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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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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夏
序幕
这位不久前病故的前志愿军女文工队员,她的故事并没有随她消逝
那是2001年早春的一天上午,我去参加了一个遗体告别仪式。
记得那天是晴天,却觉得天空不那么晴朗,似乎空中笼罩着若有似无的浮尘。我从公主坟乘一线地铁赶到八宝山。走进公墓大门之际,觉得一切都很熟悉:一辆
接一辆的汽车;熙来攘往的人们;沿灰色围墙置放着的一些纸扎的花圈。首都北京的特点之一,就是任何公共场所都不缺少往来的人群——八宝山公墓也不例外。
为了向亲朋好友的遗体告别而来八宝山,已记不清多少次了。
只知道每一次来这里送别远行人之后,归途中内心总不免抑郁。一想到各色人等,从南北东西、五湖四海,跨越人生的漫长或短暂的路途,汇聚到北京,最后却统统从八宝山公墓这一站集结,化为一缕青烟,永不归来。想到这里,每每摇头叹
息,情绪总要受些压抑。尤其是有一年送别我的一位年轻战友——一位军队颇有影响的作曲家,因患肺癌,年仅38岁便撒手人寰……望着围着黑框的大幅遗像,一如生前在向你微笑,总觉得他的离去,也带走了你自己的一部分……这次从八宝山送
别战友归来,令我难受几天。
所以此后我一般不愿上八宝山。曾有几次相熟的同事故去了,我因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没能参加遗体告别,过后虽然遗憾,但又想:同事的音容笑貌长留我心底,我一生都不会与之告别;或许比参加了遗体告别,脑海中永远印下死者那经人化妆
后的僵滞的脸,更令生者好过些。
但是这一次的遗体告别我却必须去。因为我有承诺,有对死者的郑重承诺。
遗体告别仪式在一间小而普通的告别室举行。我从公墓西侧大门进去,很容易就找到了那里。
应该说,这个遗体告别仪式显得有些冷清。稀稀落落聚到告别室前的,也不过二十多人。告别室前的水泥台阶上,用黑纱围绕死者的遗像,布置了一个简单的灵台。葬礼像目前北京普通人去世时例行的一样,非常简单。主持人宣读了一个几页
纸的悼词,然后是向死者遗像三鞠躬,再接着便是在哀乐声中,依次走进告别室,由右侧门进去,向安放室内的遗体行鞠躬礼,然后围绕遗体一圈向死者告别,再与死者的遗属握手致哀,最后由左侧门鱼贯而出。
但我还是感觉到这个葬礼不同寻常。
首先,参加遗体告别仪式的人虽然不多,却几乎是清一色的六七十岁的老年人。我知道,这些人都是死者年轻时的志愿军战友。
这些人年逾花甲,青春不再。虽然来向死者永别,却又有意无意地把这仪式当作老战友聚会的机会。因此,男女老战友间,握手寒暄,互致问候,不免冲淡了仪式的哀伤。
还有,令我心头升起莫名激情的,是告别室前悬挂着的死者遗像。
或许是死者临终的嘱托,遗像使用的是死者二十岁以前的一张照片:一顶帽沿微微上翘的军帽下,两只扎着辫绳的油黑的发辫间,盛开着一张年轻女性的灿烂笑脸。一缕阳光投射到照片上,那确实美丽动人的志愿军女战士的遗像,好似一阵春
风掠过我的心头。我也注意到,参加遗体告别的老战士们望着死者50多年前的照片,不免沉人各自的回忆。
谁不怀念自己的青春时代?即令是最残酷的最饱受磨难的青春岁月,在回忆中依然是美丽的,令人怀想的!
我久久凝视着她的遗像。我并不认识年轻美丽的她,或者说,我没见过她年轻的容貌。但是,第一眼瞥过,我就认出了遗照的主人。很显然,我记忆中的六十多岁的老大姐,和眼前的美丽玉照之间,有着不为岁月流逝所消磨的特征;不过,更
令我与这英姿焕发的遗像瞬间产生相熟甚至亲情之感的,是我知道了在这年轻女性的灿烂笑容与不久前辞世的老妇人之间的人生秘密。由此,我更加确认,每一个辞世而去的人,都会带走一部人生故事。
所幸的是,这位不久前病故的前志愿军女文工队员,她的故事并没有随她而消逝……
差不多是两年多以前,在1999年的4 月里,我开始采访一些志愿军老战士。在此十年之前,从纪念朝鲜战争爆发40周年前夕开始,我陆续出版了有关中国人民志愿军出兵朝鲜的系列作品。这些作品受读者欢迎的程度是我写作之初没有预料到的。
这套系列作品并没有全部完成——一半是因为有其它事情的耽搁,一半是因为遭遇到某些学术以外的种种干扰……十年一晃,有心的出版社编辑提醒我:就要到朝鲜战争爆发50周年纪念日了,你的出兵朝鲜系列要不要继续?
当然应该继续。有出兵朝鲜的开始、进程,就应该有其结束。
写了国际风云和高层军事将领,也应该写到基层指战员。于是,我计划写反映朝鲜停战前夕的金城反击战的“最后一战”。
采访的过程辛苦,而且不顺利。不少当年参战的高级将领已不在人世。尤其是,众多的指战员在对近半个年世纪前的最后一仗的追述中,显出了革命英雄主义事迹描述的雷同。在对众多资料和采访的思考中,我苦于理不出一个头绪,或者说找不到一个艺术构思的出击点。
当时,我不得不承认,我的这项写作计划或许真的难产。但是有一天,我在北京西直门附近一幢公寓楼中的某个单元前去采访一位前志愿军某部的侦察科长时,我的艺术触觉受到了某种触动。
当时那位侦察科长讲述了他亲身参加赴朝作战的经历后,向我介绍一直坐在他一侧沙发上的夫人说:
“她也参加过金城反击战,她当时是文工团员……”
于是很自然地我便同这位原志愿军文艺战士聊了起来。不经意间,她忽然说道:
“那时候,在朝鲜,我们文工团员都挺年轻的,有的女孩子才十三四岁。过封锁线,跑不动,老同志让这些小鬼们跟着驮炮的骡子跑,一人拽一根骡子尾巴,跑得尘土飞扬,炮弹一炸……唉,牺牲的、负伤的,文工团员也有不少人都留在了朝鲜……”
侦察科长夫人的这段平静的叙述,却像一块石头扔下,激溅起我心田的波涛。我仿佛穿越半个世纪的时空,目光所及之处,是那样一幅摄人心魄的图画:
朝鲜战场的封锁线上,弹坑遍布,硝烟四起,炸弹不时爆炸。
负重的指战员和一些背着乐器的男女文工团员飞奔着穿越炮火拦阻线。一些骡马驮着迫击炮或是炮弹箱被驭手牵着奔跑,骡马的尾巴拖拽着一个个年轻的小文工团员。这些“战士孩子”一脸稚气,双目惊恐,军服显得肥大不合身……在冲天而起的爆炸气浪中,他(她)们弱小的身躯似要被吞没掉……
我禁不住想:这些十三四岁的小文工团员,在还应向父母撒娇的年龄,在应该无忧无虑嬉笑玩耍的年龄,在应该坐在明亮教室里读书的年龄,却自愿来到死神时时伴随的朝鲜战场,一旦被炮火击中,青春的美丽篇章还未展开便倏然中止……想
想看,这些孩子为这场战争做出了多么巨大的牺牲!
我忽然明白:战争的故事,因为这些孩子,因为这些花季的少女战士,因为那些青春貌美的女文工团员,而更显得凄婉、美丽,因而也更加残酷与生动感人。
那么,我试想,去深人地采访众多依然健在的前志愿军文工团员,或许可以为我的战争题材写作另辟蹊径?
于是,在那一年盛夏已至的时日里,我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在继续进行的采访中,注意增添了一群特殊的采访对象。
冒着酷暑,我重新披挂上阵。带着惯用的采访本,揣着袖珍录音机,我北上辽沈,南下金陵,东至山东半岛,西至古城西安,更多地是在北京九城间穿梭……几个月过去,收获不能说少,写一本纪实类作品的素材也够用了,但是我写作的欲望却好似一点一点被减弱——也许是被我内心越来越膨胀的不满足感所左右,面对生动的、大量雷同的英雄事迹,真好似面对一盘散沙。
我几乎要放弃了。人类就要迈人一个新的世纪了。在信息爆炸、快餐文化盛行的今天,传统的战争故事怎样才能拥有众多的读者?对于缺乏想像力,而靠写实卖文的我,面对采访本上记下的一堆志愿军英雄事迹,觉得束手无策。我处于一种欲罢不能,进退维谷的境地。
而这时,事情却有了转机——
时间已是那年的初秋。一天,我按预约好的时间前往北京平安里附近采访一位原志愿军文工队员——现已退休在家的老同志。
令我吃惊的是,这位七十岁左右的老同志依然住在筒子楼里。
楼道不算窄,但被两侧摆放的煤气罐、案板等挤得只剩下容一人走过的空间。空气中弥漫着厨房和卫生间的混合气味儿。我向一位在水池边洗碗的中年妇人打听我的采访对象。她把头一转,朝走廊里大喊:
“老郭!有人找你——”
“哎,来了来了!”走廊里不远处的一扇纱门被推开,一位穿白衬衣、蓝裤子的老汉迎了出来。
没等我自我介绍,他便殷勤地把我让进室内。
一进门,我以为走错了地方,靠墙一侧竖着两个货架,上面摆着烟、酒、卫生纸等杂货。墙角有一个灰白色的大冰柜。自然,屋里也少不了床、沙发以及衣柜、台式电脑等家用品。朝阳的大窗子下边的一扇玻璃被改成推拉式的,此刻正敞开着。
我在沙发上刚刚落坐,就见玻璃窗外露出一个男孩子的头,喊道:
“郭爷爷,我要一根双棒儿!”
在我与他的谈话中间,不时有顾客光顾:有的买两袋鲜奶,有的买一盒香烟……见我时时停下记录,等待他从售货窗口返回,终于抱歉地解释:
“退休了,开个小杂货店,又为群众解决困难,又为自己添点零用钱……”
之后,我从他的介绍中才知道,他是八十年代中期从部队文工团转业到地方的,先是在附近一处街道办事处工作,后来就离休了。由于街道办事处没有住宅房分配给他,他就一直住在部队营区的筒子楼内。
“谁管呀,说起来是离休老同志,可街道上没房,部队嘛,你转业了还撵你,
这筒子楼也不是合法住的……凑合着住呗……”
显然,对于他的生活状况虽不满意,他也恬淡处之,并不愿多谈。话锋很快转到我要采访的正题上。
时值八月末,燠热尚存。我们啜着他预备好的凉茶,听他讲述赴朝的经历。也许我对这次例行采访没抱什么指望,故而由他自己述说,很少插话提问。就在快到中午,即将结束访问告辞前,我随意问了一句:
“您在朝鲜写战地日记吗?”
果然如我所料,他摇起了头。因我为此寻找了很久,一无所获。我对亲历者的战地日记抱有希望:只写给自己看的东西,或许不似后来学雷锋而写滥了的革命日记之类,能保留下一些独特真实的人生体验。
我起身准备告辞。
“有人写了战争日记……”他随口一句。
“谁?”我两眼一亮,急忙追问。
“苦夏!她到朝鲜以后,记了很完整的日记,不过,从没给人看过。”
“苦夏”,这个名字在以前的采访中,我记得被别人提起过,说她一到夏季就身形消瘦、苦不堪言,因而被称为苦夏。不过,似乎没人愿意更多谈她的事,也没人主动提供她的联系电话和通信地址。
“她在哪儿?可以找到她吗?”我当时的急切表情一定像找矿的勘探者发现了矿脉。
“她就在北京……说实话,苦夏是我们文工队最漂亮的一个女队员……不过,采访她可能没多大用……”他的口气令我惊诧。
“但是她有日记呀!”我几乎要恳求了。
“她还牵着两条人命哩!”
“为啥?”
“为啥?为了她漂亮呗!”
一听他这话,我的心头激动地敲起了鼓。肯定是我的表情的急切让他起了怀疑,也许被他看作是那种猎取艳闻轶事的沽名钓誉之徒,故而,他对我的请求联系采访苦夏一事没有给予肯定的答复。
“试试吧,试试吧。”他送我出来时说,“我先帮你联系一下,看看她的态度吧……”
三天以后,我主动给他打去电话,询问他联系苦夏的结果。
“她不愿接受采访,”电话那一端传来他冷淡的回答,“我早知道她不会接受的,我看算了吧,多采访几个其他的人,一样的……”
“一样的?开玩笑!怎么会是一样的?!”我差点把这句话冲口而出。我告诫自己,不要着急,要耐心。
我想搬出他的老首长说服他。
“我前天见了李司令,他说,有什么事让我找您……”我殷勤之极地对他说。
“我不是帮你联系了吗?是她不愿见,也不能强求哇!”对方似有些不高兴。
“我只求您一件事:把她的电话号码和通信地址告诉我,这对我太重要了……”
“你们这些搞创作的同志呀,不撞南墙不回头……干脆告诉你吧,她的真名叫辜夏……”
也许是他想赶快摆脱我的纠缠,也许是他屋里的售货窗口又来了买双棒儿的男孩,他忽然很痛快地满足了我的要求。不过,他没忘了叮嘱一句:
“你去碰运气吧,可别说是我让你找她去采访的……你就跟她提李司令吧,提老首长也许好说话些。好啦,祝你成功吧!”
告别室右侧的门开启了,吊唁的人们开始排队依次进入。与此同时,哀悼的乐曲也响起了。这与一般哀乐迥异的声音悠然升起,令我心头一颤,就听见前后有人小声脱口叫道:
“哟,是‘道拉吉’①!” ①朝鲜民歌《桔梗谣》。
“喂,道拉吉,道拉吉……”
这抒情而又轻盈的朝鲜民间曲调,对于去过朝鲜的文工队员是再熟悉不过的。我猜想,在遗体告别仪式上选这首乐曲做哀乐,一定是苦夏临终前的亲自安排。
道拉吉,道拉吉,
深山里遍野的道拉吉,
只要挖到两三棵,
就能盛满我的小菜筐……
优美的旋律似天籁般萦绕在告别室内,牵引着人们沉重的脚步。
我缓缓走向她的遗体。
在向鲜花丛中的逝者三鞠躬后,我轻轻地环绕她走过,注目她安详的遗容。
我看见,她一头染过的乌发油亮而鬈曲,环绕着她端庄、清秀的脸庞,被精心化妆过的脸上,双目微启,似要最后向人们诉说。棱角分明的嘴唇被施了淡淡的口红——颜色一定是她生前常爱用的一种。
我一刹时竟想到,这样一位美貌女性,花甲之年风韵犹存,生前一定喜爱化妆。而从她成年起,被动地由别人为自己化妆,恐怕这是仅有的一次吧!
向死者遗体告别后,我来到灵前右侧的遗属前,向死者遗属握手致哀。
死者的遗属只来了两位:一子一女,来向母亲告别。儿子是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身材笔挺;女儿三十多岁,亭亭玉立,面容与母亲十分相似。她的名字叫玉薇,我曾见过她。
在和玉薇握手时,她认出了我,含泪点头。
“谢谢您来为妈妈送行……”
“葬仪安排得很得体,”我宽慰她,“使用青春遗像和朝鲜民间乐曲代替哀乐,恰如其分,妈妈可以放心远行了……”
“谢谢您。这都是按照妈妈生前的喜爱来安排的……”女儿解释道,“遗像是用妈妈最喜欢的一张放大的,‘道拉吉’乐曲也是妈妈临终前常听的……她爱回忆年轻时代……”
玉薇最后的一句像是不经意说起,但却是对我的一个提醒。我握手向她告别,说:
“放心吧,我正在抓紧整理你妈妈的回忆……这不仅仅是对战争的回忆,更是青春回忆,人性回忆……”
离开玉薇后,我在想:玉薇作为女儿,未必知道她的母亲对我开启回忆闸门的不易,更不一定知悉,母亲那道回忆闸门之内的秘密。
当我获得苦夏的电话号码和联系地址后,整整考虑了一个晚上,也踌躇不决:究竟是先给她打电话呢,还是冒昧直接上门求见?显而易见的是,两者都会有遭遇拒绝的危险。
我寄希望于这些文工队员的老首长,由首长引荐好似获取了通行证。遗憾的是,当我给李司令家拨通电话后,得知这位离休的老将军去了江西,好像是为了一个有关红军历史方面的纪念活动。并且,何时返回北京没人能说得准。
最后我决定:先电话联系,不论是否遭到拒绝,都得上门拜访。
我挑选了一个周末的晚上,估计对方在子女返家心情愉快时打去电话——
铃声响过几遍后,一个悦耳的年轻女声从话筒中传来:
“喂,你好,请问找谁呀?”后来我知道接电话的是苦夏的女儿玉薇。
“请问这是辜夏同志家吗?”我说出了苦夏的实名。
“您是哪一位?找我妈妈什么事?”看来,女儿对陌生口音来扰有些奇怪。
也许是害怕直接遭到苦夏的拒绝,我竟一口气把我的姓名职业和采访她母亲的请求,用诚恳的语气快速讲了一遍。
“请等一下——”我听见她放下话筒的声音,接着就听见话筒里传出电视机里的歌声和母女二人的交谈声。
过了一会儿,女儿又来回话了:
“我妈妈说,她前些天听郭伯伯介绍过您。她很希望您能多写写志愿军,不过……”
“那可以采访她吗?”我急着问。
“不过,妈妈说她自己没什么好谈的,她最近身体不好,不愿回忆过去的事……”
“请转告你妈妈,只要见一面,简单回忆一下,用不了多少时间……”我努力想挽回局面。
“实在抱歉,妈妈不同意。”
在我迟疑间,对方已放下了电话。
再次遭拒绝,令我非常失望。不过,我对苦夏的态度可以理解。并且我更加坚信,往往越是难于采访到的东西,价值也越大。
谁愿意轻而易举地将秘密示之于人呢?
一星期后,我抖擞精神,再次披挂上阵。
我决定单刀直人,径直登门拜访。尽管这样做有些不太礼貌,但也只有如此了。
动身去她家的那天,是我特意选的星期日上午她容易在家的时候。早晨离家前,发现外边下开了雨。不大不小的雨很快浇湿了路面。这让我更加高兴:冒雨拜访不是更显出虔诚么?
她的家位于甘家口路东一片住宅楼中。我撑着伞,在楼群中按照楼号打听了两次才找到。
是多层住宅楼,没有电梯。楼外有一片不大的草坪,草坪间散置着几处石凳,还有一处花坛。大概是雨中,楼外还算宁静。
我按照地址上了三层,在右手门口站下,镇静了一下心情,便伸手按响了门铃。
总算没有扑空——片刻,室内响起问话声:
“是哪一位?”
听声音又是她的女儿。脚步声走到门口,停住了。我知道她正在门内从猫眼向外探视。
我很从容地从塑料提袋中取出我出版的一套书,举在面前,向门板上的猫眼说:
“我就是上个星期打过电话的作者,我今天特意来为你妈妈送书,只想送一套我的书……”
大概是看到我一手拿着滴水的雨伞,一手举着书,并且一脸诚恳,门里她的女儿决定开门迎客了。她喊了声:
“妈妈,有客人来啦,找你的——”
门开后,就听见室内飘荡着“道拉吉”的歌声——是卡带录音机播放的。进门过道前边就是一间客厅,一侧组合柜上的录音机正开着。屋外下雨,窗口透进的光线有些暗。
年轻的女儿迎向我,接过我手中的伞。她朝我微笑着,面庞十分美丽。
右侧拐角处的沙发上站起一个妇人,由于过道的遮挡,使我没有立刻见到她。但是,她的女儿马上介绍说:
“这就是我妈妈……”
妇人微笑地凝视着我——之所以称她为妇人,是她确实不像六十多岁的人。她中等身材,不胖不瘦,脸庞清丽而白皙——只有眼角和嘴角的皱纹诉说着她曾历经的沧桑。
她神态从容地请我在沙发上坐。女儿很快沏上茶水。
我一边为自己冒昧登门道歉,一边将我的书恭恭敬敬地置于她面前的茶几上:
“只是送您一套我的书,写的是有关朝鲜战争的,想请您多多指教……”我对她解释道。接下来,我简短地把自己的经历做了介绍。
“谢谢您冒雨送来书,我一定拜读。”她说,“但是我怕不能对你有什么帮助……”
“我听您的老战友介绍,说您在朝鲜有写日记的习惯?”我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她眼里闪出警惕的神色,于是立刻打住话头,递上自己的名片,起身告辞:
“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地址、电话,请多关照吧!”
“再坐坐吧,连茶也没喝一口就走……还下着雨呢……”她一边起身送我,一边挽留,脸上确有歉意。
“有机会的话,以后再拜访您,今天突然打扰,实在不好意思。”
——这次送书后两个多月,时近初冬,我才又给苦夏打去电话,结果令我彻底失望。
是她女儿玉薇接的电话,告诉我,她妈妈早已去了美国!
“是您上次送书后半个多月走的,对,是看我哥哥,他在美国东海岸的巴尔的摩……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回国,总要很久吧……”
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已停止了工作采访。苦夏——我把她作为我最后一个也可能是最重要的一个采访对象。现在,这个打算要泡汤了,令我觉得沮丧。这种情绪影响到我的写作欲望,令我很难打起精神,去撰写一部类似材料汇编的纪实作品。
加之年关将近,又有诸多事情打扰,遂将写作计划搁置下来。
接下来,全世界共同迎接新世纪的欢庆将我也带进2000年。
喜悦之后才发现,新的世纪普通人依然不缺少从前的烦恼与疲于奔命。渐渐地,我便将采访苦夏一事遗忘了。
整整一年过后的又一个初秋,一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是玉薇打来的。她告诉我,已经给我打过几次电话了,都没人接;她说,她妈妈想见我。
“我明天去可以吗?”我连忙问。
“可以,请您直接到医院去,妈妈得了肺癌,住在肿瘤医院……”
——就这样,在北京肿瘤医院东院一间特护病房里,我断断续续倾听了苦夏的回忆。
那时,我曾问她,为什么不早些接受采访?她说,原本不想说,但是,读了我送她的书,觉得我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作者;加之,去年到美国不久,就发现患了肺癌,已是晚期;在美国做了手术,疗养几个月后突然很想回国,吵着让儿子把自己送回北京。
“其实是我知道自己没多少日子了,我想抓紧时间,对你讲述一切,以免把我的故事带人另一个世界……”
当然,我也读了她的赴朝日记。但是,她的讲述比日记更生动,完整。她每日的讲述有两到三个小时,都是根据日记所载勾起的回忆来说给我听。经她的同意,我在笔录的同时,也做了录音——这既是为了保证材料不被遗漏同时也是为了保存
下她的声音。想起在肿瘤医院,面对仰在床上的她,望着她因肺癌而显得潮红的脸,因回忆而显得激动的双眸,听着她那娓娓道来的柔和的女性声音,真令我奇怪,一个六十多岁的病体沉疴的女人竟会有如此年轻而温柔动人的嗓音。
我在肿瘤医院病房的采访用了将近半个月时间。其间,我也没忘记同她的女儿玉薇就我与苦夏的合作一事拟定了一份详细的有关版权方面的合同。按照合同我将在书中隐去所有当事者的真实姓名。
采访结束的那天下午最令我难忘:她结束讲述后,长吁一口气,将头微微后仰。那时,夕照的光芒从窗口射进,映在她床头盛开的一束康乃馨花瓣上。她的脸朝向鲜花凝视许久,轻吐一句:
“完了……总算讲完了……”
在我辞别将要离去时,她伸出白皙的右手,但无力抬起,手掌心朝上,微微抖动着。
我上前握住她的手,感到她柔软的手指正在颤栗。她与我凝视,轻轻说:
“这个世界,现在只有你,对我知道得最多……我对孩子也没讲过……”
我握着她的手,一时无言对答。
“我走的时候,你来送我吧?”她喃喃道。
“一定。”我直视她双目,郑重承诺。
……握别玉薇后,我再次回头注视苦夏的遗容,再次鞠躬,尔后步出告别室。那时,“道拉吉”的乐曲还在我耳畔飘荡。
我脚步匆匆穿越吊唁的人们,疾步走出八宝山公墓大门。地铁站旁,人们出出进进。卖报的小伙子在高声叫卖。一旁的烤炉上,小贩翻捡着烤熟的地瓜……生活在照旧进行,人们并不在意附近的墓园此刻又送走了什么人。然而回首看去,八宝
山墓园上空,一缕淡淡的青烟向空中袅袅飘升,那或许是苦夏的灵魂飞离了人间?
我知道,阳光灿烂的天空中,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
当天晚上,在书房里,我再一次打开录音机。磁带无声转动,扩音器里响起了苦夏生前娓娓的诉说。

第一章
那新缝制的例假带儿和妈妈临行的嘱咐,都是我以后遭遇麻烦的最早预兆
我离家参军是1950年。年底,11月里。那一年我17岁,虚岁;要按周岁,才刚刚16岁。
一个女孩子,16岁——按现在文艺作品的叫法,是少女的花季。
花季的少女,便到了拿枪动炮的军队,好像不太合适。不过在解放初期,能参加人民解放军,真的是好多青年男女求之不得的好事。
和有些偷偷从家里出走,参加革命队伍的女孩子不同,我是经父母同意离家参军的,而且是我母亲把我送上火车的。
还有,我的家庭出身不好。父亲在土改后,被划定为地主兼资本家。
我记得离开家的那天早晨。我母亲和我家老佣人蔺妈陪我去向父亲告别。走进里屋父亲卧榻旁,久病的父亲睁眼望着我。屋里光线很暗,飘着一股中草药气味儿和隔夜卧室的混浊气味儿。
我注意到,父亲明显瘦多了,脸色发青。他深陷的眼眶里眼球在缓缓地转动,溢出泪水。
“爸,我走了。”我轻声向父亲告别。
父亲在枕上的头微微欠了欠,算是点了头。
“爸,有我妈和蔺妈照顾您,您多保重,按时吃药,养好病,还能再做事……”我安慰着父亲。
父亲伸出枯瘦的手,颤抖抖的。我上前握住他的手,觉得冰凉。
“小夏,你……”父亲开口道,“你还小呀……还小哇……”父亲感叹着,“离开了家,离开了爸爸,多小心呵……”
父亲喉咙咕噜了一阵,有些喘不上气。
离开父亲的时候,我注意到父亲的目光追着我,凝视着我,充满慈祥……那一刻,我心中起了一股异样的感觉。以后才知道,父亲的目光是在与爱女诀别。而我当时,急于像一只出笼的鸟儿飞向蓝天,没有在意病人膏盲的父亲,不知道这次离
去就将永别。
那时候,随着年龄渐长,我已大概知道了我的家世。
我出生在宣化城,并在这里成长到16岁。离家参军前,我在宣化女中读书。
宣化是个小地方,它地处京西居庸关外几百里。是一座古城。
明清时叫宣化府。民国时是察哈尔省的宣化市。现在属河北省张家口市。按说宣化城距北京不远,又有中国人自己最早建设的一条京张铁路经过,但是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这里还是距北京非常遥远的一处小城。
小城是古色古香的。记忆中,那高高的古牌楼,夕阳里乌鹊飞绕的钟楼、鼓楼,雄伟的南门楼,完整的夯土古城墙,热闹的米市街、牌楼南街、北街……小时候,我和街坊伙伴儿在古楼边的空场玩跳房子,到北门外山坡上去摘酸枣儿……我在小
城出生长大,我把这里看作我的故乡。
但我的父亲告诉我,我的老家在北京。从宣化往东几百里,过了八达岭居庸关,就是北京。那边一处乡下,是我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的家。
记得我小时候,父亲一年里,总要去北京一趟,大都是去看看双亲,也捎带进点货物之类。我母亲双亲去世早,她倒没怎么往北京跑。后来我长大后,父亲往北京走动越来越少。大约是他双亲陆续辞世,他也就懒得走动了。
父亲姓辜,早年在京城经营首饰行。在城东乡下由父母操办成了亲。而我母亲是父亲在城里经商时娶的二房太太。很可能是因为家庭矛盾,父亲后来把京城的买卖盘了出去,用一部分款项在老家置了一百亩地,用来供养乡下的妻子,另一些款
项则带到宣化开了买卖,并把我的母亲也从北京接来,从此在宣化又安了家。
据我母亲说,我出生的日子正赶上立夏那天,父亲就给我取名为一个单字:夏。由于姓辜,就叫辜夏。而父母从小叫我小夏。
我妈和佣人蔺妈都说,我起小有个毛病:苦夏。就是说,一到夏天,就怕热,吃不好,睡不好,准要瘦几斤肉下去。后来到了部队,大家也都知道了我的毛病,干脆把我的名字辜夏,就叫成了苦夏。
从小,父亲很疼爱我。记得吃饭时,他常常给我一小口一小口喂饭,很耐心。那时候,父亲在宣化的买卖经营得不错,有一家金银首饰行,一家茶庄,一家绸缎铺。还买了几亩地的一个葡萄园子,此外还置了百十亩旱地。财产不算多,也不算
少。到解放后土改定成份时,地主兼资本家的帽子是躲不掉的。
可是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不像一个压迫剥削人的资本家。那时候伙计们叫他是“掌柜的”,可是,我倒常见他在茶庄门口迎送客人,在绸缎铺柜台用大尺子量布,到金银首饰店后边的作坊里还烧蚶锅呢!说实话,他也就是穿的比伙计们体面些,
好像长年头上不离个瓜皮帽。吃的和柜上伙计也差不多。整年操劳着跑前跑后,倒真像一个管事多些的大伙计。给我印象深些的是,夜里,他常戴着花镜,在灯下打算盘记账。一把很精致的红木珠子袖珍算盘,被他两手常年拨拉来拨拉去,一颗颗
算盘珠子像玛瑙似的透着油亮!这也许是他处心积虑盘剥别人的特殊之处。
不过,一解放,父亲发家致富的梦想被彻底粉碎了。他却不能顺应形势,调整心态,成天长吁短叹。这恐怕就是导致他过早离开人世的原因。
1948年12月上旬,据说解放军已开始攻打张家口。一天下午,我们宣化女中还在上课,忽然被紧急摇铃叫停。大家走出教室,在操场汇集。校方和几个县政府人员给大家讲话,说县政府要求校方教职员工和学生跟国军271 师向张家口撤退。
“听说张家口早被包围了!”
“我们不去!我们是学生,不是军队!”
“谁负责我们的安全?!”
不少教师和学生相互叫喊,操场上乱成一团!
“你们听好了:你们是党国的人才,共军来了要杀你们的头!你们不跟国军走,没人负责你们的安全!”一个胖胖的露金牙的县政府官员威胁地喊叫。
半个小时后,不少学生收拾了东西,跟着逃跑的师生队伍涌出了校门。
在经过西大街,快到西门口时,看见一队国民党军队跑步经过,街上行人匆匆往来,店家纷纷上了门板。
“小夏,你去哪儿!”一个人喊我。
我惊慌中扭头,看见是我家茶庄的一个伙计正喊我。
“跟学校撤退!”我回答道。
“兵荒马乱的,你瞎跑啥?学校不上课,就不是学校了,快回家去吧!”伙计劝我。
“不行呀……”我为难道,“都让跟着走呢……”
“回家吧,你妈病了,正让我抓药呢,快去看看吧!”伙计上前拉住我,不由分说把我从队伍里拽出来。
真应该感激这个伙计。他好像姓郑,人们叫他郑三儿。不过几个月后,郑三儿也离开了我父亲的茶庄。多亏那次郑三儿救了我,后来才知道,被胁迫跟随国民党守军撤走的宣化师范和一中、女中的学生们以及一些政府机关职员们,不少人都在国民党守军被歼灭时,死于战火中。
就在我被郑三儿截回家中的当天,宣化城就解放了。那时候,我记得我依傍着父亲站在我家的首饰店铺外,眺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穿黄色军装配带“中国人民解放军”胸章的人,我感到新鲜,好奇,一点也没有害怕。不过父亲却一个劲儿小声嘟囔:
“改朝换代了!改朝换代了!”
记得街头有人贴欢迎解放军进城的标语,而鼓楼青砖墙上,也贴上了新写的布告。布告的内容有一条:凡是私人资本经营的商店买卖一律可照常营业,并受新生政权的保护。
规定虽然有,但生意却渐渐不好做。父亲不愧是个商人,嗅觉灵敏。解放宣化还不到一个月,他就发现金银首饰店开不下去了:一解放,人们都不时兴穿金戴银的了,戒指、项链、耳环之类已失去了主顾。相应地,买绸缎的人少了。只剩下茶庄还可维持。
紧跟着,土地改革开始了。父亲在南门外乡下有一百多亩地,算个小地主。有一天,他被乡下贫农协会叫去陪斗,斗争一户姓姚的大地主。早上走的,天擦黑才被放回来,一进家门就瘫坐在太师椅上。那时我正在家,看见他脸色惨白,双目惊恐似一只受伤的老羊。
蔺妈为他倒茶。妈妈上前给他揩拭脸上的灰土和汗迹。
呆了半晌,父亲才缓过神来,呆愣愣地自言自语道:
“砸死啦!砸死啦!”
“砸死谁啦?”妈妈追问。
“姚老头……”父亲说,“斗地主斗呗,拿石头砸,砸你就砸头,一石头拍死算了吧,他先砸脚,脚砸烂了再砸腿……最后才砸头,砸成一滩烂肉酱!”“他是恶霸地主,肯定害不少人!”我说。
“瞎……”父亲叹了一声,再没言语。
到1949年3 月,土改算是完成了。父亲置下的一百多亩旱地和两亩葡萄园都被分了,只给父亲留下六亩沙石地,据说是因为父亲城里有买卖,所以地要比别人少分些。
在土改进行之时,父亲就把金银首饰店和绸缎店关了,把茶庄盘给了别人。那时候,我家在东门内的大宅也给贫农协会占了,我们一家被赶出。父亲便把原绸缎店当作住宅,安顿下一家老小和蔺妈。因为这里临街,靠鼓楼闹市。父亲把绸缎店
用隔扇隔开几间,把最外边的一间用作一个小店,摆了些香烟火柴之类,赚些零用钱,养家度日。
刚刚安定下几天,父亲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北京乡下来信,说那边也要开始土地改革,父亲以前购置的一百亩地虽是为养前妻的,但毕竟在他的名下。前妻来信,说当地土改工作组要他回京参加土改,如拒不来参加土改,后果自负。
接信的当时,父亲就两眼发直,咕咚一下栽倒在地!
从此,父亲一病不起。
按照父亲示意,我代父亲给北京乡下写了回信,说明父亲的病情,请求当地工作组原谅。至于土地如何处置分配,全凭工作组安排。地契在父亲前妻处,他本人同意交出。
信寄出后,我们提心吊胆地等待回音。父亲尤其紧张,大约是怕被弄到北京城东乡下挨斗,记得他躺在病床上,常常叹气:
“唉,早知如此,还不如像郑三儿的爹呢——抽大烟把家抽败了,土改划成份倒划了个贫农……唉,早知如此……”
父亲是叹惜自己操劳一生辛辛苦苦,到头来命运跟着时运变,两手空空不说,一生的事业最后等于零。
还好,几个月后,北京方面回了信,说是人病了就不必来了,土地已经大部分掉,只给前妻留下十几亩。
到此,父亲对北京老家乡下,已经断绝了全部联系。他在北京的田产没有了,在宣化的田产也没有了,经营许多年的店铺也关了。只剩下一具衰病的身子。这时候,他其实最放心不下的是我,他惟一的女儿。而时间,也已经到了1950年11月间。
那时候,宣化女中早已复课。但我当时心思早已不在功课上。
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朝鲜和美国军队作战的消息像一颗炸弹爆炸,使人们震惊不已。记得当时人民日报发表过一篇社论,标题是:为什么我们对美国侵略朝鲜不能置之不理……我们高声朗读这篇社论,高呼口号,上街游行,签名表决心,捐款…
…我感觉自己被卷入一股潮流中,身不由己,整日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中。
但是不久,我就遭受了歧视性打击:当军事干校要招生时,女中许多学生报名,我当然也积极要求。但在交报名表时,学生会一位同学瞥了我一眼,随手把我的报名表扔到一边:
“你,辜夏,不行!”
“我怎么不行?体检我合格了……”
“你是什么家庭成份?地主资本家!怎么能到军事干校呢!”
现在我依然清楚地记得,我当时处于怎样一种羞辱之中!在同学们众目睽睽之下,我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从此我再没去学校。
父母问我为啥不去学校,我就说,不想上了。但是,细心的母亲发现我时常暗自垂泪,便追问我缘由,当然,即使后来父母都知道了我辍学的原因,除了叹惜外,也无能为力。父亲甚至感到歉疚。有一次他对我说:
“小夏,爸对不起你……不过,这也没办法,这是命哇。咱就不当军官了吧,当老百姓好,混个安稳饭吃……”
可以想像,在这种情况下,面对女儿前途遭遇的绝境,当事情有了重大转机之时,父母该会为我如何高兴!女儿遂愿了。等于父母也遂愿了。父母亲真是一心为女儿好,哪里想到,即使是女兵,到了军队,也难免上战场,难免伤残,难免生生死死的遭遇呢?
——那是我家佣人蔺妈回乡下一个星期后,返回我家的时候,正是傍晚我们一家人正在围桌吃饭。父亲被搀到桌边,强撑着坐在凳子上,喝着小米稀粥。我呢,掰了一块窝窝头扔到嘴里却咽不下去,没完没了地嚼着。这时候,敲门声响起。
“是蔺妈回来了!”母亲说着前去开门。
蔺妈跨进门来,扛着一个篮子,篮子里盛着从乡下带来的一点干菜和几个鸡蛋。
蔺妈放下篮子,直起身来,摘下头上的驼色头巾,我看见,蔺妈一脸笑容!
“你笑啥?”母亲问道,觉得诧异。
“小夏,”蔺妈笑眯眯地对我说,“你不是想当解放军吗?可有办法啦!”
接下来,蔺妈便把这个对我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宣布了——
原来,她回到乡下,正巧遇到她哥哥的儿子——她的侄子回乡探亲!
“我侄子叫蔺有亮,早就参加了八路军,说是当了营长!挎着盒子枪!我问他,能不能往部队上带个女兵参军,他说谁?我告他谁。他问识字不?我说,人家上女中哩!他点头说:行厂蔺妈兴高采烈地述说。
“他说行?”我惊喜地追问。
“他说行!”蔺妈再次肯定道。
我看见父亲和母亲脸上露出了宽慰的笑容,甚至感激地直向蔺妈点头。
“那啥时候走?”我追问。
“七天八天,他离家的时候,你就可以跟他一道去!”蔺妈征询的眼光望着我的父母。
这时候,我发现父亲和母亲的表情开始僵滞了——笑容渐渐消失,代之以极为复杂的情感。大约是看到行期如此之近,又不忍与爱女别离吧!
“是参加啥部队?小夏去了干啥?”母亲开始发问了。
“他问小夏漂亮不?我说跟一朵花儿似的,又有文化。他说,部队就缺有文化又漂亮的女青年,当文化教员,还有什么文工队……”蔺妈详细介绍着。
“啥叫文工队?”母亲问。
“就是演出文艺节目的,吹拉弹唱呗!”我见蔺妈张口说不上,赶紧回答。
“那不是戏子嘛?”父亲开口了。
“爸,你还是封建老脑筋!”我嗔怪道,“那是文化工作,所以叫文工队!”
“不会上朝鲜跟美国人打仗吧?”父亲最担心的事就是这个。
蔺妈迟疑了一下,说:
“我问有亮了,他说部队想上朝鲜,还怕轮不上呢!再说,就是打仗,也轮不着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呀!你说是不,掌柜的?”
父亲低头不吭气了。
“爸,妈,”我下决心说道,“你们让我去吧,我到了队伍上,就成了人民解放军,也算参加了革命!那你们的身份就变了,成了革命军属,以后日子就会好过些……”
事不宜迟——匆促做了决定后,母亲和蔺妈开始为我匆忙做上路的准备:打点些衣物、鞋袜。母亲想为我找旧衣服改一件当时流行的列宁服,但先是找不到样子,后来借到了样子又觉得绸料不合适,换了一块旧布料裁了又不合适,最后还是让我穿了一件黑地碎红花的棉袍离了家。
临行前的那天夜里,母亲和蔺妈为我赶缝了几个新的月经带儿,用布缝成长条形口袋状,开口处用一根别针别上,用的时候,可以填进些干净的草木灰,可以吸湿;用过后可以清洗后反复使用。母亲把几个月经带塞到我的包袱里时,我还嫌多,
但蔺妈说,你成大姑娘了,带上吧,别嫌多!妈妈还悄悄叮嘱我,到了部队上,见到合适的军官,就找一个吧,要找人品好的,妈不在跟前,你自己小心拿主意……把我说得红了脸,还嗔怪母亲:人家是去参军,您老说这些干啥?现在想来,那新
缝制的例假带儿和妈妈临别的嘱咐,都是我以后遭遇麻烦的最早预兆!
那天晚上,父亲让母亲把我叫到他床前。他欠身用哆嗦的手从枕下摸出两个金戒指和六块银元,用一块绢纱包着托给我——
“带上吧,这是爸的存货”。父亲深情地说,“也许用得着……”
我坚辞不带。
“到部队吃穿都是公家供给,用不着!”
“你爸给你嘛,你就拿着吧!”母亲说。
在母亲和蔺妈劝说下,我只拿了两枚戒指,留做纪念。因为两枚戒指一枚是母亲戴过的,一枚是父亲戴过的。母亲戴过的那枚镶着红玛瑙,父亲戴过的那枚镶着一块指甲盖大的翡翠。两枚戒指都是父亲的首饰行作坊自己打制的,而且是父亲精心制作的手工。
现在回想起来,50年前,父母送走刚刚成年的爱女之际,他们心中也许对女儿的未来有着模模糊糊的美好憧憬,而不可能料想到女儿的命途坎坷。而我匆促间的离家而去,便踏上了我的不归的人生旅途。让我至今懊恨不已的,一是与父母轻率
别离,从此再无相见;还有就是,从那时迈出家门的第一步起,到如今这50年间,我的一生竟过得如此匆忽,就像是小时读书时按老师的命题作文,匆匆忙忙打下了一篇草稿,还来不及修改润色和誊清,铃声已骤然响起:该交卷了。
我承认,在我一生度过的六十多个年头的日月里,回忆中最难忘的就是入朝作战那几年的事,那时间我度过了我青春年华的美好时光。好比一枝花儿,开花之前的日日夜夜,似乎都在为花蕾绽放的一天酝酿准备。而花开后,灿烂不过一旬。忽
经一夜风吹雨打,凋零了。余下枝叶虽还葱绿茂盛,但也只等最后秋风袭来,落叶枯黄了。
还是从离开家的那天说起吧——
那是1950年11月间一个晴朗的冬日,上午八点多钟,我辞别了里屋病榻上的父亲,走出家门。母亲和蔺妈出来送我。蔺妈给我提着一个包袱,母亲为我提着一只塞得鼓鼓囊囊的花布兜子。那时,宣化城的南北大道上已经人来车往。铃声阵阵的
垃圾大车早已驶过。各店家泼街的伙计也已经收起了洒水的铜盆。沙石土道上,刚洒过的水花儿浸入地上,凝成一片片冰花,既不太滑,又镇住灰尘。从东城墙那边,暖和的阳光已经照射过来,照亮了鼓楼,照亮了各家店铺的门脸儿。卖切糕和发糕的小推车已经停在了路旁。小贩儿吆喝着:
“切糕唻——切糕——”
母亲走到切糕摊儿前,买了一刀切糕,用草纸托着,热腾腾递给我:
“快吃吧,吃了糕路上不饿。”
软软的黄米面切糕,中间一层豆沙和红枣儿,香气扑鼻,是我从小爱吃的东西。但是,这次离家前吃的这一次,倍觉香甜,令我难忘。
小城真的不大。母亲,蔺妈带着我,三个人走过朝阳楼路口,再向南,过了南城门,走不远向右边拐,到了火车站。
青砖砌墙的小候车室里,条椅上坐了些候车人。地上放着柳条箱、帆布箱之类行李。我和母亲找墙角椅子刚刚坐下,蔺妈便喊道:
“有亮!有亮!”
就见售票窗口几个人中闪出一个军人,他答应着,到墙跟提了他的一只帆布箱,走到我们跟前。不用说,这就是蔺妈的侄子,那位回乡探亲的解放军营长了。
我注意观察着这位“军官”:一身旧棉军装,布料黄里发白;头戴一顶黄棉布军帽,足蹬一双高腰的黑皮靴。最惹眼的,是他的黄铜扣腰带,铜扣磨得锃亮;斜挎着一支手枪。枪装在一个皮套里,显得沉甸甸的。他的个子比较高,有一米八左右,瘦脸,高颧骨,一脸黑胡碴子,看上去四十多岁。
在蔺妈的介绍下,我母亲和这位营长问候、寒暄。母亲一副极为感激的表情,一个劲儿地弯腰点头致谢:
“谢长官了,谢长官了……盼着您多提携小女,多照顾,她还小……”
“不用谢!她是跟我参加革命,”营长的话音很宏亮。“我们不称长官,称同志。”
“营长同志,”母亲谦恭地点头道,“你为小女引荐到部队,大恩大德,本想请您到朝阳楼,宴请答谢,可您不来,那我们怎么谢您呀……”
“瞎,都是自家人,什么谢不谢的!”蔺妈插话了,一边把我拉过来,向营长介绍,“这就是小夏,你看,多漂亮的姑娘!”
我向蔺营长鞠躬。说:
“谢谢营长,给您添麻烦啦!”
“嗯。”蔺营长盯着我看了一眼,“没问题。”说罢,他干咳了一声。
我不知他说的没问题,是指我当兵的事没问题呢,还是他对我比较满意而没问题呢。由于和他不熟,我有些拘谨,不敢多问什么。
几个人默默站了一会儿。远处似乎响起了火车汽笛声。
进了站,到月台上。母亲最后叮嘱我:
“出门在外,凡事多留个心眼儿。”
“嗯。”我答应。
“遇到难处找蔺营长,他会帮你的。”
“嗯。”我答应。
“常给家写信。”
“嗯。”我又答应。
火车进站了。黑忽忽的庞然大物鸣着笛,喷着蒸气,驶进车站,缓缓停了下来。火车头夹裹着一阵冷风扫过我的棉袍。母亲和蔺妈把我和蔺营长送上火车,把我的包袱和兜子安放好,就下了车,到车窗口等着车开。
车开动时,我看到母亲流泪了。寒风掠过母亲的脸,她的一绺黑发从头巾里散落,在风中摇曳。那一刻,我觉得母亲好像忽然显老了。一年多来,母亲从一个美貌的妇人,不知不觉要变成一个老太太了。现在想来,母亲当时不过才四十岁出头,而她比我的父亲要年轻十八岁。
“妈,你们回吧,”我对车下向我张望的母亲催促,“多保重身体,照顾好我爸……”
母亲开始跟车小跑,一边向我张开双臂。
蔺妈也高喊:
“有亮,小夏就托付你啦!你就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子吧——”
汽笛长啸声中,我满眼泪水,注视着月台上母亲和蔺妈越来越小的身影。
16周岁的我,从此永远告别了母亲。

第二章
春红大姐枕畔的发香阵阵袭来,渐渐抵消着我被头上的异味儿
我跟着蔺营长离开宣化后,坐了大半天火车,到北京平绥车站——就是现在的西直门火车站下了火车。
第二天我们又从前门火车站倒另一趟火车。又坐了大半天时间到了唐山。
第三天下午我们到了离唐山十几里地的一个镇子——我们此行的目的地。
一路上,乘车、住宿,蔺营长都对我很照顾。看起来,他是在努力把我当作他家乡的妹妹,起劲地呵护。而我,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把他当作部队的领导,自己则是一个有待被接收入伍的新兵。
印象较深的有几件事:
一是蔺营长的年龄不像我最初见到他误以为有四十多岁那么大,交谈中得知他当时才二十七八岁,是抗战初期参加八路军的。
并且他负过六次伤。
二是他在火车上,看见我的笨重的包袱,笑说:“又不是串亲戚,弄个包袱干啥!”一边说,一边从他的帆布箱里找出一条背包带,三下五除二,把我的包袱三横两竖,变戏法儿似的打成了一个小背包。使我一路上下火车,背起来感觉很好。
三是头天到北京后,到前门附近的一个军人接待站住宿时,接待员——一个唠唠叨叨的秃头老人拿着一大串钥匙只给我俩开了一间房。蔺营长说,还要再开一间。老人问:“不是两口子呀?”闹得蔺营长一个大红脸。为了证明我的身份,蔺营长
特意用接待站的军用电话给部队打了个电话,声音喊得很响:
“喂,告诉你王统之,我按你们的要求带来一个女兵……对,十六七岁吧,什么?会什么不知道。唱歌没问题!长得俊,没问题!文化更没问题!你要是不收下,那可就是问题啦!”
看着蔺营长一手叉腰,一手握话筒打电话的神情,真有一股豪气。但是,他的一口一个“没问题”,倒让我暗自担心起来。因为那时我已从他的口中知道,部队的文工队要招一些有文艺特长的青年补充队伍,最好是要专业文艺团体的。可我只
是一个普通的女中学生,人家会收留我吗?
由于这些想法,在那天快到部队驻地时,我跟着蔺营长一路奔向那个镇子,心中还是忐忑不安。
那个村镇坐北朝南,面向一道河湾。我们踩着一块块青石过了小河。冬日的阳光照在结冰的河面上,有些刺眼。
过河后,我们走上一条由东向西的通往村镇的大车道。道路上,零星见到部队人员骑马经过。有的还与蔺营长打招呼。
快进村前,蔺营长说,咱歇一会儿。就在路边几株枣树下的青石上坐下,一边放下帆布行李箱,打开翻检着。
我也坐下,一边用手绢擦汗,一边望着不远处的村镇入口,看见有穿军装的三三两两的人,听见了鸡鸣狗吠,以及断断续续吆喝牲口的喊声。村口一面墙上涂了两个黑字:离庄。
这时,蔺营长开口了:
“小夏,到了文工队,可不能娇气,要能吃苦,听领导的安排……”
我点头答应着。
“你帮我办点儿事——”
蔺营长一边说,一边把一小包东西递给我。我接过来,是一个粗白布小口袋,用麻线扎着口儿,还沉甸甸的。
“这里啥呀?”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一包酥豆,”蔺营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交给文工队一个叫李春红的,李春红……”
“行。”我点头答应着,忽然又觉得奇怪,便问道,“你咋不亲手交给她呀?”
“我得赶紧回营里,怕营里有什么任务。”蔺营长支吾道。
“蔺哥,”经过几天相处,我已称呼他为蔺哥,看得出来,他对这个称谓挺喜欢。“别不好意思,蔺哥,啥时候吃你的喜糖呀?”
“别胡说,”蔺哥摇头道,“还八字没一撇呢!”
说着,蔺营长又拿出一个挺厚的本子给我。我接过一看,见是个浅蓝色丝缎面印花硬壳笔记本。说实话,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本子。那个年代纸张挺贵重的,翻着笔记本里白亮发光的纸页,觉得这本子用来写字真有些可惜。
“送你吧。”蔺营长望着我,“这还是那一年,打太原,立了功,发的奖品哩。”
“谢谢蔺哥!”我很高兴。那时,我把本子珍重地收好。心想,也许可以用这个本子坚持记日记,把我从军的经历记录下来。
我跟着蔺营长走到村镇大路口,见到路边一棵老槐树下,一口水井,井台上,一个穿军装,身材瘦小的战士在摇着辘辘把儿,一会儿,绞上一桶水,倒进挑担的木桶里。
蔺营长看见了,放慢脚步,喊:
“喂,王林!你个小和尚!”
“噢,是蔺营长?”被称为小和尚的战士抬起头,一脸羞赧。
“你们王队长哩?”
“在。”
“在哪儿?”
“队部。”
“你看她——”蔺营长指指我。
王林抬头看了我一眼,脸一红:“我不认得。”又低下头。
“你脸红啥?怕啥?又不是给你相媳妇!”蔺营长逗趣,发现我也不好意思扭转过脸去,便正色道,“我知道你不认识她!这是我给你们文工队接来的新同志——”
“嗯。”王林老实地点头。
我发现王林没戴帽子,一头浓密的黑发在头上擀了毡,像是戴了一顶黑毡帽,哪儿有一点儿小和尚的影子?
蔺营长继续吩咐王林:
“王林,你领上她——”
“嗯。”王林答。
“把她交给王队长。”
“嗯。”
“就说是我给他找来的当家花旦!”
“嗯。”
蔺营长又对我说:“跟上王林去吧……”
“那……”我迟疑着。心想,倒了两趟火车,跑了三天,就把我交给这么一个只会“嗯”的小和尚?
“放心吧。”蔺营长看出了我的担心,“我电话里跟王队长讲好了……我得到大车连借匹快马,天黑前赶回营里去……”
我又看了看蔺营长,一时真舍不得离开。我明白,我的蔺哥,是惟一把我从这陌生环境与我的故乡和亲人联系起来的纽带。我有些担心,这一分手,联系的纽带会不会断掉?想到这点,我的双眼有些潮湿起来。
“别怕!记住,以后你就是革命军人啦!”蔺营长鼓励我,“再说,咱们还是在一个师里,以后总有见面机会。”
“再见,蔺哥……”我强忍着泪水,挥手告别蔺营长。我跟着挑着一担水的王林向村里走去,还不住回头张望。
“蔺营长——是你哥?”王林挑着水问。
“我管他叫哥,但不是亲哥。”我答。
“你俩长相还真有点像哩,”王林说,“说是亲哥,我也信。”
“你当过和尚?”我想起蔺营长和他逗趣。
“嗯。”王林答。
“为啥?”
“家里吃不上……”
“咋又当兵啦?”
“嗯。”王林又开始“嗯”了。
“你在文工队干啥?”
“打镲。”
“唱呢?跳呢?”
“也唱,也跳。”
“你挺能的吆!”
“瞎耍巴哩。”
“文工队缺人不?”我还是不放心。
“到了。”王林没有回答,而是引我走向街右侧一座宅院的门楼。
这是富裕人家的宅子,和我父亲土改前住的大宅有些相似:青砖门楼,黑漆大门,门两边有门墩、石鼓,进门有一座砖雕大福字影壁。
我跟着王林上石阶进院门。
“你等等。”王林让我等着,他挑着水进了院里的西厢房。听见西厢房叮叮哨哨掀缸盖和哗哗的倒水声。又响起女人的声音:
“快歇歇吧,看累着!”
我猜想那一定是房东女主人。一边打量着青砖漫地的院子:扫得干干净净,连正房右侧的一棵大柿树下也见不到一星枯枝败叶。
同时,我听到正房里传出一阵小提琴声。
王林从西厢房倒了水出来,把扁担和木桶放在墙根一块木板上,然后又对我说:“再等等。”便奔上正房台阶,敲门。
“报告!”王林喊道。
里面有人让他进去,王林才推开门走进正房。片刻,房门又开了,一个穿军装戴军帽扎腰带的女兵走出门,站在台阶上。她手里还拿着一把小提琴,拤在脖子和下巴间,右手挥着琴弓。看了我一眼,她圆胖脸上的一双杏核眼儿就瞪圆了,她惊呼道:
“快看哟队长,串亲戚的妮子来啦!还挎着包袱呢!哈哈哈……”
她那一串清脆的笑声,刺得我脸发烧了。我真后悔为什么把本来背着的像背包的包袱从双肩卸下,而挎在了臂弯儿里。这不,招来人家的笑话了。
好在这时屋里响起喊声:
“快进来进来!我看看蔺大个子带来个什么仙女?”
王林也从屋里闪出,向我招手。
我迈步上台阶。王林殷勤地接过我的包袱和布兜。拿小提琴的女兵侧身让开。我走进去。
进了堂屋,见正面一只硬木雕花八仙桌,一边两把太师椅,八仙桌后一副条案,墙上一幅中堂,画的是刘备三顾茅庐。条案上没有置香炉帽筒之类,倒是摆了些铜钹、号角之类。靠隔扇地上还放着两只大黑漆箱,一只箱子上放着一架手风琴。
“我看看我看看——”从右侧隔扇门处,里屋闪出一位军人,正双手扣着皮腰带,好像是为了接待我才刚刚系上的。他一副国字脸,点着几颗浅麻子。脸紧绷着,不苟言笑。
“这是王队长。”王林介绍。
我面向王队长弯腰鞠躬,之后不知所措。
王队长两手拇指插在皮带里,围着我绕了一圈,上下打量着我。
“我早就知道那个蔺大个子是个山药蛋,他懂什么算是漂亮演员?这不是又带来个孩子!把我当成儿童团团长啦!”
我站在那里,搓着两手,窘得可以。
“够俊的嘛……”王林插了一嘴,似有些为我打抱不平。
“要是下巴没那么尖……”拿小提琴的女战士也在一旁研究着。
“你个小和尚也知道啥叫俊?”王队长奚落王林,“就她这标准,我到唐山一招手就呼啦来一个连,你信不信?”
“不信。”王林梗着脖子。
“准跟蔺大个子沾亲带故的,八成是个表妹,看那高鼻梁,跟蔺大个子一个人似的!你说说吧,叫什么名字?”
“辜夏。”我忍着就要流出的泪水回答。
“苦夏?”王队长笑道,“这还没到夏天,人也不胖嘛,挑食吧?”
“我姓辜,古辛辜。我出生在立夏那天,我爸就给我起了个辜夏。”
“看,还是苦夏。”
一旁拉提琴的女子笑了起来。
“多大岁数?”王队长又问。
“十七。”我报了虚岁。
“准是虚岁。”王队长说。又问,“哪儿的人呀?”
“宣化。”
“宣化?你们听听,宣化?谁不知道蔺大个子是宣化人,一辈子吃不饱,饿、饿的①,①宣化方言,把我说成“饿”音。一张嘴就吐山药蛋?你还真不是宣化人!”王队长这一说,我倒真佩服他了,口音把得真准。
“我父母亲都是北京人,我的口音……”我解释道。
“我说对了吧?”王队得意地笑了笑。“你要真是一口山药蛋,我让蔺大个子把你领到他营里喂马去,我文工队一水儿的标准国语!”
说实话,王队长的普通话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深县人,说得一口深县普通话。
“不用问啦不用问啦,问什么我这是!”王队长又绕着我转了一圈,“家庭成份不是地主就是资本家!成啦,冲你这个出身,我们收下你啦!我们就是要改造地主资本家的少爷小姐的。蔺大个子算是欠下我一顿酒饭啦!”
“谢谢队长。”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秋月,”王队长吩咐拿小提琴的女子,“去叫你们分队长来这儿领人!”
“队长,你还没问问她会啥呢?”秋月提醒队长。
“先放你们队吧,啥也不会我也得收,要不蔺大个子那头驴又该嚎啦!去吧!”
拉提琴的女子放下琴,出屋,还回头问了一句:
“琴还没练完呢?”
“再找时间教你吧!”王队长挥了挥手。
接着,王队长瞪着眼睛骂开了:
“我说你个小和尚又念啥王八经哩?入定了?跟个磨盘似的!还不快给新来的苦夏同志倒杯水?让人家坐下?”
王林似被一根弹簧弹起来,赶紧找来一个竹皮儿暖瓶给我倒水,一边说:
“快坐,坐,苦夏大姐。”
我一边在椅子上轻轻坐下,一边想:这“苦夏”的名儿算是给叫定了。管它呢,苦夏就苦夏,反正这称呼倒也符合事实。确实,从小时候,我母亲就常唠叨说:小夏这孩子苦夏,年年都苦夏。
只听王队长又吩咐王林:
“你去告诉邱干事,让他抽空儿给苦夏上了花名册。”
“嗯。”王林垂手而立。
“让他上报军务科,好给苦夏从军需科领被装,把她那长袍换下去!”
“嗯。”
“还有,你得先给苦夏借套被褥——被装发下来之前先将就着用……去找那个女房东吧,只要你小子去,那女房东连她闺女都肯借给你!”
望着王林离去,跟逃走似的,王队长不怀好意地呵呵笑起来。
王队长潇洒地掏出香烟,点火抽烟。
现在,堂屋里只剩我一个新兵了。我在等待王队长即将开始的训话。
“我是队长,你知道了,我叫王统之,统之知道吗?笼而统之的统之——文工队我就可以笼而统之,你也要被统之。你刚来,要学的东西很多,什么都不会?不要紧!只要记住一条:听领导的话,你什么都能会!军人就讲个服从命令。服从是
啥?就是听话。只要听话,很多知识、本事我慢慢地教你……刚才走的那个秋月,就是在跟我学小提琴。以后你也可以学,要吹拉弹唱,样样学会,一专多能……”
我坐在椅子上,恭恭敬敬地挺直腰听着。心想:遇到好人了。
果然是蔺营长托付的人,真是不错呀!
就在王队长热情地讲着,讲到嘴角快要积起白沫儿的时候,王林抱着一卷铺盖回来了。
王林刚把铺盖放下,院里响起一个嗓音尖细的男人的吵嚷声:
“王队长,我们分队长廖沙不在。秋月说来了个叫苦夏的,我来领人吧……”
脚步噔噔响着,进来的却是一位身材颀长面目清秀的女子。二十多岁,一身刷洗得黄里发白的棉军衣,干干净净,精精神神。领口处露出窄窄一条衬领雪白的边儿,衬得长脖子、瓜子脸更显得白净。挺胸昂首的,透着一股子英气。
一见来人,我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
“这是歌舞分队副队长李春红同志。”王队长将来人向我介绍。
“李春红?”我心想,这么快就见到了蔺营长的心上人啦!果然,蔺哥有眼力。
李春红笑着走到我跟前,和我握了手。又伸手爱怜地摸摸我的脸:
“瞧瞧这么个小美人儿,我一听秋月说是个小人精儿就觉得是个美人儿,真猜对啦!王队长咋这么开恩,把她分到我们分队?还不留乐队当你的嫡系?”
“我从来不分什么嫡系不嫡系。一概都是革命同志……好啦好啦,李春红同志,把苦夏领走吧……”
“您就是李春红同志?”不知为啥,我忽然决定把蔺营长托付的事情现在办妥,于是从布兜里掏出那个沉甸甸的小布袋。
众人莫名奇妙。
“这是蔺营长让我交给您的——”我把东西交到李春红手上。
“啥东西?”王队长上前一把夺过,打开口一看,撇撇嘴说,“酥豆,你说蔺大个子多不是个好材地,送啥不行,弄点烂豆子!”
王队长把袋子还给春红,说:
“你收着吧,我说咋蔺大个子到了咱这家门口都不进来坐坐,怕见咱们春红呢……”
“怕我啥?我又不吃人!”李春红说着,把袋子向八仙桌上一倒,哗——倒了半桌子酥豆,“吃吧,都尝尝!”
王队长赶紧上前拦:
“别倒这儿,别倒这儿,这是人家给你的心意,你回去一颗颗扔自己嘴里闷着吃吧……我说春红同志,别理那个蔺有亮,我那个老班长是头驴,倔驴,他哪点儿比我强?你看我这一口标准的国语……”
“去你的吧!”李春红瞪了他一眼,转身拉着我就走。“王林,把铺盖和她的包袱送到我们那儿去!”
王林挟着借来的铺盖,提着我的包袱在前边走,我拎着兜子跟着李春红走在后边。
我们出了队部,向街里走,又向右拐到另一条街,过了一座庙,街边有一台石辗,石辗旁的一户人家就是。
路上,春红大姐告诉我,部队在农村号房子暂住,是因为城里营房正在整修,以后会搬回去。还告诫我:新兵到部队,要尊重老同志;部队很讲究资历。另外,到了部队,跟在家不一样,你在家不管是独儿子独闺女,金疙瘩银疙瘩,到了这儿
都得跟大伙儿一样,要不怕苦不怕累,不然别人瞧不起你。
“那我不会唱不会跳咋办?”我问春红大姐。那时,我更担心业务上拿不下来,恐怕这比娇气怕苦更让人瞧不起。
“谁天生就会?学呗!”春红大姐说,“咱们师文工队不算什么专业文艺团体,只要肯下功夫学习,能跟上去,我看你挺聪明的。”
春红大姐把我安排和她住在一起。是一座农家小院的东厢房。
大炕,炕头有火灶。同屋除了秋月,还有三个,都是早我一年多参军的,只有秋月和我是新兵。不过,秋月也比我早来一个多月,对于我,秋月也可自称老兵了。
我们进到屋里时,秋月等同屋女兵都等在屋里了。事后才知道,那天,是秋月把她们从别处找来的——她们本来跟其他队员一起排节目,听说来了新同志,便赶来欢迎。而且,明知道我不是专业文艺团体的,还要我表演节目,也是秋月的主意。
她的本意是想给我个难堪。
那天,王林挟着铺盖卷和我的包袱,进屋后,他问:“这铺盖放哪儿?”
屋里儿人面面相觑,没人答应。
我看见,那一盘火炕上,整整齐齐列着五个铺位:都是叠得方方正正的黄军被。再加一个铺盖就显挤了,况且我这一床老乡的被盖,看去不那么干净。
王林问李春红:
“咋办?”
李春红立刻决定道:
“照顾新同志吧,秋月,你把炕头让出来,让苦夏住炕头靠墙。俗话说:靠墙头,不发愁。”
我发现秋月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我赶紧说:
“我睡哪儿都成,没啥关系……”
“戏剧队两个屋子都有空儿,干啥硬在咱这儿挤?”秋月嘟囔着。
“把你赶到戏剧队去住,你愿意?”春红反问她。
“我是说王队长,戏剧队缺人,却把新同志分咱们歌舞分队……”秋月解释道。
“那你找王队长建议去!”李春红斥道,“算了,你不用动了,让苦夏睡我这头儿吧!”
“我没说不愿呵?我给她腾地方……”
没等秋月上炕,春红姐把我的铺盖就放在了另一边炕头,把她自己炕头的被子移开些。这一来,几个人都上炕挪动被子,各自把褥子都叠压了半尺,算给我安顿下来。我一再对春红说,要她还住炕头,但春红大姐执意要我住炕头,她紧挨着我。
可是这么一来,秋月显得非常尴尬,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而我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我的到来,引起了一些不愉快,这可不是我愿意看到的。
为了尽力做一些弥补,在铺盖放好后,我便解开自己的布兜,把从家里来时带的一包糖果拿出来,请大家吃。春红姐也把剩下的半袋酥豆放在炕头,让大家共享。
有了糖果和酥豆,大家吃着聊着,把刚才的不愉快扔到了一边。
这时,秋月却冷不丁冒出一句:
“苦夏,刚才几个老同志还说,想请你唱个歌儿,或者出个什么节目的!”
经秋月一提,几个人都鼓起掌来。
我迟疑着,脸有些红。
“我不会什么……”我支吾着。
“不会唱,王队长哪里会分你到歌舞分队呀?”秋月故意夸张地说,“你别拿架子啦!”
“你会唱啥就唱一个,唱得好不好没关系。”春红大姐大概也想看看我的嗓音条件如何。
这时,我倒真有点感谢王队长了。在队部我紧张了半天,结果王队长什么测试都没做,就收留下了我。而现在,面试开始了。
唱吧!我下了决心。在这几个人跟前若是不敢放开嗓子,以后怎么登台参加演出呢?可是,唱什么呢?我忽然想起,在宣化女中时,解放后,有驻军代表进校,曾教我们唱过一首歌,名字叫《国民党一团糟》。显然这是好歌,于是我从炕上站到地下,给大家唱这支歌儿。
国民党啊,那个一团糟啊!一团糟啊一团糟!地痞流氓狗强盗呀!贪官污吏到处有啊!特务警察赛牛毛……打击他!前方有咱子弟兵!打击他!后方有咱老百姓……
一定是我毫不吝惜音量的放声高歌让满屋的人吃惊不小,人们愣了一阵子,忽然都哄笑起来!那位等着看笑话的秋月更是笑得响亮,前仰后合,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甚至还一个劲儿地鼓掌呢!
春红大姐微笑着听我唱完,鼓励地点着头。又问我,会不会什么民歌,唱一首试试。
我横下一条心:丑媳妇总算见了公婆了,唱就唱呗!要我唱民歌?啥是民歌?老百姓唱的就是民歌!我毫不费力想起小时蔺妈为了哄我睡觉时唱的小调儿,有不少我从小记得很熟。也怪了,一想到蔺妈,那些歌词的曲调就跟泉水似的,一股劲
从我嗓子眼儿往外冒。我先唱了一个《两头忙》:
高高山上两间房,
一家姓李一家张。
张家有个大公子,
李家有个好姑娘。
张李两家把亲订,
急急忙忙办嫁妆。
正月里说媒二月里娶,
三月里生下小儿郎。
四月里小儿学会走,
五月里学会喊爹娘。
六月里南堂把书念,
七月里学会作文章。
八月里上京去赶考,
九月里中了状元郎。
十月里回乡来祭祖,
十一月得病倒在床。
腊月里来病加重,
大年三十见了阎王。
诸君要问这是啥调?
这就叫一年四季两头忙。
一唱完,众人齐声喝彩鼓掌!我明白,这回大家是真心叫好。
我也高兴了,在大伙儿的鼓励下,我又一连唱了几个小调儿,什么《绣荷包》、《十对花》,《小寡妇上坟》等等。直到要开晚饭了,才算罢休。
那天晚饭是蒸窝窝头熬白菜豆腐。各个宿舍的人用盆到伙房打回饭菜,各自到宿舍分餐。我自然没忘记春红大姐的嘱咐,不能各方面显得娇气而与众不同。加上唱歌的表现又获得认可,心情也好。况且,窝头熬白菜也是在家里隔三岔五的桌上
餐。所以,我一口气吞咽了两个大窝头和满满一碗白菜豆腐!吃得很香甜,很“工农化”!
夜里,我扯开王林帮我借来的铺盖,脱衣睡觉。说实话,油腻腻的被头有一股庄稼人的汗酸味儿和脚臭味儿,但我一声不吭。我努力回想着跟随蔺哥离家后一路奔波而来的经历,想着北京街头叮噹作响的有轨电车,想着前门军人接待站的老汉,
想着路经天津车站时买的热乎乎的小笼包子……我努力把注意力从被子散发出来的异味儿中引开,使自己尽快入睡。黑暗中,我觉得被窝外边有只手伸进来——那是春红大姐的手。
“想家了吧?”春红大姐把头凑过来说。
“不想……”我轻声回答。
“过一段时间会好的,我刚到部队时也是想家……”春红大姐富有磁性的嗓音低沉而委婉。她轻轻握住我的手,我觉得她的拇指在我手心按了一下,听见她安慰我,“睡吧,以后会好的,有大姐护着你……”
我回应着大姐的握手,将五指与春红姐的手指绞缠在一起。春红大姐枕畔的发香阵阵袭来,渐渐抵消着我被头的异味儿。
那时,两行热泪突然溢出,从我眼角滚滚跌落!

第三章
肥壮的黄骡马不紧不慢地跑过庙台,驮着一个挥动皮鞭的老团长
人的适应新环境的能力真是很强。差不多一个星期后,我便从一个小地方的中学女生,适应了部队文工队的集体生活。就像一条鱼被从鱼缸中捞出,放到河里,摇头摆尾不过三两下,很快便游弋自如了。
那些至今让我回想起来依然感到新鲜活泼的短短时日里,我开始熟悉了文工队里不少战友,并且已经弄懂了起床号、开饭号和集合号、熄灯号之间的区别。我也学会提着饭盆到伙房,跟炊事员老万开一两句得体的玩笑,让他在打菜时给我们的
盆里多添一勺。我还掌握了到村口井台边用辘辘把摇水的技术,并且努力把两桶水挑得只剩多半桶。早晨,我睁开惺忪的睡眼,跟大家一起到村头场院上出操跑步,练习队列;上午,我们排成队列去到村西头的夫子庙,听中共党史教育和抗美援朝
的战况报告;下午,在分队长和老同志的带领下,我努力练习发声,练习舞蹈的基本形体动作。甚至还被男同志带着学会跳交际舞。据说,从延安时代起,大概是受苏联的影响,党政军领导就喜欢开舞会,以至这种习惯也被带到了作战部队的军师
一级机关里。不用说,文工队员自然都是受各级首长欢迎的女舞伴。
仅仅过了四天,我的被装就发下来了。崭新的黄军被子,散发着一股新棉花香味儿。棉军装稍嫌肥一点儿,但扎上腰带也很精神。穿上军装站在整齐的队列里,我比其他人并不逊色。那时我真觉得很了不起。我甚至异想天开:要是有可能的话,
我能像蔺哥一样腰里挎着盒子枪到宣化探亲,那时,不但父母会高兴得两眼发光,蔺妈会乐得直唱,我也会大摇大摆去宣化女中校园里走上一圈,让昔日那些小瞧我的人看看:眼前这位英姿勃勃的解放军女战士,就是辜夏!
帮助我尽快熟悉情况融人集体生活的,李春红大姐之外,还有分队长廖沙。也许是漂亮出众些的女性容易得到别人的帮助,何况我还那么年轻,对世事一无所知。我想肯定是这些原因,我受到了分队长廖沙的呵护。
廖沙那时二十三四岁,一头打卷儿的黄毛。眼珠子跟波斯猫眼似的,长相很似俄罗斯人。事实上他也确实是俄汉两族的混血儿。
文工队一些老点儿的同志都爱叫他阿廖沙。背地里,也有人戏称他是“二毛子”。
我来到离庄的第二天,赶上下了一场雪。早晨起来,村道上、房顶上、树杈上已是处处积雪。那天是星期天,不出早操,起床稍晚些。
我去村口井台边挑水的时候,就看见几个男同志在那里打水洗脸。其中最惹眼的就是廖沙,因为他光着膀子,用白毛巾蘸了水擦身子,他前胸也有黑黄的胸毛,皮肤又白又亮,好像刚褪了毛的白条猪。看见我和另一个女同志来井边打水,他擦
洗得更欢了,干脆扔了毛巾,在地上抓了雪往胸脯上擦,身上冒着腾腾热气。
一个女同志惊叫:
“阿廖沙,快住手吧!多冷的天呀!”“没关系!我为抗美援朝做准备!”廖沙高叫着,头上热气蒸腾,肥而粗的手指抓了雪向白条肉身上拍打,嘭嘭震响着。“朝鲜比这儿还冷得多,不提前适应可不行!”
“那我们女的可不行!”
“你最好也脱了练练,用这白雪擦擦身子,美得很呐!”廖沙不怀好意地眨着眼。
“哗——”一盆水向廖沙泼过来!
“我让你又犯坏!”女兵笑骂着,又去桶里倒了半盆儿。
廖沙躲闪着,不留神,滑了一跤,跌到雪地上,把雪地压出一个人形坑。
又有几个队员聚过来,还有一些老乡围观。人们哄笑着。
廖沙站起来,浑身沾着雪,双手叉腰跳开了俄罗斯水兵舞,一边跳,一边挤眉弄眼向那个女兵挑衅。女兵端着水盆用手擓水泼他,他用跳舞动作或下蹲或后仰左右躲闪,动作轻盈娴熟,博得一阵阵喝彩声。
我记得我当时出于对廖沙舞蹈技艺的钦佩而起劲地鼓掌叫好。
廖沙边跳边移向我跟前。
“你就是刚来的苦夏吧?”廖沙问我。
我点了点头。
“我是分队长廖沙。”廖沙停下舞步,走到我面前,向我伸出毛茸茸的手掌。
众人注视着我。我低头羞红了脸。
“来,握握手,认识一下吧!”廖沙笑道。
我伸手与他轻轻一握,转身逃也似地离开。身后响起他的喊声:
“喂,早饭后我找你有事!”
我挑起水桶迈步,满满两桶水很沉,我吃力地走着,踉踉跄跄。走了十几步,桶里的水已溅出不少。我刚要停下歇歇,却觉得扁担忽然变得轻飘飘的,原来是廖沙匆匆穿上军衣赶来,双手举起了我的担子。
后边传来哄笑声、叫闹声:
“阿廖沙,快帮帮你的娜塔沙!”
“阿廖沙队长,你关心新队员哟!”
“阿廖沙,明天你也帮我挑水呵!”
我跟在廖沙队长后边走,感到很狼狈。而廖沙却满不在乎,挑着一担水大步疾走。我必须快走才跟得上。
廖沙一口气把水挑到石辗那里,快进我们院门了,才把担子放下:
“给你吧,最后的工作还是由你完成!”
“谢谢队长!”我感激地连忙接过担子。
廖沙转身跑了,边跑边说:
“我的脸盆毛巾还在井台放着哩!”
我想起刚才他说早饭后找我有事,便问:
“廖沙队长,早饭后我去找你吗?”
“我来找你吧!”廖沙跑向村口。
我挑起水来走向院门,但是一眼看见秋月站在了院门口,正朝我微笑。她披着军棉衣,露出里边好看的红毛衣,一手端着漱口缸,一手拿着牙刷。我想,她一定是等着用水,才出来看看我为什么还没回来!我抱歉地笑笑说:
“我回来晚了……”
“大伙儿等着水刷牙洗脸呢!”秋月嗔怪一句,转身进去了。
我把水挑进院里,隔着门窗就听见秋月在屋里大惊小怪地描述:
“真会使唤人哪!廖沙队长挑着两桶水像个挑夫,她甩手后边跟着……让她别去她非要去,做好事倒是来真的呀……”
听到这闲话,我羞愤难当,但是强忍住了,没有发作。我记得离家前,母亲叮嘱我的话:“出门在外,凡事能忍则忍,能让则让……记住,咱家划的成份不好,别跟人家争高低……”
我把水挑进外屋,招呼大家:
“水来喽——”
春红大姐一边往脸盆里舀水,一边问我:“怎么挑一担水这么长时间?”
“廖沙队长在雪地里表演舞蹈,围了好多人看,跳得真好!”我说。
“那个阿廖沙,人来疯!”春红嗔怪地说。
“廖沙队长怎么生得像个外国人?”我一边倒水洗脸,一边问春红大姐。
“他爹是汉族,他妈是俄国人……”春红大姐擦着脸说,“听说是他爹到苏联远东当劳工娶的苏联女人,带回东北。后来,他爹当抗联牺牲了,他妈又跟了个白俄从东北跑到上海。廖沙不愿跟白俄继父,就从家里跑了,四处流浪,从哈尔滨到
长春、沈阳,后来又到了关内……”
“哎呀!”我惊叫道,“那廖沙队长起小就受了不少苦呀!”
“他卖过报、擦过皮鞋,还跟过耍杂技的草台班子……日本人占了东北后,他跑到了关内,后来投了八路军……”
“看不出来,廖沙队长是个老八路哩!”我赞叹道。
星期天部队习惯开两顿饭。上午饭九点半开。我记得廖沙队长说早饭后找我有事,所以我吃饭很快,一碗小米饭不大一会儿吞进肚里。
但是过了好久,廖沙队长才来,他的脚步咚咚响着,像砸夯,在院里喊:
“苦夏同志!苦夏!”
我朝春红大姐看了一眼,春红大姐说:
“去吧,分队长要跟你谈谈。”
我答应着从屋里出去。廖沙队长站在当院雪地上,见我出来,他示意我跟他出去,便转身出了院门。
“知道我找你做什么?”廖沙挺胸昂头,傲然迈着阔步,甚至背起了一双手!
我疑惑地看看他,表示不解。
“你当然不知道。”廖沙肯定地说,“你还不知道你的幸运……”
我跟着廖沙队长仪仗队式的步伐,听他唾液横飞的教导:
“全中国四万万五千万人民,只有幸运的你——苦夏同志,昨天迈进了我们的队伍。听清楚:昨天。以后还会有幸运青年来到这里,但是数量不会很多,因为我们的编制是有限的。你参加的队伍,是全世界最英勇的光荣军队。我们著名的零七
师曾经横扫大西北,一个师抵得上蒋介石一个兵团!我们的文工队,是全军最优秀的……零七师的赫赫战功里,有我们文工队的功劳,我们嘹亮的军乐,伴随着零七师南征北战的铁骑……看看我们的军乐铜管儿吧,你该为之骄傲!”
廖沙队长慷慨激昂地演说,好像在说给一个团人听!我那时估计,廖沙队长一定有作诗的激情和天赋。
廖沙队长把我引出村东南头,来到小河边的一片树林。那时,树林上空,鸟雀惊回,号声嘹亮。林间空地上,十几个人吹奏着各式各样的军号,乐曲雄壮有力。
“听听吧,这是俄罗斯骑兵曲。”廖沙介绍说,“瞧这些号,金光四射!摸一把心里能舒服一个礼拜!这是零七师包围北平时,我们化装成商人进了北平,经内线人介绍,找教堂买的。教堂有乐队,吹奏的是上帝之歌。我们包围了北平,上帝
之歌哑巴啦!我们花了大价钱,把上帝之歌吹成人民解放的军乐!你说,来到这样的文工队,成为她的骄傲的一员,你还不是幸运么?”
我心悦诚服地点着头。
廖沙又带我往回走。谈话继续着。
“我们不仅有军乐队,还有戏剧分队、歌舞分队、曲艺分队和音乐组、创作组。战士们太喜欢看文艺演出啦!我们的演出是什么?是部队的战斗力!多么值得付出劳动的岗位,多么幸运呐!苦夏同志。你,一个中学生,梳小辫子的女学生,连枪
都没放过,到了这里,一上来就是个班长级待遇!在作战连队里,一个新兵不打上几仗能提拔成班长?小组长也别想哇!半年后,就提成副排级,拿十五万① 指旧币,一万约合新币一元。津贴费,
乖乖!女的还多拿一万元卫生费呢!管吃管穿,还管零用钱,这兵当得多好?能对不起这待遇吗?能不好好干吗?能不把吹拉弹唱,样样拿起来吗?还能怕苦怕脏怕累怕流血牺牲吗?”
廖沙的这番谈话给我印象极深。多少年后,我想起他与我第一次谈话的效果,我依然佩服,廖沙是一个做思想工作的高手。
那时,我听着廖沙的教导,虔诚地频频点头。我为我的幸运真感到无比的幸福。
“我一定好好干。”我向他保证。
“怎么好好干?”廖沙停住脚步反问。
“认真学本事,不怕苦,不怕……”
“这些都对,但不是最主要的。”他打断我的话。
“什么是最主要的?”我问。
“你只要记住一条就行。”
“哪一条?”
“服从命令听指挥。”
“是。”我点头。
“回答是要立正!”廖沙面对我“咔”——双脚一并,挺胸抬头,做了个立正姿式。
“是!”我立正站好,大声回答。那时,我已下了决心,服从命令听指挥,当一个称职的人民解放军战士。
以后我还熟悉了部队中流行的一句格言: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换句话说,军人天生就是服从命令的。那么,革命军人呢?更不用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第一条就是:一切行动听指挥。难怪文工队王统之队长和分队长廖沙都对我强调这一点呢。
最初的日子里,服从命令的新兵生活是轻松的。这种轻松主要是什么都不用操心,心理上负担极少。惟有把精力放在业务学习上,其它事一概不用考虑。
那些轻松的日子里,我努力成为一个“听话”的好兵。让我打饭就打饭,让我挑水就挑水,让我到炊事班帮厨我就帮厨,让开班务会汇报思想我就汇报思想,让我学大鼓我就学大鼓,让我学跳舞我就学跳舞,让我学弹弦子我就学弹弦子……日
子在音乐、快板和歌声中一天天度过,轻松欢快得像一条奔流的小河。
不知不觉,时间的小河已流过了1950年。一眨眼过了阳历年,再一眨眼就到了虎年年底了。那时候,全国上上下下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口号声一浪盖过一浪,没有一天我们不集体读报,品尝朝鲜前线传来的志愿军胜利消息。虎年快过完了,美
帝纸老虎也现原形了。奇怪的是,兔年将至,武松打虎的年画却抢手。连我们文工队也买了十几张,一家房东赠送一张。都说,中朝人民好比武松,美帝李承晚是老虎。抗美援朝就是武松打虎。但武松打是真老虎呀?
美帝不是纸老虎吗?管它是啥老虎,它侵略朝鲜咱就不答应!它把朝鲜当跳板想跳到中国来吃人咱就不答应!人们捐款、写慰问信、签名请战。孩子们捡废铁上交,据说可以回炉炼钢造武器。农村妇女们做军鞋、做鞋垫,城市居民们架大锅炒
米、炒面,为志愿军做干粮。而我们在国内的部队则盼着早一天开赴朝鲜前线,争取在战场上立功。
到1951年2 月里,有关上前线的消息越传越多。先是听说三兵团和十九兵团已经开拔了,后来又听说我们部队也要抽调骨干组成一个团上去配属作战,再后来说抽调赴朝的骨干已经在唐山集中了,文工队员们急得都写请战书,要求跟部队上朝
鲜。大家伙儿都摩拳擦掌,不少人还写了血书,希望能上前线,亲手把美国侵略军赶出朝鲜半岛。
那时,即将迈人人生第十七个年头的我,也与文工队其他战友一样,在时代潮流的挟裹下,整个陷于热血沸腾的亢奋中。我的轻松欢快的岁月小河很快变成一道激流,浪花迭起,滚滚而下。但是,我怎么也没料到,这条激流又那么快地跌落进
一处深谷,陷入一道道漩涡,令我困惑而惆怅……
一切仿佛纯属偶然,又似乎命中注定。至今我仍不解:为什么人与人的命运可以绝然不同。是不是上苍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冥冥中在肆意拨弄着每一个人的生命之舟?
事情开始于我认识了一位团长——他姓翟,叫翟玉祥。
那一天下午,是冬末一个少有的好天气。暖和的阳光笼罩在离庄上空,村庄的屋宇、庙台和树木都浴着一层淡淡的金黄。我们歌舞队一些人在村中庙台前的空场上练习舞蹈动作。村里一些老人妇女儿童们一旁围观。
“哒哒哒……”一阵马蹄声。我们看见一人骑马经过庙台。马儿跑得不紧不慢,是一匹肥壮的黄骠马,驮着一个军人。
是王林先喊起来的——那时,王林正在要求从文工队队部调到我们歌舞队,王统之队长已经答应了,所以他便开始参加我们的训练。
“翟团长——”王林喊了一声,透着几分熟稔和亲热。
骑马的人听到喊声,向庙台这边张望,接着掉转马头走过来。
翟团长骑马到庙台前,面对我们并不下马。
“老团长……”王林笑嘻嘻地迎上前,一手扯住马缰绳,仰头笑望着翟团长。
骑在马上的翟团长一张瓦刀脸,下巴又大又光,好像占了整张脸的一半儿,活像绱鞋甩的半个又光又扁的鞋楦头。
我注意到王林喊他老团长的熟稔劲儿,而翟团长望着王林的表情也似父亲看着儿子。
老团长的确显老,两道细而深的皱纹居然从两眼角弯弯地直贯到嘴唇两侧,好像两个大大的括号把他的五官括进了窄窄的空间,只把鞋楦头般的下巴遗漏在外。
翟团长用慈父般的笑容看着马头一侧的王林,抬手用一根皮鞭朝王林的头轻抽一下。
“你个小和尚,在我那里当警卫员多好,非吵着到文工队来,你说在这女人堆里能混出个啥出息?能混上个好媳妇,是不是?”
王林嘿嘿笑着,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翟团长,你又耍大男子主义,看不起女同志,封建思想!”李春红向翟团长发出抗议。
“哟嗬!是春红同志吗。”翟团长望着春红笑道,“大男人不好?这么说小男人好嘛?我说你为啥不赶紧跟蔺有亮同志拜了天地,原来……怎么着,咱换个小男人?哈哈……”
春红大概是跟翟团长很熟,听了这话,也不恼,只是抢上前两步,去夺翟团长手中的马鞭,一边恨恨地骂:
“看我饶不了你,让你嘴坏!”
翟团长拨转马头,马儿咴咴叫着,前蹄腾起,又原地兜了一圈。翟团长熟练地拽着缰绳,口中吆喝着,稳稳地骑在马背上。
“小心,别让牲口踢了你!”翟团长喝了一声,待牲口安静下来后,对春红说:“告诉你个好消息,蔺营长提副团长啦!昨天命令下达啦!妈的,老子当连长的时候,他还扛歪把子机枪呢,这才几年呀,快跟我平起平坐啦!我说春红呀,抓紧
吧,你也老大不小的啦,再不把蔺大个子拽到你炕上,可就让别人抢去啦!下手吧,那可是咱们师最年轻的副团长呵!”
“你可真是的,咸吃萝卜淡操心!”李春红啐了一口,“管你自个儿吧!”
“这位姑娘是……”翟团长忽然发现人堆儿里的我,盯着我问,“新来的吧?嗬,你看看,这可真是,比春红还标致嘛!喂,你叫什么名字?”
我脸红了,一时不好意思回答。
“她叫苦夏。”王林代我回答。
“苦夏姑娘,好好干吧!”翟团长掉转了头要离去,还回头嚷着,“小和尚,你代表我多照顾这位新同志!哈哈,春红,苦夏姑娘一来,你可就不算咱们师的花魁啦!你再不快嫁出去,我把你……我把苦夏介绍给蔺大个子……看不旱死你个大闺女的……”
李春红就地拾起一块石头,朝翟团长的马屁股扔下去。翟团长一提缰绳,双脚一磕马肚,扬手朝马屁股上就是一鞭。
马儿带着他的叫喊声和笑声跑走了。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我腾地红了脸。谁都知道,是蔺营长——现在的蔺副团长把我带到部队来的,而且,李春红大姐与蔺副团长又是人所共知的特殊关系,翟团长虽然是一句玩笑话,也真够让我狼狈的了。
我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看看春红大姐,眼神中甚至带有些歉意。
春红大姐看出了我的不自在,上前宽慰地拍拍我的肩膀,说:
“翟团长就是这么个人,嘴上没把门的。话说回来,咱们苦夏以后真得好好找一个可心可意的人,只怕蔺有亮那样的还配不上你……”
“你别这么说,春红姐,”我打断她,“蔺大哥是我的引路人,没有他,哪里有穿军装的我呢?我只等着早一天叫春红姐一声嫂子,那我才可心可意哩!”
说实话,翟团长的出现,使我得到了久盼的蔺哥的消息,而且蔺哥又官升一级,这真让我高兴。我从心底里羡慕春红姐,能找到像蔺哥这么好的人作终身伴侣,多幸福的事呵……我想起来之前,妈妈叮嘱我的话,到了部队上,遇到合适的军官,就找上一个……
可是,我能再遇到像蔺哥那样的人吗?不过,蔺哥这么好的人,春红姐和他为什么不办喜事呢?春红姐也二十多了,真是老大不小的了……或许是怕有了孩子影响工作?
在那个年代,女子二十岁以上结婚就算晚婚了,十七八岁的姑娘出嫁的很多,何况二十一岁的春红大姐呢?
“结婚有啥好的!一辈子这么一回,急个啥!”春红大姐总是这么回答我的关心。“再说,朝鲜战扬打得正热闹,说不定哪一天,一声令下,咱们师也上朝鲜了……” 也许春红姐是对的。抗美援朝轰轰烈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个人的事情还不该往后放一放吗?
还真让春红姐说着了。不几天,就从上边传来消息,说是我们军和师都被列为下一批入朝作战的部队。因为党中央毛主席根据朝鲜战场的形势,做出了中国人民志愿军轮番出国作战的决定。这样,解放军各部队都将轮流上朝鲜参战。
春节前,文工队还按照师政治部的统一布置,搞了一次抗美援朝形势报告会。而且,王统之队长又别出心裁,根据文工队新同志较多的特点,把形势报告和传统教育相结合,请老红军团长翟玉祥同志为我们做传统教育报告。
这样,我就第二次见到了翟团长。
那天上午,我们集合进入村西夫子庙大殿前院,各自找小板凳、马扎之类坐好。先唱了几支歌:《志愿军战歌》、《解放军进行曲》等。后来,王队长陪着师宣传科长和翟团长来了,坐在队列前的一张旧木桌后边。报告会正式开始。
王队长说,欢迎武科长作报告。大家鼓掌欢迎。瘦长个子戴眼镜的武科长咳嗽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一张纸,估计是讲话提纲,开始给我们作报告。他从一次战役讲起,讲到二次、三次战役,讲到朝鲜战场的东线、西线,讲到志愿军除夕夜的大
反攻,突破“三八”线,打到“三七”线……听得我们激动万分,看到武科长挥动的手臂,听到他读出的歼敌数字,我们都不怀疑:美国侵略军即将被赶出朝鲜半岛!
在热烈的掌声中,武科长结束了报告。他微笑地向大家点头,又用手指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坐下来。然后他向一旁的翟团长瞥了一眼。那时,我也一边鼓掌,一边望着翟团长,心想,翟团长的报告一定更精彩!和蔺哥在一起
的人,又是蔺哥的直接领导,据说又是全师资历最老的红军团长,还是战斗英雄,立过十几次战功的人,差得了吗?可是,就在我向翟团长看过去的一瞬间,我不由得一怔:翟团长也正在看着我,目光发痴发呆!凭着女性特有的敏感,我觉出那目
光里含着对女性的欣赏。我惶然低头。
这时,王统之队长开口了——
“感谢武科长为我们文工队作的专场报告——非常地具体!非常地生动!非常地发人深思!我们为什么能打败武装到牙齿的美帝?靠的是什么?笼而统之地说,是因为有毛主席的领导和指挥!有神圣的国际主义精神!有革命军队代代相传的光
荣优良的传统!下面,大家鼓掌欢迎,欢迎翟玉祥团长,我们全师最富有威望的、最有军事才干的团长,给我们上革命传统教育课!”
大家又跟着王队长起劲儿鼓掌。
翟团长从桌后站起身来,向大家敬了个礼,笑着来了段开场白——
“你们别上王队长的当,他就爱给我戴高帽子,把我抬得高高的,等会儿一听满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你们就该骂我了:电线杆上挂暖壶——多高的水平(瓶)?!敢给我们作报告?你们文工队有不少新同志,对我知道得不多。我,翟玉祥,原名
翟二小——就是歌唱二小放牛郎那个二小;二小二小,头上长草那个二小。剔口革命前,我还就是个拿鞭杆子的放牛娃。我是陕北榆林人。七岁上爹死了,八岁上娘跟人走了。我跟老奶奶住个破窑洞,给财主家放牛。
财主家不给吃饱饭,五月里拔麦也不给干的吃,饿得我受不了,投了刘志丹的红军。在队伍上,老连长问我叫个啥?我说叫个二小。
连长说,当了红军了,要有个官名,你自己起个名字吧!我说,连长给我起个吧,我没文化。连长说,你们一排副李玉祥刚牺牲,那是个硬汉子,你顶了他的名字吧!我就顶了那个烈士的名字,叫个翟玉祥……说不定是这个烈士的魂灵保佑着
我哩,从红军到八路军到解放军,打了多少仗,负了多少次伤,身上快成马蜂窝了,可人就是不死,活到现在,还闹个一团之长……告诉你们,我在部队还学了文化——现在的文化水平,少说也攀个初中,至少超过前清的秀才!秀才知道联共(布)
党史吗?知道唯物辩证法吗?知道游击战和运动战的区别吗?知道……“说到这里,翟团长停顿了一下,他发现王统之咳嗽了几声,向他使眼色,才刹住话头,转入正题——他从衣兜里掏出两张稿纸,是事先准备的讲稿,清了清喉咙,开始念稿子。
他声音洪亮,可是却念得嗑嗑巴巴:
“……美帝国主义妄图以朝鲜当跳板,侵略我国领土,威胁新生的祖国……它的战争挑半(衅)赤棵棵(裸裸)地暴露了狼子野心……中朝人民并肩战斗,无比英勇的事迹可歌可拉(泣)……鲜血疑(凝)成的友谊牢不可破……四亿五千万人
民坚决声援朝鲜兄弟,伟大的抗美援朝运动如火如茶(荼)……”
你也许对我提到的翟团长这段轶事以为是故意夸张的编排,我告诉你,事实确实如此。当时我刚听到时也不敢相信,我以为是不是翟团长在有意开玩笑?但严肃的场合让我即刻打消了这种猜想。
随着会场上掠过的一阵阵不敢放肆却又怎么也憋不住的笑声,我不得不相信这是怎么一回事。从此,我对部队中不断流传的有关军队首长讲话中错读字词的笑话再不以为然:那些从小扛活的受苦人,到了军队上,一边作战一边学文化,马背上
识得几个字,能看地图看电报已经是幸运了,还能要求他们对每个词汇都能读准发音吗?
当时,一定是翟团长意识到了会场不时响起的一阵阵笑声,与他的念稿子有关系,或者是对照本宣科忽然产生厌烦,于是把稿纸甩在了桌上,抬头向会场扫视了一遍,同时长长吁了一口气,好似一头犁地的老牛被松了套。
翟团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坦白说:
“这讲话稿子是别人写的,党委秘书写的,爱用个生词儿,什么如火如茶——你说这抗美援朝和茶有什么关系?咱不念它了,不念了。大伙儿都同意不——”
“同意!同意!”大家笑着高喊,甚至有人鼓起了掌。
掌声渐停后,翟团长从衣兜里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烟卷。
我以为他要抽烟,却见他两手把这支烟一分为二,掐断成两截儿:一截长一些,一截短一些。他先把其中一截烟举起,问大家:
“这截烟长还是短?”
没人吭声。
接着他把另一截烟又举起:
“这截烟长呢,还是短?”
还是没人吭声。
“看看,没人说话,你不知道它是长还是短。”翟团长得意地一笑,开始发挥,“可是哩,我要是把这两截烟放在一起并排着,你就看出它们哪截长哪截短了,是不是呵?”
翟团长把两截烟用两只手捏着,并列举过头顶,举给大家看——
“看吧,只要你眼睛没病,你就会看出来,这一截长些,这一截短些。这是个甚哩?这是个哲学问题,是个唯物辩证法问题……你们不要奇怪,我在军政治部的党员培训班学过……你们记住,这叫:有比较才有鉴别,有斗争才有发展。有同志
说啦,这和抗美援朝有甚关系?有关系……有句俗话说,是骡子是马你牵出来遛一遛。把美帝李承晚跟中朝军队放在一起比上一比,打上一打,就知道谁长谁短,谁是骏马,谁是草驴……”
讲到这里,翟团长神气地向会场巡视一遍,最后目光落到我这里,他点了点头,骄傲地说:
“懂了吧?这就是辩证法!根据抗美援朝较量的情况看,美国军队不甚经打。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哩!我们零七师还没上哩!我们师一上去,看不把它敲个屁滚尿流,让它从朝鲜滚蛋!我们也要上去比较一下子,我们也要来个辩证哲学…
…我们零七师从红军时期打过来,一路比较下来,跟日本鬼子比,跟国民党正规军比,我们都不是孬种,我们跟着毛主席的指挥令打下了新中国,坐了天下,革命成了功!所以我们要支援金日成、支援朝鲜,帮助他们也革命成功……”
接下来,翟团长又讲了在红军时期和抗日战争时期的一些作战经历,强调了我军必胜的道理,并且不失时机渲染一下他指挥作战屡建成功的传奇故事。最后,在大家发自内心的热烈鼓掌声中,结束了他的发言。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翟团长的情况。那时,我万万想不到这位年纪与我母亲相似的部队首长,将会对我的一生发生重要影响。如今看来,即便当时有所察觉又能怎样呢?一个时代有它自己的潮流和方向,有一种无比强大的力量裹挟着你,使你身
不由己。在时代的脉搏律动中,个人的声音显得极其弱小与无助。
很快,我与翟团长又第三次见面了。
那是除夕的前一天,农历大年二十九。那一天,我与秋月之间发生了一次争吵。在此之前,我与她双方的龃龉有过几次,但公然争吵的情况还是第一回。
那天我们文工队有演出任务——为赴朝参战途经唐山的友军部队做慰问演出。我们上午乘汽车去,下午演出结束后乘车赶回离庄驻地,天已擦黑,晚饭前却又接到通知,要文工队的女同志晚上参加师部举行的迎春舞会。
我们匆匆吃过晚饭,忙着打水洗脸收拾,准备去参加舞会。那时候也不兴什么化妆抹口红的,无非是梳梳头、剪剪指甲之类。春红大姐别出心裁:她把火柴擦着后再吹灭,然后用燃过的火柴头儿描眉,也能起到眉笔的作用。我也凑过去,用同
样的方法试着描眉。第一次参加舞会,而且,又是陪全师的科以上干部和师团首长跳舞,可不能显得腌臢.
“这是谁呀?抹什么啦这么大味儿,熏死人呀!”秋月梳着头,皱着眉头叫着。
我的心顿时一紧,知道这又是对我来的。这是因为我洗脸梳头后,抹了些从家里带来的雪花膏。以前曾有过几次,我用雪花膏时,秋月都鄙夷地说过我,说我小资味儿改不掉,搞得香喷喷的。
我都没搭理她。后来,干脆我把一盒香脂收起不用了,但是并没舍得扔掉。今天说是用一回吧,却又落得她一顿数落。
不过我还是忍着没有马上发作。我琢磨秋月那天演出出了纰漏,可能是从心里窝火没处撒。因为那天的慰问演出,我的西河大鼓和二重唱受了欢迎,各返场两次,而秋月参加的表演唱《并肩生产》,却受了批评——她的两条辫子太长,盘起来没
扎紧,戴上表演用的白毛巾,一扭一跳的,忽然从毛巾里出溜下一条辫子,在屁股上一荡一荡的,活如她后背上吊着一条蛇!台下观众哄然而笑,秋月却并不知情,依然起劲地边扭边唱。我们在后台急得向她打手势,她也没发现。最不妙的是待她
在观众的哄笑声中下到后台时,一眼看见我在台口抿着嘴笑,而我想掩饰却没有忍住。看见她涨得紫红的脸,我情知不妙。一定是她以为我幸灾乐祸。而得罪了她,她总是寻机报复的。
果然,秋月开始找碴儿挑衅了。
“成天臭美什么?幸灾乐祸的没好人!”秋月摔摔打打地说,“以后抹了味儿大的东西,最好到野地里吹吹,别让我们闻得恶心!”
听着秋月的恶言恶语,我也心头顿起无名火。心想,我怎么得罪你了?我生得好看一点儿,春红大姐和廖沙队长都挺喜欢我,关照我,可这也不是我的错儿呀?犯得着引起秋月的嫉妒吗?而且,我凡事一忍再忍,她却以为我软弱可欺。就算我
的出身不好,可她呢?据说她父亲是伪警察局长,她母亲是局长的三姨太。她父亲解放前跑台湾了,扔下她母女二人也怪可怜的。可是怎么就不知道同情别人呢?
我决定给她一点颜色,省得以后总拿我当出气筒。
“对不起秋月,”我面无表情地说,同时拿起我那盒雪花膏,走到她跟前,举起雪花膏给她看,“我不知道你闻不得香味儿,对不起,我也不想臭美,我把它扔了——”
说着,我随手一甩,把雪花膏扔到了炕下的灶坑里,又补了一句:
“省得你以后再找碴儿!”
“谁找你碴儿啦?”秋月没料到我会反击,愣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看看,女兵们谁抹雪花膏?你听不进意见,老虎屁股摸不得?”
“你听得进意见?”我反唇相讥,“那我也给你提个意见,把你那两条辫子剪短点儿,省得吊在屁股上招摇。还影响工作……”
“分队长!”秋月一步蹿到春红跟前,“你给评评理,我辫子长怎么啦?她倒是想呢,看那一头软黄毛吧,还嫉妒别人!”
“算啦算啦!都别吵啦!”春红大姐不耐烦地,“头也梳了,雪花膏也扔了,辫子也扎好了,咱们该跳舞去啦……”
去往参加舞会的路上,春红大姐安慰我说,扔了那雪花膏也好,就抹点凡士林油膏挺好。她认为,在这野战军里,风里雨里,泥里土里,炮火硝烟熏着你,是一个男人施展的天地。在这里,一个女军人,女性特征掩藏得越深越好。特别是一个
未婚女孩子,更要注意保护自己。
“在部队这男人圈里,你,一个漂亮女孩子,就是不抹香脂、不使香皂,男人们都能老远闻出你身上的女人味儿!你要是再抹个雪花膏,那就更招惹人啦……”春红大姐好心提醒我,“像去参加舞会吧,让咱们文工队女同志去,不让他们男的
去,为啥?因为舞会不缺男的。都是团级以上的干部。咱们去跳舞是工作,是陪首长们休息、放松……首长们放松了,咱们可得紧绷着点儿,有些人跳舞不规矩,跟你贴得很紧,恨不得搂怀里抱着,你就得注意把身子僵直些,拉开距离。”
春红大姐当时真是一片好意提醒我,可是我毕竟年轻幼稚,对她的提醒没怎么在意。不就是跳跳舞吗?说不定还能在舞场上见到蔺有亮副团长,我的蔺哥,跟他聊上一气呢!我这时已渐渐从刚与秋月争吵的愤恨情绪中平复下来,带着希望见到
蔺哥的企盼。跟着春红大姐和文工队女队员们走进了舞场。
舞场设在离庄过去村公所的一所青砖厅堂里。俱乐部的同志们已吊起两盏汽灯,放好了留声机。舞会晚七时开始,我们文工队的人提前到了一会儿等候,后来师团和司政后机关的首长陆续进入舞场,师长政委也都来了。侯师长一进舞场就吵着找
李春红,把披着的大衣抖落给警卫员接着,就喊,李春红哇,你这个跳舞老师不称职呀,我怎么一直毕不了业哩!说着就跟李春红跳了起来。
我的第一个舞伴是宣传科武科长——他瘦高的身材面对矮小的我,不得不驼下背来就着我,舞步潇洒不起来。何况我还一直心不在焉,我不时掉头睃巡:蔺哥怎么不见?
在跳第二支舞曲的时候,我两眼一亮:二十几对舞伴中,我看见了蔺有亮!蔺哥也看见了我。我们俩双目有过极短暂的交流,蔺哥旋即掉转了头。他正与春红大姐跳着,有说有笑。我真羡慕春红大姐,同时也暗暗祝福他们。
第二支舞曲结束后,我刚走到墙角在凳子上坐下,就见蔺哥大步走过来。我起身相迎。
“小夏同志,我给你介绍一下——”蔺哥满面春风地笑着。说罢一侧身,从他身后让出一位首长——老团长翟玉祥。
“这是我们团团长,翟团长,是我的老领导,战功赫赫,有威名!你们认识一下吧——”
我笑着点头,与翟团长握手。
舞曲又响起了。我希望与蔺哥跳上一曲,可是他却让我陪翟团长跳。
从翟团长上来把我搂定,这一晚上舞会我再没能换任何舞伴。
一曲又一曲,跳了一次又一次,翟团长不离我左右。我左寻右找,希望蔺哥来邀请我跳上一曲,给我解个围,可是他像再没有我这个人似的,跟任何人跳——甚至包括秋月!可是偏偏不来找我!
翟团长一晚上对我说了些啥,我都没有印象了,大概是“你多大啦?”“你哪里人?”“父母怎么样?”之类的问题。我只觉得他两眼死盯着我,鞋楦头股的大下巴不时轻碰一下我的额头,我怎么避让也无济于事。他浑身散发出呛人的烟油子
味儿,随着一开一合的嘴唇,喷出酒菜和混浊气味儿,熏了我整整一晚上!
有一次,我从翟团长右臂一侧望见蔺哥,那时他正跳得距我很近。我向他投去求助的目光,他只淡淡一笑,旋即消失。
唉,蔺哥,你怎么不想想,你把我从千里之外带到这里,几个月过去,我有多少话要对你说?我要跟你说说家乡,说说蔺妈,说说我的父母——到部队后,我写过两封家信,却一直没收到回信,也许蔺哥知道什么消息?我要对蔺哥说说文工队,
说说王队长,说说春红大姐,说说他送春红姐的酥豆我捎到了,说说他送我的精美的日记本我早已开始启用了……可是,他居然再也不睬我!那时我的心情懊丧得比与秋月争吵后还糟。原来,我自认为的最亲近的家乡人对我如此漠然。结论只能是
——我在他的眼里无足轻重。
……惨白的汽灯在我头顶旋转,翟团长铁似的手臂搂紧我的腰肢,混浊的酒气烟气像浪头打着我的脸,从翟团长一晚上陕北口音的话语中我只记住了一句:
“咱们就算认识了……”

第四章
一种本能驱使我腾地站起来。不顾王队长的劝阻夺门而出!
三月里,我们师没有开赴东北,而是向西,开到天津以北的芦台附近兴修水利——挖潮白河。据说,由各团抽调的战斗骨干早已集中,而且奔赴安东。一个团抽出有一个连人。剩下的大部队,包括我们文工队,暂时留在后方。
在我们的要求下,师里给我们文工队也划分了一小段挖河地段,但是我们更多的任务是组成几个演出小分队,下到各团的施工地段为战士们做现场演出。
月末的一天午后,我们在一团施工河段演出一些小节目。演出结束后,部队战士懒洋洋地从土坡上站起,各自拿起他们的锹和镐头,准备继续劳作。而我们则收拾着乐器杂物。春日的阳光温煦可人,人人似乎略有困意。
“翟团长——”王林一声喊,声音似有些不寻常。
我们抬头向南望去——远处一片轻烟如雾的柳树趟里,飞驰出两匹骏马,骑手越来越近,而且一路呼减着,伴着马蹄沉闷的敲击。
“喂——他娘的好消息盼来喽——”翟团长粗黑的脖子涨起青筋,咧着大嘴喷吐着唾沫,“都停下你们的破铁锨!做好善后扫尾!
找出你们的枪,擦得它跟漂亮娘们儿的脸蛋一样光!咱们有仗打啦!咱们要到朝鲜去!……再别眼红那帮提前抽调集中的家伙啦,他们跟兔子似的从火车上给截回来啦!这回咱们全师一齐开上去,跟美国人干一下子!快准备吧……“
挖河的士兵们直起腰来,揩拭着脸上的汗污,看着飞驰而来又驰过的骏马,惊讶又兴奋地议论起来。不少人扔了手中的锹镐,登上河畔的土堆,高举手臂嗷嗷嚎叫起来,活像一群饥渴的狼。
“听咱白了吧?”廖沙队长望着远去的翟团长和他的警卫员,忽然转过身来,吼了一声,“要上朝鲜啦!要打仗啦!”
我们一齐围拢到廖沙身边,兴奋地议论起来——
“翟团长肯定刚从上头开会回来!”
“抽调的战斗骨干都回原单位了!这回是连锅端,一个不少全上!”
“文工队去不去?”
“少不了文工队!先去朝鲜的部队都带了文工团!”
“啥时候出发?得写个家信吧?”
“让廖沙队长去队部问问,打探清楚。”
廖沙欢笑地拉起了手风琴,我们跟着节拍唱起了《共青团员之歌》、《喀秋莎》……
在三月和煦的春风里,我们的歌声洋溢着激情,欢乐而兴奋。
那时,我们似乎不是即将奔赴弃尸抛骨的战场,而是即将奔赴一场盛大的青春舞会。
晚饭后,我们七八个女队员到驻地村外河边一片桃林散步。晚霞殷红,映照着盛开的桃花,映着我们年轻美貌的脸庞。微风撩动着我们的秀发,也传递着我们的歌声:“……再见吧妈妈,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后来歌声停了。我们坐在水流清澈的小河旁,望着西边渐落的夕阳,沉默了一阵。
“朝鲜很远吧?”是谁问了一句。
“远吧?……出国了嘛……”
“不远,古时候薛仁贵征东去过朝鲜……”
“怪不得前些天春红分队长带人去天津、保定招募文工队员,肯定是为人朝做准备哩!”
“听说朝鲜那地方尽是大蟒蛇!”
“多大?”
“几里地长,见头不见尾……拿小钢炮轰它,炸断了大蟒,一看,肚子里尽是步枪、钢盔、人骨头架子——它好人坏人一起吞……”
“别听这个,造谣哩,吓唬人。”
“去了朝鲜,能不能收到家信?”我想起这个问题。离家以来,我一直没收到家信,现在快要赴朝了,更担心以后断绝音讯。
“想家了吧?姑娘们?”突然一声喝,吓了我们一跳。回头一看,是廖沙分队长从桃林里钻出,前胸挂着手风琴。“咱们唱歌吧,我来伴奏,以后这种悠闲的日子不多啦……”
廖沙队长说着,走到离我很近的一块青石上坐下,看了我一眼,拉动了手风琴。
“廖沙队长,”我问他,“你问过王队长了吗?我们去不去朝鲜?”
廖沙又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他的手指在琴键上似鸟翅般拍动,音乐像黄昏的小河水汩汩流淌。
“你在哪里,褐色的眼睛?你在哪里,祖国的边境?前边是保加利亚,后面是多瑙河……”廖沙随着琴声,沙哑而忧郁地唱道,“在水面,在陆地上,我走过无数的路程。但是无论走到哪里,苏维埃总活在我的心中……”
一遍又一遍,我们随着廖沙的琴声,哼唱着喜爱的苏联歌曲。
《小路》、《莫斯科效外的晚上》、《山楂树》……从此我再也没有忘记,1951年春天,我们在一条蜿蜒的潮白河支流上,在黄昏的岸边,随着廖沙沙哑的嗓音,学会了唱《褐色的眼睛》:
在巴尔干星空下,
我们偏偏要想起,
雅罗斯拉夫,布良斯克,
和斯摩棱斯克的地方。
你在哪里,褐色的眼睛?
你在哪里,祖国的边境?
前边是保加利亚,
后面是多瑙河……
廖沙低沉的歌声中,夜幕悄悄围拢到我们的四周。河水在夜色中发出玻璃般的幽暗的光。从树林里吹来挟着桃花香气的微风。我的扶着河堤的双手感觉到春天初生的嫩草的抖动。歌声像一杯浓浓茉莉花茶在我的心田浸漫,我从它的苦涩的芬芳
中感到了心灵的净化。而分队长廖沙,他那一半俄罗斯血统造就的褐色的眼睛,不时投向我,目光中流露出忧伤。
廖沙唱完了歌,合上了手风琴,那风琴最后的余音好似梦醒后的一声长吁。这时,廖沙才好像想起了什么,望着我说:
“苦夏,王队长让你今晚有空去队部一趟。”
“什么事?”我问。
廖沙无语,从河畔青石上站起来。
在返回村街的路上,廖沙用胳膊肘夹着手风琴,另一手悄悄扯我一下。我放慢步子,跟其他女友拉开距离。
那时,初启的星斗映亮了廖沙褐色的眼睛。他的目光显露出同情和无奈。他欲言又止。
“廖沙,王队长找我做什么?”我再次发问。
“……可能是,关于你的个人问题……”廖沙看我不甚明白,伸手按在我的肩上,手指用力向下按着,说,“你记住,苦夏,工作问题听组织决定,个人问题要自己决定!”
说罢,廖沙迈动着他的长腿离开了。村街的暗影中,廖沙的身影模糊了。而那低沉沙哑的歌声,又似一阵忧郁的风吹送给我——“你在哪里,褐色的眼睛?……前边是保加利亚,后面是多瑙河……”
当“多瑙河”的旋律消失以后,我来到了文工队队部的宽敞民居院落里。我像怀揣了几只刚满月的小兔,忐忑不安地喊了“报告”。
我走进那间昏暗的屋子。炕桌上,一盏煤油灯冒着青烟,桔黄的灯光像是给王统之队长的脸涂了色,看上去好似风干的桔皮。王队长正两个臂肘拄在炕桌沿上,双手握着一支香烟,喷吐着烟雾。
他嘴鼻里冒出的烟和煤油灯的油烟混在一起,飘浮在屋里,散发着令我不住咳嗽的呛人的味道。
王队长见我进来,把身子从炕桌前抬起,对我笑了笑:
“你咋才来,我等了你半天了。”
“我……”我支吾着,不知该说什么。
王队长坐在炕沿上,我坐在他斜侧面靠墙边躺柜旁的方凳上,王队长依然低头抽烟,半天不吭声。而我则充满企盼地等待着。当时我认为,廖沙既然说王队长找我是关于我的“个人问题”,那会不会是关于发展我加入团组织的事情?不久前发
展了一批团员,秋月名列其中,而我却榜上无名。是因为我家庭出身不好,还是因为我与秋月不和,而秋月又是有事没事常往队部跑,还帮王队长洗过衣服……要论工作和表现,我并不比别人差呀?是不是现在王队长要和我谈这个事情?
“苦夏,”王队长终于开口了,“到部队几个月了,适应吗?”
“适应。”我点点头。
“家里来信了吗?”
“没有。”我摇摇头。
“会来信的,会来的……”
王队长扔掉烟头,很快又点了一支。再开口,说的还不是“个人问题”。
“部队要入朝作战了……”
“是吧?”我对此已不吃惊。
“咱们文工队也入朝。”
“嗯。”我没说已经从廖沙口中得知此事。
“还有几个新队员要来,春红她们去选人了,到天津、保定、还有秦皇岛……”
我点了点头。
“新队员一到,咱们马上开始入朝之前的训练和教育,从各方面做好准备……”
我又点着头。心想,王队长要与我谈什么?难道要与我这个小女兵商量什么入朝训练问题?为什么还不谈那个“个人问题”?真急人!
王队长又不吭声了,只顾抽烟。屋里很静,能听得见他放在炕桌上的一只怀表发出的响声。从邻院传来一阵小号,不知是文工队哪个号手吹奏起来,只宛转激越地响了一个乐句,便戛然而止,好似狸猫在春夜中偶尔发出的几声啼嚎。
“王队长,您找我有事吧?”为了打破沉闷,我反倒先开了口。
王队长想了想,似乎下了决心,扔掉了烟蒂,关切地望着我,并且两手放在两腿膝盖前搓了搓,说:
“苦夏同志,找你来,是想和你谈谈你的个人问题……”
果然是廖沙说的“个人问题”!我两眼望定王队长,真诚地点着头。
“想听听,你自己是怎么考虑的?”王队长稍停片刻,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
“听领导的。”我脱口而出,并且补充,“我要向老同志们学习,加倍努力!”
“这个……”王队长疑惑地瞪大了眼。当他确认我不是在开玩笑后,喉咙里咕噜了一下,似乎咽下一口痰,清了清嗓子说,“这……个人问题……是说你的终身大事——你有对象了吗?怎么考虑的?”
天哪!是这么回事!所谓个人问题,原来是指个人的婚姻问题!从那以后,“个人问题”的特有提法深深烙印在我心里。并且,我以切身的体验证明,在革命队伍里,所谓“个人问题”其实决不仅仅是什么个人问题。此后若干年里,我还弄
明白了部队中一些特有词汇:比如入党问题被称为是“组织问题”;男女关系错误被称为是“作风问题”或“生活问题”;职务的提升被称为是“进步问题”或“级别问题”;战友或同事之间的团结被称为是同志间或官兵间的“关系问题”,等等。
可是,在50年前,当我第一次听到领导提及我的“个人问题”时,竟一时没弄清它的真正含意!而且,在我随后意识到王队长提到“个人问题”的真实目的时,我竟满面通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有什么考虑呢?”王队长再次追问。
“没有……”我摇着头,如实回答,“真的,我确实没什么考虑……”
“真的自己没有什么考虑?”
“没有考虑。”我点头肯定。
王队长从炕沿跳下地,在室内踱步,走了一圈,转到我面前停下,伸手指着我说:
“你没有考虑,组织上给你考虑……”
“不不,我还不想考虑……”
“为啥不想考虑?”
“我才十六周岁,还小……”我低头嗫嚅着。心里却禁不住想,“组织上为啥要考虑我的个人问题……而且,为我考虑什么人呢?”
奇怪的是,那时我眼前竟浮现出蔺哥的身影,仿佛看见他在朝我亲切地微笑……
“你不小啦,真是老大不小啦!”王队长非常肯定地说,“你想想,现在早过了阴历年,你该十七周岁了,虚岁就十八了——十八九、二十郎当岁的大姑娘,老大不小啦……”
我低头无语。心想,阴历年虽然刚过,但我是立夏那天的生日,还没到十七周岁呢。明明是十六岁,让王队长一下子给长到了二十郎当岁了。不过,在那个年代,女子十六七岁出嫁的确是很平常的。
“看起来,我对你的个人问题关心不够。我原本考虑你到文工队时间不长,业务上还需抓紧学习。我们觉得你形象、嗓音条件都不错,想作为骨干培养……可是现在要入朝作战了,上级领导督促我们,所以才抓紧时间找你来谈一谈……”
“不是要入朝作战吗?我不想考虑个人问题。”我找到了理由。
而且,王队长又提到了上级领导,更使我本能地产生了畏惧。
“不影响不影响。”王队长一摆手,似乎一切不在话下,“关键是你表个态——”说到这里,王队长才意识到还没有触及问题的实质,于是,又点了一支烟,边吸边瞟着我,一字一句地提醒我:“知道蔺有亮吗?”
蔺有亮?!我的同乡蔺哥——我当然知道!
“你当然知道,那个把你扔到这儿来的蔺大个子……”王队长绕着弯子说,“就是他的老领导、红军、战斗英雄,老团长翟玉祥——翟团长对你非常满意……”
听到这话,我好似低头出门不小心一头撞在门框上,头脑发懵。我再也没听清接下去王队长又讲了些什么,我只觉得思维停顿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怎么样?苦夏?我给你把情况都介绍了,你考虑考虑,表个态……怎么样呵!”
在王队长讲了一通翟团长的优点后,再次对我的催促下,我的脑子才又恢复思维。那时,我只记起春节前的舞会上,与翟团长跳舞的情形:像铁箍般缠住我的胳膊。悬在我额头上方的他的鞋楦头似的大下巴。从他嘴中不时呼出的混着烟酒味儿
的口气。还有他反复对我说的话:“咱们这就算认识了,认识了。”
原来,这就算“咱们认识了”?
原来,这就是领导要为我解决的“个人问题”?
原来,我被蔺哥远离家乡带到这里,还没当好文工队员,还没上战场,还没成为一个像春红姐那样的连排级别的干部,却先要与一位大我二十岁的人结婚成家?
不!不!不!我失声喊叫道。
我双手掩面,觉得泪水溢满眼眶。我再不知该说什么,该如何应付。一种本能驱使我腾地从凳子上站起,不顾王队长的劝阻,夺门而出!
几天以后,我有些后悔这次冲动。我想,翟团长是单身,寻找他满意的女人结婚也无可非议。王队长受人之托,征求我的意见,也是对我的关心,我不应该觉得那么委屈,哭着从队部跑出去。看起来还是思想改造不太好,脸皮太嫩,自尊心太
强。再说,人家是征求你的意见,又没有非逼你同意。俗话说,捆绑不成夫妻、强扭的瓜不甜嘛,领导水平高,还能不懂这个道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自己一时失态呢?我本应该感谢领导的关心,虽然自己不同意这门亲事,但也应把组织上
的关心当作动力,更好地投入工作和训练中去!那些天来,文工队按照师政治部的统一安排,也开始了入朝作战教育,为适应未来朝鲜战场需要,文工队也组织了射击、投弹等军事训练科目。而且,春红大姐又从天津、保定接来几个新队员,队里
根据文工队成份新的特点,对全队开展“夜间教育”——在夜里给队员们出情况,让队员们单独执行任务,锻炼胆识。有时让小队员夜里摸黑到死人岗,从刚刚镇反枪毙掉的死人身上寻找反革命证据;有时让小队员单独到土地庙的泥佛座后取回
“密令”……搞得我们心惊胆战,头皮直发麻。
半个月过去,我忙于训练生活,渐渐把王队长与我谈的“个人问题”抛到了脑后。我以为此事就算过去了,却不料事情并非那么简单,不但没有结束,而且才刚刚开始。
那天下午,我和文工队员们一起在村头场院上进行射击预习训练。四月中旬的阳光已经开始炽热。我卧在地上,瞄着一百米外的靶子。太阳晒得浑身发燥,觉得棉衣快穿不住了。
“廖沙——让苦夏过来一下,有事找她!”身后不远处传来王队长的喊声。
我回头一看,场院边的一株槐树下,站着王队长和另一位领导——宣传科的武科长。武科长戴的眼镜在阳光下不时反光,好像眼眶里揿亮了两个小手电筒。
我撂下步枪,起身掸掸身上的土,走到王队长和武科长面前。
在我走到距他们十几步时,我听见武科长对王队长说了一句:“妈的这个翟二小标准不低哩!”
听到这话,我心一阵发紧:会不会又是那个所谓的“个人问题”?
我的预感没错。
当王队长把我向武科长做了介绍,我向武科长敬礼、武科长与我微笑地握手之后,王队长开门见山地说:
“苦夏同志,上次我跟你谈的事考虑怎么样?武科长对你也很关心……”
不是我明确拒绝了吗?怎么又来问?我暗自琢磨:会不会是要给我介绍武科长?无论怎样,我也不应发火,不应失态,尤其不应该哭。我告诫自己:沉住气应付,实在不行就找理由推脱呗!
“谢谢王队长,谢谢领导的关心。”我尽量委婉地说,“如果问我个人的意见,我不想过早结婚。”
“哎呀你怎么这么犟呢!”王队长有些不耐烦,“早啥早?我说不早就不早,我们深县乡下,像你这么大的早抱孩子啦!哪个女的早晚不得嫁人,嫁个老革命老团长还不光荣?”
又是翟团长!我不知为啥心头起了一阵火,居然反驳王队长了:
“既然光荣,王队长咋不从你老家给翟团长介绍一个?再说全师女同志没结婚的多啦,为啥非找我?”
“这你问翟团长去?他认准你了呗!”王队长气恼地说。
“那我要是不同意呢?”我梗着脖子说,语气带有挑衅意味。
“你!”王队长一下怔住了,顿时火起,喝道,“你反了你!别忘了你是个军人!”
一看王队长动了肝火,我心里发怵了,口中嗫嚅着,却不知该说什么。
“冷静些,都冷静些。”一旁的武科长开口了,“苦夏同志,你想想看,你既然参加革命队伍,有没有做好思想准备——把一切交给革命、交给党呢?换句话说,是不是以革命利益为重,以全局利益为重呢?”
“结不结婚,和谁结婚,不是我的个人问题吗?跟革命利益、全局利益有啥关系?”看见武科长为我讲道理,我掉转头,不再搭理气咻咻的王队长,转而与武科长理论起来。不过,我参加革命才几天,哪里是武科长的对手?武科长一番语重心
长的劝导,说得我哑口无言。
“你瞧,王统之同志,苦夏同志是通情达理的嘛!她是没有搞清个人问题和革命利益的关系——这可有你的责任哟!只要弄清道理,苦夏同志是会正确配合组织的……苦夏同志,是这样:翟团长,翟玉祥同志,是我们全师资格最老的团长,他
跟我们师的侯师长在红军长征时是一个班的战友,侯师长都两个孩子了,翟团长还是光棍一条。为啥?他把心思全用在打仗上啦!立过六次大功!小功数不清!全中国的解放有翟团长一份功劳!到现在翟团长的个人问题一直没有解决,无非是因为
他文化低些,人老面些。可是,再不抓紧解决,不是更老面了吗?翟团长的个人问题,成了咱们师的一个必须尽快解决的大问题!为此侯师长专门对政治部有过指示。我们为什么从各地招来一批文工队员?为什么挑一些文化高的、忠诚可靠的女同志
来?目的之一,就是要为部队许多像翟团长这样的老同志解决个人问题,同时也解决了你们的参军问题,和你们自己的个人问题……你们既然参加革命,就要爱革命队伍,爱革命同志,看过《谁是最可爱的人》这篇文章吧?谁最可爱,谁最值得爱?
要搞明白这个问题!苦夏同志,部队即将入朝作战,我们必须尽早解决翟团长的个人问题,让他把这个包袱放下,轻松上战场,带领部队打胜仗……你要是配合组织工作,不就是照顾革命利益和全局利益吗?不就等于为抗美援朝做了贡献吗?你仔
细想一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是这么个道理!”王队长一边帮腔。
“可是……”我低头寻思半天,找不到好的反驳理由,但还是拼命挣扎,“可是我跟翟团长不熟,根本没有感情……”
说一出口,我就知道多余。武科长两眼一亮,镜片后射出惊喜的目光,用胜利在望的口吻回答我:
“这个当然是客观事实,不过,都是可以通过我们的努力改变的——我们可以变不熟悉为熟悉,变没有感情为充满深厚的革命战友之情!感情问题是可以培养的,只要立场站对了,其它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武科长讲了这么多,这是领导上组织上对你的关心爱护和培养,你可不要辜负组织上的期望!”王队长对我说,又好像是说给武科长听的。“我看就这么定了吧?呵?”
“不不!”我连连摆手。
“这样吧,还是相信苦夏同志,让她再考虑考虑,能自觉配合组织……”武科长上前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希望你能以全局利益为重,积极地自觉地配合组织……”
“没有感情基础,会害了翟团长的……”我拼命挣扎,想捞住最后一块不下沉的木板。
“我们决不搞拉郎配!也相信翟团长的选择——他看中的是你,如果组织上有违他的意愿,把别的女同志介绍给他,不是更没有感情基础吗?那样才会好事办成坏事……好了,就讲这些吧,组织上相信你,苦夏同志……”说到这里,武科长转
对王队长指示道,“我看你们结合抗美援朝教育动员,组织全队同志好好学一学《谁是最可爱的人》,从思想感情上让一些新同志转变立场,树立正确的爱恨观……”
离开王队长和武科长时,我竟轻轻说了声“对不起”。我是真心觉得对不起领导和组织,不能下决心按领导的意图去做,使上级领导为我这件事牵扯时间和精力。
为此我内心自责而感到不安。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我处于神思恍惚中。射击预习,指挥员喊了起立验枪的口令,我还趴在地上发呆;回驻地宿舍路上不留神让石头绊了一跤;洗脸时泡湿了毛衣袖子自己还不知道;连吃饭也没有胃口。春红大姐发觉我的神情异常,悄悄问我,下
午在场院射击训练时,武科长跟你谈什么啦?怎么老是发呆,魂不守舍的?春红大姐一问,我忍不住流泪了。我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她。她听后,怜惜地用手摸摸我的脸,责怪地说:
“你怎么认识翟团长啦?谁牵的线?”
“就是那回参加舞会,蔺副闭长介绍我跟他跳舞,就那么认识的……”
“这个蔺有亮,不干好事!”春红咬了咬嘴唇,想了一下,又问,“你是说,王队长第一回跟你谈个人问题,是让廖沙找的你?”
“嗯。”我答,“廖沙队长还嘱咐我,要我对个人问题自己做主。”
“那我问问廖沙再说。”
春红大姐便吩咐秋月去请廖沙来一趟。
秋月找来廖沙时还闹了一场笑话。
当时是晚上八点来钟,文工队一位新来的女队员正在洗脚。她是春红大姐从天津招来的,名叫刘冬茹,是一位天津盐商的女儿。
生得娇小可人,像一只玲珑的玉鸟儿。整日里低声细语,脚步都迈得万分小心,似乎担心随时踩死蚂蚁。这天晚上她脱了鞋袜,挽起裤腿,把一双玉足浸在盆里,春红大姐便逗她,说瞧你那一双脚,又白又嫩跟白面捏得似的,小心在盆里泡化了。
冬茹红了脸,低头搓洗。这时候,秋月一推门就喊:
“来了,廖沙队长来了!”
廖沙跟在秋月身后进门,看见冬茹一边洗脚,并没在意,便问春红有什么事。那边冬茹忙不迭地擦脚穿鞋,一边就伤心地五官挪位眼泪叭嗒叭嗒。还嗔怪秋月:
“都是你秋月!”
“怎么啦?小姐!”秋月惊诧地喊道。自从冬茹来后,秋月攻击的矛头时而从我身上向她那里转移。
“人家洗脚,你带男的进来……”冬茹泪眼婆娑,缩着肩坐在板凳上。
“哈哈哈……”秋月大笑起来,“我当是咋啦?闹半天怕男的看脚呀?真是封建思想资产阶级思想没改造的大小姐!”
看到这一幕,春红大姐和我们几个女兵都笑了起来。而廖沙却一本正经地说:
“你们笑啥?笑啥?脚?谁的脚?冬茹的脚?没看呀!太遗憾啦!我没看见呀!”
众人更是笑个不停。而冬茹更不好意思了,把头埋在两腿间,两手抱头不看大家。
秋月坐在炕沿儿上,甩掉鞋子,一把扯掉袜子,把两只光脚敲鼓似地乱晃,一边叫着:
“看吧,脚有啥好看的?”
廖沙捂着眼喊:“快穿上穿上,不看不看不看!”说着往屋外逃去。
春红姐拉了我一把,说:
“走,咱们到外边去谈吧。”
在和春红、廖沙向村外小河边走去时,我想着刚才那一幕:冬茹洗脚被男的看
见了都害羞要哭,这在部队里看是不是资产阶级小姐的娇气?或许是封建思想残余?
过去,北方大户人家女儿,久居深闺,连生人都不能随便见,何况赤脚露臂的,那
还不是丢人吗?
看来,我们这些城市学生兵,思想改造真是必要的。那么,在对待个人问题上,我是不是也有旧思想呢?追求自由婚姻是好的,但也不能厌恶资历老的工农干部呀?谁让你参加革命了呢?要是不参军呢?像我母亲,不也嫁给了比她大二十岁的我父亲吗?可是……
唉,我心中一团乱麻,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们走到了村外。春红和廖沙一路悄声谈着我的“个人问题”。
后来,春红站下了,说:
“看来真是不好办。”
“是呀!王队长也拖了一阵子,理由是队里缺文艺骨干,可是上边催得急,说结婚了人不调走,该演啥还演啥,王队长没辙了,才开始做苦夏的工作……”
春红想了一阵。我看见,星光洒在她俊美的脸庞上,她思考时紧绷着的嘴唇线条分明,刚劲有力。那时我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冲动:春红大姐要是个男的多好,那我一定争取嫁给她!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春红开口道,“苦夏,领导再催你表态,你就说有了……”
“有什么?”我没有立刻明白她的意思。
“就说是你已经有了对象了,以前没说,是不好意思让别人知道。”
“可是……”我为难道,“这不是欺骗领导吗?”
“别怕!当初我就是用这个办法。”春红双臂抱在鼓绷绷的胸前,姿态优雅,语气坚定,“去年初,全国一解放,军里师里一连几个领导给我提亲,都是老资格的首长,我被逼得没办法,就说有对象了,上面查问是谁,我说是蔺有亮——他当
时才是个营长——师作训科一个年轻参谋给我提过他,我对蔺有亮过去印象也不错,就拿他来当挡箭牌。人家告蔺有亮,说要喝他的喜酒,他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后来,我给他说了实情,他倒挺同情我,甘愿当这个幌子,这么一来,我反倒下不
了决心跟他断了,关系就这么真真假假地拖着……”
怪不得春红姐和蔺哥不结婚,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凭我的直觉,我知道蔺哥是爱着春红姐的……万一春红姐最终和蔺哥断了呢?蔺哥可真是个好人……可是春红姐也让我学她的办法,我找谁当挡箭牌呢?总不能再找蔺有亮大哥吧?
“廖沙,你帮她一把——”春红对廖沙说,“让苦夏说你是她对象,是我介绍的。”
“行,没问题!”廖沙望着我,一副仗义行侠的神态,他那褐色的眼睛在星光下熠熠闪亮,像是两颗珍贵的宝石。
但是我们商定的“把戏”很快就被戳穿了,主要是由于我撒谎爱脸红,被王队长一眼识破。
那天我被叫到队部,王队长问我考虑得怎么样了?说连政治部方主任都亲自过问此事,不能再拖了。于是我告诉他,我已有对象了,一直没好意思说,是春红大姐介绍的。
“什么什么?”王队长听罢瞪大了眼,骂道,“廖沙才多大?青皮萝卜一个,也找对象了!连我还没捞上一个呢……人家翟团长都三十七啦,他廖沙喝了熊胆汁啦,敢跟翟团长叫板?这不是从翟老虎口里抢食嘛!”
“真是已经谈上了,没办法……”我低头说,表现出对领导的要求没有照办而感觉到的遗憾。
“真的?”王队长眼珠一转,盯问我。
“真的。”我抬头看看王队长,力图表现出镇定,却不料心里发慌,两耳发热,赶忙低下了头。
王队长一定是看出了我在说假话,啪——他伸手在炕桌上拍了一掌,震得炕桌直跳。
“要是真的,你立马给我跑步去把廖沙叫来,当面说好,马上打结婚报告,我立刻批准上报政治部,省得上面一次次找我!”
说真的,依我当时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阅历太浅,生性又善良、腼腆;实在应付不了这个场面。我惊悚不已,低头不吭声,那狼狈可怜的模样就像刚挨了一鞭杆子的小羊羔。
王队长点火抽烟,一支烟抽了有半截,才又开口:
“苦夏呀,你好好想想吧,别再瞎编排了。廖沙、春红,站着说话不腰痛,出主意谁不会?那能解决问题吗?尽给组织上找麻烦,无组织无纪律,再这么胡闹我处分他们!撤职查办!”
“别别,队长,不关他们的事!”我一慌,不打自招。
“苦夏,要我说,跟了翟团长也不赖。你想呵,以你这个家庭出身,找个部队的大团长,一下子成了团长家属,哪个当兵的见了不打敬礼?翟团长虽然文化低、人老面一点儿,可是人实在、可靠,我要是你父母,保准同意……”
父母!王队长一提到父母,我不由得泪如泉涌:我的可怜的父母,他们二老可知道心爱的独生女儿在远方的处境吗?他们会同意女儿这门亲事吗?他们能有办法为女儿出出主意吗?
“好吧队长,”我想到了拖延的办法,“让我把这个事情写信问问我的父母,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再说,好吗?”
面对我眼含热泪的请求,王队长似乎很难找出什么反对的理由,想了想,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
“征求你父母的意见当然可以,不过,只怕也拖不了太长时间,上边催得紧呐……”
果然,就在我庆幸为“个人问题”找到了合理的拖延理由没过两天,王队长就告诉我,说师政治部已按我家的地址给当地政府打去长途电话,要求派人协助部队征求我父母对我在部队结婚的意见,但是,地方政府回电答复是:原住址有误,找
不到当事人。王队长要我再提供详细住址和情况,说政治部领导指示,要派出专人亲自到宣化征求我父母的意见。
“怎么会呢?地址不会有误呀?”我想,“兴许是电话中没听清搞错了吧?”我安慰自己。还有些庆幸:没找到父母才好,要是当地政府一做工作,父母同意了,那我就没退路了。可转念一想,不禁又担心起来:要是部队派专人去宣化找我的父
母,那些干部,扎着腰带,挎着盒子炮,我父母见了,还敢说个不字?准得把我爹妈吓着!
想到这些,我对王队长说:
“我的详细家庭地址就是登记花名册时写的那个,没有错的。不过,请组织上别派人去了,我早写信去问父母了,兴许很快就收到回信了……”
“不行,等回信等到猴年马月去?”王队长不同意,“不是我不想等,是组织上不让等,领导指示让派人去。”
“要是怕找不到空跑,不如派我一起去。”我倒不是怕派去的人找不到我家,而是担心几个月没有音讯的父母有什么不测。
“别想好事啦!那不成你探家啦?你才到部队几个月?再说我们也不傻,你跟着去了,还怎么征求你父母的意见?两个老人是听部队的还是听你的?别让老人为难啦!”
“那我没有别的地址提供,找不到人别埋怨我!”我嗔怪地说。
“放心吧,派出的干部是吃干饭的?何况还有当地政府,你别操这份心了。”
——我的拖延办法很可能是弄巧成拙。而春红、廖沙为我出的点子——那小小的“阴谋”伎俩,也被戳穿,而且受到严厉警告:在大会上受到不点名的批评。那是师政治部机关和直属单位全体大会,会上武科长做完报告后,话锋一转,提到了我所担心的事:
“……大家知道,我们按照毛主席和军委的命令,要入朝作战,所以我们要对全师同志开展教育,尤其是这‘三视’教育,一定要搞好,要使我们每一个人,真正从思想上做到对美帝和李承晚伪军的‘三视’,即‘仇视’、‘鄙视’、‘藐视
’……‘三视’的核心是什么?是一个恨字,只有仇美、恨美,才能抗美、胜美!还有,我们强化恨的同时,也要提倡爱——爱什么?什么值得爱?有一篇文章叫《谁是最可爱的人》,我曾经让文工队好好组织学习这篇文章,看来很有必要。有了
爱,我们才能团结一心,战胜敌人。可是这一个恨、一个爱,绝不是像喝凉水一样简单的事儿,这里有个立场问题、感情问题。我们有的同志,该爱的爱不起来,那我说,这样该恨的也恨不下去!有的同志,对组织上的关心不以为然,对待个人问
题只讲虚幻的爱情,不讲阶级情、同志爱,这是不健康的!更有些同志,文工队的同志,目无组织纪律,在下边搞小动作,编瞎话,出歪主意,给组织上添麻烦、帮倒忙!你们还有没有对同志的阶级爱?这样下去很危险!这些同志如果不悔改,不
跟组织上统一认识,那我们就要考虑考虑了,让这种爱恨不分明的人去朝鲜行不行?……”
武科长的不点名批评很具杀伤力,一连几天,我心里都像坠了个秤砣,沉甸甸的。春红和廖沙也感到了很大压力,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我知道,不入朝将是他们无法承受的惩罚。那个年月,大家都纷纷写求战书、血书,坚决要求上战场,抗
美援朝,杀敌保国,要是有一天大部队入朝,把你留在国内——想想,谁能忍受那种耻辱?
我为连累了春红和廖沙感到自责,觉得对不起他们。他们虽然从心里不服气,可嘴上再不敢说什么了。倒是秋月不知怎么打听到了消息,忽然关心起我来了,对我一改过去不太友好的态度,时常与我亲热地闲聊,还时时把话题扯到“个人问题”
上,劝我:“找个大团长多好,人家还眼红找不上呢!翟团长多老的资格,侯师长的战友!”我猜想,以秋月爱妒忌人的本性,必定乐于见到一个比她漂亮的女孩嫁给一个老头儿,以便转而以得胜的姿态来怜悯我。
不过,我那时心事重重,无心与秋月周旋,也乐于见她对我友好,不再处处挑衅,使我更加心烦。那些天,我一门心思练习拉琴、打快板、背鼓词,力争一专多能,并且积极投入夜间训练。我抱着侥幸心理:只要拖到入朝,到了朝鲜,忙于作
战,“个人问题”不拖也得拖下去了。
但是,事情却总不按我的希望发展。似乎上帝之手在安排着我的命运,让我按照已定的旨意走向我的归宿。
一天夜里,我们刚刚入睡,便被队部派人来吹哨喊醒,要我们到村头场院集合。
星光闪烁的夜空笼罩在场院上。文工队全体队员陆续到来。附近的大槐树在夜风中沙沙作响,送来一股槐花香气。我们的心却在暗夜中紧缩着,同时又充满刺激和期待。
王队长由大槐树下走上前,耸了一下肩,肩上披着的军大衣有如将军的战袍。他站到队列前,扯着嗓子发号施令:
“今晚,我们准备再进行一次夜间教育,重点还是锻炼新同志。上了朝鲜,尽是夜战,文工队员要习惯夜间执行任务,还要孤胆作战……在国内夜里连死人都怕,怎么上朝鲜?上次夜间教育,有的新同志摸到死人,吓得哭爹喊娘的,这可不及格……”
接下来,王队长开始分组,指定方位,每四个人一组,分头向四个方向单独执行任务,半小时后下一组再出发。有的是到坟岗摸死尸,有的是到龙王庙,有的是摸几里地外的看青窝棚,有的去废弃的砖窖。任务都是在规定的时间内,准确到达
指定的地点,取回事先放好的“密令”,准时归队交令。
我是第二组出发的,任务是到村外三里远的河湾龙王庙取回“密令”。
我按照指定的路线,摸黑跌跌撞撞地走,绕过一片坟地,绕过一片枣林,不许走大道,从一片坡岗下到河湾,看见了黑影憧憧的龙土屈。我壮着胆子,喝了一声,迈进庙门。
庙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只闻到一股浓浓的香火气味儿。我一步一步挪向正面的神坛塑像。任务是在龙王爷的塑像脚下找到事先放好的“密令”。我哆哆嗦嗦向前摸索着,睁眼和闭眼也没啥区别,反正什么也看不见。我想先摸到神坛就
好办了……却脚下一绊,踩到了一个软垫子——大概是跪拜用的草蒲团,我踢开它,向前摸,冰凉的泥台,再向上摸,想摸到龙王,却感觉摸到软软的东西,还有热气扑到我手上,我意识到这是一个人的鼻孔!我摸到了一个人的脸!我吓得灵魂出窍,
惊叫一声,扭头要跑,却被一只手有力地抓住了胳膊,接着听到一个男声在说:
“是我。”
我拼命挣扎着,把神坛上坐的人拽了下来,那人怕我跌倒,拦腰抱住我,喊道:
“苦夏,是我,廖沙,廖沙!”
我这才搞明白原来是分队长廖沙!我朝廖沙胸前打了几下,嗔道:
“吓死人啦!你怎么……装神弄鬼的!”
“这是队长要求的,锻炼你们的胆子呗!”廖沙松开我,送我走出庙门,把折好的一纸“密令”交给我,说,“拿好它,回去证明你完成了任务。”
我接过密令,转身要走,却被廖沙一把拉住:
“苦夏,你……”廖沙的脸离我很近,我甚至感觉到他的呼吸,“你可得挺住哇……”
我明白廖沙指的是什么,但我无法回答。因为我也无法知道事情的最后结果。
“我不知道,我……”我小声道。
“要是你太为难,干脆,我们一起去找王队长,去找武科长,就说我们是恋爱关系!我不怕!”廖沙拍着胸脯,“我豁出去了!谈恋爱违反哪一条军纪?”
“不……这会害了你的!”我挣开他的手,决意不再连累廖沙。
而且,我不知道,真要是和廖沙一起豁出去了,结果又会如何。我好似看到月光闪烁下的一口深井,井水闪烁着宝石般的月光,可井底深不可测……
“谢谢分队长。”我扭头离去。
“苦夏,你可要慎重啊……”廖沙轻喊着,他的热切的叮嘱在夜风中传来。
走了好远,我回头,看见星光下,龙王庙前,廖沙的身影还影影绰绰地站在那里,似在向我眺望。我朝他挥了挥手。忽然觉得背上一片冷汗,凉湿湿地浸透了我的衬衣……
第二天我病了——大概是头天夜里又惊又怕出了一身冷汗又着了夜风之故,发烧感冒一连三天。喝了几回姜糖水,卫生员还给我打了几针,才渐渐退了烧。
这天下午,我一人躺在炕上休息。队友们都去训练了,我一人靠在被垛上看书,是西蒙诺夫的小说《日日夜夜》。你知道,在解放初期,尤其是在部队里,这本书拥有众多的读者。我已记不清是从谁的手中借来它的,反正大家轮流传看。不过我
至今仍记得书中的一些细节,还有男女主人公的名字。
那天我靠在被垛上看着《日日夜夜》。我很自然地进入了角色——把自己当作书中的女主人公——那位在斯大林格勒惨烈战火中来回奔波抢运救护伤员的安尼亚。这位漂亮的女护士在战地炮火硝烟间和营长萨布洛夫相识相爱了……奇怪的是,我
在阅读中,时时把萨布洛夫营长比作蔺有亮大哥,或许是因为不久前蔺有亮还是一位营长,与萨布洛夫职位相同吧?坦白地说,书中男女主人公的战地爱情令我神往与激动。我曾试着从小说故事中跳开,想象着翟玉祥团长能否与我心目中的萨布洛
夫形象融合?结果是否定的。我想,如果有一位中国军队的萨布洛夫,那应该是蔺有亮而非翟玉祥。尽管他二人之间除了年龄与形象的差异外,我在那时其实根本不知道翟与蔺之间有什么实质差别。
那天下午,初夏的阳光透过新糊不久的窗纸暖暖地晒着我,照亮我心爱的书页。我仰靠在被垛上,阅读着《日日夜夜》:“……萨布洛夫闭上眼睛,沉浸在回忆中……他感觉,除了她对他说的绵绵情话以外,还有一样什么,使他此刻无限地相信
她对于他的爱情。这是她抚触他的被压伤的、疼痛的身体时所怀的那种下意识的感觉。没有人,没有一个医生能够告诉她,但是她用一种什么感觉能知道他什么地方痛,什么地方不痛,怎样可以拥抱他,怎样不可以。在她的爱抚的手里有着这么多
的爱和温柔,以至他一回忆到这一点,便心神不能自主……”
——这是战争创伤导致的多么生动和细致人微的战地爱情!我为这段描写感动,便打开日记本,将这段叙述抄记下来。而一打开日记本,我便又想起蔺有亮,这是他送我的蓝丝缎硬壳笔记本……
而他的形象,又与书中的主人公萨布洛夫重叠在一起……
“苦夏!苦夏!”窗外响起吆喝声,是王统之队长,“你看看谁来啦?穿好衣服呵,人可进去啦!”
我连忙起身披好军衣,下了地。外屋门被推开,脚步沉稳有力,是男人的脚步——走到里屋门前,推门——是蔺有亮在微笑!
窗外王队长喊:
“你们谈吧,我还有事!晚上别走蔺大个子,到我队部吃饭!”
“蔺哥!”我惊喜地叫道,连忙找凳子让坐,“你怎么来啦!”
“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怎么瘦了?”
“这不立夏了吗?我苦夏。”
“病好了吧?你看我给你带的好东西——”他从挎包里掏出一筒炼乳,“这是营养品,补补身子吧……”
“谢谢蔺哥。”我接过炼乳。
“你在写什么?我看看。”他一眼看见炕头上摊开我的日记本,上去要拿。
“不能看不能看!”我赶紧抢先夺过来,上炕把它压在被垛下面,“这是日记,保密!”
“这本子像是我送你那个?是吧?”见我点头,他开玩笑道,“我送你的还不让我看?”
“你送了我,就是我的嘛……”我随口道。
“嗯,你送了我,就是我的……”蔺有亮煞有介事地咂摸这句话,嘴角露出一丝坏笑。
我忽然意识到什么,脸一下子红到脖根儿。我掩饰着慌乱,说:
“等我到了朝鲜,记了战地日记,也许会给你看的……”
“行。那我等着……”
“见春红姐了吗?”我自然而然想到李春红,想到蔺哥和她的关系。“我去找她吧?”
“不找她不找她,”他伸手拦住我,“我是专程来看你的……”
“哦,是专程来看我的……”我听到他这句话,一扫连日来心中阴霾,内心汩汩流出欢乐,心情好似浪花跳跃在清澈的小溪,话语如水一任流淌。
难忘1951年5 月初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在那间农舍里,我望着蔺哥——我想象中的中国化的萨布洛夫,与他东拉西扯地交谈。我们坐在由窗纸滤过的日光里,屋内光线敞亮而迷离,微尘在光影里欢乐地浮游,从他口中喷出的香烟的蓝雾蹁跹
缭绕。室内混合着农家灶炕和粮缸散发的特有气味和女兵居室的香皂味儿以及蔺哥喷吐的烟气,使我闻着心神愉悦。我们热烈地闲聊,好似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我们谈各自的生活训练,谈他的职务提升,谈我的业务技能的长进,谈《日日夜夜》和
保尔·柯察金,谈入朝作战问题,等等等等……如果不是后来他终于提到的事情的搅扰,那该是一个多么令人怀念的愉快的下午呵。
只可惜,幸福时光总是短暂的……闲谈中,时间倏忽而逝,屋内光影开始暗淡了。从白色窗纸透进室内的一束阳光已从屋地上退到炕沿上,退到搁在炕上的那一筒炼乳上。
他止住了话头,目光投向那筒炼乳,看了半晌,才开口道:
“它,是别人托我捎给你的……”
别人?我心头一震——我一直不愿提及的人和事看来还是躲不过去了。我两眼直视着他,逼得他移开了目光。
“是别人托你来看我的?谁?”
“翟玉祥团长。”
霎时间,我感到非常失望。
“这么说,你也是来给提亲的?”我冷冷地问。心里却盼着他摇头否定,那么,我就会把我的一腔心事吐露给他,请他给我出出主意。他既然可以帮助春红大姐,为什么不能帮我想想办法呢?
可是他却点头了——他是来做说客的!连我的引路人,我的同乡,我的可信赖的蔺哥,也来建议我在个人问题上“服从分配”了,看起来,我真是命该如此了。
“翟团长人不错,很能打仗!他……”
“他立了十几次功,是战斗英雄,是全师资格最老的团长!”我截断他的话,“他还是师长的同班战友!”
“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蔺哥诚恳地望着我,“四二年在冀东,一次转移中我带的一个排被日本鬼子包围了,翟营长已经突围,见我们没冲出来,又返回来救我们,他带我们走山里一条放羊人指给的小路,突出了包围……多年来,我一直在
他手底下,跟他打仗,他一手提拔了我,我把他当作好兄长……”
“可他怎么非盯上我呢?”我不解地问。
“也怪。以前是别人关心他的个人问题,他自己不上心,这回是非你不娶……他说有一回看见你们排练,回来就念叨你如何俊俏,听说是我把你带到部队的,就让我介绍认识你,所以年前的舞会上,你们……”
我当然记得那个舞会,整晚上都被翟团长箍着跟他一个人跳——原来是蔺哥安排的!
“可是,我真的不想……”我摇头道,“部队要入朝作战了,我怎么能这时候……”
“师长指示,一定要在出国作战前把几个老同志——尤其是翟团长的个人问题解决掉,让他们轻松愉快上战场。为了这个,侯师长还专门给我打过电话,让我帮助做工作……”
“蔺哥,你真想让我嫁给翟团长?”
一听这话,蔺哥抽着烟,半天不言语。最后,他摇头道:
“翟团长从没求过我什么事,他就是刀架脖子上都不服软,这次是头一回张口,我实在不能不想法成全他……不过,小夏,你也是年纪还小点儿,跟他年纪差得大了点儿……唉,我是左右为难……”
“你别为难蔺哥,”我安慰他,又想把问题引到他头上,“你啥时候和春红姐结婚,我啥时候就答应翟团长。”
“嗐,春红真是难说,她是为了躲军师长介绍的老干部,拿我打掩护,我开始还不知情,现在也不知她怎么想的,对我总不冷不热,我看她像个热馒头,又想吃又怕烫手……”
“那……”我故意为难地说,“我比你和春红姐都小,总不能你们还没结婚,我倒先办事吧?”
“可翟团长比我大八九岁,也不能他耍光棍我先成亲呀?”
“这样吧蔺哥,你回去告诉翟团长,我已经给我父母写了信,听说政治部也派人去找我父母了——只等我父母回了话,我再做答复……”
谁知一听这话,蔺哥两眼飘过一片阴云。我以为他见我不答应找理由推拖所以生气了,却不料他并不开口,猛抽了一阵烟,才下决心从衣兜里摸出一封信:
“我姑姑来信了——原来不想告诉你,可是,唉,早晚也得让你知道……”
“是蔺妈的信吗?”我问,一把夺开来,急切地展开信纸。
信是蔺妈托人代笔写给蔺哥的。主要内容是让蔺哥转告我,我的父母双双辞世!难怪好久接不到家信,难怪这些天政治部再不提派人去宣化找我父母的事了。
蔺妈在信中写道:“……有亮侄儿,你找空儿告诉小夏,她爹在她跟你去部队走后,不到一个礼拜就吐血而亡。她娘强撑着把亡人发送了,也一病不起,得的跟小夏爹一样的病,加上思念亡夫和小夏,病情愈重,虽经延医服药,终不见轻,于
旧历年关临近时吐血而亡,辞世时间是年二十九夜里九点多钟……她娘患病时,就不让告诉小夏,也不让把小夏爹去世的事告诉她,怕她着急难受……小夏娘嘱咐我,等她死后,写信告诉小夏,让她好好在部队干,听首长的话,再不用惦记家里了…
…有合适的军官就找一个,也好有个终身依靠,这样为娘的才放心……小夏娘还托我,她死后,让我替她照看好家,把门锁好,定期来打扫打扫,不定哪一年小夏要回家来……”
信没读罢,我便泪如雨下。
母亲去世的时间是旧历年二十九夜里,而那时,我正在舞会上,被翟团长铁箍似的手臂搂着,一圈又一圈地旋转……那时,母亲临终的目光是在注视着我吗?

第五章
在人群的簇拥中。我骑在高高的马背上,随着乐曲声行进
双亲辞世的消息令我痛不欲生。在我那个年纪,不久前还时时担心若是病重的
父亲死了,剩下我和母亲怎么办?现在,父母双双弃我而去,竟成了意想不到的事
实。我好像是在梦境中从悬崖跌落、跌落,浑身似乎失重,总也落不到底……忽然
重重摔在地上,又像一只花瓶被摔得粉碎……我不明白,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很
容易就死去呢?我的父亲,那个总是戴着黑色瓜皮帽穿青布长衫的老人;我的母亲,
那个美貌而又贤淑的妇人——眨眼间与我生死相隔,永无相见之日。好似才不久前,
幼时的我,被母亲抱着,觉得个子忽然长高了,积雪的路面轧轧响着,我坐在母亲
手臂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沿路的积雪,又觉得一步步升高——被母亲抱着上了一家糕
点铺的台阶。母亲掀开门帘进去,棉布门帘还刮了我脸一下。点心铺里,有一股好
闻的油香气,我又是居高临下地俯看着伙计在草纸上一块一块码好槽子糕,包好,
扎上纸绳,纸绳还拧成一个提环。母亲一手提着点心包,一手抱着我走出点心铺。
我又在母亲的手臂上落下高高的石阶,走到铺雪的街市上。行人稀少,我在母亲手
臂上一起一伏,看前方的鼓楼好似一艘大船在浪上随波起伏。母亲在雪地上小心翼
翼地迈步,仍不免偶尔脚下打滑,那时我便晃得厉害,担心随时会从高处悬空落下
……

想起幼时这一幕,我似乎闻到母亲怀中的温馨气息。可是眼前一切又突然消失
了——母亲已成永远的回忆,再没有可凭依托的母亲的臂弯了……父母的失去,意
味着家的消失。新的家园,要由自己与其他人组建……我意识到,为了不做无所依
傍的孤儿,我应该融人部队大家庭,说不定,按照领导的安排解决了我的个人问题,
倒可以寻找到安全的避风港和栖息地,从此有了放心的依靠呢?这也许正是我的父
母所希望我做的?可是我为什么非常不情愿呢?为什么不能等到我的“萨布洛夫”
呢?为什么匆匆忙忙解决终生大事呢?难道只因为我投身了革命军队,就已经贡献
了自己的所有,不再应该拥有个人的喜好吗?

在蔺有亮来探望我以后几天里,我的神思都处于一种恍恍惚惚的状态。我就像
被关进玻璃瓶中的一只小飞虫,飞来绕去却找不到出路。我前边说过,蔺哥来看望
我的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是我心情愉悦的一个难得的时光。可后来,得知双亲死
去的噩耗之后,这个下午就变成我一生中最难受的时刻。而那时坐在我对面的蔺哥,
我想象中的萨布洛夫,在窗子透过来的下午的光晕的环绕中,在我眼前虚虚幻幻起
来,显得那么不真实。是他吗?对我一生起着决定性重要影响的人物?不久前,他
从我双亲身边牵走了我,却又在不久后,把我引向一个老团长铁箍般的手臂,使我
再难挣脱……可是,蔺哥——这是惟一把我与故乡、与双亲、与蔺妈联系起来的纽
带呵!他期盼我做的,我怎能断然拒绝?我的一半梦境在故乡,一半梦境在部队,
而将这两个梦境像搭桥般牵系在一起的,就是蔺哥。我怎能斩断?

那天下午,蔺哥再三安慰我之后告辞时,我哽咽地对他说:

“你放心吧,蔺哥,是你把我领到部队的,我不听你的听谁的?我爹妈都没有
了,蔺妈从小带我,她就是我最后的亲人了……我信任你,就和信任蔺妈一样,我
会答复翟团长的……但是再过几天,我现在心太乱,我……说实话,我一直想未来
有一天,能把我的婚事亲口告给父母,这却再不可能了……”

蔺哥离去后第三天夜里,我为我的父母亲做了一件事——给父母写了最后一封
信。大概是我后悔参军离家时的仓促,而来弥补与父母的情感留连,与疼爱我的父
母最后话别吧。

我的信是这样写的——

爸、妈:

你们最疼爱的女儿小夏来看你们来了。你们怎么走得那么急呢?为什么不等穿
军装的女儿归来?一定是女儿只顾自己前程,抛开重病的父亲和已有隐疾缠身的母
亲,而使爸妈日夜悬想病势加重吧?你们接到我前两次家信了吧?你们不回信是怕
我知道家里的情况着急,但是你们肯定在为女儿担心。现在我来告诉你们,女儿在
部队过得很好。这里冬天发棉、夏天发单。一日三餐有炊事班。女儿在这里认识了
很多新伙伴——部队叫战友,虽然女儿还没打过仗。告诉你们,女儿不久要随部队
上朝鲜打仗了,不过别担心,我们文工队员负责文艺演出、战场宣传鼓动,不上前
沿真刀真枪地打,没有多大生命危险……女儿在文工队学习了很多新本领,会打快
板、弹三弦,会跳集体舞,还会说大鼓……还有,妈妈操心我的终身大事——现在
也快解决了:部队领导让我跟一个叫翟玉祥的团长结婚,蔺哥也劝我答应这门亲事。
我曾写信征求你们的意见,其实一半用意是想找借口拖延。现在你们离我而去,再
不会帮女儿定夺了。小夏明白,爸妈是让小夏自己拿主意……不管怎样,请爸妈放
心安眠吧,女儿会走好自己的路。女儿长大了,穿上军装,扎上腰带,是一个女兵
啦!

等从朝鲜归来,小夏再请假回去探家——我知道,爸和妈已经托付蔺妈给我留
着家门钥匙,家里一切摆设都没变,爸妈的魂灵在等着小夏,女儿一定回去,一定
到爸妈的坟上祭奠……现在女儿要告别二老了,女儿要再次辞别爸妈,重新上路了
……

那天夜里,我怀揣着写给父母的信,借故离开宿舍,悄悄来到村外小河边的桃
林。初夏的微风掠过桃林,茂密的叶片沙拉拉作响,似乎是父母与我的轻轻耳语。
我找到一株树干粗壮的老树,在树下用手拨开浮土,挖了一个浅坑。这时,我掏出
写给父母的信,用带来的火柴把信点燃。霎时,白色信纸化为一团桔红色的火苗儿,
火苗跳着浮现出我父母的脸庞。我面对燃烧的信纸跪下,同时面对着家乡的西北方
向——我心中默默对父母说:

“爸、妈,小夏来看你们了……说的话都在信上,把信烧了,也就当给二老烧
纸吧……”

桔黄色的火团很快熄灭,白生生的信纸化为一片片黑色纸灰,在若有似无的微
风中上下浮动着,星光下有如散落的黑色花瓣。我双手用土将纸灰轻轻掩埋着,忽
然间心中意识到:父母已与我生死相隔,归去的大门已然关闭,我只有向前走,不
论前边是高山大河,还是血与火,我都只有迈动双腿前行。

我遥向父母跪拜完毕,起身离去。

第二天我便找到王队长。告诉他,我想通了,我要与翟团长见面。

王队长惊讶地张大嘴半天没合上,像是嘴里撑了一根弹簧。当他终于意识到面
对的事实后,连忙抓起电话,飞快地摇动电话摇柄,是蔺有亮接的电话。

“蔺大个子,真他娘有你的!你行,把个泥疙瘩似的丫头说活啦!对,她提出
要跟翟团长见面……”

得到我的答复后,当天下午,翟团长没带警卫员,只身一人飞马而来。后来有
人告诉我,翟团长那天骑着黄骠马穿一身黄军衣,像一阵黄风似的刮进了我们文工
队驻地。

他来后王队长派人喊我去队部。我走进队部时,他正背对着我站在当地仰面大
笑,王队长也笑着,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好笑的事,总之他笑得很开心,浑身抖动着,
还晃动着手中的马鞭。听见我进去后,他二人止住笑。翟团长转过半个身来,觑我
一眼,表情像一个办了错事的坏孩子。王队长把已经拿在手中的一支香烟递给翟团
长,脸却朝着我说:

“苦夏来啦,坐吧坐吧。”

我在一把长凳上坐下,心中怦怦直跳。这将是我第一次与翟团长面对面的交锋。
结果早已知道,我已经被战败。我是战败求和以挽回些面子。因此我低头落座,不
敢直视翟团长。

王队长殷勤地为翟团长点着烟,脸仍然对着我说:

“和翟团长好好谈谈,会有收获的……这是咱们零七师最能打仗的团长,是闻
名全军的功臣团长、大英雄……有你学的苦夏……好了,你们谈吧,我出去办点事,
你们谈……”

王队长走后,屋门砰一直关上了。室内骤然变得沉寂。屋内躺柜上房东家的座
钟有节奏地摇摆着,发出咔咔的响声。

翟团长在炕沿坐下,一手挟着烟卷儿,一手拎着马鞭,低头看皮靴。半晌,还
是他先开口了:

“有啥话你说吧……”

“我说有啥用?事情总由不得我。”

“那我说——我就看上你了,也许这事弄得有点儿委屈你,不过我翟玉祥会对
得起你,一辈子对你好……”翟团长说着,抬起马鞭用力朝脚上的皮靴抽了一下。

“我要是知道闹出这事儿,那次跳舞我就不会理你……”我真感到委屈了。

“你哪里会知道?”翟团长扬起他的大下巴,放声说,“这都是组织上安排的。”

“组织上听你的!”

“组织上要帮助一个老团长解决个人问题,而这个老团长看中了你。团长是这
个师最棒的,人称翟老虎,而你,师文工队的一朵花儿,你不嫁给翟团长嫁给谁?
英雄娶美人!你苦夏就该嫁我翟玉祥!嫁别人才委屈你哩……”

“那我有几个条件,”我考虑了一下,郑重地说,“如果你尊重我,就认真想
一想……”

“说吧,我就是来听你的意见的。”

“第一,结婚后不当家属,不离文工队的工作岗位;第二,不大办婚礼,不闹
洞房;第三,部队马上要入朝,要打仗,我不能在战场上怀孕生孩子……我的意思
是,等抗美援朝结束,才能生孩子……”我一口气把三个条件说完,好像不一下说
完会放弃某一条件似的。

“前两个条件都可以,没问题,”翟团长抬眼瞅了我一下,说,“第三个条件,
这……谁能知道啥时候怀孕?”

“不同房就不会怀孕。”

“不同房还结什么婚?”

“组织上要安排入朝前结婚,好让你轻松上阵,带兵打仗!可我呢?我要是怀
了孩子,腆个大肚子,在朝鲜怎么下部队?你轻松了,我怎么办?”

“那结婚不同房,不让人笑话?”

“反正住一起,谁知道别的?”

“那我答应这一条你就同意结婚?”

“嗯。”我点了点头。

“那你就成我老婆啦?”

“嗯。”我又点了点头。

“只要你是我老婆就行!打完仗再要孩子也好,省得累赘……”

翟团长说着起身要走,“咱们谈妥啦,别的你不用管,我负责给师里打结婚报
告,再准备准备,你就等着我办妥了手续,收拾好房子,来接你当新娘!”

送走翟团长,看着他从院外树上解开拴着的黄骠马,飞身上马,绝尘而去的时
候,我的心好似突然摆脱了一团乱麻的纠缠,开朗明快起来。那时我竟以为把背着
的包袱卸下来是对的,我记起父亲以前常说的一句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我甚至觉得早知道问题“决断”之后的轻松,还不如早答应了呢。现在,“个人问
题”

解决了,烦恼也解决了。其实,刚刚十七岁,尚不谙世事的我太过单纯,我哪
里知道,从那之后,不但不是卸下包袱,反而是越背越重,令我再难解脱……

在随后的几天“轻松”日子里,我整日投入文工队入朝前的训练和我们自身的
业务学习。王队长倒是开始关照我,让我可以少参加些集体活动:“该准备的就准
备准备,要结婚了嘛,是大事!”我则对他说:“有啥准备的?我到部队来是参加
革命,又不是为了来结婚。”王队长则笑道:“别这么说,你跟翟团长结婚,就是
革命工作的一部分。”可我还是像啥事没发生一样,该参加实弹射击就参加实弹射
击,该练投弹练投弹,每天的业务学习照样进行,就连帮驻地老乡收麦子我也没落
下。那些天,还风闻政治部要逐一考查文工队员的来历和出身,对于有问题的要从
赴朝人员名单中剔除。有几个老一点的同志忧心忡忡,担心被裁掉。那时就是这样,
你要是政审不过关,想抗美援朝保家卫国都不行,你说写血书坚决要求上朝鲜甘愿
抛头颅洒热血,组织上还不让你去!而我对此的担心便少了很多——虽然我出身不
好,父亲是小地主兼小资本家,可毕竟不是被政府镇压的恶霸地主;况且,我马上
要与翟团长结婚了,我的政审如果有问题,组织上怎么会安排我与翟团长结婚呢?

几天后,传闻变成了现实:在一次文工队学习会上,武科长赶来宣布,有几个
人不能跟部队赴朝,准备接受复转安排。这几个人有的是从国民党军队的演剧队接
收过来的,有的是从旧戏班子招募来的。我记得一个戴眼镜的挺文静的老陈,他小
提琴拉得很好,据说是因为他解放前参加过什么帮会组织,听到裁员的名单有他,
他竟哆哆嗦嗦站起来,失声说:“同志们,这是怎么啦同志们?我也写了血书哇!
同志们,怎么啦同志们!”他乞求与哀伤的眼睛向大家环视,而没有人回答他。那
时我感到他目光中含着难以理解的困惑,并在王队长的呵斥声中摇摇晃晃坐下,好
似支撑不住瘫下一般。而我身边一个名叫范进的却小声说:“对,不该让有问题的
人去!”有人立刻回击他:“你小子倒范进中举啦,幸灾乐祸的!”这个范进原是
部队打沧县时从国民党军队俘虏过来的,嗓子不错,留在了文工队。原听说,裁员
的名单中有他,却不料他倒被留队了。

或许是范进的名字帮了他,一个叫范进的人,大概有点文化的人都不忍心让他
“名落孙山”吧?

这天夜里,我躺在炕上半天没有入睡。我在为那些被宣布离队的人担心——他
们转到地方后,日子该怎么过?无论转到哪里,人家都会说,你看,这是从部队上
给“撵回来”的,不让上朝鲜打仗,因为政审不合格……不知为啥,我又想起在宣
化女中报考军事干校被拒绝的一幕,如果现在再发生这么一幕,让我离开师文工队,
我承受得了吗?如果让我选择与翟团长结婚还是选择被迫离队,那我怎么办?想到
这里,我觉得自己最终作出与翟团长结婚的决定是正确的。

可是一想到结婚的日子马上快到了,我又不禁担心起来:我提出的条件翟团长
能照办吗?口头答应是一回事,结婚时怎么办怕又是另一回事了。我想到有一天,
秋月跟别人背后说我,正好让我进门听见,我甚至觉得秋月是故意大声说给我听见
的——

“还是人家有本事,还没过门儿呢就沾上大团长的光啦!要不是靠个团长,凭
她那个出身,没准就不能上朝鲜呢!”

那天我不知为啥没有像以前一样忍耐,而是反唇相讥:

“我可差得远呢,人家又关心领导,常给领导洗衣服,又虚心求教,老是找队
长练琴,人家进步才快哩,都成团员了,人家才是真有本事哩!”

当时我是豁出去准备跟秋月大吵一架了,谁甘心总是当她的出气筒呢?她老鸦
啄柿子——专捡软的,咱可不能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我都想好反击的话了,
她要再拿我结婚的事数落我,我就说:“那还得谢谢你呀!多亏你好心劝我嫁给翟
团长,我是听了你的话才沾上了大团长的光的!你要是觉得好,赶明儿我让翟团长
帮你也找一个,不然让王队长帮帮你的忙?”却不料,那天秋月听了我反击的话,
愣了一阵,忽然脸就红了,只悻悻一句:“人家只说你结婚是好事,怎么你就扯出
这么一大篇,挟枪带棒的!”说罢,秋月借故离开了。这反倒使我惊诧不已,搞不
清是怎么回事:一向说话不饶人的秋月,今天怎么反常不恋战啦?

第二天,王队长就找机会叫住我,笑着告诫我,要我注意同志间的团结。他说
:“秋月是帮我洗过衣裳,也是好心嘛,你别讽刺她了,昨天她哭成个泪人儿,我
以为有啥大不了的,你们这些女孩子们呀!”我赶忙解释,说是她先拿我结婚的事
耍笑讥讽我,并不是我找她的不是。王队长说:“算啦算啦,我懒得听你们的车轱
辘话。噢,翟团长来过电话,说那边都准备就绪了,一两天就要来接你去结婚了!
该喝你的喜酒啦!”

夜里,我辗转反侧,久久未能入睡。忽然觉得身边有动静,一只手悄悄伸进我
的被子。我知道这是睡在我旁边的春红。她的稍带凉意的手摸到我的胳膊,又移到
我的手上。我伸展开五指,与她的手相握,觉得她的手心有些汗湿。随着她的头向
我枕边靠近,我闻到她头发刚刚漂洗过发出的好闻的香皂味道。

“喂,苦夏,睡不着?”她悄声问。

“嗯。你怎么也没睡着?”

“嗐,胡思乱想呗……”她叹了一口气,问道,“你真的要结婚了?”

“这也由不得我……”

“也是。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她轻轻掀开我的被子,我感到她温软的身体
滑了进来。“咱睡不着,干脆聊聊吧……”

我把身体向里挪动着,头也在枕上移开些,给她让出位置。她的头并排靠着我
的头,我觉到她的秀发触到我的脸腮上,痒痒的。

“想不到,”她把嘴唇凑到我耳边悄声说,“你个小丫头倒把婚结到我前边了
……结了也好,其他女的都跑不了这一步,都是早晚的事儿。在部队,女的少,像
医院的医生护士,机关的机要员电话兵,还有咱们文工队,有数的一些女同志,哪
个不被盯着?你哪里跑得掉!你说想自己谈恋爱找意中人吧,这总要有个时间过程
吧?还没等你有这种机会,人家早开始向你发动攻势啦!而且,最后咱们师这些女
同志找的都是岁数大的,为啥?部队有个规定,达到条件才能批准结婚,因为多年
打仗,未婚的老同志多,所以政治部规定,结婚必须是‘二八七团’,就是二十八
岁,七年营职,团职干部。当然这可是指男方,女的没太多限制。全国一解放,部
队招了不少有文化的年轻女同志参军,其中有一个不公开的意图,就是要为那些从
战争年代过来的老干部解决婚姻问题。像咱们文工队,男同志肯定不满,大家私下
议论时,也对此有看法,但也没别的办法……”

“春红姐,我倒真挺佩服你的,你有办法守得住,谁也拿你没办法。”

“我呀,是出了名儿的刺儿梅,谁想掐,都怕扎手,可就苦了蔺有亮了……”

“春红姐,说真的,蔺副团长人可不错,你别难为他了,我看你俩挺好的一对
儿……”

“前些天你病了,他来看你那回,也找了我,让我表态,说人家苦夏都快跟翟
团长结婚了,你比苦夏大好几岁,还不该解决了?我骂他,你帮着翟玉祥解决了苦
夏,又想来解决我?一边去吧你!等到朝鲜打完仗,把美国佬赶出朝鲜再说吧!”

“他咋办?急得够呛吧?”我问。

“他急也没用,笑着说,还让我等?等得我着急上火,天天跑马,闹得没精神
打仗你负责?我就告师长说是你害的!你看他没皮没脸的,让我啐他一口赶跑了…
…哼,他也学坏了,嬉皮笑脸的,连跑马的事也敢跟我说,准是跟翟二小学的……”

“啥叫跑马?老骑马跑?”我那时真不知道跑马是什么意思。却不料这一问,
倒让春红憋不住笑了,怕被别人听见,把头埋进被头,偎在了我的胸前,我的胸脯
被她的脸颊压着,一种异样的痒酥酥的感觉升溢上来。

“你呀,还真是个小雏呢,”她仿佛无意间触到了我的乳房,“连奶子还没发
起来呢,就便宜翟老虎了……告诉你,跑马就是指的男人那里流出脏东西……你看
有时候他们男的晾被子,上面一片一片的跟地图似的,他们开玩笑叫画地图……”

这回轮到我憋不住发笑了,我觉得脸发热发烫,便也缩到被头里,咯咯直乐。
笑闹了一阵,我对她说:

“春红姐,干脆你和蔺副团长结婚算了,咱们一块把事儿办了多好?”

“唉……”她叹道,沉思了好一阵,才说,“也不知咋搞的,明知道蔺有亮人
不错,可我就是不来劲。我寻思,是不是我性格太强,像个男的?跟他是硬碰硬,
揉不到一块儿?还有,我好像对男人不感兴趣……算了,不说了,睡吧,睡吧……”

春红说着又握住我的一只手,紧紧攥着,令我觉到有些痛。她的气息扑到我的
脸上,离我如此之近。她蒙胧中喃喃道:

“早知道你顶不住,嫁给翟玉祥,还不如把你跟蔺副团长弄到一起好,可惜没
有时间,来不及了……”

“你说什么胡话呀春红姐!”她的话令我耳热心跳,一阵晕眩。

我连忙伸手捂她的嘴,感到她的软软的嘴唇在吻着我汗湿的手心。

人的一生都会有属于自己的生活道路的重要时刻,或者称为重要转折点。着意
官场发达的人在回忆中可能记起几次重要的升迁,注重情感的人会回忆起一生中经
历过的几位异性知已……然而在你当时经历那些重要时刻时,你却很可能平平常常
地将它度过,或者在不经意中做出影响一生的重要选择——若干年后,你会庆幸或
是痛悔当初的抉择,但是时光如水流逝,青春韶华不再。或许人生的魅力就在于一
切都不可追悔——你本可以那样而不是这样,你还可以做得更好——当一切都即将
消逝之际,你才会以旁观者的审视眼光,来欣赏每个人本质上都会演出的属于自己
的独特的悲剧。

婚姻对任何人都是重要的。而我的婚姻,却在匆促间,伴着战争临近的脚步声
来临,就像要渡河时,有人喊,上那条船!你就被挟裹着登上了那条船。你在想,
反正要渡河,坐哪条船并不重要——就这样,你把渡过人生之旅中登什么船,怎样
乘船的重要问题忽略了。你没有意识到,其实人生的过程就是选船登船和乘船而行
的过程,到达彼岸并不重要。

我结婚那天,翟玉祥团长派他的警卫员汤云来接我。那天上午,我们帮村里老
乡收麦子。下午,我们在小河边洗衣服,说说笑笑的,这时候,王队长领着汤云找
我来了。

王队长领着汤云,汤云牵着翟团长平日骑的黄骠马,还有王林跟着,绕过河畔
的桃林,来到我们这群洗洗涮涮的女兵跟前。

刘冬茹眼尖,尖叫了起来:

“来人啦,王队长,还牵着马呢!”

我那时正拧着一件刚漂洗干净的衬衣,听见刘冬茹喊,一转身,就看见王队长、
汤云和王林三人走到我们身后不远处了。黄骠马高昂着头,喷着鼻子,而王队长朝
我走来。这时,我立刻明白了:今天就是办事的日子。

“苦夏,苦夏,”王队长喊,“快收拾收拾走吧,翟团长派警卫员来接你了!”

“我衣裳还没洗完呢!”我把拧干的衬衣扔到盆里,又去搓洗收麦子弄脏的军
裤。

“行啦行啦!让别人帮你洗吧!”王队长走到我跟前催促着。

“给我吧——”春红姐从我手中接过衣服,看了我一眼,“你快去吧,别耽误
了……”

“你们看看,这翟团长也不头天通知我们,搞突然袭击,我们也没准备!”王
队长对我说。

“准备什么?”我站起身,在衣襟上擦了擦手,随手抻了抻衣服,忽然发现没
戴军帽,就对春红姐说,“春红姐,把你的军帽让我戴戴,我的帽子扔屋里了,你
回去戴我的吧。”

春红走过来,摘下自己的军帽,为我戴在头上,并给我整了整衣领,悄声叮嘱
我:

“记住呵,可不能要孩子!”

“这样吧,”王队长抱歉似的对我说,“我让王林去送你,他跟翟团长熟,到
那里帮你应付应付,跑跑腿啥的,随后,我再带几个人去参加你的婚礼……”

“送啥,都挺忙的,不要送!你们也别去,我告翟团长了,不大搞婚礼仪式!”

“说是这么说,翟团长也是这个意思,可是你是咱们文工队嫁出去的媳妇,咱
们不能不管,先让王林送送你!”

不知为啥,王队长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鼻子发酸,有点想哭。

汤云催我上马。我扭捏着不愿骑,说:

“我没骑过马,不敢骑。”

“不怕,我给牵着,不让马跑。”汤云说。

“骑上吧,骑上吧,”王队长劝道,“新娘子不坐轿子,还不骑马?咱可不能
自己走到翟玉祥团里,那不成体统!咱就得骑马,这就等于是他把新娘接过去的!”

“骑吧!骑上去!”洗衣服的姐妹们也哄闹着喊叫。

在王林和汤云的扶帮下,我笨拙地上了马背,双手紧张地把着鞍头……马儿迈
开步子,汤云、王林一左一右护着我上路。身后大家在喊我跟我再见向我祝福,我
骑在马上却不敢回头,就那么由汤云牵着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骑马。坐在马鞍上觉得很高,马儿四蹄前行,我觉得摇摇晃
晃,好像随时会摔下来。我全身发紧,腿脚僵硬。四五里路觉得走了老半天。

快到团部驻地村口时,我实在坚持不住了,屁股颠得生疼,两条大腿内侧也磨
得火辣辣的。我嚷着要下马歇一会儿。汤云说:

“就到了,回去歇多好!”
“不行,我受不了啦!”我坚持要下来。
“那咱就歇一会儿再走!”王林帮我说话了,并上前勒住马辔头,让马停下,
再来扶我下马。
“歇会儿也行,”汤云说,“不过进村的时候,咱可必须骑在马上,要不然,
团长非得撸我不行!按说,接新娘,那新娘子脚不能落地沾土……”
“你说那个?我还说接新娘得用轿子呢!”王林反驳道,“咱是革命军队,这就叫革命的婚姻,不讲旧的礼俗。”
我们在路边树荫下歇了一会儿,汤云便催着上马,他是尽职尽责。
“走吧,上马吧,怕团长等急了!”
我们正要上马进村之际,就见从我们来的路上,急急走来一队人,阳光照在这支队伍上,发出金属的闪光。
“是咱们王队长带人来啦!”王林一声喊。
果然,待人马走进,我看见正是王统之队长领着文工队的一彪人,都拿着铜号、黑管之类管乐,匆匆赶来。由于一路疾走,他们每个人都一脸汗。
“总算追上啦追上啦!”王队长来到我们跟前,摘下军帽扇着,一边抹着额头的汗。
“队长,你这是干啥?兴师动众的!”我看见这个场面,确实不高兴,我的本意是这次婚姻越简单越好,不愿张扬。
“这你别管!”王队长一摆手,“我们就是不冲你,也得冲翟团长呀!这个婚礼,我们师文工队不能不来,新娘是我们的人,翟团长又是零七师的主力团团长,我们必须来!”
——没办法,谁让王队长是我的领导呢?既然结婚的事不容我选择,那么结婚的方式我又怎么能做主呢?
于是,几分钟后,王林和汤云将我再次调到马背上,他二人一左一右牵着马,我高高地坐在马背上。所不同的是,我们身后增添了一支十几人组成的金光闪闪的铜管乐队。
在走进一团驻地村口之际,王队长一声令下,管乐齐鸣,《茉莉花》的曲调飘然而起,宛转回荡,引来村庄男女老幼夹道观看,好不热闹。
在人群的簇拥中,我骑在高高的马背上,随着乐曲声行进,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又一次登台演出——欢乐的是围观的人们,而自己,只不过是在执行上级交给的演出任务,并且演出时应该精神饱满、尽职尽责。
婚礼是在团司令部所在的一户大宅院里举行的。文工队的管乐队起劲地吹奏乐曲,烘托了气氛。来来往往的军人们喜气洋洋的,都把目光找机会投向我:有的是欣赏,有的不无羡慕。翟玉祥换了一身新军装,刮了脸,显得年轻了些。我像一只
木偶,被人操纵着站到当院正房台阶上,和翟团长并排。闹哄哄的气氛中,我们并排向堂屋内墙上的领袖像敬礼,向来宾敬礼。接着是侯师长讲话,鼓励我们互相学习、互相帮助,话头又转到抗美援朝,把婚礼祝词讲成了入朝作战的动员令。后来
就在当院摆起了八张桌子,炊事班把一盆盆肉菜端上来,把一瓶瓶的白酒打开,喜宴开始。我记忆中是闹哄哄地敬酒、点烟,不断地做出笑脸。多亏翟团长代我喝了些酒,使我没有醉酒出洋相。也不知折腾了多长时间,人们渐渐散去,文工队的战
友也在王队长率领下酒足饭饱后撤离,用作新房的西厢房几盏油灯点亮,映出窗纸上贴的大红双喜剪字,我和翟团长这才进入洞房。我走进去后,累得坐在一把椅子上直喘。心里感到空落落的,好像是一群候鸟中的一只被孤零零地甩在了一个陌生
之地……这时,我看到翟团长解开上衣脱掉,我的心一下收紧了:我一直担心的事就要发生了吗?
但是翟团长没有到我跟前来,而是跨坐在炕沿上,靠着墙歇着。他显然是喝多了酒,口中喷着酒气,不停地唠叨:
“好日子,我的好日子!喝多啦!跟谁不喝也不行!侯师长来了。那么忙,他也得来,他哪能不来,我们一起长征过来的……你真好,苦夏,你给我长脸,看看那些人叮着你看那个馋劲儿,就知道你是多俊的女子啦!我知足了,找这么漂亮的
老婆,我知足!我一个拿放牛鞭的受苦人,当了团长,娶了老婆,我感谢毛主席,感谢军队!我翟玉祥一切都是党的,连老婆也是党给的。我得好好打仗,打胜仗,为党而奋斗!我奋斗,我知足,我大喜呀我,我爹娘要是活着看见这个,还不高兴
得煮几锅油糕?过去老话说,人生几大喜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要我说,再加两条,一条是打胜仗,一条是生儿子!我得生儿子,生一个不行,生他个三虎五豹的……”
“不是讲好了,抗美援朝结束,打完仗回来才要孩子吗?”我提醒他。
“对,生儿子,打胜仗,”翟团长好像故意不回答我的话,自顾说着,“两大乐事……告诉你,侯师长喝酒时候答应我了,到了朝鲜,遇到攻敌人山头,主攻团还是我的!侯师长还说,要是你,怀了孩子,他批准你从朝鲜回后方生孩子,你放
心……”
“不!”我立时尖叫起来,“说好啦,不打完仗不要孩子!”
“早晚也得要嘛!”翟团长瞪着醉眼,似乎酒醒了些,忽然想起什么,去翻脱在一边的军衣,从衣兜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抖开,拎起一条金晃晃的项链:“瞧瞧这个,黄澄澄的东西!一两多的金链子,那年打大同,进了一个大财主家,从他内
眷房里抄的,狗杂种们!用这么好的东西!咱们的娘儿们也戴上它,美气美气。我一直收着,今天它归你啦……戴上它,金晃晃的一圈,你的脖子比太阳还亮!谁不夸我老婆漂亮?来,戴上它──”
“不,我不戴这种东西。”我推辞着。
“不怕,这不像戒指,戴在手上晃人眼,这链子戴在脖子上没人看得见……告诉你吧我的老婆,我有钱,我能养活你,养活孩子……有一天不打仗了,我买地买牛,过咱的好日子,咱提着头打仗为个甚哩?来,戴上……”
翟团长拎着项链,下了炕,晃到我跟前,要给我戴。我缩着脖子不戴,我央求说:
“翟团长,不能戴,我抹个雪花膏还说我臭美脱离无产阶级思想呢!再说,这链子,肯定是那些地主家的姨太太的脖子上戴过的,我嫌它腌臢……”
“不戴就算啦!”翟团长把链子甩到炕上,“以后我给你弄点女兵喜欢的好东西……那,咱上炕吧,上炕歇了吧?”
我看看炕上,只有一床军被铺开在那里。我犹豫着,不知怎么办好。
“睡吧睡吧——”翟团长催促我。
“就一套被褥咋睡?”我为难道。
“咋睡?咱俩搭伙睡!”
“你说话不算话!”我责问。
“咋就不算话?”
“说好了结婚不要孩子……”
“谁说立马要孩子?”翟团长怒道,“就算我种下,你还不知道怀不怀得起……总不能我打了多少年光棍,娶了老婆还放空炮?”
“要上朝鲜了,你别害我!”我央求道。
“不害你!那咱也不能一夜不睡呀!”说着,他上前用两手托住我,不由分说把我抱到炕上,接着就撕扯我的衣服。
我甩掉鞋子,滚到炕角,缩成一团。
翟团长借着酒劲儿,爬上炕来,从炕角把我拽过来,让我躺在枕头上。我紧张地双手抓紧裤带。他趴在我身上,捧着我的脸亲个不停,还亲我的脖子,他的大下巴把我的胸脯硌得生疼。我只管两手护着裤带,拼力抵抗。几次使他的企图没有得
逞。后来他突然身上像被子弹击中一样紧缩痉挛,片刻他便像泄了气的皮球,从我身上滚落下来。
那时我爬起来,欠身望着他,流泪哀求:
“翟团长,你是一团之长,是红军干部!你说话得算话!你答应了我的条件,打完仗再要孩子,我求你啦,别让我怀上,到了朝鲜肚子腆着,多难看!我是来参军打仗,不是为了来结婚生孩子……”
就在我诉说之际,渐渐听到了呼噜声,我借着油灯亮光仔细一看,翟团长已歪倒在炕头上,鼾声大作!

第六章
这一泡尿引起的风波。表示我们将从此告别和平环境
到那年6 月中旬的一天,我们师终于接到命令向朝鲜开拔。我们是乘火车到安
东①安东,即今丹东,准备从安东过境进入朝鲜。
运兵车是那个时代常用的闷罐火车——车厢没有座位,乘员席地而坐;车厢两侧各有两个很小的铁栅窗,就像电影中那种监狱铁窗,而且窗子很高,我得踮起脚才够得到;上下车出口就是车厢一侧的沉重的拉门。我们文工队跟一团三连同乘一
节车厢。三连人多,占了车厢一大半,我们文工队占据了一小半地方。
从天津火车站出发是下午。天津市政府组织群众和学生们到火车站欢送。月台上人们敲锣打鼓喊口号,在热烈的气氛中我们登上火车。
六月里天气很热了,加上闷罐车被晒了大半天,又不通风,我们像坐在了蒸笼里。男同志还可以解开衣扣扇扇风,我们女兵只好捂着忍耐。时间一长,车厢里汗酸味儿、男人们的脚臭和劣质烟草的味道混杂着释放,熏得我头发晕。好在我连日
来身心疲惫,靠着车厢壁坐着,随着列车行进的有节奏的震动声,我很快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直到火车停到唐山车站,我还在昏睡。后来别人告我,火车在唐山停了两个多小时,大概是向我们在唐山的驻地营房卸一些物资和部队清装下来的装个
人杂物的箱包之类,此外还有一些部队从唐山登车出发。
火车从唐山开出后,天渐渐黑了,气温也下降了,人们开始活跃起来。文工队
员们先是小声,后来大声唱起了歌曲。三连也不甘落后,连长站起来,起个头,双
臂一挥,雷声就炸响了:“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潮水般的歌声把文
工队的歌声完全淹没了。
这时我从昏睡中醒来了。
“醒醒盹儿吧,吃点东西——”坐在我旁边的春红姐见我醒来,把一个夹肉烧饼递到我面前,“吃吧,车停在唐山站,当地群众慰问咱们的,我给你留了两个……我见你太困了,没有叫醒你,看你睡得跟小死猪似的!”
一点不假,这些天我太累了。
一场新婚虽然没几天,却搞得我精疲力尽。用镜子照照,看见眼眶都陷下去了。
不过,我还是暗自庆幸:一连三个晚上,翟团长都没有解开我的裤带。换句话说,
我一连三个晚上都没脱衣服,没敢放心地睡觉休息。事后我暗自思量,认定还是翟
团长体恤了我,不忍心撕毁“君子协定”;如果他一定要完成婚后男人要做的事,
我的防护是没用的;就如同你存心要掐一朵刺儿梅,尽管有些扎手,你还是会达到
目的,费不了多少事就能把花朵掐在手中。
翟团长见我衣不解带,和衣睡了三晚,于心不忍。第三天早饭后,他对我说:
“部队就要出动上朝鲜了,你们文工队也进行最后的准备……本来王统之打电话,让你再住一两天,不过算了吧,你也睡不好,眼都熬红了……回去吧!”
我如释重负连连点头。
“你上午就走吧,我开团党委会,就不送你了,我让警卫员小汤送你吧——”
“不不。”我连忙摆手,“我可不想骑马,怪害怕的,我走回去,不用谁送,就几里地,用不了一会儿就到了。”
翟团长送了我一个手电筒,又外加四节电池。他说:
“这个你拿去用吧,估计这几节电池用完了,这抗美援朝也差不多了。”
“谢谢翟团长!”我竟脱口而出这么句话,不知是谢他给的手电筒,还是谢他放我归队,抑或是谢他这几夜没有过分强迫我就范。
“谢什么?咱不是一家人吗?”
“那就不谢了,再见吧!”
离开翟团长后,我紧张的心情得到放松。在返回文工队驻地的路上,我走得一蹦一跳,仿佛鞋跟上了弹簧,甚至还一路哼着歌曲。
接下来的若干天,我们大家都像一只只被鞭子抽打的陀螺,忙得转个不停。
我们一次次领取各种物资:服装、雨布、水杯、饭碗、挖工事用的小锹和小镐。
我们一次次参加全师和政治部及文工队的各级誓师大会,表决心喊口号,唱《志愿军战歌》。
我们忙着给各自携带的乐器缝制新的结实的布袋子,给各自携带的水缸子和饭碗缝制带松紧束口的小布袋。我甚至给我的手电筒都缝了一个小口袋,装进手电筒后,可以系在腰带上,取用很方便。
每人发了干粮袋、米袋,同时也发了炒米、炒面和大米、罐头;两个人发一支
水连珠步枪,一个人还发两颗手榴弹。
同时,我们还更换了服装,把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胸章换成了中国人民志愿军的胸章。
穿上志愿军军服,披挂上手榴弹、步枪和半袋干粮袋,背上插着小锹小镐的背包,我们文工队队员才真有些像军人了。当然,我们还有步兵连队所没有的特殊装备:竹板、铜号、小提琴、三弦、二胡之类乐器。而我,则负责背着一个束在长布
袋里的鼓架子——说大鼓用的。
由于我们携带的物资较多,我们就必须轻装——把上朝鲜不太急用的物品、衣物等打包,统一交队里运到唐山营房留守处保存。
尽管如此,我们每个人的负重也有五六十斤。
那些天,我们整日处在一种紧张、亢奋的状态中,直到终于背着行装,列队出
发到天津市,在欢送的人群和锣鼓口号声中登上运兵的闷罐车厢,找地方坐下后,
才算长舒一口气。短暂的轻松使我渐入昏睡中,顾不上考虑这其实是未来残酷战争
日子的开头。序幕就要拉开了,究竟能看到什么,谁心里也没底。

车厢里,三连嘶吼般的歌唱声停了下来。又听到列车摩擦铁轨的震动。我香甜
地吃着春红姐给我的夹肉烧饼。从开着一半的车门处,可以眺望黑黝黝的夏夜。远
方几点星光和村庄的灯火闪烁着。

车厢顶壁的电灯发出昏黄的光,战友们在灯下闲聊、打扑克,也有的记日记,
更多的人是侧身躺倒合眼休息。

“怎么样苦夏?”春红姐伸过臂膀,搂着我,悄声问,“你还没顾上告我呢—
—新婚的滋味儿好吗?”

“啥滋味儿?受罪呗!”我咽下最后一口烧饼,拧开军用水壶盖喝了口水。

“他,翟团长——饶不了你吧?”

“我没让他碰……”

“哟,那可不容易。”春红姐说,“对了,咱们女同志就得要保护自己。做女
人多不容易——咱们早晨得梳辫子,男的剃个光头洗头一胡撸就得,咱们洗个头多
麻烦?一个月还来那么一次例假,那麻烦劲儿……更别说怀孕生孩子,男的完事痛
快了,咱们呢,倒霉吧!下辈子要转世,我真想托生个男的!”

“你要托生个男的,那我还当女的。”

“为啥?”

“我嫁给你呀!”

“那我真娶你,别说翟团长,就是翟师长、翟军长我也不让他!”春红说着,
把脸和我的脸贴在一起,随着列车的晃动轻轻摇着。那时,我心中莫名其妙涌起一
阵幸福的晕眩。

后来,车厢顶壁的电灯熄了,我们在黑暗中默默坐着。春红半天没吭声。

“你想啥呢,春红姐?”

“……我,想我妈,”她说,“从1949年6 月离家,再没敢回去过。”

“为啥不敢?解放后,怎么不回去看看?”

“我家就我一个女儿,父母特别疼我。我那会儿在北京辅仁中学读书,学校一
个地理教员是地下党,他带我们七八个男女同学参军走的。我怕我妈不同意,把东
西打个包附了封信交同学转我家,我就到部队去了。我给家里的信写得很简单,就
告诉我妈,别为我担心,我不上学了,要参军,为人民服务……我们到了廊坊附近
一个分区,住农村大炕,吃窝头,有的同学受不了天天哭,后来又回北京了。我和
另外两个同学留了下来……一直到现在,又要上朝鲜,我怕见了我妈,我妈更受不
了……”

“那等从朝鲜回来再去探家吧?”

“嗯。从朝鲜回来说什么也得回北京去看看了,我爸我妈年岁都大了……”

我这时又想到自己的父母——即使我从朝鲜回来,我却再没有可以探望的父母
了。说实话,那时春红姐虽然想家难过,可我却有些羡慕她。她有父母可以惦念,
又是一个可以选择爱人的自由身,而我呢?

从车门外吹进一阵夏夜的凉风。我俩各自抻开雨布和衣躺下,枕着背包合眼入
睡了。睡梦中我醒来一次,发现自己滚到了春红姐的怀中,春红姐搂着我,我的头
依在她胸前,额角感觉到她的喘息……这1951年夏夜的闷罐列车厢里,我和春红姐
相依入睡。那一年,我十七岁,春红姐二十一岁。我们在列车厢混浊的空气中,度
过了进入朝鲜前最后一个安宁的夜晚。

早晨醒来时天已大亮。从敞开的车门看到外面深邃的原野上飘浮着一层青烟似
的薄雾。列车发出猛烈的震动,铁轮撞击着钢轨,呼啸着前行。汽笛响彻曙光初露
的天空。疾行的列车搅动着晨雾,旋起一阵挟带着夏天泥土湿气和植物芳香气味的
野风,袭人车厢内,拂去我们昨夜沉沉的睡意。起来后我拢了拢头发,站起身来,
从横七竖八躺倒的人中,插缝下脚走到车门口,手扶冰凉的车门框向外眺望。那时,
一阵盛夏的井水般清凉的风被吸进我的肺腔,像洗涤一般令我为之一爽。快到战场
了吗?前边不远的地方是国境线吗?我只看到东边起伏的像妇女胸膛般的丘陵上,
漫浮着一层翠绿,若有似无的薄雾像笼在翠野上的轻纱,让人看不透它的全部秘密。
近处一条河沟,裸露着河床白色的砂石。一条蜿蜒的流水随着河床延伸,在初升的
阳光下,河水泛起的波光像金黄的狐皮。一辆赶早的牛车在河边的土道上踽踽而行。
赶车人用鞭杆吆着牛,两腿随着牛车的颠簸而晃动着——后来便坐在车头抽起了旱
烟袋。那缭绕的蓝色烟雾从他口中喷出,升起,拖在牛车后,一缕一缕经久不散…
…那时我怀疑,这里离朝鲜还远吧?哪有战争的影子?

后来我觉得小腹发胀——一个最自然的问题出现了:这闷罐车厢没有厕所,到
哪里小便呢?望望车门下边,列车掠过,路基斜坡上的黑青色的油污的石子像在传
送带上退后,列车远没有要停止的意思。我只好返回车厢里我的休息位置,坐下忍
耐。

男人们的优越性此时显而易见——一个又一个男兵揉着睡眼,急急奔向车门口,
站在那里,一手扶门框,一手解裤扣小便。有的人还偷偷调转头朝文工队休息的女
同志们看一眼,似乎有些抱歉:原谅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一个小个子士兵不小心被车门外的旋风将刚滋出的尿滴扫回到裤子上,骂着:
“嗬,他娘这风,弄一裤子!”一边跺着脚,掸着裤子。

又有人来了,喊:“尿完没有?尿完离开,别占地方。”

男人们的肆无忌惮刺激了我,小腹越加发胀发紧,我只好靠着车厢壁坐着,夹
紧双腿,忍受着列车震动的煎熬。

与我同样急迫的女队员越来越多了。已有人埋怨:“啥时候停车呀?”“怎么
解手呀?”

后来终于有几个实在憋不住的女队员开始行动了:她们几个人来到车门前,将
男的屏挡在后,由两人撑开一块雨布遮挡,一个女的便在雨布遮挡下蹲下朝车门外
小解。她们轮换着总算解了燃眉之急。于是,一个又一个女队员都前去方便。当然,
我也抓紧时机上前等候。

待轮到我小便之际,身后虽然有雨布遮挡,但车门外都是空旷无际的原野,面
对旋转的田野,高高地在车门口解裤下蹲真不是件容易事。不敢太靠前,害怕从隆
隆奔驰的车上掉下。太靠后又尿到车上。而且,我的脚下已积了一滩尿液,随着列
车的震动蔓延,此时我还不敢拖延,只得一只手扶紧门框,颤颤抖抖地蹲下,急惶
惶中,就听见身后响起斥骂声:

“你们干啥?尿到车里来啦!”

“哎呀!把我干粮袋都弄湿啦!”

“别尿啦!发黄水啦!”

那时车外袭来的凉风直扑我下身,浑身像脱光了被风抽打,而身后的吵嚷更让
我紧张。风扫尿滴打在我腿上和鞋上。我赶忙提裤子站起来,系好裤子,转身就看
见几个怒目而视的战士们。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忙道歉,“这不是我弄的……”

我看见尿液流到车厢里躺卧的战士身边,沾湿了两条粮袋和铺在地板上的雨布,
心发慌又害羞,心想反正不是我一个人尿得这样,欲想辩解,却把战士更激怒了。

“不是你是谁?裤子还提着哩不认账?”

“真的不是我一个人……”我很尴尬。

“有本事尿高点,弄一地……你给我舔喽!给我弄干净!”战士拎起尿水沾湿
的粮袋,杵到我跟前。

“你他娘欺负女兵,算啥本事?!”这时,王林挺身而出,护在我前边,并顺
手推了那个战士一把。

“娘的你敢动手!”那个战士脸涨得像紫茄子,把粮袋顺手朝王林就抡过去,
“老子不劈了你,关你啥事吆!”

这时,文工队几个人上来劝阻。那个战士气得脖上的筋都暴突起来,跳着骂:

“别仗着文工队,有啥了不起!娘的,尿都尿不出去,还上前线哩!”

“你尿得好?管球用!”王林也不示弱。

“老子倒背手尿尿,不服(扶)你!”

王林猛地一头要撞上去,被廖沙队长在后边把腰抱住了。王林一反平时腼腆的
样子,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气咻咻直喘。

“你这个同志不简单呀!”春红上前,冷笑着说,“挺会骂人嘛!你们连长指
导员教你的?你有本事给我倒背手尿一个看看?”

“我敢尿还怕你不敢看哩!”

“嗬!真敢尿!”春红不依不饶,喊道,“咱们看看三连的英雄,尿一个?看
你不服,还是不服你!”

“你们欺负人,胆子不小哇!”秋月居然也上来插一嘴,指着我说,“你们知
道她是谁?是你们翟玉祥团长的家属!团长夫人!”

“团长家属咋啦!就该尿湿我粮袋?”那个战士口气已明显开始软了。

“你们吵什么吵?”这时,一个扎腰带挎手枪的干部上前,战士们给他让开,
他站到前边,问,“谁是团长的家属?我看看——”

他盯着我看了一阵,呵呵一阵笑:

“咱们翟团长不愧是翟老虎!娶的媳妇是又年轻又漂亮……可是,你们也该尿
得朝外一点嘛,注意点呀!”

“看看,连长,把我的粮袋都尿湿啦!”那个战士得理不饶人,把粮袋举给连
长看。

“滚他娘一边去!”连长斥责道,“人家女同志本来就不容易,你们瞎吵吵个
啥?给老子丢人现眼的!”

“这样吧,把我的粮袋换给他吧!”我诚恳地对连长说。

“不用!还反了他啦!再不服,我让他把尿都舔了!一点团结思想都没有!”
连长一摆手把这个问题扔到了一边,却对王林笑道,“王林,你离开翟团长到了文
工队,咋脾气还这么大?”

“他们欺负女同志!”王林说。

“你说她——真是翟团长的家属?”连长又盯了我一眼。

“那还有假。”王林点头说。

“听说翟团长刚结婚没几天嘛,就把新娘子放到朝鲜去?他可真舍得……万一
把啥地方打坏了,那可咋……算啦算啦,还看啥?都回去坐好,跟女兵吵架你们都
来劲了,留着劲儿上朝鲜跟美国鬼子使吧!”

——这场纠纷结束了。事后王林告诉我,这个连长名叫屈家礼,蓟县人,脾气
倔,人好,打仗跟拼命三郎一样。而我,心中在感激这位连长的同时,却意识到,
这一泡尿引出的风波,表示我们将从此告别和平环境。说不定这将是今后残酷战争
生活的一个小小前奏吧?

下午四五点钟列车总算停了,停在离安东十几里地的一个小站。不知是因为安
东车站没有停车位还是什么原因,总之我们提前下车,开始步行奔赴安东。

部队途经一个村镇时,听到一片凄厉的狗咬声。村中的大树上,吊起一条条狗,
被人吊起棒打,狗们发出嚎叫。后来才知道,这是地方政府发动的打狗运动:打死
的狗都被装车运走,为的是扒狗皮做褥子,给志愿军在朝鲜铺用,因为志愿军需要
钻矿洞和坑道,里边潮湿。而狗皮褥子可以有效防潮。想不到,以后在朝鲜战场的
坑道里,我还真的睡过铺着几层的狗皮褥子,尽管里面有捉不尽的虱子,但是防潮
的作用是肯定的。那时我躺在虱子乱钻乱咬的狗皮褥子上,听着坑道外的隆隆的炮
击,脑海中竟忽然浮现出这一幕吊狗打狗的情景,耳朵响起一片惨烈的狗叫声。

傍晚的时候队伍到达安东。那时天还没有黑。打前站设营的王队长和政治部的
人来接我们。我们沿着一条砂石路走进安东,踏上了沥青铺的公路,好奇地打量安
东的街道。在我的记忆中,50年前的安东很小,街上不多的店铺和楼房灰乎乎的一
片。我印象深刻的是每一栋建筑和民居的玻璃窗上都用白纸条糊成米字形,大家说
这是为防轰炸时震碎玻璃而采取的措施。不少玻璃窗上糊的都是报纸裁的细条。走
在街头,路两侧白花花的玻璃标示着战争的临近。

不宽的街路上来往的大都是军人。汽车、马车、手推车,不是载货就是拉人,
而且速度很快,各不相让,扬起一街尘土。拐弯处街头一棵榆树下,一只黑色的瘦
狗在地上的垃圾里东嗅西嗅,令我惊奇:这是谁家的狗,居然逃脱了被吊打剥皮的
命运?

那天晚上我们文工队住宿在一家书店。记得书店营业厅不小,铺着木地板,我
们男女队员分两边靠墙摊开行李休息。据说,各团的营连官兵都安排在镇江山公园
露营。可以想象,那时安东就是一个巨大的兵站。

在安东,我们又补充了一些物资,每人发两双胶鞋、一桶蛋粉,还有些饼干、
肉干、盐等等。廖沙开玩笑说,咱们是吃的、用的、铺的盖的,加上武器和锹镐,
每个人背着一个家。要是两口子在一块儿,那可是能上朝鲜过日子啦!廖沙说着冲
着赵玉林和吴静两人直做鬼脸。我知道,赵玉林和吴静是从保定艺校招募来的新队
员,两人入朝前在艺校刚刚完婚,就双双参军来到我们文工队。他俩相亲相爱的一
对儿,平时互相关心和帮助,惹得文工队一些年纪大些的光棍队员眼热得很。看到
廖沙开玩笑,赵玉林便还击道:

“廖沙你背着个家,就差个媳妇儿,还不赶紧从咱们文工队寻摸一个?”

“我可不想找那个累赘!”廖沙笑道。

“你说谁累赘?”吴静一边不依不饶了,“我让赵玉林背着了还是抱着了?”

“你让他背着抱着我咋知道呢?”廖沙瞪眼道,“这得问赵玉林呀!”

众人笑起来。吴静拎着刚发的新胶鞋追打廖沙,一边骂着:

“我让你嘴坏!让你找不着媳妇!你看看苦夏,跟了翟团长吧?就冲你这张破
嘴,谁敢跟你好!”

“哎,咱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呀!”廖沙叹了口气,还偷偷瞟了我一眼。

“盯紧刘冬茹吧廖沙!”赵玉林说,“主动进攻,小心再让哪个首长娶了去!”

“别拿我开心呀!”刘冬茹整理着粮食袋,还了一句嘴。她看了廖沙一眼,忽
然脸飞红了。

“谁看得上我呀!”廖沙叹道,“我只等打败美国鬼子,从朝鲜回国,那时候,
咱胸脯上挂着功勋章,叮哨乱响,就不愁没人嫁咱啦!”

“就冲你这想法你也立不了功!”春红插了一句,“立功动机不纯!”

“到时候,咱是抗美援朝的功臣,”廖沙不理春红的奚落,继续眉飞色舞地说,
“咱是最可爱的人——最可爱,还不可着劲儿挑!”

——50年前在安东的那个晚上,我们文工队这些年轻男女队员们,心情上还是
轻松的。虽说明天就要进入朝鲜,但是并没有感到多少面临战争的紧张与恐惧。几
个月来,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有关志愿军打胜仗的报道,让我们觉得胜利将很快来到。
有的人带了两管牙膏还觉得多,认为“也许一管牙膏没用完咱们就得胜回国啦!”

以后我们才知道,在我们入朝的日子,正是朝鲜战争五次战役刚结束之际。那
时候,我志愿军攻击到“三七线”附近,但战线太长,供给困难,被敌人反攻,节
节退守,并且出现我60军180 师全师被敌阻断包围而溃散的状况。后经顽强死守,
将战线在“三八线”一带稳定下来。实际上,朝鲜战局我方已无速胜可能。遗憾的
是,在我们后续入朝参战部队中,对面临的困难,估计和准备得远远不够。

我记得,在安东那个6 月中旬的夜晚,不少队员兴奋得聊到深夜还没入睡,而
廖沙和几个会游泳的男队员还在夜里跑到鸭绿江边去洗个澡,回来痛快地叫喊:

“我们先下了鸭绿江喽!”

第二天夜里,我们全师跨过了鸭绿江。

文工团是下午提前过江,到鸭绿江对岸朝鲜一方搭鼓动棚,迎接各团部队过江。

入夜,鸭绿江渡口人喊马嘶。据说,当夜在鸭绿江东西几十公里江面上,有十
几处渡口在通过志愿军部队。我们师是走的一条水下桥,距鸭绿江大铁桥以东几里
远。所谓水下桥,就是桥面低于江水水面几十公分,这样,敌机不易发现。依稀的
星光下,江水泛着幽光。部队集结在北岸,依次过江。步兵、驮马、小推车、大车
纷纷滑人江水,向对岸滑动,像是江水中的浮游物。连载货卡车也开上了浮桥,江
水淹没大半个汽车轮。汽车马达轰鸣着缓缓在江中移动,好像是一艘货船。夜暗中,
一匹驮马受惊,嘶叫着,跌进江水。马褡子在江涛中上下翻滚,马儿在水中挣扎着
昂起头向岸边泅渡,驭手跳进江中游向马褡子……

最先过江的营连开始集结队伍了。乱糟糟的南岸渡口已有连队开始向南进发。
这时,鼓动棚外,我们文工队的铜管乐队吹奏起了振奋人心的《解放军进行曲》,
嘹亮雄壮的号音掩盖了汽车轰鸣和人喊马嘶,战士们在进行曲中迈开出征的脚步。
你可以感觉到,激昂的军乐中跃动着号手的兴奋脉搏。,我们的旋律像风扫过黑黢
黢的江面,掀动汹涌的波涛。那时,我为我们的军乐队自豪,胸中涨满了将士出征
的悲壮豪情。夜风吹拂着我们的军装,传送着我们的旋律。我们跟着军乐的旋律放
声高歌起来:“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雄赳赳,气昂昂,
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我们唱哑了嗓子,号手们吹肿了嘴唇,到半夜时分,才送走最后一批过江队伍。
紧接着,我们文工队也开始向朝鲜腹地行地。

经过朝鲜新义洲的时候,我们只看到一片片废墟,残垣断壁,连一棵整树都看
不到。面对不见一星灯火的黑黝黝的废墟,谁也难以相信这就是与安东隔江相望的
城市。从西北方向传来了爆炸声。

有人说,这可能是敌机在轰炸鸭绿江桥的火车道——我们的兄弟师是乘火车过
鸭绿江进入朝鲜的。就在我暗自为我们师没遭到轰炸庆幸之时,已听得防空枪砰然
划破夜空。几颗红色信号弹从路边洼地像焰火般升蹿。事后分析,这可能是潜伏的
敌人特工在为敌机指示轰炸目标。而当时,我们还懵懵懂懂的,敌机便呼啸着飞临
头上。

随着“隐蔽——卧倒——”的喊声,公路上拥挤的队伍和车辆奔跑、疏散。同
时,炸弹便爆响了,呛人的硝烟扑人鼻腔。敌机扫射下的子弹噗噗地一溜而过,像
一条鞭子在水面上狠抽一下,子弹激起的泥土就像溅起的水花。

“敌机——敌机——”一个小个子女兵惊叫着,像狼群追赶下惊恐的小羊,一
路奔跑。我看出那是刘冬茹。我本来已经卧倒在路侧一个浅坑中,见惊跑着的刘冬
茹,忽然也爬起来奔跑,但是并不知要奔向哪里,哪处安全。

“快卧倒——”一个黑影像豹子似的蹿上去,把刘冬茹推到路边一侧。那是分
队长廖沙。

于是我又本能地扑到地上。那时,觉得一匹惊马驮着快掉下来的驮具从我身边
奔过去,蹄子踢起的泥土像子弹打在我脸上。紧接着,一声炸弹爆炸,一辆轻型运
输卡车像醉汉似的冲下公路,碾向卧倒的人们——汽车颠簸的响声中有人的惨叫和
歇斯底里的咒骂。

像盛夏突然而至的一阵雷雨。敌机轰炸过后,各部队重新集合清点人员物资。
与自然界雷雨不同的是,敌机轰炸扫射的弹雨是要浇灭一个个活泼泼的生命。那时,
我惊魂未定从隐蔽处爬起去找队伍。旷野里,有人喊着:“我的水壶丢啦!”也有
人叫:“负伤的在哪儿?赶快包扎!”还有人骂着:“汽车轧死自己人啦!妈的,
这司机只顾自己逃!”

一帮战士围着轧死人的那辆卡车,从驾驶室里拽出司机,吵嚷着,叫骂着:

“没让美国飞机打死,让你轧死了!”

“你是哪个单位的?什么名字?”

“把他交军法处!”

被轧死的战士可能是二团九连的——几个人正在往担架上抬这个人。我从担架
旁经过,向那里瞥了一眼,觉得星光下那躺在担架上的死者全身完整,脸上也不见
血污,估计是车辆轧在了腹部。到那时为止,我从出生起没见过死人,这是第一个。
而且,这位被自己人的汽车轧死的战士很可能是零七师入朝后牺牲的第一个人——
账当然要记在美国飞机头上。

从入朝第一天起,伴随着飞机投弹爆炸的惨烈耀目的白光和呛人的硝烟,我脑
海的底片上印下了飞机的恐怖。说实话,当时我真的连飞机的影子都没看见,因为
我在奔跑、卧倒之际就没有来得及眺望空中,对敌机的具体印象还是以后的事。但
是,虽然我自小没见过飞机,却一直对飞机神往,觉得坐在飞机上翱翔于蓝天白云
间是非常浪漫的事情。我小时候不止一次做梦亲眼看到了真正的飞机——停机坪上
银白色的一架,而不是在画册上见到的或是商店见到的玩具模型。或许正是由于对
飞机的神往,才在入朝第一夜遭敌机轰炸时更觉恐怖异常。此后若干年来,只要一
提到飞机这个词儿,我脑海中首先跳出的便是炸弹爆炸的白光和气浪……

在那天夜里随后的行军中,对敌机轰炸的恐惧在队伍中蔓延。

也许是那个年代部队指战员文化素质普遍较低,因而防范敌机成了行军中第一
要紧的事,其紧张程度今天看来可以当笑话,但当时却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喂,戴眼镜的摘了,眼镜反光,敌机能发现——”

“镶金牙的别张开嘴,大金牙反光,小心敌机发现——”

“严禁使用电棒!谁也不许用电棒!”

“眼睛别看天——眼球反光,敌机飞得太低,容易发现!”

“哎,你们看,那一闪一闪的亮火儿,是美国兵在抽烟吧?”

“美国兵还在三八线呢!紧张啥?”

“那是特务吧?”

“呸!那是萤火虫儿!”

“看——信号弹!”有人惊喊。

果然,远处夜空中又升起信号弹。于是大家又紧张起来,认为这又是特务发信
号弹在为敌机指示目标。队伍加快了步伐,疾行变成了跑步。从队伍前边传来口令
:“快跑!”传到后边成了“卧倒!”

于是卧倒一大片,队伍隔断一大截。听得前边骂:“谁让你们卧倒?让你们快
跑!”于是卧倒的再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奔跑着追赶队伍……

这就是我们出兵朝鲜的第一夜。到天快亮时,找到一处山坡下几间没被炸毁的
朝鲜民房休息。我们二十多个男女挤在一间小房里,在炕上合衣而卧。每个人都必
须侧身睡——我们称之为“白菜帮儿睡法”,不然挤不下。当我挟在女兵的“白菜
帮儿”中间躺倒之际,感到腰酸腿疼,但是很快就沉入梦乡。那个时候,我还庆幸
总算平安度过入朝第一夜,却没有料到,此后的徒步行军其艰难困苦程度令人无法
想象。

首先是负重量太大。前边我也说过,出发时就每人发了五六斤干粮和十二斤米,
到安东又补发一身衣服一双胶鞋以及饼干、炒米、蛋粉、肉干等等,加上背包、锹
镐、枪支、乐器,合计背的少也有五六十斤,多的有七八十斤。男同志都担心掉队,
何况我们这些女兵。

负重量这么大,还要走夜路,为的是躲避敌机的轰炸。而且,常常是走山间小
路,爬山过梁蹦河。加之正值雨季,由于下雨天敌机较少出动,队伍逢雨必行,还
可以白天冒雨行军。整日泥里雨里,一步一滑,十步一摔,个个都是泥水淋漓。有
时摔倒了半天爬不起来,因为负重大而体力不支。部队走过的道路上,这里那里扔
着人们为减轻负重丢弃的罐头、干粮、盒碗用具,却没有人去拾捡。由于天天下雨,
雨布很难遮挡,雨水渗入背包、粮袋,这样,越走背包越沉。一次次蹚河,双脚整
日泡在泥水里,磨破的脚指头加上泥水沤泡,都泡得发白溃烂。女同志来了月经更
是受罪,一下河里,下身便呼地流血,一缕缕殷红漂在河面……好容易捱到宿营地,
又找不到房屋。况且,有时住房屋也危险,当时有个营的营部找到房子住下,被敌
机发现轰炸,一下死伤四十多人。绝大多数情况下,你就是豁出去挨轰炸也找不到
避风挡雨的房屋,于是,雨里水里,大家草草把雨布往树枝上一搭,放倒极度疲劳
的身躯,就仰在泥水里睡觉……至于吃饭喝水更是简单,随身带的干粮啃几口,渴
了从树叶上接点雨水,或是就近找小河或山泉喝几口。虽是夏季,夜里在风雨中露
宿,还是冻得很。那时大家互相搂着睡,彼此靠对方体温取暖。
在文工队,女同志还是受到不少照顾的。比如枪支、锹镐和重些的乐器都由男
同志负责携带。而且,行军中,男同志还经常帮女同志背背包。女同志来了例假,
又没有卫生纸用,男同志知道了,就从他们的被子或大衣中撕出一块块棉絮让女同
志们用。而有时对女同志的照顾,反而好心办了“坏事”。譬如有一回滂沱大雨中
行军,在路旁发现两辆小推车,不知是哪个单位丢弃的。廖沙等人就用小推车来推
大家的背包、杂物。后来见刘冬茹哭哭啼啼实在走不动,又得知她身上来了月经,
就让她坐在小推车上,几个男同志轮流推她走。却不料在下一个很陡的山坡时,没
搂住车把,小推车失控叮呤咣啷冲下山坡,差点把刘冬茹摔死。幸亏一块大石头挡
了车轱辘一下,车子一弯,把刘冬茹甩在了泥水里。大家只得弃了小车,搀着刘冬
茹走。
还有一次,傍晚宿营,营地设在朝鲜老乡的几间被炸毁的房子附近的空地上。
暗夜中,不知谁发现两块大石板,便让刘冬茹和我一人用一块。因为我俩年龄小,
又来了例假,躺在石板上比躺在潮湿的地上要好些。谁知我俩枕着背包、盖着雨布
在石板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起来,闻得有些臭味儿,起身一看,原来我俩昨夜
躺的石板是老乡铺厕所蹲坑用的石板,上面还沾着粪便污迹。刘冬茹懊丧得直淌眼
泪。我们只好找避人之处,把脏衣服换下,卷起来,等到宿营时再清洗。
却不料,就在我们跋涉一天,宿营时又发生了意外。那次我们的宿营地有一处
地热温泉,在一座山村外,用青石砌的池子。池子上原来的棚子被敌机炸毁了,只
剩下四周围半人高的矮墙。男队员们匆匆洗了洗,便到远处站岗,防止来人靠近,
我们女队员便泡在温泉水里洗澡,也有的先在池里流出的泉水槽边洗涮衣物。在长
途行军中,能泡上温泉澡,简直连想都不敢想!大家欢声笑语地洗濯,温泉水的缭
绕热气中晃动着女兵们丰腴的身子……忽然就听得喊叫:“敌机来了——敌机来了
——”大家迟疑间,已听见敌机俯冲的啸声,紧跟着炸弹爆炸了,一声巨响后,腾
起几丈高的烟尘。
硝烟中蹿出一匹惊马,从我们池边疾驰而过。大家一窝蜂地从池水中跳出,有
的取衣服,有的光着身子跑。爆炸声、女兵的惊叫声、远处让卧倒隐蔽的喊声乱成
一团。可以想象,十几个年轻女性的胴体在温泉池周围惊得东躲西藏,间或腾起爆
炸的气浪,女人的湿漉漉的长发在奔跑中扬散,这是一种什么战争景象!那次我之
所以看到这一幕,是因为我在敌机袭来时,被春红大姐一把搂住,贴着水池的石壁
躲着,水面上只露出头来。我从断墙的豁口看到跑散的裸体女兵……
那次轰炸,师部被炸死一匹白马。我们文工队虚惊一场,倒没受什么损失。
就在这次师部挨炸后,第二天翟玉祥的警卫员汤云牵着马来找我,说是翟团长生病了,需要我去照顾一下。于是我便骑上了翟团长的坐骑,把背包搭在马背上,离开了文工队。那时我对骑这匹高头大马不再害怕,我觉得比之在大雨泥泞中负重
行军,骑马简直是一种美好的享受。

第七章

望着二人那风雨中蹒跚迈步的身影,我忽然两眼发酸,泪水和着雨水滴滴滚落
大雨紧一阵松一阵,却不停歇。汤云牵着马,披着雨布,在泥水里闷头行走。我坐在马上,也披着雨布,雨布的后摆遮盖着我的拴在马背上的背包。风雨从暴露的腿脚及浑身各个缝隙渗入,我觉得凉湿湿的牙齿直打战。
大约是午后三四点钟,山间公路上,不同隶属的部队混杂穿插着朝前蠕动。有
驮炮的驮队,也有吆喝声不断的胶皮轱辘大车、死命按喇叭的嘎斯汽车和拉炮的拖
车……借着大雨的掩护敌机难以飞临,各部队争抢着通过。但也正是由于大雨,道
路泥泞不堪,积水的弹坑不时陷住车辆,叫骂声、吆喊声和马达的轰鸣及从天而降
的大雨混成一片喧哗嘈杂。只有路侧的背负沉重的步兵们,一身泥水淋漓,默默地
忍耐着,一步一步向前挪动,步履极其疲惫,艰难异常。
汤云牵着马走得很快。我们穿越了一段车辆拥挤的公路,路经一个岔路口,看
到有朝鲜人民军的女兵在雨中执旗指挥交通。在这里,汤云把我乘的黄骠马牵向东
去的一条路。

这条路稍窄些,路况更差。好在车辆少了,只有仨一群、俩一伙儿的步兵在跋
涉着。显然这是被大雨泥泞和负重而拖散的队伍,早已不成建制,各个营团的人都
有,在吃力地走向今天的宿营地。

我知道,有些掉队的战士,要到半夜才能赶到宿营地;甚至有的赶到宿营地时
天已渐亮,来不及休息又得开拔。那时刻,惟盼第二天天色放晴,部队为避敌机轰
炸,只得白日在山林间隐蔽休息,昼伏夜行,那样,头天掉队的士兵才得以喘息一
日……

雨又下得紧了。像旧棉絮般灰蒙蒙的天空洒落着密密麻麻的雨滴,溅在路上激
起一阵水雾。马儿的蹄铁敲打浸透雨的沙石路面,发出单调而沉闷的橐橐声。我在
马背上颠簸着,一面时不时用手抹掉脸上的雨水。

“小汤,你累不累?”我望着马头左前方闷头牵马的汤云湿漉漉的后背问道。

“不累。”他头也不回。

“要是累了你就骑一会儿……”

“不骑,那是团长的马。”

“团长的马我也不该骑呀……”

“团长让你骑的。”

“团长得啥病啦?”

“到宿营地就知道了。”

“到底咋啦?你说嘛!”

“你去问团长!”

“那你们团宿营地在哪儿?”

“到了就知道了。”

汤云闷头走路,跟我说话连头也不回。我知道是遇上了一头犟驴,北方人叫杠
头。我也不再搭话,身子在马鞍上放松,随着马蹄的节奏晃动着,一边眯着眼睛望
着前方雨雾朦胧的朝鲜的山野,一边琢磨着心事。

我在想,一个人的遭遇就是不可预测。所有的算命先生都是胡诌。谁能想到,
去年年底,我还是个女中学生,不到一年却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朝鲜的山路上。而且,
我已为人妇,再不是从前待字闺中的小姐。我是一位团长的夫人,骑着这位团长的
坐骑,由他的警卫员牵着马,奔向前方的营帐……迷迷蒙蒙的雨空似乎在说,你以
后的道路像这漫天雨雾一样无法看透,是沟是坎只有走过后才知道……但是,我毕
竟可以松一口气了,因为路途虽然艰难,但队伍中有我的丈夫,虽然我不那么情愿
嫁给他,可是婚姻已似一根命定的绳索,将我与他牵系在一起,不然,我怎么骑在
他的马上,冒着风雨追赶他的队伍?

黄骠马在我的胯下迈着均匀的步子,我的双腿内侧感觉到马背的湿热和马儿肌
肉的律动。我高高地骑在马上,不时超过徒步行军的一小群战士。那时,我看到疲
乏的战士羡慕地望着骑马的我,感到有些羞愧。我曾几次试图让汤云把马停下,以
便帮助遇到的行走极度艰难的士兵,但是汤云不答应。他说,我们有我们的任务,
帮一个两个也不顶事,反正后边还有收容队。我只得叹息一声,随他牵马而去……
后来我忽然感到上身前倾,连忙双手抓紧马鞍。原来马儿站住了,撒了一泡尿——
一阵风扑来,卷起一股马尿的臊气。

这时,一声乞求从风雨中传来。

“喂,同志——帮帮忙吧——”

寻声望去,路旁土坡下仰靠着两个士兵。由于他们浑身泥泞,就着没卸下的背
包仰靠在土坡上,衣服的颜色和泥土在雨幕中混为一色,让人难以分辨。两个士兵
一个合眼歇着,面呈垂死状,任由雨水淋着,一副麻木的神态。另一个微微欠起身
向我招手。我忽然认出,这个朝我招手的战士正是在闷罐车上跟我争吵的那个三连
的战士——他的拿着被尿水沾湿的粮袋子朝我咆哮的样子活生生浮现在我眼前。但
是眼前这个战士却有气无力,那条浸过尿现在又被雨水浸湿的粮袋子已空了一大半,
垂头丧气地挂在胸前。他显然也开始认出我了,讨好地笑了笑,嘴角嚅动了一下,
不知说了句什么。

汤云吆喝着牵马要走。我连忙喊:

“快停一停!”

“别管那么多,管不过来!”汤云依旧不理睬任何掉队者,只顾走自己的路。

“不行!停下!”我生气地叫喊。

“你认识他?”汤云拽住缰绳,勒了一下马头,疑惑地看着我。

“他们是你们团三连的,我们坐一个闷罐车来的!”我告诉汤云,又对路边泥
泞里的战士说,“你们怎么掉队啦?”

“拉肚子,他拉了十一次,我拉了九次,哎,好汉架不住三泡稀呀……”那个
战士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央求地说,“发扬友爱吧同志,咱们有缘呀,火车上尿湿
了我的粮袋子,这到了朝鲜,你骑的马又差点尿到我头上……”

“你胡说八道啥?”汤云瞪眼骂道。“你倒想喝一泡马尿哩!还不尿你呢!”

汤云扯着马头要走。我赶紧抻住了缰绳,马儿在雨水里像陀螺似地转了一圈,
汤云赶紧勒定马,扶了我一把,没让我摔下马背来。

“你们掉了队,还想咋?”汤云冲那个战士喝道。这时那个闭眼的战士也懒懒
地睁开了眼,不过似乎眼前的争吵与己无关,只平静地看着,任雨水浇淋着。我明
白,他这是疲乏到极限了,连话都无力气说,更不用说动怒了。

“搭我们一程吧……”那个战士开口央求,指着无力搭话的战士,“他实在不
行了……”

“不行!这是团长的马!”汤云断然拒绝。

“那给捎上挺机枪还有背包?”那个战士瞅着我,显然把希望寄托在我这里。

“给他们捎上吧,小汤。”我对汤云说。

“不捎!掉队就够丢人的了,还想骑团长的马!掉队的多了,管得了!”说着,
汤云拉马就要走。

“你娘的尻!”那个战士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劲儿,从泥水里爬起,拉了枪栓,
端枪指着汤云叫道,“团长的马又不是你的马,你是团长?老子一枪崩了你个兔崽
子!”

“操!狗娘养的!”汤云松开马嚼子,迎向那个战士的枪口,指着他大骂,
“你他娘行军没本事,掉了队,耍光棍玩蛮的倒有本事?

动枪?谁怕你!你是来打美帝李承晚来了,还是想打老子?朝老子胸膛打,准
立个大功,赶明天喜报就寄你们村里啦!“

这场面把我吓傻了,我的心咚咚急跳,浑身一个劲儿哆嗦,连话也说不出。

在汤云的责骂下,那个战士的枪口耷拉朝下了,我才松了一口气。

一辆吉普车停了下来,刹车声把我吓了一跳。我扭头一看,坐在前排司机旁边
的人是侯师长!我像遇到救星似的喊着侯师长。

第八章
他们难以割舍的绝不是战争本身。而是
留在异国土地上的青春岁月
后来我们知道,1951年夏季的负重行军,我们遭遇了朝鲜几
十年不遇的暴雨和洪水。部队到达金城以南的集结地后,足足等了
一个星期,各单位的掉队人员才陆续到齐。还有,就在我们第二阶
段行军开始后,冒雨由元山向金城方向艰难开进之际,板门店的停
战谈判已暂时中止。原因是美军方面要求中朝方面对其拥有的炮火
和空中优势给予领土上的补偿,目的达不到,便以坦克和大炮发
言,在东线发动了夏季攻势。由于朝鲜人民军几个军团和志愿军部
队联合予以殊死抗击,使敌人自八月中旬开始的夏季攻势历时一月
后被迫中止,同时也为我们这一批轮番上阵的新人朝部队的开进和
休整赢得了时间。

在金城以南一个名叫邹义里的村庄驻扎休整待命的时候,饥饿
伴随着我们。但是记忆中,这短暂的休整日子,却不乏轻松和欢
乐。由于洪水冲毁道路桥梁,更由于敌人飞机轰炸和远程炮火的封
锁,后勤供应无法保证,我们便想办法找食物填充肚腹。我们结伴
上林间采蘑菇,挖野菜,还爬上松树摘下金黄色成熟的松果。我们
带了一些军裤,把裤腿挽个疙瘩,朝里面装松塔,直塞得鼓鼓囊
囊,扛下山来,倒在营帐外,把松籽剥出食用。那时,每人身上手
上都蹭上了不少松脂,整日身上散发出浓浓的松香味儿。几个拉二
胡的乐手都趁机积攒了足够用的松香。后来后勤总算搞到了一些粮
食——是麻袋装的玉米粒儿,分给文工队几麻袋。于是我们每个人
分到几斤负责加工。我们体会了原始人石器时代的生活:我们把玉
米粒提到河滩,各自找合用的石头砸玉米粒儿:一块块平展的磨盘
似的石头上,摊开了我们的口粮,阳光照耀下,卵石砸击得碎玉米
四溅,浪花和着笑语喧哗。我们手起石落,砸碎了金黄的玉米粒也
砸落了金黄的夕阳。收集起来的玉米渣被送到炊事班。当晚我们端
着搪瓷碗喝着无法煮烂的玉米粥,直喝到肚皮鼓胀。

晴好的日子,我们在山坡间密林里开辟出排练场地,在树林的
遮蔽掩护下编排节目。忽然听到防空枪响,敌机呼啸而来,炸弹轰
然爆响。我们惊叫四散,顾头不顾脚躲藏。慌乱问,看见正蹲在一
处坑凹解手的王队长,在炸弹爆炸的气浪中提着裤子蹿起,像一条
受惊的驴,嚎叫着飞奔。敌机过后我们回想起方才这一幕,笑声四
起,笑疼了肚子笑出了眼泪。
我知道,如今那些志愿军老战士都会对入朝征战的岁月难以忘
怀。如果他们谈起战地生活眉飞色舞、兴奋不已甚至津津乐道,你
可要心生警惕:你不要被他们那些动容的叙述所迷惑,认为他们是
在欣赏战争、把玩残酷、炫耀战争经历,他们是一批离开打仗就活
不下去的人。不是。你应该明白,他们难以割舍的,绝不是战争本
身,而是留在异国土地上的青春岁月。他们是在怀念战友、怀念青
春、怀念充满激情与梦想的年轻时代。你应该看到,尽管历经半个
世纪的浪涛冲刷,青春的五彩石依然躺在河底,在阳光照耀下显得
光彩夺目。
哦,那一切是令我多么地难忘啊……
9月中旬,我们排练一个从友军文工团学习来的小节目《一把
铁锹》,内容是讲一个朝鲜家庭,儿子上前线了,家里剩下母亲。
儿媳和小姑子三个女人,为了争着去修被美军飞机炸毁的公路,三
人把铁锹藏来藏去的故事,表现了朝鲜妇女千方百计争先支援志愿
军的精神。我在节目中扮演小姑子,演得很投入。确实,自从进入
朝鲜后,一路行军过来,到处看到朝鲜妇女和老人的白色衣裙,忙
碌着抬石背土,挥镐舞锹,填平公路上一个又一个弹坑。而且,不
论他们的棚屋如何狭小,只要志愿军部队到了,总是热情地毫无怨
言地为我们腾出睡觉的地方。我们在邹义里住的一户朝鲜人家,房
东是个四十多岁的寡妇,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哑巴孩子,她把大些的
房子让给我们女兵们住,自己和孩子挤在柴房,很让我们过意不
去。不过,想不到的是,我却在她家丢了一双胶鞋。

那天午后,我发现屋门外踏板上我洗净晾晒的一双黄胶鞋不见
了,问同屋的姐妹,都说没看见。春红便怀疑是房东寡妇偷了,她
说这位房东聊天时有一次指着春红脚上的胶鞋连连翘大拇指。而且
朝鲜人喜欢志愿军的胶鞋我们早已知道,以前在肃川附近宿营时,
一个男队员就丢失过一双胶鞋。春红想了个主意,让我出去喊。我
跳到当院大喊:

“谁看见我的胶鞋啦!谁看见啦?”

春红和姐妹们从屋里咋咋呼呼地跑出来,围着我大声嚷嚷着:

“怎么啦怎么啦?”

“丢鞋啦?谁偷的?”

“找一找,找一找!”

这时,我注意到房东大嫂在柴房门口探了一下头,又很快缩回
去了。

我们便有煞有介事地在屋外四处翻寻。房东终于憋不住劲儿
了,抱着哑巴孩子从柴屋中走出来,故作吃惊地瞪大眼睛看着我
们,嘟囔着我们谁都听不懂的语言。

春红走到房东跟前。指指我,又指指我脚上的胶鞋,比划着
说:

“鞋子,胶鞋,不见了……”

房东茫然地摇着头,伸手在哑巴孩子流鼻涕的上唇沟抹了一
把,又在自己的布鞋帮上蹭干净,指指自己的鞋,又指指我的鞋,
嘟囔着朝鲜话,之后一个劲儿地摇头摆手,扁平的大脸显出一副茫
然。最终她抱歉地朝我们点头一笑,退回了柴房。

我们相对无奈地苦笑着。

但是这天晚上,房东大嫂给我们端来一盆煮熟的热气腾腾的土
豆。我们拒绝不要,她以肯定的口气,说着我们听不懂的朝鲜话,
指着土豆,又指指她的嘴,做出生气的样子。意思是如果我们不
吃,她会生气的。放下这盆土豆,她出去了。过了片刻,又端来一
个小碗,碗里有一些盐末。这下我们欢快地叫喊起来。对于近十天
没有油盐吃的我们,一撮盐末赛过任何美味佳肴。我们剥着土豆
皮,蘸着盐末,无比香甜地大吃起来。

“秋月,你怎么不吃?”春红问道。

这时我们几个才注意到秋月没吃土豆。她只是手里拿了一个左
看右看,又环视了我们几个人一周,把那个土豆扔回到盆里。

“我也想吃它。”秋月阴着脸说,“可是我不能吃!”

“为啥嘛?这盐末又不是毒药,蘸着吃多香!”刘冬茹说。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吴静大口吞咽着,“煮土豆居然这么好
吃!”

“吃!吃!”秋月起身走到门口,“你们没吃晚饭?高粱米蘸辣
椒面没塞饱哇?还要不要群众纪律啦?不拿朝鲜人民一针一线,是
怎么表态的?”

“又不是白吃,”我开口道,“干嘛一本正经的,一双胶鞋换一
盆土豆……”

“苦夏,你就敢肯定鞋是房东偷的?你有什么证据?你不要给中朝人民的友谊抹黑!”
“我看呀,是房东阿妈妮没把咱们当外人!”春红自顾吃着土豆。
“对啦!”刘冬茹接口道,“一家人不分你我,吃的用的不分你我……”
秋月见没人响应她,更生气了,冲着春红嚷嚷开了:

“别人贪嘴就算了,连分队长也不讲原则性!怎么带领大
家……”

“谁不讲原则?吃个土豆就是不讲原则?”春红对她说,“那我
告诉你,你先去队部批评王队长去!昨天我到队部去,见他吃高梁
米饭,就的是朝鲜泡菜!一大碗哩!你去问问他去。”

“对,去狠批王队长一回,问问他哪儿来的泡菜!”吴静跟着帮
腔。

我们一齐笑起来。大伙儿早都明白,王队长跟秋月“好”上
了,把王队长搬出来,秋月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果然,在我们的笑闹声中,秋月穿上鞋,红着脸离开了,嘴却
还不服软:

“我就去问问王队长,他要是吃了泡菜,我……”

“你怎么着呀?”吴静故意问。

“那我也不吃!”秋月气昂昂地走了,把木拉门关得很响。脚步
咚咚像是发出抗议。

秋月走后,春红吩咐:

“还是给她留两个土豆吧,她回来饿了就该吃了。”

“秋月真去找王队长汇报吧?”刘冬茹有些担心。

“她呀,是跟王队长互相汇报,再加上互相拥抱!”吴静笑道。

“别瞎咧咧!”春红斥了吴静一句,“你看见人家拥抱了?”

“我还真看见了,那天黄昏,赵玉林约我出去走走,我不想
去……”

“得了得了,你们两口子牛郎织女的,一路上行军你疼我我帮
你的。”我打断吴静的话,“你别说老赵了,就说秋月吧!”

“赵玉林拉我到林子里散步,”吴静说,“走着走着,赵玉林拉
了我一把,停下不走了,伸手朝前指指,我一看,哟,一棵大松树
下,秋月跟王队长贴在一起,靠着大树——”吴静停住不说了,双
手做了一个合抱的姿势。

“你真看见啦?”刘冬茹问。

“看啦!看的是志愿军报(抱)呢!”

“那你跟赵玉林是什么抱呀?”春红问。

“他们是保定艺校的学生报(抱)!”我笑着打趣。

“那是没参军前,”吴静说,“现在我们是战友报(抱)。”

大家又哄笑了一阵。

晚上临睡前,我打开手电筒写日记。日记写完了,秋月还没回
来。我用电筒照一照秋月的铺位——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你们看呀,秋月到这会儿还不回来,汇报思想怎么没完没了
的。”吴静叹息着说。

“你是想赵玉林了吧?也出去汇报思想去呀!”刘冬茹耶揄地
说。

“赶明儿我得给王队长提提意见!”春红说,“怎么领导也不注
意一下群众影响。”

“快别提了,提什么意见?领导就不允许谈恋爱啦?”我对春红
说,“领导岁数大了,才急着解决个人问题呢!”

大概是春红立刻联想到翟团长和我的婚事,不言语了。半晌,
又叹道,“也是,王队长也快三十的人了,老家的媳妇是个童养媳,
比他大九岁,一解放就回去离了,早蓄谋着从文工队找个漂亮的
呢……苦夏你要不是跟了翟团长,说不定王队长得把你解决了!”

“你说什么呀!”我扑到春红身上打她,“王队长和秋月又不是
一天两天了……我到文工队第一天,就碰见王队长教秋月拉小提
琴!”

“对,王队长总夸秋月的辫子。”刘冬茹眨着大眼睛说,“他一
看见秋月的大辫子在屁股上跳,就两眼发呆。有一回说,瞧瞧秋月
那两根大辫子,黑油油,多老长哩,在屁股蛋子上甩搭甩搭的就是
好看,只是打仗不合适,可她就是舍不得剪……”

“喂,我说咱们得审审秋月。让她招供,省得老是一本正经的,
老是毗挞别人。”春红提议。

“她爱急,真惹恼了她怎么收场?”我有些担心。

“不怕,咱们胳肢她!”刘冬茹说。

“大伙一齐上手,不怕她不服,她跟谁急去?只要咱们不急,
她急不起来!”吴静说。

“到时候听我统一号令!”春红吩咐道。

我们吹灭小油灯,各自躺下,听着屋外秋虫的唧唧呜叫,等待
着秋月归来。

就在我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春红从旁边捅了我一下:“来
了!”

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屋门口的脱鞋声,秋月蹑手蹑脚地走到门
口,轻轻推开屋门,摸着黑一点一点地走到她的被子前,但是她却
没法躺下——几个人横七竖八,大腿压着大腿。哪里有她睡觉的地
方?

就在她一筹莫展之际,春红揿亮手电,一束亮光刷地照在秋月 脸上。

“孙秋月同志!你这么晚才回来,有没有组织纪律性?你说,
干什么去了!”

这时大家都爬起来。有人点亮了油灯。大伙儿都质问秋月,让
她老实交待。

秋月支支吾吾,一会儿说解手去了。一会儿又说去散步,最后
说是出去练嗓子,背台词。

“有人可是看了‘志愿军报’(抱)了。”春红装作很严肃的样
子。

“什么志愿军报?登了啥消息?”秋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就叫志愿军抱!”吴静笑着上前,一把抱住秋月,就势按倒
在炕上。

众人一哄而上,有的胳肢她,有的脱她的衣服,有的追问她,
让她从实招来。

“你说,是不是跟王队长约会?”刘冬茹胳肢秋月,一边追问。

“不招,就脱她的衣裳!脱光她!”

秋月被胳肢得在炕上滚来滚去。衣裳也被大伙儿按着一件一件
扒掉,最后只剩下裤衩了,才两手抱着胸,无奈招供了,承认她是
跟王队长约会了。

“哼!你不承认也没用!”刘冬茹说,“早有人看了你们的志愿
军报(抱)了!”

“那你们呢?还说我!”秋月反驳道,“你们哪个不比我早?春
红跟蔺副团长算什么报?吴静跟赵玉林呢!同学抱!刘冬茹你也别
嘴硬,这一路行军过来,风里雨里的廖沙背你过河,背你爬坡,哪
天你不跟廖沙粘上几回?”

“那是背我呀……”刘冬茹红着脸小声说。

“背和抱是一回事!阿廖沙跟娜塔莎,你们是俄罗斯抱!还有
苦夏,你别笑,你那是老红军抱,老革命抱!”

“算啦算啦!”春红说,“咱们这是文工队,都快成报社了,这
个报那个报的!”

大伙儿又笑作一团,忘记了我们早已置身于死亡临近的前线。
直到一阵敌机飞临上空的呼啸声从屋顶掠过,我们才意识到危险的
存在,连忙吹灭油灯,静静地趴在炕上,听着屋外夜空中渐渐远去
的飞机声。

夜里,大家将要睡着之际,又听到飞来一架敌机,飞得很低,
就像我们头顶屋外上空几十面低音鼓一齐敲响,震得门窗直颤。我
们提心吊胆,捂着耳朵等待炸弹的爆炸。却不料敌机超低空飞行掠
过只投了一些照明弹,把我们房间的窗子映得雪亮。远处响起一阵
狗咬。

照明弹陆续熄灭后,又恢复了夜的沉寂。

第二天我们才听说,昨夜敌机超低空飞行是有特务跳伞降落,
被警卫连搜山捉到一名。据这个俘虏供认,降落的特务还有两名。
而早晨起早烧火的炊事员发现对面山上有人,于是廖沙等人便跃跃
欲试,想去抓空降特务。

也巧,正赶上王队长要我们分队上山采野菜,说是没有蔬菜要
用野菜代替,野菜含叶绿素更多,更有营养。廖沙向王队长提出,
在进山里采野菜蘑菇时,注意发现特务的行踪,遇到敌人立即抓
捕。王队长同意廖沙的提议,让廖沙注意行动的隐蔽性,挑几个打
过仗的男同志去,不能让女同志去冒险。

出发前,王队长特意来到队前嘱咐我们,说:“男队员上山搜
捕特务,女队员在林子里摘蘑菇野菜,枪给打过仗的人扛,进山的
人一人一枪,注意不要枪走火……抓到特务更好,抓不到也别耗在
山上不回来。说到底,这不是咱们文工队的任务……”

“我们女队员也要抓特务!”秋月在队列里喊了起来,“上了战
场,男女都一样!”

“一样个啥?”王队长瞪了秋月一眼,“看看你吊着两根大辫子,
钻林子不挂树上才怪呢!你跟男的能一样?”

沿小道进山的时候,有人跟我搭话,我一看,原来是范进,就
是那个入朝前,因为自己是从国民党军队被俘虏过来的“解放”
兵,担心会被从入朝名单中刷下来的那一位。他人长得挺精神,能
说会唱的。由于他在连队干过,打过仗,所以廖沙让他背了一支步
枪,负责进山搜捕敌特。

“喂,苦夏同志,开个玩笑话,你都跟大团长结婚了,成了团
长太太,还吃这份苦……”

“你以为是国民党的团长太太呢?”我顶了他一句。

“你还别说,国民党团长的太太,早住小楼养起来了,就是跟
队伍行动,也得让人抬着呀!哪儿像你这样,泥里雨里的滚……”

“哎范进,我问你句话你可别生气呀——”我看了他一眼。

“问啥?尽管问。”他把步枪换了个肩。

“你咋一开始没当解放军,倒当了蒋匪兵?红的白的都分不清?
是个色盲吧?”

“瞎,那会儿咱也没觉悟,当兵还不是为了混个肚子圆,闹好
了谋个一官半职的,没料想成了解放军的俘虏,又从大头兵干
起……”

“那你说实话,国民党军队和共产党军队,哪个好?”

“你这话问跟没问一样。”

“我是说待遇、薪饷啥的。”

“我跟你说个实话吧——”范进压低声音说,“国民党那边当兵
好,共产党这边当官好。”

“为啥?”我真的大惑不解。

“这里头道理可深了——在国民党那边当官,尽打败仗,不是
撤职查办就是被解放军俘虏了蹲号子;可是在咱解放军这边呢,当
官,上级指挥得好,尽是胜仗,提拔得快呀!你看解放军的师长军
长们,个个才三十来岁,都年轻有为,所以说,要讲当官,还是解
放军这边好。”

“那当兵的为啥那边好呢?”

“你没打过仗,闹不明白。国民党军队里,当官的对士兵又打
又骂,可一打仗,当官的往后缩,那咱当兵的也不真卖命,找机会
就脚底抹油,溜了。不行就当俘虏呗!可解放军这边,宁死不当俘
虏!打起仗来,连长都挥着枪冲在前头,当兵的不冲能行?这么一
来,士兵们战死的就更多……”

“我看你是个怕死鬼!”秋月听到了范进的话,愤怒地反驳,
“为人民革命事业而死是光荣的!范进你的看法有问题。像刘胡兰、
董存瑞,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你当国民党兵活着也是反动派,早
晚当炮灰!”

“对对,说得对,”范进讨好秋月道: “要不我怎么弃暗投明,
到了解放军里头。我刚才是给苦夏讲讲两边的不同之处……要说
呢,当然是刘胡兰好,秋月同志学刘胡兰,我学董存瑞……”

“别耍嘴皮子啦!”秋月说,“等一会儿,你们搜山,抓个特务回来看看。”

“对,争取抓个美国特务!”

然而,当我们女队员每人摘了一大兜子野菜蘑菇,饥肠辘辘地
等他们凯旋的时候,他们顶着正午的阳光,一个个灰头土脸地从山
上下来了。他们抓的特务是一个朝鲜妇女。王林和范进用枪押着
她,回来交差。

返回文工队驻地后,王队长闻听报告兴冲冲出来审问,一见是
个朝鲜女人不禁怀疑地盯了廖沙半天。问: “这就是你们抓的特
务?”

“她来历不明,不能轻易放过!”廖沙毫不含糊地说,还振振有
词,“特务头上也没写着字,是不是审审看。”

那个朝鲜妇女三十多岁,皮肤白白的,生得有些姿色。她比比
划划地向王队长解释着,朝鲜话从她嘴里流出,像是一串串没长熟
的青葡萄。据廖沙的看法,这个女人不像是这一带的朝鲜村民,
“那么白净,谁知道是什么来历?”

费了半天口舌,王队长才弄懂她说的大概意思:她说自己是上
图面的人,她的阿爸吉在矿山,阿妈尼病了。再说些什么,谁也搞
不懂了。于是廖沙提出送师保卫科。

“让保卫科去审,那边有朝鲜联络员,她说什么都能弄明白。”
廖沙信心十足。

“弄明白了更给我丢人!”王队长不屑地说,“到时候师里传开
了,文工队立功心切,抓个朝鲜娘们当特务,别闹笑话啦!”

“那要真有问题,放过了也不对呀?她一个人到这山里转悠
啥?”廖沙不服气。

“你们负责把她送到上图面政府去,有问题朝鲜人一查就清,
没问题也算交待了。”王队长做出了决定。

于是廖沙便带着王林把这个朝鲜女人押送到上图面。那时,朝
鲜的行政区有里、面、郡、道,里就好比中国的村,依次上推,一
级比一级高。记得朝鲜叫里的地方非常多,这个里那个里的,不过
叫里的地方不一定就是小村庄,也可能是个大城镇。好比中国的石
家庄,那就不是一个村庄。

那天下午,廖沙带着王林,很有些无奈地把那个朝鲜女人送
走。傍晚时二人回来却一脸喜色。原来,虽然抓的不是空投的特
务,但却让他二人交了好运。他们把那个朝鲜女人送到上图面政
府,很快弄清了她的真实身份:她叫朴京淑,是上图面的人,公婆
和孩子都被美国飞机炸死了。丈夫是人民军排长,打洛东江时牺牲
了,只剩她孤寡一人,守着公婆和孩子的坟。我们抓到她时,她是
抄山路到一个矿山去看她生病的阿妈尼,赶回来时遇到廖沙等人,
把她当特务抓了。

廖沙和王林完成了押送任务,要返回文工队,但朴京淑一定要
让他们到她家里看看,大概是为了进一步证明她的身份。

“家里干干净净的。就是剩一个人,怪可怜的,唉,一大家人
剩一个……”廖沙摇头叹息着。

“可怜吗?”王队长有些怀疑,“那你们俩回来咋一脸喜气?吃
人家东西了吧?”

“没有没有。”廖沙否认。 “留我们吃饭,我们没吃,喝了口
水……”

“喝口水乐个啥嘛?”

“有好事!”廖沙故弄玄虚的样子。

“啥好事?”

“上图面镇上有狗……”廖沙说。

“有狗咋啦?”

“有人卖狗,还不贵,七八条狗用绳子拴腰上,想买哪一条交
钱解绳子就牵走。”

“嗯,这倒不错,弄条狗来——”王队长高兴了,“过些天,咱
文工队总结评比一结束,该下连队演出了。咱们炖上一锅狗肉,吃
饱了再出发!”

后来我才知道,廖沙和王林遇到的好事并不只是发现有卖肉狗
的,而是他俩在朴京淑家受到了犒劳——他们吃了朝鲜苹果。并
且,临走时,朴京淑还给他二人一人带了两个。

那天晚上,刘冬茹被廖沙叫出去,返回来时,没等我们群起审问,便把两样东西摆在炕上,令我们一个个惊羡不已。
“看,廖沙送我的——”一个苹果,一个白色的小降落伞。红苹果陷在降落伞乳白色绸布的褶皱里,好像早晨白云里露出了红彤彤的太阳!
在我们惊讶的目光中,刘冬茹幸福地介绍道,这降落伞是廖沙
他们上山搜特务时,从树枝上摘下来的——大概是昨夜敌机放照明
弹的降落伞;苹果是他们押送那个朝鲜妇女,到人家那里,连吃带
拿。这特务抓得倒不赔……
“廖沙给了我两个苹果,让我当他的面吃了一个。”刘冬茹说, “这个你们分着吃吧。”
我们分吃着一个苹果,把白色的降落伞布传看,用手指揉搓着
乳白色的绸布,讨论着是改成一个白色围巾还是改做衬衣更好。到
过朝鲜的志愿军对美军的降落伞都不陌生。只要头天夜里敌人打了
照明弹,第二天一早准有人去捡降落伞。那又白又软的绸布让我们
女兵更为喜爱。小的可以做围巾、内衣,大的可以改成蚊帐。而在
我们文工队,最早用它当围巾的却是刘冬茹,至今我还记得她那系
着白色围巾的美丽的笑脸。

以后在朝鲜的岁月里,我们文工队的女兵差不多都得到过这种
乳白色的降落伞绸布。不只如此,在朝鲜,战士们还用打下的美军
飞机残骸打制出漂亮的汤勺、筷子,用炮弹壳制作花瓶,把缴获的
燃烧弹吊燃,照亮我们夜间的舞会……人们就是这样用灵巧的双
手,把战争器材改制成日用品和工艺品,无言地抒发对美好和平生
活的向往。

虽说在金城以南休整的日子是轻松欢乐的,但也不是没有一点
烦恼。譬如在总结评比时,不少同志都受到了嘉奖,乐队还有一个
同志带病行军而且没有掉队,为此立了三等功。而我也是没有掉队
的,但在评比时却遇到批评。尤其是秋月,说我第一阶段行军是跟
着翟团长骑马行军,“是团长夫人还是文工队员?”当时我心里确实
委屈:又不是我非要找翟团长结婚,怎么服从了组织上的安排倒影
响自己的进步?但是我冷静一想,毕竟自己是骑了几天马,跟别的
文工队员徒步行军相比是享受了优越条件,人家提出批评也没什么
可反驳的。再说,秋月批评的也不是我一个,她连廖沙都批,说廖
沙不该评嘉奖:“他帮别人背背包,是帮的谁?他还尽背刘冬茹呢!
这说明,他帮助别人,也是有选择的!”秋月就这么毫不客气地当
面锣对面鼓。刘冬茹气得快流泪了。可廖沙不急,说:“欢迎秋月
同志的批评,以后再行军,我专背秋月同志,不过,要在王队长看
不见的时候。”

廖沙的玩笑话引得我们大笑一阵,活跃了严肃过分的评比讨论
会场。在笑声中,我也把自己的小小“失意”丢在脑后,决心接受
批评,在以后执行任务中努力做出成绩。

不过我没想到的是,还是有人为我不平。评比结束的那天傍
晚,我到小溪边洗涮衣物,遇到了王林。他像是预先等了好久了,
见到我后,从路边一棵大树后悄然闪出,把我吓了一跳。

“谁?”我惊问。

“苦夏姐,是我。”王林走到我跟前。

“吓死我了,你个小和尚!”我嗔怪地骂了一句,“你跑这儿劫
道呀你!”

“苦夏姐,我等你半天了……”

“今天你没评上嘉奖,别生气……谁都知道,第二阶段行军比
第一阶段困难得多,你是跟着文工队走的,滚成了泥人也没掉
队……”

“唉,算啦,人家提得也有道理。谁让我骑了翟团长的马呢?”

“苦夏姐,你真是个老实人──领导让你结婚,你都同意了,
可跟了翟团长还受欺负!要不我给翟团长透个信儿,让他把文工队
领导熊一顿,看谁敢欺负你!”

“你可别跟他提!我是我,他是他,各有各的工作岗位!以后
我在下部队中好好干,争取立功!”

“那个秋月,谁都敢得罪,好像是坚持原则,其实,不过是仗着王队长……”

“王林,咱不提这事了,把你的脏衣服拿来,我给你一块儿洗
了。”
“不,我自己能洗。”

说到这里,王林从兜里摸出一个圆乎乎的东西,举到我脸
前——是一个苹果。

“这是我给你留的,藏了几天了……”

王林把苹果送给我,好像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轻松地吁了
一口气,转身跑走了。

傍晚,我坐在水银般汩汩流淌的小溪边,吃了王林送给我的苹
果。这酸甜可口、浆汁饱满的苹果让我感到愉悦和满足。那时,满
天秋夜的星斗眨着银子般闪亮的笑眼,山林里带有松脂气味的微风
徐徐刮来,温柔地包围了我的全身。我在清凉的溪水中洗涤衣物,
也洗净了我烦恼的心……

1951年10月1日,是新中国成立两周年的国庆日。按照师政
治部的统一部署,各部队都组织人员帮助朝鲜群众收割稻子。我们
师文工队也以这种方式,庆祝了国庆节。所不同的是晚上我们文工
队还参加了金化郡政府为我们部队组织的联欢晚会,会上金化郡文
工团和我们师文工队都演出了精彩的节目。

而在这之前的9月下旬,我师各部队均已结束集结休整,接替
友军部队的防御阵地,进至金化以东和金城川以南一线阵地,且已
与试探进攻的敌人几度交火。在这种形势下,10月1日国庆节过
后几天,我们师文工队奉 命组成若干小分队,准备分头下到各团阵
地执行慰问演出和战场宣传鼓动任务。

临下部队的前一天,王队长派人找后勤军需股的助理员换了些
朝鲜币,交给了分队长廖沙。廖沙这次没有叫王林同去,独自一人
揣了朝鲜币,兴冲冲奔了上图面。经过大半天时间,廖沙神态疲惫
地牵回了一条同样疲惫的黄狗。赵玉林开玩笑地问廖沙,这回有没
有再次吃到苹果?廖沙却瞪眼吼了一嗓子:“开什么玩笑开?还不
赶紧杀狗!”

廖沙指挥着一帮队员把狗在一棵树上吊死,之后剥皮开膛,烧
开水炖狗肉。从老乡那里找了些青盐扔到锅里,没有生姜和花椒,
廖沙就找了一块砖头,用水冲一冲,扔到了滚开的狗肉锅里,说是
可以去除狗肉的臊气。

傍晚杀的狗,天黑以后狗肉下锅。我们轮流烧火添柴,把狗肉
焖了一夜。那夜里肉香飘得很远,让路过附近的机关干部们起了疑
心,他们抽动着鼻子,奇怪哪里来的肉香。聪明的武科长虽然眼睛
近视,鼻子嗅觉却无比灵敏,他径直找到文工队队部,告诉王队
长,说他还保存着一瓶老白干,是从国内带来的。王队长要他明天
上午九点半来,但是有个条件:除了带酒还得带一个人——宣传科
的摄影干事。

第二天上午开饭前,武科长带着郭干事来了——后者脖子上挂
着一台照相机。王队长让通讯员通知各分队在林间空场上集合照
相。

队伍站好后,王队长讲话:

“等一会儿我们吃狗肉,改善生活!明天我们要分头下部队。
我们下去,是代表师首长、师政治部,一定要处处注意影响,要不
怕苦不怕死,勇于克服困难!上了前线,免不了会有流血牺牲,因
此,今天咱们文工队就要照个相,请宣传科郭干事给咱们照个文工
队的全家福!”

王队长讲罢,全体同志列队,女前男后,把武科长和王队长拥
在中间照了个合影。

全体合影照完后,王队长又提议给文工队全体女同志照一张合
影。于是我们女队员又兴高采烈地照了一张合影。最后,郭干事
说,还有一张底片,给谁照?郭干事与李春红很熟,就笑着对她
说:

“春红同志,给你们几个照了吧?”

“我们几个?哪几个?”

“四朵花呀!”郭干事笑道。

“什么四朵花?”春红不明白。

“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郭干事说,“师政治部机关都知道,
文工队有春夏秋冬四朵花——春红、苦夏、秋月和冬茹嘛!”

他这一说,我们几个同时惊叫起来——真是哎!我们自己怎么
就没注意到呢?春夏秋冬,正好到齐了!照,照!

在大家的注目下,在朝鲜秋日金色阳光的照耀下,我们四个女
队员挽着胳膊照了相——这是我们四个人惟一的一张合影。

以后,我们还打听到,文工队和师机关不光欣赏文工队的“四
朵花”,还根据我们四个人的特点,编了个“四大美”,什么“李春
红的眉毛,苦夏的嘴,孙秋月的大辫子,刘冬茹的腿”。老实说,
我怀疑这是文工队的男队员编排着玩,传到机关去的。你想,一入
朝,成天冒雨行军,就算刘冬茹挽着裤腿,也是一腿的泥巴,怎么
看出她的腿比别人的美?她的腿好看,只有成天在一起排练节目的
男队员知道。而且刘冬茹一般并不裸露胳膊腿的,刚到部队时,不
是洗脚时被廖沙看见还羞得直抹眼泪吗?嗐,不说这些了。总之,
我们几个女队员,几朵花,在部队比较惹人注目就是了。要不然怎
么相隔不久,便一个个“名花有主”了呢?
吃过狗肉,照了相,第二天我们要分头下部队了。我们按照划
分好的小分队,准备各自的乐器和背包,记住各自的出发路线。临
别前,我们给房东的水瓮打满了水,帮房东阿妈妮砍了几捆柴,还
清扫了我们住过的房间。告别时,房东阿妈妮抱着她的哑巴孩子送
我们到路口,眼泪汪汪的。她像变戏法似的从身上衣襟里摸出几个
煮熟的鸡蛋,一人给我们一个。我们同屋几个女兵都觉得奇怪:没
见她养鸡怎么会有鸡蛋呢?吴静狡黠地一笑,说,这回你们信了
吧?我早说她养着鸡——她的鸡肯定圈在林子深处。
不管房东的鸡在何处圈养,鸡蛋在那个时候确实异常珍贵。据说师首长的小灶都难得见到鸡蛋,何况我们文工队?
我们感激地接受了房东阿妈妮的鸡蛋,圆滚滚沉甸甸地握在手里,还能感觉到朝鲜阿妈妮的体温。我们留恋地和房东招手告别。
“吉文衮东木①,再见——”房东抱着她的孩子,流着泪望着我们,用朝鲜话和中国话的混合语言与我们告别。
“阿妈妮,高马斯半达②!再见——”我们也用两国混合语言与房东告别。
走了几十步远,春红对我说:
“苦夏,你看没看到阿妈妮脚上的鞋?”
“看到了。”我点头道。 “要是有多余的,我真想亲手送她一双。”
从此我再没忘记那位房东阿妈妮的形象——她那依依惜别的眼
神,她的热气腾腾的煮土豆,她的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鸡蛋;还有,
在送别我们的时候,她的白色衣裙下露出的双脚上,穿着一双中国
军队用的半旧的黄胶鞋。
① 志愿军同志。 ② 谢谢。
“怎么回事?吵什么?”侯师长从车上推门走下,一个参谋和一个警卫员跟在后边,忙不迭地给师长披上雨衣。
陆续有一些行军途径这里的战士驻足观看,权作片刻休息。却被参谋吆喝道:“都走都走!没什么好看的,是哪个单位的去追哪个单位,别在这磨蹭!”
面对不期而至的师长,汤云和那个与他对峙的战士毫无思想准备,不知该说什么。
“没啥事首长……”汤云低声道。
“对,没啥事……”那个战士早已收起枪,随口附和着汤云。
“没事在这大雨地里对面戳着?还拿枪比划?我看你们还是背得太少!”侯师长骂道,看见那个躺在地上的泥人似的士兵,问,“他怎么啦?”
“他拉痢疾,跑肚十几次啦!”

地上的战士强撑着爬起来。

“你们是哪个团的?”侯师长问。

那两个战士相帮持着站在一起,好像刚从泥潭里打滚出来的。

雨水淋着二人的脸,冲刷着他们的脸上和身上的泥泞。面对师长的问话,二人
面有愧色地低下头。

“听见没有?首长问你们哪个单位的!”一边的参谋喝道。

“报告师长,我是一团三连三班的,我叫刘富贵,他也是我们班的,叫周才。”

侯师长看了看两个掉队的战士,又看看汤云和刚从马上滚下来的我,再没问什
么。我想,凭他多年的行伍经验早已明白刚才争执的原因。

“这么办吧,你俩到我车上挤一挤,我顺路搭你们一程。我要到前边朝鲜人民
军一个军团部去……”侯师长发话道。

我如释重负一般心头轻松许多。遇到爱兵如子的首长,那两个战士是幸运的。
我真心为他俩高兴。却不料,两个战士却都连连摇手拒绝。感激和惶恐使他们的脸
像刚挨了一掌,抽搐而发僵。

“不不,我们不累!首长有重要事,首长坐车快走吧,我们能追上队伍!”刘
富贵说。

“我们不累,能追上……”周才说。

“我让你们坐就坐!”侯师长皱眉道。
“不不,怕把首长的车弄上泥。”刘富贵指指自己的一身泥水,看着脚上陷在泥水里的黄胶鞋,就像刚从泥洼里钻出的灰鼠。
“我们坐不惯汽车,晕头哩……”周才说,一副央求的表情。

“唉,你们拉肚子掉队,怪不得你们!”侯师长安慰道,“你们是好兵,我知
道你们的辛苦!张参谋,你把我带的药多给他俩一点。”

张参谋返回车上取了药片,分别给了两个战士。刘富贵和周才当时就拧开挎着
的水壶盖,喝一口水吞服药片。

“这是黄连素,管用!”侯师长吩咐道,“你们吃了药,慢慢走,后边有你们
团的收容队,坚持吧,现在只有坚持!”

汤云默默走上前,从地上抱起一挺套着枪衣的轻机枪。刘富贵感激地阻拦。汤
云说:

“我给你们扛上这挺机枪吧!夜里到了宿营地别忘了到团部去取!”

侯师长赞许地看了一眼汤云,然后才把目光投向我,问:

“这不是苦夏吗?你怎么在这儿?”

“报告师长,翟团长有病了,他让警卫员牵马接我,我就请假离开了文工队。”

“噢。那你快去看看他吧……”侯师长沉吟一下,又问,“听说昨天你们文工
队洗澡让飞机给炸了?吓坏了吧?”

“报告师长,文工队没有伤亡!”

“你别老是报告报告的。”侯师长笑道,“你跟翟玉祥结了婚,就是我的小弟
妹啦!怎么,听说你跟翟团长还来个‘约法三章’?

有些事呵,我看还是不用太认真吧?“

我感到脸有些发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好啦,我得赶路啦!”侯师长与我道了再见,转身上车。汽车发动后,侯师
长朝我招手大喊,“还是翟玉祥有福,到了朝鲜还能看见老婆!我那口子在唐山看
两个孩子呐,少不得埋怨我,拖累她上不了朝鲜!”

吉普车溅起路上的雨水,颠簸着远去。雨幕很快将侯师长的坐车掩盖……事后
我才知道,这竟是我与侯师长的永诀。

那时我目送吉普车远去,怀着莫名的轻松,在汤云的帮扶下跨上马背。汤云牵
着马,肩头多了一挺裹着枪衣的机枪。我在马背上在风雨的袭扰里徐徐前行。后来
我回头眺望,看见那两个泥水淋漓的战士相互帮扶着上路,望着二人那顶着一天风
雨蹒跚迈步的身影。我忽然两眼发酸,泪水和着雨水滴滴滚落……

又经过两个岔路口,我和汤云追上了一团的大部队。已是傍晚时分,雨依然不
停不歇。

那是两岸峰峦间的一道河谷。由于连日大雨,河水猛涨,小河涨成了湍急的大
河。一座松木搭的简易桥不知是被敌机炸掉了还是被洪水冲垮,只剩两岸残留的桥
桩。一团正在有组织地徒涉──在齐腰深的河水里,战士们抬着重机枪、迫击炮,
也有的牵着卸了鞍驾的马,向河对岸缓缓移动。雨雾迷蒙的河对岸,成群的涉过河
流的步兵在重新穿上他们为了过河减少阻力而脱掉的裤子。看样子,大部队业已通
过完毕,只剩下一些重武器和驮载物资的鞍驾需要人力搬运过河。

在河岸一座可以遮蔽风雨的石崖下,我们找到了翟团长。那时他正对着几个团
里的领导大声喊叫着,发着脾气。当汤云牵着马,我们走近他们时,听见他们是在
为渡河的事争执。

“今天必须过河,全团人马一个不留!按规定到达预定宿营地!”翟团长吼叫
着。

“刚才冲走了六个人,才找回来三个……体力不行啦,水又大,掉队人员更不
行了。”说话的是一位个子较矮,面色乌黑的人,此人五官挤在一起,好像没有长
开似的,因此愈显得脸颊和脑门宽阔。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一团的政委钱之茂。

“你还说什么掉队的?让你负责抓收容队,你怎么闹的?就一脚踢给团后勤啦?”
翟团长逼视着钱之茂。

“我一个团政委,还得跟在后边,一个一个收容?掉队多我有啥办法?”钱之
茂梗着脖子不服气地说。

“你的办法就是遇河不过,就地宿营!”翟团长说,“等明天,明天还能飞过
河去?明天还有明天的任务!”

“是呀,能过去也行,那么多掉队的咋办?”钱之茂说,“路都走不动了,还
过河?到时候都让水冲走了,谁负这个责?”

“你们都先过河走!我留下收容掉队的,我负责,我不信今夜过不了这条河沟
子!”

“团长,要不然我留下吧?”蔺有亮说,“你跟司令部过去,早点设营休息。”

“休息?掉队的那么多,都放羊啦,我睡得着?再说,没人把掉队的组织好过
河,恐怕不行,我留下吧。”翟团长断然道。

“那我也留下,我……”钱之茂有些为难,不情愿地说,“我抓收容队……”

“你走吧,我就见不得你这份灰头土脸的样子,不就是老婆偷人了吗?一脚踹
了不就结了!一个大男人为这点子事愁眉不展的!”

“翟团长!你别耍老资格,我好歹也是个团政委,你训我跟训儿子似的?”钱
之茂火了,一蹦老高地叫道,“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你老婆让别人睡了,你
还乐得笑呵呵的?”

这时,汤云已扶我下了马,我们走近翟团长一行人。黄骠马大概是看见了主人,
发出欢快的“咴咴”叫声。先是蔺有亮看见了我,招呼道:“来啦?可算来啦!”
接着钱之茂直愣愣地呆看着我,似乎突然间患了面瘫。最后在大家的注视下,翟团
长才掉转头来,看见了我,却不知说什么好,怔了一会儿,他吩咐汤云:“小汤,
你带她到那边等会儿。”接着转脸对蔺有亮说,“好啦,就这么定啦!蔺副团长先
过河,负责设营……把警卫连给我留下一个排,我组织后边收容队过河……”

几十米外的崖根下,一片杂木林间,拴着一匹匹没卸鞍鞯的马儿。树干之间拴
着帆布吊槽喂马,上方撑开雨布。几个战士正在拌料喂马或收拾鞍驾。汤云领我到
那边去避雨。

“段九儿,快给腾块干净地方,让团长家属歇歇!”汤云朝一个喂马的战士喊。

那个正在吊槽旁拌料的战士是翟玉祥的饲养员,名叫段九儿,憨厚、木讷,高
高的颧骨上有两团带血丝的潮红,像是把该给姑娘抹的姻脂错涂在了自己的脸上。
我记得在入朝前的婚礼宴会上,他敬翟团长和我一人一碗酒,我俩酒还没沾唇,他
却咕咚咕咚干了,一个劲儿说:“大喜大喜,我一准喂好团长的马……”

这时段九儿看见我,忙不迭地从一匹骡子背上扯下一块雨布,就手抖一抖,飞
起一片雨珠,然后把雨布铺在林地上,殷勤地招呼我:

“快歇会儿,歇会儿。”

说着,他又接过汤云从马背上卸下的我的背包,放在雨布上,又将黄骠马牵到
吊槽跟前喂料,一边爱惜地直拍马儿的脖子。

“小汤,你说,”我一屁股坐在铺就的雨布上,抬头瞪着汤云质问,“翟团长
有什么病?明明好好的,怎么骗我有病让我来这里?!”

“前晌他犯了头痛,一个劲儿地拿手枪把子敲脑壳,是蔺副团长让我去接你的,”
汤云委屈地说,又问段九儿,“哎,团长的头痛咋好的?是不是又吃了那东西?”

“没办法,吞了一块烟膏子,还真管用。”段九儿回答。“团长有头痛的老毛
病,耳根子后头挨过日本人一枪,落下病根子啦,疼起来就跟孙猴子被念了紧箍咒
儿……”

正说着,有人喊:“出发喽——出发喽——”就见附近有人开始向马背上搭鞍
驾,有的收拾帆布吊槽,有的从树干上解开拴马绳,牵马而行。段九儿正要收拾,
被汤云拦住,说:“咱们可能先不过河。”段九儿迟疑间,翟团长和蔺副团长已匆
匆赶过来,二人都披着雨衣,雨水落在二人肩头,在雨布上激起水花。

我吃力地从地下站起来,迎向他们。

“看你瘦多了,苦夏……”蔺有亮关切地看着我,“这强行军可走苦了你吧?”

“大伙儿还不都一样。”我带搭不理扔给蔺有亮一句。自打结婚酒席上,我就没给他一个好脸看。虽然他把我送到部队参军,是我的引路人,可是却又帮着把我弄到翟团长的婚宴上,这到底有违我的意愿。
“这样吧,你先跟蔺副团长走,过河,到宿营地好好休息。”翟团长对我说。
“不!”我拒绝道,“小汤说你病了,我跟王队长请了假来看你,现在你的病好了,我得回文工队去。”
“翟团长真的病了,上午头疼得厉害,我跟钱政委商量,想请你来照顾照顾…
…”蔺有亮解释道,“再说,翟团长也惦记你,担心你掉队,你跟我们团部行军会
好一些……”

“要是图轻省,那我就不来抗美援朝了!”我依然嘴硬。其实我心里对这艰苦
备尝的冒雨行军真的是发憷了。不过,让我以照顾翟团长有病的名义来到团部,其
实是“照顾”我,对此,我还是有一种被轻视的感觉。就像与翟团长结婚的事情一
样,总是不由分说,以种种理由强加到你的头上,使你失去自主。

“都是行军,跟我们团走也好,跟师部走也好,都得到前线不是?”蔺有亮劝
慰我。

“让她回去!”翟玉祥突然发火了,或许是刚才会议的争吵余怒未消,他挥手
冲我瞪眼,“你走吧!没人送你!走吧!”

这可令我尴尬万分:天色将晚,大雨不停,一路踩烂的泥浆,我到哪里找师文
工队?况且,单人掉队被敌特工杀死的事时有发生,而我是一个没有武器的女文工
队员……

“把我弄这儿来,让我自己回去,我怎么去?”我气得耍开小性子,一屁股坐
在雨布上,别过头去淌眼泪。

“你走吧!”翟团长吩咐蔺有亮,“抓紧渡河,到对岸林地间选好营地,看看
西边起雾了,估摸明天能有个好天气,部队可以白天好好歇一天……”

“那苦夏?可别让她一人……”

“不管她,你们先走!”

蔺有亮牵马离去。风雨中响起河水的浪涛声与人喊马嘶的嘈杂。

这时,翟团长从兜里摸出两块压缩干粮,走近挂在树上的黄骡马,爱抚地摸摸
它的鬃毛,将两块压缩干粮摊在大手里,让马从他手中嚼食着。翟团长说:

“人累,马更累……它把你驮到这里,你再让它把你驮回去,它不觉得冤枉?
再说,也不知你文工队今夜宿营地,怎么办?要不然,你就跟我们走到休整地,再
送你回文工队……你要一定今晚归队,那只有自己走……再说,就是马能走,汤云
也不能再离开了……哎,小汤,你怎么弄挺轻机枪,谁的?”

翟团长发现了汤云提在手里的机枪,转移了话题。我明白,事已至此,再不能
人为地给别人添麻烦了,顺其自然吧。我不再吭气。
“这是三连掉队的,实在走不动了……”汤云解释着,瞅了我一眼。
“胡闹!乱弹琴!”翟玉祥斥责道,“你不懂得枪不离身吗?遇到情况,机枪
手没机枪,打个鸟仗?”
“是我让小汤替别人扛的,”我替小汤解释,“那两个战士拉肚子,实在不行了……
“你,小汤,去到河边路口等着,掉队的上来把枪还他。告诉警卫连一排长,
让他组织人收拢掉队的人,准备渡河,最后等团收容队上来,一个不落地过河!”

接着翟团长又吩咐段九儿搞点吃的,说是“弄点热乎的”,还笑着对我打趣:
“咱热汤热水让人家吃饱,好让人家赶夜路回文工队,咱们这里条件差,看委屈了
人家……”

“哼,人家还不如你那匹黄马重要嘛!”我噘着嘴说,破涕为笑。

其实,段九儿一听说团长要等收容队上来,知道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早已经
在几块石头搭的野灶前,蹲下去点火烧水忙活开了。原来,段九儿随时备有一小捆
干柴,用雨布包得严严实实,就是准备应急用的。现在,段九地点火烧开了水,撒
进炒面,熬成一锅热乎乎香喷喷的面糊糊。那时,我解开自带的搪瓷碗,让段九儿
给我盛了一碗。算一算,一连七天没进热食了。我的端着热面糊饭碗的手激动得发
抖,扑面而来的热香气味儿引得我从心里发慌——轻轻啜一口咽下,香气满口,热
流沁入肚腹!呵!在夜幕降临雨声不歇的洪水河畔,在遥远而陌生的朝鲜荒野,喝
上一碗热面糊,真不亚于人间任何美味……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体味到幸福的滋味儿。

夜雨阵阵,打着我们头顶撑起的雨布,响起一片细碎的声音,犹如折断一捆细
柴技。马地喷着响鼻,嚼着草料。不远处河水呜咽。偶尔响起一个士兵的吆喊。四
周袭来凉气和树林浸雨后散发的酸腐气味儿。我在棚布下和翟团长对面而坐,喝着
滚热的面糊,望着被夜色包裹着他的微驼的身影,忽然心头撩起谈话的欲望,就对
着暗影憧憧的他,断断续续地讲了起来……讲到过鸭绿江搭鼓动棚,讲到行军两脚
磨出大泡又被雨水泡烂,讲到女同志解手多么不方便,讲到一连七天吃不到一口热
饭……后来,翟团长扶我躺下,给我搭上了一件雨披。他说,要我睡一会儿,啥时
候渡河再叫醒我。然后,他打着手电筒走向河边渡口……

我被从睡梦中摇醒时已是半夜。段九儿和汤云早已收拾停当。

二人扶我上了黄骡马,来到渡口。黑黝黝的河面上,人们拽着一根绳索缓缓涉
渡。绳索由河两岸固定,河中隔几步设一人固定绳索,帮助掉队的疲弱者依次渡河。
翟团长在岸边等我。那时雨小些了,渐渐沥沥。翟团长没让我下马,他让汤云牵马,
他和段九儿两边护着我,送我渡河。那时我刚刚睡醒,淋湿的衣服冰凉地贴在身上,
我坐在马上裹紧雨衣,两脚蹬紧马澄……马地踢起水花,马蹄蹬翻了河底的石头。
我的小腿浸入了冰凉的河流。但是我并没有紧张——前边有汤云牵马,左有翟团长
右有段九儿护着,我坐在起伏摇晃的马背上过河,有如坐在船上……

──从这天开始,我就成了一团司令部行军队伍中的一员。有时昼伏夜行,有
时冒雨日夜兼程。大多数时候,我都骑翟团长的黄骠马。也有时摸黑走险峻的山路,
山雨路滑,牲口都会失蹄落入山涧,便只有弃马步行。宿营时我便挤在团部首长用
的帐篷里胡乱睡一夜。那些日子,骑马骑得我腰酸背痛,大腿内侧被马腹磨破,屁
股也被马鞍硌得生疼。不过,再怎么着,骑马总强过徒步跋涉呀!

知足吧,我这么对自己说。想想看,有马骑,有帐篷睡,时不时还喝上碗热汤
热水的,这比连队战士白天冒雨行军、夜里时常露营的境况不知要好多少倍了。因
此,在一团行军那些天,遇到什么困难我都尽量忍着,不给别人找麻烦,免得别人
说我娇气。有时大雨中走山路,前后队伍都是男人,一侧山岩,一侧山涧,绕来揭
去,无法解手,我憋不住,只好尿在裤子里,反正身上被雨快淋透了,留到宿营时
再换洗。那时我真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个男人。

最令我担心的还是如何与翟团长平安相处。那些日子,我俩还处于新婚期。由
于对怀孕的恐惧,使我有意逃避与他独处的机会。

好在整日泥里雨里行军,宿营时众人共挤一座营帐,和衣躺下立刻会酣睡入梦,
所以许多天来我俩倒还算相安无事。

但是作为已婚女人,这一劫还是没有躲过。

在顺川以南宿营那天,阳光很好,人们在帐篷外的林间松软的草地上休息。翟
团长坐在一个树桩上,让理发员给他刮脸;蔺副团长又在摆弄他那台破半导体,沙
拉沙拉响着,他时而拍拍,时而贴耳细听。钱之茂抽着烟,和通信参谋盯着架在帐
篷外的电台。通信参谋以指节敲击电键,向师里发出宿营报告。那时我在树枝上晾
晒昨夜大雨淋湿的衣裤,看见不远处林间阳光射进的地方,汤云和段九儿正搭建一
个小棚子。

“好消息!”蔺有亮忽然大喊一声,将半导体贴在耳边,得意地向大家宣告,
“李奇微同意和谈啦!听,同意咱们彭总的建议,在三八线上的开城谈判,他们的
代表开车过来,挂白旗为标记……哈哈!”

“挂白旗不就是投降了吗?”钱之茂两眼发亮,“还准备打六次战役呢,这恐
怕打不成了……”

“打不成?想好事吧!”翟团长已刮完了脸,抹着光光的大下巴说,“这和谈
一开,日子就短不了,想不打都不行!”

“那照你说,和谈没意义嘛?”钱之茂反问翟团长。

“要是不谈,嘁里咔嚓打,把美国人推到海里算完事!这一谈嘛,就不那么简
单喽……”翟玉祥摇头道,“谈谈打打,打打谈谈,过去跟国民党就是这样,怕该
耗日子喽……”

翟团长说罢,迈动两条长腿去看汤云和段九儿搭棚子。他用视察般挑剔的目光
找出这样那样的缺点,看着汤云和段九儿尽心竭力地把小棚子搞得结实而舒服,然
后满意地朝我走来。

我晾完湿衣后,正把从背包里拿来的一小袋柴灰向几个月经带儿里填装。这些
柴灰是我前日在段九儿燃柴烧水时收集的,预备来月经时用。今天,我预感月经快
来了,如不准备好,怕行军路上遇到情况来不及应付,便提前开始准备。

“你偷偷摸摸干啥哩?”翟团长走到我跟前,狐疑地望着蹲在一株树后忙碌的
我。

“你别管!”我装好一个月经带,用别针把盛柴灰的开口处别好。

“我知道了——”翟团长看清我的“工作”内容后,狡黠地一笑,“你前天要
那些柴灰,我就知道了,你快那个了……小那会儿,我娘我大娘她们也用柴灰……”

“知道了就别问了!”我给他一句。

“那就不问了。”他说,又问,“知道我要跟你说啥?”

“我不住那个棚子。”我头也不抬地说。

“你得住那棚子。”他肯定地说。

“不住。”我不想让步。

“得住。咱们要在这休整两天,你一个女的,混在大帐篷里,你不方便,别人
也不方便,男人们爱脱个衣裳抓个虱子;说个男人的笑话啥的,都不行。见了你,
心里都痒痒,脸上还得紧绷着,你住小棚子,让别人放松一下。”

我不好再说什么了。

“那你别忘了结婚前答应的条件……”我不放心地盯着他,“你可别害我怀上……”
“你放心吧。”
他让我放心的意思我后来才明白:夜里他强行脱掉我的衣服时,他一再说:
“你别怕,你快来月经了,别怕,我打听明白了,女人,来月经前那几天,行房就
铁定怀不上……”
那时我对避孕常识一无所知。我拼命挣扎,挥舞双手将他的脸抓破。对怀孕的
恐惧加上战场环境的恶劣使我不愿满足他。我认为他让我放心的解释无非是想泄欲
的说辞。

但是,如同入朝前的临战娶亲一样,最终失败的还是我。我在惊叫与呻吟之后,
忍受着下身的疼痛,轻声的啜泣中告别了我的少女时代。那时,夜暗中他满足于将
洞房花烛夜未能完成的行为终于付诸实施。如雷的鼾声宣告了入朝前那场结婚典礼
的正式结束。在我即将蒙胧入睡之际,隐约听到棚外拴在树上的马匹的踏蹄声,还
有林边哨兵的一两声喝问……1951年7 月上旬在朝鲜顺川附近山林间的一处临时搭
建的草棚,是终结我处女之身的地方……

第二天降雨,部队放弃原休息计划,提前出发。因为白天冒雨行军比夜间行军
视线要好,而且还能借雨幕云雾躲避敌机的轰炸。

部队冒雨在崎岖的山道上前进。那天,我骑的是另一匹白马,翟团长骑他的黄
骠马,与其他几位团首长一同骑马行军。那天,翟团长显得精神很好,不时打马前
后奔跑,大声催促部队。昨夜在草棚中,我的拼力挣扎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他此
刻并不知道,自己昨天刚刮过的脸上出现三道整齐的抓痕。他得意洋洋地策马小跑,
嘴里还嚼着牛肉干。

“翟团长,你的脸怎么啦?”钱之茂政委故作关心状问,“昨天刮脸理发,还
光光的,跟剥了皮的熟土豆蛋子似的,今天咋就跟猫抓了一样?”

翟团长一听这话,用手摸摸脸颊,回头瞪了我一眼。我扭转头,忍着不敢笑出
来。

“嗯,昨夜那蚊子厉害!”翟团长说,“老叮我脸,痒得厉害,挠的……”

“哎呀,这蚊子,太大了!”钱之茂继续调侃,“把苦夏同志叮得又喊又叫的!”

四周人们哄笑起来。

走在我右前方的蔺有亮也笑着,还回头看了我一眼,就在我与他四目相对时,
我感到他的目光有些异样,脸一红,低下了头。

“你小子,看着我媳妇在跟前就眼气!”翟玉祥挥着马鞭指着钱之茂,“早知
道,你也把你那家属接到咱们一团,也不至于让个后勤协理员给睡了!你咋不一枪
把那小子撂了?”

钱之茂一听,脸立马耷拉了。

“看看,一说这个你就打蔫了!”翟团长挥鞭打马,朝队伍前奔去,扔下一串
朗笑。

蔺有亮勒了一下马头,等我上前,与我并辔而行。

“辛苦哇!”蔺有亮没话找话地说。

“不辛苦,命苦。”我说。

“这话怎么讲?”

“辛苦——咱为抗美援朝,没啥说的;命苦呢,这顶风冒雨上前线不说,还得
给别人当老婆,再在这异国他乡生个一男半女的……”

我边说边叹气,伸手抹着脸上的雨水。

“我有点对不起你……”他低声说。

“哪有什么对不起哟,”我苦笑道,“要不是你,我能嫁个大团长?我得谢谢
你!”

“唉……”他叹道,“我欠你的情分……”

“谁也不欠谁的!咱们扯平啦——”我淡淡地说,“我当初想参军,你答应了
我,把我领到部队;后来你想让我嫁翟团长,我答应了你,成了团长太太……咱们
扯平啦!”

说罢,我策马上前,故意甩下蔺有亮。我想跟钱之茂聊一聊。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翟团长开玩笑提到人家老婆有外遇的事,
让人该有多难堪!

“钱政委,你别生气啦,”我安慰他,“老翟那个人,嘴坏脾气暴,没坏心眼
儿……”

“不生气不生气,”钱之茂说,“我比你了解翟团长。你们结婚时我没赶上,
正去探亲。偏偏就碰上那个丢人的事!让我给撞上了!你也是个女同志,我就闹不
明白,她咋就看上个协理员,还是个营职,我一个堂堂团政委,生生给戴了绿帽子!”

“不是离了吗?离了就不算戴绿帽!”我鼓励他,“以后再找个更好的!”

“我哪有翟团长那个福气?”他朝我看了一眼,“找不到啥好的……咱又没有
蔺副团长帮忙……”

“钱政委,你们离了婚,没孩子吧?”我故意把话题岔开。

“幸亏没怀下,要不然更麻烦……”

“我们老翟就是想要孩子,恨不得立马要上三个五个……人家娶老婆就是为要
孩子!”我恨恨地说。

“弄一窝孩子,咋养活嘛!还不如两口子多乐和几年,省心自在的。”

“人家大团长有钱养,除了津贴费高,还有打土匪闹的银洋哩!

结婚还送我根金链子,我没戴。真是团长团长,金银万两!“我编排着翟玉祥,
有意为钱之茂泄愤,同时也想起昨夜他对我实施强迫就范的行为,依然愤愤不已。

“你说翟团长有银洋金链子?”钱之茂看着我问,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诧。

我没再说什么,心中也意识到言语不妥。俗话说:言多必失。

还说:祸从口出。事实确实如此。以后,我为这次随口没遮拦的话语付出了代
价。

但是当时我对此并未过多考虑——很快,部队由崎岖山道向东拐到一条大路上。
沿路散落不少物资,什么米袋子、黄豆、蛋粉桶之类,一看是昨夜这里刚刚走过大
部队。

后来部队又走上盘山道。偏偏与兄弟部队的卡车、大车还有喀秋莎炮队拥挤在
一起,走走停停,前进十分困难。有的路口,大车、卡车挤在一起,堵住队伍。常
常要费很多时间和周折,才会将堵路的大车或卡车拥下山涧,使道路得以疏通。记
得在过大同江时,一辆汽车的后轮滑落下临时搭建的木桥,把很多汽车、大车和部
队堵住,江边黑压压积满部队和车辆。我们在这里被堵住了一个多小时。之后那辆
汽车被一群战士费了很大力气推到江里,人流和车流才拥挤着通过木桥……当时,
防空枪此起彼伏,更使混乱场面嘈杂喧闹。所幸敌机没有飞来,使我们免遭重大伤
亡。

记得在翻越狮子峰那一带高山时,夜雨滂沱,羊肠小路上伸手不见五指,漆黑
一团。一侧是山涧,泥泞路滑,没人敢骑马。虽然每人臂上缠一条白毛巾作标志,
但一两步外就看不见人,只得靠号声喇叭联络。很快,部队散成零星小股,不少人
掉队。那几天我不知摔了多少跤——一次滚落山涧,幸好被一株树挡住,才又攀着
树丛爬上来。我的背包还被黄骠马驮着,你想,那些身背八九十斤重的背包和枪械
的战士该有多困难?更不用说炊事班的战士,挑着百十斤的重担,到了宿营地还不
能马上休息,还得为团首长烧水煮饭……那种艰苦程度令世人难以想象!

部队连日负重行军,掉队过半,让翟团长大为恼火。一天宿营后,他一身泥泞,
不洗脸不换衣,看着通信参谋接通电台发着宿营报告,一边就叫骂开了。

“老子从红军长征就知道行军走路,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没少爬山过河……没
见过到朝鲜这么走路的!我这是零七师的主力团,是战斗部队,却成了背夫!这怎
么打仗?”

“战士们太苦啦!”蔺有亮叹道,“炮连有个姓潘的兵,拉痢疾,可又得扶驮
子——马驮着八二炮驮子,走山路,不朝里扶着扛着,那马一滑,就得连马带炮滚
到山涧里……他那肚子半个钟头不到就得拉一回,又不能离开炮驮子,干脆一边走
一边往裤子里拉……”

“这么着可不行,还有第二阶段行军呢!我说咱们团党委给上级发电报,反映
一下部队的困难,最好把电报直接发到兵团指挥部!”翟玉祥提出了建议。

“不要太强调困难吧?”钱之茂摇头,“你说我们的战士屎拉到裤子里也要扶
驮子行军,这革命精神就是我们胜利的保证!咱们团党委可不能干扰上级指挥部的
决心,给上边留下怕困难的印象……”

“我不管什么上级的印象!”翟玉祥划火柴抽烟,手指哆嗦着几次没点着烟,
终于点着后,狠吸一大口,朝着钱之茂喷出烟团,“如果你们担心印象问题,我以
个人名义发报!”

翟团长不由分说,让汤云架好一个装军用地图的弹箱,铺上几层雨布看上去像
平坦的桌面,从通信参谋那里要了一沓电报纸,又让汤云削好几只铅笔,挽起袖子
写起来。他花去半天时间,撕掉团皱的电报纸在脚下草地上斑斓一片如大朵雪白的
西番莲,汤云削铅笔削得刺刀挑破了腿,一整盒春美香牌烟卷抽得一支不剩,翟团
长完成了他的杰作。他最后满意地浏览一遍,龙飞风舞地签上翟玉祥的大名,交给
了通信参谋:
“以我个人名义,立即向兵团发电!”
当时包括我在内,好几个团司令部的人都看到了翟团长这封著名的电报:
第X X 兵团前线指挥部:
我团奉命向朝鲜中部金城一线开进。指挥部机关的英明参谋们在地图上用红铅
笔划一条线,我的团队就顶风冒雨走了个稀里哗啦。士兵们背负着上百斤重的粮食
和枪械,凭着革命军队的意志在坚持。那些躲在矿洞里往地图上插小旗的参谋们,
享受不到这边营连战士的乐趣:他们在一个又一个积满雨水的大弹坑里游泳,在漆
黑的山道上洗一夜淋浴,踩着一路烂泥跳俄罗斯水兵舞……士兵们开始掉队,三五
成群放了羊。不少人累得爬行,倒在雨水泥泞的路边睡觉。甚至有个别人不堪重负
自杀而死。掉队者每日半数之多……你们哪里知道,配发给士兵们的粮食、物资被
随弃路旁,大米、肉干、黄豆、蛋粉、鞋袜……有兴趣的话,还可以拣到女兵们扔
掉的花色梳子。谁要是为此说我的士兵是孬种,那他就瞎了眼!只要想想,我的士
兵闹肚子为了怕马驮的八二炮滚落山涧,手扶马驮走险路,把一泡又一泡稀屎拉在
裤裆里,那就该明白我们的处境……在大同江边,我们遇到九兵团司令员宋时轮,
他让自己的司机停下吉普车,问我们是哪个军的?说你们怎么搞的,把部队都搞成
了背夫!宋司令员说要向我们军长反映。我做为一团之长,特将实情率直向兵团指
挥部呈报。
如果我率领的先行团到了前线却无法立即投入作战,就是把我军法从事也没用。
——这就是翟玉祥坚持要发给兵团指挥部的电报。你不能说他反映的不是事实。
但是在那个革命英雄主义和无产阶级国际主义为人人推崇的年代,他这种“牢骚”
式的电报注定会引起某些方面的反感。据说,后来兵团指挥部将他的电文转发回我
们军司令部,军里有的领导震怒不已,说这个翟二小变翟大炮了,一炮轰到兵团指
挥部,隔过了军师两道坎。也有的说,他应该把电报直接拍给彭总、拍给中央军委,
他眼里还容得下哪一级领导?并且,后来部队在中途休整和抵达前线后的休整时,
粮食供应接济不上,饿得大家满山采蘑菇、摘松籽充饥,那时候,军里有的领导就
讲,背那么多粮食,上去还饿肚子,要是少背点,还不饿死人?我还听说,翟玉祥
这封电报触怒了军里某些首长,因为联系到侯师长和翟团长的特殊关系,便猜测是
侯师长利用翟大炮向兵团告状,给军里捅刀子。

看,这就是人事问题,因为有了人与人的关系,本来很简单的事情往往变得复
杂起来。这些年人们常把“内耗”问题挂在嘴边,其实内耗并非什么新生事物。
当然,翟团长为他的“直言”付出了代价。不久后,侯师长牺牲,原来盛传由
本师资历最老的翟玉祥团长接替侯师长的职位,但是最后的任命是从其他师平调来
一位师长。而翟团长自己也不会料到,他的团座位子也已坐不久长。
就我自己来说,那时虽然也隐隐觉得翟团长的一些言行与当时的潮流不太合拍,
但是我以亲身的体验,还是非常理解他身为带兵团长的焦虑。我曾多次听到他愤怒
的叹息:“朝鲜南北三千里,咱们走一半,满打满算也就一千几百里地,搁解放战
争的时候,还不够部队走十天!瞧瞧现在,天天在泥里雨里爬。人家美国人的飞机
呼一下说来就来,说炸就炸,你说这么搞怎么行?”
这么搞是不行,可是依当时的实际情况,不这么搞也不行。志愿军掌握不了制
空权,后勤运输极为困难,士兵的弹药给养只有靠自身携带——带少了不够用,不
断停下等待补充给养;带多了又走不动,行动迟缓。这样,部队向目的地集结的过
程必然大大延长。
被翟团长认为不够解放战争时期十天走的路程,我们在朝鲜走走停停、停停走
走,花去两个多月!从六月中旬由安东入朝,经新义洲、咸兴里、肃川,之后东折
顺川,过大同江,经成川,于七月中旬到达元山一线集结休整,补充给养(这时我
由一团返回了师文工队)。之后部队又奉命向金城一线开进,开始更为艰难的第二
阶段雨季负重行军。由八月中旬开始,经广石、谷山、支下里、文岩里、县里,最
终抵达金城前线时已是九月初了。而且,最令我们痛心的是,部队历尽艰难,刚刚
抵达前线,就传来我们的侯师长被炸身亡的消息,让我们每个人都难以相信。真应
了那句古语: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沾襟。
侯师长牺牲那天天空晴朗。上午,在师部驻地一条隐蔽的雨裂沟里,师党委扩
大会议正召开,各师团主要领导都在场。会议正开着,听到空中传来爆炸声,声音
很远。不一会儿,有个参谋来报告,说打下一架敌机!一路行军受尽敌机欺负的师
团长们一哄而起,到隐蔽棚外观看。侯师长跑得最快,他站到雨裂沟最高处向远处
空中眺望。原来那时几架敌机飞来轰炸我军一处物资集散地,被我方高炮部队击中
一架,冒着黑烟朝后山斜栽下去。侯师长高兴地喊:“翟团长,翟团长,敌机大概
掉你们团方向啦!通知下边派人去抓飞行员!抓那个跳伞的飞行员!”正喊着,两
架逃跑的敌机飞临头上,也许是敌机为了提高速度飞离高炮射击区域,把机载炸弹
一路卸掉,轰隆轰隆炸成一片。侯师长当即被炸翻。一块弹片从他的天灵盖划穿到
下腭,牙床也被打碎了。
那天午后,我们文工队连同师机关和直属队集结到一处林间空地,送别侯师长。
人们在一处凸起的坡上为死者掘开一个临时墓穴。侯师长的遗体被抬来,他的警卫
员为他换上了一身新军装,脚上套了刚擦干净的发亮的马靴。侯师长脸上的血迹已
被擦洗干净,鼓起的腮帮子包着被打烂的牙床和断齿。师政治委员沉痛地宣读悼词。
之后,警卫连的整齐队列朝天空伸出一排排乌黑发亮的枪管,一声令下,战士们鸣
枪向敬爱的师长告别。我们文工队奏起了雄壮的志愿军战歌代替哀乐……在令人心
碎的乐曲声中,侯师长被抬进墓穴掩埋。在向死者的坟墓培上最后一锹新土后,一
直脸色阴沉的翟团长拔出手枪,朝天连放三响,诀别他心爱的战友和上司。那时他
声音嘶裂地吼叫道:“侯师长,我要为你报仇哇——”
──那是1951年9 月初的晴朗的一天。那一天,我们告别了可敬的师长,也告别了入朝后的第一个夏天。

第九章
那时我看见星光下指导员剪得青皮似的头,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演出小分队赶了十几里路,费了一番周折,找到了一团驻地。
先是团宣传股张股长接待了我们,后来张股长向政治处陈主任汇报后,陈主任让张股长领我们小分队直接去见翟团长和钱政委,听听团长政委的意见,再决定如何配合我们下部队开展宣传鼓动工作。
团指挥部设在一个潮湿积水的山洞里。张股长领我们进去时,翟团长正在接听电话,似乎在斥责对方,显得心绪烦乱,见到我们进来,两眼亮了一下,摆摆手让我们找地方坐下。警卫员汤云也和我笑着打招呼,忙着给我们找杯子倒开水喝。

见到翟团长和他的警卫员汤云,我心中顿时滋生出一种回到家的感觉。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与翟团长经历了艰难的雨季行军,分别一段时间再次相见,我才知道,原来自己内心里还是在惦念着他的。难怪文工队在分配任务时,把我分到
一团,很可能就是考虑到我与翟团长的这层关系,或许会对小分队开展工作有利。
翟团长扔下电话后,张股长连忙向他报告我们的到来,而我们的小分队领导李春红也赶紧向他汇报师政治部派我们下来的目的。
但是翟团长似乎不用听也明白是怎么回事,所以他摆摆手,坐在一个弹药箱子上,抽着烟,自顾愤愤地骂娘,发泄心中的烦躁。

“妈了尻,这仗怎么打?老子打了二十多年仗,没见过这么行军,把部队拖垮
了算!我算是开了眼,碰到这么糟糕的行军。驮那么多东西,骡子趴下都起不来,
可步兵还得帮炮兵背炮弹……过三防的陡崖,多少牲口连驮子都翻到江里?到了接
防地,迫击炮到了,炮座没到;重机枪到了,机枪架子没到……拖延了七天接防日
期,才接了友军阵地,你说咱们这老部队啥时候遇到过这种窝囊事?宋时轮说得对,
战斗部队怎么能当背夫使?又当背夫又得接防阵地,那后勤保障干什么去啦……”

“团长,文工队的同志……”张股长小心地提醒了翟团长一句。

“你们下去演出?给谁演?谁看?我们部队刚接了阵地,都紧着构筑工事,不
弄好藏身之地,一通炮弹都得拍死!还顾上看你们唱歌跳舞?原来友军的工事都是
临时构筑的野战工事,也炸得差不多了。我告诉了那些连长们,别心疼那些兵,就
得像鞭驴似的抽他们,让他们给自己掏个结实的藏身洞,累死也得挖洞,这才是心
疼他们……你们上去,还得有人保护你们……我看算了吧,你们还是回师里吧。等
仗打得告一段落,你们再来慰问演出吧……”

“翟团长,你们有你们的接防任务,可我们也有我们的任务!”

李春红争辩说,“让我们回去,任务没完成我们怎么向师首长交待?”

“就说我让你们回去的!”翟团长把抽剩的烟头扔到洞里一滩积水里,“嗞”
的一声烟头被水浸灭。他又说,“现在不是看你们演出的时候,我说,现在是看我
们部队演出的时候,他们就要真枪真炮地在战壕里演出了,用生命和热血演,但不
是戏,是战争……”

“翟团长!”刘冬茹从行军床上弹起来,激动得脸颊通红,“你刚才的话真富
有哲理和诗意!战士们用鲜血和生命在演出——太棒了!我们就是要目睹可爱的战
士们的伟大演出!向战士学习,为战士服务!”

“可是我团里没有你们看戏的位置!”翟团长笑着站了起来,摆出送客的架式。

“我们不是旁观者!”我冲着翟团长叫喊起来,“我们是来执行任务!”

翟团长目光转向我,笑意从脸上渐渐消失,代之以一种复杂的表情,而我能从
这表情里,捕捉到他对我的有如心疼般的爱意。

“苦夏说得对,我们是执行师政治部的指示,来这里搞宣传鼓动,你虽然是团
长,也无权阻止我们执行师首长的命令!”李春红梗着脖子向翟团长表示坚决的态
度。

“张股长!”翟团长迟疑了一下,吩咐张股长,“给文工队的同志们安排先住
下。”

“是!”张股长回答。

“你们到了我们团里,就等于是执行师里的下部队的指示,完成了任务……”
翟团长安慰我们,“先别急,先在我们这里住下来,看看情况再说……”

看来也只能先如此了——我们都再没争辩,跟着张股长离开了团指挥部。

张股长给我们安排在一个掩蔽棚休息。这是一个半掘开式的棚子,沿山坡掘开
一个凹形洞穴,顶上用树木搭起棚顶,洞里铺上树干和稻草。这洞子进深宽度都不
过两米左右,我们小分队一共四女三男七个人,便都挤在一起。那一次到一团的队
员,男的有赵玉林、王林和范进;女的是李春红、刘冬茹、吴静和我。晚上休息时,
我们把吴静和赵玉林安排在中间的男女接触地带,因为他们是结了婚的两口子,其
余的,女的在吴静一边,男的在赵玉林一边,以赵玉林和吴静为“楚河汉界”,大
家和衣而卧。

那天夜里,吴静曾开玩笑说,应该把我撵出去,撵到翟团长那里去睡。我说,
你快别害我了,仗还没打,你就想让我当孕妇呀?

吴静则笑道,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莫非两口子在一起,就一定会怀孕不成?
这时赵玉林埋怨我俩,你们说话注意点儿行不行?这守着好几个童男童女呢!

赵玉林这一提醒,我和吴静都不再吭声了。不过,吴静的话倒让我思量了一番
:或许她的话不无道理?自从行军时和翟团长在一起被他强迫行房之后,我虽然一
直提心吊胆,但是过去了几十天倒没发现什么异常……何况赵玉林和吴静两人也时
常在一起,有两次大家发现他二人漫步到林间深处,很久才出来,显出一脸的满足
愉悦,惹得文工队一帮青春男女羡慕不已。于是,我悄悄与吴静耳语,问她:

“你说实话,你老跟赵玉林在一起,真的没事?”

“什么有事没事?”她不解。

“我是说,真的不会怀孕?”

“嗐,你真是个小女雏,啥都不懂!”她看了看我,问,“你真的担心和翟团
长在一起会怀孕?”

我点点头。

“告诉你个最简单的办法,每个月来例假前的十天,或是来例假后的三、四天
都是安全期,这几天行房保管没事,最危险的是例假停后十几天,是排卵期……其
实,还有最保险的办法——男的可以射在外面……”

“这可不保险!”我摇头道,暗自算了算日子,知道自己还没脱离危险期,就
告诉吴静,“按你说的,我现在还处在危险期呢!”

我讲的这些,现在的年轻人会觉得匪夷所思。但那个年代没有什么避孕药和避
孕工具,我那时所遭遇的境况的确就是如此尴尬。

在初到一团的几天,我最担心的就是出现和翟团长单独相处的时候,最满意的
就是由于和小分队集体行动,使我有了避免和翟团长单独相处的理由,而又不致使
他面子上难堪。

那天晚上,当我和吴静一边耳语着,就听到棚子外有脚步声走近了。李春红说:

“喂,小声点儿,有人来了!”

我们都不说话了,憋声禁气地听着。

脚步声停在我们棚外不远处。

“什么人?我出去看看!”王林正要起身出去,来人却开口了,原来是汤云。

“苦夏嫂子!苦夏嫂子!”汤云小声喊。

“是汤云吗?什么事?”我装作睡着后被喊醒时那种迷迷糊糊处在梦中的声调
问道。

“团长找你有事,他刚开完党委会……你们怎么睡这么早?”

“快起吧!”春红从旁边捅了我一把,“早就说该撵走你!”

“我们都休息了,有事明天再说吧!”我断然朝棚外的汤云下达逐客令。

“可是团长让我来……”汤云有些为难,似乎觉得不好到团长那里交差。

“告诉你们翟团长,我们苦夏正处在危险期,不能随便见他!”

吴静大声帮我说话。

“什么危险期?”汤云不明白。

“你就告他危险期,他自然就明白了!”吴静用命令般的口吻吩咐。

把汤云糊弄走以后,王林奇怪地问:

“苦夏姐,你是什么危险期?”

赵玉林喝了王林一声,又朝他踹了一脚,骂道:

“一个童男子,不该问的别乱问!”

王林莫名其妙地说:“危险期……什么危险,是防空哨的问题?”

“对,防空哨的问题!”吴静笑道,一边和我笑得滚作了一团。

“哎,安静一下!”赵玉林想起一个问题,他担心地说,“如果咱们不把苦夏
交出去,那翟团长不放咱小分队下去,那怎么办?”

“那你们也不能把我扔下呀!不许出卖同志!”我笑着说。

“不怕,都别太担心,”李春红说,“咱们是师领导派下来的,翟团长不会把
咱们一直留在团里……再说,咱们也不能被动等待,总会找到办法的。”

“要我说,翟团长不让咱们下连队去,那必定有他的道理,”范进在一边终于
憋不住搭话了,“再说,下来时,队长不是说了吗,要我们听从下边各级首长的指
挥……”

“那咱们完不成任务怎么办?”刘冬茹担心地说。

“反正不是咱们的责任。”范进说,“咱们总不能不听指挥,自己跑到阵地上
去。”

“算了,睡吧睡吧,”李春红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就不信翟团长能困住
咱们几个大活人!”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们几个大活人,就硬是在一团指挥部困了三天。三天里,
每天张股长都派人按时招呼我们去政治部伙房打饭吃。另外,据张股长说,按照团
首长的指示,也给我们小分队安排了两次下连队演出——一次是到团警卫连,另一
次是到侦察连,总之,没出团部的圈子。

到第三天下午,李春红着急了,她是小分队的领队,总得想办法呀。

她想了个办法,就拉我去找钱政委。她说:

“钱政委分管部队政治工作,咱们这宣传鼓动工作应该由他分管……蔺有亮不
在这儿,咱们只有攻攻钱政委试试看了。”

春红说得也对。蔺副团长在团前指,负责前边阵地防御,找他也没用。只有找
钱政委了。

当我们在团指挥部找到钱政委时,他似乎非常同情地听着我们的陈述,最后,
却直嘬牙花子,摇头道:

“不好办哪!照理说,我是政委,可以安排你们下去,可是翟团长已经发了话,
我不能和他意见不一致呀?要考虑军政领导的团结不是?再说,苦夏同志是团长的
新婚夫人,我要是不经他同意,把你们放到阵地上去,出了事我怎么向团长交待?
现在翟团长到三营去了,等他回来我再跟他好好商量商量吧……”

钱政委一番话,说得我心里直冒火:莫非因为我是团长妻子,就得把我们小分
队都“保护”在这里不成?

“那我们的任务完不成谁负责?”我实在没别的招数,只得如实把想法告诉钱
政委。

“翟团长这么安排,那当然他会负责的。”钱之茂政委笑道。

“可是我们是师首长派下来的!”李春红强硬地说,“师首长命令我们到第一
线部队宣传鼓动.你们不能阻挠!”

钱之茂政委一听这话,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转,说:

“可是我们没接到师首长的命令呀?哪个师首长?师长?政委?还是师政治部
主任?你们只要让师首长来个明确指示,不就一切照办了吗?”

说罢,钱之茂双手一摊。我们再无话可说。

离开团指挥部,我俩合计着去政治处找电话打,向师里汇报,争取师里领导的
支持。但考虑了一阵,李春红又说这样不妥。

“部队刚接下友军的阵地,首长们忙着部署作战的大事,咱们不能打电话干扰
他们……”李春红考虑得很周到,“再说,打电话找了师首长,不等于告了翟团长
的状吗?他会生气,认为咱们用师首长压他,把关系搞僵了更不好办……”

“那还有啥更好的法子?”我着急了。暗想,要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把小分队
耽搁在这里,不是违背文工队派我到一团的初衷了吗?

“我看呀,咱们还得向翟团长进攻!”李春红满有信心地说。

“怎么攻呀?他那个牛脾气!”我显得没什么信心。

“王队长为啥派你到一团来?”春红问我,又自语道,“不就是因为你和翟团
长的特殊关系,以便有利于开展工作吗?”

“可是现在倒起了相反作用……”

“不,咱们就利用你跟他的特殊关系,给他来一个心理攻势!”

这天晚饭后,李春红吩咐王林去团指挥部探查,让他看啥时候翟团长一人在的
时候来叫我们。王林原来当过翟团长的警卫员,跟段九儿和汤云一班人都很熟,这
个任务对于他可以说毫不费力。

天擦黑之际,王林跑回我们的棚子,说,团长刚从三营骑马回来,段九儿正卸
马鞍喂料呢!团长一个人正吃晚饭,别的领导都不在。

一听这话,春红拉起我说:“快走!”

我跟着春红来到团指挥部的洞子,喊了报告进去,看见翟团长正坐在炮弹箱子
拼成的餐桌前吃饭:大米饭、肉罐头、一小碟炸辣椒。汤云正点上油灯,放在餐桌
上。

“哟,是你们二位?”翟团长抬头招呼了我们一下,继续吃饭“你们进来还喊
什么报告?吃饭没有?没吃一块儿吃?”

“吃过了。”春红笑答,又说,“进指挥部,哪能不喊报告?苦夏是团长夫人,
她可以不喊报告,我可不敢。”

“你个李春红这嘴啥时候也不饶人!”翟团长瞪了她一眼,“赶明儿结了婚,
让蔺有亮好好收拾收拾你!”

“真的团长,我可不是开玩笑。”春红正色道,“我们是带着任务下来的,这
……”

“什么任务?不就是下部队演出吗?”翟团长不耐烦地说,“你们不是下来了
吗?演出也演了,警卫连、侦察连不是都去演了吗?任务完成得很好嘛!还可以安
排你们到大车连、担架连去演,唱也行跳也行,还不够?”

“不够!”我接口道,“师里明确指示我们要到阵地的一线连队去!”

“一线连队?说得轻巧!”翟团长瞪着我说,“今天到三营,那边阵地上敌机
来回来去飞着广播,居然知道咱们军的番号,说你们上来也是送死……三营东边阵
地已经和敌人交了几次火。再往东八师打得更凶,咱们正面二营阵地目前没大的动
静,但是也危险,咬人的狗不叫唤。你们一帮小丫头打着竹板拉着二胡上去干啥?
等着尝炸弹?我得为你们的安全负责!”

“要光为安全,我们就不该到朝鲜来!”我反驳他,“连队战士在第一线,天
天守在那里,他们的安全谁负责?”

“你?!”翟团长一时语塞,只好埋头大口吃饭,不再理睬我们。

“翟团长,我听到有对你的反映,对你和苦夏都不利——”李春红平心静气地
开口道。

“什么反映?”翟团长抬头,嘴巴停止了咀嚼。

“有人说,因为苦夏是你爱人,你担心她下连队有危险,所以就把我们小分队
都留在团部……如果真是因为这个理由,我们小分队可以把苦夏留在你身边,但是
其他人必须下去,到一线连队演出!”

“胡说八道嘛!”翟团长气得把筷子朝炮弹箱子上一拍,震得油灯的火苗几忽
闪,差点灭了。“是哪个嘴这么臭?是谁?”

“是谁说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是事实?我可是听好多人这么讲呢……”李
春红道。

“你也听说啦?”翟团长转头问我。

“还听说呢?这不是明摆的事吗?”我委屈地说,“上次行军,跟你在团部,
骑过几次马,回去就说我是骑马进朝鲜,连个嘉奖都评不上;这回要是再完不成任
务,那我这黑锅肯定是背到底了!”

“下去下去下去!”翟团长气得从弹药箱子上蹦了起来,在洞里转磨,朝我俩
扬手道,“明天一早就下去!别弄成我舍不得自己的老婆!下去吧,先到团前指找
蔺副团长——不过有一条,不管什么时候,要你们返回你们就必须返回,不能延误。
你们要切记切记!”

“是!”我俩高兴得立刻要离开。

“先别忙着走,”翟团长示意我们围到洞壁一侧悬挂的地图前,汤云赶忙找到
手电筒照亮。翟团长在地图上给我们扼要讲了一下一团所处的位置。

“你们看,从五次战役以后,敌人在朝鲜东部和中部,逐渐压过了三八线。目
前我们这一批入朝志愿军接守的防线是,东起鱼隐山以南,中间是轿岩山以南,西
至五圣山以南,在这一线的地域,我们接防阵地,阻击敌人,争取谈判停战;但是
敌人不满足就地停战,而是要凭借其空中优势和火力优势,向北继续压迫我们,因
此,我们刚接防地,立足未稳,肯定会面对巨大的压力……”翟团长概略讲了一下
形势,便指明我们要去的路线。“你们看,现在我们指挥部所处的位置在这里——
轿岩山北侧靠西,我们团的前指在轿岩山南侧靠西的位置,蔺副团长在那里。你们
明天先到团的前线指挥部,根据情况,可以在金城川南北两岸二营阵地活动——我
二营阵地最南已抵达金城川以南的黑云吐岭……”

翟团长交待完毕,我俩兴奋地要告辞。

“慢点,春红你先走,苦夏留一下!”翟团长用的是命令的口气。

我只好留步。春红走出洞口时,扭头向我做了个怪脸。

“小汤!”翟团长吩咐汤云,“你把碗筷都收了吧。”

汤云答应着,收拾起翟团长刚才晚餐的用具,匆匆离去。

洞里只剩下翟团长和我。我的心跳骤然加快。油灯的光影里,翟团长粗壮的身
子向我靠近。我仰起脸,看见他生满胡髭的大下巴从上压下,立刻,我感到他如铁
的双臂紧紧箍住我的腰……在他疯狂的搂抱亲吻中,我不时挣扎着喘息,婉拒着他
的要求。

“我真是想你呀,小夏!”他喃喃道,“今晚,就留在我这儿吧?”

“不,不行!”我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我现在正是排卵期,危险……”

“什么危险?还有炸弹危险?”

“就是因为这炮火连天的,我才不能怀孕!真的,求求你了,等下次找合适的
日子……”

“这战场上,有今天没明天的,啥时候是合适日子?想想侯师长,我的老战友,
就那么给炸死了……”

也许是想起了侯师长,他搂紧我的双手开始放松了。我看他两眼失神,便问:

“想侯师长了?”

“是呀。他是咱俩的主婚人,没有他的催办,我哪能娶这么好的老婆!我现在
搂着老婆,他呢,躺在冰凉的山沟里,可怜他留在唐山的老婆和两个孩子……”说
着,翟团长慢慢放开了我,爱抚地拍了一下我的头,又说,“你放心,我得遵守结
婚时答应你的条件,不能让你在打仗时候怀孕,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留下孤儿寡
母的咋办?”

“别瞎说!”我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不是说打仗前不能说不吉利的话吗?你
命大!负了那么多次伤都没事……”我一边安慰他,一边给他整了整揉乱的衣服。

“你回去吧!”他说,“明天下到阵地上千万小心呵!走吧——”

我答应着走到洞口,看见洞外笼着一片星月的银光,又不忍心这样分手,回头
说:

“你看,外边月光挺亮,咱们出去走走吧?”

“走什么?行军几十天还没走够?”他随口应了一句,踱到地图前。

“我是说月亮,多好哇,去看看吧?”我再次邀请他。

“看什么看,一个月亮呗。”他皱着眉头说,“圆的时候像一张烙饼,半圆的
时候是半张烙饼,剩个月牙儿像一牙儿烙饼……”

我顿时语塞,半晌不知说什么好。

他认真地观察地图,以手指丈量着。忽然发现我还没走,扭头喝道:

“怎么还不走?再不走就别走了!”

我掉头大步离去。

第二天我们出发得很早。中午时分,翟团长派的通讯员把我们送到一团前指。

也许是翟团长已来过电话,在前指,蔺副团长并没有阻拦我们下去演出,他只
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快去快回”,便张罗着让人安排我们开饭,饭后立即派人
送我们上阵地。

由于金城川上搭的一座便桥刚刚被炸毁,我们便互相携手,蹦水渡过金城川。

沿着一条灌木丛夹道的小路又走了七八里,在一处上山的岔路口,我们遇到了
六连派来迎接我们的人。于是,前指派来送我们的战士返回,我们跟着六连的人上
山进入阵地。

六连派出接我们的人是个文化教员,姓裴,瘦高个,尖鼻子,细眼,一脸的活
泼。见了我们非常热情,自我介绍后,就挨个问我们的姓名和家乡,一听说刘冬茹
是天津人,立刻就握着她的手直摇,激动地说:

“妈呀,天津老乡!见老乡了!”

他领我们往山坡上爬,一边继续热情地说着他由衷的欢迎辞:

“我是六连的文化教员,姓裴,连里人都叫我裴教员……连里战士能吃苦,就
是没文化,不识字的多,我给他们上识字课……你们来演出,好,受欢迎!咱们工
作性质差不多,文化和文艺,都沾个文字。我自小就喜好文艺,没少跟我舅爷上连
兴茶社,什么马桂元、马三立的相声,花五宝的梅花大鼓,没少听。哎,你们知道
不,听说几个月前祖国慰问团在十九兵团演出,遭敌机轰炸,就炸死了咱天津一个
名演员,小蘑菇常宝坤,知道吧?所以你们上来也得注意安全。要不然怎么连长让
我老远来接你们,怕你们找不着路,瞎摸,摸到美国人阵地上去……”

“这儿离美军阵地这么近?”范进插嘴问。

“近,就在敌人眼皮底下。”裴教员向前方一处褐色大山指指说。“那就是黑
云吐岭主峰,敌人就在那里……前边不远的山包子,是个高地,就是咱们六连的阵
地,这不等于在人家鼻子底下吗?”

“那人家可是居高临下……”范进颇有经验地说。

“谁说不是呀?”裴教员叹道,“不光人家居高临下,咱六连还是背水而战,
军事上讲,怕是绝地呀……哎,这些话我只是跟你们说说,你们可别跟连长指导员
提,反正阵地从友军手里接下来,就得守,说多了影响部队士气……”

“这么说,应该把黑云吐岭拿下来,占领制高点。”王林冒了一句。

“那你这位同志要是首长还差不多,”裴教员说,“就是进攻,现在也不是时
候,咱们重武器都没过江,又刚刚长途跋涉到这儿,锣齐鼓不齐的,人家是以逸待
劳……”

“你这么说,可是长敌人的威风!”刘冬茹不以为然地说,“不能低估咱们志
愿军的斗志!”

“这话你替我说了,我完全同意!”裴教员笑望着他的天津小老乡,抢上来要
替她背背包。“来,把背包给我吧,到咱阵地了,先休息休息。”

裴教员领我们上到半山腰,进入一道环形战壕。可以看到战壕两边堆着掘出的
新土,这里那里扔着的工具和子弹箱。附近的树林有被炮击过的痕迹——一株大柞
木的树冠被流弹切断,掉落到另一株稍矮的树冠上,交叉到一起,那断木的枝叶已
枯干,与依然生长的大树的枝叶绞缠在一起,显示着死生的分明和接近。避弹面的
壕沟里,战士们在午后的秋阳照耀下眯着眼打盹儿。也有的蹲在栖身的猫耳洞里,
用小铁锹在努力修整着战地住所。战壕内侧都有大小不等的猫耳洞,大些的洞里可
以看到码放着弹药箱,小的猫耳洞铺着茅草或树枝,上面扔着些搪瓷碗或水壶之类
用具。

“喂,大家欢迎呀——师文工队的同志来啦!来给我们演节目!”裴教员欢快
地叫嚷。

原先打盹儿的战士们一个个睁开了眼,有的爬起来,猫耳洞里的战士也一个个
探出了头,一个肤色很白的刚理过发的干部迎上来和我们一一握手。裴教员向我们
介绍:

“这是指导员。”

“欢迎欢迎!”指导员引我们走向连部的大掩蔽部,“太好了!太好了!”他
边走边两手搓着,一副天冷搓手取暖的样子。我走在指导员后边,看见他刚理过发
的头上一圈头皮从短发茬中泛着青光,而头顶的头发却没剪,像是从一个花帽筒中
冒出的鸡毛掸子。

刘冬茹也发现了指导员的特殊发型,和我交换了一下眼色,憋不住捂嘴笑了起
来。她一笑,勾得我也失声而笑。指导员扭过头来,发现我们是在笑他的头发,用
手指挠着头皮,皱着眉头骂:

“看,让文工队的同志笑话了吧?我们连的理发员,兔崽子行军时候把理发工
具给轻了装了,就剩一把破剪子,把头剪得狗啃的不是?今晚上让兔崽子重剪!”

“指导员,晚上我帮你剪吧?”我自告奋勇地说,“我们应该为连队服务!”

“那敢情好!剪吧,就是明天牺牲,今天咱也得注意美观,这是军容问题!”

说着领我们进了大掩蔽部。

“连长连长,文工队的来啦!”指导员猫腰走进去,喊着。

一脸胡子没刮,头发也好久没理的连长正歪在洞里一块雨布上打呼噜,一手还
握着一个咬了几口的青萝卜,在睡梦中大喝一声惊起,看见我们,把半个萝卜咚的
放在子弹箱上,上前握住李春红的手,兴奋地压低嗓门说:

“指挥部来过电话啦!欢迎文工队来!我们派裴教员专门去迎你们!辛苦啦辛
苦啦!”

“你们辛苦!师首长让我们下来看望你们,希望你们坚守阵地!”李春红热情
地上前寒暄。

外面响起嗡嗡的好似刮风的声音,夹杂着飘忽的喊话。连长一个箭步蹿出掩蔽
部,片刻又转回,说:“是敌机喊话,反动宣传——”

大家不约而同屏气静听。

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响,敌机飞临阵地上空。飞机上的扩音器用中国话在广播:

“……二十七军被联军击垮了,又派上你们首都警卫师……共军弟兄们,你们
上来也是送死……为朝鲜的一个山头,你们送死值得吗?你们的抵抗……”

敌机渐渐飞远了。

“你看,不光我们欢迎你们来,连敌人也派飞机来欢迎你们!”

连长笑道,“狗日的咋知道咱们是首都警卫师?不管他,咱们先歇一会儿,等
着看你们的节目!”

“你们怎么安排时间的?”指导员问。

“我们想今天在你们连演出,明天到四连阵地去。”李春红回答。

“怎么演?没宽敞地方……”指导员说。

“没关系,我们可以一个排一个排地演,让每个战士都能看到演出。”李春红
说。

“好,就这么办!”连长说,“通讯员,通知各排,收拾好地方,准备看节目,
把警戒的战士和看节目的分成几班,轮流看演出……还有,咱不能白看,得招待文
工队的同志,就说我说的,让各排,一个排贡献一筒罐头,晚饭前交到连部;让司
务长把剩下的几个萝卜切成丝儿,搞它个凉拌萝卜丝儿,搞一顿热乎饭招待文工队
的同志!”

这天整整一下午,我们在六连战壕里一个排一个排地演出,什么快板、小合唱、
舞蹈、大鼓书、戏曲清唱,节目都很受欢迎。我们虽然演得口干舌燥,声音嘶哑,
但被战士们的热情欢迎鼓舞着,情绪饱满,一直演到黄昏。

开晚饭的时候到了,我们被请回连部的大掩蔽棚。棚里已经拼好了几个弹药箱,
上面铺了一块雨布。摆上了几个开启的罐头,两大碗拌萝卜丝,一盆稀粥,还有一
堆压缩干粮。

“阵地上条件差,同志们将就着吃吧!”连长指导员招呼我们坐下开饭。

我忽然想起还要给指导员剪头,心想应该趁天还没黑把这事办了,就说:

“指导员,我给你剪头吧!一会儿天黑了就看不见了,怕剪不好呢!”

“剪什么呀!”指导员一晃脑袋,“你们这贵客来之前,我特意让人给剪了头,
没剪好,对不住你们……可你们走了,我剪得再好,给谁看去?不剪,吃饭吃饭!”

于是我们吃饭——吃压缩干粮,吃上海梅林的凤尾鱼罐头和肉罐头,吃凉拌萝
卜丝,喝热乎乎的稀粥,吃得很香,很开心。

后来,副连长进来和连长耳语,连长看看我们,面有难色,说:“文工队同志
们太累了,我看算了吧。”

连长跟副连长说的话让我们听见了。李春红忙问是怎么回事。

连长说,炊事班有几个人没看上我们的演出。李春红立刻说,我们马上去给他
们演。我们大家也齐声赞同。连长想了想,对副连长说:

“干脆,把他们几个人叫到这儿来,就在这儿看吧。”

很快,七八个炊事班的战士来到了掩蔽部。勤务员把弹药箱上的盆碗撤下,我
们的节目便开演了。我记得,那晚上最后的演出,先是李春红的开场白,代表师团
首长看望大家,感谢炊事班同志辛苦做饭,等等。后来,赵玉林来了一段二胡独奏,
王林吹了一段黑管儿,吴静唱了一段河北梆子,刘冬茹和我两个跳了一段朝鲜舞
“阿里郎”,我还说了一段大鼓,李春红唱了两首俄罗斯民歌——《小路》、《山
楂树》,好像还唱了首《风之曲》。连里干部们和炊事班战士以及连部几个勤杂人
员一起观看我们的小节目,看得很投入,毫不吝惜地起劲鼓掌叫好,使演出的和看
演出的情绪融为一体,都觉得很开心。
夜里,连里给我们收拾出两个大点儿的猫耳洞,让我们休息。
我们四个女的挤在一个洞里,那是个放弹药的洞子,底下整齐地码着一箱箱弹药,上面给我们铺了几条麻袋。我们几个把背包卸下,铺开在箱子上,就胡乱躺下休息。
我们几个躺在平生没有睡过的弹药床上,听着战壕外草丛中秋虫的唧鸣。夜空中偶尔响起一声冷枪,显得秋夜战场更加沉寂。
“李队长!李队长!”一阵急促的脚步走近我们洞口,是指导员,他把我们唤醒,说团里前指来电话,要我们小分队今夜返回。
“你告诉团里,说我们明天还要上四连演出,争取明晚上回去!”李春红告诉指导员。
“不行吧?实说吧,这是团里第三次来电话了,非让你们今夜赶回去!”指导员在洞口悄声说,“我解释说你们自愿住这里,团里不听,下令要你们回去!”
“是谁打的电话?”李春红问。
“是蔺副团长。”
“你告诉他,就说我们明天一定回去,让他放心吧!”
指导员走后,我们几个又迷迷糊糊睡去,劳累了一天,谁也懒得再起身赶夜路。
半夜里,我们再次被叫醒。这次是范进和王林、赵玉林跑来喊我们。王林在洞口压低嗓门说话,但声音里透出情况的严重和紧张:
“咱们快走吧!团里专门派人来了,派来的是通讯班长,不走不行啦!”
“肯定有重要情况!”范进很有经验地判断,“咱们走吧,别再拖了……”
李春红问明情况,知道这回是必须下阵地返回团里了:蔺副团长派一个通讯班长来接我们,给这个班长的任务是:接不到我们不许返回;我们不走也不许返回;必须连夜督促我们返回团指挥部。
于是我们立刻收拾背包,整装出发。
派来接我们的通汛班长在战壕里等候,我们男女队员从各自的猫耳洞里走出,集合一起,跟着通讯班长下山。
在战壕出口那里,连里的干部已经等着送我们。一些听到动静的战士也从猫耳洞里钻出来,默默地注视着我们。
战壕上方的天空,一幅深邃的星月帷幕,显得那么苍凉和高远。稀薄的星光为战壕的黑暗轻涂一层银粉。夜风撩动战士的军衣,带来秋天的寒意。我们和六连的官兵握手道别。
指导员依然像欢迎我们来时那样来回搓着两手,好似双手寒冷而摩擦取暖——他不住地搓着两手,笑着连说:再见再见!那时我看见星光下指导员剪得青皮似的头,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后来我为这种预感被证实而诧异很久。
“天黑,走夜路,小心……”指导员握着李春红的手,不住地叮嘱着。
“告诉师团首长,让他们放心,我们是人在阵地在!”连长也握了李春红的手,把春红看做上级领导一样地表态,“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我们也不会给咱们团丢人!”
我们一个个握别六连的官兵,跃出战壕,摸黑走下阵地。身后传来连长低沉沙哑的命令:
“通知各排——阵地加强警戒!”
我跟着小分队的战友,跌跌撞撞下了山,心中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和悄然而来的无名的恐惧,永远告别了这批六连官兵……
以后我长久引为憾事的,就是这次上阵地后,没能坚持给六连的指导员剪头。我想,如果我硬坚持,指导员肯定会让我给他剪头;而如果经我的手把他的头发修剪得美观一些,那夜告别时,也许就不会有那种不祥的预感?
但一切有如金城川的江水,一泻而去再不复返。

第十章

面对几个梳小辫子的中国女兵,那些美军俘虏也许会离开那个藏身之洞?
那天夜里,我们摸黑下山,涉过冰凉的金城川,赶回一团前指的时候,天已蒙蒙亮了。
大约就在这个时间,二营地处金城川以南的阵地,遭受到美军猛烈的进攻。那炮弹爆炸时如沉雷般的震动,使我们在金城川以北都可以听到。
后来我们知道,那天夜里,蔺副团长派人强行把我们带回团里,算是救了我们小分队一行七人的性命。因为第二天凌晨,六连的阵地便在美军铺天盖地的炮火中陷落——六连官兵和相邻阵地的四连官兵从此再无音信。
六连只有一位被派回来报告情况的人侥幸生还——就是那位迎接我们上阵地演出的姓裴的文化教员。那天上午,这位从死亡线上逃出,涉河奔回一身泥水惊魂未定的裴教员,在前指的掩蔽部外,向迎出来询问情况的蔺副团长诉说的情景,令我
一生难忘:
“全完啦!连长、副连长、三个排长……工事全被轰平啦!指导员让我跑回来报告……”裴教员双手抓着胸膛嘶喊着,“一连人没几个喘气的啦!这是干什么呀?我们都跟骡子一样驮着背包弹药,走了那么长时间,走烂了双脚,磨破了裆,就为
了到那山头上让一阵炮给拍死吗?这是哪一级的命令?你们当官的一道令下得容易,可我们连搭上一百多人的命呀……娘儿们为啥硬叫撤回来?她们的命更值钱吗?你们说,为什么扔下那么多弟兄……”
——那时,裴教员悲恸的哭喊声像尖刀刺入我的心腹,他那通红的流泪如血的双眸,蔑视如刀地投向我们小分队,令我无地自容。遥想昨日一起度过短暂欢乐时光的六连官兵,今已悉数蒙难,我的心像撕裂一道口子,又像从悬崖上失足跌落、跌落……
中午以前,六连和四连的阵地上再无音讯。派出去侦察的人员回复说,金城川已被敌人完全封锁,南岸敌人正运来器材,做架桥准备。
后来,李春红告诉我,她曾就裴教员不满的质问同样质问过蔺有亮:你作为一个负责前线指挥的副团长,是否知道六连所处的险境?为什么派来人把我们小分队接回,却让六连、四连官兵置于险地而不顾?
蔺副团长的回答是:
“你懂个屁?!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上面命令让守的阵地,谁敢做主撤下?有迹象说明敌人将可能进攻,可谁知道规模这么大?你别以为撤下来就安全了,看这架式,保不准我这一百多斤也得扔在这轿岩山上!”
蔺副团长的预感没错——从第二天开始,在金城川以南至上甘岭以东二十多公
里的东线,美军开始了疯狂的突进。我军金城川以南的阵地相继失守。而在一团正
面,敌人已越过金城川,在轿岩山南侧与我军展开激烈争夺。那时,一团前指已后
撤到轿岩山以北,指挥一营逐个山头阻滞敌人。而我们小分队也随团前指后撤,并
在团宣传股张股长的带领下,担负了掩埋烈士遗体的任务。
以后我们才知道,这就是敌人1951年秋季攻势的开始。
从金城川以北撤回到轿岩山以北的第二天下午,我们小分队跟随团宣传股张股长前去执行掩埋烈士遗体的任务。
背着背包、携带着挖掘工具和几天的干粮,我们跟着张股长上路。
张股长腰里别着手枪和一把镰刀,遇到草棵荆棘,他挥动镰刀砍一阵,为我们开路。
“团领导为了照顾你们,连我也一起照顾了。”张股长耸了耸鼻翼说,“我股里有两个干事都下阵地搜集材料了,让我带你们掩埋遗体,要保障你们的安全……唉,我还是1947年滦东战役那会儿,带一帮老乡搞过一次掩埋遗体,谁想到在朝鲜
这头一仗又干了这工作……”
张股长随身带着一个通讯员,这个通讯员的背包上别着一把磨得锃亮的斧头。吴静走在张股长身后,笑问:
“张股长,你拿镰刀,通讯员拿斧子,咱们是去前线打仗吗?
像是去打工呵?“
“你别看掩埋遗体,这也是重要任务,得事事想周到、细心计划……”
正说着,空中响起“嘶嘶”的声音,这是炮弹划过空气的摩擦声。张股长大喊一声:
“卧倒——”
在我们就地卧倒的同时,附近林子响起一声沉闷的巨响。刺鼻的硝烟气味儿浪头似的扑来,紧跟着,土块、木屑、碎石如雨般落下。
爆炸过后,我们爬起来上路。张股长却冲着草丛里喊:“怎么样?没事吧?”
喊了几遍,草丛里的人才爬起——是赵玉林,一副惊魂甫定的样子。他脚下又爬起一个人,是面貌姣好的吴静。
吴静帮赵玉林扑打着身上的灰土,问他:
“没事吧?”
“你呢?”赵玉林摇摇头问。
“我差点让你压折了骨头!”
走在路上,刘冬茹开玩笑说:
“到底是两口子,互助互爱呀!”
“你们不知道,她是我的保护对象——她离不开我……”赵玉林笑呵呵地说,“本来,天津音乐学院给了我们艺校一个名额,去学钢琴专业——就一个名额。可是,我被批准入朝,吴静说死说活也跟我上朝鲜来,放弃了天津音乐学院的机会…
…”
“那你们是过战地蜜月嘛!”我说。
“可不,这蜜月过得提心吊胆,我就得注意保护好她……”赵玉林说。
“谁用你保护!”吴静打了赵玉林一下。

“你们呀,都是人才,都是人尖子,”张股长说,“都该好好保护。”

“错了吧?”吴静反驳说,“咱们是志愿军战士,是来朝鲜作战,为了保护祖
国人民的安全;咱们不是被保护者……”

“保护好自己,才能消灭敌人嘛!”张股长说,又挥舞起了镰刀。

穿过一片杂木林时我们走迷了路,东奔西走,好容易穿出林子,顺一道山梁向
南,却到了二团防区。又向东拐,走了半天,找到一个绑扎所,是一团的。从这里
经人指点,才找到一团前指;又问了两次路,才找到我们即将执行掩埋遗体的作业
面。一路上,敌人的炮弹不时尖啸着掠过,山坡沟梁和林地随处可见炸弹爆炸的痕
迹:房子大的弹坑,打断的树木裸露着断茬。有时看见骑马的通讯员挥鞭打马疾驰,
有时遇到几挂拉给养的大车颠簸着飞奔,驭手吆喝着牲口,和辕马一同从爆炸的硝
烟里冲出。来到我们掩埋烈士的地点后,我们总算松了一口气:这是一处断崖,很
好的避弹面。崖下一面缓坡,坡下一条雨水冲刷成的裂沟。我们的烈士在这里掩埋,
可以免遭敌人炮火的再次轰炸。

张股长认定地址无误后,让我们放下背包休息片刻。敌人的炮弹依然不时从我
们头上飞过。天色快黑了,我们不敢耽搁,开始挖掘土坑。我们用的是军用十字镐
头和小铁锹,进展很慢。尤其是我们几个女的,力气小,遇到些灌木根系就挖不动
……我磨破了手掌,一个土坑才挖了半尺深,而夜幕已经降临,四野黑黝黝的,伸
手不见五指。

“休息吧,明天再挖!”张股长下令。

精疲力尽的我们扔下工具,坐下歇息。我们喝着水,一边嚼着干粮,一边不时
抬头望着从头顶掠过的曳光弹,神情紧张地捕捉空中响起的炮弹倏然划过的尖啸声。

这时候,从东边赶来一队抬担架的人,暗影憧憧,跌跌撞撞地赶路。手电筒四
处乱晃。

“这么快就来了!”张股长嘟囔了一声,爬起来迎上前去。

“是担架连的吧?”张股长问。

“是呀!哎呀张股长,这地方不好找,天又黑……”对方答道。

“抬来了?”张股长问。

“抬来了。”对方答。

“几个?”

“六个。”

“还有吗?”

“嫌少哇?等明天吧,怕你忙不过来!”

——这一行人按张股长的吩咐,把几具烈士遗体卸下,匆匆离去。

“怎么办张股长?”李春红上前问,“咱们连夜把烈士埋了吧?”

“对,让烈士安息吧。”刘冬茹附合道。

“不行,天黑了没办法搞。”张股长弯腰把一具仄歪的尸体扶正,拍拍双手说,
“还要登记姓名、籍贯、隶属单位,逐个登记,不是一埋就能完事的!明天再说吧
……”

“那咱们怎么休息?”吴静有些害怕地看着地上几具尸体。

“怕什么?是咱们的烈士,咱们就守着牺牲的烈士休息。”张股长说,拎过自
己的背包,解开,铺在一个刚挖了一半的浅坑里。“今天先露营一晚,明天咱们整
两个防空洞住进去!”

于是我们各自找挖开的坑穴,铺开背包休息。

我在收拾背包时,手电筒沉甸甸地滚落到坑里。我捡起电筒,用手指一按开关,
一道白光刺入暗夜。我下意识地把手电筒向下一晃,照到那一排烈士的遗体——夜
风撩起一位死者的衣襟,在茅草中晃动。

我关了手电,想了想,从坑里爬出,走向那排烈士。

“干什么苦夏?”春红问我。她已在一个坑穴中躺下。

“我想看看他们……”我说。

“我也看看!”刘冬茹说。

“别看,看了死人会睡不着觉!”吴静受惊般地叫道。

“不看看他们,认识认识,却躺在一起,更睡不着。”不知为什么,我竟如此
平静。

大概刘冬茹被吴静的说法吓住了,没有过来。我独自一人走到烈士遗体前。

我轻轻揿亮了手电筒,白光如水在一排尸体上缓缓流过。那时,我感到了前所
未有的惊骇:那断肢、断臂、豁开的肚腹处凝结的大片黑紫的血迹,令我双目刺痛
心似烧灼……我连忙将手电光移向死者们的头部——只有一个死者的脖颈被子弹贯
穿,其余几位面部依然完好。但是,死者的面容均是僵滞的,无不带有临死前的伤
痛留在脸上的痛苦,这痛苦令脸部抽搐变形,又由死亡而固定。只有他们的头发在
夜风中微微抖动,告诉你他们不久前还拥有的活泼泼的生命。

一瞬间,我的恐惧感消失了,只剩下悲痛。我知道,眼前这些躺在坡上等待掩
埋的死者,几个小时以前还是那些我曾经熟悉的年轻的战士,那些语言粗俗但心肠
不坏的农家子弟。他们曾经和我一样背着沉重的行囊,冒着风雨跋山涉水走了一千
多里来到这里。有两个字可以将他们与我联系在一起:战友。

一旁响起了鼾声——是奔走劳累一天倒头就睡的张股长。我熄灭手电,轻轻离
开,平生第一次知道生死相距如此之近。

“苦夏,过来,挤一起睡暖和些……”春红姐轻轻招呼我。

这一夜,我和春红姐依偎在为死者挖掘的掩埋坑里,相拥而眠。我只记得春红
姐说过一句话:

“挖的掩埋坑,烈士没用,我们先用了。”

“春红姐,要是我们也牺牲了,别人可能也会这样埋掉我们?”

我问她这么一句。

春红姐再没说话,只是把我搂得更紧。那时,空中一阵曳光弹如流星雨般闪过,
顿时,我把头埋在春红怀中,泪如泉涌!

后来我们沉沉睡去。几次被巨大的炮弹爆炸震醒。心惊肉跳地度过一夜。

最后一次醒来不是被炮弹震醒,而是初起的太阳爬到了脸上。

爬起来后,发现别人都已起身工作。张股长和他的通讯员起得最早,他们已挖
好了两个供大家栖身的防空洞。此刻,通讯员还在附近林子里砍树——他带来的斧
头派上了用场。砍下来的树被削去树杈,用来搭建防空洞的顶棚。

早饭后,我们继续进行着掩埋坑的挖掘。很快,最初一批掩埋坑挖好了。张股
长把身上别的镰刀交给王林,让他去割些草来。又让通讯员从挎包里找出油印装订
好的空白花名册,把它交给我,要我负责为烈士上花名册,一一登记每位死者的姓
名、单位、籍贯、年龄。

埋葬第一批烈士之前,张股长带领我们站在一排死者面前,向昨夜我们与之相
互陪伴的六位死者举行一个简短的告别仪式:在秋日朝阳的照耀下,我们向烈士们
默哀和三鞠躬。之后,我们依次抬着死者,轻轻置放在洒满阳光的长方形坑穴内。
王林用割来的带有朝露和星星点点野花的茅草掩盖了死者的脸。接着,我们一一将
死者掩埋……

很快,又一批烈士运来了——从这时起,一连好些天,我们的掩埋工作一直未
停。随着烈士成批运来,我们的劳动量越来越大。

坦白地说,从当天下午,我们便一个坑里埋两具尸体了……之后依然埋不完,
尸体积攒过多,我们只好在雨裂沟里借地势掘大坑,将尸体成批地掩埋。看得出来,
张股长对这个无奈之举感到对烈士的歉意,曾几回念叨着:对不住啦战友们!委屈
你们啦!

那时过多地与尸身接触已使我的神经变得麻木。我认为,既然他们被成批地打
死,又成批地运来,现在将他们成批地掩埋,也并非对他们有额外的轻慢。我们眼
下能做到的,也只能使他们免遭暴尸荒野……

我担负的为烈士上死亡名册的任务也完成得不好——不少遗体上的军衣衬里写
明姓名单位的地方都被血渍弄得一片黑紫,字迹很难辨认;有的军上衣和胸膛被一
同炸烂……实在无法登记的死者,我征求了张股长的同意,便在名册上注明:X X
连X X 名,再记下埋葬日期。

还有一件我印象很深的事:

有一天黄昏,运来当日最后一批烈士。在为烈士登记时,范进帮我翻开一个死
者的上衣,寻找姓名单位的字迹,他在翻找死者衣服时,从死者身上滚落一个圆圆
的金属盒——起初我以为是怀表,范进捡起来一看,惊喜地叫道,喽,一个指南针!
他还递给我看,是那种带盖的指南针,像怀表一样揭开盖子再看针盘。范进看了我
一眼,将指南针装到自己兜里,表情有些异样。

当时我并没在意:死者的遗物固然应统一登记上缴。但是,一个可以用于行军
作战的指南针,对我们今后走夜路肯定会有帮助的。死者不会用得到了。而这位烈
士的遗物能为活着的战友服务,想必也是死者愿意做的事。

但是在我弯腰查看这位死者被翻开的衣服,以便为他上死亡名册的时候,我吓
了一跳:死者的胸膛微微起伏——这人还在呼吸!

再仔细看他的脸,微张的嘴里发出不易察觉的喘息,带着泡沫的鲜血从嘴角溢
出!

“这个人活着!快来呀,活人!”我失声大喊起来。

张股长第一个跑过来。大家很快围上来,仔细察看:这是一个小腹被炮弹皮豁
开的人,流出的肠子又被填回腹内,用绷带扎紧了,显然曾被当做重伤员紧急包扎
抢救过。

“妈的,乱搞,把活的抬这儿来了!”张股长气得骂,“要是让咱不小心活埋
了,这不是罪过吗?赶紧送绑扎所!”

几个人七手八脚忙碌着制担架:用斧子砍来树棍,再用背包带结成网,很快做
了一个简易担架,然后把濒死者抬上担架,急急忙忙去找绑扎所。

是他们几个男同志抬走的。那时夜幕即将降临,我看见最后一抹晚霞投向抬担
架急走的人们,在血色夕阳中,他们抬着担架下了附近的山梁。

天黑下来的时候,他们又气喘吁吁地抬着担架返回了。我看见,那个刚运走的
“活人”直挺挺地躺在担架上,头颅垂落一侧。

“死了?”我明知答案,还是问了一句。

“这回真咽气了……”范进说,“刚翻过前边山梁,走了一里地,他人就挺了。”

于是,我打开手电筒,再一次在死亡名册上为他登记。

我记得他是个副连长。

他姓聂。好像是河北迁西人。

埋他的时候,我们单独给他挖了一个坑。范进挖坑时格外卖力,似乎是为那个
指南针而想对死者有所报答。

——到第四天为止,我们已掩埋烈士遗体二百几十具。据张股长说,一团开设
的掩埋点,还不止我们这一处。

第五天开始,运来的遗体数量锐减。但是据抬烈士的担架员们说,上面打得
“凶得很”。敌人有坦克。我们一营在死命硬顶,一天打光一个连。高射机枪连和
山炮营都被调上去当步兵用了。连营长和教导员们都预备了冲锋枪,准备亲自作战。

“英雄噢!”一个干瘪的四川口音担架员告诉我们,“我亲眼见到,有人跟敌
人同归于尽——一个人跳出战壕,炸死一群美国兵……死的人多,担架队抬不赢;
先抬伤员罗!一个洞子,一炮弹轰下来,砸塌了洞子,一个班都活埋起,我们上去
扒,扒出来都没得气喽……人快打光喽,营长都扛起长枪罗!”

第五天黄昏,再不见遗体运来。但是南边轿岩山一线,仍有断断续续的枪声。

我们坐在坡上休息,揪一把草叶子,擦着抬尸时被尸水弄脏的双手。张股长和
几个男队员交换着吸烟。我们喝着水,吃些干粮。

在离开大家十几步的一丛野蒿旁,吴静和赵玉林二人并肩而坐,夕阳给二人的
背影镶上了一层金边,那景象美得令我心头颤栗!

后来吴静掏出口琴轻声吹奏。稍带忧郁的琴音旋律随着她身旁的羽毛草摇曳,
轻抚我们连日被死亡压迫的神经——这情形像一幅名画,永远留在我记忆的画幅中
……

一阵冰雹般急骤的马蹄响起——从西北边山梁的坡道上,一匹黑马如一股黑风
卷来。

团司令部的麻脸魏参谋策马而来。来到我们休息的地方,魏参谋勒着马。马儿
喷着响鼻在坡地上转磨,蹄铁溅起尘土,腾起一团灰雾。魏参谋在马上传达命令,
声音嘶哑地叫喊,像一面敲裂了口的铜锣。他的情绪有些失控。

“咱们团快打没啦!最后的预备队也用光了!团长急红了眼,警卫班都拿上去
啦!最后的高地刚刚失守,是团长让撤离阵地的。一营长死活不撤,要与阵地共存
亡!团长下了死命令,撤下来,砍头有我翟玉祥顶!一营长不听,翟团长叫人上阵
地,要用绳子把一营长绑下来!今天夜里,团长决定反击,夺回高地……你们的任
务——张股长你听好,参谋长要你们帮着往阵地送弹药,人手不够用啦,你们上吧
……三连长带人打下阵地后,你们等通知出发。最后的硬仗!要守到三团的预备队
上来,三团他妈的到后边去背冬装——人都打没了还要什么冬装?……”

魏参谋骑在马背上狂呼乱喊一阵,连马也没下,又一阵黑风似的刮跑了。

午夜,由一营几个残连合编的攻击部队,在团营统一指挥下,由三连长屈家礼
率领,一阵炮火猛轰,加上手榴弹冲锋枪跟上一阵猛冲猛打,又夺回了失去的阵地。

还在枪声没有完全停止的时候,我们就送上去一次弹药。

第二次送弹药上去,天已快亮了。敌人开始炮轰阵地。后来炮火延伸,炮弹炸
到了山后,落在我们四周。刺鼻的硝烟呛得我睁不开眼。两箱沉重的弹药压在背上,
手脚一齐着地向前爬行,累得直喘,却又吸进去浓烈的硝烟尘土,胸膛憋得快要爆
炸……

终于背着弹药爬到阵地上,天已大亮。是阴天,没有阳光。刚刚击退敌人一次
进攻的战士们忙着整修工事。阵地上笼着一层淡蓝色的硝烟和晨雾。一个大炮弹坑
旁,躺着十几个伤员,卫生员在为伤员包扎。传来伤员喊痛的叫骂。几个先于我们
把弹药送上阵地的担架员正被叫过去抬伤员。还有几个战士在打开刚刚送上来的子
弹箱和手榴弹箱,取出弹药。一个战士在打开一个弹药箱后骂了起来:

“你们看这帮笨民工运上来的弹药一全是马掌!妈的,是谁这么蠢,死沉沉的
背一箱马掌上来?是让咱们给美国兵钉掌吧?”

那个士兵双手从箱里捞起一堆马掌,哗地撒到山坡下。转身看见我们文工队几
个女的也背上来弹药,十分吃惊,大步走过来,边朝我们问:“是文工队的吧?你
们背上来的是什么?”

“当然不是马掌!”我回答。不过也担心,夜里搬弹药时,弄混的情况也难免
发生。

“哎,是你呀?咱们认识!”那个士兵友好地跟我打招呼。

“刘富贵!”我惊喜地叫道。我想起坐闷罐车时他拎着被尿湿的粮袋子吵架的
样子,还有他和拉痢疾的机枪手周才大雨中掉队与我巧遇的事。

“看看我们的弹药!”王林不满地对刘富贵说,显然他也认出了火车上争吵过
的这位三连的兵。他一箱接一箱地打开我们背上来的弹药箱。还好,没有再发现马
掌。

“好好,弹药,都是弹药!”刘富贵高兴地点头,讨好地看着我。

“周才呢?那个机枪手?”我想起和他一起掉队的战士。

“牺牲啦——前天守南边那个山头,让炮弹炸的,尸首都炸没了……”刘富贵
说。

“你们昨夜打得不错吧?”李春红问,“听说好多美国兵还在洞里睡觉,就让
给捂里头了?”

“在那边洞里,十好几个呢!”刘富贵朝战壕西边一指,又问,“见过美国兵
吧?大鼻子,绿眼珠子?”

“你带我们看看去吧?”刘冬茹高兴地说,“我们到朝鲜还真没见过美国兵呢!”

刘富贵很乐意地带我们去看美国兵——在战壕西侧一个挺大的洞子里,关着十
几个美军俘虏,洞口有一个战士持枪看守。见到我的这几个梳辫子的志愿军女兵,
这些俘虏表情都很吃惊,似乎觉得我们不该来到这死尸累累的地方。

“嗨,你们不在美国好好呆着,跑到这儿钻洞子来干啥?”刘冬茹朝美国兵喊
道。

那些美国兵听不懂她说什么,面面相觑,表情紧张。

一个黑人士兵抖着螳螂似的长腿走过来,从兜里掏出几片彩色纸片包着的东西,
讨好地伸到刘冬茹面前。刘冬茹摇头。那个黑人拿了一片,剥开纸,放到嘴里嚼着,
为我们做示范。然后又殷勤地要塞给刘冬茹。刘富贵上前一掌,将黑人推开,骂道:

“中国人不吃这个!滚开!”

阵地上传来愤怒的叫骂声,我们离开美军俘虏,走出战壕。原来是连长屈家礼
在叫骂。他没戴帽子,额头缠了一圈绷带,血从绷带里渗出,和脸上的汗珠一起流
入脖领。他挽着袖子,拎着手枪,朝天开了一枪,冲几个送弹药上来的担架队员吼
道:

“给我听好,这两个美国伤兵给我送下去!要是半道扔了,我查出来毙了你们!”

“一路上打炮,自己人还抬不下去……”一个担架员不满地看着屈家礼,“你
把我打死算喽!”

弹坑旁边,那些伤员已被抬走,只剩下两个美国伤兵,狗一样蜷缩在灰土里,
濒死的眼神黯然无光。

“屈连长,我们负责抬他们!”李春红自报奋勇,上前提出请求。

“对,我们抬!”我立即附合。

屈连长转身瞅了我们一眼,像不认识似的掉过头去,用枪指着担架员说:

“就让他们抬!”

几个担架员把美国伤兵搬上担架,不情愿地抬着美国伤兵向山下走。

这时,响起一阵炮弹的呼啸——轰隆一声巨响,一发重炮落在附近。我们四散
卧倒。屈家礼对于爆炸似乎司空见惯,并没理会,依然直直站着向山下张望。

几个抬着美国伤兵的担架员跌跌撞撞地向山下滚去。屈连长扯着嗓子喊:

“你们听好——我下去要到俘虏营查伤兵登记,要是你们半路上扔了,那就麻
烦大啦!”

又一阵炮弹砸下来——这回屈连长判断会有危险——迅速卧倒。硝烟过后,他
从弹坑里爬出,抖着肩上的土。我看见他头上染血的绷带沾满泥土,像一条掉到土
地上的抹布。他站在那里,嘲弄地笑望着我们几个惊魂未定的女兵,摇头道:

“这回问题严重啦!翟团长连自己的老婆都派上阵地了……你们快下去吧,要
想活命就快离开,不然,翟团长得让我赔他的老婆!”

“那我们把美国俘虏押下去吧?”李春红向屈连长提议。

“对,我们押俘虏!”刘冬茹兴奋起来。

“不行!那么多俘虏,来一阵炮就得拍散了营!你们快走吧!”

屈连长说罢,不再理我们,跳入战壕,奔向他的指挥位置。

敌人又一次进攻开始了……

——战后我们得知,这一批我们曾经看见过的美军俘虏最终未能活命。那天下
午,翟团长在指挥部通过步话机向阵地上下达了撤退命令,二线防御阵地已准备就
绪,让屈连长率剩余的守军撤离。

当时,敌人炮袭正紧,马上又要进攻。屈连长下达了撤退命令,忽然想起关在
洞里的十几个美国俘虏,他带人奔到洞前,命令带出俘虏。但是,那些俘虏都缩在
洞里不敢出来。也许是怕洞外猛烈的炮火,也许是怕被中国军队杀掉,也许是想拖
延时间,等待美军攻上来解救他们——是什么原因都是后来的猜测,当时这些俘虏
都不肯出洞下山。屈连长冲进去,用手枪柄打俘虏,用脚踹,但他们抱头躲在洞里,
挤成一团,对于让他们出洞的示意一个劲儿摇头。

“妈的,你们装听不懂?”屈连长骂道,“诚心给我好看?想等你们的人上来
搭救?妈的,不要命的就呆在这里!”

屈家礼跳出洞外,让步话机员联络团指挥部,接通后,屈家礼向翟团长汇报,
说明情况:

“团长,敌人快上来了,俘虏不肯走,赖在洞里不出来?怎么办?”

“你们看着办!”翟团长下达了命令。

——在敌人进攻的隆隆炮袭中,关押美军俘虏的洞子响起一声沉闷的爆炸……
屈家礼带人撤离了阵地。

……后来,由于翟团长的一再坚持,屈家礼在战役结束评比总结时没受处分,
但是,最后评功时,本来拟给屈家礼上报二等功,批下来却成了三等功。

若干年后,我为那次没能争取屈连长的同意,由我们把这批俘虏押解下来而感
到遗憾,遗憾变成内疚,长久积压心底,挥之不去。尽管无法确知,那批俘虏会不
会乖乖被我们押解下山,但是换一种方式,希望或许会有——面对几个稚气的梳小
辫子的中国女兵,那些美军俘虏也许会离开那个藏身之洞?

那天在屈连长的驱赶般的催促下,我们下了硝烟弥漫的阵地。

走在路上,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失落。我们当然不知道那十几个美军俘虏面
临的厄运,我们只是对没被获准押解俘虏而感到遗憾和不满。

“那个连长是不相信咱们女兵!”刘冬茹说。

“咱们又不都是女的!”赵玉林反驳道,“大概张股长要在就好办了……”

张股长在运第二趟弹药时,有急事被临时叫走了。现在我们的领队还是李春红。

“唉,要是咱们把这批美军俘虏押下去,让郭干事给咱们照张相片,那才神气!”
吴静想得和大家不太一样,比较浪漫。

“这话让你说着了!”范进冷冷来了一句,“想想呵,俘虏是人家拼死拼活捉
下的,统统交给你们押下去?美得你们,还照相!”

“别那么想,范进,”李春红说,“人家屈连长没那么小心眼!”

“可能确实不好押送……”我也插了一句。

“打过仗才知道,炮弹轰得这么凶,一排炮下来,你是顾卧倒隐蔽,还是顾着
看俘虏?那不就像屈连长说的,得乱了营?”一直没吭气的王林开了口。大家对他
的意见似乎难以反驳,便都不再说什么了。

或许是有意验证了王林的说法,炮弹不时飞掠而过。有的落在附近爆炸。我们
不得不时而卧倒,时而飞奔。后来为抄近路我们拐上一条小径,从灌木丛和石砬子
中间穿过。

来到一个两丈多高的断崖下,我们想停下歇一会儿。一个小小的避弹面是难得
的休息地点。我们都找地方坐下,累得直喘气。

“哎,你们看哎——”吴静忽然一声惊叫,站起身来,目光惊喜地看着前边山
坡。

——在断崖前的一处缓坡上,一片绿茸茸的茅草,草丛中遍是盛开着的野菊花,
白的黄的粉的,五颜六色。而这片花地的周围,随处是被炮弹打折的断树、烧焦的
树桩、炸烂的岩石、翻起湿土的弹坑……一定是由于断崖前避弹的原因,使得一小
片生满野花的草坡得以完整保存,犹如从天飘落的一块花毯,铺在疮痍满目的战火
硝烟中。

天性浪漫的吴静惊叹地呵呵叫着笑着奔到野菊花丛中。她想弯腰采花,伸出的
手又忽然停下,似乎不忍心掐断这幸存的美丽生命……于是伸出的手和弯下的腰自
然变化成她娴熟的舞蹈动作,她在花丛中翩然起舞……

也许是地处避弹面的原因,使得我们都放松了警惕。当一排炮弹呼啸而来之际,
吴静没有马上卧倒。一发炮弹的炸点距离很近,炸在一堆岩石上激起四散的白烟。
吴静依然用她那舞蹈似的动作向崖下奔来,在赵玉林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中,吴静
忽然像电影定格般地僵直不动,片刻后扑倒在地……
我们呼喊着围上去,一切为时已晚。吴静的头部被飞来的弹片击中——炮弹片像一片飞来的犁铧,从她美丽的脸上划过,齐耳根把半边脸揭开,血肉模糊一片!
珊瑚般鲜红的血止不住地从伤口喷涌!一张美丽的脸顿成半边血肉、半边惨白——这是吴静留在我脑海中最后的印象。
那时,我们七手八脚背着、抬着,把她往团绑扎所送。半路上,她便停止了呼吸。
直到咽气前,她没落一滴眼泪。看着泪雨滂沱的赵玉林,她留给他的最后的话是:
“别哭了,我没事……你好好的……”
那一年吴静十九岁。比我大两岁。
……我们把吴静抬到我们掩埋烈士遗体的地点。几天来,我们一起在这里挖掘坑穴,掩埋了成批的烈士。而现在我们要亲手掩埋自己的伙伴。
我们含着泪,把她年轻的尚柔软的躯体放入掩埋坑。采来一束束野菊花洒遍她全身。在赵玉林哀恸的哭声中将她轻轻掩埋。
闻讯赶来的张股长和他的通讯员也流了泪,向吴静的坟穴鞠躬默哀。不住地自责,说是由于自己的疏忽,没照管好我们……
张股长催促我们撤离。轿岩山阵地已弃守,部队退却二线防御阵地阻击,很快,这一片掩埋烈士的地方,将为敌人占领。
黄昏到来之前,我们恋恋不舍地和吴静最后告别。赵玉林趴在她的坟前,洒下诀别的泪,
“咱们一起出国,却不能一起回国了……把你一人留在这里,我真不忍心呵……”
——赵玉林的哭诉让我们心如刀绞,无不为之动容。那时,一群在炮火中失去归巢的寒鸦飞来,在断崖下盘旋,悲鸣。
在寒鸦呜叫声中,我们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人人沉默无语。此后,在我的记忆中,赵玉林像是变了一个人——笑语声声的他从此变得寡言少语……
呵,这让人哀痛难忘、心如刀割的1951年朝鲜的秋天!

第十一章
摘下那块手表上交,我倒像摘下一块心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战争的烙铁在我记忆的神经上烫下了深深的疤痕——1951年 10 月间,我们疲惫的师团刚刚从夏季负重行军的泥沼中拔出腿来,顷刻又被兜头卷入敌人秋季攻势的风暴中。零七师的几个团相继在轿岩山以南开辟战场,阻击敌人,经过轿岩山反
复争夺的鏖战,阻滞了敌人的北进。战线最后稳定在轿岩山以北的官岱里、栗洞、座首洞一线。
记忆中,那些秋风乍起的日子,战士们用热血和滚烫的枪管驱走了秋夜战壕的寒意,嚼着粗硬如砂的高粱米饭,端起炸药包迎向敌人的坦克。那时,隆隆的炮轰像夏日的沉雷,俯冲的飞机低得擦到树梢,四处碾压的坦克像被惊扰的鳖群在阵地
上乱爬乱蹿。漫天飞舞的血火硝烟里,仆倒在地的尸身向草棵中汩汩渗着鲜血,断臂被爆炸的气浪抛向天空搅动了闪烁的星河……战争就像一个疯人在山野间手舞足蹈,呐喊着狂奔,最后精疲力竭跌倒在地。
据战后统计,1951年的秋季攻势,敌人每前进一平方公里,便付出174 人死伤的代价。最终,美军和李承晚军队付出六七万人的伤亡,向北攻进了四百多平方公里。美国人计算了一下,认为“用这种战法,李奇微至少用20年的光景,才能打到
鸭绿江”。
而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一方,由于没有制空权和炮火优势,损失也非常惨重,敌我双方的攻守达到某种平衡后,战线便逐渐稳定下来。与此同时,板门店的停战谈判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讨价还价。
秋季防御作战结束后,我们军所属各师团将阵地移交兄弟部队,撤到谷山一带休整,总结评比,补充兵员。从各团执行任务返回的文工队员们又汇聚到一起,有说有笑地整日砍树、挖洞,修建过冬的掩蔽棚。惟有失去吴静的赵玉林寡言少语,
只是闷头干活,把对爱妻的无尽思念化为劳动的汗水。
在秋季防御战中,我们师文工队牺牲了两个人,除了吴静,还有其他小分队的一个号手。另有一个男队员负了重伤——被炮弹皮削掉了半边屁股。
不用说,比正规战斗部队,我们文工队的损失实在是微不足道。离开一团之前,翟团长为我们小分队设酒送行,喝得直流泪!
他说,我全团一共三千人,这一仗守了三十七天,我阵亡一千二百多!还不算负伤的……唉,这仗,叫我看,还真不是三两个月结束得了的!
说起来,我们军队的思想政治工作真是跟得上!或许是翟团长一类的情绪有了普遍性,军政治部要求各师团开展一次大讨论,以便正确认识和估价秋季防御战。不少同志认为,入朝第一仗,伤亡巨大不说,还丢失了不少阵地,让敌人推进了几
百平方公里,打了个失败的窝囊仗。但是经过大讨论后,特别是军长专门做了战役总结报告,大家统一了认识,明确了这次秋季防御战我们打的是一个大胜仗。理由是敌人进攻的兵力多、火力强,还有飞机坦克助战;我们虽然丢失了部分阵地,但
是大量杀伤了敌人,阻挡和粉碎了敌人的秋季攻势,并使全军在入朝第一仗中经受了考验,提高了部队对敌作战的能力。由于敌人付出的伤亡太大,才迫使敌人停止了进攻,停战谈判才得以恢复。
“当然是胜仗!要不是胜仗,我们还能在谷山休整?还不得退到平壤!”师政治部主任这样在大会上宣告。
于是我们坚定了信心,明确了胜利。我们知道,入朝后的第一仗,我们打了一个丢失四百多平方公里土地的胜仗。不用说,以后 1953 年夏季,我们集中优势兵力和炮火,把这些丢失的阵地又重新夺回来时,胜利更加伟大和不容置疑,而敌人
一方,注定只有失败。
胜利之师少不了庆功和表彰,在谷山整训的日子,我们文工队除了砍树修洞准
备过冬的住处,还有背粮食,背冬装之外,主要的任务就是把各团涌现出来的英雄
和功臣的事迹,创作编排成各种形式的文艺节目,以备在全师英模功臣代表大会上
演出。而各团以下部队则一边补充整训新兵,一边评比立功受奖人员,组成各单位
功臣代表巡回宣讲,直至全师英雄功臣代表大会隆重召开……这项工作一直延续到
1952年1 月份。这期间,我们师文工队出了两件意外的事。
其一是范进投敌了——
那是1951年11月末,我们文工队组织十几个人到后勤物资供应站背粮,途中翻
几个山梁。返回时,我和范进走在一起。路过一个山梁的岔路口时,我俩放下粮袋
休息。他歇了一会儿,对我说,那边山洼可能有泉水,他去灌壶水,要我先走,不
用等他了。我说,你快去快回,我等你。他就那么走了,再没有返回来。我记得他
走远后,返身朝我挥了挥手,似乎是喊了声再见。我还纳闷儿:灌壶水还说什么再
见!我以为我没听清,也可能他是招手让我先走,别等他。等了好久,也不见他灌
水回来。我只得背着粮食先回来了。

这天直到天黑,范进也没回来。廖沙和春红把情况报告了王队长。大伙儿分析,
断定范进是跑了。

“可能是下部队看见死人太多,为了活命跑回国内了吧?”刘冬茹这么分析。

“开小差,抓回来得毙了!可耻!”秋月愤愤地骂。

那时,谁也没想到他是投敌了。

几天后,敌工科打来电话,说你们文工队有一个名叫范进的人投敌了,敌人已
经在前沿阵地上有名有姓地广播了。于是大家一片哗然!没料到,战友行列中隐藏
着一个败类!并且,这件事不能不影响到我们文工队的集体荣誉。愤怒之余,也有
把责怪的目光投向我的。特别是秋月,公然在班会上说:

“苦夏是眼看着范进跑的!你怎么没有一点警惕?他还跟你说了再见,还再什
么见?莫非也让你跑过去再见?”

“他说是去灌壶水,谁知道他要跑!”我反驳道,“他要说什么,我哪里知道?
他要是存心想跑,谁也没办法!”

“那也会有蛛丝马迹的,不是你发现,他早就准备了一个指南针吗?你为什么
不早向组织上汇报?等他跑了再放马后炮?”

我一时语塞。真奇怪我对别人讲的范进的一些情况这么快就让秋月打听得一清
二楚。

“那指南针是他掩埋烈土时捡的,我知道他要干什么?指南针也不是只能用来
投敌的!”我愤然反驳秋月。

“反正他逃跑时跟你说了再见——说明他跟你关系好。他有话为啥愿意跟你说?
有一回我听见他对你说国民党比共产党好,什么当国民党团长的太太有人用轿子抬
着,当共产党团长的太太吃苦受累的……他还给你说过啥?”秋月似乎一心想把我
和范进拉成一伙儿的。

“既然你听见他说国民党比共产党好,那你为啥不立时向王队长汇报,把他抓
起来?”我反唇相讥,“这么说,范进投敌这么顺利,你秋月也有一定的责任!”

“好啦好啦,你们别吵啦!”春红出来打圆场,“范进叛变投敌是他自己的事,
跟别人没关系!别东拉西扯的都不安生……”

春红这么一说,我们都不吭气了,但是我心里还是告诉自己,以后可要长个心
眼儿,嘴上留个把门儿的,不能听到什么想到什么都连汤带水一锅向外端。同时我
还庆幸,在获知范进叛逃后,我只把他背粮路上逃离前的情形向上级作了汇报,还
提到内心对他的逃离前一些征兆的怀疑,比如提前预备了指南针,和我挥手喊“再
见”等等。另外有些他说过的话,我没有全盘端出。有一次,范进在帮我们几个女
兵在掩蔽棚里用石头砌烟道垒炕时,对我说:

“我听说队里要发展你入团了?”

“也许吧,再不发展,我都快超龄了。”我回答。是的,经过这次下部队的实
战考验,文工队决定发展一批团员,其中有我。这次发展之后,文工队不是团员的
群众就没几个了,而范进便是这少数人中的一员。

“那么,恭喜你呀苦夏!”范进笑道。

“你为啥不入团?”我问他。

“我超龄了,过岁数了。”他说。

“那你入党呀。写过申请书吗?”我问。

他摇头,说:

“我入不了,也不入……”

“为啥?”我奇怪了。

“我闹不明白,为啥要共产,我咋入这个党?我思想上跟不上进步……”

“共产党就是——”我随口说,“把地主资本家的财产拿来和穷人共用,总之
为人民的利益……”

“那穷人是高兴了,可是有财产的人……”

“要不怎么说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政党呢?”我提醒他,“就是为穷人,为无
产阶级……”

“那共产了以后咋办?”他眨着眼睛问,“共了产,有吃有穿,都不干了,咋
办?”

“怎么不干?热火朝天建设社会主义,怎么不干?”

“唉,你想想,共产是啥意思?就等于是,你挣的也不是你的,我挣的也不是
我的,都是共有的,那谁还挣去?都不挣了,吃啥喝啥?”

“范进呀范进,你这么个落后思想,为啥还要当解放军?当志愿军?”

“我一个俘虏兵,不当解放军,回去有啥好果子吃?没看见蒋介石都跑台湾了?”

“那你来朝鲜干啥?”

“不来朝鲜,被刷下去复员回乡,还是个国民党解放兵,有啥前程?”

“那你不入共产党有啥前程?”

这时,他不再言语了,只顾闷头干活。

范进投敌后,我想起他说过的这些话,觉得他确实是思想反动,早有投敌的思
想基础。同时我也觉得这个人想问题不一般,有脑子,有城府。还奇怪:为什么他
敢把这些内心的真实思想暴露给我?

看来,秋月的判断是对的。我当时没有足够的警觉把他的言论向组织上反映,
而范进叛逃的事情证实后,我也没把他说的这些话告诉任何人。我怕为此给自己惹
来更多的麻烦,被扣上一顶对叛变投敌者的反动思想没有揭露斗争的帽子,从而影
响自己加入共青团组织。

这就是我们文工队发生的第一件意外之事。

文工队发生的第二位意外之事更令人震惊:我们的分队长廖沙受到了降职处分
——由分队长降为副分队长。与之相反,李春红则从副分队长位置上被提为正队长。
当时风闻廖沙是因为犯了生活作风错误。

和从不引人注意的范进不同,廖沙整天乐乐呵呵,专门爱讨女同志的喜欢。范
进在文工队时没人注意他,他投敌后,大家愤怒了几天,很快就把他忘了,似乎原
来就没这么个人。而廖沙不同,没有了他的歌声和说笑,我们每个人都觉得日子难
捱。

秋去冬来的寒冷时日,掩蔽洞里呵气成冰。发下来的冬装里每人一件棉大衣和
一双棉靴。夜晚睡觉时,由于棉被已被掏空棉花成了两层单布(那些棉花被女同志
当做月经纸来使用),廖沙便教我们把棉大衣的扣子扣上,全身蜷缩在大衣里,两
腿伸进大衣袖口当睡袋。

我们女兵身上也开始虱子成堆之际,苦于没有条件烫洗,而捉虱子却仿佛是件
永远做不完的苦役,尤其是,当我用两个拇指盖把一个圆鼓鼓的虱子挤死,听不得
那劈的一声爆响,再看拇指盖上浸在污血点中的一张虱皮,总让我头皮发麻,感到
恶心。当我们束手无策之际,廖沙找来个酒瓶子,把自己身上的衬衣脱下,放在一
个大炮弹壳上,用瓶子擀衬衣,像擀面似的使力擀去,听得衬衣在弹壳和酒瓶的挤
压下,发出一阵阵细碎的劈剥声响。于是我们几个女兵的战地生活又多了一个乐趣
:藏在掩蔽洞里脱下内衣擀虱子——这多少有些对成群虱虫肆意虐杀的满足感。

当我们掩蔽洞里的蜡烛燃尽之际,廖沙总能适时出现,变戏法一般从靴筒里摸
出一个蜡头,让一星火焰照亮我们的黑夜。当我们连日吃米饭和水发干菜以至闻到
饭菜气味就丧失食欲之际,廖沙又时常能从哪里搞来两块酱豆腐或是几块榨菜。

但是最能给我们带来欢乐的,是廖沙拉着手风琴,从嗓子里流出他那略带沙哑
的低沉的歌声。他的歌声动情而稍显忧伤,总能让我们沉入对往事的怀想,而暂时
忘却战地的磨难。

冬日休整的那些天,廖沙教会我们唱一首新歌:《诺多尔江边的垂柳树》。这
是一首朝鲜歌曲。廖沙说,这是他下到三团时,10月25日为庆祝志愿军出国作战一
周年,朝鲜当地政府慰问志愿军,演出节目,他向一位朝鲜文工团的女歌手学会的。
我们听了这支歌,都觉得好,一再要廖沙哼唱。后来李春红跟廖沙开玩笑说:

“这么动情的歌儿,那个朝鲜女文工团员是有意唱给你听的吧?”

刘冬茹在一旁不自然地撇了撇嘴。

“那个朝鲜女歌手漂亮吗?”秋月看到刘冬茹的表情不自然,像是在吃醋,便
故意这样问廖沙。

廖沙对这些玩笑话都一笑置之,坦然自若地继续拉动手风琴,奏响一个过门儿,
接着便深情地唱道:“诺多尔江边的垂柳树,婆娑依依万千丝,试用缠绵的垂柳,
系上无情的岁月。哦,软弱的柳枝何济于事,惟有诺多尔江水滔滔长流……”

歌声如水般流淌,把我的思绪从寒冷的掩蔽洞引向遥远的地方……但是突然而
至的王林像一道闸门堵住流水——他带来的消息令廖沙一脸惊魂!

“廖沙队长,王队长让你到队部去——那个上图面的寡妇找来了,那个叫朴京
淑的!”

“什么?谁?!”廖沙脸色大变,按在琴键上的手指神经质地颤抖起来,手风
琴响起一阵不合谐的音符,随后戛然而止。

“朴京淑!你忘了,那个给咱们苹果吃的朝鲜女人!”

廖沙脸色霎时变成死灰。他失态地喊叫:

“告诉王队长,我不在,我不见她!”

王林走后,廖沙扔下手风琴,开始抽烟。但是两手发抖,火柴擦了几次才把烟
卷点燃。

我们无不惊愕廖沙的失态,猜想着那个朝鲜寡妇和廖沙的神秘关系。而刘冬茹
则满目狐疑,询问的目光盯紧廖沙。

廖沙一声不吭闷头吸完一支烟,然后起身离去。临走时他的情绪极为沮丧,并
且透着一种赴死般的决绝。

这以后几天,便传达了关于对廖沙降职处分的决定。而接下来的便是刘冬茹一
连哭泣几天,最后决然与廖沙中止了恋爱关系。

以后很久,我们才一点点探知了廖沙被降职处分的缘由。

原来那位曾被廖沙和王林当特务押送到上图面的朝鲜妇女,千方百计地打听找
到了师文工队在谷山的休整地。在文工队队部,王队长接待了她。问她找谁?她说
找廖沙。问她找廖沙干什么?她一口朝鲜话叽哩哇啦,王队长听不懂,但也明白了
主要意思,知道她和廖沙“好”,关系不一般。并且,朴京淑还带了一小筐煮栗子,
说要送给廖沙。王队长让人去找廖沙,廖沙不在;通讯员告诉和廖沙同住的王林,
说队长找他。王林便飞奔到我们女队员的住处,把朴京淑来队的消息告诉廖沙。当
王林赶到队部,把廖沙不愿见朴京淑的情况和王队长一说,王队长毫不费力地猜中
事情的奥秘,他换了一副非常吃惊而又同情的面孔对朴京淑比比划划地说起来。他
问朴京淑,你找的是李莎还是廖沙?是李莎吗?女的?梳着辫子?

噢,是男的?廖沙?唉,廖沙……廖沙……王队长痛苦地摇头,眼泪快要流出
来了。朴京淑急切地追问:廖沙怎么样?我的廖沙?王队长悲痛欲绝地说:廖沙牺
牲了,在轿岩山,金城川以北——让美国飞机炸中了……你的廖沙,没有了。王队
长一个劲儿地摇头。

收下朴京淑送来的栗子,送走热泪长流的朝鲜妇人,王队长大喝一声:

“通讯员!叫廖沙跑步来队部!”

当廖沙有气无力地喊了报告,一脸死相地走进队部的掩蔽棚后,王队长冷冷地
说:

“廖沙呀廖沙,你个二毛子还真骚情,把人家引到队里来啦?老实说吧——咱
们的政策你是知道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犯了错误,犯了纪律,我对不起党和组织,给志愿军脸上抹了黑……”廖
沙一个劲儿地检讨,态度诚恳至极。

“现在没让你检讨!说,你跟她怎么好上的?”

“就那次抓空降特务,把她当特务抓了,我跟王林押送她回上图面……”

“这我知道。”王队长一摆手,厉声道,“说你们的实质问题——见了几回面?”

“两回。”

“第一回干啥?”

“第一回我和王林一块儿去她家,吃了她的苹果……”

“第二回呢?”

“第二回我自个去的,给队里买狗,正巧在街上碰见她了,就跟她上她家了…
…”

“都干啥啦?”

“又吃了苹果……”

“还有啥?”

“……她找了张纸,画小孩儿,小孩儿拿着枪,她比划着说,嘟嘟嘟……”

“啥意思?”

“她是说,想要个小孩儿,长大了打美国鬼子,替她死去的亲人报仇……”

“要小孩儿?”

“嗯。她丈夫、公婆和孩子都死了,就一个人,挺可怜的……”

“你是说,她想让你跟她生个孩子?”

廖沙叹了一声,点了点头。

“你干啦!”王队长瞪大了眼。

“她给我脱了衣裳,我晕了头……”

“啪——”王队长抡圆手臂,结结实实扇了廖沙一个耳光。

“你个混蛋!怪不得都说你是俄罗斯儿马,到处发情,你可真不知死!你鸡子
痒痒了不能找块石头噌一噌?干这个掉脑袋的事?上个月八师刚枪毙一个放映员,
就是和朝鲜女房东搞上了!你不知道?”

廖沙绝望地瘫倒在洞角的子弹箱子上。

王队长上前又是一脚,踢得廖沙蹿了起来。

“你记好,今天你说的话,我只当啥也没听见,你啥也没说!我已把那个寡妇
打发走了,说廖沙打仗打死了,断了她的念想……”

廖沙两眼一亮,泪水涌出。

“不过,还得给你处分,不然你记不下教训,也对不起组织……”

“那队里同志们问起来为啥……”

“为啥?就因为你跟朝鲜女人关系不正常!能不能躲过这要命的一劫,就看你
的造化了!”

——这就是我们文工队发生的第二件意外之事。当然,具体的细节我们是很久
以后才知道的,当时只知道廖沙因为男女作风问题被降了职务。至于王队长为什么
放过廖沙,把大事化小处理,后来我们分析,一是因为王队长人厚道,心眼儿好;
再就是他跟廖沙一起多年,战友感情深;还有一点也起了作用,那就是我们文工队
刚出了一个叛变投敌的范进,要是再冒出一个因为和朝鲜妇女发生关系而被审判枪
毙的廖沙,那人家会问:王统之这个队长是怎么当的?

上面说到的我们师文工队发生的两次意外之事都与我本人没多大关系,那时我
并不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令我和全队同志都倍感意外的事情即将来临,并且,我
是在迎接入朝后的第一个新年和春节的快乐气氛中,高高兴兴地一脚跌进了那次变
故的漩流。

新年前后,为迎接全师功臣代表大会的召开,我们加紧了演出排练,同时还抽
出人员帮助政治部为功臣代表制作大红花,布置会场。会场设在师部的礼堂——所
谓礼堂,是工兵连利用山沟里废弃的矿洞扩建成的,它从外边看不起眼,走进去就
觉得工程不小,是个名符其实的地下礼堂,可以容纳好几百人。我们在礼堂四周的
洞壁上围上布幔,贴上各位功臣的照片和事迹介绍,还把祖国各地赠送的锦旗一一
挂起。空余之处都贴上标语和宣传画,把会场布置得十分隆重。

有一天下午布置完会场回来,王林来找我,要我拿上毛巾香肥皂跟他走,我问
他去哪儿?他说到小河沟。我说去干啥?他说,你忘了?你不是说想洗洗头吗?

我想起,布置会场时,李春红说,咱们把会场布置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可
咱们自个儿浑身上下腌臢透了,连头发根儿都养虱子了。我说,要是夏天就好了,
咱们可以到河沟里擦擦身子,可这大冷天,砸开冰也只能捧一把凉水抹抹脸。唉,
要是能有盆热水洗个头,我就知足了,洗澡是甭想……

这时秋月冷不丁冒出来一句:

“你不是苦夏吗?又说夏天好啦?”

“我总不能说冬天长一身虱子好吧?”我反唇相讥,和秋月打开了嘴仗。

“真是团长太太当的,也不看看在是什么地方?还洗澡洗头的!这是在抗美援
朝!能不生虱子吗?没听老同志说,虱子是革命虫嘛!”

“革命虫你养着呗,还捉它掐死它干啥?”

——肯定是我们女兵这番热闹的嘴仗被王林听了去,动了什么心思。我一边跟
王林向附近小河沟走,一边琢磨他能有啥办法?这冰天雪地的山沟里,刷牙洗脸也
得破冰取水,每个人只有个搪瓷碗,又用它吃饭又用它刷牙。连缸子都不是每个人
都有,拿什么洗头洗澡?

但是跟着王林下到小河沟的一片滩地时,我又惊又喜地呆愣在一旁!

我看见,几块石头上稳稳地架着一只尺半见方的铁皮弹箱,里面满满一箱水冒
着欢腾的蒸气。而石头垒的野灶里,柴火刚刚燃尽……

“苦夏姐,你洗头吧……”王林催促道。

“王林!你这小和尚真好!真可爱!”我大喜之下,情不自禁上前两手摸着他
的脸颊,把他搞得满面通红。

我上前试了试水温——刚好!我忙不迭地甩掉帽子,拆散发辫,挽起胳膊袖子,
把衣领朝里绾上,小心翼翼将头发浸入热水中。一霎时,热水浸润着我的头皮,好
似热血冲上头顶,接着,一种麻酥酥的快感从头部扩展到全身。

“姐,要胰子不?”王林问。

“要!”

——王林把香肥皂递到我手上。

“姐,给你毛巾!”

——王林把毛巾递给我,我把毛巾掖到脖领处,免得头发上的水浸湿衣领。

“姐,咱洗完一遍,我给再烧一箱水,咱洗二遍,涮干净?”

“一遍就知足了,再烧水你洗吧!”

“我一个和尚头,洗不洗的吧……”

“王林,你别老是姐呀姐的叫我,我才比你大不到一岁……”

“那也是姐呀。”

“你要叫姐,就答应姐一件事——”

“我答应。”

“你回头把脏衣裳脱下,我给你洗了。”

“不洗不洗,我衣裳太脏。”

“太脏才洗呢嘛!”

“太脏不给姐洗,我自个儿在河沟里搓搓,水又凉,烧热水又不容易……”

“那你就别叫我姐,我不是你姐!”

“姐,你……”

这时,扑噜噜——几只山鸡从干草棵中惊起,跟着爆响一阵哄笑!

“嗬,什么姐呀弟弟怪亲热的!”李春红笑着走上前,身后跟着一群男女文工
队员。

“我说怎么王林叫上苦夏走了,还拿着毛巾肥皂,原来是给姐洗头来了?”秋
月撇着嘴说,“你个小和尚咋这么偏心眼儿?只管苦夏一个?我们就不是你姐啦?”

“你不是……”王林嗫嚅道,没往下说。

“不是啥?不是姐?”秋月不依不饶。

“不是要养革命虫嘛?”王林小声一句。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

“革命虫是抗美援朝生的,不是养的!不行,我也得洗头!”

“我也洗!”

“我也洗!”

大伙一齐嚷嚷起来。不过,眼前一个铁皮子弹箱显然不够用。

于是,廖沙带着几个男队员立马分头去找,到军务科,到军械库,到机枪连,
半个时辰不到,七八个能盛水的铁皮子弹匣在河沟边架成一排。大家就近捡来干柴,
就近破冰取水,七手八脚地点火续柴,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就在众女队员低垂粉颈,轻抒玉臂,在袅袅热气中撩水洗头之际,忽然“叭叭
叭”一阵炸响,柴灰溅起,石屑横飞,先是以为哪里打了防空枪,愣了半天再没见
动静,才发现不知是哪个冒失鬼把几发子弹掉在火堆旁,连柴草一同扫进了火中,
一受热,便炸响了。好在没有伤到人,只是虚惊一场。

王林发明的土办法解决了我们的难题,以后我们不只用铁皮子弹匣烧水洗头,
还烫内衣,擦洗身子。几天后,女队员们一个个神清气爽,浑身散发出活泼的朝气,
笑声也更响亮清脆了。一些男队员开玩笑说:咱们队这几朵花儿,用水一浇又开了。

紧接着又来了好事:新年前,祖国慰问团来了,带来了全国各地的慰问信和慰
问品。我们文工队员每人分到一个慰问袋,里面装的有肥皂、圆盒的口洁素、牙刷,
还有香烟、糖果等等,我们男女队员间互相交换,各取所需。新年前,物资供应也
逐渐跟上来了:米面、副食、肉菜还有烟酒不断运送上来,甚至连我们女同志用的
卫生纸也偶尔能发下一些。

元旦那天,我们集合在师部礼堂听政治部归国代表武科长做报告,介绍新中国
刚办了三件大事:土改、镇反和抗美援朝。武科长的眼镜片在汽灯下放着白色光波,
他充满激情的叙述感染着我们。

了不起呵,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的祖国,我们国家一年生的小孩就等于一个法国
的人口!淮河工程动用的土石方,如果砌成一米高、一米宽的围墙,可以绕地球五
周!连自古泛滥的黄河也给建上大坝发了电……

听完鼓舞人心的报告,又看电影,片名是《中国人民的胜利》,内容是介绍我
们解放战争全面胜利的过程。尽管是纪录片,我们也看得十分投入,看得豪情勃发,
激动得不停鼓掌。

新年过后几天,师功臣代表大会隆重召开。让我们满意的是,会议开了六天,
天天晚上有演出或是放电影,头一天晚上是军文工团和我们师文工队合演的一台节
目,很受欢迎。其中有我的大鼓:《歌唱英雄大功连》,还参加了表演唱:《红旗
飘扬在高地》。从第二天起,我们就成了开心观众。一连几天,让我们大大开了眼,
看了兵团京剧队的《挑滑车》,看了华北军区技艺队的精彩表演,还看了朝鲜江原
道文工团的歌舞。尤其是各团战士自编自演的一台“兵演兵”节目,更是生动活泼,
充满乐观主义精神。战士们自制乐器:用猪尿泡当蛇皮,蒙在罐头筒上,用树棍修
成立柱,用电话线的钢丝当弦,做出一把把土二胡、土单弦,演奏和伴奏起来效果
还蛮不错。战士们还创作了大量快板、相声、太平词、河南坠子等等,用不同方言
演出,受到功臣代表的热烈欢迎。

最吸引我们的还是电影。兵团电影队一连放了好几部电影,有《钢铁战士》、
《白毛女》、《刘胡兰》,让我们过足了瘾。

总之,师功臣代表大会召开那些天,我们天天快乐得像是过大年。

而且,功臣代表大会一结束,再有个十来天就到春节了,真的要过大年了,过
入朝后的第一个春节——我们就是在这种非常轻松愉快的气氛中投入了在志愿军中
开展的“三反”运动。

记得是1952年1 月15日,我们参加了政治部机关和直属单位的干部大会,听政
治部方主任做关于反贫污、反浪费、官僚主义的报告,当时我们大都对此不以为然,
认为自己一个小文工队员,又不掌权,又不管财政经济,有什么贪污浪费呀!后来
经过两天学习讨论,对“三反”提高了认识:这是全国当前轰轰烈烈的中心任务,
从新闻报道中也能看出这个运动的重要性,周总理的报告还号召全国军民把“三反”
当成政治斗争任务,不重视可不行。

接着就开始检查坦白,尽量找出自己跟“贪污浪费”沾点边儿的事,坦白出来,
自我检讨一番。不过文工队员们也实在坦白不出什么大事情,有的坦白自己站岗时
到食堂偷过花生米,有的坦白把该分发的香烟私藏了几盒,还有的女兵坦白自己装
病,跟卫生队要维生素糖丸吃……说来说去,都是些多吃多占的事。

又过了两天,气氛就紧张起来了。上面提出了口号:“要大胆怀疑”,“不放
过一个坏人”,要打“大老虎”,号召相互间开展揭发检举。而且已经开始死人了
——后勤一个管理员贪污粮款被揭发后,畏罪自杀了。

我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交待自己的问题。我认为自己惟一的问题是收了翟玉
祥一块手表——是跟随小分队到一团参加秋季防御战,离开一团时他送我的,说是
下边缴获美国人的表,收上来的。

那是一块很薄、很精致的瑞士表,我很喜欢。按照部队“一切缴获要归公”的
纪律,这块手表我不应私自留下,应该上交。可我犹豫的是,离开一团时,李春红
也收了蔺有亮送她的一床缴获美军的鸭绒睡袋。如果李春红不坦白,我坦白了,合
适不合适?再说,东西都是一团的两个领导给我们的,我们一坦白,不等于揭发一
团领导吗?等于批评人家不该把应缴获归公的战利品送给自己的老婆或是未婚妻?
我把我的想法抽空跟春红姐都说了,不料李春红大大咧咧满不在乎,她说:
“嗐,一块表,什么大不了的,你要坦白就坦白吧,反正人人都得过三反这一关,没啥,碍不着别人的事,不怕!”
“那你的睡袋呢?”我担心地问。
“睡袋就是睡觉用的,谁睡不是睡?我也是志愿军呀!总不能再还给美国兵去吧?”
春红这么一说,倒几乎打消了我想坦白的念头:就是嘛,不就是一块表嘛,又没拿这块表去换钱,戴上它还不是为执行任务?
但是后来我还是坦白了——
一天午饭后,我到小河沟洗内衣,回来时看见秋月正在掩蔽棚里看一个日记本——我的血一下子涌上头来:一看蓝色的丝缎面我立刻认出那是我的日记本!
秋月一见我进来,有些心慌,但故作镇静,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依然继续翻阅。
“你干什么?那是我的日记!”
“知道是你的!”
“你偷看别人的日记!”
“没偷看呀!这不当着你看吗?”
我上前一把夺过日记,气得满面通红。
到驻地休整以来,由于时间和条件允许,我的日记写得比较勤,一般写完后,
或是把日记本塞到挎包里,或是顺便掖到背包下边,却不料成了秋月的读物!我后
悔自己太粗心马虎了。说不定,秋月早已多次偷看了我的日记,而我却一直蒙在鼓
里。怪不得秋月有一次在“三反”学习会上话里有话地说,没事儿的人找事儿坦白,
什么一把花生米一颗维卫素糖丸的;有事的人倒装得跟没事人似的……
“你不要脸!偷看私人日记!”我羞愤已极,怒斥秋月。
“要是没有鬼,就不怕别人看!”
“这是私人日记,你懂吗?”
“什么私人,你不是志愿军战士?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做了亏心事,藏着掖着也不行,哼!”
从秋月的目光中,我看出了一种她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得意,这使我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并且这种预感很快就被证实了。
第二天上午的坦白检举会上,我说出了那块瑞士手表的事,当场把手表从手腕上摘下上交。我说,按照军队的纪律,一切缴获要归公。不管是谁给我的,我也不应把战利品据为已有。
必须说明的是,五十年代初,还没有什么国产表,手表确是贵重之物。一个文工队员,戴上块明晃晃的瑞士表,谁不眼气?因此,摘下那块表上交,我倒像摘下块心病,一下轻松了不少,尽管我非常喜爱它。
我这一坦白,不少人还挺受感动。从李春红开始,廖沙、王林、刘冬茹等等,都发言表扬我,说我以实际行动响应“三反”,认识也很深刻。
但是秋月发出了不同的声音。她说:
“上交手表是应该的,但是这还不够,应该再往深想一层:翟团长为啥能送苦夏一块表?为啥?因为他是团长,他有权!他既然有权送你苦夏手表,还可能送更贵重的东西……”
秋月这么一说,大家面面相觑,都不吭气了,谁也不知道秋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秋月,我问你——”我尽力抑制住激动的情绪,平静地但是冷冷地对她说,“我不明白,我到底什么时候得罪你了?怎么得罪你了?”
“什么得罪不得罪?三反是政治斗争!党委不是号召大胆怀疑吗?而且,这次三反的重点是领导干部,翟团长就是领导干部,你跟他结婚归结婚,三反该反还得反!你好好想想……”
“我想不起来……”
“他除了手表,还送过你什么?”
“好像你知道?”
“苦夏,你就是地主家庭出身,缺乏政治党悟,一个志愿军战士,应该……”
“应该什么?我不能无中生有吧?”
“应该不徇私情!”
“我怎么徇私情了?”
“你还有没揭发翟团长的事!”
“什么事?你说说——”
“金项链!他送过你一条金项链!一个团长,过去又是供给制,不发薪水,哪来的金项链?你说呀……”
“金项链——”我喃喃道。忽然,我的脑袋“嗡”地响了一声,头皮发麻了。
我想起来,结婚那天,夜里入洞房,翟玉祥的确送过我一条沉甸甸的金项链,虽然我没要,但是他有金项链,有黄货,这确是事实!
唉,我的日记……

第十二章
眼前翟玉祥铁青的脸和黑乎乎的枪口,令我浑身发抖,魂飞魄散
旧历年前,朝鲜下了一场大雪。雪片纷纷扬扬飘舞,山峦沟岩一片洁白。
下雪的那天早晨,翟玉祥从团里骑马来师文工队找我,把我带到掩蔽棚南边的一个沟口,阴沉着脸,心绪很坏,半天没言语。
我的心也一阵紧缩,沉沉下坠。我知道,一旦翟玉祥黑着脸半晌无语的时候,往往是他暴怒的征兆,就好似浓云翻滚、雷霆突起前的片刻沉静。
“有事吗?”我胆怯地看了他一眼,心头乱跳,感到不安。
他把手中的缰绳甩到马颈上,接着随手把马鞭朝雪花纷乱的空中一抽,好似要抽打心中的烦乱。他仰头望着积雪的山峦,并不看我。
“你,”他终于开口了,似乎强忍着怒气,“不想跟我了?”
“什么?”我因为紧张,没有立刻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不想给我当老婆啦?”他扭过脸,直瞪瞪地看着我。
“没有哇!”我感到奇怪。
“那你跟别人胡说八道?”他吼道。
“没说什么呀?”我嘴上这么讲,口气却不硬,有点儿心虚。莫不是我上缴手表的事他知道了?别的没说啥呀?就是秋月偷看了我的日记,揭发翟团长结婚时送我金链子的事,可是我并没接这个茬儿:反正金链子我又没要,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么,会不会是这件事传到他耳朵里了。他当成是我主动提的?可是,没听说秋月向队里反映呀?
“没说什么?”他冷笑一下,盯着我。
“我就把你送我的那块表上交了,”我低头,用脚尖碾着地上的雪。“不是说一切缴获要归公嘛……不过我应该还给你,让你上交就对了……”
“你也是个贱命哇——连块表都带不住!”他轻蔑地瞥了我一眼,“你不交,谁会从你腕子上摘下?那是我送你的,你把它上交了,不就是把我翟玉祥上交了吗?”
我满面羞惭,低头无语。半晌,开口解释:
“队里人人都坦自检查……又定了要发展我入团。我……”
“你还坦白啥了?”
“再没有!”我抬起头来直视着他。
“你想想,你跟别人说过我啥?钱之茂,想想……”
“钱政委?没有哇……”我惶惑地摇头。
“没时间跟你磨嘴了!”他从腰里抽出手枪,指着我说,“我一早从一团赶来,冒着大雪,马跑出了汗,就是为了让你知道──”
望着翟玉祥铁青的脸和黑乎乎的枪口,我浑身发抖,魂飞魄散。
“你要是不跟我一心,乱编排我,我腰里这门大炮可绕不了你!要是毁了我,那咱俩个一块死!”
突如其来的恐惧令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翟玉祥跨马飞驰而去,在大雪中跑出很远,我才缓过神来,觉得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当天下午,我被叫去见师政治部领导,才知道翟玉祥飞马提枪来“警告”我的原因。
在距师部地下礼堂不远处的一个大掩蔽部里,师政治部方主任、武科长,还有一位副主任和一个干事在场,我们王队长敬陪末座,各级领导集体找我谈话,气氛很严肃。
谈话的内容是有关翟玉祥的问题。
“今天翟玉祥团长来找你了?”方主任开口就问,令我猝不及防。
“找了。”我点头承认。
“谈什么?”方主任问。
“没……没说什么……”我很紧张,说话支支吾吾。
“现在是搞‘三反’,是政治斗争,”一位副主任说,“对组织你要说实话,要坦白。”
我红着脸点了点头。
“翟团长跟你虽然是夫妻关系,但是,在政治斗争问题上,不能只看夫妻关系,要明辨是非,站到组织一边来……”方主任口气和霭地说,接着让人递给我两份文字材料。
“你看看吧,这是一团在‘三反’中,揭发检举的材料,都是揭发翟团长的。我们希望你提供进一步的情况——”方主任用命令的口气对我说。
一份揭发信是三连连长屈家礼写的。后来我知道了事情的起因——跟翟玉祥送我那块瑞士手表有关:
秋季防御战中,连长屈家礼带人打反击,俘虏了不少美军官兵,缴获了一块上好的瑞士表。翟玉祥听说后,派人找屈家礼,把那块瑞士表要走了,换给屈家礼一块老式的德国造怀表。他虽心怀不满,但也无奈。接下来在评比总结时,他又因杀
俘虏挨批,二等功变成了三等功,更是牢骚满腹。
“三反”开始后,屈家礼认为等到了机会。在号召给团党委和领导提意见并揭发检举的时候,他得意洋洋地去找翟玉祥,连报告也没喊就闯进了翟的指挥部,笑嘻嘻地说:
“翟团长,我跟你商量个事——”
翟玉祥吃惊地瞅了他半天,抬手朝门外一指,喝道:
“你给我出去!喊了报告再进来!”
屈家礼悻悻地转身出门,喊了报告再进来,还正正规规敬了个礼,然后说:

“可以了吧?团长!”

“有话说,有屁放!”

“认得它吧——”屈家礼掏出一块旧怀表放到翟团长正俯身查看的地图上。

“怎么,找后账?”翟玉祥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后,笑着问屈家礼。

“现在搞‘三反’,团长,让我们下边给首长们提意见,揭发检举……没那个
必要!不过,这块怀表我实在看不上,你换走我那块瑞士表,你又没戴它,藏着干
啥?现在是‘三反’,私藏缴获品……”

“噢,想要回那块手表?”翟团长笑问。

“对啦!团长开恩吧!”

“你还知道我是团长?”翟玉祥从腰里抽出手枪,在手里掂了掂,“你得问问
它答应不答应!滚出去!”

——气得浑身哆嗦的屈家礼返回连里就找来文书,口授属下代他写了一份检举
信。

信的内容如下:

敬呈师首长:

秋季防御战里我率几个残连组成的敢死队打反击,夺回几度失守的高地——所
有的行动我都是执行上级命令。

所以,我不承认杀什么俘虏。要算账,为此应找我们的翟团长,但是不公平的
是,我被评为二等功批下来却降成三等。下面说说手表的事:那块表,是我从一个
美军战死的少尉那里得到的,为此我差点送了命。但是,翟团长却把它从我手中夺
去,换给我一块怀表。那块德国造的旧怀表像个睡懒觉的地主老财,走起路来慢慢
腾腾,我可不敢戴着它执行战斗任务。问题是,翟团长要去那块瑞士手表他并没有
戴它,缴获物品登记详目上也没有上册,如果他私自将表收藏起来,那就是贪污行
为。按照目前的行情,那块表在市面上能值个好价钱……

看了屈家礼的检举信,我反而松了一口气,紧张的心情有了缓解。

“屈连长说的那块表在我手里,我已经坦白上交了……”我一边说,一边庆幸
自己的明智之举。

“这我们知道。”方主任点头道,“让你看看这封信,是我们相信你——在一
块手表上,翟玉祥这个老团长的觉悟不如你高。我们相信你会像处理手表一样,处
理好下一个问题——”方主任说着,示意让我看第二封检举信。

第二封检举信是团政委钱之茂写的。一看信的开头,我的眼前就浮现出钱之茂
那张黑黑的、五官挤在一起的爱笑的丑脸。这使我忽然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在夏季
冒雨行军路上,我的确跟钱之茂随口讲过翟玉祥说过的一些话,现在,我该为当时
的口无遮拦、没有防人之心付出代价了。

钱之茂的信内容如下——

师党委:

“三反”斗争是全党全军的中心任务,我衷心拥护并建议:要打老虎,不要打
老鼠。或者说,既要抓老鼠,更要打老虎。在我们一团,翟玉祥同志就是个大老虎。
他不只绰号“翟老虎”,实际是常常虎口大开,侵吞资财贪得无厌。现仅就我知道
的略举一例:我亲耳听翟玉祥的老婆(师文工队队员)说过,他们结婚时,翟玉祥
送她一根金链子!还说,翟玉祥打土匪时候,弄了很多银洋!这使我想起,打大同
时,部队缴获了几口袋白洋,后来弄丢了一袋子……我提此线索,希望上级派专人
彻查。

翟玉祥仗着资格老、功劳大,仗着和已故的侯师长一起走过长征,目中无人、
目中无党、目中无组织!他擅自越级向兵团党委发电报,夸大夏季行军的困难;战
后还散布死伤太多的悲观失败情绪。平时他酒瓶不离手,烟不离口,还吃烟膏子,
娶漂亮小老婆……在腐化的路上不断堕落……

看过钱之茂这封信,我真是倒抽一口冷气,从头凉到脚。又好像如临深渊,如
履薄冰,战战兢兢,不知朝何处迈步。

“辜夏同志,”方主任用严肃的口吻对我说,“你作为一个志愿军战士,作为
一个很快要入团的进步青年,要保证对组织上讲真话,能不能做到?”

我茫然无措,点了点头。

“那么好,我问你:你是不是对钱之茂同志讲过他信上写的那些事?”

“好像……原话……”我吞吞吐吐。

“不要好像,只说讲过没讲过?原话怎么说的记不清不要紧……”武科长插话。

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心中一团乱麻,左思右想,进退两难,只好一言不发。

“也可能忘了?”王队长怯生生地一边提醒,“你再想想。”

“我忘了……”我借坡下驴,感激地看了王队长一眼,“我行军时跟钱政委他
们都瞎聊,说了些啥,我真记不准了……”

“忘了?也可能。”方主任大度地笑了笑,又说,“那么翟玉祥入洞房时,跟
你一起,说没说过那些话?这不该忘吧?洞房花烛夜,他送没送你金链子,说过些
什么……”

我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怔怔地呆坐着。

“其实,你说不说问题不大,有钱之茂同志的检举信,我们一样可以调查。我
们只是相信你会说实话,给你一个机会。反过来说,你就是听翟玉祥同志讲了些什
么,说出来也不能证明翟玉祥的问题,我们还要调查,如果经查证,翟玉祥没什么
问题,那他照样还当他的团长。辜夏同志,现在搞‘三反’,我们必须按照总部的
统一部署进行,每个人对组织都要说实话,不能隐瞒……”方主任耐心地做我的工
作,口气虽然严肃,但并不严厉。但是,我却必须做出选择:怎么办?

我呆坐了一阵,左思右想,忽然心中百感交集,涌起一阵极度的悲哀!在众领
导关注的目光下,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泪水簌簌而落!

我这泪水一流,让在座的领导们倒有些为难,毕竟他们都是一帮男子汉,见到
一个弱女子的眼泪,也有些不忍,他们面面相觑。

王队长先开了口:

“唉呀,哭啥嘛,有话跟领导们好好说,谁也没吓唬你呀?”

王队长这一劝,倒像拔开了堵水管的塞子,我情绪失控,突然大放悲声!

哭了一阵,我知道不妥,强忍泪水,抽抽噎噎地说道:

“先前,跟翟团长结婚,我并不情愿,也是组织上三番五次做我的工作,我服
从了组织上的意思……这会儿,又让我揭发检举他,打他的老虎,我怎么办啊……”

“结婚是结婚,三反是三反,这是两回事嘛!”方主任说,“不要紧,你只把
你知道的,说一说,这样主动些,对你好……”

“我不能说呀……”我摇头道。我想起了翟玉祥铁青的脸和他举起的手枪——
黑洞洞的枪口仿佛还在眼前晃动。

“怎么不能说?对组织上没有不能说的话!”方主任再次严厉起来。

“我要是说了,他非得杀了我……”

“什么?反了他了!他敢!”方主任拍案而起,“我还不信摸不了他翟老虎的
屁股!你别怕,组织上给你撑腰!不行我让保卫科把他先押起来!他娘的……”

“你说吧,方主任表态了,组织上相信你,支持你!”武科长也催促我。

“组织上答应我跟他离婚我就说……”我快刀斩乱麻地做出了决定,连我自己
都觉得吃惊。“原来我就不愿和他结婚,现在要是检举了他,两口子还怎么见面?”

大概我的突如其来的决定也让在座的领导感到意外,大家都不知该怎么表态,
转而把目光集中到方主任身上,等待他的意见。

方主任考虑了一下,表了态。

“我看两码事先不要搅在一起,辜夏同志。检举坦白,是三反的需要,你要配
合组织上搞清翟玉祥同志的问题;至于离婚不离婚,是你个人的问题——如果经审
查,翟玉祥确实是个贪污分子,组织上可以批准你离婚……总之,个人问题你个人
决定。”

“那他要是没啥问题呢?我检举了他,一查又没查出问题,那我咋办?”

“没问题你检举他干啥?”一个副主任不耐烦了,“即是检举,就有问题嘛!
刚才方主任不是讲了吗?离不离婚你个人决定嘛……”

——在领导们的一再催促下,我终于开口,把曾经对钱之茂讲过的话又重复了
一遍。那时,我觉得自己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好像元气丧尽。又像一只折了帆
的舢板跌进了激流,不由自主地随波而下……

第二天,按照组织上的要求,我把跟方主任等人说过的有关检举翟玉祥的话,
写成一份文字材料上交。同时,我也上交了一纸离婚申请报告。

检举信和离婚报告上交后,我的心理上并没感到什么轻松或是解脱,恰恰相反,
由于我的举动在文工队乃至师政治部非常引人注目,因此,这件事成了大家谈论的
话题,各种各样的议论时不时传到我耳朵里——

有人说:“她检举翟玉祥是假,想离婚是真。”

有人说:“等着看吧,她说不定又看上更大的官儿了。”

也有人说:“翟团长老牛吃嫩草,没料到这草是带刺儿的……”

还有的说:“就是想离婚,也用不着这种办法呀!”

说来说去,我成了为达到离婚目的而不惜下狠手整人的歹毒妇!而原来揭发翟
玉祥的钱之茂的检举信,由于保密,反而很少有人知道。我又不能一一向大家解释。
尤其是,后来政治部方主任还在一次会上表扬了我,这么一来,大家都知道文工队
出了一个“大义灭亲”检举丈夫的“三反”斗争积极分子,是“打虎”英雄,使我
更加有口难辩了。

连一向对我“忠心耿耿”、殷勤不已的王林,也找机会告诉我:翟团长不会是
坏人!

一向喜欢打击我的秋月,反而一改从前的态度:大概是觉得我目前已经“很臭”
了,文工队四朵花中最漂亮的一朵就要枯败了,因此对我显出了宽容。她抽空跟我
说:她上次提到翟玉祥送我金链子的事,的确是从我日记上看到的,在会上说了出
来,也是有口无心,没想到你真的检举了翟团长。后来,王队长为这事还骂过我…


对秋月向我示好的表示,我也只有苦笑一下,没有多说什么。

惟有与我最贴心的春红姐理解我的困境,对我比以往更加呵护关爱。记得除夕
之夜,外面积雪盈尺,掩蔽棚内像个冰窖。我和春红姐挤在她的鸭绒睡袋里,盖上
大衣,相拥取暖,悄声诉说着心事。

“你也真够苦命的……”春红叹道,“苦夏苦夏,你就坏在这个苦字上。”

我默然无语,暗自流泪。

“看看,咱们的小苦夏,都要离婚了,可你大姐我还是个独行女侠!”春红伸
手抚着我的头发自言自语。

“你肯定命好,比我强。”我在黑暗中盯着春红的眸子说,“蔺哥是好人,春
红姐,你跟他结婚吧……”

“他是好人,翟团长也不是坏人呀!谁知道自己的命呢?”春红喃喃道,忽然
搂着我说,“苦夏,其实我觉得你跟蔺有亮蛮合适的,他也挺喜欢你,我看得出来
……”

春红这句话说得我心跳加快,幸亏是在夜里,不然她会看出我脸上泛起的红潮!

“你说什么呀!”我推了她一把,“跟你说真的,你倒有心乱开玩笑!跟你说
实话,春红姐,这回我要是离了婚,再也不结了,我怕了……真的怕了……”

“怕什么?谁能吃了你?”

“说真的,我真怕翟团长,我一想起他,就吓得睡不着觉。我生怕哪天他又提
着盒子枪来找我算账,他干得出来……”

“你别害怕,有我呢!”春红紧紧搂住我,像哄小孩似的拍拍我。

“春红姐,你真好!”我忽然大受感动,黑暗中隔着散发吻了一下她的脖颈,
“蔺哥也好,真的,你们俩结婚吧,求你了!”

“我答应他啦……”春红说,“秋季防御战结束,离开一团的时候,他不是送
我这条鸭绒睡袋吗?那一次我就答应他啦……”

“真的吗?”我问,“什么时候结婚?”

“说好了,等一停战我们就结婚……我也想通了,有时候爱情也可以培养。再
说,蔺有亮这个人忠诚实在,咱这条命又是他救的——那回要不是他半夜派人把咱
们从金城川南边硬给叫回来,咱们早成烈士了……”

“太好了!”我发自内心地祝福春红,“你们肯定会幸福的……”

“我不奢望什么幸福,只希望平平安安。”春红说,“倒是真的希望你以后幸
福,你这么年轻,经历了这么多坎坷……”

“我更谈不上幸福了,我还不知道眼前这一关怎么过呢!你说,我的离婚报告
要是批不下来我怎么办?我检举了翟团长,要是查出问题,是我卖了他;要是查不
出问题,是我陷害他,我怎么都没法做人……”

“算了,别想那么多了,车到山前必有路,看开一些:人生就好比演戏,只要
咱心正,不存心害人,咱就不会演成个白脸……而且翟团长的事,说到底还怨他自
己,他在团里太霸道,积怨太多,找到机会人家还不咬他几口?你不过是不小心让
别人给利用了……”

……那天夜里,在春红的宽慰中,我渐渐睡去,不过睡得心惊肉跳:一连串的
恶梦走马灯似的在我脑海里转——先是梦见翟玉祥骑马挥枪追赶我,我拼命奔跑。
眼看要被他快马追上了,一回头,追赶者变成了方主任、武科长一帮领导,而我在
师部地下礼堂里乱跑,方主任追着喊:“站住——站住——你要相信组织——”我
拼命奔跑,忽然看见礼堂前悬挂的毛主席像,我像遇到救星似的扑上去,大喊:
“毛主席——救救我——”忽然毛主席像变成了毛主席本人:向我微笑着伸开双臂。
我激动地扑向毛主席的怀抱,却重重跌了一跤,跌到了齐膝深的雪窝里,一回头,
是一群手持卡宾枪的美国士兵狞笑着走来……我想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却手脚
冻僵变得麻木,怎么也爬不起来……就在这又惊又冷的睡梦中,我被冻醒了。醒来
时天已发亮,春节到了。

春节这天,全师没有放假休息,按照统一部署继续搞“三反”。

所不同的是,师部和各团都按中国传统风俗,想方设法吃了一顿饺子。我们文
工队也不例外:从食堂打来馅,用军用小锹的把儿或是酒瓶子当擀面杖擀饺子皮,
把雨布铺在炮弹箱子上当案板——解决了饺子问题。

冰天雪地的战场上,吃到热气腾腾的煮饺子,其香甜可口美不待言。但是我却
没咽下几个。从早晨起就觉得头痛发热不舒服,包完饺子就躺倒了。卫生员一量体
温,有四十度!

由于发烧感冒,我迷迷糊糊躺了好几天。

我不得不暗自庆幸自己发烧病倒好多天——这使我躲过了看守“老虎”的任务。
不然,一旦遇到和翟玉祥面对面的时候,那我真不知该如何应付。

看守过“老虎”的王林后来告诉我一件事,说是在翟团长被集中审查后的第二
天,那天是大年初三,三连连长屈家礼趟雪走了几十里到师里来看他。按规定这些
“老虎”们是被隔离审查,屈家礼被挡住,没能见到翟团长。但是他为翟团长搞来
的一只烧鸡和一瓶白酒,被王林给转交了进去。临走时,屈连长跪在雪地里,朝翟
玉祥住的掩蔽棚大喊:

“翟团长——我屈家礼对不住你——我冤枉了好人——我是个混蛋——是我害
了你——我对不住你呀团长——”

王林告诉我,屈连长难过得流了眼泪。而我听了这件事,热泪也早挂满两腮…


后来李春红从师政治部一些科长干事们那里打听到一些情况。

据说翟团长最强硬,“态度最坏”,问他结婚时送老婆的金链子是从哪儿弄到
的,他反问:谁见啦?说你别抵赖,你老婆都交待了,他说,那是铜的,镀金的,
哄她高兴呗!她没要,后来让我随手扔了——不信你们搜呀!又问翟团长银洋的事
儿,他说,要搞银洋那还不容易?第一回打下张家口,洋行里银洋白花花的一堆—
—在上头睡觉!那要是想捞钱,我能拉几大车,早跑到城里享福了,还提着头干革
命?审查的人问他,说你多了没捞,顺手捞几块大洋难免吧?说你老婆都写检举信
揭发你,说你有大洋哩!翟玉祥说,她一个孩子知道个啥?别人一吓唬,她还不让
说啥说啥?结婚那天我让人给灌醉了,连我说了啥早都记不住了……你们要认定我
有洋钱,去搜呀,搜出来砍我的头,我认!

后来虽然派人去一团搜查——把翟玉祥的背包、马褡子等等凡是存放个人物品
的地方翻了个遍,一无所获。但问题并不算完——因为在国内留守处,还有存放个
人物品的箱包之类。

听说翟玉祥在被送回国内审查临走前,曾提出要求,想见我一面,但被拒绝了。
他被告知:苦夏是你问题的检举人,不能安排见面。再说,她本人已经向上边打了
离婚报告,要求和你离婚,还见什么面?

据说一向脾气火暴、点火就着的翟玉祥,得知我要同他离婚的消息后,居然一
言不发,愣愣地枯坐了很久……

而我得知此事后,不知为什么,内心竟隐隐作痛,难受了好一阵。

三月中旬,“三反”结束之前,我们文工队曾下到各团辅导连队文艺骨干,为
全军业余文艺汇演做准备。那一次,我又被分配到一团,同去的有廖沙、秋月、赵
玉林、王林等。

头天刚下过雪,天气还是很冷。我们出发时,搭了一辆运送物资的嘎斯车,车
是敞篷,冷风刀割似的朝脸上抽,不一会儿,脸颊就冻得麻木了。但是,能搭上一
段汽车,大伙儿还是挺高兴。

“咱们唱歌儿吧,唱起歌儿来,能忘了冷忘了饿!”秋月热情向大伙儿提议。

“唱歌?我嘴都冻得张不开了!”王林说。

“你这不是张开嘴说话了吗?”秋月说着自顾领头唱起来,“雄赳赳,气昂昂
……”

我们也跟着唱起来。一首歌还没唱完,就听到防空枪“砰砰砰”响起来,不一
会儿,几架敌机嗡嗡嗡地压到我们头顶。随着飞机投弹、扫射,公路上腾起丈高的
烟尘,汽车、骡马和大车都四散躲避。

我们的嘎斯车发疯似的向前冲,路上一辆汽车翻倒在沟里,满满一车白条猪肉
扣了一地,像是到了屠宰场。

“抓紧车帮!”廖沙大喊一声。

嘎斯车碾过路面上散落的几扇冻猪肉,颠起老高,又落下,继续狂奔。

一架飞机从我们头上掠过,机关炮哒哒哒扫在汽车一侧雪地上,激起一阵雪沫,
跟着两颗炸弹落在附近,巨大的爆炸响声震得我两耳刺痛,像针扎,又像忽然堵上
了棉花。

嘎斯车拐上一条岔路飞驶,最后终于陷进一个被积雪填满的弹坑里,动弹不得。

“下车隐蔽!”廖沙下达命令。

我们一个个跳下汽车。秋月却瘫在车上不住地呻吟。她两手捂着脖后梗,双目
紧闭,脸色惨白。

“秋月,你怎么啦!”

“我,负伤了……”秋月有气无力。

“伤哪儿?”

“脖子……”

“先抬下车,再包扎,小心飞机把车炸掉!”

于是几个人七手八脚去抬秋月,把秋月弄下车来,廖沙背上她就跑,我们跟着,
一路气喘吁吁找到一个陡坡下,才放下秋月。

秋月被放到雪地上,依然双手紧捂后脖子,呻吟不止。王林忽然发现有些不对,
说:

“怎么没血呀?”

廖沙等人张罗着找绷带给她包扎,听王林一说,上前查看,让秋月拿开手。

这时秋月两手发僵,哆哆嗦嗦从脖子上移开,大伙儿一看又气又笑——

原来,秋月后脖子上只有些水迹。是她把一块雪捂化了。

“哪儿负伤了!吓成这样?”廖沙气得够呛,骂道,“差点没累死我,背着跑
这一路!”

这一骂,秋月愣了,又摸摸后脖颈,是呀,一点血也没有,而且,也不疼了。
于是,秋月尴尬万分。

闹了半天,是汽车飞奔时卷起的雪片打在秋月的后脖子上。秋月高度紧张中以
为被弹片击中,用手一捂,雪化了流下来,更以为是伤口在流血……

“怪啦?”秋月也大惑不解,“明明疼得不行嘛!我以为要死了,吓得……”

众人笑作一团!

剩下几十里路我们弃车步行。由于积雪太深,行走困难,赶到一团已经是下午
了。

宣传股的王干事来接待我们,给我们找了一间掩蔽棚休息。我奇怪为什么没见
到张股长,一问王干事,才知道张股长在写检查。

“写啥检查?”我问。

“三反,交待问题……”王干事说。

“问题大吗?”我问。

“谁知道呢,”王干事说,“有时候,说大就大,说小就小……”

这时候,我开始觉得脚痛:一看脚上的靴子,早成了个雪疙瘩,脱也脱不下来。
大家也都试着脱,都不成。靴子和脚冻在了一起。有人找棍子在靴子上敲打,也有
的使劲跺脚。王干事也忙着找刀子帮着割靴带儿。

这时候,蔺有亮赶来看我们。翟团长隔离审查后,蔺由副团长升为代理团长。
听说师文工队来人了,他就急着赶来找我,一见我们脚冻得靴子都脱不下,就让他
的警卫员去打水来。警卫员出去招呼人提来两桶冰水,蔺有亮让我们把脚轮流放到
冰水里泡,泡了一阵,再用刀子挑开鞋带儿,一点点才把靴子脱下来。跟着又让到
外头弄来雪,让我们脱了袜子用雪擦脚,直到擦热了为止。

在帮我用雪擦脚的时候,蔺有亮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我只好率先打破沉默,
小声问:

“出的事,你都知道了?”

他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同时抓一把雪按在我的脚上使劲揉搓,疼得我直咧
嘴。

“你呀,啥也不懂!”他瞪了我一眼,“你跟钱之茂胡说八道什么?”

“我也不知道搞‘三反’……”我小声嘟囔着,“钱写了信,知道不?”

“他跟翟一直不和……”蔺点头道,“可你不该……”

“我实在没办法,一屋子领导跟我说……”

“那你干啥提离婚?这也是领导让你离的?”

“要不,我咋见翟团长……离了,谁也见不着谁,倒省得解释了……”

“你不该呀!”蔺责怪我,“这不是他中了一箭,又被捅一刀嘛!”

“反正我原先也不想跟他结婚,都是听你的!现在上边又压我,我咋办?”说
着,我不禁眼圈发热,开始流泪了。

“哭啥?事过去算了,回师里把离婚报告撤了——翟团长倒不了,我心里有数!”

“不!”我坚决地说,“他说要杀了我!他提着盒子枪去找我,拿枪比着我骂!
我怕见他……”

“唉——”他重重叹了一声,“怎么这事弄成这样!”

“都怪你!”我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脚在他的大手中一踹,搞得他一愣。

“怪我啥?”他怔了一下。

“怪你硬把我跟他往一块儿拉扯——强扭的瓜不甜,缘分不到……”我说着,
忽然觉得脚在他大手的揉搓下发热了,心中不由得翻上一个热浪,大胆冒出一句,
“你不知道,人家原来是一心想着你哩,蔺哥!”

这一声亲切的“蔺哥”,使他浑身剧烈一震,搓脚的手停下了,半晌,抬头看
着我,说:

“你也知道,我那会已经有人了……”

“知道知道——”我连连点头,“春红姐挺好的……她这次到三团去了,还特
意让我给你捎一条烟来呢!”

我把脚从他手中抽出,找来挎包,抽出春红姐捎给他的那条香烟。

“蔺哥,”我把香烟递给他,笑道,“还是有人惦记着好吧?告诉你,春红姐
跟我最贴心了,我们俩呀,好得就跟一个人似的!所以呀,我一心盼着你俩早点办
事,早点让我吃上你们的喜糖……”

我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堆,却发现,他拿着那条烟,好像不认识似的望着我,
傻呆呆地没说出一句话!

当天的晚饭,是一团领导和我们小分队几个人一起吃的。按部队惯例,上边下
来人,团领导一般都陪着吃顿饭。我们文工队队员虽然级别低,大都是连排级,但
由于是师机关下来的,照例团领导要陪着一起吃顿饭。

那顿饭,原来翟团长平时坐的主位,现在换成了钱之茂。而蔺有亮因为资历没
他老,加上又是代团长,所以钱之茂俨然成了一家之长。他热情地招呼我们入座,
要我们“别拘束”,“都是一家人嘛,不要客气”,还特别关照我,主动为我夹菜,
时而察看我的脸色。而我则始终默默吃饭,一言不发。是呀!俗话说,一日被蛇咬,
十年怕井绳,言多语失——我真害怕了!

幸亏秋月一句问话挑起了钱之茂的话头,才不致太过冷场。

“钱政委,你们团‘三反’搞得好吧?成果显著吗?”秋月没话找话。

“这还用问?我们一团干什么落后过?”钱之茂很感兴趣地看着秋月,夸开了
战绩,“上边给我们定了个打虎数字,我说,你就说别的团打多少吧?一团保证不
拉全师的后腿!”

钱之茂说得唾沫星子直往菜盆里喷,弄得我直反胃。不过,他这一炫耀战绩,
我倒真为张股长担心,他会不会也被打了老虎。

饭后,王干事找廖沙,商量下连队的日程安排,我抽空问他,可不可以去看看
张股长?他说,可以呀,没问题,一会儿我带你们去。他这么一说,我有些放心了
:看来问题不太大,要不然,早就隔离起来了。

晚上我们去到张股长住的掩蔽棚,他正蜷在背包上就着一盏油灯,抽着烟看小
说。他瘦多了,胡子好久没刮,头发似一团乱草。

看到我们来了,很高兴,给我们找饼干,找糖,找苹果,热情招待我们。原来
廖沙和他很熟,一见面就拍肩膀,亲兄弟似的。张股长打听春红和刘冬茹,我告他,
春红和刘冬茹到三团去了,还让我给你带好呢!张股长高兴地点头,又看看赵玉林,
似乎想起了吴静,没多说什么,只是紧紧握了一下赵玉林的手,颇带感情色彩地拍
了一下他的肩膀,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

“来来,吃吃吃——”张股长一一拿出他保存的食品招待我们,笑着说,“美
国那边号称是联合国军,其实咱们也是联合国——你们看咱这些慰问品——捷克的
香烟、罗马尼亚的饼干、波兰的糖,还有朝鲜的大苹果和苏联的小说……吃吧,这
是我平时存下的,就知道有客人来的时候!”

“你看什么小说张股长?”我问道。

“看了好几本啦——这是剧本《前线》,真是好剧本!还有《列宁格勒日记》、
《日日夜夜》……”

“不是让你写检查吗?”廖沙笑问,“你怎么看起小说了,态度不端正呀!”

“是呀,这让我停职写检查,写了几回都说不行,反正是不行,干脆别浪费时
间,看几本书吧!”

“老实交待吧,你都贪污啥了?”廖沙和张股长开玩笑,“墨水?白纸?油墨?”

“廖沙!你怎么跟张股长说话呢!”秋月不满地责怪廖沙,“这‘三反’可是
严肃事儿!”

“是严肃事儿呀!”张股长深深吸了一口烟,“1950年8 月里,我下部队检查
工作,股里一个干事领了宣传费,一个季度的宣传费,也就5 万块(老币,合新币
5 元),领回来搁挎包里挂在房东窗户上,丢了,说我贪污了……我那会儿下连队
去了,没人信,非让我写检讨!说丢了也是我负责……”

“嗐,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说得清?”廖沙摇着头。

“这不是冤枉你吗?”秋月说,“你找人证明你呀——你不是下连去了,没保
管宣传费呀?丢失的责任可以负,但贪污可不是小事,这两个性质不相同!”

“嗐,冤枉事多啦,连翟团长都给隔离审查了,我算啥?你说,打了那么多年
仗的老同志,存几块银洋,留一疙瘩烟膏子,算啥吗?那会儿行军找向导,不给人
家一块大洋也得给切块烟膏子呀!1948年我犯咳嗽老不好,翟团长给我一小块烟膏
子吃──那会儿他还是营长哩——我吃下去,睡死过去,醒来就不咳嗽了……我记
得,我的老指导员还送过我两块银元——在河北易县驻军的时候,让我打了银勺子
了,要留到这会儿倒成了事儿啦!”张股长一个劲儿地诉说着心中的不平,忽然意
识到什么,看了我一眼,闭口不谈了,一摆手说,“不说了不说了,放心吧,我没
啥事儿,就是硬把丢的5 万块算我头上,也还不够当老虎的——钱政委说,要打我
的老虎腿子,我最多算条虎腿罢了,也没啥了不得的!”
“那多少钱才够上当老虎打?”王林突然冒了一句问。
“听说定的是一千万(注:相当新币一千元)。”张股长回答,之后就说,“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你们吃糖吧,抽烟……可惜我这次不能陪你们下去了,让王干事陪你们吧——一连搞了个战士集体舞,叫《反击520 高地舞》,我看有基
础,你们帮着辅导辅导;还有九连弄的那个小话剧也不错,叫《一粒子弹一包糖》……”
在张股长那里聊了一阵,临走时,张股长把王林拉到一边,悄悄告他:
“你知道吧,听说段九儿死了!”
这话让我给听到了,就问张股长:
“你说啥张股长?段九儿怎么啦?”
“死啦……”
“怎么死的?”
“具体我还闹不太清,你们去问问就知道了,唉,段九儿……”
张股长直摇头。
晚上王林出去打听。他在团里给翟玉祥当过警卫员,人头熟,很快打听清楚了——跑回来就告我:
“完了完了,段九儿完了!”
“怎么回事儿?”我问。
“让当老虎给打了!”
“他一个饲养员,专管给团长喂马,榆木疙瘩似的,咋就成了老虎?”
“翟团长被集中到师里审查,团里就追问段九儿和汤云,知道团长有什么事儿?段九儿给团长喂马年头长了,就盯住他不放——钱政委让协理员审他,连哄带吓唬,不让他睡觉,一夜一夜审,引他说,他就糊里糊涂瞎说,今天说偷了几百斤马料卖
了,明天又说卖过一个提灯,后天又说卖过一块马蹄表……还不够呀,最后逼得他没办法,就说卖过一匹马——这下够了,够上打老虎了,就当老虎报上边了。不过,到最后段九儿也没说团长有啥事,怎么问,也是一句话:我一个马弁,知道甚?”
“他是怎么死的?”
“弄个手榴弹,躲到厕所里把自个儿炸死了!炸得一身血窟窿!哎,他是胆小怕事的人,管理股的协理员打了老虎,向上报了功,段九儿可惨了……我去找过汤云,他被下到勤务班去了。汤云说,你想,团长那匹黄骠马喂得屁股都圆了,他咋
会把马料卖几百斤?饿极了吃两把料豆倒难免……再说,团长统共就一匹马,大车连的马匹也有数——段九儿上哪偷一匹马卖?这不是胡整嘛……”
可怜的段九儿——那个憨厚木讷的孤儿,那个在夏季冒雨行军的路上,用干柴为我熬过热面糊的饲养员——居然就这么死在朝鲜!
后来军里领导也知道这件事太过分了,怕影响指挥员们作战情绪,就赶紧派人处理。紧跟着,又让各师团尽快搞“三反”总结,把“三反”工作结束,以便集中精力,轻装上阵,投入东线的阵地防御。
但是这件事却使我久久不得安宁:要是因为我的过失,而使翟团长蒙冤,那我一生都将洗刷不清这个罪过。
那些日子,我天天暗自祈祷,希望翟团长能逢凶化吉,平安躲过这一劫,我宁愿背上污陷翟玉祥的罪名,离他而去……
那时我还盼望早日停战:出国前翟团长送我的四节电池早已换了几次,牙粉、牙膏也不知用过几种了,美国人没有被赶到大海里,阵地对峙还在继续。看来,电池还得换,牙膏用完了也许换口洁素或是牙粉,战争没有很快要停的意思。不过,
在板门店,停战谈判还在进行,这就有希望——等到双方都不想再打的时候,也许谈判就会成功……到那时候,我将告别朝鲜战场,告别翟团长,告别蔺哥,告别春红姐和文工队的战友们,以一个普通志愿军文工队员的身份复转到祖国需要的某个
工作岗位,忘掉从前的坎坷和伤心,平静地度过和平岁月——而这些希望都需要一个前提:朝鲜停战。
后来我看到了停战的可能——敌军士兵厌战不想打了。我们从师政治部发下来的一份敌军情况通报的资料中,读到韩国士兵写的两首诗,据说这两首诗在敌军阵地上暗中广为流传——
三八线上
临津江上,放牛的小牧童啊!
今天也被派到三八线上站哨了。
以南是我们的祖国,
以北是我们的土地——
为什么会有三八线呢?
放牛的小牧童啊……
下雨的夜哨上
握别母亲的双手时,
猫头鹰哭了,我也哭了!
风飘散了落叶,
在船头上多么怀念那天夜晚,
田野里花开又谢了多少次啊!
在水车后结成的相思啊!
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在失望的哨线上,
下雨的夜晚更加想你啊!
当时我们是为编创讽刺敌军的小话剧而搜集到敌军这些资料的,但是这两首小诗我却很喜欢。按我们文艺创作的说法是,写得有真情实感。后来,我还请队里作曲的同志把前边一首谱了曲,在搞对敌广播时唱给敌军士兵们听。执行任务间隙,
我也时常哼唱这支歌。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这首被我改名为《放牛的小牧童》的抒情歌里,寄托着我的希望。

第十三章
这一声令人极度恐惧的惨叫在夜空中响起。久久飘荡
四月里,我们的师团开赴鹫峰,接替友军的防御阵地。那时,开城的停战谈判还在断断续续地进行。我不知道朝鲜停战谈判是不是世界军事史上历时最久的停战谈判,但是从我们入朝不久就已经开始的这场谈判,竟然持续了近两年之久。这种
谈谈打打、打打谈谈,其间波澜不断、枝节横生而艰难备至的谈判,如果不是绝无仅有,也是极为罕见的。
就是那些从报纸和广播中看到听到的有关停战谈判时断时续的报道,陪伴我们度过了无数难熬的战地日月。在对停战和胜利的盼望中,我和战友们一起,经历了东线阵地防御战中的冷枪冷炮的狙击;经历了在上甘岭西侧阵地为策应友军坚守上
甘岭而发起的对敌人阵地的战术反击;也熬过了1952年底和1953年初那些大雪封堵坑道的奇寒日子,还有斯大林逝世的噩耗传遍前线阵地的悲痛欲绝的1953年3 月……
——直至1953年夏季战役,我们的师团又开回到金城以东的防线,面对着轿岩山——1951年秋季防御战中我们曾失去的阵地。
仿佛不由我们亲手将它夺回来,停战谈判便不会签字似的。
而这时候,翟玉祥重返一团的消息已经传来:“三反”时,他被押回国内留守处审查,最后只在他的箱子里翻出碗大的一砣大烟膏子。翟玉祥说,这是老家来人捎来让给卖的,扔在箱子里好久,差不多给忘了这码事。一块烟膏子也说明不了太
大的问题,最后只得不了了之。后来翟玉祥又因肺病住了几个月医院,病愈后便又返回朝鲜战场,重回一团任职。
对他官复原职的结果,我已经早有预感:我的离婚报告上级一直没有批准。以前催问,答复是等翟玉祥的问题审查清楚以后再说;后来又问了两回,说是要等等翟团长的意见;最后一次催问是夏季反击战开始前,答复是等打完这一仗再说吧,
最好等你和翟团长再好好谈一次,看有没有挽回的可能……
于是我知道翟团长快回来了。让我为难的是:和他再次相见谈什么?怎么谈?如果被批准离婚倒好办多了——两个人各不相干,再没什么个人私事可谈;但是现在……
后来知道,比我更感到难办的是一团政委钱之茂。据说,师里原本想让翟玉祥到其他团任团长——因为一团团长早已由蔺有亮担任;可翟玉祥牛脾气上来,非回一团不可。倒是钱之茂听说翟玉祥即将返回之后,自己心虚胆怯,觉得无法和翟相
处,于是主动向师里提出,请求调动岗位,师里也答应给予考虑。偏偏这个时候,钱之茂不慎惹下大祸——
那是军文工团下部队演出,来到我们零七师。师里考虑一团正准备对敌人实施一次较大的反击,就安排军文工团到一团慰问演出。那次军文工团下来20多人,以舞蹈、声乐为主。当时钱之茂已知道自己要调走,估计打完这次反击后调任命令就
会下达,心里也挺高兴。赶上军文工团下来演出,就琢磨着想“好好看一场节目”、“好好打一次反击”,有声有色地离开一团。于是钱之茂就问军文工团的领队:你们是想大演,还是小演?人家说,怎么演都行,听首长安排。这下钱之茂来了情绪。
布置了一场大型演出:派人帮文工团在一条山沟里搭戏台,架天幕、侧幕,为此砍了不少树,在沟里清出一片空场。演出时,把计划当晚参加反击的二营都调上来观看。那天下午开演,七八个节目演完后,天空飞来一架敌人的炮兵校正机,盘旋了
一下飞走了,没引起大家的注意。台上报幕的说:演出到此结束。战士们都哗哗鼓掌,喊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文工团演员们商量着再上一个独唱,其他人已开始卸装。
谁料想,独唱还没来得及唱,演员们花花绿绿的演出服装还没换下,炮弹就飞来了!
那次敌人一共打了三发炮弹:第一发炮弹打到舞台后边的山坡上几十米远处,
弹片都炸飞过来了;紧跟着第二发炮弹砸向观众席;第三发在舞台下炸响——三发
都是大口径榴弹炮,一下子炸得血肉横飞、惨叫声一片!加上观看节目的战士都全
副出武装,炮弹爆炸又引爆了战士们携带的手雷、爆破筒,于是引起连环炸,一时
间烟雾弥漫,人们乱作一团!

这次被炸,军文工团伤亡十几人。观看演出的部队更惨:伤亡一百多名。据说,
事后山沟里残肢断臂狼藉满地;附近一条小河沟里的水都被鲜血染红……并且,此
事的严重后果在于:当晚的反击行动被迫取消。

这次事件引起军首长的震怒,为此向全军发了通报,并禁止在前线再搞大型演
出。军政治部派人下来查处此事:由于团长蔺有亮当时正在师指挥部开会,钱之茂
便成了这次事件的主要责任人,受到撤职查办的处理。

这么一来,不久后翟玉祥返回一团时,师里便对一团领导作了调整:把蔺有亮
改任为一团政委,而翟玉祥便自然官复原职。

我准确得知翟玉祥已重回一团的消息是夏季反击战开始前的5 月初的一天夜晚。

那是个晴朗的初夏夜,我们在山坡的松林间一片草地上铺了几块雨布,借着月
色赶排舞蹈《春之舞》。四周黑黝黝的松林在微风中散放着一种醉人的松脂芳香。
林地的花草笼罩在如烟似雾的月光下,显出一片朦胧的银白。我们在廖沙的指挥下,
由春红领舞,一节一节地排练。在乐手用黑管轻轻吹奏的优美旋律的伴奏下,我们
翩然起舞,仿佛忘记自己置身于枪炮密伏的战场,而忘情地沉醉在舞蹈和音乐旋律
中,感觉自己正与松林和草地融为一体,又好似飘飘欲飞,升向星月闪烁的夜空…
…至今,我只要一遇到月色皎好的夏夜,总会在脑海中浮现起50年前那个夜风沉醉
的晚上,而那时,心中便会滋生一种难以解说的对我的青春战友的深深怀念……

但是那个美好夜晚的结束却令我遗憾——

先是秋月不舒服,呕吐,以为是闹肚子,让她回去休息了。

再就是排练中间休息了一会儿,再集合排练却不见了赵玉林。

喊了几声没人应,大伙儿急于,分头去找,却原来他在林地一处高坡上坐在一
块岩石上发呆——他遥望着南边月色朦胧的山峦,沉入伤心的怀想。我们立刻明白
了原因:在南方远处山峦的一处陡崖下,埋葬着他的妻子和战友吴静。刚才排练时,
领舞的李春红不小心说了一句:“要是吴静还在就好了,让她领舞更合适……”一
句不经意的话勾起了赵玉林的伤感,令李春红懊悔不已,一个劲儿向赵玉林道歉。
而我则安慰他说:

“别难过了,玉林,我们也都很想念吴静……一晃一年半多了,咱们又来到这
里……不久,咱们部队就会打过去,收复失地,那时候,咱们一起去看望吴静,去
祭奠她……”

不料,这番安慰话说的倒令赵玉林泪流满面,而我也被伤感引得鼻子酸酸的,
也想哭。

接下来就轮到我了——把赵玉林找回来后,又开始排练。练了不一会儿,王队
长来了,喊我,说找我有事。

我披上军衣,跟王队长离开。

走到离排练场地几十米远的一棵大树下,王队长站住了,从兜里掏出一张纸,
说:

“我看,你这婚就先别离了……”

“什么?”我一时没弄清怎么回事。

“政治部把你的离婚报告退回来了,我下午一忙忘了给你——”

说着,他把手里那张纸交给我。

我接过来,借着月光,模模糊糊认出,这还真是我递交上去的那份离婚报告。
算一算,都一年多了,部队几次换防,戎马倥偬,也难为政治部的干事们,居然把
我这张纸保管得这么好。

“为什么不批准?”我冷冷问一句。

“哎!你不知道?”王队长奇怪地问,“翟团长又从国内回来了,还回一团当
团长,已经到任好几天了,你不知道?”

“这跟我的离婚报告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呀!翟团长不是老虎了——‘三反’没查出人家有问题……你不是因
为打他的老虎才提出跟他离婚嘛,现在人家不是老虎了,还离啥?别离了吧,呵?”

“现在说他不是老虎了?”我气愤地说,“当初为啥硬要我写材料检举揭发?!”

“嗐,那不是搞‘三反’嘛,有别人的检举信在前嘛……”

“噢,理都让你们讲了?”我心中突然冒起一股无名火,控制不住地发泄道,
“先是左说右说让我跟他结婚,是革命需要;后来又逼我揭发检举他,打他的老虎,
也说是革命需要!现在又让我收回离婚报告,还是革命需要?我还有没有一点自主
权?方主任不是说过,离婚是属于个人问题,要我自己做主吗?小二黑还讲婚姻自
由呢,我为啥只能让别人摆布?”

“你是小二黑吗?”王队长不高兴了,用教训的口气说,“你是志愿军战士嘛!
别忘了,组织上培养你入了团,还批准你立了三等功!你是组织的人,不能事事只
想个人做主,有时候就需要顾全大局……”

“不行!这回我就要自己做主!”我下了决心,“这婚我是一定要离!”

“这婚是能想离就离的?”王队长说,“你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说结就结,
说离就离?就是真要离,也是两个人的事儿,总要跟翟团长谈妥吧?也得听听人家
的意见呀!”

“什么听他的意见?为什么从不重视我的意见?你们这是官官相护!”

“唉,苦夏,你怎么闹开犟脾气了?以前你不是这样呀?”王队长摇头叹道,
“你就是坚持要离,也等打完这一仗,停了战再说呀,以后有时间考虑,现在先不
提这事了,呵?”

“反正我拿定了主意,非离不可!”我把手中的离婚报告三把两把扯碎,甩到
空中,之后掉头离去。

从兄弟部队5 月13日攻占科湖里起,1953年规模宏大的夏季反击战拉开了序幕。
东起南江以东的月飞山,西至临津江以西的梅;岘里,在数百公里的战线上,中国
人民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动用三个兵团和两个军团,在数十个高地上展开对敌阵地
的重点反击。当时,板门店停战谈判双方同意最后军事分界线的划定以各方实际军
事控制线为准,.所以,在停战在即的情况下,中朝一方为逼敌早日在停战协议上
签字,遂发起了声势浩大的夏季反击战。

到六月上旬,兄弟师又相继攻占轿岩山以东的座首洞南山和 6叨高地,发展为
一次反击拿下敌一个团的阵地的规模,这使敌方有些招架不住了。很快传来停战谈
判即将签字的消息。据说美方代表已有停战表示,我方也进行了停战教育的准备—
—油印的停战教材已由兵团政治部统一发到师团一级,并且据说停战协定签字的日
期是6 月25日——对志愿军一方来说,这是个有意义的日子,因为那一天也是中国
人民志愿军出兵朝鲜三周年的纪念日。惟一有点遗憾的是,由我们师担负的夺取轿
岩山的反击作战尚未实施……岂料这一仗注定要打:停战谈判又生变数——李承晚
破坏了双方关于交换战俘的协定,单方面释放了两万多名战俘,并将其中大部分补
充到己方军队中;还组织了反对停战的游行示威,叫喊“打到最后胜利”,“用鸭
绿江水洗战刀!”

面对这种变化的情况,彭德怀司令员报请毛主席批准,决定推迟停战谈判的签
字,集中兵力在金城一线再打一仗。

此战中国人民志愿军出动5 个军和若干炮兵师团,组成中、东、西三个集团,
以中路轿岩山方向为主攻方向,在东起鱼隐山、西至上甘岭的几十公里地段向敌阵
发起攻击。由于攻击地域在金城东西两侧展开,所以这一仗名为金城反击战。

这是历时三年的朝鲜战争的最后一战。

——多少年过去了,如今我一闭眼就回想起那最后一仗发起前的紧张和混乱。
如果把这一仗总攻发起后暴风骤雨般的炮火和不计伤亡的激战比作火山喷发,那么,
大战开始前的准备就好比掩盖在地壳下的岩浆的翻滚。

在六月中下旬那些紧张的日子,我们文工队所到之处,扑入眼帘的总是那些极
其独特的大战前的景象:

夏夜的大山里,一辆辆运输汽车吼叫着驶来,开进屯积物资的兵站。卸车的战
士立即跳上汽车,一箱箱搬下弹药和各类物资,分堆到各个屯放物品的堆栈;登记
员们忙着核对数目,跑前跑后。森林中,隐藏着一个个盖着防雨布的堆栈——从这
里,运输连的战士们又或背或扛,一趟一趟把弹药、物资送到前沿。

泥泞的山道上,炮兵们喊着号子,向阵地上推炮:十几个人推一门大炮,用绳
子拽,用手推,用肩膀顶……轮子陷到烂泥里,有人解开背包,把棉被铺到泥地上,
随着口号声一齐使劲,泥脚、车轮从棉被上碾过……

封锁线上更是乱成一团:在一阵阵炮弹爆炸中,人喊马嘶,人们背着弹药艰难
通过。骡马队驮着追击炮或是装满物品的鞍驾狂奔,蹄铁敲击乱石,爆炸的气浪高
扬起马鬃……随处可见散落的弹药、鞋帽。一个刚炸出的弹坑还散放着硝烟。翻开
的湿土旁,一匹炸烂了头的黑马倒在一箱散落的手榴弹旁,马颈翻开鲜红的肉,血
还在像小溪似的流淌……

也有被敌机偶尔发现的兵站,于是,炸弹的白光像划破夜空的闪电。凝固汽油
弹好似漫天下落的红色焰火……兵站的堆栈上,汽油弹粘稠的液体如雨落下,烈焰
顿似千万条昂首吐信的火蛇在狂舞。人们在呐喊、惊叫中奋力掀掉燃火的防雨布,
跳上粮食堆栈扑火。被炸掉的堆放炮弹的堆栈有如引燃了存放爆竹的大仓库,连环
爆炸的炮弹映红了半边夜空……

前沿坑道的连队则相对比较安静:他们在检查手中的枪支弹药,轮流着互相剪
头、剃头;炮兵们在忙着打开炮弹箱,搬出炮弹,拔出引信,再码放整齐,以备着
总攻发起时不歇气地填放炮弹。

师政治部的摄影干事们也端着照相机,一个连一个连地跑,为每个连队的每个
战士照相,以便作战中有谁牺牲了,战后被评为功臣时,好将他的照片贴上光荣榜。

还有,各级召开的动员会、誓师会;雪片般飞到指挥部的请战书、决心书;穿
梭般往来于各个坑道营连间进行战场鼓动的政工干部……

我们文工队也投入到紧张忙乱的战前准备中——除了抓紧进行的排练和临时演
出,我们还抽出人员帮助摄影干事们晾晒洗印出来的“战士照”:在床板上、炮弹
箱盖上以及避风雨的青石板上,晾晒着成连人的半身照──那些或呆板、或微笑、
或略带怯意的面部表情,无一例外地显出年轻。我们把晒干切好的照片写上姓名,
按单位分装成袋。虽然忙碌但一丝不苟。尽管我们清楚,这些照片的主人将有许多
人不久人世。

我们还接受政治部的任务:制作光荣花。这是为突击队的勇士们出征前戴的。
没有红纸,我们就找来几令白纸和红颜料,用毛笔蘸上颜色将白纸染红,再一张一
张晾到山坡草地上。终于,“满山红”引来几架敌机,防空枪骤响,我们奋不顾身
奔上山坡,七手八脚把红纸一张张卷起收走,斤头趔趄地跑回防空洞,留下一串笑
声迎接敌机的俯冲扫射……

临战前,队里给每个队员配齐一副竹板。我们也各自收拾自己的乐器和背包,
鞋子、水壶、手电一一检查。后来,有人提出了建议,队员们便开始相互交换照片
——万一下去牺牲了,这照片便留作永久的纪念……

在此之前,除了入朝第一仗的秋季防御战,我们师文工队有过人员伤亡,以后
在一年多的休整和阵地防御对峙的冷枪冷炮中,我们师文工队居然再无伤亡;但是
这一次怕不同以往,大家似乎预感到这最后一仗的残酷,自发地开始交换照片。

果然,反击战总攻的炮声还没打响,我们的预感便有应验:在一次下部队演出
中,我们遇到意外事故,出现了伤亡——

那是兵团指挥部为加强主攻方向的火力,将一个火箭炮团调配给我师,师首长
便让我们文工队去为火箭炮团进行专场慰问演出。

师里派车送我们去火箭炮团。演出的地点在林木茂密的一处缓坡上。演出进行
中,我忽然发现秋月有些异常:跳《春之舞》时,她有些动作不稳,甚至有一次和
我靠在一起,像是浑身无力的样子,我还暗中扶了她一下。我注意观察了一下她的
脸色,发现她一脸痛苦状,强作笑颜而显呆滞,嘴角还不时抽动着。我心想,坏了。
根据我的经验,秋月一定是苦于无处小便而硬撑着!

在朝鲜前线战地演出时,文工队的女兵最感不便的就是常常无处放心地解手:
在前线演出时,地点不是山坡就是矿洞、坑道。到处是部队指战员的男性目光。前
沿又没有专门给女同志挖厕所。因此,遇到腹下紧迫的情况,时常令女队员们尴尬
万分。对此,我自己就有过痛苦的经历:

有一回大雪后到阵地慰问演出——在连队的坑道里,距敌人阵地不到一百米,
演出中憋了一泡尿没处小解,只好坚持。到坑道外边吧,危险,战士们也拦着不让
出去,怕中了敌人的冷枪冷炮——蹲着解手时被敌人炮弹拍死的情况各部队都时有
耳闻;没办法,难言之隐无法启口,便咬紧牙关挺着,接着唱我的大鼓……最后忍
到极限,终于憋不住了,尿了一裤子!幸亏冬天穿的棉裤,没被看演出的战士发现。
下来后赶紧找个猫耳洞,让人给守着,自己在里边换下尿湿的裤子,一边换一边哭!

眼下看到秋月的异常表情,我体会得到她那份痛苦。一下台,我抄起一件雨衣,
拉着秋月就跑。跑到林中,避开坡上观看演出的部队,停下,我把雨衣抖开,一抻,
挡住林外的视线,对秋月说:

“快,秋月,快……”

却不料秋月一弯腰,手捂胸口呕吐起来。我帮她轻捶后背。她呕吐了一阵,吐
出些黄水,还是恶心难受。忽然,我意识到一种可能——联想到秋月上次在夜间排
练舞蹈时因呕吐而退场休息的情形,我有些疑心:会不会……

“谢谢你,苦夏……”秋月用感激的月光望着我。

“你……”我犹疑地问,“吃坏肚子啦?”

秋月摇了摇头,轻叹一声。

“那……会不会是——”我大胆地指了指她的肚子。

她点了点头。忽然眼里溢满泪水,一下靠在我的肩头抽泣起来:

“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有了……这些天越来越难受……怎么办呵!”

“那王队长的意思呢?他怎么说?”

“他有啥办法?原来想,6 月25号停了战,立马打报告结婚……可现在停战又
拖后了,马上要打仗,也只好忍着……”

“那你就别演出了,别下部队了。好好休息吧!”我劝慰她。

“不行……”她无奈地苦笑道,“这丢人的事,唉……苦夏,我现在明白了,
你以前为啥一直老躲着翟团长,咱们女人,在战场上真难呀……我对不起你苦夏…
…”

“别这么说,没啥!”我扶着她往回走,“你放心,这事儿我不对任何人说—
—你告诉了我,是相信我——我就等着这一仗打完,停了战,喝你跟王队长的喜酒
呢!”

“唉,要知道这么受罪,我何苦——”秋月流泪说,“你结了婚了倒没事儿,
我这……”

“别胡思乱想了!”我说,“反正你下边的节目不能演了,得注意身子!没关
系,我跟春红说你不舒服,我替你上个节目……”

那次后来的演出,我替秋月上场,演了河南坠坠子《三练三防》,还返了一回
场,唱了段单弦:《孤胆英雄唐玉喜》。

在火箭炮团吃过晚饭后,天将黑时,我们才乘车返回师里。

那天晚饭时,秋月没胃口,我特意给她盛了一碗面条,找了些油炸辣子和醋调
在面里,她才勉强吃了半碗。

不料她在返回的车上,由于车厢不住地颠簸摇晃,她又呕吐开了。车上没地方
吐,她就摘下自己的军帽,往帽子里吐。看着她那难受样子我也不好受,就帮她捶
背,帮她喝水漱口……后来,她吐得差不多了,才倚在车帮一侧的背包上休息。我
把自己背包上的雨衣解下来,给她盖在身上。她感动地拉着我的手,悄声说:

“苦夏,你心眼儿好,我对不起你……”

“有啥对不起的,都是战友……”

“我不该偷看你的日记,‘三反’时还给你出难题,闹得你跟翟团长遭了一劫
……”

“说这些干啥?都过去的事了……”我安慰秋月,“再说,翟团长的事儿跟你
无关,以后我慢慢跟你说吧……”

后来,秋月迷迷糊糊打开了盹儿。

谁料到祸事已然要降临——

夜色中,我们的嘎斯车飞快急驶……经一天的奔波演出,大家都累了,一个个
歪靠在车厢里打瞌睡……与别人不同的是,秋月的两条大辫子在车厢的颠簸中从车
帮的缝中掉了出去,随着车厢的摇晃和汽车带起的旋风而飞舞着!偏偏遇到空袭警
报:公路两侧山头响起一连串防空枪!这时候,公路上来往的车辆一齐熄灭车灯,
并且加速行驶,都想尽快开出这危险地带……我们的嘎斯车也马达轰鸣,在夜暗中
向前猛蹿,与迎面驶来的一辆卡车险些相撞,几乎擦着车帮掠过——

这时一声令人极度恐惧的惨叫在夜空中响起,久久飘荡……

——是秋月发出的惨叫!

她的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在错车时被卷进另一辆汽车的车帮上绞住了——两
辆车相擦而过的强大冲力的作用下,她被辫子抻得从车厢里几乎弹出车外,摔落下
来后,立时疼得昏迷过去:那条辫子被对面的车绞住后,硬是生生从她头上扯下一
大块头皮!

……秋月被送到战地医院抢救,不久又被转送回国内医院治疗,总算保住了一
条性命。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次意外恶性事故造成了她的流产,还导致以后终身不
育!

秋月出事后,王统之队长难过得几天吃不下饭,一再自责,怪自己办事不果断:

“都是那辫子!早该下狠心命令她剪了,剪了就对了,怪我哩,我有责任……”

于是王队长断然下令:师文工队留长辫子的女同志一律剪掉辫子!

只有我知道,在王队长为此事的痛苦自责中,还有另一种不为人所知的深深内
疚!

七月上旬的最后几天,朝鲜前线每日都在承受着酷夏的滚滚热浪和敌机发疯似
的轰炸。

入夜,无数的沟谷山林间,蚂蚁般辛勤的士兵在向前沿运送弹药物资……一点
一点为最后的火山喷发堆积着足够的能量。

一场大规模的厮杀已迫在眉睫!

那时候,只要打开作战地图,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大政沿“三八”线南北横
贯朝鲜半岛的实际军事控制线上,位于金城东西一带,这条控制线向北方凸进了半
圆形的一块,就像鼓起的一个罗汉肚。这个罗汉肚,正是1951年10月敌人秋季攻势
时不惜代价攻占的,到现在过去了一年半,这个罗汉肚还大模大样地腆在那里,让
志愿军的各级将领们一看到地图上这个地方就不舒服。因此,在朝鲜停战协定最后
签字以前,把敌人这个凸出来的肚子给他打回去,很容易在我军上下形成共识。

而轿岩山,正是这个罗汉肚的中间最高位置。拿下轿岩山,就好比给这个罗汉
肚的肚脐眼儿上插了一刀,气一撒,血一放,这个凸肚就得瘪回去。所以,在战役
部署中,东、西、中三个集团,把主攻方向定在位于轿岩山正面的中集团,是兵团
指挥部的明确决定。

但是在中集团的主攻方向上,是以正面攻击轿岩山为主,还是从轿岩山西侧的
官岱里方向突破为主,这在兵团和军指挥部的作战会议上都有过争论。认为应强攻
轿岩山的意见是:轿岩山是敌人防守的要点;拿下轿岩山,进可攻,退可守。认为
应从官岱里方向主要突破的意见是:轿岩山易守难攻,敌人防守兵力、火力极强,
久攻不下会被动;而官岱里一带山多,敌人防守较为分散薄弱,突破后插到轿岩山
侧后,则可前后夹击轿岩山守敌,反而易于攻占轿岩山。

对后一种颇有见地的意见,兵团最高指挥未予采纳,主要担心把火力集中在官
岱里方向,会削弱轿岩山正面攻击力量,即使官岱里方向突破了,但轿岩山正面拿
不下来,会搞成“夹生饭”;决定正面强攻轿岩山!

这样,担负攻占轿岩山任务的我零七师便成了整个战役的重点之重点。

师团首长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从谁手里丢的阵地,谁再给我夺回来!”——上级首长这么激励零七师。

“1951年我们防御,1953年我们进攻!”“1951年秋天我们丢了的阵地,现在
要统统拿下!”——零七师的领导这么激励部下。

但是在攻取轿岩山的步骤上,军师作战会议上又有激烈的争论:

在轿岩山北面延伸出一个海拔一百五十多米的山头,被称为轿岩山北山,敌方
有重兵和火力配置。零七师领导提出,总攻发起前,必须先打下北山,扫清障碍,
缩短与轿岩山主阵地的距离,以确保总攻发起时按规定时间拿下轿岩山。反对意见
认为:攻打北山会暴露我军下一步企图,促使敌加强防备,使总攻时我对轿岩山的
进攻失去战术上的突然性。

争执的结果,军指挥部采纳了零七师的意见。军里的考虑是:由于我方在轿岩
山正面频繁的兵力和炮火的调动,加上轿岩山对敌我双方的重要性,因此攻击发起
时的战术突然性已大大降低。况且零七师担任轿岩山主攻,同意该师先打下北山的
意见,尔后总攻时攻击轿岩山的行动如遇阻,零七师将无话可说,只能进不能退…


——最后的结果就是,在轿岩山正面担任主攻的零七师,从攻击北山开始,将
面临连续的死打硬拼。假如强攻北山是做出佯攻轿岩山的姿态,而在总攻时却从官
岱里突破,插到轿岩山侧后,倒不失为一个较佳方案。但是指挥部决心已定,再不
更改。那么,零七师对轿岩山的进攻,只能是铁锤砸铁砧一般的强攻死打硬拼……

当然,以上所说的这些情况,都是战后才陆续得知。至于当时,我们身为一个
普通的文工队员,只知道零七师要攻打轿岩山,而一团则要率先攻打北山,其它有
关上级作战部署方面的情况,我们则很少知道。

按照师政治部的安排,我们师文工队将组建若干小分队下到各团进行战场宣传
鼓动。文工队分工由我们歌舞队为主,组成一个小分队奔赴一团开展工作。

七月七日接到命令,我们到一团的小分队八日务必赶到一团,参加反击北山的
宣传鼓动。记得七号那天晚上,我们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开玩笑。

刘冬茹跟李春红说:

“我说分队长,你知道今天是啥日子?”

“啥日子?”春红问。

“七月七呀!”

“那又怎么?”

“七月七,鹊桥会呀!”刘冬茹天真地露出几颗珠贝般光洁的牙齿,笑道,
“咱们下到一团,分队长又可以和蔺团长相会呀!我们就能看上‘战友报’了!”

“去你的吧坏丫头!”春红骂道,“七月七,那是指阴历,现在这阳历七月七
不对,阴历七月七,大概要到阳历八月份了……”

“那也快到了吧?”刘冬茹说,“咱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回来的……”

“瞎,这大仗一打,到那会儿,还不知道有谁没谁呢!”李春红随口笑道。

“春红姐,你可别说这不吉利的话!”我嗔怪道,“还没下去,就胡说开了!”

“不怕,咱们是唯物主义嘛!”李春红满不在乎地说。

“刘冬茹,你刚才说错了——”我纠正刘冬茹,“蔺团长现在改当政委了……”

我这么一提,她俩倒都不言语了。大概是联想到翟团长重回一团,蔺团长才改
当政委一事,怕勾起我的烦恼。

是呀,大战在即,我们奔赴一团,除了参战的紧张兴奋,我比别人还多了一层
顾虑:我将不可避免地面对翟团长,可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尤其是,两天前,蔺有亮特意打过一个电话找我,说欢迎我到一团来,但是尽
可能与翟团长恢复正常夫妻关系。无论如何,在一团大战来临之际,不要对翟团长
重提离婚的事。在电话中我支支吾吾,不置可否,心中也知道事情的难办:我做了
对不起翟团长的事,却提出和他离婚,不了解内情的人,一定认为我不懂情理,或
是另有所图……

八日午后,我们整装出发。成员有:李春红、廖沙、刘冬茹、赵玉林、王林和
我,一共六人。我们每人除了简单的背包物品,还一人带了一付竹板以及各自的乐
器。经过在朝鲜两年的磨炼和学习,我们都成了文艺方面的多面手。那时候,上级
要求文工队员要做到“一专、三会、八能”,具体是哪“三会、八能”我现在说不
全了,反正是吹拉弹唱,样样得拿得起来;说编能编,说写能写,说唱能唱;每个
队员下到坑道,都能一个人演上一个小时不重样的节目。

在去一团的路上,我们走得很快。这一带的山川道路我们都熟悉——入朝后第
一仗的日日夜夜,已经把这里的地形地貌深深刻印在记忆中。现在重归旧地,我们
好似又回到当年初次下一团参加秋季防御战时的情景,只是缺少了吴静。因此,一
路上赵玉林埋头赶路,一句话也不说,好似队里没他这么个人。望着他急匆匆赶路
的样子,我心中也不禁伤感起来:莫不是他急着要赶去,到吴静长眠之地与她相会
么?她的埋葬地如今是否已荒草萋萋?

经过一个岔路口时,看到岔路一端有些朝鲜的老人和妇女在填埋路上的弹坑,
一个个白衣白衫,抬土运石地忙碌着……

“这条岔路是通上图面去的路,”王林对廖沙肯定地说,“你忘了咱们以前走
过?押送朴京淑那一回?”

廖沙一怔,看了看岔路上的修路者,不置可否。

“哎,你看那个女的——像是朴京淑哎!”王林指着修路的人群说。

廖沙一听,霎时脸色突变,厉声说:

“你别吓唬我!我神经脆弱!”

说罢,惊惶惶地加快步子、急匆匆一溜小跑,头也不回。

看到廖沙这副狼狈样子,大家都抿着嘴偷偷地乐,也自然想起那一年朴京淑找
到文工队来看廖沙,后来廖沙受了降职处分的事。

只有刘冬茹面无表情,一副与己无关的神态。

天黑后,我们赶到了一团。在沟口,遇到来接我们的张股长。

廖沙和张股长开玩笑问:

“你的腿没事儿吧?”

“没事儿呀!”张股长踢了踢腿。

“噢,没把你的‘虎腿子’打断呀?”廖沙笑道,“打得不狠呀!”

张股长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引我们向沟里走,说,“团长政委知道你们要来,
让我来沟口迎接你们……现在他们正为部队送行讲话,等讲完话我带你们去见他们
……”

我们走到沟里一片开阔的空场地,四周是林木。夏夜的晚风拂过一列列戎装待
发的战士们,队列前,有一堆码放整齐的炮弹箱子。一个人正站在炮弹箱子上对部
队讲话——一听那粗哑的嗓音,我心中忽起一种恍若隔世之感:这莫不是1951年之
秋,我们初下一团的时候?又是轿岩山,又是一团,又是翟玉祥,又是我们的小分队!
“……你们听好,军长师长都说过,从谁手里丢的阵地,谁就得给夺回来!这话没错,自个儿拉的屎,还能让别人给擦屁股?”
翟玉祥的大嗓门在夜空中吼叫,“我们一团从来都是打硬仗、啃硬骨头的,北
山一定要按时攻下来、守住,轿岩山也要踩在咱们脚底下!你们可能还不知道,有
人对咱们零七师强攻轿岩山不大放心,怕拿不下来,主张从西边主攻——这个道理
放到别的部队可能有道理,放在我零七师和一团,就没道理!咱们天生就爱硬碰硬
不是?咱们有的是大炮,火箭弹,喀秋莎,喀它个稀里哗啦!成百吨的炮弹早预备
下啦……你们看我脚下这堆炮弹箱子——是空的,几尺长的火箭炮早码齐了,就等
大炮发言了!你们说,这空箱子堆这儿干啥?我也闹不明白,一问,说是预备当棺
材用。问他给谁当棺材,说是一打起来,给战死的营以上干部用!我说妈了个厌!
火箭炮弹箱子长,留给营以上的用——都死球了还他娘这个级那个级!我说,不管
是官是兵,牺牲了都是烈士,都得把遗体拉回来,尽量安葬好!过去说,大丈夫上
沙场,战死了马革裹尸,我翟玉祥先表个态,我要是战死,赶上啥是啥,白布袋一
卷埋了,我没意见!这大炮弹箱,留给战斗打响后,第一批冲上敌阵牺牲的人!……”
翟团长的讲话令战士们情绪激奋,都伸着胳膊嗷嗷叫着喊口号。说实话,我也被那种气氛深深地感染了。没错儿,这就是翟玉祥——一位出身农家言语粗鲁性格执拗的红军团长!他就是受了误解、委屈、甚至冤枉,也不改对他的士兵的热爱和
对他的团队的忠心,至九死而不悔!
翟团长讲完话后,蔺有亮政委接着又讲一些向集结地开进的注意事项。这时候,翟团长知道我们来了,派人来叫我过去。于是,片刻后我与他相隔一年多后再次相见——夜幕笼罩中,在连队出发的背景下,他与我有过如下一次短暂的交谈:
“看到了吧?部队情绪嗷嗷叫,没说的!一营已经开到攻击出发地,正做战术准备;现在二营三营也要上去,给配了一个喀秋莎营,还有咱们团的两个炮连也都上去了,一切都很好,没问题……”他对我说着部队情况,好似面对着的是一位指
挥官同行。
“翟团长……”我鼓了鼓勇气,终于开口,“我以前,对不起你,三反五反的时候……”
“别说这些啦!”他一挥手,像是赶走几只蚊蝇,“我都知道了,那事情不怪你……老天爷有眼吧?恶有恶报——那个钱之茂想扳倒我翟玉祥,最后怎么样?撤职查办!可惜我那饲养员段九儿喽!他妈我统共一匹马,非逼人家孩子说卖了一匹
马,真他妈不是东西!我明白,有的人是趁机整人,有的是误会——像三连连长屈家礼那个混球,后来后悔得掉了泪!说不是翟团长,他连三等功也评不上,还得背个杀俘虏的处分!是我替他顶了杠……”
“我听说,你被集中审查时候,屈连长去看过你……”我想起了当时听说的情形。
“没见着!吃了他鸡肉喝了他的酒……后来,我回国以后,他给我写过一封信,盼我回团,信里说,那块破手表的事就别提它了,为一块表差点陷害了忠良。他还说,要是再打回轿岩山,得想办法给我整一把土耳其的军刀,或是闹一辆美国吉普
坐坐,让我那匹骑了多年的黄马歇一歇……这小子还算有点良心!”
翟团长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我听着他的讲述,心中却忐忑不安,低头无语。后来,他突然开口问了我一句:
“听说你把离婚报告撕了?撕得好!”
我吃惊地抬头看他——我不敢启口的事,他却轻而易举地一伸手捅破了窗纸。
“……撕得好!该撕!有些人真是欺人太甚,老是眼红我娶个年轻漂亮的老婆……让他们眼气去吧——咱把那离婚书一撕拉倒,还跟着我吧,咱还是两口子……”
“我那是,气的……”我解释道,“他们一直拖着不批,又退给我,我一气撕了……”我边说边奇怪:人的嘴真不可靠——明明是这么一回事,可是一传,成了另一回事。
“嗐,过去的事就过去吧,你年轻,经不住事……”翟玉祥依旧大度地说着原谅我的话,忽然意识到我刚才的话里有另外的内容,于是愣怔了一会儿。
“翟团长,你说得对——过去的事儿是过去了。可是,过去了,却忘不掉……”我冷静地开口讲道。不知为什么,此刻,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一个正指向我的黑洞洞的枪口……
“我刚才听差了,你的意思是,嫌上边没批准你的离婚报告?”
翟玉祥口气变硬了。
我镇静地点了点头。
“这是啥道理嘛!打我的老虎,检举我,整错了,还要硬离婚——还把我当‘三反’的老虎?这是啥道理嘛!”翟玉祥愤愤不平。
“有些道理讲不清……翟团长,咱们等打完仗,停战以后,有机会再扯这个事吧!”我想起了蔺有亮对我的叮嘱。
“讲不清?我告诉你一条,让你心里清楚——”翟玉祥笑着说,“只要我在零七师当团长,看谁敢批准你的离婚报告!我在这里一天,你就得给我当一天老婆!跟我离婚,丢我的人,我不答应!”
说罢,翟玉祥转身走了。我惊愕地望着夜色中他的离我远去的背影,久久无语。

第十四章
张股长向北走远,隐入山林……
从此我们再没有见到他
进入盛夏以来,朝鲜半岛的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好似老天爷在用烈日烧煮半岛周围的海水,使之热浪蒸腾弥漫,把半岛上的山峦平原一股脑儿笼罩在湿热难耐的暑气之中。
自幼有“苦夏”毛病的我,随着气候一天天变热,愈发觉得浑身乏力,时有低烧,而且胃口不好,整天头脑发晕,不思饮食,人也明显消瘦下来。
这是我在朝鲜度过的第三个夏天。
也是最后一个夏天。
七月九日傍晚,我们小分队赶到前沿阵地,去为受命潜伏的连队送行。
自从1952年敌我双方阵地对峙以来,我军各部队在攻取敌人的高地时,开始发明并陆续使用了在敌阵地前潜伏的办法:即在进攻开始前的头一天夜里,攻击部队利用夜暗摸到距敌阵很近的地方,在茂密的植被的掩盖下隐蔽潜伏,经第二天一整
天的埋伏,到天黑发起攻击时,潜伏的部队待我方炮火准备后,突然发起对敌阵的攻击,可以大大减少因攻击冲锋的距离长而遭敌炮火拦阻杀伤,迅速接近敌人阵地,有如神兵天降而收到奇效。
这种在敌阵前潜伏的战术有两个要点:一是必须距敌阵较近——通常距离一百米左右,最近的有埋伏到距敌阵五六十米处。
因为距离远了收不到攻击时突然而至的效果。二是潜伏部队必须确保不暴露目标:正因为在敌人眼皮子底下潜伏,因而危险极大,一旦暴露目标,不但潜伏部队将遭敌炮火歼灭,而且将破坏整个作战计划。为了不暴露目标,潜伏部队的指战员
必须具备铁的纪律。最著名的例子就是邱少云烈士——为了不暴露目标,邱少云就是在潜伏时,忍着被敌炮弹引燃的茅草烧灼的剧痛,一动不动,不吭一声,直到活活烧死。
为了在攻击发起后,迅速拿下轿岩山北山,一团指挥部决定采用敌阵前潜伏的办法,并且下决心投入两个连队潜伏。翟玉祥团长决心打好他重返一团后的第一仗,亲自坐镇前线指挥,让蔺有亮留在团部,待攻下并巩固北山后,率领预备队参加对
轿岩山主峰的总攻。
那天晚上八点多,我们小分队急匆匆往即将出发的前沿潜伏部队赶去。当日一整天,我们接受任务,为配属一团攻击北山的几个炮兵连慰问演出。天气闷热,一路慰问演出下来,个个疲劳不堪。
但是,担负潜伏任务的两个主攻连即将出发,我们必须代表师首长和师政治部前去慰问送行。连吃不下饭而乏力虚弱的我,也不顾别人的劝阻,坚持去前沿慰问。饱受“苦夏”折磨的我,想象得到那些担负潜伏任务的连队士兵们,在骄阳炙烤下,
隐蔽在密不透风的灌木茅草丛中,蚊虫叮咬、闷热难耐的困难状况——而且他们要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度过笼蒸火烤般的整整一个白昼!相比这些战士即将遇到的处境,我们到处奔波演出,即便是喊哑了嗓子,汗湿衣帽,又算得了什么?
我是发自内心地敬佩那些执行潜伏任务的官兵!他们是几百个邱少云!而且我
知道,当初邱少云所在连队执行潜伏任务是在 1952 年秋季,现在攻打北山的潜伏
连队是在赤日炎炎的盛夏!

一定要去为这些钢铁战土们送行!

或许是我对执行潜伏任务的战士们的钦佩感染了王林,他也一个劲儿跟我大谈
敌阵前潜伏战术的高明,并且忽发奇想,打算亲身体验一次潜伏,以便搜集素材,
战后学着创作一首歌颂潜伏英雄的快板诗。他甚至连快板诗的题目都想好了:《敌
前潜伏》。在小分队奔向前沿连队的夜路上,王林几次撺掇我,要我替他向春红分
队长说情,同意他当晚跟连队一起去潜伏。

我十分惊讶王林的勇气——真是明知是火坑还争着往里跳呀!

“你受得了吗?这么热的伏天,太阳底下趴一天一夜?”我怀疑地问王林。

“一连、三连几百号人去潜伏,人家都忍受得了,咱就是孬种?”王林口气很
硬。

但是春红没有同意王林的要求。

“咱们小分队有慰问演出的任务……”春红解释道,“再说,搜集写作素材也
不一定必须参加连队的作战行动……”

“那开春时候,杨贵友跟二团一个侦察班敌前潜伏,打冷枪狙击,回来不是搞
了一个快板诗吗?咱就不能也搞一个?”王林梗着脖子说,看来对快板诗的创作真
是着了迷。他说的杨贵友是我们师文工队创作组的副组长,分工以编写新节目为主。

“你跟杨贵友不一样……”春红说。

“咋不一样?我文化低就不能搞创作?那还号召一专三会八能干啥?我光打镲
就行了,连黑管也不用吹了!”王林装出受委屈的样子。

“不,我是说这回潜伏跟杨贵友他们那次搞冷枪狙击不一样,”

春红真是耐心,劝说道,“这次攻打北山,事关重大……不然,你问问廖沙队
长,他要是同意你去,再商量……”

春红把皮球踢给了廖沙。确实,在分队许多大事情上,春红仍然让廖沙拿主意,
仿佛廖沙仍然是队长,自己还是副队长一样。

果然,廖沙没头没脑一顿数落,仿佛朝王林迎面抡去一顿棍棒,打得王林不吭
气了:

“你去参加潜伏?你感冒发烧了是不是?这么重要的作战行动部队领导能同意
你去?要是暴露了目标,影响了作战,谁负得了这个责任?别的不说,就问你一个
问题你答得上来?敌前潜伏一天一夜,想拉屎了,又憋不住,怎么办?你说说,怎
么办?”

王林一时发愣,没回答上来。

“告诉你吧,小和尚!正确的答案是:想拉屎了,脱了裤子拉——”

“那暴露了目标……”王林不解地嘟囔着,在小分队众人的哄笑中摇着头。

“问题就在这里——你得先在屁股底下地上用手扒个坑,拉完了再用土盖上—
—关键是要学会躺着拉屎,不能动,不能出声……你练过没有?”

“我可以练呀……”王林说。

“等你练好了,我检验合格了,再批准你去参加潜伏!”

众人又哄然大笑。

笑声在夏夜的沟谷里如溪水在石涧上跳跃着远去,渐渐淹没在七月腾腾弥漫的
夜雾中。星光迷离的夜空压得很低,一勾镰月被薄云抹去了光泽,好似从沙滩中冲
刷出来的古老年代的旧瓷残片……

小分队一行人行走在闷热夏夜的朝鲜前线。

廖沙后来劝说王林的话语不时传入我的耳中:

“你要是真想写个反映潜伏部队的快板诗,你就听我的指挥,完成好慰问演出
任务……战后有的是采访和创作的时间……据我的经验,这些担负潜伏任务的连队
战士,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潜伏之后,还要攻击北山;拿下阵地后,还要死守到
总攻开始……你要是先随着战士们牺牲了,谁来继承你的遗志?谁来歌颂咱们的潜
伏英雄?……”

王林知道没有希望了,不再吭声。但是廖沙的话却令我心里难受起来:那些今
夜将去潜伏的战士,那些不久前刚刚把青春面貌留在白色相纸上的战士,真的都将
匆匆赴死吗?历经两年之久战争磨练的我,明知这是很可能发生的事,但还是难以
置信。不过,老八路出身的廖沙分队长很有经验,他对战事的判断有着敏锐的直觉。

“春红姐,三连的照片带着吗?”我问闷头赶路的李春红。

“在挎包里。”春红答道。

临下一团前,师宣传科郭干事托我们把一团三连的一大包相片带去,说催了两
遍,三连由于前些天战前训练紧,没派人来师部取,正好我们要下一团,就让我们
顺便捎上去。这倒好,三连担负了主攻任务,今夜将去敌阵前潜伏,我们小分队前
去送行,带去战士们的照片,也算给他们带去一份欣喜。

我们小分队赶到三连的时候,已是晚上八点半钟左右。一片林间漫坡草地上,
三连近两百号人散坐着休息,等待着出发的时刻。

见到文工队的同志上来,战士们有了骚动和耳语,躺着的也纷纷坐起来张望。

连长屈家礼迎上来和我们一一握手。

互致寒暄后,李春红从挎包里取出一大包熙片,交给屈连长。

“什么东西?”屈连长接过来问。

“你们三连人人都在这里——”春红笑道,“是照片,宣传科郭干事让给捎来
的……”

“噢,是我们连的照片!太好了……”屈连长应声道,想了想,又把照片交给
春红,“今晚来不及看了,我们要上去潜伏,明晚主攻北山……你再替我们保管几
天吧……”

“那……”春红迟疑道,“现在一个个发下去,来得及,让战士们看看相片,
高兴一下,也许……”

“别看了,黑乎乎的也看不真亮,马上要打恶仗,照片装身上,万一炸没了,
照片也毁了,留下吧!”屈连长拍了拍那包照片,“你替我们保管,打了胜仗后,
活下来的是英雄照;死了的是烈士照……”

“放心吧屈连长,我一定保管好这包照片!”春红郑重承诺道,又将照片放回
挎包里。

后来,我注意到屈连长两次抬腕看手表,星光下,他的手表散放着夜光——我
自然想到发生在他、翟团长和我之间的关于一块缴获的手表的故事。

屈连长发现我在注意他的手表,夸张地伸展了胳膊,让大家看,眉飞色舞地说
道:

“看看吧,看看——这手表!团长给的!上边给营以上干部一人配一块手表,
团长把他自个儿那块给了我——谁让咱是尖刀连连长呢!瞧这表,大英格,走起来
咔咔响!咱翟团长说,戴上它,要是一炮打断了胳膊,可得捡起来抱着跑——不是
舍不得胳膊,是舍不得这块表!”

“现在几点了?”李春红问屈连长。

“八点三十八分零十六秒——一秒不带差的!”屈连长指着腕子上的手表说,
“今晚九点半,我们准时出发!”

“那我们抓紧时间给战士们演几个节目吧,屈连长?”廖沙一旁说。

“演节目?夜里黑灯瞎火的,唱几个歌子吧。”屈连长说,“一听你们的声音,
战士们就来精神……女同志们在三连受欢迎,让大伙儿听听女同志们的歌儿吧……
不过,这里离敌人阵地不太远,咱唱得声音低一点儿,听得见就成……”

于是我们来到散坐的战士们中间,开始唱歌。赵玉林拉二胡伴奏,几个女队员
轮流独唱。为了不让声音高亢,我们唱的都是一些适于低声婉转吟唱的抒情歌曲,
有俄罗斯民歌《小路》、《山楂树》,也有朝鲜民歌《桔梗谣》、《阿里郎》,也
有中国歌剧《白毛女》选段等等。在山谷飘浮的夜雾中,我们的歌声像轻快的风儿
吹拂,为闷热的夏夜带来丝丝凉意。战士们在四周静静听着,不时轻声鼓掌,小声
催促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行啦行啦——别唱软歌儿了……”屈连长走来悄悄对我们说,“再唱软的,
这帮兵们都得想家想女人,别把钢劲儿唱化了!来个硬的结束吧!”

“那就唱‘雄赳赳,气昂昂?”’廖沙一边提议道,“这个硬吧?”

“行,就唱这个——‘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屈连长伸出大手,食指向下一点,权威地向我们下达了硬性建议。

于是由廖沙起头,我们小分队全体合唱,声音低沉而有力量:“雄赳赳,气昂
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志愿军战歌》——这在朝鲜前线到处飘扬的歌声,我们已唱过无数遍,我们
熟悉它的旋律有如熟悉自己的心跳。现在,我们用这支歌为即将出发的战士们送行,
它的整齐律动的鲜明节奏使我们和三连官兵的心脏一起跃动!渐渐地,战士们都跟
着小声唱了起来——这歌声雄浑有力,一如夜暗中涌动着的海潮!

出发的时刻到了,队伍集合起来,排成几列横队。营团指挥部都派干部来为连
队送行。屈家礼连长在营团干部讲话后,对他的连队下达了最后的训示:

“……咱们三连从右侧摸上去,潜伏地距敌北山阵地六十公尺,一连在咱们左
侧……到了潜伏地,趴在那儿隐蔽好,谁也不许动一动!有屎给我憋着,有屁不许
放出声!不许睡觉,睡着了管不住打呼噜!别说是太阳晒,就是火烧到身上也不能
动一动!火烧到谁,谁就得当邱少云!熬到明天晚上,攻击号令一下达,你再扯破
嗓子冲呀杀呀地喊吧!猛打猛冲如狼似虎……下面,师文工的同志为大家敬酒!”

接着,我们小分队便为战士献花敬酒。

我们取出事先带来的亲手扎制的大红花,打算为战士们佩戴,不料被屈连长劝
阻了——

“我看这花先别戴了吧?”他说。

“为什么?这是光荣花呀!”刘冬茹不解地问道。

“打完仗再戴……”屈连长摆手制止,“再说,红花不利于潜伏隐蔽……”

这时廖沙向春红使了个眼色,春红似乎悟到了什么,便叫我们把红花收了起来。

于是,我们开始向战士们敬酒——一个连部通信员拿着盛白酒的军用水壶倒酒,
由我们几个女同志端着酒碗,依次向每一个战士敬酒,对他们说:

“师首长派我们来看望你们!向你们敬酒!盼望你们胜利凯旋!”

在向战士们逐一敬酒的时候,我遇到了两个熟人:一个是刘富贵;另一个是翟
团长以前的警卫员汤云。早听说,在翟玉祥被押送回国审查后,段九儿自杀了,汤
云被弄到了勤务排;后来又听说在前线部队挑选飞行员,汤云是初中生,符合条件,
就报名参选,据说别的条件都合格,就眼睛一项差一点,没选上飞行员。却不料在
三连见到了汤云——他已经担任了八班长。

在给汤云敬酒时,我问他:

“听说翟团长还让人找你回去当警卫员,你咋没回去呢?”

“我想打仗……”汤云冒了一句,“人家说,好马不吃回头草……”

“祝你胜利回来!”我双手把酒碗端给他。

汤云喝了一大口酒,抹了抹嘴,问:

“团长好吗?”

我点了点头,不知如何回答。

“团长……唉,身边的人都走了……”汤云叹了一口气说,“段九儿、我、还
有——”他用询问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我从汤云手中接过酒碗,低头让通信员倒酒,再没有抬头看他。

“再见!汤云……”我轻声一句,低头从他身边离去……

当晚九点三十分,屈连长率三连隐蔽向潜伏地域开进。同时,我方阵地向敌阵
开始了炮击,敌人也很快开炮还击——在双方炮战的隆隆声掩护下,一团两个连顺
利进入潜伏地域。

炮战中,我们小分队被营部通讯员领人指挥部的坑道休息。坑道很大,可容纳
数百人。这里设有一、二营联合指挥部和团前线指挥部,还有担任二梯队的攻击连
也在这里休息。相比洞外的闷热,洞里倒是阴凉,但更潮湿。通讯员把我们领到一
个岔洞,大概有几米进深,让我们在这里休息。打开手电一看,靠洞壁两侧铺了好
几层狗皮褥子。在朝鲜两年的经验告诉我们:这些坑道里防潮的狗皮褥子,各个换
防的部队都铺用过——撤离的部队没有带走它,新上来接防的部队再铺上一层……
层层狗皮褥子里,爬满了越冬的虱子跳蚤和臭虫。而且,我一见到坑道里的狗皮褥
子,总是联想起入朝前,在安东附近遇见打狗的情景——眼前就仿佛跳跃起成百上
千只黑狗白狗黄狗,被追赶、吊杀、剥皮……

为了躲避虱子臭虫,我们几个女队员找来些空炮弹箱子码放整齐,铺上雨布打
开背包,几个人挤到一起躺下。男队员们则不顾什么虱子不虱子,把背包往狗皮褥
子上一撂,枕着背包倒头大睡。

“喂,苦夏!”春红躺下后,在一旁捅了捅我,“你猜猜,屈连长为啥不让咱
们给战士戴大红花?”

“这……”我一时答不上来。

“是怕红花暴露目标,不利于潜伏吧?”刘冬茹一旁插话道。

“不完全是……”春红说,“你们注意到没有?三连战士们大部分都换了新军
装……”

“是呀……”春红这一说,我也意识到了,“平时,战士们在坑道里穿的尽是
破军装,露胳膊露肉的——今晚穿得整整齐齐的……”

想到这里,我心头不由一紧!

“为啥呢?”刘冬茹翻了一个身问道。

“为啥?怕回不来呗!平时再舍不得穿的新军装,这时候也都上身了——有经
验的人看见这个,就知道这一仗是恶战、死战……”春红蛮有经验地说,带着惋惜
的口气。

“那这跟戴红花有啥关系呢?”我问她。

“想想呀?这红花,咱们叫啥?”春红反问我一句。

“光荣花呗!”刘冬茹又替我回答。

“那战士牺牲叫什么?”春红又问。

“光荣……”我刚把这两个字说出口,赶紧住了口,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

“明白了吧?”春红说罢,轻轻叹了一声。

明白了,明白了……我们谁也没再言语。这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飘浮
在一片光荣花的红海洋里……渐渐地,红花变成了流淌的鲜血,鲜血汇聚成河,将
我一点点淹没……我在血海中拼命挣扎,呼救……当我奋力浮出后,看见一个人向
我漂来。是个人头,在血水的漂浮下向我移动。近了,是一张美丽的生动的让我熟
悉的脸——是李春红!春红姐——我大叫一声,扑上去抱住她——却把她的脸一托
而起——原来只是她的头!我惊骇地大叫一声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双手正紧搂
着春红姐的脖子!

春红被我的惊叫声唤醒,奇怪地问我:

“怎么了苦夏?梦到啥啦?吓成那样?”

“我梦见你了,春红姐!”

“梦见我什么,怎么了?”她问。

这时,我内心莫名其妙地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害怕这预感会被验证,因而
摇头不语。

我只是紧紧地搂住春红姐,和她头挨头、脸贴脸,久久没有分开……

早上,在坑道里跟部队一同开饭——战争时期,我们执行任务,不论走到哪个
部队,逢到开饭时候,不用介绍,不用客气,从挎包里取出饭碗就盛——你尽管放
开肚皮吃,没有人来盘问你是哪个部队的。到金城反击战时,由于运输情况大大改
善,前线的供应也好多了:罐头、香烟、各种晶牌的酒,甚至还能喝到罐装的啤酒,
这在一年前还是难以想象的。那天的早饭,坑道里的连队搞得很丰盛:肉罐头、菜
罐头、鱼罐头、榨菜罐头,一堆堆码在那里,随便开启食用。主食是馒头、稀饭。
大伙儿吃得很香。连人夏以来胃口一直不好的我,也就着榨菜喝了一碗米粥,吃了
小半个馒头。

早饭后,宣传股张股长来找我们,说奉团长政委之命,要带我们小分队后撤,
到团绑扎所去——战斗打响后,让我们在那里帮助救护伤员。

在去往绑扎所的路上,张股长告诉我们:潜伏的两个连队一夜平安无事。就是
天亮以后,敌人工事里出来两个人向北坡下走,接近三连潜伏地域,让翟团长担心
起来——拿望远镜死盯着——差一点就让狙击手开枪了——那两个敌兵却蹲下解手,
翟团长才长出一口气。团前指已做出应对意外的准备:一旦潜伏部队暴露,立即执
行第二套作战方案一以猛烈炮火轰击敌阵,潜伏部队展开对敌阵的强攻。

“最难熬的是白天呀……”张股长抬头看了看太阳,“你瞧,这才上午十点不
到,日头就跟大火烤似的……”

……团绑扎所设在距前指侧后西北方向几里远的一条河谷里。

一条清澈的小河淙淙流淌。河岸一片茂密的杂木林,林间空地上搭着些帐篷。
一些医护人员忙忙碌碌地收拾手术器械、架设伤员的床铺。战斗中,伤员运到这里
后,要迅速进行手术处理和包扎,然后分批向后方转运。因此,这里既是伤员的救
治包扎地点,又是伤员的转运站。

张股长把我们带到这里后,找绑扎所的负责人做了交待,然后和我们告别:

“记住,北山战斗一结束,总攻开始前,你们赶回团指挥部——这是团长政委
交待的……”张股长叮嘱春红和廖沙,“现在,我得跟你们分手了,我另有任务…
…”

“张股长,我们以为你能领着我们干哩!”春红说,“你在,我们就有主心骨
了!”

“不行呵!团里让我到后边去接新兵——这仗小不了,没有新兵补充可不行!”

——我们和张股长握手道别,想起秋季防御战在一起的情景,大家都有些恋恋
不舍。

张股长向北走远后,还停住脚步,返身向我们招了一次手,然后拐人一条岔道,
隐入山林——从此,我们再没有见到他……战后,我们得知了张股长牺牲的消息:
他是在接新兵返回前线时,在淮阳以南遭遇敌机轰炸,不幸身亡。当时年仅二十五
岁!

七月十日——我们在等待中度过。

那是漫长的一天——因等待和焦虑而显得漫长;因酷暑闷热而显得漫长;因为
漫长而更显得闷热难耐……

下午,绑扎所诸事准备就绪,只等战斗打响后展开对伤员的抢救。晚饭后,在
临战前的寂静中,我们小分队几人来到林边小河旁洗涮、休息。

“天哪!好舒服——”刘冬茹仰面躺在小河旁的草地上,把刚刚在河水中浸涮
过的湿毛巾盖在脸上,享受着片刻的凉爽。忽然翻身而起,一把扯掉脸上的毛巾,
说,“不行!咱不能太舒服了,太舒服就对不起在大太阳底下草棵子里潜伏的连队
战士们!”

“你老老实实歇会儿吧!”李春红说,“有你报答连队战士的时候!等紧张起
来那会儿,只怕你连喘气都找不到工夫!”

“大家听好,我得提前唠叨几句——”廖沙抽着烟卷,开口道,“我估摸着,
这一仗,很可能是停战前最后一仗了——能参加这一仗是咱们的幸运……不过,大
家要注意安全,注意保护自己,千万别麻痹大意……”

“行了行了——”刘冬茹抢白他一句,“说了多少遍了?说点吉利的行不行?”

——自从1951年冬天朝鲜寡妇朴京淑由上图面寻找到谷山休整地,专程探望廖
沙,并为他带来一大篮栗子,但是廖沙避而不见——却因此暴露了他与朴之间的暧
昧关系,因而受到降职处分之后,刘冬茹和廖沙之间的关系降到了冰点。现在一年
半过去了,随着不断更换环境、执行新的作战任务,往事已渐渐淡漠,刘冬茹已由
对廖沙的不理不睬,到开始有说有笑了。只是没有恢复从前那种蒙蒙胧胧的恋爱关
系。也许是廖沙自知错在己方,对刘冬茹倒是一直低眉顺眼,不时地讨好。
听到刘冬茹不买自己的账,廖沙苦笑道:
“好好,不说了,多提醒几句总没大错吧?谁让咱是老兵呢,有这份责任呀是不?”
“唱个歌吧?”李春红提议。“唱起歌儿时间过得快些……”
“那唱硬的软的?”廖沙故意装傻。
“废话!”刘冬茹瞪了廖沙一眼,“当然是软的,软的飘得远,能飘到潜伏的草丛里,三连战士们能听到……”
于是廖沙解开从不离身的手风琴的布套,把琴带挎到肩上,手指像小鸟翅膀一样欢快地扇动,琴箱里流出一串悦耳的音符……
我们和着廖沙的琴声唱起了动听的歌儿,你一首《桔梗谣》,他一首《延安颂》……最后是刘冬茹唱了朝鲜民歌《阿里郎》:
哎哟——
阿里郎,阿里郎哟,
阿里郎山岭我要越过,
情人你若是丢弃了我呀,
走不到十里远脚就生病。
哎哟——
阿里郎,阿里郎哟,
阿里郎山岭我要越过,
前面那座山就是白头山,
月亮升,星星闪,太阳高照。
当刘冬茹唱完最后一句时,用怨恨的眼神狠狠地向廖沙一瞥,廖沙对此意心知肚明,默默地别转头,眺望西边的落日。
大家都唱了歌,惟独赵玉林双手抱着后脑勺躺着,沉默无语。
我们知道他又想起了吴静,却不知该如何劝解。让他唱歌,他不是摇头说不想唱,就是干脆装没听见。
于是大家便在草地上坐着躺着,随意聊起来,希图让赵玉林参加谈话,转移他的思绪。
李春红先挑了话头,她眺望着殷红的落日,若有所思地说:
“看,太阳落山的方向,越过大海,就是咱们的祖国……你们说说,打完仗,咱们胜利回国,你们都想干啥?”
半天没人言语,似乎都陷入了思索。
“我想回天津,上音乐学院……”刘冬茹先冒了一句。“你呢,春红姐?”
“我也想上学……不过,我的年岁偏大了,”春红笑道,“只怕得结婚成家,相夫教子了。”
“你呢,苦夏——你怎么打算?”刘冬茹扳着我的肩膀问道。
我摇了摇头,不知如何回答。想到我和翟玉祥的关系,心中就像缠了一团乱麻。不过,我不想扫大伙儿的兴,想了想便说:
“我也想上学,将来如果可能的话……”
“王林,你呢?”刘冬茹又问王林。
王林摸了摸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还真没想那么远,我只想打完这一仗,弄个快板诗,名叫《敌前潜伏》……”
“那你现在想想——胜利回国后干什么?”刘冬茹追问。
王林看了看我,忽然开口道:
“我看苦夏姐的,她干啥我干啥……”
王林的信赖让我心头不由一震!我扭头向他望去,见他清澈的双目中满含一片纯情!
“你咋这么说话!”廖沙笑着挖苦王林,“你苦夏姐赶明儿怀个大胖小子,你也……”
众人不由失声大笑!
笑了一阵,忽然发现赵玉林仍然躺在一旁默默无语。大家静下来,面面相觑。
刘冬茹上前推了推赵玉林,问他:
“玉林、玉林,大伙儿问你呢——”
“问啥?”赵玉林转过脸来看着刘冬茹,一脸茫然不解。
“问你,打完仗,胜利回国后,你想干啥?!”刘冬茹大声在他耳边喊道。
“打完仗?回国?……”赵玉林喃喃道,又摇了摇头,“打完仗,咱们一回国,就把她一人留这儿了,她永远回不去了……”
听到赵玉林的回答,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说什么好——谁料到这种结果?
于是当晚大家郑重相约:胜利后,一定陪着赵玉林去寻找吴静的墓地,去看望从1951年秋季防御战时与我们分别的战友……
“天黑了!”——后来李春红轻声说了一句。
大家不约而同眺望西方:紫黛色的山峦正将西天最后一抹残霞吞尽——夜色和着夏日的雾气将天空涂染上深色。最早亮起的星星已在夜空中灿烂地微笑。
“天黑了——天黑了——”大家都欢呼起来!连赵玉林也露出了欣喜的笑脸。
天黑了——意味着潜伏部队已度过了最难熬与最危险的时候,意味着潜伏战术即将成功,意味着攻击时刻即将到来!——惟有对胜利的渴望能让战友的心在一起跳跃!

第十五章
在东方熹微的晨光里,我仿佛第一次发现,他的面容竟是那样年轻俊美
当晚攻击北山的战斗进展出奇地顺利:晚八点三十分开始炮火准备——狂风骤雨电闪雷鸣般的炮击持续了十分钟,之后潜伏部队一跃而起,迅速冲击……急雨般的冲锋枪和手榴弹声从北山方向传来,敌人一、二、三号阵地相继被攻克。最后,
九点三十五分,三连又胜利攻占了敌人北山主峰的四号阵地——随后信号弹升空,宣告北山阵地已经被我完全占领。
那时,绑扎所附近人头攒动:运输连、担架连以及朝鲜群众组织的担架队已经开始向北山方向赶去。人们交头接耳,兴奋地相互传递着刚刚听到的胜利喜讯。
我们小分队几个人非常兴奋,望着信号弹在北山上空升起,我们高兴地跳了起来。我们数着信号弹:一发、两发……四发红色的!一发白色的!胜利啦!攻上去啦!我们欢呼起来。
“敌前潜伏——成功啦!”王林大喝一声,冲着廖沙叫嚷道,“要是让我也去潜伏,那回来我的快板诗就……”
“先别太兴奋——”廖沙挥手向下压着,抑制大家的情绪。“攻上去容易些,防守可难——困难还在后头哩……”
廖沙说得对。在对北山攻击的战斗中,由一连三连两个连进攻,但配属火力支援的炮兵却足足有五个营!这样强大的火力,足以把北山敌阵地的工事摧毁,加上潜伏部队的突然攻击,所以迅速拿下北山应该在意料之中。问题是,北山对敌人与
对我方一样,都是争夺的要点,谁也不会轻易丢弃的。
后来,在廖沙和春红的催促下,我们按捺着兴奋心情,到篷布下休息。准备抓紧时机好好睡一觉,到明天好精力充沛参加抢救伤员。
但是凌晨三点多我们就被隆隆的炮轰震醒了。夏日天亮得早,三点多钟天色已经蒙蒙亮了,敌人开始了对北山阵地的疯狂反攻。
伤员也陆陆续续送下来了……到天大亮之后,如洪水下泄一般,伤员大批被抬来,一时间,绑扎所所有的篷布底下和附近树林里,躺满了伤员,随处可见一滩滩的鲜血,到处是伤员的喊叫和咒骂——那些因伤口的剧痛或因实施截肢的疼痛引起
的撕心裂肺般的叫喊声此伏彼起,令我感到恐怖,头皮一阵阵发麻……
午后,听说阵地上许多伤员运不下来——团和营的卫生队救护人员也伤亡不少,人手不够。伤员滞留在阵地上,在敌人猛烈的炮火下不是二次负伤就是被炸死。听到这个情况,廖沙和李春红商量,决定让女队员继续留在绑扎所,而他则带着赵玉
林和王林上阵地去,帮助抢救伤员……
骄阳如火,空气开始燥热起来,伤员身上散发出的血腥气在闷热的天气里越来
越浓重,熏得我头昏脑胀的。我强打精神,护理伤员:从附近林子里折来许多松树
枝叶,分发给伤员,让他们用松枝的针叶当蝇甩子用,来轰赶那成群的闻着腥味往
伤口上爬的苍蝇;装一把水果糖在衣兜里,哪个伤员叫喊咒骂就朝他嘴里塞一块糖
;用自行车内胎的气门芯当吸管放在水碗里,递给喊渴的伤员,让他一点点吸水喝
——怕喝多了伤口流血过多……哪个要拉,哪个要尿都忙着去招呼……

树林里躺满了伤员:有的等待手术处理,也有经过处理包扎的等待运走……有
一个头发黄黄打卷的小伤员,嘴里不住地冒血泡儿,胸脯剧烈起伏着,双目紧闭;
另一个年纪差不多的小伤员是个小司号员,老是可怜巴巴地瞅着我,眼里总有泪—
—给他嘴里塞块糖,擦干他的泪水,过一会儿再看他,依然是眼泪直流,令我心里
直发酸……

下午,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王林竟然负了重伤,奄奄一息地躺在担架上
被抬下来!

当时,刚刚抬下一个烧伤的战士。很年轻,浑身衣服烧光了,赤裸着烧伤的身
子,躺在担架上好像一截油亮的焦木。他听见有女的声音,害羞地两手捂着大腿根,
说啥也不下担架。我和一个女护士劝他,说,你别害羞,就拿我们当自己的亲姐妹
吧,赶紧清创上药,别耽误了……说了半天,他还是闭着眼,两手紧捂着大腿根儿。
后来,一个年纪大些的女医生喝了几句:“怕什么?打仗不怕死!烧成焦炭了都不
哭!还怕露那个东西?不就是个撒尿的玩意儿吗!哪个男的没有?你以为是啥稀罕
东西,还怕看丢了不成?”

——这么连说带骂的,总算把那个伤兵抬下担架,给他身上消毒抹药裹纱巾—
—倒真是个好样的,居然咬着牙没喊一声疼!

在处理这个烧伤战士之后,一个女护士跑来找我,说是有个伤员要找文工队的
苦夏,我急忙赶到另一个手术篷子下,就这么见到了奄奄一息的王林!

他是被炮弹皮划破右边腰部,伤了肝脏,腹内淤血被抽出来,足足用大号针管
抽了十几管子!脸白得像纸一样!

我赶到时,他的伤口已经过处理:照例是简单的清创和伤口缝合包扎——之后
等待向后方转运。

——我悄悄向医生打听王林的伤势,医生——一位刚刚一上午为好几个断腿的
伤员做了截肢——望着一条条锯下的腿麻木得毫不皱眉的络腮胡子医生看了看我,
摇了摇头。

“能救过来吗?有救吗?”我哀求似的追向。

“能挺到明天早晨或许……”他面无表情地说,随后又是摇头。

我让人帮着把王林抬到树林稍远处一棵大柳树下,然后找来春红和刘冬茹。

王林处于昏迷状态,在我们的轻声呼唤中,慢慢睁开了眼,嘴角微微露出一丝
笑意——或许是见到我们感到了些许欣慰。

“水……喝……水……渴……”他双唇嚅动着,艰难地吐着单字,声音轻得若
有似无。

我把一碗清水插进一根长长的气门芯,将气门芯的一端塞到王林口中让他吸—
—他努力用力吸,但是吸不动——他连吸口水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去找个小勺来!”刘冬茹说。

“不用了!”我一摆手说,“我喂他……”

接着我便端起碗喝了一大口,俯在王林身旁,嘴对嘴地把清水喂到他的口中…
…在我与他双唇轻触之际,我感到了他微启的双唇在抖动着,他的双眸凝视着我,
又渐渐合上,眼角溢出晶莹的泪珠!

喝了些水之后,王林好似有了些精神,便在我们的追问下,断断续续地讲了他
负伤的经过。

原来,在通过北山前方几百米开阔地带时,他们三人利用敌人炮弹爆炸的间隙
迅速穿越——王林在跳人一个炮弹坑时,踩翻一块石头崴了脚脖子,疼得厉害,走
路一跳一跳,伤脚不敢沾地。见他跟不上,廖沙便让他返回去包扎伤脚,自己和赵
玉林越过封锁线上了北山阵地……王林返回途中,由于崴了脚行动迟缓,听到炮弹
要落下,却跑不动;刚站起来没走几步,炮弹又呼啸而来——王林被弹片击中后,
爬了一阵,流了很多血,后来总算遇到两个救护员,才用担架把他抬到绑扎所……

听了王林的讲述,我们又开始为廖沙和赵玉林担心起来——他俩到底怎么样了?
为什么一直没再回到绑扎所?就是抢救伤员,也应该把伤员抬回后边呀!

刘冬茹提议,到北山阵地去找——我们可以一边做战场救护,一边寻找廖沙和
赵玉林。李春红考虑了一下,决定还是再等等看。

毕竟,她是小分队的队长,责任在肩。不但要完成任务,还应注意队员们的安
全。

“……廖沙队长有经验,不会出什么大问题……这边也缺人手,王林又伤成这
样……再说,咱们离开这儿,万一廖沙他们回来找不到咱们,又得着急,搞不好成
了你找我,我找你的,在战场会造成无谓的牺牲……”

入夜后,北山方向枪声渐渐停了下来,而炮声仍然时断时续。

廖沙和赵玉林不见归来,王林的情况愈益加重——长时间昏迷不醒,而且发起
了烧。

我用湿毛巾为他擦去额头的汗,守在他身旁。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他年
轻而失去精神和光泽的面部。他光着的头——战前刚刚剃过——顶部隐隐约约显出
几个斑点。我用手轻轻抚摸他的头,摸到六个硬硬的痂点。我知道,这便是他小时
候当和尚时受戒后留下的痂痕。

“唉,小和尚呀小和尚——王林,我的好兄弟……”我默默地为他祷告,“你
既是佛门弟子,菩萨该为你护佑,保你平安……”

夜里,我躺在王林身旁休息。树林里不时响起伤员的痛苦呻吟……我不时起身
探看王林——我是多么希望他能哼出声来呀!喊疼、喊渴、骂娘……哪怕是痛苦的
惨叫——只要证明他还有生气,就有存活的希望。但是,王林像死去一样一动不动,
安静得可怕。

惟有仔细观察,才可发现他的喉结下方有轻微的翕动……

天蒙蒙亮的时候,北山方向又响起了隆隆的炮声!敌人又开始了对北山的争夺
战。剧烈的爆炸声霹雳似的响起,从几里外传来,震得树林的叶片簌簌直抖。

炮声中,王林苏醒过来,让我惊喜万分!

“王林!王林!”我俯身看着他。

“姐……”他清晰地吐出这个字来,让我两眼不由得潮湿起来。

“哎,姐在呢——”我亲切地看着他,“姐一直在守着你……”

“炮……北山……”王林喃喃道。

“北山阵地在咱们手里!”我大声告诉他,“你放心吧,胜利是咱们的!”

王林听后微微笑了。

“姐……我要走了……我要出家了……我舍不得姐……舍不得你们……”王林
似乎拼尽最后的力气在述说,声音极低极弱,但我听得清清楚楚。

“别,王林,你年轻有希望——医生说,你能挺到天亮就有救。这不,天亮了
……”

“我要出家远走了……姐,你多保重吧,我要上路了……”王林说着,露出微
笑。

“再这么说,姐要生气了!”我嗔怪地拍拍他的脸,安慰他,“天亮后,等后
边担架队上来,把你送到后方医院,送回国……”

王林听后微微摇头,闭眼休息片刻。

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双眸凝视着我,许久没有移开……

“姐,我……”他吃力地吐着单字,大口喘息起来。“……我,最后,求你…
…”

“你说吧,”我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要姐能办到的,姐都答应,舍命也行!”

“我,渴……”他依然深情地望着我。

于是我立即取过放在一旁的军用水壶,旋开壶盖喝了一大口,像昨天那样俯身
嘴对嘴地喂他水喝。

喝了几口,我停下了——我担心,喂多了水,会使他的伤口过多流血……

但是,王林双唇仍然微启,一副饥渴待饮的样子。

“别喝了,喝水多了不好……”我拧上壶盖。

“不,我,渴,我要,要……”王林双目凝望着我,用生命最后的能量,燃烧
起眸子里的一片纯情!

这时,我明白了他要的是什么,他渴望的是什么!

还能有什么选择呢?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缓缓低下头,低下头,在他年轻而
渴求的双唇上落下一个热吻……这虽是一个轻吻,但却炽热,而且,我感到了他心
灵的回应,这使得这个接吻成为一个长长的、真正的热吻……

——当我结束亲吻,起身梳理额前的乱发时,我看到他双目微合,脸上显露出
一丝宁静而满意的微笑;一霎时,在东方熹微的晨光里,我仿佛第一次发现,他的
面容竟是那样的年轻而俊美!

十二日上午,北山争夺战更加激烈——运来的伤员已不止一连和三连的,也有
二连和四连、五连的——这说明,一个海拔一百五十多米的山头,在双方争夺的攻
防拉锯战中,已经拿上去了五个连队!

问题是,对伤亡人员的后运以及治疗和掩埋远远赶不上阵地上人员成批伤亡的
速度,上边的伤亡人员运不下来(到后来就只顾先运送伤者了),而运到绑扎所经
过简单必要的救治后的伤员却又运不下去,致使河边树林里排满了横躺竖卧的伤员
……

快到中午的时候,廖沙和赵玉林终于回到了绑扎所。二人放下抬伤员的担架,
大喊着找到我们几个,询问王林的下落。我告诉他们王林负了重伤,已经过初步治
疗包扎等待后运。二人稍稍放了心,便让我们找来几个冷馒头,泥手抓着便大口吞
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告诉我们,他俩上了阵地后,发现激战中不但人员伤亡减员大,
而且弹药供应不上,于是就主动从伤亡人员身上搜集弹药,集中起来送给堑壕里的
射手。在敌人停止进攻的时候,二人便返回山下我方坑道,为阵地上运送弹药。直
到今天上午新增援的五连上了阵地后,二人才找机会返回绑扎所与我们沟通情况。

看到他二人狼吞虎咽吃馒头的样子,并且浑身上下已被汗水硝烟灰土搞得污痕
斑斑,军衣或裤腿多处撕破,我们已想见战斗多么激烈,不过,我们还是没有料想
到北山战况的危急程度:据廖沙讲,一团原来的任务是,十月晚拿下北山阵地,坚
守一天一夜,到十一日晚轿岩山总攻发起时算完成任务。但是情况有变——总攻时
间推迟到十三号晚上(以后才得知,总攻推迟两天的原因是有一个军的作战参谋投
敌,将我方攻击时间和作战方案暴露),要求一团必须死守北山阵地,坚持到十三
日晚。为此,师指挥部特将配属增援的友军一个营调配给一团。当时,一营已基本
打光了;二营还剩一个六连;只有三营完整。但是,三营原定总攻时作二团的助攻
策应,翟团长不愿动用,一心想让一团能有力量参加总攻作战。如此一来,兵力更
显紧张。一营二营的机枪连都当步兵使用了;昨夜,二营把追击炮连也当步兵派上
了北山……山头几个阵地上,敌我双方弃尸累累,消耗了大量兵力……

“现在,翟团长手上只剩一个六连和配属的友军的一个营兵力了……”廖沙告
诉我们,“而坚守到明天晚上则是死命令!”

“军令如山哪!”赵玉林担心地说。“听说,团前指的人都配了长枪——到最
后时刻,翟团长准备带人亲自上去!”

“那太危险了!”我失声惊叫起来,“一旦团长伤亡,那谁来指挥?”

“别太担心——翟团长打了多少年仗,有他就有办法……”廖沙满有信心地说。

“那咱们也上去吧?送弹药,救伤员,尽自己的责任吧!”刘冬茹激动得双目
放光。

“对,我们也上去!”我也握紧了拳头。

“不行,你们上去,太危险!”廖沙不同意,“还是留在绑扎所吧,我们上阵
地……”

“说什么危险?打仗还能没危险?”刘冬茹坚持说,“死伤了多少战士,我们
怎么能怕危险呢?”

“说得对,谁的命不是命?”我赞同刘冬茹的意见,“我们也要上阵地!”

“这样吧——”李春红最后说,“咱们小分队还是一起行动好,只你们两个上
去,我们又要担心……不过,咱们等把王林送走,再帮着料理一下送来的伤员,等
傍晚或夜里上去,那会儿敌人停止了进攻,上去容易些……”

“那好吧——”廖沙终于同意了。“不过到时候一定要统一指挥,行动迅速…
…”

的确,春红是小分队队长,她的意见廖沙也不好反对。再说,小分队确实应该
一起行动。

“到时候听廖沙统一指挥!”春红做了这个决定,显示着她对廖沙的充分信任。

“那咱们赶紧去看看王林吧?”赵玉林提醒廖沙,“伤得很重吧?”他又问。

“伤势很重……”我说,“早晨我给他喂过些水,好像精神好了些……昨天医
生说,要是能挺到今天早上,或许有救……”

“半小时前我刚去看过他,昏睡着,我没叫醒他。”李春红说。

正说着,就听见有人“喂喂”地喊叫——只见一个女护士急急跑向我们,双臂
张开似要拍打空气一般,边跑边冲我们喊叫——

“喂——那边那棵大柳树下那个伤号——年轻光头那个,是你们文工队的吧?”

“是呀,怎么啦?”我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感到不妙。

“快去看看吧——怕是走啦……”

大家赶快向王林躺着的柳树下奔去,心里都明白:女护士说的“走啦”,并非
指伤员被转运走,而是指伤员咽了最后一口气,向人世最后告别,完成了由重伤者
到烈士遗体的转变过程……

——大柳树下,王林静静地躺在树荫里,一脸的宁静和安详,嘴唇微启露出两
颗门齿,嘴角残留着一丝欣慰的笑意,似在向小分队的战友们告别:“喂,你们都
来啦?别为我难过,我挺好的。再见了战友……”

王林走了——真的出家远行了。

我们强忍着悲痛,含着眼泪整理了他的遗物;为他扣好军衣钮扣,系好鞋带儿,
并把军帽端端正正地戴在他的头上。

在不远处埋葬阵亡者的山坡上,我们找了一处挖好的坑穴,将王林的遗体掩埋。

离开时,春红带领我们向王林的坟墓三鞠躬致哀,做了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
她代表小分队战友向王林最后致辞:

“安息吧王林——我们的好战友!你为正义事业而死!为中朝友谊而死!为革
命战士的荣誉而死!我们永远怀念你!我们发誓要为你复仇:今夜我们将奔赴北山
阵地,履行一个志愿军战士的职责,完成你未竟的事业!永别了——王林,亲爱的
战友!”

掩埋了王林的遗体,我们擦干眼泪,投入了包扎所紧张的救护工作……当夜,
我们小分队上了北山。

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王林烈士的灵魂在暗中护佑我们——十二日夜里,我们
在敌人密集的炮火封锁中为运送弹药和救护伤员,三上三下北山阵地,小分队居然
再无伤亡,连轻伤挂彩的都没有。

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最后把原因归结为:是王林这么一走,为小分队的战友
把伤亡的危险都带走了!

……最后一次把弹药送上北山阵地已是十三日凌晨。天刚见亮。敌人当日最早
的一次进攻已被击退,硝姻和晨雾包裹着阵地,到处是灰蒙蒙的——残破的掩体工
事里,战士们一身泥污在修补掩体,也有的在从伤者或死者身上收集弹药。坡下敌
我尸体杂陈。晨风送来了隐隐的尸臭味道,这让人想到了正值盛夏,尸体经不住白
天烈日暴晒。

我们上的是三号阵地,正是三连防守的地段。灰蒙蒙的硝烟晨雾,阵地上影影
绰绰的战士,使我想起1951年秋季防御战时,为送弹药我初次上阵地的情景。但是,
三连的战友们呢?

廖沙说,三连负责防守的就是三、四号阵地,西侧一、二号阵地属一连防守。
但是,两天两夜打下来,三连剩下的人越来越少,便把防守地段大部交给增援的连
队,不过,三连仍在协同作战……

一处炸成碎石堆的山岩旁,两具尸体一侧,斜靠着一位负伤的士兵——他光着
膀子,军衣甩在一旁,两手抓着地上灰土向肚子上填,试图把肚子上伤口的血止住,
但是并不见效:血从伤口处依然泉涌一般流出,他只好抓一把泥土死死按在伤口上
——手指上沾满血与土和成的泥。

我们惊叫着喊他别填土,会感染的!他却无动于衷,斜了我们一眼,又抓一把
土填在伤口处。见此情景,廖沙赶紧上前,刘冬茹递上绷带,二人替他匆匆包扎,
之后将他抬走。

前边又有一个断腿的伤员在呻吟——李春红上前去为他包扎处理。

赵玉林走在前面,忽然向我招手。我赶过去后,看到了三连的战士刘富贵!他
双手紧握着腹部,从手下流出一截肠子,血流了一地。他仰靠着一截树桩,两腿成
八字分开,血从腹部流出,在他两腿间凝成一滩!

他平静地望着我,示意我从他敞开的军上衣兜里掏出一张纸片。我照着办了,
两手紧张地哆嗦,心头也一阵一阵紧缩。

“这是我家的地址——我不行了——”他断断续续地交待,“上个月接到我娘
一封信,让人代写的,给我说了一门亲……替我回封信,告诉家里我是战死了,亲
事拉倒吧……”

我小心地把写着他家地址的纸片折好,放进衣兜里。我向他点头示意,做了承
诺。

之后他把头转向赵玉林:

“兄弟,该你了——帮我一把吧……”

他腾出一只手——伤口处因手的离去又流出一团肠子——把身旁的步枪向前推
了一把,又缩回手,把流出的肠子填回肚里,依然用手按着。

“给我补一枪吧,求你啦兄弟……”

“不不……”赵玉林惊骇地叫道,向后退了几步。

“我们抬你下去,到绑扎所吧?”我说。

“没用了——”他摇头,随即双手松开,伤口翻开处,一团肠子如决口的水一
般流泻下来,挂在两腿之间!腹腔里,一块紫红色的肝脏堵到了伤口处。

在我的惊叫声中他又从容地把肠子收回。

“怎么回事?女的上来了?”有人喊。

是屈家礼连长!他循声找来——左臂负了伤,用绷带吊着,右手拎着手枪。

我注意到,屈连长的伤臂手腕处,一块手表放射着夺目的金属光泽。

“是你们,怎么回事?”屈连长问。

“我们……抬他,他让我,不,不……”赵玉林结结巴巴地说着。

屈连长看了看刘富贵,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踢了踢刘富贵脚上裂了口的胶
鞋,说:

“来吧,咱俩换换鞋吧!”

刘富贵摇摇头,喘了一口气说:

“我用不着好靴子了……我只要给我补一枪……”

屈连长把自己脚上的一双绿帆布面的翻毛单靴脱下来,换在刘富贵的脚上。

“穿上新靴子走吧……你小子早想弄一双军官的靴子,这我知道。你穿上它,
就是军官!别看只当了两天代理排长……”

换完鞋子后,屈连长又问了问刘富贵还有无后事交待,之后,让刘富贵闭上眼,
抬手朝他心口开了一枪。

“这这,怎么下得了手?”赵玉林大惊失色,质问道,“为什么不让我们救他?”

“为什么?呸——”屈连长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为了让你知道球毛捋不
直!”

“你,骂人!狠心朝自己的兵下手!”赵玉林又气又怕,脸色煞白。

“当兵的就是这个命,用不着谁可怜!”屈连长挥着手枪喊,“滚吧!要救人
就得明白哪个人还有救!”

屈连长转身离去。又停下,回头看看我,从他受伤的左臂手腕上取下那块手表
交给我。

“拿着吧,替我把这块表还给翟团长吧,告诉他,这可真是上好的货色,不是
我打掉了胳膊戴不成它了——我还真想让它在我的手腕上漂漂亮亮再走上几年……
不行了,怕是用不着了,谢谢团长吧!”

我默默地从屈连长手上接过手表,觉得手表又凉又沉,好似比平常的手表分量
重得多。

“告诉团长和指挥部的同志——”屈连长边走开边大声喊,“一会儿我要带人
去夺回四号阵地主峰──那头表面阵地敌人占了,可是汤云他们几个还在坑道里守
着——都是我三连的弟兄!我们要把阵地全部夺回来,完整地交给友军增援部队!
我们一定守到天黑,守到总攻发起以后!”

屈连长吼叫着,挥着手枪消失在灰蒙蒙的雾霭里——他的离去的背影是留在我
记忆中的最后的形象。

当我们第三次从北山抬着伤员下来后,团前指派人来找我们,说翟团长知道文
工队的人上了阵地,特来传达命令:目前北山阵地战斗异常惨烈,文工队的同志只
能留在绑扎所,决不允许再上北山!我们急着问来人打听北山的情况,得知三连已
经夺回了四号主峰阵地,而且,友军的增援营已经开上来。在此之前,翟团长将手
中仅剩的六连抽出两个排,冲上了阵地增援,要求坚守到中午十二时,然后全部移
交友军部队。

听到这些消息,我们稍稍安下心来。

但是下午三点多钟,传来了坏消息——

团司令部的魏参谋骑着一匹黑马旋风似的奔到绑扎所,铜锣似的嗓门吆喝起来
——由于马儿的跳跃和他的紧张,声音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显得断断续续——

“……咱们的指挥所被炸啦——上下坑道口都堵啦,三百多人捂里头啦……绑
扎所,你们的人赶快,去抢救哇——快去呀,他妈的咱们三百多号人……”

呼啦一下——团绑扎所的医生护士们像马蜂炸了窝,各自去找急救箱、抬担架,
嚷着喊着向前指挥所方向奔去。

我们文工队几个人急忙上前喊魏参谋,向他打听团长的情况,有没有捂在坑道
里;魏参谋勒着马,在河边打转儿,大声告诉我们:

“团长我们几个到前边去,领增援的部队看出发线路,才没捂里头!不过团长
急眼啦,见谁骂谁!中午友军增援那个营,上去两个连支援阵地——还没到北山,
路上就给炮拍掉一少半!剩下的上去,守了三个小时不到,都快打光了……团长又
命他们最后一个连上去了……他们营长没料到打得这么苦,急得掉泪了!唉,赶快
去指挥所救人吧——”

魏参谋叫喊了一阵,掉转马头飞驰而去。我们追着他奔去的方向,一溜小跑向
指挥所赶。

我们赶到指挥所驻扎的坑道,那里早已乱成一团:呛人的硝烟还没散尽,人们
呼喊着扒开坑道口的堆积物,从里面运出一具具窒息而死的尸首……少数活着爬出
坑道口的人浑身被烟火熏黑,大口喘息着,胳膊无力地伸展着,由卫生员注射强心
针。

这是一团一、二营的联合指挥所,加上团前线指挥所,还有友军增援营的机枪
连以及各路勤杂人员总计三百多人!据说是敌人飞机侦查到目标,遂用重炮猛轰上
下坑道口——重磅炸弹在坑道口一炸,有毒的气浪便直扑洞里,除了洞口少数人沿
坑道的水沟爬出之外,其余人全部遇难!其中还包括师政治部下来了解情况的两个
科长!

令人诧异的是,距指挥部坑道口几十米处的断崖下,几匹骡马拴在哪里却安然
无恙,在低头专注地嚼食草料,仿佛附近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我认出,那些马
匹里有翟团长从前骑过的黄骠马。

不知是否黄骠马认出了我,远远朝我昂头嘶叫了一声,使我顿时生出一种久违
重逢的亲切感。

此时,翟团长已让人在断崖下骡马附近晌空地上驾设电台和电话,重新开设前
线指挥部。一些参谋人员在喊叫着,指挥坑道口附近的救护人员,让他们把伤员和
从坑道里搬出来的尸首迅速向树林里疏散……而脸色铁青的翟团长则威严地站立一
旁,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就连我和文工队的战友来到这里,他也不打一声招呼。好
似谁都没有看见一样。凡是一团熟悉翟团长的人,都知道此时团长正在气头上,没
事躲他远一点儿。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魏参谋从前沿打马而来,黑炭似的骏马嘶叫着,也掩不
住魏参谋铜锣般的破嗓门:

“团长——团长——最后增援的连没上去,滚回来啦——”

魏参谋的呼叫令我们都惊呆了,不由得停下手中工作,注视着眼前的一幕——

魏参谋策马到翟团长那里,离着两丈远就飞身下马,奔到团长跟前汇报:

“北山三、四号阵地告急啦!屈家礼战死了……汤云跟敌人同归于尽啦!增援
的两个连也快打光了,转入坑道——要求炮火控制山头!要求增援部队尽快上去…
…”

“不是还有一个整连刚刚上去吗?怎么回来了?”团长厉声责问。他指的就是
友军那个增援营最后剩下的一个连的预备队。

“没上去,让给打回来啦!他们连长牺牲了,指导员把人都给带回来啦……”

“娘的,他好大的胆子!他指导员呢?人呢?”翟团长低沉地咆哮起来,“把
他给我带上来!”

——这时,那个不知死的指导员正好送上门来了——他带着两个通讯员,斜挎
着手枪,一手摘下帽子,擦着长麻脸上的热汗。他是赶来向营、团首长汇报情况。

魏参谋回头一指来人,对团长说:

“就是他,是指导员……”

翟团长两眼冒火,大喝一声:

“来人呐,给我把他枪下了!捆起来!”

几个警卫员闻令扑上去,三下五除二给那个麻脸指导员下了枪,用绳子捆了起
来!跟来的两个通讯员见势头不对,吓得闪到一旁。

“你们干什么?凭什么捆我?你们他妈的胡整,我要告……”

麻脸指导员跳脚蹦着挣扎,操着一口冀东口音喊叫着,脖子挺得通红。

“命令你上北山接防——你把连队带回来干什么?谁给你的命令?”翟团长喝
问道。

“你们去试试——上得去吗?还没冲到北山脚,一连人让炮拍了一半!连长也
牺牲了!”

“我问你,谁给你的命令,让你把人给带回来?”翟团长黑着脸质问。

“不带回来都得拍死!回来再调整计划,不能硬冲硬上呀!”麻脸指导员争辩
着。

“调整你个屁!你违抗军令,擅自带队撤离战场——我要执行军法,枪毙你!”

众人一时呆愣了,片刻间死寂无声!

“都愣着干啥?”翟团长冲几个警卫人员吼道,“把他押那边沟里毙了!”

警卫人员押着麻脸指导员向沟里去。麻脸指导员跳着脚挣扎,绝望地喊叫:

“不能毙我!我不是你们军的干部!得征求我们首长的意见——我冤枉呀!救
命呀——”

……毙了麻脸指导员后,翟团长问魏参谋,这个连让麻脸指导员带回来多少人?
魏参谋说,大概九十来人,不到一百。这时,翟团长下了决心。他一字一句斩钉截
铁地说道:

“魏参谋,你立刻把这九十来人编成两个排,再加上我们六连剩下的一个排,
组成一个增援连——你当连长!十五分钟后,向北山阵地开进……务必坚守到今夜
总攻发起时——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魏参谋立正回答,随即要上马离去。

“慢着——”翟团长说,吩咐手下牵来了他心爱的黄骠马。

“团长,你这是——”魏参谋不解其意。

翟团长接过缰绳,跨上了马背,对魏参谋说:“上马吧!我翟玉祥亲自把你们
送过去!”

魏参谋闻听大惊,上前拦住团长的马头,恳求地说:

“团长,你放心吧,我一定把增援部队带上去!不用你亲自去,前边危险呀—
—”

“别罗嗦啦!上马——”翟团长一抖缰绳,黄骠马甩开魏参谋,向前蹿出。

翟团长策马经过我们小分队几个人附近时,稍稍停顿了一下,在马上掉头看了
我一眼,似乎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是什么也没说,只把关注的目光投给我一瞥,
便飞马而去……一眨眼工夫,一黄一黑两匹快马便隐入山林,在我们的视线里消失
……

——日落前,身负重伤的翟团长被抬了下来。经向翟团长身旁的战士询问,我
们才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魏参谋把增援人员迅速整编后,把战士们带到了出发地域。面对着六百米的开
阔地,翟团长骑在马上对即将出击的战士们讲话:

“看见没有?前边六百米开阔地,是敌人炮火拦阻线!要想通过,只有一个字
:快!你得跟野马似的快跑,才能把敌人的炮弹甩到屁股后头,动作慢了就得挨炸!
有的人说这开阔地没办法通过,把部队带了回来!我说他是孬种!是临阵怯战!大
家听好喽——等会儿我一声令下,由我跟魏连长打头,你们成散兵线,跟着我们的
马往南跑,记住,一口气跑过去,谁也不准停下……”
这之后,便是一幅激动人心的壮观景象:
六百米的山谷开阔地带间,弹坑遍布,四处散倒着一些尸体和死骡死马,以及一些炸毁的担架和丢弃的子弹箱……忽听一阵战马嘶鸣,从北边我方出发阵地的山林里,飞奔出一黄一黑两匹骏马,箭似的射向南边北山脚下!战马扬起的尘土后边,
一百多名战土排成扇面向南迅速飞跑!片刻间,敌人炮弹呼啸而至。轰隆——轰隆——炮弹一批一批落下,却总是赶不上战士们飞跑的速度,总是追着战士们的屁股炸,这反而撵得战士们加速奔跑……
早巳驰过危险地带的翟团长,策马站在一处山崖凹进去的避弹面,朝飞奔而来的士兵们大声呼喊:
“快跑——别歇气——把炮弹甩到后头!”
——真是奇迹!一百多名战士在敌人炮弹的追赶下,迅速通过了六百米开阔地带,居然无一伤亡!
就在魏连长下马,率领战士们向北山攀缘之际,一发空中爆炸的炮弹落在翟团长藏身的崖壁半空——翟团长在爆炸声中翻落马下!
马头为翟团长遮挡了一部分弹片,但是他的脖颈与后背炸成了一片血点儿!
夕阳西下时分,重伤的翟团长被抬回前指。参谋人员告诉他,魏参谋带人上去后,依托坑道工事,采用添油战术,每次阻敌进攻只派出两个班与敌周旋——如敌攻上来,我方则退守坑道,然后呼叫炮火支援,大量杀伤占领表面阵地之敌……这
样既可减少我方伤亡,又能大量消耗敌有生力量。总之,我们一定能坚守到总攻发起。翟团长听了汇报,满意地笑了。之后吩咐人找我,要见我一面。
小分队的战友陪同我赶到团前指,见到了濒临死亡的翟团长。
那时,夕阳的余辉映在他的脸上,显出一种古铜的光泽。他望着我,目光显出一种我从未见到过的柔情与慈祥。我上前握住他的手,对他说:
“咱们下去吧——抬到后边好治疗……”
他听后,坚决地摇头,说:
“我已下令,谁也不许把我抬下去!我要在这里守着,亲眼看到总攻的炮火……”
他的上身缠满了绷带——鲜血浸透十几层绷带,在外边渍成紫色的硬壳……这情景使我担心:他已多次负伤的身体,这次重伤还能挺过去吗?
我忽然想起了屈连长托付的事——便从挎包里掏出那块用手绢包着的手表。对他说:
“你看——这是屈连长让我还给你的,他说谢谢你,他,用不着了……”
翟团长接过手表,举到眼前看着——晚霞中,手表放射着璀璨的光芒!
“屈家礼,是条硬汉子!好样的……”翟团长怀念着自己的部下。旋即他对我说:“这表,我也用不着了……”
“不!不!”我流着泪喊,“你用得着!你负了多少次伤都挺过来了,这次也能挺下去,能治好伤……”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一手牵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把那只表放到了我的掌心。
“收下吧——”他叹了一声,深情地说,“留个纪念……这块表可不是缴获的……”
他这一句话勾起我对往事的记忆,想到他因我的原因而受了莫大的委屈,令我心痛不已,顿时泪如泉涌!
“别哭了,小夏,看你瘦得像个小鸟儿,真是苦夏呀……”他微笑着,缓慢而充满感情地说,“常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那么年轻,跟了我,委屈你了……以后你好好生活吧……不过,咱们的,离婚问题,怕是……怕是来不及办了……”
“不离婚!”我哭着叫道,“咱们永远不离婚了……咱们永远是一家人……”
这时,一个参谋到担架前报告,说团指挥部蔺政委来电,让尽快护送团长到后方抢救。让告诉翟团长,北山阵地仍在我手中,而总攻很快要发起,现他正率领一团三营向轿岩山东峰方向运动,配属三团的攻击行动……
听了这个报告,翟团长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天真的笑容。他喃喃地说:
“告诉蔺大个子,我给他留下一个整营,打轿岩山,主攻方向,不能少了咱们一团……”
说完这句话,翟团长闭上了双眼。过了片刻,又睁开眼,拼力喊了一声:
“我翟老虎,走喽——”
之后他再没有睁开过双眼。
——总攻发起之前,翟团长咽了最后一口气。那时,漫天的炮火就要向轿岩山喷射!

第十六章
我跳到坑里,把自己头上早巳淋湿的军帽摘下,戴在她的断颈上
一定是苍天也为死去的战友们哀痛:傍晚时分,阴沉沉的天空开始飘落雨滴。到总攻发起之际,飞落的泪雨化作复仇的炮火,轰隆隆有如同时炸响千万个霹雳!
记忆中此生再没有经历过如此壮观的夜景——1953年7 月13日晚九点三十分开始,轿岩山陷入一片火海,几百门大炮同时怒射,使得黑沉沉的轿岩山霎时有如火山喷发!炮声震天动地,烈焰白光闪射不停。火箭炮拖着彗星般的长尾,呼啸着成
排飞向轿岩山。一溜溜的照明弹在天空挂起白灯笼,而曳光弹像午夜飞蹿的焰火。所有这些,把半边天空映得通红一片!
我敢肯定地说,无论是亲眼目睹自然界的火山喷发、球状闪电,还是亲历大都会的节日焰火、年节灯会,你都不会遭遇到我们在总攻发起之夜的喷涌般的激情——面对战争之夜的漫天礼花般的炮火,我们为之激动、跳跃,忘情欢呼而流下滚滚
热泪!那是狂欢的一刻,甚至会下意识地认为:为了这一场恣意的炮火渲泄,我们多日的艰苦努力直至无数生命的付出,都是非常值得的……
总攻发起之前,我们小分队由北山方向转向轿岩山东边,寻找一团指挥部。那时候,飘洒的细雨中,攻击部队漫山遍野地向前沿阵地运动,所有的坑道都挤满了等待攻击命令的战士。敌人早已知道我方的作战意图:炮火封锁拦阻越来越凶,到
处是新鲜的弹坑和炸断的树木……在翻过一座山包时,我们甚至发现了一个刚刚被敌人炸掉的电话总机——炸坏的机器零件四散各处,几个电话总机的守机员被炸得东一条胳膊西一条腿,找不到一具完整的尸体!
一处陡坡下,我们发现有两个战士坐在那里,倚靠着土坡。廖沙喊了两声不见
答应。走过去,才知道两个战士都已死去——大概是遇到了空中爆炸的炸弹,俗称“一把抓”那种,即在空中爆炸后,瞬时间又分成若干个小炸弹,形成连环炸,一炸一片。
廖沙走过去看了看,回来告诉我们,说那两个战士都没气了,“天灵盖都给揭去了……”廖沙边说边摇头,骂道:“让狗日的们炸吧!再过一会儿,万炮齐轰,送他们上西天!给牺牲的战友全面地报仇!”
后来总攻的炮声响起后,我们爬到一道山梁上凭高眺望——不只看到中路轿岩
山上的炮火,还可以看到东集团和西集团方向的炮火。十几公里距离上,三个攻击
突破口上同时打响,万炮轰鸣,惊天动地。尤其是我们前方的轿岩山——横宽六华
里、高度为海拔七百多来——整体被炮火覆盖。

半个小时的炮火急袭在我们的感觉上好似才过了几分钟——当炮火向轿岩山后
延伸时,我们都惊叫起来:

“炮火延伸了——太快了!”

“没打一会儿怎么就延伸了?”

“半个小时啦——几百吨钢铁有啦——全给狗日的卸上去了!”

“打呀!再打半个小时!”

“快走吧!别观夜景了,赶紧到指挥部去!”廖沙吆喝一声,我们兴奋而又有
些不舍地从山梁下来,向东峰方向摸去。

借着照明弹的亮光,我们一路躲闪着敌人反击的炮火,跌跌撞撞地向东峰赶去。
当我们一身大汗赶到东峰以北的前沿阵地时,听见从前方轿岩山阵地上响起的冲杀
声,以及密集如雨的枪声和手榴弹爆炸声。忽然一阵雄壮的鼓号声拔地而起——在
一处宣传鼓动棚下,十几名军号手吹着号,也有的擂动大鼓,为军乐奏着鼓点……

在《志愿军战歌》的激昂的旋律中,一个增援连队又向前方运动着。

“这是咱们师文工队的军乐队。”

“嗬,真够鼓舞人心的!”

“打着鼓、吹着号,拿下轿岩山!”

——我们兴奋地议论着,似乎胜利已经到手。那总攻的炮火、激动人心的鼓乐
和从轿岩山方向传来的枪弹声和喊杀声,不断地刺激着我们的神经,每个人都两眼
放光,亢奋异常。

但是当我们找到蔺有亮率领的一团指挥部时,却得到了攻击进展遇阻的消息—
—蔺有亮阴沉着脸告诉我们:友军配属我师的一个团攻击西峰失利——这个团在集
结时就被敌反击炮火拍掉一大半人,团长立刻被撤了职;而中峰方向攻击正在进行,
进展并不顺利;东峰这边,三团已拿上去第二个营,战斗异常激烈。敌人轿岩山上
有两个加强团,工事复杂、有纵深,易守难攻。而且,后边敌二线阵地还摆着两个
师。

我们把北山方向的情况简单向蔺有亮介绍后,便要求下三营做宣传鼓动。蔺有
亮专门派了一个通讯员为我们带路。他对春红和廖沙说:

“咱们一团的任务是,待三团拿下轿岩山后,我们团指挥三营和三团的剩余力
量向南穿插,过梨船洞后与零八师四团会合,就算完成任务。但是看起来,轿岩山
完全是死打硬拼,我们三营也要做好攻击准备,必要时很可能会拿上去!”

——蔺有亮的预感果然没错,就在我们小分队从三营慰问演出返回后,子夜时
分,一团指挥部接到师指挥部命令,说三团攻击东峰阵地伤亡巨大,久攻不下,要
求一团三营预备队做好攻击准备。

而这时,官岱里方向零八师已经发起攻击。从一团指挥所观察所向西看去,官
岱里一带炮火闪闪。

战后得知,原计划轿岩山方向和官岱里方向两个师同时攻击,但指挥部考虑轿
岩山敌人工事太过坚固,遂集中所有炮火轰击轿岩山,直至两个多小时后,才把炮
火转到官岱里方向。其实,如果两个方向同时进攻,由官岱里突破插到轿岩山侧后,
容易动摇敌人,反而可以加快攻下轿岩山。

后半夜两点多钟,蔺有亮接到师长命令,说三团将最后一个营也拿上去了,打
得很苦,要求一团三营由东峰西侧进攻,策应三团。

接到命令后,蔺有亮要通三营指挥部电话,命令三营先派出八连,迂迥到东峰
西侧,向轿岩山发起攻击;其余两个连随时待命出发。

“你给我听好——”蔺有亮严厉地对三营长说,“不管遇到多大困难,天亮之
前也得攻上轿岩山,要不然,你就亲自带人上!拿不下轿岩山,你就提头来见!”

——三营开上去了。十几分钟后,东峰西侧在炮火准备后,响起激烈的枪战和
爆破声。紧跟着,作战情况不断报到指挥部:

“八连指导员牺牲——”

“八连七班长爬上铁丝网,让战友们踩着他的背冲锋……”

“三班出了黄继光式的英雄——李佳法飞身扑堵敌人暗堡的枪眼……”

“八连冲上了轿岩山东峰……”

……天蒙蒙亮的时候,轿岩山上的守敌已有松动迹象。大概是西集团方向已向
敌后长驱直入,而中路轿岩山西侧官岱里方向零八师也已实施突破,使轿岩山守敌
动摇,开始撤出阵地。趁此时机,蔺有亮命令三营七连和九连迅速增援八连,强攻
轿岩山,拿下主峰后迅速向南穿插挺进。

7 月14日上午8 时之后,我们小分队跟随一团指挥部上了轿岩山。那时细雨纷
纷扬扬一路湿滑。蔺有亮拎着一杆步枪,披着雨衣快步前行,几个参谋和通讯员警
卫员紧随其后。他不时回头招呼我们小分队的人,要我们不要乱跑,小心地雷。

我们跟随蔺有亮在雨中登上轿岩山——敌人已经撤走,沿路一片骇人的惨象:

东倒西歪的鹿砦,一团一团蛇腹状的铁丝网,以及敌我双方随处可见的尸体。
山坡上炸过的树木还冒着一缕缕炮火烧焦的青烟。

死尸堆里,也可见到没咽气的——敌我双方都有。一个穿南朝鲜军服的敌兵,
身子压在一具死尸下,仰天躺着,瞪着一双失神的眼珠,口中发出一串咕噜咕噜的
怪叫。

附近可见救护队的人在搬运伤员,也有抬尸队的人开始清理烈士的遗体……

上到东峰主阵地,遇到三团团长带着一帮参谋人员。一见蔺有亮,三团团长只
招了一下手,啥话也不说,光是摇头,一个劲儿掉眼泪。

“怎么样,马团长?还剩多少人?”蔺有亮上前拍了一下三团长的肩膀。

三团长还是摇头无语,眼泪直淌。

“哭啥?哭有个球用?”蔺有亮朝地下一具敌尸踢了一脚,“这不打上来了吗?”

“老蔺你不知道,我三团干部死得太多了……”三团长抹着泪眼说。

“你不是还活着吗?”蔺有亮说,“我们一团呢,连老团长都牺牲啦!我都顾
不上哭!”

蔺有亮说完这句话,扭脸瞥了我一眼。

不料他这一句话触到了我的伤心处,想起翟团长蒙冤,重返一团后第一仗便捐
躯而去,让我为之哀痛不已……雨水落到脸上,和着泪水流淌,我在脸上抹了一把,
旋即泪水又模糊了视线……

一个参谋跑来报告,说接师指挥部命令,要求一团指挥所部三营和三团残部二
营向南穿插,直抵梨船洞以南,与友军零八师四团会合。

“怎么样马团长?你三团还能编一个营吗?”蔺有亮问,“是二营为主,还是
三营?”

“二营是团预备队,伤亡大概三分之一强些;一、三营都打光啦!”马团长愤
愤地说,“便宜你蔺大个子了——我三团打光了,保了你一个营,你小子可以穿插
过去,抢个头功!他妈的,早知道敌人天亮后主动撤走,咱们这一夜死拼干啥?”

“也难说呀!”蔺有亮叹道。“没有轿岩山这边死打硬拼,西集团和官岱里方
向突破不一定很顺利——那边不穿插过去,轿岩山守敌也不一定会动摇后撤……”

漫天的阴雨飘飘洒洒——盛夏的晨雨居然让人感到阵阵寒意。

当日午后我们跟随一团指挥部越过轿岩山,涉渡金城川,向南方梨船洞一带前
进。

记得轿岩山南坡山下——原来轿岩山守敌后方一带,被我反击炮火炸得废墟一
片。这一带原有敌人医院和后勤补给基地等设施,还有一排一排简易木板房被炸得
东倒西歪——一些女人内衣及裸照散落其间。据说这些木板房是南朝鲜军队的随军
妓院。

金城川江边更是乱成一团:横贯南北的大铁桥被敌机炸毁了。

据说凌晨时分零八师穿插过来,一个连曾夺取了江桥,死守了几个小时,保证
了穿插部队从江桥通过。但是,天亮前终于被敌机炸毁,此刻,断桥的钢梁像拧了
麻花儿,一辆吉普车被一道钢梁上了箍,歪仄在断轿一侧。

距铁桥几百米处,工兵部队抢架简易浮桥——据说架了三次都被敌机炸了。等
不及从桥上通过的部队正在徒涉。返击炮、重机枪、骡马物资等暂缓过江,由步兵
携带轻武器,十几人携手涉渡。

一团指挥部过江的时候,派人搜寻渡船,却只搞到了一个小木筏子,蔺有亮下
令,将发报机和文件包等放在筏子上,其他人一律徒涉。但是,他却让我们几个文
工队的女同志不必徒涉,可等筏子回来后乘筏子过江。春红不同意,要求一起涉渡。
我们几个人也都不愿为部队添麻烦。于是大家开始准备:用雨布把背包扎紧,以免
被江水浸透;把鞋带儿系紧,我们以往的经验是,徒涉江河不能光脚,因为光脚容
易被碎石割破或是脚底打滑;女同志也毫无例外地脱了军裤,系在脖子上——穿着
裤子过江容易兜水,增大阻力。

还有更重要的就是:各人携带好自己的乐器——对于文工队员来说,乐器就是
我们的武器。

……那时雨还在下,我脱掉军裤,更觉得浑身冷嗖嗖的。我用军裤把大鼓和鼓
架子系在脖梗后,固定在背包上,几个人相携踏人江水中。我们拽着一条越江的电
话线,一步一步踩着水下的石头向前走……开始十几步水还浅,再走,忽然江水深
了,漫到脖子。而且,我觉得江水像风一样吹鼓了我的裤衩,两腿间突然觉得发热,
一股热流“呼”地冒出来——回头一看,江水中便飘浮着一缕一缕的鲜血!我双腿
一软,两腿便觉得蹬空了,悬浮在水上,我一慌,喝了两口水,双手使劲一拽电话
线,又站住了……接着咬牙往前走,过了一阵子,居然就稀里糊涂地过了江。

由金城川向南行进的路上,敌人的拦阻炮火愈加猛烈。一团指挥部几次停下,
用发报机与三营和三团二营联络,但总是联络不上。这让蔺有亮焦急万分:担心两
个营在穿插行动中遭遇不测,而指挥部又丧失对战况的把握。

过梨船洞后,遇到一股部队,蔺有亮派通信股参谋前去联络,不料被对方当作
敌人开枪打死。指挥部的人愤怒了,一个个捋胳膊挽袖子要向对方开火,被蔺有亮
制止了。这时,两个穿插营还没有联系上,而对面相遇的一股部队又不属八师四团
;团指挥部插到轿岩山后十几公里,却找不到自己的部队,让蔺有亮心里直窝火。
他让指挥部在一条山沟里停下,架设电台沟通联络。几十分钟过去,营以下部队没
联系上,却接到师指挥部命令:指示一团率所部三营及三团配属的二营,调归零八
师统一指挥,准备攻占梨船洞以南的赤根山。命令让一团穿插部队进至赤根山以北,
听候零八师统一指挥。

这一下蔺有亮更急了——他把侦察股长叫到跟前,吩咐道:

“现在电台联系不上,任务又急迫——命令你带两个侦察参谋亲自去找,尽快
搞清两个营的位置!我们就在这里等!”

“这……梨船洞以南是事先规定的集结位置,可是徒步去找,这么多山沟,谁
知道这两个营猫在啥地方?”侦察股长有些为难。

“你少废话!”蔺有亮怒喝道,“快去找!军情如火,找不到这两个营的位置,
我他娘的枪毙你!限你两个小时!”

侦察股长一看蔺政委发火了,连忙带两个参谋匆匆走了。

一个多小时后,侦察股长带着两个参谋返回,向蔺有亮汇报:任务完成,找到
了两个营的确切位置,已按指挥部要求命令部队向赤根山方向开进,并与团指挥部
随时保持联络。

蔺有亮和指挥部的人员这才放下心来,于是又拔营开进。

阴雨天气夜色降临早些,指挥部一行人马还未抵达赤根山附近,却插到敌人一
个师部驻扎地——敌人仓皇撤走不久,丢弃了大批的汽车。有的汽车还亮着车灯。
这批汽车停在公路一侧的开阔场地,足足有200 多辆,有大卡车,也有不少美式吉
普。在渐渐昏黑的夜色中,汽车的车灯大开,照得四周人影憧憧。

“赶紧上去把车灯关了!”蔺有亮吩咐。

一些人四散到各个车厢驾驶室里去关车灯,但鼓捣了半天,谁也不会关汽车灯。

“都下来吧!一帮土包子!”蔺有亮骂道,便让警卫员用枪打灭车灯,以免被
敌机炸掉。

这个办法倒是便当——一帮人提着手枪,端着冲锋枪,朝各个亮灯的汽车一通
点射,把雪亮的大灯一一打灭。

“向师指挥部汇报——”蔺有亮对通讯参谋们下令,“报告我们到达的位置,
这里是伪军一个师部,有大批汽车,让他们尽快派司机来开回去!”

随即便带人在敌师部四处巡视:到处是成捆的电线,甚至用电线缠绕,绷起一
个个行军床铺。摊开的鸭绒睡袋被刺刀挑破,踢一脚,鸭毛乱飞。墙角处黑乎乎一
片,用手电一照,嗡嗡地飞起一片.苍蝇,下面趴着一具腐臭的尸首……在一个挂
着军用地图的作战指挥室里,收缴了大批的望远镜、照相机、半导体收音机等战利
品,装了有一大口袋。蔺有亮从中挑选了一个精致小巧的半导体收音机,打开贴在
耳朵上试着听了听,很满意,对李春红和我说,要用这家伙听听停战谈判的消息。

“这回一家伙打进来十几二十里,看他李承晚还怎么到鸭绿江边洗战刀!”蔺
有亮拨弄着半导体说,“再不签字停战,只怕不光是轿岩山,连赤根山也得变成咱
们的后方……”

这时,参谋人员来报告,说已与零八师四团联络上——该团位置距一团以西不
到两公里。

“成了!咱们穿插汇合的任务完成了!”蔺有亮一拍大腿,“赶快与零八师指
挥部联络,请示我团到达位置,何时攻占赤根山!”

不料,与零八师指挥部还未沟通联络,我们零七师的电令先到了:任务有变,
由于敌人已调集了几个师的增援部队,兵团总指挥部决定停止执行攻占赤根山的计
划,要求一团率两个步兵营并一、三团的两个炮营撤回梨洞一线构筑工事,配属零
八师防守梨船洞,由零八师统一指挥,在梨船洞一线坚决阻击敌人。

“执行命令,立即通知各营,回撤梨船洞一线,具体防御位置等待零八师的指
示!”蔺有亮吩咐道,忽然想起缴获的大批汽车,又问道,“师里派司机来没有?
这么多汽车怎么办?”

“师里说派不出司机,让我们自己想办法。”那个参谋说。

“一群土包子,连车灯都关不灭,咋弄?”蔺有亮想了想,命令道:“通知团
直属队和各营,谁能开回汽车,都给立功!开回一辆吉普车立个三等功;开回一辆
大卡车立二等功!实在没人会开,找人推!挑新点儿的汽车弄走,能开回多少算多
少!”

这道命令一下,没过一会儿,车场里就热闹起来,战士们冒雨起来,围着汽车
摆弄着,叫喊着。

“喂,谁会开,教教我,我给谁一盒春美香烟!”

“呸!一盒春美香烟想换个二等功!”

“一条也行!”

“告你们,听说一踩油门,把好方向盘就能开走!”

“哪是油门?刹车闸在哪儿?”

也有的一个班人员推一辆大汽车,呼喊着号子,一齐使劲儿,把汽车推上公路。

望着这热闹的情景,我们小分队的人也跃跃欲试。刘冬茹说:

“咱们也推一辆回去吧!人少推一辆小吉普吧?”

“对,立不立功两说,咱也算没白上来一回呀!”李春红同意。

“我去试试,说不定能捣鼓走一辆!”廖沙似乎稍懂一点汽车。

于是李春红领着我们几个去找蔺有亮,要求让小分队负责弄一辆车回去。

“哎,正好!你们能行吗?廖沙可以?”蔺有亮想了想说,“一团接到命令,
准备到梨船洞一线阻敌,你们小分队上到了最前沿,完成了任务,可以返回师部了
……如果再弄一辆车回去更好……不过,你们一定要注意安全,注意防炮……”

大雨如注。我们匆匆与蔺有亮分手。那时我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似乎和蔺
有亮在一起,心里就安全、踏实,而一旦离开他率领的指挥部,心里居然没着没落
起来。

可能春红姐与我的感觉差不多,她在离开蔺有亮时,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于
没说,只招了招手,道了一句:

“多保重!再见——”

我们离开了一团指挥部。

在廖沙的带领下,我们几个人选中了一辆崭新的美式吉普车,打开车门坐进去,
把背包堆在车厢后部。廖沙和赵玉林两人坐在前排,摸索着挂档,鼓捣着开车灯。
后来,车灯刷一下亮了。廖沙又赶紧关灭——这让我们兴奋起来:可以开关车灯了!
有希望啦!

又过了一会儿,车子猛地前蹿了一下,又停下了——毕竟开动了!

“坐好呵?!这回真要走啦!”廖沙在驾驶员座位前挺直了腰,双手把稳方向
盘。

——马达轰鸣中,吉普车缓缓开动了!我们几个人拍手欢呼起来!

车场上的人们呼喊起来:

“文工队开走一辆!”

“瞧人家,还是有文化的行!”

“咱也紧着弄吧,不行就推呗!”

我们乘坐的吉普车像一个喝多了酒的醉汉,歪歪扭扭、摇摇晃晃地爬上了公路,
摸着黑向北边开去。

吉普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折腾了几个小时,总算开过了梨船洞。后来陷到
了一个坑里,几个人就冒着雨下来推;一身泥水一身汗地把汽车推出泥坑,却又发
动不了;好容易发动了,开了没二里地,又熄了火。赶上敌人一阵远程炮火袭来,
我们又四散躲炮。

炮轰暂停后,再来开车,却见公路被炸毁——几个弹坑相隔不过十几米,面积
都有两间房大,深度也足有一丈多。看起来公路修好之前,车子是无法通过了。为
了不让吉普车被敌炮炸毁,我们便把车子推到公路附近一片林地边上藏起来。

大家商量后,决定弃车赶路。反正吉普车已经开到我军阻敌战线以北,敌人是
弄不走了。我们打算先返回师部再说。

雨虽然小些了,但是天空依然黑乎乎一片。四处不时有炮弹的爆炸声传来。估
计已是后半夜了。我们各自从吉普车上取下背包,快步离开。走了不一会儿,李春
红大叫一声掉头往回返,边跑边说:

“我掉了东西!你们等我一会儿!”

等她从吉普车那里找到东西返回来,才气喘吁吁地告我们,说是挎包忘在吉普
车里了。

“一个挎包丢就丢了呗!”廖沙说。

“不行,这里边有照片——三连的照片!”李春红回答,一边用手在挎包上按
了按。

她这么一说,大家都立时不言语了。每个人都想起出征前,三连连长屈家礼对
春红的托付:让她代为保管,打完仗再看照片……

想到这里,我们心里都沉甸甸的。我们都知道,这一仗下来,三连剩不下多少
人的;但是,不管剩下几个人,也该把三连的照片送回去,不然,总觉得对不住牺
牲的战士……

翻过两道山梁后,雨停了。我们加快了行进速度。只是不时躲避敌人炮火的封
锁,不得不隐蔽下来,停止前行。

在越过一条小水沟时,廖沙弯腰洗了一把脸,然后用手捧水喝。我们几个也早
渴坏了,都趴到水沟边喝水。喝了一阵,才觉得这水味道不对。赵玉林拿手电四处
照,发现几米外水沟边上泡着两具尸首——大概是衣服被炮弹气浪摧掉了,尸体赤
裸着。看到这情景,大家赶紧离开。而我则觉得胃里直翻腾,恶心了半天,想呕吐
却吐不出来。

快到金城川之前,遇到一处炮火封锁线。廖沙指挥我们,利用敌炮爆炸的间隙
迅速通过。我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胸口像要炸裂似的。廖沙和赵玉林一会儿拉刘
冬茹,一会儿拽我,一会儿推着李春红的屁股让她爬坡……几个人真的是连滚带爬
过了封锁线。

过了这一道密集的炮火封锁后,我们在一个避弹面的洞口停下休息。歇了一会
儿,似乎觉得不对劲儿——背后洞里一股冷嗖嗖的凉气直向外冒,还有一股腥臭气
味儿。又是赵玉林手快,揿亮手电往洞里照,这一照不要紧,眼前的情景让我们倒
吸一口凉气——洞子里,满满地摞起一层层的尸体!

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惊叫,我们几个女的先掉头跑开,跑了一阵,后边廖沙和赵玉林追了上来。刚说要停下歇一会儿,却又飞来几发冷炮。我们趴下躲过冷炮,又向前赶。身后又是一两声冷炮,赶着我们向北走。
转过一个山弯儿,我们放慢了速度,这时候,刘冬茹在后边问道:
“春红分队长呢?怎么不见了?”
她这么一问,走在前边的廖沙停下了。几个人聚拢来,果然不见了春红。
等了一会儿,不见她来。我心里有点发毛。
廖沙朝来路大声叫喊,也没人回应。
“刚才后边打过冷炮……”我说,“春红姐在后边,会不会……”
“回去找!”廖沙当机立断。
“我跟你去吧!”我对廖沙说。
这样,廖沙让赵玉林,刘冬茹在原地等待,他带着我返回去找。
我们又从原路弯回去,边走边寻找,不时拧亮手电四处照一照。
走到一处缓坡那里,我发现前边有个大弹坑,用手电一照,看见光束里,弹坑向外翻出粘湿新土,好像还冒着一缕缕烟气。我把手电向附近一晃,忽然发现不远处的荆草棵子里卧着一个人!
“廖沙,你快看!”我指给廖沙看。
“走,过去看看去。”廖沙说。
他在前,我在后,我俩趟过草棵子,走到那里——
是一具尸体倒卧在山坡上——倒卧的身子下,露出压着半边的军用挎包,裂开口的挎包露出一个纸包,几张照片散落在地!
“春红姐!”我大惊失色。“没错,肯定是她,这是她的挎包……”
一声尖厉的呼啸响起——附近落下一发炮弹,爆炸的气浪从几百米外袭来。
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去喊来赵玉林和刘冬茹,只对他俩说“春红出事了……出事了……”别的再说不出口,只觉得心口憋得胀疼,恐怖和巨大的哀痛麻醉了我的神经,我欲哭无泪!
不知怎么搞的,我一霎时突然想起临战前,小分队下到三连慰问时,那天晚上在坑道里休息时做的一个梦:梦见在血色的红花海洋里漂浮而来的春红姐——她美丽含笑的面容深情地望着我;我上前抱住她,却原来只是她的人头!
想到那个梦,我浑身打了一个寒噤,觉得心底发凉,惊悚和恐惧紧紧地攫住我的心!忍了半天的眼泪哗一下流淌出来,不由得放声哭了起来。
“春红姐呵!我最亲近的姐姐,我的战友和好伙伴……”我心中喃喃念叨着,“你怎么一句话都没留下就这么走了?走得这么干净利落?就像你平时的性格……难道冥冥中命运早已安排了一切结局?为什么不祥的预兆屡屡被验证?……”
“别哭啦——这边不断有冷炮,还是危险区,咱们赶快掩埋了春红吧……”廖沙对我说。
——还能有什么办法?抬回去也还是掩埋,埋在金城川以南或是以北,都是朝鲜的土地,又能有多大的区别呢?
我把压在她身下的挎包抽出来,背在自己肩上——应该依着春红姐的意愿,保管好挎包里的那些照片,以便最终还给三连。
在下过雨的草坡上,我们四人分别抬着她的四肢,连拖带拽,从湿漉漉的草丛里,沿着又湿又滑的草坡,把她的遗体移到附近的炮弹坑边,又慢慢将她滑人坑下
……我跳到坑里,把自己头上早已淋湿的军帽摘下,戴在春红姐的头上……
不远处又有炮弹落下,闪电般的白光刷地骤然一亮,照着我们几个人被接踵而至的哀痛击伤而不知所措的泪脸。我们把弹坑旁被炮弹炸翻的新鲜泥土一把一把洒落到春红的身上,眼泪和着纷纷落下的泥土,将她轻轻掩埋……

第十七章
人们在生死临界线上接受战争的考验——1953年那硝烟弥漫的苦夏令我无法言说
返回师部没过几天,我们又接受了一次下部队的任务:到前沿阵地开展对敌广播和战场宣传鼓动。
这次由廖沙带队,成员除了赵玉林、刘冬茹和我之外,师政治部又派给一个朝鲜联络员和两个战士。朝鲜联络员是个人民军少尉,负责对敌进行朝语广播;两个战士专门负责手摇发电机。
当时战场的形势是,我军的战役总攻达到了预定的主要目标:东集团方向,我军由鱼隐山至座首洞的宽大正面实施多点进攻,最远突至黑云吐岭和白岩山;西集团则由金城以西的栗洞至上甘岭一线向南攻击,最远进抵月峰山和新木洞;而中集
团主攻方向,我军则强攻轿岩山,突击官岱里,两路突破,最远插到赤根山以北。整个战线上,我军突进敌人阵地最远达到十五公里,收复土地二百多平方公里,将金城以南敌阵线向北凸出的部位基本拉直。
但是事情并未结束:从七月十六日起,敌人为夺回失地,集结了南朝鲜军四个师和一个美军师,以及刚刚在志愿军的进攻中被击溃的三个南朝鲜师的残部,向我志愿军阵地展开全力反扑。为确保战果,我方则适当收缩阵地,全线转入坚守防御。
敌人在猛烈反扑中,把我中集团梨船洞以南的阵地作为攻击重点。在这一带防御战线上,我军在攻占的椅子圈高地和元宝山高地上修筑工事,在淫雨不停的日日夜夜里,与敌人展开了反复争夺,战况甚为惨烈……
那些日子,尽管板门店的停战谈判仍在激烈争吵中继续着,但是我们看不到有
什么缓和的迹象——在双方为每一个小小山头而弃尸累累的拼死争夺中,谁知道何
时会停战罢手?
敌人的宣传攻势也和战场上的反扑一样猛烈:飞机漫天撒下传单,雪片似的飘落战壕和阵地……一幅宣传画上画的是一个中国志愿军在堑壕里抱着枪做梦——画幅的另一角是一个怀抱婴儿的妇女在哭泣;下面有一行汉字:赶快给你的家人写封
信吧……
安着大功率扩音器的敌机一趟又一趟地盘旋在阵地上空,喇叭里不断播放着一个男人嘶哑的喊叫声:
“中共的士兵们,为了朝鲜的一寸土地,你们丢掉性命,这么做值得吗?”
——以谈对谈,以打对打,以宣传对反宣传——我们小分队被紧急派往前沿阵地,开展对敌广播和战场宣传鼓动。
七月二十一号那天,我们小分队七人携带着手摇发电机、扩音器、麦克风等器械,各自背着背包带着乐器出发到前沿阵地。凌晨四点多动身,天亮后走浮轿过了金城川。
那个难熬的夏天,我浑身上下几乎成了一副骨头架子,瘦得体重只有六十二斤。
但是,为战友复仇和对胜利的渴望化为一种力量,一直在支撑着我。那些日子,我
们早已熟悉了流血和死亡,见惯了残肢断臂,对任何刺激神经的血腥场面已不再发
出惊叫。我们可以提着收尸的白洋布口袋,把分属于不同死者的头颅、胳膊或一部
分身躯捡进袋里而不皱眉,能够踏着前进途中遭遇到的死尸越过一处泥潭而继续行
进……战争使我们原本脆弱的神经变得麻木,我们对死亡的危险意识也开始淡漠。
那么多熟悉的战友惨烈阵亡,早已使我们哀伤得失去哀伤,恐惧得失去恐惧……
过了金城川后不久,我们要通过一处炮火封锁线。敌炮间隔时间较短,我们必
须利用敌人炮火间隙抓紧通过。一路上弹坑连着弹坑,硝烟四散。到处是丢弃的罐
头、炸毁的牲口驮驾。死尸和死骡死马相叠。一匹炸断脖子的棕色驮马,伤口处呼
呼冒血,血流到一个死者歪倒的头下,像是刚刚从死者口里吐出。还有一个被炮弹
炸死的人大概是个司务长,他身边有一个散开的旧皮包,人民币、朝鲜币和一些粮
油票证撒了一地——没有任何人会在死亡的炮火下拾捡这些散落的钞票……封锁线
上,无论是向前开进的队伍,还是背运物资的运输队,或是朝鲜人运送志愿军伤员
的担架队,人们或南上或北下,都是拼尽全身力量,以最快的速度,逃命似的飞奔
而过。

但是谁能料到:就在这夺命关、鬼门关般的封锁线上,在人们迅速通过的短暂
间隙,在我们紧张得连喘口气的时间都不敢耽搁的死亡地段上,居然出现了要命的
邂逅相逢!

唉,廖沙和朴京淑!

唉,命里注定的缘分!

……当时,廖沙拉着刘冬茹在前边跑,迎面过来些抬伤员的朝鲜妇女——其中
四个妇女抬着一个伤员急匆匆过来,前边的妇女忽然滑倒了,把担架也滑落,她赶
忙从泥土里爬起来时,就看见了匆匆掠过的廖沙!

“廖沙——廖沙——”她大叫起来,被意外的重逢搅动了心头的狂喜,张开双
臂呼喊着追赶廖沙!

廖沙听到喊声,一回头——见到了朴京淑!那个曾被他和王林当做特务押送过
的朝鲜妇女!

“廖沙——”朴京淑两眼噙着泪花,嘴里咕哝着一些听不懂的朝鲜语。

这时我们已经飞奔过去,回头看到了这一幕。当时只觉得那个朝鲜妇女有些眼
熟,过后不久才猛然想起这是从前因搜山被我们误抓过的朴京淑;廖沙和王林因押
送她去受审而与之相识……以后又导致廖沙受到降职处分。

看到廖沙停下脚步,面对朴京淑不知所措,我们大喊起来:

“廖沙——快跑——危险——”

正喊着,炮弹便呼啸而至——轰隆——排炮落下,泥土冲天翻起,又冰雹般溅
落!

这时,朴京淑赶忙退回担架旁,毫不犹豫地趴在伤员的身上!

她用自己的身体来保护志愿军伤员,以免让伤员二次受伤。

爆炸过后,廖沙从土中爬起来,朝朴京淑大喊道:

“快跑——离开这里——快跑——”

朴京淑从伤员身上爬起来,也朝廖沙大喊:

“廖沙——廖沙——……”

接着,她喊了几句朝鲜语,我们都听不懂。只有随队而来的朝鲜联络员两眼显
出困惑的表情。

在同行朝鲜妇女的催促下,朴京淑又抬起担架,四个人向北疾走——但她几次
回头,眺望着、用目光寻找着她惦念的廖沙。

而廖沙呢,与朴京淑的意外相遇,令他忧心忡忡,一路闷闷无语。

刘冬茹的眼神中也多是对廖沙的同情与担心:为了朴京淑,他已受了降职处分,
承担了作风不好的名誉损失;现在怕又要惹麻烦了。

而我更为廖沙担心:从前那一回,朴京淑跑了远路找到师文工队,别人告她廖
沙在秋季防御战中牺牲了,她悲痛不已,伤心离去;此事本来算风平浪静了,如今
的巧遇却让她得知廖沙不但没死,还活得健壮如常,后边会引出什么麻烦呢?

惟有那位名叫崔哲的朝鲜联络员不明就里,快活地眨着眼,讨好似地凑到廖沙
跟前,问他:

“队长,那个抬担架的女人——你的,老婆?嗯,漂亮的……”

却不料廖沙怒目圆睁,朝崔哲骂了一句:

“你的老婆!妈的!……”

崔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廖沙发火,只好退到一旁,默默赶路,嘴里还唧
哩咕噜说些朝鲜话。

我走到崔哲身旁,悄声安慰他:

“廖沙心情不好,你别怪他……”

“那么,那个女人不是他的老婆?”崔哲用的是一种奇怪的口气。

“不是。”我摇头道。

“那么,是爱情……”崔哲肯定地说,然后,冲我调皮地笑了笑,“我们朝鲜,
漂亮女人许多许多……”

“什么也不是……”我对崔哲说,“他俩只是偶然认识……”

“不是爱情,怎么有孩子?”崔哲小声问我,不解地摇着头。

“什么孩子?”我惊讶地问,“你可不要乱说,这事情可乱说不得呀!”

“我听见,刚才那个女人对廖队长喊,我们的孩子很好,我们有个男孩——她
说的是朝语,你们都听不懂……”崔哲认真地解释着。

“天哪!”我大惊失色。心想,怎么会呢?廖沙总共和她单独相处不过一次,
就是派廖沙去上图面为队里买狗的那一回,怎么可能呢?可是,看崔哲那一本正经
的样子,又不像胡说。

见我将信将疑,崔哲再次肯定地说:

“不会听错的,真的是有孩子!她喊的就是‘我们的男孩子……’没有错的…
…”

我心中忽然一阵大骇,本能地伸手去捂住崔哲的嘴,然后一字一句地对他说:

“你听好——这件事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刚才什么也没听到!明白吗?”

崔哲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住了,莫名其妙地连连点着头。

“从此,你把这事忘掉!谁也不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是,要是让我们部
队的上级首长知道了,廖沙要被执行纪律的!”我严厉地告知他事情的严重性。

“什么执行纪律?”崔哲一脸茫然,“他们相爱不好吗?怎么执行纪律?”

“就是杀头!枪毙!”我用手在脖子上一抹,比划了一个人人都明白的手势。

“怎么会呢?”这次崔哲惊骇地瞪大双眼。

“我们军队的纪律是不许和朝鲜妇女发生任何恋爱关系——我们的战友们死得
太多了,廖沙队长是个好人,事情一定有某种难以说清的原因……总之,我们需要
廖沙,我们不愿再失去一位文工队的战友……”

我想我对崔哲说得已经够多了,但是,为了确保安全,我又对他讲了一件事:
有一次,一个电影放映员与朝鲜女房东发生了关系,被发现后开大会公审枪毙了—
—那个放映员与我们文工队的一个上士是同乡,所以我们知道此事的详情。

崔哲听后,连连叹息摇头,并且一再向我保证:对廖沙队长的私事,他什么也
不知道!

“喂,苦夏!”廖沙在前边山梁上喊了起来,“你跟崔哲同志磨磨蹭蹭干什么?
快点走,别落太远!”

“哎——我们来啦——”

我俩答应着连忙追赶上去。

中午以前,我们顶着酷夏的烈日,爬上了椅子圈这座山。沿途随处见到死尸。
在骄阳的暴晒下,有的尸体膨胀起来,肚腹圆鼓鼓的像被气吹起似的。突然哪里就
“嘭——”的一声闷响——一具鼓绷绷的尸体胀破了,腹内腐烂的肠子炸翻出来。

热风吹来一阵阵尸臭。

一团指挥所设在一处地势凸出的崖壁一侧的石洞里。在这里,我们再次见到蔺
有亮。所不同的是,在我们小分队里,没有了李春红。为此,廖沙几次表示过内疚
:几天前和蔺政委分手时,春红还好好的;现在返回一团,却不见了春红——怎么
跟蔺政委交待?

“唉,把政委的未婚妻给炸了……我这个老兵有责任呀!”廖沙摇头叹息。

走进指挥部,见到蔺有亮正在接电话。他把两条长裤腿挽起到膝盖,光膀子穿
件背心。一脸络腮胡子几天没刮了,更显得双颊塌陷。见到我们进来,他打手势让
我们坐下,迅速接完电话后,转对我们说:

“昨天接到电话,说是师政治部要派到我们这边一个对敌广播组——怎么是你
们来?”

“是我们。”廖沙回答,“要求对敌广播和对连队宣传鼓动,两项活动都搞…
…”

“搞什么搞!”蔺有亮发火道,“师里怎么老是把女同志派上来?前边多危险!
牺牲个李春红还不够吗?”

廖沙转头看看我,眨了眨眼。沉默了一会儿,他对蔺有亮说:

“蔺政委,实在是,唉……春红同志的牺牲,我有责任。我是个老兵,没照顾
好她……”

“嗐,这事就别提啦!”蔺有亮一摆手说,“你有啥责任?这仗打得,前沿和
后方哪里都不安全!侯师长不是被炸死了吗?连咱毛主席的儿子毛岸英也被炸死了
呢,那还是志愿军总部……不过,你们得时时小心,注意安全……”

“别为我们担心啦——”我插了一句,“到朝鲜都第三年了,都是老兵啦!你
就安排我们下阵地吧,最好马上走……”

“不行,现在敌人正在进攻,等这一次攻击被击退后你们再上去吧!”

“阵地没问题吧?”廖沙问,“咱一团还是归八师指挥?”

“是呀,配属零八师。攻占赤根山的计划取消后,我们奉命撤守梨船洞一线。”
蔺有亮简要地讲着战况,“零八师还要我们做预备队……敌人攻得猛烈——刚刚三
天,八师就让我们接四团两个营的阵地;没办法,四团伤亡太大了……前天一早,
李承晚亲自视察阵地,用八个营打梨船洞南山……我们晚上接了四团的阵地,工事
还没构筑好,天一亮敌人就进攻了。八个营!炮火厉害——阵地九点钟就给敌人占
领了,当时我还有两个连在山底下屯兵洞里撤不下来——白天炮火太猛,敌人在山
上构筑工事。我给八师师长打电话,要求白天反击。他说,你他娘疯了吧?白天反
击?我说,敌阵地下边屯着我两个连,要不反击上去,我这两个连就完了!我跟他
硬顶,说,反不上去杀我的头!后来他们请示军里,军里同意了。我用了两个营的
炮火轰击,白天强攻——由于山脚下屯着两个连,呼啦一下冲出来,一家伙就打上
去了……然后一夜抢修工事,今天一早到现在,已经打退敌人三次进攻了……”

蔺有亮简洁地叙述着作战经过,口气不无得意。我望着他瘦长的身躯,清瘦的
面颊,以及因说话而有力蠕动的喉结,静静地倾听他那浑厚的男性嗓音,忽然勾起
往昔他曾留在我记忆中的一幅印象……

人大概都有过类似经验:不知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情境下,你会忽然
想起过往年代一个相熟的面孔,一声动听的旋律、一幅难忘的画面……你可能会完
全忘记当时的其它一切,却惟有记忆中那个闪光的点好似突然从遥远的时间之窗中
排闼而出,令你为之动情……

现在,在朝鲜战场,在炮火纷飞的前沿,在一团指挥所的掩蔽洞里,我倾听着
蔺有亮的讲述,脑海中忽然记起1951年春天赴朝之前,在潮白河畔一个小村庄的一
户农家屋内,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合上没有读完的苏联小说《日日夜夜》,
与前来探视我的蔺有亮愉快地交谈……那时,窗纸透进午后的日光,农舍里光线明
亮而又迷离——微尘和他抽烟喷出的烟缕在光影里浮游……呵,那是一个多么愉快
的时刻呵!那时候,我们谈论过《日日夜夜》和保尔·柯察金,英雄营长萨布洛夫
在我的脑海里和当时的营长蔺有亮奇妙地融合……那时,我们好似两个相遇的“点”,
从此却像铁轨似的拉成两条平行的直线……

此刻,莫非这两条平行的线又会变成一个相交的点?不管怎样,在我眼前,英
雄营长萨布洛夫的形象与蔺有亮又一次重叠在一起!

我出神地注视着他,仿佛他只是在为我一人讲述;而他讲着讲着,与我的目光
相交的刹那,似乎意识到什么,即刻停下了。

“好吧,就这样吧……”他结束了谈话,交待说,“你们休息一会儿,吃点东
西,等一下我派人送你们上阵地。”

我们离开时,蔺有亮伸手拦下我,说:

“你等等,我有事问你……”

我停下脚步,转回身来。

“警卫员!”蔺有亮大喊道,“带文工队的同志去休息,给他们开饭!”

——脚步声踢踏走远,洞内只剩下我们二人……没错,这是 1951 年暮春潮白
河畔农舍中相聚后,两年多来,我与他仅有的一次单独相处,其间跨越了多少个朝
鲜战地的日日夜夜呵!

一时间,我们二人默默无语。

还是他先打破沉默,开口问:

“小夏,春红——她牺牲前,说过什么没有?没交待什么?”

提到春红姐,我的眼圈不由得湿润了。

“打北山前,春红姐对我说,战争结束后,她想尽快和你结婚……”我哽咽地
说,“牺牲的时候,我们都不在她跟前,她在队伍最后,一个冷炮,头让炮弹切了
……”

……那次从前线返回师部,我在电话里把春红姐牺牲的消息告诉他时,并没讲
出她死后,我们连她的头颅都没找到的惨状,现在当着他的面,我讲出她牺牲后,
我们掩埋她的过程,仿佛又回到那个恶梦般的夜晚,内心哀恸不已……

“都走了——”我强忍泪水,向他诉说,“翟团长、屈连长、汤云、王林,还
有春红姐——她最疼我,什么知心话都跟我说……她这么突然走了,我成天觉得空
落落的,想哭都不知道找谁去哭呵!”

忽然我觉得再也无法控制情绪了,多少天来的巨大哀痛像潮水冲决了堤坝,汹
涌而出!一声嚎啕,我哭着扑到他的肩头……

“蔺哥——我受不了啦!我想他们,一夜夜睡不着觉……怎么都走了……”我
俯到他的肩头,尽情地哭诉着,发泄着哀伤。

“别哭了小夏……”他轻轻拍着我的肩头,安慰道,“战争就是这样,总要有
人献身……”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赶紧起身擦擦眼泪,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像片交给他:

“噢,这是春红姐牺牲后,从她的挎包里找到的,给——”

他默默接过,默默看了好久——

一幅李春红头戴军帽满面春风的照片,背面是她亲笔写给蔺有亮的别有深意的
留言:

胜利=喜

下面一行小字是:

有亮,让我们坚持到双喜之日……

蔺有亮将春红的照片端详了好久,然后珍爱地放人自己贴身的衣兜。

“唉,一百步都走了九十九了,最后一步没迈过那道坎儿……”

蔺有亮痛苦得摇头。

“蔺哥,你可要当心呵,千万当心……”我望着他,坦露真情道,“你要是再
有个闪失,剩我一个,就是等到停战胜利那一天,我怕也笑不出来……”

听到这话,他抬眼凝视我好久,开口道:

“你可瘦多了,真是苦夏呀!瘦得跟个白鹭似的……说起来,我蔺有亮对不起
你!不该把你带到部队,又上了朝鲜,新军装还没洗过两水就结了婚,又遇那么多
变故……行军,打仗,战友们一个个牺牲……唉,这战场和军队本来就不是你们呆
的地方嘛!”

“蔺哥,我不怪你,真的……一切都是命运,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遭遇,是山是
海趟过了才知道……我不后悔,真的!”

“快啦!快熬到头啦……”他说,“上回从敌人师部缴获的那个半导体收音机,
灵敏度真高,我老听广播……看起来,敌人撑不住了——美国人都埋怨李承晚,嫌
他不打招呼擅自释放俘虏,弄得停战签字推迟,又被打退回去两百多平方公里……”

“这么说,停战真的快了?”我高兴地问。

“看来,咱们金城反击这一仗,以打击南朝鲜军队为主的策略是对头的。”蔺
有亮点点头说,接着又像大哥哥似的拍拍我的肩,关爱地叮嘱道,“虽说快到最后
关头了,但是可不能松劲儿,更不能麻痹……上阵地以后,时时注意防炮,轻易不
出坑道——总之,要挺住,再熬些日子,坚持到庆祝停战签字那一天!”

“你也多保重呵,蔺哥,咱们都要坚持到胜利的日子!”

接下来的日日夜夜有如恶梦——人们在生死临界线上度日如年地苦熬……1953
年那尸臭弥漫的苦夏令我无法言说……

——离开一团指挥部的山洞,我们顺着从崖脚向坡下垂吊的一根绳索溜下十几
米,下到通往三营阵地的交通沟。但是交通沟居然一沟死尸——隔不几米就是一具,
有的还是三五具摞在一堆,都被炮火的气浪摧掉了衣服,裸着全身……如果从沟里
走,那就必须从死尸堆上爬过去——一想到接触尸体那种冰凉粘湿的感觉就令我浑
身发冷,何况尽是些双腿伸展的裸尸。

几个男同志也不愿意爬死尸堆,于是决定从壕沟的沟沿儿上边冒险爬过去——
大家宁愿伤亡也不愿和一具又一具死尸拥抱。

……我们尽量像蛇腹贴地般地爬行,尽量加快速度,万幸的是,敌人似乎在忙
于下一次进攻的准备,没向交通壕一带打炮……

通过最危险地段后,我们稍稍歇息一了阵——就在那时候,我无意中向四周张
望,看到许多被炮火打得七零八落的树木:有的枝干打断,树叶枯萎;有的被炮火
烧焦了树干,现出一片焦黑的鱼鳞般的疤痕……

——我们立刻动身离开这里,没人下令,没人带头,几乎是同时动作,都下意
识地迈动四肢,要远离这死亡之地。

其实我们是离危险更近了——爬到连队阵地,就看到堑壕里一身泥土的战士们
正在抢修工事,前边有人喊了一声:

“敌人开炮喽——”

奇怪的是炮声并没有立刻响起。那时我起了好奇心,探身由战壕向山下张望,
发现远远的山脚下炮弹爆炸了——一团团爆炸的烟团好似刚磕开皮的鸡蛋下到开水
锅里,蛋清在锅底成一个圆向四处扩展、翻卷……片刻间,炮弹由山下打到阵地上
来了,霎时间震耳欲聋,被重磅炮弹炸飞的泥块、弹片和断木枝干铺天盖地般砸落,
硝烟呛得人睁不开眼,胸腔憋得像被堵住呼吸一般。听见有人喊道:

“赶快进洞——”

“快,进坑道!”廖沙喊着,拉了我一把,又去推刘冬茹。

我们连滚带爬,坐滑梯似的下了坑道口。外边爆炸的刺鼻气浪从洞口一涌而进。

“背包!用背包堵——”廖沙喊着,返身把自己的背包堵在洞口,又接过我们
递来的背包,把坑道口封堵住。

喘息未定之际,敌炮轰击停止了。

“拿开背包!准备出击!”有人命令道。

廖沙赶紧拽下背包,洞口外的硝烟还没散开,战士们便持枪鱼贯而出……眨眼
间,枪弹声炒豆般劈劈叭叭响成一片——阵地上又一次展开对进攻敌人的顽强阻击。

——就这样,我们被敌人一顿炮弹拍进洞里,开始了我们小分队距敌最近的一
次战壕生活……

如今五十年过去了,记忆中印象最深的就是阵地四围遍布的敌我双方的尸体,
在连日来夜间大雨的浸泡和白日骄阳的暴晒下,腐烂膨胀,尸臭弥漫。战壕里雨水
汇聚,积到膝盖深,被人们走来走去,搅成泥浆。入夜,守卫的战士便蹲在泥水里,
抱枪而眠。那些日子,前沿阵地上,不论干部和战士,浑身都是一身泥污,和雨水
泥泞的战壕一个颜色。有时战壕的水面上漂着白色的肉蛆,一看,是从不远处一具
腐尸上爬出来的。喝的水和做的饭,吃起来都觉得味儿不对,以为是尸臭熏的,本
来就整天恶心没胃口,所以很少下咽。后来才发现,取水的泉流上游,浸泡着两具
尸体,已腐烂成一团肉酱,爬满苍蝇。就是这种泡尸的水,我们居然喝了三天!后
来,我们每当下雨时,便展开雨布接水,汇集到盆、碗、水壶等各种容器中备用。
好在正是雨季,几乎天天夜里有大雨……

连队干部照顾我们女同志,找来些子弹箱码成两排,让我们睡在上面。但是空
气的潮湿憋闷令人难以忍受。到坑道外边吧更是尸臭熏得你不敢呼吸,整日头晕脑
胀。

演出时,在坑道里无法站立——坑道太矮,廖沙和赵玉林总是蹲着或跪着拉风
琴和二胡;而我和刘冬茹唱歌时,因洞里闷热缺氧,都不止一次晕倒过去……尽管
困难很多,我们也比连队战士相对安全——他们每天还要爬在泥泞的战壕里,和进
攻之敌浴血奋战;即便是尸臭熏天,他们也腾不出手来捂一会儿鼻嘴……更让人难
过的是,他们中每天都会有一批人死伤,而遗体无法及时运下去,只好任凭日晒雨
淋,很快腐烂……

终于有人顶不住了——

我们上阵地的第二天,就听说夜里七连一个安徽籍战士用手榴弹自伤,炸掉了
一只手。他抱着炸掉手的那条伤臂,一路淋血回来,对连长说,是去下边水沟边喝
水,不小心碰掉了一颗开了盖的手榴弹,把手给炸了。指导员将信将疑,便亲自下
到水沟边查看,用手电一照,发现水沟边一棵树的树枝上挂着一根挂环的手榴弹拉
弦,树干上还溅着些斑斑点点的鲜血和肉沫子——显然,这个战士是把手榴弹的拉
环挂在树上,使其爆炸自伤;却不料一下子炸掉一只手,血流不止,疼得乱叫。

当下,连里把这个情况向上汇报,上面下令让把这个自伤的兵押送师军法处审
判。后来,军法处把他判了死刑,准备押回阵地枪毙;却因为他伤口流血过多,没
等到执行人就死了。

我们还亲眼见识了一个自伤的士兵:

一天,我们把广播宣传站转移到九连阵地时,九连指导员告诉我们,说是团指
挥所蔺政委打来过电话,指示我们要保证文工队同志们的安全。

“我们想知道,你们演节目,搞对敌广播,什么情况下容易出危险?”指导员
问道。

“不用特别照顾我们,”廖沙回答,“我们来执行任务,不能给连队添麻烦。”

“我们也是执行任务——保证你们的安全,”指导员笑道,“配合一下吧,说
说危险情况?”

“要说危险,也就是安喇叭接线,容易挨炸……”廖沙说,“不过这跟连队战
士们比,危险程度差远了!”

廖沙说的安喇叭接线容易挨炸是实情——只要广播响起,敌人总会向广播响起
的地方开炮,时常炸断电线;出去接线时最危险……

“好啦,明白了!”指导员说着便吩咐通讯员,“去把杨财找来!”

一会儿,一只脚包着纱布,趿着没系带的胶鞋,却用绳索把鞋绑在脚上以防脱
落的杨财,一拐一拐地快步走来。

“杨财!”指导员大喝道。

“到!”杨财立正回答。

“你的任务——给广播站安喇叭接线!”指导员命令道,“要保证广播的正常
进行!”

“是!”杨财又响亮地回答。

“廖教员,”——指导员像连队习惯称呼文工队的同志为文化教员一样称呼廖
沙,“廖教员,你们就让他干吧……”

“不用,”廖沙摆手,“我们自己完全可以干,再说,我们熟悉接线……”

廖沙和我们都不愿给连队加负担。

“接线嘛,把断头连上,一教他就会。”指导员一挥手,做了决定,“就这样
廖教员,你们摇发电机的摇发电机,念朝语广播稿的念广播稿,唱朝鲜歌子的唱朝
鲜歌——都必须在坑道里边……把电线从坑道里放出去,把大喇叭安到外头,这外
头的活儿都让他干——他叫杨财,你们对他监督使用……”

监督使用?

——这个词儿搞得我们有些发懵。

很快我们便了解到:这个杨财是个自伤者。他是用冲锋枪打断了自己一根脚趾
头,慌称是枪走了火。被连队干部识破后,态度还老实,承认自己是怕死,“想老
婆”。连队把这个情况上报后,师军法处决定,判杨财半年徒刑——就在连队阵地
上执行,监督他的表现。

你应该承认,当时军法处对杨财的处理是“因地制宜”的好办法。自伤者的目
的就是想借故脱离前线,避免死亡;那么,执行半年徒刑的地点放在前沿当然是恰
当的。这样做,一是省去向下押送的麻烦,再就是可以对阵地上其他意志动摇者起
到警示作用:自伤者不但达不到目的,反而背上耻辱的印记。还有一条,这地上是
死尸泥泞、空中是弥天尸臭的前沿阵地,比任何囚禁之所都让人更觉得难熬……

于是这位特殊士兵便派给了我们。

却不料其结果恰恰与指导员把他派给我们的目的相反——由于我们很快得知了
他怕死自伤的情况,都对他非常蔑视,遇到炮弹炸掉喇叭,需要冒险接线的时候,
总是不让他去,有意将他“晾”在一旁。这让他感到很难堪,尤其是我们女同志也
时时流露出瞧不起他和厌恶他的目光,更使他抬不起头来。

他倒是态度不错,试图努力挽回影响——每次到坑道外接线,重新安装扩音器,
他都跟着跑出去,帮着找线头,找炸飞的扩音器,尽管因脚伤显得行动不那么利索,
不过看得出来,他的确是积极努力的。加之不论是出去打饭、取水等杂事,他都主
动跑跑颠颠地干,还在阵地下方隐蔽处专门为我和刘冬茹两个女同志挖了个厕所,
并用树枝栅拦围了个严严实实……渐渐地,我们对他开始有了些好感。

但是有一天因为文工队有人受伤,杨财被指导员一顿臭骂。

是赵玉林和一个摇发电机的战士出去接线时,赵玉林被一块炮弹片崩掉了一根
小指头,让指导员知道了,赶来看望,当着我们的面怒斥杨财道:

“你滚哪儿去了?为啥不去接线?”

“我……去打水……”杨财嗫嚅道。确实,赵玉林受伤是杨财出去给大家找水
以后发生的事,杨财不在现场。

也正由于他不在现场,更让指导员冒火:

“我再说一遍——以后坑道外边接线,安喇叭,都是你的事!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杨财立正回答,同时把乞求的目光转向廖沙和我们几人——那目
光的含意我们明白:高抬贵手吧,别让我为难了——把所有的危险的工作都交给我
……

“你记住:文工队的同志们再有负伤的,哪怕是断根指头,你小心脑袋!”指
导员声色俱厉地警告杨财,“知道七连那个用手榴弹炸掉手的熊兵吧?军法处判了
枪毙!也是一个死,最后家里连个烈士阵亡通知书都收不到……”

指导员这番话确实对杨财起到了很大的震慑作用——指导员离开后,他闷闷不
乐好半天。

两天后,杨财真的因接线而阵亡了——

那是一天黄昏,敌人停止了当日的进攻。阵地上硝烟尚未散尽,空中浓云压得
很低,似乎要和阵地的烟尘搅在一起……这时候,我们的朝语播音开始了——坑道
里,崔哲对着麦克风,用叽哩咕噜的朝语在诵读一篇宣传材料。廖沙跟我们开玩笑,
把几个美军将领的名字连在一起快读,模仿崔哲的朝语话音:“克拉克泰勒杜鲁门,
克拉克泰勒杜鲁门……”
“轰隆——轰隆——”敌人开始了炮击。
崔哲少尉加快了读稿的速度,但是最后还是没有读完,扩音器便没声了——一声剧烈的震动响过,麦克风便没有了回音。
“准备检修!”廖沙站起身来。
这时,摇发电机的战士和赵玉林都争着要求出去接线。却见杨财噌一步跃到洞口——脚伤似已毫无影响,他张开两臂拦住大家,含着泪说:
“求求同志们,给我悔过的机会吧!我能干好,你们摇电的摇电,广播的广播,一会儿,咱一准让喇叭再响起来!谁也别动,让我一个人去!”
说罢,他一人钻出坑道口,冒着炮火,爬到一处石崖西侧接线……果然,没过几分钟,线路接通了,麦克风有了嗡嗡声,崔哲抓紧时间,又开始了诵读稿件……
与往常不同的是:接线的人并未返回。
待崔哲读完广播稿件后,看到杨财还没返回,大家觉得不对,便派人出去查看,才知道杨财负了重伤。
原来,杨财去接线时,发现电线炸断了,却找不到线头;好容易把两根断头都找到,却短了一截,接不上;他便用双手一手捏一根线头,用自己的身体把线路连接起来……扩音器里又响起了洪亮有力的朝语播音,紧跟着,敌人的炮弹又呼啸而至……
杨财胸腹和大腿好几处被炸伤,昏迷过去,手中却还紧紧攥着连接扩音器的线头!
我们把重伤的杨财抬到石崖的背弹面,喊卫生员来为他包扎。
指导员也闻讯赶来看望。
暮色将至之际,杨财在人们的呼唤中渐渐苏醒了片刻。望着指导员,他愧疚地喃喃说道:
“指导员,我,对不起战友……我给咱们连抹黑了,给志愿军抹黑了……我一时糊涂,不知怎么的,就干了蠢事……”
“不提了——过去的事不提了!”指导员一挥手,好似要一风吹掉往事,“你还是个好兵,杨财,是个好兵……”
“指导员……”杨财的喘息愈加困难了,强挣着说出最后的话,“我不行了……我死以后,给我爹娘、我媳妇,发个通知书——革命烈士阵亡通知书……行吗?”
“你是烈士,没问题。”指导员郑重点头。
随着夜幕的降落,杨财放心地长吁一口气,慢慢合上了双眼……
——中国人民志愿军阵亡名册上,又增添了一名烈士。

第十八章
忽然一声轰响,烟尘骤起,那团乳黄色的绸料被气浪摧得腾空飘飞而起,离我远去
战争一天天地延续着——以某种有规律的形式被一次次地重复着:你可以看到,在一些被双方拼力争夺的山头上,一阵猛烈的炮火轰击后,一批南朝鲜土兵向山头进攻……激战一阵后,双方各在堑壕和山坡上丢弃一批尸首,然后进攻一方退下,
防守一方抓紧整修工事……下一次的厮杀,又会以同样的方式重复……在这种拼死争夺中,我们的主阵地从未丢失过,只是不断有新的连队投入。部队中有句老话: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而当时战场的实情是:铁打的阵地流水的兵。譬如像元宝山
阵地,就是轮换制防守:打光一个排换一个排;打光一个连换一个连……在那些或是豪雨如注、泥泞不堪,或是酷日暴晒、尸臭熏蒸的日日夜夜,你会觉得忍耐已到极限,再难坚持哪怕一个小时,但是最后你会惊叹人的承受力:居然一天又一天地
苦熬苦撑下来……
却不料后来廖沙遭遇的厄运给了我们沉重的打击,使我的神经险些崩溃——
那天整整一上午,敌人没有进攻;但是从观察敌阵的情况看,敌人显然在集结兵力,似乎将有较大的攻击行动。午后,我们到前沿一个排的坑道里进行宣传鼓动,激发战士们的战斗热情。我们除了留下一个战士看守发电机和广播器材外,其余人
都上阵,连崔哲也参加我们的小合唱,为的是使声音更加洪亮。
那些日子,在前沿阵地,文工队确确实实受欢迎。尤其是我们女队员在前沿的出现,更可以活跃战士们的沉闷情绪。歌声一响,战士们更受鼓舞。
那天,廖沙领我们走进屯兵的坑道时,看见战士们一个个抱着枪,在洞里倒地休息,三三两两,横躺竖卧……待我们竹板一打、乐声奏响、歌声起来,战士们很快爬起来,坐直身子,观看演出,渐渐两眼放光,来了情绪,直到发出笑声和掌声
……
记得那个洞子较低矮,我们演节目时,只好半蹲半跪地将就……最后一个节目是小合唱,为了激励战士的斗志,我们唱了几首节奏明快的歌曲:《志愿军战歌》、《喀秋莎》等等。廖沙靠着洞壁,单腿跪着拉手风琴伴奏;我们背向洞口,面朝战
士们半蹲着合唱……
谁也没注意从坑道口进来的三个人——一个干部两个战士,都佩戴着短枪。
三个来人走到廖沙身旁站下——廖沙还沉浸在伴奏的乐声中没有察觉,但是,很快他愣住了,停下拉琴的手,转头望着那位一手按在他肩头的干部。
“你是廖沙吧?”那个干部问。
廖沙脸色大变,木然地点头。
“军首长指示,要我们押送你到师军法处,接受审查!”
廖沙似乎对此已有准备,什么也没问,服从地慢慢起身,准备离去。忽然想到广播宣传站的工作,便问了一句:
“这边的工作,由谁负责?”
“移交给其他人。”那个干部显然没接到明确指示,只得临机处置。
于是廖沙最后一次行使队长职责,对我们几个人说:
“那就暂时先由崔哲和苦夏同志负责吧。”
我们都没有应声,而是惊愕地看着眼前发生的变故。
廖沙的情绪很快镇定下来,他合上手风琴,有些伤感地与我们告别:
“再见啦同志们!手风琴我带下去吧——它一直没离开过我……你们下阵地时背它会觉得很沉,你们不习惯背琴……”
“怎么回事?怎么这么突然?”我心中向自己发问,一边把怀疑的目光投向崔哲。
崔哲也看着我,圆睁双目,摊开双手,瘦脸涨得通红,一迭声地叫道:
“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为的什么?”
忽然想起来时,在封锁线上,廖沙与朴京淑炮火中相逢的那一幕,我双眼被泪水模糊了,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失声喊叫道:
“廖沙!你不能走——你是我们的队长!是负责人!你不能走哇……”
我的情绪感染了连队战士,坑道里有人发出不满的叫嚷:
“不能走!我们要看节目!”
“廖教员是好人!”
“死人堆都挺过来了。还不是好样的!”
——有人试图到坑道口阻拦。
“都让开!”那个负责押送廖沙的干部喊道,“乱叫唤个屁!这是上级首长的命令!”
“他犯了啥错嘛?”有人问。
“他犯了群众纪律,乱搞腐化!”
这一下,没人再言语了。
廖沙被押出坑道,我们默默送了出来。战士们也陆续跟着出了坑道……
“再见了!同志们——”廖沙返身向我们招手,“坚持到最后胜利!”
“廖沙——”一声悲恸的呼喊。刘冬茹分开众人,泪眼婆娑地走到廖沙跟前,欲言又止,欲言又止……
“你,真傻呀……”冬茹哭了。
“冬茹,我是个混蛋……我对不起你……别管我了,自己多保重吧!”廖沙说罢,掉头离去……
“喂,教员同志,”一个战士挤到我身边,递上一个军绿布的套子给我,问道:“这是廖教员丢下的吧?”
我接过一看,正是廖沙手风琴上用的布套——走得匆忙,忘了套上了。
“廖沙——手风琴的布套——”我喊着追上去。
我爬上堑壕,看到廖沙被几个人押着已走下山坡——阳光下,他背着的手风琴一闪一闪,放射着金属光泽。
廖沙在远处返身向我挥了挥手——这是他留在我记忆中的最后形象。
“轰隆——”炮声震响了!
“敌人炮火准备开始——赶快隐蔽——”随着喊声,大家迅速钻入坑道。
……炮轰停止后,当天的一次大规模战斗开始了。那一天,从午后鏖战到黄昏,我们一次次地帮着救护伤员、运送弹药……枪林弹雨中,我们一次次跌倒在泥泞里,一次次晕眩在日晒与尸臭中。
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死亡的威胁。血火硝烟里,我的脑海中总是浮现着廖沙的
面影。内心一遍遍为之祈祷,愿菩萨保佑他,保佑我们的分队长——这位很小就投
身抗日队伍的带有一半俄罗斯血统的孤儿……

一天下午,我得到了一个返回团指挥所的机会——团政治处通知,说是由军里
统一下发了几份新的对敌广播材料,要我们派人去取。崔哲要自己去。我说他负责
对敌朝语播音,一旦有什么意外,影响对敌宣传。我决定自己去。我对大家说,想
借这个机会,到团里打听一下廖沙的情况。

大家也和我一样惦记着廖沙,也都知道阵地上的所有通讯工具只能用于保障作
战联络的畅通,任何其它事情都不能随便占用,谁也不敢也不能用连队的电话向外
摇,了解廖沙的境况。

太阳落山之前,我下了阵地,顺着交通壕奔向团指挥所。

原本担心像来时那样,交通沟堆满尸首,如不想从尸体上爬过,就得冒着被炮
弹和冷枪击中的危险从沟沿上方爬行;但是现在情况有所改观:尸体绝大部分已被
清理;只是连日雨水,交通沟底到处是积水泥泞,走时鞋子总是陷进泥里。我把裤
腿高高挽起到膝盖以上,猫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泥水走过去,来到团指挥所的
山洞前……

在崖坡下,我找到了那根借以攀缘上下的粗绳子。我抓住绳子,两脚蹬上被人
们踩出的脚窝向上攀着,却在仰头上攀之际,看到日落前高空的一幅精彩画面:一
架美军高空侦察机被我方高射炮火网围追——敌机东逃西蹿,但是,无数的高射炮
在它四周射出炮弹,炸开一团团棉桃似的烟团……这情景有些像猫玩老鼠的游戏,
老鼠已被猫掌握,而猫却不急于咬死它,迫着它跑来跑去……那夕阳辉映的空中,
片片炸开的烟团,有如雨后草坪上冒出的白色蘑茹,又似万朵烟花盛开……

这情景让我惊呆了!我奇怪为什么高炮部队如此不吝惜炮弹?

为什么呢?

最终,猫玩腻了,老鼠被一口叼住——那架惊慌逃蹿的敌机终于被击中,拖着
一道浓烟落向东边山峦……

我吊在崖坡上,攀着绳索仰头观看着;这幅画面好似一阵凉风吹过,使我在这
闷热如蒸的盛夏,感到一丝凉意,心情轻松了许多。我低头看看自己的双腿,好似
刚从塘中起出的两截泥水淋漓的生藕,而沾满泥的两脚就像烂泥砣。我犹豫了:就
这样跟个泥耗子似的去见蔺哥吗?虽说是在战场上,可是一个女文工队员,总该给
人一个整洁利索的印象吧?

好在这里离遗尸狼藉的最前沿稍远了些,空气中的尸臭已是若有似无,不似前
沿战壕里那般熏蒸得令人窒息。我干脆又溜下崖坡,到背弹面寻找水沟。还好,在
一处坑洼不平的石坡上,找到一个澡盆大的水坑——是半尺多深的石凹里积满了雨
水,这雨水经过沉淀,显得又清又亮。

我先趴在水边喝了几口,然后洗脸,又脱掉鞋子,站到水凹里,撩水洗掉腿上
的泥泞;又拔了些草,把鞋子浸在水里刷干净……十几分钟后,我收拾利索,穿上
干净的湿胶鞋,又回到崖坡下抓住溜索向上攀去。

夏季天长。赶到团指挥所的时候,天还没黑。但是洞里光线暗些,早已点起几
根大蜡烛。我快步走进指挥所的掩蔽洞,发现气氛有些异常:蔺有亮正在与几个团
的领导谈话——那是一种处于轻松状态中的闲聊!是一种与战争气氛绝不协调的欢
声笑语!

我有些惊诧,站在洞口愣怔了一会儿。

蔺有亮看见了我,两眼顿时发亮!众人的目光也转向我,笑意都写在脸上。

“你怎么跑来了?小夏!”蔺有亮站起来,迎向我问道。

“我来取对敌广播的稿子……”我回答,紧接着问,“你们都笑什么?为啥笑
呢?”

“有好事,喜事!”蔺有亮笑道,“你猜猜吧,是啥喜事?”

“击落一架敌机!”我想起刚才路上见到的高射炮打敌机的一幕。

“再猜猜!”蔺有亮像小孩似的顽皮调笑。

“阵地上击退了敌人进攻?”我问。

“再猜猜!”他的笑容似从内心发出。

“我们要换防,撤下去休整?”我想这次应该说对了——换防,离开这熏天恶
臭的前沿,对于苦熬了许多个日日夜夜的守卫部队来说,绝对是轻松的解脱。

“这回差不多了,但还不准确……”蔺有亮笑道,“告诉你吧,要停战了,不
打了!”

“什么什么?”我惊问,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打了!今晚停战!”蔺有亮再次肯定地告诉我。

“真的?”我叫道,“是真的吗?”

“是真的。”他平静下来,说,“今天上午签了字——咱们彭总为此专门到了
板门店!今晚十点全线正式停火!”

“真是真的吗?”我失声惊叫起来——那时我的双眼一定瞪得牛眼一样大,心
中狂喜像春潮一般漫涌而来!我冲上去拉住蔺哥的手握着、摇着……忽然,觉得胸
中漫涌的春潮从双目中溢流而下!我的双眼被泪水模糊了,全身刹时瘫软,好似浑
身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突然像弹棉花的弓弦一般铮然而断,飞扬的棉絮在我眼前纷纷
扬扬地洒落,我身体失重一样仰身向后缓缓跌倒……

从昏迷中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指挥所一侧靠洞壁架的一张床铺上,而蔺有
亮正俯身呼唤着我,一脸的焦急。见我苏醒过来,他长吁一口气,说:

“可把我吓着了……这喜事也能让人昏过去,这回我算亲眼见到了!”

“我没事了……”睁开眼,我就挣着要起身,却被蔺有亮又按倒在床上。

“不行,你就在我床上多躺会儿吧!”他说,“这些天阵地上熬得快成人干儿
了……”

说着,他接过警卫员调好的半碗炼乳,坐在床边。用一把铜勺喂我吃。

——倚在他的床铺上,一口一口吃着香甜的炼乳,而且是蔺哥用铜勺亲手在喂
我……这对于在死尸堆里滚了若干天的我来说,真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幸福……永难
忘呵,那短暂的幸福时光——蔺哥关切的目光、喷香的炼乳、被朝鲜老乡唤做“苏
格拉”的长把儿大片铜勺,这些记忆的符号都与停战的喜悦融为一体,永远烙印在
我的怀念中……

吃罢炼乳后,我默默与他对视了一阵,依然回味着炼乳的香甜。

“真的要停战了?”我再次问他。

“真的。”

“这么说,咱们胜利了?”

“胜利了。”

“蔺哥,咱们……终于坚持到最后了……”

“坚持到最后了。”

这时,掩蔽洞外不停地传来枪炮声——砰砰叭叭,轰轰隆隆……声音越来越密。

“怎么枪炮声更紧了?”我疑惑地问道。

“上边有命令,让停战前把炮弹尽量都打出去……

“啥时候停战?”

“今晚十点整。”

“那我得回去,”我想起了来这里的任务,“我得把宣传稿带回去,停战前好
最后播出去。”

“不用了,停战后,双方阵地间的宣传战也一并停止……”

“不行,我得回去,把这喜信儿早点儿告诉队友!”说着,我从他床上撑起身
体。

他俯身,双手按下我的双肩,让我躺下;而我,就势抓着他的两臂要坐起——
忽然觉得他粗重的喘息和身上散发的汗味儿离我如此之近,使得我心慌意乱,不能
自持。

“你别走,外边危险……”他说。

“不,我得归队……”

我与他双臂交缠,相持了片刻,之后,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这一刻来得如此突然而又自然!久已期待的幸福突然降临,使我在他有力
的臂弯中,微合双目而溢出滚滚热泪……

“幸福呵!你为何令人历九死一生而不可得,却在不经意间飘然而至?”

“幸福呵,你是残酷的!”

“蔺哥呵,我仅存的亲人!”

——我在心底悲怆地呼号着,热泪浸湿了他的肩头!

那天晚上,我还是执拗地按照自己的意愿返回了前沿——我是趁他离开之际,
独自溜出团指挥部,返回前沿的。我想在自己的战斗岗位上,在最前沿迎接停战的
时刻!

返回阵地的路上,枪炮的响声听来不同以往,似乎变成了催人行进的鼓点,使
我轻松地奔跑。但是,当我在战壕里一眼看到迎上来的刘冬茹时,我才猛然记起自
己忘记了什么!我忘记了打听廖沙的消息!停战的喜讯令我难以承受而晕眩过去,
使我忘记了廖沙遭遇到不幸。

但是,好在有停战的喜讯弥补——

“停战啦——要停战啦——”我兴奋而又得意地向队友们告知。

这喜讯像夜暗中的春风吹拂开来,顷刻传遍了阵地上的一条条坑道和一个个猫
耳洞……

很快,指挥部的正式通知下达了:今晚十时整停战,所有轻重火器,到时一律
停止射击!

于是我们一遍一遍地看手表,相互告诉着表针指到了几点。而不断倾泻的大炮
似乎也像人们的心情一般激动,一阵紧似一阵地轰响。

距十点越来越近了——而双方阵地的炮声却比赛似的起劲鸣放!这真是战场上
少见的奇观:敌我双方阵地上,各式火炮竟相轰鸣——没有任何具体目标,完全是
节日礼炮般地隆隆鸣放,恨不得将所有炮弹统统倾泻一空!

那时,我们都跑到坑道外边,兴奋地眺望漫天通红的炮火,任隆隆的炮声伴着
我们激动的心跳,等待最后的时刻……

“能停战吗?”

“这炮火刹得住?”

“真不敢相信呀……”

——在人们不无怀疑的问询中,时间的秒针指向了那个万众期待的时刻: 1953
年7 月27日22时。

这个时刻一到,夜空中,万千轰鸣的火炮顿时烟消火灭,声音骤停。有如阵地
上敌我双方各式各样的火炮联合奏响的激烈乐曲,被一根巨大的指挥棒无形中在夜
空中一划,所有的枪炮音响戛然而止……

——停了!真的停了!千真万确地停了!

“停战喽——”

“停战喽——”

人们尽情欢呼着,从坑道里跃出,相互拥抱着、拍手跳跃着,欢声笑语如春风
吹拂阵地,泪水纷纷随风而飘飞!

我们几个宣传队员也不分男女,相互忘情拥抱,尽情享受胜利停战带来的欢悦。

这一夜,我们久久不愿散去。我们聚在一起,永不疲累地向四野观察、倾听:

真静呀——除了偶尔飘过的哪里传来的欢笑声,再没有任何枪声、炮声和飞机
的轰鸣——静得让人难以置信,让我们听惯了战争机器嘶吼声的耳朵还有些不能马
上适应……

夜空中,星月显得格外明亮,一个劲儿地眨眼微笑,似乎也在分享着我们的喜
悦。

“啪啪啪啪——”附近传来双手拍击的掌声。声音越来越近。

——从对面敌人的阵地上,三五成群地走来许多士兵,他们没有携带任何武器,
不停地拍着巴掌以表示他们空手而来……

“敌人来了!人数不少……”

“有好几群——那边有,这边也有……”

“让他们来吗?”

“停战了,欢迎他们来——大家也学他们,把咱的巴掌拍起来,欢迎他们!”

月光下,双方士兵的掌声响成一片。掌声中,南朝鲜士兵纷纷走上了我们的阵
地——双方士兵语言不通,但是握手和笑容是世界通用的语言。炊事班抬出了烙好
的大饼,战士们也拿出压缩干粮和罐头送给他们。这些南朝鲜士兵显然因为后勤供
应匮乏,饿了许久,接过各种食物无不狼吞虎咽……一拨敌兵带了食物满意地离去,
不一会儿,又一阵巴掌声响起,另一拨敌兵又来我方阵地上寻食……这一夜,我一
团几个前沿连队共耗用两千斤面粉,为南朝鲜士兵赶制大饼。

不久前还在你死我活地浴血厮杀的敌我双方士兵,一声停战令下便消除敌对,
握手言欢,相互赠送纪念品,微笑挂在每个人的脸上……哦,原来,停战已是双方
士兵久已企盼的;现在,双方士兵都轻松地挥动从前握枪的手,为从此不再担心弃
尸于无名高地而欢欣……

眨眼之间,历史的大书已翻过一页,炮火硝烟已成昨天。当我递给一个南朝鲜
老兵两块压缩饼干时,当我从一个眼神忧郁脸色苍白的美军顾问手中接过赠送的一
支原子笔①时,当我望着坑道里那些与我方士兵相互握手拍肩的敌军士兵之时,我
恍然如在梦中。

--------
①原子笔,即当时对圆珠笔的称谓。

这一切是真实发生的吗?我们昨天在同什么人厮杀?如果今天可以握手言笑,
昨天又为什么一定要拼死相向?我的那些弃尸沙场的战友们看到眼前这一幕了吗?
看到了吗?吴静在哪里?王林在哪里?

春红在哪里?还有翟老虎、屈家礼以及三连众多官兵们……我的那些永远不再
归来的战友,他们死于谁手?是眼前这些贪婪地吞吃大饼的敌兵吗?为什么我对他
们恨不起来?是由于停战协定的实施吗?如果最终是在大致沿三八线一带停战,那
么当初为什么从这一线开战?这些难以让我回答的问题令我为之惶惑,就好比1952
年初秋在芝劳里一带山林里采摘松蘑,我糊里糊涂走迷了路,心慌气短地在林间奔
走寻觅,喊哑了嗓子跑断了腿,却忽然发现又回到了最初的位置,令我迷惑而懊丧
……

惟有一个宽慰自己的理由:我们是胜利之师!停战之前我们又向南推进了两百
多平方公里!我们流血牺牲,打出了一个停战签字!——在此后连日来庆祝胜利停
战的欢呼歌舞声中,我们被胜利的信念鼓舞着,把曾经有过的短暂迷惘置诸脑后…


按照停战协定,三日之内,双方从各自阵地后撤两公里,形成中立无人区。我
们对敌宣传小分队向敌人阵地进行了最后一次广播,内容是督促对方到我阵地一带
收尸,我方保证不伤害他们。之后,我们小分队跟随部队后撤。撤退前,我们协助
部队抬尸、埋尸——用统一发下的雨布包裹尸首,然后用绳子在死尸的头部、脚部
和腹部捆扎三道,成批地抬走掩埋。敌方则是用塑料布尸袋收敛尸首,然后抬上卡
车运走。令我奇怪的是,南朝鲜士兵在抬尸时,常常哼着号子唱着歌儿。我猜想他
们是不是为自己幸存下来没有被别人裹尸抬走而感到高兴?我们却并不轻松:成片
的战友遗体大都腐烂,掩埋工作进行得艰难而不无草率……

还有前沿屯积的大批物资:罐头、饼干、香烟、茅台酒、慰问品……成箱成捆,
用车拉走了一些,剩下许多带不走的,就喊来朝鲜老乡,由他们或背或扛,各取所
需了。

还有成吨的没有来得及在停战前放射出去的炮弹,需要从炮阵地上运下来。由
于那些炮弹都拔出了引信,一落地就爆炸,使得搬运炮弹的部队又增添了若干伤亡。
后来,上边一道令下,将成批的炮弹就地引爆销毁,不再运下。难怪几天前上级有
令,要求各部队在停战前尽量把屯积在前沿的炮弹打出去,打不完的还要挨批评,
原来是上级领导已经预料到停战后处理这些炮弹的麻烦。

停战几天以后,我们战地广播宣传小分队收拾器材行李返回了师部。离开一团
前,我们抽空去团部告别,遗憾的是没有见到蔺有亮;他那时去了零八师师部,是
为一团归还零七师建制前专程去向八师首长道别。

返回师部那天是那一年的八一建军节前夕。一路上,我们说说笑笑,翻山越岭
走得无比轻松——再不用担心敌机轰炸,担心穿越封锁线时发出阵阵死亡呼啸的排
炮。你会觉得,能放松心情迈步走在路上而无所顾忌,原来竟是那么令人愉快的事!
难怪一路上,我们遇见的不少从前沿撤下的部队,都一路行走一路歌声。

日落前,我们过了金城川——临时架设的简易桥梁上车来人往;天黑之前,我
们赶回了师部驻地——轿岩山以北的一条沟谷。

……离师部越来越近了,我们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特别是刘冬茹,一路心事
重重,显得笑颜难开——谁都想到了一个问题:我们此次执行任务的小分队队长,
先期被押送回师里的廖沙——他到底怎么样了?即使廖沙犯了错误,如今战争已过,
胜利停战,在欢庆的气氛中,对他的责罚是否会轻一些呢?

师文工队当时的驻地是一排半掘开式的木架棚屋,背靠山坡,面临一条小河。
下部队的各小分队都已返回,大家战后重逢,庆祝停战,自有一番欢乐。相逢之际,
似乎有意避免问及牺牲的战友,怕的是悲哀影响了节日的欢乐。我们和其他分队的
战友握手寒暄,互致问候。之后,便为迎接明日八一建军节的到来,在驻地小河边
点起了灯火:我们拆开一箱一箱从敌人那边缴获的照明弹,有81炮的,也有60炮的,
把照明弹的发火和降落伞拆下,在河边树上一颗颗点燃后悬挂起来,一溜一溜的,
明亮耀眼,非常好看。

也有不少人向空中投掷照明弹:把照明弹的拉环一拽,朝空中一投,瞬间便爆
响,之后弹出一个小降落伞,吊着燃烧的照明弹在夜空中晃晃悠悠……一时间,你
也扔,我也扔,一颗颗照明弹在空中炸响、燃烧,像节日美丽炫目的焰火……这种
用于战场的照明弹,给我们庆祝停战迎接建军节增添了欢乐的气氛。

渐渐地,我们文工队驻地小河边围聚的人越来越多,先是政治部机关的,后来
司令部机关的,后勤的,不少机关干部都赶来了。

附近的朝鲜群众也来了不少。那些朝鲜的妇女和老人们,都尽可能穿着鲜亮的
民族服装,来了就围着我们跳起了民族舞,共同庆祝停战胜利。我们的队长王统之
吆喝着,让我们搬出锣鼓,奏响乐器,搞一个军民联欢晚会。于是我们吵吵闹闹地
去抬锣鼓、拿乐器……

当我跟着别人钻进队部的掩蔽棚去抬大鼓时,我忽然愣住了——大鼓一侧,有
一架没有琴套的手风琴,静静地靠在圆木墙角,棕色的皮挎带软软地耷拉在一旁;
琴的风页边缘似乎还有没有擦拭干净的暗紫的血斑……

这是廖沙的手风琴!

我上前抱起了这架手风琴,不管不顾地拉住一位背起大号的队员,问他:

“你看,这是廖沙的手风琴吧?”

“是呀。”那个队员点头。

“他人呢?”我急不可待地问。

“那要问你们呀!”那个队员反问。

“那……”我一时语塞,“那为什么把他从前沿押回师里?”

“为什么?为了群众纪律呗!”

“他人呢?”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廖沙死了!”说完,那个队员掮着大铜号出去了。

一句“廖沙死了”,使我犹如遭到雷击。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抱着手风琴奔到
外边,在人群里,拉住刘冬茹就走。

“怎么啦?”刘冬茹莫名其妙,但是看到我抱着的手风琴,脸上疑惑起来。
“这不是廖沙的手风琴吗?”

我点了点头,拉着她只管在人群里找。

在敲锣打鼓的一帮人里,我伸手拽出了队长王统之。

“干什么干什么?”王队长用拿锣捶的手捂住锣面,向我瞪起了眼。

“告诉我们——”我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拍了一下胸前的手风琴,“他人呢?”

“你问廖沙?”王队长吃惊地,“你们不是在一起吗?怎么啥也不知道?”

“停战前两天,廖沙被师里派人押下了阵地——到底为什么?”

我问王队长。

“唉——”王队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廖沙以前认识的那个朝鲜妇
女,叫朴京淑那个,在前线遇见了廖沙,知道他还活着,就来部队找他,结果找到
了军文工团,说跟廖沙相好,一定要见他……军里首长知道了这件事,发了火,责
令师军法处严办,所以……”

“可现在都停战了!他人呢?”我又问。

刘冬茹也向王队长投去询问的目光。

“廖沙牺牲了。”王队长轻轻一句。

“怎么会呢?”我急问。

“他下去时候还好好的……”刘冬茹吃惊地睁大了双眼,“两天以后就停战了
呀!”

“就是他被押下阵地后,背着他的手风琴——走时匆忙没顾得套上琴套,结果
手风琴金属在阳光下反光,让敌机发现了,追着打;他又舍不得扔了风琴,一直背
着跑,结果就给打着了——手风琴倒压在身下没打坏……押送他的人把手风琴给送
回来了。我们擦上面的血擦了好一阵……”

——再无可怀疑了。王队长的话使我们知道:廖沙也已永远辞别了我们!

我和刘冬茹愣怔地睁大双眼——我们的眼泪早已流干!我们真不愿相信这一切
——那生龙活虎、调皮得像个大孩子似的“老八路”廖沙,真的会永不再现?说不
定哪一天傍晚,又会拉着他的手风琴,挤入我们女兵的宿舍,用他那略带沙哑的忧
郁的嗓音,为我们唱起动人的《褐色的眼睛》?

“别难过了,我们走的人很多——都是好样的!”王队长把锣交给别人,从我
手里接过廖沙的手风琴,拉起了欢快的过门儿,说:“廖沙走了,走得很英勇,是
个英雄男子汉!让我们用歌声来怀念他,用歌声告诉他胜利停战的消息!来吧,咱
们唱起来!跳起来!”

“哇——”刘冬茹忽然抑制不住,撕心裂肺般地发出一声嚎啕!

然而只一声,她便拼命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脸,双肩抽搐着忍了许久。那时,我
搂着她的双肩,感受着从她身体内传出的悲恸,默默地望着眼前载歌载舞的人们。

后来,我和刘冬茹也边舞边唱,加入了欢庆的行列。在夜空如焰火般照耀的照
明弹镁粉燃烧的光团中,我们喝醉了酒一般地跳着,唱着。唱的最多的便是朝鲜族
民歌《阿里郎》——

呵!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哟!

……我们含着眼泪,一遍遍地唱着、跳着,深情地呼唤着,一直狂欢到深夜,
久久不忍离去。只有我和刘冬茹心中明白,我们的呼唤,是向着远去的廖沙的……

几天以后,我和赵玉林,刘冬茹三人相约,去寻找和祭扫吴静的墓地。开始,
赵玉林有些犹豫,说,好几个人都不在了,尸首都不知埋在哪里,只去看吴静的墓
地有什么用呢?反正咱们这一拨战友再也不可能凑齐了……我和冬茹则坚持要去,
说,这是咱们战前约定的,现在,正由于春红、廖沙、王林都牺牲了,我们才必须
去看吴静,代表牺牲的队友去和吴静相聚,了却我们战前共同的心愿。

那天下午,我们花去了两个多小时,翻了好几条沟崖,凭着记忆,找到了1951
年秋季阻击战时我们执行掩埋烈士任务的那处崖坡。将近两年过去了,掩埋吴静遗
体的坟堆上长满了野草藤蔓,星星点点的各色野花闪烁其间。

“是这里吗?”我有些拿不准。

“是这里,我记得她下葬的地点。”赵玉林说着,轻手轻脚走到坟前,默默地
拔着坟前的几株荆棘。

而我和刘冬茹则搬来一块干净的青石,摆放在她的坟头,从衣兜里找出事先带
来的几张照片,一一摆放在青石上——顿时,李春红、廖沙、王林——三人在青石
上绽开了年轻的微笑。

赵玉林把一捧花纸糖果摊在青石上。

“吴静,我们来看你来了——春红、廖沙、王林——我们一同来了……”赵玉
林深情地诉说着,“这是祖国慰问团带来的糖果,你吃吧,很甜的……还有一个好
消息告诉你:已经停战签字了!抗美援朝胜利了……”

奇怪的是,赵玉林正轻声诉说的时候,平地卷起一股山风,不知何时飘到头顶
的一朵浓云便洒下一阵太阳雨。雨水滴滴溅落在坟头的野草花瓣上,在阳光里晶莹
透亮。

“她知道我们来了……”赵玉林失神道。

“吴静姐流泪了……”刘冬茹说。

“她在这里躺了快两年了。她想我们,也想春红、廖沙和王林……”我喃喃地
说着。

离开之前,赵玉林取下带来的胡琴,面朝坟莹半跪着,为吴静拉了一首曲子。
他说:

“吴静,我们一同入朝,却不能一同回国了……还有春红、廖沙、王林,你们
也都和吴静作伴,将永远留在朝鲜……我们或许不久就要班师回国,以后怕是难得
常来看望你们了。现在,就让我最后为你们拉一支曲子,让家乡的旋律在这里陪伴
你们,为你们排遣寂寞……”

说罢,赵玉林轻轻拉动弓弦,乐声铮然而起,《茉莉花》那江南优美的曲调从
弓弦交合处流出。他满含热泪,将那原本欢快的民曲拉得哀婉动情,如怨如慕,如
泣如诉……

我和刘冬茹二人,也和着乐曲轻轻哼唱。那时候,我觉得心口好似被豁开一个
口子,从那里有鲜血在滴滴渗出。又好似小时候见到蔺妈在乡下纺棉花:一大团洁
白松软的棉花经由蔺妈的手指变成一根细细的棉线,缠绕在嗡嗡旋转的纺车上——
那时,我的感觉就好比心中满满的一团棉花,被这哀婉的乐曲之手轻轻拽出,扯成
一根长长的棉线,缠绕在战友的坟头……而我的心腹则一丝丝、一缕缕地被渐渐掏
空了……

此后一连几天,那如泣如诉的胡琴声都总是在我耳畔回荡,久久不能消散。

祭奠过吴静以后,我就打算办另一件事——这是春红姐生前的承诺,我必须替
她了结。

我跟王队长请了假后,在那个清朗的早晨,我踩着一地露水赶到了一团指挥部。

那时一团已从前沿阵地撤回,而蔺有亮重新接替翟玉祥,再次被任命为一团团
长。我打听到他刚刚从军里开战役总结会回来,便开始执行我的计划:在前往一团
替春红姐办完那件事的同时,顺便看望一下我一直惦念的人。然而,就是这后一种
想法,令我铸成大错,终身追悔莫及。

那天早晨,我一脚踏进一团指挥部时,几个团领导正在吃早饭,一边热烈地谈
论着什么;见到我的突然出现都愣了一阵。

“报告团长——我来了!”我笑着喊了一声,夸张地向团首长们敬了个礼。

“快来快来,一块儿吃早饭!”蔺有亮高兴地招呼我坐下,一边亲手为我盛了
一碗面条。

我不客气地坐下,大口吃面。

“你来做什么?怎么一个人?”蔺有亮疑惑地问道,“不会是慰问演出吧?”

“我有事。”我正色道,又说:“等吃完饭再告诉你吧……”

于是大伙儿又吃饭,又接着方才的话题开始了谈论。

—个干部说:“我听兵团一个参谋说,咱们轿岩山主攻方向敌人预料到了,加
强了兵力配备,但是西集团助攻方向敌人没预料到,措手不及,友军直插下去,一
下子敲掉敌人一个团部,据说是什么‘白虎团’……”

另一个干部说:“咱们这边可打苦了!光咱一团就折了八个指导员,光收高梁
不收谷子——把咱们政工干部都打掉了……”

蔺有亮说:“我去军里开会,八师师长说,他有一个团穿插路线错了,插到了
轿岩山四侧后头,一通乱打──师长本来要给这个团处分,可是军里坚持要表扬这
个团,说他们从后头一打,帮了零七师,动摇了轿岩山守敌……”

又—个干部说:“守梨船洞时,配属咱们八师的友军一个团,要求上去锻炼一
下,说给他们一个练兵机会吧,就划给他一块地域防守——战后倒向军里告八师一
状,说八师没用炮火支援他们,让他们损失很大。后来一查,他们的部队越了位,
弄错了位置,跑到敌人屁股后头了,还他娘的乱告状!”

我听着这些团领导们的议论,吃完了一碗面条,放下了筷子。

几个团领导也相继吃罢饭,一个个点火抽开了香烟。

“说吧小夏——”蔺有亮吸了一口烟,望着我,“只要咱一团能办的事……”

“是这个——”我把随身带来一只挎包从肩头摘下,放到桌上。

“这是——”蔺有亮伸手要拿挎包,想看看里边是什么东西。

“这是春红姐的挎包……”我轻声说道。

一听我的话,蔺有亮的手像是被烫了一下,忽然缩了回去;抬头把疑惑的目光
盯着我。

我慢慢地解开挎包,从里面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纸袋。

“这是三连全连官兵的照片——”我解释道,“总攻开始前照的,我们下部队
时捎给三连;当时三连担负北山潜伏任务,屈连长把照片托春红姐保管,说战后再
还给三连……”

我这番话说出后,蔺有亮和几个团领导面面相觑,默然无语。

半晌,蔺有亮开口道:

“不用送给三连了,留在这里吧……”

“为什么?”我问。

蔺有亮把头转向一位矮个子身材粗壮的汉子,告诉我说:

“这是周副团长,打北山时候是一营教导员,是他指挥三连的……”

“周副团长,我得去三连——春红姐牺牲前答应屈连长,替三连保管这些照片
的……”我转向周副团长。

周副团长看看我,又看看蔺团长,叹了口气,默默低下了头。

“小夏,不用去三连了……”蔺有亮说,“三连打光了——打完北山,三连只
剩下一个战前刚补入的新兵……现在你去三连,一百多号都是新兵了……”

“都没了?怎么都没了?”我惶惑了,“可是春红姐生前答应屈连长的,替三
连保管……春红姐临死都把这个挎包压在身子下,一张照片也没丢……”

“怎么办呢?”蔺有亮为难道,“你现在就是亲手把这些照片送到三连去,有
什么用?三连齐齐换了一茬人,照这些像片的人都留在了北山上……”

“北山!北山!”我心中一亮,迅速做出了决定。

“那就去北山——”我对蔺有亮说:“把照片还给三连的战友们,让春红姐和
三连的烈士九泉下有知,可以遂愿而瞑目了……”

——于是,我背着春红姐的挎包、带着沉甸甸的一袋照片,爬上了北山。

蔺有亮陪我一同去的北山……

若干年后,我仍在痛悔:要是那天蔺有亮正巧有事不能陪我去呢?要是我来到
一团而蔺有亮从军里开战役总结会还没有回来呢?

要是我不那么执拗,而把照片交给原一营教导员呢?……一切都是假设,而命
运之手再一次拨转了我生命的航标,厄运终于追上了我——

我和蔺有亮相偕,沐着夏末的晨光,爬上了离一团指挥部不远的北山。

“我该来看看,来北山看看——”蔺有亮抹着额头上的汗水说,“来看看三连,
看看一营、二营的阵亡者,看看我的老团长翟玉祥牺牲的地方……”

初升的阳光下,北山阵地上战壕纵横,弹坑遍布……尸首虽已清理,但是这里
那里总有些残骨和血渍,像一颗颗惊叹号,在提示着不久前鏖战的血腥……

我双手合成喇叭放到嘴边,朝着弹坑遍坡的阵地一声声地呼唤着:

“屈连长——”

“汤云——”

“刘富贵——”

“三连的战友们——我代表师文工队的小分队看你们来了——我把春红姐为你
们保管的照片送来了……你们每个人的照片都在,一张也没少,你们收好吧——”

我从挎包里取出纸袋装的照片,一把一把掏出来,向空中扬撒,扬撒……

下山返回的路上,我心情难过,话语很少,只是时而在前,时而在后,时而与
他并肩,二人默默走了一程。倒是蔺有亮不断说些闲话,以缓解我的悲伤。

“小夏,从我把你领到部队,一晃快三年了,经历了入朝作战,打到现在,总
算是胜利停战了。不容易呵……”

“我恨你蔺哥!”我嗔怪地说,“不是你,我怎么会受这几年熬煎?打不完的
仗,见不完的战友永别,流不干的泪……”

“就没有一点儿高兴的事儿?”

“没有。”

“那胜利停战呢?”

“也怪——胜利了,停战了,我心里沉甸甸的,高兴不起来,夜里不是梦见春
红,就是梦见王林和廖沙……”

“那也总有高兴事吧?”

“啥事儿高兴?”

“你忘了?”他调皮地眨眨眼,“停战那天黄昏——你从前沿回到团指挥部,
听到停战的消息后昏了过去……”

“那是意外,是激动。”

“昏过去醒来后呢?我喂你一碗热乎乎的炼乳……后来,你要起来,我按着你的胳膊让你躺下,后来,咱们怎么了?”
“你真坏!真坏!”我扑上去捶打他,却被他将我两手紧紧攥住了。
“小夏,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今天是立秋。”
“立秋怎么了?”
“一立秋,夏天就过去了——看,你的脸蛋儿慢慢胖起来了,红粉粉地鲜亮了,脸上有一层细细的绒毛,就跟那熟透的甜桃似的……”
“甜桃怎么啦?”
“我想咬上一口。”
“你敢?”
“我敢!”
“你咬一个?”
“我真咬啦?”
……似乎瓜熟蒂落一般,我被他揽入怀中。他粗重地喘息着,鼻嘴深深地埋入
我的脖颈和肩膀相接的凹陷处,接着贪婪地上移,顺着我的脖颈找到我的耳垂,又
嗅到脸腮,接着便吸吮着我的双唇……我陶醉在乎生第一次真正与心爱的男人接吻
的幸福之中。我微合双目,溢出泪水,却为他的急不可待而欢欣。这使我想起 1952
年秋天,我们在阵地防御战的干渴中,到藤蔓丛生的山沟里采摘野葡萄——廖沙摘
了几串野葡萄用军帽兜着沉甸甸地端到我们面前!那琥珀色的弹子般大小的葡萄珠
儿在军帽里颤颤抖抖,我们顿生不可抑制的渴望,贪婪地吞吃着,甜甜的浆汁从我
们的嘴角溢流而下……
——令我幸福得几乎窒息的深吻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我从晕眩中苏醒,缓缓睁开双目,与他对视一阵。片刻,又与他相拥一起,下巴紧抵他的肩膀,而脸腮感觉到了他那令人刺痒的络腮胡须……那时候,我的幸福的目光从他的肩头望出去,
望出去——看到了前方一团飘飘欲飞的黄色!
那是一株高高的柞木树,枝头挑着的一个照明弹降落伞。不是飞机投的——飞机投的那种照明弹的降落伞很大,有几铺炕席大;这是用炮打的那种照明弹,它的降落伞也就是澡盆大小。所不同的是,这个降落伞的颜色不是白色的——白色绸料
的降落伞我们见过太多;这是前线很少见的乳黄色绸料做的降落伞,它高高地挑在枝头,一团幸福的乳黄色随风飘摇,似在召唤我:喂,来吧,到这里来!
这是幸福的象征吗?为什么偏偏出现在这个时刻?莫非是命运赐给我的吉祥物?
“看,快看,蔺哥——”我把那团乳黄色的降落伞指给他看。
“一个降落伞。”他不以为然。
“是黄色的,做个围巾多好!”我说。
“那回去我让人给你找几个……”
“不,黄色的不好找……”
“你想要这个?”
“嗯。”我点了点头。
“走!”他拉着我的手,奔到那棵柞树下,双手抱着树干,噌噌地爬了上去。
我在树下几米处仰头观看——
他敏捷地爬到树上,伸手从枝头摘下降落伞,在阳光中晃了晃,向我投了下来……之后,他攀着树杈,开始向下跳……
我张开双臂,面向空中去接降落伞……灿烂的阳光里,那团乳黄色的绸料在空中飞舞着缓缓降落、降落,眼看就要飘落到我手上,却忽然一声轰响,烟尘骤起,那团乳黄色绸料被气浪摧得腾空飘飞而起,离我远去……霎时间,我感到右腿一阵
撕裂般剧痛,低头一看,右腿外侧似犁铧耕地般被翻开一道伤口,白骨显露,而鲜血呼呼涌出!
我支撑不住,缓缓地跌倒,跌到了他的身旁,恍惚中,听他呻吟道:
“地雷……”
——他那被地雷炸翻后血肉模糊的身躯是他留在我记忆中的最后形象。
我昏倒在他的身旁……
当我后来再苏醒的时候,已经到了战地医院。不久又被转回国内医院治疗。就此,我告别了蔺有亮,也告别了在朝鲜的最后一个夏天。

尾声
他们和那些阵亡的关军士兵,都是在同样的青春年华弃尸于同一块土地
我所要讲出来的,到这里也该结束了。如今,时光已过去快有 50 年了——如果你能把我的经历写出来,到出版的时候,恐怕距朝鲜停战就要有半个世纪之久了。随着我一年年老去,我越来越觉得在回忆中,遥远的往事会变得像昨天刚刚发生一
般清晰,切肤之痛让你觉得尖刀刚刚划破体肤。
我记得,蔺有亮被地雷炸死时,刚刚年满三十;如今这个岁数还是个参加工作不久的小伙子。到最后,我连蔺有亮的一张照片都没有——所留的关于他的惟一纪念物,便是他最初送我的那个蓝色缎面的硬壳日记本。不过我至今一闭眼,脑海中
就会浮现出他的面容:清瘦的脸颊、略小而精神的黑眼瞳、高高的颧骨、醒目的络腮胡子。当然,其他人也一样活在我的记忆中,如生前一般鲜活:翟玉祥、李春红、廖沙、王林、吴静……有时你会觉得,人的回忆真是奇妙而不可思议:你在回忆中,
可以找回失落的一切;我对你讲述从前的故事,我便在回忆中重新经历了过往的日日夜夜……
还有,在回忆中,我永远年轻;那些当年阵亡的人,最年长的翟玉祥还不到四十,其他人大都二十左右,至今一闭眼,我总是见到他们青春的容颜,耳边响起年轻的笑声。
还有关于廖沙的一点事需要补充:据后来听说,停战以后,朴京淑到底找到了师文工队,抱着一个两岁的小男孩——一头黄黄的卷发,模样颇似廖沙。文工队员们都争着抱这个男孩,给他塞了许多糖果……朴京淑说,她知道廖沙还活着,现在
停战了,特来看望他,并要求部队领导不要责怪廖沙,一切都是她的缘故;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批准廖沙不再回国,而留在朝鲜,和她成为一家人。
不用说,这次朴京淑确切得知了廖沙牺牲的事——这位美丽动人的少妇最终抱着孩子悲切地洒泪而去。
这件事让我想起当时流传的一种说法——据说停战以后,朝鲜方面的妇女联合会曾给金日成写信,要求金日成向毛主席提出,给朝鲜留50万中国志愿军——由于战争的原因,成年男人大批战死,使得朝鲜人口比例严重失调,据说妇女和男子的
比例达到一比十八。听说金日成看了妇联会的信,为此流了泪。陈赓大将倒是说过,留就留几十万吧——却被彭德怀元帅数落一通:你陈赓说了能算数?你说留就留?哪有那么简单的事!
传说此事毛主席最后没有同意。不过实际上后来志愿军里,也有不少人因各种原因而留在朝鲜,成了朝鲜的普通公民……
——但这件事毕意是传说,其可信程度值得怀疑:朝鲜妇联会居然会狮子大开口,一下子要求留志愿军几十万人?不过,我们可以从这野史传说中,窥见一个真实的信息:朝鲜人民在这场战争中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
还有,不能忘记的是:确有数十万志愿军官兵留在了朝鲜——永远地长眠在朝鲜的山山岭岭之间。
即便是最后幸运地胜利回国的志愿军,其中亦有大批的负伤者。只看我们伤亡远较连队小得多的师文工队吧,不说廖沙、王林、吴静,单只文工队春夏秋冬四朵花:春红、苦夏、秋月、冬茹,四朵花只剩一个刘冬茹完好无损,其余三个非死即
伤。秋月从前拖着两条让她引为骄傲的美丽大辫子,却因车祸生生连头皮拽掉。虽然捡了一条命,但是回国后几十年都不敢当众摘帽,再酷热的夏天也捂着一顶帽子;直到前些年有了假发套卖,她才开始戴上了假发。
而我的右腿被地雷炸伤后,经战地医院的简单包扎处理,被转送到通化治疗。
住了小半年医院,伤口化脓,出绿苔,医生说是骨髓炎,要锯掉我的腿。我倒是无
所谓:蔺有亮因我而死,令我肝肠欲断,痛不欲生;命都可以不要,锯条腿又怎样?
倒是王统之队长路过通化看我,得知了这个情况,找了医院领导反映,说这么年轻
的女兵,锯了腿容易,再长条腿可难了!以后她一辈子拄拐怎么过呢?经王队长做
工作,院方才决定暂时不锯我的腿。后来找了一个专家医生,他用筷子卷了棉花,
捅进我腿上的伤口,流了一杯脓;之后决定打开伤口,一看,肉里边全是霉绿的腐
肉,就用青霉素给我清洗,用小刀割绿肉,洗一点,割一点,慢慢把烂肉全割掉……
伤口创面大,不易愈合,便植皮。先从左腿割一块皮给伤口植皮,不成功——
皮割薄了;后来又从右大腿割了一块,这回植皮成功了……谢天谢地,我总算保住
了伤腿没被锯掉。不过以后多年来我都穿着长裤,二十多岁的女子,不管天气多热,
我都没敢穿过裙子。因为我怕露出那条伤腿——那深深而弯曲的疤痕,红亮发紫,
似一条毒蛇攀附在我的腿上,看上去是触目惊心的狰狞和丑陋!
伤好出院后我就因伤残复员到了地方。以后的经历没什么更多可谈的了。比之
在部队入朝作战这几年,以后几十年的生活经历加起来,在回忆中似乎还不如在朝
鲜的两年丰富。那几年部队生活,好似预支了我一生的时光,使得我从此之后的日
子在平静中过得飞快。时光荏苒,一晃就要了却此生……
记得大概是1955年春天,我回到宣化,特意去看望蔺妈。那时,她老人家已经
六十八岁了,一直在为我看守着父母留下的房子。那时她早已得知她的侄子蔺有亮
牺牲的消息,见到我,她摇着头,白发拂动老泪横流。而我,见到蔺妈仿佛又见到
蔺哥,又想起几年前蔺哥从宣化带我上路时的情景;想起我那当年气息奄奄的老父
亲和我的慈爱的妈妈……我看到,在蔺妈的照料下,我家位于鼓楼前的房子,所有
摆设一如我走时的模样,只是再不见双亲。回首往事,短短几年,竟然恍若隔世,
让我不由得潸然泪下。
那一次,我把几年的积蓄大部分都给了蔺妈,而家中连房子带家具和用具统统
交由老人使用和处理,以求让老人安度晚年。此后若干年,我很少回到家乡,怕的
是触动悲痛的回忆。后来,文化大革命那乱糟糟的十年当中,听人说蔺妈已经过世,
而我却没能抽空赶去为老人送终。待到后来终于找时间重归家乡的时候,只能见到
蔺妈的骨灰盒……而我家临街的几间房子,也已几经易主,变成了一家出售玻璃和
建材的商店。站在柜台里的一位戴着蓝布套袖的售货员小伙子盯着我发问:
“找人吗还是买玻璃?”
我摇头笑笑,仍在店门口驻足留连,不忍离去。
“要是不买玻璃,就别守着门啦。”售货员皱着眉头说,“影响我们营业。”
我只得诺诺离去,几步一回头,大有沧海桑田之感。
离开部队之后,我痛定思痛,下决心忘掉从前,抚平心灵的创伤,开始新的生
活。我转业到地方,远离了老部队和老战友。我还有意避免与老战友相聚。几经辗
转,我先后在阿城、沈阳工作,后调进北京,在一家科研院所的资料室当资料员,
一干几十年。其间,也和普通女人一样结婚成家,生儿育女……当年那轰轰烈烈的
赴朝作战,好似从此与我无关,以至和我一起工作了几十年的同事,都没有人知道
我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并且是一个二等甲级残废军人!
前些年,我的老伴突发脑溢血辞世了。他与我在同一家科研院所工作,担任行
政干部,老实而勤恳。在此之前,我也早办了退休手续。女儿在公司上班很忙,儿
子在美国。我时常独守空巢,越来越多地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我也开始参加一两
次老战友们的聚会。让我欣慰的是,我们师文工队当年的战友们大都健在,生活得
平和安定。或许是坎坷磨难早已经过,随后的几十年倒显得平平安安。秋月后来和
王队长成了亲,六十年代初二人转业到青岛。赵玉林从朝鲜回国后不久便转业到保
定歌舞团,一直工作到退休。刘冬茹战后嫁给了我们师一个军务科长,以后她的丈
夫调进总参谋部工作,她也跟着进了北京,她最后退休时的单位是总政话剧团……
还有一件我们这些老战友都没料到的事:当年在朝鲜战场上, 1951 年秋季防
御战之后,我们师文工队那个投敌的范进——此人居然活着;不但活着,还曾经回
过大陆,到过北京。据说朝鲜战争结束后他到了台湾,以后又去了美国……难怪我
曾经接到过一个匿名电话:只打听原零七师文工队老战友的下落,却不说自己姓甚
名谁。电话中,那个显得苍老的声音把廖沙、王林、春红等人都问了一遍,令我疑
窦丛生:莫非是死人复活?又来打听几十年前牺牲者的下落?直到他问到我是否还
与翟玉祥团长在一起生活时,我才依稀想起当年文工队那个范进。我再次询问对方
是谁,依然遭到婉拒——对方推说是替别人打的电话,终不肯露出庐山真面目……
我事后想,范进到底算是从我们的队伍中背叛离去的;如今五十年过去,现在的他
不论是一个在海外靠退休金生活的寓公,还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在重返故园时,在
回忆和追寻五十年前的自己时,他依然是一个背叛者而无法与当年的青春同伍者坦
然面对。
他总算保住了最后的一点自耻心。
有时候,人的命运真像是说书人的有意编排,最后搞出令你意料不到的巧合——
我女儿供职的一家公司,偏偏是与韩国做贸易的。有一次,公司接待一位韩国
客商。谈判的间隙这位韩国人与我女儿闲谈,说他当年和中国志愿军打过仗。我女
儿听后便告诉他,说我妈妈当年就是志愿军,去过朝鲜。这位韩国大公司的董事长
一定要拜访眼前这位漂亮的中国姑娘的妈妈。后来,经女儿公司的安排,我与这位
韩国客商在一家酒店会面,女儿和公司几位主管陪同。不料更巧的是,相互一谈,
才知道他也参加过1953年夏季的战役!真是令人感慨:当年在金城以南面对面厮杀
的敌人,如今把酒对坐,共话从前,真应了那句老话:不打不成交……
我的儿子则在外企工作两年后,自己考托福,上美国留学。现在已拿了两个博士学位。儿子出于孝心,邀请我到美国看看。推拖了几次后(我主要是怕儿子为此花费过多),我才下决心启程赴美,终于亲眼看到了半个世纪前与我们在朝鲜半岛
发生过战争的这个国家。
我儿子居住在美国东部海滨城市巴尔的摩。这个面临切萨皮克海湾的小城给我留下极好的印象:恬静而美丽。
儿子还曾开车带我到相距不远的华盛顿,并从华盛顿北上费城、纽约观光。在美国,最令我感慨的倒不是这里的发达与富足,不是纵横交织的高速公路网和曼哈顿岛上的摩天大楼,而是遍布美国广袤原野上的森林、牧场、河流、湖泊,以及那
里的蓝天白云和清新的空气……美国这个崇尚自由的移民国家,像一块巨大的海绵,吸收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才、资金之水,使自己愈益丰富和滋润……
还有,对于我来说,更有感触的是参观华盛顿市中心的韩战纪念碑。那坐落在林肯纪念堂右侧不远处的韩战纪念碑,塑有美军士兵的群雕像以及砌起的黑色的大理石碑墙。我沐着从华盛顿纪念碑一带的草坪上吹来的清风,在阳光灿烂的韩战纪
念碑附近徜徉了很久很久。看着美军士兵的雕像和大理石碑墙上的阵亡人员名录,我的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50年前我的那些牺牲的战友:蔺有亮、翟玉祥、廖沙、李春红、王林、吴静、屈家礼、汤云、刘富贵……
我知道,他们和那些阵亡的美军土兵,都是在同样的青春年华弃尸于同一块土地。
1994──2002
2002 2月——10月
写于北京——官厅——北京