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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亮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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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首发于西西河中文论坛,因为近来事情比较多,中断了一段时间。偶尔来到天涯,看到这么多文章后突然有了冲动,无论如何也要把它写完——于是,它就出现在这里了。
  
   在西西河,我发了本文的前十六部分。后面预计应该还是个巨坑,算是个对毅力的考验吧。
  
   完颜亮的一生,着实是一言难尽。随着国内近年对金史研究的进展,特别是对以《金史》为主、曾被大量“污染”的史料的不断剖析,他在我们眼中曾经近似于脸谱化的恶人形象,也在渐渐改变着。但是值得特别强调一点的是:本文绝非为他翻案之作——既无必要,我个人也实在没这个精力。只是觉得,相对全面地介绍他的一生,通过其中映射出的一些思考,对我们今天也多少有些参考价值吧。
  
   此外,本文的基本立场是站在金国的角度谈论金国的事情,内容是借他这个主角,讲述一些在今天我们似乎不常阅读的关于金朝的历史。毕竟,作为中华泱泱几千年历史里的一个王朝,金朝几乎是被遗忘的一段时光——因此,从传统汉族正朔角度看去可能比较突兀,整体结构也可能比较松散;在尽量调整之余,能不能入各位的法眼,也实在是没有把握了。
  
   我也知道,关于宋金的话题,很容易引起争议。如果正面描写金军的胜利,难免被扣上“汉奸”、“满族走狗”的帽子;但是,金史是二十四史中的一部分,金朝是我们灿烂的中华文明史中的一个朝代,这一点,恐怕也很难抹杀。如果定位为内战,立足点为金国的话,那么或许一些稍微正面的描写,也不是太过分的事情吧——何况,事情已经过去了将近千年……
  
   那么,也就希望各位兄弟手下留情;说不定,换个角度看历史,也会有些什么收获呢?
  
   先作揖了:)
  
   等发布到十七章后,预计将在西西河和天涯同步更新。西西河那边,算我一个精神家园,这个做法也请大家多多包涵;这边,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接受一个新人的创作?
  
   最后就是,这篇文章蒙一些朋友错爱,转载于一些网站上。本次在天涯发布之前,已经对内容进行了一些新的更动和调整,章节也略有变化;因此,希望各位兄弟看到其它地方的转载,就请不要转到这里了,也好让我慢慢重新把故事讲完,多谢:)
  
   心平气和地讨论八百多年的事情,该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作者:1001n 回复日期:2006-5-30 3:02:32 
  
                 (一、晋升)
  
  
   翻开金史本纪第五,一个很不寻常的人就闯进了我们的视线。他,就是完颜亮。
  
   完颜亮字元功,是辽王完颜宗干的第二个儿子,生于天辅六年(公元1122年)。作为宗室子弟,他和各位龙子凤孙类似,年纪轻轻就已经位高爵显:天眷三年(1140年)满十八岁的时候,各位大概还忙于高考,或者刚上大一;他呢?已经是奉国上将军了。
  
   这个“奉国上将军”的名头听起来有点吓人,以金的官制品级来论,属于从三品上。放到地方,仅次于府尹;搁在朝廷,也在六部的正副部长——尚书、侍郎——之间了。
  
   为了说明这个奉国上将军大致是个什么概念,下面就以金代一个军人晋升时所必须的六种军功来参照一下:
  
   一曰川野见阵,最出当先,杀退敌军。
   二曰攻打抗拒州县山寨,夺得敌楼。
   三曰争取船桥,越险先登。
   四曰远探捕得喉舌。
   五曰险难之间,远处报事情成功。
   六曰谋事得济,越众立功。
  
   不难看出,金代军功晋升制度实际上相当的苛刻。而宗室子弟仅仅凭借天潢贵胄的身份,一出山便可获此高位,实在也让真正的行伍之人无话可说啊。
  
   既然是武官,他自然少不得军旅实践。很快,他又被调进梁王完颜宗弼统领的军队中,摇身一变成为行军万户。
  
   顺便说一句,这一段经历不长,却已经涉及了辽王和梁王两个王号。皇帝为自己家的兄弟及叔侄裂土封王,在历朝历代都是很平常的事情。具体到金朝来说,这些王的属国又分几类:大国、次国和小国,数量是每类三十个,此外还有公主的封县,也是三十个。
  
   不过,金朝毕竟是一个勃兴的新王朝,从中原现学来的这些制度难免有点消化不良;以这些封国的封号来看,竟分别是汉、辽、唐、宋、梁、秦、殷……等等以往朝代的名称。而上面说的辽王和梁王,就是这种情况。等到后来金世宗完颜雍上台,开始觉得不太对头了——这些 “皆昔有天下者之号,不宜封臣下”,说白了就是容易孳生诸王的野心啊——于是最终在大定二年(1162年),他把这些国号通通废掉,改以地名来代替。比如辽王,就改成了恆王;梁王也就成了邵王,等等。
  
   王号的问题扯完了,咱们接着说梁王军中的行军万户完颜亮吧。其实,这位行军万户已经有了新头衔——骠骑上将军,品级自然也有了提高,成为正三品下了。
  
   皇统四年(1144年),完颜亮再次升级成龙虎卫上将军。这一下,他的品级已经达到了正三品上,和六部尚书已经是平级了。当然,这是武职;不过,在文职上,他的地位甚至更高——出任中京留守,接着又被升为光禄大夫。而光禄大夫的品级,已经是从二品上了——即便是文官,看到这样的升迁速度,大概也只有望洋兴叹了吧。
  
   这一年,奇人完颜亮22岁。
  
   到现在,完颜亮已经是有职有权的高官了。不过,他的晋升之路还没有到尽头。三年后的皇统七年(1147年),完颜亮有了新职务——同判大宗正事,又加了特进。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同判大宗正事”,字面意思是“和判大宗正事一样”,也可以理解成“和判大宗正事一起”,其实就是判大宗正事的副手。这种用法,也可以在“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知某府/同知某府”之类的地方找到。
  
   那么这个正职——“判大宗正事”,又是什么官呢?还从字面上看,可以把它理解成“判理大宗正(管控)的事情”。这里的“大宗正”是金朝的机构名,其实就是以前朝代的“宗正”,专门负责管理皇家宗室事务。而它的一把手,自然一般也由宗室人员来充任,历来位列九卿之中——而所谓“三公九卿”,地位一直极为尊崇;即便是副手“同判大宗正事”,那也是相当有声望了——按金官制,“同判大宗正事”为从二品,仅次于判大宗正事,又高于三品的同签大宗正事。
  
   这么说,完颜亮似乎并没有提升,品级还是从二品啊。不过,管理宗室事务和中京留守,那都得是皇帝信的过的人才能干的;何况,掌握了宗室内部的详细情况,对一个有野心的人来讲,可以说是颇有助益的——这一点,我们后面再说吧。
  
   刚才提到,他不仅就任同判大宗正事,还被加了特进。这特进,又是个什么意思呢?
  
   “特进”是沿袭唐朝官制的文官品阶,它并不是管事的职官,而是虚位的散官;从特点上看,又有点类似于军衔。比如说,一位师长,他的级别是正师,军衔是大校——这个特进,就有点“大校”的意思。从级别上讲,特进当然不止是师级干部的水准,以唐制而论,它属于文散官的第二级,而它上面的第一级,就已经是“开府仪同三司”了;换言之,这个第二级的“特进”,也是很高级别的品阶了——如果以它在金朝的实际品级来说的话,特进就是“从一品中次”,一个很罗嗦的级别——从一品,中级,下等。
  
   在金代文官的职位金字塔上,“特进”所在的位置,已经离塔尖很近了——在总共四十二级晋升台阶上,完颜亮的脚,现在已经踩在了正数第三级上。
  
   从这一点看,完颜亮的官和衔又有点特殊——正常情况下,官职可以速晋,但衔级一般是靠资历慢慢积累的,所以很多官员往往是官高于衔;不过在完颜亮这儿却倒过来了,官是二品,衔却是一品——衔升得比职务还快,就好比我们大家突然发现一位上校营长似的——也算完颜亮的一奇吧。
  
   半年后,还没在大宗正府把屁股完全坐热的完颜亮又升官了。这一次,他由宗室官员一跃进入中央最核心的机关——尚书省,成为尚书左丞。
  
   “尚书左丞”是尚书省的一个官位,与“尚书右丞”相对,同为正二品。这缺少了“相”字的左右二丞,正是同一个尚书省内,带“相”字的左、右丞相的副手。尚书省是大金朝廷的枢机总管,能在如此要害机关“行走”,而且在单位人事榜上排名第六,完颜亮也算是够爽了。
  
   这一年,完颜亮25岁。
  
   次年六月,他在尚书省的排名由第六升为第四/五,升任“平章政事”。之所以是四/五,原因倒不复杂:毕竟,在尚书省的编制表上,本来就有两个平章政事啊,呵呵。
  
   可不要小看这排名上一点点的变动。尚书左丞,还属于部门长官,而这“平章政事”及再之前的几位,就都已经是明文规定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宰相了——《金史卷五十五?志第三十六?百官一》内明确写道:
  
   尚书省
    尚书令一员,正一品。总领纪纲,仪刑端揆。左丞相、右丞相各一员,从一品。平章政事二员,从一品。为宰相,掌丞天子,平章万机。
  
   这段话还告诉我们,完颜亮的官职紧赶慢赶,终于追上他的衔级了——平章政事也是从一品。至此,他已经是名副其实的一品大僚了。
  
   牛人升官的速度,就和牛人发财的速度一样地让人不可思议。又是半年后,完颜亮在尚书省的排位又提高到了第三名——这次,他升任为右丞相。文职如此,武职也没落后——两个月后,他又兼任了都元帅。
  
   都元帅府,是金朝的最高军事机关,大概相当于现在的国家军委(可不是中央军委哟,虽然是两块牌子一个班子,嘿嘿),于伐宋时设立。它的首长自然就是都元帅,为从一品,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军委第一副主席——关于这个都元帅府和都元帅,我们后面还要随着故事展开再慢慢予以介绍。
  
   文为丞相,武为都帅,这样的尊荣岂是一般人可比的?何况,还是以年纪轻轻之身,同兼二职——皇帝金熙宗对他的信赖,那也绝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了的了。
  
   这一年,完颜亮26岁。
  
   平心而论,宗室子弟出而为官,起点肯定比一般人高的多。但是,居于庙堂之高,如此正牌的高干子弟那可不是一个两个、十个二十个,其中能混到完颜亮这个水准的,又有几人?放眼整个大金,统共才有几个丞相?几个一品?还不用说都元帅这独一号的职务了。而皇帝就把国权、军权都这么放心地交给他,若他本人是个草包——甚至再放宽一些,若他是个一般人——还有这可能么?
  
   兼都元帅后两个月,完颜亮再次升官——大家已经习惯他一年数迁的速度了吧?呵呵——这回,新的职位是太保。
  
   太师、太傅、太保,古代谓之“三公”,金朝谓之“三师”,那是当时普通人类所能做到的最大的官——在《志第三十六?百官一》中,三师那可是排名并列第一的官位啊。
  
   他本来是从一品——文、武、衔都是从一品——而现在,因为升级为太保,终于成为正一品了。
  
   不过,太保作为太子的三师之一,任务是“师范一人,仪刑四海”;而隋唐以后,三师整体没落,渐渐成为礼仪性的虚衔。虽然这份信任和赏识是没话说的,但也似乎多少有了点明升暗降的意思;于是,为了表明不是降,同时金熙宗又升他为领三省事。
  
   所谓“领三省事”,就是“统领三个省的事务”。这三个省,是金太宗于天会四年(1126年)设立的,即尚书省、中书省和门下省。简单而不太精确地说,尚书省就是中央的执行机构,中书省大致相当于负责决策的宰相府,而门下省则是管理皇帝生活起居的部门,有点儿大内总管的意思。
  
   一共就这么三个省,还都归一个人管——这个“领三省事”的威权到底有多大,也就可以想见了——说白了,全天下的人和事,即便是皇帝身边的事,他都能管的到!
  
   一个年轻人,仅仅用了九年,就已经爬上整个金国的权力巅峰——当然,是臣子所能爬上的巅峰——内治宫掖,外管地方;文为帝师,武为都帅;真个要名有名,要权有权,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经常看到有人说,当年的王洪文是坐着火箭上去的,出任党中央第一副主席的时候,才三十五岁。那么完颜亮又是坐着什么上去的呢?且不说那时候的火箭还不是现代意义上的火箭,也且不说这个副主席的排名如何;只说一句:这时候的完颜亮,才27岁。
  
   即便是被某些人不住口夸赞的“林副统帅”,二十几岁的军团长,与完颜亮相比,也实在是太慢太慢了……
古话说:盛极必衰。即便是完颜亮,即便年纪轻轻的他已老于宦海世故,终究还是躲不过极盛之后的衰落。一方面这是历史规律,另一方面,却也跟他自己的性格及位置有关。
  
   说了这么多,这完颜亮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有什么样的性格,能促成他的飞黄腾达?又是什么样的弱点,最终使他高高地摔了下来?
  
   金史中说他“为人僄急,多猜忌,残忍任数。”这就奇了怪了,一个如此性格的人,怎么可能连连高升呢?
  
   说到这里,不由就想到了那位著名的王莽先生。在王莽自立为帝以前,又有谁会觉得他是个野心家呢?大家交口称赞的正人君子,又孝顺又谦恭,做事又有能力,简直就是个模范干部。可一转眼,人家就篡了汉。
  
   究竟是什么骗过了皇帝的明察,和群众雪亮的复眼?
  
   没别的,就一个字:装。
  
   在完颜亮还是尚书左丞的时候,一天皇帝和他聊天。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就说到了爷爷太祖完颜旻,之后又说到太祖开创金朝的艰难的时候,完颜亮已经是“呜咽流涕”了。表现这么突出,却又并不突兀,而是非常合情合理——不管怎么说,完颜亮毕竟也是这位太祖完颜旻的孙子啊——搞得金熙宗大为感动,觉得他实在是位很孝顺也很忠心的臣子。于是很快,这位尚书左丞就被晋升为平章政事。
  
   正常情况下,一般人便是哭上一万次又会如何?地球照样平稳地转悠着,也不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可完颜亮只是这么一哭,就把自己哭成了宰相。他拿捏火候的本事,能不让人慨叹?
  
   在那以前,他当中京留守的时候,可是“专务立威”,一副很干练很果断、很公正很严肃的样子,“以厌伏小人”。在群众眼中,这不正是“好官”么?及至官居极品后,他更加用心地打牢群众基础,想尽办法让大家满意,并起用名门望族的后人,“结其欢心”。说起来,这可就是在“大宗正”工作的好处了——谁是谁的子孙,谁和谁有和血缘瓜葛,谁和谁是世交、是世仇,那可都绝对是清清楚楚,结其欢心自然也得心应手。
  
   而这样的好干部,官员们巴结还来不及,又如何会说他的坏话呢?
  
   金熙宗觉得他忠心,群众觉得他能干,官员又都说他好——这样的人不升官,那也真是没天理了;换各位来做皇帝,非要硬捂着不升他,怕也是说不过去吧?
  
   只是,他最终还是摔下来了。
  
   而这一摔,起因却真可以算是“天意”了。就在三月,他刚刚升完官,四月就发生了天变。先是夜里大风雨,咔嚓一声,雷劈了寝殿不说,居然还把龙床的帐幔给点着了,搞得金熙宗赶快跑到别的殿里躲了起来。堂堂天子,被天父“雷霆震怒”地这么教育了一下,战战兢兢之余,实在是很没面子。
  
   这还没完,紧接着,更古怪的事情发生了:有司奏报:龙在利州榆林河上打起来了!有道是神仙打架,百姓遭殃;这其数不详的龙们一斗起来,更是大风顿起,结果是地面上百分之六七十的房屋倒塌,“瓦木人畜皆飘扬数十里”,仿佛断线风筝一般。事后一统计,惨啊!死伤了几百个人,连父母官都阵亡了一位:有个叫石抹里的同知州事,给倒塌的房子砸死了……
  
   天子天子,作为老天的儿子,总喜欢说自己是奉天承运。可如今才发现,尽管用心奉来奉去,合着老天这个爹一点也不满意啊!没办法,照老规矩下个罪己诏,检讨自己的不对之处,希望天父原谅吧。
  
   可有点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皇帝一般都是懒得亲自写诏书的,除去历史上屈指可数的几位勤起政来不要命的异数以外,大部分都是下面人帮着写的。对一个臣子来说,能被皇帝选中来草写诏书,且不说是无尚的光荣,起码也是有了弄权的资本,字里行间夹塞点自己的意思,那还不是小菜?——可是此诏非彼诏,“罪己诏”,那能是什么好差使么?把皇帝的错误说轻了,皇帝和群臣肯定认为你想通过糊弄天子来糊弄上天:天降灾异示警,汝竟轻描淡写,是何居心?而把皇帝的罪过说重了,以金人后裔爱新觉罗·雍正的说法,岂非又是“肆其狂吠”?
  
   轻了重了,都是死路一条,这中间的分寸,可实在难拿捏的紧啊。
  
   果然,这一次就轮到受命草诏的翰林学士张钧倒血霉了。鉴于如此诡异的征象,张钧认为诏书中应该“深自贬损”,于是写的草稿里就有这么几句:“惟德弗类,上干天威”,“顾兹寡昧眇予小子”,诸如此类,等等等等。金熙宗看了以后,大概还处于“被天爹教育”之后大脑发懵的状态,没说什么;臣子们可没这份郁闷,脑子都清楚着呐——这不,马上就有一位叫萧肄的参知政事(宰相)跳了出来:
  
   “弗类是大无道,寡者孤独无亲,昧则于人事弗晓,眇则目无所见,小子婴孩之称,此汉人托文字以詈主上也。”
  
   如此看来,张钧的文章哪里是替皇帝向上天检讨,简直就是对皇帝的恶毒攻击嘛:又是大无道,又是孤单一人,又不懂事,又是瞎子,而且还是个小瞎子——这些xx汉人啊,就是用文字骂您呢!
  
   真狠啊。后世的康雍乾三帝,很爱用的一个词就是诛心——而萧肄的这几句话,正如一把把雪亮的钢刀,直往张钧的心窝捅去!
  
   那么,难道是金熙宗看不懂汉字,或者不懂汉文化,才被张钧这等小人钻了空子?——当然不是。实话说,金熙宗的汉化水平……这么说吧,他可要比当时大宋一般子民的文化水准高多了,这些咱们以后再提;而当时居然没能看出来,也只能解释为神志恍惚,一时没留意了吧。
  
   可认真说起来,在罪己诏里要是看不出皇帝不好,那还罪个什么劲儿呢?“天纵英明”,说说就算了;果真是天人有感应的话,英明的君主又怎么会得到上天的警告呢?必然是君臣有失嘛——所以说,“写罪己诏”这活儿实在不是人干的:大笔一抡、深刻检讨之后,从皇帝到大臣、甚至连所有管事的小吏都给得罪了,灾变平息之后,写这诏书的同志还怎么在官场混?而这把柄,却又异乎寻常地好抓,你看,不费吹灰之力,萧肄不就有所斩获了嘛——何况,还是用阴险毒辣的排比手段,说皇帝是个瞎了眼的小傻x呢?
  
   听到这样的解释,金熙宗当场就崩溃了。他气急败坏地命令卫士把张钧拖下去,打了几百板子——噫,人还活着?这下彻底气疯了,也不管身份不身份了,亲自冲上前去,用自己的短剑划开了张钧的嘴,最后当场把他剁成肉酱——鲜血,当然溅红了别人的顶子:那位揭发阴谋的参知政事萧肄,因此“功绩”受赐了通天犀带。
  
   这里也顺便感慨一句:历朝历代这样的事情太多了,眼看着别人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当场毙命,也不知这受了奖赏的人心里是个什么感觉?
  
   而这位有了新犀带的萧肄,后面我们还要说到。
  
   张学士因为“诽谤”,被杀掉了。可金熙宗仍然是余怒未消,大声质问:他敢这么写,是谁主使的?
  
   以我看,问这样的问题纯粹是脑子有病:拟写罪己诏,当然正是皇帝自己要求的。里面写上了些缺点不足,那也是罪己诏里该有的。人气疯了,也就什么都忘了——这会儿看着草稿,又开始找起背后黑手了?
  
   当然,是不是有人授意张学士那么写,也很难说。但是一个大方向是不变的:说到底,即便有人授意,那也是你皇帝要发布罪己诏,自己又懒得写才引起的。一直追溯回去,最后该杀的,当然也只能是英明的皇帝陛下自己喽。
  
   可就又有一位大臣,尚书省的左丞相完颜宗贤闪身出来上奏:这个啊,其实是太保的意思。
  
   你看,罪魁祸首、背后黑手立刻就被揪了出来;敢情,高级群众的眼睛还是雪亮的。金熙宗听了以后当然也是浑身不爽,可太保毕竟不是翰林,也实在不好再当场做他一地肉酱,于是就把这位太保摘了帽子,撵出宫去——比起当廷惨死的张学士而言,完颜亮运气算是好多了,不过是贬官而已。这一次,他的新职务是领行台尚书省事。
  
   这个“领行台尚书省事”,就是“统领行台尚书省的事务”,而“行台尚书省”,则是金熙宗创立的地方机构。天会十五年(1137年)十一月,还是这位金熙宗,下诏废掉齐王刘豫,他的齐国也被改建为行台尚书省,衙门设在汴京。从这废掉齐王一事,又能引出岳飞抗金的渊源,篇幅太长,这里就不提了。
  
   仅仅十个月后,由于宋金和议,河南这块地方划给了南宋,行台尚书省这个衙门自然不能一起划过去,于是就向北搬家,一直搬到了现在的北京附近,并取代了当时的燕京枢密院,成为了新的行台尚书省。顺便说一句,只过了两年,行台尚书省就又迁回了汴京——看来,只要还有赵构这个窝囊的宋高宗在,得来的地盘也是别想保住的。
  
   行台尚书省与中央的尚书省,官员设置区别不大,功能类似,实际就是中央尚书省的派出机构,小了一号而已。也因此,行台尚书省的各个官员,比中央尚书省的同名官员要低上一等。
  
   官小了一号不说,还从高居庙堂俯瞰众生的位置一下跌为地方行政长官,这个巨大的落差对一贯升官升惯了的完颜亮是个怎样的打击,也是可想而知的了。而面对这样的打击,一般人的反应无非三种:夹起尾巴做人,庸庸碌碌地混下去;或是从此消沉,自暴自弃;或是努力奋斗,争取官复原职。
  
   而我们的完颜亮先生,又是如何做的呢?
  
   三个字:他急了。
(三、招逆 1 )
  
   不算完颜亮,直接影响了后来整个金国命运的,一共有九个人。
  
   按我们故事的出场顺序,第一位就是完颜亮任中京留守时结识的萧裕。
  
   九人名单第一位:萧裕
  
   萧裕(注意,不是上文提到那位参知政事萧肄),原名萧遥折。认识完颜亮那会儿,他还是位驻守中京的猛安,级别不算高也不算低,是个从四品——且慢,这个“猛安”,又是个什么官儿?
  
   原来,“猛安”是“猛安谋克制”中的一级官制;而猛安谋克制,则是金人特有的一种军事组织制度。
  
   当女真人还处于氏族发展阶段时,为了围猎方便,往往会产生一些临时性的组织,以便大家齐心合力对付猛兽;后来,大家发现这套制度不仅可以对付猛兽,就是对付异族乃至攻村略寨也挺好使——于是,这些组织又渐渐演变为平时生产,战时冲杀的半固定组织;再以后,随着女真的强力崛起,这样的组织,也就基本转化为以军事作战为主要目的、生产自给为辅的常设性军政合一的地方机构了。
  
   换言之,猛安谋克制不仅仅是军事组织制度,其中还搀杂着相当多的军屯特色:大家伙儿平时都是种地放牧的良民,头人说:要打仗——于是,就打起了仗……
  
   而“头人”的代表,就是所谓的“猛安”和“谋克”。从《金史·兵志》的解说来看,谋克是百夫长,而猛安是千夫长。这就是说:谋克,大约可以换算为现在的连长;而猛安,则大约介于营长与团长之间——说起来,团参谋长倒是级别近似,可惜不是团队主官;那么,还是翻译成“加强营营长”似乎更准确一些吧。
  
   实际上,“猛安谋克制”作为金朝正规军的组织制度,其中的职务当然不仅限于猛安和谋克两种。比如,还有能够辖制十位猛安的“万户”,即“万夫长”,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师长;而在谋克之下,也有着“五十夫长(加强排排长)”、“十夫长(班长)”和“五夫长(战斗小组长)”的编制。
  
   “猛安谋克制”的这六级编制,以今天军事编制学的眼光来看,确实有些失之简单率性和线条粗疏。例如,万户之下就是猛安——要么一万人,要么一千人——缺乏中间层次,不能说是个很优秀的制度。但是,就是这么套并不完善的组织结构,完全撑起了金军的骨架,并在战火实践中,发挥出了重要的作用;何况,名义上的“千夫长”,未必只管一千个人呢……
  
   金太祖继位后,进一步改革了猛安谋克制度,使其更适应“军民同管”的实际需要。他规定:过去的百夫长,也就是谋克,现在要管三百户;而千夫长猛安,管辖范围还是谋克的十倍,也就是三千户。如此一来,猛安的级别势必要调高,再也不能用过去的副团级来打发了——罗嗦了如此一堆,其实只是为了证明:猛安萧裕是从四品,而不是县团干部的七品,本身还是有道理的……
  
   从官秩上,萧裕与当时的完颜亮还差着四级;可是,当大家心有别图的时候,级别那就从来不是问题——他早就发现这位完颜小爷志向不一般,于是就偷偷巴结着说:
  
   “留守先太师,太祖长子。德望如此,人心天意宜有所属,诚有志举大事,顾竭力以从。”
  
   意思很明白了:过去的留守、太师,你的父亲辽王,那可是太祖的长子啊。有如此的德望,无论是人心还是天意都应该有个交代。要是想干点大事,咱没二话,死跟你了。
  
   这话清清楚楚就是谋大逆了:好家伙,煽动皇室成员造反,这还了得?举报上去,萧裕同学肯定得被“嚓”地一声,满门抄斩啊——过去的皇帝吃不好睡不香,日夜忧愁的,难道是“不够发达的生产力水平,与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之间的矛盾”么?——还不就是这些威胁他稳坐皇位的宫闱秘谋!
  
   萧裕当然不是弱智,如此危险的话还要讲给完颜亮听,自然也是苍蝇专叮有缝的蛋了——在这一点上,我们只能承认:萧裕,的的确确是好眼光,好口舌!
  
   而为了更明白地了解他这些话的弦外之音,或许我们有必要回顾一下,金国历代皇帝又是怎么一代代承续下来的……
  
   如果要追溯完颜氏金国的根源,大约要从金始祖函普算起。
  
   函普本人来自高丽,并不是完颜氏部落的人。但他成功地劝止了部族殴斗,完颜部落为了感谢他,专门将自己部落中一位六十岁仍未出嫁的“贤女”配嫁给他。这时候,函普自己也已经六十多岁了;而那位贤女,居然也陆续为函普生下了二子一女——此时,这对新夫妻的总年龄已经达到了一百二十多岁,也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以今天的观点,居然有此咄咄怪事发生,无论是完颜部落还是迎娶超老新娘的函普本人,其心理都是够变态了。只是,那会儿风气不同,女真民族习惯也不同,还是尊重他们的选择为好——《本纪一》中更是直截了当地称赞说:
  
   始祖娶六十之妇而生二男一女,岂非天耶?
  
   是啊,铁树都能开三次花,谁又能说老天没有保佑大金?这以后,皇帝的位置就延着儿子 - 孙子 - 曾孙子……的顺序传了下去,依次是
  
   金始祖
   ↓
   金德帝
   ↓
   金安帝
   ↓
   金献祖
   ↓
   金昭祖
   ↓
   金景祖
  
   需要注意的是,这几位都是由金熙宗,也就是现在这位皇帝在天会十四年(1136年),一并追尊的。其实,他们几位还在世的时候,也无非就是个部落首领而已;尊称这“祖”那“帝”的,无非是他们子孙的一点孝心而已。继续下去,则依次是
  
   金景祖
   ↓
   金世祖
   ↓
   金肃宗
   ↓
   金穆宗
  
   有意思的是,金景祖是金世祖的爹,这倒没什么;可是少见的是,他同时还是金肃宗和金穆宗的爹——得,这示意图还得重新标注,如下:
  
   金景祖 ----- 大家的爹
   ↓
   │
   ↓
   金世祖 → 金肃宗 → 金穆宗 ----- 儿子们
  
   闹了半天,金景祖的二儿子就是金世祖,四儿子就是金肃宗,五儿子就是金穆宗!实在是多子多福啊——要是康熙的儿子们也有这个待遇,知道自己兄弟们中间能出三个皇帝,还会斗得那么激烈么?
  
   同样的,这几位皇帝也还是金熙宗追尊的,时间比上一拨晚一年,也就是天会十五年(1137年)。
  
   绕是兄弟多好说话,也有通通变老的一天啊。再往后,大位终于还是传给了下一代——金世祖的长子金康宗。在他以后,皇位又走了条横线,终于落在了他弟弟,金世祖的二儿子金太祖手中。而正是在金太祖执政期间,金国全面崛起,真正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帝国,再也不是那种部落小邦了。
  
   可是,兄弟轮回还是没有完。刚刚说到,金世祖的大儿子是金康宗,二儿子是金太祖,之后,四儿子金太宗又即了位。眨眼间,兄弟间又出了三个皇帝!这还没完,金太宗又确定了他的弟弟完颜杲为“谙班勃极烈”,也就是女真语中的“皇储”。
  
   金景祖 ----- 大家的爹
   ↓
   │
   ↓
   金世祖 → 金肃宗 → 金穆宗 ----- 儿子们
   ↓
   ┌——— ← ———┙
   ↓
   金康宗 → 金太祖 → 金太宗 - - ----→ 谙班勃极烈 完颜杲
  
   眼看着,四个兄弟轮流当皇帝的纪录即将出现;不出意外的话,大金的皇位,完全可能这么有条不紊地传递下去。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意外”说来就来——完颜杲这位未来的皇帝,居然在金太宗之前就死掉了!
  
这一下,问题就变得很麻烦,而谙班勃极烈这个位置,也就空了两年。别的职位空了,大家还巴不得立刻冲上去用自己的人马填空;可是对皇储的人选指手画脚、胡乱推荐,那可是臣子大忌,谁又会吃饱了没事给自己找灭门之祸?仅仅“冀图拥立不世之功”这个罪状,就足够把全家拉出去剁上一百次啊一百次的了……
  
   但老这么着,也实在不是事。不说别的,只说金太宗要是有一天不打招呼,自己就骑着仙鹤去西边视察了,整个大金可怎么办才好?终于,有几位勋国重臣看不下去了,联名建议立储——“联名建议立储”短短六个字,又浓缩着多少的政治经验啊……
  
   那么,谁来催以及建议立谁,也就成了大问题。不用说,普通臣子还没有对皇储人选说三道四的资格,只有真正的大金重臣才说的上这个话。于是,在都元帅府中
  
   排名老二的左副元帅 完颜宗翰
   排名老三的右副元帅 完颜宗辅
   排名老四的左监军 完颜希尹
  
   这么三位相当于今天的军委第二、第三、第四副主席(如果有这么个位置的话……)的军国重臣,就联合起来找辽王、太师完颜宗干了……
  
   等等,怎么只见老二老三老四?这么大的事情,排名老大的家伙怎么不出面?
  
   因为,这个老大……就是已经死掉的原皇储完颜杲……
  
   在当时的大金,完颜宗干那是一言九鼎的军国老臣;更重要的是,几位重臣推荐的人选,正是完颜宗干自己的养子,完颜亶。
  
   完颜亶(音dǎn,明亮的意思)本名完颜合剌,恰好出生于宋金缔结“海上之盟”、合力攻击大辽的关键时刻;他的爷爷金太祖大喜之下,亲自赐名“(宋金两军)合啦”以纪念这个光荣时刻——当然,正规写法还是“合剌”。而从反动的血统论角度来分析,完颜亶属于标准“根正苗红”的宗室子弟,实在是个挺合适的接班人——在金太祖的众孙子中,他的位置颇不一般:金太祖的嫡长子,名叫完颜宗峻;而完颜宗峻的长子,不偏不倚,正是这位完颜亶!
  
   他爹完颜宗峻,也是金国的军人;作为太祖贴身的“合扎猛安(亲军千夫长)”,完颜宗峻一直跟着太祖东征西讨、积劳成疾,很早就离开了人间。之后,才六岁的完颜亶就被寄养在辽王、太师完颜宗干的家里。因此,要把这么有希望的皇储候选人推举上去,自然需要完颜宗干首肯。而完颜宗干,当然也乐意皇帝出于自己家(好在是个养子,真要是自己的亲儿子,他恐怕也未必敢应承),于是这个意见就被上报给了金太宗。
  
   从另一边讲,金太宗并不是不想把皇位传给自己的弟弟,无奈完颜杲命薄,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那么,还要不要再从自己的弟弟中选接班人呢?可以是可以,问题是选谁呢?自己这一辈够资格接位的人,已经死光了啊……
  
   别说他们,就连自己的子辈,年纪也都不轻了——何况,各派别内部关系盘根错节,无论选谁不选谁,问题都是一大堆。例如,后文中我们还要提到的完颜宗磐就是一位“麻烦制造者”,他满以为自己将是皇储,心高气傲之余,不料大位旁落,一气之下,又造成了以后的政局跌宕——这个事情,我们也放到以后再说。
  
   而现在,大臣们建议从自己的孙辈中推荐皇储,倒是一条新路。就这么着,经过几位重臣三番五次地苦劝,金太宗终于下定决心,抛弃所有“宗”字辈的候选人,跳过一代,直接册立十四岁的完颜亶为谙班勃极烈!
  
   于是,我们的示意图再次更新:
  
    金景祖               ----- 大家的爹
     ↓
     │
     ↓
    金世祖 → 金肃宗 → 金穆宗    ----- 儿子们
                ↓
     ┌——— ← ———┙
     ↓
    金康宗 → 金太祖 → 金太宗 → ┐ --- × 谙班勃极烈 完颜杲
           ┆ ↓
           ┆ │
   — — — — ┆ — — — — │ --- × 所有望眼欲穿的“宗”字辈
   ┆ ↓
   ┌—-- ← ----—┙
   ↓
    谙班勃极烈 完颜亶          ----- 大奖得主
  
  
   ——谁能告诉我,写到这里为什么就想起了英国的查尔斯王子呢?
  
   于是,在一纸人事命令面前,尚在幼冲之年的完颜亶已经成为了大金未来的主人;与此同时,一句来自爷爷辈皇帝的警告,也彻底推走了他的童年——尔为太祖之嫡孙,故命尔为谙班勃极烈,其无自谓冲幼,狎于童戏,惟敬厥德。
  
   一言以蔽之, “从小就要严格要求自己”——联想到后世女真,也就是满清初中期的皇子们天不破晓就得爬起来读书的情况——这么小小年纪就当上皇储,似乎也不是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情……
  
   皇储风波已经过去,金国也有了未来的皇帝,那么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危机已经消弭于无形,何况还是大臣力荐、再加皇帝亲准,方方面面都挺完美;无论怎么审视,也看不出哪怕一点宫廷内乱的征兆。在“接班”这个压倒一切的最重要问题上,或许现在的局面未必是最最完美的结果,却也相当令人欣慰;不管怎么说,总比“在血雨腥风中交班”要好多了吧?
  
   那么,大家有什么理由不长长地松一口气,松弛一下紧张了两年有余的神经呢?
  
   可是历史再次告诉我们:这件事情,至少导致了两个人们完全意料不到的结局。
  
   第一:大金的汉化过程,从此出现了强烈的加速趋势;而新的政治斗争内容,也因此尖锐起来。
  
   在完颜宗干家里,完颜亶从小接受的就是整套的中原汉文化教育,他的老师、辽国进士韩昉,压根就是个儒生,一天到晚给他灌输的全是经史子集、诗词曲赋(此“曲”非“元曲”,泛指歌律)。有这么个宝贝老师朝夕相处,完颜亶就是想不被汉化也不可能——何况,他自己本也非常喜欢中原文化呢。
  
   关于少数民族由于倾慕汉文化而主动进行的汉化,一般文章很少提到,这里就多罗嗦两句,讲讲完颜亶十来岁时的一件事吧。当时,他的老师韩昉做词如下:
  
     琼花金池,青门紫陌,似雪扬花满路。云日淡,天低昼永,过三点两点细雨。好花枝,半出墙头,似怅望。芳草王孙何处?更水绕人家,桥当门户,燕燕莺莺飞舞。怎奈得东君长为主,把绿鬓朱颜,一时留住。
     佳人唱,金衣莫惜;才子倒,玉山休诉。况春来,倍觉伤心,念故国情多,新年愁苦。纵宝马嘶风,红尘拂面,也则寻芳草归去。
  
   典型的宋词路数,倒也没什么稀奇;稀奇的,却是女真人完颜亶听后的表现——他当即针对词中的“芳草”、“寻芳”,背出《楚辞?招隐士》中的“王孙游兮不归,芳草生兮萋萋”;针对“金衣”,背出唐人杜秋娘《金缕衣》中的“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针对“才子倒,玉山休诉”,又背出李白的《襄阳歌》中“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
  
   ——老实说,这个水准别说是马背上长大的女真人,就连大宋境内的正牌儿读书人(还不是一般百姓),恐怕也未必是人人可及的吧……
  
   这样一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年轻人,当然不会得到女真守旧贵族的衷心称赞;他们说,完颜亶“尽失女真故态”、“宛然一汉家少年子”——话里话外,“看不惯”三个字简直是呼之欲出。不难想象,这么一位热爱“执射赋诗”、完全沉迷于汉文化而不可自拔的皇储,又会与传统的女真贵族有多么大的区别。
  
   由此,他上台以后大力推行汉化政策,对当时近似于奴隶制的政治体制和文化制度进行全盘汉化式的改革,也就丝毫不奇怪了。如果说,从前的大宋对金国来说,还只意味着可以随便抢来的一块块地盘而已的话,那么现在,大宋的政治和文化灵魂,正在假完颜亶之手,坚决而不停顿地注入着大金的肌体。还记得大金前代的这皇那帝的么?正是他一个个亲自追奉的——谁又能说,这与他头脑中隐伏的“名正则言顺”的汉家意识无关呢?
  
   实在说,女真是一个汉化得非常彻底的少数民族政权。而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步,正是由完颜亶跨出的;尔后直到世宗末年,这个汉化的步伐才渐渐放缓——因为,整个大金早已经脱胎换骨了……
  
   一个制度能够延续,必然有既得利益阶层和势力的全力维护。这也就决定了完颜亶的改革,必然遭到守旧女真贵族的反抗;其中,过去扶他上台的功臣完颜宗翰,终于也成为了他的绊脚石——这里的事情,我们将在以后的故事中展开介绍。
  
   第二:大金的命运,至此完全拐弯。
  
   不管怎么说,完颜亶还是金太宗亲自选定的接班人。但是,金太宗只能选自己的接班人,却无法再选定完颜亶之后的接班人了;而问题,也就出在这里。
  
   如前所述,在辽王完颜宗干家里,完颜亶度过了他充满了汉文化意味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但是,他并不是辽王家里唯一接受这种教育的人。
  
   另有一位小孩,比他小了不到四岁,也与他一起成长。他们志趣相投,都喜欢中原文化,关系也很亲密。如果说完颜亶的汉化非常彻底的话,那么这个小孩也绝不逊色——如果不说更彻底的话。
  
   这个小孩就是辽王的二儿子,名叫完颜亮。
  五、招逆 3
  
   由于辽王的养育之恩,加上幼时的友谊,完颜亶对完颜亮自然是相当信任。在完颜亶即位成为金熙宗后,完颜亮屡创做官佳绩,年纪轻轻便一飞冲天,甚至坐上了都元帅的宝座——说来说去,正是“亲恩加旧情”,才是完颜亮高速晋升的极重要原因。
  
   而“都元帅”一职,又岂是轻易可以与人之物?作为大金“中央军委”的都元帅府,其头面人物都元帅,正是“以武立国”的大金朝廷中,说一不二的至高权位啊。
  
   实际上,截止完颜亮升为都元帅为止,这个职位一共也才设立了二十三年零两个月;而他的前任,也不过只有区区四人而已。细细数来,完颜杲是第一任,超一流猛将、赫赫功臣完颜宗翰和完颜宗弼分别是第二、三任,护卫出身、也有战功的完颜宗贤是第四任。这其中,死在谙班勃极烈位置上的完颜杲我们已经简单提过了,而后面的三位,都将在我们的故事中陆续亮相。
  
   ——那么,如果抛去富贵不言,这时候的完颜亮,会不会因为已经晋升为第五任都元帅,而多少产生一些非分之想?毕竟,第一任的完颜杲,那是正八经的皇储啊!
  
   回看上文中的大金传位顺序,我们不难发现,女真的民族规矩是“兄终弟绍”,尔后是“父终子及”——而所谓“父子”,在这里特指父辈和子辈。在这一点上,女真人与汉人习俗确实是不太一样:汉人讲究“立长立嫡”,也就是说继承人必须是长子,必须是正房大老婆生的;而女真人这方面,明显就没那么多穷规矩。
  
   可如今,曾经的女真氏族部落已经演化成为大金国,地盘也一再向南发展,目前已经扩张到中原了。汉人的风气,不可能不影响到发展和变化中的女真民族;所谓“立长立嫡”,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当时人们的心理。对于汉化得非常彻底的完颜亮来说,当然也不会例外——当然,汉文化对完颜亮的影响远不止是这些,后文中我们将慢慢论及,这里就先不铺开了。
  
   那么这个“立长立嫡”,又怎么会不影响到完颜亮的心理呢?不错,他爹是辽王,不是金太祖的嫡子;但是,辽王毕竟也是金太祖所有儿子中的老大啊——而金熙宗完颜亶的爹完颜宗峻,就因为占了“嫡子中的老大”的光,就会比辽王更“名正言顺”的多么?难道只因为不“嫡”,“长”就没用了么?
  
   以完颜亮的角度再深一步考虑,问题就更加 “不合理”:金熙宗他爹压根儿就不是皇帝,而只不过是丰王;直到这位孝顺儿子继位以后,这才追尊他那死去的王爹一个“景宣皇帝”的大号——而丰王和自己的爹辽王,那能是一个水准么?
  
   辽王完颜宗干,是个军功赫赫、极有能力的人;曾经也是执掌大权,也拜太师,确实称的上深孚人望、国之柱石;真要当个皇帝,似乎也没有什么不行——而相比之下,丰王又算个啥?
  
   前文我们多次提到,完颜亮是金太祖的孙子,而这时候正在位的金熙宗完颜亶,也是金太祖的孙子——总的来说,大家是堂兄弟的关系。
  
   于是,所有思考都可以浓缩成一个问题:反正大家都是孙子,既然那孙子能当皇上,为什么我就不行?
  
   ——这个简单的问题,也已经让完颜亮郁闷很久了。
  
   然而,完颜亮那是何许人物?心里郁闷,脸上可是一点都看不出来;不仅如此,事事尽力逢迎,还被百官、宗室乃至皇帝本人看做是大大的忠臣。从这个角度看,完颜亮的城府之深,心计之工,的确远远超过他自己的实际年龄。
  
   但是,心里存了这个念头,就不可能一点也不流露出来——不流露那是对一般人的,对自己认为是心腹的人,可就不是这样了。
  
   回想前文中我们提到的那位萧裕,曾经对完颜亮说:
  
   留守先太师,太祖长子。德望如此,人心天意宜有所属,诚有志举大事,顾竭力以从。
  
   也正是因为以上所说的种种原因,我们才说萧裕真是好眼光——别人看不出来的问题,他居然就能看出来。而且,他的话说的相当漂亮,从三个层次,言简意赅地把各方面的问题都巧妙地摆了出来:
  
   1、追思辽王,实际是说完颜亮血统很正,暗指当今皇上来路有偏;
  
   2、再说民意基础,挑明你们父子两代经营的都很好;
  
   3、最后表态,愿意全力支持。
  
   ——这种煽动,实在是相当高明。
  
   萧裕这么一表态,完颜亮自然觉得大对心思。如果说,从前还只是对自己没当上皇帝有所郁闷,心有不平的话,那么现在,问题的性质已经完全转变了——萧裕已经在他心里架起了一个“犯上”的干柴堆,并且亲手为完颜亮点着了;而且这火一旦烧起来,就再也没有灭掉。
  
   都把杀头的话说到这份上了,萧裕自然也就成为了完颜亮充分信任的心腹。于是,完颜亮在尚书左丞任内,努力将萧裕提拔为兵部侍郎(正四品),也就是兵部的副部长。然后,又继续将他升为同知南京留守事(正四品),再后又转回任同知北京留守事(正四品)。
  
   后来萧裕还有其它“杰作”,又因为这种种劣行,最终被打入《佞幸传》,也算青史留名了。关于萧裕的这次煽动,《佞幸传》里也给了很中肯的评价,说后来发生的一切,确确实实就是由萧裕最先启动的。
  
   前文说到,完颜亮从朝廷中央位极人臣的高度,突然跌落为外官——领行台尚书省事。此时,那个在地图上飘忽不定的行台尚书省正在燕京,他就赶去赴任。路过北京时,完颜亮找到时任同知北京留守事的萧裕,两人密谋了一番。这时候,完颜亮第一次露出了暴力篡位的野心,他说:“我打算依靠河南的兵力上台,先定两河,然后向北进军。你要为我多结交些猛安,好配合我。”
  
   当时的猛安虽是武职,但是也有地方官的一部分权力,就是“劝课农桑”,实际上在地方上还算颇有实权。而完颜亮希望萧裕多为自己结交猛安,意思很明白,那就是给自己多争取一些武装的同时,也多争取一些可以立足的根据地。
  
   商议之后,完颜亮继续前进。等走到了今天北京郊区的良乡时,他突然接到旨意,要他马上回宫。这时候,这位历经宦海沉浮的青年终于产生了彻骨的畏惧——他完全不知道,金熙宗叫他回去到底是干什么。难道是反迹败露,或者后悔当时处理的太轻,现在要自己回去交出人头么?
  
   不是完颜亮胆小,实在是当时的朝局让他没法不多想。受“张钧血案”牵连,他前脚刚出宫门,后脚金熙宗就又杀人了,而且还就在同一个五月:一个叫耶律八斤的从六品武库署令,告发别人结党;结果查实是诬告,于是反坐被杀。
  
   平静了没多久,在八月,皇帝又开了杀戒。这一次,起因稍微复杂一点:宰相们研究了一下,觉得为了和平与发展,应该把辽阳和渤海附近的居民迁移到燕京南部地区。顺便说一句,这其实是件好事:女真民族逐步南迁、与传统意义上的中原各民族融合的过程中,确实是壮大了自己;按我们中学政治课本上的话说,就是“顺应了生产关系的改变,提高了生产力发展水平”。而这个融合过程,随着金国的发展也是越来越快——这里,且先按下不表。
  
   但是,突然举家搬迁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可不是谁都愿意。果然,一位叫高寿星的侍从(看人家这名起的,啧啧)该搬又不想搬,于是就串联了几个也不想搬的人,去找皇后裴满氏——也就是史书上记载的悼后——诉说,希望别让自己搬家。悼后就跟皇帝说了说,皇帝顿时怒了:这位悼后怎么这么讨厌啊!啥事都瞎搀和,手也伸得太长了吧?
  
   这里,又得稍微扯开说一下金熙宗本人了。
  
   实事求是地说,继位以后的金熙宗(也就是完颜亶),是位相当开明,也很有作为的皇帝。他主张加速女真的汉化过程,办法就是移民和改制。但是也如我们前面所提到的,这些汉化改革措施——无论是移民还是改制——都必然会、而且已经导致了来自女真守旧势力的越来越强烈的抵抗。这还不算完,对他而言打击最大的,是接班人问题。
  
   皇统二年(1142)年二月,他的儿子完颜济安出生。24岁的金熙宗高兴极了,三月就把他立为太子。但又是人算不如天算,完颜济安小同学命运既不“济”也不“安”,同年十一月就死了;满打满算,还不到一岁。
  
   幼子的夭折,几乎完全摧毁了金熙宗。而之后多年,他还是没有子嗣,眼看着接班人的问题也一天天严重了起来——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后面还要提到,这里就先绕过去吧。
  
   与此同时,悼后越来越嚣张,什么都要插手,搞得事事掣肘,宫廷内外一片乌烟瘴气。特别是在最敏感的人事问题上,悼后也照样干预,以至“无所忌惮,朝官往往因之以取宰相”——连如此重要的人事决定权都已经旁落,金熙宗能不烦么?还且不说,“牝鸡司晨”本就是宫廷大忌啊。
  
   而“朝官往往因之以取宰相”一句,却也未必没有它解——前文我们提过,完颜亮是当过平章政事(宰相)的,那么,这个提拔过程与悼后有没有关系?史书没有明说,但是完颜亮与悼后之间的关系颇为暧昧,却是毫无疑问的。而这一点,金熙宗似乎也并不是全然不知的——上次借张钧学士草诏一事发落了完颜亮,内中原因可绝对不是看上去的那么简单啊。
  
   外,政令不行;内,家事恼人。面对这些棘手问题,金熙宗都无力解决;而既然解决不了,那就逃避吧。从此,他开始放任自流,经常酗酒,之后就胡乱泄愤。所谓泄愤也很简单,就是两个字:打和杀——动不动就以廷杖羞辱大臣,要么就胡乱杀个谁,借以解气。
  
   不管怎么说,比起以前,金熙宗的变化可实在是太大了;想想他砍死张钧时的表现就知道,这时的金熙宗的行为,确实已经不象一个正常的皇帝,甚至正常的人所能做出的了——目前的研究结果一般认为,与就位初期的青年才俊相比,后期的金熙宗渐渐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精神疾病,已经成了大家俗话所说的“变态”;至于内中原因,我们后面还要提到。
  
   而这次的“高寿星等拒绝搬家事件”,由于又是悼后插手,也就再次触怒了金熙宗。结果自然也有倒霉蛋,却既不是悼后,也不是高寿星本人——最后他还真就没搬家——而是一个平章政事,和一个左司郎中。
  
   具体地说,这位平章政事被扒掉裤子,当廷挨了一顿板子;而那位左司郎中,则被杀掉了。
  
  
  
   这位被廷杖的平章政事,名字叫完颜秉德。
  
   在我们所说的那九个人里,他继萧裕之后,排名第二。
六:招逆 4
  
   九人名单第二位:完颜秉德
  
   完颜秉德,原名乙辛。他是大金超一流勋臣、超一流猛将、超一流元老完颜宗翰的孙子;而这位很牛的爷爷,我们以后会专篇予以介绍。或许是靠着这点儿祖上余荫,完颜秉德当过西南路招讨使,后来改任汴京留守,都是正三品。母亲去世后,他丁忧在家;等期满一出来,嗬!还是正三品,可已经是兵部尚书了耶。
  
   再以后,他也算是仕途顺畅的:由兵部尚书(正三品)而参知政事(从二品),继而是平章政事(从一品)。上文我们说到,就在这个平章政事任上,完颜秉德遭到了廷杖。说来也挺有意思:暴打之后,皇帝并没有撤或者贬了他,而是依然让他当平章政事;尔后在短短几个月内,还陆续升他做了右丞相、左丞相兼中书令(仍为从一品);按说,打而不杀、继续升官,完颜秉德该是“深感皇恩”的。
  
   只不过,大概天底下只有金熙宗自己才会真的这么认为吧。无论如何,那一顿令人大失体面、极为难堪的当众暴扁,不要说位高人贵的宰相,便是个稍微有点自尊心的平常人,难道会自觉地以“雷霆雨露皆是天恩”的大道理说服自己,进而“甘之如饴”么?
  
   就是这顿板子,最终把完颜秉德给打到了金熙宗的对立面上去了。事实证明:这位平章的活思想,金熙宗可是一点也不掌握——否则,后面还会继续升他的官?见鬼去吧,不杀他已经算是皇恩浩荡了。
  
   也因为后来的“功劳”,完颜秉德赫然名列《金史?逆臣传》排行榜第一位,从此亦是名留青史,这是后话了。
  
   顺便说一句,整个《金史?逆臣传》上一共开列了有金一代共119年间的十位逆臣,而我们这个小故事里就要先后涉及其中的八位,呵呵,也算是风云际会,群枭毕集了。
  
   挨了打后的完颜秉德很郁闷,于是就找好朋友聊聊。这一聊,我们故事的第三和第四位,也就是《逆臣传》排行榜的第二名和第三名也就正式登场了,他们就是唐括辩和完颜乌带。
  
   九人名单第三位:唐括辩
  
   唐括辩,原名斡骨剌——这里多说一句:他并非姓“唐”,而是姓“唐括”。今天我们回看史书,会发现类似稀奇古怪的姓氏还真不少;如果只看全名不看后文,有时都不好分辨到底哪部分是姓哪部分是名——比如“乌古论礼”、“夹谷石里哥”、“温迪罕达王扩”、“术虎高琪”……等等这些,作为咱们的一个思考题吧,呵呵。
  
   与上面提到的所有人都不同,他既不是以军功,也不是以文治而起家的;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他,他,他原来是位驸马(倒……)。精确地说,他娶了金熙宗的女儿代国公主,因此成为驸马都尉。一年年熬啊熬,终于也爬进了尚书省,历任参知政事、尚书左丞,也算是部分重走完颜亮的晋升之路了。
  
   他为什么对金熙宗不满呢?无它,也是挨了皇帝的板子——唉,哪有这样的,一点点皮肉伤,就算挂了,难道就把所有的恩宠都忘了?臣子真是没良心啊——如果金熙宗九泉下有知,估计还是难以想通吧。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只要板子这东西打在别人屁股上,就千万别指望被打的人会觉得你是为了他好,进而对你感恩戴德——除了完颜秉德和唐括辩,以后还会有人指着自己的屁股,向大家证明这一点的……
  
   九人名单第四位:完颜乌带
  
   下一位就是完颜乌带了。他是行台尚书省左丞相完颜阿鲁补的儿子,显然也是个高干子弟;凭借这个出身,他慢慢地把官做到了大理卿(正四品)。
  
   完颜乌带的老婆也姓唐括,不过跟上面说过的唐括辩却没什么关系。这位夫人……唉,生活作风不是太好,曾经跟完颜亮有一腿,却又跟自己家奴有着“暧昧关系”……
  
   大家或许有点奇怪,写历史故事,好好得怎么又写这儿来了?没别的,就跟上文提到悼后一样,文中的女人,必然是跟历史进程有关系的——而完颜乌带以绿帽之身,居然能在不远的将来大发利市,细究起来,可实在与这位唐括氏关系密切啊。
  
   不过,那也是下文慢慢要交代的。现在,我们就来说说完颜亮与完颜秉德、唐括辩、完颜乌带之间的事情吧。
  
   完颜亮接旨回朝,但还不知等待他的是什么命运。直到进宫听到旨意,他才算大大松了口气——原来金熙宗改主意了,决定不让他出去领什么行台尚书省事了,而是让他回来做平章政事。
  
   从前文我们知道,平章政事那是他以前的职务,虽然是宰相,可比起完颜亮个人曾经到达的最高点,那还低着一大截子呢。如此看来,官位既未完全恢复,说明金熙宗并没有觉得自己当时的处罚有误;而现在召他回来,无非是觉得他还有用——这么一想,完颜亮没法不紧张:敢情皇上心里可没忘掉罪己诏的事,还攥着自己的把柄呢。
  
   不管怎么说,完颜亮现在已经回来了。上文我们提到,他本来跟萧裕约好了,带兵先自立,再北伐;现在人在京城,没机会搞地方包围城市那一套,只好暂时把这个计划放放,以后看情况再说吧。
  
   话分两头,我们再说挨了打的完颜秉德。
  
   完颜秉德找人聊天,就找了他的朋友唐括辩和完颜乌带,从战略的高度研究一下有没有废掉金熙宗这个鸟皇帝的可能。讨论之后,完颜乌带把他们的会议精神通报了完颜亮。没几天,完颜亮就和唐括辩有了如下的一段著名对话:
  
   完颜亮:“若举大事,谁可立者?”
  
   唐括辩:“胙王常胜乎(是胙王完颜常胜么)?”
  
   完颜亮问,那下一位呢?
  
   唐括辩:“邓王子阿懒(邓王的儿子完颜阿懒)。”
  
   完颜亮:“阿懒属疏,安得立(完颜阿懒是远支,怎么能立他)?”
  
   唐括辩:“公岂有意邪?”
  
   完颜亮:“果不得已,舍我其谁!”
  
   ——好一句“果不得已,舍我其谁”!仅此一句,完颜亮的野心暴露无疑;而如此经典而精彩的语句,令人一看之下,实在是久久不能忘怀。
  
   说起来,我们的主人公完颜亮可算是好文采了,一个人就颇有几句流传千古的名言,而这句,不过是其中的第一句而已;其它的,后面我们再随着故事的铺展,一句句来说吧。
  
   从这时候起,一个以完颜亮为首的政变阴谋集团正式形成了。为了更好地筹划,他们在一起“旦夕相与密谋”。没想到的是,这事让一个外人——护卫将军特思——给发现了。
  
   特思决定告密;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告密行为却从客观上帮了完颜亮——因为,特思不是直接密报皇帝,而是拐弯找到了皇后;当然,正是那位令金熙宗极为头疼的悼后。
  
   特思说:唐括辩他们总是偷偷聚在一起议论,我私下里很怀疑。而悼后就把这话转告了皇帝。说起来,这里也比较奇怪:如前所述,悼后与完颜亮关系暧昧,别人对完颜亮如此严重的指控,悼后应该压下才是。可是,她还就是转告皇帝了。为什么?不得而知,或许女人的心思,对男人而言本就是世间之谜吧。
  
   金熙宗听说有此等阴谋,当即火了,立即把唐括辩找来,劈头就问:你和完颜亮在一起谋划什么,打算把我怎么样?
  
   写到这里,不由得就想起那个相声段子:万恶的旧社会,电车售票员查票。看见一位吊儿郎当,眼露凶光的主儿没买票,就跟他说:先生,请让我看看您的车票。
  
   对方置之不理,我行我素地看街景。再问,烦了,回一句:你知道我是谁么?
  
   糟糕了。回答说“知道”,那准是一个大嘴巴上去:知道还查我票!存心让我下不了台是不?
  
   回答“不知道”,也准还是一个大嘴巴:不知道?今天就叫你知道知道!
  
   ……
  
   唐括辩现在面对的局面,也正是这样:无论怎么回答,肯定又是一顿板子——果然,他被当场“杖之”。幸运的是,特思只是观察到他们经常聚在一起密议,并没有偷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否则要是连内容一并上报,那可就不是一个人挨一顿板子的问题了。
  
   再拉回来继续说完颜亮吧。
  
   上面说到,唐括辩与完颜亮对话时,说可以继承大统的,首先是胙王完颜常胜;其次是邓王的儿子完颜阿懒;到这第三位时,才想起对面这位——好像也不是不行。如完颜亮这样有极强好胜心的人,岂容自己被排在第三?可既没法驳斥,揍他一顿也没什么帮助,再考虑到对方还是自己的心腹,这股火也只能压着。
  
   可是,火毕竟是火,压又能压多久?同时,唐括辩这一番话,实际上也帮助完颜亮确定了自己着手修理的目标,那就是跟自己八杆子打不着的完颜常胜和完颜阿懒。当然,还有那位偷偷告密的护卫将军特思——把他一起算上,这三个人,算是让完颜亮真正给恨上了。
  
   要说平时,还真是不好找理由把这三位一个个收拾掉,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的事情再次发生了:在最需要消灭对手的时候,果然就出事了。
  
   有位河南的士兵叫孙进,不知怎么想造反,还自称“皇弟按察大王”,也就是说,自己是当今圣上金熙宗的亲弟弟,头衔是按察大王。这种事情可比杀人枉法要严重的多,很快就一级级报上了朝廷。金熙宗当然高度重视,于是派人专程去审理。
  
   要命的地方是:皇上的弟弟,那还能有谁?恰好只有两位,胙王完颜常胜,和安武军节度使完颜查刺而已。唉,也真是命运注定该他们倒霉啊。
  
   不用多么复杂的研究,单凭肉眼就不难断定,这案子肯定是个冤案:真要与完颜常胜和完颜查刺有关,他们还会让这位傻军爷说这种引火烧身的弱智话么?再说了,就算真有谋逆之心,找个有点身份地位的先生好不好?怎么也犯不着找一个莫名其妙的士兵,大喊大叫地来当代言人吧?
  
   但是,皇帝是不必有理智的,因为他本来就不信任自己的弟弟,特别是那位胙王完颜常胜。
  
   说到这里,就得稍微解释一下,为什么金熙宗不相信自己的亲弟弟——前面说过,金熙宗曾把儿子完颜济安立为太子,可惜福薄命浅死掉了;曾把二儿子完颜道济立为魏王,可惜一怒之下杀掉了——这样一来,没有亲儿子继承皇位,金熙宗心里自然大是忧惧;看着自己的这两个弟弟,想着金国习以为常的“兄终弟绍”的传统,实在是坐立不安。
  
   “兄终弟绍”,前提必须是皇帝本人愿意。要是皇帝不怎么愿意,那么,越是有可能接替自己的兄弟,就越是让皇帝紧张——接班人问题从来就是个天大的问题,此话真是一点不错。现在,金熙宗还算年轻,他存有防备兄弟的心思,当然也不能说有多么不合情理——天家骨肉嘛,从来如此。
  
   本来就对完颜常胜担心,猜忌;而令人精神为之一振的是,终于有他的谋反迹象了!现在出了如此之大的妖蛾子,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查!一查到底!
  
   孙进的这起案子发生在河南,正该归行台尚书省来管。面对此等超一流的大案,行台尚书省岂敢疏忽,自然是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全力以赴进行调查。同时,“金熙宗非常猜忌完颜常胜”这个事实大家也都心照不宣,于是就在审问孙进的时候,极力把这个案子往完颜常胜身上去靠。虽然有个名叫通古的审官竭力制止这么做,但是大狱在即,他的努力注定也不会有什么效果。调查初步结果上奏之后,行台尚书省就等着皇上派钦差来审问孙进了。
  
   谁又能想到,皇帝派去审案的钦差,不是别人,居然正是那位护卫将军特思!
  
   按说,兴起这种大狱,倒霉的一般都是钦犯,只要主审官不是太不会看皇上眼色,应该是没什么危险的;只要顺着皇帝明说或暗示的意思审完,兴许加官晋爵也保不齐呢——历史上,这样的事情可实在太多太多了。果真如此,两位皇弟倒霉那是肯定的了;而特思在立功之后,圣眷正隆,完颜亮要想收拾他,也就只能等以后慢慢找机会了。
  
   可问题是,这案子本来就是个冤案,再怎么审,也审不出个所以然来——谁能指望一个小兵会说出多少真凭实据,多少谋反密章呢?特思同志审来审去,发现孙进跟真正的皇弟根本就是没有关系。可他又还没完全学会该怎么尽忠,于是老实上奏,说孙进已经承认了,他就是假托名称,用来骗骗群众,从中捞点财物什么的,什么“皇帝的弟弟”,那都是自己造的谣言。
  
   特思没说假话,但是在金熙宗听来,这就是有问题——明明白白的案子,你咋给审成这样了?
  
   对完颜亮而言,这就构成了一个可遇不可求的、能够把三个敌人中的两个都同时都装进口袋的局,而苦苦等候的机会,终于也到来了——他立刻对金熙宗说:“孙进谋反那绝对不是随口一说,他不自称别人,而非要自称是皇上的弟弟。皇上您的弟弟只有完颜常胜和完颜查刺,特思故意不用这个铁一般的事实来审问,当然就是为了洗脱他们的罪名。”
  
   到位。
  
   听了这话,金熙宗立即决定重审。只不过,这次连前钦差特思,也一并成了阶下囚。而现在的新任主审官,赫然竟是特思的死对头,也就是那位被特思告发过的唐括辩!金熙宗如此点将,实在不知是何道理——大约,皇帝恨特思向悼后告状,恨特思不能把案子审好,还要开脱两位皇弟,已经准备要他的命了吧。而另外一位主审官,就是我们前文提过的,那位胡乱说文解义,陷杀张学士并得到通天犀带的萧肄。
  
   有这么二位口含天宪的活宝去审理,什么口供问不出来?唐括辩不用说了,堂而皇之地公报私仇,杀心昭昭;萧肄也是踩着同僚的血往上爬的主儿,过去就是靠着“谄事悼后”才官运亨通的——而现在,他们为了一己之荣,什么招数使不出来?最后,特思果然认了罪,而且是那种“自诬服”,也就是自己把自己往深里套;他明确承认,自己确实是有意开脱完颜常胜的罪名。这下好了,证人证词俱全,还有什么说的?
  
   杀。
  
   于是,二位皇弟完颜常胜和完颜查刺谋逆,被杀。护卫将军特思欺君,被杀。
  
   完颜亮还觉得不够,就又把同是太祖之孙,赵王完颜宗杰的长子完颜阿楞作为同谋一并上奏。赶上这场大狱当然不会有别的结果,完颜阿楞同样被杀。而完颜阿楞还有个弟弟,叫完颜挞楞,本来金熙宗没想把他怎么样。唯恐杀不干净的完颜亮就又说了第二句名言:
  
   其兄既已伏诛,其弟安得独存?
  
   就是这十二个字,立刻要了完颜挞楞的命。至此,赵王完颜宗杰的还活着的两个儿子被杀绝(老大已经去世)。顺便说一句,后来完颜亮也没放过完颜宗杰的可怜老婆,一样给杀掉了。
  
   大开杀戒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行台尚书省。人心惶惶之余,那位力拒诱供的审官通古,也遭到了同事的责难:“都是被你给害了,现在只能等死了。”通古当即顶了回去:“以正获罪死,贤于生。”
  
   又是何等的铿锵有力。
  
   幸好这一次完颜亮只是借刀杀人,首要目标是拔除权力斗争中的钉子,而并不是针对行台尚书省,更不是为了清洗下级地方官员。杀了以上几位、任务圆满完成后,他也就住手了;而最终,这个案件并没有牵连到行台尚书省。
  
   现在,我们故事里那九个人中的第五位,也该登场亮相了。
  
   他的名字,就是大兴国。
九人名单第五位:大兴国。
  
   实际上,即便在完颜亮官途坦荡的时候,他依然对金熙宗深怀戒心。
  
   皇统九年(1149年)正月十六这一天,是完颜亮二十七岁的生日。顺便说一句,后来完颜亮定这一天为“龙兴节”;而八个世纪以后,我们某位坚持主体思想的邻居也定四月十五日为“太阳日”,称为“最重要的国家节日”——也是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这时的完颜亮刚以右丞相兼都元帅不久,正在晋升的高速公路上狂奔。金熙宗为了表示自己对完颜亮的关爱,特派自己身边的人给他贺寿。
  
   派的人是谁呢?正是大兴国。
  
   顺便说一句,在“大兴国”这三个字中,“大”是他的姓,“兴国”才是名。而在我们整个故事里,其他姓“大”的人,将来至少还要出现两位。
  
   回到我们的大兴国吧。说起来,他的官职是“寝殿小底”,其实就是皇帝的贴身仆人;具体来说,就是负责伺候金熙宗在寝殿内的起居生活。而这个所谓的“寝殿小底”,也叫“入寝殿小底”,以后叫“奉御”,属于殿前都点检司——下面的近侍局——下面的直长——手下的小官,职位非常低微。就拿大兴国来说,后来他又升为近侍局的直长,管理十六名寝殿小底(奉御)和三十名不入帐小底(奉职);即便如此,也不过才是个正八品的毫末微员。
  
   扯远说一句,有金一代,皇帝的侍奉人员大都是类似大兴国这样的女真人。而且,在其它朝代被“宦官当权”、“太监横行”搞的乌烟瘴气的时候,金代却没有这个问题——因为,所有这些侍奉人员都不是阉余之人。不过话也要说回来,哪怕是心理正常的侍奉人员,碰上弄权的机会也是不会客气的,只是往往没有太监那么变态而已——到了金代晚期,政令终于还是被他们给左右了,这是后话。
  
   虽然说我们的大兴国同学品级低贱,但是人家所处的位置不得了啊;俗话说“宰相门人七品官”,更何况是皇帝的贴身侍从呢?从这个角度看,他这个只比不入流强上那么一丁点的超级小官,却能得到金熙宗的信任,现在又能名列我们故事九人名单第五位,也就不是什么特别奇怪的事情了。这不,他就带着皇帝御赐的司马光画像和其它珍玩,去完颜亮的府邸,代表皇上去给他祝寿了。
  
   本来一切都很正常,大兴国去了,回来交个差,任务就算完满成功。可谁又能想到,悼后知道了,也要来凑这个热闹;她同样赐了完颜亮生日礼物。结果,金熙宗高度不爽:这婆娘怎么又冒出来了?果真是路见生日一声吼,哪儿有热闹哪儿出手?
  
   话说到这里,金熙宗与悼后的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该稍微铺开介绍一下了。
  
   如前所叙,这个第一家庭的内部关系,真可谓一团乱麻。
  
   起初,在她刚嫁给金熙宗的时候,俩人感情还是很好的;老实说,里面恐怕还真有相当多的、在皇家婚姻中算是比较罕见的爱情成分。而这种恩爱缠绵,也终于在他们的爱情结晶出世的时候,达到了顶点。毕竟,金熙宗这时候已经二十四岁了,按当时的看法,这已经属于年纪很大的新爹了。我们也不妨想想看,金熙宗十六岁就已经继位,但八年时光过去,始终没有子息;而现在千般烦恼一朝尽扫,他又会是怎样的狂喜?
  
   这也难怪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了:孩子诞生第五天,金熙宗就给儿子正式取名为完颜济安,并向宗庙中的祖宗们做了汇报;随即下旨,宣布大赦天下。就有官员感慨地说:我干了十五年,这才是第二次见大赦——金熙宗的拳拳父心,也就可见一斑了。
  
   尔后,金熙宗下定决心,不管完颜济安长大以后会变成什么样,都要让他接自己的班,做大金的皇帝。于是,小孩刚刚满月,金熙宗就已经举行了相关仪式,正式将这块小小的心头肉,册封为金国的太子。
  
   值得注意的是:完颜济安并没有按女真习惯被立为“谙班勃极烈”,而是沿袭汉俗,被立为“太子”;而这样的事情,可实实在在是大金有史以来的第一遭啊——从这个史书一带而过的细节中,我们已能清楚地感觉到:女真汉化的步伐,正在不断地加快。尽管“改订祖宗成法”在新崛起的女真民族看来,未必有文明传承数千年的汉族眼中那么严重,但是,这毕竟也是相当大的一件事。不经意间,我们也瞟见了金熙宗的强烈个性;也正因此,“谙班勃极烈”这个“皇储”的女真说法,永远地被女真人自己废除了。
  
   完颜济安的诞生,无疑是给金熙宗送去了无限的快慰;然而,欢乐总是短暂的。
  
   受到金熙宗无限宠爱的完颜济安,仅仅在人间逗留了九个月,便因病夭折了。在宝贝儿子病重的时候,金熙宗想尽了一切办法,所做所为确实让人相当感动:他亲自去了佛寺焚香,哭着为自己的孩子祷告;为了消除戾气并给自己儿子祈福,他甚至再次赦免了方圆五百里之内的死囚。
  
   作为皇帝,他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可是,这一切都没有作用,完颜济安还是死掉了。
  
   金熙宗强捺伤痛,亲自护送夭折的幼子到乌只黑水下葬,之后又命令手下为完颜济安塑像。像成以后,他又和悼后去了储庆寺,亲自将塑像安置好。而这个时候的金熙宗会有多伤心,或许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到吧。
  
   还有谁能解脱他的痛苦?那些来自臣子浮夸虚表的狗屁安慰,又怎么可能真正抚平他的伤痛?也许,只有大量的酒精才能麻醉他的痛苦吧——从此以后,曾经是一代英主的金熙宗完颜亶,开始酗酒了……
  
   可谁又能想到,儿子的病亡,竟然也成为金熙宗和悼后关系的转折点。
  
   儿子没有了,但是又不能总没有;即便作为一个男人,他也还是有生理需要的。但是,自己的结发妻子——悼后却越来越跋扈,醋意也越来越强,根本就不让他随意在后宫宠幸其他的妃子。悼后的想法应该是很简单的:果真再生皇子,自己的位置可就悬了——但是,她自己也并没有再为金熙宗生出孩子。
  
   面对PH值如此之低的老婆,金熙宗身为皇帝,竟然是束手无策,彻底被管住了。
  
   这样一来,既没有后嗣,又被深刻压抑;金熙宗在伤心之外,实在又是相当可怜。前面也说过,他的政令也频频遭到抵制。更要命的是,作为一个汉化得相当彻底、从小被儒生教育着要干一番大事业的金熙宗,其权力却又屡屡落入权臣之手。
  
   如前文所叙,当金熙宗还是少年完颜亶的时候,被金太宗亲自指定为谙班勃极烈。但是细说起来,他能当上这个皇位继承人,却又是由权臣完颜宗翰推荐的,理由不是完颜亶天资聪颖,而居然是“幼小易制”——这就是说,从一开始,他就是以傀儡的身份被挑中的。果然,当十六岁的完颜亶继位成为金熙宗以后,完颜宗翰自恃拥立大功,彻底掌握了朝局大权。
  
   关于完颜宗翰的事情,我们将以“篇外”的形式单独讲述,这里就只简单提一下吧。
  
   为了对付完颜宗翰,年轻的金熙宗颇是费了不少心思。经过几年的苦心经营,好不容易经过精心设计,一个个斩杀了完颜宗翰的亲信,又剥夺了完颜宗翰的实权,并使他最终郁郁而死。可是,新的权臣又出现了;而这位不是别人,正是本文的主人公——完颜亮——的父亲,辽王完颜宗干。
  
   如果说,金熙宗对完颜宗翰投鼠忌器之余,还敢于拔除他的党羽来渐渐逼死完颜宗翰的话,那么他对辽王完颜宗干,简直就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也如前文所叙,这位辽王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的养父!
  
   如前所述,六岁的时候,金熙宗的父亲、丰王完颜宗峻就已经死掉了,是辽王把他带到自己家里养大的。也如前文所说,完颜亮升官之快,与此关系极大;而且,这也是为什么金熙宗明明怀疑完颜亮与自己妻子有染,却始终没有处理完颜亮最重要的原因——那不仅仅是堂兄弟,更是养父的儿子啊。即便在张钧草诏血案发生时,他也没有习惯性地象对付其他大臣一样杖责完颜亮,而只是把他撵出朝廷了事——不能不说,他对可疑的完颜亮确实很忌惮,可是对养父一家又确实有真感情;关键时刻,实在是下不了手啊。
  
   好不容易等到辽王完颜宗干病逝,权力依旧没转移到他的手中——新的权臣完颜宗弼,再次及时地填了空。完颜宗弼是金太祖的第四个儿子,而在我们汉族人心目中,无论是完颜亮还是金熙宗,都远远没有他的名气大。那么,这位完颜宗弼,究竟又是何许人也?
  
   他不是别个,正是岳飞的死对头,大名鼎鼎的“金兀术”!
  
   完颜宗弼作为一员猛将,无论对辽还是对宋都有着赫赫军功。特别是对南宋用兵方面,堪称佳绩连连:先是接连攻克杭州、南京,掉过头来又推平了陕西,再把赐予南宋的河南重新拿下,尔后再次南伐,一路捷报频传,最后打得南宋王朝不得不以臣礼相见,上表乞求以淮河为两国国界为止;以至后来由金熙宗下诏,“封”南宋王朝为“宋国”,再“册封”“宋康王”赵构为“宋帝”。
  
   在我们所看到的历史书籍中,“金兀术”完颜宗弼往往是以反面形象出现的。但是,这是对所谓“传统正朔”的汉族政权而言的;而对于他自己的祖国大金来说,完颜宗弼实在是大大的功臣!
  
   一部南宋的军事惨败史,也正是完颜宗弼的个人飞黄腾达史。凭借着如此傲人的军功,他历任右副元帅、晋封沈王,接着升为都元帅(第三任),加太保,又拜尚书左丞相兼侍中、领行台尚书省,其它职务依旧兼任。
  
   事实上,完颜宗弼在大金最高军事岗位——都元帅——这个职位上,整整呆了十年。而在这十年之间,整个金国的军、政大权,几乎被完颜宗弼一人完全垄断。
  
   如果要更精确地描述的话,那就是:金熙宗十六岁即位,四年之后完颜宗弼被晋升为都元帅;从此,金熙宗一直要在等待中熬到三十岁,才能通过“以相位易兵柄”的手法,将完颜宗弼手中的军权夺回。而为了从经常领兵出战的完颜宗弼手中赎回“军权”,金熙宗就必须要以“朝权”做交换。
  
   于是,卸任的都元帅回朝以后,又被加了太傅;名分上虽然还是一品,实际身价早已是超品,堪称位极人臣;死后,又配享太庙。如此等等,无不说明了他在金国的显赫地位。
  
   问题是,军功如此卓著、几乎不做第二人想的老将回了朝,年轻的天子还能不能制约的了?换言之,是哪个笨蛋出的主意,用“朝权”来交换“军权”?不管金熙宗事先是怎么设想的,反正我们看到的是:完颜宗弼回朝后,更是国家大小事情一勺烩,全管起来了……
  
   悲惨的金熙宗,就这样在完颜宗瀚、完颜宗干、完颜宗弼三位老臣的陆续干政下,失去了他作为皇帝最为重要的权柄,乃至于“熙宗在位,宗翰、宗干、宗弼相继秉政,帝临朝端默”,居然在上朝的时候只能是干坐着不说话——这样的皇帝,当得憋气不憋气?
  
   对于儿子的死,他没有办法;对于权臣干政,他也还是没有办法。现在,连自己老婆也要处处插手,实在是让他愤怒到了极点。可是,悼后毕竟还是皇后,何况,女真民族政权中妇女干政,既有先例,也不象在汉族政权中那样非常遭忌。通晓汉俗的金熙宗虽然愤懑,却也不能以此为突破口,冠冕堂皇地收拾悼后。
  
   于是在金熙宗时代,大金国居然笑话一般地新增了这么一条法律:“殴妻至死,非用器刃者,不加刑”。
  
   ——把老婆打死了,只要不是用凶器干的,就不加刑;我们金熙宗对悼后的愤懑之情,真是苍天可鉴啊!
  
   回到“完颜亮过生日,悼后附赐礼物”一事,悼后的这个举动,再次引起了金熙宗的极大反感。除去悼后伸手太长、悼后与完颜亮的暧昧已遭怀疑以外,中间其实还有一个“文明的冲突”。从道理上讲,完颜亮是悼后的小叔子,以女真人的传统习俗来讲,悼后赐他生日礼物,实在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哪怕直接和完颜亮这样的外臣交谈见面,也不是多大的事。可是,我们的金熙宗这时候差不多已经被完全汉化成了繁体中文版,早就习惯了从汉人的角度想问题——而这种事情看着闹心,想着窝心,弄得自己还挺恶心,实在是太让人搓火了。
  
   如此一来,既有对完颜亮的猜忌在前,又有对悼后的憎恨在后,现如今导火索也被点着了,忍无可忍的金熙宗终于爆发了。按说,这事情明明是皇帝小两口的事情,可谁又想得到,为此遭殃的却是别人;对悼后没办法,拿你个大兴国出出气总还不是问题吧——于是送寿礼的大兴国就这么被莫名其妙地扒下裤子,劈里啪啦挨了一百杖。
  
   这件事的另一个后果是,虽然完颜亮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但是从此以后他对金熙宗高度警惕,生怕什么事情做得不对他胃口,让自己也平白无故倒了霉。不过各位也看见了,他从前也并不大意;而这次“生日事件”后,虽然金熙宗并没有处理他,还连续对他加官晋爵,可最终,完颜亮不是依然栽在“天意”上了么?——都是命啊。
  
   等到完颜亮从燕京被召回,继任平章政事以后,也如上文所述,很快就爆发了“孙进枉称皇弟作乱”的泼天大案。而这一大案对金熙宗的后宫影响也是非常深重:按女真民族的习惯,他把已经杀掉的弟弟——胙王完颜常胜——的妃子召进了后宫。估计是终于碰到了新的女人,欣喜之余突然发现往事不堪回首,金熙宗再次动了杀机;就在当天,忍耐了多年的皇帝终于杀掉了悼后!
  
   一般而言,皇帝对皇后不满,也只能忍着,不理她也就是了;毕竟,人家也是“母仪万方”的天命贵人,岂是随便处理的了的?实在是忍无可忍、“情何以堪”的话,废掉皇后也就是了;即便是废,那也得天地祖宗社稷宗庙地告示一个遍,自己的家长也得同意才能实行。而我们的金熙宗居然就不顾及极坏的社会影响,弹指之间就把皇后给杀了!
  
   杀人,似乎可以让他的情绪兴奋起来——没过几天,金熙宗又杀了邓王的两个儿子,完颜阿懒和完颜达懒。
  
   这就是意味着,唐括辩以前所说的可当皇帝的前两个人选,完颜亮的心头大患——完颜常胜和完颜阿懒,现在都已经歇菜了。总的来说,形势比人强;敌人已经尽除,完颜亮可以在广阔天地大有所为了,按说他应该非常高兴才是。可实际上,这个时候的完颜亮,心都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上了!
  
   原来,金熙宗在杀了完颜常胜,并把他老婆收入后宫以外,还抄没了他的家产,并把这些家产赐予了完颜阿楞。紧接着,喜怒无常的金熙宗又杀了刚刚得到“外财”的完颜阿楞,再次抄没家产,然后再把这些本属于两个冤魂的家产,通通赐给了完颜亮!
  
   换是各位,收到这样一份“礼物”,又会是个什么感觉……?
  
   而在这时,已经完全失去正常理智、行为乱七八糟的金熙宗,让他身边的下人更是成日提心吊胆。比如说刚挨了板子的大兴国,也正处在这么一个惊弓之鸟的状态中。就在这时,我们故事里的九个人里的第六位登场了。
  
   九人名单第六位:李老僧
  
   李老僧这个名字够怪异的,半俗半释的,有点莫名其妙。他过去是一名书吏,和大兴国是亲家。如前所述,大兴国因为“完颜亮生日事件”,结果回来挨了顿暴打;而心下雪亮的完颜亮,准确地猜出大兴国肯定对金熙宗暗藏了怨恨,于是他通过李老僧做说客,成功地把大兴国拉到了自己的身边。
  
   顺便说一句,李老僧也因此皮条之功,名列《逆臣传》十大恶人榜第八名。
  
   实事求是地说,完颜亮的确非常需要大兴国,毕竟大兴国作为金熙宗的寝宫内侍人员,能够拿到完颜亮成事所必须的重要符钥。此外,皇帝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这位小官员的眼睛——于是,完颜亮就把大兴国叫来,说:“皇上没有任何理由就杀了完颜常胜,又杀了皇后。之后又用完颜常胜的家产赏赐了完颜阿楞,接着杀掉完颜阿楞,又把他们的家产赐予了我。我深深地担忧,可又怎么办呢?”
  
   大兴国明显是在装傻:“是啊,确实是挺让人发愁的”。
  
   完颜亮一看,这小子整个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啊;可是要想成事,还必须把他拉过来。何况,话说到这个地步,他不同意也得逼他同意——这倒不难,马上就能把你大兴国也绕进来:“朝臣早晚害怕,都无法保全自己。比如我过生日,因为皇后跟着赏赐了东西,你就被打了板子。皇上曾经说过,没准就要杀了你,我和你都是跑不掉的。与其坐着等死,还不如共举大事。我和几位大臣已经商量好了,你觉得如何?”
  
   完颜亮的这番话,正是“有的放矢”,而且“箭箭十环”——你继续跟着金熙宗干,自己必定难逃一死;索性投奔过来,最坏的结果,不也就是一死么?而“跟我干的好处是什么”,我一个字都不说,你自己琢磨去;至于“能不能成功”,我也不告诉你,我只说“几位大臣”都同意了,加上我这么个主事儿的,成功率你自己估计吧!
  
   潜台词更加清楚:整个打算我都告诉你了,“不同意”的后果是什么,你自己应该有数……
  
   完颜亮的口才,确实令人感慨;寥寥几句之后,不是傻瓜的大兴国当即表态说:“如大王所说,事情就不能缓着来了。”
  
   对完颜亮来说,好消息和强刺激还没有完。
  
   就在这个杀人如麻的十一月,金熙宗去一个叫忽剌浑土温的地方围猎。人在围猎,心思还是没忘了杀人;突如一道诏书来,后宫的三个妃子就毙了命。接踵而来的十二月,味道依然是血腥的:金熙宗又在寝殿杀掉了陪侍的妃子。
  
   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在为册立新的皇后,也就是那位刚进宫的小寡妇扫清障碍。现在,所有有资格、有地位、有可能晋升皇后的妃子,都已经被杀了个干净。
  
   再也没人能阻挡他册立自己喜欢的女人做皇后了。
  
   上天若要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杀得痛快淋漓的金熙宗始终没有看清的是,别人接连不断喷溅出的鲜血,已经使整个朝廷议论汹汹,人人自危。以前,他是用板子把臣子往谋反的方向赶;现在,他则是用屠刀逼着别人动手了。
  
   而完颜亮的机会,这次是真的来了。
 八:弑君
  
   完颜亮在“孙进冒称皇弟”大案中居功至伟,金熙宗极为欣赏他的忠心不贰,对他也更加信任了。这样一来,时机已经完全成熟,完颜亮生命中的新华章已经可以着手谱写了。
  
   而我们故事中的九个人中,还有五位没有登场,现在也该亮个相了;他们就是徒单阿里出虎、仆散师恭和徒单贞。
  
   九人名单第七位:徒单阿里出虎
  
   徒单阿里出虎,徒单是姓,阿里出虎是他的名。他的父亲徒单拔改,因为战功,当过颇是不小的官——兵部侍郎(正四品)、节度使(从三品)等;这么看起来,徒单阿里出虎也算个高干子弟了。除此之外,他父亲徒单拔改与完颜亮的父亲辽王还是姻亲;这份感情基础,实在是够牢靠的。
  
   而现在,徒单阿里出虎的职务是殿前都检点司的“护卫十人长”,专门负责保卫皇帝安全。
  
   在当年金国的宫禁中,护卫的地位非常之高;任你把人头点遍,也不过区区二百而已。据金史记载,曾有官居从六品的武义将军转任护卫,几个月后又晋升为护卫十人长的例子;这就说明,护卫十人长的品级,起码不应该低于从六品。而从粮俸的角度来看,护卫们也普遍享受着从六品官员的待遇。
  
   不过,如果我们仔细考察护卫及护卫十人长的官级,恐怕就没这么好看了。按《百官志》的说法,护卫经过考核,最初只能授予从八品的敦武校尉(女真人)或正九品的保义校尉(非女真人);此后,要经过一百五十个月——也就是十二年半——的磨练,才能授予正六品至从五品的官职。而在完颜亮之后的金世宗时代,护卫磨练晋升的时间有所缩短,但仍需要十年——这个离题太远,就不扯了吧。
  
   如此看来,我们文中的护卫十人长徒单阿里出虎,很可能是六品上下的官员;为了行文方便,这里姑且算他为正六品吧。
  
   完颜亮很清楚:要对皇帝下手,就必须得到内部保卫人员的配合;于是,他就打起了这位徒单阿里出虎的主意。
  
   不过,对大兴国那一套威逼的办法,要是用在徒单阿里出虎的身上,可就没什么效果了——毕竟,金熙宗似乎还没有恨上这位护卫十人长,徒单阿里出虎也实在没有担心自己性命的必要。那么,又该怎么做通他的思想工作,让他乐意去冒巨大的风险,乖乖地为自己效命呢?
  
   俗话说,“上什么山唱什么歌”。完颜亮注意到徒单阿里出虎的儿子还未婚娶,于是找到这位总在担心的爹,并承诺将来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儿子,彻底解决他的后顾之忧;然后,才告诉他自己有什么打算。
  
   ——各位觉得,心思如此缜密精细的完颜亮,象个才二十七岁的年轻人么?
  
   徒单阿里出虎是个暴脾气,当即表态:“您怎么说的这么晚呢?废立大事,那也是男人才能做的。现在皇上不能保有天下,大家的希望都在您身上,今天您说的想法,那可是我一向以来的愿望啊。”
  
   暴脾气徒单阿里出虎,由是名列《逆臣传》十大恶人榜第五位。
  
   九人名单第八位:仆散师恭。
  
   仆散师恭,本名叫忽土。他出身微贱,后来辽王完颜宗干看他可怜,把他提拔为护卫十人长,和上面说的徒单阿里出虎属于一个锅里搅马勺的同事。这位出身不好又没什么特殊才能的仆散师恭,估计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居然还能获得这么个待遇不错的活计。幸福之余,他对自己的大恩人辽王,那是绝对的忠心耿耿。而这份忠心还颇具生命力,甚至活得比辽王本人还长——在辽王死了以后,它不仅依然健在,而且还顺理成章地转移到辽王的儿子完颜亮身上来了。
  
   有此铺垫,完颜亮找他做内应,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他对仆散师恭说:“我有一句话,早就想对你说了,又怕外泄,一直没敢说。”仆散师恭回答说:“肌肉之外,都是以前的太师(辽王)所赐,只要对您能有所帮助,我死也没二话。”完颜亮的确看人很准,对方的回答根本不出意料之外,于是又来一句:“现在的皇上失道,我将要做废立之事,必须得到你的帮助才能成功。”报恩不讲价钱的仆散师恭,立刻盹都不打一个地就答应下来了。
  
   这一答应,就把自己答应上了《逆臣传》十大恶人榜第六名。
  
   九人名单第九名:徒单贞。
  
   徒单贞,原名特思;也是巧了,正和那个让完颜亮恨之入骨,后来构陷杀掉的特思同名。因为祖辈的战功,他世袭猛安——那么,他与我们前面说的恶人榜排名第一的萧裕,似乎是同样的职务?
  
   还真不太一样。虽然说“猛安”都是“猛安”,但能不能“世袭”那就差远了。能世袭,自然说明祖上很牛——确实是很牛;他爹叫徒单婆卢火,以战功一直升迁到开府仪同三司,牛得基本已经无法再牛了……
  
   跟上面说的两位护卫不同,徒单贞是完颜亮的亲戚;准确的说,是完颜亮的妹夫。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密谋起来要简单的多。就这样,《逆臣传》十大恶人榜的第七名也已经正式亮相了。
  
   至此,我们故事中的九个人先后都登场了。
  
   详细观察一下这九个人,也就是萧裕、完颜秉德、唐括辩、完颜乌带、大兴国、李老僧、徒单阿里出虎、仆散师恭、徒单贞,我们不难发现,他们出身不同,经历迥异,但是都有个共同点,那就是对当今皇上非常不满。在这套班子里,不仅有廷臣、谋士,还有武官、护卫、亲属,典型的文武双全不说,还捎带着亲上加亲。其中,既有出主意的,又有偷符钥的;既有一贯以男人大丈夫自诩的,也有不在乎鸡鸣狗盗的。但总的来说,其中有真本事的人不多,倒很是被蝇营狗苟之辈占去了几个名额。
  
   往事越千年——不,只越过千年的一半,精确地说是523年——我们会发现,历史上也有这么一套政变班子。只不过,公元626年的那套班子堪称猛将谋士如云,人才精英泛滥,是中国历史中不可多得的超豪华阵容;也正是这些人中之龙,成功地帮助秦王晋级为唐太宗,尔后照样大放光彩,端的让人钦服不已。
  
   五个世纪之后,我们再来看完颜亮的政变班子,就难免有点泄气——真是一蟹不如一蟹,所谓时无英雄,遂令竖子成名啊。
  
   可就这么个难入大家法眼的草台班子,却至少还真有一点不能小看:无论如何,他们成功地保守了即将发动政变的秘密。说起来,这还确实不是随便什么阴谋集团都能做到的,那些事败身死的例子,实在也是太多太多了。
  
   古语云:法不传六耳。现在可好,算上完颜亮,都已经有二十只耳朵听见了;而这样的惊天阴谋就会商于天子近侧,一天又一天地进行着,而天子本人居然就是不知道!倘若当年的武则天看到这一幕的话,估计能把金熙宗给活活嘲笑至死。反过来,这么多人参与其事,不可能处处缜密无隙;而从始至终,却一直没有任何可能会偷听到这一消息的人密奏金熙宗,可见这位皇上的不得人心,已经到了什么地步——当然,特思告密的下场,或许也已经先给大家树立了一个“跟完颜亮作对”的反面榜样吧。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这个东风就是夜晚,毕竟白天动手实在有太多不便,弄不好就功亏一篑。在众人急不可捺的心情中,期盼中的夜晚很快就到来了。
  
   皇统九年(公元1149年)十二月九日的夜晚,就这样在一些人的浑然无觉和另一些人的兴奋等待中,来临了。
  
   当天,代国公主为她自己刚被杀掉的母后——悼后——做佛事,住进了庙里。这样一来,她的家里只剩下了驸马老公唐括辩,而整个宫外政变班子,也就直接来到了他家。大家边吃边聊边熬时间,终于熬到夜深了,一行人就把刀藏在衣服里,相随来到宫城。
  
   这时候已是二更天,守门人见是驸马大人来了,也就没多想,开门放了进去。这一夜,宫内正轮到徒单阿里出虎和仆散师恭二人值班;有了内应,大家很快就来到了皇帝的寝宫外面。这时候,有个侍卫发现不对,刚想喊叫,唐括辩立刻抽出刀逼住了他。
  
   在这之前,大兴国已经从皇帝的寝殿中取来了符钥——平时,这符钥就归他管,有时候他甚至会把它随身带回家——现在,他又用这符钥打开了寝殿的大门。开门还不算,还要假模假事地对门外的人宣布说:皇帝召见完颜亮——而皇帝就在里头睡着觉,他居然就敢如此公然矫诏,实在是令人瞠目。
  
   这最后一道过场也走了,后面的事情大家就可以想见了:听到“诏令”,一群人立刻蜂拥而入……
  
   作为多年的习惯,金熙宗还是比较有防备意识的;即便睡觉的时候,床边也要放把刀。可是架不住家贼难防,他怎么会想到,大兴国早就把这刀悄悄搁床底下了。当这干子人冲进来的时候,金熙宗骤然惊醒,顺手一摸,啊呀!啥也木有摸到……
  
   就在他慌张找刀的时候,那两位护卫,也就是仆散师恭徒单和阿里出虎早已冲到床前,劈头一顿乱刀砍死了金熙宗。大约是因为还不太放心,完颜亮又上前来猛剁几刀,最后结束了这场杀戮。
  
   史载:从皇帝身上狂喷而出的鲜血,溅得他满脸满身都是。
  
   金熙宗就这么死了,时年三十有一。
  
   九:篡位
  
   金熙宗被杀后,寝殿里突然就沉寂了下来;而在血泊中伫立的几位,也一下子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每个人的心里,本来都在反复计算此行能不能成功;如果不成,又该怎么办——自始至终,脑子里的弦一直是绷的紧紧的。可是大概也出乎他们自己的意料,一贯尊严无上的皇帝,真的就这么让他们给轻而易举地杀死了!
  
   松了一口气之后,马上就有一个新问题冒出来了:皇帝已死,谁来接位?
  
   这对完颜亮班子里的大多数人来说,这根本就不是问题——还能是谁?当然是完颜亮了!可是,也就有人存了别的心思;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完颜秉德。
  
   前文已经介绍过,完颜秉德以平章政事之身,遭到了“高寿星搬迁事件”的株连,被金熙宗廷杖。而后,金熙宗不计前嫌地又继续升他为右丞相、左丞相兼中书令(从一品),也是响当当的朝廷大员。
  
   而此时的完颜亮呢?由于受到“张学士草诏血案”之累,贬出朝廷又刚召回,职务还只是平章政事。虽然这个平章政事与右丞相的品级一样,都是从一品,但从尚书省的排名来看,平章政事是要排在右丞相后面的。
  
   换言之,这时的完颜亮,只能算是完颜秉德的下级!
  
   此外,完颜秉德的爷爷完颜宗翰,那是大金的定鼎之臣;论战功,简直是无人能敌。更重要的是,当年爷爷明确拒绝了谋士的建议,即“废金熙宗而自立”,结果未能染指皇位不说,最终还被金熙宗收拾得郁郁而卒;莫非,现在正是上天特意赠送的机会,专门让孙子来替爷爷出此一口恶气的?
  
   ——现在的完颜秉德,脑子里也正是这个问题:难道真的就要认命,就这么让自己的下级来当皇帝么?
  
   皇帝宝座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也确实不能怪完颜秉德骤然产生了觊觎之心。不管怎么说,不管是谁,只要坐上去了,那就是既成事实;以后即便再想翻过来,又到哪里去找像今天这么好的机会!现在,似乎一切都近得唾手可得;只要有人愿意拥立他,历史立刻就要改写——所谓君臣大分,而这平日俨若鸿沟一般的距离,如今竟然是这么地近!
  
   完颜秉德就这样陷入了犹豫和等待之中,而整个寝殿里也变得安静下来,大家都在紧张地判断着局势,思考着自己该做何选择。好不容易冒死杀了皇帝,谁知现在又跳出个性命交关的重大考验——如果押错了人,那就依然是个死!
  
   终于,无限忠于完颜亮父子,并率先冲上去手刃金熙宗的仆散师恭呆不住了,大声说:“始者议立平章,今复何疑![早说好了立平章政事(完颜亮),现在还有什么可犹疑的!]”说完,就上前扶完颜亮坐住,然后跪下开始磕头,呼喊万岁。
  
   历史再次不厌其烦地证明:人民群众是有盲从性的;仆散师恭这一喝、一扶、一拜、一喊,似乎把所有人都惊醒了。大家也立刻跪下,磕头并呼喊万岁。马上回过神来的完颜秉德也不例外,立刻加入了拜舞新君的行列——到了现在,如果还对完颜亮的皇帝身份有所犹豫和怀疑,那就只能是找死了。
  
   就这样,完颜亮终于踏上了他晋升之路的最高点,成为大金的真命天子。
  
   这一年,他27岁。
  
   现在,在金熙宗血泊中继位的完颜亮,马上就有几个问题需要解决。其中第一条,就是如何让所有人都承认,自己已经是真正的皇帝。政变的草台草台班子承认了,但是,别人呢?那些金熙宗的臣子们,会不会给自己造成麻烦?特别是那些勋贵重臣,既有权,往往本身还是宗室,他们会服自己么?不管怎么说,自己总是通过弑杀皇帝才得的大位,无论从道义还是伦理,都是没法说的通的。
  
   既然一下子没法说通,那么解决办法也就只剩下一个了:谁不服就杀谁——皇帝都杀了,几个大臣又算的了什么?想到这里,完颜亮决心再次设局,把可能威胁到他的对立面一网打尽。但是自己刚登大位,打击面不可能太宽,也不妨放到以后;现在必须立刻除掉的,则是手握军权的重臣。只有这些人,才有可能真正地、立刻地威胁到自己的统治。至于杀了以后,军队又该怎么办?——随便再封一批新人不就完了?
  
   具体到设局,那就是找个让大臣得深夜赶来的借口:金熙宗杀了悼后,人所共知;现在,金熙宗打算册立新皇后了,请大臣们过来商议——以此,命令军国重臣即刻赶来。
  
   往事再越八百多年,“讨论毛选五卷”也成了类似的借口。当然,这一次是粉碎四人帮反革命集团,属于普天同庆的大好事,也没什么血光之灾;只是翻阅史书时,产生一些联想也是难免的吧。
  
   很快,曹国王、左副元帅、领行台尚书省事完颜宗敏首先赶到。这位左副元帅是金太祖的儿子,按说属于完颜亮叔叔辈的人。既然是可疑的反对派,那么就不必客气,完颜亮马上命令仆散师恭杀了他。可怜的完颜宗敏左跑右躲,还是没躲过命中这最后一劫——最后,他“肤发血肉,狼藉遍地”,惨死在完颜亮的面前。
  
   之后,轮到左丞相、都元帅完颜宗贤了。
  
   这位都元帅完颜宗贤,也是我们故事中令人过目难忘的一个人物。
  
   完颜宗贤本名赛里,从前是护卫。他跟着那位未曾即位就死掉的谙班勃极烈,也就是完颜杲四处征伐,立过一些军功;靠着这些功绩,他被渐渐提升至左副点检(即“殿前左副都点检”,从三品)。
  
   后来,他在犯事的大臣家喝酒被牵连,丢了官。不过完颜宗贤的运气确实不错,很快又恢复了原职。尔后,从受赐“世袭谋克”开始,他历任殿前都点检(正三品),再封豳国公,尔后陆续是平章政事(从一品)、右丞相兼中书令(从一品)。再之后是太保、左丞相(从一品),监修国史。然后历经两次削贬,甚至被外放;不过还是找补了回来,最终成为左丞相,兼都元帅。
  
   在官位观念上,完颜宗贤一直保持着朴素的劳动人民本色。他出身于护卫,不到十年就成为身兼将相的高级干部;回思以往,心头总是惶恐,总觉得自己要为大金多多出力,才能对得起皇帝和朝廷的厚爱。在这个指导思想的支配下,当悼后专横跋扈、大臣们纷纷“紧跟皇后”以图个好前程的时候,完颜宗贤从来就不同流合污;这也就算了,他还在悼后最敏感的“皇帝子嗣”问题上做开了文章。
  
   如前所述,金熙宗的长子完颜济安早夭,而次子,也就是魏王完颜道济,又被金熙宗一怒之下杀掉了。没有儿子接班,问题自然很麻烦;但在悼后的专制下,又有谁敢说什么?可是完颜宗贤压根不管这套,直接建议金熙宗扩充后宫,以利于催生新皇子——理所当然地,他被悼后恨上了;也因此,他也得罪了与悼后关系颇不一般的完颜亮。
  
   而在完颜亮飞升为宰相以后,面对这位红得发紫、皇帝极为信赖的新贵,完颜宗贤照样还是采取“不依附”政策;完颜亮如此敏感,当然心中有数。不过,以完颜亮善于伪装的个性,内心里再怎么忌恨他,面儿上还是看不出来,依然是客气周到的。
  
   那么,完颜宗贤身列将相之后的两次落马,是否与此有关?当然有——正因为刚正不阿的完颜宗贤实在太过讨厌,以至悼后和完颜亮联起手来,“共力排出之”。让你吃点苦头,总该识点时务了吧——可结果,完颜宗贤还是一点没变!
  
   前面提到,金熙宗杀了胙王完颜常胜,并按民族习惯,把他的老婆纳入后宫。憋屈多年的金熙宗完全没有想到,这个新进来的女人居然让他如此满意,以至于当天就杀掉了悼后,并决定立这位新妃为后。但是,杀掉皇后可以是一眨眼的事,而“册立新后”相对就麻烦多了;相关手续一大堆不说,还有不少反对的声音,这事情也就此被拖下来了。
  
   而事君唯忠的完颜宗贤,对此事明确持反对态度——刚才说了,完颜亮以“金熙宗立后”为借口邀捕重臣;现在我们看来,完颜亮实在是把每个人的心思都给琢磨透了,完全知道大家心里想的是什么——被骗得结结实实的完颜宗贤临出发前,还对别人说:
  
     上必欲立(完颜)常胜妻为后,我当力争之。
  
   甚至等他到了金熙宗寝殿,并被当场按住的时候,完颜宗贤还是没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以为金熙宗心意已决,一定要立新皇后;而自己眼看小命不保,也是因为皇帝打算先把他这个铁杆反对派杀掉的缘故。
  
   即便如此,平常人在这个情境下,又会做何表现?会不会想“你皇帝选谁当大老婆,关我P事”,会不会一定拧着脖子不同意呢?毕竟,这脖子上面的脑袋掉或者不掉,决定的人不是自己,而是皇帝啊……
  
   在完全错判了当时情境的前提下,完颜宗贤依然挣扎着回答说:
  
     谁能为我言者?我死固不足惜,独念主上左右无助耳。
  
   ——拳拳忠心,也真是令人动容!
  
   可惜,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忠心的对象已经成为尸体,而且他自己也快了——话音甫落,他也被绳子勒死了。
  
   军权在手的重臣杀掉了,也就可以开始做事了。这时候就要解决第二个问题:完颜亮现在是皇帝,那刚刚被杀的金熙宗,又算怎么回事?难道真要承认自己是弑君篡位?
  
   关键时刻,人需要换位思考:谁说金熙宗是皇上来着?圣旨随之飘落:降熙宗为东昏王。
  
   金熙宗本是皇帝,这一转眼人死了不说,连身份都跟着被贬;而且,由“帝”而“王”,其中已经暗含了一个最深刻的命题,那就是:王虽然是人臣中最大的官,但是,前提是“臣”。换言之,真正的君已经就位;而前皇帝,不过是当今圣上宰掉的一个大臣而已!
  
   而“东昏王”中的这个“昏”字,也真亏完颜亮急智中能想的出来。谥法里说:“大死曰札,小疫曰瘥,短折曰夭,未名曰昏。”又说,昏是“未三月而死也”。完颜亮应该精通汉文化中的谥法,那么起这样的谥号,分明就是说金熙宗不过是个不到三个月,连名字都没起就死掉的小孩子!
  
   够损啊。
  
   于是,完颜亶从此就变成了东昏王;他那血肉模糊的尸身,也被随便埋到了他老婆悼后的墓中。又过了十二年,才被重新追认为武灵皇帝,庙号闵宗;而他的墓地已经被迁到大房身,被称为思陵(这迁陵一事,后文中会再提到)。直到死后三十八年,他才被改上了“熙宗”的庙号(之前是闵宗),从此被才称为金熙宗——写到这里,真是有点“回到未来”的感觉啊,呵呵。
  
   “悼”后也好,武“灵”皇帝也好,“思”陵也好,对死人而言,通通都不是什么好名字——或许,念及金熙宗和悼后在世时候的所作所为,后世的金帝也不好给他们平反太过吧。
  
   前文我们说过:金熙宗还在的时候,曾经有三位权臣相继把持朝政,最后一位就是“金兀术”完颜宗弼。终于,完颜宗弼也死去了,权力真空跟着就出现了。
  
   这时,正是金熙宗身死被篡的前一年;而完颜亮正在高速晋升着,当时的职务是平章政事,相当于宰相。眼看皇权积弱,完颜亮的不臣之心也曾经明白地显露过;一次,他对同在尚书省的小官,令史高怀贞就说过这样的话:
  
      吾志有三:
  
        国家大事,皆自我出,一也;
  
        帅师伐国,执其君长,问罪于前,二也;
  
        得天下绝色而妻之,三也。
  
   ——何其犀利,又何其坦白!一个女真人,毫无掩饰,脱口而出便是如此振聋发聩的名言,实在是令人久久不能忘怀。千古流传之余,我偷偷把它排在完颜亮诸多名言之首,想来也是当之无愧吧。
  
   而现在,完颜亮的第一个愿望,真的已经实现了。
十:升赏
  
  
   到现在,完颜亮已经是皇帝了;为了实现第一条人生理想“国家大事,皆自我出”,又该怎么去做呢?
  
   他的解决方案倒很简单——要是总结成口诀的话,只有两个字。
  
  
   第一个字,就是“升”。
  
   上面我们说到,正是在九人集团的鼎力协助下,完颜亮才能够成功地弑君夺位。现在局面初定,这些有着从龙拥立大功的臣子,很快就得到了各自的封赏;不过两三个月的工夫,他们就陆续升迁了。由于其中一些人后来还要因为其它事情继续晋升,这里,也只是介绍一下他们在完颜亮登基初期的升官情况吧。
  
   也顺便说一句,以下提到的升官幅度,均是以品级为单位计算的。如从五品升为正三品,则以从五算起,历经正五、从四、正四、从三、正三,累计为升官五级。同时,同级别官职升迁(比如完颜秉德由右丞相升为左丞相),虽然职务实际上有所提高,但由于品级相同,在这里就不计算为升级了。
  
   九人名单第一位:萧裕
  
   最初启动了整个阴谋的萧裕,现在被晋为秘书监(从三品)。比起他从前的职务同知北京留守事(正四品),官是升了,却不很显著。不过没关系,他的晋升之路还远没走到头呢,我们不妨耐下心来,慢慢看吧。
  
   总结:升官一级
  
   九人名单第二位:完颜秉德
  
   政变之前,已经是尚书省右丞相(从一品)的完颜秉德,在九人之中地位最尊;即便再升,也不会有太大的空间。饶是如此,他还是被晋升为尚书省左丞相(同为从一品),兼侍中、左副元帅;更重要的是,完颜亮加封他为萧王了。
  
   细想之下,没升级又怎么样?够可以的——又当王爷又给军权,在哪儿都相当有面子了。
  
   此外,完颜亮又赐他铁券,再赏钱二千万、绢一千匹、马牛各三百、羊三千。
  
   这里解释一句:铁券这东西可不比一般,以《金史》中的解说来看,它“以铁为之,状如卷瓦。刻字画襕,以金填之。外以御宝为合,半留内府,以赏殊功也。”那么赏赐“殊功”的铁券,到底又有什么特殊意义呢?
  
   实际上,它正是君对臣的誓言——只要不是你举家谋反,别的事情都好商量,天大的罪也不会杀你。而铁券之“铁”,正是“诺言不可变易”的象征。也因此,“受赐铁券”可实在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也是臣子极大的光荣。至于它象征的誓言以后究竟会不会变,……我们以后再看也不迟。
  
   总结:被封王,未升级,受铁券
  
   九人名单第三位:唐括辩
  
   这位参与谋杀自己岳父的驸马爷,由尚书左丞(正二品)骤跃龙门——被封了王,同时被提拔为尚书省右丞相兼中书令(从一品),也受赐了铁券,及钱二千万、绢一千匹、马牛各三百、羊三千。就连他老爹唐括重国,也跟着儿子沾了光,由彰德军节度使(治所在今河南安阳,从三品),升任东平尹(治所在今山东东平,正三品)。
  
   总结:被封王,升官一级,受铁券;父亲升官一级
  
   九人名单第四位:完颜乌带
  
   大理卿(正四品)已经是不必回首的过去,现在的完颜乌带已经是许王了!同时职务也连升五级,为平章政事(从一品)。铁券和财物赏赐,一同以上。
  
   总结:被封王,升官五级,受铁券
  
   九人名单第五位:大兴国
  
   这位近侍局直长(正八品)的升迁幅度,大得令人目瞪口呆。究其原因,大概有两方面:一方面,他的作用确实别人无可替代,无论是开门、矫诏还是藏刀,都为完颜亮成事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另外一方面,他本来的官位实在太小了,怎么升还不就是一句话?
  
   于是,他被直升为广宁尹(治所在今辽宁广宁,正三品),同时晋为金紫光禄大夫(正三品)——这就是说,瞬间他就连升十级——并赠犀带一条,玉带一条。除了铁券和财物赏赐一同以上之外,完颜亮大概是考虑到大兴国是个微末小人,专门又赐他奴婢百口——过去,你不是伺候皇上伺候惯了么?现在专门调一百个人来伺候你,感觉如何?
  
   顺便说一句:从对大兴国的赏赐,我们不经意间又可以发现完颜亮的一个行事特点,那就是:不仅是相当典型的“对人不对事”,而且,还喜欢针对他人特点进行“出奇料理”。以后,我们依然会看到类似的处理手法,这里就先不提了吧。
  
   总结:升官十级,受铁券
  
   九人名单第六位:李老僧
  
   这位曾经的将军司书吏、政变前的尚书省令史李老僧,简直都没法评论他本来的官品有多小——书吏的“吏”,本就是夹在“官”与“民”的中间层;今天看来,颇有那么点“兵头将尾”的意思,也就是说,跟今天军队里的“班长”有点神似——说有权吧,不是干部;说是兵吧,还真能管人。以学者吴思的看法,“吏”这个职衔颜色发“灰”,游离于正式编制之外,却又是古今都少不了的办事阶层。一时也查不到金代这个书吏的品级,那么就参考一下后世女真——清朝的制度,来试验性判断一下书吏的级别吧。按清制,要确定书吏的级别,得进行考试:考为一等的,给个从九品;考个二等,干脆就是未入流。
  
   即便是尚书省令史,其中也是有区别的。按金制,李老僧本人非进士出身,这个令史也就属于所谓的“右职”或“右选”令史,接近于后来所谓的“吏才出身”,稍微有点预备役干部的意思。具体来说,干满十年,可以出任职官,品级为正六品到正七品之间。而如果不满十年,又当如何计算品级?——没法计算,因为他还只是个单纯的令史;按史料所载,即便是职官兼任令史,这令史也依然属于“流外职”;换言之,照旧是个不入流的角色。
  
   但是现在,他不仅肯定已被提干,而且直接被拔擢为同知广宁尹事(正四品)。这就是说,如果他以前是个考试合格的书吏,那么他升了十一级;如果考试没合格,或者按照不入流的令史来计算,则是升了十二级!
  
   此外,李老僧也受赐钱千万、绢五百匹、马牛各二百、羊二千。注意了,他没有被封王,是因为出身实在太过低微,这并不奇怪;关键是,他没有被赐予铁券,赏的钱和绢也少了一半,马牛羊只及前几位的三分之二。
  
   看来,李老僧在九人集团中作用实在是不怎么突出,完颜亮心里也很有数。这就是说,他升官幅度最大,只能解释为他自己以前太不争气,官位实在太小了——而即便是现在这个同知广宁尹事,也不是那么简单受封的。其实,这是完颜亮埋伏下的一颗钉子,其中情由,我们后文会再说起的。
  
   总结:升官十一/十二级
  
   九人名单第七位:徒单阿里出虎
  
   护卫十人长,具体品级难以确定;以前文对护卫的介绍为参考,似乎以定为正六品为宜。这个判断基本是1001n个人的看法,对与不对,希望有高手予以指教。下文,便以正六品为基础,计算他的升幅。
  
   成事之后,他一跃而成殿前右副都点检(从三品);这就是说,他一下升了五级。而铁券财物之类赏赐,与上面的几位(不包括李老僧)相同;同时,他的儿子徒单术斯剌也沾了光,奉命迎娶荣国公主完颜合女。不过,这是事先说好的,现在完颜亮不过是实践诺言而已。
  
   总结:升官五级,受铁券;儿子成驸马
  
   九人名单第八位:仆散师恭
  
   同为护卫十人长的仆散师恭,现在跟上面那位徒单阿里出虎一样,晋升为殿前左副都点检(从三品),也是官升五级,并得到铁券财物赏赐。
  
   按金制,无论殿前左、右副都点检,同时都要兼任侍卫将军副都指挥使;非要分个高下的话,那就是“左”比“右”大上那么一点。后面他升官的路也还长,这里就先不提了。同时,他本名仆散忽土,现在是被完颜亮亲自赐名为“仆散师恭”,本文再次出现“回到未来”味道的同时,对他也算是殊荣了。
  
   总结:升官五级,受铁券;被赐名
  
   九人名单第九位:徒单贞
  
   原来是猛安(从四品)的徒单贞,现在被进封为殿前左卫将军。殿前左卫将军的品级不详,应低于正三品;以上下相对位置而言,似为从三品或正四品。如果是从三品,则他升官两级;是正四品的话,则升官一级。不过,钱、绢、牛羊之类赏赐,统统没有;铁券,也没有。
  
   大概是为了让徒单贞心里不至于太过失衡,完颜亮又把他老婆封为平阳长公主;这样一来,徒单贞自然就成了驸马,具体的职务是驸马都尉(正四品),同时加封左副点检(即殿前左副都点检,从三品)。
  
   总结:升官一/二级;老婆成公主,自己变驸马
  
   九个人的晋升情况大致如上。为了各位更清楚地对比,简单列个表吧:
  
              完颜亮政变班子初期晋升、封王及受赐铁券情况一览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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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品级  政变初期新品级 升幅  是否立即封王 日后是否封王 铁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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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 裕    正四     从三    1             是   
       完颜秉德   从一     从一★   0     是       已    √
       唐 括 辩   正二     从一★   1     是       已    √
       完颜乌带   正四     从一★   5     是       已    √
       大 兴 国   正八     正三★   10                 √
     ☆ 李 老 僧  从九/未入流   正四   11/12               
     ☆徒单阿里出虎  正六     从三★   5             是    √
     ☆ 仆散师恭   正六     从三★   5             是    √
     ☆ 徒 单 贞   从四    从三/正四★ 2/1            是   
    ──────────────────────────────────────────
       平 均    正五     从三    3     -       -   
    ━━━━━━━━━━━━━━━━━━━━━━━━━━━━━━━━━━━━━━━━━━
      注:带☆者,品级为估算;带★者,为政变当日晋升
  
   喘口气儿……以前整理发出部分中的本表格,对徒单阿里出虎、仆散师恭二位的原职——护卫十人长——的品级估算有差,现据王曾瑜先生《金朝军制》一书予以修正。改正错误品级并不麻烦,麻烦的是得重新计算“平均品级”和“平均升幅”,苦笑ing……
  
   透过这张看起来并无特异的表,我们或许可以发现一些历史的玄机。总结一下,大概有三个方面:
  
   第一:政变风险极大,因此它必须有足够的回报诱惑力。
  
   我们已经清楚地看到:与事诸位,都已经获得了丰厚的回报。在官位晋升方面,每人“平均升官三级”,看似小数,似乎不值得趟此风险;但是,官场中人应该能够体会到其中的分量。举例而言:如果你是个处长或者县长或者县委书记,现在上头发话让你犯罪杀人去,事成之后马上就是副部长、副省长、省委副书记……面对或许耗费十年辛苦也一样爬不上去的这三级官梯,你会不会很有些动心?
  
   何况,他们新得到的位置,不是内卫、天子近臣便是地方大吏,“含金量”相当之高,没有一个是中看不中用的安抚性职务。
  
   第二:从上述“升官回报”的角度来看,最适合参与政变的人,应该是品级相对低下的人。
  
   以升迁幅度最大的李老僧为例,如果换在今天,他基本就是以一个科员的身份,一步跨至专员或者地委书记,或者省厅厅长。实话实说:如果不是因为政变,他恐怕永远也没有如此晋升的机会。
  
   由于“官位天花板”的限制,参与者级别越高,其所能获得的官位回报相应会降低;体现在我们这张表中,倒也很明确:超过平均晋升级数的,全是原职别在正四品以下的人。再进一步分析这些人,我们不难发现:升官幅度最大的(十级以上)三位,一律都是本来就很低微的人——解释这个现象并不难,毕竟他们离天花板实在太远太远了。
  
   那么,权衡风险和收益,我们恐怕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从【官位晋升】的角度来看,如果你本来就是省、部(也就是过去的三品)以上的干部,参与政变的风险不会改变,收益却不会比省部以下的同僚更大,而是相对更小——当然,这只是从古代、从金朝、从完颜亮、从弑篡……这么个特例总结出来的,不能放之四海而皆准,也不能跨越古今而不易……
  
   因此,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的是:如果仅仅为了升官、又不怕杀头的话,那么趁着自己位置低微的时候,赶紧参加政变集团吧……
  
   第三:对政变分子的激励,应以“总体均衡”为原则。
  
   从表中我们可以看到,九个人中有八人晋升了品级(唯一品级不动的完颜秉德,职务也有所晋升),因此这是个“通例”式的奖赏。而除此之外的附加奖励,才真正体现了皇帝眼中的亲疏差别;所谓的“论功行赏”,也正反映在这里。
  
   附加奖励1:封王。
  
   九个人中,三分之一立刻被封王,日后又有四人陆续被封王;换言之,九个人中除去大兴国和李老僧,剩下的人居然都成了王。这就是说,虽然事先大家都不知道结果会如何,但是只要卷入这个阴谋集团的核心,日后就有四分之三以上(具体说就是 7 / 9 = 77.78% )的把握成为王爷。
  
   这样的赏赉,实在是相当不薄;而此种杀头买卖,怎么看怎么合算啊。
  
   附加奖励2:赐券。
  
   从金史中的记录来看,为这九个人,完颜亮至少发出了六张铁券。或许是记载中遗漏了个别人,比如我们在其中并没有发现完颜亮的心腹萧裕、新驸马徒单贞的名字。但是意味深长的是,李老僧,再次“恰到好处”地“被遗忘”了。
  
   附加奖励3:赐物。
   附加奖励4:赐名。
   附加奖励5:提拔亲属。
  
   具体情况比较琐碎,这里就不一个个单独小结了。
  
   由此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完颜亮正是通过“附加奖励任意组合”的方式,对这九个人进行了各自不同的奖赏:官升的少的,就用王爵加铁券和厚赐予以弥补;官升得多的,别的不是没份就是折半;而不多不少的,又有“赐名”“提拔亲属”等等花样来“找齐”……
  
   遗憾的是,今天我们不能通过精确的数学计算,来给出“最终获利”的比较结果。但从以上封赏细节来看,我个人倾向于认为:完颜亮的升赏绝非随意而为,而是大体上表现为三个原则:
  
   1、横向比较:总体均衡。
   2、纵向对照:获利明显。
   3、奖励手段:百花齐放。
  
   总之,“政变回报”的诱惑力极强,确实可以让参与者在预估风险收益比的时候,将算盘珠子多往“铤而走险”的方向拨弄几下。顺便说一句:事后论功行赏时,主事者万不可过于吝啬,否则搞得参与者纷纷产生不划算的感觉,渐至怨望,那以后可就难弄了……
  
   而完颜亮的做法,可以说是相当大方,满足甚至超过了大家的心理预期。而仅仅因为“跟对了人”“做对了事”,就能如此跨级飞升、收获美差,恐怕参与者们自己回想起来,也会觉得宛如梦中吧。
  
   政变的“魅力”大约也正如此;明知可能破门灭家,却总也有人忍不住,非要用身家性命去豪赌它一场。我们故事里这九位赌徒,自然是赢得钵满盆满,彻底赚翻了。而类似这样的政变,在历史上简直是不计其数;纵有那么多未遂者的鲜血横流史册,依然无法阻挡后来人的壮志雄心——这其中的玄妙,也着实是让人玩味不已啊……
  
   关于九个人的情况,暂时先介绍到这里;放心,他们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呵呵。
  
   除了这些“定鼎功臣”之外,完颜亮对其他一些并未参与阴谋的官员,也是另有升赏。
  
   比如金穆宗的第五个儿子,女真历史上第一位用文字记录本朝历史的完颜勗(注:此字音xù,即“续”。由于通“勖”,网上往往将他写做“完颜勖”),根本就不是完颜亮的党羽,也得到了封赏。
  
   那么这位完颜勗,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简单说,他是位文人,而且还是位从小就被别人称为“秀才”的那种文人……
  
   在金太祖时代,完颜勗受命编修国史;再加上平息完颜宗磐叛乱有功,皇上曾经要加封他仪同三司,甚至要以“皇叔祖”字样冠在他的职务之前——都被他极力推辞了。
  
   在金太宗时代,金军大发神威,攻破了大宋首都,完颜勗被派去劳军。在那个从将军到士兵都在大发战争财的抢掠现场,主帅问他想要点什么(战利品),他说:“惟好书耳”——结果,在别人忙着搜刮金银财宝的时候,这位好同志装了几车书就回朝了。
  
   在金熙宗时代,完颜勗的苦心修撰终于大放异彩,连续端出了《祖宗实录》三卷、《太祖实录》二十卷。而他的这个工作,实际上开创了女真民族的官史时代:在他以前,女真的历史从来是口口相传,压根就没有官方正式的文字记录!
  
   说起来,这其实也不奇怪:女真本来是个没有文字的民族,全赖攻破大辽、抓来了契丹和汉族俘虏后,才开始学习契丹文字和中文;再以后,等完颜希尹照猫画虎地根据契丹文字创制出女真文字后,大金才算有了自己的民族文字……也不由慨叹:文化这东西,真是没法和暴力硬顶啊——相比辽和宋,金的文明进程,确实是开始得太迟了啊。
  
   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当他把《祖宗实录》呈献上去时,倾心于汉文化、对文史极为看重的金熙宗会“焚香立受之”,又破例加赏他亲王二品俸禄了。及至《太祖实录》书成,完颜勗更是被加封太师、鲁国王(后为汉国王)及领三省事,可谓位极高、人极尊了。
  
   但是,也正是这位完颜勗,首先倡议将完颜亶册立为谙班勃极烈,并陆续得到权臣支持,最后成为事实;换言之,要不是他先来了一嗓子,说不定就没有后来的金熙宗了。由此,也可以理解为什么在金熙宗时代,完颜勗会有如此之高的地位;正如凤凰卫视的阮先生,天天在电视里念叨的那句“事情之间,其实相互都是有关联的”,呵呵……
  
   被杀的旧君是他首倡册立,单这一件事就够让完颜亮不爽的了;这还不算完,对完颜亮本人,完颜勗也并不客气。
  
   史载,完颜亮正在高速晋升时,许多朝臣不要说得罪,攀附他都来不及。在这样的背景下,一次大臣开会,完颜亮迟到了。结果,“刚正寡言”的完颜勗毫不留情地当面批评了他:
  
      吾年五十余,犹不敢后;尔少年强健,乃敢如此!
  
   是啊,你有什么资格迟到?一句话,说得势焰熏天的完颜亮只得当场“跪谢”——完颜勗以元老的身份,批评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固然不必顾忌太多;但反过来讲,在当时的朝局下还敢于当面批评新贵,完颜勗的“刚正”,也确实不是史家曲笔虚赞啊。
  
   可现在,曾经被他怒批过的毛头小子完颜亮,不仅杀了他当年力荐的旧主,还翻身当皇帝了;以常理来判断,这位早已是极品富贵的完颜勗,下场恐怕不会太妙。
  
   然而,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完颜亮上台当天,就诏令加封完颜勗,把他从“一字王”汉国王,加封为“二字王”秦汉国王;同时大概为了表示不是明升暗降,完颜勗以前的太师、领三省事、(国史)监修等职位一个不动,官照样当。八百多年后的今天,我们已经很难想像,完颜亮在加封这位并不媚顺自己的重臣时,究竟是个什么心情了;大约还是心有不爽,但他毕竟克制的很好——为了“加恩大臣以收人望”,也是不得不如此吧。
  
   如此这般,晋升那些有功的,封赏这些无功又不好开罪的;算下来,完颜亮即位当天,一共升了二十个人。
  
   这就是完颜亮初登大位,连续念出的“升”字诀。
   十一:杀宫 1
  
   题注:这里说的“杀宫”不是京剧,宫也不指后宫,而是指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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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升”也不成,毕竟总有一些人是眼中钉、肉中刺;对于他们,完颜亮祭出了第二个字。
  
   当然,这就是“杀”。
  
   说来让人不胜唏嘘的是,首先帮完颜亮大开杀戒的,赫然竟又是那位在我们九大恶人榜排名第一、首先鼓动逆谋的原中京猛安、现秘书监萧裕!
  
   先是撩拨完颜亮的不臣之心在前,继而协助完颜亮斩除政敌在后;这位萧裕,实在也是恶的不同凡响——在我们故事的九个人里,有八位都被打入金史的《逆臣传》;唯有这个萧裕特殊,被单独拎入了《佞幸传》。后世大元的史官们对这九个人予以区别对待,确实还是很有道理的:别人还只是“逆”,萧裕则是既“佞”又“幸”,完全是个皇上喜欢和信任的坏人。而为了让皇上喜欢和信任,他就要摸准皇上的脉,知晓皇上担心和厌恨的是什么。
  
   这对有眼光的萧裕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从前,完颜亮还是大臣的时候,就很忌惮宗室子弟的力量,特别是对金太宗一支,更是忧惧不已。
  
   金太宗共有十四个儿子,总的来说,还都有点本事。以前我们说过,金熙宗时代,有三位重臣先后把持权柄,即完颜宗翰、完颜宗干和完颜宗弼;而在头一位,也就是完颜宗翰去世后,曾有一段不长的时间,朝局并不是由辽王完颜宗干一个人能完全掌控的。
  
   因为在这时,金太宗十四个儿子中的老大,完颜宗磐开始冒头了。他本人也是位高权重,身兼太师、宋王、领三省事,与完颜宗干共为当时权臣;只不过,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也就没成为史书记述的重点。
  
   或许是因为军功卓著的缘故,完颜宗磐为人比较骄横跋扈。他曾经当着金熙宗的面,和完颜宗干吵了起来,而且吵着吵着突然一转身,跟金熙宗说:我不干了——还得金熙宗两头劝架才罢休。之后,又当着金熙宗的面,纵马冲向完颜宗干,幸好被人喝止。在君前如此无理,那是掉脑袋的罪名;但当时对宗室子弟还非常宽容的金熙宗,并没有因此治他的罪。
  
   说来这就有点奇怪了:完颜宗磐再横,也不至于这么没脑子吧?他为什么要这么干?换言之,完颜宗干究竟在什么地方得罪他了?
  
   原来,这事背后还真是另有原因;而要讲清楚,我们又得回到金太宗还在世的时候,并从他选立谙班勃极烈的事情开始说起了。
  
   按说,这个问题并不复杂。毕竟,那时候的当朝皇帝是金太宗,若说选谙班勃极烈,自然是他自己的儿子最有可能中选。此外也如前所述,金太宗是依照女真传统,接了他大哥和二哥的位置做的皇帝;他自己也把接力棒往下传过,也确实曾经册立了他弟弟完颜杲为谙班勃极烈,怎么说都够仗义的了。可是,前面也说过,完颜杲提前死掉了。这么一来,自己的弟弟中间已经没有年龄适合的人选了;在这个情况下,任命自己的儿子来做谙班勃极烈,于情于理都没有什么问题。
  
   也正因为如此,金太宗的儿子们非常确定,下一位谙班勃极烈必然出在自己兄弟中间;其中,长子完颜宗磐的可能性最大,因为他本人正是“国论忽鲁勃极烈”。
  
   本文写到这里,已经提了不知道多少次“勃极烈”;那么,到底什么才是“勃极烈”呢?这里也就扯开,泛泛聊一下当年的金朝制度吧。
  
   所谓“勃极烈”,汉语里也记做“勃堇”,是女真语言中“部长,长官”的意思,专指各部落的首领。后来历经流传,在后世女真也就是满清时代,这个词被渐渐讹转为“贝勒”,其实都是一个意思。以现在的研究来看,“勃极烈”这个头衔不仅可以指大官,就连五夫长也同样可以套上——这就是说,“勃极烈”基本就是个“长官”的意思。
  
   既然“勃极烈”可大可小,那么必然要在名称上予以区别。以金的习惯,区别的办法是加个前缀,形成“某勃极烈”的官称。比如,当年金太祖继位之前,他的身份就是“都勃极烈”,翻译成简体中文,大概就是所谓的“总长官”吧。
  
   类似的,我们前文多次提到的“谙班勃极烈”中的“谙班”,意思就是“尊大”的意思;当然,这个“尊大的首长”的实际意思,正是皇储——不过也如前文所述,“谙班勃极烈”最终还是被全盘汉化过的金熙宗照抄中原文明,给改革成“太子”了。
  
   而完颜宗磐担任的“国论忽鲁勃极烈”,又是个什么意思呢?原来,这里面的“国论”,就是“尊贵”的意思;而“忽鲁”,则是“总帅”的意思。于是,国论忽鲁勃极烈,也就是“尊贵的总帅首长”的意思——听听,多么带劲儿的职务啊。
  
   这个听起来很带劲儿的国论忽鲁勃极烈,其地位也相当的尊崇,仅次于谙班勃极烈;在它之下,则是“左国论勃极烈”和“右国论勃极烈”。左右国论之下,各种前缀也越来越多,比如国论、乙室、忽鲁、移赉、阿买、阿舍、吴迭……诸如此类,都可以加在勃极烈的头衔之前,变成一个职务。
  
   把话题拉回来。按照以上介绍,完颜宗磐身为国论忽鲁勃极烈,其实距离谙班勃极烈只有一步之遥;何况,谙班勃极烈空置了整整两年,那么这个国论忽鲁勃极烈,也就怎么看怎么象接班人——因此,也确实不能说完颜宗磐及他的兄弟们,心里的念想真的就有多过分。
  
   可谁又能想到,就在皇储大位即将稳稳地落在完颜宗磐的屁股底下的时候,半路突然杀出了个程咬金;完颜勗首先推荐,完颜宗翰、完颜宗辅、完颜希尹联名支持,由完颜宗干最终点头,居然会没事找事地从别的支系里,推出个莫名其妙的完颜亶,来当这个谙班勃极烈!更让人郁闷的是,理由不是别的,居然是“年幼易制”!
  
   打开邓选二卷,在《高级干部要带头发扬党的优良传统》(一九七九年十一月二日)一篇中,总设计师说过这样的一段话:
  
      一九七五年我就想到过这个问题,那个时候毛主席要我来主持中央工作,王洪文就跑到上海去跟人说,十年后再看。当时我跟李先念同志谈过这个事情,十年后我们这些人变成什么样子了?从年龄来说,我们斗不过他们呀,在座的同志也斗不过他们。
  
   如果以王小波“古今无不同”的观点来泛泛拉扯一下的话,金太宗各儿子的感觉,恐怕是相当的恼火:完颜亶才十几岁,“从年龄来说,我们斗不过他啊”——而金太宗一支要想再翻过身来,又得等到何年何月去?更成问题的是,究竟还能不能翻过来,本身也被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自己的爹高风亮节,选了别人的嫡孙当谙班勃极烈;可那小子当了皇上以后,天知道他还会不会把位置再转移回金太宗这一支?
  
   事实告诉他们,果然不会——金熙宗册立的太子,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儿子。而太子夭折以后,他一直空着这个太子位置,并没有把它留给任何人。
  
   如此大起大落的人生际遇,对金太宗的十四个儿子特别是完颜宗磐来说,心里没火才怪:金太宗是他们的爹,自然不能恨也不敢恨;完颜亶继位成为金熙宗,已经是皇帝了,他们恨也没办法,更不敢表露出来。可是,对同样是大臣的完颜宗干,那就真是恨得咬牙切齿了。正是在这种极不平衡的心理支配下,完颜宗磐才会当着皇上的面,和自己心目中的“罪魁祸首”完颜宗干争吵,后又纵马冲撞完颜宗干。说来说去,也算情有可悯,不过是完颜宗磐表现得太露骨了而已。
  
   也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金熙宗就位以后,对金太宗一支总是比较宽容;或许,心里隐隐也有一点点“夺了人家富贵”的歉疚吧。
  
   可是,完颜宗磐还真把这份优待当做软弱可欺了,进而产生了一些其它想法。他联系了宗室子弟完颜宗隽、完颜昌,准备谋反。这二位也是当朝重臣,其中完颜宗隽是太保、兗国王、领三省事;完颜彀英则是大金二号军事首长——左副元帅,不仅战功赫赫,更是目中无人的骄横之辈。
  
   终于,他们的阴谋被完颜宗干和完颜希尹发觉,并立即被上报了金熙宗——其实,这事情比较耐琢磨,多少也有点蹊跷:怎么就那么巧,这样的“重大问题”就正好被冤家对头发现了?——而谋反,那是十恶不赦的泼天重罪,金熙宗即便再宽厚也不可能饶了他们。圣旨随即颁下,完颜宗磐、完颜宗隽被杀;而完颜昌由于自己及父辈的战功,幸运地免于一死,只是被外贬为行台左丞相而已。
  
   可是,完颜昌并没有因此收敛自己的行为,反而变本加厉,在燕京与金太宗十四个儿子中的老九、翼王完颜鹘懒勾结起来,开始研究新的谋反计划。作死作到这个地步,也就再不可能有什么功劳出身能救他了;很快,圣旨一路飞驰而来,终于追上了已经闻风逃到祁州的完颜昌,并就地要了他的命。
  
   当然,作为逆首之一的翼王完颜鹘懒,自然也逃不过身死名裂的结局。
  
   到了这个份儿上,朝廷中已经有人建议,该对金太宗的儿子们下手了。但是金熙宗说“朕所不忍”,最终也没有把事情扩大化。
  
   风波虽然看上去已经平息了,但是余响还在震动着他人。不难看出,如果完颜宗磐不是宗室子弟,断然不会有如此高位;如果不是本来有望而最终被剥夺皇储之位,郁闷难平,也断不会有此谋反险招;而如果没有如此高位,即便有谋反的意图,又从何做起?
  
   说来说去,一切问题的根源,都在“位置太高”四个字上。
  
   更让人没法不多想的是,完颜宗磐位置很高,他的兄弟们也不是省油的灯。实话说,金太宗的儿子们官职确实太高,权势确实太强,隐隐已经形成了一个高级政治集团;而这一切,都是金熙宗厚待的结果。
  
   那么,这些人的势力,究竟又能强大到什么地步呢?
  
   我整理了一下,这十四个儿子的情况,大致如下表。顺便说一句,这里提到的老九、老十一、老十二、老十三,由于金史中没有提到他们的汉名,这里就都记为他们的女真本名的汉语译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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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齿序   姓名      职务       王 号      附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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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大  完颜宗磐  太师、领三省事    宋王      谋反已诛
    老二  完颜宗固  太保、右丞相兼中书令 豳王   曾为燕京留守,已死
    老三  完颜宗雅  中京留守       代王
    老四  完颜宗顺  金紫光禄大夫     徐王    早死,均为追赠
    老五  完颜宗伟  不详         虞王
    老六  完颜宗英  不详         滕王
    老七  完颜宗懿  东京留守       薛王
    老八  完颜宗本  太保、领三省事    原王   电子版错为“厚”王
    老九  完颜鹘懒  不详         翼王      谋反已诛
    老十  完颜宗美  判大宗正事      丰王
    老十一 完颜神土门 不详         郓王
    老十二 完颜斛孛束 不详         霍王
    老十三 完颜斡烈  不详         蔡王
    老十四 完颜宗哲  益都尹        毕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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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去早死的老四的王位和散秩是被追封的以外,剩下的兄弟们无一例外,活着的时候都已被封王……
  
   而他们占据的官职,从中央朝廷的太师、太保、领三省事到判大宗正事,从地方的三大城市——中京、燕京、东京——的留守到益都府的府尹,全是一把手……
  
   仿佛一张笼罩在金国政界上空的大网,又如何能不令人望而生畏!
     十一:杀宫 2
  
   如此一份名单,哪里是儿子列表,分明就是一张金朝王爷榜外加权臣榜——老实讲,别说是完颜亮了,就是把各位换成当时的皇上,恐怕也是难以安枕吧?
  
   更何况,金太宗的这些宝贝儿子们化失落为力量,直接将完颜宗干等人认定为拽走皇位的罪魁祸首;而完颜宗干死后,他们的一腔怒火自然也就转移到完颜亮身上——谁让你是完颜宗干的儿子呢?有句成语叫爱屋及乌,殊不知也有恨父及子啊。
  
   特别是当完颜亮用非正常手段登基后,这种恨意就越发刻骨。如前所述,金太祖是金太宗的二哥,而完颜亮与被弑的金熙宗,正属于金太祖一支。对金太宗一支来说,金熙宗的死掉,本来不是坏消息;可是皇位眼看着还是落到了金太祖一支的屁股底下,如何不让人恼火?况且,如果完颜亮再把位置传给儿子,如此下去用不了几代,还会有谁记得:金太宗这一支,本来也是皇位的有力争夺者?而到了那个时候,本支血脉还有什么念想?
  
   ——自己不当皇帝也就罢了,子孙眼看着也没希望了,能不怒么?
  
   当然,他们这时候,在大面儿上还不敢表现出来,也许是还来不及表现吧。
  
   完颜亮当然不是傻瓜,这一切他是心知肚明。可是,托金熙宗的福,金太宗一支如今被养得又肥又壮,已经成为了朝廷里能跟金太祖一支直接对抗的政治力量;自己再窝火,轻易也是不敢招惹他们。
  
   但是,这口气如何咽得,这股火又如何压得?即便还是在当大臣的时候,完颜亮也没有在心腹面前掩饰;他就曾对完颜秉德和唐括辩私下说过,皇上不该过分地宠任金太宗的儿子们,特别是不该太放任完颜宗本。至于完颜宗本又是怎么回事,我们马上就要提到的。
  
   等到完颜亮终于篡立,他对金太宗一支的强烈不信任,也终于表现出来了。上台没几天,他去谒奠太庙,向列祖列宗宣布自己已经登基的号外。
  
   就在这个太庙里,完颜亮向我们故事里九个人中的六位颁发了铁券;还是在这里,他找来了身材魁梧的韩王完颜亨,封他为摄右卫将军(似乎在三品至四品之间),之后私下说了这么段话:
  
      尔勿以此职为轻,朕疑太宗诸子太强,得卿卫左右,可无虑耳。
  
   按说,皇帝疑心臣子,本不是什么新闻;但居然会发展到特意选拔护卫将军来保护自己,这事情可就不太多见了。而完颜亮对金太宗一支的忌惮竟已到了如此程度,还能有他们什么好呢?这些人即将大祸临头,也就是不说可知的事了。
  
   顺便提一句,被完颜亮亲点“得卿卫左右,可无虑耳”的这位韩王完颜亨,其实也没有得到完颜亮的完全信赖。我们前面说过,李老僧被升为同知广宁尹事,实际上是完颜亮埋伏下的一根钉子;而这根钉子所对付的,正是现在亲耳聆听着完颜亮推心置腹话语的韩王完颜亨……
  
   回到正题。上文被完颜亮点名说过的完颜宗本,是金太宗的第八个儿子。他很能干,也还比较有威望;完颜亮刚一上台,便加封他为太傅,又领三省事。这么光鲜体面的优待,其实无非是安抚人心的缓兵之计;说白了,就是做给金太宗一支看的。
  
   因此,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升官,未必就是好事。
  
   但是,兵不能老缓啊,总有一个时候,完颜亮会动手的。只不过从理论上讲,大家都是文明人,不能什么都不管不顾,胡乱就开杀。既然不教而诛极不可取,那么,就需要一个完美的理由,让完颜亮想不杀他们都困难。在平时,这样的理由还不太好找;可是只要机缘一到,什么问题都会迎刃而解——这不,事情说来就来了。
  
   登基一个多月后,完颜亮下诏,让尚书省左丞相、左副元帅完颜秉德,去领行台尚书省事。
  
   这个领行台尚书省事,在我们这个系列里已经是第二次正式出现了。上一次,完颜亮受“张钧学士血案”牵连被贬时,正是顶着这个头衔被扫地出门的;这一回,则轮到了九个人中的第二位,也就是完颜秉德了。说起来也是够巧的了,他们同样是由中央而地方,同样是由宰相而下放,同样都不是什么褒奖性质的安置。
  
   于是,这个故事又告诉我们:贬官,倒往往真是件坏事。
  
   而完颜秉德既有拥立大功,又有王位、国权、军权,为什么一个多月后就会沦落到如此结果?对此,金史中语焉不详;不过我们根据前后文,可以比较肯定地认定:完颜秉德在拥立完颜亮时所表现出的刹那间的犹豫,让完颜亮给记住了;而他有心自己当皇上,这还了得?到了现在,终于是怎么看他怎么也不顺眼,干脆撵走了事。
  
   这事情本来跟金太宗的各位儿子一点关系也没有,按说,把完颜秉德贬出去也就完了。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聪明人萧裕借此事开始大做文章;随着事情的逐步发展,最后,他终于成功地在金国朝廷内部,引爆了一颗超重磅炸弹。
  
   萧裕所做的“大文章”,就是揭发;具体来说,一共有以下七件事:
  
   一、完颜秉德出发以前,曾经找金太宗第八个儿子完颜宗本喝酒,约定要内外相应;
  
   二、完颜秉德又派一个叫萧玉的尚书省令史,给完颜宗本传话,说是完颜秉德亲口告诉萧玉的:“因为你是我的故旧之人,一定不会孳生外心,也就能和你说说心事。我就要去邻省上任,在地方训示军民,不要担心有什么外患。如果太傅(完颜宗本)能做内应,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到呢”;
  
   三、完颜宗本曾说,“我的大儿子锁里虎,命中注定以后要大富贵,因此不让他见当今皇上”;
  
   四、完颜宗本又说:“左丞相(完颜秉德)在我和我妃子那里,说过皇上最近见到他就很不高兴,因此心里经常恐惧;如果太傅有一天得到了大位,我这颗心才能安定下来”;
  
   五、最让人想不到的是,萧裕居然还告发了另外一位拥立功臣,唐括辩的谋反言论。他揭发唐括辩曾对完颜宗本说:“内侍张彦善于相面,他看太傅有天子名分”。而完颜宗本回答说,“我有哥哥(完颜宗懿,金太宗第七个儿子)当着东京留守,自己又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当时,金太宗第十个儿子,判大宗正事完颜宗美说:“太傅正是金太宗一支的主家儿子,只凭太傅就该当北京留守(当时的北京留守是完颜卞)”;
  
   六、而这位北京留守完颜卞,也曾在出发前,对完颜宗本说:“事不可迟”;
  
   七、之后,完颜宗本又对萧玉说,“大事,近日要在围场内解决”,暗示要在完颜亮外出狩猎时动手;并赠萧玉以一匹马和一领袍子,作为标识。
  
   以上,就是萧裕告发的主要内容。
  
   计算一下不难知道,除了完颜宗本的儿子锁里虎、完颜秉德的妃子、内侍张彦等配角以外,萧裕这个刁状,可是一家伙就告了六个人——即完颜秉德、完颜宗本、萧玉、唐括辩、完颜宗美、完颜卞。而这些被告除了萧玉外,个个位高权重,自太傅以下,还有四位王爷;无论是职务还是官品,都比他这个从三品的秘书监要高得多的多。
  
   不能不说,敢于行此险招,萧裕的胆儿真是够肥的啊——这一状要是告歪了,他自己必死无疑!可要反过来看,要是没有足够的底气,聪明如萧裕这样的人,又岂会胡乱冒险?
  
   看来,他选择告这一状,必然是有着充分的证据,对内情也非常了解的。
  
   问题跟着就来了:这些事情,萧裕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对于这个简单的问题,萧裕当然有个明确的解释:当事人之一、跟他姓名同音的萧玉,与完颜宗干是很熟悉、很近密的老朋友,这些事情萧玉都知道;又因为萧玉担心去围场的日子越来越近,加上自己身在外地,无法亲自上奏,于是才把这些告诉秘书监萧裕,让他帮自己代奏。
  
   多么忠心又多么够意思的萧裕啊,义薄云天地帮了朋友这个大忙。是啊,明知有谋反的阴谋而不及时上奏,日后万一东窗事发,又把自己也牵连进去的话,又如何说得清楚?萧裕这么一帮,以后难以解释的污点不就都洗清了么?
  
   确实很好,只不过有一点比较遗憾;那就是被帮忙的萧玉,压根就不知道有这些事。
  
   原来,以上七条,完全是萧裕自己捏造的……
  
   这个萧裕啊……老实说,确实远非一般角色,后文还要再提到他,到时候我们慢慢看吧。
  
   不用说,萧裕所奏,那是极对完颜亮的心思。好家伙,这一大案不仅装进了金太宗的三个儿子和一个党羽,还把早就看不顺眼的完颜秉德、唐括辩给进去囊括了——实在是……爽啊!
  
   从这个角度看这个案子,一切就都明白了:其实,整个事件就是完颜亮和萧裕联手炮制的,而动手的信号,就是贬斥完颜秉德出京——毕竟是贬官,完颜秉德怎么也会有点儿怨言,而这就是把柄,由此深入必有收获;如果没有怨言的话,——谁会信呢?
  
   无论正反,都是赢棋。
  
   说到这里,各位可能有点奇怪:完颜秉德被记恨,情有可原;可唐括辩怎么也被完颜亮恨上了呢?
  
   其实,完颜亮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我们在前文提到过,当唐括辩在完颜亮问及谁可以当皇帝的时候,一开始并没有提到完颜亮,直到完颜亮追问三次,才明白原来对方也有这个意图。估计完颜亮也挺郁闷:都是人,差距咋就那大呢?你瞧瞧人家萧裕,二话不说就早早投靠过来;再看唐括辩,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当面锣对面鼓地猛砸,挺大一活人还戳在你眼皮底下,居然就是看不到!
  
   不过,这还远不足以让完颜亮心生忌恨,最多是感觉上有点硌得慌而已;只是,这么一对比,他信任唐括辩远不及信任萧裕,倒是很自然的。
  
   而在他们即将弑杀金熙宗的那个晚上,发生了一件事,彻底改变了完颜亮对唐括辩的看法。
  
   大家也许还记得:就在那天晚上,整个宫外的政变班子,一起到唐括辩家里,借以等候夜深之后入宫。
  
   等待的时间是很难打发的,反正也要吃饭,唐括辩就在家里为各位准备了饭局。可是,大家都很紧张,谁都没心思吃。毕竟一会儿要去杀皇上,想想这场弄不好就会灭身破家的赌博,再看看那边唐括辩布下的菜肴,实在是没有什么胃口。
  
   可唐括辩呢?大概是因为在自己家里,状态极为放松,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地大吃特吃,最后还真吃饱了——大概也是一桌子人里,唯一真正吃饱的人吧。
  
   一滴水能折射出太阳的光辉;而一顿饭,恐怕也能散射出一些问题吧。完颜亮看在眼里,阵阵寒意骤然涌上心头:都到这时候了,唐括辩这家伙居然还吃的这么香;他的心肠是什么做的,竟然如此残忍?——不管怎么说,过会儿大家就要去杀去砍的金熙宗,毕竟也是这位唐括驸马爷自己的岳父啊!
  
   当然,和完颜亮自己相比,唐括辩的残忍程度大概只能算是业余。但是,现在就已经这样了,天知道你唐括辩以后会残忍到何种境地?
  
   就这样,从这顿饭起,完颜亮对唐括辩真正有了戒心。
  
   等完颜亮上了台,大概是为了试验唐括辩,一次和他去看金太祖的画像。看着看着,完颜亮突然指着画像上的金太祖,对唐括辩说:“这眼睛,和你的很象啊”。
  
   老实说,这样的试验太狠了——猝不及防之间,突然出这么一道题,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实在是刁钻透顶;而面对如此抽考,可怜的臣子第一反应要是什么,才会考试合格?
  
   惊慌?漠然?诧异?欢喜?
  
   好像就没有一个能成为标准答案……
  
   历史告诉我们,碰到如此操蛋考题的唐括辩,交出的成绩远未及格——他神色不由自主地一动,而就是这一动,被完颜亮看在眼里,神色跟着也是一动。
  
   唐括辩的这“神色一动”到底说明了什么?是已经有了不臣之心?还是突然明白皇帝已经开始找他茬了?……无论是什么,在完颜亮眼里,都读不出其它答案,只能是他心有异图。从此,完颜亮对唐括辩是彻底地不信任,并且极为猜忌了。
  
   而现在,这个大案已经把唐括辩给扯了进来;即便是有着当初从龙拥立的大功,那又怎么样?
  
   照样插翅难飞。
十二:杀宫 3
  
  
   有了萧裕的告发,完颜亮当然非常满意。但是,仅仅因为萧裕的说法而诛杀众多大臣,实在也有点不能服人;毕竟,在不明真相的群众看来,萧裕与当事人关系并不密切,谁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假的?如果是假的,又以此为据杀掉国家重臣,这个政治影响可就糟糕透了。
  
   问题是,这本来就是假的。那么现在必须要做的,就是开动脑筋想办法,把“假的”变成“真的”。
  
   如此一来,整个案件中的关键人物——萧玉,就成了完颜亮手中最有分量的证人。如果仿照美军创举,把大案所涉诸位印成一副扑克的话,那么此时的萧玉,正是那张最重要的“大猫儿”。
  
   其实,大猫儿萧玉只不过是个尚书省令史,跟我们前面说过的令史李老僧很相似,不过是个介于不入流和九品官之间的微末小员而已。在本案中,要是真把涉案人员按照官品排列成一副牌,我们的萧玉别说大猫儿,大概连个草花3都未必够的上。
  
   但是,大猫儿就是大猫儿,必有不同之处——他和完颜宗本交情非同一般的好,不仅可以随意出入完颜宗本的住宅,而且完颜宗本也把他当作自家人来看待。更有利的是,他们“关系熟稔”这一点,朝中很多人都知道。正因如此,如果能让萧玉出来作证,亲自指控完颜宗本,还有谁会相信完颜宗本是冤枉的?
  
   于是,问题再次转变成:如何才能让萧玉出来作证呢?
  
   完颜亮和萧裕的办法很简单,一个字:逼。
  
   很快,完颜亮派人去找完颜宗本等人,说要君臣一起击球——此时,又一个漂亮的借口“击球”,就这么出现了。
  
   在当年的金国,“击球”这种高尚运动的地位,大致与今天的“高尔夫球”相当。据说最初是波斯人发明了这个运动项目,然后经丝绸之路传入中土大唐,再由大辽接棒,继而风靡整个大金;别说王公贵族喜欢,就连后来考“策论进士”,击球也是其中的考试项目之一。而规则说起来比较长,我们不妨想象一下“草地曲棍球”,也就差不多了——当然,球门没有今天的那么规整,只是用一块板子掏个洞来充当;此外还有一点区别,那就是运动员们都得骑着马来打……
  
   如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以“在马背上征杀”为天命的女真民族,会如此喜爱击球这个游戏了。据说——仅仅是据《金虏节要》里说——当年,“四狼主”兀术(完颜宗弼)的二哥、与完颜宗翰分掌金军的另一员重臣、猛将完颜宗望,正是因为大夏天兴致盎然地“击球”,搞得汗流浃背,回去就闹了“伤寒”,因此死掉了……
  
   “击球”这个项目,不仅玩的人乐在其中,就是看客们,也是兴致盎然。为了观看方便,历代帝王往往在宫廷里开设球场,场边还要搭建个“看球楼”(实在不知道该叫什么,总不能是“观礼台”吧?),以方便高级领导视察……
  
   回到正题。完颜亮布置了这个骗局以后,自己就先上了看球楼,再命令左卫将军——也就是我们九人名单中的第九位——徒单贞,和萧裕的妹夫、近侍局副使耶律辟离刺暗藏起来,一旦完颜宗本等人过来,就杀掉他们。
  
   果不其然,太保、领三省事完颜宗本赶来,被杀;判大宗正事完颜宗美赶来,被杀。
  
   分析起来,完颜亮和萧裕的的想法其实也很简单:完颜宗本死了,再逼萧玉做伪证,他应该不会再有什么顾虑了——何况,猴都被杀了,你一只小鸡,还能不哆嗦?说你是大猫儿,那是抬举你。
  
   而这一天,萧玉正好送客人出城,一顿送别酒喝了个酩酊大醉。被人发现的时候,他的头发乱七八糟,连衣服也是乱敞着。没办法,奉命抓捕他的人只好找辆车把这位完全丧失了自主行动能力的酒鬼装上,再运到萧裕弟弟、点检萧祚的家里。
  
   天都快黑了,我们的萧玉可算是酒醒了。这一睁眼,顿时就是一身冷汗——自己在哪里,不知道;而自己身边,竟然全是执刃相对的士兵!
  
   老实说,先杀人后求证,其实不是个特别妥当的做法。毕竟,那边已经杀掉了重臣完颜宗本,人头落地不可复生;而这边的证言,还没有坐实。现在虽说已经摆好了要命的阵势吓吓他,可以后会有什么结果,也只能一步步走着看。如果这位萧玉识相配合,一切都好说;可他要万一是血气方刚,骨气正盛,身陷绝地也不告饶,恐怕问题就非常棘手了。
  
   总的来说,即便完颜亮当了皇上,已经拥有了号令大权,可心性还是偏好走险,确实还是有点象个赌徒。
  
   骤惊之下,萧玉的反应很不出奇,很不英雄本色——他当场傻眼,以为被别人的什么事情给牵累了。巨大的恐惧牢牢地包围了他,只见他以头撞墙,同时声嘶力竭地哭喊说:“臣未尝犯罪,母年七十,幸哀怜之……”
  
   很显然,萧玉真是怕了;而守在旁边的萧裕,要的正是这个效果。他马上附耳过去,开始做萧玉的思想政治工作;实际上,萧裕一共也只说了五句话。话不多,却非常清楚地表达出了五层意思:
  
   主上以宗本诸人不可留,已诛之矣——这是“抽梯子”:首先警告你的后台已倒,别指望谁还会保护你;
  
   欲加以反罪,令汝主告其事——这是“垫板凳”:愿意把你和他区别对待,再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
  
   今书汝告款已具——这是“煽阴风”:知道你不忍心揭发旧友,没关系,材料我们准备,你要做的,其实很简单;
  
   上即问汝,汝但言宗本辈反如状——这是“打保票”:皇上马上就要问你话,你只要照着状书回答就能考一百分,根本不需要担心其它问题;
  
   勿复异词,恐祸及汝家也——这是“示利害”:只要不合作,你全家都得死。
  
   ——老实说,这萧裕的口才确实好的没话说,思想政治工作做的也真是漂亮;其思路之连贯,逻辑性之强,即便比起今人来,怕也未必落了下风吧。
  
   这个故事也告诉我们,所谓“奸佞”,从来就不是无能鼠辈的代名词。说句老实话,我个人一直觉得:在我们故事的那九个人里,萧裕能被独自打入《佞幸传》,从某个角度来说,也是史官对他的智力和能力的认可——尽管如传名所标,在这些词儿的前面都有着一个大大的负号……
  
   还是继续我们的故事吧。如此几句话说完,他就拉着晕晕乎乎的萧玉去见完颜亮。完颜亮当然要问,你萧玉来这里,要说什么?早已经魂不附体的萧玉回答说,完颜宗本确实要谋反;诸如此类,与萧裕所教的一模一样。
  
   写到这里有点感慨,也就扯开说几句题外话吧。
  
   我不知道,一个人要是突然面对生死困境时,会做何反应。在我们的故事里,至少萧玉,在突然发现自己被包围时的第一反应是哭喊“臣未尝犯罪”,且“母年七十”,因此自己的这条小命是非常重要、非常有必要保住的。他的这一反应,也确实是合情合理;更何况,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面对危境,如是号、如是说,怎么说都是人之常情。
  
   当萧玉得知了完颜宗本已经被杀后,“是否合作”的选择跟着就出现了;如上所述,这个选择就是“合作则生,不合作则死”——很显然,它的性质,和刚才的危境完全不同。即便不能精确预见自己这个选择的后果,以他经常出入豪门的见识,也应该可以大概估计出,如果他同意鹦鹉学舌地重复这些证词,会给这桩连太傅、领三省事完颜宗本都难逃一死的大案平添多少冤魂——于情于理,他不会不知道这其中的轻重。
  
   即便如此,萧玉还是选择了合作。
  
   总之,一开始的时候,事发仓促情况不明,又只为单纯的自保,他的反应的确无可厚非;而紧接着在做选择时,在明知必然有人因为他做伪证而遭祸的情况下,依然同意合作,也就是昧着良心造谣,去诬蔑已经冤死的朋友——似乎就不那么简单了。
  
   这样一来,萧玉的选择,其实就是承认自己和“七十老母”乃至全家的性命,要远高于朋友的全家、以及天晓得还会有什么人的性命;换言之,别人也许会死十个,二十个,五十个,甚至更多——可是,死得再多又如何?毕竟,那是“别人”的性命;而自己和老母以及全家,是活下来了。
  
   这样的价值判断,是不是很自然?
  
   我不知道。
  
   不过,既然他愿意如此看待别人的生命,我也就很愿意再追溯一开始的情形,并苛刻地跟上一个问题,那就是:在一开始可能被杀、为自己求情的时候,他专门抬出“七十老母”,用心是什么?
  
   在我们的传统里,无论是古是今,只要是类似情境下,往往总会有人说“我上有老母,下有幼子”之类的话。而究其核心,究竟是单纯地感念老母的人子孝道,体恤幼子的舔犊亲情,还是虚晃一枪,以老弱血亲之名为自己赶紧祭起一道免死灵符?且不论他是否真的孝顺或慈爱,只说这种试图以无辜亲人作为自己救命稻草的行为,又该怎么评价?
  
   如果再刻薄一些,比如明白告诉他,他自己和“七十老母”只能活一个,且看他又会做何选择——他会不会象随意抛弃别人生命一样地抛弃老母,最终让自己留在这个人间?或者说,就他的表现而言,他会不会让“七十老母”活下去,而自己慷慨赴死?
  
   我不知道,历史也没有给出答案。
  
   此外,别人或许都姓孙,全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都没有父母子女,更没有什么“七十老母”——萧玉是不是有这个下意识,今天无法考证,我还是只能老实地说不知道。
  
   总之,他的选择是好是坏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我还知道,那就是后世也经常有人必须面对类似的选择——也请注意,这里说的只是类似,具体情况相差还是很多的;比如在七百九十八年以后,就有一位还不满十五岁的小女孩,做出了与萧玉截然相反的选择,最后昂然走向了铡刀。
  
   指着历史人物说三道四总是容易的,却又往往于事无益,毕竟,事情人家已经做下了,说得再多又有何益?还是不去评论,接着讲我们的故事吧。
  
   这样一来,整个案子办起来也就势如破竹一般,异常地顺利。此外,人证既然有了,杀大臣的事情也就可以公开了——当然,是在把该杀的都杀掉以后再公布。
  
   因为“完颜宗干谋反”一案,新皇帝完颜亮大开杀戒,先后杀掉了:
  
   完颜宗干 (老八,太傅、领三省事);
   完颜宗美 (老十,判大宗正事);
   完颜宗懿 (老七,东京留守);
   完颜卞 (北京留守);
   完颜宗哲 (老十四,益都尹);
   完颜禀 (平阳尹);
   完颜京 (老二完颜宗固的二儿子,左宣徽使);
   完颜宗雅 (老三);
   ……
  
   实在是太长的一份名单,这里就不一个个罗列了。
  
   其中,老十四、益都尹、毕王完颜宗哲,以及平阳尹完颜禀、左宣徽使完颜京等人,诏令里只是贬官,家属一律分散安置,并允许奴婢五人跟随主人一同上路。这不是没杀头么?然而事实证明,“贬黜”只是个幌子——完颜亮跟着就派人在路上截杀,并且,只要是男性家属,不论年纪大小一律杀掉。
  
   此外,当时是中京留守的老三完颜宗雅,是个信佛的人,大家都叫他“善大王”,也没有什么政治野心。完颜亮明白这个人没什么本事,本来打算留着他,给金太宗延续最后一点血脉——看来,完颜亮也是明白“做事不好太绝”的道理——只不过,“做事不好太绝”渐渐转化为“斩草总要除根”,没过几天,还是杀掉了完颜宗雅。
  
   算起来,金太宗这一支的子子孙孙,因为此案累计被杀七十多人。
  
   在中国历史上,因为一个案子死七十多人,规模实在不算太大,或许连惨案排行榜的前一百位都挤不进去。但是死的人不太多,却绝不意味着完颜亮心慈手软;毕竟,金太宗过世才十四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太多的子孙后裔——实际上,拢共也就只有这七十多个人。
  
   换言之,也算是呼风唤雨过的金太宗,已经被萧裕的构陷、萧玉的证言和完颜亮的屠刀,彻底杀绝了后!
  
   完颜宗本、完颜宗美、完颜宗哲、完颜宗雅、完颜禀、完颜京、完颜卞……等等这些王爷重臣的鲜血,就这样染红了完颜亮脚下的大地,和头顶的皇冠。
  
   饶是如此,完颜宗室内外,鲜血依然在不断喷溅着。
 十三:秦王支系(篇外之一)
  
   注:本篇为篇外,与前文关系不大,倒是与后一篇【杀宫:4】勉强有些因果关系。因此,将它“嵌”在此处,以为后文呼应。只看【杀宫】的朋友,本篇可以直接跳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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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以前提过,被杀绝了后代的金太宗,是他爹金世祖的四儿子;而金世祖,则是金景祖的二儿子。
  
   仔细研究一下,其实金景祖有九个儿子。其中,正房元配唐括氏,也就是昭肃皇后,为他生了五个嫡子,正是老大到老五;剩下的四个儿子则通通出于侧室,以当时女真民族的习俗而言,那是绝无希望杠上开花的,顶天了也就是个普通勃极烈的前程。
  
   回到金景祖的五个嫡子,具体情况大致如下:
  
      老大 完颜劾者    韩国公
      老二 完颜劾里钵  【金世祖】
      老三 完颜劾孙    沂国公
      老四 完颜颇剌淑  【金肃宗】
      老五 完颜盈歌   【金穆宗】
  
   这里面的老大和老三,最终都没有当上皇帝;而这,也正是金景祖自己的意思。大约各位也难以想到,他们与大位擦肩而过的原因,竟然是自己的个性:金景祖认为老大完颜劾者“柔和,可治家务”,认为老三完颜劾孙“亦柔善人耳”。
  
   柔和、柔善,怎么听都不太象批评啊,又不是人品问题……那么,不妨对比一下老二完颜劾里钵获得的评价吧:“有器量智识,何事不成!”
  
   ——于是,皇位就从老大的身边轻轻滑过,径直停在了老二的屁股底下;老二死了,又轻轻滑过老三的身边,先后停在了老四、老五的屁股底下……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做人,要宽容、要聪明、要强悍啊!
  
   史书对老三完颜劾孙着墨不多,也跟我们的故事关系不大;还是让我们来看看老大完颜劾者吧。
  
   实话说,作为大哥的完颜劾者挺够意思的:虽然没当皇帝,可没有怨言,还尽心尽力帮助二弟搞好内部团结。二弟死了,四弟继位;四弟死了,五弟又继位——眼看着几个弟弟走马灯似的地过足了皇帝瘾,他自己居然也没有什么异图,考虑那会儿的时代背景,也的确算是难能可贵。
  
   五弟金穆宗看在眼里,心中也默默积蓄着感动的眼泪,最后下定决心,一定要给自己的大哥以适当的补偿。决心好下,可技术性问题却有点棘手:该补偿什么才好呢?
  
   以国公的地位而论,再高就只能封王了。但是,皇位近在咫尺,尚且没见他怎么动心,这区区王位又算得了什么?拿“封王”这样的安慰奖去打发一般臣子也就罢了,要用它来糊弄忠心的大哥,实在是不妥。
  
   最后,金穆宗决定跳过大哥本人,索性直接封赏他的儿子。
  
   这一手确实抓准了臣子的心理,毕竟古人总讲究个“封妻荫子”,其中荫子一项,才是功名富贵的长远根本,也往往正是臣子最在意的赏赐。就这样,一道诏令从天而降,完颜劾者的大儿子——完颜撒改——瞬间登天,一跃而为大金的国相。
  
   在当时,“国相”是约定俗成的说法,正式名称则是“国论勃极烈”。在这个头衔里,“勃极烈”我们已经介绍过了,而“国论”也作“固论”或“骨鲁尔”,在女真语里的意思是“尊贵的”。顾名思义,所谓“尊贵的部长”当然很不一般;以当时而言,其地位仅次于“都勃极烈”和“国论忽鲁勃极烈”,是当时完颜部落联盟的军事首长——在连年内外用兵、杀伐不断的金国,它的威权也就可想而知了。
  
   其实就连金穆宗自己,在没做皇帝以前,也曾经当过国相;总的来说,金穆宗对完颜撒改的提拔相当够意思,而完颜撒改也很快就用自己的行动证明,皇帝的确没有看错人。
  
   概括来说,完颜撒改先是机智地扫除了叛将阿疏的部分羽翼,后又将其主城及附属势力一网打尽,逼得阿疏亡命大辽;待到金穆宗、金康宗死后,早已身份贵重的完颜撒改,又首先建议当时的皇储完颜旻(也就是完颜阿骨打),趁大辽内政荒芜,赶紧起兵讨伐。
  
   这个建议可相当不平常——以当时情况而言,金以属国的身份,必须服从辽的管理;而金帝也要接受大辽的册封,官职则是节度使。其实那时候,哪有什么真正的金国皇帝,都还是勃极烈来勃极烈去的,不过是部族领袖而已;皇帝名号,也如前文所说,都是后世子孙追着孝敬上的。
  
   而大辽也是比较不给人活路,从各方面压榨和欺负金不说,还动不动就派遣金兵,为自己征讨——这里面的具体事情确实挺多,考虑到离题太远,就不细说了;但是,大辽对待金国确实非常苛刻,的确不是虚言。此外,大辽还动辄干预金国内政——当然在大辽看来是理所当然的——比如,在第一次出兵剿灭完颜阿疏的过程中,御驾亲征的金穆宗就是因为接到了辽使的命令,而被迫罢兵,半途而废的。
  
   时间久了,这样的事情多了,谁能服气呢?现在看到大辽自己出了麻烦,完颜撒改的这一非常及时的建议,立刻得到了金国上上下下的全力支持。完颜旻自然也早就憋着一肚子气,当即决定公开翻脸,出兵在边境与二十万辽军死磕了一场。结果,辽军被打得落花流水,而金军的战斗力也在这头一次考试中,拿了个漂亮的满分。
  
   也因为这一仗,金国突然发现:自己的上国大辽也不过尔尔;整个国家,就开始迅速朝着军国化的方向前进了。顺便说一句:金国起初其实也十分惧怕宋的实力,总觉得对方特别厉害;也是等后来摸清底细才渐渐知道,敢情这幅员万里的“南朝”,也不过是个花架子而已。
  
   把话题拉回来吧。初战告捷,大家都高兴的要命。而完颜撒改敏锐地察觉到,时代真的不同了,历史的风云人物即将隆重面世;他马上派人面劝完颜旻,光明正大地登基做金国的皇帝——军功在先,策谋在中,拥立在后,完颜撒改在历史关键时刻的三次非常表现,使他真正成为了整个大金的栋梁之臣。
  
   同时,完颜撒改不仅非常能干,而且处理事情也非常公正;他的威望,也就在完颜各部落中渐渐地如日中天,以至当时有句流行的话叫“不见国相,事何从决”——不过老实说,臣子当到这个份上,皇帝想不猜忌也难;可真正难得的是,完颜旻始终非常信任他,而完颜撒改,确实也没有异心,这一点,大约是跟了他爹的遗传吧。
  
   后来完颜撒改去世,完颜旻——现在叫金太祖了——亲自吊唁,“剺额哭之恸”,心碎的一塌糊涂;下葬的时候,金太祖再次驾临,执意送他最后一程。
  
   而所谓“剺额”,是当时女真乃至北方某些少数民族的葬仪之一,指用刀剑划开自己的脑门,以这种血流满面的效果,来表达对死者极度的留恋。仪式归仪式,做不做可全在自己——作为金国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皇帝,还保持着很多部落时代淳朴作风的金太祖,这次毫无疑问是真的非常伤心了。
  
   虽然完颜撒改离开了金国这片热土和他所深爱的人民,但是他的大儿子完颜宗翰继承了父亲的遗志,再次顶起了大金的一片天。这位完颜宗翰,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粘罕”;他的本名叫粘没喝(在不同典籍中,也写做“尼堪”、“粘没罕”等),汉人以讹传讹,结果才有了后世《说岳全传》中那位粘罕的“高大形象”。
  
   而实际上,完颜宗翰的一生颇有传奇色彩,与所谓“金国大狼主”的那个艺术形象很不沾边;这次,我们就专门用些篇幅来讲讲他吧。
  
   历史告诉我们:完颜宗翰是大金的超一流功臣,说他是“开国定鼎之臣”,那是一点都不过分的。
  
   完颜宗翰天生好武,骑术、箭术、兵刃格斗样样在行,十七岁的时候就已经跟着父亲南征北战,并屡立功勋了。“四肢发达”以外,他的脑子也是足够好用,很会分析形势,曾经建议时机成熟的时候对辽用兵,深受金太祖完颜旻欣赏。前文也说到,当完颜旻还没继位的时候,完颜撒改曾经派人去劝进。派的人是谁呢?正是自己的儿子完颜宗翰,以及部将完颜希尹。
  
   结果和群臣劝说的效果一样,完颜旻还是不乐意;大概是毕竟没人真做过金国皇帝吧,他自己心里还有着种种顾虑。就这么拖延了几个月,终于有一次,完颜宗翰再次劝说,并且使出了与众不同的杀手锏:
  
      若不以时建号,无以系天下心。
  
   潜台词就是:得,我们承认,当不当皇上是你的自由;但是总还有个“天下”的概念,比你个人的自由更重要吧?——几百年后,有个叫老谋子的人拍了部电影来表扬刺客,其实暗地里却是为了回答“为什么完颜旻终于答应继位”的历史问题——大家千万可别被秦王、剑客、杀气、风景什么的伪装给骗了,呵呵。
  
   就这样,完颜宗翰的攻心策略奏效,成功地说服了完颜旻升级为金太祖。拥立之后,他看到当时大辽内部变故频生,正是天赐良机,决定破除两国暂时和平的现状,再次建议发兵西征。
  
   到了这个时候,曾经不可一世的大辽早已是风雨飘摇了。而我们也不妨暂时把视线从完颜宗翰身上移开,先看看后期的辽金情况吧。
  
   六年前,金主帅完颜旻和辽天祚帝耶律延禧,各自亲统兵将,在驼门展开了历史性的巅峰对决。
  
   其实这一仗中,辽军哪有七十万?据考证,连契丹军带汉军,一共才十万多人。大概是因为天子御驾亲征,喜欢把排场搞得夸张一点,希望士气可以多振奋一点吧。问题是,几倍地虚夸自己的兵力,除了说起来好听以外,还有什么实际的好处呢?胜了,人家觉得你搞人海战术,所谓胜之不武;败了,更是颜面何存,连个理由都没地儿找——怎么看,怎么都是个自堕下风的愚昧招数。或许,大辽是觉得自己以宗主国的身份讨伐叛逆属国,至少从声势上要吓住那些家伙吧?
  
   结果,“七十万大军压境”的消息传来,金国上下倒真是被吓得人心惶惶。而主帅完颜旻的做法却相当有个性——他在众位军将眼前,直接“以刀剺面”,在鲜血横流之际,仰天痛哭:
  
      始与汝辈起兵,共苦契丹残扰而欲自立国尔。今吾为若卑哀请降,庶几免祸。(辽帝兴兵)乃尽欲翦除,非人人效死战,莫能当也。不若杀我一族,汝等迎降,可以转祸为福。
  
   翻译过来,就是:惨遭欺凌,我们立国;奴颜屈尊,我们苟活;他要灭门,我们没辙;杀我全家,你们免祸——不难想像,这话从极得人心的女真最高领导嘴里说出,又将具有多么强大的煽动力——众将听后,当即跪倒一片,高呼“事已至此,惟命是从”、“以死拒之”……
  
   结果,浩浩荡荡、号称七十万的辽军,竟然被视死如归、浴血奋战的两万金军完全击败!要不是辽天祚帝跑的快兼跑得远(速度为五百里/一日一夜,平均时速约十公里——算上吃住,再考虑到当时还没有蒸汽机而只有马车和马匹,这个速度该算是逃命的极限了吧),他也得被女真部队抓个俘虏。
  
   正是这决定命运的一仗,彻彻底底动摇了大辽的国基。而后,辽军败绩益发不可收拾,从黄龙府开始,转眼间就连丢五十多个州,失败的效率高得令观众瞠目结舌——自此,领土面积不再“大”的辽不仅无力再与大金抗衡,甚至求得自保都已是困难重重了。
  
   借着军事上的胜利,金与辽谈判时,地位也越来越高。实话说,金当时还没有灭辽的野心,只求辽能批准金帝国的合法地位,因此,还是尽量在争取政治解决。但是辽总还是抱着过去的观点不放,始终不在册封金帝等问题上完全满足金国的愿望,局面也就僵持下来。
  
   在这个背景下,再看完颜宗翰的建议,实质就很清楚了:很显然,他现在所说的“西征伐辽”,就是要给一直在苟延残喘的辽政权捅上致命的最后一刀。这就是说,你们不承认我们,不拿我们当平等的战略伙伴,那我们索性废了你——金太祖早有此意,听后当然非常高兴;他当即采纳并命令各路(辖区大致相当于今天的省)作好军事斗争准备。之后有一天金太祖召集大臣喝酒猜谜,席间,他对完颜宗翰推心置腹地说:
  
      今议西征,汝前后计议多合朕意。宗室中虽有长于汝者,若谋元帅,无以易汝。汝当治兵,以俟师期。
  
   说着说着,金太祖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亲自倒酒,和完颜宗翰分饮;进而自我感动升级,又要脱掉自己的衣服,给完颜宗翰穿上。君臣关系如此融洽,实在是让人羡慕啊——可又有谁能想到,这段本来已经呼之欲出的千古佳话,马上就被不识趣的、非要插嘴的群臣给变成了千古笑话;他们马上说,“现在(农历五月底)是暑月”……
  
   暑月……炎热……加衣……痱子……
  
   淳朴的金太祖“乃止”,虽然完颜宗翰未必在意捂出点痱子吧?不知道了,不知道了……
  
   而大金的一代名将完颜宗翰,就这样在皇帝的充分倚重下,踏上了他星辰大海的漫漫征途。
  
   他先是攻下中京(今辽宁宁城西大明城),击败大辽奚王耶律霞末,纳降北安州;再极力建议追杀正在山西打猎的辽帝,得到批准后,又亲自选拔六千精兵一路狂奔而去,虽然最终没追上,可也把堂堂的大辽皇帝撵的狼狈不堪,并从此奠定了大辽的最后命运——四年后,辽末主天祚帝还是被完颜宗翰的部队生俘,曾经是大金的天朝上国、国祚长达209年的大辽,终于被金军彻底扼死。
  
   追杀辽帝未遂之后不久,他杀回西京(今山西大同),平息这个收复不久的城市的叛乱,并在将星闪耀的完颜宗雄、完颜宗干、完颜宗峻等人之中,率先亲自领兵冲击敌阵,最后全歼叛军;也是在这一仗中,他的弟弟完颜扎保迪阵亡,也算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特殊注脚吧。
  
   有着傲人功勋的完颜宗翰,即便在金太宗继位后,也是极受敬重的——金太宗直接下诏对他说:“寄尔以方面,当迁官资者,以便宜除授”——你那边的官员该晋升的,你说了就算数——新君对他的信任倚重之情,虽然在这十五个字里表达得淋漓尽致,却也并不罕见;真正令人万分震惊的,是随着这张诏书,一起发给完颜宗翰的东西。
  
   谁又能想到,那居然是一百道空白的圣旨!
  
   什么都不用多说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等到缺心眼儿的大宋连连出现违背宋金“海上之盟”约定的短视行为时,完颜宗翰又力主不能妥协,并请缨伐宋。由此,绵延一百多年的宋金战争正式开始;而我们一般看到的历史介绍,都在说是金朝首先撕毁了盟约并侵略大宋的。这话不能说错,但是如果我们仔细分辨一下就会发现:宋当年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令人无法仰视;金的大举兴兵,实话说,多一半得算是大宋自找的。说老实话,如果换各位做当时的金国皇帝,恐怕也按捺不住要教训一下宋——这其中的详细情况,如果有时间的话,以后会继续以【篇外】的形式加以介绍。
  
   伐宋的建议得到批准后,完颜宗翰的部队便一路向南掩杀而去,先后纳降朔州(今山西朔县)、攻克代州(今山西五台山一带)、围困太原府(今山西太原),又在汾河以北击败了宋朝的两路共四万援军,而且还是那种斩杀了对手一万多人的歼灭性胜利;接着又纳降沿途各县和威胜军(治所在今山西沁县、沁源一带),再攻占隆德府(今山西长治市),增强了潞州的实力——可在即将攻击泽州(今山西晋城)的时候,宋金和议已定,负责传达这个救命消息的宋使拼命追进了金军大营,他这才知道上面已经谈好了——面对铁一般的命令,他只好怏怏撤兵,但还是留了一手,没有一同撤去围困太原的兵马。
  
   而“围困太原”,又成了完颜宗翰军事生涯中的一个代表作。整座太原城被完颜宗翰连续围困二百五十五天,计八个半月;在这差一个月就够足月生产的漫长时间里,他熟练地运用“围点打援”的策略,面对大宋四面涌来的援军,既不慌乱也不手软,先后击败
  
   樊夔    援军十万;
   刘臻    援军十万;
   折可求   援军两万;
   韩权、罗称 援军一万五千;
   孙翊    援军数不详
   种师中   援军十万;
   姚古    援军六万;
   解潜    援军数不详;
   张灏    援军五万
       ……
  
   在这八个半月的围困中,太原城就象世界上最香的鱼饵,先后诱来了五十多万宋军!
  
   而把这五十万宋军杀得一败涂地的,不过是完颜宗翰手下的区区六万金军而已——打到最后,大宋皇帝的严辞诏令都已经无法鼓起宋将出战的勇气,而放眼整个宋军,更是已经到了望金而逃的地步!
  
   完颜宗翰,已经成了大宋不折不扣的天煞星。
  
   而现在,和议已成,必须罢手;即便如此,太原还是被围困着——完颜宗翰相信,继续包围这个地方,肯定还是有用的。于是,他把部将留在太原城下,自己则返回西京,等待着下次动手的机会。
  
   果不其然,宋钦宗接着就自掘坟墓,竭力找死,试图对金国大臣实施策反,结果造就了著名的“蜡丸案”;具体情况,我们还是以后有机会再详细介绍吧。这下,金国上下彻底被惹翻了,二话不说,点齐兵马便卷土重来。当时,已由移赉勃极烈升任左副元帅的完颜宗翰,亲统重兵从西京出发,沿着上次的路线再次大举进攻。
  
   一个月后,完颜宗翰的部队攻克了不再用来诱敌的太原,活捉了大宋的经略使张孝纯。三个月后,第二次攻占了隆德府,并第二次纳降了威胜军(……),之后顺利拿下了上次差一点就到手的泽州;兵马所向,几乎是由北而南纵贯了今天的整个山西省。接着,再继续向南杀入河南,攻占了怀州(今河南沁阳),掉头向东扑去。
  
   到了这个时候,在通往大宋首都汴京的进军路线上,已经没有任何大的障碍了。很快,他就与完颜宗望的部队顺利地在汴京城外会师,自己的部将完颜银术可,更是率先攻破汴京;宋徽宗、宋钦宗父子二帝和宗族四百七十余人通通成了俘虏,被灰溜溜地押回金国。
  
   国祚绵延167年的北宋,就这样亡在了完颜宗翰等人的手中;而这个中原汉人所谓的正朔政权,也只不过比大辽多活了两年而已。
  
   而到这个时候,完颜宗翰已经向皇帝交上了三个超重量级的俘虏,那就是辽天祚帝、宋徽宗、宋钦宗——整个大金的军国势焰,也正被他一步步烧至白热。
  
   北宋已亡,但宋军犹在;而汴京城破不到六个月的时间,赵构又在南京(今河南商丘)搞出个南宋来。于是,完颜宗翰再度出马,先扫平陕西,然后挥兵向东,先纳降东平(今山东东平),再取徐州(今江苏徐州市),接着纳降袭庆府(今山东兖州一带)和济南府(今山东济南),硬是把刚成立的南宋朝廷逼得一路向南,匆匆转移到扬州。
  
   到这时,完颜宗翰再次祭出了拿手的斩首战术;与过去追杀辽帝的路数近似,他又派兵直扑扬州,去追杀宋康王赵构(即南宋高宗)。这一次,不过五百金兵,就搞得扬州鸡飞狗跳,南宋官员纷纷逃命——而赵构拼命逃到瓜洲渡越过长江,才总算跑回了一条小命,也才有了所谓“泥马渡康王”的传说。等到金兵循迹追到瓜洲渡时,天色已晚,只好“望江而回”——如果不是晚了这么几个小时,我们今天的看到的中国历史会不会迥然不同?
  
   也真是很难说了。
  
   跑得气喘吁吁的赵构,亲自致信完颜宗翰要求罢兵,态度也比过去老实多了——以前,从他手里发出信件的抬头上,一律写着“大宋皇帝构致书大金元帅帐前”;而现在呢?自觉地改成“宋康王赵构谨致书元帅阁下”——都说“嘴硬不如拳头硬”,大金完颜宗翰的拳头硬得能砸碎北宋,狼狈逃命中的赵构,又哪里敢再叫板?
  
   再以后,回了朝的完颜宗翰,就如我们以前所讲过的那样,和完颜宗干、完颜希尹等人一起,成功里拥立完颜亶为谙班勃极烈,进而继位为金熙宗。
  
   而这位战将之所以会被召回朝廷,与我们前文提到的稍后的完颜宗弼一样,实际上都是为了收夺他手里那份皇帝已经难以驾驭的兵权;为此,专门给他加了太保,升任国论右勃极烈,兼都元帅。这样一来,领兵作乱倒是不可能了,然而按下葫芦起来瓢,整个朝局却差不多被他一人控制了。
  
   按说,朝臣弄权,从历史上看不算什么新鲜事儿;但象完颜宗翰这么胆大包天的,似乎还不多见——见着金太宗不跪不拜,已经够可以的了;而他,居然还敢打皇帝!据说,金太宗动用了军费修建宫殿,结果被完颜宗翰抓住,还以军法予以处罚,也就是捆起来打了二十板子——老实说,我都觉得自己看花了眼;要是曾经挪用军费修建石舫的慈禧瞅见这事,估计又得把金太宗嘲笑至死吧……
  
   皇帝都敢捆起来打,还有什么事情他不敢做呢?至于象官员任免这种最重要的人事权力,压根就不用提——连宰相是谁都是完颜宗翰说了算,还能有什么事情他管不到呢?
  
   仗着父祖长期的威望、自己的赫赫军功,以及拥立金熙宗的不世大功,在金太宗之后,完颜宗翰又成为了金熙宗时期,先后三位弄权重臣中的第一人。
  
   我们前文在介绍金熙宗时曾经说过,金熙宗虽然忌惮他,却又没有什么办法;最后好不容易假完颜宗翰的政敌完颜宗磐之手,将完颜宗翰的心腹高庆裔以“贪赃”的罪名抓了起来。机会既然来之不易,完颜宗磐当然是把敌人往死里整;很快,高庆裔就被定了斩刑。
  
   而这位曾经官至尚书左丞(正二品)的高庆裔,实在是完颜宗瀚最最信赖的谋士。他是渤海人,以前是一名翻译,按说跟心腹什么的搭不上边。但是,此人极为聪明,办事很有章法,而且诡计多端,心狠手辣,着实帮了完颜宗翰不少忙。
  
   比如说,完颜宗翰回朝以后,能够拥有如此说一不二地位的一个重要人事基础,就是高庆裔等人推定的“磨勘法”。所谓磨勘,就是对官员进行考评,以决定最终任免的一道手续;而磨勘的结果,可是由高庆裔等人说了算。在一场只看见裁判员耍威风的球赛里,运动员们又怎么能不俯首听命?于是,借助这个“磨勘法”,完颜宗翰一派彻底地清洗了他的老同事、重臣完颜宗望的势力,由此才把持了朝政大权。
  
   能作为完颜宗翰最最信赖的心腹,高庆裔自然也不同于一般谋士。在金太宗和金熙宗交接的那几年里,完颜宗翰手握重兵,驻守燕云地区;就在这节骨眼上,高庆裔直截了当地建议完颜宗翰自立为帝。的确,在当时当地,论声望,完颜宗翰要当皇帝,恐怕还真比较得人心;只不过,考虑了很久以后,完颜宗翰还是拒绝了这个极有诱惑力的建议。
  
   尽管他没有同意,但高庆裔能有如此建议,那必然也算是自己的“绝对铁杆”,根本不用怀疑;因此他对高庆裔分外信任,那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可现在,“绝对铁杆”高庆裔,马上就要被杀掉了。
  
   为了营救高庆裔,完颜宗翰尽了一切努力——他几次求见金熙宗,但是皇帝都不愿意。说到底,这个“斩除完颜宗翰羽翼”的决策,并不是政敌完颜宗磐单方面做出的,而正是贯彻金熙宗本人的意旨。最后万般无奈之下,完颜宗翰急了眼,直闯金熙宗所在的宵衣殿;这一大违臣礼的行为,不出意料地遭到金熙宗的严厉斥责。
  
   话已经说崩了,局势对完颜宗翰极为不利。这时,一贯心高气傲、见金熙宗爷爷辈的金太宗都只是欠欠身子的完颜宗翰,甚至含泪跪下,苦苦哀求着眼前的这位年轻人。完颜宗翰说,我愿意被贬为庶人,而且愿意从此退休,条件只有一个:您放高庆裔一条生路吧——而杀心已决的金熙宗完全不予理会,当场拂袖而去。
  
   在刑场,高庆裔说“当初要听我的,哪里会有今日;现在我要死了,您也多保重吧”,听到这句话,完颜宗翰与高庆裔抱头大哭;斩令一下,伤心、气愤、郁闷、烦躁的完颜宗翰,竟然当场晕厥了过去。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高庆裔临死时说的话,金熙宗很快就知道了: “当初要是听我的”,听你什么?还敢有异心,这还了得?因此,借着军事指挥失利的借口,完颜宗翰也被打入诏狱。
  
   这一系列“忘恩负义”的举动,让一向被皇帝奖掖惯了的完颜宗翰心里极为郁闷,曾写《狱中上疏》为自己表白,不想又遭到金熙宗亲自写就的《下粘罕狱诏》的激烈批驳——怒火攻心之余,完颜宗翰绝食纵饮,一个月不到便在监狱中愤愤而终,终年五十七岁。
  
   一代名将完颜宗翰,没有死在敌人大辽的兵刃下,没有死在敌人大宋的飞矢中,而是死在了自己大金的监狱里——这时,他千辛万苦抓来的辽天祚帝,死了刚九年;抓来的宋徽宗,死了刚两年;抓来的宋钦宗,不仅活得好好的,而且注定还要比他晚死二十四年。
  
   历史常开的这种玩笑,往往让人一点也笑不出来。
  
   好在,金熙宗没有牵连完颜宗翰的家人;他的长孙,后来还一步步升到了平章政事的高位。而对已经死去的完颜宗翰,金熙宗最后又追封他为周宋国王,大概也是为了让自己的负疚减少一点吧。
  
   完颜亮时期,对过去的王爵统一进行了重新清理;作为开国定鼎功臣,完颜宗翰被按例降封为金源郡王。
  
   金世宗时期,又改封他为秦王,谥桓忠,并配享太祖庙廷;这就意味着,完颜宗翰最终还是得到了女真人自己的承认和肯定。
  
   只不过,这样的承认和肯定,整整迟到了二十多年;而他的子孙为了避祸,甚至不敢再姓完颜(详情请参见下一篇【杀宫:4】)。
  
   历史曾经给我们提出过很多问题,往往都不怎么好回答;但是其中有一个,它的答案却并不难找,那就是:开国功臣,往往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这不,完颜宗翰已经用他一生的经历,再次为我们亮出了答案。
十四:疏诏之间(篇外之二)
  
    承接上篇,我们接着来看看完颜宗翰和金熙宗的书面对话吧。
  
    《狱中上熙宗疏》,天会十五年(此据山西古籍出版社《全辽金文》,本人据文意分了段)
  
      臣闻功大则谤兴,德高则毁来,此至言也。自振古之论,以周公之圣人也,当成王即政之初,以言其业则未盛也,以言其时则未太平也,以言其君则幼君也。周公是时建功立事,制礼作乐,尽忠竭力,勤劳王家。公之功德编于《诗》、《书》,流传于天下。自古及今于世无愧焉,尚有四国之流言,诛弟之过也,况后世不及周公者乎?臣今所虑,辄敢辩于陛下?念臣老矣。
  
      臣于天会之初,从二先帝破辽攻宋,兵无五万之众,粮无十日之储,长驱深入,旌旗指处,莫不请命降,辽、宋二主及骨肉尽归囚虏,辽、宋郡邑归我版图。方今东滨大海,西彻狼溪,南连交广,北底室韦,罔不臣妾。然以大金创基洪业,继治盛朝,先帝所以委臣之力也。又扶持陛下幼冲以临大宝,南面天下,此成王之世也。臣之忠勤过于周公(以下缺若干字),赖成王之圣虑也。今臣虽吐其言,在陛下察其情,臣再陈前日之罪。
  
    (下一段叙述的主要是军事指挥失利的问题,就不摘录了。可怜一代老臣,还在辩解失败的原因“非臣怠慢”,唉,也是明知“这不是重点,但还必须把它当作重点”来对待吧;毕竟,名义上这才是他下狱的主因啊。)
  
      愿陛下察臣之肝胆,念臣有立国之功,陛下有继统之业,可贷臣蝼蚁之命。呜呼!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臣尝有此志。贪恋陛下之圣意,眷慕陛下之宗庙,踌躇犹豫以至于此,使臣伊、吕之功反当长乐之祸。愿陛下释臣缧绁之难,愿成五湖之游,誓竭犬马之报。
  
    短评:一代开国定鼎功臣,在狱中却是这般凄凉。稍微分析一下,完颜宗翰的意思大概是以下几个:
  
    1、反复以“周公”自比,话里话外的意思明白无误:如果我真要篡位,那还会轮到你当皇帝么?我的忠心,早就被历史证明过了;
  
    2、强调自己跟随先祖、创立过不世功勋,为今天的你奠定了厚重的基业。难道,你真忍心杀掉这样的功臣么?;
  
    3、对军事失利的解释,如刚才所说,属于“提了没用,却不能不提”的做法,试图让自己名义上的罪过不至于被放大,不至于因此遭到更残酷的打击;也有点证明自己本来就不该坐牢的意思;
  
    4、最后示弱,表示我过去糊涂不让位,现在我明白了,以“成五湖之游”来表达自己只要求一条老命的心愿。同时,这也意味着离开庙堂,以江湖的身份,从此不再过问朝政。
  
    纵观全文,我们不难从中读出一股怨愤之气,虽然,它是被竭力压成平和再表达出来的。如果我们用七个字来描述,那就是:
  
      我不服。
      但我认输。
  
    如此态度,我们能看出来,金熙宗自然更看得出来。于是就有了后文:
  
    《下粘罕(狱)诏》(此据电子版《三朝北盟会编·卷一七八》,个别错字已改)
  
      先王制赏罚,赏所以褒有功,罚所以诛有罪,非喜怒也。朕惟国相粘罕,辅佐先帝,会立边功。迨先帝上仙,朕继承丕祚,眷惟元老,俾董征诛。不谓持吾重权,阴怀异议,国人皆曰可杀。朕躬匪敢私徇,奏对悖慢,理当弃磔,以彰厥辜。呜呼!四皓出而复兴汉室,二叔诛而再造周基。去恶用贤,其鉴如此。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短评:金熙宗真是决心已定。似此文字,压根就不在你开辟的战场作战,却又针尖对麦芒,处处不饶:
  
    1、首先声明,我们做皇帝的,历来奖惩并非任意,而是看具体表现。潜台词就是:你因打败仗下狱并不冤枉,抓的就是你;
  
    2、我对你很尊重,可你呢?象你那么把持重权,还有其它想法,又如此傲慢地对待皇帝我,早该在刑场一寸寸磔死,一直忍着你,已经很不错了;
  
    3、敢跟我用典?好啊,你以为自己是周公,可你真是么?在我看来,你不仅不是周公,而且顶多不过是被周公诛杀的管、蔡之流而已——我需要的是贤明老臣,比如商山四皓那样的优秀老头子群体;而你这样的,不杀掉的话,恐怕连朝廷的基础都要被你糟朽!
  
    4、你就是个反面典型,现在告诉大家,就以你为鉴吧。
  
    有意思的是:完颜宗翰也罢,金熙宗也罢,仿佛约好了一般,高庆裔的事情一个字都没有提,似乎一切都与高庆裔无关。这个很耐人寻味的事实,也多少说明了诏狱本身不可语人的一面吧。最终,也如前文所说,接到这封诏书不到一个月,完颜宗翰便绝食含恨而死。
  
    话说回来,这样的一疏一诏,确实是很少见的。它少见就少见在:开国功臣身陷囹圄,自辩;皇帝铁口无情,痛驳——更为难得的是,两份文件都是亲笔。当然,这样的文书辑录时也可能有错讹,但它们毕竟算是第一手资料;某些程度上,甚至比史书更传神、更生动,也许,还更真实。
  
    若干若干年后,我们也见过类似的文档;具体说,就是处于下放劳动的“重臣”,向“天子”求情“上疏”,要求分配工作。也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这一回上疏的结果可要好的太多了。当然,我们要是去细究其中区别,或许意义不大,毕竟情况完全不同;但是读史时,又有谁能按捺住这一闪念的联想呢……
  
   只是,当年监狱中那位满心酸苦却又无人理会的糟老头子,又是如何打发一个个因绝食而痛苦的日夜呢?自作孽,不可活——这会是他在生命的最后一段岁月里,经常想起的话语么?
  
   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十五:杀宫 4
  
   如前文所述,金太宗的后代已经被完颜亮杀绝了;但是,宗室之灾到此远未结束。
  
   我们前面说过:涉及这次泼天大案的主犯一共有六位,即完颜秉德、完颜宗本、萧玉、唐括辩、完颜宗美和完颜卞。这六个人里,除去萧玉和唐括辩以外,剩下的都是正牌子的完颜宗室;其中属于金太宗一支的,是完颜宗本、完颜宗美和完颜卞。
  
   那么还剩下的一位,就是完颜秉德了;而正是完颜宗翰的这位好孙子,给自己爷爷的家族招来了惨重的灾祸。
  
   ——历数金景祖以下,从他儿子完颜劾者起,到孙子完颜撒改,再到曾孙子完颜宗翰为止,可以说个个显赫,代代重臣;但是,这一支血脉的无尚尊荣,在完颜亮时代,终于走到了尽头。
  
   前文我们提到,完颜秉德在帮助完颜亮政变时,表现就很不到位;现在又身涉“完颜宗本谋逆”大案,自然是难逃一死。
  
   更要命的是:昔日的政变同事完颜乌带,现在也跳出来反戈一击,开始揭发完颜秉德了——那么,到底是什么,会让完颜乌带对完颜秉德恨之入骨呢?
  
   其实真要说穿了,也不过就是男人的自尊心被戳破了,恼羞成怒而已。完颜乌带的老婆叫唐括氏,生活作风不太好;咱这个说法算客气了,金史中对她的评价更是直截了当,就俩字:“淫泆(“泆”音yì,意思是放荡)”。
  
   该淫泆妇人早就和完颜亮有一腿,后来又偷偷和自己的家奴阎乞兒偷起了情。按说这些事情一般是见不了光的,可奇怪的是,完颜秉德居然知道了。那时候还是金熙宗当政,他就直接把这些告诉了金熙宗。
  
   老实讲,我实在是不知道完颜秉德这么做有什么目的;仔细追查起来,好像也没发现完颜乌带曾是完颜秉德的死敌啊。
  
   ——而如果真的不是死敌,那如此去撕人家的脸,到底图个什么呢?难道就只是为了向皇帝“尽忠”么?
  
   可这样的“忠心”,尽得也多少有点无所谓吧?实在是太费解了……
  
   不管这个告发出于什么动机,结果都是肯定的:完颜乌带从此恨死了完颜秉德;毕竟,自己戴个绿帽子就够丢脸了,现在这个完颜秉德,居然生怕皇上视力不好,还亲手指给皇上看!
  
   而现在,完颜乌带终于等到了机会;他也绝不浪费,马上狠狠告了完颜秉德一状,一口气揭发了以下四个重大历史问题:
  
   1、完颜秉德在完颜宗干家喝酒时,别人说他有福,长得象宋太祖赵匡胤,完颜秉德听后仰天大笑;
  
   2、完颜乌带自己的老婆说,完颜秉德的老婆(那位曾经与当今天子完颜亮有过一腿的妇人)居然指斥过完颜亮,而且都不是什么好话;等到完颜秉德即将赴行台就任,与完颜宗本告别时,她指斥得更加厉害,还说什么命里历数总要回来的(似乎暗指金熙宗的命运将在完颜亮身上重演);
  
   3、完颜秉德曾经问刑部侍郎漫独,“以前说过的那件事,还记得么?”漫独回答说,“要掉脑袋的事,怎么能随便当众说呢?”;
  
   4、这些也就罢了,最狠的一条是——有一次完颜亮病了,完颜秉德就私下对完颜乌带说:皇上几天不上朝,要是有了什么不方便说的后果,谁又能够继位呢?完颜乌带回答说,皇上有皇子啊——揭发材料嘛,自己当然是最清白的;除了这种万世不移的标准答案之外,哪还可能是别的话呢——而完颜秉德的回答则是:婴儿怎么能够承担如此大任呢?只能是立葛王(完颜雍)啊!
  
   ——汇报完毕,完颜乌带接着就一语定性:“似此,逆状甚明”。而气坏了的完颜亮立刻一纸诏书飞驰行台尚书省,就地要了完颜秉德的命。
  
   说起来,完颜乌带与完颜秉德,好歹都是一个政变锅里搅过马勺的,即便恨,也不至于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吧;何况,这扔下去的是石头么?整个就是拿铁墩子往死里砸啊……
  
   而我们细细思量,这其中似乎又有点不太对头的地方:毕竟,完颜乌带就是不告,这会儿已经身涉大案的完颜秉德也是死定了啊;只是为了报那莫名其妙的“绿帽公开”之仇,似乎也犯不上多此一举吧——别人一看,难道心里还不明镜似的?
  
   换言之,这一状的背后,必定有更为重要的核心利益计算。那么,完颜乌带的核心利益又会是什么呢?
  
   答案,马上就要揭晓了。
  
   的确,这样的报仇意思不大,完颜乌带心里其实也很清楚。但是,完颜乌带却可以借着现在这位已经死定了的活人,再做点文章——以此大功,他立刻继承了完颜秉德的“世袭猛安谋克”的荣誉职务,并从平章政事进为尚书省右丞相。
  
   难道升官才是他的核心利益?是,也不全是。
  
   这一回的升官,当然不是坏事;而对完颜乌带来说,意义却远不止于此:实际上,正是通过这次的翻脸举报,完颜乌带才保住了性命——原来,他和谋逆大案的主角完颜宗本,本身就是亲家!正是他及时的告发,才使自己从这场惨重的杀戮中脱身逃出;而颇耐人寻味的是,他告发的所有事实,都没有涉及亲家完颜宗本,而一律直指那个完颜秉德。
  
   原来,报仇是假,升官也不真;最最重要的核心利益,说起来竟是那么平常——“保命”。而他这次揭发的结果,则是促使完颜亮立刻签发了对完颜秉德的夺命追杀令;虽然完颜秉德已是必死之身,但要没他这么搅和一下,没准儿还能多活个几天几月呢吧?
  
   因此,这个故事也告诉我们:万万不要随便伤害他人的自尊心,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以后会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完颜乌带这一状告得如此合适,以至于他的升迁之路仍未停止;不过,这里暂时先不说他,还是接着讲完颜亮的杀宫大案吧。
  
   对完颜亮而言,凑了这么多罪状,最终只杀掉一个完颜秉德,岂非是大材小用了?什么都不用说了,开始攀附吧——完颜秉德的两个弟弟完颜特里、完颜飐里跟着丧命;而在本门宗系之外,由于小人趁机陷害,搞得完颜秉德乳母的丈夫和儿子,也被一并杀掉。
  
   完颜亮当然记得,完颜秉德的爷爷完颜宗翰,当年曾是多么嚣张;虽然完颜宗翰早已死了,但是他这一支血脉世受国恩,声望极高——那还留得?现在有了大案做底,旧怨新恨同时发作,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开始大肆捕杀完颜宗翰的后人。
  
   眨眼间,秦国王(注:这是后来封的)完颜宗翰的三十多个子孙,先后被杀。
  
   这里也得多说一句:至此,完颜宗翰究竟是否被杀绝了后代,只在《金史》中,便有自相矛盾的地方。《金史卷一百三十二·列传第七十·逆臣·秉德传》中,明白记载“(完颜亮杀完颜秉德和他两个弟弟)及宗翰子孙,死者三十余人,宗翰之后遂绝。”而在《金史卷七十四·列传第十二·宗翰传》中,又说完颜宗翰有“孙秉德、斜哥”;其中关于完颜斜哥,《斜哥传》又明白记载“大定初,除刑部侍郎”——而“大定”,是完颜亮之后金世宗的年号啊……
  
   换言之,完颜宗翰的孙子完颜斜哥,并没有死在完颜亮的手里;那么,“完颜宗翰被杀绝后代”一说,又是怎么回事?连金史中的前后说法都不一致,估计应该是讹传。话说回来,我们的传主完颜亮先生,以一人之躯背负的黑锅也实在够多了;相对以后而言,现在这星星点点的几滴脏水还真算不得什么。也且让我们随着故事的发展,慢慢体会吧。
  
   此外,大家在生活中,也许会认识某位姓“粘”(音nían)的人;而这个“粘”,一般认为就是完颜宗翰(粘罕)的后人为了避祸而生生改出来的姓。
  
   以此来看,完颜宗翰应该是有后代的。不管是不是这样,后人倒真没有忘了他;去年,具体说是2005年9月12日,位于黑龙江省哈尔滨市的金上京历史博物馆广场上,“金太祖、金秦王青铜雕像同时落成”。
  
   顺便说一句,由于地理和历史的传承关系,金朝的大部分遗迹,往往都分布在中国北方、特别是现在的中国东北三省一带;也由此,基本奠定了东北三省在全国范围内金史研究的主力地位。至于“立青铜像”之举,与“金史研究”以及“文化搭台”其中的辩证关系,这里就不研究了……
  
   把话题拉回来吧。尽管“未被杀绝”,完颜宗翰一支遭到了空前的劫难却是肯定的,子孙被杀三十多人也是无疑的。而到这桩几乎被灭门的惨祸发生时,完颜宗翰去世也不过十三年而已。
  
   先是金太宗,又是秦国王;光这两支被杀掉的宗室子孙,就超过了一百人。已经牵连如此,而完颜亮仍未罢手;借此大案,他又对其它宗室举起了屠刀,先后杀了五十多人。
  
   计算一下不难知道,始作俑者萧裕告下的这一状,一共把一百五十多位宗室子弟送上了黄泉路。在迷离腥甜的血光中,“完颜宗本谋逆”一案总算渐渐尘埃落定;而无论是前文说过的萧裕,还是本节提到的完颜乌带,他们的故事都远未结束。
  
   甚至连完颜宗室的鲜血,也还远未流尽。
 十六:杀宫 5
  
    如前文所述,完颜亮上台不过四个多月的工夫,已经斩杀完颜宗室一百五十多人。对所有刚刚目睹这一历史性变化的臣子们来说,这样的开始当然是一个非常强力的信号,那就是:金熙宗时代一去不返了,大金的皇帝,从此站起来了!
  
    人头固然好砍,恶言必定难绝;做此大伤阴骘之事,在别人的议论中、在史册的记载里,又怎么会有他完颜亮的好?
  
    而且,完颜亮并不是那种完全不在乎别人看法的人:就位前,他善于揣摩他人心理;即便就位以后,行事也不完全是毫无忌惮的——也且让我们看一个小例子吧。
  
    在弑篡之后几天,完颜亮就把年号由皇统九年(公元1149年)改为天德元年。顺便说一句:由于篡位已经是十二月的事情了,因此所谓的天德元年,其实总长度连一个月都不到——过了年,就成天德二年(公元1150年)了。
  
    宣布改元是件大事,而就在这一天,忙碌不堪的完颜亮还料理了其它几件事情。比如前文我们曾经提到,他在太庙大肆封赏政变班子、暗中指派完颜亨担任自己的护卫将军;以及宣布大赦天下,任命新官等等。
  
    新皇帝,也着实不容易啊。
  
    即便忙成这样,完颜亮还是抽空找起了萧肄的麻烦。
  
    萧肄——这名字看着好眼熟啊……不用翻查了,他就是那个害死了张钧学士的家伙;正是由于他对草拟诏书的胡乱解释,激怒了金熙宗,搞的张钧以肉酱的形式血溅朝廷,并导致完颜亮受贬——而前文我们也提到了,萧肄因此忠心,受赐了一条通天犀带。
  
    不用说,完颜亮肯定忘不了这小子:没他在边儿上胡说八道,自己又怎么会被发派到行台尚书省去?刚篡得大位的时候,完颜亮并没有对萧肄怎么样,还给他按例加封了银青光禄大夫(从三品,这是散官品秩,跟职务未必对应);现在,更紧迫的事情已经基本有了头绪,也该顺便收拾收拾他了。
  
    讲起来,也确实活该萧肄倒霉;别说新皇帝是被他得罪过的,就连大臣也不喜欢他——本来他就是因为谄媚悼后,而一路升官到平章政事的;特别是那次被金熙宗赏赐以后,萧肄更加是趾高气扬,以至“凭恃恩幸,倨视同列”,完完全全就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而他现在所处的环境,更是一点都不乐观:皇帝讨厌他,而大臣,也一样憎恶他。
  
   八百多年之后,我们已经很难设想当时的萧肄会是个什么心理状态了。我甚至不知道,他会以什么表情上朝,面对御座上那位被自己得罪过的新天子。夜半梦回之时,他会不会后悔自己当初的所做所为?白日静思过后,他会不会打算迅速转变立场,立刻抱上新君的粗腿?
  
   只不过,完颜亮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了。现在,我们也不妨看看,曾经牛气冲天的萧肄,如今又会有个什么下场吧。
  
    完颜亮也不客气,上来就是诛心一问:
  
      学士张钧何罪被诛,尔何功受赏?
  
    自己跟着吃挂落的事一个字也不提,只是“秉公”问你,你TMD到底为什么要害死人家?你的功劳又在哪里?
  
    明摆着,这问题压根就没法回答。
  
    说“我是为了忠君?”——忠什么忠,你忠的那位帝君,已经丧尽声望被新君亲自砍死了;若是果然值得忠心的话,你又置新君于何地?
  
    说“我是为了邀宠?”——那就更加扯淡,为了邀宠就不惜践踏别人性命?即便是大奸大恶之辈,即便能做下此等坏事,又怎么敢于生往这个套儿里钻呢?
  
    回答“出于公心”站不住脚,可回答“出于私心”又明显不对头;这样的问题,没跑,问一个傻一个。
  
    而萧肄,果然就“不能对”。
  
    早就知道萧肄必然是无言以对的完颜亮,跟着又是一句:
  
      朕杀汝无难事,人或以我报私怨也。
  
    接着下诏,宣布把萧肄除名,人赶到农村看管起来,并且终生不得走出百里之外。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似乎出于王朔的那句话,实在是至理名言——人,总是一时一地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我再冒昧加上后半句:等到时过境迁,或许就该痛悔自己做事不留后路了吧。
  
    自然,萧肄作为《佞幸传》中开列的第一人——如果不说他实际上是官场上的一条狗的话——得到此种报应,根本就不值得任何同情。不过放下他本人不提,从这件事中,我们却可以发现完颜亮行事的一个特点:他绝对不是做什么事情都不过脑子、不顾忌影响的——而这一点,确实是非常重要的。在以后的章节里,我们将看到:从这一点出发复原出的完颜亮,与史书上力图展现给我们的完颜亮,将会是多么不同的两个人。
  
    那么,回到杀宫一事,难道完颜亮就不知道自己上台伊始便对皇室亲族大加屠戮,会对自己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么?
  
    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他当然知道。而且以我个人的观点来看,他还是在头脑极为清醒的情况下开的杀戒;不仅如此,他的屠杀,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是不得不为的必然。
  
    怎么,杀人还有理了?——别急,也且让我们从以下四个方面来看看,为什么说他“杀宫有相当的必然性”吧:
  
    第一,完颜亮继位方式不对。他的先弑后篡,必将使自己面对众多口服心不服的朝臣。而这样的局面,单单依靠讲理,有可能改变么?当然不可能。于是,讲理讲不通,又必须马上慑服众人,那么“杀一儆百”,自然会成为他本就不多的选择之一;
  
    第二,金熙宗初期,由于年纪尚轻,个性偏软,结果连续遭遇三位完颜宗室重臣弄权,教训可谓深刻;殷鉴不远,从来以一代令主自期的完颜亮,又岂能让自己再蹈覆辙?于是,寻苗头、杀重臣,应该说也是吸取了金熙宗主政教训的举措;
  
    第三,从巩固皇权的角度看,铲除一切可能与自己及自己后代竞争大位的对手,实在是自然不过。特别是“自己后代”几个字,值得大家注意;毕竟,他是打算把皇帝位置传给自己儿子的。而这次完颜亮动手杀绝金太宗一支、几乎杀绝完颜宗翰一支,不仅有立刻巩固自己位置的考虑,也有为将来自己的儿子接班肃清竞争者的意思;
  
    第四,金国政治有其特殊之处;以十二个完颜氏族部落渐渐发展而来的女真民族,从金太祖完颜旻真正立国算起,到完颜亮杀宫时,也不过35年而已。这时,各部落首领分权而立的习俗尚未完全杜绝,皇权确实还远未达到它应有的高度。反观历朝历代,开政之初,往往早晚有一天,皇帝突然就从大家的好哥们变成了无上尊崇的天子;而此时完颜亮上台立威,的确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
  
    从这四个方面考虑,完颜亮如果不“杀猴儆鸡”,不吸取教训,不除去祸患,不速立天威——总之就是不立刻清除最危险的政敌,也就是杀宫——那才真是自己找死。过去,他杀了金熙宗;但是又有谁能来保证,以后不会有人杀他?特别是金太宗一支,已经发展到尾大不掉的地步,又颇多不服,这样的危险势力,留着难道不是定时炸弹么?
  
    ——何况,真要有人造反杀了完颜亮,那可属于“斩除弑君逆臣”的壮举,完颜亮也就永远没有翻身证明自己的机会了;如果他真闪过这个念头的话,那么趁早动手消灭政敌,就又多了一个坚硬的理由。
  
    以今天的观点看,完颜亮毫无疑问是视人命为草芥;但是看问题恐怕不能脱离当时的历史环境,若说杀人,哪个皇帝的手是真正干净的?古代不是流传下一句话,所谓“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么——这不,皇帝杀人都快成天经地义的了……
  
    但是,影响毕竟是恶劣的。“杀宫”这着狠手,从正反两方面说,大致产生了以下三个后果:
  
    第一,成功地镇压了持不同政见者。具体来说,就是干掉了心有异属的唐括辩和完颜秉德,剪除了即位初期最强大的可疑反对势力——金太宗支系和秦王支系,彻底杜绝了立遭政变推翻的可能性。由此开始,又经过一系列的杀宫行为,效果还是非常明显的:至少在十年之内,完颜亮死死地压住了统治阶级内部的反对力量,切实巩固了皇权,进而实现了“国家大事皆自我出”的首要个人理想;
  
    第二,诛杀宗室和功臣,在确立自己至高权威的同时,也人为地造成了与女真贵族政治集团的裂痕;火山虽然没有爆发,但是这种表面上的平静,不过是在高压之下的暂时休眠而已——日后,完颜亮将要为此付出惨重代价,也是情理之中;
  
    第三,因此行为,遭到了历来史家的如潮恶评,身份名誉方面的损失难以估量。
  
    总的来说,完颜亮的杀宫,杀的有理,也有过。
  
    于他个人来讲,屠杀宗室确立了自己的无上权威,同时又导致朝官离心离德,属于有得有失;至于得失能否相抵,不好判断;
  
    于整个大金而言,自此令出一人,减少了各自为政的弊端及内耗,同时又被大大伤了元气,同样属于有得有失;能否相抵,同样也是很难判断了。
  
    但没有争议的是,杀宫最终为完颜亮招来了千古訾骂。只不过,完颜亮的被骂,却也另有内情——他固然是被人抓住了把柄,但同时也确实有被落井下石的成分。
  
    具体来说,后来代完颜亮自立的金世宗完颜雍,出于对完颜亮的刻骨仇恨,下令大肆删改官方的历史记录。结果当时的史官们秉意而行,不光是完颜亮做的好事变坏,坏事更坏,而且几乎是不遗余力地展开了全方位攻击。
  
    而这些被篡改、发挥过的史料,在金亡以后仍在流传;元朝着手修撰宋、金、辽三史时,其中金史部分,大量而直接地采用了原金朝的历代实录,并辅以其他人潜心搜集访寻而来的史料,终于修成;可是,无论是实录还是搜集来的史料,都有戴着有色放大镜看待完颜亮的嫌疑。从这一点上讲,金世宗完颜雍的报复可谓恶毒阴损透顶;尽管他后来治理金国相当有成就,甚至拥有“小尧舜”的美名,尽管他与完颜亮有亡妻之恨,尽管他需要否定前任以证明自己上台的合法性……尽管他有很多理由,但是他以皇帝的身份下令删改历朝实录,在煌煌史册中肆意诋毁以前的政敌,这一手也实在是太缺德了。
  
    历史是面镜子;但在金世宗手里,它终于成为了一面哈哈镜……
  
    总之,金史虽然在元修三史中评价最高,但其中不仅有相互矛盾、地名人名错讹的技术性失误(比如唐括辨之死的细节、完颜宗翰子孙的问题),也有整体立场偏颇的地方——这,指的就是对完颜亮的描述和评价。结果就是,好像整个大金突然就蹦出了一个超一流的混蛋皇帝完颜亮,而且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
  
    因此,研究完颜亮,肯定要参看金史;而对于其中的记叙和评价,最好还是慎重对待。特别是某些乍看起来并不起眼,却在不动声色中以笔杀人的春秋文字,更要万分小心;类似的例子,后文中我们也将涉及。
  
    回到杀宫,我们也会自然想到:完颜亮此举,果真就是十恶不赦么?
  
    从道理上讲,完颜亮杀宫遭到如潮的咒骂,无非是因为两个因素:
  
    第一,杀的是宗室,是“自己人”,暗藏的逻辑推论是“对自己人都这么狠,对别人也就可想而知”;
  
    第二,杀人多达一百五十余名,已经足够“屠杀”的标准,暗藏的逻辑推论是“视人命如草芥,滥杀无辜”。
  
    只是,“杀自己人”和“滥杀”这两条,是不是完颜亮做的最绝,或者最早,或者最狠,或者性质最恶劣?如果是,完颜亮被臭骂那就是活该;如果不是,这问题可就有点复杂了……
  
    好在中国历史足够的长,我们从中不难找出一些其他皇帝也“杀自己人”,也“滥杀”的行为。历史太长,篇幅有限,我们不妨截短一些,就从六百年前的南北朝起,至金朝完颜亮初次杀宫的天德二年四月止,从里面随手挑几个“杀宗室”、甚至是“杀直系血亲”的例子来看看吧——不过,例子是随手拈来,并未覆盖之间的所有王朝。
  
    先是“杀自己人”:
  
    南北朝:
  
      往前592年,北齐文宣帝高洋,杀自己的亲兄弟永安王高浚、上党王高涣;
  
      往前588年,北齐武成帝高湛,杀太原王高绍德;
      往前586年,又杀乐陵王高百年;
  
      往前584年,北齐后主高纬,杀河间王高孝琬;
      往前581年,先杀博陵王高济,再杀自己的堂叔太尉、赵郡王高叡;
      往前579年,杀弟弟琅琊王高俨;
      往前577年,杀兰陵王高长恭;
      往前576年,杀南阳王高绰;
  
    隋朝:
  
      往前569年,隋文帝杨坚,以北周相国的身份“受禅”篡立后,随即杀宇文氏皇族四十三家,又杀禅让的幼主、九岁的北周静帝宇文衍和他的两个兄弟;
  
      往前546年,隋太子杨广,弑父隋文帝杨坚、杀兄废太子杨勇,即位为隋炀帝;
  
    唐朝:
  
      往前524年,唐秦王李世民,为了夺太子位,不惜亲手射杀亲哥哥、太子李建成,继而呼叫部将尉迟敬德,追着杀掉了曾经有所犹豫,“再三不彀(音gòu,拉满弓的意思),……中流矢而走”的亲弟弟李元吉。即位后,斩草除根的命令更是从天而降,“诏绝建成、元吉属籍”,于是
  
      兄李建成的五个儿子
  
      安陆王  李承道
      河东王  李承德
      武安王  李承训
      汝南王  李承明
      巨鹿王  李承义
  
      弟李元吉的五个儿子
  
      梁郡王  李承业
      渔阳王  李承鸾
      普安王  李承奖
      江夏王  李承裕
      义阳王  李承度
  
      就此屠戮一空;
  
      往前462年,唐皇太后武则天,发布亲政《垂拱格》的第四年,博州刺史、琅邪王李冲及其老爹豫州刺史、越王李贞谋反,最终李冲、李贞兵败被杀,脑袋也被特快专递到了首都。以此为契机,武则天大杀李唐宗室,“自是宗室诸王相继诛死者,殆将尽矣”,“诛其亲党数百余家”,“其贤士大夫不免者十八九”;
      往前461年,又杀蒋王李恽、道王李元庆、徐王李元礼、曹王李明的子孙;再杀豫章王李亶;接着杀掉随州刺史、泽王李上金,舒州刺史、许王李素节,以及他们的儿子等数十人;
  
      往前413年,唐玄宗李隆基,就是那位“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爱情皇帝,在昭昭一代的“开元盛世”中,先后杀了伯母、表妹、姑母不说,又在同一天诛杀了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而这三位,可都是他自己如假包换的亲儿子啊;
  
    宋朝:
  
      往前174年,皇太弟赵光义,在相对比较善待“自己人”的大宋一朝,仍然搞出了烛光斧影的千古谜案,结果是他哥哥宋太祖赵匡胤死掉,自己则继位为宋太宗;
  
    ……转眼间就到了大金,金熙宗可是给完颜亮做了好榜样:
  
      往前10年,杀完颜希尹;
      往前3年,杀完颜宗礼;
      往前半年,杀完颜常胜、完颜查剌、完颜阿懒、完颜达懒;
  
    ……
  
    看这一部血淋淋的“杀自己人”的历史,我们又该说些什么?至少,李世民杀绝了他亲兄弟的血脉,武则天几乎杀绝了李氏宗室;即便如此,对他俩的历史评价,也远没有低到完颜亮的程度吧。。
  
    再看“滥杀”:
  
    能够看出,比起前面罗列的一些杀宫大案,完颜亮算是相当客气的了;刚才我们是追溯历史,而如果把历史再往后翻上几百页,或许我们又会看到:
  
    往后230年,明太祖朱元璋,因丞相胡唯庸谋反大案,杀三万余人;
    往后243年,又因凉国公蓝玉谋反大案,再次杀掉了至少一万五千余人——就这么区区两刀,已经足够初登大位的完颜亮辛苦地杀上三百来次;
  
    往后252年,明成祖朱棣,因方孝孺拒拟即位诏书,怒诛其十族计八百七十三人,规模上也近六倍于完颜亮的杀宫了……
  
    ……
  
    杀宫既不是创举,被杀人数又不过于离谱;而完颜亮竟然成了上文所列这些皇帝里,名声最坏的一个——即便是隋炀帝,史官也没说他是“无道主”“之首”——这事情不奇怪么?
  
    而在《金史》中,完颜亮位居“无道主”“之首”有几大罪状,其中之一的大罪,赫然正是“屠灭宗族,剪刈忠良”。作为一个对照,我们也不妨来看看《旧唐书》对李世民杀宫的评价吧:
  
  
      或曰:以太宗之贤,失爱于昆弟,失教于诸子,何也?
        ——史官我要说话了,所以提个傻问题来开场;
  
      曰:然,舜不能仁四罪,尧不能训丹硃,斯前志也。
        ——舜、尧那样的圣人,也是有缺点的,何况是李世民呢?
  
      当神尧任谗之年,建成忌功之日,          
        ——来个排比,忧谗畏讥的李世民,当年过的多不容易啊;
  
      苟除畏逼,孰顾分崩,               
        ——为除大乱,兄弟阋墙、内部分崩也就顾不上了;
  
      变故之兴,间不容发,               
        ——别看我是后世史官,想起当时,我都紧张啊我;
  
      方惧“毁巢”之祸,宁虞“尺布”之谣?       
        ——都快被人一锅端了,还婆婆妈妈地考虑什么影响?
  
    最后大概还觉得说得不够,又来一段“赞曰”:
  
      管、蔡既诛,成、康道正。             
        ——管叔蔡叔这二位奸臣(指李建成、李元吉)不杀,哪来的日后治世?
  
      贞观之风,到今歌咏。               
        ——至此,再也没法插话了……
  
  
    同样是为了皇权而杀宫,评价就是这么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所谓“史官之笔”,有时候想起来,也真是令人齿冷啊。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自己人”不是杀不得的,而且杀多杀少也不是关键问题;关键是,杀了以后,你的表现如何——如果天道顺畅事业有成,那就是“英明神武”的最好例证;如果狼子野心功败垂成,那么“无道”“暴虐”之类的帽子,不定在哪儿等着你呢。
  
    ——培根说:读史使人明鉴,信哉!
  
    可叹的是,完颜亮终于未竟全功;而这个名声,怕是永远也翻不过来了。
  
    不过,我们既不打算给他彻底翻案,也不认为完颜亮杀宫是完全正确的;无论出于多么充分的理由,完颜亮这一杀宫,不仅第一次比较彻底地暴露了他残忍野蛮的一面,也确实是大失人心。其实,把这些人永远禁闭起来,不就完成任务了?历史经验告诉我们,这样的钦犯往往会“莫名其妙”地死在狱中——又何必大动干戈,非要去挨个杀掉呢……
  
    得不偿失,得不偿失啊。
  
    以上这些,其实也只不过是换个角度,尽量冷静平和地看待完颜亮的一生;而不是让那一干曲意逢迎、甚至龌龊到受贿墨心的大元史官们,任意来摆布我们的历史观念。
  
    既如此,还是让我们继续讲述他的故事吧。
十七 杀宫 6
  
   刀光剑影之中,一百五十多颗人头纷纷落地;对比十六岁登基、初期表现柔弱绵软的金熙宗完颜亶而言,二十八岁的新皇帝完颜亮,可真是一刀就劈出了自己的威风。
  
   同时,历史也一再告诉我们:只要是大案发作,必然是有人倒霉有人受益——假如大家一律倒霉,还有谁会玩命把案件往大了做呢?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那么,倒霉的都已经被拉出去砍了,而受益的又是谁呢?
  
   还能有谁,当然是那二萧。
  
   首先,我们故事中的聪明人萧裕,第一个“揭发”了此等通天大案,之后,又不遗余力罗织证据,为全案的坐定起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论功行赏,他自然是头一份儿。
  
   于是,在对完颜宗室的夺命追魂令下达的第四天,萧裕由秘书监(从三品)连跨两级,晋升为尚书左丞(正二品);三个月后,正二品的尚书左丞萧裕,又晋级为从一品的平章政事——这血红的一品顶子,在迟到了将近八个月后,终于还是飘落在了他萧裕的头上。
  
   萧裕的故事很长,以后我们还会讲到;现在,先让我们来看看二萧中的另一位,萧玉吧。
  
   萧玉以一个尚书省令史的超级小干部的身份,遇此大案能够洗心革面,不仅充分表现出威武一定屈富贵一定淫的小人本色,并且在最关键的时刻,能够对自己的朋友反戈一击落井下石,提供了炮制大案所必须的如山铁证,当然是劳苦功高——这样的人不赏,什么样的人才赏?这样的人不升,什么样的人才升?
  
   完颜亮对萧玉的表现很是有点喜出望外,高兴之余,刷拉一张圣旨飞了下来;就在萧裕晋升的同一天,从前所谓的“尚书省令史萧玉”已然成为历史,现在人家是“礼部尚书萧玉”了——以我们前面的计算方式,萧玉以不入流/正九品的尚书省令史,晋升为正三品的礼部尚书,这个飞升,瞬间就跨越了十四/十三级!
  
   此外,萧玉又获赐钱二千万、马五百匹、牛五百头、羊千口,以及被杀的完颜宗本的家财。不久,他那著名的“七十老母”终于撒手人寰,而这个“仕途的暂停键”也没挡住萧玉的官路——丁忧了没多久,他就又以参知政事(从二品)的新官职被重新起复,接着又取代张浩升任尚书右丞(正二品),旋即晋升平章政事(从一品)。再以后,他又进封尚书省右丞相(从一品),直到成为陈国公,彻底走上了一条小人的飞黄腾达之路。
  
   其中,特别值得玩味的是,完颜亮还把自己的女儿许给萧玉的儿子,并且意犹未尽地解释了一番:
  
      朕始得天下,常患太宗诸子方强,赖社稷之灵,卿发其奸。朕无以报此功,使朕女为卿男妇,代朕事卿也。
  
   “代朕事卿”,如此肉麻的四个字都能说出口,也就可想见完颜亮心里对这一大案的满意之情,和对萧玉的褒奖之意了——而萧玉在免遭杀头破家厄运之余,骤遇如此天恩,回思以往,怕是如在梦中吧。
  
   就这样,萧裕和萧玉两位,成为了完颜宗室血案的最大受益人。因此,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完颜倒霉之日,就是萧氏发达之时……啊不对,其实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的是:“整人”这个行业之所以历代不衰,实在是因为它里面有着太大的“利润”啊。
  
   如我们所小所接受的教育,一向是“做人要光明磊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大丈夫舍生取义”,诸如此类,否则便不值一提;可我们故事里的萧玉,却以自身的实践,证明了人们的善良想像之外,那个“不同的世界”又是个多么真实的存在。他贪生怕死在前,卖友求荣在后,却由此获得了极高的回报;顺便说一句,在后来的岁月里,他居然还有一次堪称闪光的表现。而与“小人必遭报应”的常理不同,萧玉这个“小人”当得几乎是春风得意;即便到了生命的尽头,居然还是个“善终”——不仅没有被喜怒无常、难以琢磨的完颜亮杀掉,甚至也没有被后来上台的金世宗杀掉。
  
   类似这样的故事,编出来未必有人信,总结出来也未必有人乐意见到宣扬,而在历史上,却活生生地演出过——反过来想一想,历史之厚,大约也就厚在这里吧:固然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却也有例外发生;如果不然,那也确实乏味透了——回想首阳山里伯夷、叔齐这二位拿自己的性命逗着玩的家伙,我们的新任礼部尚书萧玉同志,大概会笑个半死吧。
  
   顺便说一句:萧玉一日十数迁,由令史而骤至尚书,类似这种鲤鱼狂蹦龙门的事情,在完颜亮时代还真是不希罕。比如唐括辩的家奴和尚——人家就叫和尚这名,咋着?——以及完颜乌带的家奴葛温、葛鲁,都曾被提拔为宿卫,其中还有人居然官至一品。
  
   官位,向来是国之重器,自然不能轻易许人;而完颜亮,确实是看透了人情世故,颇有些狠招对付那些只认官品不认人的家伙。比如,身边近侍某甲没有职务官衔,大臣某乙往往就直呼其名;有时让完颜亮听见了,就会立刻提拔某甲为一个极为显赫的职务,然后转头问某乙:
  
      尔复能名之乎?
  
   嗯哼,现在你再直接叫人家名字一个试试?
  
   官位在他眼里,不过如此尔尔;飞升他一个萧玉,又算的了什么?——想来想去,这“随心所欲”四个字,大概才是那么多人想当皇帝最重要的原因吧……
  
   在这里也要多提一句,那就是这样的事情见诸金史,未必没有后人泼脏水的成分。如果真是刻意如此造谣,其用心无非是说明完颜亮的赏罚任意、不配做一位对国家负责任的君王而已;只不过,这事情反复思索之后,倒也有点意思:如此逼真的说法,不仅确实顺合完颜亮的一贯作风,而且也非常符合朝堂之上的一般人性——这大臣的心哪,真是古今无不同也!
  
   天德二年(1150年)四月,完颜亮的初次杀宫结束了。震恐中的群臣刚刚平静不久,第二次杀宫又开始了,而时间,只过去了五个多月。
  
   发生在天德二年十月的第二次杀宫,与第一次杀宫有同有异;所谓“同”,就“同”在杀的同是“谋反”之臣;而“异”,则“异”在这一次不仅牵涉到了完颜宗室,还正八经牵涉到了后宫。
  
   为了清晰起见,跟后宫有关的,我们归在后边一起讲吧;这次,我们只讲跟宗室有关的那一部分。
  
   简单地说,经历了第一次杀宫以后,金太宗一支、秦王一支已经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不再对完颜亮的地位构成威胁;但是在剩下的完颜宗室中,依然有不少故旧勋臣及他们的子孙,还占据着高位。从完颜亮的角度讲,又怎么能容得下他们?
  
   其中最让他紧张的,是完颜杲(音gǎo,明亮的意思)一支。
  
   完颜杲,就是我们一直在提的那位提前去世的谙班勃极烈。“完颜杲”是他的汉名,“完颜斜也”则是他的女真名字。说到这个汉名,也够让人郁闷的,因为我们马上又要提到一位完颜杲——大家杲来杲去的,很令人头大——为此,我们对他们俩,一律称呼女真名字吧;这前一位,我们就叫他完颜斜也了。
  
   这位完颜斜也,可是大金货真价实的顶梁柱哪;多年的战争生涯咱们就不提了,只说当年的完颜宗翰、完颜宗望,如此的超一流猛将,那可都是他的手下——在那二位各司其职、分兵攻宋之时,完颜斜也则坐镇都元帅府,是当年大金的军事最高统帅。
  
   前文我们说过,完颜斜也(完颜杲)身为金太宗的弟弟,曾经被金太宗定为谙班勃极烈;只不过由于他死的早,才让金太宗在无奈之下顺从了朝臣的意思,选择了下一代宗室中的完颜亶为谙班勃极烈。由此,皇位斜着飘了出去,这才有了后来的金熙宗。
  
   换言之,如果不是完颜斜也早死,那么压根就没有后来的金熙宗;从这一点上讲,如果金熙宗的子孙接位有理的话,那么完颜斜也的子孙接位,也是正常不过的。
  
   问题是,接位接位,接谁的位?现在是完颜亮时代,岂非就是要接完颜亮的位?因此毫不奇怪的是:完颜亮忧心忡忡的,正是最有可能和自己儿子争位置的人,具体说就是金熙宗和完颜斜也的儿子。
  
   而上天相助,金熙宗这边不用担心:金熙宗自己的大儿子、太子完颜济安于皇统二年(1142年)十二月夭折,二儿子、魏王完颜道济又被金熙宗一怒之下杀掉,之后再无子息,属于典型的自绝于人民,大家都比较省心。
  
   但是完颜斜也这边,情况可就没那么简单了。以史书的记载来看,完颜斜也的儿子可实在为数不少:“(完颜)宗义本名孛吉,(完颜)斜也之第九子”——这就已经有九个了;“(完颜)斜也有幼子(完颜)阿虎里”——OK,非常九加一,至少也是十个了。但是翻遍金史,却只能数出寥寥六位的姓名而已;而其中最有威胁的,当属刚才说过的第九个儿子,平章政事完颜宗义。
  
   我们这里泛泛思考一下,不难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完颜宗义之于完颜亮,确实有点近似于完颜亮之于金熙宗——前者都有接位的可能(完颜宗义是完颜斜也的儿子,而完颜亮是金太祖的孙子),而且都在皇上跟前担任平章政事,属于宰执之一。现在,完颜亮已经以宰相身份弑篡上台了,他还会不会允许历史再重演一次?
  
   如果答案是“不会”的话,剩下的事情自然就是找茬了。就在这时候,我们前面说过的第二位“完颜杲”及时地跳了出来;他的女真名字,则是“完颜撒离喝”。
  
   完颜撒离喝,是金安帝的六世孙,跟金熙宗、完颜亮都是平辈。他“雄伟有才略”,是金世祖的养子,后来的金太祖也很喜欢他。
  
   金国初期的重臣往往有个特点,就是军功非常突出,而我们这位完颜撒离喝也不例外。他隶属于完颜宗望的部队,在灭亡北宋之后,继续在黄河以北进行战斗,并因作战勇猛屡立战功;特别是在连续纳降了宁洮寨、安陇寨、下河、乐州、西宁、庆阳及环州十三寨之后,曾经被树立成战斗英雄的典型,得到皇帝的亲自表扬,用来对照着批评在和尚原一战中大败的完颜宗弼——可怜的金兀术,那时候实在是没面子透了。
  
   尔后,完颜撒离喝又连克金州、饶峰关、真符县、洋州、兴元府、仙人关、凤翔、泾州、渭州……作为一位脚踏宋军和农民起义军尸骨晋升起来的将军,他先拜都元帅府右副元帅(正二品),又受封应国公,再加开府仪同三司,之后又晋为都元帅府左副元帅,在大金的中央军事领导机关中位居二把手——的确是名副其实的勇将、重臣。
  
   ——挺好挺有前途的一个战将,怎么就出事了呢?闹半天,还是他自己没脑子、乱说话的结果。
  
   完颜亮上台后,将河东南路的蒲州(今山西省永济县蒲州镇)升级为河中府,并任命完颜撒离喝为府尹。当时,河中尹和其它府尹一样,都是正三品;可是刚才提到了,完颜撒离喝此时的军职则是正二品的左副元帅——从道理上讲,让二品武将去当三品的地方官,恐怕让人多少有点不太舒服。考虑到这一点,完颜亮发出这项任命时,并没有剥夺他的军职。如果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的话,那就是让他保留军委第二副主席职务的同时,去当省委常委、省城市委书记;而这个比方不恰当就不恰当在,还真不能按现在的制度去一点点对比着抠……
  
   这样一来,又是功绩卓著的将军,又是一方父母的地方官,想必完颜撒离喝的自我感觉应该不错吧?
  
   当然不错——岂止是不错,简直是得意得有点忘形了——后来,自我感觉非常良好的完颜撒离喝,趁着回京入朝的机会,就对着完颜亮说了一番掏心窝子的话:
  
      唐(李)建成不道,太宗(李世民)以义除之,即位之后,力行善政,后世称贤。陛下以前主失德,大义废绝,力行善政,则如唐太宗矣。
  
   得,又把李世民杀兄弟的那点儿烂事儿摆出来了……
  
   观其言察其心,完颜撒离喝这几句话应该属于拍马屁一类,无非是表扬完颜亮弑篡有理,并以唐太宗的先例来逢迎一番,表达某种内心期许罢了。
  
   可是,有当着秃头的面,说人家的发型有个性的么?——哪壶不开你非提哪壶,“得位不正”本就是完颜亮的心病,你还来个“从容言”之,不是故意气新皇帝玩儿吧?此外,你一个臣子,皇帝怎样怎样、废立如何如何,是该你说的、该你想的事么?
  
   果然,这次的马屁百分之百、极为精准地拍在了马蹄上;听完这些话,完颜亮当场就变了脸色。皇帝一变脸,饶是缺心眼的完颜撒离喝,这时候也后悔了——可是,谁用刀架他脖子上逼他这些呢?说他没脑子,真是一点也没错啊。
  
   本来,完颜撒离喝和完颜亮实在没什么私人过节,这下可好,梁子算是结下了。但是因为这点事情就杀人的话,完颜亮岂非也跟着成了没脑子?于是,该赏还赏,甚至照样封王(金史没说是什么王,或许是应国公升位的应国王吧)。
  
   但无论怎么说,完颜亮开始看完颜撒离喝不顺眼了;再加上完颜撒离喝在外统军多年,威望相当高,越发让完颜亮忌恨。想来想去,完颜亮不让他回河中府了,而改派他去行台尚书省,担任行台的左丞相(正二品);同时,完颜撒离喝的左副元帅依旧兼任。
  
   但是,直接把完颜撒离喝从他发迹的陕西一带军中调离,会不会把他搞毛了?于是,完颜亮在通知方式上也动起了脑筋:专门派使以礼登门不说,还附赐了玉带。这么一弄,完颜撒离喝还真就心平气和地去行台上任了。从这里,我们再一次看到完颜亮老练的政治手腕——都说“细节决定成败”,这话,可确实耐琢磨啊。
  
   在我们的文章里,这是第三次提到行台尚书省了;而每次提到,都不是什么好事——这次也不例外,只不过完颜撒离喝自己还不知道罢了。
  
   等他到了位于汴(今河南开封)的行台的时候,完颜亮的诏书跟着就到了。不过,这诏书不是给他完颜撒离喝的,而是给行台右丞相大挞不野的。大挞不野也叫大忭,跟前文提过的大兴国也算是同姓本家了——虽然如此,这个真名也实在不怎么好听,我们还是叫他大挞不野算了。
  
   接到诏书的这位大挞不野,不仅是行台右丞相,同时还是右副元帅、开府仪同三司;换言之,他与完颜撒离喝的官职简直是一模一样,只不过位置稍在完颜撒离喝之后而已。他本是辽阳人,后来被辽军抓了壮丁与金军作战;部队被击败后他开了小差,“越城而跑”后又被金军抓获,机缘巧合被金太祖看重并收养,从此以一名解放战士的身份参与了波澜壮阔的大金军事征讨历程。
  
   大挞不野作战勇敢,又善于统兵,历史记录太多,我们只挑他在几次大战中的表现随便看看吧:先是自己带兵,击败宋将时康民率的十七万大军;又以两千骑兵大破淮南农民军十万,斩杀一万有余;再击退杜充大军六万……而他的身价也跟着一路暴涨,乃至天眷三年(1140年),金熙宗下令废除汉、渤海地区的千户谋克,而这位大挞不野以累累战功,被单独特批,可以照旧世袭千户职位。
  
   到这时候,他又成了完颜亮的眼线;刚才我们不是说,完颜亮单独下诏给他了么?而这份诏书,就是明确要求大挞不野盯住完颜撒离喝,不能让完颜撒离喝参与军事的。问题是,这道诏书完颜撒离喝并不知道;后来因为大挞不野的种种干涉行为,还一个劲地与大挞不野争论。搞到最后没办法了,大挞不野只好说:
  
      太师梁王(完颜宗弼)以陕西事属公,以河南事属挞不野,今未尝别奉诏命。陕西之事,挞不野固不敢干涉。
  
   这话稍有点绕:按照梁王完颜宗弼从前划定的区域统属,你完颜撒离喝是陕西(辖区与今天的陕西省略有不同)那边的头头,我大挞不野是(行台所在的)河南这边的头头,现在又没有新的诏命改变这个分工。陕西那边的事情,反正我是不敢干涉的。
  
   那意思,莫非你就非要干涉我河南的事情?——这话妙啊,一下子,行台尚书省就不再是中央的派出机构,而成了河南自己的衙门了……
  
   诡辩到了这个地步,也真难为大挞不野了。
  
   完颜撒离喝当然不服,可是河南毕竟是大挞不野多年经营的地方,整个行台上下,就没人听他的,自己也被彻底孤立。郁闷之余,完颜撒离喝向朝廷上书,估计是非常委屈,觉得下边人不该这么欺负自己这个大金功臣吧。
  
   结果呢?朝廷某位大臣知道完颜亮的意思,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句:“象梁王以前规定的那样做就是了”。紧接着,完颜亮给大挞不野下了一道旨;而后,大挞不野又回奏了一章,至于他们之间到底说了啥,都不让完颜撒离喝知道。
  
   这下,大家都清楚了:噢,敢情完颜亮把完颜撒离喝发到行台尚书省,不过是为了解除他的实权啊。
  
   显而易见,完颜撒离喝已经非常危险了;这不,马上就有人开始打起了他的主意。
  
   我们故事里,仿佛有种难以说清的宿命一般,竟好像是对一“衙”一“职”过敏似的——它们一登场,总要发生倒霉的事情:这一“衙”,自然是指“行台尚书省”;而这一“职”,则非“令史”莫数。
  
   行台尚书省,第一次出现是完颜亮首次被贬,第二次出现是完颜秉德被贬遇诛,第三次则是现在我们的完颜撒离喝被调任;
  
   而令史,第一次出现是尚书省令史李老僧,出现没多久金熙宗就遭弑;第二次出现是尚书省令史高怀贞,不过他的故事主要在后面,这里先不提;第三次出现是尚书省令史萧玉,出现以后直接帮助铸成完颜宗干大狱;第四次,就是这次了。
  
   在大金这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政治舞台上,现在轮到元帅府令史,遥设同志出场了。
 十八 杀宫 7
  
  遥设,在我们的故事里是个新人;而令史,我们前文中已经多次提到,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官。那么这位官位小的不能再小的令史遥设,又做了什么事情呢?
  
  都元帅府的令史遥设,某天找到同在都元帅府的元帅左都监(从三品)奔睹,什么废话没有,上来就告下了惊天大状——完颜撒离喝谋逆了!
  
  这里顺便说一句:左都监奔睹究竟是谁,还是个问题。同时代有位骁将叫完颜奔睹,汉名完颜昂,因受金太祖赐予金牌,后又统兵伐宋战功赫赫,被称为“金牌郎君”。
  
  这位完颜昂的脑瓜子可是贼的很,起码两次成功地骗过了我们的民族英雄岳飞——第一次,岳飞领军十万号称百万,来攻东平,而东平的金军只有五千,自然是处于绝对的防守劣势。结果,完颜昂在城外树林里立了一大堆旗帜,伪造了个疑兵重重的幻景,搞得岳飞最终也没敢进攻,相持几日退兵而去。顺便说一句,岳飞在退兵路上又布了局,准备趁金兵追杀时来个回马枪;不想又被完颜昂识破,金军未受损失。第二次,岳飞以十万大军围困并即将攻击仅有千余金军守备的邳州时,完颜昂又施巧计,让守将立即填平城墙下的堑沟。结果宋军先后两次侦察的结果有了明显变化,使岳飞以为城里已经迅速做好了防备工作,于是停止了攻击;正在进退犹豫之时,完颜昂又发兵声援,最终把岳飞吓退。
  
  回到“左都监到底是谁”的问题上,从职位资历上来讲,这个接到遥设报案的奔睹,确实有可能是完颜昂;只是在他的传中,只说他当过“元帅右都监”,紧接着又升为“左监军”,却始终没提到他当过“元帅左都监”——都元帅府的“左都监”、“右都监”,一字之差,毕竟不是一个职务;虽然如此,却也不能排除他由“右”而“左”地升过一次,而简略的史料中没有记载——可果真如此的话,完颜撒离喝大案中,在他个人的传中不应该是只字不提的啊——不管怎么说,这左都监和右都监名字都叫奔睹,年代都是天德初年,也确实太过巧合了……
  
  先不管他了,继续说我们的遥设告发了什么事情吧。
  
  遥设说:御史大夫完颜宗安不小心在宫门外掉了一封信,让我给捡着了;打开一看,信纸上有隐约的白色字迹,似乎被水泡过,笔画还很分明——而且,写的还不是女真文字,而是契丹小字。
  
  密信!
  
  这封密信先用明矾写就,干后不留字迹,再看时用水一泡就能显现出来;如果愿意,直接用火稍稍烤一下,让字变得焦黄也成——如此做法,从密码学的角度来看,就是所谓的“隐写术(Steganography)”。由于动用了明矾这样的密写药剂,更精确一点的分类就变成了“技术隐写术”。
  
  其实,这封信同时也属于“语言隐写术”——谁让写信的同志又用明矾又用外语呢……
  
  不过关于这个“契丹小字”,倒值得多罗嗦两句。
  
  契丹文字就是辽文字,按出现顺序,先有契丹大字,后又发展成准拼音化的契丹小字。前文我们提到过,金国初年的重臣完颜希尹等人发明了女真的文字;而这女真字,其实就是照猫画虎从契丹文字中提炼出来的。由于金辽、金宋战争绵延持久,人员流动极大、文化交融充分,因而在当时大金境内,汉字、契丹小字、女真字都是并行沿用的文字。顺便说一句,女真文字也是分“大小”的,完颜希尹等人发明的,就是所谓女真大字;后来,新一代的官方文字,则是改进版的女真小字。令人慨叹的是,发明女真小字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汉化得非常彻底、晚年精神又极不正常的金熙宗——他模仿契丹文字和汉字偏旁,创立并推行了女真小字。
  
  那一年,他19岁。
  
  回到现在这封密信吧。在这件事情过去四十一年以后,因为政治文化方面因素的考虑,金章宗完颜璟终于还是废除了契丹字,搞得直到今天,对契丹文字的研读都成了一门非常有挑战性的学问——其实,取而代之的女真文字后来也失传了,解读它们同样是个大难题……好,我们再拉回去说隐写术吧。
  
  比起一战时代的技术创新来说,古代的隐写术往往并不难破解,因此,用它保密的效果自然很差。考虑到它们的使用手法,与其说“矾书是保密手段”,倒不如说“传递矾书的秘密过程才是保密的根本”——比如按遥设的说法,完颜宗安大人居然就在路上丢了信,结果明矾连个P的伪装作用也没起到,最终导致了“明文暴露”这个密码通信意义上最糟糕的结果。
  
  纵观整个宋辽金时代,关于所谓“矾书”或“蜡丸”的记载简直是层出不穷;对比其它朝代而言,这段时间似乎是中国古代隐写术的一个应用高峰。可悲的是,它们被大量记录在史册中,至少说明在相当部分的案例中信息都已泄露——而这么差劲的保密手段,大家却用个不亦乐乎,完全无视南来北往、此起彼伏的前车之鉴,也实在是令人费解。
  
  唉,在那天下大乱的年代,本该是密码科学大大发展的黄金时代啊……
  
  八百五十公里到,赶紧扯回来说咱们的遥设——毕竟人家的揭发还没完。遥设把信一亮,里面是这么说的:
  
      阿浑①,汝安乐否。早晚到阙下。前者走马来时,曾议论我教汝阿浑②平章、谋里野阿浑③等处觑事势再通往来,缓急图谋,知汝已尝备细言之。谋里野阿浑④所言[日煞]是,只杀挞不野则南路无忧虑矣。
  
  注:[日煞]为一字,没打出来,抱歉抱歉:)
  
  “阿浑”,是女真话里“儿子”的意思,但在当时,也可以指宗室之子。信中一共出现了4次“阿浑”,按顺序来看,阿浑①是指自己的儿子,而阿浑②、③、④则都是指宗室之子。从通篇语气看,这封信应该是老爹完颜撒离喝写给自己儿子完颜宗安的;简单翻译一下,内容大概是这样的:
  
  儿子(完颜宗安),你快乐么?你快乐么?你快乐么?——把顺笔胡扯的那个翻译给我拖出去打,换人来接着翻——你还好吧。早晚要去你那里。上次你来时,曾经跟我议论说,我让你到“阿浑平章”和“阿浑”完颜谋里野那里,观察事态发展再做图谋,知道你已经详细对他们说过了。“阿浑”完颜谋里野说的对,只要杀掉挞不野,南路就没问题了。
  
  ——文中所谓的“阿浑平章”,就是指平章政事完颜宗义;而“阿浑”完颜谋里野,则是指前工部尚书完颜谋里野;这二位都是实实在在的宗室之子,阿浑来阿浑去的,倒也不是妄称。
  
  而最后一句中的“南路”,似乎不是指行台尚书省所在的南京路,而是指完颜宗安的老爹、这位写信的完颜撒离喝,过去任职的河东南路——虽然有点疑问,不过大概意思还是明白的。然后是
  
      挞不野自来于我不好,凡事常有[阝是]防,应是知得上意。移剌补丞相于我不好,若迟缓分毫,猜疑必落他手也。
  
  [阝是]应该是“提”,通假字而已;电子版作“堤”,此处据中华书局1975年版、1997年重印的《金史》改过。而文中的丞相“移剌补”,全金史中只出现了这一次,实在是不知何许人也。再之后是:
  
      阿浑每见此书,约定月日,教扫胡令史却写白字书来。
  
  除了“白字书”大概是指矾书以外,这里倒没什么蹊跷,只是大金的这个小小令史——扫胡——名字比较有趣,嘿嘿。
  
  最后,信上还有完颜撒离喝的“手署”和某个王印。
  
  整封反信,大致如此。以我们对类似事件的处理经验,本案大致有以下几个“情节极为严重”的地方:
  
  第一,好好的白纸不写黑字,非写白字;
  
  第二,好好的女真文字不用,非写契丹小字;
  
  第三,信件中明显表露出设计杀人的意思,而目标正是完颜亮亲自指派监视完颜撒离喝的挞不野;
  
  第四,如信中所述,臣子之间背着皇帝秘密交往;
  
  第五,京外重臣(完颜撒离喝)通过儿子(完颜宗安),和京内宗室(完颜宗义、完颜谋里野)勾结;
  
  第六,涉案人员成分复杂,包括一位左副元帅、行台左丞相,一位平章政事,一位前工部尚书。
  
  ——有这六点,不是谋反又是什么?大狱还能不成?
  
  细细分析一下,这里完颜撒离喝和他儿子完颜宗安是不用说了,而那位平章政事完颜宗义,正是我们前文所说的完颜斜也的九儿子;至于完颜谋里野,则是金景祖的孙子完颜曼都诃的儿子,也是宗室血统。
  
  从这里我们能看出来,一封信囊括了完颜亮的心腹大患——完颜撒离喝父子,以及完颜斜也一支的重臣,又怎能不大大称心?二话不说,在京的完颜宗安和完颜宗义就被抓了起来。
  
  可是一审,又审出问题来了。完颜宗安根本不服,反而提出了一个令人难以反驳的问题:
  
      使真有此书,我剖肌肉藏之,犹恐漏泄,安得于朝门下遗之?
  
  是啊,这样重要的文书,哪有可能被当事人“一不留神”正好掉在宫门之外呢?
  十九 杀宫 8
  
  事实上,这封关键的密信,的确是那个遥设自己伪造的。
  
  问题是,一个小小的令史,吃了豹子胆还是怎么的,有如此的创意姑且不论,居然还真敢去实施?要知道,他这一状上去,告下的可不是一般人,而是大金最高级干部啊!要是被判断为诬告,他自己、他全家都要大倒血霉,那肯定不用说了;而即便是告成了,万一皇帝不是太过震怒,没有如自己所愿把这几位被告通通杀尽——那日后还有自己的好果子吃么?
  
  而几位王爷级别的人物想要收拾一个令史,手段恐怕至少也有一千零一种吧?
  
  遥设不是傻瓜,敢做这种杀头破家的赌博,自然也会想到后果。思前想后之余,他终于还是走出了这一步——问题也就接踵而至:究竟是什么,能鼓动他心里的魔鬼战胜道德小天使,最终选择了诬告?
  
  没有其它原因,只能解释为“上有所好,下必盛焉”——身为皇帝的完颜亮,忌惮完颜斜也一支的势力不是一天两天了,与完颜撒离喝的矛盾也基本公开化了;一切的一切就象一锅已经烧到九十九度的水,缺的,或许就是最后一根柴禾了。
  
  而在此时添上这根关键柴禾的人,是不是很会有油水?没有人能事先给他一个标准答案,但是,这实在是太值得一赌了。想着目前凡俗的人生,憧憬着日后的大功,这时候的遥设胸中是不是激荡着一腔热血,今天的我们也不能够知道了。
  
  但我们和遥设都很清楚的是,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萧玉,过去也是个小小令史,关键时刻的揭发检举,其实也不过就是几句话的事情,就能让自己白日飞升;这样的事例,对大金当年那些亲眼目睹事情全部经过的人来说,会产生怎样的价值导向和激励作用,应该说也是不言而喻的。
  
  前有萧玉,后就不能有遥设么?而且,我们的这位遥设,比萧玉显然还要“职业”一些:以令史的身份,他本来是拿不到什么完颜撒离喝的谋反证据的,更何况还要带上完颜斜也一支;但是,没有证据不意味着不能制造证据,于是,一封用契丹小字加密的矾书就及时地出现了。
  
  而这封密信的精妙之处就在于,它可以把子虚乌有莫名其妙的事情坐实。从这个意义上看,与其说遥设需要这封密信获取上宠,还不如说,完颜亮更需要这个证据来扫除政敌。
  
  既如此,又怎么能不一拍即合?
  
  在这个证据面前,所有的辩驳都是空口白牙,毫无力量;何况当时,又有谁会去验证这封所谓密信的真伪呢?从揭发者,到审判员,再到最终仲裁的皇帝,大家需要的,只是一个既成事实而已。
  
  在这个心照不宣的状态下,刑讯求供、打造铁案也就成了必然的选择。可是当刑具一字摆开的时候,完颜宗安却宁死不招,还提出了上面那个难以驳斥的问题——事情岂非是变得有点烦人?
  
  如此一来,专案组当然很是郁闷,上去就是一顿暴打。而在“掠笞楚毒”面前,完颜宗安大义凛然,根本就是“神色不变”。对方一看他不吃这套,无奈之下转攻同案中那个名字比较有趣的令史——扫胡,办法也很是简单:架起扫胡,就给放在炭炉上了……
  
  从原理上看,扫胡所受刑罚属于“高温刑”一类——这词是我自己发明的,见笑见笑;而从历史上看,被处以高温刑的人,可实在是不少。比如早在纣王时代,梅伯就被捆抱在妲己发明的炮烙上,顷刻毙命;煌煌大唐中,周兴的请君入瓮,更是天下闻名;至于架火烧、持签烫、装袋煮、盖笼蒸……如此七七八八的方式,经过古代刑罚工作者孜孜不倦的悉心研究,高温刑系列早已是阵容整齐了。
  
  在这里也扯开说一句。历朝历代,针对人的肉体的刑罚数量极多,也是花样百出。那么,它们之间有没有什么共同特点呢?
  
  想来想去,还真是有。这些肉刑的最大共同特点就是:加害方代价很小,而受刑者损失惨重。比如高温刑中的装袋煮,把人装进袋子,往锅里一扔,加害方要做的事情就是点火加柴,确实是轻松随意;可袋子里这位呢?
  
  再比如常温的竹签子或灼热的铁签子插手指,对加害方来说,整个操作流程非常省事;而要实行火刑,全部的费用就是柴火加绳子,要多简捷就有多简捷——至于受刑者是个什么感觉,圣女贞德、科学家布鲁诺等人的体会都很深刻,这里就不提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拷打是“性价比”相对较低的一个办法——但据说效果很好——它亏就亏在,加害方要付出相当的体力代价。比起点上火就能随意轻松地乱搞的高温刑系列,对加害方而言,拷打实在是有点不太合算啊。
  
  总之,人的生理弱点有很多,而所有的肉刑无一例外,全部是针对这些弱点设计的。而兵器的设计演化,其实也是这么条路子——扯得够远了,咱们还是回来看扫胡吧。
  
  在炭炉这种心理威慑力极大的高温刑面前,扫胡终于投降了,来了个痛快的“自诬服”。而已经被打得乱七八糟的完颜宗安,这时候还有力气同情地看着扫胡,说:
  
    尔苦矣。
  
  招了,你就惨了——另一位重犯、完颜斜也的九儿子完颜宗义被暴打之后,也扛不住来了个“自诬服”,并且这么解释给自己扣屎盆子的动机:
  
    我辈知不免矣,不早决,徒自苦。
  
  说起来,这实际上也算是个理性的选择。受刑者做出明显不利于自己的供述,是因为即便那样,结果也不会比现在更坏,却要承受更多的痛苦。并且他很明白,加害方实在是不用付出什么代价,因此可以持续地搞下去,不断痛苦的只能是自己。两害相较权其轻,选择自诬,正是个人利益最大化的做法——哪怕这个最大的利益,不过是“早一点死掉”,从而得以解脱。
  
  然而我们说,人和人是不一样的,看起来很理性的方案,也不是每个人都会接受的,比如完颜宗安。听了完颜宗义的话后,他马上表达了不同看法:
  
    今虽无以自明,九泉之下当有冤对,吾终不能引屈。
  
  这就是说,完颜宗安决心已定,就是要个“说法”,为此不惜放弃“早死”的“福利”。这样的选择在历史上从来不是主流,但也正因为它不是主流,才会引起我们分外的关注吧。
  
  结果,对于这粒“铜豌豆”,审讯人员那是换遍了刑具,使尽了招数,而完颜宗安就是不予合作,决不违心供述,最终“竟不服而死”——无论他平时为人如何,贡献多少,以他这时候的铮铮铁骨,我们都忍不住要赞一声:好汉子!
  
  而耐不住刑罚、招了供的完颜宗义,后来又如何呢?照样被“夷其族”——别说自己,全家老小也还是被一锅端了。不过,既然满门抄斩的结果其实已经是必然的了,他招供以求速死,其实也没有什么大错误。
  
  只不过,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一念之差,却会让我们更加欣赏完颜宗安的“不服”——他已经用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清晰地告诉了后世人们:不是所有的意识和思想,都必定会跪倒在暴力面前的……
  
  说起来,这位如假包换的女真贵族,不论他的出发点是什么,单就行为来看,居然也有了些儒家传统中最理想的“士大夫”的味道。而想到那些为了保全性命,就成批投降金朝的正宗汉族“士大夫”们,也实在有点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至于扫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份低微,整个金史里就出现了这么一回,下场如何,不得而知;但是比照他人,估计也难逃一死。
  
  既然有人招了供,也就意味着案件不仅有物证,还有了人证,谋反自然也就是事实了。于是
  
    完颜撒离喝,全家被族诛;
    完颜宗义,全家被族诛;
    完颜谋里野,被杀;
    牵涉此案的金太祖的妃子萧氏,被杀;
    任王完颜隈喝,被杀;
    曾经在完颜撒离喝手下做过事、又能写契丹小字的折哥,全家被族诛;
    曾经是完颜撒离喝的部将的特末,全家被族诛……
  
  由于完颜宗义是完颜斜也的儿子,这个案子自然也就成了铲除完颜斜也势力、保护皇权不旁落的大好机会,完颜亮又怎么会放过?二话不说,完颜斜也的一百多个子孙,就这么被砍掉了。而完颜谋里野同为宗室,他的二十多个子孙,最终也被送上了黄泉路。
  
  从此,完颜撒离喝不再是完颜亮的心头之患,而完颜斜也一支,这次也就算是完蛋了——但是,完颜斜也的子孙并没有被杀光,原因也很简单:实在是有人命大。
  
  而且,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杀宫(8)
  
  
  原来,完颜斜也还有个幼子,就是前面我们在计算他到底有多少个儿子时,提到的那个完颜阿虎里。按照完颜亮的命令,夺命使者在完颜斜也家大开杀戒;可是轮到这个小孩时,使者竟然不忍看到他的死相,就用被子裹住他,再拿绳子勒。结果,这个复杂操作由于隔着被子无法精确定位,绳子勒在了完颜阿虎里的下巴上,半天都没弄死。
  
  小孩是可怜,但是不弄死他也没法复命啊——使者一狠心,把被子扔了,直接开始勒脖子。谁又能想到,在这个时候,完颜亮追派来的新使者到了!他宣布,这个小孩不要杀,皇上说要留着——就这么着,完颜阿虎里迷迷糊糊地捡回了一条命。
  
  原来,小孩还有个媳妇,是完颜亮宠妃大氏的姐姐;关键时刻,这位大氏给自己的小姐夫说了情,让完颜亮改了主意。
  
  而这一段看起来比较晕,因为具体情况史书里没有记载,实在无法推断“幼子”“小孩”“媳妇”“姐夫”乃至“最小的儿子”“幼小的儿子”、“童养媳”“正常夫妻”之间的辩证关系,只好不说它了……
  
  我们说完颜阿虎里“命好”,那简直是一定的。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完颜阿虎里就是例证:他不仅当时没死,而且日后也没被杀;不仅活下来了,而且还活得不错;不仅活得不错,而且被封了王,甚至世袭了千户。
  
  所谓“人比人,气死人”;与完颜阿虎里相比,某些人的命啊,那可实在是太背了。
  
  比如,就有这么一位倒霉鬼。完颜斜也的哥哥、魏王完颜斡带,有个孙子叫完颜活里甲,本来跟那封密信以及深藏于六维空间内的谋反集团没有一点关系,可完颜亮就是腻歪他那一副坦率又注重仪表的样子,要连他一起杀掉。大臣劝完颜亮说,完颜活里甲无罪啊,还是别杀他了。完颜亮干净利落地回答道:
  
   第杀之,无复言也。
  
  挨个杀,别废话——而这一句,难道不该列入“完颜亮名言榜”么?七个字里,完颜亮的不耐烦、完颜亮的无所谓、完颜亮的杀伐任意、完颜亮的草菅人命……表现得那叫一个淋漓尽致!
  
  于是,王爷的孙子完颜活里甲,终于还是小命不保。
  
  比他更背的是另一个王爷的另一个孙子,也就是鲁王完颜斡者的孙子完颜耶鲁。倒霉的完颜耶鲁同学,本来是去登门拜访完颜撒离喝的,结果灾星耀眼,日期不对——等到的不是完颜撒离喝,而是去抓捕完颜撒离喝的使者厮鲁浑。这厮名如其人,正是又鲁又浑,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把完颜耶鲁一起抓了。被莫名其妙捆起来的完颜耶鲁当然不服,自己又不是阴谋集团成员,凭什么捆我?于是说:
  
   愿付有司,若法当同坐,虽死不恨。
  
  “有司”就是有关部门,而在那个场合,谁能比厮鲁混更象“有司”?在被顶撞得火冒三丈的厮鲁混看来,这时候还敢叫板,想看看咱爷们儿够不够横还是咋的?大概也是为了避免日后真到了“有司”夜长梦多,厮鲁混当即杀掉了完颜耶鲁。事后,完颜耶鲁的家人自然是撞起了天屈,直接跑到朝廷告状。而总后台完颜亮听都不听,直接就把事情摆平了——但是处理结果比较诡异:他既不处罚厮鲁混,也不为完颜耶鲁平反,而是赏给家属二百万,这事就算拉倒……
  
  唉,命背成这样,也真是令人无话可说啊。
  
  最后,大案既成国贼已去,有功于江山社稷的臣子,自然也就该论功行赏了。于是,敏锐地捕捉到了政治风向、成功地炮制出“矾书谋反案”的一号男主角、令史遥设,由此获得了足够的报偿——由原来的微末小人,骤升为同知博州事。
  
  博州,是大金国山东西路东平府辖区内的一个州。从历史上看,博州过去叫博平郡,位于北宋的河北东路内,不久升级为州,并被金国攻占——扯开了说一句,后来博州也颇出了一些名人;离咱们比较近的,文有傅斯年、李苦禅,武有张自忠,而说到领导干部呢?更是出了个全国闻名的先进模范——孔繁森……
  
  当然了,它现在早不叫博州,而叫山东省聊城市了。
  
  扯得够远,拉回来吧;现在遥设所做的这个官,也就是同知博州事,又是个多大的官呢?
  
  找来找去,这厚厚几本《金史》中,竟然找不出个“同知某州事”究竟是个什么级别的官员。据1001n个人来看,这个所谓的“同知博州事”,很有可能就是“同知博州防御使事”的一个简称。从《金史?地理志》中,我们可以看到如下的介绍:
  
   博州,上防御。宋博平郡。
  
  这段话告诉我们,当时的博州属于金代地方行政机构中的防御州。以金制而论,州的上面是路、下面是县,承袭的都是辽宋时代的旧制。而要分清楚金代的州到底是怎么回事,恐怕还得从被完颜亮杀掉的金熙宗开始说起。
  
  具体说,就在天眷元年(1138年),随着金军攻城略地的连续成功,金熙宗决定对全国的地方行政机构进行整编。在1001n印象中,《中国历史地图集》的作者、著名的历史学家谭其骧先生在他的《金代路制考》中似乎提到过,金代路制真正完善、定制,应该是在金熙宗之后的完颜亮时代;具体情况,由于书不在手边,也只能待考了。
  
  总之,最后整个金国的疆域就被划分成为十九个路;其中十四个路的首府都被称为总管府,其余五个则是所谓的“五京”。随着我们故事的进展,在后文中还要比较详细地介绍五京,这里就不展开了吧。
  
  在路以下,按说应该就是“州”了;可是当时的建制实在堪称乱七八糟,有所谓的“散府”九个,“节镇”三十六个,“防御郡”二十二个,“刺史郡”七十三个,“军”十六个——铺开一看很壮观;可惜,里头没有一个叫“州”的。
  
  不叫“州”,就不是州么?不一定。其实,以上几种机构,通通都是州;并且,随着政治体制改革的深化,所有的“军”都被改名为真正的“州”——其它的机构虽然后事不详,但是它们承上启下,担负着“州”的职能,应该说是不争的事实。
  
  从这里泛泛扯开说一句,“州”这一级别的地方行政机构,确实起着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但在中国历史上,这个级别的地方行政机构却是时废时立,名称更是变化多端。总的来说,“州”面临厄运时,往往是政府为了裁减冗员,觉得省-县制也可以高效运转的时代;而这样的政策往往坚持不了多久,也不过是因为这样的理想在现实面前屡屡碰壁,最终发现“随便砍掉还真是不行”而已。
  
  对一个疆域广阔的国家而言,面对几十个省级地方行政机构(比如中国的三十一个,美国的五十个),政务处理起来也并不轻松;而要“省”也承担这样的代价,实在是有点太划不来了——因此,古代的“州”或现在的“地区”以及“地级市”应运而生,应该说也是必然的——截至去年年底,全国有两千八百六十二个县级地方行政机构,如果没有“州”这个级别的地方行政机构(对应为今天的地区、自治州、盟)作为中间层次,那么它们将直接归属于三十一个省、自治区和直辖市。这样一来,平均每个省级地方行政机构大约要直接面对九十二个县,别说有条不紊地管理,光是想一想头皮都发麻——举例来说,假如你在公司里管着九十二个互相平行的直接下级部门,或许就能更深刻地体会这里头的要命之处了吧……
  
  回到“博州”这个具体的“州”,它究竟又属于什么类别的“州”呢?以刚才引用的“上防御”来说,应该属于“上等防御州”,也就是从“防御郡”改制而来的机构。而根据《金史?百官志》的介绍,
  
   诸防御州。防御使一员,从四品。掌防捍不虞、御制盗贼,余同府尹。
  
  啊哈,防御州的一把手“防御使”,原来是个从四品的官员;那么,对我们文中的“同知博州事”,也就是“同知博州防御使事”的品级介绍,应该就不远了:
  
   同知防御使事一员,正六品。掌通判防御使事。
  
  看起来,这个副职实在有点委屈;比起刚才的一把手,那可是又径直掉了三级啊。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后面发生的事情也就不奇怪了:完颜亮在把遥设提拔为“同知博州事”后,还半是安抚、半是戒勉地说了这么一番话:
  
   尔无自比老人。老人亲告朕,尔以告有司,设有撒离喝党人在其间,败吾事矣。
  
  “老人”是谁?原来就是榜样萧玉。完颜亮这番话说的冠冕堂皇、无懈可击,正是为遥设“指出不足,找出差距”:人家萧玉直接向我告发,而你却通过“有关部门”上告,万一其中混有奸细,岂不坏我大事?
  
  不严谨嘛。
  
  由此可见,遥设的赌博确实有希望赢得更大一些,毕竟完颜亮也不是什么吝啬官爵的皇帝。可惜,小人也有失算的时候,这位遥设通过当时所谓“正规司法程序”来做一些静夜扪心、难对鬼神之事,结果免去了面君的股栗,却也丧失了进一步飞天的机会——当然,以他这个区区令史,想直接见到皇帝,怕也不比白日飞升容易多少……
  
  即便如此,遥设还是获得了丰厚的回报。按我们以前计算的办法,通过这一纸昧着良心写满白字的黑状,遥设升官七/八级,转身就成了地委副书记或副厅长一档。不过,遥设的故事也还没有完,以后我们还会提到他的。
  
  而最初受理遥设举报的直接当事人,那位不知道是不是完颜的奔睹,由当时的元帅左都监(从三品)晋升为元帅左监军(正三品),位列都元帅、左右副元帅之下。官品晋升一级之外,完颜亮又给他加开府仪同三司;实惠和面子,也算是两全了。
  
  就这么着,这次杀宫,终于也渐渐平息了。
  
  历数几次杀宫,我们不难发现:完颜亮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前朝重臣和宗室子弟,其中位高权重者优先。这些人里,有的惹过他,更多的人跟他完全没有直接瓜葛。但是,为了皇权稳固,完颜亮是不在乎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消除了这些人的潜在反对和威胁以后,不仅儿子的未来皇位更加安全,而且自己做事也要痛快得多、麻利得多。
  
  而且,通过杀宫这招狠棋,完颜亮迅速提拔了一些“新”人。这些资历一般的“新”人,虽然没有都成为日后完颜亮施政集团的骨干,而且很多“旧”臣依然在辅佐着完颜亮,但毕竟明显地冲击了朝局,产生了重大的政治影响——至少,这个现象从人事角度,部分地宣告了金熙宗时代的终结。
  
  总的来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虽然有些极端,但用于形容完颜亮的时代,多少还是有些靠谱的。
  
  但是,完颜亮如此不择手段地实现目的,确实也有极坏的影响。前文总结过的不多说了,现在我们又能看到一条,那就是:彻底毒化了金帝国的政治文化。
  
  回想本次杀宫中的遥设,就是最好的例证:如果没有之前萧玉的榜样作用,遥设敢于陷害当朝大员么?而在大案炮制的过程中,明眼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事实,却一再被颠倒黑白;面对玉阶上横流的鲜血、刑场里滚落的人头,还有谁能不自危?不颤栗?
  
  “撒谎者有赏,无罪者遇诛”,完颜亮以鲜血和爵禄打造出如此的反馈机制,究竟指望收获到什么样的果实呢?
  
  不错,现在已经没有人敢于反对完颜亮了。但是,人们内心深处的恐惧和愤怒,难道可以永远压制住,永远不让它爆发么?如果说,完颜亮日后会遭到报应的话,那么此时此地他的所作所为,难道不正是在亲手培育着“恶之花”么?
  
  在完颜亮刀下倒下的,又何止是反对派啊。
  
  
  
  杀来杀去,终于杀到反对派噤若寒蝉、保皇派跃跃欲试的时候,完颜亮一展平生抱负的机会也就来了。经过这几次血洗,他平生三大志愿中的第一项,也就是他孜孜以求的“国家大事,皆自我出”,至此已经打下了极为坚实的基础。
  
  别说重臣弄权了,到了这时候,还有人敢对皇帝的主张说个“不”字么?
  
  在这种顺风顺水的情况下,完颜亮再一次举起了刀;在如水的刀锋上,血痕犹在。
  
  只不过,这一次他要砍的不是人,而是体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