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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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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1少年四月初五
  [一]
  几乎是锦衣夜行了。
  世界一片黑暗。月光沧海一般波澜起伏,无边的静谧汹涌地落下来,道路弯弯曲曲。深幽而不见尽头。不过是缺少灯光设施的小区,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难道还像小女生一样鬼哭狼嚎的怕黑吗。纪言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下楼道,身后被踏亮的灯忽然熄灭,他不用回头也知道,贴在墙壁上的影子一并也消失了。

  风不大,轻轻掠过来,风里面能嗅到好闻的味道。
  北方的四月是纪言最喜欢的季节,无论一天的哪个时候,空气里总是能够闻到春天暖洋洋的味道,不仅如此,城市也像是施了粉黛的美人,嫩嫩的绿色一抹一抹地贴在了道路的两旁,再接下来,各种花次第开放,花香就轰轰烈烈地占据着整个城市。每年这时候,纪言都不愿意被囚禁在房间里做没完没了的作业,总是会找出五花八门的借口从家里溜出来。

  现在是晚上七点半。
  纪言下楼的时候,《新闻联播》刚刚结束,妈妈在身后喊着:“纪言、纪言,你的作业写完了吗?你……”
  纪言不顾一切地冲下黑糊糊的楼道。光在他身后陆续追来。可现在他停住了,光也随即消失。安静的夜。纪言的心窝里灌满了暖和的风,却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

  他向前走。
  光是在转弯的一瞬间星星点点地落下来的。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纪言的嘴角露出了一个优雅的弧度。借助光,才看见在几棵桃树后面,有个人。那个人貌似在利用老房子一楼新装上的钢筋练习引体向上。灯亮起来的瞬间,那个浑身散发着热乎乎气体的人跑过来,瞪着眼睛看着纪言身边陆续亮起来的路灯很是惊奇地说:“天啊,你是光明使者!”

  纪言说:“那你是吸人血的蝠王吗?”
  尽管他自己也很惊奇身后的灯随着他的脚步一盏一盏地亮起来。
  简直匪夷所思。
  可纪言对陌生人的搭讪不感兴趣。硬生生地顶了回去。纪言总是如此,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么总是拒绝他人对自己生活的介入。他偶尔会觉得寂寞,虽则仅仅是淡淡的感觉,却还是有寂寞的,也许,他需要去交一个朋友。班级上,他坐在第一排。不消说与杀气腾腾的男生比,就是与那些张牙舞爪的女生比,他也安静得足以被比喻成一只小白兔了。除了上厕所和课间操之外,他的凳子像是被人涂抹了胶水一样牢牢地粘住了他的屁股,他不参与男生们的任何球赛,甚至连看都懒得看,女生们的窃窃私语、高谈阔论或者飞短流长他就更是嗤之以鼻。他坐在那,一动不动,也许他就这么坐下去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直到有一天,一个女生跳到他面前说:“纪言,你是个连朋友都没有的人,我鄙视你。”

  纪言看着那个女生。与他一般的个头。有好看的眉毛和嘴巴。却弄了一个最难看的头发,头发是爆炸式的。尽管教英语的班主任像抓贼似的带她去了N次理发店,但她的发型永远是鹤立鸡群。纪言动了动嘴唇说:“你这是报复我吗?”

  女生说:“我报复你?笑话。你呀,不是我说你,你真不是个男人!!”
  纪言知道女生说的事。
  上个周末,小考之后做值日,天有些晚,教室里只剩下了她和纪言。她跳起来坐在桌子上,看着纪言弯着腰打扫卫生。然后貌似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纪言有没有谈过恋爱。纪言说没有。她就说那你有没有喜欢过的女孩呢。纪言想了一会儿却没有说话,闷着头继续扫除。她就笑了,“扑哧”一声笑了,然后她从桌子上跳下来走到纪言身边说纪言啊,你怎么还像个女孩子一样,会脸红呀。纪言说我没有。她说你要不要尝尝喜欢女孩的味道。说着,她把纪言拉起来。她的力气很大,不像个女生。她把纪言推到了墙角,然后她开始亲纪言的嘴巴。纪言的牙齿咬得紧紧的,只感觉到她的舌头像一条小蛇一样四处乱走。纪言觉得很难受,他被她弄得一片潮湿,连呼吸都很困难,却紧张得说不出一句话。任凭她的舌头在他的脸上到处肆虐。她停下来。眼睛盯着纪言。纪言感到她的呼吸开始浓重,这一次,她的手没有搂他的脖子,而是伸进了他的衬衫,贴着他平滑的小腹滑了下去,遇到腰带时受到了一点阻力,但她矢志不渝,一用力,就跨越了界限,手指触摸到了……纪言说你不要这样。她毫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纪言于是大叫一声“你流氓”推开了她破门而出。


第2节:chapter 1少年四月初五(2)
  纪言知道她对那件事耿耿于怀。
  纪言对着凶神恶煞的女生说:“你不是有吗?”
  “有什么?”她说话的时候眉毛几乎立起来,“我不是男生,我怎么会长那玩意儿……”说着,她还是指了指纪言的胯下。
  纪言的脸突然红了起来,他结结巴巴地纠正着女生的误解:“我的意思是……我没问那个,我是说……你不是有男朋友吗?”
  “纪言,你给我闭嘴!”
  于是,她转身把门摔得叮当作响,消失在纪言的视线之外。
  把纪言一个人留在教室里。
  那个野蛮的女孩叫做小夕。
  而常常和她在一起的那个男生,俊美得光华四射。
  [二]
  不错,那个人就是炎樱。
  那天晚上去网吧的路上肯定不是纪言第一次遇见炎樱。
  以前他们就彼此照面过N次。每一次,纪言总是跟在炎樱后面。孤单一人看着炎樱拉帮结伙地走在前面,书包总是一次又一次飞到天上去,炎樱他们的脚下像是被安装了弹簧,不停地跳起来,又落下去。笑声像波浪一样一波未平一波又来。他们热衷于在一起讨论CS、魔兽和女生。

  纪言和他们的世界毫不搭边。
  他永远是背着书包独自一人穿越春夏秋冬。
  他喜欢听歌,不是Jay,也不是S. H. E,说起来恐怕会被别人笑掉大牙,纪言爱听陈百强和郑智化的歌。他把他们的歌下载到MP3里,独自偷听。

  “不是我说你,你真的很灵啊!”他说,他说话的时候嘴角会向上一翘,貌似坏坏的笑,眼睛里面一片晶亮的漆黑,像一潭水,倒映着纪言身后的灯火。
  纪言站在那里,看着灯光还在远处继续一盏一盏地亮起来。像是多米诺骨牌那样好玩。那人走了过来。他拨开桃树的枝条,跳上水泥台阶,蹭了一身花香来到纪言的面前。那张面孔笑得有些天真,还叫人羡慕。纪言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高兴成这样,难道天上要掉馅饼了。

  “你怎么不说话?”
  纪言看清了他。
  纪言说:“是你呀?”
  炎樱很高兴地说:“呀,难得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呀?”
  “我……”纪言的话被卡在喉咙里,他记得的,只是他的面容,而不是他的名字。
  他显得更高兴了,一只手搭在纪言的肩膀上,“纪言,帮我一个忙啊!”——纪言的心里被重重地撞了一下,他惊讶于面前这个男孩知道自己的名字,并且喊出来毫不生涩,就像认识了八百年一样。

  “帮什么?”纪言说话的方式永远笨拙而直接。
  “喏,那是我家,我把钥匙落在家里了。所以我回不去家了。”
  “啊?”
  “你不是在练引体向上吗?”
  “什么什么,练引体向上?你搞错没有?”
  打破纪言的脑壳,他也不会想到,炎樱要他踩到自己的肩膀上。他们两个人又一次跳过台阶,钻进桃花树的后面,踩在一大块软绵绵的草地上的时候,炎樱嬉皮笑脸地说:“纪言,来吧!”

  纪言搞不清楚来什么,他东张西望地看了一会儿。确定附近没有人,才小心翼翼地说:“我怎么感觉像做贼一样。”
  炎樱说:“你脑袋被门挤了吗?”
  炎樱蹲下去,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大声地说:“快点踩上来,把上面的小天窗捅开。那样就可以把窗户打开了!”
  纪言于是两手抓着钢筋,一脚踩上炎樱的肩,他“哎哟”地叫了一声。他说:“纪言,我可以站起来了吗?”
  纪言说:“可以了。”
  然后纪言感觉到自己慢慢地升了起来。仿佛一个帝王似的,他很风光地说:“哎,我觉得我像个王。”
  炎樱没好气地说:“够到了没?”
  “够到什么?”
  “哎,老兄,帮我开窗子哦!”
  “哎,你能不能再高一点呀,就差那么一点啦!”
  “这下呢?”
  “够到了。”
  “怎么样?”
  “打不开。”
  “为啥啊?”
  “我推不开!”
  “你用力推!,上次我把钥匙掉了,小夕一个女孩子家都推开了!”
第3节:chapter 1少年四月初五(3)
  纪言听到小夕的名字,身体就猛地抖了一下。他抬起手,在黑暗中擦了一下额上的汗,索性岔开了话题:
  “哎,我跟你说,你是谁啊?”
  纪言要知道为这句话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打死他,他也不会说的。炎樱在听到纪言这句话的时候,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缺氧,两眼一黑,身体彻底失去了平衡,整个身体向后倒了下去。最倒霉的是纪言。所谓捧得越高摔得越惨,说得就是这个道理,一瞬间,纪言觉得地动山摇起来,他面部朝下,狠狠地摔了下来,而且他的脸和半块砖头做了一次亲密接触。只听到惊天动地的一声惨叫之后,世界一下沉了下去,只有鲜血汩汩地流淌。他觉得半个脸彻底麻木掉了,他努力翻了身,疼痛使他半睁着眼睛,他觉得天空压下来,狠狠地迫近,星星的光芒更加灼人夺目。

  炎樱从草地上爬了起来,一把将纪言背起,鲜血顺着炎樱的脖子流下去,将他身上的白衬衫弄得一片狼藉。微热的体温迅速窜进了纪言的心窝。他第一次像是没心没肺一样咧开了嘴巴。果然不出所料,炎樱立刻批评了他:“你还笑,真是没心没肺。”

  纪言说:“我不打紧的,你放我下来吧。”
  炎樱说:“闭上嘴,我要带你去诊所,叫我妈帮你止血。”
  “你妈?”
  “是哦。我叫你闭上嘴巴不许说话!否则血会淌个没完。”
  纪言听话地闭上嘴。
  炎樱在奔跑。汗水很快杀气腾腾地钻出头来。浑身都是汗味的炎樱给纪言留下的印象是如此清晰有力。盯着肩膀上的两个鞋印,纪言他忍不住又说了一句话:“我弄脏了你的衣服。我那时应该脱下鞋踩你的肩膀!”

  “你不许说话啦!”
  “就一句话还不行吗?”纪言像是小孩子一样在炎樱的背上讨价还价,“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天啊!”奔跑的炎樱突然停了下来。
  [三]
  “我叫炎樱。炎热的炎,樱花的樱。”对着鼻孔塞着棉花球的纪言,他非常认真地说,“你记住了吗?”
  纪言小声地说:“我记住了。”
  然后炎樱像个大哥哥一样探过手来,拨乱了他的头发,转过身大喊:“妈!妈!我又把钥匙落家了。你要怎么办吧!”
  穿白大褂的阿姨不动声色地说:“还是按家法处置!”
  “别价啊,妈,咋说我也是你亲儿子,你别这么心狠手辣啊!”
  “这不怪我啊,怪只怪我说了多少遍你也不长脑袋!”说着,她一挑门帘,进了里面的屋子。纪言神秘兮兮地问:“啥家法啊?是不是要你考试每次都是第一名呀?”

  炎樱晃了晃脑袋。
  “放学后不准玩球?”
  “也不是。”
  “那是什么?”
  “我妈要惩罚我做一个月的饭啦。苍天啊,大地啊,哪位天使大姐来救救我啊!”那天送纪言回来的时候,炎樱把自己的电话留给了纪言,并且笑哈哈地说,“纪言啊,有事挂电话给我。——我是说你需要抄作业的时候。”他狡黠地眨巴着眼睛,那样子就像一流氓。

  [四]
  貌似被扯开了一条口子,阳光势不可挡地磅礴而来。纪言即使是做梦,也能梦到暖暖的阳光,透过黑夜的罅隙落到他的手心上。
  他知道炎樱在初三(4)班。
  他常在上、下学的路上一手扯着书包,一手举着可乐。
  也常常成群结队地去打篮球。
  不打篮球的放学路上,戴黑色的耳机,入神地听着音乐。
  ——整个人活泼得叫纪言羡慕,他一点也不像是初三的学生,简直太不像了,他会走着走着,跳到一家店面前,很是自恋地欣赏着自己的倒影,故作潇洒地摆个Pose,引来一群女生的欷?#91;惊叹。

  而纪言呢,整天忧心忡忡,想着还有两个多月就要中考了,然后他就紧张得要死,就连下学的路上他也很神经质地背诵着各种各样的数学公式。
  可是当那天他看学校大榜时,目光习惯性的从第一个看起时,他整个人当时就呆掉了。第一名,炎樱。
  像是天上的人。远远地,高高地,神圣得不可触摸。

第4节:chapter 1少年四月初五(4)
  纪言的嘴巴不可置信地张了半天。
  纪言这个人很怪的,明明很羡慕炎樱,想学着其他的男生和炎樱勾肩搭背嘻嘻哈哈,想炎樱成为自己无话不说的朋友,可他却怎么也做不来,嘴巴闭得跟闸门一样,紧得连铁钳也撬不开。所以除了那天晚上,纪言似乎再也没有和炎樱说过话。

  放学的时候,他依然一个人走在炎樱他们身后,看着他们的热闹。就是那时候,他才感到自己的孤单。以前不是,以前他觉得别人的热闹与他无关。
  有一次,炎樱无意中扭头看见了他。当时夕阳破碎的像个鹅蛋黄落在城市的肩膀,黄昏哀伤的光线以及马路上红绿灯交替闪烁的光线编织成了纪言走来的背景。炎樱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抽了一下。有点疼。手里抱着球的炎樱冲纪言大喊:“纪言,一起去玩球啊!”

  纪言张了张嘴,却吐出一句连自己都惊讶的三个字:“我不去。”
  “一起去玩吧,一个人多没意思呀。”
  “我还要回家写作业呢!”纪言辩解说。
  不等炎樱再说话,纪言已转身拐上了另外一条道路。那天,纪言的耳边老是响着炎樱的话,“一起去玩吧,一个人多没意思呀。”
  纪言拐上了另外一条路,没有回家,而是进了一家网吧。
  [五]
  深夜十一点,纪言猫一样扯着书包出现在马路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个游戏天才。他学会了魔兽。然后在短短的六个小时之内,他就连升十六级。
  自打进入初三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这么舒畅。
  一种意外的莫名其妙的满足感充盈着他小小的心脏。下线之前他上了一下QQ,消息栏下的喇叭在跳动,点开,一个叫矿泉水的陌生人请求加为好友。
  这是他第一次在网上遇见矿泉水。
  纪言没想到,比魔兽让他更舒畅的是,遇见了这么一个有意思的人,他在炎樱面前说不出来的话,一股脑儿地像是喷泉一样汩汩地流淌出来。友情、孤单、升学的压力,他就像个从他心里跳出来的小人一样洞晓他的一切烦恼。

  ——真是不可思议。
  纪言整个都变了,他变得非常健谈,滔滔不绝,他特牛?菖地说:“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在网吧打游戏、聊天,在网吧里度过我辉煌壮丽的一生。”
  矿泉水特不屑地说:“我是好孩子,我从来不去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
  纪言纠正他说:“切,你知道吗?我曾经在网吧战斗了三天三夜,饿了吃便当,困了就趴在电脑前小睡一会儿,我牛?菖不?”纪言这样说的时候脸稍微红了一下,不过马上他就若无其事地和矿泉水嬉皮笑脸了。

  矿泉水说:“你干脆在网吧举行婚礼得了!”
  纪言在屏幕这头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真的,他从来没有这么开心。
  矿泉水说:“都十一点了,你回家吧。路上天黑,你要小心点。”
  纪言扯着书包小心翼翼地走在空旷的马路上。警觉得如同一只被遗弃的猫咪。偶尔从远处飞快跑来的一辆汽车都能引起纪言的恐慌。他停在十字路口等待红灯。即使马路上空无一人,纪言也耐心地等着绿灯。一旦从网络世界抽身,纪言就变成了无比乖巧的好孩子。当他走到马路中间的时候,一辆HONDA摩托车像闪电一样从纪言面前掠过,纪言“啊”地叫了一声,跌倒在地。那辆摩托车猛然停了下来,纪言看了一眼车牌,恐慌迅速蔓延全身,他立刻从地上站起来,连灰尘都来不及清扫,扯起书包迅速消失在马路中央。

  像是暴风骤雨一样的审问。是纪言始料未及的。妈妈穷追猛打。先是摆事实讲道理,到了后来干脆疯了一样质问,并且宣称如果不说出个究竟来今天就没完。他先是说自己去打篮球了,后来则不说话了。妈妈垂着眼泪像可怕的祥林嫂一样絮叨着纪言的耳朵早已经听出茧子的那老一套。爸爸回来的时候,事情变得复杂了,因为纪言的一句顶嘴,喝了酒的爸爸冲进房子来扯起他的领子就是两个巴掌。

  “你到底去哪了?”
  纪言眼泪转在眼圈里,情急之下,他说:“我去同学家了。”

第5节:chapter 1少年四月初五(5)
  “谁?”
  “炎……炎樱……”
  妈妈疑惑地说:“炎樱?就是你们年级每次都第一名的男生?”
  纪言努力地点点头。
  “你们一个班吗?”
  “不是。”
  “不是一个班怎么会跑到一起玩,你蒙人吧?”
  “我没有。”
  “你打电话,纪言,你挂个电话给炎樱,你证明给我们看你没撒谎。”
  “这么晚,人家都睡觉了,不好吧?”
  “不要找借口!打!”
  开始拨电话,纪言的手在抖。他知道自己闯下了一个大祸。接电话的那个声音很熟悉。
  “炎樱吗?”
  “是我。你是纪言?”
  “是我,”纪言说话的声音小而且抖,“我妈要我打电话证明我刚才……”
  话还没有说完,电话被妈妈抢过去。纪言的心都提到了喉咙,他知道下一秒,他的谎言铁定要被戳穿。双脚紧紧地并在一起,等着自己像个可怜的乒乓球一样被两位世界冠军巅峰对决般的父母打来打去。那一刻,他惶恐不安,又委屈。

  “炎樱同学吗?你刚才有和纪言在一起吗?”
  “……”
  “哦,是这样哦。那我就放心了。”
  “……”
  “还请以后炎樱同学多照顾我们家纪言。”
  “……”
  挂了电话,妈妈的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她伸手来摸纪言的头发,却被纪言一手打开。那天晚上,纪言梦见了天空上游来游去的鱼、烂漫的樱花,还有站在远处穿白色衬衫的炎樱,他忽然转身,笑着冲站在樱花树下的纪言喊:“我做你的哥哥吧。”

  纪言在心里默默地念着两个字:“哥……哥……”
  奇妙得如同魔术,无须张嘴,内心便如同气球充盈了满满的空气一样饱满。
  [六]
  最大的梦想是自己变成一个精灵。
  纪言是一个沉默的男生。不苟言笑,总是一副严肃的样子。在短暂而绚烂的春天里默默穿行,有时会独自一人站在顶楼天台上,安静地看着大地上蚂蚁一样的人群烦劳不息,看天空里成群飞过的鸽子。

  只想安静地听CD,等着岁月从天空上悄悄滑过。
  那就是长大。
  也许长大就好了,就可以有足够的力量去面对孤单。纪言这样想着,嘴角现出一抹温暖憧憬的微笑。
  下一次见到炎樱的时候,是在学校的操场上,纪言捏着两支冰糕站在篮球场边。等着杀气腾腾的炎樱从场上下来。阳光白花花的,像是簇拥的桃花,大把大把地落在了纪言的手上。冰糕开始融化,奶油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浸出了不大不小的一个圈。

  比赛结束的时候,炎樱汗流浃背热气腾腾地跑过来。
  “谢谢你哈。”纪言说。
  “啊?”真是粗心大意的男生,他想不出纪言为什么要谢谢他。
  “我是说昨天晚上……”纪言支吾着说。
  “哎。”视线竟然被滴滴答答的冰糕所牵引,纪言为炎樱的心不在焉而感到微微恼怒,炎樱却说,“真是的,冰糕都化了,你怎么还不吃。你要是再不吃就全都化掉了。”

  纪言没有察觉到炎樱眼底闪过的一丝紧张。
  他说:“我是说那个电话。”
  “啊!”仿佛终于想起,炎樱拿手拍了一下脑壳,笑嘻嘻地折回场地。
  纪言注意到:在一群男生里,穿蓝裙白衫的女孩,抱着一瓶矿泉水,一脸幸福地叫着炎樱加油。
  那不就是小夕嘛。
  她的声音响亮到让纪言无法忽略。心猛一坠。
  满世界的声音。
  喧嚣、杂乱而又张弛有序。
  纪言折身离去。心里想着: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成绩好得叫人瞠目结舌。拥有颀长而瘦削的漂亮身材以及俊美异常的脸蛋,是所有女生包括她疯狂追逐的目标。
  像是一个完美的存在。不容瑕疵。难以靠近。
  游戏厅。
  炎樱说:“公理嘛,就是公开扑在桌子上睡觉老师也不会理你。”于是围拢在一起的男生们七手八脚地哈哈大笑。隔着几米的距离,中间有固定的游戏机以及动态的人头走来走去,不过那个黑黑的后脑勺,纪言确定就是他。


第6节:chapter 1少年四月初五(6)
  他还是一个游戏高手?
  在这样的男生面前,纪言是怎样的相形见绌,他会觉得难堪,会觉得不自然,不知道把手脚放在怎样的位置才算合适。
  隔阂。几乎致命。
  [七]
  纪言越来越不听话了。几乎所有的人都这么说。懒惰。迷恋游戏。学习成绩直线下降。无法与人交流沟通。上课的时候呼呼大睡。更要命的是常常把口水流在课本上,会在睡觉时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来,然后被老师叫醒训斥一顿。

  爸爸常常不分青红皂白地发脾气。
  而妈妈则忧心忡忡。
  医生曾对妈妈说纪言是一个自闭症的小孩。应该多叫他和人交流、接触。
  可话是这么说,纪言终究是无法融入人群之中的。他永远像个小蜗牛,按着自己的步伐一步一步向远处走着。
  一切骤变都发生在七岁那年。
  下学的路上,扎着红领巾的纪言戴着小小的安全帽走在红绿灯交错的马路上。那天他在学校被几个小朋友欺负,可是反过来,老师却批评了他。
  心里很是堵。
  却依旧不能打开这个结。
  放学时,被他们继续堵在校门口。一顿拳打脚踢。疼痛如同庞然大物汹涌来临。鼻子里淌出来的鲜血像是一条红色蚯蚓。
  他缩在墙角看了很长时间的天空。
  他看到了一道一道的裂纹。
  然后拍掉身上的灰尘,垂着头,徒步回家。道路漫长得没有尽头,他低着头,满脑袋都是那几个少年狰狞的面孔和挥舞的手臂。
  凌乱而破碎。
  就在那时,他听到了猛然的刹车声。刺耳。尖锐。
  有陌生少年的提醒:“车!车!小心!”
  尚且来不及反应,他就觉得自己的身体被重重地推了一下。这一道力来得极大,双脚脱离地面,像是一次腾空飞翔,身体轻盈地落在了斑马线之外。
  跌倒在地。
  然后扭头。
  然后,看见了倒在车轮下的白衣少年。
  大片大片的鲜血染红了白衣,红得仿佛是深秋的枫叶。连成了一片枫叶如同一张织锦,盖在了少年的身上。
  他恐惧得蜷缩在地上,爬不起来。
  交通岗上的警察急匆匆赶来。
  一切都变得混乱不堪。
  从那以后,纪言仿佛变了一个人。沉默、安静并且自闭。
  除了父母,没有人知晓这一段往事。
  纪言对网友矿泉水说:“我就是一头幸福的猪。”
  真的很像。他趴在那,除了嘴巴嘟嘟地发出声音之外,其他地方一动不动,一直到下课的铃声响起,身体像是安装了弹簧一样跳起来,然后扯起书包向学校外跑去。

  矿泉水说:“你要这样一直玩下去吗?”
  纪言说是。
  矿泉水说:“是因为自卑吗?”
  纪言在电脑屏幕前就呆掉了。
  他好半天都敲不出一个字,许多影像大团大团地像云朵一样从脑海里飘过,许多声音,许多面孔,许多欢乐和哭泣像是种子一样落下生长又逝去,像是被混乱剪辑编成的无声电影,一场一场,放给陌生人。

  纪言说:“只有在这里我才不觉得孤单。”
  矿泉水说:“没有朋友吗?”
  纪言说:“有,还是没有?或者仅仅是认识,不算得朋友吧。”
  矿泉水说:“我们算朋友吗?”
  他真的不甚清楚,询问自己,算吗?
  纪言说:“我想有个……哥……哥。”
  矿泉水说:“谁凶你,我帮你去灭了谁。”
  [八]
  倒霉的事接二连三。
  先是月考,成绩一下掉到了年级的尾巴上。
  叫做小夕的女孩又一次堵在门前说,我爱你。纪言给吓了一跳。背后就是门口,那拥挤着许多人,他们幸灾乐祸地盯着纪言的后背。世界一片摇晃,似乎连站都站不稳,纪言听见男生们哗然的叫声,他的名字像是皮球一样在空中飞来飞去。

  纪言!纪言!纪言!
  面红耳赤。与之对比鲜明的是,站在他面前的女生,一副宠辱不惊的架势。倒是很好看,可纪言依然无法从那个阴影里拔出来。他恐惧地想到那个被逼到墙角的下午:那只讨厌的在他身上游走的手……


第7节:chapter 1少年四月初五(7)
  纪言张了张嘴巴,说了一声:“讨厌!”
  事情并没有因此结束。
  小夕走的时候气势汹汹:“你等着,我非叫我哥替我报仇。”
  回家的路也是恹恹的,灯光交错着树叶的空隙落下来,闻得到古怪而舒服的味道。纪言还在想白天的事,却纠结成一团想不明白。
  推开门,就见爸爸坐在沙发里直直地看着自己。仿佛他预知了自己会在这一刻打开门来。不知为何心虚,纪言蹑手蹑脚想进自己的房间,却被爸爸叫住。
  他的心猛地凝固住,像是漏掉了一拍。
  “爸爸啊。”
  “儿子……”
  “有事吗?”
  “你老师今天来过了。”爸爸讲话的声音挺严肃。
  “哦。”
  一片空白。仿佛爸爸并不打算接下去说点什么似的。一切都被拦腰斩断在这里。像是被悬在半空中,纪言凝固的身体微微转动,他说:“是为成绩吗?”
  “没。就是来随便聊天。”声音没有起伏。
  仿佛是一个警告。
  “哦。”
  纪言害怕不可预知的下面,匆匆进了房间。晚上躲藏在浴室里冲澡的时候,他想到了老师除了说成绩还能说啥。
  难道是最近上网的事也被他知道了?那天晚上的那辆车子……难道……真的。
  纪言翻了一个身。
  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会这样呢?
  炎樱怎么会和小夕那样的女孩在一起呢?
  [九]
  打开QQ。
  留言给矿泉水。纪言想说这是他最后一次上网吧了。——纪言真是胆小的孩子,虽然他并不打算好好学习,但对老师造访自家感到不适,也不愿意时时感受到爸爸对自己的监视和怀疑。

  出乎意料地,却看见矿泉水大片大片的留言,一条一条地传过来:
  纪言,多年之前,我有一个双胞胎弟弟。
  他在一场车祸中去世。
  四月五日那天,你能陪我去看看他吗?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铁得很。他死的那一年,也是四月五日,是春天呢,他穿着一件新的白衣服。像一个端然懂事的小大人。
  那一天,我趴在家里的窗台上,看着他穿过十字路口回家,结果,一辆车快速地开了过来,在他前面,是一个低着头走路的少年。弟弟似乎大叫了一声,然后猛地将走在他前面的那人一推,而他自己,却被一辆车子撞得飞了起来……

  弟弟真是一个好人呢。
  ——所有人都说我很阳光。
  他们看见我的优秀,看到我的拉风。却只有我自己最清楚,那些孤单像是藤蔓摆脱不了纠缠不清。这些年,我一直觉得内疚。要不是那一天我独自一人抛下弟弟,让他单独回家,也许就不会有那件事发生。

  你和我的弟弟颇有几分神似。
  况且,那一天你跟我讲了你七岁那年的经历……
  所以,纪言,我真的想见见你。
  像是宇宙爆炸。
  纪言张大了嘴巴把对话框里的文字再读了一遍。四月五日。那不是今天吗?
  这个矿泉水究竟是谁。
  纪言的手心一片冰凉。
  再然后,感觉到身后移过一片阴影,遮挡过自己的头顶。阳光从他的背后照过来,在他身体的边缘保留了毛茸茸的边缘。
  像是镀了一层金。纪言转过身来看到了微笑着的炎樱。
  很是调皮地微笑,炎樱说:“你是不是很想知道矿泉水是谁?”
  纪言瞠目结舌。
  炎樱说:“骑HONDA牌子的摩托车的那一个,不是你的老师。而是……?”
  “是你?”
  炎樱笑了起来。他说:“是呀,我已经注意你很久了。所有和你的相遇,都是策划出来的。包括你刚才说的那一件事,所以你的老师去你家里才不会告发你上网的事。”

  “那么,你就是?”
  “我是矿泉水呀。”炎樱说。
  而那一刻,纪言忽然为一个多月来,自己在网上的牢骚抱怨而羞愧起来。他低下了头,不过他又马上抬起头来质问: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炎樱说:“哼,这要问你呀。你要是不拒绝了小夕,我怎么会被她逼着找你来算账。”
  “小夕?”
  “是小夕,她是我表妹。”
  纪言于是看见了从炎樱的背后探出来的女生的脸,她挥舞着拳头“呵呵,我叫我表哥来替我报仇。谁让你拒绝了我?”
  像是一片潮水涌过来,浪花飞舞,拍打在他们年轻的脚踝,美丽最少年。三个少年,手拉着手走在城市清凉的街道上。
  四月五日。这一天,清明。
  炎樱说:“纪言,我很想我弟弟。”
  纪言说:“我也很想念他,我会陪你一起去看他。”
  [十]
  “我相信,你的命里肯定有我弟弟的一部分,是他用生命挽救了你。”
  “……”
  “做我的弟弟好吗?我不会再让他独自一个人回家的……”
  “我可以这样叫你吗?”纪言仰起脸,看着那张俊美的脸,毛茸茸的阳光擦着炎樱身体的边缘落下来,纪言咬着那两个温暖的字,“哥哥……”

第8节:
  chapter 2大城小事
  [一]
  如果说有交集,也不算做假话。
  ——开学典礼上,全校五百多新生簇拥在一起,那时的锦明还不曾有勇气翻墙逃走,而是乖乖地坐在位子上,心不在焉地盯着脚上那双脏兮兮的球鞋。
  细数过往的时光,还发现他们都曾参加过新生足球联赛,并且曾分别代表不同的队交锋过一场。但锦明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替补队员,而在其获得的不足十分钟的上场时间里,炎樱正率领着他们班级的足球队势不可挡地扑向锦明班级的球门。

  甚至他们有过一次对话。
  是炎樱以学生会官员的身份跟着教导处的老师检查学生的头发时(这是让很多爱美的女生最恐怖的日子,一头飘逸的长发要被剪成草坪,这简直是耶稣受难日啊!小夕就曾经怒气冲冲地抗议过炎樱,炎樱耸了耸肩膀说:“我也不愿哦,该死的剪子都把我的美女给弄丑啦!”“……呕……”小夕糗他,“你这个披着人皮的狼!”),锦明被叫了出来。炎樱抬眼看了一眼站在面前这个显得内向拘谨的男生,不动声色地告诉他头发太长了,需要理短。然后问了他的名字。“陈锦明”,声音也是小小的。“哦?名字很好听。”炎樱随笔记下了他的名字。

  可他们终究还是不同。
  至少在这个校园里,即使是相识,也终究陌路。
  模样清俊的锦明常常引来一些女生的窃窃私语。这他自己也知道。不过,你指望在他脸上看到莞尔一笑也是徒然,总是一副严肃忧郁的表情,乘电车时很少会找座位,即使是有空座,他也乐意握着扶手站着,目光凝成一团,抛向恍惚而嘈杂的窗外,而耳朵上塞着耳机,没有人知道他的耳朵里面响的是什么。

  书包斜挎在肩上。褐色校服,里面的白色衬衫不安分地露出领口,纽扣被解开了两颗,露出了少年好看的锁骨。
  永远是一副凛冽的不动声色的表情。
  像每个俗气的女生一样,唧唧喳喳的周西西在到了青耳中学的第一天,就毫没创意地打量起班级里的男生。正是夏天的尾巴上,光线不再像是夏日那般灼热,空中的云朵,一朵踩着一朵,高到看不到尽头的透明的蓝色苍穹里。周西西在最初感叹自己班的男生相貌可以同史努比媲美之后,终于绝望地把视线转往了外班甚至是高二、高三年级的学长们。

  那些好看的男生,一一细数,却无接近的可能。
  而锦明的到来,则像是一个幸福的炸弹,将周西西炸得面目全非。
  周西西说第一次看见锦明的时候,他的眼神是飘着的,总是不能集中在一处,总是东张西望,像是有点恍惚。他承认他那时的确是那样的。会一整天沉默不语,会在傍晚的时候去街心公园看着喧闹的人们发呆,也会在独自穿行红绿灯交替闪烁的十字路口时候突然想哭。就像电影里在表现那些少年的惶惑与不安的时候,会拍出那样的画面,白衣少年垂着头走在一望无际的绿色麦田中,或者站在倾斜的顶楼吹风,看城市连绵不绝的褐色屋顶。

  还记得来到青耳中学的第一天:
  一年(11)班。手里捏着从教导处打印出来的学号条,斜着穿过嘈杂的操场,书包斜挎在肩上,目光有些拘谨地落在自己的脚尖上。教导处老师的话一遍遍在心里响起。“操场后面的第二教学楼三楼,左拐,倒数第一个教室。记住了吗?”


第9节:chapter 2大城小事(2)
  记住了吗。
  记住了吗。
  从南方老家离开时,父亲也是这样问自己“锦明啊,我说的这些,你都记住了吗”。满世界都这样待自己。像是自己弱智如同三岁没有记忆能力的小孩子。只是,记住就一定行吗。他站了一会儿想把脑袋里的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到天上去。

  “哦,请问你是新来的吗?”女生客气地问道。
  整个教室空空荡荡。
  风把白色的窗帘吹起来,高高地扬到窗外去。
  女生的笑容看过去很古怪。
  “嗯。”
  “那你是……哪个班的呢?”周西西试探着问,“我的意思是,我们的班主任似乎没给我们说起要转来新同学的。”
  “我是……”锦明下意识地抬头看看教室门口的班牌,确认无误后才说,“是高一(11)班。”说着,锦明把学号条递给站在对面的女生看。
  女生的手还是湿的。
  “真的?”探询的质问。她的神情里有抑制不住的巨大喜悦。
  “怎么了?”
  一双手毫无顾忌地抓过来,握住锦明的双手,潮湿的水汽立刻将锦明带回到霉烂的南方,那些记忆汹涌横陈而来,而那些正是锦明所不愿意回忆的。所以他有微微的挣扎。他后退,却不能抗拒女生的震动,她甚至从地上跳起来,像是触动了高压电一样大呼小叫着,“啊!啊!啊!”

  “真是搞不懂,吃错药了吗,简直是犯神经!”锦明小声嘟囔着。
  女生根本不把锦明的话放在眼里。
  “我们是同班耶!”像是突然被切断的电路,女生松开了抓住锦明的手,一瞬间,恢复了小女人的状态,声音低下去了八度,由聒噪的麻雀变成安静的燕子,“锦明,你的名字很好听。哦,我是咱们班级的生活委员,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提出来哦。”

  太过平淡无奇的开始。
  因为冷峻异常而总是给人以拒之千里的锦明正式开始了在青耳中学的生活。在一般人看来,这是一个神秘的值得不断探索的金子一般的男生,他的沉默、隐忍以及偶尔的叛逆都让女生们崇拜不已。各种情书就像是冬天的雪花一样扑簌簌地飞向他的书包、桌膛,甚至有的女生在走廊上拦住他一把塞进他的手里红着脸掉头跑掉。

  而他第一次考试就冲进全校前五名更是让所有人瞠目结舌。
  在青耳中学,往往是如此,学校很没新意地把几个班级按入学成绩编排为好中差三个等次,但名字听上去都挺深奥,什么实验班、平行班、共建班。这些花里胡哨的名字背后,衡量的却是其他错综复杂的社会力量。有时周西西会觉得有点乌烟瘴气。但时间长了,也就无所谓了。她喜欢青耳中学,这是以这座城市命名的也是这里最好的重点中学。在这里读书,即使成绩不好,周西西也觉得高人一等。

  周西西是个虚荣的小女生吧。
  而那些总是占据着学校大榜前几名的男生,往往都是学生会的人,即使招惹女生羡慕甚至暗恋,也不得周西西的欢喜,实在是因为太多的男生都像是老师的狗腿子,这样的男生多半心计颇多。而那大多数男生则非常无趣,沉重的学业把他们的肩膀都给压歪了。几乎是无一例外的,最招蜂引蝶的男生多出自于学校里排在尾巴上的自费班。身高齐刷刷地在一米八徘徊,总是穿最另类的衣服,留最好看的发型。有时候还会躲在厕所里抽烟或者在胡同里斗殴。而这些,最让女生们神魂颠倒甚至疯狂地迷恋上的是其中某个酷似陈冠希的男生。

  除了这些,使这个班级臭名昭著还有他们让人笑掉大牙的成绩——所有人都不指望这个班级能出什么好成绩。老师们也是在谈话间发出唉唉的叹息声。能怎么样呢,这个班级?

  高一(11)班。
  曾一度因为这个班而沮丧过。
  而现在,简直像是换了一番天地。
  甚至比自己取得好成绩还重要。
  周西西像是一个广播员四处炫耀着自己班转来一个又俊又帅的男生,好看得不得了,成绩好到天上去……哎哟哟,简直是……我要晕过去了。

第10节:chapter 2大城小事(3)
  周西西这么叫嚣着的时候,有女生狠狠地掐了她的胳膊。
  “嗷”的一声怪叫。“你干什么?”周西西吼道。
  “你回头看哦!”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
  一股清新的洗发水味道扑鼻而来。
  “嗷嗷嗷——”又是一连串的尖叫,“你怎么跟在我身后?”在她转头的瞬间,真恨不得大地裂开了一道口子,自己掉进去摔死好了,也比这样窘迫要好。
  男生的眉毛皱了皱。
  然后递过手说:“喏,你借的笔记。”
  锦明离开后,女生们笑爆炸了。
  “哦,暗恋上人家了?”“好好滥俗的借口哦!还问人家借笔记……”“周西西,你可真不害臊哦!”“喂,说真的,西西,你跟他关系很铁吧,可不可以介绍给我哦!”“……”

  “去死去死!”周西西很生气地突破了包围圈,把一群唧唧喳喳的女生抛在身后。
  而她的心却如同小鹿一样跳个不停。
  [二]
  高一(11)班的花边新闻总是围绕着那么几个主题。
  ——比如说,某某某为了通过体育达标测试,在跑八百米前吞下了葡萄糖粉,结果比赛中,所有的葡萄糖粉都倒呛了回来。她整个人几乎昏厥在太阳下。知道的人都嘲笑女生的愚蠢,其实大家都不知道的是,她真想跑出全班甚至全年级第一的好成绩。只有这样,那个刚刚从体院毕业的年轻的大男孩一样的老师才会注意到自己。所以,当她勉强支撑到最后以倒数第一的成绩完成比赛时,她非常非常失望地哭了起来。那些跑过来劝她的同学都安慰她说,没事的没事的,大不了补考哦!——她们是一群蠢猪,根本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女生这么想。这是一个关于暗恋的故事,当被周西西从她的日记本里看到之后立刻就成了那一周班级里的焦点话题。

  ——前一个古董级别的语文老师因为无法忍受高一(11)班的聒噪愤而向校长提出辞职。据内部消息说,学校会调来一位大四的学生来顶替。“是一个男生哦!”“据说还很帅!”“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哦!”“生活可真是纠结哦!”……

  ——锦明和一个女生吵了起来。他甚至扬起手把一本语文书扔了过去。是早自习,学习委员带着全班在背诵古文。“夜缒而出,见秦伯,曰:‘秦、晋围郑,郑既知亡矣。若亡郑而有益于君,敢以烦执事。越国以鄙远,君知其难也。焉用亡郑以陪邻?邻之厚,君之薄也。若舍郑以为东道主,行李之往来,共其乏困,君亦无所害……’”周西西在昏昏欲睡中抬眼望了一下斜前方的男生,穿白色的衬衫,肩端得笔直。周西西又开始此起彼伏地联想开去……突然有尖锐的女声打破了节奏,她大喊大叫着。口口声声咒骂着陈锦明。只是谁也听不清楚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锦明说:“你这样吵闹像个泼妇,女孩子不该这样的。”
  “……你说我是泼妇?”
  “我只是说你这样很像!”
  “好啊,陈锦明你这个小王八蛋!”
  班级里的男生都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很开心的,一些男生扭动着身子,手掌把书桌拍得噼里啪啦像是爆竹一样响个不停。
  而锦明的脸一红一白。
  他终于弯下身去,抽出一本语文书,像是抛手榴弹一样抛向了站在他对面的女生。女生很配合地嗷地怪叫一声。然后,血就沿着额角流了下来。
  这一次,几乎轮到所有人来声讨锦明。即使是那些很喜欢锦明的女生也纷纷抱怨起来。
  “你知道的,校园里最让人讨厌的男生就是小气鬼!”“是哦,一点风度也没有,居然和女生动手!”“你说他是不是有暴力倾向哦!”“……这样的男生真可怕哦!”“……”

  周西西宁愿那些可恶的嘴巴立刻烂掉。
  像是剜掉了自己身上一块肉。无比疼痛。她很想冲去给每一个讲锦明坏话的女生一个嘴巴,然后大声地纠正她们:锦明不是你们想象中的男生。
  那个早自习,周西西比任何时候都难过。
  她看着自己心爱的男生默默地伫立在教室的中央,陷入了流言飞语的旋涡中心。单薄的白衬衫无风而动。周西西在本子上漫无目的地写着:“锦明,我真的好喜欢你哦!”这样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一张纸。一直到老师把锦明从她眼前带走。


第11节:chapter 2大城小事(4)
  像是从一场梦中跌跌撞撞地跑出来。
  周西西不敢确信自己刚才写的那些叫人脸红的字。这简直……简直让人害臊!周西西啊周西西,你可真是不要脸哦!
  环视了四周,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还好,没有被发现,周西西立刻把纸张折起来藏进书包。
  越来越多的女生开始讨厌陈锦明了。她们都说他是一个怪人。一开始,周西西还觉得很不爽,想上去和她们争论。幸好,周西西是一个懂得用辩证的眼光看待问题的人,她欢快地想到,自己的竞争对手在一个个减少。那么,自己就有更大的机会和锦明在一起了。

  可是不容回避的问题是,陈锦明越来越成为一个恶劣的代名词。他已经恶名缠身。
  ——又和一个女生吵了起来。
  “这个人也太没有一点风度了,还男生呢,不仅不忍让,还要和女生动手……一点同窗情谊都不讲!”
  “哎哎哎,人家学习好,说不定哪一天就被调到快班去了,与你处什么感情哦!”
  “怪不得怪不得……”
  “这种人以后少理他!”
  一个男生站起来:“陈锦明,你还要脸不?居然欺负一个女同学,你不知道她有心脏病吗?”女生听了这话,立刻更卖力地哭了起来。
  锦明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周西西却说:“闭嘴!都他妈的给我闭嘴!”
  ——要不是无意,要不是意外,周西西确认自己不会有勇气和锦明站在一起的。那张没有被销毁的“罪恶的东西”在一次值日的时候从书桌里掉了出来。而当事人陈锦明正好在,他弯下身,修长的手指把一张纸从灰尘中捏了出来。他的眉毛皱成一道波浪,然后微微舒缓,嘴角向上弯扬,就这样,他满面笑容地转向了周西西。

  是探询的语气。无限温柔,接近透明,接近无限透明的呢喃。
  “你……喜欢我?”
  [三]
  像是一场夹杂着暴雨的过境台风。
  整个世界迅速阴郁下来。从最初的惊叹“哇!这个男生真帅啊!”或者“你看你看,他的睫毛比女生的都要长出一点,真是一个尤物啊!”这样的八卦中挣脱出来,周西西却发现自己一脚踩进了另外一个旋涡。

  一个光线暧昧的镜头的重复回放:
  十七层的顶楼平台。有风颤抖着轻吟而过——画面倾斜成一个危险的角度,伤感浓烈地卷过眼帘。穿白衣的少年站在边缘,双臂伸展,如同鸟儿。
  距离很近,感觉很远。
  头顶有巨大的白色飞机从这个城市起飞,贴着头顶呼啸远去。
  锦明仰起头,尽量收回溢出眼眶的泪水。
  无济于事。
  泪水依然顺着苍白的面部缓缓滑落。
  “锦明,你不要跳啊?”情绪的剧烈波及了声音,如同被扭曲连缀不成完美的弧线。
  “你就站在那,不许再靠前!”淡得像水,却刺骨一样冰冷。
  “锦明……”
  “周西西,你再说一次吧。”
  “……什么?”
  “哦,嗯,就是你写在纸条上的……那一些字,你记得的……”
  女生的脸迅速红起来。她埋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的脚尖上。让周西西脸红的是,居然在老底被揭穿的时候,还有微微的幸福感流过身体。哦,周西西真是不要脸哦!这般在心里作践自己。

  “……”
  “喂,怎么不说话呢?”男生探询的声音传过来,像是有温度一样,抚平掉周西西绷起来的紧张,“哦,既然你不愿意说那就算了。不过,我可真是死不瞑目啊!”

  一瞬间的无声。
  男生转过身体,双臂扬起。
  周西西瞪大眼睛,仿佛提前看到了少年飞起来的姿势,像只鸟儿一样,翱翔在空中。可她还是害怕啦。
  “……不!”周西西喊着,“我说——”
  “哦?”少年转过身。立刻安静下来,甚至有一点羞涩地等待。
  “我喜欢你。”
  眉头皱起来,却像是打出了一个问号。疑虑还是怀疑?
  “我真的喜欢你呢。”周西西近乎眩晕地重复着刚才的话,脸上像被大火烧过一般。

第12节:chapter 2大城小事(5)
  男生的表情看上去依然是在等待。
  ——哼,老娘豁出去啦。
  “陈锦明,我喜欢你!”
  眉目疏松开来,有淡淡的微笑,“谁喜欢我呢?”
  ——嗷,真是受不了他的这种口气,就是再坚硬的女生也会在这温柔的口气之下融化成一堆奶油的。恢复了淑女状的周西西娇滴滴地喊着:
  “周西西喜欢陈锦明。”
  ——嗯,这一次很完美,连自己都被感动了。
  周西西的睫毛都湿润了。
  “锦明,你从那上面下来好吗。”
  男生平静的脸,被笑意一点一点晕开。然后,像是连锁反应一样,越来越多的笑声从身后浮起,越过头顶,四处逃窜,扑向无垠的蔚蓝的天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恶毒无比。
  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
  在自己身后站着一排男生,幸灾乐祸的他们像是在看一场电影一样指指点点。
  妈的!周西西,你这头猪,你被耍了啊!
  周西西恨恨地直跺脚。
  “陈锦明,你……”
  男生的脸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看不出惊恐愤怒幸福……是的,什么都看不出,是那么平静的一张脸。
  他很无辜地问周西西:“怎么了?”
  几个男生越过了周西西,上去一把扯过锦明。勾肩搭背地站在一起。
  “喂,小女生,你的表白很精彩哦!”
  噼里啪啦的掌声。
  口哨声。
  嘲笑声。
  电车刺耳的笛声。
  眼泪掉下来,砸在地上的破碎声。
  周西西在自己面前掉下了第一滴眼泪。
  锦明突然有点难受。
  那些强行被封闭的记忆瞬间崩溃。
  那些试图被遗忘的光阴像是一把把剑戟愤怒着插进锦明的身体。
  横七竖八。悲惨壮烈。
  这些曾经你经历过的,是不可以被轻易抹去的。
  即使伤口已经愈合,但疼痛会时常提醒你,你的过去,是如何卑贱地走来。
  勾起锦明回忆的,或许仅仅是那样一个动作:一个小孩,垂着头,大风揉乱了她的头发,在城市的头顶,口琴声幽幽飞扬。
  白色的鸽子从身边飞过。
  你停下来,冲着站在对面的小女孩说,哥的口琴吹得好听吗。
  于是她就破涕而笑了。
  [四]
  记忆里,那是南方的城。
  空气中永远浮动着厚重的水汽。像是使劲一拧,就可以拧出水来一样的。锦明不大喜欢南方的潮湿糜烂。可是有一些事是没法选择的。好比你的出生,你出生的家庭。如果真的有一个机会去选择的话,恐怕锦明宁肯没有来这世上一遭。

  “锦明,帮妈妈照看一下妹妹。”妈妈忙着煮饭,拉开了嗓子喊锦明。
  “哦——”是声音低低的回应。
  记忆中和母亲的对话往往都是这样的,永远不会触及彼此的内心。锦明走过去,一把抱起妹妹,从裤兜里掏出口琴吹给她听。
  “哥哥吹得好听不?”
  “好听。”小女孩满脸的幸福,“哥哥,我也要学!”
  “乖,等哥攒够了钱就买一支口琴教你好不好?”
  ——妈妈很年轻,下嫁给锦明的爸爸那一年也只有二十二岁而已。而锦明的父亲的年纪却早已过了不惑。至于他们到底是怎么走到一起的,锦明一点也不想提及——要不是外公家一贫如洗,要不是那时锦明的父亲刚刚中年丧妻又腰缠万贯,估计这一桩婚事是怎么也不可能成就的。所以说这里面……它没有爱情。

  孩子是爱情的结晶。
  可这话放在锦明的身上就不对。
  锦明是第一胎,生他的时候,妈妈大流血,差一点把命搭在手术台上。所以,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妈妈就冷淡待锦明,说他是扫帚星,差点掠去了她的命。这么说的时候,年幼的锦明就眨着他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非常无辜地看向别处。他不敢看妈妈的脸。那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吧。

  晚自己五年出生的妹妹锦卓非常漂亮、乖巧。也得母亲的喜欢。到锦卓出生时,父亲做生意不仅赔了买卖差点还被关进监狱,算是倾家荡产的才守得住了安全。饶是这样,也常有上门逼债的,把一家人闹得鸡犬不宁。


第13节:chapter 2大城小事(6)
  就是那一年,锦卓来到了这个嘈杂的世上。
  母亲疼爱锦卓,锦明一点也不妒忌。
  甚至心甘情愿,甚至愿母亲对她更好一点。
  他常常觉得锦卓其实比自己还要有一万个理由不来这个世上。即便是母亲待她甚过自己好。和锦明比起来,锦卓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天起,这个家唯一的财富也被人洗劫一空了,除了金钱,他们再拿不出什么东西给锦卓了。

  而锦明虽然没有爱,可是,在他先来的五年里,这个家庭所能提供的最极限的奢侈、荣华,他都一一享用了。从高到低的落差,像是天和地一样辽远又能怎么样,看到锦卓喝一袋奶粉都要父亲出去蹬一天的三轮车时,他就不那么绝望了。

  自己是比锦卓幸福的人。
  有一些裂缝的出现。
  没有人有力气或者有热情去弥补它。
  这个家庭没有任何一个人乐意。除了年幼无知的锦卓之外,每个人都心怀怨气。正是人生登顶的父亲一不小心从高高在上的山峰上跌落下来,摔得鼻青脸肿面目全非,看待世事以及人生都怀有一种粗暴的态度。会常常无端地殴打母亲。而正因为着无端而来的殴打,年轻美貌的母亲更是对这原本就不满意的婚事持有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潦草态度。锦明呢,看起来是个小孩子而已,却已经满怀心事,常常崩溃在父母的吵架甚至绝望地想他们怎么不就立刻死掉了呢。

  学校里,锦明是属于那种兔子一样安静又敏感的学生——他的所有潜质像是被埋没在海水里的冰山,尚未显形。
  ——成绩处于中游。说不上好也讲不到坏,倒是人长得白白净净的,惹得几个老师的欢喜,会常常在课堂上叫他站起来回答问题。可是他生性胆小避世,像是刺猬一样怕和陌生人接触,而稍微嗅到危险就立刻封闭自己,别人很难进入他的内心世界,何况是为一道社会规则所隔绝着的师生关系。一些老师也常常觉得锦明这个孩子实在是无趣,最后渐渐放弃了他,把目光转向他处。而锦明呢,就这么安静地,近乎没人注意地成长着。一直到有一天……

  正是南方的梅雨时节。
  那一天,父亲在朋友家喝醉了酒。先是母亲劝酒,叫父亲少喝一点早点回家,父亲脸上就有一点挂不住——也是生活不如意吧,抄起板凳来劈头盖脸地冲母亲头上砸去。可他年纪毕竟大了,砸了几下,一探腰的空隙里,叫母亲躲让了过去,而他的那一计重重的袭击不偏不倚地砸中了主人家十五岁的男孩。鲜血沿着额头刷拉刷拉就流了下来。所谓的主人,不过是原来父亲提拔起来的手下,比他小上那么几岁而已。可今非昔比了,情势急转直下,父亲的酒当时也就醒了大半,探手过去拉那孩子的手,孩子狠狠一甩,让父亲尴尬地落了空。朋友勃然大怒,将父亲扫地出门,而那一晚饭桌上尚未张口提出的请求就这样溺死腹中。

  从朋友家里出来时,天正下着雨。
  哗哗哗哗——
  嘈杂。单调。
  像是这个世界再不会有任何变化了。
  眼神沿着哪一方向望去,看见的都是这个世界走不通的角落。
  锦明跟在父亲身后。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雨水里。鞋带散了开来,却不敢弯身去系起来。雨水斜斜地从天上落下来,额头上、手腕上……浑身一片冰冷。晃啊晃啊晃啊……那个身影,像是一座崩塌的山,在锦明的眼前一点一点分崩离析。

  而母亲早已先于自己和父亲夺门而逃。
  是一条逼仄而狭长的小巷。抬头所能看见的天空,也仅仅是被城市的高楼所切割后的不规则的天空,更何况从天上掉下来的无穷无尽的蒙蒙细雨呢。
  这城,多像是一座岛。
  一座漂浮在茫茫海洋中的岛。
  夜晚到来,城市就以一种无声的姿态陷入了海洋深处。每一个人都变成了一条无声的鱼。没有任何言语。只有空洞的声音。一路上,父亲不停地咒骂那些陷害了他的人,一路上指天骂地。像是全世界他是最倒霉的那个人。

  也许真是这样,他是全世界最倒霉的那个人。

第14节:chapter 2大城小事(7)
  那个晚上,母亲没有回家来。
  独自在家的锦卓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像是一个小玩具娃娃一样,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动,她揪住锦明的衣角问妈妈哪去了妈妈哪去了。
  锦明把锦卓抱到自己的床上,搂着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晚。
  晨光微露。
  天色一点一点转白。街道上开始有人说话的声音,比起白天来声音更是清净通透。雨水敲打地面的声音成为这个世界的背景。贯穿了整个黑夜的持续不断的噩梦使得锦明浑身冒汗。他盯着牙齿打着冷战咯咯作响的锦卓,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赤着脚下床,把窗户拉开,然后,锦明看到了母亲,还有……

  还有一个男生。
  或者是男人?
  即使是匆匆的一瞥,也确定那是一个仅仅有二十岁左右的男人。即使是下巴上,还干净得像是一块不毛之地。他们一起出现的画面对锦明来说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他穿着那件蓝色背心,雨水被风吹进屋子落在他赤裸着的小臂上,一片冰凉。惊恐在他的脸上被不断地放大。而楼下那一对男女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母亲小鸟依人一般靠着男人的肩,一步一步走过来。在楼下的门口,两个人匆匆说了几句话后,男人撑着伞转身离开。

  整个过程都是无声的。
  看不出所谓的真相或者究竟。
  锦明折身回来。
  他先是给锦卓拉了拉被子。
  手放在她的额头上,一片滚烫。
  所以在见到母亲的第一眼顺嘴说出的那句话也许只是无心而非有意。门在没有被敲响的时候就已被打开。母亲,这个年轻的女人脸庞上露出微微的惊讶,甚至警惕得想转身下楼。而当门被缓缓拉开,锦明的脸露出来,她方才安心了。

  “妈,我爸他还在睡着呢。”
  “他好吗。”
  “……”
  “锦卓呢,我想看看她。”
  “她好像发烧了!”
  母亲脱下外套,匆匆奔进卧室去看锦卓——或许正是因为锦卓的发烧才多挽留了母亲几日吧。
  看着母亲的背影。美丽的倩影。那一刻,锦明多年来对母亲的怨,一点一点被冲淡了。像是这个季节的雨水,将街道上一切污鄙的脏东西冲刷得一干二净。而那些刻在记忆里的怨艾真的就可以被一个略显伤感的背影所刷新吗。

  [五]
  川夏在厕所门口堵截到锦明的时候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川夏都是要作为小男孩的尺度来衡量的。他的明亮清澈的眼睛,线条圆润尚且保留着儿童时期特征的面庞叫人顿生怜爱之情。唯一使人觉得有些不相称的就是他的身高,早在初三开学的体检时就被评为全班级增高幅度的冠军了——尽管他不是全班最高的那一位。从一米六二一下蹿到一米七三。这真让那些上个期末还拍打着川夏的额头一口一个弟弟叫个不停的女生们瞠目结舌。她们现在即使踮起脚来做这件事也显得要费力一些,更何况,这个动作在当下看来早已超越单纯的范畴而义无反顾地冲着暧昧的方向发展。虽然每个女生都蠢蠢欲动,但还没有谁胆子大到可以身先士卒。

  川夏是所有女生们的宝贝。
  他长不大。
  所以他不会交女朋友。
  所以他永远是女生们甚至是一些恐龙们希望的所在。
  所以她们竭尽全力地宠爱他、呵护他,极力地绽放着各自的母性情怀。可是又没有谁敢越雷池一步——实在是抱有这种想法的女生多到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数不过来,要是谁敢先跑去勾引了川夏,她一定会死得很惨。

  即使是这样,也有最让女生们嫉妒的人,是一个男生,叫锦明的男生。
  如果把川夏比喻做一头生龙活虎的梅花鹿,那么女生们则愿意把锦明叫做不动声色的雪豹。他像冰一样寒冷并且坚硬。越是让女生们捉摸不透越是具有迷人的魅力。如果说在学校里,能跟川夏可以媲美的男生,那就只有锦明了。而他却偏偏不容任何人靠近。沉默、坚定、永远看不出他脸上是什么情绪的表情,也永远不要指望他说出多余的话,当然就不要提女生们所希望他说出喜欢谁这样的八卦了。


第15节:chapter 2大城小事(8)
  而他的眼底,却常常郁结着一片清澈的氤氲。
  可是这样的两个人,却偏偏走到了一起。
  川夏和锦明。
  是一个致命而完美的组合。
  额头上缠着绷带的川夏很开心地笑起来。
  “锦明哥……”
  锦明抬起头,看过去——
  川夏一身的热气腾腾,汗水从脸颊处涔涔淌下。像是遭遇了天大的喜悦,眉飞入鬓,嘴角上扬,如同一个俊美的小王子。
  迟疑的口气:“哦……你……有事吗。”
  “哦,那个……”小男孩的眼睛闪闪有光,“那个……对了,锦明哥,你说……中国旧民主主义革命的失败的原因和意义是什么呢?”
  如果说锦明是本来绷紧的一张弓,现在却因为这句话,抓住这张弓的手松开了。整张弓因为力的突然消失而裂口收缩、震动。锦明忍不住地扬起手去揉搓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来请教问题的川夏。然后嘴角也微微翘起。

  “你小子跟我装是不是?”
  “真的,据传说,你一向压题目压得很准确的。”
  “传说?”看着川夏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锦明折身走回洗手间,而川夏也跟了过去,同时还不忘大呼小叫着:“喂,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喂,你不刚刚上过厕所吗?难道你对厕所情有独钟……难道……”话还没有说完,川夏就立刻为自己的弱智而感到悲哀了,锦明在水龙头下掬了一捧水,回身就扬了川夏一脸。

  嗷的一声怪叫。
  走廊另一侧的教室跟着发出爆炸一样的笑声。
  锦明和川夏大眼瞪小眼:“坏了,老师肯定会出来收拾我们的……”
  愁眉苦脸的川夏嘟囔着嘴说:“怎么办?”
  “是男教师还是女教师?”
  “女的。”
  “赶紧藏到厕所里去!”
  两个无所事事地蹲在厕所里,隔着一面墙说着话。
  “我以为你不会再理我了呢。”
  “……”
  “喂,你怎么不说话?”
  “川夏,我爸爸那天……他喝醉了酒,我想,他,他也不是故意要那样的……”
  “……”
  “川夏……川夏……你在听吗。”
  “锦明哥……我告诉你一件事啊。”
  “什么事你神秘兮兮的?”
  “算了,我还是不说了!”
  “靠,你说话怎么像便秘似的,快给我把话说完!”命令式的语气。
  “锦明哥,你说得可真恶心,难道你真的有厕所情结?”微微顿了一下,连同语气都转为少有的凝重,甚至在某一瞬让锦明有了一种错觉,这个在一壁之隔与自己说话的人,并非那个眼神炯炯的小男孩川夏,而是一个了不起的侦探家。他所说的,正是锦明所迷惑的。“锦明哥,我说错了,你可别怪我——那个,我看见你妈妈和一个男的在一起……抱着,还……还亲嘴……”

  想必是下面的话川夏也羞于说出口,声音越来越小,细得像蚊子一样。
  而与此形成强烈对比的,则是一声地雷爆炸似的震耳欲聋。
  “好小子,还亲嘴……快点给我滚出来!”女人的声音,“你们俩逃课,扰乱课堂秩序,还躲藏在厕所里交流黄色小说,是不是不想读书了?我给你们一分钟时间,再不出来我就冲进去啦!”

  并排靠着教导处的墙壁站着。
  黑着脸的教导处老师手握着教鞭耀武扬威地训斥着。
  “太不像话了,你们俩这种好学生怎么会犯这种错误,要是传出去是不是要被人家笑掉大牙?是不是?”
  锦明抬起头说:“要不要把我们隔离开各自写检讨,并叙述事情经过?”
  “你?”把教鞭往地上一摔,“去把你们的家长请来——”
  [六]
  锦明是请不来自己的家长了。
  母亲是在那一天走的,确切地说,是私奔。和锦明所不熟悉的一个男人私奔。其实本该有所警觉,可锦明一直回避着现实——如今恐惧真的成为现实,锦明的心反而垂下来,沉到水底。

  譬如说,那天看见一个男人为她撑伞。
  譬如说,川夏告诉他母亲和别的男人搂搂抱抱。

第16节:chapter 2大城小事(9)
  再譬如说,今天是锦卓的生日。本来父亲说好简单做几个菜就好。可是没想到母亲早早地就起来。近乎铺张浪费地做了满满一大桌子饭菜。大约是凌晨四点的时候,房间里就有了母亲起床的响动。一袭白衣,衣角轻盈如同白鸟。锦明能感受到某种气息的逼近。

  额头上有温暖的气息靠近,锦明闭着眼等待,终于是一只手落下来,摩挲着锦明的脸庞。微微睁开了双眼……
  “妈,你怎么起这么早?”
  “嘘——”女人把食指竖起在唇边,示意锦明不要吵醒别人。
  “锦明啊,今天是锦卓的生日,你想吃什么好吃的?”
  锦明眨了眨眼睛:“妈,问问锦卓想吃什么吧?”
  “从今天开始,锦卓就要依靠你了,所以锦卓的生日也是你的生日呢,你可一定要好好待她哦!以前妈待你不好……”
  像是被什么东西袭击,母亲的眼泪流了下来。
  甚至有一滴落在了锦明的脸上。
  他从被子里抽出手去擦。
  母亲克制着自己激动的情绪,“锦明,你再多睡会儿,我去给你做红烧肉。”
  ——锦明没有想到,那一顿早餐竟是全家四口的最后一顿饭。父亲最晚一个起来,穿衣洗漱后看到满桌的饭菜,当时胃口大开,嘴巴上却还是抱怨着母亲为什么要这么铺张奢侈,不过是小孩子过生日而已。母亲淤青着的嘴角微微上扬,形成一个不动声色的微笑,却一直没有说话。那顿饭之后,母亲目送锦明和父亲去上学、上班,然后整理家务。

  川夏陪同锦明一起回家找家长。
  两个人心事凝重。
  说到底,锦明和川夏终究还是不一样的人。一个太过早熟,而另外一个则太过通透。川夏是锦明所一眼即可洞穿的孩子,藏不住任何心事,他待他好,只是迫于父辈之间的关系,更何况,时下家庭破败,处处要指望着川夏的父亲帮忙;而川夏是真心实意地把这个大自己三个月的锦明当成哥哥来对待的,锦明喜欢着的一切都成为川夏的标榜,他会对着一群围着自己的女生大声宣布如“我最喜欢耐克牌的运动鞋”、“长大后我要做最伟大的CEO”、“我不喜欢猫!”之类的个人喜好时不好意思地回头看看,如果恰巧锦明站在他身后,他的脸就会立刻红起来,然后恢复小孩子的模样连蹦带跳地跑过去拉住锦明的手告诉那些瞠目结舌的女生:

  “你们知道吗。锦明哥哥是我的偶像呢!”
  有胆大的女生说:“是呕吐的对象吗。”
  呵呵呵。
  女生们愉快地笑起来。
  所有人里只有川夏一个人认真。他举起拳头跃跃欲试,想要和那个女生理论一番,却被锦明喝住:“你怎么这样,小气到和女生计较!”
  “可是她说你的坏话!”
  “唉,你什么时候可以长大啊!”
  女生们也都学着锦明的样子,在临走的时候拍拍川夏的脑袋:“小弟弟,你什么时候可以长大哦,等你长大了,你就不会整天缠着你的锦明哥哥了,你会发现,妹妹比哥哥更好玩更可爱……哈哈哈哈……”

  有时候,锦明真的很羡慕川夏呢。
  他为什么永远像个几岁的孩子一样天真。
  而事实上,他已经十五岁了。
  家里一片狼藉。
  父亲颓然坐在房间中央。
  锦卓在哭。
  “妈妈,我要妈妈……”
  对面楼房的窗口里有调皮的男孩扔了一架又一架纸飞机出来,乘着风势,飞满了一天,它们的身姿硬生生地在尾巴后拖出一道貌似金色的痕迹来。
  是真的吗。
  是真的吗。
  就如同母亲私奔这一件叫人羞辱的事一样,它是真的吗。
  眼泪一点一滴地落下来。
  他走过去,将锦卓紧紧地抱在怀里。
  [七]
  周西西激动得说不出话。
  像是有电流从全身穿过,除了麻酥酥的感觉之外,很难再用什么方式去形容。甚至于母亲早已在身后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甚至早就得知这样拿腔捏调的语气肯定会叫母亲雷霆大怒,甚至……甚至什么也不能阻止周西西爆发了十六年来全部的母性的温柔。当周西西这么想着的时候脸忍不住红了起来。


第17节:chapter 2大城小事(10)
  “可是……后来呢?”周西西握着话筒,等着电话线另外一端的锦明。她甚至能够想象出锦明的样子,柔软潮湿的头发,清澈氤氲的眼底,线条硬朗而分明男子汉一般的面孔,只是过于恬静而白皙的皮肤使他一眼看过去就知尚且是一个少年。下巴上生长着叫周西西想用手去触摸的柔软的胡须。

  啊,是这样的美少年啊!周西西在心底大声呼唤着。
  如果是可以被他搂在怀里,该是怎样的幸福哦!
  男生的声音有点疲倦。
  “后来啊……”锦明这个晚上已经说了很多话了,他也很是莫名其妙,为什么会把这些话说给周西西听,难道仅仅是为了那天的事所做出的道歉吗。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呢,一心想看透感情、生活,却始终都是徒劳。不要企图看透吧,只需体验就够了吧。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往前走着。

  这个周西西,是会让自己的人生拐一个弯的女生吗。
  会是吗。
  他说:“我有点累了,我姑妈叫我睡觉。不早了,以后再说吧。”
  他这么说显然很扫周西西的兴,但怎么可以强迫自己心爱的男生继续他痛苦的回忆呢。所以周西西也只好遗憾着但仍保持着用甜美路线的声音说:“那,晚安,做个好梦。”

  男生的反射弧像是一下子增长了不少。
  一秒、两秒、三秒……
  过了很长时间才呆呆地说:“那,再见。”
  “再见。”
  不出所料,电话一挂,母亲的拷问就排山倒海地冲着周西西砸来。
  不过她突然觉得自己很伟大,就像是革命小说里写到的江姐一样,就是你拿竹签扎进我的手指缝,我也不会告诉你一个字。
  她花枝招展地把母亲抛在身后一个人回了房间。
  母亲一脸的愤怒。
  与周西西讲电话的那个晚上,锦明缩在被窝里抽抽搭搭地哭了。
  一点都不像一个男子汉。
  常常觉得,每个人都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孤岛。内心藏着不为人知的深幽。即使是一束光探射进来的温暖也不要指望。人越是长大,这岛就越孤独,像是与世隔绝。

  那些曾经以为会念念不忘的人,父母、锦卓还有川夏,除了某些叫人刻骨铭心的记忆里还牵连着他们的血肉之外,锦明甚至在某一时刻想不起他们的样子来。
  母亲走后的半年里,父亲除了酗酒就是酗酒。
  仅有的一份工作也放弃了。
  他不敢言语什么,毕竟父亲的年龄放在那,他只指望着父亲的身体能够健康,不要出什么乱子。可是他却疏忽了锦卓。
  在母亲走后的一周里,锦卓再次发烧。
  她哭着喊着要见妈妈。
  即使是锦明跟着妹妹一样眼泪溃不成军,即使是他如往常一样吹口琴哄妹妹开心,即使是忍着饿给妹妹买来她最喜欢的巧克力……即使是用尽了锦明的浑身力气,他也不能够让妹妹开心起来。他知道,这个家是塌了。

  少一个人,就不再是一个家了。
  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而最让锦明内疚的是,他实在不该去参加川夏的生日。
  “来吧,锦明,要是你不来,还有什么意思呢?”川夏在电话里像是小孩子撒娇一样地请求着。
  “……哦,还是不去了吧。我……”锦明试图推拒。
  “我还等着你的生日礼物呢!”小孩子的劲头又冲上来。
  ——其实最让锦明为难的,恰恰是这一点,他真的不知道该送点什么给川夏。仅有的一点钱连支撑生活尚显得捉襟见肘,却还要分出一笔来做生日礼物这样奢侈的事情,是多少会叫锦明心疼的。

  是我不够朋友吗。
  是我小气吗。
  他握着电话说不出话。委屈的眼泪却在眼圈里打着转,看不清楚玻璃后面躺在床上睡觉的锦卓。
  放下电话,穿上外衣。刚要出门的时候,天空响起了巨大的轰鸣的雷声。像是要把天空劈开一样。又黑又厚的云朵从天上飞快地滚过。锦明折身回来。叫醒了锦卓。

  “锦卓,哥哥去给川夏哥哥过生日,你在家等爸爸回来,别乱跑啊。”

第18节:chapter 2大城小事(11)
  “哥哥,我也要去。”
  一声忽然的雷鸣把锦卓吓了一跳,她从被子里爬出来蹿进锦明的怀里。“哥哥,我怕,你也带我去吧。”
  ——这真让锦明为难,如果带了妹妹去,那些同学指不定要如何笑话自己呢。一定会说送了一点小礼物,还带着妹妹来,唯恐吃不回去。这样恶毒却俗气的想法是锦明所恐惧的。他俯下身把锦卓抱回被子里,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上吻着。

  “锦卓听话哦,哥哥去一会儿就回来,你要好好地等着哥哥,哥哥回来的时候给你带蛋糕吃好不好?”
  “好。”
  锦明那天给川夏买了一个小蛋糕。花了不到十五块钱。而当他推开川夏家门时,桌上摆放着的那个巨大的蛋糕立刻让他手中的显得可以忽略不计。只是川夏仍然很开心,甚至还惊呼着“我最喜欢吃巧克力味道的蛋糕啦,还是锦明哥哥了解我的癖好”。其他同学的眼神里却纷纷流露出不屑。

  那天同学们都喝了不少酒。
  锦明也是。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几乎是成注地从天上倾盆。城市像是漂浮在雨水里的一条大船而已。锦明被迫在川夏家多停留了一个半小时。当他提着裤管撑着雨伞,顺便在已经打烊的便利店苦口婆心地央求人家卖给他三块钱的小蛋糕之后,时间已经到了四点半。因为是阴天,天空的黑云一层压着一层,低得几乎要从天上掉下来。

  “锦卓!”还没有推开家门,他就叫了起来。
  却没有声息。
  “锦卓!哥哥回来啦,是不是饿肚子啦?”
  依旧没有声息。
  心跳骤然加速,整个人像是掉进了一口孤井,无助感迅速蔓延全身。撇下雨伞,跑进锦卓的房间。锦明所看见的是:不知怎么搞的,锦卓浑身湿淋淋地躺在床上,翕动着惨白的嘴唇,浑身瑟瑟抖动,牙齿不时咬出咯吱咯吱的响动。

  “锦卓,你怎么了?”
  “哥哥,我好像……发烧了。”
  手探过去,抚上额头,灼热得几乎要将锦明冰冷的手掌融化掉。
  “锦卓,你怎么搞的?”
  锦卓苍白的脸上努力绽放出一个笑容来。
  “哥哥,要下雨了,我去帮你收衣服。”
  锦明回身,注意到墙角整齐地叠放好的一摞衣服。
  “锦卓,哥哥带你去看医生。”
  “哥哥,你给我带的蛋糕呢,我饿,我想吃一口……”
  几乎是慌张的,让人揪心的眼泪掉下来。锦明克制着自己的感情,自己是锦卓的依赖,在她的面前一定要坚强。转身,把那块廉价的小蛋糕的包装袋解开来,用小勺挖起一块递到锦卓的嘴边。

  “好吃吗?”
  [八]
  锦卓死在那年夏末秋初。
  医生说是脑囊肿破裂。之所以会产生这个囊肿,是由于发烧引起的。医生把锦卓的尸体往停尸房推去的时候,锦明像节木头一样“扑通”一声躺在走廊上阻止了去路。医生把他扯起来,他又冲过去,死死地抱住锦卓。

  还是父亲强行把他抱住。
  医生们才匆匆离去。
  然后那条寂静而幽长的走廊中立刻就灌满了锦明撕心裂肺的哭声。他的嗓子哭到支离破碎,在锦卓死去的一个月内,甚至说不出一句话。父亲颓然地坐在走廊一侧的椅子上低低哭泣着。夕阳的光线穿越沾满了灰尘和污垢的玻璃投射到漠然的走廊上,把父亲的身影衬托成一种孤独而伤感的所在。

  走廊的尽头,响起一个小男孩的声音:“锦明……”
  视线在接触到从走廊尽头走来的那个人时开始变得锐利而恶毒起来。身体像是被注入了能量。他跑起来,甚至可以称之为虎虎生风。显然,突然冲过来并且像豹子一样向自己袭击是川夏所不能预料的。

  一巴掌抽了过来。
  “啪”的一声,五根手指的印痕清晰地留在脸上。
  “锦明……”
  “啊啊啊——”愤怒和仇恨贯穿了锦明的胸膛,他跳起来,扯着川夏的领子,把他的头撞向坚硬而潮湿的墙壁,一边撞一边叫喊着,“你还我的锦卓,你还我的锦卓……”一直到声音渐渐低下去,也一直到川夏的额头上流满了鲜红的血液。

  “陈锦明……从此以后,你再也不是我的朋友了。”川夏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对锦明说过话,即使理智尽失,他还是扭过头去有气无力地看了一眼刚刚才从地上爬起摇晃着身体向外走去的川夏,而他走之后,夜晚彻底降临。

  天光尽失。
  黑暗笼罩了一切。
  那个冗长的夏天也一转身消失了踪影。
  父亲随后得了脑血栓。近乎半身不遂。锦明被父亲一纸信函送往了北方的姑妈家。这便是锦明的故事了。窗外下着雨。锦明和衣躺在床上,再一次想起了周西西,她穿着白裙子,低着头站在天台上哭泣的样子,真的,真的是有一点像锦卓呢。

  那一晚,锦明梦见了锦卓。
  梦见了那样一幅画面:一个小孩,垂着头,大风揉乱了她的头发,在城市的头顶,口琴声幽幽飞扬。
  白色的鸽子从身边飞过。
  他停下来,冲着站在对面的小女孩说,哥的口琴吹得好听么。
  于是她就破涕为笑了。

第19节:chapter 3人生若只如初见(1)
  chapter 3人生若只如初见
  [一]
  焚风卷着天空的云朵呼呼吹过。像是划一支火柴,就可以让整个天空熊熊燃烧,演变成一场旷日持久的天火。
  已经解开了第四颗纽扣的炎樱还是热,他抱怨着“热啊,真是热得不像话,连风也是热的,还让不让本少爷活了”!
  而吊在单杠上的纪言则闷着头一句话不说。
  炎樱仰头去看纪言。
  满头汗水。目光坚定。像是坚硬的小刺猬,稍有动作就会立刻竖起扎人的刺。
  “你都吊在这有半个小时啦,你就不口渴?”
  炎樱说着又解开第五颗纽扣。
  “我说,你不就是引体向上没及格吗?”
  像是一枚针,刺到了纪言的痛处。他这才张了张嘴,他的声音听上去是克制出来的平静,“受不了啦!”
  炎樱再往前走一步,顶着白晃晃的日光,仰望纪言,“受不了你就赶紧给本少爷下来,你不像我每天都坚持锻炼的,你这小身板,我真怕你英年早逝啊……”
  “我不是说这个……”纪言生气的时候,特像一个小孩子。
  “那是什么?”
  “我是说你……”
  “我?”
  “就差一个扣子了。”
  “就差一个扣子?”
  风刮过来,带着热乎乎的空气卷进白色衬衫,将衣服吹成臃肿的一团。纪言并不觉得解开纽扣就一定凉爽,所以他的扣子一直扣得紧紧的,仅仅解开领口的那一颗。因为体育课上只做了三个引体向上,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连体育老师都嘲笑了他一番,而炎樱则把自己抛在一边跑到老师跟前大献殷勤。从下课后,垂头丧气的纪言一直挂在单杠上。一边咬牙坚持,一边忍受着炎樱的喋喋不休。这还不算,炎樱在用语言摧残纪言的同时还卖弄风骚,一颗一颗地解着扣子。

  是的,就差一个扣子。
  再解开一颗,他就快把那件白色衬衫给脱了,里面则是光滑结实的少年的胸膛,散发着不可遏止的年轻味道。如果挂在单杠上的不是纪言,而是一个女生,她一定会从单杠上给摔下来。纪言想,绝不能掉下来,绝不能掉下来,如果掉下来的话,炎樱肯定会上前一步接住他,那不是正中他的下怀吗?

  顿了一下,炎樱马上猜出纪言是在骂他耍流氓,于是张牙舞爪地说,“你色迷迷地看着我干什么?”
  “我色迷迷地看着你?”纪言一副苦瓜脸,“你真会颠倒是非,你卖弄风骚都快有半个点啦……啊……你不要过来啊,你要过来我就死给你看!”
  “……呕……”炎樱捂着嘴巴说,“难道你以为你长得倾国倾城吗?”
  “总之,你不要过来,今天我很累……”
  “……呕……”炎樱坏笑着,“你还说我色迷迷?”
  “……”
  焚风穿过沉默的胸膛,呼啸而去。炎樱拧开矿泉水瓶盖仰头喝掉一口。凉意像是一抹轻风不着痕迹地从身边擦过。
  “喂喂喂,你哑巴了,怎么不说话?”
  “……”
  “怎么啦?咱们俩引体向上的成绩不都是年组第一吗?”

第20节:chapter 3人生若只如初见(2)
  是啊,炎樱的话并没有说错,纪言和他的确都是年组第一,只是炎樱是正数第一,他不费吹灰之力地做了三十个,从单杠上跳下来的时候面不改色,轻松得仿佛像只猴子;而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纪言了,他从抓住冰冷的单杠的时候起,身体就崎岖成了一张弓,引得老师同学阵阵哄笑,最难堪的是他努力将沉重的身体向上拉伸的时候,无意之中听见有人小声说,“老师老师,纪言现在的叫声……好像是在那自慰呢!”纪言当时就从单杠上掉了下来。

  对于这个幸灾乐祸的声音,其实不用将目光转移过去,纪言也知道是炎樱。他没有笑,却觉得肚子像是岔了气,满脸通红。
  “哎,你生气啦?”
  “卑鄙卑鄙卑鄙!以侮辱出卖朋友去讨好老师的叛徒!”
  “不会上升到那个高度吧?”
  “会!怎么不会?”斩钉截铁地,却是一眼看过去就明了的玩笑。
  这是第四节课。学校别出心裁地把几个班编排在一起上体育课。一周之内也只有两节体育课上纪言才能和炎樱在同一个课堂上碰面。可是每次到一起,就仿佛像是万年不见的两个冤家总要掐个没完没了。用小夕的话说就像是两条疯狗掐个不停,最后呢,都是掐了一嘴的毛。当小夕眉飞色舞地说完,两个男生就会像老虎一样扑过去……

  这一次显然炎樱刺激到了纪言。
  午休了。
  操场上人声鼎沸,热度比天上的日光还要凶猛。可是纪言就是挂在单杠上不肯下来,他不喝水不吃饭,炎樱就像一个好心的哥哥一样陪着。
  “行了,纪言,算我错了行不?我饿得都前胸贴后背啦。”
  “……”
  “我请你吃冰激凌好不好?”
  “……”
  “你不要不说话啊!我告诉你我的隐私好不好?”
  “哈,你还有隐私……”鄙夷的神情,“你要是有隐私,我……”
  “我喜欢上一个人,她……”
  “……”
  虽然没有声响,但炎樱注意到纪言的眉毛跳了一下。
  “就是蜡笔小新!”
  “……”
  “喂,我没耐心啦,你要是再像个树懒一样挂着,我可不管你啦。”说着,炎樱转身欲走。
  “喂!”
  “哦哦哦!你终于说话啦!”
  “要想让我下来叫我原谅你……你就学一下你自慰时的叫声吧……”
  “……你这是报复我!”
  “随你的大小便吧!”
  “切,你以为不敢叫吗?”
  于是当着纪言的面,炎樱“哦也哦也”地叫了起来,听起来不像是自慰时的叫声,倒像是在唱一首歌。
  纪言不想从单杠上下来也不行了。炎樱装可爱的样子让纪言笑到肚子抽筋,他“扑通”一声从单杠上摔了下来。
  日光凶猛。
  像是一场海啸,席卷着目光所及的任何一个角落。
  纪言像强盗一样抢过炎樱手里的矿泉水。仰起脖子喝水时,因为发育而显得异常突出的喉结在上下滚动。
  “喂喂喂,你强盗啊——”
  炎樱擦了一下额头,汗水热气腾腾地冒出来。
  “我在恶毒的太阳下都站了半个小时啦!”
  “你小气鬼!”
  “我小气鬼?”
  “……”
  “……”
  草木猖獗,遮天蔽日。
  阳光穿越时间的罅隙。
  像是一场电影。
  镜头拉长:两个白衣少年在无声里打闹、行走。他们肩并着肩摇摇晃晃地走出校门。一般的身高。一样的浑身散发着强烈的青春气息。一样在镜头的远处,渐渐地、渐渐地淡出……像是一场大雾降临,再也看不清远处的风景。

  内敛的纪言与外向的炎樱,他们像是一对奇异的组合,成了校园里最招蜂引蝶的一对“校草”。唯一的遗憾是,对炎樱的成绩尤其是他的体育成绩,纪言嫉妒得要命。他常常怒斥炎樱,“你真的不是人哦!”炎樱刚想跳起来抽他。他就笑嘻嘻地说,“我是说,你是神哦!只有神才会有那么好的成绩!”

  “哼,这还差不多!”炎樱很臭屁地挥舞着胳膊,转过头一脸认真地说,“哦哦哦,下周就公布可以代表地区参加全国奥数的人员名单啦!”

第21节:chapter 3人生若只如初见(3)
  “……你很希望自己可以去吗?”
  “当然!”炎樱踌躇满志地说,“这对我真的很重要!如果这次失败了……”
  “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有!如果我得了第一名,就可以有五千块钱的奖学金哦!这比什么都重要!!”
  “拜金主义!”纪言故意抬高着声音,“难道比我这个朋友还重要吗?”
  “我想想哦!”炎樱用手抓着后脑壳,“哎,我说真的,你别生气哦,你肯定不值五千块钱的!所以……”
  话还没有说完,纪言已经扑了上去。
  炎樱嗷的一声惨叫跑开。
  其实纪言从没有说谎,在他眼里,炎樱真的像是神一样伟大。
  从第一次他撞进他的世界。像是宇宙里的两颗星球……缓缓地,缓缓地,靠近……然后,寂然的宇宙传出轰然的响声……整个世界像是裂开了一样,尘埃飞扬,光线依然执拗地穿越混沌的宇宙从万里之外遥遥抵达,像是不能落幕的华美……你张大嘴巴,你目不转睛,你以为这几近是一次毁灭性的撞击。其实,你错了。转瞬间,你将看到,两颗星球是那么不可思议地结合成为一个完美的整体,以其曾经的轨迹,平缓安定甚至没有任何瑕疵地运行在自己的轨道上。

  像是一个奇迹的存在。
  炎樱。纪言。
  一样的年纪。十六岁。
  却是截然不同的少年。
  如同两颗宇宙中相撞的星球,就那样神秘的、完美的、亦真亦幻的、不可思议地走到了一起。
  而且,还是最好最好的朋友。
  当他们勾肩搭背地走在一起时。
  当纪言的自行车爆胎,炎樱载着他一起上学的时候。
  当每个周末,纪言主动留下来帮炎樱做值日的时候。
  当每天下学,炎樱单肩背着书包帅气得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王子一样站在纪言的教室门外等着他们的压堂的老师说下课后一起回家的时候。
  ……
  当……的时候,成为所有女生们最愤愤不平的时候。
  她们小心翼翼地跟在他们背后,窃窃私语,却又内心凌乱焦灼。
  她们会在梦里梦见他们。
  她们会在老师的眉飞色舞的讲述中莫名其妙地走神,从画在黑板上的正弦函数联想到炎樱颀长笔挺的身材,以及他精致的,像是伟大的艺术家雕刻出来的俊美的面容,她们会止不住地满脸通红……

  她们再也坚持不住,会无力地趴在桌子上,在作业本上写下无数个他们的名字……一行一行,泄露了内心的隐秘。
  可是,你看见了吗。
  纪言的星球很小,像是《小王子》那本书里所写下的,只容得下一个人居住。退一步就是黑夜,前进一步就是白昼。那么小的星球,突然有一天,就迎面飞来了一颗大到让纪言瞠目结舌的星球,它呼啸着,带着温暖耀眼的火焰。

  这一颗让纪言惊讶的星球,就是炎樱。
  纪言有时会有小小的妒忌:这个世界是不是很不公平哦!
  [二]
  学校门口有一字排开的小店。店堂明亮的永和豆浆,门面被装饰成像是野生森林的咖啡屋,卖关东煮的手推小车以及门面窄小却别有洞天的书店。可是最让炎樱情有独钟的,却是穿过长长的林荫路,尽头的巷子里卖四川粉丝的小铺子。

  “请你去吃麻辣粉丝好不好?”炎樱说。
  “啊?又是麻辣粉丝啊?”纪言愁眉苦脸地说,“一定是又想那个粉丝MM了吧?”
  “去去去去去——”
  “炎樱炎樱……你看那个人真是帅呆啦!”
  炎樱不耐烦地抬头看过去,毫无顾忌地笑起来。
  ——街道对面站着一个戴墨镜的男人。最惹人注目的是他的衣着打扮,像是突然从上个世纪冒出来的一样,穿着花里胡哨的短袖,留着蓬松而浓厚的头发,而最最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拿着一台板砖一样的大哥大。

  只是远远地看着——
  “挖靠,真的帅呆啦!像是港台片里的黑道老大!”
  这么说笑着炎樱和纪言也就嘻嘻哈哈地走了过去。并没有在意那个男人会在不久的后来插入他们的生活。

第22节:chapter 3人生若只如初见(4)
  “给你讲笑话啊……”炎樱把话题从话边那个面目模糊的男人身上岔开。
  “随你的大小便!”
  “说——公共汽车上,一个女的想放屁,怎么办呢,正在不知所措之际,女子的耳边突然响起了贝多芬命运交响曲,她就随着音乐像放鞭炮一样嘣嘣嘣——嘣地解决完了问题。她在心中暗笑自己的机灵的同时也在观察其他乘客的反应。嗯?为什么他们都捂着鼻子盯着她看呢?纪言,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笨蛋,交响曲不是来自车中的广播,而是她自己带的随身听啊!”
  “哈哈哈哈……哈。”纪言的笑声打了一个结,忽然转过脸盯住炎樱,“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恐龙女来啦!”
  “啊!”
  他们俩同时大叫一声抱头鼠窜。
  翻滚的热浪在一瞬消失。
  像是魔法一样的变迁。仿佛从炎夏一步就跨进了凉爽的晚秋。空间的切换只有奇妙的一步之遥。大片大片的林荫被踩在脚下,仰起头看,凶猛强悍的阳光被割裂成无数碎片点点滴滴地拓印在地。随着头上树枝的摇晃而微微跳跃,像是妖娆的精灵。

  炎樱埋在汤碗里,一副贪吃的模样。
  “太好吃了耶!”顾不得问那个粉丝MM要餐巾纸,抬起手臂抹掉额头上的汗珠。
  “喂,炎樱,你能不能有点……”
  “有点什么?”炎樱抬起头来看纪言。
  “你吃饭的声音很响……”纪言小声说。
  “我没家教嘛!”炎樱嘻嘻哈哈地说,“很小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幼儿园老师就这么说我的。”一边说一边抬手去擦汗。
  “要点餐巾纸吧!”
  “哦。”这么答应着,却依旧头也不抬地狼吞虎咽,所以那句让人打跌眼镜的话被喊出来的样子古怪异常,“粉丝MM,给我来,来一点卫生巾!”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静默的这一瞬。唯一的变化是炎樱的脸泛起微微的红色。
  正因为时间停止了这一拍,之后的爆笑才显得强劲、凶猛。小小的店堂里几乎所有人都笑翻了天。纪言抬眼望去,比炎樱更为尴尬的是站在他们不远的粉丝MM。

  ——并非这儿的四川粉丝有多好吃。甚至有点辣得过分。
  而炎樱也从不讳言,他喜欢看这儿的漂亮的粉丝MM。
  却从来没有勇气当面说出口。
  因为亲眼目睹这儿的老板娘像是河东狮吼一样将前来调情男生骂得屁滚尿流。只消一会儿,炎樱就恢复了原初的模样。他的眉毛翘起来,嘴巴歪成一个坏坏的角度对着因为害羞而红了脸的粉丝MM,“呵呵,那东西就不用了……给我再多,也用不到,你留着吧……”

  不说还好,这话一说。貌似文静的粉丝MM猛然抄着长勺冲了过来。
  “啊,你调戏我?看老娘不灭了你!”
  “啊……”来不及感慨人不可貌相,勺子已快悬在了头顶……
  “还愣着干什么,快跑啊!”
  纪言扯扯还发呆的炎樱,贴着桌角飞奔而去。
  即使跑出危险的区域,炎樱还恋恋不舍地不停回头看着站在小店门口的女生。她怒气冲冲地站在店门,一手叉腰一手捏着长勺高高扬起。
  “臭小子,别让我再遇见你!”
  “……她发脾气的样子……呵呵……真好看呢!”炎樱像是自言自语。
  “啊?”
  “其实被她揍一顿,呵呵……”炎樱转过头看着纪言,“你说,是不是也是一件很美的事情呢!”
  “炎樱……”纪言很少用这么郑重其事的口气说话,这引起了炎樱的重视,“我发现……你的脸皮真的很厚哦!和城墙拐角有一拼!”
  “靠,你讽刺我?”说着,炎樱伸手去按纪言的头。
  一闪身,便闪开炎樱探过来的手,空气里有炎樱的手指划过的痕迹。像是换了一副面具,纪言的脸上又是嘻嘻哈哈的表情。
  “喂喂喂,说真的,我可再也不陪你来这吃粉丝了。爱来你自己来。这MM像是泼妇哦!”
  “那也比恐龙女强!”
  “那你不感谢我,要不是我眼明手快,今天你就又被那恐龙给逮着啦。我跟你说,你可小心点,晚上别一个人走夜路哦,万一碰上恐龙被强暴了,你可就晚节不保啦!炎樱……”



  炎樱的表情越发僵硬。一眼看过去,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还不等纪言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就感觉到身后站着一个人。镜头切入炎樱微微怔住的瞳人,一个身材臃肿的女生貌似庞然大物站在纪言背后。

  然后,纪言缓缓地转过头。
  然后,他看见了抱着肩膀站在他身后的女生。
  然后,他的脸庞凝出一个同炎樱方才一模一样的悲惨的微笑来。
  “哦,这么巧哦……雅枝……”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纪言几乎笑掉大牙。像个跟屁虫一样追问炎樱为什么那个女生不叫“桂花”啊“香兰”啊“秋菊”啊!
  ——雅枝,这名字,嘿嘿嘿,实在土得有点掉渣。
  ——喂,你说我的名字为什么就这么好听呢?雅枝这么问纪言的时候,他脸都白啦。
  “纪言,你刚才说什么?”
  “哦,这个……那个……炎樱,我刚才说什么?”
  猛然之间像是换了一个人,是冷冷的声音,“你来干什么?”炎樱眼也不抬地说。
  “我找你啊!”
  “你什么时候才可以不找我?”
  “我要你陪我逛街去哦!”恐龙女越过纪言,一只手搭在了炎樱的肩上。严重超标的身体倾斜向炎樱。
  纪言实在不是故意的。真的,扪心自问,他是实在憋不住了才会发出那样的声音。
  “……呕……”
  她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一眼,“你什么意思?”
  “我,我吃多东西了!”
  [三]
  会有那么一瞬,有不甘心的感觉。或许是炎樱太耀眼吧。即使是男生,也会有不舒服的感觉,何况纪言本来就是心细脆弱的男生。这种不适的感觉常常在不可预测的时候来临。

  当看到炎樱眼底氤氲着雾气,妖娆清澈得叫男生都忍不住嫉妒;
  当看到炎樱像是君临天下一样霸占着期末考全校成绩榜的第一名;
  当炎樱率领着校篮球队闯进市中学生比赛的决赛并出乎所有人意料赢得冠军时;
  当炎樱在元旦晚会上带着吉他站在灯光璀璨的舞台上旁若无人的低低吟唱着那首好听的《夜夜夜夜》;
  当女生们没有任何新意地讨论着炎樱的一切包括他的爱好他的星座他穿的内裤是什么颜色他喜欢的女孩他的生日身高体重;
  甚至当炎樱作为升旗手每个周一衣着笔挺迈着正步出现在全校师生的视线的时候;
  甚至体育课上炎樱做了三十个引体向上,而纪言仅仅做了三个;
  纪言给自己订了一个计划。包括每天要做二十个俯卧撑。要温书、早早起床背英文单词、上课不趴在桌子上睡觉以及与同桌胡扯。当然除了计划之外也有小小的希望,比如说自行车可以再爆一次胎,就可以又恬不知耻地要炎樱带他上下学了。再比如成绩可以爬上来,然后有时间看漫画和玩网络游戏。再比如,像是一块石头压在内心最深处,不曾说出口却是最坚不可摧的信仰一样的梦想,那就是自己能成为和炎樱一样不同凡响的男生。

  像是一个榜样的存在。
  他的举手投足之间都在影响纪言。
  其实,恐龙女并非男生们形容的那样让人惊骇。
  只不过是夸张罢了。
  恐龙女的名字叫做林初。是学校广播站的播音员。老早以前炎樱就跟纪言说:“你知道吗?广播里的主持人都是长得有伤市容的,所以才躲在小小的收音机里,只敢用声音示人……这是一条真理,根据这个真理我们可以不费一个脑细胞就得出结论,林初是一个恐龙女!”

  ——恐龙女的来历就是这般简单。
  炎樱的卓尔不群使他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甚至在无意之中引领着小小校园里的潮流风尚,他的口头禅、他穿的耐克鞋、他戴的黑色护腕、他喜欢的明星……更甚至他叫林初恐龙都不胫而走,像是决堤的大坝,控制都控制不住。

  后来索性人人都去叫了。
  所以当林初找到门上来的时候炎樱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总之呢,你要是算账呢就直接冲我来好了,我承认恐龙女的外号是我给你起的,而且这个外号的确不怎么好听。不过我可有言在先啊,外面那些人也那么叫你可不是我指使的……”炎樱的声音慢下来、低下来,像是一条清澈的小溪流淌到了尽头,不知不觉间,前途已是一片荒芜,“……恐龙女,哦,林……林初,你那么看着我干什么?”

  “炎樱……”
  “嗯?”
  上前一步,抓住了炎樱的手,“我可以喜欢你吗?”
  “……呕……拜托,你能不能别恶心我?”
  “……你?”
  一瞬间。
  像是中了魔术。
  炎樱被凝固了一样。
  是顾盼流转的眼神。宛若透明的光在她的眼睛里闪耀,湿湿的,反衬出一种少女的美。像是掉进了某种梦境,少女微怔的瞬间。定格成一幅画,而炎樱的目光像个淘气鬼从林初的眼睛离开,一路向下,看到了她开得很低的衣领,裸出来的一小块嫩滑得像是玉一样的肌肤,一瞬间叫炎樱满脸通红。

  “你看什么哪!”
  “……没……没什么。”猛然被揭穿内心小小的隐秘,叫炎樱有点难堪。
  “你这个流氓!”
  说着,“啪”的一个耳光印在了炎樱的脸上。
  林初转身气呼呼地走掉。
  ——“哎,女生真是奇怪的动物呢。”后来,当炎樱带着纪言回家的时候感慨地说。有风,风把炎樱的话扯得变化了形态,支离破碎地传到纪言的耳朵里。“按说,林初也算不上恐龙哦!”“可是她太凶悍了?是不是?”“喂,纪言,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呢?”“哼,我绝对不能跟她善罢甘休的!这么多年还没人动过本少爷一个手指头呢!可怜我清白之身居然被她给糟蹋了!……她居然扇了我一个嘴巴,我一定让她生不如死!”“哎,我这么说好小人呢,是不是太没有男子汉的风度了?”“喂喂喂,你今天是哑巴吗?你怎么不说话,纪言,你怎么不说话?”

  ……
  身后一片空空荡荡。
  镜头后拉。
  只是一辆孤零零的单车。
  白衣少年停下车,一脚拄地,另一只脚踩着车梯,帅得一塌糊涂。他徐徐转身,惊讶地看见纪言狼狈不堪地从拐角处挥舞着手臂冲上来。
  “纪言,你怎么不在我的后座上?”
  “你刚才骑得太凶了,我被甩下去了!”怒气冲冲。
  “是吗?”
  “废话!”
  ——其实是假话。是纪言自己故意跳下去的。不知为什么,他不愿意听炎樱的碎碎念了。
  “纪言,你说林初是不是很可爱呢?”
  “啊啊啊!”纪言抱着头,“又来了!”
  “什么又来了?”
  “哦。没什么。我们回家吧。”说着,纪言跳上了车。
  像是迷藏。
  林初总是神出鬼没地出现在炎樱和纪言的面前。
  追逐。逃窜。质问。表白。讨论甚至争吵。
  赤裸裸的少年式爱情。
  只是因为一方的逃避而没有开始。
  “你说林初这个恐龙女是不是很不要脸啊!”炎樱说。
  “是哦!她说喜欢的时候一点都不羞。”
  “不过,她真的很勇敢呢。”
  “你为什么不直接干脆地拒绝她呢!”
  “我没有吗?”炎樱用嫌弃的目光看着纪言,“我都说你喜欢我哪我改还不行嘛这样恶毒的话了,你还叫我说什么。”
  “……”
  靠过来,能感受到男生身上汗津津的味道,长长的胳膊挎在纪言的脖子上:“你可要保护好我哦!万一我失身给那个恐龙女,我可就再也没脸见人了!”
  “……呕……”
  十六岁。穿白衬衫的洁净少年。下巴处有生长出柔软的胡须。成人式感情的分类对少年来说还是概念模糊。常常是亲情友情甚至爱情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最终成为独木桥上孤独迷茫的少年。

  风吹过来,扬起少年的衣角。
  缓慢冗长的青春。岌岌可危的旅程。
  “说真的,炎樱,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的。”
  “哦?”
  “你会喜欢上她们吗?”
  “什么呢?”
  “没什么。”
  纪言终究没有说出口。
  说出口的,与没说出口的。
  像是北冰洋上的冰山。
  露出庞大的一角。
  却不曾想到,有更庞大的山一样的冰或者冰一样的山潜藏在黑暗而寒冷的海洋之下。寂然无声。
  ……如果炎樱有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了,是否还能像个弟弟一样得到炎樱的庇护和陪伴。每天早上等着他站在他家楼下不顾还有人早睡而大喊大叫,“纪言纪言,再不下楼就迟到啦!”……

  [四]
  看着夕阳悲伤地滑落进黑夜的深潭,看着天光渐渐熄灭,看着高高的天上稀疏的云,远得不像话,远得有点虚无缥缈。整个城市以无声的姿态下沉,昏昏欲睡。而傍晚时刻斜飞在空中的飞鸟,迥然以往任何时刻所见的情景,成千上万只,排列成长长的队伍,缓缓地向南方掠去。

  楼顶平台的铁制盖子被推开,一条少年修长干净的手臂伸出来,再然后是一头墨黑的清净短发,他转过头,逼近镜头的是一种美到让人窒息的面孔。两手拄住铁盖的边沿,往上一跃,整个人就高高大大地跳了出来。俯下身去,伸出一只手,连声音都充满了温暖的弧度。“纪言,我借你一只手……”

  一只手扣住另一只手。
  ……
  炎樱和纪言在傍晚的时候来到居民楼的顶层。城市的上空,灰色是它的主调,连绵起伏,没有尽头。
  纪言小时候常常问自己,天的尽头是哪里。大人告诉他天是没有边沿的。他就执拗地想怎么会没有边呢。所以每当眺望的时候他就会想远方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思维经常是这样循序渐进的探询。
  而最大的谜团,就在眼前。
  “炎樱,我真羡慕你呢。”
  “哦,是吗?”语气里依旧是不羁却没有桀骜味道的调调,“我答应她了……”
  “答应什么?”
  脸庞荡过微微眩晕般温柔的幸福,近乎轻盈得像是要飞翔起来的幸福。
  连声音也像是透明得叫人羡慕。
  “纪言……也许……我要开始恋爱了。”
  “是她吗?”
  “嗯。”
  “……”
  “怎么不吱声?你不想发表点意见吗?”
  “只是只是……有点意外而已。”
  如果有光。
  ——哪怕仅仅是一点渺茫星光,仅仅是一只萤火的光亮,你会看见,在纪言的脸上渐渐地,像是特写镜头一样清晰、缓慢、苍茫,划过的一道悲伤的彩虹……炎樱,你知道吗?

  你知道吗。
  你知道吗。
  你真的是知道的吗。
  这么多年,我从来都没有对别人说过。
  ——你知道吗,我的亲生父亲在多年前的一起车祸中离我而去,而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死,当别人问及我爸爸在哪里时我还笑嘻嘻地告诉人家说我的爸爸死了。当我终于明白了死字的含义后,我就再也不说话了。像是一个自闭症小孩。你像是一道强烈勇猛的光,穿越厚厚的、深灰色的、一团一团、簇拥着的、像是恶魔一样不肯让位的云朵。你穿越了,只为了将一抹温暖写在我的脸庞。

  ——你知道吗,我曾经是多么懦弱胆小。少年时光像是一场漫长而寂寞的无声旅程。走路的时候,看天的时候,发呆的时候,永远是一副冷冷的落寞的面容。是你的出现让我第一次拥有了幸福的笑容。

  ——你知道吗,当我和你并肩站在一起,就仿佛站在温暖耀眼的太阳下,而我,一度以为自己是微不足道的荒烟蔓草,无精打采地行走。是你的出现让我找到生长的方向。

  ——你知道吗,长大的那些年里,那些被小混混逼迫到墙角勒索的时候,永远是一声不吭,紧张地咬住嘴唇。是你的出现让我第一次有了鄙视他们的勇气。
  ——你知道吗,我多么想像个永远都不长大的小孩子,像小时候牵扯住爸爸的衣角一样,可以一直一直跟你厮混在一起。
  ——你知道吗,你就是我的榜样,甚于师长甚于朋友,像是父亲一样的存在。我再也不是过去的那个纪言了。为了能和你并列地站在一起,我一直在努力,很辛苦的努力着,想和你一样,可以有骄人的成绩,可以有出类拔萃的不可质疑的优秀,甚至也可以有被成群结队的女生们议论的资格……

  但,我们终究还是两个世界的人吧。
  一个优秀得叫人叹为观止。
  而另一个,则是永远摆不到台面上的垃圾货。
  从小就被骂做有人生没人教的野孩子。
  而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吗?
  没有星星的黑夜彻底降临了。黑暗中,白色衣角像是模糊的鸟翼。
  ——如果有光。
  ——哪怕仅仅是一点渺茫星光,仅仅是一只萤火的光亮,你会看见,在纪言的脸上渐渐地,像是特写镜头一样清晰、缓慢、苍茫,划过的一道悲伤的彩虹……
  [五]
  铃声一响,纪言就单手扯起书包,往三层的教室跑。黄昏的光线投射到长而逼仄的走廊上,有一种疲倦的美感。逆着人流,纪言向走廊尽头的教室走去。
  倒数第二排。左边靠窗户的位置。
  教室里空空荡荡。
  只有几个值日的学生在打扫卫生。一个女生冲站在门口的纪言笑了笑。纪言的嘴角被强行牵扯起来形成一个僵硬的弧度。那算是笑吧。算是吗。
  “请问你是找炎樱吗?”
  “嗯。”
  “你到这里来……”女生指指窗口,她态度明朗的邀请倒让纪言有点不知所措。
  “……”
  “哈,你害羞啦?”女生手舞足蹈的大笑起来,“你来你来,我告诉你一件事……”女生跑过来拉扯着纪言。
  “……干……什么哦?”纪言说。
  女生特暴烈,她说了一句差点没让纪言当场晕倒的话,“靠!你这人可真啰唆,你要是再啰唆别说我强暴了你!”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啊!谁让自己倒霉呢。纪言被女生拉扯着来到窗前。此刻的操场就像是一个热闹非凡的集市。无数的声音飞在操场的上空,交织在夕阳倦怠温暖的光线里:“某某某,你等我一下哦。”“我靠,某某某,你敢跟我CS不?”“化学作业是写第几页的了?”“听说数学老师要结婚了?”“这次小考又挂了!唉,我又该像乒乓球一样被我爸我妈乒乒乓乓地打一顿啦!”“真的不想活了啊!”“哦,你看你看,那个背朝我们站着的男生就是二年四班的某某某,很帅耶!”“某某某是王八蛋!”“耶,今天好幸福哦!他答应我啦!”“我的钱包掉了!555~~”“喂,你等一下哦,我……我想跟你说一句话……我……我……明天有空吗,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哦!”……

  纪言把脖子从一团嘈杂的声音中拉回来,扭头一脸诧异地看着还暖暖地握住自己胳膊的女生。
  女生把手一指:“你看你看……”
  目光落在了停车场。第一个车棚下一个男生正卖力地把犬牙交错的像是倒在战场上死尸一样的单车拖出来。那个人的背景,熟悉得很,稍微显得有点单薄的肩,斜挎在肩上的NIKE牌黑色背包。

  纪言伸出手挥舞着大喊大叫:“夏炎樱——”
  “靠,他这个垃圾!”女生猛然之间的愤怒让纪言回过头凝视,“林初那样的贱人他也肯接受……他就这个审美水准啊?真是叫我不敢恭维……”
  “哦?”
  纪言再次把目光转向操场的时候,炎樱已经跨上了单车,车座上是小鸟依人的林初。炎樱的头发似乎有点长了,肩膀看过去有点单薄。
  “你告诉我为什么。”是陈述的语气,纪言回过头,惊讶地看着女生泪流满面地抓住了自己的衣角,拧了一个打不开的结,“为什么炎樱不接受我而去喜欢林初那个臭三八!!!”

  女生真是奇怪哦!
  刚才还像是头小兽,现在则哭哭啼啼,像是个小孩子。
  纪言也不知道为什么,将女孩子一把揽过来。
  俯下头,声音近乎温柔而透明地说:“哦,没事的没事的,真的没事的……只是,你别再哭了好吗。”
  而操场上,一辆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单车,将密不透风的人群扯开了一道口子,一路向校门外飞去,所过之处,一片欷?#91;感叹。连门卫老大爷跑出来想阻拦住在校园内骑车的白衣少年,却也是徒劳,只灵巧地一歪车把,女孩子的尖叫声飙上了云端。

  就这样,视线里渐渐成为一片空白。
  那么喧闹的校园,一下就安静下来。
  寂寞的安静。
  纪言的自行车又爆胎了。
  “哦耶哦耶!!!”有人高叫着。
  每次这么叫的都是纪言自己,因为可以有个像是哥哥的人帮自己拖着单车回家,而且,第二天早上,可以坐在炎樱的后座上一起来学校。这是一件多么美好而惬意的事。可是这一次不一样,真的不一样,高叫的人是刚才那个还厚颜无耻地抱着自己哭泣的女生,哭完了,她则一脸愤怒地骂自己是流氓。而当纪言把孤零零的车子从车棚里推出来时才郁闷地发现,车爆胎了。女生跟在后面幸灾乐祸地笑起来,甚至发出了“哦耶哦耶”的叫声。

  “喂——”
  手舞足蹈的女生停下来定定地看着愁眉苦脸的纪言。
  “喂什么?”
  “你不要‘哦耶哦耶’地叫哦!”
  “为什么?”女孩子的态度相当认真。
  “你那样叫……很像叫床哦!”
  “你说什么?”女生的眼睛瞪到最大,眼球像是要跳出来一样,“我靠!你说什么?”
  “……算我说错……”
  “看我怎么废了你!”女生挥舞着书包冲了上来。
  “嗷——救——命——啊!”
  男生两只手抱住了头。
  空荡荡的校园。
  操场上的尘埃重新落在了地面上。
  光线正在,一点,一点,一点点地消失。
  像是有什么忽然横亘在炎樱和纪言之间。
  一往无前的时光在这里打了一个褶皱。许是无意,也或有心。纪言从未像现在这样,虽然随着时光前进,目光却总停留在过去。
  ——第一次见到炎樱,暮春的夜色里,一个攀爬在窗户上的白衣少年。他转过头在朦胧的月色中对着他粲然一笑。
  像是和过去一样:
  一样地和炎樱勾肩搭背地去打羽毛球。让炎樱预料不到的是,一向以体育弱智的纪言,竟然杀红了眼,像是杀气腾腾的法西斯,把炎樱打得片甲不留,然后在炎樱嘴巴张成O型的时候头也不回地走掉;

  一样早早把单车横在自家楼下大喊大叫纪言你这个小兔崽子你再不滚出来就迟到了!结果是纪言的妈妈把脑袋探出来说纪言已经走了半个小时啦,然后她还很奇怪地问,怎么他没去找你吗;

  一样是炎樱的成绩高高在上,像是不可侵犯的帝王;
  也一样是纪言没有意外地跌落谷底,成为全年级数学最差劲的学生;
  ……
  ……
  是那些细枝末节的改变被定格在了纪言的眼里。并且被某种神秘的力量不断放大,放大到让纪言想起来胸口就像被强行塞进一块大石头一样憋闷。
  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吧。
  一点一点刻意地避开了炎樱。避免和他在同一时间做同一件事情。避免去有机会碰见炎樱的地点。拒绝了炎樱主动请缨为自己补数学课。拒绝了炎樱邀请自己一起去打羽毛球。

  ……
  就这样,从每天可以见面到每周只见一次,一直到最后每个月也只是在操场上甚至去厕所的路上彼此碰面。
  像是熟悉的陌生人。
  远远的,彼此点头、微笑,然后擦肩而过。
  周一早晨的例行检查。
  作为校学生会的一员。炎樱其实并不似某些人很在意这个炫耀的机会。他领着两个女生逐个班级走过去,会低着头,大多数的时候是沉默的,只等着身后的两个女生一个比一个凶神恶煞地去找出那些衣服和头发不合格的同学,然后像是街道的居委会大妈一样教训一番。而这些时候,炎樱则默默地把本子打开,记录上不合格的同学的名字。

  ——尽管炎樱是这个检查小组的领导;
  ——尽管低调的炎樱更是引得女生的情书像雪花一样铺天盖地的飞来,其中一封情书甚至还来自一位男生。这让炎樱差点鼻口蹿血;
  ——尽管这一天,那个女生声音冷酷地告诉他,“一年(6)班,方纪言衣服不合格。”炎樱一反常态地抬起头,教室里众多盯着炎樱欣赏的女生被猛然抬头的他吓了一跳,纷纷为自己刚才的失态被注意到或认为炎樱的目光将投射在其身上而脸红心跳,甚至还有一位女生心脏跳动过快而导致了短暂的昏迷。教室里一片喧哗嘈杂。炎樱拿着本子走过去,一直走到纪言身边。他穿着淡蓝色的NIKE外套,袖子上滚了一道黑色的边。垂着头,牙齿叼着金属拉锁,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炎樱觉得这个样子的纪言其实很好看。

  可是他张了张嘴却说,“纪言,你这样穿衣服不合格!”
  纪言把头一扭,“我不是小孩子,我穿得合格不合格我自己知道!”
  “这是学校的规定,必须穿校服的!”
  “我妈又没死,我穿什么孝服呢?”
  “你……”
  “你是当官的,我是老百姓,我们没有共同语言!”
  教室里静悄悄的。
  当天放学,炎樱跟着步行回家的纪言。
  他一直低着头走路。
  在一条长街的尽头一拐,人就没影了。
  炎樱跑过去四顾寻了半天,才注意拐角处有一家网吧。
  乌烟瘴气的网吧。
  纪言坐在一群吸着都宝的年轻人中间。他走过去站在他的身后。一分钟、三分钟、十分钟……纪言沉浸在自己的游戏世界里,“魔兽”让他完全忘却了所处的环境。一直到炎樱搭住他的肩膀,大声地叫着:“纪言——”

  “靠!我正——”猛地回头,然后是长久的默然。
  是让炎樱觉得漠然的眼神。
  “纪言,你怎么还在这上网……你这是不务正业哦!”
  “你……”他张着嘴,眼神一瞬间变得凛冽,“你管得着吗?”
  “纪言,你……”
  “你什么你呀?”声音从身后传来,是抽都宝的那些年轻人,头发染成黄色或者红色的,一个个街头小混混的打扮,其实炎樱一眼看得出来,是学校自费班的学生,他们嘛,学籍都在普通高中,只不过在炎樱的学校借读而已,他们的班级就像一个小小的黑社会。现在,纪言已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了,会上学不穿校服,把头发染成各种古怪而夸张的颜色……一切和学校的规则制度相违背的事情,都被他们疯狂地热爱着。

  那群小混混上前推了他一把:“你他妈谁啊——”
  炎樱面无表情地说:“那纪言,我走了,你多保重!”
  纪言头也不回继续他的游戏。
  小夕是撅着嘴巴跑来的。这个表妹真是叫炎樱没有任何办法呢。她就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小破孩,信誓旦旦地要交一个男朋友,是要和炎樱一样帅气的男生。而当炎樱给她介绍了无数个品学兼优甚至有一个是学生会主席均遭失败后,他彻底地绝望了。

  小夕只有两个字形容那些男生:“糟粕。”
  炎樱说:“难道所有男人都是你说的‘糟粕’吗?”
  “难道不是吗?”小姑娘伶牙俐齿地反驳回来,然后一句话堵得炎樱说不出话来,“我只要纪言那样的,你怎么把他给我弄丢了。”
  “……”
  “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不说话了就是默认!”
  “这怎么怨我呢?”
  “这怎么不怨你,他都交女朋友啦!”小夕说着,悲伤地陷到沙发里,光线从侧面照耀着她的侧影,真的像是一个无助的小孩呢。“哥,要不你给纪言挂个电话吧,邀请他来和我们一起看电影去吧。”

  “哦。”炎樱的眉头皱起来,又舒展开来,“好哇!”
  电话接通的瞬间。炎樱突然觉得喉咙有点发干。一瞬间甚至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紧张地听着“咔嗒”一声电话被提起。是熟悉而遥远的男生的声音。听上去有点疲倦。

  “喂”
  “……”
  “喂,你找谁?”
  “……”
  “喂,是炎樱吗?”平平的声音,听不出弧度。
  “是……是我。你还记得我的电话号码啊!”
  停顿了半天。
  只有电流像是默不作声的老鼠在吱吱地从话筒里流过来。
  “有什么事吗?”
  “哦,也没什么事,就是——”
  “要是没事那我挂了!”
  电话被“咔嗒”一声撂下。
  炎樱愣了一刻,慢慢地把电话放回去。
  小夕把脑袋从房间伸出来,吐着舌头说:“纪言怎么说啊?”
  “纪言说他这个星期没时间。”
  “那下个星期呢?”
  “下个星期他也没时间的。”
  “说谎!”小夕不高兴起来,“你怎么知道他没时间呢?一定是你瞎编的!”
  “要不叫林初陪你一起去看吧。”
  “没劲”,小夕眼睛一翻,“你知不知道人家背后都叫她……”
  “‘恐龙女’是不是?”
  “咦,你怎么也知道?”
  “我起的名字我当然知道啦。”
  “你起的?喔,你好变态哦!居然给自己的女朋友取侮辱性的外号!这样的男朋友该千刀万剐一万次!”
  “喂,你搞清楚好不好!那时她还不是我女朋友!”
  “那你怎么给她起这么恶毒的外号?”
  “有一次我和纪言……”
  好像有一段时光,炎樱的成长是和纪言连在一起的。欢乐、淡定。而那平和的微小的幸福的淡蓝时光究竟跑到哪去了呢?
  [六]
  一拉开门,冷冷的风便倾巢而入。硬生生地刮着炎樱的脸倒灌到房间里去。他不缓不急地踩亮被黑暗充斥的楼道。把衣服的拉链拉紧之后,一张脸上慢慢地浮出了冷意。

  再把电话挂过去时已是关机。
  女生还真是麻烦!明天还有期中的两场考试呢!她总是会在这个时候给我添麻烦。或许真是厌倦了?
  其实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每次林初大呼小叫地声称要离家出走或者跳楼自杀,不都是他第一个赶到现场,好言好语也好,冷嘲热讽也好,总之要安全地把她送到她的妈妈身边。时间长了,林初的妈妈也知道自己的女儿有这么一个好看而且优秀的男朋友。

  她从来不介意这些。
  她待炎樱比林初还热情。
  仿佛炎樱真的就是她未过门的女婿了。这常常让炎樱不好意思。其实很长一段时间,炎樱一度想过开口和林初说分手。——真的在一起了,最初的好奇和新鲜全部消失,剩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彼此囚禁和折磨。炎樱看不惯林初看待世界的烂俗而颓废的眼光。而林初则尖酸刻薄地指出炎樱的矫揉造作。然后就是争吵。不可开交的争吵。分不出胜负。常常是林初甩手扇炎樱一个耳光,然后掉头跑掉,一边跑还一边哭。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而炎樱就极不情愿地跟着跑上去,一把手揽住她,喃喃地说:“算我错了,还不行吗?”她仰起头望着他。——在此之前,炎樱不止一次想揍她。

  可是,当她仰起头,小小的,像是孩子一样偎依在他的怀里的时候,他所有的愤怒委屈都没了,他整个人都沉在她的漆黑而透明的眼睛里。
  “林初,我真拿你没办法……难道,我上辈子是亏欠你的吗?”
  “你就是欠我的!”小小的骄横却让炎樱更紧地抱住了她。
  电话打过来的时候,炎樱正在解一道方程题。是妈妈接的电话。她皱着眉头把电话交给了炎樱,同时不忘恶狠狠地说了一句:“你从哪搞来的这么多女人?业务还挺忙的哈。”

  炎樱哭笑不得地说:“你诬蔑我!”
  “我诬蔑你?不信你听听……”
  炎樱刚接过电话,声音就传了过来。
  “我要死啦。”这么歇斯底里地一叫差点叫炎樱把电话扔到站在对面冲自己瞪眼的妈妈身上。
  “你是……”
  “夏炎樱,你这个王八蛋马上给我出来!!”
  到了第二声,才听出是林初。
  炎樱想也许她喝了酒吧,声音像是沾满了沙子,说起话来哑哑的。男孩子的眉毛皱起来,最初,不满就像是一条小蚯蚓,缓缓地在不见光亮的心底蠕动攀爬着。都是些爱怜式的责问。诸如:“女孩子怎么可以抽烟呢?”“乖哦,女孩子不准喝酒!”“汗哦,你还说脏话,真没素质!”

  时间一点一点拉长。
  像是一个很深很深的人艰难地跋涉过一场大梦,终于终于即将抵达尽头,洞穿了现实的真相。即使炎樱不相信这一点,即使他觉得与林初斤斤计较太有碍男生的面子,即使他觉得至少自己可以再容忍她一个月的时间,即使……

  可“即使”就代表着一种假设。
  真正去面对的时候,他能吗?
  他还是厌倦了。
  这一路夜行。他一直问自己。
  冷冷的雨点落下来。夹杂着几声来自天边的雷声。轰隆隆。像是万马奔腾或者是天神愤怒——这比喻越来越差劲了。炎樱看着闪电在一瞬间将夜空点亮的蔚为大观。稀少的行人抱头鼠窜,而各种广告牌在强烈的风中像是激动得浑身颤抖的妇人发出嘶哑的哀鸣。世界一片荒芜。就好像,真的到了某种尽头。

  “喂,你能行不了?”炎樱微微愠怒,“你不说你在网吧吗?”
  “我刚才是在网吧!”
  “小丫头不要这么横!”炎樱尽量克制着自己像是火山一样磅礴而出的愤怒,“你这么晚了在外面,你妈妈是会要担心的!”
  “谁要她诬赖我!”气呼呼的气体,强烈而分明,“哼,我就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你太任性啦!”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你……乖,我们做好孩子,好不好?”
  “你成绩优秀,你衣食无忧,你父母双全……你是好孩子。我不是!我缺爹少娘,我挨冻受饿,我成绩垃圾,品质低劣,我是坏孩子!”
  “没那么严重吧?”
  “有,怎么没有!”林初在电话那头激动得不行,“炎樱,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特别仇恨你们这样的人,你们永远是老师的宠儿,你们永远带着伪善的面具,表演着假惺惺的怜悯,去他妈的,我早就受够了你们的做作了。什么不要闹了,什么你也懂得我的疼,哪一句不是假话,哪一句曾站在我的角度想想……”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呢?”平静得叫人心寒,炎樱插入一句话打断了林初不可遏止的激动。
  “……我倒要看看你们这样的孩子到底好在哪里?”
  “就为这?”
  “就为这。”林初斩钉截铁,“就为了要亲眼看看你们的幸福是多么让人愤怒!!!”
  [七]
  是不是该早有所预料。
  纪言碰了碰边上的“黄毛”。“喂,帮我和老大说一声,我先回家了。”“要说你自己去和老大说去!”“黄毛”心无旁骛地扑在电脑屏幕上。纪言抻着脖子四处看了看,一起到来的几个人,现在居然只剩下了他和“黄毛”。他的嘴角微微翘起,伸手抓过可乐,喝光了最后一口,这才踢踢踏踏地从位子上站起来,也不和“黄毛”打招呼,戴着一顶鸭舌帽向网吧门口走去。脚步声。

  很清晰的脚步声。
  或者是自己错了,是心跳的声。
  “啊……你这个坏蛋……”声音只说了一半就被掐断,像是嘴巴被塞住,在呼呼而过的风声中,只有细细的诉说。
  纪言停下来。
  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沉寂。
  风声、雨声、远处的云声、身后的人声、一切都藏进了黑夜。他侧起耳朵仔细辨别,那声音像是故意要和纪言玩捉迷藏一样,一瞬间四散开去,无处寻觅。
  他试探着迈开脚步往前走。尽管心突突地跳个不停。
  “林初……做我的女朋友……好吧?”
  “我一直就是你的女朋友哦!”
  “那……”
  声音低下去。
  纪言看清了,在左手侧的一条小胡同里,两个人影靠在一起,紧紧地,未留下一丝缝隙。青色的墙壁在他们身后是一种类似于保护的背景色。如果不仔细看,会把他们忽略成为与墙壁处于同个空间上的两抹涂鸦而已。

  可不是,纪言的判断不会错。
  胆子在一瞬间被某种力量支撑起来。纪言的目光从胡同上空炭火一样微红的天空上拉回,定格在两个人的身上。脚步安静而稳健。他拉了拉肩上的书包,清了清嗓子。

  “林初?”
  “啊。”低低的叫声。
  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人迹罕至的胡同里,忽然冒出一个人来。
  “谁?”
  这个生硬的声音吓了纪言一跳。他抬手扫掉了额头的一滴汗。
  “纪言。”
  黑暗中三个人就这么对峙着。
  “你还不滚……”挡在女生前面的男生不可一世。
  “哦。”纪言垂着头。这么答应着,就转过身,“可是,老大……”
  “你还要干什么?”
  “你知道吗,林初是炎樱的女朋友……”
  “谁说我是他的女朋友?”女生跳出来。
  “林初,你这么做不配和炎樱在一起。”纪言低低地,但坚定地说着。
  被称为“老大”的走了过来,是比纪言高出许多的男生。黑黝黝地像是一头豹子。他扯住纪言的领子,一把将他顶在墙壁上,恶声恶气地说:“我告诉你,今天的事,不许你对任何人提起。你知道吗?”

  黑暗中,彼此的目光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焰。
  沉默了半晌:“不!”
  “你再说一遍!”
  “不!”
  那个豹子一样的人影抬起脚凶猛而胡乱地踢了起来。凌乱的脚影飞起来,像是一道道更浓的墨涂画在墙上,纪言痛苦的叫声低低地压抑着,贴着墙壁一点一点矮了下去。

  “停手!”
  月光破云。
  像是一道光刹那之间照亮了黑暗的天和地。
  而仅仅是一瞬间的光亮,纪言看见了那个顶着天地站着忽然窜出来的人。他瞪着眼睛,风贴着他的身体吹过来,扬起地上的灰尘。即使是不抬头,纪言照样知道这个声音属于谁。太熟悉了。熟悉到免除了思考的环节而形成直接的条件反射。

  “炎樱……”
  更多的人从后面跑上来。
  “老大”狰狞地笑。
  “来得好来得好!今天我倒要看看你一个人怎么能救得了他?”说着,一个嘴巴扇在纪言的脸上。
  “啊!!!”
  穿白衬衫的少年疯了一样冲了过来!
  [八]
  在美丽的星空下。
  是的,在美丽的宝石蓝一般的星空下。
  两边是墙。只是一道逼仄的空间。天空也是狭长的一条。被大雨洗涤过的天空格外的清新,那些被撒在天空上的星星就像是大草原上一点点金黄色的小野花,散发着俗气而细小的温暖。

  而若从很高很高的天空看下来。
  流满雨水的泥地上,头顶着头躺着两个男生。镜头下移,一点一点逼近他们的面容,英俊得像是雨后的蒲公英花。而他们清澈的眼睛里,盛满的是一个璀璨的天空。

  “是下了很大的雨吗?”
  “是吗”奄奄一息的回应,“好像没有雨哦。”
  “呵呵。”
  “呵呵。”
  “你干吗躺在那不站起来,躺在这很难受的,我身下是湿湿的,肯定弄脏了我的白衬衫,回家要被我老妈教训的。”
  “你站不起来哦。”
  “喂,纪言,你有多长时间没理我了。”
  “……”
  “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大约有三个月了吧?”
  “是两个月十三天。”
  “其实……我……”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你觉得我什么都比你好……”
  “你怎么知道?”
  “下次你要是不理我了请不要写满是牢骚的博客,几乎每一篇日志里都有写到我。就像一个闺中怨妇似的……”
  “你才是怨妇……”
  “你是!”
  “炎樱……”
  “哦?”
  “我还是连累了你。”
  “你是说……明天的考试?”
  “嗯。”
  “纪言,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在乎这次比赛吗?”
  “尖子生都这样的,如果不参加这个比赛,怎么证明自己是尖子生呢?”
  “你错了。”
  “……”
  “我只是很想得到那笔奖学金而已。”炎樱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沉在水里,“其实,我从来没跟别人提过,我的爸爸……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关进了监狱。有时候会特别害怕别人提起爸爸,会特别孤单、特别羡慕别的小孩可以被自己的爸爸拉着手放风筝,跟着爸爸踩着大拖鞋去澡堂……只是,我的爸爸不能被提起。像是一个禁忌。”

  “炎樱……”纪言在黑暗中去拉炎樱的手。
  “可是你知道吗,今年秋天他就要刑满释放了。我想用自己赚的钱给爸爸买礼物,我想让他知道他的儿子长大了。”
  “听上去,你比我还惨哦。可是,你却掩饰得那么好……”
  “难道一定要表现出来给别人看吗?”
  “……”
  “也有很多时候,都不想活了。”
  “炎樱,其实我不理你是因为林初。”
  “林初?”
  “她跑来威胁我,要是我们还混迹在一起,她就跑去找年级组长去揭发我们。”
  “揭发什么?”
  “她说,我们是‘一对’。如果这些风言风语被传得四处都是,学校肯定不会让你代表学校去参加奥数比赛。所以……我一直想等你比赛结束之后和你解释的。”

  “我们是‘一对’?哈哈。亏她想得出来。”
  黑暗中,纪言拉住了炎樱的手。
  温热的。踏实的。像是握住了靠近光明的扶手。
  “只是,炎樱……我真的害怕你把我抛弃呢。”
  “……呕……”炎樱一把甩开纪言的手大声叫唤着,“你能行不了?本来我就被揍得伤痕累累,一点力气都没有,你不要让我把站起来的力气都吐光了……嗯,不过,你放心了,我不会让你再做闺中怨妇的!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靠!你怎么比我还恶心?”
  chapter 4倒数三秒就不哭
  [一]
  从来就没有想过的事情发生了。不管是多么的不忍去面对,却还是要去接受。大约是一年以后的文理分科时,像是上天事先安排好了一样,仍旧沉湎于迷茫状态中的周西西一脸无精打采地冲她的新同桌小夕这么说。

  那时,其实刚刚是八月末哦——两个都不肯好好学习的女孩子无可救药地沦落到文科的平行班去。
  ——原本是互不相识的桀骜不驯的我行我素的女生,碰撞到一起,会像是什么。肯定不会扬起一场海啸,姑且想象为海底的两团海藻吧,缠绕、纠结、伤害……它们的长大的时光会是血肉交缠在一起密不可分吗。

  一场无声的没有硝烟的战斗。
  彼时,教室里一片嘈杂。
  把头发弄成微微有些爆炸样式的小夕一边无所事事地打量着班级的新面孔一边不可抑制地想起一个人的名字来,“林梓——”这两个字,清晰得像是拓印在掌心里一样。

  小夕闷闷地想。新来的语文老师是一个严厉的、有经验的、教学成绩卓越的、近乎变态的女老师,身高只有160cm的她仰起脖子批评完在走廊上大声吵闹的男生之后得意洋洋地抱着胳膊坏笑,而就在男生即将转身走进教室的瞬间,她又神经质地叫了起来——声音的分贝足够扰乱学习环境的平静,就连高一数学组的刘地瓜老师也饶有兴趣的伸出脑袋看个究竟。被人注意使得她很得意呢,拿手推了推眼镜对着男生趾高气扬地说,“或许,你忘记了点什么吧。”男生若有所悟,转身停下,转身的瞬间,空气里漾过摩擦空气的尘埃纹路,像是海螺身上的美丽花纹,然后重新艰难地走回来,站在她的面前俯视她的高傲,声音低低地说,“哦,谢谢老师的批评。”终于心满意足,挥了挥手示意男生回教室上自习,在男生的身影消失的瞬间,她扭过头对刘地瓜老师说,“我厉害吧?”刘地瓜竖起了大拇指。

  ——或者是她提前进入更年期。
  ——再或者,真的像同学们风传的那样,她看上教数学的刘地瓜老师了,甚至连纪言那样本分老实的孩子都说曾在街上看到过她和刘地瓜手拉着手走在一起。班级里的八卦女生们一个个唧唧喳喳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小麻雀。应该是从他走了以后吧,小夕对这类花边新闻拥有了强大的免疫力。

  只是有时候会想起林梓,那是一个多么,多么纯粹的人啊!
  只是,一年已经过去了,即使是三年的高中,也即将行进到了一半——原本想那是多么漫长的三年啊!
  那么,他还会记得自己吗。会吗。
  ——感觉胳膊肘被捅了捅。
  声音小而温柔,听上去就是叫人有怜悯感的女生:“喂,你看窗外,下雪了呢!”
  “啊?”是不可置信的惊呼——思路被强行捏断,脾气暴烈的小夕却产生不了恨意,她的嘴角微微翘起,一丝笑就那么现了出来,让周西西有足够的勇气抬起手指向窗外。

  周西西小声地说:“这个时候怎么会下雪呢?”
  显然,窗外忽然而至的大雪得到了更多人的注意,能听到隔壁教室里突然而起的乱糟糟的声音。像是为了得到鼓励或者回应,更多更大的声音从一个紧邻一个的教室里鱼贯而出,形成波浪般好听的旋律。小夕和周西西像是两条安静的鱼,潜藏在水下。只是定着眼看窗外那些温柔的、纯洁的、冰凉的、白色雪花。天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或者裂开了一个缺口,雪花就那么纷纷扬扬地洒了下来。

  “你们想造反吗?”声音飙到了浪尖之上,因而听上去有摇摇欲坠的危险感,“我只刚刚离开一会儿,你们就想把房盖掀开吗……”她板着脸说,“今天咱们班晚放学半个小时作为你们不守纪律的惩罚!”

  大部分人都缩着头,心不在焉或者随意翻开一本书假惺惺地装出温书的模样——多可笑啊?她以为凭借她的火气就可以治理这个班级,她要的就是表面上的秩序和沉默。多么可笑啊!而他从来不会这么没有礼貌的呵斥他们。他……他甚至在一次无能为力的事件中哭了起来……

  “小夕,很高兴和你成为同座,我叫周西西……”
  “你认识我?”理所当然的惊讶。
  “能不认识你嘛。”叫做周西西的女孩子狡黠地眨了几下眼睛。
  小夕心领神会地笑了。嘴角抿出一抹明亮的弧度。
  在推迟半个小时放学的时间里,其实所有人都魂不守舍。雪下个不停。看过去,天与地,都有了单薄朦胧的白色。天色暗了下去。先行放学的学生把空旷的操场变成了沸腾一般的游泳池,甚至有一些人不顾学校的禁止打起了雪仗。

  一个男孩子高高大大的身影出现在教室外面的玻璃上,他还调皮地冲玻璃上哈了一口气,然后两只手护着脸趴在玻璃上,嘴巴一张一合叫着某个人的名字。
  维持了相当长时间的安静旋即被打破。
  周西西说:“是找你的吧?”
  “哦?”抬起头望过去。
  ——是小夕的表哥,炎樱。
  周西西冲他做了一个“别管我你先走”的手势,他就怏怏地离开了。他的背影在一片雪花中看起来唯美得有些叫人惊叹。像是电影里的美少年。他……他多么像一个人哦。周西西因为不小心让自己就像游戏中的超级玛丽一样,一脚踩空,掉进了记忆的旋涡。

  ——她惆怅地想起了锦明。
  时光倒流,还是让我们把目光从一年之后那场奇异的雪天傍晚拉回现在吧。
  [二]
  此时,夏末秋初。
  青耳中学刚刚迎来了新一批的高一学生。
  像是一场漫长的马拉松,从初中的时候,小夕就像一只花蝴蝶一样追逐着那个安宁内敛的男生,甚至不惜动员了自己的表哥炎樱充当她的智囊团。这一路就追到了高中,当炎樱与纪言成了形影不离的兄弟时,她还是狼狈不堪地跟在纪言的后面大呼小叫着,“纪言,请你等一等哦,我好喜欢你哦。”

  炎樱回头看看自己一脸狼狈的表妹,一副没良心的表情。
  “吵什么吵啊,没见我和纪言正研究问题嘛!”
  “你……”小夕愤怒同一头母狮,“夏炎樱,你到底是帮我还是帮他?”
  夏炎樱回头吐了吐舌头:“我不帮你,也不忙他,我是帮我自己……”
  “你和他……你们……”小夕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巴,“哼,就算你是我的情敌,我也不怕你!”
  当这一句话有力地,像是冲着天空放出的一发炮弹有力地摇晃了天空之后,纪言终于忍不住地蹲在了地上,他的笑声嘎嘎地响着,像是一只大鹅。偶然吞吐出来的几个词语形成了词不搭意的话:“……我们……她……笑死……联想……超强……”末了,不忘再嘎嘎叫上两声。感觉自己的胳膊被拉起。

  “亲爱的……”
  “靠,你还来真的!”纪言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等着被炎樱拉起,“拜托你们兄妹不要联合起来压迫我好不好?”
  抬头,看见炎樱的身体倾斜着,一只手递过来,阳光七手八脚地覆盖在他身体轮廓的边缘,像是被羽化一般看上毛茸茸的闪着微弱的光刺。“不想活命啦。那女人已经杀过来啦!”

  哇哇哇——
  “快跑啊!”
  炎樱确信:能将小夕从对纪言的痴迷中拔出来的力量肯定非凡无比,或许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那就是,神。
  其实,只是一个偶然。
  神降临了。
  和平常的每一天没有什么两样。因为没有追到自己喜欢的男生嘛,所以不可避免地还要自己骑着单车去上下学。每当看到那些很臭屁地坐在男生后座上甚至很不要脸地搂住男生微微向前倾去的散发着温暖气息的腰部的女生之后,小夕就忍不住要对天咆哮。

  她恨不得一脚将单车踩烂,一拳将城墙砸破。
  后来被表哥炎樱讥笑为花痴过度而导致的精神恍惚症——其实不是,其实,怎么说呢,那是一道很长很长的斜坡,坡度大到不用蹬车,速度也可快到飞起来。而最最让人不可预防的是道路斜坡的中间地带神差鬼使地有一个趋近60度的大转弯。乱子就是出在那。一个欠揍的男生特牛?菖地吹着口哨超越了自己,还回头飞了小夕一眼。

  “我靠!”小夕愤愤地叫了一句。
  开始加速。
  道路两旁的葱郁的树木形成一道模糊的背景不断向后飞去。
  所以,那辆红色的夏利出租车就像是从地下突然冒出来一样,叫小夕即使是长有三头六臂也防备不及,她啊啊啊大叫三声之后,悲壮地以一个“大”字的姿态趴在了地上。在确定了自己胳膊和腿没有摔断以后,小夕很愤怒,她拍了一下地,以示愤怒。可是司机的愤怒比她来得更凶猛。野蛮的男人一把扯起她叫嚷着赔钱。

  “你把车灯撞碎了,难道还不想赔钱?”凶神恶煞呢。
  “我金贵啊还是你车灯金贵?”
  “你金不金贵干我屁事?”男人的这一句话彻底终结了辩论。
  ——从小到大,从没受过的委屈。两行眼泪齐刷刷地淌下来。所以,当林梓出现的那一瞬,小夕并没有看清这个从天而降的很灰很灰的白马王子的样子。没有言语,或者说有言语的话,当时处于恐惧和委屈中的小夕也记不住了,只觉得一条有力的胳膊拉扯着她,绕过她的身体,另外一条胳膊横亘在她和男人之间。

  陌生人探下身来,清香的洗发水的味道扑鼻而来。
  “干吗要和小孩子一般计较呢?”
  “要是她不赔我车灯,今天她就别想走!”又狠狠地拉扯了一把。
  小夕本能地后退,以至于整个身体贴在了陌生人的胸膛上,温热的气息即使是隔着彼此的两三层衣物也能感觉到。真的完全是陌生的男生的气息呢。
  语气不由得也坚决起来:“你要还是死磕,那就……哦,你行驶的是单行线吧!”
  “我……”立即说不出话来。
  “我们还是请交警来解决这件事比较合适。”说着,松开了抓住小夕胳膊的那一只手,拨通了手机,“喂……”
  “算你有种!”
  是愤愤的一甩手,转身钻进车子里,连骂带吐卷起一阵尘土就把车开走了。
  小夕说:“就这么放他走吗?”
  陌生的男生笑起来,他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却没有声音,眉眼因为笑容的拥挤而改变了形态,微微的一弯,像是安静的上弦月。
  “怎么会呢,我已经记下了他的车牌号……”
  直到这时,小夕才发现他,这个陌生人,他的袖子上滚着一道浅黄色的边,顺着胳膊往上,那还是一张孩子一样明亮的干净的脸——尽管小夕也不大想使用这种俗气的字眼。

  心跳禁不住漏掉了一拍。
  饶是这样,嘴巴还是坚硬如铁,吐不出一个感谢的字眼来。
  [三]
  林梓来到青耳中学的第一天下着瓢泼大雨。
  他举着一把伞一路小跑着,想尽快躲在一个屋檐下免得被雨淋湿。学校里一片空旷,询问门卫老大爷才知道校长带领着一干人去南方某个海滨城市旅游了。听到林梓自报家门,老大爷一口一个林老师,叫得林梓小脸一阵红一阵白的——生平第一次被人叫做老师,居然是被长自己年纪两倍的老大爷。他嘴巴一咧,淡淡地笑着。老大爷热心地告诉他穿过操场,后面是食宿区,走的时候校长已经安排好了房间,只需过去报一下名就可以了。顺便可以取一下你任教班级的花名册,还有教学资料。

  从教学楼穿过,豁然开朗,是一大片塑胶操场。林梓微微愣了一下,雨水实在太大,他斜举着雨伞遮挡雨水,而风向的突然逆转夹杂着淋漓的雨水拍打在了他的身上,诅咒天气的同时不仅抱怨起这样的鬼天气。“嗯,幸亏本帅哥重力比较壮观,要是换成我的女朋友,恐怕她早就扯着这把伞飞到天上啦。”林梓不忘自夸。

  “传中路传中路传中路!”
  “……靠!”
  “把球给锦明啊!”
  “……”
  操场上突然冒出来的那十多个白衣少年让林梓一下感觉到了自己的苍老。“唉,人老真是不中用啊。淋个雨就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他的脚步慢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站在场边看着在大雨中生龙活虎地奔跑着的少年们,羡慕的花朵不顾一切地开放着,甚至动了上场一搏的念头。

  犹豫不决之际,一个少年起脚射门,却把球的方向打歪了,夹风带雨,直奔林梓而来,躲闪不及的林梓身子一歪,那柄蓝色的雨伞脱了手,滚落到地上还不忘记折腾着打了好几个翻,过来拾球的男孩浑身湿漉漉的,像是一头从水里冒出来的小豹子。眉眼之间却全部是清俊,只清脆地喊了林梓一声:“同学,我们队正好缺一个人,要不,你也来啊?”

  要说林梓就没什么意志力,要知道以后会招惹来无穷无尽的嘲笑,打得他皮开肉绽,他也不会冒着被踢得血肉横飞的危险冲上阵去。那一场球,一直踢到大雨停止。势均力敌的双方展开了殊死搏斗,盯防自己的是对方的叫做锦明的少年,虽然身体单薄,却是眼疾脚快。而伤害自己的,也是锦明,抬起一脚就踢在自己鼻子上,整个天地都易位了,他龇牙咧嘴地躺在场地上叫唤着。对面食堂的阿姨们夸张地拿着铁盆出来敲个不停,就跟耍猴子似的叫嚣着:“别玩啦别玩啦!赶紧回来吃饭,这么淋下去还不都感冒!”当时躺在地上看着成注的雨跟炮弹似的从天而降,弄得林梓睁不开眼张不开嘴,就听着有人小声嘀咕,“女人啊,就是麻烦!”然后一只手递过来,拉他从地上起来顺便还问了一句,“我说兄弟,你没事吧?”林梓苦着一张脸说,“没事。”

  两天之后,一身教师打扮的林梓人模狗样地出现在锦明面前的时候,彼此都张大了嘴巴,仿佛两个人在竞赛谁能一口吞掉一个鸡蛋一样。林梓的脸上还留有一道伤痕,不疼了,却难以在短时间内祛除这有碍公众形象的淤青。

  班级里有小声的议论。
  “啊,这个老师好年轻啊!”
  “挺有形啊!”
  “你说他会不会有女朋友?”
  “喂,你真八卦啊!”
  “哼,一看就是白给的,他这样绝对镇压不了我们!”
  “他……脸上……那是怎么回事?”
  ……
  “不许讲话了。同学们好,首先我做一下自我介绍,我叫林梓……”
  锦明看着林梓一本正经的模样勉强才忍住笑。
  “哦,这个人……或许……真的可以成为朋友一样的老师呢。”
  突然就充满了对接下来的日子的期待。会像是那天雨后一样吗。他们站在大雨淋漓的操场上,看着彩虹从楼宇的背后,不着痕迹地淡淡显现。
  而同一天的下午第一节课。从锦明的教室门口所正对的楼梯再上一层楼,左拐,直走,穿过中间的大厅,一直到教学楼的另外一端,就是林梓执教的另一个班级了。

  胳膊弯成一个舒服的角度,正好蜷住头。和乱成一锅粥的脑袋一样的,是教室上空飞来飞去的女生们八卦和男生们的高谈阔论。某某某号称有潘安之貌,另一个某某某立刻说“是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有考古价值的一张脸”。某某某也回击说“你长得好,小时候被猪亲过?”因为趴在桌子上,封闭了光线的侵入,所以眼睛沉在一片黑暗里,听到这句话时,小夕微微地挪动了一下被头压麻了的胳膊。就那么一瞬间,一阵清凉的风吹过来,让她清醒了大半,而四周的喧嚣一瞬归于寂然,可以用鸦雀无声来形容了。

  “同学们好!对不起,我刚刚有一点私事耽误了五分钟,所以……”他稍微有点拘谨,目光不安地从教室里同学们的脸庞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小夕的身上,“麻烦同桌提醒一下她,已经上课了。”

  声音温柔、镇定而透明。熟悉极了。像是云层背后裂开的罅隙所射下来的那道光,强烈却不刺眼,即使在难看的黑色云朵被它勾勒之后也是完美而奇异的存在。

  小夕抬起头,刚好迎上了他的目光。
  一瞬间,小夕有点恍惚。
  “怎么是你?”心里暗自惊讶。
  “……是这样的,你们的语文老师……嗯……”他的表情有点怪怪的——其实他不说,同学们也知道他接下去要说什么,所以有调皮的男生接口道:“有喜了!有喜了!”他并不生气,不动声色地看着男生自讨没趣地低下声去才接着说,“她休产假了,所以这个学期以后的语文课由我来代,首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林梓……”

  然后转身。
  他叫林梓。
  黑头发。有刘海儿覆盖下来,这个样子的男生都是温驯而不桀骜的吧。
  他不戴眼镜。
  眉眼清秀。
  面容干净。
  嘴唇有点薄。
  就像是一个没长大的男生。
  是青耳大学中文系大四的学生,这个学期在这里实习。
  他穿蓝色的海军衫——这种衣服很少见人穿,把他打扮得越发像是一个少年。他抱歉地解释,“我的那一身教工西服还没有做好呢。”——小夕想,这样的男生穿上黑色的端然的西服会是什么样子呢。

  因为肩头瘦削,所以从背后看过去显得单薄而好看。他捏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林梓”
  不是没有问过他的名字。
  那天。
  从地上爬起来,仍不时地蹲下去揉着发疼的膝盖。
  怔怔地看着他从包里拿出笔,再从本子上扯下一张纸,然后熟练而流畅地写下一连串的数字时候,一向张狂自大的小夕就张了张嘴。
  先于她说话的却是陌生男生。
  “哦,这个是车牌号,如果有什么问题,你可以拿它去找交警,”然后,又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小夕,“嗯,应该是没什么大碍吧。”
  然后一脚跨上单车,像是不放心地回头又嘱咐了一句:“……以后可要小心哦。”
  “……你叫什么名字?”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身影已经一转眼消失在道路的拐弯处。
  就像是经历了一场梦。
  而手里紧紧地捏着一张字条提醒着现实的存在。
  钢铁少女小夕,怔怔地盯着黑板,一只手托着下巴,脊背微微弯曲,这使她看起来十分的可爱。或许……闲出来的一只手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疼痛传递过来的速度明显慢于往常。

  全班学生在齐声诵读诗歌,声音很大的,像是一片一片的波浪卷过来,“致橡树——舒婷——”小夕换了一只胳膊,讲台上的男生像是沉浸在了月光之中,微微有点陶醉,右手举着语文课本——嗯,是男生中很好看的手指,像是弹钢琴或者写诗歌的手,像是带着幸福的味道揉乱女孩子头顶的手,是……“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也不止像泉源,长年送来清凉的慰藉,也不止像险峰,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甚至日光、甚至春雨,不——”声音飙到了一个高度,能在嘈杂混合在一起的五十三个声音里辨别出那一种,淡淡的,像是流水一样清澈的声音。他停在了黑板的左侧,头微微抬起,目光似乎是已经神思到天边旅行,整个人都彻底陷入强大的思绪之中无法自拔——这是一个多么投入、感性的人哪。

  小夕像他一样微微地闭上了眼睛。
  恍若迷雾般显出的一张男生的脸庞。
  他探过手来,胳膊环绕住小夕的身体,俯下头来,是樱花降落般的一个吻,淡淡地印在了额头。而握住的手,若有若无地接触,仿佛正在坠入一个光明万丈的宇宙,迷雾迅速消失,火焰将燃烧一切。

  [四]
  天啊,祸从口出。早知道那些人是来寻仇的,打死周西西,她也不肯指认出哪一个是锦明的。一个顶着一头炸弹发式的女生把周西西堵在门口,煞有介事的模样就像是检查纪律的高二学长们,只是她的胳膊上并没有红色袖标。

  “请问陈锦明同学是在这个班级吗?”
  ——也许以前曾无数次在校园里擦肩而过,而这一次面对面,甚至可以看得清对方脸庞上微笑的雀斑,凶悍的记忆逼迫自己记住对面这个嚣张的女生。眉眼之间全是愤怒的指向,尽管她是这样有礼貌并且微笑着向周西西询问。

  迟疑了一下,“……哦,请你稍等……”
  周西西折身回去,看见锦明皱着眉头端然地坐在位子上。本来她想走上前去问他最近是否结了什么仇人。却见几个花枝招展的女生将他围得水泄不通。
  “哦,锦明,把你的笔记借我抄一下,可以吗?”
  “锦明你真聪明啊!”
  “我要是像你一样的话,我妈就不会整天说我的脑袋是木鱼啦。”
  “锦明……你……能帮我再解下这道题吗。”
  周西西实在忍受不了那些女生的恭维,所以也不想靠前,就站在讲台前大声地喊了一声锦明,然后她看见他从众多女生中间站出来,样子超凡脱俗,像是一株健康清新的绿色的、无毒害的植物——“呸呸呸,这是什么破比喻啊,真是一个猪头!”——他望向自己,一贯的不动声色,像是天塌地陷,他也永远是那副雷打不动的淡淡的表情。

  “有事吗。”语气淡得像是飘散在空气里的花香。
  “哦”周西西有过一瞬的犹豫,“那个,门口有个女生找你。”
  锦明微微一怔。
  然后他走了出去。
  那是上午的第二节的课间。周西西是眼睁睁地看着锦明走出教室的。记得他走到靠近门口的时候还无意地撞了一下其他同学的桌子,文具盒掉下来,发出惨烈的叫声,钢笔铅笔中性笔格尺橡皮撒了一地,他抱歉地弯下身去捡。那个文具盒的主人是个女生,她的脸在一瞬间红了起来,而当锦明把文具盒还给她时,像是怕被灼伤一样,女生的手畏惧的伸出,刻意地保持着距离以防止彼此手指的接触。

  然后他走了出去。
  哦,对了,他走到门口时,他扭头对仍旧站在原地的周西西点了一下头,然后微笑着说:“谢谢你。”
  然后,那一天他再也没有回来。
  像是中了魔法一样,周西西的屁股像是被安装了弹簧,根本没办法好好地坐在凳子上温书。总是在她很努力地平复了心情准备安心地学习时被某种不可确定的情愫而哄抬起来,此起彼伏的内心像是正在经历着一场风暴。可糟糕的是,她竟然不知道这到底是一场什么样的风暴。第三节的语文课突然被临时串课。

  进屋来的是个老女人。
  上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周西西叫起来,然后问她假设a、b、c为等比数列,那么方程ax2 bx
c=0的根的情况。周西西一头雾水,她头脑里浮现着无数的大问号,嘴巴把不住门就溜了出来。完全是所答非所问,“语文老师怎么没来上课呢?”
  数学老师的脸色当时就很难看。
  于是他送了句话给周西西:“语文老师比我年轻,比我有朝气,所以你希望他来给你们上课是吗?——你可不要太花痴哦!人小鬼大!哼!”
  “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周西西愤愤地想。
  但左眼皮突然跳起来。
  像是一台马力十足的发动机,突突突地跳个没完没了。
  果真是要出事吗。
  而锦明住到医院里的消息是午休的时候传来的,心烦气躁的周西西无心去外面吃饭,就央求同学给她带了便当回来,一个人呆呆地坐在位置上心不在焉地听着歌。总是不自觉地把头扭过去,看着锦明空荡荡的位置怅然若失。

  替她带便当的同学回来,走到门口便大呼小叫的,“啊啊啊!锦明出事啦!”
  心猛地收紧。
  眼泪像是要呛出来一样。
  没有人在乎她的反应,只是享受着爆料的愉快:“锦明被人捅了刀子啊!据说流了很多血……现在被送到医院里去了。”
  像是一个旋涡。
  流言把教室里的人集聚在一起。
  “他这个人神秘得很,平时很少说话哦!”
  “不会吧,他人很好的,经常给我讲题的!”
  “你知道狗屁啊,他一定是结了什么仇人的!”
  “……”
  这些唧唧喳喳的讨论像是密密麻麻的虫子啃噬着周西西的混乱不堪的心。她站起来,一声不吭地走出了教室。
  [五]
  如果不是那次意外的斗殴事件,也不会把林梓和锦明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当锦明被一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女生带着从操场上斜穿过去的时候,林梓正整理着领口的领带,他觉得穿成这个样子太正式了,像是总统会见外宾一样,松了一下后,舒服地缓了一口气,把目光转向窗外,于是看见了那个女生。

  于是,林梓几乎是快跑着冲出了办公室,在操场的另一端拦住了锦明和小夕。
  “嘿!”远远地打着招呼。
  锦明扭头一看,见是一身西装打扮的老师,便忍不住地要乐起来。忍了半天,硬是没有憋住,小小的笑声像是攥在手里的小小烟花,一不小心就点燃了黑沉沉的海面。

  “哦,你小子笑什么?”
  ——或许,从最初的第一眼,他和她,以及他,就建立了与青耳中学任何一个学生与众不同的关系。只是从最初,把这师生关系当回事的人,永远都不是林梓,他的随便甚至招惹来了一些老教师的不满。

  “挺正式的哈!”锦明说,“嗯,我总是觉得……”
  “觉得什么?”林梓很警觉地问。
  小夕沉默地夹在两个男生中间插不上一句话。然后,她稍微有点焦急地把目光拉向校门外。这一刻,那里安静得像是一块墓地,却连个鬼的影子也寻不见。心稍安宁了一些,却是避免不了的慌张,手心里不知何时已攥满了一把汗。

  “这一身不大适合你哈!”锦明难得地露出了笑容,“还是……还是不穿衣服的样子比较可爱!”
  “啊!”林梓笑起来,甚至脸上飞过一丝红晕,“你这个大逆不道的徒弟……”
  ——这是林梓与锦明的秘密:林梓站在哗哗哗的喷头下享受着温热的水流淌过全身。是第一天上班,下班后不顾一切地冲进了离家比较近的一家澡堂。湍急的水流导致林梓不能睁开眼睛,而一天下来的好心情也让林梓忍不住地大声哼唱起来,完全沉浸在美妙体验中的林梓听到了少年好听的声音。

  “喂,原来你脱掉衣服是这个样子的哈!”
  他从水流里跑出来,双手擦掉脸庞上的水,这才看清了在一团白蒙蒙的水汽中站在自己对面的、同样一丝不挂的、像是从天而降的炸弹一般的男生。
  “啊~~你,你也来了哦!”忽然有点尴尬。花了一天的时间在这个男生面前树立起的威严此刻全部倒塌。记得白天还因为他写错了一个字在全班面前狠狠地批评了他。哼,算是公报私仇,谁让足球场上他踢了自己一脚呢!——总之林梓听从了办公室里有经验的老教师的言传身教,就是一定要和学生们死磕,不是你把他们打倒,就是他们骑在你的头上,所以第一节课一定要虎着脸。

  可现在,他再也虎不下去了,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的。
  “老师,你怎么还害羞起来了哈!”
  林梓把目光转向女生:“你没事吧?”
  “多谢老师关照,我没什么大事。”女生起初的飞扬跋扈突然不见了,像是蚊子哼哼一样很难听得真切。
  “没事就好,以后走路一定要注意安全哦!”话题绕了一个弯又转回来,“喂,我想请你们俩帮我办一点事。新的习题册在我那里,太多我一个人拿不过来,所以请你们来帮我送到教室去分发给同学。”

  锦明的“好”字还没有喊出口,就听女生尖厉地叫起来,“不好!”
  三个人之中,反射弧最长的是锦明。
  第一个冲着学校门口那一小撮人冲过去的是小夕。
  林梓从后面追上去,速度渐渐超过丝毫不见畏惧神色的女生,并在奔跑中拉住了她的胳膊,嘱咐她不要过去,很危险的。气喘吁吁的小夕就像一台断了电的机器猛然地停了下来,像是肚子跑岔了气,她蹲下去,肩膀微微耸动。

  “在这里,不要靠近。”与声音同时贴近自己的,还有手掌温暖的气息,覆盖在自己凌乱的头上。然后,脚步错落有致地一下一下……远去。
  “小夕,这下你闯祸啦!”
  ——的确是闯祸啦。
  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本来是事先设计好的由自己去教室里带出陈锦明,然后再带到校外动手。那是小夕从体校叫来的几个男生,在青耳算是小有名气的打架王。可是,这帮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提前就动手了,一个穿格子衬衫的男生被他们扯着衣领顶在墙上,拳头像是雨点一样落下去……可他们打的究竟是谁呢。

  像是一场电影一样绘声绘色。
  并且更具戏剧的成分。
  ——那个预定的被袭目标却是在自己身后。安之若素。
  甚至还声情并茂地询问自己:“喂,你没事吧?”
  这可真是一个笑话!自己第一次策划的“恐怖活动”就这样滑稽地告吹了,还很没面子地卷进来林梓。
  接下来可怎么收拾呢?
  越发忍不住愤怒起来。猛地站起身来,一扬手打翻了男生递过来的手。甚至狠狠地瞪了一眼,“哼,我跟你是不会就这么结束的!”
  “……我……”恍惚茫然的表情。
  “陈锦明,今天算是便宜了你!”
  目光从一脸茫然的男生的脸上拉回,像是一道强烈的光束笼罩在他的身上。已经迫近了战争,伸手、抬脚,甚至还整了整领带,彬彬有礼地姿态之下一定是不动声色的语言。探出去的手被搏了回来,甚至招惹来了一个愚蠢的男生的反击,一拉一扯之中,林梓终究是吃了亏,被推坐在地上。

  然后,他站了起来。
  硬是把西装的袖子卷起来。
  像是大声说了句什么。
  却听不真切,被风拉扯得丧失了最初的模样。
  像是一架不可逆转的战斗机一样冲进了战场。
  啊啊啊——
  声音膨胀的同时,却是身影的消失,被团团围绕住,只是一瞬间可以看见倏忽而过的一角,头、胳膊、或者是一条腿。
  男生之间奋力的厮打,一时还分不出胜负。
  “别打啦!”
  “别打啦!!”
  “别打啦!!!”
  像是被施了魔法,面前的一团人一瞬间凝固不动,只有刚才的打斗扬起的灰尘在安静坠落。被夹杂在众人中间不停地流着鼻血的男生正是自己最喜欢的……林梓。

  一个男生擦了一把脸说:“为什么?”
  “你们打错人啦!”
  “……”
  而躺在地上那个奄奄一息的穿格子衬衫的男生一声不吭。——只是非常偶然的,突然横插进来的一个不相干的人。
  不巧的是,与小夕所寻的仇人有着一样发音的名字。谨明。——像是一个荒唐的存在。终于成为一场闹剧。
  “李夕!”愤怒的指向。
  “……”低垂着眉眼,说不出一句话。
  “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在等待120到来的几分钟内,林梓就像是一头咆哮的狮子,“你真厉害啊,还黑白两道呢,能找来这么多打手……”他扬手擦了一把脸上淌着的血,风把他额头的头发扬了起来。

  “我没想会这样。”
  “那你想怎样?”
  “我……我……”
  突然更换的声音,像是轮番的轰炸,“你找他们来是为了我吧?”锦明的声音,“只是,我还是不明白,我哪里招惹到你。”——果真是轮番的轰炸,是有力而让小夕觉得委屈的帮腔——既然要站在与自己对峙的立场上,当初又何必假惺惺以一个英雄的样子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呢——“你说说,锦明同学怎么伤害到你,乃至你居然用这么狠毒的、要人命的手法来报复?!”

  最后的一句形成了致命的袭击。
  让小夕彻底倒塌。
  “我说,李夕,你小小年纪手段就这么狠毒,长大后谁敢娶你啊?”
  终于哭喊着说出了理由:“那天撞我的……人,是他爸!所以……”
  手指一扬,像是带起了一阵风,指向了微微怔住的锦明。
  [六]
  学校的布告栏上张贴了一张白榜。
  白纸黑字写得分明。
  高一(11)班李夕蓄意挑衅、伤害陈锦明,却不巧中伤了高三年级的关谨明。只是喊出来声音相同的名字,未加确认,就凭空招惹来了一阵拳打脚踢,甚至还挨了刀子,想想都晦气啊。

  布告栏下围拢着一撮人。
  唧唧喳喳地议论着。
  其中一个拿着篮球的男生怔了怔,球自手中脱落。乒乒乓乓地砸在地上。光线受到折射,形成一个诡异的角度影射在男生的脸庞上,是混沌状态下的惊讶和悲伤。他转过头看着站在自己身后垂着头的女生。

  所有的议论,都像是飞鸟、像是从空中飞速流动的黑色的压城的云。
  “小夕……这是你干的吗?”
  不过是在昨天,小夕还在下学的电车上吊在自己身上哭。炎樱还很有创意地把小夕哭成了桃子一样的眼睛比喻为水龙头,可以安装上一个开关,随时决定泪水的流出。然后,胸膛处的微热渐渐转化为潮湿的寒冷。颠簸的电车中,女生的温热的气息在自己的胸口浮游不定,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久久不肯熄灭。车里所有的人都在侧目这一对中学生。他们肯定以为这是一对谈恋爱的孩子。

  想到这里,炎樱不仅为自己喊了若干声冤枉。却是迫于小夕哭得比较伤心卖力而没有付诸实际行动。
  “……我不是叫你看这个。”小夕拉扯着男生的衣角。
  “什么啊什么啊!”男生的脸上浮起了愤怒,声音也不由得提高了一点,“你就这么被开除学籍留校察看啦?”
  对话仍旧相悖,并在两个层次上独自前行。
  “我是说,你看那字写得是不是很漂亮?”
  “你疯了吗?”
  “是林梓写的。”声音瞬间低下去,视线模糊、摇晃,终究凝固好悲伤的一滴眼泪,落在了地上,“他写得很好看哦!”
  “……你真的喜欢他?”
  “……嗯。”
  “可是,他是你的老师。”
  “……我知道。”
  “那你……你真的喜欢他?”像是刚才听错了答案,需要再确认一次。而身边的那些如同潮水一样的喧哗,在最后的一句回答中统统蒸发。
  “我真的是喜欢他,可是,他只能是我的老师吧……”
  ——要不是那次偶遇,要不是受到了他的鼓舞追究到底,要不是不知道这样做林梓会不高兴,小夕是不会去找人报复锦明的吧;
  ——要不是突然冒出来的关谨明,要不是那几个猪脑确认之后再动手,要不是时间再提前或者错后一点,都不会遇见林梓吧;
  ——要不是林梓没有目睹这件事,自己在他的心目中就还是那个弱弱的需要保护的小女生吧;
  ——要不是林梓也被卷到这件事之中,他就不会亲手书写这一张关于惩罚自己的布告吧,是非常漂亮的行书,只是写下的是对自己的处分。
  要不是……所有的“要不是”都是一种假设,不可以重来。而自己在自己最喜欢的人的心目中变成了可怕的巫婆,这是一件多么叫人绝望的事……而那个人,又是自己的老师,小夕转过身趴在炎樱的肩膀,终于哭出声来。

  绝望中的困惑:“怎么办啊……”
  [七]
  锦明跟着林梓一起去了医院。倒霉的叫做谨明的高三学生被安排好急诊之后,已经是正午的光景了。锦明和林梓垂头丧气地坐在手术室的门口。狭长而阴凉的走廊上,穿白色大褂的护士走来走去,脸上的神情是看不出的寡淡。起先是漫长的、漫长的沉默。拿眼角的余光扫过去,锦明看见林梓两手紧攥,像是较量自己的恐惧一般,目光怔怔地盯住手术室门上“保持肃静”的红色字样。被从手术室里出来的医生告诉谨明没有生命危险之后,林梓深深松了一口气,不过,痛苦的表情却再次浮现在脸上。

  拿胳膊肘捅了捅林梓:“老师……”
  “哦?”
  “你……没事吧?”
  像是要证明自己还是健壮如牛一样,也似乎是为了缓和一样过于凝重而悲伤的气氛,林梓从座位上站起来,准备蹬蹬腿、甩甩胳膊,结果,他“哎“一声,身体栽倒下来。幸好,身边有锦明在,而且眼疾手快,一把手扶住林梓。

  “喂,你真没事吧?”
  ——即使是在这种时候,林梓仍然不忘戏弄人,就算站在自己对面的人是自己的学生,声音不大却铿锵:“不,我有事!”
  “你有什么事啊?”
  “我……身上最重要的部位……好像断了……”断断续续地说完这一句话之后,林梓的脸上流露出了委屈而痛苦的神情,就像是一个需要安慰的小孩子。
  “啊?”锦明担心得不知怎么去表达,“最重要的部位?”
  “是的。”
  目光不安地逡巡在林梓的全身上下,像是在判断哪里才是“身上最重要的部位”。然后支吾着说:“老师,不会是那里吧?……他们太损了点……”
  林梓看着锦明落向自己下半身的目光,顿时强行挥舞着右臂抗议起来:“喂喂喂,是这里哦!不是那里!是这里!是我的右臂啊!”——不过一瞬间又安静下来,因为郁闷地想到,曾经在公共澡堂里被锦明撞见的尴尬情景。

  “右臂怎么能称得上‘身上最重要的部位’?”锦明的眉毛挑起来。
  “右臂坏了,我怎么在黑板上写字哦?”林梓的反击顿时让锦明语塞并且暗自惭愧,可是林梓不肯放过自己,不忘乘胜追击,“你的想法……真曲折哦!”

  “……我这就给你挂号去。”锦明找了一个逃脱的借口,“你要在这里好好待着,不许乱动哦!”像是嘱咐一个小孩子。
  只一瞬间,锦明的白色衣角就倏忽之间消失在拐角。
  傍晚回家的电车上,两个人肩膀挨着肩膀,不细心的人会以为是两个中学生,隔在他们中间的界限——师生关系——不知何时融化于无形。城市的上空横着流过一条汹涌的河,有大团大团厚厚的云被累积在一起,在高层的楼宇之上飞快流动。锦明把车窗拉开,风也是一团一团地扯着冰冷的空气吹进来,噼里啪啦地打在锦明和林梓的脸上——林梓的右胳膊被打上了夹板,只是他老是不注意,疼痛使他发出“哎呀呀”的叫唤。

  话题还是由白天的事件切入,不知怎么把问题转到了锦明的身上。
  “……小夕说的那个司机,真的是你的父亲吗。”
  “不是。”
  “搞错了?”
  “我的父亲不在青耳,他还在南方。”
  “那个肇事的司机?”
  “……是我的姑夫,我寄居在姑妈家……姑妈家一直没有小孩,所以乐意让我在这里寄居。”
  “你为什么要到北方来呢?”林梓的询问显得小心翼翼,或许他也看到了锦明眼底清澈的悲伤,“你这是背井离乡。”
  “我妈妈跟着别的男人走掉了,爸爸患了脑血栓,丢掉了工作,不能再供养我读书,所以……他现在一个人住在疗养院,我就这样来了北方。”
  林梓像所有没有长大的孩子一样,还不会拿语言来安慰别人。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哦”,没有受伤的左手抬起来,轻轻地,如同一尾羽毛落在了锦明的头上,而温暖自掌心向外辐射,是淡淡的温暖。

  电车停了一站,有一些人上车,又一些人下车。
  灯光次第亮起来。
  夜色笼罩住了城市。
  朦胧的黑色,像是悲伤。而灯红酒绿的城,像是悲伤的衣裳,之所以穿上,是为了伪装。
  声音小小的,“有时候会悲伤……觉得没法活下去……没有任何意义……甚至,甚至有过自杀的念头……这么说是不是有点矫情?”猛地抬起头,正视林梓,电车在一瞬间进入了没有灯光的黑暗隧道,可林梓还是看见了锦明的脸庞上有清晰的眼泪滑落下来。

  [八]
  惴惴不安了一个晚上,甚至赌气和妈妈发起了脾气。上帝保证,那完全不是周西西的本意,只是她的心一直悬着,在尚未证实之前——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或者看到完整的他——周西西是不会安静下来的。她把妈妈夹过来的肉全部拨出碗外,只一味地扒拉着饭。几乎是无端地,妈妈就气愤起来,絮絮地讲着你不吃肉怎么可以长高呢。而周西西立刻针锋相对地顶撞回去,那是肥肉哦!没听说谁吃脂肪也可以长个子!没文化!

  ——没文化!
  像是一枚针,刺疼了妈妈。
  她捧着碗,哭起来。
  周西西知道,最近一两天因为到底要不要把乡下的外公接来一起住的争论把一家人弄得焦头烂额,甚至吵到不可开交,爸爸已离家出走三天了,把妈妈独自一人扔在家里。而仅仅做了三天弃妇的妈妈就像是比青春期少女还碰不得一样地敏感,常常因为某一句不恰当的话而落下泪来。

  周西西很怕这样。
  她不知道发生这样的状况时自己应该怎么办。
  像是行走在漫长而无光的漆黑隧道中。
  先于周西西到达教室的锦明,早早地在教室里做值日。所以周西西在没有推开教室的门时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隔着窄窄的一块玻璃,站在讲台上的男生,穿统一样式的校服,是灰暗的褐色,却在温暖的橘黄的光线中泛着柔和的光泽。

  ——颀长清秀的少年。
  ——套在校服里安静的少年。
  ——电车里单手扯着书包戴耳机的少年。
  喜悦像是巨大的海浪一样袭来,将周西西撞得晕头转向。甚至不能自控地喊出声来。“锦明!”而握着黑板擦回转身体的锦明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被突如其来的叫喊吓了一跳,更让人惊讶的是,裹挟着一阵风推开教室的门冲进来的周西西像是中了蛊一样不能自已地扑进了锦明的怀抱。两只手紧紧地束缚住了锦明的脖子,不能动弹。

  仍旧处于迷惑中的男生迅速红透了脸庞,背对着女生的,也就是锦明的目光所直面的,是教室里近乎一半的同学。处于风口浪尖之上的男生焦急地想摆脱尴尬的处境,却不料想被抱得更紧,随之而来的,是女生滂沱的眼泪。

  像是海啸到来之前一瞬间的安静。
  瞬间的静止。
  被封闭的教室空间仿佛在一秒钟之内翻滚了若干个来回,讲台下的同学被震慑住了,所有人屏气凝息了数秒钟。
  一个男生率先拍着巴掌叫起来:“激情小电影现场版啊!”
  像是被安装了几百个炸弹在一瞬被引爆。整个教室立刻被叫喊声、鼓掌声、口哨声所淹没。整个学校都在这巨大的难以控制的声音中晃了三晃。而震耳欲聋的尖叫还在持续。所有的声音中,那个湿湿的、带着天生的忧伤的声音低低地传来:“请你松开——”

  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吧?
  “周西西,你真是下贱啊!”那一刻她绝望地想。是和小夕的暗恋一样的殊途同归,只不过形式不同罢了。一年之后的光景,当成为同桌之后,两个女生常常在课间的时候,谈起一年之前的暗恋,终于可以从容面对了。单手撑着下巴,目光痴痴地盯着操场上像风一样跑来跑去的男生在踢足球——那里面的人,曾也有他们呢。

  “可是,我真的是喜欢过他呢,那样青涩的喜欢过……”
  “小夕,你知道吗,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间断过的,一天比一天认真的、用力的喜欢着……他。”
第36节:倒数三秒就不哭(9)
  [八]
  惴惴不安了一个晚上,甚至赌气和妈妈发起了脾气。上帝保证,那完全不是周西西的本意,只是她的心一直悬着,在尚未证实之前——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或者看到完整的他——周西西是不会安静下来的。她把妈妈夹过来的肉全部拨出碗外,只一味地扒拉着饭。几乎是无端地,妈妈就气愤起来,絮絮地讲着你不吃肉怎么可以长高呢。而周西西立刻针锋相对地顶撞回去,那是肥肉哦!没听说谁吃脂肪也可以长个子!没文化!

  ——没文化!
  像是一枚针,刺疼了妈妈。
  她捧着碗,哭起来。
  周西西知道,最近一两天因为到底要不要把乡下的外公接来一起住的争论把一家人弄得焦头烂额,甚至吵到不可开交,爸爸已离家出走三天了,把妈妈独自一人扔在家里。而仅仅做了三天弃妇的妈妈就像是比青春期少女还碰不得一样地敏感,常常因为某一句不恰当的话而落下泪来。

  周西西很怕这样。
  她不知道发生这样的状况时自己应该怎么办。
  像是行走在漫长而无光的漆黑隧道中。
  先于周西西到达教室的锦明,早早地在教室里做值日。所以周西西在没有推开教室的门时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隔着窄窄的一块玻璃,站在讲台上的男生,穿统一样式的校服,是灰暗的褐色,却在温暖的橘黄的光线中泛着柔和的光泽。

  ——颀长清秀的少年。
  ——套在校服里安静的少年。
  ——电车里单手扯着书包戴耳机的少年。
  喜悦像是巨大的海浪一样袭来,将周西西撞得晕头转向。甚至不能自控地喊出声来。“锦明!”而握着黑板擦回转身体的锦明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被突如其来的叫喊吓了一跳,更让人惊讶的是,裹挟着一阵风推开教室的门冲进来的周西西像是中了蛊一样不能自已地扑进了锦明的怀抱。两只手紧紧地束缚住了锦明的脖子,不能动弹。

  仍旧处于迷惑中的男生迅速红透了脸庞,背对着女生的,也就是锦明的目光所直面的,是教室里近乎一半的同学。处于风口浪尖之上的男生焦急地想摆脱尴尬的处境,却不料想被抱得更紧,随之而来的,是女生滂沱的眼泪。

  像是海啸到来之前一瞬间的安静。
  瞬间的静止。
  被封闭的教室空间仿佛在一秒钟之内翻滚了若干个来回,讲台下的同学被震慑住了,所有人屏气凝息了数秒钟。
  一个男生率先拍着巴掌叫起来:“激情小电影现场版啊!”
  像是被安装了几百个炸弹在一瞬被引爆。整个教室立刻被叫喊声、鼓掌声、口哨声所淹没。整个学校都在这巨大的难以控制的声音中晃了三晃。而震耳欲聋的尖叫还在持续。所有的声音中,那个湿湿的、带着天生的忧伤的声音低低地传来:“请你松开——”

  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吧?
  “周西西,你真是下贱啊!”那一刻她绝望地想。是和小夕的暗恋一样的殊途同归,只不过形式不同罢了。一年之后的光景,当成为同桌之后,两个女生常常在课间的时候,谈起一年之前的暗恋,终于可以从容面对了。单手撑着下巴,目光痴痴地盯着操场上像风一样跑来跑去的男生在踢足球——那里面的人,曾也有他们呢。

  “可是,我真的是喜欢过他呢,那样青涩的喜欢过……”
  “小夕,你知道吗,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间断过的,一天比一天认真的、用力的喜欢着……他。”
第37节:梦不落(1)
  chapter 5梦不落
  [一]
  和平时的每一天没什么分别。如果一定要说出点什么新意的话,那就是下午第二节课的课间,纪言着急去厕所“撇大条”,结果非常不巧的是,清洁女工在男厕里慢悠悠的擦着地板,磨蹭半天也不见有出来的意思。纪言站在门口和她理论,没想到清洁女工特飞扬跋扈地说你这个小毛头还知道什么叫做不好意思,我告诉你老娘我见识得多了,我还没不好意思,你还不好意思,切。抵挡不过清洁女工的纪言痛苦地贴在墙壁上,两只手不安分地抠住了墙壁。走廊上出奇的安静,除了眼保健操的音乐声从各个教室里横冲直撞地跑出来之外,再就不见一个人影了。所以当李科长的一只手神差鬼使地搭在纪言的肩膀上的时候,纪言真的以为遇见鬼了,情急之下差点把“大条”撇进短裤里。而比这更不幸的是被李科长逮进了团委,并且指控他毁坏公物外加不做眼保健操!纪言愁眉苦脸地说没啊我那不是着急去“撇大条”嘛。李科长说干什么。纪言一着急就说了句脏话,靠,就是大便!

  “李科长最不爽的事就是学生顶撞老师了。”炎樱帮纪言背着不堪重负的书包,用很是老道的口气教训着纪言,“你啊,就该说几句甜言蜜语……”
  蹲在地上系鞋带的纪言说:“我又没和他打过交道,再说,我当时只是一心想‘撇大条’,根本就来不及想其他的事。”
  “总之呢,下次注意。”
  “丫训了我一个间操。”
  “行了行了。”
  “我好苦闷哇。”
  “不就是‘大条’撇得晚一点,有什么苦闷的?”
  “我是说心理课上……那个……你们班测试了没有……那个青春期对异性的感觉……我们班那些男生一个个色狼得不行,动不动就什么有反应了……”
  “难道说……你没反应?”
  “……”苦闷的就是这个哦。
  “啊?不会吧。”炎樱嘻嘻哈哈笑得像是个猴子,“你,你……太逗了。”
  “喂,我可是一本正经地跟你讲话呢。”纪言有点丧气,“我跟你说,这可是我的隐私。”
  “我想……你可能是得了青春期那什么紊乱了吧。”像是渊博的某个学科的专家,“没所谓,没所谓。”而两个人就这个话题一路高谈阔论下去。
  至于话题是怎么转到了炎樱的父亲的身上全是两个人原来不曾想到的。可能是因为小考之后要开家长会请家长到学校来,可是炎樱的妈妈却有事外出,而不能请到家长肯定会被老师教训,比这更重要的是,被包裹起来的炎樱的秘密将被戳穿,而流言将如同被惊吓的飞鸟仓皇升空、逃窜。

  是最最讨厌的被人提及的方式。
  议论声响起在背后或者没有自己的地点,窃窃私语与指指点点,诸如什么“就是那个穿白衬衫的男生,他的家境好凄凉哦”之类滥情的怜悯。炎樱忽然跃上台阶,“喂,你知道吗,我很少和人提起这些的。除了我家那些亲戚之外,你是第一个人……”

  “我会珍惜你对我的信任。”
  “我不是叫你珍惜……没所谓什么珍惜不珍惜的……我只是想陈述给你一个事实,我并不需要别人的怜悯,我和我老妈这样过得很好。”好像是夜空里突然有巨大的飞机亮着好看的光芒擦着头顶从天空中低低地飞过,炎樱抬起头,坏坏地笑着,“我很小的时候,我爸爸就离开我了。然后他在城市的东面经营着自己的一家小店,主要是修理汽车什么的,我小时候经常在放学后偷偷跑他那去玩,一玩就忘了时间,等回到家,几乎无一例外地都被妈妈打得皮开肉绽。她还边打我边控诉着他的罪行,仿佛我并不是我而是我爸,我替我爸挨了很多打,然后我就特别地恨他。后来我一点点长大,知道了我爸为了一个女人抛弃了我和我妈,而那个女人又抛弃了他跟了当时青耳中学的校长,后来还结婚了,但却一直没有生子,我爸气愤不过,就拿着刀准备去劈了那负心的女人,结果没劈到女人,倒是把那校长劈了一刀……他没死,但却长期地躺在医院里生活不能自理。然后我爸跟着也被判了十年的有期徒刑,这……都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你……还想他吗?”
  “谁?”
  “你爸爸。”
  “他哦,”男生的脸上有了遥远的气息,像是努力地想要想起些什么,“没所谓了,那么多年……还能怎么样呢,只是小时候,迫于我妈的压力,想他又不敢去见他,会对别人偶尔的一句‘你爸搞破鞋’而和人打架,打到头破血流。那时候,会绝望地想自己把自己勒死得了,活着真是窝囊……”

  “可是你给人的感觉一直是活得阳光灿烂的。”
  “是吧。”炎樱原地跳起来,“我就是超强的!”
  “你是说那个能力吗……”
  “你去死吧!”
  [二]
  其实眼睛稍微细一点,人们都能注意到那个一身黑衣服的男人。他像个幽灵一样游荡在这个城市当中。已经连续三天出现在青耳中学的附近了。甚至有两三个女生停下来问他需要什么帮助。他很客气地摇摇头,说起话来有点结巴,像是深居洞穴的人一样不善言谈。面色苍白、目光阴郁,即使是声音也带着黑暗中散发出来的潮湿的味道,是这些使那些抱着善心来询问的女生惊骇着立刻逃走。

  ——“他的样子看起来像是电影里的杀人犯!”
  ——“是哦,好可怕。”
  风拉扯着热浪在墨绿色的杨树叶片上摩擦,发出属于这个季节的风声。男人怀里揣着刀,即便是过去很多年,城市也不再是当初的模样,鳞次栉比的高楼和凶猛直下的阳光常常让他略微有头晕的感觉,他还是能够镇定自若地背诵出那个地址。

  ——某某街某某号。
  坐上电车。朝着那个曾经熟悉到像家一样的地址赶去。
  看起来像是十七八岁的男生主动站起来给自己让座——炎樱也该有这么大了吧。他现在长成什么模样了,是不是学习很好、很听话并且也会这么礼貌。
第38节:梦不落(2)
  “这位……大叔……你坐吧。”显然男生对自己年龄的判断有些模糊。他把座位让开,然后两只手拉着横在车顶的栏杆站在自己的旁边。
  男人看了一眼少年身上的学生服,装作漫不经心的方式:“你……你是青耳中学的学生吗。”
  “我?”少年左右看了看才确认男人是在和自己讲话。
  “是。”
  “请问——”
  “哦?”
  “请问你们学校有一个叫夏炎樱的学生吗?”男人不自信地补充了一句,“男生,十七岁了,应该是大眼睛,白皮肤……”似乎是再也提供不出什么重要的有意义的信息了。

  “我不认识。”
  寡淡的询问,接下去便没有了下文。
  而别在少年衣服里的胸卡还是透漏了某些信息,比如说“07级11班”以及“陈锦”的字样,男人想这孩子是叫陈锦吗,还是陈锦什么的。而车子陡然刹车,少年随着人群往车厢后移动。就算是把头转回去,男人也寻觅不到少年的身影。

  像是一滴水,流进了沙里。
  而在男人遇见叫做陈锦明之前,其实他曾与夏炎樱与纪言擦肩而过。几乎是贴着彼此的身子走过去的。男人的目光笔直地注视着前方。一只手还摁在胸口,仿佛那里被人插了一刀。所以男人没有看见走在纪言旁边的夏炎樱。黄昏的光线铺张着柔软的光泽勾勒着男人的背影。纪言扯了一下炎樱的衣角说:“喂,刚才从咱们身边走过的男人怪怪的……”

  “谁?”说话的同时回头看去。
  “中午的时候我们曾见过的。”纪言说,“拿一个砖头一样的大哥大……他在学校附近转了一天了。怪。”
  “你少管那么多了,别像上次在街上遇见一个精神病拿着菜刀追着人砍,幸亏咱们俩跑得快,要不死了都不明不白的。”
  “这世道啊……”
  “行了,别瞎嚷嚷了。哦,对了,你回家生物作业写完了记得给我抄一下。”
  “没出息!”
  [三]
  是怎么度过十年漫长的光景?
  男人在青耳繁华的大街上穿梭。孤独得如同一座不着边际的岛屿。天光大灭。他胡子拉碴地在一家专卖店门前的玻璃上照着自己陌生而苍老的脸。玻璃另一侧的小姑娘咯咯直笑。而那笑容如同电光火石一样刺激到了男人。没有任何阻碍地就想到了叫做美绢的女人。十多年前,也是如同玻璃那一侧的姑娘一样年轻美貌,也是隔着一层玻璃这么朝自己百媚丛生地微笑。然后他几乎是义无反顾地抛弃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去和美绢一起私奔。却不想是作茧自缚。到最后,反倒是美绢抛弃了自己……那时候确实是年轻,一冲动就带了一把菜刀怒气冲冲地找美绢算账去了。

  ……
  不提了吧。都是旧事。
  男人朝着玻璃窗里面的姑娘笑了一下。却见那姑娘摆出一副讨厌的表情来。男人知趣地离开。他真的与这个城市以及这个城市里所有的人都格格不入了。
  事情就是在这里转了一个弯吧。
  本来是想先回家去看看儿子。而那个姑娘鄙夷的眼神像是最最尖锐的刀子捅进了男人的最深处。他甚至听见了自己的灵魂在不见阳光的黑暗中发出的一声号啕惨叫。穿过长长的商业街,避开嘈杂的人群,男人拐进了一家刀具店。

  而目光立刻就落在了那一把在阳光下泛着清冷光泽的蒙古弯刀……
  去捅了美绢那臭婊子!
  锦明埋着头往嘴里扒拉着饭。
  坐在长桌对面的女人把碗端起又放下,并无奈地推了一下筷子。然后,她不动声色地叫了一声:“锦明——”
  逆着光抬起的一张少年的脸。
  “哦?”
  “……我看你吃饭的姿势怎么那么别扭?对了,你这次数学测验成绩怎么样啊,我可听说了,你最近的成绩有一点下滑。然后你们的班主任给我讲说你们班有个叫周西西的女生老是缠着你。我可告诉你,你不许给我弄出些乱七八糟的事,我……”

  “你放心好了,我不会的。”锦明说着站起来,“姑妈,我走了。下午我们课外实习小组有活动。我这就先走了。”
  “……我跟你说,要是那女生再找你,你就跟我说,我……”
  “行了,你放心吧。”
  其实,隐约中也有感觉,比如说早操时的某个瞬间,或者课间在路上散步或者在球场上踢球,甚至在放学的路上,在庞大而嘈杂的人群之中,都时刻能感受到来自暗中那一双注视自己的眼睛。而当锦明转头去捕捉时却总是如蝴蝶一样倏忽不见。

  像是迷藏。
  而还是在一次考试中被幸运地分到了一个教室。
  前后桌。
  整整九十分钟之内都是心不在焉。只是盯着女生的后脑勺发呆。甚至有一刻,恍惚地想探过手去,从她的腋下插入自己的双臂,就这样的,以如此温柔致命的姿态将这安静淡定的女生搂到怀里。

第39节:梦不落(3)
  不声不响的欢喜。
  看着锦明的身影出现在楼下,并且沿着小区蜿蜒的小路向远处走去。女人迫不及待地拨通了手机。而锦明在前往学校的路上非常意外地遇见了周西西。
  像是小土匪一样挡在面前。
  “你怎么会在这里?”锦明非常吃惊的样子。
  而周西西则笑嘻嘻地说:“我为什么不能出现在这里?”
  “下午还有课哦。”男生好看的眉毛皱起来,“你逃课了?”
  “和你一样。”女生很得意地歪着头,“如果你承认你是逃课的话,那么,我也是。”
  “你逃课做什么?”
  “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
  周西西走过来,锦明无意识地退了两步,并且警觉地回头看了看。像是做贼一样心虚。只是,只是除了散乱在天边的一些破碎的云彩之外,再也看不到什么真相。

  “你就那么怕我。”
  “我是去海边游泳的。”
  “那我也去。”
  “你会吗?”
  “你可以教我啊。”周西西一直藏在背后的手拿到前面来,“我带了泳衣的。好看吗?”
  锦明看了看。
  突然说,像是晴天之下突然滚下来的一声雷响。
  “我跟你说,周西西,你要是想要我教你游泳的话,请你帮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
  “……”
  “就为了那个女生吗?”
  “……”
  “你喜欢她?”
  “是。”
  门突然被敲响的时候,女人还细心地透过猫眼看了看以确定是不是锦明突然闯回来。这样的担心,却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欲火。而那个老不死的自从十年前被人捅了刀子住到医院里去之后几乎就再没什么价值可言了。

  “你怎么才来?”女人有些抱怨。
  而男人并没有用语言回答她的意象,只是远远地就探过手来扯住她的胳膊。男人的动作散发着野蛮的味道,像是兽一样。
  于是女人从他怀里挣出来。
  用一种讥讽的语气说:“陈平,我跟你说,你还是老师呢,看你这德行,叫人知道简直臊死了。”
  “这和教师不教师有什么瓜葛?”男人有些不悦。
  “锦明在你班上最近表现怎么样?”
  “咱们不说那些小孩子,咱们现在说点大人的事……”男人抱紧了女人,声音低下去。像是潮水的起伏,低下去的是男人的声音却浮起来女人的叫声。
  男人像是抱着一截木头以倾斜的角度抱起了女人。
  被腾空的女人持续不断地叫着。
  男人把女人扔在客厅的沙发上。
  在衣服已经扔到满地板都是的时候,女人突然说:“这次评职称……”
  男人很激动,喘着气说,“好说好说,只要你……”
  锦明手里拿着钥匙。没有声音地站在客厅的门前。看着两具光溜溜的身体在眼前摇来晃去……
  [四]
  几乎是没有废什么周折。只是拨了114查询台查到了青耳中学门卫的电话。那个接电话的姑娘很快活,她说她是学校食堂蒸馒头的。暂时在这里替老张接电话。男人在这边忍受着小姑娘的喋喋不休,只是他还是在一分半钟之后忍受不住地打断她说:“请问徐美绢还在你们学校吗。”小姑娘声音响亮:“在啊,早些时候我还碰见她了呢。”“你能帮我找她接下电话吗?我是他老家过来的亲戚。”“……她现在好像在上课。要不……你等下,我看看,你直接去她家好了。她家在教师楼C座6号楼531。”“好的。谢谢。”

  挂掉电话的男人。
  转身的瞬间风化掉了那个冷酷的微笑。
  而藏在怀里的蒙古弯刀坚硬地硌着男人的肚皮。
  他贴着青耳中学的校园围墙走过去。当时正是课间。操场上一片沸腾。他甚至稍微站了一会儿,往篮球场上看了几眼,却因为距离的遥远而只能看见模糊的少年的白色身影。而或许,那里面也许就有自己的儿子呢。

  只是,有一件更紧要的事需要男人去办。
  阳光近乎温柔地匍匐在大地上。
  有潮水的声音涌来涌去。像是被置放在浪尖之上,体验着极端的刺激,男人不觉手里冒出了汗。他站在徐美绢家的门口。
  像是看着一个旋涡。
  眼睁睁的,知道跳下去有丧命的危险,却还是忍不住要纵身一跃。
  而突然冒出来的几个路人还是让男人吓了一跳。
  锦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呵斥。
  “滚回你的南方老家去吧。”女人非常恼怒地站在客厅中间,“你这种人,就像你的爸爸一样,一辈子都没骨气可言,跑出去逃学还能有什么出息,你们班陈老师……”

  陈老师。
  陈老师。光着身子,甚至还转过身来面不改色地冲他笑了一下,然后就当着他的面扯下套在他身体上的避孕套,然后慢吞吞地穿上了衣服。
第40节:梦不落(4)
  禽兽。
  光着身子的陈老师让锦明阵阵眩晕。
  他觉得他真脏。
  他们真脏。
  “你不是说你是去上课的吗,而实际上哪里有那回事?姑妈我拉扯你容易吗。你姑父躺在医院里就是一个植物人……你要是这样,你真的就滚回去吧。让你爸爸好好看看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女人一屁股坐在沙发里,而那里,还残留着叫做陈平的男人的温度。

  “我明天就去跟你们班主任陈平说把你和你们班那个周西西的女生调开。把你调到另外一个班吧……”
  “不!”
  “你以为你还有选择的权利吗?”
  “我告诉你,我再也不许你和那样的女生来往!”
  锦明抿紧了嘴唇。目光并不躲闪女人狰狞的面目。只是他执拗地坚持,一定要做出点事来给她看看。叫她知道什么是羞耻。所以当锦明主动找到周西西并且主动问她是不是喜欢自己的时候,周西西以为是自己做了梦。

  是梦吗?
  是梦吗?
  没有哪个梦像是这样的残酷。
  锦明像是一个从不认识的陌生人一样,操着流利的南方普通话说:“我们不真做,只是做做样子给她看……”
  “……”
  “只是像电影里那样……”
  “那是什么样子的?”
  “也许……会很美……”
  复仇像是一把指引方向的神杖让男人止不住又一次绕回来。整个城市的天都低低地压下来,阳光逃窜,天光熄灭。等把空气吹皱。
  男人确定走在自己不远处的男生似曾相识。
  而跟在男生之后的女生则显得小心翼翼。
  他们不时地停下来,说着些什么。
  男生回过头看了一眼。
  男人就确定了是自己曾在电车上遇见过的叫做“陈锦”或者是陈锦什么的男生。尾随着他们一直进了教师楼。而难以置信地是进了C座6号楼。
  而一进了楼道,两个孩子都跑得飞快。
  像是发现了身后有人跟踪。
  男人只听得见防盗门在空气中震出来的破碎的声音。
  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到了。
  而这一次男人什么也顾忌不了了。他径直走到531门口,按响了门铃。门开之后,男人微微一怔,这是锦明和男人的第二次面对面了。
  “你是?”
  “我找徐美绢老师。”
  “她还没有下班。”
  “她什么时候回来?”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男人看见了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女生。
  男生不耐烦地说:“你去学校找她好了。”
  而姑妈突然闯入也在锦明的预料之内。他们做得恰到好处。女生盘坐在自己的怀里。因为背对着门口而看不见站在门口的徐美绢。
  “你们……”
  锦明很是得意,甚至学着那个叫做陈平一样的男人不缓不急地赤着上身站起来想要给予姑妈最有力的还击,总是要面对这一天的,总是要像无辜的候鸟一样从北方回到南方的,即使南方的家也早已经溃败,可是,总是要还击点什么总是要给那些在自己面前装腔作势的人一点颜色看看。

  而这,也许就是自己能做到的吧。
  尽管这样做,对周西西不好。
  他回头略带愧疚地看了一眼周西西。
  就张开了嘴:“你把我送回南方去吧。”
  而姑妈突然张开的嘴还没发出声音就蹿出了一口血。
  她的身体一点点低下去。
  在她身后,露出了一张男人的脸。
  那张,一个星期之内,第三次遇见的男人的脸。
  [五]
  而即使是罪孽深重不可饶恕的人,也有着美好的不落的梦想。
  男人看到锦明白皙无辜而又恐惧的脸庞时,眼泪像是水龙头一样喷涌出来。
  他也许错了,也许他出狱后的第一件事应该是去看看自己的儿子。叫做夏炎樱的男生,十七岁了,应该是大眼睛,白皮肤……
  而锦明,终于放肆地哭出声来。
  那些黄昏里的云朵,被风撕扯着吹到天边去,散落在平原的尽头。再也分辨不出已经发生的、即将发生的那些亡灵远去的真相。
第41节:如果说有交集(1)
  chapter 6如果说有交集
  [一]
  时间像是长上墙壁的爬山虎。一转眼,一整面灰色的墙壁染上了油油的绿意。于是,谨瑟知道夏天轰轰烈烈地到来了,像是山洪暴发一样不可阻挡。
  是意料之中的高挂红灯。
  ——卷子发下来,一张偌大的白纸上画满了刺目的红叉。当时教室里乱哄哄的:有人欢天喜地,也有人悲痛欲绝。而最没心没肺的要算谨瑟的同桌了,她八卦地议论着青耳中学的风云人物——所谓风云人物,无非是那些排在学校尾巴班上的问题男生。其实谨瑟也晓得,那些男生多是纨绔子弟,一身的名牌甚至会不顾校方的反对挑染了头发,与他们张扬的外表所对应的也是拖在年级尾巴上的成绩,是比自己更大更多更刺眼的红叉叉,可谨瑟却从不见他们愁眉苦脸。谨瑟暗自喜欢的男生也是那个班级里的,比起那些嚣张的男生倒不见他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是她就是莫名的欢喜。

  “喂,谨瑟,你知道前几天几个高三学长围攻一个高一新生的事吗。”不等谨瑟回答,同桌又迫不及待地讲了下去,“我跟你说,他们可真是厉害啊!据说那个事之后,有人在学校的论坛上发帖声讨那几个嚣张的高三学长的恶劣行径,却不料硬是通过查IP地址给揪了出来,然后给堵在回家路上又暴打了一顿。据说也是个高一的学生,被送进了医院呢。”最后同桌不忘加上一句评论,“真是该死!”

  “你现在又正义起来啦?起初是谁在夸奖高三学长的美型?”
  “我有说过吗?”
  “你自己最清楚有没有说过!”是又冷又横的语气,顶得同桌一时语塞。而谨瑟又回归到一副端然的表情来,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把物理卷子折叠成一架好看到夸张的纸飞机,却还是能清晰地看见勾勒在上面的红叉。像是同桌一样的语气诅咒着:“真是该死!”

  “喂,谨瑟……”是试探的口气,“你不是吃了火药了吧?”
  完全岔开了同桌的询问,像是完全不曾听见,“你说,它能飞得高吗。”
  “嗯,不知道……也许,能飞高吧。”
  ——谨瑟其实并不在意别人的答案。那架纸飞机被她高举起来,抛向了天空,而飞机的尾翼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之后,谨瑟的脸上抽动起来,她猛地转回身,双手死死地捂住嘴巴,哭声却还是像是决堤的洪水一样暴发出来。

  哥哥谨明很不幸地卷入了一场斗殴事件。并且十分不走运地被人连插了三刀。虽然说不是要害,虽然还没有逼近到威胁生命的地步,可是,他不得不像是一个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当谨瑟鬼哭狼嚎地像是奔丧一样冲进病房一把抱住浑身缠满绷带的哥哥并且高叫着“你怎么这么早就抛下我去了那边啊”的时候,谨明像是诈尸了一样哇啦哇啦地叫起来。

  “拜托你敬业一点好不好哦,人家还没有去见阎王爷呢!”
  谨瑟定睛看了看哥哥,两只眼珠骨碌碌地在缠满纱布的脸上转悠着。遂大怒:“靠!原来,你还没死哦!”
  嘴巴上占了便宜还不算,还要伸过手去掐了哥哥的屁股一把。
  几乎是山崩地裂一样响动。
  嗷嗷嗷嗷——
  “谨瑟,你这个小色女,你要再敢动我的屁股,我非剐了你不可!”
  这一句话让站在床边的护士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哦?你反应这么强烈干什么?”
  谨明生气地把头往边一扭:“和你这种灌了铅的猪头没法交流。”
  “你的哥哥……”故意平静克制下来的声音,“他的屁股上有伤。”扭头才注意到,穿着端庄整洁的西服只是扣子没了几颗而套在里面的白衬衫染上了几滴血。虽然是眼熟,却来不及去探究这人的来历,只顾着谨明的伤口,所以毫不顾忌地翻谨明的被子。

  “啊!流氓——”
  当知道那个穿西服的男生是高一两个班级的语文老师的时候,谨瑟的脸立刻灼热得如同起了一场大火,恨不得大地裂开一道缝,然后一头钻进去再也不要见人。

  之后的日子除了不停地诅咒那个与哥哥同名的那个家伙之外,她就是每天放学像是马力十足的小陀螺在学校、家以及医院三个点之间来回奔跑,有时会拉上同桌腾洋,只是她的喋喋不休让谨瑟厌烦不已,甚至在心里暗暗地恶毒地骂了她“长嘴妇”!可是,无可救药的是,一旦放学的铃声响起来,谨瑟又要拉住腾洋的胳膊央求着说:“腾洋,你陪我去医院给我哥哥送便当吧!”起初的几次拒绝甚至让谨瑟有了被忽视或者友谊的脆弱之类的悲伤感想,心像是被谁挖去了一块的疼。可腾洋连续陪了自己三天并且坚持着要永远陪下去并且给出了谨明是个值得追求的好男人之后的无耻结论时,谨瑟又明目张胆地说明天你不要跟我去了。面对着错愕的腾洋,谨瑟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腾洋,你这个不要脸的……女生!!”

  腾洋嬉皮笑脸地拽起谨瑟的胳膊:“不要嘛,你书包那么沉,又要提便当,再说,你不是说今天要给你哥哥带几本参考书去吗……那么多东西,你自己拿得过来吗?”

  心像是透明的,被融化了,用手轻轻一揉,就散了。嘴角牵起了暖暖的角度,其实内心依旧锋锐凛冽。却还是说:“那……好吧。”
  貌似无可奈何的声音一落地,腾洋就跳起来,唧唧喳喳地说:“我说谨瑟,你哥还没交女朋友吧……找个机会……把我介绍给他吧。”
  “你可真是不要脸哦!”回敬过去,却看不到腾洋的生气。
  两个女生已经手拉着手走出教室,黄昏的光线斑驳地洒落在长而蜿蜒的走廊,人群像是潮水起起伏伏,而那个男生的后脑勺一晃而逝。目光即使是飞翔,也没能捕捉到他的面孔,其实不是没有见过,只是每次都是隔得太远、太远,距离不足以使谨瑟认真观察那张男生的好看的脸。

第42节:如果说有交集(2)
  “难道……你就不想找个男生……切,你看你看,他们多幸福啊!”腾洋扯着谨瑟的手,指引着前面。
  恰好是一根粗壮的水泥圆柱,光线被遮挡在外,而微微动容的面部被藏在阴影里没有被窥视,那是一张充满憧憬和幸福的少女脸庞,而目光像是欢腾的鸟儿,追逐着前面的男生,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她的面部表情来不及转换,她就低低地发出一声惊叹。

  那个黑黑的后脑勺停了下来。
  像是后面长了眼睛,观察到了自己不要脸地窥视。心被紧紧地揪住,呼气被瞬间凝固,只等着那张脸清晰地转过来——
  是黑黑的一张脸,咧开了嘴冲着跟在他身后的男生喊:“王宁王宁,有种咱俩玩杀人游戏去!”
  难以形容的失落。
  不是。不是。不是他——
  “喂,谨瑟,你在想什么?”
  恍然中醒悟过来,脸微微发烫,幸好夕阳橘黄的光线打在脸上,看不出泛起来的红晕。而目光紧随着腾洋的所指,恰好看见了他。曾不止一次偷偷追踪过的男生,即使是后脑勺,看起来也十分的美型。靠在走廊的尽头,藏匿在阴影里依旧看不清眉目里的温情或者冷漠,只是声音却无比清晰地传了过来:“周西西,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是不是嫌弃我?”
  “……你还是真麻烦!你再哭哭啼啼的,别人会觉得我把你怎么了。”
  “你就不能对我……温柔一点吗。”
  “……你有病啊!”
  把女生抛弃在角落里,单手扯着书包跑下楼梯,踢踏的声响格外分明。而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颀长的、帅气的、神秘的散发着干净气息的从暗到明的瞬间跨越,却没有丝毫的怜香惜玉的味道。

  男生。
  味道。
  他,到底是怎样味道的男生呢。
  [二]
  自己的父母算是开明,确定了谨明没有生命危险,只是伤了皮肉之后,也就没到学校里去讨教说法。倒是学校的领导老师先后来了好几位,又是解释说明又是道歉表态要严肃处理此事,不过也是雷声大雨点小,这个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甚至都未在每周一例行的校长讲话中提及,自然,也就没有机会去指责那个与哥哥同音不同名却像是个灾星一样的男生,对此,谨瑟并不挂念在心,因为她的心也许只有那么大,一个拳头的大小,就算膨胀得再厉害,需要容纳一个长手长脚的男生之后,也就很难关注其他的人或事了。

  因为距离被紧紧地控制着。所以对他的认识始终处于一相情愿的立场上,甚至很多时候也只是少女的幻想而已:
  他站在阴影里说话,他不动声色地看天,他的背影恍惚、遥远,有点像电影里的白衣少年,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与世隔离……只不过,这一切真的只是幻想而已。

  而自己的成绩还是糟糕到不可一世。
  讲台上的数学老师“下课”声一落,谨瑟就轰然倒下。胳膊弯成一个温暖的弧度,把头牢牢地圈起来。只消数三个数字,就可以立刻不省人世。只是挨刀子的腾洋却不肯让自己安分,硬是把身子贴过来,“女里女气”的、就像是电视里演的古代妓院的老鸨一样拿腔捏调:“谨瑟,恭喜你哦!你有喜了!”

  “你哦?神经病!”
  “真的。”眼睛瞪得有点失真。
  “那孩子他爹是谁?”
  “不跟你废话了。”腾洋把身后的卷子扯了出来。原来是上周的物理月考。“你是班级前五名哦!真的——很——佩——服——你——啊!”
  “听你的口气不像是佩服!……好像是嫉妒哦!”
  “嫉妒?!”腾洋眨了一下眼睛,“人家……人家只是有一点点嫉妒而已嘛!”
  谨明已经从医院转到家里休养,没能去上学的原因只是因为有一刀不深不浅地扎在了屁股上,所以很难端正地坐在凳子上。这也成为谨瑟嘲笑哥哥的好话题。既然哥哥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与学校的交涉也终于有了一个看上去双赢的结果,父母就又着急张罗做北京那边的生意,而临走之前谨瑟破天荒地物理成绩叫父母眉开眼笑。吃晚饭的时候,哥哥拿筷子敲打着碗沿瞟了一眼放在饭桌上的卷子,然后很开心地说:“谨瑟啊!恭喜你哦!这一次一定是佛祖显灵了哦!”

  “谢谢恭喜。”只是话说完了才反应过来,“哼,凭什么是佛祖显灵?”
  而从厨房里冲出来的妈妈则捧着一碗看上去热气腾腾的红烧肉。比红烧肉更热乎的是妈妈的口气:“谨瑟哦!为了奖励你的好成绩,妈妈给你做了好吃的红烧肉!”

  “为什么啊?”谨瑟的嘴巴撅起来,“一点都不好吃!”
  “你唧唧歪歪个屁哦!”哥哥横空飞来的一句叫谨瑟立刻闭上了嘴巴。
第43节:如果说有交集(3)
  下雨了。
  越来越大。
  风拉扯着雨线,形成飘摇不定的直线。而透过铺张在玻璃上的雨水看过去,风把窗外的树叶一片一片翻过去,露出了苍白的绿,与平日里所见到的油绿的叶子截然不同的颜色,原来,原来未曾经过阳光的照耀的树叶,是这样的哦。

  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爸爸的絮叨还在耳边:“谨瑟这孩子,老是不好好吃饭。你看她那么瘦,真叫人担心。”
  妈妈立刻把话语指向了哥哥:“我们走之后,你要好好照顾她。”
  近乎明快而夸张的回应:“我会的,我会的,我会天天泡面给她吃的。”
  “……谁要你管?”顶了一句嘴之后,又把目光落到喧哗的雨水之中去,而那个人的身影,就像是从水中浮出来一样。
  却隔了一层玻璃,以及密集的雨线。
  所以只是模糊地断定,那个没有举伞,低头在雨水中行走的男生,是……他。
  是他吗。
  雨像是下在心里,倾盆。如注。并且一片潮湿。
  父母和谨明讨论了一个小时之后得出的结论相对公正,因为参加了一个月的物理补习班而成绩有所提升。所以明智的父母立刻把电话挂通了,给谨瑟报名了另外一个数学小班,是每天放学之后在那个老师的家里。

  无论怎么抗议,都是无效。
  而哥哥挤眉弄眼地冲谨瑟说:“恭喜你哦!”
  粗鲁的、像是满口脏话的男生:“恭喜个屁!”
  [三]
  对谨瑟来说,那个脸上有块黑痔的老师有点陌生。却也在学校里照过面。一脸冷冰冰的严肃叫谨瑟觉得很不舒服。一般来说,迫于时间的紧张,放学之后,谨瑟只好在路上随便找一家小店叫点东西填饱肚子了事,然后一手扯着书包气喘吁吁地冲向了老师家。甚至只是在路边要关东煮和烤香肠,这些历来被父母禁止的食物让谨瑟有点乐不思蜀。可是一次吃得多了,打嗝儿的时候,空气里都飘着香肠的气味,这不禁让谨瑟的眉毛深深地皱了起来。

  这个补习班刚刚开办,几乎每天都有新的学生加入进来。只是谨瑟对那些一脸蠢相的男生们丝毫提不起兴趣来。“天下美型的帅哥难道都死绝了吗!”不止一次在精神溜号的时候无聊地转着铅笔浮想联翩。思绪就像老师画在小黑板上的抛物线一路跌落,直到某一天。

  某一天。
  不知什么时候,本来就昏暗的几盏门灯也坏掉了。搞得楼道黑漆漆地像是山洞。即使是瞪着两只眼,也是像泼了墨一样的黑。除了双手紧紧地贴着墙壁往上爬之外别无他法。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而本来以为上了一层之后眼睛就可以适应,却没想到,眼前的黑比之前更浓了。谨瑟不仅丧气起来。不过幸亏谨瑟聪明,记得刚刚数过,是十七个楼梯,所以,再数十七个数字就该完成二层了。

  却恰恰是个失误。
  多了一道台阶。
  所以,那只高高抬起刻意多迈出去一小块的右脚蹬在了水泥棱上,身体倾斜成锐角。伴随着黑暗中让人恐怖的“啊”的大叫向后倒去。速度之快让谨瑟耳边生起了风声。像是漫画里故意放大的画面,时间猛然之间缓慢下来,二分之一,三分之一,四分之一……似乎摔下去,也是一件挺唯美的事。

  “狗屁!这一下肯定死翘翘啦!”头脑中所想的句子不及喊出,只是傻了吧唧地拖着长长的“啊”的尾音——夹杂在其中的,响起了有点突兀的低低的男声,“怎么不小心点?”

  “啊——”
  “喂,你还叫什么?”
  这才确定自己已经“软着陆”了。而且脊背上托住自己整个身体的男生的手掌有微微的温度传递过来,中和着刚才紧张所带来的寒意。男生的手开始用力,而自己的身体像是脱离了思维的控制,极不情愿地被推成与大地垂直的角落。只是,男生的手曾仅仅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衣贴着自己的皮肤……

  “喂,你好重哦!”
  “啊?你说什么?”
  “好好好,算我什么也没说。”
  “……”
  两个人已经并肩站在楼梯的缓台上。男生使劲地跺了跺脚,楼上的灯神差鬼使地亮了起来。站位比自己稍稍靠前一点的男生在灯光亮起来的瞬间转过头来,昏黄的灯光将他的身体勾勒出散发着淡淡光晕的柔和状态,而他的笑容毛茸茸的,像是某种暖和的小动物贴住自己的脸,熟悉的,可爱的,甚至想伸出手去抚摸的,曾经梦见过的,站在樱花树下的,男生的脸。

  从不曾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接近。
  近乎奇迹。
  “你是去补课的?”男生的声音很好听。温和的,有一点点沙哑。
  “嗯。”
  很显然,谨瑟不是那种唧唧喳喳很快就可以把陌生人的关系搞熟络的那种女孩子,更别提和这样的男生走在一起。整个上楼的过程显得沉闷而窒息,唯有两人的脚步声夹杂着响在空旷的楼道里。而灯光在五楼又转瞬消失,任凭男生使劲跺了几脚也不肯亮起来。依稀看得见男生在缓台上把白色的塑料袋从左手转到右手,然后空出来的左手伸过来寻找谨瑟……

第44节:如果说有交集(4)
  “还有三层呢。”男生解释着。而手已经拉住了谨瑟。黑暗中的谨瑟,立刻像是掉进了一个五颜六色的气泡,每上一层阶梯都觉得恍惚不堪。就这样,像是怀抱着一小簇焰火一样温暖得有些猖獗。

  而当男生停下来,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谨瑟才略带怀疑地问:“你……也是补课的吗。”
  温和的微笑,即使是在黑暗中似乎也可以看见:“我不是。”
  谨瑟想追问:“那你是——”却没有张口的机会,门被打开,日光灯立刻排山倒海地射了出来,一瞬间眼球有些刺痛,而那个补课老师扭头看见了男生和自己,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都什么时候了,你才来!”是责备的语气,却不知道说给谁听。

  男生闷头不语,只是把手中的塑料袋带到了厨房。转出来的时候对老师说:“那——我先回家了。”
  “回去吧。”老师挥了挥手说,“记得给我烧开水哦。”
  “哦。”
  [四]
  起先只是遥遥地看过几眼,在校园里因为出操,各个班级绕着操场跑步的时候,每隔一圈就会距离非常接近地逼近彼此的面孔,近到似乎是贴着肩膀朝着相反的方向跑过去的。而那个长得被腾洋说成是“倾国倾城”的男生简直就成了谨瑟坚持出早操跑步的唯一动力:

  那个黑发的,身材颀长的,手掌宽大温热而又寡言的男生;
  老是穿LEE COOPER牌子的牛仔以及洗得有点发白的衬衫;
  头发总是理得很短,一眼看过去清秀得可以,甚至像是女孩子;
  却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整个人都成为一个意象。在谨瑟内心的海里沉浮不定。因为没有名字被定义,他有着广泛的可能。每一种猜测都显得格外神秘。比如:他的名字是三个字还是两个?是十五划吗?喜欢的女孩子是什么类型的?是腾洋还是自己这样的?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喜欢听歌但没有偶像?

  可是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呢?
  他也会去补习班,却不是参加补习。像是和补习老师有非常亲近的关系,但彼此的态度却显得冷淡疏远。
  只是,他叫什么名字呢?
  周一二三节课的课间,谨瑟递给腾洋一个棒棒糖。
  腾洋二话不说抓过去,剥掉包装纸后放在嘴巴里。眯起眼睛品尝了半晌才张开眼睛挥了挥手说:“有什么事求我啊?说吧。”
  “腾洋,你这人真通透啊!”
  “废话,我是干什么的?”腾洋笑起来整个一个史努比,不过在谨瑟看起来,她简直太可爱啦。“我是小灵通啊!”
  “……我”吞吐着,话未说出口脸就已经红起来,“就是那个男生……”
  “哪个?”
  “就是你用‘倾国倾城’形容的那个……”
  “靠,咱们学校‘倾国倾城’的男生多了!”
  谨瑟的眉毛不仅皱了一下,不过她还是很耐心地解释着:“高个子,不苟言笑的,像是(11)班的……”解释到口舌干燥,于是干脆说,“一会儿跑操我指认给你好了。”

  腾洋挥了挥手说:“我逗你呢,我知道是哪个男生的。”
  周日的早晨。谨明跟条疯狗一样在门外砸门。
  “开门开门!”
  “干什么啊?”谨瑟都忘记了这是第几次从床上爬起来。——尽管父母都不在家,但是哥哥一个人足以顶上两对父母。他早上五点钟就起床,先是下楼跑步,然后要去小区附近的菜市场买早餐,然后打扫房间把早餐做好,中间接了几个电话……在他做这些事的同时,不忘间隔十分钟左右就喊一声“谨瑟啊,起床啦!”或者“你这个小懒虫,怎么还不起来哦!”之类的云云叫个不停。而方才电话铃声又助纣为虐地战鼓一样地叫了起来,而接了电话的哥哥立刻冲过来砸门。

  “你的电话啊!”
  谨瑟一把扯开被子:“我不接!”
  “可是,是你的同学的!”
  “那我也不接。”
  “是很重要的问题!”
  “我不接我不接我不接——”
  “是说……关于那个‘倾国倾城’的男生的!”
  “啊~~我接!”
  等谨瑟披头散发地推开门时,迎面撞来了一张挤眉弄眼的脸。“呀呀呀,我们家的小霸王,你说这电话响得都快炸了你也充耳不闻,要是刚才我下楼了,你看看,关于那个‘倾国倾城’的男生的重要消息不都错过了嘛。”谨瑟越过哥哥一直往客厅走,谨明跟在她身后,“喂,跟哥哥说说,那个男生有没有你哥我帅?”

  “你?”谨瑟说,“切,你还是歇菜吧!”
  “我跟你说,算命的都说了,你哥我将来可是一个叫雷锋自愧弗如的大好人啊!咱这是内在美!俗话说……”
  摆脱了喋喋不休的哥哥,谨瑟接起电话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听见一阵傻了吧唧的笑声。“喂,你谁啊,笑得跟恐龙似的?”
第45节:如果说有交集(5)
  “靠,我大美女腾洋啊!”
  “……我今天怎么净碰上这样的人啊。你傻了吧唧的笑啥啊?”
  “我听见你哥说的话了。哎,说真的,你哥其实挺帅的,有时间帮我介绍介绍哈。”
  “行了行了。”
  “说正经事哈,我打听到了哈,那个男生叫……”
  “叫什么?”
  “瞧你猴急猴急的,一点淑女的架势都没有!”
  “靠,都这时候啦。老娘还装什么淑女啊。”
  “那,你是要听真话还是假话呢?”
  “当然是真话。”
  “听真话哦,要请我吃一顿必胜客啊!”
  “啊!算你狠!”
  “姓夏,名叫炎樱。可惜是单亲家庭哦。据说父亲因为什么什么被判了刑去坐牢啦。真是悲惨哦!不过这个男生还真是美型哦!”
  “还有什么?”
  “……”
  [五]
  很少出现这样的情况,谨明会把钥匙遗忘在楼上,从而在楼下像个疯子一样大呼小叫。兄妹两个人恰恰来了一个位置互换。记得以前常常是谨瑟站在楼下,仰起脸,很用力地叫着哥哥的名字。然后就看见有个男生的身影移过来,一只手撩起晾在阳台上的白衬衫,看都不看一把就把钥匙串从高处抛下来。而嘴巴还在喋喋不休地诅咒着:“你这样以后怎么做女人啊?要是哪个男人娶了你算是倒了霉啦……唉,不过要是真能有个男生要,我就省得被你折腾啦!”

  谨瑟叫着:“说什么呢?你!”
  双手举起,做出投降的手势:“我可什么都没说啊!”无辜的语气。只有这样,谨瑟才很安心很幸福地扯了扯书包上学去了。
  而这一次终于来了一个对换。
  正在阳台上刷牙洗脸的谨瑟一高兴,一扬手就把杯子里的水扬了出去,不歪不斜地泼中谨明的头。而当谨明像是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冲上楼来准备报仇的时候,谨瑟却打死都不肯开门,只是声音响亮地询问谨明把钥匙放在哪了,要他继续回楼下等待,她会在拿到钥匙的第一时间扔下去的。

  “你非把我砸死不可!”
  “不会的……刚才我只是有一点点激动。”
  “……我跟你说,我还要赶火车,等我三天后回来再跟你秋后算账。要是我考好了就算了,要是我考砸了……哼,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恶狠狠的,一点都不像个哥哥的模样。人家的哥哥都是很疼惜自己的妹妹的。可自己的哥哥除了冷嘲热讽就是愤怒相向。更可气的是,他在外面装模作样,任凭自己说破了嘴皮,像腾洋之流还是一口认定谨明这样卓尔不群温文尔雅的男生怎么会对你拳脚相加呢。谨瑟给气得眉毛一扬一扬的,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来。谨明这个人掩饰得的确是滴水不漏的。

  顶撞每次都不会善罢甘休。“切,考砸了关我屁事!还不是你自作自受,要不是混到被人在屁股上戳了一刀,就不会落下那么多课啦。”
  “你还说?”
  “是个男生你也拿一把刀去捅那个和你同名的男生哦,你不是替他顶了一刀嘛!”
  面对妹妹谨瑟的无情打击,谨明终于寻不出来对峙的话来,更何况关于要刺一刀在与自己同名的男生的屁股上的说法几乎每天都会被重复若干次。甚至他还当着谨瑟描述过那个男生:“我是见过他的,有点丧气的样子,一看打小就是受气包,不过还挺帅,但跟你哥哥比起来,还是逊色了那么一点……”可是这一次,被阻挡在门外的谨明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眉毛苦得都皱成了波浪,却还是拿腔捏调女里女气地说:“谨瑟,你不要再提人家的伤心事嘛……求求你快把钥匙给我吧。”

  即使是与哥哥常常拌嘴,甚至会遭到哥哥无情的嘲讽,诸如“你笨得怎么跟一头荷兰大白猪似的”或者“你长得真是鬼斧神工啊!”甚至“喂,有男生写情书给你没有啊?……什么?一封情书都没收到,天啦,你行不行,你都是老女人啦,都明日黄花啦!”却一直把他摆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哥哥,从小就是自己心目中英雄一样的男生。父母长年在外忙生意,生活起居还有学习,如果没有哥哥的存在,那自己肯定是要乱得一团糟的。所以,伤害谁都不许伤害哥哥,比起哥哥要去戳一刀给与其同名的男生的玩笑话来,谨瑟的恨意却更强大凶猛。她会经常询问一下有关仇人的细枝末节,而谨明总是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把她打发开,或者一脸愁容地看着她说:“你不会去找那厮求爱吧,然后跑来一起对付我?……不过,我真的就要走了,考大学我肯定不在这个城市的,到时候你可怎么办呢,父母又不在身边,听哥哥的话哦,你赶紧找一个男朋友吧。需要哥哥给你介绍几个不?”然后就是拳打脚踢的声音,夹杂着谨瑟的叫声:“喂,有你这样做哥哥的吗。”

第46节:如果说有交集(6)
  阳台上望着哥哥的背影,谨瑟微微攥紧了掌心。
  ——你一定要考好哦!尽管很小的时候,每一次大考之后,总是无一例外的,哥哥高高在上的成绩和自己卷子上鲜血淋漓的大叉形成鲜明甚至夸张的对比,这让父母又喜又愁,并且很没新意地拿哥哥来鼓励自己。而在谨瑟看来,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像是挖苦和讽刺。从而对哥哥有了奇怪的嫉妒和愤恨。自己的小心思被谨明看得清楚,费了很大的力气来讨好自己,甚至承诺下一次考试一定帮助自己取得高分。哥哥给做的小字条。教自己打小抄。他甚至狡黠地冲自己微笑,告诫说“一定不要被老师捉到哦”……那些遗落在了时光的荒烟蔓草之中的陈年旧事,被重新提起时,心里像是燃上了一盏小火炉,熊熊燃烧。

  绝对是一个奇迹。
  谨瑟不是一个想入非非的女孩子,即使是对生活、对喜欢的男生心存幻想,她也不会料想到会有一天遭遇奇迹。那种被浓缩在电影里的各种各样的偶遇与错过,把人的泪腺的作用催发出来的情节,对谨瑟来说,也只是看看而已。

  从不敢想象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是在车站附近的快餐店吃东西。
  然后等着两个多小时后谨明的那班火车。
  谨瑟翻了翻口袋,仰起头看被印在灯箱上的小字。心里犹豫着到底是要吃炒米粉呢还是……而一只手就那么搭在了肩膀上。下意识的反应,是低低的一声尖叫,却立刻被男生握住了手,转过脸来,四目相对。谨瑟看见了男生妖娆的氤氲着雾气的眼睛,清澈、忧伤。只是,突然而至的变故着实让谨瑟一时找不到北。而男生眼角眉梢的温情和紧张一点点晕开来。眼神一扫,即使弧度不够大,也让跟随着看过去的谨瑟得到了非常、非常重要的信息。

  果真,任何事情都不是凭空而来。
  目光穿过荒芜而嘈杂的人群,终于瞄到了站在队伍最后面的女生。
  穿粉红的裙子。一只手紧扯着裙角,像个失宠的小公主。
  像是沙沙的细雨。男生的温热的气息贴着皮肤划进自己的耳朵。“喂,拜托帮个忙哦,帮我甩掉那个女生?”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们见过面的不是吗……哦,你叫什么名字?”
  “……谨瑟?”
  “哦?”
  小声但坚定的:“谨瑟。”
  即使是幻觉,即使是明知道是一场欺骗,即使知道自己在整个冗长而平凡甚至有些龌龊的情节里,自己仅仅是一个道具而已。藏在心里的幸福还是压抑不住地荡漾出来。所以,所以,谨瑟把手递了过去。

  男生牵着谨瑟的手站在悲伤的陌生女孩面前。谨瑟佯装镇定地抬起目光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悲伤的女孩。男生坏坏地笑着:“……我都说了嘛,今天我有约的,你还偏要死缠烂打的,看看看,我没骗你吧?”

  “她……她是?”
  男生跨前一步,高高瘦瘦的身体把两个女生分开。“哦,忘了介绍,这是谨瑟。”顿了一下,他又回过头来,表情很是郑重地说,“这位是我的同班同学周西西。”谨瑟记得男生语气里的流转和起伏。像是温暖的河水紧紧地贴着河床,这么一路流淌开去。

  叫做周西西的女生怀疑的口气:“谨瑟?你的妹妹?”
  “哦,不是。”像是补充上的句子,充满了强调的意味,“她是我的女朋友。”
  女朋友。
  这三个字像是最温柔的匕首,瞬间刺中了谨瑟,瞬间说不出话,整个人沉陷在巨大的幸福山谷之中不能自拔。
  叫做周西西的女生硬是把眼泪给憋了回去。只是临走时盯着男生的眼睛说:“算你狠!”
  [六]
  “你刚才表演得很好。”
  “谢谢。”
  ——这样的对话真是诡异得很。两个人找了一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了下来。
  “我请你吃饭吧。”
  “还是不用了吧。”
  ——这么说着,谨瑟的肚子却不争气地叫起来。而被男生提起,胃肠更是咆哮不息。
  “我都听见你肚子在叫了。”
  “……”
  “吃点什么?”
  “炒米粉吧。”
  等餐的空隙里,男生坐过来。
  “今天真的很巧哦。本来我还在想,今天一定要被这个周西西给逼到角落里了,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你。”
  而话题显然不在一个层次上,即使转折接近一个圆周的弯度也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你那天怎么会出现在补课班。”
  “哦,那个补课班是我姑妈办的,她是我们青耳中学的老师。”
  “哦。”
  “……那天我是去给她送便当的。我们家……姑妈家有三套房子。我自己住其中的一套……不过今天真的是要谢谢你哦。”
第47节:如果说有交集(7)
  “嗯?”
  “我是说……被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喜欢着……是一件多么折磨人的事。”
  “那个喜欢着别人却不被别人喜欢的人呢?”谨瑟顿了顿,两人的话都有些曲折,像是绕口令一样拗口,“不也是一样的难过吗。”
  “可是……”
  可是什么呢。
  就知道他会这样说!
  男生埋头吃饭。玻璃上有污渍。像是一块伤疤。而难过终于像是雪花一片一片纷纷扬扬地砸下来。正因为刚才小小的满足的虚荣心,谨瑟才有了更深一步的探询,排除今天这种偶然的存在,自己在这个男生的心里到底站在哪个位置呢?也许不如刚才那个叫周西西的女生呢。而他对待她的喜欢又是怎样的漠视呢。这样的男生,只贪图自己的喜欢却不顾及别人的悲伤,这样的男生,是值得自己信赖和喜欢的人吗。

  想到他不会看穿自己的心思,想到他不会温柔地低下头拉自己的手,想到他会像拒绝周西西一样拒绝自己,谨瑟的脸色难看得像是刚刚遭遇过一场黑色的暴风雨。突然之间的不高兴使得男生也手足无措。

  他抬起头来,整个身体的线条都僵起来。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尴尬的东西一样,故作轻松却又原形毕露地说:“……你有喜欢的人吗?”
  突然之间就厌烦起这个话题。
  “有!”很大声地。
  “可以讲讲他吗?”
  “不可以!”
  “比起我如何?”
  是别样的眼神。“……你和他哦,你也是这样喜欢八卦的人吗。拜托,你是男生哦!”
  “可是我……”
  “啊~~呀呀!”
  “怎么了?”
  “几乎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
  “什么事呀?”
  “本来说好的,我要去车站接哥哥的。可是一遇见你,我就把那个事差不多给忘光了。不行啊,马上就到时间了,我要赶紧过去!那……对不起……再见了……”

  比自己先站起来的却是男生,单手提过自己的书包,声音淡定而柔软。突然之间就变得高高在上,自己寻他的脸总是需要仰视。
  “天黑了,路上不安全。我陪你去吧。”
  街道上人并不多。这一段路稀稀落落。不是那些繁华到让人感到烦躁的地段。而路灯却一盏盏亮起来,连成辉煌的一片。男生走在自己的前面,谨瑟落他一个身位。这样沉默着向车站走去。男生的确是与女生不一样的生物。长手长脚,走起路来也是轻快,没有回头的男生并没有发现,谨瑟已经距离自己有好长一段的间隔了——而如果是被他牵着手,自己是不是就会走得和他一样快?谨瑟看见男生一脸不解地回过头冲自己喊的时候想。

  “喂,你不说是七点多的车吗,为什么不走快一点,却老是跟在我后面?”
  男生跑过来。
  谨瑟勉强露出笑脸:“你的背影比你的脸长得好看!”
  男生刚想做出愤怒的表情,一瞬间发现了女生脸上的眼泪。而表情却来不及转换成慌乱和疑惑。所以那一脸复杂的束手无策的孩子样的脸就清晰地写在了谨瑟的瞳孔里。

  “你怎么哭了?”
  “……突然想到,没有人会喜欢我这样的女生。”
  “嗯?”
  “没有人会喜欢我。”
  “不会哦,我就很喜欢你的。”而话一出口男生的脸就红起来。是一句玩笑话吗,揣想的同时男生已经摆出了无所谓的嘻嘻哈哈的造型,“喂,真是怕了你了,再不走就接不到你哥哥了。”男生伸出手拉住谨瑟。而距离的接近使谨瑟闻到了男生身上热气腾腾的汗水的味道,她突然好想钻到男生的怀抱里,紧紧地抱住他。

  会有心想事成那回事吗。
  会有吗?
  ——男生另外的一只手突然环绕过来,而步伐也是快速的跨出。在一盏昏黄的路灯下,突然挡在了谨瑟的面前。因为高于自己的缘故,谨瑟看到是男生身上穿的蓝色短袖。洗衣粉的味道扑鼻而来。男生把自己温柔地搂在了怀里。

  只是幻想而已。
  他们还没到车站就接到了哥哥的电话。
  “喂,搞错没有,你没去接我也不在家,现在疯到哪里去了?”
  “……我、我……”
  “我什么我哦,赶紧给我回来,我饿死了。”
  男生说那我送你回去吧。是贴着谨瑟的耳朵说的。却还是被电话那边的哥哥捕捉到。电话里的声音立刻聒噪起来。
  “啊,没什么啦。是我的同学。”
  一到家。谨明就扑过来:“喂,跟你哥我说说,那男生是不是貌似潘安帅似谨明,才把你给迷倒了?”
  “喂,你胡说什么?你有没有一点做哥哥的模范带头作用?”
  “哈,我还不够模范吗。哎,我说……”谨明像参观恐龙化石一样很诡异地看着谨瑟,“你怎么闷闷不乐,一副狗没吃到屎的样子?”
第48节:如果说有交集(8)
  “就是同学而已,忽然遇到了。”
  谨明立刻窜到书房去翻出谨瑟班级的相片,大呼小叫着要谨瑟帮助自己指认是哪个男生。
  “……”谨瑟无奈地翻了翻白眼,手指划过一个又一个男生却落不下来。而谨明气急败坏地说道,“喂,你不会告诉我你在和一个女生谈恋爱吧!”
  谨瑟站起来说:“我……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啊!妹妹,你……你太前卫一点了吧。”
  “……好像是叫做炎樱,而且我们也没有谈恋爱,你不要胡说。”
  “那你要指认给我看。”谨明的笑容像是长开不败的鲜花一样,即使是这次考试砸锅了,即使是他愤愤不平地诅咒着给他带来痛苦的同名男生,可是这一点也不影响谨明对妹妹谨瑟的八卦的愉悦心情。

  指认是那天放学。一片混乱不堪的人群里。谨瑟带着哥哥跟在高高瘦瘦的男生背后指指点点。男生的身影却像是水里聪明得意的鱼,很难捕捉。钻进人群倏忽不见,一会又在车棚里冒出来。

  “哦,看见了没有,就那个了,推着绿颜色自行车的那一个。现在正背对着我们站。”
  “你喊他的名字啦。”
  “我不喊!”
  “你喊吧,求求你了,你不能叫我看一个人的脊背就记住他是谁吧,我哪里有那本事啊。”
  “……好吧。”谨瑟清了清嗓子,“炎樱……”
  或许是声音太小,或许是他没有听见。男生只是把车把正了正,像是抱怨的神情嘟囔了一句什么。而在他身边的人都捂着嘴巴笑起来。
  “就是他吗。”
  “……”
  “你喜欢的就是他?”谨明说,“放心,谨瑟,只要你答应我请我吃饭,我上去帮你摆平他。”
  “摆平?”
  “就是告诉他,你喜欢他呗。”
  “啊?”
  “啊什么啊的,有什么大不了的。”
  从自己的瞳孔里看出去的天,以及横在头顶的乱七八糟的电线,操场上沸腾成一片的人群,混乱找不出秩序的存在,而不远处的男生微微含起胸,像是沉思的模样。哥哥单手扯着书包跑过去,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而谨瑟忽然意识到,那将是多大的尴尬。
  于是也匆匆跟上。
  谨明拍了一下对方的肩:“请问你是叫炎樱吗?”
  “哦?”微微一怔,“我……”
  “你……”
  即使一下认出对方,即使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男生还是如实接下了上面的问题:“你认错人了。我叫陈锦明。”
  而赶上的谨瑟也听到了男生的话:我叫陈锦明。
  他不叫炎樱。
  他叫陈锦明。
  他不叫炎樱。
  他叫陈锦明。
  陈锦明。一个被哥哥诅咒了N次的名字——瞬间想到了接下来要急转直下的局势。女生一把扯住了哥哥的衣服。叫做锦明的男生很明显看到了自己,拘谨的面孔上浮起了笑容:“谨瑟?”

  而劈头盖脸的责骂就纷纷扬扬落了下去。而最后一句“陈锦明,以前的就一笔勾销,从此以后不许你和谨瑟来往!”更是掷地有声。虽然没有哥哥对他那么大的恨意,谨瑟自己的心里却也是疙疙瘩瘩。

  谨明剧烈的反应震慑住了男生。
  谨瑟只是看了一眼站在暮色里不出一声的男生就转头随着哥哥走掉了。
  [七]
  很多情绪都如同天上的浮云,很快就会烟消云散。而被哥哥狗血淋头地臭骂了一顿之后,谨瑟也就自然地把叫做锦明的男生放在心底。像是自己这一片海域里的沉船,若无人来打捞则再无见到光日的可能。即使谨瑟当初会有小小的不服气,会和哥哥顶撞什么“那也不是他的错?”“你凭什么干涉我的自由?”之类的话语,可是一想到哥哥对自己的关爱以及男生对自己的漫不经心,她也就没那么悲伤地接受了现在的结果。

  所以,一个月之后,当叫做周西西的女生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并且没有来头的扇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之后,谨瑟甚至来不及流眼泪就听见周西西喊着:“他死了!”

  “谁死了?”
  “陈锦明死了!”
  “……”像是听别人在说戏,脚像是踩在云朵上,总之是很朦胧很悬乎的状态,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比自己更悲痛更情绪失控的周西西先哭起来,她无力地蹲在地上:“他最近心情一直都不好,而这都是你的错。你知道么,为了你他做了许多许多事,从不乐意多讲话的他甚至每天搜肠刮肚地想些好听的话题和好玩的笑话,甚至要我扮演追求他的女生而与你在快餐店偶遇,甚至写了情书给你却不敢送出……”女生的话滔滔不绝,而谨瑟只是看着她因为哭泣而抖动的双肩,“他做这些都是为了你,可是你知道吗,从我第一眼见到他,我就……喜欢上了他……”

  谨瑟动了动嘴唇:“他是怎么死的?”
  周西西紧紧地捂住嘴巴,呜咽声伴随着那四个字像是黑色的雪花轰然落地:煤气中毒。
第49节:又寂寞又美好(1)
  后 记 又寂寞又美好
  01
  锦明,以前一直没有说起,我把你写到我的文字里面去了。
  未经你的同意,会不会惹怒你?
  我知道你是好脾气的,总是纵容我。所以,我学会了在你面前飞扬跋扈得寸进尺。
  02
  这么多年,你就像一只候鸟,从南到北,再从北到南,然后走得越来越远,几乎完全走出我的视线……而我就像一只蜗牛,仍在北方。所以中学时你向我所描述的丰盛而壮丽的南方景象,对我来说,仍是一片氤氲。我会在想起你的时候想到南方的温暖和潮湿。每年一次漫长的梅雨时节,将整个南方淋成忧郁的姑娘——此刻的我,蜗居在一间不足四十平的小房子里,看电视、写作、唱歌……做自己想做的事,只是,有时也会寂寞,会不甘心地站在窗口,俯瞰外面的世界。

  这世界人那么多,来来往往,却还是会感到寂寞,这真是一件要命的事。然后,我们撑着学校二楼走廊上的栏杆,努力将身体探出去,如果有风,如果地面上有人恰好仰起头,那么他会看见两张忧郁的男生的脸。

  “我数学测试打了二十四分……然后,班主任找我谈话了。”
  你伸手拍了一下我的脑袋,像是开玩笑似的说:“他又跟你‘念经’了?”
  “这狗日的高考!”我转过身,倒仰在栏杆上,在不至于惨烈地摔到楼下的可允许范围内尽可能探出更多的身体,而目光则把我全部的烦恼都推向了又高又远的天空。你特别配合我忧伤的情绪,噼里啪啦地拍着铁栏杆叫嚣:“这日子活得可真窝囊啊!”

  03
  能写完《青耳》我很高兴,它是一个礼物,写给你,以及我们的十七岁。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写不完这个小说了。身体越来越差,我无法坚持正常的案头工作和写作。在我邋遢的小房间里,我摆出各种姿势抱着笔记本来写东西,最夸张的是,我仰面朝天地躺在地板上,把笔记本从天花板上吊下来,因为这样我就不必弓着我受伤的腰了。可即使是这样,我背上被拉伤的肌肉还是不可阻止地“异军突起”(是左侧肿起来了)。我去了几家医院看医生,他们都弄不清楚我到底怎么了:做彩超与CT,给骨头拍片以及尿和血液的检查……你知道我像个木偶一样按部就班地做着这些的时候,内心存有多大的恐惧。我手里拿着病历等着划价交款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悲天抢地的号啕大哭,同时还在不停地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我做错了什么事叫我患上这种绝症!”人们来来往往,没有人关注她的悲伤。在询问台前,一个手里拿着CT片的男人语气冰冷地说:“你别哭啦!”她还是哭,于是男人走过来,拉起她的手。

  我总是善于把各种悲伤的事想象到发生在自己身上。
  如果有一天,我像那个女人一样倒霉,谁会拉起我的手呢。而在面对巨大悲伤的同时,能放声大哭也是一种幸福呢。这是你说过的。你还记得吗?我们十七岁的时候,暮色降临,我因为什么事蹲在操场上哭起来——那还是我高中时代唯一一次逃课呢,我不敢看不远处教学楼里一片明亮的灯火,你从容地站在我的对面,迫于黑暗,只能看到你模糊的轮廓。而你漫不经心的声音像是被雨水过滤过一般忧伤而无情:“你小子还挺能哭啊!不过,能哭,能流出眼泪也是一种幸福呢!”那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说,只觉得你的话里到处是刺,像是对我的悲伤的冷嘲热讽,我不允许你这样践踏我的尊严,所以冲过去和你打架。后来当我们衣衫破烂一前一后地回到班级时,所有人以为我们反目成仇了呢。只是他们不知道在教室门口我们俩还勾肩搭背的嘻嘻哈哈。

  打架,只是为了发泄我们对高三的不满。
  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寡淡的人。除了你,交不到任何知心朋友。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话越来越少了,少得常常会在二十四个小时一个人藏在房间里甚至要拉上窗帘避免见到阳光,即使在面对巨大而沉重的难过的时刻,我也是紧抿嘴唇,不让自己掉下眼泪来。

  你说你哭啊,你怎么不哭呢?你说最可怕的莫过于面临强大的悲伤而不说话不落泪。你这么对我说的时候是在高二下学期,我的突然失聪和失语让你泣不成声。然后,你带着我去医院,就像是一个大人一样领着我在充斥着来苏水味道的医院走廊里走来走去。而第二天诊断结果出来时,因病情的严重和不能确定,医生不肯直接和病人讲,是你以病人家属的身份大义凛然地走进了医生的办公室,而我在忐忑恐惧的同时终于坐在办公室外的走廊上掩面而泣。

第50节:又寂寞又美好(2)
  离开青耳去哈尔滨看病的前一天,你带我去天桥上找算卦先生。你说这个很灵的,上次在他那里给远在南方的父亲算卦,结果灵通得很,他一咬牙就战胜了脑血栓,而没有去向马克思报到。一路上我很紧张,手心里全是汗,而且不停地想上厕所。在天桥上,算卦先生的眼睛睁睁合合,像是头天晚上没睡好觉一样,他算出来的结果使我们俩目瞪口呆,他说我会得很大很大的病,甚至不可治愈。你像头小豹子一样想揍他。就这样,我们的位置来了一个对调,回来的时候你悲伤得哭起来,而我则不停地安慰你。

  幸好,排除了脑癌之后,我几乎雀跃着挂长途电话给你。
  “锦明啊,医生说我得的是脑囊肿。”我还不忘补充一句,“就是脑袋里有炎症,不需要开刀的,再没有破裂之前也不会要人命。”
  “比起脑癌呢?”
  “威胁性当然要小许多啦。”
  “好啊好啊。”即使是克制如你,声音也略略有了起伏,把电话从左手换到右手,电话亭里的中年女人用奇异的目光盯着我。冬天的哈尔滨冷得干脆而直接,不一会儿,手指就被冻僵了。

  “水格啊,你一定要早点回来啊!”
  04
  我们十七岁的时候都干了什么。
  无外乎埋头读书,抱怨功课沉重、没有自由或者为黄色录像带而困惑不已。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如此。我记得我的同宿舍男生,会在晚上十点以后跳下楼去,而天亮之前,又惺忪着睡眼却亢奋地爬楼回来,只是为了去看一场黄色录像。

  在我们不算做朋友之前,我就认识你。
  你一入校就有骄人的成绩。你在足球场上的冲锋陷阵。你在从教室去食堂的路上,却静默而内敛。
  有时候会在路上看见你,清亮的眼睛却看不出情绪,会在遇见熟人时露出营业式的笑容。是卓尔不群的少年,会引来更多的关注却难以靠近。
  而我,那时活得是一团糟糕。
  学习不如意,疾病已盘踞在身体中的某个部位尚未显露,但却以漫不经心的方式给予预兆,会每个月重感冒一次,我趴在书桌上,感觉像是骑着扫帚的哈里波特在天上飞来飞去。还有从来没对人说起的,青春期的生理发育还没结束,我常常在澡堂洗澡的时候很困惑自己的身体……更为重要的是,在这所重点中学,自卑感像是一团庞大的乌云覆盖在我的头顶,看不到光明和希望。

  没有人,从来就没有人夸奖过我。
  像是被遗弃的小丑。
  所以,当你站在我们班级门口问一个女生水格在不在的时候,我有多么的激动和惊讶。
  我低着头走出去站在你面前。比起你的海拔来,我只能算是《白雪公主》里的小矮人。你拍拍我的肩膀,夸奖我的文章写得好。然后从身后扯出一本学校文学社的油印刊物给我,说这一期杂志上发表了我的散文——你是那本叫做《星星草》刊物的学生主编。

  我举起双手向上帝保证,那是多么让人震撼的喜悦。
  我感激你给我的夸奖,即便那是一句假话。去翻那时的相片,被定格在平面里的自己面容呆板、神情委顿。那时老是为数学课而犯愁,最喜欢晚自习后吃放了一个鸡蛋的泡面,还有,那时很与时代落伍地听着小虎队和Danny的歌。

  是不是很像一个异类的存在?
  05
  然后,堂而皇之的,我们成为朋友。交往不多,却是彼此探测内心的那种朋友。
  那时我们甚至谈到了理想:考一所师范大学吧,然后毕业后回青耳做一位中学老师。而时光果真循着当初的轨迹一路走来,我真的读了师范大学,真的去做了中学老师。只不过没有回到家乡青耳,更没有坚持下来,只做了一年,便放弃了这一份职业——我不具备做老师的理智和冷酷、粗暴。如果我做不到那一点,我就不是一个优秀的老师。即使我很爱我的学生,即使我执教的班级并没有糟糕到让学校把我抛弃。我还是放弃了。

  06
  此后大约有一年的光景,我一直处于一种与世隔绝的状态。
  去年八月份来到这个庞大的北方城市的时候,我一个人拉着大箱子住进了临着街道的一个小房子里。听房东说这房子的年纪比我还大呢。楼道狭窄阴暗,各种沾满灰尘和油渍的暖气管道横七竖八,像是电影里的老房子。因为临街所以常会在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被马路上轰隆隆驶过的大卡车所惊醒。恍惚的我挣扎着从梦中逃脱,常常不知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会无端地干着眼眶悲伤一刻钟。我的小巢,就像是海洋中彼此隔绝的岛屿,水天相接,找不到一条道路去抵达外界。

  而最最有意思的是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晚上,雷和闪电交替出现在城市的头顶,滂沱的雨水持续了整整一个晚上,我穿着短裤蹬着拖鞋下楼去上网。街道纵横交错,像是迷宫,很快我就迷路了,既找不到网吧也找不到回去的路,站在凶猛强悍的雨水里,不知如何是好。

第51节:又寂寞又美好(3)
  07
  现在每天傍晚我都会去使馆区的绿地踢毽子。踢了几个月之后我发现我两条腿好像长度不一了。这让我惊讶了一个晚上。“难道我还可以长高吗?”“是不是左背的伤牵扯到左腿了所以它才会看起来有点短。”“再或者,我的视力有问题”……我像是一个小孩子,躺在床上,高举着双腿认真地研究比较。

  我说过自己的寡淡,见到陌生人会心存抵触,即使是对他人抱有好感,也不知该如何去表达,所以交际常常成为最让我头疼的问题。今天傍晚,有人过来夸奖我毽子踢得好并且要跟我一起玩,我只是勉强地笑笑,转身走开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老是这样,老是把自己隔绝在他人的世界之外,我就永远是孤单的。

  08
  可是这样,不也是很好吗。
  像是一个独立的、按照自己的方式经营、径自转动的小星球。
  自生自灭。
  困守在我的文字世界里。
  我是巫。我是子民也是王。
  又寂寞又美好。
  09
  而这种固守肯定会被打破。只是因为那个攻克城池的战士尚未到来。我不确信奇迹,就像我不确信多年之前你说的海市蜃楼。你说你看见了天空中飘荡着一座城池,你说你看见无数条鲸鱼从云上集体游过……无数巨大而神奇的景象被你一本正经地叙说着。那时,我一直视你为白日做梦。

  而你话锋猛然一转说:“水格,你要相信奇迹。即使你数学只能得二十四分,只要你相信奇迹的发生,你就能考上大学,去读你喜欢的中文系。”
  而从你十八岁起,我就认定,这世界再没有奇迹了。因为我的词典里,奇迹这个词语的解释只是再见到你。
  这些天来,连续在医院和编辑部中间奔跑,我已是疲惫不堪,疼痛却不见任何减少,我时常在一个人的时候丧气地想,我这样是不是活不长了。可是,即使是有一个非常危险的核,藏在最深最深的不见阳光的地方,像是一枚炸弹等着我去引爆,我也要告诉自己一定要非常非常勇敢地去迎接。

  真的,没什么不可以。
  因为有了疼痛,才时刻提醒着我,到底什么是幸福。
  和每天一样,雷打不动的,在傍晚去绿地。在一条只容得下一个人的羊肠小道上,从我身边走过了一个少年。穿八分的米色短裤,露出结实的古铜色的小腿,步伐轻快,而擦肩而过的一刹那,我就像是一个回光返照的老人,确信那就是你,十七岁的锦明,穿白色的T恤,胸襟处有一幅浅蓝色的好看却模糊的画,麦色的小臂就赤裸裸地搁浅在阳光下。而背在肩上的书包因为过于巨大而显得夸张。

  那是你吗。
  那是锦明你吗。
  那是奇迹吗。
  是你带着你的十七岁再一次来到我的身边吗。
  终于从随后漫长的冷静中,我确信那只是我的眼花。而转了一个圈子之后,我看到草地上刚才路过的白衣少年解下书包,从里面倒出了一堆酒瓶。然后近乎旁若无人地耍起那些瓶子来,像是刀光剑影或者像是龙飞凤舞,那些瓶子像是有了生命,再或者是男生的手拥有了强大的魔力,一时之间不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的帅气,即使是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年人,也饶有兴趣地站成一排,甚至在一个漂亮的动作结束之后会试图鼓掌叫好。而我站在你的侧面。是的,锦明,我像是又见到你了,你十七岁的时候,对我说过理想的,是在这样的暮色里,是这样的站位和角度,你侧过脸,光线切下来,把你的半张脸藏在阴影里,看不出喜怒的角度,视线往远处看,一些男生女生在操场上把给草坪灌溉用的水管抢夺下来四处喷洒,水管所到之处立时传出此起彼伏的声浪。然后你的声音幽幽地传了过来,你说你想去做一个调酒师。而我傻了吧唧地问了一句,调酒师是干什么的。

  而那样的年华终于被淹没在时光的河流之下。
  我们再也寻不回。
  再也寻不回。
  只能在记忆里,像是目睹发黄的胶片,眯起眼,对着阳光的方向,一遍遍小心翼翼的重新拾起,即使不再是当初的味道和景象,却还是倍感欣慰。
  而此刻,从自己的瞳孔中看出去的,正在微微暗下去的天空,以及飞得太高以至于只有几个大小不一的黑点的风筝,以及男生抛向天空的酒瓶,像是巨大的前所未有的震动尖锐着划破自己的缄默,那些藏在往事里的思念和伤感终于从被撕裂的伤口处滚滚流出。

  无懈可击。
  整个世界都弥漫着你的气息。
  这是一个奇迹。
  10
  ——不久之前,接受一个八卦记者的采访。提到友情,他问我,你最想念的人是谁。我说锦明。他说,谁?我重申,陈锦明。我少年时代的一个朋友。他推了推眼镜说,为什么。我确信我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微笑着,但声音却像是走了太过漫长的道路,从非常非常遥远的过去,穿过淋漓的大雨以及茂盛的荒草,不断扑落的叶子以及斑驳褪色的城墙,年久失修的校园、光影变换的季节……终于走过这长长的、长长的道路,来到了我的嘴边。

  我说:因为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11
  ——而写完这一本《青耳》,我也真该歇一歇了。
  想暂时离开书本和笔。花一个下午的时间研究蚂蚁、学着做一道菜蚁或者思考生活的意义。人总是要长大。
  12
  ——而这一本书,你会看到吗。你会喜欢吗。你会把它放在你生命中一个什么位置呢——尽管生命这东西对你来说,再没意义可言。
  13
  天彻底黑下来。
  我没带手机所以不知道时间指向哪里。人潮散尽。草地上一个白色的身影蹲下来,从书包里翻出纸巾来擦拭汗水。空气中有小草的清澈的味道,世界里再没有那些无意义的噪点,一切都还原到生命最初的纯白。所有的风筝都已回家,所有的年华都已落幕,所有的扑落都已归根,所有的光线都已消隐……我听见了十七岁时那场彻夜未停的大雨的透彻而壮观的声音,我从台阶上站起来,走过去,像是你从未离开过一样叫喊你的名字:锦明。

  站在黑暗中的少年微微一愣。
  水格
  2006.7.7于沈阳
第52节:黄昏以后,和青春道别
  黄昏以后,和青春道别
  ■ 贾雪迪
  “而那样的年华终于被淹没在时光的河流之下。
  “我们再也寻不回。”
  我在阴暗潮湿的宿舍里读《青耳》。世界在不知不觉之间安静下来。好像不久前一个人在市区中心等车时在某一刻所感受到的。拥挤的城市空旷。熟悉的面容陌生。喧嚣的街道沉寂。远去的场景重现。暮色中忽然落下的雨。

  不止一次地说,我非常喜欢这部作品。
  是清淡的文字,有安静而隐忍的疼痛。
  我迷恋那些贯穿于整个作品始终的清冷的意象和清晰的疏离感。灰色的城市与穿过城市的风。红绿灯交替闪烁的十字路口。光线下飞舞的尘埃。黄昏里的云朵。彻夜不停的大雨。

  是黑白胶片记录的少年时光。在荒无人烟的角落里自开自败。绚烂和凋零。而一切都不会再回来。如同一场静默的祭奠。祭奠那些属于我们的岁月,远去或者离开的人们。

  我记得那些少年。
  纪言。炎樱。小夕。川夏。谨瑟。周西西。以及锦明。
  锦明。他的白色衣衫。他伫立顶楼时的模样。滑落他面容的泪水。他身上安静的绝望。以及故事的最后仓促地离开。
  锦明。我默念他的名字。人们手中的莲花灯,微弱地照亮水面,它们漂浮于时光的河流之上,流向某些未可知的所在。
  我也迷恋《青耳》叙述故事的方式。在各个章节中逐个出场的人物。他们相识或者未曾相识,切近或者陌生,各自曲折和悲哀,拥有专属的细微幸福和希望。他们是狭窄逼仄的生活空间中彼此淡漠的背景,是错身而过的深海游鱼。看似毫不相干,也可能真的毫不相干。然而轨迹却在某一点交错,影响彼此。因而向前追溯的时候,那些我们以为彼此孤立的事情却在不经意的时候串联在一起,最终无可挽回,无从救赎。天色苍黄,神明在云端微笑不语。

  我想起那一天读完书稿的时候正好是傍晚,隔壁宿舍有人在大声读着古诗十九首的句子。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我知道总是有一天,我们要走上道别的路。道别之后,无数的未知汹涌而来。而每一条路,都注定没有归程。最后的最后,只能自己一个人走下去。最好的温度,不过是左手握住右手,以此取暖。

  就像某一刻天光逐渐熄灭,夜晚即将在不久之后不可挽回地降临,我们却依然只能遥远地伫立于彼此身旁,孤单地存在于人群之中。而暮色兀自苍茫。
第53节:迷 宫
  迷 宫
  ■林壁炫
  夏天的时候,囤积天上的云团全部都倾塌。
  大雨覆盖了城市。楼房与街道漂浮在水上。
  看《青耳》,眼前总浮现这样的景象。如此盛大。如此浩荡。青春在岁月中形成了一场不可躲避的劫数。我们奋不顾身,飞蛾扑火,经脉断尽,灰飞烟灭。可是仍旧在所不辞。

  青耳城高高的墙切碎了头顶的天空以及少年们凌乱的时光。他们在这座庞大的迷宫里费尽心机彼此寻觅,彼此相遇,然后握紧双手不离不弃,即使相互残杀也不愿分离。

  只是希望不再寂寞孤独地成长。
  却不知命运盘踞头顶操控一切。
  所有的遇见,只是迷宫的一处拐角。
  所有的背离,只是迷宫的一堵高墙。
  所有的思念,只是迷宫的一面镜子。
  所有的遗忘,只是迷宫的一扇天窗。
  所有的救赎,只是迷宫的一道入口。
  所有的心伤,只是迷宫的一条死路。
  探寻是游戏规则。迷失是游戏结果。
  可是仍旧不死心。类似某种向阳植物对光谱与温度本能的追求,颤颤巍巍朝着有光的地方生长。
  苦涩的温暖以及光滑的悲凉。
  刺眼的光亮以及沉柔的黑暗。
  青春在迷宫中释放最大的能量。充斥所有被岁月淘尽的空白。用爱,用勇气,用记忆,用泪水,用仇恨,极致地张开,填补随处捕捉的虚空。
  ——就是不要被毁灭。
  水格笔下的这群白衣胜雪心净无尘的少年以各自不同的姿态蓬勃生长。在迷宫里跌跌撞撞。却依旧义无反顾向前挺进。
  纪言。炎樱。锦明。周西西。小夕。谨瑟……这些名字更像一种符号。每个符号背后都有伤痕。每个符号面前都有渴望。每个符号正面总要坚强。每个符号反面不得不哭泣。

  所有闯进那座叫青春的迷宫里的小孩,身上何尝不是都烙着这些符号。
  以不同的轨迹穿越共同的年华。
  即使彼此未曾相逢,无法辨认。
  可是一想到在四周总有许许多多的人和你一样在迷宫中仓促且勇猛地闯荡着。无处不在的,存在着。
  内心便会有力量。
  你们给予了我温暖和慰藉。
  我在梦里面见到你们。
  我们在迷宫里抱着笑着还流着泪。
  一路春光,一路荆棘。
  几时青葱,几时暧昧。
  跨出迷宫之后,不见了少年仓皇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