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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时代的蜥蜴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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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蜥蜴战争之强哉矫,大晋风流
强哉矫,大晋风流一
  两千五百多年前,大约是在楚庄王去世前后,伴随着这位春秋时代最后一只恐龙的雾解,蜥蜴们开始浮出水面:有一队木轱辘车马,在一个景色凄清的春天,越过纷纭多事的中原,断断续续向东移动。他们摆在峰峦围绕的平原上滑动,就像一截被风吹皱了的黑线。
  但我们不要理解成,他们是在野外草丛里跋涉,其实大周朝的诸侯国都之间,修筑有齐整的干道,沟通彼此。洛阳的那一段最是笔直,被《诗经》形容为“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平得仿佛磨刀之石,笔直好似远射的箭矢)。国道两旁,景色凄清,放眼望去,麋鹿游行,飞鸿满野,那时候的野生资源还很丰富。
  从旗号上看,他们来自晋国,号称表里河山、人才鼎盛,但最近霸业中衰。为了抵御南方所向无敌的强楚,晋人自觉得力量不够,故此抛出橄榄枝,寻求东西两极合作,与齐国联手抵制南方强楚。要知道,单独跟楚国打斗,那是傻子。聪明人会拉上一个同盟者怂恿它去当炮灰。这一队前往东海齐国的车马,肩负的就是这样的使命。
  车队最中央的华丽车子上,意气洋洋的晋国使臣坐在上边,浑身罩着桔红的朝阳。此人出身良好,基因高贵,祖上是重耳时代的恐怖份子郤芮,但从爷爷郤缺以后都是老革命。郤家长期在军中服役,他现在也是上军佐将,有过“邲之战”三军皆败而上军不败的光荣记录,大名叫做郤克(念“隙克”)。但郤克如果一下车,缺点就立刻暴露出来:身材矮小,弯胸驼背,是个罗锅!
  车轮千里驰行,尊着滚滚的黄河,穿越一片青葱的山东森林(这里因此后又被称作青州),终于来到青翠掩映的齐国临淄城下,得到了齐国人民过于友好的接待。齐国国君“齐顷公”是齐桓公的孙子,他的老妈正迈入更年期。为此,他精心打造了一场残疾人模仿秀,让老妈藏在帷幕后面偷看一下山西的罗锅啥模样啊。
  郤克罗锅着上了殿陈辞,齐顷公心不在焉、挤眉弄眼地听着:“外臣不远三千里跋涉而来,是奉寡君之命,带给您一个绝妙的福音。众所周知,南方的楚国虎视眈眈,如今包揽中原诸侯,伺机尽吞华夏。为了避免文明涂炭,鄙国君发誓励精图强。鄙国晋国称雄于大河之上,贵齐国纵横于大河之下,倘使我们两国联手,并肩战斗,试问天下谁还能敌,南蛮狂楚也只得俯首帖耳……”
  “说的好。但这事先不要着急,先生请入座。”
  于是可爱的郤克随着齐顷公的指向,向侧边几案走去,身后却跟了一个齐国罗锅挤眉弄眼地模仿他。这是齐顷公安插的。俩人一前一后,好比克隆出来的一样,就像金龟子推着一个粪球。臣僚们无不掩口而笑。齐顷公的老妈更是赞叹郤克那妙不可言的尊容。最是那一罗锅的温柔,像一只仙人球不胜凉风的娇羞!她在帷幕后边偷窥着对侍女笑道:“哈!这位身穿晋国西服的酷先生……真是绝色啊!”
  “都怪小时候不注意补钙啊!”侍女说。
  “咯咯——”齐妈妈憋不住笑了起来。
  “是谁啊?不要这样毛骨悚然地笑好吗?”郤克扭头,吃力地用视线越过脊梁的阻挡,寻找笑声的来源。正这时候,又一群众演员冲上殿来了。计为两个秃子、两个瞎子、两个瘸子。当时没有人妖,有人妖也要上了。这些妙不可言、成双配对儿的搞笑演员你蹦我跳。咯咯咯咯!齐妈妈看了,笑得更厉害了,不但露出了豁牙,甚至露出了扁桃体,震起了宫殿顶上的乌鸦和大殿里满腹狐疑的郤克。
  “怎么还笑,这么庄重的场合,怎么敢笑!”郤克怪道。
  “对不起,请看您身后!”齐顷公站起来,嘻嘻哈哈地道歉,指示郤克去看身后丑星荟萃的场面。郤克当场faint,直翻白眼儿,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搞了个模仿秀哇——跟您开个小小玩笑。Just kidding!善意的玩笑,您别介意啊。”
  郤克却根本没有艺术细胞,羞辱啊,羞辱啊。他竖直身子,举起前爪大叫:“士可杀而不可辱也!哇呀呀!胆敢如此对待外国政府大员!”
  “Just Kidding! Just Kidding嘛,干吗这么着急哇!”
  “我我我!如果你不交出笑话我的人,我就立刻自杀。每次我被污辱的时候我都当即自杀,这是我的一贯做法!”郤克脖子通红,气得语无伦次。
  “可是,那是我的老妈哎。”
  “喂,是吗?好!”郤克朝帷幕那边咬牙切齿喊道:“那个谁的老妈,我记住你啦”说完,一弯腰,绝尘而去。
  后边还有人喊呢:“喂!喂!郤大夫,鞋还没穿上哪!鞋落这儿了。”捧着鞋就追(上殿需要脱鞋)。
  “我不要了!”郤克怒火灼灼地冲出宫殿,带上车队出了临淄,一路跨过中原(河南省),向北渡过黄河回到山西。他举着拳头向身后的黄河咆哮:“我要报复!报复!报复!不报复,我誓不再过此黄河!”喊声惊动了黄河两岸的蛤蟆,一起呱呱大叫起来。
  性格刚烈的罗锅郤克,把荣誉看得比性命还宝贵,他回到绛城张牙舞爪地向晋国的老大叫嚣,晋国的老大这时候是晋景公,晋文公重耳的孙子。“主君,齐国戏弄大国使臣,我请求发兵齐国,以雪志士之耻。”郤克叫道。
  “公报私仇没道理耶。而且,我们本来是想联合齐国一起打南边楚国的,怎么能先跟齐国火并起来了呢?”
  “现在齐顷公傲慢已极,我们只有打疼了他,他才服服帖帖跟我们联手呢!您如果不肯派兵,那我带我的私人部队去!”郤克,作为国君下面的卿大夫,有自己的私人部队,规模大到足以讨伐一个大国,可见远远不是警卫队的性质。这是封建社会的典型特征——卿大夫有自己的封邑和封邑上的民众,以及封邑上的武装(所以他们也常常对抗国君)我们说,大周朝是典型的封建社会。
  晋景公依旧犹豫不绝,担心发兵齐国的话,南方的老楚从中间北上,拦腰戳我肚子一矛。五年前,晋人“邲之战”大败给楚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对于劳师袭远心有余悸。但是,楚庄王去世的好消息传来了,儿子楚共王忙着哭丧,一般丧期不会对外兴兵。齐景公乐了,这才批准了郤克的作战计划。郤克更是高兴了不得,背着罗锅跳了起来,统率着晋景公拨给他的政府军以及自己的私属部队,合计八百乘兵车,总计七万子弟兵,从山西省南部(晋国)出发,踏着公元前六世纪新的曙光从黄土高原滑下进入中原。队伍回头一望,伟大的故乡危乎高哉。
  晋兵们遵循黄河北岸行军(以免遭受南边楚国人的拦腰偷袭),向东推进到山东省靡笄山地区,就是济南南郊,传说这就是东夷族大圣人舜耕种过的历山。齐军主力也闻讯收缩,正集结于此。双方形成箭拔弩张的对峙之势。公元前589年,楚庄王死后第二年,春秋五大战役之第四——齐晋“鞍之战”,即将爆发。
  双方作战序列如下:
  晋联军齐方
  中军元帅郤克(晋国执政官)统帅齐顷公
  郤克战车上的车右(相当于保镖)郑丘缓邴夏(驾驶员)
  郤克战车驾驶员解张逢丑父(车右、保镖)
  监军司马(相当于政委)韩厥(未来晋国执政官)
  上军将范文子(士会的儿子)右军将国佐(齐上卿)
  下军将栾书(未来晋国执政官)左军将高固(齐上卿)
  其他:鲁军季孙行父正卿
  叔孙侨如
  卫军孙良夫上卿
  石稷
  晋军兵车800辆齐军兵车500辆
  鲁、卫兵车若干
强哉矫,大晋风流二
  齐左军统帅上卿“高固”,是个山东大汉,如武松那样,两膀一晃千钧之力。这个勇冠三军的家伙突然发足猛奔,放弃自己高贵的左军帅职务,徒步冲击晋军营垒,用抛石器抡出去一枚石球,投击晋军兵车,打伤车上甲土,御者逃走。高固跳上这辆兵车,擒获伤兵,一脚踩着伤兵,两手驾驶兵车跑回齐营,大伙都看傻眼了。高固系车于营前桑树,宣示于部下将士:“欲勇者,贾余余勇可也”——想要“勇”的,花钱到我这里来买啊,我还剩了好多勇呢。其实“勇”是不可数名词,不可以一份份地兜售。
  不过这种以军帅身份却逞匹夫之勇,不值得推广。但高固的勇猛也是有历史缘由的。山东之地,原是东夷所居,开国之君姜子牙保存了东夷族勇武率真的古风,所以齐国的勇士很多,即便现在的山东人也是豪放性格。有所谓“中国四大硬”——穿堂的风,拉圆的弓,半夜的那个,小山东。
  传说齐国有两个夸耀自己勇敢的人,一个住在城东,一个住在城西。一天,他俩在路上意外相遇了,说:“姑且一起饮几杯酒吧?”
  “可是没有肉吃啊。”
  “你身上就有肉,我身上也是肉,何必另外去弄呢?拿把刀子,准备点豆酱就可以了。”于是这两人拔出刀子,互相割身上的肉吃,谈笑自若,越吃越爽,一直到死。(儿童切勿模仿!)勇到这个份儿上,真就不如没有勇了。不管怎么样,这俩是古代最早的青皮。
  用一块石头缴获了一辆战车的齐国左军帅、勇士“高固”(那块石头不知道现在还寂静地废弃在济南郊外的什么地方,也许无意中已被老乡垒在某个鸡窝),在创造了“余勇可贾”的成语之后,就报告齐顷公说:“报告!晋兵虽众,能战者少,不足惧。”
  齐顷公也喜欢创造成语。他看见晨曦初拂,炊事员端上早餐热粥,但是非常烫嘴。齐顷公没耐心了,放下雕有美丽花纹的漆碗,吹出了一句很酷很狂的话:“姑灭此而朝食!”(等灭完了晋国鼠辈,咱再回来吃饭。成语灭此朝食)。
  当时,一顿早饭不吃算不了什么。最长在战斗进行中可以宣布三天紧急状态,期间都不可以吃饭,一饿就是三天,怕吃饭时被人偷袭。所以春秋时代的士兵个个都十分抗饿,长着骆驼一样的两个驼峰。
  齐顷公连步蹿到战车后面,从车厢后门蹦上车,拔出青铜宝剑,寒光闪耀于拂晓的空气中,当空一指:“传我的命令,列锥形阵!”说完,战马都来不及披甲——费那麻烦劲儿干嘛,就光着马头、马脊梁吧。得儿——驾!挂上档就冲出去了。更是比高固还勇啊。齐军五万人扬鞭击鼓,倾巢而出。五万人什么概念,就是清华大学所有师生员工极其家属的总数。五万人一起涌动,盘旋布阵,真仿佛大海的漩涡,光是车轮的声音就滚滚似海上的雷霆。
  晋军也赶紧整装起立。战车兵穿上钉有青铜护片的皮甲,脚蹬钉满铜泡的战靴,手执三四米长的戈、戟主战兵器,登上战车,拔开营栅,鱼贯而出。这时候战车仍是战场主力。谁的车多谁占便宜,爱怎么撞就怎么撞,把徒步的敌人活活气死。没有战车牵头,步兵就会丧失突击能力。一般是每七十几名步兵,附属在一辆战车后面。战车的基本队形是左右间隔十步,前后间隔四十步,每五辆战车为一个单位,十辆战车作成一个子方阵。在“长”的指挥下,各个子方阵之间可以变幻位置,时而某个方阵突前,时而重叠,时而弥缝,汇成变幻莫测、薄厚不一的总车阵,就像显微镜下一个变形虫,一会儿三角形,一会儿方形,一会儿圆形,让对手应接不暇。
  齐国战车排“锥行阵”。锥行阵特长在于先声夺人,冲破敌军,摧毁一切。如同一柄利剑,前锋尖锐以便突入敌军,左右侧翼仿佛锋利的剑刃,以斩断敌人,主力部队则像剑身与剑柄,雄厚稳健,伺机撕裂打垮敌国军阵。
  晋国列“玄襄阵”,战鼓声起,爆发出宏大雄浑的呐喊,竖立起各色各样战旗,比一般情况多了几倍。在战旗的环绕和战鼓铿锵声中,战车兵仿佛神兵天降,意气风发,声威雄壮,而步卒们往来巡行于阵前,看不出一丝疲钝。这个阵的目的在于震慑迷惑敌人,令对方眼花缭乱,不知虚实,望之胆怯。
  晋、齐两军主帅同时发出命令,玄襄阵与锥形阵迈着虎步,稳健地相互逼近。战车的驷马也都马甲覆体,马胄护首,只露出两只大眼睛和四个马腿,远看真像披鳞的惊龙。到了可以看见敌人鼻子的时候,双方都整顿阵形,争取在战车错轴的瞬间,两两合作,夹击对方。在箭雨中,晋车搅起飞泥,像彗星一样划破漆黑的敌群。战车下的附属步兵挥动戈戟,展开近身肉搏。
  但刚一交上手,郤克却吃了大亏,一支带着倒刺的硬箭,嘣地一下命中在郤罗锅的罗锅儿上了,准确地说准确地说是穿透他的鲨鱼皮或犀牛皮衣甲,命中在锅底的右半部分。郤克疼得哇哇暴叫,血水从右脊梁骨一直流到鞋上。这一箭入肉很深,失血过多的他哼哼着说:“不行了,不行了,我疼得不行了!”
  郤克的驾驶员解张回头瞪眼:“钧座,忍忍吧。我也中箭了,箭杆子从手一直穿进我肘子里,车轮都染红了,我撅了箭杆子继续驾车。您还是忍忍吧。”郤罗锅说:“不行,气儿都喘不上来了。”
  “站直了,别趴下!”
  “不行啊,泰山压顶腰不直了!”
  一次冲锋,战车的活动半径是一公里,接战之后,斗上一段时间,战车就要返回原位,重新织阵二次冲击。郤克由于箭伤钻心,疼得不行,打算中止第二回合交战。驾驶员解张急了,大喊:
  “咱车上的战鼓和旌旗,就是全军眼睛死盯的地方。疼不怕,疼离死还远着呢!拿起鼓棰!快接着敲吧!别坏了晋主席大事。再冲!”
  说完他把两手缰绳交在一处,右手腾出来,协助郤克擂鼓。郤克也玩儿命了,再冲就再冲吧,把鼓擂得像过年放炮。战鼓齐声擂动,碰撞在四野的山崖,山崖蓦地变成了牛皮鼓面,隆隆隆隆,隆隆隆隆,军士们听见急密的鼓声,就像西班牙的斗牛见了红布,全军振吼,杀声冲天。而郤克的驾驶员单手控制不住缰绳,战马歇斯底里了,狂奔不止,后边晋军将士误以为中军已经获胜,遂奋勇冲杀,形成排山倒海之势。齐国在老一辈霸主“齐桓公”时代曾经北伐山戎,存卫救邢,不可一世。但它是组成诸侯联军大举出征,没有大决战经验,一直是胡萝卜加大棒,连哄带吓,实际是个纸糊的蜥蜴,实战经验与战斗力不足。晋人则在长期对楚对秦的争霸战中久经沙场,铜马萧萧,无坚不摧,无垒不克。齐军抵抗不住,晕头转向,全线崩溃,纷纷曳了兵器饿着肚子奔走。齐国营垒遂破,很多士兵掉在了滚热的粥锅里,只在临死吃了两口。
  晋军司马韩厥(念“觉”,负责三军队列秩序的,未来赵魏韩的韩国先人)赶上来,把伤势严重的元帅郤克替下,继续指挥追击齐军:“瞄准中间那个华美的金舆。”
  金舆上的齐顷公像翘起前腿儿的壁虎一般狂奔,尾巴已经脱落啦,被后面的韩厥叼在嘴里啦。韩厥把他撵得绕着山腰跑了三圈儿,釜底游鱼似的。齐顷公一边跑,一边还朝后面放箭,压制韩厥的追击距离。齐顷公连放两箭,左一箭,射掉韩厥的左边保镖,使之像一捆葱那样倒栽下车;右一箭,把韩厥右边的副官射死车中。箭法还真厉害呀。
  就剩中间“光杆君子”韩厥了,韩厥跪在马屁股后面捏着缰绳死追。其实韩厥按规定不应该居于车中位,他作为将官应该站在车左,中间是驾驶员,右边是保镖(车右)。但是韩厥前天做了个梦,老神仙指示他,打仗的时候,站两边儿不吉利。因此他改换到中间,这才拣了条命。
  齐顷公逞起威风,又抽出一枝箭,从容不迫地在鞋底子上磨了一下箭头,瞄准韩厥,说,小子,我让你追!刚要射,却一个趔趄,趴车里了,原来他的战马给树枝挂住,不动窝了。赶紧叫驾驶员赶马,让保镖(车右)逢丑父下去推车。可是逢丑父昨天夜里睡觉跟一条毒蛇搏斗,胳膊给咬伤了,现在还麻痹着呢。
  韩厥的部队从后面蜂拥而至,形势危急万分。逢丑父跟主子换穿了衣裳,准备替齐顷公受死。这是个李代桃僵的办法。韩厥追至,一看上边一个家伙穿得最阔气:腰带上玉佩就别了七八串儿,还有什么扇子啊、钥匙啊、印章子啊、镜子啊、宝剑啊,没跑儿,准是国君齐顷公——就是脸儿黑了点儿。
  韩厥赶紧下车,拿了一个酒杯子(觞),一对白玉,到齐顷公(假的)面前拜了两拜,匍匐在地,行臣子见诸侯国君的稽首礼。“稽首礼”比“磕头”情节要轻一点,双膝跪坐,屁股坐在后脚跟上,双手叠放在地面,把脑门碰手背,这就是稽首。并不像磕头那么屈辱,屁股不须像磕头那样撅到天上去。“磕头如捣蒜”的可悲样子,是专制的皇帝老儿出现以后才有的。
  韩厥行完稽首礼,说:“我们晋主席派我们来找您,向您说说情,请您饶了鲁、卫两国,别再欺负它们。我们晋主席还要求我们,不准把军队推进到贵国领土上去。但是,我这个当兵的动起手来就没了准,使您受辱。您的驾驶员太疲劳了,请让我替他赶车吧。”
  那意思是明摆着的,您齐顷公被逮捕啦。你以为,韩厥会给你赶着车,送你回齐国吗?哈哈。不过,他话说的非常客气,这就叫“为战以礼”,维护着国君对臣子的优势和尊严,哪怕在外国的臣子面前在战场上,也要得到尊敬。齐顷公(假的)嘴上笑了笑,嗯嗯啊啊答应了几声,咧得嘴里能塞进一整个烧饼,却拿出一个瓢,指指嘴说:“寡人口渴得很,嗓子眼跑冒烟了。哦,哦,早上粥也没喝。保镖啊,下去给寡人弄点水。”
  保镖(车右,真齐顷公)赶紧接了瓢,连滚带爬下了车就奔前边跑,假装找泉水去了。他绕过山角,越走越远,遇着部将郑周父,赶紧登车急驰,跑了。
  韩厥看看“保镖”也不回来了,就给假齐顷公赶着车,送到中军元帅郤克处。郤克正趴在车上挺尸呢,后背的驼峰因为伤口敷了草药、糊上牛皮,耸得更高了。一听说抓住了大蜥蜴,一骨碌就爬起来,眼冒金星又跌倒,只好平躺着审俘虏:“不好意思,不能下车见驾施礼。不过……”郤克揉揉眼睛说,“我看不像真的耶!你真的是齐顷公吗?请问阁下!”
  “You ask me,me ask who啊!”假齐顷公哈哈大乐。
  果然是假的,连英语说的都是假的!郤克暴跳如雷,推逢丑父下去,接受开膛手术。临刑的时候,逢丑父胳膊已经不麻痹了,振臂高呼:“老子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从古至今,代国君受难的,就老子一个,老子今天还要被开膛破肚!”
  郤克觉得他说得也对。逢丑父也算是个好汉,冒君代死,有追求,值得钦佩。于是命人把他从菜板子上拉起来,赦免了,预备押回晋国处理。后代的人就没有这么宽宏大度了,项羽抓住假刘邦后,一刀斩了。
  与此同时,真的蜥蜴齐顷公还在外围整顿人马,向赵子龙那样,又杀回晋军车阵,目的是要救出逢丑父,不管活的还是死的。按史书记载,齐顷公饿着肚子杀了三进三出,最后得到逢丑父而回。齐顷公确实很勇啊,只是他对本国军力估计过高,总以东方霸主自居。其实齐人没有打过恶战,是一个纸蜥蜴,一捅就破。从前唯一一次大战是与楚人交兵,结果大败,被楚成王掳去齐桓公的七个二等儿子。这次鞍之战又尝到了一滴血,知道打仗不是绘画绣花、请客吃饭了。陶醉并骄傲于旧日霸主不可一世的辉煌,是齐国人的硬伤。齐顷公更狂妄已极,妄想“灭此朝食”,在“不介马而驰”的轻敌思想下,把自己的裤子、袍子、玉坠子和马车都输给了郤克,就端一个喝水的瓢跑了。
  晋军在齐人粥锅旁,饱餐小米大豆粥(这是当时主食。因粮于敌),然后,拨发部分兵力绕过沂蒙山区,进攻临淄以东的战略要地马陉,形成东西对进夹击齐都临淄的态势。形势对齐顷公极为不利,有亡国的危险。齐顷公像一个初生牛犊,终于知道老虎厉害了,只好派人向郤克说好话,带来了一组打击乐器“玉磬”当见面礼(那时候,金子不如美玉值钱,夏商周人崇尚玉器。)
  郤克趴在床上,脊梁依旧扣着一口锅,说:“讲和是可以的,但必须把齐顷公老妈拿到晋国作人质,谁让她笑话我来着。”
  齐国使者不高兴了:“打人不打脸,骂人别骂妈!你骂我们主公的妈,我们主公的妈就相当于你们主公的妈,晋主席的老妈也可以骂吗?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你……”
  “那好、那好。你把齐国的庄稼地变成东西方向的田垄,方便我们随时开坦克来打。”
  “田垄变成东西方向,不符合先王古制耶。您也别欺人太甚。我们齐国人收拾余烬,背城借一(成语出处),谁输谁赢,还未可知呢!”
  这话气冲斗牛,铿锵有力,郤克还最怕硬的。齐国毕竟是老牌恐龙,虽然现在已经堕落为蜥蜴,但依旧皮糙肉厚,真较量起来,未必好斗。而且此次战役意图不在“歼灭敌有生力量”,而是要把齐国降伏在晋国座下,形成黄河上下游的联盟以自固,联合对楚。于是郤克同意讲和,趴在床板上得胜回国了。袖中血洒地,车上旌拂云。不过郤克负伤太重了,落了偏瘫。他回去带病工作了两年,灭掉山西中北部地区的赤狄,就以半身不遂而死了。
  注:千万别拿残疾人不当回事。清朝有一个将官说,军队里没有不可用的人。比如说聋子,可以让他当侍者,因为他听不见大家商议军机;哑巴可以送书信,被捕了,打死他也不说;瘸子可以守炮台,即使敌人扑到鼻子上来,他也无法逃跑;瞎子耳朵灵敏,可以夜间放哨,像狗那样卧地倾听。
  但是这位前清大将没有说罗锅可以干什么。估计可以给大将军上马时踩着脊梁用。
  附记:齐、晋在济南南部靡笄山的这场“鞍之战”,中间还有一个小插曲。仗正打得热闹的时候,平阿邑的一名齐国小卒把他的戟打丢了,但是他却捡回了一条矛。撤退的时候,他很不开心,对路上的人说:“我丢了戟,得到了矛,这么回国去可以吗?”
  路上的人说:“戟也是兵器,矛也是兵器,丢失了兵器又得到了兵器,为什么不可以回去呢?”
  这个小卒继续走,心里还是不高兴,遇上高唐邑的大夫,就站在他的车前问:“今天作战我丢了戟,得了矛。这么回去可以吗?”
  高唐邑的大夫说:“矛不是戟,戟不是矛,丢失了戟,怎么向祖国交待?”
  这个小卒一个立正敬礼,答了声:“嗨!——”然后返回战场奋勇作战,终于战死了。高唐邑的大夫说:“君子不能让别人单独赴死。”于是也催车杀过去,战死沙场。唉,春秋人的直朴性子,真没办法啊。
  关于戟和矛,到底有什么不同呢?矛的样子就像体育课的标枪,戈像大镰刀,戟则是二者的结合体:上边是尖(如矛头),脖子处平伸出横枝(如戈头)。有的甚至联装了两件或三件戈头,等于是自上往下有三个横枝。戟合并了矛和戈两种功能,它的竖尖等于矛头,可以刺;横枝起到戈的功能,可以钩、可以啄、可以割(这三者是戈的功能),成为春秋最流行最具杀伤力的青铜兵器。但是戟和矛、戈一样,适于穿刺、啄、割,但是不能劈砍,这是青铜材料脆硬的通病。等坚韧的铁器时代来临以后,劈砍类武器如关老爷的大青龙偃月刀,才孕育出炉。
  如今美国人的警棍也是戟形的。曾经有一个美国警察,拿警棍上横生的小枝,从饼店偷着挑出一个多纳圈(Donut)来吃——那个戟翅正好可以穿进多纳圈的中心洞子。不料这事被饼店的摄相机录下来了,这警察为偷一个饼而丢了饭碗。
  三国的勇将典韦、吕布都使用戟。典韦的戟柄短,用于投掷,叫做手戟。辕门射戟的故事,就是吕布把他的方天画戟插在营门,一箭射去,正中戟的小枝(即横枝)。吕布的戟,横枝外端纵向又铸了一个锋利的月牙,可以当刀使,实际上叫戟刀。我国从前的机关大院封闭而保守的大铁门顶子上,还有这种尖东西的缩型呢——一排十几个小戟刀立在门上,防贼用的。八十年代如果你放学回家晚了,就得爬门,从这戟刀顶上翻进去。回忆起来,郁闷而有趣得很。
强哉矫,大晋风流三
  鞍战失利后的齐顷公象一个初生的牛犊一样,终于知道老虎厉害了。不再走军事救国路线,也不囤积粮食了,齐顷公变得很低调:周济穷人,照顾鳏寡,让流浪汉拿着麻袋住进施粥棚。一直到齐顷公死,国人都很敬服他。齐顷公成为我们“春秋十大蜥蜴”出场之第一名,号为“灭此朝食蜥蜴”。他死前还天天缠着晋国,从大蜥蜴蜕化成鼻涕虫,不远三千里前来朝拜,甚至在访晋期间还提议尊晋景公为王,跟周天子平起平坐。晋景公连称不敢,但钻在被窝里乐了三天。既然齐国人对自己变得忠心耿耿了(就象现在日本人对美国人那样),晋国出于回报,命令自己在鞍之战中的盟友鲁国,把汶阳之田交割给齐国。汶阳之田本来是鲁国的,从齐桓公时代起开始在齐鲁之间抢来抢去。鞍战之后,作为对战败国的惩罚,晋国命令齐国退出汶阳之田,交还给战胜方的鲁国。这块肥肉在鲁国嘴里没叼几天,晋国又要它吐出来还给齐国。鲁国人牢骚满腹,差点搞了个“五四”爱国运动。一些鲁国人引用《诗经》“氓之蚩蚩,抱布贸丝”那一段,嘀咕晋国无德无信。在这首诗里,鲁国人把自己比喻成了被泡过之后又遭抛弃的妞。
  齐国从此捐粮、捐钱、捐军队,和晋国人联手对抗中原公敌——蛮楚。当时楚国的长江文明跟黄河文明曲调相异,刚刚去世的楚庄王已是中原霸主,弄不好就整个“涂炭”黄河上下了。而中原是指黄河中游与长江中游所夹持的地面,说白了就是如今的河南省,南北交争的中心。中国的巴尔干火药桶。
  晋景公在接下来为收复中原,与楚共王(楚庄王的儿子)展开混战。混战之中,还弄到了一个了不起的楚国囚徒,名字叫“钟仪”,是楚国陨县的县长。他被存放在晋国战车库里边,一放就是一年,差点长毛(古代的正式监狱不多,犯人不蹲监狱,而是直接割掉鼻子、砍掉腿,砍完了就完了,就可以回家了。或者是刺字以后发入官府为奴)。钟仪住在战车库的临时监狱里边之所以能活下来,多半是啃军人的皮甲充饥,以及抓老鼠当点心吃。
  晋景公视察战车库,瞥见胡子邋遢的钟仪,吓了一跳:“呔!是人是鬼?”对方没有动静。晋景公仗着胆子走近看这个发霉了的东西细看,却是活人,卧在一堆白森森的老鼠骨头中间,衣服已经被老鼠或者他自己吃光了,惟独帽子还端坐在头上。我们知道,帽子对于春秋时代的古人,就像阿拉伯妇女的面纱,是身份的标志,不能摘的。当时不加冠的只有平民、小孩、夷人、罪犯和女同志。由于罪犯不冠,所以免冠表示谢罪,跟现代社会的脱帽致意差不多吧。
  “你是什么人?”
  “我是一名来自楚国的囚犯,名叫钟仪兮!”一口纯正的楚国话从这个人、鬼、兽的结合体传来。一年蹲监狱,寂寞将何言?他不但没变成哑巴或“白毛男”,居然兮兮地乡音未改。一年多来,他一直用尽浑身的黑暗想家,光着身子也要坚持戴故国的南冠(楚民族帽子),不忘本,不懈怠,为保住自己的民族帽子,跟老鼠们不知英勇搏斗了多少次,估计一年都没敢睡大觉。
  晋景公让他演奏了一段儿楚国音乐,他唱起故国乡音,凄婉哀绝,闻者泣下数行。晋景公觉得这个“楚囚”钟仪的一举一动都慎守着故国礼仪,很有股子信仰,值得敬佩。于是就礼遇钟仪,把他当成一个守节不移的爱国模范来宣传推广,以教育本国的白眼狼卿大夫们(他们越来越有势力,不停君主的话了)。而与此同时,战场上传来坏消息:楚共王奋起爹爹楚庄王遗威,北上解救晋人对郑国之围,攻服陈国,远袭山东莒国威胁齐人。并且晋国西线又遭受了秦军、白狄的联合骚扰。晋景公想一举击溃楚人,重新夺回被楚庄王时代抢走的中原霸权,已变的希望不大。于是,浑身不爽的晋景公只好先跟楚国妥协,把钟仪释放回去,以和平大使身份向楚国人民讲晋主席的好处。楚国响应了晋国的示好行为,双方谈判议和,并在在取得人质后晋国释放了扣押的亲楚派郑国国君。
  附记:春秋时期的成人必须加冠,作用跟饱暖防尘的现代帽子不一样,而是起到束发及标榜作用,就像地主的金牙,标志着高贵身份。不同级别的人冠式还不同,在不同场合冠也不同。冠不是为了实用,而是出于礼仪(类似领带)。老百姓是没有带冠的权利的,但他可以戴块布(其实布更舒服)。
  所以冠很了不起,特别是楚国的冠意义更加重大。楚国人因为被中原人看扁,辱为蛮夷,所以他们故意标新立异,在帽子上做文章。楚国人衣冠个性显著,一看就知。什么长冠、远游冠、法冠、切云冠,名目很多,屈原在《楚辞》里多有描述,包括他老人家自己戴的巍峨高冠,都是出洋相,象个火锅烟囱,中原没这样的。再配上修长倜傥的奇装异服,故意跟中原人唱反调(如同不被主流承认的小青年儿穿喇叭裤烫公鸡头)。
  鉴于冠的作用如此重大,楚国那个俘虏钟仪,才死活都要戴着他那南冠不撒手,感动了晋景公,得到释放。“浪迹江湖忆旧游,故人生死各千秋,已摈忧患寻常事,留得豪情作楚囚。”这是当代楚地名人、烈士恽代英同志被老蒋俘虏后,在监狱里作的绝命诗。诗中用的就是楚囚钟仪的典故。钟仪先生矢志不渝,忠于信仰,把牢底坐穿的楚囚精神,不绝于中华历史。“南冠客”、“楚囚”,成为刻苦卓绝、舍身守义者的代名词。
  记得东晋南渡之后,亡国之余的士大夫们星期天没事,一齐到郊外新亭玩赏,看着江南安逸柔媚的美好景色,有的官僚叹息说:“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众官僚听了,勾起北方亡国之痛,都相视流泪。只有王导(不是姓王的导演,是王丞相)愀然变色,说:“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楚囚”就又成了束手无奈者的代名词,什么时候我们也去作两年。
强哉矫,大晋风流四
  晋楚议和以后,晋国人不晓得为什么,许是得了外星人的暗示吧,纷纷议论着要迁都了。
  人说山西好风光,山西南部资源丰富,山川富饶,树木葱郁,风水都不错,是晋人聚集地,最养人的。即便现在也是晋南比晋北富裕,尤其晋南运城地区的解州、临猗一带(关羽的老家)更是家户殷实,晋国人就想把国都从绛城迁到这一带。这倒不是为了给关公面子(关公老爷再神,也还得再忍些年才能下凡),主要是因为这里乃我国北方重要的池盐产区。每逢夏季暑热,池中盐分自然结晶,捞采即得,据说也叫蚩尤血,因为蚩尤的头葬在这里。盐这东西,无价,高了去,比金子都贵。盐业是国家的摇钱树,司马迁所谓“河东盐铁之利甲天下”是也。晋国的卤盐与齐国的海盐,都是既好吃又好卖钱的,晋齐两个国家富裕,跟这有一定关系。
  但是鞍之战的“司马”韩厥却反对迁都解州(韩厥就是那个抓了假齐顷公的),他担心老百姓迁到富裕地区,骄奢淫逸,争夺私利而不顾国家,天朝老子我第一,孳生出愚蠢和封闭。并且盐地居住不卫生,容易得脚气。那么,迁都哪里好呢?韩厥说:新田是个好地方,那里有河,城里居民垃圾可以排到河里,这方法最卫生。韩厥同时批评了传统的垃圾掩埋法,说它容易对土壤构成污染,使人得传染病。(这是有关城镇卫生的最早论述。)
  于是晋景公按照韩厥意见,从绛城向西一百里迁都到新绛——这个依山傍水的卫生城市就是现在的侯马,现残存九座晋国古城,许多铸铜、铸币、制骨、制陶、制瓦作坊的遗迹,散落在夕阳残烟之中。甚至有制造齿轮的陶范,真是匪夷所思。很多陶范还可以继续使用,铸造出青铜器,用硫磺熏一熏,当假古董卖给真老外。
  迁都后两年,当政十九年的晋景公却被厉鬼克死了。具体情节是这样的:晋景公正在睡觉,突然看见一只厉鬼,面目狰狞,披发及地,眼珠血红,就像手舞钢叉的撒旦那样,一边眨眼还一边变脸,“刷”一个牛头,“刷”一个马面,“刷”一个孙悟空,“刷”一个牛魔王。
  晋景公看得非常开心,拍手叫好儿。那时候祭祀祖先的鬼和天上的神,经常跳鬼舞。甲骨文的“鬼”字戴有一副巨大的面具;“畏”字除了戴面具,手上还拿着武器;“异”字是两手举着跳舞的戴面具者,都是祭祀、娱乐的鬼舞。(加甲骨文图片)。晋景公可能白天鬼节目看多了,半夜也见了鬼。但是夜里的这位鬼突然吃错了药,顿足捶胸,厉声尖啸,抬起房梁粗的大腿,一脚踹坏大门,嚎叫着逼近晋景公。晋景公迷迷糊糊爬起来就跑,钻进内室,厉鬼拍碎门户掏他。晋景公啊呀一声从噩梦中坐起来,大汗淋漓,就病了。赶紧找来神汉,圆梦抓鬼。
  这个神汉翻了翻书,脸上登时吓得要死,嘴唇苍白,哆嗦半天,看到了我们凡人看不见的东西。他欲语还休,欲语还休,却道主公你命要丢,怕是吃不到今年的新麦子了。
  晋景公叹了口气,就呜呜地哭起来。虽然自己要死了,但病还是得治呀。于是派人从西边请来秦国名医。不等名医到来,晋景公又梦见有两个小鬼儿趴在自己肚子上说话:“听说秦国名医要来治咱俩,怎么办?”
  “咱俩藏在晋主席膏的上边,肓的下边,看他能把咱怎样!”(膏,不是螃蟹的膏。膏肓大约是在心脏胸口一带,就是西施小姐经常蹙着眉头,手按着的地方,优美得紧。这俩小鬼的对话,就是成语“二竖为虐”。二竖就是这俩小鬼。“竖”是骂人的话,小王八羔子的意思。)
  等秦国的老医生赶来,背着药箱,捋着白胡子进屋以后,两眼的超声波往晋主席肚子里一探,说:“病原体已经占据膏以上,肓以下了,针灸不敢扎,药力渗不到啦。”
  晋景公一听,跟梦中两个小鬼约定的伎俩一样,敬佩地叹息道:“良医啊。”吩咐人送钱让良医回去吧。晋景公“病入膏肓”,挪到床上等死。
  那时候的床,专是给病人或者临死的人睡的,好人都睡地铺。“疾”这个字,就表示一个病人躺在短脚木床上。好的人,平时宁肯睡地板。地板铺上兽皮褥子,上边再加上丝麻被褥,是理想的寝具——所谓“食肉寝皮”嘛。而穷人只好“卧薪尝胆”——睡麦秸了。晋景公卧床上等死,发觉床上还是很舒服,从这一时期起,渐渐地贵族人家改于原来挺尸的床上去睡觉了。
  晋景公睡在床上等死,到了初夏,麦子眼看就熟了,他突然萌生了活下去的希望。终于,麦子碾粉,蒸了糕,端到了景公床前。他高兴极了,把神汉叫过来说:“你讲我吃不到新麦了。胡说!大胆!你看看这是什么!这不是麦子吗?推出去杀了!”
  神汉挣扎叫唤着,被推出杀了(不知道他事先有没有预测出自己的死)。晋景公塌实下来,刚要拿糕吃,突然肚子生疼,赶紧上厕所。据司马迁记载,晋景公“噗通”一头栽在厕所里,再也起不来了(可能是心脏病)。麦子终于还是没吃上。他的一个小宦官,前一宿做梦,梦见自己背着主公飞上天。果然,主公死在厕所里,小宦官把他从厕所里背出来,并且骄傲地表白自己的梦。晋大夫们听了,就把这小宦官杀了,殉了主人,让他背着晋景公继续上天。
  公元前580年,这位曾经于“鞍之战”大败齐国的一代骄子晋景公驾崩在厕所,留下了“二竖为虐”、“病入膏肓”两句精神财富,成为春秋十大蜥蜴之第二——病入膏肓蜥蜴。晋景公是继晋文公重耳之后,较有能力的晋国国君,试图恢复重耳时代的中原霸权(这个霸权现被楚庄王、楚共王两代人抢去了)。晋景公战胜齐国,促使齐晋东西联合,形成对南方楚国的战略优势,为了下一代人——他的儿子晋厉公彻底夺回中原霸权做好铺垫。按《谥法》,“布义行刚”为景,所以他也被谥为景公。
2.蜥蜴战争之鄢陵舞蜥
鄢陵舞蜥一
  新即位的晋厉公,想荡服楚国之前,先得肃清西边秦国人的捣乱,以免自己两线作战。于是晋厉公跑到陕西、山西夹缝里流淌的黄河边上去(L形黄河的竖部分),想约秦桓公谈谈。可是老秦胆子小,不肯涉河。于是搞了个夹河而盟——晋文公的重孙子晋厉公与秦穆公的重孙子秦桓公,在互相猜疑之中,隔着黄河,互相宣布对方是自己的好朋友,互相不要动干戈。两个秦晋之好的国家,已经不相信任到了这个地步。究其主要原因,仍然是五十年前先轸那场崤山歼灭战,使秦国人太伤心,太伤心,恨死了晋国人,总想找机会打架。
  秦国人虽然宣布不动干戈了,但依旧暗中磨剑,怂恿白狄进攻晋人,结果白狄被晋人碾成了炮灰。晋厉公在大举反击秦人之前,先派出大夫吕相去把秦国人骂一顿,算是先礼后兵。吕相于是跑到秦国强词夺理地骂道:
  “过去啊,我们晋献公跟你们秦穆公相好,戮力同心(成语出处),结为秦晋之好,儿女亲家。当我们献公辞世以后,秦穆公呢,不忘我们给他的旧德,使我们的晋惠公可以继承晋国大统,但是(一‘但是’就坏了),秦国又不能成其大功,在韩原用兵,打我们。(其实是‘我们’背信弃义在先,不肯卖秦国人粮食还想打秦国。)不过呢,秦穆公良心发作,后悔了,又让我们的流浪汉重耳登上君位。(瞎解释,人家几时后悔了!)
  “我们晋文公重耳登基以后,在国际上到处替秦国着想,算是还了你们秦国的恩情了。(这么容易呀?)我们又联合你们秦国出兵围郑,可是你们擅自撤兵,偷着跟郑国人讲和。这事被诸侯知道了,都骂秦国不忠,要打秦国,还是我们晋文公拦着,使你们秦军顺利撤回,对秦国简直有再造之恩啊。(承让承让!)
  “不料,我们晋文公刚死,秦穆公不来吊慰,还派出远征军打我们的相好国家,于是我们就在崤山搞了那么一下子。(一下子就搞死了好几万人。)可惜,秦穆公还是不觉悟,还想联合楚成王跟我们作对,好在楚成王死了,秦国才没有得逞。(有没有这事,死无对证。)”
  接下来,吕相又继续向秦国国君脑袋上吐唾沫,矫饰夸张,委过于人,不论秦曲晋直,一概都赖在秦国身上。这份檄文被后人收到《古文观止》里边,是一篇经典,写得深文曲笔,避重就轻。实际上,秦穆公一辈子帮晋国做好事,三次扶立晋国国君,中间却是晋国人反复无常,有目共睹。崤之战,晋人还偷偷摸摸往秦国远征军脑袋顶上下毒手,这些下作招数,吕相自然就不提了。不管怎么样,“吕相绝秦”绝得劈头盖脸,虎虎生风,鼓动诸侯恨秦国。这个目的达到之后,晋厉公于是大举挞伐秦国,派出中、上、下、新军以及齐、宋、卫、鲁、郑、曹、邾、滕八国联军,这威武之师,虎狼之师,在元帅栾书、新军帅韩厥、以及郤克族人指挥下,跨过L形黄河竖部分,移师入秦,跟秦军接战于麻隧(今陕西泾阳北)。秦军“败绩”,败绩就是超级失败,失败的二次方,兵溃如崩,死人无算。晋军乘胜渡过泾河,追到秦国腹地,威胁秦都雍城(今凤翔,西凤酒产地)。唉!老秦穆公过世以后,秦国的作为再无可圈可点之处了。晋国人拎着成串的秦人耳朵,凯旋回国,并且有两员秦国大将押在军中当了俘虏。此次“麻隧之战”使秦军主力损失惨重,从此几十年不敢过河争锋,使得晋国西线安定,人民纷纷把征战的戈戟交给收破烂儿的,铸成种地的锸耒。从此晋人可以全力南下斗楚。
鄢陵舞蜥二
  接下来,如您所预料的那样,楚国要和晋国比试个你死我活了——这就是春秋五大战役的鄢陵之战。战争的导火索,自然又燃在中原巴尔干的郑国人身上。郑国人真不让人省心啊。春秋时代的战争,归根结底是两极的战争——北方联盟的晋国Vs.江汉流域的明星楚国。而争夺的焦点,是对中原河南省(我所谓巴尔干地区)的控制权。而郑国又是巴尔干的核心,牵制天下的机枢,楚晋一南一北反复争夺的焦点。
  郑国身处四战之地的中原,必须行妾妇之道求生存,傍住一个霸主,吃他的白饭。近几年来,随着晋景公、晋厉公霸业中兴,郑国人觉得给晋国当小蜜更有前途些。但楚共王把叶县附近的一些庄稼地给了它,又使郑国宣布给楚国当小弟了。郑国真是个制造不和的“金苹果”。
  于是,晋厉公以栾书为上、中、下、新四军元帅,以制裁从前的尾巴国郑国为名义,从山西南下陈兵郑国边境。楚人赶紧尽起精锐人马北上,昼夜急行军,以不怕跑出个盲肠炎的速度,前来解救,于是拉开了春秋第五大战役——鄢陵大战之序幕。鄢陵在(读作“烟陵”)河南中部,新郑市的东南,颍水从其南边流过,景色绝佳,千峰云起,十里翠屏,如果不打仗,这里是个良好的干部疗养地。
  楚军带有急行军性质,从湖北省远程疾进而来,军队疲劳,队列不整。在此情况下,应该择地集中,警戒对峙,休整后再求决战。但楚共王听说晋国人还想叫上鲁、卫、齐军帮忙,担心自已一个斗多个吃亏,就抢先进攻,清晨逼近晋军营垒,摆开战斗阵形,将战车和轻甲步兵一直压到晋营大门,晋营门几乎无法打开。
  晋国人虽然以逸待劳,然而来势汹汹的楚国子弟兵如此彪捍,贴得如此靠前,几乎要鼻子撞鼻子了,晋兵的腿肚子开始哆嗦,鲁、卫、齐友军怎么还不来呀。晋三军元帅栾书想坚守壁垒不出,指望盟军来到,楚军自行退去——这实在是鸵鸟战术。他的佐将范文子则根本反对这次出征,他是这么想的:如今国内冒出很不好的苗头,各大家族各派势力纷纷崛起,上压国君,家族之间又矛盾尖锐。留下楚国这个外患,还能唤起国内的精诚团结和干部队伍谦逊谨慎的工作作风,包括对国君的尊崇。如果把楚国打败了,外宁必有内忧。群臣居功不和,晋厉公更加骄奢,君臣矛盾冲突,国家就要削弱,变乱说不定哪天就要爆发。范文子的辩证法学得很好,他的预言也很快就被晋国君臣的窝里斗所证实。但是,两军已经相遇,战事一触即发,范文子的螳臂已无法挡车。范文子是从前士会的儿子,封地在范,所以得此姓,是范姓的祖先。
  范文子的儿子,小将范匄(念“丐”)却不理会老爹,嚷嚷着要打,为了解决出门难的问题,他说:“楚军虽然堵住我们营门,我们可以把取水的井和吃饭的灶填平,在军营里摆开战阵,还有利于隐蔽,不让老楚看见我们的阵形。然后拆掉营门冲出去。”
  高!真是“雏凤清于老凤声”啊。可是雏凤说完,老凤(范文子)却拎起长戈追着凿他,一边追一边骂:“国家的胜败存亡,是上天决定的,轮到你个小兔崽子在这里胡说?”众人赶忙把他拦住,范小将才得以走脱。众人说:“别骂自己孩子是‘小兔崽子’,因为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讲,这对家长是不利的。”
  范文子老爹为什么生这么大气呢,其实他他根本不主张跟晋、楚国会战,元帅栾书不听他的,所以他才指桑骂槐地追打自己的儿子。众人意见正难统一,新军佐将郤至反对“鸽派”范文子意见,也反对“鸵鸟战术”。郤至作了冷静的分析和热情的动员,激起了晋军上下死战的决心:“我们晋国人,有三大耻辱,一是韩原之战,我们国君被秦穆公俘虏;箕之战,元帅先轸被狄人割下脑袋;邲之战,我们被楚人打得溃不成军,逃跑的时候争抢战船,砍断手指无数。现在,我们绝不能再增加耻辱的记录了。”
  郤至继续分析说:“楚军有六大弱点,第一,楚司马子反和令尹子重关系不和,令尹本来是百官之首,司马向他汇报,这次却由司马担任总指挥,内部必有不和;第二,楚王的亲兵精锐和老旧士卒战艺悬殊;第三,楚同盟的郑国肾虚,军阵不严;第四,楚同盟的其它蛮军,简直连阵列都没有;第五,楚军在月末挑战,不吉利;第六,楚人军中喧哗,没有纪律。我们以逸待劳,一定会打趴他们的。”
  郤至的发言字字入木三分,精辟动人,那些望着剽悍的楚军而双腿打颤的晋国人,也有了勇气,不再一心盼望友军前来支援了。郤至是从前罗锅郤克的族人,这里有功于国,不过却未得好死,这是后话不提。
  楚共王从晋营外边,不晓得里边动静,忐忑不安。他也在为了打还是不打而难以抉择。打的话,又怕晋国的鲁、卫、齐盟军突然赶到,围击自己。于是登上高高的巢车,站在杆子顶上那个鸟巢一样的板屋里下望晋垒,想看看晋军的态度。楚共王拿着望远镜侦察,一边问站在地面上伺候着的伯州犁(从晋国跑来的跳槽者):“晋兵一左一右乱跑,这是什么意思?”
  “报告,一左一右乱跑,是在召集军吏。”
  “那现在又聚到中军了呢。”
  “那是开会谋划。”
  “张开了一块幕布。”
  “战与不战的占卜。”
  “幕布撤掉了兮。”
  “马上就要打了。”
  “啊?”楚共王望远镜差点掉下来。接着看见晋营里尘土飞扬,夹着喧嚣,楚共王急喊:“甚嚣,且尘上。”(“甚嚣尘上”成语出处,暴土狼烟,夹着喧嚣。)
  “这是他们填井平灶、排兵布阵呢。”
  “都上车了,左右拿着兵器兮。”
  “那是听领导讲话,誓师呢。”
  “但他们一定要打吗兮?”
  “也未必呢。”
  “怎么又下车了?是不是不打啦兮?”
  “是作战前祷告,求鬼神保佑啊。”
  “到底打不打啊,你们晋国人真麻烦啊!”
  战斗迫在眉睫的时候,楚共王徒然观察了半天皮毛,还是不能作出进攻决策,既没有发布进攻饬令,也没有设障埋伏加强据守。一般来讲,谁的战争决心早,战备程度高,军队行动快,谁就占了主动和先机。楚共王犹豫迟疑,致使军心懈怠。打仗靠的是一股士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嘛,连跑了上千里路的楚军被太阳晒得黢黑,现在又晒在战场上,看看老也不打,疲乏劲就上来了,斜歪着腰,倚着兵器,表情茫然,瞅着巢车上面的楚共王。后者像猴似的在杆上爬上爬下。“到底打不打?不打就买票回家!”彪悍的楚卒说。
  晋厉公这时候已下了决心,他听从了郤至论述的“三大耻、六大胜”,又占卜获得吉兆,决心不再等待诸侯友军,立刻与楚军开战,猝然间把战鼓擂得山响,惊起澄川翠岭里数百万只飞鸟。晋军填井平灶,先发制人,摆好阵列,打开营门,战车张为强大的两翼,随中军进展全面钳击敌人。重耳的重孙子晋厉公,与楚成王的重孙子楚共王的鄢陵鏖战,在继双方祖爷爷之间的城濮之战57年后,于公元前575年的春天正式爆发。(春天打仗不和农时啊,耽误下种)。
  刚一爆发,就开始搞笑,晋车一出辕门就遇上一个大泥坑(瞧它扎营这地方)。晋国的战车们都知道绕着泥坑走,惟独晋厉公的车一下子陷进泥里去(王牌驾驶员怎么都这么笨啊,以前韩原大战、鞍之战都抛锚过),晋厉公直接掉到泥里去了。楚共王眼睛好使,1.5,远远看见,立刻率领中军部分王族亲兵猛扑晋厉公所在的薄弱中军(中军都支援两翼去了,因为楚军两翼弱)。“抓活的啊——就在泥里呐!”楚人抡着长矛就轧过来了。
  晋元帅栾书正好在中军,吓得麻了爪子,浑身冒汗,慌忙伸胳膊请旁边的晋厉公换到自己车上。这个主意当然好,但是栾书的儿子却不同意,这位栾小爷乃晋厉公车上保镖,直呼他爹栾书名字:“栾书,住手!你不要丢弃了元帅的职守,侵犯别人的职责。保护国君,是我的事情。你指挥三军是正经。”这孩子喝令他爸躲开(直呼其名不留情面),他爸爸栾书顿时醒悟,扫眉搭眼儿地勒车走掉,去专心指挥调度三军。否则的话,三军无人指挥,势必阵势大乱。好悬啊。
  栾书的儿子跳下车,像拔萝卜一样把晋厉公从泥坑里弄出来。这时候楚共王已经扑到跟前,刚要行凶,晋军将官魏锜拈弓搭箭,一箭命中楚共王的左眼,迫其后退,晋军恢复攻势。楚共王1.5的眼睛一下子就剩0.75了,疼得牵肚剜心。要知道,这时候的箭头已经抛弃了从前的扁体型,进化为三棱锥体,三条侧刃向前聚集成锋,再加上倒钩,青铜质地,把眼珠子射个粉碎。楚共王抱着眼睛张着嘴,像鱼一样疼得喊不出声来。车右(副官)赶紧把盾立在车上,护住共王,但是兵车上的盾狭而短,意义不大,远处魏锜作势又射。楚共王歪着脸急叫:“传养由基!”
  “养由基在哪里?大王叫你——养由基!混蛋快过来——”
  养由基的战车一溜趔趄,飞奔过来了。楚共王递给他两枝狼牙箭。养由基临危领命,一箭射出,正中魏锜前颈,魏锜应弦而噎,伏地而亡,手里兀自还捏着彤弓。养由基着实厉害,技能百步穿杨,但遗憾的是他手里一只箭都不许带。报完一目之仇,因为前几天他搞了一个“射穿七层革甲”的表演项目,向楚共王夸耀,遭到楚共王怒斥,骂他逞强:“逞强的人必然死在个人技艺上,太给国家丢人,给自己丢人!箭矢全部没收兮!”(楚共王也够迂腐可爱的,对能人限制使用。楚军里边,不知多少勇士被埋没着哩。)于是楚国第一神射手养由基空着箭袋子上战场,也是古来战争史上一大搞笑,只有当楚共王给他箭的时候,他才敢用,用完了一枝,射死魏锜,养由基又毕恭毕敬把剩余的另一枝箭还给共王。搞笑啊搞笑,居然还回去,是等着老楚的另一只眼睛也瞎了再借来用吗?
  晋、楚两军角斗,潮起潮落,云卷云舒,场面惨烈异常。由于战前犹豫不决,楚军一开场就处于被迫应战的防御地位,并且倒霉的楚共王还负了眼伤,军心动摇,郑国盟军附在楚右军尾巴后面,遭到晋军部分中军与左军重兵集中攻压,力不能支,慢慢后退。楚左军也是遭到晋人部分中军与右军的合压。于是楚左右两军形式窘迫,楚中军受此影响,亦向后退却。楚共王不顾中箭疼痛,坚持擂鼓指挥,命令楚人箭发如蝗,但受制于弓手的臂力,威力终究有限,不足以阻滞对方战车的冲击。
  晋国战车兵一边进攻,一边把车上的皮盾排成“短墙”,排成上百米的横墙,蜿蜒在旷野上,压向楚军,抵制楚人的箭雨。楚国大军被一直逼着后退,直退至颍水北岸,后面就是急流旋涡,失去退路。楚共王再次陷入险境,大批的敌人朝他围攻上来,马上被挤下河里喂王八了。楚共王魂飞魄散,赶紧杀猪似的叫唤:“养由基给寡人连续射击。”养由基这回可算得了圣旨,他驻车弯弓,手挥如猿,箭去好似流星,整梭子整梭子的,一连串猛发,虽然是站在颠簸的车上,但箭无虚射,五步、十步、百步,敌人应弦而噎,远远近近,伏尸满地。成语“百发百中”就是说他呢。后面的晋军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呢,都伸着脖子往前挤,直到看清一支三棱箭来拜访自己的脖子。养由基号称“养一箭”,一发必中,专射人脖子(因为就那儿没甲胄),一射一个死。养由基杀人——打一歇后语——“绝对不续弦”。养由基一边射,还一边冲对方招手:“Come on, Come on, Come on, baby。GoGoGo,呕哎呕哎呕哎,GoGoGo,呕哎呕哎呕哎——Yeah,Yeah——!”
  养由基射击的同时,楚大夫“叔山冉”也赶来护驾。这牛人更猛,拎起一个晋国兵当作手榴弹,抡圆了投掷晋国兵车,砸断对方车轼,打法骇人听闻,晋军不由自主纷纷倒走,楚共王才得以在河边彻底脱险。(星宿老怪的打法,是跟这儿学的吧。)
  楚左右两军虽然败退(因为晋人分拨了中军去压挤楚两翼),但楚中军武器精良,兵员素质一流,凭着刚才的射击和投掷,奋力抵御,保着楚共王,竟然战退晋中军,反败为胜,直至天黑见星犹鼓勇不止。这时天色已晚,两军整体胜负未判,晋厉公决定停止进攻,明天再战,双双罢兵修整。从早上起,饭没吃一口,坐下来休息的机会也没有,军士们累得倚着矛戈喘气,炊事员招呼吃饭都不动弹,缓了半天才下场。这也是列国之间第一次打仗超过一天。到了战国时期,一打就是几个月一年,司空见惯。我们有理由相信,春秋时代的中国,主体旋律还是安逸与和平宁静的。
鄢陵舞蜥三
  公元前575年的春天,白日既匿,继以朗月,星星也闪烁起来啦,这星星就跟今天我们在山林春郊看到的一样,眨着同样的节奏。战士们主要都是城里平民,文化水平较高,望着天空的星星作诗道:“慧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勤劳于王事的士兵们,像无名的星星一样,注定是明月的辅衬。
  在刚刚过去的一天里,楚军凭着骁勇的单兵作战能力,与晋军从早激战到晚,两翼 
  虽有退却,但中军基本作到收放自如,总体胜负未定。野战场的宿营地里,篝火跳动着,除了巡哨的口令,寂静一泻无遗。晋国那边,由于早上“填井平灶”了,现在没法做饭,只能啃压缩饼干了。偶有料峭的山林寒气,吹在每一个战士的身上。春天是生而勿杀的季节,可是我的伙伴他就倒在了我的身边。晋国人的肚子更饿了。而楚军的中军主力尚未大伤,孔武善战的楚兵,成为晋国人夜半噩梦中惊醒的原因。他们担心着,能不能活着见到下一夜的星星。
  楚国这边,楚指挥官司马“子反”则当夜指挥士卒喂刷马匹,治疗伤员,修理盔甲,磨砺武器,调制战车,作好再战准备,明晨鸡鸣而食,整装待发,唯命是听!经过这样有条不紊的补充休整,楚军当夜恢复元气。战士们枕戈待旦,预备次日再行攻击。不过,事情坏就坏在子反身上了。从名字上判断,子反是王族出身(“子什么”都是国君一族的子弟名称。我知道有一个人叫“子腾”,本来挺文雅,偏偏他老爹姓杜,他叫杜子腾,郁闷ing!)
  自古英雄出草莽,从来纨绔少伟哥。子反本是犬羊之质,却披上虎狼之皮,打仗不是他的特长,喝酒倒是他的钟爱。他检查完营地防卫,还没有睡意,他觉得有点口渴,就让服务生拿饮料来。服务生抱着黍子酿的酒送给他。子反呵斥道:“哼!快拿下去,这是酒兮!”
  “这不是酒,老爷。”
  “谁说不是!”
  “真不是酒,不信您尝尝。”
  子反接过来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这人要是酷爱喝酒,遇上了甘美的醇酿,也就想起了从前,想起了从前,就又喝第二杯,喝了第二杯就又喝第三杯,就这样一杯接一杯,美酒加咖啡地喝起来了,子反不能自已,结果把自己给喝醉了。
  次日不等天亮,子反迷迷糊糊正睡呢,别人喊他:“元帅,元帅,醒醒,老板叫你!”
  子反喝得太多了,心口痛,不去。楚共王乘车跑来,找他商议军机,一进帐中,闻到酒味就全明白了。楚共王转身出去,叹道:“昨天的战斗,我眼睛瞎了,所依靠的只有司马了。可是司马又这样,这是忘记了楚国的社稷呀。天败楚也夫!我没法呆了兮!”
  “醉卧沙场君莫笑”的子反不能议事,晋军又伪装出杀气腾腾的样子,“蜥蜴技穷”的楚共王自料难于取胜。他更怕晋国同盟军日内到达,如果吴国人再从背后掏自己的老窝,那就简直有社稷之危了。越想越害怕的楚共王干脆一早收拾东西走人,以主动退出战斗来结束会战。“报道敌军宵遁”以后,晋军于次日进驻楚营,把楚国人没吃完的罐头全部报销,然后腆着肚子凯旋回国。直到这个时候,仅齐军盟友到达指定战场。
  此役一开始楚人犹豫导致被动,但战斗到了第一天结束时,骁勇的楚人打得晋兵心怀畏惧,战场态势已变得有利于楚国,但楚军却连夜宵遁,这算是失策。不过楚共王保全了楚军主力,也还不算大错。楚司马子反酒醒以后,发现人全走光了,就剩自己杨柳岸晓风残月了。他在薄雾轻拢的时刻,徘徊于败土残垣的战场壁垒,干脆畏罪自杀,以谢天下,实现了“唯有饮者留其名”的境界。那个送酒给子反喝的服务生,自认为是爱子反,忠于子反,想让子反喝点可口的,却恰好害了他。所以古人总结说,小忠是大忠的祸害。
  子反自杀并不意味着他有多么慷慨激烈,实际上他是别无选择。众所周知,楚国有“覆军杀将”的规矩,败兵之将哪怕是王族公子(如子反)也只有死路一条。楚国今尹26人,从最早的屈瑕,到令尹子玉,到这回的子反,被迫自杀或被诛死的竟有9人,一个个都没有善终,真是个高危职业。贵族伏诛是楚国法律的特点,体现出法律面前一律平等,这跟中原“刑不上大夫”的优待是不同的。楚国则法律严苛,对大家族毫不留情,目的就是想打击他们,避免他们势大欺主,从而加强王权,楚王成为专制之王。加强王权有利于国内政令统一,少用大家族割据,便于经济建设,便于集中军事力量,便于调度指挥。而中原诸侯包括晋国在内,还都沉迷于“多家族联合体执政的封建制”的国家形态,逐渐引发出君权旁落、六卿专政的可怕局面。楚国率先走上“君权一元专制化”道路(而中原诸侯直到战国之际才由法家变革走上这条路子),唯其如此,走在前面的楚人才在整个春秋时代霸气逼人。
  但“君权一元专制化”也给楚国带来了不可忽视的副作用,为了维护王权,楚国法令严苛,使各大家族不敢抗拒王命。各大家族动辄得咎,一不小心就被割掉鼻子挖掉膝盖。这帮大家族之中也不乏贤能之人,他们被限制使用,束手束脚,气急败坏,干脆跳槽到敌国效力,纷纷成为楚国的死敌,以害楚国,不可救疗。这也就是所谓的“虽楚有才,晋实用之”。所谓珠玉无胫而自走,人才流动古已有之。鄢陵之战中,就有楚国那边跑来的人帮晋国出谋划策,教晋军把中军兵力分开,增强两翼去殴打楚军战斗力较弱的两翼,虽然晋中军被老楚打得时退时进,但楚方两翼失利,使得晋国获得总体局面的胜态(这有点孙膑赛马,三打两胜的味道)。控制和限制使用贤能之人,扼杀创新与变革,一直是“君权一元专制化”国家的主要弊病,这体现在中国后来两千年的“皇权专制社会”中。
鄢陵舞蜥四
  春秋时代,想走“君权一元专制化”道路的不只楚国,鄢陵之战的胜利者晋厉公,也是高瞻远瞩,得胜回国以后就着手肃清威胁君权的“三郤”家族,加强自己的地位。只可惜由于习惯势力的强大,他在灭掉“三郤”之后,遭到其它大家族的联手抵制与反扑,最终失败了。
  所谓“三郤”家族,就是鄢陵之战的最佳男配角——“郤至”及其哥们儿郤锜(念其
  )、郤犨(念抽)三个家族。他们都是鞍战英雄郤克的亲戚。作为卿大夫,他们从国君手中领取封邑,并被要求每年交粮完税,率领着封地上的武装向国君效忠。这就是封建制。在封建制下,国君只在名义上是晋国土地的所有制,而各大家族则是土地的实际占有者。所以国君一族与卿大夫家族必须联手共处,是一种“多家族联合体执政”,国君得给大家族留面子,要求“刑不上大夫”。大家族的人犯罪可以减刑甚至赦免(这就像领导干部犯错误,有纪律处分一层保护着)。这种行“仁义”的作法直接导致大家族越来越骄傲,甚至凌辱国君。原来国君给他们规定的井田制度和礼仪规格也被纷纷打破。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生产力的提高,特别是铁器在开荒、生产中的使用,有的大家族富强起来,地开垦得越来越多,经济军事实力激增。他们不断突破编制,在必要的情况下还开始弑君。国君往往处于劣势,受欺负,于是意识到专制的必要性。晋厉公首先就要对“三郤”实行专制。三郤拥有大量的封邑(接受赏赐来的,与别的家族交换来的,自己开垦来的),他们经营有方,积累出雄厚的经济基础,搞得比国君还肥,其私人家族武装也压倒了国军。
  三郤带着自己的家族武装,勤于国事,在内政外交都扮演重要角色,也颇占据不少政府席位,所谓“夫八郤,五大夫三卿,其宠大矣”。借此也可以左右君王,并且进一步保护自己的家族长久安稳。但是俗话说:月满则亏,弦紧则断。三郤咄咄逼人的富贵和左右君权、扭动政坛的能力,给了晋厉公以巨大危机感,直接削弱了君权。也想学楚国的样走“君权专制化”的晋厉公又急又眼红,眼中仿佛长了钉子:“我再不能让这些收租子的白眼儿狼大夫折腾我了,我要夺回我的土地和权力。”
  晋厉公想灭三郤,但国君一族的力量还不够(三郤有自己的家族军队啊),这需要几个信得过的人来帮忙,于是胥童、夷羊五、长鱼矫遂成为“保皇党”。其中胥童的爷爷因为闹病,被迫赋闲,执政官位置让给了老郤家,两家因此结下了梁子。现在胥童终于出人头地了,成了晋厉公的gay。在床上的无数次亲密接触之后,他们建立了对彼此的信任,积极准备向郤氏发难。
  于是,在晋厉公指使下,胥童、夷羊五、长鱼矫假装打群架,闹到一个郤的府门,正好另一个郤也在,请求二郤给他们断案。二郤刚要拍惊堂木,下边这些恐怖分子一拥而上,一个冷不防揪住“二郤”就揍。二郤的卫兵来不及反应,在一通群殴之后,二郤变成了片片儿,尸体被拖到朝堂上晾着。接着,豪富已极的郤家族人,人头滚滚落地。
  第三个郤,郤至听说了这个消息,大义凛然,拒绝逃跑,他说:“信义的人不背叛自己的国君,勇敢的人不会选择作乱,国君要我死,一定有国君的道理。那我死掉好了。”鄢陵之战中表现出色的郤至(论述“晋人三大耻、楚人五必败”的),就这么死在他所供职的国家中,这里没有什么道理,道理附着于权力。羊儿要吃草,羊儿有羊儿的道理,草有草的道理。浮华如花易散场。不过,郤氏也没有被完全杀绝,山西五台山现在还有姓郤的,他叫郤志华,他还在网上喊呢,要求大家发邮件到[email protected]找他交朋友。快去吧!
  晋国未来的“老油条”叔向在他有名的“叔向贺贫”里边说太有钱了不好,“匹夫何罪,怀玉其罪”。他把“三郤”的死因,简单归结为“恃其富宠”而没有“德”。事实上,三郤的死,纯粹是新、旧贵族(卿大夫与国君一族)争锋的结果。三郤这样的新贵族往往还代表着进步的生产力方向,比如他们在自己的封地上发明了一个创举:把土地出租给农民,收取一定百分比的地租(基本上跟大地主刘文彩家一样)。这就叫实物地租,比国君一族传统使用的劳役地租更让农民来劲儿,很了不起,后代沿用了两千年。而所谓国君传统使用的劳役地租,就是叫农夫们在“井田”里干活,私田的庄稼归自己,公田的庄稼归国君。给自己干活还卖力气,给公家干活就出工不出力了,所以国君自己直属土地上的经济老是不上新台阶。这也是为什么三郤这样的家族比国君搞得还肥,经济实力凌驾国君之上。所谓“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军”,占了国民生生产总值的一半,也是这种富裕给他的家族招来了国君的忌惮和杀戮。三郤的田庄,被国君和其它大家族瓜分。
  春秋时代的战争,明线是南北方间的晋、楚争霸,暗线则是分封制下每个诸侯国君与卿大夫家族之间的争斗。晋国赵氏灭门案、三郤灭族案,以及某些弑君案,就是这种斗争白热化的结果,前者国君胜利了,后者国君失败了。总之当时国君的地位和力量,远没有后代皇权社会的皇帝那么隆起。当卿大夫大家族日益发展,国君一族日益衰弱,晋厉公谋灭大族,加强君权,就变的势在必行,无疑有助于国家的长治久安。在三郤这个案例上,国君一族获得初步胜利。
  也许是受了初步胜利的鼓舞,也许是贪得无厌,晋厉公及其“保皇派”们并没有就此止步,他们的目标是除去所有威胁君权的白眼狼大家族势力。于是胥童继续发难,逮捕了执政官栾书,想灭掉栾氏。栾书为了保住自己,赶紧向晋厉公表忠心,说跟三郤划清界限,大骂郤至是楚国的特务。晋厉公变得犹豫了,觉得一朝杀死太多大臣不吉利,也不能把所有大家族都灭掉啊,国家还得依靠他们建设与保卫呢。于是就把栾书释放,并好言安慰。
  栾书回家以后,战战兢兢,杯弓蛇影,中行偃就找他串联来了。中行偃不是俗人,是未来执政官,他怂恿栾书拿出辣手:既然主公已经不信任我们这些大家族了,我们干脆做了他,先下手为强。
  于是这两人合伙搞了个“西安事变”,趁晋厉公出游到旧都“绛城”的时候,当场拘捕了晋厉公,随从人员胥童(保皇派)被就地处决。栾书、中行偃把晋厉公抓在手里以后,不知怎么处理才好,想召开各界精英大会,协商解决“西安事变”。当时晋国的社会名流,最知名的就属新军将“韩厥”了。韩厥不愿意分担造反派的罪名,于是杜门不出。
  栾书、中行偃等了五天没动静,晋厉公又整天歇斯底里,于是就在大过年准备杀猪的时候,把晋厉公给杀了。用一辆破马车埋葬了他。诸侯葬礼应该用七辆马车做“陪嫁”,油漆大棺材里外三层,三十根原木垫底,殉马几百匹。而栾书只埋了一辆马车和薄皮棺材为他殉葬,是为了寒碜晋厉公,并且商议了一个恶谥给他:“厉”,跟西周暴君“周厉王”的美称一样。“厉”,原意是头上癞疮,谥法解释为“杀戮无辜”。其实晋厉公还是有能力的,对外获得鄢陵之战胜利,对内毕竟灭掉威胁君权的三郤家族。我们更愿意称呼他“鄢陵蜥蜴”——春秋十大蜥蜴之第三。
  晋厉公灭掉三郤,是为了强化君权,稳定国家政治,无可厚非。但他打击面太大,同时又向栾氏伸手,终于在大家族的反扑下死去,由于遭到大家族反感而被谥为“厉”,不但没有强化君权,反倒给自己弄了个“杀戮无辜”的谥号。看来,做事手段过激,反而效果不美。后来汉武帝、武则天等人就高明的多,他们任用酷吏去残杀豪强望族,自己躲在幕后,等豪族被杀得差不多了,马上要反咬的时候了,再赶紧杀掉酷吏当替罪羊。
  由于晋厉公的失败,晋国最终还是慢慢变成六卿专权,政出私门,最终君权作废,三家分晋。这个苦闷的结局给中原诸侯敲响警钟,在偿尽一番苦头之后,诸侯们到了战国以后开始启动“君权专制化”工程,强化君权,从立法角度来夺卿大夫的权,而不是采取晋厉公这种非常过激手段。这个工程交给法家人物来完成,就是“变法”:不再让大家族拥有封地了,而是中央统一委派郡县长官治理地方,随时任免。大家族没了封地,也就没了自身经济实力,也没了封地上的私人部队,又被取消了世袭特权,总之被骟掉了。后来的官僚全都没了脾气,变成了皇权时代唯唯诺诺的皇帝的奴才——春秋时代士大夫的刚烈直朴性情也一去不复返了,张扬个性与创造力的自由年代也结束了。但君权毕竟稳固了。法家帮助国君建立了一套高效运作且不会犯上作乱(因为已被去势——没有封邑和军队)的“职业官僚体系”。法家给这帮职业官僚们预备了聘任制的入选机制,以及以及绩效考核和军功赏罚等约束激励机制(所谓的法、术、势),使得职业官僚们运作的政府效能颇高,既实现富国强兵的产出结果,又不至于上侵君权。这套体系顺理成章被秦始皇继承开创了未来的“皇权社会”,从而结束了商周的“多家族联合体执政”的封建制度,君权一元专制化成为主流,法家也因此得名为“法家”。但我们也看得出来,法家的理念不仅限于健全法律,更是一整套“君权专制化”的全盘方略。法家了不起啊!从强化君权这一根本目的来看,法家和儒家等于一丘之貉,并不对立。法家务实,儒家讲礼,目的都是崇君。
3.蜥蜴战争之悼公三驾
悼公三驾一
  从晋厉公的遭遇中悟出了道理的不光是法家,还有道家人物,只不过与法家的截然相反。道家总结经验说:当国君的就应该老老实实,才能长久圆满;老好人日子混得长,积极务求的人只有遭殃。比如周天子吧,躲在洛阳城里当缩头乌龟,天下闹成一锅粥,他也不管,别人也不管他。而晋厉公不安于现状,不作缩头乌龟,非要跟卿大夫家族斗,终于死于内乱,可见其愚蠢。
  发表这通伟大意见的就是道家的创始人——伟大的老子。他这时从楚国跑来,正在老周天子的洛阳里当图书馆主任,并把周天子的价值观升华为他那著名的“缩头乌龟哲学”。他认为“治大国若烹小鲜”,意思是天下事少管为妙。而“强项者不得其死”,锋芒毕露的逞强者如晋厉公不得好死。相反,“柔可以克刚,雌可以胜雄”,老好人和大绵羊,可以安享天年。
  老子还有一个战友,叫“单襄公”,思路跟老子是一样的,但主要从人的仪表上看人的命数。当时的古代君子(大老爷)们吃饱了没事干,特别讲究佩带着一大组玉饰走路,叫做鸣玉而行,非常雅致,像模特走台步。当时的高级人物,活的其实也挺累的。比如他们的腰带上除了有好几组玉佩,还悬着很多大小不一的玩意儿:宝剑啊,钱包啊,镜子、香囊、弓、印章、火石、古代打火机啊(燧石),还有毛巾(丝的,当时还没有棉花)——越是有身份的人越不嫌麻烦。虽然会妨害走路,却正能表现贵族阶级不事生产,优闲儒雅的形式。佩带着美玉在家里走台步是他们的特长。
  单襄公说晋厉公台步走的不好:走路时眼望远处(意味着常常不切实际),脚抬得很高(失去应有的德行),目光和举止不配合(内心想做逆势而动的大事),于是单襄公认定他志骄心狂,不得好死。而单襄公看见晋厉公同辈之中有一个“晋公子周”,非常善于走路:站不歪身,目不斜视,听不侧耳,言不高声,心性恭谦,为人慈爱,具有文德——脾气好,被单襄公视为贤人,是当国君的料。这位晋公子周时年14岁,正在洛阳留学,身为留学生的他还积极关心时事,“晋国有忧,未尝不戚”(成语“休戚相关”出处)。果然,晋厉公横死以后,晋国人迎晋公子周回国,立为晋悼公,时为公元前573年。基本上,单襄公的
  我们年轻的老好人(当时叫“贤人”)晋悼公,从洛阳回到祖国,一改晋厉公强势做法,对大臣妥协,任用各家卿大夫主事。这给他赢得了很高的国内声誉,却也断送了晋国强化君权的最后机会。他还把前几朝的功臣宿将,特别是追随重耳的老叫花,把他们的后代从庄稼地头招回来,封到朝里享福。《左传》记载,晋悼公的主要政策是:废除老百姓欠国家的钱和税,赈济灾民、穷人、老光棍和寡妇,提拔郁郁不得志的人材(即有能力但不是高干血统出身的人,比如我),反对铺张浪费,节约国家办公费用和祭祀器用,禁止打砸抢活动,调低税收比率,注意使征兵工作不侵犯农时。年过七十的老人,晋悼公还亲自接见,敬称他们为王父。
  与晋悼公相关的,还有一个众所周知的美谈。晋国老干部祁奚退休时,现年十几岁的晋悼公问他:“祁大爷,谁可以接替您做中军尉呢?”
  祁奚说:“解狐可以。”
  晋悼公疑惑地问:“解狐不是您的仇人吗,你们一见面不是互相吐口水吗?怎么推荐他呀?”
  “您问的是谁适合作中军尉,又没问我要吐谁口水。”
  不料,解狐没福气,没等上任,就乐死了,于是祁奚又推荐自己的儿子祁午。
  晋悼公问:“您怎么推荐自己儿子啊?好意思吗?”
  “您问的是谁适合作中军尉,又没问谁是不是我的儿子。我只是觉得他胜任中军尉罢了。”
  这就是所谓的“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古人称赞古怪老头儿祁奚,说他推荐自己的仇人,不是出于谄媚对方;推荐自己的儿子,不是为了假公济私。
  另一个故事,是关于当年“九袋长老”魏仇的孙子“魏绛”的。按照晋悼公优先照顾旧时功臣大家族的政策,魏绛被推荐担任监军司马,负责纠察军纪,督导战车行军作战序列(跟以前司马韩厥干的一样)。这家伙上任第一件事,也跟司马韩厥一样,上来就把晋悼公的弟弟的车夫杀了,脑袋在三军传看,因为他扰乱行军次序。
  十几岁的晋悼公听说以后,痛感自己受鸟大夫们摆布无以复加,再也“贤”不住了,破口大骂,你魏绛杀我弟弟车夫,寡人杀光你全家。魏绛不避斧钺,跪在朝堂外请罪,上书说:“我听说,国君召集诸侯,臣子不敢不敬,国君出师不够威武,臣子莫大之罪。我不敢怠慢职守,故而冒着死罪,杀死乱伍之人。我的罪过很大,触犯贵介弟,使您在朝堂之上大发脾气,我请伏剑自杀于您面前,来显示您格外重视弟兄亲情的美德!”
  晋悼公看完,脸红心臊,赶紧光着脚跑了出来,对魏绛说:“寡人说的话,是为了私人亲情,您的执法,是维护军礼。我未能教训好我的弟弟,触犯军礼,是寡人的过错,爱卿赶快就职,千万别寻短见,加重我的过失啊。”
  魏绛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把宝剑还鞘,心里高兴:“你这娃娃,谁想自杀了?”于是晋悼公在太庙设宴招待魏绛,任命他为新军副帅。魏绛深沉而有胆略,对山戎、北狄采取和平绥靖政策,稳定民族关系,解除晋国北部边患,使晋国得以全力南下争霸。为此,晋悼公分了一半战利品给魏绛,实现了他的一个家庭梦想,还引用《尚书》的话赠言说:“居安思危。”(成语)
  当然魏绛也被弄到了《赵氏孤儿》里边,客串了一个角色——是一个忠贞报主、拯救儿童的形象(“我魏绛闻此言如梦方醒,却原来这内中还有隐情;公孙兄为救孤丧了性命,老程婴为救孤你舍了亲生……锵锵抬——”)。魏绛后来成为“赵魏韩”的魏国先人。
悼公三驾二
  晋国人确实脑皮层多多,他们又弄了个战略上极为出色的举措,就是扶植楚国东部的吴国,疯狂牵制骚扰楚国,把楚共王折磨得象闹了痔疮一样浑身难受。想出这个办法的人叫巫臣。谈论巫臣就必须谈论夏姬。关于夏姬,上一本书说过一些。作为春秋第三大美女,她性感丰腴,肢体透香,是风月场中的老手。梦中有过高人传授,擅长媚术和房中术,克死了自己的陈国老公,又克死了楚国的老公。不过她可爱的性格和娇艳欲滴的美色还是让人飞蛾扑火似的爱她。楚大夫“巫臣”与楚司马“子反”都被她弄得crazy了,拼命对着夏姬抒情,巫臣抒发的更好,把夏姬比喻成春风:“春风的翅膀掀动着众人豪情,我将如何涤洗自己以承受春天。我申请也要成为春天幸福的一员,追随你柳条明媚而欣悦的缠绵姿态。”最后巫臣先生胜出,把夏姬拐跑去了黄土积累的晋国了。(那时候的妇女似乎跟同时期的希腊女神一样,稍拐则跑。感谢后代的明清卫道士,大讲三纲五常,私奔才得到有效控制。)
  巫臣和他的红颜知己去了晋国。楚司马子反醋意大发,到处盘问:“谁动了我的奶酪?谁动了我的奶酪?夏姬哪去啦?”
  “巫臣把她拐跑啦,私奔去了晋国啦。”(这也算“楚虽有才,晋实用之”吧。)子反暴怒,把巫臣一家老老小小,全部抄家灭族,包括原配夫人,又兼并了巫臣的庄稼地。巫臣在晋国听说以后哇哇暴叫,虽然抱着夏姬柔软的身子,还是几宿睡不香。夏姬以残花败柳之姿,还能使巫先生舍家追随,也了不起啊。他俩搁浅在晋国,巫臣红着眼睛,于夏姬的温柔之乡疗养了半个月才找回理智。
  为了报私仇,巫臣给晋国人设计了一个驱狼吞虎的出色战略:去扶植长江下游的吴国,以吴国兵力从东边骚扰牵制楚。晋国人颇为赞许,于是资助巫臣以三十辆战车,千里绕行,从山西跑到吴国,教吴国人排兵布阵,驾驶战车,练习射箭。这时候的吴国(江苏苏州一带)很落后,连城墙怎么筑都需要巫臣教。而对于一马平川、无险可守的江苏,城墙是多么重要啊。有了城墙,吴国人就不惧了,开始藐视自己的老大——楚国(它们从楚庄王时候开始做楚国的尾巴),积极向楚国发难。吴国领导人寿梦甚至自立为王,他频繁与晋人开会,接受晋人指令,喝完晋悼公给他的牛耳朵血,亢奋异常,在晋国的唆使下,寿梦猖獗进攻老楚,无所不用其极(类似以色列在美国唆使下进攻阿拉伯国家)。吴人水陆并进,攻打楚国的跟屁虫巢国、徐国。楚人赶紧率兵驰救,一年之中来回奔波七次,往返合计两万里累得够呛(成语“疲于奔命”)。巫臣这才出了口怨气,算是抱了灭门之仇。强大的楚国后院开始起火了,兵力牵制在东线安徽战场,不能北上中原了。
  有吴国人在东边给当炮灰,晋人迅速开发中原战场,直至最后将夺回当初丢失给楚庄王的中原霸业。楚国不胜其苦,于是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向西北去联络西陲秦国(陕西),以抚山西晋国人的后背。无奈秦人信天由命,抱残守缺,并无斗志。楚人只好另辟蹊径,猛攻“巴尔干”以东南地区,试图切断晋、吴的联合通道。晋悼公指示晋、鲁、曹、邾四国部队,进攻这一地区的逼阳,以保护晋、吴通道,维持对楚国的北、东夹击战略优势。
  逼阳之战变的非常重要了。逼阳在哪里?它是江苏北部一个弹丸小国,如今的徐州附近,是个独立地诸侯,无缘无故地挨打,怒了。逼阳人不甘屈服,不畏强暴,保家卫国,打退四国联军一轮又一轮的强攻,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小国抵抗大国的生动战例。逼阳的干部群众纷纷走上城头,积极修建城防工事(服役人员含一半女性)。大家把官府墙垣及居民家室器械,一切可以拆做守城之用的,都搬上了城头。有些老太太的生活垃圾都不愿意乱丢,也摔向侵略者的脑袋。尽管众寡异势,逼阳军民的英勇气概使他们固守了二十四昼夜,打败敌人无数次进攻,厚达二十米的城墙岿然不动。(逼阳的地点,就在今天的徐州以北台儿庄再北三十里,国民党和日寇血战“台儿庄”的地方,看来早就是个战略要地。)
  有一次,晋、鲁、曹、邾四国诸侯大队冒着飞蝗石雨,蜂拥冲到逼阳城下,终于撞开了城门,往瓮城里灌进去。瓮城是修在城门外边的半圆小城,联军进来以后,身后的悬门却轰隆一下子落下来,把四国的老鼠们像锁在鼠笼一样锁在瓮城里,四边城墙顶的敌人开始向下放箭。诸将大乱。鲁国大夫“叔梁纥”说:“怕什么,天塌下来有高个的顶着呢!”说完,两手抠住悬门底,双膀叫力,气沉丹田,念了一声:“芝麻!开门吧——”。千斤悬门楞被这家伙慢慢托起来。叔梁纥掩护战友赶紧从肋下撤退,然后一撒手,咣当一声,最后一个跳了出去。要说这位大力士叔梁纥可不是别人,他就是我们伟大的孔圣人的爹,抓举运动员呐!没他大伙就全玩完了。叔梁纥力托千钩,那一刻,是可以与英雄董存瑞相譬美的。
  公元前572年,由于逼阳群众顽强据守,四国军队一筹莫展。(可见“攻城”也确属于难度最大的战斗形式,是孙武所说的“下之下者也”。)最后,围城的双方打疲了,开始enjoy战争了。守城的逼阳人把一匹长布从城头垂下来,吆喝:“哎——,下面的帅哥!有种你上来——哈哈哈!”
  鲁国一员大将把裤腰带一勒,手心吐口吐沫,抓住长布就往上爬。城上等他爬得高了,近了,赶紧用匕首割布,“哧啦”一下子,鲁大哥“扑通”掉下去砸出地上一个陨石坑,像一颗毁灭地球的小行星。这要是一般人,屁股早得变成碎蒜,但鲁大哥安然无恙,站起来晃一晃,骨头咯吧吧地响:“好爽!好爽!”
  城上又喊:“有种你再来!”
  这山东大汉就是厉害,鲁大哥脾气拧,拽着布又往上爬,接近墙头时,又“哧啦”一声掉下来了,又变成了小行星。如此反复摔了三次,鲁大哥越摔越精神。城上的人都傻眼了。老鲁大喊:“有种的,你再把布放下来!”
  城上人赶紧拱手:“大爷!不敢了,您牛,您把地球要气死了!”
  鲁大哥哈哈大笑,把三块碎布裹在身上,像短跑冠军裹着国旗那样,在军阵之中跳跃炫示。不久,雨季到来,溅溅地落下,没日没夜地drizzling,树木在雨水中撑着钱样的圆叶,圆叶婆娑在雨的胸怀里。穿越雨水的尽头还是雨水。军队闭门不出,黄梅雨使士兵们的士气也长了霉。亲自坐镇逼阳的晋将智莹被泡在水里,清理着钻进鞋子的泥鳅。原以为能一鼓而下的逼阳,还是危立在雨中,对四国人马扮鬼脸儿。据说春雨宜读书,夏雨宜弈棋,秋雨宜检藏,冬雨宜饮酒。唯独没有适合打仗的。在雨中,战士们的牛皮甲都沉重了三倍,伤口更是火辣辣地发炎。泄气的“中行偃”和小将“范匄”这时候跑进来报告:“报告!我们请示,能不能撤退,雨季以后再说。”范匄(念“丐”)就是在鄢陵之战建议“填井平灶”的。
  智莹勃然大怒,抡起几案就扔出去砸这俩小子,怒斥道:“当初打逼阳是你俩的主意,我根本不同意。现在又想撤兵,我怎么向晋主席交代!我警告你俩,七天之内打不下来,提头见我。”
  一看主将真怒了,中行偃和范匄赶紧向下传达,七日不能克城,先斩了你们大伙,然后我俩自刎,以申军法。在弓箭手、弓弩手掩护下,中行偃和范匄亲冒矢石,手持盾牌,登上攻城的云梯,在大雨中,攀着光溜溜的城墙跟敌人殊死搏斗。经过五日激战,晋军终于脑袋上带着青包,水淋淋地站在了逼阳城头。(中行偃和范匄后来都相继成为晋国执政官。)
  苦战恶斗三十天后沦陷的逼阳,没有一个四肢俱全的人了。逼阳国君,被赦免了一条性命,带着老婆孩子离境。逼阳就近划归宋国,作为晋、宋、吴的交通中转站。“血战台儿庄”的春秋版,在雨水中惨淡收场。不过,未来的战国时期,围城往往动用数十万军队,反复攻夺持续数年,惨状惊天动地。相比之下,春秋这时的战争,简直是度假一样舒服了。
  逼阳大战,实际是晋国的一步险棋,逼阳虽小却城坚池深,胜之不武,败之可耻,一旦拖延久了,楚军从背后摸上来夹击,晋国很可能全局被动。但是楚令尹愚钝无能,眼看着战略要地逼阳的丢失,竟无所作为,导致晋吴联络线打通。唉。诺贝尔和平奖给老楚得了。
悼公三驾三
  逼阳大战的主将“智莹”,当上了晋三军元帅兼执政官。他是从前荀林父的侄子,由封地而改姓智(后人中有“智伯”),曾经在“邲之战”当了战俘,蹲了九年监狱被他爸爸荀大爹交换俘虏释放回来。与楚人相斗,是智莹的座右铭。而斗争的焦点,又是控制中原的枢纽、楚国的尾巴国郑国。郑国一直是大国争霸的牺牲品,从城濮之战(公元前632年)以来,七十年间,遭到晋国十七次攻击,楚国二十次征伐。夹缝中的郑国人都被打疲了,数年不见侵略军,就怪想念的。无所适从的他们干脆把牛羊、玉帛和保护费,放在南北两个边境上,等着晋、楚两只大蜥蜴来,谁来了谁就吃,随吃随拿。
  智莹觉得这样打下去也不是办法,他认为:用兵不可以太频繁,太频繁就疲劳驾驶了。智莹向晋悼公提出“三分四军,更番疲敌”的战略思想:如果晋军四分成三,逐一出动,吸引楚军,我能常来,彼难常往,使用车轮战法,更番对敌,调动敌人而不是被敌人调动,就可以把楚国拖垮。(孙子所谓“劳敌逸己,致人而不致于人”。)
  光有一个想法并不难,打仗是要花钱的。魏绛提议进行一场由上到下的经济改革,卿大夫各家赞助粮食,丰富老百姓的菜篮子,老百姓填饱了肚子,就更多地开荒种庄稼,终于民殷兵强,可以打持久战了。智莹三分四军,以晋军为主体,加联合国军,轮番出征,垂饵虎口,一旦楚人迎击,立刻速进速退,不以战胜为目的。规定:第一次上军出征,第二次下军出征,第三次新军出征。元帅智莹手握后备队,随时策应。三驾之战,准备点火了。
  首先,公元前563年,晋上军南下跃过黄河(横行中原部分)压迫黄河以南不远的郑国,形势所趋,楚令尹子囊率军北上,支援郑国。晋元帅智莹认为疲楚目的已经达到,发令班师回国。旁边的栾黡对着无处插手的大好战局心急如焚,却高唱反调:“逃跑,那是军人的耻辱,这么多国军队一起逃跑,我受不了!我要自个往前冲”。(他是前执政官栾书的儿子,一个飞扬跋扈的活宝,因为他爸是高干)。
  栾黡视野越狭隘,经验越欠缺,洞察力越短浅,就越不能承受自己的伟大,于是指挥部署军队,象一片卷动的乌云推向天光灿烂的中原天空。栾黡一前进,晋军不得不跟着这个无事生非的家伙全员推进,硬着头皮冒险,以1/3的国家主力对抗楚军全员,和楚军夹颖水列阵,形成警戒对峙。好在智莹悬崖勒马,在军委扩大会上深恶痛绝地批评了军内不同意见(当然针对活宝栾黡)说:“敌人已经运动了,疲敌目的达到,我们可以作战略退却。等敌人疲乏已及,我们再来收拾它。都给我走人!”
  这个没有大英雄的时代也没有离奇故事可讲,虚晃一枪的战事就此结束。晋军撤退后,楚军也随之撤退。其实楚军人多,晋军人少,可以决战一次。楚国却放弃了渡水进攻的机会。这真是我见到过的最腼腆的蜥蜴了。此役史称“一驾之战”,真不知楚人脑袋怎么秀逗了的。
  平静的氛围笼罩着中原战区,远古的草们,有风的时候微微摇动,简单又重复,更显得寂静了。次年,又一拨晋国人马像幻影一样在智莹的指挥下,协同宋、齐、卫诸侯军队,从各自方位,滑入“巴尔干”平原,于郑国南门外举行大规模阅兵,出尽风头以后,安然撤退。
  楚国人叫上秦国人,千里驰赴中原,可敌人的影子已融化消失,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楚军扑了个空,无处用武。长途跋涉,劳而无功,最讨厌的是,这么远的路,还要自己走回去。此役史称“二驾之战”。
  疲困不堪的楚人刚回到家,拧开水龙头洗澡,情报显示,晋国动用较多兵力又发动“三驾之战”,南渡黄河,又来啦。楚国人泡着热水澡说:“你们爱干嘛干嘛吧,老子是不管了。”
  晋悼公随第三次军亲自前来,晋兵扫荡中原,如入无人之境。晋悼公禁止多国部队侵掠百姓,禁止炊事员乱砍树林,布仁度德,宽释战俘。郑国人深受感动,表示归服。晋悼公手执牛耳,以盟主身份在许国发表重要讲话,呼吁国际和平与地区合作,中原诸侯都参加了这次许昌大会,成为城濮战后又一次“践土之盟”,晋国经过晋景公、晋厉公两代努力,至此真正彻底实现霸业再兴,时间是公元前562年,上距晋文公重耳时代六十年。而楚人只能呆在江汉地区洗澡堂里,掰着跑烂的脚丫板望中原而兴叹。
  许昌大会回来,晋悼公领了好些纪念品,六十乘防卫用战车,一百乘兵车,配备一百乘兵车用的全套甲胄(每乘兵车三件,三个战斗员所穿甲胄形制不同,甲是身上穿的,胄是头上戴的)。纪念品中还有两套编钟,三个歌星,乐舞演员十六人,这些都是郑国送的。音乐是郑国的土特产。虽然山西人征服了郑国,但“郑卫流行乐”却把山西征服了。文化借助军队的马蹄来传播,古今中外皆然。
  在礼崩乐坏的春秋时代,周天子颁定的“雅乐”场面恢弘却卖不出票去,因为它以打击乐器为主,叮叮当当地,鼓、钟、磐之类,只有节奏没有旋律,唉声叹气。而郑国的丝竹之声,吹拉弹唱,呜呜咽咽,很有小资情调,其中最重要的是“竽”,就是东郭先生耍的那个东西。
  但是守旧的人都反对“郑、卫新声”。晋国乐师师旷曾论述道:“靡靡之音、亡国之调,如今大行其道!媚俗,媚俗啊!音乐应该为什么人服务?应该为国君服务,先王雅乐才是正点,老百姓不听先王雅乐,国君就要跌价,您大权就要旁落啦!”师旷是古代的瞎子阿炳,故意把眼睛熏瞎,为了培养耳朵的灵性。他的预言是正确的,从晋悼公的下一代晋平公起,君权明显松动。这是后话不提。
悼公三驾四
  “三驾之战”,晋国大规模实施“敌进我退,敌疲我打”运动战术,不战而屈人之兵。而楚师旅进旅退,鲁钝无主,往返奔波,疲惫不堪,最终无力周旋。楚国为此交出了贵重的脑袋——令尹子囊因为指挥失算,自杀而死(这是楚国的老规矩)。楚共王叹息着,把斧子和砧板(躺人在上边用的)放在子囊的棺材上,表示执行了死刑。从此以后,楚人很少形成有影响力的北上。“三驾之战”成为是晋、楚南北争霸的绝响,我们总结一下晋、楚之间刚刚结束的这百年争霸战的特点。
  要说楚国,物质资源丰富,皮毛、鸟羽、象牙、犀革自己用不光,都输往国际卖钱,经济实力足可以支持长期作战消耗。楚人打仗也能玩命,两湖民风强悍,属于“九头鸟”。凭着这两点,楚人一直北向威胁中原。但他们智谋上总是输人一筹。当时北方人如晋人狡猾,南方人如楚人直爽,后来北人南迁,习惯才改过来。所以,楚人与北方诸侯的争霸战,从战略上显得后进,战术上显得刻板,战斗力还行,但不管什么大用。比如晋人“扶吴攻楚”,就显出了高明的战略,楚共王就做不到西联秦人。晋人攻打战略要地逼阳以与东方吴国联通一线,形成战略夹攻楚人态势,楚共王竟然未发一兵一卒增援逼阳,听凭逼阳在苦战三十天后陷落。晋人与东边的齐人互相斗殴,发动“鞍之战”,楚共王不知北上渔利,听凭晋人把齐人大败,拉齐国在晋国盟主的座下,一起南下对楚。这次“三驾之战”又是晋人战略上的胜利。楚人在战术上也是一贯的呆板,城濮之战和鄢陵之战,都是楚人固守三军逐次对战的原则,情等着晋人两两地结合双军压击他一军。楚共王气坏了,怎么也玩不转,他杀了几个令尹、司马,也没有用。第二年,楚共王干脆死了算了,不玩了,时间是公元前560年。为政三十一年的楚共王死在盛年(四十一岁),伴他离去的,还有爸爸楚庄王等老一辈人一手打造的中原霸局。
  楚庄王在天有灵,一定会悲惨地说:我生下的是恐龙蛋,孵出的却连蜥蜴都不如兮!愧对先人,辱没社稷,楚共王也深深自责,临死前他要求:“给我谥为‘灵’吧,或者‘厉’也行。”大夫们不说话,因为这是坏字。楚共王反复重申,迫使大夫们接受,然后在凄惶悲怆和无穷遗憾中升天找他爸爸去了。
  回忆楚共王的一生,他是个可怜的孩子,十岁的时候,爸爸楚庄王就去世了,没教会他当恐龙的要诀。但是,十岁即位的楚共王非常认真努力,在鄢陵之战,他亲自登上危险的巢车观察敌情,发明了“甚嚣尘上”的成语,接着又在战斗中变成了独眼儿。他还懂经济学,有过“楚人亡弓,楚人得之”的名言,折射出商品经济大市场的观念。但是他毕竟缺乏经验,继鄢陵之战失利,东边殖民地也被吴王寿梦抢去好些,并在“三驾之战”把中原霸位彻底交还晋悼公。尽管楚共王本人有强烈要求,大臣们还是给了他一个“共”的好字眼。赫赫楚国,抚有蛮夷,奄征南海,把国家维护得如此威风,成绩还是主要的,难道不应该有美谥吗?楚共王临死请求谥自己为“灵”一事,传为美谈,体现了楚人难能可贵的知错就改精神,仅此一项好处,楚共王足以成为春秋十大蜥蜴之第四——“独眼蜥蜴”。
  楚共王闭上自己的“独眼”的时候,按道理别人不该趁丧打劫,但吴王寿梦的儿子不理那一套,出兵袭楚,被养由基设下三道埋伏,杀个大败,寿梦的一个孙子遭逮。养由基由此向曾骂他不得好死经并没收了他的箭的楚共王献上迟来的爱。但是,养由基不久于追击吴国人的战役中,孤军深入,陷入埋伏,被乱箭射死(跟亲爱的楚共王预言的一样,逞一技之长就会死于一技之长,看来“禁止养由基放箭”的命令,没有坚持执行,否则,养先生能颐享天年。《三国演义》老黄忠中埋伏的死法,是不是罗贯中临摹养由基的啊)。
  话回说到吴王寿梦挨养由基打以后,哭着找晋老大,要求报仇。晋悼公不管,说:“你趁人家楚共王新丧出兵,违反国际礼仪,该!”但是没多久,三十岁的晋悼公也走完了他轰轰烈烈的年轻一生,死掉了。晋悼公即位于“三郤”横死、厉公被弑的危乱时期,采取内抚人民,外结戎狄,交好诸侯,三驾战楚的策略,八年之中,九合诸侯,无可争议地复兴了祖先霸业。只可惜他英年早逝,东风不与,外难未靖,他就先行一步离开了,与自己所热爱的国家和人民,未能相守到老。晋国人民闻讯,纷纷抛下锄头和织机,站在田间茅舍哭泣;各国使节闻讯,纷纷从几千几百里外的不同地方赶来,在晋悼公灵前献上自己的哀思。被老天妒忌的晋悼公是一位有才能的君主,是十大蜥蜴之第五——“三驾蜥蜴”,果敢刚毅,却又对下面人和气可爱,所以才有祁大爷“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的美谈。
4.蜥蜴战争之祸起萧墙
祸起萧墙一
  楚共王和晋悼公的死,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南北争霸结束了,两国渐渐都无力染指于中原。为什么呢?楚国是被东边的吴人吸引了火力,最后被吴人打残废了,一直完蛋下去,细节我们以后再说。而晋国这里则发生了六卿内斗、君权旁落的悲哀局面,对中原的控制也就因此走向颓势。晋、楚两国都成了笨蛋,从此金盆洗手,互不相问,诸侯间的战事消停了。
  关于晋国的六卿内斗、君权旁落,正是我们本章的主题。其实早在晋景公、晋厉公时代就已有这个苗头,在“三驾蜥蜴”晋悼公以后变成显著事实。我们知道,周天子分封了诸侯,诸侯又分封了卿大夫。怎么分封的呢?比如说,国君派卿大夫带兵出去兼并一个邻居小国,得手以后,国君一定要把新得地面的一部分封给卿大夫作为嘉奖,或者小气一点的华,封给自己太子以外的二等儿子去管理。于是,这些受封者越来越多,各自拥有大片土地和土地上的军队,就成为我所谓的卿大夫家族。有的家族思想进步,比如把“井田制”的劳役地租改为土地租赁的实物地租,于是经济发迹很快,可以养出更多的家族军队,竟能能独霸一方,拥兵作乱。但是国君一族又要靠这些家族保卫社稷,管理地方,所以也不能尽灭卿大夫家族。于是卿大夫家族与诸侯国君(公族)之间的冲突就多起来了。卿大夫家族向上侵蚀国君权力,国君也进行了残酷反扑,就发生了晋景公时期的“赵氏灭族案”、晋厉公时期的“三郤灭族案”等血案。
  晋景公、晋厉公还能反扑,诛灭了赵氏、三郤,维护君权,但自己也没得好死。到了晋悼公就不得不主动让利给卿大夫家族,善遇卿大夫家族。当晋悼公死后,把位置传给了儿子晋平公,却没把权力传下来,权力都滞留在卿大夫家族(六卿)手里了。卿大夫家族羽翼丰满,晋平公无论如何只能等着受气了。晋平公的办公室,成为大臣们跑来打架的战场,根本不拿领导当回事。有一次叔向跟不同政见者吵起来了,撩起衣服就要动手,在殿上拔剑过招。晋平公还很乐,大臣们为国家的事这么动真格的,责任心蛮强的嘛!瞎子师旷在旁边冷笑说:“敢当着您的面在这么神圣的朝堂打架,恐怕您要靠窗站了,形同虚设了。大臣们不是斗智而是斗力,六卿之间就要内讧了。”师旷说的不错,晋平公正在失去了驾驭各大家族的权柄与威严。这是当时的封建体系注定的。
  晋平公脾气温和也是个弱点,他下边人甚至敢打他。有一次他出言不当——喝酒喝多了,他说“当人君真爽啊,真好玩啊!”乐师师旷听完,举起琴就撞他。好在师旷是个瞎子,只是击中了他的衣角,但琴飞出去,直磕破了墙壁。晋平公说:“你有没有搞错!打着寡人啦!”
  “呃是您吗?对不起不知道是你,刚才那话不像是人君应该说的,所以我还以为是别人呢!”晋平公大窘,还说呢:“没关系,没关系!不要修补那个墙壁,就这么去着吧,提醒我以后说话注意些。”
  这位窝囊的晋平公,死的也很蹊跷。他逼着瞎子师旷给他演奏“清角”(只有黄帝、尧舜之类的大圣人才配听这曲子)。结果晋平公听了,飞沙走石,大雨倾盆,晋平公恐惧,趴在地上,象一块扔掉的抹布。等把他救起来以后,就开始发高烧,从此闹病,拖了几年才死掉。
  随着晋平公权力下滑,各个卿大夫家族就开始斗殴了。晋国的各卿大夫家族,势力并不平衡,其中某一家族的掌门人会出任晋国整个三军的元帅政府兼执政官。晋国执政官从郤克、栾书、韩厥、智莹、中行偃、范匄一路下来,各领风骚五年上下,很有“民主内阁首相制”的味道,大家轮流坐庄,不搞干部终身制,这种好传统保障了晋国国力一直最强,但“轮班制”靠的是各大家族之间的默契而不是依据宪法,所以打破默契,展开窝里斗是迟早的事情。比如范氏与栾氏就在晋平公时期发生了生死之搏,借用孔子的话,可以叫做“祸起萧墙之内”。
  关于范氏和栾氏是怎么结下梁子的,需要回顾从前的一次对秦战役。当时晋兵跃过黄河,进入陕西去教训秦国人(因为秦国人曾协同楚国出征三驾之战,还把闺女嫁给老楚)。不料“西毒秦景公”使用大规模杀伤性生化武器,在泾水上投毒,也许是致病微生物。晋军人马在泾水被毒死很多(泾水就是“泾渭分明”的那个泾水,不过,估计这两条河现在都污染了,都不分明了)。晋兵一边拉肚子一边前进,斗志低靡。元帅中行偃没办法,向士兵发出指令:“明天起早点儿啊,鸡鸣而驾,唯余马首是瞻!”(成语出处)。
  栾家的“栾黡”(念“原”)是个缺乏团队精神的高干子弟,听了以后一撇嘴:“这算什么鸟命令,到底是打还是不打?一点儿作战计划都没有,更谈不上缜密布署,什么叫唯你马首是瞻,跟着你的马头乱走?你算什马东西!我的马头偏要向东。”说完,栾黡带了自己的下军,拨转车辕开回晋国老家去了。三军看看更泄气了,车马轰隆轰隆都掉头回家了。但是栾黡的一个弟弟有志气,说我们晋国人从来没有无功而反过,于是叫上范家的范鞅,领着部属冒死向秦人进攻,由于寡不敌众而死。范鞅没有他那么死心眼,逃了条命回来,被失去弟弟、为人霸道的栾黡堵住了大骂:“我弟弟本来不想打,都是你小子怂恿他。你把他弄死了,自己活着回来,我今天非——!”吓得范鞅抱头鼠窜去了外国,从此范家与栾家结下梁子。
  栾黡死后,他的儿子栾盈成为栾氏的掌门人,与老爸不同,这是个优秀青年,经常深入群众,了解民间疾苦,想方设法为群众办实事,受到当地人们群众的好评。栾盈天真纯净,负着拯救苍生的责任,不惜破费家资周济落魄群众和三无人员。很多缺吃少穿的大侠和三无人员,都来投奔他,在他家里吃,在他家里住,帮他花钱。
  整天傻呵呵地勤于公益、乐善好施的栾盈成了公众人物,知名度快要赶上现任三军元帅兼执政官范匄了。范匄(念丐)就是那个曾在鄢陵之战雄心勃勃地叫嚣:“平灶填井,扩大作战回旋余地”的小将范匄,现在已经不小了,变成一个老油条,还有一个儿子范鞅。看见儿子范鞅被驱逐在国外不得回来,心里气得鼓鼓得。在写完一部知名的刑法之后,范匄开始利用职权打击栾氏一家。他跑去找现任国君晋平公(晋悼公的儿子)造谣,说:“雪呀,一片一片一片一片,在天空静静缤纷,眼看春天就要来了,而我也将,也将不再生存。”这个范匄,死后被谥为范宣子,所以,跟台湾那个“范小宣”差不多。
  晋平公吓了一跳:“爱卿,不至于吧,我看你挺硬朗呀,天天还跳健康操。”
  范宣子说:“不是。我听说栾盈到处收买人心,豢养大侠,早晚不利于国君您啊。很多三无人员都去给栾盈捧脚,栾家人气指数贼高,危及你我,我们赶紧想对策吧。人多少都有些坏习惯,今天这样,明天这样,怎么办!我建议,杀一儆百,不惩罚惩罚栾家,大家都想弑君啦。咱给栾盈来个调虎离山吧,让他到外地组织筑城施工去吧。”
  作为“三不领导”,晋平公腰板不硬,说话不灵,地位不稳,都是六卿说了算。既然执政官范宣子是这个意见,晋平公也乐得看这些卿大夫们之间互相杀,于是把栾盈调往外地修城。栾盈带上施工安全帽前脚刚走,范宣子就宣布栾家罪大恶极,发出三百名警察,发扬连续作战精神,挨家挨户,捕杀栾氏党人。一夜之间,栾盈手下的大侠箕遗、黄渊、羊舌虎等十一人,遭受突袭,寡不敌众,都给杀死在被窝里了。这些不明不白的脑袋,挂在新绛城的城门上,干枯以后,吸引很多野鸟跑来筑巢。
  无辜的栾盈还不知道呢,他头戴安全帽,正在外地指挥修筑城墙,却看见野鸟从空中衔来了自己党人的脑袋。他没辙了,准备往楚国寻求政治避难。但是,爷爷栾书指挥鄢陵大战,砍掉过好多楚国人的脑袋,现在自己跑过去,不等于送脑袋吗?他只好横穿华北大平原,山程水驿,一路坎坷,往大东头的齐国跑。当他路过周天子的洛阳时,洛阳郊区的一伙强盗把他抢了一空。栾盈慷慨陈辞了半天,说自己是坏蛋,你们抢坏蛋的东西,是平方级的坏蛋。周天子听说了,赶紧追缴失物,承认没管好群众,抢东西不对,特别抢你这样坏蛋的东西就是“效尤”。效尤这个词,就这么来的。
  周天子派人护送栾盈出境,顺利到达齐国。栾盈天天思忖着反攻晋国,陷入深沉的抑郁煎熬,他在齐国坐立不安、终日不笑。齐国的女孩儿们都说,我们国家来了一个很酷的山西人。
  齐国女孩终于有了帮忙的机会。江苏的吴王诸樊(寿梦的大儿子,现已继位)正在选王妃,几个漂亮的齐国女孩被选出来,坐车前往晋国集合,预备作为晋平公女儿的陪嫁,按照买一赠多的原则,嫁往江南吴国去(当时一国嫁公女,其它国家要陪送些普通女孩)。
  齐国的普通女孩坐上了花车,虽然齐国大夫晏子持不同意见,齐庄公还是要借尸还魂,把栾盈藏在姑娘的车子里,一路往晋国送过去。齐国最近灭掉了东夷最大的莱国(山东昌邑),国土扩大一半,胃口随之大开,又有重做山东霸主之想。齐庄公倾巢出动,大军远远地跟着花车,想趁机给晋国致命一击,最后称霸北方。
  “伴郎”栾盈坐在花车里,一路闻着女孩们的轻香,像一个去女生宿舍串门的人,感觉心猿意马。他们跃过中原(河南省),登上山西黄土高原,到达晋国曲沃,这里是栾盈从前的封地。栾盈从花轿里出来,舒展了几下坐弯了的腿,立刻召集曲沃城里的老部下开会。
  会上先有人发言:“如果胡汉三回来,我们愿不愿跟着他干?”大家振臂高呼:“愿意!愿意!我们世受栾家恩德,愿意跟着他去复仇!”栾盈赶紧从幕后转出来,满眼含泪:“同志们,我们栾家历代对晋国有大功,范宣子无故驱逐我们,我死如何能瞑目。如果能得到各位相助,重入新绛城,铲除朝廷坏人,死我也瞑目啦。”
  大家非常感动,踊跃参军,凑出曲沃的几百辆兵车,约期出发。(卿大夫家族,都拥有封邑和“私甲”,战车马屁股上烙着“栾”的字眼。)栾盈的队伍像一条小蛇,游向西北一百里外晋南明珠新绛。
祸起萧墙二
  新绛城里的魏舒(他爹叫魏绛)是未来“赵魏韩”魏家的先人,也是栾盈的支持者,受过栾家小恩小惠,所以魏舒撤掉城门守御,掩护栾盈族人在大白天轻而易进城,并跑步向范宣子家前进。
  范宣子听说好多反政府武装盔明甲亮,往这里跑呢,立刻懵了,在院子里大呼小叫。别人说:“赶紧挟天子以令诸侯啊。”他明白过来,抓着乱飞的头发跑进了公宫,把晋平公捞在手里,带往一个叫固宫的台殿“保护”起来,给自己垫背。这个固宫,是重耳时代为防备恐怖分子而留下的,顾名思义,它建筑在一个高台上面,修得异常坚硬,固若金汤,内存三年粮食和全套守具,没有现代化的穿甲弹是攻不破的。范宣子把各家大夫纠集到固宫里边,关上大门,既是保护他们,又是防范通敌。范宣子又派儿子范鞅,单车赶奔魏家,想深入虎穴,揪拿魏舒。
  范鞅风驰电掣来到魏家,魏舒的私甲车队已经列阵待发,欲响应栾盈共同对范氏发难。魏舒打仗很牛,搞过有名的“魏舒五阵”,一旦释放出来,不知要咬死多少。院子里兵器寒光闪烁,魏舒站在院中给栾盈打手机:“喂!到哪儿了?还不快来!”忽听外边一阵嘈杂,有人大呼:“栾盈造反,主公走避固宫,奉主公命,请魏舒过去!”
  呼声未落,范鞅右手执剑抢身而入,大踏步跳在近前,揪起魏舒的腰带,不由分说,拉着他分群而出,登车叱马,绝尘而去。整个过程不到十五秒钟,只剩下一帮目瞪口呆的魏家兵将,省不过味儿来。魏舒就这么糊里糊涂被缴了械,光身儿被劫持到固宫,战战兢兢,不敢多嘴。范宣子赶紧安抚,许诺把栾盈的曲沃给他——等灭掉栾盈以后。魏舒本来爱贪小便宜,一听说给个大便宜,旋即背叛栾盈,改当范宣子的fans,还把手机关上了。
  栾盈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乱跑一气,到处找仇人范宣子,范宣子已经转移到固宫了。除了鸡飞狗叫的声音,街上什么都没有。打手机也找不到内应魏舒了(魏舒已经不在服务区了)。虽说单掌难鸣,但栾盈不准备从虎背上下来,他要做生死一搏。将车马聚在固宫台子下面之后,他把自己乐善好施时期收容的大力士“督戎”叫来,感慨地说:“你的武力独扫千军。听你的名字,国人无不战栗,今天我们的成败性命,就系在你一人身上了。”说完,抚摩着督戎后背。
  督戎眼里湿润:“主人放心,督戎绝不独活!”说完,登车率兵攻打固宫。督戎有万夫不挡之勇,仿佛斑斓猛虎一样,固宫下面的守御早闻其名,吓得赶紧跑散。有俩将官前来过招,被督戎挥戟断喝,做成了一盘叫“拍黄瓜”的菜。
  固宫上边各家大夫,范宣子、晋平公等人,吓得缩在堞墙后面不敢出去。督戎威风凛凛站在战车上,横戟指画,教士卒抬土推石,填充壕沟,跃沟进到故宫台下。然后拆老百姓门板,制作仰攻云梯,一边呐喊着让范宣子出来投降。范宣子吓得俩爪发麻,屁股扭扭,脖子扭扭,耶你们这帮人别这么坐着啊。可是谁也不敢下去。正发慌呢,他家一个叫斐豹的官奴,请求出战。
  斐豹以前是个劳改犯(估计也没犯过什么大罪,可能偷了老乡一个鸡蛋),因而判为奴隶。他主动向范宣子请缨,出宫跟督戎单挑。范宣子打量了一下这个孔武有力的家伙,随即应诺。既然他是劳改犯,武功应该了不得(加里森敢死队的人不都是犯人吗?)。俗话说,锤棍之将不可力敌。说明使椎的人力大无比。我们认为,奴隶斐豹没经过军事训练,最简单的长椎就是他的最好选择:一条木棍子,一头套上长圆形青铜的棍头。这类砸击型的兵器是钝器,对付身披犀牛甲、甲片钉有青铜甲片的大力士督戎最是好用。大力士督戎的皮甲上还绘有彩画,像马蜂那样色泽耀眼,都是怪兽,吓人心胆。
  春秋时代的人身高比现代人高,男子平均一米八零,身大力不亏。而“劳改犯斐豹”与“大力士督戎”这两只黑煞神又是当时的力士,更加身量超人,于是就在固宫下面单对单地性命相搏起来。
  格斗双方小档案:
  中文名:督戎
  身份:大力士
  呢称:史大龙(不是史太龙)
  身高:1.83米(男模身高)
  体重:190公斤(210公斤,饭后)
  最崇拜的人:宋国大力士“南宫长万”
  武器:青铜戟
  坐骑:驷马战车
  最喜欢的人:栾盈(他是我老大)
  最讨厌的人:老大所讨厌的人
  最喜欢的一句话:豁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最自豪的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最喜欢的颜色:血色
  最惭愧的事:IQ<45
  中文名:斐豹
  身份:奴隶
  呢称:李大龙(不是李小龙)
  身高:1.69米(三等伤残人士)
  体重:69公斤(轻量级)
  最崇拜的人:Bruce Lee(李小龙)虎虎生风的两截棍
  武器:青铜椎
  坐骑:两条人腿
  最讨厌的人:很多(都是大款,不知道选哪个)
  最喜欢的事:给东家的太太烧洗澡水
  最后悔的事:偷了老乡一个鸡蛋,被罚为奴隶
  最喜欢的人:林肯(废奴主义者)
  最喜欢的一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格斗双方呼呼怪叫,一个力比大猩猩,一个轻捷似猿猴,声声高亢的啸叫刺人双耳,兵器的猛烈撞击更是揪心震胆。双方把千钧椎、戟,运转如飞,搏击之势使人想起“许褚裸衣战马超”。攻宫一方的督戎两膀一晃,两只手戟转动如轮,吼叫连连,声震屋瓦。守宫一方的裴豹毫不示弱,一驰一骤,腾挪推挡,斗得酣畅淋漓。几十回合以后,奴隶斐豹毕竟无名,有力气却不会使,被督戎的戟翅上下翻飞,刮得浑身是血,就像被实习理发师刮出的下巴。斐豹看看不行,干脆撒开两腿,一瘸一拐就跑。大力士督戎杀气腾腾,一声长啸,撇下战马长嘶的后队,单身追赶。追到一堵断墙后面,裴豹不见了,左扭脖子右扭脖子找不着他。人哪去了?人哪去了?出来!正说着呢,忽觉后脖颈冷风习习,一只大椎抡圆了,“砰”的一声闷在了他的脑袋上。
  督戎眼花缭乱,心问:“怎么这么早星星就出来啦?”身子左摇右晃,大戟咣当掉地上了,人却还站着,捂着脑袋。
  “你晃什么?”奴隶斐豹从短墙后出来,问他。
  “我在找北——”
  斐豹又上去“砰——砰砰——!”抡圆了补了五十多棍,督戎终于软软地旋转着倒下去了,砸起了很多尘土,像放倒了一棵大树。斐豹把对方脑袋割下来,发现已经被大椎给“砰”瘪了,像踩坏了的旧草帽。
  固宫上边一看栾盈所倚仗的骁将督戎已死,齐声欢呼,士气大振,都敢站起来了,拼命向下面的反政府武装射击。栾盈一派殊死仰攻。族人栾乐单手执盾,攀登云梯,率先登上高台,跳进去杀出一条血路,又下去从里边打开宫门。范鞅带领士卒赶紧阻击,把栾乐硬从宫门撵了出去。栾乐返身再攻,固宫里边大队兵甲一拥而出,反政府武装节节败退。栾乐看看没办法,也干脆上车,且战且走。但他光顾了瞄准放箭,车轮撞在了大槐树根上,胳膊跌了个骨折,被乱军大戟扎死。
  栾盈被残兵败将裹着退回曲沃。他像热瓮中的游鱼在城中混了俩月,一夕三惊,终于被晋军攻破曲沃。巷战不利,栾盈被俘。临刑时刻,他怀着未能吐尽的怨仇,当着久等未至的春天,回顾自己三十几年的人生,记忆中传来阵阵花香,那是当初坐在姑娘们花轿子里,从山东旅行到山西的这一段坐看云卷云舒的清闲时光,这也许是他一声中真正快乐的部分吧。栾盈的族人、党人,全部在曲沃掉了脑袋。其实栾盈犯了什么罪,什么罪也没犯,只是威胁到了范宣子家族罢。栾氏就算绝户了。如今只剩下栾这么个姓,以及“栾书铜否”一件精美文物。栾书铜缶出土于晋国国都“侯马地区”,是迄今发现的最早的错金、错银青铜器(在青铜器表面以金丝、银丝打造图案,这个技术据说失传了。后代的景泰蓝有点接近它)。栾书是栾盈的爷爷,曾担任三军元帅指挥鄢陵大战的。
祸起萧墙三
  栾盈死了,干净了,别人还要跟着他受罪。那些跟老栾家沾亲带故的人,都被一片一片一片一片,从人堆儿里蒸发出去了,连同性恋朋友也不放过。帅哥“叔鱼”是栾盈的“同志”,被绑在朝外候审,一同陪绑的还有他同父异母的哥哥长舌男“叔向”——捆在那儿顾盼神飞,谈笑自若,还摇头晃脑背诵书本上“优哉游哉”的成语,好像在等待记者拍照。
  鸭哥叔鱼说:“哥哥啊,咱就别这样了,别乐了。快看有人过来了,赶紧求求他, 
  让他找主公说两句好话,没准儿能放了咱。这可是主公面前的红人儿呐。”
  叔向说:“啊呸,什么叫红人儿——主公说是,他就说是,主公说不是,他就说不是,这样才能当红人儿。这种人能帮助我们吗?你说!”
  鸭哥叔鱼不信,向那人哀求了半天,那人进去,果然一会儿出来宣判:“主公说不审了。”鸭哥大放异彩:“谢谢谢谢!”“不用谢不用谢,那谁,直接把他们下狱吧!”啊!是这样啊?鸭哥差点哭了,没救我啊!他使劲挣扎,大骂黑暗势力腐朽。“不要急,我们先去监狱住吧。祁奚大爹自然会救咱们的。”叔向讲。
  “没有道理呀,祁奚咱跟没交情啊。”
  “看看就知道喽。”
  祁奚就是那个“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的老家伙,这时候退休赋闲在家抱孙子,听说叔向因为栾盈的事陪了绑,觉得叔向多少还算有点儿小聪明,似乎不应该现在就死,于是连夜出发,咯咯吱吱坐了公共汽车,一早跑进都城,见范宣子。当时的公共汽车有两种,一种叫“传车”,是慢车,一种叫“驲”(读做“日”),是快车,停站少,速度快。祁奚就是乘驲而来,救人事急啊。
  他对范宣子说:“古代的鲧,治水失败,脑袋被割了。他的儿子大禹却得到继续任用。管叔、蔡叔和周公,都是周文王的孩子,管叔、蔡叔谋反,周公前去平定。这些例子都说明,骨肉亲戚之间,都有好有坏,不能一概株连。栾盈犯罪,但叔向好谋能断,是社稷的根本,怎么可以随便株连呢?”
  精辟。范宣子鼓掌,马上放了叔向和老鸭哥叔鱼。为了免于祁奚他老人家再坐公共汽车颠簸,范宣子赠他一辆私家马车,让他高高兴兴返回老家。祁奚临走,别人问他:“祁大爹,要不要去瞧一眼叔向,既然您专为他而来?
  “不要,没有必要,我跟他也不熟。”
  叔向和鸭哥出狱以后,听说果然是祁大爹搭救了咱,鸭哥喜不自胜,要去登门道谢,叔向也说没这个必要。鸭哥硬去登门道谢,结果吃了祁大爹的闭门羹。祁大爹说:“我救你俩,不是为了你俩,而是为了公家,我无恩于你们,你们也无谢于我。”古怪的祁大爹是有点儿个性啊。君子之交淡如水,叔向跟祁奚自始至终,不交一面,也不交一语,但是生死之际,却能够倾力以助。春秋时代的古人性情,真是格调优美啊。如果你哪天去山西“祁县古城”玩,还可以想起祁奚,那里是他的封地。
  但是,鸭哥叔鱼还是没有得到好死,他后来当代理法官,给巫臣的两个儿子裁定土地纠纷案。其中一个儿子有点理亏,就以“礼”换“理”,送叔鱼以贿赂(贿赂品是一个大闺女,鸭哥叔鱼还男女通吃)。叔鱼于是袒护贿赂一方,另一方就急了,在朝廷上当着晋平公的面动武,杀了叔鱼(根本不拿国家领导人晋平公当回事了)。叔鱼死后被判为“贪墨”罪,这是有史记载的第一例贪污受贿案,也是“贪墨”一词的出处。
祸起萧墙四
  这些栾盈、范宣子你打我杀的故事,头绪纷乱,要想理清它,我们必须分析一下当时的社会性质。我们说,大周朝有六类人。站在金字塔尖上的周天子是第一类人,周天子分封诸侯,形成第二类人——封建诸侯国君。这两类人之间的权力冲突导致周天子日益肾虚。周天子管不了他们了,他们之间就互相掐架,就是我们的列国兼并争霸战。
  诸侯再往下分封,形成第三类人——卿大夫家族,这帮人经常上侵诸侯国君的权力 
  ,就像诸侯国君经常上侵周天子的权力一样——这是封建制的特色,西方中世纪的封建时代也是如此(但我们从秦朝以后就不存在这种现象了,所以秦以后是皇权社会)。当然,这第三类人——各卿大夫家族之间也常爆发内讧,比如这次“栾盈之乱”,就是“范氏”与“栾氏”间的争斗,并且掀起了六卿内讧的序幕,六卿斗得不可开交,君权更被打得七零八落,晋国国力衰退,直到最后“赵、魏、韩”三卿通吃其它三卿而胜出,三分晋国。
  上面说得这三类人——周天子、诸侯国君、卿大夫家族,全算是贵族,白吃饭的家伙,即孔子所说的君子。这三类君子之间,都是分封的关系,即周天子分封诸侯,诸侯颁赐采邑给卿大夫。这是典型的封建制度(Feudalism),跟西方中世纪一样。
  第四类人是“国人”,即城市平民。打仗是他们的权力,遇上战事就参军,但多数是拎着武器在车下面走,当徒兵,当不了战车兵。战车兵是卿大夫家族的子弟来担当。而国人中的佼佼者就是士人,如曹刿、督戎、孔子什么的,读书习武积极给第三类人(卿大夫家族)卖命当家臣,是他们的出路,打仗时候也能当上战车兵。他们的格言是“士为知己者死”,以效忠主子为己任,类似西方中世纪封建时期的骑士,其实是效忠那些豢养他们的卿大夫。受血统的限制,这些士人不容易成为国家政府高官,除非得到卿大夫的特别推荐。国家政府高官,基本上是卿大夫家族的人时代垄断着。直到了战国以后建立起职业官僚体系取代卿大夫封建制度,士人才常常一步登天,成为布衣将相,如苏秦、张仪之辈。
  第五类人是“野人”,也叫“民”,就是乡下的农民,他们一大宗族合在一起,天职就是种地,是当时社会的主要阶级。他们人口数量最大,种地的事都是这些人身体力行,从而使我们有理由确定大周朝决不是奴隶社会。
  第六类人才是少量“奴隶”,比如“斐豹”。斐豹想出战,还需要经过范宣子特批,这是因为奴隶没有打仗的资格。奴隶在军队中,只能当炊事员,干杂役,负责搬运道具,发盒饭等等。奴隶们都干什么工作呢?奴隶不种地,种地是宗族农民的职业,虽然有少量很有钱的农户也可以买来奴隶种地,但人数很少。奴隶主要在城里工作,给主子家里干活(相当于小保姆),出门也负责抬轿子,睡觉也当性奴,这从他们的称谓中可以看得出(舆隶、仆妾、僮)。手工艺场里也会使用少量奴隶,负责其中简单粗糙的工种,但主体还是一种叫“百工”的职业工人。
  想去从事“奴隶”这种很有前途的职业吗?一个自由人怎么才能变成奴隶呢?答案是有三条路。一是打仗的时候你当了俘虏,比如鄢陵之战的楚国俘虏,献给周天子,周天子安排他们在官府或大臣家里当奴隶。甲骨文的“臧”字,就是一个竖立的眼睛被人用戈刺割,表示把战俘刺瞎,使他失去反抗能力,改当奴隶,听主人家旨意,没有人身自由。(所以“臧”字又是顺从、良善的意思。现在已经成了个姓。)但是春秋时代的战争频度和规模都不大,战争奴隶没有多少人。另一个当奴隶的办法是申请破产,卖身为奴,签几年奴隶合同,以劳役的形式还完债就恢复自有。第三个是去犯罪。当时监狱修得不多,犯人及其家属经常被变成奴隶,发给卿大夫家和官府,进去干活,时间长短不等。这就像请黑五类分子的子女去扫大街一样。
  第二类人(国君)与第三类人(卿大夫家族)之间,流血冲突,这不是新鲜事。晋国为此打闹了一番,齐国也随之也发生了。齐庄公护送栾盈当伴郎进入晋国,听说栾盈这个不逞之徒在晋国伏法,掉了脑袋,齐庄公非常失望,乘机打进晋国去的计划落了空。他气撒不出来,就带着军队回山东找附近的莒国人打架。费了好大力气,死了好几个参与作战的勇猛的士人,才践踏着鲜血汇成的小沟攻破了莒城,却被莒国人一箭射在他大腿上,疼得哇哇乱叫。患有多动症的齐庄公这才算舒服了,一瘸一拐回了老家。
  这位齐庄公志大才疏,每每以大蜥蜴自况,他最喜欢的人就是大侠,门下养了一大帮闲人,都是一个人一把西瓜刀杀出一条街的主。这些人在他家里较力斗剑,天天叮叮当当,天天都有人丧命,每吃一顿饭都会少掉几个。齐庄公还创造了一个螳臂当车的成语,他有一次出行,一只愤怒的螳螂挥舞着大刀挡在路上。齐庄公笑着说:“咱让开它吧,这家伙张牙舞爪的,是个勇士啊。”这个事迹使得投奔他的真假大侠更多了。栾盈从前从晋国流亡过来时,随身也带了包括大力士督戎在内的几个武林高手,其中州绰在最勇——这都属于士人。在前不久一场晋齐大战里边,州绰曾一人抓获过两员齐国大将。他攻打临淄,在城门洞冒着箭雨迎着齐车与飞舞着的戈戟一边搏斗,一边还伸手数齐国城门的金属门钉(防火防破坏用的),以表现自己的勇敢和对敌人的无限轻蔑。齐庄公非常喜欢他,硬把他抢来,封在自己的“勇爵”里。封在“勇爵”里的这位山西大汉州绰,傲气的很(跟关羽一样),对齐庄公手下原有的那班高手动辄喝骂,“食肉寝皮”这个成语,就是他叱骂的原话,说你们不老实我吃了你们的肉,剥了你们的皮睡觉当褥子。栾盈带着督戎战死在晋国了,州绰因为归了齐庄公而幸免于难,但他不久也找到了自己的死亡归宿。
  齐庄公喜欢大侠,又患有多动症,在国际社会到处惹是生非,齐国大夫崔杼看不过去了,想换上一个塌实点的领导人。崔杼于是拿自己的LP当糖衣炮弹,猛轰齐庄公(LP就是老婆的意思,Lao Po)。崔杼LP(老婆)善于调情,是个小花狐狸,二婚,屁股一扭一扭,在齐庄公面前晃:“我是女生~~~~,女生~~~~,漂亮的女生~~~~腰妒杨柳发妒云的女生。”于是她当上了老齐的马子。
  齐庄公经常在八位大侠的护卫下,公开出入崔杼府第,包下崔杼老婆当二奶。绯闻爆光以后,舆论普遍同情崔杼。齐庄公的伟大形象遭到了恶心。时光并没有过太久,北国柳丝的风,伴着捉弄人生的恼人的雨,在如醉如痴的忧愁中,宣布齐庄公的末日到来了——莒国的领导人来齐国朝拜。齐庄公在城里设宴招待。崔杼没有出席,他隐忍在家,说:“我病了,浑身上下脑袋疼,不参加国宴了。”
  齐庄公在宴上喝了两杯酒之后,就欲火中烧起来,想起了崔家的LP,正需要寡人的抚慰哩。他说:“我去看看崔相国的病吧。摆驾!”齐庄公歪歪斜斜的脚步,进到正在磨刀的崔杼家里,大门随之就在他身后锁上了。他的八个保镖(含有猛士州绰),叉着膀子跟着齐庄公进了正堂。崔杼正在堂上歪着呢,站起迎接。齐庄公说:“好凉快的屋子啊,醺得什么香啊?椒兰吗。老崔,有病就不要硬挺着了,先下去歇着吧。我跟贵夫人聊聊就行了。”
  崔杼老婆赶紧出来陪笑,引着齐庄公往内室去。熟门熟路的,又不是第一次,齐庄公说:“你们几个保镖就别进去了,在外边保着吧。”八个保镖接令,叉胳膊立在门口。齐庄公干这种龌龊事,保镖州绰也必须保着他,因为这是士人效忠主子的铁样原则所注定了的。
  在门口立了一会儿,先是听见里边男女私聊,偶尔咯咯地笑,后来齐庄公唱起了流行小曲儿,一边还在打拍子,手敲着柱子。哼唧到第二个小曲儿上时,就听轰轰隆隆一阵乱响,有兵器撞到墙上的声音。州绰、贾举从外边大喊:“不好!有恐怖分子!”四掌拍出,“砰”地击在门上,震得屋瓦乱颤。
  “攻进去,护主。”州绰大叫。
  霎时,无数装甲保安,咔咔咔咔拎着大戟跑进院子,从背后围攻这帮保镖。保镖们没有长兵器,盔甲也没有,凭着肉掌对付崔家甲士。州绰能征惯战,曾在千军万马之中横冲直撞,当然最猛。他抱起一块上马石,和崔家兵殊死搏斗,扫倒了好一片。但其他保镖却成分复杂,既有游士、战将,也有家臣和同性恋伙伴,不乏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者,花拳绣腿了几下,就倒地吐血了。
  屋子里则在上演老鹰追小鸡的好戏:崔家一帮如狼似虎的保安,拎着棍子把齐庄公追得从窗户跳了出来,又蹿上了墙。齐庄公也喜欢耍剑弄棒,力气很大,所以能破窗而出,轻功也不错,大伙都上不了墙,就他一人蹿上去了,想往墙那头跳,跳出去就是院子外边了。州绰、贾举大喊:“主公出来啦,出来啦,别攻门啦。出去——护主!”可是墙那头也有崔家保安,剑拔弩张,蹲着向齐庄公瞄准,像记者拍照那样。齐庄公不敢蹦了,赶紧猫在墙头喊:“不要射,不要射,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保安喊:“你叫他们住手,放下武器,不放下武器就射。”
  “放下武器,叫你们都放下武器。”齐庄公对自己的保镖们喊。
  活着的几个保镖赶紧把武器放下了,州绰也扔掉上马石,看着庄公。齐庄公蹲在墙头:“我已经放下了,该你们了。快放下!我是你们的主子,听我的命令。”
  保安的头儿说:“只有崔大夫是我们的主子,崔主子有令,只管抓贼,谁认得你是谁?”
  “别开玩笑了。老崔在吗?去叫他来,我向他发誓,放我走,我绝不会加害于他的!今天的事就算大伙谁都有错。”
  “崔主子有病,不能来!我们不敢自作主张放你!”
  齐庄公开始闻到死亡气味,哀哀求命:“我错了,对不起了,行了吧?放了我吧。”
  “不行。”
  “那就——好,我有罪,我知道,请容许我到祖庙里自裁,以谢老崔如何?”
  “想得美,还想耍我们。你还想出去搬救兵?”
  无可奈何的齐庄公看看没戏了,决定铤而走险,捂着眼睛就往保镖圈里跳。下面乱箭齐发。“不要啊——”齐庄公一头栽到墙下,左大腿中箭。浪头一样的甲士们端着武器涌上来,像一帮抢新闻的记者围住了他。等记者们抢到新闻再次散开的时候,恃勇好斗的一代多动症“顽主”齐庄公,已被乱矛刺死。
  活着的保镖们,失去了主心骨,乱打了一气,全部毙命(分别是贾举、邴师、公孙敖、封具、铎父、襄伊、偻堙)。州绰把自己脑袋在大石头上磕了三四下,石破头裂,也舍身殉主了。消息传出以后,齐庄公家里还有两个大侠也闻讯自杀,另有一个大侠,私下祭奠齐庄公被杀;余下两个侠客逃亡他国,伺机复仇。这些都是士人在国君或卿大夫家族里作事的风范,是未来战国游侠精神的先声。(注:安阳的商代大墓出土过一件扁平石块,雕刻着一对老虎花纹。卿大夫上车一定要登这石头,故“乘石”也是当官的代名词。猛士州绰抱着抡的就是这个玩意儿)
  勇武爽直的齐庄公本来想做一番彪炳的大事业,却像浪子一样死在二奶的家里。莺啼鸟啭,草木生芽,从前的风采荡然无存,只剩十几只苍蝇围着他躺在墙角的body飞翔。崔杼把他的尸体扔在那里不管,而是抓紧时间进行了重点清洗,杀掉齐国西部的平阴守将,换上了自己的人,以防诸侯从西边攻过来干涉。
  潇水曰:齐庄公活着的时候,很会办案子。有一个案子三年没审清,齐庄公最后找来一只独角羊。当庭陈述完了,让羊跑过去往人身上顶。顶谁谁就算输。倘使你好久不洗澡,身上带咸腥味儿,那就倒霉了。羊非顶你不可,还要咬。齐庄公办案,大致如此。
  其实这也不荒谬。这叫“神物裁判法”,西方也有。比如让被告手捧一块炽热的铁走三步或九步,三天后检查,如果手上没有水泡,就判其无罪,否则有罪。也可以把一只手臂浸入滚开的热水中。还可以把九个烧红的铁犁铧隔一定距离排成一列,让被告蒙上眼睛赤脚踩热铁。
  还有一种适合大嘴巴的人的裁判方法,如果能把一大块面包一口吞下,就算无罪,哈哈。其实,“神物裁判法”有实际用意。每当审判官裁决时找不到法律依据,就会利用“神物裁判法”上下其手,达成其心目中合理的裁决。比如齐庄公知道诉讼双方谁没理,但是没有完备的法令或者举证不能齐全,他就使用羊顶这个简便的方法,直接嗾使大羊顶他认定的坏蛋就行了,总比喷着唾沫无休无止地辩论爽快。
祸起萧墙五
  齐庄公死了,他的生前好友闻讯后都不敢露头。惟独晏子大夫灯蛾扑火似的急惶惶跑来看热闹。底下人问晏子:“主子爷,您去是要自杀殉主吗?”
  晏子是个小矬子,只有潘长江那么高(所以能钻楚国城门狗洞),他不想死,嘴上却硬:“国君不仅仅是我的国君,国君是大家的国君,大家自杀,我就自杀,大家不自杀我也不自杀。再说了,国君是为社稷死,我就殉死,为私情死,那跟他相好的人应该殉死,我怎么敢抢这风头?”
  “那您是要出逃吗?”
  “又不是我杀的人,我跑什么?”
  “又不死,又不跑,那咱回家吧。”
  “不行,我要进去看看。”
  “啊?不等于送死吗?”
  崔杼没有想到晏子坦然闯入杀人现场,还不顾一切地趴在齐庄公尸体上痛哭不止,又把庄公脑袋倚在晏子腿上,抚摩两下,然后晏子站起来,跺了三次脚,不顾而去。(边哭边跺脚,这是哭丧的礼节。)
  “快追上去杀了他。晏子也太猖狂了!敢跟您叫板。”崔杼的狗腿子说。
  “这人群众基础较好,算了,饶了他吧。”崔杼未动声色。崔杼也是惧怕晏子的大家族出身,晏子家里世代也是齐国的望族。对于没有厉害家族背景的齐国学术界带头人,崔杼就颇能张牙舞爪发其淫威了:齐国史官被崔杼拖出去杀了,因为他在史简上写:“崔杼弑其君。”接着,史官的弟弟接班照写不误:“崔杼弑其君。”崔杼勃然大怒:“拖出去,再杀!”
  老三也过来了,还是“崔杼弑其君”。字更大了。杀!连杀了三个,老四来了,说:“崔爷,您把我也直接杀了吧。我写不出别的。”崔杼杀得自己都有点哆嗦了,这回算是服了:你们知识分子骨头又穷又硬,我怕了你们!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
  旁边一个诸侯国的老太史,生怕齐国太史都死光了,没人写“崔杼弑其君”了,也抱着一箩筐竹板儿,慌慌张张跑到齐国来,准备接茬写。一看崔杼已经屈服了,才笑呵呵地抱着竹板儿回去。
  崔杼杀齐庄公,本来无可厚非。齐庄公这条疯狗,生前逮谁咬谁,死也死得风流。但崔杼遭受后人唾骂特别多,原因就是他杀了三个齐国太史,惹怒了知识分子界,这可捅了马蜂窝,世代遭受口诛笔伐,满脖子满脑袋落了唾沫。同时齐国太史不畏强权,万死而无悔的精神,深深激励着后代的知识分子。其实,不是有了知识就可以叫“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更重要的是:为自己抱定的理想和主义而活着、而死去。符合这个标准的人,古往今来,能有几个呢?
  崔杼和庆封策划了一下,决定让齐庄公的同父异母弟弟齐景公即位,因为觉得他比较乖,没有好动症,且是齐桓公的孙子齐顷公的孙子。崔杼自任右相,庆封为左相。然后让大夫们在警察虎视眈眈注视之下,在姜子牙的庙里集体宣誓:“我们要是不效忠崔杼、庆封,我们就不是人养的。我们要是不效忠于崔杼、庆封,生孩子没屁眼儿。”
  大家纷纷跟着喊叫,轮到晏子了:“我晏子要是不效忠社稷,就不得好死!”说罢,一口喝下血酒。崔杼气坏了,命令晏子重新喊。晏子翻着眼睛不说话。劝架的连忙打圆场:“使不得啊!崔相爷,您效忠的正是社稷,大家效忠您,跟直接效忠社稷不都一样嘛。”崔杼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杀晏子。崔杼是大家族,晏子也是大家族,大家族就像势均力敌的刺猬,互相保持距离,必要也会相互取暖。崔杼也不能树敌太多。于是,晏子玩的这些高难度系数的动作给他邀来了更大的名誉,等崔杼、庆封倒台以后,他成为齐景公朝上的红人儿,也成了排在管仲后面齐国最有名的执政官。
  宣誓仪式一结束,晏子的驾驶员打马飞跑,生怕崔抒变卦,追杀上来。晏子一边擦汗一边给自己打气:“急个啥儿?跑快了也不定能活;慢了也不定死。鹿跑得快,鹿肉还不是给送进了厨房?跑有什么用!”
  晏子的这个驾驶员,也是一个有趣的坏人,他跟现在给领导开小车的司机一样,气焰骄人。这家伙拥华盖,策四马,赶起车来“意气扬扬”(成语出处)。他媳妇就劝告他:“活该你命贱。人家晏子身长不满六尺,身为相国,名显诸侯。可是他老人家坐在车上,恂恂自下,低头思索。老公你身长八尺,男子汉大丈夫却只会给人家当司机,真是满瓶子不摇半瓶子晃。我不跟你过日子了!”那时候办离婚手续很简单,立个字据就完了。老婆这么一闹,司机傻了,赶紧反省,补习文化知识,弄了个专升本,再坐在驾驶位上时,仪态谦逊,常若不足,颇像戈教授什么的,终于被晏子提拔为大夫。
  齐国的大权被造反派司令崔杼掌握以后,造反派副司令(庆封同志)就心怀妒忌了。他也想坐第一把交椅。这种事如果搁在美国,可以通过竞选来实现,但是在两千五百年前的齐国,只有流血能帮助他。但庆封毕竟是文雅的老狐狸,他装病不上班,蓄时待机,静观其变,通过打猎喝酒搞女人的行为来松懈崔杼对他的警惕。就这样假痴不癫地等了三年,终于崔杼自家出乱子了。
  崔杼的儿子崔明(好像现代人的名字,一般当个销售代表),为了争做继承人,就在崔家两个大管家的协助下,使劲抓他同父异母的哥哥的小辫子。崔哥哥被抓急了,就在庆封的调拨离间之下,率领保安,拿短剑把崔家两个大管家给花了。崔杼正在跟人玩下棋(当时已有围棋),一听说家里出人命了,怕误伤上自己,就赶紧往外跑,就跟躲地震似的。跑到临淄大街上以后,天云皱着眉头,月亮老大老圆。崔杼惶然不知所从,盘算了一下,就去了他最不该去的地方——庆封家。
  庆封赶紧把总司令让进客厅,端上水果,问:“出事了吗?大半夜怎么想起串门儿来了?”
  崔杼说:“家里诈尸了,几个小子打起来了,保安也都上手了,管家给花了俩。”
  庆封说:“亲兄弟间能动手,也就不会认爹了,您跑出来是对的,要是回去的话太危险了。这样吧,我派人先去把孩子们拉开。”于是他派了自己的甲士,中间还裹了一两个从前齐庄公的保镖,跺着脚齐步跑到崔杼家。一看,大门开着,崔家的人已经不打了,仆人们正在打扫战场,擦地板。少爷们在用布头塞住流血的鼻子。庆封家的人说:“先不要着急收拾,接茬还得打呢,最后一起收拾吧。”说完一挥胳膊,甲士如狼似虎,跳进崔家大院,黄鼠狼抓鸡似的就开杀起来了。呱呱呱呱,崔家被杀得鸡飞狗跳。
  前齐庄公的保镖为了给旧主子报仇,杀得最卖力气,把崔杼的妻儿老小以及宗族亲属全部杀光,烧了崔家大院,然后兴冲冲跑回庆封家报告崔杼:“崔司令,已经把他们都杀绝了。您大儿子的人头在这儿,二儿子的在这儿,都还热乎呢,您摸摸。”
  崔杼惊得魂不附体,嗥叫:“你……你,谁让你杀的。”
  “不是您少爷造反了吗?您说的。”
  “你……你!”崔杼举着手指头,差点儿背过气去,“我让你杀人了吗?不是说去拉架吗!”赶紧下堂,鞋也来不及穿,光着袜子跑回家。一看,人呢,全没了。崔杼放声大哭,这才知道中了庆封之计,自己作为鸡竟然给黄鼠狼拜年。求谁不好,怎么跑去求庆封了。
  赫赫相府一夜时间灰飞烟灭,万念俱灰的崔杼手端着残烛,在家里和鬼影一起游荡,他想了半天,越发绝望,就找了截绳子,上吊自杀了。外面微云淡月,正是清宵良景,人生无限美好。(崔杼到底是个感情脆弱的人啊,这要换了勾践,出门接茬找人“弹棋”去,根本不当回事儿嘛)。
  被崔杼、庆封扶立的齐景公第二天听说崔杼全家死了,装出悲伤的样子点点头。于是,庆封从副司令升为正司令,齐景公深以为苦,就故意给庆封使坏。他偷着削减大臣们在朝堂上的工作餐,从一人两只鸡(古代人饭量够大啊)降成一人一碗鸭子汤,说这是庆封的意思。大家吃不饱,纷纷埋怨庆司令。
  庆封对管理国家没什么兴趣,他喜欢享受:早上坐着车子转,中午吃着盘子转,晚上抱着裙子转。渐渐地,目中无人的庆封跟当初的崔杼一样麻痹自大了,在一个风花雪月的早晨,他搞完妇女工作,就拉着一帮发烧友又出城打猎了。庆封前脚刚走,临淄城里的陈、高、鲍、栾四大家族,就各自凑了些家族武装,去抄庆封的家。费了吃奶的劲儿,却怎么也打不过庆封的儿子。庆封的儿子有拔山扛鼎之力,据守高台奋力还击。齐庄公从前的两个保镖突然从他身后跳出,大喊:“我是卧底——!”一剑刺中他的后腰,另一个用戈卸掉了他的左肩。庆封的儿子疼得仰脖暴叫,抓住柱子,一用力,撼倒了房顶。屋梁掉下来拍死好几口子。接着他抓过青铜祭器,又砸死一个敌人,方才力竭而亡。好恐怖啊!
  庆封装了好多车野货,猪啊羊啊地往回走,听说临淄城里出事了,儿子们都被围歼了。赶紧往城里冲,想看个清楚。他攻打临淄西门,不克,绕了一圈打北门,冲了进去。庆封跑回家捡了些东西,又上街列阵骂战,但是谁也不敢出来。庆封像疯狗似的在城里乱冲了一气,猛攻内宫(齐景公)不下,就落荒而逃,往南跑到鲁国去了。
  庆封把一辆漆得华美得可以照出人影的车子送给鲁国执政者(这辆车,从手工艺的价值上讲,也许比现代的一辆奔驰还贵)。老鲁很高兴,收留了庆封。可没几天,齐国来人了,责备鲁国。庆封只好再逃跑,去吴国,因为吴国比较远,安全。他的狗腿子说:“如果您这脾气不改,跑什么地方也不安全。”
  庆封到了吴国,吴王很高兴,认为这是中原人士到这里插队扶贫,欢迎!吴王天天跟着庆封学普通话,并把朱方(江苏丹徒)发给庆封当食邑。庆封在朱方混了几年,充分利用中原文明优势,通过技术转让,搞活经济,也富裕了自己,日子过得竟比齐国时还阔气。但是,落下的花朵不能重上枝头,庆封的脑袋成为未来世界宪兵构求的对象。
祸起萧墙六
  晏子因为在崔杼、庆封之乱时期表现得刚强忠贞,得到齐景公信任,被任命为新的相国。晏子最大的特点是身高不足一米五,而且性格刻板,寒酸悭吝,天天穿旧衣服,一件皮袄穿了八百年。(当然,后代更穷的士大夫,还羡慕晏子呢:毕竟晏子还有件皮裘呀,我连皮裘都没有。)晏子祭祖,猪肘子块头微小,连祭器底儿都盖不过来。他出门坐二手车,驾一匹瘦马,让人感觉国君好像从来不给他发俸禄似的。去晏子家里一看,更寒碜,地势卑下潮湿,外面喧嚣聒噪,家就在农贸市场围墙外边。
  有马千驷的大富豪齐景公趁晏子出差期间,把他的家给搬了,离开农贸市场,换到高爽寂静的富人区。晏子回来气得要命,硬把新房子毁了,就剩一间破屋子住。齐景公无奈,又派人把农贸市场的一部分税收送到晏子家里,增发给晏子相当于两个采邑赋税的工资。看到晏子的老婆又老又丑,齐景公又把自己的女儿赐给他。所有这些,都被晏子一次次婉言谢绝了。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晏子违逆人性,猥琐小气,喜欢过原始穴居生活,开历史的倒车,这真让人讨厌。其实他很有钱,但偏不肯花,也没有去接济穷人。据他自己讲,钱是都给了亲戚们。亲戚长辈们拿了他的钱,都肥马轻裘了,他为家族做了贡献,自己却装作清廉自守。本家族得到了实惠,他自己得到了名声,真是一举两得。只可惜了他的老婆,一天只有一顿饭里有肉,且只是一盘,还不准穿丝织品。晏子的老婆,活得真像在地狱里一样。晏子这么干,不表明他清廉,只说明世故,是个老油条,他是从“崔杼、庆封”家败人亡的故事吓出恐惧病来了,所以物质生活上,格外装孬种。正因为如此,他才历事三代君主,从政长达五十余年,执政将近四十年,成为长命的“不倒翁”。
  从前管仲当相国的时候,排场很大,乘坐彩车,身穿美服,照样得到人民爱戴。排场显示国君的恩宠与大国的威严;身边狡童美姬,丫鬟奴仆,烘托着相国的权势。管仲敢这么干,是自信能把国家搞好,不担心别人指摘自己奢侈。晏子未见什么政绩,只是一味装穷作秀。这个中国古代第一续为人得到了好报,当政四五十年,不知这算是齐国人的幸事还是不幸。我们不禁要问,晏子老霸占着茅坑,别人怎么拉屎?贤人哪有提拔空间?而晋国就很好,晋国在春秋时代一共有72名执政官竞争上岗,平均任期3—5年,更相交流经验。而鲁国的干部终身制合计不过十数人主政而已。齐国也好不到哪里去,出现了晏子执政四十年的怪现象。
  晏子执政这一时期,齐国没有恢复霸业,反倒民生悲惨,政治腐败,家族哄斗。当然,在《晏子春秋》中这些责任都被推给了齐景公,说他昏庸腐败。关于晏子的政绩我们看不到什么,看到的却是他曾经扑杀人材,就是著名的“二桃杀三士”。据晏子自己在《晏子春秋》中交代: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三人是齐国的勇士,号称“齐人三杰”,都能赤手空拳打死山东老虎(现在,全国的野生老虎合计起来,也就剩几十只了)。
  有一天,晏子从这“齐人三杰”身边经过,这哥仨可能一贯看不起晏子,或者干脆就没看见晏子,所以都没有站起身来打招呼。于是晏子老羞成怒,找齐景公告状,说这哥仨无礼,不讲究长幼之序,简直是祸国殃民,不如除掉。这样的小事,齐景公不会有什么异议,因为这三个人是士人,级别很低,几乎没有官职(依附卿大夫家族过活,打点工,作办事小官什么的),当然就由着相国看着办了。于是,晏子送了俩桃子给这哥仨,说:“国君说了,你们哥仨按功劳大小,挑吃桃子吧!”
  公孙接仰天长叹:“晏子果是聪明人啊。我不要桃子,那是不勇敢;我要了桃子,别人又怎么办呢。不管怎样,国君命令我们按功劳大小吃桃子,我别无选择。那我就先说说吧——我第一次打死过一只野猪,第二次又打死过一只母老虎。像我这样的功劳,可以吃桃子。”于是,拿了一个桃子啃。
  田开疆说:“我独自一人,挡住大批敌人两次冲击,把他们击退,我够资格。”于是,也挑了一个桃吃。
  古冶子说:“我保着国君横渡黄河到晋国去,一只大鼋咬住了我们的马,把马拖下水。我跳下黄河,逆流潜行百步,又顺流起伏九里,才抓住那大鼋,把它杀死。我左手握着马尾巴,右手提着大鼋头,像仙鹤一样跃出水面,渡口的人惊讶呼喊,都以为见到了河神。像我这样的能耐,理应独吃一个桃子。”说完就站了起来。
  前面那俩人说:“还是你厉害!我俩的勇敢赶不上你,能耐赶不上你,拿桃子却不谦让,这就是贪婪啊。知耻不死,算什么勇敢?”于是,这俩交出了桃子,刎颈自杀了。
  古冶子说:“其实你俩合吃一个桃子,我独吃一个,就可以了。可惜你俩都死了,唯独我活着,这是不够哥们。羞辱别人,吹捧自己,这是不义。自我悔恨,却不敢去死,这是无勇。”于是也放下桃子,拔剑抹脖子了。
  晏子真毒啊,真缺德啊!“齐人三杰”深明大义,从容蹈死,气度宏远,令人仰慕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可恶的晏子却硬说他们祸国殃民之人。从上边他们的对白看,哪一点是坏人了,都是泱泱君子、慨然侠士之风。晏子这“二桃杀三士”的损招,对君子有效,于小人无效(小人自私爱命,才不会为了俩桃子而着急呢)。这哥仨中招,就说明他们是君子(君子热爱荣誉,讲原则,所以二桃能杀之)。好人都活不长啊。晏子却偏要杀这样的君子,这就是其政治污点。后人把对三士的哀怜和晏子的鞭挞,写在古诗《梁甫吟》之中: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
  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
  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又能绝地纪。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晏子残杀“齐人三杰”,看得出来他对当时贤人、能人是压制限制使用的态度,这也是他老人家得以在政坛鬼混四十年而不倒的原因。我们如果生活在他那时的齐国,等着受气去吧!
祸起萧墙七
  说完齐国相国晏子,再说说他的领导齐景公。齐景公这人有骨气,继位之初就想跑到国外去抢滩。他在访问晋国期,叫嚣“与君代兴”,意思是我想称霸,取代你们晋国。
  为了打击齐景公,晋国出动战车四千辆(简直是天文数字,武王伐纣时才三百辆,春秋五大战役一般单方不过几百辆),气焰如火如荼,跑到齐国的家门口去大阅兵。齐景公嘴还硬,还是不服。晋国人以威严的辞令将齐景公吓唬住,并把旌旗顶子加上飘带,表示将要用兵。齐国方才恐惧。
  齐景公从此明白,当霸主是要拿出行动来的,于是他找来了司马穰苴,训练齐国陆战队员。司马穰苴是个兵法家,在一本知名的兵法《司马法》中贡献了很多篇章。不过这本书现在只剩五篇了(原来一百五十五篇),而且真假难辨。司马穰苴主持军事以后,一度赶走了一小拨晋国骚扰者和燕国入侵军,但由于他是新兴田氏家族的亲戚,齐景公遂对他限制使用,没多久就革掉了他的职,使他悒郁不乐,抱病而死。
  齐景公为政到了第三十个年头,也不想“代兴”,也不想“争霸”了。他开始懂得享受,大造宫殿,广聚狗马,厚敛重刑,穷奢极欲,残酷盘剥贫下中农。当然,这也许是事实,也许是被晏子在自家著作中大肆渲染后的,以推诿晏子治国无功的罪责。据《晏子春秋》里说,野有饿殍的季节,齐景公后宫的马儿却吃着香喷喷的小米,睡着文绣绫罗的台阁。国君仓库里的好东西,多得吃不了:牛马老在栏牢里,牛肉都硬得嚼不动,酒都放酸了,小米变成土块块,衣服也多得穿不完,长了虫子。
  齐国的滥刑却到了戏剧化地步,被刖了脚的老百姓太多了,只好买假脚装上。市场上的真鞋很少有人问津,假脚倒是非常走俏。走在临淄的穷人区里,鬼影比人影还多,鬼们衣衫破烂,面黄肌瘦。鬼孩子瘦骨嶙嶙,瞪着大眼;老年的鬼佝偻着身子在地铁口乞讨,晚上就睡在建筑物的排气孔旁边(那是纽约)。
  晏子于是在《晏子春秋》中劝齐景公说:“咱们收的税太重了,政府必须厉行节俭。据晏子说,齐景公当即表态:“以后少砍些人脚,多砍些政府预算”。可是没过两年,齐景公又要大修宫殿了。
  接着,晏子又在书中给他的国君扬恶,以衬托自己的贤明:齐景公是越老越喜欢饮酒,有时候招人聚饮,连饮七天七夜。饮一阵,乐一阵,睡一阵,房事一阵,朝廷政事全荒废了。陪酒的官员和宫女们都累坏了,齐景公醉得摇摇晃晃,还毫无收场之意。大夫弘章以死相谏,齐景公不以为然,哈哈大笑,说:“弘大夫,来,跟寡人一口闷。”
  晏子拱手对弘大夫说:“恭贺大夫啊!你刚才进谏,有幸遇上的是我们贤明的国君。如果你遇上桀纣那样的暴君,你早就身首异地了。”
  齐景公一看晏子把桀纣都抬出来了,酒吓醒了一半儿,认识到了错误的严重性。齐景公改正,不喝酒了,改出行了。阳春三月,风和日丽,齐景公带着小老婆和宦官们前呼后拥,笙歌乐舞,到鸟语花香的世界游玩,不料遇上一堆白骨,骷髅们笑嘻嘻地咧着嘴。齐景公大喊晦气。晏子说:“大王每次出游,方圆几十里的老百姓,都得交出车马供您驱使,献出财物供您消费;而他们自己却在饥寒交困中化为白骨。如果老百姓造反闹事,诸侯乘机入侵,国家就完蛋啦。”
  齐景公赶紧谢罪,收敛白骨,赈济百姓,还给自己下禁令,三个月内不许出游——晏子的能耐,也不过就是叽叽歪歪地提点意见。作为相国,像管仲那样拿出一套政治经济的强有效体系来推行是正经。提点儿意见,不过是谏官的职责,晏子在书中屡屡规谏齐景公,且不说其中虚构的成份,难道他这么写是想证明自己充其量是个谏官的料吗?国家闹到这个地步,首先是晏子的责任,这家伙不知引咎辞职或者兴利除弊发动改革,而居然只是在书中一味挖苦自己的老板。他说,齐景公不出去远游,在家也不闲着,就哄自己小儿子嬉戏。齐景公口衔着绳子,学做牛,让小儿子牵着走。儿子跌倒,齐景公的门牙全部拉折(这就是“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出处)。这个老顽童还找人做了一双腐败的鞋,鞋带是黄金做的,上边嵌银,联缀以珠宝,鞋孔是上乘的玉石,鞋长一尺,美不胜收。他穿着这双大鞋上朝,因为太重,能抬起脚却迈不开步。齐景公的后半生,大体如此。
  据说齐景公还是个美男子,有一天发现有人色迷迷地盯着他偷看,就抓起来盘问。这人是个gay(同性恋者),齐景公打算处死他。晏子又来了,劝道:“压抑人的正当性欲是不道德的,仇视人之所爱也是不吉利的。”齐景公觉得有道理,不但赦免了这家伙,还命令他服侍自己洗澡,随便看,免费看。(晏子天天不干正事,不去上班,只是处处时时盯着齐景公准备随时提意见,还能干点别的吗!我觉得他是当太监的料。)
  其实同性恋不是我们的专利,同时期的古希腊也盛行同性恋。富家儿子年满十三岁就被托付给一个大男人,由他用全部智慧去关爱培养,包括一起睡觉。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柏拉图都有同性恋事迹。老柏的“精神恋爱法”其实就是针对同性的。据说,斯巴达军队很少战败,原因之一就是士兵之间盛行同性恋,有“爱人”在身边,宁愿战死也耻于退缩。
  由于齐景公整天奢侈昏聩地混日子,晏子又不好好上班,天天陪着他浪费时间,俩人就把齐国搞得乌烟瘴气,直接导致君权旁落。相国晏子惊叫:“齐国快要完蛋了。”(那还不是你搞得,首先就应该追究你相国的责任,还好意思喊!)
  但是晏子非但没自我反省,反倒在出使晋国期间,向晋国的叔向拼命埋汰自己的国家并透露情报给晋国说:“我们齐国的社稷多半都转到了田氏手里。在我们齐国,老百姓把三分之二的收成上缴国税(很高的税!)。国库里的东西都堆得腐烂了,老百姓却冻馁啼号,很多人没有房子,也没有鞋,因为他们已经没有脚了——我们的刑法太滥。趁这个悲哀局面,田氏抚恤百姓,散发家财。陈家大斗借出,小斗还回(注意,是大斗借出,小斗还回),让借贷的人白占便宜,从而收买人心。陈家卖的木材,市场价跟山里价一样。陈家卖的鱼虾鲍盐,也跟海边产地平价。陈家这是赔本赚吆喝,老百姓敬爱他们如同父母,追随田氏好比江河。所以说,田氏快要接管齐国了。田氏祖上的鬼,已经附在我们的宗庙里了。”(田氏开明进步,有新家族的朝气,一百五十年后,田氏代齐。晏子身为相国,除了跑出去抱怨,难道对田氏一点办法都没有吗?下一章我们会看到,鲁国那边也发生了三桓专权的状况,鲁国的孔子、阳虎与之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付出失业的代价。而晏子对于田氏只有哀叹罢了。他不敢碰田氏,只求官位稳当。唉!选他当国君,真是齐景公的悲哀啊,姜子牙、齐桓公的在天之灵瞎了眼了。当然,国家没弄好,我们也不要过多责备晏子。身为相国但是没干好工作的人多的去了,何必单单责备一个晏子。但我们至少有理由说,古往今来把晏子当作知名贤相来崇拜,是大错特错。希望历史教科书上改正过来。)
  齐景公时代的齐国虽然一塌糊涂,但这家伙为政时间极长,长达58年,创下了世界记录。无论如何,我们为了鼓励他,还是封他为春秋第六大蜥蜴——“老不死蜥蜴”吧。当然,他越老越怕死,曾经向晏子慨叹道:“生活啊,多么美好!要是古来都没有死,该多好啊。”晏子宽慰他:“要是都没有死,一代代的老国君都健在,怎么轮到您享福啊。”再次证明了晏子的本事不过就是个侍卫性的弄臣罢了,像纪晓岚那样给乾隆提点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鸡毛蒜皮意见罢了。
  虽然幻想着再活五百年,“老不死蜥蜴”齐景公还是死了,用六百匹活马做了陪殉,非常阔气和浪费。现在都挖出来了。在山东临淄附近的高速公路下边。可以去参观,场面宏伟得紧,都是马的白骨和石化了的车轮。
5.蜥蜴战争之至圣先师
至圣先师一
  当齐国的齐景公靠边站,把权力输送给了田氏,鲁国的国君也变成了窗边族,具体地说,鲁昭公受到了来自季孙、孟孙、叔孙三家的挑战。这三家分别是两百年前鲁桓公(文姜的老公)的四儿子季友的儿子、大儿子庆父的儿子、三儿子叔牙的儿子所建立的家族,所以叫季孙、孟孙、叔孙氏,这里你需要记住“孟、仲、叔、季”四个字,它表示“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因为都是鲁桓公的后人,所以这三家也号称“三桓”。
  三桓的发展轨迹,跟晋国从前的三郤差不多。所不同是三郤被其国君镇压下去了,而三桓却向上瓜分了公室。不过“三桓”并非生性残暴,非要赤裸裸地蚕食国君大权。实际上,他们如果不掌握一定政治权力就难以庇护其家族,仅仅依靠经济实力是不足以“保室宜家”的。三桓注重收拢人心,比如说“季孙”的第一任家长“季友”,是有名的贤人,第二任“季文子”更是贤名远播国外,他家里小妾都不穿帛,不涂雪花膏,厩马都不吃粟,更无来路不明的巨额存款。三桓作为卿大夫家族,也是自有封邑,采取土地租赁制、实物地租改革,代表了新的生产力方向,人们纷纷前来依附,三桓的盘子越坐越大,在封邑上招兵买马,各自拥有战车一千乘,抵一个中等诸侯国军了。如果是宋明清的皇权社会,大臣家里有这么多军队,早要定个谋反罪砍头了。但在大周朝的封建时代,卿大夫家族就是自有封地与军队的——封建嘛,分封给他们的(西方中世纪的封建社会也是这样,上层领主赋予下层领主土地和军队权益,比如法国内部就分封出许多小公国与伯爵国,诺曼底公国、香槟伯国、安茹伯国等等,类似我们的三桓,也出现了公国、领主的割据局面)。我们牛气的三桓,终于凭着势焰冲天的家族经济军事实力驱逐了国君鲁昭公,但国人并无异议,因为三桓比较开明。
  鲁昭公在流亡过程中还一度骑马——这是史书上关于中原人骑马的首例。估计他像唐僧一样,骑着马,在徒众追随下流外八年,客死晋国。死后,他弟弟被“三桓”立为“鲁定公”,有名无实。于是,鲁国政坛的舞台上,三桓家族与国君一族一起蹦达。“三桓”的家族在兴起,国君的家族在衰败。最惨的时候,鲁襄公招待晋国使者吃饭,行射礼,想找几队善射的人都没有,只好去三桓家里借。
  其实,君权旁落也不是坏事,它实际是“一元寡头政治”向“多元贵族联合体政治”(类似后来的罗马元老院)的递变,带有民主参与色彩。但东方人毕竟喜欢让一个人说了算而不是多人发言,我们伟大的“保皇党”大圣人孔子,因此非常看不惯“三桓”的分享君权,总是伺机咒骂他们犯上,骂他们礼崩乐坏,乃至“是可忍,孰不可忍”了!看见三桓谮用国君的礼仪和乐舞,孔子气得七窍生烟,于是提出“君君、臣臣”的主张,臣子要听君主的话,给君主磕头,不许谮越,以便实现隆主、集权。韩非子也说:“腓大于股,不能趣行”——小腿比大腿还长,人就没法走路了。“君君、臣臣”这套主张当然不合三桓的意。孔子带着自己的观点四处碰壁。但同样是这个主张,在随后两千年里,却成了皇权社会的专制集权统治者们餐桌上最受宠爱的一道“儒家”之菜。
  孔子的爹,前面介绍过,是“逼阳大战”力举悬门的鲁国勇士——战斗英雄叔梁纥。叔梁纥虽然力大无穷,但死活娶不到老婆,直到六十六岁高龄才找了一个女生,很年轻,才二十,也就是孔子的妈。根据孔圣人的信徒宣称,孔子是他爹和他妈共同祈祷山神后怀孕的,未经父母交媾,是从上天下载的。这和五百年后的耶稣一样都是处女所生,非常纯洁。总之,孔子从胚胎时期就很离奇。
  公元前551年,孔子生下来以后,他的肖像权又遭到践踏。人们把孔子说得长相奇丑,白眼仁多于黑眼仁,翻鼻露齿,脑袋上都是山丘。他妈妈一看,怎么下载了这么一个丑孩子啊,于是叫他孔丘。孔丘三岁那年,战斗英雄叔梁纥去世(没了爹的孔子是妈妈拉扯大的)。
  孔子小时候干过脏活累活,又继承了他爹“叔梁纥”举城门的基因,所以力气很大。在中国,十有八九的人都认为,喔,孔子嘛!就是那个文绉绉的家伙啦。其实孔子不文绉绉,他是个举重的大力士。孔子喜欢“翘国门之关”,就是举起诸侯国城门的大门栓。一般城门四五丈阔,门栓合抱粗,几十斤重,一头搭在城门上,另一头用人力单臂举起(像手托炸药包那样),这就是“翘关”。孔子少年时候可喜欢这种举重运动了。一般知识分子给人的印象,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但这是知识分子进化到后来的样子,在春秋时期,士人是城市平民中的佼佼者,主要去卿大夫家里当主管(作文的),打仗的时候就入伍或带兵保卫社稷(作武的),当时文武不分家。士人也练射御,体格也仿佛武夫。是到了宋朝以后,知识分子的身子骨才坏下来,出门就受不了车子颠簸,官员上朝出门都改坐人力轿子,软和。
  孔子十四岁,开始“志于学”。这时候,我国以西南的尼泊尔境内有一个城邦小国,它的太子则到了娶亲的年龄。这位太子娶到了两三个媳妇,整天在花天酒地的后宫里享乐,突然他发现媳妇们、婢女们的睡姿很不雅,嘴巴歪着还直咕囔,于是他被气得愤然出走。从此离家流浪,开始了锻炼成佛的悟道生涯。这个人就是释迦牟尼,伟大的佛祖。佛祖出走的这一年正好三十岁,也算三十而立了。
  孔子立得却很慢,一介平头老百姓而已,壮年时候只干过“乘田、委吏”这种仓库里的Inventory clerk,以及牛羊倌之类的小差使。
  有一次,晋国人铸了刑鼎,把范宣子的刑法公布于众,遭到孔子的极力谴责。孔子的意思是这样的:刑法呢,不要写出来,而应该让国君含在肚子里——所谓口含天宪。这样老百姓才敬畏国君,因为国君的话就是法律。如果把法律刻在鼎上了,一是一,二是二了,老百姓就依鼎而行事,国君的特殊地位就从崇高跌落下来了。也就是说,倘使国君的脑袋顶上凌驾了一本法律,弄不好就成“君主立宪”了,即“君主权限屈从法律条文”,这很不爽,削弱了君权。还是实行君主专制更爽。这就是孔子的意见。晋国的保皇派叔向先生也持同样观点。
  孔子一心火热保皇,抱鲁国君的脚,鲁国君却只给他一个冷脚。孔子一直到了五十多岁还是个白身,没有一官半职,倒是整天被孔子口诛笔伐的“三桓”给了孔子一个机会,让五十一岁的老孔子担任了“中都宰”(县长),开始了孔丘荒谬可怜而且短暂的仕途生涯。“三桓”不知道孔子是彻头彻尾的保皇派,开始还真把孔子当根葱,又提拔孔子当了司寇(国家警察局长)。得意起来的孔子立刻提议“堕三都”。堕就是堕胎的意思,意思是要把“三桓”自行武装起来的三座私邑,全部堕去城墙,从而使他们无法对抗国君。(孔子真是个处心积虑的保皇派呀。)
  待“三桓”悟出孔子给他们“堕胎”的真实用意以后,三个城池已经堕了一半儿,三桓鼻子气歪,立刻举起小指头,一弹,把孔子弹下了野。孔子只要去周游世界。他的孙子后来在解释孔子的下野时替孔子避讳,说:“我听说君子就像鸟一样,受到惊吓就要飞走。”好像是孔子主动辞职似的。君子神经之脆弱,一至如此。是谁吓了孔子?不管怎么样,孔子一共担任了三个月的司寇(警察局长),这是他一辈子的全部宦海生涯。不过据说这三个月期间政绩显著:当时卖猪羊肉的人都不敢哄抬物价。有一个商贩,早晨给羊喂水,拉到市场去卖注水羊,在孔子教化下,也不敢了。还有一个人,他老婆是破鞋,他原本不以为意,在孔子教化下,他赶紧打了离婚。治安最好的时候,曲阜甚至“道不拾遗”。外地人到曲阜政府部门办事,不会遭到“拖、硬、卡”,章子很容易盖到。
  这种“美政”(当然不排除这是孔子门生的吹嘘)对于试图称霸山东的齐景公是个压力,于是齐景公选了八十名会唱靡靡之音的齐国美女,组成歌舞团。穿着华丽的衣裳,坐上三十辆华贵马车,送文化下乡,跑到曲阜南门外开演唱会。季孙家的掌门人季桓子是个好色之徒,一天之内,三次化装到城外偷看演唱会,而且还拉着鲁定公一起去。真是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最后,季桓子和鲁定公瓜分了这些美女。孔子一看没自己的份,气得不行,遂挂冠辞职周游列国去了(哈哈,假的,这一句是我胡解释的)。其实,孔子下岗的原因,是与三桓矛盾水火不容。孔子总是苦心积虑地维护国君的地位,总是试图挽住国君正在日益丧失的东西。他一切思想的根本中心就是“维护既有的等级制度”,体现在反对三桓犯上。
  围绕这个中心,孔子还有两个基本点,一是礼,一是仁。礼,就是三桓以及其它臣子用的音乐、舞蹈不能超过国君的规格,车马丧葬也要按照国君定给的标准,这就是礼。坐着的时候不许翘腿,见长辈不许咳嗽,国君招呼你,你不能等着备车就得赶紧跑去觐见,见国君必须衣冠整齐,不许磨蹭,凡此种种,就是礼了(也就是鲁迅所说的吃人的礼教)。它其实等于用一套标准化的程序来无形中维护长辈对晚辈、上级对下级的特权地位,把下对上的服从固化在礼仪和习惯中。人们习惯了见了上级卑躬屈膝,也就不犯上了,不造反了。孔子维护既有等级制度万年不倒的“中心”,也就实现了。
  比如说,有一次鲁哀公请孔子吃饭。席上,孔子抓起一把黍子就塞进嘴里。鲁哀公掩口而笑:“哈哈,这黍子是擦桃子毛的,不能吃。您弄错了”鲁哀公好心好意地把手教孔子怎么用黍子擦桃毛。孔子大怒:“黍子,是五谷之长,桃子,是水果之末。怎么能用五谷之长去擦水果之末!”这就体现了孔子的礼,连水果都分出等级,君君臣臣的等级关系更得维护。可怜的鲁哀公自己被三桓逼得非常之哀,君臣颠倒,还不注意把水果顺序也弄正。孔子附带着还呐喊:“老爹的地位也不允许动摇,家族内长幼之礼慢慢可以培养出君臣等级之礼。”有一次,有人问孔子:“我有一老乡,为人正直,他父亲偷了羊,他就去揭发,这算不算讲道德?”孔子回答:“老子偷羊,儿子应该进行隐瞒,这才叫为人正直呢!”后代人根据孔子的这个口谕,把“儿子控告老子”定为犯罪,从而导致了中国人无与伦比的“孝顺”,孝到了懦弱不堪、失去创新挑战的地步。当老百姓的告当官的,也是犯罪。因为这些都不合“礼”。不过,这都有利于“维护既有的等级制度万年不倒”,这是孔子思想的中心啊!
  孔子用以维护他“中心”的第二个基本点,就是仁。当国君的主要职责不是发展经济,而是要起到道德楷模作用,用仁的力量带动各个等级都向善,大家都仁起来,下级也就不向上级造反了。孔子还给大家竖立了一个仁义榜样,那就是他的学生颜回。颜回不苟言笑、文弱无力、行为刻板、老实听话、循规蹈矩,而且很穷——光吃蔬菜,中年早衰,头发早白,连养活自己的能力都没有,最后被饿死了。这却成了全国学习的楷模、仁义形象的代言人。颜回有什么可值得讴歌和学习的呢,最了不起是能够忍饥受穷罢了。孔子为什么不让大家学习能办事的管仲?而学习颜回?因为颜回老实、听话,具备“仁”的特点,是个大绵羊。这也就造就了未来中国人的温顺。考核干部要看他是不是仁,是不是很乖,很尊重上级,老实听话。这比业绩更重要。这固然“维护既有统治体系万年不倒”这个中心,但是代价是未来的中国发展停滞。所以,孔子是保皇派与守旧派。
至圣先师二
  孔子这个中心思想,在霸权强起、乱云飞渡的春秋时代,像道士的黄表纸,只能蒙蒙诚恳的老实人。鲁国的三桓怎么可能把权力交还国君呢?于是孔子气得大骂三桓“礼崩乐坏”,乃至“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孔子呆不下去了,辞官周游列国。他到了齐国,把自己的中心思想凝练成八个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臣子要听君主的话,给君主磕头,不许犯上,当儿子的要听爹的话,学习顺从,将来好时刻准备着去顺从国君的话。最终,既有的统治体系度万年不倒。权力正在松动的齐景公听了非常高兴,想让孔子留下来多讲讲。但齐景公的臣子们,并不愿意齐景公搞集权,也不让持此观点的孔子留下来当官。
  孔子只好带着自己的观点离开,去其它国家继续碰壁。他穿着木底鞋在周游期间还得了胃病——这是鲁迅在小品文中的推论。鲁迅说:“当时花旗白面尚未输入,土磨麦粉多含灰沙,所以分量较今面为重;国道尚未修成,泥路甚多凹凸,一颠一顿,一掀一坠,胃被沉重的面粉坠得大起来,消化力随之减少”,于是孔子就得了“胃扩张”。鲁迅这里有两点值得商量:一是说孔子吃面。当时北方最流行的主食是小米,士大夫的俸禄和兵粮都是小米,汉朝以后吃面的才多了些。二是说当时没有“国道”,其实是有,而且很多。在诸侯大国之间都有大道直通,这从商朝、周朝开始就开始营修了。路面经过人工夯实,军队出征动辄就是三五百辆兵车从这上边走,可见道路规模和质量不会差。对国道的维护修理也是政府专项职能之一,并且道上还设关口,向往来商人征收过路费(叫关税)。遇上军队来了,道边每三十里固定距离就有驿站传舍,供军人依附,露宿休息使用。传舍还有专用马车(相当于公共汽车)在国道上跑,但只给公家人预备,他们出差的时候(传递公文啊,出使它国阿什么的)使用。孔子是平头百姓,是不能坐的。当然孔子有钱,有自己的私家车坐,那谁也管不了他。总之,这个道路及辅助设施相当完善,足够称为国道了。鲁迅是不必太为孔子的宝胃被颠坏而担心的!况且车子坐垫是真皮的,也满软和,车轮具有减震性能:它的辐条不是正垂直于地面的,而是在车轴结合处,向车厢内侧凹,使得车轮像一口凹锅,如此就具备了一定弹性。
  孔子长途坐车,走遍大半个中国,惶惶如丧家之犬(孔子自嘲语),并创造了成语“接淅而行”。这成语的意思是:孔子一行人走路,刚把米下锅,没等做饭,又把湿淋淋的米捞出来继续赶路,接淅而行。很有一种苦迫中的风情趣味啊。然而,除了疲劳,孔子最终没捞到一点好处,诸侯国的实权派(卿大夫家族们)都不喜欢留下他来帮国君一族打气撑腰。最后,孔子双手空空回到曲阜老家专心教书,教出七十多个高级博士,都是儒者。
  所谓儒者,其实是一种职业来的。即便是今天,每有祭礼、葬礼或者婚礼,就会有懂行的人在一旁指挥,喊号子,嗓门很大,里外张罗,象个导演。这在古代,就是“儒”。他们依照《周礼》,管理下葬仪式,象乌鸦一样肃穆地站在坑上,指挥喊号,这就是专业的儒。他们还有专业的工作服,叫儒服。不过儒家到了孔子以后,不光会主持丧事,也参与人事,教学内容也从办丧事扩大到了礼仪、射御、音乐、占卜,所谓六艺啦,学成以后不光主持丧事,其实可以去各国当官。不过,孔子弟子能当官的实在是少数,只能平时在家“各言其志”,过过嘴瘾。其原因我们在前边说阳虎的时候已经说了:春秋时代当官靠的是家族血统而不是才学。不过即便到了未来的战国时代,儒者因为对列国竞争没有什么帮助,所以照样很少出仕。那些通过应聘而一举当官的布衣之人,儒家极少,而兵家、法家、经济学家和纵横家则是主流。这些原初以主持丧葬仪式为拿手戏的儒者,最终能够主持一国政事,还要等上一千多年,直到科举制度大流行以后了。
  由于儒者在春秋时代还远无出头之日,孔子的高级博士们就跟他一样都活的不爽。在孔子70岁那年,孔子最喜爱的弟子颜回,才29岁,由于生活窘迫,营养不良,头发雪白,穷困死了。孔子悲痛连连:“老天爷啊,简直要我的命啊。老天爷啊,简直要我的命啊!我的仁义代言人颜回死了!”去年,孔子唯一儿子死乐,孔子照样吃吃喝喝说说乐乐的,如今颜回死时,却比死了儿子还难过。
  到了孔子第72岁时,他可恨又可爱的弟子“子路”同志,也在一次大家族内斗中当了炮灰,死了。当时子路在卫国一个大家族里当主管,他的主子被“流亡公子”蒯聩俘虏了去。子路遵守“君君、臣臣”的等级意识,效命于主子,也不管谁是谁非,赶紧追救主子。蒯聩不放,子路便在台子底下放火。蒯聩派出两个大侠跟他格斗,子路武功还不错,是个莽撞的文人,可是不小心帽子的绳儿被打断了。子路想:“君子的帽子是不能歪戴的,这是老师说的礼。”(哈哈!)于是子路放下兵器扶帽子,被人家乘机剁成了肉泥。唉,他就这样活活被他老师“害”死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为子路的死而伤痛欲绝的孔子天天做恶梦。一天夜里,恶梦做得没完没了,不等天明,他就挣扎着爬了起来,拄着手杖在门口站着。他培养出来的一个博士但是下海经商发了大财的“子贡”来看望他。孔子长叹一声,有气无力地吟道:“巍峨的泰山啊,快要崩倒了;粗壮的梁柱啊,快要折断了;一代哲人啊——也要像草木一样地枯萎了。”子贡把他扶进屋里,安置在床上后,孔子对子贡说:“我梦见在一个很大的厅堂里,放着几口棺材。夏代人的棺材停在东阶上,周代人的棺材停在西阶上,商代人的棺材停在两个柱子中间。而我呢?却坐在两个柱子之间。我是商人之后(祖籍宋国,商的遗民国),如今和自己的祖宗坐在一起,怕要跟他们去了——我大概活不多久了。”孔子的病势日重一日,他的孙子和弟子们侍奉了七天之后,孔子悄悄地离开人世。
  如今孔子的第七十六代孙还活着,是个小年轻,出生于美国,几乎不会说中国话。他放弃了做孔子七十六代孙这个很有前途的职业,而宁愿勇闯台湾歌坛,被包装成“滚石新人”,大唱“Should I stay should I go。”“Hey girl, looking over here。”他就是Rap歌星孔令奇。
  这个穿着肥大牛仔裤只会唱“为什么你看到我就走,为什么那么害羞,那么秘密,那么摸不透,不应该哈过头,你干嘛都不理我”的AB.C.(America born Chinese),唱的歌词都属于非礼勿听的范畴。什么“我变得懒惰,又特别脆弱,把所有的镜子都踩破,连你都一起搞坏,把自己逼到跳海,我居然开始吃起青菜,为什么非要等到分开”。
  如果伟大的孔子(研究起古典音乐美得三月不知肉味)听到伟大的贤孙如此另类高妙的邪门小调,他老人家一定被气得在坟墓里要再死一次,直拿自己的“花岗岩脑袋”(文革语)去使劲撞墙的。
至圣先师三
  孔子在思想界有三大对手:老子、韩非子、墨子。这里我们只说说墨子,他猛攻了孔子的一个中心(保皇)及其两个基本点(礼、仁)。
  墨子“尚同”,主张没有等级,反对孔子的极力维护旧有等级。他说,我们工人虽然出身不高(墨子是工人阶级出身),但一样也有贤人,应该让这样的贤人主宰天下。或者退而求其次,组成联合政府,让贤人参政议政,做到“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这就否定了孔子的血统观和国君一族至高无上观。
  那么,布衣参政以后,要把国家建设成什么样呢?墨子的最高纲领,凝结为两个字“尚同”,就是搞大同社会:没有战争,没有剥削,没有等级差异,人人相爱,社会大同,每个人都把别人的家当成自己的家,别人的身体当成自己的身体。这也许是共产主义社会的思想雏形吧,墨子是中国的马克思,成为中国工人阶级第一人。
  墨子批完了孔子的中心思想,又狠狠批判了孔子那一套礼,斥责孔子的礼乐奢侈而无用。孔子要求厚葬,守丧三年,期间什么都不能干,墨子骂这种礼仪是对社会财富的白白浪费。从而使得孔子无法借助礼仪来维持既有的等级森严的统治秩序。墨子提倡艰苦朴素、刻苦自砺,苦行自虐:住茅草房,吃破菜破饭,穿破衣破裳,背着行李光脚走路,拒绝打出租车。他吃饭用的是难看的陶碗,碗里没肉,都是藜藿(当时的蔬菜),而且食求无饱。住三尺高的黑乎乎的茅草房,不穿丝绸,穿葛衣鹿裘,粗衣草鞋,日夜劳作不休,总之,向丐帮的“污衣派”看齐就是了。他还杜绝六情五欲,好吃的不要,好闻的不要,好看的不要,好摸的更不要,不许听音乐,反对礼仪,反对形形色色的奢侈,进而反对艺术(因为艺术往往也是奢侈的,雕刻、建筑、芭蕾舞、美术、煎炙烹调、青铜器、玉器、高台华榭,这都是奢侈的!)。
  种种迹象表明,墨子作为最早的“工人阶级”,反对富人享乐,反对大家族垄断政府。
  墨子还积极实践,组织了一个武士团体,去实现他朝思暮想的尚同(共产主义)。团体首领时称“钜子”(钜子这个词现在还在用,商界钜子。)中国古代第一个教会出现了,教父就是“钜子”墨子,对徒众有决定生死的权威,对干犯教规者,一道惩戒的命令下去,分散全国的追随者都会不折不扣地执行。这个教会的主要功能是促使全社会都不听音乐,没有等级差别,天下大同,兼爱非攻。于是,这帮人“摩顶放踵以利天下”,意思是帮人做好事,类似王朔的“三T公司”,替人解难、替人解闷、替人受过(当然,主要是替人解难,干预国际政事)。
  于是这帮被称为“热腹”的家伙开始闯荡江湖,到诸侯列国去做官,积极宣导墨子主义,身体力行,参与时事,成为各国一股不小的在野势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墨子的死去,他们终于离墨子的共产主义思想越来越远,而变成了游侠帮派。一旦诸侯与卿相之间闹矛盾,互相打起来了,钜子就出来了,帮助其中某一方打击另一方,以效忠恩主、不畏生死为己任,号称言必信,行必果,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困厄,如赴汤蹈刃,死不旋踵。这种侠士风格一度风行战国时期。
  终于到了汉朝的时候,国家统一了,墨家的这种准军事化组织不利于社会安定,被依法取缔。墨家的党徒只好奉旨参军,或者回家务农,老死于窗下。墨家终于销湮于历史,侠士变成历史的绝唱。
  墨子本人还是科学家,他在全世界最早认识了光是直线传播的,记述了物体成影、光的反射、小孔成像、平面镜、凹面镜、凸面镜成像等实验。他和他的追随者还认识到浮力、惯性、重力,给出了力的定义:“力,形之所以奋也。”与现代物理所谓“力是改变物体运动状态的原因”正好符合!
  墨子所阐述的时间、空间、静止、运动等概念,与牛顿的第一运动定律暗合,他还有轮轴和斜面的应用力学,并且比希腊的阿基米德早一百年研究了杠杆理论。墨子对战争攻防也有研究,善于防守(所以说“墨守成规”),曾经跟鲁班比赛攻防模拟演习。墨子在书中说,当敌人挖隧道进攻城池的时候,我利用风箱把在炉子里燃烧的芥末气体打入敌军隧道,熏死敌人。这是古代的芥子气。
  是鲁班和墨子是同一时期。鲁班是木匠,发明了刨子、锯子、直角尺、墨斗。鲁班刨木头的时候,让他老婆用腰杆顶着木头。他老婆很不愉快,日子久了,鲁班就发明了一个带木橛的木凳,替老婆倚木头,这个东西现在的民间师傅还在用,叫“班妻”。鲁班的老妈也参与到发明的行列中来,她在干家务的同时,老是替鲁班捏着墨斗另一头的墨线,也很讨厌,于是做了一个小钩子,固定在木料的一端,鲁班从另一端绷紧墨线,一弹,就可以划线了。所以这个小钩子叫“班母”。
  当然,鲁班还为楚国制造攻城云梯,和平主义者墨子前去与他斗法,挫败了楚国的战争阴谋。鲁班气不过,又做了一个木头的小鸟,里边装上永动机,使这个小鸟在空中连续飞翔三天三夜不停息。墨子就赶紧去车间,在很短的时间内削五寸之木,做了一个轴承,可以承载六百斤重压,然后他教育鲁班说:“你制造出来的东西,要有利于人民,才叫巧,无利于人民那就叫拙!知道了吗!所以你的飞鸟是奇技淫巧,光给富人家看着玩的,全然没有我的车轴有用!我的车轴是帮助劳动人民干活的!”工人阶级出身的墨子最反对等级和奢侈了,批判了鲁班的小资产阶级情调。
  鲁班很快被说服了,接受教育,从而放弃了对古代飞机的深入研究,改按劳动人民的需要而创造了,于是创造出了傻大黑粗的石碾子,就是现在倒霉的驴子蒙着眼睛围着绕得那个东西。
至圣先师四
  阳虎也是和孔子同一时期的人,趁这机会我们说说他。阳虎出身不高,是个能人,相当于王熙凤,泼辣厉害。阳虎作为三桓季孙氏的一介家臣,是如何发迹成精的呢?你可不要小看管家,当一个家族开始老朽坏败,子孙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混在脂粉堆里吟诗做赋、吸食鸦片时,这个管家就足以一手遮天了。季氏老东家“季平子”一死,阳虎就把少东家“季桓子”(就是跑到城门去看齐国美女演唱团的那位爷)给软禁起来,自己掌权。并且利用季氏的力量(封地和武装)逐渐主宰了整个鲁国。
  阳虎为人勇猛、果决而又从容不迫,有野心也有才干,他在鲁国执政的三年,给文质彬彬的鲁国带来了虎虎生气:一改忍耐退缩的国策,在打退了齐国进犯的基础上,甚至北上进攻齐国(虽然结局相当于猫去进攻狗)。在攻打齐国的危急关头,鲁军看看不行了,阳虎想出个办法,假装没看见冉猛,故意说:“要是冉猛在,必败齐人。”冉猛听了,哇哇暴叫,猛扑敌阵(呵呵,阳虎此举有曹阿瞒之风啊)。
  阳虎常常遗憾他的出身,以他的智商,应该比那些大家族的公子干出一番更了不起的事业,把他控制着的鲁国建设的更好。但是“三桓”家族作为国内割据势力,是个鲁国发展的绊脚石,于是他谋划着除掉的三个掌门人,以便独揽政府大权,并如他所宣称的,还政于鲁定公。这一点上,他和孔子想法一至,甚至他还请孔子出山来帮他。但是孔子的崇君是用文的,阳虎是用武的来。孔子跟他手段不同,没有谈拢。阳虎找了孔子两次,最终孔子谢绝了他。阳虎于是自己单打独斗,他把手中软禁着的季桓子偷偷押往刑场执行枪决,然后逐个解决三桓。但是在押赴刑场的路上发生意外,季桓子好说歹说,把给他开车的驾驶员说得反水了,拉着他逃跑。阳虎的帮众追击,射箭不中,季桓子逃进孟孙氏大院。孟孙赶紧闭门,与外面的“阳虎帮”展开激战,从门缝中射死阳虎之弟。
  阳虎临危不乱,掉过头,劫持了鲁定公(有头脑,当年范宣子也是如此),然后再次攻打孟孙氏。不料孟孙氏一番奋战,打散了“阳虎帮”。阳虎灭三桓的计划进展受挫。但阳虎临危不乱,他脱掉皮甲,不慌不忙地睡在大街上休息,让别人做饭。饭后,他退至泰山脚下的阳关大本营,准备跟三桓打持久战。
  阳虎,一个单身匹马的人和一整个庞大沉重的大家族集团对抗,在这条羊肠小道上到底能走多远呢?答案是,没多远。几个月后,“三桓”大家族的部队进攻阳关,把阳虎围了三匝。混战之中,阳虎几乎要举剑自裁,守大门的搭救了他,放阳虎出城。阳虎一出去,反手就给了守门人一剑,气得后者哇哇大叫:我白救你了。
  可是,当“三桓”盘查到底是谁放走了阳虎的时候,守门人因为受伤而被免于询问,甚至受了奖赏,这才明白过来,分外感谢阳虎这一剑。阳虎之智慧,常如此。
  阳虎向北逃跑,亡奔至齐,齐景公一向很佩服阳虎,准备帮助他发兵击鲁,却最终被属下劝阻。结果,齐景公反把阳虎当做黑社会老大囚禁起来。阳虎连续两次获得逃脱。具体逃脱办法是这样的,他让自己的“帮众”把左近所有马车车轴全部刻断,用麻绳暂时缠好。阳虎次日在被押送途中猝然跳车飞逃,齐人追赶,车轴却全部折断。阳虎之脱逃,仿佛一个多智的“飞贼”。
  阳虎逃到中原“巴尔干”地区,所到之处,一闻阳虎的“恶名”,都不敢留他,最后逃到晋国,在赵氏那里,赵简子力排众议,录用了他。他并且立功于赵家。赵家是新兴家族,开放的机制最终容纳了阳虎这样桀骜不驯的能人(类似从国企去了深圳)。也正是这种开放的机制,才保证赵家未来继续崛起。
  其实,阳虎以一介家臣发迹,并无强大的宗族势力做依托,却能问鼎鲁政,在鲁国政坛纵横驰骋三年之久,显示了一介布衣要求参政议政的强烈愿望。然而,在那个以血统论高低,几大家族与国君一族承包政府一切政府肥缺的社会,阳虎地位的合法性岂能得到承认。然而,已经有越来越多的胸怀大志之士,崛起于低微,虎视眈眈,一有机会就要展示自己的身手才华。一种大的变动,正在潜滋暗长。只是“布衣从政”这一“理想国”的来临,还要等到战国时代。
6.蜥蜴战争之细腰之王
细腰之王一
  鄢陵之战后,国际局势平和,北方诸侯开始国君族与卿大夫相对砍杀,玩灭族游戏。权力角逐的结果是君权在旁落,卿大夫族在上升。齐国田氏、鲁三桓、晋六卿成为国内的强宗。这是我们上两章谈的。
  而南方的楚国,这时候又是什么样呢?我们要从楚共王的孙子“楚灵王”讲起,他是这一时期的典型。这个楚灵王很有艺术家才质,“楚王好细腰,一国皆饿死”,就是说他呢。修骨秀颈、细腰如素,是他的偏爱,所谓“楚腰纤细掌中轻”。为了博得君王青睐,郢都城里刮起了细腰风。“不知歌舞能多少,虚减宫厨为细腰。”大臣们一天只吃一顿饭。各种减肥方法也都出来了。有吃辣椒减肥法,脱水减肥法,桑拿减肥法,点穴减肥法,水波排脂法,还有一些人跑到山上采草药,做成“脂肪燃烧弹”,每天吃三颗,烧掉体内23%的脂肪。城里的士人减肥减得虚弱无力,倚着东西才能站住,扶着东西才能起立。很多楚国人在暴风中把腰吹折了。
  爽心悦目的纤细腰身,逐渐成了荆楚特色。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中那位漂亮妹妹也是“腰如束素”。而白居易“樱桃蕃素口,杨柳小蛮腰”专把杨柳细腰归为蛮楚之腰。可见楚人好细腰,到了唐朝还有流韵。
  歌舞离不开美人,楚灵王偏爱细腰美女是因为他本人嗜舞成癖。楚人巫风炽烈,所以人们喜欢跳舞,还都是火辣的劲舞。楚灵王就是个劲舞高手,他经常身披羽毛,挥动羽翅,在宫殿里盘旋飞扬,舞姿奇谲灵动,超渺飘逸,摇曳着风姿独特的楚国浪漫主义精神,透过两千多年的历史尘埃,把我们的幻觉照亮。楚灵王跳舞不是发泄和图乐呵,而是出于祭祀目的,是国家领导人的本职工作,以保证楚国风调雨顺。他的舞蹈主要供下列神仙鉴赏:
  第一类是气象诸神,即风伯、雨师、日御、月御、山神、水神、司祸、地宇。
  第二类是名人死后变成的鬼神,即轩辕、海若、河伯、宓妃(曹子建追求的那个)、湘君及湘夫人。
  第三类是半人半神的家伙,伏羲及其老婆女娲。
  我们同时有理由相信,楚灵王舞跳的好,同时具备导演才质。这位中国古代著名导演——楚灵,导演过的一个著名剧本是这样的: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夏天,齐国的晏子先生,穿着粗布衣服,驾着瘦马旧车,带着礼物,跋涉三千里,一路颠破了屁股,去骄傲自大的楚国拜访楚灵王来了。但是晏子却遭到了郢都东门传达室老头的侮辱和虐待。看门老头态度十分恶劣,对晏子很不客气。他按照导演楚灵王的安排,让晏子走狗门,因为晏子身高不足五尺,是个三等残疾人士。并且晏子非常矫情,著名之处在于特别穷,一件大衣穿一辈子,跟相国身份十分不符。传达室老头很不满意,要这个穿的十分寒碜的齐相国钻狗洞进城。晏子赶紧念白:“客气客气,出使狗国,当然要钻狗洞。”说完就要钻。传达室慌了,赶紧跑去请示导演:“大王,晏子没有按既定台词说啊,他说客气客气,出使狗国当然要钻狗洞了。我该怎么接台词啊”。导演楚灵王也没办法了,赶紧临时调整,命令剧务人员赶紧打开大门接入晏子。
  晏子高高兴兴进城一看,郢都街道宽阔,建筑富丽,百姓熙攘。“年年三月飞桃花,楚王宫里斗繁华。”这是郢都的写照,非常富庶。晏子来郢都的半路上还发现,楚国的驰道都翻修了,东达齐鲁吴越,南接滇黔,西连秦陇,北达中原。在北部防线各大城邑之间,还有驷道横连,这些道路都最终与郢都相通。“真是条条大道通郢城呀!”晏子说。
  晏子见了楚灵王,楚灵王审视半天,差点儿乐了:“难道齐国没有人了吗?怎么派一个豆包来?”
  “请不要把豆包不当干粮,”其貌不扬的晏子说,“船桨虽长却被水驱,秤砣虽小却压千斤——浓缩的都是精华当然(小矮子潘长江的名言)。谁说我们齐国没人。齐国人呵气成云,挥汗如雨,举袂成荫,比肩接踵,人口爆炸,怎么会没人呢。但是按我们的规矩,去什么地方派什么人,下臣我最没出息,三块豆腐高,这不今儿就来这儿了吗?”
  “呵呵。”楚灵王给气乐了,“赐座!摆宴!先请尝尝我们湖北菜的味道。您先吃个桔子,这东西北方没有吧。”
  晏婴接过桔子,行个礼,然后带着皮就啃。楚灵王抚掌大笑:“妙!桔子不是这个吃法的,寡人教你,看,要先剥皮兮。”
  晏子明明吃错了,但嘴子硬:“凡是君王的恩赐都贵如珍宝,必须整个吃下去不能浪费,这是敝国臣子的规矩。贵国的臣子没有这种敬重君王的习惯吗?”
  楚灵王一楞,眨着眼将信将疑。不过晏子主张维护君威,楚灵王很高兴(那时候的国君命苦,天天担惊受怕被人弑掉)。嘿,齐国人还真会琢磨!楚灵王说:“上国礼仪,寡人赞佩兮。”(不过齐景公估计不能赐大臣核桃,除非是要他死。)
  正这时候,几个警察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家伙从殿下经过。这当然又是楚灵王导演的。楚灵王问:“囚犯是哪里人兮?”
  武士回道:“齐国人!”
  灵王大惊:“齐国人也会犯罪吗?不可能的!”
  “确实是齐国人。护照写着呢!”
  “犯了什么罪兮?”
  “偷盗!”
  “齐国人难道有偷盗的习惯?”楚灵王目视晏子,很诧异。
  “这就好比咱吃的这桔子,”晏子说:“桔子种在你们江南,满树都是甜的。移植江北就是苦枳。水土气侯不同啊。我们齐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可人来到您楚国,却变成小偷,地气不同啊。”
  楚灵王击掌赞叹,演得好!Super!本来想逗你玩儿,最后逗了寡人啦,哈哈哈。厚礼赠送晏子,赞许他的表演才能。
  这段类似“促狭鬼”阿凡提捉弄土司老爷的故事,估计是晏子门生编造的,正史上没有记载。譬如钻狗洞那一段就不可信。以楚国那样的城墙,想临时凿一个专供一米以下儿童出入的狗洞,还不是那么容易呢:意味着要横贯三十多米厚的坚硬的夯土墙基,施工难度很大,并且会破坏城墙的防御能力,为了个晏子,这是毫不值得的。事实上,楚国郢都当时根本没有城墙。是在很久以后随着吴人进攻老楚的猖獗,楚人才被迫修出郢都城墙,而那时晏子已经死了。
  但史书上确实记录了一次楚灵王约会诸侯领导开会的事,内容是参加“章华台”的落成剪彩仪式。章华台是楚国的标志性建筑,当时的世贸大厦,耸立在鱼米富足的江汉平原之上,一片秀宫曲廊,高入云霄,为云霞缭绕。汉人东方朔曾把楚灵王的章华台和纣王的鹿台、秦始皇的阿房宫并提。今人甚至说它是“我国最早的圆明园”。
  章华台于楚灵王六年兴建完工,交付使用。楚灵王邀请各国诸侯参加场剪彩典礼。人们看见面积广袤的章华台宫殿群,由十数个台子组成,因为台子它太高了,诸侯代表们顺着台阶爬上去需要中途休息三次,所以亦名“三休台”。
  爬到台子顶上,就看见台顶有雄峻的楼阁,壮丽的殿宇。如今紫禁城的宫殿也在台子上,西藏的布达拉宫也在山腰台上,这是古代中国的特色。诸侯代表们在台上穿梭,看见宫殿四壁都涂着漂亮的彩绘:红、赭、褐、青、蓝、黄、橙的天然矿物质颜料,画出日月山川、神兽龙蛇的精彩壁画。最奇特的是“阁道”,也就是空中的游廊——把殿宇们从二层、三层做个链接,凌空相连,人可以走高空串门儿。
  李白有云:“狂风吹古月,窃弄章华台。”站在红宫彩殿里,楚灵王带着各国诸侯领导,从台顶殿宇向外眺望,可以观尽人间春色。这时候,殿下的成群佳丽弹琴奏乐,细腰女优轻歌曼舞。玉盘晃晃,笙歌袅袅。金石响里,丝竹声中,与会代表品尽人间甜意,陶然飞升。
  这些美女跳舞的所在,如今还保留着呢,只是美女的朱颜已改,从前崔峨若入云的台子为长江冲刷出的淤泥所遮盖,见不到了。从章华台向北可以眺望的云梦大泽,也抵至唐朝时候被陆续填为陆地。总之,闻名遐迩的楚灵王“章华台”使得诸侯们领教了楚国建筑业的发达。与楚灵王章华台同期,在西亚两河流域的新巴比伦城里,也建造起了一个名扬四方的“空中花园”:花园底座一百二十米,高二十六米,整体形状像一个多层的生日蛋糕,每层台上种植花木。最精妙的是它的汲水系统。因为很高,花像悬挂空中,所以叫“空中花园”。但不知与楚灵王的章华台相比,谁更高。
  典礼仪式上,楚灵王还发现了鲁国来的鲁昭公大哥。鲁昭公国内被三桓欺负得够戗,这次也跑来开会了。他是个美髯公,坐在那里,有一副无与伦比的大胡子,漂亮极了。楚灵王赶紧也克隆了一个大胡子仆人,陪伴鲁昭公。诸侯们看了别有趣味,这也是一种模仿秀啊。楚灵王一高兴,就把一张上乘的楚弓,赠给老鲁。
  但是老鲁不懂演戏,拿了宝弓就走,楚灵王分外舍不得,怎么把道具也拿走了啊?场务人员哪去了?快找老鲁要回来啊!
  “老鲁啊,恭喜您啊,实现了一个家庭梦想。这弓真不错,昨天齐国人、晋国人、越国人都想要呢。寡君嫌他们德薄,惟独给了您。您回去可得好好防着点儿,别让他们三国来抢啊。”
  鲁昭公一听,赶紧掏出宝弓:“您快拿回去吧!我知道了,这是演戏的道具,不是真给咱的。”
  楚灵王之爱演戏,之任性,常如此。
细腰之王二
  有时候楚灵王也要出去拍外景,他想扮演世界宪兵的角色。一次他问道:“现在国际上有什么坏蛋吗?”伍举(伍子胥的爷爷,楚大夫)赶紧回答:“要说坏蛋那就是齐国的庆封了,他和崔杼谋杀了齐庄公,然后又杀了崔杼一家,现在亡命到吴,还娶了吴王闺女,是个恶贯满盈的国际恐怖分子。”
  楚灵王真生气了,还有比我不讲理的呢?!当场研究决定演一个枪战片:组成国际 
  联合刑警,从湖北向东攻击一千多里,横穿安徽省,打到江苏镇江附近的丹徒镇(吴境),挖出恐怖分子庆封的全家,逮捕了一度堂堂的齐国相国庆封。古人说,庆封贪心不足,妒忌同僚(崔杼),终于接受警察的凌辱,一家老小皆不能保全,这是嫉妒别人的缘故。楚灵王让庆封站在风景绝佳的长江岸上,光着膀子,背着斧头,面对诸侯代表,表情焦灼、痛苦地,又带点坏笑地,准备受死。当时杀人分地方,农贸市场杀一般老百姓,让他使劲出丑,逗大家乐。而贵族们死要面子,不肯去农贸市场死,而是找秘密郊野实施绞刑。楚灵王为了给自己做广告,偏把贵族庆封杀死于热闹场中。他让庆封背着斧子,照着台词喊话。台词是:“不要有人像我庆封这样啊,杀了自己的国君,残害国君的儿子,不得好死啊。”
  “舞台总监”伍举拦着说:“您还是改改台词吧……只有无瑕的人才可以惩罚别人,他要是改台词怎么办?”
  楚灵王哪肯放弃导演活话剧的机会,说:“灯光有了吗?有啦!录音有了吗?有啦!Action——”庆封要死的猪也不怕开水烫了,扯着嗓门乱喊:“不要有人像楚灵王这样啊,杀了自己的国君,残害国君的儿子,不得好死啊。”
  诸侯们听了逗捂着嘴乐。楚灵王赶紧撅着屁股冲上去,捂住庆封的嘴大叫,“谁叫你改台词了!该死该死!Cut!Cut!还不快Cut!还拍——?”
  庆封摇着脖子使劲骂,喜形于色,爽极了。然后这位出色的演员及其家属一起上了天。楚灵王这场广告做得不好,回家的路上,就又补演了一场。赖国领导人光了膀子,背剪双手,嘴里叼着宝玉(死人嘴里才含宝玉),让人抬了大棺材,在细雨霏微的早晨,出城向楚灵王投降(这都是行为艺术啊)——因为楚灵王在归国路上把赖国(湖北北部随县附近)顺手打破了。楚灵王说:“好,表演很到位!”然后亲自解开老赖的绳子,把老赖的棺材烧,饶了老赖。但是灭了赖国,把原赖国人民东迁一百五十里去开发湖北宜城(以免留在原地造反。多年之后,楚灵王在落魄的时候还想起乐老赖,想徒步跑到宜城来投奔老赖。)
  折腾完了,楚灵王在温凉的秋风黄叶里,南下三百公里,顺着汉水,回到湖北省南部长江边上的郢都老家。可是没等席子坐热乎,吴国的复仇军就冲来了。吴国人说:“你们打破我国边境,挖出我们的庆封大爹,庆封是我们的客人,一直教我们吴王普通话,看我们怎么收拾你!”于是,吴人在河南永城、新蔡和安徽砀山三个地方展开浪战,抢了楚人好些东西和妇女。楚国东部边境上的县长们赶紧组织自卫,但是老天爷下雨不止,没法筑城。
  次年,为了报复吴国,楚灵王联合陈、蔡、许、顿、沈、徐等周边列弱,发兵攻吴。长风浩浩,楚军渡过汨罗江(屈原大爷后来跳河的地方),向东挺进至安徽腹心,与越国人的帮忙军会师(越国是楚国的附庸小弟,其实吴国也是楚国的小弟——从楚庄王开始的。但是从楚共王时代起,吴人有了晋人的撑腰和唆使,开始殴打自己的老大。吴、楚矛盾开始取代晋、楚争霸,成为春秋末期诸侯国际的热点)。
  楚灵王的主力与诸侯联军停在安徽巢湖岸边的坻箕山,组织大阅兵。这时候,吴国军队也从东边动员,与楚边防军展开小规模摩擦。吴人首战失败,在被追赶的过程中,回戈反击。楚边防军先头部队跑得太快乐,远离主力,被歼灭于长江岸边。吴人耍出了威风之后,就派人向楚灵王讲和——因为毕竟吴人的整体实力差的远,根本不是楚人对手。
  楚灵王当然不肯讲和,打算再演一出戏。他把吴国使者牵到战鼓上,扒光上衣,说:“寡人要用你脖子上的血,给这战鼓上上漆兮,你高兴吗?”
  鼓,是一种神物,据说是根据孕妇的肚子设计的,或者根据雷公的形象,总之两样都很神圣,所以需要祭奠。祭奠鼓的办法是抹上活物的鲜血,鼓声才正点。一般用羊血,当然用人血效果更好。吴使者被按在鼓上,看见这面新制造的大鼓鼓面都是黑底红道的漆画,飞龙走凤,精美漂亮。他拧着脖子抬头说:“阿拉不想死。”
  “你出发前,占卜没有兮?知道自己今天要没命吗?”楚灵王问。
  “阿拉算卦了,吉的呀。”
  “哈哈,吉?吉什么呀吉?都这模样了!”
  “阿拉到侬窄边来(我到你这边来),侬好七好喝好招蛋(招待),回气吴王一轻松,毋警惕,搞勿好就被侬(你)打败了。可是侬大发脾气,要杀了偶(我)。阿拉吴王修守转气(战具),给偶报仇,侬马烦就大了。所以阿拉四(是)吉。”
  楚灵王一听,乐了,演得不错,竖起大拇指,把使者牵出营外,放了,然后与吴人讲和,各自收兵回国,准备蓄攒好力量,以后再回来再掐。
细腰之王三
  楚灵王回家以后,对北边的陈蔡发生了兴趣。对于陈蔡,大家了解得不多,只知道它们是一块没用的肉,放在楚国人刀板上,位置在中原东南角。如果说陈国是放在楚国板子上的肉,那附近的蔡国就是放在板子上的菜了。每次陈蔡跟随大国出征,都率先溃退,谁跟他们在一起谁倒霉。楚灵王趁着陈蔡发生内乱,派出自己的“老五弟弃疾”,发兵灭掉陈蔡,变成楚国北方边境的两个县,把旧的陈蔡人移走去开发其它落后地区(以免留在原地闹事),并派出老五弟弃疾出任蔡县县长,治理当地。这是一个危险的决定。一般强臣不能派驻守边,否则他们就会拥兵自重,闹造反(类似云南王吴三桂)。楚灵王犹豫了两天,觉得自己年华鼎盛,不像是要死的样子。终于抱着侥幸心理把老五弟留在了北边的蔡县。
  忙活完北边陈蔡的事,楚灵王又想起东边讨厌的吴国来了。吴国受晋人唆使,象饿鹰那样,拼命从楚国大蜥蜴的嘴边抢肉吃,体重迅速升级,吴国与楚人的长期交火,成为继晋、楚南北百年争霸之后的诸侯国际主旋律。楚灵王不敢怠慢,派出先遣队由五名楚大夫率领,东北上五百里围击吴国控制区的徐国(在苏北,本来是楚国控制,楚灵王想把它夺回来)。楚灵王自己驻兵在楚国东境的安徽省凤台,以为后援,接济前方五大夫。
  这个时候,天上下起了古代的雪,大雪飘飘摇摇,山中全白了,是拍外景的好时候了。楚灵王浴着越积越深的大雪,站在百仞高台,欣赏黄昏景致。满地残絮,黛色如烟。他身穿秦国贡献的羽绒袄,脚下穿着豹皮鞋,暖暖和和地走在山中,手里捏着鞭子,头戴皮冠,外披翠鸟的羽毛斗篷。
  “好热呀,你不热吗?今年冬天怎么不冷兮?四时真是不正呀。”楚灵王一边脱下自己的翠鸟羽毛斗篷,摘下皮冠,解开秦国贡献的羽绒服,一边对右尹说。
  右尹心想,真气人啊,您穿得这么高级,能冷吗?不看看远处的士兵,冬衣不足,草鞋短褐,拥着铜戈冰甲,地冻天寒,风刀霜剑,哆嗦得正像寒风中的叶子啦。四时正得紧哩。
  “从前,我们的先王熊绎……”楚灵王突然来了股豪迈,“跟姜子牙的儿子,唐叔的儿子,周公的儿子,一起侍奉周康王,别人都分得了珍宝,惟独没给我们。现在不同了,我就是去要周天子的九鼎,他也得给。是不是?”
  “当然是!当年我们先王,筚路蓝缕,跋涉山林,身处草莽,供奉天子,背着桃弓荆箭随王出征,立了多少功劳。可就是因为咱不是周天子亲戚,结果没分到珍宝。现在,我们强大了,跟他要个九鼎,他当然得给啦。”右尹说。
  “过去,我们的远祖家在许国,现在,郑国人霸占了那里,如果我们跟他要,他能给吗?”楚灵王问。
  “当然能给啦!周天子不敢私爱宝鼎,郑国人怎敢私爱土地。”
  “从前,诸侯不怕我们。现在我们向北占领了中原的陈、蔡,修筑了陈、蔡的城墙,赋车千乘,带甲二十万,诸侯怕我们吗?”
  “怕我们呀!光是陈、蔡就够他们怕的了,再加上后面的咱,谁不怕?谁敢不怕呀?”
  旁边一个大夫拦住:“大哥!有这么拍马屁的吗!大王敢吹一,您就敢吹一百啊。”
  右尹脸也红了,改对楚灵王说:“大王,从前周穆王周行天下,寰宇之中,都留下他的车辙马迹,他是个大玩家,别人就做了首古诗,劝阻他,您知道那是什么诗吗?”
  “什么诗兮?”
  “大王的风度,像玉一样明澈,像铜一样坚硬,虽然征用民力,却没有醉饱之心。”
  这首古诗,对楚灵王震动很大,意思是出来玩可以,但脑子不能糊涂。俗话说“帅不离位”,楚灵王此时离开湖北腹心的郢都一千里,攻吴长期不归,一旦老窝有个三长两短,救都来不及了(三长两短指的就是棺材,三块长板,两块短板)。
  楚灵王听了诗,回到寝室,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一连几天心神慌乱(是进棺材的征兆了)。果然五百里外,楚国的北部边境上,老五弟弃疾等造反派正在陈蔡地区紧锣密鼓地串联着。老五弟弃疾小时候被妈妈抱着,参加了一次“抽奖”活动,就是楚共王在临死前搞的摸底测验。他把一块宝玉埋在祖宗庙堂里,看谁踩上去谁就是祖先选中的国家接班人。老大进庙,两脚跨璧,没有踩中;老二(即楚灵王)下拜的时候,胳膊肘落在璧上;老三老四差得很远;老五弃疾运气最好,在妈妈怀里抱着,刚好站在璧上。
  这个踩中埋玉的神占故事很好地激励了老五弃疾,他在蔡国和陈国复国主义者配合下,联合发兵,向南朝着湖北腹心七百里处的郢都杀过来了。郢都的防守能力,不是可以轻易低估的。但是老五弃疾买通了城内的人,一个冷不防,把楚灵王的俩儿子(太子和太子弟弟)给捅了,兵不血刃占领郢都。
  一千里以东,安徽战场上的楚灵王醉卧军中(目标是攻吴),突然听说自己两个儿子被杀了,惊得从车上倒栽下地,放声痛哭。“人疼爱自己的儿子,也象我吗?”楚灵王不知道想起什么,哭着冒出这么一句。
  旁人说:“是啊。”
  “我杀的人子也太多了,早晚有今天的报应啊。”
  右尹说:“大王先别哭了,您看,军士们都在逃跑了。”
  楚灵王举着泪眼一瞧,这帮冰天雪地里受虐的士兵,刚刚得到国内的召降令:“先回国者恢复军衔,后来者割掉鼻子”。楚国法律在列国中最苛刻无情,贯彻执行也最坚决,是人所共知的。这帮冰天雪地里受虐的士兵,耳朵已经冻掉了,鼻子不能再不要,纷纷捂着鼻子逃返国内报到。江南大地被阵阵冬寒拨去层层羽裳,土地上一片,夏天的国土已迁徙到另外一块惺松不醒的阳光地带,留在安徽凤台的是不祥的绝望。
  楚灵王说:“大家都不听我的了,众怒不可犯也,我完蛋啦。”(成语“众怒难犯”出处。)楚灵王自己心灰意冷了,没有复位的信念了,于是左右更加丧气,纷纷溜号。前方攻吴的五位大夫,由于楚灵王在安徽的变故,失去后援,全部当了吴人的俘虏。楚灵王从此自由了,就剩一个光杆大王。下一步去哪里?楚人有强烈的民族感情和乡土意识,“狐死首丘”就是楚人恋家的传神写真。项羽说得更绝:“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虽然不是衣锦还乡,楚灵王穿着那件越磨越破的翠鸟大衣,也毅然决定徒步回国。他艰难跋涉,一路掉下的翠鸟毛毛,都被勤谨的松鼠拾去过冬。他的豹皮鞋在跋涉了四百里水雪泥泞之后,也成了乌鸦皮。行在无人之处,日暮途穷,偶尔惊起山禽,把他吓得一跳,其实说跳却是没力气跳了。楚灵王彷徨到最疲最饿的时候,力气尽了,山里除了猿猴,再没有一个像人的影儿了(甚至猿猴都比他老人家更像人些)。然而他却邂逅一个熟人,是他宫廷里的cleaner,不知道为什么,在史书记载中,此清洁工也在山中徘徊着。
  灵王嘶哑着嗓子喊:“快给我找饭去,我已经绝食三天了。”清洁工说:“新王下了法令,给您送饭是要灭三族的。”(楚国法令真是严峻啊,深山无人之处都不敢违法。所谓灭三族,是父族、母族和老婆一族)。楚灵王的细腰,已经细得支不动身子。于是他枕着清洁工的大腿,趴在地上喘气。清洁工也许是怕灭族,也许是怕被他传染虱子,趁楚灵王睡着了,用土坷拉垫在灵王脑袋下面,自己拔腿跑掉。
  灵王被饿醒的时候,正在做梦吃红烧肘子,醒来发现,嘴边啃的却是土坷垃。清洁工跑了,楚灵王没有大发雷霆,因为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酸风射眸,寒日相吊,难道偌大楚国真的都叛离他了吗,那些受过他好处的人都哪去啦?一起拍过电影的当红影星们呢?他想起一起演过电影的老赖(被灭的赖国领导人),想去投奔老赖。老赖抬着棺材被俘以后,楚灵王亲自解去他捆绳,老赖今天会知恩图报的。正这时候,一个叫申亥的家伙却正冒着生命危险,驾着马车四处寻救楚灵王。申亥的爸爸曾经折断章华宫的大旗,入宫缉拿逃跑的家奴。楚灵王没有跟他计较。感念在心的申亥此刻到处打听灵王的下落,终于在山中找到了几乎倒毙的灵王,于是就像拾柴禾一样,把只剩一把骨头的灵王拣到车中,运到一处僻陋的茅屋中安顿。
  楚灵王进食了一点软烂的东西,慢慢咽了。这时的天气,已经到了回春的季节,山花虽然无香,但也寂寞地开放了。申亥怕楚灵王精神寂寞,就接来自己的两个女儿,陪伴楚灵王睡在低湿的草庐里。半夜时刻,周身绵延的黑夜,像一双疑惑的眼睛在无穷无尽地看着楚灵王,使他不知道它是黑的还是亮的,是用于消灭他的还是勾引他的。他只知道,这一切都是没有希望,黑天和白天,都没有办法。呆呆地等着鱼网似的天空慢慢发白。草叶上的朝露,沿着青色的苦日子,沿着一条青叶孤单的小路,把泪水流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也许是完全精神崩溃,也许是嫌陪他的俩女孩儿太丑(腰粗),申亥发现,震撼过南半个中国,威风飒爽的、具有艺术家才质的、擅长跳舞的楚灵王同志,春秋第七大蜥蜴——细腰蜥蜴,在凋败的草屋里,凄凉地上吊自杀了。我想楚灵王那时的脸颊上,必然冻僵着两行痛人的残泪。
  申亥也许哭了,也许默默地走开。当他深喘了一口气再次出现时,门口多了一具薄板的棺材,楚灵王就这样安葬在无人知晓的荒野,回归大地母亲平等的怀抱。因为女儿已经陪伴了灵王,也就是灵王的人了。这两个没福气的王妃,在申亥的要求下,一并相殉从葬,舍命陪君子了。
  我想这三具尸骸,一直到今天这个淡月疏桐的夜晚,一定还安眠在湖北的某个未知的山坡上,但愿永远没有世人打扰他们的清梦吧。后人有诗《咏细腰宫》:章华台畔野花红,艳迹犹闻说楚宫。憔悴香桃余瘦骨,轻盈杨柳舞春风。蛾眉饿死君恩薄,鸳瓦抛藏霸业空。剩有苦吟人吊古,沈郎腰与美人同。(沈郎指南朝著名文士沈约,因为经常泡妞加上相思、失恋什么的,而把腰消瘦的很细。)
7.蜥蜴战争之专诸鱼肠剑
专诸鱼肠剑 一
  “细腰蜥蜴”楚灵王在公元前528年撇下他的章华垂柳和楚宫佳人,撒手人寰以后,郢都里的谣言却像蝙蝠一样漫天翻飞起来。每到月白风清之夜,楚灵王的阴魂就出来显圣,好比哈姆雷特的老爹,在城头固执地盘旋。午夜霜钟敲响的时候,就会有人突然炸尸,“啊——”的一声恐怖嚎叫,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恐怖从一间屋子传染到一条巷子,从一个街衢传热到一片社区,直到半座城市。无数人响应,无数灯火惊慌地闪烁,东西爆碎,人们你推我搡,杂沓的冲撞呼叫和街头的人影狂奔,汇集成震天动地的骚乱与奔走呼叫:“楚灵王回来啦!——楚灵王回来啦!——”
  没有人知道这句话是真是假,意味的是凶还是福。楚灵王的老五弟弃疾,不失时机地利用了这场全民闹鬼运动,他找了几个大嗓门,叫喊着跑进王宫撒谎:“楚灵王带兵杀回城里啦,杀回城里啦!跑啊!跑啊!”谎言重复一万遍就是真理,何况它是全城人扯着喉咙一齐重复的。王宫里抱着姬妾睡觉、自封为楚王的楚老三钻出被窝,吓得把披在肩上的王袍跌落地下。楚老三没有勇气出宫搏斗,也没有颜面见到二哥(楚灵王)。这时候,自封为令尹的楚老四也跑来了。两人想了一下,抱头痛哭,与其被楚灵王冲进来杀掉,不如干脆拔剑自杀算了。俩人于是互相捅死了对方(也许死掉是懦弱者最勇敢的选择)。
  楚灵王赶赴九泉的脚步如果比较慢的话——这是有可能的,因为他的豹皮鞋已经破烂不堪了——那么他的三弟、四弟还能从后面追上他搭伴儿一起走。明月千里,并不孤单。
  其实这是老五弟弃疾使的计策,老五弟在骨肉残杀的竞赛中笑到了最后:既然老三、老四都自杀而死了,老五弟弃疾顺理成章成为楚王,印证了他妈妈从前抱着他踩中“埋玉”的预言,是为楚平王。郢城上空的浮躁和谣言,还在盘旋,郢人依旧撒呓症,夜夜闹鬼。楚平王被迫杀了一个群众演员,冒充楚灵王尸体,装殓了,郢都人才确信灵王死了,谣言也熄灭了,算是可以塌实睡觉了。
  为了答谢陈、蔡复国份子的联军对自己篡位行动的有力支持,楚平王宣布:陈、蔡两国复国,重建宗庙。原先被迫移民去开发落后地区的陈蔡知青,全部扔下斧头,携了辫子粗又长的小芳,高高兴兴地返回陈蔡原籍。为了讨好国人(这是篡位者必作的),楚平王又下令国内抚养孤儿,孝敬老人,收容光棍,给寡妇减税,审判奸邪者,提拔有才能者。这些政令不是不好,但是没有得到好的执行。就像世界上的公司都失败了,不是因为没有好的战略,而且缺乏战略的有效实施。比如说,楚平王要求审判奸邪者,可是他却养出了我国历史上第一位大奸臣,就是我们可敬的费无极先生(此人敲诈同僚、残害忠良、黑心缺德,可以与明朝的严嵩媲美)。
  费无极有一次拿着象牙犀角跑到八百里西北的秦国去,给太子说媳妇。干吗去秦国找媳妇?你可千万别说陕西秦国不出美女啊,貂婵、杨玉环跟你急。所谓“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很多摄影师还跑陕西去拍姑娘呢。油画《米脂姑娘》据说是中国的《蒙娜丽莎》耶。费无极物色的秦国公主,就是一位百年一遇的大美女,用陕北信天游描述,那是“光格堂堂的眉脸墩格实实的身,黑油油的发辫忽闪闪的眼”,让人想一口吞下去。
  这个光风霁月型的秦国公主,肤似白雪,青腻吐香,她形也如兰,爱也如兰,清风她的眼,流水她的发,莺啭她的喉,明月她的心。她优雅地转身,海潮为之更改澎湃的方向,她微微松开双眸,春风倾刻融化积雪。她款款举趾的时候,绿色就要还上枝头,但没有一朵花敢在她面前开放。她吟吟而笑的时候,凤鸟就要四方云集,但没有一只鸟敢在她耳边鸣唱。
  费无极流着哈喇子把这个中国的蒙娜丽莎送回楚国,这个蒙娜丽莎本来是给太子的,但是费无极故意使坏,献媚于楚平王说:“秦家女儿长得真叫好耶,细腻的白皮儿,窈窕的曲线,柔媚的大眼。大王!您自个儿留着用吧,工作了一辈子,也该歇歇啦。太子年轻还有机会呢,另外再娶吧。”
  楚平王听了费无极描述,性欲大开,眼珠发直,嘴唇哆嗦,迫不及待入了洞房,把这个姣美的尤物抱到怀中。秦家女儿岁数小,还奇怪呢,怎么楚太子这么老哇,眼角的渔网够把眼睛这两个小鱼罩住了。这位两千五百年前的美女,我们远远地看见她走动在异乡的王宫里,没有声音,斜风绕过她的裙角,使她像是笼在夜色里的一盏微红的风灯。她被老楚平王一糟蹋,第二年就生了个孩子(就是下一任的楚昭王)。后来又生了仨!这位美人妈妈十七年后又险遭吴王阖庐的强暴,自古红颜真是命苦啊。
  更命苦的当数太子建,本来属于自己的奶酪,却被老爸吃去了。太子建常在夕阳西下的郢都以南长江江畔喃喃自语:“我这么久以来的歌声,为何总是围绕着你给我的忧伤。纯净的愁情吞没我的智力。你像束缚阳光的一根带子,你的有无决定了我盘根错节的愁肠和杂乱难理的人生。但我知道,没有阳光人一样可以生存,高尚的心灵自己可以照亮自己。没有微笑我就以长风对我微笑,没有爱恋我就以寂寞陪伴,没有伴侣我就与忧伤同行。失神的一刹那,虽然又见你梦中如花摇曳,但我依然要昂起头说,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不须惆怅,在远方我还会爱上另一个姑娘,但她取代不了你。惟有你,是我守卫大学时光的最后一批火种(坏了,这是我的大学时的情书,幼稚啊,幼稚啊。)”
  太子建总是这么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导致费无极不能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果太子建将来即位,我费无极就会被扒皮。于是费无极继续残害太子建:“晋国啊,据我分析,为什么能够独占中原呢,因为他离中原近啊。而咱们离中原远,吃亏。”楚平王于是派太子建到最北最北的边境(河南平顶山地区)去镇守边关,对抗晋国。太子建去了遥远的北疆,古代没有电话传真,从此跟老爹之间恍如隔世,沟通没有了,距离拉大了,被猜疑的空间更加宽绰了。
专诸鱼肠剑二
  一个谎撒下去,需要更多的谎接上赖。不置太子于死地,费无极觉得终无宁日,于是昼夜在楚平王面前诋毁说:“太子被您抢走了未婚妻,怨气大得要命,天天想吃人,天天散布不利于您的话。他统兵在外,外交诸侯,内蓄甲兵,想杀入郢都作乱呢。”费无极之所以这么干,是因为太子从前看不上他,嫌他为人心术不正,于是俩人互相构恶。而楚平王就怕听到有人想入郢作乱,因为他自己就是这么乱上来的,于是召见太子的班主任伍奢,调查取证,太子是要入郢作乱吗?
  伍奢就是从前向楚庄王进谏“三年不鸣”的大夫伍举的儿子,他从河南平顶山太子建处,跑了八百里路,风尘仆仆回到郢都接受讯问:“听说你和太子呆在北疆,存心杀回来作乱?”
  “大王,您奈何以小人之言而疏骨肉之亲!他毕竟是您亲生儿子啊,怎么会造反?”
  费无极赶紧撺掇:“大王您现在心软,以后就要被擒。虽然他是您儿子,但儿子一样可以打老子!骨肉残杀司空见惯,有什么可信任的呢?”这是实话。楚平王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度中国的人心,因为他自己就是逼杀三个哥哥而上台的,所以费无极的话,在他听来很有道理。并且,如果改立漂亮的秦国妈妈的儿子为太子,不是可以结好秦国吗?而太子建的妈妈只是一个普通的郑国女青年,因为漂亮而在年轻时被楚怀王拐来的,没有什么家族背景。
  楚平王抬起头,命令:“平顶山地区警察局长——”
  平顶山地区警察局长“奋扬”先生从河南平顶山一溜八百里小跑赶来:“到!”
  “杀太子建报我!”
  “收到!”哗又跑回去了。
  可是收到却做不到,奋扬反倒通知了太子建快去逃跑。太子建仓惶出逃。
  太子建虽然跑了,太子老师伍奢还在,正蹲在郢城监狱里数星星呢。费无极说:“伍老师留着也没有用,砍头吧!太子犯法,老师连坐!还有,伍老师的俩儿子也不是善主,一并下令收审吧。”伍老师(伍奢)的俩儿子此时正在河南平顶山闲散看书、较量剑法呢,没招谁也没惹谁。这时候,楚平王的使者来了,张开爪子,宣布:“大王召你俩回去,因为你们爸爸已经下狱了。你俩回去,证明你家是忠的,都得到释放。你俩不回去,存心叛乱,那就杀了你爸。”(这招好毒啊,拿狼爸爸套狼崽子。)
  “容我俩找个地方想想,再作决断。”哥俩进了内屋。伍子胥立刻说:“哼,显然没安好心!俺俩一回去,到了郢都,父子都不得好死,并且帮不了父亲,到时候连报仇都没人了。不如北奔中原,借兵雪耻。你说呢,大哥?”
  伍尚是成熟男人,仁义而且孝顺:“话虽如此,但是父亲等着我俩以求生存,我们不回去,让天下人耻笑,说我俩怕死。”哥俩于是议定,大哥回去领死,以尽孝义和展示勇敢;老二出逃,君子报仇,十年为限(倘是独生子女家庭,就没这样圆满的计划了)。
  商议完了,从屋子里出来,使者们都等着回话呢。伍子胥开弓搭箭,喊:“都别过来啊,都别过来。”伍子胥暴怒,胡子像钢针倒竖,弓箭像毒蛇一样咝咝吐着信子。使者被伍子胥高大威猛的身材吓住,而且楚平王也没有“就地正法”命令,这里又是边境,伍家和太子建的势力区,所以伍子胥得以顺利脱逃。
  大哥伍尚则举起手,戴上他爸爸现在正戴的东西——桎梏,跟这帮“报丧鸟”南下湖北回到了都城。几天后,他在农贸市场被正法时,看到了爸爸对他含笑而视,父子俩对此悲剧的结局早有思想准备。伍老师临死还一心想着社稷,叹道:“可惜啊,从此以后,楚国虽大,却放不下一张平静的饭桌了。大臣们恐怕要天天加班对付外敌,没时间吃晚饭了!”知子莫如父,伍老师了解自己的儿子伍子胥,这矢志报仇的二小子必将把楚国闹翻天。
专诸鱼肠剑三
  父亲、哥哥同归于尽的时候,二小子伍子胥正裹带着太子建像丧家之犬那样向北逃窜。两个小青年第一次出远门,商量一下,准备奔向中原的郑国,因为太子建的妈妈曾是郑国女青年,被楚平王拐带到楚的,郑国算是太子建的妈家国。主持郑国政府的正是“治世之能臣”子产,子产善待这两个嘴上刚长出胡子的年轻流亡者,安慰他俩说:“不要悲伤,像你俩这样在国际之间四处逃亡的贵家子,多得是。所以千万要想开点。”
  太子建呆在小国郑国,就像住惯了北京的人搬进通县,很憋闷,于是借了机会到西北边的晋国玩,瞻仰大国风采,并且拜见晋顷公。这时的晋国没有什么故事,还是接着当年范宣子与栾盈两家呼杀所掀起的六卿内斗的序幕,六卿一边专权一边互相斗,国君则跟当年的晋平公一样君权旁落,继续在窗边望风景。因为内斗,晋国整体国力滑坡了,组织不起对中原的进攻与控制。但现任国君晋顷公大约是靠窗子靠得太烦了,就心血来潮对太子建讲:“太子你既然深得郑国信任,如果我攻郑国其外,你应其内,灭郑则易如反掌。到时候我把郑国封给你。”
  小伙子太子建非常兴奋,天真地答应了,回去认真准备。他回到郑国就秘密开会,商量颠覆郑国的办法,却被一个随从告密到了郑国执政官子产那里。子产当机立断:“很不好意思,太子,听说你是晋国的卧底。对不起。卧底要杀。”
  在家被老爹欺负,在外又轻信山西人,太子建命运多舛,在刑场上卧倒于砧板上时,望着天上的白云,一定恨透了这个让他四处碰壁的人间。他的魂灵深处总还萦绕着那个遥远的面庞吧,捧了玉珏的秦家公主脸上明媚如春的笑意排开他临死时天空的阴郁。他觉得解脱了,灵魂升华了,刽子手被他闪闪烁烁的微笑弄蒙了。随着斧子的清风滑过,秦家公主遁入秋风转身隐去,遗留下一整个夏天,温暖如梦的骄阳午后,憧憬与回味都随风飘散了吧。太子建就这样死在郑国了。当太子真是高危职业呀。
  陪伴太子建流亡的伍子胥只好继续流亡。跑哪儿去好呢?晋国人已经领教过了,谢谢吧,请也不去了。现在的吴楚对抗,我如果能捞个吴国总司令当当,举吴国之兵,加诸楚国人头上,不就报了杀父之仇吗?刻薄的人也许会把伍子胥当成我国历史上第一个“汉奸”,他本是楚国人,却引吴国人来打楚国,这不是卖国吗?但是,如果楚平王确实有罪,我们也能要求伍子胥讲爱国主义吗?没有时间再想了,用伍子胥自己的话说:“我日暮途穷,不得不倒行逆施。”来不及思量国家和民族,他立刻坐着木轱辘车,昼伏夜行,从河南新郑,向东南的江苏跑。伴着马背上的夕阳,野渡外的晓月,伍子胥跋涉到安徽中部的昭关。出了昭关便是东西横流的长江,与下游南岸的吴国鸡犬之声相闻。昭关正是吴楚边境的要冲,常年有楚国重兵把守。这里形势险峻,两山相夹,只有山底一条土路,路上修了关隘,盘查甚严(也兼向过路商人征税)。伍子胥看看过不了关,一犯难,就唱起来了。关于这一段“在野”奔逃的经历,民间曲艺的描述更加有血有肉:伍子胥头戴文生公子巾,身穿大笼英雄衣,云衫红彩裤,粉底靴子,套子大带,手拿马鞭,腰里挂着宝剑,一跺脚,一推胡子:“嗐!”,来了一段儿“谭鑫培”的《文昭关》,哀怨跌宕:“过去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滚油煎,腰中空悬三尺剑,不能报却父母冤——”
  (按:侯宝林相声,艺人“谭鑫培”唱这个戏时,有一次上场把宝剑带错了,挂了腰刀,一露脸儿,下面就起哄:
  “哎,二哥,今儿不是《文昭关》吗,怎么改《杀庙》啦?”(韩琪杀秦香莲)
  老谭一扶“宝剑”,心就害怕啦,宝剑的把儿是直的,这怎么是弯的呢。无可奈何之下,抓
  了四句词儿:“走了一遭又一遭,心中好似滚油浇,一路盘费花光了,我卖了宝剑就挎出腰刀
  !”呵呵。)
  伍子胥挎着宝剑,徘徊在忧愁的关前,被眼睛雪亮的人民群众认出了他:“耶?你不是伍子胥吗?”伍子胥吓了一大跳。好在对方是个好人,在戏台上叫做“东皋公”,安顿伍子胥在自己家住下。伍子胥半夜唱道:
  “一轮明月照窗前,
  愁人心中似箭穿。
  实指望到吴国借兵回转,
  谁知道昭关有阻拦。
  幸遇那东皋公行方便,
  将我隐藏在后花园。
  一连七天眉不展,
  夜夜何曾得安眠。
  俺伍员好一似丧家犬,
  俺好比哀哀长空雁,
  俺好比鱼儿吞了钩线,
  俺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俺好比浅水龙久困在沙滩。
  思来想去我的肝肠断,
  今夜晚怎能盼到明天!”
  第二天,东皋公念白:“将军开门来——”开门一看,伍子胥由于苦闷愤激,胡子头发全愁白了,把东皋公吓了一跳。伍子胥还问呢:“老丈为何这等惊慌?”
  “将军为何须发都白了——”
  “哎呀,不好了,”伍子胥唱道,“一见白发心好惨,
  点点珠泪洒胸前。
  冤仇未报容颜变,
  一事无成两鬓斑——”
  不过,头发白了更好,东皋公突发奇想,找了一个跑龙套的,长相酷似伍子胥,去关前晃悠。守关的楚卒对着画像一看,是他,正点,抓他。旁边白头发的真伍子胥趁机飞也似的逃出昭关,奔江边而去了。伍子胥出了草莽山林,像一只野狼探头探脑来到“天际流”的滔滔大江上发傻,看见对面吴国浓郁的树林。长江水从一千里外的上游他所爱过哭过、活过死过的郢城(湖北江陵)流来。父兄的灵魂出没于江上,能不能发一只小船来,渡我到幸福的彼岸去吧。
  正好,一个渔父(就是打渔的老头)光着脊梁赤着脚,像一只干巴巴的人参一样,摇着桨过来了,答应把伍子胥渡过江去。伍子胥总算松了口气。伍子胥过了江,摸了半天怀里没找到钱,最后把宝剑解下来:“渔大爷,我这宝剑材料上乘,雕工细致,还镶了宝石,特别值钱,您收着吧。”
  “呵呵,大王法令,抓住伍子胥,赏格是小米五十万斛,赐爵封侯,岂只是你这把宝剑抵得。你别污辱我的人格啦。”
  伍子胥尾椎骨冒汗,自己还这么值钱呐!赶紧拜谢,往东继续跑,进入江苏。跑了几天,没有钱,只好拿出宝剑换吃的,等宝剑也吃光了,人已在江苏溧阳市的濑水岸边。远山拱手,清川斜流,饥饿难耐的伍子胥游目四顾,芦苇荡里只有一个女子在河边浣纱。这位女子挥舞大棒,使劲地扁石头上的轻纱,衣襟一动一抖的,曲线玲珑,使她像一个仙子。在她侧跪的身子旁边,还有一份便当(就是盒饭),是她自带的,中午干活干累了吃。
  伍子胥说:“小姐,请教一下,有没有多余的——这个——便当,给我吃吃啊。”
  浣纱女笑着侧视了一下,跪长了身子,够了便当,递给他。伍子胥赶紧惶恐地接了,打开盖儿,是酥糯适口的酸肉羹加菜酱(蔬菜加盐煮成菜酱)。伍子胥嘿嘿一笑:“那个,小姐,对不起,那个……还有筷子——嘿嘿。”
  小姐气得要命,心说吃白饭的还这么讲究。伍子胥接过筷子,三下五除二把饭刨进嘴里,最后说:“谢谢小姐!噢对了,我没钱!”
  女孩说:“算了吧,早就知道。”
  “好好,呵呵谢谢。对了对了,你可千万别说见过我啊,他们正追我呢!”
  浣纱女脸色一变。伍子胥又反复嘱咐,千万别说啊,别说看见我啊,跟你爸你妈也别说啊。走出二十步之后,伍子胥又低着嗓子回头喊:“跟你男朋友也别说啊——”
  女孩愤怒地狠一瞪眼,娥眉拧紧:“哼!我不说!”说完扑通一声跳入滔滔湍流的濑水,愤而自杀了。你居然敢不相信我,我就死给你看好吧!你放心啦!
  伍子胥嗟讶不已,赶紧跑回来,除了女孩儿的轻纱,一切好像梦一场,消失掉了。似乎一切从来没有发生(惟独他的肚子是饱了)。后来,伍子胥功成名就,率大军从楚国返回,路过这里,还往河里撒了三斗金瓜子,报答救命女孩儿(还算有良心)。据说两千多年后的今天,还有人还在濑水边捞到金瓜子。其中的半粒,被溧阳文化馆收藏至今。这个女孩子,因此也上了《列女传》(是够烈的)。如今濑水岸边还有溧阳饭店,你可以去那里凭吊古人,但是吃饭的时候,千万要尊重女服务员呀,别耍态度,不然逼出人命来后悔不及。
  伍子胥站在烈女投河的地方,喃喃地说:“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是这样,吴国人不是我想象,不过,有性格!也比较直讷,好骗!”(据说,那个摆渡伍子胥的渔父老头也是受不了伍子胥同样喋喋不休的嘱咐,愤而“覆舟自沉于江”了。看来伍子胥的乌鸦嘴,说谁谁死。)伍子胥转身,朝着苍茫落日中的太湖之滨——吴国进发。
专诸鱼肠剑四
  按历史的记载,吴国这个有“海盐之饶,章山之铜,三江五湖之利”的东南富饶国度,最早是在公元前十二世纪末(大周朝初年)建国的,建国者是来自陕西的两个老客:吴泰伯和他二弟。
  吴泰伯是后稷的第十三代长孙,老大,一共哥们四个。老四又生下了大圣人姬昌,一副帝王相(四个乳头),所以老四继承了周族的领导权(就是季牧师,还记得他吗),以便将来传位给这四个乳头的圣人姬昌。老大吴泰伯和老二看看位子给了老四季牧师了,没有自己的机会了,呆在陕西又怕被老四一家子讨厌,干脆成全了他们。俩人跑了五千里,往当时已知世界的最远处,江苏省太湖之滨的无锡地区跑来了。
  他俩来到了现在无锡市飞机场附近(梅里镇)落下脚,不走了。水质的江南,山温草柔,灵秀醇郁,使他俩大开眼界。按《尚书大传》记载,吴人喜欢“男女同川而浴”,跟日本人差不多——其实当时中国各地的欢乐谷都是这样。接着,又看见吴人抓蛇吃,以为上等佳肴,老哥俩大开眼界,这在中原根本是弃之无用的。而吴国人吃鱼、吃鳖、吃螺、吃蚌,不觉腥臊,一手攥一把,嘬着吃,就像中原吃瓜子。
  一直是吃狗尾巴草驯化而来的小米(粟)长大的吴泰伯,发现江南流行吃大米,白乎乎的像蛆。还好,吃起来没有蛆味儿。做饭锅也有特色。老家的锅灶是建在地面上的,而江南的灶是便携式可移动的。江南潮湿,架屋而居(有四方支架的悬空竹木棚子)。下雨的时候,灶搬到架子上棚子里,却没有烟囱,竹棚里冒出蘑菇云,越冒越多,直至棚顶着火,很不安全。还好,这里的人不太麻烦他们的灶,因为他们平时总吃腌渍食物,不生火的。用盐卤、酒糟弄出来的肉和菜是蛮荒之地的美食,黑不溜秋,像咸菜疙瘩,天热也不变质,一个疙瘩吃俩月。
  峨冠博带、宽袍大袖的吴泰伯看见这里人不戴冠,光着脑袋,长长的头发像马鬃毛那样披散在后背上,所谓披发,就是现代长发飘飘的女子那样子。当然也有“断发”的,就是经常剪短披肩发,像《阿Q正传》里面剪了辫子的假洋鬼子那样,披在脖颈上,类似摇滚歌星。总之不习惯挽髻。为什么要断发呢?南方湿热,温度比如今还要高两度,头发太长的话,粘乎乎的容易生虫子。所以要断发,也方便下水抓鱼。身上也是紧身短衣,袖口窄小,腰间常束一条麻绳,或者干脆是超短裙,最糟的是没衣服,露出浑身蛇鳞一样的文身当衣服。关于为什么要文身,说法不一。有的人说:甲骨文的“文”字,是一个仰面躺着的人,胸口画了花纹,表示他死了,花纹是在追悼会上装饰他身体的,所以“文”有美化的意思,引申为“文学”(原来文学发源于殡仪馆)。还有说法,文身是群居时代防止乱伦的一种措施。远古人没有什么成型的衣服,兽皮一块,你的我的差不多,不靠文身就分不出张三李四。有了文身,一个女孩要找见自己的“老公”,只要记着肚子上有狗、有鸡爪子、有蛇尾巴的那三个帅哥就是了。哈哈。
  文身的时候,要用针刺,再加炭粉,皮肤立刻发炎,好了以后,自动留下青蓝的纹案——马、狗、鱼、鸟、蜈蚣、雄鸡,有的把脸纹得像荷花,美不胜收,有的连私处都细致地纹了。如今一些戏台的脸谱,据说就是依据纹身图案来的。据说纹身绣面也是为了好找媳妇。
  “有礼义之大”、“有章服之美”的文明族类吴泰伯和他弟弟吴老二,喜滋滋来到吴国后,迎接他们的是吴人的围观和嘲笑。他俩脑袋上方类似靴子的东西(冠)令土著人叹为观止(就像狭隘的人突然看见“本?拉登”头顶的大鸟窠)。吴泰伯应付群众围观有办法,他从腰带上变戏法似的解下一个铜镜,镜表面用锡和水银的溶液擦磨得异常光亮,交给土著人拿着。那土著把它端到眼前,里边赫然出现一个类人猿,吓得连声尖叫,撇出老远去。这个戏剧化动作激起了大家好奇心,围观者依次抢了镜子来看,依次鉴赏了自己的尊容,依次尖叫着把它撇到地上。
  吴老二则开始变魔术,掏出一个蚕茧,传递给每一人,大家不明就里地把这个鸟蛋摸了又摸。吴老二问:“这不是鸟蛋。我问,谁有水?”大家不懂吴老二的语言,什么鬼方言,说话这么侉!纷纷鄙夷他。吴老二比划着:“水,水!water!”终于有人明白了,端来一瓦罐water。吴老二把蚕茧泡在水里,手舞足蹈地施了半天法术,然后从蚕茧里抽出细长光亮的丝来,一段又一段,无穷又无尽,大家都看呆了,鸟蛋里居然冒出了蜘蛛丝啦!震惊的下巴几乎全部脱臼,傻了。
  一天下来,中原科技已经彻底折服了方圆几里所有的土著吴人。吴人耳目一新、眼界大开,这两个把鞋子放在脑袋顶上的神仙简直是电伯风神下凡啦。傍晚,当吴老二表演“猜物游戏”时,吴人已经倾心拥戴了。
  所谓“猜物游戏”是这样玩的:让土著人随便拿一个什么东西,比如象牙梳子。吴泰伯背过身去不看,让吴老二往竹板上刻了几个字,给吴泰伯看。吴泰伯说:“我猜,他拿的是象牙梳子。”
  喔噻!神啦,对啦。土著们找出各种古怪的东西拿在手里,吴老二只要往板子上一刻,吴泰伯去问板子,就全知道啦。一个最聪明的土著青年,激动地跑到屋外,指着远山的夕阳,说:“猜这是什么?阿拉不信,难道遥远的太阳也能猜得到吗?”
  吴老二在竹板上画了个圈,中间加一点儿,吴泰伯看了微微笑着说:“That is太阳!”
  Oh my God, I服了you !!!土著吴人纷纷拜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山呼酋长。于是这俩陕西老客就成了吴人酋长,教导吴人各种先进的中原技术。就像一百个手持毛瑟枪的西班牙人可以征服整个南美洲,文明火种的持有者轻而易举地成了吴人的领袖。土著吴人原本虽然也在耕种,但非常出洋相:在水田里,让牛啊、狗啊、大象啊,整群地跑到水田里撒欢、洗澡,把地践踏得稀烂,人们撒种其上,就算是牛耕了。这样弄出的粮食当然只够凑合吃个半饱,主要借助副食品(就是那些腌制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维持性命。吴人的农具也只是石头、木头、骨头制成的,他们几乎不会冶炼矿石——虽然会使用矿石颜料文身画体。吴泰伯向吴人介绍青铜工具:斧、锛、镰、削、锥、凿,这可以砍,那可以铲,于是吴人开始高效地砍伐树木、开垦农田,破土、起土、收割都有了。黄河流域先进的农业技术传到了长江下游。吴泰伯领导大家夯土为台,台上建起容纳近百人的房屋,里面有固定的炉灶乃至烟囱。很多好奇的小孩儿从房顶钻进烟囱,直至落到冒火的灶台,烧个半死,以至于吴泰伯被迫给烟囱顶上加了个盖子,以防为成年人钻入。
  吴泰伯并且带领大家在无锡郊外挖了一条河道,叫“泰伯渎”,是江南最早的运河,今天仍然在使用。光有技术还不够,管理也要搞上去,于是吴泰伯把吴人分成金字塔的组织结构(塔尖上当然是他老人家自己了),旁边是吴老二助理。塔层分出长幼男女级别,尊贱亲疏不同。吴泰伯教导大家“文明”,要求男的走马路左边,女的走马路右边,穿的裙子必须盖住脚面,坐的席子不能男女同块,进门不能走中间,坐着不能脚朝天,以及其他文明,比如如何下跪作揖,如何磕头稽首,如何上税,如何挨板子,什么什么情况下会割鼻子,什么什么情况下要挖眼睛,什么什么情况下骟掉生殖器等等……这就是“文明”(并不好玩!)。有了这些“不爽”的文明,吴国于是“大治”!
  吴泰伯没有儿子,所以吴老二在若干年之后接替了他的位置,传了三代以后,武王伐纣,大周朝正式建国了。周天子没有忘记自己的亲戚,派使者拿着委任状和周圣人的《周礼》,跑到苏南,打听吴泰伯、吴老二的下落,在无锡找到了他们的后裔,将之宣布为吴国的诸侯国君。
  后来吴国到了楚庄王时期开始当楚国的附庸。当附庸也并没什么不好,每年往楚王那里送点奢侈品和保护费,就可以菩萨保佑,风调雨顺了。但是,第十九代吴国君长“寿梦”野心膨胀,宣布叛离楚国,非要跟“独眼蜥蜴”楚共王平起平坐,还自立为吴王。但他的部队还停滞在民兵保安团水平,战时甚至赤身露体,乌鸦一样聚合,没有阵法。他们甚至还不会利用轮子,运输全依靠船只,陆上就是人背。
  于是,巫臣的儿子,带着先进技术,带着轮子,从晋国跑来支持吴国陆军现代化建设。他教授乘车、射箭、攻战、守御,排兵布阵,演练各种战术,使得吴国人从此具备了地面攻击力量,不但阻止了楚王国的东进,而且使楚人第一次面临本土被攻击的可能。
  外来星火轻轻一点,一座厚积的油田就熊熊燃烧了。立城郭,设守备,实仓廪,治兵库,这是巫臣的儿子留任吴国做大夫期间的主要业绩。他还通晓东方各夷族语言,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和重金贿赂,劝说群舒、诸越、诸夷叛楚联吴,卸掉了楚国的爪牙。吴国由此很快楚联邦管辖,年年从东南像疯狗一样乱咬楚国。这是晋人扶吴斗楚的战略胜利。当如今晋人已经对斗楚不感兴趣,南北晋楚争霸结束以后,吴人还在兀自与老楚相掐。位于湖北省(楚国)与江苏南部(吴国)之间的安徽省,于是成为吴楚冲突的新“巴尔干”,热闹非凡的火药释放场,不断变幻着大王旗帜,一会是楚人占据,一会被吴人夺来(当地老百姓,在“梳髻”还是“断发”两种强制下反反复复,发型一年一变,很多脑袋落地)。
专诸鱼肠剑五
  频频对楚用兵的寿梦死后,有子四个:诸樊、馀祭、馀昧、季札(瞧人家这名字起的!)。其中,老四季札博学多才,最受老王寿梦所爱,想让他接班。这季札是古代知名度较高的贤人,跟伯夷叔齐,许由务光一样,矫情之至,死活都不愿意当官:“大哥、二哥、三哥还活着呢,哪轮到我?”说完就跑到郊外,住在窝棚里种地,喊吃饭也不回来。后来干脆跑去中原留学,不理睬吴国谁接班的事了。季札在鲁国学习高雅音乐。鲁国人给他演奏了周公制作的礼乐,是大周政府颁定的节奏缓慢的主旋律,打击乐,可能跟庙里和尚敲木鱼差不多,形式规范,曲调简单,节拍缓慢,象叹气一样,谁听了谁跑(人们都喜欢流行乐——郑卫之音、靡靡小调)。可是季札合着眼,脸带笑模样,听着主旋律音乐,频频点头——全世界的年轻人只有季札一个人喜欢听这类东西,可见其矫情之至。
  听完样板音乐,季札又进一步观赏了鲁国的样板戏:《云门》、《大威》、《九韶》、《大夏》、《大濩》、《大武》,都是大周朝颁定的祭祖舞,每一个先王一个舞。《大夏》是给勤劳简朴的大禹的,所以演员服装只是毛皮帽子,袒露上半身,下身穿着白色短裙。右手持羽毛,左手持乐器,八人一行,边唱边舞,颇为质朴、粗旷。《大武》是给周武王的,舞者头带冠冕、手持朱盾玉斧,华丽多姿,还有对白。季札一边看,一边叫好:“美哉,犹有感。”“美哉,周之胜也其如此乎?”“德至矣哉,大矣,观止矣。”
  喊了半天,没谈出一句实在的美学原理,曼声喊好而已,只怕人家当我这南蛮是外行。不过他倒是创造了“叹为观止”这成语。接下来学习《诗经》。《诗经》不但可以朗诵,可以吟唱,可以演奏其谱调,还可以舞。当时的乐器也蔚然可观,光《诗经》中提到的就有二十九种之多,琴啊、瑟啊、箫管龠埙竺鼓钟鸾、铃缶圉簧篪磬雅钲,别说样子没见过,连名字怎么念都不知道。季札一边听《诗经》的曲子,一边又喊:“美哉,始基之矣。”“美哉,渊乎。”“美哉,思而不惧。”“美哉,泱泱乎大风也。”(这句喊得还不错!)“美哉,荡荡乎。”(还刚才那意思,没换!)“美哉,沨沨乎。”(还没换,还那句。)
  ……
  就这样“美哉美哉”地在鲁国混完了学分,带着良好的自我感觉和可笑的表白,四公子季札又去齐国参观访问。齐国混迹政坛的老世故晏子和他交换了对于明哲保身的心得。季札对齐国这位不倒翁说:“你快交出你的封地和官印吧,齐国田氏作难,你就不好办了。”(这大约也是他自己故意离开吴国的原因吧。)
  接着季札又西行八百里去中原见郑国子产,一见面就像多熟了似的,教子产说:“子为政,慎以礼,不然,郑国将败。”这不废话吗,“慎以礼”,那还用说嘛!拾人牙慧,故弄玄虚。季札送给子产一块吴绫。吴绫、楚绢、齐纨、蜀锦、鲁缟都是春秋时代的知名丝绸品牌。子产回赠他一件麻衣。
  接着北上三百多里到了河南、河北交境的卫国,季札见到蘧伯玉、史狗、史鰌等地方性大贤人,点头说:“还好,卫国多君子,未有患也。”接着他又举着大嘴巴往晋国去,半路听说孙林父爱听流行音乐,断定他迟早脖子受戮(季札特别恨流行乐发烧友,认为他们是败家子)。
  在晋国,季札交接赵武、韩起(韩厥的儿子)、魏舒(魏绛的儿子),都是一时之秀,然后故作高深地告诉叔向:“吾子勉之(劈头就做怪语),国君奢侈,大夫皆富,政在三家,你好直言,多找找自免于难的后路吧。”
  季札应该去精神病院检查一下,总在担心莫名其妙的危险,总在琢磨着退路和求得全尸的死法。他留学完毕,回到吴国以后,当然拒绝三个哥哥让给他的王位,继续赋闲。他既不适合破坏也不适合建设,畏首畏尾,不敢为天下先,猫在家“守雌”,真可惜没有去见洛阳老子(老子也生活在春秋末期,此时正拿着块抹布,天天擦洛阳图书馆的书架),和老子好好切磋一下“缩头乌龟哲学”。
  还有一件事,季札路过苏北徐国的时候,徐国君喜欢他的宝剑,想要,不料却发病死了。季札就把宝剑挂在老徐坟头,算是赠给老徐。季札说:“阿拉已经心许给侬,侬格么死脱了,阿拉还是要给侬。”(“心许”一词来历。)
  老徐为什么会喜欢季札的剑呢?吴越的剑,确实精良。欧冶子、风胡子、干将、莫邪,都是当地铸剑名家。北方为什么没有剑师?北方使用战车,武器是戈、戟等长兵器,三米长,北方不重视用剑。而整个南方却优先发展短兵器。南方林莽丛生,河多水深,步战、水战比车战更适合,所以轻便锋利的剑,成为吴楚之人在山林水网中近身肉搏的最佳格斗武器。
  既然季札浪游不归,回来了也不肯接位,老王寿梦无奈,留下遗嘱:“让老大即位吧。日后依次传位,直到老四季札。”老大诸樊点头,上台以后,打仗非常之猛,轻死犯勇,甚至连饭前祷告都盼着自己早死,就为了传位给老四。于是诸樊上台伊始,就不顾国际忌讳,趁楚共王新丧而伐楚(无礼已极),被养由基打得损兵折将,又在安徽舒城被楚左右两军夹住长达七天,楚军左右像两列火车那么呼叫着磨他,在楚军猛烈挤压下,吴军象核桃一样碎了,诸樊大败而逃。诸樊急了,改往安徽加兵,攻打安徽巢县。巢县守军牛臣命令打开城门,勇敢轻率的诸樊象西班牙公牛一样猛冲进城,被牛臣躲在矮墙后一箭把他射死
  老二馀祭接班,主持政府工作仅四年,就在视察战船的时候,被一个越国俘虏突然冲上前,拿刀砍死了。老三馀昧替补上场(真是“薪尽火传”啊)。又过了两年,老三馀昧也光荣仙逝了,死因未详。老三死,终于可以传位给老四季札了,可是季大贤人死活不敢坐国君的位子,仿佛那不是君位,而是个杀猪的屠宰台。
  老三临死只好把位子传给自己的儿子“公子僚”,导致他大哥诸樊的儿子“公子光”非常不满:“你的位子还是我爹传过去的呢,不说还我们!你倒抢先给了自己的儿子!我是长房长孙啊!应该给我啊!”公子光极不甘心,日夜切齿,窥伺吴王僚的位子,不提。
  老三的儿子吴王僚当政第二年,公元前525年,吴又起兵攻楚,逆长江而上五百里,与楚边防军遭遇于险境天门山——(“天门中断楚江开”——李白。)吴、楚在天门山江面上激战。吴军乘坐大翼、突冒、楼船、桥船各类战斗船只。“大翼”相当于陆军战车,船身狭长,桨手众多,快速灵活,计有五十名划桨手在下层划桨,四十名作战员手持各种长兵器在上层交锋,这种长兵器的柄比陆战兵器更长。为什么要站在上层交锋呢,从上边往下射箭、挥刺兵器都更省劲,所以战船都尽可能作高,两船接舷而战。吴楚的舟师确实厉害!而此时擅长海运的希腊人有更大更高的三层桨战船,载人两百多,更厉害。
  “突冒”相当于陆地上撞击城门的冲车,船首装有尖硬而伸出的冲角,船体结构坚固,高速冲向敌船,利用本身强大的惯性和冲角撞毁敌船。“楼船”相当于楼车,是一种有叠层的大船,非常高大,是舟师中的旗舰——四周立起城墙一样的“女墙”,用作防护的掩体和进行攻击的战位,但速度不,类似航空母舰,是水上移动的小城堡。桥船最小,相当于轻足骠骑,善于游击。
  吴军船队摆成弓形之阵,向上游迎战楚军,楚军的战船建设比吴军更早,他们为了训练水军拉纤,还发明了拔河游戏——就是现在我们还在玩的。楚军处在上游,占据地利,山呼海啸,借助水的势能,把吴人杀得纷纷跳船。吴王僚专乘的“余皇”大战船也被楚人缴获了。
  吴国公子光为了表现自己本事大,当天晚上,挑了几个大胡子装作楚国人,混进岸边的楚营里,想把“余皇”战船抢回来。(原来楚人都是大胡子啊,像阿富汗民兵。)等布置好了,公子光从外边喊:“余皇——”
  几个大胡子从楚营里应:“在呢——”
  “余皇——”
  “在呢——”
  楚国人一听,坏了!闹鬼了,还“在呢、在呢”地叫,赶紧循声捉妖,楚营于是大乱。楚人捉杀了好几个大胡子妖怪,为了捉到更多的妖怪,大胡子楚军遂自相残杀。胡子越杀越多,正准备杀更多的胡子呢,公子光挥动吴人掩杀过来,一路追着揍屁股,重新夺回了余皇大战船。
  勇武的公子光得胜回国,更加对自己充满了敬意,我不当吴王谁当吴王!但是夺位谈何容易。公子光的心中,在万千澎湃之后,生机盎然的,却只有这一团无边的愁闷。这时候,公子光听说,一个叫伍子胥的乞丐,不远千里,拎着根竹箫,悄悄进入吴国街市,特意来找他了。
专诸鱼肠剑六
  长江的波光滟潋,常在我的胸中闪起万丈光芒。伍子胥不远万里来到这里,顺江眺望柔美秀丽的江南,江畔方兴未艾的明珠苏州,是吴人现在的都城。苏州是水城,河道细密交错于城中,独木舟往来穿梭,像一只只新生的菱角。欸乃的橹声,成天响在水街上,报站的人唱着:“靠上来~~~~~摆开去。”温馨动听(就跟现在的公共汽车报站一样)。
  然而伍子胥没有钱坐公汽——他到苏州后的主要工作是讨饭。他蹲在农贸市场或地 
  铁口一带吹箫,面前放着一个盆子,向吴人乞讨。他是一个没有一分钱的英雄汉了。
  下雨了,江南的雨,杏花的雨,夹着细白的栀子冷香,随着卖花姑娘水淋淋的声音飘入眼角。伍子胥像一棵被遗弃街头的小白菜,没有一个过路人愿把他挑起来。瑟缩在地铁口,乞讨为生的伍子胥兀自感到他乡日暮的悲哀。他还不知道,这座陌生城市将以他的名字来命名很多东西,什么胥江,胥门,胥口,一直到两千五百年后的今天还在用着,甚至“姑苏”两字,都是从“胥”的声音衍发的。
  “君子违难,不事仇国”,伍子胥也许不是君子吧,他是一个乞丐,被命运逼到了穷途末路,奢望着借助吴人的势力打回老家吴国去。愁啊,愁白了头发又愁白了胡子,他卧在街角乞讨,攥着棒子,好象《射雕》香港版的洪七公。苏州农贸市场的官方管理员会看相:伍子胥形貌壮伟,身长一丈,腰阔十围,眉间一尺,奇人必有奇貌。管理员把伍子胥推荐给“公子光”。这个颇有来路的乞丐没讲几句,公子光就激动地掀起帷幕,俩人相见恨晚,互相握着手掌,畅谈三天三夜,没有一句重复话,欢声惊叹,成为莫逆之交。伍子胥离开公子府的时候,身上已带着一份绝密计划——刺杀现任国君吴王僚——因为他爸是老三,而我(公子光)爸是老大,应该我当国君。
  伍子胥回到乡间,组织魔鬼训练营,物色行刺人选。要说做刺客的条件,体力强、有武艺、徒手可以搏击杀人,是基本要求。徒手杀人的办法又有很多种:拉杀,把人像蚂蚱一样揪成两半,从前被戴了绿帽子的鲁桓公酒后被齐国力士“拉肋而死”就是这样。挟死,未来战国四君子的春申君在城门口被“死士”挟而杀之。扼喉,适合半夜暗杀,楚灵王之杀侄,就是把他扼喉憋死。
  不过,所有这些办法对孔武有力、体大如牛的吴王僚都不适合。吴王僚有儿子庆忌早晚相随,有胞弟掩余、烛庸同握兵权,三人都有擒龙搏虎之勇,鬼神不测之谋,旁人休想靠近,无法得手。对付这样的敌人必须动用真家伙。动什么家伙呢,伍子胥开始准备Lethal Weapon——致命武器。
  伍子胥打开《兵器谱》,谱中各式铜剑居多。剑是南方战场主打武器,猛士肉搏主要指着它了,所以南方人剑造的蛮好,造剑的名师也多。第一名当属干将,以及干将的老婆莫邪。这夫妻俩在安徽泾县开矿,经过认真冶炼、锻造,铸成了干将、莫邪雌雄名剑。铸剑是一个非常神圣的事业,需要雨师扫洒,蛟龙捧炉,在众神瞩目下,虔敬非常。据说莫邪女士铸到极点的时候,干脆把自己投到熊熊炉火中,以身殉剑(为了调整金属中的碳含量吧)。铸剑还需要把握好温度,但当时没有温度计,必须依靠经验丰富的眼睛观察火苗颜色来判断,炉火纯青这个词也就是这么来的。新铸出的剑,是钝的,需要刮削琢磨,所谓砥砺、开刃,最终磨成一口宝剑,寒光凛冽,吹毛断发。剑身和把手再镶嵌琉璃、绿松石、金丝、银丝,刻镂花纹,总之一把上等宝剑价值连城。
  《兵器谱》上,越国铸剑大师欧冶子也算闻名古今,铸有龙泉、泰阿、工布三剑,此外还有湛卢、巨阙、胜邪、鱼肠、纯铭五把。这些削铁如泥的稀世珍宝中,公子光得到了湛卢、鱼肠、胜邪三剑。伍子胥最后选中了“鱼肠剑”作为刺杀武器,它短小精悍,可以藏在鱼腹之中。当然,这些剑还都是青铜剑。
  伍子胥接着跑到江苏六合县附近,找到使剑的人——勇士专诸。专诸状如饿虎,声像巨雷,力能扛鼎,是吴国有名的民间游侠,身手快捷,肝胆侠义。伍子胥逃亡路上曾撞见专诸跟人打架,“其怒有万人之气,甚不可当”,但是他媳妇背后一喊,就立刻跟媳妇后边回家了。说明这人勇猛而又讲理,很好。于是伍子胥找到他,要他学习“炙鱼”技术,鱼的大小呢,刚好以肚子装下鱼肠剑为宜。
  专诸一定不喜欢这个提议,因为他的手指头太粗了,舞剑是他的本事,当厨子却非他所爱,并且他妈妈岁数大——父母在,不远游了。但是望子成龙的老太太,看见儿子交了伍子胥这样的“好”朋友,也就想放心去了,不想活了。老太太取了根绳儿,找房梁上吊了。专诸大哭一场,跟着伍子胥去了苏州太湖岛上的魔鬼训练营(古人真是好骗啊)。
  “吴越之君皆好勇,故其民好用剑,轻死而易发。”我们在那个濑水之滨的浣纱女那里,以及专诸之母这里,都领教到了。
  黄昏时的江南别有一番情调。晚雾渐渐地浓了,点点桔黄的渔火远远近近亮起来。高颡深目、虎胸熊背的勇士专诸,坐在太湖岛的石头上,心猿意马地望着远景,又低下头捏着扇子练习炙鱼。先把鱼洗净,去肠,浸渍调料入味,控干,放在小火上慢慢烧制。烤炙过程中,还要不停地用香菜汁浇鱼,直到炙熟为止。炙鱼用料十分丰富,有盐、豆豉、醋、姜、桔皮、花椒、葱、胡芹、小蒜、紫苏、茱萸十几种。炙鱼火候也是关键,过急、过缓都不行,必须使调料滋味充分透入鱼体再散发出来,香味随着鱼身色彩的变化一起飘摇起来,直传至百米以外,使炙熟的鱼肉色、香、味俱佳。Yeah——好谗!专诸就这样在太湖岛上,修炼自己的炙鱼大法。(苏州现在还有“叉烧桂鱼”一菜,是效仿专诸的,不知做得怎样。)
专诸鱼肠剑七
  公子光阴谋争夺王位,没有什么好掩饰的,目的赤果果,但他和专诸的谈话,却带有七分真诚意味。像专诸这样富于个人尊严的高贵勇士,是不能靠收买,必须靠感动的。公子光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当专诸在魔鬼训练营结束培训后,得到公子光接见时,公子光首先说了一通景仰的话,然后提起失位之恨:“我阿爷寿梦死的辰光(时候),有倪子(儿子)四个。老大,就是我阿爸,做了吴王。我阿爸死脱了,传位给二爷叔(我阿爸的二弟),二爷叔死脱了,传给三爷叔,三爷叔死脱了,四爷叔(季札)不乐意接班,就传给了三爷叔自己的儿子——就是吴王僚啦。格么我阿爸是老大,三爷叔是老三,伊(他)死脱了,王位理应传我!伊偏袒伊的儿子,传了伊儿子吴王僚。阿拉才是真王嗣,阿拉应该取代吴王僚上台。”
  专诸脑子里画了半天流程图,才搞明白这关系。还算能自圆其说。专诸就发言道:“吴王僚可杀也!我支持你!吴王僚的母亲老了,吴王僚的儿子还年轻,两个弟弟将兵在外,朝内没有骨鲠之臣,我们动手,谁也不能把我们奈何。”(让专诸自己说出杀人的字眼,而不是派他去杀,这就是最成功的沟通技巧啊。)
  公子光感激不尽,当即顿首道:“光之身,子之身也!”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献身了,我养你全家。既然后事都安排好了,专诸没得含糊,就潜藏在公子光府中,伺机行事,日日温习刺杀动作和烤鱼要领。
  有了专诸帮助,公子光夺位的欲望,像地皮下的草根,茁壮地钻出地面。这时,伍子胥的杀父仇人楚平王死了!吴王僚闻讯打发俩弟弟出征,想趁楚平王新丧占点便宜,吴军和楚军对峙于安徽怀远(出和氏璧的地方),却被楚大兵兜抄了后路,堵在那儿不得回还。正值国内空虚的好光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公子光赶忙一瘸一拐找到吴王僚邀请鱼儿上钩。吴王僚奇怪:“哟,阿哥怎么啦?脚怎么啦”
  “足疾,足疾——脚伤了。大王,有一个太湖来的厨师,炙鱼味道老灵得,没人好比。阿拉摆下酒水,请大王来寒舍坐坐?”
  吴王僚即便嗜鱼成癖,对于去公子光家也没有兴趣,然而不答应赴宴,等于把两人矛盾明朗化。因此他沉吟一下,便接受了。公子光赶紧回去布置,大张旗鼓准备餐饮之器,给外人造成隆重接待吴王的声势。吴王僚想起公子光跛脚的窝囊可笑样子,觉得不值得怕他。即便如此,他还是按母亲的建议,赴宴前做了充分准备。当时,好的皮甲是双层的,用胶粘合为一体,吴王僚则穿三层犀皮甲,把自己结结实实裹得像“固特异”轮胎。他的近卫队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自王宫起,直至公子光家门,排了好几条街,接连不断,剑拔弩张,戒备森严。(这哪是吃饭啊!)
  一般的卫兵吴王僚都信不过,外边呆着去。自台阶以内,到门槛,进堂门,经宴席左右,直到吴王僚身边,全是他的亲戚侍卫,两列排开,横眉立目,手持兵器,寸步不离。(刺杀难度很大啊。)
  每当有厨师献上佳馔,必须在堂下搜身(比去美国登飞机查得还严),要求脱光了衣服检查,换上新的衣服,再跪着以膝盖前行,有两名武士提着“铍”(长柄武器,尖比矛长),从左右夹持着上菜人胸口,像夹犯人似的,送入审判席(对不起,是宴席)。厨师把菜肴转交给吴王僚亲戚侍卫手中,侍卫最后放在吴王僚面前。厨师再跪行出庭。可能古今中外请客史上,这么上菜,独一无二。也可以想象,公子光和吴王僚平时如何明防暗斗。
  以这样的防备,吴王僚感觉万无一失了。公子光陪他喝至半酣,突然喊脚疼,要出去抹脚气膏。然后就进了地下室,那里正埋伏着一帮武林高手。公子光向武士做了最后的战前动员,默默地把鱼肠剑塞入鱼腹,端给专诸。专诸目光阴冷,端鱼出门,不顾而去。
  专诸以厨师身份脱了衣服接受安检,换上另外一套衣服,在武士长铍的夹持下跪行到吴王僚案前,手里金黄色的、还在吱吱叫的(因为刚离火)、焦香扑鼻的太湖炙鱼。透过鱼香的蒸汽,吴王僚看见专诸的眼睛闪出一股奇异的讯息,猛然间懂得了这是死神的眼睛,向自己索命来的,吴王僚刚要跳,但已经晚了,专诸抽出鱼腹内的鱼肠短剑,一道寒光,刺向吴王僚。短剑穿透吴王僚三层坚甲,剑尖带着血丝透出脊背。吴王僚啊地大叫一声,像一只受伤的苍鹰在殿堂上扑腾了半天,气绝身亡。而吴王僚倒下之际,俩武士一直抵在专诸胸前的长铍也洞穿了专诸的胸膛(我们甚至认为,是专诸主动用力,把铍顶入前胸,以获得刺袭吴王僚的宝贵空间)。专诸轻生死,忘安危,鱼腹藏剑,刺吴王僚于稠人众座,以其慷慨壮烈的情怀,拼作男儿热血一死,成就其“天壤间第一激烈人”的千古美名。这个壮烈之举甚至导致天体感应——“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彗星撞向月球)。或者他自己就是一颗只肯烈烈燃烧一次的耀眼彗星,奋不顾身撞向吴王僚不可撼动的权威。一个普通的布衣——专诸,以其残破之身,性命相扑,袭杀剽悍雄猛的吴王僚,博得古今第一出场大侠客的霞冠,成就了春秋时代三十六次弑君之中最精彩最酷B的一章。我以前单知道河北多风萧萧兮的易水壮士,不料,温软秀媚的江南人物也恁般叱咤风流啊!
  宴席上一片大乱,地下室的甲士像一筐土豆被倒了出来,扑上堂去,一阵对殴,吴王僚的亲戚卫士一个个尽数战死。而大街上的岗哨们,也从竖着的木桩,被放倒成一串串卧着的枕木。一场古代著名的预谋已久的刺杀行动大功告成。公子光从此登上王基,自号吴王阖庐。随即向全国公布吴王僚之罪恶,褒奖有功人员,封伍子胥为行人(使馆参赞),取专诸之子做卿。“美哉,犹有感”的大贤人季札这时候从国外溜达回来,闻讯只能到吴王僚墓前去“有感”,流下簌簌的眼泪,然后躲到常州去当地主,号称“延陵季子”。吴王僚的俩弟弟,带军在外,被楚人绝了归路,白云望断,等待救兵,却传来哥哥被弑的新闻,只好弃军逃跑(一说降楚)。吴王僚的儿子庆忌出逃卫国,结纳死土,训练士卒,等待时机为父报仇。
  公子光深以为忧,整日提心吊胆,寝食不安,生怕被庆忌派来的刺客算计,日子过得跟当初的吴王僚一样难受,就差也穿“固特异”轮胎了。公子光这么害怕,是因为庆忌乃吕布一流的帅哥加猛士,可以旱地荡舟(陆地上划船,可见膂力超人——跟从前寒浞的儿子“荡舟奡”并名),而且他是古代短跑名将,跑起来,可以追赶烈马。这样的一个人,几乎是不可以杀死的。但是,伍子胥居然又推荐了一个游侠来杀他——“鼓上蚤”要离,此人身材短小,腰围一束,好像一只小狗儿,虽然弱不禁风,但喜欢出名,非要往热闹场中钻。要离(读做“腰离”)仰着头,尖声尖气地说:“臣细小无力,迎风则偃,逆风则扑,但大王有命,臣必杀王子庆忌!”
  公子光(现在已是吴王阖庐,念做“合卢”)说道:“侬哪能来三呢(你怎么能行呢)?王子庆忌万人莫当。阿拉(我)乘六匹马快车追伊(他),一直追到江边,阿拉追不上伊,用箭射伊,伊左右两手接了满把的箭,像只猢狲一样活络,射不中伊。侬(你)到底身小力薄,拔剑在手都举不动胳膊,登上车子也够不到车轼,侬哪能来三呢?”
  “杀人在智不在力。”要离说。
  第二天,吴王阖庐假装把要离治罪,拘捕了要离的妻子和孩子,处死了他们,烧了尸体,扬散骨灰。要离则假装逃跑,奔卫国见王子庆忌。王子庆忌眉分八字,身躯九尺,仪表似天神,威风凛凛。他高兴地说:“吴王暴虐无道,这是你亲身经历的了。他杀了你老婆孩子,如今你活着逃离他,也算幸运了。”于是他和要离一起渡江,率兵进袭吴国。行至江水中流,要离突然转身立于上风,借助风力,使出浑身的劲儿举矛照着庆忌的心口便刺。庆忌没有防备,矛头从他后背穿至前胸。
  庆忌胸前带着矛,一把抓住要离的腿倒提起来,往水里连淹三次,把要离灌得半死不活。然后把他搁在自己大腿上,撩着要离的头发说:“天底下竟有像你这样大胆的人!”
  这时候船上的士兵赶过来要杀死要离,庆忌拦住说:“别杀,他也是个勇士!一天里死两个勇士,未免太可惜了,放他走吧!”说完拔出胸口的短矛,倒地而死(真仁烈也!)。
  要离说:“我让吴王杀死我的妻子孩子,并烧了他们尸体,扬散骨灰,为的是成就我个人的私名。但我认为这是我的不仁。为原先的主人而杀死新的主人(庆忌),我认为这是我的不义。王子庆忌揪住我的头发把我投入江中,我多次入水,多次浮出,之所以还活着,只不过是庆忌开恩不杀我罢了,我已经蒙受屈辱。作为士,不仁不义,又蒙受屈辱,决不可再活在世上。”
  于是要离自杀而死,把生命交付给了滚滚江水(死了干净!)。
  与水的拼搏,造就了吴人勇敢、决绝、冷静、机敏、富于冒险的性格。专诸与要离,选择什么样的价值取向,我们无权干涉。但为了自己的私欲,阖庐伍子胥杀人亦已多矣。专诸的母亲,为了鼓舞儿子而毅然自裁(传说),要离的妻儿因为苦肉计而被挫骨扬灰(事实),妇女在政治斗争中血淋淋的命运,被后世不断称赞和效法。我在两千五百年后太湖西山寻访专诸炙鱼遗迹,专诸以及他的鱼肠剑,俱已往矣,而我却找到一扇石碑坊,立在那里,于夕阳下表彰着妇女的节烈,刻着“寸心坚玉”之类令人心痛的好话。
  六
  公子光阴谋争夺王位,没有什么好掩饰的,目的赤果果,但他和专诸的谈话,却带有七分真诚意味。像专诸这样富于个人尊严的高贵勇士,是不能靠收买,必须靠感动的。公子光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当专诸在魔鬼训练营结束培训后,得到公子光接见时,公子光首先说了一通景仰的话,然后提起失位之恨:“我阿爷寿梦死的辰光(时候),有倪子(儿子)四个。老大,就是我阿爸,做了吴王。我阿爸死脱了,传位给二爷叔(我阿爸的二弟),二爷叔死脱了,传给三爷叔,三爷叔死脱了,四爷叔(季札)不乐意接班,就传给了三爷叔自己的儿子——就是吴王僚啦。格么我阿爸是老大,三爷叔是老三,伊(他)死脱了,王位理应传我!伊偏袒伊的儿子,传了伊儿子吴王僚。阿拉才是真王嗣,阿拉应该取代吴王僚上台。”
  专诸脑子里画了半天流程图,才搞明白这关系。还算能自圆其说。专诸就发言道:“吴王僚可杀也!我支持你!吴王僚的母亲老了,吴王僚的儿子还年轻,两个弟弟将兵在外,朝内没有骨鲠之臣,我们动手,谁也不能把我们奈何。”(让专诸自己说出杀人的字眼,而不是派他去杀,这就是最成功的沟通技巧啊。)
  公子光感激不尽,当即顿首道:“光之身,子之身也!”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献身了,我养你全家。既然后事都安排好了,专诸没得含糊,就潜藏在公子光府中,伺机行事,日日温习刺杀动作和烤鱼要领。
  有了专诸帮助,公子光夺位的欲望,像地皮下的草根,茁壮地钻出地面。这时,伍子胥的杀父仇人楚平王死了!吴王僚闻讯打发俩弟弟出征,想趁楚平王新丧占点便宜,吴军和楚军对峙于安徽怀远(出和氏璧的地方),却被楚大兵兜抄了后路,堵在那儿不得回还。正值国内空虚的好光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公子光赶忙一瘸一拐找到吴王僚邀请鱼儿上钩。吴王僚奇怪:“哟,阿哥怎么啦?脚怎么啦”
  “足疾,足疾——脚伤了。大王,有一个太湖来的厨师,炙鱼味道老灵得,没人好比。阿拉摆下酒水,请大王来寒舍坐坐?”
  吴王僚即便嗜鱼成癖,对于去公子光家也没有兴趣,然而不答应赴宴,等于把两人矛盾明朗化。因此他沉吟一下,便接受了。公子光赶紧回去布置,大张旗鼓准备餐饮之器,给外人造成隆重接待吴王的声势。吴王僚想起公子光跛脚的窝囊可笑样子,觉得不值得怕他。即便如此,他还是按母亲的建议,赴宴前做了充分准备。当时,好的皮甲是双层的,用胶粘合为一体,吴王僚则穿三层犀皮甲,把自己结结实实裹得像“固特异”轮胎。他的近卫队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自王宫起,直至公子光家门,排了好几条街,接连不断,剑拔弩张,戒备森严。(这哪是吃饭啊!)
  一般的卫兵吴王僚都信不过,外边呆着去。自台阶以内,到门槛,进堂门,经宴席左右,直到吴王僚身边,全是他的亲戚侍卫,两列排开,横眉立目,手持兵器,寸步不离。(刺杀难度很大啊。)
  每当有厨师献上佳馔,必须在堂下搜身(比去美国登飞机查得还严),要求脱光了衣服检查,换上新的衣服,再跪着以膝盖前行,有两名武士提着“铍”(长柄武器,尖比矛长),从左右夹持着上菜人胸口,像夹犯人似的,送入审判席(对不起,是宴席)。厨师把菜肴转交给吴王僚亲戚侍卫手中,侍卫最后放在吴王僚面前。厨师再跪行出庭。可能古今中外请客史上,这么上菜,独一无二。也可以想象,公子光和吴王僚平时如何明防暗斗。
  以这样的防备,吴王僚感觉万无一失了。公子光陪他喝至半酣,突然喊脚疼,要出去抹脚气膏。然后就进了地下室,那里正埋伏着一帮武林高手。公子光向武士做了最后的战前动员,默默地把鱼肠剑塞入鱼腹,端给专诸。专诸目光阴冷,端鱼出门,不顾而去。
  专诸以厨师身份脱了衣服接受安检,换上另外一套衣服,在武士长铍的夹持下跪行到吴王僚案前,手里金黄色的、还在吱吱叫的(因为刚离火)、焦香扑鼻的太湖炙鱼。透过鱼香的蒸汽,吴王僚看见专诸的眼睛闪出一股奇异的讯息,猛然间懂得了这是死神的眼睛,向自己索命来的,吴王僚刚要跳,但已经晚了,专诸抽出鱼腹内的鱼肠短剑,一道寒光,刺向吴王僚。短剑穿透吴王僚三层坚甲,剑尖带着血丝透出脊背。吴王僚啊地大叫一声,像一只受伤的苍鹰在殿堂上扑腾了半天,气绝身亡。而吴王僚倒下之际,俩武士一直抵在专诸胸前的长铍也洞穿了专诸的胸膛(我们甚至认为,是专诸主动用力,把铍顶入前胸,以获得刺袭吴王僚的宝贵空间)。专诸轻生死,忘安危,鱼腹藏剑,刺吴王僚于稠人众座,以其慷慨壮烈的情怀,拼作男儿热血一死,成就其“天壤间第一激烈人”的千古美名。这个壮烈之举甚至导致天体感应——“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彗星撞向月球)。或者他自己就是一颗只肯烈烈燃烧一次的耀眼彗星,奋不顾身撞向吴王僚不可撼动的权威。一个普通的布衣——专诸,以其残破之身,性命相扑,袭杀剽悍雄猛的吴王僚,博得古今第一出场大侠客的霞冠,成就了春秋时代三十六次弑君之中最精彩最酷B的一章。我以前单知道河北多风萧萧兮的易水壮士,不料,温软秀媚的江南人物也恁般叱咤风流啊!
  宴席上一片大乱,地下室的甲士像一筐土豆被倒了出来,扑上堂去,一阵对殴,吴王僚的亲戚卫士一个个尽数战死。而大街上的岗哨们,也从竖着的木桩,被放倒成一串串卧着的枕木。一场古代著名的预谋已久的刺杀行动大功告成。公子光从此登上王基,自号吴王阖庐。随即向全国公布吴王僚之罪恶,褒奖有功人员,封伍子胥为行人(使馆参赞),取专诸之子做卿。“美哉,犹有感”的大贤人季札这时候从国外溜达回来,闻讯只能到吴王僚墓前去“有感”,流下簌簌的眼泪,然后躲到常州去当地主,号称“延陵季子”。吴王僚的俩弟弟,带军在外,被楚人绝了归路,白云望断,等待救兵,却传来哥哥被弑的新闻,只好弃军逃跑(一说降楚)。吴王僚的儿子庆忌出逃卫国,结纳死土,训练士卒,等待时机为父报仇。
  公子光深以为忧,整日提心吊胆,寝食不安,生怕被庆忌派来的刺客算计,日子过得跟当初的吴王僚一样难受,就差也穿“固特异”轮胎了。公子光这么害怕,是因为庆忌乃吕布一流的帅哥加猛士,可以旱地荡舟(陆地上划船,可见膂力超人——跟从前寒浞的儿子“荡舟奡”并名),而且他是古代短跑名将,跑起来,可以追赶烈马。这样的一个人,几乎是不可以杀死的。但是,伍子胥居然又推荐了一个游侠来杀他——“鼓上蚤”要离,此人身材短小,腰围一束,好像一只小狗儿,虽然弱不禁风,但喜欢出名,非要往热闹场中钻。要离(读做“腰离”)仰着头,尖声尖气地说:“臣细小无力,迎风则偃,逆风则扑,但大王有命,臣必杀王子庆忌!”
  公子光(现在已是吴王阖庐,念做“合卢”)说道:“侬哪能来三呢(你怎么能行呢)?王子庆忌万人莫当。阿拉(我)乘六匹马快车追伊(他),一直追到江边,阿拉追不上伊,用箭射伊,伊左右两手接了满把的箭,像只猢狲一样活络,射不中伊。侬(你)到底身小力薄,拔剑在手都举不动胳膊,登上车子也够不到车轼,侬哪能来三呢?”
  “杀人在智不在力。”要离说。
  第二天,吴王阖庐假装把要离治罪,拘捕了要离的妻子和孩子,处死了他们,烧了尸体,扬散骨灰。要离则假装逃跑,奔卫国见王子庆忌。王子庆忌眉分八字,身躯九尺,仪表似天神,威风凛凛。他高兴地说:“吴王暴虐无道,这是你亲身经历的了。他杀了你老婆孩子,如今你活着逃离他,也算幸运了。”于是他和要离一起渡江,率兵进袭吴国。行至江水中流,要离突然转身立于上风,借助风力,使出浑身的劲儿举矛照着庆忌的心口便刺。庆忌没有防备,矛头从他后背穿至前胸。
  庆忌胸前带着矛,一把抓住要离的腿倒提起来,往水里连淹三次,把要离灌得半死不活。然后把他搁在自己大腿上,撩着要离的头发说:“天底下竟有像你这样大胆的人!”
  这时候船上的士兵赶过来要杀死要离,庆忌拦住说:“别杀,他也是个勇士!一天里死两个勇士,未免太可惜了,放他走吧!”说完拔出胸口的短矛,倒地而死(真仁烈也!)。
  要离说:“我让吴王杀死我的妻子孩子,并烧了他们尸体,扬散骨灰,为的是成就我个人的私名。但我认为这是我的不仁。为原先的主人而杀死新的主人(庆忌),我认为这是我的不义。王子庆忌揪住我的头发把我投入江中,我多次入水,多次浮出,之所以还活着,只不过是庆忌开恩不杀我罢了,我已经蒙受屈辱。作为士,不仁不义,又蒙受屈辱,决不可再活在世上。”
  于是要离自杀而死,把生命交付给了滚滚江水(死了干净!)。
  与水的拼搏,造就了吴人勇敢、决绝、冷静、机敏、富于冒险的性格。专诸与要离,选择什么样的价值取向,我们无权干涉。但为了自己的私欲,阖庐伍子胥杀人亦已多矣。专诸的母亲,为了鼓舞儿子而毅然自裁(传说),要离的妻儿因为苦肉计而被挫骨扬灰(事实),妇女在政治斗争中血淋淋的命运,被后世不断称赞和效法。我在两千五百年后太湖西山寻访专诸炙鱼遗迹,专诸以及他的鱼肠剑,俱已往矣,而我却找到一扇石碑坊,立在那里,于夕阳下表彰着妇女的节烈,刻着“寸心坚玉”之类令人心痛的好话。
8.蜥蜴战争之阖庐五战
阖庐五战一
  春秋时代的人们都鲠直可爱,很少奸佞之人,除了楚国的费无极大哥是个例外。就在公子光、专诸一伙人请吴王僚吃血腥大餐的那一年,费无极也撺掇“伯郤宛”请楚国令尹吃饭。
  “预备点什么酒菜好呢?”伯郤宛问。
  “令尹对吃饭没什么讲究,就喜欢甲胄兵器,越精良他越喜欢收藏。”费无极说。
  伯郤宛不知费无极要害他,于是傻乎乎地翻出家中全套甲胄、兵器,合计五副,堆在院子里等令尹来吃饭时欣赏。令尹“囊瓦”如期造访了,院里甲光闪烁,杀气层层,喔靠,要造反啊,令尹吓得抱头逃窜。费无极赶紧添油加醋说伯郤宛对政府不忠,蓄谋造反已久,是吴国的特务。令尹命令攻杀伯郤宛全家,把家宅烧为了平地。国人都不答应了,因为伯郤宛家族颇有正直名望,谁敢攥一把草放在老伯家门口放,立刻被热爱伯隙宛的群众抢走,不许放火。这还了得,证据更确凿了,煽动群众造乱耶。令尹更怒了,强制执行命令,士兵们杀光了老伯家上下,以及异姓朋党,伯隙宛伏剑自杀。费无极乐了。
  费无极能够成为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一个佞臣,这主要跟楚国一贯强化君权专制有关系。有强权的专制君主,就会有趋炎附势的佞臣。专制君主往往喜欢佞臣,就是二者有目标上一拍即合的地方。伍子胥父兄一家,伯郤宛一家,无罪而被灭,固然和费无极的谗言有关,也体现了楚王有意识地打击异姓家族的心态。伍氏家族是四代老臣,势大位重,伯郤宛在国人中享有盛誉,这都让王权感觉不安。楚王自己跟异姓家族斗,显得身单力薄,还得寻求几个信得过的帮手,于是费无极这种小人就脱颖而出了。这就跟后代皇帝为了维护皇权专制,信用宦官而斗大臣,是一个道理。虽然后者人品性差、素质低,但不怕干各种昧良心的坏事,去疯狂咬那些威胁君权的重臣大族正合适,所以一样得到信用。专制君主总是与佞臣在历史上派对出现。而北方的“多家族联合体执政”,较少君主专制色彩,所以整个春秋时旗,还是显得人心质朴,鲜有奸佞。
  但是佞臣往往也没有好下场,君主借他的手斗完异姓家族,往往把他当作替罪羊杀掉。没过一年,“正直人的克星”费无极,淹没于国人的怒讨声浪中,楚国统治者为了取悦于国人,觉得异姓家族也灭的不少了,目的基本达到,就传令屠灭费无极全家,开脱自己的责任。费无极算是圆满无极了。
  伯郤宛的儿子伯嚭(读匹),在家族惨案中侥幸脱逃,撒腿一千五百里,向东越过安徽,跑到东边吴国去了。伍子胥接见了这位满怀深仇大恨的青年,在盛大的宫宴上,伍子胥把伯嚭推荐给春秋第七大蜥蜴——吴王阖庐(公子光)。
  吴王阖庐刚刚主宰吴国,正缺捧场的人呢,于是他诚恳地说:“伯嚭,寡人的吴国老偏僻的。听讲侬阿爸被谗害,在楚国死脱了。侬好可怜。今朝侬不嫌寡人国家僻远,投奔来哉,有啥可以教给寡人的啦?”
  伯嚭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我不过是楚之一介亡虏。先人无罪,横被暴诛。听说大王收留了穷厄亡命的伍子胥,所以不远千里,归命大王。大王有什么需要我效力的,万死不辞!”
  阖庐听罢,颇为伤叹,当即任命伯嚭为大夫,跟伍子胥一起图谋国事。当时陪宴在场的吴大夫被离,对伯嚭很不放心,告诫伍子胥说:“您以为伯嚭可信吗?”伍子胥神色庄重:“我与伯嚭怨仇相同,我们老伍家也是被费无极给害得灭了门。同病相怜,同忧相救,没什么说的。”
  “可是我看伯嚭之为人,鹰视虎步,有专功擅杀之性,不可亲也。您对他得限制使用。”
  “复仇男神”伍子胥对个人权益不关心,只想伯嚭是个人才,可以帮我杀回楚国复仇。伯嚭此时还是外来户,资历没法跟伍子胥比,更谈不上争宠夺利。两人朝夕训练吴师,倒也配合默契。
  当时,吴国的主力部队,缺少战车而主要是步兵。按理说,步兵没什么了不起,一直是战车兵的影子,仿佛象棋里的卒子,一拱一拱,像尺蠖一样慢,装备、素质、训练、兵源,都没什么大讲究,有两条腿就行。其实不然,江苏地区水网密布,不适合战车转战。而且,随着正统的“观兵”战逐渐向残酷的歼灭战转型,步兵以其便于近身肉搏的极具杀伤力的优势,日益受兵家注目。诸侯各国开始狠抓步兵建设,吴国也创建了一支“轻甲利剑”为武器的步兵先锋队。它由五百名大力士和三千名善于奔走的勇士组成,善于长途奔袭,尾追攻击,经常把楚国战车队追打得无处喘息,是吴人的看家部队。能训练出这样一支著名步兵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伍子胥请来的著名的兵家圣祖——孙武。
阖庐五战二
  孙武的祖上也是阔气过的,是陈国的大家族,在家族与家族的斗争中失败,跑到齐桓公那里避难,叫做田氏,担任国家技术总监(“工正”)一职,搞技术改造工作,同时还兼管迷信占卜。有一次齐桓公喝酒喝到天黑,就让陈工正占卜,预测未来的命运走向。陈工正说:“我卜其昼,未卜其夜。”意思是白天的事好预测,晚上的事可没准,夜里喝酒容易闹矛盾,弄不好打起来就会出人命。齐桓公赞赏地罢了酒。
  田工正的后代在齐国越混越牛(直至最后夺取了齐国君位),孙武就是田氏之一脉,在十几岁时,他爷爷讨伐莒国有功而封得采邑,赐姓孙。十八岁那年,孙武风华正茂,怀着久高不下的豪情,暗藏舍我其谁的意气,眼明心亮,崭新得象黎明空气里一只清脆的鸟啼,偶尔为丝丝屡屡的青春心烦意乱,但基本上健康如初,合家欢乐。不想,齐国发生崔杼、庆封之乱,嘴上刚长出小仁丹胡的孙武一家也被卷了进去,被迫举家逃亡到吴国,飞黄腾达的梦一下子灭了,只好到吴国当三无人员。
  孙武跋涉一千多里,在苏州市郊买了一块稻子地,每天抱着罐子浇水,同时观察蚂蚁打仗,思索晚上的兵书创作。
  孙武虽然没打过仗,但爷爷爸爸是齐国战将,对于打仗他耳熟能详,据说他还长于击剑,最难得的是笔头子好,善于写文章,(跟司马相如一样,他的字也是字“长卿”)。暮色四合了,安宁的村子里点缀着淡黄的光,孙武从箱子底下翻出姜子牙的《军政》、《军志》、《司马法》,结合黄帝与蚩尤的涿鹿之战、商汤与夏桀的鸣条之战、周武与殷纣的牧野之战、齐鲁长勺之战、晋楚城濮之战等等古今战例,上升到战略高度地写他的十三篇,就是如今被全世界军事院校列为学习材料的《孙子兵法》。
  不要太多,一卷书一卷春天足矣。孙武拿起毛笔,在竹板上写下了“道、天、地、将、法”五个字,提出战争的五要素。而将者的素质就是智、信、仁、勇、严。下面就该怎么打仗了。“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为了凑字数,孙武继续写道:“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用现代话说,不打无准备仗,自然而然得出结论: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美军海湾战争时期军官必备的Sun Zi, the Art of War,把这句话译为:Thus, the best policy in war is to attack the enemy’s strategy, the second best way is to disrupt his alliance through diplomatic means. The next best method is to attack enemy in the field. The worst policy is to attack walled city.
  总之,上边是说战前谋划至关紧要——“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To subdue the enemy without fighting is the supreme excellence.)有点儿意思!孙武喜得急忙搓手。接下来是如何打仗了。平静如梦的青石道上,偶尔三三两两迟归的人,顶着青笠,匆匆而过。雨耐心得很,在屋椽上的滴的滴作响。孙武捏着毛笔,奋笔疾书,写下战争进行中的最高境界:“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孙武想了想,一是“任势”,二是“诡道”。任势就是按客观规律办事,诡道就是按客观规律办事的同时也得用奇变诈谋。“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就是“任势”(按客观规律办事)。如果你任势,就会仿佛转动石头于千仞之岗,砸下来势如破竹——Thus the energy developed by good fighting men is as the momentum of a round stone rolled down a mountain thousands of feet in height。那么,诡道呢?兵者,诡道也——All warfare is based on deception。孙武为自己破天荒的观点兴奋不已。以前打仗都讲明着来,讲奥林匹克精神。现在孙武不要了,他根据城濮之战、崤之战等用诈的战例,总结出“以正合,以奇胜”的伟大思想:堂堂正正的正规战固然必不可少,但诈谋和出奇手段起到致胜关键作用。这个朴素的道理,放之四海皆准。比如指导现在的商战,你想卖设备,产品功能质量不要比别人的差,但没点幕后手段,也难以得到订单。“以正合,以奇胜”是整个《孙子兵法》的核心精华,我们一想起孙武,就想起这句话来就是了。这也是对传统正规战的一场革命。礼崩乐坏了嘛,孙武彻底否定作战以礼而创造性地把兵不厌诈列入军事典籍:“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隐藏自己的行军作战企图,制造敌人的错觉,从而attack where they are not prepared(攻其无备,出其不意)。终于使敌人前后不相及,众寡不相传,贵贱不相救,上下不相收,翻译成现代汉语:使战争形势朝着有利于我而不利于敌的方向发展。
  接着,用间、火攻、游击这些正规战所不齿的损招也出来了。用间就是利用敌人的老乡、军官做卧底,派双重间谍散布假情报。火攻,则把敌人的军需辎重,仓库粮道都烧掉。孙武还提醒我们注意:放完火,不要从下风发起攻击,免得烧了自己。而“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则是游击运动战的境界,用速度优势突袭敌人,一旦成功了就给敌人以爆发式的重大打击;不成功的话就利用速度优势快速逃跑。这就是游击。
  从前,宋襄公泓水之战讲求“不二次伤害受伤者,不抓老年敌人,不利用险要地势,不打尚未排好阵列的敌人”,表示出泱泱君子之风。因为那时还没有礼崩乐坏,人们深受“礼乐”文明的熏陶,讲求奥林匹克精神。而孙武时代,已经没有过多的传统包袱,在他看来,战争中不允许有任何温情,只要能达到消灭敌人、保存自己的目的,战争的手段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于是乎“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是正当途径,“堕其城,毁其国”是应有做法,“兵以诈立”,往往在取得战争胜利的同时,也促使战争手段变得越来越残酷,战争破坏程度越来越骇人。所谓“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后来白起长平坑降卒四十万,项羽新安杀俘虏二十万,在某种意义上,正是孙武那种战争效益观的逻辑结果。这个责任固然不应由孙武来承担,但是君子之风日去、小人之气竞长,打仗越来越不择手段是不争的事实。在兵书中首倡此意的孙武若地下有知,也会感到不安吧。
  如今随着人类社会的日益进化,道德因素对战争的规范越显突出,宋襄公的思想再度被现代人拣出来,绝对战争向可控性战争过渡。所谓精确打击、外科手术等等,正其实是对宋襄公“君子不重伤,不擒二毛”做法的否定之否定。
  外边隐隐的有人在说着软语呢喃的梦话,夜来人声模糊。孙武最后说:You wish to fight, you must count the cost first。关于战争成本,曹操后来再给孙武做注说:“从国内运送二十钟粮食到前线,最后只能有一钟抵达,因此,从敌国征集一钟粮,我国就可以少支出二十钟。”虽然江南河网水运可以降低运输成本与物资损耗,但不管怎么样,“兵贵胜,不贵久”,时间打久了,给养消耗不起,成本太大。所以孙武一贯主张速战速决,也反对围城作业。然而到了未来战国时期,运输水平提高了,孙膑因此扬弃了孙武“兵贵神速”的主张,支持打旷日持久的围城战,一围就是一两年。
  静以修身,简以养德的孙武,刻苦地实现着自己光明的事业:思考、进步、耕垦、著书立说、带剑封候。看看这个传世兵典写了大半,惬意之极的孙武打个哈欠,就丢下毛笔去睡觉。有人认为他应该是丢下刻刀。错!竹简上的字都是毛笔写上去的,而不是刀刻。刀子只用于把竹简刮平以便书写。对于写错的字,也用刀子刮掉,起到橡皮的作用。竹简一片片地用绳连成册,叫简策,用毛笔蘸着墨往简策上写,就是了。这个书写方法从商朝就开始了。春秋时代笔、墨、纸、砚早已俱全,就缺纸了。
  次日清晨,孙武他起个绝早,洗洗脸,洗洗手上的墨迹。出门呼吸新鲜空气,扑面而来的空气中荡漾着春意,星星点点的花骨朵儿禁不住一夜细雨的引逗,将一丝一缕的粉黄揉入深深浅浅的碧绿中。这接踵而来的一天孙武无比珍惜,作为兵家奇才的他看着庭前的芍药花开了。这时候,一个白头发的年轻人,出现在他家的篱笆门外,正是伍子胥。
  伍子胥大哥声如巨钟:“先生,My name is Wu Zixu, and I am here on behalf of…….算了我还是说中文吧,我是伍子胥,我是来请先生出山的,先生千万不要推辞。先生善为兵法,妙手著作,我一天之内曾经七次向吴王推荐您。吴王闻一善若惊,得一策若赏,立刻请您出山。跟我走吧,以您的高才,取富贵如拾草芥尔。”
  孙武不愿意去:“我孙武隐居偏僻,意旷神闲。家有两室一厅,仰俯随意,乐得无事。早起打开鸡窝门,悠然抬头可见南山,富贵于我何加焉?”
  “可是,您不出山,如何周济天下苍生?我的仇又如何得报啊!”
  “咦,这位白胡子年轻人,我不出山跟你报不报仇有何关系!”
  “我伍子胥跟楚国有血仇宿恨,国人尽知。吴王却不肯为我报仇,他一言不发,登上高台,迎南风长啸,心事重重。我看,吴王嫌我是楚人,不愿意把举国之兵付与我。所以我特请先生出山伐楚。先生别忘了两肩担道义啊。”
  于是二十几岁的孙武驮着书,跟伍子胥大哥跑到苏州去碰运气。吴王阖庐逐篇拜读孙武的十三篇。五千九百字真言,气势恢宏、论说精辟,令人耳目一新,不知不觉赞叹出声来。但是,就像现代企业招聘一样,光看简历是不够的,还要搞出个“情景测试”。阖庐派出宫中美女三百人,交由孙武指挥,测测他的实战能力。
  三百苏州美女操剑持盾,披甲顶盔,立好了。(甲是皮的,比较轻,盔却是青铜的——脑袋值钱啊——沉甸甸像顶着个西瓜,小姐们又好气又好笑。)孙武把这些女兵分成两队,派吴王爱妃两人做队长,命她们握戟。孙武下令说:“小姐们,请安静一下,请安静一下——你们知道心、背、左右手吗?”
  小姐们回答:“知道。会绣花的是右手。”
  “好。向前,就是朝着心的方向走;向左,就是朝着左手的方向走;向右,就是朝着右手的方向走;向后,就是朝着后背方向退。都要随我的鼓声。知道了吗?”
  “好地哇!——嘻嘻,哈哈。”
  “现在开始练耳目。战场广阔,既不可能听见将帅的声音,也不可能看到书面的命令,每个队伍、每个战士都只能听金鼓的声音,看指挥旗的招动(现代海军还在看旗语哩)。倘若鼓声不停,前面就是有水有火也得往前边跳。倘若鸣锣,前面就是金山银山也都给我回来。总之一句话,大家共用一双眼睛,一双耳朵,一个心。听到了吗?”
  “是!——元帅!”小姐们不无讥笑地对这个应聘者讲。
  孙武宣布:“击鼓,向右——”
  不知是击鼓官可笑,还是孙武可笑,还是谁吃错了什么药,众宫女们都不向右,反倒嘻嘻哈哈暴笑起来,你冲我扮个鬼脸儿,我向你吐个舌头,有的干脆抛了兵器捂肚子,“哎哟——啊哟”。孙武说:“不许笑。对不起,我忘了告诉这个规定了,不许笑。规定不明,号令不熟,是我将帅的罪过。”于是他三令五申,把各种规定重述明白(“三令五申”成语出处):“大家注意了,一声鼓响,振作兵器;二声鼓响,鼓噪前进;三声鼓响,列成战形。好!擂鼓——”
  小姐们又嘻嘻哈哈大笑起来,有的干脆伴着鼓点,开始蹦迪扭屁股。孙武把旗子一撇,喝叫:“音乐停下!来人,把左右队长拉出去斩了!”
  众人没听明白,孙武又重复了一遍:“来人,把左右队长拉出去斩了!”全场惊诧,扭屁股的也不扭了,宫女们吓得大气不敢喘,击鼓官也忘了击鼓。爱姬尖叫连连,被拖出队伍。吴王阖庐在高台上看见,大吃一惊,赶紧派人飞跑下去,传:“寡人已经晓得侬善于用兵了,好了,排练可以结束了。寡人倘若没了这两个妃子,食不甘味,夜不安寝,千万给我留下。”
  孙武回话:“将在军中,君虽有令,臣不受之。传令——斩!”
  两个美女浑身打颤,面无血色,被按在砧板上,看见铿锵有力的大斧子对准了她们美丽的脑袋,一个吓死过去,一个拼命叫唤。当斧子挥下,一切嘎然而止,世界突然寂静。阖庐腾地站起来,武士们已经拎着美女头走着示众了。Goodbye,State Wu’s roses!(女子应该用绞刑,此处杀头,是把他们当作男子对待。)
  刚刚捧腹大笑的小姐们再不觉得打仗是什么新奇好玩的事了,很多年以后她们回想起这个血腥场面时依旧小便失禁。在孙武的调教下,她们捏着武器进退、回旋、起跪,中规中矩。两队寂然,回头的都不敢有。孙武使人报告吴王:“大王,队伍已经训练齐肃,大王可以下来看看,任凭大王怎么用它,赴汤蹈火都可以!”
  大王垂头丧气,脸色铁青:“阿拉用不了将军这样的大贤!你还是回花果山去吧!去做隐士这个很有前途的职业吧。”
  孙武垂下令旗:“原来大王徒好其言而不敢用其实。”
  伍子胥赶紧上来劝:“大王,兵法云,‘杀贵大’,要杀就杀领头的。死人是常有的事,死个爱姬不算什么,楚国漂亮姑娘有的是,我们可以去抢。大王虔心思士,招揽人材,没有孙武这样的大将,谁能逆淮河、逾泗水,越千里而斗强楚,佐您兴兵以霸天下呢?”
  阖庐一听称霸,立刻像服用兴奋剂似的蓬勃起来,遂拜孙武为将。孙武初出茅庐,牛刀小试,与伍子胥一起,向西攻破楚之属国钟吾、舒国,出奇制胜,夺得一些战略要塞,杀吴王僚的两弟弟于被占领区,又围击楚师于豫章,俘获楚公子繁,灭楚之强友徐国。徐国是东夷诸侯中最强的一个,江苏北部。阖庐得报喜不自胜,看来招孙武招对人了,赶紧命令吴军长驱直入,向西千里克郢。孙武却以为不可:“楚军乃天下第一劲旅,非舒国和钟吾国可比。我军人马疲劳,暂时等待时机为好。”这就是孙武的慎战思想,打仗最好通过伐谋、伐交达到“兵不顿而利可全”的最佳效果。
  在伍子胥建议下,吴国三分吴军,轮番袭扰楚人,使楚军疲于奔命,肥的拖瘦,瘦的拖死,吴人六年之中,使楚国先后丧失许、舒、六、潜、巢、弦、豫章等附属国(都在安徽省)。楚之四郊多垒,烽火连天,而国内盗贼横行,民无所归。楚国这个曾经所向披靡的大恐龙、大蜥蜴,如今
  最终,孙武等人以三万精兵长驱千里深入楚境,节节克敌,五战及郢,破袭郢都(详情报道,请见下节,击败楚国大军二十万。孙武横行天下,以少胜多,表现了非凡的军事才能,成为我国最杰出的军事家、军事理论家。兵圣孙武子,大名垂宇宙,书篇显诸侯!
阖庐五战三
  楚国现任的大王,是楚平王(杀伍子胥父兄者)和秦国美女(那个蒙娜丽莎)生下来的小孩,叫做楚昭王,只有十岁出头。小家伙从即位起“无岁不有吴师”,饱受骚扰,好在他的监护人叔叔子西、子期,没有野心,尽力辅佐。楚昭王七年,虚岁满十四,准备过生日。河南上蔡地区的蔡国领导人(蔡昭侯)来觐见,献给虚岁十四的楚昭王一件美丽的狐裘和一串高级佩玉(挂在裙子前面,结成好几组,几组构成吉祥图样,玉上还嵌着珍珠彩瑙,金银雕镂)。同样的狐裘、佩玉,蔡昭侯还有一件,自己穿在身上跟楚昭王宴饮交接,动起来珠鸣玉响,羡煞了旁边的看客。
  楚令尹“囊瓦”也想有这么一件宝贝狐裘。好的狐皮裘价值不菲,李白所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不光狐狸,水貂、紫貂,黄鼠狼也都可以做皮裘。其他如水獭、旱獭、毛丝鼠、银鼠、飞鼠、竹鼠、獾,这些啮齿类小动物,生来都是为了被人类剥皮的。周朝专门有负责制皮裘的“裘官”,以官职为姓,形成了裘姓(后人比如裘千仞。)楚令尹“囊瓦”想,我如果能有一件上等皮裘,日日摸索不厌,半夜睡觉也穿着,该多爽啊。于是他找到蔡昭侯,索要老蔡身上的狐狸皮。老蔡不乐意了:“我抓了一只国色天香的狐狸,做了统共两件狐裘。一件给了你们大王,一件我自己穿用。你跟我要,那我穿什么?你这算不算政府公务人员利用职权索贿?我能助长贪污腐败吗?我不能。”
  囊瓦恼羞成怒,把蔡昭侯软禁起来,不许归国,一关就是三年。蔡昭侯也是要财不要命的人,宁肯坐牢也不交出狐狸皮。同时,在这次生日会上,楚国的另一个小尾巴唐国(湖北北部随县附近)献上两匹号称“肃爽”的宝马,“肃爽”其实是白颈大雁的名字,以象征宝马的俊逸神速。贪娈成性的令尹囊瓦同样伸手要马。唐侯不同意,也被扣押,跟隔壁的老蔡一样,一关也是三年。
  到了楚昭王虚岁十七的时候,唐国人实在过不惯没有国君的日子了。他们偷出老唐的宝马,献给囊瓦,才把老唐赎回来。老唐还不乐意呢,谁教你们给他马了。蔡国人也仿效唐人办法,另准备一份狐狸皮和佩玉,喂给了囊瓦,才把老蔡赎回来。老蔡穿着自己敝旧了的狐狸袍子,渡过汉水回中原南部时,把佩玉投入水中,立誓报仇。他联络了唐侯想打楚国,以雪三年牢狱之辱。但是,唐、蔡的力量怎么够呢?两国领导人想了想,就一齐去找吴国,希望联合吴人共同伐楚。
  孙武紧紧抓住这个难得机遇对吴王阖庐说:“从前,我们从长江下游,向上攻打中游的楚国,连年纠缠不休,虽有成功,但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徒事消耗,您知道为什吗?”
  “因为我们是逆流作战,吃亏。”
  “不惟如此。还因为楚国的重兵都在其东部江淮要塞驻守,所以我们很难突破。我建议修改战略,改从北方进攻楚国。楚国北方的唐、蔡两国如今想要投奔咱们,这就使楚国北方门户洞开。如果我们从那里迂回奔袭,南下攻击楚国,避实就虚,必能直捣郢都。”
  当年冬天(公元前506年),孙武、伍子胥督导三余万吴军,实行深远的战略迂回,绕过楚国布置在其东侧安徽地区的重兵,兜了大圈子,坐船绕到楚国东北部边境(临近南部中原),与等待在那里的蔡、唐两国联军汇合。然后孙武要求放弃战船,从陆路南下。
  伍子胥问孙武:“南下进攻是对的。但为什么不继续坐船顺汉水南下。我们是‘一日不可废舟楫’的国家。我们的战士习于水性,善于水战。Why give up our advantage?”
  孙武说:“We are not so much strong as Chu State.要想破楚,必须速战,快速穿过楚国北部薄弱地区,打它郢都一个措手不及。如果我们坐船去的话,速度迟缓,绕来绕去,弄不好还得用纤夫拉纤,还没人走快呢。楚军必然乘机调动其东部重兵,赴其北方补充防御,那我们就很难南下破敌了。”说得伍子胥连连点头称是。
  孙武以敏捷善跑的五千步兵为前锋(一说三千五百人),身穿轻甲,手执利器,连续攻破大隧、冥阨、直辕三关险隘(均在楚国北部地区,今湖北北部,号称义阳三关,非常险峻,可惜没有重兵把守)。吴人越关南下五百里,行动果敢迅速,直插楚国纵深。由于进攻方向选择正确,沿途楚国防御薄弱,几乎没有遇到抵抗。吴军抢在敌人重兵调来堵截之前,已抵达汉水东岸的柏举地区。(汉水为南北流向,向南注入长江,将楚国北部领土劈为左右两半儿。吴军一直在汉水右侧穿插南下。而郢都——湖北江陵,在汉水左侧。楚边防军赶紧在汉水左侧调集主力设防。汉水上空战云弥漫,吴楚两军在这里要展开了知名的“柏举之战”。两军作战序列如下:
  吴军楚军
  统帅吴王阖庐(公子光)统帅令尹囊瓦
  总参伍子胥将领左司马沈尹戍
  大将孙武遽射
  伯嚭史皇
  步兵先锋将领夫概武城黑
  公子山
  兵力:三万余人兵力:约十万人
  突然看见浪潮样的大量吴军凶猛涌现在国土腹地,楚左司马“沈尹戍”并不慌张。他是个将才,与昏聩的上司——大贪官“令尹囊瓦”达成作战协议:把楚军一分为二,西部军沿江机动防御,由囊瓦率领,与对岸的吴军周旋;东部军在吴人身后迂回牵制,由我沈尹戍率领,负责堵塞吴军已然跃过的北方大隧、直辕、冥阨三关,破坏淮河舟船,以断吴军的来路,避免其从本土获得补充战斗人员,切断其给养线与归路(来个闭门捉鸡,好狠!)。你一定要等我得手之后,你率领的西部军再渡过汉水东进,我则从东北方攻吴军身后,东西夹进,给吴人以歼灭性的打击。好厉害,如果此计划得到严格执行,不知道孙武如何应对。
  囊瓦听了以后,也很赞赏,同意了。但是等“沈尹戍”分兵走了以后,他老先生又变卦了——害怕沈尹戍夺了头功——这是中国人最常犯的毛病,如果老沈的计划胜算了,我这上司岂不没了面子。于是令尹囊瓦抢先行动,抛弃汉水天险的有利凭依,令楚军渡过汉水,去跟对岸的吴军硬碰硬,孤注一掷地打一场,根本不待“沈尹戍”摸到吴人身后。
  于是,破空的箭雨声、人仰车翻声、肃杀的战鼓声中,吴、楚两股宽大的洪流猛烈碰撞在一起。吴兵驰骋疆场,突刺、拦啄、闪避,与楚人进行全线厮杀。轮碾声、蹄踏声、马嘶人喧混为一片烈岚。汉水东岸柏举地区拧起一条苦痛的蛟龙(今湖北麻城县东)。楚军虽然是吴军兵力的三倍,但楚人和列国诸侯一样只注重战车兵的选拔和训练,步兵只依附在战车前锋和左右翼,作为战车的下属兵种,在素质选拔、训练和装备上都不怎么投入,属于劣质兵种。但吴国孙武却把训练步兵当作战略任务来抓,他训练出来的精锐步兵与楚国步兵比较起来,就有职业军人与民兵的不同。他们在战场上把近身肉搏的杀伤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楚国步兵无以抗衡,噗哧噗哧被纷纷砍倒。而楚战车兵虽然装备精良,素质一流,但对付起吴国步兵却是有劲使不出来,就像坐着轮椅的人试图捉住一只屋里乱蹿的猫。于是,楚国的劣质步兵们成千上万地倒在吴国优质步兵的剑下(而楚国优质步兵哪去了?答:还没有训练出来)。吴国步兵的剑,更是一宝。虽是短兵器,但削金如泥,吹风断发,工艺在列国中最精良。他们直杀得剑把上都沾满了鲜血,以至于手握上去都滑,需要缠绕上麻绳,继续砍杀。血肉搅拌着尘土,染红了汉水东岸。
  囊瓦躲在指挥车上看看表,打了半天,身边都是死人。囊瓦的斗志,在黎明上升,在白昼降下,对吴军无计可施,对春风力不从心,干脆想弃军逃走。他的部将力劝:“临阵脱逃,是死罪。死战而逃,即使败了,也许大王还能饶您。”于是囊瓦又硬着头皮斗了一阵,觉得抵挡得差不多了,说得过去了,对得起大王了,遂撇下大军而走。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部将史皇说:“您往北走,I cover you,我掩护。”史皇掩护囊瓦向北逃往中原郑国,自己力战而死。
  囊瓦一贯为祸于同僚,他曾杀死伯郤宛,又贪污索贿逼反了唐、蔡两国。饶是楚卒精悍,遇上这样畏死、贪财、狭隘与狠毒的统帅,十万楚国子弟兵,在三万吴人的利剑下,一样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囊瓦不像是春秋时代的人,倒可与清朝末年丧权辱国之辈媲美。一般贤能的人,会遭到专制君主的忌惮,担心他威胁君权,所以君主专制久了,提拔起来的高官,多是囊瓦这样尸位素餐的爷,无能而位高。
  在柏举之战的同时,有大批楚军奉命前来援助,他们抵达战场后,因其统帅与囊瓦先生从前互相看不起,竟未参加会战而自行撤离。唉!这帮撤退的援军,以及囊瓦溃军,一齐向郢都方向南撤,导引着后边的吴人南下追赶。楚军南撤到清发河水畔(湖北安陆县),集结在渡口,准备过河。吴军的先锋队已经跟踪追击而来。这些先锋队都是飞毛腿,力大脚快,战斗意志旺盛,是吴国的看家部队,一路撵着楚军战车的屁股。步兵跑快乐,比战车还快。但是这些步兵也有缺点,就是装备简易(否则跑不快),人数也少,不足五千,跟数万楚军斗起来,必定吃亏。
  于是“夫概”按住先锋队,说:“敌人众多,阿拉人少,又都是短武器,所谓困兽犹斗(成语出处),硬拼起来,阿拉没戏(他也懂得孙武“归师莫厄,穷寇勿追”的道理啊)。所以阿拉要放他们楚国一些人过河,后面的人羡慕前面的人,就会不顾一切争先渡河,楚人必定大乱。阿拉再上去砍杀,那就跟切菜一样easy啦。”这个“夫概”是吴王阖庐的弟弟。
  于是,吴军先锋队停止进击,蹲在岸边“傻傻”地看楚军过河。楚军硬着头皮在吴人的注视下渡过一半人马,突然吴军站起身来,挥剑发起进攻,扑向渡口猛杀。楚军争渡大乱,虽然人多势众,但惊慌无主。过了河的算是拣了条命,正在河中的同志还需努力,而剩在这边渡口上的人,伸脖子等船,惊慌无主,干脆全部投降。近万名楚军轻易被几千吴军俘获。
  其实,夫概这么干也不算很高明。楚军溃败,指挥体系混乱,军心涣散,如果吴兵选择别的渡河地点一同渡河,渡河之后作平行追击,在超越楚军之后作返身兜头而杀,则敌人崩溃得将更加迅速。几次下来,可将其歼灭一空。我们解放军在南方追国民党军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叫做超越追击。
  不管怎么样,楚军在清发河丢下一批俘虏,残部渡水后穿着湿衣裳落荒而行,在湖北京山地区停军造饭,饭刚熟,妈呀吴军又来了,赶紧弃食奔逃。吴先锋步兵吃完楚军做的大米饭,打着饱嗝继续追赶——但这不是平行追击,是尾追,杀伤力不大。楚人则继续逃跑,连饭都干脆免了,不敢吃了——有曹操从“赤壁”向“华容道”旅行之风啊。
  我们再说一下楚左司马“沈尹戍”(就是建议分兵东西夹击吴军的那位爷)。他听说主力军违约出战,已经在汉水东岸覆灭,连声跌足大恨。恨完了,只好率领所部车马驰救,正好遇上楚军残部,看看已是溃不成形。不等说话,吴军夫概的先锋部队又追上来了。沈尹戍不顾吴军强大,当即挥动本部兵车分数路进攻,迎击夫概,掩护楚军败退。沈尹戍是个将才,战法高明,很快击破夫概。
  夫概吃了败仗,带着先锋队逃窜的路上撞见随后赶到的吴军主力,遂同伍子胥、孙武、伯嚭调头,往回迅速推进,将沈尹戍包围。沈尹戍奋勇力战,三次接战,三次负伤,见大势已去,命令属下割掉自己的首级,回报楚昭王(宁死不屈,舍身报国,有张自忠之风!佩服!)。沈是楚国北方一个小国的名字,被楚国兼并后成为一个县,县长就称“沈尹”。沈尹戍就是叫“戍”的沈县县长。
  由于沈尹戍的英勇抵挡争取了宝贵的时间,楚军残部得以向郢城继续撤退,沿途不断续抗击吴军。这些残兵败将收集起来,成为未来战略反攻的基本力量。至此,吴军从江苏苏州出发,逆淮河一千里西行,在湖北北部登陆,陆地疾行五百里,闪电一般南下插入湖北腹地,赶在楚兵增防之前,迅速通过三大险关,并在柏举大破楚主力,又追在残军屁股后连揍四次,前后不到十几天时间,五战及郢,攻破了似乎不可能被攻破、也从来不曾被攻破的庞然大物——楚国的本土腹心,彻底体现了孙子“攻其所不备”的奇谋和“兵贵神速”的战术,这是春秋战争史上的创举,是伟大的孙子兵法的成功实践,使楚国这个几百年间不曾遭遇强敌来犯的郢都第一次面临灭顶之灾。《史记》说:“吴国西破强楚,入郢,北威齐晋,显名诸侯,孙子与有力焉。”
阖庐五战四
  吴王阖庐五战及郢,兵临郢城(湖北腹心的江陵,南靠长江)。郢城风声鹤唳,人心动荡。十七岁的楚昭王主张弃城逃跑,监护大臣子西、子期坚决反对。也许逃跑是明智的。一般国都附近都要有一道高山作为屏障,比如北京城外就有太行山、燕山蜿蜒曲折,互相联系,以为西部、北部天险。长安更有“四塞之固”,易守难攻。但郢都(即湖北江陵)南靠长江,还算可以防范,但向北则是地势低下的江汉平原,一马平川,被北方攻击者所鸟瞰。北方的入侵者倘若撑着竹竿加一段助跑,一撑就能跳进城里来。好在十年前楚平王临死修了城墙,不过楚昭王还是小腿哆嗦,不顾全城军民的生死存亡,带了心爱的妹妹出城而逃。
  子西、子期正在城上战斗,听说大王先跑了,子期赶紧抽出部分精兵去追赶保护,子西则继续指挥一帮群龙无首、士气消沉的士兵往下扔石头。未经太大战斗,吴军即踩着云梯进占郢都。
  吴军进占郢都以后的表现,使人联想起了日本帝国主义占领南京后的奸淫杀掠。按《左传》记载,春秋第八大蜥蜴吴王阖庐,进驻楚王王宫,强占了楚昭王卧室,强迫楚昭王的媳妇跟他睡在一起(楚昭王才十七岁,他媳妇当然更年轻)。接着,阖庐命令,吴国臣僚将士按官阶大小进驻楚国相应级别的大臣家里,睡主人的大床,娶主人的妻子(其实就是没客拉夫)。没客拉夫(make love)完了,叫她真老公出来像奴仆那样端着饭菜,送到床上来给吴国将官吃。
  东汉人写的《吴越春秋》里面甚至点名道姓地说:伍子胥、孙武、伯嚭这三个人,也参加了与楚国最高行政长官“令尹囊瓦”及司马的wife们睡觉的行列。旷世兵圣孙武也未能面俗!这倒并非不可信。既然上边领导安排大家去睡,这就是政治任务,当然要完成。不单单因为楚国美女秀色可贪,还是为了打击楚民族一贯优越的主子感觉——从前总拿我们吴国人当附庸,当奴才,当蛮夷!现在奴才要骑在主子头上啦。这就跟把地主小老婆分配给村里最穷的光棍一样,一个道理。
  阖庐甚至把爪子搭在楚昭王的漂亮妈妈身上(当初的秦国公主,陕西的蒙娜丽莎,本来预备嫁给太子建,却被楚平王娶了的)。按刘向《列女传》的说法:吴军入郢,昭王逃,阖庐把后宫佳丽全部睡遍,按顺序睡到了秦国公主。秦国公主持刀曰:“妾闻天子者,天下之表也;公侯者,一国之仪也。是以明王之制,使男女不亲授受,坐不同席,食不共器,异巾栉,所以远之也……今君王弃仪表之行,纵乱亡之欲,犯诛绝之事,何以行令训民?”于是吴王阖庐惭愧而退,放了伯嬴的名字一把。伯嬴作风顽强、勇保贞洁,因此上了《列女传》的光荣榜。(伯嬴是秦国公主的名字,嬴是秦国的姓,伯表示她是大女儿——当时女孩的名字真简单啊。)
  有人从上边带头,下边吴军将士遂肆无忌惮,奸污抢劫,无所不用其极,摧毁文化遗产更是其能事。对这个楚文王、楚成王、庄王、共王、灵王、平王等历代知名恐龙、蜥蜴所盘踞过的,有着两百年经营历史的名城,极尽蹂躏破坏之能事,把楚国的宗庙(祭祀祖先用的)、楚国的社稷(祭祀土地用的)全部拆毁(相当于绝了人家香火),楚庄王、共王等知名大王的灵位,全部砸倒。
  跟楚国有仇的蔡、唐两国领导人——老唐和老蔡,也随军到达,除了强奸以外,这两个守财奴和铁公鸡,更一头扑进了囊瓦家里,找到囊瓦的珍宝堆,乐得直抽风。名义是索回当年的皮裘和宝马,实际搬走了全部细软珍宝。接下来,阖庐的弟弟——先锋官夫概,为了抢占囊瓦的宫邸,跟阖庐的太子“公子山”动武,夫概得胜,入住令尹宫(这叔侄俩实际是在抢未来吴国的继承权)。
  “复仇男神”伍子胥则干了一件最为出名的事,他跑到郊外掘开楚平王芳草萋萋的大坟,把平王的body挖出来,鞭尸三百,进行泄愤,报了父兄的大仇(他的“大仇”真是牵动了两千五百年来所有中国人的心啊,如今在吴楚之地的农村,不论贤愚,都喜闻乐道伍子胥之事)。伍子胥一脚踩在楚平王肚子上,一手抠下楚平王眼睛,说:“你个独夫,撒旦!听信费无及谗言,杀害我父兄,你也有今天!”
  更有严重的说法是,伍子胥甚至“戮尸”:把楚平王脑袋割下来,当灯笼提着到处走。还有较轻的说法,伍子胥带领六千士卒,用鞭子抽打楚平王之坟,但并没有开坟。不管怎么样,伍子胥都有了轻微精神病之嫌,虽属报仇,但矫枉过正,兼以吴军上下奸污烧杀的暴行遂激起楚国民愤,以及诸侯各国的警惕,在政治上使吴国陷于孤立。
  吴国毕竟起步晚,经济文化落后,官僚团队整体素质也不高,只知道搞破坏。打完胜仗,连搞一次国际会盟确立自己的霸位都不知道。吴国攻打楚国,带有蛮族进攻先进文明的色彩,所以就以掠夺和破坏为能事,如同匈奴、大金兵、蒙古兵抢掠中原一样。以往的春秋诸侯间的兼并战争,是军队间的斗法,对平民伤害不大,目的不在于摧毁文明,而是在兼并政权与国土,客观上形成最终的统一,所以是进步的战争。
  暴露在楚国原野的楚卒尸骸,混同柯莽,一直没有人收埋,这对于相信人死为鬼的楚国人,是莫大的不敬。楚国上下都隐忍着,等待大王回来号召他们。这时候的大王——楚昭王正在向北逃跑(而不是跨长江南下湖南,因为湖南刚刚在春秋时代接受楚人的开发,是流放人的地方。两百年后屈原流放去了湖南,他诗中的湖南到处是猴子和大森林)。因为是向北逃跑,楚昭王当然遭遇了吴军,但他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伙大象,把燧木(古代的火柴棍儿)绑在大象尾巴上,大象惊了,直冲吴军。吴军从来没见过这种甩着大鼻子的肉体坦克,纷纷被踩在脚下,吴人抱头鼠窜。楚昭王夺路而逃,暂时脱险。
  (遇上大象,最好使用廉价的猪来对抗。把猪尾巴点着火,猛冲象群。受惊的大象看见短鼻子“小象”,乱作一团,自相践踏。希腊跟波斯之间就是这么打过)
  楚昭王一路遭受吴人追赶,跑得鞋子都掉了,可是他每每跑回去拣鞋子。左右问他:“鞋子有这么值钱啊?您的命不值钱吗?”十七岁的楚昭王说:“楚国再穷,也不会缺这个鞋。之所以要拣它回来,是我希望有一天,能够穿着这双鞋回到郢城。”楚昭王的话,教育和鼓舞了被占领区群众,大家都以楚昭王为榜样,死伤相扶,互不相弃,共度危难。这种精神流传下来,成为楚文化中的一种民族凝聚精神。即便280年后楚国最终为秦所灭,但国灭精神不灭,楚人喊出了“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口号,并通过西楚霸王项羽的手,最终实现了这一口号。
  楚昭王接着逃入云梦泽,却受到盗贼攻击,脑袋被戈凿伤。他裹着纱布继续往北逃跑,途中,他的同胞妹妹实在跑得没力气了,就叫侍卫钟建背着她跑。小妹妹名叫“季芈畀我”(名字很性感,念做“季米必我”,芈是楚国王族的姓,季表示她是老四),这位芈四小姐长相随她的秦国妈妈,漂亮得要命。钟建背着芈四小姐的时候,背后听见吹来慌张的兰气,耳鬓厮磨之中,感到小妹妹怀中的小鹿砰砰乱撞,小妹妹耳根都红了。钟建觉得背着美女妹妹跑,比自己光身跑起来还轻快。
  后来,可爱的小四妹“季芈畀我”也到了出嫁的年龄。哥哥楚昭王给她介绍男朋友,他都不要。最后她说:“就钟建吧。咱逃跑的时候,钟建一直背着我,我好喜欢好喜欢他!”
  哈哈。这段美好姻缘在儒教史学家的笔下,却变了模样,愣把芈四小姐的话改说成:“所以为女子,就是和男人授受不亲,钟建背了我,我被他背了,所以我必须嫁他了。”好一派道学家的口吻,从一而终的意思。其实楚国不是性压抑的国度,哪有这多矫情。这帮老道学真会以己度人。其实“季芈畀我”是在被背着的时候,萌动了少女情怀,暗恋上了傻乎乎的钟建。于是,漂亮的妹妹就嫁给了猪八戒背媳妇的钟建。
  最后,楚昭王跑到了楚国北部的随国,就是“随珠弹雀”的地方,出产明珠,是楚国的附庸国。楚昭王第一次来视察自己的殖民地,却是以亡国国君的身份,他在随国组建流亡政府,不提。而国内他的叔叔子西,则组建了伪政府,摆出楚王车马旗帜,以安定楚国人心,到处收编游击队。楚国大夫申包胥则掀起了爱国救亡运动,他昼驰夜趋,往西北徒步一千余里,去秦都雍城搬救兵。
  申包胥一路惨透了,衣裳全给划破,途中估计还遇到老虎,只好扔了随身携带的肉包子砸它。申包胥用了七天七夜时间走完一千里路,脚后跟、脚底板儿全部开裂,终于携带着一只饿瘪了的肚子来到秦国雍城(在陕西凤翔市),向秦哀公递书求援说:“吴人贪得无厌,简直是封豕长蛇(贪心不足蛇吞象)。今天吴国吞了楚国,明天就要吞您秦国。况且,我们国君的妈妈,还是您的女儿哩,我们的国君是您的外孙。您不救我们可以,不能不救您外孙啊!”
  秦国自从秦穆公以后,一百二十年来胸无大志,偏安一隅,沉湎安乐,几乎不参加诸侯事务。所以秦哀公笑咪咪地说:“申大夫,你的事我都知道啦,请先入馆驿休息吧。您看您蓬头垢面的。”
  申包胥说:“寡君此刻身处草莽,却是无处休息,下臣何敢安歇。”于是,凄怆绝望的申包胥就开始了他那著名的“哭秦庭”,立在大殿上长哭不止。申包胥在“哭秦庭”期间,创造了三项吉尼斯世界记录:
  第一项是,绝食绝水。
  从前齐桓公也绝过食绝过水,但不是自愿的,最终被活活饿死,试验失败。申包胥米水不打牙,“勺饮不入口”,七天七夜不吃不喝,却是自发的,创造了当时的世界记录。
  第二,申包胥创造了单腿站立时间最久记录,长达七天七夜(168小时)。他倚靠着墙壁,单腿而立,形如枯树,哀愤两集。为了防止夜里困的时候栽倒,他从破衣服上撕下一块布缠住膝盖,像鹤那样单腿儿立着,表示期待(鹤独立水边,期待鱼儿)。这家伙跟伍子胥一样,十分的倔。他跟伍子胥从前是好朋友,虽然政见不同,但倔劲儿一样。
  第三个记录是,拉长音比赛。现在电视台不都有拉长音比赛吗?申包胥“昼吟夜哭,口不绝声”,一连七天七夜,拉着长音不断。他还编了大段大段儿俚词儿酸曲儿数落秦哀公,实在没词儿的时候,童年儿歌都上来了。第一天唱的时候,没有人听他,终于到了晚上有一个工作人员拎着钥匙串儿过来理他了:“申先生?申先生?请您出来一下。”
  申包胥睁开眼,以为有信儿了:“贵主公要出兵啦?”
  “不是,我是说,我这儿要锁门儿了。”
  “啊?”
  “您要唱出去唱吧。”
  申包胥抬眼一看,秦哀公一大帮人早跑了,下朝了。原来,秦哀公惹不起躲得起,命令大伙全部放假了(当时的官员十天放一天假。秦哀公让大家连放三天)。申包胥不在乎,从大殿晃下来,换到庭院里边,摆出鹤的姿势,单腿儿靠着墙,继续哭唱:
  大王,我主!大王啊!(叫板)
  思想起楚国事好不伤怀。
  楚王爷据郢都相传数代,
  劫宋盟争霸业各国征裁。
  传到了平王爷纲纪衰败,
  误用了囊瓦贼贪鄙庸才。
  嬴秦国与子建婚期有待,
  费无极媚君宠巧计安排。
  金顶轿更换了银顶轿盖,
  孟嬴女改做了马氏裙钗。
  父纳了子的妻伦常败坏,
  老伍奢直言谏杀身祸来。
  狗奸贼奏一本把他残害,
  圣旨下到午门外,(哪儿和哪儿啊,有午门吗?)
  可怜他世代忠良,三百余口,绑到法场,
  一刀一个,尸骨堆山,无处葬埋。
  那伍子胥投吴国借兵自带,
  领雄师直杀到楚国而来。
  实可恨我国兵连连打败,
  君臣们出郢都好不悲哀!
  为大臣我岂能坐观成败,
  我主爷呀!
  悔昔日纵子胥惹下祸灾。
  可怜我望祖国社稷何在?
  可怜我盼吾主不能回来,
  可怜我恨伯嚭牙根咬坏,
  可怜我怨子胥鞭王尸骸,
  可怜我一片心忠良臣宰,
  可怜我日夜行走鞋破难捱,
  可怜我盼秦师登山涉水,
  戴月披星,千辛万苦,
  一步一步,雍门而来。
  我主爷呀……
  婚姻国不扶救甚是不该。
  息馆驿食壶浆抛弃天外,抛弃天外,
  秦哀公佯不理好不伤怀。
  哭七天连七夜泪变血块,
  怕的是精力竭命赴泉台。
  唉呀,大王啊!
  三天以后,大臣们回来上班,一听申包胥还在连哭再唱呢,偶尔细听还不错,再听一听,越听越上瘾。最后秦哀公也来了,一听,越听越感动,被申包胥的忠贞赤诚感动得一塌糊涂。第七天头上,实在受不了了,秦哀公也哼着秦腔跟着唱了!俩人两眼垂泪,戏子相惜。秦哀公拉着申包胥的手,答应派出兵车五百乘,出师救楚。
  申包胥终于露出幸福的笑容,连连顿首九次(按常礼两次就够了,不过老申什么都喜欢创记录,所以顿了九次首)。秦哀公赋了一首《诗经》里的《无衣》,送申包胥和大秦军出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好句子啊!后来收在《诗经·秦风》里,慨然有力。
阖庐五战五
  公元前505年的夏天恼羞成怒地来了,太阳圆滚滚的,象个二流子,冒着火焰。楚国人六神无主的日子,背时的日子,快要熬到头了吧。
  吴王阖庐这时候,放浪形骸于郢都奢华的殿宇和后宫honey之中,已经七个月之久了,享尽了占领者的荣耀。天天在王宫里泡妞作乐。阖庐不知道,是阖庐变成了蜜蜂呢,还是蜜蜂变成了阖庐。总之,他呆在花里采蜜就是了。中间唯一的讨厌是,趁着阖庐远行入郢,狗日的越国居然偷袭了他的老窝吴国。越国从南边的浙江跑来,在江苏苏州骚扰一通,又自行撤去。阖庐追也来不及了,就继续呆在郢都玩儿。这时候,阖庐的弟弟——在楚国北部从事扫荡工作的夫概,突然遭遇了地平线上冒出的大秦兵。
  这五百乘大秦兵在申包胥引导下,从陕西进入楚国北境,以战车为主体,第一次看见吴国兵,都都是步兵,有点不习惯,就像人第一次看见螃蟹,不知道如何下嘴。为了摸清吴国步兵打仗的路子,秦国的战车兵命令楚人打头阵,对吴人发起火力侦察。楚人和吴人打得正酣,秦国兵大叫一声跳将出来,出其不意地揍败了夫概,地点是在河南正阳附近。
  接着,大秦兵又在楚国伪政府领导人子西所率领的楚国游击队配合下,在湖北随县西南,干掉了一大拨吴军。具体过程是这样:吴大夫伯嚭贸然指挥万余名吴军冲向秦楚联军。秦军从正面穿插直击,把伯嚭军分裂为几段,楚人子西的游击队则从左右两侧发动钳形攻势,压迫伯嚭,伯嚭陷入包围圈,形势十分危急。幸亏伍子胥援军及时赶到,笨蛋伯嚭才率部突出,但其所属兵力已损失大半。接着,秦军在湖北北部佯动,伺机灭掉了吴国的盟国——唐国,斩断了吴军后援进入楚国的道路,把吴人封锁在楚国领土上。
  这倒奇怪了,大秦兵居然所向无敌了,连吴国军都打不过他们。其实,从战斗力上看,秦军根本达不到吴楚的档次,但忙于强奸的吴国领导人已经放弃使用大脑,而改用下身思考了,导致战场应变不利。他们没有吞灭楚国的大志与治理占领区的计划,除了给伍子胥报仇以外,他们失去军事行动的下一个目标。吴军更是激起广大楚人同志的恶感。吴人杀人父子,淫人妻女,烧高府之粟,破九龙之钟,鞭平王之墓,舍昭王之宫。楚人愤怒已极,同仇敌忾,竞起而逐之。楚国的大地像一张巨大的布告,被通缉的吴国人在上边无处可逃,三万吴军陷入楚国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吴王阖庐看看连败两仗,赶紧重新布署,亲自调动主力,要给秦国人点儿颜色看看。不料,他弟弟夫概(先锋官)野心勃勃,趁着乱,拉了自己的队伍秘密返回吴国,在吴国自立为王,关起门来当“皇帝”。阖庐不敢怠慢,老窝要紧,只好火速带兵回国,把弟弟夫概从宝座上打跑了。
  阖庐已经带兵回国了,伍子胥还不肯回去呢!(不抓着楚昭王,誓不罢休。)于是他和孙武、伯嚭重新约束吴军,在京山地区把楚军胖揍了一顿,但由于疏于防备,立刻又被突然蹿出的秦军所击败。接着,子西领导的伪政府和楚昭王的流亡政府汇合,在湖北襄樊放火,烧了吴兵一把(但是不厉害)。但是,焦头烂额的吴军在转移途中又被痛创一次(这次厉害,是“大败”)。
  看来,已不足三万的失去后援的吴军根本无法肃清楚国广袤疆域中不断偷袭他们的敌人。吴人今天被啃掉一点儿,明天被啃掉一点儿,晕头转向,动辄挨揍,陷入汪洋大海,持续下去,三万人恐怕全要打光了。
  经过孙武婉言劝说,伍子胥的精神分裂症才略微见好,不得不放弃捕捉楚昭王的幻想,他说:“自古以来,人臣复仇者,未有能如我这样的呢。”(亏他还知道!)伍子胥结束了这场虎头蛇尾的战役,引兵回去。正是他的极端复仇手段,失去了被占领区的人心,吴军只好撤出楚境,与一场本来唾手可得的战略全局胜利失之交臂,留下吴王的千古之恨。
  吴人破楚后,很快由胜转败,不得不退出,究其原因,一是从吴国总体力量看,是不可能独吞楚国的,楚国毕竟是历史悠久、经久不衰的大国强国;二是吴入楚后,面临楚、秦、越等国的反攻与打击,腹背受敌;三是吴国内部不和,如夫概有异志,阴谋篡位,竟闹到内部火并程度。所以,尽管有杰出的军事家孙武、伍子胥在指挥,也无法避免失败的命运。
  楚国人九个月的恶梦结束了。
  十八岁的楚昭王在阔别王宫九个月之后,终于在游击队的簇拥下回到郢都,得到人民群众的夹街欢迎。插说一句,如果这期间晋国趁机入楚,击楚人,那么楚国就彻底完了,被晋、秦、吴瓜分。晋国努一努力,甚至可以一统华夏。不过晋六卿只知道保养私家势力,互相窝里斗,谁也不愿意对外消耗,居然在整个过程中未见任何动静。
  楚昭王回到郢都,收容难民,清理地雷,他率领大家重建家园。但郢都已经残破不堪了,像一只被老鼠啃过的破鞋子。于是,楚昭王迁都到二百五十里以北的“鄀城”(湖北钟祥西北)。但是楚国人很倔,他们不管走到哪里,都一直把自己的国都叫“郢都”,大概是为了表示对先人的忠诚吧(当然这就给考古带来了困难)。
  楚昭王于其盛年三十五岁,不幸殇亡了。临死时,他正出兵附属国陈国,抗击在那里的吴军。楚昭王在军中病倒,看见两朵红色的云彩夹着太阳而飞。占卜的人说:“如果把令尹和司马杀了,献祭给上帝,您的病就能好。”楚昭王说:“我是国家的胸肋,令尹、司马是国家的肱股,我活着,但他俩死了,对楚国有什么好处呢?”遂不听神汉意见,不杀人祭祀,于是他旋即去世。这时候正在周游列国的孔子称赞道:“楚昭王通大道矣。”
  楚昭王甚至还见过孔子,两人的思想很容易沟通。当初孔子从鲁国下岗后周游列国,在陈、蔡交境被恐怖份子围攻,多亏楚昭王发使者救了他们。孔子进入楚国以后,被一个叫接舆的“疯子”嘲笑,随及楚昭王要重用孔子,封给孔子25乘以700户人家(25个书社,每个700户人家)。令尹“子西”却诘难楚昭王说:“大王,您手下的臣子,有比得上子贡那么能言善辩的吗?”
  “应该没有。”
  “您手下的文臣有比得上大贤人颜回的吗?”
  “肯定没有。”
  “您的武将有比得上子路的吗?”
  “可能也没有。”
  “是啊。如果孔子扎根楚国,又带着这么一帮厉害徒弟,我恐怕楚国的未来就是他们的了。”楚昭王遂收回发给孔子的offer letter(聘书)。孔子被迫离开楚国。后来,孔子在被人采访时谈到子西,孔子不愿意多加议论,只是无奈地、不怀好意地讲:“彼哉!彼哉!”(他这个人呀!他这个人呀!)。“彼哉!彼哉!”及其它采访资料,都被收入了《论语》。子西是怕孔子夺了他的令尹权位,才鼓动楚昭王撵走老孔的——这是以小人之心来揣度他。用君子之心来想的话,也许是子西怕孔子瓦解分化楚国社稷。他们经过吴秦磨难,已经怕极了老外了。
  楚昭王临死,让二弟、三弟接班。二弟、三弟硬是请昭王自己的儿子即位。这种礼让的作风在一贯骨肉相残的楚王之中,非常难得。楚昭王是个不错的国君,我们且不说他在流亡的时候捡回鞋子激励楚人,临死不杀令尹、司马来祭天等可贵品格,光从个人素养来看,他还是一位音乐家:“昭王垂涕深知琴曲之情”,并且他很疼爱他的老婆。一次楚昭王带着夫人到山里边玩,让夫人在离宫里等他。不料发了大水,楚昭王赶紧派仆人来接夫人。但楚夫人说:“我跟丈夫有约定,没有‘符’我不能离开这里,虽然这样我会被淹死。”
  等仆人返身取来“符”,楚夫人已经被淹死在宫中了(这是一个女中“尾生”。蛮夷的楚人重信义,也一至于此)。楚夫人因此也上了《列女传》。
9.蜥蜴战争之勾践吞吴
勾践吞吴 前序
  公元前496年,吴王阖庐在他胜利的故乡苏州,过着歌舞升平、嬉戏冶游的幸福生活,但他一刻都没有忘记,自己占领郢都时,越国居然偷袭吴国老窝。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一年,越王“允常”新丧,儿子“勾践”走上了领导岗位,立足未稳,吴王阖庐遂发出数目不详的捣乱军,南下300里,取教训勾践。
  身经百战,曾经攻破强楚,捣碎郢都的吴国威猛之师,去打孱弱落后的越国子弟兵,实在如泰山压卵,就象大学生找小学生比赛算术一样。
  事实也果真如此,到了浙江嘉兴地区,勾践的阻击部队北上至此,与胜券在握的吴军遭遇。勾践派出“敢死队”,正面猛击吴军,吴军岿然不动,就象一个炼就铁布裆的大侠,让你随便凿他几下,毫发无伤。
  勾践猛攻两次无效,吴人都不稀罕还手。勾践急了,想出了一个只有他才能想出的下作主意。勾践找出一大帮罪犯,排成三排,上阵前自杀给吴国人看。
  奇怪,平野战场上怎么会突然冒出一帮罪犯呢?在古代,打仗是贵族和平民的特权,而少量的奴隶则随军干活,搬道具啊,修武器啊,发盒饭啊,现在勾践则拉他们出来当替身演员。
  这帮罪犯,手捏着宝剑,排成三行,正步走,来到吴军阵前,以剑加颈,说:“吴越两国国君在此治兵开战,我们服务不周,行动迟缓(道具搬慢了?),我们干犯军令,愿意领死。Ya——hoo——”说完,上百名罪犯,自刎而死,扑通扑通倒在地上,血肉模糊。
  吴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争相往前边挤,观赏这一瑰丽动人场面,队伍一下子就秩序大乱,就象因为围观交通事故而引发了更大的交通堵塞。
  没等吴军回过味儿来,越王勾践,挥戈操剑,形成山海之势,趁乱猛攻吴军。
  吴人大败。
  越人勇于任事,敢于牺牲的精神,给吴军留下了深刻印象。
  吴王阖庐本人最惨,大脚趾头被射了一箭,鞋子也跑丢一只,被越将“灵姑浮”拾了去(一说“灵姑浮”以戈击伤阖庐的大脚趾)。
  俗话说,十指连心,脚趾也是连着心的,阖庐岁数大了,禁不起疼,或者是由于江南瘴疠之气厉害,伤口被破伤风细菌感染,细菌攻心。阖庐随军溃散出七里远之后,以脚伤阵亡于军中。吴人大恸。
  阖庐临死前嘱咐儿子夫差:“必勿忘越!”
  从此江苏的吴与浙江的越,就结下了深如太湖一样的世仇。
  同年,夫差即位,发誓报仇雪恨,他责成仆人更番立于庭中,每当自己出人经过,必大声呼其名而告诫说:“夫差!尔忘越王之杀尔父乎?”
  夫差回答:“唯!不敢忘!”夫差这时候还是有血气的啊,他练兵讲武,勤习战射,积极地在太湖训练水军,并在姑苏灵岩山下建立“射棚”,以娴熟战技,积极备战。(但是,人能善始者多,能善终者少)。
  夫差也是个大孝子,夫差发出十万人丁,挖池堆丘,甚至役使了几头大象转木,把老爹的遗体用三重铜棺下殓了,四周泼水银为池,深达丈余,广六十步,以黄金珠玉塑造凫鸥飞雁,把他老爹阖庐最喜欢的鱼肠剑,以及另外三千把宝剑,都陪葬了。
  这就是今天的苏州虎丘(叫虎丘是因为葬后三天,坟上出现一只白虎,据说是剑的精气汇制,当然,也许是阖庐变的)。后来秦始皇挖丘求剑,费了很大功力也没挖出来,倒是弄出了个“剑池”,旅游的时候可以去看。
勾践吞吴一
  从出土文物来看,浙江地区的“钺”出土最多,是“钺”的最早发明使用者早,古人常有“以工命姓”的习俗,所以,中原人,给浙江北部地区的人,命名为“越人”。
  越国人属于“南太平洋系”人种。所谓“南太平洋系”人种,是指分布于东南沿海(广东、广西、福建、浙江),称为“百越”之族,向西一直达到越南。水稻种植成为百越共同的特征
  “百越”向北,最前锋就是“越国”,抵达了浙江北部地区,再往北,苏南地区的“吴人”,也是“百越”的人种。
  当然,这是针对当地土著人种而言。吴越的国君,则是华夏帝王的后裔与当地人杂交的结果。
  越国的国君,最久远的亲戚,可以攀到大禹先生。
  大禹的爹“鲧”,据说很笨,尧让他治理洪水,他就采取围追堵截的办法,结果水患连年加剧,被尧砍了脑袋。另一种说法,说“鲧”盗窃了上帝的息壤,铺在地上,土地就不断地伸长,使人们在新生土地上躲避洪水。上帝发现以后,大怒,把“鲧”宣判了死刑。
  实际上,鲧并不是“普罗米修斯”(盗神火的)。
  4000年前,尧手下的大臣,有四个坏蛋,史称“四凶”。他们头一个就是“鲧”,第二个是撞了不周山的冒失鬼“共工”,以及楚人的先祖“三苗”,还有一个不知来历的“欢兜”。四个人都具体干了什么坏事,不晓得。总之,等尧一死,舜一上台,拨乱反正,把这“四凶”全部流放。“鲧”流放后自然死亡,而并不是被斩首。
  按神化的说法,鲧死了以后,他的肚子里,光芒隐约,裂口爆开,一位伟丈夫缓缓升起,遍身有大光辉,这就是鲧同性繁殖产生的儿子,大禹。
  禹作为鲧的儿子,诞生于山西著名历史名城——夏县(跟黄帝的老婆嫘祖是同乡,该县是蚕丝的发祥地)。禹到了30岁还没有说上媳妇(这在当时算晚的了),于是他在一只狐狸精的撮合下,和涂山氏结为夫妇。大禹结婚以后,经常夜不归宿,三过家门而不入,忙于工作。涂山氏只好抱着孩子屹立张望。
  涂山氏看见老公大禹,左手捏着准绳,右手拿着规矩(圆规和三角板——大禹很象数学老师),陆行乘车,水行乘舟,泥行乘橇,山行乘钉子鞋,经风沐雨,非常辛苦,黄河、长江得乱跑。大禹不听音乐,愁然沉思,走在树梢下,帽子被树枝刮去了,也不回顾,鞋子跑丢了,也不折回去拣(可能跟陈景润沉思歌德巴赫猜想时候一样,人撞在电线杆子上也不知道)。
  大禹领导人民,疏通长江黄河支流,因为跋涉泥浆而两腿磨得精光,膝盖风湿变形,走路一颠一颠(后代道士模仿这个叫“禹步”,装神弄鬼儿用)。
  大禹治水有功,舜把帝位传给了他。大禹管理全国期间,经常外出巡视,曾经南巡到浙江绍兴,召集当地土著人开会,计算各部落的考核成绩(所以此地得名为“会稽”)。
  这次大会上,巨人防风氏迟到,禹责怪他不遵守号令,立斩不赦。防风氏身材巨大,受戮后一节骨头就装满了整辆车子。禹的威权和神圣令人不寒而栗。
  防风氏的部属们为了给主子报仇,探听到禹的行进路线,在树木下、草丛中埋伏,不料被大禹的保镖们打得七零八落。
  防风氏的部属们惊惧万分,自知死罪难免,遂调转矛头,戳穿胸膛而死。禹哀怜其不幸,激赏其忠勇,用不死神药救活他们,不过,留下个贯通前后胸的圆洞,碗口大,再也不能复原。禹让这些人自建了一个国家,就叫“贯胸国”。贯胸国的贵人出行,仆从拿一根竹竿,从胸洞里穿过去,抬着他,倒也省去了制做轿子的麻烦。
  帮助大禹治理水患的还有一个水利部副部长——“益”,益懂得鸟兽语言,曾经担任管理山泽的虞官,他发明了捕兽的陷阱,连带着发明了水井,还写下了《山海经》——古代神话、地理著作。禹治洪水,他始终追随左右,是最得力的助手。
  禹归天后,葬在会稽,请“益”继承他的帝位。益在掌权三年后,禹的老婆涂山氏抱着的孩子启,也长大成人,于是益把帝位归还给启(一说是启发兵抢回来的)。启建立了大夏朝,定都于他的老家山西夏县(这也是夏县之所以叫夏县的原因,或者夏朝之所以叫夏朝的原因,总之,“华夏”的夏字,就是从这里来的)。
  当时,社会上有不服启的人,启去跟他们打仗,并在誓师大会上讲话。关于启讲话的声音,我们没有录音资料,但是他讲话的内容保存下来了:“有扈氏蔑侮五行,怠弃三政,天用剿绝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罚。”意思是,说是老天让我去打“有扈氏”,因为他侮辱了“金木水火土”。人怎么会侮辱“金木水火土”呢?不懂,也许是破坏生态环境吧。
  启打败了“有扈氏”,把帝位传给儿子“太康”。 “太康”由于暴戾,而被山东的东夷领袖“后羿”夺位(罪名也是侮辱了“金木水火土”)。
  少康时候,夏朝恢复中兴。少康的小妾之子,被封到浙江北部,建立越国,就是我们首任的越国国君。
  这个名字叫“无余”的国君,大禹的第七代后人,拿着政府的红头文件,来到长江下游,浙江流域。发现那里是禽兽逼人的原始森林,老百姓脆弱而且愚昧,喜欢吃鱼虾水产,架屋而居,以船为车,以楫为马,往若飘风,去则难从。真是“千里不同雷,百里不同风”。土著们的模样也奇特,都扎着“椎髻”,就是朝天辫,锥形发髻,类似王菲的麻花辫子,脑袋上翘着棍子。
  而一帮女孩儿正在她们的额头、面颊上刺绘精细的花纹,因为她们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需要装扮自己了。
  女孩儿们纹完面,就拿出块石头,上边的门牙也要锤掉,露出一个豁子,拔出的牙送给女朋友当定情礼物。而女的如果不拔牙的话,就会克夫,没人要。拔了牙以后,黑洞洞的嘴里含着珠子,是当地人最奢侈的时尚,因为样子象蛇口。越人崇拜蛇,蛇嘴里只有两颗大牙,门牙却没有,所以越人“凿齿”。
  如果泥怕拔牙疼的话,也可以用木炭把门牙涂黑,象宋丹丹演小品的老太太那样,越黑越性感。白牙呲着那是煮熟了的猪头。
  这些风俗,后来随着越人在亡国后的迁徙,在更南的福建广东地区风韵尤存。
  而这里被叫做越国也是有道理的,因为这是人们所知道的最遥远的国度。“越”这个字,就是远的意思。“杀人越货”(出自《尚书》),就是杀了远处的人抢掉财物。“无余”之所以被派到遥远的越国来,是为守护禹的坟墓。他教导越人土著割掉荒草,驱赶禽兽,建立村邑,耕种谷物,把租子交给“无余”,“无余”用它来维修、供奉、祭祀大禹的神庙。
  又1500年过去了,经过20几代,越王传到“允常”。允常得到楚国人的扶植,来牵制抗吴。在楚国的传、帮、带之下,越国力量得到迅速发展,多次骚扰吴国,以减轻楚国的压力。吴越矛盾也因此而升级。
  允常死后,其子勾践即位,射死了领兵来犯的吴王阖庐。吴王阖庐之子“夫差”即位。两国矛盾达到空前炽热化。
  公元前494年,当齐景公的漫长执政生涯到了第54个年头,当鲁国失意下野的孔子象丧家犬那样周游列国,吴国的新任国君夫差,经过连续两年积极备战,日夜勤兵,预备南下攻越,给爸爸阖庐报仇。
  不用说也知道,春秋第九、第十大蜥蜴,就是我们最后出场的吴王夫差、越王勾践,二位好朋友了。
  夫差磨剑霍霍,使越王勾践非常不安。勾践准备先发制人,出兵攻吴。
  越大夫范蠡上前劝阻,范蠡说话习惯戴大帽儿,上来就从天地起谈:“天贵持盈;持盈者,言不失阴阳、日月、星辰之纲纪。地贵定倾;定倾者,地之长生,丘陵平均,无不得宜。人贵节事;节事者,王者已下,公卿大夫,当调阴阳,和顺天下。。。。。。。天道盈而不溢、盛而不骄。。。。”
  勾践听了半天,好象是在说天气预报,非常不耐烦。范蠢就说:“我的大致意思是,我们的实力还不行,国小,人口小,兵者,凶器也,战者,逆德也,好用凶器,试于自身,上帝禁之。。。。。。”
  勾践说:“你又来了,你又来了!我已经决定了,你不要再说了。”遂调集部队,亲自统率,向吴进攻,兵临苏州附近。
  吴王夫差一看,省得我再出远门了,于是尽发国中精兵,迎战于夫椒山,经过激战,把勾践打得抱头鼠窜,人伤马折。
  勾践收敛残兵,一路退回浙江绍兴,夫差在屁股后面追。
  勾践被迫放弃绍兴城,攒了5000人,退保绍兴东南的“会稽山”,被夫差大军围住,动弹不得,自知无力挽回败局,一日三惊。
勾践吞吴二
  勾践以卵击石,大败于夫椒山,再困于会稽山,九死一生,后悔莫及,悔不听当初范蠡的劝阻。
  “现在夫差围困了我们,我们怎么办啊?在山上打游击吗?”
  范蠡又播报天气了:“持满者与天,定倾者与人,节事者以地。卑辞厚礼以遗之,不许,尔身。。。。。。”
  勾践说:“您还是说普通话吧。”
  范蠡说:“事到如今,只有给吴国送礼求和了。为了避免亡军亡国的结局,唯一的办法是求和。如果对方不答应,只好委屈大王自己去服侍吴王了。”
  勾践无奈,派大夫“文种”去吴军营中请和。
  文种用膝盖跪着爬到吴王夫差面前,顿首说道:“亡国之君勾践派我请示大王,勾践请求为大王奴婢,他老婆当大王婢女,他当大王的勤杂工。”
  夫差心比较软,意欲答应。旁边伍子胥赶忙劝阻:“勾践这个人亲而务施,颇能交结贤人,我们和越国接壤,世代为仇,有它无我,有我无它。我们必须彻底消灭越国,否则反受其害。切勿答应他!”夫差同意。
  伍子胥是有名的“复仇男神”,主张除恶务尽,他还举了从前的“有过氏”的例子,“有过氏”曾一度灭掉夏朝,但没有斩尽杀绝“夏”的后代,使“少康”得以复国。
  文种回来,把坏消息报告勾践。勾践喟然长叹:“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投降都不可以啦?”勾践打算破罐子破摔,杀掉妻子儿女,燔烧宝器,决一死战。
  大夫文种赶紧劝慰:“过去,商汤囚于夏台,文王系于羑里,晋公子重耳奔狄,齐公子小白奔莒,最终都成就了霸业,由这些事情看来,现在的困境又何尝不是福呢?”
  于是勾践又挑选出美女珠宝,找吴国太宰“伯嚭”通融,走曲线救国的道路。
  伯嚭本来是吴国的第三号人物,排在伍子胥和孙武后边,但是夫差即位以后,提拔他做国王助理(太宰),宠信有加。
  伯嚭收了好处,又为了压倒伍子胥,故意逆伍子胥而动,分析道:“与其跟勾践决战,冒着玉石俱焚的危险,不如接受他投降,让他上贡,国家获利。”
  伍子胥说:“勾践是个贤君,文种、范蠡都是良臣,放他们回去的话,必定生乱。我们攻克了越国而不把它纳入自己的版图,等于违背上天的赐予,而且敌寇也不会感谢我们,反倒增长了他们的仇恨,别说求霸不可能了,将来后悔都来不及了。”
  伯嚭说:“如果你担心这个,那我们把勾践等人扣留在我国,不就可以了吗?”
  争论的结果,伯嚭的意见被采纳,越国获得了一线生机。 伍子胥愤然道:“越国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二十年之后,吴国宫殿,就是一片泥淖了。”(伍子胥随着年岁变老,气筒子加粗,说话总是恨恨地,口气总是不容置疑地,见解总是先人一筹的,未免让夫差讨厌。)
  夫差觉得越国已经衰落,不足为患,以后再来收编也来得及。夫差就象松鼠一样,喜欢把好东西留到后面吃;或者象蜗牛,做事总要留个尾巴;或者象猫,喜欢玩弄耗子,欣赏耗子哀怨无助的眼神。
  夫差命令:勾践赶紧回会稽,处理善后事宜,然后带着老婆和范蠡,从速来吴国报到,到拘留所当勤杂工。
  勾践回家收拾东西,就开始咧嘴了,总是仰天太息,举杯垂泪。大臣们赶紧劝,文种、范蠡劝道:“古人说,处境如果不困厄,志向就不会远大,形体没有大悲大痛,考虑问题就不周全。周文王,不能逃避监狱的囚禁,痛哭流涕,身受欺凌,但他自学《易经》,终于通达,取天下而如返掌。”
  勾践叹道:“死,是人所畏惧的。可是现在我听到死,在心中却一点惧怕都没有。”(是啊,后面的日子比死还难受呢)。
  期限终于到了,临行的时候正是五月,梅子黄熟时节,不知从哪一夜起,整个江南已不觉笼在漫天漫地的云烟雾霭中了。酥雨细触,使树木绿得兴致勃勃,而鸟雀,早已耐不住寂寞,清脆得愈加可人的颤声,引得柔绿的雨林,簌簌地翩然起舞了。
  群臣在浙江江畔摆酒钱别,给勾践送行,君臣凄然泪下。勾践神色黯然,挥手而别,忧形于色。坐船渡江的时候,看见鸟鹊啄食江渚的细虾,自由自在,飞去复来。勾践的媳妇触景生情,还爬在船舷上,唱了个歌:“去我国兮心摇,情愤惋兮谁识?”
  陪同勾践入吴为臣妾的(这里“臣妾”是奴婢的意思),除了有刚才的歌唱家——勾践的夫人,还有范蠡。一干人到了吴国,俯伏着谒见夫差请罪:“我勾践上愧皇天,下愧后土,自不量力,污辱大王的军士,到鄙国问罪。大王宽赦于我,使我保住须臾之性命,拿着簸箕和扫帚,给您干活,不胜感愧。”
  夫差说:“寡人也有过错啊,我这样饶了你,就是对我先君说话不算数啊。”(当初夫差向爸爸阖庐郑重承诺:“必勿忘越!”
  勾践吓得要命,赶紧叩首回答:“惟大王怜之!”
  伍子胥在旁边,目如流火,声若雷霆,怒道:“大王,当飞鸟在青云之上,我们尚且还要弯弓射之,现在就停栖在庭堂之下,怎么可以反倒放过。现在的勾践,大厨师就能办了他,岂可再失良机?”
  夫差说:“诛杀投降的俘虏,我听说,会祸延三代。我不是敢私爱越国,是怕皇天降罪。”
  伯嚭也赶紧帮忙,顺着夫差说:“伍大夫说的是一时之计,大王说的才是安国之道。”
  于是命令勾践夫妇穿着仆人的衣服,当马夫和饲养员,住在一个石窟里,地点在苏州西南郊外的“木渎镇”, “吴中第一峰”的灵岩山下。(说是第一峰,其实只有182米高,但是古人在文学作品中把这里吹嘘成“灵岩奇绝胜天台”)。
  越王勾践现在穿的服装,只比“断发纹身“略强一点儿,是“犊鼻”,也就是司马相如在落魄卖酒的时候穿的那种东西,有人把它理解成“三角裤衩”,实际没有那么惨,应该是围裙,或者叫“作裙”,工作时候穿的,跟工厂里的车工老师傅,或者杀猪的屠夫,穿的围裙差不多,但正前方有块四方的小盖布(向牛鼻子),内侧有个方形的兜,可以放小零碎。
  冠也不许带了(顺便说一句,当时的诸侯国君,也戴类似秦始皇那样的冕,只是玉珠子的串串儿少,只有9串、7串不等),勾践就发髻上戴块头巾,经常停着一只蝇子,因为他的工作地点是在马厩,负责给马儿切草。他老伴儿负责洒扫,除粪。老伴儿穿得也惨了,衣服边缘襟领,本来是另用一条带纹彩图案的布做的,但她只许用同一块布,没有襟领,而且是“左衽”,这是蛮夷的打扮,中原只有丧服才是“左衽”(衣襟从左腋下绕过)。
  勾践养马,一干就是三年,同时还负责给夫差开车——其实准确的说,是走在车前面,牵着马步行——开车是另有驾驶员在车上的,是光荣的职位(挨着大王夫差),还轮不到勾践做。
  每逢夫差外出,勾践就步行在前,寸步不离,以便随时听从夫差使唤。吴地的老百姓指着他说:“那仆人就是越王勾践!”
  勾践听后,只好忍气吞声,虽然内心十分震怒,但表面上满不在乎,神色愈发恭敬,丝毫看不出任何温怒之色。
  夫差有一次出行,登上高台,啸咏远眺,回过眼来,看见勾践坐在马粪堆旁,老婆和范蠡侍坐旁边,虽然蓬首垢面,却非常肃穆,仍然严守着君臣、夫妇之礼。夫差非常诧异(换了一个枭雄的话,就可能因此把勾践杀了)。
  夫差有感而发,对伯嚭说:“勾践大小也是一个越王,范蠡不过一介之士。俩人虽在穷厄之地,却不失君臣之礼。寡人伤之。”
  伯嚭赶紧跟着煽乎,夫差于是犯了妇人之仁,打算放勾践回国去。
  伍子胥立刻入谏,耿耿而谈:“过去,夏桀囚禁了商汤,商纣囚禁了文王,最后释放了他们,反倒被他们所灭。您不记得了吗?大王俘虏了勾践却不加诛,臣认为大王迷惑很深啊,闹不好落得夏商一样的后患啊。”(又在批评,而且把夫差比做桀纣——尽管不是故意的)。
  伯嚭则很会说,把夫差比做齐桓公(霸王龙):“齐桓公当年,把‘燕留‘五十里土地割给燕庄公,从而获得扶弱济危的美名。宋襄公仁义之师,不攻打渡河中的敌人,一样被后人称赞,列名霸主。大王诚能效法前人,赦越王回国,也必名冠千古,成就霸名。”
  夫差说:“我最近肚子不好,折腾三个月了,很烦。这事等我病好了再说吧。”
勾践吞吴三
  范蠡不是越国人,他也是国际主义战士,来自楚国人,打小长在安徽宣城的穷困家庭,没有父母,跟大哥和大嫂一起过着贫苦的生活。
  范蠡小的时候还弱智,一会儿癫狂,一会儿清醒,当时的人都认为他神经不正常,没人理他。他还经常自省(就仿佛气功师的入定),入起定来,就好像盲人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跟聋子一样。
  据说他曾经拜“辛文子”为师,研习治国治军的方策,获得了圣贤的聪明(但这是否属于“入定”时的幻觉,就难说了。总之他是一个典型的布衣,在当时,布衣从政,是没戏的,政坛都被毫族时代霸占。
  范蠡也因此很苦闷,索性又使出小时候的毛病,被发佯狂,不与于世,行为怪异,倜傥负俗,被视为狂人。
  当地的地方官就是“文种”,被范蠡的怪异行为吸引了的注意,派手下人去探访,回来说:词人患有疯癫病,是一个狂人。
  文种不以为然,说:“吾闻士有贤俊之姿,必有佯枉之讥。”认为范蠡大智若愚,于是亲自前去拜访。范蠡蹲在狗洞里,看见文种的车马过来了,“汪汪”地冲着文种样狂吠(跟狗一样)。文种一看,这东西是人是狗,下属赶紧掀起衣服挡住文种。
  文种说:“我听说,狗见了人就会叫,他叫,是认可我是人。不要怕他。”于是下车给范蠡施礼。
  范蠡并不为礼,“汪汪”着跑开了(可能真得了“狂犬病”了)。
  次日,范蠡对兄嫂说:“今天又有贵客要来了,您把衣帽借我用用吧。”(是够穷的)。
  过了一会,文种果然又来了。范蠡也不抽风了,进退有节、揖让有礼,一副彬彬君子的仪容,(看来是间歇性的病)。范蠡、文种二人一见如故,“终日而语,疾陈霸王之道”,志合意同”,结为终身好友。文种聘范蠡为僚属,朝夕在一起。
  俩人算了一卦,发现霸王的征兆出现在东南方,于是抛弃了官职,相邀来到吴国,但是感觉伍子胥在朝中势大,自己难有作为,而且伍子胥总想打楚国,他俩犯不着替伍子胥卖命,征发自己的故国,落个“汉奸”的罪名。于是相邀离开吴国,来到了越国。
  越国也并不好混,当时的越国大权臣名叫“石买”,能言善辩,向越王“允常”进言说:“卖弄风姿的女子不讲贞节,自我夸耀的士人不守信用。这种周游列国的宾客,自己找上门来,大概不会是真正的贤人。如果是和氏之壁,谁都会不争价钱地求取的,可是这俩个烂货,周游诸侯却得不到任用,可见没有真才实学,希望君王明察。”
  文种因为以前是当官的,很快得到一个差使,但范蠡因为有抽风的前科,越王不愿意用他,只好在楚、越一带闲游。
  文种于是对越王说:“从前有一个小偷在晋国自荐求用,晋国就任用了他,结果战胜了楚国;伊尹背着炊具来到殷都,于是辅佐成汤夺取了天下。有才智的人,君王选拔他们时并不考虑他们路近路远,这就叫做挑选人才的人,必定有帝王必定失败。《易经》上说:‘具有超出世俗之才的人,必定有不能适应世俗的毛病’。建立大功勋的人不拘泥于世俗的见识。”于是范蠡也被录用。
  俩人费了好大劲,终于扳倒石买,后者外出带兵,被军士杀死。范蠡和文种地位隆起。
  公元前496年,越王允常病亡,他的儿子勾践继位,范蠡和文种继续得到重用。在这一对儿好朋友的王霸之术”辅导下,勾践蒸蒸日上,没三年时间,就发展到了国破家亡,投降为奴的地步。呵呵。
  范蠡的确是个传奇人物,他不但善于谈天气预报,而且能掐会算。以至于身陷吴国为奴期间,夫差都一度很欣赏他,把他招来,想收为己用。
  勾践从后面一听,心想坏了,范蠡要不属于我了,不觉得涕泪交加,以头顿地。
  然而范蠡仰头答说:“臣在越国而不能辅佐越王为善,致得罪大王,幸不加诛,已经倍感满足,怎么还敢奢望富贵呢?臣闻亡国之臣,不敢语政。”然后和勾践主动钻回石窟。夫差一阵嗟叹。
  范蠡除了会算卦,还懂点医学,他听说吴王连着三个月坏肚子,就算了一卦,告诉勾践说:“大王,卦象显示,到‘己巳’日,吴王的病就会好的。我们只要再尝一下他的粪,看看它的颜色,跟他一说己巳日病好,他一定会心存感激的。”
  “范大夫,你不远千里来到越国帮我,又为了我,抛家舍子,到吴国来受罪,还要尝粪,我今后怎么感谢你啊。”
  “不是啊,大王,我是说让你尝粪啊!”
  “啊——?”勾践赶紧一捂嘴。
  第二天,勾践请求吴王召见,走到吴王卧室门口,仆人正端着贵吴王的大小便出来。勾践赶紧下拜:“稍等,请让我尝——尝一下大王的便溲,看看病情凶吉。”随即就用手捏了一点粪样,放在嘴里,人工化验了一下,然后面带喜色地扑进屋里。
  “大王,下臣勾践恭贺大王。您的贵病,到‘己巳’日就可以好了。”(“己巳”日经学者推算,是公元前489年4月26日,如果要写历史上的今天的话,可以说:“2500年前的今天,吴王夫差拉肚子病痊愈。”)
  吴王夫差卧在床上,有气无力地问:“你何以知道?”
  “大王,下臣勾践曾经向‘闻粪者’学艺,粪的色味必须和时令气节相顺。我刚才私下尝了大王的贵粪。”
  “怎么样?”
  “味酸、又苦、又辣,正好和春夏之交的时气相符,是以断定大王‘己巳’日痊愈。”
  人在病中就比较脆弱,吴王夫差大为动情,衷心赞叹道:“勾践,仁人也。”
  (“闻粪者”也是当时一种行业吗?也为了种地施肥吗?)
  据范蠡回忆,自从尝了粪以后,勾践就开始口臭。范蠡为了怕勾践自卑,就让左右的人都吃“岑菜”,这种植物叶子,天生有一股粪味,跟榴莲差不多。
  鉴于勾践忠心耿耿,到了细致入微,无以复加地步,并且越国连年向吴国奉送珍奇玩好,越国国库空虚,但君臣面无恨色,实在是思想改造非常成功,于是吴王夫差在公元前489年4月26日,如期病愈以后,让勾践搬出石窟,并摆下酒宴,招待勾践,以客礼相待(不再是端着扫帚簸箕的“奴仆之礼”了),并请吴国的臣子礼敬这位“客人”。
  伍子胥到场,一看大伙正给勾践劝酒呢,气立刻就不顺了,拂袖而去。旁边伯嚭立刻煽火:“大王,伍大夫是刚勇之人,看见您仁善之心,他惭愧了,逃掉了,是吧?”
  夫差说:“然也——”
  立刻,勾践、范蠡给吴王祝寿上酒,并且唱了首颂歌,吴王大悦。
  次日,一宿没睡好觉的伍子胥又跑来了,给心情愉快的夫差泼冷水:“大王,我听说,豺狼,是不能亲近的。狐狸和野鸡搏斗,狐狸故意弯下腰,显出低卑的样子,其实是为了扑猎出击。野鸭,两眼发花,才会被罩入罗网,鱼,贪图痛快,而死于诱饵(伍子胥对小动物观察很细啊)。您怎么可以放弃忠直之言,而听信谗夫之语。暴虐的夏桀登上高处而自知身危,但不知道如何转危为安(又拿夫差比桀纣了,人比人,真气死人)。。。。”
  夫差打断,说:“寡人连病三月,您一句话也没来慰问。勾践尝寡人之便溲,这是他的慈祥仁爱。勾践虚其府库,尽其币宝,以奉寡人而面无恨色,这是他的忠信啊。”
  “勾践下尝大王之溲,他日一定上食大王之心,勾践下尝大王之便,他日一定上食大王之肝。唉呀,吴国早晚要被越国所擒。宗庙社稷,废为荆棘。”
  “伍大夫不要再说了,寡人不想再听。”
  伍子胥青筋暴跳,呲牙咧嘴,好半天,把话又咽回去了。施了个礼,转身出宫。走在殿下庭院里,伍子胥用手牵起衣服,摸索而行。
  旁人差异非常:“伍大夫这是被气疯了吧,糊涂了吧。天也没下雨啊,院子里也没泥水啊,您高高牵起衣服干吗?”
  伍子胥说:“我只怕20年之后,这里全是草棘废墟,晨露沾衣。”
  闻者无不悲伤。
  (当初,夫差跟诸公子争夺继承权,他老爸阖庐并不看好夫差,说夫差性格仁善,是个无用的败类。伍子胥冒死相争,说服阖庐,终于使夫差封为太子。夫差感恩不尽,要把吴国的江山分一半给伍子胥,为子胥所谢绝。谁料时至今日,大恩人“堕落”为讨厌鬼了)。
  公元前489年的冬天,合计在吴国挣扎3余年,当了3余年勤杂工,熟练掌握各种马具的清洗和安装方法之后,勾践夫妇“学成归来”。“东道主”吴王夫差亲自在“蛇门”以外送行,拉着勾践夫妇的手,送他们上车,范蠡驾驶着,千恩万谢地离开了苏州,回奔山清地秀,梦牵魂绕的祖国。
  越国的百姓闻讯欢呼,群臣祝贺,勾践要继续担任越国的领导职务,领导越国人民,做好吴国的附庸了。
勾践吞吴四
  勾践回国以后,大夫范蠡又发挥他的建筑特长(这家伙文、武、工程、艺术、财经、流通、天文、占卜一身兼备),修筑了会稽山下的新都城。范蠡苦心运思,筑大小两城。大城又称蠡城,周长20里,有陆门三,水门三(西北角无门无墙,表示对吴国不设防,心扉洞开)。小城周长3里余,设陆门四,水门一,称“勾践小城”之称。
  勾践以文种治理国政,开垦田畴,奖励生孩子,厚植经济,轻敛薄赋,减刑省罚,工作开展地有声有色,受到远在400里外吴国领导人的肯定。夫差很快发来嘉奖电报,恢复勾践对越国原80%领土的统制权,勾践大喜。夫差是把勾践当成中央下派地方的干部来支持对待了(夫差一定是脑子进水了),让勾践料理好南边的事物,每年春秋两次进贡,然后夫差可以安安心心地经营北方中原。
  勾践为了向“中央”表功,特发出国中男女,入山采集葛藤,沤制抽丝之后,纺成葛布(比丝还薄,透气性比丝好,适合夏天穿,染色之后也很漂亮),合计十万匹,以及蜂蜜九大桶,狐皮五双,造箭的竹子十船,献到吴王那里。
  吴王立刻赐给勾践旗帜的羽毛,诸侯的装饰几杖。两国人民欢欣跳跃。
  勾践这个人,是短性子,也就是说比较任性,易于反复。当初一即位,就着急打吴国,导致被囚三年;在吴国的时候,也许他真是诚心臣服了的,对吴国象亲爹似的;哭丧着脸,谄着笑,装了三年孙子刚回来,立刻还阳,又猖狂了,又要你死我活了。
  勾践遂召集众臣,痛骂了一顿吴国,然后要求讨论战斗方案,征集大家策谋。(刚刚指天划地发誓效忠,答应人家不造反,现在又变卦了,要背信弃义了。)
  他下边的人不象他这么任性轻率,大夫逢同说:“国内稍微刚有点儿殷实,立刻整顿军备,锋芒毕露的话,恐怕会惊动吴国,那我们就大难再至了(也是对将士人民性命不负责任)。鸷鸟将要搏斗,必须低飞收羽,圣人将要造反,先应该装出和顺。”
  范蠡和大夫苦成也劝。勾践只好稍安勿躁,接受文种的六条外交方略。(范蠡从此也感受到了勾践是个危险份子,需要警惕对待)。
  文种的方略,第一条,祭天,讨老天爷喜欢(咒夫差死)
  第二,贿赂吴国的君王、大臣
  第三,高价收购吴国的大米、粮草,挖空吴国,而自己偷着储备粮食
  第四,赠送美女,扰乱君心,使吴王在声色犬马中自溺其志
  第五,秋两季照例进贡以外,进献能工巧匠和深山大木,把大批建材源源不断运往姑苏,胁助吴国建造华丽的宫殿,使他消耗民力(那时候搞点土木建筑就可能累得民生凋敝,现在搞个登月计划也无碍于经济民生,时代是不同了啊)
  第六,扶植吴国的阿谀奉承之臣
  总之,文种的这些主意都比较“下作”,都不是军事对抗,而是进行政治经济干扰,拖对方领导干部下水,拿糖衣炮弹腐蚀对方的精神,即便现代国际间也不多用这些“损招”,用多了,难免搞得自己臭名昭著。文种后来不得好死,宜也。(这些“损招”对一个民族和地域的损害,比几场战争还要来得消极,春秋时代以前,一直没有这种打法)
  夫差果然中计,修筑“姑苏台”,三年聚材,五年乃成,能远望二百里。为了修建这个东西,木材堆积如山,以至堵塞河道,民力疲弊,人不聊生,道死巷哭,心生怨望。(伍子胥预见了野猪和麋鹿,未来将游荡于这里,因为吴国的奢华迟早要使它灭亡。当然,2500年后,这里成了游人游荡的地方,著名旅游景点有“吴王井、玩月池、琴台、砚池、西施洞”,都在灵岩山)。
  与此同时,越国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所谓“生聚”,就是生孩子和攒粮食。关于生孩子,勾践采取奖国生育政策,老男人不准娶少女为妻(以免资源浪费);男20岁女17岁还不结婚的父母要受罚;妇女临产票报官以便医官去照顾;生了孩子的家庭由国家给奖;生了两个的官府给养一个,国家建设卓有成效。关于攒粮食,越国根据天气预报,合理种收,还嫌粮食积得不够多,派人跑到吴国去哭穷,说粮食绝收,人民饥乏。于是,好心人夫差就象供儿子上大学的爹似的,又拨出大量新粟借给越国。越国群臣都拿了红包,偷着大乐。
  次年,越国把上好的粟米,拿鼎蒸了,再晒了,还给吴国,让吴国人当种子用。吴国人把“做过绝育手术的种子”撒播在地里,一颗苗也不长,气得骂娘。吴人是岁大饥。真是“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啊。吴王不是玩fair play吗,人家可不跟他这么玩。
  另外,鉴于勾践是个短性子,对待过去他的事情,不论是别人给他的恩德还是侮辱,撂了爪就忘,翻脸就不认帐,吃饱了就骂厨子,挨了打就忘疼,为了克服这个毛病,让屈辱的历史铭记在心,勾践在众大夫的督促下,有意识地进行了“励志”训练,加强恒心和意志力训练。
  他卧薪尝胆,食不加肉,衣不重采,夜里不许睡觉(困了就拿小草扎自己的眼睛),冷了不许生火(拿凉水往脚上泼),冬常抱冰,夏常握火,使劲折磨自己。
  文种的九大“损招”中最传为“美谈”的,那就是培养了“西施”这一中国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以来的第一位女地下工作者,以献的方式(类似于交公粮),成功地打入了反动派吴王夫差的核心机构。
  据说,一千个人心中,对哈姆雷特的形象,有一千个理解,这是审美的主观性不同,
  那么,一千个人心中,对西施的形姿,也就有一千种猜度。在我们看来,她和中国其他三大美女比较起来,最大的不同,在于她一直是个少女(而那三位则是已婚的),她的容颜,总是清纯稚气的,不过就是“苎萝山”下,若耶溪畔的一个浣纱女子,尽得山水秀灵之气,独得了“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八字。
  众所周知,西施是在全国选美中被发现的。勾践归国以后,鉴于历次送往吴国的美女效果不佳,于是派出人贩子(相士)巡行各地,决心要寻觅一两个绝色的美女,再通过有计划的训练和包装,以期一鸣惊人,用温柔的绳索,达到绊系吴王并趁机离间吴国君臣的目的。
  相士们在浙江诸暨县南的“苎萝山”下终于找到了浣纱美女西施,(这里是有两个姓施的村子,西施的家住西村,所以叫“西施”,这只是一种指代了——她的本名不算好听,叫夷光,爸爸是个樵夫,她主要帮人家浣纱,但是家庭条件差——因为吃的东西不好,心口总发烧,要用手背轻轻压捂着,蹙着眉头,惹人怜爱。
  众所周知,东边那个村子也姓施,里边还有一个青蛙,叫东施,她的好美之心很强,经常效颦,用手一捂胸口,眉头一拧,立刻飞沙走石,众人避之惟恐不及。
  范蠡得到相士们的报告,立刻跑到若耶溪畔,看见西施和郑旦,果然令人目眩神迷,虽然生在穷乡僻壤,却目如秋水,顾盼生姿,出落得清莲似的惹人怜爱。在楚国见多识广夜生活经验十分丰富的范蠡,不但在楚国从未见过如此艳丽的女子,就算在吴国宫中所看到的莺莺燕燕,也没有一个可以与此妣美。正这时候,西施唱到:
  西 施:[西皮慢板]
  西施女生长在苎萝村里,难得有开怀事常锁双眉。
  只为着守清寒柴门近水,每日里浣纱去又傍清溪。
  怕只怕损玉颜青春易去,对清波时照影白整罗衣。
  范蠡一听,不自禁想道:“就是说话口音重了点,语气直白了点,如果再加以琢磨,必然成为稀世的珍宝,一定可以赢得吴王夫差的欢心。”
  范 蠡:(西皮倒板)
  提起当年泪难忍,
  待下官与姑娘细说分明。
  我越国与吴邦旧有仇恨,为争战失了寨空有我军。
  我有心替主爷报仇雪恨,空有这救国志怎奈无人!
  范蠡这人不简单,他以情动人,以理服人。西施与郑旦,山野弱女子,对国家前途竟是变得如此重要,于是慨然应允,愿意为国家奉献出她们的一切。
  于是,在范蠡的策划与主持下迅速地展开,西施等十多名来自不同地区的美女,接受爱国主义教育,宫廷礼仪的传授,尤其着重在歌舞、仪态、礼节、走台步和蛊惑人心技巧上的磨炼,在短期的密集训练中,快速变化她们的气质,培养出思想忠贞、气质高贵的一批特种工作人员,准备用裙子去统一吴国。受训地点就在绍兴附近,如今叫“西施山”,当时叫“美人宫”。
  西施与郑旦在众多名师的调教下,很快便展露了过人的才情,三年下来已是能歌善舞、雍容华贵,一举手一投足都能表现出妩媚动人的风,。当然,一同跟西施接受训练的众美女中,还有一个叫郑旦的女孩,也是超级美女——姐妹俩练习完毕,课余到附近大街上去逛,手挽着手,经常被本地色迷迷的老头子跟梢。
  在美女们的三年大专补习阶段,范蠡屏除私心杂念,扫清身上那些与革命不相干的情调,把西施就当成一个解除国家灾难,蛊惑敌国君王的政治工具,
  三年期满,越王勾践经过测试,学员扎实用功,学习成效显著,政治素质过关。于是让范蠡择期动身,带着西施、郑旦等一干美丽的“贡品”前往吴国。
  美女西施被“献”到吴王夫差那里,吴王一看,西施原本就有出水芙蓉般的美丽,经过前一时期的理论学习和雨露滋润,更如牡丹盛开般鲜妍媚人,美艳眷婉,那脉脉含情又知书达理的眼睛,使得夫差几乎无法自持。郑旦则是一副杏花初放时的清秀模样,给人一种冰清雅致的感受。二人一温一凉,给夫差以山花烂漫和径廊苔绿的双重别致感受。
  从此,吴国人惊异的眼睛,注视着夫差心中放纵地盛开着的,对于美丽西施的热爱。 西施的一颦一笑,一捧心一皱眉,都紧紧地扣住吴王的心弦;郑旦的若即若离、矜持秀雅,也使吴王神魂颠倒而穷追不舍。夫差除了使劲地向越国人说谢谢谢谢,使劲地忙碌着,就再没空说别的,干别的了。
  可是,有乌鸦嘴却说:“五色令人目盲,五声令人耳聋。夏桀因为妹喜而亡,商纣因为妲己而亡,西周因为褒姒而亡。越王勾践昼夜读书,振贫吊死,与百姓同劳,折节听贤,厚遇宾客,聚众死士(包括收纳一个精于“越女剑”的女侠,伶俐过人,曾打跑一只调戏她的老猿),勾践这么干,内怀不二之志,没安好心啊。。。。”
  夫差不听吴子胥聒噪,把西施安置在“灵岩山”下——就是西南郊外勾践曾经石窟养马的那个地方,号称“吴中第一峰”。说是第一峰,其实只有182米高,但是古人的文学作品把这里吹嘘成“灵岩奇绝胜天台”的仙境。
  吴王夫差为取悦美女西施,在灵岩山顶建大型王室园林“馆娃宫”(开苏州园林建筑之先河)。宫内铜勾玉槛,饰以珠玉,楼阁玲珑,金碧辉煌。夫差还挖空心思构筑“响履廊”, 西施及宫女们穿着木屐在上面走动,发出铮琮的响声,木琴般的悦耳。又修一人工湖,沿湖遍植奇花异卉,湖上布置锦帆,珠歌翠舞,供宴无穷(吴王对我们西施还是爱的啊,在古代,这就是love的表现啦,还要怎么样啊)。
  “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清《圆圆曲》)。
  至于西施爱不爱吴王,可能西施没有考虑这个问题的内存。经过政治学习,这个“盖世太保枪口下的”越国女孩,任务比较单一,就是消磨夫差的革命意志,使他在不该腐败的时候腐败,不该玩女人的时候玩女人,总之是爱吧,又有点怪,不爱吧,又有点腻。但是,传递情报、吹枕头风、搞破坏、搞运动之类的事,和西施无关。因为不涉及任何机密,所以也没有任何危险(比较人道,也不需要有内心复杂的思想斗争),我们大可不必为她担忧。
  “千重越甲夜围城,战罢君王醉不知;
  若论破吴功第一,黄金且合酬西施。”
勾践吞吴五
  这些年来,吴王也并不只是光泡妞不干正事,相反,他很busy。
  夫差打败越国后,积极向北扩展,一路争霸,第一个打击目标是陈国。陈国是吴国从东南方向进入巴尔干的必经之路。当年,吴王阖庐当年攻楚的时候,从楚西北进军,未获得该地区的陈国相助,后者又以“有病”为名,拒绝出访吴国,吴怒。夫差于是一再攻打陈国,获得三个城邑而去。楚国恐惧,担心阖庐破郢的噩梦再次重演,楚昭王亲自发兵襄助陈国。但他不来还好,一来却病死军中了。楚军裹尸撤退,吴兵亦退。(这个时候,孔子被迫从政府辞职,正也周游列国,呆在陈国,但是什么忙都没帮上,只是跟陈国司寇讨论鲁昭公如何称呼自己的小媳妇。
  蔡国(蔡昭侯)当初帮助吴王阖庐,也没得好,因为楚国随后来打他,进行抱复,蔡国被攻破,投降,然后又反水,终于是不堪其扰,只得投奔吴国,把国都和先君的坟墓迁至州来(今安徽凤台,离吴国近了)。蔡昭侯入吴访问,他手下的“反对搬迁派”担心又要搬家了,急了,拿箭射中蔡昭侯,蔡躲入民居而死(白狐狸皮裘不知在身上否)。蔡在40年后,被楚昭王的儿子所灭(这回是彻底的了,再没复国,成为楚国的一个县)。
  西北向巴尔干地区发展告一段落,夫差第7年,又想往北挺进,探索一下山东半岛(这一年,齐国的“老不死蜥蜴”齐景公终于老死了)。
  吴国想北上去看看情况,就发兵山东,抵达其南部的鲁国。鲁哀公非常重视,跑到山东枣庄地区接待吴人。吴太宰伯嚭故意难为鲁国,向鲁国强拉赞助——征取一百牢供礼(牛、羊、猪各一头为一牢。天子才十二牢)。鲁国人震惊,说:“从前我们给晋国的卿,才不过十一牢。怎么你们疯了?”
  “我们是王啊,按照《王制》,享受卿的十倍待遇啊。”
  “没这个道理的,周王制礼,天下最大的数,不过十二,一百是打哪儿来的啊?”
  吴国人不理会,闭上眼,鲁国惹不起,只好拿出300头牛、羊、猪打发吴人。
  随后,鲁国攻打老仇家“邾国”,触怒吴国(因为邾国是吴国的小弟)。吴王夫差次年亲自率军攻打鲁国,攻下了武城、东阳,驻军泗水边上。
  鲁人向来勇士很多,半夜的时候,拉出700人的敢死队,比赛“原地负重跳高”,连续跳了三次,淘汰了三轮,挑出最优等的300人,要摸黑偷袭吴王。夫差恐惧,一宿换了三地方。
  但是鲁国勇士并没有出击,主要是不想把精锐死伤太多,并且国内投降派占了上风,嚷嚷着要请和。
  于是吴王夫差接受了鲁国的请和书,两国宣布结盟,罢兵开联欢会,喝酒。
  当时齐国在东方称雄,吴与鲁结盟以后,遂把共同的矛头指向齐国。
  次年,吴国与鲁、邾、郯会合进攻齐国。
  齐国自从老国君死后,已经死掉一个小傀儡了,现在是第二个小傀儡,被人因为私怨,又被杀了。
  吴国联军听到讣告以后,当即在城外改穿白衣服(当时的军装是黑衣服),哭了三天(流得全是鳄鱼的眼泪),表示对死去国君的礼仪。
  哭完接着,吴军由海上对齐作试探性的进攻,被打败。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有海战记录;吴国远航至黄海海面迎战齐国(时间是公元前485年)。
  吴联军解散,退回本国。吴军无功而返主要是受了运输掣肘。吴人向北扩张,悬军千里,军需物资,不能完全依赖占领地区供应,而需要国内源源接济。这次吴军由海上对齐作试探性的进攻,被打败,所以放弃了海上运兵的设想,改由江淮水路进军。
  此前一年,吴王夫差为了向北运兵,吴国在邗地筑城挖沟(扬州的初建),凿通运河,使长江与淮水贯通,成为尔后军事运输的重要水道(即是古代有名的“邗沟”, 全长150公里,被公认为世界上最早的人工运河,是后来隋炀帝开凿大运河江苏段的基础,成为我国东部平原的水上运输大动脉,流淌2500年,滋养华夏民族,至今尤在使用)。
  夫差为配合倾举国之师北伐齐鲁,已经开始开凿邗沟运河,以开通北上粮道。越王勾践派文种带领一万人工、百船粮食助吴开河,以坚定夫差北进的决心。伍员见时势紧迫,再次进谏,说“吴越势不两立”。
  关于,北上与齐国争锋,老头子伍子胥一直持反对意见。伍子胥认为越国是吴的心腹之患,齐国只是疥癣之疾,夫差搞反了它们的权重。齐国人有可能到江淮之间与我们争利吗?不可能。只能是越国,和我们同被三河包围,两者不能独存。我们夺取了越国土地,立刻就可以乘他们的船,吃他们的大米。而北方人乘车服马,我们乘舟船,我们得到遥远的齐国土地,就象得到一块石田,长不出苗来的。”
  夫差想想也对,刚要再次征伐越国,越国使者跑来哀求:“吴王饶恕了我们国家的罪愆,好比给白骨生上了血肉。如今又要攻伐我们,好比种下的禾苗又砍掉,四方诸侯知道了,如何侍奉吴国啊。谚语说,狐狸埋下了它想储藏的野味,又不放心,再扒开来看看,翻来覆去,终于无成功。”
  伯嚭受到越王的重贿,极力迎合越方意愿,向吴王陈述伐齐可以使吴威镇四方,四夷宾服,诸候来朝,包括越国,全都摆平啦,一举两得。
  夫差于是作罢。正这时候,子贡(大圣人孔子最有出息的学生),也来添火加油,怂恿吴国攻齐了。缘由是这样的:
  齐国的相国田常(陈氏),刚刚杀掉国君齐悼公,想独掌政权,但国内的四大家族“国、高、鲍、晏”实力依旧不弱,都想攻击他。他于是采取“外放政策”,鼓励大伙向外侵略扩张,让大伙happy happy。于是齐兵大举伐鲁。
  孔老夫子这时候已经周游完了,回国了,听说之后,愤然而起,和门徒商量挽救国家的对策。自贡最善于辞令,前往齐、吴、越、晋等国游说。
  子贡展开外交活动,先找齐国田常说话:“吴国的城墙很高,很厚,护城河又深又广,甲革坚固簇新,兵器锋利无敌,士兵经过严格挑选并且喂得很饱。我建议贵军去打吴国好了。”
  田常鼻子差点气歪:“您没吃错药吧,让我们找死去啊。”
  “目的就是找死啊。国、高、鲍、晏四大家族的战士,遭遇刚猛勇厉的吴国兵,不死也擒。那么,你的反对派不就力量削弱了吗?(借刀杀人啊!)。如果他们来打我们最没出息的鲁国,城薄池狭,大臣无用,国君鲁钝,必定大获全胜。那他们有了战功,您的国内的位置,还想好吗?”
  田常一听,拍案叫绝,“可是,我也没法无缘无故让他们改去打吴国啊,他们也不傻。”
  “我让吴国来打您齐国不就可以了吗?哈哈。”
  于是,子贡南奔吴国,利用吴王夫差全力称霸的心理,鼓励吴王放弃伐越,转而攻齐,以与齐争雄天下,从而还获得解救鲁国的美名。否则,齐国一旦控制了鲁国,您再动手就晚了。
  这话搁谁一听都觉得有道理,但是吴王夫差担心背后的越国:“勾践苦心劳力,夜以继日,内修其政,外事诸侯,总想报复我。”(夫差并不是糊涂虫,他当初不斩灭越国,是心存侥幸,以为对方可以塌塌实实当自己的附庸)。
  子贡说:“可以理解。但是畏惧区区越国,是无勇,越国连鲁国的实力都没有,您怕什么呢?”
  夫差认为言之有理,想起这些年来,越国俯首帖耳巴结自己的样子了。
  子贡说:“为了打消您的顾虑,我这就去越国,让他出兵帮您,共同伐齐。”
  OK,子贡来到越国。越国最蛮荒落后,因此它的国君勾践也最诚惶诚恐,亲自弓着腰,到郊外迎接子贡,又造访馆驿,向子贡虚心求教。
  子贡说:“你们要完蛋啦!”
  勾践一哆嗦:“啊?先生何出此言?”
  “你们想报复吴国,可是给人家看出来啦。你们暗中交接晋、齐、楚的事情,人家都知道。你们这还想好吗!”
  勾践汗流浃背,赶紧辟谣,先说当初自己多么愚昧,触犯吴国,又说吴王多么专横,杀伐我们的人民,鄙视我们的百姓。但是我对吴王那还是赤胆忠心,就象儿子对老子,弟弟对大哥,国家成为废墟荆棘,百姓成为鱼鳖王八,照样不惜重宝侍奉吴王。
  子贡不听他胡说,告诉勾践,如今最好的办法,是拿出实际行动支援吴国,出人、出枪、出钱,帮助他攻打齐国,如果不胜,他的兵力将大大削弱;如果胜了,必然接着向晋进军。到那时,吴的精兵被消耗子齐,吴之重甲部队被困于晋,越国趁机灭吴,百无遗算。
  勾践惊叹,避席而起,还是中原人敢想敢说啊,立刻赠子贡良马宝剑。子贡不受,临走说:“夫差这个人啊,贪图功名而不知厉害。”(一语道破)。
  勾践立刻派大夫文种前往吴国表忠心,派三千兵助战,并把越国镇国之室——屈庐之矛,步光之剑以及二十套祖传的犀甲,一齐献给吴王,一心一意鼓励吴国作军事冒险(以收渔人之利)。并且请示出兵日期。
  吴王夫差知道越国不会是诚心诚意的,但至少现在越国不会从后方捣乱。只要自己倾全国之兵北上的时候,越国不捣乱,等回来,也就不怕了。
  子贡还没够,又跑到晋国去,劝晋国保持中立状态,修兵休卒,充分准备,等待后面跟吴国争锋。
  唉,子贡是把吴国给害了,他的这次外出活动,起了“存鲁、乱齐、破吴、强晋”的重要作用,几乎影响了列国未来十年的发展大局。古来游说君王者,无出子贡之右者。(当然,孔子仍然看不上自贡,说他太入世,是“器皿”,而不是“思想家”。 子贡不以为意,口头上承认自己笨:“颜回闻一知十,我只闻一知二”。并不跟孔老头子计较。”
勾践吞吴六
  一个国家要想获得持久的胜利,它要具备对手所没有的competitive advantage(核心竞争力),在我们看来,吴越在文化经济水平和模式上,没有特大差异。吴国能作到的,越国也可以做到,只是个时间问题,十年生聚,就能并头赶上。所以夫差应该早对越国下手,如伍子胥所说的那样,等蛇长大成蟒了,就没办法了。
  但是,夫差因为成功得非常风顺,看不起越国,对敌人估计太低,而一心火热要攻打东方大齐,收取无意义的虚名(一直想学齐桓公,却学成宋襄公)。
  公元前484年,夫差率领倾国之兵北伐,兵甲粮草乘船北去,逆长江,出邗沟一直达到淮水,逆淮水支流进入山东,北进鲁境,会合鲁军,经过鲁国首邑曲阜,沿汶水南岸东进,进入齐境。齐国驻汶上部队以敌人势力强大而未加抵抗,即向东撤退,吴军跟踪追击,攻克泰安,进展到莱芜。从汶上东退的齐军,得到临淄增援部队的加强,回军西进,与吴军先遣部队相遇于艾陵附近,当即展开紧张剧烈的交战。“艾陵之战”即刻爆发,时间是吴王夫差十二年,齐简公元年,鲁哀公十一年,越王勾践十三年(公元前484年)。
  吴齐两军作战序列
  吴军             齐军
  统帅吴王夫差         统帅 中军元帅国书
  将领中军统帅夫差       上军大夫高无丕
  副将伯嚭           下军大夫宗楼
  上军大夫胥门巢        大夫公孙挥、公孙夏、闾丘明
  下军大夫王子姑曹       督战陈书
  右军大夫展如
  越军将领诸稽郢        鲁军将令叔孙州仇
  兵力吴军10万人左右
  越军3000人          鲁军2000人
  总兵力10万人左右       兵力10万人左右
  (兵力规模够大,淮海战役,一天里面,也没有投入这么多同一战场作战士兵。同时可以看得出来,齐国一方都是“国、高”两姓旧贵族的统帅,新势力田常正躲在幕后,捂着嘴乐,等着给“国、高”收尸呢。
  时间正是初夏,浪漫飞花的季节。吴王上军“胥门巢”指挥的先遣部队到达艾陵,与齐军相遇,齐将“公孙挥”率部立即迎击,中军斗志最为旺盛,见胜负不分,而跃跃欲试,统帅国书也控制不住,顷刻间鼓声雷鸣,全部投入战斗。吴军先遣部队兵力有限,支持不住,大败后退。
  两军初战,齐将“公孙挥”大胜,骄傲地叫嚣,命令士兵各自准备八尺长的绳子,用于拴吴国人的脑袋(平常打仗,是把俘虏脑袋割下来,用头发编成一串,回去按数目领赏。吴国人是断发,头发短,所以“公孙挥”准备拴脑袋绳)。但是齐国另外的大将,都有不详的预兆,纷纷交换纪念品,唱起挽歌,甚至口中含玉,准备再战(死人下殓时候,嘴里才含玉的)
  吴王夫差看见初战失利,有损军威,决定对“胥门巢”军法从事。经各将领劝解才免予处分,但免去其“上军大夫”职务,改派去指挥越军。吴王夫差重新调整部署,对上、中、下、右四军规定各自作战任务:
  第一仗由上军主打。第二仗由下军主打。伯嚭指挥右军为预备力量。吴王则直接掌握中军支援作战。“胥门巢”指挥越军担任引诱齐军的任务。
  吴齐两军于艾陵附近再次交战,“胥门巢”携带越军(不是越南军)向齐军挑战。
  齐将“公孙挥”一看又是手下败将来了,当即奋勇出击,越军不战而退。齐军紧跟追击,吴上军迎上来接着厮杀。齐军元帅“国书”立即饬令“公孙夏”率部驰往增援,公孙夏则遭到吴下军的迎击。
  齐国书遂把中军也全部投入战场(太早了,大败笔)。吴王夫差则保留中军主力,看见己方上下两军渐有支持不住对方三军攻击之势,招令伯嚭率兵驰援。齐军抽出部分主力,应付伯嚭。
  吴王夫差乘齐军抽兵移动的时机,命全部钲锣齐鸣,金声四起(收兵的信号)。齐军一听,哦,鸣金收兵,吴军不打了。齐军斗志遂开始松懈。吴王夫差的中军主力这时才全员撒出,趁机从侧面实施出其不意的突然猛烈攻击(也够狡猾,从侧翼攻击也正是绝招,正点)。
  原已苦战疲困的齐三军军,突然又遭受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吴中军主力强大兵力的潮涌似的夹击,上下惊恐,阵势大乱,失去斗志,虽有部分将领坚持战斗,也无力抵抗吴军急风骤雨的攻击,终于崩溃而奔散。10万齐国大军,除少数脱逃之外,全部被歼于战场。革车、甲盾,损失殆尽,光是被缴获的,就有800乘。
  齐国将领“公孙挥”战死沙场(就是要拿捆吴国人头的),中军元帅“国书”及大将“闾丘明、公孙夏、东郭书、陈书”等被俘,后被吴军所杀;齐下军将“宗楼”下落不明,仅有上军将“高无丕”突围逃脱。
  艾陵战役,吴军大胜。齐三军主将只有一人脱逃,其余军将与部将全部被歼,十万齐军,只有3%(3000人)侥幸以俘虏的形式苟活(齐人也够猛的,宁死不降)。吴军自损人数不详。“艾陵之战”,成为春秋以来列国间战争又一次规模最大而又最彻底的歼灭战,写下了公元前七世纪到五世纪初,最惨烈的一页,最惊心动魄的一页,至今读来让人哀惋无比。
  吴军于此役全歼齐军,本应乘胜直趋临淄,攻克齐国都城。但是吴王担心楚国乘机从侧背进攻,因而不愿把主力军长久地停留于偏东的齐国,想适可而止。这样既可对齐国留有余地,又可取得其他诸侯国对自己的敬重。
  于是主夫差动议和,齐相国“田常”借助外力解决政敌的目的已经达到,乐得安全收场,于是议和。(齐国“国、高”两氏本来是周天子委派的,此役过后,两氏将臣部署,为之一空。田常成了最大的赢家,从此独揽齐国政权,最终他的后代篡齐。)
  这一切都源自于“子贡”的推泼助澜,“艾陵之战”具有典型的军事为政治斗争服务的色彩。
  吴军凯旋而归,中原巴尔干卫、宋等国,表示对吴归服。吴军虽在军事上取得重大胜利,但政治上却埋下了极为严重的隐患。
  齐军失败之惨,为当时诸侯国互相攻伐战争中所少见。主要原因是齐军统帅只顾奋勇冲杀,不管其它,并且在初战获胜,就产生了骄傲轻敌情绪,只想怎么拿绳栓人家脑袋。其次是,当战况紧张时,齐军元帅“国书”竟不考虑全局,过早地使用预备队,把中军主力全部投入战斗。等到吴军精锐兵力由侧面迂回攻击时,无力扭转战局,以致全军覆没。
  而夫差则表现得难能可贵。最初,附属于吴军的鲁、越军,战斗力脆弱,协同作战也不力,部分地导致了吴军的初战失败。所以当双方主力决战时,夫差并不震惊于上军初战受挫,而是及时地调整力量,把鲁军将领派去督战,越军将领“诸稽郢”,则干脆调为随从观战,越军只担负诱敌任务。说明吴王夫差知己知友,善于用兵(比当年“城濮之战”的子玉,子玉就是被这些面和心不齐的“友军”搞死的)。
  吴王夫差在当时已具有先进的“预备队思想”,属于一种创先。双方战斗开始,“胥门巢”指挥越军,动作机敏灵活,诱使齐军上下两军被动出击。在战况呈胶着状况时,齐军将中军主力全部投入,吴王急令伯嚭的预备队挡住。齐军全部力量均已投入战场,而吴王手上仍然保持有强大的机动兵力(中军主力),把握全局,抓住战机,及时地使用机动主力部队,出其不意地由侧面猛击齐军,获得全面的胜利。
  可以看出,在兵力部署方面,夫差错落有秩,区分为诱敌、接战和预备力量三种,自己直接控制强有力的机动主力部队,显示出高度的军事指挥艺术,完全突破了前人三军正面作战的陈规,把机动主力运用得臻于化境。使得在冷兵器还很不发达的时代,能全歼10万之众的齐军,而无脱漏。这不是常人和前人所能做到的。
  夫差具有清醒的战略头脑 当吴军歼灭齐军后,他能冷静地控制战局的发展,断然止戈,主动议和。这既不结深怨于齐,又考虑和关照了楚、越两国可能从背后袭击吴国的危险局面,实为深谋远虑的一着。
  总之,吴齐艾陵之战,由于夫差指挥得当,获得全面胜利,10万齐军除极少数逃脱之外,全部被歼于战场,丰硕的战果,远远超过城濮、崤战,鄢陵、柏举等历次大战,是战略上的巨大胜利。吴国从此成为中原一时之霸主。
  吴王夫差确实是一位具有战略头脑,指挥果断,调度有方的帅才,没有这样的雄才,当初也不敢擒纵勾践,说先放了,他要造反,随时再灭之。直到这一阶段回顾,当初饶过越国,还不能判定为是否为失算。重要是要看今后的工作做得如何。
勾践吞吴七
  伍子胥之死,是在“艾陵之战”之前,还是之后,已经说不清了。
  确切的情况是,“艾陵之战”之前,夫差曾派伍子胥前去齐国出差,出差的目的未必是如某些古书所说的,去下战书,但至少负有打探虚实的任务。伍子胥的思路,为巩固吴国霸业着想,首先应彻底消灭越国,解除后顾之忧,进而图霸中原。而夫差因为成功得非常风顺,看不起越国人,对越国估计得太低,而一心火热要攻打东方大齐,收取无意义的虚名。伍子胥坚信,吴王释放勾践,纵虎归山,是豢养了自己的掘墓人。吴国必定亡在越国手里。于是他把自己的儿子,随同出差,带到了齐国,留在了齐国大夫鲍牧的家里,算是战前转移固定资产,托付给鲍牧照顾。
  这件事情,成为伍子胥致死的直接原因。伯嚭趁机陷害伍子胥里通外国,说:“伍子胥为人刚暴,少恩,猜忌,满腹牢骚,专爱唱反调。上次大王您伐齐,他就深以为不可,但是您打得很顺利,他耻于自己的预言落空,就心生怨望。现在您正式要大举伐齐(指“艾陵之战”),他犯颜强谏,阻拦用事,就是希望您打输了他才快意。您最终决定出征,他托病不行,并且把儿子托付到仇敌齐国。此人不得志于国内,就想倚托于诸侯,自以为是先世老臣,就心怀怨望,希望大王您早做处理。”
  伯嚭的话,颇能自圆其说,夫差遂赐剑给伍子胥,伍子胥自杀。可是说夫差不是没给伍子胥机会,对于伍子胥的犯颜强谏,他是一忍再忍,伯嚭的谗言固然起到混淆黑白、推波助澜的作用,直接导致伍子胥之死,但据夫差在其它古书中“承认”:寡人亦恨伍子胥。一般上一朝的老臣,都会在下一代君主眼里变得讨厌,这大约也是一种代沟吧。伍子胥虽然一再强调灭越的重要意义,但说服力不强,也就是说,姑息越国,把它当作附庸对待而不加以除灭,未必就将招致什么灾祸。综观春秋历史,附庸是一种最常见的国际关系,没有什么错。楚国一直把陈、蔡作为附庸,时而灭掉它,时而又使其复国,都没有造成什么好与不好。倒是楚灵王灭掉陈蔡,反倒身受其咎,在陈蔡“独立战争”中被逼杀。
  其实,吴国的问题在于,不论南服越人,还是北上伐齐,战争之余,一定要注意安抚人民和发展经济,否则国力耗损,元气大伤,最终将无力支持战争,甚至无力保家卫国。如果吴国有强大的经济实力,即便先饶了勾践,勾践若再叛,伐灭之可也;没有经济实力,即使先开始杀了勾践,灭掉越国,也难免越国在未来的复国运动中快速“吞吴”。
  伍子胥应该提醒夫差的是,节制私欲,爱惜民力,发展经济,因为夫差的骄奢淫逸,视民如仇已经在当时的国际舆论中被认清和议论,蜚声在外了。
  不管怎样,为了吴国贡献了毕生热血、青春和才智的伍子胥先生,在帮助先王阖庐夺得王位,五战及郢,西破强楚,南服越人之后,终于在吴王夫差手里含恨九泉了。临死,他要求,把我的坟墓上种上梓树,因为这是做棺材的最佳木料,将来吴国亡国的时候,要等着好些梓木用呢!(呵呵,说他“心生怨望”,确实不假)。
  据说,在处理伍子胥的尸体上,吴王夫差也是下了功夫的。夫差把伍子胥的body,放在大锅里煮了一下(似不可信),然后塞在皮兜子里(却是事实),投放到长江中去,让它象个皮划艇似地飘走。伍子胥的眼睛则按照他的遗愿保留下来了(不是捐献角膜,作为医学科研使用),眼睛被挂在国都的东门,因为伍子胥说:“我要亲眼看见越人打破我们的家园。”(有也说法是,夫差怕伍子胥看见吴国破亡,所以把他包在黑不见亮的皮兜子里,投于长江而放逐于海,眼珠自然也不会往城门上挂了——自己给自己催死啊)
  据说,伍子胥到了大海以后(以遗体的形式),灵魂并没有消灭,他愤恨异常,于是驱水为涛,以溺杀人(人家渔民招谁惹谁了)。从此,“海门山”一带潮头汹涌,高数百尺,越钱塘,过渔浦,朝暮再来,其声震怒,雷奔电激,闻百馀里。有的时候还看见“复仇男神”伍子胥乘着素车白马,在潮头之中。这就是所谓“钱塘江大潮”的成因。当地老百姓因为水患,都怕了伍子胥,立伍子胥的庙,想安慰安慰他,止住迅猛的涛浪,现在苏州太湖一带,还有伍子胥庙。当然也有不信邪的,后代的地方大员,也曾经招募五百人,手持强弩,以射潮头。每来一排浪,就发出一排箭,据说很管用,简直就是精卫填海了。
  伍子胥死后,地球继续公转,并没有发生他所预言的大灾难,两年以后,公元前482年,吴国形势继续一片大好,是东南地区无与匹敌的强国。吴王夫差继续贯彻北上中原与诸国争霸的目标,开挖了鲁东地区第二条运河,从盟国鲁国向东到达宋国的边界(贯通了沂水、济水),吴王夫差打算从鲁国经这条水路进入宋国,涉足巴尔干东部地区,参加在那里举行的诸侯会盟,与晋定公一争高下,乃至最终“霸中国以全周室”。
  这个伟大的计划被年轻的太子“太子友”看做南辕北辙,吃力不讨好。太子友不敢象“取死有道”的伍子胥那样切言直谏,而是拎着一个弹弓子跑到满是露水的花园里溜达,然后把花园里的遭遇给爹爹夫差绘声绘色地描述:“大王,适才我在后园拿着弹弓子(弹弓子的历史比弓箭还早,据说弓箭是从弹弓子改版来的)。一只蝉正在树梢吸风饮露地高鸣,它自以为安然无事,但是一只螳螂正在攀缘着枝条,挥舞着前锯,向它摸来。螳螂志在必得,见利而喜,可是它背后一只觅食的黄雀,徘徊跳跃,正在伺机啄食它。这只黄雀,盘算着嘴边的美味,却不晓得我挟持弓弹,在在瞄准它的翅膀。我专心致志,寻找下手的机会,不料一个趔趄,拌倒在下边土坑里,滚得浑身是泥。我只为了贪图前边的利益,却忽视了身后的祸患。”
  这个动物寓言故事,没有在吴王夫差那里获得共鸣,夫差即便晓得越国从背后的威胁,但他实在是太富于risk taking(冒险精神)了,启动境内全部轻锐,尽出府库积蓄,准备“暴师千里”北上争霸。
  吴国三军乘坐大翼、小翼、突冒、楼船、桥船各类运输、战斗船只,沿水路北上。“大翼”相当于陆军战车的“重车”;“小翼”相当于轻车;“突冒”相当于冲车;“楼船”相当于楼车,是一种有叠层的大船,非常高大,是舟师中的旗舰;桥船相当于轻足骠骑,善于游击。这些战舰已经具备了相当大的规模,比如“大翼”,长约20余米,宽近10米,容战士二十六人,摇桨五十人,舵手三人,操长钩(钩住敌船不让它逃跑,或不让它进攻)、矛、斧者四,合计近百人,装备齐整,能攻能守,是古代的航母。
  俗话讲,“春雨贵如油”,这时候的江南正开始忙于春耕了。水面的齐崭崭的青苗,很是善解人意的,欣欣然伸展开叶茎,吮着春雨,无声而迅速地生长,向人们展示着这一年的希望。吴人的眼里便有了时时漾出的笑意和酣然的期待。
  这时候的越王勾践,正在四百里以南的绍兴郊外列军训话:“现在,夫差拥兵十三万,个个身穿犀牛皮甲,但是仍然贪心不足,还想扩军。寡人不在乎兵员多寡,只要求你们有知耻之心。我不要求你们有匹夫之勇,而是军纪严明,旅进旅退,进则思赏,退则有罚。晓得了吗?”
  越王勾践目前回国已经9年了,扩充军队、制造武器,修筑城廓,加强训练,造就了一支士气高昂的军队,“赴矢石如渴得饮”(扑向敌人的箭雨就象饥渴的人扑在汽水上一样)。并且勾践还弄了一个“寡妇山”,把犯了错误的寡妇(主要是风化错误,红杏出墙之类)拘到山上,让当兵的花两个钱儿,爽一爽,以娱军士之意。这是有史记载的我国最早的官妓和军妓,始作俑者是“忍者”勾践。这些寡妇的产生,固然是由于她们的丈夫捐死战场,现在她们也步丈夫后尘,在二线战场上捐躯了。
  范蠡说:“吴王夫差率领吴国精锐部队参加黄池之会,国中空虚,只有太子友和老弱兵卒守卫苏州,正是我们袭击它的最佳良机。但是吴军出发不久,建议暂缓行动,按师整兵,以免他们掉回头来添兵营救。等到夏天他们抵达中原以后,我们再倾巢出击罢。”
  数月以后,吴军贯穿江苏,北上山东,水路两千里,抵达河南东部,在黄池(河南封丘县)与诸侯约齐,
  这时候,范蠡对吴发动突然袭击。越军五万人兵分两路,先锋军一路泛舟于波涛滚滚的大海,从淮河入海口逆流而上,切断吴军归路,率先抵达苏州郊外。吴太子友坚守不出,但是手下大将跟越人有杀父之仇,私自率部署5000人出战,俘虏越军正副统帅,吴人大喜。但是随后,勾践亲自率领的越军主力北上“三江口”,直接兵临苏州城外,吴军力量对比立刻下降为劣势。但是吴人受刚才小胜的鼓舞(或者说迷惑),再次全员出击,与越军邀战,被越军主力包围歼灭。太子友和两名副将被俘,遭杀。
  越人从出征,到攻陷苏州外城,杀吴太子友,缴获吴人大舟,焚烧姑苏台,只用了十几天的时间,确实是乘虚捣隙,选择有利的决战时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争取战役上的优势和主动。
  消息传到两千里外的“黄池之会”上,吴人大骇。其势汹汹,不可一世的吴军获利于北方,却失利于南方,越国人从背后摸上来啦。夫差立刻封锁消息,杀死帐下七名副官(这七个人也够倒霉的,就是因为不小心听了一耳朵后方传来的噩耗),然后赶紧召集心腹讨论对策。
  “越国人背信弃义,偷袭了我们,我们是赶紧回去营救,还是在这里争霸?”
  大夫“王孙雒”说:“如果我们不争霸而归,越人就会更加有恃无恐,我们国人也会人心溃散,齐、宋诸侯,也会趁机报复,背后掩杀我们,我们完全没命了。局势已经无可挽回,眼下当务之急是在黄池争霸,压服晋国,执诸侯之权柄而反击越国,越人必然恐惧而走,而我们国人不会叛离,得以保住老家安稳。”
  “那我们怎么压服晋国呢?”
  “我们这几天跟晋人争第一,辩论谁应该先歃血,执会盟之牛耳。我们说,周家王室,我们吴人是老大(因为吴国先祖“吴太伯”是周文王的大伯父,辈分高啊),所以我们先歃血;晋人说,他们是诸侯伯长,已经五代以上好几十年了。争来争去,没有个结果。打嘴皮子仗有什么用?以我之见,必须连夜挑战,跟晋国人动真家伙。”
  夫差点头,于是激励士卒,高悬赏赐,后陈刑罚,把这帮剽悍强壮,贯于征战的吴军连夜拉了出来,在黄池野外布阵。(黄池就是河南东部的封丘县,是历史名城,商汤攻灭夏桀的“鸣条之战”就是在这里,宋太祖赵匡胤陈桥兵变,皇袍加身,也是在这里)。
  吴王夫差列出带甲悍卒三万六千,布成方形大阵,持“扁诸”之剑,握犀牛皮长形盾牌。左翼军穿红色甲裳,挥红旗,腰悬箭袋,露出红色羽毛箭尾,远望似火;右翼军穿黑色甲裳,黑色战车,挥黑旗,腰悬箭袋,露出黑色羽毛箭尾,远望似墨;中军穿白色甲裳,挥白旗,腰悬箭袋,露出白色羽毛箭尾,远望如茅草的白花。吴王手执铜钺,头顶战旗,居最中,号令这帮如火如荼的三军儿郎,士兵衔枚,战马络首,扑灭灶火,在漆黑的夜里,鸦雀无声地向晋人的营垒迫近。
  当鸡鸣三声,晋人伸着懒腰起床出来,妈呀!煞神来啦——!赶紧跑进营帐报警,晋人慌乱失措。吴王亲自擂动战鼓,三军随同振呼,声震屋瓦,天地失色。晋人大惊,坚御营垒,收缩不敢出头。
  过了好半天,晋国人相互争吵一通,结论说:“吴国人这是怎么了?咱出去问问吧?”
  最后,周天子派来的与会人员,大夫“董褐”,因为是天子脚下的,面子大,仗着胆,躬着腰,跑到吴军那里问缘由:“好好的会盟,怎么来这么一出啊?”
  吴王夫差回答:“周朝王室,天子卑弱,征集诸侯纳贡,却征集不上来,以至于无力祭祀上帝鬼神。周天子信不过我们这样的夷人,而是依靠晋国。可是晋人不仁,伐灭同姓诸侯,辜负天子。天子使臣特来吴国求助,使者冠盖不绝于道路。所以我们带剑挺铍,与楚昭王相逐于中原,楚人败绩。齐人攻打兄弟之国(指鲁国),我们不忍其恶,艾陵一战,齐人丧师。而今我们悬师中原,襄助天子,霸诸侯以全周室,是以列万人军阵,以示我心。”
  大夫“董褐”一听,明白了,回去就对晋国人讲:“我看吴王夫差是急眼了。脸色黢黑,一般吃肉的贵人,哪有脸色黑暗的,估计一定是吴国他的老窝出事情了,或者是太子死了。我们不如让他一让,他马上就会班师回去的。”
  于是赵简子(赵氏孤儿赵武的孙子)答应让吴国人先行歃血,成为盟主,晋定公跟随气候歃血。吴人这回高兴了,把牛血涂在夫差的脸上嘴角,有了盟主的面子,又被周天子赐予了弓弩,胙肉(牛肉干儿),算是成为霸主,然后回国。
  但是回国又不能仓皇急奔,仓皇撤退闹不好就被齐国的复仇军偷袭。吴国君臣为了震慑诸侯,又向宋国发难,烧了宋都城的北门,以向诸侯显威,从而全身而退(其实显出了心虚)。
勾践吞吴八
  越王勾践背信弃义,反复无常,狼子野心,前恭后倨,居然拥众叛乱(从夫差角度来看),夫差对此应该有心理准备。国际社会没有永远的朋友和敌人,越人叛乱不值得惊讶。吴王夫差惊讶的也许是被他所一贯看不上的越国人,爬虫一样的谦卑的奴虏,居然战斗力和破坏力如此气势滂沱,还杀灭了自己的太子。
  其实,一个国家要想获得持久的胜利,要具备对手所没有的competitive advantage(核心竞争力),在我们看来,吴越在文化经济水平和模式上,没有特大差异。吴国能做到的,越国也可以做到,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越国十年生聚,就能并头赶上,但吴越两国大小强弱相差十分悬殊,吴灭越在反掌之间,而越灭吴则谈何容易。甚至越王勾践本人(估计这时候已经不吃苦胆,不只穿老婆纺的衣裳了),也对于灭吴没有信心。
  这时候,楚国人就出面来唆使越国攻吴了,楚大夫“申包胥”(还记得吧,哭秦庭的那个)跑到越国给越王勾践打气,说勾践博爱,越军必胜,无以复加,还提醒越人为将之道的“智、仁、勇”。仁也是很重要的,申包胥说,可以保证将领与三军苦乐相通,饥寒与共。为将不仁,三军就会拉着不走,打着倒退了。有了大国从背后撑腰,楚人甚至亲自出兵伐吴,勾践并且做了占卜——请一个越卒被随机挑选出来,高声喊叫,叫声很是清昂响亮,这预见着三军战斗必胜(相反则必败),于是越国人不再顾虑了,胆子和步子都大了,如火如荼的复仇行动在越国上下蓬蓬勃勃地展开。
  黄池之会后又过了三年,公元前478年,吴国遭受空前干旱,仓廪空虚,市无粮米,民怨沸腾。其势汹汹,不可一世的吴国大军也远不如前,连年的兴师动众,使得吴人兵疲甲钝,轻锐尽死于从前的齐、晋战役之中。
  勾践决定乘机攻吴,亲率境内全部士兵出征。他半路上每走两三天,就杀几个“罪人”(就是搬道具搬的不快的“替身演员”——军中奴隶、罪犯,或者进退失度的士兵),然后传首三军。越军上下肃然。越王勾践又看见一只“怒蛙”挡住车路,鼓着最吐泡,勾践敬佩于这个小动物的勇敢,就扶着车轼给它敬礼。三军大受鼓舞,有人甚至自刭以死,献出自己的头颅给越王,以示其勇武(越国的忍术发展到这个地步啦!就差剖腹自杀了!)
  接着,勾践说:“有父母而没有弟兄的,都来找我一趟,特别是父母年迈的。”
  大伙都过来了。
  勾践说:“你们为我转战江湖,如果你死了,老父老母我给你养着。”
  大伙心说,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想让我们回去呢。
  五万越军攻人吴国境内。吴王夫差仓促带领不足五万人,迎战于笠泽(今江苏吴江县境内,离背后的苏州不远了)。
  两军夹峙在“吴淞江”上,吴军在北岸,越军在南岸。越军采取了渡江作战中最为有效的一种战术(被后代兵家所多次模仿)。越军将兵力分成三股,左右两小股夜半渡江,发动佯攻,使劲吵吵。夫差听见上游和下游两个方向,鼓声喧天,认为越军分兵两路而来,从两翼夹击自己,立即命令上下两军离开大营,驰往堵击(导致大营空虚)。
  越王乘吴军移动,立饬中军主力加左右军部分,以6000嫡系部队(君子军)为先锋,口中衔枚(不能叫唤了),身披兕甲,偃旗息鼓,在暗夜的掩护下,迅速涉江,秘密接近吴军大营,对吴中军突然进行猛烈攻击。吴军半夜起来仓促应战,被打得崩溃四散。吴派遣迎击敌人的两军,听说大本营被袭,赶紧回来援救,被越军追击,将其击破。
  “笠泽之战”,越军战术很灵活。两翼步兵佯攻,引诱吴兵分散兵力,同时掩护越王主力半夜偷渡,一举击破吴军因为分兵而空虚的大营。此战役应该主要由范蠡指挥。
  两年后,越军故意攻打楚国,被楚人赶了出来。吴军感觉莫名其妙,以为越军没有一心一意吞灭吴国的战略决心,遂放松戒备。
  接下来的一年,公元前475年,越军再度动员,大举伐吴,吴国今年又是灾年,在“没溪”整顿队伍,据溪而守,与越军交战。范蠡率领舟师,通过太湖横山向吴军侧背包围,展开攻击。吴上军猛将“胥门巢”在战斗中阵亡,引起中下两军更加动荡,吴王夫差和王孙雒等见势不利,无力击退敌人,挽回颓势,只得收兵,向国都郊外撤退。
  越军渡过“没溪”斗志昂扬,乘胜猛追吴军,在苏州水关外与吴军再度接战。吴下军奋勇力战,经过反复搏斗,下军将领“王子姑曹”战死(是夫差的另一个儿子)。
  上军将、下军将都死了,如今就剩吴王夫差这个中军光杆司令了,趁着下军死命抵挡越军之际,才得以把中军撤进城内。
  越军则筑越城于胥门(西门)外,对苏州围攻。
  这场围攻快赶上“特洛伊”战争了,越王勾践在苏州城外,进行了长达三年的围攻,突破了楚庄王围宋九个月的记录,可见勾践决心之大,不抓住夫差不罢手了。
  苏州城是当年伍子胥所修,周围47里,水陆城门16个,异常坚固巍峨。越军以五万兵力来计算的话,半米一个兵,手拉手排列成一圈,正好够把苏州围上一层。但这一层的人墙,实在容易突破,估计越军不至于这么愚蠢,他们应该是在城外险要处扎营,盯着苏州,随时攻打。范蠡建议“围而不攻”,保存实力,消耗吴军,“因吴之民而治之,因吴之粮而食之”。越国慢慢占领了吴国的所有土地,越军日强,吴军日削,只剩下万余亲兵固守孤城苏州。
  当年宋国被围九个月,老百姓就易子而食了,不知道被困三年的吴军,惨样如何。据西施女士在《浣纱》一戏中对当时场景回忆,情形如下:
  忽听城外人声惨,
  (快板)
  刹那间好一似地覆天翻。
  那吴王领三军伐齐未返,因此上越国兵就反无遮拦。
  耳听得四野中三军呐喊,
  连天的烽火胆战心寒。
  败残兵怎敌得雄狮百万?吴国土改作了越国的江山。
  内侍臣掌红灯城楼观看,叫越兵切莫把百姓伤残。
  从今后卸甲胄干戈手挽,才是我红粉女得报仇还。
  远望着长空中参横斗转,我只得到后殿且去安眠。
  吴国气数已尽,连远在3000里外的晋国人都已经意识到的。当年在“黄池之会”跟吴王夫差抢着争先的赵简子,刚刚死了,儿子赵无恤接班。他说:“从前我爹跟吴人发誓‘好恶同之’,现在吴王困厄,我不能坐视不救。”但是如今的晋国,是智、赵、魏、韩四家把持,要救吴,只有他拉上自己的“赵家军”去拼命,力量不足以与越军周旋。
  于是赵无恤就派一介家臣,只身一人,去看望被围困中的吴王,算是探监吧,进进心意而已。家臣来到越军,争得了越王同意,进城去看夫差。
  夫差这时候可惨了,宫里边什么奢侈品都没了,但是谈笑还算自若,对赵无恤的家臣说:“寡人能力有限,不能与越国共处,使得贵家主忧虑,辱您特来问候,替我表示感谢吧。另外,顺便问一句,史黯这个人怎么样?”
  史黯是晋国的历史学家兼占星术专家,他在四十年前,看到吴国伐越,不合星象,主凶,从而预言了吴国必亡于越。
  赵家家臣说:“史黯是个老实人,群众关系好,也不乱说别人坏话。”
  夫差点头,看来他的预言也不是乱放空炮了,看来吴国真是没有机会了。
  夫差不再心存最后希望的时候,到了第三年冬天,守卫的军民疲困不堪,无力战斗,土卒离散,城门失守,越军进城。
  吴王夫差见大势已去,乘夜突围西上姑苏山。越王紧随赶到,围山三层。
  夫差派王孙雒脱光了膀子,代表吴王向越国请和。这个关健时刻,越王勾践又任性反复了,想跟吴国讲和。范蠡赶紧力谏:“我们大清早上朝,处理国事,天天加班到深夜,都是为了什么?跟我们争夺三江五湖之利的,不是吴国又是谁?我们谋划了20年,一朝放弃,怎么可以!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当年吴王就是犯了这样的错误啊。”
  勾践说:“我没法对他的使者讲啊,不忍心。”
  于是范蠡奉命处理,提着战鼓,发号施令,指挥三千越军攻上姑苏山,俘获吴王夫差。另一种说法是,勾践看着吴国使节王孙雒哭泣而去,心甚怜之,派人追上去找吴王说:“我把您封到浙江定海的舟山群岛,管理一百家民户吧。”
  吴王夫差苦笑了一下,说:“吾老矣,不能事奉君王了”。 谢绝掉越人的好意,吴王夫差随后以三层丝幕裹住自己,伏剑自杀了。持续二十余年的吴越战争,以越胜吴败,吴国灭亡而宣告结束。
  夫差虽然不成功,国破身死为天下笑,但做为一个人,他更有正常的情感,是性情中人,和项羽一样。只是这样的人,是吃不开的。他最后裹面而死,是以示羞见先王和伍子胥于地下。
  勾践则是个心机很深,隐忍的人,同时是个任性无常的人,看他卧薪尝胆咬牙切齿的样,以及后来兔死狗烹的狭隘,包括在女人身上作文章,以及暗通太宰伯嚭的阴谋,确实让人不敢恭维。但是在最后处理夫差的安置问题上,他也还算差强人意,给夫差一个百户长当当,对得起当初吴王给他的照顾了。当然,另一种说法是,越王勾践他反复派人,催促夫差自我了断。但哪种说法为对,因为年头太久远,以及秦始皇老大爷的燔书,都无从查考了。
  最后要说说,吴王夫差的伏剑自杀,这是吴越人专利的自杀方式。夫差不肯居舟山岛而苟生,自杀方式必定甚为壮烈也。勇敢的人选择自刎,怯懦的选择自缢。在此之前,诸侯自杀很少用自刭的办法,等到吴越相继称强,自刭之风才渐渐流布于诸侯。到战国的时候,无论何国人自杀,都是抹脖子了。
勾践吞吴九
  勾践经过二十二年的辛酸岁月,彻底地雪了当年会稽战败的耻辱。接着他乘胜北进,重走夫差的英雄路,北上山东半岛,与鲁哀公结盟,和齐、晋诸侯在山东胜县聚会,接受周元王赐给他的胙肉(牛肉干),被命为诸侯伯长。越军横行江淮间,诸侯都惹不起他(但也不把他真太当回事)。越国号称霸王,雄视天下,势力达到鼎盛,在返回老窝之前,却退回吴王从宋国、鲁国、楚国侵夺的土地,以维护四邻友好关系。
  不论吴王夫差还是越王勾践,他们的霸业都仿佛昙花一现,这主要是因为吴越的经济基础落后,文化底子薄,支撑不了长久的用兵,夫差北上艾陵、黄池,与齐晋争霸,两下折腾,就把自己弄得精锐尽死,大米涨价,连年饥荒,可见它经不起长期征战,甚至不够保家卫国。越国北上称霸后,也不能长期保持对中原的占领,只能将土地分赐楚、鲁、宋,撤兵退回东南。综观大国争霸,一个国家能否长期领先,必须有雄厚的经济实力为后盾,单靠军国主义是不足以的。晋、楚则有广阔的地域,强大的人力、物力,所以总能衰而复霸,霸而弥坚,总把霸主的旗帜飘扬在黄河、长江上下。
  勾践得来不易的胜利,在于他能够把自己放在低卑的位置上去敬信群臣,集合众谋。当然,这一特点虽着越王的功成名就势必潜自逆转。当初把大臣当作师长、专家和救命稻草来对待,现在则要变成下级、潜在的造反家和功高震主者。所谓“大名之下,难以久居”,勾践的为人,也被认为是“可与同患,难与处安”。
  在越军返回老窝的途中,行至太湖,范蠡望着美丽的大自然,柔和温婉的湖水,给好朋友文种写信:“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灭,谋臣亡。越王勾践之为人,脖子细长,嘴巴象鸟,看人象鹰,走路象狼,可以履危,不可与安。您跟我都趁早离开吧。”
  据说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想与别人不平等的愿望。范蠡想当君王之师,而不是催眉折腰、早九晚五、十天一休息的上班族,天天看未来的“主子”勾践脸色过日子,说白了,他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自视甚高者,这个原因促使他向勾践提出辞职申请,比对“兔死狗烹”的恐惧更来得强烈。
  “大王,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当年,您被困于会稽,我理应领罪而死,如今大事已济,我请求自行流放吧。”
  勾践乐得除去一个潜在威胁,假意挽留:“你留下来,我跟你分国而治;否则的话,我杀掉你全家,呵呵!”
  范蠡不理睬:“你爱怎么办怎么办吧,我爱怎么办我也怎么办。”然后驾一叶扁舟,出三江口,进入苍茫迷朦的浩浩太湖,一去到天尽头,再无踪影,成为一个地道的无政府主义者。
  勾践看看范蠡不回来了,也觉得很无聊,又不想杀范蠡的老婆了,就划出会稽山周围一百里作为范蠡的封邑,养活范蠡的老婆和孩子,并且精雕细刻了范蠡铜像,放在座位一侧,开会的时候,给它空出一个席位。
  当年,礼贤下士的勾践曾经宣称,要和范蠡、文种“共执越国之政”,这话在当时多半是诚意的,但凯旋归国以后,大夫文种的上班出勤出现了很大的问题,连着好些日子缺考勤,没有上朝议事。但是谣言却挤上了朝堂,说文种没有加官进爵,更别说分国而治,于是愤恨于内,抱怨于外,朝也不想上了。
  这时候,鲁哀公被“三桓”欺负,跑到越国来诉苦,请求越王干涉。但是勾践担心外出期间,文种图谋不轨,于是拒绝鲁请。鲁哀公流亡在越国,混了一年,就哀伤地死了(他为我们创造了“食言而肥”的成语,查查字典可以知道其来源,很有意思的)。
  勾践不能再等了,我们说过,他是一个任性的人,反复无常胜过坚忍不拔(虽然后者是大家对他的通常看法),勾践招来文种,让文种谈自己对自己的认识。
  文种说:“我是个忠臣,而且勇敢、诚信。我多次劝谏过您,拂逆过您的心思,自知死罪。范蠡也劝我,敌国灭,谋臣王,但我。。。。。不劳大王今日来问,我都知道了。”说完,俩人无言而散。
  文种回到家里,吃饭之前也不祷告,他老婆就冲他发火了,骂他不敬业、心意贪、糊里八涂。文种说:“老婆,你不知道,我都快死的人了,别吵吵了。”
  果然,次日,越王派人送来宝剑,说:“当初您教寡人九钟攻吴战略,我只用了三种,还剩六种,你去地下教我的先祖去吧,让他们跟吴王们胜利搏斗吧。”
  文种抱起宝剑,凄凉苦笑:“想不到,堂堂的楚国从前大夫,现在遭了区区越国国王的算计。唉,以后的朝代末世,忠臣大夫,必然有很多人人会想到我,类比于我啊。”
  文钟死在了功成名就的事业巅峰,而与此同时的范蠡,却在太湖上独来独往,看着似锦江山,和身边的西施互相唱答。
  范蠡唱:(西皮倒板) 整顿山河心事了,
  西施: 五湖烟水任逍遥。
  范蠡:浮云富贵谁能保?
  西施:功成身隐是英豪。
  范蠡:远望群山颜色好,
  西施:桃花千树逞新娇。
  范蠡:云水光中来放棹,
  西施:一行白鹭上春潮。
  接着,西施开始回忆她悲欢离合的身世,当然略过了当时去吴王夫差那里“献”的途中,跟护送她的领导范蠡,在路上发生两性关系,并且生下了一个小孩儿(当然这说法出自于地方野史)。不过西施还是提起吴宫就心惆怅,犹如一梦熟黄梁。三千粉黛人人帐惘,一身宠爱惑吴王。佯欢假媚多勉强,柔肠百转度流光。
  有一种传说,吴王自刎而死时候,吴人把一腔怒火都发泄在西施身上,用锦缎将她层层裹住,沉在扬子江心。据《东坡异物志》载:“扬子江有美人鱼,又称西施鱼,一日数易其色,肉细味美,妇人食之,可增媚态,据云系西施沉江后幻化而成。”
  但是很多人相信,西施在30左右岁的年纪,在姑苏台下花荫深处,萎顿不堪,生死不卜,却被旧日情人揽入怀抱,嫁了人类历史上最可选的优秀郎君——范蠡,有钱的大款兼逍遥的隐士,独守着心上人,唱随邀游,不再萦心于人世间的恩怨是非。
  范蠡修订了自己的职业生涯规划,来到齐国的海边耕耘土地,可能是当地鱼贱米贵,范蠡很快就卖粮食发财,被齐国领导人表彰,想让他当官。范蠡认为这并非好事,喟然兴叹:“居家则致于金,居官则致卿相,此布衣之极也。久受尊名,不祥。”况且,齐国田氏专权,国君连着死了好几个,还是逃跑吧。于是散掉家财,移居中原地区的交通、贸易枢纽——山东定陶,自称陶朱公,在这里当倒爷,利用地理优势倒腾天下货物,不久又家资巨万,成为闻名遐迩的大富翁。
  范蠡是怎么折腾怎么发,从楚到越,从越到齐,从齐到陶,换了三个地方,越换越发,治国治军,建筑占卜,务农经营,干什么什么成。这归功他对个人career path的良好设计。
  春秋第十大蜥蜴,“卧薪尝胆蜥蜴”勾践,没了范蠡和文种辅佐,自己折腾得也挺好,他一度泛海攻齐,把国都北迁,挪到了齐地琅琊(山东诸城县东南),秦国函谷关以东的广袤大地,据说都归他号令,对于不听号令的秦人,举师挞伐。他还建起七里台观,以望东海。
  勾践死后五十年间,依然“土地之博,至有数千里也;人徒之众,至有数百万人”(当时全国合计三千万人上下)。接着,越国不断发生内乱,争权斗争愈演愈烈,国势日衰,连着三个国君未得好死,国都也从琅琊迁回吴国。又传五十年,到第七代越王“无疆”时候,无疆四处兴兵,北伐齐,西伐楚,自己给自己掘墓,加速了它的灭亡,在公元前334年,被楚威王楚击破,无疆被杀,越国领地恢复到原来的浙江北部地区,勾践打下的吴地江山,尽被楚取。楚国成为纵横五千里的南中国雄邦。
  越国在浙江北部地区和沿海岛屿上,分裂成数目不详的一群小国,都臣服于楚,当楚的附庸,被楚人压制,于是向南迁徙,南下到浙南、广东、福建,和当地的“百越”一起,最终被秦始皇收编,又被刘邦整编,于秦汉时代,被称为东粤、闽粤及南粤。
  而浙江北部的原越国统治区,一直保留着“越”的地理名词,秦汉时代,叫做“会稽郡”。
  所有这些扑朔迷离、刀光剑影的传说早已消逝在烟尘飘渺的历史长河中了,留下的只是吴越争霸的这段传奇故事,强烈地震撼着人心,以及我们今天出土的一柄“越王勾践剑”。
  这柄剑出土于楚国(湖北省),当是越国被楚王伐灭后的战利品,流入楚都。这口青铜短剑古朴厚重,锋刃锐利,全长半米有奇,剑身上饰有菱形暗格,剑柄前段也用蓝色琉璃镶嵌着细密精美的同心圆花纹(这两处暗纹制作技术至今无法破译)。剑格上有八个错金鸟篆体铭文,显示了此剑的主人“鸠浅”不是别人,就是卧薪尝胆,韬光养晦,吞吴称雄,传为美谈的越王勾践。
  我们仍然借助这柄短兵器的罕见珍品,依稀看见当年手执宝剑的吴越勇士,虎背熊腰、血胆之人,在两军冲杀呼啸之中,生死相搏,奋厉锋锐,宝剑剑身,闪烁着公元前五世纪上叶,彻地连天的阳光,和猩红欲滴的血影,回光与幻影,象一枚漩动于空气中的远古黄叶,飘摇而下,激荡着2500年后的历史时空,白云仓狗,梭梭而过,只剩一种难言情怀,踌躇于岁月之中,缭绕不散。
a.蜥蜴战争之还是没有结局
还是没有结局
  野鸟乱啼,古木垂荫,先王霸业,一切历史不可重复的绝响,在这本《青铜时代的蜥蜴战争》中,得到了重现。这本书上接春秋五霸,后启战国时代,写的正是春秋时代中后期的十大蜥蜴,其中晋占三,楚占二,齐占二,吴占二,越占一,活动时间在公元前592年到公元前473年。
  十大蜥蜴中,先是晋、楚两国的蜥蜴南北争霸,晋人从楚庄王后人手中夺回中原霸位。但是晋国和齐国、鲁国相继陷入君权旁落,卿大夫家族专政,政出私门,交相内讧的悲哀局面,无力经营中原。而南方的楚国与吴国再掀起争夺霸权之战的高潮。吴、越力量相继雄长,相继号为霸主,威风不可一世,不过却是乍盛乍衰。
  打仗的事我们不多说,说说文化吧。
  春秋后期,中国出现了孔子、老子、孙武三大圣人。孔圣人为我们设定了入世的哲学,老子为我们打造了出世的法门。二人演习了一种对立与补充,使中国人获得入世(不是入WTO)与出世之间的良好平衡感。孙武,“以正合,以奇胜”则是他的思想精髓,孙武伟大的兵法可以运用到人生社会各个领域。他是指导我们生存技巧的大师。
  这三位大手笔,给中国人规范了未来两千五百年的文化内核。后代人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解释、重述、引申或证实他们的思想大厦。可以说,春秋战国是中国最富于创造性的时代。而于此同时希腊也出现了一些哲学家,有认为“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的赫拉克利特,认为灵魂不死、世界是由抽象的数主宰着的毕达哥拉斯。毕达哥拉斯研究了直角三角形,提出“毕达哥拉斯定理”,就是我国的“勾三股四弦五”。但是毕达哥拉斯这个家伙死活不承认根号2的存在,还把反驳者灭掉活口。
  中国这一时期科技方面也颇有创新,发明了指南针的雏形“司南”,还有伟大的算盘。制作了青铜光学仪器——凹面镜,能反射太阳光点燃易燃物,比希腊的阿基米德先生提前了三百年。中国又发明了农田分行栽培,不再是一团乱苗,而欧洲直到1731年才分行栽培。黄帝、颛顼、夏、殷、周、鲁等六种历法在不同诸侯内部使用,它们名目不同但都属于“古四分历”,把每年分成365又四分之一天,十九年七个闰周,略领先于希腊。
  但是论起冶铁业来,中国就变得乏善可陈。西方世界比中国进入青铜时代早,进入铁器时代也早。早在公元前十二世纪,我国的商王盘庚时期,西方一些地区就进入铁器时代。波斯人的庞大帝国,也是靠着铁器武器建立起来的。但他们的铁都是熟铁,温度低,不溶化,从炉子里取出来的时候,还会损毁炉膛,因此产量也低。这种不熔化的软乎乎的铁坨子,像半熟不熟的鸡蛋黄,而只能敲打成形,所以做不出太精细的器皿。
  我国在这本书的春秋后期逐渐开始了铁的冶炼,迟于西方。但是我们发明了皮囊鼓风技术,这个皮囊子一呼一吸(被老子比喻为宇宙),几十上百人一起鼓动它,可以把火扇得很旺,以至于获得了比西方更高出两百度的高温,达到一千两百度上下!在这个可喜的温度下,铁矿石们愉快地熔化了,纯粹液态的铁水从炉中流了出来。赶紧把铁水浇铸进范具里,冷却以后直接成型。这就是伟大的生铁冶炼与浇注技术——中国人的重大创新。它的优点在于,铁水也易于成形,可以做成各种精细复杂的器具,而西方那个半熔不熔的铁坨子(熟铁),是很难敲打出一顶精美的王冠或者灯具的。比如,春秋后期,赵简子用铁水浇铸出了一个大铁鼎。而这对西方就是个难题:你很难敲打半熔不熔的铁坨子成为鼎这样的大家伙,刚敲打完这一半,那一半来没来得及敲就已经冷却了,敲不动了。至于赵简子在铁鼎上铸出法律条纹,对西方就更难了,你很难在铁上刻字。而对我们就变的easy,只要在浇铸使用的范具上先刻出字来就行了。
  从此,中国的冶铁业后来居上,产量高、易于成形是它的优点。而欧洲直到十四世纪有了水力鼓风炉,才开始有了这种液态铁,可以直接去浇铸成形了。之前,他们一直是抡着大锤子,把半熔不熔的铁坨子敲打成形,费力而且成形效果差——好在他们胳膊粗,力气大。
  不过,我国这种彻底熔化后再浇铸出的生铁也有问题,虽然它比西方的铁坨子(熟铁)坚硬,但是比较脆,不耐碰击,用于浇铸农具、工具、餐炊具还行,但作不了武器,上了战场就两半儿了。所以春秋战国时代的武器还是青铜垄断的。
  铁改变了人们的生活。从前,犁尖用石头或青铜作的,不结实,禁不起蛮牛拉,所以都是人来拉犁,肩膀上起泡,很不爽。套上了V形铁刃以后,可以用牛来拉了,坚固轻便,哗啦啦地给土地开膛破肚,把深层养分翻到地面上。于是牛耕在春秋后期出现了,大大提高了农业效率。牛耕解放了人们,但人们并没有因此闲着,相反更加繁忙了。人们拿着铁工具去干别的活:女孩捏着铁针和铁小刀裁缝衣服,男生攥着铁锥、铁钻雕琢漆器、木器、玉器。
  当然铁器还改变了人的生活,表现为:吃到晚饭了。夏商周以来传统是一日两餐(上午和下午),现在开始吃到三餐。原因是铁制工具带来生产效率的提高,刺激了人们的欲望。人们不但没有因此而轻闲,反倒越发忙碌了,以弄出更多的奢侈品,以养活更多的人口。由于忙碌,晚上需要加班加点搞生产。于是必须点上油灯,以方便干活,人们睡得也晚了。油灯遂被普及——春秋中后期的夜晚,你可以看见到处都有黄晕的灯光闪着,这是从前几千年所没有过的奇观。晚上点着灯干活,又导致了生活发生新的变化——人们被迫开始吃晚餐。于是,增为每日早中晚三餐。吃晚餐、油灯,是当时最时髦的事情,当时的大都市,到处闪着蓝幽幽的微弱鬼火。灯光可以照见饭里有没有bug!
  完晚饭的人们,赶紧收拾掉碗盘,抹抹嘴抓紧干活。铁器的发展使得手上的活儿越发多了。唉!技术进步反倒催人更忙碌了。现在不也是这样吗?我每天都要敲弄计算机写到深夜,跟春秋时代做夜工的人们,一样的苦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