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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时代的恐龙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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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恐龙战争之笑傲诸侯
笑傲诸侯一
  当我们回到清冽的闪着青铜光泽的东周初年,回到清晨一样偶尔只听见清脆鸟鸣的文明初始,我们会看见2700年前,通往中原洛阳的大道上,经常有一个人坐着马车,风尘仆仆地赶路。黄河浩荡,山色参差。马车上的这个人,一身修长衣服闪烁着丝绸的柔光,晚霞映照着他灰长的胡子,下裳缀着晶莹的玉佩,随着车子的颠簸,玉佩击鸣撞响、清爽悦耳。他就是东周早期第一号强臣,大名鼎鼎的郑庄公。
  郑庄公的爸爸名气也很大,是镐京之战中的战斗英雄郑武公,乃郑国国君,公是他的爵号。镐京之战以后,西边不能呆了,到处闹犬戎,于是郑武公保护着周天子东迁到了洛阳,开始了大周朝的东周时代。
  郑武公和自己的媳妇联合生产郑庄公的时候,按道理郑庄公应该先把脑袋伸出来,可是他小人家一时惶急,大腿先出来了,特不顺溜,弄得郑妈妈很疼痛,所以不喜欢这孩子,叫他“寤生”(意思是倒着生),表示寒碜他,就像管戴眼镜的人叫“四眼儿”。
  郑妈妈后来又生了一个孩子,这回生得中规中矩,红嘴白牙,一表人材,还善于佩带着美玉走台步,深得郑妈妈之爱,想立这孩子当国家继承人。但是郑爸爸(郑武公)不同意。郑武公不愿意废长立幼,照老习惯立了“寤生”。寤生接班以后,是为郑庄公,把一表人材的二弟派到郑国荥阳地区公干。郑二弟虽然乳臭未干,但踌躇满志,因为台步走的好而自视甚高,闲极无聊就有了野心,异想天开夺他大哥的权。他着手扩大荥阳城围——当时大周朝对城围都有统一限制,诸侯国都不能超过边长一千多米(普通一所大学的面积),诸侯普通城邑边长不能超过七百米(一个中学大小,依旧是个土围子)。而周天子的国都,也不过是名牌大学(如清华)的面积,边长两千米。这是商周以来的惯制,郑二弟不管这一套,他扩张了自己的土围子,又扩充了战车编制,还要求西鄙、北鄙都听他调度,钱粮交他。“鄙”是城外的郊区,边鄙农村的意思。自谦说“鄙人”,比如周作人老头子常在其作文里自称鄙人,就等于自谦说“俺”,或者“俺农村人”。
  郑二弟种种蠢蠢不忠的举动传到郑国都城,大夫祭足提醒郑庄公说:“一个国家不可以有两个太阳。您弟弟动机不纯啊,想夺权啊。您快趁他反形未彰,尚在萌芽状态,把他叫来批评教育一下吧。”
  郑庄公不以为然,揪着灰长胡子说:“不用管,等他把事犯大了再收拾他。不义之人,自会了断的。多行不义必自毙!”
  这就是成语“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出典,此话听起来正义凛然,实际不是那么堂堂正正。郑庄公有养祸的打算:为了除掉自己的竞争对手——弟弟,先姑息放纵,听凭他可劲儿折腾,等弟弟罪行犯大了,再跑去帮弟弟“解脱”,给他收尸,名正言顺地诛灭他!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后代不断有人临摹,比如蒋介石把看着不顺眼的异类军阀逼反,然后再剿灭收编之。
  郑二弟观望了一下,看看大哥没什么反应,就雄心发酵,征发战士,修缮兵甲,积极准备造大哥的反,又暗中和老妈联络,说大兵杀到,郑妈妈就开门献城,把大哥一举逮捕在酣睡的床上。
  等弟弟彻底坠入错误的深渊,再也蹿不上来了,大哥郑庄公拍案而起,历数二小子谋反之罪,发出二百乘正义之师,鸣鼓而攻之。不知天高地厚的郑二弟跟大哥对了一掌,哇,骨断筋酸——疼死我啦!转身撒腿没命地逃,大哥猛追穷寇。二弟看看没辙,只好望着天空,哭着鼻子自己了断了。
  看见弟弟已经含笑九泉了,郑庄公感到了深似太平洋的深深开心。没有人再威胁我的君位了。开心之余,就把老妈也打入了冷宫,谁让你帮老二想杀我呢!郑庄公指天设咒地说:“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意思是这辈子跟您byebye了。
  郑妈妈没有像宫廷斗争失败的节烈皇后那样,把自己的脖子升到冷宫的房梁上去。她认为生命是一个值得维护的奇迹,赖活着还是比好死好。这时候,一个叫“颖考叔”的年轻人出场了,跑来启发郑庄公。颖考叔手里拎着一只捉来的山鸡,乔模乔样地献给郑庄公说:“山鸡这东西,小时候吃妈妈捉来的虫,大了反过来啄妈妈。最不是玩意儿了!”(这大约是山喜鹊吧。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不认娘——这是我们老家的谚语。)
  郑庄公有点不自在了,觉得自己不孝顺娘,好比就是山鸡,是禽兽一般的东西,满面羞惭,可是,“不及黄泉,无相见也”的话已经说出去了,古人是很重视誓咒的,发的誓都被雷公爷爷录了音,说话不算数要遭雷劈的。怎么办?
  颖考叔有办法,他领了一队民工,在宫院里挖地道,从地底直通郑妈妈的冷宫。黄泉水也冒出来了,郑庄公从地道去和玉容憔悴的妈妈相会。母子俩在黑乎乎像歌厅一样的地下室相见,重归于好,并且各自唱歌。儿子唱:“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
  母亲唱:“大隧之中,其乐也泄泄。”
  有点儿卡拉OK的味道。就这样,在这个地下室里诞生了成语“融融泄泄”,可以造句为:宾主之间融融泄泄,就两国关系展开友好讨论。
  这一次,一介布衣的颖考叔算是露脸了,被郑庄公拜为大夫。(布衣是不经染色的麻布衣服,老百姓穿的。)穿上了彩色衣服像一只花蝴蝶的颖考叔,给中国人树立了伦理学榜样:长辈再坏,做儿子的也要孝敬。两千五百年后,到了“以孝治天下”的“我大清”,小孩们念《三字经》都歌颂颖考叔道:“颖考叔,至纯孝。”一个已变为化石的不知埋在哪里的古人,还在被一代代孩子用莫名其妙的口音念着名字,也算是荣幸之至了。
笑傲诸侯二
  郑庄公逐杀了弟弟,引起国际舆论动议。谴责他最凶的就是自己也最不干净的卫国(河南淇县,从前的朝歌)。卫国国君叫“州吁”,是杀爹继位的——这是典型的弑父、弑君。在人类早期,晚辈人对老年人并不尊敬,甚至把老年人打死以方便他快速超升,或者仁慈一点的,送到山里让他们等死,这都是早期人类的流俗。甲骨文的“微”字,是衰弱的意思,字样就是手持利器、棒杀长发老人。“微”中间的“山”,就是老人头发。山顶洞人老年的头骨上多有破洞,似乎死于非命。
  “州吁”的爹大约命太长,被他等得实在不耐烦,就把爹杀了,以便自己早点亲政。弑父继位以后,怕国内人说闲话,州吁就想到国际上去立立威,好让国人都惧怕他。明明自己一身白毛,偏说别人是妖精。州吁选中了郑庄公当靶子,你老郑杀死亲二弟,真不是东西!卫国州吁联合宋(纣王哥哥微子启的封地)、陈(大舜后人)、蔡(三监之中“蔡叔”儿子的封国)三国,分别从北、东、南三个方向兜杀郑庄公,实施震慑行动。一帮人乱打了一仗,郑庄公寡不敌众,吃了点亏。袭郑的四国联军有了胜名,就算师出有功,震慑目的达到,也不想再消耗实力,吹吹打打各自回国。真所谓“其进锐者,其退也速。”这场没来由的打斗,也没来由地结束了。
  州吁从郑国战场凯旋回来,迎接他的不是鲜花,而是国人们的白眼,军功章并没有掩盖掉他弑君弑父的罪条。本国老干部石碏(念“却”)对他痛恨入骨,把他诳出来,采取突然袭击的手段,送他上了西天,并尽灭其党羽。但石碏老干部的儿子不学好,是州吁的狗腿子,一并遭到逮捕。众大夫怕石碏绝了后,就打圆场说算了吧,放了吧。石碏老脸一耷拉,说不行,我这样的儿子多死点少些累赘。愣亲自把自己的儿子杀了。大义灭亲的词儿就是从这儿来的。孔子削笔做的《春秋》,还夸石碏是“纯臣”呐。
  卫国这边正闹着,忽然消息传来,南边一百公里的郑庄公亢吃亢吃地磨矛,整顿人马,要实施军事报复。卫国不敢怠慢,赶紧喊来上回的死党宋、蔡,以宋人“孔父嘉”为元帅,再次展开群殴。郑庄公这回准备充足,大有斩获,卫、宋、蔡联军一败涂地,联军元帅孔父嘉更是没捞着一点好处,带着所剩无几的残兵撤回宋国——在河南东部商丘(商朝遗民点儿,因而得名商丘)。商丘的老百姓脾气大极了,天天聚在街上,战争造成的孤儿寡母,人人举着臭鸡蛋,想找战争贩子孔父嘉偿命。
  偏巧孔父嘉的夫人有倾城之色,仪态风雅,举止雍容。一次她在花光似锦的城郊探春,被太宰“华督”看见了。太宰是国君的后勤主任,掌管御膳房和小金库,往往有点儿特权。太宰华督望见车上的美女别着丁香一样的愁怨像梦一样走过他身旁,一下子就被丘比特的小箭射中了,嘴里就流出了幸福的哈拉子。华督狠狠地说:“这么好的妞,真是便宜了孔父嘉这小子!”
  色迷心窍的华督利用老百姓的不平心理,散布谣言说孔父嘉又要怂恿国君出兵伐郑啦!老百姓一听,怕的就是这个。大伙忽拉一下冲进孔父嘉院子,把正在给孩子辅导功课的孔父嘉给杀了,臭鸡蛋砸了他一脸。孔父嘉的美女媳妇却性子暴烈,抱着丈夫尸体抹了脖子。华督没得到女色,气得干咽吐沫,站在孔夫人尸体旁,就像一个贪酒的汉子看见一坛变了质的好酒。孔府家臣一片大乱,抱着小孩逃向鲁国。他们到了鲁国以后,一茬一茬地结婚生孩子,两百年后终于生出来了大圣人——孔子。孔子是孔父嘉的六世孙。
  其实,我可以悄悄地告诉你,孔子的六世祖母六没有自杀,也不是烈女。她是转嫁给了杀夫仇人华督了。当然这也无可厚非。但后代人为了给孔子避讳,觉得大圣人的家属还不守妇道,怎么为人师表啊,于是就改成她自杀殉夫了。这样就可以激励亡国时代的落难女子,或者太平时代的丧夫寡妇了。
  郑庄公战败了以孔父嘉为元帅的宋、卫、蔡三国联军,乘着胜利之威,与陈国盟誓,把陈国变成跟屁虫。然后环顾周边列弱,只有许国(在南边)还不知道老郑的威名,经常因为土地的事而揪头发打架。于是郑庄公向南八十里奔袭许国,结集到许城下(如今的许昌),大举进行军事演习,吓唬许国人。在演习中,大孝子颖考叔跟战友中一个叫“子都”的“同志”,为了争坐一辆豪华战车,叫上劲了。子都,乃东周第一美男子,比后来的宋玉资格要老四百年。宋玉的美是自己做赋吹出来的,实际长什么样不知道(没准他就是登徒子)。子都的帅气,却是有目共睹,孟子作证云:“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看不出子都是个帅哥的,除非你是瞎子。
  子都由于漂亮,就做了郑庄公的同性恋朋友。他和颖考叔比赛抡大旗,粉面朱唇的子都同志可能肾虚,抡得不如颖考叔圆,被颖考叔取胜,得了战车。子都耻于服输,把丹凤眼一瞪,抄起大戟就戳颖考叔。颖考叔抓了战车钥匙撒丫子就跑。酷哥撵了他半天,愣是追不上,恨得哇哇暴叫。
  等到战斗打响,三军儿郎撞城的撞城,烧门的烧门,猛攻许国。颖考叔身先士卒,举着旌旗,捷足先登,眼看要爬上城墙,抢立头功。子都嫉妒得不行,从远处拈弓搭箭,望着颖考叔后背嘣地就命中上去了(暗箭伤人成语出处)。至纯孝的颖考叔,凄惶一声哀号,裹着大旗,一头栽下城墙摔死。惨白的阳光照着一地的苍凉。
  郑庄公知道自己的同性恋朋友害死了颖考叔,但不好直面处理,因为“子都”从名字上一看就知道,也是公子贵族(叫“子什么”的都是诸侯国君之公子)。按照大周朝“刑不上大夫”的习惯,对于贵族亲戚,郑庄公不好直接下手。于是他在作战休息期间,搞了一个诅咒仪式,用猪狗鸡摆在颖考叔灵前,使劲诅咒那个暗箭伤人的人:“电打雷劈、不得好死!”
  据说这招还挺灵,苦大仇深的颖考叔当场化作厉鬼,附在子都身上,让这酷哥出尽了洋相,自己把自己掐死了。
  由于郑庄公处理暗箭伤人事件还算公道,将士心服,协心齐力再次猛攻许国。许国是个没出息的小国,像风中的小鸟窝,被登城而上的联军一举端下,许君逃往它国。郑庄公在许国公子中挑了一个面相比较乖的,立为新君,并把许国一分为二:一边归新君,一边归自己派人管理(中间也许还有柏林墙吧)。
  郑庄公说:“我不是贪图你们的国土,我派人驻守是维和的。将来我死了就撤走。”(但事实上,郑国还是在一百年后吞灭了许国)。
  总之,还算顺利吧,郑庄公把河南地区的列弱(宋、卫、陈、蔡、许)一个个欺负净了,很有“河南赛区预选赛”小组出线的意思。他又派出儿子姬忽跟北狄异族开了一战,击退北狄,搭救了东方齐国。从此郑庄公威名传遍华夏,大有定镇中原的意思。但是他觉得老跟别人打架,显得自己很傻。打完之后也要再拉拢才好。于是郑庄公召集了河南五国元首在河南温县召开和好大会,五国尽释前嫌,和好如初。具体地点是在一处知名的大酒点,叫做“瓦屋”。瓦屋就是覆盖了瓦的大屋。当时瓦少,瓦屋就足以成为伟大建筑,以至于史书里都不要写“XX瓦屋”,只消一说“瓦屋”,大家就知道是说哪里了,可见其时髦和伟大。(瓦少,倒不是因为瓦难以制造,而是瓦多了会把房子压趴下。春秋时代,随着“斗拱”的房架结构出现,可以把房顶重量均匀地分担到许多柱子上去,瓦屋慢慢多起来了。)
笑傲诸侯三
  郑庄公笑傲诸侯的时候,大周天子周平王再也坐不住了。周平王是从陕西省东迁而来的,开启了东周列国时代(而以前被史家叫做西周)。从公元前770年周平王东迁,直到公元前473年勾践灭吴,这三百年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历史时期,因记载这一史期的书《春秋》而得名,即是我们遥远美好且不可重复的春秋时代。
  我们说,大周朝分封的诸侯各国按习惯只进贡“土特产”给天子,但不进贡粮食,粮食必须靠老周自己解决。当初周天子在陕西的时候,立足于周人开发了一千多年的大本营,地肥粮多,什么都好办。除了这个大本营以外,周天子在洛阳地区还有一小片地方。周天子一共就是这两块土地,其它的土地都分封给天下各国诸侯了。所以,他只是相当于一个头等号的大诸侯而已(占着陕西、洛阳俩块地,有驻兵分别驻守保护着)。但因为他相对最大,所以各诸侯国都听他的,奉之为“共主”——这跟后代的“呜皇万岁万万岁”的皇帝还差的远呢,皇帝是真实地掌有全国每一寸土地。
  倒霉的是周平王遇上犬戎祸乱,丢了陕西的大片土地,只好东迁去洛阳(就像有两套房子的人,火烧了一套,去住另一套)。但洛阳这套房子面积小,周天子住进去全得从新张罗,宫殿也敝旧了,粮食产量少了,所以肾虚了。如果大周从前在经营陕西的时候,有意识地把东部的洛阳也打造得雄厚一些,以备未来意外,那就好了。但,要么是他们缺乏战略远见,要么是当时的技术能力不允许,洛阳的底子总之是很薄。
  据历史记载,周王室东迁洛阳以后,辖地仅为洛阳地区方圆一、二百里,四周险隘也比“四塞之固”的陕西差了。各诸侯国见状,知道他地盘小了,位置从军事防守角度讲也不够险峻了,也就不怕他了,敢于不再上贡贡品(青铜、丝绸之类)了——粮食更是原本不在上贡之列的,周王室经济日绌。周天子不得不转向诸侯“告饥”、“求金”,分封关系面临全面崩溃的危机。郑庄公就像那匹贵州老虎,看出周天子的“共主”地位名存实亡,“技止此尔”,于是野心勃勃起来,想到周平王头上拉粪,从此遇事不请示,重要决策也不上报。
  周平王并不是英烈有为之主,迁都之后不能重新振兴大周——换了别人也难办。他能作的就是尽量自我保护,摆出“共主”的架势,继续吓唬那些从前匍匐在地的诸侯。但你现在没有陕西关中平原大本营了,谁还怕你(周平王在中原的地盘,跟别的诸侯尺寸也差不多,大家更宁可把他理解成一个邻居)。
  周平王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没有办法控制诸侯,只好开始借力打力,也就是拉一派群众(诸侯),打另一派群众(诸侯)。他偷着召见虢国国君,让虢公取替郑庄公作卿,以压制郑庄公。但虢公优柔寡断,不敢接这个热山芋,并且消息很快走漏。怒气冲冲的郑庄公听说自己要被挤出内阁,坐车顺着诸侯国道冲进洛阳,跟天子讨说法:“我是朝廷卿士,我哪点干得不好!难道你要换掉我吗?你当初来中原,还不是我爸爸保着你的!”周平王大窘,结结巴巴发誓绝无二心,然后采取息事宁人的作法,把自己的太子送到郑国,郑庄公也送儿子到朝廷。交换儿子当人质,以示双方的爸爸互相友好,一百年不动摇。
  在重视等级礼仪的大周朝,天子用什么尺寸什么颜色的弓,堂上演什么舞,诸侯家里跳什么秧歌,住什么标准的房,房里铺几层席子,卿大夫门前种几棵树,出殡多大规模,棺材几层,号啕哭几嗓,祭祀用多肥多瘦的牛,宰牛前要养三个月还是一个月,不同等级的人都有严格的不同限定,不能僭越。然而现在居然出现了天子与臣子交换人质的怪现象,大周王室的尊严和君臣之间的名分,开始松动了。礼崩乐坏的局面开始了。
  潇水曰:所谓礼崩乐坏,就是周天子的礼乐被诸侯谮用了。要说当天子也实在不容易。周平王平时必须“正衣冠而立”,跟联军姿有一拼。他的宫殿左厢悬挂五只乐钟,右厢也悬挂五只乐钟。他将要出宫的时候,就撞击持殿堂南面的黄钟,并敲击右厢殿堂的五只乐钟来与黄钟相应和。马的鸣叫声也合于钟声的节律,把马拴在车上的人、赶车的人,也都有相应的规矩:站立时要如同悬挂的磬石那样略微弯腰,拱手时要象胸前抱着鼓一样,使车马转弯、回头时动作也要符合要求。在这之后,乐师奏起登车的乐曲,报告天子出宫了。周天子行走的步距大小一致、符合规定,佩玉叮呤作响,玉鸣与乐钟相唱和。这都是要平时练习的,周平王是全国走台步最好的人。然后他坐上马车,上车下车的动作都有要求,必须捉着马车尾巴上的一只绳子攀登上去。等周平王要回宫时,乐师就撞击悬挂在殿堂北面的蕤宾乐钟,并敲击左厢殿堂的乐钟来与它相应和。总之,是麻烦的很,这就是礼仪。就凭着这股庄重威严,各地诸侯都顺服于天子,缴纳好东西养他,战时听他调遣。
  虽然在拼命地走台步,但周平王慢慢镇不住大家了,诸侯甚至越级使用他的礼乐。这就是后来孔子所说的“礼崩乐坏”。周平王不得不在王位上战战兢兢、忧忧闷闷。他混了五十一年,终于死掉。这仿佛也是个规律,历史上那些活得不爽的天子,往往出奇地长寿,比如被儿子夺了皇位被迫退居二线的唐玄宗就活了八十多。大约人生的福气是个常数C,要么过把瘾就死,很快消耗完这个常数C——像隋炀帝那样;要么当摆设傀儡,慢慢地消磨C,年头却拉长了。
  周平王一死,该轮到他那在郑国作人质的太子继位。不料太子福气太差,在郑国作人质期间死了。好在太子还有儿子,继位,是为周桓王。周桓王因为亲爹没享一天荣华富贵就以人质身份客死郑国了,亡爹之痛,切肤透骨,他咬牙切齿道:“他奶奶的雄!我恨透郑庄公了。干脆我罢免了他!不许他在朝廷当卿啦。”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天子是个莽撞人,把老郑撤职了。
  郑庄公回到自己的封国(郑国,今河南新郑,距离洛阳以东一百五十公里),继续当诸侯国君。他不甘心,为了报复周桓王,嘿嘿一声冷笑,派军队跑到洛阳边上给自己撒气。士兵们抄起镰刀,一声吆喝,把周天子的麦子割了好几百亩,挟着麦子跑了回来。气得周天子干瞪眼追缴不回来。到了秋天,洛阳附近的小米也熟了,郑庄公故伎重演,又跑去洛阳抢小米,气得周桓王直喊:“我靠——根本不拿我们天子当回事啦。”这一年冬天,周天子的粮食就不够吃了,只好跟东部的宋国以及北部的卫国去借(周天子的洛阳在河南省中部)。出于礼貌,郑庄公也掏了点粮食去救济老周。抢归抢,名分还是要维护的,毕竟天子是老大,伟大的地位从老祖宗时代从未动摇过。
  经过两年反思,郑庄公为了照顾自己在诸侯中的影响,觉得还是以和为贵,就亲自跑到洛阳去道歉:“您是一国之长,我错了,我以后不敢再凭借国力强横就欺负您了。我给您上贡好东西来了。”郑庄公作出低姿态,想把邦交关系恢复到割麦子以前的历史水平。
  周桓王深深明白这个道理:当狐狸说要睡觉的时候,母鸡更要打起精神。于是他拿割麦子的事儿挖苦郑庄公,回馈给他两车秕糠以示侮辱。悻悻不乐的郑庄公返回郑国,用秕糠给猪圈铺了一层地毯,心里坚定了唱对台戏的决心。
  这时候周桓王决定先发制人,打垮郑庄公。他估算了一下自己的军队:按道理,周天子应该有六个军(每军编制一万余人),但东迁至洛阳以来,作为外来户,大周天子已凑不足两个半军。如果去征讨拥有三个军的郑国,相当于母鸡去进攻狐狸。周桓王的参谋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建议借力打力,从附近诸侯国家拉赞助。最佳的同盟人选,当然是那些被郑国欺负过的列弱了。于是,周桓王讲好,请卫、陈、蔡三个不中看也不中用的家伙赞助发兵。
  公元前707年,周桓王十三年,天子战车完成编队,从洛阳隆隆启程。卫、陈、蔡三国也从河南地区各起本国主力,到指定地点约齐,将一架巨大的战争机器,瞄向威胁中原大地安全格局的、饱经风霜的郑庄公老大爷身上。
  郑庄公刮净家底,把三军倾巢而出,以攻代防,催动兵马出驻新郑市南的长葛地区,和周天子联军对峙。中原大地上中央军与地方军的对抗战,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了。
  中央军的作战指挥人员有:
  统帅周桓王指挥中军,居中
  将领虢公林父(卿士)指挥右军。附属蔡、卫勤王部队
  周公黑肩(卿士)指挥左军。附属陈国勤王军
  兵车约400辆
  郑国作战序列:
  统帅郑庄公寤生(名字不太雅)
  将领祭足(正卿)统领左军
  原繁(大夫)统领中军
  公子元(大夫)居中军
  高渠弥(大夫)居中军
  祝聃(大夫)居中军
  曼伯(大夫)统领右军
  兵车约300辆
  郑庄公为了规避周天子的左、中、右三军称号,将自己三军称作“左踞,右踞,中踞”(踞是大公鸡爪子的意思。当时斗鸡,鸡爪子还套上青铜的“拳击手套”)。这种三军编制该怎么打仗呢?三军依次决战,己方的左军对敌方的右军,己方的右军对敌方的左军,最后是中军对中军,鸣鼓而击之,合计较量三次。每次较量的时候,其它各军就等着看。这都是大周朝祖上订的作战的礼数。
  打斗的时候,战车一般使用大排面横列作战方式:两军对垒的战车都以横排前进,迎面对冲,敌我车辆俩俩交错,战车兵从车上立直了身子,趁着与敌车一错轴的时刻,拿戈往旁边车上的人脑袋上招呼,或者用矛去戳。屈原说的“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就是这个意思。这也是“短兵相接”的成语来源。正因为要错轴而战,所以战车的队形非常关键,一排排要稳齐,在鼓点指挥下横排前进,这样才能确保错车时两两夹击对方战车,威力叠加,才占便宜。
  郑庄公首先擂鼓,以已方右踞攻击政府军左翼。政府军左翼麾下的陈国兵从前被郑庄公打怕了,态度首鼠两端,进退六神无主,打起仗来磨洋工,成为周联军的死穴。郑庄公瞅准了这一点,揪住了陈军狠踢猛踹。陈军气馁,斗志不坚,在郑庄公的战车咬合下,抱着脑袋四散。这帮老兵油子率先跳车逃跑,跑的时候还斜刺里乱撞,把整个政府军左翼撞得一团糟左翼指挥失灵,遂土崩瓦解。
  郑庄公胜了第一场,展开第二回合接战,以左踞冲击政府军右军(附属有蔡、卫兵)。蔡、卫兵比陈国兵也强不到哪去,也是惊弓之鸟,很快发生退却。但右军统帅虢公林父不负周桓王倚重,奋勇力战,稳住阵脚,将业已插入己方阵地的郑军像拔钉子一样,拔了出来。郑军被逼退回。
  双方各自一胜一负,战局逼平。郑庄公不给对方以喘息机会,挥动三军全线猛烈出击,分别由左右两翼实施向心合围,集中力量压击周桓王中军,规模宏大,场面壮观。周桓王已失去右军,只得以左军、中军沉着应战,几次化险为夷。双方拥挤着乱打,举起又落下的长戈和矛戟,使这里更像一个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周桓王亲自也动手了,挥舞铜钺砍击逼近他战车的敌人。铜钺就是大斧子。不过他一搀和反倒麻烦了,郑国大夫祝聃从远处瞄了个准,嗖的一下,毒蛇一样的一支竹箭正中周桓王肩膀。血立刻从青铜箭头下流了出来,一同流淌着的还有三军的士气。天子中箭,可了不得了,政府军旌旗波动,只好边打边退。
  看见老周倒退,要不要追杀呢?按照大周朝作战礼仪,追击逃跑的敌人不要超过一百步距离,跟踪追击不要超过九里,这都是为了表示礼节,打仗点到为止,不为已甚。毕竟大家都是亲戚,三百年前是一家。郑庄公也怕自己干得太大了,而且政府军虽退不乱,老郑于是下令收住兵车。公元前707年,周郑“长葛之战”,就这样嗄然而止了。
  是不是不够过瘾,春秋早期的打仗就是这样的,古典味道,像一场开幕式的队列表演,不像战争。配得还是交响乐,让人昏昏欲睡。这就是春秋古人可爱的地方,他们不认为战争是无节制的行为,恪守战争受道德规则约束的信念。所以当时的战争场面刻板得可以,体现了“以军礼待邦国”的战场礼仪,目的主要是分个胜负,反对暴力杀伤。当然这样的战争也不算残酷。
  另外,周桓王发动的此次战役,根本就是战略错误,因为他的政府军没有必胜把握。虽然他是个血性男子,但作为一国之君,押这样的战争赌,胜了,于自己的国君身份并无增补,败了,整个国威就算玩完。“上将伐谋”,外交是周天子的优势,可是他并没有利用之,结果诉诸于战斗,中了一箭,这才舒服了。好在当时的箭杀伤力不大,除非直接射在脖子上,其它地方有牛皮甲护着,不太致命。正是由于弓箭杀伤力不大,不善于移动避箭的战车在战场上才很有地位。战国以后用上弩,就输给骑兵了。这是后话。
  公元前707年的长葛之战,正式宣布了周桓王“外干中间也干”的事实,从此天子成为缩头乌龟,诸侯之间排座次、争老大的春秋时代两百年纷争,开始了。
笑傲诸侯四
  长葛之战后五年,执政四十三年的郑庄公,很不好意思地死掉了。本来他应该做更大的事业,但他还是选择死掉算了。回顾春秋首强郑庄公的一生,连败宋、卫、蔡、许、陈河南列弱,又与周桓王军角逐,迫使周桓王受伤下场,成为春秋时代第一赛季冠军,风光无限。郑庄公为什么能成功,这主要与他的奋发努力分不开的。郑国是个外来户——是随着周平王东迁才从陕西挪到中原来的。所以郑国和中原的老住户:卫国、宋国、许国等等相比最大的区别在于有新生活力,内部矛盾和弊端少。新移民迫于环境压力,也往往善于变革,这也促使郑国生机勃发。比如在长葛之战,郑庄公就大胆尝试,引入“鱼丽阵”法。传统的作战,每辆战车前边配置步兵七十二人作为支持,但是这些人一旦前进受挫,挤撞一团,相互践踏,就会影响后面战车的冲击空间和机动性。所以七十二人放在战车前边是个弊端。
  郑庄公创新的鱼丽阵,把步兵改放在战车两侧及后方,说白了就像一群小鱼跟着大鱼跑。战车像坦克一样往敌人步兵身上碾,己方步兵则随后跟进,趁火打劫。仿佛田野里一台收割机,两边和后面是拾麦穗的人,直接把敌人人头往筐里拣就是了。
  作为新移民,老郑与周边老住户(宋卫之类)为了争地盘而必然矛盾重重,从而引发出了上述连绵不断的小战(就像班里的新同学要被老生欺负一样)。作为新同学,郑庄公知道发愤图强,他采取与东方大国齐鲁交好的办法,获得外援再加上自己的顽强坚决,遂在与周边小国搏斗中频频占据上风。这也是一种“远交近攻”吧。但郑庄公过分以力服人,没有适当辅之以德,对待中央政府态度过激,置自己于不道义之境地,甚至导致周桓王来打他,弄得自己脸上很黑,所以成就也不是那么大。后来的全国冠军齐桓公则适时推出了“尊王攘夷”口号,借助大周天子还算不俗的名义,大获人心。
  总之,郑庄公确实是河南诸侯第一人,号称小霸。当此之时,世无英雄,遂使郑庄公成名。河南是中原的核心,最远陕西一带,是秦国和狄人杂处,荒远而落后;向南,长江流域的楚国被鄙视为南蛮,尚不能逐鹿于中原;江浙一带的吴越则落后得连车轮子都不会使用,根本上不了台面。向东呢,山东的齐、鲁都是大国,物阜民丰,但他们在郑庄公眼里还是平静的睡狮,没到咬人的时候。天下人碌碌无为,郑庄公遂一路小跑领先。
  但是郑庄公死后的郑国,却肾虚得不可救药。原因很简单,第一,郑国那种新生国家的活力消减了。第二,中原(即河南省)地处天下中央,与之相临的四方诸侯之间进行鏖战,军队都要打河南经过。所以河南成了我国版图上的巴尔干地区,古人称之为“四战之地”,四个方向都是敌人,是敌人们军事演习的靶场。大家有炸弹,都跑到这里来扔,河南诸国给炸得七零八乱,一直不能生息壮大。
  河南境内的郑也好,宋卫陈蔡也好,在后来的春秋史上,受够了四邻诸侯的夹板气,哪个邻居省份的诸侯强大了,他们就附和哪个邻居。别的邻居不干了,合伙来打他们,他们又紧给赔礼道歉。“朝秦暮楚”这个词,说他们最合适。河南诸侯遂被逼出了一种圆滑的行为风范。
笑傲诸侯五
  郑国后来的事情,还需要再罗嗦一下。郑庄公的接班人儿子郑厉公是赶跑了大哥继位的。他管着郑国,管了没一会儿,发觉并不过瘾。一天他在花园散步,对亲信大夫“雍纠”抒发感情说:“你看天上的飞鸟,想飞就飞,想叫就叫,我贵为国君,反不如鸟儿来得自在。夕阳雨夜,引起寡人多少忧愁。”
  雍纠一听,明白了,跪下说:“在下拿人钱财,替人销灾,愿为主公除去祭足一患。”
  原来,郑厉公手下大臣“祭足”是郑庄公时代的重臣,十分傲气,相当专权,郑国大事小事都被他管,把郑厉公架空了。
  郑厉公问:“你不是祭足的女婿吗?杀你的岳父,你肯杀吗?”
  “主公您放心,明早祭足出城办事,我于路上设宴送行,用鸩酒毒死他这条疯狗。”
  于是,雍纠早早回家准备。他的夫人,也就是祭足的闺女,一看丈夫神色不同以往(女人就是敏感啊),反复盘问。雍纠是实诚人不会做戏,索性和盘托出谋杀岳父祭足计划,并请夫人跟他一起保守机密。
  “祭大闺女”觉得,如果就咱两口子保守机密,力量还不足够,就打电话给老妈,请老妈也过来帮忙保守机密。“祭大闺女”问老妈:“丈夫和爹,哪个更亲啊。”
  妈随口回答:“当然是爹亲了啊。丈夫嘛,人人都可以当丈夫的,而爹却只有一个,怎么能比啊。”(当时女孩仍然很开放,婚前婚后可以不很专一,有史前欢乐谷遗风。)
  祭大闺女一听,觉得妈说的有道理,老爹比起丈夫来不能替换。于是把丈夫雍纠要毒死老爹的事跟妈说了。老妈一听,这还了得,赶忙通知老公。
  次日,谋杀人员如期在东郊设帐,雍纠持酒给外出公干的岳父祭足饯行。祭足大喝一声,目睚尽裂,把酒拍在地上,果然是烈性毒酒。众人冲上去,捆住雍纠。当可爱的刽子手准备砍掉雍纠脑袋的时候,雍纠爱恨交织地望了一下他的娇妻,说道:“我的意中人,你曾经对我说,你要和我一起保守秘密。可是我猜中了这开头,却,猜不中这结尾。”
  刺杀的主使人郑厉公躲在宫殿里,听说特派员雍纠反被祭足杀了,叹口气道:“谋及妇人,宜其死也。”——听老婆的话,活该他倒霉——代表了当时人对妇女的歧视,可能当时妇女善变吧。
  已经打草惊蛇了,郑厉公不想干坐等死,趁着风高夜黑,逃跑出国。他大哥“公子忽”本来是郑庄公指定的继承人,被他赶跑了的,现在忙又趁国内出现真空跑回来主政,主了没两年,却被造反派杀死了。接下来,相继走上郑国领导岗位的是老郑庄公的另外两个儿子,也都死于非命(好在老郑庄公的儿子比较多,禁得起这么一茬茬地横死)。
  为什么好郑庄公的儿子被随便杀呢?这要说当时的诸侯国君远没有未来专制皇帝来的威严,经常被下臣杀了。这是封建制的特色。周天子把土地分封给诸侯,诸侯分封给卿大夫。卿大夫有了世袭的土地、有了土地上的军队和赋税,于是足以与国君家族平分秋色。卿大夫家里甚至有一套行政管理班子——“家臣”,俨然国中之小国。一旦他们势力膨胀,就可以驱逐国君乃至弑君(如祭足之架空并驱逐郑厉公)。礼仪之邦的卿大夫比较老实(比如鲁国),但也敢瓜分国君的军队、土地。
  总的来看大周朝:诸侯内部,卿大夫在架空和弑杀着诸侯国君。诸侯外部,一个个诸侯们又在上侵天子的权力(比如郑庄公之射伤周桓王)。这种下层封臣对上层领主的反动,正是封建制社会的特点:封臣具有相对独立的权威,经常犯上。这和西方中世纪的feudal society(封建社会)颇为近似,比如法国内部就是几大公国割据的局面。
  我们有理由把“封建社会”套用在大周朝这样的时代。诸侯国君把土地分封给卿大夫,卿大夫家族实力积聚,可以与国君之家族分庭抗礼,一起影响着整个诸侯国的时运和走向,而不是国君一家说了算,我姑且称之为“多家族联合体执政”,因而它也就带上了一定的民主参与特色(导致春秋时代出现思想上的百花齐放和创造力的空前活跃,中国文明真正追赶并开始领先于世界文明,就是从这一时期开始的)。大周封建时代“多家族联合体执政”的缺点是,君权不够突出——整个春秋三百年,有36位国君被臣下杀死,引发政治动荡。而礼仪上的谮越更是常事,卿大夫家使用64个人的舞蹈队在庭院跳舞(超越臣子标准),所谓礼崩乐坏,而把我们最喜欢维护原有等级秩序万年不倒的孔子气乐个半死。
  郑厉公作为当时“多家族联合体执政”中国君一族的代表,自然饱受该体制的折磨。因为自己君权不够强大,结果被更有经济实力、有世袭封地的祭足家族所赶跑,仓惶流亡去了河南禹县。他在那里训练了个把兵丁,天天想着复辟。几次率军骚扰郑国,却找不到可以下蛆的缝。最终借了一些诸侯人马,通过死缠烂打的方式攻破郑城而入,第二次回来过当国君的瘾。
  流亡在外十几年,受苦太多,回来以后的郑厉公面临的仍是这种“多家族联合体执政”,还是君权软弱。郑厉公头疼死了,对卿大夫家族势力进行了反攻倒算。有人献城投降,接应他,他反倒咒骂那人背叛旧君,喝令大斧子上来,剁了那人脑袋(可能他也会看相,看出那人脑后有反骨)。随后,郑厉公又埋怨另一位老干部一直抵制自己,不肯当自己的内应,于是把这老干部砍了。这老干部忠于国家,没有反骨,也给杀了。大家因此都不知道是该忠好呢,还是不忠好。郑厉公就像那只被放出瓶子的魔鬼,因为被放得太晚,就不论恩人仇人,逮谁咬谁。我们似乎无法理清他的思路,其实他的思路很清晰:我希望加强君权,你们不忠于我,或者不忠于旧君,就都是作为国君一族的我们所不喜欢的。郑厉公的大斧子,表达了他对“君权一元化专制”的渴望的心声。不过,这一期望在目前的春秋时代,还远远不能得逞。
  俗话说,治大国若烹小鲜,不能瞎折腾,郑国几个国君走马灯似的交替折腾,国力大衰,老爸郑庄公时代的风光,被折腾得一去不复返了。春秋时代第一个百年,公元前八世纪的故事就这样告终了,下一时期的风采会花落谁家呢?
  黄河滚滚,流过河南大地。夕阳照耀着郑庄公曾经战斗过的原野。让我们把目光向东移动,和黄河一起,注入公元前七世纪“齐鲁青未了”的山东原野吧。
2.恐龙战争之倾国二姬
倾国二姬一
  公元前二十七世纪,当埃及人在尼罗河畔开始建造大金字塔的时候,中国的炎帝,手握
  着犁头把儿,开垦着肥沃的中原大地。秦晋高原上,黄帝的游牧部落在放牧牛羊。中原以东,蚩尤则在泰山淮河一带抓鱼。黄河上中下三游,从西向东的这三个首领,终于冤家路窄,互相斗殴起来,善于机动作战的黄帝在九天玄女配合下,先后发动阪泉战役、涿鹿战役,通吃了另外两家,捉住了蚩尤切掉脑袋,炎帝则不知所终。
  山东的原住民是东夷人,在4600年前,以史前的蚩尤为首领,弟兄八十一人,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役龙使豹,呼风唤雨,很酷的,并且他们“铜头铁肩”,怀疑是古代最早的金属冶炼者。英雄的蚩尤跟项羽禀性差不多,把黄帝打得九战九负,却一战而败。蚩尤死后,被黄帝尊为战神,画成图腾来吓唬别的不服气的人。
  据说,头盔是蚩尤先生最先发明的,顶上还装了兽角,可以刺人——像三角恐龙——蚩尤也是满有想象力啊。青铜头盔像一个扣着的钟,顶子部分隆起得比现代头盔高,那是为了容纳古人的大发髻。顶上还浇铸成各种兽面形状,用来吓敌人一跳,表面经过打磨,比较光滑,但里面粗糙不平。因此,要先裹上头巾再戴盔,以免蹭掉头皮。头盔顶上还有一个插座,可以装上野鸡羽毛,将军级别越高,羽毛越长,为了突出在战场上的指挥地位和可见度。如果是元帅,那就像戏台上的杨宗保那样,插上两条雉鸡翎啦!
  继蚩尤之后,山东的东夷族名人是“大舜”,再往后是射掉九个太阳的后弈(嫦娥的老公),其他还有造字家仓(吉页颉)、大司法家皋陶和盘古、伏羲以及伏羲的老婆女娲、有巢氏等等,都是山东名人,只是有些成为了神话。。
  东夷人民的特点是善射(比如后弈),好勇(比如蚩尤),有仁心(比如大舜),并且喜欢养猪——大汶口坟墓里出土猪头。东夷的文明程度其实很领先。猪的四个小腿儿,没法逐草而居,说明他们不迁徙。既然不迁徙,东夷族的农业文明也就不会落后,堪与华夏文明分庭抗礼。古代拆字先生把“夷”拆成“大”和“弓”,“大”是君子的意思,“弓”,说明这些大人君子们善射。
  大人君子据说又长寿,所以东夷有不死之国,天真的秦始皇还到山东沿海的乌托邦寻找不死药。最近,有人甚至有人拿墨西哥的八卦太阳历做证据,说东夷人穿过白令海峡,成为印地印第安人的始祖,倘如此,那简直是值得骄傲了。
  然而值得骄傲的、善射又仁义而且不死的东夷人却一直遭受华夏人的绞杀,夏商时代,东夷族不断挨揍,纣王临破产前,还在挥动主力军跟东夷干仗。经过长期兴兵,东夷人被压缩到山东半岛偏东,到了大周朝建立以后,东夷族在商朝旧势力(所谓“殷顽”)怂恿下造反,对抗周政府。大周政府军在老干部周公、姜子牙带领下东征,三年苦战,把东夷人进一步打压到山东南部一带,收缩进淮河下游。
  东夷撤退所出让的胶东半岛,分封给了姜子牙,是为齐国。事实上,姜子牙本身就是东夷人)。,以姜子牙镇守胶东,有点儿以夷治夷的味道。
  也许是为了监督姜子牙,齐国南面又设了鲁国,大圣人周公被封到那里。但是周公人忙走不开,就让儿子周小公前去鲁国主持工作。“周小公”带着老爸周公的嘱托,来到鲁国。受其圣人爸爸的影响,周小公有点文人脾气,生搬硬套他爸那套礼义治国方针。曲阜一度曾是商朝的都城,商朝遗民满多的,类似犹太人,很会做生意,打造了良好的商业基础(难怪商人叫商人)。周小公觉得这是资本主义尾巴,非割掉不可,商人们必须改按中原模式到田野里去,撅着屁股铲地。曲阜的土著东夷人,尚武好猎,性格直烈,需要调教。周小公于是写了长达三十筐竹简的工作报告,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鲁国人不尊周礼的可耻,痛心疾首地说服各个部落进行自我改造,主张全盘周化、“亲亲尊尊”,具体措施从学习磕头开始。
  磕头有很多种磕法。周小公教大家说:“第一种磕法是稽首,就是跪下后,两手着地,拜头至地,停留一段时间,大家看我的——这是磕头中的最重者。顿首是引头至地,稍顿即起,停留时间短,是磕头中次重者。拜手是两手着地,引头至手而不着地,是较轻的。这三种磕法最流行。”周小公站起来拍拍手上的土说,“臣拜君,子拜父,学生拜老师,新婚夫妇拜天地,都要行最重的那个稽首礼。平辈同级之间,拜迎,拜送,拜望,拜谒,行顿首礼,是轻一点的。对于卑者的稽首礼,尊者以最轻的空首礼答拜,比如你们给我磕头,我就需要回空首礼。空首就是跪着,双手拱于胸前,俯头触手,就这样。”(空首,跟洋人拜耶稣差不多啊!)
  有能力的东夷人还选学了提高班的课程——这是很难的东西,我们只要看看教材就够头疼了:振拜,是两手相击,振动其身而拜。吉拜,是先拜手而后稽首,将额头触地。凶拜,是先稽首而后再拜手,头触地时表情严肃。奇拜,先屈一膝而拜,又称雅拜。褒拜,是行拜礼后为回报他人行礼的再拜,也称报拜。肃拜,是拱手礼,不下跪,推手为揖,引手为肃,其实是军礼,军人身披甲胄,不便跪拜,所以用肃拜。如果你脑子有点乱,搞不明白了,没关系,这本来就是高级班的课程嘛,不会也罢。
  于是,鲁国人忘掉了东夷尚武传统,大家互相作揖磕头,在山水秀丽资源富足的鲁国,过着束手束脚、不咸不淡的日子。鲁国地区原东夷人的性解放精神与尚武传统,被“周小公”彻底整改、全盘“周”化了。严格刻板的周礼在鲁国大获流行,后来这里出现了一个大圣人孔子,讲求亲情礼义、等级和美,一点都不奇怪。等孔教盛行以后,“鲁国模式”又被推广到全国,最终使我们成为自引以为骄傲的“礼仪之邦”。
  周公派儿子周小公来治理鲁国。“周小公”受其圣人爸爸的影响,有点文人脾气,生搬硬套他爸爸那套礼义治国方针。他写了长达三十筐竹简的工作报告,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鲁国土著(东夷人)不尊周礼,痛心疾首地说服各个部落进行自我改造。鲁国的商朝遗民,类似犹太人,很会做生意,打造了良好的商业基础,。(难怪商人叫“商人”)。。)但周小公觉得这是资本主义尾巴,非割掉不可,商人们必须改按中原模式到井田里去,撅着屁股铲地,不许做小买卖。鲁国人其他东夷秉性,也被周小公花了三年时间狠狠地整改过来了(比如性自由和尚武精神)。全盘“周”化以后,严格刻板的周礼大获流行。鲁国人开始讲求亲情礼义、和和美美,大家互相作揖磕头,在山水秀丽资源富足的鲁国,过着束手束脚、不咸不淡的日子。
  周小公利用《周礼》花了三年时间,最终把鲁国人的东夷秉性狠狠地整改过来了。但它北边的山东临淄却是另一个景致。姜子牙因为功勋盖世,被封到了山东的临淄,是为齐国。当时齐国东海上有居士两人,不臣天子,不友诸侯,自己耕作而食,掘井而饮,不求于别人,徒然得到清高的美名,被姜子牙派人杀死。周公听说以后,马上派人说:“那两个人是贤人啊,怎么把他杀了?”姜子牙回答说:“这两个人不朝天子,不友诸侯,掘井而饮,无求于人,我们无法用赏罚劝禁他,对社会没有贡献。他们带了很不好的头,使得人们都不务实,这样徒有虚名的贤人必须诛之。”姜子牙讲求经世致用,举贤上功,重用能人和功臣(而不是像鲁国那样讲求亲情而把亲戚都封了官)。姜子牙说:一定是能力强、在竞争中出类拔萃的能人才可以重用为官,发掘和培养有一技之长的专家是治国之本。他还鼓励经商,不拘一格地搞活经济,开发渔盐,鼓励妇女织造,刺激器皿手工艺生产,引导商朝遗民发展商业以补充农业的局限,总之走得是商品经济那一套,国力蒸蒸日上。总之,作为一个武人,姜子牙与周小公不同,他没有革除东夷习俗而是保留了东夷人的尚武风格和竞争精神,大力发展经济,不停地欺负鲁国,同时还搞性自由(齐国有桑林,是男女幽会的好地方)。后来,齐国成为春秋五霸之第一,还冒出来了一个大能人管仲,这是必然的。看来,什么样的土壤,就造就什么样的人才。周小公亲亲上恩,虽然利用刻板的周礼把鲁国搞得思想统一,安定团结,但也丧失了变革进去和竞争的精神,最终一直软弱困乏,被外国诸侯欺负。而姜子举贤上功,牙重用能人,经济富裕,武力强大,但由于思想解放,没有周礼秩序的束缚,犯上作乱、政治动荡也频频发生,最终被大能人“田氏”篡了权。所以,要么求稳定(像鲁国),要么求发展(像齐国),这两者是一个矛盾。纵观中国的历史,总是牺牲后者以求得前者的为多,我说得没错吧。
  不管鲁国还是齐国,都是小国寡民,弹丸之地,这时候的鲁国不过方圆都不过百里,跟山东境内七十多个其他各姓诸侯(包括齐国)一样,不过只是弹丸之地,各自只一个相当于现在一个县城大小(中央政府怕他们羽翼丰满尾大不掉)。同一时期,欧洲地中海畔的希腊半岛上,也在从前迈锡尼文明衰落后的碎片上,重新形成了二百多个城邦国家——类似我们的诸侯,其中最著名的是雅典、斯巴达。它们也是非常之小,雅典城邦面积不足北京市区的七分之一,人口不过区区五六万。在边长四十公里的弗西斯地区,甚至有22个城邦国家。总之,每个城邦面积都不大就是了。这二百多个希腊城邦国家,也跟我们春秋时代的诸侯一样,互相掐架。它们分布在地中海东畔的半岛和岛屿上,相互叫嚣,犹如分散在池塘周围此呼彼应的青蛙。不过他们也有和平竞争的形式,就是每四年举办一次古代奥林匹克运动会。
  大周朝这边,周平王东迁起,随着周天子的式微(“势弱”的意思),在山东地区的七十多个诸侯,也互相掐起架来,霸气一点的诸侯吞吃兼并周边的亲戚小国,像白细胞吞噬细菌。齐国和鲁国原本都是百里弹丸,却也在蚕食竞赛中扩大着自己的地盘,把邻居诸侯囊括在兜中,成为山东地区最大的强国,所谓齐大鲁强。齐鲁两国的人们频频出征,城外的人们拼命开荒,女人们拼命在占领区生孩子,终于使得“邻邑相望”,鸡鸣狗吠之声可以相闻,山东的人气越来越旺了。
  当郑庄公死后不久(同时期希腊人举办了第十五届古代奥运会),中国出现了一位大美女,就是齐国公主“文姜妹妹”。文姜生的如花似玉:桃腮杏脸,蛾眉凤眼,走起路来体若春柳,步出莲花,被评为“春秋四大美女”之第一出场美女,不知羡煞了多少诸侯公子。文姜这人有追求,作风前卫,偏爱上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诸儿”。在当时,男女不能坐在同一张席子,递东西要由仆人转达。但文姜公主不管这套,直接把酒杯、果品递给哥哥诸儿。她那娇嫩丰软的手,还会在哥哥身上什么地方有意无意地停留一下。哥哥吃惊地抬头去看,发现文姜眼中春水摇荡。哥哥望着她,眼光细细舔食着她的雪白肌肤。在俩人内心深处,一种偷食禁果的欲望,不可抑制地滋长起来。文姜和哥哥,终于突破最后一道防线,在桑树林儿里抱着,high了起来。
  怎么会发生这种越礼之事呢。这要说齐国原是东夷之地,从第一任国君姜子牙起,就顺应东夷人习俗,保留了当地性解放、尚武等东夷传统,没有罗嗦的礼教。《诗经》十五国风里边,一般男的泡女的,惟独《齐风》里的女孩泡男孩,大白天跑到男方家里热乎,第二天天亮才走。齐国女子痴情外露,诸侯闻名。文姜身上就体现着齐国女子果敢大胆,没有周礼束缚的天性。
  这时,齐国以南,而山东大地略靠南一点的鲁国,其东夷人的性自由精神与尚武传统,被周公的儿子“周小公”彻底整改、全盘“周”化了。严格刻板的周礼在鲁国大获流行,鲁国的国君也都窝囊,——老模咔嚓的鲁桓公(姬姓),按照同姓不婚的原则,跑到齐国(姜姓)去来讨媳妇了。鉴于两国从祖上姜子牙、周伯禽(周小公)开始起,就是门当户对的高干,虽然鲁桓公长相接近青蛙,齐国还是应允了吧,于是把如花似玉的美女文姜嫁到曲阜。
  文姜带着少女恣情的欢笑来到鲁国,给这个迂腐的国家带来一股清新自由空气。按《诗经》描写,她经常在众人陪同之下,驾着华丽的马车,赶着雄壮整齐的驷马,高仰着脸儿,在曲阜城外大道上,无拘无束地游走,跟爱闯红灯、不守规矩的英国王妃黛安娜风格相似。并且,文姜不摆什么贵族架子,态度和蔼、欢声笑语不断,与平民百姓有说有笑,轻松随意。
  公元前697年(郑庄公去世后第四年),文姜在齐国的哥哥诸儿也接班了,当上齐国国君,是为齐襄公。齐襄公一看自己跟妹夫鲁桓公平起平坐了,立刻邀请后者来临淄进行国事访问,并且要带媳妇(文姜)。国事访问要带媳妇,当时还没这规矩,鲁国讲礼的大臣们纷纷反对,翻出《周礼》道:“女的呢,应该住在丈夫家里,男的呢,应该跟妻子一屋,这就是礼。不要乱动,一动就出问题。”鲁桓公不听,漫应了一声,挎着媳妇文姜,很牛气地来到齐国国宾馆住下。
  不料,就在夜里,发生了两国人民都不愿意发生的事件,即,作风很差的齐襄公跟其同父异母的妹妹文姜再次风雨同床了。那边鲁桓公一看媳妇一夜没归,知道不是好事。老实人急脾气一上来,就跟武大郎一样莽撞了。武大郎不就买了把菜刀吗!鲁桓公也对着红杏出墙的夫人文姜大发雷霆,要死要活地喊,还把帽子摔在地上。按照史书记载:“怒夫人”,把文姜骂了一顿。
  文姜遂向哥哥哭诉,依偎在哥哥怀里,哭哭啼啼诉说多年的委屈:“因为没有爱情,这样的家庭再不能维持了,虽然我已经给他生了一个孩子。”
  齐襄公有进步思想,主张婚姻是自由的,离婚是普遍的,美女是公共的,有德者可以娶之。齐襄公心虚胆寒了,怕老鲁回国后刀兵相向,报复自己,于是产生了西门庆杀人的恶念,定下毒计,在下一轮宴会上,把鲁桓公灌得烂醉,由齐国公子彭生扶醉人回馆驿休息。公子彭生大约是个力士,或者是鲁桓公太弱不禁风,总之结果是,鲁桓公被公子彭生一扶,就闹了个“拉肋而死”。
  拉肋而死是怎么个死法,我不知道,好在外伤一目了然,肯定他杀。
倾国二姬二
  短山上空徘徊不去的白云,把鲁桓公客死临淄的好消息,送到鲁国人耳朵中。讲礼的鲁国人遭受奇耻大辱,气得吃不下饭去说:“齐国真是不讲礼了啊,让我们的主公戴着绿帽子在黄泉路上赶路!”(当然他们不会说“绿帽子”,这个词是唐朝李白的诗中才开始出现的,是娱乐圈不正经人士的妆戴。)
  鲁国上下一致认为,挽回面子要紧——督促齐襄公惩办凶手吧,别太让诸侯们笑话我们了。齐襄公没有什么高尚信仰,一切围绕着个人利益,看见公子彭生没什么用了,就把他当作替罪羊杀掉,算是惩办凶手。公子彭生大小也是国君的亲戚(所以才叫公子),临死还不服呐,嚎了半天才死。
  干掉彭生这件事,也说明齐国人不像鲁国那样讲求“亲情仁义”——齐国是依照姜子牙武人治国的路线,搞个性竞争,重视专家贤能。鲁国按照周礼讲求仁爱亲情,照顾亲戚去作官。所以齐国后来出了个大能人管仲,鲁国出了大圣人孔子,毫不奇怪。。
  文姜克死了丈夫鲁桓公,众怒难犯,不敢再回鲁国了。待在齐国呢,又人言可畏。于是她就取了个中庸之道,跑到两国边境上的一个小镇子城邑呆着,犹犹豫豫。他的儿子鲁庄公已经在国内即位了,说:“妈你怎么不回来了”。于是给妈在边境上筑了个小宫,不时派使者问候,送点奢侈品。
  鲁庄公照顾完了妈,按照亲亲的原则,又去照顾死去的爸,为了弥补他老人家生前的不幸,鲁庄公叫人重新装修了父亲鲁桓公的宗庙。把柱子刷漆,在椽子刻上好看的花,让爸爸死后住的更体面、更阔气些,以抵消生前的晦气。
  那时候的油漆都是纯天然的,拿个小竹管插在漆树的树皮上,半天才流出一小碗,用来涂个箱子柜还可以(即是漆器),但是用漆来刷房子,就太奢侈了。负责基建的主管进来劝谏:“我听说,俭朴是德性,奢侈是万恶之首。先君勤捡节约,而您铺张浪费。这么做,恐怕给后代留下不好的榜样吧。”
  鲁庄公不听,说:“我这是爱我爸爸。”
  齐国这边,齐襄公(诸儿)也结婚了,娶了一个老婆,是周天子的闺女。周闺女命短,过了不一年就闷闷不乐地死了。(一个人的一生,就这么一句话就完了。)齐襄公没了夫人,又自由了,跑到边境上找漂亮妹妹文姜幽会。鲁国人知道了,气愤但不敢发作,就在《春秋》上使用精神胜利法,大骂齐襄公,说他“会夫人姜氏于哪哪哪”。
  这个“会”字是有讲究的,暗示着那不是什么好会,是作风有问题的会。正常的“会”都是对等级别的国家大员之间,这里却是会美女,好比说“克林顿会莱文斯基于白宫”,实是给他扬恶的。这种隐含在文字之间腹诽式的批评就是所谓“春秋笔法”。一字褒贬,乱臣贼子惧。不过乱臣贼子是否真惧,就难说了。
  齐襄公当国君日久,觉得也应该干点事。他平常高台广池,田猎饮酒,不听国政,唯女是崇,整个花花公子形象(当然,这是符合齐国一贯性解放的价值观的,后来的齐桓公也是如此)。但齐襄公他觉着老这样也不好,让人觉得自己光会泡妞。正这时候,机会来了,中原地区郑庄公死后因为争夺嗣位而大乱了好一阵的郑国,派使者跑来说:“我们郑国又换国君啦!高渠弥犯上作乱,杀死了郑昭公(郑庄公的儿子之一)。”
  齐襄公高兴了,邀请高渠弥带领新立的国君来齐国会会。后者正怕诸侯各国不承认新君的合法地位,赶紧跑来搞关系。盟会上,刚要歃血(把牛耳朵血抹在嘴上),齐襄公突然翻脸,叫道:“乱臣贼子在此,还不快给我拿下。”甲士们上去就把高渠弥捆了,办了个车裂。车裂是古代死刑最残酷的一级,俗称五马分尸,把人向五个方向揪,揪成海星那样,最后揪成五块儿(欧洲也有这样的杀人法,使用两匹马,要揪好长时间才能把人揪断,因为人体其实是很结实的,轻易揪不断。用战车来揪,就容易多了)。齐襄公用五辆战车、二十匹大马揪死高渠弥,揪得这么夸张,是为了给自己做广告,让天下诸侯都晓得是他把郑国坏蛋揪死了,报了郑国旧君的仇。齐襄公主持了国际正义,匡扶了郑国社稷,心花怒放,大有成就感,为了奖励一下自己,就又去边境上偷会文姜妹妹,当然又被鲁国的阿Q们偷骂了一顿。
  齐襄公主持完郑国的正义,郑国以北200里处,卫国的“正义”又出问题了。卫国也是个不俗的国家,处于中原地区(河南省)北部,前面曾有过弑君的州吁和大义灭亲的老干部石碏。现任国君名叫卫宣公,是个老淫棍。先前,他勾搭他爹的小媳妇,并在爹死后自己娶来。这种儿子娶老爹妾的行为,是远古时代的遗俗,在当时不算非礼,就像儿子继承老爹遗产一样合情合理。卫宣公和他继承的遗产一起到郊外去high,慌乱之中,生下一个孩子,起名急子,意思就是“着急时候生下的孩子”吧。
  老实巴交的急子长大成人,该成亲了,议定从齐国娶来大美女宣姜(即是“文姜”的姐姐,另一个美女兼扫帚星)。文姜和宣姜,是两个英雄的小姐妹,都有倾人之国的魅力。文姜以其美貌倾死了鲁桓公,宣姜这里又要把卫国倾得家破人亡了。具体情节是这样的,卫宣公听说儿子急子的未婚媳妇宣姜艳压群芳,春光撩人,禁不住浑身乱颤,想了想,就不愿意送给儿子了。于是老卫在淇水之上筑了个享乐的台子,把儿子“急子”支到国外,自己跑到台子上等着。
  宣姜找不到新郎官“急子”,发现的却是老公公一双色迷迷的三角眼。全身乱颤的老公公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原来这个女孩越看越是不简单,雪白的脸蛋颤动的嘴唇,微峰送爽的一抹小酥胸。老卫乐得把台子都颤摇晃了,仿佛火焰触动了硫磺,全身扑上去,忽地就燃烧爆炸啦。宣姜也没办法,就在淇水之上解开衣带,跟老公公浪漫开了。幕天席地,大有野趣,旁边是一群吵闹的蛙声。
  几年后,急子从外国回来,看见老爹跟没上门的自己的媳妇好上了,并且连生俩孩子,急子可真成“着急的孩子”了。心说:“爹,您搞得都不知道我们该怎么论辈份了。”
  其实整个春秋时代,男女淫乱,君臣相残,同室操戈,父子反目,儿子继承老子的媳妇,老子偷娶儿子媳妇,各种非礼的事儿揪头发难书,同时也确实思想解放。总之人们非常另类,极端前卫,跟六十年代性解放的美国差不多。要不怎么礼崩乐坏了呢,把孔子气得够戗。
  过了些年,卫宣公跟儿媳妇宣姜生下的二儿子“子朔”,已经长到可以说人坏话的年龄了。他憋足劲说急子的坏话,想取代急子成为国家继承人。急子毕竟是卫宣公早生的儿子,我们叫他“原装急子”。原装急子有一天奉命又出国办事,子朔得了机会,立刻在河边埋伏了刺客,一等看见拿着白牛尾巴的使节就给杀了。
  不料这个阴谋给子朔的哥哥子寿(宣姜的大儿子)得知了。子寿是个善主,虽与子朔是一母(宣姜)所生,却没有子朔的野心,赶忙给“原装急子”通风报信,让原装急子逃跑避难。原装急子点点头,万念俱灰,说:“我不想逃跑,如果跑了,咱爹和你妈就要沾上恶名,我不能置咱爹和你妈名誉于不顾,宁可我自己死了算了。”(这都什么辈份啊)。
  道义面前,子寿也不愿输给原装急子,实施“替死计划”:把原装急子灌醉了,持了原装急子的白牛尾巴跑到河边,埋伏在那里的刺客看见白牛尾巴,如期跳出,把这个当仁不让的“假冒急子”(子寿)误作原装急子杀了。
  原装急子酒醒之后找不见子寿,也追到河边,跟那帮刺客打听:“大哥,对不起问一下,刚才有没有拿白牛尾巴的人经过?”
  “看见了,不过我们已经把他杀了。你要看的话,在这里。人头还热乎呢,你摸摸。”
  “对不起,大哥,您刚才杀错了,是假冒的,麻烦您再杀一遍好吗?我才是原装急子。”
  刺客说:“哦,是吗,谢谢啦。”于是就把原装急子也照单收杀了。
  当天,卫宣公的办公桌上摆上两只儿子的人头:他和他爹的媳妇生的原装急子、他和他儿子的媳妇宣姜生的假冒急子——子寿(这都什么事啊!)。俩孩子的人头,像两只祝寿的寿桃,摆给了他。不过已经放凉了,不冒热气了。卫宣公呢,也不知道是该乐还是该哭,从此开始白日见鬼,一闭眼就做恶梦,白天抽风,晚上颤得更厉害了,连宫殿都跟着颤,没半个月也就驾崩了。宣姜的二儿子子朔如愿以偿,欢天喜地当上了卫惠公。国内愤怒的干部群众都不服气他,一起上街把他打了出来——当时的平民颇有参政议政权呀,这是封建时代(从天子到诸侯到卿大夫层层分封建设)的特征,由于权力被四散分掉,上边不是很集权,下边的民众就比较活跃,民众的意愿往往表达到上层建筑上去:以前曾有周厉王时期的国人暴动,未来还有庆父之难时的国人上街。这也是秦以后的皇权专制社会所没有的。春秋战国时期的各种思潮也就因为同样原因而奔涌争鸣。)
  卫惠公(子朔)想不到输给了士民百姓,这条丧家之犬被愤怒的群众打出了国,无可奈何,跑到东边三百公里处他妈妈宣姜的老家——山东齐国搬救兵。宣姜是文姜的姐姐啊。正想在国际上出风头的齐襄公听明来意,一拍胸脯:“外甥啊(妹妹的儿子),你的事包在寡人身上。”齐襄公发出英雄帖,邀请宋、鲁、陈、蔡四国外援,兵车连结,杀奔卫国回来,以武力送子朔回国复辟。卫国人抵挡不住。不速之客齐襄公带着趾高气扬的五国大兵开进卫城,把具有一半齐国血统的外甥卫惠公扶上宝座。
倾国二姬三
  齐襄公干涉它国内政的,从卫国得志回来,非常快活,从而向历史和齐国人民证明,他不是只会泡妞、闹兄妹恋的。并且从史书上看,他后来也似乎不再私会自己的妹妹文姜了,令后者徘徊在齐鲁边境上,像一朵摇摇摆摆的花儿,等待着抚慰。后来文姜干脆回了鲁国曲阜。
  齐襄公似乎没有别的大事可作——当个国君也挺简单的。他打算关起门来过好日子,派两个人带兵驻守在临淄郊区,自己安心当国君。按理说,戍边军队应该驻扎在国境上,而不是国都郊区。但当时国境的概念还不强烈,诸侯们都很小,就是孤零零几个小城,淹没在深深的林嶂中。当时的整个世界地广人稀,齐鲁大地上,人生静悄悄的,被大片绿色的森林覆盖着,这是公元前七世纪的中国的样子。不光齐鲁,拨开密密层层的绿色,我们可以看见初期的整个中国当时,分布着上千个小小的诸侯。这些诸侯方圆不过百里,跟现在的小县差不多。,一个诸侯也就有几个城邑,大的城边长一千米,小的几百米都是小国寡民,弹丸之地。城邑面积介于现代大学、中学之间,里边的人口总数,不抵一所大学的几万师生。城中的人们晚上睡觉可以听见城外豺狼的歌唱和狐狸的嚎叫,以及呦呦的鹿鸣(正在发春)——因为这些城邑被埋伏在林嶂包围之中,像孤岛一样。打仗的时候,敌人就直接沿着那些蜿蜒于诸侯国家之间的国道,穿越荒莽森林,深入敌国都城进行殴打。把军队驻戍在城市郊区进行防御,而不是边境,宜其然也。
  但是,驻守在临淄郊外的两员齐国大将,由于好逸恶劳,受不了城外的风吹雨淋和森林中乱跑的老虎威胁,纷纷在木版上写信给齐襄公,请求调回城里享福。(城里有电影院,夜总会,好玩儿的多啊。)
  齐襄公一边吃西瓜,一边吐籽,一边看信(信是写在木板上的,叫尺牍,因为长宽约为一尺。而书是写在细条的竹片上的,叫做简,横串起来称为策)。齐襄公看完木板上的信文,鼓着嘴打发信使说:“我知道了。可以回城,以瓜代为期。”意思是,等明年再到吃西瓜的时候,就让他俩回来。这就是成语“及瓜而代”,期满换任的意思。不过,说齐襄公吃西瓜却是错误的。西瓜是唐朝以后才有的,是从西域传来,所以叫西瓜。齐襄公吃的应该是甜瓜,就是比西瓜小一号的甜瓤小瓜。切开,把里边的籽甩出来再吃,很甜的,清香味儿。我小时候也常吃甜瓜,最初不知道怎么弄出那些籽。我爸爸就很有经验地教我,一甩小臂,籽们就依照顺序全部蹦出来了。如今,我爸爸已教尽了我的生活常识,永远地离开我了,在我写这本书的中间,永远地离开了。当新的一年的甜瓜再次成熟,他已不再有机会继续教导我,继续和我一道吃人间的甜瓜了。地阔天长,他已不知所在。愿他在宇宙中安息吧。
  次年,公元前685年齐国大地上的甜瓜终于在盼望中成熟了,而回城的诏书却遥遥无期。两个在郊外等待一年之久的驻防大将,已经不耐烦了,蓄时待机,怀下了非常之志。这时候齐襄公刚好出城打猎,领着声势浩大的队伍,在深山老林跟野兽捉迷藏——齐国人保持着东夷族“尚武好猎”之风,从前后羿和Jr.后羿都有这个拿手戏。齐襄公呼哧呼哧跑得正酣,突然遭遇一只大野猪,獠牙如戟。大野猪本来不可怕,打猎打得就是大野猪,但这只猪非常异类,有进化成“猪人”的趋势,会“人立而啼”,把齐襄公吓得使劲叫唤,俩爪发麻,头皮发紧,小便失禁,扭身就跑。
  野猪追在他后边,一路发出人类的叫喊,把小齐撵得像过街的老鼠。小齐和跟班们赛跑,跑最后一名的倒霉。命最后总算捡到了,野猪不见了,但齐襄公的鞋子也跑丢一只。那时候的人多打赤脚,贵人才穿鞋,小齐穿的又是值钱的鞋(丝履或者真皮),于是吩咐人回去找。那人死活找不回来,于是赏了找鞋人一顿鞭子。
  据说鞋子是被野猪拾去了,这头疯狂的野猪不但学会了直立行走,还渴望一双皮鞋。其实它是公子彭生变的,就是那个被齐襄公派去将鲁桓公“拉肋而死”的大力士,后被当作替罪羊杀死的可怜家伙。他的冤魂附在野猪身上,伺机要报复呢。
  叛乱刚好就在当天晚上暴发,两员驻扎在郊外心怀不满的“甜瓜大将”,因长期不能与家人团聚而心理变态,伙同自小与齐襄公结怨的齐襄公侄子“公孙无知”,正式策动造反。仨人壮起胆子摸近国君打猎的宿营地,正好撞见白天给齐襄公找鞋的那个仆人,一把抓住。找鞋的人有脑子,慌称恨死了齐襄公,造反也加我一个。仨人说:“给我们个理由先。”找鞋的仆人就脱了衣裳,给仨人看脊梁上的鞭痕,一条一条的,像爬满了蜈蚣,都是因为找不到鞋而挨的打。
  信以为真的造反派命令他头前带路,不料此人一获宽释则鱼跃而逃,一路大呼小叫,组织亲兵护主(春秋战国这种封建体系下,被分封的下一层人强调对上一层的效忠,以便整个社会的稳定。所以仆从要无条件效忠主子,是当时人的价值观,即便白天刚挨了主子的鞭子抽)。齐襄公的仆从们尽管拼命抵抗,但外边的造反派都是现役军人,他们持械进攻,轻易就攻破了简陋的营地大门。造反派乱杀一气,冲进齐襄公帐篷,挑起帐子用宝剑乱捅。床上的人被捅得夹着胳肢窝直乐,举火一看,这人却不是齐襄公,是旁人假扮的——没齐襄公那么帅。“哈哈,被我骗了!”不等乐完,一剑被戳死。(又是一个以死效忠主子的——这类事情在封建特色的春秋战国时代层出不穷,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也就是为主子死,类似于西方封建时代的骑士忠于他的上级领主。这是封建社会的特色,也是后来儒家忠君思想的源头。)
  造反的“甜瓜大将”四下翻找。齐襄公哪去了呢?齐襄公呢?藏哪了?——齐襄公其实是藏在了内室门后头,当他差不多就要躲过去的时候,可惜,眼前突然掉出一只奇怪的鞋子,啪地落在地上——就是白天丢的那只。敌人的好奇心立刻被空鞋子挑逗起来,跑过来查看,再一划拉,露出帷幕后的齐襄公。“甜瓜大将”一剑进去,血扑扑地就像啤酒一样带着香沫子喷出来了。齐襄公在他事业发展之际,就这样毫不壮烈地死了。那只丢掉的鞋子居然又凭空落了出来,引发敌人过来搜查,这一定是公子彭生的厉鬼(那只野猪)做的手脚了。想来是它白天追赶齐襄公,拾到了其鞋子,晚上又放出来在堂上。
  这位和文姜妹妹留下一串风流佳话的齐襄公大哥,一天之内两次在鞋子上出了事,最后搭上了小命,可见他是很不会管理自己鞋子的。这次事变可以称作“鞋子事变”。
  齐襄公一死,大家一下子都愣了,等明白过来以后,齐襄公的一帮弟弟侄子们,赶紧为了继承权互相掐。先是侄子辈的“公孙无知”近水楼台先得月,在两员“甜瓜大将”拥护下自立为君。没两天,被齐国上卿国氏和高氏挥动私人武装,诛杀了。(“公孙无知”这名字起得有个性,不知他上一辈怎么想出来的)。
  国君位子再次出现空白。齐襄公的弟弟里边,一个叫“公子小白”的由鲍叔牙保着,一个叫“公子纠”的由大名鼎鼎的管仲保着,从他们所留学的国外杀回临淄抢位子了,预备看看谁的运气好,谁能先到。
  两支赛跑夺权的兵车队伍在半路上还碰了个正巧(这也说明了当时道路建设的有限)。管仲是公子纠一派的,为了干掉公子小白,偷偷摸摸钻进对方营地,照公子小白肚子上就放了一箭。小白不傻,故意咬破舌头,满嘴喷血,四腿乱蹬,使管仲愉快地误以为暗杀得手,遂不再发箭续射。小白逃了条活命。(当时练习射箭有要求,左手弯弓,右手搭箭,右手同时执两、三支箭,夹在手指缝里预备着,以便于连发。)
  其实管仲只是射中了小白的带钩,人没事儿。所谓带钩,就是古人的腰带扣。古人袍子外边有腰带(丝的或皮革的)。腰带怎么打结呢,用“带钩”——作用类似现在的皮带扣。带钩一端是短柱,固定在腰带的一头,另一端是弯钩,可以勾在腰带另一头合适的孔眼里,从而使腰带在腹前连结。一般带钩是玉质的,塑有龙兽鸟鱼之形,十分精美,也有青铜质地的,所以可以挡住管仲的一箭。
  小白装死,管仲信以为真,以为胜券在握,遂保着公子纠慢慢溜达(木轱辘车硬要快跑起来,也很颠屁股的,虽然有真皮的坐垫)。他们慢慢溜达,屁股虽然舒服了,到了临淄眼却傻了。他们发现,公子小白已经在鲍叔牙的张罗下、齐国一些大家族支持下,于公元前685年,当上了齐国的总负责人——就是春秋未来第一霸主“齐桓公”。
  管仲和公子纠气急败坏,求助于南边的鲁庄公。鲁庄公(文姜的儿子)从前受齐国(文姜的情夫齐襄公)的气,这回齐襄公一死,很想打个翻身仗,趁乱捞点好处。所以答应帮助公子纠夺位。倘若事成,可以间接控制齐国。
  鲁庄公亲自指挥战车,在临淄城外的“乾时”地区(今山东淄博地区),跟以逸待劳的齐桓公部队斗了一仗。结果鲁庄公不是尚武的齐国人对手,大败,被追得跳了车。好在他的部将继续开着他的战车跑,诱走了追兵。鲁庄公一瘸一拐逃到诸侯国之间的国道上,顺着大道一直南走,正好遇上一辆开往鲁国的“公共汽车”(传车,送信和送官人用的),赶紧搭车上去,回了曲阜老窝。齐国人一刻不停,也追来了,传话给鲁庄公说:“您必须杀死你所窝藏的齐国公子纠,以免这家伙再回国夺位。”鲁庄公新败之余,觉得为外人玩命不值得,就杀了公子纠,以息齐桓公之怒。按照当时士为知己者死——也就是为主子死的原则,公子纠的党徒管仲应该当即自杀。事实上,管仲的同僚“召忽”就是毫不犹豫地这么干的,召忽发了一通忠臣不事二主的感慨,自杀殉主。但管仲是商人出身,不理睬这一套。商人比较能变通,他想厚着脸皮活下去。这也是他后来被人诟病的一点。管仲不但没有殉自己的主子,甚至去侍奉主子的仇人齐桓公(公子小白),这当然不容于后来忠孝的儒家。
  管仲当了俘虏,被带到鲁庄公面前。管仲从前当过兵,扛过枪,下过海,经过商,是个有办法的人,在诸侯之中已小有名气,于是鲁庄公的大臣们建议留下管仲辅佐鲁国,发展鲁国商品经济。
  “但是这样就违逆了齐国呀,”鲁庄公说,“齐国那边等着要人呢!”
  “那就杀了管仲,以免为别国所用。”大臣说。
  齐国使者马上拦住:“不许杀,管仲射过我们主公一箭,主公恨之入骨,非亲手射他一百零八箭不可。”
  于是,鲁庄公按照中庸哲学理论,选择了事后证明最为愚蠢的办法,不杀管仲也不留管仲,把他引渡回齐国处理(最后为了齐国所用)。
  木笼囚车里的战犯管仲一路颠簸着,向北方走去。他最担心的事是鲁庄公一旦后悔,派人追杀上来,那就只有坐等领死了。管仲于是运用心理学知识,亲自作词作曲,编了首歌教给押送他的士兵们唱。大家前头唱后头和,脚下生风,不觉得疲劳了,走得贼快(像贼那么快)。
  管仲站在木笼车里,唱着歌,脑袋从笼子顶上的窟窿里探出来,看着外边自由的世界,蝴蝶在飞舞。这是我的一种遐想。其实这是错误的。以这种姿势站着,脚一软,脖子上就吃紧,卡在洞里,到不了齐国就得站死。
  管仲应该是坐在木笼囚车里。
  囚车外面正是残秋天气。声势浩大的秋天,占据了山东原野。管仲的命运就像白云,写在天空的字里行间。也许他会有美梦成真的意外境界,但那何其柔弱,不堪被言辞说破。
3.恐龙战争之大哉强齐
大哉强齐一
  冬天就要来了,春天还会很远吗?管仲走过一串串背时的路,像出口转内销的退货,被木笼囚车运回了故乡齐国。齐桓公手下大红人鲍叔牙(帮着齐桓公抢来君位的),不计前嫌,把笼子里的管仲释放出来,修整好他刺猬一样蓬勃的胡子,戴好冠弁,穿上袍子,推荐给齐桓公,要求齐桓公拜这个旧日冤家为卿。
  其实鲍叔牙不是不计前嫌,俩人早就有约在前。他俩本是一对儿好朋友,一个去保齐桓公(公子小白),一个去保公子纠。一旦谁保的公子成功了,当上国君,自己必然也身为重臣,并且都要提携失败了的对方也为重臣。这样俩人就都必有官作,各自风险和总的风险为零。其实,他俩都是商人出身,所以这么懂得分散投资啊。
  既然大红人鲍叔牙说话,齐桓公总得给面子:“好吧,我来见见他,虽然这家伙管仲曾经射过寡人的带钩,差点要了寡人的命!”
  鲍叔牙说:“像管仲这样的大能人,不能随便见的。必须沐浴三次,不吃猪肉,远远跑到郊外迎候,人家才有情绪对您讲话呢。”
  齐桓公闲着也是闲着,全当演戏,把管仲隆重接到朝堂坐好,然后就听管仲侃了。管仲射箭不行,侃起治国安邦的大道理可是一绝。他滔滔不断,江河直下,先从“四维不张”破题,适时提出“礼义廉耻”理论,要求男的走马路左边,女的走马路右边,不能再搞齐国的性乱伦了,加强精神文明建设。又强调士农工商都要分类而居,卷铺盖住在一起,不许串帮。士人住在城里的固定街区,农人住在乡下田塍之间,工人住在官办的手工业场内外,商人住在“市”(农贸市场)里。随后管仲谈到征税和征兵办法,还有加强盐铁管理国有化,统一铸造货币,狠抓物质文明。破除家族世袭,招聘“非高干出身”的布衣贤能,改变人才战略。最终足食足兵、富国强兵,再高唱“尊王攘夷”的战略口号,实现一代霸主的宏伟目标。
  齐桓公觉得太离谱了,就推搪说:“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妄想当霸主,寡人可不敢啊。”
  齐桓公好色,倒是事实,据说这位30多岁的钻石王老五最喜欢的事,就是光着身子坐马车,载着妇人跑到临淄大街上,在阳光照耀下徐徐脱下裙子,披散着头发一起making love。估计这种出格行为在不重周礼的齐国是非常另类非常酷的(继承了东夷族sex liberation的古风),而在鲁国则是不可想象。
  齐桓公以好色来推挡,管仲赶忙编了一套大道理忽悠他,意思不外乎请齐桓公彻底放弃权力,让我这个大贤人当国。我撒开了施展,您再荒淫酒色,再不务正业,也可以当一代霸主。
  齐桓公没辙,只好由着管仲建设新时代吧,自己退到二线抓妇女工作——齐国率先出现君、相二元分权管理。
  管仲又跟齐桓公要条件:“人微言轻啊,疏不间亲啊,我一介布衣,没有政治资本,没有大家族背景,别人不理我这套啊。”于是齐桓公给管仲起了大房子,把临淄城里的“市”(商品交易区,我管它叫农贸市场)的税收三分之一发给管仲当工资。管仲成了齐国第一号暴发家族。爆发后又怕被上流社会看不起,就要求齐桓公给他加尊号。齐桓公索性尊他为“仲父”,就是干爹或者二叔的意思。肚量阔大的齐桓公又要求全国人都讲避讳,不许说“夷吾”两个字,因为这是我干爹管仲的名字,要避讳。齐国老贵族们都大喊晦气。
  在当时,一个普通家族子弟如管仲,出身微贱的商人,力量薄弱,是没法进入政府高层的。政府要职都是被大家族垄断着,家族内代代世袭。管仲硬挤了进来,必然受到各大家族的抵制,所以需要齐桓公给他撑腰。后来,管仲通过自己的努力而成功,使自己的家族也成为了齐国的新兴大家族,和鲍叔牙家族一起盘踞在政坛上。但是一个家族想在一国政治中永远生存、永远主导是不可能的。管仲、鲍叔牙开启的“管氏、鲍氏”这些新家族传了若干年后又被更新的田氏家族所灭绝。齐国的兴衰发展史,就是这些大家族的兴衰变化史。鲁国也是如此,鲁庄公的几个弟兄,也将发展成所谓赫赫有名的“三桓”,是三个新兴大家族,将去见证鲁国的沉浮。
  让我们把目光投回到管氏家族的创始人,这位曾经拿齐桓公的肚脐眼当箭靶子的干爹——管仲同志吧。管仲总算遇到明主了,齐桓公扶植他成为新兴家族,扮演齐国政治生活中的主角。一切权力都有了,齐桓公什么都答应了,生米就要煮成熟饭,人民就要擦亮双眼,管仲再干得不好,如何向人民交待?时年管仲45岁,商人出身的他不光能吹,还真能干。管仲首先归还鲁国、卫国、燕国被齐国侵占的土地,换取睦邻友好,创造经济发展的安定环境,转而对外实行经济侵略。他充分发挥自己经济学特长,鉴于齐国临海,有渔盐之利,就奖励捕鱼煮盐,实行海盐国家专卖,从别国挣了很多外快。当时各国贫盐,管仲单方面抬高盐价,致使他国黄金流失万余斤,天下黄金越少,齐国越提高金价,高价收买各地黄金,以至于形成黄金垄断。再用垄断的金子,贱价购买各国货物,使天下市场操纵于齐国这个金融寡头之手(当时民间农贸市场买卖用青铜货币——布币、刀币之类的,国家之间大宗交易则用金子)。管仲向梁国、鲁国订购大批丝织品,对方贪图利益,就废掉农耕,全国养蚕抽丝。一年过后,管仲单方面撕毁购丝合同,一下子就把梁、鲁两国给搁那儿了。两国老百姓家家没粮食吃,天天裹着自己纺的绫罗绸缎饿肚皮。
  看的出来,一般圣人都只重思想教育,崇农抑商,害怕商人,因为商人思想不如农民塌实。而管仲却重视商业经济发展,他取消关税,在道路关卡不对商人的行旅货物征税;在市场上,对商人只收铺位租金,而没有其它营业税什么的,这是给商人以优惠政策。管仲解放思想,积极扶植商业万元户,对外国实行经济侵略,最终以商业带动国家走向富裕。富国之后,管仲开始强兵,组织城里的士人练兵。当时打仗是城里人(国人)的事,城外农村人(鄙人)不服兵役。管仲让士人每家指定一人当兵,五家就是一伍,八个伍设一个连,十个连组成一个旅,旅长叫做“良人”。五个旅是一个军,全国分三军。这三军儿郎平时习文练武,每年以打猎形式搞两次军事演习。一夕有警,全城皆兵,扩大了征兵资源,总计兵车八百乘。由于不许迁徙,每五家的“伍”士人从小玩在一起,长大跑在一起,夜里作战,听到彼此声音不会乱伍;白天作战,见到对方容貌就互相认识。同灾同福,此唱彼和,感情深厚,打仗拼命,富于团队精神。这种征兵制,比后代“募兵制”买来的雇佣兵,更团结、更忠诚,也更爱家爱土,不需要搞整风运动,思想就已经很统一了(这有点类似同时期欧洲希腊城邦国家的斯巴达的“菲迪拉亚”——15人一组的小型战斗单位,也是生活打仗都在一起)。
  士兵有了,兵器怎么办?管仲说,犯罪之人,缴一个真皮的盾加一支大戟就可以赎罪,想打官司吗,诉讼费是三十支箭。
  养着这么多军队,就得给他们找事做,军事机器闲着就会长锈。于是它在未来的30年间,像绞肉馅一样绞掉周边30多个小国,使齐国成为东方超级大国。这个一度只会纵欲享乐的爬虫样的没志气的国家,管仲给它带来了天翻地覆的腾达变化,最终成为春秋大地上的第一只恐龙。
  管仲还改革了官僚机构,反对职务世袭,而是从地方推荐贤人,经过三轮面试而聘任之,每年还要接受一次业绩考核,决定职务的升迁去留。这是职业官僚队伍的萌芽,冲击了原有的大家族垄断政坛局面。然而,死脑筋的孔子却不服管仲这一套,孔子叫嚣亲亲尊尊,希望把官缺都留在既有大家族内世袭,以保证原有统治结构万年不变,与管仲“唯才是举”的人才战略背道而驰,认为这会撼动统治秩序的稳固不变。孔子尤其看不起管仲鼓励经商,因为商人也是不稳定因素,还说管仲奢侈,不知礼。唉,儒家评论干部的标准就是这样,只看德行是否符合传统,行为是否有利维持既定秩序,而不看政绩,不看它给社会民生的增值。真拿他们没办法。
大哉强齐二
  不过,管仲的第一次大型军事行动,却是大丢面子。公元前684年,新上台的齐桓公为了报复鲁庄公协助公子纠夺位的宿恨,就以鲍叔牙为统帅(那时候不分文武官,文官也能打仗)催动三百辆战车,行军二百公里,南下掠过泰山,直扣鲁国北境,来教训鲁庄公。鲁庄公不敢力战,命军队扛着大戈,向内地收缩,将主力军约三百辆兵车,结集在一个叫长勺的地方。距离长勺不远的曲阜城里一片恐慌。
  这时候,一个士人,名字叫曹刿,求见鲁庄公。士人,也称布衣,你说他是官吧,他不是官,说他是老百姓吧,他又不乐意承认。类似于现在的“白领”。总之是一种介于官(卿大夫)和平民之间,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阶层,类似于穿着长衫而站着喝酒的孔乙己先生。不过说孔乙己委屈他们了,他们比孔乙己能力强。说白了,我们可以把“士人”定义为城市平民中的佼佼者。他们的职业呢,则在城邑中混同引车卖浆者流,干什么都有可能,养活自己为目的,谈不上宽裕。
  要想宽裕需要当官。当官的人有俸禄,可以买肉吃,叫做食肉者,士人则穷,和其他平民一样主要吃菜。曹刿既然是一个士人,就是吃菜者(那时老百姓可以吃的菜是:郁李、野葡萄、苦菜、葫芦、麻子、王瓜、葵菜等等)。吃惯了菜的曹刿再也不想多吃一口了,他绿着眼睛说:“我要当官去,改吃肉去!——食肉者鄙,未能远谋!”
  怎么才能当上官呢?当时士人想当官,比现在来得容易。现在主要是大学毕业后当公务员,慢慢往上熬。当时则有两条路径:一是士人被现居政坛的人(主要是卿大夫家族的族长,号称卿或大夫)推荐而当官。比如管仲(他在发达前也是个士人),就是经过鲍叔牙推荐而当官。但是曹刿走不通这条路,因为人家平白无故干吗推荐你啊,人家自己族内的弟子还不够推荐(世袭)的呢。要想让人家推荐,首先得去人家里当小“崔巴”——也就是拎包的,说好听点叫门客、家臣,比如蔺相如就是当“缪贤”的家臣表现优秀而被缪贤推荐。另一条道路是自荐,比如颖考叔向郑庄公自荐,面试表现出色,几句话说得漂亮,帮郑庄公想出了个“掘地见母”的好主意,就当上了大夫。曹刿也选择自荐,跑去求见鲁庄公。他先发制人地问道:“国君,现在齐国大兵压境,您打算怎么办,敢不敢打?”
  鲁庄公这时年纪小,经验少,上次已经在“乾时”败了,被齐国敌人吓得留神无主。他有病乱投医,指望这位不速之客帮他妙手回春,于是回答说:“我平时祭祀神祗,从来都用上好猪肉,没亏缺过神仙,也没注过水。神仙准能保佑我打赢这场仗。”
  曹刿说:“临时抱神仙脚,是没有用的,关键你平时对老百姓怎么样。”这家伙像孔乙己一样傲气。只有假装傲气,才能唬住求贤若渴的国君,现代面试的人也要留意这一点。
  “平时开堂办案,尽量做到公正无私,取信于民。”
  鲁庄公点点头,深表赞同。曹刿运气不错!在面试中唬住了鲁庄公,于是跟鲁庄公共乘一车,与齐军战于长勺(曲阜以北的野外)。当时打仗还很讲礼仪的,两军各自公开行军,互相路上不偷袭,公开进入预定阵地。齐鲁两军各自列好。齐军摆成进攻的长排方阵。第一通鼓响,齐军实行双车编组,从左右两翼同时出车,络绎压向鲁军,以双鳌的阵形夹击鲁阵。临阵而斗,用智为上,曹刿看到敌众我寡遂坚守不出,命令鲁国战车紧密收拢,取守势,成园形环阵(蜘蛛网状):环内车辆做错落有致的纵深配置,增强对敌军的抗击力。步卒蹲在地上,依托战车,形成“钉子户”,坚守阵地,并把箭雨像飞蝗一样注入齐军,拒住对方攻势,挫敌锐气。
  齐军像一把锤子敲打着铁桶,鲁军环阵却纹丝不动。偶有冲入鲁阵的齐车,也因后援不至,在鲁阵肃然有序的大嘴里无所作为,东突西驰来回碰壁,最终被牙齿咬碎,咀嚼之后,吐出吃剩的葡萄皮。
  齐军见一冲不能奏效,于是擂动第二通战鼓,后续进攻的车辆,裹着掉头回撤的战车,大呼小叫地又向鲁阵的铁桶淹过去了。和骑兵相反,车阵作战,队列至关重要,速度反在其次,交战时候需要反复整顿队形。齐军前冲后撞,队列难以约束,攻势被迫减弱。
  齐军人喊马嘶,兵车乱糟糟地,队形没了保证,犹犹豫豫敲响第三次冲锋鼓。行列已经全然紊乱,军人士气,也一鼓振作,再而衰,三而竭了。是时候了,曹刿大喊一声:“敌人锐气已竭,擂鼓冲啊!兄弟们——”鲁国子弟兵乘坐雷霆一样的战车,把队不成列的齐军冲得弃甲跳车,全线溃败。
  鲁庄公挥戈(类似长柄大镰刀)想要追赶,曹刿偏说不许追击。他爬到车扶手上,像一只站在竿子上的公鸡,眺望齐军。但见齐军车辙纵横、旌旗狼籍,不像是诈败。曹刿这才同意鲁庄公迅速追击。(曹刿乔模乔样的,故弄玄虚,有病!)
  在追击进行中,鲁军战车展成牛角形,从两侧对敌军尾巴实施包抄,阻止敌车四散溃逃。这个“牛角”抱着敌人屁股一路追下去,差点把齐军全部吃光。这就是著名的“长勺之战”。
  曹刿参谋立了大功(大约源于平时吃菜多而聪明),于是也不吃菜了,被提拔为吃肉的大夫。
  “长勺”战役以后,齐鲁从此正式交恶,你争我抢,互争雄风,开始了持续两三百年的猫和狗的对抗,再也不顾祖宗辈姜子牙和周小公的高干友谊了。
大哉强齐三
  
  齐军在长勺大败而归,主抓妇女工作的齐桓公倒满不在乎,但皇上不急太监急,管仲从前夸下海口,结果来了个开门黑,生怕挨怪罪,赶忙解释:“齐鲁两个超级大国,军事水平相当,互相打起来,攻则不足,守则有余,谁主动进攻谁就输。”
  齐桓公大大咧咧地说:“既然如此,那我们就约同宋国一块行动吧。两国打它鲁国一国,就有优势啦。”
  宋国是商朝遗民的封地,商纣王的香火供奉之所,位于河南东部的商丘,再往东就进入山东,毗邻泰山以南的鲁国。宋鲁两国一向因为抢田的事,互相揪着头发打架,所以宋国乐意跟随齐国起哄打鲁国。宋国国君宋闵公派出大力士“南宫长万”领了百十辆战车,杀向东边鲁国的兖州地区。齐军也从山东北部的临淄南下策应。
  鲁国一看对方来得更阔气了,只好用计,把驾驶战车的马匹蒙上虎皮,拉开城门,一群老虎跳向南宫长万大营。南宫长万的手下光顾逃命,只剩长万一人力战。他是个巨人,比别人高两倍,把武器转动如轮,斗到酣处,口里叫道:“快使用双截棍,哼哼哈嘿!一个马步向前,一个左钩拳,惹毛我的人有危险!快使用双截棍,哼哼哈嘿,快使用双截棍,哼哼哈嘿,习武之人切记,仁者无敌……”
  鲁国人被双截棍打得满地找牙,斗不过南宫长万,就抬出新研制的秘密武器——“金仆姑”(怀疑是弩),一箭射中了长万的屁股。长万刚说喊疼,大腿上又挨了一矛,双截棍也掉地了,流血及履,给鲁军捉拿过去。
  这时期的战争还属于为战以礼,胜则舍之,对俘虏不是那么狠,毕竟各个诸侯国都是周朝一大家子的,列国国君往往沾亲带故。于是鲁国人也没难为南宫长万,把这个“巨无霸”的屁股包扎了一下,遣送回国。
  南宫长万回国以后,国君宋闵公就拿话挤兑他:“以前我敬重你是个好汉,现在你丢人现眼回来,我不再敬你啦。”把个长万噎得半死。第二年秋天,宋闵公到蒙泽去玩——古代人进山泽打猎,比在三宫六院泡妞更好玩。宋闵公用弹弓打了一会儿鸟,就累了,让随行的南宫长万给他表演一段舞蹈。
  南宫长万会表演舞蹈吗?会的,当时大周朝有六个教学科目——礼乐御射书数,大家族的贵族子弟打小要聚在“泮宫”(诸侯官办校园。倘在周天子的洛阳则叫“辟雍”)里,学这些课。其中“御、射”就是指驾车和射箭。大家族子弟练这个是为了当兵作准备,就像法国的花花公子往往当上尉。大周朝的大家族子弟一旦遇上战争,就有当战车兵的特权,所以打小要练“御、射”。大家族子弟除了当战车兵,未来也会当官(官场和战场一样,都是被大家族垄断着),所以也要学“礼乐”——就是当官的礼仪(类似现在互相递名片什么的),以及官话——当官要说的话。当时诸侯各国各有自己的方言,但是当官必须说统一的官话——即正宗的陕西镐京话(镐京是西周的首都)。所以当时各国公卿都说陕西话,从小在学校里学。还要学“乐”,“乐”不光吹拉弹唱,还要跳,特别是把武王克商的战争场面用舞蹈形式表达出来,用以锻炼政治觉悟,当官以后用以招待同僚、外宾。
  所有这些大家族子弟(用西方话讲叫“贵族”)学的课程,普通城市平民是没有学习机会的,城外的农民就更谈不上了。后来孔子办私学,把授课面推广到市民阶层(如子路之徒),教他们学礼仪、学官话什么的,类似新东方,使他们学成以后可以出国——对不起,可以当官。于是大家报名热情还挺踊跃,子路等人也确实当上了一官半职。孔子作为民办教师,也就出了名。孔子根据政府教学课本编成的那些民用教材,流传下来,后来都成了“经”。
  大力士“南宫长万”想来必出身贵族大家(出身低的话也当不了领兵的将官啊),小时候自然也学过这些课,特别是乐舞。他听完宋闵公命令,只好鼓着嘴,捡起青铜大戟,沉甸甸地举起,一边跳,一边舞,按照学校里教的。把大戟往空中一抛,又一把接住,像芭蕾舞男演员把女演员托举起来,转个圈又放下。古代人跳舞兴拿兵器,要不怎么有项庄舞剑、闻鸡起舞之类的词呢。既练了形体,又操演了兵器。南宫长万表演用的是戟。戟是春秋时代杀伤力最大的青铜武器。谈论戟的样子要先谈论矛。矛就像削尖了的一根甘蔗,类似体育课上的标枪,长度接近3米,到战国时更达到4米。在春秋时代,矛头的刃部趋势越来越长,上边还开有血槽,用于更快地给受伤者放血。如果在矛头的基部,再横铸出一横枝去,那就是戟了,呈“卜”字形。戟是戈矛联装的兵器,既可以冲刺,又可以勾杀,是当时最厉害的家伙。后来吕布用的就是这东西。
  南宫长万舞起了大戟,呼呼生风,又好比双截棍一样转动如轮,是谁在练太极,风生水起,看得宋闵公大乐,拍掌大笑:“好!给我可劲儿往高里扔!”南宫长万觉得晦气,自己堂堂贵族,给他当猴耍。随后宋闵公又跟南宫长万玩“博戏”。博戏是当时下的一种棋,跟斗鸡、走狗、投壶、围棋、足球一样,都是春秋人民的娱乐项目,具体玩法已经失传。宋闵公和南宫长万博了半天戏,酒也慢慢喝多了。“长万,你在鲁国当俘虏的时候,见过鲁庄公。你说,我跟鲁庄公相比,谁美?”宋闵公问。
  南宫长万就怕听俘虏二字,当着旁边的一圈三陪女,长万说:“鲁庄公美!”
  宋闵公闻言大怒:“什么?我不如他美?”破口大骂道,“你是不是跟他上了床!当了他的鸭!”南宫长万不堪辱骂,举起棋盘,照着老宋的脑袋像拍蒜一样拍下去,使后者变成一滩砸碎的鸵鸟蛋,中间明晃晃一个大蛋黄,摊在案子上。老宋用鸵鸟蛋的蛋黄看了一下天空,天空用死鱼肚子的神色回望了他。老宋看了一眼地,植物们凭空得到了养料。
  杀了宋闵公,宋闵公的保镖不干了,手握宝剑堵在门口,南宫长万挥臂猛击,打碎保镖的脑袋。根据史书记录,保镖们的牙齿飞溅出来,嵌在门扇里。心情悲壮的“南宫长万”凄凉地拖着大戟往商丘城里走,路上遇到堵截,他大戟一挥,将对方钩下战车,再一刺结果了性命。一路连杀数人,跑回自己家里,别人亦不敢围攻。
  长万想逃到外国去,但外国个个是宋的朋友姻家,哪里能收留他呢?他的大力士儿子南宫牛也在火并中死了。长万心里堵得慌,世界上所有人都跟他为难,那时候还没有“和命运抗争啊”、“推翻统治阶级啊”这些词,否则他一定要喊出来了。
  南宫长万走投无路,仰天跺脚,就套了一辆辇车(类似兵车,但是民用的),把八十老母装在里面,一手提戟,一手拉车,一日一夜行走二百六十里,从宋都(河南商丘)向南跑到了陈国(河南东南的淮阳)。沿途群众只见这个傻大个神色肃穆,怒中含悲,像牲畜那样拉着车上的老母,仿佛不是阳间之人。大家唏嘘围观,都不敢上去拦挡。
  长万到了陈国,不料见钱眼开的陈国人最是小人,把他灌醉,用犀牛皮包裹得严严实实,连夜装车,在一路星空之下,发落回宋国请赏。陈国是宋的附庸国,所以这么干。
  这位大力士酒醒之后躺在车上,看见杨柳岸晓风残月。天笼罩着他的脖子,天正在一下一下地用天边切他的肩膀。天饿了,天以为他是菜。天啊!南宫长万一边迷惑地思索着人生意义,一边脚蹬手挣。快到宋国时候,犀牛皮已经撕破,手脚全部挣出来了。真是神力呀。押车的人惊得又慌又怕,赶紧挑破他的手筋脚筋来帮助他——好不让他那么辛苦。长万这回省心了,动弹不得了,成了废人。
  新一任国君宋桓公看见凶手抓回来了,说:“爹啊,我给您报仇了。南宫啊南宫,你把我爹拍成蒜,我就把你剁成肉泥,亦即醢掉(做成肉酱吃)。连同八十老母,也杀。”
  在专制时代,谁要跟“口含天宪”的国君意图相左,只能以流血的形式来解决,这里没有法院去告。好在当时国家很多,你总可以逃奔别国另起炉灶。不过,南宫逃错了地方,他应该往宋的仇敌国家跑,而不是往其附庸国家陈国逃。到了仇敌国家还能受到重用,附庸国家怎么窝藏?或者往山里跑,混个山大王也不错。只是贵族出身的他怕是受不了山里的艰苦,而且他妈妈也是个累赘,背到深山里,估计会跟李逵妈妈一样,被老虎吃掉。真是无路可走啊。
大哉强齐四
  听说宋国发生“南宫长万弑君案”,管仲脑门一亮,建议齐桓公召开“国际诸侯高峰首脑会”,正式通过一下新接班的宋桓公的合法地位,借以使齐国在国际事务中插进手去,提高齐国国际声誉,对宋国也算是一件功德。齐桓公赞成,于是发起了春秋第一次“International Summit Meeting”,地点是在盛产驴皮的山东东阿县境。
  齐桓公和管仲标新立异,不带警卫队员,昂然直到会坛,实行“衣冠之会”,以示诚意。遗憾的是,参会的只有陈蔡几个三流小国,其它知名国家如郑、卫、鲁、楚这些国际事务常任理事国,都不买账,根本没来。就连宋桓公,此会本来专门为他而开,他老人家也只听了一天就逃跑了。跑的原因是座次问题。宋的先人微子启是商纣王的老哥,政治知名度很大,被周武王封为公爵,而齐国呢,只是侯爵。所以宋桓公自认为级别最高,理应当盟主。而齐桓公却不谦让,大模大样执了牛耳,做了会议主席,所以宋桓公冷笑三声,不合作而去。
  三个孤零零国君剩在台子上喊了一些空口号:“奖励王室啊,扶弱济危啊。”人单力薄地,就各自散伙了。天下诸侯,大大小小何止几百上千,管仲策划的这次会盟,应者寥寥,实在没造出什么政治影响来。管仲倔脾气上来了,鼓励齐桓公千万不要虎头蛇尾:“会盟是周天子批准的,他们卫、鲁、郑三国不是无故缺席吗,那好,我们就以天子名义讨伐它。”
  齐桓公想了想说:“鲁国在长勺之战以来,一直跟咱们作对,如果非要讨伐,还是讨伐这个南边的老邻居——鲁国吧。”于是管仲写信责问鲁国缺席之罪,通过诸侯间的国道传车送至曲阜。鲁庄公接到信(毛笔写在木板上的),召集讨论。新提拨的已经开始大块儿吃肉的大夫曹刿劝说鲁庄公道:“齐国以王命号召会盟,咱没有去,是咱理亏,还是听齐国的吧。”于是鲁、齐两国补办了一次会盟,地点在柯地(今山东阳谷县境,就是武松打老虎的地方)。会上,双方差点又打起来了:鲁庄公的随行副官曹沫(不是曹刿)是个有胆有识的敢死勇士,等两国元首落座之后,曹沫刷地亮出宝剑(春秋时期的宝剑才一尺长,很短,方便隐藏在身上。这是因为青铜韧性差,剑铸长了易断,同理所以适合刺杀而不适合劈砍)。曹沫抽出宝剑,抢身上主席台,一把搂住齐桓公,用短剑抵住美丽的桓公肚子。众人像遭了定身法,目瞪口呆。管仲上去作揖:“曹大夫喝多了吗?您这是什么意思啊?”
  “既然两国会盟,号召扶弱抑强,那么——齐国乾时之战(鲁庄公护着公子纠与齐桓公夺位之战),齐国承胜凭空夺去我们汶阳之田,今天就请原样归还,否则,天下诸侯怎么心服。”
  齐桓公也觉得有理,特别是肚子又给控制着,闹不好也要被夺去,当下答应把汶阳之田还给鲁国。事后,齐桓公经过翻江倒海的思想斗争,忍痛真还了鲁国汶阳之田。诸侯一看小齐说话算数,慢慢开始相信他的“共奖王室、济弱扶倾”口号了。上一次缺席的国家,纷纷写信,要求像鲁国那样补办会议,认真学习会议精神。齐桓公以退让为前进,用低姿态获得高回报,“海下百川,所以容大”的老子理论,真不是吹的。鲁国勇士曹沫因此被司马迁赞为千古第一侠客。
  但还是有人不服气,那就是自视公爵、中途逃盟的宋桓公了。宋桓公不买齐国的账,齐国遂只好动武,联络陈、曹两国,挥师向宋国问罪。管仲特邀请周天子也派兵从征。其实周天子的军队没太大战斗力,管仲这么做是为了给周天子机会,打造一下天子的威风,将来好再借天子压别人。
  于是,多国维和部队浩浩荡荡,压向巴尔干(巴尔干指的就是中原河南省地区)东部的商丘宋境。管仲催动本部车马在前头开道,一边欣赏野外风景,一边发现路边有老汉穿着短衣,顶着破笠,光着破脚,依着大树,正在叩牛角而歌。唱的是:“浩浩乎——”
  商人出身的管仲跟齐桓公侃市场经济可以,文学底子却差点劲,于是向随行的女秘书——他的小妾婧请教:“浩浩乎是什么意思?”小妾婧博闻强记(接近王语嫣),充当了管仲的女秘书,脱口而答:“古诗《白水》有云,浩浩白水,修修之鱼,君来召我,我将安君。这个人啊,意思是想追随您当官。”管仲连忙唤过来询问。(其实,王语嫣解释的还不太对。古诗又有云:“浩浩者水,育育者鱼,未有室家,而安召我居。”这诗也是“鱼水之欢”一词的来历,专指夫妻之间make love。鱼水情深就是鱼和水之间互相make love的意思。老汉喊“浩浩乎”,就是想找个媳妇make love,不想当老光棍了。不过,找媳妇和追随管仲当官,原本差不多,在古代,侍奉主子和侍奉老公,都是一样的词“侍奉”。所以,小妾婧解释的也没有错。
  不管怎么样,管仲喊近老汉面试,原来是放牛的。再一问有什么学问,嗬,可了不得,这老汉乃春秋第一舌辩之士,谈古论今,气势磅礴,滔滔不绝,泥沙俱下,把管仲侃得直翻白眼儿。管仲心说还有比我更能侃的人呐!赶快推荐给主公,给他个官作吧!
  于是,老汉怀揣管仲写的推荐信,等着后边的齐桓公过来进一步面试。齐桓公在一群姬妾簇拥下坐着轩昂的车子吱吱嘎嘎过来了。老汉亮了亮嗓儿,赶紧一叫板,唱:“苦啊~~~生不逢尧与舜,短褐单衣,日子真惨啊,当官的真混蛋~~啊……不是东西阿~~”
  齐桓公打车上一听,越听越不是味,虽然正搂着妇女,笑容却渐渐绷住了:“这是谁这么讨厌,讥讽时政?”亲兵赶紧把老放牛给揪上来了:“就是他。”
  “你说,我怎么不如尧与舜了!你是什么东西!”齐桓公在群妾面前威风十足地吆喝,作势还要下车打架,被近卫劝阻:“主公不要靠近,他的脚比较臭。”
  老汉冷笑一声,仰脸看天傲气十足,鼓起如簧之舌,摇头晃脑说开去了:“你们身处庙堂之上,不知有黎民之苦、战阵之急。你们贪欲伤生,听谗妒贤,老百姓被你们弄得落花流水,美女们遭你们一网打尽,不管是沙漠这个强盗,还是海洋这个处女,都用尽了浑身力气恨你,轮到我老头子,霍霍霍霍,在犁头把上磨牙,我就是草前的牛,风中的花,宁为玉碎的水,不为瓦全的风……”
  齐桓公被骂得哇哇直吐白沫,老汉边说还边敲牛角给自己伴奏。齐桓公白眼狂翻,脖儿往后仰,满地打滚。老汉更来劲了,哇哇啦啦,哇哇啦啦,满嘴跑雹子,齐桓公急了,给我杀!
  老头被士兵往下拽,嘴里还喊呢:“不要说杀人啊,杀人是要犯杀戒的……”
  旁人赶紧拦住:“主公,我看这老头儿不俗,建议主公留用。”齐桓公的优点是听人劝。他清了半天脑子的内存,晃晃悠悠明白过来,下车把老头扶起。老头变得和颜悦色:“我刚才说你不是尧舜,你千万不要生气啊,生气是要犯嗔戒的。其实先王也没什么好,盗跖也没什么不好。先王和盗跖都是妈生的,只不过先王是先王的妈生的,盗跖是盗跖的妈生的,要是先王的妈生了盗跖,那就是王盗,要是盗跖的妈生了先王,就是盗王……”齐桓公赶紧作揖大喊,罢休罢休,快打住吧。老汉愣了一下,从怀里摸出木版,是管仲写的推荐信,献上。齐桓公说你怎么不早拿出来啊,既然是仲父推荐,当然录用。老汉说:“你知道吗,即便你是国君,人的命运可以被你随口说出,信手涂下,但它仍然不会在数量上取胜、质量上过关,一些莫可名状的美妙终将使我对你报以迫切的傲慢和毫无争议的冷淡。事物中心可贵的品格终将压倒一两次人为的冰川,我老头子的经天纬地之才,匡扶宇宙之志不管有没有推荐终将破土而出,珍珠不会注定被泥沙埋葬,珍珠早晚把泥沙打败……”
  “好了好了,您老别罗嗦了,您老说简单点,什么意思啊?”
  “我的意思是,虽然你是国君,但你要是不礼贤下士,我死也不肯投奔的,更别说拿出推荐信给您。”
  当夜,齐桓公让人举火(就是点灯,行军途中住的旅馆比较低矮,茅草多,所以晚上轻易不点火把)。齐桓公穿上大礼服、戴上大礼帽,说要拜这老汉当大夫。旁边的人劝他先查查对方背景再说。桓公穿上衣裳就懒得脱了,说:“他这样特立独行的人不拘小节,少不得有些短处,最好不查,寡人宁可不知道。”
  这老汉名叫宁戚,从一个农夫,直接提干,被拜为大夫,后来升为齐国仅次于管仲的第二号人物。(这种事儿在春秋时代以及更早的时代都少见,官职都是大家族垄断着)。宁戚随着多国部队西行跑到河南省东部的宋都商丘城下,宁戚想露一小手,说:“兵马停下,待我一人去说宋公下来。”于是乘一小辇车(人拉的),带了仨兵,昂首入城而去。他见到宋桓公把话匣子哗地一开:“老宋啊,你知道吗,我发现你越来越看不清方向了。现在,大周朝的春天正在繁荣齐国的临淄,不仅繁荣齐国的临淄也繁荣它的农贸市场和大作坊,繁荣它所残存的老人,繁荣路边抛锚的双轮车,繁荣一株美丽的树、一场陈旧的爱情和时代一双老泪纵横的眼,以及眼中愚笨不堪的我。我愿意为齐国奔走效命而斗争困惑愚蠢的你。你这个人,罪过这么多,运气这么差,脾气却这么大,把这么多的苦楚带给了周围人,把齐国大兵也引到了城池下。请让我加倍苛求这个春天吧,请让齐国降下更浓郁的苦闷给你吧,请……”宋桓公哪是他的对手,跪地上嘣嘣直磕响头,快收了神通了吧,爷爷!快收了神通吧,别说了!脑袋都要炸啦。妈呀!碰上这么个唐僧。宁戚偏不饶命,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对方撒丫子冲出逃命。宋桓公一直跑过大街,爬上城墙,大喊一声:“我不想活啦!”扑通蹦进了护城河。
  宋国宣布服软,献出贿赂,请齐桓公大军息怒。齐桓公把宋国的钱转赠给周天子国军,然后发给宋桓公一份“东阿会议纪要”,照例要他回去学习。至此,驴皮产地东阿县的会盟胜利闭幕,圆满实现预期效果,提高了齐国的国际影响力。这是齐桓公“九合诸侯”的第一次。
大哉强齐五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周天子虽然式微,但辖地区的人财实力,还是大有可观的,至少相当于一个头等诸侯,所以齐桓公借助天子号召弹压诸侯。光弹压也不会让诸侯服气,齐桓公也要为诸侯们增值,学雷锋做好事。遇上哪个顽皮的诸侯国君嬉皮笑脸,把内政搞乱了,齐国也自视国际宪兵,立刻干涉调解,排忧解难。譬如鲁国就是典型的例子。
  这事我们还得从鲁庄公小时候回忆起。鲁庄公十几岁的时候,美女妈妈文姜红杏出墙,跟她的齐国哥哥齐襄公大搞兄妹恋,这是我们都知道的。齐襄公把文姜的老公鲁桓公“拉肋而死”。于是,鲁庄公接班。鲁庄公就接班于这个老爹横死、老妈出墙的危难时机。他岁数又小,工作压力又大,齐国还在北面进攻他,家庭的不幸、事业的无奈使他苦闷无聊。
  这个星期天他跑到郊外寻找人生的意义。春天的郊外可以看见青草,看见青草以外的清凉空气,象纱一样包裹着他。包裹着鲁庄公的脚步和他挟行的青春忧郁。这时候没有风,草在缓缓地流动着,从一条路,草蔓延到另一条,静止的生命默默地诉说着什么呢,鲁庄公想。光从树顶的天空上倾泻下来,草在光下闪着油绿的光,时隐时现。草们在沉默中相互对白着什么呢?
  鲁庄公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跑到了郊外叫“郎台”的旅游景点儿。从台子顶上,他忽然偷看见下边人家的院子里有个闺女在洗澡。她沐浴着暮春的晚风,天色照映她肤容晶莹。鲁庄公大惊失色,看得着了迷,嘴里喃喃说道:照亮我的道路的,使我可以愉快地行走的,是那些让草们幸福的东西,让春天的种子苏醒的东西,让水重新舒展腰肢的东西。我看不见它们,但我知道它正在包裹着我,触摸着我的手,我的眼睛,我的耳朵。它有洪大的声音,在草丛中簌簌地穿行,它使我的心燃烧起跳跃的火焰。
  总之,少女活泼美丽的胴体深深地教育了这个精神抑郁的少年。鲁庄公说:“啊,想不到野百合也有春天!”
  于是,小伙子鲁庄公抓到了人生的意思,立刻去追求这个郊外的野百合。她的名字叫孟任。鲁庄公是怎么追到孟任的,史书语焉不详,也许是抢婚。古代有权有势的王老五,应该娶诸侯的公女做老婆,倘若遇上出身平民的漂亮妹妹而动了心,明媒正娶就会降低自己的身份,干脆花钱买来当妾,或者抢婚。“婚”字从“昏”,表示晚上行动,是抢。侯宝林说相声,“嘣嘣嘣”连放三箭,冲着新娘子,即是古代抢婚风俗的遗迹也(欧洲亦有如此)。
  鲁庄公把孟任小姐从野百合的村庄弄到自己的宫殿,high过以后,想立这个乡下姑娘为正夫人。然而他的母亲文姜对待儿子的婚事有点像王母娘娘那么专横,反对孟任,因为孟任不是贵族家庭出身,不配当夫人,当妾还可以。夫人最好还是从齐国选,以拉进两国关系。文姜替鲁庄公物色了一个齐国公女。这女孩是齐襄公的女儿(因为是公的女儿,所以叫公女。当时还没有“公主”一词),齐国公女血统高贵,条件当然比孟小姐强,唯一缺点是年龄非常小,有点搞笑,她今年才1岁。哈哈。鲁庄公只好灰头丧脑地尊命,耐心等待齐国小公女长大再去迎娶,这里先和孟任一起生活。
  不久,文姜夫人的更年期提早来到了。虽然她才三十出头,风韵犹存,但老公早逝,又没有太太口服液,所以更年期就非常不爽,经常半夜咳嗽。于是请来莒国郎中看病,病没正经看,一来二去倒把莒国郎中当药材用了。两人干柴烈火地烧起来,从咳嗽变成半夜嗷嗷叫,搞得国人上下都知道。没过半年,文姜,这位春秋第一酷女,就年纪轻轻香销玉殒了。
  鲁庄公遵照母亲文姜遣命,从母家齐国迎娶了已经长大的齐国公女作正夫人。而“野百合”孟任小姐虽然“我比她先到”,却因为出身不是诸侯公族,只能屈居小妾地位。(古代并不讲究先来后到。第一个来的,并不就是大媳妇,反倒小妾居多——好比贾宝玉先把袭人收在房里热身。等两人生活得有经验了,再吹吹打打娶进一个家境高贵的人来作正夫人。)孟小姐怀着沉重的忧愁,在迎娶新人的日子里结束了自己的春天。她死时留给了鲁庄公一个纪念品——俩人联合生产的儿子——公子般。
  公子般又重演了爸爸年轻时的荒唐事,偷偷摸摸跟民间的梁姓人家的闺女私尝禁果,而他的马夫也看上了这梁家闺女,还唱流氓歌曲挑逗人家。公子般知道了,气得半死,说:“好你个马夫,敢抢我的马子!”于是按住这马夫狠揍一顿。有人提醒公子般,这马夫是个狠人,您打了他,就不要再用他在身边了。但公子般不以为意,结果,怀恨在心的马夫被大名鼎鼎的庆父收买,趁着月黑风高,把公子般刺杀了。(公子般的死法,跟张飞张翼德接近啦。)
  鲁国的事情闹得很乱,我们先得画一下它的族谱以免搞糊涂了。从上图看,庆父是坏蛋,是妾生的,是鲁庄公同父异母的哥哥(老爹鲁桓公也是先娶妾后娶夫人的啊!都这样!)。庆父是妾生的,出身低下,虽然比正夫人生的鲁庄公岁数大,是鲁庄公的庶兄(以别于亲兄),但地位低,待遇低微,判若云泥,于是心里又自卑又自狂,得了强迫症,总想把弟弟鲁庄公的儿子们赶尽杀绝,好由自己接班,每天吃香喝辣。于是庆父嗾使马夫杀死了鲁庄公的儿子公子般(上文已述)。庆父觉得鲁庄公不但不配当国君,不配有儿子,甚至还不配娶齐国公女这样的少女。于是他花了大力气泡鲁庄公的夫人——齐国小公女。俩人从想慕到幽会,从幽会到动真格的,终于把鲁庄公气的头发上指,说你们齐国女孩怎么都这么浪!(姜子牙惯出来的啊!)
  鲁庄公虽然生气,但没有发作。因为鲁国是个讲礼的国度,讲究“亲亲尊尊”(这是儒家的雏形),就是对亲戚要照顾,对尊长要尊重,一团和气的意思,不能外扬家丑。既然要“亲亲尊尊”,鲁庄公就忍了,不跟庶兄庆父叫真。然而真当忍者并不那么容易,看看夫人跟别人私通,日久天长,鲁庄公受不了这精神刺激,肌体免疫力就随之下降,闹病死了。从政三十几年的鲁庄公磕磕绊绊,一生打了两三次大仗,娶了三四个老婆,带了一顶特殊的帽子,性格上有些懦弱,但还不至于庸碌,在长勺之战还露过一脸哩。公元前662年,鲁庄公结束了他悒郁的一生,变成宗庙牌位上的一个新名字。
  庆父对庶弟鲁庄公的死表示出欢天喜地,蠢蠢欲动的他在鲁庄公几个儿子里边寻摸,挑了一个最小的孩子立为鲁闵公。八岁已经不尿床了的鲁闵公登上大典,叔叔庆父又后悔这个决定了。他想,让小孩当国君,固然便于控制,但是小孩子活得也长,等他死了我再接班不知要到哪辈子。
  庆父做了许多加法、减法以后(当时使用棍棍儿算筹),终于决定杀死这个挡道的孩子。刚好这个孩子(大号“鲁闵公”)有多动症,喜欢跑到宫外偷吃夜宵。于是庆父派凶手把这无辜的孩子宰了。孩子死的时候,最后一口心爱的点心还没咽光。
  庆父接二连三的暴行(杀死鲁庄公的大儿子公子般,这里又杀了小儿子鲁闵公),引起曲阜城内举国若狂的愤怒,上千群众宣布罢市,手握碎石瓦块,砍死了杀人凶手,又聚过来围击庆父的家宅。庆父一看众怒难犯,就卷了行李带着情妇“齐国小公女”跑到莒国去。庆父被赶跑,民意大申,国人在鲁国的政治生活中算是露了一小手,可见国人(指城市平民)还是有一些政治发言权的,比起后来的皇权社会爽快的多了。同时期的希腊城邦也时兴“民主”,其“国人”——城市平民也是很牛的。他们可以通过四百人会议、五百人会议、群众陪审团制度、民众投票选举、陶片放逐法等等一系列法律程序表达自己的意见,干预政府要员任免。而大周朝的国人参政议政则是通过扔石头闹事罢了。
  庆父躲在莒国——我去年有一次开车从上海回北京去,夜半在山东的荒野里跑乱了,居然也撞进了莒县县城。那里静悄悄的,冷淡萧瑟,几盏歪歪斜斜路灯光,象梦一样,跟两千多年前也没有什么两样,大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只有店铺的牌子读出莒县的名字。两千多年前的莒国,如今的莒县,庆父就曾躲在这里(当时的一个诸侯国,跟现在一个县面积差不多,中国当时有上千个诸侯国,犹如现在的两千个县)。
  为了保命,庆父大力贿赂莒国领导人,以求收留。与此同时,鲁国人则送去了更重磅的糖衣炮弹,要求莒国驱逐庆父。莒国领导人乐了,比较了一下两个炮弹的重量,看见庆父的炮弹小,遂对庆父下驱逐令。庆父只好往齐国跑,但是没有拿到入境签证,只好带着老小,在齐鲁交界的泰山汶水一带临时安家住下,遑遑如丧家之犬。
  鲁国闹出这些乱子,君位空虚,北边齐国里一直想提高国际地位的齐桓公当然不能坐视。齐国维和部队遂开进鲁国曲阜,积极干涉别国内政。管仲还命令维和部队司令说:“如果你发现鲁国众公子中,有贤能仁义之才,就立为国君,管理鲁国。如果没有,就并吞鲁国,由我们代管。”在这危机时刻,鲁庄公另一个儿子谒见了维和部队司令。该公子说话有条有理,神气无喜无怒,态度无可无不可(跟现代某些领导干部差不多)。齐司令觉得他像个领导样,无隙可乘,只好确立此人为鲁僖公。齐国有功于鲁人,史称“存鲁”,确立了鲁国新的继承人,做了一件国际好事,这是齐桓公称霸的另一个历史资本。
  齐国部队呆在鲁国,客观上起到了遏制鲁国无政府状态的进一步恶化的作用,民众打砸抢活动被制止(当然这是我的估计,以鲁国那样讲礼的国度,民众当不至于打砸抢吧)。不久,齐军撤离伊拉克,对不起,鲁国曲阜。
  鲁僖公继位后,背后有齐国人撑腰,国内安定下来了。穷途末路的庆父看见了,不得不承认自己有贼心、有贼胆,却没有贼路子。他怎么忽视了团结拉拢齐国外援这个不俗力量了呢!要想在搞国内政变,必须有国外外援啊!后悔也没有用,庆父只好请人带话回鲁国,向鲁僖公求情饶命。鲁僖公耳根比较软,准备饶庆父一命——这也是鲁国一贯“亲亲尊尊”的老例。也就是说,领导人员(“尊”)和亲属人员(“亲”)犯错,不要太计较,最好从轻发落,实行无原则的仁义,因为维护家族和尊长间的一团和气、求得稳定团结,是更加重要的事情。鲁国的这种文化起源于当初的周小公,并孵化出未来孔子和和气气的儒教,在中国发扬光大。一直到了明朝,《西游记》上如来佛祖身边的人、兽,下界为妖为虐,都只受薄惩,刑不上大夫。
  但是鲁僖公的四叔“季友”(鲁庄公的四弟,参见上图)不同意优待亲友了。他说出了那个掷地有声的成语:“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庆父弑君杀侄,罪大恶极,如不惩办,将来后人无从引以为戒。我们希望给庆父面子,让他自杀,而不是被刑杀。如果庆父肯自杀,我们还可以保留他儿子的贵族地位。”
  使者返回边境,不好意思把这个坏消息告诉狼狈不堪的庆父,而是站门外号啕大哭。庆父听见哭声,全明白了,于是找了俩人,帮忙把自己勒死了事。关于庆父的情妇兼同谋者——“齐国小公女”,齐桓公经过与管仲争论,不得已,把她诱回齐国,责令自尽,尸体送回鲁国后被枭首。这个齐国囡囡死得让鲁国人心情沉重,于是管她叫“哀姜”,表示对她的哀怜。
  庆父一死,鲁国自然也就没“难”了。但毕竟庆父是鲁庄公的哥们,鲁国出于一贯“仁义亲情”至上的原则,对庆父的儿子备加照顾,不但免死,还承袭了庆父的封地,称“孟孙氏”。庆父的三弟叔牙,作为庆父同伙,也被鸩酒处死。他儿子也受封,称为“叔孙氏”(以示对亲戚的体恤)。庆父的四弟,力挽狂澜的大功臣季友先生,儿子成为“季孙氏”。孟孙、季孙、叔孙三氏,后来发展为鲁国新兴家族,渐渐瓜分了国家权力,号称三桓,这是后话。
  孔子在一百多年后,描述庆父弑君案,还在尽量使用中性字眼,所谓“讳莫如深”,这就是给庆父遮丑,也反映着鲁国人讲亲情、讲仁义、法外开情的老例。儒家的这种“亲情仁义”观虽然舒服,但不是好事——对亲戚亲,就会任人唯亲,提拔身边亲近的人而不是称职的人;对不同亲疏的人采取不同的两套惩罚标准,就会乱法,法治松弛;一意照顾亲近的人,让没有当官能力的凭着关系近、凭着与你是同一伙的,也就当了官,一旦犯了错误(如庆父这样)也只作薄惩,这样的国家不可能强大起来。事实也确实如此,鲁国一直是不死不活的,守着周小公、孔子的“亲亲尊尊”的原则你好我好地鬼混,后来被楚国灭掉了了事。儒教误国啊。齐国不讲“亲亲尊尊”,而是从姜子牙起就“尚武重贤”,按照能力而不是家族亲疏来任用官员,所以才会有破格提拔管仲、宁戚之徒,宜其霸也。
大哉强齐六
  齐桓公弹压诸侯,是责怪他们不“尊王”,等诸侯各国都含着牛血发誓拥戴周天子了,齐桓公就开始“攘夷”了。
  当时可以攘的夷合计四种:东夷、西戎、南蛮、北狄。这些异类民族,今天早已经融入汉人社会,不复存在了。而他们的基因,则隐藏在我们血脉,偶尔在你的额角或者我的下巴,出现返祖现象时,还暗示出一点当时的特色。然而,夷狄最火的时候,“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一度把我们华夏民族搞得亟亟可危。他们在诸侯边境,见缝插针,像螨虫和虱子,把周朝的子民们,搔扰得浑身痒痒。当初西周被咬得不行,就东迁四百公里,从陕西中部挪到河南中部,变成了东周。不料,西戎也像随身虱子一样,向东方浸润,追在文明的头上制造头皮屑。其中一部流窜到河北省的东部山区,成为山戎部落。
  公元前七世纪(春秋初期),山戎民族发展到了顶峰,顶峰的标志,就是人口的繁多。人丁兴旺固然是好事,人多手多嘛,但粮食和肉供应就紧张了,特别是初春时节,青黄未接,旧的黄色的存储吃光了,而山野里还没有返青。山戎人饿着肚子,绿着眼睛,只好去打城里人的秋风。
  离山戎最近的大城市,就属燕国了。燕国在商朝时候就有了,是商王的方国。到了大周朝初期,燕国成了周的诸侯。周武王把自己的哥们“召公”封到燕国当国君。召公是个仁义有能力的人,从前曾在陕西挂职锻炼,坐在一棵海棠树下接待群众告状。后来为了纪念他,老百姓不舍得砍这棵树,并且赋了《甘棠》一诗表彰他的政绩:“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你们不要砍这颗海棠啊,这是召公坐过的地方来的啊!
  就像姜子牙去了齐国、周小公去了鲁国,召公去了燕国,担任第一任国君,地点在北京市西南郊外。但这时北京地区的燕国并不风光,地处偏北,经济落后,是可怜的弱国。传到了春秋时代,燕国国君燕庄公,照样每天不招谁不惹谁地过日子,很少能轮到去搀和中原事务。不料,不找麻烦,麻烦来找他。东边两百公里处的山戎,扶老携幼地来找麻烦了。
  燕国人怕死了这些夕发朝至的山戎穷亲戚,干脆把自己锁在严丝合缝的城墙里躲着。当时城墙没有外包砖,是夯土的,如果用明朝的红夷大炮去轰,当然不堪一击,但是对付只有牙齿和爪子的山戎人,足可抵挡一气。唯一的弱点(什么东西都有弱点,大侠也有弱不禁风的死穴),是城墙必须有个城门,而城门不得不拿木头来做,即便铆了青铜钉做保护,仍然是怕火烧的。
  所以,山戎人推着木头车,上边放干草,点着了推到城门下,想焚毁城门。城上守军乱箭齐发,不让放火的山戎人靠近。即便真的城门着火,上边还可以浇凉水。山戎人也学乖了,炼一些动物油,蒙在干草上。你用水浇,我这油就飘着烧你,烧得更厉害。
  山戎人是如何前仆后继、如蚁附膳地往城墙上爬,如何扛着参天古树的粗干去撞燕国城门,我们不得而知,能够知道的是燕庄公铁青着脸地对城下说:“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穷亲戚来了,迎接他们的有板砖。”燕国干部群众在燕庄公动员下,纷纷走上城头,积极组织防守,一切可以往下砸的东西,全部砸向山戎脑袋。很多老太太把她们的石枕头也搬了上来乐,以至后来山戎撤退以后,老百姓出城就能捡到居家生活各种什物。
  山戎人在周边的农村、坟场、粮库、炼陶场、制铜场大肆掠夺一通,丢下一批老弱同胞的尸体,拉着战利品和粮食凯旋东去了。燕庄公一边出榜安民,一边向齐国求助。齐国以前也饱受山戎之苦,现在齐国强大了,致富不忘支边,遂于公元前663年,高举尊王攘夷大旗,齐桓公亲领兵车三百乘,唱着满江红,沿渤海湾向北蜿蜒一千里路,进剿山戎来了。
  山戎的大本营,在北京东南150公里,河北省迁安、卢龙一带。非常不好意思的是,这一地带就是我出生的故乡,说得雅一点,少时游钓之地,盛产优质板栗。想不到两千多年前,我老家还是风光过的,把老北京折磨得寝食不安,以至于齐桓公大驾亲征,真给面子啊。在我老家这片山区,只最中间有一小片平野,就是如今的县城,一条破破烂烂布满“陨石坑”的入县公路,通到这里,也许就是古代的战场。
  平地战场充分发挥了齐桓公战车的优势。战车车身有青铜,是装甲车,马匹身上也加附青铜甲,坚不可透。山戎却不行了,青铜是奢侈品,他们装不起,就算装上,身上背着铜,太沉,跑不动。齐国战车兵却可以装铜(在皮甲上加上青铜泡,头戴青铜盔),因为他们站在战车上,不用跑路。三名披挂整齐的战车勇士,武装到了牙齿,驾御着同样装铜的木质战车,以及马胄护头、马甲护身的四匹战马,烟尘滚滚,整体冲击力十分可观。
  面对这样的“马车坦克”,山戎人几乎是蛤蟆咬天,无处下嘴。山戎如果想杀死一个齐国战车兵,意味着先得努力爬上穿梭行驶的高高车子(即使上了车,我估计这些人也会晕车。头晕脑晃地,就被打下来了。)而双轮战车为了增加威力,车轴左右向外,还令人惊诧地安装了一尺长的扁剑,随着车子飞速驶过,把试图靠近的人拦腰割断,就像一把飞快的镰刀割倒一棵小草,鲜血扑地就蹿出来了。所以车下的山戎人不易靠近,而战车上的齐国人就非常占便宜,一伸三米长的大戈,去啄山戎人的脑袋,仿佛耪一亩地那么轻松写意。当然,山戎人也可以去砍马脚,一旦砍翻哪匹马,整车就得肚子朝天。但当时的矛啊、戈啊这类武器,只能扎,不能砍,因为它们是青铜质地,性脆,一砍就会自己断了。砍劈类兵器,比如大刀,是随着冶铁业的发展,到汉朝以后才流行的。
  排山倒海之势的凛凛战车相对于步兵的绝对优势使齐桓公对山戎人实施了外科手术式的致死性打击。齐车像一柄在热火上烧得发烫的刀子,纵横往复于长矛、竹箭武装起来的山戎队里,就像切割一盘奶油蛋糕。山戎人这回惨了,地面上一对对倒伏的死尸整齐地描述出齐国战车开过的辙迹。
  山戎大败溃散,回去开会,中间有人献出一条毒计:假意投降,把齐军带入迷谷死海。那是一片渺无人烟的所在,一片砂碛地,野鸟不下蛋,野猪不拉屎,动不动就刮北京目前那种沙尘暴。
  这个非同凡响的计策得逞了,一些假意投降的山戎人,把齐军车马渐渐带入旱海腹地。外面的精彩世界抛在脑后,天昏地惨,鬼影憧憧。好像氧气也缺,打火做饭,火蛋只有拳头那么大,蓝幽幽的。最糟糕的是齐桓公迷了路。你知道吗?在广阔的荒漠上行走,人很容易迷路,因为人脚一般很难走成直线,左脚迈步一般会比右脚稍大0.2毫米,不知不觉就会偏右。于是人通常以3至5公里的直径走圆圈。齐桓公在野兽骷髅和迷天黄土之中转悠了三天三夜,画了好多圈,反复回到起点,终于没有耐性了。它在毛骨悚然的大风里喊管仲:“仲父——,仲父,你让大伙整天跑,干吗呐——”
  “找敌人啊——端他们的老窝去!”
  “敌人在哪儿啊——,他们怎么会住这里呢?咱们可以往回撤了吗?我小蜜的防晒霜——雪花膏都用光啦。”
  管仲也害怕了:“我听说老马识途,解开几匹拉车的老马,让它们领着部队,往回找路吧。”
  齐桓公大喜,让几匹光着身子的老马走在队伍前面。还真灵,老马们慢慢把这一条人困马乏的军队,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这就是“老马识途”的成语。老马又不是骆驼,两只大马眼珠子真有穿透风沙的感应力吗?我知道蜜蜂、候鸟可以借助太阳磁场在恶劣天气里导航,因为它们脑子里有某些特殊的东西,但老马脑子里可没什么天线。
  也许是老马闻着所留下的马粪味儿,像摸着石头过河,顺原路返回。总之,从旱海死里逃生的齐国大军找到了毫无防备的山戎余帮,狠狠地胖揍一顿。山戎元气大伤。这场战争和杀戮,终于为山戎人民减轻了人口膨胀带来的压力。经过战争减员,山戎人少了,粮食又够吃了,又过上“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生活了。同时,中原先进的生产技术(比如雪花膏的使用)也传到了山戎地区。战争的好处就是文化、科技交流啊。
  《吕氏春秋》说:如果因为发生了吃饭噎死的事,就要废止天下一切食物,那这是荒谬的;如果发生了乘船淹死的事,就废止天下的一切船只,那是荒谬的;如果发生了因战争而亡国的事,就要废止天下的一切战争,同样也是荒谬的。战争是不可废止的。战争就像水和火一样,善于利用它就会造福于人,不善于利用它就会造成灾祸。正义的战争是治理天下的一副良药哩!
  如今,两千六百年后,山戎人的遗迹和尸首,在北京北郊龙庆峡附近还可以看得到。墓穴中值钱的陪葬品都给附近人民偷光了,只有青铜箭镞还在——很先进,扁棱形,有倒钩,射人身上,能拔出好几两肉。
  齐桓公夺得山戎五百里土地,大有斩获,但是这块土地跟齐国本土连不到一起。齐桓公干脆送了人情,全部赠给燕庄公。千恩万谢的燕庄公送齐桓公到燕境上,恋恋不舍,像一个可怜巴巴的县委书记把省城特派员送出很远很远。北方孤单的土地上,苍白的日影,生活太寂寥。有个来串门的,今天又要走了。燕庄公在寒风里冻红了鼻子,一程又一程地送战友。
  齐桓公说:“燕公哥哥,按照古制,两国诸侯相送,送到边境就可以了,再远送,显得您屈尊了。您现在已经送到我们齐国境内了,这于礼不合啊。我们就此分别吧,并且把刚才你走过的五十里土地,全都割送给你,就算是你送我只送到边境吧。”
  燕庄公连忙摇手。齐桓为了在小蜜跟前装大款,坚持要割。燕庄公只好收下,把这块地方叫做燕留,以纪齐德(今河北沧州一带)。
  至此,齐桓公北征山戎、救助弱燕,名声鹊起,开始得志于诸侯。孔子后来赞叹说:“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要是没有管仲,我们就得沦为戎人的殖民地啦——头发像印第安人那样披散开,衣服绕到左腋下开口(左衽)。华夏则都是右腋下开口。右腋下开口,方便左手和右手配合去解衣服纽结。只有死人的寿衣才是左腋下开口,表示他再也不需要解开纽结了。这个纽结对于活人最忌讳打成死结,活人的衣服打成死结,则被视为凶兆,不想活了。
  齐桓公北征山戎,旷日持久,粮食消耗大,很难把宝押在就食于敌上,所以鲁国赞助了好多小米。(小米带壳的时候叫粟,也就是谷子。粟因为有壳,防虫防潮,贮存几十年不变质。)因为鲁国赞助了粟,保障了行军作战的给养,所以军功章里也有他的一半。齐桓公回馈鲁国好多战利品。鲁国的老学究却不领情,在《春秋》上说:诸侯国之间不应该互相献捷,应该献给天子。
大哉强齐七
  
  真是压倒葫芦浮起瓢,消灭了北方山戎,北狄蛮族却又放肆起来。北狄的活动区和山戎一样,都在河北省,但相对靠南,进入河南省地区,主要骚扰那里的卫国。
  卫国是中原(河南省)北部第一大国,都城朝歌(今河南淇县)曾是商朝的都城,纣王败死后,周天子的亲戚接管此地,是为卫国,而把商朝的遗民迁去了河南商丘(现今的宋国)。现任国君叫“卫懿公”,“懿”字说明此人德行不错,但夸奖一个人德行不错往往等于说他能耐不足。卫懿公别的能耐没有,最喜欢养鹤,所谓“卫懿好鹤而亡国”。在卫老爷子的地盘上,鹤们都享了大福。鹤们绫罗绸缎,锦衣玉食,住冬暖夏凉的宾馆,玩明媚敞亮的山泉,树翠水清,比拟仙境。
  鹤们不但在卫老爷子地盘上横行无忌,还都封了官,吃大夫俸禄,鹤们一出门,都乘“轩”。普通的车是直辕,“轩”是曲辕,曲辕的减震效果好,好像一个扣着的弓,坐着一颤一颤很软和好像坐花轿,避免把鹤肚子里的蛋给震碎,“轩”还带顶篷,是大夫级别的人的坐驾。一般士人只好坐敞篷车。
  卫懿公成天忙活伺候自己的鹤,大搞绿色环保(他要申办奥运准成),但缺乏动物保护意识的国人都不理解他,怨声戴道。特别卫懿公的爹卫惠公还犯有前科,是杀死急子、公子寿而篡位的,这个账还一直没人算。所谓父债子偿,老百姓如今都等着看卫懿公的笑话。机会终于来了,北狄异族发动侵略战争,从北面攻入卫境,举着猎叉使劲捣腾,杀得老百姓鸡飞狗跳。卫懿公连忙从兵器库里取出衣甲戈矛,发给国人去驱除鞑虏。一般城里叫国,城外叫鄙。城里的叫“国人”,国人(城市平民)的主要职责就是“执干戈以卫社稷”,保卫所在城池。然而国人都不肯响应卫懿公的战争号召,给谁戟谁也不接,征兵工作落了空。国人们都跟卫懿公摆谱说:“您还是派您的鹤出战吧,保证打退北狄。”
  卫懿公无计可施,连忙把鹤撒掉。可惜鹤们享受贯了,在宫廷内外逡巡不去,被国人抓去下酒。卫懿公好说歹说,才凑足战斗人员。军士们一边吃着抓来的仙鹤,一边带着坏笑驶出国都,开往荥泽阻击来犯之敌。
  卫懿公为了讨好国人,就御驾亲征——如果我是卫懿公,我就不出城去打,对于兵无常形、战无常法的北狄散兵游勇,实施城镇保卫战比野战更能发挥中原诸侯的优势。卫懿公帅领着三心二意的战车兵和尾随其后的步兵,对狡猾的敌人实施野外正面冲击。狄人诈败。急于求胜的卫懿公大乐,催动战车撒丫子穷追。这一追,又犯了兵家大忌。兵家者言,凡作战,胜势已成,则不可再进攻,再进攻也不可竭尽全力,竭其全力进攻是很危险的。这主要是针对当时的战车作战特点来讲的,战车优势全在于密集使用,队列很重要,以缓慢节奏为主,即使双方激战,战车也不要乱驰,步兵也不能乱跑,追击逃跑的敌人不能逾越规定的行列,也不能追出太远,以免队列混乱。卫懿公一阵撒丫子猛追,战车仿佛千仞高岗的山涧秋水,一泻万丈,不可收拾,车队行列大乱。狄人的伏兵遂蹿出来反扑,把战车分割包围,猛烈殴打,像一群群猎狗撕咬着草原上笨大的角马。
  个别好心的部将劝卫懿公赶紧偃掉大旗,乘乱逃跑。一辈子积德的卫懿公觉得自己不至于这么早死,偏还想号召三军。狄人望见卫懿公的旗号蜂涌而来,杀声动地。车上的御手和甲士纷纷中箭,卫懿公不明不白被狄人捉住,活剥了皮,烤成肉串吃了。狄人有吃人的恶俗啊。吃了卫懿公的肉,长生不老。
  国君阵亡,主力丧失殆尽,消息传到卫国,老百姓来不及拍手称快就陷入巨大恐慌,有的主张弃城逃跑,有的主张誓死抵抗。朝堂上乱哄哄的。最后,逃跑派占了上风,卫国人打开朝歌南门,拉着图书宝器,扶老携幼,往黄河岸上撤。狄人的快速纵队一路掩杀,死者的脑袋和大腿满地都是。不论士大夫还是一般匹夫群众,家家都有葬事办,天天穿白衣裳。
  卫国遗民侥幸逃脱的就剩七八百人。路上,卫大夫觉得手边可以奴役的群众太少了,就商量多拖一些人下水。他们从共、滕两个小城调来四千多人,陪着他们逃难,以壮行色。
  巴尔干北部地区乱成这样,整天搞妇女工作的齐桓公竟然没时间过问,天天饮酒作乐,搞妇女工作。管仲于是进谏说:“宴安鸩毒,不可怀也(成语出处)。卫国危急,咱们义不容辞啊。”齐桓公于是派出军队给卫国难民送去救济物资和药品,还带了种牛、种羊、种鸡、种狗以为繁殖(卫国的猪羊都被吃绝种了),以及建筑材料,用于搭建临时窝棚。
  国不可一日无主,在齐国留学的卫“公子毁”也被齐国军队送到现场,在臭气熏天的难民营即位为卫文公,主持流亡政府。一般谥号叫“文”的人,脾气都比较好(比如汉文帝)。卫文公早起晚睡,吃素的、穿破的、问寒问暖,像个慰问团长,整天抱着老百姓的孩子合影,安抚难民。老百姓都称其贤。
  卫文公还想找回有“野鹤癖”的老爹卫懿公尸体,但是沙场上只发现了他老人家剩下的一个肝(根据目击者报告,这的确是他老人家的肝。狄人不爱吃肝,才剩下的)。大夫“弘演”拿起卫懿公的肝,觉得老卫似乎不应该就剩这么个肝了。于是他剥开自己的肚子,把肝放了进去,说:“快把我埋了吧,就算主公是全尸了。”
  这是历史上第一次肝移植手术,受术者“弘演”几小时后死亡。
  北狄人祸乱了卫国,吃得又饱又撑,拖着妇女牛羊往北回去,经由北边的邢国(今河北南部邢台),继续杀人放火。邢人抵挡不住,也向国际宪兵齐国求助。
  管仲却说:“现在北狄兵吃饱喝足,打仗不如开始猛了,邢国人估计还能抵抗一阵儿。这时候出兵相助,功德不大。不如等邢人战败溃散,北狄也消耗差不多了,咱再出兵,不但有必胜把握,而且恩德也就更大。”
  齐桓公觉得有理,巴不得在家陪媳妇,按兵不动。事实上,虽然齐桓公号称国际宪兵,但它毕竟从百里弹丸小国刚刚有所发展,国力和军力都不足以组织大规模对狄战争。这可苦了邢国人,被围困两个月,子弹全部打光,兵败如山倒,也开城南逃。
  管仲看看是时候了,怕单独自己力量不够,挥齐、宋、鲁、曹、邹五国兵马接住邢侯。狄人强弩之未,畏惧诸侯联军,也就放把大火,高高兴兴回北方老窝去了。
  邢国已经给烧得残败了,就请有钱的齐桓公给他们弄个住处。齐桓公发动军队在山东聊城附近筑下新城,收容邢国难民。
  第二年,一直生活在草莽中的卫文公也请求国际援助,我想要有个家,一个中等华丽的地方。齐桓公遂在河南濮阳给他修了个城,成为卫国国都。卫文公搬进新居(从此再没回过朝歌),兴奋之余他做诗感谢说:“投我以木瓜兮,报之以琼琚。”不知道为什么新家使他想到了木瓜。“木瓜汁”好喝啊,饭馆里可以点,这东西也有两千多年历史啦。
  齐桓公存亡续绝,救卫、复邢,以及前面平息鲁国之乱,三件大功,记入史册,光垂千载。从此天下诸侯,都对齐桓公服气得打紧了。不过卫国、邢国这对难兄难弟,互相之间还掐,几十年后,卫国向北扩张,把邢国吃到肚子里了。卫国最后的命还挺长,一直挺到了秦国统一天下,后来,秦始皇死了,卫国还没有亡。(怪哉!)
  卫国命长,原因是那里贤人多。前面有过“大义灭亲”的老干部石碏,现在又有“肝移植”的大夫弘演,后来又有“以不贪为宝”的子罕,以及孔老夫子所使劲夸奖的遽伯玉、史鱼、史狗等名流。
大哉强齐八
  北狄人带着饱掠而归的粮食、奢侈品和一批怀孕的妇女,撤回河北老窝,算是被齐桓公“攘”跑了(其实他也没怎么攘人家,他主要是掩护卫国、邢国人逃跑,安置收容难民)。接下来,老齐做的就是“攘”东夷和南蛮了。
  东夷人是山东地区的原住民,中华文明的东极源头(西极源头是黄土高坡上的华夏族。东夷和华夏为了争着入主中原而长期为敌)。从五千年前黄帝时代起,东夷族开始走背运,连续遭到华夏族的攻击。不论是尧舜禹、夏商周,都频频对东夷用兵。东夷像北美印第安人那样输光了世代居住的土地,又像蚜虫那样被农药喷杀,不断输掉自己的文化习俗。到了如今春秋时代,齐桓公继续“攘”东夷,在他称霸的三十年间,陆续灭掉三十余国,其中多是东夷小国。东夷人被打压在山东东缘和东南缘。如果再继续打压下去,他们就要顺着淮河水,被冲进黄海里去了。
  等到春秋末年,齐国灭掉东夷大国——莱国(今山东烟台、黄县一带),齐国土地因而扩张一倍以上。这也意味着,中华历史上曾经与华夏族分庭抗礼的东夷族,中华文明的东源,蚩尤、后羿、大舜的同类们,从此融合于华夏。他们原先所生息繁衍的国度,如:成、阳、介、牟、薛、郭等等这些国家的字眼,被从历史版图上抹去,却变成了姓氏而存在,依然活在我们的文化里。
  下面说说南蛮。长江流域的楚国被黄河流域的中原人贬称作“南蛮”。楚国人就是湖北人,作为南方超级大国,楚国不断拓疆,从其老窝湖北省向北平行推进两百多公里,进入河南省,前锋距离周天子的洛阳才两百公里,成为中原心腹大患。
  东方霸主齐桓公,号称东方不败,所以轻易不敢碰南蛮楚国,生怕一旦输了,栽掉面子。是齐桓公的三姨太“蔡姬”把齐国拖进了对楚战争:有一天,齐桓公看见二十年来霸业初定,也该歇歇啦,就去湖上疗养疗养吧。于是他跟三姨太“蔡姬”登上小船,到湖水里采莲花。大约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吧,近之则不逊。这个天性好动的小蔡姬深受齐桓公庞爱,所以登鼻子上脸,“不逊”起来。她把小船儿左荡右荡,使劲晃起来,像游乐园的“海盗船”那样疯狂。齐桓公有轻微恐水症,吓得老脸发白,腰子一拧一拧,挣扎出许多与身份不谐的姿态来。大喊姨太太停下姨太太停下,她也不停。齐桓公大怒。
  俗话说老虎屁股摸不得,更哪里晃得,小蔡姬被退回娘家蔡国反省。齐桓公的意思是,让小蔡姬回去反省几天就回来。小蔡姬坐着牛车颠了一千多里路,回到河南南部上蔡地区的蔡国,人都给晒黑了,积聚了满胸羞恨,从“近之则不逊”,变成“远之则怨”了。他爹老蔡更是个牛脾气,心说你齐桓公不要没关系,我这闺女就是晒黑了也抢着有人要。干脆把她改嫁给南边不远处湖北省的楚成王吧。楚成王大喜,曰“有妞自远方来兮,不亦乐乎?”愉快地笑纳了。
  什么东西都是失去了才分外想念,自己心爱的姨太太改嫁给了别人也罢,偏偏是嫁给蛮夷楚国,就像自己的碗被猪抢去当槽子,齐桓公要被气死了。他冲冠一怒,坚定了对楚作战决心,积极发动战争准备,与宋、江、黄三个临近楚国的诸侯在山东阳谷县(武松打老虎的地方)会盟,议定借用它们的军事基地作为对楚战争的前沿(就像美国打伊拉克需要先会晤伊拉克邻国以便派兵驻军一样)。然后,公元前656年,齐桓公率领齐、鲁、宋、陈、卫、郑、许、曹八国联军,以征伐老丈人蔡国为幌子,横贯山东,向西入驻巴尔干(河南)地区,直攻河南省南部的蔡国。老蔡抵挡了几招,发现自己的国都已在八国联军挤压下,象个鸡蛋那样碎掉了。老蔡被迫南逃入楚,找女婿和小蔡姬避难去了。
  齐桓公破蔡之后,乘胜大踏步推进,猝然出现在楚国北部边境(于河南省南部)。其实,伐蔡只是千里出征的一个幌子,用以掩盖伐楚的真实动机,使楚国先无防备。但是,试图出其不意攻袭楚国的八国联军也发现,楚成王早已在湖北境内构筑了纵深九百里的防御体系,保护其南部的郢都(湖北江陵),使得联军无隙可乘。然而楚国人也不敢主动进攻,齐国历年兵锋所指,所向披靡,这次又是八国协同出击,党同讨逆,史无前例,给楚人造成心理的威慑力极大,楚人不敢出兵迎击。齐桓公为保存实力亦不敢冒然做深度进攻,只好集结在楚境上休整观望。双方这么干瞪着眼,谁也不敢先动手。
  楚方派出的谈判大员“屈完”,来在边境上谈判,商议解决争端。屈完先生是个南方快嘴子,春秋第二舌辩之士,属于湖北的九头鸟和滚刀肉,极不好对付,只有齐国宁戚是他对手(就是那个“唐僧”)。但宁老头已经死了,所以屈完在谈判中出尽风头,创造了一大堆知名成语,诸如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虞汝之涉吾地也。
  “风马牛不相及”,“风”不是刮大风的意思,是指动物交配,就是追逐做爱的意思(《英雄》影片上张艺谋让那些秦国士兵高呼“大风、大风、大风”,翻译过来就是“我靠、我靠、我靠!”^_^)。屈完在谈判席上说:“咱们楚齐两国一个在荒南,一个在远东,好比一个是马,一个是牛。牛不会找马做爱,马也不会跟牛交配,风马牛不相及也。所以啊,你不必打我,我们也不必打你。可是您老不远万里来打我们,真就奇怪了。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把个齐桓公给质问得哑口无言。
  齐桓公回答不上来,管仲就出来找辙,管仲说:“从前,我们祖上的姜太公得到周天子批准,可以征伐天下任何诸侯,维护周室尊严,东到大海,西到黄河,南到你们的穆陵关,都是我们祖上管的地面。我们怎么就不可以到你这里来!”姜子牙在《封神演义》上捏一根打神鞭,可以殴打“封神榜”上犯错误的诸神,就是暗示了他征伐诸侯的特权。
  屈完回答说:“您说的道理兮很对。但是,鄙国犯什么错误兮?请您明示。”(楚国方言,说话都带“兮”。)
  齐桓公心想,这个还用问吗?楚国区区一个子爵,居然冒称楚王,跟周天子平起平坐,这还不是有罪!但管仲拦住了他。管仲想,一旦提出这个责问,楚国偏死活不肯去掉王号,不听我们的,我们岂不很失面子。于是管仲找了不疼不痒的小事由,便于对方改正的:“你们楚国特产苞茅,要上贡给朝廷,可是你们一连三年不上贡,周王室都喝不上好酒了。拒不上贡,是严重的政治问题啊。”(苞茅可以编做滤器,把酒汁从酒糟里过滤出来。这是古代酒的提纯方法。后来有了得以法提炼烧酒,酒精度数才提高。)
  上贡苞茅不是件难事,不过就是割些草送去嘛,比去掉王爵的番号容易的多,屈完看见对方是给自己台阶下,赶紧借坡下驴,承认道:“如果您就为了这点小事兮,那我们上贡苞茅不就完了,何苦千里迢迢跑来打架?”
  管仲听出对方指摘自己小题大做,口气还很硬,就搬出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责问楚国:“还有一桩事,周昭王从前南征楚国,死在这里了,我们特来讨个说法。”
  周昭王是西周早期的一任天子,曾经出兵征讨长江流域,整理南蛮,平叛了26个小国,胜利班师回来,却在汉水上淹死了,全军覆没。
  屈完说:“周昭王老辈子的那点事兮我知道,那是交通事故兮谁管得了。”
  其实不是交通事故。当时,可恶的楚国人为了抗拒周天子,就拿树胶粘合了船板,拼凑成船,送给周昭王坐。这些流向冥界的船只,到了中流就遭水泡解体了,周天子落地凤凰不如鸡,给淹死了,六军全部覆没。但是,这官司到今天,是谁也说不清的了。
  齐桓公听了半天,见两人越扯越远,恼了,吹胡子瞪眼说:“真恼人啊!少狡辩!寡人的大军在此,谁敢抗衡,寡人想灭谁,谁能跑得了!”
  屈完说:“您老人家倘若以德服人兮,谁敢不服?您要动武兮,嘿嘿——我们方城为城,汉水为沟,兵多将广,正好和您老人家兮,大干一场!”
  这个柔中带刚不卑不亢的家伙把对方噎得一愣一愣的,脑袋“兮兮”直冒冷气。说实话,齐国还真不敢打个鱼死网破。回顾齐桓公进行过的二十几次战争,只有初期与鲁国的两次(乾时、长勺之战),以及伐山戎之战,算是进行了主力交锋,其余基本上都是胡萝卜加大棒吓唬吓唬。比如他“存卫、救邢”,都没直接跟狄兵交锋,只是掩护收容邢、卫逃出人员。更多时候齐国喜欢找几个三等小国组成联军,以联军名义出现,在政治上、军事上造成精神威胁,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目的。孔子说“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就是这意思,把正义之师摆出来,讨而不杀,服则舍之,并不动真格的去歼灭敌人。春秋前期的诸侯之间也并不好战嗜杀,而是以礼义外交为主旋律,“要文斗,不要武斗”是当时的主流。军队不过是摆在那里的筹码,轻易不制造流血,即便打仗也讲求“为战以礼”。整个国际环境,是太平祥和的。
  鉴于这种国际氛围,召陵对峙的双方,又都不敢先行实施首次打击,于是订立盟约,齐楚讲和:“我不打你,你也不打我。你该给周天子上贡苞茅还得上贡,我认你是哥们还是哥们。”一场来势汹汹的暴风骤雨,被屈完的外交辞令化解,顷刻化为万里晴空,八国联军各自撤回本国。这件事史称“召陵之盟”,是齐桓公借助“尊王”名义的战略胜利。召陵在河南省中部偃城附近,后来岳飞会战金兀术的地方,“拐子马”奔跑之所。
大哉强齐九
  东夷、南蛮、北狄都塌实了,西戎呢,太远,还攘不到。环顾宇宙之内,四合都安宁了,齐桓公的国际声威达到巅峰。可是,周天子的后院却骚动起来。
  周天子的法定继承人——王子郑,据说越来约失宠了。王子郑年纪正轻,下巴光光的,也正象我们念大学时那样,哭过笑过,醉过恨过,思考过也迷惑过,直到山穷水尽,很少柳暗花明。他苦恼的原因主要来自自己的后妈。这位后妈为了亲生儿子的前途考虑,使劲在老天子面前说我们王子郑的坏话,灌枕头风,要废了王子政,让自己亲生的小儿子当太子。老天子拿不定主意就先死了,王子郑感受到无孔不入的威胁,宫廷血案一触即发。他比较聪明,知道明着斗会两败俱伤,自忖实力也不够,就想巴结个外援,于是拜会齐桓公。齐桓公觉得王子郑是正宗的,应该加以保护,于是约了八国兵马,汇集洛阳城外,联合搞军事演习,吊问死去的天子,实际是帮城里的王子郑吆喝。
  王子郑的后妈一听说城外旌期耀眼,战马长嘶,紧盯着城里呢,她本想废掉子郑,换上自己心爱的儿子,此时就不敢轻举妄动了,使得王子郑顺利接班,是为周襄王。这就是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一匡天下”,避免了周王室的内讧和天下的骚乱。
  而所谓“九合诸侯”就是齐桓公九次主持召开诸侯高峰首脑会议,从最初的驴皮产地东阿县会盟开始,我们没有完全流水帐似的写下来。在扶立周襄王之后,齐桓公举行了九合诸侯的最后一次会盟,地点在河南兰考地区(焦裕禄同志战斗过的地方)。齐桓公召集鲁、宋、郑、许、曹等国,领导大家在兰考朗诵誓词说:“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诸侯各国不可堵塞水源,不可囤积谷米,不可废长立幼,不可以妾为妻,不可使妇人参政。”后三句话全是说给周襄王的后妈听的,吓唬她的,为“一匡天下”服务的。而不可堵塞水源,指的是河流上游的诸侯把水堵了,不让下游的诸侯种地,这是诸侯割据带来的坏处。歃血完毕,大会工作人员把讲话稿(誓词)刻在薄薄的玉石片上,刻成两份。按照会盟的常规,一份藏于盟府,一份和杀掉的牲口一起埋入大地或沉入河中,以取信于鬼神(也许哪一天可以挖出来)。
  就像美国的驴党、象党上台以后要替背后的大财阀说话,周襄王是齐桓公赞助登基的,投之以桃,报之以李,遂从洛阳向大会现场传出话来:“鉴于齐桓公同志上年纪了(70多岁了,已不是从前的钻石王老五了),加赐一级赏格,并且不必下跪。”
  一听不下跪,齐桓公舒了口气——因为我们知道,按他那种生活方式,腰和肾肯定不好。但管仲说:“天子这是讲话客气,咱不能给个梯子就爬。君臣的礼教要是乱了,灾祸就接踵而来。”管仲的意思是,必须维护周天子尊严,把镜头让给周天子,把天子的威风打造得结结实实,我们好借天子去压别人。
  齐桓公立刻领悟,说:“天子在与不在,我们都应该一个样,礼数是不能少的。”连忙颠着腰趋到台阶下边,恭恭敬敬跪拜一下,然后再登上殿堂,又跪拜一次,接受天子使者手中赐予的祭肉、大络车和流苏龙旗。
  这些东西都代表至高荣誉。祭肉,也就是牛肉干,我们现在商场中随时可以买到,不值几个钱。但这块牛肉干不俗,它是来自祭祀先祖的庙,是周文王、周武王在天之灵吃过的呀,等于国家十字勋章。
  周朝天使宣布:“齐桓公正式成为诸侯之长,拿着白牛尾巴征伐天下的邪门诸侯。”音乐钟鼓雷动,齐国霸业达到历史顶峰。齐桓公握着牛尾巴,在授奖仪式上致感谢词:“尊敬的天子使臣,各位诸侯国领导,从现在起,上溯三十年,寡人南伐,到达楚国,北伐,灭掉山戎,西伐直至大夏,天下诸侯没有人敢违抗我。寡人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兵车之会三,衣裳之会六,古来圣者,不过如此。”(九合诸侯,其中三次带领卫戍兵车,六次以和平衣冠形式。)
  齐桓公接着说:“鉴于寡人功高天地,寡人特想登上泰山,搞一次封禅,向从前的黄帝学习学习。”周天使闻言不高兴了,感觉这老家伙开始目空一切、为我独尊了。管仲连忙劝谏:“主公,封禅这样的事,是天子的特权,不是诸侯应该谈论的。古代封禅,事先都有瑞兆,东海献上比目鱼,西海献上比翼鸟,田野里一茅长出三只穗,凤凰麒麟飞到宫殿房顶。现在什么征兆还都没有,只有老鸹常来拜访咱,您还是先不要封禅吧。”
  齐桓公没能百分百得志,不封禅也毫不气馁,回国后拼命享受。他把满院子都整夜点上蜡烛(这是天子的规格),使劲穿衣坐轿,祭祀礼仪也豪华得吓人,还修建了六百个妓院,齐国大行奢侈之风,一直到延续到汉朝,人们都还说“齐俗竞奢”。管仲看着心里着急,就对老朋友鲍叔牙说:“为了替齐桓公分担一下国人的指摘,我也得使劲享受。”于是管仲在自己的府里修建三层台子,叫三归,表示民人归,诸侯归,四夷归,简直比拟天子。又把门内门外种上大树,超出卿大夫的规格(门口种树违法,“五柳先生”可以坐牢矣)。诸侯使节前来管仲家访问,互相敬完酒,把酒杯扣放在一张“酒吧台”上,这也是犯规动作,只有诸侯国君才能这样。总之,那时候等级森严。
  后来,讨厌的孔子跳出来批判管仲,说管仲生活作风奢侈,大骂管仲不知礼。但是,惯于奢华的齐国人却很理解管仲:老干部晚年多享受点,也是应该的,只要把国家治理得富强就行。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嘛。孔子不懂得与时俱进,也不许一部分人带头舒服起来。
  后来,管仲带兵去救助遭受北狄骚扰的周襄王。周襄王在洛阳留管仲吃大饭,按上卿规格吃。当时不同级别的人,吃的伙食都不一样(周朝真麻烦,吃饭也有规格,比法国西餐还麻烦。)管仲不是上卿,主动要求周襄王降低规格,请自己按下卿标准吃饭。这是很守礼的行为,但是孔子倒没跳出来出来表扬它。
  光阴可惜,譬诸逝水。到了公元前645年的冬天,齐国的擎天柱管仲同志,在为齐国奋斗了41个春秋后,积劳成疾,因病医治无效,眼看就要在齐国临淄逝世了,享年85岁。时年已有76岁的齐桓公也亲自到医院探望,跪坐下来握着管仲的手说:“仲父啊,你怎么变得这么瘦啊。”
  管仲气乐了,喘着说:“这不是因为得了病嘛。”
  齐桓公露出要掉泪的样子,在病榻旁叹息道:“万一你不起了,群臣哪一个能接替你的工作呢?”
  “知臣莫过于君,您自己看吧。”
  “易牙怎么样?(易牙是大厨师,舌头极端敏感,能辨别出一瓢水出自哪条河。)我觉得易牙非常爱我,我曾经开玩笑说:‘鸟兽虫鱼都吃过,就不知道人肉什么滋味。’第二天,易牙就把自己的三岁儿子杀了,做了一杯肉羹给我尝。”
  “爱自己的儿子是人之常情。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爱,又怎能爱您?”管仲说。
  “那——开方怎么样呢?开方是卫国的公子,为了辅佐我,抛弃荣华富贵来给我当同志。”
  “人最亲爱莫过于父母,他父母死了都不奔丧,这样的人都是坏蛋。”
  “竖刁怎样?他为了侍奉我,还把自己阉了。”
  “他连自己身体都不爱护,怎么会爱您。”
  桓公着急了:“到底谁接班好哇?”
  “当然是宁戚,可惜他已经死了。”
  “鲍叔牙怎么样?”
  鲍叔牙是管仲的知己好友,所谓“管鲍之交”。两人年轻时候合伙做买卖,分配利润,管仲往往多占,但鲍叔牙不认为管仲贪财,而是认为管仲有老母要养,理所应当多拿。管仲为鲍叔牙出谋划策,对方照办之后,情形更加糟糕,鲍叔牙不认为管仲愚劣,而认为时机未到。管仲曾三次当官,都遭到罢免,鲍叔牙照样笃信他有经天纬地之才。管仲三次战斗中临阵脱逃,鲍叔不认为他是胆小鬼,而认为他志向高远,保命以求干大事。管仲辅佐公子纠争位失败,射齐桓公一箭,鲍叔牙不认为他是厚脸皮,反倒极力向齐桓公推荐管仲当政府第一把手。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也。
  但是管仲并不推荐鲍叔牙接班,他认为鲍叔牙过于善恶分明,见着坏蛋就压不住火,别人惹了他一次,他一辈子都不原谅(情商不高),所以不能推荐,尽管我跟鲍叔牙私交很好,也不能推荐。管仲用人以其贤否,而不是看这人是否跟自己站在一条线儿上,真是了不起阿!提拔自己所亲善的人,一条线儿上的人,就是拉帮结派阿!
  齐桓公说:“那怎么办,总得找个人吧。”
  “那就隰朋吧,他以往工作成绩不错。不过,上天生下我管仲,隰朋是我的舌头,我死了,他能长久吗?”说完,齐国伟大的总理——管仲同志,就在这个娴静美好的夜晚离开了更多好戏还在后头的春秋时代,剩下齐桓公像一颗恒星点缀着漆黑一团的天宇。
  果不期然,隰朋接班一个月,办完管仲的丧事,也就死掉了。齐桓公只好启用鲍叔牙,鲍叔牙疾恶如仇,把易牙、竖刁、开方这仨小子轰出朝堂,继续沿用管仲方针,诸侯倒也听从齐国号令。
  易牙、竖刁、开方是齐桓公的三个同性恋朋友,没了他们,齐桓公感觉食不甘味,夜不甘寝。想着着他们哥仨的笑,想着他们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齐桓公就像犯了毒瘾一样难受。他的夫人心疼他,说:“易牙他们仨被革职以后,国家也并没有更加昌盛,而您容颜和精神却大不如前了。实在不行,还是请他们仨回来伺候您吧。”(这妻子当得多贤惠啊。)
  桓公说:“回来可以呀,就怕鲍叔牙不答应啊。”
  “哼,难道他就没有男朋友吗?”
  齐桓公点点头。于是,这三个小鬼连蹦带跳又回到齐桓公身边,嘻嘻哈哈糊弄这个古稀之年的老者。俗话说,剑老无芒,人老无刚,齐桓公老了,精力衰退了,又沉湎于男女色,大权遂转移于三个小鬼手中。三个小鬼各自拉拢了一些齐桓公的儿子,组成不同派系,积聚发展势力,以求未来夺权。
  鲍叔牙为政一年,毕竟镇不住竖刁、易牙、开方小派系,气得吐血,也发病而死。齐国的卫星,一颗颗地掉了。齐国的天空没有云,天空只有空。未来的路程该怎么走,道路的尽头还是道路,迷路的孩子蜿蜒在山东大地上。
  (据说,当管仲、鲍叔牙治理国事时,东方边境上的人民经常反映生活困苦,抱怨个不停。等竖刁、易牙掌握政权,国内的人就都反映不苦了,形势一片大好,国家昌盛无疆!——呵呵,这有意思啊!其实那不是易牙他们治理的好,而是人民不敢说真话了——说真话的人都被上边的大官给整怕了。上边希望听什么,下边于是就说什么——超额完成工作啦,上级领导英明啦,一片形式大好啦。治国怕的就是这个。一个人呆在上边,永远听不到反对声音,那该多么可怕啊。)
4.恐龙战争之江汉新贵
江汉新贵一
  齐国擎天柱管仲死掉,齐国就剩下一个老齐桓公在支撑,南方长江中游湖北省的楚国,越发狰狞起来,很快成为吃人恐龙的主角。我们不得不花些功夫研究研究它。
  关于楚国的人种,多愁善感的牢骚大王屈原先生在《离骚》开篇做了自我介绍:“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雍”,说楚族是华夏族贵胄,从北方迁徙而来的。这好像是故意给脸上贴金。即便真来自北方,但人数也应有限,渐渐跟当地土著杂交得不成样子(像兑了水的酒)。楚王族姓“芈”,读做“米”,“芈”字看上去像羊,听上去更像羊叫唤,估计跟西部黄土高原(有很多羊)有血脉联络。楚人以凤为图腾,这是东夷族人的logo,楚人祭祀东夷的祝融(火神爷)。看来楚王族跟北、西、东三方大神都沾亲带故,像伊索寓言里那个打扮不伦不类的乌鸦,用百鸟羽毛武装了满身,终于成为大家眼里的异类。楚人于是被中原叫做楚蛮。虽然人种混乱,但文明并不逊色。就像东夷人其实并不夷,楚人也并不蛮。楚国的文明与东夷文明一样,堪与华夏争光。楚的文化科技也都相当发达,青铜器冶造得精美绝伦,漆器乐器迷人眼目,铁农具的使用、造剑术、行政县制度甚至领先中原。是中原人用带色眼镜看人,说他们蛮。
  楚国的文明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是慢慢发展来的。楚国历史的第一章并不显赫,甚至十分艰难。楚国在公元前十一世纪周朝初年受封立国,第一任君长是熊绎,他的祖上“鬻熊”曾经给周文王周武王当过老师,凭了这个阴德,被封为楚君。鬻熊不是北方人,其实是楚部族的最早缔造者,这家伙的言行被记录在《鬻子》里,后来被追认为道家鼻祖(道家第二号鼻祖“老子”,也是楚国人)。
  公元前十一世纪开国之初的楚国地盘很小,只有一百里,位于湖北省西部的秭归(王昭君和屈原的老家)——现在它已经淹在三峡水库里,和鱼在一起了。楚国人当初在这个水库底下,生计艰难,文化落后。“跋涉山林,以事天子”是早期楚君疲于奔命的生动写照,为了给周天子弄点土特产“苞茅”上贡,满山林里乱跑,采一些山货。每当周天子召集各地诸侯开会,他就背着苞茅、棘枝山货也去了(棘枝是给周天子作箭杆的原材料)。在周天子祭祀仪式上,楚君负责干活,像祥林嫂那样忙碌,用本国贡献来的苞茅,亲手过滤酒汁。周天子的一切高级酒,特别是给祖先喝的高级酒,必须全用苞茅过滤。这种只有楚国有的草。甚至给祖先喝的高级酒,必须让楚君动手亲自过滤,他是专业人员啊。
  当祭祀开始,其它重要的诸侯都在堂上坐着,干了半天活儿很累的楚君竟没有资格上去,而是立在院子里火堆旁干点杂役,看着别让火灭了——跟他一起看火堆的还有鲜卑族长,俩人一起看着上边人喝酒,自己却一点地位都没有了。这固然是种族歧视,并且楚国国君的级别低啊,子爵,叫“楚子”。但是“楚子”有志气,楚国蜷缩在山地与平原之间,因为地僻民贫,荆棘丛生,所以楚人雄悍,所谓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楚人刚劲,有倔脾气,是个敢于跟你玩儿命的民族。
  楚子和楚国人民一起艰苦奋斗,亲手改造自己的家园。“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这个成语描述了楚人上山下乡,开荒砍树的场景。是珍珠就要发光,是屎壳郎就要升天。楚国从一个不入流的蛮夷,在中原文化熏陶和民族融合的洪流中大踏步前进。到了东周初年“长葛之战”,周桓王在被射中王肩,天子式微,诸侯离心,楚国的铁腕人物“楚子熊通”同志再也坐不住了。他给自己加封为楚王,与周天子平起平坐,是为楚武王,开创了冒称王爵的历史先河。“楚王”俩字一改,尽得无限风流,不过,死要面子的《春秋》里还是使劲喊他“楚子”。
  楚武王认为,与其蜷缩在弹丸之地的秭归慢慢发展生产,不如走出去移民,到花花世界享乐。于是楚武王认真筹划战争,想挺进黄河,到中原诸侯那里抢摊(事实证明这是个为时过早的错误战略)。楚国人喜欢用长剑和短矛,这都是步兵的家伙,但中原战车并使用的都是长武器。拎着短家伙去打仗,又没面子又吃亏。楚武王说:“战车兮就是那么个东西,你要是没有,人家就不承认你。”于是,他学中原的样,组建了一支车兵纵队,配置了戟矛长武器,准备走向军事扩张主义。结果这战车纯粹是个累赘,他不得不又训练一批架桥铺路的工兵。等万事俱备后,挥师北上,远征七百里外中原的申国(河南南部的“南阳盆地”,是块富庶的地方)。由于行军遥远,楚国国力又小弱,伐而无功,这只战车纵队没帮上他任何忙,费了很大劲才撤回来。楚武王吸取了教训,觉得应该吃窝边草,而不是羡慕隔岸花。楚武王于是改打短拳,在老窝秭归附近的汉水流域旌幡招展地开疆拓土、兼并邻国(这倒符合远交近攻的原则了)。
  汉水是长江支流,由北向南注入长江,交汇点就是湖北武汉。汉水两岸的湖北省境内,周王室于此分封了许多同姓诸侯国,称为“汉阳诸姬”,是为了防着逐渐壮大起来的楚国的。汉阳诸姬紧紧地束缚住湖北省西部的楚国,阻遏着楚国的北上与东进,并可随时配合周王朝打击楚国。汉阳诸姬中,以随国(今湖北随县)最大。随国也不是陌生的地方,盛产高品质珍珠,成语有“随珠弹雀”,比喻不识货,拿珍贵的珍珠打鸟,肉包子打狗。隋文帝杨坚和他老婆孤独皇后在发达之前,曾经在这一带当官,所以后来的杨坚帝国叫“隋朝”。
  既然是这样一块风水宝地,离自己老窝又近,符合窝边草的定义,楚武王自然垂涎不已。他选了一个随国农业歉收、缺衣少食时期,前来攻打。这不单是为了占地盘,更重要是突破以随国为首的汉阳诸姬的束缚,图谋中原。
  随国国君任用收受楚人贿赂的坏蛋前去迎敌,结果被杀得人仰马翻。随人只好据城固守。但是楚国缺乏突破后劲,从秭归到随国,漫长的供给线维护起来可不容易,深山大泽,跨江越岩,军资转运很困难。随国又是大国,不可能一鼓而下。楚武王不能完全得志,就象一条贪心不足的蛇咬住大象的泥脚,大象笑眯眯地说:你吃啊吃啊,不嫌臭,你就吃。楚武王吃不动,只好跟随侯和谈。谈判结果,随国很给楚人面子,愿意当楚国的附庸。所谓附庸,就像勾践那样伺候吴大王,有美妞,您先泡,有大粪,我先尝。随国不敢开罪楚国,每年上缴保护费。
  收拾了随国这个“汉阳诸姬”的老大,楚武王命令部将“屈瑕”铲除其它不入流的汉阳杂草。这位屈瑕是张飞一样的猛将,他围绞国之战特别值得一提。屈瑕久围绞国不下,绞国闭门不出,他就搞了一个三十六计的“抛砖引玉”吸引绞人出来:让士兵们扮作樵夫打柴,吸引绞人来抢。绞人出城抢了进来,作饭的时候,架起柴禾煮人吃。第二天,更多的樵夫在山根出现,绞人抢出了甜头,又大开城门,扑上去抓人(就像抓羊那样)。楚军一声鼓噪,四面合围,歼其有生力量,又尾随败军冲入城门,把绞国端掉。(当时受技术限制,攻城是件难事,所以尽量诱敌出城决战。)
  猛将屈瑕在汉水沿岸继续开疆拓土,接连攻打巴国(重庆人前身),邓国(河南邓州),郧国(湖北应城),廖国(河南唐河),绞国(湖北郢县西北),州国(湖北监利县),几多混战,捷报频传。湖北界内、汉水两岸的四流小国纷纷请盟,要求做楚国的尾巴,楚人初步成为湖北省内之霸主(就仿佛齐人此刻正成为山东之霸主)。对于新占领区,楚武王实行移民政策:把原有的国君一族、卿大夫家族移开,让他们推着小车,带着先进技术,去楚国后方的浙南、闽、赣、黔、滇一带原始森林,砍树。那里分布着群蛮和百濮,是真正的文化落后者。驱赶被兼并国家的贵人们去开发更落后的新占领区,这无疑,对开发者和被开发者,都是痛苦万分的。但文明的曙光就是用血和泪水冲刷出来的。楚国的移民行动把文明的火种从长江流域传到更幽深的祖国南方腹地,而且这种迁徙大家族政策,使这些被占领区的旧的统治者们成为任风吹走的飞蓬,给楚王新派来的人留出空间,保证了被占领区的安定,也就是长江流域的安定、统一。后来,秦国人兼并战国七雄,也是采取这种“迁豪强”的移民政策,怕他们留在原国捣乱,整天想着复辟。
  屈瑕打了一系列漂亮仗,为楚国夺得大片湖北省的土地,功劳显耀,就得意洋洋起来,一副耀武扬威的派头。我小时候看小人书,那上边的屈瑕盔明甲亮,腆胸叠肚,好像天篷无帅。楚国大夫看了他的模样,说:“举趾高兮,重心不稳。重心不稳,心神浮躁。我看屈瑕快要完蛋了。”(趾高气扬一词就是打这来的。)
  骄傲的屈瑕继续行军,一路拖泥带水,行至罗国地面的时候,遭受罗人和卢戎人的两面夹击,疏于防备的他被杀得落花流水。趾高气扬的他落荒而逃,没法交差。按照楚国法律,败军之将必须自杀(楚国可不讲“亲亲尊尊”,不管你是什么人,败了就得死)。就在那本小人书的末尾,屈瑕站在一棵满是乌鸦的老枯树下面,掉着眼泪自缢而死了。“残风吹四壁,寒鸟相偎依”,屈瑕成为荒野里的鸟食。
  楚人喜欢自杀,忠贞意识强烈。楚国的亡国之君和败军之将,宁死不降,伏刃自杀,很有武士道精神,使人想起鲁迅说的“张飞鸟”——性子暴烈,抓进笼子里,没半天就把自己撞死了。“九头鸟”就是楚人的写照:你断掉我一个头,我还剩八个头,照样咬你。八个都断了,还喷你一身血。湖北省如今真还出土了楚人这种九颗脑袋的鸟画像。楚人骠悍犀利的战斗性格,和中原人物的中庸礼让有着鲜明对比,即使到了近代也没有熄灭。“我自横刀向天笑”的变法烈士谭嗣同,“砍头不要紧”的夏明翰,以及“蹈海以死亦英雄”的《猛回头》作者陈天华,都是楚地英烈人杰,宁死不屈之徒。我们再回头理解不肯归江东、自刎乌江岸的楚人项羽大哥,也觉得他的自杀,并不突兀了。
江汉新贵二
  楚武王兼并的小诸侯里面,有一个权国,被楚武王灭掉了。但楚武王没有把权国土地分封给自己属下的卿大夫家族(像传统分封法那样),而是设为自己直接管控的“县”,聘请贤能的人担任县官。县官有他的好处。传统的分封制下,卿大夫家族从国君那里接受封地,派自己的族人去管理,这些人当官不靠本事,全靠有一个好爸爸。而楚武王实行的县制,县官是择优招聘来的而不是世袭的,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儿,能者居之,这有利于选拔人才。
  楚武王开创的这个中国最早的县——权县,就在现在的湖北省当阳县区,张三爷吼断长坂坡的地方。然而非常遗憾的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县官——“斗缗”同志(大家应该记住他,念陡民),不安心在权县干基层工作,在原权国亡国贵族们的怂恿下,整天琢磨造反。楚武王当机立断,先发制人,一斧子下去,使他的脑袋和他一起下岗了。这种县官造反就是好镇压,很容易被扑灭。如果是卿大夫家族造反,就没那么容易扑灭了。卿大夫有自己管辖的世袭封地,封地上的粮食和军队归他随意调动,足以对抗中央,所以不好管。但是县官就没有这些特权,县官的大印随时可以被上边收回,他的军权、财权、政治权都不是绝对的,而是被严格限制的。楚王还以苛刻的国法来管束这些县官,所以楚国法律最苛(楚国败军之将必死的这条苛刻条律,就是例证)。既然县官这么好管,楚武王做的,就是不断削弱卿大夫的封邑,而扩大便于直接控制的县。县多了,楚王直接征粮、征兵的资源就多了,王族的力量加强,使得卿大夫家族都听命于他,成为真正可以调动全国的大王,于是弑君现象和家族割据减少了,更利于内部稳定,整个国家也可以攥紧一个拳头打击外敌。
  我们不得不大书特书楚武王所设立的县制,它开创了秦代郡县制的先河,带有分封制所不具备的优势,直到今天我们还在沿用。这也是楚国在春秋时代能崛起为百年不衰的强国的关键举措。
  楚武王合计当了51年的国家领导,晚年他患上心脏病。可是他改不掉征服癖,听说随国受周天子批评,从而不敢“随”自己了,立刻拖着心率不齐的老体,再次大举伐随,把随国来回来。部队渡到汉水东岸,壮心不减的楚武王突然发生心绞痛,卧在一棵树下休息,因为没有速效救心丸,当即厌世。楚令尹秘不发丧,按原计划东进,胁迫随侯再次承认楚国的盟主地位而还。
  “穷兵黩武”一类的贬辞对于楚武王并不适用,楚武王的军事扩张、小国兼并,是有积极意义的。倘使没有楚武王,江汉平原的众多小国,正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孤,杀伐无已,大大破坏生产力。楚武王把这些勇而好斗的小野兽,统一到文明的灿烂阳光之下,恢复经济,开挖铜矿,人民生活蒸蒸日上。
江汉新贵三
  公元前689年,楚武王死后,儿子楚文王即位。楚文王继承父亲余烈,甚至走得更远,不单在湖北省打拼,还把战火燃到了中原河南省南部,灭掉了那里的邓国(河南邓州),以及息国,并且娶到了息国美女息妫。这位息妫面如桃花,肤赛凝雪,是绝代淑女,史称桃花夫人,一直到明朝都很知名,入选为我们“春秋四大美女”之第二出场者(第一是文姜)。
  漂亮不是女人的罪,却是女人的祸。故事是这样的:息国(今河南息县)的美女息妫有一次出门回娘家。刚路过邻居的蔡国(河南上蔡),被蔡哀侯看见了。蔡哀侯惊叹道:“哇塞!有美女呀!娇艳可餐呀。妞远乎哉?我欲泡,则斯妞至矣呀。”
  蔡哀侯嘻嘻哈哈留住息妫,请这位桃花夫人吃饭,饭桌上可劲儿地调戏她。他用精美的小铜匕(这个玩艺类似扁的勺子,还带尖儿,勺子边缘锋利,于是能切能舀能扎,是个多功能餐具。不是匕首),切下一片两分熟的烤牛肉,拿玉筷子夹给桃花夫人说:“美女!吃个牛肉吧。”
  桃花夫人娇滴滴地说:“不要啊,不要,有很多血的。”
  “不怕,你吃吧,尝一尝,生不生呀?——生!”蔡哀侯发出变态者的哈哈大笑。
  桃花夫人伸出玉指推躲,一推一躲,牛肉掉地上了。蔡哀侯趴案子底下乱找,攥着桃花夫人的石榴裙瞎翻,吓得夫人连连尖叫、面红如桃。那时候的古人没有三角裤衩,只用一小块布帛简单裹了私处;也没有裤子,小腿上裹着“胫衣”(一个短筒子,是半截裤子,裤子的下半截),外面再罩上裙子,所以吃饭必须采取跪坐,以免露出大腿甚至私处。桃花夫人感受到案子底下的威胁,花容失色,耸起身子连连尖叫:“不要呀,不要呀,非礼啦——”
  “没关系的。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是不是?不要这么一惊一乍地好不好!”
  “可是可是,我,我已经有老公了啊!”
  “没关系,我也有老婆呀。”
  “啊?!可是,我和你不熟啊。”
  “你不知道吗?现在人家都只爱陌生人。”
  “我不爱呀。人家不爱你呀!你不是我的style来的。”
  “是吗?”蔡哀侯泄了气,“糟糕——你爱得比我少,我陷得比你深。我注定要,受煎熬。”
  桃花夫人执意不肯就范,受了半天煎熬,终于先逃掉了,留下蔡哀侯抱着自己的烦恼睡着了觉。
  桃花夫人回到息国(今河南南部的息县),把受调戏的过程哭诉给老公,老公息侯咯咯咬牙:“好你个变态,赶搭我的媳妇。我大小也是一国国君,我发倾国之兵打你!”但是真动起手来的话,未必是蔡国的对手,于是他想出了一个借刀杀人的省事办法,请求南方的楚国向我开炮(假装的),然后向蔡哀候紧急求救,再联手楚人一起打小蔡。
  “楚人来打我们了,你们蔡国快来帮帮我们息国吧。”蔡哀侯接到求救文书(一块木板),看完上边的字,乐道:“我就知道她老公是个衰人,看寡人的。”于是他南下一百多里,离开蔡国,跑到息国去跟围城的楚军作战。事与愿违,试图表演英雄救美的蔡哀侯哪里是楚文王的对手,被打得满地找牙。城里的息侯也突然变脸,与老楚合作,里外联手杀散蔡兵,逮捕了蔡哀侯。
  蔡哀侯被押在军中,准备杀了祭天。楚国的鲠骨老臣鬻拳(念作鱼拳)不同意,觉得楚国目前尚无并购蔡国的实力,说道:“大王图霸中原,何必计较区区一个小蔡,不如放他回去,当咱的跟屁虫,天天给楚国磕头,供养咱们楚国日益肥大。”楚文王不听,鬻拳苦劝,还是不听,鬻拳急了,掏出短剑,抓住文王袖子嚷嚷:“宁可咱俩都别活了,也不让大王失去诸侯人心!”楚文王吓得直哆嗦:“好说好说,不杀不杀兮。”
  鬻拳叹了口气:“大王从善如流,真是楚国的福气。虽然这样,我劫持大王,死罪死罪!”说完砍下一只大脚,抓在手里。楚文王又惊又愧,把鬻拳的脚制成标本保存在国库里,供后人瞻仰。(古代的人肉保存技术很好。“马王堆”出土的古尸鲜亮如生,泡在比福尔马林更高级的一种液体里,至今未弄懂液体配方。鬻拳的脚,泡在该类液体里,或许也有出土之日吧。)
  由于鬻拳以脚相争,蔡哀侯获得饶恕,楚文王摆酒给他压惊。蔡哀侯也在这一轮政治斗争中提高了素质,明白了自己是中了息侯的圈套,非常气闷。他再酒宴上寻思报复。
  席间,蔡哀侯花言巧语撩拨楚文王说:“大王的侍女真美艳瑰丽,动人心弦啊。”
  一下说到楚文王痒处,文王哈哈大笑:“中原之美妞,亦有如是者乎?”
  “小侯我平生所见女子,第一当数这息候家里的,就是他的媳妇——桃花夫人啊。目如秋水,面比桃花,真是国色天香啊。当初我调戏她,全是不由自主啊。您的美女,只够给她捧脚的。”
  旁边息侯听了,暗暗叫苦:“好你个蔡哀侯,你真敢害我啊!”
  蔡哀侯继续扇乎道:“真的,他夫人真是绝色啊,不骗您。不信请息侯把她叫出来看看。”
  楚文王对于美妞,就像哲学家对于真理一样不辞劳苦,总要上去摸一把。立刻要看桃花夫人。息侯无奈,只好请出夫人。就听环佩叮当,一个超级大美女迈着莲花小步,分花扶柳而来,衣袂如云,目如流水,正是桃花夫人(息妫)。她伸出素臂,纤纤玉指捧着一只玉爵,向楚文王敬酒。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海棠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楚文王傻眼了,脸前全是她柔软而白皙的手臂,手臂不但白,还富有圆润弹性,皓腕如脂,需要被君王捏上一把。
  楚文王刚要伸手来接,桃花夫人早把酒杯转递侍女,由侍女奉上。她只是拜了一拜,袅袅婷婷地转身而去了,不带走一片云彩,把楚文王惊羡得呆若木鸡。楚文王回到息国的旅馆,一夜之间相思得人比黄花更瘦。圣人能够忘情,最下的老百姓还不及情,情之所衷,岂不正在我辈大王。
  次日楚文王青着眼圈,把息侯唤来喝酒。喝多了以后就开始撒酒风:“你这是什么破旅馆,热死寡人兮!”
  息侯颤抖着:“敝邑偏小,不能厚待大王,我我……”
  楚文王把酒罐子摔个粉碎:“放肆!你想要害死寡人?给我抓起来!”两边的虎狼之士闻声跳出,揪住息侯两个翅膀,像抓小鸡子似的拎起来。
  楚文王说:“你后宫里凉快,我搬过去住兮。”
  后宫里的桃花夫人心惊肉跳,看见楚兵冲进宫来,赶紧就要跳井。正在玉山将倒的时刻,旁人拉住了她,劝道:“夫人,你死了干净,可不想想你老公的命啊,还在楚国人手里呢!”桃花夫人没招了,哭着背诵了莎士比亚的名言道:“脆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遂只好依了楚文王。
  而桃花夫人的原任老公息侯,来不及管自己的媳妇,就变成了丧家犬:他的息国被灭掉,并为楚国北部的一个县——息县。楚国的势力进一步挺进中原河南。亡国的息侯被安置在汝水之上,当小地主,管着十户人家,平时炖点猪肉,守着息氏太庙。堂堂的息国,就这样成为楚王国北方的一个县,后来楚国一直在这里征兵征粮,息县成为楚人挺进中原的前沿基地。这岂不都是月亮惹的祸,谁让咱息夫人面如桃花呢。清朝的道学家也认识到妇女漂亮的危害性,作诗说“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上次我到河南去,特意绕道息县,希望碰见这里的美女。然而美女并不多,没有传说中的桃花夫人(息妫),女孩们的牙齿倒是很白,光灿灿地笑看着我这个微凡的过客。)
  但是刘向的《列女传》上却说,桃花夫人(息妫)其实是自杀了她设法找到了当小地主的原任老公息侯,俩人同日自杀。但这只是刘向老大爷一相情愿维护礼教,故意瞎写罢了。实际上桃花夫人是跟楚文王去了楚国,并且生了俩个孩子,其中一个还当了下一任的国君——楚成王。生孩子归生孩子,但桃花夫人并不跟丈夫楚文王说话,一句也不跟楚文王讲,很有徐庶进曹营的意思,很是可怜。王维“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就是说她哩。
  至于那个蔡哀侯,虽然捡了条命,却一直给软禁在楚国,九年后死去,是个短命鬼。按谥法:短命鬼被谥为“哀”,所以他落了哀侯这么个谥号。但是蔡国并没有被楚灭掉,只是从此追随老楚罢了。
  一般情场得意的人,战场就要失意。楚文王娶了桃花夫人,没几年自己却死了,死得也满壮烈的。楚文王与巴人战斗,打得非常激烈。当时,楚人称霸的湖北境内还是各色人种杂居,其中住着一些巴人,楚人一向看他们生气。宋玉说阳春白雪、下里巴人,“下里巴人”就是骂这些家伙呢。于是巴人和楚人交战,一直打了两百多年,最后巴人一部分投降,一部分西迁入蜀,跑到现在的重庆地区混生活。
  当楚人与巴人的交战过程中,楚文王不幸负了箭伤:他的腮帮子不幸地被巴人戳了一箭。不是有青铜头盔保护着吗,怎么中箭了,可能是楚成王站得太高了,箭从下往上射,正射中他的腮帮子。这也说明他不顾危险,亲自从高处指挥战斗,够勇敢的。将军指挥,必须站在高处,让所有人都看得见,。他的头盔顶上还有一个插座,可以装上野鸡羽毛,将军级别越高,羽毛就越长,为了突出在战场上的指挥地位和可见度。如果是元帅,那就象戏台上的杨宗保那样,插上两条雉鸡翎啦!
  当时的箭,箭头已经由从前的扁平体鼓起了棱角,成了三棱体,射在人身上,便于更快更多地放血。楚文王脸上中箭,捂着伤口,龇牙咧嘴逃回老窝郢都(湖北省南部的江陵,“千里江陵一日还”是也,这是楚国的新国都)。楚文王半夜往城上叫门。传达室值勤的正是倔老头子“鬻拳”,这个独脚大夫因为残疾,被安排在这儿守城门呢(独脚人守城门好,遇上危急,别人都逃跑了,他跑不了,坚守岗位)。
  鬻拳从传达室探出脑袋,冷冷地问:“大王回来得好,可是胜利?”
  楚文王捂着腮帮子说:“输咧。”
  “先王以来,楚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败军之将,没有脸面进我这城门的。”鬻拳说的是实话,楚人的规矩,败军之将必须领死。鬻拳硬把楚文王锁在外面,不让进城。
  楚文王没办法,巴人又跑没影了,就整顿人马,往北去打黄国(河南潢川),想捞回点儿面子,不赢回点儿什么就不回家。楚人的九头鸟精神又来了。他亲擂战鼓,把黄人杀得鸡飞狗跳,不料腮帮子的箭伤严重感染,细菌入侵大脑,引发高烧,楚文王说了一宿胡话,终于死掉了。这时候是公元前675年,楚文王合计在位15年,而齐桓公此时已在位10年,是青春期的恐龙了。
江汉新贵四
  腮梆子缺了一块肉的楚文王马革裹尸,抵达江陵郢城,百姓含泣。传达室的鬻拳说:“是我逼得大王走上绝路,前后两次冒犯于他,罪不容诛,我跟大王一起去了。”遂抹了脖子。公元前675年的江陵城,人们的眼睛湿漉漉的。
  楚文王和桃花夫人生下的小儿子熊恽登上楚国权力颠峰,就是大名鼎鼎的楚成王,时年九岁,由于岁数太小,非常挨叔叔欺负。一般来讲,身为叔叔,却给侄子下拜,面子上不好看。所以叔叔抢侄子江山的例子太多了,比如明成祖朱棣抢了侄子建文皇帝,前辈楚武王也是杀侄子自立的。楚成王的叔叔(令尹子元)虽然没伸手夺侄子的江山,但把持着侄子的朝廷,同时还惦记着侄子的妈妈——桃花夫人。
  桃花夫人正在为楚成王守寡,美丽失去了树枝的滋养,只能变成瓶子里东倒西歪的插花。每当西风卷起珠帘,桃花夫人都感到寂寞的孤寒。她来楚国已经十年了,异乡给了她无数忧愁,也使老公的弟弟,当朝权臣“令尹子元”萌生了怜香惜玉之心。子元眼红心痒,遂在美人的宫外搭戏唱戏,唱些淫调,想勾桃花夫人的魂儿,挑动她的青春欲望。(楚人搞对象估计跟苗族傣族似的,要对歌)。
  桃花夫人听了半天,外面楚歌连吹带喊,也挺新鲜。她也想唱两嗓,但不会楚调。她是河南人,就来几句儿河南豫剧吧,于是桃花夫人唱道:“熊大哥讲话——理太矮偏,谁说女雨子水哎性杨啊花,俺劳(老)公娶我,发地噫是饼硬(兵)车哦~~,挥唉戈屋(舞)盾打了我们息咦国。息侯他屋(无)道自取斯(死)呀,小呕女子卧(我)来到楚国。如今俺劳(老)公他做了死归(鬼)阿,门庭冷落它地鞍马稀,熊大哥有能耐~~嗳哎——也去灭灭谁地国,好叫俺——未亡人,开开眼,开开眼哎——开开哎眼嗳嗳——。”
  按史册记载,令尹子元听了桃花夫人的讽刺,满面羞愧,遂点齐兵马,往中原杀过去了,想让桃花夫人开开眼。这就像发了情的男孔雀,为了泡到女孔雀而大肆卖弄自己漂亮的羽毛。子元为了他一生追求的女人,一直向北突破到中原心腹地带——郑国,从郑国外郭城门打到内城门,直接威胁郑国公族。当时城墙分两重,外面一重,里面一重,两者之间的区域,是老百姓所工作、居住的uptown,面积大,房子矮破。里边一重城墙围起一个小城,叫内城,面积占到总城面积的不到三分之一,是国君一族办公居住区——downtown,富庶奢华,也叫宫城,里面还有祖庙、社庙。
  郑国公族被堵在自己的downtown里,龟缩着无法出来。他们收拾细软想逃跑,但是内城门被楚人堵着,逃也逃不出。按《左传》记载,郑国被迫摆下空城计,把内城(downtown)的大门高高提起,玩了一个心跳,冒着很大的危险,迷惑楚军。令尹子元呆在洞开的门外犹豫,看见门内没有一个人影,静悄悄的,不知道该不该钻进去,被瓮中捉了鳖怎么办。(《三国演义》里的空城计,大约是跟这里学的吧。)
  此地无声胜有声,子元正犹豫着呢,战场机会,稍纵即逝。东方的霸主齐桓公已经率领齐鲁宋联军的驰救兵车,远远赶到了。子元害怕腹背受敌,遂连夜逃走,连营帐都丢下不要了。次日,子元留下的空营幕布上落了好些黑老鸹,哇哇乱叫。郑国人背着行李预备逃跑,他们爬上自己的内城墙,有眼尖的突然叫道:“好呵,楚营空了,阎王爷跑了,你看,老鸹都飞来了!”郑国领导们小心翼翼地观望了半天,果然楚营没了生气儿,这才撇下行李,出门迎接齐桓公。
  令尹子元回到楚国,两手空空,十分懊丧。这只孔雀也不来文雅的了,干脆学习贼鹰,命令自己的私人部队把王宫保护起来,说完就一头钻进王宫,抱住桃花夫人。桃花夫人没办法,被保护了,只好对付着跟他睡了几宿(关于这个细节,史书上说得闪烁其辞)。
  楚大夫“斗射师”看见子元不出来了,觉得长此以往,国将不国,遂进宫提意见,被子元抓住,锁在站笼里,脖子上枷,让他站着减肥。他的儿子们听说老爹在宫里被迫减肥,气得直哭。于是倾其私人武装,组成敢死队,打进宫里来救父亲。
  子元连日缠绵女色,元气消耗过多,被红着眼的孝子们逼得节节后退,亲卫被打散了,宫人嗷嗷直叫。子元无奈,拎着裙子在宫里乱跑,被斗班追上,一剑刺了个穿心凉。色字头上一把刀,令尹子元死就这么风流地死掉了,鲜血溅污了桃花夫人的石榴裙。桃花夫人说:“男人们为什么总是这样?爱情真不是我想象。”
  格局陡然逆转,桃花夫人的儿子楚成王(此时十五岁)没费一矛一箭,就送走了瘟神子元,除去心腹大患,可以掌权亲政了,真是意外之喜。楚成王采取休养生息政策,爱护老百姓,其中最有名的故事是给一个强迫症患者平反,传为美谈。这人名叫卞和,拣到了一块石头献给从前的楚武王,结果楚武王说那是石头,你骗寡人,寡人砍你一条脚吧,以严肃法纪。到楚文王时期卞和还不长记性,又来献宝,又被砍掉一只脚。现在楚成王当政,卞和坐着担架又来了,献上石头。楚成王为了体现其爱民之心,剖开一看,喊说:“耶!居然真是美玉兮!”也不知真是假是,总之这就是那块著名的“和氏璧”了。于是楚成王重赏卞和,这是为了奖励卞和的忠君思想,鼓励人们以后有好东西都献给大王,把头颅和热血也献给大王——强化王权嘛。在对待卞和的态度上,楚成王比上俩代大王都高明。楚文王赐封卞和为“阳陵侯”。卞和苦笑一下,坐着担架,不就而去。楚成王强化王权的措施不限于精神上的引导,他借助令尹子文的手,侵削诸卿大夫采邑,壮大王族力量,强化王族的权威和财富,继续推动迥异于北方诸侯国内“多家族联合体执政”的“王权一元化专制”建设,从而使楚国铁硬的拳头更加富于击打力。
  但是楚成王对外并不嚣张,而是扮演笑面虎,跟中原诸侯们套近乎,修正自己的蛮夷形象,并且娶了卫国的夫人,把妹妹嫁到郑国,稳住了巴尔干最牛的两国。他还派使者给周天子纳贡。老周十分高兴,心说:“楚国这都多少年没登门儿了!赐给楚成王牛肉干吧!”周天子对楚成王讲:“你听着,我要求你,老实呆在你们老家楚国啊,镇压当地蛮夷叛乱啊,不要进兵中原啊。”
  楚成王听了周天子的三啊讲话,有了在局部地区维持和平的特权,遂以此为借口在南方大肆扩张,把周邻小国都划拉进自己版图。郧、罗、贰、轸、申、杞、六、麇、庸、蒋、唐、顿诸国,都在覆灭后被改设为县,湖北省尽为楚国所有。中原诸侯闻风皆栗,纷纷传说:坏了,楚国人民站起来了。
  此刻的中原霸主齐桓公大惊,楚国发育得这么快,焉能坐视不管。天下兴亡,舍我其谁。于是齐桓公召集中原诸侯开会,孤立南边的楚国。楚成王说:“你们不跟我玩,我就追着找你们玩儿。”公元前659年,楚成王挥师大举北伐中原,前锋直犯巴尔干最居中的郑国。郑国被楚国钢牙咬得嗷嗷直叫;明年,楚成王再伐郑;又明年,复伐郑。楚师连续三年直捣中原腹地,郑国危如累卵。中原诸侯奔走呼告,天下无不惊恐侧目。
  作为反击,公元前656年,齐桓公率领那著名的八国联军,千里兴兵蹈入楚国北境。楚成王不愁你们不来,挥动全境武装,实施快速反应,像一摊铁屑被磁针激活,江汉流域湖北境内楚兵,纷纷校准矛头,指向北境的来犯之敌。齐桓公没有纵深击破楚国的自信,就和楚成王派来的“快嘴子”外交官屈完先生谈判。双方互相找到台阶,取盟而归。这就是前文已述的“召陵之盟”。
  六年后,楚成王灭黄,两年后,灭弦,灭英,灭蓼,灭樊。被灭国的领导人纷纷倒剪二臂,自行捆着,嘴里含着宝玉(表示自己是个死人,死人才有这一待遇),麻衣丧服,后跟棺材车,出城投降。
  楚成王又积极东向进取,顺淮水中游压袭下游,开疆于山东江苏交界,吞吃东夷诸国,速度之快出乎中原诸侯意料。楚成王二十七年,楚败东夷最强国徐国,齐国不能救。楚遂控制江苏,让吴越两国当了老楚的尾巴国。
  于是,从西向东,我国腰腹地带的长江流域广大土地,都挂起了楚国的凤旗(九头鸟旗)。楚人不但没有被融合于华夏,反倒几度要把华夏融合。齐国人终于不敢儿戏了,老齐桓公再次纠合八国联合部队,正式跟楚国交兵。一场鏖战,八国兵马被楚人打得溃不成军,各自奔散回国。两年后,齐国名相管仲去世(死的好,再活几年就要威名扫地了),齐国人亡政息,天下唯楚为大。此时的楚成王踌躇满志,登上郢城城楼,极目四望,长江浩瀚滔滔。苍穹之下,四合之内,万里黄沙,再没有他的敌手了。
5.恐龙战争之献公之恨
献公之恨一
  就在长江流域的楚成王咄咄逼人、眼看席卷天下的时候,黄河中游以北的山西大地上,突然勃兴了一个国家,遏制住楚国北侵的势头,捍卫了黄河文明。这就是晋国。
  如果说楚国的云梦泽像一颗落在地上的珍珠,那山西晋国的黄土高坡,就光秃秃的,像一只晒爆了的恐龙蛋,满是裂纹。不过,两千多年前春秋时代的山西,却是个“晋北的好江南”:草丰林茂、气候湿润,到处是森林,青翠起伏,野兽出没,乃干部疗养、开会的首选去处。除了环境好,这里还盛产披毛犀、板齿犀、三趾马、剑齿象和李氏野猪,是天然的野生动物园。当然,这些动物早已绝种,被人吃光了。
  山西的地形也是很好的,四个方向都有山河维护,素有“表里山河”之誉,号称“最为完固”。L形的黄河护着它的西侧和南侧,东侧则有巍峨的太行山脉,向北,依靠阴山与大漠隔绝(内蒙古草原)。总之,比起四战之地的河南巴尔干地区,要舒服多了,适合称霸。唐朝李渊发迹就是在山西,他在山西做唐公,中国人之叫做“唐人”,跟山西大有渊源。
  不过,物壮则老,月满则亏,后来,过度垦殖把山西地力搞疲了。唐宋以后,这里生态破坏严重,土地成为半老徐娘,气候变得干燥少雨,到处是晒暴了的恐龙蛋。等最后一根树也被砍掉时,购置木材就困难了,勤劳勇敢的山西人民只好构筑窑洞,躲避风雨(但主要是风,雨却越来越少了)。
  山西如今简称晋。晋国的草创是在大周朝初年。当时的周成王是个小孩,喜欢过家家,一天他和弟弟叔虞在梧桐树下玩。周成王捡起片树叶,撕成玉圭模样(上圆下方,是诸侯的玉玺)说:“你让我骑一下,我就把你封到晋水边上。”这句戏言,被大圣人周公听见了。周公虎起脸说:“天子金口玉言,岂能儿戏。”于是周公就不辞劳苦地从陕西镐京出发,履行小孩周成王的戏言,把山西南部一片土地占下来,封给叔虞,就是晋国。这就是“桐叶封弟”的故事。后人为了纪念叔虞而在晋水源头修建了大名鼎鼎的晋祠。
  从叔虞一脉传到春秋初年,晋国出现“曲沃帮”和“翼城帮”两派,你指着我鼻子,我指着你鼻子,互相掐架。经过三代人努力,耗时67年,死掉很多垫脚石和绊脚石,“曲沃帮”终于灭掉“翼城帮”,独揽晋国大权。公元前678年,“曲沃帮”飒爽英姿的国君晋献公即位了,在黄河L形大拐弯以内的绛城(如今的山西绛县)组织政府。而与此同时的山东齐国,大恐龙齐桓公正进入青春期。
  晋国这里却还是政事荒芜,疆土狭隘,只有百里弹丸大小,由于累年内乱,经济破损。刚上任的晋献公觉得粥少僧多,美女宝货不够分,他记取了上两辈教训:亲戚多了,除了互相抢玉玺,不会干别的好事。于是晋献公大举消灭同宗哥们——“尽杀诸公子”:把弟兄们能杀就杀,能赶就赶,就剩自己这么孤独一枝攥着印把子享福。
  杀完之后,晋献公感觉心情不错朋友不错自个儿也不错,不再担心君权旁落了,这也算是加强君权吧(类似楚国人)。但晋献公不是像楚国人那样搞“土改”,而是砍人脑袋,虽然也同样起到加强君权的作用,但不持久啊。一旦不再砍人脑袋了,君权又削弱了。当诸公子的脑袋都砍完了,国家也还得有人用脑袋顶着啊,于是异姓家族的人纷纷带着名片和技术,奔鸟语花香的山西来了。晋国打破血统论,不拘一格录用人才,甚至从楚国挖墙角,所谓“楚虽有材,晋实用之”。总之,正是由于晋献公杀掉那些占着茅坑的老大家族,铲除了盘根错节的公族势力,才引进新生家族,而新生家族正可以带给这个诸侯国以繁荣。他这种欲练武功,挥刀自攻的打法,是其他诸侯国难以学来的。但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挥刀自攻以后,贤人策士、新兴家族引进了,有利于开发大山西,但异姓势力过度膨胀,也会犯上,最后把晋国瓜分为三(赵魏韩)的就是他们。晋献公栽下大树,却给异姓家族的人乘了凉,他的重重重孙儿,只剩了点棺材板,为天下人所笑,亦可叹息。稳定与发展,永远是一对矛盾啊。引进人才,发展了,人才却又把他搞得不稳定了。鉴于此,有些诸侯国或者朝代,为了长命万世,宁可故步自封,也要限制能人,直到自己越发腐坏,被外界的势力用武力强行打碎,夺取权柄。
  公元前661年,完成内政改革的晋献公金戈铁马、气吞千里,开始了对外扩张事业。晋国的勃兴,开始于晋献公。他把军队扩编为两军,亲自统领上军,太子申生统领下军。晋献公起兵灭掉耿(山西河津)、霍(山西霍县)、魏(今山西芮城)三个周边弱小诸侯,在周天子管理不到的果树上偷摘了三个软柿子吃肚里,然后说,还不饱。
  次年,太子申生带兵击溃狄人“皋落氏”,攘夷工作略见成效。但是狄人并不好惹,属于涩柿,咬一口就倒牙,晋献公对他们采取绥靖政策,和亲通好,相安共处。而晋国南面两个华夏小野猪——“虞国”和“虢国”(念郭)因为养得又肥又美,成为了晋献公眼里的唐僧肉。
  虞国和虢国,两国互为犄角,位置在中原河南省的西北角与山西省交界处,可以互相救应,倘使晋献公开启战端,就会陷入两线作战,犯兵家大忌。晋献公组织属臣玩脑力激荡,征求计策,问:“各部门注意,我们前时期杀了一批政治犯,都是我的亲戚,罪大恶极者还有在逃。虞国、虢国这两个破国,胆敢窝藏我们在逃的公子,是何居心,我们应该怎么办?”
  诸大夫说:“打死他。”
  “哈哈,寡人已经派捣乱部队到虢国边境寻衅,虢国使臣前来辱骂我们,我们挨了骂,应该怎么办?”
  “灭了虢国。”
  大夫荀息道:“下臣想出一石二鸟之计,我们用卑词厚礼贿赂虞国,拆散虢、虞联盟,再找机会痛殴一顿虢国。您觉得呢?”说白了就是有名的“假虞灭虢”之计,掩盖自己真实的作战动机,然后把对手各个击破。
  晋献公说:“好,我豁出血本啦,准备一百斤点心,去贿赂虞国吧。”
  “这点儿礼薄了吧,人家可不是吃素的。”荀息说。
  “那我外加一个我不要了的小妾,可以了吧。她从后面看还是满漂亮的。”
  “请主公不要动怒,我看这也不足用,非得送去我们的稀世国宝——屈产良马和垂棘之璧不可。”
  晋献公急了:“你想要我的命啊,你想要我的命你就直说啊。虽然你这么含情脉脉地看着我,你不直说你想要我的命,我怎么知道你想要我的命呢?你不说你想要我的命却说要我的马,这不跟要我的命一样吗?你干脆直接要我的命得啦!”
  为了一匹大马,晋献公值得这么着急吗?命都不要了。大马这个东西,现在看上去不是什么好货,只会爬在地上拉车,又脏又赖,招好些苍蝇,但是古代,有钱人玩的就是声色犬马。马们住的是雕梁画柱,穿的是绚烂文绣,吃的是穷人过年才能吃到的好东西,平时养得膘肥体壮,一根杂毛没有,身上喷满香水,刷得锃亮,人见人爱,还训练它们跳舞衔杯祝寿呢。
  山西这个地方却出名马,有过娄烦骏马,骠逸的很。晋献公是马痴,他所心爱的“屈产良马”,产自山西“屈”地,周末骑着它到郊外兜风,风驰电掣,跟奔驰一样,平时更是寸步不离,恨不得上厕所去也要骑。玉也是大周朝贵族们的最爱,“君子无故玉不去身”——金银珠宝不如宝玉值钱。宝玉串成几组,佩带在腰间,走起路来互相撞击,珠鸣玉响,清越尊雅,深受君子们喜爱,还有节制步伐的肃穆作用,所谓“鸣玉而行”,体现了有闲人的雅致,要不怎么得练台步呢。
  晋献公的垂棘之璧,凝重细致,色泽晶莹,细细把玩起来,就像现代女孩对彩屏手机那么痴迷,那么没够。
  大夫荀息说破嘴皮子,请求晋献公忍痛割爱,把宝马、美玉送往虞国。“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嘛。晋献公被剜了心似的,慢慢地从怀里摸出马房钥匙:“到时候你可一定得还给寡人啊。”
  于是荀息一行人,你背着良马我牵着美玉(错了)出发了。晋献公还在后边恋恋不舍呢,说:马儿啊,你慢慢跑啊慢慢跑,让我把你美丽的尾巴看个够。
  荀息从山西西南的都城绛城出发,南行至山西南界的虞国,对虞国的负责人虞公说:“虞公,鄙国想借贵国通道,南下讨伐虢国。虢国这个破国,胆敢窝藏我们在逃的公子,是何居心,我们必须打它。”
  虞公一听借道,勃然大怒,一看宝马美玉,回嗔作喜。这个虞公是有名的巨贪,从前,他弟弟有块宝玉他想要。当弟弟的不给。俗语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多好的成语啊)。弟弟受这个成语启发,拿着玉也招惹祸害,想了想,惹不起老大,还是给了吧。巨贪拿到美玉,又跟弟弟要宝剑,吓得弟弟直楞神,赶紧卷铺盖逃跑了。
  虞公流着哈喇子欣赏了半天荀息送来的宝贝,大眼睛死死落在宝马身上,就像饥饿的网虫扑在网吧里一样。荀息凑前一步说:“这宝马是给您的一点小意思。”
  “虞巨贪”把脸一耷拉说:“这么稀罕的绝代宝贝,我这么廉洁的官员怎么能够接受呢?来人,把马牵到后殿我的卧室去,还有宝玉,塞我枕头底下。荀大夫,我不是收你的宝贝,只是宝贝放在这儿太危险了,放卧室里不会丢。”
  “知道知道,哪里哪里,”荀息赶忙笑着答礼,“我们另外想借贵国通道——”
  “没问题啊——”
  旁边“宫之奇”大夫急了,一抻虞公袖子:“主公,据我所知,山西人小气得很,狡猾,脑皮层多多。如果没有阴谋,怎么舍得稀世国宝。俗话说:‘辅车相依,唇亡齿寒’(成语出处),咱们虞国和虢国,休戚相关,荣辱与共,主公不要借道给它们去打虢国啊——”
  “哎,晋国是咱同宗,同宗正在强大,咱们依附同宗,有何不乐啊?闭上你的鸟嘴吧!”
  宫之奇没辙,闭上鸟嘴。
  “巨贪”虞公迫不及待为自己敲响丧钟,不但借路给晋国,还发兵相助,帮着晋国人南下去揍虢国。
  虢国在河南西北部的陕县地区,北靠山西省,实力比晋国强,非常禁揍,失了一个城,但元气不伤。不过,它的战略要冲和军事虚实都被晋国摸清楚了。随后两年里,晋献公坐卧不宁地催着荀息再次出兵:“我的宝马啊!快夺回来吧。”
  “有他们给您喂着,受不了委屈的。宝马、美玉不过是在虞国寄放一下罢了。如今虢国正和狄人作战,咱们坐山观虎斗吧,让他们慢慢消耗消耗。”
  “可是他还骑呐!心疼死我了,该死的虞粪球啊。”
  这时候,消息传来,虢国人打败了狄人,晋献公更生气了:“你看看!你看看!都让你们给耽误了。虢国人打赢了,怎么办?”但是,一个叫卜偃的神汉分析了自己的水晶球之后说:“虢国人最多再能吃五年粮食了。他们打败了狄人,适足以让他们变得骄傲轻敌,加速其灭亡。我们占了他们的下阳,那是他们祖坟的所在,可他们照样嬉皮笑脸。这都是取死之道啊。”
  吃了三年粮食之后,晋献公实在不能等了,亲自统军出征,声势浩大,志在必得,顺着诸侯国间的国道来到虞国路段,停下,看见关卡前挂了个牌儿:“外单位车辆禁止穿行”。荀息走上去,拿出刚刚再次求得的虞公手谕,守境官兵看后赶紧打开关卡,放人马通过,牌子换成:“欢迎外单位领导莅临指导。”
  晋献公就这样经过了虞国的路卡,一路小跑,穿过虞国,继续顺着诸侯间的大道南行,进入河南,像劈竹子一样兵临虢国城下(河南陕县),把虢城团团围困。虢人被困在城中,像被衣服绑住的精神病人,左突右冲拔不出胳膊。晋大夫里克把精锐晋兵藏在虞国兵车之内,诈言虞国救兵,赚开城门,冲进城里,然后在城里切菜,好多人头滚在地上。也曾是东周初年的一个强国——虢国,就这么完蛋了。当初,虢公还曾参加过周桓王与郑庄公的长葛之战,担任指挥政府军的右军。
  晋军凯旋回师,该收拾虞国了。他们顺着诸侯间国道返回,回经虞国路段。虞国人打开关卡,说:“呦,欢迎外单位领导再次莅临。”晋军一莅临进去,就再不走了。里克假装闹病,把部队屯扎在城外休整。虞公不知是计,还时常送药问候。等虞公出城打猎,晋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虞公的警卫部队分割包吃(晋国人打仗,没有一处不使奸计的,这个传统还特别突出地表现在未来晋重耳与楚人的城濮之战、与秦人的崤之战中,多使巧诈。难怪孔子说:“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就是说他们晋国人诡诈,真是脑皮层多多。孙武子“兵不厌诈”的伟大军事思想,也是从晋人的诸多战役中总结提炼出来的,革新了从前的“为战以礼”理论)。
  虞公的警卫部队被分割包吃,大喊中计,带着自己的残部顽强抵抗,部被压缩进虞城据守。晋军从外面抱着茅草烧门。终于里克、荀息并肩破门,冲杀而入。就在一个春雨霏霏的夜晚,虞公被抓进了晋国人的笼子。
  虞国也就这么亡了,春秋时代最初的一千个诸侯,在兼并战争中日益缩水,这些事,洛阳“式微”的周天子,根本管不了了。虞国的灭亡,都只怪虞公贪污受贿,文过饰非、拒纳谏言,终于引狼入室。当时青铜鼎上最流行的花纹就是饕餮纹,饕餮(涛贴)这个怪物非常能吃,有脑袋却没有身子,吃的东西咽下去却是一场空,虞公就是这样的。虞国的地点就在现今山西省南部的平陆县,我们中学课文里边那个有名的“抢救61个阶级兄弟”就是平陆的事。平陆的枣子还非常有名,叫屯屯枣,关羽老家离这儿也很近,不知道关羽卖的是不是这种枣。
  荀息冲进虞公的寝宫,揪住东奔西跑的宫女询问,找出了宝马和宝玉的下落,高兴地拉给晋献公看:“报告主公,马在这,璧在这,什么都没有变啊。您看,只是马齿加长矣。”
  晋献公一会儿哭一会儿乐,抱着马脖子说:“没变就好,没变就好。马啊,马啊,这回咱爷俩说啥也不分开了。哎呀,怎么没变,谁说没变,我这马屁股上怎么闹出了这么长一条划痕呀!”
  “不怕!找马屁股美容师,重新喷喷漆,一烤干,跟新的一样。”
献公之恨二
  晋献公晚年得了帕金森综合症。在他当政第二十年头上,就经常吃饭掉渣,脑子忘事,在丝帛上签字经常提笔想不起名,看着看着简策,脑袋就颤悠,像吃了摇头丸。有时候他花了一个小时才想起最近哪次战役取得胜利,高兴得跳了起来,当落到地上的时候又忘了。发展到严重的时候,小脑完全失灵,别人不吹哨他就尿不出尿来。大家估计晋献公也吃不到五年的粮食了。鉴于这种情况,后嗣之争就炽热起来了。
  晋献公最大的俩孩子,分别是重耳、夷吾,是晋献公与周边狄国美女结婚,合作生产的。重耳的妈叫大狐,夷吾的妈叫小狐。晋献公觉得家里的狐狸还不够多,就去骊戎又抢来了骊君的俩闺女,大闺女叫骊姬,生下“奚齐”,小闺女生下“卓子”(名字像日本女孩)。骊姬是俘虏来的,地位最低,但她知道发奋图强:花样百出的床上功夫,使晋献公获得了别人所不能给予的满足,晋献公年老,需要虐待女人来取得快感,只有骊姬视此为愉快的游戏,愈是挨打,愈是叫得娇艳迷人,这就是所谓“专宠”吧。由于出众的媚术和精到的房中术,骊姬遂鹤立于诸狐之群。
  但骊姬也好,大狐、小狐也好,都是狄人,血统不高,她们都不配当正媳妇。正媳妇是从伟大的齐国公族娶到的,是齐桓公族内的高贵女子,名门闺秀,DNA优良。娘家的尊贵使得她成为了晋献公第一夫人。同时,母亲的贵贱也将决定孩子的贵贱。这位第一夫人虽然娶来得最晚,孩子生的也最晚,但他的孩子是法定太子——而前面那几位“狐狸”妾们,虽然进门儿早,孩子生的也早,但都没有资格当太子,因为,我们已经说了——母亲的贵贱决定了孩子的贵贱,而不是按照孩子先生后生的顺序。娶自齐国的第一夫人生下的太子“申生”,为人贤达淑均,下面还有个妹妹,嫁给了很不俗的陕西小伙——秦穆公,名字也就因此叫做穆姬。
  不幸的是,这位齐国来的第一夫人却芳龄早逝,死了。晋献公很想在众妾之中提拔自己喜欢的骊姬为第一夫人。这么重要的事需要请神汉来占卜。神汉装了半天神弄了半天鬼,又数了半天耆草,结论是吉,然后又烧了一只乌龟壳,一看,却是大凶。神汉说:“一般出现两个矛盾答案时,我们都是采乌龟的意见,因为乌龟占卜,历史更悠久。所以,请骊姬当第一夫人,应该是大凶。”
  晋献公说:“不行,我看耆草的意见很正确嘛,应该是大吉!”
  性感骄人的骊姬遂被提拔为第一夫人。升为“正宫”以后,她的孩子是不是就可以做太子了呢?这个问题就不好回答了,如果她的孩子当了太子,那现任太子申生该何去何从啊?太子申生少年勇武,战功卓著,长期带兵在外,被国人敬重,不是那么想取代就能取代的。于是骊姬就从摧毁申生的美好名誉开始。这一天,她把一罐子蜂蜜涂在头发上,让申生陪自己在花园散步。如果是现在,你头上涂了蜜到外面走,最多能多落些尘土。但古时候的生物多种多样,外面一走,骊姬立刻被小蜜蜂发现了。小蜜蜂跳起8字舞,很快招来大群蜜蜂,像狗仔队一样追着骊姬。骊姬很害怕,请申生帮她赶蜜蜂。申生觉得骊姨娘的形状也挺狼狈,就抡起袖子使劲给她赶。骊姬抱着脑袋跑,申生在后面追。正好给老晋献公看见了。老晋献公一看,儿子居然在调戏老子的媳妇,破口大骂,好比董卓看见了吕布戏貂禅,差点也拿大戟去穿太子申生。申生有口难辩。晋献公气得帕金森症复发。
  不过这个“太子申生耍流氓”的故事,却是后人编造的,庸俗的杜撰,正史上没有记载,它把责任全推给骊姬不好了。事实上,申生不是简单地受妇人毒舌馋害而遭殃的,而是直接被他爸爸晋献公所讨厌,至少是晋献公和骊姬共同达成默契,共同抵制太子。当时晋国的人都知道,晋太子申生少年勇武,带兵在外,鞍马劳顿,人民敬仰。但我们说,儿子比老子还能打仗,比老子还有人缘,很容易让老子感觉自己没用了,父子之间于是发生竞争并引发出嫉妒,老子非不肯咽这口气,不肯传位给儿子。这个分析如果只是一个“可能”,那接下来的分析则接近事实:太子带兵在外,与老爹缺少沟通机会,跟老爹不熟。空间上的距离,导致父子疏远,疏远又慢慢给了猜疑以空间。关于这一点,太子的副官“里克”就曾经在《左传》上这样感慨过:“太子最好不要带兵在外。太子在外带兵,需要调度军队,必须有相当的独断权,如果遇上问题请示老爹,那就影响自己在军中的威信,如果不请示,那就是不给老爹面子,容易招老爹怀疑。时间久了,猜疑积累,后果不堪设想。”也就是说,工作关系中的摩擦引发矛盾,逐渐破坏了父子的感情。汉朝有个太子就很聪明,他不干预政事,不去表现自己的才干,这样也就不会因处理政务发生分歧而触怒老爹。他只是去一门心思关心老爹的身体,展现自己俯首帖耳的孝道,使老爹倍受感动,乐意把皇位赏给他。而太子申生靠自己的实力挣君位,反倒事与愿违,与老爹发生了工作分歧、摩擦,甚至猜疑、妒怨。太子申生后来在临死时也曾承认:“我爹不喜欢我!”
  按《左传》的说法,晋献公跟身边大夫密谋之后,决定干掉他所讨厌的太子申生,从而给骊姬的儿子奚齐升任太子创造空间。杀人需要借口,骊姬刚好填充了这个角色——这事情非她不能扮演——骊姬和晋献公共同导演并共同出演了下面这场闹剧:
  骊姬首先对镇守边防的太子申生传出旨意说:“你爸爸昨夜做梦,梦见你死去的妈妈了。你赶紧祭奠祭奠你妈妈吧。”这当然是个陷阱,但太子无从跳出,他只得领命,在边镇祭祀,供上腊肉给老妈的在天之灵吃。
  按照周朝规定,祭祀用的腊肉,完后需要送给老爹,让老爹也常常。腊肉从边镇送到绛城来了,骊姬遂放进了“耗子药”,端上来给晋献公吃。晋献公有疑(奇就奇怪在这疑上了,他媳妇端上的东西,有什么疑的,是不是成心啊)。献公把肉分给太监和狗吃,二者当场中毒死亡。“好哇,太子投毒,太子要造反啦!要杀我老头子啦!”老头子喊属于他的台词。
  骊姬赶紧哭诉,念:“都是我们娘俩不好,老爷您宠幸我和我的孩子,引得太子不满,想要您老人家的命。还是让我们娘俩自刎以谢太子吧,呜呜——”
  既然有了撒毒的证据,晋献公立刻传令到太子驻地,逼太子自杀。太子申生的幕僚赶紧跑来商议,劝他找老爹辩白。申生说:“我爹倘没有骊姨娘,寝食都不塌实,我又不讨我爹喜欢,如果我爹再恨了我骊姨娘,他身边就没有人了,落得太孤苦了。所以我不想找谁分辨。”
  “那您就逃跑吧,天地之大,诸侯谁不知道您的令名,到哪都能找到好工作。”
  “如果我逃走了,就是向天下之人彰示我爹的短处,我不愿意让咱们晋国被人笑话。”
  于是,公元前656年,太子申生自缢于新城,愁闷地离开了这个无法容身的人间。谁让他生在君王家呢?他又能怎么办呢?如果语文老师讲课讲到这里,一定又要批判申生了——他有阶级局限性啊,没胆量跟命运抗争啊。其实,申生之死,是为了维护大局,避免刚刚勃兴的晋国事业被内乱所扼杀。试想,他如果引兵与中央搏斗,势必家残国破,亲痛仇快。我们崇敬申生,丝毫不以为他是懦夫。申生的死,为晋国争取了美好的明天。太子申生的死比泰山还重。
  太子一死,接下来就是晋献公的另两个孩子——重耳和夷吾了。骊姬又诬告重耳和夷吾都参与了祭肉撒毒案,献公非常乐意地相信了这一无证据指控,派人杀重耳和夷吾。这两公子岁数大,不像申生那么单纯,一听这消息,都不傻,闻风就跑。晋献公派出大内高手“寺人披”去蒲城追杀重耳。寺人披是宦官——当时已经有宦者了,而且是去势了的(但未必百分百都阉割去势,也有一些fake宦官)。这个“寺人披”确是去势了的,自称“刀锯之余人”,就是曾经挥刀自攻过,昼夜研习葵花宝典,遂成大内武林高手,一双鹰爪练得比海公公还猛厉。寺人披接到旨意,喋喋几声怪笑,施展绝世轻功,连蹿再纵,奔蒲城抓过去了。重耳的死党——狐偃,事先得知情报,赶紧跑来叫重耳速速避招。
  重耳得报,哆嗦了半天,深呼吸两下,说:“我爹爹命人来杀我,当儿子的不能抵抗。”
  狐偃心说:“您倒是想抵抗啊,可就凭您的花花公子掌,也得行啊。”
  重耳说:“我命令,谁敢跟来人交手——死罪。现在我宣布,逃跑!”
  话音未落,外面呜呜狂风大作,寺人披把一串尖利刺骨的鬼啸从一公里外直送进重耳的耳朵眼里。妈呀来啦,快上墙!就见寺人披黑爪已直抓重耳天顶,重耳仰面扑通栽倒,旁边四个侍卫飞身来救,合八掌齐接寺人披一招。重耳还喊呢:“不许接招——!”
  没等闭嘴,噼里啪啦八只人爪子都掉到重耳脖子上了。刚要大叫,又两个侍卫架起重耳往后拖。狐偃这时候已爬到墙头,使劲拍墙示意。众人死命把重耳往墙头上托。重耳就听见圈子外边,咯吱咯吱无数人脖子被“寺人披”拧断的声音,吓得迈不动腿。
  在众人双手的说服教育下,重耳面条一样的软腿终于上了墙,但袖子已然被寺人披的鹰爪抓住。重耳身子一歪。电光火石之间,狐偃挥剑砍去,重耳袖子齐刷刷斩断。
  寺人披抓住一截袖子飘然下坠,一见却是空的,刚要拧身再上,却发现有一百个人一起扑上来,拖住寺人披的左脚脖子,另外一百个人,拖住他的右脚脖子。很多后面的人够不着他,就抱住前面人的脚。寺人披从来没有被这么多人抱脚,感觉很爽。爽了一会儿才明白自己应该往上蹦,一蹦,却像掀起一张沉重的渔网,蹦不三尺就坠下来了。
  寺人披哇哇大叫,双掌拍出,像剁饺子馅似的一通猛砍。狐偃乘机背着重耳,翻墙跃出,撒丫子一口气跑到大天亮。寺人披剁了半天饺子馅(估计够半城人吃一个月的),却不见了重耳,大喊晦气,灰头丧脑捏着半截袖子回去复命。
  重耳和狐偃在边境上一商量,决定向北逃往翟国。“翟”读作“狄”,翟国就是狄人的国度,在山西中部,也是重耳的妈妈家,重耳的舅家(重耳妈妈是狄人,叫大狐。重耳妈妈的弟弟就是狐偃,所以重耳管狐偃叫二舅,不过俩人年纪差不多)。
  哥俩奔到翟国,狄人一看,呦嗬,这南边的蛮子外甥来啦,欢迎欢迎。(他管人家叫蛮子)。从此,重耳开始了他漫长的流亡生涯,这年他43岁。
献公之恨三
  重耳、夷吾逃亡以后,晋献公的病更加严重了,人哆嗦得像一台脂肪振动机。他赶紧把骊姬的儿子奚齐立为太子。这孩子岁数还太小,需要有人罩着。当年曾经献计“假虞灭虢”的荀息大夫因为有脑子,被晋献公选为奚齐的监护人,发誓效忠奚齐。
  晋献公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随后,刻苦努力一辈子的晋献公同志在公元前651年一个美好的九月秋天,像一快干枯的里程碑,倒在了晋国尚待开垦的土地上。死后他被谥为“献公”,“聪明睿智”叫做“献”,可见人们眼里他并不傻,不至于被狐狸精骊姬蒙蔽而误信谗言,杀害自己的孩子申生。
  事实上,晋献公杀死申生,另有隐衷。当初晋献公决定违逆神汉的“水晶球”,硬把骊姬升为第一夫人时,就意味着也要把骊姬的孩子“奚齐”升为太子。接下来,晋献公要做的抉择是:“奚齐”升为太子之后,原太子申生是不是还要继续活下去呢!事实上,让手握兵权并且身后很多铁杆追随者的原太子“申生”留着继续活下去,是对年幼的奚齐的严重威胁。一旦晋献公死后,奚齐就可能为申生所杀。这不是因为申生有杀人的动机,而是因为他有杀人的能力。即便申生不动手,申生的追随者也会替他动手的,从而把申生推上君位。(这一点上,晋献公判断的没错!晋献公死后,申生的旧僚——以大夫“里克”为首,还是立刻杀死了奚齐。)
  但这只是“可能”,一个略为仁慈的人不会为了自己死后“可能”出现的动荡就干脆先动杀机。但晋献公不是一个仁慈的人,相反,他是一个狠人——年轻时代“尽杀群公子”的事件就证明了他这一点:宁可错杀一千,也不可遗漏一个潜在的祸端。所以,除掉申生以保护幼子奚齐,在晋献公这样狠而且谨慎的人来说,是事出必然且无需太多犹豫的。不但要杀申生,甚至重耳、夷吾这些孩子,也要杀掉或驱逐掉,从而给年幼的奚齐留下百分百安全的空间,自己才放心地撒手人寰,这简直就是他年轻时候“尽杀群公子”的年老翻版。年轻时是为了给自己留下一片蓝天,年老时是为了给幼子铲净一片荆棘。两千多年后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为儿孙而铲杀朝中功臣,可谓是晋献公的知音。
  不说太多了,晋献公和太子申生间的恩恩怨怨,我们还是不要过多介入和猜测吧。总之,“骊姬的毒蛇头作梗,制造祭肉撒毒案,把太子申生陷害而死”,这种传统小说中的红颜祸水论,你不要轻信就是了。其实通过祭肉撒毒冤案陷害申生,骊姬不是主谋,至少应该理解成骊姬、晋献公的共谋,甚至晋献公是最终批准这个方案的人。如今山西南部的绛县,至今还有晋献公的坟,是省级重点保护单位,有空你可以去看看。那里也有晋文公重耳的墓。生前不能相容的父子,死后住成了邻居。
  晋献公忐忑不安地离开他所草创地江山,留下他与骊姬生产的小儿子“奚齐”继位。在顾命大臣、老干部“荀息”的细密保护下,奚齐顺利接班了。然而与此同时,绛城内“前太子申生的党人”也没闲着,准备把太子申生所失去的一切再夺回来。所谓太子申生的党人,以太子申生生前的副将“里克”为首脑。里克下面,还有一批颇有势力的帮忙者:当初太子申生做下军统帅时候,有副车七辆,分乘七将,号称“七舆大夫”。这些人有个共同特点,就是深恨骊姬、奚齐一帮,想为申生报仇。“里克”于是抓紧时机,在城里串联了“七舆大夫”,并选出最擅长杀小孩的武林高手,刺杀奚齐。
  荀息作为小主子“奚齐”的监护人,当然比我们今天的人更熟知当时绛城内的险恶形势。他杜绝一切让“奚齐”抛头露面机会以远离危险,但给老晋献公发丧,奚齐却是无法规避的。这一天,发丧的队伍从内城(也叫宫城,downtown)开出了,老荀息百方戒备,用犀牛皮盾牌护住小主子奚齐,走在队伍最中央,丧车前头。而里克派出的刺客也化妆成举招魂幡的,混在队列中。
  队伍抵达城外墓地,焚香祭奠开始。众人大哭,情绪混乱。刺客刷地抽出青铜宝剑,一剑刺穿盾牌,直抵后面的奚齐小国君。奚齐来不及叫,死于非命,时年11岁。奚齐的保镖杖剑来救,没走两招,也被一剑钉死。
  小国君死了,荀息非常痛苦,一边埋怨自己,一边赶紧回城开会,讨论对策。神情沮丧的骊姬又抱着她妹妹所生的“日本女孩”卓子也来旁听。会上,梁五同志(晋献公从前的同性恋朋友)首先发言:“既然太子申生的党人里克贼杀了我们小主公奚齐——(说到这,旁边骊姬赶紧掉眼泪),但我们还有卓子。俗话说,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以扫帚疙瘩还板砖头,咱们就不能杀他里克吗?”
  荀息说:“刚才这位同志发言很精辟,很感人,但是没有上升到战略高度。我觉得搞暗杀太危险,对方结党又多,乱杀起来,咱们也难保了。当务之急,是要找秦、齐两国结援,获得国际外援,再慢慢分裂里克一党。大家觉得怎么样。”
  大家都觉得不怎么样,这是脱了裤子放屁,梁五等不急了。梁五回家之后当晚请出山西武术界高手“屠岸夷”先生——这小子能背负三千钧而绝地狂奔:“我命你怀揣利刃埋伏在城门,”梁五说,“明早小主公奚齐出丧(小主公刚给大主公出完丧,自己就也出丧了),里克肯定前往参加,你就上去杀里克无赦。”
  这个计划很好,就是人选的不好,屠岸夷这家伙没定性,善变,回去想了想,觉得里克一伙势大,干脆跑去投降里克吧。他把刺杀计划合盘托出给里克,实话实说了。次日,里克借故不出城送丧,而是拉出了私家部队,趁城里空虚,攻打朝宫。梁五同志闻讯,从坟场火速回城来救,兜杀里克后路。不料他身边的屠岸夷突然反水,一剑出去,正好把梁五同志美丽的鼻子削掉,可惜了细皮嫩肉的脸,被鲜血和鼻涕污染了。梁五捂着鼻子叫唤:“你有没有搞错!!”
  屠岸夷抱歉地说:“老鸭哥,对不住喽。我已经反水了!”举剑又刺。梁五武力不支,又不肯死于贱人之手,索性举起剑,自己把自己捅死了。
  里克没了身后忧扰,一帮人抢进朝堂。透过四角旮旯奔藏的宫人身影,听见卓子的哭声传出。里克朗声说道:“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a question。”(当然里克不会这么说,不过意思差不多。)
  “用不着你引用格言提醒我,该死的时候我自然会死。”老大夫荀息面色凛凛坐在中间书案,怀里抱着卓子,“先君尸骨未寒,你就杀了他亲生骨肉奚齐,我不信,你还要再杀一个卓子吗?”
  “难道太子申生不是主公骨肉吗?Who can revenge for Prince Shen?”(里克之所以会说英语,是因为他的名字就像美国人。)
  “我来为申生公子报仇——”屠岸夷说完,扬矛出手。老荀息举肘去护,哪里护得了。飞矛像运载火箭一样,把应声毙命的卓子运载上了西天。老荀息是奉遗命保护少主的,这下子急了,抡宝剑下来拼命,左冲右突,模样可怖,想找人打架。众人不理他。荀息一声长啸:“先君!老臣无能,有辱监护幼主使命。我不活了。”遂自刎身亡。史家引《诗经》说:“白圭之玷,犹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说荀息因为一句错误的承诺,去辅佐骊姬的俩小儿子,连累了自家性命。不该答应的东西,就不应该答应啊!
  骊姬的下场则是跳井或者上吊,总之是死了,死后被戮尸。其实骊姬也满可怜:她不是“祭肉撒毒案”陷害申生的主谋,却替另一个“谋犯”晋献公背上了全部黑锅,大家都怨恨她,说她陷害死了申生。而主谋——至少说是共谋——晋献公先生,在天之灵倘若有知,一定会后悔自己当初未听那神汉的的“水晶球”预言,才招致这么多庸人自扰的磨难和流血啊。申生、奚齐、卓子,他想立或不想立的太子,最后全死啦!
  该杀的都被杀了,大地干净了,突然没有人管这社会了,绛城里的人感到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轻。有人说,历史是一种精神和力量的链接,不管做了多少糊涂事,不管屈死了多少含恨的鬼,地球总还要拿一个白天去交换另一个白天。晋国的栋梁们擦干朝堂上的血迹,又开始商量新任国君的事啦。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老晋献公的五个正宗儿子里边,死了仨(申生、奚齐、卓子),就剩在逃的重耳和夷吾了。讨论后达成共识,国君还得重耳当。“太子申生党”的领袖里克派人到翟国接公子重耳回来继位。使者兴冲冲跑到翟国说:“重耳先生,人民都等着您回去安定局势呐。”
  重耳一晃已在翟国呆了五年,乡音未改鬓毛摧,48岁的他接过老家送来的邀请信,用老家口音说:“喔要和喔的智囊们商量一下。”
  重耳人缘比较好,从小喜欢跟高学历的人来往,晋国一时的俊才如狐偃,赵衰,贾佗,先轸,魏仇之辈,都跟重耳过从紧密,成为他的智囊。智囊们一致认为不能利令智昏,国内连死三君,回去也是凑数。重耳本来胆子就小,在翟国也比较乐不思蜀,就婉言谢绝说:“喔得罪了喔父亲(晋献公),逃亡在外,已经很不孝了。父亲死了以后,喔又没有回去参加葬礼,尽儿子义务,哪有脸面继承君位?国内公子还多,请另立新君吧。”
  既然他不愿意回去,国内的人只好退而求其次,去接夷吾。公子夷吾也是受祭肉撒毒案牵连,逃亡在梁国(陕西东缘),天天正搂着新娶的老婆、新生的儿子,望眼欲穿地等着有人理他呢。终于晋国使者来了,好期待啊。
  听使者说完来意,夷吾以手加额,天授我晋国啊,赶紧回去吧。他的狗腿子郤芮比他冷静,说现在的朝里是“申生党”的里克说了算,不是好惹的,咱们回去怕要受里克的气,最好先借秦国的虎威给咱撑腰,然后再回国。
  秦国在晋国西边(于陕西省南部,渭河两岸,关中平原上)。秦国第一把手是秦穆公,岁数不大,这天早上突然梦见自己当了霸主,次日醒来,正好夷吾的使者带着美玉和求救信找他来了。秦穆公不知是喜是祸,赶紧请出智囊商量:“饿见的世面少,大家给饿说道说道吧。”
  大夫子明说:“最近晋国浩劫不断,如果您能趁机扶立晋国公子——夷吾或者重耳中的某一位,定立晋国社稷,提高了我们秦人的国际威望,那就是定威取霸的开端啊。”
  秦穆公听完挺来劲,正应了梦境:“那饿应该怎么办呢?”(整个一老实巴交的陕西小伙子。)
  子明交代了一名国际观察家,前往翟国看望重耳以及梁国的夷吾,看看谁更是当国君的材料,我们就扶立谁,从而控制晋国。重耳不卑不亢,对秦国观察家说:“喔一个逃亡在外的二流子,怎敢辱上国的车马而违背先君的意愿。你们不要送喔回去啦。”
  秦观察家又跑到梁国观察夷吾,夷吾一看投资商过来考察了,赶紧撒谎,许愿把晋国的河西之地送给秦国,如果秦国支持我回国的话。
  秦穆公听完观察家的回报,觉得重耳贤义而不贪婪,像个国家领导的样儿,应该扶立重耳。但大臣们反对:“重耳贤能,他入晋国,未来不可限量,晋国强大了,就是对我们秦国最大的削弱。我们秦国为了向东发展,直取中原,必须借助河西五城做跳板。夷吾肯给我们河西五城,岂不美哉。”
  秦穆公说:“有道理。那就帮夷吾吧,只是太便宜他了。不过,这对饿秦国有好处。”(其实他是想错了。扶助一个疯子去当国君的话,只能给自己增加一个恶邻。夷吾入位以后接踵发生的事情,彻底给了老秦一个“惊喜”。)
6.恐龙战争之秦晋之好
秦晋之好一
  公元前650年,秦人兵车前呼后拥,把公子夷吾送回晋国。国内实权派大臣“太子申生党人”里克、丕郑父,率领七舆大夫出城迎接。同年夷吾即位,是为晋惠公。晋惠公登台正应了小人得志那句话,他掌权后搞了两件事,一是“安内”,一是“攘外”。所谓的“安内”,就是肃反,清洗了以里克、七舆大夫为首的“前太子申生党人”。而“攘外”,则是攘他的大恩人秦国。
  我们先说攘外。秦国人把千恩万谢的晋惠公扶为国君以后,堵在门口不走,要索取晋惠公(夷吾)的河西五城,您不是许诺过的吗。河西五城在哪里?我们知道“几”字形的黄河是中国的母亲河。“几”字形的左半边远离中原文明,不在我们这段历史的讨论范围内,“几”字形的右半边(即L形)则是我们的着眼点。这段L形的黄河先是从北向南流动,纵向割开黄土高原上的陕西、山西两省,然后从山西省西南角大拐弯,动形流过中原入海。河西,就是黄河纵形部分以西,即陕西东缘的大片土地。这片土地因为位于黄河以西,所以叫河西之地。
  “您以前不是许诺的吗,我们扶立您,您就给我们河西五城。”秦国使者急切地问。
  晋惠公以手敲敲脑门:“哦,我倒把这茬给忘了。”
  晋惠公的大秘书“吕饴甥”是春秋四大辩士之第三,他领会出上级晋惠公的意思,于是发言道:“当初我们答应割地赂秦,是因为我们还没有入晋。现在已是晋的主人,就要对晋的利益负责,咱就是不给他秦人这块土地,他又能奈我何?最多打起仗来,也未必输掉所有五城。”
  吕饴甥拿出国家利益当幌子,把不割城论述得这么好,简直比唱还好听,晋惠公非常满意。晋惠公武功不如他爹晋献公,但在小心眼和吝啬度上,继承了他爹晋献公的遗传,达到了葛朗台的水平。
  但国内最有影响力的“前太子申生党人”里克却不高兴了,里克说:“我们在国际上立行,靠的是信誉,失信于强秦,恐怕——”
  吕饴甥振振有辞地打断道:“先君百战经营,才有这么一些土地,一下弃去一半,如何对得起先君。”
  里克也不客气了:“既然舍不得先君的土地,当初你为何要许他秦国?”(先君——即晋献公。虽然这些人都恨晋献公,被老晋追杀得满世界跑,但晋献公一死,大家就都拿他的名义讲话了,奉为神明一般。人在死后获得了比生前更大的假惺惺的推崇,这也是历史规律啊。)
  晋惠公的另一个狗腿子“郤芮”急了,大喝一声:“里克不得无理。你替秦国索要土地,无非是想拿到自己的百万汾阳之田,惟恐主公不给你,所以先替秦国弄个先例。”(之前,晋惠公为了能够回国,除了许诺秦国,也还许诺给里克一大片汾阳肥田,在山西汾水岸边)。里克闻言大怒,刚要发作。晋惠公说:“先都不要吵!依我看,割五个城,寡人实在不舍,割一个两个可否?”
  “大秘书”吕饴甥说:“不割城,是惹了他们秦国人,少割也一样是惹,要惹就不如不割。”
  于是晋惠公就不犹豫了,让大秘起草国书,写在木板上:“俺们晋国啥都不给。不割河西五城了。”
  里克还要拦着,晋惠公传令:“大夫里克请不要说了。你虽然迎驾有功,但你连弑奚齐、卓子二君,又逼杀顾命大臣荀息,寡人不敢听命于你,请里克大夫自图。”
  里克一听,把笏板摔在地上,不碎,使劲跺了几脚,骂道:“我不杀二君,哪有你今天登基的机会。真是欲加之罪,其无辞乎?我他妈也活够了!”说时气血填胸,抽出宝剑,自刎身亡。里克是个急性子,跑到坟地里给他的党人占位置去了。(谢谢里克同志,临死时还给我们创造了著名成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很不错的。中原卿大夫流行的自杀方式是自缢,而里克自刎而死,是他情绪激烈的表现。)
  国书写好了,这种惹人的信,派谁去送好呢?丕郑父同志主动请缨,前往秦国送信。丕郑父是里克的哥们儿,他辛辛苦苦向西坐车,跨过L形黄河的纵向部分(它割开了山西与陕西),从而由山西进入陕西关中平原,顺着渭水来到上游的秦国雍城,拜见秦穆公,向对方交底说:“直说了您别生气,我们主公终于忘记了他曾经撒过的谎言,五个城邑他不割了。您别指望了。”丕郑父是里克的一党,都属于前太子申生党,所以这么说。
  老实小伙子秦穆公给气坏了:“呸你个夷吾,饿早就看你不是好人,饿非下了你油锅不可。”
  丕郑父说:“我们主公不但赖掉应该给您的土地,还赖掉了给大夫里克以及下臣的田地。下臣此来,正是告诉您,一切坏事,都是吕饴甥、郤芮设计的,如果剪去这俩坏小子,我们主公就成了被骟掉的野猪——光长肉不长力气了。”
  “怎么骟?”
  “把他俩诳到你们秦国来,乘机宰了。”
  “这主意不错,你们晋人有脑子!”
  于是丕郑父领着秦国的回访使者,回到晋国。禀示完毕,示意身边的秦国回访使者说话。这个使者笑呵呵发言道:“下臣特地从秦国跑来,是想表达寡君的情谊。寡君听说贵国吕饴甥、郤芮两位大夫才能出众,特请两位来鄙国参观回访,促进秦晋友好邦交。不知意下如何?这是寡君让我带来的礼物。”说完笑呵呵地望着吕饴甥,好像在说,我们在秦国挖了一个坑,请你来跳进去。
  吕饴甥嘿嘿冷笑,可惜啊可惜,你的眼睛背叛了你的大脑,嘴上虽然说得甘词卑语,但作为大脑驻你面孔上的两个办事处——你的眼睛出卖了你脑子里的真实想法。你还无缘无故带这么多好东西来,哼!想诱我去秦国送命啊?你还嫩了呐!
  吕饴甥拒绝到:“我们刚刚开始国内工作,访问的事不忙,以后再说,以后再说吧。谢谢贵国君的好意啦。”
  吕饴甥识破了丕郑父和秦使者的圈套,作为反戈一击,决心尽快除去丕郑父领导的以七舆大夫为主体的“前太子申生党人”。当晚,吕饴甥找到“前太子申生党人”中最容易松动的份子——屠岸夷先生。屠岸夷就是那个能背负三千钧绝地狂奔的家伙,从骊姬、梁五一党跳槽到太子申生党的,为人善变。吕饴甥私下作其思想工作道:“不是我说你啊,老屠,你当初帮助骊姬、梁五,就是不对了。后来你又帮里克,里克弑君,也有你的一份。你历史问题非常严重啊。”吕饴甥的嘴是个练家子,能把死的说活,活的说死,白的说黑,黑的说绿。他继续吓唬道:“里克连弑奚齐、卓子二君,残害先君骨肉,最不容赦,如今已经伏诛了,你是知道的。丕郑父也心怀不轨,串通秦国人来诳我们。他们都是一党的,都蹦达不了几天啦。”
  屠岸夷为人本来摇摆不定,没有原则立场,吕饴甥又是舌辩之士,说人那是一绝,几句思想工作做下来,屠岸夷已是泣不成声,咬牙发誓效忠吕秘书了。吕饴甥愉快地点点头:“我尽量吧,能帮你迷途知返最好,当然也要看你有没有立功表现啦。”
  “我有!我有!”
  屠岸夷于是拿出从前的会议纪要,这是“太子申生党人”开会盟誓的发言稿,正可以作为揭发他们谋逆的证据。第二天,这份充满死亡气息的材料在朝堂上被当众朗诵:
  “人皇王母、献公先君、并太子申生在天之灵:我们九人特在此设誓。天不祚晋国,昏主窃位,佞臣当道,我等九人愿齐心协力,出民水火。食君之禄,替君消灾,我们对天歃血,发誓要割掉吕饴甥的舌头,剥了隙芮的皮,神人共鉴。至于晋惠公,可以先留着,请重耳回国后再做定夺。
  盟誓者,丕郑父、共华、贾华、叔坚、骓歂、累虎、特宫、山祁。括号,排名不分先后,括号完了。列席人员屠岸夷。”吕饴甥大秘书摇头晃脑地念完,问道:“列位如今还有何话讲?”
  丕郑父与七舆大夫一听,满面羞惭,且恨且怒,想动又不能动,仓皇狼狈。晋惠公按名单抓人,一抓一个,都是高知名度大臣,除了屠岸夷以外,全部就地正法,暴尸朝堂,以警效尤。其中贾华还不愿意死呢,他以前奉命追杀夷吾(晋惠公)的时候,曾经网开一面,放过夷吾一命,此时请求免己一死。
  吕饴甥得理不让人:“你居然私放主公,那就是欺骗先君,欺骗先君,那就是不忠,如此小人,快杀。”
  晋国老百姓吃一顿早饭的功夫,“前申生党人”都掉了脑袋,跟他们的领袖里克到坟场里聚齐去了。国内剩下的“重耳帮”都害怕了,摸摸脑袋说,可爱的脑袋啊,再下一轮就到你们啦,赶紧逃跑吧。好几十号人化装出境,到翟国找重耳去了。
  丕郑父的儿子“丕豹”命大,扛着自己的脑袋越过西边的黄河,逃到秦国,天天磨着秦穆公给他老爹报仇。秦穆公犹豫不决。
秦晋之好二
  秦穆公虽然没有同意发兵给丕豹报仇,但却重用丕豹,这是因为秦国人力资源比较匮乏。秦国领导班子的第一号成员,就是从外国挖来的一个老头子,百里奚。
  百里奚打小长在一个穷家,三十出头跑外当了民工。当时开饭馆不挣钱,人们都是在自家合聚吃饭,除了旅行的人,谁也不下饭馆。旅行的人在驿站吃饭,驿站有官办的,也有私营,可以去私营旅馆里当厨子,但百里奚不会烹饪。他只会喂牛:拌点牛食,刷刷牛脖子,是他的拿手戏。正好周天子的儿子“王子颓”喜欢养牛,宫里的牛宠物,吃的住的,跟卫懿公老爷子的鹤一般无二。于是百里奚打算给王子颓养牛去,但他的朋友蹇叔却不同意。蹇叔说,王子颓太“颓”了,一定早衰。果然王子颓造反,失败被杀。百里奚因此特服蹇叔(念减叔)的神算。(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
  后来百里奚经人推荐回到老家虞国,当了“中大夫”(大夫分上、中、下三级,上大夫即是卿,下大夫即是士)。据百里奚在《史记》中供认,他当大夫期间没有好好工作,主要是为了混一口饭吃。虞公贪爱晋献公的宝马,借道给晋献公,中了“假虞灭虢”之计,百里奚看在眼里,但根本不管。宫之奇跑去进谏,他还阻拦,说:“给糊涂的人出主意,好比把珍珠扔在路上。”
  等虞公一完蛋,虞国亡了(当时不停有诸侯被兼灭,就像现在不停有公司倒闭一样),大树倒了,百里奚下岗了。晋献公妥善安排了虞国的下岗人员,把百里奚拴起来,当作媵人(就是随嫁的奴仆),陪着新娘(申生的妹妹穆姬)嫁往西边的秦国去。穆姬要嫁给秦穆公当夫人。
  百里奚脚力可能比较快,上边还抹了油,所以在路上成功地溜号,辗转逃到中原南下进入楚国北部地区——河南南阳(现南阳有“百里奚路”),在那里继续干老本行,喂牛。楚成王问他养牛之道,百里奚答道:“牛和人一样通灵性,应该善待它。”楚成王高兴了:“对兮!这道理也可以用于马。”(我还以为要用于“人”呢!——善待属僚,以人为本。)楚成王说:“你去养马吧。”于是百里奚又做了马倌,是个弼马瘟的小脚色,仍然郁郁不得志。
  秦穆公听说这个弼马瘟很有能耐,懂管理,会两把刷子,就想花钱把百里奚从楚国挖过来。秦国偏在西陲,实在找不着能人(能人都往东部沿海跑),所以只好派“猎头”从别的国家挖。但如果出高价,楚成王必然觉醒,自己留用百里奚。还是出低价吧。于是猎头拿着羊皮说:“这是饿们陕西的黑羊皮,您看看,五张,够换百里奚不?”
  在楚国,云梦泽物产丰饶,皮子多的是,犀牛皮、狐狸皮都不算新鲜,山羊皮根本就是积压品:“你们秦国人真够可爱,为这么个鼻涕邋遢的百里奚,花五张皮子?应该退你三张皮子才好。”于是百里奚被装进车,给秦国猎头拉走了。
  这位大贤坐在笼子里,运进秦境以后,秦穆公虔诚地从车中请出“五羊皮大夫”,必恭必敬地向百里奚请教:“饿们秦国地处边陲,中原都不理睬饿们,卿有何妙法,能使秦国强大起来?”
  百里奚这时已是七十岁了,世面见得多了,捋着白胡子答道:“秦国(陕西省)四塞都是群山,犬牙交错,崎岖密集,进可以攻,退可以守,是个好地方啊,所以叫‘关中之地’!。从前周文王就在这里兴国,多好的风水啊。您安抚关中,集聚粮食,向西征战,降服西边的戎人,然后扼住东边山川之险,就可以独霸西垂,割据一方。接着,抚天下之背,向东雄视,一旦中原无主,伺机长驱东进,以临中国,恩威兼用,则霸业可成矣!”(说的好呀!——我们甚至怀疑,诸葛亮的隆中对,也是受《左传》书本上的这段启发。)
  秦穆公听完这段闻所未闻的隆中对,也惊叹得无以复加,慌忙起身拉住百里奚大爷的手:“饿今有百里奚,犹齐之得管仲也!”百里奚从此得势,秦穆公封给他一片秦国的土地。百里奚有了封地,相当于不再是打工的职员,而是持股的股东了。自然积极性倍增。当时实行internal referral,百里奚又把自己的老朋友——老头子蹇叔推荐来了,一起鸡犬升天。秦穆公每天陪着这两个老大爷,聆听治国方略。
  蹇叔的水平到底有多高呢?估计不高,比如,蹇叔自有两个儿子,分别叫“白乙丙”和“西乞术”,你看俩人名字起的,笔划都那么少,就可见他爸文化水平就不高!是从启蒙课本里找的字吧。“白乙丙”和“西乞术”这俩,也都当了大夫,后来给伟大的秦穆公奉献了好几场败仗。
  该提携的都提携了,但是,百里奚自己的鸡犬还没有升天——他的老伴儿和儿子一直下落不明。百里奚十分苦恼。当初百里奚混到三十岁的时候才娶到这媳妇。那是家里穷,百里奚要出去当民工,媳妇就支持他,摘下门闩来,劈作柴禾,煮了家里唯一一只正在抱窝的老母鸡,吃饱了送老公上路。家里没了门闩,老婆独守,不担心有贼吗?不用,因为家里也没什么可偷的。
  老婆留守了几年,实在缺油少穿,在把门板也烧了以后,干脆拉扯着儿子孟明,流落去了秦国,给人洗衣服。她的广告词是:“别人洗不掉的我们洗得掉,我们洗不掉的别人也洗不掉。”
  洗了三十多年,突然听说老公也被卖到秦国来了,又一听,老公又跑了,再一听又回来了,又拜卿了,升天了。老婆子从水盆里捞出鸡爪子一样骨节畸变的手,在围裙上抹了几抹,拉着儿子,混进了百里奚的家宅。老公家宅崇宇芳廊,使她仿佛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再一看老公,比以前阔气多了,肚子也大了,锦衣玉带,正坐在堂上,让一帮美女姣童围着给他打扇子呢。
  老太婆遂操琴而歌,在唱词中回忆了当初送别百里奚、摘掉门闩煮鸡的情景:“百里奚,五羊皮,忆别时,烹伏雌,炊门闩。今日富贵忘我为!”百里奚听了没什么反映,对方连唱两遍,他才脑袋嗡地一下,打开内存,迅速搜索记忆中的从前。搜索了好一阵却没有结果,只遇上了很多不堪回首的病毒。对方唱到第三遍的时候,百里奚才愕然觉醒,终于想起来了,这唱歌的必是我老婆啊!当即跑下堂,循着歌声把那个老妪找出来,正是自己三十多年未见的老伴儿。当初梳着乌亮辫子的女青年,如今已弯得像一只老龙虾。夫妻相见,百感交集,当场抱头大哭,堂下观着无不落泪。
  哭完以后,老太婆勾笼着手,又叫儿子孟明过来,快拜见你的爹,这是你老爹,叫吧。孟明对爹没印象,有点怕,嗫嚅了半天,才没把这位大官喊作“老爷”。
  百里奚赶紧款待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一家人从此过上了好日子,整天吃着上等的小米,有时候甚至吃面。把麦子碾碎就是面。面可以蒸糕,是好吃的稀罕玩意。虽然面是现代北方人的主食,但在当时(春秋时代)还是奢侈品,当时吃面少,主食还是吃小米。为什么这样呢?因为面这东西是泊来品,不是中国的土产,是西方苏美尔人发明了麦子,烘烤成面包,流行于古埃及和两河流域的餐桌上。但在中国,小米还是主食,一直推迟到了汉代才吃面比较多。汉代人受胡人影响才开始用面做饼子吃。不发酵的死面饼叫“牢饼”,发酵蒸出的叫“炊饼”,即是武大郎所卖的,里边带牛羊肉馅的叫“馒头”(现在叫“包子”)。下在开水锅里直接煮的面条,当时则叫“汤饼”。
  光吃小米、吃面,那还不是上等人,还要有大肉。百里奚家里,受当时科技水平限制,没有传热快的铁锅,无法实现肉的烹炒,所以吃肉只好煮。但煮肉很容易放臭,而且就像现在人吃两口红烧肉就再也吃不动了,当时人也一样容易吃腻,所以百里奚他们更喜欢吃“生肉酱制”:把牛羊鹿麋獐子的鲜嫩里脊生肉捣碎,反复捶打(像用棒槌捶衣服那样),去其筋腱,捣成生肉酱,再经过腌制发酵就可以吃了。吃时把这肉酱撒在小米饭上,味道甚佳——这是春秋时代的人的典型一餐。
  这些好吃的东西,隔壁山西省的晋国人一概都吃不到了。因为晋惠公遇上连年饥荒,他只好派大夫庆郑为使者,到西邻的秦国买粮食:“我们遇上连年饥荒,晋国老百姓饿得眼睛发蓝,肚子透亮,政府特地让我拿钱买小米来了。”他所拿的钱应该是黄金,黄金是诸侯国际间大宗采购的通行媒介,而民间零售则各国是形制不同的青铜钱币。
  百里奚刚从家里吃完好饭,觉得不能为富不仁,就对秦穆公说:“天灾流行,哪个国家都逃不出这概率。咱多积点德,发出救济吧,以后对咱也有好处。”
  昼夜想着报仇的丕豹大踏步上前反对,喊到:“晋国人言而无信,谁都是知道的。当初秦国护送晋惠公入国为君,可他翻脸就不认人,河西五城到现在还赖着不给呢。我爹丕郑父他们想给,都被杀了。依我看,我们现在就打它,趁他当兵的没饭吃。”
  秦穆公心软:“它的国君是够恶,但它老百姓有什么错呢?”于是开仓输米,从陕西雍城出发,沿渭水五百里水路排开运粮船,穿越陕西中部,东行跃过黄河峡谷,进入山西,再沿着山西的汾河,直抵汾河岸边的山西南部的晋都绛城。运粮的白帆从秦到晋,八百里白云首尾相连,蔚然大观。这是我国有史记载的第一次大型河运,称“泛舟之役”,标志了我们内陆河运的发达水平。(不过,希腊人的海运更厉害。另外,这里说白帆却是不对的,当时的船只有桨,没有帆,也没有舵。帆和舵是秦汉以后才有的。)
  晋国人欢天喜地买到了秦国的救济米。非常戏剧化的是,秦国次年也发生天灾了,陕西关中平原——即渭河两岸的八百里秦川滴水未降,国家的储备粮又都卖到晋国了,秦人一下子大饥,肚子也开始半透明了。
  秦穆公派出使者,满怀希望地去晋国买小米,因为晋国今年却是大丰收。但是像葛朗台一样吝啬的晋惠公不想给。他叫集本国领导干部开会。大夫庆郑主办了去年的泛舟之役,是亲秦派,说:“背信弃义,幸灾乐祸,贪图享爱,结怨邻国,是没有道德的。没有道德,谈什么守卫国家。我们必须卖给秦国粮食。”
  虢射反问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成语。意思是,我们以前为了河西之地已经触怒秦国,失信于秦了,皮已经不存在了,两国友好的基础已没有了,现在还想要什么毛,还卖什么粮食?)
  庆郑与虢射反复口角三次,最后,后者的意见被他们吝啬的国君所采纳。庆郑只好翻着白眼儿说风凉话:“不卖粮?那就等着后悔去吧。”
  晋国居然见死不救——不卖粮。更有甚者,晋惠公还准备趁饥打劫,动员兵力进攻秦国。秦穆公很郁闷,新愁旧恨涌上心头,和百里奚商量,决定先发制人,谴送主力部队先行攻击陕西东部的梁国(晋国的盟友,在黄河西岸,是河西之地之一),进而威胁黄河以东的山西晋国。公元前645年,秦穆公裹了仓库里最后一点口粮,以丕豹为将,三战三捷,把战线推进到了陕西省东缘的梁国。秦晋“韩原大战”前的零星战斗打响了。
秦晋之好三
  从溃散的军队那里,晋惠公不断收到战场上的坏消息。“三战三负,”他皱起眉头问:“秦寇已经入境很深了,寡人应该怎么办?”
  主张卖粮的大夫庆郑说:“都是你把秦寇弄深的。有什么办法?没办法。”
  晋惠公大怒,骂出了一个成语:“你小子出言不逊!给我出去!”晋惠公为中国文化创造了这个成语之后,又问副官:“我的战车准备好了吗?”
  “报告,您的元首专用车——戎车,已经备好,但是车右一职还是空缺。”车右,是个重要角色,站在车上的右位,所以叫车右,使用戈、戟长兵器。这是一个荣耀的肥缺,相当于晋惠公的保镖或者副官,需要借助占卜让老祖宗来确定其人选。占卜了一下,神汉说:“老祖宗认为,让大夫庆郑当车右最吉利。”
  偏偏是刚被骂作是“出言不逊”的亲秦派的庆郑!这家伙自从跟秦国借来了粮食就成了亲秦派,被晋惠公恨死了:“不让他当,换别人吧。”晋惠公说完就去看自己的战车。
  这辆战车是从郑国进口的,马儿有特点,叫“小驷马”,个儿矮,是马中的武大郎,走路平稳,脊梁上放一碗水都不会洒。然而庆郑认为这马不好:“古来遇上大事,必须乘做国产马车。国产马匹熟悉道路,适应水土,知道主人心思,服从主人教训。乘坐进口马车,一旦出点乱子,马就惊了,狂躁乱动,鼻孔冒火,一个蹶子把你尥下来。”
  晋惠公有两个特点,一是小气,二是好胜:“我偏要坐进口马车,小驷马有何不可,稳稳当当多好。”
  庆郑给晒在路边,气恨恨说:“不听拉倒,你走着瞧。”
  晋惠公坐上小驷马,集结溃兵,补足战斗人员,抵达黄河。从地图上看,山西省(晋的所在)和陕西省(秦的所在)像两枚荧光闪闪的狗牙,一东一西,并排立着,牙缝之间就是秦晋大峡谷。大峡谷北南走向,把整个黄土高原左右划开,大峡谷以东是山西,大峡谷以西是陕西。大峡谷底端,滚滚奔流着的就是抚养我们华夏文明的母亲河。此时的黄河已经不像从前那么清澈了,当时俗语有“俟河之清,人寿几何?”——等着黄河清,那一辈子也等不完,意思是,作决策要果断。也说明映了黄河在春秋时代已经由于人为垦殖两岸而变黄了。
  晋惠公跃过黄河,进入陕西东缘,向前线运动,与秦穆公对峙于陕西韩原。陕西韩原是传说中鲤鱼跳龙门的个地方——峡谷中的黄河惊涛骇人,两岸崖璧高耸。过了这里,水面突然宽展,故所谓黄河冲破龙门。
  晋惠公有点沉不住气,派大夫韩简前去查看敌人动静。韩简观察完毕,回来报告说:“秦国兵马虽少,但士气是咱两倍。”
  “凭什么这么说?”
  “军士们都这么认为,当初您逃跑是秦国资助的,您回来是秦国护送的,”韩简人实诚,实话实说:“您没粮食是秦国接济的,秦国没粮食您却不给。人家前来兴师问罪,咱们军士们都觉得理亏,没有斗志。”
  晋惠公闹怒:“打打打,我偏要打,通知秦军洗好脖子受死。明天统统给我往死里打。”
  韩简心说:“明天我能活着当个俘虏,就知足啦!”
  公元前645年秋天的黎明,天色阴霾,秋风搅动着黄叶,忧愁地飘过战士们的干戈长戟。双方约集队伍,邀战于韩原(今陕西韩城)。两架战争机器各以纵深十几排的兵车密阵,静静对峙。晋国两个军,秦一个军(一军12500人)。
  排兵布阵完毕,催命的鼓声响起来了,震落了树林的黄叶。万紫千红的秋林,人生多么美好。没得说也没得想了,双方的战车仿佛觅食的虎,迈着虎足,幽幽地滑过来了,缓缓地,像是一场无常的梦。
  鼓点从舒缓变得急骤,进攻速度明显加快,在各色旌旗招摇指挥下,两军车队变成攻击的楔形。箭如飞蝗,人喊马嘶。前头部队已经接战了,远射武器猛烈地交互攒射。战车迅疾推进,当双方战车汇合一线,车毂交错,车上三米长的夷矛举起来了,叮叮当当的双方,咬合于战斗中,像齿轮一样,挤出殷红的血水,染透飞驰的车轮。战车再接近,步兵的戈、戟进入交锋距离,鲜血从矛头喷出来了,不幸的人倒下去了,远方的泪流下来了。
  鼓声又舒缓下来,驾驶员纷纷左右前后看齐,绕开那些倒下的战士和马匹,调整队列,招呼步兵以战车为支撑点,展开短兵相接的肉搏。
  晋惠公驾驶着他那得意的小驷马,一路穿插迂回,意气风发。他发现秦军后翼的辎重车上有一大堆精美的兵器和盔甲。作为一个见财不要命的守财奴,晋惠公见利忘义,抛下大队不去指挥,挥鞭直取敌后,突如其来,冲散秦军后队,居然夺了几样战利品,喜洋洋地撤回。
  可是,乐极生悲。他的小驷马突然激动起来(可能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这哥四个本来并在一排,现在却突然心不齐了。各自尥起蹶子,奔四个方向乱冲,根本不听驾驶员指挥。晋惠公给颠得像筛糠一样。车子一直冲到一滩烂泥里,轮子深深陷住,实在动不了了,可爱的F4才停止了尥蹶子活动。
  晋惠公急了,命令驾驶员赶快倒车。驾驶员一挥鞭子:“请注意,倒车,请注意,倒车。”可是这四匹惹祸的F4,像严重失足的青年一样,怎么使劲也拔不出自己的泥脚。晋惠公喊:“家仆徒,你小子给我下去推车轱辘!”
  家仆徒是车右,下车咬牙闭眼,搬车轮。车上的驾驶员则使劲轰马。可是轮子像圆规一样,以一只轮子为中心,另一只轮子徒然打转。车子根本倒不出来。敌人就要包抄过来了,家仆徒使出非常痛苦的样子。正这时候,晋惠公看见庆郑了,赶紧扯嗓子号叫:“庆郑,快过来——快来救寡人!!!”
  庆郑的车正好从旁边经过,看见主公陷泥,心说不让你坐进口车偏坐,活该!还不让我当车右,出事了吧!老祖宗都让我当你不让当。你活该!庆郑转身兜车就走。
  晋惠公急了:“庆郑,你给我回来,你不要跑!你混蛋!Fucking you!尔母婢也!”最后一句意思是——你妈是我的小保姆!
  庆郑扭头回答:“我不跑!我这是去找人帮你。”
  这时候,秦穆公从远处看见晋惠公自投绝路,陷入淤泥,险境清清楚楚,大有被活捉的可能,遂驱动单车急驰前来,想要擒贼擒帅。晋惠公抱着脑袋,想哭。不料,秦穆公单车离队长驱而来,却被晋将韩简的几辆兵车拦住,把秦穆公困在垓心。秦穆公就像一只飞虫撞在了网上,左突右冲,冲不出去。
  韩简站在自己的车上,冷静地组织擒拿老秦。按照战车的规范编制,韩简的车上有三个人:他韩简、驾驶员、车右。其中驾驶员的手长,一把抓住了秦穆公的左马,促使它不能逃逸。马被抓住了,车子就跑不掉,这就像摔跤的人被对方抓住了裤带,由着对手揍他。接下来,韩简的车右趁机举起长戈,连连击中秦穆公的皮甲。一个抓马,一个击戈,这两个动作组合起来看,就像一手抓住一撮草,另一手挥镰刀去割。如果你没有割草的经验,那你一定有这个经验:一只手揪着对方的脖领,另一手扇对方的嘴巴,总之是可劲地打他。秦穆公被打得多处负伤,七层皮甲被铜戈击穿了六层,心想这回完蛋了,包装全破了。秦穆公的车上也是三个人:秦穆公、驾驶员、车右,驾驶员帮不上忙,车右的职能相当于保镖,则赶紧拿出盾牌给秦穆公挡着,可是盾牌是皮面木骨的,虽然前面缀着青铜部件、画着狰狞的兽头,但完全可能被铜戈击穿,而且护上护不了下,捉襟露肘,秦穆公眼看要化作了山脉。
  更糟的是,敌人越围越多,秦穆公如困在核心的野兽,眼看要化作美食。敌人的戈、戟,像筷子一样朝他的身上夹来。这时候,庆郑跑过来了,看见同僚韩简正在砍人,遂大喊:“韩大夫住手!韩大夫住手!主公在那边陷泥里了,叫咱快去搬车呢——快!”庆郑是亲秦派的,不想看秦穆公死,所以发言诳走韩简。
  韩简人实诚,立刻呼啸:“车上的收手!驾驶员掉头!救主公去。”一帮人呼隆隆跟着他往泥坑那边跑,原本揪住秦穆公战马的手,也撒开了。给庆郑这么有意无意地一搅,秦穆公方才从菜板子上滚落下来,捂着伤口寻找大队靠拢(永远不要脱离组织啊!)。但是危险并没有解除,晋军继续如墙而至,乱箭像作料一样往秦穆公身上撒。秦穆公心说:“饿马上就要变成菜了。饿的兵都哪凉快去了?”(秦军人数少,是晋的一半儿。)
  千钧一发时刻,包围圈外围像决了堤一样,一大队野人,三百多,吼声如雷,杀入重围,声震周山:“哪个敢伤我们恩主!我们野人看不惯啦!”这帮野人赤着大脚,披发袒肩,快步如飞,手提孙悟空的精箍棒(学名“木殳”,类似狼牙棒,棒头包着青铜,适合穷人使用,砸击效果好,是钝器,专门对付有甲胄保护着的富裕士兵)。野人们挥起棒子,噼里啪啦像打棒球似的,把晋军脑袋打得乱飞,救出了被围困于险境的秦穆公。
  秦穆公终于脱险,来不及感谢野人,马上组织反击,与晋军展开白刃战。他的赤脚野人大兵更为他效死前冲,直扑泥坑里晋惠公的小驷马,看见这么可爱的小马,立刻抡起棒子照准马屁股就打,就像举起扫帚疙瘩捶一条晒在太阳下的被子。小驷马被打得波浪翻滚,当场毙命。
  晋惠公骨头软了,想跳车逃跑,却穿着重甲扑在泥里,当场被捉,像捆粽子似的捆了个结实,然后像扔柴禾那样,丢到车上去了。韩原大战险象环生,几次异势,一直以双方的老帅作为车马炮轰击的靶子,实在够狠。最终,秉持正义而且富于高昂斗志的秦军获胜,活捉了晋国国君。
  韩原大战中的“野人”特别值得一提。野人,不是印第安人,而是郊野耕作的宗族农户,因为在野劳动,所以叫野人。相对应的,城里劳动的人则叫“国人”,国就是城的意思,国人即是城市平民。国人平时各司其业,在城里作买作卖、作生产、作饮食娱乐服务,每当国家出现危急时刻,国人就应征入伍、持械打仗,保家卫国、临阵冲杀,这是他们的荣誉。所以,国人肯不肯卖力气,肯不肯效忠城里的君长,变得至关重要。君长因此不得不尊重一下国人的意志,国人也就颇有了干预政事的权力,这在前文的几次国人闹事中已经体现了。
  一般来讲,国人当兵只当步兵,战车兵留给国人中的佼佼者——士人,以及家境殷实的大家族子弟们去当。这是因为战车兵的行头昂贵(类似西方骄傲的骑士,甲胄精良),一般人afford不起。盖而言之,在春秋时代,当兵的资格被垄断在城里人的手里,至于城外的野人(农夫),是不配当兵的。
  但韩原大战中,那帮野人(农夫)怎么也参军来了呢?当初,秦穆公有一天到郊外考查工作,他的马受了什么东西的惊,脱缰逃逸,被这帮野人抓住了。野人们觉得马没什么用,又不能耕地,干脆杀掉吃了。穆公叹息地说:“吃了骏马的肉而不喝好酒,会伤身体的。”于是遍赐他们好酒。这三百名乡愚不但没判处死刑,反倒喝了过年才能享用的好酒,各个感激涕零。因此他们扛着棒子,作为志愿军参战,并且在韩原大战中起到了决定性作用,显示了农民步兵对于城市步兵、战车兵的作战优势。到了战国时代,随着战争规模的扩大,伤亡率一再增加,来自农村的野人以步兵身份越来越多地补充到战争机器中了,打仗不再仅仅是城市人的特权。
秦晋之好四
  光荣的晋惠公做了俘虏,晋国的大夫们都晕菜了,纷纷丢下兵器,拖泥带水,跟在秦车后边不肯离去,像一群要饭的或者兜售发票的人那样。秦穆公给跟烦了,就派人轰他们说:“二三子怕啥个呢?你们国君跟饿到西边转转,不会受亏待的。”(二三子,就是同志们的意思。当时不分文武,所以这些大夫在国内议政之余,也带兵上战场。)
  晋国大夫们赶紧接住话茬:“好,你说话算数。我们处在下风,风把您的话也传我们耳朵了。”(古人已经明白了声音是在空气中传播的道理。)
  秦穆公押着晋惠公返回老窝,食肉恐龙叼回一截浑身硬泥的野猪。准备慷慨赴义的晋惠公心想,等我进了雍城,小命也就到头了。
  我们不知道春秋时代是怎么献俘的,但我们可以说说欧洲的凯旋作为参照。欧洲每当有将军凯旋,常做万人空巷的庆典。胜利的将军头戴月桂冠,手持月桂枝,向群众发表演讲,加冠给首位登上敌城的勇士。接下来是游行,将军的孩子们也坐上彩车,把战利品抛给群众。人们夹道狂呼。有意思的是,一个奴隶在彩车后面要不停地追喊将军:“你不要骄傲,你是个凡人,今天是荣誉,明天就可能是屈辱。”而真正的屈辱者就是那些光着身子的战俘,脖子上系个铃铛和鞭子,游行完毕就要被杀死在神庙里。埃及艳后就是为了逃避这死前的侮辱,在蛇吻中结束了这位半老徐娘荒乱的一生。
  秦穆公的庆典也有特色,他做了一件著名的事,就是把酒倒在河里,让大军痛饮,以示上下一心、同甘共苦。秦都雍城——今陕西凤翔,至今出产一种很有名的酒——西凤酒,清而不淡,浓而不艳,是居家旅游的必备好酒(唉,白给他们做了个广告)。
  秦穆公让大家趴在河边痛饮完美酒(这一定是个洄水弯,不然酒水就流跑了),然后宣布:“明天,饿就用晋惠公祭上帝了。”大军欢呼。(上帝这个词,早在商朝就有了,是个中国词,后来被用于译外国的God,倒也贴切。)
  杀晋惠公祭上帝的消息传到城里,秦穆公的夫人(穆姬)立刻变得悲痛起来。穆姬是晋惠公的同父异母妹妹,申生的亲妹妹,远嫁到秦国来的。她想起小时候被夷吾哥哥(晋惠公)的小手拉着到郊外玩,还有大哥申生,人生多么的好啊。爹晋献公那时侯整天忙着打仗,剩下兄妹们寂寞地相依相靠,盛年一过,人事全非,一切实在不能追想啦。
  于是穆姬的“妇人之仁”就引发起来,越想越被自己感染。穆姬说:“现在,夷吾哥哥一进城,老百姓的鲜鸡蛋就要打在他脸上了,然后我老公就要把他送给上帝当点心吃了。夷吾哥哥死了的话,我还有什么意思?如果夷吾早晨进城,我当晚就死,晚上进城,我早晨就死。上天降灾,使秦晋两国不以玉帛相见,而是干戈相加。唉,我死了算了!”于是她穿戴了丧服,手拉一帮小儿女,赤脚跑到墙根底下,踏上薪柴,准备自焚,上天等夷吾去。
  秦穆公从郊外闻讯大吃一惊,怎么办呢?媳妇是从晋国娶来的,下嫁到饿们西垂僻壤,类似于孔雀嫁给了猕猴(民工娶了大学生),不敢惹啊。左右为难的他只好把晋惠公先关在城外再说。浴血奋战的武士们不同意了,纷纷要求进城献俘,杀晋惠公,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摸出捂臭了的大鸡蛋。
  秦穆公安慰大家说:“活捉了晋惠公,庆祝以示高兴是对的,但是如果庆祝变成了家里闹丧事,那还有什么意思。”
  这时候,晋国那边来人了,要讨回晋惠公。来人正是晋惠公的大秘书吕饴甥同志——春秋第三舌辩之士。大伙一听,妈呀坏了,这个灵牙利齿的坏蛋来啦,完啦,秦穆公肯定要放人啦。吕饴甥确实了不得,他在来秦国谈判之前,先发布新闻演说,放出风声道:“我们晋国虽然战败,国君遭俘,但是已立了太子做国君,没什么可怕的(使秦国手里攥着的晋惠公变成了一张废纸)。我们又着手‘作爰田,作州兵’,改革土地制度,扩大征兵资源,把征兵范围从国都推展到边鄙农村,准备动员全国人民打仗(以此吓唬秦人,使秦国人没有信心一举灭晋)。”
  这些凌厉的心理攻势给吕饴甥在谈判桌上增加了胜券,当双方代表在陕西大荔县附近的谈判桌上坐好(这么说不太严谨,春秋时期没有椅子,人们是象日本人那样跪在地上的——当然,是日本人跟我们学的。现在我们已经不这样了,可是他们还不改)。
  秦穆公问道:“晋国准备投降吗?”
  吕大秘书微微一笑:“不投降。我国的小人深感耻辱,我国战败,国君遭俘,小人们纷纷检查视力,要求报名参军,杀回秦国,涤仇荡恨。他们说,豁出去引狼入室,借助狄兵,也要讨伐秦国。但是我国的君子承认鄙国是一条绵羊,却披上狼纹,触怒了贵国,自取其辱,所以君子们都想拥立太子,磨矛缮甲,再跟您过上几招,他们说,报效国家,有死无二。”
  秦穆公一听,合着里外里都是跟寡人拼命啊。又问:“你们自觉贵国君还有活着离开我们秦国的可能吗?”
  吕大秘书上身一耸:“我国的小人非常哀愁,以其小人之心揣度秦国领导人您,鄙国君是活不了了,因为他触怒了您,必死无疑。但我国君子,用君子之心琢磨您,觉得您会释放国君。我国小人说,咱们跟人家掐架,互启杀戮,秦国哪肯修好。我国君子说,我们服输了,说对不起了,秦国人还能不放人吗。”
  这个吕饴甥,这口才真是令人拍案叫绝:不说一句请求放人的软话,而借君子小人的嘴巴挤兑秦国,秦国再不放人,就落了小人窠臼。真不愧春秋第三舌辩之士的美名。吕饴甥的这篇精彩的谈判演说稿还被后人收到了《古文观止》里边,当教材。
  话说到这儿,秦国还能怎么办呢,谁斗得过吕饴甥的伶牙俐齿呢,除非宁戚、屈完复出。秦穆公哈哈一笑,手扶几案:“先生所言,正是饿的心意。我请把晋惠公由阶下囚升为座上宾,住进高级宾馆吧。”(这倒像是战胜国向战败国道歉。)
  这时的晋惠公已被监狱生活搞得黧黑憔悴、风吹打晃,消瘦得仿佛冰块见了阳光。秦穆公担心晋国人看了不高兴,就请惠公吃大饭。不是一般的大饭,是七牢:牛、羊、猪各一头为一牢,七牢就是七套牛羊猪,各自放在一只鼎里煮熟。不过要是烤的话味道更好,肉外面浇上脂,以免烤糊了,熟了以后,香味甚至可以惊动了远在齐国的野狗。这么诱人的美肉,可被晋惠公逮着肉了,张嘴猛吃,喷喷地香,21只牛羊猪,被他狼吞虎咽连吃了仨礼拜,重现出掠食动物的特征,屋子里全是骨头,嘴角流油,终于见了大肉就恶心,创下了吉尼斯狼吞虎咽记录。等晋惠公喂饱了,脸上放光了,到了冬天,秦国人送他回国。他的太子圉带领晋国众大夫于黄河岸边迎接。晋惠公老脸嘿然一笑,含混地说:“出国旅行真疲劳啊。哈呵。”
  不等回到都城,晋惠公先传令:“给我火速进城,把亲秦派的大夫庆郑杀了,小心这家伙闻风逃跑!”
  其实庆郑根本不跑,别人劝他出逃,他也不肯。庆郑说:“韩原大战,主公马车陷泥,我故意不去搭救,使得主公遭敌俘虏,我是有罪的啊。现在我如果逃跑,就是乱了国家刑法,这不是人臣作风。”于是坐在家里等死。果然,晋惠公未等进城,就急不可待地杀了他。晋国未来能兴其百年不衰的霸业,全是有庆郑这些高风亮节的臣子啊!公心远远压过私心。
  韩原大战,晋国被敲打得不轻,半天缓不过劲来:晋国按照战败谈判和约,送晋太子圉入秦做人质,一并奉上河西五城给秦人。不久,秦国势力东浸,吞掉晋在河西的友邦梁国。至此,秦人势力蔓延至河西地区(陕西东缘)。分散在山西地区的狄人又乘晋国新败,从四围起兵,侵夺了晋的狐厨、受铎等三地。狄人渡过汾水,一直攻至绛城附近。晋国真到了“危机存亡之秋也”。
  好在秦穆公不为已甚,在随后的几年,秦晋本土之间无战事,基本做到了“秦晋之好”,两国之间不断结为儿女亲家,晋国获得喘息。秦国还把河西之地还给晋国,这倒大出晋人意外。同年晋国又发生饥荒,秦国人又以粟相济。善哉!秦穆公的一举一行,真是让人佩服,难怪后来成为春秋一霸。
  秦穆公还把亲女儿怀嬴嫁给晋国太子圉,从此两国之间互相嫁闺女不断,这就是所谓“秦晋之好”。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好,都是想拿闺女去统一对方,持对方土地的股份。
7.恐龙战争之晋文践土
晋文践土一
  天将降大任之前,总锻炼以一段不很爽的辅导期——重耳在翟国的流亡生活体现了这一点。
  当时的中国西部——山西、陕西,是各族狄人的乐园,白狄、赤狄什么的散落其中,汉族只不过是众多民族中的一个。甚至当时还没有汉族的概念,只是叫做华夏罢了。华夏也是一个含糊的称谓,范围时大时小,祖先应该是黄帝尧禹。我一般理解,拘缩在河南省、山西南部等黄河沿岸地区的人,可以算是华夏人。它的四外,被所谓东夷、西狄、北戎、南蛮包围着。这个简单按地域方位来划分种族的办法,仍然显得不够严谨:事实上,即使在河南洛阳的腹心地区,也有“陆浑戎”这样的戎人居住。总之,在当时整个中国大地上,民族多样性异常活泼,不光华夏族,还有形形色色的许多种族,它们慢慢融合,逐渐形成了如今的汉族——举个例子来讲:赵衰先生(重耳的智囊之一)追随重耳跑到翟国,娶了一个狄人美女作媳妇,生下了儿子赵盾——赵盾就具备了一半的狄人血统。而赵衰、赵盾俩人,一般又被奉为中国赵姓的老祖宗。譬如赵姓这样典型的当代汉族的姓,也是从前诸多人种的融合,而不单是华夏族的单传。
  并且华夏族中还有一些小支,迁徙得很远,与边缘地区某些戎、狄融合,繁衍成诸如匈奴这样的种族。所以,匈奴身上含有华夏的DNA,汉族身上也有戎狄的血胤。不同民族之间,果真不分贵贱。
  让我们把目光重新投到分散在两千六百多年前散步在山西省中部的诸多狄人种族吧。狄人未必都是逐草而居,也有建立固定城邑、聚成诸侯国家的,繁衍生息,甚至煊赫一时,比如这个翟国(以及后来的中山国)就是由狄人中的某一支系,建立的。翟国不是弱国,表现在史书中,是它曾经几度进攻大周天子的洛阳城,并与附近的晋国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晋国的流亡份子、政治犯,都喜欢跑到翟国来。
  重耳也不能免俗,流亡在翟国已经十二个年头了。自从老晋献公杀了申生并通缉重耳,他就逃跑至此了。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重耳已经在翟国娶了媳妇,有了孩子,但流亡尚未到终期,而是刚刚开始。随着晋惠公不断在晋国国内继续胡搞,稍微象点儿样的人,都吃不开了,纷纷跑到翟国投奔重耳。翟国有点吃不消了。重耳与赵衰等人商量:“翟国这里虽好,窝藏了这么多朝廷要犯,一旦晋惠公借此理由来伐,翟国受牵连,我们也怕完蛋。不如转移得更远一些,比如到齐国去。齐国管仲刚刚死了,齐桓公为了延续霸业,必然需要人才,我们正好到那里做官。”
  这个想法一旦提出来就非常激动人心,在当时人眼中,东方霸主齐国是个遥远而且美妙的国度,充满神秘和浪漫色彩,齐国的月亮比晋国的都圆。
  (注:齐国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它的都城临淄是春秋战国时期最繁华的大都会,前后经营630年。最盛的时候,外围城墙周长30华里(相当于北京市西城区),内城周长15华里,城门13个,10条大道从多个方向通到此地,地点在如今山东“淄博”下辖的“临淄区”。从遗迹上看,城里分手工业区,商业区,官府区和住宅区,水井400口,有全城给排水系统,城中路面最宽20米。临淄街上,车与车相撞,人与人碰肩,衣襟相连成帐子,衣袖举起如帷幕,人们挥汗如雨,扇袖成风,早晨穿新衣服出去,晚上回来就给挤成烂布。)
  正在向往东方大齐,从晋国国内传来绝密情报,韩原大战失败后的晋惠公担心自己政权不稳,重耳等流亡份子趁自己战败之际反攻大陆,于是先发制人,派出大内高手寺人披,限三日之内,杀奔翟国,不论活口死口,诛杀重耳。寺人披是个宦官,曾经受晋献公派遣追杀重耳,如今经过十二年苦练,武功已经出神入化,一掌可以震死一个营的兵力。
  听到这个消息,想不去齐国也不行了,二流子重耳马上登车发表动员演讲,手里拿着两块木板儿(宣布他已经见了上帝了),从即刻起,他就要像摩西一样,带领大家离开埃及,去寻找梦中的耶路撒冷。
  重耳转头又对自己的翟国妻子说:“我准备带领大伙去东天朝圣了。希望你能等我二十五年。如果我二十五年不回来,你就改嫁。你看,我很宽容吧!”他的妻子穿了红色的盛装,腮上涂了红色的胭脂,对老公笑道:“妾我已经二十五岁,再过二十五年,就该‘就木’了(进棺材了),还能改嫁谁啊?要改嫁,早就应该改嫁.虽然是这样,我还是坚决等你。”这就是成语“行将就木”的出处,带着死亡的气息却原来出自美女之口。另外,重耳这时候55岁,还娶25岁少女为妻,真不要脸啊。当然,最可气的是后面又娶了几个。
  正这时候,外面寺人披已攻入城来,重耳吃过大亏,晓得他的厉害,浑身抖颤,急慌慌步行溜出城外,独自一人脱逃。城里的“犹太人”都被这位救世主给丢脑后啦。
  重耳跑出去了两天,其余的流浪汉陆续赶上。可惜,他们管财务的头儿,趁乱卷走了所有钱财,开小差跑了。这场轰轰烈烈的朝圣运动,刚一开头就这么不成体统。
  重耳的长途跋涉开始了。从山西往山东齐国去,航空距离两千里,中间要经过的省份有河南河北,经过的重要山脉是太行山、泰山,河流是黄河、济水。最直接的路径是一直东行滑下山西黄土高原,直抵河南河北交界处,借道位于那里的卫国通过。55岁的流浪汉重耳先生带领他的一小撮信徒,慢慢走下黄土高原,终于看见黄河冲击出的广袤大地,突兀起卫国的都城。二流子重耳兴奋地说:“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这里叫他“二流子”没有贬义,他是公子,地位排在第二(次于申生),又流浪,简称“二流子”。
  卫国十二年前曾被狄人攻破过,卫文公正专心带领群众恢复生产,埋头做事,对国际间的恩怨没什么好奇。对于重耳这样没资金也没技术的国际二流子,连敷衍一下的必要都没有,于是卫文公说:“现在各国四处流窜的恐怖分子很多,你们给我看紧了他。”
  于是,卫国人把大门朝着重耳的鼻子关上了。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只有心知。那又有什么办法呢?重耳像讨食的野狗,没吃到包子,却被泼了一身米汤。他用凄凉的眼光望了一下他所不解的人间,抖了一抖身上的毛,向北折行,绕过卫国走。
  喜欢自虐的人一般最能理解重耳这种徒步旅行的苦乐,重耳大约是那种独闯罗布泊者的祖师爷。当然你可以美其名曰“周游列国”。由于资本最初被CFO(首席财务官)卷走了,就没钱买吃的,重耳一行人走到卫国北面的“五鹿”地区(河北大名府,李逵劫法场的地方),饿的已是湿汗淋漓,实在不行了。重耳说:“徒弟们,谁能替为师前去化些斋饭啊。”
  他二舅狐偃手搭凉棚,仔细观瞧,见灌木林边,有几个野人正在“米细”。狐二舅哈拉子立刻流下来了。再重复一遍,野人不是茹毛饮血的人,不是吃人生番,而是指郊外农夫,在野之人的意思。这些野人干完了活,正在火堆上烤肉,一边拿着树杈撅成的筷子夹肉吃呢,同时偷看着远道而来的几十个疲惫不堪、衣冠不整、形容憔悴却风度堂堂的叫花子。叫花子们则直勾勾地看他们筷子上的肉哩。野人们不由自主地憨厚地乐了,露出焦黄的牙齿。
  野人的烤肉做的不错——用文火烧,把肉块儿弄香弄熟。但直接放火上烤肉容易烤焦,最好是肉上浇油脂以免烤焦,又香又不烤焦。野人没有浇脂的条件的话,泥裹也是个好办法,香味全留在里边,一点都不浪费。现在饭馆里的“叫花鸡、纸包鸡”就是这么来的,此二鸡的吃法很有古风。不用泥包的话,根据古书记载,也可以用酒水渍制了再烤。这些都是古书上的记载。现在的韩国烤肉依旧有酒腌渍的牛肉。古书上记载的“牛羊猪三鲜煎饼”也不错,但是作法失传了。
  饥渴的重耳看着野人们变着花样的烤肉馋得直咽唾沫,命令狐偃说:“去跟他们要点饭吧——对了,肉少点也行。”狐偃只好走过去作揖,像野人乞食。那些野人坐在地上,仰望这个狄国人种的家伙,就像围观一个大鼻子老外。野人们不知怎么想的,也许是出于他们天才的搞笑能力吧,居然以次充好,装了一碗泥巴,献给狐偃先生。狐偃先生以为泥里必是刚烤好的兔子肉,赶忙乐呵呵端着,跑回车上给重耳吃。重耳搓了搓手,小心翼翼掰开泥巴,看见里边只有一条蚯蚓。
  也太欺侮人了,重耳扔掉这假冒伪劣的肉,火冒三丈,差点在毒日头下面晕过去。他从驾驶员手里抢过鞭子,下车就要跑去找野人打架。赵衰赶忙上前劝止,赵衰说:“泥土,是国家的基础,您有了土,就有了国家,请您拜受!”
  重耳觉得打架未必能占便宜,就放下鞭子,把衣服抻抻平,紧紧裤带,恭恭敬敬趴在地上,右手触地,左手压右手背(绝对不能相反,反了的是女子之拜礼),以头触地(头触地位置在手触地位置前),行了个稽首,连续两次以头触地,叫做“再拜稽首”,这是古代最大地礼,然后泪流满面地接过狐偃手中的泥土。(重耳也是个枭雄啊,刚要拿鞭子抽,转而又下拜,变得够快。仿佛曹操抡宝剑要杀张辽,一转脸儿又改成亲自给张辽解开绑绳了。)
  顺带说一句,这些野人这么开心,敢于捉弄戴着冠的重耳一行人,也说明当时的庄稼汉根本不是带锁链的奴隶。须知,重耳即便再落魄,也是戴着冠的,只要戴着冠就表示你是贵族(犹如现在系领带的,就是白领)。而奴隶的特点就是温顺,见了戴着冠的,不管是不是自己的本主子,也都不敢造啊。所以,野人不是奴隶。社会最广大的主体——野人(即庄稼汉)不是奴隶,那这社会还是不是奴隶社会呢?当然不是!当时即使有少量的奴隶,都是家庭奴隶(仆妾),居家伺候主子的,这在未来的历朝历代都有,不能因此就算上奴隶社会。
  吃不到兔子肉,吃了一嘴泥,重耳在野人们快意的目光注视下继续昂然赶路,直到虚汗涔涔,七魂出窍。别的人还可以挖野菜吃,蒲公英的花还有猪牙草的叶都不错。可是重耳不想当花吃,重耳娇气,苦苦的野菜他咽不下。正难受呢,“介子推”大哥突然抱着一罐肉汤笑嘻嘻地钻到前边来了,献给重耳吃。重耳吃完他所孝敬的肉汤,把手指头上的油舔净,然后说:“子推大哥,您也尝个鲜吧,在哪弄的啊,真不错呀。”
  介子推笑得比苦瓜还苦:“尝就不用咧,这是俺自家大腿上产的肉啊。”
  不会吧!大伙不约而同一摸自己的屁股,还好,都在。哇塞,介子推从自己屁股上割肉给公子重耳吃,晕倒!这就是介子推“割股啖君”的故事。后来介子推是被烧死了,大家迄今还在寒食节纪念他。其实“迄今”也没多远,两千多年而已,弹指一挥间,梦觉一场。
  重耳的这帮跟班,都是一时俊才,其中狐偃地位最高,是智多星,但私心重;另一位赵衰是赵姓的先祖,后被誉为“冬日暖阳”,乃诚厚君子;贾佗是文化人,后任太师;先轸是“不顾而唾”的军事天才;魏武子,类似莽撞人张飞。总之都是一时之豪杰、贤人。在流浪途中这些贤人还发生了一个小故事,贤人赵衰抱着一锅小米粥落伍了。赵衰和粥都不见了。别的贤人们都诬陷他,说他偷了粥逃跑。后来发现却不是,他只是落伍了。(孔子周游列国的时候,大贤徒弟颜回也有一次抱米走失,大家诬陷他偷米,唯有孔子不信。)在饥谨时刻,众人的眼睛都是盯在米锅子上啊,贤人们之间也要为了米而打架啊。
  就这样,一边走一边唱,走过春天,走过四季,走过春天,走过我自己。重耳领导的朝圣队伍饥一顿饱一顿,跋涉到了东海之滨,梦中的齐国,伟大的耶路撒冷。
晋文践土二
  穷途末路的二流子重耳先生在众叫花陪同下,终于来在了灿阳照耀的齐国。齐国这时候有齐桓公为政四十年,国脉日隆,东及滨海,南括崇岭,西起巨川,四方物宝及天下豪杰,都笼络在大齐的无限威风之中。所以,重耳所看见的齐国是历史上最好的齐国,走在齐国临淄大街上,人如潮涌,可以看见楚国人的奇装异服,鲁国人的峨冠博带,宋国的侏儒,郑卫的美姬,吴越的嬉皮士(因为断发纹身,莺声鸟语,所以算嬉皮士)。但你不要以为这是重庆的解放碑:街心都是人流,两边全是商场。春秋时代的城市里,大街两边没有做买作卖的,街边应该是市民的房宅和上班的手工业工场,以及娱乐场所如妓院(想必也有提供泡脚和松骨服务的洗裕中心吧)。这些功能各异的建筑组成不同的街区(block)。街区中的人们要买东西怎么办呢?按当时通例,有的街区不住人,专门划出来作为商品交易区,面积很大,叫做“市”,四周以围墙围住,开有进出的门,人们都走到这里来买东西(所以你知道“城市”一词:城是城,市是市,城中有市)。这样的“市”,临淄城内有好几个。从围墙大门进“市”里一看,一排排华丽的店铺上汇聚了各国的珍稀:有鲁梁的缟素帛纨,楚国的角齿羽毛,郑国的音乐杂耍,秦国的蓝田美玉,以及晋国的宝马人文。重耳置身齐国市中,傻了。十里洋场,国际都会,这都是从前管仲鼓励经商的成果,足与一时之秀的地中海上明珠雅典媲美。齐国的商品经济在列国中最发达,而信不信由你,此时的西陲秦国,连货币都还没有。而齐国人拿着自己的刀币,在市中随意购买。重耳也想从身上摸出幸存的最后一枚晋国铲币,问问与刀币的市场兑换价,但他摸出的只是空空的一双手。齐国人被沤在糖罐子里,但糖是他们的,重耳什么都没有。
  稠密的空气从东方海洋抛散下大片的花朵与大量的鸟鸣,滋润着崇尚奢华的齐国人。重耳一行人进了临淄的内城,也叫宫城,那里是公族、卿大夫活动的downtown,祖庙、社庙也在这里。夯土高台上的宫殿群落映着金灿灿的阳光,齐桓公的宫人终日撞钟伐鼓,笑歌沉迷,欢乐泛滥成灾,女孩汪洋恣意,玉制编钟的清响搅拌着酒肉的臭气,多么伟大的一派美好烂污的繁荣景象。
  富强的国度总是乐于接纳外来事物的,重耳,这个多少在国际上还算掷地轻微有声的名字,得到了齐桓公高兴异常的礼遇。齐桓公亲自君临朝堂:“欢迎!”(老年人就怕寂寞。)重耳登上齐桓公的殿,揉了揉眼睛,年近八十的伟大的齐桓公他老人家,就这么活生生地立在他面前了?重耳结结巴巴地喊:“呕!我的上帝啊!”朝圣总算圆满结束,见到活佛了。齐桓公阔大而好客,让重耳随便留在齐国吃白饭,还拨给重耳二十辆大马车。车上镶铜绣锦,眼花缭乱。有了二十辆马车的重耳先生彻底结束了瘦马单车的乞丐生涯,跟从他的精英们也都成了有车一族(按50名随行人员计,平均2.5人乘坐一辆)。
  娱光易逝忧愁多。重耳待在齐国的幸福生活并不很长,因为,伟大的齐桓公没来得及封他做官就先死了,过程是这样的:我们说,伟人的出生都是一样的(即光着身子),而伟人的死却各不相同——老齐桓公这一天突然染上了一点微恙,不严重。他躺在床上静修,有点君王不想早朝的意思。这种小病,养养吃点药也就好了。齐桓公想叫人弄点药来吃,但是怪叫了两声,寝殿里却静悄悄的,没有人应。又摇了摇铃,想叫人端点小米粥来,也一直没有人应。世界安静得像他统治下的太平盛世。齐桓公这颗曾以为永远燃烧不尽的恒星,正在向白矮星蜕变。
  按理说,老爹闹病,儿子们即使不割股疗亲,也应该衣不解带地朝夕伺候。齐桓公想把儿子们召唤到一起,交待未来五十年发展的蓝图。喊了好几嗓,就是没人答应。冬天的寒宫也没人生火,没人做饭,一直饿了三天,齐桓公趴在床上,焦灼愁闷,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世界仿佛在睡着,这个被遗弃了的曾经叱咤风云的老人,睁开老耄的双眼,又失望地闭上。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自从齐国贤相管仲死后,齐桓公落了单。易牙、竖刁、开方三个小鬼专政弄权,八十来岁的齐桓公老迈无助。齐桓公病卧床上,他脑子里隐隐约约的清愁,这时候都变得浊了。忽然咣当一声,从窗子跃进个人来,齐桓公半昏半醒,问:“谁……啊?”
  来人叫“晏蛾儿”,是齐桓公小妾之一,眉毛像蛾子的触角,长长卷卷,所以才叫这个名。晏蛾儿作了自我介绍,我是服侍过您的,在临淄市上的敞蓬马车里,曾经那个过的。齐桓公想了半天,年轻时代的事儿,像流水一样都记不得了。他终于说:“嗯,我说……粥……呢。”
  “对不起,老爷,没有啊。”
  “那……水……来。”
  “主公爷,水也没有。您的亲密战友易牙、竖刁同志都造反了,他俩把大伙统统赶出宫去。宫里垒了高墙,就墙根开了个狗洞,每天爬进人来,看看您老在还是不在呢。”
  齐桓公说:“会有这样……的事?我……我孩子们呢……”
  “宫门上挂了个牌,说您养病,不想见人,公子爷都给骗了,进不来了。我这是舍了命,才爬进来的。”
  齐桓公沉默一阵,想,我的病也没传染性啊,怎么就把我给隔离了呢。他深有感慨地叹了口气,眼泪夺眶而出,随后哭道:“管仲岂不是圣人乎!他不叫我任用易牙、竖刁,我偏不听。我悔不听仲父生前之言!落得今天这样的结局,死后有何脸面见他?”于是齐桓公奋力大呼三声,吐血一盆,以袖掩面,气绝身亡了!想不到,一代天骄齐桓公,在位43年,就这么凄惶孤闷地独自死了。
  纵观齐桓公一生,他等于一个扶得起的阿斗,清静无为,信用大臣,给管仲以最好的君臣际遇(有一次,有个官向齐桓公请示问题,齐桓公三次都不理,叫他去找管仲去。齐桓公懂得授权啊!),从而使管仲从而大有作为,使齐国成为赫赫强邦,春秋第一霸主。但是管仲没有培养出得力的接班人员,就自私地先他的恩主而去了,导致了齐国的末落。
  有人说:管仲、宁戚、鲍叔牙、隰朋之辈,负责做衣裳,做好了,给齐桓公身上一穿,国家就治理出来了,霸业就形成了,为国之道就是这么简单。但是,失去了裁缝们的大恐龙齐桓公,终于在公元前七世纪的中叶,一个饥寒交迫的冬天,死去了。小妾晏蛾儿则以头触柱,殉节而死。
  没多久,易牙、竖刁的探子,呼嗤呼嗤白着脸儿跑回墙去报告,吓得嘴都不利索了:“报、报、报告、告主公已经升天啦。”易牙、竖刁一合计,这回好了,主公死脱脱,咱俩把他的既定接班人公子昭杀了,就可以扶立咱们最喜欢的公子无亏为国君,以后由着咱俩吃香喝辣,横行霸道了。
  城里的月光一片皎然,就像梦一场。易牙、竖刁派警卫部队包围了既定接班人公子昭。面如土色的公子昭挑了几件宝贝,突围出城,投奔宋国的宋襄公去了。大臣们次日跑到朝堂上问消息,易牙、竖刁拥着公子无亏从后堂走出来,宣布了编造的伪诏,要求大家给新国君下拜。大臣们面面相觑:“没听说主公要换新接班人啊,不是公子昭吗?”易牙、竖刁一看讲理不行,就让警卫队的短矛长剑,向大臣们身上去说理。一通乱扎,大臣们丢下十几具尸体抱头逃蹿。公子无亏遂向各国发出通告,即日登基坐殿。看来还是枪杆子里出政权。
  这里要说说齐桓公的儿子。齐桓公搞了一辈子妇女工作,成绩裴然,合计有六个媳妇、六个儿子,按妈的地位排列依次是:公子无亏,公子元,公子昭,公子潘,公子商人,公子雍。我们为了方便记忆起见,分别称他们为“齐氏1号”“齐氏2号”“齐氏3号”到“齐氏6号”。这虽然有点像西瓜的品种,但毕竟方便下面叙述。
  如今公子无亏(1号)在易牙、竖刁吆喝下登基了,其他儿子并不服。齐桓公生前的另一位同志开方,也是胸有大志,想把“公子潘”(4号)扶上君位。他们打开武器库,武装了自己的私家部队,杀到朝廷大殿,说:“许你公子无亏自立为君,就不许我们公子潘继承君位吗?”
  于是公子无亏、公子潘两伙人马在大殿上你捶我砸,公子无亏(1号)比较厉害,占领了主殿,公子潘(4号)抢了大殿的右厢,搬张案子,摆上大印,也宣布亲政,开始办公。
  不一会儿,“公子元”(2号)也率领武装起来的狗腿子,冲上殿来,和刚才的两号势力打了一通,夺据了大殿左厢,也自立为君,拉张桌子办公。
  另一个叫“公子商人”(5号)的,觉得还不够热闹,凑了点人马,把宫廷的院子给占了。他说:“你们有种的别出来,别上厕所,我憋死你们。”有些不了解情况的外地干部跑来汇报工作,迈进朝门,妈呀,老国君不见了,换了四个国君同时开张。一家占一角,朝廷变沙场,四国大战啊。
  四个号码的国君互不相让,一直互相顶牛达六七十天,直到后边寝宫传出一股妙不可言的特殊味道。正狐疑间,白色可爱的小蛆,排成一行整齐的大队,喊着号,从后殿爬进了正殿。大家这才想起齐桓公还暴尸寝宫,已经烂得没形了。
  国氏、高氏两家上卿大声疾呼:“既然都是正统的继承人,怎么不孝顺老爹?把先君先装殓了,你们再闹吧。”四家公子恍然大悟,争当孝子,一窝蜂冲到后边,推倒石墙,冲上去抢齐桓公遗体,就像刚才抢玉玺一样,你争我杀,又丢下几十具新尸。齐桓公的老尸最后被大哥公子无亏(1号)抢到手,草草埋到祖坟上去了。
  四大公子爷斗得正酣,忽听城外大事不好:宋襄公带领维和部队,接纳了逃难而去的原定接班人——公子昭(3号),约集了卫国大兵以及曹、邰小兵,兵车二百乘,杀回齐国,兵近临淄城下,要扶立公子昭夺位呢。
  四大公子立刻停止内战,一至对外,分守四个城门,听凭宋襄公军队在外面叫骂。上卿国氏、高氏一看外援来了,赶紧内应,布置了鸿门宴,把支持“公子无亏”的坏蛋竖刁诱来,在酒席上就地正法,然后串联了管、鲍家族的力量,组成敢死队,猛攻宫廷大殿里的“公子无亏”(1号)。
  自视正统的“公子无亏”(1号)誓死保卫撒拉热窝,自负以前对国家有功(给好鹤而亡国的卫懿公复国,就是他张罗的),偏不屈服。无亏亲自仗剑迎战,一直战斗到玉瓦俱碎。然而他的同党易牙竖刁跟大臣们结怨太深,身受其累的无亏成了众人的撒气筒,在一片剑光血影里,无亏被乱兵砍死。易牙一看不好,收拾细软逃往鲁国。
  国氏高氏大开城门,迎接宋襄公联军入城。宋襄公和国氏、高氏一起奉原定接班人“公子昭”(3号)继位,是为齐孝公。齐孝公孝义当先,把老爹齐桓公从坟里挖出来,吹吹打打,重新厚葬,又杀了很多坏蛋家属做殉葬。
  齐桓公死后,获得的“桓”的谥号,意思是辟土服远、大开疆域。他的墓而今还可以在临淄郊外找到,只是不够风光:是一片玉米地中的土丘。然而这墓却被盗过(盗墓这项职业,古代早已发达)。据说在晋朝,齐桓公的墓就被盗了,挖出无数金玩宝器以及骷髅人头。口含珍珠、身穿玉衣。他生前离不开的钟鼎壶鉴,车马衣戈,死后都做了陪葬。可惜这些东西最后都孝敬了盗墓贼。孔子说:“用宝玉装殓死者,等于把尸体暴露原野。”死人也会受财货之累的。
  宋襄公帮齐国拨乱反正,然后,乐呵呵地撤兵回家了。公子元(2号),公子潘(4号)和公子商人(5号)一看宋襄公走了,立刻又发难了。他们约了公子无亏(1号)的老妈和竖刁、易牙的余党,猛攻齐孝公。齐孝公(公子昭3号)太不禁打,再次被打跑,逃出城门,撒丫子顺着车辙印奔宋襄公又去了。
  宋襄公正在回家路上,一看来人浑身汗土,丧家之犬一样,细看却是可爱的齐孝公,忍不住大笑:“我的爷,您又给揍出来啦?刚把您扶上君位啊。”
  宋襄公帮人帮到底,命令大军调头,另添二百辆兵车,杀回去给齐孝公翻本儿。(宋襄公为什么总肯帮忙,因为以前齐桓公曾经在葵丘(兰考县)会盟嘱咐过他,把公子昭未来接班的事托付给。遇上意外,他得帮忙。)
  公子元(2号),公子潘(4号)和公子商人(5号)一看宋襄公摆着除恶务尽的架势再次回来了,赶紧组织一批离心离德的人马出城迎击,却大败而回。三个公子受不了命运的捶楚,终于泄气,公子元(2号)逃奔卫国。另外两号开城迎降,得到赦免。齐孝公(公子昭3号)终于进城归位,大赦政治犯,算是闹剧结束。整个夺位闹剧中,只有6号公子雍没有参与,这倒不是因为他乖,而是他岁数还小,尚在吃奶中。
  齐桓公主持国际霸业三十余年,威风不可一世,死后诸子争位,不到半年,霸业就被这帮不肖儿子败光了——齐国这个熟透的瓜随着齐桓公的惨死而开始腐烂。虽然齐孝公很快继位,但并没有彻底扭转颓势。混乱在继续蔓延,齐桓公的各号儿子们在瓜瓤里翻进卷出地咬啃,暗杀、争位,混乱一直拖延了五十多年,直到齐桓公的孙子辈也登上舞台,并在互相残杀中死光为止。
  齐国为自己的政治动荡付出了巨大代价,南方狂楚接踵入侵。我们先回顾一下齐、楚两国关系。楚和齐的崛起几乎是同时的,齐在山东兼并诸侯,楚则在湖北开拓疆土,灭国都以几十数,而且楚国拓疆的加速度更快,尽占老窝湖北省以后,又北进河南,东略江淮,其战力的强悍有目共睹:齐桓公的八国联军跑到河南召陵,并不敢与楚成王动手,不敢把老楚怎么样,只是取盟而归。到了齐桓公晚期,由于楚人的扩张已直接威胁山东,齐桓公无奈,组织第二次八国联军与楚国真正交锋了一次,八国联军的兵马居然被楚成王冲得七零八乱,大败而返。等齐桓公一死,国内诸子争斗,咄咄逼人的楚成王怎能坐失良机,立刻把战火燃到了齐国本土:他策动齐公子雍(6号)在齐国建立“反齐孝公政府武装”,以逃亡的易牙为辅导,并且联合了与齐国一贯相仇的南邻鲁国,三股力量合在一起,并力伐齐,打得齐国直吐血,折了七根肋条:齐桓公的七个二等儿子(妾生的)被掳入楚国。齐国的霸业,彻底土崩瓦解了。
  楚国为什么这么强悍呢,能打的齐国吐血折肋?齐国为什么霸权突然失落了呢?打仗也变得窝囊了呢?潇水曰:这不光是齐氏诸子争位的恶果,更要归罪于从前管仲改革的不彻底。管仲把很多城邑分给各姓卿大夫家族作私人封邑,这些城邑里征的兵都供卿大夫私人驱遣,国家的兵源因此虚空了。粮食等财富也是如此,大半把持在卿大夫私人家族手中。当一个国家的军队和粮食都分散在不同姓氏手里,国君只居其中一部分,整个国家对外的战斗力削弱了。这是商周以来一直流行的分封制的最大弊端。为什么分散就会削弱呢?当然啊,国君一族掌握的军队有限,无法威慑卿大夫家族,卿大夫家族的军队就不听他的,他也没办法,于是国君一族的军队(可以叫中央军)与卿大夫家族军队(地方军)配合失措,总战力下降。这跟国民党军队内派系林立,各将领都把军队当作自己的私有财产,根本舍不得拿出来救助别家,于是每次打仗,即使占人数、装备优势,还是必败。蒋介石调动不了地方军阀白崇喜、阎西山,甚至他嫡系的将领也往往阳奉阴违,导致整个国民党军整体战力下降。所以“党指挥枪”,对军队的直接集中领导是战力提升的保障。
  分封制的第二个弊端,是制造内乱。你必须手里直接管着一片土地,才能从那上边去征粮、征马、征车、征人——按照户数或者每户土地面积征。但是齐国国君直接管理的土地少,土地都分封给别的家族了。被分封的卿大夫家族掌握着大片的世袭封地,以及封地上的兵员、粮食,俨然国中之国,常常可以对抗国君一族。而国君一族只从自己直接控制的有限的几个大城邑等地征发粮食和兵源,兵源不够充足,国君就孱弱了,就容易被下边人饿死。齐桓公死后的内乱,表面上是诸子争位,其实是易牙、竖刁这些颇有实力的被分封的家族在兴风作浪。易牙、竖刁凭借自己的私家武装,以及私人封邑作为根据地,所以敢于以下犯上,敢于造反,敢于推翻齐桓公生前指定的继承人,甚至干脆敢于饿毙齐桓公。为了达到他们的干政目的,他们还利用本家族势力各自扶植诸子,燃起一场齐桓公死后的争权内讧。表面是诸子争权,实际是这些家族在争夺对齐国的控制权,这就是事情的全过程。除了易牙、竖刁家族,其它管、鲍、国、高等齐国大家族也一样有私人武装和封邑,在诸公子的内战中也都抄家伙上了,各行其政,各逞其意。他们没把齐国搞得四分五裂就不错了。之所以没有四分五裂,是因为宋襄公大兵及时从外面干涉,硬扶立了齐孝公,避免事态进一步失控。多亏了宋襄公了。
  我们由此推论:齐桓公在晚年必然已陷入君权虚弱的状态,易牙、竖刁等家族的实力(封地、兵源、粮食)凌驾于国君之上,所以敢于造反。齐桓公被饿死,传统的理解是儿孙不孝。其实这个理解比较浮浅。他的死是分封制的弊端导致的。
  一言而蔽之,分封制下卿大夫家族家伙自有封地,自有军队,导致国家战力削弱,这些家族同时上凌国君,导致国内政局不稳,动荡频仍,出现了齐桓公之死这样的内乱。而楚国比齐国厉害,它没有尽走分封制的路子,而是强化君权。楚国从楚武王起就尽可能手里直接抓着国内大片土地而不是分封出去,大臣们没有过强的经济基础,因而无力造反,政治趋于稳定。不搞分封制楚王怎么管理自己的土地呢,他在这些土地上大力推行行政县制度,县归楚王直接委派官吏治理,县的土地和兵源最终听命于楚王一人,楚王直接管控的土地扩大了,这些土地成为国家(也就是楚王,在他那个层面,国家和楚王概念等同)征兵征粮的重要基地,极大强化了楚王(也就是所谓国家)手中的军力。王族手中的军队强大了,卿大夫手中少量的军队自然不敢像传统分封制下各行其事,而必须配合王族军队(也就是国家军队)。于是整个国家兵力调度统一,拳头捏的紧紧的,去中原打架,打谁谁疼,成为中原人的心病。
  春秋时代的主旋律,就变成南北之间的百年争霸战:中原诸侯为了保家卫国,与雄起的南方楚国之间打。中原一直打不过楚国,作战地区总是在中原,呈守势,从来没有推进到楚国本土上。这正是由于中原的分封制弊端,导致战场上的被动。
  到了战国以后,中原列国意识到了自身问题所在,纷纷用“法家”以变法,改走楚国的路子:抑制卿大夫封地,改行郡县制,从而达到强化君权、稳定政治、凝结战斗力、提升对外总战力的作用,收到了良好的效果,从此彻底解决了南边楚人的威胁。
晋文践土三
  春秋第一号霸王龙齐桓公一死,黄河流域从此无主,新一代的诸侯伯长,再次成为众位高人梦寐以求、争来夺去的热山芋了。伯长,就是霸主的意思。但是我想,不会有很多人愿意抢这个荆冠,因为长江流域楚国地广兵强,那毁灭性的坚甲利兵和令人窒息的攻击速度,东杀北捣,齐国尚且为之折肋呕血,中原诸侯何以能当其锋,一旦狂楚扫空中原,华夏亡种之日立待。所以,新的中原霸主不单要勇作齐桓公第二,甚至还要卓越在齐桓公之上:力能扼南蛮之喉,克强楚之兵,免中原于沦陷,系中原文明于不绝。但是,谁能有这个能力呢?
  让我们把目光投向中原大地的东部,河南商丘的宋国吧。宋国的国君宋襄公,是个志大才疏又死爱出风头的人(类似群英会里的蒋干),他对齐桓公从前当世界宪兵非常眼红,就对臣僚说:“十年前我刚即位时,一再让位给我哥哥,因此我的仁义美名远播诸侯。齐桓公对我都欣佩不已,还把世子昭的未来托付在寡人身上。如今齐桓公死掉,齐国大乱,寡人力挽狂澜,不负桓公嘱托,击破四公子,纳入世子昭,扶为齐孝公,拨乱反正,定立齐国社稷,功莫大焉。寡人理应做天下盟主,光宗耀祖。大家说怎么样?”
  他的哥哥子鱼(老国君的妾生的)不同意,说:“谢谢您曾让位给我,但是我还要说,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没有人随随便便就能成功。现在南方楚国方兴未艾,威逼北方,齐国都不是他的对手,我看形势十分难测。咱们小国争当盟主,依我看,必然引祸上身。”
  想当第一的宋襄公不听劝,执意牛刀小试,联络一统中原大业。大国诸侯暂时不好搞定,他就邀请滕、曹、邹、甑这些不入流的小国聚会,推举自己当盟主。其中滕国国君迟到了,宋襄公非常光火,把滕侯关到小黑屋里,不许他会盟。甑国人(今河南密县)来得更晚,足足迟了两天。宋襄公手下有个整人专家说:“我建议,您把这个迟到的甑君(东夷人)杀了祭河,其它东夷人看了,一定屁滚尿流地佩服您。以后您指挥东夷人去征伐天下,霸业可成啊。”
  宋襄公听了很满意,就以迟到两天的罪名,杀了甑君祭河,并邀请东夷诸侯们一同观看祭河仪式。不料傻瓜东夷人不知好歹,有热闹不看,一个都没来。把宋襄公气得够戗,说:“等我忙完了别的再收拾你们。”
  其实,宋国国力并不强大,地方也不算大,在巴尔干东端,河南、山东交界,于公元前十一世纪立国,收容了以微子启为(商纣王的庶兄)首的商朝遗民,护奉商朝祖先香火,算是给商王族留了个后。因为是前朝遗民的聚栖地,而遗民又是一类顶可笑的人:从前的时代一去不返了,新的时代又不能适应,所以活得像做梦一样。鲁迅、老舍描写的前清遗老遗少,不是行为可笑吗。韩非子、庄子、孟子什么的,也常拿宋国人开涮,比如守株待兔,拔苗助长,这些可笑的寓言故事都编排在了宋国人头上,突出他们的迂腐可笑。
  总是容易被往事打动,总是被过去的荣耀搞得心痛。虽然衰败成破落户了,但祖上必竟是阔过的,商朝遗民们想出风头的心思比天都高,理想主义者宋襄公就是这样的集大成者。他第一次召聚诸侯会盟失败了,就打算再弄次大的。这回要借力,借南方楚国的力:宋襄公把楚蛮子看成了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那种,想驾驭楚国去咬中原诸侯,等自己当上中原霸主,再利用诸侯合力压制楚国。这个拨着头发想上天的思路实在令人费解,不过宋襄公就是这么希冀的。鲁国大贤人藏文仲听说了这事,也对宋襄公的动机大摇其头,说:“以欲从人则可,以人从欲鲜济。”顺从别人的欲望而行动,还可以成事,让别人顺从自己的欲望,那就没戏了。这是最早对欲望进行心理学分析的人,藏文仲是中国的弗洛伊德。
  宋襄公不管那一套,开始了自己的行动,他先给南方的楚成王戴高帽子,忽悠楚成王说:“寡人想召聚天下诸侯,恐怕不能服众,你们楚国带甲六百乘,拓地一千里,攻城掠地,锐锋无敌,今天寡人想借您的实力,共同召聚诸侯会盟,岂不最好。”
  “什么?既然我老楚有实力召聚诸侯,干吗帮着你去召聚,给你作嫁衣?”老楚果然不上当。你请客,我买单?楚成王很诧异于宋襄公的如意算盘!但楚成王心里有计较,嘴上却不说,佯发承诺道:“你的主意兮,很好。什么时候召开诸侯盟会啊?我肯定去!”
  宋襄公高兴极了。他的哥哥子鱼却对老宋这种引狼入室的愚蠢作法十分震惊,说:“大祸离咱不远啦。”
  秋天来了,食草动物宋襄公鼻子上插葱装野猪,和楚成王联合发出英雄帖,召集陈、蔡、许、曹、郑六国国君在河南睢县西北聚齐,想一举确立老宋的霸权。宋襄公的哥哥子鱼说:“上天不保佑商朝,已经无可置疑了。您想重兴霸业,戏不大啊。我建议您非要会盟的话,一定要带上保镖。”宋襄公正义凛然地拒绝说:“寡人要带什么保镖?仁者无敌,寡人早约了是衣裳之会。带兵,岂不失信于诸侯。”
  “那我就带些战车,远处埋伏,作个呼应。”
  宋襄公生怕子鱼惹是生非,就抓上子鱼,轻车简从,一同前往会场。子鱼被他看得紧紧的,没法“破坏”他的信誉了。
  油白短胖的宋襄公(这个角色可以请王刚来演)和虎背熊腰的楚成王一干诸侯入座,宋襄公抢先发言:“今天我们欢聚一堂,是为了延续齐桓公霸业,尊王安民,天下同乐,大家同意吗?楚王同意吗?”
  “我看行。”楚成王说。
  “因为寡人侥幸列为公爵,比各位诸侯高上那么一级两级。这次聚会,就请以我为盟主。未来天下,就以我为霸主。”宋襄公自鸣得意地说。
  楚成王嘿嘿一笑:“这我看就不行了!论级别,我是王兮,倒比你还高。”
  宋襄公大吃一惊,不是说好了吗?我当盟主,你当托儿。你怎么临时变卦了呀。宋襄公脑门冒汗,赶紧争辩:“天下之大,只有周天子是王,您的楚王之号,怕是自己冒封的吧。你这假王怎么能压我这真公。”
  楚成王哈哈一笑,从怀里掏出令旗,当空一挥,下面的楚国随行人员脱去外衣,露出皮甲,抽出利器,一窝蜂冲上坛来,把目瞪口呆的宋襄公五花大绑,捆个结实。旁边哥哥子鱼一看不妙,趁乱溜了。楚成王当着各国诸侯的面,列出宋襄公六大罪状:“齐桓公新丧,你出兵干涉齐国内政,废立新君,这是一罪;杀甑君祭河,二罪……”(还有其它半为捏造半为属实的四大罪状,恕不列举。)
  “群英会中计”的宋襄公被剥夺了政治权利,鸠占了他的鹊巢。楚成王押着宋襄公在前面开道,往宋都商丘杀过去,要乘机灭了宋国。
  宋人们从城上看见,都说:“咦?主公怎么这么着回来了?不是当盟主了吗?”
  楚人来到商丘城下,拿大喇叭往上喊:“哎,喂———,宋国人都听着——你们国君在我们手上兮,统统地开门,投降地干活。四面楚歌地干活!兮——”
  城上人回喊:“我们已经立子了鱼为国君啦,要打你们快打吧……我们不开门!”
  “那,算你们够狠。我把国君还给你们兮,你们怎么感谢我们兮?”
  “不感谢,他已经受辱了,回不回来随你们便,没关系……”
  楚成王没撤,下令攻城。他指挥士兵先去森林里砍伐大树,树干前端套上青铜,再搭个木架子,用绳索把树干悬挂在木架子上。木架下边垫着滚木为轮,大家一起使劲,推着木架接近城门,用木架上的大树干猛撞宋国城门,像和尚撞钟似的,想把城门撞开。城上宋人不傻:“跟我们玩这个?”城上乱箭齐发,射得楚人丢下了撞城锤,抱着脑袋跑了回去。子鱼带领军民顽强抵抗,抑制了楚人一次次进攻(一般从技术角度来讲,攻城难度大,守城的占便宜,所以宋人还可以支撑。如果是野战,骁勇的楚人就占优势了)。楚成王会盟毕竟所带军队不多,更好用的大型攻城机械也没有带,一时捞不到什么好,粮食也不济了,就想回家去。
  可是宋襄公这个烂货砸在手里也没有用,杀了又怕失去诸侯各国人心,为楚人自己树敌,干脆放了,卖个人情吧。于是,宋襄公就被放了。楚人收兵南归。宋襄公虽然得自由了,但国内已有新君,不过他的理想却一点也没挫伤,想上山打游击去。正这时,“新君”子鱼派人来了,说子鱼是出于保家卫国才临时冒名称君,还请宋襄公回去继续主持政府吧。
  灰头灰脑的宋襄公回到宋国复位,决心一辈子跟楚国对着干(这个立场在整个春秋时代都没有变过,宋国遗民的骨头是很硬的)。
  如果说宋人是自大狂,那么郑国人就是两面派。这也没办法,郑国地处河南正中心,国家规模二级,处在四方夹隙之间,不得不以妾妇之道,左跳右跳地过活。齐桓公在地时候,他有老齐撑腰。近年屡屡被南楚攻打,受不了了,只好在齐桓公死后变节,倒入南边楚国怀里,与楚人眉来眼去。宋襄公恨楚国,恨一切与楚国眉来眼去的人。他以维护国际风化为己任,遂以霸主身份去打郑国。“你个好好的中原国家,不接受我的中原霸主领导,干吗去跟南边的楚蛮搞得火热?”
  楚成王听说郑国要挨打之后,叫道:“好你个宋襄公兮,敢打我的小蜜!”于是立马发兵救郑。楚国将星“成得臣”此时初出茅庐,建议不必救郑国,而是调拨主力直接打宋国。宋襄公必然撤去郑国之围回救国都,郑国自然脱险了(看来,围魏救赵的战术,早有人在用了)。
  楚成王一听直接打宋襄公,兴致更高了,命“成得臣”从湖北北上,连踢带踏直奔河南东部的宋国商丘而来。打商丘之前,楚人先伐陈国,遏制住陈军可能对宋提供的军事援助(陈在河南东南部的淮阳,是宋国的小尾巴国,在宋国南边,给宋国捧脚。陈国是史前大舜的遗民聚集地,跟商朝遗民的宋国臭味相投,所以两国相好。陈以前还曾经把宋国的弑君犯“南宫长万”捕捞归宋。)
  楚军打压了陈国之后,宋襄公被孤立,情等着楚将“成得臣”的队伍离陈北上,直奔宋境而来。大敌当前,宋襄公的哥哥子鱼脑子比较清醒,说:“楚军武器装备比咱好,作战人员又比咱多,咱还是跟它和平谈判吧。”意思是求和、服软。
  有自我崇拜情结的宋襄公慷慨陈词:“我军是仁义之师,虽然甲兵不利,但仁者无敌,我这有道之君怎么能跟他无道之国谈判。”
  于是,公元前638年的一个美好的十月黎明,唐吉珂得宋襄公骑士,作为不自量力的食草恐龙,打了一场叫人哭笑不得但影响力重大的仗——泓水之战。
  宋军和楚军在宋境的泓水地区展开会战(巴尔干东端,河南东部柘城县北)。宋军本来占了地利,已经进入泓水岸边预定阵地,楚军却还在摆渡过河。子鱼依据兵家常识,劝宋襄公半渡而击之:“趁楚人过河一半儿,首尾无法呼应,一击必乱,可以得胜。”
  “我是一向主张仁义的,怎么可以这样不择手段啊?!”宋襄公不同意。
  过了一会,楚军完成渡过作业,开始布置阵势。子鱼又劝:“敌众我寡,要打快打,错过机会,咱就悬啦!”宋襄公还是满口仁义道德,说君子不困人于厄(险阻),不鼓不成列,等楚国佬儿排好阵式,咱再一本正经地跟他打,打他个心服口服。
  宋襄公传下命令:“亲爱的军士们,等会儿开打的时候,要先看看敌人头上有没有白头发,对于白发老人,以及已经受了伤的,我们不许再打。”
  哇!我服了you,子鱼听得直翻白眼儿,差点直接从车上掉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楚军大阵已经摆好,主帅成得臣把战鼓擂得山响,人跳车跃,呼声动地,实施强力突破。宋军哪里抵挡得住,来不及数完敌人的白头发就纷纷溃退。宋襄公的精锐“门官”(禁卫军)悉为楚军所歼,宋襄公大腿挂花。
  败回城里以后,宋国人都议论宋襄公的错误战术。宋襄公还解释呢:“君子作战,不重伤(不二次伤害受伤的敌人),不以阻隘(不阻敌人于险隘,也就是不埋伏于峡谷上面压袭敌人——比如后来的崤之战),不鼓不成列(不主动攻击尚未列好阵势的敌人),不禽二毛(不俘虏老大爷——头发有两种颜色的白鬓老年人)。你们懂不懂?”宋襄公说得一点没错,古代战争都是这样很有古风的,所谓为战以礼。
  子鱼说:“您才不懂呢?战法云,以正合,这您明白,战法还云,以奇胜,您就忘了。致胜关键在于出奇制胜。对付敌人还讲什么仁义?”
  宋襄公因为腿伤,第二年就像“唐吉珂德”那样愁闷地死掉了。人们后来讥笑他,把对敌人仁义叫作“宋襄之仁”。宋襄公在“泓水之战”败死,标志着商周以来“成列而鼓”的“礼义之兵”行将寿终正寝。诡诈奇谋的作战方式正在萌生。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迂阔可笑战败者宋襄公,却被《春秋》一书算做了“春秋五霸”之第二(继齐桓公之后)。很多人不乐意,说他不配:“与其让他当霸主,还不如让楚成王当呢!能打胜仗是第一位的,宋襄公打输了,还有什么话讲!”
  其实,我们应该反对“唯战胜论”,至少要警惕之。不择手段的战胜,只能给人类和自己带来后患。宋襄公所坚持的“为战以礼”的传统古典战法,在我看来,最具有奥林匹克体育精神:交战双方都遵守统一的游戏规则,约好时间地点,公开地行军到指定地点(往往是开阔场地,行军路上没有偷袭、夜袭和伏击这些诈谋)。然后各居一面,鸣鼓而战,不相诈,公正地比一把。打仗目的只是为了分出个胜负,从而使政治上的争端和争议(比如土地归属、国与国之间的主次关系)有了裁定的依据,点到为止,人员杀伤不是追求的主要目标,一方溃散就达到判定胜负的目的。所以,春秋时代的战争描写,最终常见都是“某某师溃”。溃——就是阵形乱了。退了,也就完了,不求杀伤多少。战车的杀伤力不如步兵和骑兵,但大家并不介意,依旧发展战车,即使南方山林水网密布的楚国,或者远在西垂的秦国,也用战车。这都是为战争为政治服务,而不是掠夺杀戮为目的。直到某一天,不遵守游戏规则的异族武装迫使中原放弃车战,战争技术才进一步残忍化。
  同一时期的欧洲也是如此,地中海畔的古希腊城邦国家的重装步兵也是“公开公正”地战斗,为战以礼、不搞诈谋:他们排成严格的方阵,踏着笛子的节奏缓慢前进,简直像开幕式表演,或者是一场体育比赛。士兵超越前排作战不但不被认为是勇敢,反倒是违规。这种呆板的阵形败给了后来灵活机动的古罗马军团,这一地区也被罗马所占领统治。但我们不能因此就笑话它们呆板。其实,刻板战术流行的时代是有福的,至少表明那是祥和的社会,无所不用其极的残忍战争术还不是必要。
  所以,宋襄公为战以礼、不搞诈谋是符合当时的礼仪时代的,我们不要嘲笑他。宋襄公是大周朝“为战以礼”时代的最后一人,宁可失去一个胜利,却维护了礼仪和秩序,这对国家的长治久安意义深远。如果你不明白这一点,那我也没法多说了。
  到了宋襄公以后二十年,诈谋出现了,晋楚“城濮之战”开始有佯溃诱敌,接着又出现“崤之战”的峡谷伏击,“令狐之战”的夜袭。这些都是不按约定、不公开就战的做法,不是奥林匹克精神了。并且在未来的战国时期,无所不用其极的战争手段愈演愈烈,兵车这种观礼性的打斗模式,也慢慢改成胡服骑射——仿佛摘掉拳击手套改成散打。战争的残忍性在加剧,坑掉赵卒四十万的事也有了。呜呼,盛矣哉
  有趣的是,经过否定之否定,现代社会的战场居然也开始回避不择手段的战术,遵守一定的道德规则,采取有节制的“精确打击”、“外科手术”“定点清除”之类。这不由得不让人想起遥远时代的宋襄公,对他心存敬意。至少,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生活在宋襄公的仁义时代,进行有节制的礼仪化战争而不必猛走极端地玩儿命,堵枪眼、挡炮灰,倒还满划算的。
晋文践土四
  泓水之战前后,国际形势风云变换,大可乘机有所作为,这时候,二流子重耳却依然流亡在齐国,依然不紧不慢地吃着闲饭,轻易不肯离开这里,因为他娶到了齐国公族的一个美女——齐姜。
  齐国一直在为国际社会孜孜不倦地培养扫帚精,比如风骚妹妹“文姜”,好色的卫宣公的儿媳妇兼自己的媳妇“宣姜”,鲁庄公的媳妇兼庆父的情妇“哀姜”,都不是省油的灯。齐国是姜子牙的后代,所以是姜姓,公主们名字都带姜。众姜之中只有嫁给重耳的这位“齐姜”是块好姜。她贤淑端正,高贵典雅,属于传统的红粉佳人。优美的风范礼仪,高雅的举止进退,把山西来的土老冒重耳给看呆了。每当夜色深沉时刻,年轻貌美的齐姜夫人解开云雾般环绕的长发,轻轻地用剪水双瞳睇视着床上的郎君重耳。重耳等待着齐姜夫人风吹弱柳的体态,渐渐靠近了自己,掩住了灯火。重耳先生拥着齐姜柔腻的肌肤,像拥着一团熊熊扭动的火焰;听着她娇媚的喘息,看着她白里透红的肌肤摇曳在烛光之下,重耳阿嚏一下打了个响鼻。重耳摒开一切俗务和彪炳事业的梦想,日日月月年年岁岁,坚定不移地跟齐姜夫人打拼在一起,再也离不开齐国了。这就是这几年重耳在齐国的典型生活。
  “如果你爱一个人,你就把他送到临淄,因为那里是天堂。”——这是二流子重耳说的。
  “如果你恨一个人,你就把他送到临淄,因为那里是地狱。”——这是重耳的跟班们说的。重耳的这帮跟班们都是人气极高的“政虫”,他们撇开老婆孩子追随重耳来到齐国,就是想封妻荫子,得道升天。但自从齐桓公横死寝宫以来,齐桓公的儿子们忙着打架,没功夫理睬这一行外国人了。他们无所事事,忍受着寂寞无聊。看着城头变换着大王旗帜,他们萌生了离开齐国的想法。可是重耳却满足于柔婉无比、温情似水的齐姜那青春蓬勃的女性身体,打死也不要四处流浪。大家非常失望与无奈。
  狐偃、赵衰决定,叫齐所有人员,开会,地点在城外一片没人的老桑林。山东桑麻遍野,丝绸产品行销各国,有“齐鲁冠带衣履天下”之称,它们的桑树林,还是男女偷情幽会的场所,类似我们的高粱地,也叫欢乐谷。当时未婚男女去欢乐谷,不违反《周礼》。狐偃、赵衰一帮人,跑到这地方开会,好比黑社会的头子到小姐的歌厅里议事。
  这帮老谋深算的国家栋梁围坐一团,狐偃首先咳嗽一声发言:“八袋九袋的长老都来了吗?”
  赵衰说:“都来了,一些分舵的舵主也来了。”
  “来了好,现在开会。今天请大伙的目的是商议使帮主脱离齐国的办法。当初咱们老叫花子不辞辛苦跟随帮主,奔波17年,为了什么,不就博个功名,给老婆孩子封块土地,光宗耀祖吗?现在我看帮主是被齐姜那个小狐狸精迷住了,再没心思经营帮中生意。”
  赵衰说:“帮主沉溺女色,我们喝出命去也要带帮主离开这里。我听说宋襄公在搞笑战役泓水之战被老楚掐得羽毛乱飞,牙齿四掉。我们去帮宋襄公吧。不能等了。先轸,你怎么说?”
  “狐长老,赵长老,列位长老,列位分舵舵主:我先轸跟随帮主和诸位长老多年,非常了解帮主脾气,依在下愚见,帮主绝不会轻易离开齐国安乐窝的,这势比登天还难。所以,非得强力逆取不可。大伙说,对不对?”
  “对!对!”
  狐偃等众小叫花喊完,总结说:“我们诱骗帮主出外打猎,趁机行事,把帮主绑架,离开齐国。这个事情虽然是我们忠心耿耿,但帮主势必恼怒,怪罪下来,所有罪责,在我和赵衰两人承担,与列位无干。列位明日可以放心动手。”
  商议完了,众人携起棍子,全部走散。可是,这帮人号称功力深厚,却没察觉到桑树上有几个女子,偷听了他们的全部讲话,赶紧飞报给齐姜夫人知道。
  齐姜叹了口气,把采桑女子们诳进一个小黑屋,一声令下,全部灭了口。她们肚子里无意间听到的机密,就像蚕茧里的蚕,被开水烫死了。齐姜夫人想:有这样忠实明达的跟班,晋国的霸业指日可成啊。于是召见狐偃、赵衰两位长老。狐偃、赵衰夹着棍子还装蒜呢,跟帮主夫人打哑谜。齐姜动情地说:“两位长老的用意和计划我全都知道,其实我何尝不想夫君建功树业。我会帮您们的,虽然你们一直当我是小狐狸精。”
  狐、赵两人都低下了头。
  当晚,齐姜夫人将重耳灌醉,让狐、赵从外面准备小车,以皮裘裹了重耳,抬出去装车。一行人乘夜色往城外跑。城门口还盘问呢:“干啥的?”
  狐偃说:“运大粪!”
  赵衰白了他一眼。
  这一行人在齐国的“七年大梦”万万想不到是这样醒的,半夜像贼一样狼狈地离开。说实话,如果不是齐姜夫人诳丈夫重耳离开,去追求属于他的霸业,中国也许就是另外一个历史,楚国也许就要一统华夏,中国就是另一个中国。每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个伟大女性啊,齐姜因此还上了刘向《列女传》的光荣榜。
  天色微明,一颗启明星照在通往西南方向宋国的大路上——这就是我们今天仍可以怅望的那颗星星。重耳在颠簸的车上慢慢酒醒了,他有点儿冷,又有点头晕,想喝一点儿参汤,张开嘴却哈进一口冷气。车辕上,执辔赶马的狐偃说:“帮主醒了。”
  61岁的重耳老头子使用了足足15秒种才突然搞清自己在哪里,在离开哪里又到未知的哪里去。他发出一声凄凉可怖的怪叫:“Ya——hoo!——在骗我!在骗我!我不要走——我杀了你这狐孙子——杀了你——!”
  他一骨碌爬起来,从旁边惊慌失措的魏仇手里夺了单戈,照着狐偃的脑袋就是一劈。狐偃好汉不吃眼前亏,用鞭子与重耳的单戈搏斗,一看这样冒犯帮主不行,扔了鞭子,跳车撒丫子就跑,又不敢远跑,回头观望。主仆俩人就围着车追打起来了。重耳呼哧呼哧举着戈,越过车身去勾狐偃,狐偃抱着脑袋往车厢另侧藏。赵衰、魏仇等人赶紧拉架,抱腰的抱腰,夺戈的夺戈,在星光之下展开了一场小规模的拉拉扯扯。最后,赵衰哭了,抱着重耳的腰,嗷嗷大哭:“别打了,别打了,都别打了——咱们已经够惨的了!”
  大家肃然松手,时空凝滞下来。一直凄厉嚎叫的重耳,变成失声痛哭。他匍匐在地上,手把着车轮,老泪纵横!命运啊,命运啊,你又是要把脆弱的我们带向何方?
晋文践土五
  既然逃跑出来了,再回齐国去,也没法向齐孝公解释了。狐偃、赵衰好说黛说,重耳只好接受命运的挑战,去给这帮跟班接茬当主子,去实现众人封妻荫子的梦想。还是继续走吧,用他们的黑色的眼睛去寻找光明吧。一切都是未知的,就凭他们几个单薄的人物,就能打天下吗?就能改变历史吗?(他们中许多人患有严重的牙周炎、关节炎、高血脂、心率不齐等中老年人疾病,甚至重耳自己能再活几年都不知道)。
  重耳一般人马(这回又只剩一辆马车了),行进了俩礼拜,向西掠过泰山,来到山东与河南交界的曹国(山东定陶县)。曹国也是周文王的后代,属于三流诸侯,非常凶猛,跟周边的国家寻衅滋事,揪头发打架,不绝于史书。后来,曹国像一匹猛烈的山猫,被齐国降伏,多次参加齐桓公的多国联军,抵御楚成王。齐桓公一死,形势就不那么泰然了,曹国成了楚的死党。
  曹共公接待了重耳,他是一个业余画家或者医生,总之他位对人体兴趣有加,而重耳刚好是个难得的model。根据史书记载,重耳是“重瞳子、骈肋”。所谓重瞳子就是一个眼睛俩瞳孔——大舜和项羽也是重瞳子。其实这不是什么圣人的吉祥物,而是瞳孔发生了粘连畸变,从O形变成∞形,但并不影响光束进来,就像你把照相机镜头分成两半,一样可以用。而骈肋就是所有肋条结成一块板。评书上说宝马良驹都是板肋,花面阎罗“罗是信”也是板肋,非常生猛。其实肋条是不能结成一块板的,否则肋间肌就无处附着,不能收缩和舒张胸廓,人也就不能呼吸了。最多是在胸前小范围内肋条粘结呈板壮,外侧依旧是分列的,这种局部的“板肋”人,呼吸不自如,肺活量小,绝对不会像“罗是信”那么勇猛。武大郎是这样的倒差不多。
  板肋也好,重瞳子也好,虽说都是圣人的标志,实属“返祖现象”——眼睛有向低等昆虫的复眼回归的趋势,肋条有向王八盖子回归。曹共公为了满足人体审美的需求,当然要一睹重耳骈肋的风采。于是他趁重耳在传舍洗澡,就领着爱妾,撩起门帘子探头观看。
  轻佻庸俗的曹共公看见这个美不胜收的二流子重耳,前胸像一面架子鼓的鼓面(而一般人则像手风琴)。哦,这是板肋了!曹共公欣赏着重耳,就像研究显微镜下一个甲虫,获得了极大的审美愉悦,大笑三声,拍着巴掌,充满成就感地高高兴兴跑出去了。
  重耳站在水里,本来因为板肋就喘气困难,现在更加气得爆炸——他有游牧部落血统(妈妈是狄人“大狐”),所以脾气火爆,要不以前怎么想抽野人呢,对狐偃也拿大戈去啄,后来更是睚眦必报于中原诸侯。重耳穿好衣裳,一声断喝,号令丐帮子弟乘着夜色,在曹城每家门上画出一个血色的十字,以为未来报复的标志。次日,惊异的曹国人用凉水擦洗着各自的大门,无论如何擦不掉脑门上该隐的记号。曹国人并不知道,两年后复仇的火焰将会烧平这座城市,并且发生一场屠杀。
  也不是所有人都欺负重耳,曹国大夫“僖负羁”的夫人就独具慧眼,认为重耳不可限量,敦促“僖负羁”带了一盘子好吃的,去看望重耳。重耳正没好气呢:“僖负羁?什么破名字,爸爸大约是写朦胧诗的吧!”等打开礼品盒子,重耳铁青的脸色才缓和下来,原来是他最疼爱的点心,重耳捏起来就吃。本来是路上预备的,他一顿就给吃光了,肚子歪得像个孕妇(且宫位不正)。自从流浪以来,重耳就养成了骆驼的习惯,一吃饭就吃个半死,一饿又连饿三天。重耳抹抹嘴儿,把不能吃的玉壁还给了瞠目结舌的“僖负羁”先生,匆匆地离开了他所厌恶的曹国。这就是“返璧”一词的来历,原物奉还。
  重耳继续东行,进入中原河南省,来到巴尔干垓心地区——郑国。郑国是巴尔干诸侯中典型的墙头草,郑文公(郑庄公的孙子)这时候鉴于齐桓公已死,齐国霸业中衰,宋襄公鼻子上插大葱也大败于泓水,北方不行了,赶紧倒向南方,拼命给楚成王抛媚眼,还把俩闺女给陪进去了(嫁给了楚成王)。傍上了楚国之后的郑文公游目四顾,觉得惟有他有本事当奴才,顿时乾坤朗秀,辞气俱佳,自谓握住灵蛇之珠,抱了荆山之玉,可以高枕无忧乃至狐假虎威起来了。所以,郑文公说:“重耳?重耳是谁?晋国?晋国在哪里?我心目中只有一个楚国在。”
  他的大臣叔詹进谏:“从前,您的心目中还只有一个齐国在呢。焉知世态变幻无常,晋公子重耳依我看,也能潜龙上天。”
  郑文公说:“就凭他哪点?”
  叔詹说:“晋公子重耳有三条理由上天。第一,他母亲是狄国人,跟他爸爸晋献公一样都是姬姓,这种同姓结婚,生孩子就会夭折。可是重耳已经活了60多岁啦,大难不死,必是受上帝襄助(不过,眼珠子和肋条都有畸形,呵呵);第二,上天一直给晋国降下灾难,意图就是请重耳回去拯救国家,这事一目了然;第三,重耳的一帮跟班都不是善主,他们合起来能顶三个管仲,这帮人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可见他不是凡人。如果您不善待重耳,最好就杀了重耳,以免受其报复,因为他脾气很大。”
  郑文公不听:“哼,传我的命令,晋国人与狗不得入内。”
  郑文公的这个傲慢决定,导致了后来秦晋两国合击郑都,把它围成铁桶一样,多亏“烛之武”好说歹说,退了秦师,才缓了条命。
  重耳这帮上天的选民,见郑国不礼,只好忍气吞声,从河南省向南进入湖北腹地,来到楚国。守着楚国庞大国土的楚成王(是桃花夫人与楚文王的儿子)十五岁亲政,从“召陵之盟”起开始进入北方国际政治舞台,灭国二十数,锐锋势不可挡,目前已是奔五十了人了。有的人随着年纪见长就变得暴戾,有的人却极端和蔼,楚成王就是后者。他虽然刚刚俘虏了齐桓公七个二等儿子,又打死了宋襄公于泓水,收拾了春秋第一第二霸主,已成为江汉和中原地区的实际领导者,但招待重耳极尽殷勤谦逊,给予非常优遇。楚成王用招待国君的七牢礼仪宴请重耳,视重耳为诸侯国君。吃饭用的都是象牙筷子、犀角杯子,镶着钻石、珠子、宝玉。本来只想蹭饭,却受到热烈欢迎,最喜欢吃东西的重耳跟楚成王成了好朋友。
  楚成王在酒席上问他:“我这般厚待公子,公子要是回到晋国,做了国君兮,将来怎么报答我?”
  重耳是破落户,死猪头不怕开水烫,落难之中还摆英雄谱,道:“子女玉帛,您楚国都有,羽毛齿革,是您云梦的特产。你们不要了的东西,拣到我们晋国还都是宝,我能有什么好东西给你?”(越穷越有理)
  楚成王有点不自在,追问:“虽然如此,到底有什么可以报偿我的兮?”
  61岁的重耳可能喝多了,飘飘然的,对小他十岁多的楚成王倨傲地回答:“托大王的洪福,如果我能返回晋国当国君,一旦不得不跟您发生战事,与您会猎于中原(就是打仗),我愿意退避三舍,以让大王。”
  这算什么报偿啊。“还好啦,以后我退避三舍,不会打死你啦。”这简直是威胁。楚国将星,指挥过泓水之役的“成得臣”性情刚猛,闻言大怒,哇哇暴叫,心说:“要你让?谁要你让!我杀了你们这帮吃白饭的。”
  长期寄人篱下的自卑心理养出了重耳的狂傲性格,他接着说:“退避三舍之后,如果您实在还要打,那我就左手执鞭,右手操弓,好好地跟您周旋周旋。”
  嗬!成得臣给气得三尸神暴跳,回头就对成王说:“重耳语出不逊,将来忘恩负义,不如趁早杀了他。至少把他几个跟班扣下,拔他几根虎须,以免遗患未来。”
  楚成王显出常人少有的胸襟度量,欣赏重耳的才华胆略,说:“重耳素有贤名,志向远大,一帮跟班都是国家宝器,忠有能力,连上天都保佑他兮。天将兴之,谁能废之,寡人不敢违天兮!”
  于是这位老同志招待重耳加倍深厚殷勤。重耳跟着楚成王游猎宴饮,享受世间难有的乐趣,流连在楚国湖山胜地,涤荡烦恼,一赖就是好几个月。
  潇水曰:所谓退避三舍的“三舍”,就是战车在诸侯各国之间的干道上行军,一天走三十里,三十里为一舍,有兵站休息。在那里给马儿喂草,给车轴上润滑的猪油。带着乐器班子的有钱人,晚上在舍里唱卡拉OK。一春柳色驿站多,这都是春秋古人勤劳结晶啊。不过古代老虎多,出门小心,老虎会大摇大摆上驿道溜达。
晋文践土六
  重耳赖在楚国的时候,他弟弟晋惠公(夷吾)依然统治着他的祖国——晋国,不过却残日不多。晋惠公不幸病倒了。这是重耳所一直等着的事情。窗外正是公元前638年的秋天,要命的换季时节,晋惠公奄奄一息,指着大秘书吕饴甥和郤芮,对刚从秦国当人质逃跑回来的儿子太子圉说:“这是顾命大臣,请辅佐你即位。”然后,为政十四年、自私又吝啬的晋惠公同志,就变成了他祖国秋天里一片翻飞的落叶。儿子太子圉继位为晋怀公。
  这位太子圉的背景,是在韩原大战失败后,被派去秦国当人质的。这种人质不是“泰米尔猛虎组织”扣押的那种悲惨人质,关押在小黑屋里。其实,人质是春秋时代列国间普遍的政治现象,叫做“质”。一个士人进入某卿大夫家族当差,要交“质”,把自己的一件值钱东西交给主子,表示忠贞,就像去企业上班要把档案调去一样。士人离开这个主子,还要把“质”索回,等于是调走档案。国与国之间结盟,当然也要换“质”表示诚意,这个质当然得比民间的“质”值钱,而一个国家最值钱的东西就是太子了,所以太子常被派去对方国家为“质”。燕太子丹就是燕国派去秦国为质的,赵太后也把儿子“长安君”派出齐国为质,这在我们中学课文中都学过。这种“质”有人身自由,类似于留学生或者常驻外国大使,所以燕太子丹还还可以偷着跑回来。前文曾说到的“在齐国留学的卫公子毁,被齐国军队送到卫国,即位为卫文公”,“留学”就是我对为“质”的戏称。一般老国君去世时,在外为“质”的太子就要回国接班,“留学”生活也就结束了。因为在对方“友邦”里留过学,所以接班为君后,两国关系会更好。
  但是太子圉在秦国留学时,患上了鲁迅描述的那种“迫害狂”的病(这也是留学生常见的病),总觉得秦穆公会害他。其实秦穆公对他不错,要等他爸爸晋惠公快薨掉,送太子圉回国接爸爸的班,扶之为晋君。老秦还把自己的闺女怀嬴嫁给了太子圉为妻,更证明他是有诚意的。但太子圉总怀疑老秦的诚意,怕老秦一旦不喜欢他了,不送他回去,或者送晚了,国内其他的公子抢前继位,自己接班的事岂不就出了闪失。于是,当爸爸晋惠公快咽气的消息传来时,太子圉就迫不及待地从秦国独自逃跑,偷溜回晋国,倒也顺利地接上了班。
  秦穆公很伤心,看见太子圉逃跑了,这么不信任我,连我女儿怀嬴都撇在秦国不要了,让她在这里守活寡,真是忘恩负义!
  太子圉回去继位为晋怀公以后,回忆起苦闷寂寞的秦国留学岁月,不堪回首,干脆向秦国宣布断绝往来。秦穆公闻讯,兜头被泼了冷水,我们秦家哪里亏待你了?反倒养出个冤家。于是四处打听重耳的下落,想找重耳取代了你!
  重耳这时候正在楚国的御膳房里,大吃特吃云梦产的飞禽走兽:什么牦牛的尾巴、大象的舌头、朱鳖的裙子、猩猩的嘴唇,什么希奇拣什么吃(自从吃了介子推的大腿肉,他就迷恋上了稀有肉种)。正吃着呢,楚成王喜滋滋地来找他,重耳赶紧闭上嘴巴,里面塞着一条没吃完的大象尾。
  “好消息,君问归期,现在已经有期啦,咱们相见时难别亦难了吧!如今你弟弟晋惠公他死翘翘了!——大家都等着你回去当老大兮。”
  重耳把大象尾巴从嘴里掏出来藏在背后,说:“大王,喔,喔回去可以,但是还得借贵国兵马相助啊。”
  “咱们楚晋两国,远隔万水千山。我还是把这个人情送给老秦吧。秦与您们晋国相邻,东西只隔黄河一水,是你最好的踏板兮。”
  重耳对于这一安排感激万分,于是带着本帮长老,拎着棍子,奔西北的秦国而去。楚成王临别远送重耳,拿了很多猪骨头(带肉的)以壮行色,可谓仁义尽至,不为名利。
  如果你掏出鞋带,在地图上量一下,从湖北南境的江陵(楚都郢城)到陕西西部的凤翔(秦都雍城),足足有四分之一鞋带长,折合一千三百多里。这一段路,坐飞机要一个半小时,丐帮帮众的脚底板很牛气,十五天可以消灭它。(附带说一句,如果将来大家去讨饭,需要经常徒步走路,一定要挑坏路走。坏路高低不平,相当于给脚按摩,肌肉得到轮休,走得不累。而平坦的路,脚掌与地面接触的受力点始终不变,骨筋和肌肉始终处于紧张状态,很容易疼痛和疲劳。所以要走高低起伏的路,这是乞丐大哥告诉我的。)
  不过,说重耳一帮人是走到秦国去的也不正确。当时诸侯之间都修有国道串联,国道上有传车——古代的公共汽车(但只接送达官要人,平民不能作。商人也不能坐。好在商人有钱,自己有私家车坐)。重耳或者坐着楚成王送他的私家车,或者坐传车,一行来到陕西秦国,见到了妹妹穆姬的丈夫秦穆公(第一次见面)。
  勤于公益事业的秦穆公今年四十出头,依旧热心肠,一揪黑胡子,非常高兴地对重耳说:“寡人跟你大妹(穆姬)商量了,要把饿们闺女怀嬴,嫁给你啊。你高兴吧?哈哈哈。”
  不知道有多少美丽的少女都想嫁给他呀的62岁的重耳这回终于没高兴,反倒为难了。怀嬴是现任晋国国君晋怀公留秦为“质”期间的妻子,说白了还是重耳的侄媳妇呢,自己怎好娶她啊。赶紧召集本帮长老讨论。
  最有表现欲也最工于心计的狐偃抢先发言:“忤逆了秦穆公,失去秦国支持,您也就没法回国当国君了。(我也就没法鸡犬升天了)。您还是娶她吧,这样好快回国。”
  “可是我怎么能夺侄子的媳妇呢?”
  “您马上回了晋国,连侄子的江山都要夺了,先夺他个媳妇,能算什么?”
  胥臣,是个学究,也是跟班中的贤者,说:“古人云,同姓不同德。黄帝之子二十五宗,得姓者十四人,青阳,方雷氏之舅也,夷鼓,彤鱼氏之舅也,少典娶于有乔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异德合姓,同德合义,义以导利,利以阜姓……”
  这家伙旁征博引,摇头晃脑,说了半天,离题万里,谁也搞不明白。大家直翻白眼儿。
  赵衰最后发表意见:“将有请于人,必先有入焉(将欲取之,必先与之的意思)。您想求秦国人办事,当然得先顺着人家的意思。人家既然提出来了,您也只能答应。”赵衰这人最持成稳重,心眼也好,既然他也是这意见,62岁的重耳就同一举行集体婚礼,和包括侄媳妇怀嬴在内的合计五名秦国公族女儿结婚,稀里糊涂又一次当了新郎官。(重耳娶的媳妇我都一直给他数着呢。最早他在晋国当公子的时候娶了俩名老婆,到了翟国插队期间又娶了一个狄人美女,齐国吃白饭期间又娶了齐桓公的侄女齐姜,而且越娶越找年轻的。现在到了秦国一气儿娶了五个,合计九个媳妇。这也不足为奇,诸侯间的婚姻都以经济、政治为目的,其次是生殖,最后才是恋爱。当政客也要牺牲蛮大的儿女私情啊。)
  婚后饮酒赋诗,要赋《诗经》的不同篇章来表情达意。就像巫风炽热得楚国人喜欢跳舞一样,山西人喜欢唱戏,《祝英台死嫁梁山伯》就是首创于山西。山西的晋国士大夫们在朝堂上谈论国际政治,都爱唱一段《诗经》,准确地说叫“赋”。赋就是介于一种朗诵和唱戏之间的长腔,可能跟鲁迅的老师摇着脖子念“铁如意~~~~指挥倜傥~~~”差不多。这是当时政客必须掌握的外交辞令术,就跟现代生意人得会陪客户唱卡拉OK一样。
  重耳说:“我文化水平不高,请赵衰来应酬一下。”
  于是赵衰先赋了一首诗经里的《黍苗》,把自己比喻成小禾苗,等待秦国的甘霖来滋润。这就等于向秦国提出求助,能不能把我们送回晋国去当国君。
  秦穆公虽然远在西垂,但也有函授文凭,也吟了一首小雅里的《采菽》,描写采摘大豆的情景,暗示承诺重耳,自己会善始善终。
  赵衰又赋了一首《河水》,说自己万川归海,流落到秦国这个港湾。
  秦穆公赋《六月》,记述周宣王的中兴,祝愿重耳回国重振雄风。这等于秦国已经表态了,承诺送重耳回国。赵衰感激地说:“请重耳拜赐。”
  重耳虽然不明白那些诗的意思,但他知道什么是下拜,于是很规矩地下去给秦穆公拜了一下。(下拜不是磕头。它是身子保持原跪坐在席子上的状态不变,把双手叠合俯地,以脑门触手背,这就是下拜,叫做拜手。但是拜手的恭敬度不够高,重耳用的是再拜稽首:跪姿,双手叠合俯地,脑门缓缓下降,触在双手前方的地上,这就叫稽首;抬头,再重复一遍,就是再拜稽首,是当时礼节中地最高级。有人百拜稽首,譬如信底落款百拜稽首,那是客气,真要一百遍,要脑溢血了。至于有人信中落款“顿首”,现实中也有,就是把刚才的稽首礼中以头触地的过程,触得快一些,表示心情激烈,一般是请求饶命时候用得多。总之,当时的拜礼并不是像后代“撅着屁股磕头”那样的难受,见了皇帝磕头如捣蒜是儒家当道以后皇权社会才有的屈辱的事)。
  重耳两次以首触地(再拜稽首),秦穆公降一级台阶站立,表示不敢承受。秦穆公给人印象很好,是个活雷锋,并且为人实诚,不像晋国人那么玲珑善变。秦穆公的“穆”字按谥法解释就是“中情外貌”:心里的东西直接反映到外面,有啥说啥,心肠直诚。不知道现在的陕西人是否还有这样的遗风。秦穆公多年襄助晋国,扶立晋君,为晋国的内政稳定,作出了贡献:从前晋惠公就是他扶立的,结果背判了他——老秦卖粮给饥荒的晋国,晋惠公却不肯卖粮给秦国,导致两国在韩原打了一仗;晋怀公也是,未等扶立就先溜号了;现在他又要扶立重耳了。虽然晋国一再背叛他,但襄助邻国,并且不为索取回报,是秦穆公的一贯高风亮节,可算是勤于公益。
  公元前636年,秦穆公与百里奚、公子絷、公孙枝一干人,将兵车四百辆,一直把重耳送到了黄河边上,分一半人马送重耳东渡黄河,又向重耳及其左右赠送玉壁。秦穆公的夫人穆姬向重耳挥泪告别:“贤兄做了国君,可别忘了我们闺女啊!”重耳说:“放心吧,老妹。到时候就把她们五个都接去。”(穆姬是从前太子申生的妹妹,重耳是申生的庶兄。)
  登上船,重耳逃难以来的破烂东西也搬上来了。重耳见了说:“喔就要回去当国君了,还留着这些干什么。都丢下船去。”
  狐偃看了十分难受,就双手捧着秦穆公赠送的白玉,举到额前,跪在重耳面前,恭恭敬敬呈上去,说:“帮主呀,现在就要渡河了,回老家了,您以后就是国君了,自有国内臣子的辅助,外有秦国支持,我们这些老叫花不中用了,就此告别吧。这块白玉是我的一点心意!”
  重耳大惊,赶紧问道:“喔流浪在外,全靠舅舅照顾,怎么一朝却要舍去?”
  狐偃说:“当初帮主困在五鹿,断了粮,帮主让我找饭吃,我却让帮主吃泥,这是一罪;在卫、曹、郑三国,帮主受人歧视,不得进城,我照顾不周,这是二罪;趁帮主酒醉,赚帮主离开齐国,永别了美丽的齐姜夫人,这是三罪。现在,我好比这些破烂儿,不能再用啦,不如弃去好些。”
  重耳流泪发誓说:“你的功劳,我誓死不会忘记,老天爷作证!赶紧叫人把破烂全捡回来吧。”
  旁边的介子推大哥(割股啖君的那位)看了,对狐偃的这套表演大不以为然。你狐偃不就是想做官吗?至于这样吗!帮主回国的事,乃是天意相助。你狐偃贪天功为己恩,算什么东西!介子推心里发酸,开始吃醋,这人逆反心理很强,萌生了急流勇退的念头——不能正向出名,我就反向出名(后来他把自己给烧死了)。
  黄河怒涛滚滚,从北向南流经秦晋大峡谷,分割开山西与陕西,然后南流再向东拐去,一直东流穿越中原入海,整个过程呈L形。在黄河大拐弯处的风陵渡,众人泛过黄河,重耳回到了生他养他的祖国山西之地。十九年的漂泊结束了,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也还是那个月亮,碾子是碾子,缸还是缸,麻油灯啊——哈哈还是滋滋地响,照得还是那么大的亮儿。久违了,阔别的故乡,久违了,故乡的人民。重耳深情地望着深厚宽广的故乡土地,由衷地吐出一句名言:“哈!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晋文践土七
  即位不久,板凳还没坐热乎的晋怀公(原太子圉)看见胡汉三真又回来了,只好硬着头皮派兵阻击。晋国国内,愿意给重耳当内应的人甚众;愿意给晋怀公卖命的,却没有。晋怀公扒拉了半天,只好让老爸晋惠公留下来的宿臣“吕饴甥、郤芮”领兵阻击,跑到山西西南的临猗地区驻扎。这俩小子搞肃反工作是大拿,打仗却比较蔫,按兵不动,坐在城楼观风景,心里打着小算盘。秦国使者跑来劝降,向他俩陈述利害。俩家伙一想,老国君已经死了,新的还太新,重耳的名声在国际上又炒作得这么响,还是识时务吧,于是宣布投降。重耳入临猗地区。
  重耳进一步推进到闻喜地区,拜祭了这里的先祖庙,正式即位为晋文公。晋文公的“文”字有好几种意思:一、经天纬地,二、道德博闻,三、勤学好问,四、慈惠爱民,五、愍民惠礼,六、赐民爵位。总之,“文”是个好字,汉文帝,欧阳文忠公(欧阳修),曾文正公(国藩),都是这个“文”字。当然曾国藩又叫“曾剃头”。
  晋文公所登基的闻喜也是好地方,有两样宝贝,一是闻喜煮饼,跟平遥牛肉、洪洞羊杂烩齐名(我都没吃过),二是出产宰相。闻喜有我国的宰相专业户——裴氏,出过宰相59人,大将军59人,刺史211人,尚书55人,侍郎44人,太子妃4人,王妃2人,附马21人,公主20人——真是车载斗量啊。其中最知名的是裴度(派李塑雪夜入蔡州捉吴元济的那个),还有裴行俭、裴济、裴德裕、裴矩、裴世清、裴光庭、裴绣、裴松子、裴頠等等,都是名流。俗话说:“山西出相,山东出将”,就是这个意思。山西的晋国人脑皮层多多,表现在打仗时爱使诈某,从前晋献公的假虞灭虢啊,未来的城濮之战、崤之战啊,无处不使奸,所以出相。山东是东夷之地,齐国姜子牙保留了东夷尚武精神,所以出将。
  随着吕、郤二人投降,晋怀公大势已去。这个年纪轻轻,一直被浓郁的苦闷笼罩着的不幸生在君主家的人,从前在秦国当人质,现在当丧家之犬,匆匆逃离都城,扎进山西临汾的“青纱帐”里打游击,继续对抗重耳。没打多会儿,终于在一个寒意料峭的初春解脱了,斗败而死了。
  晋文公进了绛城,直开进内城(宫城),拜了祖庙、社庙,入主宫寝,素夕所愿,一朝获申,开始营建新的生活:忙着给房子换新席子,叫厨子给他做炸天鹅、烤鹿尾和蒸骆驼峰吃。正高兴呢,寺人披求见。晋文公妈呀一声就要逃,刚要上墙,一想不对,喔已经是这屋子的主人了,干吗要跑,跑也应该是寺人披跑:“寺人披,当年你到蒲城追杀我,斩断了我的衣袖,差点抓死我,现在我还留着这衣服呢。后来我在翟国避难,你又来刺杀我。惠公命你三天动身,你假积极,一天就来了,你催死啊你!你今天还有脸来?”
  寺人披咤咤乱响,阴风一片,答说:“我是刀锯之余人(阉人),只知道忠于主子,不知道谁是重耳。我到蒲城抓重耳,是奉晋献公之命;到翟国抓重耳,是晋惠公所差。我只知有君,不知有你,除君之恶,唯命是从。所谓桀犬吠舜,吠非其主。难道您取得君位以后,就不需要再追杀仇敌吗?管仲射齐桓公带钩,桓公不记一箭之仇而重用管仲,建立霸业。我斩断了您的袖子,恐怕还没有射钩厉害呢吧。”
  晋文公听了,比较惭愧,只好仗了胆子,一边哆嗦着一边请寺人披进来说话。寺人披一声呼啸,进了大堂,因时度势,分析时务,合盘托出一个谋杀计划。原来,吕饴甥、郤芮二人虽然迫于秦国兵力而投降了,但俩人曾经逼死过大夫里克,又杀了丕郑父、七舆大夫等申生党人,狐偃的爹的死也与他俩有关,如果去偿命的话,真是死一百次都有了。俩人越想越害怕,干脆狗急跳墙,阴谋叛乱,密请大内高手“寺人披”助战,恐怖暗杀重耳。
  晋文公重耳大吃一惊,好在有寺人披提前报信,但如今城内吕、郤二人党羽众多,还是跑为上策。重耳又是老办法,一人不带,一个招呼不打,微服逃跑,一口气儿奔出绛城,跑到西边四百里外的秦国。——这就是分封制的弊端,分封制下,卿大夫家族得到封邑,把封地上的兵车、战甲、军士与粮食都统归自己占有,他的力量就强大了。极端的情况下,实力强大的卿大夫家族,私人军队能占到全国军队的三分之一,所以他经常能把国君打跑了,甚至弑君。晋文公就是这样的:吕、郤两大家族在晋国发展了很多年,树大根深,封地广,私甲众,把初来咋到的晋文公给吓坏了,好在晋文公有外国人撑腰,可以跑去秦国。
  所以我们知道,春秋时代的诸侯国君都特别看重结好外国势力(既然国内君权不够强化,那就到外边拉赞助),比如齐桓公临死把儿子托付给宋襄公,卫惠公失国时寻求大舅齐襄公的支持,晋惠公、晋文公继位前寻求老秦支持,能给各国提供最多支持的国家,也就成了霸主。所以,在春秋时代,诸侯间的外交关系非常重要,每国都要到外面找朋友,闭门锁国是不可以的。所以你看他们经常结盟,执着牛耳朵歃血,平时还要互相嫁闺女,还要派儿子为互相为质。这都是在国际上拉赞助的办法。等战国以后,通过遏制分封,君权强大起来,才不太需要求外人,歃血这种事才少起来。到了君权极端强化的天朝“我大清”,那则连眼角都不去夹外国人了。
  晋文公逃跑到秦国避难的时候,国内卿大夫家族的变乱如期而至,吕饴甥、郤芮带着家族武装开始动手,闹了起来。远处的狐偃家里,狐偃这天晚上正在洗脚,忙着搓脚上的泥,忽听说宫中着火,有恐怖份子驾着两辆劫持来的战车,自我烧着了,一前一后撞击宫城中最高点——重耳的办公室。重耳的东西大殿都给撞出了窟窿,摇摇欲坠,烟尘四起。参谋部五角大楼也开始冒烟。狐偃赶紧端起洗脚盆冲出去救火。第三辆着了火的战车也冲过来了,狐偃一盆洗脚水向它扑过去,然后扭头撒丫子往回跑——喊自己的私人家族部队。
  此时东西大殿轰隆隆全倒了,里面闷死好几百口子,参谋部的人抱头鼠窜,警报长鸣,宫廷卫队被打得焦头烂额。吕、郤二人举着宝剑四处寻杀重耳,宫里火光四射,甲戈纷飞。吕、郤寻不见重耳,却见赵衰、狐偃、魏仇一伙人带着亲兵冲来,只得喊道:“撤!”
  秦穆公听说晋国遭受恐怖份子袭击,立刻发表谴责演说,然后出兵干预,诱杀了恐怖分子吕饴甥、郤芮。有一个强的外援,就是好啊,可以打压国内的敌对反叛势力啊。敌对反叛份子吕、郤二人,一斧子一个,被老秦削掉了脑袋。可惜吕、郤也算是个人材,特别吕饴甥是春秋第三大舌辩之士,当初跟秦穆公谈判,灵牙利齿,讨回战犯晋惠公,讲话稿都被收入现在大学课本了,却直落得今天身首异处,烟消云灭。
  晋文公再次进入晋国时,秦穆公给了他三千精兵,专门驻扎在宫城里(即两重城墙的内城,是整个大城中的小城,也叫downtown)。这三千精兵作为大内保镖,保护晋文公,避免类似的卿大夫家族武装袭君案重演。秦穆公可谓仁尽义至,不为名不为利。重耳觉得还不够安全,特意备战备荒,在宫城内修筑“固宫”,固宫建在一个夯土高台上,内积粮草,一旦外边某家卿大夫造反,重耳可以躲进去固守。唉,这都是分封制下,国君的可怜之处啊,被他所分封出去的卿大夫整得每天提心吊胆(还是未来的专制皇帝好啊,天下他一个人说了算)。但国君也不能没了这些卿大夫家族,没了他们,谁来建设国家,谁来保卫大晋啊?尽管晋文公做了种种准备,又筑宫又备战备荒,但他没有改革分封制,导致晋国最终还是变得君弱、卿强,最后被赵魏韩三家分掉。分封制下的卿大夫家族,战胜了他们的国君。
  为了不被卿大夫家族势力淹没掉,必须强化君权,晋文公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想把吕、郤家族铲掉,族人全部杀死,尽灭其党羽。这固然是国君一族为了自身安全着想,对卿大夫家族的反击,无可厚非。但赵衰进谏说:一旦打杀起来,晋国势必大乱,再次陷入动荡。晋文公放弃了这个极端的冒险想法,遂颁行大赦。
  但是吕、郤党羽看见赦文,半信半疑,交头接耳,人人自危,蠢蠢欲动。晋文公挺发愁,怕他们再起来闹事。这时候,晋文公重耳流亡初期,那个卷了钱财逃跑的财务部长——名字叫“头须”,来找晋文公承认错误道:“国人都知道您最恨的是我,因为我卷跑了您的钱,使得您一路没的吃喝,在五鹿被迫吃泥——到现在还落下了嘴谗的毛病。所以,如果您能给我一个官儿做的话,国人都知道您不念旧恶,心胸宽广,吕、郤党羽也就群疑尽释、安心下来,不想轻举妄动了。”
  晋文公一听,好办法,立刻给头须恢复原职,国内紧张气氛遂缓和下来。头须这家伙也算是有胆有识啊,够精明。当初卷钱逃跑,现在回来又捞了官,便宜都让他占尽了。这人干财务却是屈才,应该炒股票去,做期货也行,搁现在,准能赚几个亿!
  下一步是大家最开心的事,封赏功臣。晋文公举善授能,任用胥、赵、狐、栾、先等追随重耳的新兴家族担任国家要位。参加过流亡的那些老叫花子:狐偃、赵衰、胥臣、魏仇等九袋长老与其它八袋长老,终于可以弹冠相庆了。这不光是出于对老叫花们的报答,也是晋文公通过扶植忠于自己的老叫花新家族,去抵挡吕、郤之类的旧的有势力家族。当时北方诸侯还没有想出设立县制,用易于管理的县官建设、保卫国家。所以只能沿用旧的分封模式,卿大夫家族获得封地,势力坐大,国君一族也往往对他们惧之三分,与他们分享政权,在同一个槽子里吃饭。国家既需要他们建设和保卫,又要避免他们势大废君、弑君。不容易啊!国君必须和这些被分封的家族必须保持微妙的平衡。怎么保持平衡呢?最好的办法是,国君必须找到一批亲他的家族给他撑腰,也就是效忠国君的家族(也就是这些老叫花)。有take就得有give,国君获得了他们的效忠,也必须对这些家族恩宠备至,允许他们世袭官爵,他们犯了错误也不深究,不敢用苛法,反而礼遇他们。法外开恩,所谓刑不上大夫就是这个背景下出现的。这就出现了特权家族。且不说特权家族乱法给国家带来的危害,特权家族自身也出问题:我们说,龙虾放久了也会生蛆,官爵世袭,任人唯亲而不是择优选拔,都使得特权家族的人能力越来越低下,一代不如一代(所谓“肉食者鄙”)。而国君偏又倚赖这个家族,国家哪能强大?
  在战国时期,为什么六国都打不过秦国,就是因为六国沿用分封制比较厉害,特权家族多,培养了很多愚蠢的人把持朝纲,所以完蛋。而秦人的分封基础差,可以大行郡县制,聘任县官(职业化官僚)来管理郡县,从而取代了卿大夫家族的世袭封邑,取消官爵世袭,启用军功考核,进一步打散了有特权的卿大夫家族,战力远远超过六国。到了秦国统一以后,秦人自然而然继续发扬他们的成功经验郡县制和职业官僚制,不再搞分封和卿大夫家族,并且把这一模式继续推动到唐宋明清。至此,商、周时代流行的分封制体系,彻底一去不复返。
  让我们把目光投回到公元前636年,62岁的晋文公即位当年,除了培植老叫花子成为新家族,还发布了新的政令:(1)废除旧债,以前谁欠谁的钱,都不算数啦;(2)照顾无保户;(3)发展农商——当时国道上设有关卡征收关税,不利于商业发展,重耳减轻关税。晋国很快出现了政平民阜,财用不匮的局面,百姓大悦。
  但是,也有一些不高兴的人,第一个是炊事班班长。这位班长先生很不高兴了,他说:“流浪时期,我为了照顾主公您,跑前跑后,脚上磨了一万个泡。别的爷都不肯干活,唯独我最累。可你给我的赏赐却最少。”
  晋文公说:“用道义礼仪来辅佐引导我的,我给他最高赏赐,比如狐偃、赵衰;冒着矢石立下汗马功劳的,我给他次一等赏赐,比如魏仇;违逆我的意愿,多次举发我的过失,我给他未等赏赐。至于你这种劳力之人,要在末等的末等。”周天子的史官听到这件事,说:“晋文公大概会成就霸业吧(懂得反对搞脑体倒挂啊)!从前的圣王把德行放在首位,而把力量放在其次,晋文公也是如此啊!”
  另一个不高兴的人就是“介子推”。晋文公赏来赏去,惟独把我们那位牢骚大王“介子推”给赏忘了。这家伙在流浪时期,割大腿肉给晋文公熬汤吃,味道很好,回国却没有领到赏。自怜自艾,一气之下,带着老妈隐退山林——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兄弟去了。
  晋文公知道后,一拍大腿,我怎么把他忘了,非常懊悔。赶紧改穿了凶丧之服,以示自责,并向士民百姓下令说:“有谁能找到介子推,有赏。”有人报告说介子推跑绵山里去了。晋文公赶紧到绵山底下,攥着喇叭往上喊:“老介——你出来——,老介——你出来——”
  喊了好几天,老介还真拧,就是不出来,只有空谷无言的回答。
  也不知道是谁又出了一个馊主意,举火焚林,像打猎似的,把老介轰出来。结果介子推宁死不出,跟他妈一起抱着,被烧死在枯柳之下。对于介子推的死,另一位很拧的自杀者屈原有诗赞道:
  介子忠而立枯兮,
  文君寤而追求。
  封介山而为之禁兮,
  报大德之优游。
  思久故之亲身兮,
  因缟素而哭之。
  晋文公把烧死介子推的大树劈成板子,做成木屐,穿于脚上,每每听到木屐之声便会叹惜:“悲乎足下。”表示对介子推的怀念。“足下”一词的典故即出于此。为了悼念介子推,晋文公还下令:每年这一天是寒食节,家家户户不得动火,都饿着。到了唐玄宗时期,诏令天下寒食节上墓,终于演变成了清明扫墓。那个雨纷纷的时节就这么出现了。
晋文践土八
  晋文公即位同年,周天子的老窝发生内讧了,给了晋文公以勤王表现的机会。
  周襄王的庶弟王子带,不是个省油的灯,勾结狄人,把周襄王打出了洛阳老窝。晋文公闻讯,采纳狐偃建议,把逃跑在外的周襄王救回洛阳,擒杀王子带,平定周室内乱,颇是露脸。周襄王以其有功,拿出自己的八个城邑赏赐晋文公,位置都在老周的洛阳附近(老周也真豁出血本了)。这八个封邑使晋人获得了从山西向南跨过黄河以后挺进中原河南省的落脚点,使郑、卫两个中原诸侯直接处于晋的威胁之下。
  晋文公名利双收,捂在被窝里乐了三天。俗话说:Don’t push your luck(不要得寸进尺),晋文公赚了便宜还没够,又向老周伸手,要求死后使用“隧礼”——就是死后的坟墓里修上墓道。当时的坟墓,都是坑穴式的:从地面挖个大坑,把棺材用绳子系下去,再往上填土盖满。你看电视上,挖开的夏商周的坟,都是这样的敞天大坑。人压在这个大坑里,住着当然不舒服,一旦死后又复活了,想从土层里钻出来都不可能。所以春秋以来出现墓道,就是棺材一侧,有地道直通地面,开口于地面某个隐蔽的地方(见图片)。这样的话,人复活了,就能顺着地道爬上来,地道口隐蔽,盗墓的人也不好发现,不易钻进去。晋文公就是想要这么一条地道。
  周襄王不同意,周说:“我们大周天子拥有天下,以方圆千里的土地供养上帝(其实是自奉,说打粮食给上帝吃,其实都塞自己嘴里。但周天子的职责就是奉养上帝,所以养自己等于养上帝)。方圆千里的土地以外,其余分封给诸侯掌管。我们再去管理诸侯。我们怎么管理诸侯呢?靠的就是礼仪。从中央到地方,服饰器物的花纹色彩都代表着尊贵卑贱,一切次序绝对乱不得。变换佩玉就会改变人的步伐(佩带不同的玉,台步走得不一样),变换礼仪更怎么可以。只要我们姓姬的还掌有天下一天,叔父你作为诸侯,死了以后就不能用隧礼(地道)。该怎么埋就怎么埋。”
  晋文公赶紧闭嘴,出了一身冷汗。礼仪这个东西,确实有用,大周天子要靠礼仪去震慑那些实力越发强悍的诸侯国君们。晋文公也是这样,他要想镇得住他在晋国所分封出的实力将不断积聚的卿大夫家族,也要依靠等级礼仪。所以晋文公不敢再谈“请隧”的事了,他维护周天子的礼,也等于在帮自己。分封制是一个金字塔,从天子到诸侯到卿大夫,这个塔越往下走越有实力,有实力的下一层人之所以还能听上一层的话,全靠了礼仪的维系。大周朝就是依靠礼仪凝固起来的整体,没了礼仪不堪想象。老周宁可给晋文公土地,也不肯破坏礼仪,就是这个道理。礼仪对于大周朝真是性命攸关啊,特别是当他的军队已经孱弱,对维护金字塔秩序帮不上忙的时候。
  另外,老周奖赏给晋文公的土地,干吗不从别的地方随便送一点给他呢,不是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吗,干吗非从身边洛阳宝地里送呢。这事确实耐人寻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其实是他自己吹牛。从前的商王也好,后来的周天子也好,所直接控制的土地,都不是整个天下,而只是都城周围一个有限的圆圈,直径区区五百公里而已(也就是上文周襄王所说的“千里的土地供奉上帝”)——当然,这个面积随着历任商王或者周天子的能力大小而有缩有长。你不要嘲笑这个面积小,其它诸侯的面积还不如这个大呢。所以,商王或者周天子只是相当于“头等大诸侯”。因为他头等的大,所以其他的诸侯们都听他调遣,他扮演着“共主”(就是老大)的角色,依靠礼仪和强悍的军队,使天下的诸侯们接受它的指令:给我上贡啊(但不上贡粮食,只上贡特产,比如楚人的苞茅),派兵随王出征啊,到我这儿定期开会啊。这和后来的皇帝的权威还是不能相比的。皇帝是独资经营全盘国家,它这则是以头等大诸侯身份参股经营其它诸侯。
  一旦这个“头等大诸侯”(那一千里地)自身经营不善,比如遭遇了天灾(夏桀就遭了旱灾),或者外族侵扰(如周平王被犬戎祸乱),或者自身平庸无能(并不是每任商王、周天子都是雄才大略之主,总有些白薯穿插出现),那么这个头等大诸侯就发生萧条和危机,他自己地盘上的粮食减产了,军队也变弱了,他对天下其它诸侯的影响和控制也就减弱了。这就像一群狮子,商王或周天子就是这群狮子中的狮王,当他年富力强的时候,可以统领整个狮群,他一旦得病、衰老或者发生意外(比如出现车祸、滚崖等事件),就再也没人搭理他了。狮群中更年富力强的狮子就会从中崛起,来取替他的位置。比如,夏王朝最后的夏桀被他统领的狮群中一个叫商汤的狮子取代,商汤传到商纣王又被他统领的狮群中一个叫周武王的狮子取代。
  如今,周天子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犬戎祸害,被迫东迁洛阳),这个头等大诸侯正在变弱,不过他还没有彻底被人取代,仍然是名义上的狮王。但狮群中已经出现了厉害的角色——也就是齐桓公、晋文公,他们是足以控制局部狮群的“霸”(整个狮群的头儿叫“王”,局部狮群的头儿叫“霸”,霸是局域性的)。但是这个霸,还不敢完全忤逆名义上的狮王,尚不能把狮王驱赶下野,所以齐桓公要“尊王”,表现出一定的敬意。晋文公也一样,向狮王请求隧礼却碰了一鼻子灰的时候,只好忍下,不敢胡闹。真正把这头又老又疲的狮王赶下野的,是未来的秦始皇。
  正因为这狮王如今又老又疲,还很瘦,只剩洛阳附近一片地方,所以他要赏赐晋文公,只能从洛阳割送,而不可能从天下其它地方割,因为那些地方在他军力强悍时都未必能随意割取而只能适度影响,现在已是疲老的狮王了,更拿不来,只好对晋文公说:你还是在我身边啃吧。
  总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那只是周天子精神上的意淫,不能当真的,他们即使在最强悍的时候,也只占着千里面积而已。商王也好,周天子也好,都还不是拥有天下每一细寸土地的后代秦汉皇帝。商王有的只是中原的一千里;西周天子有的是陕西关中的一大片,以及东都洛阳地区的一小片(标志是他们在这两片驻了几万军队)。但是,犬戎祸害,周天子东迁以来,陕西的土地就没有了,只剩洛阳一小片。轮到现在的周襄王时就更惨了,连洛阳这有限小片,还不得不割出八个城邑,送给晋文公,当勤王的奖品。
  晋文公去接受这八个城。然而这八个城邑的人很傲气,一直守在天子脚下,给天子当奴才久了,所以自视甚高,根本不服新来的山西主子。譬如其中的阳城人,就都想移民都走掉。晋文公说:“不许逃跑,把城给寡人围起来。”(那时候整个中国人口总数才两千万,相当于2050年的北京人口。因为人口稀少,所以人口比土地值钱,不能放他们逃跑。)
  阳人一看被围急了,一个叫“仓葛”的人就站在城墙上,骂骂咧咧对重耳发表意见——这家伙生在天子脚下,比北京的出租车司机见的世面还多,他骂道:“丫周大王看你算看错眼了,把我们转手卖你丫的了。丫你想叫板,想围你大爷的,拆你大爷的庙,跟你大爷这儿犯刺儿,你丫长脑袋了没有。你不也姓姬吗,说白了跟丫周王都是一家子的,犯得着这么着吗。有能耐你灭俩蛮夷试试,丫你跟这儿臭显。其实你丫自己就是蛮夷。再不走我下去灭了你丫的。你别把少爷我逼急了,把我逼急了,我下去抽你丫挺的。有种你丫别跑!”
  晋文公听了这些闻所未闻的京骂,赞叹道:“这是君子所说的话啊!还是天子脚下的人有水平啊!赶紧解围吧,让这些爷们爱怎么跑怎么跑吧。”于是阳人迁走,晋文公接受了一个空城。
  八个封邑中还有一个原城,地点在河南省北部济源县,是传说中的愚公故乡,北靠愚公所憎恨的太行山。原人也跟愚公一样倔,说:“山西人想霸占我们,不行。”原人不肯就范,晋文公只好屯兵攻打,约定三天为期,三天打不下来的话,就撤退,以免平民伤亡太大。攻到第三天黄昏,城墙岌岌可危,晋军胜券在握,晋文公却挥令班师,守约而撤。大夫们请求再等一下:“原人马上就要投降了,咱再稍微使把劲儿,就能杀进去吃晚饭了。”
  晋文公教育大家:“信用是国家的珍宝。得到原城却失掉珍宝,我不这样做。”说完领兵就撤。没撤出多远,原人哭着就追上来了:“这么伟大真诚而守信用的新主子,我们不拥护他拥护谁啊。”赶紧把晋文公吹吹打打接进城里。
  晋文公四年(公元前633年),晋文公把老爹晋献公时代的两军扩大到三军。按国际惯例,左、中、右三军各有统帅,各有佐将,合计是六人。因为文武不分,这六人也就是晋国的六卿,内阁成员。其中,六人中的中军统帅级别最高,叫元帅,这也是“元帅”一词的来历。当时文武不分,元帅自动也成为国家行政长官,通管整个政府,所以元帅的人选非常关键。晋文公有意栽培赵衰,让他做元帅。赵衰却谦让说:“郤谷同志经常念经——《诗经》,懂德义,做中军元帅最合适。”于是郤谷(念“隙谷”)做了中军元帅。让喜欢念书的人做元帅,仍然体现着文武合一的原则。不久郤谷由于念书念得过多,累死了,晋文公又让赵衰接替,赵衰再次让给了先轸,说先轸足智多谋,坚持学习,理论水平和思想觉悟都高。于是,九袋长老先轸当了元帅,成为晋国未来的将星。
  晋文公接下来想到狐偃,请狐偃做上军统帅,狐偃觉得自己是老二,就让给了大哥狐毛。拿公家的官儿送私人情,这看上去有点不好,其实顺情合理。当时的诸侯由几大家族支撑着,每个家族内部,长幼关系变得至关重要。狐偃把上军帅让给大哥狐毛,虽然后者能力不如他高,但这有助于建立本家族内的稳定秩序,是维持狐家长期稳定的有益之举。
  古话说,天下没有纯白的狐狸,却有纯粹白的皮裘,取之众白也。赵衰与狐偃、先轸这样的股肱之臣互相谦让,同心合力,为晋国君主做出纯白的狐狸袍子。
  三军人选已定,晋文公遂大行阅兵,练队列、站军姿:前看心,后看背,左右看两肩。队伍之间,相互看齐;进退左右,俱成行列;起行跪伏,俱从号令(跟现在学生军训差不多)。左军执青色之旗,士兵头戴苍羽;右军白旗,士兵头戴白羽;中军黄旗,士兵头戴黄羽。胸前徽章的佩带位置也因行列不同而不同,让军官可以很清楚地找到部下。不同行列组成若干战斗小组,配备戈、盾、矛、戟、弓五种不同兵器,长以卫短,短以救长,听着鼓点,更番依次动作。哼哼哈兮!
晋文践土九
  看着晋文公走上军国主义道路,楚国不干了。楚成王是中原的劲敌,时刻有北上之意,命令将星“成得臣”也抓紧军事操练。这个“成得臣”刚刚指挥了泓水之战,大败宋襄公,一战成名,身名显赫,是颗冉冉升起的将星,也是个大起大落的风云人物。他被提拔为令尹,又名令尹子玉。子玉练兵严格有法,是凡偷懒的士兵就用小鞭子饱抽一顿。对于屡教不改的士兵以箭穿耳,徇于军中。楚军于是上下肃然,怕得要紧,纷纷捂着耳朵。(当时人们最爱折磨耳朵。折磨耳朵比折磨眼睛鼻子好,耳朵支愣着,没什么用。俘虏的耳朵甚至被割下来作为领赏的依据。)
  由于子玉治军有法,朝臣都说国家用人得当。但是嫉恨子玉的人也不少,有人挖苦子玉“刚而无礼,谋而无断”,带兵超过三百乘,就甭想全师而回了。
  此时的国际格局是这样的:长江文明与黄河文明,历来是相生相克的一对冤家姐妹。两个文明的南北争霸,是整个春秋时代的主旋律,争夺的焦点就是对中原河南省的控制权(即黄河、长江所夹持的中间地带,所谓中国的巴尔干火药桶)。黄河流域,齐桓公已逝十年,诸子争位,齐国彻底完蛋,宋襄公也败死,都罩不住中原巴尔干了。中原巴尔干诸侯看风使舵,纷纷倒向楚国。楚成王遂把中原地区拥在怀中,得志于诸侯,成为事实上的中原霸主。唯独宋国还不服气,从宋襄公时代起就一直对抗老楚。楚成王命令子玉北上千里,直趋巴尔干火药桶,围击位于巴尔干东部的宋国,屯兵攻打。子玉一打就是一个多月,尸体堆积几百具,很多苍蝇远道而来赶热闹。
  看见长江流域的楚国跑到黄河中游大抢码头,殴打宋国,晋文公不能坐视,遂亲率三军雄赳赳气昂昂,开过黄河,南下进入巴尔干,志愿帮助宋国人民抗击楚帝国主义的入侵。这固然是帮宋国,其实意图也在于取代老楚在中原固有的主子地位。
  但是,楚成王从前接纳重耳吃七牢大饭,款待了他仨月,晋文公重耳又不太好意思直接与“子玉”楚军开火,而是袭击中原北部卫国的五鹿(野人给重耳吃泥的地方)。他命先轸出其不意捣入五鹿,一鼓而拔之。五鹿人争先逃窜。重耳哈哈大笑:“今天终于拿到你的土啦。出了当年的大气!”
  晋文公打五鹿,并在卫国其它地区制造麻烦,目的是吸引围攻宋国的楚军,解去宋国之围,回身来救中原北部的卫国,这也是“围魏救赵”的路子,但比“围魏救赵”早了三百年。
  楚军总指挥令尹子玉在中原东部似乎洞察了晋文公“围魏救赵”的意图,你想让我离开宋国,跑到卫国与以逸待劳的你决战?我偏不上当,就是不解围。子玉吃了秤砣似地,死心围攻宋国。宋国人被打得叽哇乱叫,望眼欲穿地等待晋援。可是晋援偏不肯来。
  晋文公说:“既然殴打卫国引不来你们的楚军,那我就打遍中原诸侯,瓦解你们在中原所有的殖民地。你们等着傻眼去吧。”
  晋文公移师向东围攻曹国,战争的导火线一步步烧成燎原之势。曹共公曾经偷窥重耳洗澡,是业余画家,斗殴却也很不弱,把晋文公大挫于坚城之下。一些好不容易冲进城去的晋军都被砸死在瓮城,尸体放到城顶凉着(当时城门外边已开始修有瓮城,敌军攻进瓮城与大城门圈起的半圆,瓮城门与大城门前后都一落闸,进来的人插翅难飞,情等着被上边扔石头砸扁。梁山的谷上蚤时迁就是这么死的)。晋文公损失惨重,急了,声言要挖曹人在城外的祖坟(这显然是违反“为战以礼”的,不按联合国宪章办事。要不怎么说“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呢,他没有齐桓公、宋襄公那样打仗讲究堂堂正正)。从晋文公重耳时代起,诈谋开始多起来了。曹人听说要挖祖坟,大惧,答应归还晋军尸体。说好了归还尸体,应该和平交接,晋文公又使诈,趁着曹人开门运棺材出城的当,挥晋军并力猛冲,杀入城去,终于把曹共公逼得出宫投降。曹共公惨了,光了膀子、牵着条羊(表示像绵羊一样顺从),推了大棺材车(预备给自己住),在穿麻带孝的大夫陪同下,向重耳认输求饶。重耳也欣赏了他的肋条,然后押送回设在五鹿的大本营。
  这个时候,子玉依旧耗在中原东部死攻宋国不止,不理睬晋人的军事行动。他说:“宋国,死了死了地,给我往死里攻。”但那时没有火药,攻城是件极难的事。重耳打曹城不也很费劲吗?希腊的特洛伊围城战打了十年,最后用“木马计”才奏效,也足见攻坚之非常艰难。宁是名将子玉指挥,彪悍的楚军在宋都内外两层坚城之下也一筹莫展。所以《孙子兵法》视攻城为“下之下者也”。
  子玉这家伙,从管理学角度讲,缺少change的理念,做一件事情,非要得到结果,即使这件事情已变得无利可图,也很难扒他下来。子玉就像水蛭一样,死死地附着在宋国城墙上,不管晋军如何殴打“巴尔干”诸国(都是楚国的殖民地)迫使他离开,他也不走。于是,中原诸国就一个又一个落入晋军口袋里,老楚不断输掉殖民地。晋军势力坐大,楚军坐失时机,眼睁睁地变得被动,四面“晋”歌响起。
  晋文公还积极开展政治外交,派人东去齐国,获得齐孝公支持,派出齐兵策应;又西去秦国,秦穆公宣布支持妻兄的战争行为,秦兵团一路带球过人,南下进入巴尔干西部以呼应晋军。北方晋、齐、秦三大高手,全部进入比赛场地待命。
  如今,晋文公已取得极大的战场优势,楚军在中原陷入晋、齐、秦及中原诸侯的半包围,能够活着逃遁回国就不错了。这一极端明朗化的被动形式,连我从2500年后都看出来了,而子玉却视而不见。子玉派人回国内楚成王请求,要求对晋国宣战。楚成王觉得形势不利于决战,不同意。但子玉偏要打,楚成王变得含含糊糊,最终批准了。子玉又说:“我们楚军在宋城下伤亡不小,希望大王补充我们,从本土派兵来。否则我们怎么和晋人打啊。”
  我们说,楚国的君权强化工作做的好,楚王的王族军队占了全国兵力的大半,卿大夫家族军队有限。但楚成王怕蚀了老本,犹犹豫豫,只肯从王族中拿出一小股精锐(区区30乘近卫军)去补充子玉。子玉得不到本土上的强有力增援,非常凄凉,没有办法,只好把自己的家族武装也拉上战场,算是追加了资本。子玉抖擞起精神,离开宋国,声威赫赫,杀气腾腾地北上去找晋文公决战。
  就像那首性感美女所唱的歌的那样,滴答滴,滴答滴,滴答滴答滴答滴,历史上空前规模的晋楚“城濮鏖兵”,进入了倒计时。
晋文践土十
  晋、楚城濮之战,发生于公元前632年,是当时世界军事史上的壮举,此会战使晋文公得志于天下,从而结束了齐桓公死后十年天下无霸主的混乱状态。
  其实子玉并不是想打这场战役,他是被逼到这份上了。楚国国内一些反对子玉的人散布论调,嘲笑子玉不是将才,大战必输。所以子玉即便在被动态势下也力请与晋、齐、秦、宋北方四大高手决战,以堵上那些国内预备发笑的嘴巴。这真是谈何容易呀!楚军刚刚钝精挫锐于宋国坚城之下,士气卑落,接着又得不到本土的补充,导致陈、蔡、郑、许杂牌军充斥。而对晋、齐、秦、宋四大北方高手,都披坚执锐,阵容严整,列营以待,以逸待劳。
  晋文公更加是有恃无恐,晋国素有“表里河山”之固,就算打输了也可以像阎西山那样回国退守。于是他信守从前对楚成王“退避三舍”的诺言,先让子玉一招——后撤九十里到河南东部与山东交界的城濮地区(山东鄄城),等待决战。身为国君的晋文公向子玉退让,子玉再打,就有点过分了,在舆论上陷于被动。同时,退却使得晋军北缩,与齐、秦友军靠拢,又缩短了补给路线,并以怯弱的假象迷惑子玉,助长子玉骄傲轻敌情绪。
  可怜的子玉一直被晋军牵着鼻子走,此时却还在狂言:“今日必无晋矣!通知晋国人,明天洗好脖子受死。”
  公元前632年4月5日上午,城濮之战双方在城濮地区野外(山东鄄城)布成阵形。楚军旗帜下另有陈、蔡、郑、许同盟军参战,晋方则与齐、秦、宋军联手。双方合计共九国军队,二十万人投入战斗,比历次战争规模都大多了,比近代淮海战役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的投入的战争人数也大得多,二十万人相当于赤壁之战曹操军的规模。从前商汤攻夏、周武王伐纣这样的王朝更迭大战,才都是万人而已。这二十万也汇聚了中华南北东西中主要诸侯国的主力兵员,花里呼哨各种颜色的军服旗幡赶庙会一般热闹。
  试想,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上千辆战车、近万匹战马、二十万战士,汇集冲锋,人如潮涌,马似山崩,战鼓与喊杀声动震天地,这是何等的阵势!但这场战斗也不是硬碰硬的死磕。战斗刚一打响,晋军元帅先轸上来就用诈,命令下军佐将“胥臣”用虎皮蒙住驾车的战马,出其不意地攻击楚军右翼的“陈、蔡”军队。陈、蔡纯粹是去捣乱的,(从前长葛之战就是他们给周桓王捣乱)。这些老兵油子三心二意,战斗力最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们遭受了这一奇异突袭,看见对方的马匹都变成了老虎,顿时惊慌失措,一触即溃。并牵连整个楚右翼军指挥混乱失灵,大批右翼军战士就歼。
  对于楚左翼军,先轸使用了诱敌深入,而后集合上、中两军优势兵力,分割聚歼的狡猾战术。具体是:上军帅狐毛竖起两面大旗引车后退,作出溃败的样子诱敌深入。子玉不知是计,命令左翼军在司马子西率领下追杀晋上军。子西贸然突前,结果两侧暴露,刚才佯溃的晋上军返身,与原地未动的晋中军,从北部和东侧联合夹击子西,以两军优势兵力痛殴子西一军,并切断子西退路。(这种两个打一个的作法,也不符合“为战以礼”。子玉对晋人的战术变化和用诈,根本不能适应,没有思想准备)。子西左军完全陷入晋上、中两军重围。同时,晋下军“栾枝”也跑来帮忙,用战车拖曳树枝,飞扬起地面的尘土。后边的子玉受尘土迷惑,还以为是楚军在歼灭晋军,遂不发救援。子西在重围中叫苦不迭,当时又没有手机,只能力战苦撑,终于负伤不能再战,所率楚左翼军很快被歼灭。
  子玉过了好一会,才发现左、右两军均已失败,大势尽去,不得下令中军迅速脱离战场,仓惶撤走。晋文公没有穷追不舍,而是放了子玉一把。这也是因为战车不管如何先进,它的机动性还是受地形道路限制的,需要保持队列整齐才能有效使用,所以一般没法实施远距离追击作战。楚军遂得以保全中军主力而撤,勉强避免全军履没。晋文公重耳从此一战而胜,取威定霸,成为北方霸王之龙。城濮之战不是简单的你打我、我打你的争霸战,它更大的意义在于,维护了黄河文明对长江流域楚文明的优势。自从十年前齐桓公驾崩,中原诸侯日复一日遭受长江狂楚潮水般的攻侵,宋襄公败死,中原纷纷易色,楚人大有并吞六合之势,中原大有亡族亡种之危。晋重耳在这千钧一发的历史关头,逆挽狂澜,压溃狂楚,维系了中原民族的安危,实现宋襄公想实现却无能实现的理想,中原文明得以继续烟波荡漾下去。
  楚成王则前后努力二十年,北图经营中原十年,至此功亏一篑。楚国的败笔很多,从战略角度看,忽视鲁国是个大败笔。鲁是二等强国,一直在前一时期帮助楚国攻齐,现在就处于晋军运动区东侧翼,可与南来楚军夹击晋人。但楚人不重视运用外交手段发展同盟,也许是骄傲自恃,致使鲁军一无作为,似乎成了旁观者。而晋军却团结了秦、齐、宋三大同盟军。
  楚成王本人也有责任,在战与不战的态度上暧昧,指望子玉在苦战中侥幸获胜,所以不肯尽发精锐,意思是输了也无大碍,致使子玉战斗力不足,被迫雇佣陈、蔡杂牌军充数。
  在战术方面,子玉也输了先轸一截。晋军元帅先轸,调度灵活,先是用虎皮蒙马攻击敌人陈蔡死穴,又诱敌深入使用两两配合战术,以两军优势兵力压击对方一军,一改过去三军一对一正面擂鼓冲击的做法,晋国诸将皆认为:“城濮之役,设计破楚,皆先轸之功也。”先轸了不起,他搞出的都是军事史上的创举。城濮之战,先轸毫不客气地任用诈谋,使这场战役成为战争诈谋化的转折点,是对以往“为战以礼”的扬弃。这些显著变化给了一百多年后的孙武子以启发,总结出兵不厌诈的崭新概念,即《孙子兵法》的灵魂思想:“以正合,以奇胜。”推出了用兵奇谲的军事理论,扬弃了传统的宋襄公时代的“为战以礼”。
  而面对灵活诡诈的晋军,楚子玉却不懂与时俱进,只是固守传统战法,结果吃了大亏。当先轸不断调换三军序列,楚子玉呆板迟钝,三军之间互无救应,真是刚猛有余,圆滑不足。事实上楚人确实憨直,甚至有点鲁顿。当时的成语“买椟还珠、刻舟求剑、画蛇添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之类,都被编排到了楚人脑袋上。把傻乎乎的楚人丑化得简直可爱。相比之下,倒是北方人(比如晋国人)更精明狡猾些。后来北方人口大量南迁,才把南方人也教精明了。而北方呢,则多被胡人游牧民族盘踞,反倒形成了现在北方人的爽直性情。对吧。
  这一场影响中国南北格局的大战,城濮之战,如果按足球比赛的规则来玩,也是很有意思的。我们可以把双方参赛选手排列如下:
  山西杏花村“晋队”:湖北云梦泽“楚队”:
  总教练晋文公(重耳)总教练楚令尹成得臣(子玉)
  守门赵衰门将大夫伯棼
  后卫舟之侨(车右)后卫斗申宜
  后卫荀林父(晋文公驾驶员)中锋斗越椒
  中卫祁瞒(掌旗)左边锋子西
  中场前锋先轸左前卫小将成大心(子玉之子)
  前卫郤溱右边锋子上
  右边锋狐毛(上军将)右前卫陈国陈超迭
  右前卫狐偃(上军佐)蔡国公子印
  左边锋栾枝(下军将)
  左前卫胥臣(下军佐)
  外援:齐籍球员国归父外援:
  秦籍球员白乙丙郑国、许国球员编入左前卫、左后卫
  陈国、蔡国编入右前卫、右后卫
  比赛在山东鄄城的城濮野外吹响哨子,晋国队摆开“四三三”队形,占据北半场,楚队在南半场。
  开球以后,楚右边锋“子上”率先得球,带球穿插进攻,前卫陈、蔡队员迅速随球跟进。晋左边锋“栾枝”主动放开口子,让楚队顺利跃过中场,而使晋队后场灵魂、坚强后腰、外籍(秦国)球员“白乙丙”同志顶上。白乙丙一个卧地铲球,把球铲出禁区,传给晋队员栾枝。栾枝接球,猛开一个大脚,足球飞上高空,开过中线,一直落在楚队后场,传给正等在那里的胥臣(胥臣多少有些越位,但是古代足球对越位判定还不严格)。
  胥臣把球稳住,看看楚国人还都在从北半场往这边撤,不慌不忙掏出虎皮披在身上。楚教练子玉示意其陈、蔡籍后卫队员拦截胥臣。胥臣左突右晃,用一系列假动作如入无人之境。陈、蔡纷纷披靡。有戏!场外支持晋国的球迷兴奋欢呼:“晋国队!——加油!晋国队——加油!”
  身穿虎皮的胥臣突破到楚场大门门前,门将伯棼一看,妈呀,怎么来条老虎。刚要乱扑,胥臣一脚劲射——哇赛!进球啦!
  场外一片欢呼,打出横幅:“晋国队——进一个。”齐国观众高喊:“晋国队——,”
  “牛B!”宋国球迷应。
  “晋国队——”“牛B!”
  “晋国队——”“牛B!”
  “晋国队——”“牛B!”
  裁判宣布,进求有效,场上比分1:0,晋队灌球一个。
  Yeah——自豪的胥臣疯狂地张大嘴巴,扬起两臂,飞机盘旋般绕场飞奔,张嘴大叫,,呲牙抱脑袋,然后扑通跪倒在地,以拳砸击。场外的齐国姑娘哇晕倒一大片,抢下场子往胥臣身上压。等胥臣钻出姑娘堆,他身上的老虎皮全被扯光啦。胥臣说:“你们山东女娃子饶命啊,俺们山西人受不了啦。”
  突然,场外球迷发生冲突,楚国队的球迷(郑国人)起哄乱喊:“晋国队——”
  “傻B!”
  “晋国队——”“傻B!”
  “晋国队——”“傻B!”
  齐国姑娘不干了,举起爪子就往郑国人脸上挠。场外一片混乱,椅子全碎了。裁判赶紧宣布临时休场。导播叫唤:“镜头切换,插播广告。”
  画面立刻祥和了,打出几个大字:“广告同样精彩。”
  广告画面一:前任虞国国君——那位收受晋献公宝马贿赂的巨贪,一拉门,探出半个秃脑袋特写,笑着说:“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和氏壁。和氏壁牌脑黄金,我和我老婆天天吃。”
  广告画面二:好色而短命的蔡哀侯拍着一个瘪篮球,一边拍一边说:“三十岁的身体,六十岁的心脏。”精神矍铄的晋文公重耳叉着腰笑嘻嘻地拍篮球:“六十岁的身体,三十岁的心脏。我服用了七窍丹——健心、强心、养心!”
  广告画面三:齐国美女,骚妹妹文姜,穿着一袭薄薄的长裙,站在高山流水之下。镜头拉进,面部特写:文姜启动红唇,轻眯双眼,用陶醉的磁性声音,很享受地喃喃说:“我爱‘花之雨’——”文姜扭动屁股,“花之雨润肤露,滋润我的娇嫩皮肤——”
  广告画面四:春秋第一号美男子“子都”同志(郑庄公的“同志”)坐在墙根下,侧脸,一甩他的秀发,眼睛凝视着镜头,用雄性声音说:“我的梦中情人——她——一定要有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奥妮皂角洗发露,黑头发,中国货。”
  广告画面五:齐桓公从鼎里捞出一勺汤,尝了一口,滋地做出无限陶醉的样子,说:“这是什么好吃的啊。”旁边大厨师易牙赶紧谄笑:“主公,我用的是太太乐鸡精,纯天然鸡精,煮我儿子的肉,味道好极啦。”
  好,镜头转换回比赛现场,刚才的球迷骚乱基本在防暴警察镇压下平息了。比赛继续进行。由于楚国右线陈、蔡队员刚才防守出现漏洞,被晋国人灌进了一球。楚教练子玉急于将比分搬平,催动左线的明星队员“子西”和新换上场的申、息籍球员,猛攻晋队中场。
  子西攻势非常凌厉,晃过狐毛,正面突入晋国中场。晋后卫祁瞒经验欠乏,惊慌失措,使后场失去捍卫,几乎波动阵形。楚小将“成大心”(子玉的儿子)得了机会,一脚起射。晋国门将赵衰豁出性命,摔了个狗吃泥,总算把球扑出界外,好险。看台上的楚国球迷刚要喊牛B,又被迫失望地坐下。齐国女孩却是一片欢呼,齐声尖叫:“赵衰赵衰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赵衰赵衰我爱你!┅┅”
  兴奋的齐国女孩索性脱掉外套,露出三点性感泳装,排成三行,组成cheer leader(足球宝贝),手举带穗花环,上下挥舞,扭着腰肢给晋国队喊号加油。场下惊呆一片。楚国的“下里巴人”也立刻学样,光了脊梁上去扭屁股,把场上醺倒一批。
  赵衰揉着摔肿了的鼻子,扑出了刚才的球,心里恨死了自己的后卫,提议请求换人,取代祁瞒。(祁瞒下场,立刻被斩于阵前。晋国队对于不听号令的球员采取封杀政策)。
  球拣回来了,楚国主罚任意球,成大心点射。晋队组织人墙防守,后卫“舟之侨”一个头球摆渡,将球弹出禁区。楚明星队员“子西”抢球在脚,快速进击,场外楚国球迷的喊声猛然提高1500分贝。晋队佯退,楚队贪功冒进。
  先轸授意狐毛故意漏球,进一步诱敌深入,看看时机已到,才组织截球,指挥底线的狐毛、狐偃哥俩,牢牢缠住“子西”,将他胶着在晋国后场。旁边郑、许籍球员跑来接应子西,拉人犯规,被判以黄牌,干脆来了个假摔,趴下不起来,一下子却把子西绊了个跟头——这些笨蛋外籍球员真是误事。子西跌倒重伤,球也掉了。
  狐偃把握场上优势,迅速得球,奋力带球突入楚国后场,果断起脚远射——哇!场外一片惊呼——狐偃拔脚怒射,球却高出横梁,偏离门柱一丈多远,飘出界外!呕!——好臭啊,狐偃的脚好臭啊!
  “给狐偃一大哄呕,呕呕呕,给狐偃一大哄呕,呕呕呕。”场外乱喊。
  穿三点式的齐国女孩正cheer呢,一看狐偃踢出大臭脚,赶紧扔掉花环,双手捂鼻孔。没来得及捂紧的人纷纷熏倒。楚国的下里巴人,更扭着屁股臊狐偃,吐唾沫恶心他。狐偃趴地上痛哭流涕,骂自己道:“曾经有一次很好的进球机会摆在我面前,但我没有珍惜,等到失去时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苍还会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天天拿起一个盆儿洗脚,如果非要给我洗脚加一个期限,我会说是一万年——!”
  曹国的业余画家曹共公这时突发灵感,一个箭步跳出看台,只身冲入跑道,奔狐偃就嘻嘻哈哈上来了。曹共公在跑道上边跑边脱:甩掉帽子,撇了鞋子,扒掉上衣,褪掉裙子,眼看就一丝不挂了。大家全傻了。曹共公一边裸奔一边哈哈大笑,眼看扑着狐偃。场外的防暴警察,呜央一下子冲上去,像拍苍蝇似地把曹共公压倒在地。警察们用帽子罩住曹共公下面,架着他离开现场。出尽风头的曹共公还朝台上挥手呢。
  这时,晋人三线出击,先轸扑到楚国半场,亲自灌进一球。2:0领先。楚教练子玉招架了半天,一看怎么弄都没戏了,左右两翼防线混乱不堪,时间也不剩多少了,干脆连忙撤出比赛。不玩了!不玩了!
  场上不玩了,场下则刚刚开始玩。球迷们像开锅一样群魔乱舞,如醉如痴。支持晋国队的和支持楚国队的互相大骂,郑国人二话不说,拆下椅子就往齐国人脑袋上砸,齐国人抡拳头就凿鲁国人,下里巴人趁乱摸齐国美女,齐国美女上窜下跳,揪打下里巴人。场上乱成了阎罗殿。
  (注:《下里》《巴人》是两个曲子名,不是人种,为避免误人子弟,特别声明。)
晋文践土十一
  按楚国法令:“覆军杀将”。只要是全军覆灭,领头的必判死刑。楚国强化王权,所以用这种苛法控制卿大夫家族与县长。令尹子玉虽然保全了中军精锐,不是全军覆灭,可以考虑不适用“覆军杀将”。但他两翼的附庸国士兵和楚国申、息两县将士,伤亡极大,楚成王觉得无法向申息父老交代,一时恼怒,发出诛杀令,迫令子玉自裁。其实子玉虽然桀骜不驯、刚愎自用,但确是大将之材。这种人在屈辱失利之后往往能奋发图强,以求报复。命令发出以后,楚成王旋即后悔了,传令赦免。但当时没有电报电话,子玉已经尊令自刎了,颈血染红了战甲。楚司马子西正在给自己挖坑,挖得比较慢,得以活命。
  楚国很受伤、很受伤,最大的伤倒不是死了些人,而是三军元帅令尹子玉被迫自杀,楚国自毁干城,终楚成王之世,再无良将可以和强晋争风吃醋,报仇血辱了。晋文公重耳在城濮之战胜利后一直闷闷不乐,听说子玉自杀了,才高兴地拍着篮球说:“莫余毒也已。”(成语“人莫毒余”出处,意思是没人再能害我了)。可见在重耳着实害怕子玉。这次大战产生的成语真不少,还有“退避三舍”,“先发制人”等等。
  晋文公重耳及联军九万人把子玉囤积的粮食吃了三天,一边打饱嗝,一边凯旋回国。半路上听说周襄王派来天使慰问,于是重耳召集宋、齐、鲁、郑、陈、蔡、邾、莒等国在践土地区会盟(今河南原阳、武陵一带)。与会代表中不乏楚国从前的附庸和小蜜,譬如郑国。如今晋国打赢了,郑国从此的外交政策就是“有困难,找晋国”了。大家全部团结在晋国为核心的北方诸侯周围,相约“奖助王室,无相害也”。晋文公命令毁掉郑国城上的女墙,以便随时攻取郑国(女墙不是女生上厕所的地方,是一高一低的城上垛口,方便隐蔽射击的)。又命令卫国的田垄一律东西向,以便自己的兵车通行无阻,随时来碾。从此,中原地区摇摆不定的这两国,只好乖乖地受制于晋,不敢轻易亲楚了。
  会上,晋文公重耳还向周襄王献俘:一百辆驷马装甲战车、一千多名楚兵(活的),都是拿给周天子用的,楚兵当奴仆用。作为回赠,王子虎代表周天子册封晋文公为霸主,赏黄金装饰的大车一辆,红色弓一副,红色箭百支,黑色弓十副,黑色箭千支,黑色的黍子与香草熬在一起的酒一桶,喝酒的玉勺一对,以及虎贲三百名(周天子东西还真多,不过,他早期的虎贲可能还是武林高手,现在估计都是猫)。晋文公多次辞谢,最后行礼接受。
  周襄王写了《晋文侯命》,夸奖晋文公维护了中原文明,并收入典籍。晋文公带领各国诸侯,冠裳佩玉,舞蹈扬尘,山呼大王,朝拜天子。继齐桓公以来,老周的这一大家子大聚会,于斯为盛。这就是有名的“践土之盟”。晋文公遂霸,成为春秋五大恐龙排名之第三(前两名是齐桓、宋襄)。
  狐偃在这次会议上也得到周天子赐给的辂车、马匹、衣裳、玉佩,其他诸侯还赠给狐偃以美铜,用于铸造编钟。足智多谋、机灵善断的狐偃,看来在晋国地位很高,高出赵衰。
  称霸是需要军事实力支撑的。次年,晋文公投入力量推进晋国军队现代化建设,为了弥补车战僵化之不足,在原来的晋三军(每军都是战车、步兵混合编制)基础上,新建了三个独立步兵军(全是步兵)。于是晋国总计六军——跟周天子六军一个规格了(其实周天子六军严重缺编,都凑不足三个)。晋国成为超级军事大国。
  《吕氏春秋》说:“晋文公训练出具有五种技能的甲士,让他们率领精锐步卒一千人作为前锋,同敌人交锋,没有任何诸侯能够抵挡。”这说得就是他的独立步兵,体现了步兵的威力。以前,步兵是战车兵的影子,个人技能和素质比战车兵差,也不是训练和培养的重点,现在开始着重选拔训练了。以前,步兵分散依托在战车下作业,可唱的戏不多,现在独立攻击了,更具机动性与杀伤力。到了战国时期,步兵终于超跃战车兵成为军队的灵魂。
晋文践土十二
  城濮之战后六年,戎马一生的楚成王快六十岁了。这个年纪的人,考虑死以后的事比活着的多。楚成王觉得是时候了,该把长子“商臣”宣布为太子。这么大的事,当然得去跟令尹咨询。令尹子上赶紧发表意见:“我不同意。我听说,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变化的,变化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他是听马克思说的)——您现在觉得商臣合适当太子,但您是一个有很多爱的人,说不定以后宠爱了别的女人,又想换立她的儿子,那就要出大乱子了。”
  商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抛开了人品不讲,商臣还是满有才干的,后来连灭掉好几个诸侯。但他的面相很不好,马蜂眼,豺狼嗓,满脸横肉,一看就是个狠人,被令尹子上誉为“狼子野心”(成语出处)。商臣恼了,找自己的老师商量对策:“令尹子上反对父王传位给我,怎么办?”
  这个老师也不是什么好老师,满肚子坏水,教商臣说:“您去诬陷他啊。他说你不好,你就说他私通晋国!。”(有个敌国就是好啊,想捏造谁罪名的时候就方便了。如果你与某人有私仇,文革时候就可以把他打为台湾特务、美国特务。)
  经过商臣的诬陷,楚成王信以为真,就把令尹子上以通敌罪宰了。宰完以后冷静一想,令尹不至于通敌啊,杀冤枉了,非常后悔。于是对商臣产生成见,并且开始觉得小媳妇生的王子职非常顺眼(看来物质真是变化的)。楚成王想改立王子职当太子。
  商臣感觉不对,又找狗头老师请教。老师揉揉肚子,教了他一个投石问路的办法:“大王的妹妹是个出名的傻大姐,你把她请到家里,套套她的口风吧。”于是商臣请这位傻姑妈吃饭。上了三道菜之后,商臣就不递菜了,而是让仆人直接把菜罐子放到姑妈面前,这种怠慢行为是为了故意激怒姑妈。姑妈一边吃,商臣还捂着嘴乐,跟左右的三陪女拿眼睛挤姑妈。姑妈查看了一下衣服,又用手擦擦脸,没有问题啊,糊里糊涂的神色使商臣乐得更凶了。
  “小鳖崽子,乐什么兮?”
  商臣不理。
  姑妈把罐子一摔:“好你个有爹生没娘教的王八崽子!活该你爹废了你!让王子职替了你。”说完,姑妈站起来把所有能砸的东西全部砸光,气冲冲拎着裙子出门上车了。剩下呆若木鸡的商臣在那儿出冷汗。
  “我的小爷,看来废您是肯定的了。您姑妈都这么说了。”老师说。
  “怎么办。”
  “您逃走吧,怎么样?”
  “不好啊,外国妹妹不好看兮。”
  “一不做,二不休,您把您爹做了,行不行?”
  商臣脸肉一横,马蜂眼一凸:“没问题耶!”于是商臣召集私人部队,打开武器库,把自己的狗腿子武装起来。说话的不要,偷偷地开门,摸着黑往楚王宫贴过去了。楚成王正在寝宫琢磨国际大事、中原和平路线图,忽听外边扑哧扑哧好像有很多人在切瓜,心想,这也不是熟瓜的时节啊。正疑惑呢,就看俩瓜般的人头从窗子飞进来了。没等站起来,太子商臣一伙人捏着绳子黑压压进了屋。楚成王大叫:“儿子,半夜闯来为何兮!还带了这么多人。”
  “爹,我们给您送终来了。您岁数实在够大的了。”说完把绳子仍老爹的脚面。
  楚成王全明白了,孩子是嫌我活的太长,等不及了啊。真后悔没有早日除去这个狼子野心的儿呀。
  “要我死可以,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还有何话,快些说。”
  “我要求死前煮一只熊掌吃兮,别饿着肚子上路。”
  据说熊掌不容易熟,楚成王想拖延时间等候救援。商臣亮出豺狼嗓儿:“爹,天上的熊掌香着哩,您老就留着点肚子到天上再吃吧。”示意左右人快动手,把绳子给楚成王挂脖子上了,像挂勋章似的。楚成王老眼一瞪:“我看谁敢!”然后,老泪纵横的楚成王自己拿起绳,抛到房梁上,系了个扣,跳上去。一代枭雄,就这么老来横死了。纵观楚成王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光辉的一生,胜利的一生。他合计在位四十多年,灭国二十来个(超过他爹楚文王和他爷爷楚武王)。楚成王除了在江汉流域(湖北省)兼并诸侯,还以雷霆万钧之势,一天也不停留地东侵北蚀,楚国疆域从几百里升级为方圆逾千里的大国。他还像西毒欧阳峰那样几度闯入中原的花花世界,战败齐桓公八国联军,虏齐桓公七个二等儿子,泓水一役大败宋襄公,一时成为中原霸主。如果不是先被东邪黄药师一掌把他闷住(齐桓公的召陵之会),继而脑门子上又中了北丐打狗棒的一棍(晋文公的城濮之役),诸夏各国恐怕就要悉为楚有。但楚成王没被评上春秋五霸,只怪同时代英雄太多,齐桓、晋文、秦穆都给他赶上了。和这些顶尖高手周旋,楚成王的光辉被掩盖了,再加上《春秋》作者的种族偏见,终于没有列名五霸。
  楚成王死后,太子商臣登上王位,是为楚穆王。楚穆王叫来当时的笔杆子,给老爹商量个谥号。商量的结果是“楚灵王”,“灵”表示“乱而不损”,不是好词。停尸房里的楚成王不答应,眼皮死活不肯合上。后来改谥“楚成王”,表示安民立政。楚成王的眼睛才开心地闭上了(“死不瞑目”的出处。)春秋人慨而慷的质朴,真的使这一时代成为我们梦中反复追想的黎明草原。
晋文践土十三
  晋文公也许是巨蟹座的,这个星座的人一旦受伤害,失了恋什么的,久久不能释怀。晋文公重耳在那场著名的自虐游期间,曾被被亲楚派的郑国(郑文公)关在门外,说晋国人和狗不得入内。郑文公还在“城濮之战”中追随楚国战斗,赞助楚国友情出场,是铁杆的亲楚派。这些事情晋文公一直耿耿于怀,觉得自己死前一定要把郑国搞定,不许它再朝秦暮楚,从而维护晋人在中原霸局的稳定。
  所以,在“城濮之战”后两年,毁掉郑城女墙之后,晋文公又约上妹夫秦穆公,再次联合围郑。
  秦、晋联军来到万里平畴的中原,看见巴尔干中心的郑国(河南新郑),正是四战之地,一马平川。这里没有天然防御系统,所以郑国的城墙修筑得非常坚固庞大,久经战火考验,已是百年老墙。秦、晋联军水侵火烧,郑城岿然不动。然而时间拖得久了,城墙虽然坚固,城里粮食却不够了。并且城墙上的女墙事先被毁了,军士们守城都没了掩体,郑文公坐守枯城,越来越灰心丧气。突然之间,他想到了郑国的土特产——“烛之武”先生。“烛之武”先生是郑国外交学院的高级教授,主讲辞令课程,是春秋四大辩士之四。在四战之地的郑国,人们打仗不行,辞令学却相当进化——四面挨打,把嘴皮子练出来了。
  “烛教授,今天请您来,是寡人听说您是个练家子,口才能挡百万兵。能不能请您说退秦晋几万大军?从前,柳下惠几句话就说退齐国入侵军,您也能一言而解千层围吗?”
  “辞令虽好,对于通情达理者有效,遇上冥顽不化的就没辙了。晋文公有一半儿狄人血统,脾气暴,再加上巨蟹座,脾气太拧了!没法说动他。何况我已垂垂老矣,不堪……”
  “烛教授,您别见怪,我多年未曾启用您,实在是寡人昏聩。能不能请您好好想个办法,现在国家垂危,我求您了!”
  “我看秦穆公这人朴直热诚,人心比较古,我们去说他吧,比说晋文公强。”
  “好啊,一切拜托您老!”郑文公眼睛燃起了最后一点希望。
  烛之武从郑文公的办公室里受命而出,佝偻而行,像一把风中的烛火,却担负着点亮郑国黎明的艰巨使命。他乘着夜色踱上城楼,守军把这位神秘的老头子装进筐里。夜凉如水,他被缒出城外。稀疏的星光照耀着他残年不多的身影,烛之武径奔秦国大营。
  “口悬河汉,舌摇山岳”,可以用来形容烛之武先生。他见了秦穆公,就娓娓动听、丝丝入扣地说出一番大道理来:“你们秦晋的厉害,鄙国这里已经领教了。鄙国亡在旦夕。可是,如果我们灭亡会有益于您秦国,那也不枉贵军千里来打。然而,我们郑国的土地,地处中原,只方便并入北边的晋国(山西),而不方便并入您们遥远的秦国(陕西)。您想越过他人的国家(晋国)来收编我们的领土,这不符合物质世界的客观规律啊。”一句话就把老秦给说愣了。
  “秦晋是隔着黄河的东西邻居,晋国肥了,您们就要瘦了,晋国厚了,您们就要薄了。”烛之武讲,“我老头子活了七十年,见过的骗局多了。晋国何厌之有,晋惠公是您扶立的吧,结果他的河西之城给您了吗;晋惠公的儿子晋怀公是您扶立的吧,但他立刻宣布断交;晋文公又是您扶立的,他向东收编完我们,就要向西收你们了。贵国还是好好想想吧。”
  秦穆公听完这段大道理,惊佩万分,一揖到地:“老先生讲话,虽然明摆着是为你们郑国解围,但是饿听了不知就怎么的非常折服。”
  烛之武又说:“如果贵国饶了我们,我们一定当好东道主,您有外出旅行的使节,进入我们郑国境内路段,一切交通住宿,我们免费。”(成语“东道主”出处。)
  秦穆公本来是个直热心肠,没有太多弯弯绕,被烛之武一点拨,也懂politics了,帮晋文公是不划算啊。当夜把大军撤走,结束了他和重耳的最后一次人生会晤。第二天,失去盟军的晋文公落了单,只好也糊里糊涂撤军而去。烛之武片言只语,扭动千军万马,赢得春秋四大辩士之第四的美名。(四人分别是宁戚,屈完,吕饴甥,烛之武)。
  人生不得长欢乐,年少须臾老到来。围郑归来两年后,叱咤风云的晋文公重耳悄然死去了。这位一生勤于战斗,奋斗不息,在老年实现第二次青春的大恐龙,没来得及多享福,在位仅仅9年,就以终年71岁死了。晋国国人尽哭。
  重耳一生最大的意义在于从楚人手里夺回中原霸权,维护了华夏文明的独立完整。并且他培养出大批优秀的政治军事家(这是比管仲更成功的地方)。由于后继有人,重耳死后,晋国继续推行霸业百余年,先后灭掉20余国,征服40余国,使晋国成为中原顶级大恐龙,功业超出齐桓公之上。晋国疆域最大时,一度占有山西全省,河北大部、河南大部、陕西东部,以及内蒙古南部。正是因为有晋国做后盾,中原民族才不被强大的楚国吞并。晋国还灭掉了赤狄潞氏、严竣狄甲氏、留吁、铎辰、肥等戎狄之族,促进了民族大融合。晋国后来以军事技术援吴,以牵制楚人北上,这无疑又将华夏文化传播到了东南地区。盛矣哉,大晋!晋文公重耳,不愧为春秋时代数一数二的伟人。
  但有人说,晋文公这是打内战,是战争贩子。其实,中国幅员辽阔,各民族各地域文明发展差异非常大。正是有齐、楚、晋、秦这些忙忙碌碌的诸侯连年不休的兼并战,促进了中国上千个诸侯的最后统一,以及各地文化的融合、技术的交流和汉民族的孕育壮大,使中原人的血液里掺进楚人的强悍,吴越的坚忍和秦晋的机变。
  回顾从前遥远的夏朝到商朝、到周朝,中华大地一直诸侯林立,虽然有名义上的夏商周天子,夏商周的天子实际不过是面积千里的大诸侯,其实并没有真正统一全国。全国这些林林总总的诸侯们的来源,是原始时代自然散居着的部落们,各有各的姓氏与领导者。他们在夏朝大禹时代据说还有一万个(诸侯万邦),到商汤时候还有三千个。经过历代商王的兼并,还剩一千八。到了春秋初期还有几百上千诸侯。正是通过连绵两千年的兼并战争,使诸侯数量越来越少。这个缩减的过程体现了中国从纷纭离散走上接近今天状态的大一统的过程。所以,春秋战国的诸侯兼并战不同于“三国”魏蜀吴时代的军阀混战,它是从原始离散走向文明汇聚的必然过程,是推动历史文明进步的战争。就像埃及、两河流域,从最初的大量城邦小国走向埃及帝国、巴比伦帝国。各位恐龙们,您们鞠躬尽瘁地打仗,你们辛苦了!
独霸西戎一
  也许,让你选择回到历史的某个时代,你越会向往美丽的春秋。如果让你选择生活在春秋的某一位恐龙的地盘,估计楚国的云梦和性开放的齐国会人气最旺。
  而我会选择去公元前七世纪中叶的晋国,当时的晋国类似如今的美国,是个移民涌入的国家,狄人、戎人、巴尔干人、楚国人,都在晋国混生活。那里没有盘根错节的公族势力(都被晋献公杀群公子杀光了),异姓的外来打工者很容易在官府找到饭碗。而如果你去齐国,那里分封制积累的大家族势力相当顽厚,一般外人只能当个抱关击柝、拣垃圾、炸油条的,或者建筑队的小工。去楚国也不太好,王权集中,有点类似未来的皇帝专制,没有个人的自由空间。
  去秦国的人估计也不多。虽然说,中国的文明据说是从西往东传递的,陕西关中是神农氏、黄帝的起源。但到了西周东迁以后,秦国的境遇则类似老少边穷,大西北,到处跑着的都是狄人。从中原跑去西北打工的高级知识分子只有百里奚和蹇叔两个老大爷。百里奚不知什么时候死了,蹇叔更是老得不堪,后来者却还没有。所以你可能也不要去。如果你非要去秦国,也一定不要赶在公元前627年,因为那一年的秦国,有着血光之灾。
  公道世间惟白发,贵人头上不相饶。公元前627年,秦国领导人秦穆公老爹这时也五十多岁,两鬓都染上了人间的白霜。而在前一年,他的好朋友,晋国的晋文公重耳也死了。屈指计算,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楚成王都死了。从前秦穆公惧怕这个,惧怕那个,轻易不迈出国门。如今老一辈恐龙都入土为安了,换上新一帮嫩稚的毛头小伙。秦穆公成了最长寿的孤独一枝,他感到无限的孤独和空虚的伟大。他觉得,只有冲击中原,才能避免自己在空虚的伟大中突然疯掉。
  于是,他把老的不堪的蹇叔叫来密谈:“蹇叔啊,晋文公重耳刚刚死了。饿想趁晋国新丧,无力经营中原,出兵中原争霸,打下郑国,我们就成了中原霸主,取代重耳的地位,实现我一生的最高理想。您老高兴吧。”
  “我高兴啊。但这么做,晋国恐怕不会高兴吧。”蹇叔说。
  “呵呵。前两年,郑大夫烛之武的一番话把饿说得茅塞顿开。我才明白自己想挺进中原,中间隔着的拦路狗,不是别人,正是饿们一直呵护栽培的晋国啊。饿一辈子帮了晋国许多忙,路线全错啦。我们有必要修正邦交政策了。”
  “您是想走修正主义道路哇?跟晋国翻脸?”蹇叔说。
  “是啊。”
  “三年前,您和重耳合围郑国,暴师劳久,都没有打下来,咱们一人去,能有戏吗?”
  “咦,这回饿改用偷袭了。像郑国那样的城墙,没有内应是打不进去的。饿们驻郑国大使馆的特务杞子,掌握了郑国北门钥匙。趁郑文公刚死,饿们偷袭……”
  “主公,从我们雍城到郑国,千里之遥,沿途尽是穷山恶水和羊肠小道,急行军也要十几天。劳师袭远,必定泄密,补养运输也跟不上啊。”
  穆公说:“我老啦,等不及啦,郑国是饿的东道主,郑国人民也等不及啦。这兵非出不可,饿已经决定了。”
  公元前627年,陕西的报春花开了,秦都雍城的东门外,旌旗飘扬。秦穆公命令“百里孟明”(百里奚的儿子),以及西乞术和白乙丙(蹇叔的儿子),率领一支三万人队伍,高歌阔步,挺进中原,和那个拿着郑国大门钥匙的人,汇聚起来,干一番事业了。
  然而蹇叔拄着拐杖,看见的只是一场惨剧的序幕被拉开。他蹒跚着送到城外,哭着对儿子们说:“儿啊,崤山的两座山冈,一座埋过后杲氏的骸骨,一座是周文王躲避风雨的地方,你们的尸骨,大约我也要到那里去收了。”崤山山谷是陕西省通连中原的咽喉要道,两边悬崖排列,山石峭立,抬头只有一线蓝天,是个天然的大棺材。蹇叔能掐会算,预见秦军葬身崤山,于是哭得很伤心,哀嚎着:“多么可爱的军士啊。可是,吾见师之出,不见师之入也!”旁边秦穆公听了,给气坏了:“哭什么丧,扰乱军心,太不吉利。死有什么可怕的?你活得还不够长吗?咱们秦国多少人才活了你一半岁数,他们死后的坟树也都合抱粗啦。你还不知足吗!”
  蹇叔被从路边拉开,嘴巴上还挂着鼻涕眼泪,但不敢哼泣了。秦军们唱起高昂的调子:“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如果我牺牲,请把我埋在——那高高的山冈。”事实上,这支挺进中原的大秦军,结果竟是全军覆灭,匹马只轮无还者。
  这些可怜的去执行荒唐任务的秦军战士,背影越来越远了。他们一路东下,翻越愚公挖过的王屋山,滑入中原。这些人全套盔甲加上随身携带的必需品,负重好几十斤,还要携带三四天的口粮,一边还要拎着沉重的兵器,千里奔袭,真让人吃不消。我们光说那头盔吧。青铜头盔像一个扣着的钟,顶子部分隆起得比现代头盔高,那是为了容纳古人的大发髻。顶上还浇铸成各种兽面形状,用来吓敌人一跳,表面经过打磨,比较光滑,但里面粗糙不平。因此,要先裹上头巾再戴盔,以免蹭掉头皮。古人体格比现代人好,秦人身材也必现代人高,平均一米八零,所以能顶着这样笨大的头盔走路。此外身上还穿着坚硬的牛皮甲。皮甲弄不好会磨伤皮肤,所以里边必须垫一层夹衣,于是又要长虱子。每天晚上,他们就依附于路边的传舍休息,忍着虱子痒痒。长官们睡传舍里边,是房子。级别低的长官睡帷幕(帐篷),兵士就露宿数星星,或者是极为简单的帐篷。遇上下雨的时候就难受了,好在他们所尊沿的道路,都是诸侯间的国道,夯土路面,下雨也不太起泥泞。
  路上的辛苦可以克服,不能克服的是给养问题。按《孙子兵法》说:出动战车一千乘,就需要另一千辆车运输给养。向前方转运三十石粮食,最终只有一石能抵达目的地,因为半路损耗很大,运输的人马自己也要吃(要吃掉一半儿)。一旦一只牛闹肚子走不动了,整个一车粮食都只好抛弃路边。所以,为了尽可能保证给养,除了牛车们在后边要拉着粮食,士兵自己也要背着口粮。总之,很难办,当时运输能力是不能支持远距离运动作战的。“千里而袭人,未有不亡者也!”而且秦国师出无名,它刚刚接受烛之武的说合跟郑国结盟,现在无缘无故又去袭击人家,背信弃义。
  秦军一路急行,迅速向东推进中原,进入洛阳地区,这是老周天子的地盘。就像衣冠不整者不能进宾馆一样,携带凶器的异国部队也不能穿行洛阳,否则就是谋反的罪。如果非要穿行,需要改扮成平民的样子,把皮甲卷起来,头盔放到书包里去。可是这帮快活的年轻军汉不懂这个礼仪,只是乱糟糟地跳下战车,脱去青铜头盔,乱点了一下脑袋,然后跳跃上车,奔腾而去。前后三百辆兵车,多是如此。跳跃上车也不对,战车的车厢开门在后,门旁有绳,应该拉着这个绳子爬上去,这是礼仪。可这些快乐的军汉,就像坐拖拉机赶集的农民一样,为了炫耀脚力,都直蹦上车去。
  王孙满这时候还年幼,从门缝里观看了秦军的表现,对爷爷周襄王发表了一番感想:“爷爷,秦师必败。”
  “为什么啊?”
  “轻佻的人都没脑子,无礼的人疏于防备。一旦遭遇险情而又疏于防备,还是没脑子的人,能不败吗?”这个有脑子的小孩聪明得骇人。
  周襄王目送远去的秦国兵马,那些魁梧的陕西军汉,盔顶上插着一簇簇鸟雀羽毛,在夕阳下煞是好看,仿佛一只只不会说话的、奇怪的、有触角的甲壳虫。有谁会知道,戴安全帽的这些可爱脑袋,不久就将被大石头砸瘪。
  过了洛阳,再往东不远就是此次偷袭的终点——河南新郑(郑国),秦穆公的作战地图上,已经把这里画了个红叉。为了尽量减少与行经地区的接触,秦军偃旗息鼓,不露声色,但还是被一队郑国商人的骡子迎面拦住了。
  就像政客会对钱感兴趣,有钱的商人也会对政治感兴趣。郑国商人“弦高”就是一个热衷于政治的爆发户。它正去洛阳拿政府定单,路上遭遇了秦军。听说秦军是来攻打自己祖国郑国的,弦高突然激发了浓郁的爱国热情。他用四张熟牛皮做见面礼,又拿十二条牛去犒劳秦军,并假用郑穆公名义宣布:“鄙国国君作为东道主,已经给你们准备了热洗澡水,还派出卫戍部队,保障你们的安全呐。Welcome!”
  总司令“百里孟明”和两个军长面面相觑,吃惊而无奈地说:“看来郑国人已经知道我们的偷袭计划了,怎么办?”
  弦高当晚用国道上的传车,星夜把情报送回郑国。郑穆公闻报神情惶恐,赶紧侦察“秦国驻郑大使馆”。哇塞,秦国大使馆里的人正准备里应外合了:甲胄都已上身了,厉兵秣马(磨砺兵器,给马喂草),就等着开杀了。弦高情报一点没错。郑穆公赶紧宣布秦国大使杞子为不受欢迎的人,驱逐出境。鉴于杞子掌有郑国北门钥匙,郑国北门的锁,连忙换了把新的(当时已经有青铜锁了,常常作成鱼形,因为鱼很警醒,即使睡觉也睁着眼)。
  百里孟明听到这些消息,望着郑国的天空,喃喃地说:“我们的卧底也被赶跑了。”副司令白乙丙发言道:“看来不幸还是被我爹说中了,千里袭人不好办。”
  “没办法了。我宣布,偷袭计划作废。还是按蹇大叔的意思回去吧。”百里孟明总司令说。
  “好啊,但是我们的给养快不够了,司令。”白乙丙提醒说。
  是凡战争,给养线总跟不上进攻部队——进攻部队是轻车肥马跑得快,给养部队则老牛重车,连跑带喘跟不上。更何况秦军是偷袭,属于急行军,一天走两天甚至三天的路,给养更跟不上了。给养跟不上也有办法,士兵可以散到附近,抢敌人田野里的小米或稻子。这就是孙子所谓:“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武器从本国解决,粮草从敌国解决。所以当时打仗最好是秋收季节,只有傻瓜才会在坚壁清野的东天出征。然而现在正是清冷的春天,田野里啥也没有呐。
  “看来,我们只好抢滑国人国库里的粮食了。”孟明说。秦军三帅于是并力袭破附近的滑城(河南偃师,从前的商朝大城),尽掠滑国子女、玉帛、宝器、粮草。然后载上车,在不祥的空气中,这伙忧心忡忡的秦国战士决定返回祖国。他们西行三百里,登上他们所熟悉的黄土高原,才略略放松了脚步。
  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秦军很快来到老头子蹇叔预言的崤山鬼门关了,这是从中原进入陕西的大门,在陕西省东南角。崤山主峰一千七百多米,群山烂漫一片,只在中间开裂出一条深沟,七十多公里,仿佛一个长条大棺材。车马想在沟中通行,都需要提前大声吆喝,让远在深沟对面十里外的人听到,设法提前避让,如果双方不期而遇,在这仅容一车通过的山路上,只好彼此商量,让一方退回原处。这个深沟是外界进出陕西的必经之路,如果在这深沟两端设人把手,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后来战国时期,果真在沟的东端修了著名的函谷关,西边修了著名的潼关。两道关口,易守难攻,捍卫着陕西关中的秦国人,是秦国的东方要塞。秦国在这个关的内部,所以叫关中平原,后来秦汉都定都关中平原的西安,正是看中了这些易守难攻的要塞。)
  晋军元帅先轸也知道这个深沟,先轸说:“我们晋文公重耳刚刚驾崩,秦人就蠢蠢欲动,兵进中原,跑去与我们晋国人抢肉,妄图撼动我们的霸主地位。秦国是我们潜在的敌人,为了子孙后代的安康,为了百年基业的稳固,请让我们打秦国人吧。天奉我们一个大机会,奉不可失,敌不可纵。一日纵敌,数世之患啊。”
  “那我们应该怎么打?”
  “崤山地区山高涧深,都是绝壁峻岭,沟中马不能行,车不能转,是秦军回国的必经之路。如果我们在那里伏击秦军,就可以全部歼灭之。”
  晋文公重耳的儿子晋襄公批准了先轸的作战方案。晋军在崤山的峭壁绝顶上完成作战部署,以逸待劳。公元前627年4月13日,先轸从壁顶往下眺望,看见轻率的秦军终于在大笨蛋孟明的带领下,终于慢慢走进了棺材。两侧都是悬崖绝壁,面前是一条幽谷狭道,这支几千里奔走、长期暴露的军队携带着从滑国抢来的给养,疲劳不堪,谁也没有力气去侦察前方和头顶安全。在他们头顶上,身穿黑色军装的晋国埋伏军,已经像乌鸦那样,等待着深沟底的尸体了。
  晋国伏兵们静静地掩藏在草丛里,向下眺望,他们看见在只可容纳一辆战车的谷底小道上,秦军行动迟缓。你甚至可以看清秦人的鼻子。除了牲口的嘶叫和车轮的辚辚,你甚至可以听见秦国人的呼吸。其实那是你自己紧张的呼吸,埋伏在草丛中蓄势待发,你手心里渗出汗水。为了避免谁激动得忍不住大喊一声,埋伏者们都口中含枚——含枚就是横含着一个竹筷子样的东西,这导致很多人的口水流出到草上,招来很多古代得蚂蚁。
  最后的惨剧如期而至,先轸挥令击鼓。这时候,春秋时代流行的各种青铜武器,都不如满山遍野的石头最有攻击效力——放箭还有个命中率的问题,石头却一定会滚到谷地。满山的石头轰击而下,秦军三百辆战车就像三百只弱不禁风的虱子,扑哧扑哧全部稀烂。你知道“掐虱子”吧,把虱子放在背对背的两手拇指中间,指甲背互相一挤,虱子就爆炸了。三万骁勇的秦国军汉(相当于现代五个师)的脑袋,全部在石头轰击中爆炸。秦军在不见天日的狭沟里发出短暂的鬼哭狼嚎之声,很快哭声被石头掩埋,化为满沟的肉饼,成为山脉的一部分。这还是中国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牺牲。牺牲者甚至至死都不知道敌人是谁,这挨千刀的坏事是哪个混蛋干的。
  笑着从山腰站起来的山西人,赢得了阻遏秦国东向争霸的决定性胜利。先轸由此一战成名,载名史册。先轸早年以九袋长老身份跟随重耳流浪,回国后,长期担任三军元帅,多谋善断,性格刚直,先后指挥“城濮之战”和“崤之战”,均获得压倒性胜利。特别在此“崤之战”首创了中国古代军事史上第一次伏击歼灭战形式(一个活口都没留下),俘虏了秦军三个统帅,达到其个人军事生涯的辉煌顶峰。超群出众的俊义之士“先轸”,也因此成为春秋时代最牛的军事战略家和战术指挥家,并为晋文公、晋襄公两代霸业打下强硬的军事基础。晋文公生前常说:“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先大将军。”
  说先轸是最牛的军事战略家,是有道理的,因为他主张和推动发起的“崤之战”,对于保持晋人中原霸权地位,扼制秦人东出,具有重要意义。说他是著名战术家,因为他首次利用山地复杂地形给敌人设套,伏击敌军,一改从前打仗是观兵的文雅古风,彻底结束了二十年前宋襄公时代“为战以礼”的奥林匹克公开精神,开创了“战争诈谋化”。
  先轸勇创“诈谋化”的心路,缘因他是山西晋国人,脑皮层多多,给人设套是山西人的传统,早在“假虞灭虢”就开始用套了。还最有趣的一次,晋国人跟楚国人打仗,晋国人想逃跑,就告诉楚人说:“你们后退三十里,腾出个地方咱们好好打一场。”楚人傻呼呼地一退,晋人却转身平安跑掉了。楚人想追,却来不及了。晋人一边跑,还一边欢呼:“我们把楚人打退三十里了!!乌拉!!”晋人的多智多诈常如此。先轸成长于这样的环境,必然受其传统影响。后来他跟随重耳流浪期间,又“备尝艰难阻险,尽知民情真伪”——意思是把自己磨练得很精,打仗就更精了。“城濮之战”和“崤之战”,先轸都使劲设套。他这种“战争诈谋化”的实践,被后来的孙武子总结为“兵不厌诈”革命性新军事思想。
  关于“兵不厌诈”,我们也可以说出它的一大串坏话来:从此打仗开始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宋襄公“不伤二毛”的精神再也没有了。甚至不打仗的时候也开始坑蒙拐骗,导致世道开始浇漓、人心慢慢不古,每个人都很机巧,绝对不让自己吃亏。交际也好、上班也好,干活也好,当官也好,都是稳赚才行,付出的尽可能最少、获得的尽可能大,那才算本事呐。“亏了单位也不能亏个人”是一度常闻的口头词儿。至于做实业的人不走正轨竞争,造造假货、偷偷税款、走走捷径、钻钻漏洞、利用利用特权,那就是更符合“诡诈致胜”之道了。所以《孙子兵法》被津津乐道,不光是因为能经商致用,更迎合了中国人不肯打正规战的行事心态和机巧的文化心理。不是常听人说吗:中国人聪明、中国人确实聪明、太聪明了!——这大约就是从先轸的时候开始“聪明”起来的罢。
  不管你赞同也好,批判也好,先轸开创的“兵不厌诈”后来成为东方中国人战争术的最大特色,《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打仗几乎都是这个(而西方则不太这样),慢慢形成中国人重智谋而轻实力的特色,即便民间比武打擂,也是赞赏“四两拨千斤”的巧劲而轻视巨拳粗膀的挥舞。中国人不如西方人喜爱户外体育锻炼运动,而强调内心体验修养(练心练气、休禅打坐),大约也可以归结到这一点上。它甚至把中国人的审美情趣也培养成求巧求奇,比如把大树弄成盆景,天足缠成小脚。如果说,春秋战国时的中国人显得大气滂沱、慨慷直朴(而不像真正的“中国人”),到了“兵不厌诈”的后代就更机巧玲珑、奇思善想——像“中国人”了。春秋时代的中国人,像“老外”。
独霸西戎二
  毛主席不是有那句词吗?“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瓒”。秦、晋崤之战,秦军全军覆末,有三个张辉瓒被俘:总司令百里孟明,军长西乞术、白乙丙。这哥仨给囚禁在曲沃,准备带到晋都绛城献俘。
  晋文公重耳的二等媳妇之一——文嬴,是秦穆公亲族的女儿(也许是秦穆公的亲女儿),当初姐妹五个一起嫁给重耳。这位文嬴如今身在晋营心在秦,一听说老爹秦穆公的总司令和俩军长给捆住了,赶紧向重耳的儿子——现任国君晋襄公求情,请求放人:“秦晋世为婚姻,本来太平无事,都是这三个战争贩子挑拨离间,贪功起衅,导致两国干戈相见。你放他们回去吧,请让我爹杀了他们仨解恨。”
  晋襄公犹豫不决。文嬴不是他的亲妈,但毕竟是爹的二等媳妇,也得给些面子啊。文嬴又说,“从前,你二叔晋惠公韩原大战被我爹秦穆公俘虏,我爹请他吃七牢大饭,最后送他回国。你忘了吗?”
  晋襄公悚然心动。礼尚往来,自己也别太小气了,当即放孟明等三帅归秦。次日早朝,先轸还打听呢:“俘虏都哪去啦?什么时候杀啊。”晋襄公说:“俘虏已经坐飞机走啦,先君晋文公的夫人请我放人,我就放了。”先轸气得叫道:“我们前方武士流着大汗,花了多少力气才捉到这仨啊,她妇人一句话就给免了?自毁战绩,长敌威风,亡无日矣!”说完就对着晋襄公吐了一口唾沫。
  当时朝堂上都铺着华美的席子——(诸侯国君是三层席子,天子五层,战国时席子进化为地毯,地毯是中国和波斯人的首创),大臣上朝的时候,需要脱鞋脱袜子进去。先轸当着国君面往席子上吐唾沫,实在无礼啊。等先轸冷静下来,也觉得非常羞愧,就主动自责,辞去元帅职务。后来,四个月之后,在一场对白狄的作战中,先轸俘获了白狄首领,充分显示了自己的武功。然后以单车冲入敌阵,展开自杀性的冲锋。可是狄人死活就是打不过他,他只好脱掉甲胄,像许褚那样赤膊作战,终于死在乱箭之下,以变相自杀的方式向国君谢罪(为吐唾沫事件),表现了对晋君的忠诚和守礼。这个壮烈的悲剧人物的头颅、一代军事奇才的head,最终被狄人恭恭敬敬地归还,面色如生时一样。
  回到上边没说完的话题,当时晋襄公挨了先轸的唾沫,也非常懊悔,翻然悔悟,吩咐人赶紧去追秦国司令和军长。阳处父领命,驾着马车向西追到黄河边上,看见三名秦国战犯已经逃上渡船啦。阳处父打算诱捕他们,就把拉车的左马解下,对船上喊:“喂——,寡君叫我送马匹给你们呢,坐着车回国走啊,车舒服,快来——,拿上马再走吧——,喂——哎——。”(阳处父也是个脑皮层多多的人啊。)
  可是三个秦将早是惊弓之鸟,哪里肯信,回喊道:“若从君惠而免之,三年将拜君赐!”——我们还是回国接受处理吧,如果能侥幸活下来,三年以后“答谢”你们晋国。三将又胡乱支吾了几句,开船逃走了事。
  他们仨回到秦国,秦穆公这边正郁闷呢。他听说三军精锐偷袭郑国不成,在归途上全部升天了,又急又气,寝食俱废。秦穆公扶立晋惠公、晋怀公、晋文公三代,实在是对晋国有大恩,如何也想不到晋国会来打他。后来听说三位大帅金蝉脱壳,龙归大海了,方才泣极而喜。管刑罚的官请求以丧军辱师罪杀掉三帅,秦穆公说:“这是饿的战略决策失误。咱们秦国这一筐土豆,扒拉来扒拉去,就这么仨好的,杀了,饿还找谁去啊?”
  秦穆公老爷子穿上素服(白的),弓腰到郊外迎接三帅,在河边哭道:“饿,嬴任好,违背蹇叔劝谏,使二三子受辱于前敌。都是饿的罪啊。是我贪心太大,害了你们。‘大风有隧,贪人败类’。饿不能因为谁长了个针眼就忽略他的大德。百里孟明啊,你继续当总司令吧,我不撤你。”
  有情有义的话使听者无不动容。失败面前,秦穆公不迁怒于人,也不诿过于天,更没有歇斯底里,而是正视自己过失,鼓舞部属,励志图精。百里孟明本来灰心丧气,准备领死,看见秦穆公对自己信任有加,遂感愧万分,惟图报效。第二年他带着两个旧军长,以四百乘兵车伐晋,欲雪崤山之耻。
  晋人则以先轸之子——“先且居”为大将、赵衰为副,率三军中的一军迎秦兵于境上。鉴于兵少,先且居就不给部署以犹豫胆怯的机会,采取主动出击战术,硬碰硬地迎击秦军。其部下“狼覃”是一员猛将,率少量士卒猛轰秦军,直至战死于阵前。(狼覃以前不受先轸赏识重用,满肚子都是意见,所以此次临阵死战,以证明自己的骁勇。他有情绪却不作乱,用勇武捍卫自己的名誉,被《左传》称为君子)。当时战场范围不大,晋国人全看见狼覃之蹀血了,大受激励,一拥而上,秦师不能敌,大败而归,把甲械好东西丢给了晋人。
  晋国人把这次狼狈而逃的秦军戏称为“拜赐之师”,嘲讽孟明在船上那句“若从君惠而免之,三年将拜君赐!”的吹牛。接着,元帅先且居又汇同宋、陈、郑三国之师攻入秦境,取其江、彭二邑而还。至此,晋襄公从崤战起前后三败秦师,实现了晋国神汉卜偃所预言的“一击三伤”。作为晋文公的儿子,晋襄公成功地推进了上一代霸业。
  秦国“常败将军”孟明这回急眼了,散尽家财,抚恤阵亡将士家属,每日操练军队,以忠义砥砺秦人。所谓哀兵必胜,第三年头上,年迈的秦穆公亲自带着孟明讨伐晋国——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啦。渡过黄河以后,他们焚毁全部渡船(像项羽那样不留归路了),誓死克敌。秦军逐次跃进突击,攻破山西西部闻喜地区要塞。晋军避敌锋芒,不敢贸然出战,向中央政府请示。晋国元老赵衰说:“秦军连连失败,如今愤怒已极,倾国兵马来犯,锐气不可阻挡,不如回避,使其稍许得志,平息两国之争。”赵衰又念了几句诗来加强自己的论点。先且居也主张和为贵,避免陷入南西两线作战的境地(南对楚、西对秦)。狐偃则四五年没有发表意见了,这个智多星,估计他老人家得了老年痴呆症,或者已经死了。
  既然大家观点一致,晋襄公遂命令晋军向主要关隘收缩,封闭秦军进攻空间,避而不战。这就是所谓坚壁清野吧。秦人转了一圈,看看没人跟他打架,突然想起了从前的崤山了。于是跑到黄河大拐弯以外的崤山,在当年的谷底战场为死难将士收殓白骨,堆土立标,宰牛杀马,举行祭奠仪式。秦穆公素服,亲自祭奠,将士无不落泪,三军哀恸,鸟兽为之凄恻。为了反省自己当年的错误,秦穆公再次面对大军公开检讨,这便是载于《尚书》中的最后一篇《秦誓》,深刻批判自己待士标准不一。秦穆公班师途中,还有一定的攻击后劲,便又去攻打晋占领区,收复了去冬被晋军抢占的江、彭二邑。随后打道回府,准备来年慢慢再斗。
  秦晋之间就是这样反复攻杀,星雨相见,这一对长期以来互相嫁闺女的“之好”的国家,实在是没法再好下去了。
  记得小说《围城》中提到,方鸿渐的爹,跟亲家翁不和,互相看不上眼,关系冷恶。方老爷子遂在日记中总结如下,很有意思:“夫春秋之时,秦晋二国,世缔婚姻,而世寻干戈。亲家相恶,于今为烈,号曰‘秦晋’,变固宜也。”
  老头子意思是:“男女亲家之间,虽然美其名曰‘秦晋之好’,其实没少打架,这倒跟秦晋两个亲家国之间的实际情形差不多啊。把现代亲家之间的冷恶关系叫做‘秦晋之好’真合适呢。’
  方老头子写完,对自己的创见得意非凡,只可惜不能送给家翁亲自鉴赏。呵呵。
独霸西戎三
  秦穆公在晋国扫荡了一圈,虽然收益有限,也算是报了三年宿恨,随后修改了自己的战略,不再去中原抢摊了,而改向西发展。他出动倾国兵马,以迅雷之速,不到一年时间,向西灭掉西戎二十余国,开疆一千里,控制甘肃、宁夏,史称“秦穆公并国二十,遂霸西戎”。秦穆公得志于西陲,振动天下,周襄王赐他以金鼓,以示祝贺。终于他继齐桓、宋襄、晋文之后,成为威风赫赫的春秋第四霸主。
  与其他霸主相比,秦穆公是个热心肠的质朴家伙。当当时华夏已是礼废乐崩,诸侯侵伐,王道不通,但秦穆公严格要求自己,并不惟利是图,反倒热心公益,周济饥寒,多次襄助近邻,扶立晋惠公、晋怀公、晋文公三代,晋文公入国遭遇恐怖份子袭击,他又出兵反恐,别无所求,每呼必应,其襟魄之伟大,赤心之坦荡,清风一片,垂范千古。秦穆公参加城濮之战,袭郑灭滑,并国西戎,美名多多,不愧霸主之功。
  但秦国影响力始终无法向东越过陕西的崤山,东进中原的路始终被晋人扼住。毕竟秦国的综合国力不行,基础差,发展滞后,龟缩西隅而已,只能称雄于陕、甘。不过,“霸”这个字原本就是指地方霸主,所谓“独霸一方”嘛。刘备占据西川,《世说新语》上就称他为霸。所以,独霸西陲的秦穆公号称春秋第四位霸主,是没有问题的。事实上,当我们回顾齐桓公时,齐桓公的霸业也偏在东隅,车辙未能履及黄土高原;晋文公称霸,也只在山西、河南,势力无以达到东海。而且两人都不曾染指楚国的本土,更不曾饮马长江,一睹南半个中国之盛。所以,他俩的“霸”也都是局域性的。“霸”字本身就是局域性的,如果是全国的,那就叫“王”了。
  秦穆公善于引纳人材,而不是囿于土著家族的小圈子。百里奚、蹇叔、公孙枝、孟明、丕豹,都是他所重用的外国人。并且秦穆公用人不疑。孟明第三次失败之后,“秦人皆以为怯”,秦穆公力排众议,超乎寻常地信任孟明,让他总领三军及全国行政。兵法云:“上下同欲者胜”,秦国君臣同仇敌忾,怒冲霄汉,终于东恐晋人,西吞戎国,称霸西陲。《左传》上还念了好几句《诗经》的话赞扬他。秦穆公文采也不错,说话也常引用《诗经》,给士兵开大会的时候,谈到宽容、嫉妒、诚实,听者津津有味。总之,秦穆公绝不是个大老粗,他学问很深,说话时引用的‘大风有隧,贪人败类’,语出诗经,意思很奇,现在学者都搞不懂它。
  秦穆公生的女儿也不错,除了嫁给晋国人,最有名的一位爱女就是有名的“弄玉”了。弄玉小姐冰清玉洁,天生对权力名位都不感冒。她喜欢吹笙,非要嫁一个能与她笙歌匹敌的郎君。后来,不食人间烟火的华山隐士潇水(对不起,是萧史),吹着箫,把这个美女泡到了手。俩人一起乘着凤凰飞翔而去。这是古代很有名的美丽故事,为数不多的金童玉女顺利把婚结了的童话。到了后代,爱情能否大团圆,就取决于郎君能否中新科状元了。到后来的封建时代,觉得俩人合乘凤凰影响不好,就让萧史下来改乘龙,这也就是“乘龙快婿”的来历。
  秦穆公死在公元前621年,是他独霸西陲后两年。估计是他的继承人为了表孝心,或者如苏东坡所说:秦国本地的三名高级知识份子“车奄息、车仲行、车针虎”——号称车家三良,感觉恩主死了,自己再活着也没意思,于是这哥仨与177人,一起做了秦穆公的人殉,活埋了。这种开历史倒车的愚蠢做法,即使当时人都感觉不可思议,诗经《黄鸟》表现出了对车家三良的哀挽。
  秦国本来地处偏僻,民智闭塞,高级知识份子寥寥无几。又这么一殉葬,大触霉头。秦穆公的霸业终于昙花一现,后来的秦国寂静无闻,直到战国中期才二度崛起。而晋国则一直人才济济,霸业不衰。
9.恐龙战争之赵氏孤儿
赵氏孤儿一
  公元前621年前后,秦穆公死的时候,晋国的赵衰、狐偃、胥臣、栾枝、先且居(先轸之子)也死了,晋国的重臣元勋连连去世。国人大恸。晋国的流行乐是哀乐。整个一个五霸叱咤的时代,正在逐渐离开我们。晋国的国内政坛,出现真空。
  当时的政治是一种大家族政治,除了国君一族,国君分封出的狐偃家族、赵衰家族等等也是大家族,诸侯国的统治核心就着这些大家族。家族之间制约弥和、彼此消长。这些家族怎么共事呢?怎么在晋国政事中参与意见呢?好办,在晋国国君下面,有两个小型班子,一个是政府班子,类似内阁,一个是军队班子,管着国家军队。两个班子其实是一套人马,体现了当时文武合一的特色。这套人马由各大家族的掌门人组成。他们在政府班子中就叫做卿或者大夫;他们在军队班子中呢,又称三军将、佐。其实是一套人马。其中地位最高的那个人,就担任中军将。中军将级别最高,俗称三军之元帅,也自动是政府班子里的最高长官,集军权政权于一身、位大权重,真是个肥缺。各大家族为了保家宜室,提高本家族在晋国的地位,当然要争这个“三军元帅兼执政长官”的位子,以保护本家族利益不受侵害,乃至求得家族持续发展。
  于是,人们发现,晋国目前最有资历和实力的两个家族——前朝元老赵衰的“赵氏”家族,与革命老前辈狐偃的“狐氏”家族,两家站在了角逐场上:为人正直不苟的赵衰已死,把本家族的掌门人传给了众儿子中脾气火爆的“赵盾”;足智多谋、略带私心的狐偃也早殁,把掌门人位置传给了众儿子中一个中看不中用的角色——“狐射姑”。狐射姑与赵盾,站出来,竞选三军元帅兼执政官的美丽岗位。
  当时竞选还不至于有电视演讲,但是拉选票的活动却暗中进行。两个年轻人频频活动,说服各大家族与国君。狐射姑这人虽然能力不行,但是有资历,参加过重耳的长征,而赵盾从来不曾有补于国。最后的结果是,狐射姑胜出,荣任三军元帅兼国家执政官。赵盾落为中军佐。
  雄心勃勃的赵盾,被撇在第二号位置,不甘心,很懊恼,赶紧回家开会,讨论对策。这在当时固然是极伤脑筋的事情,如果当时有烟草,估计也要整宿整宿地抽烟。最后,赵盾党的大夫阳处父准备走上层路线,直接游说晋襄公。阳处父这人有脑筋,曾经解下左马诱骗黄河船上的孟明三帅回来,可见其不傻。非常难得的是,阳处父还是晋襄公的老师,这就不一样了,那时候的人对于老师估计还是迷信的,因为那时候的学问,也已相当芜杂,光是一部《诗经》就有无数生字,靠自学是不行的。
  听了老师阳处父的意见,晋襄公遂在山西万荣县搞了第二次阅兵,阅兵中间调整了三军指挥序列,改命赵盾为中军元帅兼执政官,狐射姑为中军佐。俩人互换了个个儿。狐射姑跌下来了,急得要命,赶紧也回家抽烟。然而好办法没有,烟蒂倒是一大堆,只好憎恨阳处父。于是趁阳处父打猎外出,在郊外选了个风景优美的地方,把可爱的有脑筋的阳处父给刺死了。这件事情充分显示了狐射姑的无能,刺杀阳处父是得不偿失的愚蠢策略,但给狐家戴上了恐怖份子的帽子,虽然一时爽、解恨,但给政敌留下了攻击狐家的把柄。这就好比布什与戈尔竞选,布什如果派人殴打戈尔的老婆,被媒体抓住爆了光,那布什就甭想再竞选啥了。
  新任执政官赵盾当然也揪住这桩“狐家杀人案”紧紧不放。他在办公室里拍案大怒,开始肃反,为国君的老师阳处父报仇,终于查证法办了杀人凶手,并且猛揪幕后元凶不放。幕后元凶狐射姑被揪急了,颤栗害怕,干脆出奔翟国。
  听说狐射姑跑了,赵盾倒不计较,把狐射姑的妻子家产送到翟国,让狐射姑一辈子呆在那里享受草原清新空气,狐偃一家子的势力到了这第二代就算是完结了。当初狐偃追随先君重耳当老叫花,回国以后享福不到18年,气数就尽了。这是一个非常短命的家族,谁让他儿子狐射姑无能呢。看来,老子英雄,儿未必是好汉。同时我们看到,选对一个接班人,对家族的发展和生存真是很重要啊。当初狐偃叫狐射姑当家族接班人时,族内就有人反对。
  老赵家运气就比较好,选对了人。从前赵衰跟随重耳流亡翟国,娶了性感的狄女做媳妇,生下赵盾。赵盾从小长在没有空气污染的大草原,跟马儿跑在一起,为人梗直激烈,敢动真格的,从不畏首畏尾,这是他的成功基因。他掌握军政大权之后,利用自己的杂交优势与火烈脾气,积极消除异己兼坏蛋,稳固个人地位,一天之内杀死了五个反对派大臣,震动朝野。这五人分别是先都,士谷,箕郑父,梁益耳,蒯得,他们的罪名是以私仇谋杀先轸的孙子“先克”(这帮人也够坏的),并且武装对抗赵盾为首的晋中央。
  看到国内流血如此残酷,跑到翟国避难的狐射姑先生非常庆幸自己保住了脑袋。当别人问起赵盾的为人,他回答说:“赵盾的爸爸赵衰,三次辞让元帅职位,前后分别让给郤谷、先轸、先且居,淡泊名位,是真正社稷重臣。道德风尚,千古独步,阳光煦暖,心性纯厚。堪称冬日之日,冬日赖其煦暖。赵盾嘛,则是夏日之日,夏日畏其炎烈。”狄人听了,笑道:“想不到堂堂的狐偃之子,惧怕赵盾也到了这个地步。”
  这段精辟的话,后来还成为典故,被引用在古人编的小学课本《幼学琼林》里:“如夏日之可畏,是谓赵盾;如冬日之可爱,是谓赵衰。”狐射姑也算是善于描刻人物啊。
赵氏孤儿二
  赵盾刚一上台,雷厉风行,却遇上了一件麻烦事——重耳的儿子、执政刚刚七年的晋襄公,死了。晋襄公死了到没关系,我们书中的主要人物眼下都忙着在死。这些春秋初期老一辈的风流人物,仿佛星星曳着流光四下陨落。但晋襄公死前给赵盾出了个难题,他说:“赵盾啊,我临死前的愿望,就是要你认真辅佐我的嫡长子成为国家合格的接班人。”
  赵盾接受托孤,一看这位小爷,呵,岁数也太小了,还在呀呀地努力学习晋国话。 
  赵盾担心强敌环伺的诸侯会欺负自己的娃娃主子,于是想换个岁数大的。这个想法虽然有负于死去的老国君,但完全是为了国家安全着想。倘使图个人方便,赵盾是应该立这孩子为君的,孩子便于控制啊——慈禧太后不就是喜欢立妙不可言的娃娃当皇帝吗?
  赵盾挑了半天,觉得留学秦国的公子雍(晋襄公的庶弟,所谓留学,就是派到他国为“质”)比较学好,而且岁数大,还跟秦国关系铁,可以修复秦、晋邦交。于是他派出俩大夫——先蔑、士会,赴秦国接公子雍回来报效祖国,主持政府。
  晋襄公的遗孀却急眼了,天天抱着嫡长子娃娃堵在朝堂门口,大哭道:“先君指定的继承人,嫡生的长子,就在这里,奈何你就不要了哇。偏去外国找什么国君,现成的国君就在这里,先君的遗言,还在我的耳边,我……哇……”下朝以后,她又抱着太子追到赵盾家里,向赵盾哀哭叩首(像讨欠款的)。孤儿寡母这么一哭,国人闻之,无不哀怜嫡长子而归咎于赵盾。赵盾顶不住了,只好向“先君之余威”屈服,按照“立子立嫡”的传统,把这个小孩奉为国君,是为晋灵公。
  小孩儿晋灵公即位,先蔑、士会还不知道呢,还在秦国迎接留学生“公子雍”回来当国君呢。秦康公(秦穆公的儿子)很配合也很重视这件事,专门派出军队护送。公子雍回晋被秦军像一尊泥菩萨那样送过了黄河,准备回来当主子。队伍走到山西令狐地区,发现赵盾的军众在那里列阵以待,怒目而视。赵盾说:“秦军止住——!鄙国已有国君啦,请回吧。”
  先蔑、士会是此次“赴秦请菩萨回国代表团”团长,一看被拦,分外诧异,急赤白脸地对赵盾喊:“赵盾,是你叫我俩去秦国请菩萨,菩萨就在眼前,你又不要了!?你耍赖!”
  赵盾说:“这个菩萨不好!退货!”(是够炎烈的!)
  “你这是开什么国际玩笑!没那么容易,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士会说。
  赵盾跟下面人一商量,请神容易送神难,必须动武,于是连夜进兵,偷袭秦军。秦军数量少,被晋军咬着屁股追,直蹿过了黄河才遁去。此次战役——“令狐之役”,是史载的最早一次夜半偷袭,以前打仗都是公开行军到指定地点正面会战,现在开始偷着来了。
  “请菩萨代表团”的团长先蔑和士会,想了想,回晋国也没面子了,就带着菩萨公子雍,被败军裹着,回秦国呆下。
  打跑了秦国人,赵盾安心辅佐晋襄公指定的嫡长子——小孩儿晋灵公执政。赵盾这人有才干,大修政令,他治理刑狱,追捕逃亡,推行契券,削除积弊,整肃礼仪,修治废官,提拔贤能,总之,是个国家栋梁,国人大悦。
  公元前615年,秦康公为了报复上次好心好意送“菩萨”却挨揍的怨恨,派西乞术发出战书,向晋国挑战。晋人随即响应,组成三军六卿迎敌作战序列如下:
  中军将——赵盾;中军佐——荀林父。
  上军将——郤缺;上军佐——骈臾。
  下军将——栾盾;下军佐——胥甲。
  这些新一代的将领,名字多带“盾”啊、“克”啊什么的,跟现在的“军”啊、“振”啊一样,是当时的时髦字眼。(“克”的意思是战胜,说明当时人爱打仗)。
  新一代的将领们作为晋文公的儿子辈人,雄姿英发,横戈跃马,继承老一辈的革命传统,开赴河曲前线去阻击秦国入侵军,与秦穆公的儿子辈一见高下。队伍来到永济县黄河曲折大拐弯的地方(北向南流动,再向东拐去),“河曲之战”打响了。赵盾听从上军佐“骈臾”提出的意见,深沟高垒,拒不出战,想把跨河来犯、给养线漫长、难以持久的秦军耗垮。
  “请菩萨代表团”的士会深明此理,提议秦康公速战速决。士会说:“运输问题是大问题,弄不好就会人民劳顿,赋税加增,辎重损坏,战马也累得够戗,闹病拉肚子,将士们头疼肚饿,最后溃散了事。所以我们不能拖延,必须与晋人尽快交兵。晋人赵盾的堂弟赵穿,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有勇而狂,我们可以引诱他出战。”
  于是,秦人跑到壁垒外面,天天对着晋营撒尿吐口水扒眼睛。晋营里的莽撞人赵穿看了,就愤恨了,怒道:“我们啃着难吃的干粮,穿着讨厌的皮甲,目的不就是为了打仗吗?眼前就有仗可打,却不敢打,干什么吃的!”于是,他带着自己的个把人儿,直取秦国主阵地。赵盾听说以后,怕堂弟孤军覆灭,只好硬着头皮跟进,命令晋军全员出壁垒交战,说好的消磨拖延战术也作废了。
  晋三军并肩突破,支持赵穿先头部队。秦军飞蝗乱射,钳制晋军攻势。两国军队火并起来,但双方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为“请菩萨”退货的事),打起架来也就不够秋风扫落叶。到了傍晚,各自敲钲(青铜的盘),收拢队伍回去。
  当晚,秦国人过来吹牛:“我们秦国是一点伤亡都没有,你们晋人不行了吧!咱们说好,明天再打,让你们好好尝尝我们秦国人的厉害。”
  骈臾对赵盾说:“钧座,根据我的观察,秦国使者目光闪烁,眼睛乱转,净拿大话吓唬人,显然是在欺骗我们。我估计,秦军是想逃跑,所以发出明天佯攻讯号,以保主力今夜平安撤退。我们将计就计,在黄河岸边设下埋伏,堵其后路,正好把他们逼死在黄河边上。”
  还真被骈臾说中了,秦军给养不足,真是想逃跑!旁边的赵穿和胥甲听了,非常嫉妒骈臾的高明主意,俩人故意使坏,跑到辕门口,当着秦国使者的面乱喊:“你们不行了就快跑吧,我们晋军不会岸边设伏的。打埋伏,赢了也不算好汉!”
  秦国人一听,吗呀,不设伏就好,不然我们就跑不掉了。赶紧回去收拾东西,连夜拔营强渡黄河而去。
  因为大嘴巴胥甲和赵穿泄露了军机,晋人也不好设伏了,秦军遂顺利逃遁。胥甲因此被革职。赵穿呢,因为有堂兄赵盾这层关系,就不了了之了。赵穿上次还擅自引军出战,打乱疲敌计划,也没深究(赵盾这种宽于律己的马虎态度,最终将酿成大祸,把赵盾害苦了。)
  此次河曲之战,还走红了另一个年轻人——韩厥,韩厥是未来赵、魏、韩三大家族的韩家掌门人。韩厥原本是赵盾门下一个拎包的,从小被赵家收养,因为伶俐,赵盾举荐他到政府里做“司马”。既然是赵盾推荐,小孩儿晋灵公当然批准。当时朝廷重臣推荐用的人,国君都会同意,但要是推荐的不好的话,出了问题,推荐者要负连带责任。
  韩厥当了司马,顾名思义,管理车马。众所周知,打仗不是群殴,而是正规车战,队列所以极其重要,严谨的车阵是士兵依托的基础,使勇敢者和怯懦者都不能独自前进或后退。交战的时候要求秩序井然,行军也一样。鉴于此,晋军特设“司马”一职,专门纠察行军、作战的车队秩序,这也是“司马”一姓的来历。
  当初,司马韩厥监护着晋三军往河曲前线开拔的时候,他发令:“谁也不许给我乱伍。”偏巧,元帅赵盾的车夫却先乱起来了。这个车夫想拿点什么东西,一激动,就跑乱了,闯得车队秩序波动。韩厥二话不说,上去就把这个痛哭流涕的家伙杀了,人头巡众。大家看完人头都说:“完了,韩厥完了,早上刚被赵盾升了官,晚上就敢把赵盾车夫杀了。估计下一个人头就是他的了。”
  不料,赵盾传见韩厥,走下席子(当时不同等级的人,男人和女人,都不能坐同一块席子),对韩厥深鞠一躬,感慨地说:“我听说,侍奉君主的人以义相结,而不是结党营私。举荐人才而不包庇,这就叫做义。请你努力吧,将来执晋国之政的,除了你还有谁呢?”赵盾说完,韩厥大受感动。然后,赵盾遍告诸大夫:“诸位可以祝贺我了!我向国君晋灵公推荐的韩厥非常合格,国君也会满意他的。算我老赵没有结党营私啊。”赵盾之心性梗直、纯真常如此。
赵氏孤儿三
  小孩晋灵公毕竟是小孩,震慑不住中原。楚国抓住了这个机会,楚穆王(商臣,楚成王的不孝儿子)以将星子玉的儿子“成大心”为令尹,发兵灭掉河南南部的沈国、江国、六国、蓼国,并在晋灵公第三年围击河南中心之郑国,试图瓦解晋在中原的霸主地位。
  晋国的对策非常低调,把城濮之战侵夺的一些中原城邑归还给中原诸侯,以讨好拉拢它们,勉强维系自己在中原的号召力。看得出来,晋文公、晋襄公以来轰轰烈烈的霸主时代已经结束了,现已进入中衰时期,所以才做的这么低调,而不是加兵巴尔干打击楚国。这也许确实因为晋灵公太年幼了吧。
  晋国霸业中衰,就意味着南北之间没有什么战事,这对于政治家、军事家们来讲,固然是一些乏味的年头,但老百姓却如蒙大赦。尽管土地上还保留着战火的余温,人们却可以放下大戟长矛,在南征北战间隙,捏起锄头,整理荒芜的田园。
  关于战争对人民的伤害,即便春秋时期的这些规模不算大频率也不算高的“王者之师”和“仁义之师”,一样使好多老百姓变成热乎乎的炮灰。鲁国有一个漆匠的女儿,就有一次无缘无故地大哭。人家问她缘由,她说:“我忧虑于我们国君很老,而孩子很幼啊。”
  听者无不大笑:“这用你来操心啊?你不过是个漆匠的女儿耶。”
  不久,鲁国果然大乱:老国君一死,小国君被逐,齐、楚出兵干涉,鲁国男子扛起青铜武器战斗,妇人挽着牛车转输给养,不得休息。这漆匠女的三个哥哥,在战斗中不知死活。
  如今晋国中衰,老百姓舒坦了,不打仗了,火药桶中原变得貌似平静。可是恐怖暗杀活动却猖獗起来。首先,晋国最亲密的战友——巴尔干东部的宋国发生弑君案,国君遇害,凶手是公子鲍。
  当初,“中原食草大恐龙”宋襄公死后,他的遗孀变成了个“老而好淫”的富婆,包下了自己孙子辈的“公子鲍”当情人,准备过把瘾就死。老太太为了讨情郎喜欢,把国库里的钱全部拿出来,支持心上人公子鲍实现政治野心。公子鲍拿国库的钱周恤贫民,收买人心,给老百姓买好吃的。老百姓吃到了天上的馅饼,不反对他了,替他吆喝。他看看时机已到,干脆杀了宋昭公自立,是为宋文公。但是宋国举国上下,都歌颂这个恐怖份子出身的新国君,因为他有钱啊,给国人馅饼啊。(又一次体现了国人对政治的发言权,虽然其呼声不大,足可以用几块馅饼堵住)。
  宋国这个命案还没解决,前“东方霸王龙”齐国也发生凶案了。死者是齐桓公的儿子公子商人(5号)。从前,齐桓公被饿死的时候,他的四个儿子(公子元,公子潘,公子商人和公子无亏)在停尸的朝堂里玩四国大战,最后,公子无亏(1号)被杀,公子昭(3号)获得君位,是为齐孝公。齐孝公死后,其继承人(儿子)被公子潘(4号)杀死,公子潘夺位,是为齐昭公。齐昭公死后,其子又被公子商人(5号)杀死,公子商人登上宝座,是为齐懿公。如今齐懿公又被恐怖份子杀了,公子元(2号)即位,是为齐惠公。(唉咳,四国大战有这么玩的吗?)“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齐桓公的儿子们就这么花了二十年的时间互相杀伐,齐国彻底完蛋了。
  最后这位齐懿公(5号,公子商人)的死,最值得一提。这位爷继承了祖上的好色基因,购求国中美色,昼夜采阴补阳,还扣留了大臣的媳妇,对大臣说:“寡人爱上你的妻子,你幸运吧。我给你钱,你再去另娶一个吧!”然后,挎着大臣媳妇很牛气地去了城外避暑。
  戴绿帽子这位大臣,是个狠角色,联合了齐懿公的另外一个仇家,到郊外避暑山庄服侍齐懿公喝酒。终于喝多了,齐懿公倒在清澈的池水旁、茂密的竹林下,咧着嘴睡着了。两个仇家爬上来,一个抱腰,一个抽剑。齐懿公觉得胳肢窝直痒痒,刚要笑没来得及,脑袋就被切下来了。两个恐怖份子把尸体藏入竹林,拎着人头化装逃奔楚国。
  国外的恐怖活动嚣张到这个地步,挂名霸主晋国实在看不过去了。晋国执政官赵盾在山西翼城实施军事演习,然后集结晋、卫、陈、郑四国军队,指派晋“中军佐将”荀林父率领,实施对恐怖份子的武装打击。出发前,赵盾针对国际恐怖主义发表了一通严厉谴责——类似小布什出兵阿富汗前的反恐电视讲话。赵盾要求国际社会通力合作,摧毁恐怖分子的窝点和庇护者,最后赵盾说:
  “……公民们,朋友们,晋国是一个渴望和平的国家,但我们在这一年里突然意识到,如果恐怖主义不除,世界将永无宁日。齐国和宋国的恐怖弑君事件让所有的晋国人更加懂得了自由的含义,深知赢得自由就要付出代价和牺牲。通过这次军事行动,我们不仅将为齐、宋人民带来宝贵的自由,而且还将为全世界的公众赢得自由,让我们的子孙远离战争。
  “对于我们所有的军人——每位战车兵、每位步兵、每位弓箭手、每位国民警卫队员、每位陆战队员——-我需要指出:你们的任务是具体的、对象是明确的、目标是正义的,你们必须信心十足。
  “我最近收到了一封感人至深的信件,其中谈到了许多困难时期我国的现状,这封信出自一位小女孩儿之手,她的父亲是一位军人。
  “‘尽管我不希望我的父亲去战斗,’她写道,‘但我仍然希望把他交给您。’
  “这是一份珍贵的礼物,她奉献出她最爱的人,这个小姑娘懂得国家是什么。现在,战争就在眼前,我们不会退缩也不会裹足,因为和平和自由终将战胜邪恶。谢谢大家。愿上帝与晋国同在!”
  布什演讲完,对不起,赵盾演讲完,荀林父就接受命令,杀气腾腾,带着四国军队一路鸣钟击鼓,去攻击阿富汗了(对不起,宋国了),要把恐怖分子公子鲍缉拿归案,接受人民的唾沫。然而,这场义正辞严的闹剧却是雷声大雨点小,恐怖主义份子公子鲍现在已经当上了国君,他献出好几大车宝贝,贿赂晋军首长及诸侯国参战部队指挥官。具体是什么宝贝,不外乎良马美玉强弓硬矢之类,在现代人看来,还以为是马戏班的几车行头。但是当时人喜欢的就是这个——金玉啊、青铜礼器啊,也确实精美,价值连城,它们并不是大块的金子、玉石,而是金玉被精雕巧作成的礼器、艺术品,造型巧妙,勇夺天工,贵族们就爱这个。
  把宝贝们塞到腰包之后,世界宪兵你对我望一眼,我对你望一眼,然后做结论说:“人已经死了,不能复活了,咱也别得‘礼’不饶人了,还是收了礼走人吧。”
  于是,四国宪兵解散回家,剿恐好戏半途收场。中原的郑穆公闻讯,摇着头叹息说:“贪财的山西人真是做不了中原霸主了。我们还是趁早找南边的楚国报到去吧,听说楚国那边的楚王商臣死了,新上任了个楚庄王,很牛气的。”
  这场虎头蛇尾的剿恐行动,标志着晋国自重耳、晋襄公以来的中原霸主地位的彻底完蛋。
赵氏孤儿四
  剿恐行动完了以后,小伙子晋灵公已经二十岁了,在位执政了14年(其实是一天也没执政,都是赵盾承包代理的)。可能从小生在深宫之中,成于妇人之手吧,晋灵公长大极为不争气,丝毫没有他爷爷重耳的气度志向,相反是个昏君。《古文观止》里面还专门安排了一篇《晋灵公不君》的文章,为他立此恶照留念。
  这里我们插说一下我国历史上昏君们的昏况。我国古代盛产昏君,各个昏起来自有千秋,有的三十年不见大臣,有的大吃大喝,有的泡妞过万、产仔数千,有的善于做木匠活,所有这些都是俗人,不在我们讨论之列。这里专说一下昏起来比较雅致的、年幼的小昏君。南北朝的南齐“东昏侯”,就是个昏小孩,这孩子善于卖肉,用手一抓,斤两一毫不差。他还在皇宫宝殿里养了几十头驴子,这边大臣讨论国事,那边就驴子齐鸣。光养驴子卖驴肉不算本事,东昏侯的后宫还摆开农贸市场,把御膳房每天送来的酒肉拿出来,交给宫女上市场摆摊。摆摊需要有人去买,于是让宦官们拿着钱去买。他媳妇则当市场管理员,东昏侯自己当工商局的。宫女和宦官在买卖过程中还要发生争执,缺斤短两什么的,就要找他媳妇评理。媳妇作出裁判,东昏侯负责执行处罚,吊扣执照或罚款。(简直像演话剧)。
  东昏侯还把大白天闲极无聊的宫女们编为军队,让宦官率领,在虚设的战场上,亲自临阵,左冲右杀。有时候他还在战斗中“负伤”,战友们慌忙救护,十分仓惶。每天晚上他都要戒严,有时候夜里骑马出宫,看到老百姓就当成妖精,像唐吉柯德那样冲上去,一抢挑死。(此处不光演话剧,简直是拍电影了)。
  同期,另一个南朝小孩“后废帝”也是个顽主,他一天不杀人就闷闷不乐。杀人之余,还拿近卫军统帅萧道成的肚子当箭靶,画上同心圆,以肚脐眼为靶心,差点把老萧射死。多亏一个宫女劝住,说射杀了老萧,以后再找不出这么白这么大的肚子了。于是改用骨头箭射老箫。
  这个小孩儿后废帝的死也离奇,这天晚上他比赛完跳高,又从新安寺偷狗回来,睡前嘱咐宫女给他看着天上,一见织女走上鹊桥就叫他。织女要不来,就宰了你。宫女吓坏了,只好先下手,把这小皇帝先宰了,然后提着他的脑袋去找大肚子萧道成。
  我们的主角——晋国国君小孩晋灵公,昏庸的程度介于“东昏侯”和“后废帝”之间。他不办农贸市场也不射箭,他的主要玩物是弹弓子,喜欢弹着玩。一开始晋灵公是弹飞鸟,但命中率低,因为鸟是飞的,不好玩,后来就改弹人。人比较多,又不会飞,好弹。晋灵公非常开心。
  当时城里的买卖交易都集中在“市”,外带围墙,是专门的街区,而不是散在街坊。晋灵公在“市”里最热闹的地方修起奢侈华丽的楼台,涂上超过国君标准的油漆,然后笑眯眯地掏出弹弓子,从台子顶射大伙,欣赏人们躲避弹丸、抱头鼠窜的惨样。他左右的跟班儿拍着手叫笑(这不是电影也不是话剧,是一种和观众互动的“行为艺术”吧)。
  晋灵公这么顽皮,国人都捂着脑袋上的紫包向执政官赵盾告状。赵盾想了想,派士会去劝劝晋灵公。士会是从前“请菩萨代表团”的,现已翻然悔悟,从秦国回来了。他背了好几段《诗经》,劝晋灵公洗心革面。被说的一头雾水的晋灵公倒是不再射人了,改杀人了。有一次,他的大厨师煮熊掌,没煮熟,晋灵公等不及,就把大厨师杀了。还让宫女用车子拉着尸体从朝堂上经过,故意给赵盾看看,算是杀鸡吓猴。(大约晋灵公从小被赵盾管束着,一点儿国君的趣味儿都没有了,权力也都归了赵盾,所以恨赵盾。)
  晋灵公对杀人的兴趣是一点点培养起来的,先是用人杀人,后来就用狗杀了。他专门养了一条猛犬,简直就是条狼,身高三尺,色如红炭,能解人意,叫作灵獒。类似美国的Bull Dog,下巴的筋最厉害,咬住人绝不松口。灵獒的专职饲养员享受中大夫待遇,相当于畜牧局长亲自饲养。晋灵公周边的人,稍微伺候不周,就被狗当场扑倒咬死。
  赵盾看看不行,说:“这回该我去进谏了。”赵盾谏了一次,没用,于是“骤谏”。骤谏是怎么谏,不知道,大约像暴风骤雨夹着雹子那么去谏吧,强聒不舍,一下子把晋灵公给谏急了。
  古代进谏,虽然是为了主子好,如鲁迅所说的“老爷——您的袍子上有点泥,恐怕穿出去不好看呀”,是为了老爷着想。但光有好心还不够,也要讲技巧。你可以故作高深,说“海大鱼”之类玄语引发对方好奇心,也可以像触龙说赵太后那样从拉家常入手,还可以像东方朔数落汉武帝奶妈那样正话反说,或者像“优孟”那样唱着戏“戏说”,师况那样弹着曲儿“演说”,以及编个“三年不鸣”的鸟故事去说。总之,最好不要像“鬻拳”说楚成王那样举着刀子以死相谏。
  可是赵盾这种根本没有笑肌肉和幽默感的执政大臣,为人又梗直激烈,只会一本正经地犯颜强谏。晋灵公本来跟赵盾就有代沟,又恨赵盾上侵君权,这回被赵盾谏得急了,真想把赵盾的肠子一截一截抻出来绕在赵盾脖子上,一勒,把赵盾勒断了气儿了事。
  也许是自小被赵盾束缚太多了吧,晋灵公走向报复的极端,他派著名猛士“鉏麑”(音“除尼”)去暗杀赵盾。这个猛士呢,却是个慷慨悲歌的壮士,他后半夜扑入赵府,察看形势,伺机动手。门开着,天没亮,赵盾已经起来了,正准备离家去上朝呢。因为时间还早,赵盾坐在堂厅,端端正正穿着肥大的朝服,思索着国家的大事,不觉间睡着了。一派日理万机,兢兢业业,克勤克俭,公而忘私的样子,场面非常感人。
  鉏麑觉得惭愧了,他从门里退出来,叹道:“赵上卿不忘恭敬,真是民之主也!”鉏麑不愿意残杀国家栋梁了,但是违抗君命也是不忠,于是这个壮士就“触槐树而死”——自杀了。
  这是一个有名的故事,教育着无数后来的古人。鉏麑为了保全忠良,付出了自己的生命,无愧于“闻义能徙、视死如归”,被誉为刺客中的义士。《轧美案》里,陈世美派韩琪去刺杀陈的老婆秦香莲及其小儿女,韩琪不忍动手,就以自杀谢主子了,估计是模仿鉏麑故事编的吧。
  古代没有手表,国君宫殿里用漏壶,铜壶滴水,水尽了,表示时间到了,就敲鼓。城里的官员们听见鼓声,就出发上早朝。大臣们家里也自行掌握钟点,也用漏壶,但跟国君的壶未必同步,偶然起早了,像赵盾那样,等着国君敲鼓来喊,也是常事。
  赵盾在等候上朝的时候,举止惟庄惟敬、神态肃然,活脱脱一个持重守正、一丝不苟的元老重臣形象,人民所依赖的领路人,把刺客都给感动死了。史书上这画龙点睛的一笔,使赵盾的形象顿时无限美好,给人以信赖和无比的安全。
  史书中还有一个故事,刻画了赵盾之正直仁义。有一次,赵盾在马路上走,看见桑树底下有一个饿人。赵盾停下车问:“你为什么被饿成这样?”那人回答:“我是卫国的留学生,回家断了粮,我又羞于乞讨,又不会偷,所以饿成这样了。”(哈哈,活该。)
  赵盾给了这留学生一些饭吃,又送他一些好吃的肉干儿,叫他给老妈。(那时吃肉要么就做肉酱浇在饭上,要么就是干制,所以“肉干儿”司空见惯:把牛羊鹿麋的里脊肉,用棰捣碎,去筋,日晒或烟熏,不经火化,就是肉干儿,在没有冰箱的当时易于保存。现在的金华火腿就类似于它,是最古老的吃肉法。)
  赵盾周济困乏,仁义常如此。尽管如此,但针对他的暗杀活动却一浪高过一浪,而且都来自他的主子国君。这实际是国君与强臣之间的权力之争,是卿大夫家族与国君一族的争斗。前文已经反复说过这个意思了,即:在分封制下,国君一族势力有限,君权不够强化,而被分封的卿大夫势力坐大,往往可以干君,赵盾虽然是个仁义的大臣,但确实已经权倾内外,他可以直接决策派出多国部队赴中原剿恐,他甚至开创了以卿大夫身份召集列国盟誓的历史先河(以前都是国君主盟,这会是赵盾主盟),所以晋灵公之斗赵盾,是历史使然,在春秋时代,这类事屡屡可见。最后的结果是赵氏被灭门,我们后文会讲到。
  公元前607年9月,小伙子晋灵公出于强化君权之需要,在派猛士鉏麑刺杀未遂的情况下再次摆下鸿门宴,要在宴会上杀死赵家掌门人、国家执政官——赵盾。
  突然收到吃饭的邀请,赵盾深深感到忧虑。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赵盾明白这一点,也明白自己一手带大的国君已经发了魔症,但是为了社稷稳定,赵盾还是昂然赴宴。他的车右“提弥明”作为保镖,等在外边车上。
  酒刚开始喝上,两厢晋灵公的甲士就布置好了。保镖提弥明从殿下看看不是好事,冲上殿去拉住赵盾说:“按照周礼,国君赐酒,喝三杯就够了,再多喝无礼,来这儿又不是为了吃饭。咱们可以回去了!”说完,拖了赵盾就往外跑。
  晋灵公的宦官屠岸贾赶紧叫唤:“两边!关门——,放狗——!”只听那只灵獒“嗷——”地一声跳到殿当间,直扑赵盾(据说它前面已经训练过了,做了一个皮质的“模拟赵盾”——穿着赵盾衣服,肚里却装上狗粮,训练这狗扑上来咬它)。也许是这只灵獒闻了闻,发现真赵盾肚子里没有狗粮味儿,有点犹豫,也许是提弥明乃现役军人,训练有素,总之他三拳两脚,居然把半人高的恶犬击毙。然后拉着赵盾撒腿猛跑。呼啦啦后面的甲士冲上来了。提弥明断后,与之搏斗,被砍成肉泥。赵盾趁机抱头夺门,甲士刚要再追,自己内部却反水了——桑树下那个饿人,现在当了晋灵公甲士,霹雳扑噜跟其他甲士殴成一团,以报从前赵盾济肉之恩。
  一看敌人自己斗起来了,赵盾赶紧以鞋的速度逃出宫殿,来到大街上,侥幸活命。(说跑丢了鞋不太准,当时见国君必须脱鞋、脱袜,站在席子上,所以赵盾是光着脚跑的)。赵盾光着脚站在大街上,也不敢回家,径往国境线上奔命,打算也躲到翟国去,因为他在那儿的草原诞生的。半路上,却遇上了堂弟赵穿。
  赵穿是莽撞人,前面“河曲之役”的惹祸份子,大嘴巴。他嚷嚷道:“哥哥呀,不跑,主公真不讲理,我去面见他,给你调节调节吧。”于是赵盾在首阳山等候消息,莽撞人赵穿见了晋灵公,二话不说,就把这个可恨又可笑、可悲又可怜的小昏君杀了。晋灵公尸体倒在朝堂,上面沾着酒菜,满面愤懑凄惶。其实晋灵公满可以不当国君,当个春秋时代无忧无虑的乡下野小子多好,爱怎么打鸟怎么打鸟,不会有人来进谏。
  赵盾回朝主事,让赵穿去洛阳,迎来了在那里留学的晋襄公的弟弟(重耳的另一个儿子)即位为“晋成公”,晋成公混了没几年就死了,其儿子晋景公继位。
  晋国更始,皆大欢喜。不料,有名的史官董狐这时候却出来了,他在国家档案里写道:“赵盾弑其君”。赵盾看后很惊诧,瞪着眼珠问董狐有没有搞错。
  董狐回答:“你是国家正卿,你出逃但没有逃出国境。只要在国境内你就是政府负责人,就要对国家安危、主子性命负责。你从国境回来以后,至今也没杀死作乱之人(赵穿),赵穿是你的族人,我不说你弑君说谁呢。”赵盾有口难辩,没奈何,替赵穿背了这个弑君恶名。这就是所谓“董狐直笔”,传为史学美谈,一边是夸董狐刚严不阿,一边也推崇忠君思想,被美美地大书特书在《春秋》一书之中。(关羽先生夜读《春秋》,想来读得滚瓜烂熟,所以才变得那么“忠”啊!)
  但赵盾没有借助自己的冲天势力强求董狐改写史书,也不杀这个仗义直笔的董狐,可见赵盾的确“心古”一些,比起后来连杀两个史官的齐国弑君犯“崔杼”,或者大兴文字狱的“我大清”,要雅量高致得多了。世人也都挺同情赵盾,毕竟赵盾是个好官。孔子后来听到这件事,也说:“董狐是个优秀史官,据法直书,毫不隐瞒。赵盾是优秀上卿,遵守法制,甘愿承受坏名声。可惜呀,如果赵盾逃出国境,也就免除罪名了。”——难得他老人家夸别人一句好,不过孔子后半句话,却是不通时务的教条。什么出境就没罪了,赵氏家族与国君的你死我活斗争,是分封制的时势必然,跟出境有什么关系!
  赵盾虽然最终活了,但后来,赵盾家族还是被灭门了。赵盾一家的惨剧,使人联想起明朝万历年间的张居正。张居正也是辅佐小孩,辛辛苦苦教小皇帝明神宗读书,皇帝被他束缚多了,成人以后就走向报复的极端,反咬张居正,逼死其子,抄了张家。这也是小皇帝强化君权的时势必然啊。有时候我们看历史,看见好人被冤死了(比如赵盾、张居正之灭家悲剧),颇洒了同情和愤恨的泪水,但我们看不到它背后的政治集团斗争因素。既要从政,就要担负起这样的风险啊。所以,亦无所谓悔,无所谓冤。
  唯一不同的是,张居正事先病死掉了,明神宗对他的报复,只限于抄了他的家,逼死他的一两个儿子而已。赵盾就惊险多了,简直被晋灵公反咬得要死,在消极的自卫中,又落了弑君的恶名,后来最终还是被灭了门。世人都很同情赵盾,不过张居正也不是没有人非议,千秋功罪,还待后人评说吧。
赵氏孤儿五
  赵盾忠心报国,堪称中流砥柱,但赵氏家族太强大了,国君不能容忍。赵盾死后,他的家族还是没有逃掉劫数,全部倒了大霉,遭到灭门之祸。过程是这样的:
  赵盾死后,膝下有个儿子赵朔,赵朔在军队里任职,很本分,不爱喝酒,光荣地娶到了国君晋景公的闺女做媳妇。这位金枝玉叶的赵媳妇到了赵家,遇上了一个大色狼——赵朔的叔叔“赵婴齐”。赵婴齐一点儿叔叔样也没有,是个风月场中的老手,一看家里来了个金枝玉叶、国君女儿(嫁给了他侄儿赵朔),激动得坐不住,赶紧拼命引诱,赚得了她的芳心,与其大搞婚外恋、一夜情,败坏赵家家风。这简直是“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啊(焦大语),显示着大家族时日一久之后的腐坏。
  但赵家还算有家法,没有《红楼梦》贾府里那么烂。赵家几个头面人物一合计,把赵婴齐驱逐了。赵婴齐从此去了齐国,临行一边走,一边唱:“不要再说想我,不要再说爱我,从此我们之间,只能当当朋友。”。
  由于情夫被驱逐,痴心的、金枝玉叶的赵朔媳妇备感生活无聊,她的爱情鸟已经飞走了,她的更年期却提前来到。神经错乱的她遂开始憎恨赵家上下,包括老公赵朔在内。于是她向老爹晋景公诬告:“赵氏就要作乱了。”
  我们说,分封制下,由于卿大夫家族都有自己的封地和武装,国君一族不算最牛的,甚至害怕卿大夫家族造反弑君,所以既要笼络又要压制。老赵家就是急待压制的,赵家积累多年,权高势大,盘根错节,炙手可热,尾大不掉,功高震主——这类词在中国文化里真多啊——赵家虽然没有谋反的动机,却有谋反的实力,足以让晋景公害怕,视赵家为白眼狼。正好他女儿前来检举赵朔家谋反,虽然说不出一点证据,但他知道翻旧账。于是找出从前赵朔的爹“赵盾弑其君”的档案,点点头说:“是啊是啊,赵家谋反有罪,该灭。”
  同时,赵氏家族里还有俩败类,那就是赵盾的兄弟“赵同、赵括”。这哥俩属于不肖子弟,害群之马。他俩目空一切、恣意横行,总喜欢占大头,欺负人,吹牛皮,吓唬群众,人缘很差。他俩在战场上议论军政,一贯站在错误的一边,专拣大话吹,不听号令而进击,导致三军不利,在一场对楚战役中三军崩败。这俩人进一步连累了赵家。
  晋景公于是不犹豫了:“这样的人留着有什么用!赵同、赵括早就该死,再加上从前赵盾谋反有罪,统统给我灭族!”说完,把大拇指竖起来——这是古罗马皇帝的杀人手势——拇指往下一按,人头落地。
  真是伴君如伴虎啊,晋景公真敢干啊。他组织了一批屠夫,采取突然袭击,首先冲进赵盾的弟兄赵同、赵括家里切脑袋,把两家几百个脑袋纷纷切掉。赵盾的儿子赵朔一家也在黑名单上,闻讯却并不逃跑,坐在家里等警察来收。他说:“我们赵家忠于晋国,历代皆然,我怎么可以违抗君命,畏死出逃,给先人带来耻辱呢?”于是赵朔这一家也被干掉了。赵氏整个完蛋了。
  人都杀光了,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了。从前威风凛凛的赵家,顷刻间瘪成了光秃秃的败皮,在远古的风中扑扇着。唯一没死的是赵朔的媳妇,因为她是晋景公的女儿,并且首告赵家谋反有功,当然不在屠杀之列。她于是带着身孕,回到爸爸晋景公的深宫里,随后生下赵武。这是赵家最后一枚完卵了,等待未来的复出。
  我们说,分封制下的政治是一种大家族政治,除了国君一族,国君分封出的赵氏等也是大家族,诸侯国的统治核心就着这些大家族。家族之间制约弥和、彼此消长。其中赵氏一度变得强大,使得君权旁落,国君一族势衰了。于是残杀势不可免,国君一族要拿老赵开刀。但国君一族不是势弱了吗,动手灭老赵实力不够,所以晋景公还要联合其它几家(比如栾氏),联合了起来,一起发兵诛杀,才算干掉了赵氏。国君一族与余下的家族,又互相将就着“和衷共事”下去,当然,共事了不久,在下一本书里,又发生了三郤灭门案,以及国君被弑案。世事轮回,兴衰更迭,包括国君在内的大家族们之间,争杀个不完。一部春秋史,就是一部诸大家族的兴衰史。
  一个大家族该如何避免自己的厄运呢?第一要多眯着点儿,这就是老子的道家法门:物状则老,月满则亏,家族发展要有节制,不能太咄咄逼人,要学会激流勇退,方才长存不竭。老子的办法是消极的办法,一般人不肯这么作。而孔子门徒则提出了相对积极的措施:修身、齐家、平天下。“齐家”,就是把家族内部治理好,家族内一旦出现类似赵婴齐、赵同、赵括这样的劣质败类、害群之马,及早乱棒打死,以免贻害满门。家“齐”了,健康兴旺,成员的素质能力也卓越,博得国君和其它家族的赞佩,家族成员才永远有官作,议政、参政、治国、平天下了,家族也长久不衰了。这也确实是个路子,所以要求领导人要管理好自己的亲属,尽管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同时我们也明了了,“修身、齐家、平天下”这三句话不是讲给我们普通老百姓家庭听的。普通人家“齐”不“齐”,是“平”不了什么天下的。你家那三口人修得再“齐”,于天下何损何益?“修身、齐家、平天下”,那是孔子门徒谆谆教诲达官显贵家族的。
  不管怎么样,赵氏没有学会老子的激流勇退,又没有学会孔子的齐家(出了赵同等败类),终于被灭了。好在赵氏从前提拔过韩厥,韩厥家族成了赵氏的好朋友(韩厥从前给赵氏拎包的,还记得吗?他杀过赵盾的车夫,得到赵盾嘉奖)。韩厥后来去找晋景公:“赵家全灭光了,他们也是曾经有功于国的。”韩厥请求恢复赵家最后一枚完卵——赵武的贵族身份。晋景公给韩厥面子,答应了。赵家的故事算是到此告一段落。
  后来,元朝的杂剧作家根据这段历史,编成了《赵氏孤儿》一戏,传演至今。这“赵氏孤儿”就是赵武。(这两天又快过年了,你可以跑去剧场听这个戏。)
  不过杂剧作家们最善于添油加醋,不顾史事,把赵氏、赵武这段历史演绎得更加惊心动魄:戏中说,在最初的赵氏灭门惨案中,赵朔的媳妇刚好临产,生下赵武。但赵妈妈不敢上户口,正在十分焦急,警察又跑来搜查,赵妈妈只好把小孩赵武藏在裤子里。这乖孩子赵武还真争气,没哭,躲过了检查,算是劫后余生。
  孩子是怎样藏在裤子里的呢?史学界似乎还没有研究的兴趣,戏台上的群众更是糊里糊涂,不求甚解是国人的特长。试想,如果你穿着一条张惠妹那样的裤子,是无论如何也塞不进孩子的。但是古代的裤子得天独厚,里边可以藏很多东西,因为它根本就算不上裤子,只是两个裤筒而已,穿在从膝盖到小腿上,是半个裤筒,上边没有裤腰、裤裆,也没有三角内裤(但自觉一点的人会用丝布缠于着处)。鉴于此,外面还必须罩裙子遮羞。
  所以,当赵妈妈立在产床旁,被侍女扶着,一袭长袍垂下,袍里边就是膝盖以下半截裤筒,中间有很大空余,可以吊着赵武,自由地悬挂着,从而躲过了警察检查。接着,老管家“杵臼”出来了,使用乾坤大挪移,拿别人家的婴儿假冒赵妈妈的新生婴儿赵武,调换出来藏于深山。另一个助理管家程婴则故意举报杵臼,警察得讯,抓到并杀死了杵臼及假孩子,从而停止了深度地追杀真孩子。
  真孩子赵武由程婴抚养,藏匿在民间,是赵家最后一点儿骨血。后来赵武有了出息,杀死了仇人,报了仇,恢复了赵家的名誉和官位。老助理管家程婴心满意足,也不想再活了,说:“我再活着,对不起被我出卖而死的杵臼,虽然那是假出卖。但名誉对我更重要,只有死了才能证明我。”说完就把自己勒死了,赵武怎么拦也拦不住。老助理管家程婴离开这个血腥人间,去了天堂,找老管家杵臼团聚。
  这当然是戏曲家言,不可信的。只有司马迁的《史记》有“杵臼、程婴”这么一段,也是杜撰的。司马迁大爷被汉武帝欺负了,整天幻想着有侠义之士从天而降,踩平世间不平之道,就编出“杵臼、程婴”两个义士来。实际上,赵武的妈妈(赵朔媳妇)首告老赵家有功,不在处罚之列,带着身孕搬去老爹晋景公宫里安置。她新生的儿子赵武还很快封得了官位和一些土地。
  孤儿赵武同志二三事:
  后来赵武长大,出落得弱不禁风、神经过敏,也慢慢地步入了可怕的政坛,从新组建赵氏的家族。二十岁时赵武举行加冠典礼,标志长大成人,并去拜会其它各大家族的族长——都是些卿大夫家族,接受美好祝福。赵武首先在路上看见栾书,栾书是当时的执政官,栾氏家族是国内地位最高的家族,栾书讲:“你的冠很美啊!以前我做你父亲赵朔的副官,他外表很美,但华而不实,请你努力讲求实效吧!”
  赵武去又见中行宣子(也是一个卿家族的掌门人),宣子望着他的冠说:“美啊!可惜我老了。”
  去见范文子,范文子就是士会,“迎菩萨代表团”的,士会说:“现在你可要警惕啦,贤明的人得到宠爱后会警戒,傻瓜才会骄傲。我听说晋文公重耳最爱听百姓意见,叫瞎眼的乐师在朝廷上诵读前代箴言,让百官献诗讽谏,在歌谣中辨别吉凶,在道路上询问毁誉。先君重耳最痛恨的就是骄傲自大。”
  去见驹伯,驹伯说:“美啊!但是年轻人不如老年人的地方还多得很哪!”
  去见韩厥——这是赵氏的大恩人,一直在保护、提拔赵武。韩厥说:“要谨慎警诫啊,这就叫成人。成人的关键就是亲近善人。一开始就亲近善人,善人再推荐善人,那么,不善的人就没法到自己身边了。一开始就亲近不善的人,不善的人又引进不善的人,那么,善人也就没法到自己身边了。”(哇塞,绕口令啊)
  去见智莹,智莹说:“你要好好努力呀!作为赵衰的重孙、赵盾的孙子,二十岁了你还只是个大夫,这不是耻辱吗!赵衰的文才,赵盾的忠心,难道你可以忘记吗!赵衰通晓前代典章,辅佐晋文公,精通法令而终于执政!赵盾在襄公、灵公时代尽心谏诤,被灵公憎恨,还是冒死强谏,虽然弑君,这能说他不忠吗!你好好努力吧,有你爷爷的忠心,加上祖爷爷的文才,侍奉君王就一定会成功啊。”
  去见郤犨,郤犨说:“年少而当官的人很多,我怎么安排你呢?”去见郤至,郤至说:“你比不上别人,可以退而求其次。”
  最后去见张老,把各位卿大夫的话转述给他。张老名叫张孟,是老张家第一个见诸史书的人(看来张家根还在山西)。张老说:“好呀,听从栾书的话,可以使自己不断进步;听范叔的教诲,可以恢宏自己的德行;听韩子的告诫,有助于成就事业。至于最后三个姓郤的话,使人丧气,别听他们胡掰。”
  哈哈,这段逸事写来真让人哭中发笑,想想人生,不也就是如此吗?
  这位孤儿赵武,温良恭俭让,从新军将、上军将,一点儿一点,终于在25年后熬到了极点,执晋国国政达七年。赵武由于父辈举家罹难,自幼幽闭宫中,步入翻覆无定的政坛以后,人生惊涛骇浪,几度荣辱起伏,于是养成了和赵衰差不多的谦虚性格,虽然贵为晋国执政官,他仍然夹着尾巴做人,性情温和,多次与中原诸侯会盟手拉着手,呼唤着一个充满情和爱的世界,甚至把楚人也拉进来。赵武死后谥号为“文子”,表示他个性和气(卿大夫也可以有谥号的)。
  赵武有一次盖了新房子,全家搬进去,同僚都来贺喜,献上祝福的话。历史上第一个姓张的人——张孟同志的献词最好:“美哉轮焉,美哉奂焉,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成语“美轮美奂”)
  赵武的答谢词更棒:“武也,得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全腰领以从先大夫于九原也。”意思是,如果我能够脖子上不掉脑袋,腰不受斩刑,平安地在这房子里老死,不给祖宗抹黑地颐享天年,平安去到九泉之下,见祖宗,也就心满意足啦。以抑制的情触表达人生的祝福,两人深得作文之妙,好处难与人说啊。
  赵武盖的这个房子,当初房椽都打磨抛光得很漂亮。张孟看见以后,掉头就走。赵武赶紧乘车去追,说:“我有不对的地方,您也应当告诉我呀。”
  张老回答:“天子的宫殿,房椽要加以磨光;诸侯的房椽粗粗磨一下就可以;大夫家的只需削光;士的房子削掉节杈就可以了。尊卑等级,这就是礼。现在你显贵了,忘了礼,我恐怕你不能免祸。”
  赵武赶紧回家停止打磨房椽。家人想拆掉从来。赵武说:“不必。让后代人看到,那些削的,是知仁义的人做的,那些打磨的,是不仁的人做的。”
  由于赵武仁义和气,普遍得到国内外人的尊重,寿终正寝于晋国执政官的位置,没出什么大事。赵氏家族再次繁荣昌盛了。到了赵武的孙子赵简子、重孙子赵无恤辈,赵家却又咄咄逼人起来,跟赵盾一样赫赫烈烈了。赵简子奋发图强,占据晋阳、邯郸等强城大邑,实力和财富凌驾于国君之上,无诸侯之名而有诸侯之实。最终,赵无恤独立成为战国七雄的赵国,到了未来胡服骑射的赵武灵王时期,赵国带领河北河南山西毗邻地域,一度冠绝北方。赵国的名人,有享有战国四公子美名的平原君赵胜,也有纸上谈兵的败将赵括。这都是后话不提。
a.恐龙战争之问鼎中原
问鼎中原 一
  晋国霸业中衰,这时期中原的霸主又轮到谁家了呢?公元前615年,长江流域的楚庄王以声色冶游的方式,登上了爸爸楚穆王(商臣)传给他的宝座,取代了晋国成为新一代的恐龙,也是春秋五霸的最后一霸(齐桓、宋襄、晋文、秦穆、楚庄)。这一章是集中讲楚庄王的。
  楚庄王即位之初,正是赵盾在晋国当政时期,晋国在中原的影响力正在滑落。但楚庄王还来不及顾虑国际上的事情,年纪轻轻的他上台伊始,就遇上了年轻君王常见的烦恼:强臣在朝,大权旁落,楚国的内政外务都由权臣令尹“斗越椒”包揽。楚庄王与斗越椒的关系,就如同清朝的康熙之与鳌拜。
  按理说,楚国一直强化王权,推行县制,抑制分封,并用“覆军杀将”这样的苛法控制担任朝臣的各卿大夫家族,不应该出现权臣“斗越椒”对抗楚王的后果啊。是的,楚国相对北方诸侯来讲,君权算是强的。但一个国君不可能管理好诺大的楚国,楚王必须借助自己的副手,也就是令尹来管理国家,令尹相当于皇权社会的宰相。宰相是很容易分掉君王的大权,后来的皇权社会摸索了很久,皇帝们才搞出了制约宰相的一系列办法,包括不许同一家族世袭宰相等等。但楚王还没来得及研究到这深度,楚国历任十一位令尹中的八个,都由同一个家族——若敖家族的人来承袭担当,这就使得若敖家族成为楚国唯一一个堪于楚王王族分庭抗礼的望族,它地广人多,垄断了令尹,也垄断着司马的职位。当然,若敖家族也为楚国建立过恢弘的功勋,从最早的屈瑕,到后来的子文,以及令尹子玉,都是若敖家族的。可以说楚国的江山,有一半是若敖氏打下来的。他们自有封邑和军队(子玉就曾拉着自己的家族部队上了城濮之战战场),发展到了楚庄王继位初期,已经武力如日中天,跺一跺脚,楚国就要乱颤。相比之下,楚王族的却在衰弱,有一次若敖家族(族长就是现任令尹“斗越椒”)和另外两个家族对抗,拉起枪杆子互相打。可怜的小楚庄王只够做旁观者,甚至一度被绑架,像小鸡那样被劫持出城,等到若敖家胜利以后才得以归位。可怜的小楚庄王虽然名为大王,实为傀儡,弄不好就会被若敖族长——令尹“斗越椒”废掉。楚庄王“总是弱不禁风一幅孬种的样子”,只好躲在酒杯中暗自观察政局。
  于是楚庄王上台后的主要职责是喝酒和听音乐。一般新官上任三把火,楚庄王却是花了三年时间整天装孙子。他坐在钟鼓齐鸣、竽瑟狂作的宫殿上,搂着外国进口的美女,欣赏着各种乐器纷然杂奏,一片轰鸣,非常过瘾。他不听国政、日夜作乐,痛饮着美酒说:“有敢谏者,死无赦!”可是大臣们忍不住还是想劝劝他。伍举——即伍子胥的爷爷,跑到殿上说了那个著名的“有鸟停于高阜,三年不鸣”的寓言故事。楚庄王左抱郑姬,右抱越女,从钟鼓间探出脑袋,回答说:“此鸟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伍举下拜:“大王英明!”,高高兴兴下去了。然而楚庄王照喝无误,根本不能振作。这就是成语“一鸣惊人”的出处,被还珠格格小燕子念做“一鸟骂人”。
  精神分析鼻祖“弗洛伊德”大师认为,人们做事的动机除了性冲动,就是渴望伟大了。伍举的话正从伟大入手,激励楚庄王。楚庄王也渴望伟大,但心中另有苦衷。他上台日浅,年纪轻轻,力量孤单,面对复杂的政局不敢出声,对国内的实力派若敖家族(斗越椒)噤若寒蝉。
  但是喝酒归喝酒,听音乐归听音乐,楚庄王暗中寻找心腹人。他打猎的时候看到有人刺了虎豹,就说:“吾以此知其勇也”,看到有人把猎物均分,就说:“吾知其仁也。”楚庄王眼睛雪亮,心知肚明。
  三年的末期,又有人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冒死进谏,逼楚庄王振作起来。这位王才犹犹豫豫地答应试一试。然而这个倒霉的家伙刚要发奋图强,楚国却发生大饥荒。戎族乘机攻击其西南境,贯穿了楚国纵深(湖北省),一直打到湖北北部的房县。另一部戎族则攻打楚东南边境,侵入湖北枝江。同时,麋国人与百濮人也抢占枝江,紧逼一百公里以外的郢都。庸国人又在湖北西北揭竿而起。楚国四境皆警,蛮族合聚闹腾,形势非常严峻。楚国北方边境的申、息两县北门,都不敢打开,害怕中原诸侯乘机南下破楚。
  楚庄王很好地利用了这些蛮族兴风作浪的机会,他以抵御外敌为名,发展和壮大王族部队,压制国内其他各大家族,象现在的小布什那样,获得战时的独裁。楚庄王说服了逃跑派,他带兵出征,与庸兵接战七次,次次都假意败走。庸人骄傲,孤军冒进。楚庄王分两队夹击,在秦国人和巴人的配合下,灭掉庸国。其他各地的戎族和帮闲的百濮叛乱份子,见势不好,一哄而散。
  通过这次用兵,楚庄王抓到一些军权,可以同嚣张的若敖家族分庭抗礼了。他回到国都,跳下戎车,明显地比以前晒黑了。楚庄王伸了个懒腰,对着天空喊道:“哈哈——我要打鸣啦兮!”
  于是楚庄王进行快刀斩乱麻的一番改革,对阴云密布的楚国天空进行大清洗,诛杀一百多人,任用一百多人,遍布朝野上下的豪族悍将都换成了乖乖虎。若敖家族的掌门人——令尹“斗越椒”见势不妙,也猛烈反击,刺杀了楚庄王任命的重臣“上草下为”贾(孙叔敖的爹)。楚庄王不敢发作。
  三年后,楚庄王又在北林用兵,击退晋军,试图恢复对中原小蜜陈国的控制。再过三年,公元前606年,楚庄王看看国内粗定,而晋国正是“赵盾弑其君”闹得鸡飞狗跳时,驱师北向1200里,远征陆浑戎人(在嵩山少林寺那一带,现有陆浑水库)。
  楚庄王把陆浑戎人压成齑粉,大兵直接威胁一百公里外的洛阳。这时的周天子没钱没兵,根本管不了诸侯,地位已经降得跟联合国秘书长差不多了。听说周天子是天下的共主,年轻人的好奇心使楚庄王很想去摸摸老周天子那摸不得的屁股,何况自己的胜利之师已离洛阳这么近了,简直扒上墙头就可以看见老周在屋里哆嗦的样子。于是,楚庄王在洛阳近郊检阅三军,展示自己的肱二头肌。
  周定王慌了,派大夫王孙满出去看看。王孙满就是21年前崤之战,从门缝里判断秦兵“无礼而脱,必败”,的那个聪明孩子。他到了楚军。楚庄王问他:“你来得正好。我在楚国听说,大禹铸了九鼎,三代相传,是你们洛阳城里的镇国之宝。我们楚国也有鼎兮,但不知你们的鼎有多大,有多重?”
  好哇,这蛮小子居然敢问鼎之轻重大小,真不知天高地厚,说白了就是野心勃勃,窥伺国器,大逆不道。干吗,想抢我们的国器吗?想夺我们江山吗?但是楚庄王心想:如今齐桓公早死了,宋襄公早死了,晋文公早死了,秦穆公也死了,四大霸主都死了,多么好的时机,天下还有谁堪与我争锋。他此时取天下如同拾起一只草芥。鼎有什么不可以问的。
  王孙满回答:“我们大周朝所看中的,是德行,而不是鼎。从前,大禹的夏朝很有德,于是诸侯进贡青铜,铸成九鼎,象征九州,上面有鬼神风物,保佑子民不受魑魅魍魉的迫害。夏朝末年,夏桀昏庸,失去了德,于是鼎迁到商人手里,保佑了商朝六百年宗祀。商纣暴虐,鼎迁于我大周。周成王占卜得知,上天保佑我们要传三十代周王,七百年基业。现在周德虽衰,但天命未改。鼎之轻重,你们是不可以问的呦。”一席话绵中带刺,把楚庄王说得自讨没趣。
  楚庄王悻悻地说:“哼,九鼎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大楚国的长戟,折下戟上的横枝,合起来,也够铸成你那九鼎兮。”
  实际上这尊贵无比的九鼎,国宝中的国宝,本身就是个子乌虚有的东西,大禹时代远远还铸不出青铜鼎。但据传说,四个世纪后,在被称为“羞愧之王”周赧王手里,大禹传下来的九鼎被陆续变卖:周赧王为了维持穷困的政府,不得不向商人借债(成语“债台高筑”就是说他呢,是他逃上去逼债的台子)。据说他悄悄把九鼎熔化,做成铜钱还商人的债。等大周朝被秦始皇灭掉时,九鼎已卖个净光。当然,九鼎的下落还有另外一些说法。
问鼎中原 二
  楚庄王饮马黄河、问鼎洛水。问完之后,带着自己的悍兵强将,押着陆浑俘虏,以及成串的敌人耳朵,在碧树青青的美好原野上,回奔自己统治的疆土广大的楚国(湖北省),准备彻底铲除老家的大权臣——若敖氏。
  春秋时代的明线是南北争霸,暗线就是君王家族与其它家族(卿大夫家族)之间的斗争。晋国的赵氏灭门案就是一个例子。楚国的若敖氏,因为自有封邑、军队和经济积蓄,且有大功于国家,所以上干君王。其掌门人——令尹“斗越椒”看到楚庄王在不断翦除本族势力,自觉处境尴尬,境遇可危。为了保家宜室,他终于迈出铤而走险的一步,公开叛乱,带领彪悍的若敖武装,截击从中原问鼎归来、喜气洋洋的年轻楚庄王。
  公元前605年,楚庄王与叛乱的令尹“斗越椒”展开激战。斗越椒的部队都是精锐,他本人也膂力超人、箭法精湛,向楚庄王连射两枚重箭。铜箭疾劲有力,射穿楚庄王的车辕,透破鼓架,铛地一声凿在战鼓后边的铜钲上,把铜钲敲起多高。第二枝箭随后跟到,划破车辕,射断战车伞盖的中心骨架,差一点戳着楚庄王。这两枚超级重箭,刺耳的呼啸声透过史书,把2400年后的我们吓了一跳——在这深夜读古书的时候。王军大为惊恐,一片哗然,阵形波动,开始倒退,眼看就要溃散。
  楚庄王擦着脖子上的冷汗,检查自己的脑袋还在之后,急中生智大喊:“先君楚文王攻灭息国的时候,得到三支利箭,斗越椒偷走两支,现在全射完啦,大家不要害怕。给我重新上兮——”
  楚庄王亲自在车上猛擂战鼓,王军阵脚略为稳定,奋勇进击,终于杀溃叛军。斗越椒一家老小及旁门亲戚——即整个若敖氏这一积累了几百年的庞大家族,全被灭族了。整个若敖氏绝户了。若敖氏的先人在天上流浪,地下无人祭祀之,成了饿鬼,“若敖之鬼”这个词就是指没有后代的老光棍的意思。
  据说,在战斗过程中,楚庄王手下的小将“养由基”还和若敖氏的掌门人斗越椒进行了单挑,比赛箭法。所谓单挑,即一员大将单对一员大将,《三国演义》上到处都是单挑:“阵上鏖战貔貅将,阵下摇旗鸦雀兵”。其实现实中没有。现实中即便有单挑,也屈指可数,关羽万敌丛中取颜良首级,算是有史可稽的单挑。
  按评书中的说法:养由基和斗越椒,约定隔河对射三箭:“躲的不是好汉”。斗越椒第一箭射过去,养由基用弓轻轻一拨,那支箭掉在河里。接着第二支箭又来,养由基身子一蹲,箭从头顶擦过。斗越椒嚷:“不许蹲,不许蹲!”养由基说:“好!就不蹲。”说完第三枝箭就来,养由基不慌不忙,用评书里常见的那种套路,张嘴一口咬住箭杆,再取出来搭在弦上,嘣的一声射回去,正中斗越椒的脑门子。
  养由基一箭定乾坤,射杀令尹斗越椒,换取了“养一箭”的外号,成为春秋时代第一神射手。
  潇水曰:养由基的箭法,据说感天动地,连动物界都知道。传说楚国曾有一个白色的神猿,楚国善射的人没有一个能射中它。楚庄王就请养由基去射,没等射呢,老猿先就哭了,一箭出去,白猿应声坠落。另据《吕氏春秋》说,养由基也曾射过石头,箭羽没入石中,简直难以置信,跟李广射石头差不多。
问鼎中原 三
  扑灭了斗越椒,把整个若敖氏灭族,实现了“攘外必先安内”,楚庄王从此没有心头大患,王权加强了。为了避免类似若敖这样的家族再次像肿瘤一样膨大起来威胁王权,楚庄王采取了更加有效的强化君权和抑制卿大夫家族的措施,他改用王族公子担任令尹一职,而且频频更换人选,避免他们再次坐大,成为喧宾夺主的强大家族。这些卿大夫家族啊,不管你怎么控制,总会慢慢积蓄变大,以至于威胁君权,所以你必须每过一段时间就灭掉它一批,譬如晋国之灭掉赵氏一族。汉武帝、武则天,重用酷吏,抑制豪强,也是这个意思。它很残酷吗?没办法,历史就是这样的。现在俄罗斯总统普京,不是也把俄罗斯首富抓起来了吗?
  当楚庄王战胜了斗越椒,灭掉了斗越椒所属的若敖氏,曾经为楚国立过汗马功劳的若敖家族的先人都变成了天上无人祭祀的饿鬼的时候,楚庄王这里却在大摆庆功酒宴,大喝大吃,以庆祝自己真正成为一国的强有力的君主,获得无人敢于挑战的地位。楚庄王命众臣痛饮。那时没有蒸馏技术,所以酒精度数不高,导致它容易变酸,一次必须使劲喝,否则剩下的全浪费了。楚庄王因此要求大家使劲喝,敞开了喝,往死里喝。君臣们从下午一直喝到天黑。当时比现在惨,一天只吃两顿饭,上午下午各一顿,没有晚餐。晚上也不能喝酒。喝酒只能在白天喝,夜里不喝,这主要是由于商纣王喝酒而亡国,所以大圣人周公发布禁酒令,喝酒不许乘夜。
  但是楚国不理这一套,楚庄王让宫人点起灯,晚上接着喝。当时的灯,灯油都是植物油,味道很香,纯天然,无污染,放在精美的青铜灯盏里。“兰膏明烛”一词,说明灯油中还有香料呢,清香如兰,十分养鼻。在灯火摇曳时刻,众人闻着灯香以及酒香,个个喝得肚子爆炸,酩酊大醉。(古人也有古人的快乐啊。)
  楚庄王大乐,为了表示对臣属们的感激,他专门请出礼仪小姐——自己的小妾许姬,为大夫们亲手把盏。“哇塞,更好了!欢迎!”只见这个许姬,五官秀美,身材苗条,肌如凝脂,腰似春柳,是楚后宫里第一美人。晚宴的烛光,把本来就令人消魂的许姬照得更加妩媚。斟酒的她来回穿梭于烛光暗影之中,恍若仙女下凡。许姬的纤纤细手,许姬的淡淡体香,几乎令人不能把持。
  突然刮起一阵凉风——秋天傍晚的风啊,难道也这么多情!——把宴会上的烛火全部吹灭了。哇,可得着机会了,一个饱受撩拨的醉汉实在把持不住,乘机一把扯住许姬的纤纤细手。许姬却是个练家子,熟练女子防身术,一招“燕子八翻翅”,反身揪掉那人帽子上的缨络,然后轻移“凌波微步”,来到楚庄王面前报告:“报告!有人非礼臣妾!这是他的缨络,请您追查给臣妾作主。”
  楚庄王说:“这个┅┅这个,我自有分教。”他突然看见宫人正在重新点灯,楚庄王赶忙拦住说:“不要点,都不要点灯,就这样吧。同志们,黑着灯喝吧。黑灯舒坦。并且请各位把帽子上的缨络也摘下来,咱们绝缨痛饮。” 这就是后来搬上戏台的《绝缨宴》——楚庄王不追查谁少了缨络,随便,既往不咎。大伙于是黑着灯喝酒,跟现在酒吧里一样,其乐无比,无所谓非礼,爱摸就摸!
  事后,许姬出于女权主义立场,责问庄王为什么不揪出那个流氓,严肃君臣之礼,端正男女之别。楚庄王笑说:“按规定,喝酒不能过量,也不能没日没夜。是我让群臣可劲滥饮,出了事,不是他们的责任,是我的责任。我怎么能惩罚他们呢,怎么能伤国士之心兮?”楚庄王真是襟怀阔达,清风一片,宜其霸也。他明白,punishment不是一种积极的激励手段。
  后来在西晋时期,建安七子中有一个人,因为该磕头的时候没磕头,仰脸偷看了一下曹丕的媳妇,结果被免职。唉,世道人心的变化,真有云泥之分啊。
  而那个色胆包天调戏许姬的将官,名叫“唐狡”——是我知道的第一个姓唐的人(姓唐的注意啦)。唐狡在后来的攻郑战役中,出效死力,所向披靡,扭转了楚军被动的战局,报效了当初“绝缨会”饶他不死的恩遇。
  比起“大耳贼”刘备摔阿斗的收买人心,楚庄王“绝缨”的这一招来的怎么样呢?楚庄王襟魄豁达,更出于自然。当然,刻薄的人也会说,既然这么大方,干吗不把许姬送给唐狡得了。
问鼎中原 四
  就在楚国人摘掉冠缨喝酒的时候,同年的郑国也在吃大饭。并且在饭前,郑大臣“公子宋”的食指突然发生抽搐。春秋人吃菜、吃肉借助匕、勺、叉子、筷子,吃饭则直接用手抓,跟现在的阿拉伯人差不多。公子宋可能抓饭抓得有经验了,食指产生了灵异功能,只要将有好吃的时,就会自己弹动,所谓食指大动。金庸老师在《射雕英雄传》里说,老叫花“洪七公”一看黄蓉炒出的人间美味,就食指大动。其“食指大动”的出典就在这里。
  果然,他的食指预兆准确:国君郑灵公新莅临君位,要大宴群臣庆祝,为此,楚庄王还送来了一只祝贺性的大鳖。楚国的云梦鳖,鳖体肥大,肉味鲜美,不含激素,是送礼的好品。
  有鳖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郑灵公决定跟臣子们一起开开荤。
  当这道好菜——沸腾大鳖,装在鼎里抬上堂来时。食指大动的公子宋哈哈直搓手:“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我昨天食指大动,说明今天要有好东西吃啦。哈哈。”
  但是,郑灵公故意使坏(这个国君也真没领导样,太顽皮),他让仆人给大伙分鳖羹的时候,一人一勺,偏偏分到“公子宋”面前,鳖羹就分完了(当时吃饭是分餐制,跟吃西餐一样,讲卫生。一人分一勺到盘子里。像现代这样围着圆桌合餐的难受的制度,是宋朝以后的事,为了束缚个性,用合聚的大家族来训练人的忍耐美德的)。
  公子宋一看,鳖羹分到自己这里却没有了,十分诧异。
  这事时郑灵公哈哈大笑:“还是没吃到啊!哈哈你手指灵,还是我灵啊?你说!哈哈。”(是啊,你灵,要么你怎么叫“郑灵公”呐——灵字,都是不正经领导死后被追认的恶谥,还比如“晋灵公”)。
  公子宋当众出丑,羞愧愤恨,搓着大丢面子的食指,脸色通红。旁边的人哈哈大笑。又被国君郑灵公羞辱一顿,公子宋腾一下子就站起来,跳到大鼎旁边,手指在鳖汤里一抄,举至唇边嘬了一口(“染指”一词出处),气囔囔地喊:“哼!我这不是吃了吗!谁说我没吃?”说完就怒冲冲跑出去了。
  感谢公子宋,一天之内为我们创造了“食指大动”和“染指”两个有趣的成语。“染指”是一个无礼的举动,类似先轸当着国君的面往席子上吐唾沫,属于大逆不道,非常不给国君面子。公子宋回家一想,完了!我染指鳖羹,不辞而别,国君肯定得找我算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为强,把郑灵公找机会给刺杀了。于是他伙同国家执政官,暗杀掉了郑灵公。唉,吃饭吃出人命来了。
  潇水曰:公子宋为了吃鳖打架而弑君案,也影射出了,春秋时代君权有多么的不强化,卿大夫杀国君,好比宰鸡。这固然是分封制导致卿大夫有土地财产而势大欺君,也是由于孔子先生还没给我们创出富于忠君思想的毒药来麻痹臣僚。等有了儒家思想横行,大臣们都成了奴才,别说皇帝为吃鳖这么个事这么捉弄大臣两下,再大的污辱他也不会闹的、不会反的,他只是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罢了。然而在春秋时代,人们思想自由健康,质朴激烈,可杀而不可辱(为我们今天所敬仰),所以公子宋为了人格尊严而不惜铤而走险,亦可叹哉。春秋人个性张扬,珍稀个人尊严。“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这样可耻的儒家坏话,在清纯美好的春秋时代,还没有发明起来。
  另,前两天看网上消息,“中央社”报道,一个美国人正在研究中国饮食,发现中国菜“蒸、炒、煮、炸”,最讲求五味调和。因此,这个老外认为,中餐对“本拉登”这种极端份子会有调和作用。对付恐怖份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建议他们多吃中国菜。可是我们自己还在因为吃饭而弑君呢,哈哈。
问鼎中原 五
  过了几年,时光转入公元前六世纪,旧一世纪的历史烟云,家国兴衰,都翻作了永不重复的从前。新的公元前六世纪,随着一位妖娆女郎的摇摆登场,展现在我们面前。这位女郎——夏姬及其风流韵事,就是新世纪故事的起点,我们需要慢慢道来。
  夏姬,原籍郑国,本是郑穆公的亲女儿,上文吃鳖的郑灵公先生的妹妹。她具有息妫(桃花夫人)的美貌,更兼文姜的活泼,是春秋四大美女之第三。并且她得到异人临床指导,学会了一套“吸精导气”“采阳补阴”的办法,所以人到三十多岁,依旧美艳少妇,皮肤细腻光泽宛若少女,容颜娇嫩惹人怜惜:“面似海棠春月,目若朗星秋波,眉似初舒杨柳”——明朝的古典色情小说就是这么描写她的——“朱唇半吐樱桃”。
  明朝古典色情小说,和同时代维多利亚的伦敦黄色手抄本,都是人类精神遗产的奇葩。其中的明人《株林野史》就是替夏姬“扬善”的一部黄书,里边有很多的好句子——“夏姬只叫爽快,不觉直弄到四更以后,方才收云歇雨”等等,以及更有甚者,可以和《金瓶梅》媲美。在明朝,夏姬和潘金莲一样出名。如今,夏姬的名气被淡忘了,我觉得愤愤不平,很想做些宣传,恢复她的名誉,或者准确地说,恢复她的“不名誉”。
  大体说来,夏姬在郑国长大,作为国君公女,到了破瓜年纪以后(“瓜”字剖开为两个“八”,二八十六岁),嫁给了巴尔干东南的陈国(今河南淮阳)大夫。这个大夫封邑在夏,夏姬就跟着他姓夏。这也是夏姓的起源。夫妻结婚以后,朝朝相狎,夜夜欢淫,具体细节这里就不写了,总之“被翻红浪,帐摆流苏”,折腾很厉害,终于丈夫纵欲而死。夏姬闲着也是闲着,就跟老公的同僚——大夫孔宁先生私通。俩人继续“被翻红浪,帐摆流苏”,摆完以后,孔宁还要了一件她的性感内衣,揣在怀里。
  这位孔宁拿着内衣,向同僚“仪行父”炫耀夏姬的好处:身材窈窕,异样风流,交接起来,非常欢畅,起合妙处难与君说。仪行父也是个酒色队里打锣鼓的,听的浑身骨酥,反问道:“但我听说她已经三十多了,恐三月桃花,未免改色矣。”
  孔宁立刻辟谣:“夏姬女士熟谙房中之术,容颜鲜嫩,如十七八岁好女子一般。”仪行父闻言没有任何犹豫了,迫不及待也跑去找夏姬,没费多大劲,也高高兴兴拿到了办事纪念品——夏姬绣花内裤。
  俩人有美不敢自专,一起上报领导,向国君陈灵公推荐“尤物”夏姬。陈灵公(也是个“灵”字的)大喜,急不可待地找了个借口去夏姬家民访。夏姬盛装迎候,陈灵公视其容貌,真天仙一般,动止高雅,娇美可羨,说话娇滴滴像新莺巧语,自己后官真是罕有其匹。陈灵公命夏姬除去大礼服,引自己到园中畅游。夏姬于是改换一身淡妆,如月下梨花,雪中梅蕊,别是一种雅致。
  晚上,夏姬正在明灯独坐,如有所待。陈灵公让丫鬟引着,摸了过来,发现夏姬已经在床上迎接他。老陈立刻钻上前,夏姬刚要娇啼,被一把抱住,拥入床帷。老陈给夏姬脱去香汗衫,解去罗裙带,只觉得夏姬肌肤柔腻,触体欲融……后面的若干字只好删去了。
  最后,民访工作完毕,陈灵公咧着嘴甜甜睡去了。夏姬也抽出自己的贴身汗衫,穿在陈灵公身上,说:“主公见到这个汗衫,就如同见妾本人了。”
  随后,按史书记载,孔宁、仪行父、陈灵公这哥仨,每人穿着一件夏姬赠的内衣,在朝堂上乱蹦,跳古代迪斯扣。大夫洩冶规谏:“要蹦回家蹦去!”被陈灵公当场杀死。从此,夏姬跟三人一同上床,大战群英,非常快活。三位政府要员的脑子里,再没有一点儿治理国家的意思了。夏姬作为一个著名的颠倒众生的人间尤物,通过放浪的性关系颠覆着东周的礼仪制度和中原的政府大员。夏姬的儿子气不过了,于公元前598年,把陈灵公同志干脆杀了。
  具体杀的过程是这样的,三个“群英”在夏姬家里饮酒。酒酣耳热之后,陈灵公仗着官儿大,指着旁边夏姬的儿子(夏姬也是有儿子的,是她和从前的夏先生生的)对仪行父说:“我看夏姬的儿子有点儿像你,你看看呢?莫不是你生的?”
  “主公,这事没定论了,他的老子最多,是哪个所生,已经搞不清了。”孔宁从旁边插嘴。哈哈,三人拍掌大笑。夏姬的儿子闻言心中羞恶,嘿嘿一笑,带着几个家丁,吆喝一声,冲到堂上就喊捉拿淫贼。陈灵公吓坏了,掀翻案子往马厩那边跑,被埋伏在那里的一支强弩,发箭射死。时间在公元前598年,这就是记载于《左传》的发生于中原东南部地区陈国的桃色新闻、弑君案件。(夏姬的儿子敢杀国君,确实是因为当时还没有儒家忠君思想来约束啊。)
  但是国君是不能随便乱杀的,即便在春秋时代,也不能弑君如国际宪兵楚庄王闻讯,立刻兴兵北上干涉,来到陈国以后抓住夏姬的儿子,就地正法,以正弑君之罪。夏姬的儿子杀死老妈的情夫“陈灵公”,属于老百姓杀当官的,必须偿命,有理说不出去(也够可怜的)。
  在明朝人那部艳情小说末尾,又画蛇添足地写了仪行父和孔宁的结局。他俩被带到地狱的阎罗殿去,被阎王爷打了四十大板,又拿钢叉插到油锅里,直烹得腿儿直挺挺的,方才了事。算是验证了“因果报应”的大法。明朝人的精神生活,真是很健康啊!
  楚庄王没有贪恋夏姬的美色(这真是难得),而是由组织上牵线,把夏姬改嫁给了楚大夫“襄老”,后者没过一年就被她“克”死了,牺牲在“邲之战”战场上。至此,我们把春秋四大美女前三个全介绍完了,她们依次是文姜、息妫(桃花夫人)、夏姬。文姜天性活泼,搞死了鲁桓公,息妫(桃花夫人)无限漂亮,搞亡了息国,夏姬妖娆风流,搞死陈灵公,亡了陈国。未来的第四出场美女西施则不用说了,搞死了夫差,亡了吴国。所有这四大美女的共同特点都是性感漂亮,并且每人都有两个以上老公,每人都把一个国家弄亡了,把一个以上国君搞死了。跟她们谁也甭想塌实过日子。她们就像旷野的玫瑰,用骄傲的花蕊,想摆脱四季的支配!这些乱世佳人使人想到同时期希腊的伟大女诗人萨福,这个歌颂爱情、热爱自然的女同性恋者,有很多被当代大学生深爱的诗歌传世。而“女同性恋”的英文词lesibian即源自萨福所生活并和她的美丽女伴群交的“勒斯波斯”小岛。
  楚庄王正法了夏姬的儿子,匡扶了陈国君的尊严,顺便又灭了陈国,把它变成楚国的一个县——陈县。楚国大臣都反对灭陈。确实,这就好像美国借口阿富汗出现恐怖分子“拉登”,前去派兵征剿,灭了拉登以后,顺手把阿富汗变成美国的一个州,一样说不出理去。楚庄王以国际宪兵的身份前去陈国维和,征剿弑君逆子,不能顺便就灭了陈国。即便楚国想吞灭陈国,也要等未来有合适理由再说。楚国大臣又讲了一个“蹊田夺牛”的成语来加强自己的论点。说如果一个人的牛不慎跑丢了——这是很有可能的,牛踩坏了别人家的一些庄稼。作为报复,对方没收了牛。这个报复,是否有点过分。
  楚庄王听了这个比喻,立刻醒悟,下令给陈国复国,陈成公即位,给楚国当尾巴。
问鼎中原 六
  楚庄王平息陈国之乱,又东向进入安徽,灭掉了许多舒姓诸侯(今安徽舒城、庐江、巢县一带),与更东边的江浙地区吴、越两国取盟,使后两者当上了自己的附庸,每年上缴保护费。楚国遂成为整个长江中游、下游霸主。
  然后楚庄王全力向北征战,在公元前597年的春天,进攻中原,兵犯巴尔干的中心国家郑国——火药桶中的药捻子。这都不需要什么战争借口了,打郑是每年的固定功课。十几年来,晋楚两国为了中原霸业之争都频繁出兵打郑国,各自打郑都在十次以上,平均一年0.8次。这一次楚国打得非常之狠,合围之后,攻了十七昼夜。郑国人仗着晋国撑腰,指望晋人来救,拒绝投降。但是晋国援军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终于楚庄王攻破一处城角,城内哭声震天。楚庄王心里忽然不忍,出于人道主义考虑,不愿伤及平民,遂下令撤退。
  郑国人却误以为是晋援军到了,立刻蜂拥上城继续作战,城内每一条街巷都预留了一辆战车准备巷战到底。楚军大怒,再次强攻三个月,郑国陷落。而那份迟来的爱——晋景公(重耳的孙子)派出的援郑军队,在一片蝉声喧嚣中,此时刚刚赶到黄河北岸,还没到南岸的郑国。郑国已经缴枪不杀了。楚军则已经拉了玉帛战利品,已走在返回湖北老家的半路上了。晋军要不要追上去打一架,内部产生分歧。
  晋军中有人认为,楚军虽然刚刚在为期四个月的围郑战役中有人员消耗,但楚国另在中原陈、蔡两国设有战略前进基地,便于支持中原持久作战,可以迅速补充战员。而且这次楚军出动的全是嫡系楚国人,内含左广、右广的王族警卫军,是王牌精锐军,有着强劲战斗力。楚军精锐悉出,非常雄悍。晋国远征军的四万人,兵车六百辆,不足以当之。晋军现在最聪明的办法是进行回避,打道回府。晋元帅荀林父觉得有理,说:“郑已降楚,我们救援失时,战楚无名,徒劳扰民,还是回家去吧。”
  荀林父的佐将“先谷”(先轸的孙子,中军佐)却激烈反对,他傲气得很,叫嚣道:“怕敌人的非大丈夫也。”然后率兵擅自渡过黄河前进。荀林父怕先谷出事,被迫下令全军渡河跟进,赴黄河南岸集结,与楚人对峙。由此,晋军走上被动交战的道路。
  这时候,晋军仍有机会撤退回国,但架不住一再出现的意外,终于使大战无可避免。当时最希望两国狠狠打上一仗的就是郑国人。郑襄公心想:“如果晋楚两国彻底决个高下,我从此唯强是从,岂不总比现在这样朝秦暮楚、摇摆无定地好?从前是楚国来打一趟,结个盟回去了,晋国不高兴了,又来打,又结个盟,反复11个轮回,我自己都觉得麻烦了。”
  于是郑国派人来到晋军司令部怂恿晋军出击。他拼命埋汰楚军,说楚军如何笨蛋,你们应该追上去,揍他们一顿。先谷一听:“你瞧瞧,你瞧瞧,我说对了吧。”
  下军佐“栾书”不同意,栾书说:“楚军并不如郑使者所讲那样骄、老、不备,特别楚国左右两广锐利非常。我们还是撤退吧。”栾书还说出“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成语,夸奖楚国人当年创业精神的伟大。旁人都各抒己见,有赞成打的,也有不赞成的。
  元帅荀林父犹豫不决,根本统一不了大伙的意识。此公是论资排辈在军队里上来的,最早是晋文公重耳的驾驶员,因为是给领导开小车的,不一般,被提拔的戏很大,后来积累年头多了,就当了元帅。管战马还可以,管人就不行了。他名字“荀林父”的父字,应该读三声,是老先生的意思。
  荀林父老先生正在进退不决之时,楚庄王的使者前来探动静,用谦卑的语气和愧疚的态度表示:“我们楚国人自知力量有限,只是想训定郑国而已,并没有把战争升级的意思啊,请大国息怒吧。”
  上军将“士会”有脑子,想迷惑对方,鞠躬也给楚使者说软话。灾星先谷(先轸的孙子)又不满意了,上去就把楚国人呵斥了一顿。晋军将帅内部的分歧,直接暴露在楚使者面前。(先谷后来因此役中的蛮泼表现而被灭族。老先家从“先轸”传到“先且居”又到“先谷”,荣耀了40年,到这里就完了。看来,富贵不过三代,再好的特权家族也会腐坏败落,这是个自然规律,因为特权使得他们骄奢而无能。)
  晋军还是犹豫不绝。为了逼迫晋军出战,楚庄王使出杀手锏,派“乐伯、许伯、摄叔”三人单车向晋军壁垒挑战——即旧小说所说的“讨敌骂阵”。实际上并不需骂街。一辆战车上是三名战斗员,他们在赶奔晋营的路上,居中坐着的驾驶员许伯(许老大的意思)说:“挑战,据我所知,就是要偃旗息鼓,驱车疾弛,从从容容迫近敌人营垒——这是驾驶员的职责。”
  乐伯执弓,是单车首席战斗员,立在战车上的左位,使用弓箭,叫“车左”,说:“我听说挑战,车左要从左位猛射敌营,同时代替御手执辔,让御手下车,从从容容调换马匹鞍子,显示我们的傲骨和对敌人的无限轻蔑。”
  摄叔(摄老四的意思)是“车右”,使用矛或戟类长兵器,站在车上右侧说:“我听说挑战,车右需要劈入敌军营垒,抓住一个俘虏,从从容容割掉他的耳朵,抓他回来。”
  于是这辆挑战的单车,直驱晋营,车上的三个战斗员,各自“秀”了一段,都履行了他们所说的挑战的要求,然后押着那个俘虏,不紧不慢顺着小路往楚营回去。《左传》上就是这么侧面描写他们的挑战的,写的非常高明。给人感觉三人都是大侠,要什么打什么。如果挑战的定义是冲入四万敌军,取荀林父人头,他们也会毫厘不爽地实现给你的。呵呵。
  不料,晋军也不是吃素的,一个小队从后面蜂拥追击,摆出角形追击队列,包抄这辆单车:“乐伯,尔往哪里跑?”境况非常严峻。
  乐伯站在单车上,左射马,右射人,压制追军,晋人纷纷中箭栽倒,使晋军两翼不能再进。乐伯手里很快射得只剩一枝箭了(其实车上可以贮放很多箭只,但挑战不允许多带)。刚好,路上树林里跑出一只麋鹿(这一点都不奇怪,当时植被茂密,禽兽出没,即便现在美国高速公路边还经常跑出鹿来被汽车撞死)。“车左”乐伯一箭发出,麋鹿应弦而倒。
  “车右”摄老四放下大戟,从右边跳下车,扛了死鹿,奔到迎面而来的追军那里,对追军将领鲍癸说:“不好意思。一打仗,就没有好吃的了,送你们条鹿尝尝鲜吧。”
  鲍癸对手下人说:“咱这么多人,追他一个车,也够欺负人的。他车上左边那个人善射,右边这个人说话有礼,都是君子啊。我放了他们吧。”于是晋军拿了鹿,兜头回去。
  乐伯三人顺利完成任务,带着射光的箭袋,回营向楚庄王交差。春秋人的有勇和知礼,独到的作战方法,真是世界无二啊。
  此时,晋、楚两军在邲地(河南荥阳北)的对峙序列是这样的:
  晋军               楚军
  中军元帅 荀林父          楚庄王熊侣
  中军佐 先谷 警卫队       “左广”御者 彭名
  司马 韩厥             车左 屈荡
  中军大夫 赵括 赵婴齐       警卫队“右广”御者 许偃
  车右 养由基
  上军将 士会           令尹 孙叔敖
  上军佐将 郤克           幕僚 大夫伍举
  上军大夫 巩朔           大夫 潘党
  韩穿 乐伯
  下军将 赵朔            中军主帅 沈尹
  下军佐将 栾书           左军主帅 公子婴齐
  下军大夫 荀首           右军主帅 公子侧
  赵同
  鉴于楚军单车挑战,欺负到了咱家门口,晋大夫魏錡和赵旃也要求挑战给楚国人一个回敬。荀林父不许。这俩小子其实没按好心,俩人都在闹情绪,都想进入三军六卿序列,没被首长批准,明明知道晋军不利决战,偏想挑战,给晋军捣乱。被荀林父拒绝后,就说,那我们去请盟好了。荀林父说,请盟可以。(荀林父是个傻瓜。)
  这俩小子顺着小道走了老远,来到楚营,根本不谈什么请盟,而是偷着钻了进去,杀人放火,彻夜骚扰,制造混乱。待至天色黎明,楚庄王坐着左广亲自驱逐赵旃。一般的国君坐一辆战车,楚庄王却坐两辆(可能因为他屁股大)——叫做左广、右广,每广各自尾随三十乘警卫车。两广轮流驾驶。
  楚庄王以其左广三十乘战车追击赵旃,赵旃不支,弃车逃跑,奔入松林。楚人下车搜击。赵把自己的牛皮甲裳挂在树梢上,吸引对方火力,然后轻身逃脱(后代评书里常沿用这种逃跑伎俩,从《左传》学的。)
  这时候,晋总司令荀林父不放心俩活宝一夜未归,派出自己的侄子“荀莹”坐軘车前往接应(他似乎除了自己的亲戚,谁也调动不动。晋军将佐都看不上他)。也难怪大家看不上,荀林父确实是个混蛋,他派出荀莹率领的这种軘车不是作战兵车,而是防御用的战车,根本不能打仗,而且体积大,带起尘埃无数。楚庄王遥望北方尘埃高起,疑为晋军主力尽出,于是带着左广三十乘战车迅速前进,迎击荀莹軘车。荀莹那不中用的軘车被楚庄王的精锐近卫军咬住狠打,唏里哗啦全碎了。荀莹被俘(后被关押九年)。
  令尹孙叔敖担心楚庄王只带了三十乘左广近卫军,兵力太少,会出意外,忙饬令三军精锐全部出动。楚军蜂拥直冲晋营。荀林父还在晋大营里呆着等消息呢,对楚兵全无戒备,突然遭到敌人的全员进攻,手足无措,竟发出“全军撤退、先渡河者有赏”的错误命令。晋军在一片惊慌混乱中,连忙北撤,抢渡黄河往北边老家山西逃。
  山崩一样溃败的晋国兵士狼狈奔窜,跳进黄河,攀住急流中的船舷,争抢上船逃命。刹那间三十几艘渡船竟被攀沉。荀林父下令:“不许攀船!攀船抓桨的,一律砍断手指。”霎时,血淋淋的手指像无数小鲫鱼一样掉到船里,船上的士兵们一掬一掬地把它们捧着抛进黄河(骇人听闻)。这就是发生在公元前597年的“邲之战”,地点在河南省邲地,黄河南岸,郑国(河南新郑)与洛阳之间。
  下军大夫荀首本来已经逃上渡船了,听说自己儿子荀莹(开軘车的)被楚庄王俘虏了,心疼得不行,立即闹着要下去救儿子。荀大爹的人缘还不错,一些好不容易抢上渡船的下军士兵,也闻讯下船,跟随荀大爹反身向南攻入楚军,土气反而比初期旺盛。
  楚军正忙着抢晋军遗弃的车辆,混乱当中,不防荀首大爹的兵车突然袭来,个个张惶失措。荀大爹向楚军连续射击,但他特别搞笑,每次摸到一只好箭,都留着不用,交给副官把着,却射普通的箭。副官急了:“大爹,你也太抠门了,咱们晋国的董泽有无数蒲柳,可以打造无数好箭,省什么劲儿的啊。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儿子还要不要了!”
  荀大爹呵呵一乐:“我必须省出好箭去射敌将。坏箭也许能射伤,但未必能射死啊。”话音刚落,楚将“连尹襄老”赶到了(正是夏姬的现任老公,去年结的婚)。荀大爹赶紧拿出好箭,一箭射杀这个新郎官,下车抢了他的尸体,又在魏錡协助下,活捉了楚公子谷臣。荀大爹掰手指头算了算账,够换回我儿子了,赶紧急驰奔回黄河。
  这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战斗场面。只是苦了那个新郎官“连尹襄老”,刚死了前任媳妇,楚庄王让他续弦夏姬,不到一年,自己又光荣了,老婆不久又归了别人(楚大夫巫臣)。他的尸体,九年以后以骨头架子的形式回到楚国,交换回了荀大爹的儿子荀莹。
  荀大爹回戈反攻楚军,获得小胜,规模和杀伤力虽然有限,却起到了掩护晋军紧急渡河逃跑的作用。实际上,楚庄王以仁义为怀,命令大军不许竭力追杀,停止对渡河的晋军继续压迫,使得晋军四万人有一夜的时间,慢慢渡河而去,实现“敦刻尔克”小撤退。
  此次“邲之战”(河南荥阳北),上距城濮之役36年,是晋楚第二次大交兵,春秋五大战役之第三(城濮、崤之战、邲之战,未来还将有鞍之战、鄢陵之战)。楚庄王一战而霸,尽雪爷爷楚成王之耻,成为中原说一不二的强宗。
  在这场悲哀的战斗,晋军的表现没有什么可说的,因为他们的主要任务是逃跑。然而在逃跑中,倒还发生了许多有趣的故事。比如捣蛋鬼晋大夫赵旃,从楚营杀人放火挑战回来,被楚庄王追得钻了树林,逃出树林以后,好嘛,自己的战友们正撒丫子往黄河边上逃呢。赵旃很高兴,给晋军的捣蛋终于成功了!“活该,谁让你们不批我当卿的。”没等高兴完,后面的楚军“汪汪汪”地撵着屁股撵上来了。赵旃喊:“妈呀——等等等等,我也跑——!前面那是谁?是逢大夫吗?逢大夫,是你吗?逢大夫!逢大爷!大爷!爷!救命啊!——”
  逢大夫的战车正载着自己的俩儿子在前边逃跑,事先嘱咐俩儿子不许往回头看,你一回头看,若有人求救,那就不好办了。俩孩子不懂事,偏回头看,一看就看见了赵旃在后面喊爷爷救命呢。
  俩孩子说:“爹,后面在喊逢大夫呢,您是逢大夫吧!”
  逢大夫气得要命,PIA PIA给俩孩子一人一嘴巴:“叫你俩不许回头——偏回头,这回有人求救了,怎么办!”
  孩子说:“怎么办?”
  “没得办!你俩就死在这儿吧。”
  逢大爹忍痛让俩孩子下车——车不能载人太多,载多了跑不快,一旦楚兵追上,全玩儿完。俩孩子哭着下去以后,赵旃呼哧呼哧从后边爬上车来。逢大爹忍住心酸,深情地望了一眼孩子们,说道:“你俩看准那棵树吧,回头我就上那儿去给你俩收尸。”说完打马驱车而走。
  战斗结束后,逢大爹回到战场收尸。俩孩子都死在那棵树下了——俩孩子都挺听话,临死爬到树下,等着老爹来收骨头的时候方便找些。唉,春秋人的古朴直烈性格,我们真是敬佩得五体投地啊。
  还有一帮晋国战车兵,逃跑时候车子陷在土坑里了,怎么推也推不动。楚兵追上来,看见前面发生交通堵塞,只好停下来等。瞅着晋国人推车,越瞅越着急,心说你们晋国人真笨啊,把俩车轱辘中间那个当车闸用的横木卸下去,不就好推了嘛。想着想着,忍不住就喊出来了:“摘车闸啊!”
  “怎么摘嘛?说得容易!”
  “就这样呗!”楚国人忍不住就下车了,去教晋国人如何摘掉车闸。
  晋国人恍然大悟,好不容易把车子从坑里弄出来,马却累得不行,蹒跚着走不动。楚国人帮人帮到底,教晋国人把大旗卷起来,这样可以减小风的阻力。晋国人终于可以逃跑了,回头还谢楚军呢:“谢谢啦!谢谢你们啦——我们没经验,我们不如你们伟大的上邦楚国经常溃败逃命,所以才这么知道逃跑推车的伎俩啊!逃跑是你们的长项啊!”这可恶的晋国人说话太可气了,人家白帮你了。
  作战的双方怎么能够互相帮着推车呢?真的假的啊?《左传》就是这么记载的。楚国人难道也有宋襄公那种“不伤二毛”的仁义精神吗?我不知道!当时的军事战斗,就是这样很有古风的,乃至是迂拙的,点到而止,并不残酷,要不怎么叫“观兵”呢。兵观起来,都是正规的阵地战,不搞诈谋。双方摆好战车,鸣鼓一冲,谁胜了算谁。发生上述的帮忙推车故事,不是不可能。在后来的晋楚鄢陵之战,晋军将领见到楚共王,还都在战斗中下车,脱帽给楚共王施礼呢!这就是当时的“为战议礼”。所以整个来讲,春秋时代虽然也不少打仗,但还不残酷。
问鼎中原 七
  “邲之战”晋国失败的原因,主要是领军的各卿大夫自行其事,各有主张。这也反映了晋景公的君权失落,各卿大夫家族自有封邑军队,势力崛起,不听号令(比如先谷就带着自己的部属私自先行过河)。当然晋景公也做了反击,比如他灭掉了赵氏一族、并且把先轸、先谷家族也灭了。但是,晋国的君权一再受到卿大夫家族威胁,后来愈演愈烈,直到六卿专权,政出私门。而楚庄王的胜利,得益于楚庄王灭掉斗越椒的若敖氏家族,加强了王权专制,从而加强了战斗力,大获全胜。“邲之战”楚胜晋败,再次体现了强化君权的楚国,相对于分封制下的、君权不稳的、卿大夫各行其政的晋国,在战争对抗时的优势,这几乎已经成了一个规律了,未来的秦国,或者大汉武帝,无不是如此。
  “邲之战”大胜之后,掌握着铁一样王权的楚庄王,乘战胜之余威,把他那“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尖利凤鸣,清脆地传彻中原。巴尔干核心诸国,特别是郑国高兴了,终于知道可以铁定当谁的跟屁虫了——“晋人战败,不行了。”中原诸侯遂都被号召在楚国的凤旗之下。楚人继楚成王以后再次称霸中原。
  但也不是所有的中原诸侯都服气,宋国就相当顽固,他们在河南东部,追随晋人的残威,与老楚对抗到底。宋国人从宋襄公时代起就不服楚成王,一直跟楚国叫劲,死活不肯就范的,如今也是。
  楚庄王决定,挥师围宋。楚国大军浩浩荡荡开出,去压向这个孤立无助的国家,把宋都商丘一围,一围就长达九个月之久,创出了历史记录(当然到了战国时期,一围就可达三年)。公元前595年,宋都商丘被围九个月之后发生危机,粮食都吃光了,人民大批饿死,作父母的都含着眼泪交换对方的儿子,切一切,煮到锅里蘸着“酱油”吃。而吃剩下的骨头刚好拿来烧火用,这就是“易子而食、析骸而炊”——是中国人最擅长的东西。宋都商丘这个地方真是命苦,1300年后,唐代张巡死守睢阳,死人无数,也是在商丘这个地方。
  宋人不断向原北方盟主——晋国告急,晋国已经不是盟主了,邲战新败之余根本不能相救,只好创造了一个“鞭长莫及”的成语来解释自己的无动于衷:“宋国离得太远了,我们的远征军帮不上忙,还是算了吧。”但也不能算了呀,晋景公派出大夫“解扬”去看望看望宋国人,给点口惠,安慰安慰而已。可是这个倒霉的解扬,不等看见宋国人,半路上先被楚军俘虏了,被撵到巢车上,向宋城里的宋军喊话劝降。
  巢车是当时一种先进的了望敌情的高架车辆,甚至也做攻城机械。它下装八个轮子,上竖一根高杆,高杆顶上是一座板屋,四周开有了望孔,外形极像鸟巢,所以叫巢车。高杆可以像桅杆一样放倒和竖起,当队伍转移时,就放倒,使用时就竖起来,用辘轳把板屋(鸟巢)提升到二十米高的杆顶,以窥城中,也可以据之射击。
  晋大夫解扬颤颤巍巍爬上巢车,在杆子顶上的板屋,向下了望(这是古代最早的“蹦极”)。 解扬看见,地面上的人像一粒粒瓜子,宋城里一点儿人气儿都没有啦,只有大群的苍蝇和老鸹围着成堆的死尸盘旋。
  楚人递给解扬一个草稿,让他照稿子念,向宋军劝降。解扬却临时变卦,往城里大喊:“宋国兄弟们——你们辛苦啦,晋国一直关心着你们呐——,晋军就要打过来啦!——救兵就要来啦,你们坚持住啊!快啦——”这突然一声大喊,像神谕传遍城中,把老鸹和苍蝇都吓了一跳。宋国人备受鼓舞,立刻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晃晃悠悠上城战斗。楚国人气得要命,拉下解扬就要枪毙。楚庄王说:“算啦,饶了他吧,这个人对他的国君忠心耿耿,不辱使命,我就佩服这样的人。”(楚庄王等于趁机给自己的大臣作了一次忠君思想的教育——强化君权啊!)
  楚庄王看见这么围城,城内平民伤亡严重,有点不忍,就打算撤围回国算了。但大臣申舟的族人却不高兴了。申舟在战斗打响前,故意不带护照穿越宋境,被宋人抓住,被处死,罪名是间谍罪。这其实是楚人安排的苦肉计,使得楚军有兴兵前来打宋国的借口。“难道我爹就这么白死了吗?白当了战争借口的牺牲品了吗?”申舟的儿子叫唤。
  楚庄王无奈,只好留下来继续围城。他命令军士在城外种地,表示这辈子就住这儿了,结婚生孩子了,扎根儿了。城里的宋国人见状,终于气馁了。宋执政官华元决定铤而走险,他半夜缒城而下,一直摸进楚司马子反的寝帐,想来碰碰运气。(由此可看出子反戒备的松懈)。宋华元蹲在楚子反的床头——那时候床很低,才到脚面——用匕首抵住子反的咽喉,说:“起来了起来了!”子反翘起上半身,刚要说天还没亮呐,又赶紧趴下:“有刺客!啊呀——”
  华元说:“闭嘴!不然要你的命!实话告诉你,我们宋国已经易子而食、析骸而炊了,我们可以投降。但你们必须先行撤退三十里,使我们表面看上去像是体体面面地跟你们结盟,而不是投降。”(宋国人是商朝的遗民,处处都讲面子)。
  子反没什么出息,他完全可以不同意,华元也绝对不敢杀他,但他还是答应了。俩人在床边帷幕下跪下来盟誓,承诺退兵。俩人发誓说:“我无尔诈,尔无我虞——你不骗我,我也不骗你,咱俩谁也别骗谁!”(成语“尔虞我诈”的出处。)俩人在床边跪着盟誓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俩小偷呢),华元如释重负地喘出口长气,又反身潜出营寨。
  子反天亮后赶紧找楚庄王汇报:“报告,昨天半夜,宋国元帅华元跑来告诉我——”
  “怎么啦?”
  “他们已经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啦。”
  “好啊!那你怎么说兮?”
  “我说,我们也就剩七天的粮食啦。”
  “啊——!你疯啦,你吃多啦!竟然泄漏军机!这不是给他们鼓气,有病啊!”
  “大王息怒。我想,一区区之宋国,还有不欺人的臣子。我们堂堂大国难道还要骗他?我已经答应跟他讲和了。”
  “唉!”楚庄王叹口气说,“华元这个人也是个君子兮!我们讲和吧。”于是楚庄王解围撤退,宋国投降,加入楚联邦。楚庄王从此彻底取代了晋文公、襄公两代以来在中原的霸主地位,楚国在中原的霸业达到巅峰,楚庄王成为青铜时代恐龙战争中的第五大霸主。为了加强楚、宋结盟关系的牢固性(当然以楚为盟主),宋国华元入楚做人质(六年后因表现好而释放回国)。
问鼎中原 八
  又过了三年,非常可惜的是,你猜,当政23年的楚庄王自行告别了他疆域广大的国土,于湖北江陵地区医治无效,与世长辞了,时间是公元前591年,新世纪(公元前六世纪)的开始。春秋最后一位霸主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五大恐龙已经完成他们全部的历史角色。
  楚庄王一生戎马倥偬,南征北战,并国二十六,开地三千里,从湖北,迈出到了安徽、江苏,又北上收服中原,威播四方,使楚国霸业达到春秋战国时代的最鼎盛时期,天下大事尽在楚矣。但他不幸壮年而殇,不足五十岁,葬在郢都郊外。楚庄王的墓和他夫人樊妃的墓,在湖北江陵城西北,今天仍然可以看到。
  如果你生活在春秋时代,如果你还是一个追星族,在春秋五霸里,我不知道你会追谁?追谁都可以,值得一追啊。在这里,我郑重向您推荐去追楚庄王。从个人魅力来讲,楚庄王不像齐桓公那么严肃,不像宋襄公那么固执,不像晋文公重耳那么爱记仇——难道不是吗,重耳把出亡时期欺负过他的国君,全部狠狠揍了一遍,也不像秦穆公那么憨讷。楚庄王也不好色。齐桓公自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自己都承认了;重耳也一样,娶了无数老婆,越老娶得越多。而楚庄王没有什么色情故事,他的妃子许姬被下属调戏,他也没有计较;抓到“四大美女”中最妖娆的夏姬,他也没有自己留下,而是赐给臣子。
  总体感觉,楚庄王同志是仁厚可爱的。邲之战,晋军狼狈逃窜,楚庄王下令鸣钲收兵,勒马停车,放晋军渡河回国。围郑时候,看见郑国人哭,他就想撤围;围宋时候,不杀胡乱喊话的晋使者解扬,当宋城人实在太惨了,他就主动撤围收兵。叛而伐之,服而舍之,不愧是春秋五大霸主之第五。
  如果你是女的,你一定更喜欢楚庄王,因为他长得比较帅,虎背熊腰,少年即位,当政23年,比齐桓、晋文、宋襄、秦穆都年轻英武。楚庄王还基本上和秦穆公一样,都是憨厚人,模范丈夫,他还非常懂得音乐欣赏,并且收藏古琴,是音乐发烧友。他拥有一架骄傲的绕梁琴,琴声袅袅,绕于梁间,循环不已,摆弄起来,七日而不听朝。这个“绕梁”、 与齐桓公的“号钟”、司马相如的“绿绮”和蔡邕的“焦尾”,被誉为上古世界名扬四海的四大名琴。他还喜欢养宠物——就是个头有点大,是一匹大马(哈哈,不过楚王宫很大,就是骆驼也装得下)。
  楚庄王这匹雄壮骏逸的大马,穿着五色锦衣,住在富丽堂皇的房子里,睡在设有帐幕的床上,吃的是切好的蜜枣,用五十个人伺候它,最后,它得了肥胖症,死了。爱护动物的楚庄王非常伤心,决定用大夫礼仪安葬这匹胖马。宫廷演员“优孟”先生听到这件事,走进宫殿中,号啕大哭:“听说大王的爱马过世,凭我们这样的大国,只用大夫礼仪安葬爱马,太草率了!请大王用君王礼仪安葬它,这样一来,天下诸侯都知道大王是一个贱人而贵马的人啊!”(看轻人而看重马)。
  楚庄王恍然大悟,立刻鞠躬,请求改正。好领导最重要的是听劝。
  楚庄王的夫人“樊姬女士”则是个绿色环保主义者,她怕丈夫出去射猎有人身危险,就改吃素食,不要楚庄王出去给她弄兽肉吃,多知道疼人啊。因此上了《列女传》的光荣榜。樊女士还有一个事迹:楚庄王跟令尹子沈在朝堂上谈论国事,一谈就到大半夜。樊女士问他都谈什么了。楚庄王想了想:“呀,似乎也没谈出个什么来。”(类似这样擅长谈话的领导,现在还多的是咧。)
  樊姬说:“我主持后宫,积极引进国外美女,我还从来不吃醋。而令尹为政这么多年,从没推荐过一个贤人,大王你说他称职吗?”
  楚庄王就把媳妇的话学给令尹,令尹吓得直冒汗,赶紧推荐了海边陪着老妈过苦日子的孙叔敖。孙叔敖的爹“上草下为”贾曾是国家科委主任,被权臣斗越椒干掉了。他和妈妈只好流落民间。小的时候,孙叔敖曾看见过两头蛇——按当时迷信说法,看见两头蛇的人必死。孙叔敖看了蛇,知道自己马上要死了,还追着把蛇砍死,以免别人看到也死。孙叔敖大有公益心,受到妈妈的称赞,也在普遍缺乏公益意识的中国人历史上,获得了令名。
  孙叔敖得到推荐后,担任楚国令尹,举贤赏劳,发展生产,整顿吏治,以法治国。终于搞得道不拾遗,门不闭关,而盗贼自食(强盗们自己种粮食吃?),为楚国称霸中原奠定了坚强的物质基础。孙叔敖最主要的本事还是修水利,在淮南主持了“期思陂”水利工程。这个工程较魏国的西门渠、秦国的都江堰和郑国渠分别早了二三个世纪,是我国历史记载最早的大型水利工程,树立了后来水利工程的榜样,也为大面积水稻生产提供旱涝保收的条件,也说明了楚国科技文明的先进。
  孙叔敖还特别简朴,妻不衣帛,马不食粟,家里人穷得叮当响。孙叔敖死了以后,老婆孩子穷的雇不起小保姆,需要自己砍柴烧火。于是,那个宫廷戏剧家优孟先生又出来了,穿着孙叔敖的衣裳,戴着孙叔敖的帽子,模仿孙叔敖又唱又跳。楚庄王吓了一跳,以为老孙又复活了,请他继续当官。假孙叔敖唱道:“不想当官了,不想当官了。当个贪官吧,家财万贯,奴仆成群,闹不好却会被杀头。当个清官吧,一贫如洗,死后老婆孩子没立锥之地,唉呀呀难啊……”(看来这个矛盾早就有了。)
  楚庄王赶紧抚恤孙叔敖家属,给其子女一块封地。这就是所谓“优孟衣冠”,也反映了楚庄王热爱文艺,弘扬宫廷戏剧的特长。不过,说起宫廷戏剧,同时期希腊人的戏剧则更伟大,他们此时有三大悲剧家,在祭神的日子里,出现万民围观《俄狄浦斯王》和《美狄亚》的盛景。他们的大剧场环山而建,至今保留着,都是些类似足球看台的石台阶。希腊也是个有文化的地方啊。
b.恐龙战争之春秋兵器
大结局--或者说远远没有结局
  公元前八世纪周平王东迁,到前六世纪初,中国的浮光掠影,在本书已鱼贯而过。
  在我国伟大的历史长河中,本书记载的这一段——春秋上半期,是伟大中的伟大者,美好中的美好者。当我们把这个销陨于远古的公元前七世纪,钩出沉暗的水面,可以看见春秋五大恐龙像五彩流星一样划过湛蓝的夜空——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各领一时风骚,
  光芒垂照宇宙。
  齐桓公以其王道风范,北驱山戎,存卫复邢,南平召陵,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成为高山仰止、不可逾越的一矗丰碑。宋襄公以其仁,获得他不可替代的历史地位。晋文公以其智,南击狂楚,西却强秦,维护了中原的衣冠文化。秦穆公以其公益精神,给人感觉阳光煦暖,心性纯厚,扶助晋国,独霸西戎。楚庄王则是我们此世纪最后一位宠儿,兼具“绝缨会”上的恢弘气度,又有问鼎中原的霸略雄心,把楚文化这颗历史明珠,发扬光大,余波一直推动和滋养到未来的两汉时代。
  在这一百年里,大的战役出现长勺之战,泓水之战,假虞灭虢之战,韩原之战,城濮之战,崤之战等等,这些战斗多是很有古风的恐龙间的战斗,是君子之风的战斗,还没有到未来“鳄鱼战争”“兵不厌诈”那么残酷。这一百年里,超群绝伦的坚强人物有楚成王、晋献公、楚武王、楚文王,周襄王,还有其他可爱人物如晋惠公,鲁桓公,鲁庄公,齐襄公,卫懿公,以及晋灵公、郑灵公、陈灵公(这三个活宝),还有活宝第四蔡哀侯。
  这一百年的慷慨悲歌人物,有长于论战的士人曹刿,不顾而唾的元帅先轸,年少多智的王孙满,年中多智的狐偃、阳处父,年老多智的蹇叔、百里奚;长于治国的管仲、子文、赵衰、赵盾、孙叔敖;摇唇善辩之士宁戚、屈完、吕饴甥、烛之武;将星子玉、先轸、先且居、孟明;不怕死的猛士曹沫、鉏麑、鬻拳、解杨、杵臼、程婴(尽管这俩是杜撰的);以及美女文姜、息妫、夏姬、宣姜、骊姬、齐姜,以及坏蛋易牙、庆父、优施、屠岸贾等等,还有可怜人急子、申生、南宫长万、里克、荀息、介子推等等,以及部分色鬼和变态(他们也是历史舞台上所不可或缺的啊)。
  我们这个名单罗列到这里,再说下去还得十几号人物。
  这一百年里的政治,天子势弱,政出诸侯。诸侯之间,南北争霸,邻里兼并。诸侯内部,国君与卿大夫家族的斗争极为残酷,被弑的国君以十数记,反过来,被灭族的卿大夫也十数记。
  行政方面,分封制、采邑制出现动摇,郡县干部委派制,文武分制渐成时尚。军事方面,宋襄公那种“仁义之师”的正规战逐渐淘汰,伏击、偷袭等奇变战术多有试验。战车以外,更具杀伤力的独立步兵军一度萌生,步车混合编制还是惯制。
  冶铁业也在萌发,“铁”字在史书中开始出现。天文方面,记录了三十多次日食,以及世界上最早的陨石记录,鲁国人甚至观测到哈雷彗星,人们开始使用分数,会背小九九。文化方面,诗歌音乐都在发生转变,“下里巴人”那种靡靡小调的郑卫之音,取代了帝王雅乐,大获流行。当然,所有这些变化,都是后来的孔老夫子所看不惯的,也都是人类蹒跚进步史上需要大书特书的!
春秋兵器谱
  你如果生在春秋时代的话,有幸当了兵或者一般士人,都要练习射箭的。射箭有要求,左手如托炸药包,右手如攀树枝,掌心如握鸡蛋,拉弓要拉到前边只露出箭头,弓身弯曲好似一口井。双臂要求舒展与箭平行,稳定到可以放置一杯水。右手手指夹住四枝箭,一枝射完了上另一枝,不用松手就连续射出。射出的箭要求从下巴底下直穿敌人咽喉,因为那里没有甲胄。这些要求针
  对的可不是步兵,而是站在奔驰颠簸的战车上的车兵。不容易啊!
  春秋时期已经使用“复合弓”,顾名思义,弓体由多种材料叠合而成。辅弼的“弼”字,就形象地给出了复合弓的造型,各材料之间配合一起,弼也就是协助的意思。复合弓的射击精度和杀伤力非常可怕,最大射程400米,有效射程60—80米,近距离可以穿透一头野牛,威力和有效射程等于现代一般的手枪。
  因为倔强系数不同,将各种材料粘和在一起成为复合弓,工艺要求极高。首先讲究取材的季节,加工的气候。冬天采来柘木——必须选用柘木,是上等的制弓木料。把柘木浸在动物犄角熬成的胶里(最好是用大黑牛的犄角熬胶),一直泡着,泡到夏天再拿出来加工,秋天合成弓体。弓体是“三层合一”结构,非常硬,装弦的时候必须借助膝盖的力量才能把两头扳转,即刻安上弓弦加以固定。弓弦绷得紧极了,像琴弦,一拨就能发出响声——弦乐器就是这么起源的。弓体的中层是柘木薄片,外用几层上等竹片,最外层是牛筋,再用蚕丝绕紧,表面涂漆增加韧度,漆上作画加强美观,并且镶嵌金玉,精细雕刻,弓角两端饰以华丽的鹿犄角。漂亮的弓简直就是工艺品,诸侯之间互相赠送。做一张上乘的弓需要花三年时间。
  上等弓的拉力在120斤,特别力气大的牛人,能拉300斤强弓。对付弓的是盾。步兵盾高1米,宽60~80厘米,形制狭长,中间微凸为了卸掉箭矢打击力。内侧以木框为骨,外蒙多层麻织物和皮革,最后涂漆施以彩绘,上面画上吓人的兽头。这样的盾,没有金属护层,以养由基射穿七层皮甲的神力,完全有可能洞穿。
  春秋时代,青铜戈、矛、戟是主战兵器,它们的样子在书中前文都有介绍,这里要说的是它们的柄。柄不是一根光棍子(像古装电视剧上那样),而是硬木削成八棱体(横截面为八边形),外边再附上八片竹片,用牛皮带子像捆羽毛球拍那样,螺旋地把整个八棱体硬木与八片竹片缠紧。牛皮带子外面,再刷上血红色或黑色的漆皮,甚至漆画图案,很精美。这种柄的截面是椭圆形以便掌握,称作“积竹柄”,就是以木棒为芯,外贴多片竹片。它的特点是有弹性和韧性,耐用,刚柔相济,坚忍不折。最近看《三国演义》电视剧,那些士兵的枪都是一支剥了树皮的木棒连着一个铁枪头,吕布戟的那根木棒还是曲的呢,好差劲啊!
  步兵的戈、矛,柄比车兵的短,大致80公分,单手使用,另一只手可以执盾(称为“干”——所以你知道“干戈”是什么意思了)。
  商朝时候曾有青铜刀而没有青铜剑,到了东周春秋时代,刀却变得很少见,而成了剑的时代。这是因为青铜器不适合铸成刀。刀的作用是劈砍,但青铜材料脆硬的弊端,使它不利于劈砍,砍劲大了就断。所以,春秋时代少有青铜刀。春秋时代的青铜剑也不利于劈砍,劈大劲了就断,都是用尖儿捅。且只以五十公分为宜,很短,才一尺多长,剑长了更容易断为两截。后来,秦始皇的剑估计是铁的,铁柔韧性好,不易脆断,所以剑长可增到一米四,被荆轲袭击时,长得都拔不出来了。后代剑的标准长度,以垂手倒持把柄,剑身上擎,剑尖抵达眉毛为宜。过短了,打架吃亏,过长了,抡起来削自己脑袋(李连杰小时候个子矮,练剑,被剑伤了脑门儿——据说)。
  针对这些冷兵器的防护手段就是铠甲。金属铠甲在出春秋时代极为稀少,秦穆公在韩原大战中身穿七层甲还能站立起来,是因为那是皮甲。按照制造规格,一领皮甲由不同形式的一百八十三片小牛皮块块编成,用丝带子编联成幅,构成甲身、甲裙和甲袖三部分。外表面涂有一层比较厚的生漆,上用红色矿物质颜料彩绘兽头,用以吓唬敌人。春秋时代的甲和头盔都主要是皮的,一顶头盔一般由不同型式的十八片皮片编成。
  春秋的战车兵不需要乱跑,站着就行了,所以装甲比那些需要奔跑的步兵要沉重一些:在皮甲的小块块上面,钉上青铜锻打的小片片或小泡泡,一般集中在胸部、背部和甲裙局部,加强防护能力。战车上的三个战斗员的甲胄还不一样。御手采取跪姿,不能参与搏斗,所以甲胄格外的严。他两臂平伸拉着马缰,所以胳膊上的甲一直到手腕,甚至还有舌形护手,甲片较小,以便臂部活动,颈部立有坚硬的领盆,随身佩带卫体短剑。车右、车左就略少一点,因为需要挥舞格斗,所以胳膊上无甲,颈部也低。
  所有这些甲具,都属于皮甲范畴。而铠甲则专门指铁甲,那是未来铁器时代的事情。即便在未来,也多用皮甲上面装订少量铁片,而不是整个钢铁打造。整个的钢铁甲胄,是欧洲骑士们的癖好与专利。这帮人力气大,所以爱传全金属甲胄。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有西方骑士银光闪闪的大白盔甲展出,把骑士的躯干、四肢、头部全部遮掩,达到“刀枪不入”的程度,相当于一个单人坦克,只露出两个眼睛。据说每次穿盔甲,即便体大力足,仍需要专人服侍,就像现在的新娘穿嫁衣。一旦从马上摔下来,那就落地凤凰不如鸡了——没有人扶,是上不了马的。西方的这些重甲骑兵,最后被老成吉思汗的轻骑兵儿子们,打得溃不成军,因为它缺乏机动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