚想是不怀好意,咱们紧跟着他,保护刘娘娘
要紧。”正德帝点点头,李龙和杨少华便大踏步上前。
这时那些绅士和县丞都走入静室,人多地狭,顿时拥满了一屋。杨少华与李龙也挣着挤进静室去瞧时,却不见那长
老和刘贵人。李龙、少华齐吃一惊,忙举头四顾,才瞧出静室的南面还有一头侧门,只是深深地扃着。那长老和刘贵人
进去,门就关上。县丞和众绅士不得进去,大家立在门外大哗道:“青天白日,和尚领着良家妇女闭门不出,那算什么?”
县丞姜菽水为人很是迷信,他以为那长老是高僧,那妇人或是真的菩萨化身。绅士中有性躁的,便欲打门进去。姜菽水
就阻拦道:“你们且莫慌,再等一会儿看他怎样。咱想那长老定是施展什么的佛法,不然他妄引妇女入室,当着这许多
人,谅他也没有这样的胆大。”众绅士听了姜菽水的话说,尚觉有理,果然忍耐了起来。独有李龙咆哮道:“人家的妇
女,被这贼秃关在里面,你们还在那里说什么宽心话。”杨少华也喝道:“咱们只顾打进去就是了。”姜菽水见李龙怒
气冲冲的,知道是那妇人的家属,便也不敢阻挡。
由杨少华和李龙两人并力向前,把门打得擂鼓似的。打了半晌,不见那长老来开门。李龙大叫,飞起一脚,轰的一
响,那扇侧门早倒了下来。李龙便当先抢入去,见室内陈设幽雅,案堆诗书,壁悬琴剑,花种阶下,树植庭前,人到了
这里,几疑别有洞天了。李龙四面瞧了一转,哪里有什么长老?刘贵人更是影踪毫无了。杨少华也赶进来,见没了刘贵
人,两人都着了忙。这时众绅士已拥入里面,正德帝和江彬也来了。听说不见了刘贵人,把个正德帝急得连连顿足。众
绅士都大诧道:“分明看着那和尚同了妇人走进去的,怎么会遁走了?难道那和尚有隐身术的么?”大家正在鸟乱,忽
听杨少华失声道:“逃了!逃了!”众人定睛看去,见那杨少华一手托着画轴,画背后有一扇小小的石门,平时把画掩
盖着,人家只当是墙壁,万万想不到壁上还有这头小门。那长老领了刘贵人进内,乘杂乱的当儿,望壁上的小门中逃走
了。众绅士才恍然道:“那和尚眼见的不是好人。他推说讲经,却来拐骗妇女的。”县丞姜菽水立在一边不住地咋舌,
正德帝却万分愤怒。
杨少华与李龙已飞奔出寺去追赶,半晌先后回来说道:“村东村西都找到尽头,没有和尚的踪迹。询那村中的人民
时,他们方才也到寺中来听讲经,不曾见有什么和尚走过。”正德帝见说,怔怔地好一会说不出话来。江彬也木立不知
所措,李龙很是没好气,一眼见了县丞姜菽水,便一把将他抓住道:“咱们主翁的夫人不见了,须得你去给咱找出来,
否则老爷可不饶你的。”菽水大怒道:“你是哪里来的野种?自己不小心,被和尚把人骗去,却来这里撒野!”李龙喝
道:“你这厮还要狡赖,当和尚入室的时候,众人就要打门进去,都被你阻拦着,致那秃驴得安然远逃。若没有你阻隔,
也不怕他飞天上去。这样看来,贼秃是你放走,你这厮还和他是串通的。”说得姜菽水跳起来道:“反了!反了!俺职
司虽卑,也是此地的父母官,怎说俺拐起妇女来了,那还成个话说吗?”菽水说罢,叫进两个差役,要想来捕李龙,引
得李龙性起,抓住两名差役,只一手一个,望着人丛里直掼出来。外面又抢进五六名捕快,袖里各拿出铁尺等器,蜂拥
般地上来厮打。院里的众绅士和人民见闹了祸出来,吓得四散夺门逃走。院门前又挤着多人,院内的人似排山倒海地奔
将出来,外面的人退后不迭,跌倒的很是不少。一时人众力巨,谁还拦挡得住?霎那间哭的笑的,人声沸腾。
那大殿上的四十九个和尚,兀是很恭敬地侍候在坛上,女客座上的官眷们,因妇女们不便来趁热闹,只坐在那里交
头接耳地私议。忽听得内院哭喊声并作,人民纷纷地逃出来,接着是大队拥出来了。于是坛上的和尚,坛下的妇女,都
立起身来瞧看。不料人多地窄,似倒木排般地倾斜过来,屹塌一声,经坛被众人挤倒,四十几个光头从坛上直跌下来,
无巧不巧地都跌在官眷堆里。那些少妇和光头大家扰做了一团。有几个光头跌得额破血流,也有被坛上铜香炉压伤的,
有的被坛前的大鼎灼伤。最苦的是一个青年和尚,把光头去戮在蜡烛杆上,刺得鲜血淋漓,因此昏了过去。
其时李龙正把那些捕快由内院打到外殿,捕快们怎敌得过李龙,一交手就被打倒,只好爬起来往外奔逃。李龙追将
出来,不觉打得性起,不管是谁逢人便打。殿上殿下秩序混乱到不可收拾。杨少华深怕打伤了百姓,忙来劝住了李龙。
两人回到内院时,院中已逃得鬼也没有半个,只正德帝和江彬还呆呆地坐在静室里。正德帝见了少华李龙进来,便没精
打采地说道:“刘贵人恐非一时寻得到的,不如回去再说。”江彬等也说不出别的,于是大家跟着正德帝出院。那大殿
上的众僧这时也走散了,宫眷们都经家属接去,惟经坛依旧倒在那里,钟磐法器之类满地都是。还有香烛果品并供神的
素馔等狼藉殿上。正德帝是满肚的不高兴,四个人走出上方禅院,早有两名舆夫来索取工资,就是方才抬刘贵人来的。
江彬随意打发了几十文,两个轿夫称谢而去。正德帝君臣四人匆匆地回去,所谓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一路上也无心观
览风景,但低头疾行。待到金陵行宫,时已万家灯火。
王蔚云、郑亘、爱育黎、江飞曼等随着裕王耀焜出来迎接进去。蔚云因不见刘贵人,心下很为诧异,又不敢动问。
正德帝上殿坐下,众人分两边侍立。正德帝令裕王也坐了,就讲起游览的情形,把上方寺听讲经被和尚骗去刘贵人的话
细细说了一遍。裕王惊道:“这秃贼的胆也大极了,不过他假经坛引诱妇女,室中装着机关门户,想其筹划也不止一天
了。受他害的当不止江宁一处,别地定有照样上当的。他这番万一漏网,不久必往别处去施故技,那是可想而知的。陛
下但密颁谕旨,令各处地方官暗里侦察,不消半个月,这妖僧不难授首了。”正德帝点头称善,当下命江彬草谕颁发。
一面通知江宁县,着侦缉妖僧,并令将县丞(姜菽水)捆赴南京都督府,治以故意纵盗罪。江彬一一办妥,正德帝自还
后宫。这里王蔚云、杨少华等和裕王又议论了一会,才各自去安息。
翌晨起身,正德帝以刘贵人失踪,心上怏怏不乐,日间只同了李龙等在金陵街市上游玩一转,便回行宫。第三天江
宁县尹梅谷亲来行宫禀见:谓当日接得上谕,派通班捕快往城镇各处茶坊酒楼、旅寓馆驿,凡足以藏垢纳污之区,无不
遍查,毫无妖僧行踪,想系闻风已远窜出境了,至于县丞姜菽水亦在事后弃职潜遁,现已通牒查缉。正德帝闻奏,令暂
退去。四日又得溧水县尹报禀,言在两日前,见有游方道人带一美妇过江。事后方知道人实和尚改装,正要派人追赶,
适谕旨领到,急遣快马往追,不及而还。大约该妖僧当不出镇江淮扬两处云。正德帝听了,便和江彬商议,决意亲赴扬
州侦探那和尚的消息。于是带了李龙、郑亘、爱育黎、江飞曼等,并江彬一行七人,悄悄地起程往扬州。不日到了那里,
住了馆驿。当日玩了一天后土祠,赏玩琼花。
正德帝游过了后土祠,次日又去游万寿观。那座观系建自六朝,殿宇十分巍峨。正德帝与江彬、杨少华等先就偏殿
游历了一转,正要游大殿,忽听殿角上砉然一响,一把剑飞来直奔正德帝。接着跳出一个大汉,那把剑似蛟龙一般。江
飞曼急拔刀隔住,当的一声火星四迸,两人就在大殿下狠斗起来。李龙看那大汉勇猛异常,也大喊一声飞步上前助战。
那大汉一口剑抵住两般兵器似尚绰然有余。杨少华笑对郑亘道:“看雌雄两条龙兀是斗不下那大汉,俺们莫给他逃走了。”
郑亘应道:“咱们上去吧!”于是杨少华、郑亘两人并出,围住那个大汉,五个人风车儿似地打转,愈斗愈急。蒙古卫
官爱育黎也要去帮助,江彬拦道:“你在这里护架吧!不要有武艺的都走开了。御驾没人顾及,被人暗算。”爱育黎听
了就也止住。那里杨少华等逼着大汉,一步紧一步。那大汉看看抵敌不住,忽地向屋上一跃,腾跃跳越,沿着屋檐逃走,
江飞曼、杨少华也上屋追赶。李龙、郑亘是不会纵跳的,只好眼睁睁望着他们。飞曼和少华并力追那大汉,那大汉故意
献些本领,偏择屋檐最窄的地方跳着,飞曼和少华已赶得气喘汗流。那大汉呵呵大笑了几声,霍霍地三四个翻身,弄得
飞曼、少华眼花缭乱,待定睛看时,那大汉早已无影无踪了。两人知道大汉的技艺远出己上,也不去追赶,仍下屋回到
殿上。郑亘、李龙齐声道:“刺客逃走了么?”飞曼一笑道:“那人好货儿,倒要留神他一下。”因把刺客逃走的情形,
禀知了正德帝。江彬怕再遇危险,劝正德帝早还馆驿,正德帝应允了。一行人前护后拥地回到馆驿中休息。
到了晚间,江飞曼提议道:“今天的刺客谅必是受人的指使,或者已瞧破俺们的行踪也未可知。适才在日间又不曾
把他擒获,夜里难保不再来尝试。俺们须要防备才好。”杨少华道:“飞曼的话有理,我们夜间护驾,可分班轮流做事。
诸位以为怎样?”爱育黎道:“咱和杨将军值前半夜、飞曼与郑侍卫值后半夜,互相呼应就是了。”话犹未毕,李龙接
口道:“俺难道不配有职使么?”飞曼笑道:“你且莫性急,要做的事儿多着,你只问杨将军,自然有需你的地方。”
李龙便眼瞧着少华,少华笑道:“别的都齐了,还少一个巡风的人,不识你可愿意充这个职役?”李龙正色道:“都是
为主子的事,有甚不愿意?”少华道:“那就好了,烦你辛苦一点罢!”大家分派停当,各人去结束预备。
这天夜里星月无光迷雾重重,对面不见,这种天色正是干夜行生活的好机会。不论是江洋大盗、绿林响马以及穿窬
小偷行刺寄刀等事,大都拣着濛濛大雾天做的。其时约莫有三更的光景,正德帝忆怀那刘贵人,不能安睡,重行披衣起
身,和江彬燃烛对弈。驿卒击柝鸣锣,报告过了更点,要待顾自己去睡觉,猛听得院中李龙嚷道:“刺客来了!”里面
值班保护的是江飞曼与郑亘,忙挺刀出来问道:“刺客在哪里?”李龙说道:“俺亲眼瞧见屋上一个黑影子。大约这一
嚷,他已躲起来了。”正在讲着,那杨少华和爱育黎换班下来还没有安睡,听得叫有刺客,两人先后抢出来,见无甚动
静,心上稍宽。李龙说道:“如今只要防刺客下来,他既探得路,必不肯空手回去的。”爱育黎道:“那么现在倒是最
得的时候了。”大家方说得热闹,忽闻内室大声道:“刺客已在这里了!”好似正德帝的声音。众人大惊,慌忙争先赶
将入去。李龙当头一脚跨进正德帝的卧室,蓦见正德帝跟前跪着一个大汉,灯光下辨出他颌下有髭,正是日间的刺客。
李龙早已心头火起,不管好歹一声大喝抡刀便剁,那大汉不及避让,又没器械抵御,忙迫中把臂往上一迎,嚓的声响,
左臂砍落在地,李龙还要上去结果他的性命,正德帝亲自起身阻住,再瞧那大汉已痛倒地上了。正德帝埋怨李龙道:
“谁叫你这样莽撞的?他并非是坏人,误听人家的唆使,前来行刺,此刻他已悔悟过来,情愿到朕的面前自首,你怎么
将他砍伤了?快去弄些金创药来给他搽了,扶他去休养。”
李龙被正德帝一顿埋怨,不觉目瞪口呆做声不得,及至正德帝命他去找金创药,才如梦初觉。正待回身时,那江飞
曼和杨少华、爱育黎、郑亘等都立在旁边,听正德帝责那李龙。这时见李龙要去找创药,飞曼唤住道:“咱这里有上好
的创药,把来搽吧。”李龙就止住脚步,俯身搀起那大汉来,江飞曼随手取药,给大汉涂在断臂上,裂一条药布绷扎好
了,那大汉称谢,又向正德帝谢了恩,自去静养。
原来那大汉是江湖赫赫有名的侠盗,叫做马刚峰,绰号飞天大圣。他因受宁王宸濠的嘱托,令刺死正德帝。马刚峰
奉命进京,值正德帝南巡,便也赶往南京,不获行刺的机会。一日见正德帝偕着五六人下船解缆离宁,刚峰也买舟追随,
到了扬州和正德帝先后登陆,正拟这时下手,又被别事打混过去。一日在万寿观内,觑得护驾的四散闲游,一剑飞去,
满望成功,忽给一个女子把剑阻住。马刚峰本疑江飞曼是个文弱的妃子,万不料也是护驾的女卫士。既见一击不中,心
早冷了一半。又想正德帝驾前女子竟能保护他,足证他命不该绝。且女护卫的本领这样强,男护卫的技艺可知。当下飞
身逃走向后,又去一探听宁王的为人,凌辱黎民占夺寡妇,种种劣迹,言人人殊。马刚峰不觉深悔自己明珠暗投,便乘
昏夜来见正德帝,力述悔过自首。正德帝察他心诚,戏说了声“刺客在这里”,被李龙冒冒失失地剁去一臂。
其时刺客案已了,众人心神略定。忽正德帝传江彬,连呼不应,不禁诧异道:“闹刺客的前头,与朕对弈的,怎么
会不见了?”杨少华等四处一找,却在正德帝的榻下,呼呼地睡着了。众人一齐大笑起来,忙唤醒了江彬。方知他见刺
客马刚峰进门,吓得往榻下直钻,工夫多了,就此睡去。众人又笑了一会,各自散去。
由是正德在扬州终日与江彬寻柳看花,章台走马。这样地玩了一个多月,刘贵人的消息杳然,正德帝已有些厌倦了。
闻得镇江名花极多,便雇了艘大船,往游镇江。到了那里,顺着访金山寺的古迹。这时又多了个马刚峰,君臣一行八人
步行上山,直达金山寺前。寺在山麓,果觉殿宇巍峨十分庄严。寺为铙钹叮咚,大殿上也设着醮坛,坛上高座着一个大
和尚。杨少华眼快,指着那正中的和尚道:“他不是妖僧么?”李龙已大吼拔刀上前,那和尚见正德帝等,似已觉察,
欲下坛逃走。杨少华、江飞曼、郑亘、马刚峰、爱育黎等都跟李龙杀上,把那和尚团团围住。那个和尚忽地从袈裟中掣
出双剑,舞得如旋风一般,众人休想近得他。不到一会,李龙、郑亘都吃和尚砍伤,爱育黎剁去一指,江飞曼的刀被削
断。杀得马刚峰性起,索性叫杨少华也跳出圈子,自己仗着独臂,舞动一口鬼头刀从剑光中直滚入去,只喝声:“着!”
和尚叫声:“哎呀!”扑地倒了。刚峰抢上一步,一脚踏住和尚的胸脯,和尚睡在地上犹飞剑乱砍,被刚峰用刀逼住,
少华等并上才将和尚擒住。

第四十七章江飞曼误盗雪里青

大家急切中又找不到捆缚的绳索。经李龙四面寻了一遍,见大殿上悬着一根巨绳,约有碗口来粗细。李龙大喜,忙
提刀割下那根绳来。只听得轰隆一声响亮,大殿的正中坠下一件东西,热油四溅,弄得殿上满地是火,正德帝和杨少华
等都不觉吃了一惊。大家定睛看时,才知坠下来是大殿上的一盏琉璃灯。那系灯的绳索被李龙割断,琉璃灯便直掼到地
上跌得粉碎了。众人很是好笑,李龙也不管它怎么,仍拖着那根巨绳来捆和尚。可是那绳太粗了,很不容易捆缚,于是
七手八脚的,硬把那和尚缚住。正德见首恶已获,想到贵人当有着落,所以十分高兴,便携同江彬在前后殿随喜了一会。
再说这时寺里的和尚见他们使起刀枪来,吓得屁滚尿流,一个个地躲在禅房中死也不肯走来。及把那和尚获住,正
德帝和江彬游到方丈里,将他们的警钟撞个不住,才有寺中的拜经禅师出来。正德帝询他寺内僧众都往哪里去了?禅师
答道:“他们听得大殿上住持和尚被人厮打,怕累及自己,所以都躲过了。”正德帝道:“你们这住持叫甚名儿?到这
里有几时了?”禅师道:“据他自己说,还是半途上出家的,法名叫镜远。当初我们寺里,本有住持僧的,上月中吃这
和尚杀死,投尸江中,他便做了本寺的住持。”正德帝道:“那和尚杀了住持,你们不去出首么?”禅师摇头道:“谁
敢呢?就是去控他,他有靠山在背后,地方官也是不准的。”正德帝忙道:“他靠着谁有这样势力?”禅师踌躇了半晌
道:“罪过!出家人又要饶舌了。”说道便对正德帝道:“施主是外方人,知道也不打紧的。这个恶僧,谁不晓得他是
江西宁王的替僧。他在外面作恶,都有宁王帮他出头的。闻得这镜远和尚还到处假着讲经的名儿招摇,引诱那些美貌妇
女入寺,把蒙药蒙倒,任意奸宿过了,便去献给宁王。那镜远在这里也闯出过几桩拐案,地方官吏只做不闻不见。好在
本处(江浙两处)的大吏,没一个不是宁王的党羽,大家自然含糊过去了。据说宁王的潜势力已很大,有江西的红缨会
帮助着,将来必一发不可收拾。那时宁王早晚登基,镜远和尚就是国师了。你想宁王这样宠信他,那些手下的党羽谁不
趋奉他,还惟恐不及咧!”正德帝听了,点头说道:“你这人说话很诚实,俺就给你做本寺的住持,你可叫什么?”那
禅师不知正德帝是怎么样人,竟派自己做起住持来。又想他敢捕捉镜远和尚,必是有些来历的。于是笑笑道:“小僧名
尘空,人家都称我做尘空和尚的。”正德帝记在心上,便别了尘空,与江彬出了后殿,见大殿上的杨少华、马刚峰、郑
亘、爱育黎、江飞曼、李龙等六人,在那里守着那个和尚。正德帝吩咐下船,自己和江彬、少华、爱育黎、马刚峰、江
飞曼等先走,由李龙和郑亘抬了那和尚在后。一路扬帆,到了镇江的馆驿门前。正德帝暂就驿中住下,令江彬草了谕旨,
着李龙、杨少华押了镜远,往见镇江府王云波,命讯明镜远回奏。王云波领了旨意,当即坐堂勘鞫。李龙和杨少华自回
复命。次日知府王云波率领着各邑县令来馆驿中谒驾。云波禀道:“镜远业已招供,在江宁拐的女人自称是皇帝侍嫔,
镜远不敢私藏,已献入宁王府中去了。”正德帝见奏,着将镜远凌迟处死,金山寺住持,准令尘空和尚充任。王云波领
谕自去办理,这里正德帝与江彬等商议。正德帝说道:“如今刘贵人已有消息,只是在江西宁王邸中。朕拟将宁王削爵
籍家,谕知江西巡抚张钦帮同处置,尔等以为怎样?”杨少华道:“素闻宁王阴蓄死士、私通大盗,久存不臣之心。现
若骤然夺爵籍家,必致激变,不啻促他起叛了。依臣下愚见,宜先去他的禁卫兵权,是摧折他的羽翼。他如自置卫兵,
那时削爵有名了。万一再不受命,即出王师讨贼,一鼓可擒。但在叛状未露前,无故削夺藩封,易起诸王猜忌。昔建文
帝的覆辙可鉴,自应审慎而行的。至于刘贵人在邸中,下谕征提,宁王必不肯承认的。只有别派能人,设法去把她盗出
来,是最为上策。”正德帝道:“朕为堂堂天子,怎做那盗窃的事。”江彬在旁奏道:“杨将军的议论,最是两全了。
因刘贵人的失踪,是和尚所骗去,这事如张扬开来,本非堂皇冠冕。大家以私去私来较为稳妥。否则小题大做,宁王横
竖是要图赖的。倘不幸被他预防,移藏别处,转是弄巧成拙了。”正德帝沉吟半晌道:“就依卿等所奏。谁去任这职役?”
杨少华、爱育黎、江飞曼、李龙四人齐声说要去。正德帝笑道:“干这个勾当,要胆大心细的人去,李龙太嫌鲁莽,爱
育黎形迹可疑,都不宜去的,还是少华和飞曼去吧!”飞曼、少华大喜,便去收拾停当,辞了正德帝起程去了。
正德帝自杨、江两人去后,在镇江各处又游玩了三四天,即带了江彬、爱育黎、李龙、马刚峰、郑亘等仍回金陵。
裕王耀焜、都督王蔚云便来问安,并呈上京师赍来的奏疏,正德帝当即批阅。见其中有御史干宝奏的一则,谓宁王宸濠
隐结了红缨会匪,辅助盗精,意图不轨,请事前防止。正德帝看罢,递给江彬道:“宸濠居心欲叛,天下已尽人皆知,
足证世上的事要人不晓得,除非自己莫为了。”江彬细读奏章和尘空和尚的话相仿佛的,便也微笑道:“星火燎原,不
如预防于未然。”正德帝道:“朕也正是此意。”于是下谕,令江西巡抚张钦,把宁王府中的卫卒遣调入总兵周熙部下,
以厚御寇的兵力。
明朝的祖制,藩王封典极隆,仪从的煊赫与皇帝相去一筹。藩王府邸也准设卫兵,惟不得过三千。故太祖高皇帝的
祖训上面,有“君不明,群小弄权者,藩王得起兵入清君侧”一条。宁王府邸的卫兵,明是二千人,暗中实有三四千名。
当时接到谕旨要调去卫兵,宁王吃了一惊,忙召军师刘养正、参议汪吉秘密商酌。养正说道:“皇上调我们卫兵,分明
是剪除我们的羽翼了。”汪吉道:“俺们现今一事未备,倘若抗旨,彼必加兵。这样看来,似不能不暂时忍受,再别图
良谋吧!”养正犹豫了一会,也觉没有善策。宁王知道自己势力未充,只好接入使者,眼瞪瞪地看着卫队长把花名册呈
上。使者点卯一过,总兵周熙也到了,收了兵符印信,别过宁王上马去了。宁王便深深地叹了口气,当夜传剧盗首领凌
泰、吴廿四、大狗子、江四十等,并红缨会大首领王僧雨、副首领李左同、大头目杨清等商议进取。众人当场议决,以
洞庭大盗首领杨子乔英名播于海内,由宁王饬人聘请为行军总都督,大狗子为副都督,吴廿四、凌泰为都指挥。又拜红
缨会首领王僧雨为大师公,李左同为副师公,杨清为总师父。大众群策协力,训练兵马,准备与明廷相抗不提。
再说江飞曼与杨少华两人奉旨往江西,去劫取刘贵人。两人晓行夜宿,不日到了南昌。其时宁王将叛变的消息盛传
各处,南昌城中更是风声鹤唳,人民一夕数惊。少华、飞曼不敢往住城内,只在近城的荒寺中息足了。到晚上,两人换
了夜行衣服,爬城而进,至宁王府邸中。但见逻卒密布,柝声与金声连绵不绝。少华和飞曼计议道:“似他们这样防备,
一时很不易下手。”飞曼说道:“你等在墙上巡风,待咱进去探个消息。”少华答应了。飞曼便轻轻纵上墙头施展一个
燕子掠水势,早已窜进院内去了。少华在外面看得明白,不觉暗暗喝声“好”!便潜身在墙垛上,静待飞曼的回音。等
了有一个更次,见墙内黑影一闪,少华恐是敌人,忙整械在手,定睛细看,方知是飞曼出来了。少华低声道:“风色怎
样了?”飞曼应道:“大事快要得手,咱怕你心焦,特地来和你说一下。”少华点头道:“俺自理会得,你放心进去。”
飞曼也不回话,两个窜身,又自进去了。这一去工夫可久了,左等不见,右等不来。少华焦躁道:“莫非出了岔儿么?
又不听得有什么变乱的声息。”看看到了五更,仍没有变乱的影踪,弄得个少华疑惑不定,盯盯眼村外鸡声遥唱,天快
要破晓了。少华这才着急起来,因自己和飞曼都穿着夜行衣服,再挨下去,天色明了,在路上很是不方便的。况南昌正
在风声紧急的当儿,被邸中瞧见,势必要当奸细捉去,那不是误事么?少华方万分慌急,忽见屋顶上一个人似猿猴般地
疾赶下来,正是江飞曼,背上负了一个大包袱,气喘吁吁地打个手势与少华,少华晓得已得了手,急从墙角上起身,两
人一齐跳下墙头,踏着了平地,一前一后,施展飞行术,向前疾奔至城上,放下百宝钩,相将下城。路上飞曼力乏,由
少华更番替换负那巨包。幸城内外都不曾撞着什么人,待到馆驿中时,天色恰好微明。
两人喘息略安了,吃些干粮之类,又坐谈了一会,已是辰刻了,飞曼就去解那榻上的包裹。及至解开来瞧时,不觉
呆了。少华也过来,看见包裹上蜷卧着一个玉肤香肌的美人,只是星眸紧合,颊上微微地泛着红霞,好似喝醉了酒似的,
鼻中呼呼打着鼾息,正好浓睡。大约是受了飞曼的五更鸡鸣香,才醉到这个地步。再瞧那美人的脸儿,却不像个刘贵人。
飞曼也看出不是刘贵人,所以在那里发怔。这时两人面目相觑了一会,做声不得,忽见那美人略略转了个身,慢慢地醒
过来了。飞曼顿足道:“咱方才好好地负的刘贵人,怎么会变了个不认识的了?”少华笑道:“这定是你一时忙追,错
看了人了。”飞曼自己也觉好笑。
只见那美人睁开秋波向四面看了看,很有惊骇的样儿。少华望着飞曼道:“人虽弄错,刘贵人的消息,倒可以假她
的口中诘询出来了。”飞曼被少华一言提醒,便走向那美人的跟前。那美人十分诧异地问道:“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飞曼笑答道:“是咱负你来的。你夜里忘了窗上的怪声么?”那美人如梦才醒,忘下榻相谢道:“素与夫人无半面之交,
今蒙援手,真是感激不尽。”飞曼说:“这且莫管它,咱只问你姓甚名谁,为什么也在宁王邸中?”那美人听了,不禁
眼圈儿一红,含着眼泪答道:“贱妾姓郑,小名雪里青,是靖江人。自幼失怙,寡母误嫁匪人。妾在十六岁上,便被后
父载赴淮扬,强迫身入烟花。老母弱不敢抗拒,贱妾也因为了老母,不得不忍辱屈从。今岁的春间,突来了一个北地客
人,出巨金留宿,等到天色大明贱妾醒来,觉已睡在舟上,心里是明白的,但不能开口和动弹。这样地在水道上行了六
七天,离船登岸,便是陆路,又走了好多日,才到宁王的邸中。妾自进邸至今已半年有余,不曾和老母通得音息,不知
还可见到面么?”雪里青说到这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飞曼安慰她道:“你且不要伤心。咱们将来回去,经过扬州,
把你带去就是了。”雪里青又复称谢。少华忍不住接口问道:“姑娘可在宁藩府中见过姓刘的夫人?”雪里青应道:
“怎么没有?她便住在我的隔房。据那位刘夫人自说,倒还是一位皇妃。昨天夜里她正和我对谈着,听得窗户上有呼呼
的怪声,那夫人是很胆小的,便忙忙顾自己回房去了。后来我也睡着,醒时已到了这里了。”飞曼听说,知自己过于莽
撞,因当时在屋上瞧见刘贵人,还和一个女子讲着话。飞曼在外面等了两个更次,恐怕天明偾了事,急中智生,装着鬼
声吓她们,果然那女子走了,不期走的正是刘贵人。飞曼往榻上负人时,室内一些儿火光都没有,以为必是刘贵人无疑,
那里晓得偏偏误负了雪里青。这时飞曼见空花了心血,觉得没精打采,勉强和雪里青闲讲了一会,预备到了天晚再去。
双丸跳跃,又是一天过了,早已月上黄昏。飞曼与杨少华改装好,仍出门竟奔宁王府。这番路径比昨夜熟谙了。由
飞曼前导,领了少华到了雪里青住过的隔房檐上,探身往室中瞧着,却是黑魆魆的不见一物。杨少华疑惑道:“昨夜他
们失了雪里青,不要是亡羊补牢,把刘贵人也藏过,那可糟了。”飞曼也觉有些不妥。两人潜步下去,撬开窗户蹑到室
中。飞曼就百宝囊内掏出火绳,向四边一耀。阖内空空洞洞的,一点没有东西。飞曼低低说道:“莫非在那边的隔房么?”
说犹未了,一声锣响,室门大开,抢进十几条大汉来,口里骂道:“盗人贼又来偷谁?咱们王爷果然算得到的。”说罢
刀枪齐施,将飞曼和杨少华围住。少华恐众寡不敌,打个招呼,飞身跳出窗外,江飞曼也随了上去。不想窗外也有人守
着,蓦地一刀砍来,少华躲闪过了,正砍中飞曼的右腿。“哎呀!”喊了声,几乎跌到。
少华且战且走阻住敌人,等飞曼从屋上下了平地,已走得远了,才虚晃一刀飞跃落地,奋力赶上飞曼。两人狠命地
逃了一程,飞曼受了刀创,渐渐走不动了。幸喜后面敌人不追,安安稳稳地出了城垣。路上少华对飞曼说道:“俺们这
样一闹,宁王必严密防备,刘贵人看来盗不成的了。即使能混进府去,又不知刘贵人藏在什么秘密地方。待打听出来,
也不是三天五天的事。俺看不如回去再说吧!”飞曼听了,只得应允。少华又笑道:“俺们回去,虽盗不到刘贵人,倒
也弄着他一个美人。这雪里青的名貌很熟,大约是扬州的名花,看着她的容貌十分可人,俺们在皇上面前也好塞责了。”
江飞曼笑了笑,指着刀创道:“咱却吃了亏的。”少华不禁好笑道:“这是你的晦气。”
两人说笑着到了馆驿前,叩门进去,走进房里,只叫得一声苦。那榻上睡着的雪里青连被儿去得无影无踪了。两人
正发怔,不提防房外一声呐喊,十几个打手把房门阻住,大叫捉贼!飞曼和少华慌了,弃了室中的行装,各仗器械,并
死杀出去。好的那些打手武艺不甚高强,被两人冲出室外,耸身上屋逃走。少华当先冲杀,只手腕上中了两枪。
这打手是哪里来的?是驿卒见飞曼、少华一男一女,日来夜去的,形迹很是鬼祟。又见昨夜平空多一个女人,忙来
窗下窃听,知道是宁王府里盗来的,便悄悄地去报知。宁王即着派了家将十名先把雪里青接回去,令家将埋伏在室中捕
贼。飞曼、少华哪会知晓,险些儿受了暗算。
当下两人逃出馆驿,身上都受着微伤,也不敢再去冒险。只好弃了衣履等物,垂头丧气地星夜赶到镇江。又闻御驾
已回金陵,便又趱程赶去。到得金陵,见了正德帝,把误盗刘贵人,重进藩府,飞曼受伤,馆驿被暗算等经过,细细奏
述一遍。正德帝听了,不由地长叹一声,命江飞曼、杨少华退去。忽报京师飞章到了,是大学士兼监政大臣梁储奏闻宁
王宸濠已叛,南昌南康失守。已起擢前兵部主事王守仁为左都督,即日进兵江西。又叙江西巡抚张钦抗贼殉难的情形,
很为凄惨。正德帝大惊道:“宸濠这厮果然反了。”屈指计那日期,江飞曼和杨少华离开南昌的第二天,宁王便率众起
事。
再说王守仁奉了监国命令,领兵直趋豫章。时丰城已陷,守吏望风响应。宸濠闻得王师已到,分兵相御。那冲头阵
的是红缨会的人马,统率的大将是师父杨清。两下相遇,红缨会自恃勇猛,立阵未定便冲杀过来,被王守仁施的火攻,
把红缨会杀得大败,一昼夜克复了新城。捷报至京,转上正德帝,着授王守仁为经略使,即令经略江西。

第四十八章王经略大败红缨会

那个红缨会,便是燕王朝的红巾教匪白莲党唐赛儿的遗裔。自赛儿授首,她的徒众漏网很多,一时在山东立不住脚,
便悄悄地往江西,改名叫做红缨会。当时有个大头伍如春,手腕极其灵敏,交际上也很圆滑。凡赣西上自督抚,下至邑
令县丞,都和他通声气的。伍如春落得大胆干一下,于是创起这个红缨会来。入会的不论男女老幼,只要纳香资金两百
文,就可承认为红缨会的会徒。做了会徒有几种好处:如是贫民,会里有施米、施茶,病了有药,冬天有衣被,一概把
来施给贫苦人家,以是一般贫民真趋之若鹜。伍如春死后,由他的徒众承受衣钵。这样一代代地传到了王僧雨手里,和
他的结义兄弟李左同、杨清等,把红缨会大大地整顿起来。有来入会的,改香资金二百为米一斗。以杨清为枪棒教师,
教授徒众拳术。
王守仁像宁王闻得红缨会的盛名,满心要结交他们,以便将来充作军队。于是布政使袁馥要讨好宁王,把王僧雨举
荐与他。宁王得了王僧雨,当他和神佛般地敬重。自正德帝命江西巡抚调去宁王的卫队后,宁王忙和王僧雨商议,叫他
弄些会徒来保护藩邸。王僧雨答应了,发令下去,便开来红缨会的师兄两篷,共是三千五百名,由大师兄红孩统带,驻
扎在宁王府的左右。宁王见那些会徒的打扮,一例白衣黄帽、短衣窄袖的,帽顶上缀斗那么大的一颗红缨。一个个雄赳
赳气昂昂,都是英雄好汉。看得宁王欢喜得了不得,立叫饷银科每名赏给文银二两。这些师兄们都经杨清亲自教授过,
的确个个了得。不过大半是无赖出身,有了钱就要滥嫖狂赌的。宁王府前,自到了红缨会的两篷师兄,南昌城中走来走
去满眼都是黄帽白衣拖红缨的人了。初到时和人民尚觉相安,日久渐渐地显出狐狸尾巴来:见了美貌的妇女,任意在当
街调笑。取了人民的东西不肯给钱,三句话儿不对胃口,拔出拳头便打。一班平民百姓哪里敢回手,只好忍气吞声地算
了自己晦气。红缨会的势焰熏天,小百姓却怨声载道。大师兄既管不了这些账,宁王也只当不听见。可怜南昌的小民,
真是有口难分说,含冤没处伸,人人叫苦连天。有的携着家眷往别处去谋生去了。所以王经略(守仁)下南昌的时候,
城中已十室九空了。
再说王守仁奉旨经略江西,即日下了新城,大败红缨会的师父杨清。师公王僧雨、李左同亲自领着大兵和守仁开战。
宁王宸濠也派了都督大狗子、指挥凌泰前来救应。守仁兵进丰城,王僧雨统了徒众迎战。这班亡命的会徒预听了王僧雨
的鬼话,谓上阵只顾向前冲,自有神兵救应。于是大众不顾死活地争前杀上。王守仁怕他来势过凶,令兵士分做两下,
任王僧雨的人马过去,突然两翼杀出,将僧雨并徒众团团困在内。后面李左同望见,忙率兵救应,不提防守仁部下的指
挥边英分兵从斜刺里杀出。那些会徒平日但知欺凌平民,哪里经过什么战事,到了这时已吓得魂飞魄散,各自弃械逃走,
守仁和边英挥众追杀。这一场大战,直杀得人仰马翻,尸积拥途、血流成渠。尤其是一样特色,就是会徒们头上的红缨
一时堆弃满地。王僧雨与李左同各自杂在乱军里逃命。正走之间,一枝流矢飞来,射中李左同的面颊,仆地倒了。王僧
雨大吃一惊,待要救他,又被自己的败兵冲上来,王僧雨立脚不住,只得回身再逃。
约走了有半里多路,忽当头闪出一彪人马。王僧雨大惊道:“罢了!俺家今天死也。”蓦地听得败兵欢呼起来,僧
雨定睛看时,来的不是敌军,乃是大师父杨清在新城败走,收拾了余众,尚有三万多人,杨清遂整顿一番,重振旗鼓卷
土再来。闻得丰城受困,便率部众前来救应,恰好逢着王僧雨败下来。杨清让过王僧雨,摆开人马,迎住王师。劈头遇
着指挥边英。杨清跃马舞刀大喝:“敌将慢来,杨大刀在此!”边英也不打话,挺枪直取杨清。两人交马大战三十余合,
不分胜负。王守仁挥着兵马赶来,见贼众有了接应,随即鸣金收兵。边英不敢恋战,勒马自回。杨清也不追赶,忙收集
徒众,和王僧雨的残卒缓缓地自还丰城。这里王师阵上,指挥边英回马向王守仁说道:“咱正要擒拿贼将,为甚鸣起金
来?”守仁答道:“我兵力却猛贼,困乏已极,虽仗得胜的锐气,怎敌得他的生力军。且穷寇勿迫之太急,急则拼死,
我军被其反噬,因而受挫,这不是贪功的坏处么?所以我见机而作,不致自取其咎了。”边英唯唯。忽报马指挥已复得
丰城了。守仁拈髭大笑道:“果不出吾所算!”边英惊问,守仁笑道:“我知贼众无谋,战必倾城而出,特着马指挥领
一千人马袭他的城池。竟唾手克复了丰城,贼无容身之地了。”边英不觉拜服道:“经略神机,下愚等所不及。”
且说杨清和王僧雨会兵一处回往丰城,猛见东西两方杀出两队人马。王僧雨魂魄俱丧,忙拨马先逃,败众随之。只
有杨清一队兵马,与大师兄红孩儿分兵两路迎敌。待到走近,细看旗帜上是副督王、都指挥凌泰,方知是自己人马。当
下都督王大狗子、都指挥凌泰便下马来与杨清相见,谓宁王闻新城失守,待着某等来助战的。杨清大喜,忙招呼了王僧
雨,也和凌泰、王大狗子相见了。王僧雨见骤添许多兵马,胆也比方才大了些。于是三路兵马取丰城大道而进,不一会
到了城下,王僧雨一马当头,大叫开门。城上忽地一声鼓响,一将立出敌楼,乃是守仁部下的指挥马群,高声大叫道:
“俺已占了丰城,你等快下马投降吧!”王僧雨这一惊,几乎堕下马来,不由地心上大愤,把鞭梢指着城头上大骂。马
指挥拈弓搭矢,只嗖的一箭,正射中僧雨的耳朵,把耳边戳破,那枝箭滴溜溜地飞过去,不偏不倚地却巧射在王僧雨背
后的大师兄红孩儿颈上,翻身落马。徒众急忙去扶持起来,看那红孩儿已奄奄一息,眼见得死在阵上了。
这个马指挥本特擅穿杨,能开五石硬弓,射出的矢力很强,所以一伤两个。把个王僧雨气得暴跳如雷,下令徒众攻
城。杨清便一跃下马,抡起手内的大刀,大踏步跃过吊桥,亲自来抢城池。城上的马指挥只令军士放箭,硬弩矢如飞蝗,
射得那些会徒纷纷倒退下去。杨清也臂中两矢,忙回头奔回本阵。王僧雨见城上守护很密,咬牙拍马鞍愤道:“俺今天
不夺归这座城子,死也不回去的了。”说得王大狗子、凌泰等怨恼万分。当下王僧雨传令,军士暂行休息,预备傍晚时
抢城。军士们巴不得有这一令,便一拥地散队,各自扎营休息。天色将晚下来了,王僧雨令军士造饭,饱餐一顿再行攻
打。谁知营里的徒众一听到休息令便一齐卸甲坐卧,连饭也懒得起来吃了,休说是再叫他们攻城了。那王大狗子和凌泰
的军队一般是乌合之众,散队后和没事一样,笑的笑,唱的唱,那里有什么军队的样儿。待王大狗子的大营里传下上灯
令,司事兵连张了好几道的号鼓,还不曾见他们集队。
城内马指挥是个惯战的能将,他望见敌营里灯火散乱,不觉笑道:“贼兵一点纪律都没有,怎好成得大事?”于是
和副指挥马荣、游击赵秉臣、副总管杨义等暗自商议道:“贼人新贩得援军,锐气很盛。但他日间攻城受挫,人心已懈。
俺们不如乘他们的不备,分四路杀出去,大家总集了去踹他的大营,怕不杀得贼众片甲不留。”赵秉臣拍手道:“这计
划很不差,某愿去打头阵。”杨义也说要去。马群大喜,即着赵秉臣带兵三百人,从敌人右营杀到左营前集合。又命杨
义领兵三百人,自敌人左营杀至右营,也在大营前会合。又唤郎千总率兵两百名,专在贼人大营后擂鼓呐喊,不必交战,
以疑敌军。又嘱咐副指挥马荣守城,如有敌人来攻,只拿强弩射住,休要出战。马群分拨已定,自己领了一千人马悄悄
地去踹大营。
这天的夜里,云黑风凄,星月无光。王僧雨因心中纳闷,和杨清置酒对饮。约有二更天气,左营中忽然有人声嘈杂
起来。王僧雨令左右去探视,回说树林里似有敌人踪迹,兵士大家疑扰。王僧雨道:“凌指挥在哪里?”“凌将军正在
弹压。”杨清道:“要防敌人劫寨,宜小心些儿。”王僧雨大笑道:“他城中不满一二千人,敢出来么?”杨清正色道
:“王守仁极多诡计,他万一乘夜前来,倒是很可虑的。”王僧雨越发大笑道:“守仁屯兵的地方,距离此处有八九十
里,除非他兵马能够飞行,否则警骑哨巡在三十里外,他一举动咱们先要知道。”话犹未了,右营中鼓声大震,喊杀不
绝。杨清惊道:“莫不是真个有变么?”说着左营喊声并起。杨清慌忙提刀上马,只见当头一彪人马杀进大营,逢着人
就砍,勇不可当。杨清知不是势头,想往后营奔去,猛听得鼓声如雷,呐喊喧天,黑暗中不知敌人有多少人马。杨清不
敢再走后营,拨转马头,舞着一口大刀,保护王僧雨冲出前营。官兵到底人数有限,被杨清杀开一条血路,望东便走。
劈面正逢着总管杨义,两人交马战有二十余合,杨清无心恶战,只顾夺路而逃。又值赵秉臣自右营杀出,忙来拦住杨清。
马群恰好从大营里兜转出来,见一将使着一柄大刀奋勇异常,所到之处人马纷纷四窜。只见得头颅滚滚,热血飞溅,
赵秉臣、杨义两将和那使大刀的厮拼,兀是赢不得他。马群不由地暗暗喝彩道:“贼人中有这样的好本领,真是可惜了。”
想着便在雕囊中抽出铁胎弓,扣准矢弦望那使大刀的咽喉射去,箭已在弦,马群忽然感到英雄爱英雄的一念,转想自己
和他无仇,何必定要伤他性命。因把箭头略一低偏了些,当的一箭飞了出去。这马群是著名的神箭,说一是一,没有虚
发的,何况又是暗箭。杨清苦战两将,哪里留心到暗算,马群的那枝箭射去,正中左膊,翻身跌下坐骑来。杨义眼快,
一枪杆扫去,杨清还没有站稳,被杨义一枪杆打倒。兵士并上,立时捆绑起来,抬着走了。
马群见擒住那个勇将,就把鞭梢一指,军士大喊杀上。杨义、赵秉臣和生龙活虎一般,杀人似切菜砍瓜,霎时间积
尸满道。那些会徒恨不曾生得两翅,飞不上天去,都吃官兵杀死。杨义尽力追杀,王僧雨已趁杨清被擒的当儿,从斜刺
里逃走了。剩下的王大狗子和凌泰,一个自右营逃出,一个从左营遁去。两人集兵一处,往南康疾驰。想不到在大营后
擂鼓呐喊助威的郎千总,闻得王师获胜,也想立些功绩。便带着两百名小兵在羊肠窄道上抄过去,劫截些败兵的旗帜、
器械、马匹之类,倒十分得手。正夺得起劲,蓦见一大队败残人马冲下来,为头的正是王大狗子,挺着一枚画戟直杀将
来。大狗子本欺郎千总人少,毫不放在心上。偏偏郎千总的武艺不弱于王大狗子,他见大狗子的画戟来得凶猛,赶忙让
过了戟锋,回手就是一铜锥。大狗子把戟去一抵,虎口几乎震碎,叫声:“好狠!”将手中的画戟紧一紧,接二连三地
向郎千总刺去。郎千总也不慌不忙地举锤相迎。不图凌泰在一边看得焦躁起来,大喝一声,半腰里跃马横枪突然地刺将
过去。郎千总却不曾提防的,胁下扎个正着,坐不住鞍蹬,一个倒栽葱跌落马下。大狗子趋势一阵掩杀,两百名小卒一
哄时都走散了。
那里杨义、赵秉臣、都指挥马群等正在搜寻余贼,遥望东南角上火光映耀,喊杀声隐隐可闻。马群指挥说道:“这
郎千总吃贼兵围困了,俺们快去救他。”杨义应声向前,兵士尤其奋力。待得赶到那里,郎千总已被凌泰结果,正和大
狗子两人追杀两百名小卒,方大显威风的时候,杨义一马飞至。后面赵秉臣和马群并上,把凌泰围住。大狗子急策马待
走,马群舍了凌泰,迫着大狗子交锋,只两三合,早被马群带住勒甲丝绦轻轻一拖,便活捉过马来。凌泰给赵、杨两将
逼得气喘汗流,回头见狗子有失,心里一慌,赵秉臣金刀飞起,削去凌泰的半个天灵盖。秉臣以为这功劳是自己的了,
谁知当他的刀劈着凌泰脑袋时,杨义枪尖也刺入凌泰前胸,直透后心了。杨义使劲拔那枝枪,赵秉臣霍地下马割了凌泰
首级。等杨义抽出枪来,赵秉臣把凌泰头颅悬在自己马项下了。
杨义眼看着赵秉臣这样夺功,心中大怒,便放下脸儿大喝:“赵某把人头留下了。”秉臣也恨杨义抢他擒杨清的功
绩。因杨清就缚虽是马指挥的一箭力量,假使杨义不争功,秉臣也能砍倒他的。如今经杨义手敏眼快,一枪杆把杨清打
翻,秉臣到手的馒头吃他攫去,心里本身有些不甘。这时见杨义变脸,秉臣怎肯相让,不觉冷笑一声道:“贼将是谁杀
的?只配你有这本领,别人便不许立功么?”杨义愈愤道:“明明是俺刺死的,你怎的赖俺的?”秉臣也怒道:“贼顶
的脑盖是你枪尖能劈去的么?你这一枪是打死老虎,谁不趁现成!”杨义听见说他打死老虎,不禁心头火起,更不回话,
举枪就搠。赵秉巨大叫道:“你敢动手么?”杨义又是一枪,秉臣万分按捺不住,便挥刀相迎。两人一来一往,一去一
还,刀对枪御地大战起来。
马群擒了王大狗子,指挥兵士杀贼,猛见赵杨两将自己向自己厮杀,慌得跃马骤驰过来解劝,一支枪想逼住两般兵
器使他们分开,于是施展一个双龙入海势搅将进去,赵秉臣的刀倒逼住,杨义枪却不曾的,被杨义乘间一送,正中秉臣
的咽喉,喊得半声“哎呀”,倒撞下马鞍死了。马群大吃一惊道:“我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这可怎处?”杨义仰
天叫道:“丈夫一人做事一身当,咱自去见经略去,断不累及他人的。”道罢策马自去了。马群只得收了兵马,暂入丰
城。次日王守仁大兵已到,马群把他迎接进城,述了破贼的经过,又将赵秉臣、杨义的事说了。守仁令传杨义,已不知
往哪里去了,当下王守仁亲率三军进扑南康。一面把杨清、王大狗子两名逮解进京。
时王僧雨逃入南康,守将江四十、吴廿四等两指挥见王僧雨全军覆没逃回,吴廿四、江四十早已胆寒,竟在黑夜潜
出东门逃去。王僧雨一人如何敢留,也只有溜走。王守仁兵不血刃得了南康。宁王宸濠闻了各处警信,胆魄俱丧。又探
知江四十、吴廿四、王僧雨等均远遁无踪,宁王慌得手脚俱颤。忙令邀谋士养正、参议刘吉,左右去了半晌,来回报称
刘军师等不知在什么时候,已去得无影无踪了。宁王听了越发举止无措,又顿足大骂:“王僧雨、刘养正、吴廿四、江
四十、刘吉等这班无良心负义的逆贼,吃俺捉住了,亲把他们一个个地碎尸万段。”宁王正在恼恨,忽小监跄踉来报:
“琼楼火起了!”宁王大惊,急叫家将们快去救火。又见兵马总管飞奔进府,喘气说道:“王守仁大兵已围住城下,大
都督杨子乔已被敌人遣刺客刺死了。”宁王愈惊道:“守仁兵马怎地来得这样快?”于是他也顾不得什么琼楼了,颤巍
巍地上城瞭望,但见旌旗耀目,剑戟如林,一座南昌城围绕得和铁桶相似了。宁王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回顾见琼楼上
烈焰冲天,眼见得那些美人一个个被烧得走投无路,都向着湖中便跳。可怜这一班红粉佳丽,从此香埋于水去了。
这座琼楼本是宁王新建得没有几时,专给艳姬美人居住的。那筑造和髹漆内外极其讲究,真是画栋雕梁、玉阶朱陛。
就是陈设上也无一不是名宝的古董和异样的奇珍。这时尽付之一炬,叫宁王怎不心痛。当夜守仁令军士撤去北门,使宁
王逃走。却预在十里的要隘上,着指挥边英埋伏了,俟宁王到这里时,人困马乏,一鼓擒住。其余的各门,命兵卒乘夜
力攻。看看到了两更多天,忽然东门上喊声大振,城门大开,一员大将高叫:“予将献城!请王经略大兵进城。”王守
仁听了,方要跃马向前,指挥深恐有诈,忙阻止道:“经略且慢冒险,容某去探察情形再说。”说罢军马进城,那大将
在前引导,后面兵马一拥而入,竟毫无阻挡。才知宁王率领三百余名卫卒逃出北门,兵将等也各自散去了。
王守仁进了南昌,就在宁王府升堂,下令扑灭余火,一面出榜安民。又令把那献城的大将传进来,马群在旁吃了一
惊,那大将不是别个,正是刺死游击赵秉臣的副总管杨义。那杨义又见了王守仁,扑地跪下,叙述刺死赵秉臣后,自己
知道罪大,连夜逃出丰城,在南京散布流言,惊走吴廿四、江四十等,还觉功不抵罪,又混进南昌,刺死都督杨子乔,
并放火焚烧琼楼以乱他的军心。是夜又大闹东门,放王师进城,冀将功抵罪。说着探甲把杨子乔的首级呈献,王守仁点
头道:“你有这样的大功,足赎愆了。”杨义拜谢,起身侍立。不一会儿,边指挥解宁王和侍姬秋娘及家人婢仆,凡七
十余名。王守仁命一并钉镣收监。第二天上,南昌的河中浮起十余个女尸来,个个是月貌花容面目如生,都是宁王琼楼
中的神仙眷属,谁不说声可惜!王守仁便委马群、边英两指挥办理兵灾善后,自己却带了三千二百名健卒,五百名护卫
押着宁王的囚车,往杭州来献俘。
再说正德帝在南京到处游幸,不把宁王变乱的事放在心上。朝中大臣却极言御驾远游人心不安,将来必酿大乱,宁
王还是乱事的先声,劝正德帝审度利害,从速还都。正德帝仍是不听。又经梁储、毛纪等亲到南京跪伏行宫,要求正德
帝下谕回銮,否则不肯起身。正德帝命都督王蔚云慰免几次,令暂行退去,梁储等只是不应。正德帝无法,只得传旨翌
日圣驾起行。梁储等领了谕旨,自去筹备回銮的杂事。到了第二天御驾起程,裕王耀焜并阖城文武都来俯伏恭送。裕王
又派将军罗兆先率兵马五营护驾。其时随御的有大学士梁储、吏部尚书毛纪、都督王蔚云、将军杨少华、御前供奉官江
彬、蒙古护卫官爱育黎、女护卫江飞曼、殿前指挥使马刚峰、侍卫官郑亘、护卫官李龙等,真是幡幢载道旌旗蔽天。一
路上人民多排香案跪接。
正德帝命车驾自金陵过镇江,经淮扬至苏州驻跸。由苏至杭游西子湖,然后再行北还,哪里晓得天不由人算,正德
帝才经扬州,便闹出一场大祸来。

第四十九章凤姐薄命

秋光晴碧,湖水如镜,鸿雁排空,桅樯林立。崔巍的金山寺矗立江心,一叶渔舟出没烟波深处。山巅远眺,景色似
绘,真是一幅极佳的江山画图!人们到了这种青山碧流的所在,谁不要徘徊瞻览一回,赏玩山水的佳景。这时金山的一
带舟楫连云,旗帜飘空,正是那正德皇帝重游金山寺的时候。正德帝游过金山,下谕驾幸扬州。梁储、毛纪辈见正德帝
已有回銮的旨意,不便过于干煞风景的事,只好随驾到处逗留游览。不日到了扬州。
其时的扬州府鲁贤民,倒是个爱民如子两袖清风的好官儿。当下闻得御驾入境,忙率领扬州文武各官,远远地出城
跪接,把扬州的琼花观(宋称蕃厘观)作为正德帝的行辕,对于一切的供张上都很菲薄。正德帝却不甚计较,倒是那供
奉官江彬嫌鲁贤民做事悭啬,偏偏百般地挑剔,弄得清廉不阿的贤太尊几乎走投无路,甚至典质了妻女的钗钿裙衫来供
应这穷奢极欲的皇帝。在鲁贤民已是竭尽绵力,江彬心里还是一个不满意。
一天正德帝驾舟出游,经过那个汎光湖,见湖光清碧,波平如镜,湖中游麟历历可睹。正德帝不禁高兴起来,回顾
江彬笑道:“倘在这个湖中网一会鱼儿,倒是很好玩的。”时知府鲁贤民侍驾在侧,江彬正要寻他些事儿做,因忙回禀
道:“扬人的水上生活本来是极有名的。皇上如要亲试,叫扬州府去预备就是。”正德帝越发喜欢,即命鲁贤民去办渔
舟网器等物,立待应用。贤民不敢忤旨,顷刻间把网罟、海兜、渔箬、罝诸物置备妥当了,又雇了三四十名渔夫,并三
十艘捕鱼的小舟,便来见驾。正德帝由江彬扶持着上了大艇的头舱,舱前早安放了一把虎纹锦披的太史椅,正德帝坐在
椅上远眺江心茫茫一片,日光映照如万道金蟮上下腾跃,更觉奇观。于是江彬在船头高声下令捕鱼,只见三十艘渔艇齐
齐驶出,艇上渔人各张鱼网抛向湖中。不止一刻,扯起网来看时,大小鱼儿已是满网,倾在舟中夭矫踊跃,煞是好看。
三十艘渔舟雁行儿排在御艇面前,高呼万岁献鱼。正德帝令赏了渔夫。又见那些金色灿烂的鱼儿实在可爱。
正德帝欲待亲自下渔艇去尝试网鱼的滋味,鲁贤民忙谏道:“皇上乃万乘之尊,怎可轻舟去蹈危险,望保重为宜。”
正德帝哪里肯听,江彬也不阻拦,竟任皇帝去冒险。这时因正德帝巡幸江南,未曾携带内侍宫监,在旁侍候的除随驾官
外,都是护兵们司役的。这天正德帝荡舟游湖,只带了二十名护兵,及供奉官江彬。如护卫李龙、侍卫官郑亘、女护卫
江飞曼等一个也不令跟随,侍驾的惟知府鲁贤民和三四名署役罢了。那鲁贤民见阻不了圣意,只得选了最结实的一艘渔
艇,与三名亲随搀正德帝下船。船上一声唿哨,二十九艘渔艇团团护着御舟,渐渐地荡了开去。一叶小舟荡漾湖心,遥
望湖西,水波泛澜长天一色,虽不是破浪乘风,倒也涤荡胸襟。正德帝是生长北方的人,本不惯水上勾当,幸得屡经舟
楫,不甚畏惧。把个随在舟尾上的江彬,惊得手足发颤。艇身转掉,害得他目眩头昏,捧着头哪里敢看一看。知府鲁贤
民是镇海人,很熟谙水性的。他瞧见江彬不会乘舟,乘势要报复怨恨,便故意叫亲随把艇尾时时掉头,弄得舟身摇荡不
定。江彬坐不住艇尾,伏在舱舷上呕吐。正德帝却很有兴,还嫌四边护卫的小舟碍事,令他们各自撒网,谁的鱼网最多,
另行重赏。这些民伕所贪的是钱,巴不得有这命令,就一哄地将艇四散,奋勇去打网鱼儿。这样一来,那二十九艘渔船
在江面上往来驰骤,翻江搅海,平镜般的湖水,被二十九艘艇儿扰得水波激射,舟上的人,兀是前仰后俯地站立不稳。
那江彬更不消说了,几乎呕得他肚肠也要翻断了。中舱里的三四名亲随,伴着正德帝网鱼,鲁贤民立在船首上撑篱。他
们一网网的,倒也打着了好些大鱼。
正德帝看人家撒网有趣,竟从亲随手里拖过一张鱼网来,网的四周都缀着锡块,很是沉重。因有了锡块,撒网时有
劲,也就容易散开和撒得远。正德帝体质被色酒淘虚的了,能有多大的力量去撒这半亩大小的鱼网,但一时不好下台,
硬着头皮尽力地抛掷出去,网往前撒出,回势激过来很猛。正德帝经这一激,当然立脚不住,且奋身撒网出去,眼前已
觉得一黑,再被回力一激,身不自主地往后便扑。这小小的渔艇也经不起似这般大做,以是倾侧过来。扑通的一响,正
德帝翻落河中。船首上的鲁贤民吓得面色如土,大叫:“快来救驾!”二十名护兵也慌忙飞桨驶来。大家七手八脚地一
阵鸟乱,正德帝已经三个亲随捞获。一个捧头,一个抬脚,当中一人顶在腰间,把正德帝托出水面,慢慢地泅至御舟上,
由护兵等接着,舁进舱中。这里鲁贤民打着竹篙,将渔艇靠拢御舟,从船舷上扶攀上去。
《羽林军水陆护驾回宫图》(局部)大家忙着救护正德帝,那湖中的二十九只渔艇上的民伕,还四处打捞,忽然都
发起喊来。鲁贤民和护兵等把正德帝抠衣沥水,采肚揉胸,已有些苏醒了。猛听得渔舟上喊声,回头瞧着,却是四五个
渔夫,舁了江彬上御舟来。贤民方知江彬被正德坐艇倾侧,他没有留神,也同时落水。因救皇帝要紧,谁还去顾到什么
江彬。这是江彬不应命绝,所以给渔夫们的铙钩搭住捞了起来。三名知府的亲随浑身淋漓地去救江彬,见他两眼向上,
口鼻里塞满了污泥,气息若有若无的,差不多要哀哉尚飨了。亏的几个亲随,皆老于世事的,一面拿污泥拭去,又把他
的身体倒搁在船舷上,徐徐揉着肚腹。江彬的口中就呕出一斗多清水,手脚渐见温暖,便悠悠地醒转来了。
于是由鲁贤民赏了那些渔夫,吩咐护兵们加力摇橹。赶至后土祠前,王蔚云等早就在那里侍候,听说正德帝落水,
慌忙抢上御舟来问圣安。其时正德帝略略能够说话,身上还穿着湿衣,王蔚云、李龙、郑亘等将正德帝扶进琼花观。梁
储、毛纪都去埋怨江彬,圣上冒险,不去谏阻。继见江彬经护兵们扶着,也弄得头青脸肿的,衣服污泥沾遍,倒不好过
于责难他。一面召扬州名医替正德帝诊治,可是药石纷投毫不见效。正德帝转是昏卧着,终日不言不语的,急得梁储及
随驾各官员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毛纪还把扬州府唤到观中大骂一顿。鲁贤民回说:“江供奉的主意,卑小官吏不敢不
从。”毛纪又传江彬,江彬已是复原了,也被毛纪责骂了一场,江彬再三谢罪。是夜梁储在观内集随辇文武诸臣密仪善
后。毛纪力主还京,都督王蔚云也赞助回辇。梁储说道:“如今圣体不豫,似不宜舟车劳顿。然逗留在这里也不是了局,
倘有不测,这责任谁敢担负?”江彬听了这句话,心里也有点胆寒,默默地不敢假名阻挠。梁储见众议一致,即传谕扬
州府,备了轻快巨艇五艘,篷航十二艘,亲兵两百名立待分拨。又令裕王派来的南京留守将军罗兆先带兵马五营,仍开
还应天,无庸护送。
第二日清晨,扬州府备亲兵船只进观请命。梁储便拣了一艘最大的船只作为御舟,舟内铺着黄缎锦毯,上盖绣幔,
艇首插了一面百官免朝的黄旗,所有麾钺黄盖一概收拾起来,御舟上只梁储、毛纪、江彬三人伴驾,并供役亲随六名,
船役十二名。其他王蔚云都督、郑卫官、江护卫、马指挥、爱侍官、杨少华将军、李护卫等分乘五船。两百名亲兵在篷
船上支配。留出一艘,充为膳房。遴派已毕,才扶正德帝下艇。随驾官如李龙等,巴不得北还,大家纷纷上船。扬州府
率领着三州七县的属吏都来跪送。这时后土祠前后,看的人人山人海,道上拥挤得水泄不通。梁储恐怕匪徒乘间犯驾,
预令两百名亲兵自排列至观门,五步一哨,三步一逻。又着护驾武官张起黄幔掩护正德帝,下船就解缆荡开,外人一些
也瞧不见,不知哪一艘是御舟,都当悬百官免朝旗的是假充的。御舟离扬州时,的确有几个红缨会的羽党,要想得隙行
刺,只为看不准哪一艘是圣驾所乘,未敢冒失而去。这是梁储的细心处。于是梁储等随驾起碇,轻车就道,又遇着顺风,
张帆疾驶一昼夜,行三百,不日已至顺天的北通州(非江苏南通州)。由李龙乘着快马,进京报知监政杨廷和、蒋冕等,
备齐仪仗銮辇,星夜出京往通州来迎圣驾。
这时正德帝病已好了八分,经梁储、蒋冕等扶正德帝登辇,从北通州起驾。一路迤逦进京,前导是甲士旌旗、麾纛
曲盖,继以马侍卫,锦衣校尉,再次是幡幢宝帜、步行侍卫、指挥使等,随后是金瓜、银钺、卧瓜、立瓜、金挝、银瓜、
金响节、白麾等,又继以仪刀、红杖、黄衣武护卫官和侍从武官等,又后是黄罗伞盖、紫盖、黄幢、曲盖、曲伞、黄盖、
紫幢、青帜等,又继以碧油衣帽的殿前侍卫、值班侍卫、女侍卫等,以下便是红纱灯、金香炉、金唾壶、玉盂、白拂、
金盆、金交椅、玉爵、金水瓯、玉杯、金鼎、金烟壶等,后面是白象两对背驮宝瓶、宝盆等,距离御驾约十丈,徐徐地
走着。象的后头又是护卫官、亲王、郡王、驸马都尉、皇族国戚等等,以下是护驾大将军、都督、侯爵世袭等武臣,再
后是中官、都总官、内务总管、监督、内监总管、司礼监、御前供奉官等,这才轮到陪辇大臣,随着銮辇的左右是皇上
的御驾了。随驾的又是文武大臣、掮豹尾枪的侍卫、御林军、锦衣卫、禁城的禁卒、戍兵。督队的是五城兵马司,骑着
高头骏马,全身贯甲,金盔银镫、左弓右矢,横刀扬鞭威风凛凛好不得意。正德帝御驾直进中门,祀了太庙、社坛,又
绕行了禁城一周,才入乾清门登奉天殿,受百官的朝觐。
是年是正德十四年。正德帝自七年出巡林西,不久还辇。九年出幸宣府,十一年太皇太后驾崩回京奔丧。到了是年
八月,又出巡江西,直到十四年九月回銮,足足在外游幸了四年。十四年中,倒七个年头不视朝政,只在各处游幸,所
以时人称他为游龙。不好听些,简直是个荒政淫乱、沉湎酒色的纨袴皇帝。
那时正德帝退朝还宫,去谒张太后,自然十分喜欢。只有戴太妃想起自己的儿子蔚王厚炜,出驻南京,被刺客李万
春戳死(正德帝初幸南京便遇刺客,误刃蔚王)。她见了正德帝,益觉触景伤怀,忍不住掉下泪来。又转念刺客是宁王
宸濠指使,便把宁王顿足愤骂,嘱咐正德帝处惩宁王时,要将他的心脏剖出,祭奠蔚王,说时竟失声哭起来。正德帝忙
拿话安慰戴太妃。出了慈庆宫,皇后夏氏和何妃、王妃、云贵人、龙侍嫔等都来参见。正德帝这时被戴太妃一提,蓦然
记着了宁王谋叛的事来。又见了何妃、云贵人、龙侍嫔等,不由地想起月貌花容的刘贵人(芙贞),经那恶僧镜远赚进
宁王邸中,江飞曼往南昌盗取,受伤奔归,从此消息沉沉。现下王守仁擒获叛藩,逮及眷属,刘美人定有着落了。于是
正德帝重行出宫,召杨廷和至便殿,诘问宁王的处置。杨廷和回奏:“宁王犹未囚逮京,现囚在刑部大牢的。只不过连
党王大狗子、杨清两名正犯,闻王守仁已亲押赴杭州,预备圣驾幸浙时献俘。”正德帝说道:“这样卿去传檄王伯安
(守仁字伯安),着即递解逆藩进京发落。”杨廷和领谕,飞檄浙江。王守仁接着,不敢怠慢,星夜押了囚车进京。不
日到了都中,首先去谒见刑部,这是明朝的向例。
第二天早朝,由刑部尚书夏芳奏陈守仁逮叛到京。正德帝下旨:“文武大臣随驾,在乾清门受俘。”王守仁觐见毕,
武侍卫押宁王并侍姬秋娘及家人等七十余名,跪到石陛下,一一点名。正德帝满望刘贵人也在其内,谁知等到人犯唱名
完了,不见刘贵人的影踪。正德帝心下很不高兴,又不好说明,因故召王守仁问道:“逆藩在江西作恶,专一劫夺良民
的妻女,想他姬妾不止这区区十几人。”王守仁便把琼楼被毁,众姬妾大半投江自尽的事从头至尾奏述一遍。正德帝知
刘贵人也逃不了这劫厄,不觉愤气冲冠,指着宁王喝道:“朕未薄待你,你却三番五次地遣刺客行刺朕躬,还敢举众称
叛。今日遭擒,死有余辜。且看你有甚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宁王听了,自知有死无生,乐得冲撞几句,便也朗声说道
:“厚照!他莫闭了眼睛胡诌,忘了本来面目。俺虽犯国法,是犯太祖高皇帝的,不是犯你的法。你说我背叛朝廷,你
的祖宗燕邸,还不是篡夺建文的天下么?俺见不得列祖列宗,不知你的祖宗燕王也一般没脸去见太祖高皇帝。且从前燕
邸是建文的叔父,俺也是你的叔父。今不幸大事不成,否则俺怕不是燕邸第二么?”正德帝听了宁王的一番无礼话说直
气得面容发青,回顾刑曹,速拟罪名。刑部尚书夏芳谓:“律当凌迟炙尸,家族一例碎剐。”正德帝也不暇计及祖训,
立命锦衣卫把宁王拖下去。
据明朝旧例,亲王没有斩罪的,赐死不过白绫鸩酒,最多处了绞罪。宣宗时以铜炉炙死汉王,已经违了祖制。正德
帝杀宁王,因一时愤极了,和处置小臣一样,还管他什么祖制。所以后来的历史上很有非议于刑部尚书夏芳,史中都论
他是违法的。再说正德帝受俘戮叛事毕,病体也大痊了,又想着那个安乐窝,和江彬重行豹房。其时太监钱宁已失宠了,
又经江彬在旁撺掇,说钱宁曾私交宁王。正德帝大怒,将钱宁拿赴刑部。夏芳与钱宁,本来是怨恨很深的,肥羊落在虎
口,能逃得脱身么?只略为鞫讯一下,便拟成罪名上闻。正德帝判了一个斩字,势焰熏天的钱宁自然头颅离颈了。
正德帝游了几天豹房,天天想到刘贵人,也间接记起了宣府的凤姐,又欲驾幸宣府。正值鞑靼小王子率兵第十一次
寇边,廷臣派行军总管朱宁去征抚。正德帝笑道:“边寇狡猾,怙恶不悛,朕当亲出征剿。”都御史兰寘忙奏道:“蛮
夷不驯,自应遴派大将痛剿。陛下是天下至尊,岂可轻冒矢石?”正德帝不悦道:“朕便不能统师将兵么?”当时就提
起笔来,自授为镇国威武大将军、总督天下兵马,即日出师居庸关。又颁布镇国威武大将军朱寿的诏令。皇帝忽称臣子,
自做官自喝道的笑话,也只有这位正德皇帝做得出去。大学士梁储等虽上疏切谏,正德帝急于游幸宣府,哪里把这些奏
牍放在心上。于是点起兵马五万,只带了护驾官李龙、供奉官江彬,随辇大臣蒋冕、毛纪等,浩浩荡荡地师出居庸关。
不日到了大同,总兵周凤岐来迎,奏陈小王子的兵马闻御驾亲征,已率了部属夜遁了。正德帝听了不觉哈哈大笑,
下谕驻屯了人马,和江彬、李龙潜赴宣府,仍往国公府中,见了凤姐,自有一番亲密。过了几天,毛纪、蒋冕也出来,
苦请回銮。正德帝没得推托,只好传旨还驾,大军班师,一面把銮舆迎接凤姐进关。谁知那凤姐又染起病来,坐不住銮
舆。正德帝命改乘卧车,着李龙护持。这样地由陆路起程,看看将到紫荆关,凤姐的病症一天重似一天,日间清醒,晚
上就气喘汗流,神志模糊了。正德帝令暂住馆驿,来看凤姐,只见她粉面绛赤,咳哮不止,形色似有些不妙。在行军倥
偬中又没有宫人侍女服侍,三四名塞外的丫头,都是不解事的。正德帝方在烦恼,恰好江彬进来,听了正德帝的话乘势
禀道:“臣妾现在后帐,可叫来侍候李娘娘就是。”正德帝大喜,即传江彬的侍姬进来,见她生得玉肤硃唇,容貌十分
冶艳,先有些心上喜欢了,哪知榻上的凤姐忽地翻过身来,微睁杏眼叹口气道:“臣妾福薄,不进关也罢。”正德帝安
慰道:“你且静养着,身体好了,朕带你进宫共享富贵去。”凤姐摇头道:“村野的女儿,哪里有这样福命,今天恐怕
要和陛下长别了。愿陛下早还銮辇,以安人心,臣妾死也瞑目。”说罢掉下泪来。正德帝也忍不住垂泪。又见凤姐她瘦
骨支离的玉臂,握住正德帝的左手,流泪说道:“臣妾死后,没有别的挂怀,只有一个哥哥,望在臣妾分上,格外施恩。”
凤姐说到这里,已呜咽得说不出话来。粉脸更觉绯赤,气喘愈急。勉强支撑了一会,哇地吐出一口紫血,两眼往上一翻,
双脚挺直,呜乎哀哉!正德帝叫她不应,不由得失声痛哭,李龙在外面听得也直抢入来抚尸嚎咷. 正德帝哭了半晌,下
谕就馆驿中替凤姐开丧,依嫔妃从丰盛殓。
这几日中,正德帝没情没绪的,晚上便拖着江彬的侍姬冯氏侍寝。又闹了三四天,蒋冕、毛纪等力请回銮。正德帝
令将凤姐的灵柩载在凤辇上,竟入紫荆关。到了都下,正德帝又命排列全副仪卫,迎接凤姐的灵柩,直进京城正门。这
样一来,廷臣梁储、杨廷和、蒋冕、毛纪等上疏极力阻谏。时吏部侍郎杨一清新从宁夏调回,也力阻不可。正德帝决意
要行,众臣便议改东门,正德帝还不满意。君臣争执了好几日,才得议定:把凤姐的灵柩从大明门而进。一路上仪卫煊
赫,为历朝后妃所不及,这也算凤姐死后的荣耀了。灵柩进了城,厝在德胜门内的玉皇殿中,天天有百来个僧道建坛超
度。直待过了百日,正德帝又替她举殡,附葬皇陵,又经群臣苦谏,算改葬在北极寺的三塔旁,并建坊竖碑。那座墓形,
极其巍峨壮丽。正德帝还要给凤姐建祠,到底怕后世讥评,只得作罢。
正德帝自凤姐死后,也无心再往豹房,更不住大内,只和江彬的侍姬冯氏终日在西苑厮混。江彬盼望冯氏回去,早
晚伸着脖子望着,还是消息沉沉,未奉旨意,又不敢进西苑去探听。只有候个空儿,向那些内监探问冯氏的音耗。左等
不来,右等不见,江彬这时深悔自己当时举荐得不好。一天,西苑中的小太监出来,江彬忙又去探听冯氏。小监回说:
“冯侍嫔已死了。”江彬见说,大惊道:“怎么就会死了?”小监冷冷地答道:“冯侍嫔自己投水死的,为的什么事,
咱却不知道了。”江彬听罢几乎昏倒。

第五十章兴王继位

碧草如茵,花开满院万紫千红,真好算得遍地芳菲了。这禁中的西苑,还是宣宗朝所整葺的。什么奇葩异卉,种植
得无处不是。一到了春光明媚、莺啼燕唱的时候,人立在万卉中,香风袭衣,花飞满袖,罗衣翩翩的美人儿,处身在这
个花雨当中,不是当她天上的仙女,也定要疑她是个花神了。
正德帝自宣府回銮,转眼又是春景(正德十五年)。他见景伤怀,就要想到刘芙贞和凤姐了。幸得那江彬的侍姬冯
氏经正德帝纳为侍嫔,倒也还能解忧。逢着正德帝伤感时,便找些消遣的事儿出来,把郁闷空气打破,竟能逗开正德帝
的笑颜,不是也亏了她么?这样地一天天地过去,正德帝渐渐有些离不了冯侍嫔,自然慢慢地宠幸起来了。冯侍嫔的人
又聪慧,做一样似一样的。有时袭着舞衣,扶了两个小监,效那玉环的醉酒,故意做得骨柔如绵,醉态婆娑,轻摆着柳
腰,斜睨了两只秋波,万种妩媚。倘使杨妃当日,也不过如此了。引得旁边的宫人内监都掩口吃吃地好笑,把个酷嗜声
色的正德皇帝看得眼瞪口歪,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面儿冯侍嫔又学西子捧心;又效戏剧中的昭君出塞,手抱琵琶,
骑在小马上,身披着雪衣红氅,伸出纤纤玉手拨弄琵琶,弹一出如泣如诉的《昭君怨》,凄惋苍凉,宫女们都为之下泪。
正德帝只是击节叹赏,命太监斟上半盏玉壶春来,赐给马上的“昭君”,算是饯别的上马杯。冯侍嫔真个一口喝了,正
德帝自己也饮了三爵道:“这叫做连浮三大白,激赏美人的琵琶妙曲。”冯侍嫔下骑谢了,便一席共饮。似这般的君臣
调笑,无微不至,可称得极尽欢娱了。
冯侍嫔又善各样的妆饰,什么飞燕轻妆,貂蝉夜妆,洛水神女妆,西子淡妆,大小乔的浓妆,素小青的红妆,苏小
小的素妆,娥皇的古妆,虞美的靓妆,木兰的武妆,齐双文的半面妆,杨木真的艳妆,寿阳公主的梅花妆,诸美人的妆
饰淡雅浓艳,无不别致。尤其是双文的半面妆(齐帝常眇一目,双文妃做半面将侍之。后陈圆圆事闯王亦然),把半边
脸儿搽得红红的,鬓光钗整,的是个浓艳的美人。还有半面却涂了黄水,满现着病容,更兼发髻蓬松,又似乡间懒妇。
一个人变了阴阳脸孔了。正德帝每看了冯侍嫔的半面妆,虽在极懊恨的当儿,也往往破颜为之一笑。又闻那冯侍嫔的房
术甚精,据她自己说,是江彬亲授的。她第一佳处,就是花信芳龄的少妇,依旧是个好处子。进一步讲,已经破过瓜了,
还是和处子一般无二。而且真的处女,经过半年三月就有变异的象征。她这充做女孩儿,是永远这样,不会变更的。正
德帝起初不相信冯侍嫔的话说,日久觉夜夜搂着处子,这才有些诧异。若然她自己不道破,谁也辨不出真伪来。正德帝
使她将这个妙术传给宫人们,冯侍嫔笑道不肯吐露。正德帝当她是自珍。冯侍嫔正色说道:“这是从前彭祖的房术,非
人尽可授了。必其人有适当的根行,才得学习。获到这种异术的人,大都身具仙骨,只要悉心研习,自然得成正果。但
所忌的是犯淫乱。夫妇大道,君子乐而不淫,那才配谈到正道上去,如其贪淫纵欲,元神耗虚,仍旧夭促寿限,挨到一
百岁也是没益的。彭祖修道,确获长生,后纳孀妇被美色迷恋,忘却八百年的功行任情纵欲起来,只三个月便断送了。
显见得功行无论怎么深远,一涉雅淫,就要挫败的。”正德帝听了,不觉栗然。半晌方说道:“江彬家里似你这般的有
多少人?”冯侍嫔笑道:“江二爷依了古法,派人往各地去遴选七八年中,千万个女子里面,只臣妾一人。江二爷在臣
妾身上不知花去了几多心血。今日忽地来侍候陛下,江二爷正不悉他要怎样懊丧和悲痛!”冯侍嫔说到这里,眼圈儿已
早红了。正德帝微微笑了笑,点头说道:“江彬这厮,放着奇术自己享受,待朕明天叫他进宫来,把内外嫔妃宫女都命
他选择一下,看谁是能习学那异术的,立刻跟他学习去。”冯侍嫔见说,又暗暗替江彬捏一把汗,深悔自己说话不慎,
岂不又害了江彬。
武宗康陵因冯侍嫔自十九岁做江彬的侍姬,两人恰好一对璧人。冯侍嫔果然出落得冶艳,江彬也是风姿俊美。妇女
们谁不喜欢美貌郎君,所以她对于江彬最死心塌地的,誓当偕老,两人爱情的深密也就可想而知。偏偏不识相的正德皇
帝,一见了美妇便人伦不顾的,什么婶母父妃都要玩一会儿,休说是嬖臣的姬妾,当然老实不客气地占了再说。冯侍嫔
不敢不从,芳心中兀中牵挂着江彬。她侍寝君王,恩承雨露,枕上常常泪痕斑斑。有时被正德帝瞧破,推说思想父母,
忆怀故乡。正德帝很觉疑惑,以是不大得宠。否则以冯侍嫔那样容貌,怕不压倒六宫粉黛么?有一次上,正德帝恶她善
哭,几乎贬禁起来。冯侍嫔受了这番的教训,就一变她的态度,一天到晚嘻笑浪谑,又弄些花样儿出来,什么炫妆、歌
唱之类,将声色两字,博正德帝的欢笑,或者得乘机进言赐恩获与江彬破镜重圆,这是她私心所希冀的。那正德帝本来
是个嗜好声色的君王,冯侍嫔的一拳,正打着了红心,果然把个淫佚昏愦的正德皇帝逗引得日夜地合不拢嘴来,冯侍嫔
也渐渐得宠了。
正德帝每晨在西苑中坐端纯殿受朝,朝罢回宫,便来看冯侍嫔梳髻。宫侍们忙着梳发刷鬓、搓粉调脂、打水递巾的,
至少有半天的奔走。正德帝躺在绣龙椅上,静悄悄地瞧着冯侍嫔上妆。侍宫女们罩好了珊瑚网,正德帝便去苑中花棚里
亲自摘些鲜花来,替冯侍嫔簪在发髻上,这是素日的常事。宫女和冷落的嫔妃们把皇帝簪花视为殊宠,在冯侍嫔却看惯
了,当它是桩极平淡的事儿。可怜那班失宠的贵妃,还盼不到皇帝的一顾,幸和不幸真差得天渊呢!正德帝在清晨看冯
侍嫔梳髻,一到晚上,又来坐着看她卸妆,待至卸毕,就携手入寝。这样一天天地过去,竟似成了老规例一般。
那老宫女们也伺候惯了。早晨到冯侍嫔起身,妆台边已设好了龙垫椅,妆台上摆好了各样果品珍饼,银炉中烹茗,
鸡鸣罐里煮着人参汤,杯中备了杏酥,金瓯中蒸着鹿乳。正德帝退朝回宫,循例来坐在妆台边,一面看梳头,一面吃着
点心。宫女先进鹿乳,是苑内老鹿身上,由司膳内监去采来,专供给正德帝晨餐的。每天的清晨,内监持着金瓯去采了
鹿乳,探知皇帝昨夜留幸哪一宫,便交哪一宫的宫女。皇帝夜宿在哪里,退朝后必往哪里早餐的。早餐毕,才得到别宫
去。倘皇帝事多善忘,听政回宫时记不得昨晚所宿的地方,自有尚寝局的太监预候在宫门(总门),一是侍卫散值,便
来导引皇帝,到昨夜临幸的宫中。因怕皇帝错走别宫,那里不曾预备晨餐的,不是叫皇帝要挨饿了?譬如鹿乳等物,每
天不过半瓯,皇帝哪里宿,司膳太监便递在哪里,别宫是没有的。万一仓卒到了别宫,不知这些东西在哪一宫,宫院又
多,一时查也查不出来,必召司膳太监询明了,才知道在什么地方。待去转弯抹角地取来,已快要午晌了。所以皇帝宿
哪一宫,即由这个宫中置备,又有内监导引。祖宗立法,真可算得美备无阙了。
当下正德帝饮了鹿乳,宫女们又把冲上两杯杏酥,这可不比鹿乳,侍嫔也得染指了,和皇帝各人一杯。它如参汤、
鸡仁、虎髓冲,嫔妃一般地在旁侍餐。最后便是一盅香茗,给皇帝和妃子漱口。到了晚上,皇帝所幸的宫中也烹茗煮汤
地侍候着,都是宫闱的惯例。正德帝在冯侍嫔那里,黄昏时来看卸妆,便斜倚在躺椅上,一头呷着参汤,还和冯侍嫔谈
笑,这也是日常的老花样了。
可是这天夜里,不见正德帝进宫,想是往幸别宫去了,本是没有什么希罕的,偏是冯侍嫔不能安心,唤老宫女去探
看,回说:“皇上独坐在水月亭上,仰天在那里叹气。”冯侍嫔见说,不由得惊骇道:“莫非外郡有什么乱事,皇帝心
上忧闷么?”于是不敢卸妆了,竟扶持着两名宫人,盈盈地往水月亭上来。这座水月亭子当初是水榭改建的,里面很觉
宏敞。孝宗三旬万寿时,亭上还设过三四桌的酒筵。正德帝驻了西苑,把亭子截做了两间。外面的小室,有时也召对相
卿。后室却较宽大,正德帝令置了一张牙榻,作为午昼憩息的所在。又因御驾常幸,内监们收拾得窗明几净,真是又清
洁又雅致,正德帝也偕了冯侍嫔到这里来谈笑坐卧的。这里冯侍嫔是走熟的地方,便带了宫人来见圣驾。正德帝似不大
高兴地,只略略点头。冯侍嫔察言观色的本领很强,知道正德帝心里有事,就搭讪着瞎讲一会儿。正德帝倒被她挖开了
牙齿,慢慢地谈了起来。冯侍嫔细探口风,知正德帝的不怿,多半是为了政事,不过词锋中好像还有一桩什么委屈的事
隐含在里边,一时倒猜不出它了。
大家说了半晌,正德帝见一轮皓月当空,不禁笑道:“这样的好月色,如吹一回玉笛,歌一出佳剧,不是点缀风景
么?”冯侍嫔要正德帝欢喜,巴不得他有这句话,忙叫宫侍取过琵琶来,春葱般的玉指拨弄弦索,和了宫商,唱了一段
《明月飞鸿》。正德帝屏息静,忽尔颔首,忽尔拍手,听得佳处,真要手舞足蹈了。其实谯楼打着两更三点,内监们都
去躲在角中打盹,只有两个老宫女侍候着。正德帝吩咐一个去烹茗,一个去打瓮头春,并命通知司膳局置办下酒品,两
个老宫人奉谕各自去了。
正德帝起身推开亭下的百叶窗,望着湖心正把皎月映在水底,微风吹绉碧流,似有千万个月儿在那里激荡。正德帝
叹口气道:“‘人生几见月当头’,咏的是佳景不常见。又说‘今人不见古时月,古月依旧照今人’,人寿能有几何?
月阙常圆,人死便休,怎及得月儿似的万世不灭?”冯侍嫔见正德帝感慨人事,怕他忆起刘芙贞和凤姐来,故而伤怀,
便也来伏在窗口上,笑着说道:“人家谓李青莲是个酒仙才子,他为甚的那样愚呆,会到水中去捞起月儿来?”正德帝
大笑道:“你说他愚呆了,他到底有志竞成,结果被他把月儿捞着了。”冯侍嫔也笑得和风摆杨柳般地说道:“哪里有
这么一回事?”正德帝睁着眼道:“你不信么?朕可和你现试的。”冯侍嫔方要回话,正德帝蓦然地叉过手来,乘冯侍
嫔两脚腾空的当儿,只在股上一托,冯侍嫔没有叫出“哎呀”,香躯已从窗口上直摔出去,噗隆咚的一响,但听得湖中
捧捧的划水声和啯啯的灌水声,约有好半息,才渐渐地沉寂了。正德帝背坐在百叶窗下,不忍去目睹。
明世宗像那两个老宫女已烹茗打酒回来,瞧见亭儿的水窗下有样东西泳着水。一个宫女低声道:“湖里的大鼋又出
水来了。”那一个应道:“湖中只有拜经的老鳖,没见过什么大鼋。”起先的宫女笑道:“老鳖是要啮蚌的,你须得留
神一下。”那一个啐了口道:“丫头油嘴,等一会儿不要挨鞭起来,看你说得有趣。”两人一面说着玩,立在亭前的石
梁上,看到水里的东西不见了。冯侍嫔想是没顶下沉,两人才走进水亭,觉亭内静悄悄的,听不到正德帝和冯侍嫔的说
话声音,疑是往别处散步去了。正德帝却装做打盹,两个宫女似很惊骇地四面瞧了一转,不见冯侍嫔,只有正德帝渴睡
着,忙回出亭去找寻,正德帝暗暗好笑。两个老宫女寻不到冯侍嫔,心里有些着慌,一路唧唧咕咕地走回亭来。正德帝
假作惊醒的样儿,说:“冯嫔人在哪里?”两个宫女不好说找不着,只把“大约回宫去了”来支吾眼前。正德帝令一个
宫女去传唤,去了半晌,便三脚两步地回来报道:“宫里也没有冯嫔人的踪迹。”宫人内监们议论纷纷,方才的两个老
宫女说起湖中的响声,众太监就疑心到投湖的把戏。由总管太监钱福,命备了拿钩铁搭,四下里往湖中打捞,不到半会
工夫,竟捞获一个女尸,不是冯侍嫔是谁?因宫中投河自尽的事本来是常有的,也没甚希罕,倒是一班的宫侍们窃窃私
谈,当做一桩奇事讲起来。当下内监们捞着了冯侍嫔,便来报给正德帝知道。正德帝听了,似也不甚悲伤,只下谕司仪
局,依嫔人例,从丰葬殓。但这天晚上已是来不及了,命两个小内侍看守尸体,预备明晨盛殓。正德帝独自水月亭上呆
坐了一会,便冷清清地回宫中。
益王朱厚烨墓出土的金簪第二天的清晨,西苑里喧传起一件怪事来,原来冯侍嫔的尸身忽然不知去向了。总管太监
钱福把守尸的两名小监再三地盘诘,甚至加刑,吓得两个小太监哇地哭出来了。据两名小监说:“奉谕守在这里,后来
渐渐地睡着了,待到醒来那尸首已看不见了。”总管太监钱福讯不出什么头绪,只有据实上闻。正德帝听说,也觉有些
奇怪。然人已死了,一个死尸有什么重要,所以只淡淡地命钱福查究,并不促得过于严厉。那些内监们乐得你推我让地
鬼混一会儿,把这件事就算无形打消。
但那冯侍嫔的尸体,到底给谁弄去的?因当时江彬听了小太监的话说,几乎气得昏倒。又不知冯氏为什么要投河,
一时又打探不出。正在没法的时候,恰好碰着了管事太监毛坚,平日和江彬本十分要好的。将冯氏从河中捞起,已经气
绝的话约略讲了一遍。冯氏究竟怎样死的,毛坚也不知底细。以是江彬便让毛坚拿冯氏的尸首盗出来,许他重谢。毛坚
是个死要钱财的人,真的去找了两名小太监,等到半夜,乘着守监睡着时悄悄地舁了尸身,潜出后宫。好在宫门的钥匙
都是毛坚掌管着的,人不知鬼不觉地把尸体交给了江彬。江彬接着,自去盛殓埋葬不提。
再说正德帝自杀了冯侍嫔,眼前自觉清冷寂寞,心上逐渐有点懊悔起来。至于他要杀冯氏,为的冯氏言语行止上不
时牵挂着江彬,常常念念不忘,以致引起了正德帝的醋意,心中一恨,就把冯氏推入河中。从此正德帝的身边没有如花
似玉的妃子了。这位正德皇帝,平素是风流放诞惯的,怎能过得冷冷清清的日子?所以一天天地忧郁气闷,慢慢地染起
病来。这样的正德十六年的春季,正德帝还扶病去行郊祀。待回到了豹房,已眼瞪舌结地不能开口了。豹房的侍监忙去
报知张太后。幸得奉祭大臣未曾散值,一闻正德帝病剧,都纷纷奔集豹房。不一会,张太后也到了。看正德帝时只剩得
奄奄一息,见了张太后,微微点了点头,就瞑目晏驾。
张太后痛哭一场,当即命拟遗诏。其时梁储、蒋冕等多已致仕,惟杨廷和还在。于是杨廷和受了遗诏,与阁臣等密
议继统的人物。正德帝在位十六年,寿三十二岁,没有子嗣。大臣皆主张于皇族的子侄辈中择一人承祧正德帝,然后再
议继位。杨廷和独排众说,把兄终弟及的祖训抬出来,依照英宗被虏,景帝继统的故例,谓宜迎兴王入嗣帝统。兴王祐
杭,是宪宗的次子,和孝宗为亲兄弟。孝宗诞正德帝的隔年,兴王也生了世子,取名厚,与正德帝算是隔房弟兄。兴王
祐杭逝世,世子厚袭爵,仍居湖北安陆州。这时杨廷和提议迎立兴王,张太后也同意,群臣自不便争执。当由杨廷和草
诏,往安陆州迎兴王。不多几天,兴王厚到了都下,杨廷和忙令礼官拟了嗣位的礼节,出城迎接,呈上兴王。因礼节上
和太子继位相似,兴王看了便要回车。众大臣叩询缘故。兴王含愤说道:“礼节照太子嗣统办法,俺难道是来做太子的
么?”众臣劈头就碰了个大钉子,只得去报知张太后,由张太后传出懿旨,大开中门,迎接兴王入城,一切依着新君登
位的礼节。众臣奉了兴王在奉天殿接位,是为世宗。追谥正德帝为武宗,改第二年为嘉靖元年,大赦天下,罢革弊政。
人民无不踊跃欢呼。
第二天上,世宗命尚书毛纪赴安陆州,迎接生母蒋氏(祐杭妃)、妃子陈氏进京。蒋妃和陈妃到了京师,世宗着礼
部拟两太后尊号,当晋张太后为慈寿皇太后,生母蒋氏为兴国太后。册立陈氏为皇后,武宗后夏氏为庄肃皇后。还有皇
太妃王氏(兴王祐杭生母)晋为寿安皇太后。太后的名号既定,又要提议兴王祐杭的谥号了,由是引起极大的争端来。
世宗以兴王是自己的生父,要想尊为皇考。大学士杨廷和上疏,请依武宗例,以孝宗为皇考,兴王祐杭、王妃蒋氏只可
称为皇叔父母。这样一来,世宗变了人嗣孝宗,和武宗成了亲兄弟,兴王不是无后么?杨廷和谓以近支宗派益王的儿子
厚烨为兴王的嗣子。这本奏疏上去,世宗看了大怒道:“父母弟兄,可以这样胡乱更调的么?”就毅然提起笔来,批驳
杨廷和的疏牍,仍主兴王为皇考。
上谕传下来,廷臣大哗。翰林学士杨慎说道:“皇上如考兴王,于孝宗皇帝未免绝嗣。某等叨立朝廷,这个大题目
倒不可不争。”时太师毛纪、吏部尚书江俊、兵部尚书郑一鹏、礼部尚书金献民、侍郎何孟春、都御史王元正、都给谏
张翀、上柱国太傅石瑶、给事中陶滋、侍读学士余翱、大理寺卿荀直、光禄寺监正余觉等六部九卿凡二十七人,御史二
十一人、翰林二十四人、给事十九人,并各司郎官九十五人,统凡大小官职三百五十九人,纷纷上章谏阻。世宗只做没
有听见一样,把所有奏疏一概搁起,一面下旨替兴王立庙。进士张璁、吏部主事萼桂又阿谀世宗,请为兴王修撰实录。
世宗大喜,立擢萼桂为兵部尚,张璁为翰林学士。世宗以兴王为皇考的谕旨宣布,廷臣如张翀、陶滋、余翱、何孟春、
王正元等凡三百七十四人,大会朝士,与张璁、萼桂等互相争辩,呶呶不绝。大家争了半天,兀是争不出什么来。于是
学士杨慎为首,领着三百多个朝臣去伏在奉天门前,齐声大呼高皇帝、孝宗皇帝。

第五十一章江彬叛乱

玉阶丹陛,黄瓦朱檐,双龙蟠着柱,巍巍的龙凤纹雕石牌楼显出威武庄严的帝阙。这巍峨的阙下,雁行儿一排排地
跪列着无数的官员。在前的袱头象笏、朱舄紫袍,第二列是穿红袍的诸官乌纱方角,最后是穿绿袍的、蓝袍的,一字儿
列着班次跪在那里,高声大呼高帝、孝宗皇帝。人众声杂,直透宫阙。世宗帝在宫内听得奉天门外喊声喧天,便令内侍
探询,回禀是众官员在那里跪着号呼。世宗帝心下大怒,耐了气吩咐内监传谕,着众官暂行退去。杨慎等怎肯领旨,还
是高呼不绝,呼到力竭声嘶时,索性放声大哭。一人哭了,众人继上,奉天门前霎时哭声大震。壮丽堂皇的天阙,立刻
罩满了愁云惨雾。似这般悲哀怆恻的哭声,听在世宗帝的耳朵里,不由地愤不可遏,拍案大怒道:“这班可恶的厮奴,
朕想留些脸面给他们,他们转来虎头扑蝇了。”于是即宣锦衣校尉,把奉天门外所有跪哭的官员一齐逮系了,驱入刑部
大牢,明日早朝候旨发落。锦衣尉奉了谕旨,如狼似虎地将众官梏桎起来,赶牛羊地一并监进狱中,自去复旨。
到了第二天,世宗帝坐了奉天殿,叫内监录了大牢里众官的姓名,凡三百七十七人。当将为首的王充正、何孟春三
十三人一例戍边。其他官员,四品至五品夺俸,五品以下的廷杖贬职。大学士杨廷和降级,太师毛纪、太傅石瑶概令闭
门自省三个月。这样一场大风潮总算被世宗的专制手腕罚的罚、责的责,勉强了结。兴王称皇考的议论,六部九卿没一
个再敢多讲了。世宗见众官已经慑服,乘势定了大礼。以兴王为献皇帝,蒋妃为章圣皇太后,孝宗皇帝为皇伯考,孝宗
后为皇伯母,并亲自草诏,颁布天下。又命翰林学士张璁主祀献皇帝,以兵部尚书萼桂为主祭官。不到一个月,献皇帝
的庙貌落成,世宗亲题庙额,所示隆重。那座庙宇丹阶玉陛,建盖得异常的华美。到了大祭的时候,上有郡王公侯相卿,
以及各部司员,无不莅庙与祀,其时的热闹也可想而知。所以献庙的街衢中,每至春秋两季的祀日,庙前后,左右,红
男绿女都来瞧着,借此瞻仰皇帝的圣容。这个看祀祭的举动,后来竟成了风习。都下当时有逛庙的名称,就起自这世宗
皇帝朝。流传到如今还没有革除,人民称献皇帝庙为世庙,居京中各庙之冠。直到崇祯间李闯入京才把世庙毁去。
世宗定了父母(兴王祐杭与蒋妃)的尊号,建了世庙,并由张璁做了修篡主任,修辑实录,种种都已做到了,心里
自然十二分的快乐。然有一样事儿是美中不足的,就是那位皇后陈氏,为人性情冷僻,不苟言笑,和世宗的意见很是隔
膜。以是世宗常弄得气闷闷的,想在宫侍里面选一个有才貌的淑女立为贵妃。
嘉靖四年的春上,世宗命举行效祭大典。是年的礼仪,较往岁格外隆重,自相卿以下,都随辇往祀。春祭礼毕,御
驾必巡游各名胜地方一周,在圣庙午膳。膳罢,由衍圣公召集都下士人、孔门弟子等,在大殿开筵讲经一章,皇帝及众
大臣等都列坐殿下听讲。直待讲完,有旨宣布散席,于是衍圣公以下,各部大臣都纷纷散去,銮驾也就还宫。
描绘世宗谒陵的《出警图》(局部)这天世宗回宫时红日已经西斜,司膳局正进晚膳,猛听得乾清门外一声巨响,
震动内外。世宗帝听出是炮声,便回顾内监康永道:“哪里放炮?”康永方要出去探询,又听得轰天也似的一声,接着
就是喊杀声。世宗帝忙起身瞧看,见乾清宫前火光烛天,照得四处通红。世宗帝大惊道:“敢是有什么变端么?”说犹
未了,两名太监抢将入来,喘息禀道:“贼杀进宫墙的二门了,陛下速速走避。”世宗帝不觉心谎,忙拖了康永往承光
殿狂奔,喊声却越近了。报警的太监好似穿俊一般。世宗也无心去听他们,且顾逃走要紧。出了承先殿,对面便是大明
殿,世宗想越过围廊,绕到慈庆宫去看看章圣太后,一路上见宫监侍女们都和惊豕骇狼似地牵三拉四,五个一群、三个
一党地纷纷从外逃进来。口里嚷道:“不好了!贼人杀进宫了。”世宗帝听了心里愈加着急。
才出得大明殿,忽见三五个太监慌慌张张地逃着,口口声声说慈庆宫烧了。世宗帝惊道:“慈庆宫如被毁,太后的
性命一定难保。”康永说道:“这时没有真消息了,等到了慈庆宫再说。”世宗点点头,和康永携手疾行。慈庆宫距离
坤宁宫不远,须经过华盖殿、正大光明殿、涵芳殿、华云阁、排云殿等,世宗帝因慌不择路,只望间道上乱走。康永也
弄得头昏了,君臣两个忙忙似丧家狗似的见路就走。将至正大光明殿时,侍卫官马云匆匆地逃进来道:“贼人势大,值
班侍卫恐阻拦不住,要调御林军马来才行。”世宗帝道:“慈庆宫怎样了?”马云应道:“慈庆宫也怕被贼人围住了。”
说着自往后殿出宫迁兵去了。世宗又和康永前进,见护卫统领袁钧满身浴血,步履蹒跚地走过殿外,世宗帝也不去睬他,
竟自走过了。到得华云阁前,遥望排云殿上火光甚炽。内侍邱琪抢来道:“贼人杀银光殿了!”世宗帝高声道:“慈庆
宫可以去么?”邱琪连连摇手道:“去不得,去不得!”一头说毕,只管自己逃向后殿而去。接着是侍卫牛镜走过,眼
看着世宗帝,慌乱中也不行君臣礼,只顾各人逃命。其时排云殿上,已到处是火,宫人内监都从烈焰中逃出来。世宗帝
和康永木立在偏殿门口,见火星四进,也辨不出什么路径。不多一会儿,墙垣倒了,断砖瓦砾把一条甬道塞满了,越发
不能走了。世宗帝却一心挂念那慈庆宫,不由得急得眼泪滚滚,巴巴地望火早熄下来,好去瞧着章圣太后。呆呆地瞧了
半晌,并偏殿也都烧着了,世宗立脚不住,待退入涵芳殿去,回头从仪仗道上走去,走出那条长道,抬头看时,只叫得
一声苦。康永也惊得面如土色,身体索索地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却是为何?因涵劳殿里也遍地是火,对面的宫
院墙上照耀得一片红光。画栋雕梁尽付一炬,身边只听得必必剥剥地红焰乱射,直是好一场大火。世宗帝被困在火当中,
前无出路,后面又是烧上来。眼见得要葬身火窟了,幸得康永急中生智,忙向世宗帝说道:“事急了!奴婢记得涵芳殿
的左侧有一个狗窦,是从前武宗皇帝畜犬时,专一供犬进出的。此刻已万分危急,也顾不得许多,只好望窦中钻出去吧!”
世宗帝道:“狗走的墙窦,人怎样钻得过去?”康永道:“可以走的,那时的犬奴驱狗进窠,也从这窦中经过。”世宗
帝说道:“那么快去找这个壁窦吧!”康永见说,飞步到石窦面前,那里有烟无火,还能存身。康永便俯身开了窦上的
小门,欲要探身过去尝试时,不防那面拒着一方大石,康永的头伸出去,恰好撞在石上,碰得眼中火星四进,辨不出天
南地北,几乎昏倒,方悟这个石窦在正德帝末年,方士张恂谓是窦有碍宫中的风水,所以在那面把巨石堵塞住了。康永
定一定神,奋力去推那块巨石时,好似蜻蜓撼石柱一样,休想动得分毫。
世宗帝立在阶陛上,火势越烧越近,被烈焰迫得汗珠和黄豆般地落下来,不觉顿足着急道:“石窦找到了么?”康
永这时见石窦不通,直急得他要死,忙来回报世宗帝道:“洞是找到一个,如今已是不通的了。”世宗帝道:“除了这
石窦,还有别处可通么?”康永愁眉苦脸地说道:“只有那个正门了。”世宗帝着慌道:“正门早经烧断了,去说它做
甚!”这时康永也已绝望,痛哭之外,再无别法。世宗帝见走投无路,想起章圣太后,今生谅不能会面,心里一酸,和
康永抱头大哭。

第五十二章严嵩拜相

世宗帝困在火窟中,正和内监康永痛哭的当儿,忽见侍卫官陆炳飞步抢将入来,见了世宗帝喘息说道:“何处不寻
到,陛下却在这里。火快要烧到了,还是冒险出去吧!”说毕,不管三七二十一负了世宗帝,往外便走。康永见有了救
星,忙跟在后面。陆炳背了世宗帝在前,突烟冒焰地向着烈焰中飞奔,康永也随后疾走。脚底下的瓦砾都被火烧得通红
了,走在上面,靴履倾刻灼穿,肤肉受焚,痛疼万分,但要性命,不得不忍痛力行。待到出得火窟,康永的两脚已红肿
非常。陆炳救出了世宗帝,双脚也被火所伤,须发一齐焚去。陆炳平素本称美髯,如今颔下变为牛山濯濯了。当下世宗
帝经陆炳冒火负出,在涵清阁坐下,看陆炳时,遍身尽是火泡,两足也站立不住,扑地倒在地下。康永也弄得灼伤好几
处。世宗帝便亲自去扶起陆炳,令他坐在龙垫椅上。这时陆炳已昏昏沉沉地,竟人事不省了。世宗帝点头叹息,再听外
面,喊声渐远,心神始得略定。不到一会儿,宫侍内监等慢慢地走集,涵清阁中就此患了人满。又见内侍杨任来报,贼
人已被都督朱亮臣带了御林军马杀退了。世宗帝听了,这才放心下来。又过了一刻,朝中内外大臣纷纷来宫门口请安,
世宗帝传谕,着侍候在华光殿。又报都督朱亮臣杀散贼众,并获住首逆,请旨发落。世宗帝也命在华光殿候旨,一面令
请太医院来与陆炳及康永两人诊治。世宗帝又带了五六名内侍,登辇赴慈庆宫,谒见章圣太后,昭圣太后(张太后)也
在那里,世宗帝见两太后皆无恙,心中很是安慰,于是和章圣太后略讲了几句,便升华光殿。
世宗坐像群臣请过圣安,都督朱亮臣即出班跪奏道:“团营都督兼京师兵马总监江彬举叛,胆敢率领部下劲骑赚开
禁城,杀进乾清门,毁了排云、涵芳两殿,又焚去紫光阁、玉皇阁等,经臣闻警急驱羽林军和他厮杀,当场格杀叛贼部
下副总管杰臻美、都监王云芳、副将张达、副指挥罗公亮等。江彬见事败要想逃走,被指挥刘光云擒获,现并其家眷十
三人,均就缚待罪。”世宗帝听了,勃然大怒道:“江彬是先帝嬖臣,以市井无赖叠授显爵,不思报主,反敢拥众变叛,
实属罪不容诛了。”说着加顾杨廷和说道:“江彬逆罪已显,无须再经刑谳的了。”杨廷和点头,世宗帝就提起笔来,
书了一个“斩”字,由内监将谕旨递给朱亮臣。世宗帝令朱亮臣为监斩官,把江彬一门十三人,着尽行弃市;江彬一人,
拟凌迟处死。还有王云芳等一千人,既死应无庸议,余党概行免究。又令内务府拨帑将排云、涵芳两殿,及紫光、玉皇
阁等重行建筑,限日竟工。
这件大逆案了结后,京师的人民转危为安,都佩服世宗的英毅果断。那时上有英主,下有能臣如杨廷和、毛纪辈。
世宗帝又起复前大学士杨一清、尚书王守仁等,真是万民庆幸,天下很有承平的气象。世宗帝也益加励精图治,对于外
来章疏,虽经阁臣的批阅,世宗帝尚须亲自过目。而且批答奏牍,多洞中窍要,为老于政事的臣工所不及。只是有一样
缺点,就是和陈皇后不睦,常常相勃谿的。所以世宗帝欲另行册立贵妃,宫侍当中,却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
一天,世宗帝忽地记起从前武宗不时微服出行,今自己要选立贵妃,也可以私行出宫,往民间去选择,怕不弄他一
二个称心如意的美貌佳人。主意打定,便携了内监胡芳,改装出宫,一路望着大街上走来。这天是四月初八,俗称是浴
佛节。京师风习,到了浴佛节的那天,不论男女老幼都往名观臣寺进香,红男绿女无不拜倒蒲团。以是一般纨绔浪子也
打扮得和花蝴蝶似的,往来寺观中,借此饱餐秀色。那些荡妇淫娃,乘间晤会情人。当时寺观里真是热闹。粉白黛绿的
妖艳冶丽,也非笔墨所能描摹。还有各寺观的左近,江湖技术、医卜星相都来趁势做些买卖。世宗帝由胡芳引导,先往
拈花寺中去游玩。这座拈花寺在东安门外,为京师有名的大寺,香火之盛,都下寺观中可称得首屈一指了。世宗帝便进
寺随喜(随喜,游寺也)了一会儿。见进香的妇女千百成群,老少妍蚩各自不同,便都妆饰得袅袅婷婷,脸上涂脂抹粉,
煞是好看。世宗帝从不曾瞧见过这种打扮,就是在兴邸的时候,一年中只有出来一两次,每次总是仆从们拥护着,前后
左右差不多把他的视线也遮蔽了,哪里有这样的散漫。世宗帝看了那班妇女离奇光怪,不由地笑了起来。
严嵩像其时拈花寺的两旁,满列着江湖上人的篷子,如卖拳的、售药的、看相的、测字的。就中一个术士,布招上
大书“严铁口知机测字”。世宗帝生性好奇,若强着要开魔殿之类,逢到了可异的事,往往喜欢亲自尝试的。这时见严
铁口的测字很有些奇特,便和胡芳拥上前去,分开众人,在严铁口的摊旁坐了。严铁口见世宗举止不凡,忙笑着说道:
“尊驾敢是要测字还是问字?”世宗帝笑道:“俺就问字怎样?”严铁口道:“如其问字,请书一字出来,在下就能测
知来意。”世宗帝随手写了个“也”字。严铁口笑道:“尊驾是为选内助而来的。”世宗帝见说,不觉暗自纳罕道:
“朕要选贵妃,怎么他已知道了。”想着故意沉着脸道:“怎样见得是来选妻子的?”严铁口说道:“尊驾这个‘也’
字,是文辞中的语助词如焉哉乎也。这字既是助词,‘也’加‘土’又是个‘地’字,坤为地,是女子,所以咱自知尊
驾觅内助来的。”世宗帝连连点头道:“你这个字果然测得不差,但俺现今已有内助了,不识可好么?”严铁口笑道:
“就‘也’字看来,恐怕难得和睦。因‘也’字加‘人’为‘他’字,尊驾有‘也’无‘人’,不成其为‘他’字,是
有内助,实和没有内助一样。又‘也’加水为‘池’,加马为‘驰’,今言‘池’而无水,言陆而无马(驰也),是夫
妇不能水陆并行,明明是不和睦了。现在的贤内助可是三十一岁么?”世宗惊道:“不错!确是三十一岁(世宗陈皇后
时年卅一岁)。”严铁口笑道:“尊驾的‘也’字,很像‘卅一’两字,既然讲到内助,咱就测机猜一下。”世宗帝道
:“俺眼前气色怎样?”严铁口道:“咱不能看相,不知气色是什么,只就字论事,尊驾必已受过惊恐,这是小人的作
祟。以‘也’字加虫为‘虵’,虵是妖的意思,想尊驾是被妖捉弄过了。”世宗帝见严铁口论事和看见的一般,不禁相
信他到了十二分,随手又写了个“帛”字道:“你看俺是做什么的?”严铁口正色道:“‘帛’字具皇者之头,帝者之
足,尊驾当是个非常人了。”世宗帝怕他说穿了,被路人注目,忙拿别话把他支吾开了。于是给了润笔,问严铁口姓名,
铁口回说:“叫做严嵩,别字山岳,号叫仁峰,是分宜人。弘治(孝宗年号)十六年曾举孝廉,以家里清贫流落江湖,
测字糊口。”世宗帝记在心上,别了严铁口,又去各大寺院中游览了一遍。在昭庆寺中看见两个女郎,罗衣素服,都生
得月貌花容,很是娇艳。世宗帝本来是要选嫔妃,就和内侍胡芳随着女郎们慢慢地回去,见两人并肩走进丞相胡同去了。
世宗帝记忆了地名,是日匆匆还宫。
第二天即颁下两道上谕:一道去召测字的严铁口,一道去丞相胡同,致聘昨天目睹的两个女郎。不一会,致聘的内
监回来说,那两个女郎,一个是方通判的女儿。一个姓张,是张尚书的侄女。方通判和张尚书的家属听说是皇帝要选做
贵妃,自然不敢违忤。当时验了谕旨,由方通判及张尚书的兄弟,两家亲自同了内监,把女儿送进宫中。世宗命两个女
郎入觐,果是那天所亲见的,便一并纳做嫔人。其时严铁口也宣到了,世宗帝立时在便殿召见。严嵩的奏对十分称旨,
授为承信郎。不到一个月,已擢严嵩为户部司事。
严嵩自入仕途,于各部上官,竭力地逢迎。又能钻谋,做事可算得小有才,阿谀的本领却极大。这时的礼部尚书夏
言,和严嵩恰好是同乡。严嵩借了桑梓的名目,见了夏言真是小心兢兢,口口声声自称小辈。一个人谁不喜欢阿谀献媚?
夏言以严嵩的为人诚朴而且自谦,还当他是好人,在部中事事提挈他。那些同寅,因严嵩是皇上所识拔的人,本来已予
优容了,又见夏尚书这样地成全他,当然格外另眼相看了。不到半年,严嵩骤擢为吏部主事了。那时杨一清又致仕,杨
廷和罢相,王守仁被张璁进了谗言贬职家居,朝中大臣换了新进。夏言和顾鼎臣同时入了阁。严嵩是夏言所提拔的,值
夏言为相,礼部尚书一职就举严嵩。谕旨下来,擢严嵩为礼部尚书。这样一来,严嵩一跃做了尚书,紫袍金带,高视阔
步起来了。
世宗帝最信的是佛道,自登基以来,宫中无日不建着醮坛。光阴荏苒,又是秋深了。世宗命黄冠羽士在宫中祈斗,
须撰一篇祭文,命阁臣拟献。顾鼎臣本来是个宿儒,奉谕后立时握笔撰就。那个夏言虽是科甲出身,学问却万万及不上
顾鼎臣,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欲待不作,又未免忤旨,猛然想着了严嵩,他笔下是很敏捷的。便召严嵩到家来,把这
件祭文的事委他。严嵩是何等奸刁的人,他获着这样的好机会,将尽生本领也一齐施展出来,做成了一篇字字珠玑、言
言金玉的好文章。夏言是个忠厚长者,他哪里晓得严嵩的深意。当时看了严嵩的祭文做得很好,心下还欢喜得了不得,
以为是严嵩帮助自己。谁知这祭文呈了上去,世宗帝的心上只要文词绮丽,古朴典雅的反视为不佳。严嵩揣透了世宗的
心里,把那篇祭文做得分外华美。严嵩的才学原不甚高妙的,独一的是虚华好看罢了。偏偏世宗帝很是赞成他,不但看
不上顾鼎臣的,还说夏言的祭文不是他自己做的。夏言见事已拆穿,索性实说出来。世宗帝大喜,立召严嵩奖励了几句。
从此这位严尚书,一天胜似一天地被宠幸起来。
严嵩既得着世宗帝的信任,暗中就竭力营私植党,将自己的同乡人如赵文化、鄢懋卿、罗齐文等三人都授了要职。
又把长子世蕃也叫了出来,不多几天,已位列少卿。讲严嵩的儿子世蕃,为人聪敏多智,不论什么紧急的大事,别人吓
得要死,独世蕃却颜色不变,谈笑自若。有时世宗的批答下来,每每好用佛家语。大臣们须仔细去详解,一个不留神,
就得错误受斥。严嵩见了这种奇特的批语,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于是递给世蕃看。世蕃一看便了了,还教他老
子,怎样怎样地做去。严嵩听了他儿子的话,照样去做,果然得到世宗帝的欢心。以是严嵩竟省不了世蕃了。但世蕃的
贪心比他老子严嵩要狠上几倍,差不多将纳贿营私,视为一种正当的事儿,严氏的门庭终日和市场一样了。日月流光,
不到一年,夏言罢相归田,世宗命严嵩入阁,代了夏言的职司。严嵩自当国后,威权日盛一日,又有他的儿子世蕃为虎
作伥。凡大臣的奏对不合世宗的心理的,只要严嵩一到,大事就可以立时解决。倘有决断不下的事,最迟到了第二天,
严嵩便对答如流,一一判别了。这都是回去和世蕃商量过了,世蕃叫他怎样回答,自能事事得世宗的赞许。严嵩于世蕃
的话真是惟命是听,从来不曾碰过世宗的钉子。原来世蕃在闲着没事的时候,把世宗帝的批语行为举动细细地揣摩,什
么事怎么做,什么话怎样答,一一地集合起来,先叫他老子严嵩去尝试。这样的一次两次,见世宗很是欢喜,以后世宗
的心理,竟被世蕃摸熟了。所以他们父子得专朝政二十多年,廷臣莫与颉颃了。
那时朝鲜内乱,世宗帝曾派大臣代为弭乱。国王陈斌感激明朝,把著名的朝鲜第一美人送进中国来。这位美人姓曹,
芳名唤做喜子,生得粉脸桃腮、媚骨冰肌,一副秋水似的杏眼,看了令人心醉。世宗恰好少个美丽的妃子,见了曹喜子,
直喜得一张嘴儿几乎合不拢来。于是当夜就把曹美人召幸,第二天便封她做了贵妃。这曹妃带着两名侍女,一个叫秦香
娥,一个叫杨金英。两人的面貌虽不及曹贵妃,倒也出落得玉立亭亭,很可人意。世宗帝见两个侍女生得不差,各人都
临幸过一次。但那个曹贵妃妒心极重,深怕两个侍女夺他的宠,心里暗暗怀恨。每逢到了两人做的事,曹贵妃终是挑挑
剔剔的,非弄到两人不哭泣不止。可是多哭了,曹贵妃又嫌她们厌烦,命老宫人把秦香娥和杨金英每人杖责四十。
两人似这般地天天受着磨折,又不敢在世宗帝面前多说一句话,真是有冤没处伸雪,只好在暗地里相对着哭泣一会
罢了。可怜那个秦香娥受不过这样的磨难,到了夜里,乘宫人太监们不备,一纵跳到御河中死了。秦香娥一死,剩下了
杨金英一个人,越觉比前困苦了。曹贵妃不时动怒,动怒就要加杖。秦香娥没有死时,两人还可以分受痛苦,如今只杨
金英一个人担受了,不是格外难做人了么?偏是那位贵妃又不肯放松,而且防范上更较平日加严,因恐杨金英也和秦金
娥似的寻死。于金英的一举一动,都有老宫人监视着的。
一天曹贵妃又为了一件小事把杨金英痛笞了一顿,还用铁针烧红了灸煅金英的脸儿,弄得白玉也似的肌肤乌焦红肿,
异常地难看。世宗帝突然见了杨金英,竟辨不出她是金英了。杨金英见了世宗帝只是一言不发地流泪。世宗帝心里明白,
知道这是曹贵妃的醋意。因贵妃正在得宠,不能说为了一个宫人便责贵妃,那是势所办不到的事。幸得过了几天,杨金
英面上的火灼伤慢慢地痊愈了,只是红一块白一块的疤痕,一时却不能消去。金英引镜自照,见雪肤花容弄到了这个样
儿,心上怎样的不恨!大凡美貌女子大半喜顾影自怜的,金英本来自爱其貌,无异麝之自宝其脐。好好的玉颜,几乎不
成个人形,在金英真是愈想愈气,哭一会叹一会,和痴癫一般了。曹贵妃毫不怜惜她,反骂金英是做作。那金英由愤生
恨,因恨变怨,咬牙切齿地说道:“俺的容貌也毁了,今生做人还有什么趣味?就使侥幸得出宫去,似这样一副嘴脸,
怎样去见得那人?”
要知这杨金英自幼儿和邻人的儿子耳鬓厮磨,常常住在一起的。待到长大起来,私下就订了白首之约。后来金英的
父母贫寒不过,把金英鬻与一家富户做了侍婢。不知怎的,转辗流离到了朝鲜,被曹贵妃瞧见,爱她娇小玲珑,便代给
了身价,把金英留在身边。曹妃献入中国,金英自然也随同进宫。金英是淮阳人,她随曹妃进宫,心喜得回中国,将来
候个机会好和她的情人团圆。谁知金英的情人,倒是扬州的名士,家里穷得徒有四壁。及金英被她父母鬻去,这位名士
早晚盼望,咄咄书空,茶饭也无心进口,书也不读了。功名两字,更视做虚名,哪里还放在心上!这样的忧忧郁郁,不
久就酿出一场病来。名士的父母家中虽贫,却只有此子,把他痛爱得如掌上明珠一样。名士的病症一天重似一天,他的
父母疑心起来,向他再三地诘询。名士见自己病很沉重,只得老实说出是为了杨金英。他的父母以金英被她父母鬻去,
久已消息沉沉,也没法去找寻她。眼看着儿子病着,惟有仰屋兴嗟罢了。不多几时,那名士就一瞑目离了恶浊的尘世,
从他的离恨天而去。这名士逝世的那天,正是金英回国的时候。可怜两下里地北天南,哪里能够知道。倘在金英回国的
当儿能递个佳音去给他,或者那名士还不至于死。名士死了,金英还当他不曾死的,心上兀是深深地印着情人的痕儿。
如今金英痛着自己容貌已毁,不能再见他的情人,芳心中早存了一个必死的念头了。

第五十三章侍女害主

有一天上,曹妃带了两名老宫人往温泉中沐浴去了,宫中只留金英一个人侍候着。恰好世宗帝听政回宫,见曹妃不
在那里,就在绣榻上假寐一会,不由地沉沉睡去。这时凑巧那个张嫔人(张尚书侄女,和方通判之女同时进宫者)来探
望曹妃,走到宫院的闺门前,已听见里面有呼呼的喘气声,异常地急迫。张嫔人有些诧异起来,想睡觉的呼吸,决不会
有这样厉害的,便悄悄地蹑进宫去,蓦见宫女杨金英很惊慌地走下榻来,张嫔人愈加疑惑,忙向榻上一瞧,见世宗帝直
挺挺睡着,颈子上套了一幅红罗,紧紧地打着一个死结。张嫔人大惊,说声:“不好!”外面的宫人内监一齐纷纷奔入。
张嫔人忙去解开世宗帝项上的红罗,一面使宫女去报知陈皇后。不多一刻,陈皇后乘了銮舆飞奔地到来,帮着救援世宗。
这时的世宗帝只剩得气息奄奄,喉间一条系痕深深陷进肤中,约有三四分光景。倘若张嫔人迟到一步,世宗帝已气绝多
时了。一半也是世宗命不该绝,更兼杨金英是个女子,手腕不甚有力,否则世宗帝还得活么?张嫔人和陈皇后救醒了世
宗帝,并令太监会请太医院来诊治。那太医按了按世宗的脉息,回说因气闷太过,血搏膨胀,只要静养几天,一到气息
宽舒时就可以复原的。于是书了一张药方,由内监去配制好了,陈皇后亲自煎给世宗帝喝下。看看世宗帝的眼睛已能转
动了,但是不能说话。陈皇后咬牙切齿地恨道:“好心狠的逆奴,竟敢弑起皇上来了!”说着曹妃已沐浴回来。
当曹妃方入温泉沐浴,忽见宫人来报:“皇上在宫中假寐,几乎被杨金英所弑。”曹妃听了,慌得手脚都冰冷,要
待起身去瞧,那身上的衣服已经脱去,穿戴是万万来不及的。可是心里一着急,哪里有什么心洗浴,便匆匆地穿着好了,
随着宫人三脚两步地赶入宫来。陈皇后见了曹妃,把平日的一腔醋意从鼻管中直冲到了脑门,就把脸儿一沉,含着娇怒
喝道:“皇上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存心弑主?快老实供了。”曹妃见说,惊得目瞪口呆,半句话也回答不出。张嫔人
和曹妃往时感情是很好的,她见陈皇后要诬曹妃弑主,忙走过来替曹妃辩白,把目睹杨金英的话向陈皇后讲了一遍。陈
皇后命内监去捕杨金英。
彩塑明代太监像那内监去了半晌,才回来禀道:“杨金英已自缢在宫门上了。”陈皇后说道:“这是她畏罪自尽了。
不过杨金英是曹妃宫中的侍女,她胆敢弑主,必是皇妃指使,是可想而知的了。”于是喝叫老宫女着过刑杖来。曹妃要
待自辩,陈皇后不等她开口,令宫女们先将曹妃责了五十杖。可怜娇嫩的玉肤,怎经得起这样的杖责,早已打得皮裂肉
绽,血染罗裳了。曹妃哭哭啼啼地,口中只呼着冤枉。陈皇后大怒道:“皇上在你的宫中被人谋弑,你怎么会不知道?
要不是你主使,这话谁相信?似这般大逆的罪名,你还仗着花言巧语,脱去你的干系么?俺知你不受重刑,是不肯实说
的。”曹妃带哭带诉地说道:“这事贱妾的确是不知情的,娘娘莫要含血喷人。”张嫔人在旁也觉看不过去,便跪下代
求道:“金英既畏罪自经,这弑主的主意是金英自己所出,和曹贵妃不曾同谋可知,否则金英怎肯自杀?至少也要把曹
贵妃攀出来的。”陈皇后不待说毕,娇声喝道:“你能保得住曹贵妃不生逆谋么?不干你的事不要多嘴!”吓得张嫔人
撅起一张樱唇不敢做声。陈皇后吩咐宫人,拿曹贵妃的上身衣服脱去,赤体鞭背,只鞭得曹贵妃在地上乱滚,口里抵死
不肯招认。陈皇后冷笑道:“俺晓得受刑还轻,以是咬定不招。”回顾宫女道:“去凤仪殿上把大杖取来,叫太监们用
刑。”太监们奉了命令,不敢留情,这一顿的大杖,打得曹妃血肉飞溅,“哎呀”一声,昏过去了。陈皇后着内监将曹
妃唤醒,强逼她招供。曹妃知诬招也是死,反落得一个骂名,所以星眸紧阖,索性一声不则。陈皇后连问了几声,曹贵
妃始终给她一个不答应。恼了陈皇后,霍地立起身儿,亲自执杖来打。太监们也挺杖齐下,似雨点般地打在曹妃的嫩肤
上。可怜金枝玉叶的曹妃一口气回不过来,竟打死在杖下了。
太监们杖了一会,见曹妃初时身体还有些转动,到了后来渐渐不能动弹了。内中一个太监去试曹妃的鼻息,一点气
息都没有了。当下跪禀陈皇后道:“曹贵妃已经气绝。”陈皇后听说,似乎有些不信,亲自去验看时,见曹妃花容惨白,
那玉肌上的鲜血兀是滴个不止,鼻子里的呼吸果然停止,分明是气绝多时了。陈皇后却声色不动地对太监们说道:“这
贱婢既死,算便宜了她,赐个全尸吧!快把她舁出去。”太监们就一哄地抬了曹妃的尸体出宫,自去草草地收殓。
陈皇后打死了曹妃,到绣榻上来瞧世宗帝,哪知世宗帝口里虽不能说话,心上是很清楚的。陈皇后拷问曹妃,并杨
金英畏罪自经等,他已听得明明白白,知道曹妃是冤枉,陈皇后一味用刑强迫,完全是公报私仇。所以这时陈皇后走到
榻前,世宗帝恨她把爱妃打死,便回身朝内,只做不曾看见一样。陈皇后哪里晓得,且因眼中的钉已拔去,心下转十分
快乐,就很殷勤地来服侍世宗帝:什么递汤侍药、嘘暖问寒,事事必亲自动手。世宗帝却抱定了主意,无论陈皇后怎样
地小心,她总是一百个不讨好。
光阴迅速,看看已过了三天,世宗帝的精神慢慢地有些复原过来了。他病体一愈,不觉要想到了曹妃,每念到曹妃,
就要恨着那陈皇后了。一天陈皇后在旁侍餐,世宗帝无意中提起了曹妃。陈皇后变色说道:“这种谋逆的贱婢,还去讲
她则甚?”世宗帝听了,不由地心头火起,把手里的一碗饭向着地上猛力一摔道:“你说她的谋逆,可曾有什么证据被
你执着了?朕看你和曹贵妃究竟有何不解的仇恨,你却要诬陷她。如今她已被你杖死了,还不肯饶放她么?”世宗帝说
话时声色俱厉,陈皇后不防世宗会这样的,又吃摔碗时吓了一跳,这时真个有点忍不住了,便一倒身伏在案上呜呜咽咽
地哭了起来。世宗帝越发动气,在案上一拍道:“你喜欢哭的,回宫去哭个畅快,不要在这里惹朕的厌恶!”这一拍又
把陈皇后吃了一惊,弄得她坐不住身儿,只得搀扶着宫人,一步挨一步地回宫。陈皇后本来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被世
宗帝连吓了两次,回宫后就觉得腹痛,不到一刻,竟愈痛愈厉害了,只在床上不住地打滚。宫女内侍们慌了,一面去请
太医,一头去报知世宗帝。那世宗帝听说皇后腹痛,拍手骂道:“她这个恶妇,生生地把曹贵妃害死了,朕不去收拾她,
天快要不容她了。”陈皇后由内侍将世宗的话传给她听,气得陈皇后手足发颤,几乎昏厥,更兼腹痛加剧,当夜就此堕
胎。陈皇后胎虽堕了,人却病了起来,一天沉重一天,不到半个月工夫,也追寻曹贵妃,到阴间去争闹了。世宗帝见陈
皇后已死,她杖死曹贵妃的这口气,也算消去了一半。于是命司仪局照皇后礼安葬,谥号为孝安皇后。一切丧葬的仪节,
都十分草草。陈皇后葬毕,世宗帝以六宫不能无统率的人,急于重立皇后,于是在张、方两嫔人中,指定张氏,由世宗
帝下谕,册立张氏为皇后。

第五十四章世宗请仙求嗣

再说世宗帝自陈皇后堕胎死后,继立了张氏,但是六宫粉黛从此便无人受娠了,世宗已是三十岁的人了,对于这宗
祧上,常常系念着。他巴不得妃子皇后们生下一男半女来,聊慰眼前的寂寞。可是天下的事,越是希望得切,越觉得办
不到。看看过了一年,宫中的嫔妃仍没一个怀孕的。世宗帝心里懊闷不过,便暗中嘱那心腹内监怀安,去探访诞子的方
药。那个怀安本是个市井无赖出身,因嗜赌如命,把家产荡得精光。看看有些过不下去了,就发愤入京,投做了阉寺。
这时奉了上命去求异方,他就和莲花庵的道士去商量。那道士便举荐他的同道,叫做邵元节的,说元节有呼风唤雨的本
领,令他设坛求嗣,是百发百中的。只是不在京中,现居太华山麓,须得有上谕前去,他才肯下山。怀安听了,忙来回
禀世宗。这位世宗皇帝,所相信的是道士。见怀安说有道士能够求嗣,不觉眉飞色舞高兴起来。便亲自下谕,晋邵元节
为道一真人,赐黄金千两,着速即来京求嗣。并委怀安做了钦使,赍了圣旨前往太华山敦请。
水陆画中的道士形象那时世宗又听了张璁的话,谓宫中宜多置嫔妃,以求早生太子。世宗传谕:民间选择秀女,献
进宫中选为侍嫔。这首上谕下去,各处地方官忙得屁滚尿流,直闹得乌烟瘴气,乱了一天星斗,还是小百姓的晦气。不
多几时,外郡纷纷进献秀女,绣车络绎道上。脂粉红颜满载车中,沿途相望,真是好看极了!都下每天闹着看秀女,凡
外郡的车辆进城,看的人便拥挤道上,都嚷着:“看秀女!看秀女!”那位世宗皇帝终日忙着点秀女。内外宫监也为了
秀女弄得手忙脚乱,把外来的秀女接进来,等世宗帝选过了,内监又忙着送出去。选中的留在宫中,选不中的退还地方
官,令仍然送归民家。这样地鸟乱了三个多月,多处的秀女统已献齐了。世宗帝临翠华轩,把选中的秀女又重行选择一
遍。三百六十名秀女中,只选得一十六名,一面交给检验处,将这一十六名秀女一一检验过了,可以充得嫔人的只有九
名。余下的三百五十一名,悉把来分发各宫,充做宫侍。世宗拿合格的九名,尽行纳做嫔人。那九名是:郑淑芬、王秀
娥、阎兰芳、韦月侣、沈佩珍、卢兰香、沈碧霞、杜雅娘、仇翠英,这九位嫔人,一个个出落得月貌花容,非常地娇艳。
内中的杜嫔人,更生得落雁沉鱼、羞花闭月。还有那卢嫔人,也一般地冶艳无双。世宗帝对于杜、卢两嫔人,比较别个
侍嫔格外来得宠幸。他如郑嫔人、王嫔人、阎嫔人、韦嫔人、沈嫔人、沈嫔人、仇嫔人等,世宗难得临幸一两次。一个
月中,杜嫔人召幸至二十次,卢嫔人四五次,挨到仇嫔人等,一个月中还不到一次,有时一次也不去召幸。
宫闱的规例虽严,这争夕拈酸的风习,帝王家的嫔妃和百姓家的妻妾是没有两样的。况且女子们的性情,狭窄妒忌
是天生成的。一样是个嫔人,杜嫔人何以这般得宠,韦嫔人等怎么如此冷淡呢?这样一天天下去,不得召幸的嫔人,自
然要由恨生妒,由妒而怨,大家就要慢慢地暗斗起来了。讲到韦嫔人、沈嫔人(佩珍)、沈嫔人(碧霞)、王嫔人、郑
嫔人、仇嫔人、阎嫔人,这七位嫔人里面,学问要推韦嫔人,聪敏伶俐要算王嫔人,奸恶狠毒要算沈嫔人(佩珍),乖
觉是阎嫔人,郑嫔人最是忠厚,仇嫔人极其和蔼,沈嫔人最是呆笨(沈嫔人指碧霞)。七个嫔人中,性情行为各别,容
貌却是仿佛的。可是做人,总是聪敏伶俐的占先一点,乖觉的也还不吃亏。王嫔人虽不十分宠幸,但恃着她的聪敏,想
出许多妆饰的花样儿来,打扮得和天仙似的。俗言说得好,三分容貌七分妆,王嫔人本来算不得丑恶的,再加她善于修
饰,真觉得玉立亭亭,临风翩翩了。
一天世宗帝驾游西苑,九位嫔人都侍候着,那位王嫔人立在众人当中,自和别人不同。世宗帝定睛细看,只见她艳
光照人,妩媚可爱,不由得心上一动,便伸手拉住王嫔人的玉臂,细细地打量一下,愈看愈觉可爱,赐王嫔人坐了,世
宗帝就和她同饮起来。嫔人见皇帝,无论她是怎么样宠幸,皇帝不赐坐,嫔人是不敢坐的。所以世宗帝叫王嫔人坐了,
最得宠的杜嫔人和卢嫔人倒在一边侍立着。还有沈嫔人等,更较杜嫔人立得远了。最是可恼的,是世宗帝命沈嫔人(佩
珍)斟酒,沈嫔人斟过了世宗帝的酒,不能不给王嫔人斟酒,王嫔人虽低低谦逊一句,在沈嫔人的心上已老大地不高兴
了。想同一是个嫔人,为什么一个饮酒,一个和侍女般的在旁给她斟酒呢?这是谁也咽不下的。当时是世宗帝的旨意,
不好违忤的,任你沈嫔人怎样的刁钻,也有些倔强不来,只得硬着头皮勉强去做。这天的晚上,世宗帝就着王嫔人侍寝。
自后这位王嫔人也渐渐地得宠了。还有那个乖觉的阎嫔人,因她能侍世宗帝的喜怒,深得世宗帝的欢心,还常常称赞阎
嫔人的为人伶俐。这样一来,那个阎嫔人也跳出龙门了。
于是杜嫔人、卢嫔人、王嫔人、阎嫔人四个人一样得宠,可算得是并驾齐驱了。这四位嫔人暗地里又争妍斗胜,各
显出狐媚的手段来笼络那个世宗皇帝。只有那两个沈嫔人和韦嫔人、郑嫔人、仇嫔人这五位嫔人始终爬不上去,心里怎
么不愤恨呢?尤其是那个沈嫔人佩珍,在背地里不时地怨骂,结果施出她狠鸷的心计来,弄得最宠幸的杜、卢、王、阎
四位嫔人互相猜忌,大家在世宗面前互相攻击,几乎两败俱伤。你想沈嫔人的为人厉害不厉害。
杜、卢、王、阎四位嫔人暗斗的开端,是卢嫔人首先失败,在世宗帝讽经的当儿,匿笑了一声,触怒世宗,就把卢
嫔人贬入冷宫。第二个是阎嫔人,过不上一年,诞下一个太子,赐名载基,世宗帝倒十分欢喜,阎嫔人的宠幸几驾杜嫔
人之上。谁知她没福消受,满月后载基一病死了,世宗帝心上一气,将阎嫔人立时幽禁。杜嫔人也险些儿被王嫔人倾轧
出宫,幸得她的肚子争气,忽然生下一个太子来,世宗帝又高兴得了不得。接连王嫔人也生了一个皇子。杜嫔人生的赐
名载垕,王嫔人生的赐名载壑。在冷宫中的卢嫔人也生了一个皇子,赐名载玺。世宗帝接连生了三个儿子,这快乐是可
想而知。当时还亲自抱了三个皇子,去祭告太庙。到了弥月的那天,把三个皇子的日期定在一起,朝中大小臣工纷纷上
章庆贺,外郡官吏都来献呈礼物。要算浙江抚台进的那座长命百岁龛最是讲究了。那座神龛是金丝盘绕成的,龛中一个
南极仙翁像系珍珠缀出的,两旁福禄两位星官,福星拿着如意,禄星捧了寿桃。龛下有个小小的机栝,只要把手指儿微
微地一捺,龛门自会开了,走出福禄两星。一个将如意一摇,变成了一座小亭。亭中一只白鹿,衔了一朵灵芝,名唤灵
芝献瑞。那禄星的蟠桃也化开了,变成一株梧桐。桐树上栖着凤凰,树下伏了一只麒麟,名叫麟凤呈祥。到了最后,南
极仙翁出来了,手里的一根龙头杖儿,只略略地一挥,变成了一幅黄缎的匾儿。匾上大书“长命百岁”四个金字。这时
机捩也止住了,须得再拨一下,才得恢复原状。世宗帝看了,很叹他造得精工,便把这样玩意儿赐与皇子载垕。世宗帝
所最喜欢的是载垕,爱屋及乌,那位杜嫔人依赖着这个聪敏伶俐的皇子,由嫔人一跃而为贵妃了。
青花云鹤八仙图葫芦瓶那时内监怀安,往太华山去请道人邵元节。待到得太华山,邵元节已往四川峨嵋山去了。于
是又赶到那峨嵋山,适邵元节又往泰山去了。怀安又赶到泰山仍逢不到邵元节,再行一行探,方知他往江西龙虎山,拜
会张天师去了。怀安没法,重又赶往江西,才得和邵元节见面。呈上聘金,开读了圣旨。邵元节回说:“一时没得空闲,
须三个月之后,方能一同赴京。”怀安没奈何,只得耐着性儿,在江西等了三个月,始得与邵元节登程。
总计怀安去请邵元节,足足一个半年头,才把邵元节请到。于是领了邵元节觐世宗帝。将路上寻觅的经过细细地述
了一遍。好在世宗帝的几位嫔妃已生了太子,无须邵元节求嗣了。元节见了世宗帝,礼毕,世宗帝问过了姓名,看那邵
元节道骨仙风,与平常的道士不同,就问他长生的方法。邵元节说是寡欲清心。世宗帝很嘉许他这个意思,就把邵元节
留在宫中,替他建起一道真人宫来。又在内宫特地筑了一座醮坛,邵元节天天登坛祈祷,世宗帝亲自叩头礼拜。只见得
香烟缥缈中常有一只仙鹤,翱舞烟雾中,护住那个炉鼎。世宗看了,暗暗称奇,由是越发信任邵元节了。世宗帝因一心
求那长生方儿,日间听政回宫,就来坛上行礼。晚上只宿在坛下,什么杜贵妃、王嫔人等,好久没有召幸了。一天世宗
帝和邵元节谈禅,直到三更多天方回坛下安寝。其时经过那个坛台的左侧,叫做青龙门,见有三四个少女在那里打着秋
千玩耍。世宗帝也看得她们好玩不过,呆呆地立在青龙门边,一声不则地瞧着。那几个少女你推我拥地闹了一会儿,就
中一个十五六岁的才攀上秋千,只甩得两下,秋千的绳儿忽然断下来,把那少女直抛出丈把来远,恰好撞在世宗帝的身
上。世宗帝怕她闪痛了,慌忙伸手把她扶住。那少女直笑得前仰后俯,莺莺呖呖地,一时立不起身来,蓦然回过她的粉
脸,见是世宗帝立在她旁边,不由地吓得花容失声,低了头花枝招展也似地跪了下去。世宗帝一面把她扶起来,细看那
少女,一张娇小的脸儿,觉得她很是娇憨可爱。世宗帝忍不住心里微微地一动,牵着那少女纤纤的玉腕,到了坛下的禅
室里,就在雕牙床前捺她并肩坐了。世宗帝一头搂着她的酥胸,笑嘻嘻地问道:“你唤什么名儿?进宫几年了?”那少
女似惊似喜地红着脸儿答道:“民女叫萍儿,青柳人,那年和杜娘娘(杜雅娘)一块儿选进宫来的。”世宗帝想了想,
却又记不起来。因又笑说道:“你可有姐妹兄弟?家中还有父母没有?”萍儿低低地答道:“民女是自小没父亲的,家
里很清贫。这次选秀女,被县令钱如山强行指派的。母亲只生了民女一个,心上很是舍不得,又没银两去孝敬县令,母
女两个只好生生地分离了。似隔壁陈家五小姐的,他们有钱去贿那县令,便好设法不致被选了。”萍儿说时,不禁想起
她的老母来,眼圈儿一红,扑籁籁地流下泪来。世宗帝一面从袖中掏出罗巾替萍儿拭泪,口里安慰她道:“你不必伤心,
将来朕也封你做个嫔人,你想可好么?”说着故意把脸儿似笑非笑地,瞪着两只眼睛,一眨一眨地对着她。萍儿本来还
是天真烂漫的孩子气,吃世宗这样一逗引,眼泪还挂在眼下,却噗哧地笑出来,自己觉得不好意思,向世宗帝手中抢过
罗巾,掩住她半个粉脸,望着世宗的怀里一倒。世宗帝哈哈大笑,萍儿伏在世宗帝的膝上也格格地笑起来。世宗帝趁势
将她一抱抱在膝上,俯身去嗅她的粉颊,嗅得萍儿倚身不住,倒在榻上打滚,那香躯被世宗帝捺住了,萍儿动弹不得,
只把两只凌波的纤足一上一下的乱颠。世宗帝还伸手到萍儿的怀中去呵她的痒筋。萍儿换不住痒索性放声大笑。
秋水盈盈,春情如醉,脂香阵阵,意绪缠绵。精致的禅室里充满了洛阳春色,那呖呖的珠喉,发出一种娇憨的笑声
来,真似出谷的黄莺,令人听了心醉神荡,情不自禁。
这萍儿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儿,天真未泯,憨态可掬。世宗帝和她闹着玩,引得萍儿笑声吃吃,媚眼带妍,香颦微
晕,似有情又似无情的。小女儿家往往有这样的现状。世宗帝正和萍儿打着趣,不防门外跳进一个神头鬼脸的东西来,
把萍儿和世宗帝都吓了一跳。只见那怪东西似人非人的,慢慢地走进榻前,往灯光下望去,更觉得十分可怖。萍儿素来
胆小如鼠的,这时已吓得往榻上乱躲,将一幅绣被掩住了头脸,索索地发抖。世宗帝倒还胆大,待那个怪东西走近,便
从榻上直跃起来,只飞起一脚,把那怪东西踢了一个斤斗,早哇地哭出来了。世宗很是诧异,忙拿灯去照看时,却是一
个十二三岁的小宫人,反披了一件绣服,将罗裙系住两肩,头上套了一个鬼脸,遥望去似巨木的一段。又兼在夜里,突
然地和它遇见了,谁也要吓得跳起来咧。世宗帝看了也觉好笑,问:“谁叫你扮得这个样儿?”那小宫人见是世宗帝,
慌得她身体打战,含着一泡眼泪答道:“外面的姐姐们听得室中笑得起劲,特地推我进来吓人的。”世宗帝听说,回身
向门外瞧看,那些宫女已逃得无影无踪了。原来一班宫女,闻得禅室中格格的笑声,辨出是萍儿和人闹玩,又知道她是
胆小的,所以叫小宫人扮了鬼脸来吓她。及至瞧见世宗帝从榻上跳起来,方知萍儿是和皇帝玩笑,吓得一个个魂不附体,
回转身来没命逃向僻处去了。
当下世宗帝也不动怒,只唤那小宫人起身出去,随手把禅室门轻轻地掩上。再看榻上的萍儿,兀是在那里发抖。世
宗帝向她肩上微微地拍着说道:“痴儿休要惊慌了,那不是怪物,是宫侍们扮着鬼来吓你的。”萍儿听了,才敢钻出头
来,眼对着灯火只是呆呆地发怔。世宗帝晓得她惊魂乍定,尚有余恐,就顺势把萍儿的粉臂一拖,拥在怀里安慰她。过
了好一会,萍儿渐渐回复了原状。依旧有说有笑的,显出她一派的天真烂漫来。世宗帝一面和她说笑着,一头替她解去
罗襦。这时的萍儿,又似喜欢,又似惊惧状态,就是有十七八个画师,怕也描写不出来哩。是夜萍儿,便在禅室中侍寝,
但她年龄到底还在幼稚,不懂得什么的情趣,只知一味的孩子气。这一夜在禅室里,一会儿嘻笑,一会儿又啼哭了,似
这般地直闹到鸡声乱唱,才算沉静下去。世宗帝很宠爱萍儿,从此命她侍候在禅室里。世宗帝每晚讽经,萍儿就在旁侍
立。等世宗帝诵完了经,方携手入寝。那萍儿到了此时,却不似前日的啼哭了,世宗帝也愈加怜爱。又谕总务处,赐给
萍儿的母亲黄金二千两,作为养老之费。一天世宗帝无意中问萍儿道:“你们民间的女儿,为什么听见选秀女时都要害
怕?难道将来不去嫁丈夫的么?”萍儿把粉颈一扭道:“充秀女和嫁丈夫差得远咧!女孩儿们嫁了丈夫,虽说和父母暂
时别离,不久就可以见面的。若是做了秀女,一经被选进宫,永世不能与父母相见的了。那么有女儿和没有女儿又有甚
分别?所以女儿被官吏选中,做父母的只当那女儿死了,侥幸到得京里选不中,退回来时,好算得是再生了。那时做父
母的重得骨肉相逢,像天上掉下一件宝贝来,也没有那样地欢喜。可是选中的人家,眼睁睁地瞧着别人的女儿回来了,
自己却消息沉沉,这时的伤感和悲痛,就是心头刲一块肉也没有这般地难受。”世宗帝见说,不由地恻然道:“生离死
别,本是人生最伤心的事了。”于是下谕,命总管太监,凡宫中所有的宫侍,在二十岁以上的,一概给资遣回原籍,令
其父母自行择配。这道谕旨下来,阖宫的宫侍欢呼声不绝。由总事太监一一录籍点名,满二十岁的,便列在这遣归的籍
中。那些宫妇拔簪抽饵的,纷纷贿那太监,巴不得已名早列籍中。可怜深宫里面,竟有年龄在三四十岁以上的老宫人,
半世不见天日了。一朝得到这首恩旨,真连眼泪都几乎笑出来。管事太监录名已毕,共得一百九十二人。有四十几名还
是孝宗朝的老人,都有四十多岁了。世宗帝着将一百九十二名老宫人,每人赏白银三百两,各按籍贯,令该处的地方官
查询宫人父母的名姓,即日遣归。到了遣散宫人那天,车辆络绎道上,那老宫人款段出都,大半是半老徐娘,所谓来时
绿鬓青丝,归去已是白发萧萧,当时确有这种景象。她们回到家中,父母多已亡过,忆起和父母分别,今日回来,只剩
得一抔荒土,麦饭胡浆欷歔奠吊,凄凉状况,真有不堪回首之叹了。
再说严氏父子自专政以来,越发跋扈飞扬,差不多阖朝的大小臣工都在严氏门下。那时权柄最重的,第一个是鄢懋
卿,第二个是赵文华,第三个是罗龙文。这三个奸臣在朝列为鼎足,助着严嵩狼狈为奸。三人中尤其是赵文华,笼络的
手段又好,钻营的本领可算得第一。他除了趋奉严嵩以外,又拜严嵩的妻子欧阳氏做了干娘。赵文华曾出使过海外,带
些奇珍异宝回来献给欧阳氏。那个欧阳氏是贪财如命的人,得了赵文华的珍宝,心下喜欢得了不得,每见了文华,终是
眉开眼笑地,口口声声称着孝顺儿子。文华赖着欧阳氏在严嵩面上替他吹嘘,由员外郎开擢,做到了工部尚书,位列六
卿。他官职一天天地大上去,作恶也一天天地厉害起来。什么强占民田,强劫良家妇女,种种万恶的事,真可算得是无
所不为了。别的不去说他,单讲他卖官鬻爵的造孽钱,也不知积了多少。文华既有了这许多钱,家里便造起房子来,崇
楼叠阁、画栋雕梁,直筑得和皇宫不相上下。又在这高楼大厦后面,建设了一个极大的花园,什么楼台亭阁、池塘花轩,
没有一样不具。那座花园的正中,又建起一座楼台,这个楼台是团团都走得通的,四面八方千门万户,不识的人走进了
这座楼里去了,休想走得出来。楼的花样多了,工程自然非常浩大。它的形式好像古时西国帝王的迷宫,赵文华就称它
做走马楼。因骑了马在这楼台的四面去走,横直斜圆,没有一处走不通的。现在人民所盖的楼房,四周团团兜得转的,
俗称它为走马楼,就是文华所引出来的。文华建筑了这座走马楼,楼中还有七十二个精致的房室。每一个室中,居住一
个美姬,两个美貌的婢女。赵文华每天公事办完回来,就在走马楼的正中厅上设着酒筵。文华南向坐了,令七十二个姬
妾在一旁侍饮。酒至半酣,文华便取出七十二个牙签来,令姬妾们随意抽取。这七十二枝签中,有两枝是红头签儿,七
十枝是绿头的。谁抽着了红头签,就命抽着红头签的两个姬妾侍寝。每日是这个样儿。那乖觉的姬妾暗暗在签上做了记
认,临取签时自然一抽就着。抽不到的姬妾,只得怨着运气不好,不免就要孤灯一盏,单裯独抱了。讲到这座走马楼,
本是赵文华的秘密私第。他还有正式府第在京城里面。府第中自文华的正夫人以下,也还有四五个姬妾,文华有时也少
不得要去应酬一会。你想一个人有了这许多美貌的姬妾,无论他有彭祖那么的精神,怕也未必来得及哩。
其时是嘉靖二十九年,道一真人邵元节病死,荐他的徒弟陶仲文自代。陶仲文上书,说京师的城西常有仙气上腾,
必有仙人降凡。世宗帝信以为真,令陶仲文去找寻。第二天仲文就来复旨,说是仙人已找到了,但是个女的。世宗帝大
喜,立刻驾起了辇舆,去迎接仙女。道上旌旗招飘,侍卫官押着甲士一队队地过去,最后是一座龙凤旗帜的銮驾,銮驾
上端坐着一位女仙。銮驾直进东华门,趋大成殿,到水云榭停驾。仲文领了那女仙谒见世宗帝,礼毕赐坐。那女仙便娇
声谢恩。世宗帝听了她那种清脆的声音,先已觉得和常人不同了。再瞧她的容貌,只见她生得粉脸桃腮,玉颜雪肤,头
戴紫金道冠,身穿平金紫绢袍,腰系一根鸾带,足下登着小小的一双蛮靴,愈显得她媚中带秀,艳丽多姿。世宗帝大喜
道:“朕何幸获见仙人,昔日汉武帝告柏梁台,置承露盘,未见有仙人下临,朕今胜似汉武帝了。”说罢哈哈大笑。于
是下谕,传六宫嫔妃,在御苑侍宴。又命司膳局备起酒筵大宴群僚,并庆贺仙人。
那时正当炎暑,一轮红日悬空,好似火伞一般。看看夕阳夕坠,御苑中已齐齐地列着筵席,世宗帝令内侍燃起雪烛
来,顿时一室生辉,清风袅袅。这时众臣陆续到了,就在御苑的落华轩中赐宴。世宗帝自同那位仙女洪紫清、羽士陶仲
文在涵萼榭中设席。宫嫔妃子一字儿排列了,在一边侍宴。酒宴之上,雪藕冰桃。碧水轩中,沉瓜浮李。那轩外的众臣,
欢呼畅饮。世宗帝和洪紫清、陶仲文等,也喝得兴高采烈。酒阑席终,已是月上三更了。众臣谢宴散去,世宗帝令各妃
嫔回宫,陶仲文辞出,那位仙女洪紫清,是夜便在紫云轩侍寝。到了次日,上谕下来,册立洪紫清为瑜妃。就把紫云轩
改为宜春宫与那瑜妃居住。瑜妃又教世宗帝炼丹:系用将成人的少女,天癸初至,把它取来,和人参蒸炼,呼做元性纯
红丹。谓服了这种丹药,可以长生不老的。世宗帝最信的是这句话,即传谕出去,着各处的地方官,挑选十三四岁的女
童三百名,送进宫中听瑜妃使用。经过三个月后,瑜妃炼成了红丹十丸,献呈世宗帝,每日晚上,人参汤送服。哪里晓
得世宗帝服了丸药下去,竟能夜御嫔妃六人,还嫌不足。陶仲文又筑坛求仙,什么蟠桃、琼浆、火枣、交梨,凡仙人所
有的食品,无不进献,世宗帝越发相信了。瑜妃又说:“众大臣中,惟尚书赵文华具有仙骨,可命他佐真人(称陶仲文)
求仙。”世宗帝听了,下谕赵文华留居御苑,帮着陶仲文炼丹。这样的一来,赵文华的势力顿时大了起来,平日出入禁
宫,和自己的私第一样。
严嵩见文华权柄日重,圣宠渐隆,不觉大怒道:“老赵自己得志,忘了咱提携他的旧恩么?”这话有人去传给文华,
文华微笑道:“皇上要宠信俺家,也是推不去的,万一要砍俺的脑袋,俺只好听他把头颅搬场,这都是各人的幸运,和
严老头毫不相干的。”严嵩耳朵里听得赵文华有不干他的事的话,直气得胡须根根竖起来,拍案大怒道:“咱若扳不倒
赵狗儿这厮(狗儿,文华小名),誓不在朝堂立身了!”由是,严嵩把赵文华恨得牙痒痒的,时时搜寻他的短处,授意
言官,上章弹劾。世宗帝方在宠任文华的时候,无论弹章上说得怎样的厉害,他一概置之不理。偏偏严嵩不肯放松,令
一班御史天天上疏,连续不绝。疏上所说的,都是文华往日作恶的事实,什么强占民妇、霸夺良田,私第盖着黄瓦,秘
室私藏龙衣等等。世宗帝虽是英明果断,经不得众人的攻击,看看弹劾赵文华的奏疏,堆积得有尺把来高,世宗不免也
有些疑心起来。最后都御史罗龙文上的一疏,说赵文华出入禁苑,夜里私卧龙床,实罪当斩首。世宗帝看了这段奏章,
倒很觉得动心,便慢慢地留心赵文华的形迹。可是宫中的内侍、宫人,无不得着赵文华的好处,在世宗帝面前,只有替
文华说好话,没一个人讲他坏话的。
世宗帝是何等聪敏的人,已瞧出他们的痕迹来,知道内监、宫人必定和文华通同的。否则无论是一等的好人,终有
几人说他好,几人说他坏的,哪里会众口一词的,这样齐心呢?所以从那天起,世宗帝细察赵文华的举动,终瞧不出他
的一点破绽。因为世宗生疑,已有内监报知赵文华,文华格外小心敛迹。任世宗帝有四只眼八只耳朵,也休想瞧得出他
的坏处来。这样地过了半年,那叫日久生懈,世宗帝于疑心于文华,逐渐有些忘了,文华也狐狸的尾巴要显出原形来了。
有一天晚上,世宗帝召幸阎嫔人,不知怎样地触怒了圣心,气冲冲地望着宜春宫来。皇帝幸宫,照例是有两对红纱灯,
由内侍掌着引道的。这天世宗帝匆匆出宫,乘着月色疾走,内监们忙燃了红纱灯,急急地从后赶来。世宗帝已早到宜春
宫前了。

第五十五章查抄奸相严嵩

世宗帝在宜春宫外,听得里面有男女的欢笑声。就轻轻地蹑将过去。到绣榻面前,蓦然地揭起罗幔来瞧时,见一个
宫侍和小内监搂着在那里闹玩。一看床前巍然立着世宗皇帝,吓得两人滚下榻来,和狗般地伏在地上,叩头同捣蒜一样。
世宗帝大怒,喝道:“这里是什么所在,容得你们这般胡闹?洪娘娘(瑜妃)什么地方去了?”宫侍和小内监见问,不
由地目瞪口呆,半晌回答不出来。世宗帝益觉疑心,正在恼怒的当儿,忽见瑜妃姗姗地来了。世宗帝看她云鬓蓬松,玉
容带着红霞,娇喘吁吁的,似急迫中受了惊恐的样子儿。瑜妃见了世宗帝,行过了礼,徐徐地说道:“臣妾嫌宫中尘浊,
方才到玉雪轩去清静一会儿,却不知不觉睡着了。听得内侍来报知,忙忙地赶来,致劳陛下久待了。”世宗帝见说,也
不去和她辩驳,只点点头,是夜就宿在宜春宫中。自后,世宗帝对于这位号称仙女的瑜妃,不免也有些疑心起来。
海瑞像光阴如箭,又是秋尽冬初,江上芙蓉,开来朵朵。御苑中芙蓉花,是西林的异种,有红白紫三色。每到芙蓉
开放的时候,世宗帝便和嫔妃们饮酒对花,相与谈笑。吃得高兴时,还和嫔妃们吟诗联句,做些半通不通的歪诗,也算
为好花点缀。那天世宗帝饮罢,带醉往那涵春宫去了。这涵春宫的嫔人,就是从前的萍儿。哪里晓得这天晚上的涵春宫
里,忽然闹起什么鬼来,内侍宫人逃得一个也不剩。世宗帝见他们这样的胆小,只得出了涵春宫,重行回到宜春宫来。
这时宜春宫的宫侍、内监都已睡在黑甜乡里,万万想不到世宗帝会临幸的。当下世宗帝走进宜春宫门,见闺门半掩着,
推将入去,里面只燃着一枝绿烛,光景很是黯淡。世宗帝知道瑜妃已经睡了,便故意咳嗽了一声,把榻上瑜妃惊醒。只
见绣幔中似有两人的影儿,世宗帝随手揭开幔帐瞧时,这一瞧大家都呆了。原来瑜妃同着赵文华两人一丝不挂地挨在榻
上发怔,正在上不得下不来,进退维谷的当儿,恰好世宗帝揭开幔帐来。瑜妃吓得只是索索地抖着,赵文华也不觉惊得
和木鸡一般了。世宗帝心里十分大怒,便放下了幔帐,愤地向绣龙椅上一坐,只一言不发。等瑜妃和赵文华穿好了衣服,
走下榻来,跪在世宗帝面前不住地叩头求恕。世宗帝冷笑了一声,霍地立起身儿,竟自出去了。
赵文华知道这事不妙,逃又逃不了,两人相对着,除了痛哭之外真是一筹莫展。过了一会,果然见两名太监进来,
不管三七二十一,似沙鹰拖鸡般地,将文华一把拉了便走。这时的瑜妃,已哭得和泪人儿一般,正不知自己是怎样了局。
但这个瑜妃,就是陶仲文去找来的女仙洪紫清,怎会和赵文华鬼鬼祟祟地干出那样的勾当来呢?原来瑜妃是赵文华的爱
妾。叫湘娘,赵文华私贿通了羽士陶仲文,拿湘娘更名为洪紫清,只说是城西的仙人,把湘娘献进宫去。世宗帝是个好
色的君王,管她是真女仙假女仙,当夜就临幸了,册封她为瑜妃。那瑜妃感念文华的恩德,在世宗前替他吹嘘,说什么
文华身具仙骨,可令他求祷仙丹。世宗帝方宠信瑜妃,自然听从,于是把赵文华宣进宫来,命他留居御苑。赵文华得了
这样一个机会,当然和瑜妃藕断丝连的,少不得要旧调重奏起来。那天世宗帝见宫侍和小内监在绣榻上闹玩,正是瑜妃
和文华在朵云轩私叙的时候。及至宫人悄悄地去报知,瑜妃慌忙赶来,已被世宗帝瞧出了形迹,心上早已疑云阵阵了。
事有凑巧,世宗帝从涵春宫回来,赵文华和瑜妃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其实世宗帝把赵文华亲自勘讯一过,将这些隐情一齐吐露了出来。瑜妃进的元性纯红丹,也是赵文华教给她的春药
方儿,并不是仙丹,这样一来,连那个素号神仙,为世宗所崇信的道士陶仲文,也一并弄得西洋镜拆穿了。世宗帝不由
地愤怒万分,立刻将赵文华和陶仲文下狱。一面把鸠酒赐给瑜妃。那瑜妃到了这时,谅也逃不出这重难关的了,只得痛
哭了一场,端起鸠酒来一饮而尽,过了一刻,毒就发作起来,七孔鲜血直流,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两脚一挺,在地
上滚了几滚,已呜呼哀哉了。瑜妃死后,赵文华在狱中听得这个消息,知道自己一定不免的了。当下央了一个和严嵩最
亲近的鄢懋卿,再三地向严嵩求情认不是。终算严老儿念前日旧情,替文华从中斡旋。把个怒气勃勃的世宗帝,居然气
恨消了一半,只拿赵文华判了个迁戍的罪名。这道谕下去,看是赵文华要远戍千里,实在他并不到什么戍所,暗中去贿
通逮解的人,在路上将赵文华放走。文华便是星夜悄悄地回来,收拾了金珠细软等物,把姬妾大半遣散了,只带了两名
最宠幸的爱姬,潜回他的原籍,享福去了。
杨继盛像那时刚正不阿的海瑞已做到了吏部主事。他见严嵩父子朋比作奸,眼中哪里看得过。就和御史杨继盛联名
疏劾严嵩。世宗帝读了奏牍,以有几句话说,似乎是讥着自己,不觉大怒起来。严嵩倒不去追究,转把杨继盛与海瑞诏
逮下狱。都御史邹应龙心上气愤不过,也上了一本,说严嵩阴有不臣之心,家中的室宇都盖着朱檐黄瓦,和皇宫一样。
世宗帝是器重邹应龙的,常常赞他的忠勤。这时看了他的奏章,心下不免有些疑惑,想要微服出宫,临幸严嵩的私第,
借此去看看真假。哪里晓得宫中的内侍已将这个消息秘密传给严嵩,吓得严嵩走投无路,连夜雇了匠人把厅堂上的雕龙
凿去,黄瓦朱门一齐涂黑了。室中的许多陈设都搬到内堂密室里,外舍草草地摆了些屏风桌椅之类,什么古玩金珠,概
行潜藏起来。明朝的功臣家中,大门本来朱漆的,还是太祖高皇帝所赐。自严嵩怕皇帝疑他,把朱户改为黑门,都下的
大臣私第统更了黑色了。自后官吏的宅第和百姓家没什么分别了。到得世宗帝幸严嵩的私第,见阖室统是黑色,无所谓
黄瓦朱檐,还当邹应龙是有意陷害严嵩,反而越信任严嵩了。世宗帝既倚严嵩为左右手,朝廷大事多任严嵩去办理,世
宗帝不过略略咨询罢了。又不时到严嵩的私第中去和严嵩饮酒对弈,往往深夜才行回宫,由严嵩亲自掌着纱灯,送世宗
帝还西苑。这是常有的事,君臣相习,也没有什么猜嫌的了。
一日世宗帝就了便服,往严嵩的私第中去。到了相府面前,世宗帝是走惯的了,家人不及去通报,任他自己进去。
因世宗帝怕外间招摇,声称和严嵩是旧交,家人们都不知道他是皇帝。这天世宗帝带了两名小内监,直入严嵩的府中。
一路走将进去,到了二堂,还不曾遇见什么人。世宗帝便望严嵩的书斋中走来。见斋中也是静悄悄的,连书童也不见一
个。世宗帝方要令小内监去通知内室,回头瞧见书斋后面,一扇角门儿开着。这个角门从来不开的,平日把书斋橱掩着,
世宗帝还是第一次看见咧。再向角门内看时,里面一个小小的天井,正中是一座小亭,也一般有厅堂轩榭,建造得十分
精致。什么雕梁画栋、碧瓦朱檐,望进去俨然是座小皇宫。世宗帝寻思道:“邹应龙谓严嵩私第中盖着黄瓦,或者就指
这个所在,倒不曾晓得究竟的,何不进去察勘一会儿?便能知道虚实了。”主意已定,叫两名小监跟在后面,世宗帝自
己在前,慢慢地踱将进去。到得那个小厅上。但见左右列着石狮、石象,都不过和黄犬似的大小。厅的四周,白石雕栏,
云砖砌阶,镌着狮虎等纹。堂中是紫檀的桌椅、玉鼎金炉,摆设异常的讲究。世宗帝看了,埋头自语道:“怪不得人家
说他私宅犹若皇宫了。”又见壁上的名人书画极多,书画上的署中,不是义儿就是弟子,大半是六部九卿。世宗帝暗暗
记在心上。游过了外厅,走进去是第二进的后厅,却是珠帘双垂,里面的笑语声杂沓,听上去十分热闹。世宗帝跨上台
阶,掀起珠帘,不禁吃了一惊。原来那座后厅上,正中设着龙案宝座。座上高高地坐着一个冕冠衮龙袍的小皇帝,御炉
内香烟缥缈,案旁列着绣衣大帽的小侍卫。宝座背后,六名绿衣太监,也不过十三四岁。还有两个女童,张着曲柄黄盖
侍立。严嵩和他的妻子欧阳氏及尚书鄢懋卿、翰林王广、侍郎罗龙文等,雁行儿列坐在案旁。殿前却是玉阶丹陛、金碧
辉煌,那种堂皇的气象,活像一个小朝廷。
这时严嵩和他的家人万不料世宗帝会突然走进来,鄢懋卿眼快,慌忙起身俯伏在地。吓得严嵩手忙脚乱,率领着一
群妻女都来跪接,口里连称死罪。世宗帝这时也弄得怔了半晌,忽然想到自己身在虎穴,恐怕激变,便故意装出没事的
一般,微笑着把严嵩扶起,命罗龙文、鄢懋卿、王广并严嵩的妻女,都令起身赐坐。严嵩面上惶愧的形状自不消说得了。
还有龙案上那个小皇帝和侍卫、宫人,兀是呆呆地在那里发怔。经严嵩把他们喝下来,叫小皇帝也对着世宗帝磕头。严
嵩在旁战颤颤地禀道:“这是愚臣的幼孙严鹄,居家无状,真是该死。”世宗帝不待他说毕,忙笑说道:“小孩子们闹
玩玩,做得什么真来。卿是朕的股肱,这点小事何必放在心上。”说罢吩咐严鹄起身,去换了衣服。又回顾严嵩道:
“卿乃朕的老臣,累知卿是忠心的,但恐被廷臣谏官知道,未免就要蜚言四起了。以后卿不要使小孩们这样闹玩,免得
被人指摘,起君臣间的嫌疑。”这一片话,说得严嵩真是感激涕零,跪着再三地叩头拜谢。世宗帝命严嵩的家人们都回
避了,叫设上筵席来,和严嵩、鄢懋卿、罗龙文、王广等,相与其饮。严嵩的心上,终觉有些局促不安,及见世宗帝谈
笑自若,心早宽了一半,便也开怀畅饮。这一桌酒宴,直吃到三更多天,世宗帝才起身,严嵩亲自执灯相送。世宗帝只
叫小内监掌灯,拿鄢懋卿和罗龙文两人在后相随。两人不知世宗帝的用意,很高兴地陪侍着,一路进了皇城。到得乾清
门口,值班侍卫跪列接驾,世宗帝突然沉下脸儿,喝令把鄢懋卿、罗龙文两人拿下。鄢懋卿和罗龙文齐声说道:“严嵩
不法,臣等不悉底细,实是冤枉的。”世宗帝冷笑道:“你们两人既推不知道,为什么也坐在那里?为什么不预为告发?”
说得两人哑口无言,低头就缚。因为世宗帝这时已知罗龙文和鄢懋卿是严嵩的党羽,深虑自己走后,他们三三两两地人
多好商量,致弄出了大事来,所以先把鄢懋卿和罗文龙带走,使严嵩势孤,不至生变。当下侍卫缚了罗、鄢两人。世宗
帝又下谕,派锦衣校尉十二名,率禁军两百人,连夜去逮捕严嵩父子,校尉等领了旨意。飞也似地去了。
原来那做小皇帝的严鹄,是严嵩的幼孙,也是世蕃的儿子。世蕃有三个儿子,大的严鸿,次的严鹤,最幼的就是做
小皇帝的严鹄。严鹄下地,门前有白鹤往来飞鸣。严嵩以为瑞征,心里十分欢喜。又尝替严鹄推命,一班术士都说他有
九五的福分,将来必登大宝。严嵩听了,尝拈髯自笑道:“光严氏的门庭,想不到在孺子身上。”严鹄到十二三岁,已
然自命不凡,口口声声称孤道寡,以是家里的人,概呼他为小皇帝。严嵩见他孙儿志向很高,就替他制起冕冠龙服,辟
了一间密室,作为上朝的金銮殿。又去雇了十几名男女童子,充做小太监和小宫人。严嵩每日领了爱孙,到密室中来坐
殿上朝。鄢懋卿、罗龙文、王广等几个无耻的小人,要讨严嵩的好,甚至一般地俯伏称臣,三呼万岁。严鹄年纪虽小,
居然做些皇帝的架子,引得严嵩和欧阳氏等都大笑起来。严嵩天天同严鹄在密室中做皇帝,他这样闹着,外面人是不知
道的,就是家中婢仆人等,也不许他们进密室去。那天却天网恢恢,欧阳氏领了她媳妇进来,忘了把密室门带上。又因
严嵩在密室中,仆人们乘间都去躲懒,由世宗帝直闯进来,一个也不曾去通报,恰好世宗帝逢个正着。严嵩谓这个孙儿
光耀门楣,不料几乎因他而灭门,只做了几年的关门皇帝。
那时严嵩送世宗走后,世蕃从外面回来。严嵩把世宗闯入密室,瞧破机关的话讲了一遍,还说皇上很是宽容,倒反
加一番的安慰。世蕃见说,顿足说道:“糟了!糟了!你做了一世的官,连这点进出也不晓得么?他这安慰你,明明是
不怀好意。他身在咱们家中,恐一时激变,不得不暂为忍耐,又将好言安了你的心,使你不疑,他就借此脱身。你怎么
会放他走的?你想皇上是个心多猜忌的人,他肯轻轻放过你么?”严嵩听了世蕃的话,惊得目瞪口呆,半晌说道:“还
有鄢懋卿和罗龙文两人,送皇上回宫去的,待他两个回来,再探消息吧。”世蕃大声道:“你真在那里做梦,他令鄢、
罗两人相送,是调开你的羽翼,罗、鄢两人,此刻怕已在狱中了,还能回来咧!再过一会,眼见得缇骑到了。”严嵩忙
道:“可有什么样计较?”世蕃道:“咱们手无寸铁,只好束手待擒,再别谋良策吧!否则靠几个家将和他去厮斗,横
竖不中用的,转落了谋逆的痕迹。现在不加抗拒,只推在小孩子身上,倒还可以强辩一下哩。只怪我不在家,不然断不
会放他走的。”说犹未了,门外呐喊一声,如狼似虎的校尉,早率领禁卒赶到,把严嵩阖门大小家口一百三十三人,连
同严嵩父子,并严鸿、严鹄等一并捆绑起来。只有一个严鹤,被他预先逃走了。
第二天早朝,众臣纷纷上章弹劾严嵩父子。邹应龙主张将严嵩抄家。世宗帝准奏,即命应龙办理。邹应龙奉谕,带
同锦衣校尉,把严嵩家产概行检点一过,录登册籍,备呈皇上圣览。总计严府库中,金银不算外,珍珠宝石、羊脂玉器、
白璧珍玩之类,正不知其数。应龙忙忙碌碌的,足足抄查半个多月,才算理清,自去复旨。那时世宗帝把严嵩父子,亲
加讯鞫。严世蕃卖官鬻爵,私通大盗,被廷臣查着了实据,世蕃无从抵赖,只得承认了。严嵩却没有别的赃证,只不过
纵子为非的罪恶。于是由世宗帝提笔亲判:严嵩褫职,世蕃交结海盗,贿赂公行,迁戍边地。还有那鄢懋卿、罗龙文、
王广及世蕃的儿子严鸿、严鹄,当然也和世蕃同迁戍所,家产一例抄没。世宗帝处置严氏父子的罪名,也算轻极了,廷
臣窃窃私议,很是愤愤不平。当世宗帝提讯严嵩时,见他家属中有一个雪肤花貌的美人,盈盈地跪在丹墀下面。世宗帝
看在眼里,私嘱内监荣光,去把那美人暗自送进宫中。到了晚上,世宗帝便往杏花轩来瞧那美人,见她黛含春山,神如
秋水,姿态婀娜,容光焕发,果然生得艳丽如仙。世宗帝看了不觉意乱神迷,微笑着向那美人询问姓名。那美人一头行
礼,口里称着罪女,自言是严嵩的女儿月英。当夜世宗帝在杏花轩中召幸那严月英,虽说是极尽欢娱,但那月英终觉不
高兴。世宗帝再三地诘询她。月英垂着珠泪,要求世宗帝额外开恩,把严嵩从轻发落,世宗帝点头允许了。那月英才眉
开眼笑,不似那天气愁容苦脸了。严嵩得这一路后援,那罪就此轻了一半。

第五十六章戚继光威镇三边

严嵩去职,率着眷口自回他的分宜。那时严世蕃和他两个儿子严鸿、严鹄,并党羽鄢懋卿、罗龙文等,奉旨充戍边
地。世蕃却贿通了逮解官,竟潜回京师,把私宅中藏着的珍宝,捆载了几十车,星夜奔归家乡。严嵩才得到家,世蕃也
从后赶到。于是择吉兴工,在家大建舍宇。又出重金,招募有勇力的工人,声言搬运土木,实是暗暗招兵。府第中蓄着
死士三百名,叫做家将。这些死士,都是绿林著名的大盗,经世蕃收在门下,差不多无恶不作,横行乡里。
一天袁州的参议卢方乘轿经过严氏私第,夫役们正在搬运砖石,把官道也阻了起来。卢方的家仆上前叫他们让道,
恰值府中的家将们出来,见乘轿的是个官人,便一齐大喝道:“什么的鸟官,要咱们让路给他?识事务的快绕道他去,
不要吃了眼前亏吧!”卢方待要和他们争执,那些如狼似虎的家将不管三七二十一,砖石泥土似雨点般打来,卢方见没
理可喻,只得把轿退了回去。
戚继光像但卢方吃了这个亏,心上气愤不过,便去谒见御史罗镜仁。说严氏父子在家大兴土木,借名招工,实是私
蓄勇士,谋为不轨。罗镜仁正告假家居,他和严氏本来素有仇怨,听得卢方的话,匆匆进京,上疏奏闻。世宗帝看奏疏,
不禁大怒道:“朕于严嵩父子,也算得格外成全了,他却这样不法。”于是立即下谕,着袁州州尹,将严嵩父子逮解进
京。这一番不比那一回了,世宗帝命把严嵩和严世蕃交给刑部尚书勘讯。正值徐阶掌管刑部,从前徐阶未达时,被世蕃
在当庭叱骂,并喝令侍役把徐阶乱棒打出。徐阶有这口怨气在胸中,如今犯在他手里,就不问皂白,略一讯鞫,便入奏
世宗,谓严世蕃私蓄死士,阴存不臣之心是实。只这一个罪名,已足够世蕃受用了。上谕下来,判世蕃弃市,严嵩发配。
可怜这行将垂老的严嵩,只得踉跄就道。后来世宗帝万寿,遇赦回来,家产荡然,向亲戚处依食,被人驱逐出门。茫茫
无归,到那看坟的石廓中居住。又当雨雪霏霏的时候,严嵩日夜不得饭食,饥饿了两天,竟饿死在荒丛中。严嵩在未成
进士时,有相士走过,说他异日官至极品,列位公侯,但是最后的结果,必患饿死。严嵩笑了笑道:“既做了这样的大
官,还愁饿死么?”所以相士的话,他也不甚放在心上,不期今日果然应了。乃知人的好恶,在乎收成。中年的富贵,
算不得数的。到了暮年的结局,才能分出善恶咧。
世宗帝杀了严世蕃,又把严氏的党羽,如鄢懋卿、罗龙文、王广三人一并判了纹罪。余如万寀、项充、胡世赖等,
均行下狱。以后万寀等一干人多半死在狱中。还有那位道士陶仲文,为了赵文华的事,也被连累下狱,其时在狱病死,
世宗帝重又懊悔起来。
忽报鞑靼俺答入寇大同,转往古北口,此时已兵到通州了。世宗帝听了大惊道:“俺答进兵这般迅速,边将们却在
那里干些什么?”当下忙召众大臣商议,立即集京城人马,严行戒备。一面下檄外郡勤王。这道诏令一颁发,各处的兵
马纷纷北来,最著名的如大同总兵仇鸾、保定参将王文山、巡抚杨守谦、山西总兵夏珪、安庆都佥杭星坡、义乌义民戚
继光等,都领了所部军马,入卫京师。这许多兵马当中,算仇鸾最是没用,戚继光最为勇敢。那戚继光是义乌人,生有
大志,平日间不轻言笑。又尝排石列阵,引人进他的阵中,那人只觉得天昏地暗、风雨骤来,吓得在阵内狂叫起来。继
光将他导出石阵,那人四顾,仍是些石头,东三西四地乱堆着,瞧不出什么特异之处。继光笑道:“这就是从前诸葛武
侯困陆逊的石子阵。看看是些乱石,却按着五行八卦。不识得阵图的,误走在死门、杜门、惊门上,就有风雷云雨阻住
去路。无论你是一等的好汉,休想走得出去。”大家听了戚继光的话,无不相顾骇诧。由是一乡中的人没有一个不敬重
他。
戚继光父子总督坊那时听得鞑靼入寇,皇帝下诏勤王,戚继光便攘臂大呼道:“大丈夫立功在今日了!谁愿立功沙
场的,跟俺打鞑靼去!”一声号召,从他的不下千人。戚继光见这些人多不曾上过阵,对于行军上,大半是不懂什么的。
单就步伐说起来,也不能整齐。但要训练起来,怕鞑靼已饱掠北去了,还来得及么?更有一桩最困难的事情,有了人没
有兵器。戚继光没法,只得东奔西走地去找刀枪。忙了一天星斗,刀不及百把,枪只有二三十枝,而且大半是锈坏的,
不能行军用的了。戚继光在急迫忧愁中,忽地被他想出一样特别军器来:是拿山中的淡竹,去了枝叶,把头上削尖,强
硬的枝干留着用刀削出锋头来,好似狼牙棒一般,又轻巧又锋利。击起人来,比铁蒺藜还要厉害,那削成的竹尖猛然戳
在人身上,居然也能透衣甲。戚继光有了这件东西,不由得大喜道:“这是天助俺成功了。”于是率领着千余的民兵,
竟奔通州而来。一路上带走带行操练,待至通州相近,这一千多名民兵已是步伐整齐、进退有方了。戚继光见自己的计
划能一一如意,这一高兴真是手舞足蹈了。一面就颁布军令道:闻鼓者进,鸣金者退,不准抢掠,不许扰乱,违者斩首。
令下之后,有一个民兵私取了乡人一枚萝卜,被戚继光瞧见,大怒道:“俺令出如山,你敢违背么?”即拔出刀来把那
个民兵砍下头来,向军中号令。这样一来,全军为之肃然。
一日到了通州,和仇鸾等相晤。仇鸾因戚继光是个平民,很瞧不起他,令继光膝行入见。继光大怒道:“乱世时候,
大家为国出力,谁是该搭架子的?”于是便自引一军去扎在城外,不和仇鸾合兵。巡抚杨守谦知道继光是个英雄,私下
着人把牛酒等物去犒赏他的民兵。
第二天上,俺答领兵搦战。杨守谦大集各路军马,问谁敢出去应战?那些参将游击都怕俺答势大,不敢出应。独戚
继光挺身上前道:“某虽不才,愿引部兵出战。”杨守谦大喜,便授给戚继光令箭一枝,吩咐道:“今天和鞑靼第一次
见阵,切莫折了锐气。”继光领令出营,统了一千名民兵正要出去交锋,那官军见继光的兵士都拿着竹器,身上负了黄
布袋,好似爬山樵夫的样儿,不觉一齐笑了起来。仇鸾以戚继光不去参谒他,心里本有些不舒服,这时瞧着继光的兵士
形状萎靡,手中又无军器,因勃然大怒道:“似他那样的兵士,可以出阵冲得锋么?那天山西的兵马要比他强壮得十倍,
还杀得片甲不回,他这种没用的人出去,明明是送死去了。”杨守谦勃然地作色道:“人不可以貌相,戚继光既口出大
言,谅必他有些来历。万一不能取胜时,咱们后军接应他就是了。”仇鸾不好阻挡,眼睁睁地看着戚继光领了兵士,耀
武扬威地出营去了。这里杨守谦自统部卒在后声援。
戚继光设计建造的司马台长城敌台那戚继光率着千多民兵蜂拥出阵。鞑靼兵见了,都大笑道:“汉人想是饿慌了,
却令几个老弱兵来试刀了。”说犹未了,继光一声令下,兵士持了竹枪飞也似地冲锋过去。俺答忙挥兵抵敌,不提防戚
继光的兵士从黄布袋内摸出石子,乒乒乓乓地一阵乱掷,只打得鞑靼兵头破血流。石子过去,接着是竹枪上来,刺尖锋
利打在人身上血肉狼藉。戚继光命兵士只望人丛打入去,拿竹枪四面横扫,扫着的肚腹刺开流血倒地死了。一般鞑靼自
进兵以来,沿途势如破竹,未曾逢到敌手,本骄惰万分的了。他们眼光中看来,当汉兵个个是酒囊饭袋,不图继光的兵
士有这样地凶狠,这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又见汉兵使的兵器既非狼牙棒又不是铁蒺藜,打人戳人却是十分厉害。大
家疑继光兵卒是有妖术的,不待主将下令,众鞑兵已回身狂奔,自相践踏。戚继光乘胜挥动兵士拿竹枪横排成阵,一字
儿从后追逐。逃得慢的都被竹枪戳破了肚皮,走得快的算逃了性命。杨守谦在后望见官军大胜,便下令铁骑向前、步兵
在后。鞑靼的人马狂命地奔走,戚继光也尽力地追杀。俺答领了败兵正在走投无路,又被杨守谦的马军赶到一阵的冲杀,
杀得鞑靼兵七零八落,各自弃械逃生。还有跌在潭中河内的,都活活地淹死了。这一场好杀,把俺答三万多兵马杀剩六
七千人,立脚不住,连夜出了古北口,遁往塞外去了。
戚继光大获全胜,得了鞑兵的器械马匹无数。杨守谦鸣金收兵,亲自对戚继光慰劳一番,并杀牛宰马大犒三军。仇
鸾见戚继光成功自觉无颜,悄悄地领了本部人马回他的大同去了。杨守谦劳军已毕,一面捷报奏闻:通州鸾兵已退,京
师解严。杨守谦入都觐见,世宗帝也奖励了几句。论功行赏,以戚继光功劳最大。因系义民,授为参将,令统兵五千追
逐俺答。又拜杨守谦为征虏大都督,率兵五万,出师大同。
杨守谦奉谕,即日誓师起程。到得大同,戚继光已和俺答见过两阵。俺答增了人马卷土重来,都被戚继光杀退,并
夺回明军的老营,占领敦煌九处。俺答屡打败仗锐气尽消,那些鞑靼兵马见了戚继光的竹器兵士不战而逃。时塞外的人
马称继光部为戚家兵,遥望得戚字的帅字旗,鞑兵便相顾惊骇道:“戚家兵来了,咱们快走吧!”就一哄地散了。俺答
没奈何,只得率着部族民兵来做最后的一战。继光知俺答的兵马犹作困兽之斗,若没有奇兵恐遭挫败。他到了第二天发
令,命自己的民兵冲锋,各人手里拿着一个纸包,一见了鞑兵就把纸包打去,官兵却在后掩杀。那纸包里面尽是化开的
石灰,一经打将过去,纸包破了白雾纷飞,将鞑兵的眼目迷了起来,各自去擦眼睛,哪里还有心厮杀。官兵发声喊,和
猛虎扑羊似地上去。鞑兵抵挡不住大败而走。俺答喝止不及,也只好回马狂奔。不提防戚继光从斜刺里杀来,和俺答交
马,继光一枝点钢枪真是神出鬼没。俺答虽然勇猛,这时已无心恋战,虚掩一刀拨马落荒而走。继光哪里肯舍,把马加
上两鞭,那马便泼剌剌地赶上去。要知戚继光的那匹坐骑是有名的,叫做桃花胭脂马,疾行起来一日可以走八百余里。
塞外虽多骏马,怎及得继光的神骏。不上半里多路,看看已将赶上,继光从袋中摸出一件东西来,好似捕鱼网似的只望
空中一撒,哧啷的一声将俺答连人带马牵住,奋力一拖把俺答倒拖下马来。继光也一跃下马,想去缚俺答时,不期俺答
力大,双手望上一挣,早把绳索拉断了一半。继光眼快,一手执住俺答的右臂,两人就在草地上厮打起来。正揪着各不
相让的当儿,那面的鞑兵都骑着快马,三十骑飞也似地赶来救援,继光只有单身,又和俺答揪着不得脱身,其时危急万
分,幸得继光的卫兵驰到,一拥上前,七手八脚地把俺答横拖倒拽地拉着走了。鞑兵赶至,刚刚只相差得一步,给继光
兵士擒着走了。接着继光的民兵又到,鞑兵自度兵少不敢来抢,眼看着汉兵唱起凯歌得胜回去。
戚继光又获了大胜,还擒住鞑兵主将俺答,自来杨守谦军中报功。守谦大喜,手抚着继光的背道:“将军立功疆场,
功在国家,将军镇边胡奴自然丧胆,中流砥柱惟将军是赖了。”继光逊谢了一会。杨守谦便令戚继光留镇宣府,自己押
着俺答班师回京。不多几时,上谕下来,擢戚继光为宣大总兵官,节制两处人马,随时得便宜行事。
再说世宗帝自罢严嵩为相,便令徐阶入阁。正拟整顿朝纲,忽然章圣皇太后驾崩。世宗帝大哭了一场,即日发丧举
哀,丧仪十分隆重。哪里晓得章圣太后的梓官未曾安葬,昭圣太后又复崩逝了。世宗帝也按例给昭圣太后(孝宗张皇后)
发丧,不过没有章圣太后(兴王妃蒋氏,世宗之生母)丰盛罢了。世宗帝迭遭两场大丧,不免哀伤过甚,圣躬就不豫起
来。
世宗帝圣躬不豫,朝廷的大事都由徐阶相国一人主持,好似武宗时的杨廷和一般,确算得是调和鼎鼐,燮理阴阳了。
讲到这位徐相国,本是吴中人,二十一岁入了翰苑,慢慢地升擢到现在,居然位列公孤(明有三公三孤,为太师、太傅、
太保,少师、少傅、少保)。

第五十七章穆宗继位

且说世宗帝嘉靖三十年所立第三个方皇后又崩,世宗帝悲感之余,于方皇后的丧仪十分隆重。方后梓宫安葬永陵,
世宗帝还亲自执绋送至大明门,经群臣的跪请才含泪回驾。是年便册立杜贵妃为皇后,这是世宗帝第四次立后了。
永陵丹陛石日月流光,韶华不居,其时的方士陶仲文已死了多年,世宗帝又记念那仲文起来,经中官把仲文的儿子
陶世恩、侄子陶仿,徒弟高守忠、申世文等这一班术士又陆续召进宫。世宗帝令旧日的醮坛重行修筑起来,谕令陶仿、
陶世恩均上坛炼丹,以申世文、高守忠祈禳灾祸,拜求上天甘露。那时世宗帝的诸子也都长大了,只阎妃所诞的皇子载
基已死,谥号哀冲太子。王妃所诞的皇子载壑才册立东宫七天,便一病死了,谥号庄敬太子,世宗又改立杜贵妃所出的
皇子载垕为太子,并封载圳为景王,载蓟为蓟王,载墉为威王,载佩为均王,载玺为颖王。那时朝中大臣以徐阶为其中
翘楚,统率百官总掌朝政。好在世宗帝常患病痛,对于朝事本来不大顾问,悉听徐阶主裁。
到了嘉靖四十四年的冬上,忽然圣体违和,渐渐卧床不起。有时于朝政大事万一免不来的,只好勉强倚榻裁决。但
每到时候坐得久了,就觉得眼前发黑神志不清。在这时的太医院和司医监正一会儿验脉搏,一会儿进汤药,真是忙碌得
了不得。世宗帝吃了药下去,仍如石沉大海,一点也不见效验。而且睁眼开来就见有一团黑气在榻前滚来滚去,把个胆
大心豪的世宗帝吓得心惊胆战,半夜里往往叫醒过来,叙述他所见的怪象。一般宫侍内监等都信为真话,于是宫中传说
发现了什么黑煞,须得建醮祈祷。世宗帝召陶世恩等面谕,令施五雷正法镇压妖邪。陶世恩等奉谕,便去招了几十个方
外道士,在宫中叮叮咚咚地铙钹喧天实行做起法事来了。其实宫中何尝有什么黑煞?不过世宗头昏目眩体虚心悸眼中发
暗,望出去好似一件鬼物,这叫做疑心生暗鬼了。世宗帝因药石不灵,又想到了仙人的丹汞,命陶世恩等昼夜煅炼,炼
成了一种仙药名唤九转还元丹。由陶世恩、陶仿、申世文、高守忠等把玉盘盛了金丹三粒上献世宗,谓吞丹之后可以立
除痼疾。世宗帝大喜,倚身在床,取过玉盘中的丹药来瞧时,见金光闪闪香气馥郁。世宗帝不待把丹化开,随手往口里
一丢,啯地咽下肚去。谁知服了金丹到了半夜光景,世宗帝忽然从榻上直跳到榻下,竟似发了狂一般。太监等慌了手脚,
忙去奏报杜皇后及六宫嫔妃等,都齐集榻前,又飞召阁臣如徐阶、高拱、郭朴等诸人入内。众人见世宗帝这样的情形,
徐阶说是药饵投错了。内监将世宗帝服丹丸的事细细讲了一遍。又说:“未吞金丹以前语言很是清楚,自吞丹丸就此牙
关紧闭,弄得说不出话来了。”徐阶听了大怒,即命把陶世恩、陶仿、申世文,高守忠等四人暂行系狱,再行惩办。
张居正像世宗帝似这般地又闹了三四个月,看看又是冬尽春初,是世宗嘉靖四十五年了。世宗帝的病体一天不如一
天,内外臣工进内请安,只略略点一点头,既不能说话,听闻也失了知觉,惟眼睛还有些瞧得见罢了。是年春月的中旬,
徐阶循例入觐,见世宗帝形色不好,面已带青双耳变紫,眼见得不中用的了。徐阶传谕,速召东宫载稷。不一刻太子载
垕来了,一眼瞧见世宗帝容色改换白沫满口,父子间的天性发现,不由地大哭起来。徐阶顿脚道:“现在岂是哭的时候,
快替皇上料理大事要紧。”于是徐阶就即草了遗诏,呈给世宗帝过目。世宗帝在这时哪里还能看什么诏书,只拿在手里
含含糊糊地往旁边一瞥,就算看过了。那诏中的大意无非说,朕承皇兄(指武宗)托付社稷之重,兢兢然励精图治,图
国运之日昌。惟以多劳获疾,遂以误信长生之方,修短天成,宁能赖乎丹汞之术。由是小人群进,共为草药之呈。方士
相逞,乃以邪气为惑。致令士民失望,贤者退避。杖史谏之臣,自蔽言路。兹以今建始,旧日获罪者悉行召用,褫职诸
吏开复原官,而政令之不便者,尽行罢之云云。这道谕旨完全是世宗帝自罪。假使这位英睿骄傲的世宗不是在昏懵的当
儿,怎肯这样的说法,只怕拟诏的大臣早就头颅离了腔了。是夜的三更,世宗帝人事不知,嫔妃又复齐集,徐阶等都来
榻前听受遗命。太子载垕更是痛哭流涕。哭了一会,世宗帝忽然两眼一瞪、双足一挺,气息回不过来呜呼哀哉了。
载垕和群臣及嫔妃等大哭了一场,便由徐阶传出遗诏,召集群臣宣读既毕,看看天色破晓,徐阶、高拱、郭朴即扶
载垕登位,是为穆宗,改第二年为隆庆元年,追谥世宗为肃皇帝,庙号世宗。又尊生母杜皇后为宇恪皇太后,立妃陈氏
为皇后,以徐阶为上柱国右丞相,高拱为吏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郭朴为工部尚书兼文华殿大学士。并大赦天下。前
监禁谏官御史杨继盛、罗文炳已死,奉旨开复原官,追荫其子爵禄,吏部主事海瑞这时也系狱里,今释出,擢为吏部侍
郎。
海瑞出狱,见新君登极,想起昔日的弊政,欲竭力地整顿一番,所以递疏上去就是弹劾上柱国右丞相徐阶,说他擅
专朝政、扼止言路。由是触怒了徐阶,把海瑞调任外省。不上几个月擢为都御史,巡抚江南。海瑞奉命,就便衣赴任。
到了江南,把那些贪婪的官吏一一将姓名记了下来。一至任上,拿这些官劾的劾、革的革,差不多去了一大群。江南的
属吏一闻到了海瑞的名儿无不望风畏惧,相戒不敢为非。海瑞既廉明又善断狱,江南的人民都呼他作海青天。
那海瑞做了五六年的外任官,到卸任时依旧是一肩行李、两袖清风。他临行时百姓谁不零涕,还攀辕去挽留他。海
瑞因上命难违,只得向人民安慰一番,匆匆进京。穆宗皇帝也知道海瑞正直廉明,授为礼部尚书。那时朝中的群臣都有
三分惧怕他。连太傅高拱也畏海瑞刚直,做事不敢过于放肆了。那位穆宗皇帝英明更过于世宗,廷臣相戒,兢兢地不敢
蒙蔽。
穆宗昭陵祾恩殿内部陈设穆宗是世宗的第三子(载垕),他做东宫的时候很是聪敏,世宗本封他为裕王的。有一天
上,世宗帝见中宫失火,登高瞭望。裕王载垕忙牵住世宗的衣袖避往暗处,世宗问他做什么?裕王禀道:“时在黑夜,
天子万乘之尊不可立于火光下,被人瞧见了恐有不测。”其时裕王还只有五岁,世宗见说,喜欢裕王颖慧,从此便存下
了立他做太子的念头。恰好庄敬太子载壑又殇,世宗下谕,继立裕王载垕。及至世宗崩逝载垕接位,是为穆宗,时年纪
已三十岁。穆宗在东宫册妃李氏,生子翊钩,三四岁就夭折。李妃痛子情切,不久也谢世了,穆宗又册继妃陈氏,生子
翊钧、翊铃。登位之后立陈氏为皇后。翊钧立为东宫,翊铃封为靖王。尊杜贵妃(穆宗为杜贵妃所出)为孝恪太后,故
方皇后追谥为孝烈太后,张废后追谥孝贞太后,陈皇后追谥孝洁太后(世宗凡立四后,陈后、张后、方后俱逝,惟杜后
尚在)。时余姚王守仁已逝,穆宗追念他的功绩,封新封侯,谥号文成。又下旨将陶世恩、陶仿、申世文、高守中等一
班羽士概行斩首。又加三边总制戚继光为大将军、晋武毅伯。这时徐阶忽上本乞休,穆宗帝挽留不住,赐田三百顷,黄
金万两作为养老俸禄,擢徐阶子徐弼为光禄卿,袭荫父爵。徐阶拜辞出都,还乡后又六年病终。这里穆宗帝以张居正为
大学士,高拱为内阁大学士,徐贞吉为文渊阁大学士,李春芳为户部尚书。那时君明臣谨,天下渐有承平气象。北番
(蒙裔)遣使求和,进贡珠宝请释俺答回国。俺答为番奴部酋,世宗时被戚继光擒获,囚在天牢中将有十多年了。穆宗
谕边抚王崇古与北番订约,岁入朝贡,才把俺答释回。穆宗又选立六宫,以宫侍王氏、李氏、阮氏封为嫔人。又册立锦
衣卫杭瑷的女儿,尚书梁宽的女儿,侍郎江叶田的女儿,均为贵妃。这三位嫔人与三位贵妃都很贤淑,一般的知书识礼,
就是那位陈皇后也很谙大体,所以宫闱中倒十分和睦。穆宗帝天天享着快乐的光阴,真好算得是和融雍穆了。
一日北番的部酋俺答的孙子巴罕那吉载来塞外第一美人花花奴儿,准备献给穆宗。
次日的早朝,兵部侍郎何茂濬带了那吉入朝觐见,奏陈了来意,又献上美人。穆宗帝大喜,授那吉为殿前指挥,又
授阿力哥为游击。即令更换服色,着内监两名接美人进宫。穆宗帝谕毕,正要卷帘。徐贞吉大学士忙跪下奏道:“关外
女子系在草野,不宜贸然入宫。”穆宗帝道:“卿可无虑,朕自有处置。”群臣不敢再陈,只得散朝。
那两名内侍奉旨驾着安车到馆驿中接了花花奴儿。车进宫来,穆宗帝闻报,命在春深柳色处召见。内监引了花花奴
儿谒见穆宗帝,花花奴儿便盈盈地行下礼去,俯伏着不敢抬头。穆宗令内侍把她扶起来,细看花花奴儿,确是个沉鱼落
雁的美人,遍身蒙装更显出浓妆淡抹异常妩媚。穆宗帝自有生以来哪里见过这样的美人,不觉暗叫一声:“惭愧!朕枉
为天子,六宫嫔人一个也及不上她。”于是这天的晚上,穆宗帝便在万春宫中召幸花花奴儿,一夜恩情胜过百年夫妇。
第二天上,穆宗帝下谕,封花花奴儿宸妃。那时的宠幸,远在六宫之上,宫中的嫔妃谁不含着妒忌?
哪里晓得蒙古侍卫官中(明朝设蒙古侍卫十人,为英帝时北归携来之蒙人。武宗时有蒙卫爱育黎,历朝遂成为规例),
有个名努亚的,从前和花花奴儿是旧相识。花花奴儿进宫,努亚正在值班,两人见面花花奴儿未免不能忘情,往往在宫
中私晤。不上几时,宫内太监宫人及六宫嫔妃无不知道,所懵懵不觉的只有一个穆宗皇帝了。
光阴荏苒,忽忽已是隆庆五年的冬月。一天穆宗帝祀农坛回宫经过漱玉轩,蓦见花花奴儿方和蒙古侍卫官努亚相搂
着低语,一种亲密和秽亵的状态真令人不堪目睹。穆宗帝不禁怒火中烧,喝左右校尉把努亚拖出去立时砍了。花花奴儿
与努亚两人不知穆宗帝来了,正在相亲相爱神魂飘荡的当儿,突然抢进五六名校尉,和黄鼠狼抓鸡似地将努亚横拖倒拽
地牵出去了。花花奴儿这时如当头一个晴天霹雳,惊得手足无措,回顾穆宗帝立在门前怒容满面。花花奴儿慌了,晓得
事已弄糟,便霍地立起身来,把银牙咬一咬索性大着胆子冲出门去。那漱玉轩旁本来有一口眢井,名叫漱玉泉,是通玉
泉泉脉的。花花奴儿跑到了井前“扑通”地一声跳下井中去了。穆宗帝因怜爱花花奴儿,并无杀她之心,不提防她会自
己去寻死的。花花奴儿投入井中,把穆宗帝大吃了一惊,忙令内侍和侍卫等赶快捞救。等到将花花奴儿拖起来,见她的
头已在井栏边磕破,脑浆迸出,眼见得是香消玉殒了。穆宗帝不觉顿足叹息,也流下几滴泪来。一面谕知司仪局,命依
照贵妃礼从丰葬殓。
穆宗帝自宸妃(花花奴儿)死后,终日郁郁不欢,短叹长吁十分凄凉,又在宸妃投井时吃了一个惊吓,不久就染成
一病,渐渐沉重起来。到了隆庆六年的春上,遽而驾崩。

第五十八章神宗继大统

神宗的皮弁穆宗晏驾,遗诏命张居正、高拱、高仪等扶太子翊钧接位,是为神宗皇帝。改第二年为万历元年,追尊
陈皇后为孝安太后,晋贵妃李氏为太妃,后来尊为孝定太后。追谥穆宗为孝庄皇帝,庙号穆宗。以张居正为大学士晋太
师,高拱为太傅兼华盖殿大学士,高仪为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神宗皇帝继统,立妃王氏为皇后,册郑氏为贵妃,
以刘秀媛为晋妃。郑贵妃是侍郎郑扬的女弟,刘秀媛是刘馥的女儿。刘馥山西人,本是个古董商,往来塞北等地。蒙古
王裔贫乏的便把些古物出来卖钱,刘馥随意估价,值百的说二三。蒙古贵族子弟是毫不懂得的,任刘馥胡闹说一会罢了。
因此刘馥逐渐富有起来,不到十年工夫,居然富甲一郡。恰好神宗在东宫选妃,刘馥和中官冯保在暗中结连,把自己的
女儿秀媛送入京中。但是只相去得一步,神宗已册立了王氏。幸冯保百般地转圜,又将秀媛送进宫内,神宗帝见秀媛风
姿绰约,便也纳为侍嫔。这时神宗登位,秀媛也立为妃子。不上几时,神宗又纳郑扬的女弟做侍嫔,进宫比刘秀媛来得
后,现在郑妃的封典转在刘秀媛之上,秀媛当然十分不高兴,私下不免有了怨言。又和冯保密计想抑止郑贵妃,一时却
弄不出个计较来。秀媛还有一个妹子秀华,芳龄才得十七岁,容貌却比较秀媛更来得出色。冯保便献计,把秀华也带她
进宫,故意打扮得妖妖娆娆的,时时在园亭楼阁中姗姗地往来,或是在花阴徘徊,有时坐在树阴下低唱,这样地有一个
多月。一天神宗帝游览御苑,见绿阴中似有个美人的情影,神宗帝心下疑惑,便负着手慢慢地向树阴中走来,那个美人
噗哧地一笑,竟自缩身进那竹林去了。神宗帝觉得那美人甚是艳丽,惊鸿一瞥就不看见了,他心上怎肯舍去?就循了一
带的竹径追踪前去,瞧见那美人还盈盈地前走着。神宗帝跟在后面,足音橐橐地作响。那美人似已知道神宗在后跟着,
脚步较前走得更快了。神宗帝也放着快步追上去,那美人忽地走进春华宫去了。
这春华宫是晋妃(刘秀媛)所居的。神宗帝追进宫门,只见晋妃独人默坐着,却不见美人的影踪。这时晋妃起身来
迎接,神宗帝笑说道:“方才进来的美人儿到什么地方去了?”晋妃忙跪下禀道:“那是臣妾的妹子,新自那天进宫来,
臣妾未曾奏明陛下,万祈恕罪!”神宗帝随手把她扶起,口里笑道:“朕不来罪你,快叫你的妹子出来见朕!”晋妃奉
谕,命宫人去请刘小姐。不多一会,但听得宫鞋细碎,刚才进去的美人已袅袅婷婷地站立面前行下礼去。神宗帝一面拦
住,还赐她坐下,回顾晋妃道:“她唤什么名儿?”晋妃答道:“小名叫做秀华。”神宗帝笑道:“好名儿!秀媚华丽
真名副其实咧。”秀华听了,粉脸就微微地红起来,愈显得她妩媚冶艳,真是令人爱煞。神宗帝忍耐不住,伸手牵了她
的玉臂,涎着脸道:“卿今年多大年龄?”秀华低垂蝤蛴答应了声:“臣妾菲年十七。”神宗帝点点头,和晋妃搭讪了
几句,自出春华宫去了。晋妃等神宗走后,急召中官冯保进宫,告诉他皇帝已将上钩,俺们须预备以后的进行。又嘱咐
她的妹子秀华,要留心那个郑贵妃,得间在皇帝面前指摘她的坏处,俺们姊妹两个早晚要扳倒郑贵妃。又令冯保暗暗去
打探那郑贵妃的行动,随时来报告消息。晋妃那种计策,用得着两句古话,叫作“设下窝弓擒猛虎,安排香饵钓鳖龙”
了。你想他们三四个人合算一人,任郑贵妃有三头六臂也休想逃得出他们的掌握。所以不多几时,就闹出一桩宫闱疑案
来。
原来晋妃的妹子刘秀华也曾读书识字,而且善画花卉。当她就傅的时候,是在他姑表亲任芝卿家附读的。两人因有
亲戚关系,又是同学,自然格外比别人亲热一些。芝卿小秀华两岁,生得双瞳如漆,齿白唇红,一派的天真烂漫,人人
见了喜欢他的。秀华的母亲以芝卿是自己姑娘的儿子,也另眼相看。芝卿那时只得十三四岁,虽说童子无知,也对于秀
华甚觉相爱。每天秀华回去,芝卿一手提着书包和秀华手挽手地直送她到家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一天不是如此的。
他们年纪一岁岁地大上去,情窦渐渐开了,两下就起了一种爱恋之心。在秀华母亲的意思,把秀华配给任芝卿是亲上加
亲,心上也很愿意的。秀华探出了她母亲的口风,私底下去告诉芝卿,两人暗自庆幸。
御花园的堆秀山(建于万历年间)秀华到了十五岁上就撇了收包,是年的春季里又患起病来了。芝卿得知,也去对
自己的母亲说了,谓表姐病中嫌寂寞,日间去陪伴她,讲些笑话给她解闷。芝卿的母亲是爱子情切,又知道秀华将来便
是自己的媳妇,平日本也欢喜秀华的,于是芝卿的要求就一口答应下来。芝卿很高兴地跑到秀华家里,坐在秀华的床前
扯东拉西地说些故事给秀华听。诸凡递汤授水,都是芝卿一手担任的,秀华由是也非芝卿不欢。芝卿到了晚上回去,秀
华便闷沉沉地睡了,连口也不大要开了。待到天色微明,就问芝卿来未?回说是没有,秀华便泪盈盈地不做声了。晨餐
之后,芝卿才来,可怜秀华已问过五六遍了。有时秀华的母亲要她女儿欢心,等秀华问芝卿时假意说已来了,推说在外
面浇花咧。一面却打发了小厮去唤芝卿速来。秀华听说芝卿在外面心就安了一半,自然而然地眉开眼笑了。过了一刻,
芝卿真个走进来,秀华也不暇细诘,两人就唧唧哝哝地讲他们缠绵的情话了。似这样的足有三个多月,秀华病还没有痊
愈,芝卿的母亲却着急起来。以芝卿天天去伴秀华,书却没心思读了。便吩咐芝卿仍去读书。秀华见芝卿不来了,强迫
她的母亲去唤芝卿,不一会小厮来回话:“任公子读书去了。”秀华见说,又呜呜咽咽地哭了,那病也加重了几分。秀
华一病足有一年多,直到十六岁的暑天,忽然能够起床步行。芝卿读书的功课完了,依旧和秀华来谈笑。
光阴流水,又是一年,芝卿的母亲正要提起芝卿和秀华的婚事,突然地京中来了使者,奉着晋妃的命令接秀华入都。
秀华见是她姐姐来接她,不好过于违她的意旨,便对芝卿说了,随着使者乘了绣车起身。芝卿还来相送一程又一程的,
只是恋恋不舍。秀华也巴不得芝卿一块儿进京,但是办不到罢了。芝卿和着秀华一路谈谈说说,转眼已三十多里。秀华
垂泪道:“相送千里,终有一别。你家中母亲要挂念的。就此止步吧。”芝卿哪里肯舍,不觉也滴下泪来。两人哭哭啼
啼的,倏忽间又是十里了。秀华苦苦地劝芝卿回转,芝卿只是不应。正在推让着,蓦听得背后骡声噗噗,两个小厮骑着
骡子追赶上来,大叫:“任公子!老夫人命你回去。”芝卿不得已,只得和秀华分别了。由小厮让出一头骡子,两小厮
共骑一头,一头芝卿骑了。三人骑骡回来,秀华的绣车也疾驰而去。芝卿一步三回顾地直等秀华的车子瞧不见了,才含
泪自回。秀华坐在车上想着了芝卿就哭,晓行夜宿,兼程进京。秀华在路上差不多没有一天不是哭得和泪人儿一般的。
到了都中,进宫去谒晋妃,姐妹见面自有一番的快乐。
孝端皇后像秀华入宫,虽然天天游乐林园,心上总觉得郁郁不欢。晋妃又使宫人们导着秀华游览各宫,她这意思是
把秀华当做了香饵,去引诱那个神宗皇帝。一天秀华在御苑中看花,恰好被神宗帝瞧见,就悄悄地跟在她首后。秀华已
看出神宗帝不怀好意,却不知道他是皇帝,所以三脚两步地逃进春华宫里。神宗帝随她进宫,晋妃便叫秀华出来见驾,
秀华没法,只得硬着头皮走出来,行过了礼,神宗帝把她打量了一遍,见秀华妩媚入骨艳丽多姿,比较晋妃,直同小巫
见大巫,神宗帝不由地暗暗喝彩。是夜神宗帝在永宁宫召幸秀华,尚寝局的太监捧着绿头签儿竟到春华宫来宣秀华。秀
华不肯领旨,经晋妃做好做歹、连吓带骗,不怕秀华不答应。秀华随了太监到得永宁宫前,颤巍巍地不敢进去,被宫侍
们拥她进宫,替她打扮一会,卸去外衣扶上绣榻去。这时的秀华真是心惊胆寒,芳心兀是必必剥剥地乱跳,玉容红一阵
白一阵的,好似上断头台的囚犯,香躯不住地发战。那些宫人们又都在一边窃窃地好笑,弄得秀华越发无地自容了。待
自锦帐下垂,宫侍们退出,绣榻上只有秀华和神宗帝两人,秀华吓得缩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弹。神宗帝倒是个惯家,晓
得初近男子的女孩儿家多是怕害羞的,所以也格外地温存体贴。秀华到底年纪还轻,更兼在情窦初开的时候,过不多一
会也就有说有笑了。神宗帝见秀华娇憨不脱天真,也万分地怜惜。一宿无话,第二天上神宗帝即册立秀华为昭妃,一时
宠幸无比。
晋妃见她妹子得宠,心里说不出的喜欢,私和冯保种植势力,权威就一天天地大了起来。那时神宗帝的王皇后性情
很懦弱,为人温和谦恭,神宗帝甚是敬重她。明宫的规例,朔、望嫔妃须朝皇后,晋妃却不去朝见,又嘱昭妃也不去参
谒。王皇后心中虽不高兴,但终是容忍下去,并不露一点声色。一天晋妃和昭妃在御苑轩中侍宴,恰好皇后凤舆经过,
神宗帝命她停舆入席侍餐。当时王皇后下舆搴帘进轩,对神宗帝行了个常礼,正要落座,回顾见晋妃、昭妃坐着不动,
连立也不立起来。妃子在皇后面前,即使晋位到了贵妃也是没有座位的。皇后不赐坐,妃子不敢就坐。现在晋妃和昭妃
当着皇帝面似这般无礼,王皇后怎能容忍得下,不禁变色离席拂袖登辇回宫去了。神宗帝知道皇后生气,向晋妃说道:
“你们也太大意了,她终算是个皇后,不应对她这样放肆。”晋妃听了就垂下泪来,昭妃更是撒娇撒痴的,珠泪盈盈呜
呜咽咽地哭起来了。神宗帝见两个妃子都哭了,弄得没好意思,只得低低地安慰她们。晋妃、昭妃始各收了泪,仍旧欢
笑侍宴。
那王皇后回到宫中心内愈想愈气,便伏着妆台在那里饮泣。忽然杜太后有懿旨,召皇后去赴宴。王皇后不好违忤,
草草梳洗了乘辇往寿圣宫。杜太后见皇后眼儿红红地,忙问皇后为甚啼哭?王皇后也不隐瞒,把晋昭两妃无礼的话老实
告诉了太后。太后大怒道:“以下欺上,连纲常也没有了。”传谕内侍,立宣神宗帝和晋妃、昭妃进见。内侍奉了懿旨
来御苑中宣召神宗帝及两妃。神宗帝正在欢饮,听了内侍来传谕太后相召,只得领着晋昭两妃往寿圣宫来。
万历御用的金药罐杜太后一见便大声喝道:“不肖逆子纵容妃嫔、酒色荒淫,难道忘了先帝遗言么?祖宗立业艰辛,
不图在你手中断送。俺如今不必定要你做皇帝的,你敢再这样做出来,看俺在近支宗派里立与你看。”这一片话把神宗
帝说得诺诺连声,跪在地上抬不起头来。后面昭妃和晋妃吓得俯伏着打战。杜太后指着两妃怒道:“你这两个贱婢狐媚
皇帝,别人难你不得,看俺能够打你不能。”说罢令宫侍看过鞭子来,每人责打二十鞭。宫人就来褫两妃的上衣,神宗
帝见太后真个要褫衣行刑,觉得太不像样了,跪在地上只代昭妃晋妃苦求。杜太后也不欲太过,就改口道:“你既替她
们求情,刑罚却不能减的。”回头叫宫侍,将两妃隔衣各责二十鞭。可怜昭妃那样的娇嫩身体儿,怎禁得起二十下鞭子。
虽说是隔着衣服的,已打得双泪交流几乎哭出声来。杜太后叱两妃退去,晋妃和昭妃姐妹两个才敢含泪起身,一路垂泪
回宫。
神宗帝侍候杜太后宴毕,回到春华宫中,见昭妃也在那里。两妃瞧见神宗帝进来,分外哭得伤心了。神宗帝一面抚
慰晋妃,一面把昭妃拥在膝上低低地附耳说道:“今天都是皇后的不好,她去寿圣宫挑拨,因此太后发怒才把你们责打
的。但是太后是朕的生母,她要怎么样就是朕也拿她没法。皇后这口气却是很容易出的,将来捉着了错处,朕可以废去
她的。你且莫悲伤,致苦坏了身子。朕终替你报复就是了。”昭妃听了顿时破涕为笑,一手擦着眼泪,倾身倒在神宗帝
的怀里,故意娇声说道:“皇上肯替臣妾做主,臣妾虽死也瞑目的了。”神宗捧着昭妃的粉脸嗅了嗅笑道:“痴丫头,
什么死不死,你这样的年纪哪里说得到个死字。”昭妃把粉颈一扭道:“不幸太后要臣妾们死,那不是只好去死么?”
神宗帝笑道:“这可有朕在着,决不容你们去死的。”晋妃在旁接口道:“到了那时怕不由皇上做主了。似方才的挨打,
皇上只有看了太后摆布,为什么不阻挡一下呢?”神宗帝被晋妃一句话驳得没有口开,忙搭讪着说道:“据太后的意思
是要褫去你们的上衣行刑,不是朕阻拦下来的?”晋妃还要说时,昭妃恐她姐姐言语上触怒了神宗帝,便把别的话岔开
去。那天神宗帝废皇后的话原是安慰昭妃的,即使真个要废去王皇后,上有杜太后,也不由神宗帝做主的。昭妃却当做
了真话,还时时去探听王皇后的行止,说她诅咒皇上怨恨太后等,种种诬蔑王皇后的话常来搬给神宗帝听。神宗帝也不
过付之一笑,连怒容也没有一点。昭妃倒忍不住起来,每到神宗帝来临幸她的当儿,便实行枕上告状,并催促神宗帝废
去皇后。
一天神宗帝带醉进宫,昭妃又提起那句话来。神宗帝已有了几分酒意,不觉勃然变色道:“皇后是天下的国母,岂
是容易废去的?不比你们妃子,要立便立,要废就废。如要废去皇后,非有天大的错事做出来,哪里好胡乱废去?朕若
做了出来,上有太后要责难,下有廷臣们谏阻。别的都不去讲它,异日在历史上面先有许多批评,朕怎肯做那失德之君!
你快把这念头打消了吧!”昭妃被神宗帝一顿抢白,好似兜头淋了一勺冷水,颈子也短了半截,泪汪汪地呆立在一旁做
声不得。还是神宗帝叫她侍寝,才勉强卸妆登榻,忍气吞声地去奉承那位皇帝。从此昭妃把个热辣辣想做中宫的心就冷
去了大半。对于神宗皇帝也不似以前地欢笑承迎了。知道做皇帝的大都是无情的,喜欢是爱妃,厌了就是冤家。由是不
免旧调重提,渐渐想到了在家时相怜相爱的任芝卿了。因为普通女子第一是爱虚荣,无论什么都打不破它的。昭妃进京
的辰光和任芝卿依依不舍,恨不得把心挖出来大家捏做了一堆。及至入宫,也还不时想着芝卿。她这颗芳心遥遥牵挂着
家里的情人,得些空儿,便去珠泪偷弹,向她姐姐说要回去。晋妃终用温言安她的心,后来经神宗帝召幸,封了昭妃,
眼界立刻高了起来,以为嫁给芝卿不过一个平民的妻子,哪里及得到做皇妃的威风呢?这样一来,把任芝卿早抛撇在脑
后,再也想不着什么恩深义重鲽鲽鹣鹣的话了。自被杜太后毒打,昭妃心上已有三分悔悟,渐知做妃子的难处,还是做
常人的妻子快活。怎经得起神宗帝用甘言一哄,谓将来要废去皇后。昭妃的心重又热起来,甚至生了做中宫的妄念,巴
不得神宗帝立刻实行。岂知神宗帝在醉中把真情一齐吐露。昭妃听了方知废后的话神宗帝完全是假说的,自己受了他的
欺骗了。思前想后,便转想到芝卿身上,觉得他年纪又轻,品貌又俊秀,言语的温存、举动的体贴实在天下男子当中少
有的。昭妃越是想着芝卿,愈觉神宗帝的没情可厌了。
适值任芝卿北来,央托中官寄个信息与昭妃(即刘秀华),那个中官恰好是冯保。当下冯保怀了芝卿的信竟来永宁
宫见昭妃,把遇见芝卿的事细细讲了一遍,又谓幸而撞在他手里,万一落在郑贵妃羽翼们的掌握中那不是糟了吗?昭妃
点头谢了冯保,并笑着说道:“相烦的事正多,这可要拜托你的了。”冯保笑道:“都包在咱的身上就是。”说着辞别
自去。这里昭妃拆开芝卿的信来,书中大半是怨恨之语,说昭妃贪恋富贵,忘了旧情。昭妃读毕,泪珠儿已点点滴滴地
流个不住,顿足咬牙,只恨她的姐姐。因这事全是晋妃要扳倒郑贵妃才弄假成真的。再说任芝卿自送秀华登程,回来狠
狠地哭了一场,弄得他茶饭也无心吃了,一天到晚,和神经病似地独自去坐在书房里,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又痛骂,忽
然又放声大哭起来了。这样地闹了有十多天,饮食只喝些粥汤,要叫他吃饭,比吃药还要难过。一个人能有多少的精神?
经得这般地糟蹋。不上一个月,已是面黄肌瘦不像个人了。好好的少年变成这个样儿,朋友亲戚们见了,几乎不认识芝
卿了,芝卿一天不如一天,就病倒榻上,休想支持得起身。他母亲只有这个儿子,急得求神问卜、请神禳鬼,闹得一天
星斗。芝卿的病还不曾见效,他母亲倒快要同他走一条路了。芝卿平日是很孝他母亲的,知道自己太不爱惜身体,致令
老母亲忧心,于是便耐心调养,病渐有了起色了。哪里晓得祸不单行,一天的清晨,芝卿扶杖起来散步,蓦见他的母亲
一个倒栽葱跌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神宗金翼善冠

第五十九章任芝卿误进永春宫

神宗乌纱翼善冠任芝卿见他的母亲忽然跌倒在地上,吓得一身冷汗,忘了自己有病,忙撇了杖来扶持,谁知病后乏
力,脚骨一软也扑倒在地。芝卿一面挣扎起来,一手把他的母亲搀起,慢慢一步步地扶入内室。芝卿的母亲怕芝卿病后
急坏,故意强打精神不肯就榻上去睡,经芝卿苦劝,他母亲才勉强去倚在榻上。谁知一睡到床榻,立时觉天地昏暗头眩
眼黑,身体不住地打起战来了。芝卿心慌,扶杖挨到门外,叫隔壁的小厮去邀了一个大夫来。一诊脉说是体虚受惊,须
用调和安心的药剂,当下书了方儿。芝卿仍令那小厮去撮了药来,亲自煎好了给母亲服下。到了天色傍晚,芝卿的母亲
神气已经清爽了许多,芝卿心里才得放心。但是母子两个成了一对的病人,一时很觉得不便当。由宽卿去叫了邻人王妈
妈来帮着料理些杂事。芝卿家里本来有一个老妈妈的,在请馆的时候,书房中还有一个馆童。自芝卿染病西席先生辞去,
馆童被西席带走。芝卿的母亲见芝卿久病,家中想缩省些用度,把老妈妈都回复了,所以只剩得母子两人了。
秀华的母亲闻得芝卿的母亲有病,便亲自来探望,姑嫂相见无非论些家常。秀华的母亲忽然眼圈儿一红又要提起秀
华了,被芝卿的母亲在她手上搭了一下。秀华的母亲心上明白,就也止住不说了。哪里晓得芝卿见了秀华的母亲,连带
着想起了秀华,心里早已十分难受,眼泪几次要滚出来,怕被他母亲瞧见,竭力地忍着。秀华的母亲已看出了芝卿的情
形,随意和芝卿的母亲讲了几句,便起身别去。那时芝卿的病渐渐痊愈,他母亲的精神也恢复了原状。芝卿向他母亲提
议,要进京去探秀华的消息。他母亲不好过于阻拦,只得料理芝卿动身,又雇了一名小厮给他作为路上的伴当。
光阴如矢,不日到了京中。芝卿去借了一个寓所住下了,便天天往各地茶坊酒馆。先从结交内监入手,初时结识了
几个小监,于宫中的情事多不大明了。后来由小监代他介绍,又和那些中官认识。不知怎样的,居然和冯保订了交谊。
芝卿探询宫中妃嫔,冯保一一告诉出来,芝卿知道秀华已册为妃子,晋封昭妃。他这一股酸气真是直透顶门。当夜回寓
写了长长的一封信,托冯保带入宫中递给昭妃。昭妃接读了芝卿的书信,哭得气也郁不转。想芝卿是为了自己北来的,
如今身羁深宫,不能和他见面,抚心自问觉得很对不住芝卿。想来想去,只有召冯保进宫和他商量,要想与芝卿叙一叙
旧情。冯保沉吟了半晌,点头说道:“且看个机会,咱自有好音。”昭妃大喜,谢了冯保,叮嘱他赶紧设法。并令冯保
预去安慰芝卿,免得他望眼欲穿。冯保答应着去了。
自冯保去后,有三四天没有回音,昭妃连脖子也望长了。正在闷闷不乐,忽见她姐姐晋妃很高兴地走进宫来说道:
“好了!郑贵妃今天可被人拖倒了。”昭妃没精打采,淡淡地问道:“却为什么缘故?”晋妃笑道:“大约是她恶贯满
盈了,不知哪里弄来了一个陌生男子,在她的宫中坐谈,恰巧被皇上撞见。现在那男子还被侍卫绑在宫门前咧。”说着
一把扯了昭妃同往永春宫去。
穿过承云殿便望见永春宫前一列齐地站着五六个侍卫,两名武士拥着一个少年。昭妃仔细一打量,不禁倒退了几步,
两手素素地打战,眼眶中籁籁地流下泪来。晋妃不懂昭妃为甚要垂泪,正要问时,昭妃把晋妃衣袖上一拖,姐妹两个同
回到永宁宫中。昭妃一头掩着泪,呜咽着说道:“郑贵妃宫中的那个男子就是任家表弟,你怕不认识么?”晋妃吃了一
惊道:“任家表弟,不是叫做芝卿的么?”昭妃应道:“正是的!”原来晋妃自幼儿进宫,那时芝卿不过五六岁,如今
芝卿已经成人,晋妃怎会认识呢?这时昭妃把自己和芝卿的事约略告诉了晋妃。晋妃皱眉道:“他既进京来找你,又是
谁将他带进宫来的?”昭妃说道:“我曾叫冯保设法的,想是他又转委别人把宫名记岔了,固此弄出这件事来的。”晋
妃道:“但事已这样了,不能眼看表弟去砍头颅,须得想个良策去救他出来。”昭妃着急道:“又有什么计较呢?”晋
妃回顾一个内侍道:“快去请冯中官进来,俺有事儿和他商议。”内侍领命,匆匆地去了。过了一会内侍来回报:“冯
中官奉有紧急上谕,此刻出城去了。”晋妃奋然说道:“冯中官不在那里,这事可就糟了。这样吧!拼着俺的性命去皇
上面前说明了。倘能挽救得转最好,万一不成功,俺也听死就是。”晋妃说着,头也不回地竟向永宁宫而去。
神宗金酒注昭妃要待阻拦,芝卿已在千钧一发的时候,除了晋妃是没人去救的了。如其不阻挡她,不幸触怒了皇上,
那可不是玩的。昭妃左右为难,只是呆呆地立在永宁宫的门前发怔。想了一刻,究竟骨肉关心,晋妃此去吉凶还没有决
定,自己眼睁睁地瞧着晋妃去冒死,心里终觉不安。一人到了急中就会生出智来。昭妃其实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忽然被她想着了,蓦地立起身来道:“姐姐去直认芝卿是表弟,皇上不信也是枉然的。倘犯了圣怒,姐姐必是无幸,芝
卿也休想活得成。可是姐姐承认得表弟,我难道不能去承认么?索性姊妹两个都去承认了,皇上如变了脸,要死大家死
在一块儿,倒也很干净的。”主意打定,也急急往永春宫来。
那时晋妃方跪在神宗帝的面前涕泣禀陈。神宗帝因郑贵妃宫中有了外人,心上十分大怒,晋妃的话哪里肯相信,还
当郑贵妃贿嘱出来的,否则晋妃也不是个好人。神宗帝心中疑云阵阵,正要喝骂,见昭妃急急地走进来,噗的一声和她
姐姐并跪在地,还没有开口眼泪同贯珠般下来了。神宗帝冷笑道:“你们为什么都跪着?想替郑妃求情吗?”昭妃垂泪
禀道:“臣妾自己也有罪,比郑贵妃更要重上几倍,怎敢代她人求情。”神宗帝诧异道:“你有甚罪名?本和你不相干
的,何用你着急?”昭妃俯伏说道:“因郑贵妃宫中的男子是臣妾的表弟,他私下来探望臣妾姐妹,却走差了地方,致
遭陛下谴责。这都是臣妾等大胆,敢引私戚进宫,闹出这样的事来。不过臣妾等违犯祖训(太祖高皇帝祖训中,有后妃
私戚不奉谕旨一概不得入宫一条),虽死不足惜,至诬害了郑贵妃,衷心自觉抱愧,所以臣妾等特向陛下陈明,并来请
死!”说毕失声痛哭,晋妃在旁也不禁哭了起来。还有那个待罪的郑贵妃,其时正百口难辩,得晋妃昭妃两人前来替她
声明,她芳心中的感激自不消说得,由感激中忍不住也哭了。好好的一座永春宫霎时哭声并作,一室中满布着了惨雾愁
云,就是铁石人到了这时也要被这些燕语莺啼般的娇声哭软了,何况神宗帝是个风流好色的皇帝,平日又是怜惜昭妃的,
被她这样的一片陈诉,把神宗皇帝的气早消了一半,便伸手把昭妃拉起道:“既是你的表弟,是朕错怪郑贵妃了。”说
着令晋妃也起身了,叫侍卫放了芝卿,由内监把芝卿带进来。
芝卿见了神宗帝只是发抖,哪里还敢抬头。晋妃和昭妃在一旁着急,想要告诉芝卿只管放大胆陈说,又不好开口。
神宗帝便问芝卿道:“你姓什么?唤什么名儿?是哪里人?”芝卿见问,虽说脑子已吓昏了,对于地方和姓名却是不曾
忘记的。于是颤巍巍地一一答复了。神宗帝听说地方和姓名与昭妃所陈相符,疑心已完全冰释。就命内侍传一名侍卫进
来,把芝卿带出宫去。临走时又吩咐道:“今天的事是晋妃、昭妃求的情,姑且饶你初犯。可速还故乡,倘以后再私行
进宫,定按国法。”芝卿得了性命,连忙磕一个头,随着侍卫出宫去了。
张居正为神宗编写的《帝鉴图说》昭妃见芝卿获赦,心下暗替他欢喜。这时见侍卫押了出去,满心的柔情离恨眼见
得不能叙谈,真是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处。又不知芝卿到底怎样进宫来的?怎地会到郑贵妃的宫中去?这个疑团一时
却打不破它。后来才明白过来,这事还是冯保一个人做的。原来冯保和那郑贵妃素来是有怨恨的。冯保几番要陷害她,
终难找到机会。恰巧昭妃托他设法把芝卿去带进宫来。冯保领了芝卿悄悄地进了宁安门,经过永春宫时忽然想起了郑贵
妃的仇恨,以为芝卿横竖不认识路径的,便指着永春宫命他进去。自己却三脚两步地回到紫云轩中,见神宗帝方倚栏垂
钓,冯保上去半跪着把郑贵妃宫中有生人的话禀明神宗帝。
神宗帝听了大怒,掷下钓竿,亲自向永春宫中来看。那芝卿大着胆走进永春宫去,宫人们都很诧异地把他拦住,问
他是做什么的?芝卿不知道这里是郑贵妃,便一言不发地望内直冲。宫人们一齐哗噪起来,内侍们听得也过来盘诘。芝
卿只说瞧刘娘娘。宫人们说此地不是刘娘娘的宫里,芝卿哪里肯信,硬说有人指点领我来的,怎会弄错?问他是谁领你
来的,却又说不出名儿来。其实芝卿除了冯保领他到永春宫之外,第二个地方他就不认得了。宫侍说这里不是,芝卿回
想出去也是没处找寻的,又不知道昭妃居的是哪一宫,还是就在这个宫里找吧。所以他只往里直钻,不管他是不是,进
去了再说。宫人和内监们哪肯放他进去,两下一争闹,里面的郑贵妃听见了,便问是什么人?宫女回禀:“有一个莽男
子自谓要找刘娘娘,却走错了地方,强要到这里来找。对他说不是此处,他又不肯相信,以是内监和他争闹起来了。”
郑贵妃听得是个陌生男子来寻找刘妃的,他能够独自进宫来,想必内中有暧昧的事情了。郑贵妃和刘家的晋妃昭妃原是
冤家对头,巴不得你有错事我捉,我有坏处你拉,大家在暗中斗得很是剧烈。这时郑贵妃要想弄些晋妃或是昭妃的错处,
借此可以推翻她们了。当下命宫侍们将那男子宣进来,郑贵妃亲自向芝卿盘诘,问他和刘妃怎样认识的?此刻怎样会进
宫来?芝卿正要回答,不提防宫门外靴声橐橐,赫然走进那位神宗皇帝来。郑贵妃心下大喜,以为神宗帝来得凑巧,正
好把那个男子令神宗帝亲自勘问一番,如询出刘家两妃的暧昧事来,不怕晋妃昭妃不受贬罚。
哪知郑贵妃笑吟吟地迎接上去,忽见神宗帝将脸一沉,喝令内监把那男子拿下了,回头对郑贵妃冷笑了几声,怒气
勃勃地坐了下来。郑贵妃弄得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起来。神宗帝大声喝道:“这个男子是你何人?可老实说了,朕决
不难为你的。”郑贵妃听了神宗帝的话,才知神宗帝是误会了,把那男子当做自己的私人了。于是忙跪下禀道:“此人
是来找刘娘娘的,和臣妾并不认识。”神宗帝怒道:“他找刘娘娘怎上你宫中的?还要推赖到别人身上去吗?”郑贵妃
见神宗不肯相信,深悔自己多事。又恍然大悟道:“我上了当了!这明明是刘家姐妹使他来陷害我的,我太糊涂了,不
把他打出去,反唤他进宫来,今日这不白之冤如何辩得明白呢?”郑贵妃正在呆呆地发怔,见晋妃走进宫来。郑贵妃仇
人相见,眼中几乎冒出火来。又听得晋妃在神宗面前陈述,承认那男子是她的表弟。郑贵妃不禁暗暗叫声“惭愧”,心
内已宽了一半。不多一刻,昭妃也来了,两妃跪着同求,口口声声说不要连累了郑贵妃。郑贵妃这时感激晋妃姐妹,自
不消说得。
神宗帝将芝卿释放,这场风潮终算平息。郑贵妃的受冤也得洗刷明白。由是郑贵妃对于晋妃和昭妃不似从前般的冰
炭了,两下里竟和睦起来。是年的郑贵妃和王嫔人各人生了一个皇子,王嫔人所诞生的赐名常洛,郑贵妃所生的赐名常
洵。神宗帝诞了皇子,百官自然上表朝贺。那时神宗帝虽然糊涂,有杜太后把持着,不敢十分放肆。朝廷有张居正为相,
边地守将如戚继光、李成梁辈,都是一时的名将相,外犯的侵略稍稍敛迹。神宗帝以为天下太平了,便终日游宴宫中,
不临朝政,群臣奏事看不见皇帝的面,只由中官传达而已。这且按下。
再说徐州的杨树村中,有一个少年叫做张怿的,性情亢爽,好替人家鸣不平,江湖上很有名气,都称他为玉金刚。
因张怿的身材魁梧,仪容却甚是俊美,齿白唇红面如冠玉,所以有玉金刚的徽号。张怿自幼儿失恃。他的父亲张纪常也
做过一任兖州通判,后来慢慢地升擢,做到了大理寺丞,不久又出抚袁永诸州。正值神宗帝采办花石,太监张诚奉旨经
过兖州。知府杨信箴竭力地要讨好,馈了张诚三万两。张诚大喜,便使人讽示张纪常需索馈金,美其名叫做路金。张纪
常的做官,比不得那杨信箴任意去剥削小民,张纪常却清廉自持的,哪里来有这许多的银两。但碍在张诚的脸上勉强凑
了五十两,着一个家人送去。张诚接来一看,见名帖上写着“程仪五十两,望哂纳。”张诚把名帖和银子一齐掷于阶下
道:“张纪常这厮装穷,咱却不希罕这点点。”说罢怒冲冲地进后堂去了。张纪常的家人拾起银帖,踉踉跄跄地回来据
实告诉了一遍。纪常也怒道:“俺因他是内廷中官,留些面子给他,将俺的俸金送去。张诚那厮倒这样无礼,俺就一文
不名,看他有甚摆布。”这话有人去传与张诚,张诚恨恨地走了。不到三个月,上谕下来,将张纪常内调,授为吏部主
事。
那郑贵妃自产了皇子,神宗帝晋了郑贵妃封号,是端淑两字。廷臣都不服道:“王嫔人诞的皇长子,未曾得有封号,
郑贵妃似不应晋封。”张纪常也上一疏,更觉力持大体、语语金玉。这神宗帝晓得什么国体不国体,下旨逮张纪常下狱。
群臣凡进言的,褫职罚俸不计其数。张诚闻得纪常下狱,贿通了狱卒把张纪常鸩死狱中。
纪常的女儿绣金小姐一得到他父亲的噩耗,大哭了一场,自缢而死。剩下了张怿一人,越想越悲恸,直哭得死去活
来,咬牙切齿地要去报仇。当下张怿草草地殓了他的妹子绣金小姐,星夜入都,去收他父亲的灵柩。幸得张纪常生前的
好友周小庵御史往狱中收殓了纪常,厝柩禅檀寺内。张怿到了京中,遍访他父亲的故旧,遇见了周御史。周御史亲同他
到禅檀寺中领了灵柩。张怿哭谢了周御史,扶柩回到了徐州原籍安葬。张悍料理父亲的丧事毕,静心在杨树村守制,并
习练些武技,预备替他父亲复仇。但他只知仇人是昏皇帝,不曾晓得张诚是鸩死他父亲的大仇人。
光阴如流水般过去,匆匆又是三年了。徐州杨树村中茅室内,一个美少年方按剑伴灯夜读,那茅屋门突然呀地自辟,
走进一个披发垂肩的女郎,樱唇微启地向那少年笑道:“你几时北行了?方才俺父亲回来,说京师因皇上好久不临朝政,
人心很是慌乱。又听得关外的建州满人已进兵定了辽东,声势赫赫,关中谣传满洲人将入寇山海关,不识这消息是真还
是假的?京都的乱象或者是有的,你要行事,可以趁此时去干了。”那少年霍地立起来道:“莫管它真伪,咱明天起身
就是。”女郎笑了笑,回身去了。
那少年是谁?正是张怿。女郎是徐州有名侠士罗公威的女儿。张怿尝在罗公威处学艺,和公威的女儿碧茵姑娘认识,
两人感情日深,暗中以订为夫妻,只要张怿大仇报得,他们就好实行结婚了。因碧茵姑娘是无母的孤女,她父亲罗公威
爱碧茵如白璧一般,凡碧茵姑娘要怎样,公威没有不答应的。至这层婚姻问题,公威更其不管了,任碧茵姑娘去选择她
的如意郎君,公威只在旁边指示罢了。现在碧茵姑娘爱上了张怿,公威很是赞许,他两人的婚事就此订定了。第二天上,
张怿便单身就道,随带一剑之外别无长物。碧茵姑娘也来相送,儿女情长,少不了有一番地叮嘱。张怿的报仇心急,马
上加鞭兼程进京。
不日到了都下,择一处僻静的寺院住下了。日间只在热闹的市廛上游戏,晚间就去探皇宫的路径。那时京中人心惶
惶,“鞑子杀来了”这种谣言喧聒耳鼓,街巷小孩子都是这样乱喊乱叫。有人说这是一种童谣,识者早知不是吉兆。这
个当儿,经略宋应昌正奉谕出师,往剿倭寇。京师留戍军纷纷调动,一队队的人马出德胜门,街道上的步伐声和马蹄声
昼夜不绝,人民越发不安。

第六十章张怿刺驾

金炉焚香,碧筒斟酒,翠玉明珰的美人娇笑满前,那种脂香粉气真个熏人欲醉,席上的檀板珠喉听得谁也要魄荡神
迷。神宗帝拥着郑贵妃金樽对酌,众嫔妃唱的唱、舞的舞,一时娇音婉转,如空谷啼莺,余韵袅袅绕梁三匝。此情此景
并此佳曲,几疑天上,不是人间了。神宗帝拥抱了艳妃,坐对着许多佳丽,怎不要玩迷声色。
正在笑乐高歌的当儿,忽见树阴中一道白光飞来,直扑到席上,郑贵妃眼快,叫声“哎呀!”身躯往旁边一让,伸
着粉臂去挡那白光。神宗帝却不曾提防的,被郑贵妃身儿这样的一倾,因酒后无力,不由得连人连椅往后跌倒。神宗帝
倒地,郑贵妃也支撑不住,恰好扑在神宗帝的身上。接着便是哗啷地一响,一口宝剑也落在地上,猩红的鲜血飞溅开来。
吓得一班嫔侍、宫人、内监都不知所措。外面的值班侍卫听得霁玉轩中出了乱子,一齐吆喝着抢将入来,见灯光影里有
个人影儿一闪,转眼就不见了。众侍卫大嚷:“有刺客!”便蜂拥地向那树阴中追去。
万历皇帝像这时皓月初升,照得大地犹如白昼。一个侍卫喊道:“檐上有人逃走了!”喊声未绝,一枝短箭飞来,
中在那侍卫的头上,扑地倒了。内中有两名侍卫,一个叫徐盛,一个唤做丁云鹏,都能飞跃腾起的,两人就纵上屋檐,
月光下见一个黑衣人飞也似地已逾过大殿的屋顶去了。丁云鹏一头尽力追赶,一手在衣囊里掏出哨子,嘘嘘地吹个不止。
这种哨声是他们宫中遇警的暗号,也是叫喊帮手的意思。那前殿的侍卫早听得了哨声从大殿的顶上吹来,知道屋上有警,
于是能跳跃的便纷纷上屋,霎时来了五六名,都向殿后赶来。
原来张怿自到了京中,日间休息,夜里进宫探视路径。这天的晚上,张怿又跃入御院,瞧见神宗皇帝拥着一个美人,
两旁粉白黛绿排列几满,大家欢笑酣饮,快乐之状真不知人间有忧患事了。张怿看了不禁愤火中烧,暗骂一声:“糊涂
虫!你还在那里酒色昏迷,眼见得死期到了!”想着潜身下了屋檐,缩在树林深处。时霁玉轩中灯烛辉煌,张怿觑得亲
切,把昆吾宝剑对准了神宗帝咽喉掷去,只听得“哎呀”一声,神宗帝和那美人一并倒在地上,轩中立刻就鸟乱起来。
张怿见已击中,忙飞身上屋。这时檐下脚步声杂,一个侍卫嚷着檐上有刺客,张怿回头射了一箭,正中嚷喊的那个侍卫,
翻身倒了,转眼噗噗地跳上两个侍卫,各提着钢刀大踏步赶来。张怿无心和他们交手,只顾向前狂奔,听见背后哨声响
处,面前的屋上又来了五六个短衣窄袖的侍卫当头把张怿拦住。张怿见前后受敌,深怕众寡难御,便施展出鹞鹰捕鲸的
解数,忽地一个蹿身翻过大殿的屋脊,竟飞跃出宫墙落在平地竭力地奔驰。
那些侍卫怎肯相舍,在后紧紧地追逐。徐盛扬手一镖,打在张怿的腿上,因走得太急,腿里受着苦痛几乎倾跌,又
给地上的草根一绊,翻斤斗跌了有四五尺远,慌忙爬得起来,脚下软绵绵地,走路就缓了。侍卫们又不肯放松,张怿料
想走不脱身,咬一咬牙拔出了腰刀大喊一声挺刀来斗。徐盛、丁云鹏也舞刀相迎,五六名侍卫一拥上前,还有前殿、中
殿、大殿、宫门前、御苑中的那些不会腾跃的侍卫已从偏殿上兜了过来,向前助战。于是把张怿团团围在中间,你一刀
我一枪的,任你张怿有三头六臂浑身是本领也逃不走的了。张怿奋力苦斗,一个失手,被丁云鹏劈在左腕上,豁啷地把
刀掷在十步外。张怿慌了,挥拳乱打,徐盛又是一刀剁着了张怿的左肩,接着又被侍卫一枪刺着了大腿。张怿吼了一声,
和泰山般倒了下来。徐盛、丁云鹏和五六个侍卫七手八脚地向前把张怿按住,其时大殿上的甲士也赶到,将张怿牢牢地
捆了起来。众人擒住了刺客,由丁云鹏去御苑中禀知皇上。
那时神宗皇帝和郑贵妃扑倒地上,郑贵妃用手去挡那白光,粉臂上被剑擦着,叮地掉下去,在神宗帝足骨上刺个正
着,鲜血直冒出来。内监宫侍们慌快搀起神宗帝和郑贵妃,一面忙着去宣太医进来替神宗帝敷了伤药,裹上一幅白绫,
又给郑贵妃也在臂上敷好了。大臣走后,神宗帝觉得脚上疼痛,行走很是不便。郑贵妃的臂上只擦去些皮肤,还不算重
创。
神宗帝定了一定神,忽然大怒道:“禁阙之地敢有贼人行刺,那还了得吗?”正要传谕去召总管太监,恰好侍卫官
丁云鹏来禀道:“刺客已获住了。”神宗帝命押上来,侍卫们拥着张怿,在石阶前令他跪下。张怿哪里肯跪?徐盛怒道
:“到了这时你还倔强么?”说着就侍卫的手中拉过一把仪刀来,向张怿的腿弯上砍了两刀。张怿站立不住,翻身坐倒
在地。神宗帝含怒说道:“你姓甚名谁?受了何人的指使胆敢到禁中来行刺朕躬?”张怿朗声答道:“俺坐不更名,行
不改姓的,老爷张怿便是!因和你有不共戴天之仇,自己要来行刺的,没有什么指使不指使。”神宗帝要待再说,郑贵
妃在旁道:“此人似有神经病的,不必问他,推出去砍了就是。”神宗帝道:“且慢!他敢这般大胆,内中谅有隐情。”
吩咐侍卫把张怿交刑部严讯回奏。徐盛、丁云鹏奉谕,横拖倒拽地拉了张怿便走。张怿大叫道:“俺既被擒,要杀便杀
了,把俺留着做甚?”徐盛和丁云鹏等也不理睬他,将张怿押到刑部衙门,自去复旨。
那时神宗皇帝嫌御苑中的地方散漫,命中官冯保在西苑的空地西边建起一座极大的园林来。这座御园四围的宫墙都
用大理石堆砌成功的。自大门直达内室,一重重的纯用铁栅。屋顶和园亭的顶上尽护着铁网。园中的奇花异卉种植殆遍。
正中一座唤做玉楼的是郑贵妃的寝室,玉楼旁边一间精致的小室题名金屋,是神宗帝和郑贵妃休憩之所。屋内设着象牙
床、芙蓉帐、翠帏珠帘,正中一字儿列着云母屏。真是银烛玳筵、雕梁画栋,虽嫦娥的广寒宫、龙王的水晶阙也未必胜
过咧。当这座园落成时,神宗帝亲自题名叫做翠华园,又派了内监向外郡搜罗异禽珍玩送入园中。
那些太监奉旨出京,有的驾着大车锦幔绣帘,黄盖仪仗,声势煊赫。有的特制一只龙头大船,船上都盖着黄缎的绣
幔,名叫采宝船。一路上笙歌聒耳、鼓乐震天,所经的地方官吏迎送,略有一点不如意,不论是知县府尹以至司道巡抚,
任性谩骂。强索路金多到十余万,少也要几千。地方官吏不胜供给,只好向小民剥削。人民叫苦连天,怨声载道。
就中差赴云南采办大理彩纹石的太监杨荣,性情更是贪婪无厌。官府进食,非熊掌鹿脯不肯下箸。所居馆驿,须锦
毡铺地绫罗作帐。凡经过的街道市肆,一例要悬灯结彩。其时正值酷暑,杨太监怕太阳炙伤了皮肤,勒令有司路上搭盖
漫天帐,延长数十百里,必此县与彼县相衔接。杨荣坐着十六名夫役舁的绣帏大轿从漫天帐下走过,沿途不见阳光还嫌
不足,又命差役五六名各持了大扇,步行跟着大轿打扇。那漫天帐是用红绿彩盖成的,每县中只就这帐篷一项已要花去
五六万金了。可怜有些瘠苦的小县分,哪里来这许多钱去奉承这位太监老爷,但又不敢违忤,没奈何,只把小百姓晦气
了。
一日巡抚王眷飞章入奏民变,谓打死太监杨荣,知县黄家骧、千总黄翰鸣均不知下落。王巡抚明知黄知县逃走的,
那叫做官官相护,也是杨荣作恶太甚,人人愤恨的缘故。神宗皇帝见了这奏疏,不由地勃然大怒道:“杨荣死不足惜,
纪纲为什么废到了这样地步?”于是下谕,令云南府尹捕为首的按律惩办。圣旨到了云南,当然雷厉风行,立时把石屏
县为首的几个百姓当即捕住正法不提。
神宗帝下了这道上谕,怒气未息,恰好刑部侍郎夏元芳入禀:谳讯刺客张怿,直承行刺不讳,并无指使的人。神宗
帝见奏,命将张怿凌迟处死。夏元芳领谕,把张怿从狱中提出,验明了正身,便押同刽子手赴校场将张怿处斩,并支解
尸体毕,自去复旨。
张怿凌迟的消息传开来,京中的人民才知神宗帝被刺是确有的事,不过未曾致命,只略受微伤罢了。都下的人言藉
藉,渐渐四处都知道了。徐州也传到,罗公威在城中听得这个噩耗,恐他女儿伤心,回来并不提起。谁知过了三四天,
杨树村中的人也都讲遍了。大家议论纷纷,都讲张怿可惜,说他是个英俊的少年,不幸为父复仇死于非命。一传两、两
传三地到了碧茵姑娘的耳朵里。她正伸长着脖子,天天盼望张怿的好音,看看过了三四个月,竟消息沉沉,料想他候不
到机会,然芳心中终觉十分不安。这天闻得村中人说着张怿行刺被获的事,碧茵恐怕还有讹传,可是心里已必必地跳个
不住,便草草地梳洗好了,走到村前的鲁如民家里去探个真假。这鲁如民是徐州的掾吏,于官场中的消息自较别人来得
灵通。碧茵姑娘见了鲁如民,笑着叫了一声:“鲁伯伯!”就问他京中张怿行刺的事。那鲁如民见问,先叹了口气道:
“不要说起,张怿倒是个有为的好男子,现在为了父仇,已被凌迟处死了。”碧茵姑娘听了,立时花容变色,忙问几时
正法的。鲁如民道:“这还是十几天前的事。听说张怿黑夜入宫,一剑刺在皇帝的身上,却不曾刺死的,反被侍卫们获
住了。上谕命凌迟处死,据说尸骸到今还暴露着呢!”碧茵姑娘听罢,哇地吐了一口血来,噗地昏倒在地上。吓得鲁如
民叫喊不迭,由如民的妻子赶出来把碧茵姑娘扶起,一面将热水灌下去。什么掐唇中、拎头发,忙了一天星斗,碧茵姑
娘才得悠悠地醒转来,只是掩面痛哭。鲁如民知道碧茵姑娘定和张怿有密切的关系,当面不好说破她,只用好话安慰了
几句,令妻子牛氏送碧茵姑娘回家。
牛氏去后,罗公威从城中归来。碧茵姑娘见了她父亲忍不住顿足大哭道:“张怿死了,连尸都没人去收,不是很可
惨的么?万不料孝子有这样的结局,苍天也太没眼睛了!”说罢又哭。罗公威叹道:“人的生死是前定的,不过张怿的
死似乎很觉可惜!他学得一身的好武艺,不曾显身扬名就这样地死了,我算空费一番教授的心血。但人既已死不能复生,
你也不必去悲伤他,还是保重自己身体要紧!须知我这副老骨头要靠在你身上的了。”碧茵姑娘含泪答道:“父亲体恤
女儿岂有不知,可怜张怿身首异处,露尸暴骨,叫女儿的心上怎能容忍得下?必进京去把他的尸骨收回来葬殓了,女儿
虽死也瞑目的。”公威说道:“你是个女孩儿家,单身如何去得?”碧茵姑娘答道:“这却不打紧,古时的女子常独行
千里,人只要有志,没有干不来的事。至于报仇一节,等父亲天年之后再谈。”公威不好十分阻拦,又不放心他爱女孤
身远去,便毅然说道:“你既决意要去,我还很健,不如同你去走一遭吧!”碧茵姑娘见他老父肯同去,不觉破涕为笑,
忙忙进房去收拾了些衣物,父女两人把家事托了邻人张妈,便匆匆登程进京。
不日到了京中,张怿的尸体已有人替她收殓了。那人是谁?便是误进宫阙死里逃生的任芝卿。原来芝卿被释出宫,
胸臆中一口怨气一时哪里肯消,当时就匆匆地回到山西,他的母亲已经去世,芝卿大哭了一场。葬殓已毕,把家中所有
一并典卖干净,得了些现银子仍然进京。终日痴痴呆呆地往来各处,希望遇着一个机会再和秀华(昭妃)见面。及至见
张怿凌迟无人收尸。芝卿叹道:“我恨无这样的本领,也跃进宫去和秀华晤叙一面,就死也甘心的了。想姓张的要去行
刺,当然也有说不出的隐情,和我好算得是同志。现在他暴尸在那里无人顾问,我就替他盛殓了吧!”谁知芝卿起了这
一个恻隐之心,倒得着极好的报恩。那时罗公威父女见芝卿已收殓了张怿,问起来和张怿并无交情的。罗公威很赞芝卿
仗义,碧茵姑娘尤其感激芝卿。大家一谈,方知芝卿是为了未婚妻被选做了妃子,弄得鸳鸯分离终日逗留京师,倒是个
多情的少年。公威以芝卿孤身无依,便收他做了义子,同回徐州。后来罗公威死后,碧茵姑娘替张怿复仇,芝卿得夫妻
完聚。这是后话。
再说神宗帝命冯保在六个月中把一座华园构造成功,把爱妃、选侍等都迁入翠华园中天天弦歌酒宴,昼继以夜,丝
竹箫管,往往达旦。

第六十一章惩办东林党

光阴如箭,忽忽数年。其时宰相张居正逝世已久,边将如戚继光、李成梁也先后俱逝。明廷的朝政也一天不如一天
了。当在申时行为宰相的时候,尚能护内调外,没有什么事儿闹出来。及至申时行致仕,沈一贯入阁当国,就闹出这党
案来了。因沈一贯的为人,自恃才高傲视同辈,朝中的名臣故吏一个也不放在他的心上。这时神宗帝还未立储,长皇子
常洛年龄已经弱冠。神宗帝虽有立他为太子的心意,就中都被郑贵妃梗阻,强迫着神宗帝要立她自己的儿子。皇长子常
洛本是王嫔人所诞,郑贵妃也生了皇子,取名常洵。朝廷众大臣的主见,当然提议立皇长子常洛。神宗帝也以为废长立
幼,见议后世,弄得犹疑不决。郑贵妃在旁昼夜絮聒,神宗帝只含糊敷衍过去,终不曾把立太子的这件事实行。似这般
一年年地挨下去,以致闹出了不少的是非来。
高攀龙像不知怎的,郑贵妃嬲着神宗帝立福王(郑贵妃诞子常洵时封福王)的话被一班大臣知道了,便一齐着急起
来道:“皇上废长立幼,吾辈身为大臣如不力争,留传到了后世,历史上少不得留个骂名。”于是御史孙丕扬,侍郎赵
南星、主事高攀龙、学士邹元标等纷纷上章谏阻,无奈这位神宗皇帝除了元旦临朝受贺之外,平日足迹不履正殿,众大
臣虽有奏疏也无法传达,即使呈了进去,神宗帝也无心去看它,不过一个留中不报罢了。
那时文选司郎中顾宪成草了请立太子常洛的奏牍,其中语涉郑贵妃,谓郑氏蒙蔽圣聪,希图废长立幼云。宪成草好
了疏,贿通冯保,把章奏夹在阁臣白事折的里面。神宗帝对于外来奏疏概置不阅,只命阁臣代阅了。有紧要的事儿,摘
录在白事折上,由中官送呈批答,这样的十余年来已成了一种牢不可破的习惯。所以神宗帝深居宫中,但看阁臣的白事
折,其他奏牍照例是不闻不问的。这天神宗帝见白事折积得多了。随批阅几种,忽地发现了顾宪成的奏疏,忍不住翻阅
了一遍,不由地大怒起来道:“朝廷立储自有祖宗成规,顾宪成何得妄测是非?朕岂肯背却祖训废长立幼,遗后人讥评?”
说罢命查究这奏疏是谁呈进来的?冯保在旁叩头道:“此疏本留阁中,想是奴婢取白事折误夹在里面的。”神宗帝点点
头,含怒说道:“顾宪成无礼,若不惩他,恐廷臣将蜚语迭尖,朕必不胜其烦。”于是在原疏上批了裭职两字,交阁臣
办理。
自宪成去职,如高攀龙、邹元标、赵南星、孙丕扬等也纷纷辞职。不待批,竟自挂冠走了。这顾宪成、高攀龙辈学
术本习王阳明一派,狂妄不羁,逐渐自成为一派(顾、高皆无锡人)。去职之后,在无锡故杨时书院开堂讲学,一时士
人相附的得是不少,号称为东林党(时改杨时书院为东林书院,顾宪成主其事)。因为当时儒林很多赞成顾宪成和高攀
龙的,附党的人日多,势力也日渐广大。朝廷六部九卿,半是东林党中人。他们的主旨当然和顾宪成一鼻孔出气,专一
攻讦郑贵妃,弹劾宦官,保护皇长子常洛。
吴锡县生员顾宪成应天府乡试试卷东林党党人有任言官的,便俟隙奏劾大臣,章疏连绵不绝,朝廷大臣闻得“东林
党”三个字人人胆寒心惊。首辅沈一贯见东林党十分厉害,多半是顾宪成、高攀龙的一类人物,自己处在孤立地位,未
免岌岌自危。于是密令御史杨隽(杨一清孙)、翰林汤宾怡也建树起一个儒党来,一时科道中人也有许多归附沈一贯的,
时人号为浙党。两党比较起来,顾宪成、高攀龙的东林党潜势力自然大于浙党,几科道中人附入东林党的,一登仕籍就
替己党张声势,任意上疏参奏阁臣。浙党科道儒者,也将以其人之法还治其人之身,两相抵制。日久东林党的势力蔓延
入了齐楚晋豫各地,江淮士人,尤多趋向东林党的,淮抚李三才为首领,作东林党的外援。朝中东林党的潜势力又进了
一层。结果两党各上章交攻,互论是非。神宗帝见奏牍日多,两党互讦的奏疏堆积三四尺,神宗帝阅不胜阅,头也被他
们缠昏了。从此把两党的奏章一概搁置不问,惟兰台奏疏纠劾廷臣,立即批答,也大半奏准。
这样一来,言官疏劾廷臣,疏才上去,那被纠劾的人不待上命便弃官竟去。廷中规章杂乱,群臣无主,处事也各不
一致。每有一建议,各举各的各行所事,好好的明朝朝仪,至此弄得败坏不堪。纪纲日堕,亡国的征兆已见。后来南北
科道、东林党和浙党攻击得到了极点,至于无所攻讦了,东林党人捏造一种谣言,谓郑贵妃将谋死太子常洛,立己子常
洵。并写成无数的简帖,昏夜张贴京师各门。内监揭了简帖进呈大内,神宗帝也闻知了,拍案大怒道:“贼子闹得这般
可恶?”下谕严究发简帕的党羽,司仪郎沈令誉以嫌疑被捕,由刑部侍郎李廷机承谳,辞连东林党中人。逮侍御胡宪忠、
翰林黄恩基、主事陈骏、员外郎赵思训、大理寺丞何复等一百三十七人下狱。李廷机一概刑讯,黄恩基、赵思训等诬服,
并株连言官多人。又捕高僧达观,也再三拷掠,又逮捕多人下狱。尚书赵世卿见案情愈闹愈大,永远牵连下去将无停止
的时日,便上书讽沈一贯,叫他从中主持。沈一贯也觉冤戮得太多了,不免良心发现,在神宗的面前竭力维持,总算勉
强结狱,只杀了袁衷、徐有明等几个观政进士。大狱结后,统计前后两案,东林党人死者三百六十余人,浙党死者相等,
也算得明朝未有的巨案了。
神宗帝见都下谣言日盛,人人说郑贵妃谋太子,便召沈一贯进宫,亲自书了手诏,立皇长子常洛为储君。沈一贯奉
谕退出。郑贵妃已得宫监密报,自己本想做太后的,听说立了常洛,自然要来争执。神宗帝和郑贵妃在枕席爱好的当儿,
曾答应她立常洵为太子,如今突然变卦,郑贵妃怎肯罢休,娇啼婉转地要神宗帝收回成命。神宗帝正色道:“国立长子
是祖宗的成规,朕怎敢因私废公受人讥评。”郑贵妃不依道:“皇上曩日有言,必立福王(常洵)的,天子无戏言,如
何可以赖得?”神宗帝笑道:“那时朕和你开玩笑,岂能作真?况皇长子年龄已经弱冠,天下人谁不知道。万一废长立
幼,廷臣议论倒还罢了,倘因此人心疑虑激出乱子来,不是以小误了大事么?”郑贵妃见神宗帝意志坚决,不由地放声
大哭,一头撞在神宗帝的怀里,立时要寻死觅活。神宗帝令内侍们把她劝开,郑贵妃索性倒在地上打滚,大哭大喊,口
口声声要册立福王,否则情愿死在皇帝面前。神宗帝眼见得郑贵妃这样撒泼,也触恼了性子,霍地立起身,直到光华殿
召集群臣,命把立储之意速行布告中外。一面着尚书赵世卿、大学士杨廷珪持节往迎太子常洛,正位东宫。
东林书院道南祠诸事已毕,神宗帝才缓步回宫。大事既定,郑贵妃知道争不回来,也只好死了这个念头。哪里晓得
群臣意还未足,以福王自受封后,年将弱冠,留在京中有许多不便,应令即日就藩。这章疏一上,郑贵妃怎舍得母子远
离,于是又在神宗帝面前哭闹,弄得神宗帝打不定主意起来。吏部侍郎夏静安将这件事密白两宫,李太后忙召郑贵妃入
见,把她大骂一顿。郑贵妃不敢回话,忍气吞声地回宫。次日皇太后传出懿旨,催促福王常洵就藩。郑贵妃没法,只得
任福王启程。皇子赴封地,母妃不能随行的。福王临行向郑贵妃辞行,母子两人哭得气也郁不转来。经内侍们相劝,福
王始含泪出宫,向河南就藩去了。
福王就国后,宫中的大殿角上发现木人三个,上书皇帝、太子、李太后的生辰,木人身上有钉四十九根,大约是苗
人的一种魇法。神宗帝看见了,心中怒气勃勃,追究置木人的主使。司理王日乾奏称,木人系道士孔学所制,孔学与郑
贵妃宫中的内侍姜田稼私下串通,居心要谋太子。神宗帝见奏,怒不可遏,甚至御案推倒,命速逮孔学刑讯。孔学死不
承认。尚书叶向高禀道:“王日乾也是都下无赖,夤缘中官获职。若穷诘此事,小题大做,反使得小人得逞了。”神宗
帝听了,恍然大悟道:“非卿一言,几乎又兴大狱了。”由是将木人一案搁置不提。
时四川宣慰使杨应龙和他的儿子杨朝栋占据险要,拥兵称叛。应龙本宋代杨业后裔,抚治西蜀苗人颇著威望。后来
被妖人李贽所惑,遂起叛意。那李贽曾做过一任知府,他自己说得异人传授,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在鄂西一带倡言
传道,名叫白莲教。鄂抚刘光汉见李贽举止妖异,下令驱逐出境。李贽立不住脚,奔到蜀中,也假传教为名四处招摇。
宣慰使杨应龙有个爱女妙姑忽然被妖邪蛊惑,白昼赤体嗷叫,似与人交接一般。应龙只有这个女儿,平日爱如掌珠。一
朝患了奇疾,急得走投无路悬重金征医:有能治愈妙姑的,立赏黄金千两,并把妙姑赘他为婿。这个消息传播各地,谁
不愿得千金和美妇?上门自荐的也不知多少,都没甚效验,妙姑的病反越重了。那时李贽被鄂抚赶走,正没处容身的时
候,便来见杨应龙,当日设坛建醮、焚香请神,居然把妖邪驱去。妙始就醒了过来,不似前几天的裸卧噪闹了。杨应龙
大喜,立给李贽千金。待要拿妙姑嫁他,李贽辞谢道:“俺已是世外之人了,要金帛女子也没用,只求赐俺一所小宅,
得修炼传道就够了。”应龙连声答应容易,立命土木工人在蜀西建起一座大厦来。正厅上供一尊白眉真人,大约就是白
莲教的祖师了。大厦落成,李贽就在那里传教,又替那些人民治病,倒很是灵验,四川的愚夫愚妇都称李贽为活神仙。
李贽每天坐了八人大轿游行街衢,百姓迎道跪拜,好似神佛一样的尊崇。杨应龙也常常和李贽交谈,两下很觉投机。李
贽也不时邀应龙高饮,醉后自炫他的本领,能千里外搬取财物,剪羽毛可以代弓矢,撒豆能够变兵,裁纸可成骏马。杨
应龙深信他的话说,帮着他四方传扬。
不到一年,江淮荆楚教徒遍地,愚人纷纷来归,统计不下十万人。李贽便劝应龙起事,应龙心动,暗中和他儿子朝
栋商议。朝栋跳起来道:“天下有这样的奇人肯来相归,是天助我了。”应龙意决,私下密遣兵卒把守要隘,于八月中
秋举旗起义,拥众二十万,声势十分浩大。李贽为军师,筹划一切。他见军中少硬弓,就连夜捏成泥人千百,各给纸剪
一把。李贽念念有词,吹口气,许多泥人就不见了。到了晚上,泥人纷纷回来,布囊中满贮着羽毛,李贽令将羽毛堆积
成了小丘,略一眨眼,化了千万枝硬弩强矢,应用时和真的一般无二,也可以杀人射击,比真弓还灵便不少。应龙越发
相信了。其时江淮南北谣言纷兴,相传有妖人剪鸡羽的怪事:夜间但闻鸡声一鸣,忙燃烛去瞧,那鸡身上已剪得光的了。
日久人家知是妖术,畜鸡的人持着犬羊血俟在笼畔,一听得鸣声,拿犬羊血泼去,砰的一响落下一个持纸剪的泥人来,
长不过三四寸,形状似垂髫的童子。这法术一破,剪羽毛的事渐寝。又换了剪人头发的妖法,民家妇女晚上睡醒,往往
失去青丝。于是民间大忧,半夜互相惊起,鸣锣走告,谓妖人来剪头发,弄得妇女们晚上不敢睡觉。经有人指点,谓妖
术最怕污秽。妇女们听了,各人把亵带缚在髫上,剪刀的风潮,至此才得平息。
其时有个无赖阮小二,他的妻子也被应龙霸占去了。小二愤怒叫骂,应龙的党羽将小二捕去打了二百鞭,才释放了,
命小卒三四人对着小二轮奸他的妻子。小二气愤填膺,便纠了同党百人暗俟在杨应龙的营后,乘夜大喊杀入。应龙正和
诸妇女淫乐,听得喊杀之声,不知来兵的多少,忙叫左右张号。不到一刻,朝栋引亲兵五百名杀到,应龙又自营中杀出。
人马愈杀愈多,阮小二不过百人,怎能敌得应龙的大队,转眼百人杀得干干净净,只逃走了一个阮小二。事后应龙查点
人马,也被杀伤不少,不觉大怒道:“区区几个贼人也敢来太岁头上动土,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杀了府尹,占了城池,
倒也不过如此。”
朝栋听说,便踊跃争先,率领了一千苗兵直杀入永宁。知府马知忠不及防备,被苗民乱刀剁死。游击柳成美、参将
罗成闻得府署有警,忙忙点起本部人马赶到西门,正遇朝栋的苗兵。朝栋见柳成美带兵前来,就大吼一声,挺一枝浑铁
点钢矛飞马杀将过去。柳成美挥刀来迎,罗成赶至舞刀助战。朝栋一枝矛左右轮动好似旋风一般。成美臂上刺着—矛,
拨马便走,罗成抵敌不住,也只好策马落荒而逃。朝栋乘势大杀一阵,官兵死伤大半,柳成美死在乱军之中,罗成身负
重伤,逃回建昌。四川巡抚王如棠上疏告变。神宗帝看了奏疏,回顾沈一贯道:“小丑跳梁,不早剿除,今日养成巨患,
该守土督抚咎有应得了。”沈一贯点点头。神宗帝命一贯拟旨:知府马知忠、游击柳成美既死勿议,参将罗成迁戍,巡
抚王如棠褫职,总督罗兆铭贬级。一面以李如松为讨贼大将军,统兵十五万剿平川乱。那里晓得李如松浮躁轻进,被杨
应龙父子诱入重地四面围杀,几乎全军覆没。
败耗传到京师,神宗帝大怒,即将李如松拿办。以刘为大都督,调齐四省(陕甘绥贵)兵马,即日出师。刘初任大
同总兵,因征寇有功改援都督兼五城兵马司,为人勇冠三军,每战必身先士卒,平时布衣粗食,甘苦和小兵相共,不分
将卒。惟行起兵来号令严明,违者斩以徇,不留一点情面,所以军纪肃然。当他在宣府的时候,不过做了游击,出兵上
阵很具大将的风范。总兵戚继光常说他有大将之才,几番保荐他,改授参将。那时蒙人不时寇边,刘领兵迎战,持着一
口九环的大刀,重有七八十斤,舞起来呼呼有声,口里大呼陷阵,胡兵见了纷纷倒退,所向无敌。由是刘大刀的名儿远
震关外,蒙人一见刘,便相顾惊走道:“刘大刀来了!”此番奉旨往征四川,大军浩浩荡荡地杀奔前去。
杨应龙素知刘能军,更兼猛勇,心上早已有些胆寒。独有杨朝栋却年轻不知厉害,摩拳擦掌地准备迎敌。忽探马来
报,刘大军离永宁只有四十里了。

第六十二章杜松斩贝勒

刘统着王师,不日到了永宁,离城三十里下定寨栅,一面下令副指挥岑范、李齐、慕容孙等各营紧排鹿角,要防敌
劫寨。那边杨应龙闻得刘的大兵已到,嘱咐他的儿子杨朝栋、义儿杨奉,将军舒寿、彭毓灵等小心巡城。到了晚上,杨
应龙亲自登城瞭望,见明军营中火光烛天,一字和长蛇一般,刁斗声不绝。应龙看了打个寒噤道:“王师的声势到底和
常军不同的。”又回顾诸将道:“你们瞧刘大刀的人马多么整齐!”杨朝栋大声道:“父亲莫长他们的锐气,俺家的兵
马不见得弱于他,只恐鹿死谁手,正不能决定。”杨应龙道:“话虽这样说,总是仔细了地好。”朝栋不待应龙说毕,
便欲领兵出城前去劫寨。应龙慌忙阻拦道:“刘大刀这厮不比别个,他在边庭镇守十年,现在的官儿还是枪刀头上争得
来的,可算是一位能征惯战的勇将。如今卒师远来,难道会不预防咱们去偷他的营寨么?你快休妄动,待咱们和军师商
量了再说。”说罢下城回署,朝栋与诸将也陆续到来。应龙一迭连声地命请军师来商议军情。小军去了不多一会儿,李
贽带了两名亲随掌着大红纱灯骑了高头骏马到帅府前。下马进署,应龙和朝栋降阶相迎,三人携手进了大堂坐定。诸将
参见过了,应龙便发言道:“咱们自把朝廷的李如松杀败,此刻又换了个刘大刀来了。咱闻得他是一员名将,倒要留神
一下,不识军师可有什么妙计破他?”李贽举手笑道:“主帅无须担心,明日敌人如来搦战,且先试他一阵,我看日中
黑子出现,这血光之灾当应在敌人身上。不出三日,包管杀得他片甲不回。”杨应龙大喜道:“全仗军师帮助了。”是
夜计议已定,准备次日和明军交锋。
《平番得胜图》局部(万历三年出兵西部)再说刘下寨后亲自巡视了一周,进帐坐在虎皮交椅上按剑看书,直至天
交五更才朦胧睡去。辰初时候诸将进帐致候,刘草草梳洗了,全身披挂。升帐点卯已毕,便问:“今天和贼人见仗,哪
位将军出马?”副将何兆威应道:“末将愿打头阵。”刘点头,即发下一枝令箭,叮嘱道:“何将军领人马五千,先去
刺探兵力如何,但不可折了锐气。”何兆威领会,自去点齐人马,顶盔贯甲,耀武扬威地去了。刘又传指挥马进忠、慕
容孙进帐道:“两位将军可引兵马三千接应何先锋。”马进忠和慕容孙去了,刘自己率同李齐、岑扬,押着大队观阵。
那何兆威领了五千人马,直抵永宁城下搦战。城上杨朝栋领了三千人马,左有杨奉,右有舒寿,一声炮响城门大开,
三骑马并肩飞出,兵丁一字儿排列。双方射住了阵脚,何兆威暗暗喝彩道:“杨氏父子到底是武官出身,兵士齐整,不
像个乌合之众,怪不得李如松要败在他们手中了。”想着便一马当先,大骂:“杨应龙逆贼!朝廷有何亏负了你,却据
城造反?看俺天兵下临,不束手早降,更待何时?”杨朝栋大怒,也不回话,正要挺矛出马,舒寿已舞刀跃马直取何兆
威,两马相交双刀直举,战有三四十合。杨奉忍耐不住,飞马出阵助战。明军阵上慕容孙拈枪而出,敌住杨奉。四骑马
驮着两对战将团团儿打着战。杨朝栋见杨奉、舒寿不能取胜,大喝一声,舞动钢矛驰到了战场上,一矛向何兆威刺来,
兆威不及避让,右腿上着了一矛,负痛败下阵来。舒寿哪里肯舍,紧紧赶来。明军阵上马进忠一骑飞出救回何兆威,抡
枪抵住舒寿。舒寿心中大怒,暗自骂道:“你这厮会救他,俺就擒你也是一样的。”这时舒寿手中的大刀飘飘如泼瑞雪,
只见白光闪闪,瞧不出一点儿破绽来。刘在阵上远远地望见,便问岑范道:“贼兵中有这样的能手,叫什么名儿?”岑
范未曾回答。李齐是李如松的旧将,接口应道:“此人名舒寿,还有一个叫彭毓灵,都是贼中有名的勇将。前次李将军
(指李如松)一半败在妖法,一半是吃亏在他们手里的。”刘惊道:“贼人有妖法的么?倒不曾预备破它的东西。”说
时忽见马进忠翻身落马,军士忙去抢了回来。刘大怒,便待亲自出马,岑范早跃马直奔舒寿。那边杨朝栋刺伤了何兆威,
回头来帮着杨奉双战慕容孙。一个失手被杨朝栋轻舒猿臂,把慕容孙活捉去了。李齐要去抢救,哪里还想来得及。恼得
个刘咆哮如雷,这时再也忍不住了,就把乌驺马一拍,竟取杨朝栋。
那慕容孙已由杨奉拥入城中,朝栋正在得意洋洋,见刘一马飞出,细看他生得黑脸如锅底,两道浓眉分八字,乌盔
玄甲,坐下乌驺马,手提九环大刀,威风凛凛又是和常人不同。杨朝栋心内寻思道:“他们说的刘大刀,此人只怕就是
了。”杨应龙在敌楼上观战,认得是刘亲自交锋,忙令军士飞马下城,通知杨朝栋,那黑汉正是刘大刀,须要格外小心
了!杨朝栋自恃勇猛,怎把刘放在心上。他仗着钢矛奋力一矛刺去,刘架开,还手一刀劈来,朝栋不知厉害,用矛去迎
时觉得刀碰在矛上来势十分沉重。朝栋在马上连晃了几晃,才有些吃惊道:“刘大刀果然凶狠的!”欲想回马,身在阵
上万万不能下台,只得硬着头皮,拼死力战了有七八合,累得头昏耳鸣,出了一身冷汗,正拟策马逃命,刘手敏眼快,
一手拖住了朝栋的马缰只向前一带,朝栋坐不住马鞍,翻身扑将过来,被刘和提小孩般地一把掷在地上。明兵齐上,七
手八脚地捆了朝栋便走,敌兵也想来救,都吃刘拦住了,一个也不敢上前。这边岑范战不下舒寿,李齐来跃马相助。舒
寿力战两将,全无惧色。城上杨应龙见儿子朝栋被擒,急得双足乱跳。彭毓灵和杨奉双马齐出,刘挡住了两将厮杀。杨
应龙忙叫请军师,李贽赶上城头,口中念念有词,泼剌剌地一阵大风向明兵阵上刮来,吹得士卒皆睁不开眼。李齐知道
妖法来了,忙拨马先逃,岑范也拍马回阵。舒寿无心追赶,勒马自归本阵。刘正大战两将,见黑风陡起,恐怕有失,虚
晃一刀策马便走,一面传令鸣金收兵。彭毓灵和杨奉晓得刘勇猛不敢来追,双方各自罢战。
刘回寨计点人马,受伤的五六人,惟折了指挥慕容孙,及何兆威、马进忠受伤。擒了敌将杨朝栋,算来还不十分吃
亏。刘吩咐何马两将且去后帐休息,令左右推上杨朝栋来。朝栋立着不肯下跪,刘笑道:“你到了今日还要倔强么?”
喝令打入囚车,待擒到了杨应龙,一并解上京去。朝栋破口大骂,刘只做不听见一样。过了一会,杨应龙遣使前来,要
求刘将朝栋交换慕容孙。刘沉吟了半晌,对来使说道:“准如你主将之意,来日各便衣相见,互换败将就是了。”使者
领谕,自去回报应龙。当下刘点鼓,大集诸将。何兆威、马进忠等不过一些轻伤,这时仍上帐听令。刘说道:“俺要破
应龙,就在明日的机会上了。”因把应龙提议交换被擒将官的话,对诸将宣布了一遍。又接着说:“俺知应龙一心在儿
子身上,他便衣出阵,后方虽有预备,城上必然空虚。俺们趁这个时候暗袭北门,薄城进去,再从南门并力地杀出来。
敌兵疑飞将军从天下来,定要自相践踏,那时俺领兵攻入前后齐上,怕他不败。这永宁也唾手可得了。”诸将听了,无
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刘即下令,岑范、李齐各引步兵五百人,悄悄去袭它北门。马进忠、何兆威各在离营三里处去
埋伏,听得鼓响,挥兵杀出。分布已定,一宿无话。
努尔哈赤朝服像次日起来,点鼓传将方罢,忽报敌兵已便衣列阵相待。刘点点头,命千总仇勇先率便衣兵百人也去
列在阵上,刘却故意迟了不出,以便两路兵马得安然达目的地。这样地过了好一会,刘方同着五名亲随捧了两面大鼓在
阵前放下,小车拥出杨朝栋来,杨应龙也命将慕容孙推出阵前。两方各一声鼓响,杨朝栋和慕容孙各自跑回本阵。谁知
慕容孙与朝栋打照面时,扬手一镖打在朝栋的额上,翻身跌了个斤斗。明军阵上,一声鼓罢,咚咚地连续打起鼓来。杨
应龙见儿子着了一镖,心上正在愤怒,要想挥兵杀过阵去,那时刘已经回马,阵上只剩得一百个兵丁同擂鼓的几名亲随。
彭毓灵狐疑道:“刘战又不战,一味令军士擂鼓,其中必然有诈。”舒寿也说道:“他此刻回进营去,定然披挂冲杀出
来了。”说犹未毕,果见刘顶盔袭甲立马营门前,却并不出兵。杨应龙大疑,正待令探马去哨探,猛听得城内喊声大震。
杨应龙惊道:“咱中了贼人奸计了。”忙令兵士火速进城。马进忠已从左边杀来,何兆威从右方杀来,刘自引大军与慕
容孙直扑南门。杨应龙抵挡不住,人马自相践踏。彭毓灵护了杨朝栋,舒寿保着杨应龙,大败进城。当头正遇李齐、岑
范杀来,应龙前后受敌、无心恋战,急急地逃到帅府,意欲保护了家属同出西门逃命。等得家人齐集起来,府门外明兵
已团团围住。舒寿被绊马索绊倒,给明兵获住,杨奉死在乱军之中,彭毓灵见大势已去自刎而死。杨应龙惶急万分,知
道必难幸免,便和他儿子朝栋、妻子彭氏、媳尤氏等一齐自缢而死。不到一刻,明兵攻进帅府杀散余党。刘入署,令出
榜安民。一面收了人马,将杨应龙等尸身解下,俟上命定夺。当即草疏报捷。兵士又押舒寿进署,刘忙亲替他释缚,用
好言抚慰,并置酒给舒寿压惊。舒寿感刘义气,自愿投降。不日上谕到来,命将杨应龙父子戮尸,大军即日班师,所有
将士回京听候封赏。刘领旨,如律戮应龙父子尸首毕,下令旋师。
日月如梭,大军晓行夜宿,不日到了京中。刘觐见,神宗帝奖谕了几句。第二天下旨,刘授大将军,晋封子爵。李
齐、岑范、慕容孙等各授为将军。马进忠、何兆威均擢都指挥,仇勇加游击,舒寿以副将隶刘部下,有功再行赏。
四川既平,神宗帝和诸嫔妃等在宫中大开筵宴,庆贺得胜。正在兴高采烈,忽接山海关守将总兵刘禹锡飞章入报:
建州卫满人努尔哈赤统了建州部属攻破了叶赫,略取辽东,现在兵进抚顺关。明兵屡败,请朝廷速选强兵猛将以御外侮。
神宗皇帝看了这封奏牍,不觉惊得目瞪口呆,半晌做声不得。还是内监王进在旁说道:“满人既如此猖狂,陛下宜临朝
召集文武大臣,筹议御敌的办法。”神宗帝见说,才如梦中苏醒过来,连连叫冯保出去传命。王进知神宗帝这时神经错
乱了,自己就充着冯保,出宫宣召大臣。原来自张居正死后,冯保勉强挨延了几年,终觉孤立无援,被廷臣们一再地弹
劾,神宗帝命他赴南京闲居,此时奉谕赐死已有六七年了,你想还有什么冯保,不是神宗帝昏了么?
杜松石刻像拓片原来建州的满人,自努尔哈赤独立部落一天兴盛一天,努尔哈赤便招兵买马养精畜锐。初时尚劫掠
塞外,渐渐并吞那些小部落。不到十年,那些大部落也纷纷投顺。至明朝的万历四十四年,努尔哈赤见部落已十分广大,
势力强盛,便老实不客气不待明朝的封典,竟自己做起皇帝来了。建元叫做天命,也就是满清开国的第一个太祖。努尔
哈赤既据位称帝,还仗着他人强马壮、明朝气数衰颓的当儿,常常来寇边地。不过不敢进迫内地,只就交界的地方纵兵
饱掠一会,便收兵回去。边廷将吏,大都好偷安的,见满兵不来相逼,乐得眼开眼闭,任他掳些财帛,横竖是百姓晦气。
这样的一来,满人的胆子愈弄愈大,连年所掠得的金银,积草屯粮,兵力日渐雄厚,便率领着强兵猛卒先寇辽东,进兵
抚顺。警报传来,京师人心惶惶。这时神宗帝临明华殿,召集文武大臣商议出兵的要政。丞相方从哲主张进兵痛剿,众
臣也并无异议。神宗帝即以杨镐为兵部右侍郎总督兵马经略辽东,刘为副都督,即日出师。
这道旨意下来真是雷厉风行,谁敢怠慢。怎奈明朝的武政久已不修,兵卒多半老弱,未曾出兵,先已倒了锐气。杨
镐见士兵羼杂不能临阵,传令大兵暂行屯驻,要挑选一番再行进兵,一面向朝鲜、叶赫两处征兵。可是京师风声日紧,
人民一夕数惊。神宗帝下谕,王师火速进剿。兵部尚书黄嘉善奉到了皇帝催兵的飞敕,哪里还敢延缓,当即令飞骑赍红
旗赴边,令杨镐进兵。这种红旗是明朝的旧制,恐将帅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以拟定一种红旗,上盖有御宝,中绣火珠
三颗,并书着万急如律令的字样。边将接到了这张红旗,无论如何困难也要拼死进兵。倘仍按兵不动,红旗再发。依旧
不肯进兵,红旗三颁。到了第三次红旗颁至,将帅再按兵坐视,是该将帅已有变心,兵部就要奏闻,下旨拿办了。从前
太祖高皇帝的时候,徐达北征,李善长为兵部尚书七颁红旗,令徐达进兵。徐达只是按兵不动,善长忙以徐达有变上闻。
太祖惊道:“徐达与朕相交患难,决不至有二心。红旗乃紧急要命,岂可连发七次?”于是谕令兵部,此后非至万不得
已时,不得滥发红旗。并载在祖训中。自永乐以后,红旗从未用过。现在到了这位万历皇帝时代,转是重翻旧调,破历
朝未有的规例。这也是明朝将亡的预征了。
当下杨镐在山海关驻兵,接到兵部的红珠火旗,知道上命紧急,看来不能挨延,只得召集了诸将开军事会议。刘首
先言道:“边卒多年劳苦,士无战心。各处强行凑集的兵丁又多未上过战场,连队伍也齐不起来,怎好出兵打仗?”杨
镐说道:“这叫做君上有命不好不遵,就使兵士不堪一战,也只有拼死去干他一下吧!”众将听了,各自默默无声。杨
镐便发令:命副都督刘带领人马一万五千,前去会合朝鲜人马,由宽甸绕至兴京,看满兵营帐移动,即从东路攻入,截
住他的归路。刘领令去了。杨镐又命开原总兵马林率领铁骑三千,步兵一万,督同金台人马越过铁岭,攻打满人的北路。
马林领命,自和副将刘遇节、程贝引兵去了。杨镐又命辽东总兵李如柏上帐,吩咐道:“你可领大兵三万绕道亚骨儿关,
直捣他的老巢。但那里路途多是羊肠鸟道人马难行,宜昼夜兼程而进,莫误了时程。”李如柏领命,统了大军自去。杨
镐又命山海关总兵杜松领兵一万五千名,由抚顺关沿浑河攻取西路。杜松领命去了。这四路兵马约二十多万,杨镐号称
五十万,并定在春尽四路兵马在满洲二道关会齐,进攻赫图阿勒。杨镐自己统着中军徐徐地东进。是年为万历四十六年,
蚩尤旗见(蚩尤旗,星宿也,形似彗星而尾形似旗,见者其处必遭刀兵祸乱),光芒射四方,长可数十百丈。彗星亦现,
地震东南,都下士人逆料出兵必是败征。
单讲山海关总兵杜松,平日勇悍善战,塞外称他为杜黑子。因他交锋时掳起两臂,乌黑如漆,持着金刀乱杀乱斫,
胡兵十分畏惧他。时大兵出关,天空纷纷飘下一天的大雪来,兵马艰于行走,已误了出师路程。那杜松急于立功,率同
本部人马在风雪满天中踏雪进行。天寒地冻,路有滑冰,人马往往跌倒。杜松不顾,兼程如前,兵士已有怨声。看看出
了抚顺关,越过五岭关已到了浑河。那里有满洲皇帝努尔哈赤的长子大贝勒岳勒托和八贝勒皇太极对河守着,遥相呼应。
那时大贝勒岳勒托见明兵冲过五岭关来,便在河南岸把人马摆开,舞刀跃马立在阵前。杜松正督兵疾驰,忽听得喊声大
起,前队兵来报:满洲兵拦住去路。杜松大怒,喝令兵士扎住。自己立马横刀,前来观阵。但见满洲兵人马雄壮、衣械
鲜明,黄盖下一员大将锦袍黄桂、纬帽乌靴,相貌很是威风。杜松高声叱道:“你是哪一路人马,敢阻挡天朝大兵?”
岳勒托应道:“俺满洲皇帝陛下驾前大贝勒岳勒托便是!你是明朝哪里的无名小卒?留下头颅来放你过去!”杜松听了,
不由地心头火起,也不再说,舞刀直取岳勒托。岳勒托也挺刀相迎。两人拼命地大战,双刀并举,都舞得和旋风一般。
战有三四十合,杜松奋起神威,大喝一声,一刀把岳勒托劈在马下。明兵一拥上前乱杀了一阵,只杀得满洲兵走投无路,
刀下逃得性命的,多半落水死了,一千五百名满洲兵杀得一个也不剩。对岸的八贝勒皇太极见自己的人马失败,岳勒托
阵亡,只叫得一声苦。又不敢渡河来救,眼睁睁地瞧着杜松在南岸耀武扬威。这里杜松割了岳勒托的首级,饬飞骑去杨
镐军中报捷。杨镐又将捷音上闻,神宗皇帝听得杨镐出兵,西路已经得胜,不觉大喜,下谕擢杜松以将军记名,宫中大
开筵宴庆贺。
那时宫廷中的腐败一天不如一天。东宫太子常洛的郭妃已诞了皇太孙,赐名由校,就是将来的熹宗皇帝。太孙的乳
母客氏,是定兴县人,丈夫叫做侯二,不幸早殁,客氏十八岁便成寡妇,遗腹儿又不满一岁,随着侯二做阴间父子而去。
客氏十九岁进宫乳哺皇太孙,她正青春少艾的当儿,怎能够孤帏寂处,不免有伤春之感了。谁知事有凑巧,司礼监王进
有个义儿魏朝,本是京师的无赖,因巴结上了王进,在司仪处充当奔走的小监。其实魏朝并未净身,王进却含含糊糊地
把他留在属下。这也是明朝气数垂尽,自有三合六凑的事发生出来,将明朝的一座江山,断送在他们几个妖孽的手中。
这客氏方琴挑无人,魏朝正有求凰之心,两人在平日间终是眉来眼去,渐渐地心心相印。有时魏朝在无人处遇见了客氏,
便摩乳抚腰地常常逗引她,客氏也不过一笑罢了。过了几时,值魏朝调到了千秋鉴,这千秋鉴是专管宫女、内待死亡的,
地方很是幽僻。一天恰好客氏经过,魏朝见四面无人,一把搂住了要客氏接吻。客氏将魏朝一推道:“空有丈夫相,也
和我们一般的,却发什么雌性?”魏朝见话,知道客氏有意,便微笑说道:“你莫小觑了咱,焉知咱是没有须眉气的?”
说罢,轻轻把客氏拥在榻上,慢慢地替她解开罗襦,这时客氏已娇躯无力,只是格格地笑着,正在深情旖旎、半推半就
时,魏朝已刘阮步入天台,客氏吃了一惊,一时娇怯怯地说不出话来,心上明白魏朝是不曾受过宫刑的。两人在千秋鉴
的室内情话絮絮,讲得十分得趣。定陵玄宫

第六十三章神宗遇刺驾崩

魏朝和客氏正在千秋鉴中打趣,不提防魏忠贤直抢入来,报告慈宁宫的宫侍云娥仰药自尽,神宗帝命魏忠贤到千秋
鉴,召太监去检视收殓。魏忠贤一口气跑入来,见室内寂无一人,待要高声呼唤,回顾榻上,幔钩荡动,忙去揭开蚊帐,
不觉倒退了几步。魏朝见是忠贤,才得放心。于是慢慢地走下榻来。客氏眠在榻上,把锦被蒙着脸儿,羞得她不敢抬头。
忠贤只做没有瞧见一般,把神宗帝的谕旨宣布一遍。魏朝便随着忠贤同至慈宁宫,循例收殓好了,回到千秋鉴时,客氏
已经走了。从此以后,客氏每天到千秋鉴来和魏朝缠绵爱好,俨然是夫妇了。
这时神宗帝有了几岁年纪,索性居在深宫里,又因左足被刺客所伤(张怿行刺,中神宗帝足),行动很觉不便,连
明华殿也难得登临了。
再说徐州杨树村的罗公威忽然一病死了,任芝卿便帮着料理丧事,碧茵姑娘直哭得死去活来。芝卿再三地慰劝,自
己也披麻带孝地循礼含殓。芝卿尝认公威做了义父,当然依着子女例一般上教守制。看看过了三年,碧茵姑娘和芝卿商
量,卖去产业,择了一块地皮,替他父亲公威安葬好了,便收拾起家私什物,同芝卿北去。
定陵明楼内圣号碑不日到了京师,碧茵姑娘是个女子,不好住什么庙宇。由芝卿去选了一所民房住下。人家当芝卿
和碧茵姑娘是一对少年夫妇,哪里晓得他们各自有意中人的,两人虽同室相处,却是各不侵犯,而且并说笑也不常有的。
碧茵姑娘自到都中,天天夜出晨归,去探宫廷的路径。芝卿没有什么本领,终日惟向大街小巷游览而已。碧茵姑娘报仇
心急,和芝卿讲起张怿的事来便咬牙切齿的,一会儿又流下泪来。
有一天上,碧茵姑娘惨然对芝卿说道:“俺家从明日起要与你长别了!”芝卿惊道:“姑娘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碧茵姑娘叹口气道:“俺自张怿死后,心志惧灰,此身同于枯木,又似孤雁,永无比翼之时了。但俺也不作如是想,只
愿老父相佑,报得大仇,俺就心满意足了。现下俺已把宫中的路径探明,前去取仇人的头颅。先将你那秀华救出来,再
去刃那仇人。可是不幸不中,和张怿一样身被仇人所获,不是和你要长别吗?”芝卿忙安慰道:“姑娘心诚,自然神灵
见护,怕不马到功成!”碧茵姑娘略略点头,这天晚上便换上紧身衣靠,插上宝剑飞身向皇宫中去了。
芝卿独坐着无聊,拿出平日的诗稿来,在灯下吟哦解闷。约有三更多天,猛听得檐瓦乱响,碧茵姑娘已负着一件东
西跳下地来。叫芝卿帮着解下,只见她粉脸儿上溅满了血渍。芝卿正要问话,碧茵姑娘说道:“俺大事已妥,你快打开
布裹来,看弄错没有。俺们明天清晨就要出京的,否则万一给他们查获,岂不白费了心血。”芝卿见说,把绣袱打开,
里面端端正正地睡着刘秀华。芝卿又惊又喜。见秀华星眸紧阖,尤是好睡。碧茵姑娘笑道:“她还受着俺的熏香味儿,
所以不容易醒转来。”说着去取了一杯冷水来,在秀华的脸上轻轻地噀了几口,秀华打个呵欠,开眼见地方有异,吓得
跳起身来,回头瞧见了芝卿,不由地一怔,半晌才说道:“我们这是在梦中么?”芝卿一面扶她下榻,微笑着说道:
“哪里有这样的好梦,人家为了救你,几乎被侍卫所伤。”秀华见说,回面打量一转,指着碧茵姑娘道:“敢是这位姐
姐来救我的?”芝卿道:“怎么不是。”秀华忙向碧茵姑娘行下礼去,慌得碧茵姑娘还礼不迭道:“这算什么,俺自己
要报大仇,不过便中效些微劳罢了。”于是互询了姓名,芝卿将被释出宫,老母逝世,收殓张怿,认罗公威为义父,及
碧茵姑娘报仇,救援秀华,前后细细讲了一遍。秀华听了,扑簌簌地垂下泪来道:“你却这样地多情,我真负了你了。”
芝卿说道:“这都是你姐姐的不好,咱决不见怪你的。”两人絮絮卿卿情话缠绵,把个碧茵姑娘看得悲从中来。想自己
当年和张怿也是这般地情深义厚的,现在弄得人亡鸾拆,忆念昔日,怎不心伤!芝卿和秀华久别重逢,又是珠还合浦,
不啻破镜重圆,他们两人自有说不出的快乐,还去管什么碧茵姑娘,碧茵姑娘触景伤情,只在暗陬偷弹珠泪罢了。
天色微明,鸡声远唱,碧茵姑娘起身草草梳洗了。芝卿和秀华香梦正酣,碧茵姑娘喊道:“芝卿!快起来料理走吧!
此刻是什么时候,却还这样的安心!”芝卿听了,慌忙从榻上直坐起来,秀华却娇羞满面地低垂着粉颈,似乎十分惭愧。
碧茵姑娘知趣,故意望外面转了个身,秀华手忙脚乱地穿好了衣服,由碧茵姑娘替她梳了个长髻。芝卿辞去了房主,两
女一男三个人雇了一辆骡车,把衣物等放在车上扬鞭款段出了都门,回他们的徐州去了。
到了杨树村中,就碧茵姑娘家中住下。芝卿和秀华这时总算有情人成了眷属。碧茵姑娘却自去筑了一所茅舍,终年
在茅舍中茹素讽经,直到七十多岁无疾而逝。芝卿那时也死了,由秀华为她收殓安葬。墓上题曰:“贞烈女子罗碧茵墓。”
明光宗像再说神宗帝深居简出,大臣们多不能见到御容,一班新进臣子,只闻得上谕,至于皇帝是怎样一个面貌谁
也没有瞧见过。就是内廷的嫔妃,不大得宠的也经年地不得一近天颜。从前的昭妃(刘秀华)、晋妃(刘秀媛)神宗帝
多么地宠爱,如今却撇在一边,弄得两位刘妃和进了冷宫一样。因为神宗帝晚年只爱一个郑贵妃,若王皇后、王贵妃
(诞太子常洛者)一年中在元旦朝见一回。此外逢到什么佳节,或宣王皇后赏节,帝后同饮几杯,余下就不常叙面。好
在两宫李太后、陈太后已先后崩逝,神宗帝没了管束,越发比前放肆了。
那天神宗帝酒醉,扶了郑贵妃一步一颠地回到玉楼。恰好碧茵姑娘纵进宫墙来,在玉楼的窗槛上倒身下去,正对着
神宗帝所坐的地方,碧茵姑娘见了仇人,眼中几乎冒出青烟,使拔出了宝剑飕的一剑刺去,直戳在神宗帝的胸前,血光
飞处,神宗帝斜倒椅上,喊也喊不响了。郑贵妃方背身立着,内侍宫人眼见着白光一耀,神宗帝冒血而倒,便一齐嚷了
起来。郑贵妃吓得回身不迭,众人慌乱着把神宗帝扶起身来,早已双眼发呆、气息奄奄。胸口的鲜血还是骨嘟嘟地冒个
不住,一把宝剑寒光闪闪地落在地上。郑贵妃浑身不住地打战,叫嫔妃们帮着将神宗帝的衣襟解开,只见前胸深深地一
个窟窿,把内侍宫人都看得吓呆了。郑贵妃泪流满面地说道:“你们呆着做甚,还不去请太医院来替皇帝诊视么?”内
监们如梦方觉,两个内侍抢着去召太医,郑贵妃又命宫女去报知王皇后及各宫嫔妃。
不一刻太医来了,王皇后和王贵妃并六宫嫔妃陆续到来。太医诊过了脉搏,知道脉已下沉,看来不中用的了,便屈
着半膝,老实禀知了王皇后。皇后和六宫嫔妃听说皇帝已危,个个娇啼婉转地泪珠纷纷滚滚都哭起来了。大家哭了一会,
还是王皇后有主意,忙令司礼监王进传出谕旨,召集左辅宰相、六部九卿等,火速进宫商议大事。
孝靖皇后像王进带跌带跑地赶出宫去,在侍事处选了一匹快马,往各大臣的私第一一去通知了。王进事毕回宫,大
臣如方从哲、朱赓、赵世卿、越嘉善、赵兴邦等,已先后入宫。那时太子常洛、皇太孙由校也立在旁边痛哭。神宗帝已
不能说话,只拉着太子常洛的右手、宰相方从哲的右手点头示意,两眼就往上一翻双脚一挺,呜呼哀哉了。王皇后、皇
太子、皇太孙、嫔妃、大臣无不痛哭失声。方从哲便收了眼泪朗声说道:“皇帝既已宾天,咱们一味地恸哭也不是事体,
大家且议正事要紧。”众臣听了,都各止哭。由方从哲领头共至华明殿上,先拟草诏,传位与太子。又草了正位的诏书,
以便颁布天下。诸事方毕,天色已经破晓,方从哲命司仪处在奉天殿上撞钟擂鼓,召集各部官吏,一面扶太子常洛登位,
是为光宗皇帝。改第二年为泰昌元年,追尊神宗帝为孝显皇帝,庙号神宗。晋王皇后为孝端皇太后,生母王贵妃为孝靖
太后,郑贵妃晋太妃。册妃郭氏为皇后,侍嫔李雅云为庄妃,李飞仙为康妃,刘嫔人为贵妃,赵氏为选侍。封方从哲为
太师左柱国、摄行丞相事,赵世卿为吏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赵嘉善原任兵部尚书、兼任文渊图大学士,加少师衔,
朱赓为谨身殿大学士,赵兴邦为武英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又擢左光斗为都御史,给事中杨涟为吏部侍郎。下诏免人民
赋税,罢神宗时弊政。又下谕停止采取矿税,罢江浙织造局,罢云南采宝船,停止山西采人参等,百姓免其充役。
诏书颁发后,天下欢声雷动。大家以为新君登极,旧政革新,天下颇有望治之心。哪里晓得这位光宗皇帝别的都还
不差,就是好色太过。他那两个妃子,一个庄妃,一个康妃,庄妃称东李,康妃称西李。西李便是李康妃,出落得玉肤
花貌婀娜多姿,光宗帝十分宠幸。其时的孝端皇太后、孝靖太后又相继崩逝。郭皇后又病殁。光宗帝因丧母丧妻,悲伤
过度,就此染起病来了。那郑贵妃虽晋了太妃,心里还是不足,又见孝端、孝靖两太后逝世,满心要想做太后。李康妃
也为了郭皇后已死,自己想光宗立为皇后。一个想做太后,一个想做皇后,两人都一想尽愿,暗暗地结连了魏朝,从中
设法。魏朝在光宗帝在东宫时已经侍候有年,很得皇上的信任,于是在光宗帝面前竭力替郑贵妃和李康妃进言。光宗帝
还算明白,对魏朝说:“先帝未曾立郑贵妃为后,这时遽然晋为太后,朝臣不要议论吗?”魏朝正色道:“陛下但宸衷
独断,臣下何能强回圣意?”光宗帝没法,又被李康妃在耳畔絮聒着,一时打不定主意起来,只得扶病临朝,把立郑贵
妃的谕旨先行向大臣宣布过了,命阁臣颁发。宰相方从哲本来是个混蛋,晓得什么的纪纲仪礼,正要把上谕缮发,恰好
侍郎孙如游听得这个消息,忙来见方从哲道:“某闻朝廷将晋郑太妃为太后,相公意下怎样?”方从哲答道:“这是上
命下来,自然只有照办。”孙如游变色说道:“相公不顾现在的声名,难道并后世的唾骂也不顾么?”从哲诧异道:
“皇上有旨,干某什么事?”如游大声道:“郑贵妃为先帝宠妃,未见册立为皇后,今上无端晋为太后,朝廷封典,从
此堕尽,名器也滥极了,还做他什么鸟官,大家只鸟乱苟且一回就得了。况公为当朝首辅,这事相公不谏谁来多嘴?后
人不是要骂相公么?”方从哲听了恍然大悟,向如游连连作揖道:“多承见教!某即刻入宫去谏阻,公等可联名上本就
是。”孙如游大喜,辞了方从哲,当夜草奏,次日进呈。
光宗庆陵陵门光宗帝那道尊郑贵妃为皇太后的手谕虽已下了,心上不由得懊悔起来。又被方从哲面陈历朝制度,谓
未有妃子在隔朝进尊太后的,开立国所无之例,将为后世讥评。光宗帝见奏,心里越觉不安了。第二天侍郎孙如游、御
史左光斗、尚书孙永高等又纷纷上疏,请晋郑贵妃为太后的成命立即收回,方从哲又把那道上谕循例封还。郑贵妃自迫
着光宗帝下了晋太后的谕旨,便天天伸长着脖子希望着内阁发表。一天过了,消息沉沉。接连了十多天,影息毫无,郑
贵妃有些不耐烦了,令魏朝到内阁中来打听。方从哲说道:“皇上现拟收回成命,所以不敢宣布。”魏朝听了,忙去报
知郑贵妃。郑贵妃含怒道:“天子无戏言,怎么中途可以变更的?”于是又来见光宗帝,把方从哲的话向光宗帝质问。
光宗帝也不回答,只把孙如游等的奏疏一古脑儿递给那郑贵妃。郑贵妃看奏牍中无非是说些祖宗的成规、朝廷的礼仪,
每一句都打着郑贵妃的心坎,不禁老羞变怒,把奏章一抛,便气愤愤地回宫去了。
那李康妃见郑贵妃的事成画饼,自己的当然也不能成为事实,眼见得这皇后是别人的了。大凡女子的量器最小,民
间的正室和簉室常有许多的争执与区别,簉室往往想扶做正室,都是为的名分关系。如今堂堂一个皇后谁不想染指,就
是李庄妃也未曾不想,但没有李康妃那样热烈罢了。康妃要做皇后,她除了百般地献媚光宗帝外,没有第二个妙策。光
宗帝本是好色的。又兼宠爱李康妃,虽在病中,于床笫间欢爱仍然没有少减。一个人在患着痼疾的时候又要淫欲,到底
是人身,能有多少的精神?因此不到两个月工夫,光宗帝的病症日渐沉重起来。看看一天不如一天,大臣多劝光宗立储。
其时的皇长子由校已很长大,光宗帝自己晓得病入膏肓,下谕立皇子由校为太子,即日正位东宫。时鸿胪寺丞李可灼进
红丸一枚,谓能治不起的绝症。光宗帝巴不得病愈,便吞了李可灼的红丸,第一次果然略有起色。等到第二丸再进,光
宗帝当夜就觉头昏眼花,忙召左柱国方从哲、大学士杨涟、御史左光斗等吩咐后事。及至方从哲等进宫,光宗帝已挢舌
不下言语含糊,只手拍着太子由校,连说几个“唉!唉!”就此气绝驾崩。
方从哲等正要扶太子正位,回头不见了太子由校。从哲吃了一惊,急同杨涟、左光斗等去寻那皇太子时,却被太妃
郑氏拦去。那郑贵妃的意思是要大臣拟遗诏的时候,诏中谕令尊郑贵妃为太皇太后,把她的名分定了,才肯放太子由校
出来。方从哲等又不好进宫去搜,又不敢擅自专主,真急得走投无路。御史左光斗便给郑贵妃道:“太妃的要求廷臣自
当照办,但不见太子怎可定得遗诏?必由太子出来亲自署名,这诏书方得有效,然后颁发出去,天下应无异议了。”郑
贵妃究竟是个妇人,不知左光斗哄她,就领着太子由校出来。左光斗一眼瞧见,乘郑贵妃不防一把拖了太子便走,口里
大叫道:“方太师!杨尚书!速即太子登位,早定大事要紧。”杨涟、方从哲等应声出宫,大家一哄地拥着太子出宫,
郑贵妃方知受欺,忙叫魏朝、魏忠贤、李进忠、王进等一班阉竖上前来夺。抚远侯朱靖攘臂大喝道:“谁敢夺太子的,
俺就请他尝尝拳头滋味。”话犹未了,王进就一个上前,吃朱靖飞起一脚,把王进直踢到了丹墀下面。李进忠继上,也
被朱靖打倒。魏朝和魏忠贤乖觉,见朱靖是武将出身,气力又大,谅是争不过的,各自缩回去了。还有那些附和的小太
监见魏朝、魏忠贤退下,他们怕吃苦痛,也就一哄地逃散了。朱靖见众人不来追夺,不由得哈哈大笑道:“俺在战场上
千万军马也不怕,何防你们几个小丑。”说罢,就踏步走出去了。
穿龙袍的熹宗那方从哲、杨涟、左光斗等一班大臣已扶太子由校正位,是为熹宗皇帝。改第二年为天启元年,追尊
光宗帝为孝贞皇帝,庙号光宗。尊谥郭皇后为孝元皇太后,郑太妃由太皇太妃,李康妃、李庄妃、刘贵妃一例尊为太妃。
册立张氏为皇后,又封方从哲为上柱国,晋太师太傅兼武英殿大学士,加伯爵。左光斗为吏部尚书,加少师衔。杨涟为
礼部尚书,随同首辅入阁办事。以朱靖为成国公,赵世卿、赵嘉善均授为供奉大臣,赐紫金玉带,得封章白事。又以史
继阶为吏部侍郎,沈漼为右都御史,贾继春为左都御史,王永江为大理寺卿。大赦天下,免各郡厘税。
当光宗登极时大革弊政,罢采运等工程。人民都赞他英明,怎奈在位不久。万历神宗皇帝在位苛刑暴敛,百姓又嫌
他太久(神宗在位凡四十八年,不临朝政者二十五年,内外蒙蔽,人民怨之。光宗帝英明神武,在位不满四月,人民颇
为悼惜)。好的皇帝,寿便不永,这也是明朝的气数将尽的缘故。
那时熹宗登位,正大封功臣颁发遗诏的当儿,忽然内监来禀道:“太皇太妃自缢了。”众大臣都吃了一惊,熹宗尤
其是不悦。因他第一天登基就闹出这样的事来,不是太不吉利么?原来郑贵妃想做皇后不到手,太后又成画饼,所以气
得自缢了。当下熹宗帝下谕,令将郑贵妃照平常妃子例安葬了,并颁旨葬神宗帝后于定陵,光宗帝后于庆陵。梓宫起行
时直出中门,绕东安门,过西直门,再出德胜门达于陵寝。那时熹宗帝亲自扶了梓宫,遍体缟素,步行相送。朝中王公
以下文武辅臣,一例青衣素冠,执绋随驾。灵车所经的地方,人民都香花灯烛迎祭光宗皇帝,对于神宗帝却连神位也不
供设。君民的情感由此可见一斑了。
熹宗帝葬了两朝帝后,把光宗帝的庄妃(东李妃)、康妃(西李妃)一并令迁入哕鸾宫。这哕鸾宫是最冷僻的地方,
庄妃和康妃两人孤帏寂处,悲感欲绝,后来便酿出极大的秽史来,后话暂且不提。
再说自熹宗登位,那客氏是熹宗的乳母,当然要欣膺荣封了。熹宗便亲书铁券给客氏,进禄为奉圣夫人。魏朝和客
氏有密切关系,由客氏将魏朝引荐熹宗。熹宗帝因魏朝对答如流,善侍色笑,命他掌了司礼监。魏朝又带引魏忠贤觐见,
熹宗帝不问好歹,命魏忠贤留在宫中侍候。
这魏忠贤是明朝宦官中的巨憝元恶。忠贤本姓刘,名进忠,是肃宁县人,性很聪黠,就是目不识丁。以是专政的时
候,奏牍须请人读给他听,再讲解一番,才能酌夺。读奏牍的人把紧要事都抹去,弄成以奸蒙奸,因此断送了大明天下。
忠贤又好嗜酒、精骑射,也很有胆力。弱冠时和人赌博,亏负太多了,索债的户槛皆穿。一天众债主把忠贤困住,要他
偿还负金。忠贤急了,持刀解衣把肾囊割去,掷众人的面前道:“你们要咱的命拿去!”吓得那些债主一个个抱头逃走。
从此以后,大家不敢和忠贤要钱。忠贤割去肾囊,便去投在沈漼的门下做一名亲随,沈漼又把他改名忠贤荐与魏朝。这
时魏朝掌权,忠贤也做了熹宗的近侍太监。
那魏朝仗着宠信,和客氏双双飞宿,毫不避人的耳目。日子久了,嘉宗渐渐知道,索性下一道上谕,钦赐客氏和魏
朝成婚。这样的一来,廷臣都骇诧万分,又不敢上疏阻谏,只大家嗟叹一回罢了。到得客氏魏朝结婚的一天,阖宫宫侍
内监纷纷地向客氏道喜,羞得个客氏红霞上颊,只是掩着口微笑。不一会儿,司礼高唱吉时到了,由宫女扶了客氏,内
监拥着魏朝,在光华殿上双双交拜。正在兴高采烈,忽然后宫失起火来。

第六十四章君臣目不识丁

巍巍的高楼都被无情的烈火燃着了,却照得内外宫殿到处通红。火光熊熊中夹杂着必必剥剥的爆烈声不绝,喊声和
啼哭声闹成了一片。只见黄瓦朱檐、金碧交辉、画栋雕梁的殿庭一座座地坍倒下去,一霎时化做灰烬了。这时宫中的内
侍宫人大家豕突狼奔地乱窜,中殿、内殿的侍卫忙着提桶搬梯奋力地扑救。一会儿外殿侍卫也赶进来了,还有五城兵马
司、殿前指挥等,督着御林军帮着来救火。到底人多手脚快,一座火城似的宫殿渐渐被水灌熄了。熹宗帝却立在琴台观
看,一迭连三地叫内监去救人。那些内监自己也慌了手脚,还会救什么的人。幸得一班侍卫猛勇,在火中抢救宫人,多
半从火窟中拖出来。火势熄灭后,总管太监王安颤兢兢地前来禀道:“宫殿各处都无恙,只一座哕鸾宫烧毁了,两位皇
太妃不知下落。”王安说罢,不住地叩头,似恐怕熹宗要见罪,俯伏在地上不敢起来。谁知熹宗帝反笑嘻嘻地说道:
“康太妃和庄太妃都没有影踪么?倒是烧死了的干净。”王安听了,真觉出人意外,反弄得瞪着眼说不出话来了。魏忠
贤在旁说道:“这时还乱哄哄地,或者有不曾查到的地方,王总管宜再去查勘它一下才好。”熹宗帝点点头,王安乘势
起身,出殿查询去了。
原来哕鸾宫的火起,是李康妃放的火。康妃的纵火,起因在刘昭妃(秀华)的失踪。当神宗皇帝被刺时,碧茵姑娘
趁乱负了昭妃飞奔出宫。在这乱纷纷的当儿,竟没人留心到那个昭妃。晋妃虽是知道的,昭妃是她妹子,别人不追究,
她怎肯说出来。其中还有一个人晓得昭妃失了踪的,就是那李康妃。其时康妃做着东宫选侍,对于宫中的事倒极其留神。
神宗帝临终,东宫太子(光宗)率同妃子选侍都来侍候,李康妃也在其内。她举眼一瞧,神宗帝诸妃中独不见了昭妃。
及至光宗嗣位,康妃将这话向光宗提起,当即追查昭妃,晋妃(刘秀媛)怕累到自己,就畏罪自尽了。后来昭妃的近身
宫侍讲出来,在昭妃失踪的前一天,有个女贼(指碧茵姑娘)从屋檐上跳下来,和昭妃、晋妃密谈了半晌。第二天神宗
帝遇刺,那女贼乘乱负了昭妃走了。李康妃听在耳朵里,暗赞那女贼的手段敏捷。光宗帝驾崩,李康妃失势,被熹宗帝
贬她居了哕鸾宫。这康妃是快乐惯的,叫她怎能过得寂寞的日子。不多几时,和外殿的侍卫官邹元龙发生了暧昧情事。
因康妃迁宫时,元龙在旁督领内监,与康妃不免眉来眼去,两下就勾起情来。是夜邹元龙恃着他飞跃的本领偷进哕鸾宫
中,和康妃私聚。康妃是个水性杨花的少妇,正苦着孤裯独抱,一见了邹元龙好似枯鱼得水,恩情自倍逾常人。但每天
终是这样偷偷摸摸地似嫌太不爽快,由康妃生出一个计较来,叫邹元龙在哕鸾宫内纵起一把烈火,两人乘此机会,一溜
烟逃出宫去了。只苦了那个李庄妃,同她的七龄幼女一齐烧死火中了。
那时的魏朝和客氏既成了正式夫妻,两人自由出入宫禁,在宫中终是伴着熹宗帝游乐。那个魏忠贤在旁边渐得熹宗
帝的信任,几乎夺宠魏朝。忠贤又密求牛医,替自己补好了生殖器,和常人一般地能够伸缩。这补肾的法儿,是用驴肾
削去前后,取它的中心,由魏忠贤窃了宫中的鸾胶把驴肾胶结起来。这鸾胶为外邦所进,以胶接物并无裂痕,与天生成
一样的。忠贤接好了生殖器,也知痛痒。据医生说,还能养育子女,就是忌酒罢了。由是忠贤得间便勾引客氏,客氏见
忠贤年纪比魏朝轻,面貌又比魏朝漂亮,就恐他无须眉气,和初遇魏朝时同一心理。忠贤知道客氏必疑自己是个阉寺,
所以不大亲热。一天清晨,客氏在后苑灌花,被忠贤从背后蹑足上去一把搂了柳腰便走。客氏正待叫喊,回头见是忠贤,
也就忍住不喊了。忠贤将客氏抱到牡丹亭上,客氏带喘带笑道:“俺当是谁?却是一个赚背贼。”忠贤也笑道:“咱哪
里是赚背,这叫做赚面。”说着勾住客氏的粉颈甜甜蜜蜜地亲了个嘴儿。客氏吃吃笑着,一手掠那鬓丝,低低地说道:
“雌鸡儿也想化雄么?”忠贤涎着脸,歪着头颈、斜睨了眼睛拍拍胸脯道:“你当咱不如魏朝吗?”说时按倒客氏,初
试他的利器。客氏在忠贤的背上轻轻打了一下道:“你们这班阉竖,原来都是冒充的。”忠贤笑了笑道:“谁不是冒充?
魏朝那厮还娶妻子咧。”客氏瞟了忠贤一眼,于是两人又笑谑了一会,各自散去。
从此忠贤和客氏打得同火般地热,转把魏朝抛撇在一边。熹宗帝也亲近忠贤,渐疏魏朝。熹宗帝每天临朝,忠贤便
立在龙案旁代熹宗帝裁答。这位熹宗帝自幼儿便不喜欢读书。神宗帝立太子,光宗帝已二十二岁,第二年就诞熹宗。熹
宗帝到了十岁,神宗帝只昏昏瞀瞀地躲在后宫寻欢作乐,哪里想得到皇太孙的读书问题。光宗帝自己还在武英殿就讲筵,
也没有工夫去顾儿子。幸得郭妃想到,入奏神宗帝,令皇太孙在武英殿太子讲筵上附读。神宗帝准奏了,下谕拜夏寿祺
太史为皇太孙的师傅。这夏老先生是有了年纪的人,精神又衰颓,他又不想升擢,终身做个老翰林罢了,故对于皇太孙
的讲授不过是敷衍了事。嘉宗帝只要有得游戏,读书算是挂个名儿而已。光宗帝登位,熹宗就武英殿的讲筵,也是三日
不到两日的,什么太傅、侍读、侍讲,实在等于虚设。
光宗帝嗣位后三个多月便逝世了,熹宗帝时已有十六岁了,西瓜般的字识不满一担,平日听政下谕草诏,一古脑儿
由宰相方从哲去拟稿,草稿拟成了再读给熹宗帝听,又须讲解一番熹宗帝才得明白。应该酌改和意思不对的地方,仍须
从哲再起草稿,再读再讲。一纸草诏、半张上谕,往往三番五次地窜改涂抹,弄得颠倒不通。又有翰林们所进的文稿,
熹宗帝本一窍不通的,却要近臣读与他听了,硬拿自己的杜撰文言及似通非通的语句参加进去。一篇很好的文章经熹宗
帝瞎指摘一回,就此变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文辞,叫至圣再世也读它不懂的了。那班翰苑学士虽有锦心绣口、龙筋凤髓的
文才,放在这熹宗帝手里,好似张天师被鬼迷,有法无用处。很好的文章被熹宗帝弄得七牵八扯。翰苑词臣又不敢擅移
皇帝的御书,只好任他不通。颁发出去,朝野人士皆看得笑不可仰,往往闹出笑话来。
那时宫廷中的淫乱也日甚一日。起先的时候阉宦里面不过一个魏朝,仗着熹宗固宠,和宫妃侍嫔们任意淫乐,甚至
夜卧龙床,白昼宣淫。熹宗帝还是睡在鼓里,一概置之不问。现在又添了一个魏忠贤,忠贤更引进党羽倪文焕、阮大铖
等,也冒充太监入侍宫庭。于是大家瞒着熹宗帝,奸淫宫侍、调谑嫔妃。那些终年得不到召幸的冷落选侍遇着了这样的
机会,真是久旱逢着霖雨乐得沾润。嫔妃宫女们只知图欢寻乐,想不到珠胎暗结,肚腹一天天膨胀起来。内侍外臣纷纷
窃议,朝野丑声四播。熹宗帝仍旧是聋子一般。魏忠贤见事儿闹大了,怕熹宗帝得知,便命大肚的嫔妃宫人只推说有病,
躲在宫里寸步不出,等到小孩下地,由小监接着都会抛在御河里。
魏朝眼睁睁看着忠贤横行胡为,心下非常地气不过,又不敢在熹宗帝面前多说话。其时忠贤和客氏勾搭魏朝已有点
风闻,就是不曾亲眼瞧见过。客氏对于魏朝也慢慢地冷淡下去,魏朝愈觉心疑。一天的晚上合当有事,魏忠贤和客氏方
在秋色轩欢会,恰好魏朝奉谕往春华宫去经过那里,听得里面有笑语声,似很稔熟的。魏朝心下一动,再仔细立着一听,
那笑声明明是客氏。魏朝诧异道:“她到这里来做什么?”想着便轻声轻脚地蹑进去。这秋色轩是从前光宗皇帝暑天午
酣的所在,也设着牙床几案,收拾得十分精致。光宗帝宾天,那座静雅的秋色轩变做了冷僻地方了。忠贤和客氏令小监
把轩中打扫洁净,做他们幽会的佳境。因秋色轩不经人迹,谁也想不到忠贤客氏会在里面取乐寻欢的。今天无巧不巧,
被魏朝辨出了声音,竟大胆冲将进去,正见客氏同魏忠贤一丝不挂地搂在榻上。魏朝这一气,几乎气得发昏。怒冲冲地
大踏步赶到床前,将魏忠贤的发髻一把揪住,横拖倒拽地拉下榻来。忠贤这时吓昏了,两手护着头发,口里和杀猪似乱
叫。客氏见是魏朝,起先还有些胆寒,旋觉忠贤为着自己受这样的苦痛,心中老大地不忍,便咬一咬银牙,也顾不得什
么羞耻,竟赤身走下榻来狠命地将魏朝的右臂扳住。魏朝向客氏唾了一口骂道:“无耻的淫妇!还敢来帮奸夫打咱吗?”
客氏也不回话,只拖了魏朝的右手,在无名指上尽力咬了一下,痛得魏朝直跳直嚷,手里一松,被忠贤撒开他的左手,
把魏朝的衣领扣住挥拳便打。魏朝本没甚气力,因拉住了忠贤的发髻,所以占了上风,一经给忠贤挣脱,身体就活泼了,
更兼忠贤把子很好,魏朝怎敌得他过?被忠贤迭连摔了两交,气得魏朝咆哮如雷,大叫:“反了!反了!忠贤逆贼,咱
家带你进宫,你此时得志便忘恩负义了么?”忠贤手里和魏朝扭打,一面也大声回骂。
两下里这样的大闹,声达后宫。这时宫中的内侍、太监、宫侍、嫔妃都闻声来瞧看热闹。忠贤愈打愈觉起劲,打得
魏朝在地上乱滚。客氏忘了自己不曾穿衣服,还指手画脚地把魏朝的坏处一齐搬出来讲给官侍嫔妃们听。众人见客氏粉
汗盈盈、青丝散乱,一身玉雪也似的皮肤,加上两只红润柔嫩的一对香乳,说一句话那粉乳便颤动一下,引得众人个个
掩口匿笑。客氏方知有异,再向自己的身上一看,对魏忠贤一瞧,原来两人都没有衣裳遮蔽,真是纤毫毕露,羞得客氏
把双手护了下体,赶忙缩身不迭,三脚两步地回到榻上穿好上下衣服,倒反不好意思再到众人的面前来了。但魏朝和忠
贤兀是打个不休,只得硬着头皮走出来相劝。

第六十五章满洲兵攻占辽东

魏朝吃不起疼痛,不由得狂叫起来。又有瞧热闹的嫔妃嘻嘻哈哈的喧笑声,把沉寂的宫廷霎时闹得沸盈翻腾,声达
内宫。这时熹宗帝已拥了冯贵人就寝,被魏朝的喊声和忠贤的喝打声惊醒过来,忙问宫外什么事噪闹?宫侍们不敢隐瞒,
把两魏相殴禀陈。熹宗帝命传魏朝和忠贤进宫。那时客氏已穿好衣服,正要出来相劝,宫女奉谕来召两魏。魏朝听了拖
着忠贤便走,忠贤也扭了魏朝。两人随了宫女进宫,忠贤却忘了自己一丝不挂。客氏很着急,忙回身取了衣服,想替忠
贤披上。待等到出秋色轩时,忠贤早已走得远了。客氏没法,只得捧了衣裳追去。
两魏扭扭结结地走进瑞春宫(冯贵人所居)大家才放了手。那魏朝的一领外衣被忠贤扯得粉碎,指头又吃客氏咬伤,
便噗地跪在熹宗帝面前,连哭带诉地说忠贤和客氏欺他。忠贤因看见魏朝的衣服果然百衲粉碎,忙向自己身上一看,不
但碎衣服没有,竟连布丝都不系一根。忠贤这一惊,吓出了一身冷汗,想这样赤体跪在皇帝面前,算什么样儿?心里不
禁着急。恰好客氏捧着衣服进来,魏忠贤急急地取了件外衣披了,仍去跪在榻前。待魏朝哭诉完了,忠贤自有一篇辩论。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地重又争吵起来。魏朝说忠贤霸占他的妻子,忠贤说魏朝的对食(阉寺娶妇叫做对食)也不是正式的。
谓客氏本侯二的妻子,应该大家可以结欢,不限定一人独占。魏朝怒道:“咱的对食是皇上钦赐,怎说不正式?”忠贤
也怒道:“你既正当,客氏为甚又爱上了俺家?”魏朝被忠贤塞住了口,气往上冲,眼瞪筋暴地又要厮打,忠贤也摩拳
擦掌地不肯让步。
九边城的辽东城两个太监在皇帝面前吃醋争闹,熹宗帝一点也不动气,反而呵呵大笑。有这样无礼的内监,自有这
种呆鸟的皇帝,君臣间的礼节威仪至此扫地以尽了。熹宗帝笑了一阵,看两魏争执着呶呶不休,一时不好袒护是谁,倒
弄得这位熹宗皇帝难做人了。冯贵人在旁低低说了几句,熹宗帝连连点头,便向忠贤和魏朝说道:“你们两人口头相争,
都是空闹,朕也不左护右袒,只叫老姥姥(皇帝的乳母,称为老姥姥)自己来讲吧!客氏这时低着头,默默地立在一边,
听得熹宗帝提着了她,就姗姗地走过来跪在忠贤的身旁。熹宗帝笑着道:”姥姥听见么?朕命你在他们两人当中择定一
个,自今天起,不得再有争执。“客氏见说嫣然一笑,故意跪上一步道:”皇上的恩典,肯赐民妇再嫁成婚,就感激不
尽。“熹宗帝大笑道:”这样说来,你是要换新鲜人儿咧。“说着令魏朝退去,并准客氏和忠贤成婚。忠贤喜出望外,
叩了个头,挽着客氏亲亲热热地并肩出宫去了。只苦了那个魏朝,被忠贤白打一顿,又失却客氏,真是陪了夫人又折兵
了。
谁知第二天上,忽然谕旨下来,把魏朝迁戍凤阳。这样一来,直气得魏朝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又不敢忤旨,只得
垂着眼泪出宫往就戍所。那解差到了半途上,蓦地将魏朝绑了,狞笑着说道:“魏总管叮嘱的,不必送你到戍地,俺们
也是奉的上命,你死了莫要见怪。”魏朝听了,方知迁戍的上谕是魏忠贤矫旨做的鬼戏,但自己势力不敌,只有向解差
苦求饶命。那解差当做没有听见似的,把魏朝拖到石梁上,噗通地一声推落水中去了。一个万般作恶的阉竖,以毒攻毒
丧在大江,葬身鱼鳖腹中,这不是天的报应么?这里魏忠贤和客氏奉旨结婚不提。
再说杨镐兵出山海关,命辽东总兵李如柏出兵鸦鹘关,山海关总兵杜松从抚顺进浑河,开原总兵马林统叶赫兵出三
岔口,辽阳总兵刘领朝鲜兵出宽甸口。这四路兵马约定在满洲境二道关会齐,进攻赫特阿勒城。杨镐自己统着大军东进。
偏偏逢着天时不好,雨雪连天,塞外人马难行。沙漠中结了滑冰,马脚践踏在上面往往连人带马翻倒。由是兵进迟缓,
把预定的会师期限被满洲人探知,也派人马四路阻拦,明师弄得首尾不能相顾,七零八落地不得齐集。有的在半道上败
走,有的中满兵的埋伏,等到大兵到二道关,四路人马接不着力。满兵到倾国而来,一战大败明军,几乎全军覆没。
原来那四路人马,山海关总兵杜松急于立功,领着兵马直抵抚顺关。越过五岭关先到浑河,和满洲的大贝勒岳勒托
交战了一场,斩了岳勒托,大兵渡过浑河,满洲八贝勒皇太极势孤抵敌不住大败而走。杜松性急躁进,连夜驱兵飞追。
将至苏子河地方,正遇满洲二贝勒代善统着建州铁骑并步兵两万、鸟枪队三千迎将上来,让过了八贝勒皇太极,满洲兵
一声呐喊,把杜松的人马团团围住。杜松便大喊一声,挥起大刀左冲右突。满洲兵越围越厚,杜松虽勇,到底寡不敌众,
又被满兵的鸟枪队乒乒乓乓地一顿乱射,明军纷纷落马。杜松身中五枪血流遍体,兀是奋力死战。忽然嗖地一枝冷箭飞
来,正中杜松的咽喉,翻身堕马。明军见失了主将,各自弃戈抛甲而逃。代善喝令大队并力向前,这一阵大杀,明兵大
半死在刀剑下面,逃出重围的要想渡河,竹筏已被满兵焚去,后面又有满兵追来,王师赴水逃遁,都在河中淹死了。有
几个逃得回来的,不过三四百名,而且多半身受重伤。这一路兵马算已了结。
还有开原总兵马林,统了叶赫兵出三岔口,正遇代善大兵绕道过来,马林猝未防备,兵不甲马不鞍,见了满兵各自
往后倒退。马林喝止不住,连斩了两员队官。兵士冲动了大队,一时哪里立脚得牢,索性一哄地走了。游击麻岩奋勇上
前,大呼陷阵。代善下令放箭,矢如飞蝗,麻岩被乱箭射得和刺猬一般,死于阵中。马林拼死抵敌,蓦然马失了前蹄,
代善部下大将扈尔赫一马驰将过来,手起刀落,把马林砍做了两段。第三路兵马刘,统了朝鲜人马自宽甸口进马家寨,
满兵一见刘的旗号就嚷着:“刘大刀来了!”一路上所向无敌,被刘连破十二寨,进兵三百余里。
满洲皇帝努尔哈赤闻得各寨的败讯,不由地拍案大怒,命额附巴古特、三贝勒阿拜、四贝勒汤古台、六贝勒搭拜、
贝勒巴布泰、巴鲁(官名)恒吉穆特等等,各领满洲铁骑三千,分六路出兵,务必擒住刘,众人领命纷纷统兵而去。其
时二贝勒代善、八贝勒皇太极率领从骑来会。由代善着兵士取出掠来的明军衣甲暗暗地乔装好了,假充明师杜松的人马,
赚进刘的营中大杀起来。刘下令,兵士不许乱动,第一营被代善杀得落花流水,三营四营的人马因刘镇住,代善几次冲
突不入。贝勒巴布泰在刘的后寨放起火来,霎时间各营一齐着火,兵士大乱。刘提刀上马出营来看时,劈头遇见恒吉穆
特,刘舞动九环金刀,大喝一声,穆特措手不及,被刘一刀斩于马下。明兵呐喊一声,一齐冲出营来。代善叫兵士只远
远地围住,把长枪手立在前排,短刀在后。枪刺马上人,刀砍马脚。刘败马冲出,都被乱箭挡住。
自辰至申刻,刘屡次突围终被刀枪所阻,并强弩射回。看天近黄昏,刘回顾,只剩得三四百骑,自己也人困马乏。
满洲兵愈逼愈近,箭如飞蝗般射来。刘身中数箭,兀是奋力死斗,怎奈满兵围得和铁桶似的,重重叠叠休想杀得出去。
刘知道万万不能脱身,仰天叹道:“俺领军半生,不谓今日死在这里。”说罢大叫了三声,拔出剑来只向颈上一抹,鲜
血直冒,一个倒栽葱倒撞下马来。
熊廷弼画像这时八贝勒皇太极、贝勒巴布泰、三贝勒阿拜、四贝勒汤古台、额附巴古特纷纷提刀跃马,一齐吆喝一
声,把明军杀得如斫瓜切菜,只恨不曾生得翅膀,逃得慢的都被满洲兵杀死。这一场好杀,王师个个魂销胆落。
明朝的四路兵马已结果了三路,还有辽东总兵李如柏一路,由清河出鸦鹘关。闻得马林等兵败消息,吓得李如柏不
敢出兵,把兵马停在模特里河口,结营自固。正在进退维谷的当儿,恰好杨镐的大令颁到,着李如柏即日将兵马撤回,
终算四路人马这李如柏的一路获全回来。
那时杨镐兵败的音耗传到京师,都下风声鹤唳,人心惶惶。谣言盛兴,谓满洲人已杀进山海关来了。山海关的警报
也和雪片般地飞来,廷臣一个个交头结耳,议论纷纭。这位神宗皇帝虽昏昏瞀瞀地躲在宫里,接到了这样紧急奏疏,倒
也有些着急起来,忙召集了群臣筹议对付的方法。右辅方从哲保御史熊廷弼为辽东经略使,即日出师。
熊廷弼奉了上谕,点起了十五万大军誓师祭旗起程。神宗帝因步履不便,派宰相方从哲代为告庙祭祀。又发出内帑
若干,犒赏兵士,熊廷弼统了大军浩浩荡荡地杀奔山海关,和满洲兵一场的交战,把满洲兵直赶出抚顺去。捷报到京,
神宗帝加熊廷弼的为辽东都督兼经略使,谕令坐镇其地。那时熊廷弼在边地筑敦煌、造象台、建警钟、置镇市、通商贾,
训练兵士、筹赀集饷、修筑城池、开垦荒地,将冷僻的一个省分布置得井井有条,所以边地获安宁者两年。谁知熊廷弼
做御史的时候,和御史冯三元、大学士顾慥、尚书姚宗文等不睦。当时前经略辽东杨镐已被熊廷弼逮解进京,有旨谕斩。
辽东总兵李如柏见事机急迫,连夜出关投满洲去了。杨镐正罪,杨镐的叔父杨渊怪廷弼不肯保奏杨镐,反把他械系进京,
心里很愤恨。于是结连了顾慥、冯三元、姚宗文等,上疏参劾廷弼,谓廷弼是一个庸材,在边地假名增税,勒索小民,
声言筑城御敌,实是误国欺君。神宗帝大怒,诏下熊廷弼于狱。左辅杨涟上疏挽救,才下旨革熊廷弼职,以袁应泰为辽
东经略。满人闻得熊廷弼去职,又来边地扰乱,掳掠边民,百姓怨声载道。袁应泰恐怕开了边衅,任满人在边地怎样的
闹去,他一味地装聋作哑,把满洲人的胆量放大了,渐渐踏进了疆界来了。
神宗帝崩逝,噩耗传到了塞外,满人乘明朝国丧,大掠辽东金鸡镇而去。神宗宾天,光宗帝接位不到四个月又崩,
熹宗帝嗣位,是为天启元年。满洲的皇帝努尔哈赤闻得明朝迭换皇帝,知道新君继统,人心未宁,便令大将扈尔赫统领
马尼剌率满兵侵略辽东。袁应泰出兵拒敌,被满兵杀得大败。
努尔哈赤接得扈尔赫的捷报,又令二贝勒代善领铁骑三千夜袭辽东。那袁应泰是个书生出身,晓得什么的军事,致
被代善乘虚而入。明兵未曾防备,见了满洲人马如龙似虎,吓得不敢迎敌只顾四散逃命。袁应泰从梦中惊觉,慌忙披衣
起身,叫左右提灯前导,还文绉绉地搭他经略的架子。不期马尼剌领着健卒正从右面扑来,袁应泰见眼前火把照耀通明,
人马都穿的短褂、缚着腿、扎了头,雄赳赳地尽是满洲兵了,慌得应泰拨马便走。左面又是满将齐齐克杀来,应泰回马
投南而走,正遇着二贝勒代善。袁应泰一时着了慌,只领了三十余骑策马望北而逃。拼命地狂奔了一程,看看将到北门,
远远瞧见城门大开,袁应泰把马加上两鞭冲出城去。耳畔听得喊声大震,火把一字儿排开,当头冲出一员大将正是扈尔
赫。袁应泰大惊,要待回马已是不及,扈尔赫追上一刀斫于马下,余骑呐喊一声,各自逃散了。
扈尔赫挥兵进城中,来会合代善、马尼剌等军马。这时经略署前人马四面云集,喊杀声连天,御史兼辽东巡抚张铨、
守道何廷魁、监军崔儒秀皆纷纷应敌,怎奈满洲的兵马已到处都是,马尼剌等又分四面杀来。巡抚张铨见大势已去,在
马上自经。监军崔儒秀死在乱军之中。守道何廷魁又是个文官,眼见得被满洲兵冲落马下,吃马脚践踏得和肉泥一般。
明兵这时无了主帅,各自逃走。代善进了经略署,一面出榜安民,一面着大将扈尔赫领了得胜军顺流进取沈阳。扈尔赫
令投降的明兵扮做袁经略部下的败兵,赚开城门,满洲兵一拥而进,就此大杀起来。沈阳总兵贺世贤、参将陈世功、副
将陈策、游击童仲揆,并石硅(县名,属于四川,为川中土司)土官秦邦屏(秦邦屏为四川土官,从征沈阳,死于军中。
后女将秦良玉帅师勤王,即秦邦屏妹也)、副总兵尤春发等仓卒集兵御敌。满洲兵锐气正盛,明军纷纷倒退。贺世贤奋
力苦战一昼夜,力尽自杀。陈世功和陈策为敌兵砍死,又有游击童仲揆、四川土官秦邦屏还想冲出重围去求救,满兵放
箭射来,童仲揆中箭而逃,复行十余里,堕马气绝。秦邦屏身被十二枪,首中雕翎五枝,下马持刀僵立在城门口,尸体
屹然矗立不倒。满兵只当他是不曾死的,大家遥遥围定呐喊,不敢近前。时二贝勒代善的大兵也到了,部兵忙去报知扈
尔赫,由扈尔赫亲自来看,也觉有些疑惑,又禀知二贝勒代善。代善带了亲兵三十名,蜂拥来到城边,见秦邦屏瞋目横
眉,挺刀要和人厮杀的样儿,但身体只是不动。代善诧异道:“这是什么缘故?”叫左右取过雕弓,嗖的一箭射在秦邦
屏的脸上,邦屏仍立着不动。代善大疑,回头向扈尔赫说道:“不要是死的吧!”于是令兵士上前,方知邦屏已经气绝
身冰,死得多时了。代善听了,不由得毛骨悚然道:“这是忠烈之气不泯,所以尸身不倒。从前金兀术破潞安州,那州
尹陆登自刎,尸首也屹立不动。经兀术祝祷一番,才得把尸体舁去。咱们要夺明朝天下,应该尊敬忠烈之臣,待咱们也
来祭祷一会罢。”说毕,令军中设起香案,代善恭恭敬敬地拜了四拜,扈尔赫以下都来叩头。代善吩咐用上等棺木,照
将军礼葬了秦邦屏,大家便列队进了沈阳。代善亲自书表,上闻满洲兴京。
那时满人既定辽东,陷了沈阳,文武守臣多半殉难。败耗飞达北京,熹宗帝是不识字的,哪里会知道外面的事。魏
忠贤又好偷安,把外来的羽毛章奏一概挪没,不肯上言。尚书杨涟见辽东紧迫,与大学士顾慥、左光斗等封章密白成国
公朱纯元,由纯元入宫面奏熹宗。熹宗帝大惊,急召廷臣商议,又把魏忠贤痛骂一顿。忠贤因此愤恨左、杨诸人,后来
终被魏忠贤所谗。其时辽东已失,廷臣还议赴救,杨涟又举熊廷弼,仍以廷弼为辽东经略使,巡抚张铨殉难,以参议王
化贞继任巡抚。熊廷弼奉命,再赴辽东。
熹宗帝在宫中又闹出很大的惨剧来。初时,光宗皇帝的庄妃、康妃一死一逃后,还有一个赵选侍居在永寿宫内。宫
里内监、宫女都尊她为赵太妃。这赵太妃性情极其严厉,嫔妃们见了她,个个畏惧她的。客氏和魏忠贤结璃后两人形影
不离,当着宫侍内监调笑浪谑,毫不避忌的,独有见了赵太妃,虽在嘻笑的当儿,立时就垂手敛容,不敢十分放肆。一
天,客氏从后宫出来,忠贤乘她不备,忽地拥住了接吻,客氏惊慌娇嗔,宫人们也都拍手哄笑。恰好赵太妃走过,听得
笑谑声,一眼瞧见忠贤。太妃顿时沉下脸,把忠贤骂出了英明殿,又将客氏责骂了几句,羞得客氏满面通红,低头一语
不发。太妃犹愤愤不息,喝散宫女们,便含怒去见熹宗,痛斥魏忠贤无礼,并谓客氏是妖孽,应当驱逐出宫,不准逗留
禁阙。熹宗帝听了,不过唯唯而已。过了一会,忠贤客氏入见,熹宗帝把两人埋怨了几句。客氏和忠贤心里恨着赵太妃,
不多几天,矫旨把赵太妃赐死。裕妃张氏与熹宗帝张皇后同时册立的,和客氏不睦,赐红绫缢死。还有熹宗帝最爱的冯
贵人,劝熹宗逐忠贤客氏,又被忠贤矫旨赐绫。熹宗帝查究,推说冯贵人自缢的。又有李成妃也很得熹宗帝宠幸,客氏
心上妒忌她,忠贤又伪传上命赐死。又张皇后性静婉明察,魏忠贤心畏皇后,密令客氏俟张皇后的间隙。值张皇后怀娠
临盆,客氏从榻后系住张皇后的头颈,皇后母子同时气绝。宫人们虽目睹不敢声张,客氏伪说皇后是诞子难产死的。从
此熹宗终不得子,竟至绝嗣。客氏又设计谋毙了胡贵人,假说是暴疾死的,一时六宫粉黛都被客魏杀尽。

第六十六章魏忠贤乱朝误国

天交五更,寒露侵衣。一阵阵的钟声,从这浓雾弥漫中,冲破了沉寂的空气,传遍了皇城的内外。这时的乾清门前,
霎时间热闹起来,那班象简乌纱、幞带金冠、锦袍乌靴的朝臣,一个个循着御道,在这昏濛的天气中走着。旧例皇城里
面,廷臣们五鼓上朝,都在昏黑中摸索,不准燃灯的。只首辅家宰,可以掌一盏小小的纱灯。独有那位奉圣夫人客氏,
却是与众不同。她每天晚上和魏忠贤寻欢作乐,直闹到二更多天,才命八个太监,燃起四对的大红纱灯,由宫中直出乾
清门。早有她的仆从婢女们接着,似群星捧月一般,一路蜂拥着回她的私第。到了五更,听得景阳钟响,仍由那八名太
监,掌了大红纱灯引导。后面列着旗旗黄盖,红仗仪刀,云炉金钺,白麾金瓜,望去和御驾一样。仪仗之后,便是明晃
晃地一列排的荷兰晶灯(时荷兰已通贡明朝,献晶灯百盏。熹宗赐客氏二十盏,备夜来进出宫闱之需)。把那条铺着黄
缎的御道,照耀得如同白昼。最后便是灯晶彩羽,流苏玉坠的一辆高毂绣帘的凤辇,辇上端坐着那个奉圣夫人客氏。真
是仪从煊赫,仆侍如云了!那些朝中的大小臣工、王公臣卿,大半是客氏的党羽。他们每天入朝,在朝房里望见远远的
灯光灿烂,如皓月流星,就知道奉圣夫人客氏来了,于是大家在御道上等候。距离客氏的车辆,约有十来步远近,众人
早已齐齐地跪列下来。也有叫太夫人的,有称圣母娘娘的,有唤圣太太的,有三呼千岁夫人的,又有叫姐姐圣夫人的,
也有叫干娘的,有唤义母的。口里这样呼着,身体都和狗般地俯伏着,比较迎接圣驾还要齐整。客氏坐在辇上,见御道
上黑压压地跪了一地。一片的呼唤,震人的耳鼓,客氏不觉嫣然一笑,在这众声杂沓中,辇儿便直向奉天殿上去了。众
官员见客氏的车辆过去,也一齐起身,一哄地回到朝房。须等奉圣夫人进去了好一会,才见奉事太监等出来列班,侍从
内侍清殿。清殿是由四名太监,四名侍卫,掌着灯向殿庭各处照看,以防刺客。清殿即毕,钟声再鸣,鼓声继起。鼓声
初罢,王公们先进殿列班,次及六部九卿,再次是侯伯武臣,御史大夫,主事郎中等。文东武西,一品大臣在殿内,二
品以下三品以上的,都列在檐前丹陛上,三品以下五品以上,一概排列阶下,五品至八品,挨次列在滴水檐前以外。
群臣排班已罢,就听得内殿唵唵的呵道声,四对红纱灯,一闪一闪地从内庭御道上出来,这就是皇帝来了。这时殿
前的掌事监,把似蔑竹扎成的鞭儿,在殿前拍了三下,那就叫做静鞭。“静鞭三下响,文武两边排”,即此鞭是也,亦
旧说部中天子上朝之套语也。熹宗帝乘着銮辇到了殿前,下辇上殿,由内监扶持上了宝座。文武百官,按着班级朝见,
三呼已毕,六部九卿,循例赐座。武官参将以上,六部九卿,皆得赐茶。三孤三公,例不上朝,必待天子有旨相召,并
咨询军国重事等,方共同入朝。还有大元帅,而晋公孤衔的,和三公三孤相似,往常朝议是不到的。
熹宗帝上了宝座,御案旁设着一个凤座,就是奉圣夫人客氏坐的。其时客氏待百官朝参过了,才姗姗地出来,坐在
那凤座上,和熹宗帝一同听政。无论是内政外事,有碍到魏忠贤的地方,客氏便随时驳斥。御案右边,又设着绣墩,是
魏忠贤所坐的地方。熹宗帝自己是不识字的,虽坐在上面听政,也和木头人差不多。平常政事,不交阁臣的,都是魏忠
贤口头批答。这样的一来,朝政大权,竟掌于阉宦了。熹宗帝退朝,客氏也随着銮辇回宫。大家一路上嘻嘻哈哈,全没
一点君臣的仪节。有时客氏和忠贤,就在熹宗面前,干他们的媟亵行为,熹宗帝只是嘻嘻地发笑。看到高兴的时候,群
臣们索性互戏一会。宫中的内侍太监,平日也看惯的了,也不算什么。客氏等到戏谑完了,重行掠鬓梳髻,涂脂抹粉,
十几个宫人在旁侍候着。搽胭脂的、抹油的、添香的、侍中进花的,大家忙碌得不得了。客氏妆饰既毕,随了熹宗帝,
或是看花,或是饮宴,直闹了将近三更。又去和魏忠贤密聚一番,方叫宫监们掌灯,回她的私第去。她到了私第中,又
须再整云鬓,重插花朵,卸去了绣服,更上晚妆。自有沈漼、倪文焕、崔呈秀、许显纯、田尔耕等一班人去侍候她。崔
沈等几个人,算是客氏的外夫,进一步讲是她的男妾。还有贾继春、胡仲持、李明、赵福铿、阮大铖等。别有一所私宅,
叫做安乐窝。客氏回至私第时,如其不卸妆的,宫女们便晓得她要到安乐窝去,暗暗地吩咐司事内监,预备了车辆等待。
统计起来,客氏的丈夫,魏忠贤、沈漼、阮大铖、倪文焕、贾继春等之外,宫中有卢太监辈,宫外又有罗文彦等,一时
也算不清她究有几人。所以都中人士,称客氏为武则天第二。那时客氏在宫内专权,嫔妃们没一个不受她的使唤。熹宗
帝也宠信客氏过甚,宫中大小事务,一古脑儿由客氏掌管。其时宫中的淫乱,真是历朝以来所未有的。就是朝廷的大政,
半是客氏主持、一半听魏忠贤做主。宰辅叶向高,虽在阁中列着首席,犹如是熹宗帝的做皇帝,一般是个傀儡。在这个
当儿,塞外的满洲人,又来寇边,边抚王化贞,从参议擢到此职。他是书出身,却喜欢纸上谈兵。又依附着魏忠贤,便
上书自述,谓只要精兵六万,可以一鼓逐走满人,克复辽东。因那时辽东已失,明朝所恃不过辽西。
山海关当熊廷弼奉旨再为辽东经略使,到得山海关,辽东陷落。经略袁应泰、巡按御史张铨、守道何送魁等,兵败
殉难。熊廷弼见大势已去,就屯驻兵马在山海关,慢慢地再图进行。偏偏那个不识事务的王化贞,大言炎炎,谓能打退
满洲人,恢复失地。魏忠贤接到他的奏牍,也不交廷臣处议,竟矫旨令王化贞出兵。王化贞奉谕,就和那满洲人开战,
两下一接触,只杀得王化贞大败。总兵刘渠,被满洲将军扈尔赫立斩阵前。王化贞吓得浑身发抖,不但临阵不去指挥,
竟连压阵也不敢了,便抛了令旗,回马先逃。兵士无了主将,各自弃戈狂奔。满洲人似潮涌般杀过来。明兵只顾逃命,
哪里还敢对敌。这一阵被满洲兵杀得落花流水,六万人马,死的死了,投降的投降。王化贞败走九十余里,回顾敌军不
来追赶了,才收集残败人马。总计伤卒残兵,已不满两万。王化贞叹口气道:“俺悔不该夸了大口!如今兵败将亡,怎
样去见得关中的同僚?”话犹未了,喊声又起,满洲兵分四路杀来。王化贞慌忙上马,满洲兵早已团团围住,化贞急向
西落荒而走。当头闪出一员大将,喊声如雷,正是满洲额驸巴布泰,舞动三角钢叉,拦住去路。化贞见不是势头,便一
跃下马,卸去身上的绣袍,只穿着一领短衣,混入小兵中走脱。王化贞和丧家狗似的,只领得三十余骑,逃进关中。六
万王师,逃回来的不满三千人,好算得全军覆没了。
熊廷弼闻得化贞败归,顿足骂道:“庸愚的匹夫!妄出大言,贻误国家,罪非浅鲜!”说罢,人报王化贞求见。熊
廷弼命带化贞进帐,化贞见了廷弼,放声大哭。廷弼冷笑道:“当初你不是说六万人可逐满兵,何至有今日的败绩?”
王化贞噗地跪在地上,只求廷弼救他。熊廷弼慨然道:“现在辽东辽西并失,也没有别的法子好商量。就目下计较,我
这里只有六千人马,你赶紧带兵出关,驱逐人民进关,焚去房舍,以免赀敌就是了。”王化贞领了人马出关,一面上疏
报告败讯,却把这次的兵败,都推在熊廷弼身上。说他按兵坐视不救,以至寡不敌众,被满洲兵所困,遂有此败。熹宗
帝不辨是非,悉听魏忠贤的处断。不日上谕下来,逮王化贞和熊廷弼进京,经三法司提勘,刑部侍郎许显纯,是魏忠贤
的门生,于讯鞫时候,竭力袒护着王化贞,把熊廷弼判了斩罪,传道九边,号令军中。王化贞定了遣戍,却并不到戍所,
不过在刑部门前,悬了一张牌示罢了。消息传到了外郡,各镇武官,个个胆寒。由是逢到战事,大家你推我让,谁也不
敢尽心干事。这又是明朝亡国的一个大原因。
赵南星用过的铁如意都御史魏大中、吏部侍郎顾大章、大学士左光斗、尚书杨涟、都给谏周朝瑞、大理寺卿袁化中
等,无不替熊廷弼呼冤,纷纷上章弹劾魏忠贤,辞连客氏。顾大章疏中,有“速将王化贞正法,严惩魏忠贤,以谢天下”
一语。魏忠贤得疏,唤崔呈秀朗诵了一遍,又细细地解说给他听了,魏忠贤大怒。幸得熹宗是不识字的,还不至谴责。
当下矫旨,把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顾大章、周朝瑞等六人,逮系入狱。又令御史乔南坡、都佥事田尔耕、
侍郎许显纯,上章纠劾杨涟、左光斗等六人,曾私袒边将,卖放杨镐诸事。谓杨镐虽已见诛,当时杨涟、左光斗实得重
贿云。这弹章上去,魏忠贤也不遣人过目,即匆匆往阁中,着倪文焕拟旨,将杨涟等令许显纯勘讯。显纯便提左光斗、
杨涟先行严鞫,滥施酷刑。杨涟和左光斗只连呼苍天,别无半句供词。许显纯没法,又提顾大章、周朝瑞、袁化中等三
人,也用严刑拷打,终不肯屈招。最后许显纯传魏大中上堂,笑着对大中说道:“你若能拿杨涟与左光斗攀倒,俺便设
法脱你的罪名。”魏大中说:“你若能释去我的桎梏,我就照你的意思招供。”显纯叫左右去了大中刑具。大中霍地跳
将起来,朗声说道:“杨左两公,乃是忠义之臣,不似你们这班逆贼。我岂肯诬攀,受后世的唾骂?”说罢向北拜了几
拜,一头望殿柱上撞去,脑浆迸裂地死了。许显纯毫不在意,只命署役,把魏大中的尸首移去,以大中病死上闻。袁化
中和周朝瑞,听说魏大中死了,两人一个自缢,一个在石级上触死。顾大章在隔狱大叫:“周袁两公慢行,俺也来了!”
说毕,提起狱中的铁铐来,向着自己的头上一击,已是呜呼哀哉了。顾大中、周朝瑞、袁化中、魏大中等四人死后,魏
忠贤还余怒不息,密嘱狱卒,将毒药置在食物里面,左光斗吃了,七窍流血而死。狱卒又把杨涟用绳捆起来,取铁沙袋
压着他的胸口,以石头夹住他的头颅。弄得杨涟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这样的三天,因此杨涟口鼻出血,叫嚎两昼夜,
气息始得奄奄,翌日毙命。六人当中,要算杨涟死得最苦。后人就称他做六君子。
这场大狱之后,叶向高见朝事日非,自己也有些不安于位,便上疏乞休,有旨不许。谁知六君子的冤案才了,又是
一件大狱兴了起来。那时御史李应升,于六君子的冤死,很是愤愤不平,就拼死上章,说魏忠贤有七十二大罪。忠贤见
疏,不禁咆哮如雷道:“死不尽的囚徒,还要来讨死吆?”这话被崔呈秀得知,他要迎合魏忠贤,当夜修疏劾李应升谤
议朝廷。应升是东林党的健将,崔呈秀疏中,把东林党人也牵扯在内,如苏抚周起元、御史周宗建、黄遵素、员外郎周
顺昌,并致任的高攀龙、赵南星等七人,都列名罪魁。魏忠贤矫旨,逮高攀龙等进京。消息到了苏中,高攀龙第一个知
道,便吩咐他儿子世儒道:“京师缇骑将至,你到了那时,把我的手书与他。他们见了,就会自去的。”世儒口里答应,
心下却很疑惑。等到次日起来,世儒四处寻他父亲不见,赶到后园,才见他父亲已投到荷池中死了。过不上几天,缇骑
果然来提高攀龙。世儒将遗书上呈,钦使拆开来瞧时,却是攀龙绝命的谢恩折。缇骑因高攀龙已死,只得空手而去。其
他如赵南星、周起元、周宗建、黄遵素等,都不愿受阉竖的酷刑,纷纷在半途上自尽。缇骑又到吴中,来逮前员外郎周
顺昌。
苏州五人墓碑“义风千古”顺昌在吴,颇负人望。此时罢官家居,乡中父老,极其敬重他。人见缇骑要系顺昌,市
民大噪起来,谓:“周公顺昌,犯了什么国法,把他械系进京?”缇骑瞪目道:“你们这班鼠辈,晓得什么!魏总管的
命令下来,谁敢违忤?”百姓越发大叫道:“我们只当是皇帝的旨意,不料是魏阉捏造的!”众人说着,一个个摩拳擦
掌,要打缇骑。这时众人的里面,有五人最是激烈,一个名杨念如,一叫颜佩韦,还有沈杨,周文元,马杰等。这五人
首先倡言道:“今天来提周公顺昌的,是魏阉的奸党,我们快打他一个爽快,算替忠贤出口气!”声犹未绝,千人哄应。
于是将那班缇骑,你一拳,我一脚地立时打死了两人。余下的两个,一人躲在厕中,被众人拖出来,打得血流被面,不
一会也气绝了。还有一个缇骑,要紧逃走,跳墙失足跌伤,众人把他掷在枯井中。完全逃得性命的,只有两名,身上已
受了重伤,带跌带爬的,去诉知苏抚毛一鹭。一鹭也是魏忠贤的党羽,听得缇骑被伤,正要派兵前去。那些百姓已经赶
来,人多手杂,抚署的大门被众人推倒。轰然的一声,吓得毛一鹭往坑厕中乱钻。众人闹了半天,寻不到毛一鹭,大家
才慢慢地散去。那时乡中的父老,晓得打死缇骑,这件事就闹大了。于是由吴中的士人,聚集三四百人,各人手捧着一
炷香,齐齐地跪在苏抚毛一鹭署前,要求上疏代周顺昌辩白,并请把殴打缇骑的那件事,证明缇骑蛮横,犯的众怒。毛
一鹭闻得署外人声嘈杂,又疑是百姓的聚众,慌得他只是发抖。经幕宾徐芝泉、将一鸳从暖阁中直拖出来道:“外面的
士人们在那里求你,你为什么这般害怕?”一鹭没法,硬着头皮走将出去,向众人说道:“列位且暂行散了,周老员外
的事,总由咱一辈子承当就是。”众人见毛一鹭答应了,方各自散去。哪里晓得毛一鹭面上虽这样说,暗中却密逮周顺
昌入署,用重枷械系了,连夜亲自押解进京,连他官儿也不要了。等到关中的百姓知道,追赶早已不及。毛一鹭入都,
将周顺昌交给刑部,由许显纯通知忠贤,忠贤即委显纯承审。把周顺昌、李应升两人,严刑拷打。顺昌的五指并臂肉并
脱,顺昌闭目咬牙,一语不发。李应升呼着“大行皇帝陛下”,半句也没供词。许显纯等得不耐烦了,叫左右拿周顺昌、
李应升打入牢中。私下命狱卒,以生漆黄炭,和入食物里面。顺昌与应升吃了变做哑巴,任许显纯捏成供状。顺昌诬他
纠集乱民,抗拒天使,应升加了一个谤议圣上的罪名,两人即定了罪。魏忠贤矫旨,把周顺昌、李应升两人,依法腰斩。
又逮颜佩韦、杨念如等五人,一并斩首。今吴中有五人墓,即葬颜佩韦等五人者。这道旨意下来,京师的人民,没一个
不替周顺昌和李应升呼冤。吴中的百姓,尤愤愤不平。当周李两公就刑的那天,天日为昏,百姓的哭声震野。悲惨的情
景,真是目不忍睹!魏忠贤杀了周顺昌、李应升两人,及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顾大章、周朝瑞等六人,一
般地惨遭冤死。以是后人称周顺昌、李应升、高攀龙、赵南星、黄遵素、周起元等,为冤狱中的七君子,与前案左光斗
等六君子,可算得前后辉映。
明廷经这两巨案后,保身的贤臣,多半去职,恋栈的官吏,也相戒箝口。只有魏忠贤的党羽,大家狼狈为奸,通同
作恶,将外间的事,无论是紧要的奏疏,告急的疏牍,被魏忠贤一古脑儿隐蔽起来。那时川中奢崇明父子作乱,贵州水
西土目安邦彦响应,被巡抚王三善、总督朱燮元讨平。山东徐鸿儒,率同白莲教匪,举旗起事。鸿儒在万历年间,与党
徒开堂受徒,集众三四万人,济南全境响应。天启二年,鸿儒拥众十余万,自号天魔军师。百姓们受邪术的蛊惑,一倡
百和,声势日渐浩大。又有深州人王森,能放迷香。闻着香味的人,就模模糊糊地随着王森入党。不到三个月,居然也
称王道霸,占城夺池起来。
抚军赵彦,统兵平徐鸿儒,都佥事徐谦辈,皆定乱的功臣,因不肯在魏忠贤处纳贿,朱燮元、赵彦、徐谦等三人,
不但无赏,反而贬职。王三善为国捐躯,以尝得罪魏忠贤,也得不着丝毫地荫封。而且外部桩桩乱事,魏忠贤和崔呈秀
等,大家遮掩得和铁桶相似。熹宗帝躲在宫中,一点儿也不曾知道。因此各处的盗贼蜂起,文臣既不肯出力,武将又多
方规避。跳梁小丑,竟横行一时。魏忠贤无术调遣将佐,索性眼开眼闭,把外郡的事,概置不问。横竖熹宗是个目不识
丁的皇帝,虽有紧急奏疏放在他眼前,也只当没有这回事一样。非经魏忠贤命人朗诵讲解,谁也不敢多嘴。忠贤以熹宗
可欺,自然乐得偷安。这样的一来,明朝祸乱相寻,便永无宁静的一天,直到了亡国,盗贼还是遍布天下,那都是魏阉
一人所养成的。魏忠贤既是这样的刁顽误国,稍有心肝的人,谁不切齿痛詈?岂知偏有那些没廉耻的疆吏,还舐痔吮痈,
百般地献媚,弄出了种种怪事来。

第六十七章崇祯帝继位

讲到那些疆吏,都竞争着献媚魏忠贤,什么金珠宝玉,一时进献的人太多,转觉没有什么希罕了。其时适值魏志贤
四旬大庆,外郡官吏,恭献寿钱,多至十几万的,最少也要几千。大家竭力想讨好,挣出了一身大汗,不料魏忠贤连正
眼都不觑一觑。白花花的银子堆积如山,他似没有瞧见一般。在这当儿,有个翰林庶士江宽的,他知道忠贤对于那种金
珠宝玉,已有点看得厌了,所以不大放在心上。于是他就独排众议,便去呕尽心血,寻章摘句的,搜索枯肠,撰成了一
篇叫做万年赋。赋中的文词典丽,还在其次,单说词句间的歌功颂德,把魏忠贤的功绩,直说得他上匹三皇,中拟五帝,
又口口声声称他为魏公。谓三代以下,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他了。
这篇万年赋献将上去,忠贤自己虽不识字,经倪焕文等一班人看了,一句句地解释给他听,把个魏忠贤喜得眉开眼
笑,咧着嘴儿再也合不拢来。天下的事,本来相反的。大凡越是俗不可耐的人,他越是好风雅。魏忠贤目不识丁,心上
却喜欢缔交斯文。从前他的假孙魏勋死了,强着御史徐景渊书碑铭。景渊不肯下笔,因此恼了忠贤,矫旨将景渊迁戍极
边。又另花了五百两,请名士吴如侨书成碑纪,去竖在他假孙的墓前。这时魏忠贤正苦无人替他揄扬功德,见了江宽的
万年赋,自然乐得手舞足蹈。立命把这篇文辞,制成了一册万年录,征求天下文人的颂词。一般在野的文士,挖心呕血,
著成各种诗词歌赋,说得个魏忠贤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时士林,讥这些文人无耻,引为翰苑的大辱。自江宽们的文
字厄运之后,又有浙江巡抚潘汝桢,见江宽小小的一篇万年赋,竟得魏忠贤青眼,一月三迁,由庶吉士擢为礼部尚书。
就是著诗词歌赋的文人,也无不获重赏。潘汝桢因垂涎江宽,深恨自己落后。便想出一条计划来,连夜上疏,请在浙江
西湖,给魏忠贤建生祠,谓西湖为浙中名胜,魏公功德浩大,应建立生祠于名胜区域,以为万世瞻仰。且留此古迹,俾
胜地生祠,两垂不休云。忠贤得疏大喜,当即下谕褒奖。潘汝桢接到谕旨,择吉大兴土木。鸠工庀材,居然建起忠贤的
生祠来。到了落成的那天,这座生祠,果然建得讲究。但见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自祠外直至大殿,一例是白石砌阶,
石上都镌着龙纹凤篆,精致细腻,虽皇宫也不过如是。全祠的壮丽,胜过原有关岳祠十倍。浙中人士,来瞻仰生祠的,
不禁万人空巷,谁不啧啧赞叹!以谓奸恶如魏忠贤,竟能在胜地立祠,与关岳共受万世香烟,那天也无眼睛了!
哪里晓得,自潘汝桢作俑,盖建忠贤生祠,大获嘉奖,各省的官吏,一个个相将仿效。如湖广巡抚姚崇文,给忠贤
建隆仁祠,陕西巡抚祝童蒙建祝恩祠,安徽知府瞿吉鹂建崇德祠,通州督漕李道建怀仁祠,昌平知府刘预建彰德祠,密
云巡抚刘诏建崇功祠,江西巡抚杨廷宪建隆德祠,庶吉士李若林建永爱祠,山东登莱巡按李嵩建报德祠,大同巡抚王占
建嘉德祠,扬州督漕郭尚友建沾恩祠,河南巡抚郭宗光建成德祠,山西巡抚刘宏光建报功祠,济宁巡按李灿然建昭德祠,
河东建褒勋祠,北京庶吉士吕保建隆恩祠,御史秦建懋勋祠,工部郎中李朴建戴爱祠,大理寺丞马真元建普惠祠,侍郎
廖云中建德馨祠,尚书贾景耀建成德祠,尚书汪文简建嘉善祠,吏部主事曹衷建怀勋祠,靖宁侯王陆程建高惠祠,北京
崇文门外,奉敕建盖宏勋祠。通共建许多的生祠,要算奉旨敕建的宏勋祠最是巍峨高峻了。那祠中殿宇,大小凡二十四
间,正中的大殿,周围占地三四亩,高约百余尺,真是建筑得碧瓦朱檐,金椽红墙。大殿之上,雕龙佛龛中,端坐魏忠
贤的生像。像以檀木镌成,遍身涂金。头戴紫金冠,身袭绣花锦袍,足蹬乌靴,形状威仪。就是木像的相貌,和魏忠贤
毫忽无二,像上须眉毕具。太监无须,魏忠贤则否。远望过去,栩栩如生。当造像的时候,为了像上的胡须有无,一般
献媚的走狗,也曾起过一番争执。据士大夫说,魏忠贤是宦官,照例不能有须。同党的阉竖,坚持须有胡须的。两下里
各执一理,不肯相让,以是打了起来,同去见魏忠贤。忠贤听了,对众人笑道:“你们都是替咱出力的,大家自己人,
何必要弄得破脸?但依理上讲起来,咱的像上,是应该没须的。不过将来流传到孙子手里,他们见了铜像,就可知道咱
是宦官出身,不是遗笑后人吗?”众人见说,唯唯退去。第二天各祠的木像上,一概都生了须了。那崇文门外祠中的木
像,自较别处格外精致,容貌毕肖忠贤,木像的肚腹中,五脏六腑,悉用金银打成的,头上一顶珠冠,粒粒和黄豆般大
小,脑门上正中一颗大珠,精圆如龙眼,夜里自能放出光彩来,灿烂耀目,价值连城。像的绣袍上,也四面缀着金珠。
两旁铸真金罗汉十八尊,每尊重四十八斤,算是忠贤生像的陪衬。及罗汉铸成,京师金店中的赤金,被忠贤的党羽搜刮
一空,说来也真是骇人听闻!
熹宗德陵明楼魏忠贤在外面,这样的横行胡干,坐在上头的熹宗皇帝,却一点也不曾觉察。最好笑的,是什么钦赐,
什么敕建,一古脑儿是魏忠贤在那里捣鬼。熹宗帝只知和嫔妃们笑乐欢宴,对于外事,完全同事不干己似的,都委那魏
忠贤去干,熹宗帝连讯问也不问一问。忠贤也偷安隐蔽,把外省的盗警灾荒、民变等事,都瞒着不令熹宗知道,熹宗帝
以谓天下太平,昼夜淫乐,又经客氏在其间导淫,一个人能有多少精力?弄得肥白壮健的熹宗皇帝,渐渐面黄肌瘦,呛
咳不绝,眼看得成了虚痨之症了。
光阴逝水,转眼是天启七年,熹宗帝的痨瘵症,见春益剧,竟至卧床不起。看看一天沉重一天,熹宗帝自知病入膏
肓,便令召信王由检进宫。信王由检,为光宗帝刘妃所育,熹宗之弟也。熹宗帝含泪说道:“朕病已成沉疴,早晚不起。
倘朕逝世,弟就承继大统吧。”信王也垂泪谦逊。熹宗只摇手,命信王退去。到了明天的辰刻,熹宗帝已不能说话,牵
了张皇后的右手,呜咽不止。懿德张皇后已逝,此张皇后为懿安皇后,即前张贵妃。又过了一会,熹宗帝两眼一合,呜
呼哀哉了。熹宗在位七年,寿只二十三岁。这时由张皇后的懿旨,飞谕宣信王。哪知魏忠贤闻得熹宗帝驾崩,忙邀崔呈
秀、倪文焕等商议,要想乘乱篡位。又听知信王由检,已将继位,就嘱田尔耕,暗藏利器,并领甲士十余人,潜进乾清
门,预备刺死信王。这个消息,被信王的心腹近侍探得,急急地去报知信王。信王吃了一惊,待不进宫,又不好违张皇
后的命令。于是身披重铠,带了干饼进宫,以代食品。当信王入乾清门时,由勇士张岱佩剑相护。信王慢慢地踱进宫门,
忽然一个黑衣人,骤起飞剑刺来。张岱眼快,慌忙拔剑一隔,叮的声响,匕首落在地上。黑衣人回头欲走,被张岱赶上,
揪住衣领,宫监们并力齐上,将黑衣人捉住。信王偕了张岱,仍入大门,一眼瞧见熹宗帝,直挺挺地睡在榻上。张皇后
在旁痛哭,宫中太监,不过两人侍候在侧,其余的宫人内侍,都不知道哪里去了。这时满室里现出凄凉的情景,信王也
不由得鼻子里一酸,噗簌地流下泪来。张皇后见了信王,也哭得和泪人儿一般。信王便对熹宗拜了几拜,下谕召大臣钱
龙锡、李标、来宗道、杨景辰等入宫。宣读遗诏毕,由钱龙锡等,扶信王出宫,登奉天殿受贺,是为思宗,改明年为崇
祯元年。即世称崇祯皇帝,又称怀宗,清朝定鼎,追尊为愍帝。尊熹宗张皇后为懿安皇后,册王妃周氏为皇后,一面替
熹宗发丧。以龙锡为大学士,李标为吏部尚书,温体仁为华盖殿大学士,钱谦益(收斋)为吏部侍郎,杨景辰为礼部尚
书,来宗道为兵部尚书。又册立田氏为贵妃,袁氏为桓妃。大敕天下,罢熹宗时苛政。
《饥民图说•;饥殍满路》魏忠贤心下胆寒,上疏求去,有旨不许。又擢张岱为殿前护驾将军,系乾清宫门前
的黑衣刺客上殿,崇祯帝亲自勘问。那刺客低头不肯吐实,侍卫执鞭痛笞,那刺客大叫道:“你们不必用刑,俺行刺不
成,只把咱杀了就是。”崇祯令将刺客逮交刑部侍郎许显纯,连讯不得确供,也不说姓名。许显纯没法,只得据情上闻,
崇祯谕将刺客磔尸,其余无庸追究。朝中大臣,多疑刺客是魏忠贤所遣。员外郎钱元、吏部主事史躬盛及御史杨维垣,
上章劾魏忠贤,凡十二大罪,为欺君、蔑后、灭伦、弄权、欺祖宗、擅削藩封、污蔑先圣、侵轧时贤、滥赐名爵、夺边
将功、剥削民财、卖官鬻爵等等。崇祯帝阅疏大怒,正要下旨查办,忽见魏忠贤匆匆地进来,噗地跪在崇祯帝面前,捧
着崇祯帝的双足,放声大哭。崇祯帝因想起了熹宗帝临终时的情形,不禁也潸然下泪。过了一会儿,崇祯帝收泪,取过
杨维垣劾魏忠贤的奏疏来,令内监诵读。谁知熹宗旧日的太监,大半是不识字的,把疏牍捧在手中,两眼只是发瞪。崇
祯帝见了这种怪状,不觉勃然变色。一手夺过那内监手里的奏章,亲自朗诵一遍。吓得魏忠贤汗流浃背,伏在地上,爬
不起来。崇祯帝便喝退魏忠贤,气愤愤地进宫,唤过司礼监王承恩,着令即日清宫。
承恩是信邸的总管,为人忠诚干练,很得信王宠任。信王登极,便授王承恩为司礼监。承恩奉谕清宫,将各宫嫔妃
宫侍、内侍太监等,逐一验视一过。见未宫内监十六名,有娠宫女二十一人。承恩入陈崇祯帝,即究诘那些内监,都是
客氏和魏忠贤家的仆人,宫女也是忠贤私第中的姬妾。一经有孕,便送进宫中,想学古时吕不韦的故事。崇祯帝听了,
顿时怒不可遏。立命逮系忠贤入狱,又叫把客氏传来,崇祯怒道:“先皇卧病,你们这班淫娃逆奴,在宫中任意胡为,
实是罪不容诛!”说毕,喝宫侍们行杖,老宫人等不敢违旨。平日又受客氏的凌虐,巴不得她有这一日,所以用起杖来,
也格外加重。可怜客氏这样的雪肤玉体,怎能受得住廷杖?不上几十下,已是鲜血殷红,染遍罗衣。初时还能呻吟,到
了百下光景,但听得娇声一呼,香魂一缕,杳杳渺渺地归地府去了。崇祯帝打死了客氏,余怒尚是不息,又命王承恩,
率领锦衣校尉十六名,速逮客氏和魏忠贤两家的家眷,一并梏械入狱,着交刑部勘问定罪。其时客魏两姓的戚属,在朝
做官的很多。还有魏忠贤的党羽,如许显纯、崔呈秀、倪文焕、阮大铖、武月明、田尔耕、魏广征、徐美如、赵泗水等,
也都革职听勘。客氏的党羽赵舒安、魏元升、黄化臣辈,当然和魏党一样受罪。
可笑魏忠贤的假子叫魏良卿的,已经封为宁国公,世袭伯爵,良卿的两个兄弟良栋和翼鹂,一个加太子太保,一个
加少子少师。良栋不过十二岁,翼鹂还只得两龄,居然做他的太师太保了。真是乳臭未干,竟膺荣封,岂不笑话?这时
十二岁的太保,两龄的少师,概行逮系入狱。那两岁的少师,经乳母带他进狱,一头呀呀地啼哭,还一口一口的吸着乳。
魏忠贤在旁看了,忍不住流下泪来,回头对崔呈秀说道:“这样幼稚的小孩,也叫他来受牢狱的痛苦,这真应着伴君如
伴虎的那句话了!”崔呈秀长叹一声道:“俺从前劝你早举大事,你却不听,现在可怎样?”忠贤见说,低头一语不发,
过了半晌,也叹口气道:“乾清宫前的所谋不成,咱已知有些糟了。”崔呈秀摇头道:“到那时你才想到,可惜迟了三
月,已来不及了。”魏忠贤与崔呈秀的话,被管事太监王永秀听见,便去报知王承恩。承恩又转奏崇祯帝,崇祯帝越发
愤怒,即手谕王承恩,将魏忠贤和客氏两家的家属,不等刑部勘问,一齐由牢中提出,按例凌迟处死。魏忠贤这时虽说
获罪,宫中羽党尚多,早有小监秘密前去通知,忠贤自知不免,当夜在狱中自缢而死。等到王承恩来提人犯,魏忠贤已
高高地悬在梁上了。于是把客氏的家属,戮首磔尸外,尚有许显纯、崔呈秀两人,是忠贤党羽中的罪魁,由刑部定了腰
斩。倪文焕、赵泗水等,迁戍的迁戍,褫职的褫职,朝中奸党,为之一清。天下无不称快!
但这位崇祯皇帝,虽然英明果断,励精图治,怎奈明朝的大数已尽,元气大伤,泰山倾倒下来,仗这区区一木,哪
里支持得住?又兼天灾迭兴,人祸继起,陕西延安府蝗虫为灾,田禾都被食尽,百姓大饥,甚至人人相食。起义王嘉胤,
乘势倡乱,举手一呼,从者几千人。那些百姓,以为束手饥死,不如为盗。这样的一来,饥民多半起义,大家弃了家室,
奔入山林。盖茅舍作屋,斫木代凳,削竹为兵器,实行他们打家劫舍的勾当。那班官府,往日太平无事,于武备一点也
不修。军士也十九是老弱残兵,除了张口吃粮外,不能上阵交锋。况武将们在靖平的时候,专一私扣军粮,当兵的一贯
钱,还没有二三百文到手。年轻力壮的人,谁肯再来充这苦役?无非是些做不动的衰翁,凑凑数目罢了。以是义军纷起,
官兵不曾交手,先已弃戈逃走了。
那时各镇奉了谕旨,勉强出兵剿灭义军。就中有个总兵左良玉,他部下有两千多人,练得个个本领不弱,上阵打仗,
一勇直前,都是不怕死的好汉。当下左良玉统了他部下的精壮的人马,往陕西剿灭义军,劈头就撞着了义军首领王嘉胤,
被良玉一阵地痛击,打得义军落花流水,四散狂奔。

第六十八章李自成起义

左良玉正奋力追杀义军,不提防军阵中杀出一员猛将,青衣碧裰,蓝面紫唇,发若硃砂,头缠黑布,腰系大红褡禣,
赤足草鞋,袒胸攘臂,那胸前和膊上,都生着黑毛,有寸把的长短。手握钢背金刀,睁开铜铃似的怪眼。大吼一声,好
似暴雷一般。那猛将抡起金刀,大踏步望左良玉面上斫来。良玉忙用画戟架住,觉得来势十分沉重。那猛将见一刀斫不
着良玉,已急得咆哮如雷,手中的刀,接二连三地乱斫。良玉也竭力迎敌。两人一步一马、短刀长枪,各显身手。真是
敌手相逢,大战了百合,不分胜败。良玉部下的副将吕瑗,游击曹守仁,一齐跃马而出,要待助战。那猛将大叫道:
“姓左的!你有本领,咱和你斗个三百合,谁要人帮助的,算不得英雄好汉!”良玉听了,便喝退曹守仁和吕瑗,把画
戟紧一紧,抖抖精神,拼死恶战。那猛将毫不畏怯,将金刀舞得闪闪霍霍,金光四射,全没一点儿破绽。左良玉也暗暗
喝彩道:“贼人中有这样的好武艺,可惜他不肯归正!”良玉一头想着,右手舞戟对抗,左手偷偷地抽出腰间的九节金
鞭,乘那猛将一心对敌的当儿,蓦然飞起一鞭,正打中那猛将的右肩。只打得他狂嗷一声,口里哇地吐出一口血来,虚
晃一刀,回身便走。良玉纵马追赶上去,那猛将却飞也似地抢入阵中,眨眨眼已不见了。良玉驱兵追杀,义军众又复大
败。这时官兵人人争先,杀得那些乌合的义军走投无路,三停中有一停弃戈请降。
良玉杀散了义军,计点降兵,不下三千余人。良玉便亲自挑选一过,强壮的编入曹游击部下,老弱的一例遣散。还
有战时擒获的,也有五六十名,都是著名的巨盗,就是收编了他们,日久仍是要叛去的。良玉即下令把擒得的五六十个
猾盗,尽行枭首示众。王嘉胤吃了一个败仗,方知道官兵的厉害。因群寇抢城夺池,到处横行。官兵见义军就逃,从来
不曾逢到过劲敌,所以那些义军,把官兵看得和木偶土像一样,一些儿不放在心上。今天碰着了左良玉的人马,一个个
刀抢并举,争斗有方。只许官兵冲杀义军,不准义军越过雷池半步。官兵们近的刀剑斫,远的长枪戳,能守能御,义军
是乌合,哪里敌得住左良玉经过久练的强兵?这样一阵厮杀,义军已魂丧胆落,远远望见了左良玉的旗帜,大家就索索
地发抖,呐喊一声,撒下了器械,各自逃命。王嘉胤被左良玉杀败,领了残卒,向西狂窜。正遇着明军督司曹文诏,统
了所部虎羽军,也来剿贼。文诏文武全才,在边地屡立战功。王嘉胤不知厉害,见曹文诏当头拦住,背后又有左良玉追
来,便舞起大刀,奋勇前来冲阵,和文诏交锋。只得三合,文诏一声大喝,刺死了王嘉胤。义军大乱,左良玉恰好引兵
杀来,前后夹攻,义军死伤八九。惟有王嘉胤手下的那员猛将,却举着大刀,被他杀开一条血路,同了三十余骑,逃往
山东去了。
陕西起义渐平,山东又复乱起。地方久旱,禾皆枯死,更遭蝗虫的嚼食,百姓籽粒无收,饥寒交迫,群起为盗。首
领高迎祥,拥众三千人,四去劫掠。首领李闯,尊高迎祥为闯王,自为闯将,到处焚掠惨杀,人民大受其害。时王嘉胤
已诛,部下无所归依,都被嘉胤手下的猛将,把败残人马收集起来,也有一二千人,连夜来附闯王高迎祥。那个猛将到
底是堆?就是将来的八大王张献忠。当时献忠受了左良玉的鞭伤,时时要想报仇,自投在高迎祥部下。迎祥爱他勇猛,
每次上阵,都叫他去冲锋,东冲西撞,无人敌他。还有闯将李闯,字自成,陕西米脂县人。幼年不喜读书,好射箭骑马,
勇力过人。后因杀了人逃亡他乡。正值甘督王为国在那里招兵。自成投效,为国爱自成勇猛,收做亲随。过不上几个月,
又擢督署护卫官。那时王嘉胤举事,陕中饥民,大半响应。王嘉胤被曹文诏杀死,部众星散。陕中盐枭高迎祥,率盐民
抗税,打死官兵二十余名。陕抚陈浩谟饬总兵梁廷栋往剿。迎祥听得消息,招集盐民准备抵抗。迎祥的侄儿高栖,是个
陕中的孝廉,为人很有才智。迎祥就命高栖,在军中策划机务。这时高栖献计道:“官兵远来,如不杀他一个下马威,
一朝被他得势,可就难破了!”迎祥点头,即着高栖去布置一切。总兵梁廷栋,统着部下的一千五百名马队,并步队三
千,飞驰而来。当经过黄土冈时,游击程枚谏道:“冈南树林深密,须防贼人有埋伏。”梁廷栋笑道:“跳梁小丑,哪
里能有这样的高见?你们只顾往前进行吧。”程枚不敢多说,便挥兵过冈,刚刚走得一半,猛听得一声号炮,义军分四
路杀出。官兵不曾防备,慌得四处逃窜。梁廷栋闻前队遇伏,喝令后队缓进。兵士已走滑了脚,一时停止不住。待到闻
令驻队,忽然喊声大起。斜刺里两队兵马杀出,左有高栖,右有牛金星。廷栋急分兵迎战。后队兵马又大乱起来,却是
高迎祥自引大队义军杀到。官兵立脚不住,大败而去。
梁廷栋虽是个久经疆场的宿将,到了此时,靠着他一个人镇定,没甚用处,兵士已不听命令,各自抱头乱窜。游击
程枚,战死在乱军中,梁廷栋见兵伍失律,喝止不住。义军又四面冲杀,只得下令退兵。高迎祥见官兵大队移动,大叫
军士们速进。高栖立在土冈上,摇旗指挥,霎那间义军似潮涌般过来。官兵自相践踏,死者无算。牛金星领着一支人马
把梁廷栋围在垓心,部将祖大寿高声道:“主帅不要心慌,但随末将杀出去就是。”当下大寿在前,廷栋在后,两人左
冲右突,正要杀出重围,忽听得一声呐喊,兵士便厚了许多,一重重地休想杀得出去。廷栋顿足道:“吾不听程游击的
良言,此番性命不保了!”说毕拔出剑来,想要自刎。祖大寿忙夺住道:“主帅是三军司令,今如一死,三军无首,益
发不成功了。”说时手指着高冈上的少年道:“此人执旗指挥,围困俺等,看俺先诛了他!”于是拈弓搭箭,飘地一箭
射去,不偏不倚,正中冈上的少年,便一个倒栽葱,滚下冈子去了。义军没了这扇旗儿指点,不知梁廷栋从哪一方杀出
来,弄得头绪毫无。祖大寿乘着这空隙,护了梁廷栋杀开一条血路,往西北角上逃脱了。
高迎祥见廷栋逸去,鸣金收兵。牛金星擒住副将柳沈翰,沈翰不屈,被迎祥所杀。护兵又舁了高栖过帐,迎祥细看
他的伤处,是一矢贯在脑门,势已奄奄一息了。迎祥急命请医疗治。医士把箭簇拔去,高栖两眼往上一翻,竟气绝死了。
迎祥因这次大胜官兵,都是高栖的策划,高栖一死,迎祥好似丧了一只右臂,不觉感伤不止。那梁廷栋败回,当然卸职
听勘。亏得巡抚陈浩谟,竭力替他保奏,才令祖大寿署了总兵,梁廷栋革职留任,带罪立功。那高迎祥自败了梁廷栋,
声势大振,附近的散兵,都来归顺迎祥。
崇祯九年的兵部题稿甘肃盗寇矮老虎,率党羽三千人,在峰山一带,据寨作乱。官兵屡战屡败,甘督命李闯自成为
统领,引劲卒五千,往剿矮老虎。自成果然猛勇,奈官兵都是未经战阵的,一旦上阵,队伍不齐,手足俱颤,被矮老虎
大杀一阵,五千兵马,只剩得两千几百名。自成知道兵败,归必见罪。因那时国家多事之秋,军令严重如山,主将败还
决难保全首领。由这个缘故,自成和先行官高杰商议道:“如今兵溃丧师,回去不得了,横竖是一死,不如领了所部,
前去落草吧。”高杰踌躇道:“咱有家属在甘肃城中,甘督闻咱变叛,家眷定遭杀戮。”自成笑道:“那还来得及,乘
此刻败讯未曾到甘,你可悄悄地回去,连夜将家属盗出,俺在这里等候你就是。”高杰见说,真个去接了家眷,回至军
中。又向自成问道:“咱们现在去依谁好?自成道:”俺有个舅父高迎祥,近据陕中,势力浩大。俺们前去,万无一失
的。“高杰大喜,便和自成领了二千几百名败兵,往投迎祥。迎祥见自成勇壮,即授为右将军,以张献忠为左将军。
其时为崇祯五年,满洲皇帝努尔哈赤已死,第八皇子太极继位,转眼是天聪六年了(努尔哈赤,明天启七年卒)。
明崇祯帝,以袁崇焕为边关督师,抵御边寇。副都督毛文龙,初在东江,部下有十万多兵丁,实力很是不小。满洲进兵
寇边,有毛文龙这一路兵力,着实受些牵制。哪里晓得袁崇焕一到,第一步就要把毛文龙的兵丁改编。文龙因江东荒岛,
完全是自己独立经营出来的,便有些不愿意受崇焕的节制。袁崇焕恨毛文龙藐视,将文龙赚入寨中,叱武士缚起来,立
时斩首。毛文龙部下的兵丁,都替文龙抱着不平。就是边民,也无不说毛文龙是冤杀的。崇祯只当没有听见,把江东毛
文龙部解散。只为袁崇焕一些儿私愤,杀了副都督毛文龙,满洲军马少了个牵制,遂得直寇边疆,这也是明朝国亡的定
数了。这崇祯皇帝登基五年,外省的灾异迭见,真是笔不胜书。记得崇祯继位的一天,半空中有声,似雷非雷,又似炮
声,群臣无不惊惧!以新天子御极,大家吓得不敢做声。元年的四月,有大龙三条,在睢宁城外狠斗。龙血四飞,犹若
红雨,人民房屋,都飞往半空。这样斗了半天,一龙堕地,长数十丈,腥膻闻数里,龙身尚能转动,浇水便跳跃不止。
过了十多日,嗷叫自毙。人民割肉煎油,可以燃灯,光明胜常油十倍,但不能说是龙油,否则霹雳立时就要击下来了。
又天津洪水暴发,水里有高十丈的大人,穿着白衣,戴着白帽,形状和庙里的白无常似的,两眼光芒四射,足大二尺,
手巨如箕。顽童们把石块投去,大人啾啾作声。过了三天,方没入水中。又五月有大星出东方,周围光耀十丈,大约如
斗。黄昏出现,五更星忽化作五颗。变时有爆裂声,火星四射,落在人民的屋宇上,就此火烧起来。后来那颗大星,竟
一更变化一次,或一更变化两三次。每化一次,总得落些火星下来。
又浙江一带,夜里天天鬼哭,声如老枭,极其悲哀。凡流贼将到的所在,隔夜先有鬼兵经过,也一样地披甲持矛,
形迹俨然生人,也有骑马的,马蹄声得得不绝。但一经看的人多了,鬼影便自行消灭,时人称为阴兵。又柳城鬼皆夜啼,
人民不能安寝,大家焚烧冥锭。便有无数的鬼影,来攫锭箔。又京中人民,畜了雄鸡,羽毛都变了赤色,长大至五六十
斤,识者说是鹜,所见之处,必至亡国。崇祯三年,湖北天雨红雨,又雨白鱼,重有十余斤。又雨白米,米皆腐臭,不
能煮食。襄阳天忽雨豕百余头,重只五六斤。蜀中天雨黄牛,人民因争抢牛,自相残杀。又乾清门奉天殿上,有大鸟堕
地上,化为披发的厉鬼。侍卫追逐,鬼哭出乾清门,到皇城墙下,转眼不见。又杭州有少妇,产一黑眚,下地便能步行。
产妇惊死,黑眚奔出门外,骤长丈余。沿路攫小孩乱嚼,被人民击毙,流黑血斗余,滴入河中,河水变黑,居民汲饮,
瘟疫大起,死者遍身发黑。只要饮大黄汁一碗,呕黑水一斗便愈。然等到大家知道治法,人已死得不少了。这些怪异,
都在崇祯初年、熹宗末年所发现的。
袁崇焕。再说张献忠和李自成,同在高迎祥的部下,两雄相遇,当然不能久安的。过不上几时,献忠便自引本部人
马,奔到陕西的米脂县,和他结义弟兄杨六郎、一片絮、满天星、大石梁、金罗汉、铁牛精、白水獭、掠地虎、马猴等,
称结义十弟兄。占据了米脂的十八寨,献忠自号八大王。
那时李自成在陕西。陕抚孙传庭,领铁骑来剿。闯王高迎祥大败,被孙传庭围住,迎祥冲突不出,与都督刘哲,为
孙传庭擒住,解往京师,下旨磔死。自高迎祥死后,义军没了主脑,于是拥李自成为闯王,退守陕北,据万山丛中,依
险自固。孙传庭因地势不熟,不敢轻进。自成便率了部属,和新来相附的紫金梁、扫地王等,进扑西乡。令尹伍应元,
招养民兵三千名,登城守御。自成密使军士,堆石成垒,乘雨薄城。应元忙命民兵,缚巨木于城上,用壮丁十余人,舁
木下击,义军死伤数百名,大喊溃散。自成大怒道:“西乡一个小县,还这样难攻,休说是争天下了。”说着亲执大刀,
督兵攻城。一面暗在城下,掘地道进去。却被伍应元觉察了,急引河水护城,水灌入地穴,自成的掘洞兵丁,都淹死在
穴中。自成咆哮如雷,限兵士即日破城。牛金星进道:“西乡城小,伍应元那厮,守备得法,强攻是没用的。我看西乡
东首,正临石河江,若将石河江上流堵住,灌水进城,哪怕城内不自乱么?”自成大喜,便依了牛金星所说。那石河江
上的水势很急,狂泻进城,霎时哭声大震,落水死的不计其数。应元在城上望见,知道大势已去,就望北叩了个头,自
刎在城墙边。自成人马进城,欢饮着得胜酒。
李自成正在和诸将欢饮,忽听得城外喊声大震,左右报孙传庭率兵追来了。自成听说大惊,慌忙起身离席,飞上秃
鞍马,望北而逃。牛金星挟着大刀,从后赶上,保着自成出了北门。幸得官兵不曾知道,只围住东西两门。其时城中义
军没了指挥,不觉大乱,自相践踏。县署门前,百姓放起火来,接应城外的官兵。孙传庭已打开西门,大军一拥而入,
义军不知所措,纷纷溃散。扫地王和紫金梁,引了三十多骑,也逃出北门。义军哄然逃窜,争出北门,势如潮涌一般。
孙传庭部下游击周顺源,领了一千五百名步队,也赶到北门来追杀,义军无心恋战,各自抱头逃命。这时扫地王等,只
顾向前狂奔,追上了李自成,一直望冷僻小路而走。那周顺源大杀了一阵,自知兵少,恐中义军的埋伏,即勒兵不赶。
自成等逃了一程,见官兵不来追赶,喘息方定,收了败残人马,计点起来,共损失马步兵士千余名,伤者不上百名。自
成正要整队西进,忽探马来报,方才攻城的官兵,不过两千多人马,由游击周顺源统带,并非孙传庭亲至。自成听了,
不禁顿足道:“咱们上了当了!”忙传报事的人,早逃得不知去向。原来是官军中奸细所假扮的,故意说是孙传庭到了,
以煽乱李自成的军心,官兵好乘势攻城。谁知自成胆小,真的被他们吓得逃走不迭。及至听了探马的报告,才如梦初醒,
恨恨地说道:“咱们这许多人马,反被他一二千人杀败,不是要惭愧死人吗?”说罢待要回军再去攻城,牛金星劝道:
“西乡不过一个小城,何必用这样全力?不如弃了它西进,将来养精蓄锐,再图报复不迟。”自成沉吟了半晌,于是下
令进取西安不提。
那时张献忠据蜀称王,归附他的散兵,倒很是不少,势力就一天天地浩大起来。
李自成进取山西,正值山西大旱,民不聊生。一般略具勇力的百姓,早已投身绿林。残弱的无所得食,便去掘些树
皮草根充饥。后来连草木也吃完了,万分没法,只得杀人为粮,先食子女,再食妻子,自己的家里吃完了,便往外面去
抢食。所以李自成的兵马一到,好似入了无人之境,竟一个官兵也没有碰见,安安稳稳地进了山西城。只见城中尸首满
堆道左,百姓十室九空,街道上都是些粼粼白骨。自成因没有什么可以抢掠,只得回出了山西,向各地一路劫掠过去。
由河南辗转到了江南,直趋六安,从六安攻入凤阳,沿途放火,焚毁市廛和民舍。又把凤阳所葬的皇陵,也一并焚去。
再说督师袁崇焕,自杀了毛文龙,组织边地戍卫,备满兵入寇。哪知毛文龙部下,有两个勇将,一个叫孔有德,一
个叫耿仲明,这两人很替毛文龙不平,便暗暗地去约通了满洲兵,密使部兵做了乡导,引满兵入龙井关,从大安口直达
遵化州。警报到了京师,崇祯帝大惊,忙召周道登、徐光启、梁鸿训、成基等一般大臣商议。成基主张诏颁边师入卫,
并荐前尚书孙承宗为督师,以御外侮。崇祯一一依了,命徐光启草诏,一面召孙承宗入朝,诏书才得颁布。遵化州失守
的警报又到,崇祯帝急得没了主意。幸亏孙承宗致任在都,即时奉谕入觐。崇祯帝即拜孙承宗为兵部尚书,兼中极殿大
学士,着令视师通州,承宗受命,带了随从一十五人,飞奔出京。到了通州,总兵杨国栋、巡抚解经传,都出城迎接。
承宗一一慰谕过了,亲自挑选精壮,整备糈饷,和解经传、杨国栋等,协力守御,把一座通州城,安排得十分巩固。
这时召集边兵,入卫京师的诏书,已到各处。督师袁崇焕、宣大总兵桂满、江西巡抚吕之中,统了大兵,纷纷勤王。
满洲的太宗皇帝,却迭破了蓟州顺义等地,警耗似雪片般飞来。京师风声鹤唳,人心惶惶不安,崇祯帝也愁眉深锁彻夜
不眠。正在焦急万分,忽报满洲兵星夜退去了。

第六十九章田贵妃受宠

原来满洲的太宗皇帝,见明朝势力尚盛,又见大兵云集,就是夺了京师,也是四面受敌的。于是在蓟州、顺义各地,
纵兵大掠了三四日,竟满载归去了。满兵退去,京都就此解严。袁崇焕便驻兵城外入觐崇祯帝,崇祯帝慰勉了几句,崇
焕退出。到了次日,方要整备率兵回边,突然的上谕下来,召崇焕在谨身殿见驾。崇焕忙进朝,三呼礼毕,崇祯帝勃然
变色道:“朕待你不薄,你为什么通同满洲,私联仇敌?”崇焕未及回答,崇祯帝早掷下一封书来。崇焕拾起瞧时,惊
得目瞪口呆,做声不得。崇祯帝叱令锦衣卫,将崇焕逮系入狱,候旨定罪。大学士温体仁、侍郎成基等,闻得袁崇焕系
狱,正不晓得他犯了什么大罪。及至仔细一打听,才知是满洲人的反间计,暗下贿通了宫中的太监,捏词为袁崇焕勾通,
并冒充崇焕的口吻,写成密书,约满洲即日进兵。内监将伪书传进宫中,崇祯帝看了,不问皂白,便把崇焕系了下狱。
消息传到了关外,满洲太宗,听说崇焕下狱,不禁大喜道:“袁蛮子去职,咱们又少一个对头了!”那时侍郎成基,
连上七疏,援救崇焕,崇祯帝才有些转意。不料魏忠贤的余孽御史史范、佥事高捷,也进疏劾崇焕,卖国求荣,欺君罔
上。崇祯帝本来疑心未已,见了这种奏疏,自然触起他的怒气来,立即传谕,把袁崇焕凌迟处死。这道旨意下来,谁不
知道袁崇焕是冤枉的?只是不敢多言,致累及自己。史范等又说前宰辅钱龙锡是袁崇焕的座师,曾私袒崇焕,所以崇焕
敢擅杀副将都督毛文龙。又谓私结满洲,钱龙锡实是主脑。崇祯帝这时深信史范、高捷的话,竟传旨逮钱龙锡进京。可
怜这位致任的老宰相,年纪已七十余岁了,龙钟就道,进京听勘。成基等见事儿逐渐闹大,株连至前任宰相,当然忍耐
不住了,便纠集了六部大臣,联名上疏,代钱龙锡辩白,前后共九十余人,凡上奏牍十七次。崇祯帝也觉有些心动,把
置钱龙锡的大辟的廷议改了长系,结果将钱龙锡戍了定海。一场冤狱,总算了结,其时天下纷乱,萑苻遍地,外侮频来。
这位崇祯帝,自登基后,差不多没有一天不在忧虑焦急之中。批阅政事,往往终宵达旦,辛苦勤劳,至于极点。明朝开
国以来,要算崇祯帝最是劳瘁了。
崇祯帝有两个妃子,一个是袁妃(袁淑妃、晋贵妃),一个是田贵妃。贵妃陕西人,父名宏遇,迁居扬州。宏遇诞
贵妃后,钟爱异常。扬州本多歌妓,宏遇亲选能鼓琴的妓女,纳做侍妾,并令侍妾教贵妃鼓琴。又请了宿儒,使贵妃读
书识字。田贵妃的为人,自幼就聪明绝伦。十二三龄时,已能吟诗作赋,每成一篇,总是秀艳典雅,传诵一时。宏遇性
情很是任侠,结交名士高人,几遍天下,当时称他做小孟尝。田贵妃到了十七岁上,已是无书不读了,更兼她的雪肤花
貌,玉立亭亭,那种妩媚婀娜的姿态,当时看见的人,谁不赞一声好?那年恰值信王(崇祯帝未继统时,封信王)选妃,
结宏遇的故交,把贵妃送入信邸。信王见田贵妃生得端庄纤妍,就纳为侍姬。其时信王妃周氏是苏州人,性婉淑贞静,
和田贵妃相处,倒很投合。后来信王又纳了一个侍姬袁氏,容貌虽不如田贵妃,举止还算幽闲,与田贵妃同侍信王,一
般地宠幸。及至信王继了大统,周妃册立做了中宫,田氏晋了贵妃,袁氏晋为淑妃,宏遇也不相上下。怎奈此时天下多
事,内乱外患,闹得不可开交。崇祯帝忧心国事,终日宿在御书房里,一个月中,进宫不到一二次。幸得田贵妃善侍色
笑,崇祯帝每次入宫,总是愁眉不展的,但经田贵妃的婉言解释,崇祯帝便眉开眼笑,忧虑就此尽忘。因这层缘故,崇
祯帝对于田贵妃,也爱逾他妃。虽在警报送至,军事倥偬的时候,终忘不了田贵妃。往往偷个空儿,进宫和田贵妃谈笑
解闷。
田贵妃又有小慧,常变移宫中的冠服旧制。无论什么东西,被田贵妃更制过,便觉美丽悦目,令人可爱。崇祯帝见
她更易,胜过旧时,也不加责问。如皇帝的珠冠,本来用珍珠与鸦青石连缀成的。田贵妃把珍珠易去,缀上珠胎,再嵌
上鸦青石,戴在头上,便觉光彩灿烂,鲜艳无比。还有宫禁中的灯炬,系更缕金匼所制,望去果然美观,光线却不能映
照到外面来。田贵妃拿那灯的四周,各缕去了一块木桃形,绷上轻细的宫纱,灯光就四澈,一室通明。从前皇极殿达宫
门,御道上是露天的,炎夏烈日,严冬风雪,皇上往来,必张黄盖。田贵妃以为不便,命宫监们搭起竹架,上复棕叶,
翠绿葱茏,既可以避风雨,又不失雅观。崇祯帝看了,很赞贵妃的敏慧巧思。它如宫中的月洞门小径,只能两人并行。
一到了秋夏之交,草木茂盛,蔓延开来,路径被草掩没。清晨经过,草上的露珠,沾人衣履,殊感不快。宫监将长草刈
去,不到几天,又是这样了。一至秋深,黃花遍地,都垂倒道上,人们走路,践踏得稀烂,石地上弄得腻滑难行,而黄
花受了摧残,也甚不雅观。田贵妃见御驾经过,太监预为清道,那不是麻烦得很么?当下田贵妃亲自指挥,以杨木做为
低栏,高约尺余,护在小径两旁。从此石径上十分清洁,再也没有残叶乱草碍人步履了,宫中旧例,贵妃所乘的凤舆,
都是小黄门舁的。田贵妃却换了宫婢,崇祯帝点头不止,谓田贵妃知礼。
崇祯帝在闲暇时,令老宫人们说宫中的故事。讲到玉珍妃殉节一段,崇祯帝听到惨然不乐。田贵妃侍侧,即呼宫女
香,鼓琴替崇祯帝解忧。贵妃的琴技很工,调弦和韵,高弹一阕,忽而鞺鞳如奏大乐,忽而幽细如呜鸣笙簧。一阕既终,
余音袅袅,绕梁不散。崇祯帝击节称叹。一天崇祯帝突然问道:“卿琴艺高超,系受谁人的指授?”田贵妃半跪答道:
“是臣妾庶母所亲授。”崇祯帝似不甚相信。田贵妃是个乖觉的人,恐皇上疑心她有暧昧之行。过了几天,向崇祯帝乞
恩,召庶母进宫叙晤。崇祯帝即为下谕。贵妃的庶母王氏,是扬州著名的花魁。贵妃的父亲宏遇,以三千金替王氏脱籍,
纳为簉室。王氏为人也很聪颖,奉谕进宫。田贵妃就令她当着崇祯帝,亲鼓一阕。但觉琴音嘹亮,低时如出谷鸣莺,高
时若暴风雷雨,又若行舟大江,江潮澎湃,波涛似万马奔腾。正弹得热闹时,徒闻砉然一声,犹如裂帛,接着是叮地一
响,如空山击着清磬,幽远弥长,直彻霄汉。这一声过去,便戛然而止,万声俱寂,而耳畔似依稀尚有风雨之声。听得
个崇祯帝神形如醉,不知不觉地呆了过去,半晌才回复原状。还连连称赞是绝技。便命重赏了王氏,又着内监两名,送
她出宫。这田贵妃不但工琴,又能谱曲。不论旧调新声,经贵妃谱成曲儿,令宫人们低声轻唱起来,便觉得格外地悠扬
动听。崇祯帝令贵妃,把宫中的故事,制成新曲。每至开筵夜饮时,田贵妃亲为按拍,宫女们曼声而歌。宫内故事,多
悲哀幽怨的事实。宫女们歌来,苍凉凄惋,悱恻缠绵。崇祯帝听了,免不得执杯欷歔,凄然垂涕。宫人们一面唱着,也
为声泪俱落。霎时宫中,满罩着惨雾愁云,使人不忍卒听。田贵妃见崇祯帝动了愁肠,恐他伤心太甚,便令宫女,易韵
变节,改歌霓裳艳曲。凄楚哀音,一变而为绮靡佳曲,所谓檀板金樽,浅斟低唱。那歌声的清越绝响,又觉得聆声悦耳。
崇祯帝不禁也笑逐颜开,欢然饮畅起来。因笑着对田贵妃说道:“卿之歌曲,能令人忽喜忽悲,听的几乎做了傀儡,任
你在股掌上搬弄着,要他笑就笑,要他哭就哭,所谓笑哭都由曲中来。足见歌曲的一道,入人之深了。”田贵妃也笑道
:“上古之时,本以乐立国,春秋必鸣大乐,以乐能移风易俗,惩恶劝善,正因为入人之深的缘故。”崇祯帝点头叹息。
于是令田贵妃制成百曲,颁布各地,令人民儿童歌唱。曲中大旨,无非是导人于善。在崇祯帝的意思,欲借歌曲,以挽
救当时的颓风。谁知道这种歌曲,流行开来,一般人民和儿童,都唱得悲感苍凉,音韵出于商声,大似纣时靡靡之曲,
遂成亡国之音。因为五音中宫商角徵羽,算商声最是凄凉,也是最动听。妇女大都喜欢商声,这也是性之所近了。识者
知道这商音流行,柔而不振,柔近乎阴,所以妇女好之。但是阴盛则阳衰,自然是佳征。又有人说,商声去而不返,必
有大变。哪里晓得不仅变乱,还要亡国咧。崇祯帝爱听田贵妃的新曲,常常同她临幸万岁山、千佛崖,又登秋水一色处,
即今之北海。崇祯帝徘徊远眺,不由地慨然叹道:“天下不靖,灾荒频年,百姓流离,哀鸿遍野,朕犹筵歌酒宴。从今
日起,宜力加节俭,以济灾民,也是好生之德。”田贵妃听了,立即卸去艳服,更了淡抹轻妆,并收拾钗钿,及连年赏
赍的金珠,共得三千余金,令中官赍往京畿灾赈外,充作赈资,崇祯帝深嘉田贵妃贤淑。
那时田贵妃父宏遇,官右都督副将军,性极好客,一时众望所归,名士英雄,趋之若骛。田将军仗义疏财,名满天
下。宏遇便在城西,盖建起一幢大厦来,占地几百亩。所谓甲第连云,殿阁巍峨,楼台百尺,都是画栋雕梁,丹饰粉垩,
精致无异皇宫。单讲他那一座花园,在都下已算得独一无双了。园中亭台山石、花草林泉,无有一般不全。阖园的四周,
尽栽翠柏苍松。红楼一带,在绿树阴浓中隐现。这种景色,多么雅致!宏遇为建这所别墅,怎么打样儿,看模型,足足
闹了有两个年头,才得造就。到了落成的那天,宏遇便大张宴席,悬彩挂灯。沿街还搭彩的凉篷。从德胜门起,直到花
园面前止,五彩缤纷,备极壮丽。一天到晚,灯火辉煌,照耀犹如白昼。街上皆燃灯树,光澈十里。天空也被映得通红,
远处的人,还当是火警咧。那时满朝的大小官吏,自宰辅以下,谁不要讨好皇亲,一时致送礼物的、道贺的,皇亲府的
门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田宏遇和他儿子田云岫,忙着应酬迎送。府门前鼓乐喧天,正厅上细乐杂奏,还是霓裳羽
曲,南昆北剧,应有尽有。最后的内宅,都是一般王公大臣的官眷。扮演的歌妓,也都是十七八岁的妙龄女郎。说到这
班唱歌的女郎,也很有来历,因安徽的巡抚李留云(李是南京的落第举子),闻得田皇亲好义,千里相投。田宏遇见留
云文章超俊,谈吐风雅,倒也甚是器重他。并在首辅温体仁面前,竭力替留云揄扬。体仁召见留云,相谈之下,十分投
机。过不上一个月,上谕下来,放李留云为徐州通判,三月擢淮扬知府,半年升湖南守道。待到田宏遇别墅造就,李留
云已做了安徽巡抚兼承宣使了。
李留云感田宏遇推荐的功绩,时思报酬。侦知宏遇雅好声色,又值他别墅落成的当儿,便以三万金购置艳姬二十四
名,组成一班女子歌剧。那二十四名艳姬,均是秦淮一带的歌妓,不但是技艺超群,就是姿容,也都出落得如花似玉,
秀丽非常。田宏遇家中正大设筵宴,恰好李留云的歌妓班送到。田宏遇见二十四名歌妓,一个个艳色如仙,自然喜欢地
了不得,又得乘此娱嘉宾,真是一举两得。所以除照单全收外,赏给李留云的来使纹银三百两。又亲自写了一封谢书,
再三的向李留云道谢。使者去后,田宏遇便唤歌妓的班头来,询了剧目脚本,即刻令在内室扮演起来。那歌妓班的班头
谢氏,是个半老徐娘,专一出入亲王府第,教授姬妾们唱歌的。谢氏的父亲谢龟年,当年在晋豫一带,编歌度曲,开堂
授徒的,是个数一数二的乐师。她的丈夫杨云史,是武宗时著名乐师杨腾的四世孙。秦淮地方,颇有盛名。所惜他年逾
而立时,就一病逝世。这谢氏本家渊源,又经她丈夫杨云史的指授,对于南昆北曲,习得无一不精。腹中有四五百出名
剧,尽是现代孤本。于是承袭了她父亲和丈夫的衣钵,悬牌教授女徒,声誉远播。亲王大臣,都请她教授家中的侍姬,
年需薪金五百两。在那时这个数目,也算不得少了。好在那般亲王大臣,有的是钱,并不在这点点上计较。况且既爱好
声色的王公大臣,金钱是不能可惜的了。还有一层,这谢氏虽是乐师的妻子,却生得雪肤花貌,婀娜多姿。只讲她一张
脸蛋儿,又白又嫩,红润中带几分细腻,笑起来嘴角上微微显出两个酒窝儿,愈见得妩媚动人。尤其是她那双黑白分明
的秋波伶繇敏活。若向人瞟一眼儿,真是连魂儿也被她勾去。因有这个缘由在里面,那些亲王大臣,你争我夺,三百五
百,大家请她去教姬妾。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借个教曲子的名儿罢咧。谢氏也善侍色笑,很是知趣。当朝的亲
王们,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这时谢氏受了安徽抚台李留云的聘请,到田皇亲的府中来充班头,教授歌剧。田宏遇见谢
氏佳人半老,风韵犹存,更兼她一种应酬功夫又好,田宏遇早已觉着这个歌妓的班头,是与众不同的,心里就暗暗注意。
当下谢氏奉了田宏遇的吩咐,自去指挥一班歌妓。那时田宏遇父子,在外面招呼来宾,大排筵席,开怀畅饮。
其时来宾当中,有一位少年英雄,姓吴名三桂,是辽东人,原籍高邮。他的父亲吴襄,现任着京营兵马都督。田宏
遇和吴襄很是莫逆,由是知道三桂的为人,讲到这吴三桂,相貌魁梧,人品俊逸,说起话来,声如洪钟。平日间举止洒
落,谈吐极其高超。因他的父亲是个武职,三桂当然承袭家学。对于行兵上的方略,熟悉如流。就是文才,也还算过得
去。田宏遇自己是武将出身,常常和三桂论兵,见三桂对答敏捷,所论皆洞中窍要,心下很是器重他。每对吴襄讲起,
说他少年练达,智勇兼备,他日前程正未可限量。吴襄见人家颂誉他的儿子,不禁喜得眉开眼笑,口里虽谦逊着,心下
却十分得意。于酒酣耳热的时候,便拈髭笑道:“三桂是吾家的宁馨儿,将来光耀门庭,荫封祖宗,当胜似老夫!”说
罢哈哈大笑。三桂自己,也颇自负不凡,就是满朝文武大臣,都对吴襄说:“三桂英勇有为,异日必当跨灶。”这样的
人赞许,把个吴三桂直捧到了半天上去,他的声誉,就一天一天地高了起来。不上一年,盛名雀噪,都下无人不知道吴
三桂是个后辈英雄。三桂在田皇亲的门下走动,田府中的一班门客,见田宏遇还这般器重三桂,大家的眼光,自然都注
在三桂一人身上,都当他是一位大英雄看待。
那天田宏遇新舍启钥,大宴群僚,三桂也高坐在席上。酒到了半阑,田宏遇一时高兴,叫堂下止乐,令左右吩咐二
十四名歌妓,一例浓妆,来席间替嘉宾侑酒。这句话一出口,侍役飞也似地进去了。不多一会,歌妓的班头谢氏,出来
给田宏遇请了个安,领着一群美眷,盈盈地走出后堂。席上的众宾,但听得珠帘一响,那一阵非兰非麝的香味儿,从那
边射到鼻孔里来。那些宾客的眼睛面前觉得一亮,精神都为之一振。再看这一班歌妓,一个个生得袅袅婷婷,眉目如画。
这时席上的欢笑声,和谈天说地声,立时停止起来。万声杂沓的大厅上,霎时鸦雀无声。大家睁着光油油的两只眼珠儿,
齐齐地去盯在那些美人的脸上。田宏遇只说声:“斟酒!”这一声又高又是响亮,冲破了厅上寂静的空气,把众宾都吃
了一惊。尤其是人人称他英雄的吴三桂,他正瞧着一个歌姬出神,也被田宏遇的唤声惊过来。只见那二十四名歌妓,姗
姗地走到席上,便轻舒玉臂,执壶斟酒。

第七十章吴三桂巧遇陈圆圆

珠灯万盏,把一座大厅照耀得和水晶宫相似,画栋雕梁间,都悬挂着千丝的彩,远远地望进去,花团锦簇,谁说还
是人间?只怕月殿桂府,也不过这样的了!这时堂下的乐声忽止,厅上的管弦丝竹,却悠悠扬扬地杂奏起来,那班艳丽
如仙的美人,花枝招展般地,往来替宾客们斟着酒。一会儿便徐开娇喉,循着乐声,莺啼鹃鸣地轻歌一阕,那种缠绵婉
转,如击玉如鸣清磐的歌声,把厅上的几百个嘉宾,都听得心迷神醉,目瞪口呆。
那主人小孟尝田畹(宏遇),很殷勤地向宾客们执杯欢饮。这样一来,总算将众宾客的灵魂,从九霄云外追转,大
家定了一定神,重行欢呼豪饮起来了。只有那位少年英雄吴三桂,依旧是呆怔怔的,时时对着歌舞队里的一个艳姬瞧看。
那艳姬也凝睇三桂,还做出一种似笑非笑的姿态,弄得个血气未定的吴三桂,身虽在席,魂儿早已缠绕到那美人的裙边
去了。讲到那个美人,就是安徽巡抚李留云与田皇亲的二十四名歌妓中的一人,姓陈,芳名一个沅字,鬻歌秦淮时,更
名叫做圆圆。这陈圆圆本是太原人,确是个世家闺秀,她的祖父,做过一任侍郎,父亲是太原名孝廉,圆圆下地,不到
周岁,陈孝廉便染痼疾,一病不起。圆圆的母亲,就矢志柏舟,抚养这圆圆成人。光阴逝水,圆圆已是十八岁了,出落
得脸似芙渠,腰同杨柳,冰肌玉骨,妖袅婷婷,真有绝代的芳姿。圆圆的母亲夏氏,出身也是名门,识字知书,兼工琴
棋,又善画山水。她见圆圆聪颖绝伦,把自己生平的技艺,尽情传授给了女儿。圆圆也一学便就,所谓举一反三,简直
要胜过她母亲了。夏氏以圆圆聪慧,自然格外痛爱,人家掌上的明珠,恐未必有她那样的怜惜。但有时终对圆圆说:
“女儿颖悟过人,又具如此花容貌,天生美人,只怕福泽太薄。愿汝父在阴间祐你,莫应红颜薄命那句话儿,我死也瞑
目了!”夏氏说到这里,便惨然不乐。圆圆听了,几乎流下泪来,又恐他母亲伤心,故意强颜欢笑,把她的话支岔开去。
这样的寡母孤女,守不到半年,夏氏忽然罹了时疫,大限难逃,含着一泡珠泪,握住圆圆的一只玉臂,溘然长逝了。夏
氏一死,圆圆一个弱女,弄得举止无措,一天到晚,只知掩面哭泣。隔壁的陈姥姥,虽和圆圆同姓,却不是同宗的。她
见圆圆孤弱,就插身进来,帮着圆圆买棺治丧,草草如仪,又替她典了祖产,卜地安葬,诸事料理妥当。圆圆的心上,
十分感激那个陈姥姥,陈姥姥也时时来照顾圆圆。姥姥有一个儿子,年龄和圆圆相若,生得蠢笨如牛,出门不知南北,
在家不辨菽麦,除了吃饭下便之外,一点人事也不晓得的。姥姥只有这个儿子,钟爱倒也无异夏氏之于圆圆。姥姥自谓
对于圆圆有殓母的恩典,托人转告圆圆,要求圆圆嫁给他的儿子。圆圆想姥姥太不自量,也不去得罪她,只用婉言谢却。
谁知圆圆在家守孝,还不到三个月,山西流贼大起,百姓奔窜,豕突狼奔。陈姥姥乘这乱世时代,挟了圆圆,逃往秦淮,
以三百金将圆圆售去。
出三百金的人,是个著名的乐户,他见圆圆生得雪肤花貌,真是钱树子是赖了。当圆圆张帜的第一天,便有泗水公
子,愿以三千金代圆圆脱籍,怎奈鸨妇贪心正炽,欲依圆圆为一生吃着,区区三千金,哪里能够填得她的欲壑?一场好
事,中道阻断。这也是陈圆圆应该要历许多磨折,才能留得芳名,与后人论长道短,否则英雄美人的情史,又从哪里着
笔呢?陈圆圆悬牌应歌,芳誉日盛一日,大江南北,醉心圆圆的坠鞭公子,正不知多少。金屋藏娇的一时颇不乏人,一
者是鸨妇所索太奢,第二是圆圆选择过苛,鸨妇愿意了,圆圆抵死不从;圆圆瞧得上眼的,又都是江淮名士,富于才而
贫于资,只能卜一夕之欢,实无买珠之力。这般耽误春光,转瞬又是两年,圆圆已二十岁了。恰好巡抚李留云,来秦淮
搜罗美貌的歌妓,见了圆圆,惊为尤物,立给鸨妇二百金,载圆圆而去。鸨妇满心的不愿,只是抚台大人的命令,不敢
不从,惟有吞声忍气罢了。李留云在各地的楚馆秦楼,把个中翘楚,一古脑儿搜刮起来,凑成二十四名,组就一班歌剧,
送往田皇亲的府中,充作侯门的歌姬。这样一来,田宏遇果然享尽艳福,只苦了那些吟风弄月的名士,平日出入花丛,
虽不获身亲香泽,也籍些发泄牢骚,望梅止渴。现在经李巡抚一网打尽,别的不去说他,单就醉心圆圆的一班士人,所
谓枇杷门巷,樱花依然,玉人已杳,怎不令人望洋兴叹,生人面桃花之憾呢!这位李抚台,真要算得煮鹤焚琴,大杀风
景了。
陈圆圆像再说陈圆圆在田府的席上侑酒,见众宾客中,有个武生打扮的少年,神采奇逸,相貌不凡,坐在嚣嚷的俗
类当中,俨然是鹤立鸡群,那个少年,也频频回顾,两人在大庭广众之间,居然眉目传情,红丝暗牵起来。可惜的韵光
不住,眨眼三更,酒阑席散。田宏遇令歌妓们进内,自己和他儿子两人,便起身送客。嘉宾纷纷离席谢宴而散,独吴三
桂却留连不忍遽去,勉强立起身来告别。回头见屏风背后,似乎隐隐立着倩影,益令三桂恋恋不舍,几乎要一步一回头,
效那长亭送别时了。陈圆圆自那天席上,见了三桂之后,芳心中就留下一个痕迹,由是对三桂往来,终是十分注目。那
吴三桂也似不约而同地,心上时时牵记着圆圆。他进出田皇亲的府第,更比前来得亲密了,差不多一日两三次,人家当
三桂和田畹公子有密切关系,哪里知道三桂别有所恋?
其时明朝的武将人才很缺,大学士温体仁与大宗伯董其昌,上疏请开恩科,征拔武将。崇祯帝也以内乱日炽,满清
常来寇边,老尚书孙承宗已衰年致任,如祖大寿辈又潜降了满洲,此时总督三边,只靠一个经略史洪承畴。承畴虽称得
是个将才,怎奈兼职太多了,顾了山海关、辽苏诸地,又要去管登莱、天津等军务,又须去参与山陕的战争。又命他督
师淮扬,进兵安庆,克复凤阳诸府,又要提防浙闽海口,以御倭寇。这许多的重要大事,恃着洪承畴一人去办理,任他
有经天纬地的才学,百战百胜的能耐,也有些顾此失彼的了。有这种种的原因,温体仁和董其昌的主张,正合了皇上的
圣意,于是下谕,颁布四方,着一般武艺高强的士子,不论马上步下,长枪短刀,只要有一艺之长,都可以考试的。
这道圣旨行到了外郡,各处习武的举子,纷纷北来应考。在这当儿,田畹便劝吴三桂也去赴试。三桂日夜地想念着
陈圆圆,哪有心思去取什么功名?怎经得田畹的激劝,又替他在董其昌跟前,竭力揄扬。到了应试的日子,崇祯帝命董
其昌为主考官,田畹为副考官,曹腾蛟为检阅。三人奉了上谕,都全身披挂,齐齐地到御校场来。那时天下的武生,已
是人山人海,只等检阅令下来,大家摩拳擦掌的,准备争取锦标。这天的吴三桂,也扎靠紧身,打扮得整整齐齐,威风
凛凛地立在那里。他父亲吴襄,率领着京营中三百名劲卒,在校场的四围照料弹压。检阅官曹腾蛟下令校技,那数百名
武举,陆续进场,一个个的献技已毕。董其昌点了名儿,记着一二三等级数。武举之后,便是武生,也一个个的试讫,
主考官宣布休息。午后又经一场复试,试过之后,那些武举武生,始各自散去,只要明日望发榜就是了。第二天上,武
榜张挂出来。武举中的头名,是马宝。武生头名,便是吴三桂。其他如吴问如、周遇白、马壮图、马雄图、董国柱等,
也都是臂力过人,弓马精熟。由董其昌把取中的人名上达,崇祯帝御笔亲点,以马宝为蓟州副总兵,周遇白、马雄图、
马壮图、董国柱、吴问如等,一例授指挥职,令赴洪承畴处着承畴分发各要隘驻守。吴三桂授为游巡使,即在京营,都
督吴襄部下供差,有功再行升赏。
那时吴三桂新捷高魁,又授显职,少年得志,越发觉得目空一切了。田皇亲府中的陈圆圆,闻得吴三桂已授职京营,
更起了一层羡慕之心。那三桂因在他父亲的部下供职,虽说是在家为父子,授事为君臣,而比较别个将士,当然要一点
面子。所以他授职以来,差不多一个月中没有三两次到营。终日在田皇亲府中,借着讲论学问的美名,实在是为了陈圆
圆罢咧。日月流光,又是冬尽春来,恰值田皇亲的花圃里,碧桃盛开。田畹便大张筵宴,请同僚至府中赏花。到了那天,
皇亲府门前,车马接踵,自有一番的热闹。酒到了半酣,田畹提议,佳日无多,高会良朋,不可没有点缀,应请来宾们,
各咏七绝一首,并不限定题目,悉以眼前的即景,随意吟咏。众宾客听了,大家齐声道好,尤其是那班墨客骚人,三杯
下肚,正诗兴勃勃的当儿,有了这命令,恰中下怀,便各自铺纸润毫,摇头摆尾,在那里韵押字地哼了起来。
吴三桂是不谙诗韵的,呆怔怔地坐在席上,似乎不好意思,就起身离席,负着手闲步各处。只见园亭的东偏一带,
碧桃如锦,望去又像一片的彩云,映着日光,在山中出岫。三桂赏览了一会,一步步地沿着桃林,向东南上走去。正南
的松林下,却是一座很大的假山,山下是个三丈圜圆的一口石池,池中的金麟跳跃,五色斑谰,十分可爱。池边围绕着
白石的卍字栏杆,来宾当中,也有倚栏在池边观鱼的,也有散步林木阴深处,摘寻诗句的。三桂无心看这些景色,仍傍
池慢慢踱过去,转过了假山,路便折而向西。三桂本来借此解闷,原没一定的方向,所以就循着园路,往西前进。路的
两边尽是千红万紫的花草,芳香馥郁,令人胸襟为畅。这条西向的道上,又有一条小径,可以折向东面的。那小径比较
低去尺余,须拾级下去,人立在径中,两旁的花木,高出人顶,人在里面行走,外面是瞧不见的。三桂不禁赞道:“好
一个幽僻的所在!”说着就循小径,向前约走了有三百步,是一所棕叶盖成的八角小亭,亭上设有竹椅床榻,都是湘竹
编就的,又光滑,又美观,想是暑天纳凉时所用的。经过这座小亭,又有一个石池,也一般的石栏圜着,距离石栏半尺
许,便是一座石台。台上凿着石椅石墩,上达碧瓦斜披,匾题着“钓鱼台”三字。钓鱼台的右偏,又有一条石径,光洁
润滑,三桂就绕过了石台,竟望那石径上走去。走完石径,一字儿立着五间楼房,朱扉碧窗,极其幽雅。三桂走得脚顺,
不问东西南北,早已走进楼房的下面了。
只见室中陈列的都是古董玉器,香炉鸭鼎,金盆玉壶。照形式上看起来,不像什么客室,大约是田畹自己游息之所
了。三桂展玩了一遍,再跨进第二室去,那摆设越发精致了。壁上悬的名人书画,琴剑丝竹,无一不具。案上玉狮喷雾,
金灯银缸,备极华丽。三桂正细看名人遗墨,偶然回顾,见对面室中,珠帘下垂,不知是什么地方,索性游一个爽快,
竟回身向着第三室走去。一手才掀起珠帘,便觉一阵香气,直扑鼻管。再看室中,金漆箱笼堆列,镜架倒影,绣帘中隐
隐露出牙床来。三桂到了这里,才知是女子的闺闼,不觉如梦方醒,寻思道:“俺怎么似这般糊涂,倘被田皇亲撞见,
叫俺有何面目对他?”想着忙转身搴帘,要待出去,不防帘外已姗姗走进一位美人来,急得三桂走投无路。躲避又来不
及,只好硬着头皮,冲将出去。一揭帘儿,两下里打了个照面,那美人见是陌生男子,也呆了一呆。三桂已瞧得清清楚
楚,不由地木立着发怔,原来那美人正是三桂日思夜想的陈圆圆。圆圆骤见了三桂,初时很为惊骇,此刻见三桂木鸡般
的,立得一动不动,两眼连神也定住了。圆圆心里暗暗好笑,不禁看着三桂,低头嫣然一笑,盈盈地搴帘走进去了。三
桂这时也目眩神迷,不知不觉地那两条腿儿也随了圆圆走进房中。两人互相羡慕,隔墙相思已久,今天英雄美人,第一
次叙首,这机会岂肯轻轻放过?于是由圆圆请三桂坐下,并亲自去倒了一杯香茗来,递给三桂的手中,三桂一面接茶,
眼看着圆圆一双玉腕,白嫩得和粉琢一样,尖尖的十指,真是雨后的春葱,娇柔细腻,无论什么东西,总比不上她那样
的娇嫩。三桂看得心痒痒地,这时恨不得把她捉过来,尽兴捏她几下。圆圆见三桂慢吞吞地接着茶盏,两只眼珠,只管
骨溜溜地看着自己的手上,很觉不好意思起来,忙垂手立在一边,低垂着粉颈,不住地抚弄她的带子。三桂在未见圆圆
以前,好似有满腔的心事,在心上人的前面一吐,及至和圆圆见了面,反觉得没话可说了,搜索枯肠,想不出什么话来。
正是拿了一部廿四史,不知从哪里说起。还是陈圆圆到底在秦淮名列花魁,对于应酬谈吐,本是她们的惯技。当下便搭
讪着,向三桂问长问短。三桂虽说是个男子,因心里迷乱已到了极点,和圆圆一问一答,转有些生涩涩的。这样的两人
讲了一会,渐渐地得劲起来,不到一顿饭工夫,两人已并坐在一块儿,唧唧哝哝地谈起情话来了。
三桂一头和圆圆说着,一手紧紧握住她的玉腕,觉得柔软温馨,滑腻如脂,荡人心魄。圆圆却浅笑轻颦,故意缩手
不迭,三桂哪里肯放?引得圆圆吃吃地笑了。这一笑不打紧,直把个自称英雄的吴三桂,顿时骨软筋舒,几乎坐不住身
了。两人正在甜蜜的时候,不料田宏遇忽地掀帘进来,见了这种形状,心里怎样会不气?立即就放上脸儿,吓得三桂和
圆圆,都慌急不知所措。田宏遇大喝道:“长白(三桂表字)!咱不曾薄待于你,还当你是个有为的青年,谁知你是个
好色之徒,不成器的禽兽。算咱瞎了眼珠,结交你这种人面兽心的败类,好,好!咱此时也不来得罪你,快快替咱滚了
吧!”这几句话,说得吴三桂面红耳赤,心下似小鹿撞的,十分难受。你想三桂平日很是自负的,今日被田宏遇一顿的
当面训斥,他怎肯低心下气!况事已弄到这个地步,还顾他怎么脸儿不脸儿。于是也老羞变怒,大声答道:“俺三桂是
顶天立地的男儿,明人不做暗事,俺和圆圆本是旧识,在未进你门以前,俺已和她结识的了。今天偶然相逢,叙一会儿
旧情,于你也毫无损益的。而且圆圆原本歌妓,谁能禁止她不再结识别人?”说罢三脚两步地走出房门,悻悻地竟自去
了。田宏遇对圆圆冷笑了两声,也怒冲冲地回到园中客厅上。其时宾客已大半散去,宏遇叫仆役们,连声说道:“打轿!
打轿!”

第七十一章吴三桂贪色误国

明朝长城卫兵腰牌田宏遇怒气勃勃地连声叫打轿过来,尚有未散的宾客和那些家仆们,不知宏遇为什么要这样的大
怒。田宏遇的为人,平日和蔼谦恭,喜怒不形于色的。这般愤怒的样儿,不但许多门客从来不曾看见过,就是一天到晚
服侍宏遇的家役们,也还是第一次逢着,所以大家议论纷纷的,一时很觉得诧异。当下宏遇匆匆地登轿,不住地催着夫
役们快走,一路上如飞地望了西直门走来,到了大宗伯府门前,宏遇喝令停舆,很忙迫地跨下轿来,也不待门役的通报,
竟自走进府中,向书房里来找董其昌。恰好其昌上朝回府,在那里披阅公牍。宏遇一见了其昌,就气愤愤地把书案一拍,
倒使其昌大吃一惊,正要动问,宏遇已指天画地的大声说道:“老董!你看天下有这样的衣冠禽兽么?怕咱的眼睛儿瞎
了。”说着,将府中开筵赏花,三桂调戏陈圆圆的事,带骂带喘地说了一遍,越讲越气,咬牙切齿,又要打椅击桌的大
骂起来。董其昌听得明白,忙相劝道:“老兄的气度,素来是很宽大的,怎么今天为了一个歌女,要气到这般地步?那
也未免太不值得了!”宏遇此时火气一团,直往上冲,要想对其昌来诉说,借此出出气的,万不料其昌兜头就浇一勺冷
水,把宏遇的无名火先息去一半。便睁着眼向其昌说道:“据你的话,难道三桂这种行为是应该的?”董其昌笑道:
“你结交了半生的朋友,连这点点风色都瞧不出来,也是枉然了。你看朝廷许多大臣,哪一个是可靠的?将来一旦有变,
却去依谁?似吴三桂这样的人,你莫瞧不起他,异日必有大为。咱们结交他还来不及,怎么反去得罪他,以致结下仇恨?
倘然三桂得志,岂不是一个大大的隐患?”宏遇听了其昌一席话,好似当头一个霹雳,弄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慢慢地说
道:“那么依你又怎样?”其昌正色道:“目今朝廷,晨不保夕,咱们正宜结识英雄的时候。就俺说起来,你回府去,
赶紧遣人去请三桂到来,置酒向他谢罪。至酒酣耳热的当儿,即令歌女圆圆出来侑酒,使他见色忘怨,你就把圆圆乘间
贻赠给他,那不是前嫌尽释了么?”宏遇摇头道:“咱既已和他翻脸,此时便去邀请,只怕他未必肯来。以后的事且等
过了几时再谈吧。”宏遇说毕,起身辞了其昌,上轿回到府中,想起三桂的为人,觉得他实在可恶,又回想其昌的话,
虽不无见地,究有些近于袒护三桂。况这种好色之徒,将来能否成得大事,还在不可知之列,咱又何必去空交无益之人。
宏遇想了一会,打定主意,不再和吴三桂往来。其实宏遇一半也舍不得陈圆圆的缘故。
再说吴三桂自那天从田皇亲府中,气愤愤地出来,一口气回到家里,闷闷地坐在那里,连茶饭都无心吃了。这样地
过了几天,思念圆圆的这颗心,比从前更进了一层,只苦的美人已归沙叱利,俗言说侯门深似海,任你三桂想得头昏颠
倒,也没人来怜惜你的。有时万分无聊,便悄悄地至田皇亲府花园的后门,徘徊一回儿。但见碧波滚滚,依然长流,佳
人却是消息沉沉,只得长叹数声,嗒然而归。
其时满洲兵寇边急迫,警报络绎不绝。洪承畴方进兵安徽邀击李自成,陈奇瑜又自重庆被张献忠杀败,辽蓟总兵唐
其仁,也吃满兵打得落花流水。崇祯帝敕总兵祖大寿往援,祖大寿见满兵势盛,竟带了他部下三千名步队,杀了唐其仁
的首级,投奔满洲去了。崇祯帝闻报大惊,急召廷臣商议。大学士杨嗣昌,力荐吴三桂出镇边地,说他是个将才。崇祯
帝听了,巴不得有人荐拔奇才,便立即下谕,授误三桂为副总兵,往驻山海关,以御外侮。圣旨下来,第一个兴高采烈
地,是老将吴襄,见他的儿子,得膺边疆重职,真是说不出地欢喜。还有许多同朝的官吏,及亲戚朋友,都来替三桂父
子道贺。吴第中便大排筵宴,款待来宾,酒热灯红,大家猜拳行令,开怀畅饮。只有吴三桂一人愁眉不展的,似有什么
重忧一般。人家不晓得内心的情节,还当吴三桂初担重任,心里忧惧,所以郁郁不欢。独有大宗伯董其昌,却知道吴三
桂的心事。酒到了半酣,董其昌含笑向三桂耳边轻轻说了几句,三桂连连起身,对董其昌打拱作揖。待至酒阑席散,其
昌告辞去了。
光阴流水,转眼三天,三桂赴任的期日到了。他好似没有这件事一样,绝口不提。吴襄倒弄得着急起来,忙召三桂
到营中,诘问他为什么违延上谕,万一皇上见罪,谁敢担当?三桂听说,只唯唯诺诺,并不说出缘由。吴襄这时真是丈
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直到第五天上,董其昌匆匆到都督府中来,见了三桂,便微笑说道:“大事已替你说妥,咱们
走吧!”于是一把拖了吴三桂,竟向田皇亲府中走来。早望见田宏遇已领着几名家丁,远远地前来迎接。三桂见了宏遇,
自觉有些惭愧。宏遇似毫不介意,而且比从前更来得谦恭了。三人携手进了皇亲府,大厅上筵席已设。宏遇让三挂上坐,
三桂哪里肯依?争让了一回,由董其昌上坐,三桂边席,宏遇下首主座相陪。酒到了三巡,宏遇回顾家僮,不知说些什
么,家僮飞奔地进去了。一会儿家僮出来复命,就听得屏风背后,环珮声丁咚,弓鞋细碎,走出一位如花的美眷来。三
桂因有前日的嫌疑,不敢在席上放肆,只好微微地偷眼瞧看。谁知不看犹可,一看之下,不由地浑身惊颤,好像铁针逢
着了磁铁似的,两眼盯住了,再也转不过来。
你道那美人是谁?正是三桂思想得茶饭不进的陈圆圆。那圆圆姗姗地到了席上。宏遇叫他和三桂并肩坐下,吓得个
三桂几乎直跳起来,慌忙侧身避位,被田宏遇一手按住道:“都是自己人,将军何必见外?快坐下了,好痛痛快快地饮
酒。”三桂不得而已,重又坐了,但是终有些不安的样儿。田宏遇一面执着酒杯,笑对三桂说道:“将军受皇上寄托的
重任,将来保社稷,定寇乱,立功卫国,前途的希望正大。就是老夫,年虽古稀,也要托庇将军咧。”宏遇说时,指着
圆圆说道:“她是个无依的孤女,老夫衰颓之年,留她无用,敬以托之将军,幸无过于见却。”三桂听说,正是出人意
外,转弄得回答不出话来,好半息才起身说道:“老皇亲年已古稀,正应留此婵娟,以娱暮景。小将自愧无德,终蒙老
皇亲谬奖推爱,那是万万不敢领受的!”田宏遇见三桂推辞,待要起身答话,董其昌便掺言道:“这是田皇亲的一片诚
心,望将军不要过谦!”说毕也不由三桂做主,吩咐田府的家役,舁进一顶青的绣舆来。早有田府的丫环,扶了陈圆圆
登舆。一声吆喝,如飞地抬往吴三桂的都督府中去了。这时的三桂又喜又忧,坐在席上,举止无措地,连应酬都有些乖
方起来。董其昌料得三挂心神不宁,故意笑着说到:“将军已醉了,咱们一起告便吧!”田宏遇尚要挽留,其昌给他丢
了个眼色,宏遇会意,只得拱手相送。其昌同了三桂,走出田府,对三桂说:“玉人已属将军,幸好自为之!老夫也要
作别了。”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三桂看着其昌远去,方回身大踏步奔回都督府来看圆圆。三桂的母亲李氏,正在和圆
圆谈话,恰好三桂跨进门来。李氏便道:“这女子是田皇亲府中的,此时却送到我家来做甚?”三桂就把田皇亲推崇自
己,并贻赠歌妓的话,细细讲了一遍。李氏只有三桂一个儿子,平日异常地钟爱。日前听得三桂授了副总兵,早晚要出
镇边池,李氏不禁悲喜交集。喜得是儿子膺了荣封,悲的是母子将要远离。这时又见三桂说田皇亲慕他威名,馈赠爱姬,
把个李氏听得嘻开了一张瘪嘴,再也合不拢来。惟有三桂结发妻卢氏,听说三桂纳了美姬,立刻就变下脸来,一个翻身,
掩面回房去了。三桂那时魂灵儿都不在身上了,还去管什么卢氏,便勉强和他母亲敷衍了几句,即携了圆圆的玉腕,并
肩进了后堂,自往翠云轩中,寻他们的乐处去了。他们两地相思,直到今日,才算得天从人愿,成了眷属。英雄美人,
得偕燕好,此中的况味,自有说不出的快乐!
吴三桂自得了陈圆圆,把出镇边地的重务,已抛在九霄云外,但谕旨的期限已过,三桂恐皇上加谴,索性密嘱兵部
侍郎谢廷宇,替他请了病假。从此一天到晚,和圆圆守在一起,真是形影不离,衣食相共。两人你怜我爱的,恨不得打
成了一片。其时大宗伯董其昌,听得都中谣传,谓田皇亲遗美姬给吴三桂,致三桂沉湎酒色,置国家大事于不顾了。又
有人说,吴三桂是个有为的青年,应当令他远驻边地,备尝艰辛,使他知道疾苦,俾将来晓得爱国卫民,不当遗美人与
他,因此使三桂纵情声色,贻误国家,罪非浅鲜!董宗伯见众议纷纭,不觉大惊道:“俺竭力把圆圆成全三桂,乃是希
望他忠心为国,以御外侮的意思,哪里是叫他拥美人,在家淫乐,这不是俺害了他么?”当下回到家中,走进书斋,研
墨润毫,写成一封书信道:长白将军阁下:多日不晤,甚念!近想将军,美人新宠,其乐可知也。曩者,将军名冠武榜,
凡知将军者,无不为国家庆得人。老夫虽髦愦,不禁为国家,也为将军喜也。故廷臣之于将军,推崇备至。曾几何时,
而朝廷任将军之谕下矣。夫朝廷以兵权付将军者,冀将军赤心保国,内而扫除妖氛,外而力殓强梁,使明代之江山,转
危为安,则将军不啻手造明代,其功业勋德,尚可得而计耶!顾将军志不在此,乃与田畹争一歌妓,甚至废寝忘食。老
夫以将军乃英才也,不忍使将军困于情网,而坏国家柱石,故不惜三寸舌,为将军作说客。讵知事成而后,将军不图铭
感而思报,反纵情声色,沉缅于曲部之中。
嗟夫!在今日之世,岂尚是人臣恋歌妓时耶?矧厉王以褒姒而亡国,夫差悦西施而吴灭。儿女情长,则英雄气短,
此尤不能不为将军虑也。陈圆圆者,一秦淮之歌妓耳,路柳墙花,人人得而攀折者,而将军爱之,适足以辱将军而已。
幸将军以国家为重,体朝廷宵衣旰食之心,为保国安邦之策,青史留名,万年传诵。苟不然者,以堂堂须眉,不为国家
效忠,而终年消磨岁日于情天孽海之中,彼项羽自刎乌江,前车犹可鉴也。万一蹈斯覆辙者,不仅将军之不幸,亦国家
之不幸也!回头彼岸,惟将军筹而三思之!
董其昌写罢,又自己读了一遍,随手加封,命家役将信送往都督府去。那时三桂和圆圆,正在后圃中饮酒看花,兴
谑欢谐。忽见婢女持着一个信封进来,三桂忙接过手里,见信封上写着“吴将军长白谨启”,三桂不知道是谁写给他的
信儿,便一手拆开来,和圆圆并肩观看。读罢,对着圆圆笑道:“董老头在那里发牢骚了。”话犹未了,圆圆蓦地立起
身儿,噗地跪在三桂面前,珠泪盈盈地说道:“董宗伯为将军利害计,为国家安全计,似非去贱妾不可。将军欲显身扬
名,卫国保民,也决计非把贱妾杀了或是剐了。恐蜚短流长,人家总要说是将军留恋女色,抛撇国事的了。这样看来,
为了贱妾一人,累了将军威名,也贻误将军进取之心,那不是叫贱妾罪上加罪吗?若果将来两败俱伤,不如贱妾先死在
将军的面前吧!”陈圆圆说到这里,霍地立起身来,向着庭柱上一头撞去。这一来把吴三桂吓得心胆皆裂,慌忙将圆圆
一把扯住,轻轻地抱在膝上,低声安慰着道:“你不要心里气苦,俺的主意很是坚决的,无论他们怎样地说着讲着,俺
拼了这副总兵不要了,终是和你伴在一块儿的。况且俺千辛万苦地弄你到手,怎肯听了闲言,无端地把你抛撇?那是无
论如何办不到的。老实说一句,俺的头可断,海可枯,石可烂,我们两人的情意,是万万不会分离的!”三桂说着,取
过董其昌的书信来,狠命地一顿乱撕,撕了一会,又掷在地上蹬了两脚,狠狠地说道:“这老悖没来由,枯井生波的,
写这样劳什子的信来。俺不看他成全俺两人的功劳,早就赶往他家中,把他一剑斫了。”圆圆见三桂正言厉色地说着,
对于自己,确是一片诚心,不觉破涕为笑,一头倒在三桂的怀里,一面撒娇撒痴的,要三桂设誓给她听。可怜一位雄心
勃勃、自命不凡的大英雄,被陈圆圆迷惑住了,什么父母妻子、富贵声名,一古脑儿看做了浮云一般,哪里还放在心上?
从此三桂死心塌地地伴着陈圆圆,再也想不着“功名富贵”四个字了。
再说闯王李自成,攻陷安徽凤阳,焚了皇陵,屠戮百姓,这警耗传到了京中。崇祯便素服避殿,设祀祭奠,并俯伏
地上,放声大哭道:“朕居位无道,天降厥凶,致令泉下列祖列宗,遭贼的蹂躏。朕死无颜对太祖高皇帝,更何面目见
先哲贤人?”崇祯帝带诉带哭,越哭越是伤心,那旁边侍祭的大臣,如魏藻德、钱谦益、孔员运、贺逢圣、薛国观等,
以及内侍宫监,无不涕泣得不可仰视。乾清门满罩着愁云惨雾,祭台上的红烛,光焰都成了惨绿色,似也在那里伤心一
般。这时殿外忽然一阵狂风,把祭祀所燃的红烛,尽行吹灭,就是案上列着的历代祖宗皇帝圣像,也都被狂风打落在地,
群臣无不失色。崇祯帝叹口气道:“天屡降灾,贼盗四起,国恐将不国!狂风把祭烛吹熄,分明是不祥之兆无疑。”说
罢拂袖回宫。过了一会,内殿传出谕旨来,着洪承畴督师剿贼。这旨意颁下洪承畴方视师天津,闻命即移檄江淮,调总
兵左良玉、边大绶两支人马,一出东,一出西。承畴自统大军,直扑正面。自成的人马,都原是些乌合之众,怎经得左
良玉的一路人马,个个是精壮的大汉,只一阵地乱砍乱杀,自成大败而逃。被左良玉和边大绶,四面围将上去,把自成
所有的精锐,几乎杀个干净。自成只领得十八骑,死命地冲出重围,逃往河南一带去了。这里正在大杀义军残部,安徽
将告肃清,忽然上谕下来,召洪承畴火速进京。承畴不知是什么紧急军情,及至到京觐见,方知是满洲的太宗皇帝,改
国号为大清,以天聪十年为崇德元年。清太宗因征察哈尔,顺道攻入大同宣府一带。巡抚张凤翼,上疏告急,崇祯帝立
召洪承畴面谕,并拜为经略史,令即日出师,往援宣大。洪承畴奉谕退朝,回到自己的私第中,命家人们设起香案来,
祭过了祖宗,又唤齐妻妾子女,一一和她们诀别。这时阖家大小,惊慌骇怪,正不知洪承畴是什么用意。讲到这位洪承
畴,本是明朝一个名士,于军事上的知识,很是高深,至于文章学术,也可以称得上选。通说一句,似洪承畴这般人物,
在明末时代,已算得是数一数二的了。洪承畴掌着帅印,出入戎马之中,他自以为儒将风流,常以古时的名将自诩。他
的生平,也没有过于失德的地方,只是好的声色,所以家里的三妻四妾,一个个貌艳如花。在承畴原可以优游家居,安
享他的闺房艳福。怎奈国家多事之秋,承畴既膺了督师的重任,不得不东征西剿,驰骋疆场,以致家中的艳姬美妾,香
衾辜负,大有悔教夫婿觅封侯之概了。那日洪承畴和家人诀别时,他有了爱妾曹氏,芳名唤做阿香的。为承畴最钟爱了。
当承畴应召进京时,一夜宿在馆驿中,见阿香姗姗地走进来,见了承畴,盈盈跪下地去,垂泪说道:“妾今要和相公长
别了!”

第七十二章洪承畴大战清军

承畴听说,大惊失色。忙伸手去拉她,忽然不见。洪承畴大叫怪事,警醒过来,却是南柯一梦。他从榻上一骨碌地
爬起来,听谯楼正打着三更,案上的灯火,犹半明半灭。承畴一面剔亮了擎灯,细想梦境,谅来决非佳兆。又想阿香是
自己心爱之人,奉谕剿贼,转眼已是半年多了,家中好久不通消息,莫非阿香有怎样长短么?承畴在馆中,胡思乱想的,
翻来覆去,休想睡得着。看看东方发白了,远远地村鸡乱唱。承畴便披衣起身,草草地梳洗好了,唤起从人,匆匆上马。
这时洪承畴的归心如箭,真是马上加鞭,兼程而进。
洪承畴像不日到了京中,一口气驰回私第,家人们见主人回来,自然排班迎接。承畴也无心和他们兜搭,三脚两步
地跑入内院。见阿香方斜倚在一张绣椅上,一个小环,轻轻地替她捶着腿儿。她见承畴进来,也不起身相迎,只把头略
略点了点,嫣然微笑。承畴这时细瞧阿香的玉容惨白,病态可掬,不觉吃了一惊。急忙向阿香问道:“你脸色上很是不
好,敢是冒了寒了?”阿香摇摇头道:“没有什么病,不过胃口不大好,吃不下饭就是了。”承畴说道:“可曾延医没
有?”说着便挨身坐在阿香的旁边,一手拥了她的纤腰,嘻开着嘴,怔怔地望着阿香等她回答。阿香把头扭了扭道:
“那是妇人家常有的小病,羞人答答的,怎好去对医生说?”承畴弄得摸不着头脑,答着说道:“什么病不能对医生说?
医者治疗百病,有甚害羞?”阿香也笑了笑,附着承畴的耳朵,低低说了一句,那粉颊上不由地绯红起来,把头倾倒在
承畴的怀里。承畴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我当是什么绝症,倒害得我满心的不安。你早说明了,我就不至这样着急咧!”
原来洪承畴是三十五六岁的人了,家里妻妾满室,婢仆如云,所令他愁闷的,就是膝下尚虚。现在听得阿香说,腹中已
有七个月身孕,把个承畴乐得手舞足蹈,哈哈地笑个不住。笑得阿香满脸通红,在洪承畴的身上,连连地拧了一把道:
“你总是大惊小怪的,被人家听见了,又算什么?”洪承畴更笑得打跌道:“这不是瞒人的事,将来早晚要被人知道的,
怕他怎么?”两人正在嘻笑着打趣,忽见外面的门役,飞也似地跑进来道:“曹公公求见。”承畴见说,慌忙叫阿香回
避了,自己出去迎接。
司礼监曹化淳,昂着头跨进二门来。一眼瞧见洪承畴,便带笑说道:“老洪,你倒好安闲自在。皇上有旨宣你去议
事,快跟了咱走吧!”承畴惊道:“皇上怎会知道我在家里?”曹化淳笑道:“天下事要人不晓,除非不为。你方才策
马进了天安门,恰好被王承恩看见,便去奏知皇上。皇上在便殿中等得你不耐烦了,才命咱来召你的。”洪承畴这时不
敢怠慢,随着曹化淳去觐见崇祯帝。三呼礼毕,崇祯帝把宣大的警报给他瞧看,并谕令即日督师,经略宣大。洪承畴领
旨出来,心里虽然不高兴,但皇命不好违忤。只得没精打采,一步懒一步地回到家中,和妻妾等垂泪诀别。阿香忍不住
说道:“相公往昔督师剿贼,终是很起劲的。此番奉谕回来,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洪承畴叹口气道:“你们哪里晓
得,因为边地的人马,大半是战败的老弱残兵,上起阵来,经不起一战,就要各自逃命的,不比江浙诸镇的人马,训练
得既极纯熟,去剿那乌合的义军,当然有几分可以把握。如今满洲方兵强将勇的时候,倘统了这些残兵和他去抵敌,不
是自己送死吗?此番督师出兵,眼见得是凶多吉少。万一祖宗庇佑,得安然回来,那是不必说了;不幸兵败塞外,或是
被敌人所擒,我身为将帅,膺君命重任,岂肯靦颜降敌?那是只有一死报国了。可怜异地孤魂,不知谁来收我的骸骨哩!”
承畴说到这里,那声音渐渐带颤,潸然流下泪来。那些姬妾们,听了承畴的话,都好像承畴有死无生的了,大家一齐呜
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经略府中,顿时惨雾腾腾,涕泣声不绝。大家哭了一会,还是阿香止泪说道:“相公未曾出师,俺
们这样哭泣,算怎么一回事?况吉人自有天相,安知相公此去,不马到成功?”说着勉强做出欢容,去劝慰承畴。众姬
妾也各自收了眼泪。由承畴吩咐厨下,安排起筵席,和妻妾们团团地坐了一桌,算是饯行酒。承畴心上有事,只顾一杯
杯地喝着,直吃到了月上三更。承畴已喝得酩酊大醉,经阿香搀扶了,踉踉跄跄地进房安寝。
多尔衮像第二天起身,洪承畴梳洗好了,胡乱吃了些点心,那兵队中的将校,已来问候过好几次了。承畴没法,重
又进内向阿香再三地叮咛了一番,叫她安心保养身体,等自己得胜回来,不论育的是男是女,总替她开筵庆贺。又说小
儿下地时,必须差一个得力家人报信给他,好使他放心。阿香含泪应诺。承畴这才出来,走到后院的屏风后,忽又回进
房去,见阿香已哭得和泪人儿一样,承畴百般地安慰她,还在袖中抽了一幅罗巾来,轻轻地替阿香拭泪,又温言慰谕了
几句。外面的云板乱鸣,校场中炮声隆隆,将士都已等得久了。洪承畴虽是舍不得分离,到了此时,不得不然,只好硬
着头皮,走出堂前。仆役们牵过一匹乌驺马来,洪承畴跨上雕鞍。亲随们加上一鞭,如飞地望着校场走来。
到得御校场中,军士们见主将来了,便齐齐地吆喝一声,承畴上了将台,演武厅前,轰轰的三声大炮,诸将一字儿
排着,都来参见了。承畴一一点名已毕,就发下一支令箭,命总兵曹腾蛟为先锋,带令三千人马,昼夜兼程而进。第二
道令,命刘总兵姚恭,领兵二千,为前队接应。洪承畴自己,和总兵马雄、田遇春、唐通、李辅国、李成栋、王廷梁等,
统着五千名劲卒,向大同进发,晓行夜宿。不日出了居庸关,转眼已到汙陵河地方,离大同只有四十余里了。早有军事
探谍,前来报道:“先锋官曹总兵,已和清兵开过一仗,经姚总兵驱兵助战,大家混战了一场,未分胜负。”洪承畴听
了,令再去探听,一面下令,军马前进至三十里下寨。正行之间,先锋曹腾蛟和副总兵姚恭,及大同总兵吴家禄,副总
兵李明辅,宣府总兵郑醉云、王国永,副总兵陈其祥,副将王翰,游击曹省之、夏其本、项充、王为蔚,指挥杜云、马
杰、仇雄、黄宜孙等,都骑着马,远远地来迎接。洪承畴一一接见了,并询近日间的军情,曹腾蛟禀道:“清兵此番入
寇,号称三十万,实数当在十五万以上,分为四路进取。东路一支人马,是清朝郑亲王齐尔哈朗。南边一路,是武英郡
王阿济格。北面一路,是肃郡王豪格。目前同咱开战的西路兵马,是睿亲王多尔衮带领着的,这多尔衮,人称他为九王
爷,英勇过人。四路人马,以这西路为最厉害。”曹腾蛟说罢,洪承畴点点头,腾蛟便退在一边。于是一行人马,仍向
前进,至离清兵大营三十里下寨。忽小校报道:“距寨前一箭之路,有清兵的旗帜发现。”洪承畴听了,挥手令小校退
去,随即点鼓升帐。
众将参见已毕,承畴朗声说道:“刚据军事探报,谓清军放哨,前来窥探咱们大寨。俺料清兵疑我远来疲乏,当然
急于休息。今夜彼军必出我不意,潜来劫寨,这倒不可不防。众位以为怎样?”众将齐声应道:“大帅用兵如神,所料
自是不差。”洪承畴略一颔首,回顾总兵吴家禄、李明辅说道:“宣大两处,现共有多少人马?”吴家禄躬身答道:
“敝镇所领,旧额本有七千五百名。自去年出征额喀尔沁(蒙古属),兵卒伤亡过半,至今不曾补足。目下实数,只三
千四百名了。还有李总兵明辅、郑总兵醉云、陈总兵其祥、王总兵国永等,部下兵士,三四千人或五六千人,通计马步
两哨,不满两万五千人。”洪承畴不觉叹口气道:“边卒连年苦征,人马疲劳,既不补足新军,又不令疲卒休息。执政
权的但知饱己囊橐,糈饷有无,概置弗问。有变则第知飞檄征调,岂知士心怨愤已甚,一朝爆发,其势将不可收拾。难
怪那些官兵,要叛离从贼了!”承畴说时,连连嗟叹,帐下的将士,也个个怒形于色。这样的默然半晌,承畴突然厉声
说道:“今清兵众而我兵寡,强敌当前,吾辈身受国恩,职膺荣爵,势不能束手待毙。列位可有什么良策?”这一句话,
把帐下的诸将问住了,各人面面相觑,做声不得。过了好一会,总兵曹腾蛟拱手说道:“末将等愚陋无知,愿听大帅指
挥。”
洪承畴微微地笑了笑道:“今夜最紧要的,是防敌人劫寨,俺们宜预备了。”众将哄然应道:“末将等听令。”洪
承畴便拔下一支令箭来,唤总兵吴家禄吩咐道:“你引本部人马,去伏在大寨左侧,听得帐中鼓声炮声并作,即领兵杀
出。”又命总兵郑醉云,领本部人马,去埋伏大寨右边,听见炮声,拥出并力杀敌。又令副总兵李明辅,引本部人马,
去伏在寨后接应吴郑两总兵。又命总兵王国永、陈其祥上帐,吩咐道:“敌人驻军的地方,那里唤做锦云栅,栅的左右,
有旧土垒数处,为从前武宗皇帝征蒙古时所筑,两人各引本部人马,乘着月光,衔枚疾走,到那土垒旁埋伏。却令兵卒
暗暗哨探,见清兵出发,待到其走远,你两人急扑入清军大寨,杀散敌兵后,占了寨棚,由王将军驻守,以防敌兵来争。
陈将军可领本部人马,从敌军背后杀回,倘遇见败下的敌兵,宜尽力杀戮,无令集队。切记!切记!”又命副将王翰吩
咐道:“距此二十里,有一座土冈,虽不甚高,下面可以埋伏人马,你领了一千,去等在那里。见敌兵败下,俟其过冈
及半,便挥兵杀出。”又令指挥仇雄、马杰引兵两千名,去伏在十里外之查家沟,敌兵若败,必往那里逃走,切莫放他
过去!又令游击夏其本、王为蔚两人,各引兵一千名,去守在锦云栅的北面,多设旌旗,以疑敌兵,并绝他的归路。又
令指挥黄宜孙、杜雄,各领兵五百名,去埋伏查家沟南面,预备挠钩套索,以擒敌人的马军。又令游击曹省之、项充,
各引骑兵五百名,往锦云栅东面驻屯,多置强弓硬弩,见敌即射,阻他的后队援兵。又令总兵马雄、唐通,各引大刀队
步兵五百,伏在寨内。敌人劫寨,必定是铁骑先行冲入,那时大刀队尽力砍他的马足。又令总兵王延梁,引步兵百名,
各藏小纸炮一串,见敌兵铁骑冲营,即燃炮投去,以惊敌人坐骑。
洪承畴分拨已定,自和总兵李辅国、白遇春守寨,专等敌兵到来,又令先锋营总兵官姚恭,严守寨栅,只准强弓射
敌,不得妄动。这时气坏了总兵曹腾蛟,高声大叫道:“咱蒙大帅不弃,职任先锋,今日逢到了大家出力的时候,为什
么使咱落后?”洪承畴笑道:“将军莫要性急,还有一处最重要而功绩也最大的地方在着,只怕将军未必能去。”曹腾
蛟挺身说道:“为国宣劳,虽蹈汤火尚然不怕,哪有不能去的道理?大帅未免大小觑咱家了。”洪承畴正色道:“将军
果然能去,是最好没有了!”说罢,抽出一支令箭,递给曹腾蛟道:“你引本部骑兵一千兵,也要衔枚疾驰,至三更时
分,必可抵横石堡了。那里是敌兵屯粮之所,你却多带火种,去烧他的粮草,一经得手,便引兵杀出。这是第一件大功
劳,务宜小心从事!”曹腾蛟领命,自去点齐人马,欢欢喜喜地去了。
再说大清兵马,分四路来攻,把一座大同城,直围得和铁桶相似。四路人马,算睿亲王多尔衮的一路,最是骁勇厉
害。还有东路郑亲王齐尔哈朗,南路武英郡王阿济格,北路郡王豪格,这三路人马,也都十分勇猛。那时睿亲王多尔衮,
闻得明朝救兵已到,领兵的主帅,是经略洪承畴。于是多尔衮便召集众将,秘密讨论,多尔衮说道:“俺素闻洪承畴,
是明朝唯一的将才,文韬武略,无一不精,今日来此督师,俺们大家要小心一下才好。”说犹未了,贝勒莽古尔泰大叫
道:“九弟何故长他人志气?咱们自行兵以来,和明军交战,哪一次不是如同摧枯拉朽?现在只一个洪蛮子,咱们难道
就见他害怕了么?”多尔衮说道:“不是说咱怕他,那姓洪的委实诡计多端。从前十贝勒巴尔泰,在蓟州中他的埋伏,
几乎被明兵擒住。前车之鉴,五哥,咱们还是谨慎一点为是!”莽古尔泰自恃勇力,一时哪里肯听,而立刻要领兵出去,
和洪承畴去见个高下,多尔衮再三地劝住。贝勒巴布海,也竭力阻挡。莽古尔泰只是要出战,多尔衮无奈,忙去邀请肃
郡王豪格,武英郡王阿济格,郑亲王齐尔哈朗等,来营中商议军情。不多一刻,肃郡王等,各人骑了一匹快马,带同五
六名护兵,陆续来到多尔衮营中,相见已毕,多尔衮把贝勒莽古尔泰,坚欲出兵去抗洪承畴的话,细细讲了一遍。武英
郡王阿济格说道:“如欲出战,也未尝不可,乘明军远来,立寨初定的当儿,俺们悄悄地前去劫寨,那叫做攻其不备,
杀他一个下马威也是好的。”莽古尔泰拍手大笑道:“好计!好计!正合咱的意思,准这样的办吧。”多尔衮摇头道:
“这个计较,怕未必见得是好。须知洪承畴这厮,是个久经疆场的名将,连这点也会不防的吗?”莽古尔泰大怒道:
“老九总是这样的多疑,你如此胆怯,将来怎样夺得明朝的天下?还是偃旗息鼓地逃回去吧!”说得多尔衮哑口无言。
当下由郑亲王齐尔哈朗,征求将士的意见。清军因屡胜明兵,早已骄气逼人,自然主张去劫寨的人多。
齐尔哈朗见众口一词,下令将士预备出发。把人马分为三路,第一路贝勒莽古尔泰和巴布海,引兵一万五千去劫寨。
第二路肃郡王豪格与贝勒布巴拉图,为第一接应。第三路齐尔哈朗自己率同睿亲王多尔衮作后队援兵。又命武郡王阿济
格与章京图赖,驻守大寨。调度已罢,看看天色已晚,军士饱餐一顿,贝勒莽古尔泰的第一路,早已和风驰电掣般去了。
第二路肃郡王豪格,恐莽古尔泰有失,忙领兵随后去接应。郑亲王齐尔哈朗也统着大队出发。那莽古尔泰鼓着一股勇气,
飞奔杀入明军大寨,见是一个空营,才知中计。慌忙挥手叫退兵,后面兵丁和潮涌般进来,马队被步兵拥住,一时退不
出来。明军寨中,连珠炮响,王廷梁命兵士燃了纸炮,望前乱抛。那马受惊,狂跃起来。清兵步队,都被践踏得叫苦连
天。总兵马雄、唐通,各领步兵,持着大刀来砍马足。正值清兵铁骑乱窜,将马雄和唐通,并一千名步兵,踏得稀烂如
泥。李成栋见势头不好,忙令长枪队倒退,幸得寨外总兵吴家禄、郑醉云,左右杀到,李明辅从后面杀来,清兵大败,
莽古尔泰落荒而走。正遇总兵陈其祥杀回。莽古尔泰心慌意乱,转身望东而逃。忽见一员大将,银盔锦袍,执着令旗在
那里指挥。莽古尔泰知是洪承畴,便不敢投东,又折回从北面而逃,正遇着豪格的人马,巴布海也单骑赶来。正走之间,
又逢着副将王翰大杀一阵。豪格催同残卒,向正西而进,希望齐哈尔朗的人马救应。忽然半途上夏其本、王为蔚左右杀
出。清兵惊得魂胆俱碎,弃戈抛甲而逃。又遇指挥仇雄、马杰,两人并力杀到、莽古尔泰夺路而逃,却被杜雄、黃宜孙
的伏兵,伸出挠钩套索来,把马上的将士一齐搭去。豪格与莽古尔泰、巴布海等,鞭马疾驰,越过土冈,见一队人马驰
来,莽古尔泰魂不附体。细看方知是齐尔哈朗和多尔衮的人马,因被明兵游击曹省之、项充领弩手射住,以致不得救应。
三路人马,合在一路,垂头丧气地回去,又见武英郡王阿济格和章京图赖,狼狈奔走,报告大营被明兵夺去。多尔衮大
叫道:“罢了!罢了!这洪蛮子果然厉害。咱们回去,整顿人马再来报仇。”那清兵败回,这里洪承畴大获全胜,一面
鸣金收兵,检点人马,损伤不及千人。惟总兵马雄、唐通被马踏死,还有烧粮的曹腾蛟,因身入重地,给清军活捉去。
洪承畴叹道:“这是俺太莽撞轻敌,害了曹总兵了!”当下大犒将士,设宴庆贺得胜,又修成表章,飞马进京报捷,并
下令休兵三日。
一天晚上,洪承畴因多喝了几杯酒,不免又忆起了心事,便领着两名小卒,出寨去闲步。但见月白风清,万籁俱寂。
忽听得琴声悠扬,远远地顺风吹来,异常的清越。洪承畴不觉诧异道:“塞外荒地,哪里来的古乐?莫非沙漠之地,也
有高人遁隐着么?”洪承畴似顿触所好,不禁信步循着琴声走去。瞧见野外一个小小的帐篷,那琴声便从篷中发出来的。
承畴慢慢地走近篷去。

第七十三章洪承畴降清

帐篷内正发出悠扬的琴声来,铮之音,如击碎玉,如鸣银筝,把个军事倥偬的洪大帅,听得神迷意荡,忍不住推门
进帐篷去。只见一个雪肤花貌的丽人,在帐内盘着双膝,坐在锦绣的毡毯上,轻挑玉弹着一张古桐琴,声韵铿锵,令人
神往。那丽人见洪承畴蓦然地闯了进来,不觉吃了一惊,承畴也弄得呆了。两人相对怔了半晌,那丽人把承畴上下一打
量,见是明朝装束,身披蜀锦绣袍,头戴浑银兜鍪,足登粉底朝靴,面白微须,相貌清秀中带有威武,就形式上看起来,
决不是个下级将士,谅必是明朝统兵的大员了。
丽人将承畴看了一会,现出惊骇的样儿,又似恍然如有所悟,便含笑着起身,让承畴坐下,又亲自去倒过一杯热腾
腾的马乳来,双手奉给承畴,并笑问将军贵姓。这时承畴已身不由主,一面去接马乳,也笑着答道:“下官姓洪。”那
丽人听见一个“洪”字,似又呆了一呆,忙带笑说道:“莫非是此次督师来关外的明朝洪经略么?”承畴因她是个女子,
就老实告诉她也不打紧。当下随口应道:“正是下官。”那丽人听了,现出似笑非笑的姿态,在洪承畴的眼光中看去,
只觉万分地可爱。这位洪经略,生平所喜欢的是女色,他尝自诩为中原才子,必得一个绝色的美人为偶,才得心满意足。
家中那个爱姬阿香,虽也有十分姿色,但是万万及不到丽人的秀媚冶艳。心下暗想,世间有这样的尤物,我洪某能娶她
做个姬妾,娱那暮年的晚景,这才不枉一生咧。洪承畴默默地想着,借着灯光,再把丽人细细地一看,见她是旗装打扮,
头上饰着珠额,鬓边微微垂下一缕秀发,梳的是个盘龙扁髻,两条燕尾,乌云也似地堆着。那粉脸儿上,施着薄薄的胭
脂,红白相间,望去又娇嫩又是柔媚。真是双眸秋水一泓,黛眉春山八字,更兼她穿一件盘金秋葵绣袍,脚下登一双尖
头的蛮靴。衣须人袭,人赖衣装,因此越显得伊人如玉,袅娜娉婷了。洪承畴越看越爱,瞪着两眼,只瞧着那丽人一言
不发。那丽人被承畴看得不好意思起来,不禁嫣然一笑,慢慢地把粉颈低垂下去。承畴见她那种娇羞的样儿,越见得妩
媚动人,竟有些情不自禁,便大着胆伸手去握住她的玉臂,那丽人忙缩手不迭,承畴也自觉太鲁莽了,心里很是懊悔,
于是凝了凝神,喝马乳,搭讪着和那丽人闲话。那丽人口齿伶俐,对答如流,承畴暗暗称奇。回顾几上的桐琴,承畴本
来是个内家,此时不免有点技痒,就起身走到几前,略略把弦儿一挑,声音异常地清越。大凡嗜丝竹琴筝的人,遇着了
良好乐器,没有一个肯放过的。承畴见琴音浑而不激,知道是良琴无疑,便也坐倒在毯上,拨弦调音,弹了一阕。那面
人等承畴弹毕,笑着说道:“琴声潇洒,不愧高手!”承畴谦让道:“姑娘神技,俗人哪及得?”说罢起身请那丽人重
弹。那丽人不好推辞,只得坐了下来。弹了一段小曲,把宫商较准了,才轻舒纤腕,玉指勾挑,弹得如泣如诉,如怨如
慕。听得承畴连连赞叹。那丽人一笑罢弹,盈盈地立起身来,和承畴相对着坐了。两人谈起琴中的门径来,渐渐地讲得
融洽,互相钦慕,大有相见恨晚之慨。
那丽人忽然笑道:“如此良夜,又逢嘉宾,无酒未免不欢。”说着走入篷后,唤醒那个侍女。丽人自己,也忙着炉
温酒,又弄些鹿脯羊烩,蒙古人的下酒菜出来,置在洪承畴的面前。那丽人亲自替洪承畴斟酒,自己也斟了一杯,两人
慢慢地对饮着。承畴的酒量,原是很好的,差不多一二十杯毫不放在心上。那丽人见承畴酒兴甚豪,吩咐侍女换上大杯
来。侍女便去取出一双碧玉的高爵,能容酒半升光景。丽人满满地筛了一杯,笑盈盈地奉给承畴。承畴这时被美色迷惑
住了,接过酒来,咕嘟咕嘟地喝个干净。这样地接连喝了五六杯,承畴已饮得半酣了。那丽人也喝了几杯,酒气上了粉
颊,桃花泛面,由娇嫩的玉肤中,似红云地一朵朵透将出来,只见她白里显红,红中透白,愈比未饮酒时娇艳了。洪承
畴坐对美人,所谓秀色可餐,越饮越是起劲。那丽人一面劝酒,又顿开珠喉,击着玉盅,低声唱着侑酒。承畴其时兴致
勃勃的,已经忘形,丽人只顾斟酒,承畴尽量地狂饮,直吃到明月三更,已喝得玉山颓倒,烂醉如泥了。承畴醉倒帐篷
内,那外面的两名亲随,因等得困倦了,倚在帐篷的竹篱下,呼呼地睡着。东方现了鱼白色,寒露侵人,那名亲随,忽
然惊醒过来,赶紧起立,望着帐篷内瞧时,里面空空洞洞,哪里有洪承畴的踪迹?两个亲随,一齐吃惊道:“咱两个怎
会渴睡到这个地方来?主人又到哪里去了?”两人骇诧了一会,便慌慌张张地奔回大寨来。
到了寨中,那个侍候承畴的护兵,一见两个亲随回来,忙问主人在哪里。两个亲随当他说玩的,也就应道:“主人
吃大虫背去了。”那护兵正色道:“谁和你讲玩话,方才各总镇纷纷地进帐探询机务,俺回说大帅昨晚出去,还不曾回
帐。他们听了,兀是在那里焦躁哩!”那两名亲随,听了护兵的话,心下将信将疑的,忙三脚两步地赶到帐中,左右侍
仆,异口同声说道:“主人没有回来。”那两个亲随,这时方才见信,便把昨夜随着承畴踏月,帐篷中遇见了一个美人,
主人进去,和那美人谈笑欢饮,自己在门外侍候,不觉睡着了。待到一觉惊醒,帐中已不见了美人和主人,所以赶紧奔
回来探听的。众侍仆见说,都吃了一惊,大家议论纷纭,有的说那美人必是个妖怪,主人或者被她迷死了。有的说美人
是敌人的间谍,主人遭了敌手了,众人这样地窃窃私议。那外面陈其祥、李辅国、王国永、吴家禄等一班总兵,却都等
候得有些不耐烦了。看看日已亭午,仍不见洪承畴点鼓升帐,那警骑的探报,直同雪片般飞来,急得众将领一个个抓耳
揉腮。大家都说洪大帅也太糊涂了,军情这般紧急的时候,怎么可以一去不回,岂不误了大事?总兵王国永大叫道:
“督师的人又不在寨中,令又不发,万一敌兵乘机掩至,咱们不是束手待毙吗?”国永这一叫,把大众提醒过来,便你
一句我一句的,在帐外争噪起来。那两名跟承畴出去的亲随,只躲在帐后暗暗着急。日色斜西了,军中巡柝号乱鸣,转
眼要掌上灯号了,这位洪大帅的消息沉沉。那清兵已离明军三十里下寨,战书投来,催索回书,已经两次,怎奈洪承畴
未曾回来,又没有交托代理的,军机要务,各总兵不好擅专,只哄在帐外哗噪。这样地闹到了黄昏时分,还是总兵吴家
禄,见洪承畴依旧不见,心知有些不妙,急召服侍承畴的左右亲随至帐外,家禄亲自诘询。那两个亲随不敢隐瞒,把承
畴散步野外,遇见丽人的经过,细细讲了一遍。家禄听了大惊,半晌顿足道:“你这两个奴才,大帅既出了岔儿,何不
早说?几乎误了大事。”说着,喝侍兵把两个亲随,各捆打五十背花,暂时拘囚。一面点鼓,传集诸将,把洪承畴失踪
的话,对众人宣布了。诸将听罢,各各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吴家禄朗声说道:“目下军中无主,军心必行涣散,应即
由众人推戴一个人出来,暂时维持一切,摄行督师的职权,众位以为怎样?”众人齐声称是。当下经总兵王国永为首,
共推吴家禄为总兵官,代行督师职务。吴家禄谦让了一会,随即升帐,点名已毕,把清军战书批准来日交战。一面令参
议处拟了奏稿,将洪承畴失踪的情形,差飞马进京奏闻,这且按下了。
再说洪承畴喝得酩酊大醉,连人事都不省了。及至酒醒,睁眼看时,见自己睡在一张绣榻上,锦幔绣被,芳馥之气
触鼻,承畴不觉大吃一惊。一骨碌爬起来,向外面一望,有四名蓬头侍女,打扮得十分秀丽。她们见承畴已醒,便姗姗
地走进来,两名服侍着承畴起身,还有两名忙去煎参汤、煮燕粥。等洪承畴走下榻来,什么盥漱水、梳洗具,都已在镜
台前置得停停当当。承畴弄得莫名其妙,草草漱洗毕,侍女抢着进汤递粥,承畴还不曾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便胡乱
吃了些茶汤,一头吃着,就问侍女们:“这里是什么所在?俺记得昨天晚上,在帐篷内饮酒的,还有一个丽人相伴着。
此刻丽人哪里去了?俺怎地会到这里来?”承畴说时,内中一个侍女,只是掩口微笑,承畴益发摸不着头脑了。还有一
个侍女,笑着说道:“你已到了此地,还问她则甚?”承畴正要诘问,那一个年龄稍长的侍女道:“你且不要忙,咱替
你说了吧。这里是芙蓉沟,咱们都是大清皇帝宫里的宫人。”洪承畴听了芙蓉沟三字,早叫声“哎呀”连手里的茶盏也
落在地上,脸儿顿时变色,身体不住地打颤道:“俺着了道儿了!”说罢就昏了过去。
那些侍女们慌忙扶持着他,一个附着承畴的耳朵,高声叫喊。又有一个,竭力地替他掐着唇中。大家七手八脚地忙
了一会,承畴方才悠悠地醒转。原来这芙蓉沟,是清朝的属地,承畴自己落在虎穴中了。洪承畴苏醒了过来,回忆到昨
夜的情状,和美人对饮,不知怎么模模糊糊,会到这个地方来,那个美人当然是清朝的奸细了。但不知清朝的皇帝,要
赚自己来做什么?又想起了家中,和阿香恋恋不忍离别的情况,她还希望自己此次出师告捷,奏凯回去,一家团聚。如
今身羁异邦,不知阿香分娩没有,万一已经产育了,又不知是男是女。倘阿香闻自己被人所赚,堕入牢笼,不知她要怎
样地悲伤咧。承畴越想越觉伤心,举首满眼凄凉,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了。那些侍女们见承畴这样地悲痛,便上前再三
地慰劝。那年龄最长的侍女,还低低地对洪承畴说道:“经略也不要感伤了,既来则安。咱们万岁爷是个宽厚仁慈的主
子,比明朝昏愦庸劣的暴君,至少要胜上十倍!咱们万岁爷决不会难为经略的。”那侍女说犹未了,洪承畴已听得怒气
上冲,只听得噼啪一下,侍女的脸上,早着了一下,打得她粉面上现出五个指头印儿,哇地一声哭出去了。洪承畴又气
又恼又是悲伤,索性拍案打桌地高声号哭。
孝庄文皇后朝服像正哭得呜咽欲绝的当儿,似肩上有人轻轻地把他勾住,接着伸过一只纤纤的玉腕来,替自己徐徐
地拭着眼泪,觉得她那幅罗巾上,有一股荡人心魄的香味儿,直射进自己的鼻管。洪承畴只当是侍女又来捣鬼了,待要
抬起头来发作,眼前只觉光儿一闪,细看替自己拭泪的不是别人,正是昨夜帐篷里的丽姝。承畴蓦见了那美人,好似他
乡遇着了故人,又似奶孩见了乳母,分外来得亲热,恨不得把心里的苦处一齐掏出来交托给他。那两行热泪,不知不觉
扑簌簌地流下来了。又想起自己被赚到此,都是那美人的狡计。想着看那美人一眼,说一声:“你害得俺好苦!”不禁
又号啕痛哭起来。那美人含笑着娇声细语地说道:“那都是咱的不好,望经略千万看咱的薄面,不要见怪,咱就感激不
尽了!经略是个聪敏不过的人,须知咱此番的欺骗,也有许多苦衷在里面。但若照情理上讲起来,咱于经略方面,实在
抱歉极了!素闻经略豁达大度,哪一件事看不穿?想对于咱种种得罪经略的地方,必能见谅的。况经略正在壮年,他日
的前程,未可限量,那么经略应该保重自己的身体,倘然过于悲伤,弄出那病儿来,不但使咱心上不安,就是经略也自
己对不住自己的。谁不知道经略是中原才子,咱们万岁爷,也久闻经略的大名,要想把经略请来,倾衷吐肚地畅谈一下,
以慰向日的渴望,怎奈千里相暌,天各一方。经略是明朝的大臣,万岁爷是大清的皇帝,在从前虽是尝通过朝贡,现今
却成了敌国,两下里要想见面聚谈,势所必然是为不到的。于是不得不然,想出一个最后的计较,把经略邀请到这里来,
总算叨天之幸,竟告成功。惟咱对经略,却未免成了罪人,咱只求经略海涵,饶恕了咱吧!”那美人说在这里,声音已
是呜咽了。一双盈盈的秋水中,珠泪滚滚,一头倒在洪承畴的怀里,便抽抽噎噎地哭将起来。这时洪承畴已止了哭,被
那美人滔滔汩汩的一片甘言,说得他心早软了。及至见那美人也哭了,那种娇啼婉转,粉颊上泪痕点点,好似雨后樱花,
不禁动了怜惜的念头,便伸手轻轻地把那美人扶起来时,已哭得和泪人儿似的,一头仍倒了下去。洪承畴待要再去扶持
时,猛然地想着这不是美人计么,咱不要被她迷惑了,承畴心里一个转变,立刻就把脸儿一沉,霍地将那美人推开道:
“你不用在俺的面前做作了。俺身既被赚到此,惟有束手待死吧。你说要俺和清朝皇帝相见,俺堂堂天朝大臣去对那鞑
靼俯伏称臣,那是万万做不到的!老实对你说了吧,倘要俺投诚清朝,除非是海枯石烂,日月倒行。”洪承畴说毕,把
两只眼睛闭得紧紧的,任凭那美人怎样说法,他只做不曾听见。那美人知道承畴打定主意,只得叹了口气,懒懒地走出
去了。
自那日起,承畴便咬紧牙根,预备绝粒,无论山珍海味摆在他的眼前,他只闭了两眼,连觑都不觑。这样地过了三
天,真是滴水不进。承畴觉身体疲乏,有些坐不住起来,索性去静睡榻上等死,看看到了第四天上,洪承畴已是支持不
了,浑身软绵绵的,开眼便觉昏天黑地,耳鸣目眩,心里一阵地难受,不由地垂下泪来。光阴流水,转眼是第五天,承
畴饿得奄奄一息,连哭都哭不动,眼中的热泪也流干了,去死路不过一筹了。在这个当儿,忽见那天的美人,又姗姗地
进来,望着承畴的榻上一坐,附身到承畴的耳边,低声说道:“经略何苦如此?你难道不想回去了吗?昨天豫亲王的营
中,解来十几名俘虏,内中一人,自称是经略府的纪纲。据说经略的五夫人已诞了一个贵子,遣他特地来报喜信的,还
说经略府中,大小均安宁的,经略也可以安心了。”承畴这时虽然奄卧在榻上,到底不是染的重病,不过饿得没了气力,
心上是很明白的,他听了那美人说五夫人诞了儿子,承畴的心上不觉一动。因阿香是他第五房姬妾,美人能讲出他的见
证来,谅不是说谎的,于是把眼睛略略睁开了,便有气无力,断断续续说道:“俺的家人在哪里?”那美人笑了笑道:
“经略想是要见他么?”承畴点点头。那美人说道:“这里的规例,是不能召外仆进来的。经略真个要和纪纲说话,须
得到外面去。可怜经略已饿到这个样儿,怎么走得动呢?咱劝经略,还是进点饮食的好。倘你这般地糟蹋自己,消息传
到京里,不是叫你那几个夫人要急煞了么?”美人说着,走下榻去。倒了热腾腾的一杯参汤来,叫侍女们帮着扶起承畴,
那美人将汤把香唇试了试冷热,擎着杯儿,送到承畴的口边。承畴这时被那美人句句话打中了心坎,又记念着阿香,急
急地要见那仆人,一询家中的情形,所以美人劝他进食,便不再拒绝了,把一杯参汤,竟一口一口地呷下肚去。那美人
见承畴已有了转意,就忙着递茶献汤,亲自服侍着承畴。到了晚上,终是和衣睡在承畴的身旁。这样的过了有四五天,
承畴的精神已慢慢地复原了。他本来是个酷嗜女色的人,早晚对着如花似玉的美人,怎能支持得住?由是不上几天,两
下里已打得火热了。
一天,洪承畴忽然想起那个家人,定要那美人领着他出去,那美人答应了,经侍女们捧进一包衣物,美人便叫承畴
改装起来。承畴见包中衣服,却是些萤衣外褂,红顶花翎之类,并不是明朝衣冠,坚持着不肯穿着。那美人笑道:“咱
们这里,似你那样的装束,是不行的。”

第七十四章闯王攻陷南京

那美人哄着洪承畴去看家仆,强着承畴改装。承畴犹豫不肯答应,那美人不由分说,早唤进两名侍监来,扶洪承畴
坐下了,取出一把小刀来,剌剌地将承畴顶发剃去,结了一条辫儿垂在脑后。洪承畴心下虽然不愿,但自思寄身异邦,
不得不受人家的支配,于是又脱去了绣袍,穿上天青的外套,黄缎的马褂,腰里悬了荷包,戴了大红晶顶的纬帽,尖头
的朝靴,颈中又套了一串朝珠。打扮已毕,承畴忙向着衣镜上一照,俨然是个满洲人了。看了再看,自己也觉好笑起来。
那美人立在旁边,见洪承畴换了一个样儿,掩着口只是格格地笑个不住。笑得承畴面红耳赤,挨在房里,死也不肯走出
去。经外面的侍卫官来催促了好几次,内监在门口高叫,仪仗已备了,请洪大人登车。洪承畴诧异道:“俺自去看俺家
的仆人谈话,要他们这样忙着做什么?”那美人笑道:“那是这里待遇邻邦大臣的规例。到了那里,你自然会知道的。”
洪承畴没法,只得随了侍卫,出门上车,见车前旌旗麾钺等,一对对地列着,好似郡王的车驾一般,不知是什么意思。
走了半晌,那车辆愈行愈速了,终不见停车。承畴心下疑惑,便问那侍卫道:“俺只要大营中去看俘虏,怎么还不见到?”
那侍卫答道:“此次被咱们掳得的明朝官吏很多,正不止大人的仆役一人,现在已迁往白堡城去了。”承畴听了,暗暗
吃惊道:“白堡城不是清帝的行宫么?俺到那里去做甚?”承畴其时已不由自主,任他们拥车前进。在路上经过清军的
营垒不知多少,都是旗帜鲜明,刀枪耀目。这样一程一程地进去,直达白堡的行宫面前停车。早有祖大寿、陈如松、白
广恩、范文程、田维钧等,一班明朝的降将,都立在宫前相迎,洪承畴还觉莫名其妙。众人待承畴下车,不等他动问,
便一哄拥了承畴入宫。
皇太极像走进了盘龙门,便是一个大殿,殿额上写着“天运”两个大字。到得那大殿上,就有内监屈着半膝禀道:
“上谕众官留步,只召洪大人进见。”祖大寿等见说,一齐止步,分列两边,让洪承畴独自一人进去。洪承畴见了这种
形式,心里弄得必必地跳个不住,但势已骑在虎背上了,只好硬着头皮,跟了那内监,向甬道中进去。经过了端谨殿,
由一个小监递上一叠手本来,如肃郡王豪格、郑亲王齐尔哈朗、贝勒莽古尔泰、睿亲王多尔衮、豫王多铎、贝勒巴尔海、
武英郡王阿济格、贝勒巴布泰、额附克鲁图、贝勒代善、大学士雪福庚伦、贝勒慕赖布、章京冷僧机、庆王阿巴泰、贝
勒巴布台等,这一大群亲王贝勒,都来迎接洪承畴,承畴一一和他们招呼了。众人让洪承畴前行,大家蜂拥着,好像群
星捧月似的,一路慢慢走着。又过了仁寿殿,远远已瞧见仁极殿上,银帘深垂,丹墀上列着雪青绣衣、白边凉帽的二十
四名侍卫。殿内静悄悄地鸦雀无声。洪承畴跨上丹墀就听得殿门的银帘响处,已高高地卷起。大殿的正中,露出金漆紫
泥的龙案。四边金龙抱柱,案的两边,列着十六名内侍。上面绣龙宝座中,高高地坐着清朝的太宗皇帝,那种庄严威武
的气概,令人不寒而栗。承畴到了此时,不知不觉地屈膝跪下,俯伏着不敢抬起头来。殿上传下一声赐坐,便走过两名
内侍,把洪承畴掖起、扶持上殿,至金龙的绣墩上坐下。
承畴一面谢恩,偷眼瞧那太宗皇帝,见他生得面方耳大,两颊丰颐,广额高颧,目中有神,俨然是个龙凤之姿,帝
王之貌。承畴看了,暗暗称叹。那太宗皇帝,却霁颜悦色说道:“朕久慕先生才名,今日幸得相见,望先生有以指教!”
洪承畴见说,弄得惶悚不知所措,额上的汗珠,和黃豆般大小地直滴下来。半晌才跪下顿首道:“下臣愚昧,荷蒙陛下
赐恩,不加斧钺之诛,臣虽万死,也不足报陛下于万一!”太宗皇帝听了大喜,忙令内侍扶起洪承畴,传谕笃恭殿赐宴。
承畴又拜谢了,退下殿来,由肃郡王、郑亲王、武英郡王、豫王、睿亲王、大学士雪福庚伦等一班亲王大臣,奉了上谕,
赴笃恭殿陪宴。承畴下殿,身上的冷汗,已湿透了朝衣,知道清朝的皇帝,对于自己格外优遇,因此心里也异常感激。
及至宴罢,循例要进宫谢恩。其时由内监传旨,皇上在勤政殿,宣洪经略大人入觐。洪承畴领旨,跟着那内监向勤政殿
来,那班亲王大臣,却在笃恭殿上候旨。承畴到了勤政殿,谢宴毕,太宗仍命赐坐。承畴叩头起身,蓦见太宗的身边,
还坐着一个黄龙绣袍、金额流苏的美人,想必是皇后了。承畴慌忙又行下礼去,只听得上面莺声呖呖地说声:“赐坐!”
又清脆又是尖利,把殿上沉寂的空气冲破直诸进承畴的耳朵里,觉得这声音非常稔熟。承畴忍不住微微地斜睨过去,不
由地大吃一惊,身体只是发颤,低头伏在地上,再也不敢起身。那皇后却嫣然一笑,太宗皇帝命内侍把承畴扶起,在绣
墩上赐坐。这时承畴已汗流浃背,坐在绣墩上,很是局促不安。那皇帝见承畴那种惶悚的样儿,不禁掩口微笑。太宗皇
帝便向承畴温言慰谕了一番,接着就问些关内的风俗民情,山水地理及明朝的政治状况。洪承畴原是明末的才子,所谓
无书不读的。太宗有问,承畴必答,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个清朝的太宗皇帝,直喜得笑逐颜开,回顾文皇后说
:“朕要夺明朝江山,非洪先生襄助不可。朕有洪先生,可谓如鱼得水。卿这番功劳,真非同小可!”文皇后听说,一
味地微笑着,一双盈盈的秋水,时时向洪承畴瞧看,看得个洪承畴只顾低下头去,不敢仰视。太宗皇帝咨询了一会,才
命承畴退去,暂在馆驿中候旨。又令亲王大臣等,也各自归第。太宗皇帝谕毕起身,携了文皇后的玉腕,一同回宫。洪
承畴退归馆驿,身上好似释了重负,想起了他被赚时的经过,不由地连连吐出舌头来,半晌缩不进去。第二天太宗皇帝
圣旨下来:拜洪承畴为体仁殿大学士,参与机宜,并赏戴双眼花翎,钦赐宝石顶,入朝照三孤例,免行跪拜礼,常朝得
赐茶,出入准带卫士两名,随驾得骑马,乘舆照亲王例,准赐银灯红仗一对。汉人受清朝这样的殊宠,自清朝入帝中国
以前,不过洪承畴一人。一时边地的明臣,听得洪承畴大获宠幸,谁不羡慕?所以后来明朝的臣子,大半投诚清朝,就
是这个缘故。
但是洪承畴被赚入满洲,那赚洪承畴的美人是谁?洪承畴见了文皇后,为什么要吓得抬不起头来?原来当洪承畴受
命经略,督师大同的消息传到了满洲,那个太宗皇帝,晓得洪承畴是中原的才子,韬略精通,有心要收他做个臂助,急
召亲王大臣,秘密商议。多半主张设计把洪承畴擒住,然后劝他归降。太宗皇帝说道:“这姓洪的不比寻常之人,万一
到了事急,他就自尽,或者擒来之后,他却不肯投降。那又怎么办呢?况且他又善于用兵,手下很有几个勇士猛将,这
擒住他这句话,又谈何容易?”说着召明朝降将祖大寿等上殿,太宗皇帝说道:“卿等和洪承畴同殿为臣,可知他平素
所喜而最所嗜的,是什么东西?”祖大寿忙跪下禀道:“承畴尝自命为风流才子,他生平所嗜好的,就是声色两字,所
以他家中姬妾盈庭,一个个都是艳丽如仙的。”太宗皇帝点头道:“这样说来,必须有绝色的女子,设法把他迷惑住了,
然后再慢慢地劝他归降。”众亲王大臣,齐声称是。可是一时既没有绝色的女子,就是有了,又怎样去迷惑承畴?这种
望天想驾云的话,不过是空说罢了。
太宗皇帝退朝回宫,因心里有事,脸上自然不大好看。那位文皇后在旁,便含笑问道:“陛下有什么不快乐的事,
这样地坐立不安?”太宗皇帝摇头道:“这事和你说了,也是无益的。”文皇后正色道:“陛下有难为的事儿,臣妾理
当分忧。且说了出来,看臣妾有计较也未可知。”太宗皇帝被文皇后催迫不过,便把想罗致洪承畴的话,大约说了一遍。
又道:“此人嗜色如命,可惜没有绝色去引诱他。因为姓洪的是个才士,于关中的地理民情、政治风俗,无一不晓。朕
要取明朝天下,须得他襄助,才能成功。”那文皇后听了,沉吟了半晌,忽然微笑道:“这姓洪的只怕他未必好色吧?”
太宗说道:“这话也是一个明朝臣子讲的,和承畴是一殿之臣,当然千真万真的。”文皇后道:“如他是的确好色的,
臣妾倒有个计较在这里,惟须陛下允许了,任臣妾做去,不消三个月,保你把姓洪的取来,与陛下相见。可是不知道这
洪承畴现在什么地方?”太宗皇帝说道:“承畴此刻方视师大同,和本朝的兵马对垒。卿如能生致承畴,或使他投诚于
朕,无论卿怎样地去做,朕无有不依的。”文皇后嫣然笑道:“陛下此话当真?”大宗皇帝正色道:“国家的大事,怎
好相戏?”文皇后道:“陛下既应许臣妾,明日臣妾必亲赴大同了。”太宗皇帝说道:“卿只要办得到就是,但这件事
交卿去做,须得秘密小心,千万不要弄巧成了拙,那可不是玩的!”文皇后点头道:“臣妾自理会得,陛下尽管可以放
心。”太宗皇帝大喜,当即召额驸克鲁图,悄悄地叮嘱他,暗中保护着文皇后起启,潜赴大同。克鲁图领旨,自去料理。
到了次日,文皇后只带了一个小宫人和额附克鲁图,乘着骡车,昼夜兼程,不日到了大同。时洪承畴统着大军,正
和清军交战。一场大战,把清兵杀得大败。肃郡王豪格、武英郡王阿济格、睿亲王多尔衮、郑亲王齐尔哈朗,都弄得狼
狈逃命。文皇后便在明营的附近,建了一个帐篷。每天到了月上黄昏,就焚香正襟,铮铮地弹起琴来。那一天的晚上,
恰好被洪承畴听得,循声寻到帐篷内,见文皇后生得花容月貌,不禁心迷神荡。两人谈谈说说,由论琴谈曲,至于相对
欢饮。文皇后施展她狐媚的手段,将洪承畴灌得酩酊大醉。一声暗号,额驸克鲁图从后帐直跳出来,不问皂白,一把挟
起了洪承畴,跃上日行八百里的良驹,似腾云驾雾般地,一昼夜将洪承畴直送到芙蓉沟。芙蓉沟离白堡城五十里,白堡
城离赫图阿拉百里,文皇后见大事已经成功,和小宫人慢慢地从后赶去。到了芙蓉沟时,正值洪承畴大哭的当儿,文皇
后便扮得妖妖袅袅的,想去迷惑洪承畴,被承畴闭目拒绝。文皇后弄得没法,恰好明军中没了将帅,给清兵杀得大败,
俘虏的人很是不少,就中一个俘囚,自称是洪经略的家仆。豫亲王多铎,奉旨前来助战,知道文皇后赚洪承畴的事,于
是把那个家人,送到文皇后的地方。经文皇后细细一盘诘,供出洪承畴的第五个爱妾,已生了儿子,那家人是特来报信
的。文皇后听了,不觉高兴起来道:“有这个机会,咱可以笼络洪承畴了。”当下重又来看洪承畴,故意将家事打动承
畴,说得洪承畴顿萌思乡之念,果然渐渐地回心过来。文皇后哄他去见家人,强迫洪承畴改了装,竟驱车去白堡,引他
入觐太宗。洪承畴时已势成骑虎,不得不听人摆布了。文皇后又赶入宫中,令太宗格外做得威武,使洪承畴因惧而知感,
自然而然地虔心投诚了。承畴见了太宗,果然如文皇后所料,几乎感激涕零,竟尽尽愿愿地俯伏称臣,及承畴在勤政殿
二次召见,一眼瞥见了文皇后,吓得承畴浑身发颤。原来那皇后不是别人,正是月夜赚自己,曾在芙蓉沟同衾共枕的丽
人。承畴到了这时,方知太宗皇帝爱自己之深,甚至不惜牺牲皇后。你想承畴怎会不感知遇之恩呢?从此便死心塌地地
归顺清朝了。太宗皇帝又赐洪承畴建造学士府第,又赠美姬十名,以是承畴倒也乐不思蜀起来。当他初次召见后,忙回
到馆驿,传那个被掳来的家人时,左右回说:“那家人在文皇后盘诘一过,随即遣他回北京去了。”文皇后想承畴见了
家仆,询问起家中的情形来,以致心念家事,未免降志不坚,故特地不令他主仆相逢。当文皇后哄承畴去看被俘的家人,
是骗他出降,其实那个家人,早已到了北京了。
《预变纪略》记载李自成镇压福王不提承畴顺清,再说李自成自凤阳败回陕中,只有十八骑相随,弄得势孤力尽,
自成不胜愤恨。又值天寒,风雪蔽空,李自成奔得人困马乏,走进一所荒寺里暂息。回顾猛将小张侯道:“俺今日一败
涂地,你可在神前占卜一下。吉的俺们再进,凶的大家散了伙吧!”小张侯真个掷了三个阴阳爻,三掷三吉。小张侯跳
起身来道:“咱愿死从将军了!”说罢,唤过他的部将,吩咐道:“咱誓从闯王,虽死不悔,你等以为怎样?”部将齐
声说道:“悉听将军指挥!”小张侯大喜,于是保护着李自成,大家扮做商贩的模样,由湖北勋阳潜入河南。正当河南
大饿,人人相食,小张侯到外号召,一时饥民,从者千百成群,不到两旬,得众十万人。李自成的势力,又大盛起来,
即日便统众进次河南。时福王常洵(为郑贵妃所出,光宗之弟)就国河南,闻得闯王兵至,急和巡抚严其炯,驱百姓上
城守卫。兵民哗噪乞饷,福王不应。致任大学士吕维祺,劝福王散仓济民。福王变色道:“你为什么不捐些家产去养兵,
却只顾向俺来絮聒?”维祺长叹道:“殿下惜此区区,一朝城破,危巢宁有完卵?只怕悔也晚了!”这几句话,说得福
王怒气冲天,喝叫左右,将维祺乱棒打出。原来这福王是郑贵妃所育,为神宗皇帝最喜欢,终年赏赍极多。还有郑贵妃
的私蓄,也都给了福王,他在河南,豪富可算得天下独一了。福王虽这样的有钱,性情却异常鄙啬。兵到了城下,叫他
取些军糈,还是一口回绝。
那李自成也闻得福王富有,令兵丁竭力攻城,并下令道:“城破之日,凡福王邸中所有,任凭将士取舍。”又把车
轴铁辕,雇铁工铸就了大铁管,管中灌入火药,以代巨炮轰城。药线既燃,轰然一声,烟雾蔽天,对面不见,铁管因之
炸裂,城墙丝毫未伤。时河南城内绝粮,兵士多不肯守城,围住了福王府鼓噪,福王紧闭着双扉不睬。李自成见铁管炸
裂,谓铁工铸得不结实,将铸铁工们一齐杀了,雇工再做。铁管厚约两寸许,铸就后,仍实火药令满。燃火一发,声似
巨雷一般,远震五十余里,城外地土下陷三四丈,沙石飞空,城墙坍倒了五六丈,白烟迷漫。巡抚严其炯,督兵民抢堵
塌倒的城阙。李自成已挥兵来争,前仆后继,转眼城上立满了义军,其炯死在乱军之中。李自成跃马先进,兵丁一拥进
城,大家的目的,只在金钱,便一齐望福王邸中杀来。福王常洵,这时才着急地了不得,一手一个拖了两名爱姬,想往
后门逃走。李自成早已走到,前后门团团围住。这小小的府第,怎经得义军攻打?一霎间前后门齐破,义军呐喊一声,
抢将进去。李自成在后指挥,令将福王缚起来,严刑追迫金珠钱物。福王熬不住极刑,只好照直吐露。自成命义军依了
福王所指的地方,前去搬运。府门前的钱帛,顿时堆积如山。李自成笑道:“他一个人要藏着这许多的东西,怪不得河
南地方要贫穷了!”又回顾福王,见他身躯肥壮,不觉怒道:“河南的百姓,一个个瘦得骨瘦如柴,你这厮为甚独肥?”
说着叫头目剥去福王上下身衣服,用尖刀刺出心来,拿银盘接着,把血掺在酒和鹿血里,分饮众将,唤做福禄酒。又把
福王一块块地脔割了,剁成肉醢,和义军蒸食,称为肥羔羊。李自成割食福王的噩耗,传到京师,崇祯帝潸然下泪道:
“贼盗横行,骨肉受殃,都是朕的不德所致。”说毕,痛哭回宫,廷臣弄得面面相觑,悄悄地散去。
崇祯帝回到宫内,兀是流泪不止。田贵妃在旁,便竭力地慰劝,崇祯帝勉强收泪。正要起身,赴御书房去阅奏疏。
忽然拭过眼泪的罗巾掉在地上,崇祯帝俯身去拾时,一眼瞧见田贵妃的纤足上,闪闪地发出光来。崇祯帝因田贵妃的莲
瓢瘦不盈指,平日很为喜欢,不时拿它来玩解忧。这时见履上有异,忙仔细定睛瞧看,见绣履用明珠缀成,所以有光。
鞋面上还绣着五个字道:“臣廷儒恭献”。崇祯帝看了,勃然大怒,向田贵妃喝道:“你身为内廷嫔妃,为甚交通外臣?”
四贵妃不及回答,崇祯帝已唤内侍,把田贵妃拖将出去。

第七十五章闯王祖坟被掘

却说崇祯帝自登位,屈指已经十五年了。这十五年中,宰辅屡更,至大学士温体仁致迁,杨嗣昌入相,因颟顸被御
史徐镜仁弹劾,下诏系狱。崇祯帝拜周廷儒为大学士,参与军国大事,并总督天下兵马。明朝宰相,威权的重大,历朝
没有比廷儒更胜的了。崇祯帝也很敬重廷儒,每逢到奏对的时候,崇祯帝终是下位拱手,温言慰勉,还连连向廷儒作揖
道:“朕以无道,致令天下大乱,今敬以明代江山托先生,幸先生无负朕所托!”慌得廷儒俯伏不迭,涕泣垂泪道:
“臣敢不尽心以报陛下!”
时清兵正破辽蓟,败信传到京师,崇祯帝惶惧不知所措。朝廷大臣如姚明恭、张四知、魏藻德、蔡国用、方逢年等
一班腐儒,又都懦弱不足道。崇祯帝万分没法,谕令周廷儒督师出御清军。廷儒的为人,也胆怯如鼠,逗留通州,犹豫
不进。这样地挨了三个多月。清军统兵的是豫王多铎,在各地饱掠一番,满载归去。周廷儒见清兵已退,谎言是自己所
打退的,便择吉班师回京。
崇祯帝本视廷儒中流砥柱看待,闻得获胜归来,自然喜欢地了不得。又派尚书曹黄宣、吕端敏等,远远地出城去迎
接。廷儒骑马直进皇城,至九级坛前下马,进了乾清门,上奉天殿觐见。崇祯帝亲自步下丹墀,廷儒要待行礼,崇祯帝
一把拉住道:“卿为国家宣劳,功盖日月,朕的列祖列宗,且在地下感激,以后无须对朕行这样大礼。”说罢即命在承
仁殿赐宴。廷儒谢恩毕,自去赴宴。宴罢,上谕下来,晋周廷儒为崇义侯,加公爵。一时的宠幸,阖朝无出其右。那时
崇祯帝的崇奉廷儒,也就可想而知。哪里晓得廷儒献给田贵妃的绣履,恰好被崇祯帝瞧见,便怒田贵妃私通外廷臣子,
立时下谕,将田贵妃贬入安华宫,叫她僻处自省。田贵妃被贬,含着两行珠泪,凄凄惨惨地进冷宫去了。崇祯帝既谴责
了田贵妃,余怒未息。这件事廷臣已微有闻知。锦衣卫骆无野,上疏劾廷儒拥兵不进,清军自退,冒认军功的弊窦,一
齐和盘托出。崇祯帝阅奏,不觉大怒起来,又以廷儒进献绣履,心上本来很是鄙薄他,怎经得骆无野的疏上,说得廷儒
误国欺君,简直是个阿谀小人,于是传旨,宣周廷儒入见,崇祯帝痛与斥责。吓得廷儒免冠磕头,额角碰在地上,蓬蓬
有声。一头零涕认罪,血流满脸。原来磕头太着力了,把额度磕碎,弄得流血不止。崇祯帝看了,怒气早平了一半,反
生一种悯恻之心,叫周廷儒起身,念他侍朝有年,准免迁戍,令免职归田。廷儒奉谕,好似丧家狗一般,急急忙忙,抱
头鼠窜地出京去了。
崇祯帝自贬了田贵妃,虽还有一个袁妃,但宫中却比前寂寞了许多。那个袁妃,又不如田贵妃的善侍色笑。在田贵
妃未被贬时,逢到崇祯帝有忧患不乐的时候,终是以温婉的言词,再三譬喻劝解,崇祯帝往往破颜一笑,忧虑尽释。现
在田贵妃被禁,崇祯帝惚惚如有所失,心上常常念及田贵妃。惟令旨已出,为威信关系,当然不能出尔反尔地收回成命。
幸得田贵妃有个女弟,闺名唤做淑英的,芳龄还只有十七岁,却出落得玉肤莹肌,相貌异常地娇艳。这位淑英姑娘,因
她的姐姐晋了贵妃,她也不时进宫,后来索性留居在宫中了。及至田贵妃受贬,淑英姑娘也跟了她姐姐,去幽居在冷宫
里。到得无聊时,便来御园中玩耍一会儿。田贵妃有了她的妹妹相伴,倒也不甚孤寂。
有一天上,崇祯帝同了袁妃,往游瀛台,见稻香院里,一个丽人在那里打着秋千。崇祯帝只当她是后宫的宫女,细
瞧她生得眉目如画,玉容带媚,那种娆娆婷婷的姿态,不减于田贵妃。崇祯帝把她召到面前,细细地一询问,才知她是
田贵妃的女弟。崇祯帝继统以来,国家多故,对于六宫嫔妃,大半未曾充备,不过虚悬名位而已。今天见了那淑英姑娘,
不由地心中一动。即命袁妃退去,自己携了淑英姑娘的玉腕,两人并肩着游行花丛。其时兰香满院,蜂蝶过墙,正当春
明的天气,花香袭人。崇祯帝一手牵着淑英姑娘,亲折了一朵珠兰,替她簪在鬓上。宫女们在旁看了,一齐跪倒,给淑
英姑娘叫贺,羞得个淑英姑娘粉颊通红,低头蝤蛴,几乎抬不起头来。崇祯帝微微地对淑英姑娘笑了笑,双双偕入玉樨
轩中。是夜崇祯帝就在轩中,临幸淑英姑娘。自经此一度团圞云梦,谁不知道淑英姑娘已服侍过皇上?终不能荣膺贵妃,
至少也是个选侍了。谁知崇祯帝因国事蜩螗,忧心如焚,把临幸淑英的事,早已抛置脑后。这样的一天又一天,田贵妃
也以为她女弟当受封典,哪里晓得始终是消息沉沉?弄得淑英姑娘上又不上,落又不落。如要出宫适人,怎奈已恩承雨
露,当然不能私行遣嫁。除了和她的姐姐,深宫僻处,相对零涕之外,其中的痛苦,向谁去诉?过不上几时,河南开封
被围,忽得到解围的消息。崇祯帝与周皇后对饮赏花,袁妃侍侧,崇祯帝似觉郁郁不欢。周皇后已经会意,乘间进言道
:“田贵妃出居深宫,多时不见,今可宣她侍宴。”崇祯帝默默不言,周皇后便代传上谕,往安华宫召田贵妃。不多一
会,田贵妃姗姗地来了。行礼已毕,崇祯帝见她玉容瘦损,华颜较前减折了许多,不禁为之垂泪。田贵妃更是哭得呜咽
凄楚。很快乐的席上,变成了愁云满罩。还亏得周皇后在旁劝说,田贵妃才收泪起身,提壶斟酒。周皇后把田贵妃手中
的金壶攫过来道:“这是宫女们的事,你何必那样自卑?”田贵妃一笑就坐,由是后妃间感情渐深,至于亡国,不曾有
过龃龆。崇祯帝对与田贵妃,宠爱也一如旧日。只苦了那个淑英姑娘,崇祯终想不起她。田贵妃屡次要想起及,见崇祯
帝的心境日坏,举止也大异从前,稍拂意思,便要喝骂鞭挞。外郡的警信,差不多一日数起,不是这里被围,就是报那
里陷落。义军气势浩大,边廷烽烟,连年不息,把个崇祯皇帝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一天到晚短叹长吁,书空咄
咄。田贵妃知皇上忧劳国事,心力交瘁,哪里有什么闲暇管宫廷琐事?这样地耽误下来,淑英姑娘却始终不曾受着册封
的。
再说李自成攻陷河南,杀了福王常洵,声势大振。自成又进围开封,退而复进,四次乃陷。陕抚汪乔年谕米脂县令
(米脂为李闯故乡),发掘自成祖墓。县令边大绶,奉了汪乔年的命令,往各处探询,都不知道自成的祖墓在那里。经
大绶私下探访,获住了李自成的族人,严刑拷问。那族人熬刑不过,自愿做个乡导,边大绶大喜。当即带了胥役和工人,
携了铁锄之类,竟往李家村的西土山畔。这族人指着山麓中的一座荒坟,说是自成的祖父母与父母合瘗的地方。边大绶
喝令工人,锄头铁耙一齐动手。顿时掘开坟土,露出了垂朽的棺木来。大绶命开棺验视,连破三具,尽是些粼粼白骨。
到了第四棺中。尸身并未溃烂,衣服整齐。尸体上一条鳞甲密密,似龙非龙的东西。金光遍体,头生双角,只是两眼还
未睁开,被日光曝得俯伏不能动。边大绶叫工役,以铁钳烧红,向着那蛇身刺去。泼剌地一声响亮,青烟直冒,蛇身跃
起十丈,堕下地来,约有孩臂粗细,长可三丈余。黑气四射,触鼻即倒。工役被毒气所侵,死伤六七人。边大绶忙领众
工役,刀锄齐上,才把那条金甲蛇打死。于是用巨瓮置石灰,投蛇瓮内,呈解入省。由边大绶修了公文,述明掘墓的经
过。
汪乔年看了呈文,皱眉说道:“边县令所掘的坟,是李自成祖父母的,还不是他始祖的寝穴。听说自成的历代祖宗,
共瘗一处,棺椁有十六具,墓中有铁灯两盏。昔有仙人点他的墓穴,又作两句谶语道:”铁灯发光,李氏为王。‘这样
说来,没有铁灯的不是李自成的祖墓。“当下汪乔年仍令幕下,把呈文驳回。谓李自成祖墓,不止四棺并葬,还须再加
寻觅发掘。边大绶奉谕,又饬了差役,四处去访寻,终不曾得到头绪。因这掘坟墓的事,非叛逆不道的祖坟,是不能任
意发掘的。边大绶深恐掘错了,那就要弄出事儿来,可不是玩的。只得上复汪抚台,回说寻找不到。汪乔年执定不相信,
回顾左右道:”陕人既有’铁灯光,李氏王‘的谣言,谅非无因的,边令寻访不着,待俺自己去找去。“汪乔年的为人,
憨直而有胆力。做官的声名,很是不差。乔年要发掘李自成的祖墓,实在他进京觐见时,受崇祯帝的密谕,所以不达目
的不止。那时汪抚台便带了三四名亲随,两个得力的家丁,连夜潜赴米脂。边大绶闻得那汪抚台亲到,忙率着部属出城
迎接。汪乔年叮嘱大绶,不许声张,以致走漏风声,使李自成知道,必派人防护,进行就棘手了。边大绶领命,真个密
不透风,分头寻觅。汪乔年又找了著名的堪舆家,向米脂的西山地方,周围细勘有无龙穴。这样明访暗寻,双方并进。
不到几天,有一个堪舆家报告来,在西山的乱冢丛中,寻到一所佳穴,虽说不定有皇帝之气,但穴间四面皆石,煞气极
盛,子孙当为盗首。乔年见这堪舆家的话说,很有些和李自成的行为相符,就领了工役人等,到堪舆家所指的地方察看。
墓冢都已深陷地中,露在地上的,只有石钵大小一类坟顶,恰巧是十六座。原来李自成家世代清寒,祖宗的棺木,无地
可埋,一起抛在乱葬丛里,胡乱搬些土泥掩了,就算是安葬了。年深月久,棺木下陷,人家不疑是坟墓,所以无论如何
打听不着了。汪乔年见墓顶数目,与谣相同,吩咐工役,开始发掘。
第一个坟,据说是李自成的始祖,棺内的尸骨,已尽行消灭了。阖棺都是红色的蚂蚁,整千盈万的,正不知哪里来
的。第二三四具的棺打开,棺中满贮着清水。水里有无数的金色鲫鱼,一闪闪随水游泳。棺破水泻,鲫鱼被土石阻住,
不得游出,立时涸死。还有其余的棺内,有虾蟆,有小孑孓。最奇的是一对白色的鸟儿,口吐白雾,也从棺中飞出。汪
乔年令工役噪逐,乱石纷投,追至百步外,白鸟中石落地,折翅而死。又有一具棺内,是一只兔儿,大如野獾,初见日
光,尚能跳跃,转眼自毙。开到最后一棺,据说是李自成的曾祖,也就是葬在龙穴正中的。当锄及墓门时,有白蚁无数,
纷纷飞出,半晌方得飞尽。再开掘进去,棺前有木菌两朵,形似擎灯。菌上火光熊熊,好似烧着一盏铁灯一般。其实那
火光是地气所致,并不是真火。汪乔年看了,不禁大喜道:“这才是闯贼的祖坟,和儿童的谣言,确是符合的。”说着
令工役并力发掘。好一会工夫,始全棺毕落。
棺上一条巨蛇,护着棺身。那蛇生得青鳞白斑,秃尾锥头,遍身盘绕着,棺木都被遮掩了。工役等见蛇体很大,吓
得呐喊一声,往后奔逃。蛇被喊声警觉,忽然一响腾空而起。汪乔年见蛇来势凶恶,拈弓搭矢,只一箭射去,正中蛇的
左目。那蛇长啸一声,似空山老鹳的鸣声,眨眨眼蛇便飞空,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汪乔年瞧不见大蛇,着工役开棺。棺
盖一启,众人又齐齐地吃了一惊。只见棺内的尸首完整,面目焦黑,眼珠赤色,大若龙眼,突出在眼眶外面。脸和身上,
都生青色细毛,茸茸似绿茵,风吹微微作动。尸的手脚指甲,长已四五寸,蜷旋如勾,又似龙爪。尸脑有小穴,穴上遮
有白翳。翳经空气,闪耀不定。汪乔年亲自执着铁锥,把脑门里的白翳刺砍,轰然作响,犹如巨雷。汪乔年惊得面如土
色,工役尽奔。巨声过去,尸脑中飞出一条赤色的小蛇,长约四尺,粗不到一寸。头上有角,颔下有须,腹生四足,尾
似棕叶,两目灼灼有光,俨然是条龙形。那赤小蛇飞到了棺外,腾起数十丈,向红日乱咋,大有吞噬日光的气概。惜飞
起不过数十丈,便坠下地来。又复腾空,对着红日怒目。这般地三起三堕,跌倒了地上乱滚,转眼就化做了一堆血水。
这时汪乔年和一班工役,看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赤小蛇既自化红水,众人始敢上前。汪乔年令将尸骨舁出,
积薪在尸旁,燃火焚烧起来。臭恶气味,莫可名状,十里外犹能闻得腥味。乔军见诸事已毕,把所有的棺木,一古脑儿
焚毁了。又使堪舆家镇了穴道,才领着工役等,回转县署。令尹边大绶照例接待,汪乔年因时世不靖,连夜赶还省中。
一面修疏,把掘墓毁尸的事,据实上闻。
时李自成方围襄城,上谕令汪乔年往援,汪乔年奉旨,统兵赴襄城。城内粮饷已尽,甚至杀老弱的民兵充饥。守城
的是致任御史韩进辉与知州庞茂公,竭力死守,众心不懈。李自成挖土成穴,灌火硝百担,要待燃火轰城。韩进辉命军
士担水进穴,火硝着水,火不得燃。李自成正在恼恨,忽报米脂祖墓被巡抚汪乔年发掘,并言有龙飞出。李自成顿足大
骂,势必回兵攻陕,杀汪乔年以泄掘墓之仇。于是令兵士奋死扑城,襄城于是日为李自成攻破,屠戮人民官吏,阖城无
一得免,虽鸡犬不留一只。李自成屠城方罢,又报汪乔年领兵来援襄城了。李自成跳起来道:“报俺祖宗尸骨暴露之恨,
就在今日了!”说毕,大驱兵马迎接上去。那汪乔年赴援襄城,在半途上闻得襄城已经失守,方拟退兵。忽见对面尘土
飞扬,人喊马嘶,知道义军来迎。只得将人马摆开,列阵方已,李自成领了义军,似风卷残云般驰来。汪乔年部下诸将,
见义军气势汹汹,人人面现惧色。汪乔年恐义军硬冲阵,下令射住阵脚。李自成骑着高头乌驺马,挺身当先。望见敌阵
上的帅旗,大书一个“汪”字,李自成把鞭梢遥指着,回顾义军道:“掘俺祖坟的,就是此人。你等给俺把他擒来!”
说罢直跃上前,义军马军齐上,势如潮涌,锐不可挡。汪乔年挥兵抵敌,官兵哪里遮拦得往?被义军的马队,冲得七零
八落,四散奔走。汪乔年领着五百名劲卒,及勇将孙盛、徐芳突围而出,望西疾驰。李自成大喝一声,军士放箭,一刹
那间,万矢齐发。汪乔年和孙盛、徐芳两指挥,都被乱箭射死于阵上。李自成叫斫下乔年的首级来,破脑吸髓食之,谓
是泄恨。李自成破了襄城,杀了陕抚汪乔年,又连陷了城,杀总督傅宗龙,又破商水扶沟,攻陷叶县,将军刘国能遇害。
李自成累克诸城,声势越大,残部如“曹操”、万里眼、“老回回”左金玉等,都来依附李自成。李自成又时兵南阳。
讲到李自成的用兵,每到一处,攻城不下,便集诸将计议。众口纷纭,莫衷一是的当儿,自成却闭目瞑坐,听众人
献议。听到后来,择众人中最是两全的计划,立决立行,从来无丝毫犹疑。又兵丁分黑白大队,黑衣兵都骑马执大刀,
临战时以便冲锋;白衣兵是步队,一例手执长矛,随在马兵的后面。若与官兵相遇,马兵疾驰出战,看看人马将乏,下
令马兵退后,步兵挥长矛冲出,勇不可挡。倘步兵再不能取胜时,即挥动马兵复出,马步兵混合力战。马步兵仍难取胜,
命分左右后退。拥铜铸大炮直出,炮内实火药并铁子,轰然一发,千百人可以立毙。于这时马步两兵,挥左右并上。这
种野战法所向披靡,真是战无不胜哩。
唐王聿镆,太祖高皇帝子柽之七世孙,和总兵猛如虎,登城拒守。唐王取出私财百万,大犒军士,又召集了新兵四
千,与总兵猛如虎竭力守城。哪里晓得召集的新兵,多半是些无赖游民,暗下通了义军,乘夜偷开北门。义军就一拥而
进。猛如虎领了部众,拼死巷战,到底寡不敌众,义军矢如飞蝗,把猛如虎射得同刺猬一样,死在路上。那唐王闻得义
军已进城,要想逃走时,邸外义军,已围得铁桶相似,喊杀声震四野。唐王知道不能脱身,忙召集邸中的姬妻和王妃周
氏商议大计。唐王高声说道:“今已事急,俺是决不从贼的,只有身殉了。你们速速各自谋逃生去吧!”接着小监报道
:“王妃自缢了。”唐王连道了几个“好”字。一霎时美妾艳姬,纷纷投井的投井,自缢的自缢,莺莺燕燕,转眼都一
个个玉殒香消。唐王点头微笑,随后自己从壁上拔一口霜锋宝剑来,待要望着颈子上抹去,那外面的义军,早已打破了
大门,似潮水般涌将进来。唐王的剑锋方刺着咽喉,剑靶被义军夺住,叮的一声,剑已掷在地上。义军七手八脚地一顿
乱缚,把唐王捆住了。其时王府中已如鼎沸,丫环仆妇的哭声盈耳。
唐王有个儿子慈燿,年才十三岁,还在书斋中念书,闻得义军杀进邸中,吓得他大哭起来。在这危急万分的当儿,
那教慈燿读书的西席先生,叫做黎崧的,仗着一把朴刀,从外面直抢入来道:“王爷和王妃,此刻都已尽忠了。咱们快
走吧!”说着一把拖了世子慈燿,如飞般地往后园便走。那时花园的铁门,也被义军撞破,恰好杀进园来。黎崧大喝一
声,一手挟了慈燿,一手舞刀,望义军中乱杀乱砍,好似发狂差不多,义军都向后倒退。黎崧杀开了一条血路,护着了
世子慈耀,只望前狂奔。义军在后追赶,强弩射来,黎崧身中六矢,还负着慈燿,死命地奔走。这样的一口气赶了四十
余里,后面的追兵渐远,喊杀声隐隐可闻。黎崧负了慈燿,走上一座土冈,遥望义军,已距离得很远了,才放下慈燿.
黎崧已是精疲力尽,眼前觉得一黑,哇地吐出一口血来,翻身昏倒在地上了。慈燿本来已惊得目瞪口呆,这时见黎崧呕
血倒下,越发慌得走投无路,一屈膝坐在黎崧的身边,嚎啕痛哭。不料李自成的部下大将牛金星,领兵从土冈下经过,
听得哭声,一哄地跑上山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慈燿四马攒蹄地捆了。黎崧僵倒在地上,被义军一顿乱踏,践得肚破
肠流,死在冈上。
慈燿吃义军抬下冈去,凑巧副总兵马雄,领了四五十名败卒,退到土冈面前来,见马步义军,抬着唐王的世子慈燿,
便挥军士退下,自己一马当先,挺枪杀进义军队中,把舁慈燿的义军杀散。背后五十名步卒,一齐上前去夺。

第七十六章吴三桂出兵山海关

杀散了舁慈燿的贼众,抢过慈燿来。大将牛金星,是李自成的岳丈,为人骁勇善战,凶残无比。他瞧见慈燿被劫,
拍马亲自来追。马雄深怕众寡不敌,慌忙马上加鞭,挟了慈燿,和五十名步卒,风驰电掣般地逃走了。牛金星追赶不上,
方才自回。那马雄救了慈燿,把他送往成国公朱勉的府中避难去了。
再说吴三桂自获得陈圆圆后,终日沉湎酒色,对于国事,简直丝毫都不放在心上。那时还是温体仁当国,便荐举吴
三桂出驻辽蓟。上谕下来,命吴三桂即日出京。三桂一时舍不得离不开圆圆,才疏告了病假。大宗伯董其昌致书三桂,
苦苦劝导。三桂只做充耳不闻。三桂的妻子卢氏,小名叫做玉英,也知书识字,倒是一个贤妇。她见三桂迷恋着圆圆,
不但寸步不离,甚至弃官不为,违逆上命。眼见得荒职欺君的罪名,是逃不了的。不幸被朝臣参上一本,这颗头颅,少
不得要和颈子脱离的了。这位卢氏夫人,是读书达礼的淑女,怎肯隐忍不谏?因乘圆圆不在三桂旁边的时候,把大义规
劝。三桂听他夫人说得义正辞严,心上也自觉惭愧,弄得不好回答。及至一见了圆圆,将他夫人的话说,又都抛到脑后
了。夫人以三桂不听良言,异日必自后悔,平时于言语之中,带讽带谏,谓美色是祸水,可以亡国破家,万万不可受其
蛊惑。否则身败名裂,可以立待。三桂见说,终是默默地不做声。
谁知卢夫人的话,被圆圆的侍婢听得,就一五一十地去告诉了圆圆,还加些不好听的言语在里面,把个陈圆圆气得
玉容铁青。等吴三桂进房,圆圆便一头倒在三桂的怀里,号啕大哭。三桂忙问怎么事这样悲伤?圆圆撒娇撒痴地说道:
“妾承将军的青眼,不以蒲柳之姿见弃,无如他人不容贱妾侍候将军,妾请将军见恕,今后当削发入山,虔心修道,期
在来生,再报将军的德惠吧!”圆圆说时,泪随声落,待到说毕,从衣袖内掏出一把金绞的小剪来,望着万缕青丝上剪
去,慌得三桂忙伸手去夺住,乘势把圆圆抱在膝上,一面安慰她道:“你且不要这样地烦恼,是谁欺负了你?俺立刻就
给你出气。”圆圆收了眼泪,冷笑一声道:“莫说得嘴响,等一会儿狮声一吼,只怕金刚要变了菩萨了。”三桂听了,
知圆圆是讥讽他惧怕妻子,不禁勃然变色道:“俺哪里是畏惧她?平时她总是唠唠叨叨地,俺不和她计较,不过留点颜
面与她罢了。”圆圆故意拿粉颈儿一扭,看着三桂道:“你如其真个不怕,贱妾也不至于被她鱼肉了!妾在当初,谓将
军是个英雄,所以不惜败节相从。倘使知将军力不能庇一个爱姬,空有虚誉,那时贱妾虽至愚,也将不倾心于将军,以
自蹈苦海了!”这几句话,激得三桂直跳起来道:“玉英贱婢!太不识好歹,待俺和她算账去!”说着回身便走,圆圆
急忙扯住三桂的衣袖道:“将军何必这般急,此刻你没来由地跑去,不是去碰她一鼻子的灰么?看来还是忍耐着,将来
慢慢地设法图她就是了。不然弄假成了真,又要怪贱妾搬嘴饶舌了!”
三桂哪里肯听,心头愈加火冒,眼中几乎出烟。一手洒脱了圆圆,一口气奔到他夫人的房里,把妆台拍得和擂鼓一
般,大骂,“贱妇!俺不曾薄待了你,你为什么去欺压圆圆?”卢夫人见三桂杀气腾腾的一副样儿,明知是受了圆圆的
唆使,但自己问心,未尝得罪圆圆,也从来没有龉龃过,怎说去欺压她呢?想着正要回话,三桂不等她说出,早伸手啪
的一下,打在夫人的脸上,接着就是一顿的拳足,打得个卢夫人摸不着头脑,忍不住放声大哭道:“我自进你家的大门
以来,自己想也不会有失德的地方。如今有了那妖狐(指圆圆),你便忍心来糟蹋我么?你既这样薄倖,我活着也没甚
生趣,倒不如死在你的手里吧!”夫人说罢,一头望着三桂撞去。三桂向房边一闪,卢夫人扑了个空,险些儿倾跌了。
要想回过身来,三桂已怒不可遏。这时夫人的云髻已被打散,三桂趁势把她青丝扭住,飞起左脚,只一靴脚踢去,卢夫
人的小肚子上,踢个正着。你想纤纤的弱质,经得起这一脚的么?可怜踢得夫人捧着肚子,只是往地上蹲下去。因她还
怀着三个月的身孕,这时却蹲在地上发哼。吴三桂冷笑道:“你方才撒泼,此时又装腔给谁看?”说着又是两脚,踢在
夫人的腰肢上。卢夫人狂喊了一声,鲜血吐了满地,两眼一翻,挺手躺脚地离了痛苦的尘世,往生极乐国去了。三桂见
他夫人倒地不动了,回顾丫环仆妇道:“你们不要去搀扶她,看她诈死到几时。”说罢,出房到圆圆那里去了。
长城把草原与中原分隔开这里那些仆妇们,晓得卢夫人已受伤不轻,因碍着三桂,不敢插嘴。等三桂走后,大家七
手八脚地把夫人去扶起来时,哪里还扶得她动?细细地一瞧,原来已气绝多时,不过身体还略略有点温暖罢了。一班丫
环仆妇吓得慌做了一团。内中一个仆妇,忙去报知吴太夫人。太夫人听了大惊,急急地扶着两个丫头,一拐一瘸地亲自
前来瞧看。见卢夫人已口鼻流血,手足冰冷,眼见得不中用的了。吴太夫人垂泪问道:“怎的会弄到这个样儿?”丫环
们将三桂殴打的情形,约略述了一遍。吴太夫人大怒,叫把三桂唤来,气愤愤地说道:“我这个媳妇,是很贤淑的。你
却听了狐媚子的教唆,活活地把她打死了。难道没了王法吗?”三桂很倔强地应道:“孩儿既打死了她,准备偿她的命
就是。”吴太夫人越发大怒道:“你为了个妖妓,甘心身蹈法网了。我却偏要那狐媚子来抵偿!”太夫人越说越气,吩
咐仆妇,去把圆圆拖了来,一面叫看过家法。
那圆圆装作蓬头散发的,满眼流着泪,噗地跪在太夫人面前,吴太夫人指着圆圆骂道:“你这淫婢,狐迷了三桂还
不算,又撺掇他打死结发妻子。好好地一个贤妇,断送在你手里了。现在我就替我那贤媳妇报仇,也打死你这个妖淫的
狐媚子!”太夫人说着,唤掌家法的使女:“给我重重地打这妖妇!”那丫环使女们,眼看着三桂不敢动手。吴太夫人
看了这种情形,怒气再也按捺不住,夺过使女手里的鞭子,没头没脸地望着圆圆乱打。圆圆两手捧着粉脸,伏在地上痛
哭。太夫人骂道:“妖狐精!你恃着脸儿媚人,却把人也害死了,还舍不得受刑么?”太夫人一头说着,把圆圆的玉腕
拉开,瞧准着她的粉脸打去。圆圆急忙闪避,因用力太猛了,将太夫人也一齐牵带过去。太夫人到底有了年纪的人,被
圆圆这一扯,一个倒栽葱跌倒下去,恰好伏在圆圆的身上。许多的婢女们,慌忙把太夫人扶起,气得太夫人高声痛骂,
仆妇们忍不住都掩口发笑。吴三桂见圆圆兀是坐在地上饮泣,待要上前去搀她,被太夫人喝住。圆圆索性放声哭了起来,
太夫人怒道:“淫婢子还敢撒野么?”说时又要拿鞭去鞭她,忽听外面人声嘈杂,家人们嚷道:“老太爷回来了!”三
桂听说,便回身出去迎接。
不多一刻,吴襄慢慢地从外面踱了进来,由三桂陪了他父亲,同入后堂。还没有坐定,吴大夫人已扶杖出来。见了
吴襄,大声说道:“逆子已打死了媳妇,相公待怎么办哩?”吴襄吃了一惊,忙问怎么打死的。吴太夫人将三桂迷恋陈
圆圆,无故打死妻子的话,怒气勃勃,指手画脚地说了一遍。吴襄听罢,霍地立起身来道:“杀人偿命,律有专条。逆
子自取其咎,罪有应得。咱们既是知法犯法,莫叫台官弹劾,咱们还是自己去出首的好。”说毕,一把拖了吴三桂,竟
自出门投刑部衙门去了。
这里吴太夫人指点婢仆,把卢夫人的尸体舁到了堂前,料理收殓。陈圆圆见没人去睬她,就独自哭回房中去了。吴
襄将他儿子三桂,送入了刑部,侍郎汪煦,不敢擅自专主,在第二天早朝,奏明崇祯皇帝。崇祯帝下谕,令汪煦勘讯明
白,按例惩办。那时大宗伯董其昌,听见吴三桂因杀妻下狱,便四处替他奔走,设法挽救。时宰相李建泰,是董其昌的
门生,经其昌托他转圜,建泰当然一口答应。到了第十三天上,汪煦录吴三桂的口供,系因愤杀妻,当下据实上奏。崇
祯帝本恶吴三桂受命不赴,逗留都下。这时吴三桂犯了国法,方要下旨严惩,只见大学士李建泰奏道:“三桂虽然有罪,
其才略尚有可取。值此国家用人之际,望陛下开恩,暂恕他的罪名,令赴边关拒寇,带罪立功,以赎前愆。”崇祯帝沉
吟了半晌,御笔批道:“吴三桂凶暴杀妻,本应坐罪,姑念年轻误犯,着以副总兵留任,出镇山海关,带罪立功,无得
违忤!钦此。”这首上谕下来,吴三桂得释放出狱,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被他父亲吴襄痛骂了一顿。接连是董其昌来
了,劝三桂即日遵旨出京,否则罪上加罪,就不能挽回了,三桂唯唯听命。其实都下谁不知道吴三桂杀妻的事,幸而卢
夫人的母族,没甚势力的,只好忍气吞声罢了。然人人说三桂贪色无义,迷恋陈圆圆,殴死结发妻。平日以大英雄大豪
杰称许三桂的,一变而讥三桂是个没出息的了。就是最倾倒三桂的皇亲田畹宏遇,也弄得瞧不见三桂了。三桂内受父母
的责骂,外遭亲友的讥评,又有董宗伯一日三次,前来催促他出京。三桂到了这时,心上虽舍不得圆圆,无如在京已四
面楚歌,即使强行挨延着,也觉乏味得很,势不得不离去都门了。于是过了几天,亲自去部中领了文书,即日辞陛出京。
在三桂的意思,想把陈圆圆带去,惟碍着向例,武官上任,不得挈带眷属的。况有董其昌从中阻挡,吴襄也不许他携带
圆圆,吴三桂万分没法,只好把携眷的念头抛开。
到了起行的那天,陈圆圆还坐着一乘小轿相送。一声号炮,画角齐鸣,吴三桂统着五千名步兵,一千马队,耀武扬
威地离了御校场,浩浩荡荡地望山海关进发,陈圆圆直送到四十里外。参军王为慰,向吴三桂催促。三桂不得已,吩咐
将圆圆的小轿停住。吴三桂自己跳下马来。两人相对,默默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这样地好一会,说不出半句话儿。
还是圆圆强装做笑容,说了声:“将军保重!”“重”字还不曾吐出,眼圈儿一红,声音就呜咽了。三桂也忍不住纷纷
流下泪来,两人越哭越是恋恋不舍。王为慰再三敦促,喝令小轿折回。两名轿夫,听了参军的号令,一声吆喝,抬起了
陈圆圆的轿子,飞也似地回转城中。吴三桂呆呆地瞧着,直等陈圆圆的轿子望不见了,方才懒洋洋地上了马,领着军队,
往山海关去了。
再讲那个闯王李自成,陷了南阳,破了禹州,进兵来袭开封。开封巡抚高名衡,副将陈永福,登城坚守。周王恭枵,
时就藩开封,见义军围城很急,城内又乏粮饷,便立刻捐金三百万,作为军糈,又开谷仓,赈济贫民,城内欢声大震,
相誓死守。周王又飞章进京告急。崇祯帝阅了奏疏,惶惶莫决,又没有将才可供遣使,只有前督师孙传庭,被谗系狱,
这时实在无计可施了,就把孙传庭从狱中提出。崇祯帝亲加慰谕,命他领兵往援开封。传庭奉旨,连夜统兵起程。怎奈
逢着了大雨兼旬,道路泥泞难行,器械也多半发锈,马匹草料受了霉湿,吃下肚去,马瘟大作,骑兵营马匹死伤过半。
行程越发迟缓了。
李自成领了义军,围困开封两月,城仍不下。自成大怒,命义军在城墙下,掘了大坑,灌了火药百担,燃火轰城。
一声霹雳,火星乱飞,尘烟障天,火药却倒轰过来,把义军轰死了三四千人。自成大惊。又命将所铸的红衣大炮取来,
向城上轰击。轰然一响,大炮炸裂,义军又死了无数。自成大怒,令把大炮装好了,拿美貌的妇女,剥去衣裩,赤身倒
坐在炮口,翘着一双金莲,对准了城门轰去。但听得天崩地塌地一声,火炮轰出,城门击去了半边。自成下令抢城。巡
抚高名衡督着兵丁,慌忙放下千斤闸来。义军又多压死闸下,有破头流脑的,有五脏崩裂的。义军见不能得手,仍旧败
退下去。李自成恚恨万分,把鞭梢指着城上骂道:“咱若破了城池,定杀得你们不留鸡犬!”正在高声谩骂,不提防副
将陈永福,乘自成不备,暗暗拈弓搭矢,嗖的一箭射去。不偏不倚,中了自成的左眼。自成大叫一声,从马上直翻下马
鞍。陈永福急忙开城杀出,来捉自成,已被义军抢救去了。自成左目受创,因箭头有毒,眼眶红肿起来。经医生拔出箭
头,连同眼珠一齐拔出。从此自成的左眼,便成了盲目,而且溃烂不止,疼痛欲绝。一天到晚,只睡在床上,不能起来
处理军情。自成没法,只有弃了开封,下令退兵。高名衡见自成退去,开城令人民担柴取水,以资军用。一面令警骑刺
探义军消息。自成虽然退兵,心里却咬牙切齿地发恨。过了两天,左眼的肿处略消。忽报开封城门大开,百姓多出城采
樵。自成听了,从榻上跃起道:“火速还兵!报咱射目之仇。”说罢,令义军衔枚疾行,一日夜行三百里来袭取开封。
却说开封巡抚高名衡,闻得义军猝至,忙命兵士闭城,并引黄河之水,环绕城壕,使义军不得近城。李自成领兵赶
到,见沿城四面是水,连炮火都不能攻他了,自成咆哮如雷,独眼中几乎迸出火星来。正在这个当儿,忽报军中获了奸
细,自成叫绑上来,却是一个长不满三尺的矮人。自成怒喝道:“你唤什么名儿?谁使你来探谍军情的?从实讲来!”
宋献策磕了个头道:“小人名宋献策字献策,并非奸细,乃是来助大王破城的。”自成大笑道:“胡说!咱这是强兵猛
将,正不知多少,围城三次,不曾攻下。你这个阘茸的相貌,有多大本领,敢信口狂言?”宋献策正色道:“这是军事,
岂可妄谈,自蹈罪戾?”自成说道:“那么,你且讲怎么破得此城?”宋献策答道:“小人在本处卖卜,略晓阴阳,兼
知地理。如今城内引水自固,大王只消堵住上流,把河水倒灌入城去,不出三天,这城还怕它不破么?”自成大喜,命
牛金星把宋献策看管着,待破城之后放他。一面命义军决水,不到半天工夫,但叫得河水汹汹,好似万马奔骤,直向城
中灌去。
高名衡正亲巡城,猛见白浪滔天地滚来,要待搬上去抢堵时,哪里还来得及?霎那间满城是水,平地水深丈余,急
得名衡连连顿足,不知怎样是好。城内民兵大乱,号哭之声连天。副将陈永福,保了周王恭枵,驾着一艘小舟,爬山逃
走。等到义军起来,周王、高名衡、陈永福等已经走远了。后来陈永福们降了李自成,暂且不提。
当下自成已驾了大舟,由城头上冲入城内。这时百姓多蹲身在屋顶上,弄得逃也没有逃处,只好束手待擒。可怜城
中已绝粮三天,都饿得面有菜色。义军杀散了官兵,方在上流去了堵塞,水势立刻退尽。自成下令将仓库打开,令百姓
任意取舍。
这样地过了十几天,忽警骑报到,京中遣孙传庭,领兵来援开封了。自成听说,吃了一惊道:“孙老儿不比别人,
倒要留神他一下的。”即派马文宗为先锋,自己领了大兵,前去迎敌。谁知孙传庭已得知开封失陷,便按兵不敢轻进。
过了几天,陈永福领败兵来依传庭,谓周王偕高名衡,星夜往浙江去了。传庭闻义军势大,越发觉得胆怯。讲到孙传庭
的为人,倒是个身经百战的名将,从来不肯出兵退缩的。这时逢到了李自成,不知怎样会畏首畏尾起来,致令义军威势
日盛,酿成后来的大患,岂非天数么?那自成也怕孙传庭多谋,他见传庭不进,便也驻兵自守,两下对垒,经月不战。
白驹过隙,转眼半个多月,李自成见孙传庭的兵马不进不退,想自己和他对垒,徒耗糈饷。要待望别处发展,进恐
非传庭敌手,退又怕官兵来追,正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了。于是和宋献策等密议,设法进兵他邑。宋献策说道:“传
庭老于军事的人,我们的营寨若一移动,官兵必趁势袭剿,那时军心一乱,就不易收拾了!”自成说道:“那么怎样才
得妥当?”牛金星说道:“依咱的意思,主帅可领兵先行,咱们随后慢慢地进发,就不患官兵来追赶了。”自成如言,
当夜便率同劲卒五千名,向确山疾驰。传庭闻极,见义军大本营不动,未敢轻易追逐。牛金星待自成去远,乘夜驱兵潜
遁,及至孙传庭觉察,义军营内不过悬羊击鼓,义军早已遁走了。
自成兵进确山,陷了汝宁,擒获崇王由并弟由樽。由樽是英宗的第六子,见泽的第六世孙,出封汝宁。时守汝宁的
是监军孔会贞,总督杨文岳,督兵登城死守。李自成令设云梯千架,一声鼓响,三军齐上。文岳率兵拒杀不及,孔会贞
忙领家将来救应,义军已经入城。杨文岳与孔会贞,亲自挥戈巷战。义军越来越多,杨文岳力竭被擒,孔会贞受伤堕马,
也给义军擒住了。自成既破汝宁,令推崇王由上前。由吓得面容失色,愿拜伏投诚。独由樽不应,并破口大骂。自成怒
道:“你身已受缚,还敢倔强么?”喝左右推出去砍了。由樽回顾由,高声说道:“哥哥,兄弟要和你长别了!”这一
声又悲怆又惨痛地呼唤,就是石头人也要下泪,何况由,到底是同胞兄弟,又不是甘心降贼的。因此忍不住走下阶陛,
一把抱住了由樽,放声大哭起来。由樽更哭得回不过气来。自成大怒,叫随行的亲兵,用皮鞭将由打开。左右拖着由樽,
带拽带推地出去了。不多一会,小兵捧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进来。由看了,大叫一声,昏倒地上。杨文岳和孔会贞,认
出首级是崇王兄弟由樽的,不禁义愤填胸,顿足痛骂自成:“逆贼!擅杀帝胄。俺生既不能啖贼肉,死必为厉鬼杀贼!”
自成听了狞笑道:“你这样地求死,咱偏使你慢慢地死。说罢,命先把杨文岳绑出城外,架起九级钢管的大炮来,装入
火药和铅丸,燃着药线,对准了文岳的前胸,轰然的一炮,打得杨文岳的前胸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个窟窿,心肺五脏,
都流了出来。孔文贞在城门上瞧见,大叫:”先把咱杀了,和杨总督一块儿去!“李自成叫把孔文贞拖到草地上,将文
贞倒伏在炮门口。轰地一声,一个忠心耿耿的孔监军,只弹得肤肉崩裂,肠胃纷飞。由目睹这种惨酷的情形,掩面不忍
瞧着。
崇王痛弟惨死,一面私自收殓,又不敢公然去祭奠。悄悄地叮嘱小校,把由樽的棺木,暂厝在荒寺里。崇王偷个空
儿,往柩前去痛哭一番,并暗暗祝告道:“弟如英魂有灵,护兄出得虎口,早晚与你复仇。”说罢叩头起身,竟自出寺,
也不再回义军寨,便一口气狂奔出城。是夜星月无光,一路上阴风习习。崇王急急地逃走,倒也忘了畏惧。

第七十七章李自成称王

却说崇王由,黑夜遁出义军军营,向前狂奔,也不辨什么路径了。不防背后喊声大作,义军头目孙文宗,领了五十
名铁骑来追。崇王一时慌急了,忙望着路旁土地祠内躲避。那神祠又是年久失修的败寺,四处无可藏身,只得向神座下
面一钻,蜷体俯伏着,连气都不敢喘一下。转眼孙文宗赶到了,令左右进祠搜寻,吓得个崇王遍身颤抖,那义军几次到
神座下来照看,都被阴风吹熄了火把,瞧不清楚神座下的东西。那照看的兵士,见瞧不到什么,又被冷风吹得毛发悚然,
回说找不到人,孙文宗吩咐出祠去追。崇王伏在神座下,但觉阴风飒飒,似有迷雾相护。待到义军出祠,崇王爬出神座,
叩了个头,飞身往西而走,口里默默地说道:“吾弟保佑,今已脱险,求你再护我一程。”说犹未了,旋风骤起,似在
前引路。崇王随了旋风飞奔,一口气跑了六七十里。天色已渐渐破晓了,崇王略为觉得困倦,坐在道旁树下休息了一会,
起身再走。时左良玉驻兵襄阳,崇王饥餐渴饮,竟奔襄阳,投入左良玉军中暂避。
再说李自成破了汝宁,大肆屠戮,及至闻崇王潜逃,孙文宗追赶不着,不觉大愤,便连夜兵进承天,副使张凤翥,
巡抚宋一鹤,总兵钱中选,知府王玑,县令萧汉,都协力守城,誓以身许国,有“城亡人亦亡”的宣言。宋一鹤在承天,
很有政声,就是县令萧汉,人民也称他作萧青天。所以城内的百姓,齐声说道:“父母官如殉城,我们小民,也自愿同
归于尽。”李自成围城,三四日不下,便引兵退去。人民启城采薪,奸细乘间混入城内,到了半夜,大开东门,义军蜂
拥入城,民兵大乱,自相践踏。诸将一面迎敌,一头保护着宋一鹤杀出西门,一鹤大呼道:“疆吏有保土之责,城陷则
殉城。我岂畏死,致为人唾骂?”说罢,奋力杀进城去,和义军巷战。时总兵钱中选中箭落马,被乱马踏死。知府张凤
翥自尽,知县萧汉遭擒,宋一鹤也被义军围住,乱箭并发,一鹤身被七矢,面着枪尖,直透脑后,血流满身,大叫三声,
自刎而死。义军畏他忠烈,不敢近前。义军大将杨永裕,获知县萧汉,李自成说道:“他是个好官,不要难为他。”杨
永裕领命,囚萧汉在荒寺中,是夜萧汉也自缢而死。仁宗皇帝的灵寝,也在承天,守陵巡按李振生,跪迎自成,还请发
掘陵寝。自成听了,才叫义军下锄,猛听得显陵内一声响亮,好似天崩地塌,山谷皆震。义军惊死了三四十人,吓得自
成不敢再掘,并派四人看守,一面也居然出榜安民。那时自成声势益振,杀散勇罗汝才(绰号曹操)、左金玉、老回回
(名马守殷)、千里眼(名贺一龙)、袁时中等,并得义军二十余万,迭破荆襄诸郡。到了河南既得,义军不下百万,
牛金星、宋献策、顾君恩等,都劝自成收拾人心。自成也自以为雄霸天下,渐萌建号立国之心。于是由众将举李自成为
新顺王,以襄阳作根据,改名为襄京,封牛金星为右丞相,宋献策为左丞相。定军营凡五,营驻卒二十万。立战征队,
封二十二将。以顾君恩为都督新顺大元帅,杨永裕为副都督,孙文宗为中军之帅,设府尹、州牧、县令,建设六部,居
然做起开国皇帝来了。
再说张献忠,既扰东南,又走蕲水,星夜进攻,下黄州令黄州士人,自投者有赏,隐避者杀阖门。那些人惧献忠的
残暴,不得不出迎。献忠又沿江进攻,袭破汉阳,进逼武昌。太祖高皇帝七世孙楚王华奎,时就藩武昌,闻得张献忠自
称西王,来攻武昌,忙集文武商议。长吏徐学颜说道:“王邸富有多金,宜先出十万犒赏将士。”楚王怫然说道:“我
有犒赏城中老弱,不如另募新军了。”遂不听徐学颜的话说,当日竖旗招兵。值此乱离之世,兵民本来不分,盗贼被官
兵剿败的,也都来投新兵。所以募兵不到三天,已有五六万众。楚王又无军事知识的,不管新兵是乌合之众,只要人多,
自以为足拒义军了。献忠兵到,围住武昌,楚王驱兵出战,军士都哗噪不肯向前。楚王正在设法,参将崔文荣,与致仕
大学士贺逢圣,长史徐学颜,再三地对众晓谕,甚至声泪俱落,新兵始稍稍出战。崔文荣的部兵,却是个个争先,人人
奋勇,一场血战,杀义军五六千名。献忠大愤,亲自在城下擂鼓,督义军攻城,限半日攻下。城外前仆后继,城内矢石
如雨,崔文荣竭力督战,义军无隙可乘。这样地闹了半天,官兵义军,死伤各尽千人。谁知楚王新招的兵士,内有义军
的羽党,煽乱众心,竟开城应义军。献忠部将孙可望,一马当先,抢入城中,恰遇参将崔文荣,两人交马,义军如潮涌
般进城,文荣无心恋战,回马便走,不提防濠边的义军,拽起绊马索来,文荣翻身落马,便拔出腰刀,向着颈中一刺,
血溅袍袖,倒地死了。随后张献忠进城,缚了楚王华奎。
那时武昌失陷,警耗传入京师,崇祯帝闻楚王被溺,又大哭了一场,谕知兵部,调兵赴援。兵部尚书任逢龙,飞檄
总兵左良玉,率部剿灭义军。左良玉因河南失陷,正苦无处容身,接到上谕,集总兵方国安、常安国各统部众分水道陆
路,双方并进。李自成听得张献忠袭取武汉,自称西王,铸印录士,和自己几分庭抗礼起来,便致书于献忠道:“曹操
罗汝才,老回回马守殷,千里眼贺一龙,左金玉,袁时中等,都已见诛,现在屈指算来,早晚要砍你的头颅了。”张献
忠得书,又气又畏自成势大,只得备了金珠数十车,往献李自成。自成收了金珠,立斩来使。张献忠大怒,方要起兵和
自成拼死,忽报总兵左良玉领兵杀到。献忠仓卒出战,被杀得大败,左良玉飞章告捷,崇祯帝阅奏大喜,下旨加左良玉
为右都督,方国安、常安国各擢将军。
再说洪承畴被满洲文皇后所赚,投顺了清朝,他当时部下的将士,如总兵吴嘉禄、王国安等,只知道承畴失踪,是
遭敌人的暗算,不曾晓得承畴降清。清军又乘军中无主,由武应郡王阿济格,肃郡王豪格,豫王多铎,郑亲主齐尔哈朗,
贝勒巴布达、巴布海,睿亲王多尔衮等,率着劲卒,一阵地掩杀,明兵抱头四散,无心迎战。总兵吴嘉禄等阵亡,白遇
春、陈福祥两总兵降清,其余副将游击,多半被擒投诚,二十万大兵,逃散的一小半,死伤的一半,还有一小半,便投
顺清军了。清军乘胜进兵,宣府日危,大同陷落,关内震骇。幸得清军并不进迫,只任意掳掠一会,恐明朝大军会剿,
因此把掠得的轻重饷糈,人民的金银宝物,装载了五百多车,绵亘六七十里,一路唱着凯歌,满载归去了。
崇祯所得宣、大兵马败耗,及洪承畴失踪的消息,只当洪承畴是为国尽忠了,崇祯帝倒很为震悼,当时下谕,赐祭
十六坛,并命设立专祠,春秋祭奠。承畴子才诞生六月,以国学记名,封承畴公爵,谥号着礼部拟颁,子孙世袭公爵。
又赐承畴家中丧葬金万两,派大学士李建泰、尚书方逢年两人,为承畴主理葬事。又谕令翰林院撰成祭文,崇祯帝亲临
吊奠,由大礼官开读祭文,词意哀切,一时随驾大臣,以及亲王等,无不为之垂泪。那篇祭文,读得非常地凄楚悲怆。
待到读罢,崇祯帝忍不住放声痛哭,把几年来的郁愤忧愁,一齐涌上心头。越哭也就越觉得感伤,文武百官,侍礼下臣,
宫监侍卫,个个泣不可仰。尤其是洪承畴的几个姬妾,都哭得哀痛欲绝。一座经略府中,顿时罩满了惨雾愁云,大家正
哭到难解难分的当儿,经内侍入白周皇后和懿安皇后(熹宗张后),深怕崇祯帝感伤太过,由周皇后乘着銮舆,领了田
贵妃与袁妃,向崇祯帝再三地慰劝,总算把崇祯帝劝回宫中。那时朝中的大小臣工,见崇祯帝这样优遇洪承畴,谁不艳
羡?都说是异数。谁知过不上几个月,塞外传进消息来,谓洪承畴并不曾死节,实已投顺清朝了。崇祯帝听了,不禁懊
悔不迭,当即下谕,把赐给洪承畴的爵禄谥号一一褫夺;又命毁去专祠,将承畴的家属,一齐逮系进牢,家产一例入官。
这样的一来,都下把这些事情当作了笑话讲,气得崇祯帝连话也说不出来,足足嗟叹了三四天,还是恨恨不已。
李自成破了襄阳,自称新顺王,并草成檄文,颁行各处。二月的朔日,崇祯帝视朝,接到李自成的檄文。
潼关崇祯帝看罢,颜色惨变,把那道檄文,传视廷臣。众官都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崇祯帝叹道:“君非亡
国之君,臣都是亡国之臣了。”说时不由地潸然泪下,垂涕回宫。过不上几天,田贵妃又病死,崇祯帝越发觉得悲伤无
聊。时外郡纷纷失陷,警信传入京师,络绎不绝。当自成未僭号之前,督师孙传庭,进兵阌乡,夺还宝丰,杀州牧陈可
新,攻破唐县,义军家口,都被传庭杀个干净。义军闻之,哀声满营,誓与官兵死战。传庭又复了郏县,李自成亲统大
兵来迎,传庭设伏,中途出击,李自成抵挡不住,大败而逃。总兵高杰,本是自成的先锋,很熟悉义军中的情形,这时
隶传庭部下,连战皆获胜,又败左金玉、千里眼旧部。李自成儿子李过,率兵作战,三战三北,李自成立脚不住,败走
襄阳。减兵行军,不多携辎重,大都沿途掠食。孙传庭进围襄阳,义军因此乏食,杀老妇童子,暂充食粮。自成见军心
不稳,恐怕闹出内变来,忙召牛金星、小张侯(名刘宗敏)、顾君恩、杨永裕、白旺等,商议进取的良策。牛金星主张
进兵河北,直捣京师。杨永裕谓往袭河南,顾君恩抗声说道:“河南势处下流,非成大事之地。若进取河北,直捣京师,
倘不幸失败,官兵大军云集,咱们退无所归,不是成了瓮中之鳖吗?依咱之见,不如先取关中,秦关百二山河,已得天
下三分之二,然后再取山西,直向京师,大事就不难图了。”自成听了,很以为然,方要进民关中,值天连朝大雨,孙
传庭军中,也乏起饷来。兵士大噪,李自成乘势掩袭,孙传庭大败,退走河北。李自成兵进潼关,恰好逢着孙传庭也整
兵向潼关,两下一场厮杀,孙传庭败走,义军夺获督师的大纛旗,扮作官兵,赚进潼关。一只虎李过,进陷华阴。孙传
庭败屯渭南,李自成领兵赶来,把官军围住。监军杨暄与督师孙传庭,都战死阵中。自成长驱直入,由潼关进攻西安。
城破,缚秦王存枢(太祖子九世孙),存枢畏死,投顺了自成。
自成占据了秦王宫殿,宫内王妃嫔人,都投井自尽。巡抚冯师孔,以身殉城,孙传庭妻张夫人,听得义军进城,传
庭战死,便也自缢而死。总兵白广恩先锋,总兵陈永福,恐自成记他射目的仇恨,不敢出降,经自成设誓折箭,永福才
领兵投诚。自成又统兵攻榆林,总兵汪世钦等死节,义军又陷宁夏,屠庆阳,杀韩王亶塉,并破西宁,陷甘肃,一时三
边尽入义军手了。这时自成即僭号称王,又颁檄各地,京师大震。崇祯帝忙和众臣计议,大学士李建泰,请以家资助饷,
亲出督师。崇祯帝大喜,向建泰再三地奖谕,又赐与金节上方剑,准其便宜行事。临行的那天,建泰戎装跨马,由崇祯
帝亲为执辔,直送出京城。李建泰才离得京城数十里,忽警报到来,山西失陷。建泰是山西人,闻得家乡被焚,财资一
古脑儿入了义军囊中,助饷之说,不免成了画饼。建泰见家已破,不敢再进,日只行三十里,到了保定,就此病倒了。
那时风声日紧,李自成又陷了太原,晋王求桂、巡抚蔡懋德死节。

第七十八章李自成围困京师

却说张献忠被左良玉杀败,弃了武昌,竟奔长沙,据桂王宫殿,开科成士。又陷新喻、分宜。江督吕大器,和左良
玉会合,大破张献忠,献忠引败兵入夔州,陷重庆,瑞王阖室自尽。时四川土司、女官秦良玉,与众部议决,誓死守石。
献忠屠四川,屡次犯石,都被秦良玉据守要隘,奋力击退。讲到这位女将军,是石土司秦邦屏的胞妹,生得非常娇艳,
但婀娜中带着英爽之气,上阵杀敌脱尽脂粉恶习。熹宗时清兵寇沈阳,秦邦屏战死,秦良玉攘臂而起,誓与她哥哥报仇。
川督魏君威,代良玉奏请,仍统邦屏的部众,以良玉为石女官。清兵寇辽、蓟,进逼通州,崇祯帝下诏令各部勤王,秦
良玉引士兵八千人,入卫京畿,和清兵交战,斩获独多。清兵既败退,崇祯帝论功行赏,秦良玉也偕勤王的诸将入觐,
崇祯帝见她是个女子,刚毅的气概,端地不减须眉,由崇祯帝亲加奖勉,封良玉为将军,世袭文官。又赐御制褒奖诗四
首,其中的一首道:蜀锦征袍手制成,桃花马上请长缨。
世间不少奇男子,谁肯沙场万里行?
当时乱事略定,秦良玉仍引所部,回她的四川。这时张献忠陷成都,杀戮得酷烈,为千古以来所未有。川中数百里,
道无行人,真是十室九空,炊烟绝断了。独于石地方,却不敢犯,可算是秦良玉一人所保全的。一时女将军的英名,传
遍海内,这且按下。
再说李自成攻陷太原,杀了晋王求桂,又进兵代州,京师戒严。崇祯帝惶急不安,昼夜不进内宫,批答奏牍,往往
通宵达旦。阁臣如范景文、魏藻德等,也坐守终夜。三鼓以后,内廷太监还捧着黄封到阁,外郡的警报不绝,上谕颁发
更无时无之。时天津总兵徐标,自保定入觐,崇祯帝召见,徐标叩头奏道:“臣自江淮入津,道经各地,数千里荡然一
空,城郭村镇不见人烟,房舍只剩得四壁,蓬蒿满目,鸡犬不闻。沿途所见田亩,未曾见一个耕田的人。外郡已弄得变
成丘墟了,陛下将怎样治天下?”崇祯帝听了,忍不住流下泪来,随即下谕,设坛祭阵亡将士,并殉难的忠臣和亲王。
宫中召僧众做佛事超度幽灵,兼祈太平。又令徐标师剿寇,徐标忙免冠顿首道:“仓库空虚,就是有兵,无饷也是要内
乱的,怎能督师剿贼?”崇祯帝默默地半晌,令徐标退去。
第二天上,由内宫发出珍宝锞银万两,着徐标收领,暂充军糈。徐标奉谕,颁了兵饷,出兵往保定去了。这里崇祯
帝亲自撰了一张助饷诏书,词句非常地哀痛,令内监徐高,悬挂各门,并命向勋戚大珰,劝谕助饷。嘉定伯周奎,是皇
后的父亲,家资不下三四百万,徐高领了上谕,劝周奎为皇帝首倡,助饷若干。周奎性情最是鄙啬,听了徐高的话,忙
推辞道:“不瞒徐公公说,家乡连年荒歉,收成不好,近日来并肉食也不进门,阖门啖疏度日,哪有闲钱助饷?”徐高
大怒道:“你是皇上的外戚,坐看着国家垂亡,还这般地吝啬,其他的大臣巨珰,是不消说得,更要推脱得干干净净了。”
周奎没法,只得勉强捐万金。太康伯张国纪(熹宗张后的胞兄)、皇亲田畹(田贵妃的父亲)、永宁伯袁化(袁妃的兄
弟),经徐高往谕,上奏各捐万金。内监曹化淳、王之心,王永祚等,家资都有千万,只捐助两万三万不等。那一班大
臣,和历代后妃的勋戚,深怕朝廷勒捐,故意把朱漆门墙刷黑,墙垣及砖瓦,弄得七歪八竖,表示房屋颓圮,无力修葺。
又令家人姬妾,蜀锦衣,珠钏金珰,一齐改去,改作荆钗布裙。皇亲们的衣服,也多半改穿布衣,甚至花露败絮;所着
的靴,非破头即没底,帽儿的敝败,连系发丝网都改作了绳头了。一时穷形极状,丑态毕露。凡往时锦绣罗衣,今日尽
变作了鹑衣百结。而雕梁画栋的皇亲府第,顿时现出断垣败墙来了,更有那些王公大臣,也改扮得和乞丐相仿佛,五更
上朝,一例穿了敝败的朝衣,大摇大摆地踱进乾清门去。不知道他们官衔的,只道是江湖歌道情的丐者。又有坐着八人
大轿、绣幰珠帘的夫人小姐,从前向庵堂寺庙去进香,轿前轿后跟满了卫士家人和婢女佣妇,招摇过市,吆喝声不绝。
如今这八人的大轿已经绝迹,艳妆的夫人,改穿布衣,乘坐着二人舁的青衣小轿,与平常百姓,没有什么分别了。又有
几个狡猾的皇亲,在自己的府门前,设起一个古玩摊来,把不值钱的竹刻器具,并破碎白玉人佛,估价求售,售下的钱,
就去市上买米佐餐。又在府第的门上,大书着此房贱售,立待主顾,及祖产抵银、田庐出卖等字样,崇祯帝见入朝的皇
亲大臣,都是敞衣败履,形状怪异,不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明知他们在那里装穷,不过叹口气罢了。
谁知徐标到了保定,督师西进,偏偏又吃了一个败仗,被闯王打得落花流水,几乎全军覆没。自成乘胜,进攻代州,
总兵周遇吉,因众寡不敌,退守宁武关。遇吉立脚还没有定,自成已领兵追到。周遇吉便召集部下诸将,用大义激劝,
说得声泪俱落。诸将个个摩拳擦掌,誓杀贼寇。遇吉见众志可用,当即分兵四路,各率领五百人登关守御。遇吉又舁了
红衣大炮上关,向义军中轰击。自成命妇裸体列在关下,关上的大炮,轰然一声,从后炸裂,死伤官兵多人。周遇吉大
惊,急令兵士,往各寺搜罗僧众数十名,也裸体立在关上,再把大炮燃着,果然轰了出去,义军死伤了无数。急得自成
咆哮如雷,亲自督兵攻城了,遇吉率兵杀下关来,战不上一刻,回身便走,自成挥兵追赶,到了关下,不提防伏兵齐起,
一顿地混杀,义军大败,死伤的又近千人。自成忙传令退兵,遇吉已领兵上关去了。等到自成统了大队来救,关上的擂
木石炮,和雨点般打下来,自成不敢进攻,只得下令休息。一面召集牛金星、白小旺、小张侯等一班骁将,商议取关的
良策。宋献策说道:“宁武高峻,咱们仰攻上去,大是吃亏。不若在关外围困,使他们粮草断绝,民兵目乱,那时不攻
自破了。”自成也觉得没法,只得听了宋献策的话,把宁武关围得水泄不通。这样地过了半个多月,遇吉见宣、大各处
的救兵不来,关内粮食又尽,知道此关终久是要破的,但自己誓死力守,至力竭时以身殉关就是了。那部下的诸将,也
没有一个不视死如归,甚至杀马屠犬充军粮,将士并无半句怨言。还有关内的百姓,自愿抽拔壮丁,帮同守关。又命小
孩妇女,在荒地山麓中,掘取树皮草根,以作食粮,到底是众志成城,虽然绝粮,大家极力支持,又守了一个多月。那
宣府、大同的监军,都是胆小如鼠的太监,任宁武怎样的告急,他们还是拥兵不救。周通吉尽心死守,可算得百法俱穷
了。这时关内连草根树皮也食尽了,并鼠雀也没有半只。遇吉向诸将说道:“义军围困不去,俺们坐着等死,不若出战。”
诸将跃起道:“愿听将军指挥。”遇吉便令兵士,穿了掠得的喊兵号衣,改扮得与义军无二,只前胸缀一条红布,作为
暗号。装束已定,一声令下,官兵开并杀出,自成恃着兵多,巴不得关内出战。及至两下交锋,官兵和义军,衣装分辨
不出,义军大乱,自相残杀。官兵在义军中,左冲右突,义军大败,退走二十余里下寨。计点人马,死伤不下万人,又
失粮饷辎重数十车。遇吉得了饷糈,士气为之一振,准备次日再行杀贼。第二天上,遇吉一马当先,杀入阵中。义军认
不出谁是官兵,谁是自己的人马,混杀了一阵,义军又复大败,这般地战了三天,义军伤亡无数,自成恼得拔剑斫石道
:“咱如攻不破这座宁武关,从此再不将兵的了!”时宋献策进计道:“官兵少我十倍,众寡相去悬殊,他们所恃以取
胜的,就是衣服和我们混杂罢了。现要破他,只消在交战的时候,我们的兵士,一齐去帽为号,便辨认出戴帽的是官兵,
大家见有帽的杀去,不愁官兵不败。”自成见说得有理,暗令小张侯向各营密传号令。第四天开战,周遇吉领兵复出,
两军才得混杂,李自成的军中,唿哨一声,义军都脱去帽儿,只望有帽的杀,官兵被他们辨出,区区四五千人,哪里挡
得住十万义军,因此大败奔逃,遇吉阻拦不了,也只好驱众进关。那后面的义军,如潮涌般上来,遇吉待回身抵御,已
万万来不及了。义军扑进关内。周遇吉还领着诸将,奋力巷战。义军愈来愈多,箭如飞煌般射来。遇吉身中十二矢,血
流遍体,兀是持枪不倒。义军一拥上前,把遇吉擒住。诸将见总兵被擒,拼死奔救,遇吉的家属,还登上屋顶发石抛瓦
助战,义军遭砖石打伤很多。李自成大怒,命兵卒放起火来,周总兵的一门妻小,都葬身入火,为国尽忠了。统计守关
八十日,周总兵被杀,部下大小将佐,凡四十三人,竟无一人投降,就是五干名兵丁,除了交战以外,余下的三四百名,
羞与贼伍,相约着投河自尽,河水为之阻塞不流。自成不觉叹道:“咱所经的城池关隘,倘都和这周将军的部下一样,
咱怎能纵横河南,占据秦晋?”说罢,令杨永裕去余烬内检出周总兵家属,及诸将的遗骸,与周遇吉的尸身,一并用上
等棺木安葬。
自成自破了宁武关,一路长驱直入,竟陷大同,杀代王传济。总兵朱三乐,巡检卫景瑗,都被李自成擒获,三乐大
骂逆贼,自成亲提大刀,把三乐斫作两段。卫景瑗也不屈,向石柱上一头撞去,血溅满身,被义军救护。自成叹道:
“卫巡检是忠臣,须好好地看待他。”于是将卫景瑗留在馆驿内,由牛金星遣人劝降,卫景瑗只是闭目不应,到了半夜,
便自缢而死。自成闻报大怒,杀看守的兵士十六名,命从丰葬殓卫公。次日自成进兵保定,御史金毓峒,及一门妻妾十
三人,都投井自尽。督师李建泰,时方在保定养病,听得说义军进城,忙扶病起身,衣冠出迎。自成得了保定,又驱军
至宣府,监军太监杜勋,和宣府百姓私约,俟自成兵到,便开城投降,时巡检朱之冯,独自带了两名亲随巡城,见兵士
都伏在城垣上,义军屯驻城外,双方并不交战。原来杜勋约定出降,与自成前锋小张侯,在那里商议降后的酬劳,所以
大家罢兵,只要议事妥当,就开门放义军进城了。朱之冯明知杜勋等通贼了,见城墙边上架着大炮,朱之冯吩咐守兵道
:“你们且燃炮轰贼,这一炮必可死贼兵数百人,贼兵死,我死也无恨了。”守兵和人民不肯燃火,朱之冯令亲随取过
火种,待要自己去燃,民兵群起,竭力挽住朱之冯的手臂,不听点燃。朱之冯愤极了,夺过民兵手中的刀,大声说道:
“你们不许我杀贼,那么就杀我吧!”说毕把刀向颈上一刎,鲜血直流,倒地死了。过不上一会,号炮响处,城门大开,
杜勋穿着蟒袍,出城迎拜。李自成骑着高头大马,昂然进城。第二天又驱兵向居庸关进发。守关总兵唐通,太监杜之秩,
也出关纳降。自成进居庸关,攻破昌平,太监高起潜逃走,总兵李守战死,自成大掠民间,又焚去十三陵亭殿。义军又
至通州各地。
警耗传到了京师,崇祯帝升殿,召王公大臣,议却贼的良策,群臣默默不声,半晌,崇祯帝掩面垂泪。忽军报又来,
崇祯帝忙启视,不禁变色,推案进内去了。众大臣俟候谕旨,直至日色亭午,方由内监谕令各大臣退去。及至黄封到阁,
才知昌平已经失守了。昌平地处天堑,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入的概况,怎奈太监高起潜等,竟毫不设备,义军一到,
只管各人逃命。是夜李自成统兵,直进卢沟桥,进犯平则门,又围彰仪门。崇祯帝急下草诏,加吴三桂为平西伯,命率
所部勤王。又命京师三大营,出屯齐化门外,以拒义军,襄城伯李国桢,统率三营,昼夜巡逻。又命太监王承恩,为京
师辽蓟兵马总督。时京城外义军焚杀竟夜,火光烛天,哭声震地。京师内外城雉堞,凡十五万四千余,守城的残兵,只
有五六万人,每墙三垛,立兵一人,尚且不敷,又多半是老弱病卒,又乏精饷,崇祯帝万分无奈,发内帑铜钱,分给兵
士,每名不过百钱,兵士怨声不绝,守城也益发懈怠了。襄城伯李国桢,进内奏陈,拟向公侯捐粮米,上谕令照办。谁
知国桢奔走到天明,各亲王大臣,捐米不满五百石,当即分给兵士,一时又没有釜锅可炒。国桢不得已,亲往城中店肆,
买饭为食。这样地过了两天,义军攻城愈急,内外哭声大震。自成命用大炮射城,守兵击死的不计其数。守兵大半不愿
守城,都睡在雉堞旁歌唱。李国桢匹马进内城,直入乾清门,守门太监和侍卫,上前阻拦,国桢大声道:“今天是什么
时候了,君臣见面已不可多得,还要做什么威福!”说罢放声大哭,内监才放国桢进宫,见了崇祯帝,便叩头大哭着:
“兵卒都已变心,睡卧城下,这一人起身,那一人又睡下,这样看来,怕大事已休了。”崇祯帝也流泪不止,于是传旨,
驱内宫太监侍卫等,登城守卫,计得二千余人,命太监曹化淳督领。又收括宫内后妃的金钗钏珠,约有二十万金,分赏
城内兵士。正在分配着,忽警骑内监入报,城外三大营已哗溃,十分中六分投降,其余的都逃散了。李国桢大惊,崇祯
帝也惊得呆了。君臣怔了一会,相对大哭了一场,国桢含泪出宫,督兵守城。城外三大营的军械,尽被自成兵劫去,中
有大炮十二尊可纳火药百斤。义军得了大炮,向京城轰击,炮声隆隆,内外皆震,人民惊惶嚎哭。崇祯在宫内,听得炮
声不绝,身如坐了针毡,终日咄咄书空,一会儿哭,一会儿大笑,内侍太监,更不知所措。礼部尚书魏藻德,奉前大学
士李建泰表章入奏,是劝崇祯帝御驾南迁。崇祯帝大怒,把奏疏往地上一掷道:“李建泰已降贼,还有颜面来朕处饶舌
吗?”魏藻德不敢回说俯伏叩头而退。又有大学士范景文,御史李邦华,少詹事项煜等,也上疏请皇上南迁,并谓愿奉
太子,先赴江西督师。崇祯帝大喝道:“卿等平时经营门户,为子孙万代计,今日国家有事,就要弃此南去吗?朕城破
则死社稷,南迁何为?”众臣听了,做声不得,只好各自退去。
那时山海关总兵吴三桂,奉到勤王的诏书,怕李自成势大,不敢进兵,又不好不奉诏,当日下令,大兵十五万人,
向京师进发。日只行三十里,故意迟迟缓进。三桂的计划,是挨延时日,待到各处的援兵齐集,兵力较为雄厚,再和李
自成交战,那就不怕他了。谁知行抵丰润,京城失守的警耗已到,三桂见大势已去,索性屯兵观望,且待看风做事。
再说京城义军围困,力攻平则、德化、西直三门,太常卿吴麟征,架万人敌大炮,往南直门下击,伤义军数千,城
上守兵,也误伤了数十名。当炮发时,轰然一声,如天崩地塌,守兵惊惧溃散。义军也架炮轰城,西直门射塌丈许,吴
麟征亲率内官,垒土堵城,一面驰马进大内,报告贼兵攻城急,兵士乏饷,势将逃散。方至乾清内,宦官守门,不准外
吏进内。吴麟征仗鞭乱打,夺门而入,得到午门前,恰好逢着礼部尚书魏藻德,对吴麟征说道:“兵部已筹有巨饷,公
可不必慌忙了。”说时挽了鳞征竟出。麟征仰天痛哭,为之失声。
却说李自成围了京师,城内人心惶惶,朝不保夕,崇祯帝也坐立不安,终日短叹长吁。周皇后和懿安皇后,及六宫
嫔妃,无不以泪洗面。那时报警的内监,进出大内,络绎不绝。太监统领曹化淳,见京营兵马溃散,知道大势已去,便
和内监王之心,密议献城出降。守城的内官,都受了曹化淳的煽惑,在城上发炮,尽去弹药,只把硝磺装在炮内,向空
燃放。曹化淳还恐伤了义军,令义军退去,然后发炮。这样地勉强支持了几天,李自成命义军在彰仪门外,席地铺了红
毡,自成盘膝坐在毡上,手握着藤鞭,招谕城上的太监道:“你们速即献城,咱进城断不难为你们。如其执迷,一朝攻
陷,咱就要杀戮你们鸡犬不留!快去劝那昏皇帝,还是早日让了大位给咱吧!”城上的内监,听了自成的话,一个个面
面相觑,做声不得。这天晚上,就有十几名小太监,偷偷地缒出京城,投自成营中去了。第二天的清晨,降军太监杜勋,
缒进城中,直入内庭,劝崇祯帝下诏逊位。崇祯帝大怒,叱退杜勋。杜勋出宫,到处散布流言,城内人心益觉浮动。献
城之说,喧传耳鼓。兵部尚书张缙彦,得了这个消息,一面想入宫奏闻,守宫太监不肯放入,张缙彦气愤愤地出了乾清
门,要待亲自去寻城,又被内官们阻住。缙彦便大哭着下城,竟自去钟楼上自缢了。
再说张献忠陷了重庆,分掠荆襄各处。后辗转至两川,称西王。

第七十九章君臣各逃生

北京主要中央机构分布图其时是崇祯十七年的三月十六日,李自成命义军攻打平则、西直、德化、彰仪等门,炮声
震天,彻夜不绝。崇祯帝在宫内,听得炮声隆隆,不由地叹口气,回顾周皇后道:“贼兵众多,城内守备空虚,这区区
的京城,只怕早晚难保的了。”说罢,潸然泪下,周皇后也零涕不止,袁贵妃在一旁,更哭得呜咽凄楚,引得侍立的宫
女,一齐痛哭起来,连那些内侍太监也不住地掩泪。崇祯帝忽然收泪向宫女内侍们说道:“你们事朕有年,今日大难临
头,朕不忍你们同归于尽。快各人去收拾起来,赶紧逃生去吧!”内侍和太监们,大半是曹化淳和王则尧的羽党,一听
了崇祯帝的吩咐,便争先抢后,各人去收拾了些金银细软,一哄地出宫散去。只有宫女们却不肯离去,就中有一个魏宫
娥,一个费宫人,两人跪下齐声说道:“奴婢们蒙陛下和娘娘的厚恩,情愿患难相随,虽死无怨。”崇祯帝惨然说道:
“你等女流,犹是忠义之心,那班王公大臣,往时坐享厚禄,到了贼兵困城,不但策略毫无,甚至弃朕而遁,这都是朕
之不明,近佞拒贤,豢养这些奸贼,如今悔也莫及了。”崇祯帝说到这里,放声大哭道:“不谓朕倒做了亡国之君,自
愧有何面目去泉下见得列祖列宗!”说罢顿足捶胸,嚎恸欲绝。周皇后也伏在案上,凄凄切切地和袁贵妃相对着痛哭。
这时满室中只闻涕泣声音,一种凄惨的景象,今人言之,犹为鼻酸。帝后嫔妃,大家痛哭了一会,周皇后含泪说道:
“事到这样光景,陛下不如潜出京师,南下调兵,大举剿贼,或者使社稷转危为安。”崇祯帝不待说毕,即收泪含怒说
道:“朕自恨昏瞀,致弄到这个地步,还到哪里去?哪里有替国家出力之人?总而言之,朕已死有余辜,今日惟有以身
殉国就是了。”正说之间,忽见永王、定王(定王名慈炯,永王名慈炤,慈炤为田贵妃所生,慈炯是周皇后所诞)两人
携着手,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时永王九岁,定王七岁。两儿子见父皇母后,都哭得双眼红肿,不觉感动天性,也哇地哭
出来了。崇祯帝瞧着这两个皇子,心上一阵地难受,又扑簌簌地流下泪来,便伸手把弟兄两个拥在膝前,垂泪说道:
“好儿子,贼兵围城,危在旦夕,你父是快和你们长别了,可怜你们为什么要投在帝王家里,小小年纪,也遭杀身之祸?”
崇祯帝说时,声音哽咽,已语不成声了。周皇后失声哭道:“趁此刻贼兵未至,陛下放他两个一条生路,叫他兄弟两人,
暂往妾父家里,他年天可怜儿,得成人长大,有出头之日,也好替国家父母报仇。”说到仇字,周皇后早哭得咽不过气
来,两眼一翻,昏倒在盘龙椅上。宫上嫔妃们,慌忙叫唤,半晌,周皇后才悠悠醒转,就拖住定王,搂在怀里,脸儿对
脸紧贴着,抽抽噎噎地哭个不住。崇祯帝一头拭着眼泪,起身说道:“此时只管哭也无益,待朕把这两个孽障,亲自送
往国丈府中,托他好生看待,也给朱氏留一脉香烟,想国丈当不至负朕重托。”说罢,一手一个,拉了永王、定王,要
想出宫,忽见内监王承恩,慌慌张张地进来道:“大事不好了!贼兵打破外城,已列队进了西直门,此刻李将军(国祯)
正激励将士守卫内城,陛下快请出宫避难吧!”崇祯帝听了,面容顿时惨变,带颤说道:“大事休矣!”于是对王承恩
道:“卿速领朕往国丈府去。”承恩领命,在前引导,君臣两个,携了永王、定王出宫,周皇后还立在门口,很凄惨地
嘱咐定王道:“儿啊,你此去有出头之日,莫忘了国仇大恨,你苦命的母亲,在九泉伸颈盼你的啊!”崇祯帝不忍再听,
见定王哭了出来,急忙把他的小手一顿道:“国亡家破,今天还是哭的时候吗?”定王吓得不敢出声,永王到底年纪略
长了些,只暗暗饮泣。父子三人和王承恩出了永宁门,耳边犹隐隐闻得周皇后的惨呼声,崇祯帝暗暗流泪,却把头低垂
着,向前疾走,一头走一头下泪,到得国丈府门前时,崇祯帝的蓝袍前襟,已被泪沾得湿透两重了。王承恩道:“陛下
少待,等奴才去报知国丈接驾!”说罢三脚两步地去了。崇祯帝木立在国丈府第前的华表,左手携了永王,右手执着定
王,好一会不见王承恩回报,崇祯帝便耐不住,携了两儿子,慢慢踱到国丈府第的大门前,但见兽环低垂,双扉紧扃,
静悄悄地连看门人也没有一个。崇祯帝就在大门缝内一瞧,见里面悬灯结彩,二门前的轿车,停得满坑满谷,丝竹管弦
之声,隐隐地从内堂透将出来。崇祯帝诧异道:“国已将亡,外亲休戚相关,周奎怎地还在家作乐,难道王承恩走差了
府邸吗?”崇祯帝正在疑惑,只见王承恩气得脉孔赤紫,喘着说道:“可恶!周奎这厮在家做八十大庆,朝中百官都在
那里贺寿,奴婢进去时,被二门上的仆人阻拦,奴婢说是奉圣旨来的,才肯放过奴婢,到了中门,又有个家人出来阻止,
奴婢说有圣旨,那家奴回道:”今天国丈寿诞,无论怎么要紧的事儿,一概不准进内!‘奴婢再三地央求他,他竟出恶
声了。奴婢万分无奈,只得高声大叫国丈接旨,叵耐周奎那厮,明明在里边听得,却故意装作不听见似的,反叫恶奴出
来,把奴婢乱棍逐出。“崇祯帝听说,不由地大怒道:”有这等事,周奎也欺朕太甚了!“说着命王承恩前出,崇祯帝
和两个皇子随后跟着。到了大门前,大门不似方才的虚掩着,早已被家人们上了闩。王承恩这时气愤已极,一顿的拳打
足踢,将国丈府的大门,打得和擂鼓似的,打了好一会工夫,只听得内有谩骂的声音,忽地大门开了,跳出一个黑脸短
衣的仆人来,倒把崇祯帝吃了一惊。那仆人破口大骂:”有你娘的鸟事,要这样打着门?“王承恩喝道:”圣驾在此,
奴才敢撒野?快唤周奎出来接驾!“那仆人睁着两眼,大声道:”圣驾你什么鸟?咱们奉了国丈的命令,不许有人罗唣,
你再纠缠,咱可要喊人出来,捆你送到兵马司里去了!“王承恩气得咆哮如雷道:”周奎这老贼目无君上,待咱家进去
和他理论去!“说罢向大门内便走。那仆人将王承恩的领上一把揪住,望门外只一推,王承恩立脚不住,直出大门的阶
陛外,霍地站起来再要奔上去,被崇祯帝拖住道:”走吧!还与这些小人争执什么!“王承恩气愤愤地说道:”奴婢拼
着这条性命不要了!“说犹未毕,”蓬“地一声,那仆人合上门闩去了。崇祯帝叹口气道:”承恩呀,你不用这样气急
了,这都是朕太宠容小人之过,还有何说!事到今朝,朕也不必再去求救他了,快回去了吧!“说着君臣两人,同了两
个皇子,垂头丧气地一路走回宫来。耳边厢听得炮声震天,喊声和哭声闹作一片。崇祯帝仰天垂泪道:”朕何负于臣,
他们却负朕至此!“一边叹气,匆匆地回宫。
经过庆云巷时,猛听得前面鸾铃响处,尘土蔽天,崇祯帝大惊道:“贼兵已进城了吗?”王承恩也慌了手脚,忙道
:“陛下且和殿下暂避,待奴婢去探个消息。”说时早见三十骑马疾驰而来,要想避去时也万万来不及的了。人马渐渐
走近,马上的人,一个个打扮得鲜衣美服,正中一匹高头骏马,马上坐着一位官员,不是别个,正是皇亲田宏遇(名畹,
贵妃之父,即赠圆圆于吴三桂者)。田宏遇见了王承恩,拱手微笑,一眼瞥见了崇祯帝在旁,慌忙滚下鞍来,行礼不迭。
崇祯帝阻拦道:“路途上很不便,田卿行个常礼吧!”田宏遇领命,行过了礼,便问陛下携同殿下,要到哪里去。崇祯
帝见问,先叹了口气,将自己托孤的意思,约略讲了一遍,又说周奎十分无礼,欺朕实甚,田宏遇听了,也觉周奎太嫌
可恶,便正色说道:“陛下既有是意,将两位殿下交给了臣吧!”崇祯帝大喜,回头唤过永王、定王,吩咐道:“你两
个随了外公回去,须小心听受教导,万事顺从,孝顺外公就与朕一般,千万不要使骄任性,须知你是已离去父母的人了,
不比在宫里的时候。你弟兄第一勤心向学,切莫贪玩,朕死也瞑目。”崇祯帝一面嘱咐,一头把袍袖频频拭着眼泪,两
个皇子也齐声痛哭起来。崇祯帝咬了银牙,厉声说道:“事急了,你弟兄就此去吧!”说毕回身对着田宏遇揖了三揖道
:“朱氏宗祧,责任都拜托卿家了!”宏遇慌得不及还礼,只噗地跪在地上,流泪说道:“陛下要托于臣,臣受陛下深
恩,怎敢不尽心护持殿下,以报圣上于万一。”崇祯帝道:“这样朕就放心了!”原来,田宏遇这时锦衣怒马,仆从如
云,也是往周皇亲那里贺寿去的,此刻遇到崇祯帝,把永定二皇子托他,把贺寿的豪兴打消,即令家人让出两匹马来,
扶定王和永王上马,自己也辞了崇祯帝,一跃登鞍,家人蜂拥着向田皇亲府去了。
崇祯帝立着,含了一泡眼泪,目送二皇子疾驰而去,直待瞧不见了影儿,才嗒然回头,与王承恩两人,在道上徘徊
观望。王承恩禀道:“时候将要晚了,陛下请回宫吧!”崇祯帝凄然说道:“朕的心事已了,还回宫去做什么?”王承
恩大惊道:“陛下乃万乘之尊,怎可以流连野外?”崇祯帝流泪说道:“贼已破外城,杀戮焚掠,可怜叫朕的百姓无辜
受灾,朕心实有所不忍,朕愿在此,等贼兵杀到,朕与百姓同尽吧!”王承恩哪里肯舍,只是涕泣哀恳,崇祯帝忽然问
道:“这里算什么地方最高?朕要登临着,一望城外的黎民,被流贼蹂躏得怎样了?”王承恩见有机可乘,忙应道:
“陛下如欲眺望外城,须驾还南宫,那里有座万岁山——煤山——仁宗皇帝时,建有寿皇亭在山巅,登事可以望见京师
全城。”崇祯帝见说,即同王承恩走回宫来,其时日色已经西沉,暮鸦喳喳地哀鸣,夹杂着凄楚的哭声,顺风吹来,尤
觉凄惨。

第八十章崇祯煤山自缢

月色昏蒙,寒风凄冷,京城外的火光,惨红如血。一阵阵的嗷啼声和啼哭声,惨不忍闻,夹杂着炮火声和喊杀声,
昼夜不绝。崇祯帝扶着王承恩,踉踉跄跄地回转南宫,到了万岁山上,倚在寿皇亭的石栏边,遥望城外烽火烛天,哭喊
呼嚎声犹若鼎沸,兵器声就马蹄声,隐隐可辨。火光四处不绝,照耀满天通红,眼见得义军正在那里大肆焚掠,繁华的
首都,变成了一片焦土。这时天空月光,被浓云遮掩过了,越觉大地黝黑,举目都现出一种凄惨的景象。崇祯帝凄然下
泪道:“黎民何罪,惨遭荼毒?”说时回顾王承恩道:“朕心已碎,不忍再看,卿仍扶朕下山吧!”于是君臣二人狼狈
下山,匆匆入乾清门,到了乾清宫中,崇祯帝便提起朱笔来,草草书了手谕:着成国公朱纯臣,提督内外军务,诸臣夹
辅东宫(太子慈娘)。书竟掷笔长叹。这时王承恩已出宫探听消息去了,崇祯帝回顾,只有一个小内监侍立在侧,当即
命将朱书持赴内阁。那小内监捧着上谕至内阁时,阁臣已走得一个不见了,小内监把谕旨置在案上,回身顾自己逃命去
了。
武英殿(李自成居京地点)十七日那天,廷臣已不上朝,只范景文等几个大臣,还勉强进宫侍驾。君臣相见,都默
默不作一语,唯相对着流涕而已。半晌,崇祯帝挥手令范景文等退出,自己负手踱到皇极殿上,俯伏在太祖高皇帝的圣
位下,放声痛哭,直哭得泪湿龙衣,声嘶力竭,也没内侍宫人来相劝,崇祯帝孤伶伶地一个人,愈想愈觉感伤,索性倚
在殿柱上,仰天长嚎起来。崇祯帝独自嗷哭着,由清晨哭到日色斜西,泪尽血继,实在哭不动了,才收泪起身,走到承
仪殿中,呆呆地坐着发怔。这样地坐了一会,不禁神思困倦起来,便斜倚在绣龙椅上,沉沉地睡去。忽见一个峨冠博带
的人走进来,提了一支巨笔,在殿墙上写了个斗大的“有”字掷笔回身竟自走了。崇祯帝正要叱诘,蓦然寒风刺骨,一
惊醒来,方知是梦。崇祯帝定了定神,离了承仪殿,步入后宫,细想梦景,必非吉兆。时周皇后和袁贵妃等,也彻夜未
眠,见崇祯帝进宫,忙迎接出来。崇祯帝瞧见皇后贵妃,都蓬首垢面,神形憔悴,不由得叹了口气,因把梦境说了一遍,
大家胡乱猜测,魏宫人在旁说道:“‘有’字上半大非大,下半明不明,是大明残破的意思。”崇祯帝听了,变色不语。
正在这当儿,猛听得门外脚步声杂沓,两个内监气喘汗流地进来禀道:“太监曹化淳已开城降贼,陛下宜速急出宫躲避。”
说罢三脚两步地走了。崇祯帝还在疑惑不定,见襄城伯李国桢,汗流满面地抢进宫来,叩头大哭道:“逆阉献城,贼已
陷了内城,陛下请暂避贼锋,臣率所部,与贼巷战去!”说毕飞奔地出去了。崇祯帝也慌忙出宫到奉天殿上,想召集众
臣,计议善后,四顾内侍宫监,多已逃得无影无踪了。崇祯帝没法,只好自己走下殿来,执着钟杵,把景阳钟当当地撞
了一会,又握着鼓槌,将鼓咚咚地打得震天价响。然后走上宝座,专等众臣入朝。谁知等了半晌,不但廷臣不来,简直
连鬼也没有半个。
崇祯帝长叹一声,下了宝座,回到后宫,恰好王承恩气极败坏地进来,大叫:“贼进内城,此刻焚掠惨杀得不知怎
么样了。陛下快请移驾避贼!”崇祯帝愀然说道:“事已到了今日,朕还避他做甚?你去午门外瞭望着,见贼人进宫,
便来报朕知道,王承恩含泪叩了个头,匆匆地出去了。崇祯帝就在宫内,召集后妃嫔人等,都聚在一起,崇祯帝命宫女
取过一壶酒来,自斟自饮,连喝了五六大觥,时太子慈烺侍立在侧,崇祯帝回头说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快逃命去
吧!“太子见说,对崇祯帝和周皇后,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凄凄惨惨地哭出宫门去了。崇祯帝一头流着泪,把脸儿向着
外,只作不曾看见。眼眶中的泪珠,却点点滴在酒杯中,崇祯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时周皇后和袁贵妃,并公主昭
嬛,环坐在崇祯帝的旁边痛哭,宫女嫔人,也环立饮泣。崇祯帝垂泪叹道:”大势去矣!“又对周皇后道:”卿可自己
为计,朕不能顾卿了。“周皇后起身说道:”臣妾侍奉陛下,已十有八年,从不曾听臣妾一言,致有今日!“说罢大哭
进内。过了一会,宫女报娘娘自尽了,崇祯帝不觉泪落和雨点一般,半晌回顾袁贵妃说:”你为什么还不自尽?“袁贵
妃含泪起立道:”妾请死在陛下之前!“说毕即解下鸾带,系在庭柱上,伸颈自缢。谁知鸾带断了,袁贵妃直堕下地,
竟悠悠地苏醒转来。崇祯帝忙就壁上拔下一口剑来,向袁贵妃连砍几下,方才昏去。又将所御的嫔妃,斫倒了四五人。
崇祯帝要待回身出宫,昭嬛公主一把拖住崇祯帝,纷纷落泪,哭个不住。昭嬛公主是芳龄十五,生得雪肤花貌,袅袅婷
婷,玉容异常地娇艳。这时哭得和带雨梨花似的,崇祯帝不禁起了一种怜惜之心,又不忍留着这样的美人儿受贼人躁躏,
便哄昭嬛公主道:”你瞧外面贼人来了!“公主忙回头看时,崇祯帝乘公主不备,把袍袖掩了自己的脸儿,随手只一剑
砍去,正斫在公主的肩上,鲜血直冒出来,惨呼一声,翻身扑倒,卧在血泊里挣扎。崇祯帝欲待斫第二剑,奈两手颤个
不止,再也提不起来。眼睁睁地看着公主,花容惨变,鲜血骨都都地冒个不住,那种呻吟的惨状。令人目不忍睹。崇祯
帝掷剑叹道:”你为什么生在帝王家?“说着硬着心肠,掩面出宫。
崇祯帝自缢之树时王承恩未报外面的乱状,崇祯帝叫在前引路,手提一杆三眼枪,君臣两人出了中南门,正逢着一
群逃难的内侍,崇祯帝便也杂在内侍当中,直向东华门而走。时东华门犹未攻破,守城的内监,见一群宫监拥来,疑宫
中有了内变,便喝令放箭,把一群内监射得四散乱窜。崇祯帝被众人一冲,一时立脚不住,倾跌在地。慌忙爬得起身,
足上的朱履已脱去了一只,头上雁翎冠也不知落到什么地方了。再回头又不见王承恩,崇祯帝没奈何,只得赤着一只脚,
一步高一步低地往齐化门走来。成国公朱纯臣的赐第,本在齐化门内,崇祯帝便走到成国公的府中,管门的喝住道:
“国公爷的吩咐,现在乱世时候,非经国公爷的命令或令箭,一概不许放入。”崇祯帝听了,叹息徘徊,木立了好一会,
才回身离了国公府,随着一群难民,望安定门走去。到了城门前,只见门上锁有一把很大的石锁,不提防守门的兵士赶
来,挺着一杆长枪,望人丛中乱掷,众人一声呐喊,回身便走,崇祯帝也只好回头反奔,因走得太慌忙了,把头上束发
的簪儿掉落地上,网结脱开,弄得头发打散。崇祯帝将待折回北去,恰好逢着义军进城,难民四散狂奔,难民的后面,
就是守城的败兵。败兵被义军追得急了,好似丧家狗般地,狼奔豕蹿,人多势大,直同潮涌一样地冲下来。崇祯给众民
兵一拥,连跌了两个跟斗,七跑八磕地爬起身来,衣襟已经扯破,脸上抹满泥土,手指擦碎,鲜血淋漓。崇祯帝到了这
时,已走得脚酸腿软,头昏目眩,自己便抱定了必死的宗旨,一盘膝去坐在大街的石级上,一边喘息,还不住地把袍袖
拭着泪。正在这当儿,难民中忽然抢过一个人来,噗地跪在地上,抱住崇祯的双膝,放声痛哭。崇祯帝定睛看时,原来
是王承恩,不觉叹口气道:“朕和你倒还得见面。”承恩收泪说道:“贼兵前锋已离此不远,李将军率着卫兵在那里死
战,陛下请回宫去,免落贼人之手。”崇帧帝觉也有理,于是由王承恩搀扶,一步一挨地仍回到南宫。王承恩想扶崇祯
帝进宫时,崇祯帝叹道:“朕不愿回宫了,且到万岁山上去休息一会吧!”承恩没法,只得搀了崇祯帝,上得万岁山,
在寿皇亭面前的一块大石上坐下。君臣鹰对了半晌,崇祯帝蓦然想起了慈庆宫的懿安皇后来,忙向王承恩说道:“朕出
宫时太仓猝了,未曾通知张皇后,你可领朕谕旨,谓贼人进城,必然蹂躏宫眷,令张娘娘赶紧自裁了吧!”王承恩领命,
三脚两步地下山去了。这张皇后是熹宗皇帝的中宫,熹宗宾天,张皇后退居慈庆宫,崇祯帝继统,便封为懿安张皇后。
张皇后的为人,性情温婉,且很持大体,严于礼节。熹宗的时候,客魏当櫂,六宫嫔妃,无不受客魏的谗害,就是张皇
后一人,没被他们陷害。因张皇后举止严正,不轻言笑,熹宗很是敬惮,客魏也惧怕张后,不敢中伤。有时客魏两人正
和宫人们嘻笑浪谑,虽熹宗帝也不甚畏避,独闻得张皇后驾到,立刻敛容屏息,做出十二分的规矩来。但张皇后对上虽
持礼严肃,遇下却极宽洪,些微小过,并不过于苛究,所以阖言的宫侍内监,没一个不敬服她的。崇祯对于张后,谊属
叔嫂,敬礼实无异母后。到了朔望,崇祯帝终是亲经慈庆宫,朝谒张皇后,张皇后以有叔嫂的嫌疑,便令宫人垂了珠帘,
崇祯帝在外拜揖,张皇后却隔帘回拜,只受半礼而已。三数语后,即退入宫中,崇祯帝也格外敬重。张皇后偶感小恙,
崇祯帝遣嫔人问疾,日必数起。张皇后病愈后,便上疏谢恩。明宫历代后妃,谢恩用奏疏的,只有张皇后一人。因张皇
后退居慈庆宫,自谓身是寡鹄,终岁不肯轻出宫门,是以谢恩把奏疏相代。当下王承恩领了上谕,经慈庆宫宣谕,由慈
庆宫的宫女,传谕进去,不多一刻,宫女泪盈盈地出来说道:“张娘娘已领旨自尽了。”王承恩听了,回身出宫,自往
万岁山来复旨。
王承恩墓崇祯帝在万岁山的寿星亭上,远远听得喊杀连天,金鼓声不绝,接续着一片的男哭女啼的,忍不住遥望了
一会,默念城破国亡,君殉社稷,自己万无生理,不如趁无人的地方,寻个自尽了吧!主意打定,举目四顾,见寿皇亭
的旁边,一株梅树,杈枝生得并不甚高,就解下身上的鸾带,爬上亭边的石柱上,把丝绦系在枝枒上,正要引颈自缢,
忽然转念道:“朕既以身殉国,不可默无一言。”想罢将胸前衣襟反过来,啮碎小指,血书数行于襟上道:朕德薄匪躬,
上干天怒。登极十有七年,逆贼直逼京师。虽朕之不明所致,亦诸臣之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列祖列宗于地下,自去冠
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可也,切勿伤百姓一人!
崇祯帝写罢,看着那株梅树,垂泪叹道:“这树是朕所手植,不谓今日做了朕绝命的伴侣了。”说罢不觉凄凄凉凉
地哭了起来。其时喊杀之声渐近,崇祯帝便含泪爬上石扶栏,把头颈套进了丝绦,双脚一登,身体早已离空,高高地悬
在树枝上了。
崇祯思陵石五供王承恩出了慈庆宫,急急地上山来复旨,到了亭上,不见了崇侦帝,忙出亭四望,毫无影踪,正在
惊疑,蓦然抬起头来,见崇祯帝已悬在亭旁的树枝上,不由地大叫一声,昏倒在地,半晌苏醒过来,急急地爬上石栏,
要想去解救时,觉得崇祯帝的身上已冷得和冰一般,舌头吐出唇外三四寸,鼻孔和眼中都流出血来,知道气绝已久,谅
来不中的了。承恩越想越是凄楚,捧着崇祯帝的双足,捶胸顿足地痛哭了一会,又自恨道:“这都是咱走得太慢了,以
致皇上不及救援。”想罢又哭,哭着又转念道:“做了堂堂的皇帝,还得着这样的结果,休说咱们是一个太监了。”王
承恩想到这里,觉得天下万事皆空,眼前的境地,更觉无一样不是空的。于是收泪止了哭,向崇祯帝拜了几拜,又深深
地磕了几个头,含泪说道:“陛下请略等一等,奴婢王承恩也来了。”说罢解下一根汗巾来,待爬上石栏去系时,回想
自己是个太监,怎好和皇上并肩对缢?便重又跳下石栏,把汗巾系牢崇祯帝的脚上,又在下面打了一个死结,将头伸在
结内,身体望下一蹲,就勒死在崇祯帝的脚下。
再说宫中自皇后贵妃自缢,皇上出南宫而去,内监们走得半个也不留,所剩的只有一班纤纤弱质的宫女。她们都是
十三四岁进宫,从不曾出宫门一步,到了乱哄哄的时候,叫她们往哪里去走?这时内中的魏宫娥,还有一个费宫人,两
人在宫门前大声叫道:“外城内城皆陷,贼人如若入宫,俺们女流必遭贼人的污辱,有志的姐妹们,速即各自打算吧!”
说毕,魏宫娥就飞步上了金水桥,耸身跃入御河自尽了,费宫人也跳入后苑的井中。那时一班宫女,个个泪珠盈腮,纷
纷地各寻自尽,有投河的,有悬梁自缢的,有解带勒死在榻上的,有触庭柱死的,有把剪刀自己刺死的,刹那之间,黛
痕脂香,都香销玉殒,统共自尽死的宫人,凡三百七十九人,真是胭脂狼藉,花凋满地,说来也可怜极了。这天是三月
十八日,晨间天色溟蒙,密云如墨。到了傍午,内城遂陷,义军蜂拥进城,城内霎时鬼哭神号,男哭女啼。
过了一会,天色略放光明,却飘飘地下起雪来。这时李自成由齐化门进城,左有内监杜勋,右有降将汪之信,军师
宋献策,丞相牛金星,大将白旺,护驾贼将王宾,明降将刘承裕、杨永裕,总兵白广恩、陈永福,前呼后拥地随着自成
进城。如此李自成攻占北京,称了皇帝。
当时各地闻得崇祯自缢于煤山,纷纷拥立藩王称帝,力图挽救大明江山。岂知明朝气数已尽,这杯水车薪,无力回
天。至此传了十六帝的明王朝灭亡。后虽有山海关守将吴三桂迎清军入关,赶走了李自成,却是引狼入室,使得睿亲王
多尔衮率清军入主北京,进而统一中原。最终清军一统天下,开始了新的王朝统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